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一入江云 - 靛弦 提手仰脖,一壶酒兜头灌下,脸孔衣襟尽是凉意。头上月光凄寒如霜,脚下枯枝吱呀作响。 万里黑夜四海无光,冷风扬起黑发绵长。 “岑江。”这样的轻唤,我一转头恍惚望见有人闲闲揽剑漫倚春光,莺飞三月花灼西墙。 “疏云?”呼喊脱口而出,心口轻摁,目光穿越万水千山。 “你?”时光突兀回溯,支离破碎了明媚日光。来人目光怔怔,几分迷惑揣探。 敛目凝神,一扬手酒壶丢下,跃下枝丫,”无妨,”顿一顿,“罢了。” 罢了心头千千结,罢了他遗下的思念,罢了那些美如烟景的流年。 罢了那段旧时光。《一入江云》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章 曾有西堤君子扶风 - 一入江云 - 靛弦 彼时的她风华正劲意冲冠,英姿勃发怒少年。在脚边砸碎了牌匾,撩起宽衫下摆单腿蹬在木桌上,以挑衅桀骜的姿态仰视面前人。 “你,就是当家?“ 迎面覆来一片阴影,芝兰玉树般立着一位男子。 他温雅地漾起一丝笑,轻轻颔首,似对这满地狼藉毫不在意,长身玉立之处,一派清静宁和,似平湖月色。 不自觉满腹怒火散了大半,我抽出腰间挎着的一柄大刀,向他扔去——“什么玩意儿,差劲!这么薄拿去切菜啊?” 他看似身量单薄弱不禁风,见我扔来长刀竟不躲不闪,正寻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尺把长的大刀却被稳稳握入他手中。 食指与中指并起紧贴刀面,顺着目光一寸寸轻抚,一缕垂落的发丝沿着面庞滑下,寒光四溅中竟别样柔情。 他月白风清地一笑,静静阖目,倏忽又猛然睁开,继而一片刀剑光影中我只记住了那抹孤鸿落日般的身影。刀法快得令我眼花缭乱,电光石火间,辨不清招式套路。 收刀时,有层层木屑如飞雪飘落,身旁柜橱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顷刻化为齑粉。唯有那人,依旧自持微笑,云淡风轻地立于重重落雪中,纤尘不染,天地静默,时光悄悄定格。 “刃薄者,吹毛立断。“似微风拂过月华下的水面,清淡柔和的吐字拂过我耳边,“姑娘若嫌过于轻巧,换一把厚重的便是。” …… “帮主有令,即日起召集天下帮众,直捣红衣教!” 红衣教是近年来在中原地区兴起的邪教组织,出身波斯祆教,教众喜着一身红衣,故得名红衣教。教主阿萨辛擅用一种迷幻药控制信徒,将教义输入人脑,使这些人奋不顾身地为他效命。目前红衣教触手已伸及江陵一带,魅惑百姓、害人性命,被丐帮查知,决定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阜阳一带已就位。” “洛阳已就位。“ “长安。““瞿塘。”“巴陵郡。” “右督,干得不错。”大长老轻抚长须,拾级而下,检阅大队人马。 “扬州一带。”捕捉到这两个熟悉的字眼,我的心蓦然一缩紧,生疼的感觉弥漫全身。 “右督,此次惩恶行动还吸引了一批江湖正义人士。“左护法扭头低声禀报。 “····甚好。“我面无表情,淡淡说着,”设宴款待一番,莫怠慢了。” 一时之间大殿人声嘈杂鼎沸,我一身劲装负手立于正座侧方,俯视身下形形色色的人群。心思飘忽久了,眼前竟突然恍惚,望见一袭玄黄色衣袍从人群边际一闪而过,无端几分熟悉味道。复而眨一眨眼,完全不见了那抹玉色踪迹。 果然近日琐事缠身,有些倦怠了。我狠敲一记脑壳,这可要不得!今夜需早些休息,以备战斗。 晚上的酒宴我并没有前去,而是早早在房中躺下。不想那人依旧入梦。 “疏云兄,我来请你喝酒了。整日对着书摞子有什么意思?“这一日午后,我又不请自来地冲进了他的院子。不想案前的他还是那个他,身旁却亭亭立了个身若烟柳的女子。她低眉颔首,梨涡浅卷,温婉安静的姿态,秀美恬然的面容,一双杏眼中似盛满了桃花潭水,柔柔地轻漾波痕。他额上渗出一丝细汗,她抬袖轻柔地将之拭去,姿态举止说不尽的默契温存。 她与风采卓绝的他坐立一起,真真一对璧人无双。 这幅美好动人的画面深深刺痛了我的双眼,猛然收住了前进的步伐,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 他抬起头来,没有分毫的慌张失措,眸中仍然如一泓古井秋潭,寂静无波。 心底凉了半截,鼻间一声冷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思慕你这般长久时日,在你心中竟一文不值!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施舍吗?不,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一甩头大步离开,家丁护卫们的目光似针芒打在背上,我仍抬头挺胸像只倨傲的孔雀,踏出这方已渐渐熟悉的庭院。 ——一只被遗弃的自以为是孔雀的灰鹊。 而后就是抱着酒坛子在酒馆里无止境地喝酒,直喝得天昏地暗,万里无光。饶是被酒灌大如我,也醉得癫狂疯魔。 在砸了酒馆子之后,我站在满地狼藉中一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一边叫嚣要他出来与我决斗,意识混沌不清。 片刻后,他如同天神降临一般携着万丈光芒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知为何醉成这样仍能一眼认出他,当即愣在那里无所适从,心里还念叨着完了这么糟糕的样子被他看到了,随后意识丧失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转是在他背上,头脑昏沉,迷糊不已,我不由得一发不可收拾地呢喃起来:“叶疏云是个大坏蛋,欠打!“ “可是他哪里坏呢?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啊!” 静默了一会儿,又欢快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喜欢我!“ 这样笑了一阵,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可是,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复而带上了几分哭腔,泪水一颗颗打下来:“为什么要喜欢我呢?我从小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啊!又凶又暴躁,连猫猫狗狗都离我远远的········我不值得被爱,哪里都不好,还总惹麻烦··········“这样絮叨了一会儿后,禁不住酒意的汹涌,昏睡了过去。 …… 睁眼已是天明,回梦过去,心底仍是一片酸楚蔓延。 静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赴往殿前。 第2章 所有坚强溃不成jun(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邪教红衣教,妖言惑众,生杀予夺无数。今日,我丐帮子弟应替天行道,锄奸惩恶,剿灭红衣教!“帮主尹天赐一席话气势雄浑,义烈风云。 “替天行道,剿灭红衣教!“殿前弟子已然受到气氛感染,齐声呼喊,豪情万丈,直干云霄! 一行人浩浩荡荡马不停蹄地向战宝迦兰行进,我跨坐在马上,目视前方。 前方一片夹谷地带,夹谷内生长着繁密的树林,两侧伫立着陡峭的山崖。 帮主一挥手叫停人马,上前细致地巡探一圈,皱紧了眉头回来:“逢林慎入,若过谷途中遭遇埋伏,局势于我们不利。” “可这是前往红衣教战宝迦兰据点的唯一途径。”大长老策马上前,“我丐帮众人不必惧怕那些宵小。” 帮众纷纷应和,“就是,任他们也翻不出多大浪。” 帮主眉头紧锁,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那我们便加快速度,尽快穿过这片林子。”语罢,领头进入夹谷。 大家先后进入林间,地上横枝错节磕磕绊绊,马跑不快,只能小步小步地前进。林间荫凉幽谧,阳光被参天的古木遮蔽,只从叶隙间泻下星星点点的碎芒,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栖息着许多小兽,马蹄从旁边踏过,惊得它们四散奔逃,很快没入草丛不知所踪。 行了一阵,并未有异常情况发生,大家不由松懈下来,开始有说有笑地谈天。我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目光四处逡巡着,这个地方实在太适合伏击了。何况我们完全不熟悉周边环境,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右督,何必如此紧张?”一个与我熟络的帮众凑上前来,晃晃手中酒壶:“我前些日子弄来一壶好酒,不妨尝尝?” 我侧过头,刚要答话,眼角一闪,面色骤变,一掌将他推开,本就紧握着刀柄的另一只手飞速抽刀出鞘,正正格挡下自他身后袭来的一道寒芒,三两下将袭击者撂倒,转头一看,周围已经乱作一团,很多丝毫没有防备的兄弟都被从灌丛后或树上蹦出来的敌人击伤,捂着伤口痛呼。 但也有更多的人即刻反应过来,操起武器与来敌缠斗在一起,丐帮此刻犹如一头逐渐苏醒威风狠戾的猎豹,眦开尖利的爪牙将一切横在它面前的事物撕得粉碎。 然而伏兵利用对周遭地形的熟知不断隐现在叶间丛中,无形中给我们的战斗增加了很多阻力。我连着砍翻数人,被溅了一身污血,狠狠地一抹脸,血红着眼继续鏖战。 丐帮众人的战力不可小觑,敌人攻势暂缓,帮主当机立断:“没受伤的人带上受伤的人,跟我走! 我几步跑上前蹲下身,拖起一人胳臂架在肩上,支撑着他快步跟上帮主。 我们来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清点受伤人数,情况不容乐观。此时腹背受困,敌人虎视眈眈,强行突围必有很大的折损,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沉默着思考对策。 大长老突然扬声问:“左护法何在?” 左护法走出人群,单膝跪地:“在。” “你暗中潜入红衣教据点,除掉首领。”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其中惊险不言而喻,但此时此刻倒不失为一个破局之计。左护法也面露难色,犹疑着迟迟不肯应答。 大长老声色俱厉道:“还在犹豫什么?这里你的能力足以胜任。难道你要看着这么多帮众丧命?” 我却知晓他的难处,心里默然一叹,抬脚跨出一步:“大长老,我去。” 左护法一怔,投来感激的目光,我目不斜视,灼灼地盯着大长老:“我也曾是您的徒弟,能担此重任。” 他眯缝着眼,捋捋长须,“也可。那便你去吧。” 我点点头,握紧手中长刀,如同鬼魅一般无声地融入深林之中。 …… 虎背熊腰的红衣壮汉步入宫殿,猛然发现自己的侍卫悉数不见,而雕刻着拜火图腾的墙角阴影处隐着一个人影。他大喝一声:“何人?” 我缓缓从阴暗中走出,浑身浴血,仿若刚从地狱中升上来的罗刹,眼里闪着森森的寒意: “取你性命之人。” 第3章 所有坚强溃不成jun(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无边的夜色铺陈开来,霜寒几重,曾有几多离人断肠于深秋。 头顶上枝叶簌簌响过,紧接着几声凄楚的鸦鸣,似人幽咽。 皮靴踏在干枯密匝的落叶上,嘎吱之声有如老木垂死的呻吟,凄神寒骨,摄人心魄。肩胛上的伤口还在作痛,我拄着刀停了下来,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兔肉。 “咻!“一缕弱小却不寻常的风声掠过,我立马操刀反身,铿锵之声顿起,生生格挡下了来人势如猛兽的一击。 对于刺客来说,第一击极其重要。一击必杀,再击则气衰力竭。他一见架势不妙,立马收回攻势准备急速蹿离,被我噙一抹冷笑拦截下,拼斗几招后干脆利落地永远躺在了这块土地上。而我也到了强弩之末。 脚下鲜血蔓延如蛇,手中的肉也滚落不知踪迹。 我急喘一口气,感到后背又一片濡湿,隐隐有血气弥散。 步履维艰地挪到一棵巨树后拄刀坐下,我摸了摸酒囊——没酒了。 ——我已两日没有进食,最后一块肉在方才的打斗中早已不知所踪,全身已找不着一片干净的布料包扎伤口。 闭上眼睛,天空竟有闷雷滚滚涌动,地上落叶风卷残云一般四下打旋飘飞,似有千军万马厮杀而来。 身上的力气一分分流逝,困顿之感毫无征兆地海啸一般翻涌席卷,令人毫无招架之力。我长叹一声:天要亡我啊! 回顾这几多岁月中风风雨雨,那段温暖绵长的记忆果然成为了此时最甜蜜又最沉重的慰藉。 一珠珠水润从脸颊滑过,嘴唇颤抖着轻嚅,微不可闻的声音由心头慢漫溢出,是最断肠的呓语: “叶疏云,若有来世,我想伴你朝朝暮暮,至死方休……“ 一片片,一朵朵寂寥落叶在无垠的天地间曼妙飞旋。以相思为砚,以深爱为墨,以眷恋似水。浓妆铅华红袖如练在一璧清辉下翩然旋舞。一挥一旋间,尽了不能倾诉的想念!尽了长长时日来的眷恋!尽了繁华过尽的祈盼! 从盛开到苍白从苍白到尘埃,一如我这一生颠沛流离的不舍征途,倾尽一切换来一场,山河永寂,漠漠无声。 再次睁开双目,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去或被野兽袭击,仍静静坐在树下,享一份稀罕的安详。身上的力气也回复了一些,勉强能够站起来走动。 昨夜的大雨并未如预期一般落下来,是天怜? 我嗤笑一声,去他的天怜! 走了一段仍未找到吃食,伤口又被撕裂,痛得已经麻木。 我停下,靠在一棵树下歇息。 蓦然,发生了一件我穷尽一生也想象不到的事。 一个刻骨铭心的影子闯入视野,我一瞬如遭五雷轰顶,分毫无法动弹。心头万鼓齐擂,下意识地紧闭上眼,似乎永生不再有睁开的勇气。 他琉璃黄的长衫出人意料地有些凌乱,如绢墨发上竟沾了几星草叶。可他就是他,分毫不狼狈,气度风姿一点没有改变,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惊鸿一瞥间万籁俱寂,徒留天地空茫,落雪成哀。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得在心中呐喊:“别看见我,别看见我,求求你……“ 若天愿怜我这最后一次,往后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脚步声已然停歇,我这才惊觉脸颊已一片滚烫水迹连成海,西风狂怒拂不干。 他就在我面前,不言不语,我所有坚强溃不成军。 第4章 若将过去尽数埋葬(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我伏在桌案上撑了下颔把玩着空酒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天青色的缎面锦袍,束直了发,清俊的剑眉低敛着,纤尘不染的袖口稍稍滑落,露出一截凝霜雪的腕,美好不似人间物。他沉腕挥毫,运笔如飞行云流水。那样温润如玉的叶疏云,那样眉目安静执着于一卷文字的他。 心中有难过滔滔滚如江河湖海,连着眼角也酸涩不已,几欲落泪。 察觉我的目光,他落下一点后放下笔去,伸出一根瓷白的手指轻点一下我额头:“又想喝酒了?郎中嘱咐半年内不能再沾,这么快就忘了?” 额上那一星温热急速消散,我心头纵有千般不舍,又只得不住摇头。 瞥见轩窗外正日暮西斜、残阳如血,一声呼唤脱口而出:“叶疏云……” 叶疏云,我就要走了。叶疏云,你会不会挽留我? “嗯。“他微偏过头,眉目恬然如山水,对上他璨若星辰的眸,我突然失去了说出真相的勇气:”你……今晚能不能不赶我走?” 他一怔,神色不定地看我,我怕被他洞察了心思,很快低下头去,嗫嚅着:“你不答应也罢,我……这就回去了。”竭力抑制语音的颤动,我的声音细若蚊吟。 前些日子传来了收族的指令,眼看着归期已被我拖延到了极限,明日非动身不可。 只是……只是,好舍不得他。如此一别,恐今生再无重逢。 他扶过我的手,眸中竟染了几分流光溢彩的笑意:“可以。” “真的?“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温和似水的目光里,复又低下头,轻轻说,”我想看你练剑。“ 他顿了一顿,又答:“好。“ 若是先前,这两句答复一定能令我欣喜若狂。而今日,只有绵延不绝的悲伤侵袭。 他取了剑来,负手立于西子湖畔。青山泠泠,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烟霭乍起,雾色凄迷。 我坐于岩石上,抱着空了的壶子痴痴地凝望着他的背影。一套剑法仍能令天地失色。 挹清风,舞长剑,泠泠惊起多少鸿雁。楼外楼,君风院,画檐引来多少衔泥归燕。摘星殿,小径边,多少少年心事悄悄蔓延。 一片烟霞一江月,九曲清溪十八涧。 一壶温酒酬青天,观花抱剑谁揖别。 夜降临,世界静谧无声。 一盏青灯如豆下,那一抹温暖如旭日的身影。 第5章 若将过去尽数埋葬(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那一夜,我做了生平最后一件坏事——偷了他随身的一只玉铃罗。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件精美的小器物有多重要,只是单纯地想留个念想,令今后孤苦漫长的岁月中心头还存着丝丝暖意,也无愧来人世走过一遭,酸甜苦辣如饮美酒。 直到后来奔走各地时不经意发现贴于城头的高额悬赏,才幡然醒悟原来这是他作为四大世家之一藏剑叶家继承人独有的信物,命在,玉在。 无边的懊悔与痛苦将我席卷,但彼时的我已成为丐帮有头脸的人物,若奔赴万里自投罗网拿了我命去不算什么,两派势必会产生猜疑间隙,进而引发纷争,我便沦为了千古罪人,丐帮或许也会一蹶不振从此销声匿迹。那么千千万万衣食无依的子弟该怎么办?可我若不去,他怎么办?他若因为我的过失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背负生命无法承受之痛郁郁而终。 终是敌不过内心的自责和歉疚,我马不停蹄奔赴十日十夜潜入扬州。潜伏了几日,白天夜晚藏剑山庄均灯火通明、重兵把守,周遭也时不时有巡逻的护卫队。闹得扬州一片沉寂,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筹划数日,我将玉铃罗秘密置于一个小湖旁的草丛间,时值晌午,一名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老妇果然出现在湖泊旁,拾起闪着光的铃罗手舞足蹈地向山庄走去。观察这么多天,她是唯一能接近山庄的外人,守御的卫兵得了令,每日赏她些吃食。到时卫兵一定能发现她手中的玉铃罗,既而两边都圆满,我大可安心离去。 一路尾随,最终看到卫兵接过老妇手中器物并有人迅速回山庄禀报。我沉沉郁结的心终于宽慰,悄悄起身准备离去,不想有一队卫兵迅速集结并朝四面八方搜过来。而那老妇竟抬起原本被散发遮住,实则精光四射的一双眼来,直直投向我这个方向,登时全身冒出了冷汗,事不宜迟,我拔腿就跑。 所幸我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飞檐走壁,犄角旮旯这么一钻,千里亡命奔逃竟也没叫卫兵逮着,只有那名“老妇”仍锲而不舍地紧紧追在身后,一直从扬州追到了巴陵,眼看着逼近大本营又不能回去,我心中自然有几分急意,所幸形势又于我有利,我表面继续奔逃而私底下开始布置人手,最后成功地用一具形体极其相似的尸体终结了这场大追逃战。一回归营地,如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接近虚脱,调理了两个月才恢复状态。不得不抛却了原先“只要东西还了就完事”的单纯想法,凡是扬州周边的事务一概推掉,只是某些沉寂的夜晚心口仍会隐痛,后就痛到全身抽搐,竟落下了病根。 我猜你一定恨透了我,不然怎么会精心策划这出戏,等待我落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说对不起,你听到了吗? 叶疏云,现在你站在我面前,你知道吗,我的每一颗软弱的泪水,都是多少个不寐之夜心口上滴落的血。若杀了我能让你开心,那就来吧,请不要迁怒我的家园,我背后守护着的无家可归的子弟们…… 第6章 若将过去尽数埋葬(三) - 一入江云 - 靛弦 几根冰凉的手指犹疑一阵后轻轻抚上了我的脸颊,一点一点,拭着我脸上源源不断的汹涌的泪水。 他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冻着了,是不是受伤了?我本能地想要睁开双眼,却没有了半点力气。 “岑江……“他和风细雨一般的嗓子此刻却染上几分低哑,果然是伤风破寒了,怎么不会照顾好自己? 他轻抚过我的脊梁,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将我抱起,动作轻柔似是对待一件臻美易碎的瓷器。 “你……要干什么?“我断断续续地询问。 “带你离开。“他低低回答。“ 那是一个曾经我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怀抱,果真温暖得令人想要睡去。“然后呢?把我千刀万剐?”我哧笑出声,内心暗暗感叹自己的悲哀。 “为什么……这么想?“我都能想象他轻蹙眉头的样子,好看得不像话,“治好你的伤。” “然后再把我千刀万剐?“这回已然笑不出来。 那人静默了半响,复又轻叹一声:“你觉得我讨厌你?” “难道不是吗?还派人千里追杀!”潜藏了多年的情感登时爆发,莫大的委屈涌上心头,“岂止是讨厌?你简直恨死我了!” “……傻瓜。“他的声音飘渺模糊,仿佛夜晚山间笼在月亮上的薄雾,空灵朦胧,直覆上我心头。 听得我有几分痴了,慢慢才回过神来品味他话里的意思。猛然醒悟,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拽住他的领口,越攥越紧,一句问话也无遮无拦地从嗓子眼里冲出来:“这么说,你……不讨厌我?” 一瞬的沉默,对我来说仿佛万年那般煎熬。手指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离,绝望地、缓缓地滑下他的衣襟,这才惊觉方才手心已被自己的指甲嵌出深深的血痕,有着凉可入骨的疼痛。 为什么还会有期盼?不是应该很早就死心了吗?好无力。 “不。”仿佛来自天边的天籁,隐含着一丝丝被刻意隐藏的、我捉摸不透的情绪。 就像落入万丈深渊的人捕捉到了一份来自天堂的光亮,幸福的浪潮一瞬将我淹没。我推测自生下至终生,都不该再有能与现在比拟的巨大的快乐。我迫切地想要睁开眼看一看这个曾经令我梦萦魂牵却惶惶不敢相见的人,但或许是孱弱的身子终究经不起大喜大悲,昏沉的睡意将我再度淹没。 我竭力凭着练武之人顽强的意志与它作斗争,又艰难地将头缓缓靠在他的胸口,那沉稳有力的跳动让我蓦地觉得心安,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耗尽了我毕生的勇气。突然就释然了,放弃了与困意的搏斗,轻如蚊吟地吐出几个字: “叶疏云,你知道吗,有了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 终究敌不过困乏,我嘴角挂了一丝微笑,安然地丧失了意识。 真的,我死而无憾。 第7章 岁月静默流淌成河 - 一入江云 - 靛弦 悠悠醒转,入眼一派陌生景象,小楼阁,矮橱箱,一屏半掩小轩窗。香烟袅袅,软榻床。 我没死?扶了扶有些昏沉的额,用手撑着床榻缓缓坐起。 下意识地去抚摸伤处,缠起了厚厚的绷带。一旁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伸手要握床头的刀,那柄向来随身的利器却不知所踪。 “哥,哥!她醒了!”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思,见到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莫名有几分熟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长衣布衫的男子撩开帘子走了进来。我立即反应过来,这是济世医铺的当家人,这片区域内有名的郎中,救死扶伤无数。 他走到我旁边,彬彬有礼地对我说:“姑娘,请伸出右手,在下为您把脉。” 