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 谢必安被棍子击中了后脑。 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敲得精神恍惚,再抬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乌压压的一排人头,他们被成串的锁链束缚,缓缓踱步前进,口中偶尔低哑地“啊啊”唤两声,目光涣散,面容惨淡,整就一个痴呆状。 这一幕有点像那副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因为队伍前面谢必安还看到了一条河流。 他又低头看自己,手上、脚上沉甸甸的,不是胖成一坨肉,而是带着镣铐。 都说这玩意象征牢狱之灾,是冰冷的,但谢必安没觉得它冰冷,因为他现在的身体更冷,相比之下那镣铐竟有些暖意。 背后传来嗖嗖风声,谢必安下意识一缩脖子,躲过那当头一棍,随即,他前面那位中招了,让哭丧棍抽的原地翻了个跟头,咿呀地哼了会,也没还手,浑然不知的继续随着大部队往前走。 “都快点走!谁掉队我抽谁!” 把谢必安捉了锁进这人流大队的家伙在后面跳脚着吼叫,谢必安猜,那张牛脸此刻应该喷着粗气眼睛通红的,就像西班牙斗牛场上被红布闪花了眼睛待宰的倔牛。 可在这,不是人逗牛,是牛逗人。 牛头人身,小腿之下是微弯的偶蹄,他牵着锁链的末端,手执粗棍驱赶着谢必安等人,俨然是个掌权的。 好,现在容我们的主角自我介绍下。 谢必安,今年二十四,片儿警一个,追捕摩托车抢劫犯时被对方强行拖拽顺便捅了一刀,鲜血洒了一路,送医院那会身体都凉了。 他本以为自己该死了,可一睁眼,却发现自己穿着古代华服,躺在一幢古风阁楼的凉榻上,旁有美人递着葡萄要喂自己,前有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戏表演。 感情自己是穿越了?还穿越到了个大户人家,准备迎接逍遥日子? 谢必安刚要开心,突然的,那表演的戏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就捅进谢必安心窝里。 “狗贼,你助纣为虐害我全家,还不纳命来!” 一点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你这是犯规! 谢必安哀哀看着那戏子被冲来的侍卫拖下去,终于闭上了双眼。 于是,穿越不过三秒,谢必安再度死于非命。 所以当他被一个长着牛头人身的大汉敲了一棍子困到镣铐里牵着走时,他还茫然地在思考,自己现在到底是穿越了还是死了。 “你们这些家伙,一会坐船渡河时都乖点,三途川的水是会吞噬灵魂的!凡是坠河,有去无回!”前面,一个马脸汉子握着个狼牙棒,他手里那根棍子堪比过年时谢必安单位发的那根金华火腿,粗壮,结实,还硬的无以复加。 不过,那马脸汉子说了“三途川”。 谢必安逮过一个挺文艺窃贼,对方威胁人都不骂“送你去死”而是骂“送你去三途川观落阴”—— 所以三途川就是冥界了吧。 那么,自己还是死了。不知道是以片警谢必安的身份死的,还是以华服男人的身份死的。 而眼前这两个怪模样的,应该就是牛头马面。 想到这时,谢必安已经走到马面前了。 眼见地府大名鼎鼎的鬼差,谢必安还是有情不自已冲着那张马脸打量了好一会,确认那脖子下的人皮和马皮真是长在一起的,而非面具,马脸能拟出生动的表情,如现在,沐浴着谢必安考究的目光,马脸扯着腮帮子磨了磨牙,眼珠子流露鄙夷之情,抬起脚就一踹。 谢必安一头栽进小船,撞了头,有点痛,他不满地回望马面。 马面沐浴谢必安那谴责的眼神,对牛头道:“怎么神智还在?” 牛头眯着眼辨认了会,道:“他是个大户家的短命仔,可能通灵感比较强,看一会鬼司怎么判吧。” 后来,谢必安才知道,鬼魂刚死那会还能保留神智,一旦步入冥府范围,吸了曼珠沙华的花粉,意识会开始模糊,口齿不利无法语,等到了判官那进行判决之时,才能暂时恢复神智反思此生作为接受判决结果。 这是冥界为方便管理鬼魂的一种手段,但凡这时候还能有神智的,定有些本事,不能小觑。 现在想想,那时候自己被牛头马面抽了一棍又踹了一脚,大概是两个鬼差有预感面前的鬼魂日后会是个抢他们生意饷银的存在,遂心存怨念,公报私仇。 但此刻的谢必安哪里知道这些事,他瞪了马面厚重的蹄子,心里吐槽是马学驴撅蹄子作甚,要不是被拷着,他非扑上去和对方打。 无奈地揉了揉屁股,谢必安只得乖乖坐好。 小船儿如梭,轻快地顺流飘动,谢必安看了身边,还有几艘同渡的,他试着跟离他最近的那个大哥打了个招呼:“嗨哥们,你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 “唔——”那男人对谢必安张开嘴,吧嗒,舌头掉了下来,满嘴乌黑的液体顺着下巴低落。 “……”谢必安僵住,默默缩回手,讪讪摸了摸鼻子。 他还是别随便搭讪了,不是每个鬼都能死的像他这么体面,能保持形象别随意吓人/鬼。 轻舟划开水面,谢必安注意到,船艄划开的水波里有雾气翻滚,他眯眼看了会,发现那扭曲的雾气居然凝聚成人脸的形状。 蒙克的呐喊? 谢必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正想摸一摸,突然岸边传来一声:“碰了你会后悔的。” 手顿住,抬眼一瞧,红艳艳的曼珠沙华里站着个古装的男人,气质如空谷幽兰,眸子里有几分幽怨。 对方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的小船远去,朗声道:“河里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怨鬼,小心被拉进河里。” 说完,男人转身进了屋,曼珠沙华丛中,有一幢小宅子。 居然有住在三途川河畔的家伙。 谢必安惊讶于对方的淡定,这里除了曼珠沙华就是过往的游船,一点风景都没有,谁会选则住这? 不过,方才他提醒自己别碰河水,那该是个好心肠的。 谢必安素来欣赏好人,所以这提醒之恩他记着了。 接下来,谢必安大概懂了那男人的意思。 一条条小舟在前方的河道分成了三束,不同的小船走上不同的河道,有的河道水流平缓,有的水流湍急,他眼见不少人的小船在河流中不胜水力而打翻,坐在船上恍惚的魂儿瞬间让水流吞噬,那些氤氲的雾气化为一只只苍白的手,死死拖拽着那魂魄,让他深深沉入水下,再没能浮起来。 假若谢必安方才手贱去捞了那河水,下场差不多,白白辜负了他这条结实顺当的小舟了。 幸好有个心善的提醒他,幸好。 三途川的水流终汇合为忘川,渡口之处,所有留下的魂魄一一上岸,先过孽镜台,生前若有罪孽则镜中会显现,赏善司、罚恶司、阴律司、查察司就在一边看着,你若生前无罪行善,那便好说,待会过了奈何桥,走上望乡台,回看一遍你的故乡亲人,孟婆会为你端上一碗汤。 化解此生忧愁,重投轮回路。 若有恶,具体受罚措施当场断定,稍后由七十二司执行。 谢必安看到他前面那个看似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在孽镜前,原本是自信满满,却在那混沌无光的镜面显示一个孩子将幼猫斩首、开膛破肚的场面时,老脸变了色。 罚恶司身着紫袍,怒目圆睁,厉声喝道:“虐杀动物,该下牛坑地狱,牛角顶,牛蹄踩,牛身燃火,慢慢焚烧你的魂魄!” 那老人如被雷劈般当即跪在地上,凄惨哀求:“大人明鉴,我年幼无知时确实犯过错,可成年以后我一心向善,常接济穷苦人,也该将功补过啊大人——” 阴律司一手毛笔,一手书卷,细细看着,写上两笔:“常安,你幼年虐杀猫有十三只,狗有十五只,鸟类三十二只。弱冠后时常打骂妻女出门嫖赌,虽接济穷苦人有功,但这功德直接抵消你虐待妻女的惩罚了,所以,这牛坑地狱的惩罚,必须承受。” 阴律司的生死簿细细记载了此人生前所为,那老人被说的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无反驳,乖乖地被小鬼差拖走了。 接下来,便是谢必安。 他有些心虚地走到孽境前,开始思索自己生前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五岁时撵着大院里的母鸡跑,吓得这畜生一个月没下蛋? 十岁时砸核桃砸了他爸摸了三年的文玩核桃,被揍得屁股开花? 十五岁看上隔壁班的姑娘,学着电视上告白把乖巧的小女孩吓哭了? 或者二十岁看不惯孽子殴打老人而在拘留所门口将对方揍了一顿,后被捅到领导那差点丢了工作? …… 总体上看,他也做过不少混账事,哈哈哈——跪求诸位高抬贵手!! 谢必安看到,孽境里自己那张脸,不是穿着警服剃着板寸的精神模样,而是黑色的长发披散,面色青白,一身紫色圆领袍,金玉腰带束着窄腰的模样。 这看起来病怏怏的男人虽说和自己是一副面孔,但气质不够阳刚,谢必安想,他还是以穿越后那个被戏子捅死的人的身份下地狱了。 正看着,谢必安注意到到孽镜里逐渐腾起一股殷红的颜色。 如注入水中的红色颜料一般,滚滚散开,染红了整个镜面。 谢必安看着那诡异的色泽,心道:这代表什么?血海深仇? 一边,那四位判官也是面色微变,凑到一块细细讨论了会,只见阴律司大笔一挥:“送度朔山琼醴殿,并禀告冥主。” 他指着的正是牛头马面,阴律司吩咐完,又端正做好,严肃道:“下一个。” 判官每日要过目大量亡魂,比武警医院坐门诊的医生每日看过的病人还要多,谢必安看了他身后遥遥无尽头的队伍,深知对方忙碌,不多话,乖乖跟上牛头马面。 谢必安走在后头,让两个鬼差牵着走。 牛头问马面:“这是什么个鬼?要惊动冥主来。” “没看到那孽镜里红通通的一片吗?那是参与了极为惨烈的杀伐战争才会有的景象,这个魂别看他病怏怏得跟弱鸡似得,其实是个极为凶残的存在,所以他的判决必须由冥主来亲自定夺。” 马面凑到牛头的耳朵边神秘说道,马脸上呈现“危言耸听”之态,乌黑的眼睛还斜斜瞅了眼谢必安,跟谢必安公司后勤部那些大妈们八卦时的表情一样。 “哦……这么狠,那冥主是不是会罚他十八层地狱都经历一遍?”牛头被那紧张的气氛渲染了,开始想象地狱的场景,牛耳朵兴奋地竖了起来,喷了一腔粗气。 “我见过的最惨的,走了一遍,还被钉上五方钉,一点一点被折磨得魂飞魄散,消失三界中。”马脸嘿嘿一声。 可惜谢必安此刻已经是魂魄,他无法让自己青白的脸色变得更惨淡些。 想不到,自己穿越后的这个身体还是个身负滔天罪孽的主儿,自己穿越或许是个阴谋,来为这正主承担冥界的惩罚,等着魂飞魄散的灭顶之灾。 想到这,谢必安更不能忍了。 他一个人民公务员,正义的小警察,怎么都不该是这结果啊。 于是,路上,谢必安假装摔了跤,藏了路边一根小树枝。 那阴律司口中的琼醴殿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台之上,来去一条路,顺着石阶一直向上便可。 谢必安坐在大殿之中的地板上,牛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晃着尾巴,马面去禀报那位冥主了。看了那牛头晃着尾巴叼着草杆的模样和田园间反刍的耕牛一个样,惬意地不得了,谢必安稍微挪动了下,靠着大殿里的一垂红帐,身子藏于之后,便掏出袖子里的小树枝,折成合适的形状,一下一下捅着镣铐的锁孔。 坐等死是对生命大大的不尊重——小爷我闪了,你们自便! 弄开镣铐,谢必安飞似得从窗户跳了出去,临走前,马面似乎回来了,在门口对牛头说:“冥主不愿见他……” 第2章 上度朔【二更】 窗外是草木丛生的山脉,谢必安踩着泥土岩石,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那条石阶小路太明显他不敢走,而这座山看起来正是这整个冥界里最高的山峰,若站在上面,应该能俯瞰冥界地貌,找到一条能逃走的路。 不过,此地气候甚好,温度适宜,空气清新,谢必安那习惯了老雾霾的肺在此地仿佛是重获新生,呼吸异常通透舒坦。 虽然他现在是个魂魄,不需要呼吸。 翻过一块巨石,谢必安抬眼一看,冥界红云暗沉,电光滚滚的天空,在山顶这片变了模样。 那是一小片澄澈、湛蓝的天,如同这地狱景象里独有的天堂之光一般,以柔和的日光包裹着山顶这片桃花林。 是的,度朔山顶就是这冥界唯一的仙境之地,桃花灼灼,艳艳十里,平白晴好天色里,开的忘乎所以。 这花不是果园里桃树那种粉白的花,那些花是要变成果子的,所有的养料只会供给日后的果实,它们不敢把自己打扮的太嚣张。 度朔山上的是野桃,不计后果只顾眼前,怎么鲜艳怎么好看怎么于乱花之中夺人眼球怎么来。 所以,当谢必安看到这片耀眼的桃花林时,他忘记了逃走,驻足停留在原地,出神地望了好一会。 花朵们紧紧团在一块,瓣尖微粉,渐变色往下,花蕊之地宛若染了鲜血,殷红的一丛,勃勃生命力都藏在那儿。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十五岁初恋的那位姑娘在诗朗诵比赛上读的这首诗。 看久了,眼睛都被那颜色刺激地酸涩不已。 谢必安忍不住闭上眼揉了揉,心想:鬼也会流眼泪啊? “谁在那?” 这时,一道细细的声音从桃林里传来。 谢必安一愣,眨巴着眼,偏过脑袋向树后看去。 葱葱花叶之后,有一块圆盘状的青石顿在路边,而青石上,正坐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娃娃。 小娃娃面庞白皙,长而浓密的睫毛下,眼睛是紫色的,像两块宝石镶在那一般,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脸颊边,玄色金纹的长袍包裹着小小的身躯,露出雪白的小手。这模样像是谢必安在女同事那看到的bjd娃娃,各个精致魅惑,冷冰冰的无情面庞里带着异样的魅惑感。 既然都被看到了,那装作看不见也没意思,谢必便安开口道:“小姑娘,你在这做什么?” 那娃娃看着谢必安的眼神有些古怪,然而,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她微微一挑眉。 “赏花。”吐出两字,孩童紫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谢辛的面容“你是今日新来的鬼魂?” 谢辛想,大概是自己这青白的脸太吓人了,才让对方看得那么出神的。 于是,新死的鬼魂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还算和气的笑:“我这样挺吓人的,别看。你别跟别人说看到我啊,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这样混乱的冥界,鬼魂遍地,这小娃娃面容粉白干净,穿的华丽,还在此地清闲赏花,想必是个厉害的角色,谢必安深觉自己招惹不起,只得立刻退缩道别。 “站住!” 他想走,对方却不打算放他走。 谢必安哪里是会听话的,毫不犹豫,撒腿就跑。 那小童似要追上来,在后面唤道:“冥界不要随便乱走——” 然后,让腿下生风的谢必安远远甩在身后。 因为那时,他已经听到,不远处的石阶传来牛头的低吼声:“那短命鬼逃走了!!所有空闲鬼差统统听令!掀了这地府也要把他捉回来!老牛我要当众处罚他以儆效尤!” 谢必安跳过一颗老树盘结的树根,有细枝划过脸颊,似乎留下伤口,谢必安摸了摸,发现那留下的小口正迅速愈合,恢复了原本光滑的皮肤。 听着牛头那暴怒的口气,自己要被捉回去,可能就是乱棍打死的下场,又或者就跟马面说的十八地狱走一遭,在让五方钉敲得魂飞魄散。 无论哪种都是极惨的。 攀着藤条爬下险坡,突然左侧的灌木丛一阵晃动,有走动的东西,谢必安立刻选了另一侧路,不顾那带刺的灌木将自保的木刺嵌进他手心,抓着就向下爬。 “那短命鬼呢?冥主说了,不能让他靠近水脉——” 那些鬼差的声音忽远忽近,谢必安心惊胆战地贴着斜坡滑落,好容易踩在平地上。 抬头,路过的灌木丛一片摇晃,不像是人的动静,那跳跃的节奏似乎是鹿、狍子一类的兽…… 突然地,一个上身为人,下身为鹿体的怪模样东西窜了出来,直直撞在谢必安胸口。 这突如其来一下,短命鬼脚下不稳,直直向后倒去,而这山脚之后,黄泉滚滚流水飞逝而去。 谢必安看着那眼下越来越近的水流,黄褐色的液体像是巨大的□□汤让他下意识闭上眼。 然后,手腕就让人拽住了。 堪堪停在半空中,谢必安向那出手相助的义士看去。 然后,目光滞住。 那人到不介意谢必安的凝视不语,别看他手清瘦修长的,劲儿一点不小,轻轻松松把谢必安拉回陆地,一双紫眸如有星空落进去似得,他不说话,把人丢在地上,如同看一个犯错的熊孩子一般,看谢必安。 谢必安浑然不觉的,又细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出手相助的男子。 用他现代人的审美来评论下——黑发如泼墨披散,顺滑得完爆那些舒蕾海飞丝的广告,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是个冷傲高贵的,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范儿,更别说那一身黑夜似得宽袖华服,大袖襟口一丝一线均用的一丝不苟,王侯将相之风也不过如此了。 特别是,那双宝石一般的紫眸。 谢必安忽然想到,前一会他还见了个人,也有这样一双魅惑的眼眸。 可惜,那是个孩子,乳臭未干的,在面前这高大的成人跟前,那份风情一点都不够看。 直到一声“冥界之活水皆不可碰,你可知晓?”响起,谢必安恍惚从他纷乱的思维里挣脱出来,然后意识到自己居然对着这个男人浮想翩翩这么久。 真是罪过…… 谢必安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多谢相助,我初来乍到,有些事确实不知道。” 这黑夜一般的男人看起来端庄俊美,说话斯斯文文,谢必安下意识效仿着说话,昔日从电视上学到的古装剧的台词拿出来就能用。 那男人像是听了笑话,一双紫眸染上促狭:“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逃跑,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这样放肆的。” 额…… 谢必安额头冒出冷汗,难道,这男人,也是个鬼差? 这时,几个鬼差急匆匆赶了过来,看到谢必安和那男子,立刻齐齐下跪行礼:“我主神荼。” 谢必安茫然地望向华服的男子。 宛若神祗的面庞浮起冷笑,神荼一挥宽袖,喝道:“把这枉视冥界法规的鬼给本王关进天地牢狱!” “是!冥主!”众鬼差齐齐领命,张牙舞爪地就把谢必安给拿下,送去大牢关押起来。 谢必安自认倒霉,被那些鬼爪扯地龇牙咧嘴,迫于无奈往前走。 他心想:原来,救他的正是冥主。 若此刻他回头看看,便会发现黄泉水流边,华服的男人凝视他的背影,良久,一声叹息:“小姑娘?眼拙这点倒是相像……” 他离去之时,疾风卷起,玄袍墨发被吹得纷乱,幽香散去,地面落下几朵桃花瓣,又被风刮进黄泉,瞬间卷走消失不见了。 第3章 拜神荼 “我恨啊……” “……” “我好恨啊……” “…………” 枯瘦的鬼爪,指尖凝着暗红的丹寇,不甘地抓在地面上,留下道道白生生的痕迹。 谢必安在这牢房坐了多久,他隔壁那怨气冲天的女鬼就喊了多久,指甲挠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现在他太阳穴还突突跳着,青筋毕露,眼冒凶光的。 然,是条汉子就不能打女人,何况对面牢房的老头鬼告诉他,这女鬼是被亲夫谋杀而死,几次不愿轮回要去杀那人全家后代,才会被关进这的。 “你别叫了,有机会我帮你看看你男人怎样,他活的不好你就安心了是吧?”谢必安烦极了时,会嚷上一嗓子。 女鬼听着,灰白的眼珠子一转,面庞流下两道血泪:“可我舍不得他啊——” “……”谢必安无可奈何,干脆捂住耳朵。 一股凉凉的风带着些许花香浮动,谢必安下意识抬起头,却看到先前桃花林里的小娃娃就站在大牢前头,双手拢入长袖,站的直直的,精致的粉面含着一股威仪,凝视谢必安。 孩童出现地悄无声息十分诡异,谢必安想着对方是谁,却见隔壁那不眠不休冲他哀诉的女鬼迅速缩到牢房的另一角,抖索着面壁,大气也不敢出。 再看对面,见多识广的老头鬼正专心致志看窗外天色,背对此地一言不发——那窗外的冥界天空再过五百年也就这模样,有什么好看的! 好,这关键时候你们就都当看不见了。 谢必安气结,只得独自面对那小孩儿。 “大牢住的可还习惯?”小娃娃看着谢必安,声音凉凉的,别看她个子小,一点不减损她看人时那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谢必安惨淡一笑,道:“不会是来看我笑话的吧?你一个小女孩,还长得这么可爱,来这种地方不怕吗?” 那句话让小娃娃皱起小眉头,谢必安注意到,对方有一双十分俊的眉,眉峰斜入鬓角,有型有样的。 正端详着那好看的眉眼,突然,就听那孩子生脆的话:“你被鬼差敲昏了头,男女都不分了。” 谢必安一怔。 再看那可爱的小孩儿,精致是精致,俊是俊,人家小,长得好可不一定就是女娃啊。 谢必安看了会,觉得还是赏心悦目的,又笑起来:“小弟弟,你太好看了,我看的出神都没注意这细节。” 小孩别过脸,但似乎是吃味对方的坦诚,紫眸流露出惬意的神色,像是被挠脖子伺候舒服了的猫主子。 然而,这份骄傲的惬意只在他面庞上存留了一小会,很快,小孩又扳起严肃的面孔,道:“你为何私自逃走,鬼差没告诉你,冥界异兽与流水都是会伤害魂魄的吗?” “这还真没听说,”谢必安摇摇头“送我来的鬼差只负责将我赶上小船过三途川。” 是的,那之后便是岸边的夜叉鬼将它们送到了判官那里,牛头马面则和那掌管船只的鬼差讨论什么,会被判官点名送他去度朔山,也是因为这二鬼当时是清闲着,逮着就能用。 见对方若有所思的,谢必安道:“你到这,应该不是专程来问这些的吧?” 紫眼睛看向短命鬼,似正在等这一刻:“你叫什么名字?” “谢必安,你呢?”短命鬼回答。 “你可以叫我阿荼,”小娃娃微微颔首“这么说吧,你命格不好,魂魄有残损,所以生生世世都是短命鬼,且人生经历曲折坎坷——”说着,看了眼青年,只见那青白的面庞带着极大的期待,目光灼灼等待下文,白净的小脸遂露出一丝笑意“假如,你愿意当个鬼差,为地府效忠,所积累的功德会弥补你魂魄的消损,时间一长,魂魄补齐,再去投胎的话,就不会命途多舛,反会因积累功德而出生优渥,终生幸福衣食无忧。” 谢必安听着,忙不迭点头:“好好好,要要要。” “那便好,”阿荼一挥衣袖“稍后崔判官回来询问你此事,只管答应就好,另外,别和他提起我。” 瞬间,小孩如氤氲的雾气自眼前散开,消失的无影无踪,谢必安看的目瞪口呆的,接下来,又有鬼向大牢走来。 这次,是个白衣服的鬼。 谢必安细细一瞧,发现对方是没穿官服的阴律司,脱去那紫黑底色胸前绘着凶兽的官服,崔判官居然是个还算清俊的年轻鬼,看那一身白衣,谢必安发觉,此鬼和三途川边上常驻的那个白衣鬼气质有些相似。 判官崔钰身后是两个狰狞的夜叉鬼,和他这干干净净的人类模样形成极大的反差,谢必安眼看着崔钰走到自己牢房前,命夜叉鬼开了牢门。 “谢必安,”大名鼎鼎的崔判官面无表情宣布了判决结果“奉冥主之意,任命你为无常鬼差,持哭丧棍招魂幡,同黑无常范无救一同行事拘魂。” “谢必安谢过冥主!”短命鬼立刻拜谢。 崔钰看了他一眼,从夜叉鬼的手中拿过鬼差令和无常鬼的服饰,交到谢必安手中:“随我来吧。” 那日匆忙,谢必安没有时间细细看过这冥界。 冥界幅员辽阔,黄泉忘川之中,有度朔之山,山脚平原延绵数千里,向下有十八层地狱,平原之上,有酆都城、枉死城、天地牢狱、鬼差司官属地、审判堂。 那日谢必安走过了忘川,去了审判堂,看到了孽镜台、三生石、奈何桥,又爬上了度朔山,最后被关进天地牢狱,其余的地就没见过了。 他都问过崔钰,简单解释便是——天地牢狱是地府的监狱,审判堂是平日办公之地,过了忘川是鬼门,出了鬼门是人间,枉死城是外环商圈住宅圈,酆都城是五环内的商圈住宅圈,至于这寸土寸金的中环地带,它叫度朔山,直属一个叫神荼的家伙,这个家伙是冥界的老大,平日你见了便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冥主。 一线城市求生狗谢必安表示:冥主果然壕,傲慢是有本钱滴。 “此地流通的货币是这个,白的是秘银,黄的是铜交。”崔钰为谢必安展示了两个硬币。 “相当于人间的真金白银?”谢必安问。 “不,这是冥界才有的金属,一万铜交兑换一枚秘银。”崔钰摇摇头,来到一处大宅边,又介绍“这是无常府,以后你就住这,地处酆都城,离审判堂近,平时办公时间一定,如有突发状况,需随叫随到。” 谢必安眼睛都看直了,此宅朱门碧瓦金漆兽面锡环,分东西大院,两院以廊桥相连接,一块黑漆漆的牌匾,白字遒劲有力,写着“无常府”。 “这、这是赐给我住的?”谢必安语气都颤抖了。 “给你和你搭档,黑无常范无救住的。”崔钰回答。 多一个人也没啥啊,这里面起码几十间房! 谢必安感激涕零:“冥主好人,我还嫌你傲慢,原来你出手如此大方!” 崔钰看着短命鬼嘤嘤嗷嗷地,眼神古怪道:“不是无偿,这间宅子值一百秘银,黑无常还银未清,至今才交了三枚秘银,至此每月需还冥主至少三千铜交。” 谢必安的心从天堂坠入地狱。 “等、等等!公家不给免费宿舍住嘛?”谢必安心里一紧,警钟大响,“这、这鬼差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冥界本就寸土寸金,鬼差若要及时办公必须离审判堂近,此地最合适,当然,此地为公家地盘,没有其余商户,你只能住这。”崔钰如实相告“鬼差的俸禄么,一月一千铜交。” 谢必安捂住胸口,心疼的差点翻了白眼昏过去。 这时,崔钰才慢吞吞补充了:“当然,每月若拘捕鬼魂数量超过基值,则能按多出的量给你算犒赏。” 谢必安又把眼珠翻回来,流露出生的希望。 “平民魂一个基本值十铜交,官宦贵人魂值一百,最高的是圣人帝王魂,值一千,这是最低估计值,具体的看生死簿如何算。”崔钰大致说了亡魂的价值“当然,若错拘了不该死的,一个扣一千。” 谢必安想,那自己只能勤快些了,里面还有个黑无常是自己搭档,两个鬼合作还房贷,那压力会小很多! 为了他来生不要过得短命坎坷,这点经济压力,他忍了! “鬼不需要吃东西,但会觉得饿,若有需要,酆都城和枉死城都设有酒店商铺,你可以去那买吃食。”崔钰又说了民生问题。 “我能吃人间的东西吗?”谢必安好奇。 “能,不过效果没冥界的来的好,而且场面会很奇怪。” 就这样,谢必安问了崔钰不少冥界常识。 他觉得,这冥界热心的鬼还是很多的,忘川边上那个住客先不说,崔钰身为判官每日那么忙碌,居然抽出这么多时间来为自己这个新人解答问题。 “那个,崔大人,你也住酆都城吗?”临分别时,谢必安客套着询问起对方状况。 “嗯,鬼司鬼差都住此地。”崔钰依旧耐着性子回答。 那他不觉得房贷压力大吗? 谢必安看了他身后跟班的夜叉,小心凑上前打听:“我有些好奇,能不能透露下,您的月……俸禄?” 崔钰看他一眼:“十枚秘银。” 谢必安:“……” 目送高阶的“资本主义”离去,谢必安恍惚想:同样是鬼,差距就那么大? 第4章 这有鬼 崔钰离开无常府,直接去了度朔山。 琼醴殿中,他看到华服的冥主手执一枚桃树枝,将其放入瓷瓶。 桃花是新摘的,花瓣娇嫩,它被放入瓷瓶后,却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发黄变蔫,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枯萎在瓶中。 神荼看着那枯萎的桃花,颦眉,不悦的。 崔钰心想他来的真不是时候,只得硬着头皮道:“崔钰,参见冥主。” 神荼安安静静摆弄这那颓软的花枝,又试着注入些灵力,可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其恢复原本新鲜水嫩的模样。 然后,那瓷瓶被扫在地上,摔得粉碎。 崔钰听的肝颤。 “他怎样?”神荼收起手,转身看向崔钰。 “禀冥主,谢必安接任白无常一职,入住无常府,明日正式上任接手拘魂事宜。”崔钰一点不敢马虎,全盘告知。 “我问,他状况如何。”神荼俯视崔钰,声如寒刃。 “……言辞诡异,但为人单纯率真。”崔钰绞尽脑汁,猜测对方问的是谢必安的性格言辞举动如何。 紫眸微垂,里面藏着万千思绪,良久,却低喃一句:“崔钰,一个本该凌驾众生之上的存在,却逐渐变得庸俗平凡,你说,这是为何?” 崔钰斗胆看了对方脸色,小心翼翼道:“冥主殿下,您何不……亲自去问问当事者的想法呢?” “也罢。”神荼低声道。 眼不见心不乱,这次本已经决定不再干涉对方投胎。 ……是他主动找上自己的。 如此这般,神荼的紫眸中又流露几分决绝。 “我再赌这一次。” 崔钰似听得对方说了这句,可一看,神荼已经转身离去。 他尴尬地站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这琼醴殿可真冷,跪在地上,膝盖都被冻得颤抖。 他不懂,为何如此在意却还不愿亲自前去,只让别人为其行事。 当王的思维真不好猜。 谢必安一下下打着火石,在耐心即将耗尽前,终于把这玩意用好了,点亮了灯笼里的烛芯。 举起那白森森的灯笼,谢必安觉得自己好像身处电视上所展现的那种义庄里。 无常府外面看威风凛凛,可推门进去,却是个蛛网缭乱,尘埃铺地的没落地,连门锁都没,堪称家徒四壁。不知是冥界风气好路不拾遗家不闭户,还是单纯因为屋主懒,忘记了,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来,碍于屋内昏暗,又在门边拿了灯笼和打火石。 好怀念他那个年代的打火机和led手电筒啊。 看着灯笼极其有限地照明范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凉之景,谢必安忽而觉得有点冷,动手揉了揉肩。 “有……鬼吗?范无救?”他唤了声,周围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崔钰明明说,为了迎接搭档,范无救现在没有任务,就在家等自己的啊? 为何一点回应都没有? 谢必安毫无头绪地逛了圈,因为此地脏乱光线又暗,碰了不少次壁,遂决定先将有限的蜡烛都点亮,放在大宅各地照明用。 这样的,他才稍微能看清了些,便撸起袖子,着手将地上散落的石块木材移到角落,别碍手碍脚的,然后,取来扫帚,扫了地上的落叶灰尘,打落檐角的蜘蛛网。 想到这是未来自己要住的地方,他便干地愈发勤奋,效率上来了,这偌大的宅子逐渐变得舒整耐看起来。 谢必安还在角落看到几口缸,揭开上面的木板,发现居然是一缸清水。 没有任何杂质,干净透彻,看不到漂浮着蒙克呐喊脸的亡魂。 这水…… 谢必安毫不犹豫,用废布料沾了,开始拖地板。 洗刷刷洗刷刷啊洗刷刷,拿了我的给我交出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打扫到全身心投入,谢必安还哼哼唧唧唱起了流行歌曲,生怕这过程无聊。 偌大的荒宅逐渐有了温度和声响,终于,缩在暗处的一道黑影动了动。 人形拔高而起,缓缓走到庭院之中,只见那穿着人界官服的短命鬼哼哧哼哧拖着地板,把那青石擦得光彩鉴人的。 谢必安对于身后之物毫无所知的,一边扭着一边往后拖地,走着走着,撞到个障碍物。 “嗯?” 哼着小曲回过头去,只见一张黝黑的苦瓜脸,两眼涣散,嘴巴半张,神情恍惚,形容枯槁…… “鬼啊——” 无常府响起一声干嚎,吼得路过的纷纷翻白眼。 大惊小怪,满街都是! 谢必安给黑面男鬼倒了一杯水。 那缸里的清水,男鬼说,这是他从人间挑回来的,挑了十几趟,才满上一缸,十分珍贵。 冥界之活水皆不能触碰,若要水,只能去阳间拿,谢必安有些愧疚,这么珍贵的水,让他拿来打扫卫生糟蹋了一缸。 “不要紧……我听说有搭档上任,特地准备了那一缸,给你用的。”范无救喝了一口,愁容满面的棺材脸舒缓了不少,但还是眼袋沉重,眉呈八字,嘴角下榻,面色黑而无光,愁眉苦脸……看着十分晦气的那种。 “谢谢。”谢必安想,反正是不能喝了,不过,他也不需要吃东西,明日去人间时在喝个够。 “冥界取水大多是为了做菜或酿酒,鬼口味重,喝水不过瘾,便喝酒。”范无救看着手中那杯清澈的液体,啜了口,滋味甚是寡淡。 “等我俸禄下来,请你喝酒去。”谢必安当即应下。 可范无救摇摇头:“欠冥主的铜交还未还,省着点好。” 范无救像是许久没有吃饭,饿的面带菜色,崔钰说的没错,鬼会觉得饿,但不会饿死,所以不吃饭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但饿的体虚气短总归是有不好影响的啊! 范无救和谢必安一起将最后一点杂物收拾干净,便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尸体一般。 谢辛没办法,找便了大宅,唯二能入口的,是一袋糯米,以及一缸水。 范无救说,糯米是辟邪的,平日外出拘魂时带着,遇到爱吃魂体的挺尸的可以拿来制服使用,所以鬼差都会配备。 但鬼吃人间谷物粮食只能吃去起精华滋味,留下一点味道都没有的“壳”,这种吃法如同人在嗑瓜子,吃的再多,也不顶饿。 要缓解这饿渴的感觉,最好的方法是喝酒、吃肉。 “你还有钱吗?”谢必安问范无救。 “还有五百铜交。”黑脸鬼气若游丝的。 “借我,等我俸禄下来,立刻还你。”谢必安道。 一刻钟之后,两个鬼站在酆都城酆都酒家前。 点了两个菜,一壶酒,入座,谢必安看范无救吃的狼吞虎咽。 这一根筋的鬼啊,开源节流,开源才是上上策啊,这样节流节的折磨自己,何苦。 冥界确实重口,菜单之上全是大肉大荤,东西端上来看不到一丁点素,大多为烤制,撒点盐淋点酒去腥,就这么吃了。 谢必安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去了,算算,这一桌大概一百二十铜交,两菜一酒,如此这样吃下确实不够过日子的。 “冥界吃食酒水怎么来的?”谢必安问范无救。 正在啃肉的黑无常道:“通过鬼门由人间带入,每日专门有夜叉鬼按定数配送。” “就这样?垄断?”谢必安挑眉。 范无救咽下肉,看了看周围,见没鬼注意这,小声道:“寻常鬼不得出入鬼门,还有个法子,就是由外出办事的鬼差私带进,当然,这是要贿赂看门的和摆渡的,因为这些东西重,需要一条专门的舶船运送,会耽搁其他魂魄渡河的时间,而且,一般就带点酒、清水、生肉,凡间植物种子入冥界枯萎腐朽极快,几乎不能吃,至于糯米,那是因为它自带辟邪之力,又因为有用,早被冥司列为标配品,可每日免费申请而得。” 谢必安突然想到,自己入冥界那次,牛头马面不忙着送魂而是忙着在一边同渡口的夜叉鬼谈事情,期间还拿出不少陶罐、油纸包,想必就是在私运这些东西。 问了范无救,得到肯定的回答:“牛头马面与那些夜叉私交甚好,这条路他们基本就霸占了。” 嘿,这俩货还挺会赚外快的。 谢必安心里呵呵一声,又看向那送东西的小二,便招了招手,唤来对方。 “二位差爷,有什么吩咐?”小儿是个人鬼,笑的十分讨巧。 谢必安凑过去耳语了下,二人交谈着,最后,那小二道:“哦,这个是有的,您等下。” 说着,小二去了后堂,没一会,取了个小包出来,殷勤抵到谢必安手中:“爷拿好了。” “嗯。”谢必安接过,去了几个铜交放在小二手中,这伶俐的鬼理解地笑笑,转身就走了。 “这是什么?”范无救好奇。 谢必安掂了掂拿包东西,勾起嘴角:“好东西,过个两天你就知道了。” 鬼差每日按审判堂给的时辰上班,第二日,他与范无救需要在寅时之初去判官那报道。 在谢必安的号召下,二人早早睡了,而在丑时三刻,他却先一步爬起来,蹑手蹑脚进了厨房。 不一会,蒸糯米的香味自长年未动火的厨房飘出。 冥界也有他的休息时间,这时候来往的鬼很少,偶尔闻到了,会猜测,无常鬼终于穷的要用糯米来充饥了。 然而,当范无救走出卧房时,正巧看到谢必安站在筲箕前,细细清理蒸熟的糯米,等他穿戴好再出来看,谢必安已经将糯米装进空坛子里,手里捏着些粉末细细撒进坛中,添少量温水,压一压,封好放在尚有余温的炉子边上。 “你起这么早,是做什么啊?”范无救还有些睡眼惺忪的。 “好东西,办完事回来有口福。”谢必安眨眨眼,转身也去换好了鬼差官服。 范无救是黑漆漆的一身,他是白森森的一身,各戴一顶高帽,招魂幡、哭丧棍拎着,忙不迭赶向审判堂。 出门时,谢必安瞄到大宅墙角有个影子在那藏着,黑色长袍的一角留在地上,又被抽进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谢必安急于工作,没在意便走了。 第一天上班,当然要早点到给领导同事们留个好印象。 然而,当谢必安走进审判堂大殿,眼见鬼差三三两两聚在那,兀自交流着,判官还没来,死簿也没发放。 每次任务前,鬼差来审判堂领取死簿,上书需要捉拿的鬼魂名单及基本信息,每人标配哭丧棍与拘魂索,每日拘魂数量最低标准为十只。 谢必安算,那自己与老范每日最低标准为二十只,多余的则可算提成,这样看还收入应该是不错的。 为何老范百年才攒了三个秘银? 然后,环视周围,他发现鬼差大都是夜叉鬼、牛头马面豹尾鸟嘴之流,面容诡异恐怖,他和白无常这模样看起来反而显得极有亲和感。 其实,鬼差就是要面容狰狞才合适的吧? 谢必安摸了摸自己泛着青白色的脸,又看了看范无救黑炭似得皮肤,思索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吓人些。 这时,镶着青铜兽面的红木大门被左右推开,四位判官依次走进大堂,走在最后面的正是之前把谢必安从大牢中保出的崔钰,青年穿上了判官服,面容严峻,煞气外露,和那日白衣清俊的气质相差甚远。 到这,谢必安更加确信,冥界当差还是煞气充足面容吓人些的好。 “诸位按序,点到者前来领取死簿。”崔钰入座后,清清喉咙发话。 “牛头马面。”察查司勾了第一对搭档。 拘押谢必安的那对鬼差领过死簿,匆匆走了。 “黑白无常。”察查司再勾一笔。 谢必安随范无救上前,取了死簿。 期间崔钰目不斜视,一丝不苟看着面前的文书,谢必安也不多说,与范无救匆匆走出审判堂。 “为抓紧时间,我们用飞的。”一出审判堂,范无救拉起谢必安就小跑起来。 “怎么飞啊?”谢必安立刻跟上。 “深吸一口气,想象你比云朵还轻,就飞起来了——” 话未落音,谢必安眼睁睁看着高高壮壮的范无救两脚腾空,蹭蹭向天空升起…… 好吧,深吸一口气,想象自己比云朵轻——谢必安看着下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面,觉得自己的常识也越飞越远了。 两个鬼“嗖嗖”飞过鬼门关,度过一段光怪陆离的隧道,再见到阳光之时,已经身处人间。 看着鸟语花香太阳当空照的明媚世界,谢必安特别想放声大叫:人间,我回来了! 第5章 有惊喜 人间的花是香的,太阳是暖的,天是蓝的草是绿的,没有凄凄惨惨的鬼魂,没有冷酷苛刻的环境,拿着鬼差令,他便能自由行走人间,不必畏惧阳光、术士。 “河西镇张家村村头向里第七棵垂柳树下那户孙姓人家。”范无救念出死簿上描述的地址。 “我们要拘谁的魂?”谢必安好奇的凑上去看。 “死了一个,这户人家的儿媳妇。”范无救扫过死簿,飞快的说出一切信息。 孙家儿子娶了李家的女儿,过门三天,媳妇吊死在门梁上。 谢必安范无救到场时,孙家挂着白幔正在办丧事,灵堂里摆着一口棺材,灵位上“书爱妻李锦绣之位”,前面供奉着一口香炉,一些果品。 棺材留着上半豁口,是方便死者亲友来一睹仪容并献花的。 谢必安凑上前看了眼,视线扫过对方死白的面容和脖子上一圈乌青,先是觉得有些害怕,但转念想起,自己也是鬼,脸色跟此女一个样,再看那张面容时,已涌起惺惺相惜之感。 “魂魄没留在身体里。”范无救也看了李锦绣的尸体,搜罗了一圈没有找到对方的魂儿,便苦恼地直起身来。 “她是昨夜子时死的,今早便摆起灵堂哭丧了,这家人办事好迅速。”谢必安看了周围的摆设,香烛纸钱缓缓烧着,来往祭拜的人似乎刚走一拨,孙家的儿子,李锦绣的丈夫孙立正跪在大堂前的蒲团上,红着一双眼睛守灵,谢必安凑上前去,只见那眼睛肿的跟核桃似得,然而眼中一片冷清,无悲无泪。 范无救凑到李锦绣颈边,嗅了嗅对方残留的魂魄的味道,又翻身上了房顶,闭上双眼,搜捕空气里魂魄的味道。 李锦绣刚死不久,魂魄定会留恋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此时此刻,当弥留在这巴掌大的村庄。 范无救稍微探知了下,就敏锐发现李锦绣所在。 “谢必安,找到了!”范无救招呼一声,随即,两鬼差飞身前往。 魂魄死后会有一段时间的混沌期,此时它不知自己已经死亡,会守着尸身久久不离开,直到造化点破这混沌,魂魄将明白自己已死,若无心愿则守着身体等待鬼差到来,若有心愿,则会抽身而去,妄图达成。 谢必安新官上任有许多不懂,此趟拘魂基本是遵循范无救的步伐。 二鬼来到村中一处石砌的辉煌大宅中,一进门,便能看到院落中的卵石小径与凉亭。 凉亭之中,一位华服老太太正躺在摇椅上,老脸犹如风干的橘皮,安详地阖着眼乘凉。 这惬意的一幕是常人眼中的景象,而在谢必安与范无救眼中,他们却能看到阴阳分于亭内亭外,凉亭里避光,老太太眉眼和善,随意搭在摇椅上的手,却是让一个女鬼握着的。 那正是面色青白的李锦绣,她单膝点地跪在老太太跟前,一双秋水瞳含忧凝视老太太,张开嘴,说出的话却无法传达给对方。 如此这般无奈,李锦绣低头啜泣,眼角有殷红的泪水落下。 谢必安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老太太该就是李锦绣的娘亲了吧,女儿走的突然,老太太还不知道这噩耗,正清净地纳凉呢,哪里知晓独女的亡魂就跪在自己面前哭泣。 她若是看到了,该有多心疼! 谢必安还在惋惜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范无救已经走上前去,手里的聚魂锁“当啷”一声脆响。 “亡者李锦绣,吾为冥界鬼差,前来拘你魂魄送你往生去,快起来随我走吧。”范无救极为官方地告知李锦绣前因后果,语毕,手中金灿灿的锁链就要拷在对方手上。 那弱女子依旧跪着,随即,泪如泉涌,期期艾艾对着那老妇人伸手,口中竭力唤道:“娘亲啊,女儿不孝,未能报答您养育之恩就要早早死去了……” 谢必安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扶住对方,好声相劝:“姑娘,你们母子有缘的话来世还会再续的,轮回只是个过程,不用太悲伤。” 像是诱哄女鬼乖乖听话一般,范无救跃跃欲试地要伺机把拘魂锁给对方拷上,突然地,李锦绣一把抓住谢必安的衣袖,及时躲过拘魂锁并在那雪白的官府上留下两只鲜红的血手印,目眦欲裂苦苦哀求:“大人啊,我自幼丧父是我母亲独自将我抚养成人,我知道死亡已成定局,但还请让我再去拜过父亲的灵位,见他最后一面啊——” 谢必安最受不了女性如此流泪哀求了,他求救似得看向范无救,以眼神传达:老范……若让她去,好像是违规了啊! 可不让她去,我的良心会不断谴责我! 范无救永远一张黑脸,似毫无谈判余地可言。 谢必安只得道:“姑娘,去了下面,有什么想说的你告诉我,他日见了你爹的魂,我如实转告,保准更迅速。” 范无救“唉”了声,不再犹豫,拷上李锦绣的手,简单道:“走。” 再无回转余地。 到此,那哭唧唧的女鬼似乎是放弃了,站起身时,单薄的身体一直颤抖,谢必安神色复杂看了那弱女子,一边谴责自己一边打开死簿寻找下一户亡者,突然,四周阴风大盛,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就让范无救推到一边。 “怎么了?”谢必安狼狈爬起身,一抬眼,让眼前的一幕惊地肠胃里一阵痉挛。 方才还文弱的李锦绣此刻长发披散面白如纸,一双眼睛是鲜红的,冲着自己长嘴,露出满口锯齿般的獠牙,指甲足足有三寸长,指尖染着暗红的丹寇,一记掏心爪就要直逼自己胸口——要不是范无救在后面扯着聚魂锁,自己定会被挠的肠串肚烂。 “你们这些不长眼的鬼差,还不放我回去!”