12 阿淑之死 - 有凤衔珠 - 旦暮
床前屏风是玉制的。挡风效果极好。然而逢着月出之日。玉屏风折了月光。便是屋子里罩上了一层朦朦的光。不足以视物。却能让人辨清物什的轮廓。
今儿便是月出之日。
止桑扑在床 上一动不动。良久。他翻过身。眼睛直勾勾盯着床前玉屏风。他探出一只手去摸那屏风上的山水浮雕。眼睛却放空了。呆呆看着头顶罗帐。
世间有这么一种说法。说三岁以下的婴孩尚未学会思考。故而不会费心记事。因此。无人能说清自己尚在襁褓时经历的种种。止桑也不记得三岁之前的事。可他记住了四岁半落雪的冬天。
博阳侯家世代忠孝。鲁国建国以來十大名将中便有山人出自博阳侯府。止桑的父亲更是难得的将才。三十三岁便因军功跻身上将之列。时人敬他的将才。皆尊他为武侯。武侯只得止桑一个儿子。自然要他继承博阳侯家的崇武精神。止桑三岁便得了一杆小巧金枪。长到四岁。个子高了些。小金枪变作兵器架列在院子里。
风扫落叶。霜铺满地。如果止桑那一天不曾悄悄溜到对街李大人府上看《山海经》画本儿。他就不会见到叫做阿淑的女孩子。那年的冬天。也便沒什么不寻常。
阿淑生了一张和止桑八分相似的脸。彼时止桑正和李家小公子讨论画本上奇形怪状的猛兽哪一个更厉害。李家小姐走进门。要两人陪她去放风筝。
在冬月里放风筝。这样的要求只有幼童和热恋中的的女子能提得出來。也只有幼童和热恋中的男儿会答应。止桑和李家公子从椅子上跳下來。看了看天道:“今日不见有风啊。”
李家小姐撅着嘴:“跑起來就有了嘛。”
止桑抱起《山海经》对李小公子说:“书先借我两日。两日后我给你送回來。”
李小公子咯咯地笑:“悄悄的送回來。”见止桑红了脸。李小公子笑得前仰后合:“止桑。你怕武侯对不对。他不许你出门你就不敢出门。是不是。哈哈。我止桑。武侯如今是在外领兵哦。你还是这么怕他。來。给我说说看。你长这么大挨了多少打。”
止桑粉嫩的小脸儿烧得通红。他知道李小公子在炫耀什么。李小公子生性顽劣。皮起來总能让整个李府不得安宁。李大人曾向数人表达过儿子的难以管教。并说自己绝沒有娇养孩子。李小公子被父亲数落多年。纵然不懂事。但心中定然对此耿耿于怀。
他这样说。不过是想炫耀。炫耀他的处境。好过他。止桑这么一想。丢了手上的《山海经》。一把拉过李家小姐:“走吧。我们去放风筝。”
捧着风筝出门的时候。有一中年妇人领着一双小女孩儿迎面而來。妇人常來李府。见了这三个金贵孩童。立马让那两个小女孩儿跪下。止桑咋偶在爱最后。他本也沒注意到跪在门边的两个小姑娘。可他一只脚刚快出门。裙角被人扯住。他低头。对上一双大眼睛:“哥哥。”小女孩儿怯怯唤道。
止桑看着那一双明亮眼眸。不由心底一颤。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妇人扯开小女孩儿的手。冷冷笑道:“你拿这双下作的手去拉谁。这可是博阳侯府的小少爷。和硕长公主的爱子。正是……”
妇人正喋喋不休。止桑挥手止住她:“罢了。想是离家千里。思恋家中兄长。”
“是。是。”妇人点头哈腰道。
小女孩儿的头已经深深埋了下去。止桑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终于在李小公子的催促声中挪了脚。挪了脚。并不意味着挪了心思。那小女孩儿的眼睛和那声怯怯的“哥哥”在止桑心里盘旋着。风筝也就放得心不在焉。
李家小姐的风筝栽倒了地上。她也不去捡。小跑到止桑身边:“止桑哥哥怎么不玩儿。”
止桑指了指天:“沒有风。飞不起來。”
顿了顿。止桑又道:“方才进府的两个人你认识吗。”
“两个人。”李家小姐歪着头。表情很是疑惑。她含着手想了一会儿。忽然惊呼道:“你是说在门口遇到的那两个人啊。那是娘亲给我选的贴身丫鬟。拉住你的那个叫阿淑。另一个……另一个叫阿贤。”
阿淑。止桑当即记下了这个名字。
是夜果然被母亲训斥。止桑趴在长公主膝上。犹豫了好半天。方才吞吞吐吐问道:“娘亲。世上会不会有人和别的人长得一样。。”
长公主笑:“双生子也会有所不同。哪里会有一样的人。”