我点一点头,目光警惕地全程注视着他,果然只是寻常的把脉,并没有什么危险的预兆。很快收回手去,刷刷开了一张药方,交给他妹妹煎药去了。微俯一俯身,礼道:“姑娘多休息,在下告退。” “等等!”我开口急急唤道,复又犹疑了一阵,轻问:“他呢?” “您问那位公子吧,他临时有事,早晨便离开了,至今未归。” “……他伤到哪里了没有?” 郎中迟疑地扫了我一眼,转开眼去:“没有。” 我长吁一口气,心中大石落下,静静阖目。 郎中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桌上一碗药汁正腾腾散着热气。 我举手端起,一抿唇药汁尽数落于腹中,苦涩难言,我只稍稍皱了下眉。 他不在也好,留足时间让我理清思绪,免得再见他又大乱心神。 我昏迷未必有许多时日,可他竟将我从荒芜人踪的密林中带了出来。毒虫野兽暂不多说,光是追杀来的红衣教众也够吃一壶了。他这一遭必定费尽艰难,估摸着还有帮手。 他遥遥从扬州赶来,又在林中寻觅我数日,想必是调查清楚了我的身份。玉铃罗早已归还,而今身份暴露,莫非打着将我押送回府拷打审问一番的念头? 心头一抹苦涩,若是这样,我必然要逮住时机逃脱,丐帮需要我,我也一定要报恩。而眼下正是大好机会。 这样念着,我撑起伤残的身子开始打包装点,很快收拾好后推开窗子纵身跃了下去。身虚体弱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站稳身后,一抬眸却望见了小巷尽头那抹皎若明月的身影。 他一身清明的玄黄衣袍,三千青丝高高束起,眉目清朗辽远得如同一幅山水画,有我看不懂的神色。举手投足间,裁诗为神玉为骨。他莫名地凝视着我,我痴痴地回望着他,两人间似是轻易站成了对岸,中间流淌着缄默无声的岁月之河。似有风拂过,摇落一树槐蕊飘零,竟一瞬宛如春日梨花胜雪,年少的我们彼此相视,有层层山花盛开。 他是不是削瘦了一些?神情也有几分疲惫,还掺着淡淡的愁。 袍角轻摆,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竟忘了反身夺路而逃,却希冀在这幅动人的画面中一醉不醒。 时间终究没有如我所愿的定格,回神间他已然走到我面前,看我这副行装打扮也明白了什么,轻叹一口气,缓缓抬起温热的手掌轻轻拢在我的发上。这样一个熟悉而亲昵的动作,令我心口一温,张口无言。 “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医铺中疗伤?”他的声音和着流云清风送到我耳中,“这么调皮,伤好不了的。” 时过经年,他竟然还将我当作孩子。 “我已给丐帮捎去口信,你大可静心修养一些时日。” 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拖住他的胳臂:“胜利了?”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臂抽离我的钳制,唇边弯起一抹笑:“战宝迦兰之役已大获全胜,红衣教进一步撤退,已撤到葵字营一带。” 一抹如释重负浮现在我脸上,竟然忽略了他缩回袖口的右手轻微的颤抖,复而又想起了什么,扬起头问他:“你来是为了抓我回去审问?” 他似有一丝笑意:“不是。” “那……”我撞进了他那对灿若星辰的眸。 “我来见一位故人。”话语中有一丝波动,被按捺了下去。 “……那人是男是女?”完全不经思考,我冲口而出,一股淡淡的酸涩萦绕在心间。 他却只笑而不语,不置可否的神情令我一阵气闷,被我猜着了吧,哼。 他用左手来握过我的手,低笑道:“回去吧。答应我,别再乱跑了。” 我一阵恍惚,不自觉地应允。内心升起一点点喜悦。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只消一句话,便能轻易让我欢喜让我忧。 第8章 如期而至是别离 - 一入江云 - 靛弦 时间总是在美好的日子中流逝如指间细沙,你越紧握住它不放,它却流失得更快。 日复一日,我安心地在小药馆中养伤,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可我始终拖着郎中不要他将实情告诉叶疏云,我怕我若生龙活虎便没有理由再留在他身边,从此天涯相隔,一别不见。他时常不在,难得来一趟时,在床头静坐或读书或习字,每每此时我都装睡,因为不知如何面对。有时困顿了真的睡去,一觉醒来又不见他身影。就像一出轻描淡写的折子戏,没有浓墨重彩的跌宕,只有一份水墨江南的安闲。戏里人明知这只是场戏,却宁愿沉醉不醒,有他在,心方安。 直到这一天,收到总部的飞鸽传书,下达速归、筹划第二次进攻的指令。言之有力,显然对这次进攻志在必得。 我下意识地想逃避告别,有太多的痛苦和心酸。分明腹中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蓦然想起自己当日许下的承诺,只好耐着性子等候他,同时也褪去绷带、舞刀弄棍地进行一些恢复训练,以不至于长久停歇后功力衰退得厉害。 次日黄昏,熟悉的身影沐着暮色姗姗而来。 我远远在窗边望见了他,飞也似得将打点好的行装负于背上,奔下楼,待到他真的站到我面前,又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我的伤早就好了。” “你要离开?”他轻轻地询问,如三春杨柳轻拂面,如晓晴泉水初融雪,如檀木琴上慢抚弦。 “嗯。”应答如此苍白无力,无限怅惘。 他忽而用手轻捏住我的肩膀,我潜意识地全身紧绷,他却只稍稍一顺,使一股柔力卸去了我身上的包袱:“我同你一道。” 如此出人意料,我立即仰脸疑惑出声:“为何?” 他唇角一弯勾起一抹摄人心魄的笑容:“闲来无事,无妨。” 我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不论他说什么都唯命是从。其实只需稍稍琢磨一番,便能察觉他一直早出晚归没有半点像一个闲散之人。但可惜,一到他面前,我所有心墙霎时摧枯拉朽层层崩塌,从未细细琢磨过他的言谈举止,只知道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路途遥遥,颠簸摇晃的马车上,我们相对而坐。心里重重疑惑风起云涌,几次张口欲言还休。他似乎毫无察觉,半慵懒半闲适地偎在窗边,支了下颔眺望窗外,袖口洁白如雪倾泻而下,一尘不染。这么一个随意的姿势,也落成了道迷人的风景。 “咳,”我纠结一番,终于打破了沉寂,他皎洁如月的眸子扫来,差点乱了心跳。 “你不是藏……”的掌门吗?多年练就的警觉让我把后半句吞进了肚里,我相信仅凭这一个字他也能会意。 “我确实藏书百册,若你想来借阅,随时欢迎。”他吐出这么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对眸子直视着我,伸出一根玉瓷般的手指轻竖在唇边,我当即会意,便缄口不言,狭窄的车厢内又恢复了沉寂。 马车在一幢楼阁前停了下来,是城中很好的一间客栈,名为“鸾栖客栈”,许多富贾名流都在这里落脚。我转移视线,果然与对面之人投来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你有事可来此处找我,”他顿一顿,“我若不在,就给掌柜留个条子。” 就算他不提,我也会为他就近安排一家客栈。倒不是本部没有空余的房舍,一来本部走动的江湖中人多,恐被认出,又免不了一番麻烦。二来商议起机密多有不便。丐帮和藏剑素来不睦,不论两人走得多近,立场就摆在那里。何况我们本身就没有多亲近,不过有几段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纠葛至今罢了。 思绪回到当下,我缓缓应答:“好。” 又一路风尘仆仆,那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 八百里浩荡洞庭湖水环绕,七十二座青峰之中,临渊峭壁上建着许许多多木屋,四面纵横交错的栈道飞桥宛如九龙在天,横贯于山崖之间,沟通起那些屋舍。深渊正中央半空中凌空铸就一方圆台,圆台上杵着一顶擎天巨柱,雕有蟠龙蜿蜒其上,鳞爪飞扬,琥珀石的眼中闪烁着凛凛威光。而圆台正前一条大道笔直地通向一艘嵌在山体中间的巨型航船——君山总舵! 轻舒一口气,心头杂念一时放下,只留下如止水般的平静——到家了。 一路遇上帮中弟子熟人寒暄问好,我难得地浅笑回应,一派祥和宁静。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宅邸,甫一推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迎了上来,急急问道:“岑江,你怎么样?” 我微微一笑,轻轻答道:“我回来了。” 第9章 少年英雄出何处(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眨眼已是三月草长莺飞的早春光景。春风骀荡,日光明媚。这样好的时节,适合遇见,适合相恋。怎么看也不适合战事,和讨论战事。 此时此刻,我就坐在上席右侧的位置,环绕一方大长桌,帮主和大长老位于首席,手擎一樽青铜酒杯。 “首先,庆贺右督康愈归来。”帮主举起酒杯,向我致意,我站起身,举杯示意,而后爽快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这名健硕又威严的壮年男子继续开口:“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深入敌穴刺杀首领后全身而退,实乃大功臣也!”顿一顿,爽朗一笑,“哈哈,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为帮尽力乃我等荣幸,”我作答,“若说赏赐,我希望得到您一个承诺。” 底下有一片窃窃私语之声,众人纷纷有些好奇我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承诺。 “什么?”帮主眉头微拧,等待下文。 “如战争结束,我想回归自由。”我直视帮主的眼睛。其实我这要求说大不大,因丐帮之人本就身如隼游天地为家,经不得束缚一心向往自由,但说小也不小,帮主惜才,失了我这么一个左膀右臂难免有所顾惜,且帮中需要有高手坐镇。 帮主目光一怔,陷入沉思。豪爽如他,也要深思熟虑一番。应允,便随时可能失去麾下一元骁将;不应,立了如此大功劳却得不到期盼的奖赏,也于情于义不合。 “丐帮栽培之恩岑江永生不忘,往后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丐帮的事情。”我如此承诺。 “也是,情理之中。”他眉头舒展,呼出一口气,下了决心,随后立刻补充一句:”不过,你要找到合适的接班人。” 我毕恭毕敬地举杯谢礼,礼毕,落座,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内心有小小的雀跃。 帮主切入正题,着手讨论下一步战略部署、敌方情况、地形利弊等,各位帮中大人物也积极建言献策。会议推进得很快,转眼就拟定好了作战计划,帮主宣布散会。 …… 这一厢散会后,人走得寥寥,隐藏在树枝上的暗卫轻盈落下,回内厅报告大长老:“右督已走远。” 大长老面对着墙壁负手而立,微佝偻着身子,仿佛在仔细研究面前悬挂的巨幅地图,半晌,漫不经心地一句:“最近安插些人手严密监视她,如与外界有什么不寻常的联络,尽早告知我。” “是。”暗卫跪地领命,转眼又不见了身影。 “天赐心善,不忍拒绝。那就由我来解决——”老人低低喃着,微躬的背影挺直起来,依稀能看到年轻时勇猛无畏的风范,脸上一抹冷笑浮现,“女人离开家,无非是这么个原因。” “我令你了无牵挂,你定不会离去。” 殿外,数抹暗影远。 第10章 少年英雄出何处(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苍翠的竹林在眼前铺陈开来,有春雨润湿泥土的清香氤氲在鼻端。修长繁茂的竹木一节节直拔向青天,不知名的鸟雀嘤嘤和鸣成韵。 脚下尘砾枯枝被践踏,发出咔咔的细弱声响。我环顾四周,并无异常。然只抬眸向上望了一眼,神色不变,眼中却攒了一丝笑意,假意往前方踱了几步。 头上林叶骤然沙沙作响,一林鸟雀立刻被惊起,纷纷掠上半空。一道纹着青蓝纹身的身影闪电一般从天而降,直直冲我袭来。我也不躲闪,挥舞着手中长刀,全身肌肉紧绷,电光火石之间两柄利器已铿锵交接在了一起。来人本身有高处的优势,力也极大,我身子生生往下沉了两尺。腕上发力一股柔劲卸去了对方武器上力道的大半,整条手臂仍被震得酸麻无比,暂时失去了知觉。 我讶然一惊,抽身飞退的同时将刀迅速易手,敏捷精确地招架对手越来越凌厉的攻势。 密不通风的剑网间两人挥汗如雨,又苦苦寻找着对方不经意的破绽。身旁碗口粗壮的竹子被犀利的剑风扫到,齐齐断裂,轰然倒塌之声不绝于耳。 不知不觉间我一退再退,被逼到了一棵粗壮的古木前。我心下暗惊,一不留神手中一滑,十来斤的长刀被对方击飞出去,倒插在十步开外的土壤中。一柄锐利而闪烁着寒光的利器递到了我的脖子前。那人面色沉静,毫无欣喜得意之情,微启薄唇:“岑江,你输了。” 我轻吁一口气,缓缓放松下来,几分欣慰几分叹息地凝视着他的眼:“见你今日这般,为师深感欣悦,不愧是我的徒儿!” 终于在他眸中捕捉到一丝喜意,我面上一冷,一个逆擒拿扣住他的手腕,劈手夺过利刃,反身将他压制在树干上,刃尖擦着他的发边死死地钉入树干,引得整棵大树晃了一晃。 “这是为师给你上的一课,哪怕处于绝对优势,对方说什么都不要松懈,往往生死定夺就在倏忽之间。”我淡淡地望着他有些愣的神色,继续说道,“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清俊的脸庞非但没有浮现恼火,反而涌上一层明朗的欢喜。我蹙了蹙眉,不明白被人击败了还有什么好欢喜的。我松开压制他的双手,后退了一步,顿了顿,又接着说:“今日我将统帅的一支人马移交给你,你好生训练,细心琢磨一番将领的要旨。” 他有几分惊讶,很快回过神来,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抬手帮他理了理刚刚在打斗中散乱的发丝,微微一笑:“业已习成,是时候让你在帮中建立威望了。”待他起身,潇洒恣意地往那里一站,个头已比我高出许多,脸上也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勾起唇角神气地冲我笑,不由一声轻叹:“你长大了,怎么还这般喜怒形于色?当心威服不了众人。” “岑江,放心吧,我在外人面前可大不一样。”他眨巴着眼,笑眯眯的,散发垂落肩头,眼中似是盛有辰星。 “你这小子,学会说滑头话了?”我一计暴栗敲过去,“以前还晓得叫两声‘师傅’,现在都直呼大名,蹬鼻子上脸了?” 他捂住额角,一脸委屈,唇角的笑意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好心情:“江江,你太暴力了!” 趁我额角青筋暴起之前,他抢先道:“下次作战带上我。” 听他这么笃定的语气,我拿眼尾斜斜一瞥,见他收起了嬉皮笑脸,满脸认真。 我蹙了眉,拒绝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又被他抢了先:“我会好好练习,一柄打磨精良的兵器,若不经历试炼,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何况……我险些等不到你回来。” 我敛目,低叹一声:“也好。”旋即肃目看他,“至多两月便要开战,你得抓紧。战场上事事凶险,敌人不会如为师这般手下留情。” 他目光坚定,答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桃花渐渐缀满了枝头,似要与天际云霞争艳。拂堤杨柳醉春烟,天光云影共徘徊。 河畔有渔舟唱晚,隔岸有百鸟归巢。 迎着他那灼灼的目光,我一时迷蒙,却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第11章 再相逢似陌路人(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时间跑得张牙舞爪,光阴逃得死去活来。在忙碌着练兵与授徒中数日光景须臾而逝。 徒弟悟性过人又善于洞察人心,以惊人的速度将我陆续拨给他的三支人马训练得服服帖帖、整齐有致,令我喟叹不已。果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与自己较劲,百般繁忙不能抽身只是托词,我还是畏惧见他的,只得一直逃避。 然而,心底有一个声音持续不断地叫嚣着:“去看看他,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有段时日更是愈演愈烈,我实在扛不住,空出一日闲暇在鸾栖阁对面的酒楼内寻一隐蔽处静坐,把着酒杯一口口浅斟,目光虽看似一直落在不远处车水马龙的集市,实则若有若无地掠向客栈门口,暗暗期盼着捕捉到那抹日思夜梦的影子。然,机缘不巧,自日上中天至暮色四合,酒续了一杯又一杯,还是未能如愿,我只好微默地叹了一叹,起身结账离开。又想着,这就是俗话中的“有缘无分”罢。 自那日之后再没去过那一带,起早贪黑、养精蓄锐,等待着战争打响的那一刻。 …… 鸾栖殿,一处雅阁内,雕龙刻凤的一扇竹屏风后有人倚靠着青木躺椅而憩,午后澄澈慵懒的日光点点跃动在他如琢如磨的脸庞、光洁如玉的袖袍上,仿佛刹那击溃了时光背后层层腐朽,倾泻下一世美好。 阁外有人脚步乍动,搅扰了方才的清静悠然。门被推开,一位黑衣斗篷的男子径直走近窗前那人。 “主上,这是丐帮的请柬,邀您五日后重临战场。”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份装帧细致的请见放于桌上。 那人面容波澜不惊,甚至没有收回投向窗外繁华街道的视线。莹润的手轻触面前茶盏,浅斟一口,才缓缓回道:“你下去吧。” “主上,是否与右督联络?” 他托盏的手一顿,淡淡道:“不必。” “是。”斗篷男子躬一躬身,迅速退下。 街市仍人声鼎沸、喧嚣不堪,而他却似乎沉浸入与世隔绝的环境里,连茶都不再动过。 半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他唇齿间逸出,转瞬即散,叫人疑心是否出现了幻觉。 “你,终究不愿告诉我。” 第12章 再相逢似陌路人(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离计划出战的日期尚差两日,前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的我出奇清闲下来,因此应了一名故友的邀约,来临云居小坐。 对面静坐着的女子发髻高绾、钗佩步瑶合时而饰,衣冠整洁大方,仪态端庄秀丽。一张年轻的脸上盈了些许笑意,颇有几分贵妇人的味道了。 我品尝着她捎来的窑藏二十年的美酒,微眯着眼打量她。她也有几分不自在,很快调整过来,轻启朱唇道:“右督,感谢您上次对官人的照拂。若不是您主动请缨,玲儿兴许便没了爹爹。”语气诚挚,绝非虚情假意。 我抬眸扫了她一眼,从前唤我阿江,现下嫁给左护法退居幕后,愈发讲究礼数,言谈生分了许多,这本是我不愿看到的,然而她觉得幸福就好。 “举手之劳而已,你我本是挚交,不必如此客气。” 她含笑摇头,“我知你此趟格外凶险,玲儿重病,一直哭喊着要爹爹,我只得请求于你,实在抱歉。” 我朗声一笑,举手将杯中琼浆饮尽:“不必致歉,一场旧情,一壶美酒,足矣。” “这次我不敢再奢求什么了。唯有祈求老天开眼,能令我们家人团聚。”她语气间几丝怅然,轻声一叹。 “令女最近如何?”我礼节性地问候。 “病痊愈得差不多了,正在家中习字。” 我拧了拧眉,刚想劝她习字不如练武好,孩子尚小,笔运久了会握不住刀,不想一道清姿卓绝的身影突兀闯入视野,正与旁人攀谈着,那一对似笑非笑的清冷双眼震得我浑身僵直、瞠目结舌,大脑放慢了百倍,迟钝地思考着对策。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这凌云居分明与他住的楼阁相聚半个城区,为何会在这里撞见? 注意到我的不同寻常,对面人一脸疑惑地瞅了我一眼,扭转过身子朝门口张望。这个举动惊得我浑身冷汗,忙伸手将她强拉回来,一面与她使眼色一面寻找藏身之处。无奈这临墙之位除了半卷珠帘一张方桌别无他物,而那凛然的气势正迅速逼近。 我眼风一扫桌上一方丝帕,灵机一动拂袖将它扫落在地,复而装模作样弯腰去捡,半个身子掩在方桌之下。 察觉一道淡漠的目光在我身上一带而过,熟悉又生疏的步子便渐渐远去,登上二楼。 果真没有认出我。我直起身来,心底非但未松,反而盈满了失落。低眉垂目,不愿叫旁人读出自己的心思。 “方才那是……”对面人终于出声,疑惑之情溢于言表。 “仇人。”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两个字,心口一阵钝痛,眼瞳里落满黯然。 “我先告辞,以免被寻仇连累了你。”我抬眸看向对面旧友,唇角扯出一个笑来,“玲儿还小,需娘亲照顾。” 语毕,也不等她搭话,匆匆起身,身形隐匿在人群之中离开大堂。 …… 雅间内,谈笑从容的男子用余光捕捉到那一抹身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紧拢在袖中的五指缓缓松开,仍然泰然自若地与对面几人交涉,眉间似有一份沉郁散去。 一场宴,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风云暗涌。 第13章 侠肝义胆难为战(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重峦叠嶂、隐天蔽日,劲峰直抵天际,林海翻滚如云。上出重霄、下临无地,烟光淡,寒潭凄。 阵列慢慢推进,周围有哨兵四处游走巡视。 “我去后方视察。”我拧紧缰绳拨转马头,对身后徒弟语道。他长眉一挑,回:“一切小心。” 我点头,夹紧马腹飞驰而去。 …… 远远在阵尾巡览一圈,并无异样,我正打算返回,突然一分不寻常的因子闯入五感,我眯了眯眼,悄然拔刀出鞘,一个后翻蹬离马背,急驰向一棵参天巨树。绕到树后环视一周,并无想象中的隐者,拂叶簌簌,周遭一切静谧美好。 我抬起眼,倏然一跃,窜上头顶枝干。右手扶着树身,单膝跪于这粗壮的枝桠上,呼吸轻之又轻,身形犹如鬼魅。周围绿叶浓密似海,一重重隔开了阳光挡住了实现。气氛诡秘而杀机暗涌。 眼风骤然扫到几枚细小的落叶,我拔身而起,如离弦之箭一般向上飞跃,那几片落叶被刀锋轻易碾碎,横阻在前方的树枝被截截削断,断木横飞。身形在半空借力扭转,刀锋直直向一个隐匿在绿叶中的身影逼去—— 眼前越来越清晰,待看清那人后我骇然大惊,急急收回攻势。敛去这猛虎下山般的势头本就不易,我无力分心去关注落脚点,急退间一脚踏空,身形往下坠去—— 电光火石间,腰身被锢入一方铁石般的臂弯里。细微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有着些许痒意: “你打算把整棵树砍完么?” 我怔怔抬头,叶隙间泻下的光晕中,他墨发如绢,眸子幽深,睫毛如蝴蝶羽翼般扑闪。一枚银色的面具从鼻梁上方将半张脸齐额遮住,面具之下嘴唇凉薄,下颔弧线美好。 他正一手环着大树躯干,一手紧锢着我。轻易地腾挪到附近一处树杈,将我缓缓放下。 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正欲发话,却见他将食指挪到唇边,唇角微微上翘,一伸手将我推下树岔。 我迅捷反应,调整姿势单手支地落到地面,四处环顾一周后从容不迫地离开,仿佛方才只是一时兴起上树远眺了。跨马扬鞭,一溜烟儿直逐大部队,回到阵头。 我猜他是作为江湖正义人士掺入众人中参与这场战争的,目的不详。而察方才状况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折回询问他了。形势似乎比想象中的复杂严峻。 第14章 侠肝义胆难为战(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重重迷雾萦绕在四周,不远处的人影都隐隐约约看不真切。我们被困入这浓雾迷阵中足足五日,晕头转向,走不出去。源源不断地派去探路的人马更是没有一人归来,想必已经凶多吉少了。 “左护法之行仍杳无音信。”一人勒马过来,低声汇报。 帮主眉头紧锁,挥手叫他下去。整个部队已有人心涣散之势,惴惴不安的情绪无声蔓延开来。 