李锦绣爆发出一阵嘶喊,尖锐的声音几乎要撕裂耳膜。 谢必安连滚带爬躲远,再看身边,那摇椅上的老太依旧惬意,微眯的双眼悠哉悠哉望着梁上蹿远的小鸟。 她哪里知道,这小鸟就是被李锦绣吓跑的。 范无救艰难地扯住拘魂锁限制女鬼的行动,大喊:“抄家伙,敲她,别敲头!” 谢必安立刻拿起哭丧棍,看了那张牙舞爪的女鬼,心里默念:这是警棍,这是暴徒,制止其行动但不能伤及要害,那就瞄准肚子了,敲! 毫不犹豫,对着那楚腰就是一棍子。 “娘啊,方才还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怎么转眼就成了夜叉??吓死爷了。”谢必安看着倒地的女鬼,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范无救一身不吭,拉住谢必安的手,按在昏迷的李锦绣的眉心。 那一刻,谢必安看到很多奇怪的画面。 “自己”晃着手里的刀子,威吓一个女子,女子被家丁按着手脚,披头散发哭泣,画面一转,是“自己”站在垂柳下,眼看方才那女子和孙立含泪道别,孙立想要挽留却无能为力,突然看向“自己”这边,眼中含恨…… 谢必安囫囵看了个大概,发现里面还有“自己”责骂孙立母亲,仗势威逼孙立娶自己的画面。 如此一圈看下来,最后,是孙立用绳子勒死自己的场景。 透过李锦绣的感官体验了勒死是怎么个痛苦的感觉,到此,谢必安大概懂了,李锦绣和孙立的感情纠葛。 也难怪孙立在灵堂前全无悲切之意,眼中仅有解脱的淡然冷漠。 李家为镇上大户,看上孙立,威逼利诱对方与自己成亲,旧时强抢民女的故事在这换了性别,谢必安看李锦绣,想不到这纤弱苗条的女子生前就是地方一霸,死后不肯安息,来这地方是想让老母亲为自己报仇的。 谢必安看了那一无所知的李家老太太,想着这位老妪恐怕也不是常人,将来指不定要为难孙家。 “我们若不管,她化为厉鬼定会动手害人。”范无救道。 “那……孙立为解脱杀了李锦绣,这也太……”谢必安心有余悸,生杀一念之间,这世间之事,何苦用如此极端的手段解决? “等他死后,自有判官来定夺他的惩罚。”范无救翻了翻死簿,记下了信息,一把合上,又道“方才那是读魂,鬼差的能力,了解鬼魂生平能让你及时判断该如何下手。现在,我们去下一家吧。” 到此时,谢必安算了算,为这一个女鬼,都耗上近一个时辰了。 范无救与自己都曾为人,面对人魂总是有隐恻之心,断不会像牛头马面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敲晕了直接带走。 这也使得他们办事效率没有其他鬼差高。 后面几个魂是个新死的,十分听话,没挣扎就让谢必安锁了带走,也是省心了。 范无救告诉谢必安,今日他挑了些容易掌控的魂魄来让谢必安试着练手,待熟练了,二者可分头行动,效率还能再高些。 当规定的时间到了,二鬼气喘吁吁地送魂魄上了渡河的小船,谢必安细细一算,今日他们捉拿了二十一个鬼。 皆是寻常人家的亡魂,算是刚刚达标,却将他俩累的够呛,他们本打算要飞过三途川,却在期间力气不足,落在岸边歇了好久。 坐在岸边的花丛里,谢必安看了面前的流水和手边的红花,念起上一次近距离目睹这光景,正是他死后过三途川之时。 那时,有个常驻岸边的好心人拦下了自己碰触流水的冲动,才使自己避免成为那河中“蒙克呐喊脸”的一员。 不过今日,那白衣人没出来,河岸不远处的小屋大门紧闭,今日对方可能没什么心情在这看风景,便闭门不出了。 谢必安闲来无聊,折了一只曼珠沙华,下意识想叼在嘴里,却被范无救制止。 “彼岸花于我们而言是有毒的,花粉能迷糊神智,花汁少量可催情提神,多则令灵力暴走,五感混乱。” 闻言,谢必安又放下那多花,想到其汁液也是祸害,便丢入三途川中,看那红艳艳的一朵随流川远逝。 “老范,这样算,我们今日也拿到了十铜交的提成,下次我们再捉些贵人的魂魄,过日子还是可以的。”谢必安想,今日他是新人上路,拉低工作效率,但时间一长,技能熟练了,他二人总能还清房贷,过上清净日子的。 但为何范无救会在冥界苦守百年也还债不清无法投胎的? 面对谢必安探寻的目光,黑脸大汉沉默半晌,道:“在铸造司,可用铜交秘银兑换人间货币。” 不苟言笑的黑无常望着面前湍急的河流,眼前浮现那日暴雨连天,叶七童抱着纸伞,跪在桥畔痛哭流涕的一幕。 大手握紧,范无救淡淡道:“我负了一人,便每一世兑了银两送他,想助他过得好些罢了。” 谢必安听了,大概猜出,范无救曾辜负一个人类,为弥补这份愧疚,便默默把自己的俸禄换成人间货币,赠予此人好让对方过得富足安稳。 遂稍作想象,一个人每日都能在自家角落、枕头里、壁橱里、洗过的裤兜里莫名发现钱,甚至走在路上都能让银两绊了脚……这日子过得何其惊喜。 于是乎,再看范无救,那沉默寡言的黑脸大汉形象倏然转变,堂堂黑无常化身知心暖男,无声无息呵护一人生生世世。 但还有个问题啊。 “范无救,你那么喜欢这个人,为何不去投胎,化为人类和他厮守终身呢?”谢必安奇怪道。 高大的男鬼缓缓摇头:“若是投胎,喝过孟婆汤,我就忘了他了。” “啊?不都说投胎转世再续前缘吗?”谢必安想起,他们办事时安慰生离死别都会用这词。 见惯世事无常的黑面鬼苦笑道:“忘记一切来世再去找到他?我还真没那个信心。” 第6章 粽子鬼 谢必安不怎么理解,正在思索何为“没这个信心”,突然听得身后悠悠传来一声:“黑无常是担心,自己那份缘未能撑到二人相认那一刻便断了吗?如此这般,该是对自己的情谊没信心吧。” 这声音耳熟,奈何语气十分欠揍的。 谢必安回头看去,只见那日提醒自己别碰水源的古装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二者身后,身形修长容貌也十分耐看,一头黑发恣意飘散,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风范。 既然是过了鬼门关的,那此男也必定是鬼。 范无救看了那男鬼一眼,面露复杂神色,黑漆漆的老脸乍然闪过一记白眼,因为那色差极为明显,所以谢必安确信自己没看错。 这鄙夷之情堪称夺目,对方自然也看到了。 气焰不降反增,张口就到:“说中了你就一言不发,哦对,你总是一言不发固执己见,那人经历几世轮回,与你的缘早该被轮回道淘汰干净了,唯一残余的‘缘’就是你还在冥顽不放的固执罢了。” 此男鬼似知晓不少东西,一语道中范无救的软肋,噎的黑面鬼进化鬼见愁,周身阴风滚动似要发作,也不以为意的,视线再扫过谢必安,双目微眯,道:“你居然当鬼差了。” “有问题吗?”谢必安抬起下巴看向对方。 “呵,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鬼咧嘴,伶牙俐齿的说的全是气煞旁人的话,谢必安本以为他也要一针见血地抨击自己一番,怎料话飘到耳边却是一句:“汝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 …… 没听懂,什么乎?什么赢? 谢必安懵了,再看向范无救,对方一副早料到如此的神色,泰然自若站起身,还顺便拉起白无常。 “歇够了,我俩还有任务在身,先行一步。” 后面,那被抛下的男鬼又嚷嚷了句:“这都听不懂?难怪秦王不选你为左仆射。” 左仆射?这又是什么? 谢必安被拉着一块飞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他忍不住道:“刚才那个是谁?就他一个住在三途川边上,谁准的?” “冥主准的。”范无救道。 谢必安估摸着冥主金口的分量,猜测这相当于中央红头文件特批了。 “他是屈原。”末了,范无救补充道。 “……??” 小学时,在那龙舟该出航早饭永远吃粽子的日子里,美丽的语文老师便会提起这位文豪大家,哀其不幸,感时伤怀,如此的熏陶之下谢必安对于屈原其人是十分尊敬惋惜的,好一腔热血才情的男人,怎料落魄才楚怀王这不识抬举的家伙手中。 那日在日记作文中歌颂此人一番后,无论如何,谢必安都没想到,日后能亲眼见到文豪本尊。 “他投汨罗江而亡,死后一直不愿投胎。” 从范无救的话语中,谢必安得知,屈原一直守在奈何桥边,迟迟不肯投胎,冥主念他生前也是个文豪,死后著作又是为人流传,多少算大名人,贡献之多便是积德,干脆在三途川边上划了块地,赐他一幢小宅子,就坐落在离三途川不远处的空地上,周围开着满满的曼珠沙华。 于是,文豪兄没事就种种花,管管那些想爬上岸践踏花丛的灵,其余的,就是对着那一川流水发呆。 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猜,他在等楚怀王。”谢必安脱口而出。 不怪他,儿时他深深喜爱的那位美丽的语文老师介绍屈原总会提到楚怀王辜负了这“香草美人”,自小耳濡目染的谢必安早讲这对君臣刮目相看。 范无救摇摇头:“那他等不到了。” “怎讲?” “楚怀王已被封为清瑶仙君,位列仙班,早就脱离轮回,再不会来冥界了。” “这……冥主给他长期居住证的时候没提过这事?” 范无救琢磨了下长期居住证的含义,了然后道:“没有,冥主对其有求必应,从不多问。” 谢必安惊讶:“这么好?他当年初见我直接把我关了大牢。” 范无救落地,一边往审判堂走,一边告诉谢必安:“冥主心思你别猜,只要他愿意,你就照办。” 此句可效仿某种企业传统——领导心思你别猜,他要怎样,你就照做。 往上深入甚至有“拍马屁”“敬酒文化”“上行下效文化”等,但与文无关暂且不提。 去审判堂交了差,拿到当日提成——十铜交,谢必安和范无救一人分了五个铜交,然后,范无救道:“我带你去枉死城看看。” 这便是冥界的外环地带,此地大多为未开发的荒地,奈何路途遥远,飞都要飞上好一会,平日若非真有空,鬼差们没时间来此地消遣。 然这块地方还有他最大一个优点——便宜。 街边摊的肉串一铜交一串,一串上肉足料足,炭火烤出香的路过的都食指大动,糟酒味淡,但胜过无味的清水,两串肉一瓶酒下去,劳累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共耗四个铜交。 “这肉为何如此便宜。”吃完东西谢必安随范无救在四周闲逛了圈,看着小摊支着布头的简陋店面下,牛粪火烤的众鬼面色通红,却兴奋不已等待将成的好肉,路上走过的鬼穿着均不如酆都里的,周围建筑也以土胚房为主,再说,冥界植物甚少,度朔山上最多,酆都其次,到了枉死城,基本是光秃秃的一片,让殷红的天色一衬,天上地下一派红火。 这真像是地狱了。 不过,人间树木进了冥界枯萎干涸地十分迅速,拿来做木柴炭火使用刚好。 范无救一口咬了最后一块肉,咽下去后才到:“反正是能吃的,别管那么多。” 到此,手里还剩下一个铜交,谢必安路过一个门可罗雀的小铺子,发现里面卖的是笔。 毛笔,简陋的竹身为笔杆,黑色的硬毛为笔头。 于是,最后一个铜交,谢必安在这家买了一只竹笔一叠纸。 回了酆都无常府,谢必安本料想今日事将结束,回去稍作梳洗便去休息罢。 可谁知,一回来便发现自家宅子前门大开,洗刷的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留下了两个不属于此地住客的脚印。 “遭贼了。”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抄起棍子,无声无息走进大宅。 黑灯瞎火的宅子里,谢必安学范无救用眼中磷火看清事物,随着他二鬼深入,屋内有一股浓浓的甜香徐徐飘来。 谢必安顿悟,大步向厨房走去,一把推开门来。 扑面的酒酿香气让谢必安一眼定位那灶台边的陶罐子。 临走前封好的陶罐让人彻底掀了盖子,而这罪魁祸首正抱着那罐子,小脸通红地倚着灶台,一下一下点着头,听到响动,醉醺醺地睁开眼看过来,紫色的眸子里全是迷离的倦意。 “好啊,有贼!”谢必安大喝一声,却不知随后赶到的范无救再看清里面的状况时,瞬间变了脸色。 *** 身着黑色华服的阿荼推门进屋。 这的住客还没回来,大宅冷冷清清的,他随意走了一圈,发现此地有被细细收拾过,往日累积的灰尘杂物统统不见了,整个地方有种简洁利落的风格融入其中,由此可见,新来的住户是个干练而热爱生活的家伙。 然而,没走几步,他就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 吸吸鼻子,小娃娃下意识就跟着那香味去了,走进厨房,只见灶台边有个大肚子的陶罐,以一个碗扣在罐口,再用青石压严实了,好让灶台的余温令里面的东西充分发酵酿造。 但这透过缝隙渗出的香味可不是能遮掩住的。 小娃娃走上前,毫不犹豫掀了青石和碗,眼见那一罐喷香甘美的——酒酿。 紫色的眼睛流露些许的好奇,他探手,指尖沾了些,放入口中。 嗯,甜的,那就……勉为其难就喝一口吧。 取过捞勺,舀了酒酿在碗里,喝下去,觉得美味,遂再舀一碗。 酒酿好喝,可他却是个不胜酒力的。 俗话中的“一杯倒”就是形容他这种的,香香的酒酿进了肚子,甜丝丝的,根本停不下来。 可喝着喝着,阿荼就觉得眼前的事物在微微晃动着,呼吸只见全是甜腻的香味,一摸脸,发烫的,随即脚下绵软,小身子便抱着那大肚子的陶罐摊在灶台边,浑浑噩噩地呷呷嘴,竟打起盹来。 意识介于昏睡和清醒之间,这时候,他想到什么,就如同梦到什么。 他想到混沌之时,自己漫步在荒芜苍茫的度朔山,四周了无生机凶兽遍地,他每日的生活便是联合郁垒一同赶走那些妄图进入他们领地的凶兽,若是渴了、饿了,随时可以咬断其他凶兽的脖子啖血吃肉。 然后,就梦到那日,天降一束金光划破了冥界的弥漫不散的红云,自己独自趴在山顶,眼见圣光之中,一样十分好看的生物飘然而下。 金身,有翼,三足,长而优美的颈项看起来十分脆弱的,以一种柔软耀眼的姿态落在度朔山之上。 郁垒去别处玩了,此地只有他,目瞪口呆望着那生物落地之后,光华聚敛,却凝成一个高挑修长的形,周身有紫霄仙气。 这形态,神荼听说过,叫——仙人法相。 这是神仙。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个没见过世面只懂厮杀的凶兽,眼看那神仙轻巧转身,白衣墨发,自袖中取出一根桃花枝,轻轻松松插在山头的土地之上。 霎时,灵气涌动覆盖了这不大的山头,注入神仙之灵的桃花肆无忌惮地开始生根发芽,鲜活地张扬抽高每一根枝桠。 春华秋实,草木枯荣。 几十年光景在转瞬之间完成,那粗壮的盘根已深入地下,而绿意之后的枝头,朵朵灿烈的花旋即绽放。 由它开始,冥界有了属于自己的仙枝灵脉。 那神仙笑了,白皙的面颊染上兴奋的浅粉色,双眸明亮如星,极为满意地悠悠说道:“我发现的地方,便是我的了。” 等等—— 神荼立刻走上前。 这是我的地盘—— 那花间的神仙似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微微诧异回过头:“谁在那?” 这一刻,他们都看清了对方。 神荼是惊艳的,他有些犹豫着,又向前迈了小小一步。 然后——就看到神仙抬起手对准自己,滚烫灼热的烈火瞬间将自己包围。 第7章 捉小贼 阿荼听到开门的声音,还有一声轻斥。 “光天化日之下入室行窃?” 然后,被人抓着手腕拉了起来。 小孩懵懂的双眼涌起一阵水雾,俊眉隐忍地拧着,粉雕玉琢的面庞流露吃痛的难受和煎熬。 “你弄疼我了……” 梦中那被太阳真火灼烧的痛苦和现实混在一起,阿荼下意识就脱口而出,看着来者的面庞,极度委屈的瘪着嘴,紫眸里全是水色,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似得。 谢必安手一顿,指尖的力道瞬间放轻了很多。 细细一想,自己也不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仅是见对方坐在地上又靠着灶台,下意识要将其拉起,但看到孩子露出极度委屈的神情,那泫然欲泣的模样无不在责备自己:你这个坏银。 于是,谢必安正义的良心又开始自我谴责了。 这么可爱的小孩子,说不定是真饿的不行才来偷吃酒酿,不需要这么凶的。 “地上脏,别久坐。不过,你这样贸然进入他人家中确实不对的,下次不可以这样的。”看着那极度委屈的孩子,谢必安怎么都狠不下心了,心里低骂了句,他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 父辈们哄孩子都是这动作,谢必安是下意识学着父母安慰自己时的行为。 他哪里知道对方哭的真正原因,只是如今看不得对方这样委屈着。 当然,他更不知道,身后的范无救在这短短一分钟之内,脸上的色已经变了好几轮。 一进屋,看到那“入室行窃犯”正脸时,黑无常就被震慑地双膝一颤立马要下跪,可接下来的事更让他震惊,往日只见倨傲严肃的紫眼睛居然露出这样委屈脆弱的神色,甚至在看着谢必安的时候差点要哭出来的,此时此刻,对方真就如同一个孩子。 排除紫眼睛对上自己时,他脑海里突然就响起的一句“乖乖呆着别动”。 还是熟悉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傲慢。 于是乎,范无救极为听话地化为背景,老老实实站着假装自己是棵木头。 然后,眼睁睁看着谢必安蹲下来,轻柔熟稔地拍打对方的后背。 搭档,你回个头,你看我的双眼,我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出来了,拜托你看一眼,你就懂我意思了。 可谢必安全程没回头,专心地哄他的阿荼,一丝不苟极度温柔,任凭他范无救望穿秋水,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范无救只能眼睁睁目睹谢必安安抚下阿荼,犹豫对待一个人间小孩,极为贴心温柔,又贤惠地收拾了阿荼抱着的那只空罐子。 啊,没想到能在阿荼脸上看到这么生动活泼的神情,虽说算得上此生无憾的事但他还想看到明日冥界的红云天。 啊,没想到新上任的搭档做的酒酿连阿荼这种高高在上的家伙的胃都能征服,还是用糯米这种滋味寡淡的五谷做的,馋的他也想吃了…… 还做抽噎状的华服小男娃凌厉一记眼刀挂过来,范无救只觉他方才那点嘴馋的心思被给予了最高禁令。 好,我不吃,是你的,都是你的。 收起目光范无救假装自己是朵蘑菇,穷山恶水朽木生,生的艰难长得一脸可压榨之相。 收拾完“犯罪现场”,谢必安十分有耐心地同阿荼来了场思想教育宣讲。 结合冥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良好风气,强烈谴责这入室偷吃的行径。 娃啊,因这等挫事被抓虽说算儿童顽劣之性但不加以管教日后必酿成大错。 阿荼低眉顺眼表示,嗯嗯知道了,我孤独一人无处可去,饿的不行却发现此地有好吃的,实在没忍住就…… 闻言,谢必安扭头问范无救:“冥界风气那么好,难不成没有设儿童保障福利机构?” 范无救立刻看紫眼睛小娃娃的脸色,一遍解读,一遍结巴着回答:“冥、冥界只管犯事的鬼,其余的,不管。” 谢必安呿了声,又问那孩子:“你怎么会在这?家人呢?” “家人早就不知去向了,我在冥界徘徊很久了。”小娃娃有些没落回答。 “我那日在天地牢狱里还看到你,你认识冥主?”谢必安奇怪道“冥主不帮你一把吗?” 阿荼看着谢必安,却回答:“冥主管掌管冥司,为天下鬼魂之宗。每日处治鬼魂,便够他累的,怎会管我之事?” “这……” 谢必安正苦恼,却听那不怎么搭话的范无救突然道:“老白啊,我讲句公道话,其实咱大可以留下他,他身份特殊,在此地是利大于弊,当然,他也是为冥界工作的,我们近日不是为欠下的秘银发愁吗?他若在此地住下,每月饷银拿出一部分作为房费,也可缓解我等压力。” 说完,范无救额头出了一层冷汗,却还是稳住心神,眼巴巴等着谢必安答复。 他可是听到了,方才自己脑海里响起的那句“我要在这,给他个留下我的理由,否则……”已经在威胁他的性命了。 “他也是有工作的?”谢必安奇怪道“冥界的鬼差不是都有住宅的吗?虽然很贵。” “他欠款不还,大宅被收流落街头!”范无救急中生智“老白,要是我们这月提成不够,只怕日后也会十分艰难的。” 谢必安当真思考起来。 他扫过阿荼稚嫩的面庞,又看了范无救大汗淋漓的脑门,想了想,道:“不管怎样,先让他住这,既然是同僚,他没了去处,老范你又认识他,帮个忙也没什么。” “好、好。”范无救终于松口气,抬起袖子擦着额头。 晚上,谢必安取了笔研了墨,在纸上细细记录了今日的一切。 “不知今夕是何年,便记为day1吧,我死了,生前是个公务员死后又重操旧业做了鬼差,看来我命中注定要为上司效命的员工。但也没什么不好的,干一行爱一行,且鬼差这职业又十分有新鲜感,虽然面对的客户有不少戾气十足的,但我应该能够降服对方。今日见了死不悔改的厉鬼,同老范一起降服了他,下班后老范又带我去吃肉喝酒,这搭档也是个务实给力的汉子,我对此是满足了。 今日最大的意外,就是见到了屈原真人——没想到是个有些毒舌的家伙,他似乎知道不少东西,找机会看看能否和他搭讪;其次,便是收留了阿荼,我不懂,一个穿的好模样好的孩子为何是个孤儿……我怀疑,他是冥主的私生子,才会沦落至此。” 写完,谢必安伸个懒腰,用凉水洗了脸便上床睡觉了。 不一会,均匀的呼吸传来,鬼虽不用呼吸,但这为人时的习惯还保留着。 无常府一片静谧,可偏房的门却无声无息打开,然后,一道黑夜似得人影踱步走出。 他门前,黑袍的鬼差早就跪在那等候多时了,见对方出来,立刻拜见。 “小声。”男人声音很轻,但范无救还是听见了。 府中老树的枝桠上站着一只黑漆漆夜鸦,红色的眼睛见了那男人,便想亲昵地叫唤一声。 可对方竖起食指,薄唇微抿,做了噤声的手势。 居高的夜鸦乖乖低下头颅,不再鸣叫。 “……我主,您为何来此地?”范无救小声道。 “这是我的事,你别多问,平日该怎样怎样,我若有吩咐,便会这样直接传声于你。”已经是成人模样的神荼没有开口,可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范无救脑海中响起。 眼看那黑袍的鬼差领命,神荼便不再理会对方,踱步去了一处房前。 范无救见对方进了谢必安的房间,了然了什么,但也不敢多言,起身乖乖滚回自己的老窝,全当没看见了。 推门进入,卧房之中,新上任的鬼差呼吸均匀躺在床榻之上,这样安静下来之后,仔细端详,还是能辨认出昔日的几分神采。 