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连珠 - 一斛珠 - 尼卡

17 连珠 - 一斛珠 - 尼卡

《千变万化》

我叫麟,曾经和我最心爱的女子住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

我一直认为我的国家有一个好陛下,却没想到忽然有一天我们的陛下也会广征民女。

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那天刚听到瑙陶被选入宫的消息后,我没有去找她,没有想办法争取和她在一起的机会,甚至没有在她登上牛车离村时远远的看上一眼,就独自跑到村后那棵老树下,痛哭一场后投缳自尽了。

就在我断气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我的悔与怨,让我的魂魄在死后没有前往冥府,而是附在了我用以自尽的树上。

于是我就附在树上,不言不语的看着我的父母在树下抚尸大哭,在树下焚化我的衣物。我的心中毫无波澜,只是秉着我临死前的信念,等着,等着我的希望。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偃师的人,路过我的村子,在我面前停下。

后来,我的树被砍了下来,刨光,劈成木料。偃师准备了皮革、生漆、树胶等等的材料。他在我身上,确切的说是在木头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他用刀和凿子,细心的雕琢了我的身体、四肢和五官;用生漆、树胶,将皮革覆在我的躯干上;他用真人的毛发来装饰我;用上好的颜料来描绘我。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在镜中再次看见了我自己,当年那个麟,分毫未差。

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偃师到底是否知道我的存在,他从不提我被制成之前的事。难道他当真以为我的舞蹈与歌唱是他心灵手巧的结果?难道我的相貌只是他妙手偶得的一个巧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分明的感觉到了希望,当他对我说他要将我献给王的时候。

瑙陶,我就要见到她了。

我就这样满怀着希望,和偃师一并驱车来到了王城,那里气势恢弘,是我所未见的。陛下传召我入宫献艺,我怀着忐忑步入王宫,一路上我留心身边的宫女,没有看见瑙陶。

王那个时候已经两鬓斑白了,他兴味盎然的看着我,并示意偃师让我表演。

偃师摇摇我的下巴,我就唱一首歌,拨一下我的手,我就跳一段舞。我机械的表演竟让王龙心大悦,让他下了命令唤他的嫔妃们一同来看我的歌舞。

当嫔娥们鱼贯而入的时候,当我无意间一抬头的时候,那么一霎那,我惊愕的无法动弹。我看见了瑙陶!

她螓首蛾眉,顾盼间优雅的仪姿已不复是曾经那个山野间的丫头了。

她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那孩子长得可真像她。

我盯着她看,注意到了她看我时震惊的眼神——她记起了我。这认知让我的胸臆霍然开朗。我浑身注满了力量,撩起嗓子放声歌唱,唱当年我与她的歌,我尽情舒展自己的身躯,无休无止的舞着,舞出我对她的情感。

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泛满了泪水,我知道我也一样。我深情的望着她,瑙陶,这个让我失去生命的女子。我与她在生死相别的数年后,重逢在金碧辉煌的王宫里,这种喜悦让我一时间情难自禁——

“大胆!”王发现了我对瑙陶的不寻常的眼神,龙颜震怒,“偃师!你竟敢用真人来骗寡人,假人会有那种表情吗!”

偃师当即诚惶诚恐,阻止了我的动作,他当着王的面将我拆开来,一件件给穆王看。

我看见了瑙陶的颤抖,看见了王的赞叹,看见了偃师的谄媚。突然之间我的心灰了、冷了。我明白了在众人眼里我不过是个精巧的假人而已!偃师并没有让我活过来。

偃师将我献给了王,我被留在了王宫里,然而再也没有看见瑙陶。王渐渐的看腻了我的表演,终于有一天,我被废弃在了王宫一个仓库的角落。

我就在那个角落里静静坐着,我忽然觉得,活着,也不复有希望。

也许,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但是,还要多久我才能够死去,要等我的身躯完全消逝吗?那要多久?

