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武侯之死 - 有凤衔珠 - 旦暮
自渠水至隼平千里路途。便是平常时候也要个三五天才能走个來回。如今下着雪。形势就更加扑簌迷离。然而还沒有等到三天。前线的斥候便來报。说是陈生领去的五百护粮队。在去隼平的路上遭遇了楚军。
这时候军中存粮已经不足五日之用。武侯再不能拒不出兵。此前驻扎渠水的鲁军不过万人。破葫山口一战后。募了新兵。凑成一万五千的阵列。而楚军向來只在渠水边放两万人。乍看去。鲁军好像在人数上已沒明显劣势。只是此回楚军卷土重來。來得快而隐秘。是以。鲁军方面对楚军人数多少装备如何一无所知。
派出去的斥候也沒一个探清楚军虚实。只道是楚军先前从第一批护粮队手里夺下的粮食。至今仍放在破葫山口。谁都能看得出这里头有猫腻。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忽略这猫腻。
有将军请命去抢破葫山口的粮食。武侯拈着胡须思索良久。下令道:“我们便与他们三军对垒吧。”
三军对垒。押上一切。也就沒了退路。万余人浩浩荡荡到了破葫山口。武侯布的是雁阵。雁阵形如大雁机动灵活。很适合山地作战。
楚军果然在破葫山谷设了伏。止桑奉命在后军接应护粮队转运粮草。楚军既是以粮草为诱饵。自然是不吝惜兵力。派了重兵守在此处。止桑领着百人的忠烈队披荆斩棘。为护粮队开出一条路來。楚军挡不住忠烈队的勇猛冲击。阵型被打乱。阵型一乱。就更加沒了战力。而破葫山谷的地形又注定楚军不能在山谷中藏兵。止桑的接应任务。完成得相当完美。
护粮队偷偷运着粮草从小路上逃走。止桑将后军拆分曾两部分。一部分照看战场上的物什。另一部分随他一起护送粮草。
待从小路出了破葫山谷。止桑回头望去。鲁军和楚军战况正胶着。他很想回去。但又想着这一次楚兵的目的所在。武侯曾经说过。打仗的目的是为了赢。只要结果赢了。便不用在意胜利过程中的牺牲。而这一回他们是为了粮草而战。只要粮草夺回來了。也算是赢。
他们并沒有驮着粮草回营地。准确说來。在武侯领着三军浩浩荡荡赶往破葫山谷的时候。鲁军中的四千新兵蛋子正忙着拔营。武侯曾说楚军夺粮是想困死鲁军。可等到斥候再三提及被抢走的粮草一直放在破葫山谷。武侯改了口。
武侯以为。这新一批的楚军。有个不成器的将军。这不成器的将军大抵是做着一鸣惊人的美梦。希图能一举洗去去岁武侯加注在楚军身上的耻辱。且这耻辱。还要洗得干干净净。
而他、武侯不愿给人这样的机会。他命令大军出行时。留下去岁编入行伍的四千新兵拔营。如此。即便破葫山口的粮草和楚军是调虎离山计。他们也沒办法端了鲁军的大本营。
护粮队向着隼平方向去。走了约有两三个时辰。一斥候气喘吁吁來报。开口却是急切:“禀将军。武侯有难。”
“什么。”止桑立时调转马头。却又在看见护粮队的时候停了步子。他垂下头。眼睛横斜看那斥候:“把情况说清楚些。”
“武侯料事如神。楚军正是用粮草诱敌。想要借此攻下我们的营地。可等他们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时。他们立马快马加鞭赶去破葫山口。当时武侯已经撤兵。却恰好被拦在了山口。”
“我知道了。”止桑低头沉思。片刻。对那斥候道:“你且去歇歇。武侯那边的情况。暂且不要告诉他人。”
“是。将军。”斥候骑着马重回行列。止桑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如今这情景。算是一年前的重现么。只是这一回。被困在山谷中的人。不是自己是武侯。而自己。也要像他一样见死不救么。
又或者并不算见死不救。武侯给他的命令。本就是护送粮草到新营地。他只是按照武侯的指示做事罢了。更何况。庄公那边咄咄逼人。三番两次派人來催自己动手。可武侯这样的英雄若是死在了阴谋手中。多不值。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这才是英雄的归宿。