仙人法相拟出一张俊美好看的面容,白净如灵脉之中的宝玉,那双眼睛,纯净睿智,承蒙鸿钧老祖教诲的神明有着洞悉万物的智慧双眸。 被这样一双眼眸凝视的话,饶是满心杀戮的凶兽,都要自惭形秽地仰视很久。 你曾如此高高在上,伫立云霄之间,为三界之正统,圣人之下第一人。 男人无声说道,探出的手却悬在半空,没忍心惊动对方。 转身,路过房中的圆桌,他注意到上面拜访这纸笔。 随手去过一张,扫过那些不怎么好看的字,紫眼睛最后视线在“私生子”三个字上停滞了好一会。 “二货。” 声音不大不小。 帐中的鬼差哼哼着,翻个身寻觅了个舒服的姿势,睡的天昏地暗浑然不觉。 第8章 有私心 穿着白纱裙的女孩犹如一朵清新的小茉莉,踏着春日细雨而来,伶仃纤细的,看着就十分幽香可爱。 谢必安站在街角,有些沉默的,想起两天前校诗朗诵比赛上,小茉莉同学做了雅致盘发身穿淡青色的旗袍,这分古典端庄的美丽让他难以忘怀。 所以,他决定告白,花了一宿琢磨出一封情书,再花一宿演练了几遍告白的场景,今日,他郑重地要将一切准备加以实施,为心爱的初恋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告白。 没错,日记里写的是“惊心动魄”。 谢必安记得小学语文老师是个漂亮的女子,还记得对方喜欢说屈原和楚怀王那点故事,其余的知识在发现初中老师是个大肚便便的中年地中海男人后,悲伤地全还给小学老师了。 他其实想表达的是“终生难忘”,可那日的情形算是二者兼得了。 在女生转角过街时,谢必安便要上前,假装偶遇,然后拿出精心写好的情书。 可惜…… 两宿辗转难眠的疲惫写在脸上,具现化了便是那对抢眼的黑眼圈,这憔悴的面容先是吓了那小姑娘一跳,可更悲哀的是,前两日有大风天气,松动了楼上一处广告牌,它坠落之时谢必安刚好走到其下方。 “你好,我是……” 情书还没拿出来,自我介绍还没说完,谢必安让那广告牌砸了个正着。 于是,小茉莉眼睁睁看着面前苍白憔悴的男生额头落下一缕鲜血,顺着鼻梁划做两股,汩汩流下。 大概以为遇到鬼了,小茉莉哭的十分凄惨。 谢必安被路人叫来的救护车松到医院,意识混沌之时,他觉得很冷,正巧的,有人塞了个暖炉在他手边,他便毫不犹豫抱住。 温暖的暖炉在怀里,谢必安满足地蹭了蹭,却听到赶来的母亲在那边哭号:“阿必啊,你本来就不聪明,要是被砸傻了,谁还愿意和你结婚啊——” 谢必安被这句噎地差点吐血。 妈,真是亲生的?? 我长那么帅,怎么会娶不到媳妇?? 哼哼一声,谢必安睁开双眼。 没有明媚的阳光自窗户射入,这是冥界,外头永远是翻滚的殷红色云朵,想见青天白日,要么去人间,要么去度朔山山顶。 然而,被窝里的暖意却让他有了还活着的舒服感觉。 好暖好软的一团,就在怀里,捂得被窝热乎乎的。 热乎乎的…… 的…… 谢必安惊坐起,一把掀了被子。 他是鬼,浑身冰凉的,冥界没有阳光,长久下来被褥也是“布衾多年冷似铁”,虽说谢必安鼓捣了一个铜制的小暖壶灌上热水可以稍微暖个被窝,但第一夜尝试了却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这都一夜过来了,床上哪里会有暖的东西? 掀起一阵凉风,只见某人像挂件一般环着自己腰睡的不怎么安稳的,俊眉不舒服地皱着,末了,挣扎了下,嘟囔一句:“好冷,盖上被子。” 谢必安又把被子扯回来,裹住小孩,严肃地晃动对方:“阿荼起来,你怎么睡在我床上?” 阿荼难过地掀开眼皮,点点紫色流露出,看了谢必安,手一动,只见怀里滚出个铜壶来。 正是谢必安暖床用的那个。 “就你这有热的东西,我就来了。”说着,阿荼拱进对方怀里,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谢必安万分无奈,看了那沉睡的孩子,喃喃道:“你居然不是鬼,身体是暖的……哎,你还是起来吧,跟我睡觉,你会感冒的。” 那日探知自己的温度和铁镣差不多冰凉,谢必安也不知道这孩子是那根筋搭错了,寻暖寻到自己床上。 可轻轻推了推阿荼的肩膀,对方却完全不配合的,里衣之下细细的胳膊像铁打的,越收越紧。 谢必安觉得难受了,刚要发作,却听小孩用软糯童声道:“花了一晚上好容易捂得暖和了,你一掀一闹温度全没了,扫兴。” 说着,哼哼着,自己爬起来,沐浴着谢必安惊讶的目光,从容捡起地上的黑袍,披上大摇大摆走出门去。 出了门,刚好遇上起床的范无救,原本还打着哈欠满脸慵懒的黑无常眼见那走出房门的小个子,瞬间咕噜一声,把所有声音都咽了下去,恭恭敬敬目送对方昂首挺胸走进自个房间,关门。 确认对方没再出来,范无救一溜烟进了谢必安的房间。 白无常还坐在床上发呆呢,范无救唤道:“搭档?搭档你们昨晚怎么了?” 谢必安莫名看他一眼:“什么怎么了?” 范无救上下打量谢必安一番,之前谢必安一死就被拖进冥界,阳气没沾一口还一路颠沛流离,以致面色青白无光的,如今修养了两日,对方也恢复了不少,面庞透露出些许的白净光泽,气色一好,谢必安原本俊俏的五官便得以被衬托出来,再来对方穿着白色的里衣,黑发披在肩头,模样也十分慵懒的,到此,范无救露出了然的神色。 “老白,听我说一句啊,我在冥界呆了这么多时日,见到的也不少,崔判官还有屈原你也都看到了,他们都是受冥主钦点才有现在的地位和安逸日子的,你可懂?”范无救探头,确认外头没人,便小声同谢必安说道。 “哦?这样?是有什么内情吗?”谢必安想,崔钰和屈原的地位确实挺高。 范无救又秒了眼外头,凑到谢必安耳边小声道:“因为是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冥主就好这一口。” 霎时,一股恶寒自后辈涌上,谢必安呆住,良久,艰难道:“你不会指,他们是那种关系……吧?” “什么关系我不敢乱猜,但他们颇受冥主照顾是真,”范无救也不是爱好八卦之人,但这事冥界人尽皆知,他觉得,还是跟搭档说一声的好“我看你也蛮符合这标准的,所以,还是提醒你下,别太图冥主照顾之类的,小心被坑了。” “哦……”谢必安摸摸头,又想到范无救突然来提醒自己这个,再结合阿荼昨晚在这住了一宿,顿时领悟到什么“啊,老范,我想起来,当年我被冥主救下关进大牢,便是阿荼来告诉我,说冥主恩准让我出狱当鬼差,你说会不会就是……” 范无救特别想立刻点头。 “难不成,阿荼真是冥主的私生子?替他办事搭桥的?”谢必安若有所思。 范无救让一口老血哽住。 可当他还要说什么,却不小心瞄到,谢必安窗前有一只夜鸦站在那,鲜红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看着自己,登时,他再不敢就此展开话题。 “呵呵,大早上的别猜了,我和你开玩笑的,起来收拾下,今天我带你去干一票大的。”范无救立刻岔开话题。 “哦?今天不抓平民了?”谢必安一听,立刻下床。 “我听闻今日东边有智慧星黯淡无光,应该有贤人即将殒命,我们去看看,抢在牛头马面之前下手。” “稍等片刻,我收拾下就去!”谢必安应道。 位为三公,官职司空,辅佐君王五十载,历经早年征战厮杀,如今被君主封为梁国公……这是真的大官,当之无愧的学者贤人,不知拘魂之后能算多少提成。 “现今的皇帝是谁?”谢必安看到此贤者名为房乔,顿觉眼熟。 “时值贞观,当朝天子为李世民。”范无救回答。 哦,房谋杜断! 谢必安顿悟那病榻上的老者是谁了。 “助李世民玄武门事变的房玄龄!” 二人就站在房老的卧房之前,里面那久病不起的老者正是风烛残年的房玄龄,谢必安本想二人是鬼,可此话一出,却惹得对方床前的一个小孩子向他这边看了过来。 谢必安被那孩童看到的心虚,问范无救道:“那孩子怎么像是能看到我?” “五岁以下的孩子灵气足,不少能通灵的,你我注意点,别太张扬就好,一般他们说见鬼大人也只当是玩笑话。”范无救看那小孩,一张黑黢黢的脸即使面无表情也十分有震慑力的,只见那孩子看到范无救后,便呜呜哭起来,随即让奶妈抱走以免打扰了房老休息。 “我算了,房玄龄是今晚子时之前断气,为防止其他鬼差觊觎,你就在此看着,待他时辰一到魂魄出窍,便立刻拘留带去冥界,我趁这些时候去拘留些常人鬼魂,以便报备时人数达标。” 子时是今日交差之时,因为时间太临近,判官大多会留到明天才写在死簿上,老范是精通行道才会知晓这种拘魂的办法。 “你去吧,我会好好看着。”谢必安应下。 “若别的鬼差来你就?”范无救又问。 “插上招魂幡,此地是我开!若要来侵犯,一棍子打回冥界。”谢必安作势举起招魂幡,朗诵范无救所教。 “嗯,就是这样。”黑脸的无常鬼似有些欣慰的,这便放心离去,好寻找几个平民的亡魂来凑够今日所需的剩下十九个魂魄了。 第9章 择明君 “进士提名——” 花榜之下,参试学子与凑热闹的平民翘首以盼,鲜花红榜,遒劲的墨笔题字——房乔。 “恭喜玄龄!进士及第!” 十八岁进士及第,先后授羽骑尉、隰城尉,房乔自幼聪慧,步入官场后也定会大放异彩。 怎奈何,隋王暴戾无道,早年还算是明断事理,可越往后越信赖奸臣,使得朝纲混乱民不聊生。 房乔看得懂这些,知道大隋气数将尽,再来,渭北有李家一枝独秀,房乔便毫不犹豫投奔而去。 就在那,他找到了可以效命一生的人。 李世民待他不薄,这分知遇之恩房乔牢记于心,每每打了胜仗,别人或许是求财求官,而他则是求贤。 收罗天下能人为秦王效命。 张亮倜傥有谋可任命为车骑将军保卫府,杜如晦聪明识达,乃王佐之才可以重用! 而李世民身边,房乔还看中一人。 “谢玄为人率真爽朗,又运筹帷幄于心,是不可多得之才,殿下可以拉拢他。”那日见过此人之后,房乔便向秦王提议。 素来求贤若渴,不畏艰难的秦王却在此刻流露些许苦涩之意:“房相所言极是……可奈何,他不愿与我通行共进。” 房乔一愣,奇怪道:“我看,谢玄待你十分亲切,并不排斥您啊?” 年轻的王摇摇头:“我早同阿玄说过此事,他每次都婉言拒绝,我怎好再提。” 闻言,房玄龄道:“那这样罢,我去同他谈谈,兴许能知道原因,继而劝服对方。” 李世民浓眉紧锁,应该也为此忧愁许久,于是,便默许了。 那晚,房玄龄与谢玄促膝长谈,论国事,聊天下治国之道,愈发觉得知音难寻,相见恨晚。谢玄是个妙人,语言犀利却幽默风趣,平日乍看不正经,其实是看透了一些事宁愿笑而对之罢了。 “谢郎,恕在下直言,当今世道无常,你若有心,应当给自己寻一处良木而栖,否则孤家寡人如何在这乱世立足?”房玄龄直直抛出橄榄枝,欲招揽对方。 白衣的谢玄单手掌茶,末了,笑容有些惨淡。 “房大人,良将择明君,只可惜,秦王于我并不是明君。” 房玄龄一听,略有不悦:“秦王殿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他日定能济世安民,玄何出此言?” “这您就不懂了啊……”谢玄捂住脸,“我是怕,我归顺了世民,他却不是以君臣之礼待我了。” “老爷,该吃药了。” 耳畔响起老伴的声音,房玄龄睁开眼。 不惑之后,他常在梦中忆起年少时期的种种。 怎料今日却梦到初时接触谢玄的事。 他与谢玄算是知己,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谢玄竟然一心追随李建成去了。 玄武门之后,谢玄下场也是极惨淡的。 廖然失意,终日不思朝政郁郁寡欢,年纪轻轻便让刺客捅死在望月台上。 他一度认为,谢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才会说那样的话做这样不明智的事。 可当谢玄死讯传到大明宫时,他亲眼看到,他追随的王者失神了。 由卢氏扶着坐稳,房玄龄一口口饮下苦涩的药汁,再看这陪伴自己大半辈子的糟糠妻,心里全然是不舍的。 一只小手抓着卢氏的衣摆,房玄龄见了那孩子,问道:“阶儿,怎么在这?没去你娘那?” 房阶倚着卢氏,抬头看向房玄龄道:“阿公,外头有个白衣服的男人一直在那等着看着你,我怕他干坏事,就守在这。” 卢氏责备地瞪了孩子一眼,又对房玄龄到:“老爷,童言无忌,方才奶妈怕他吵了您休息,刚给抱走,他却自己跑回来了,也是太爱粘着你了。” 面对爱孙,房玄龄笑道:“哪里有白衣服的男人,阿阶莫要吓人。” 说着,抚摸这孩子的头,无意扫过门前,却真发现有白衣服的一角在那闪过。 “……”房玄龄将孩子抱起,哄了哄,递到卢氏手中“你带他下去玩会,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卢氏点点头,带着房阶走了。 出门时,孩子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墙脚的谢必安看。 “李世民即位后,房玄龄为中书令;贞观三年二月为尚书左仆射……”谢必安举着死簿认真看着,口中喃喃道“所以那日屈原说的是秦王不选我当左仆射(ye),亏的我当年把他读成左仆射(she)真是献丑了。” 那么,自己穿越的这个人该就是李世民麾下的一个文官喽? 还是个早逝的文官,不知是哪位。 他历史也没好到记住唐朝所有开国成员的名字、生平。 收起死簿,谢必安眼见被卢氏抱走的房阶趴在老妇的肩头,一双眼睛还盯着自己看。 想来范无救一张异于常人的黑脸十分吓人,自己不吓人所以这孩子才会看的肆无忌惮。 谢必安心想:既然做了鬼那还是吓人的好。 想了一圈,却眼见今日房府家仆送了十袋面粉进了厨房,说是房玄龄重病之中不爱吃别的,只想吃些面食流汤,于是卢氏吩咐人去买来的。 看了那白花花的面粉,谢必安灵机一动,跟着那些仆人窜进厨房。 不一会,自信的白衣鬼昂首挺胸走出厨房,粉墨登场之后,他第一眼就看到某个在房府门口鬼祟张望的家伙。 身着黄马甲,仅有脖子一下腰部以上是人形,其余皆是昆虫之态,头部更是简单利落,一个带着鳌齿的蜂头。 “鬼差黄蜂??”谢必安警觉地握住哭丧棍,大声喝道“你来此地作甚!没看到我挂的招魂幡吗?” 被发现了…… 黄蜂一惊,但随机想起,这声音是那个新上任的鬼差,此鬼经验甚少不足以畏惧,正要满不在乎地吼回去,却在转头看到对方的脸时吓了好大一跳。 “你、你你你,谁啊!”话语带着一丝“嗡嗡”之声,黄蜂后退一步,眼见那面庞涂的跟墙壁似得鬼手握哭丧棍,嘴巴鲜红欲滴地慢慢走进,明显来者不善的。 “我是你大爷!滚出老子的领地!”谢必安挥着棍子把觊觎他业绩的鬼差赶走了。 范无救说,鬼差之中,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本管人间百物,鸟兽虫鱼,现在却管起了人来,还爱对毫无反抗力的亡魂拳打脚踢,这高效率背后,可不知道有多少猫腻。 “生前是兽类昆虫,死后却妄图掌管灵长之人类,该说是野心大还是不自量力。”谢必安看这黄蜂振翅逃亡,不由摇摇头。 怎么不想想,往上的四大判官,七十二司司官,哪个不是人魂在掌控。 鬼差之中,除日游夜游比较特殊,接下来便是他与老范这对黑白无常了。 谢必安想,自己与老范被安排做鬼差,恐怕也是冥主不希望鬼差一职真让兽首虫身之辈全盘占据了,万事总要平衡下,自己与老范就是这调剂的存在。 这样一想,谢必安到有些慰藉了,转身,却眼见房玄龄披着外褂,站在院子之中定定看着自己。 早些时候还奄奄一息的老人此刻双目有神,枯瘦的面庞竟然染上一层矍铄的神采,仿若二八少年英姿勃发的神态。 谢必安被看的有些糊涂。 自己不是死了嘛,怎么连老人都看得见自己。 可却听得房玄龄道:“阔别四十余载,谢玄,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 谢必安听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涂成这鬼样子,您还能认出来?? 我……叫谢玄? 谢必安是茫然的,可房玄龄却不是,老人大步走上前,肩头披着的衣服掉落地上也不顾了,房玄龄伸手环住谢必安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你走的可……真是太早了!你该去见见陛下,他念你,都念了快一辈子了!” 第10章 望长安 “我叫谢玄,陇西人士,父亲为李家家仆,隋炀帝要降罪于李家之时,我爹护送李家亲眷前往太原躲避,因此立功而被李渊重用,我得以入李家学堂,我小李世民两岁,但也算与其共同长大,情同手足。”谢必安道。 范无救点点头:“嗯,然后?” 谢必安叹息:“这种时候你不该替我质疑一下吗?我记得我才死了几天,为何人间都过了几十年了。” “这个很简单,冥界靠近六道轮回之口,受其影响时间走的时快时慢,前几日正好处在快速的节点上了,所以你看这几日鬼差会很忙碌,因为有几十年的魂魄要迅速拘完。”范无救解释了原因,又道“嗯,然后?” “然后,房玄龄说完我的身世,又让我快去宫中看看李世民,说当年我死讯传到大明宫时,李世民郁郁寡欢了好久,至今无法释怀的。”谢必安又是轻叹一声。 “这次你又想质疑什么?”范无救颦眉。 “据我印象,李世民孩子都有十几个,文德皇后之外,妃子也不少,单是武媚娘就已经很出名了,我不懂房玄龄是如何能做出李世民对我念念不忘的断论的。”谢必安托腮。 “哦,房玄龄也许仅指君主怀恋能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并不是你说说的那种情谊,搭档,你是怎么想到那方面的?”范无救表示也很奇怪。 “……”谢必安沉默半晌,又道:“我们能去大明宫吗?” “皇宫一般建在灵脉、龙脉汇聚之地,像大明宫这两朝京师宫殿,守护之术众多,平日我们不方便去,除非事先向上头提交申请。”范无救和谢必安合作了些日子,多少有些默契,又道“你是想确认身世?那你可以去向判官申请,看看你的生死簿,便可尽知。” 说完,见谢必安面色舒缓却又严肃。 于是,范无救试探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谢必安摸了摸自己的粉白的脸:“为化身为面目可怖的鬼差,我涂了一层面粉,又在唇上抹了葡萄酒和胭脂,这模样吓退了黄蜂,却还能让他个人类看出我是谁?” 其实,范无救本就好奇,为何他出去遛了一圈亡魂回来后搭档的脸就变成这副凄厉的惨样,没想到,对方为变得吓人当真狠下心折腾了自己。 黑无常按了按对方肩膀,对此敬业的行为给予赞许,又道:“将死之人的双眼已能看到生死交接之地,房玄龄见你那一刻正是回光返照之时,此刻他会容光焕发,记忆里走着回马灯看过他着几十年的人生,想必,见你那刻,正是刚看过记忆里的你,所以印象极深,即使你变了装画了脸,也一瞬间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 谢必安点点头,又看向身畔乱作一团的房家人。 房玄龄与自己没说上多久的话,便体力不支颓然瘫倒在地上,被惊动的家仆齐齐赶来,手忙脚乱把老者送回卧房抢救去了。 谢必安看着哪些忙乱的家仆,有的人甚至直接穿过他的身体,焦急地搭着手架抬人。 “老爷怎么突然跑到院子里了?” 闻声赶来的卢氏也万分焦急的,责问了几个家仆却也不知道原因。 谢必安就这样,站在门口安安静静看着满场慌乱,他却是置身事外的。 然后,他想到房玄龄说的,让自己去看看李世民。 或许……李世民不会想见到自己的。 因为,人类看到自己,就意味着命不久矣了。 “老白,准备下,再一会,房玄龄就该与世长辞了。”范无救已经取出拘魂索,看着屋内跃跃欲试的。 见状,谢必安也蓄势待发看着里面。 无论这生前有什么瓜葛,死后,我既为鬼差,那便定要按规矩来,拘你魂魄送往冥界。 待再见到房玄龄,他已经是阴阳互换的人了。 刚出窍的魂魄还有些茫然,谢必安很顺利就将对方锁进拘魂索中。 然后,与范无救拉着一串亡魂前往冥界之时,谢必安回望了身后的百里长安。 十二城门,街坊一百又一十家星罗棋布之中,丹凤门一路向里,稳稳盘踞龙首原之上,便是富丽堂皇的大明宫。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不知深宫之中,住着怎样个人物。 谢必安收回目光,专心跟上范无救。 大约是快进鬼门的时候,房玄龄清醒了,看到自己那一瞬,了然了什么。 “陛下染疾久矣,”房玄龄凝视谢必安,缓缓道“若可以,我是还希望,由你带他走。” 等进了鬼门,曼珠沙华的花粉吸入,房玄龄又渐渐目光涣散,精神恍惚了,乖乖上了船,度过三途川去孽镜台等待判决。 托房老的福,今日他与范无救的业绩不错。 房玄龄乃朝中众臣,文采斐然,自当是上贤,结算时,他二鬼多得了铜交一千五百枚。 谢必安要还那日借范无救的钱,却被婉言拒绝了,老范说他本就没打算存钱,再说那日点的酒菜全是让他自己吃了,怎好再要。 二鬼商榷一番,最后定下是谢必安请范无救去酆都酒楼再吃一顿。 怎料,去了酆都酒楼,却发现今日此地异常热闹,似乎是冥界举办了什么集会,此地已被包场。 范无救询问小二里面的状况,打算叫些酒菜打包了带回去,而谢必安好奇地探头张望了下酒楼里的状况。 似乎是来了什么重要人物,楼上雅间还有不少夜叉鬼守卫在那,面容狰狞注视前方,一动不动的。 谢必安微微眯起眼,隐约看到有黑袍的一角掠过楼梯间,随即,有一阵轻飘飘的话传来。 额……听着怎么像英语? 谢必安满面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却见范无救拎着酒菜走来。 “小二说,里面来了别处狱界的神明,与冥主商量合作事宜,这几日来客都住酆都酒楼,所以,现在酒楼只做打包生意。” 所以,酆都酒楼相当于国宴之地。 一想到自己吃的都是国宴待遇的食物,谢必安肃然起敬,决定今晚的菜绝对要吃完,不可挑剔。 待二鬼回了无常府,用了膳房的桌椅摆了吃食,这才注意到,府上还住这个人物。 暂住此地的阿荼手里捏着一卷书,站在膳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过来,一块吃。”谢必安起身招呼对方,又从角落找来一张椅子,范无救迅速上前,用衣袖把椅子擦了个干净。 原本有些幽怨的紫眼睛终于有了些笑意,小娃娃踱步上前,手脚并用坐了上来,随手将书册放在桌角。 “在看什么书?”谢必安给阿荼递上筷子,又扫过书卷。 那是本蓝色纸质封皮,用棉线钉起的简单书册,与古装剧里那些书册极为类似,翻开看,都是竖行划格写字的。 可细细一看……为何里头写的是连串的英文?? 