忽然有一天,我被一个小小的人儿从角落里拖了出来。她五六岁大,眉眼像极了瑙陶,她嘻嘻笑着,搜遍了仓库的每个角落,用她找来的各式各样的玩意儿装饰我,用她的小手牵引着我,和我玩家家酒。她找来破旧的战袍披在我身上,拖来祭祀用的长剑塞进我手里,将我打扮成武士的样子,我静静的看着她投入在自己的游戏里,满心幸福的陪着她,直到成为一个孩童在一夜之间忽然消失掉的记忆——每个孩童都会在某个时候像这样忘掉自己前一天的宝贝。

她再也没来,可她留给我的东西却着实是温暖的,我的战袍和剑在黑夜里会发着微光,让我浑身氤氲着暖气,让我在多少个黑夜白天之后忽然听见自己脉络里有液体流动的声音。胸腔里规律的振动也让我的胸口开始慢慢起伏。

我战栗着从地上爬起来,掸掉身上的灰尘。

我活了过来,我不知道是谁创造了这个神话,但这给了我希望。

《两栖》

我一生下来,便注定拥有了整个王国。我在一座阴天就会潮湿,历经了数次改朝换代的古老王宫里长大。我身边总是萦绕着许多拼命想生孩子的女人,她们缠在我那已垂垂老矣的父亲身边,娇媚的乜着她们多情的眸子,每当此时我的父亲便一脸阴郁的撑开他混浊的眼睛,看看她们,再看看我。

“父王,你有孩儿一个就够了,”我每每挺着胸膛对父亲如是说,“儿臣会继承您的江山,让我朝强盛至千秋万代!”

这时候父王的脸会像被蜂蛰到一样,肌肉猛的一抽,非常痛苦的样子。他灰败的表情似乎在隐瞒着什么,欲言又止。

我就在那座能于不经意处发现血迹的王宫里慢慢长大,等待着父王立我为太子,但是父王一直不渝的临幸他身边的女人,希望可以再有个孩子。

那些女人是丰腴鲜活的,然而没有一个能为父王生出一儿半女。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兄弟姐妹,孤零零的看着父王的眼神,由不甘变到绝望。

只我一个不好吗?听人说我可是神选中的孩子啊。我不理解父王的心,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发现自己身下濡血的床垫,惊慌失措的面对低头不语捧来雪白布条的太监。

恍然大悟的我痛恨我的父王啊!他无子的命运让我成了彻彻底底的牺牲品。抬头再看我所在的王宫,满眼都只有无数的女人、无数阴阳怪气的阉人,众星捧月般伺候着唯一一个却已然衰老的男人,这是怎样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坟墓啊!

我明白了缘何我这般年岁也无法拥有自己的东宫,甚至出不了后宫,我将永远以暧昧的原因被隐藏在这怨气纠结的深宫中,直至终老。

我也明白了将来我那注定困难的一生,然而明白过来的我无计可施,惟有狠狠的用牢韧的布条勒住我日益丰满的身躯。

无论怎样扼杀,青春的种子还是在我身上萌芽了。我开始花越来越长的时间端详镜中的自己渐渐丰润的下颌与颈项,暗暗留心宫中女子的衣着打扮步调语态,并且在夜里解开束缚后不辞辛劳的熬夜模仿。

夜凉如水,玉阶下我微微沾尘的罗袜;月光中我半透明的水袖薄纱;曳长的绢素裹着的是我柔软妩媚仪态万端的腰肢;举手投足间摇曳的花影,在在的让我陶醉不已——我是一个女人,高贵的血统和锦衣玉食早已让我出落成一个水样的十足的女人。

我开始学会如何狡诈的应对我的父亲,让他允许我躲在屏风后,管中窥豹般学会评价男人。我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溜出宫去,以女儿身的身份游历民间,我生长的环境将我培养成了在征服男人方面无往不利的女人,两年下来那些愚蠢的动物跪塌了我石榴裙下的土地。直到我躲在父王龙椅后的屏风后面相中了满朝文武中一位年轻的将军,我才停止了我的猎艳。

在上元夜,我与他“邂逅”,设计自己成为了他的爱人。

他叫麟,是朝中年轻有为的将领,我爱瞧着高大的他,微笑着,带着叫我似曾相识的亲切感,骑在马上英姿勃发的模样。

但他结识了我,便注定成为了笼中的鸟儿。

纵使敌国的大军不断进逼我国,早已替父亲批阅奏折的我一次又一次驳回了大臣们要求派遣麟上沙场的请求。我决定自私这么一次,因为我已为天下牺牲太多,我要竭力将麟羁绊在我身旁——用我的裙带,即使我的国家正被步步蚕食。让我高兴的是麟并不在意自己的怀才不遇,他凝望我的眼神沉醉又痴迷。

