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假仙奴 - 校薇

2 - 假仙奴 - 校薇

“……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夏荷斋的书房里,传来袖儿断续的吟诵声。

坐在案边,尹子莲一开始的戏谑神色,在袖儿写出最后一个字时,变得万分复杂。

袖儿握笔的姿势是他调整的,字体歪七扭八,看得出确实不曾写过字,然而不过一夜,他竟然真能够将庄子大宗师篇默写完,令他很惊讶。

“大少,我写完了。”将笔搁好,袖儿不断甩着右手,揉着酸涩的手指,等了好一会都等不到响应,疑惑的抬眼探去,突见主子靠得好近,近到嘴好像要亲上自己的脸。“……大少?”

“袖儿。”尹子莲勾起喜怒难辨的笑。

“……大少?”袖儿咽了咽口水,觉得眼前人实在靠得太近,近到自己的心开始卜通卜通乱跳。

“……原来我是买了块宝。”他笑得极为愉悦。

一个不识字,从未拿过笔的小孩,竟然只花了一刻钟记下字体,隔天便能默写出一篇文,这简直是天才,要是让他当一辈子下人,岂不可惜?

说不准,自己往后办不到的事,全都能交给他去做,如此定很有趣。

不过,得要再试试他才成。

“嗄?”

“廉贞。”尹子莲招了招手。

“大少?”

“拿琴来。”

一旁的廉贞立即到琴室挑了把琴。

“袖儿,再让我开开眼界吧。”接过琴,尹子莲往案上一摆。“仔细听了,待我弹完,你得要弹得一模一样才成。”

“咦?”

震愕之际,袖儿便听见细腻琴音磔磔,彷佛在面前流出蜿蜒小溪,教人感受到林间的清新气息。

呆看着主子纤白长指轻掐慢弹,一个沉滑的低音微顿,轻而有质,彷佛溪流转入河套,悠扬和婉,终至不见,恍惚得微启嘴,正要喘口气,突地一个强烈颤音绕梁而升,音律在下一瞬间渐急渐乱,如遇狂风暴雨,如万马奔腾,而后琴音再转,又变得悦耳沉静。

袖儿傻了眼,感觉自己先是被带到林间,又从溪流被冲进大海里,一时之间回不了神,直到贴得极近的沉滑嗓音响起。

“听清楚了没?”

袖儿一怔,眼前开始清晰,终于看见主子笑得邪谑的美颜。

听清楚……什么啊不会要自己弹吧?怎么可能袖儿在心里暗暗吼着,哭丧了脸。

***

“你可以回仆房了。”

“是。”

拖着疲惫的身躯还有发痛的十指,袖儿小小步地走下楼,哀怨的咕哝,“真奇怪的少爷,怎么光要我做些怪事?”

要卖进尹府时,爹爹说,当下人的要乖要听话,得收敛性子,不可以再像在家中那般浮躁好动,而当下人做的不外乎是一些杂役工作,可自己性子是收敛了,但做的工作怎么会和爹爹说的一点都不同?习字弹琴……这是哪门子的杂役?

少爷不爱束发,所以不用替他束发,除了端水给他洗脸、伺候他更衣之外,自己真的没干什么粗活,还可以吃主子吃剩的佳肴,幸福得要命,跟爹爹说的辛苦完全沾不上边。

“小弟弟。”

才刚转出拱门,听见有人小声叫唤,袖儿抬眼望去,瞥见是府里的丫鬟姊姊,立即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

“雁儿姊姊好。”

“好聪明的弟弟。”那丫鬟微愕之后,笑得甜柔可人。“姊姊问你,大少睡了吗?”

“嗯……这会应该睡了。”袖儿没心眼地回答。

“那好,这灯给你,回仆房的路上才不会跌跤。”

“谢谢姊姊。”袖儿笑眯了眼,接过灯笼便往回仆房的路走。

尹府很大,仆房距离东边的夏荷斋有很长一段路,而且一路上都没点灯,昨晚摸黑回去都快要怕死了,记得的一篇文章差点吓得忘光光,今天有灯,就可以慢慢走了。

只是才回到十人大通铺的仆房,刚舒服地躺上床,随即有人开了门,走到身旁来。

“……廉哥哥?”袖儿睡眼惺忪,一脸不解。

“大少找你。”

“嗄?”

“快走,待会有得你受的。”

“咦?”没能反抗,人已经直接被廉贞给打包,快步回到夏荷斋。

二楼的寝房里,只见尹子莲漾着让人发颤的冷笑。

“……大少?”袖儿不知所措地被廉贞推到他面前。“我做错什么了?”

“有人摸黑进我的房。”他似笑非笑地回答。

“咦?小偷?”袖儿惊吓的瞪大眼。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尹府是大户人家,还是应天府首富,会有小偷应该算是正常,但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要这么说也成,不过偷的是人而已。”他低笑。

“嗄?”袖儿有听没有懂,挠了挠脸,再看向主子,怎么也看不出端倪。“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没偷。”

“偷的人不是你,而是府里的丫鬟。”尹子莲啧了声,嫌他不够机伶。

袖儿呆了下,才意会过来。“难道是……雁儿姊姊?”