除却先前派出的五支斥候小队,这已是第二支失踪的查探之师了。为首的还是声名远扬的左护法,若他都迷失在深林里,还有谁能寻找到出路? 我衣袍一掀,翻身下马,来到帮主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主动请缨:“我愿率一百人,为大家开路。” 帮主微点下颔,目露赞许,关切道:“万事小心,速去速归。” 就在我转身之际,胳膊突然被人抓住,我扭头,发现徒弟正紧紧地盯着我,神情恳切:“师傅,我跟你一起。” 我摇了摇头,试图拂开他抓着我的手:“你经验不足,留在大家旁边。” 他仍死死不放,异乎寻常的倔强:“我不。” 我皱皱眉,此行危险远非他所能想象,严酷冷厉道:“你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他见我真的生气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一双黑濯濯的眼睛殷切地望着我:“那你答应我,要好好地回来啊。” 我看着他失落的模样,一时心软下来,点头答应:“一定。” 事不宜迟,我即刻动身。 一批人从大队中分离出来,如无声的夜魅潜入一片迷蒙的密林深处。 奔走了大约十里路,周遭突然乒乓之声大起,刀剑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我立马拨马转身飞驰至队尾,惊觉战斗已经结束,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大多是敌方,少数是我方。尸体上夺目的红色衣饰彰显了来者的身份——红衣教! 我心头一紧,这场闪电战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我们只有一百人马,经不起折腾。我将余下帮众整合到一起,命令他们围拢在一块整体推进,而我则守在队尾等候下一次袭击。 红衣教众犹如鬼魅,四方来袭,令人完全无法揣测下一步应守御哪里。三番四次后,我刀下的亡魂已近百,然而我们也仅剩二十来人了。大量同伴的阵亡令人哀痛愤怒,可除了前进别无他法,若我们冲不出迷阵,大部队也或将覆没。 我叫人呈上来信鼠,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了六个字“逐队蚕食,勿散”,将它们放在落叶堆中任其远去。信鸽必会被劫,否则前几队也不至无讯息传回。 “敌袭!敌……”后方一阵厮打的声响乍起,我提着刀急速奔去支援,待看清敌人时骤然一惊,阵仗比前几次只多不少,身着红衣的教士们前赴后继,怕是准备决一死战,将我们赶尽杀绝。 我挡开伸到眼前的一柄利器,眼见着敌方的包围圈越缩越紧,目光一凛,劈手夺下一把百八十斤的阔斧,气运丹田,拼尽全身力气向包围圈最薄弱的方向扔去,利器入肉的声音接连响起,三四个人相继被飞斧击飞,包围圈登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我挥舞着沾血的刀,奋力喊道:“冲!!” 聚拢起来的帮众立即跟随上来,一面策马狂奔,一面收割人头。淋漓的鲜血铺满身后大地,兵戈交接的声响谱写出一曲祭奠勇士的哀乐。 第15章 侠肝义胆难为战(三) - 一入江云 - 靛弦 一路被追杀又损失不少人手,终于甩脱敌人停下歇口气,清点人数时竟只剩下三个人了。 胯下的马发出一声悲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赶忙翻身下马,检查发现它身上已有十几处伤口,严重的部位甚至可见白骨。这匹精良骁勇、身经百战的良驹最终阖上了眼睛。我心一狠,闭目用刀挖下几块肉架在火上烤熟,分给另外两人果腹。我们很快扑灭了炭火,因为暮色四合,即将入夜,处处潜伏危机。 “右督大人,帮众们莫非没收到讯息,为何迟迟无人援助?”一人凑到我跟前询问。 “我们轻装上阵日行百里,援兵岂是说追就追得上的。”我瞥一眼他,淡淡回复。 “那我们……生还的希望很渺茫了?”一瞬间,他的脸庞蒙上一层淡淡的哀伤。 “自你我决意加入丐帮,共行侠义之事起,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舍身取义,在所不惜。”想到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时刻,我多说了几句,“若非有它收留,我们大概早就饿死街头了。” “每个人最终都会经历此刻的,或早或晚而已。” “我自然明白。可今日不同往日,我不愿辜负了自己的心上人,让她难过……”顿一顿,一叹下来,“是命吧,只是可怜了她。” 我呼吸一滞,心中念头一时百转千回,而同一时刻背后寒毛乍竖,操刀向他背后斩去,可已然来不及,偷袭者人头落地的同时他也双目圆睁、缓缓倒下,被一柄锋利的匕首刺穿胸膛。我一抬眸,旁边不远处正横陈着另一人的尸体。 我内心一声轻叹,我死了,会难过的大概只有徒弟了吧。我还未来得及将毕生真传传授给他,他却再也等不到师傅回来。想到无父无母、被我一手养大的他又将无依无靠,想起他临分别前那殷殷的眼神,以及那句“一定回来”的承诺,我的心微微紧缩。打定主意,自己要拼了命地活下去。 一面转身一面飞退,估摸了一下对方人数,大约二三十,思索了一瞬就果断插刀回鞘,快手解开背后一直捆绑的东西——一根通体莹碧、质地厚实的长棍,拿在手中掂量了一回,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仿佛握住了绝世神兵一般,愈发成竹在胸。 棍子本是丐帮主打的武器,丐帮弟子习武无一不从棍棒练起。当武功达到一定火候,这种强不穿筋骨利不可入肉的兵器便会被一部分人摒弃一旁,改用江湖上广为流传的精兵利器。这棍棒一般在两种情况下派上用场:一,不可闹出人命的街头斗殴;二便是此情此景,以一敌多,不求杀敌,只求保命。 打头之人一声呼喝,成群穿着烈烈红衣的敌人冲我涌来。他们想必是恨我入骨,纵使有那么多前车之鉴,仍杀红了眼悍不畏死地飞奔过来。 我一个助跑跃起,飞起一脚狠踹在首当其冲的教士的胸膛上,他一口鲜血喷出,身形被击退了数尺。我俯冲下来,竹棍猛地横扫过去,将几个彪形大汉掀翻在地,而我自己也趁着后坐力向后疾退。转身朝另一个方向飞奔。后方敌人穷追不舍,数量不减反增,我都能听到震天的喊声:“杀掉那女人,为首领报仇!” 第16章 侠肝义胆难为战(四) - 一入江云 - 靛弦 我在云雾缭绕的林间左窜右跳,后方时不时飞来的暗器令人防不胜防,只能不时舞棍击挡。再往前是一处三面环壁的石崖,走进那儿可谓是走进了绝路。顶着这么多人的围剿往后退显然可能不大,敌方人马源源不断而我形单影只。大脑飞转之际,左右两旁刀尖寒光一闪,被我躲避开,险险擦过耳际。我回身一挡隔开了刀剑,眼尾一扫发现近旁有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一念即生。 我转身凝息屏气,青竹棍上隐隐有光华流转。一帮已追至身前的教众登时面色大骇,纷纷抽身疾退,一丝冷笑从我嘴角溢出,漠然道:“来不及了!” 我施展的一套棍法是丐帮祖传两大绝学之一——打狗棒法。这套连环绝技在江湖上立下赫赫威名,不知多少侠士死于此招下。所谓连环,就是一气呵成一战到底,数十次连击下来对手无不断筋挫骨、气血逆流、倒地不起,毫无还手之力。然而这套技法目标单一、耗力巨大,不得不慎用。 行云流水的棒法被我施展出,劈、挑、扫、刺,棍尖点开烁烁青叶,妖冶血光洒落一地。一呼一吸间,周遭所有人都呻吟着在地上翻滚,哀鸿遍野惨不忍睹。但仍不断有红衣人从视线那端移近,我不由分说向大树靠去。脊背抵在树干上,我执着棍子一面格挡下方的攻击一面灵敏地顺着树干向上攀爬,立即也有蒙面人往上爬来。我不停地翻转身子,一手死死扣着树枝挥舞棍子向下劈砍,被我敲落下去的敌人数不胜数。却有一个狠角色始终与我正面交锋而不居下风,背后沁出些许冷汗,他又一剑刺来,险些扎到我脚踝。我被逼着不断向上攀登,眼见就要冲破迷雾,身下攻势愈猛,我只得一直防卫,乒乓之声不绝于耳。蓦然有一刻我瞥见他阴鸷的眸子里骤然释放出的森冷笑意,我一惊,暗道不好,身形已不受控制地冲破雾际——视野一片明晰,阳光灿烂。同时我脊柱一阵发凉,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破空而来的风声,危险不期而至——竟有弩箭从四面八方向我飞射而来!我一手扣住枝干,心中计算着弩箭的方位和速度,腰部猛然发力,整个身子绕着粗壮的树干飞速旋转,“噌噌噌”数声后,大部分弩箭已被树干接下,一时间被戳得如同筛子,整棵树晃了几晃,树叶如雪般飘落,扎在树干上剧烈抖动的箭翎渐渐静止。“沙拉”、“沙拉”弩箭上弦声,“咯吱”、“咯吱”机关转动声微弱入耳,我顿生寒意,上有飞弩,下有追兵,何去何从? 唐门的千机弩怎么为红衣教所用了?显然时间容不得我思考,下方的劲敌虎视眈眈,蓄势发动致命一击,前后夹击,腹背受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该如何逃过这一关? 第二波弩箭转瞬已至眼前,来不及了! 挥舞着长棍急速抡了个圆,只觉几下极大的力道击来,竟硬生生将我虎口震裂,渗出血珠。我一脚猛力蹬在树干上,向下一个后空翻,身子轻盈地跃起在半空中,同时拔出捆绑在大腿周围的一圈匕首,感官全面开动,一手卡了三把卯足力气迎着近前的弩箭甩飞出去。“啪嗒”、“啪嗒”四面八方的弩箭立即失了准星,无力地坠落下去。就在快要落回浓雾中时,我瞳孔骤然放大,背后有强烈到足以切开皮肤的气流冲来,我几乎能感知到一柄寒光泠泠的反勾刀势不可挡地袭来。眼皮下又是几支紧追不舍的弩箭,我狠狠咬牙,霎时翻转过来,全身力量源源不断地灌注到手中结实粗壮的棍棒中,蓄足了力气接他这一招。一支弩箭避无可避,我放任它裹挟着破风声响呼啸而来,这一下势必要击穿我的膝盖骨。然而这是我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小牺牲了。 一份狰狞从身下那人脸上闪过,冷意在眼底越扩越盛。料想中中箭的剧痛并未传来,情形却容不得我疑虑,因为两样武器已经对碰在一起——巨大的力道顺着手中棍子滚滚涌来,似猛龙过江一般摧枯拉朽。浑身肌肉酸疼无比,我借着俯冲的优势堪堪承受住这一击。然而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了——“啪”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手中竹棍的上半截甩飞到不知何方去了。我怔了怔,这青竹棍绝非凡品,挑选的是万顷翠竹中最苍劲的一根,更别说有我的内力加注,理应坚不可摧,如今竟被砍断了去,好生蹊跷!而对方蓄力一击的最后一点威力也终被消耗殆尽,他满脸不可置信,整个人都有几分委顿,我眯一眯眼——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除了打狗棒法外,本帮还有另一门威震四海的镇派绝学——近身肉搏术“降龙掌”!如今武器已毁,更方便我施展! 我们本挨得极近,加之我趁势下落,在对方惊恐的眼光中打出一套掌法,紧接着猛地挥出一掌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轰在他胸口—— “亢龙有悔!” 只见他两眼一翻,猛喷出一口鲜血,身形如离弦之箭一般坠落下去,“轰”,人体与地面接触的巨声在幽深的树林中传响。下方一片骚动声提示我战斗还没有结束,我额间渗出些许冷汗,全身劲力已挥霍了大半,甚至都攀不住错节的枝条,我一个空翻缓冲一瞬,单膝着地,落回了地面。 周遭漫天落叶狂舞,显然是被方才对决时强烈的气劲波及到,冲落下来。似正月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只不过这场大雪又不知将掩埋多少人的尸骸,想来也会包括我自己。 想象中四面八方的刀剑锋芒并未袭来,我微一错愕,缓缓站起,环顾四周——远处仍然一片渺茫,映入眼帘的是浓浓的雾气。不远处却横陈着众多尸身,地上朵朵血花绽放,与艳丽红衣几乎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愈发浓重。 一时迷惑不解,突然被从后撞上来的一具躯体挟制住,一柄寒芒耀目的匕首横在脖子前,冰冷的刀刃紧紧抵在颈动脉上。我眸光一冷,正要向后一个肘击打去,匕首却即刻掉落在地,身后那人直挺挺地躺倒下去。 手蓦然被握住,触感冰凉,仿佛方才命悬一线的是他—— “你怎么样?” 第17章 与子同袍共进(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你怎么样?” 声线和煦温暖,叫听者如同沐着阳光一般舒适。语气中却透露出浓浓的急切和担忧。 我突然有几分恼,甩开他的手,一转身劈头盖脸地质问: “你为什么要过来?知不知道有多危险?武功再高敌人太多顶什么用?你若出事我如何向藏剑交代?”如何向自己的心交代?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给我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持续高强度战斗后的脱力感席卷上来,几乎站不稳脚,多亏身旁的他一把扶住。 “……你受伤了。”他剑眉轻蹙,不由分说扣住我的肩膀将我强行扭转过去,背朝向他。 “我好得很!不要你管!”我嘴上仍在逞能,同时也感觉到后背有一块肌肤火辣辣地痛,想必被方才强劲的气流撕裂了一道不小的口子。我不假思索拎起酒壶,拧开壶嘴就向背后浇去。 不料被人一把捉住手腕,语气稍显阴森:“你干什么?” “清洗伤口啊。”我一怔,不知这再正常不过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用烈酒清洗伤口?”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不疼么?” 我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这点苦头算什么?这都忍不了还怎么在江湖混?” 说话间不知不觉被他牵引到一块大石前,浑身乏力的我只能任由他摆布,按着我的肩膀使我坐到了石头上,轻柔道:“别乱动。” 后背传来温凉的触感,有什么涂在了我的伤口上。有一些痒,但清凉又舒服,热辣辣的痛感神奇地退去不少,力气也一点点地恢复。 他在为我抹药?我心头一软,有几分触动。 “我问你,刚刚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最后那几支弩箭,也是你打飞的?”这么解释一切就豁然开朗了。 “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即有另一个疑问蹿进我的大脑、我偏过头,他近在咫尺的半张脸映入眼帘。面具已经不知所踪,眼睫如羽扇般上下扑棱,眸似一汪幽深的潭水,鼻梁挺拔,薄唇轻抿,神情专注得令人心悸。 “为什么?”我终于询问出口。 他的动作停了一瞬,视线投落过来,眸子里有什么黑沉沉的,格外摄人心魄。 “……你不知道?”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端倪,只是一对眸子似盛满了星辰,熠熠生辉,照得我一时有些心慌意乱。 强压下躲避他视线的冲动,我直直与他对视,答道:“当时我位置那么高,周身又都是浓雾,确实想不通你怎能精准地击偏它们。”换作我,一定做不到。 他一默,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收回视线,唇角缓缓攀附上一丝笑意:“因为,我用心啊。” 不明所以,我正要追问,他却忽然转到我身前,将一个小瓷瓶塞进了我手中——“拿着这个,以后受伤时用。”我皱着眉正不耐地要开口,却在他凌厉的逼视中咽下了话语,翻手一看,精致的白瓷瓶周围正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很清新,令人感觉耳清目明。而看到瓶身篆刻的小字后,我嘴角一抽,抬起头来迟疑道:“这就给我了?” 这种药我见过,价值相当不菲,一小瓶就要黄金百两,寻常人根本买不起。 “当然。”他瞥了眼暗沉的天色,轻声说:“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这里血腥气太重,会惹来麻烦。” 我点头同意,早该离开这地方了,还小题大做地上什么药,耽误时间。而想到方才那一幕,嘴角仍忍不住掀起一个细小的弧度,连自己都难以察觉。 第18章 与子同袍共进(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我们二人迅速向密林深处腾挪而去,大约走了一刻钟,已经远离那片是非之地,浓雾仍四面盘踞,如同坠入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境中一般,令人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你知道走出这片迷雾的方法吗?”我偏偏头,询问正四处打量的他。 他长眉一挑,清清淡淡地开口:“不知道。” “胡闹!”我一时气结:“你可知道你这一次可能会把性命葬送了!”他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理应有着传奇的一生,但倘若以后大好的年华耗散在这种地方,想想都痛心。 他的目光收回,低垂到我脸上,眼眸中似乎洒落了星芒,轻漾着柔和的波光。他微笑:“放心,这世上没有走不出的局。”顿了顿,又接到:“若我不来,你能应付得了那么多人?” “当然!”我一梗脖子,强硬道。 他唇角的笑容愈发扩大,忽然伸手拽过我拉近他,揉了揉我头顶心:“逞能。” 我离他近得只剩一掌距离,他淡淡的好闻的气息将我笼罩,眼前似浮现出平湖秋月的美丽景象,心底蓦地安宁。 我割弃心头留恋,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唯恐自己就此沉溺。 “你找个干净的地方休息吧,我守着。”他开口,打破了我的神游。我很不乐意,却见他狭长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声音带了几分警告意味:“你存心忤逆我,是不是?去,睡你的觉去。” “哼”我这个音还没出口,就咽了下去,貌似乖巧地蹿到树上,背靠着树枝,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凝视着头顶上的雾气,心中却盘算着另一件事。 小眯了一会儿,子夜,我睁开眼睛,其中犹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果决与坚定。细细聆听一番,周遭只有微噪的虫鸣轰响,没有半点异动,似乎万物都陷入了沉睡。 我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探头朝下方窥视。目光四处搜寻一番才发现那人拥了长剑闭目倚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我极其轻巧地转换姿势,两手两脚支撑在树枝上,整个人如瞄准猎物的野兽,蓄势待发。 “呼……”耳边掠过风声,我轻盈地跃上了另一棵树,放轻脚步在枝条交错间穿梭,身形如同猿猴般敏捷。 离休息的那片地域渐远,我心头微松,思索了一瞬,便调转方向向今日厮杀的地方行去。 人力毕竟不如马力,而我也未曾吃食补充体能,盘坐在某根枝条上稍作调息,睁眼起身欲行之时惊变陡生:一只白皙袖长的手撑到了树干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叶疏云身形挺拔秀颀,身子微微前倾,气度从容卓尔不凡,眉目如雕如琢可以入画。那双平日里乌润含光的眸子此刻却凉凉地看着我,面色微冷。 “这么晚了,你去做什么?” 我被他的气势压制,后退些许,深吸一口气,面色不变地回答:“去找吃的。” “树上能找到什么吃的?”他嗓音低沉富有磁性,不透露丝毫情绪。 我张了张口,刚想答“鸟蛋”,又转念想起这林子处处藏着机关,鸟类几乎绝迹,这谎未免太过拙劣。索性换了句话:“我做什么,你管不着吧?” 他忽地笑了,笑容却与往常不尽相同,如同结了层寒霜,“好,你继续跑,我倒要看看什么事令你如此上心,躲着我独自前去。” 我心里一估量,脱口而出:“不行,你别跟着我。” 他却慵懒地眯了眯眼,理了理衣襟,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好像也没权利管我吧?” “你……”我被噎着了,气急道:“你能不能多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考虑?我此行是往火坑里跳,你还跟着来?” 听了这话,他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柔声回答:“你大可放心,我还没那么弱。” 他真的不懂吗?他是我心尖上的人,就应该安稳惬意地过着藏剑大少爷的生活,我不希望他遇到半分危险、受到半点伤害。 拿他没办法,只能和他一同前行。很快便接近了今日激斗的地方,尸体仍原封不动地躺成一片,不知是否有人来过。 我悄悄绕到树后,看到面前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显然就是被我一掌拍飞的蒙面人。一旁散落着我断成两截的青竹棍和他的那把刀。我俯身将反勾刀拾起,拿在手里反复观摩,发现它的刀身上竟密密匝匝地遍布着锯齿,锋利尖锐。心下冷然,原来这红衣教特意设计出了这种专克我帮镇派武器的利器。如此一来,他们大可在我们使出打狗棒法之前就将武器毁坏。毫不知情的大部队可就危险了,更何况我们本身已处在不利的环境中。 必须尽早和他们会合!我心中想着,又绕到另一端查看与我同行的两名帮众的尸体。他们的棍棒均已被毁坏并丢弃一旁。其中一人睁大着眼睛仰望着头顶雾茫茫的天际,眼神永远凝固。我心中顿觉凄凉,伸手轻轻将他眼皮合上,对着他们二人福了福身,在黄泉路上至少不会寂寞,还有众多兄弟姐妹相伴随行。 手腕突然被攥住,一把拽向树后。远处人影绰绰,喧哗声此起彼伏。 我帮的援手?我隐隐希冀着,抬头望向叶疏云,他却神情严肃,轻轻摇头。 那是敌人!我一手摁在刀柄上,浑身进入戒备状态。 为首一身红衣烈烈的男子阴沉着脸环视遍地尸体,几个教众检查一周后低声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似乎是在禀报伤亡人数。 他脸色愈发阴沉,几乎黑了半边脸,回头一扬手下令道:“竟杀我三百教士,给我追,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女人找出来,拔骨抽筋!”最后四个字阴冷地抖动着从牙缝里挤出来,浓浓的杀意令人遍体生寒。话到此时,我察觉腕上一紧,偏头去看叶疏云,只见他面上并无表情,若不是手上动作出卖了他,任谁也看不出这个人心中波动。 一丝灵光闪过我的脑海,却来不及捕捉。 只见一波波红衣人朝着四面八方涌来。 已经有一小队人马离我们越来越近,只需一个转身便能将自身暴露无遗。我一面做好殊死决斗的心理准备,一面暗自痛恨刚才为什么没甩脱他,将他置于这样一个险境中。双拳难敌四手,纵使我们二人如何厉害,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报!雾阵仅能再维持几天,机关也快用尽。”不远处传来响亮的禀报,接着头目咬牙的声音随着风飘来:“全队集合!”快要走到身前的那队人马立即折返,询问声隐隐约约:“头,不抓那女人了?” 他森冷的嗓音飘荡在林间:“等剿灭了丐帮主力后,看她还能跑到哪里去!走!” 这份突如其来的秘密情报令我喜忧掺半,喜的是迷阵终于要被化解,忧的是大部队随时会遭到伏击。不论如何,眼下我们暂且逃过一劫。 第19章 与子同袍共进(三) - 一入江云 - 靛弦 几缕阳光自浓雾上方渗落下来,林间静谧,连皮靴踏在枯枝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我们二人漫无目的地跋涉着,走了这么久,浓雾仍没有消散的趋势,似乎必须等到自行化解的那一天。我和总部完全失去联络,也不知他们所在方位、情况如何。往前探索总比坐以待毙好。 我偏过头,以随意的口吻对着身旁人说:“我去找点吃的。”