止桑打定了主意。也就做出了一副镇定的样子。
这一路走得很顺利。护粮队很快与拔营新兵会合。一瞬间。止桑便成了六千人的主心骨。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所有的人都用仰望的目光看着他。觉得有他在便有希望。那种希望与期盼汇在一处。会让人产生大权在握的错觉。
一霎间。止桑仿佛明白了庄公为什么要武侯死。武侯的威望太高。权力太大。大到他振臂一呼。便能让鲁国英豪不分对错站在他身边。止桑忽然想起十岁刚到渠水边的那一年。武侯领兵出战。回來时身上挂彩不少。却还是高举长庚刀满目荣光道:“为将者。保家卫国。”
一骑冲出人群。止桑举起长枪:“忠烈队。随我回破葫山谷。”
百人长队风风火火往破葫山谷回奔。恰恰与逃出生天的武侯迎面撞了个满怀。
“父亲。”止桑叫道。
武侯却是立时扭了缰绳。换了个方向策马狂奔:“糊涂啊。”
止桑这才发现武侯身后有楚军紧跟。武侯身边的人不多。剩了两三百。加上止桑这百人队。鲁军统共有将近四百人。而那一边。紧追不舍的楚军有个七八百。
老实说來。止桑觉得。这样的情况下是还可以背水一战的。可武侯发了话。他便不得不遵从。也是跟在武侯身后出逃。止桑才发现武侯后背被鲜血浸染。显然是重伤了。
后头的楚军也沒闲着。便追边放箭。止桑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却还是被擦破皮。武侯道:“小心些。箭不易携带。他们放不了多久。撑过这一时便好了。”
利箭当空。一支箭急急飞过來。正是对着武侯。止桑长枪一挑。堪堪将箭挑飞。然而与此同时。另一方向有一力度相当的羽箭飞了过來。却是正中武侯的后心。
一箭穿心。
武侯握着箭。目光里有些讶然。身子却还正正立着。止桑凌空跃上武侯的马背。却是再不管其他策马狂奔。不知跑出了多远。身后已听不见打打杀杀的声音。武侯忽然开口。语气疲惫不堪:“桑儿。”
“我在呢父亲。”止桑并不敢停。原本武侯去世于他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可在这一刻。他觉得难过非常。
武侯颤颤举起长庚刀。“长庚刀下魂。皆是英豪。所以握这刀者。也该是英豪。桑儿。为父今日。将长庚刀赠与你。你要记着。只要长庚刀一日在手。你就要一日为鲁国尽忠。即便国君不仁。也要守好这家这国这天下。”
“父亲……”止桑哽咽。已是无力去牵缰绳引马儿上路:“你都知道么。父亲。”
武侯回过头。素來严苛古板的脸上浮出暖暖笑意:“若不知道。我去年也不会让你领先头部队诱敌。”他摸了摸止桑的脸:“我原本想过要你的命。但你活了下來。你记得我上回和你说。人若是一时冲动了。难免会用余生后悔么。我也悔过。破葫山谷一战我以为你死了。这本是我提前算计好了的。可那天我回到大营看书。过了戍时不见你來汇报学了些什么。我便后悔了。你不是我的亲生子。却表现得比我想象中的亲生子还要好。桑儿。你且放下我。带着长庚刀回王都。替我守好我沒能守好的侯府和国家。”
“父亲……”止桑已然又气又恨。却不知说什么话。只猛地一牵缰绳。“回不去。一时回去了。那渠水边上余下的六千将士怎么办。”
武侯却是咬牙拔下了心口的羽箭。箭穿过血肉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血液从伤口处溅射开。武侯跌下马:“你不是他。你替代不了他。可你与他之间的差别。不过是身上流的血不同。有子如你。也算不枉此生。永别啦。桑儿。”
他的声音很祥和。好像自己只是很平常的道个别。又甚至。他平时道别。也从來沒有这么温和过。
他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血肉了啊。止桑想。他曾经想要杀了自己。可最终。他决定了要把自己当做儿子看待。而且这个儿子。还不是那个早夭婴孩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