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连珠 - 一斛珠 - 尼卡
《白狐战袍》
初见你的那天,我正在山间仔细的寻找灵芝。背后细碎的马蹄声引得我转过身来,便看见煦阳般的你。
“你叫什么?”你打量我,带点霸道的问。
我觉得犯不着花力气回答你啊,却没想到原来你是这山林的主人,一国之君。
“瑕。”我胡诌了一个。
“可听说这山间有只白狐?”
“没听说。”是亲见——我就是那只白狐,优雅的不老不死,游荡在这山间的白狐。
细细碎碎的光斑驳的自树影间投下,让我的一身白裘亮得刺眼。
“你俊得不像话。”你马鞭一指,想用它挑我的下巴。
一个狐步跳开,我没逃跑,竟继续留下来陪你玩耍。
“瑕,去寡人那儿吧。”
“好。”我也野,任由你抱上马。
林间的鸟儿扑簌簌的乱飞,惊惶的警告我,我一撇唇,嘲笑它们的大惊小怪,到底是没经修炼的寻常畜生,怎及得上我?
春日的林间青翠的仿佛滴得出水来,自以为寻白狐未果的你,将我带出了山林,带进了你的王宫。
“可喜欢这里?”你执着我的手,站在王宫的最高处,鸟瞰你的整片山河,傲气十足的问。
我漫不经心的一瞥,不露声色。
“不喜欢?”你虎起龙颜。
我但笑不语。
“说话!”
“我住哪儿?”
折辱你的自尊是我的乐趣。你是龙,我就专摸你喉下的三寸逆鳞,你是虎,我就专捋你的虎须。谁叫我是一只狐狸呢,谁叫我天生就爱眯起狡黠的眼,看你拼命按捺住被我撩起的怒焰。
“瑕——”你低吼,为我的触犯龙颜。
“怎么办呢,我就是不信你爱我。”横躺在你的龙椅上,我把玩着自己永远也掉不了、长不长的头发,我的生命就像我这头发一样,自幻化为人的那一天便定下了,一个永远长至腰下,一个永远寿与天齐。
即使陪你终老只需我一弹指的功夫,在我看来也太可笑,所以我宁愿哪天惹恼了你,让你下令诛了我,反正我不会少一根毫毛,这样对你我都好。
“你不信寡人?”你没奈何的苦笑,“是不愿信,还是不敢信?”
不是不愿,也不是不敢,是不想。不想信你爱我,你为了我放弃了六宫粉黛三千,我都替你可惜呢!
“我可没办法替你生孩子。”懒洋洋的甩出一句,不指望你会放弃。
我承认这是我的恶作剧,可我就是乐得看你陷入两难境地。
“寡人不在乎。”你探手来,想解开我从不离身的白裘。
“我在乎。”打开你的手,我才不要脱掉白裘呢,这是我的皮毛,离了它我岂不成了没毛的狐狸,会损我一半道行的!
“瑕——”
嘿,不理你,我径自逃开。
我私自驾了你的马车,把你的马赶到林子里喂了我那一干徒子徒孙。该判个刖刑吧?面对群臣的责难,我伸了脚给你砍,你阴郁着脸,为我编了个好理由——看望病母。哈,我娘没我的能耐,她是一只老老实实寿终正寝的狐狸。
游园子,我擅自摘了桃子吃,你却只顾贪看粘腻的桃子汁滑下我手腕的荒诞美感,暧昧的眼神恶心的我直跳脚。
“给你吃!”我拿桃子丢你。
你接了只剩一半的桃子,笑盯着我:“如何,爱寡人了吧?”
