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何谓世间 - 有凤衔珠 - 旦暮

15 何谓世间 - 有凤衔珠 - 旦暮

  血是热的。心是热的。

  血是冷的。心是冷的。

  有人惊慌:“援军如何迟迟未至。”

  止桑不答。长枪一挑一劈一接一扎。将一名楚兵刺下马來。枪头滴血。红缨也因为被血打湿而凝作一团。止桑望了一眼战局。只见得楚军队形浩浩荡荡犹似望不着边儿。反观鲁军。只剩下两三百人还在勉力支撑。

  忽听得一声惊叫。是止桑的亲兵策马过來挡住了飞向他的羽箭。羽箭沒入亲兵的肩头。他吃痛失力。从马背上栽了下去。恰好落在止桑的马腿边。

  止桑亦是一惊。这亲兵是他十岁初入军营结识的第一人。精于骑射。甚至止桑的骑术和箭术。也有多半从他身上习得。也因为他骑术很好。沒回战斗他总能全身而退。而这一回。他终于从马背跌落。

  少年之所以为少年。正在于他再怎么故作稳重也不可能变成正儿八经的成人。止桑正要下马去拉这亲兵。却见亲兵握紧了松开的手。手中大刀被阳光折出明亮的光。他道:“将军。别再打了。你领着剩下的兄弟们。逃去吧。”

  止桑眼眶忽然就红了。他扬起骄傲的头颅。调转马头举起长枪。高呼道:“兄弟们。从军者。当时刻准备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你们说。我们此刻是为求一命做逃兵。还是背水一战。死也死得想个英雄。。”

  沒有人答话。但大家都用行动给了止桑最好的回答。驱马上前的霎那。止桑对地上的亲兵笑了一笑:“你还是不明白啊。斥候传回消息说看不见武侯援兵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沒有活路了。只是苦了你们。要为我陪葬。”

  止桑从來沒有这么酣畅淋漓的打过仗。一來不敢。二來不愿。他并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边关的种种。只是他不得不在这样的地方塑造自己。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少年英雄。可现在他沒有顾忌。身世也好身份也好。在生死面前。都无足轻重了。

  血色花了眼。他受了很多伤。也杀了很多人。他忽然想起一张脸。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那小女孩儿似乎是牵了他的衣角。还怯生生的唤了声:“哥哥。”

  “援军……是援军。”耳边是谁惊喜的呼唤。止桑木然回头。破葫山口果然涌出了一批黑衣铠甲的士兵。他笑了笑。长枪向下压住地敌人的枪。奈何气力却已用竭。对手使了蛮力上挑。而后一缩。便从他手上夺回了主动权。

  “噗。。”长枪穿透血肉的声音他终于听得真切。止桑身体一晃。天地瞬间颠转。他躺在地上。这才看见自己先前的位置边上。多出了一个楚兵。

  “将军。”是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悲切。止桑无法计较。只见得一杆枪横出來挡住了合力戮來的两楚兵。长枪相撞。一片火光。止桑在这火光中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必死。他终究沒死。

  他醒來的时候破葫山谷已经沒有活人。只见得遍地死尸。几只乌鸦立在树上。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下來。有人递过來一杆长枪。他支着长枪。自己却怎么也坐不起來。

  递枪的是为止桑挡箭的亲兵。那一箭虽沒羽。但伤着的地方是肩膀。并不危及性命。

  亲兵背着止桑回营。他的步子慢而不稳。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可能摔跤一般。止桑想要他放下自己。可嗓子干干涩涩的。一句话话都说不出來。倒是亲兵见他醒了。絮叨道:“将军摸担心。我无论如何也会送你出去的。这地方留不得。方才我醒來。听见一个人说。武侯寻你不得。见着山谷中已无活人。索性要一把火烧了这山谷。”

  “他们这样谈论。想來着一仗打到最后。还是我们赢了。将军。你高兴不高兴。反正我是真心为你高兴。我想武侯也一样。不管你是死是活。你的所为。都是个英豪。”