他侧头瞥我一眼,淡淡道:“我带了干粮。” “我去打点野味。”笑话,没酒喝,没肉吃,怎么打架? 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我:“小心点,快去快回。” 我面上不动声色地应允:“好。” 转身正向前走着,听背后轻描淡写的声音飘来:“一盏茶的时间,我要见到你。” 我忍住回头怒目而视的冲动,这辈子敢如此对我发号施令的人没有几个。一边默默盘算着这么久我能跑多远,一边不理睬他继续走路。 原地驻足的男子注视着女子走远的身影,黑眸深不可测。 深入雾中辨不清方向,我感觉脱离了他的感识范围,便飞奔起来。 哪里是寻什么野味,练武之人岂会受不了几天素食。我还是担心拖累他,短短几个时辰又捕捉到几丝细微的、不寻常的动静,这次绝对是刺客中的精英,一直潜伏在周围等待时机,亦或等待帮手。他们的目标是我,我离开叶疏云,必然能缓解他单方面的压力。在敌方实力不明的情况下,这样相对安全一些。 至于我,我是几月前那场战役中就该死去的人,生死于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他等不到我,就能好好地回去吧。 …… 天不遂人愿,我走了这么久,半个刺客的影子都没盼到,反倒将费尽心机逃离的对象盼来了。我估摸了一下一盏茶的时间差不多尽了。他那句话难道不是什么命令,而是一种……承诺? 他眉眼含笑地望我,仿佛望进了我心里:“岑江,我找到你了。” 岑江,我抓到你了,可不许再跑。 我有些挫败,这白雾茫茫的,就算跟踪也很容易甩掉啊,他怎么追上来的?想要发问,又想起他那个“用心”的神回复,话语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变成了解释: “我刚发现了一只野兔,就追着它过来了,没想到时间过这么快……” 平素里我极少撒谎,这次又是在他面前,说着说着话语就含糊起来,为了掩饰心虚,还强迫自己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不知他看穿了没有,嘴角一直噙着笑意。我心道不好,忙转移话题:“我听到这附近有水声,不如过去看看,兴许能捉条鱼。” 他点头答应。我们又恢复并肩而行的状态,他忽然闲闲地开口唤道:“岑江。” “嗯。”我等着下文。 “以后不要骗我,”他的衣袍轻轻扫过,拂落草木上凝着的几颗露珠,温润的嗓音带了几分蛊惑的味道,“好不好?” 不骗你怎么护你周全?我心说。但他身上仿佛有着致命魔力,站在周围会不自觉地被引诱,不忍拒绝他的一切要求,想让他开心让他笑,想再靠近一点、再看清一点,而不是远远地、寂寞地守望着。 鬼使神差地答了声“好”,如愿以偿地看到星星笑意在他眼底如烟花绽放,我才恍悟自己方才答应了什么,一时无言。 走了有一会儿,一条涓涓小溪映入眼帘,我心中暗叹一声“果然”,踩着湿润的泥土靠近观察。 水并非清澈透亮,而是稍有些浑浊,但仍隐约可见溪底鱼虾欢畅地游动,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我俯下身子,紧紧盯着水中波痕变化,瞄准时机倏地出手,一尾银白的小鲫鱼已在掌中扑腾。 我直起腰来,正要再往前迈出一步,却机敏地捕捉到一丝破风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轻喝:“小心!” 我一转身,一道影子闪电般地扑过来,一把将我拥进怀里。 我脑子空白了一瞬,身体反应却毫不含糊,直接抽出了挡在身前之人背负着的轻剑,刹那间一阵挥舞将已至身前的几枚暗器击飞了出去。 猛地推离他,我抽刀出鞘,猛一吸气,身形如同一枚利箭射出,刀锋直逼暗器来源处,随着一注鲜血自对方颈动脉喷涌而出,偷袭者眼中生机迅速消逝,一头栽落下树。 回头寻找叶疏云,只见他已然回到原来的位置,剑身上绕着一缕血痕,信手而立,淡定从容。 “只有一个帮手,已经解决了。”他眸光柔和地凝望我,问道:“没事吧?” 什么没事,出了天大的事!我径直走过去,拈起地上散落的暗器一看,尖端现出点点紫红色,显然淬了剧毒。若不是我方才反应快,这些暗器可是会尽数没入他的背脊!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直愣愣地盯着他,若目光为炬,定能将他烧穿一个洞来。此刻整个人发懵,发不出只言片语,只有一个念头不停流转,充斥了我整片脑海,牢牢盘踞无法抹去。 看着他满面担忧地向我走来,我不由后退一步,阖上了眼睛。直至温沉的声音落入耳畔,捎上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怎么了?” 我终于打定主意,睁开双眼,努力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我没事。行刺的是何方势力?是不是红衣教?” 他蹙了眉,摇摇头:“不像。招式武艺没有共通之处。” 我揉揉眉心,避开他追随的视线,道:“第三方势力?” “嗯。若方才我们留下活口,兴许还能问出些什么。” 方才的事我不想再提!此刻早已没了吃鱼的心情,我提脚欲走,却听见身旁人一声“等等”,步伐稍顿,转眼去看他。 只见他足尖点地,玄黄的衣袂翻飞,转眼已至溪水中央。他微微俯身,伸手从水流中捞出一件东西,姿态优雅得如同一只于水中觅食的鹤,超凡出尘,翩然如仙。 回转神来他已上岸,全身除了鞋尖没有一点濡湿,长身玉立,五官如同用刀镌刻出来的一般,俊美非常。左额前一绺发丝垂落,脑后墨玉一般的乌发高高束起。气质温润如一块质地绝佳的千年美玉,仿佛是从画中走下来一般。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见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眉目间弯出一个夺人心魄的笑来,将手上东西递给我:“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 我接过来,一惊——是只黑漆漆的隼,浑身箭伤,皮毛不住地滴落着水珠,身体僵硬,显然已死去很久。在它脚爪上绑着一个小竹筒,我打开盖子,将一张湿淋淋的小纸片翻开,字迹虽然模糊但仍能依稀辨认。 隼是我帮惯用的信鸟,它勇猛无匹又忠心耿耿,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密信送达。而这个林子处处设有箭弩,直接废除了它的功用。 读完信上的内容,我眉头轻蹙,将纸片撕碎了扔到一边。至于那只恪尽职守的隼,我就近找了个坑亲手将它掩埋。 做完这一切,我抬起头来,对叶疏云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他饶有趣味地打量我,勾起唇角:“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大不一样,我心说,却只回道:“隼之于我们,就如同家人。换了任何一个丐帮弟子都会如此。” 他略略一点头,目光流露出淡淡的赞许,似乎认同这样的做法。 我们一同向前行去,走了片刻,四周地形发生了变化,雾气逐渐变淡。在一个四岔路口,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刚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我去找些吃食,你乖乖待在这里。” 许久粒米未进,经过一番波折之后我确实饥肠辘辘。难得他主动请缨,于是避重就轻地回应:“甚好,当着点心。” 他仍立在那里岿然不动,神情莫测地瞥过来,我一顿,补充:“放心,我待在这儿。” 他这才满意地掉头离去,留下我一人立足于林间。风过枝头,沙沙作响。 第20章 与子同袍共进(四) - 一入江云 - 靛弦 待我穿林拂叶地回到原处,就看到叶疏云孤身一人负手而立,背影似乎……有几分落寞? 听到我这边动静,他脊背立即绷直,修长五指抚上剑柄,我忙出声:“别担心,是我。” 他闻言一僵,没有及时转身,而是背对着我不咸不淡地开口:“你还晓得回来啊?” 我心中筑起的层层城墙一瞬间崩塌,心脏一片柔软,却有着绵绵密密的疼痛,仿佛细小的针扎在上面,极度地想上前拥抱那人的冲动差点令我压抑不住。语气不自觉地放轻放缓:“我去探个路而已。” 他这才转身,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表情,指着一旁料理好的山鸡说:“喏,你要的肉。” 我几步走过去,掏出匕首迅速分割成几块,不忘招呼他:“过来吃啊。” 他淡淡扫了一眼串在枝桠上的肉块,扭头道:“我不吃。” 对了,他爱干净。我从衣襟中掏出一块绢帕,小心地包起一块,捧到他手里:“干净的,吃吧。” 他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见我一脸坦然并没觉得不妥,最终迟疑地接过了绢帕。 我向来不拘小节,也管不上许多,直接抓了一块倚坐在一旁的岩石上开吃。 我刚要拍拍身旁空位让叶疏云也坐上来,转念一想,伸手一指对面一方岩石,命令道:“你坐到那里,”见他不为所动,于是心平气和地补充:“我们谈谈。” 这个人,对我而言是一种致命诱惑。我必须与他保持距离,以保证自己神智绝对清醒。 他微蹙眉,顺从地走到那边,却没有真的坐上去。 我也顾不上这些,斟酌着开口:“叶疏云,你离开藏剑山庄有一段时日了吧?” 他不吭声,目光如炬地将我望住。 “身为一派之首,你本应时时守在那里,带领部下走向繁荣。”我鲜少对人说理,此刻却耐下性子循循善诱:“无论你来这里所为何事,都不该一直耽搁下去。” 我一向不善揣摩别人情绪,也不知他心中有何感想。 手臂举起一指前方:“从这里一直往前,绕过一方石壁,便能看到一条山路。顺着路走,就能走出这片林子。” 他逼视着我,微微勾起唇角,却没有丝毫笑意:“所以?” 纵然心头千般不舍,知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闭了眼:“你走吧。” 虽然闭着眼,却敏锐地察觉一股压迫性的气息逼近,将我整个笼罩。“想和我分道扬镳?”他蛊惑人心的吐息近在耳畔,“告诉你,没门!” 我抖了一下,蓦地睁开双眼,他躬着身,与我挨得极近,黑沉沉如曜石般的瞳仁在我眼中放大数倍,直望进我心里。 不能后退!我心跳大乱,却仍挺直脊背,一面暗暗告诫自己,一面冷冷回视,开口:“什么条件才能让你走?” 又接道:“我给你一块令牌,一千丐帮子弟任你调遣。” 他目不斜视,直起身来,淡淡道:“免谈。” 感到压迫性的气息稍远一些,我松了口气,换了一副诱骗小孩子的口吻:“我这是为你好。”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面无表情地回复:“不需要。” “你……”我咬牙,“叶疏云,你就这么恨我?” 他挑眉,刚要开口,又被我气急败坏地打断:“不就是一块玉器吗?我早还给你了!用得着这么穷追不舍?” 他勾唇一笑,笑意却半分未达眼底:“你拿去的,可不止区区一块玉器。” 还有什么?我还欠他什么?蹭他的饭钱?我一拧眉:“等你出了这片林子后,都还给你!我还主动上门认罪,任你处置!” 他目光一动,又强调道:“等我们出了这片林子。” 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恶狠狠地瞪他,电光火石间起身一记掌风向他后颈劈去。他敏捷地一侧身,左手扣住我的手腕,我立即换一只手袭击,又被他一把捉住,连带着整个人被反摁在巨石上。 脊梁渗上丝丝凉意,此时他的脸离我那样近,近到鼻尖仿佛就要碰到一起,他的薄唇轻启,幽幽吐出一句话来,带着几分危险气息:“几年没见,长本事了啊。” 我冷哼一声,抬脚一踢,趁他闪避的空当一个旋身挣开了钳制,象征性地过了几招便抽身飞退,施展轻功向远处飞奔。 前方树木渐渐稀疏,一片空旷地带映入眼帘。我减缓速度,在土地边缘及时刹住了脚——脚下赫然是一片万丈深渊!悬崖这侧石壁光滑如镜,似是被利器一刀切断,探头一望,悬崖下云蒸雾集,深不可测,令人陡生寒意。 身后脚步声响起,叶疏云已然追上来,正一步步迫近。 我立于悬崖边缘,举目四望皆无出路,心一狠,转身面向他——“你再近前一步,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他闻言脚步一顿,脸色阴沉得吓人,声音里似乎暗蕴着暴风骤雨:“你敢!” 天上地下还有我不敢的事情?我冷冷地目视着他毫不停滞的步子,寒风凛冽袭来,掀起我不知何时散开的长发,在半空中舞得张牙舞爪。我慢慢扯出一个笑来,“叶疏云,这是你逼我的。” 语罢,纵身往山崖下跃去,耳边呼呼地刮过风声,四周翻腾的云海一瞬将我吞没。 急速下坠的感觉格外美好,我闭上眼睛,思绪飘回了多年前。 “师傅,跳下去我会死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要你最后记住,由丐帮一手栽培而出,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不能有一丁点反抗!这就是所谓‘忠’!”大长老声色俱厉地说道。 “我愿加入丐帮,与帮中兄弟生死相依、福祸与共。从此除恶扶弱、侠义当先,恪守帮规,生死不悔!”当日跪于君山总舵大堂前,许下的誓言仍历历在目。 我丐帮弟子,以“忠义”二字行天下、立世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碧血丹心,铁骨铮铮。 第21章 云开雾散月明 - 一入江云 - 靛弦 快速坠落的身体被一把托住,长剑划过石壁,发出一阵刺耳嘶鸣。我猛地睁眼,见叶疏云右手握住插在石壁上的剑柄,左手紧紧圈住我,下巴抵着我的额头。 他搂着我吊在半空中,紧得就像要将我揉进骨血。 我硬着心肠,冷冷出声:“放开。” 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手上力道分毫不减,反而有增加的趋势。 我将头偏开一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再说一遍,放开。” 见他仍纹丝不动,我腾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摸索着他左肩后的xue位,找准了之后正要按下去,却嗅到一丝血腥气。 练武之人对血味极其敏感,我蹙了眉,目光顺着血味追随而去,触及到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渍,正迅速将他右肩部位的衣裳濡湿。 他……受伤了?我一惊,看出血量,似乎是不小的伤口! 心脏如同被死死掐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急切地询问:“你受伤了?” 本来仅凭他一人的重量加上藏剑的轻功一定能腾挪上去,可如今他不愿放手还负伤在身,带着我跃上悬崖绝无可能。 可若继续在这峭壁上悬着,他的伤势不知会加重成什么样子!想到这儿,我恨不得受伤的是我自己,代替他承受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双手环住他结实的腰身,身子向上凑了一些,吐字急促:“叶疏云,你信不信我?” 他终于低下头来,飞快地扫我一眼。这一眼却让我又是一震,眸子中除了因伤口撕裂的痛楚外,竟是一片骇人的阴鹜,仿佛有风暴在其中酝酿,积蓄着什么,让人胆寒。 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飞快地陈述道:“我数一二三,你拔剑!” 没管他的反应,我暗暗丈量着距离,一边数着: “一!” “二!” “三!” 他果真抽剑,在同一瞬间我腿部发力狠命踹在石壁上,我们二人犹如被射中的大雁一般急速坠落。 我注意力集中在坠落的方向及角度上,不知何时他已翻转过来,转变为我在上、他在下的姿势,将我牢牢护在怀中,动作流露出不言而喻的保护。 一大片绿色适时映入眼帘,我舒了一口气,经过几次不算剧烈的震荡缓冲后,我们二人终于滚落到一张由绿色藤蔓盘绕而成的大网上。 翻滚几周停下时,我正趴在他的胸膛上,垂落下来的发丝遮住了视线。我双手撑着身子爬起来,立即扶着一旁石壁向前探索。脚下随时会踩空,我正暗暗提防着,双手一空,一闪身便进入了一个山洞内。山洞阴暗而宽敞,洞内潮湿的地面上盘踞着一条小腿粗壮的巨蟒,此刻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向我爬来! 我目光一凛,拔出腿上匕首,在它直起上身的瞬间手如鹰爪般伸出,快、准、狠地逮住它的七寸位置,寒光一闪,方才还活动自如的大蟒就被斩成了几大块,汁液四溅,截断的肢体还在扭曲着、痉挛着,显然没有死透。 我刚转身想看看他跟过来了没有,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就猛地被一股巨力摔到洞壁上。 背部狠狠地撞击在石壁上,疼痛在四肢百骸之间弥漫开来,紧接着一具坚硬的身躯将我死死抵在壁上,分毫不得动弹。 什么状况?我一抬头,正巧撞进一对幽深如墨的黑眸中,形状狭长漂亮,此刻却不再有我熟悉的笑意,而是陌生的、从未见过的——怒火!滔天的怒气似惊涛骇浪一般奔涌而来,随时会将我吞没,我似被谁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只言片语。 肩上蓦然传来一阵大力,力道凶猛得仿佛要将我肩膀生生捏碎。 “你还要逃到哪里去?”他低吼的声音炸响在我耳边,“你铁了心躲我一辈子,是不是?” 我不由得全身发抖,不是的,他从来不是这样的,这不像他,这不是他!他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处变不惊,仿佛置身世外的仙人,不会为任何事动摇…… 他生气了?生气了?为什么?是因为我? 一瞬间如坠寒窟,五脏六腑刺痛不已,四肢百骸冰凉无比,思绪慢慢凝滞下来。 “三番五次,三番五次!从前也是,你究竟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咆哮声丝毫不减,一只手顺着锁骨慢慢滑至我的胸口,顿在心脏位置,嘶哑的声音染上了一份浓烈的痛苦:“岑江,你是不是没有心的?” 平素里平静如水的眸子溢满了沉痛之色,看得我的心骤然一缩,疼痛不能自抑。 张了张口,无力地发出一个字节:“我……” 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这么难过好不好,我会心痛。 我会心痛! 心口突然涌上一阵疼痛,仿佛被利刃一刀刀剖开、搅碎,而唇上骤然传来的异样感令我瞳孔瞬间放大,后面的话尽数吞入腹中—— 他猛烈地啃噬着我的唇,舌狠狠地撬开我的牙关,状若疯狂、雷霆万钧地在我扣上肆掠、攻击,好像要将他满腔怒火和悲伤尽数宣泄出来一般。二人口中盈满了血腥气,他却不知停止,继续毫无顾忌地任意妄为,纠缠着我的舌不放,霸道又占有欲十足的吻法似乎要将我整个吞进去! 脑海轰然炸响,一片空白,只有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仍在蔓延,直疼得我四肢抽搐,恨不能将心脏挖出来。 “痛……”激吻中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空当,我情不自禁地shen.yin出声,额上密密得渗了冷汗。视线也模糊起来。 他含糊不清地吼道:“你还知道痛啊?当你把一具尸体运回来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我的感受?嗯?” 他离开了一点,放给我chuan息的空间,眼眸中似有烈火在燃烧,饱含着怒意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我有时候在想,你是不是故意来折磨我的?”身子轻轻发颤,又沉入了浓浓的伤痛中,割裂在我心头,锥心刺骨的疼:“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义无反顾地离开?” 我难受地躬起身子,痛得想要弯下腰来,却全身处处受制动弹不得,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滑落。 他终于察觉我的不对劲,轻轻一颤,手足无措地将我紧紧拥进怀里,紧得好像要融入他的血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一下下抚着我的脊背,轻轻呢喃:“岑江,岑江……” 动作语言说不出的温柔怜惜。 我的身体渐渐停止抽搐,心口剧痛奇迹般地舒缓下来,那么紧那么紧地偎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里,温暖的舒适的他的气息将我紧紧包围。纷乱呈杂的思绪逐渐恢复清明,只是心跳,不再如往常那般平静,如擂鼓一般砰砰作响。 世界一下子澄明如水。 我想起多年以前,我醉酒伤身卧床不起,他一日日地将汤药端来,一勺勺地亲手喂到我嘴里。目光温柔又充满怜惜,令人安心。 想起多年以前,他待其他女子虽也亲和,却一直保持距离。独独在我触碰他时不躲不闪,微笑以对。 想起他与当日女子婚约的解除,他对我无理取闹的纵容,他亲昵的小动作,他的有求必应…… 藏剑山庄的大门畅行无阻,是否专门为我敞开?桌上的饭菜永远有我喜欢的几道,是否特意而摆?他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除了取回东西外,还想诱我回来? 还有……醉酒那日他将不省人事的我轻轻放在榻上,迷糊间感到额头一星温凉的触感,是他疼惜又宠溺的轻吻吗? 时过经年,在岁月的长河中驻足回首,才幡然醒悟——我与他,早已不是一厢情愿。 那时他太耀眼,而我几乎一无是处,漫长的追逐中潜意识里默认了自己高攀不起,也就很轻易地放弃。 后来他又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救我、保护我,我也不甚在意,因为结果注定不会多好。 从前是不敢想,以后是不愿想。 他远赴千里而来,用行动证明了一切。他刻意忽视我带给他的伤他的痛,只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对我温柔。 我伸出双臂,轻轻抚上他宽厚的背,再缓缓环住。 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勇气。 …… 安静的山洞内只有藤蔓燃烧的“噼啦”之声,以及肉烤熟了的“嗞嗞”作响。此处没有调料,而蛇肉尚能果腹,也管不上美味不美味了。 娇嫩雪白的肉,光滑细腻的质感,溢散出的香气让人食欲大开。我从其中挑了块最鲜美肥嫩的,用木棍串了起身走到叶疏云身边去。 他正闲适地靠坐在洞壁上,闭目养神,如锦缎般的墨发束在脑后,呼吸平稳,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他睁开一双明澈的眼睛,只扫了我一眼就移了开去。 我半跪在他面前,将手中肉串递到他唇边:“来,吃了。”打破了自拥抱结束延续至今的沉寂。 他将脸别到一边,我固执地再将肉串凑上去,皱了眉头:“你受伤了,要补充营养。” 他一言不发,依旧别开脸,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与。 山洞中的氛围有些诡秘,我们二人僵持许久,谁都不肯先屈服。 “噗!”我忽地笑出声来,打破了寂静,惊得他扭头看我,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微微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身子前倾一些,柔软的发丝抚过他胸前衣襟,就这样眉眼弯弯地含笑看他:“叶疏云,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个赌气的孩子!” 他微微错愕,样子可爱又迷人,我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哄他:“乖,把它吃了,等出了山洞,我答应你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他眸子顿时晶亮如星,终于用左手接过木茎,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姿态十分优雅自如。 