忽然之间,我忍受不了你吃桃子的样子,仿佛那半个桃子是我,正在一口一口被你吞下肚去。
异样的感觉窜遍了我的全身,让我变得毛躁,愤怒。
“不许再吃了!”我挥袖打掉你手中的桃子。
我不知道心中那厌恶烦闷的情绪来源于我的惧怕。
因为我这只优优雅雅不老不死的白狐,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你擒住了。
躲避你将近三个月,知道你将出征他国,暴风雨的夜晚,我不顾一切的冲进了你的寝宫。
第二天,我换上常人的衣服,献出了我的白裘。
那已然是一张狐狸的皮毛了。
“镶在你战袍上,可以刀枪不入哦。”卫国是我的灵气根源所在,离开卫国我会现原形的。只好送你我的皮毛了。
“你哪儿弄来这皮毛的?”你皱着眉,翻看着白色的狐皮。
“你管那么多干嘛。”我没好气的进了你的寝宫,不看你威风凛凛的出征,只专心等你回来。
数着日子等你,没想到温润的和田玉梳竟梳下了一根白发。
心绷紧了,大气也不敢出,因为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代价?报应?我满大殿的乱转,茫然的想哭。
心里直发急,但不晓得急什么,不想真的陪你终老吗?也许是吧。你是人,我是狐,衰老应在我身上,是气数将尽的先兆。
到底是什么毁了我的道行,是没了皮毛,还是动了凡心?试试法力,烤出来的鸡竟然是半熟的——我越来越趋近于凡夫俗子了。
又急又气,索性什么也不想,等你回来,等你凯旋归来。
你凯旋归来,我奔下台阶。
你昂扬在马上,我气红了眼:“你看看你,这么不小心!”
我的皮毛,竟然烟熏火燎千疮百孔了!
“你该关心关心寡人吧。”你吃味的说。
我白你一眼。
皮毛已经破得没法穿了,我没了皮毛,成了人,得开始修剪头发,沐浴,抱怨眼角的细纹。
但最让我恐慌的,是你忽有一日对我威喝:“叫寡人陛下!”
你开始烦恼继承人的问题,开始充斥你的后宫,临幸一个又一个女人。
我忍无可忍,恨你背了与我的誓约。我冲进你的寝宫坏你的好事,一次、两次、三次……
“瑕——寡人忍你很久了!”你暴怒,细数了无数个“想当年”。
当年我拒绝你时耍弄的无数个伎俩,统统成了今天十恶不赦的罪状;当年你的不以为忤,变成了现在的严刑厉罚。
牢狱中我尝到了久违的疼痛感。嘴角凝着血丝,我冷笑——人情,原来能脆弱成这样。
刖刑前夜,我拼尽了力气,逃回了山林。
我没了皮毛,灰溜溜的跑回山林,任百兽耻笑。我咬着牙忍耐下来,把一切痛苦记在你帐上。
我重新开始修炼,疯狂的啖补灵芝,直到停止衰老,逐渐恢复成原来的样貌,逐渐拥有我的第二袭皮毛。那第二袭白裘萦满了我的怨气,闪动着报复的嚣光。
然,丢了原有皮毛的我,已无法位列仙班。
“是报仇的时候了。”有一天,我对自己说。
出了山林,直奔王宫,磨了千年的利爪,只为了撕裂、血洗你的后宫。
然而利爪并没派上用场,人间有种叫“逐鹿”的游戏,已经早我一步毁灭了你的山河。
潜入一间小小的偏殿,才看见你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你老的像块松木,佝偻的又瘦又小,我愣了好半晌。
反应过来,我嘿笑出声。我只记住了对你的恨,忘了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岁月,人无法抗拒的敌人,已经替我报了仇。
弥留的你奄奄一息的睁开混浊的眼,看见我,一愣。
“你——”苍老沙哑的声音让我皱起眉。
你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
“还记得我吗?瑕。”我指指自己的鼻尖。
“唔——”干枯的脑袋摇摇头,扯动那稀疏蓬乱的白发。
“老糊涂。”
“原谅……我。”你第一次用了平俗的称呼,没了尊卑,只知道忏悔。
“原谅你……”我打量你瘦骨嶙峋吞咽困难的脖子,考虑要不要花那个力气将它折断。
“我……生前对……你不起。”
“生前?”我一愣,苦笑,你以为自己死了,我这是在泉下与你相会呢。
也对,我摸摸自个儿平滑的脸:“想起来了啊?”
“原谅……我……”
我看着你,一笑,无言的,转身离去。殿外正是一片战火纷飞鲜血淋漓,孟春的阳光闪耀着,让我的一袭白裘亮得刺眼。
《剑》
一支剑,明晃晃得刺眼,带着寒光一路划进来,照亮了暗郁的神庙。
“夫君……”冰凉的手攥紧了念珠,我可以笑吗?无数个等待的晨昏,盼着你,可以忘了一切,像个无知的陌生人,不经意间叩开了紧闭的门扉,跨过蒙尘生苔的门槛,一路笑着,将户外温煦的阳光一并带进来。
我会用暗淡的禅衣拭了眉眼,迎接你,用我最出色的笑靥。
然而,仿佛寂寞了千年,乍然破了冷清的,却是如斯一片逼人的杀气。
双唇抿出宿命的笑,苍凉的,嘲讽自己的执著。
早该如此了啊,以为不断的逆来顺受终会让自己躲开那命运巨轮的碾压,一切,是我天真,怪我天真。
剑,在我颈侧熠熠生辉,清亮如水,照着我未老的容颜,分外的明艳。好久没有这么漂亮了,曾几何时,那是副颠倒众生的容颜,公主的容颜:“我早料到的,征服了我的国家,只留下我一个人,只是看中了我的血,现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
用我的血祭祀,可以达成任何愿望,这是天神在我出生那天赐给我的……幸或不幸?
