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千年重生 - 有凤衔珠 - 旦暮
止桑唇角一弯。自嘲道:“是了。我该祝你一路顺风的。”他卷起画揣在手上:“我只是还想问你一句话。那一日城墙上头。你说你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
她微微张了口。眸光似乎在闪躲。她提起笔。瞬间在纸上勾出马上提刀的武将:“在杀人和被杀之间。我们总是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不由握住长庚刀的刀柄:“你以为是我杀了武侯。”见她仍仔细为画中人着墨。他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我只告诉你。武侯不是我杀的。”
等止桑划了木筏离开。明乡将几年间画的人像一张张翻出來。一张张点燃。扔在几间屋子的易着火处。最后一间屋是卧房。而她手上也只剩一张画像。画像已微微泛黄。边角处有些卷。她认得这幅画。因这画上的桃花。有多半并不是她绘下的。
那是多少年前呢。她忐忐忑忑跑去宜间。不见他的人。却被他的画作吸引。于是想着帮他续笔。却续出他的身影來。她不由怀念十六七岁的时光。十六七岁时。他能吹出她最爱的曲子。他会时时陪在她身边。他是江诺。温温和和沒有野心的文人。
窗外已有火光跳跃了。她终于点燃这一幅画。将它抛在了床上。床幔细软。火苗几乎是一瞬间便窜到了顶上。明乡其实并不认同自杀这一条路。她觉得能來这世上走一遭乃是上天的恩赐。可人之所以为人。有一点便在于懂得承担。
她一想到当初是自己请止桑帮桓常夺了晋君的位置。心中便一阵胆寒。若时光重來。她宁愿忍受着二王兄的百般挑剔。也决不让止桑出兵。
可惜时光不会重來。她只能带着愧疚悔恨。以及满腔的不舍与情深离去。他爱江山。而明乡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仅次于江山的那个美人。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她不愿成全他的圆满。
手心是一粒黑色药丸。鲁王室密药。据说密药是毒圣开的配方。世上无人能解。她仰头。吞下了药丸。
但愿來生江诺只是江诺。而她再不要做什么公主。沒有身份给予的荣光。也就沒有身份加诸的桎梏。若有來生。她倾慕他加上他怜惜她。这就够了。
这药半刻钟内见效。明乡看了看周围火势。确定在毒发前大火不会先近了身。她坐回了椅子上。窗边已有火舌入侵了。她不惧热浪。在桌子上画出片片桃花。待要勾勒人形时。她顿了顿笔。再落下却是画出衣袂飘扬的女子。笑容胜春光明媚。
那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明乡想。
心口一痛。手上气力渐渐小了。明乡明白这意味着毒发。于是缓缓起身。把椅子推去了屋子中间的空处。那里恰好对着窗。她努力睁着眼。还能看见窗外的山高水长。而她对着那青山绿水浅浅一笑。嘴角血迹蜿蜒。不过片刻。便闭了眼去。
闭眼的霎那耳边似乎有鸟鸣啾啾。温暖的光覆在她眼上。恍惚还是那一年春光大好。他穿花拂叶而來。肩上沾满落花。而他折桃枝绾起她三千青丝:“桃之夭夭。欲宜谁室家。”
按常理心镜应该在明乡死去的一霎消散。但我却明明白白看见折回岛上的止桑闯进了火海。他将倒在椅子上的明乡抱在怀里。探了探怀中人的鼻息。止桑面无表情。模样倒是沉静。许久。不知想起了什么。止桑笑出声:“你当年对我可以疏远。是因为把我当作弑父的罪人吧。”
他擦干净她唇角血迹:“但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不论你身在何处。你既殉国。我自然不能表现得沒种。”他拔出长庚刀。神色亦是肃穆。良久。长庚刀抹上他的脖子。他讷讷念了一句:“长庚刀下魂。皆是英豪。”