洞外暮色四合,又一个黄昏降临。我方才去砍藤蔓作柴火时顺便转了一圈,没找到记忆中下悬崖的捷径,只能在山洞内过夜。为了防止睡梦中有虫蛇偷袭,于是保留了一星火焰。 面向火苗侧躺下,双手枕着头侧,我静静闭上双眼。 是夜,温暖如斯。 第22章 终得携手同行(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我们辗转两日,风餐露宿,离城镇应是近了。 当日我用藤条栓了两股绳,将我们安稳地放下山崖,踏上地面。他的伤势已被遏制住,行进速度可以稍稍放缓。今日我起得早,于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 倚靠在大石上的男子提早睁开了双眼,环顾左右,发现旁边空空如也,眸光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缓缓站起,伸手拂去衣角的几星灰尘,姿态从容优雅。 他向前迈着步子,神色自如、步履平稳,只有越攥越紧的手指泄露了他的心绪。 前方有一处溪泉淙淙流淌,声音清脆动听,如同环佩互相撞击。到处是葱绿的灌木,掩盖了那边景象。 柳暗花明一般,视线豁然开朗,天边白云悠悠,阳光明媚披泽万物,远处青树翠蔓,摇曳生姿。目光拉近,山溪涓涓,清冽见底,傍石奔涌。池底岸边,怪石嶙峋,日光下澈,影布石上。 此地如此清新灵秀,浑然一体,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临水的一尊大石上一个盘膝而坐的背影。 她一头如瀑长发披散下来,湿漉漉的,不断有水珠滑落。此刻她正一手将青丝尽数握于脑后,另一手捻着一根长长的红丝线一道道地缠绕其上,腰杆挺得笔直,上半身竟毫无顾忌地裸露在清晨的空气里—— 常年不受太阳照射的肌肤白皙光洁,日光点点跳跃其上,闪烁着上好的凝脂玉一般的光泽。腰背曲线素净美好,并不如养尊处优的女孩子那般柔软,却别有一番韧劲。而她的脖颈以下、腰部以上,却呈现着一副震人心魄的景象—— 纵横交错的疤痕蜿蜒在她的脊背上,有些正在愈合,有些是新添的。这些疤痕并不显得狰狞突兀,而是被完整地绘入了一幅画中! 不能算画,这应该是纹青,绘着一头充满王霸之气的猛虎!眼似铜铃、齿如利剑,威风凛凛,目光如电。随着肩胛上肌肉的活动仿佛被赋予了活力,就要从脊背上蹿出来,挥舞着如刀利爪将一切敌人踩碎在脚下。何其栩栩如生,令人胆寒。 拥有如此夺人眼球的纹身的主人尚未察觉有人窥视,依旧用心束着三千乌丝。 偶然闯入此处的锦衣公子黑眸微微发紧,紧捏的手指慢慢松开,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 我神清气爽地回到原地,远远地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正娴熟地为右肩上的伤口缠上绷带。那么一个月明风清的身影,立于浩渺天地之间,尘埃不沾、烟火不惹,仿佛随时都会随风仙去,在天涯尽头,与流光合二为一。 看到这幅场景,我心头一动,数天前一个相似的画面浮现在脑海。来不及思索,尽全力飞奔过去,趁他未来得及转身之际完成一个曾经想做但未做得动作——抱住他的腰身。 一刹那,天地寂静,万物枯荣。 我将脸轻偎在他宽阔结实的脊背上,闭眼,聆听自己心如擂鼓的同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方胸膛中的跳动,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心里饱满得仿佛要融化了一般。 鼻翼轻易攫住了一丝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馥郁撩人。日光倾城而下,暖融融地朗照着我们。世界美好地过分。 这一刻,我们离彼此如此之近,近得切实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以往的间隙生分消失殆尽,前嫌伤事一笔勾销,只留下这么真真实实的,温暖。 “……做什么?”良久,他醇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染上淡淡的笑意,和一份显而易见的温柔。 我放开手,后退一步,与转过身来的他对视,满不在乎地一挑眉:“我想做什么,便做了,需要理由吗?” 他眉目如星地将我望着,忽地勾唇一笑,一手抚着我的耳廓,低下头在我耳畔呵气如兰,如一只羽毛拂过,微微瘙痒:“你这样,真像一个小无赖。” 我索性勾住他的肩膀,将脸凑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见他琉璃般的眸子里映出我的模样,略带痞气地一笑:“我无赖的时候多着呢,以后有你见识的!” 第23章 终得携手同行(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一日奔波后,离市集已经很近了。举目四眺都能看到一片连绵的屋舍檐角。 我在乱石中穿梭,这座小山冈前不久遭遇了一次土崩,山路被掩盖了去。 “啾!”高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鸣叫,紧接着一方黑影如大石般坠落下来,临近了又飞速地敛翅、转身,身姿矫健,稳稳当当地降落在我前伸的手臂上,鲜红有力的爪子死死扣住我的手,乌紫发亮的羽翼拍打两下后紧紧贴在身侧,扇出一股小旋风拍在我脸上,导致耳侧流发纷纷吹散到后边去。 那对桀骜不驯的眼睛游移四方,仿佛是一位威震天下的君主在巡视着自己的臣民们,神采奕奕又倨傲不羁。 通身乌紫色的羽毛光鲜亮丽,流线形的身段凸显出善于飞行的优势,如山峦般起伏的肌肉昭示着强健有力。 力与美,在它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这就是隼,为猎食与战斗而生的鹰类飞禽。它们自由无拘束,四海遨游,却甘愿在必要的时候为主人奉献绝对的忠诚,无惧死亡。 我取下小纸条,密密麻麻,是徒弟的字迹,他一五一十地描叙了战况,以及表现出对我的处境不加掩饰的焦虑与担忧。 战役已经结束,我方惨胜,此刻大家都返回本营修整。下一场战役约摸要过很久,暂时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我将绑在隼爪上的小笔取下,然后将小纸条翻了一面,“刷刷刷”飞快地给徒弟写了回信,放进小竹筒,一扬手,隼便展开双翼盘旋着向上飞去,很快消失在天际。 我一转头,发现叶疏云立于那里专注地凝视着我,表情是鲜有的怔怔。 见我视线投来,他立即回转,略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双颊攀上了几丝薄红,竟又是一番我从未见过的景致。 “你怎么了?”我略感疑惑,不会是伤风发烧什么的吧,他体质从来都强,冬日只着单衫都不觉冷,今日居然神色有异起来。 “没事,”他迅速调整回来,好整以暇地笑问我:“情况如何?” “已经结束了,不需要我们费心。”我答,“当务之急是治好你的伤。” 他一直是自己换药涤纱,不愿让我代劳,因此我没法知道他的伤势如何了。 他眼里添了份暖融融的春光,一脸受用的表情:“会关心人了,有长进。” 我正欲开口,迎面疾驰来一辆马车,我们对视一眼,拦下马车往城镇赶去。 第24章 多年不减深情(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洛阳最大的医馆,笼罩在一片浓郁却不呛人的药香中。 这家医馆有五层阁楼,在全洛阳都首屈一指,从轩窗向下俯瞰,偌大的集市尽收眼底。 医馆将我们领到顶层安置下来,说医师马上就到,我左右打量了一番,这里空间很大,阳光充足,设施齐全,环境典雅,床旁还布施了一具书柜,里面从剑谱到小说什么都有,可供病人消遣。很好,很适合养伤。 我转悠一圈,意外地发现医馆的防范措施做得很周全,轩窗外布设着一层坚固的金刚岩,防止暗器偷袭。这点让我非常满意,最好的医馆果然名不虚传。 但与之相随的是医药费的问题。对于我这种拿了俸禄就买醉的基层人士来说,手头积蓄、全部身家拿来也只够付几晚。这可真是愁煞人了,我正考虑着要不要当街卖艺挣点小钱,睨了一眼那闲闲地倚在榻上看书的富豪公子哥,腹诽他离家千里都没带几个银锭,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 察觉我的目光,他抬起那对光风霁月的眸子回视我一眼,目光清澈和煦,像极了春风,拂面暖心。 这个时候,木门被轻敲两声推开,白衣白发的老医走了进来,询问几句伤情后就要动手查看伤势。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他动什么手脚。复而想一想这老前辈是这一带出名的神医圣手,若他会对病人不利,这医馆早就关门歇业了。于是身上松了下来,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叶疏云忽然望向我,微蹙了眉,轻声道:“岑江,你先出去。” 我眯了眯眼,脚上没有半分动作,昂着头问:“为什么?” 他目光沉了沉,温声哄道:“乖,出去吧。” 我的倔脾气一下就上来了,索性走到他身边,直接在床沿坐下:“我不。”仰着脸瞪大眼睛看他,表现出自己的坚定不可动摇。 他忽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抚了抚我的长发:“真拿你没办法。”语气不知觉透出几分无奈与宠溺的味道,惹得跟在老者身后的小医侍掩嘴一笑:“小姑娘,伤者事大,打情骂俏可以等一等。” 我有老脸一红的冲动,所幸克制力强,压抑下了。 神医将绷带一圈圈撕开,叶疏云长眉微皱,面色上没有半分异常,只有一派从容淡定。 而当我看到那道长长的、狰狞的、几乎环绕肩膀整整一圈的伤疤时,彻底不淡定了,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木然。 那是多么深的伤口啊!伤可见骨!看伤疤愈合程度应该是半年之内受的伤,最近又撕裂开,旧伤上添新伤,在他瓷白的肌肤上犹如一只狰狞的蜈蚣盘桓着,触目惊心。 这一下,几乎要卸去他整条胳膊啊!才区区几个月,还没好全,他到底是背负着多大的伤痛深入山林寻我、又是忍受着多大的煎熬用这条伤臂将两个人的重量悬在半空中? 而我,还毫不知情地伤害他、费尽心思地逃离他…… 我的心脏如同被谁狠狠捏住,疼痛不能自已,连带着呼吸都艰难起来,眼眶酸胀难忍,眼里迅速积累上一层雾气,恨不能砍上自己几刀解气! 叶疏云低头看到我这幅模样,又是欣慰又是怜惜,蓦地左臂一伸将我揽进他怀里,鼻翼里萦绕着好闻的他的气息:“傻瓜,叫你别看,偏要看。”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脸埋在他的胸口,稍微好受了些,心中仍酸楚难言,恨不得把他的伤痛一并承受了去,心疼得要死,用力地环住他。 心念面前这个人,我这么喜欢的一个人,为我付出这么多的人,我一定要倾尽我的一切对他好。 第25章 多年不减深情(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神医很快处理好了伤口,敷了几贴生筋养骨的名药,又开了一些调肌养脉的内服药,嘱咐他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不能再使力。 看他精神气不错的样子,我也放下几分心。很快就有药汤并药单送上来,我喂他喝完后,就看着末尾的款额干瞪眼了。 方才给他施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同时价格也是药中翘楚,我心道,这把我卖了也付不起啊。 我正发着愁,门外有丝极轻微的脚步声落入耳内,来者是个高手,我浑身汗毛乍竖,就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我提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一记就往来人头上劈去—— “锵!”他反应丝毫不逊色,立马抽出武器接了个正着。两柄利器紧紧抵在一起,剑风扫得旁边一堆器物齐齐往后退去。 “岑江,回来。”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不急不缓的语调,昭示着来人并无恶意。 我闻言收了刀飞退几步,定在床前,将叶疏云严严实实地掩在身后,警惕地注视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等等……此人,有点眼熟? 我在记忆里搜刮着这张面孔,一时无果,只听他端端正正地一抱拳:“主上,属下来迟。” 叶疏云摆摆手,无所谓地应道:“无妨。” 再说曹毅沣,几年不见记忆有些模糊了,当初还从没凑近看过这个女子,如今方逮到机会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能让向来波澜不惊的主上舍命相救的——长相也不过尔尔,不是惊为天人的那种,皮肤白净,勉强算得上明眸皓齿,但眼波一点都不柔软,眼神一点都不勾人,反而隐隐藏着一股子煞气,叫人不敢靠近。 五官还算好看,但绝不属于颠倒众生的类型,不知怎么把一向清心寡欲的主上迷得神魂颠倒? 哎,等等,她的眉毛有些不一样。那对笔挺修长的眉毛如神来之笔,为她的脸增添了好几分亮色。其色如远山叠黛,无半分弱质柔美,竟有几分罕见的英气,如刀裁一般,稍微一挑、一敛、一蹙,皆是说不尽的神采风情。 此刻的她正如一头野兽牢牢地将自己最珍视的宝贝护在身后,大有谁若触犯必拼死一战的势头。 跟那些江南温温婉婉的小女子迥然不同,也称得上是个奇女子了,原来主上好这口…… 视线向下看去,她一身灵活轻便的丐帮服饰,咦,身材还真没话说! “……看够了没?”一道声音轻飘飘地落入耳畔,如同一计惊雷,抬头见主上一脸隐隐的不悦,还危险地眯起了眼,火药味浓郁。 不得了不得了!曹毅沣立马识相地低下头:“属下知错。”啧啧啧,还没过门呢,这就护起来了! 我紧紧盯着来人,瞧着甚是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倒是转过来对我拱一拱手,“庄主夫……哦不不不,这位女侠,烦请移步,我和主上有要事相商。” 我回望了一眼叶疏云,只见他微点下颔,我于是乖乖退出包厢,并帮他们将房门掩实。 过了不知多久,“吱呀”一声,房门被拉开,那张欠打的脸晃了出来。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差点操家伙直接开打,但自知不是时候,便硬捺下了性子。 这会儿我是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那个追我几千里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跟屁虫!害我吃了好一番大苦。 他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扫我一眼,似是不解我突如其来的敌意,但仍正儿八经地抱一抱拳:“女侠,这几日我们主子就托付给你了。”见我点了点头,又补充:“账我结清了,还预留了不少银两,你不必担心钱财之事,我先告退。” 倒是解了燃眉之急,我眯起眼睛,叫住他:“等等,问个事。” 他回过头来,“嗯?” 我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你当初为何紧追我不放?” “呵,”他一声轻笑,表情几分揶揄:“这个嘛——你要去问问里面那位了!” 我瞬间明白过来,面上有些烧,扭头回到房间去了。 他仍靠在榻上看书,见我进来,招了招手:“过来。” 我立马噌噌噌地跑过去,坐在床沿:“怎么?” 他抬眸看我,忽地伸出手来,抚上我的心口:“你这毛病,什么时候开始的,多久了?” 我一怔,本想撒个小谎搪塞过去,但想起没两天对他许下的承诺,在他炯炯的逼视下只能束手就擒:“三年前,每个月都会复发,夜里疼得睡不着。” 见他眉头渐渐蹙起,我急忙摆手:“现在没事了,不用担心。” 却见他丝毫不信的模样,传唤下去,找来一个医师为我细细察看。医师只道是心病,心气郁结,如今已然化解,今后不会再犯,不必担忧。 医师离开后,我小小声嘟囔一句:“我说没事吧,小题大做。” 他却没有放我过关的打算,将我扳过来正对着他,一脸认真地询问着:“心病?所为何事?” 我垂下眼睫,轻声答道:“为你。” 他一顿,将我拉进怀中,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怜惜:“对不起,我应该早些说出口的。”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太傻,不懂别人的心思。” 他轻轻一叹,将我揽得更紧些,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几分柔情几分怅惘地说:“岑江,我们错过了那么多年。”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又听他接着说:“所幸我将你追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们都不会再错过。” 我抬头,正撞进他专注又坚定的视线里,听他说着动人的话语,郑重地点了点头。 前方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要义无反顾地去闯一闯。 只要我们交握的手不松开,相信我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他的身旁。 第26章 夜是倾城色(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安安稳稳过了一段太平日子。将帮中事务统统丢给徒弟打理,自己得了清闲,便天天陪在叶疏云身边。索性在他隔壁的耳房住了下来,一来方便照应,二来可以时时保护。 除去少年时那段自由自在的时光,这阵子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日子了。与爱人相守,与世无争。 他身子骨硬朗,又日日泡在名贵药材之中,恢复的很快,区区几十日右手便与常人无异了。挥剑略显勉强,但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如初。 这日我回帮处理事务,见了徒弟将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心中颇为赞许。我的眼光果然独到,一眼挑中个能力超群的孩子回来,这么一看,离我彻底撒手的时刻不远了。他对我近日的缺席并未生疑,只因我本性洒脱恣意,无事之际时常到处晃荡,五湖四海走遍。而他深谙我的习性,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有事给他传信。 我自徒儿那儿回医馆,没见到叶疏云,案上留了张条子说他很快回来,不必挂心。我便走到桌旁坐下,一手拄了下巴安安静静地等他。 门外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惊得我立刻睁开了眼睛。只见一身玄朗的他推门进来,脸上带着轻风流云一般淡淡的笑容。 他径直向我走来,执了我的手,眸中漾着轻浅的柔光:“今夜是上元节,不如我们上街走一走。” 上元节的传说我是听过的,民间相传共度上元节的男女将能携手一生。其中真假无人能辨,但小情侣们对此深信不疑,于是这个节日渐渐演变成了情人公然约会的日子。往年这个时候我常常独自一人喝着闷酒,旁观那些甜甜蜜蜜。不想今朝竟然也有人同我一起过了。 自知这样的宝贵时日没有多久了,我当然倍加珍惜,于是应道:“好。”见他眼中笑意加深,不由也有几分开心。 我们一道,刚迈出医馆没几步,手突然被他拉住,我刚欲抬眸,就感觉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从脸上扣了下来。 “这是……”我不解地询问,一抬头看到他那张银白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泠泠的光泽,心里了解了大概,半是嘲弄半是玩笑地说道:“不必吧?” 他温温地露出一个皎若明月的笑来,伸出手揉揉我的发顶:“听话。” 我不情不愿地瘪瘪嘴,也没做更多的反抗,任由他十指相扣地紧握着我的手,牵着我慢慢向人潮走去。 黑夜被五彩斑斓的灯笼点亮,五光十色的烟花绽放在头顶,如璀璨繁星坠落。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两旁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个个精心装扮的女子与她们的眷侣一起言笑晏晏地走过身旁,带过一缕幽幽的衣香。人头攒动处,鱼龙灯和着铜锣管乐翩翩起舞,引来震天的鼓掌喝彩。此夜本身就如同一块华美无双的宝石,彩溢光流、倾城绝世。 世界落在我眼里化成了崭新的一面,新奇无比、精彩纷呈,是我从不曾领略也不曾想象的,繁华至极的,人间啊。 第27章 夜是倾城色(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这一夜,少女时期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抛掉了一切,忘记了一切,牵着身旁人的手到处闲逛,哪儿热闹往哪儿扎。途中我们俩怪异的扮相引来一众侧目,但谁都不甚在意,此刻两个人的眼里只容得下彼此。 他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我跑东跑西,对什么都好奇不已,有些小玩意儿实在爱不释手,便统统买下,堆到他手上。 “糖葫芦,卖糖葫芦咯~”一个个头小小的孩子举着一根插满糖葫芦的棒子四处招呼,在我们面前停下,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仔细地瞅了瞅我们,蓦地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哥哥,你要给这位姐姐买根糖葫芦吗~” 他侧头瞧了我一眼,见我眼睛亮晶晶的一脸馋样,一双翦水眸子里盛了笑意,转头对孩子说:“要,给我拿一根吧。” 孩子手脚麻利地摘下一根来,颗颗饱满鲜亮,像上好的红色玉石,接过银粒子笑开了花,清清脆脆地喊了声,“谢谢哥哥,祝您和姐姐长长久久幸福美满!”说完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瞧着它这副诱人的样子,我馋虫大动,从他手上接过急不可耐地咬了一口,嘴里弥漫开一股子酸山楂味,激得我不由龇牙咧嘴,见身旁人正专注地盯着我看,玩心大起,一把揪住他将酸不溜秋的糖葫芦塞进他嘴里,都能想象到他面具之下微拧眉头的样子,笑得肆无忌惮、开心得不得了。 看哪,有他在身边,世界真是美好得惊人! 我们一起去放了河灯,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承载着一星细微的烛火随波漂去,汇入熙熙攘攘的灯流之中。渭河上浮着千千万万盏娇美的莲花,如同天上璀璨夺目的星河,一阵风吹过,火苗们黯淡了一瞬,复而又顽强地辉煌地盛放了。那长明不灭的,是希望啊。 随后我们买了一盏孔明灯,按着习俗一人拿了支笔面对面站着,中间隔了那灯,在纸面上书写愿望。我寥寥草草地划了几个大字,把笔一扔了事,歪着头看叶疏云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书写,举止优雅自带名士之气,心里不由想到,写个字都这么好看的,世上就他一人吧。 他写完见我一脸好奇地盯着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唇瓣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我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无奈道:“你真信?” 