尹子莲微扬眉,意外他竟连那丫鬟叫什么名字都记得,确实是记忆力奇好。

想了想,他也不啰唆,直接道:“记住,我的院落不准有任何丫鬟踏入,要是你在回仆房的路上,瞧见哪个丫鬟想摸进夏荷斋,立刻阻止,要不就找廉贞,知道吗?”

袖儿直睇着他,小嘴微张。“雁儿姊姊来这里偷人?偷什么人?她为什么要偷人?”好怪,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偷吃的,再不也偷值钱的,偷人……怎么搬出去啊?

尹子莲直睇着他,低低笑开。“你是个男孩,所以不懂,但有太多丫鬟是很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懂吗?”

“……不懂。”大少说话跟爹爹不同,很难听懂。

“不懂就算了,总有一天你会懂,现在,你只要记得我的吩咐。”

“袖儿知道了。”点点头,袖儿又问:“那我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吗?”

大少也真是的,这么一点事,明天再说不就得了?不过,算了,他是主子嘛,爹爹说主子本来就可以随意差使下人。

“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嗄?”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廉贞特地去带你过来?”他笑得坏心眼。“谁要你让那丫鬟踏进我的寝房,害我沾染满身俗艳脂粉味?”

要不是他睡觉不习惯有人在身旁,一入夜便要廉贞到后头小院睡,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摸黑爬上他的床。

苦着脸,袖儿拖着沉重的躯体下楼,很想哭。

本来以为自己的命很好,跟着主人可以吃饱饱,可是入府第二天,就发现主子的个性不太好,自己未来的日子好像不会很好过啊……

可怜兮兮地顶着寒风,袖儿独自上厨房烧热水,来回运送,等全部弄好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还杵在那边做什么?”尹子莲走到冒着热气的浴桶前。

“……不然呢?”

尹子莲懒懒瞅他一眼,摇了摇头,褪去身上衣物,一丝不挂地踏进浴桶里。

见状,袖儿吓得倒退几步,尖叫的瞬间,用力以双手捂住嘴,直瞪着他露在浴桶边缘的宽实肩头。

完了、完了,看见了,看见了!不该看的,可是偏偏看见了!怎么办?

“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来替我擦背?”尹子莲回头看他,舒服地将颈枕在桶缘上,檀发披垂。

擦背?袖儿又是倒怞口气,看向站在门边的廉贞,只瞧见他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袖儿!”

愈想愈觉得这一切都是主子恶整自己的手法,袖儿咬紧了牙,应了声,“来了!”接着僵直地走到浴桶边,拿起摆在花架上的手巾,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肩上及背上擦着,努力移开目光,然而人就在眼前,乌亮的檀发、宽实肩头、漂亮的美背……

“你当我的身体是墙吗?”尹子莲挪往前些,微偏头笑看他。

“吓!”袖儿不自觉倒退两步。

“见鬼了?”

“不、不是。”摇着手,袖儿只能再站回原处。

主子面白如玉,眉浓眸深,当他一勾笑,笑得坏心眼时,总教人头皮发麻,可如今他笑得魔魅妖美,却让自己看傻了眼。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既美又聪颖,又是富贵人家……怎么老天把最好的都给了他?

尹子莲凝睇着他,像是看出他眸底的不平,笑意更深。“怎么,你这小子认为老天极不公平,对不?”

“袖、袖儿不敢。”好可怕,怎么自己想什么,他都猜着了?

“很公平的,这天底下可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尹子莲笑着,轻声咳了起来。

袖儿没有答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他的背,感觉他一直咳不停,由轻渐重,最终开始失控。

“大少。”廉贞走来轻拍他的背。蓦地,尹子莲身子略往前,呕的一声,吐出了秽物。

袖儿看着地上青中带黑的秽物,甚至还掺着血,错愕的瞪大眼。下一刻,耳边立时传来廉贞的咆哮声。

“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到前院去叫人找大夫!”

回过神,袖儿慌忙地大声回应,“是、是!袖儿马上去!”

顶着刮骨寒风跑出夏荷斋,一路上,袖儿不断回想着主子说的话,不断想着他呕血的画面与刚去世的娘……都呕血了,大少是不是和娘一样就快要死了?

怎么就快要死了,他还是压根不惧不畏?

他说的公平和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人,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他可以这么平静地接受?

脑中有好多好多疑问,袖儿边跑边想,待找到胡大娘时——

“袖儿,你怎么哭成这样?”

咦?哭了?袖儿抹了抹脸,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大少吐了,还呕出血,廉哥哥说要赶紧找大夫!”