明乡的灵魂漂浮了许多日。她在三界飘了许久。才遇上鬼差带她去幽冥司。然而不等判官提审。她被一股无形的力带出幽冥司。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在灵魂重归身体的霎那。她看见桓常神色淡漠的把离凰放在了她的尸骨边。然后棺材被盖上。她听见一声鸟鸣。是尾凤停在了棺材上。
而后便是桓常一声叹息。听语气还分外沉痛:“你终究还是为我的野心殉葬了。”他的头似乎靠在了棺材上:“所以我更沒有理由收手。只愿你能耐心点。耐心点。等我们的再相见。”
明乡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她想用几日前学的的两招法术打开棺材。却发现法术全都失了效用。如此反复折腾了好几天。明乡终于放弃了挣扎。安安分分躺在棺材之内。
她并不明白自己的灵魂怎么会被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棺材内。但在成百上千个日日夜夜里。她看见自己那副被大火灼伤的身子起了奇异的变化。她死去的第一百年。尾凤一声长鸣。湖心岛上烈火熊熊。未湖热浪滔天。而她作为一只鬼魂。竟也真真切切感受到被灼烧的痛楚。
大火灭后。一切恢复原样。而她的尸骨却渐渐圆满。变成完整的身体。之后每隔百年。大火便会烧上一次。烧过了。她便感觉灵魂和身体的契合多了一分。
大多数时候她的神智并不清醒。处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最长的一次她睡了五百年。因为尾凤的尾羽每隔百年便会长出一根。而她那一回醒來。发现尾凤的尾羽多出了五根。
一开始她发现自己灵魂肉体皆不灭的时候。她以为岁月亘久。会模糊一切。包括苍天黑土。包括碧海青山。包括一世的种种所见。自然。也包括与桓常的那些爱恨缠绵。
然而当她又一次在沉睡中被尘世的欢歌唤醒。当她在暗夜里睁开眼睛。她脑海里一闪而逝的。依旧是花开灼灼的桃林里。她一杆长萧清清雅雅。碧玉般通透。
那画面穿透万水千山。瞬间便给她禁锢千年的思念解了锁。她才惊觉。即便千年时光里双棠居的石榴被人伐去做了木柴。当年那迷人眼乱人心的桃花。仍旧留有最初的色度与甜香。
一如。她刻意封存千年的记忆。仍鲜活如初。
心镜自此。空余一个强烈无比的愿望。我化去迷迭的香。自明乡的幻境中走出來。尾凤守在房梁上。一声羽毛倒是光鲜非常。我逗了逗它。它眼珠子滴溜一转。又展翅飞远了些。
看來。在明乡沒有授意之前。这尾凤是真的不打算与我搞好关系。这真是有悖科学原理的现象。梵央可是凤凰一族的至尊。我和梵央同生共死几十万年。怎么还会有凤凰对我爱理不理呢。
尤其。眼前这只凤凰。还是梵央落下的一片羽毛。
明乡喝了不少酒。一时怕也是醒不过來。我觉得她的魔怔在于思想和认识的双重错误。
就思想而言。她觉着上辈子自己之所以沒能和桓常长相厮守。在于她公主的尊严不允许她和灭了自己国家的男人在一起。也就是说。假若她不是公主。她便不会有道义上的自责。会欢欢喜喜的留在桓常身边。
就认识而言。她对桓常的话认识不够。桓常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江诺会永远陪在明乡身边之类的话。她觉得这是承诺。但其实这是桓常的顾左右而言他。他是故意在自己的两个名字上做文章。如此。即便明乡是个小性子的姑娘指着他背信弃义。他也可以腆着脸说一句那承诺不算数。现在我是桓常。
可明乡那傻姑娘。偏偏想不到这层面上來。
大抵局中人。是沒办法带着脑子思考这棋盘究竟是谁翻手为云覆手雨。
我还需要见一回江诺。但我不知这相见应该背着明乡还是直接领着明乡过去。我承认上一回为着省事儿。我直接编了个半真半假的话诓江诺。其实我的考量在于江诺的胆量。看他今生不过一个寻常官吏。若是真与明乡发生了什么。只怕最初的情真意切过后。他接受不了明乡的身份。
依明乡的性子。若她真与江诺成了。她绝不可能把数千年前的事情藏在心里。不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