我连连点头:“信信信,今晚我什么都信!” 他闻言不再接话,只是一直挂着那抹好看的笑容,看得我的心像被小猫抓挠一般痒痒,险些手一放直接扑上去,但攥攥手中刚写好的孔明灯,强行把冲动按捺下去。 接下来点燃火石、扶着灯等它张满,松开手看着它冉冉升起,不知何处从飘来悠扬的凤箫之声,回荡在夜晚的凉风中,如同美妙的仙乐,令人心旷神怡。 身旁人忽然开口,低沉悦耳的声音落入耳畔:“岑江,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侧头看他,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在悠悠飘荡的孔明灯上,没被面具遮住的下半张侧脸棱角分明,神情笃定,“因为你向来如此,为想要的东西拼尽全力。” “我相信无论什么愿望,只要是你,都能实现。” 这一瞬间,黑丝绒般的夜幕中又绽开了许多烟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天际,好似落进了他的眼眸里,呈现出琉璃一般华丽绚美的光彩。 我的脑袋一下子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然跟他唇齿纠缠在了一块儿。晚间我们也饮了些酒,唇舌间萦绕着美酒的芳香,令人忍不住想继续深究下去。大庭广众之下来往的路人纷纷侧目,被我的奔放震惊。我刚要念念不舍地离开,不想背后伸来一只手,反扣住我的后脑勺,截断了我的退路。他专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的模样深深地刻进心里。轻而易举地撬开我的牙关,肆掠入我的口腔,我愣了一瞬,两人嘴中满是清甜的酒香,令人欲ba不能。于是闭上眼睛,学着积极地回应他,完全沉入两个人的世界,再也理会不了其他。 忘情地吻了不知道多久,气息都有点跟不上,他才缓缓放开了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四肢绵软如同漂浮在云端。要不是他一手牢牢拥着我,我肯定会软倒在地。偎在他怀里仰头看他,只见他眸色深深,有几分意犹未尽的味道。 饶是我脸皮再厚,也经不住众人眼光的洗礼,此处再也待不下去了,急急忙忙拉了叶疏云的手逃也似地离开,“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 他跟在我身后,低低地笑了,磁性的嗓音格外liao人:“想不到,你也有难为情的时候。” 废话!纵使我外表再怎么强悍,也是个纯情的女孩子好吧!“还不都怪你!” “哦?”他语气上扬,玩味十足,“方才是谁主动的?” 我恼了,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飞快地跑起来。一路跑入了医馆房间内,刚想探头瞧瞧他跟上来了没有,就被紧随其后的他捉住肩膀一个拧身,扣在了房门上。 他的唇势不可挡地欺压上来,显然要继续刚才那个吻。我还跟他赌着气呢,怎能轻易就范,一阵拳打脚踢无果,这个男人就像一堵城墙一样岿然不动,我又不舍得真下口咬他柔软的唇舌,只得束手就擒。 激吻中神智渐渐mi乱,对万物都浑然不觉,突然被他狠狠一推,怀中落了空,人才有几分清醒,发现自己身在榻上,衣衫凌乱,只要稍微一动弹肩上的衣物便能尽数滑落,而他也不好上多少,衣带尽散,精壮结实的胸膛隐隐约约掩在宽大的袍子下。此刻他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微微chuan着,墨色的黑眸中暗流汹涌却被他极力克制着,五指紧攥,指节都变成了青白色。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颤抖着手指轻轻将我的衣襟拢好,温热的指尖偶尔触碰到肌肤,惹来丝丝微妙的su麻电流:“岑江,我……” 我见他额上暴起了青筋,紧绷着下巴,忍得十分辛苦,但还是用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明地看我,登时心疼不已,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用力地亲吻他,动用我所有的本领讨好他、取悦他,顷刻点燃将人焚烧殆尽的火。 我就是这样,有人给我一分好,我便用千万分的好去回报。 无惧,无悔。 …… 寂寂黑夜中,叶疏云轻轻睁开了星子般的眼睛,凝视着怀中熟睡的女人。她双目紧闭,呼吸均匀,雪白的胸口微微起伏,睡得很熟了。他温柔地抚了抚她光洁的额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每次遇上她,自己都会避无可避地摊上四个字: “情难自已。” 她眉头微皱,无意识地偏偏头,红润的嘴角抿起,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触碰。他见状收回了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下颌搁在她的头顶,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满足地闭上眼睛。 夜悠长,梦甜香。 第28章 却擦肩而过 - 一入江云 - 靛弦 次日,我日上三竿才起床,全身懒懒的,一动都不想动。慢悠悠地穿衣洗漱一番,刚打开门便迎面碰上正要进来的叶疏云。 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吃了它。” 我想也不想,立即将药丸塞入口中。抬头瞧见面前人一片怜惜的神色,猛地将我拉入怀中:“你都不问问这是什么,万一是毒药呢?” 我顺从地任由他抱着,平静答道:“我相信你。既然你让我服用,就一定有你的考量。” 他低头吻吻我的额头,声音压得低低的,悦耳极了:“是避子丸,现在还不是时候。”说罢轻柔地放开我:“我准备了早餐,你先坐下,稍等片刻。” 我点点头,他说的对,昨天是场意外,眼下确实不是个恰当的时候。我跟他都有要事在身,我险些忘了,还是他考虑周全。 不一会儿,叶疏云果然端来了一桌丰盛的食物,在我对面坐下,一手拄了下颌,眉眼含笑地注视我专心致志吃饭的样子。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岑江,跟我回藏剑山庄吧。” 我闻言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将碗搁下,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噔”的一声。 他笑意不减,心中轻轻一叹,补充道:“等此间事了。” 我这才将碗再度捧起,继续享用美食。吃饱了,心满意足地拭拭唇角,利落起身:“准了。” 他的神情一瞬间春暖花开,明媚得仿若初升的朝阳,上前握住我的手,又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我感受着它的形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放到眼前一看,果然是一锭金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泽。 我脸色一变,一把将它塞回叶疏云手上,薄怒道:“我不卖身。” 他接着,一脸错愕,旋即反应过来,几近捧腹,强忍着笑意把它重新放回我手上:“这是给你的零花钱,想到哪里去了?” 我一向不动声色的面上罕见地浮出了一丝羞赧,叫他稀奇不已,正欲细细观赏,却被我一眼剜去,跺跺脚背过身走开了。 叶疏云心情极好,炙热的眼光一直牢牢黏在我身上,走到哪儿追到哪儿,令我有些不自在,刚要横眉竖目一眼瞪过去,却听门外有一道脚步声急急过来。 多日不见的曹毅沣进门之后立马跑到叶疏云面前,面色凝重,似乎有什么要事禀报,见我在这儿,迟疑地瞟了我一眼,我见状识相地退出了房间,掩上房门。确实,我现在的身份立场还是外人,不宜旁听藏剑内务。 没过多久,叶疏云和曹毅沣两人一齐跨出房门,见到还守在门外的我,叶疏云抬手轻轻搂了我一下:“有点急事,很快便归。”我点点头,见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出声安抚道:“没事,我能保护好自己。”眼中溢满坚定和自信,他见状也不多作停留,迅速离开。 他这一走,就是好几天。在这期间我接到了帮中的飞隼传信,叫我尽快回去准备最后一战。红衣教式微,在前几次冲突中折损严重,这一战势必能将他们逐出江陵。 我念着叶疏云还没回来,硬是拖到了最后期限,眼看着集结时间迫在眉睫,终于一收包裹,飞快地起身下楼。 我走到楼下,正好撞见了匆匆赶回来的叶疏云。他一把拉住我,表情严肃道:“岑江,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我看他的神色,知道必定不是小事,但当下实在是火烧眉毛一刻都耽搁不得了,摇摇头挥开他的手:“来不及了,以后再说吧。” 他见我这副情形,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我“嗯”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 叶疏云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女子的背影转眼消失在视野中,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静静地卧着一枚玉指环,精雕细琢、至臻至美、不似凡品,指环内部纂刻着几个细细的小字-- “江云白首” 第29章 生死两相隔(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我正一手执着刀柄,另一手拿了绢帕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刀。我们此刻位于洛阳城郊,开战在即,大家都在各自准备着。我麾下一半的人都移给了徒弟,他率着这帮人去了另一边。经过这么多天的实战,他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强者了。 这次由红衣教洛阳宣使赫斯缇娅领军,理应不足为惧,但经过这么多次历练丐帮众人已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放松警惕,嬉笑打闹之音消弭无踪,大家偶尔低声交谈,也都是说与战事有关的话语。 就在这时,忽然一名帮众跑至我身边,小声说道:“右督,我们在巡视时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扬言要见您。” 我微微蹙眉,心里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有说什么事情吗?” 她偷眼瞧着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他说,与你……你家那位有关。” 我脸色一僵,“噌”地一下站起身:“带我去。” 她急忙掉头,在前面领路,片刻便将我带到了那个人面前。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是个身材短小的中年男人,穿一身粗布麻衣,脸色灰败饱经风霜,见我来了,嘴角克制不住地颤抖,怕得要死的样子。 我冷冷地直视他,手里状似漫不经心地转着刀,镜子般的刀面反射出的阳光偶尔晃到他脸上。他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惊恐,形态又多了几分瑟缩。 “我就是右督,说吧,何事。” “就就就是有有有东西要交给你……”男人一面念叨,一面从肩上取下一个布包,双手不住发抖地从里往外掏东西,一样接一样摆在我面前的大石上。 第一样,是一面精雕细琢的银白面具,泛着如月光泽,十分眼熟,我瞳孔骤然紧缩。 第二样,是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展开一看,是熟悉的端方字体,却是拿血写就,只有六个字“风雨镇风啸林”。 风雨镇我知道,是位处洛阳边界的一个小镇,区区几户人家生活在那里。这风啸林,莫非是它旁边的那一片荒野? 当视线触及到第三样东西时,我呼吸一窒,两眼发黑,几乎不能视物,还没等他放下便劈手夺了过来—— 是那只玉铃罗!!!精巧繁复的花纹,触感绝佳的质地,内部雕刻的藏剑标志,乃至边缘处因我某次不小心磕到、只能靠触碰才能感知的小小缺口…… 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叶疏云的那只玉铃罗!命在,玉在! 面具可以伪造,笔迹可以仿写,但是这个是模仿不了的!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一份! 越是到这种时候,越要冷静。我连连吸气,极力平静下自己,一旁男人见势不妙,正偷偷摸摸准备开溜,被我一个箭步追上死死揪住衣襟提到眼前,神情吃人般可怕,怒意滔天变了调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蹦: “说,哪来的?” 男人吓得直哆嗦,惊恐万状道:“大侠饶命啊!我我我只是洛阳城外一个普通小贩,今今今早有个人拿我妻女的命威胁我,让我把这这些交给你,我其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瞧着他这个怂样,心头愈发怒火中烧,知道从他这儿问不出什么,索性将他掐得更紧了一些—— “老实告诉我,那个人长什么样、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 男人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见描述了一通,我拧着眉竭力回想,猛然发现这人话中人装束扮相像极了我们之前在葵字营小溪边遇袭的第三方势力。这一下信了大半,猛地将手松开,他狼狈地坐倒在地上,立马爬起来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帮众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询问:“需要拦住他吗?” 我深吸口气,“不必,只是个普通百姓。”方才的接触我已经试出了此人并无武力,想必确实是受人要挟,也就没必要再追究下去。 我将那三样东西小心收好,“随我回去,召集人马,去风雨镇。”说罢,急急转身往回走去。 然而回去的形势却大大出乎意料,我被告知手下大半被大长老调遣去了别处,剩下的只有寥寥数人。我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也太凑巧了吧? 但此事关系重大,涉及到叶疏云的生命安危,片刻都耽搁不得,而且大长老人虽刻薄却从来对丐帮忠心耿耿,绝不至于联合第三方势力来陷害我,得不偿失。 我略一思忖,放弃了带着剩下几人同往的念头,对方那边形势莫测,我不能赔上兄弟姐妹的性命一同涉险。何况人太少根本不顶事儿。我曲起食指和拇指凑到唇边一声口哨,紧接着伴着一阵尖利的鸣叫,一道乌紫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到我伸出的小臂上。我飞快地写了个条子传给徒弟,让他接到后速来风啸林支援,拍拍隼滑亮的羽翼,一抬手将它送了出去。它挥舞着遒劲有力的翅膀直冲天际。 我即刻飞身上马,一路风驰电掣奔向风雨镇。 第30章 生死两相隔(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老大!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小喽啰模样的人慌张失措地跑进屋子,换来座上的英武男子一记眼刀:“慌什么?什么不好了?” “那个……那个刚擒住的女人,她,她伤了我们好多人!”小喽啰还有些惊魂未定,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介女子竟有如此大的本事,打得他们十几个人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不得不向上汇报。 “呵,随我去看看。”男子一掀衣袍走到跟前,孔武有力的身躯包裹在一袭华贵的绛紫缎袄之下,由肩及背环绕一周的雪白貂毛更衬得他威风凛凛、气势不凡,立即给小喽啰壮了几分胆子。 他跟在男子后面,心惊肉跳地看到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 一个女子手握一根长棍站在中央,棍身上沾染了许多可怖的血迹,周围倒了一圈的人在地上哀嚎,另外一些站着的人也踌躇不已不敢上前,她目光狠戾如狼,慢慢地挪动脚步,棍头指向不断改变,提防着四周随时扑上来的敌人。 英武男子步履从容地走向她,挡着的人立即识相地让开一条道,他走到她面前,完全无惧她手中的凶器,盯着她,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怎么不乖乖听话,安分地在这儿待着呢?” 我直视着这个首领模样的人,冷冷开口:“放我走。” “那怎么行?大鱼还没上钩呢。”男子扯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笑里透着几分危险:“不过,你再不老实的话,我可不敢保证做出什么来了。我承诺过不会伤你,喂点药总是可以的吧。” “你敢!丐帮弟子不会放过你的!”我恨恨出声。 “我连藏剑都不怕,你以为会怕那小小丐帮?”男子傲气十足地一哼,“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待会儿姓叶的来了,肯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我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咽,万万没想到,大长老真的和他们合起伙来,但针对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我背后的叶疏云!! 该死!怎么能卑劣到这种地步!他怎么能因为我的疏忽而陷入危险! 我心里暗暗祈祷着徒弟比他先来,或者他干脆不要来,我就不信找不到办法脱身,耳边忽而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此刻却如同梦魇一般揪得我心脏生疼: “柳长抉,我来了。” 他孤身一人卓立于天地之间,着一身辉煌大气的黄白衣袍,腰封上坠着几串玉牌流穗,黑底白面绰衫上绘着鲜明的藏剑家纹,翻领边缘缀着一圈金丝云纹,如瀑墨发用一顶白玉冠高高束起,风清神绝,和光同尘。 纵然面对众多敌人,他仍丝毫不惧,端的是一副嶙峋傲骨,书的是一派元首尊严。 周围枯木衰草荒芜寥落之景似乎与他毫不相干,这个人就是为着光而生,他所在处,光华万丈,与日月争辉。仿佛那些晦暗、阴霾片刻都挨不到他身上,永远是一片澄明透亮,一如他的心。 朗俊的脸上虽见笑意却半分不达眼底,只有在触及到我之时才浸上温温暖意,可我的心底却冰凉一片,如同冰封三尺的寒泉。 “天罗地网,龙潭虎穴!”我张了张口,喉咙干涩竟发不出一个字节,用力地比着口型,一心想让他快跑。 他冲着我微微一笑,轻轻摇头,随即目光转向柳长抉:“柳少主,这是何意?霸刀铁了心要与我藏剑为敌?” 柳长抉直臂缓缓举起一柄厚重的大刀,雪亮的刀尖直指叶疏云:“什么刀剑分治?笑话!这天下,只能有一个铸铁世家!” 叶疏云面对闪烁着粼粼寒光的刀锋,神色不改,不紧不慢道:“看来,柳少主是嫌上次输得不够彻底啊。” 柳长抉当着手下的面被戳到痛处,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道:“你以为,我会跟你单挑?”眼里闪过嗜血的凶光,嘴角扯出残忍的笑意,“我告诉你,我这次带来了一百个高手,任你叶疏云有再大的本事,也别想从我们手里活着离开!” 叶疏云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一手缓缓抚上背后剑柄,锋芒毕露,字字冷毅: “拼死一试。” 我定睛一看,他这回背了一把重剑。藏剑门派一向修习轻重二剑。他旧时与我说过,重剑杀伐过重,虚耗过大,所以他惯使轻剑。我也觉得,以他淡泊的性子,与飘逸的轻剑更为相配。从前从未见他用过重剑,但我知道,重剑一旦出鞘,必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目光投向我,定定的,磐石无转移,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岑江,到我身边来。” 我连忙点头,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和柳长抉身上,一个大轻功飞到他旁边,转身站定,警惕地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这一次,我们必拼尽全力、殊死相护。 第31章 生死两相隔(三) - 一入江云 - 靛弦 一群身穿貂毛紫袄、手擎傲霜宝刀的人渐渐从四周靠拢过来,将我们两人围在中间,刀身上绕着煞白电光,发出“呲呲”的可怕声响。 我扯下腰间酒壶举过头顶,冰凉的酒水冲破桎梏飞流直下落入口中脸侧脖颈衣襟,饮毕反手往肩后一拎,掂掂手中竹棍,浑身顿时盈满了力量。 “酒中仙!” 身形向前突进数尺,眨眼间出现在正对着我的霸刀弟子面前,竹棍在左右手间飞速旋转轮换,猛地向前一捣,一道气劲犹如猛龙过江狠狠击在他身上,他顷刻倒退一丈,面色一黑,吐出大口鲜血。 周遭的人立即反应过来,几具寒光烁烁的刀锋一齐逼到我头顶,我双腿打开向两旁一抻,曲膝躬身垂头,一手握紧青竹棍,蓄力三秒后暴起连挥七次,棍棒破空的呼啸和撞击肉体的闷声清晰可闻,周围一圈人无一幸免被击倒在地,挣扎着意欲爬起。 “天下无狗!” 一轮爆发后我毫不恋战,趁着这群人没站起之前抽身急退,脊背刚好抵上同样结束一轮战斗退回来的叶疏云的后背,我们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投入各自的战场。 这帮霸刀弟子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对手,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武功好手,方才那一下根本不至于让他们失去战力,转头又加入到战斗中来。 激斗渐渐白热化,接连放倒十来个人后,我避开空中横来的一腿,一掌将侧面一人轰开,感到体力有些不支,挥出去的棍棒已不如先前有力,动作也慢慢凝滞下来,负伤愈来愈多,正在此时,中了敌人一招,足下被锁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当空一刀对我斩下,避无可避—— “轰!!”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明黄色的影子从天而降,重剑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进我面前地里,地面顷刻裂开无数缝隙,许多块大石凌空飞起,霸道猛烈的气劲将旁边一众敌人统统掀飞出去。 他转身探手往我身上一点,登时浑身一松,锁足被解,动作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我刚要道谢,却见他手势一转,瞬间将我推了出去。 我正不明所以,却见下一刻一堵浑厚浓重的刀气气墙横插进我们之间,直接把我和他阻绝两面,俨然形成一道越不过的楚河汉界。他那面敌人众多,而我这边却仅有寥寥几人。他立在气墙那边,冲我勾唇微微一笑。霎那间鸿鹄齐飞,碧水云天,恍惚回到了年少那天,他使出长虹贯日的一剑,在泠泠微漾的江河清光间一回首,眉眼弯弯、笑意拳拳,眸中映满我的样子。 