  一路蹒跚。亲兵并未将他送到鲁军营地。因为用了太多力气。亲兵身上的伤口裂了好几处。血流之多触目惊心。他和止桑并肩躺在地上。天已经黑了。隐隐能听见饿狼的嚎叫声。

  亲兵却还开玩笑:“将军莫怕。这里离破葫山谷近。破葫山谷死尸无数。血肉的气味儿重。狼群应该不会过來。”

  止桑睁着眼。眼睛模糊。夜空中的星光也是糊成一片儿。他咳了咳。终于发出了点儿声音:“狼群來了……來了也不怕……若你我一并葬身狼腹。也算是寻了个共死生的兄弟。”

  其实止桑昏迷的时刻远远多过清醒。他不记得自己说了那句话后昏了多久。只记得醒來后。入目是帐篷干净的顶。眼光往旁边儿一转。看见自己黑光铠被洗干净了。光洁如新。

  他叫了两声亲兵的名字。片刻。有人掀了帐篷的帘儿进來。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的脸上挂着敬佩与惋惜:“将军。他送你到营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武侯派了顶尖的军医看顾他。可他……去了……”

  止桑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來搁在额头上。他闭上眼。语气似乎很淡漠:“知道了。你下去吧。”

  边关多阴雨。不利于伤者修养。兼之止桑是重伤。更不能在渠水边上待下去。武侯來过好几次。劝他回鲁王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把伤养好。他却总是面带不屑。开口只一句带着刺儿的话:“那一日。如何迟迟未至。”

  武侯捧过药盅:“为了赢。”

  “为了赢。所以要我们死。”

  “你介意。止桑。战场上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行军五年。即便你还是个小孩儿也沒打过几场打仗。也该明白战斗就等于死亡。我们为了赢而打仗。而结果我们当真赢了。单是这一个结果。我们的伤亡便应该被忽略不计。鲁国上下。就会认我们是英雄。”武侯把药盅放下。换了一瓶上好的金创药在手中。

  止桑咳了两声。胸口刀伤处有血浸出。他思考了很久。终是开了口:“其实止桑所想与武侯别无二致。战斗买就是为了胜利。止桑只是不明白。武侯既然定的是个调虎离山计。又如何告诉止桑你唱的是一出瓮中捉鳖。”半晌。又低了声音。哀伤道:“我听说破葫山谷一战后。你下令让人一把火烧了整个山谷。你是我的父亲。就沒想过我还有可能活着么。父亲。若是沒有那个亲兵。我怕是要死在你点燃的大火之中了。”

  武侯抿了唇。只为止桑抹金创药。待到药抹完了。武侯站起身:“你如何看这世间。一片黑还是一片白。止桑。这话我不问你第二遍。也不求你给个答案。等你想通了。就派人來找我。我送你回王都养伤。”

  这世间如何。是黑是白。非黑即白。

  这问題很是刁钻。止桑一时根本悟不透。身子反反复复。却是怎么也好不起來。

  世间如何。浓烈的黑或是光亮的白。

  止桑忽然记清了自己被挑下马的那一刻忽然闯进心里的小女孩。她仰望自己的神情和叫“哥哥”时的语调。软软的糯糯的。像是哀求更像是祈盼。那个女孩儿。是叫做阿淑吧。自己这短暂的十五年。从她出现过后。就只剩一片红了。

  那红是血一样的红。堆在一处很有些吓人。可是血堆得太多会如何呢。血会凝固。凝固之后的颜色近黑。

  所以自己这一生的底色。是带着血气儿的黑。

  止桑觉得窒息。空气中似乎漫着一股子血腥气儿。他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中似乎有飘渺云烟。云烟经风一吹。化作奇形怪状的鬼怪。紧紧跟在自己身后。鬼怪似乎通灵。自己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哪里。止桑在黑暗中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逃亡之路。

  定下心來问自己:鬼怪从何处來。

  答案是心。

  心中的恶与惧从何处來。

  从……阿淑的死。

  是的。一切都祁玉四岁那年的冬天。他见到一个叫做阿淑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和他长得很像。管他叫“哥哥”。他刚对着小女孩儿感到好奇。这小女孩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