老眼昏花的父亲病得行将就木,不得不传位给太子了。他拉我陪他谈了一宿,最后辗辗转转吐出一句:“你……要纳妃……”

嗬,老糊涂啊!我不客气的大笑出声,一直笑到泪花翻滚。父亲在我的笑声中彻底的衰败了下去,我望着他绝望的脸,收声止笑,掷出一句:“寡人会的。”

我将父亲的病榻移到了偏殿,杀光了那些侍奉我父亲的女人,她们犹自丰腴鲜活,也没有任何过错。我只是需要她们挪出地方来安置我的“妃子”,我只是需要她们守住我那已被她们捕风捉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的秘密。她们只能困死在这座幽幽的深宫里,一如这宫中的前客。

我顺利的登基了,我成为历朝历代对付先帝嫔妃最残忍的君王,成了有史以来最反复无常清心寡欲的君王,也成了第一个名正言顺上朝却隔着帷帘的君王。

我的妃嫔们没有见过她们的王,她们只认识朝阳宫中一个叫贞的独得陛下宠爱的妃子。

我穿着龙袍上朝,拒绝大臣们对麟的频频举荐;装扮得黛绿粉白,将麟搂在怀里。因为爱他,我不愿放他去沙场,我要我的爱如绵密的细丝,缚住他,成为一只茧儿。

爱抚他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完满的时光了,我沉浸于不上朝的时间里,和他偷情的日子。我爱他散着那黝黑不羁的长发埋首于我的胸前,发出满足的吟哦,这能让我忘掉曾经发生的一切,那滋味如同浮在云端,悠然、甜美,却不可靠。我爱这感觉,也欣然继续我的迷梦,直到有一天……

他无声无息的抬起头来,对我说:“贞,和我一起逃吧。”

“逃?”

“快亡国了,敌军已快攻入都城,再留下来就太危险了,让我们一起逃回……”

“逃回?呵呵,回哪儿?”

麟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下来,他以前也经常这样,不时露出像什么破灭了一样的表情。

“这事陛下知道吗?”我静静的看着他,静静的开口问。

“不,”他摇摇头,“如今我们满朝文武只瞒着他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我不禁问。

“哈,说了也没用,我军在前方吃了一个又一个败仗,他连眉头也不眨一下,朝中已经没有兵力了,我留下来也无济于事,难道还要和他一起死不成?我可受不了那滋味。”

“不,你不能走,”我抚着他的脸,“他需要你。”

“怎么可能?”麟直摇头。

“不,在最后关头,他一定需要的,”我喃喃的下着预言,“相信我。”

麟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在苦劝我离去无果的情况下。

敌军果然势如破竹的攻进了我的王都,在最后一刻,我把麟召进了王宫。

我背对着他,身着龙袍,一丝不苟。

“我这么穿,好看么?”在他向我跪安的时候,我转过身来问他。

宫外已是连天的烽火。

我面对着他,第一次,身着龙袍,一丝不苟。

他抬起头来,一愣。

我看着他今天的打扮,也是一愣:“你……这身战袍?我……”

“还记得吗?你以前都叫我威武大将军,在内苑的仓库里。”麟像明白了什么,笑起来,“今天直觉似的穿这身来见你,原来,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你是那个人偶!”我惊愕不已。

“你是瑙陶……”他捧住我的脸。

叫嚣的士兵冲进了大殿,团团围住我们。我拉住麟,满眶眼泪,却笑得分外轻松:“来吧,杀了我,这是我的宿命,也只有你方配杀我。”

“不……瑙陶……贞……”麟惊恐的睁大眼睛,像在奋力的抗拒着什么。

麟的战袍和剑发出微光,让麟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傀儡,他徒劳的挣扎着,完美的完成了抽剑刺杀的动作。

“贞——”

我轻舒口气,解脱般的倒下。

“贞——怎么会这样——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