他转身面对围上来的敌人,面上温柔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桀骜,两手握住重剑剑柄,嘴角微动,缓缓吐出令敌人肝胆俱裂的四个字: “风来,吴山。” 金色的飓风瞬间扫荡四方,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空圈,剑气狂啸,他的身法快得几乎让人难以捕捉,唯有剑穿骨肉的声音不绝于耳。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指天天崩、划地地裂,此招之下,无人不胆寒。此剑既出,威震天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几个呼吸之间,大片大片的紫衣已染上若火血色,一个接一个轰然倒下。但立马就有更多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淹没。 我心急如焚,飞快解决掉这边几人,等不到气墙自动消退便急急扶摇直上飞跃过去,一落地便看到了目眦尽裂的一幕—— 一片血海尸骸之中,他一手拄着重剑,鲜血淋漓、遍体鳞伤,血迹从额头上蜿蜒爬下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大口喘着粗气,身形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支撑不住,我赶忙一个冲刺疾奔过去,他偏偏头,听出了是我的脚步声,紧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浸血的嘴角刚刚攒起笑容,却听“噗”的一声,一只羽箭穿膛而过,正正中在心脏位置,一截箭尖破开皮肉裸露在外头,箭尖上淬满了他的新溢的血液。 他的手伸到背后,将那箭一下拔出,顺着来时的轨迹徒手往后一掷,凶狠而精准地直直插入了射箭者的胸口。那人满脸不可置信,两眼一翻,一头栽倒下去。 而他傲岸挺立的身躯也如泰山倾颓,轰然崩塌。 我远远地什么都阻止不了,冲到他跟前只堪堪接住了他坠落的身躯,盯着他胸口的血洞,眼神发直,喉咙梗住,手足无措地去堵汩汩冒出的烫血,慌里慌张地封了好几个穴位,却毫无作用。 他躺在我的臂弯里,勉力睁开染血的眸子,却失了焦点,手胡乱地四下摸索,拽住了我的袖口:“岑江。” “你别说话,”我语出已是哽咽之声,“援兵马上就来了,你再撑一撑。” 他摇摇头,依然固执地拉着我:“你……记不记得,葵字营,山洞里,允我一诺。” “记得记得,等我们回去后你跟我说,我都答应。”我颤抖着将他拉我袖口的手握进掌心,感受着那熟悉的纹路触感,温度却在一点一滴地流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怕得要死,比自己快死了还害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害怕,滚烫的泪水流过脸颊,一滴滴打在他脸上,跟他头上的血迹混在一起。 “咳……”他猛地咳出一口血,声音越来越微弱,“你听我说……” 我死抿着唇连连摇头,无法自持地咆哮:“不,叶疏云,你要是想让我忘了你,或者跟别人在一起,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闻言无奈地笑了,那笑容在满目狰狞的红色下依然清光冽冽、不染纤尘,刺得我两眼一花,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只剩下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要你……好好活着,如你所愿,走遍……天下……” 手指仿佛被套上个什么东西,我睁大眼睛,他缓缓耷拉下眼皮,一动不动了。我的心好像也随之停止了跳动,尖锐的疼痛瞬间攫取了所有感官,浑身的力气顷刻被抽得一干二净,连呼吸都忘了,整个人就像一座木雕,死死地钉在那里,失去一切知觉。 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焦涸,也落不下一滴水泽。仿佛被死死扼住咽喉命门,僵直不已,麻木不仁。 霎时天光尽碎,云霄破散,目之所及暗沉混沌,耳之所闻寂静无声。空旷、空寂、空冥、空绝,万物全数消失,世界化为虚无。 剥我髓中血,剜我肉中骨。 天与我齐哭,哭心头朱砂难护。 远远的,柳长抉见了这一幕,皱皱眉,下令道:“把尸体夺过来,带回去。”剩下十几人纷纷走过来,就要对着他出手—— “啊!!!!!”嗓子眼里终于挤出一声嘶吼,沙哑破碎,刺耳难听,与我本来的声音大相径庭,我原地弹起,手执竹棍横在他们前面,指尖掐进掌肉鲜血横流也浑然不知,双目血红,正对近在咫尺的敌人,死死地将他守在自己身后。 “哼,动手,我就不信她还有力气。”柳长抉冷冷发话。 呵,我嘴角掀起疯狂的笑意,恶狼哮入眼眶,拎上酒壶,身形乍动—— “笑! 醉! 狂!!” 原地舞出一套醉拳,透支身体所有能量,力量顿时汹涌着翻滚着咆哮着涌上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把全身的疲乏无力搅得稀烂,漫延周身的痛感统统驱散,战力即刻飙到最高,跟最初一般无二,甚至还略有胜之。 “龙啸九天!” 一条由内力凝聚的蟠龙摇头曳尾冲天而起,刷得将附近所有人震退十尺之外。 我眼里焚的是熊熊烈火,体内煮的滚滚真血,无惧伤也无惧痛,以命搏命,殊死相拼,竟真的没有一个人能靠近半分。 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人声大噪,大片大片的明黄色进入视野,一批跟那帮紫色交错碰撞,另一批分出来将我和叶疏云团团围住。紧跟着似乎还掺了些熟悉的棕色。 我虽然几近失去意识,但也意料到,援兵来了,结束了。 脱力感顿时翻滚叫嚣着袭遍全身,我双膝一软,跪倒下去。 竭尽全力挪到叶疏云身边,将他的头轻轻托起,揽进怀里,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虽然微弱得几不可闻,但还存在着,不至于彻彻底底了无痕迹。 我慢慢将脸贴到他紧闭的眼睑上,久干的泪水不自觉又淌下来,泛滥成灾。 叶疏云,你说要我走遍天下,可这天下没有你,还有什么意思? 第32章 自此飘零去(一) - 一入江云 - 靛弦 当日事后曹毅沣与我说明了具体情况,原来是藏剑中混了霸刀的细作,模仿叶疏云的笔迹、偷去他的两样东西、乔装打扮后委人交予我,意图引我入套。霸刀少主柳长抉会同大长老,先做出不伤我的假诺,让他调离我的手下,而后将我挟持传讯给叶疏云。叶疏云闻讯等不及藏剑众人直接赶来,由是身陷囹圄,险些断送性命。 他怎么这么傻?我守在床边怔怔地注视着不省人事的叶疏云,复而想起,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责怪他呢? 自己跟他的做法,是一模一样的啊。 …… 藏剑的人八百里加急奔走一日一夜将万花谷孙医圣请出山,这位须发皆白、名震天下的老者仔细探查一番叶疏云的身体状况后,捻着白须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心脉俱断,气血匮乏,内力尽失,用药不入,施针无法,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 在场所有人闻言皆面色凝重,气氛凝结到冰点,曹毅沣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医圣大人,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老人拄着手中拐杖,缓缓道:“本是立死之局,贵庄主能将一缕残息留到现在已是奇迹,以我推测,他体内正维系着一种神妙的平衡,任何非自然外力强加于上,都有可能导致最后一根弦绷断,到那时便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听了这一席话,众人脸色又沉了一分,静默不语,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忽地,一个女子声音从床侧响了起来,音量不大却坚定有力:“老先生,您能否将他的详细状况拟一张单子给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自角落中站起,面色灰暗形容憔悴,但两眼清亮,灼灼地盯着医圣,其中涌动着可撼五岳的坚决。 老者略略打量我一番,似乎有些讶异为何会有身着丐帮服饰的人在这里,而观周围人的神色,大致明了一二:“当然可以。” 很快有人递来纸笔,老人大笔一挥,一张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单子便拟好了。 我如获至宝,万分小心地将它细细折好收进怀里,抬头再度询问:“请问您可否维持这种平衡?” 老者捋着长须点点头:“虽难救治,但维持现状还是能做到的。” 我退后两步,伏下身深深作了个揖:“那就拜托老先生了。” 语毕,直起腰,转身大踏步向外走去。 “女娃子!”背后传来一声呼喊,我顿了顿脚步,只听他语重心长道:“此去山高路远,珍重。” 我向身后拱拱手,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纵使山高路远,天高水长,我也一定找出救你的法子。 天下襄襄,奇人异士无数,总有人能将你治好。 付出再多代价,又有何惧? …… 大半年翩然而逝,我餐风饮露日夜奔波、天南海北辗转各地,长安盛神医、两湖卓祛病等天下名医拜访个遍,四大主城第一医馆、甚至于连擅以歌舞、音律为人疗伤的七秀坊、长歌门都有所涉猎,在看了那张病单后无一不束手无策。竟是举世难医的奇症。 此番回来再看一眼叶疏云,我便启程出海,离开大唐远涉他国寻求良方。 窗外淅淅沥沥夜雨连绵,我挑亮烛中灯芯,坐在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时隔多日,他仍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印堂暗沉、气若游丝,一如我离开那日。 我两指捏着手上那枚玉指环,慢慢转动,忽然感受到指腹处传来的些微异样,于是将它取下,对着灯烛细细察看—— 幽暗的烛火之下,莹润细腻的指环内部,隐约刻着几个小小的字。笔力遒劲、字迹端方,仿佛能透过刻痕看到雕刻者一笔一划、全神贯注精雕细琢的样子,那四个小字是—— “江云白首”。 湿意一下子冲破眼眶,无声地爬满了脸颊,落进忽明忽灭的烛火光影里,激起一片飞扬的微尘。 我轻轻地摩挲着那枚质地绝好的指环,瞅瞅安静躺于一侧的他,任由泪水簌簌滑下。 可别到最后只剩白首,不见江云啊。 第33章 自此飘零去(二) - 一入江云 - 靛弦 临行之前还要再见徒弟一面,当日事态紧迫,仓促间仅是远远一眼,没来得及与他细说事情的前后经过,便跟着藏剑众人一起转移到隐秘的地方。之后失踪了大半年,飞隼传书也是极少,往往只一个“安”字,想必那个小家伙现在既迷惑又着急吧。而此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归了。 我正匆匆赶往君山途中,忽然被人叫住,语气带着一丝犹疑不定:“右督?” 转头一看,原来是左护法夫妇。他们的孩子玲儿早已康愈,正牵着父母的手开心地蹦跳在他们中间。上次葵字营一役,左护法虽然捡回一命却身受重创,不宜再上战场。是以帮主直接准他退役回乡。而洛阳城郊最后一役,帮主以降龙掌掌毙赫斯缇娅,红衣教被迫撤出洛阳。这场正义之战大获全胜,江陵归于太平。一家三口终于能和和美美地日日在一起了,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他们见我这副满面风霜、神思不定的模样,察觉到了什么,谨慎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他们二人都曾是我的挚友,对他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回答:“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得了顽疾,我这一年半载都在求医,却无人能解。” 这对夫妇对视一眼,左护法开口道:“我知道一位奇人,就住在洛阳城外,她医术从毒,诡谲非常但能治各种疑难杂症,你不妨去问问,看她可有办法。” “毒?”我有些奇怪,倒从未听说有人以毒行医的,确实特别。如今之计,纵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一试。于是点点头:“好,多谢告知。” “不过据说此人性格怪僻,不轻易给人看病……”对面女子面露担忧之色,被左护法一声轻笑抢过话来:“无事。我从前曾于苗疆中偶遇此人,与她有交情,”说着,随手解下颈上的一枚铜钱挂饰,递到我手中:“你将这个交于她,报上我的名字,想来看个病不是问题。” “嗯???”他夫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什么情况?老实交代!” “嘶嘶嘶……玲儿你看!你娘亲又揍我!”左护法可怜巴巴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女儿,却见女儿欢笑着直拍手:“打得好打得好!娘亲加油!” 左护法无奈地撇撇嘴,小声讨饶道:“岑江还在这儿呢,给我留点面子吧。” “哼!”她闻言放开手,一脸凶相:“回家再收拾你。” 我看着这对老友打情骂俏,她在他面前完全不是端庄贤淑的女主人模样,而是恢复了少时的活灵活现神气十足,不由得唇角也微微一动,露出了这大半年来从未有过的笑容。 她盯了我一会儿,忽然凑上来,贴着我的耳朵说:“阿江,你一定要幸福啊。”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我一时愣住,继而莞尔,果然,无论时间走了多远,无论大家变成了什么样,有些东西还是不会变的啊。比如旧时情谊,比如刻进骨子里的义气。 “你也是。”我伸手轻轻抱了抱她,摸摸玲儿的小脑袋,冲他们夫妇二人挥挥手,道一声珍重,就此别过。 第34章 自此飘零去(三) - 一入江云 - 靛弦 按照左护法的指示,我不费力地寻到了那一处僻静草堂,位于城郊的竹林深处,有袅袅炊烟翻过篱墙。树下立着一人,正横笛吹曲,曲调哀婉动听,又隐隐透着一丝诡异,不似中原之音。 我走近一些,笛音戛然而止,一个妩媚冷艳的女子声音自叶间传来:“谁?” 我彬彬有礼地回答:“来向医者求治。” “打断我的曲子,还想让我治病?”她冷冷一哼,说出的话半点不近人情:“不治,滚吧。” 我念出左护法的名字,“我是他的友人,他让我来找你。”说罢,将攥在手中的铜钱向她一抛,她遥遥接住,细看一番,语气一转,掺着些淡淡的酸涩之意:“哟,倒还记得我嘛。” “那你随我来吧。” 这时她才从叶间转了出来,一身艳媚华丽的绛紫长裙,头上顶着高耸雪亮的银制饰物,一端高高挑起,恍若银凰展翅,耳下胸前腰间足腕都佩着银饰,或如蝴蝶翩飞,或如娇花盛放,随着动作发出叮叮哐哐的清脆声响,妆容浓丽妖艳,身形浮凸有致,别有一番异族情调。与先前见过的娇美温软的七秀、书卷清气的万花、风雅飘逸的长歌女子都不相同,是一副颠倒众生的美艳绝伦之相。 她打开屋门,我紧跟着走进去,地面上到处摆着炉鼎,煮着颜色不明的汤水,还有些蓄养毒物的痕迹。 她在一张靠背长椅上侧卧下来,面朝着我,一手撑了下颔,姿态举止说不尽的妖娆魅惑、万种风情,开口也是极尽诱惑的语调:“说吧,中原人~你有什么顽疾?” 我摊开怀中已经揉得皱皱巴巴但毫无缺损的纸条,递了过去:“不知医者对于此症可有办法?” 她伸出纤纤玉手接过纸条,粗略一扫,笑了一声:“是个难题。” 我的心情不由沉沉坠了下去,就如同之前经历的千万次失望一般。 她艳丽的眼尾一挑,“不过,办法还是有的。” 我立马抬头,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真的?我遍访名医都无可奈何,你有方法?” 她嗤之以鼻:“你们中原人看病那套,恪守成规一板一眼,治常疾尚可,对上这种奇症怎么能行?” 她朱唇轻启,音调上扬,吐出的是世间最绝妙的仙乐:“你可听说过,凤凰蛊?” 南疆五毒教的第一蛊?传得神乎其神,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一蛊种下便是再添一条命。我向来对这种民间传闻抱怀疑的态度,口口相传,任意歪曲,今日一看,竟是真的? 她似乎看透了我在想什么,开口:“凤凰蛊,浴火涅槃,刹那生灭,但并非真的那般轻易。否则,世人必然趋之若鹜,怎会只流传于市集坊间。” “以命易命,实是凤凰蛊之精髓。需以奇经八脉的精血作引,养得蛊虫,施入患者体内。作引者若是常人,必死无疑,但若是武力高强内力雄厚之辈,好生修养能保回一命。但自此武功尽丧,沦为常人,你可要想好。” 我毫不犹豫,当即应道:“好。” 她略带几分诧异地瞅我一眼,淡淡一笑:“那我准备一下,三日后与你一同去。” “多谢。” “不必谢我。他……”话语在舌间打了个转儿,被她兀自咽了回去,阖上眼睛摆摆手:“罢了,你走吧。” 我微一拱手,掉头离去。 …… 曹毅沣等人为我们安排了一处隐秘而安全的地方,依着五毒医女的意思悉数退到十丈之外,保证这十二个时辰内无人打扰。我也抽空回了趟君山,将后事跟徒弟交代好,他不停地追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只说他很快就会知道的。 若是将我的计划告诉他,他肯定会全力阻拦,以我现在还真镇不住他。 心头萦绕着一缕淡淡的歉疚,日后再好好补偿吧。 洛阳今夜又笼罩在一层凉薄的夜雨之中,荒草浅滩之上寒鸦刺耳嘶鸣,孤城紧闭难隔风雨,冰寒入骨。简陋的房间里并排摆放着两张床,我和他一人一张,我坐在床头,痴痴地听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点一滴敲入心扉。 我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眉上凝结的寒霜,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不似活物,但今夜过后,大概就能焕发出勃勃生机,一如年少风发的意气。 可是彼时的我,还有资格站在他的身侧吗?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身凛然的武功是自己唯一的骄傲,若被剥去,我将一无是处。而藏剑的庄主夫人,理应是一位知书达礼、温尔贤淑的大家闺秀,管家主事、相夫教子、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绝对不是像我这样,肆意放纵、没有规矩,哪有一点女子的样子。 就算别人的冷言冷语我都不在乎,叶疏云顶着族中长辈也会很有压力吧。 我执起他的手,在幽暗的烛火下细细描摹过那些熟悉的剑茧,掌心的错综纹理,温存眷念地与他十指交缠。 或者……用余生换取一份长情就好。 正在此时,五毒医女走了进来,一切准备就绪,我翻身上床,闭上双眼,由她捻起一抹殷血绘在眼尾眉心,勾勒出一个玄异的图案。 便自此流离,命若飞絮。 第35章 江云白首(大结局) - 一入江云 - 靛弦 千里洞庭湖畔,浩渺碧波荡,几点白帆扬,有撑船人高唱着渔歌一篙驶入芦苇荡。两岸桃花夭夭,繁枝灼灼,清风软绵拂在面上,共一壶陈年老酒,余蕴悠长。 我头戴一顶乌纱立于竹筏前头,赏罢美景,扭头对身后女子言道:“回去吧。” 女子应是,竹篙一点,小筏飞快地调头,顺流直下,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君山山脚。 当日徒弟按我的要求将我提前接回了君山,我足足躺了半年才能站起,又过了半年才恢复自如。身体里磅礴的内力真的一夜之间静如止水,任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再起波澜,就如沸反盈天刹那平息。跟藏剑那边的说法是一命换一命,我身陨,倒也确实没了动静。 现在是第三年,桃花已经开落两轮了。 我平素出门都戴着乌纱帽,因为不想叫人认出,发现我功力尽失上来嘘寒问暖。他们的善意关心是真,但我不愿意一再解释。衣着也换回了丐帮的入门套,装成一副新手的样子。 这两年江湖上的消息我一概没听到,即使是在人多口杂消息灵通的君山。兴许是徒弟怕我受到刺激,特意叮嘱过他人吧。倒是徒弟经过这两年的锤炼,凭借自己过人的天资和聪颖得到大家的赏识,顺利接替帮主之位。看着自己此生唯一的成果取得如此高的成就,我相当满意。 他真的把我保护得很好,派人时时跟在我身边预防不测。日常生活也是面面俱到,孝顺得令人感动。真是个举世难得的好孩子,我不由庆幸自己当初捡到了他,带回来教导,十年如一日,最后出落成这副好儿郎的模样。他是我的骄傲。 至于大长老,他卸了职,还专程来跟我致歉,着实让我意外了一番。面对着为丐帮操劳一生、两鬓斑斑垂垂老矣的他,我又能责怪什么呢?忠心固然是好,用的方式不对。好在有悔过之心,毕竟曾经师徒一场,就当自己这一身他亲自授予的武功全数还他了吧。 可是…… 最怕回忆里,只剩那人身影。 叶疏云…… …… 一路步行到总舵,已有些气喘,见今日人声喧嚣似与往日不同,我拉住一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面生的很,应该是刚入门不久,随意看了我一眼,回答:“你不知道吗?藏剑大庄主到总舵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所为何事?” “我这种小卒怎么知道,大概是门派间正常的联络关系?”他有些促狭地斜睨着我,调笑道:“你不会也对他芳心暗许吧?啧啧,风度翩翩的叶家家主果然害人不浅。” 我在丐帮待了这么多年,对这种老不正经的言论早就习以为常,是他们的通病了。遥想当年左护法也爱这样随处乱撩,最后还不是被人收拾了。这些人随性惯了,欠管教,不理就是。我冲他道个谢,扬长而去。 挣扎良久,还是抵不过内心的叫嚣,决定偷偷溜进去看一眼,就看一眼,没事的。 这么想着,恰好有一队侍者经过,我接过队尾小师妹手里端着的水盆,“我来吧。” 她知道我在帮主心中的分量,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忙不迭点头:“好。” 我跟在队伍最后,垂着头默默进入大堂,在最不起眼的位置站定。 徒弟正坐在首位,他就端坐于首位右下方的上席,一样的气度从容、卓尔不凡,正与徒弟自如地攀谈。我不便直接看他,只能偶尔从乌纱的孔眼里偷瞄一眼就迅速移开,防止被察觉。 不过再看身侧一众师妹火热的目光,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即使我尽力低调,但这么奇怪的装束仍然引起了几道注目。当即就有藏剑中人不解地发问:“为何有个侍女将脸遮去?” 我立刻紧张起来,手心都在冒汗,却听徒弟轻描淡写地回答:“不过是患了敏症,怕冲撞了各位贵客,我便让她遮住容貌再来。” 众人一听,纷纷表示理解,回到刚才的话题,无非是些两派修好的客套话。 但我却渐渐支撑不住,满满一盆水对以前的我来说根本轻而易举不值一提。可今非昔比,我的两条手臂隐隐酸胀,端着盆的手开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片刻也坚持不下去了。 一道轻飘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只一瞬便挪了开去,高居上席的叶疏云向一旁轻扬下颔,曹毅沣见了,立即走过来,一双黄澄澄的靴子停在我眼前,自然而然地将我手中的盆接了过去。 我心里一惊,知道不好,就听一道疏朗的声音在大堂中响起,掷地有声:“我此番前来,是想找帮主要一个人。” “何人?”徒弟微讶,声音中添了一分警惕。 “她。”叶疏云伸手一指,即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倾注到我身上,我浑身一抖,不管不顾地扭头往门外冲去。 他微微蹙眉,几乎在同一时刻起身,正欲追来,面前却拦了一人,正是丐帮帮主,手执长棍横在他身前,神情是不容置疑的坚笃:“你贵为一派之主,何必为难一个弱女子。” 