有了如此诱人的神谕,我一出生,便点燃了战火。
将我俘虏的国家是这般的强大,以至于他们的君王要我的血,初衷只是为了经营他的爱情。听闻那个君王在出征前就已如愿以偿,只不过战事早就万事具备箭在弦上,可有可无的将我掳了来,我成了他们圈养的备用牺牲。
我还记得那个君王,在我的家族被屠戮一尽,在我被人按倒在浸透了鲜血的泥泞里的时候,我抬起头,看见了马上的他——有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烟熏火燎的战袍上镶嵌着的白色皮毛,在阳光下闪耀着嚣张的霸气。
“他有什么愿望呢?”
“陛下……至今还没有子嗣。”
呵呵呵……那个不可一世的君王?大方的将我赐给了你的君王?让夫君你来当我的行刑人的君王?——真可笑。
即使有着倾城的美貌,又怎能笼络得了你,一个只懂得为国尽忠的将军——我的夫君?你们都需要的,大概只是我的血。
“只是,我没想到……”
当年,十五岁的身躯温不暖那一袭沉重的嫁衣,惶惑不安的捏紧了拳头,坐在婚榻上等待的我,没有想到,你递来的手,是温热的。
你的唇,你的眼,是不带半分杂质的淳正。而我,没有公主的趾高气扬,只能像只待宰羔羊般颤抖……
就像现在抵着我颈项间脉搏的剑尖,微颤着,刺得我生疼,却不再是寒冷的锋利。
……那时候,被抽开的衣结,温柔的像一注水流,滑过我的肩,萦系着我无力的手指。骤然火热的嫁衣,仿如绽开的石榴花,将无措的我,掩映在其间。你傲岸的身躯,轻易的便将我笼在你的阴影里,看不清你的表情,只能载沉载浮在你的气息中,战栗的躲在重重的宽大嫁衣里,等待你耐心的寻找……广袖、褵巾,打着百褶的裙袘,那几乎把灵魂也浸透的温暖啊……
“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会爱上我。”
叮叮咚咚的念珠,散了一地,伴着一同掉落的泪,微笑着,纷乱着,将回忆敲得支离破碎。
剑,游魂一般,飘离开去。
“公主……我到底该秉持什么信念,才能守得住你?”
暗中,你冷峻英挺的侧影,彻底的迷惘了。
那是我珍藏在心底的侧影,摩捻念珠的手指,曾临在清冷的空中,多少次的描画,并着梦回时的悠悠叹息,沉淀在这寂寞的神庙,零落了一地的相思。
那刀斫般的侧影间,一点晶莹,可是你我的灵犀?
诀别的手指,沿着锋利的刀刃一路向上游走,擦出点点血珠,滚落,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滴的相思泪。
流血的手抚上你持剑的手。殷红的绕指柔,一瞬间,便软了你强撑的沉着。
“锵”一声,长剑应声落地,你放弃了一个武将最该守护的东西。
我笑了,我到底是了解你的,对不?
将你眼底满满的怜惜收在心里,我觉得,即使成了亡灵,也足够了。
时间在这里成了黑暗的空洞,就像我虚空的瞳。
你的剑好沉,断断续续生涩的龙吟,在我逞强的操控中,勉强卷出了一抛飞红。
“将我的血……拿去。”
鲜血浮在空中,汇成一团红光,飞出神庙,直奔王宫内苑而去。
“公主——”
倒在你怀里,刹那间,长久的彷徨终于尘埃落定。宿命,在我手中完结了。接下来,可会幸福?
“公主——”你悲恸的眼渐渐迷离、模糊,我努力睁大双眸,想最后一次看清你。
可叹,终不奏效。
罢了。
努力想为你拭泪的手,还没有触到你的眼角,就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不甘心的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