霎时之间,整个尹府响起吵杂声,不一会工夫,大夫来了,尹老爷和夫人守在儿子床侧,尹家其它两位少爷和千金也在,袖儿窝在角落里,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只能赶紧跑去厨房煮一壶热茶。

再回房时,大夫已走,尹家两个少爷和千金亦已离去,只剩尹老爷和夫人在床边看着,袖儿端着一杯热茶,走近。

“这小孩是哪来的?”尹至宝回头瞥见他。“不需要奉茶,去旁边候着。”

“老爷,我是袖儿,是大少要我留下的,这杯茶是要给大少漱漱口。”袖儿端茶的手伸得笔直。“刚吐过,口中的味道会让人难受,漱漱口会觉得舒服些。”

尹至宝有些迟疑,但尹子莲已哑声开口,“袖儿过来。”

“是。”袖儿点了点头,走到床前,见他要起身,忙要他歇下。“大少躺着就好,我可以喂你。”

说着,将热茶倒进杯盖,吹得微凉,再轻轻倒入他的口,一次一些些的份量,不但可以润口,还可以祛除口中异味。

“你倒是挺熟练的。”尹子莲勾笑瞅着他,尽管面色惨白,但眸色有力。

袖儿缓缓地说:“我娘常病着,我都是这样喂她喝茶。”

“喔?”没追问他的娘亲,只因为那日他只见到他和他爹。想着,他看向爹娘道:“爹娘,我不碍事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可是你——”

“放心吧,不碍事。”他笑,眸色很坚持。

尹至宝见状,只好带着妻子先行离去。

“廉贞,你也回去休息。”

他面有犹豫,但最后还是顺从主子的命令。

顿时,房里只剩尹子莲和袖儿,他费力地抬手,抹去眼前小童滑落的泪。“哭什么?”

“大少,你一定会长命百岁。”袖儿说着,泪水不断滑落。

他好笑反问:“我要长命百岁做什么?”

袖儿一愣,突地也不明白长命百岁有什么好。但每个人不都是这样说的?

“袖儿,人生在世,重在活的价值而非长短。”尹子莲疲惫地闭了闭眼。“记不记得我要你默的大宗师篇?”

袖儿点点头,却更不懂主子为何在这当头提到那篇文。

“繁华如梦,功名富贵如过眼烟云,这些身外之物,并非我想追求的,这一生中只要能找到一个懂我,懂得生死本一体的人,我这一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袖儿听着,有听没有懂。

“我有疼我的爹娘,拥有富贵的身份,还有聪明的脑袋,这一辈子衣食无缺,所以老天让我身体差一点,很公平的。”他说,笑得无畏无惧。“就算老天让我立时死去,我也不会埋怨,只因这世间没有让我牵挂的人,只可惜了,找不到可以和我一样跳脱生死之外的莫逆之交。”

他不会因为身体不好而愤世嫉俗,那是因为他已经拥有许多,又也许是他性情天生与家人较为淡薄,才会教他对人间毫无挂念。

“大少别说晦气的话,你会没事,一定会没事的。”袖儿不自觉的泪流满面,就怕他和娘一样,说了很多话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瞧我傻的,怎会跟你说这些?”尹子莲轻笑。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在尹府格格不入,会觉得他对待两个弟弟太过淡漠,更无法理解小弟为何可以对捡回来的丹禾亲如妹妹般地亲手照料。

这人世对他而言太乏味,除了偶尔逗人能激起一点兴味之外,再没有让他渴望追逐的目标,所以,他才会觉得留与不留都无所谓。

“那我当大少的莫逆之交,我让大少牵挂,好不好?”

尹子莲先是一怔,而后低笑。“……那你得通过我的层层考验才成。”这小孩真是可爱得紧,一点心眼都没有,多天真。

“考验

?”

“对,天亮后,你得将我今天教你的那首曲子弹一遍给我听。”

“……”

“等我睡醒。”说完,他疲惫地闭上眼。

袖儿站在床畔直睇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倒不是因为主子没下命令,而是他房里没人。要是睡到一半又不舒服了,该怎么办?

想了想,决定留下,却见床上人又张开眼。“大少,你不舒服吗?”

“……你站在我的床边,我要怎么睡?”

“喔,那我站远一点。”袖儿连忙退了几步。

尹子莲不禁好笑。“你不回仆房睡?”

“待会药就会熬好,我可以等大娘把药端来再回仆房吗?”

“你担心我?”

“嗯。”

他微扬起眉,瞅着袖儿半晌,忽地他招了招手。

“大少?”

“在这里待着,大娘要是端药来,叫醒我。”

“是。”

袖儿松口气,眼也不敢眨地直望他,总觉他脸色灰中带青,应该是极为不适,却没听他喊痛,就连眉头也没皱下,不禁打从心底崇拜敬重起这个主子。

虽然他总说些自己听不太懂的话,但是感觉得出来他是个好人,不让旁人担心他,所以自己必须更加注意他才成。

不知道睡了多久,尹子莲被胡大娘唤醒,迷蒙地张开眼,他才在疑惑袖儿怎么没唤醒他,便听胡大娘惊呼道:“这孩子怎么爬上大少的床了?”

尹子莲侧眼探去,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子就窝在他怀里。

他微呀了声,难怪觉得睡得很暖。

“不碍事。”他摆摆手,微起身,取过药碗一口饮尽。“让他在这里待下。”

“我知道了。”胡大娘很意外他这么配合,不像以往总得要人跪着求着才肯喝药。她看向袖儿,心想也许是他的关系,不禁开心这孩子买得对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