谢必安看向阿荼,小娃娃专心给自己夹肉,口中嚼着,满不在乎道:“今日冥界来了不少蛮夷神明,说的都是这种鸟语,我便趁机多学点,以免交流时有障碍。” “冥界有人会这语言?”谢必安好奇,没想到,冥界的发展居然比人间快,这都有大洋两岸的交流合作了。 “会的不多,不过,对方也会点我们的语言,所以基本交流还可以。”阿荼咽下肉,又想拿酒,却被谢必安拦下。 “你容易醉,还是喝水吧。”谢必安说着,给阿荼倒了杯清水。 沐浴着小娃娃幽怨的眼神,谢必安清清嗓子,指着书卷上的句子开始念:“,wehopethathigh-……” 念完一句,谢必安看向阿荼,道:“这便是你看的?关于经济合作的协议?” 这会,阿荼不再纠结于酒水问题,推开那杯子,抓住谢必安道:“你看得懂?” “多少学过,给我些时间和词典,我能大致翻译。”谢必安想,他当年别的不说,英语确实不错。 紫眼睛微眯,阿荼徐徐道:“来自西方地狱的使者正是来此地欲同我冥界合作,这几日商榷条约签署事宜,你同我一块去。” 这语气完全是不容拒绝的,谢必安犹豫道:“可我还有工作……” “判官那边我都能解决,这几日,你便同我一块办事。”阿荼十分干脆地表示,一切问题都好解决,他只要人。 谢必安想了想,又问:“那冥主那边……怎么说呢?” 范无救立刻瞪谢必安。 阿荼深吸一口气,似按捺什么,一字一句道:“他求贤若渴,巴不得你去。” 谢必安摸了摸脸。 回冥界之前,他用人间流水洗干净了脸。 现在干干净净一张面容,却让他莫名一阵恐慌。 因为老范说的那句“冥主就好这口”,让他对那过分俊美的高傲帝王有了些许抵触感。 要不,这几日去见冥主时,就……先那样干吧! 第11章 谈合作 day2 今日拘魂又见了当年历史书里的人物。 房谋杜断中的房玄龄,更玄幻的是,他还认识我。 他说我叫谢玄,与唐王李世明是故交,并希望我去大明宫看看李世明。 若他不说,我也有去大明宫一探究竟的愿想,毕竟是当时算得上世界交流之都的长安,一个知名的全盛王朝,李世明又是一代传奇人物,史书上那些人物肖像总归抽象,我想看看活的~ 当年考雅思学的英语,没让我留学成功却让我在冥界用上了,没想到此地搞东西方交流合作比上头动作还快,唯一不爽的是,冥主好那口。 明天我干脆把脸涂白,再换个血盆大口去见冥主吧,冥界怪模样的鬼多了去了,我装扮下也不显得奇怪,只要他别真和劳范说的那样,好起我这口就行。 “哗啦!” 可怜的日记被丢在地上,白纸黑字,范无救一眼就看到那句“老范说的那样”,登时,心惊,气短,不知如何声辩,便以五体投地式跪拜愠怒的冥主。 心念:老白啊,你的日记写的如此爽利直白,也不藏好些…… “他会有这等误解,都是你一手造成的!”神荼怒指黑无常。 曾为战场杀伐之神,能以一身杀伐戾气震慑无数鬼魂,范无救深知触怒对方的下场,他现在还能说话,那真是神荼宅心仁厚放他一回的。 “冥主息怒,谢必安是我搭档,我自然希望他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说着,看了冥主发黑的面色,小心道“您……是认真的吗?” 回想这两天的一切,对方的行为太反常了。 “谢必安是何方神圣,让您如此费心伤神?” “他是何人你别多管,那乱七八糟的话你说的,你来解决!” 闻言,范无救立刻领命。 无常府的院落里沉默了一阵子,范无救跪的膝头有些发麻,突然听到对方说了句:“我给鬼众的印象竟是如此么?” 这瞬间,范无救嗅出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都是流言乱语,冥主别往心里去,公道自在人心,您若有心,他定能感知到。”范无救再不敢附和流言同谢必安说了。 但愿冥主是真心的,否则老白定要吃亏! 用老白的话说,这叫——办公室恋情,员工和上司谈恋爱,还是顶头最大的上司,稍有不慎,丢了工作又折兵! “愿他早有所知。”神荼负手而立,越过无常府的砖瓦围墙向远处看去,能窥见度朔山顶那一小片青天白日。 第二日,谢必安醒来,是独自躺在床上的,可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被褥之下留有一片余热。 还有些迷糊地坐起来,突然就听到身边有声道:“醒了?那便起来吧。” 谢必安猛然惊醒,侧脸一看,阿荼就倚在墙上,紫眼睛睨着谢必安,末了,一笑:“你会说梦话。” 谢必安穿衣服的手顿了下,回望道:“你都听了什么。” “不告诉你。”小娃娃眼睛弯弯的,狡黠无比。 谢必安路过桌子,看到桌上放着半片镂花银面具。 “戴上这个,如果你怕见冥主的话。”阿荼懒懒道。 额…… 谢必安看那面具,突然觉得多此一举了。 算了,管他冥主爱好什么,若他不愿意,冥主还能强迫不成? 穿了无常鬼差的服饰,谢必安跟随阿荼去了度朔山。 到了山下,阿荼说,他有事要先去别处,让谢必安自己上去,冥主就在琼醴殿门口等他。 “好。”谢必安应下。 然后,他一步步走上这上山的青石小径。 前些时候,他由牛头马面带上来,沿途脑中尽想着如何逃走,却没注意周围景象。 如今一看,度朔山上的植物并不繁盛,越靠近山顶越有绿意,后山多为小丛的灌木,里面有不少走兽。 走兽会误伤生魂,所以没事不要去后山,自己那日唐突去了,要不是冥主伸手拉住自己,自己要么是被走兽所伤,要么是落入活水在无法上岸。 琼醴殿坐落半山腰处,没一会,谢必安便到了。 抬眼,却看见早有人候在那。 朱红的大门之前,对方一身黑袍,面容冷清,紫眼睛淡然无神的。 直到,远远看到了自己,倨傲的唇角微微牵起一丝带着人情味的浅笑。 谢必安遥望那等候的男子,不知怎么,觉得这一等犹如看破多少时光流转一般,心如止水,按捺着每一分不安,只求最后那一见的结果。 “你来了。”神荼道。 “恩,拜见冥主。”谢必安牢记那日崔玉所说,当即要拜。 神荼一手止住:“免了,随我来。” 琼醴殿里的来客早就聊起来。 谢必安远远听到里面传来的歌声般的语言,真奇怪是什么地狱种族能用如此优美的声音畅谈,可一进大堂,抬眼一看…… 满目华丽的羽翼。 那刻,谢必安脑子响起成片“阿里路亚”之声。 那居然是几个天使! 当然,那华美的羽翼都是黑色的,所以,是堕天使。 为首的那位一头微卷的黑发让根丝带束在脑后,容颜宛若西方艺术鉴赏图册中精心雕刻的男子肖像,眼眸是红色的,看向谢必安时竟有种淡淡的魅惑的感觉。 “这便是神荼等待的那位?”堕天使开口了,略有卷舌的中文,谢必安很惊讶对方能准确发音冥主的姓名。 “开始吧,路西法。”神荼道。 于是,堕天使们微微舒展身后的羽翼,入座琼醴殿中的圆桌,神荼与路西法并肩而坐,再开口时:“#%%#……” 所以,还是需要翻译。 琼醴殿还有几个鬼官,细细记录了殿中谈话,谢必安忙于翻译,整个上午大脑若电脑一般高速运转,昨晚他背单词背了很久,恨不得把一整本书都吃下去,但毕竟能力和时间都有限,他只能是锦上添花的一员。 期间,神荼看了一遍伏案翻译的谢必安,对方低着头,手上稳而不慢地记录着,将所有条约译作能懂的文字。 工作时,白衣的鬼差十分认真,丝毫没注意身边人的目光,也早忘了自己先前因为传闻而产生的抵触。 路西法顺着神荼的目光看过去,眼见那个专心写字的年轻鬼差,喉间隐隐轻笑了一下。 半日会议终,散会之后,谢必安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肩膀,突然有了当年开会做会议记录的感觉。 无论身在何方,这工作的本质还是类似啊。 然而接下来,他还要与其他鬼官将记录一一对账,拟出一张最标准的稿件。 正写着,一个鬼官递来两张纸,道:“现在有两张拟好的文件,先让冥主看过,合格才能续写下面的。” 说完,补充道:“你都写了一上午了,休息下手腕,走动下罢。” 谢必安想想也是,便拿了站起身来。 他注意了下,在场的除了自己穿的是鬼差的官服,其余的服饰都与那日崔玉穿的有些类似。 这些,应该都是七十二司的司官了,七十二司主掌人间善恶福,因果报应,生死轮回。 司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在场这几个都是年轻男性,想来是大唐有不少外来使者,他们多少耳濡目染地学了些其他语言,正好在此处派上用场。 谢必安拿了那文书,大概扫过,知道是路西法与神荼的协议,说是埃及那边的神明通过荷鲁斯之眼的力量连同了几方冥界,文化冲击在所难免,路西法与神荼干脆化冲击为合作,建立两地交流。 谢必安想到历史上中美的合作与博弈,心道这个年代就有这等先进思想,冥界真是好前卫。 可出了大殿刚在长廊里走几步,却听到前方有人在交谈。 谢必安远远看到那背影,知道是神荼,他高大的身形遮住了面前与其交谈者,白无常隐约有听到“判官每日工作量大”“应增添鬼差人数”“百兽之魂可多用”之类的话。 那说话的人声音也十分耳熟,谢必安想着该是个见过面的鬼官,本不在意要上前,却发现一只手拉住了神荼黑袍的衣袖。 清瘦修长的男人的手,皓白的手腕下是一截白衣的宽袖。 谢必安脚下一顿,没动,也不出声了。 “神荼,我……” 谢必安侧过脸,一眼就看到,那欲言又止的男鬼是谁。 是崔钰。 有些懵地看着前方,谢必安只觉得脑海里刷屏一般地回放范无救的那些话。 正犹豫这要不要离开免得打扰对方,突然,神荼后退一步,直接躲开崔钰的手。 “判官管人间亡魂即可,鬼差安排之事我自有定夺。” 语毕,不管身后那悬在空中有些尴尬的手,神荼转身,却看到谢必安站在前方。 “有事?” 被那声拉回现实,谢必安一抬眼就看到对方紫色的双眸。 眼神明亮而深邃,看的谢必安心惊,他举起手上的文书,有点局促道:“这个……需要您过目,冥主大人。” “给我,”神荼上前,取过那文书,简单扫过,道“可以,继续弄吧,辛苦。” “是,冥主。”谢必安点点头,接过那文书飞快地走开。 “稍等一下。” 声后,神荼突然发话。 谢必安止住脚步,转过身,问道:“有何吩咐吗?” “你与另外四名司官参与读译一事辛苦,明日事成之后,都有赏赐,今日回去之后可考虑下,自己想要什么。” 第12章 路西法 谢必安应下,带着那两张文书回了大殿。 负责翻译的司官见他回来了,问道:“怎样?” “冥主说可以,”谢必安拉开椅子坐好,递出那文书,又道“还说,这事办好了,会有赏赐。” 闻言,几位司官齐齐欢欣了,手上动作不由快了些,只希望高效地完成这些活,回去舒舒服服地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再拼上一天。 谢必安被这股气氛带动,手上动作也快了很多。 戌时过半,谢必安才做了最后的收尾。 将他们五人辛苦翻译的文书理好,成品是要给冥主过目的,其余四位司官都还有文书工作要处理,便先回去了,而递交这一任务就落在谢必安头上。 众鬼离去后,偌大的琼醴殿冷清了不少,谢必安捧着那文书去内殿找冥主,走着走着,突然发觉,这里冷得令他压根发颤。 他变成鬼后体温一直极低,罕少觉得寒冷,可琼醴殿里却像是个冰库,越往里,越是有丝丝寒意渗出。 穿过大殿之后便是一处苏式庭院,小亭假山,一池水幽深碧绿,仿佛是一整块绿玉,毫无波动的。 这般幽静的地方,除了神荼便没有其余住客? 这么冷,他怎么耐得住? 走过小桥流水,谢必安突然听得上方传来一阵羽翼鼓动的响声,抬头,便听到一阵低婉的语言,如歌声一般。 都说天使说话如同唱诗一般优美动听,想来堕天之后的天使也难改着悠扬的言语习惯。 黑色的羽翼划过眼帘,上午大殿之上的堕天使微笑站在眼前,红色的眼睛带着谦和的笑意,凝望谢必安。 “鬼差……晚上好。”名为路西法的堕天使立于庭院之中,微卷的黑发束在身后,一身黑色的流苏长袍,那质地该是极好的丝绸所制的。 听到那句问候,谢必安下意识看了冥界不变色的红云天,却听得面前的堕天使轻笑一声:“这种时候还在想自己的事,你很自顾自的呢,鬼差。” 谢必安微窘,回道:“没想到您没回酆都酒楼,是找冥主有事吗?我替您寻他过来。” 总带着笑意的堕天使摇摇头:“不不,我是专程等你的。” “啊?有什么事吗?”谢必安奇怪道。 路西法红色的眼眸睨着谢必安,微微歪着头,这动作似孩童一般,却硬生生让他展露了魅惑的意味,若不是对方嘴角那抹看似单纯的笑意,谢必安会更早提起防备之心的。 可惜,谢必安还是慢了一步,待他嗅出路西法那双目中类同蛇捕食前充满杀意的凝视之际,身体已经动不了了。 “我让贝利亚暂时将神荼拖在酒楼里,他居然是个沾酒便醉的神明,真是可爱。”捕猎成功,路西法信步闲游一般走进谢必安,绕着鬼差走了圈,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凑到对方颈便,嗅了嗅“我早耳闻,东方有着年岁极为悠久的创世神明,可惜来到之后,只看到神荼一个。” “没想到,今天顺着神荼的目光,又让我发现了你。” 谢必安还未弄懂这番话的含义,就被一把扣住了喉咙。 “快现形吧,虽然我只感受到零星的力量,但你定是个人物——” 路西法咄咄逼人地凑上前来,因为兴奋,对方身后的双翼缓缓张开,乌黑丰满的羽翼伸展之后竟然有两人之高,这样一对双翼确实给谢必安造成了不小的视觉冲击。 然而,他还是不懂,脑海里一片纷乱地猜: 我算是今日琼醴殿中官阶最低的鬼,怎么算是大人物? 神荼他看我,可能只是因为我今天穿的白衣服吧? 眼看着堕天使张开的口中有着尖锐的犬齿,谢必安越发慌乱,一筹莫展之际,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带着旋风一般的音效,他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的神荼一脚踹在路西法的腰畔。 这一脚不知蓄了多少力道,瞬间让那极具威慑力的堕天使翻滚着飞出去好一段距离,最后重重撞在庭院里的假山上。 然后,发丝长袍微乱的神荼安稳落在谢必安面前,紫色的眼眸还有些滞意与迟钝,茫然地看了看飞出去半晌都爬不起来的路西法,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谢必安,似乎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天空中,贝利亚扑着翅膀随后赶到,一见路西法便立刻上前扶起对方,娃娃脸挤出难过与心疼,道:“路西法殿下,我真的灌神荼酒了,一整杯喝下去,他都趴在桌子上不动了。可突然就风似得抽身离去,我拦都拦不住。” 狼狈的堕天使被扶了起来,单手护着腰畔,弓着身子,微卷的头发凌乱了,雕塑般俊美的容颜破了相,头顶甚至有一流黑红色的血缓缓落下,可见伤势之重。 “神荼殿下……你这一招可,真狠啊。”路西法吃痛看着神荼,鲜红色的眼睛似要滴出血来。 从那双红眼睛移开视线之际,谢必安只觉得四肢的控制权正一点点地回归他自身,当他要后退几步远离这战场时,突然,神荼一伸手,抓着谢必安的手腕便将其拉到怀里。 单手圈住对方的窄腰,神荼仰着微醺泛红的脸,冷冷俯瞰那狼狈的堕天使,一字一句道:“我的,你也敢动?” 一瞬间,路西法和贝利亚看谢必安的眼神都变成一种“你们是这个关系”的复杂神色。 “那个,同志……”我们冥主指的是,我的员工,我罩的,并不是你们理解的那种意思。 话没出口,腰畔的手收紧了,力道之大箍的谢必安一抽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呵,那就失礼了,动了神荼殿下的人,”路西法忍着痛站起身来,一双羽翼展开“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明日,琼醴殿正殿里见。” 语毕,同贝利亚振翅离去。 贝利亚看了自家魔王狼狈的模样,不由道:“路西法殿下,那神荼下手太狠了,就这么放过他?” 路西法因牵动伤口,面庞微微抽动,缓缓道:“你可知神荼为何能成为冥主?” 见贝利亚一脸无所知的神情,路西法道:“东方的上古诸神大战里,他可是以杀伐嗜血著称的凶兽,就因为极恶才得以震慑诸鬼,成为冥界之王……要与他战斗,我们不占任何好处。” “那就这么白白挨打吗?”贝利亚鼓着小脸,依旧不满。 “我是没料到那鬼差的身份,本以为就是个收藏,想不到是这样重视的。呵,东边这的风气也是开放。”路西法喃喃道,再看贝利亚,却道“今日你灌了神荼酒,难保他会不会记恨你,你可熬不住他那一击,明日,你便在酒楼等候,别去会议了。” 贝利亚哼了声,但又是魔王的话,他只能照办。 *** “殿下,他们走了。”谢必安忍不住提醒神荼“麻烦放个手。” 那只胳膊铁打的一般,一动不动,神荼置若罔闻,单手轻轻松松捞着鬼差的腰,踱步走过廊桥流水,再推开扇门进去,却是去了自己寝宫。 直到走到床榻边上,才有所知地,小心放下了谢必安,然后自己坐在床边。 谢必安那被悬了一路的心微微落地,再看神荼,只见对方双眼睛微垂,长长的睫毛覆着紫色,有种极为温顺的感觉。 这其实是,还没醒酒吗? 谢必安试着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手,果然,对方眼睛都不抬,直到他唤了声“神荼”,对方才有所知地抬眼看向自己,依旧默而不语的。 “这个您拿着,觉得不合理之处明日会上提出。”谢必安递上那文书,只见对方接过,随手丢在一边,却又抓住自己胳膊,扯着就往自己怀里拉。 谢必安简直要跪了。 没有醒酒,但下意识的有了痛殴旁人,对自己动手的行为吗?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神荼! 胳膊肘抵着对胸口隔开一段安全距离,谢必安一字一句道:“你喝醉了,该睡了。” “一起。”紫眼睛抬起,坦荡荡地发出邀请。 “免了。”== 于是,紫眼睛浮起一层阴翳,不开心了。 谢必安想起方才路西法因招惹神荼挨得那一踹,心有余悸,又念起对方是醉酒,意识不清楚的,遂好声哄着:“今天我还有事,下次陪你。” 此话一出,对方果然慢慢松手了,凝视谢必安半晌,像是在威胁“你自己说的,下次”一般,旋即,缓缓阖上眼,倒在床上。 然后,呼吸平缓,真的睡着了。 谢必安舒了口气,看着熟睡的冥主,白玉似得脸颊上还有一坨粉色,似乎睡得不安稳,睫毛轻颤下。 这毫无防备的迷糊模样,和他家那个小孩儿还真像。 谢必安摸了摸被神荼握过的地方,对方有体温,贴在自己皮肤上时,会有明显的异样感觉。 很暖,会让他想多停留会。 要真和神荼一起睡,绝对十分舒服,如同抱着个热源不断的暖炉,整夜都能睡得安稳。 这念头冒出,随即让谢必安一巴掌拍散。 拉倒吧,染指上司该当何罪。 谢必安摇摇头,转身离去。 无意一瞥,注意到房中央摆放着一架古琴。 黑玉般的琴身,丝丝银弦剔透莹亮,被包养地不错,纤尘不染的。 谢必安看那古琴有些眼熟,但也想不起哪里见过,便抛之脑后,快步离开了。 那夜,阿荼没有回家。 第13章 武媚娘 day3 每个孩子都有叛逆期,我想阿荼也是,外头玩疯了就不记得现在都几点了。也罢,冥界夜不闭户,所谓的门禁也不成立。 今天冥主好帅,重要的事说三遍,喝醉了也能秒杀堕天使,我大天|朝的神果然有底气。 原来冥主也是一杯倒,和阿荼属性类似。 所以他俩果然是父子? 这次帮忙结束会有赏赐,我要不请个假去大明宫吧。 我很在意有关谢玄的事,总觉得有什么阴谋。 一夜好梦,第二日,商榷正常进行。 路西法顶着脸上的伤痕,贝利亚没有出席。 神荼一切如常,似乎完全不记得昨日醉酒之事,面对破相的路西法甚至询问对方如何受伤,使得堕天使心中磨牙脸上却依旧维持完美的笑容。 “昨日贝利亚调皮,不慎留下的。” “我记得昨晚与贝利亚共饮畅谈,想来他是喝醉了才没注意举止吧。”神荼若有所思。 路西法:“呵呵……” 午后,谢必安等鬼官将条例全部整理出,与堕天使们列出双文字版本,方便双方签署。 看着那一串“文化交流建设”“黄泉经济带”等词汇,谢必安心念:国家之大计,民族崛起之梦想…… 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当然,他还看到一个名字——阿努比斯。 据说,是阿努比斯连同了各地狱界的通道,但这位主谋者却至今未出现。 谢必安听过,这是位古埃及神明,当年流行的冒险类电影中都提及对方不少事迹。 倏然间谢必安觉得自己来此地一趟就如同参与了一场见面会,什么文学大家,帝王神明,都有机会一睹真容。 一切结束之后,谢必安回到无常府。范无救出去捉拿亡魂还未归来,他一进门,却看到失踪一夜的阿荼正在院子里。 华服的小娃娃在逗一只有着红色眼睛的夜鸦玩,听到响动,便转向自己,精致的小娃娃浅浅一笑,道:“我听范无救提起过,你想去大明宫看看,正好,这次面见西方狱使有功,我也拿到了批准,今日,你便能同我一起去大明宫了。” 谢必安微怔,继而欢喜道:“当真?” “那是自然。” 得到允诺,谢必安立刻道:“容我收拾下,咱们这就出发!” 阿荼站在院子里,目送欣喜不已的鬼差冲进屋子拿自己的行头,满脸笑容逐渐平静下来,转为一种不属于他这年龄的沉稳与平静,良久,似有些闷闷不乐的,戳了戳夜鸦的肚子。 “哇——” 夜鸦扯着嗓子怪叫一声,眨眨眼睛看着小主人。 “他总归要知道的,是吧?”阿荼若有所思道。 自公元630年,突厥臣服于唐朝,大唐骑兵一路西进,平定各地纠纷战乱,也治理了四分五裂的丝绸之路。 从此,各地使节前往大唐之路畅通无阻,也成就后期“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之盛景。 谢必安随阿荼一起,并没从往日的鬼门外出。 阿荼取出一柄金色的战戟,虚空中一划,便割裂空间造出一道“门”来。 走着阿荼造就的“特别通道”,谢必安省去了来回飞的力气,再出去时,眼前已从冥界的红云天转为夜幕之下的含风殿。 此殿处于终南山翠微宫,乃太宗行宫,想来李世民身体抱恙之后,便来此地修养。 谢必安本想直奔含风殿,却在随阿荼路过荷花池时,隐隐听到有男女在柳树林中交谈。 二者对视一眼,心道是人类看不见自己,便伸着脖子随意一看。 时值夏季,水边树林里已经有了许多蚊虫,谢必安听到耳边成片的嗡嗡之声,觉得这两人真是勇士,有蚊虫这般围剿之下也能在树林里挨得住,想来所做之事也是搬不到台面上的。 凑近一看,依依杨柳下,一名女官手端托盘,盈盈而立,一身绮云裙包裹妙曼的身材,乌发梳做如意髻,面颊颈项如羊脂白嫩,朱唇染着明红色的胭脂,年似二十五六的光景,但周身洋溢着浓郁的性感成熟的风采。 