他有些焦灼地盯着她离开的方向,全然不复先前的温温笑意,冷冷一瞥挡在身前的人:“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就是八年前,扬州的那个藏剑公子。” 听了此话,帮主愣了一瞬,慢慢收回了阻在他面前的手。 他当然知道,自己师傅那些年多么心心念念的人。原来……竟是他?竟然……真的找来了……如果是他的话…… 师傅会很开心吧。 …… 我拼尽全力地飞奔,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水泽不自觉地溢出眼角飞散在空中。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喜是悲,脑子里只充斥着一个念头——逃!!! 好像跑了很久,他应该追不上来了吧,正想着,腰肢突然被一圈,不容置疑地揽入一个宽阔踏实的怀里。 他从背后紧紧地拥着我,力道大得恨不得把我融进身体,温热的唇附在我耳边,极轻极柔地问道:“为什么要逃。” 感受着久违的、梦萦魂牵的温暖,我的脸上一片濡湿,完全抑制不住自己音调的颤抖:“我……我怕拖累你。” 他满脸都是心疼的神色,温柔又怜惜地一点点吻去我脸上的泪痕:“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救我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大代价么?” “对不起,我来迟了。但我发誓,从今往后,我们永不分开。” 我抬头去看他,他的眼眸晶亮如星,熠熠生辉,谦谦君子、铁骨男儿许下重于泰山的一诺,坚如磐石无转移,天崩地裂不可倾,眸中映满我的样子。 他俯首过来,唇瓣相触的前一刻,我听到他铿锵有力的话语,风华绝世,落地成诗: “我叶疏云,这一生,只你一人。” 风好像停了,万籁了无声息,天地间一下子空空如也,只剩我们两人缠绵拥吻,一如往昔。 此刻,便成为永恒。 【番外1】少年情-叶疏云 - 一入江云 - 靛弦 他这个人生性淡泊,从小到大极少有想要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一定会得到。 譬如他五六岁看中的一只玲珑剔透的玉铃罗,那是藏剑门派继承人才能持有的信物,他便拼了命地练剑,从一干藏剑弟子中脱颖而出,获得长辈们的瞩目。他并不在意藏剑庄主之位,但为了那只玉铃罗愿意扛起整个门派的重担。 十五岁长老们便为他定了亲,对方是个官宦世家的大小姐,知书达理、款款大方,确实是个做妻子的不错人选。他觉得还可以,就没有反对。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扬州城的一间铺子里,一个咋咋呼呼的女孩子,不大的年纪却狠得要命,直接砸了门上的牌匾。他正巧在那里看账,便出面随手制止了她。倒也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觉得这个女孩子满眼都是神气。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她自个儿坐在他居处外的树上,垂下一条白净的腿,足腕绑了条细细的红绳儿,足面纹了青红相间的龙蜿蜒盘旋没在腿弯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手里拎着一壶酒,见他来了,眼睛一亮,晃晃手中的酒:“嗨,我来向你赔礼道歉了。” 而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她天天有事没事往这边凑,对他来说无所谓,但还是好心地指使下人提示她自己有未婚妻,对方居然直接忽略过去,神经粗成这样也是蛮稀奇的。 有一天,他在茶楼中品茗,视线略略往窗外一扫,就看到了她。她正帮一个灰头土脸、满身狼藉的小乞儿驱逐一群恶丐,蹲下身把脏兮兮的小孩圈在怀里,笑着对他说些什么,神情尽是从不曾见过的温柔。随后她起身去给孩子买来一只炸鸡,看他捧在手里吃得喷香,欣慰地摸摸他的脑袋,牵起他的手走到人海中去了。 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柔软的一面,倒是让他有些惊讶,他以为她永远是神气又凌厉的,没人能欺负的样子。如今一看,她还生就了一副善良的心肠。 渐渐地留意起来,就愈发觉得她特别。他当时也没想许多,只道是对英豪的欣赏,直到她那天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几分痛楚几分委屈还有几分故作坚强地将他一瞅,扭头果决地朝门外走去,他感觉自己的心微微一缩。在一大摊酒坛碎片中捡到烂醉的她,他想也不想就背到身上,一步步地走回去。其实他完全可以叫人或者坐马车,但当时完全忽略了其他选择,后来一想,可能自己只是想与她接近吧。 她哭了,眼泪一滴滴打在他肩窝背上,滚烫滚烫的,一直灼到他心里。她喃喃着自己什么都不好,不值得人喜欢,他听了不由蹙眉:她想什么呢?本来是一个侠骨丹心的女中豪杰,傲视群芳的存在,怎么把自己看得这么低? 心疼的感觉又蔓延上来,就像被细小的针尖密密地扎过。他明白了,这就是书中说的那种感情,无关风花雪月,只关乎真心,那是眼里仅容得下这一个人的感情。 于是他找到未婚妻,与她商议解除婚约。本来她并不情愿,过了几天态度突然转变,配合着他在长辈面前演戏,两人顺利斩断瓜葛、脱离桎梏。这件事一度闹得满城风雨,铁定也传到了岑江的耳中,可她却许久不再迈进藏剑一步。 他有些不知所措,思考着是不是要主动找她说清楚。他从未揣摩过女孩子的心思,也不明白她们到底在想什么。这些天来时不时会神游天外,这在往常是极少有的情况。 她本来就是闯进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而现在,他想把这个意外留下来,留进往后的人生里。 既然是他想的,就一定会做到。但如果……她不再喜欢了呢?他该怎么办? 真想不到啊,他叶疏云也有患得患失的一天。 这一日,他正愣愣地望着窗外出神,忽然听到屋顶上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条件反射地去够身旁的剑,却见屋檐上猛地倒挂下一人,长长的乌发扎成一束飘荡在半空中,露出一个狡黠又灵动的笑容:“吓到了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心情不可抑制地好起来,就见她灵活地翻进窗,大大方方地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最近有点事耽搁了,今后又要多多叨扰疏云兄啦。”仿佛无事发生过似的,又回到了从前熟悉的相处中。 而后便是日复一日的善待和纵容了。 ————少年情•完———— 【番外2】生死劫-叶疏云 - 一入江云 - 靛弦 只是他没想到,整个府上的人都懂他的意思,独独她对此毫无察觉。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提出了一些不寻常的要求,第二天竟不辞而别,还顺走了那只玉铃罗。 玉铃罗,确实重要。可当所有藏剑的人都知晓下一任庄主是谁的时候,它还有什么作用呢?一枚玉器而已,哪比得上他这个人有说服力?若要传给后辈,请人再打造一只就是了。以藏剑的财力,根本不在乎这点花费。 重要的是她啊! “命在玉在”只是空话,他知道以她对他的感情,听闻这件事绝对会亲自将东西还回来。到时候就捉住她,好好问问为什么,不让她再离开了。 而后种种,几经波折,终于解开误会、走到一起。才没过几天甜蜜日子,他们又被迫分开,紧接着他就接到消息说她被柳长抉囚禁了。 他当即取下重剑,急如星火地赶过去。 飞驰途中,身侧狂风怒起掀林海、叶涌如浪乱山峦,两旁景致迅速被甩在身后。就像那时,他在密林深深、无边迷雾中疾奔,凭着敏锐的感官从风声中分辨出射向她的那支弩箭的方位,遥遥掷出一块石子,精准地将它击偏。他自己都惊异于那一刻的爆发,那是源自内心深处对她倾尽全力的保护。 因速度过快而一片模糊的视野中,他眼前又隐隐约约浮现出她容颜,于满城烟火之中亭亭回望,双眸醇似酒。 此一去不见得能归来,他心里清楚。可那又怎样呢?她是因为他才牵扯入这段本不属于她的恩怨,他一定会护她周全。纵使这代藏剑掌门年少折陨、世上无人记他姓名,身后无功无过甚至落人笑柄,他也要为了她搏上一搏。 毕竟这是他的人生,他做的选择,何人能判对错? 浩浩天涯路,哪怕骸骨化尘土,也绝不后退半步。 只愿风雨落幕,世间再无蹉跎。 直到倒在她怀里,衣稍渐渐漫上如火血红,才发觉心口的位置好痛啊,痛得像有无数把尖刀在其中搅动,痛得就快要失去知觉。她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落在他脸上,他的脑海里竟然只剩下庆幸,庆幸她和他死亦不能同终。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情有多重,比任何东西都重,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身体的温度一分分流失,他抓紧所剩无几的时间,让她答应好好活下去,实现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她本是自由自在、翱翔九天的鹰,天地为友、四方任走,不该被囿与此时、此地、他的身侧。 至于他的思念,便随着那枚玉指环一起永远陪伴她吧。 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女孩盼了他这么多年,他怎么能留下她一个人在世间。 …… 他竟然被救回来了。他自己都知道那是必死之局,再醒来时竟然完好无损、运功自如,稍加调养就能恢复如初。他怔怔地坐在床头,几乎立刻就要去找她,想想自己现在危机四伏的处境,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好几次,才硬把冲动按捺下去。 他要看看她怎么样了,到底花了多大代价才令他死而复生。但不是现在,现在去只会把她置于重重危险之中。 他休养好后就马不停蹄地肃清藏剑内鬼、厉兵秣马带人攻上霸刀,逼他们签下协议,自此两派不再相争。他一刻也不敢停歇,仍然辗转了足足两年。万事具备,确定能给她一个安定的环境,这才上门迎接。还是迟了,他真想一直守在她的身旁啊。 那日在大堂上,他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那道早已深深铭刻进骨子里的身影。两年不见,她削瘦了一些,站在大堂最角落的位置,偶尔才偷偷瞧一眼他,又飞快地转开视线。她捧着盆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他立马就猜到了怎么回事,大约是为了救他功力全失。于是递了个眼色给曹毅沣,让他接过她手上的重负,旋即向丐帮帮主开口要人,不想她听了此话直接夺门而出。 他不费力地追上她,将她拥进怀里,她发尾冉冉的香气是他此生最眷恋的味道,他问她为什么逃,她竟然回答怕拖累他。他感觉自己心疼得快要碎掉了,这个傻姑娘,她倾尽她的一切换他一命,他怎么会不要她。她哪怕一辈子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他也会娶她回去,照顾她直至生命走到尽头的。 他的女人,本来凭着这身武功无论去哪都会受到重视,却为了他甘愿自断双翼、龙入浅池,他怎么舍得不珍惜? 他贴着她的耳际许下重若泰山的一诺,诺她此生,永不背弃。 ————生死劫•完———— 【番外3】凤栖梧(一)-曹毅沣 - 一入江云 - 靛弦 藏剑庄主叶疏云率领门下五千弟子一举攻上太行山霸刀柳家,逼迫他们签下协议,从此大唐铸刀冶剑分为两家,互不干预。一时间江湖上都在盛传,这代叶家领袖一剑挑了整座霸刀山庄,平了一段搅动天下的大派斗争,真真是风华无量、盛气无双。而提议刀剑分治更体现他胸襟广阔、目光长远,了结两派持续数年针锋相对的局面,保得世间一时太平。 他的风姿气度令无数世家小姐心动无比,并且据说向来洁身自好从不花天酒地,府上女主人之位也一直空着,各怀春少女遂想破脑袋接近他,他虽待人温和有礼却永远保持距离。这才没过几天,竟迎娶了一个藉藉无名的女子,成亲礼之隆重盛大轰动江南,百年内都极为少见,彩灯炮仗绵延十里,众人纷纷抻长了脖子想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奈何庄主一娶回去就像宝贝一样藏着,根本没机会一睹芳容。 曹毅沣无可奈何,自从平定霸刀后他就没了用处,奉命做个暗卫,日日隐在暗处看护新进门的庄主夫人,偶尔出个门还被吃瓜群众围着问庄主夫人什么样,真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啊! 还能怎么样!庄主看上的能是凡品吗!就算武功全无了也绝对不是凡品好吗! 他头大地看着这个一溜烟蹿上树,两腿悬空晃啊晃的小祖宗,脑门上全是汗,您要是摔下来我可保不齐接住你啊!那接不住小命可就不保了啊! 她好像是无聊透了,没在树上坐一会儿就下来,飞快地换上一身丫鬟装束准备出门,曹毅沣赶紧悄悄跟上,眼见着她还没跨出门槛就迎面撞上了匆匆回来的叶疏云。 “怎么?想出去玩?”叶疏云顺势揽住她,低头一脸宠溺地轻笑,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曹毅沣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嗯,你又不在,闷得慌。”她不满地撇撇嘴,“一起?” “好。”叶疏云牵起她的手,往这边扫了一眼,曹毅沣知道,自己是时候下班了。 为什么每天还要被塞一嘴的粮啊!单身人士有没有人权啦! 说到这个神秘又特别的庄主夫人,还要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他入府较晚,那时庄主夫人还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了藏剑大门。也听说了些许传闻,道自家主子有一个心上人,前不久刚刚离他而去。他不免稍微有些同情,想不到玉树临风英姿卓绝家财万贯地位崇高的主子也有情场失意的时候啊! 没过多久,主子忽然把他叫过去,交给他一项任务——伪装成疯婆子,等有人把玉铃罗送来,把她带回府上。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弄伤此人,要将她完好无损地带过来见他。他一口应允,心想这第一件活计倒是简单得很,比他过去水深火热的生活好多了。 没错,曹毅沣过去是朝廷高官豢养的杀手,整日刀口舔血、饱受摧残,机缘巧合被叶疏云所救,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因此,他绝不会背叛叶疏云,也绝不会背叛藏剑。 他没料到的是,这次的对手居然这样难缠。上天入地愣是让他怎么都追不着,一路从扬州追到了巴陵,结果最后拿到了一具尸体。尸体面目全非,但从形体上几乎可以确认是她。 他将尸体带回去,不忍心看叶疏云脸上的表情。就见他方寸大乱,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全然不顾污秽一把将尸体捞进怀里,全身都在颤抖,仿佛什么心爱的宝贝破碎了一般。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从没见过向来处变不惊的主子这般失态的样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个个杵在那儿动都不敢动。 叶疏云伸出一只发颤的手摸索她的手握进掌心,突然一顿,接着就把尸体甩开。起身面无表情地接过下人递来的绢帕,擦拭五指,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这是假的,扔掉。” 大家哆哆嗦嗦不敢吱声,都觉得从不动怒的主子这回火了,大事不妙。曹毅沣却不这样认为,他明明是浑身一松好吧,气场都不那么骇人了。 究竟是何方神圣啊,能把主子迷成这个样子? 【番外4】凤栖梧(二)-曹毅沣 - 一入江云 - 靛弦 真正查起来并非易事,对方约摸也是有身份的人,隐藏得很好,手上的线索仅有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一直查了两年多,才查到丐帮中有个女子,与那人特征基本吻合,已位及右督。 丐帮和藏剑素来没有交集,两边又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事儿难成。可曹毅沣都能察觉到叶疏云的欢喜之情,快要溢出来似的。还时常能撞见他将一枚价值不菲的玉指环攥在手里,屏气凝神地往里面刻着什么,听下人说,那是他母亲留给他赠与未来妻子的定情之物。 此等深情可真是感天动地啊! 彼时叶疏云已继任藏剑庄主,年逾弱冠却并无妻室,门内长老替他四处物色却被一再拒绝,本来推翻先前的官商联合婚约已惹得他们不满,此刻终于爆发,聚集起来一同向他施压,令他即刻娶亲,巩固藏剑势力。 那是曹毅沣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一盏茶盏狠狠掼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碎成千瓣万瓣、形同齑粉。从不动怒的人发起火来最是可怕,一怒冲天、势如雷霆,愣是把一屋子的老者震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见他高高立于大殿中央,疾言厉色、字字铿锵,有穿云裂石之威:“还请诸位,不要插手此事。” 从此之后,长老们统统消停,不再过问他的终身大事。他在其他方面确实无可挑剔,是个称职的好庄主。面对霸刀的频频挑衅,他也是身先士卒,亲自前去与他们谈判。恰好洛阳附近丐帮和红衣教起了纷争,他便以面具掩盖真容,作为江湖正义人士参战,循着心上人的脚步一路追去,其中千般磨难、万般艰辛,所幸最后终于修成正果,迎回自己心爱的人。 虽然藏剑山庄内明面上没人敢对庄主夫人有半分不敬,但私底下还是免不了风言风语。尤其是几个老迂腐,会唧歪一堆配不上之类的话。 每到这时,曹毅沣内心都会一顿嘶吼: 什么配不上啊!!他们真该到风雨镇亲眼见见那一幕!!! 四面包围中,那个女子脚踏尸髅、手执长棍,全身浴血,恍若刚从炼狱血海中升起,双眼迷蒙无法聚焦,神智已然模糊不清,但仍死死地护着自己身后。简直就像一头猛虎,就算全身扎满了刀箭仍屹立不倒、赫赫威风,王者尊严不容侵犯。她目光中如藏一匹恶狼,凶狠四顾,一旦有东西胆敢闯入领地,顷刻就冲上去将它撕得粉碎。 这一幕绝对能让现场所有人终生难忘,她疯狂暴戾、令人生畏的行为在向所有人宣誓:我就是死,也绝不让你们靠近他一步! 这是怎样惊人的痴情和胆识!曹毅沣每每回想到此事,都嗟叹不已:若我也能遇到这么个女子,此生无憾啊!! 后来她更是牺牲好不容易练就的一身绝世武功,换来叶疏云重回巅峰。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负她,他都看不下去了好吗!!这种举世稀有的珍宝,还有人不爱惜?? 但显然主子不会给他看不下去的机会,一娶回来就宠得要命,那真是捧在心尖尖上呵护,整一个宠妻狂魔,如果大唐出一个模范夫君榜,他肯定当仁不让第一位。 所以说,依曹毅沣看来,什么庄主夫人配不上庄主,那根本就是绰绰有余……啊呸呸呸,天造地设好吗!!!!! 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小波澜,这不,今日一个不自量力的跋扈千金上门挑衅庄主夫人来了—— 岑江正懒懒地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自从怀有身孕以来,她的瞌睡愈发多了,整天不想动弹,还得等叶疏云回来拉她出去活动。突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浓妆艳服的小丫头片子,指着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大致是什么你给我看好了叶庄主不会喜欢你多久他迟早是我的诸如此类无聊之语。 她等她说完了,眼皮才掀开一条缝,斜睨她一眼:“我刚刚睡着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丫头被她一下噎住,气得不轻,两手叉腰,大骂道:“叶庄主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乖张无礼之徒!” “哦,那你找他说去啊,跑到我这里做什么?”她悠悠地开口,语气清闲,毫不在意:“还是说,你都不如我这个‘乖、张、无、礼之徒’,入不了他的眼,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你你你你你!”小丫头顿时七窍生烟,牙齿磨得咯吱响,狠狠一跺脚,被她生生气跑了。 唉,这人功力不够啊,想她当年还是街头混混的时候,那嘴皮子练得多厉害啊,还有人吵得过她? 她刚阖上眼睛准备继续休息,就听一道熟悉的脚步声急急赶来,落在她的身侧,好像在担忧她有没有事。 叶疏云听说有人上门招惹她,立刻着急地赶回来,生怕她受什么刺激。回来一看,哪里见得着闹事者的身影,只有她安详地躺在躺椅里,面容恬静、鼻息平缓,仿佛已进入沉沉梦乡。 他俯身凝视着她安静的睡颜,不由抒了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是啊,他的女人是谁,就算武功全无,也还是那么强大。 正欲轻手轻脚地离开,却见眼下的女人闭着双目,略带委屈地瘪瘪唇角,伸出一双手,长着细小绒毛的脸蛋在阳光下莹润剔透,漂亮得不像话,慵懒的语气罕见地带上点点撒娇意味:“抱。” 叶疏云闻言一霎笑得简直春光明媚百花齐放,温柔又温柔,温柔到了极致地将她的腰身轻轻托起,拥进怀里。躲在角落里的曹毅沣登时想自插双目,默默转开脸去。 天知道英勇凶悍的庄主夫人只会对庄主露出这种小女儿情态啊!! 亮瞎了!! 甜齁了!!!! 辣鸡庄主想让我早点成家也不用这么刺激我吧!!! 那能是说遇就遇得到的吗! 何况是在见识了庄主夫人这种极品以后! 人生啊,寂寞!如雪!! ————凤栖梧•完———— 【番外5】疏狂客-未婚妻 - 一入江云 - 靛弦 凭什么?她心里只有不服气。自从叶疏云找到她提出解除婚约后,她就一直愤愤不平到现在。 她作为朝廷高官的掌上明珠,不说才华横溢名动天下,好歹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刺绣诗礼一样不落,举止得体、端庄大方,在江南一带也是颇有名气的。结果,自己十三岁订亲的未婚夫居然说他爱上了别人、不想和她成亲《一入江云》【番外5】疏狂客-未婚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6】眷眷-小徒弟 - 一入江云 - 靛弦 从岑江递来那只炸鸡开始,她就是他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了。 那年他大概十二三岁吧,因常年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所以外形上又瘦又小,看起来好像只有七八岁。 他太弱了,比他大一点的乞儿总是欺负他、抢他吃的,他凭着一股子拼死拼活的狠劲才搏下一口食物活到现在,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直到她从《一入江云》【番外6】眷眷-小徒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7】皎皎-五毒女 - 一入江云 - 靛弦 她是五毒医圣的唯一弟子,天资聪颖、尤擅蛊术,还生就一副极美的面孔,是盛开在苗岭之上最美艳的罂粟,是众人竞相追捧的明月,全苗疆的优秀男人任她挑选,她却一个都看不上。 她为什么要嫁给不如自己的男人?她有这份高傲的资本,若是找不到配得上她的,索性一直单着,也比勉强自己好。 这一天《一入江云》【番外7】皎皎-五毒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