“可是……”止桑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妥当。围着长公主绕來绕去好几个圈儿。抬头道:“娘亲。我想要个妹妹。我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和我很像。”
长公主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将止桑的脸捧起。柔声道:“止桑。男儿不可说谎。告诉娘亲。你见着什么了。”
止桑往前一倾。扎进长公主怀里撒娇道:“沒什么。”
长公主摸着他的头。宽慰道:“不着急。宫里不是有五个月大的小公主。等下一回娘亲入宫。便带你去见见她。”
又五日。止桑得了许可出门去李府。他本是想去见见那个和自己长得七八分相似的人。却不料李家小姐神色怏怏:“别提呐。阿淑前些日发烧。吐得厉害。烧了两日便沒了。娘亲把那牵引婆子一顿好骂。说她特特挑了个病根儿进府找父亲晦气。”
止桑愣愣的:“你是说。。阿淑死了。”
其实止桑对阿淑只是有些好奇。好奇世间怎会有人和自己如此相似。可一转眼。阿淑死了。止桑念起这个名字。想起她大大的眼睛和怯怯的一声“哥哥”。心里便害怕的不得了。
等后來大了些。长到七八岁。武侯从边关回來长住。日日守着他练武读书。他也就渐渐忘了这个小姑娘。只一心想着要把武学学精。
“譬如用枪。快准狠便是要诀。你看你。方才那一枪偏到哪儿去了。快准狠。这三字需得一个稳字做前提。止桑。你枪式够快。但不够稳。”武侯拈起一杆大枪。一招黄龙探爪使得炉火纯青:“长兵器最是难学。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你慢些练吧。”
在止桑面前。武侯一直是不苟言笑的。他对止桑永远只有武学上的点化。而缺乏父亲该有的慈爱。一日武侯领止桑参加相国的寿宴。成人与小孩分桌而坐。鲁国疆域并不宽广。高层官员也就那么寥寥数人。止桑同这些小公子原本相熟。然而武侯回來后他勤于武学。倒也少有同公子们交流过感情。
止桑被日头晒作麦色的皮肤在一粉嫩小公子堆中颇为显眼。显眼却沒人愿意搭理他。止桑认出桌子对面的
下胖子是隔壁李小公子。便下桌拉住他道:“怎么。胖了就不好意思招呼我了。”
小胖子扭着头:“谁叫你不出门的。哼。”
止桑笑:“我在家中练武。”
“练武。呵呵……”不知谁家的蓝衣小公子笑出声來:“止桑。哪有这么折腾儿子的父亲。我可是听说。你这小侯爷的身份。有点不正常呢。”
止桑脸色一变。冷了神色握住拳头道:“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说就说啊。反正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东郊有个农人沒三天就在西市唱戏。说自己的一对双生子要么被偷了要么死了。可怜得很呢。”那小公子颇有些得意。还招呼身边伙伴起哄道:“那农人说自己的孩子是被官家抱走的。是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止桑握着拳头站定。身前是捂鼻歪着嘴哭的蓝衣小公子。小公子一边儿抹着泪一边儿嚷嚷:“我看你十成十就是那贱民的儿子。你打我。你可知道我是……”
止桑又是一拳直面蓝衣小公子肩胛。屏风对面的官员们也围拢了來。却只看见十來岁的少年冷着脸神色坚毅。一字一句缓缓道:“王室尊威。侯府盛名。岂容你一个小小尚书之子践踏。”
这话说的霸气凌厉。不仅把一干小孩儿唬住了。就连循声而來的大人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整个房子里一片寂静。半晌。相国鼓掌道:“武侯得子如此。实在叫人艳羡。恭喜。恭喜啊。”
武侯依然冷若冰霜。
回家时武侯唤退了车夫。和止桑一前一后走着。月光微凉映出一高一矮两条长长影子。武侯背手在前:“为何与人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