这种熟女风采最能吸引半成熟的男人。 例如,她面前这位,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身着杏色圆领公服的男人。 那男子一双眼睛犹如橡皮糖一般黏在女子身上,好一会,喉头下意识做了吞咽的动作,有些紧张问道:“你便是……那武才人?” 武才人欲说还休一般,含愁的双目看过面前男人,有些哽咽道:“媚娘,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免礼。”立刻上前扶住要下跪行礼的女子,李治双手扶着那丰腴的香肩,又烫手似得松开,后退一步,道“你为何,在此地哭泣?” “回殿下,陛下身体抱恙久矣,我日日为其奉药,却也不见半点成效,一想到殿下如此痛苦,我就……”说着说着,武才人一双凤目已经漓满泪水。 态生两靥愁,秋水带梨花。 你要是个男人,定会心生怜惜之情。 谢必安看着这水到渠成的一切,惊得合不拢嘴。 “此刻他俩便有了关系,我还以为……啊,李世民被亲儿子带了绿帽子。”谢必安啧啧道,这风凉话让阿荼连连看他,最后伸手扯了谢必安的衣角。 “干嘛?”谢必安回过神来。 “李世民在里面,你关心这后宫杂事作甚?”阿荼那精致的小脸写满鄙视,莲藕似得嫩手抓着谢必安的衣角,就要往含风殿里拉。 “这都是历史啊,我回去可以写一本唐宫廷秘闻,一旦大卖就不用天天愁生活了。”谢必安半开玩笑哈哈道,想来他那个年代,电视上偶像剧连连播,各朝代宫廷都快穿成了筛子,每次一个样,怎么创新有噱头怎么来。 他看了如今这些宫廷轶事,还愁到时候写不出东西? “回去?你要回哪去?”阿荼神色古怪道。 谢必安到没在意对方的语气,乐呵呵说:“说了你也不信,我是未来的人,这些闹剧于我本都该是历史旧事,你信吗?” 原本是抱着逗小孩的心思,谢必安笑嘻嘻说完了,还等着看阿荼翻白眼的憋屈模样。 可小娃娃安安静静看着他,紫眼睛极冷静的,如同有了觉悟般一字一句道:“我信。” 第14章 李世民 “我信。” 此话出口,便是不带半点嗤笑的全盘信任。 最后,反倒是谢必安定定看了阿荼一会,不自然地抽了抽嘴角:“说着玩的,别当真了。” 自己开着玩笑,对方却当了真。 该说自己太玩世不恭,还是该叹阿荼太信任自己。 照着历史来看,武媚娘与李治将来必定会修成正果,倒是李世民,风年残烛独守含风殿,会是怎么个光景? “我们去含风殿吧。” 太宗有十四个儿子。 均是王室贵胄,本当凌驾万人之上,享受荣华富贵。 可李世民这些子嗣,三个被刺,三个自杀,三个早夭,一个遭“幽闭”终不曾归朝,两个被废为“庶人”,尔后又被流放沦落而死。 早年皇太子李承乾原本秉性聪慧是个可塑之才,奈何年长之后愈发沉溺生色,后又被告密有反状,废为庶人,发配黔州,最后客死他乡。 往后,他看好的李恪、李泰相继造冤狱、幽闭,偌大的李家皇室待到他晚年也只有李治了。 但李治却……也不成气候的。 浮生雨打萍,凉吹肃离宫。 晚年落得如此荒凉,行宫之中,李世民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琉璃镶顶的堂皇宫殿,突然想起自己父亲。 那日,他一身铠甲,沐浴着清晨的露水与杀戮后的鲜血,一步步踏入大殿之中。 年事已高的李渊似有预感一般,那日并未入眠,端坐大殿之中,手里握着一只琵琶,沉默不语,指尖一下一下拨动琴弦。 “父王。” 李世民唤道,单膝跪地,手里抱着凤翎盔,白翎上也染了点点血迹。 “大哥、三弟去了。” 指尖不稳,琵琶发出一声厉响。 短短两句话,催的殿上的君王瞬间垂老了十几岁,昏花的眼中弥漫泪水,这饱经战乱的开国皇帝无声而泣。 “国不可一日无太子,还望父王早早定夺。”李世民无动于衷地,又是一句。 琵琶被丢在地上,“咣当”一声乍响,李渊腾地起身,颤抖地手直指李世民,哆嗦道:“你、你这……” 可看到这武将英俊的面庞,却也是自己的孩子。 末了,李渊却笑了:“好!” “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闹剧收场于李渊一句夸赞。 似是无所在意,但那之后,李渊却成日摆弄起乐器来。 太极宫冬凉夏热,对于他们这些一身伤痛的战士来说,不利于疗养。 每到夏日,李世民便出长安避暑,西去三百里有九成宫,冠山抗殿,绝壑为池,分岩竦阙,跨水架楹,景色绝佳,气候阴凉。 可当李世民邀请李渊一同前去之时,对方永远是拒绝的。 后来想想,杨广正是在九成宫里对他父亲杨坚痛下杀手篡夺了隋朝霸业,李渊怕是触景生情,会对这雷厉风行的二儿子心怀结缔,不愿前去。 于是,为尽孝道,李世民开始修建大明宫,好让李渊有个修养的地方。 奈何,宫殿未竣,李渊已撒手人寰。 如今,独自躺在含风殿里,李世民却念起了自己那早早死去的父亲。 当年他病死殿堂之中时,是否也像自己如今这样,看着头顶一片富丽堂皇之景,内心却是一片沉寂。 “来人啊……”李世民唤道。 虚弱的一声,落音之后便没了回应。 李治不是担忧自己病症长守含风殿外吗?怎么这会没了声音? 李世民有些颓然,缓缓爬起身来,正要再唤一声,却看到有人影走来。 “是雉奴么?”打量那修长的身形,李世民问道。 可待对方走进,年迈的帝王面容如遭雷劈一般,双目瞪圆,口中哆嗦这: “你、是你……” 那青年出于礼节地说了声:“冒犯。” 然后,上前一步,抬手点在李世民眉心。 春风十里,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森林草原。 英姿少年跨坐骏马之上,策马狂奔,穿梭于树林间,眼见前方有一抹灵巧的影子闪过,立刻搭弓开箭,果断决绝,转瞬之间,便拿下那物。 靠近一看,是一头雄鹿,被箭头刺入胸口,躺在地上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身后,赶来的随从立刻帮忙收拾猎物,口中夸赞:“殿下好箭法!” 哼了声,少年没说话,可身后那随从又道:“殿下,方才我看到谢玄了。” “什么?在哪?”少年立刻转身,看向那随从。 “在外场的柳树林边上,好像是有事要说,正候在那……欸,等等我殿下——”那随从还未说完,少年已经挥动马鞭,双腿一夹马肚子,促使那宝驹如离弦之箭狂奔而去。 马蹄得儿哒,越过溪流山石,疾风一般划过原野。 远远的,只见有个白衣少年郎倚着柳树,慵懒站在那。 黑绦束发,唇红齿白,目如点漆,本是百无聊赖的模样,在听到马蹄声时,便遥遥看了过来。 一面是布衣良家少年的装扮,一面是策马劲装的武将少年。 白衣少年看到策马的小殿下突然搭弓开箭,箭锋直直对准了自己这边,可一双秋水似得眼眸依旧清澈安静,直到那利箭破空而出也没动一下。 “笃!” 箭身半数没入树皮,白衣少年抬眼一瞧,自己脑袋左上方,一只碗口大的蜘蛛被利箭钉在树干上,身子上被扎出斗大的的窟窿,八条腿还在不甘地微微颤抖。 英武神兵的少年郎飞驰而来,一扯缰绳控住那嘶鸣的骏马,容光焕发英姿勃勃,好似天神一般,有着无可匹敌的俊美容貌和强大力量。 他看着树下人,咧嘴一笑:“你来看我的?” 对方懒洋洋的:“秀宁姐让我来叫你回去,她做了好些点心,我等你回去才能吃。” 劲装的武将似失落了下,但随即又打起精神,不甘心地追问:“我方才那一箭如何?” 明明是年长的那个,却像是急不可耐求夸奖的小动物似得。 那树下人忍不住牵了下嘴角,大概觉得好将军都是夸出来的,便道:“养由基百步穿杨,黄汉升百发百中……然不及世民神来一箭救我于毒虫口下。” 这一句直戳了少年郎的心口,李世民看着浅笑的人,心中一动,突然伸手,弓下身来,直接掳过少年的腰。 “你干什么?!”少年谢玄惊呼,下一秒便双脚悬空,整个人让腰上那结实的臂弯紧紧箍着带到马上。 心有余悸地横坐在马鞍上,下身垫着年轻武将修长的腿,身子倚着对方的胸膛,李世明一动马,谢玄险些不稳掉下去,只得立刻伸手抱住对方的腰。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俊美的李家二世子贴近了怀里人的耳朵,使坏地说:“阿玄抱我抱得真紧啊。” 灼热的呼吸扑在耳边脸颊,谢玄脸色挨不住被撩得发红,恼羞成怒狠狠剜了李世明一眼,这眼神却令对方大笑出声。 李世民觉得胸腔中被填的满足,遂一挥马鞭,吆喝道:“抱便抱紧了,否则摔下马来,小心屁股开花喽——” 闻言,谢玄只得抱紧了,待那奔腾的骏马带来极大的震动时,忍不住大呼道:“李世民你个疯子还不快点停下啊啊!!” 猎场里,收拾猎物的家仆们纷纷摇头。 今天,谢玄和二公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斗智斗勇,然而,脸皮没对方厚,所以屡战屡败。 待一路奔到李府,谢玄已经损了半条命,手脚并用吊在李世民身上,面色煞白。 李二公子笑着说了句:“乖。” 便护着对方一并跳下马来。 家仆上前牵走骏马喂水喂料。 李家小姐李秀宁早已等候多时,看到动弹不得的谢玄以及一脸坏笑的弟弟,抬手敲了敲弟弟的头。 “你又欺负阿玄。”李秀宁嗔怒道。 这粉拳的力道堪比挠痒痒,李世民摸了摸后脑,笑道:“姐,你别光顾着怪我,阿玄玩的很开心的,你看,现在都不愿意放手。” 胃里翻江倒海的谢玄这才有所知地松了手,他被李世民的胳膊勒着肚子颠簸一路,差点断气。腿沾地时,还有点软,李世民及时抓着他胳膊扶住,往屋里带。 “阿姐,谢玄说你做了好吃的,我正好饿了。” “一块来吧小馋猫,我做了些糕饼点心,也不知甜度如何,正好让你们帮我尝尝。”李秀宁看着两个弟弟,掩唇浅笑,领着少年便回了府中。 第15章 少年郎 桌上摆了白糖糕、桂花糕等物,一部分是规规矩矩的方形,一部分做成了小鸟小花等趣味造型。 李世民左右对比了下,拿起一个小鸡形状的白糖糕丢进嘴里。 尝了尝,道:“香香甜甜,好吃。” 谢玄也想大吃一顿,奈何腹中不舒服,只能接过李秀宁递来的热茶,喝着舒缓那翻腾的感觉,又看了两边造型不同的糕点,道:“今日柴公子要来?” 此话一出,李世民吞咽的动作也顿了下,看向自家姐姐。 秀宁略羞涩地垂眸,道:“父亲邀他来商议事务。” 所以,那些造型规规矩矩的点心是一会要给柴绍的。 “姐,你看中他哪一点?”姐弟间的谈话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特别是想到自己这算是给柴绍试尝,李世明更气不打一处出“他来这那么多次都仅是同父亲见见,也不来看你。” 谢玄拉了下李世民,而李秀宁也不在意的,托腮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心系天下,他也是真有事,我去找他便是了。” “……姐,你这么小家碧玉心怀恋情我不习惯。” 往日听到这句,李秀宁早该掌掴不逊胞弟,以正李家纲理。 可今日,沉醉爱河的李家姐姐却只是笑:“何时世民有了喜欢的人,也就懂我心思了。” 李世民弯腰做干呕状。 谢玄看了那些精致的小点心,眼中也有些苦涩。 李渊各路招贤纳才,会敦促柴绍与李秀宁的婚事也多为招揽这将门子弟,拉拢其父钜鹿郡公柴慎一族。 秀宁知书达理自由聪慧,能悟不出父亲的意思? 可她是真喜欢上柴绍了。 拿过小花糖糕,谢玄默默吃,一口口全部吃完一点不浪费。 一盏茶后,两个小少年躺在后院的草地上,晾着吃撑的肚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消食。 “我不喜欢柴绍,他每次来这,眼珠子在你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在我姐身上都长。”李世民扯过一根嫩草,叼着那白嫩的草筋,眯着眼睛看太阳。 良久没得到回答,便侧过身看着谢玄,道:“你不讨厌他吗?” “秀宁姐喜欢他,老爷也喜欢他,那我便无所谓了。”谢玄这才应了一句。 “嘿!这话说的,你就没点自己的想法吗?”李世民忍不住翻白眼。 谢玄双手枕在脑后,悠悠道:“我既然进了李家学堂,所学一切自然是为了李家,老爷为在乱世博得李家一席生存之地,便有了如今种种,我这做仆的,真没话说。” 听到这话,李二公子却眯起眼,突然,闪电般伸手,扑到竹马身上,精准无比地挠起对方腰侧的痒痒肉。 “你干什么,哈哈哈哈,住手……”谢玄那风轻云淡的脸瞬间破了功,所谓的少年老成在李世明一招“痒痒手”下荡然无存,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形象全无。 “你爹救了我娘的命,可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哪需要还李家什么,你只需要还我的!”李世民手上是顽童作为,少年嗓音清脆说的振振有词,但一字一句却里透露着别样的凌厉。 那日谢玄之父护送李家老小前往太原避难,一路受朝中佞臣派遣的刺客骚扰,刺客要伤李夫人窦氏,谢玄之父拼死相救,可马车帐中,小谢玄与窦氏母子均在其中,有刺客放毒箭入帐,小谢玄学父亲要用身子挡,却被李世民一把扯入怀中,继而短剑出鞘斩断那利箭。 李夫人窦氏看了年幼的谢玄奋不顾身那模样,轻叹:“这孩子如同他父亲,一身忠骨,无所畏惧。” 那时李世民不大,谢玄则更年幼,可因为过于惊心动魄,所以他二人都还记得。 “你看着沉稳其实又傻又愣,我要不多拦着点,你就风风火火地去英勇就义了,还不多感谢我!”压着谢玄,李世民咄咄逼人的,钳着对方的胳膊,精壮的胸膛贴着对方,一低头,看到那张清秀白嫩的小脸近在咫尺。 他武艺精湛,年长两岁但身体发育已经甩了谢玄一轮,这体力较量他自然完胜。 被完全压制,谢玄凄凄惨惨服输:“好了好了,二公子你赢了,谢玄大败,命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道最后又忍不住笑起来,想推开对方结束这闹剧。 然,胳膊依旧被钳着,挣动几下,也不见对方有放松的意思。 “喂,姓李的,你知道你多重吗?快下去。”谢玄觉得不对劲了,压着他的人胸口贴着自己,可以感觉到对方心跳的极快,再看对方的脸,却见那双眼睛幽深晦暗的,里面的情绪多而繁杂,与往日的单纯无邪不同,这次的里头深长的意味是自己看不懂的。 这…… 谢玄当真被对方眼中的情愫给摄住了,一动不敢动,怕一着不慎点了什么火,被烧死的却是自己。 直到,远远的有个家仆道:“二公子,晋阳县令刘文静求见。” 终于,那双过分幽深的眼眸逐渐恢复了往日清明。 “咳,我这便来。”终于放了手,李世民爬起身,理了理身上衣服,想了下,又回头拉起了地上的谢玄。 “你回房休息吧,下次带你去打猎。” “哦,知道了……” 谢玄干巴巴应了声,李世明勉强笑了下,拍了拍对方肩膀,转身走了。 这正是谢必安用读魂从李世民那窥得的,当年关于谢玄的记忆。 想来李世民早年那种隐晦的暗示和情动真的吓到小谢玄了,那之后二人见面时一直不自然的,尴尬居多,这年少之时的悸动带着种种猜测,但一直修不成形。 谢必安放下手,眼前时年迈的李世民,他又昏沉地睡去,但看眉眼依旧能读出早时少年鲜衣怒马的风采。 “看到了?” 身后传来阿荼清脆的嗓音,谢必安回过头去,只见小娃娃坐在殿中装饰用的金麒麟背上,一直未默不作声的,不打扰鬼差读魂。 “看到了一部分,李世民记得很清楚,这次读到的比之前在房玄龄那读到的更深刻些。” 闻言,阿荼嗫嚅片刻,道:“你……看过有想起什么吗?” 紫眼睛满怀期待的,却又有点恐慌,小心翼翼打量谢必安的脸色。 白衣鬼差面色如常的,想了想,解释道:“这谢玄和李世民,真是有情谊的,但不知怎么的,最后应该是闹的步入殊途?房玄龄说我,咳,说谢玄最后跟了李建成,可我看着里面,这两人的关系很好啊,怎会闹到这种地步,而且,若他真是李家一位功臣,为何唐史上从未提起谢玄此人。” 谢必安透过李世民的眼睛看了两人的故事,却无法将自己的身份代入谢玄来面对这一切。 他一点点记忆都没有,能读出李世民的深意,但也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了。 听着谢必安的话,阿荼那紧张的小脸稍有缓和,倏而抬眼看了窗外,只听外面淅淅沥沥,起风飘雨了。 “初夏雨水多?”谢必安想。 可阿荼却摇摇头:“帝王将死,江山换主,有些家伙蠢蠢欲动,想讨点好处罢了。” 紫眼睛流露几分冷意,小手一动,那可割裂空间的金色战戟就窝在手中了。 “然,不巧,今日我在,他们就讨不到半分好处。”小童稳稳立于金麒麟背上,玄色长袍迎风烈烈而起,黑发如泼墨飘扬,严肃精致的童颜上,紫眼睛瞬间杀意弥漫。 谢必安仰望那孩童的背影,此刻的阿荼犹如立于战场之上,面前是铁血肃杀的千军万马,却也撼动不了他一星半点。 那时,谢必安觉得,他看到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孩童,而是一个置身沙场游刃有余的战神。 阿荼似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谢必安。 那一瞬,杀伐的战神收起了全身戾气,紫眸甚至流露出点点温情来。 他潇洒而笑,道:“你放心办你的事,这有我在。” 真是沙场柔情。 谢必安想:阿荼你好潇洒,撩妹这手我甘拜下风。 ……这是完全没想过被撩的究竟是谁。 旋即,阿荼脚踩金麒麟,飞身越出窗外。 风雨之下,翠微宫好似一只华美的鸟笼,风雨能入,飘摇之下金碧辉煌着,不堪一击。 阿荼站在宫殿金顶上,扬着小脸面对压城黑云,神情冷傲。 “神荼在此,尔等妖孽,也敢造次。” 阴云扭曲盘旋,良久,有颗硕大的脑袋隐隐探出,橙黄色的锐利立瞳睨着金顶上那小小的影子,微惊的,似是不解。 “神荼、神荼……”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中,反复咀嚼这名字。 “神荼该在冥界啊,怎会来人间?” 谢必安深吸一口气,在李治未来,神荼替他把关之际,再度伸手探向李世民眉心。 这一次,他要看看再往后发生的一切。 第16章 长安乱 扫尽杨花落 天子季无头 日落照龙舟 黄淮逆水流 不知何时起,民间开始流传这样一首童谣。 当今天子姓杨,杨花落,还是被扫尽的落法,不正意味着皇室气数将尽,老杨家江山不保吗? 再看下一句,“季字无头”正是个“李”字。 词歌谣传到天子耳朵里,深宫大院寻欢作乐的杨广不开心了,下令追究严查,以正朝纲。 朝臣李渊心惊了,扭头开始受贿纳供,怎么昏庸怎么来。 如此不成器候……倒也糊弄了他人眼线。 几日后,躺枪的人成了李浑,其子李洪也一并栽了,浑洪都是水,正印证了童谣的后两句,辉煌将门之后瞬间被皇帝抄家,苍须垂髫无一幸免。 李渊算是幸免于难,但那句“诛尽海内凡李姓者”还是一把坠在他心头的尖刀,锋刃明晃晃,摇摇欲坠虎视眈眈。 于是乎,造反成了一点星火,坠在野草堆里不断冒着烟,热燎燎的却就是看不见明火。 李渊心不急,但有人替他急。 这是义宁元年。 李世民护驾有功,被任命为尚书令、右翊卫大将军,进封秦王。 同年五月,李渊醉酒于晋阳宫,清醒之时,发现身边有几个美女侍奉他而眠,温香软玉在怀的李宫监正惬意着,却注意到地上散落的女子衣服是宫女官服。 宫中女子皆为皇帝所有,李渊这是睡了皇帝的女人,隋炀帝那贪恋美色成性的家伙若是知道了,非杀李渊的头不可。 李渊断其利害关系之后,果断起兵谋反。 东窗事发,晋阳李府,李世民房中,谢玄听对方说,听着听着,一张脸逐渐扭曲。 “你和刘文静讨论了一宿就讨论出这么个办法??”谢玄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下一秒让李世民捂住嘴巴。 左右看看,是担心隔墙有耳,确认无人之后李世民才道:“我爹那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不用点招他绝对不会揭竿而起,迟早是被动挨打的命!” 谢玄原地走了一圈,“唉”了一声,连连道:“不妥不妥。” 又问:“我等现在在山西,可秀宁姐他们都在长安,你逼老爷反了,他们怎么办?” “不要紧,我让裴寂派人去长安报信了,今早就让姐姐他们离开长安来山西,定会绕过那狗皇帝的眼线。”李世民也料到这事,早就派人去了。 谢玄听完,沉默,又摸了摸自己的右眼:“一直跳,我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见对方这般眉苦脸的模样,李世民似乎是心软了,勾着对方肩膀,希望能给予对方一点可靠的感觉:“别那么担心,我在呢。” 谢玄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无意看了窗外,五月时节,立夏前后,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造反二字出了口,所有人外出忙着招揽兵马收集粮草,人出去了,偌大的李府便安静如斯,直到入夜了,收获颇丰的李氏族人才回了老窝。 可奈何,随着人回来的,还有个坏消息。 那被委以重任向长安李家族人通风报信的使者,半路变了心思,一路快马进了宫,把谋反的消息直接报给了杨广! 这还得了,醉卧花丛中的杨广含愤而起怒斥李氏不忠,当即派遣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去一窝端了长安李家老巢。 霎时间,皇城喋血,李氏族人许多毫无防备便命丧朝廷刀下。 远在晋阳的李渊得知这消息时,整个人都懵了。 麾下族人哀声遍野,可没一会,李渊却稳了心神,道:“召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 招来二人,当即以通敌叛国之罪斩了,以此杜绝与朝廷的最后一点联系,然后,整理三军,开始了浩荡的进攻长安之征。 而当晚,晋阳李府中,有人跨马备盘缠,便要入长安。 “谢玄!你给我站住!” 李世民从府上大步赶来,眼见那人挥着鞭子就要闪了,气地一声大喝。 歇在府中枝头的麻雀野鸟咕哇乱叫纷纷逃窜,马上人勒住缰绳调转了方向,见李世民气喘吁吁敢来,腰带都没系,衣襟散乱,像是准备睡了又仓促爬起来的一般。 “长安乱了,我要回去一趟。”谢玄看着李世民,直道此去意向。 “你去个鬼!”又是一声暴跳如雷的吼声,李世民扯住缰绳,力道之大勒地那马匹嘶叫不已,却怎么都无法挣脱。 看着怒不可赦的秦王殿下,谢玄没有退缩,较劲似得扯住缰绳的另一端,与李世民对峙:“秀宁姐有安插眼线在朝中,身在暗处报信会比杨广快上一步,此刻他们也许并未出事,再说鄠县有李氏庄园,她说不定会去那。” 长安不能呆了,李家人不是傻子,定会就近寻找能够容身的地方。 “柴绍还在那,长安没你事。”李二公子坚持己见,拒不配合。 谢玄只觉得缰绳那头的手像是铜焊的金属之躯,任他拖拉拽扯也撼动不了半分,万般无奈下,软下声音道:“算我拜托你,柴绍的性格你也清楚,秀宁姐一人在那,我怕她撑不下来。” 李建成大李世民近十岁,这十年如同深沟陷壑一般拦着二人的思想和交流,李世民与李秀宁年岁相近,整个李家,除了窦氏,他就亲这胞姐。 秀宁是他软肋,也是谢玄的。 终于,李二公子有些松口了:“你去要怎么办?” “鄠县有李家不少产业,变卖后正好作为犒赏招纳当地反隋义军,我早耳闻何潘仁、李仲文就在鄠县周边扎寨,此去若招揽了他们,定会是李家一脉大军。”谢玄并非莽撞,他已经有了自己一套想法。 李世民凝视对方,这一同长大的竹马已随着年岁悄然无声地成熟独当一面了。 这时候,再将其庇护羽翼下,便是害了对方。 想到这,攥紧的拳头有些松开。 “谢玄,凑过来。” 谢玄以为对方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弯下腰,随即被环着脖子重重抱了下。 “去找秀宁,见机行事,一定要回来。” 李二公子贴着耳畔说了这句,便放开了手。 马上的青年微微一笑,再挥马鞭,就绝尘而去了。 三日后,柴绍回来了。 就他一人,带着李家一支兵马,与李渊会合。 李秀宁与谢玄,都留在了长安。 谢必安收手。 再往后,便是李世民随李渊东征西战的记忆了。 谴责杨广昏庸无道听信谗臣,拥护杨侑讨伐昏君。 杨侑虽然聪慧机敏,可惜那时仅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儿,什么都做不了主,无法抵抗地,便顺应了这反隋的浪潮成了李渊手中的傀儡皇帝。 身为乱世之枭雄,兵权在手,李世民的才能愈发被搬上台面,他与长兄李建成率兵马,往返九日便平定河西,而后入关中,斩守将宋老生,这三个月可谓神挡杀神,而期间,谢玄与李秀宁一点消息都没有。 透过李世民的双眼,谢必安纵观此人战场上的勇猛,也能目睹其平息之时,遥望望长安的彷徨。 谢必安沉默了会,又看向窗外。 阿荼出去了半晌,此刻雨势未变,但雷神却隆隆振耳。 这是已经打起来了吗? 看那乌云盖顶之势,像是那翻滚的浓云要掩盖其中的战况一般,谢必安抛下一边昏睡的李世民,好奇透过悬窗向外看去。 乌云之中,手执金戟的阿荼手上武器一挥,敲在藏在云中那物,激的一声嘶鸣传来,隐隐还有不甘的嚎叫:“你这阴魂不散的……这么多年了,你来人间做什么?坏我好事……” 阿荼翻身躲过一击,瞥过那爪子,不屑道:“你要吃人魂那就是我的事,怎么,以为帝王将逝,便想食魂?呵,哪怕你再吃十个帝王之魂,也终究是条虫——” 听闻这话,藏在云中的大物怒不可赦的,甩出一尾巴,满是鳞片的兽尾猝不及防地划过阿荼身侧,小娃娃灵巧,堪堪躲过,却让尾风削去一截发尾。 云中怪兽嘶叫道:“你也变弱了,他们说,你来过人间一次,还弹了‘浮生’,那你该损耗了百年修为,别以为你还能如当年那样威风……” 话未落音,一只小手撕破乌云,准确地捏在怪兽的心口鳞片上,一使劲,竟然将其整个拖出阴云。 谢必安站在含风殿中,眼睁睁看着天空中金光乍现,一条似龙的生物漂浮在空中。 此物仅有一半身子覆着鳞片,虽有龙首却无龙角,尾巴也是光秃秃的。 而且此刻,这大龙被一个小小的影子轻松钳制在手中。 阿荼身浮于半空中,一手捏着护心鳞,一手握着战戟直指那要害。 此刻,他一双紫眼睛冷漠无神,口中再说话,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 “恶蛟,再多嘴,我便将你鳞片全部拔去,打回深渊当一辈子的泥鳅——” 第17章 恶蛟祸 潜蛟无角,龙首蛇身,鳞片不蔽体,比起龙便是个下等的水生物,心心念念着龙的尊贵法力,却只能丑陋地在深渊盘旋。 恶蛟养了五百年才养出半身鳞片,若真被神荼拔去,它亏损的修为绝对比神荼弹奏一曲“浮生”来的大。 特别此刻,自己的护心麟还让对方扯着,力道稍微大点都是一阵撕裂的疼。 所以,冥主就是冥主,哪怕胡闹地丢了百年修为,也比自己强出不止一点。 长着肉瘤的兽脸哆嗦下,潜蛟那颗巨大的脑袋还算清醒地辩了时局,光秃秃的尾巴扭了扭,软下声道:“冥主,你可怜我是个寒渊深谷里求生存的,对帝王魂动了歪心思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谁都知天下生魂归你管理,我、我是目光窄浅了。” “哼。” 阿荼手上一动,那恶蛟便让一股大力掼到地上,重重砸在含风殿外。 这一下惊动了守夜的将士,也惊动了荷花池边小柳林中的男女,谢必安老远瞧见李治提着裤子猴着腰窜出小树林,跟一只烧了尾巴的大公鸡似得狼狈不堪,顿觉得好笑的。 恶蛟在含风殿外痛苦地翻腾了一会,突然听得一阵低笑,下意识看过去,便看到了窗边满面悠然自得的谢必安。 澄黄色的立瞳辨认了好一会,突然收缩,寒光眨现。 “是你——”恶蛟摆动麟身,兽脑晃动着凑向谢必安,眉宇那些肉瘤晃过小小的悬窗,几乎能填满那方寸的空间“你居然没死。” 千年之前,洪荒开天辟地之后,量劫现,众生乱。 数万兽族魔物受巫族指引要上犯天宫。 遥遥看着那触手可及的青天白日,却被某位以一人之力全盘碾压。 恶蛟那是还是个小妖物,混在一票大魔大妖里显得微不足道的,被攻击波及时还能躲在大块头的身后图个庇护。 那时,他便看到,云端之上,那单手托着腮仿若看戏的家伙。 就是这样一副优哉游哉的态度,摆混元河洛大阵,嘴角带笑,碾压其下苍生。 你说他是翩翩俊秀的仙,可却是个凶险的存在。 那长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亮利齿,就让从天而降一股大力压回去。 谢必安眼睁睁看着一股金色的电流窜过恶蛟的身体,困着那不断扭动的长蛇身越缩越小,越缩越短…… 最后“噗”的一声,一尾灵活的小虫出现在窗沿边,扭着小身子弹啊弹。 阿荼捡起那小虫,随手丢到谢必安手中:“可以留着当个玩具。” 谢必安低头,看着掌心弹性十足的小“虫”,细条条的身子背后有蓝色的花纹,小是小但那脑袋依旧是恶蛟的脑袋,此刻绿豆眼含愤恼羞,张嘴对着谢必安喷出一点水星子,便扭回去用尾巴盖着脸。 太像虫了。 念他原型是个能上天入地的大家伙,谢必安强忍住把这玩意丢到地上踩上去碾几下的冲动,勉为其难地用两根指头夹着恶蛟,跟上阿荼:“怎么办,方才的响声惊动了卫兵和李治了。” “他们阳寿还长,看不见你。”阿荼白了谢必安一眼,转身上了房顶。 哦对,他是鬼。 谢必安恍然点点头,也跟着阿荼上去了,眼看下边卫兵对着地上恶蛟砸出的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稍后赶来的李治哭爹叫娘地以为房子塌了压了他老子,结果和门口的卫兵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殿下,我们以为你在殿里面守着皇上呢。 哦是吗?我还以为这里没人呢哈哈…… 殿下你裤子快掉了! …… 稍后,武才人端着药若无其事地来到含风殿,把托盘交到李治手里时,二人欲说还休地互换了个眼神,各怀心思地走了。 然后,李治端着药进了含风殿,一路赶赴李世民榻前,好声道:“父王,该吃药了。” 昏睡的李世民翻了个身,挥了挥手。 李治便要将药退下去,可突然听得身后人道:“稚奴,留下陪朕说说话。” “是,父王。”李治把托盘搁在一边,端端正正候在那,聆听对方发言。 “朕方才,做了个很长的梦。”李世民缓缓说着,双目无神看着琉璃顶,“都是些年少荒唐事,朕这一生征战多地,昔日跟着我的那些人,已经很多先我而去了。” “父王别难过了,您天命护体,定能逢凶化吉的。”李治斯斯文文地回着。 病榻上的李世民咳了几声,突然道:“稚奴,你可知宫中有为武姓的才人?并州文水人士。” 方才还沉醉温柔乡的李治面色红过又白,亏李世民看着天花板,否则定要看着李治给他表演变脸。 “我初见她,并没什么感觉,至多算个娇俏的女子,和后宫佳丽相比,也就是中流。可她接下来的表现,却不得不让人注意她。”李世民说的很慢,很细,身为长者,他将自己能看透的,子女看不透的,用最浅显的语言为其描述清楚“当时西域进贡了一匹宝马‘狮子骢’,良驹性子高傲暴躁,我那些武将一一上了也没驯服它,可这武才人却放话,说她三天就能驯服。” 低笑几声,似乎是记起当时只是小姑娘的武氏自信的模样:“我便为她怎么驯服,你猜,她如何回我的?” 李治心思全然不在这内容上,只担心自己那点龌龊事,不怎么走心问了声:“儿臣不知。” “她跟我要三样东西:一支皮鞭、一柄铁锤、一把锋利的刀子。说是要,先用皮鞭把马打得皮开肉绽,若是马不听话,就用铁锤敲它的脑袋,使它痛彻心肺;如果还不能制服它,她便要用刀子割断它的喉咙!” 话末,李世民声音倏然拔高,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治吓得不轻,哆嗦着扑上来扶起李世民,为其拍背顺气。 李世民一把抓住李治,老眼燃气一股杀意:“这女人不能留,我死后,让她陪葬!” “妙,实在妙,李世民觉得自己恐吓地很及时,却怎知在此之前,武媚娘已经给李治灌下了*汤。”谢必安看着眼下一切,李世民看透利害,可武媚娘兵贵神速,二人博弈一番,竟势均力敌的。 阿荼看谢必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分明就是置身度外把自己当做看客,便问:“你看了李世民那么多记忆,多少会了解他这么做的目的吧?” 谢必安微微眯起双眼,眼皮下那点乌黑闪过一丝凌厉的光,却因为这眼眸微垂的神态藏得很好:“他一直如此,生于王侯之家,江山在握那就必须心狠手辣起来。” 看那孤冷伶仃的神态,阿荼又问:“那这次,你是想起来了?” 谢必安看向自己手心:“乖一点,再乱动,我把你丢在蜘蛛网上,喂别的虫。” 在他掌心扭来扭去的小恶蛟登时安分了,绿豆眼异常无辜的,假装自己是一节树皮。 然后,谢必安又看向阿荼:“你刚才问什么?” “没什么。”阿荼又看向下面。 李世民说完那些话,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李治绞着手,纠结地看着那将死之人,叹了口气,端着凉透的药走了出去。 这次他没出大殿,而是在卧房外的一席简易凉榻上躺着,也是真打算就这么躺着守一夜了。 虽然心有芥蒂,但入夜已深,李治辗转片刻,便睡着了。 屋顶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悄然无息地又去了李世民床边。 方才当着李治的面动气,现在老皇帝的脸上还浮动着一股不健康的潮红色。 谢必安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让我再一探究竟,你和谢玄怎么走上殊途的。” 说着,一点老皇帝的眉心,继续读魂。 隋大业十三年九月,李渊主力渡过黄河进入关中,开始筹备对长安城的攻打。 也就在此地,销声匿迹许久的李秀宁在度出现在李渊面前,这次,她献上了关中大片土地作为父亲此战的见面礼。 李世民赶赴渭河北岸,要与李渊等人会师,可没想到,领兵前来的,却是个让他等的望穿秋水的谢玄。 谢玄与李秀宁在此地东征西讨联络反隋义军,攻占了户县、周至、武功、始平等地,就坐等李渊他们来了,献上这征隋途上的一份大礼。 遥望一身戎装的谢玄以及其身后那一万多精兵时,李世民只觉得,那可跳动的心因为难平的激动,几乎要跳出胸腔来直奔对方而去了。 “久等了。”策马上前的谢玄抿唇浅笑,这些时日与秀宁奔波在关中,他被晒黑了不少,整个人脱胎换骨似得褪去了一层稚气。 虽然李世民也是如此,他一路征战过来的,手下亡魂不计其数,若要对比下,他会比谢玄沧桑一倍之多。 但如何呢。 他回来了。 隋炀帝远在江都,此刻关内隋军力量薄弱,良兵壮马在手,李氏一举击破了长安的守备,占领都城,立杨侑为帝。 到此,这伐隋战役也步入尾声,再往后,便是收服失地清扫其余势力集团的战斗了。 而也就是在此时,某些隐秘的矛盾逐渐被激化浮出水面。 第18章 将进酒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隰。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饮马长城窟行唐·李世民 李世民扯过一根草茎,习惯性地叼在口中,遥看不远处的高墌城。 自打杨广被宇文化及、令狐行达绞死在西阁,消息传开后,李渊干脆逼迫傀儡杨侑禅让,建立唐朝,追谥杨广为炀皇帝。 在他看来,现在封王,合适,也不合适。 看看洛阳,权臣王世充也逼迫杨侗禅让,一时间,两个姓氏霸占了隋朝江山,各路还有蠢蠢欲动的反王,谁率先出头,谁最容易挨打。 为了不挨打,所以他要做那个主动打别人的。 冷眼看着高墌城城头那光秃秃的旗杆,李世民觉得口中微苦,心想着战乱地带草木长得都险恶,便吐了那草茎,扶着腰畔的利剑起身。 李渊当了皇帝,那他就是二皇子,身份尊贵,呆在长安那享受的便是上等礼待,宫廷大院住着,美食佳酿,锦衣轻衾……哪需在这日晒雨淋沙场奔波。 所以,当他请命率兵讨伐时,不少朝臣还万分不解的。 这是建了王朝就忘了他也是个武将么。 不远处,高墌城静默无声的,时至傍晚,营地还有炊烟袅袅升起,该是后厨在为守城将士准备晚餐了。 而,也就在此时,李世民远远看到,高墌城城头缓缓升起了一条白色的丝带。 见了那丝带,面容冷峻的武将隐隐露出些笑意。 转身入大营,众将全副武装,等待号令。 “薛举已死,”面对众将,李世民朗声宣布“敌军群龙无首,正是我等拿下高墌的好时机!” 众将齐齐跺脚,大喝一声“杀”。 拔出腰畔佩剑,李世民策马转身,直指高墌城:“斩敌将,收疆土,天佑我大唐——” 于是乎,浅水原之战,李世民后发制人,反败为胜,灭薛举、薛仁杲父子,一举攻占陇西,除去关中西面的一大威胁势力。 各方势力一直是李渊心头一块疙瘩,李世民这些年东奔西走讨伐反王开拓疆土,正是迎合了李渊的心思,回朝之后,李世民受长安军民的隆重欢迎。 “谢玄?谢相——” 前头穿着朝服的人闻声回过头,面庞涌起一阵喜悦神色。 “世——二殿下。”谢玄口吃了片刻,又改了称呼,对着李世民行礼。 “罢了,这里没别人。”换回宫中服饰的李世民摆摆手,见了对方的朝服,道“今日朝上都说了什么。” 谢玄嘿嘿一笑:“当然是说你战功,皇上苦恼关西贼子久矣,你这一趟可除去他心头大患!” 提起战功,谢玄眼睛都明亮了很多,那份高兴由心而发,李世民看着也觉得宽慰。 这一仗下来,李世民在关外呆了数月,与众将同饮共食,面庞瘦削,身材倒是愈发挺拔高大。 “今晚去我府上如何?我在兵营里呆了那么久,都快忘了舒服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李世民本想让对方接风洗尘来着,可谢玄闻言,却面露尴尬之色,沉默片刻,婉拒道:“今晚我府上有要事须办,着实抽不开身来,不如明晚吧。” 说这话时,李世民睨着谢玄,但对方一次都没抬眼看他眼睛。 “那好啊,今晚我正好饱睡一觉,明晚在我府上等你大驾光临。”李世民看着对方谦逊的模样,眼睛微垂拢着满目的心思,不希望别人觉察的。 他不愿说,自己又怎好问呢。 入夜,长安明月楼。 此地是达官贵人消遣的地方,楼中干活地都有点本事,要有刺客杀手混入,提溜着武器,刚拿出手,就能让这明月楼的小厮侍女给秒杀。 今日楼中顶层的望月台让人包下,用于宴请。 谢玄带着两名家仆,搭着事先被安排好的轿子前来。 小厮腼着笑脸一路引着谢玄上了望月台,守门的侍卫左右推开大门,让谢玄进去。 房内,宰相裴寂,谋士王珪,魏徵,宫卫士将领薛万彻均在其中,见了谢玄,均是心照不宣地见面行个礼节寒暄片刻。 “太子殿下呢?”谢玄坐在裴寂身边,他与对方认识的早,虽然年龄上有些差距,但相识多年更为熟稔些。 “太子殿下先去三殿下府上,会与他一同前来。”裴寂一双小眼闪过狡黠的笑意,看着谢玄年轻的脸庞,道“今日二殿下是回长安了吧,谢相不去接风洗尘吗?” “啊,这不太子殿下早有言说今晚这事重要么。”谢玄懒懒回答,似疲于应付的。 裴寂见他闪烁其词,也不再追究,笑呵呵地捧着茶慢慢喝着。 谢玄也不多言,端着茶杯啜了口,倏尔听到外头传来李建成的大笑声,还有李元吉的说话声:“明月楼可是长安第一楼,二哥征途归来,我等当然要带你来这,为你接风啊。” 谢玄放下茶杯,面色微微一变。 他身边,裴寂拎着眼皮子瞧了他一眼,便站起身来,对着那开启的大门熟练地行礼:“恭迎太子殿下、秦王殿下,恭迎三殿下……” 谢玄垂着眼帘,随众人起身站起身来做着礼,眼睛却不看来人。 李建成走在前边,引着李世民进屋:“二弟里面走,众人都等候多时了——” 面容刚毅的皇子进屋之时如携夹一股阴风,视线一一扫过屋内的臣子,最后停在那年轻熟悉的面庞上。 继而,抿唇,冷冷一笑。 李元吉顺着李世民目光看过去,了然一般,好死不死开口道:“你别说,二哥的面子是大,谢相喜静可从来不爱参与这些宴席,今日听说二哥要来,竟也特地赶来了,你说巧不巧。” “那谢相是特地前来的了,”李世民笑笑,有意无意扫过那白净的面庞,却又移开眼睛,虽李建成步入上座“诸位为在下接风,有劳了,世民先干为敬。” 诸臣连连推让,说哪承得住二殿下敬酒,纷纷端起酒杯。 谢玄拿过那杯子,看着里面澄清的酒,缓缓饮下。 李世民看对方饮酒时,会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修长的颈项,线条优美的下颚到领口的肌理极白的,没在衣襟中的,该是线条美好的锁骨…… 想到这,李世民觉得有点热,便放下酒杯,令一边的侍女为他倒了些茶水。 筹光交错,酒过三巡。 这一场接风也时过大半,起初的寒暄过后,便是熟客之间的聊天。 “二哥酒量下降了啊?”李元吉看到李世民喝茶居多,笑嘻嘻揶揄着。 “军营条件有限,净水够喝便是好的了,沾酒机会不多。”李世民抿了口茶水,感觉那股子燥热下去了些。 “啊,那回了长安就应该把没喝的酒都补回来才对嘛!”李元吉百无禁忌,对仆人道“把我准备的那坛上好的桃花酿拿来——” 不一会,仆人便端着一坛酒走来。 打开封口的布塞,一股清淡的花香便幽幽浮起,飘散在望月台上。 一时间,整个望月台都如同地处桃花林中一般,呼吸间有清雅的香气,而那微醺的酒香又是醉人的。 果然是佳酿! 李元吉取过装了桃花酿的酒壶,走到李世民面前,笑道:“二哥不尝尝吗?” 染着淡粉色的酒液倒入夜光杯,荧光的一团在对方手中,仿若仙露琼浆。 李世民微微眯起双眼,看着那小小的一杯,良久不语的。 这时,一声从旁边响起:“秦王殿下不胜酒力,喝完这杯怕是要不舒服的,不如当做接风之礼,让殿下带回府中,日后慢慢小酌品尝。” 谁这么没眼色,居然打断三殿下的敬酒? 原本还聊天的众人不由看了过去,却见面容如常的谢玄站在李世民身边,看着李元吉那杯酒,冷静地提议。 李元吉挑起半边眉毛,怪声道:“我酒都端出来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隐约便是指责谢玄不知抬举,可怎料,这人居然不知趣地一做到底了。 “那,就让我为殿下代了这杯酒吧。” 说着,不等众人反应,谢玄利落地取过那杯酒,仰头闷下。 第19章 暗涌动 当谢玄做出此举时,在场的李建成和裴寂明显是有几分惊骇的神情划过的。 奈何李元吉的表现太正常,二人视线对过,便又按捺住这份骇然。 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李元吉定有他的对策。 那素来傲慢的三皇子睨着谢玄,见对方这贸然一杯饮下,虽说也猝不及防,但好歹是他出的主意,所以,他来担着。 “好酒量,谢玄,我记得,确实没见你喝醉过。”李元吉扯出个还算和气的笑容,“二哥,你看……” 本是招呼那捧酒的仆人上前,可突然,面前的谢玄剧烈地咳嗽几声,便捂住嘴弯下腰来。 “怎么了?!”李元吉满面震惊地看着谢玄,眼睁睁望着那捂着嘴的手颤抖着,指缝间有殷红的血不断涌出。 他刚要上前搀扶,突然被一股大力推了个趔趄,差点和那捧酒的侍者撞做一团。 勉强爬起来,便见李世民单手搀住谢玄,对方指尖已经泛起淡淡青紫之色,下意识抓在李世民玄袍的一角,却留下一个暗色濡湿的手印。 “酒中有毒!”李元吉满面震惊,两指颤抖指着前方,又满面不可思看向身边的仆人“来人啊,抓了这凶手!想不到明月楼也会混入刺客!” 那捧酒的仆人一哆嗦,手中的酒坛“哗”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八瓣,口齿不清刚唤了声:“我是……” 下一秒,便让薛万彻一刀抹了脖子。 李世民扫过这混乱现场,也不多言,转手将谢玄平放在地,从袖中取了丹药瓶,倒出两枚药丸就塞入谢玄口中,捏着下颚强行让对方服下。 “幸好二殿下随身带着解毒丹。”裴寂看过那瓷瓶,心中了然。 “军中习惯,来人,备马,叫太医来。”李世民探了谢玄的鼻息,感觉对方呼吸虽然微弱但却是存在的,脉搏也逐渐平缓正常起来,方才面色舒缓了些许,弯下身,轻轻松松把人抱起来,大步走下楼去。 丢下身后那各怀心思的脸,李世民走的极稳,突然,觉得怀中的人动了下,低头,便见谢玄强睁开眼,惨白的面庞上还染着些血迹,映衬地愈发刺目。 他似要抓自己衣领,但看到手心那些血迹,便又颓然垂下,开口,被毒害的嗓子声音沙哑的。 李世民低了头凑到对方耳边,才勉强听清了些。 “小心,小心……” 说着说着,那人眼中目光涣散,又昏了过去。 暗哑的声音似在做最后的求生挣扎一般,听得高大的皇子握紧拳头,指尖要镶进皮肉的狠。 马车来的及时,宫中太医大半夜统统被挖出来替谢玄诊治,如此这样折腾到东方渐明,谢玄的状态才真正稳定了。 耳闻谢玄中毒,最先赶来的倒是长孙无忌。 谢玄刚刚昏睡过去,长孙无忌问过太医对方状况,又看到守在外头的李世民,便上前退了把。 “谢玄是给你挡酒中的毒?” 闻言,李世民抬眼看了对方,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李元吉那点心思我猜得到,不过没料到他那么胆大,李建成也是,竟没拦着他,亏你带着解毒药。”几句话下来,居然已经把这来龙去脉都摸得通透,看了长孙无忌才是这朝中眼线最多之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 李世民看对方,知道是李元吉出这毒死自己的馊点子,还撺掇了李建成一块邀请自己去了趟鸿门宴,弄来毒酒要整死自己。 他们没料到,躺枪的却是谢玄。 “他们何时找上谢玄的?”李世民也不兜圈子,劈头盖脸问长孙无忌。 “谢玄同李秀宁归顺皇上之后,手头那上万关中兵将可是一大股战力,李建成最缺的就是兵马,他当然早早就去勾搭谢玄了。”长孙无忌回的理所应当的,看李世民时,却也是在责备对方不早点同谢玄言好,不然那上万精兵以及谢玄本人都会是李世民麾下的。 谁料,李世民半晌,回他一句:“他的去留岂是我能掌控你的。” 长孙无忌当时就有些火了:“你和他不一起长大吗?你、李秀宁、谢玄,不一直号称铁三角吗?怎么这会净说丧气话了?你当王权争夺是儿戏?” 几个问题一口气抛出,也只有长孙无忌会这般肆无忌惮,句句戳中李世民痛处。 “我从未把这些当儿戏,”李世民一字一句道,隐然有点动怒了“我尊重他选择,他若占李建成那边,我就让他知道,自己选错了!” 语毕,一甩衣袖,不管里头状况,大步走了。 反正,都脱离了危险期,往后便是慢慢养的日子,他也无可过问。 这么想着,李世民一夜未眠,去了早朝。 至于谢玄,清醒之时,身边只有长孙无忌了。 二人见了面,笑容可掬的长孙大人直白告诉谢玄,李世民又请战出征了,这一次,是要一路北上,要收复并、汾失地啦。 说完了,长孙无忌还保持那笑容问谢玄:“你说,秦王殿下这么拼着打江山,英武贤明功不可没啊,要学他兄弟在朝中乖乖的,那多舒服。” 谢玄满眼阴翳,面上虚弱,轻飘飘地回了句:“长孙大人……我斗胆一句。无论李世民或李建成,都是为明君的极佳人选。” “嘿,可不,但他俩可是兄弟,既生瑜何生亮啊。”长孙无忌比谢玄还要胆大,这些众臣看在眼中却不敢明言的话,他说出口就显得特别自然,末了,还添了句“你看朝中众臣不言不语的,其实都暗地里估量着,将来挺谁,我说谢玄啊,你这事需考虑清楚,虽然现在跟你说似乎也迟了。” 语毕,长孙无忌满脸遗憾地拢着袖子,神态若老僧入定般坦然,但已经将这刺手的球抛给了谢玄。 躺在床上苍白地跟纸似得人低低喘了会,好容易顺过气了,才徐徐道:“多谢提醒,我会好好考虑的。” 长孙无忌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丢下,直起身来款款离开。 卧房中,青年低低的咳嗽声响了会,末了,一声叹息。 李世民出征,这一仗打的根本停不下来。 击败宋金刚、刘武周不说,又火急火燎地垮了河南河北,灭王世充、窦建德集团,最后,再一窝端了其余党,彻底巩固了大唐江山。 都说秦王殿下回京之时,接上的年轻女子都要疯了似得,丢下的鲜花手绢铺满了一路,此生只恨不能嫁秦王。 李世民还趁热打铁建立天策府,受封为天策上将,为武官官府之首,在十四卫府之上。 最重要的,天策上将可以自己招募人才作为天策府中官员,这意味着,李世民能以此建立一支属于他的官署集团了。 天策府招募杜如晦、房玄龄、李靖、尉迟敬德等人,李世民这一举动也是明摆着,他要积累幕僚和李建成摆上台面地对着干了。 李渊呢,看左边是亲儿子,右边也是亲儿子,哎呦了一声,哪边都下不去手,便任由二人明争暗斗起来。 而没过两年,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平阳昭公主李秀宁,薨了。 第20章 劝出刃 生荣死哀,李渊以军人之礼,羽葆鼓吹为李秀宁送葬,谥平阳公主为“昭”。 李渊等人征战之时,李秀宁独守关中,冒着被杨家追捕杀头的风险,强撑下来,为李渊招兵买马。 谢玄跪在灵堂之前,不由浮现那三个月,在关中与李秀宁同行的日子。 名门之女,大将之风,那时候,他所见到的李秀宁果断机敏,在军事上的见解与用兵上简直是天才。 现在想想,李世民与李秀宁为一母姐弟,年龄又相仿,才华、能力方面都极为拔尖,李世民用兵如神,李秀宁也是如此。 这三个月,谢玄与李秀宁同行,这使得他更加了解李秀宁,也更加了解了这位姐姐眼中的李世民。 “谢玄,他平日乍看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其实,真实的心思都藏着,一点不露山水,若没到最后关头,别人不提,他也绝不会说。” 谢玄反复咀嚼这话,只叹李秀宁走的太早。 现在,朝中局势复杂,两股势力明争暗斗,李秀宁又这个时候走了,平日就难以放下心防线,如今可以倾诉的人也离去。他无法想象,这对李世民是怎样的打击。 奉上三柱清香,谢玄走出灵堂,便看到那人一身白衣站在门外。 往日看惯了对方穿深色的服饰,今日这白生生的一身略有眨眼。 谢玄上前,道:“世民?” 那宛若走神的人转向他,良久,喃喃道:“她真的去了。” 那种茫然之情滞留在脸上,谢玄不忍,扶住他肩膀:“别难过了。” 却也心中苦涩,说出这一句后,便不知如何安慰。 以果断杀伐著称的秦王殿下低下头,靠在对方肩头,良久没有动弹,谢玄也不避让,一动不动站着,让对方依靠着,胸口窒息一般被紧紧攥住,无法缓解,无法释怀。 “她说过,要看我一路过来,怎能先走?”低哑的声音轻声叨念着,谢玄低头看向那人,却不见对方再说一句话。 就像李秀宁所言,她这弟弟看似大大咧咧,但真性情之言语终归是柔软的,对方把这份柔软紧紧锁着,不轻易让他人触碰。 “别难过了,秀宁姐会看着你,一直看着你的。” 谢玄只能重复这句话。 每说一遍,一个念想便在胸口成形,愈发蜿蜒爬行,不顾一切地布满整颗心脏。 “别难过了。” 李秀宁的死宛若投入湖水的一颗大石头,激起了不少波澜,却终究要随着时间流逝归于平静。 平阳昭公主生前的种种成为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奇闻异事,甚至在饭后可提起聊以消遣。 前人的奇事往往都是这般待遇的,众口相传的,要比史书记载的有趣的多,生动的多。 但终究是为愉悦而说,内容往往被夸大歪曲。 谢玄成了李秀宁这段参军史的最佳见证人,不少人借此机会又与谢玄交谈结识,而后者也只是以礼相待,说些客观的,并不会细谈当年种种。 而自那以后,李世民也愈发沉默了,多次与谢玄相见时,也只是礼节性地过问一下,仿佛那日流露脆弱的秦王殿下已经随着白幡灵奠一并被葬入土中,终不见天日。 这样日复一日,又是些年头熬过去,边疆却传来消息,说是突厥招揽数万骑兵,进犯我大唐边境。 李建成大力举荐李元吉,让其带兵前去剿灭突厥骑兵,李元吉也亲自出席,邀请尉迟敬德、秦叔宝等大将随他一同前往边疆。 同天夜里,有个一身暗色头蓬罩着头面的人匆匆步入秦|王|府。 家仆本要拦着对方,可对方拉下斗篷后,家仆眼见对方面容,立刻回府禀告秦王。 “我的亲家啊,别看书了,你可知,人家已经要那你开刀了。” 这人未到,声音先飘进屋里,手握书卷的秦王抬头,却见长孙无忌那完事通的精明面庞。 “大晚上的,有话直说。”虽说对方总能带来有用的消息,可开头那些拐弯抹角指桑骂槐的兜圈子行为十分招人厌恶,李世民懒得兜兜转转,直奔主题让对方说明白前因后果。 “我这接到可靠消息,你才怎么着,李元吉他们打算直接刺杀你啦!”长孙无忌惊叹对方还能这般镇定地在这挑灯夜读,什么书那么好看,比救命都重要? “这话怎说?”灯下人颦眉,这样突然一句,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长孙无忌走到李世民对面的位置坐下,详细解释道:“那李元吉不是跟你借大将吗?开口就是尉迟敬德啊,秦叔宝啊,也不嫌对方架子大他呼唤不动,结果呢,他是想把你的良将挖走,这么你定要为这些出生入死一块战斗过的将士践行,地方都给选好了,昆明池!” 这话说的极准,李世民想,他确实有为将士践行的打算,不由认真聆听。 “他们早安排了一百死侍在昆明池候命,就等你前往之后,直接刺杀,再跟皇上谎报你暴病身亡,让皇上不得不把国事托给李建成,到时候,你一死,李建成接着就要把尉迟敬德他们活埋!” 数句话间,李建成那野心与毒辣统统暴露无遗,李世民听得背后一阵恶寒。 终究是血亲兄弟啊,他在外征战那么久,招揽了一身杀气,却也不曾真正动过杀害兄弟的念头,可对方下这狠心时却这般自然果断。 连时候怎么处理他的部下都想好了! 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李世民揉了揉额头,低声道:“你从哪得到的消息?” 长孙无忌拢起袖子,含糊到:“这来源你别管,反正句句属实,你看着,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李世民嘴角勾起冷笑。 长孙无忌见对方这幅表情,又懒懒补上一刀:“这些年,李建成呆在长安可没闲着,后宫那些妃子都让他灌了*汤,平日少没再皇上面前说你坏话,这枕边风的力量不容小觑,你再吊在边关立战功,也远水止不了进渴。” 夜色里,久经沙场的秦王站起身,负手而立,仰望暗沉的天色,一声长叹:“这疆土,是我打下的,这国,该是是我的!” 这就对了么。 长孙无忌半阖着眼睛,心想。 “李元吉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若真被他拿下,那他不日定会继续和太子继续争斗,到时候还是你死我活无止休,秦王殿下,您该有个判断了。” 第二日,一封折子抵到了李渊面前,告发李元吉与李建成与后宫嫔妃淫|乱,李渊惊讶不已,下令要严查此事。 一个妃嫔暗中得知了这密奏的内容,以及这递交的人正是李世民,便偷偷告诉了李建成。 这可不得了,李建成立刻找来李元吉,二人商议之后,决定要入朝参见,逼李渊表态。 于是当晚,便从宫城北门玄武门进入。 此处禁卫总领本是太子亲信,而如今,却被李世民策反,再安排其部下大将埋伏此地。 那日,太白金星再次在白天出现在天空正南方的午位,昭示着惊变到来。 而入宫上朝的李元吉与李建成,在玄武门,被埋伏好的士兵乱箭射死在此地,再无法作为什么了。 而后,太子之位易主,李世民快刀斩乱麻,杀李建成、李元吉诸子,除去宗籍名分。 还有个问题,便是这二人麾下一百多名亲信。 除还是不除,便也在一念之间了。 第21章 故人叹 皇太子李建成薨,齐王李元吉薨,朝中不可一日无储君,李渊立子以贤,三日后封秦王为太子,掌管东宫,并让出军政大权,从今往后,军国事务,无论大小悉数委任太子处决,然后奏闻皇帝。 剧|变发生在深夜,第二日,不少大臣一醒来,才知道这消息,极为惊骇,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秦王立下如此多的战功正是要削弱李建成的锐气,二人这争斗,非得有一人落败,才能有个结果。 就像那隋炀帝杨广,都是设计害死他兄长杨勇才夺了皇位,皇室诸子为争夺太子之位相互残害,已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现如今,齐王府与东宫的子嗣被除了个干净,朝中原本太子与齐王的党羽,均是后颈凉风嗖嗖刮,只觉得接下来,那明晃晃的刀子就要斩了自己的脑袋。 然而,清了二人子嗣之后,新上任的太子殿下却一时间没了动静。 没有大张旗鼓地清党羽,也没急吼吼地招揽权利。 现如今的东宫安静如斯,日子风轻云淡的,仿若那几天前的刺杀是一场梦似得,雷声轰轰炸开之后,雨点就那么零星几下,没了。 就这样,都活下来了? 昔日追随李建成与李元吉的朝臣都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该上朝上朝,该过日子过日子,期间也是不断观察东宫状态,生怕这新上任的主子一个开窍赐他们个五丈红、鹤顶红,乱七八糟红红火火,然后全员一命呜呼。 也有以病为由不敢上朝的,兴许是觉得渡不过此劫要收拾细软准备告老还乡跑路;也有一声不吭就失踪的,理由应该同前。 而众人风声鹤唳之时,这掌大权的则懒得去管这些人的心思。 又是一夜,李世民穿着便服,再度来到了明月楼。 几年前“刺杀”事件东窗事发,明月楼一度受到打击,经营效益日益低下,换了好几任老板才勉强维持了基本的经营,如今,京城第一楼已经被对街的雁回楼取代,而这昔日独领风骚的建筑,成了个抒发怀旧之情的地方。 踏上台阶之时,李世民能听到脚下的木梯“咯吱”发响,大概是经费不足,无法维持往年的修缮水平,所有东西都似蒙上了一点灰败的颜色,黯淡无光了。 顺着台阶一路而行,到了最顶上,正是那望月台。 管楼的小厮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告诉李世民:“这位爷,今晚望月台被包下了,不接其他客人。” 李世民身后乔装的侍卫当即呵斥了声:“你这不长眼的奴才,也不瞧瞧是谁来了!” 那小厮一惊,眯眼打量了李世民,长安多年的生活让他瞬间认出这张脸是何人,登时扑在地上,哀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太子殿下驾到……” “都在外面等着,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去。”李世民吩咐一声,那小厮磕头如捣蒜一般,还极为殷勤地为对方推开了门。 望月台上,琴瑟之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伶人细腻哀婉的唱声飘来,缠缠绵绵,黏黏糊糊。 谢玄是个爽利的人,这性子投在他的行为上,便是干事丝毫不拖泥带水,喝酒放得开,还喝的满堂红光他却面色如常。 这种腻歪的靡靡之音,他该是最烦听到的。 李世民撩开眼前的垂帘,便瞧见一张美人榻放在孔雀翎扇下,左右都是美人,一个轻摇羽扇,一个手捧果盘,新鲜的葡萄果实让那莹润如葱尖的玉指捻着,一颗颗送到榻上人嘴边。 那躺着根没骨头似得家伙可不正是失踪几日的谢玄,这货手里还抱着酒坛,喝的天昏地暗面颊飞红,怕是早醉的不知所以了,居然是穿着官服来此地玩耍的。 就在李世民眼皮子低下,那家伙咬了美人递上的葡萄,吃下去。 场中伶人唱:“黄粱一梦二十年啊~” 抱着酒坛子的家伙摇摇晃晃地,跟着嚷了句:“黄粱一梦啊~” 完全就是个醉汉! 李世民看那落魄的混账模样,有些气不打一处出,甩了那珠帘就走进场中。 他自带一身戾气,原本还咿咿呀呀的伶人见了他,登时不敢唱了,半张着嘴停在场上。 谢玄还无所知地睁着昏花的眼睛,不满道:“欸?怎么不唱了?今晚我给你送个大元宝,你就随意唱。” 可醉里朦胧地辨认了会,良久,喃喃说了句:“我真的喝醉了,居然看到世民了。” 这句话配着张泛红的脸,居然有些喜感。 李世民摇摇头,上前拉住谢玄手腕:“起来,你连着失踪几日,真当朝中是你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听到“朝中”,那懒成一摊的人立刻往回缩:“不去,我不要去。” 就像当年肚子疼不愿意去学堂的小谢玄似得,一个成年大男人居然撒泼起来,耍赖似得要躺平装尸体。 “谢玄,别闹了。”想起儿时,李世民胸膛中涌起一点淡淡的惆怅,可再转念,却想起自己来此地的原因,便逐渐严肃起来,认真告知对方“事不过三,今日已有人弹劾你为不臣之心,你是哪根筋打错了,礼数忘了个干净反在这花天酒地?” 美人榻上的醉汉皱着脸,单手捂着胸口,期期艾艾道:“心里苦。” 看到那愁苦的面庞,李世民难得有耐心地,单膝跪下来,好声道:“阿玄,回来吧,我已是太子,你回来,我定会好好待你。” 抱着酒坛子,那人眨了眨眼,没出声。 “谢玄?”又是一声唤。 终于,榻上人似有所知地转过头看向对方,这时,李世民才发现,对方眼中一片清明,其实是思维明了的。 谢玄望着李世民,一字一句:“建成若当了皇帝,也会是明君……” 一字一句,就如一柄利刃,缓缓隔开了表面的平静,不等对方继续说下去,李世民已经抬起手,破风一拳。 谢玄眼都没眨,就看着那拳头落在自己耳畔,将床榻砸出个坑来。 “这是我打下的天下!”终于,惨遭背叛的怨气伴着吼声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李世民觉得自己已经很宽容了,你为我至亲之人,却背离我而去,侍奉一个时刻提防我,要杀我而后快的人。 “你是背离我而去投奔了李建成,现在他死了,你该滚回来了!” 对,他只能回来了,否则也没有别的去处。 大概是那咆哮和怨气太深沉,前一秒还沉醉温柔乡后一秒却接连收到狂风暴雨似得冲击,谢玄有点懵。 暗沉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炸雷之声滚滚而来,暴雨如豆噼里啪啦打在屋檐地板。 良久,那似是被吓到的人,小声道:“他要害你,我知道。” “天下不是你一人天下,老爷,秀宁姐,柴绍,还有你,甚至建成……他们都为之付出了。” 说着,谢玄一笑:“至于我,我先是背叛了你和秀宁姐,然后又背叛了李建成。” 李世民有些奇怪,觉得这话里有话。 可对方不给他问的,又道:“我谢玄,自谓不愧于天,不愧于地。唯独为了你李家之事,落得个不忠不义,二臣贼子的名声。” 说着,似是觉得冷了,颤抖一下,嗓音沙哑的:“后世如有所知,也定会诟病我之作为,还不如……” “还不如,让我就此从这世道上消失,别丢人现眼了。” 说完,那人又面如死灰地,躺着不愿意动了。 “谢玄……”李世民唤了声。 可对方劈头盖脸一句:“滚,我现在不想见你。” 第22章 生死诀 望月台上,一盏茶前还纵情歌舞,现如今,在场的美人伶优均面色惨白,看着那胶着对峙的二人,脑中纷乱。 方才,这包场的客人让当朝太子滚出去? 是斗胆包天要惹杀身之祸才能口出狂言罢? 太子是何许人也,战功无数,弑兄篡取王朝继承权,让皇帝无心朝政都准备退居后场当个闲散太上皇的存在。 面对这样一个凶神,醉酒的青年依旧敢吼敢说。 还摆脸色,果然不想活了。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今日窥得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这谢玄不想活,他们还想活啊。 怎料,那个本该叫来侍卫一刀斩了这以下犯上的混账朝臣的太子却还是没动手。 哪怕一拳砸穿了床榻,也没让这拳头落半分在人身上。 太子何许人也,濒死战争经历了,这点情绪还控制不了?转瞬又是声音柔和面色和蔼道:“谢玄,跟我回去。” 抱着酒坛的人像醉了,醉的无比及时,浑浑噩噩地闭上眼,听到什么都没个反应。 于是,太子起身,招呼道:“今日,就是抬,我也要把你台回宫里。” 说着,要把门外侍卫都叫进来,把这买醉的混账手脚拎着拖走。 那人嗤笑一声:“抬回去?你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了。” 摇摇晃晃坐起来,谢玄“清醒”地也很是时候,手中酒坛子被扔在地上,“哗啦”一声摔个粉碎。 “李世民,还记得七年前这望月台上,我喝的那杯毒酒吗?”单手支着下巴,谢玄懒懒看着李世民“那场鸿门宴早些天,我听闻李元吉从西域弄来了些无色无味的毒药,入酒水即化。齐王总是贪玩,弄来这些毒药我本以为是要收着当藏品的,可那日,看到你来了,我就觉得,糟了,我被摆了一道,你也被摆了一道。” 七年前那场变故,李世民当然记得,谢玄当着他面吐血濒死,他心急如焚,怎能忘记。 “秀宁姐说,你既然选择征战捍卫我朝疆土,那就意味着,你选了条磊落路,那另辟蹊径的定会是李建成他们,果不其然,我看李元吉捧酒专门让你喝,就觉得,有问题。”谢玄眼眸一阖一阖,长长的眼睫像是玄鸦的羽翼,有气无力地扑闪着“怎能看你出事?那我就喝了吧,你出事了,边关将士群龙无首,大敌来犯怎么办?我倒下了,也就烂命一条,这王朝照样会转。” 约摸是猜到,李世民要说些“莫轻贱自己的话”,谢玄抬手晃晃,止住李世民,继续道:“为人臣子不得有二心,去李建成那时我确实没想太多,况且秀宁姐还支持我。现在想想,她猜的真准,知道你与建成要拔刀相向,她考虑的比我远,自然是盘算好的,哦,你别这么看我,她太了解我俩,她猜到我会不忍心。” “毕竟,我这条命,可是你救下的。”说着,谢玄恍惚地笑了。 太子看那笑容,记忆里,那个敢用身体挡箭的孩子依稀浮现,浮光片影惊鸿一瞥地,竟然就无法忘怀了。 “太医说我内脏损伤严重,活也不过而立之年,”谢玄用着庆幸的眼神凝望完好无损的李世民,“当真是苟延残喘,就差还你这条命了。” 李世民看谢玄不佳的面色,想想那之后,谢玄确实少有饮酒,嗓子也不好,如今说话的声音低哑,不是醉酒所致,而是那日毒哑的喉咙一直就没恢复过来。 “我会找天下最好的医生,收集珍稀药材,为你诊治,你会好好活到老。”李世民缓缓说着,他声音很平静,怎奈何,说着说着,心中却涌起阵阵恐慌来“这命,你慢慢还,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可谢玄摇头:“不、不,这次我已经还清了。” 这次…… 一个念头在李世民脑海成型,他有些焦灼的,抓住谢玄手,像是怕对方突然就离自己而去似得,追问道:“长孙无忌在东宫的眼线是你?” 这话一出,别说这当事人了,在场几个美人伶人面色也微微一变,方才唱戏的那位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谢玄,像是见到什么洪水猛兽似得。 “嘿嘿……”谢玄傻笑“我把自己卖给你了,还把我主子也卖给你了,我父亲泉下有知会要爬上来掐死我吧,他一身忠义到我这却成了背主求荣的混账,我谢家名声都被我坏干净了,不知损不损阴德。” 这颓废丧气的话气的李世民又想骂,可看到对方凄凄惨惨的,这心再也狠不下来。 长孙无忌啊长孙无忌,动脑筋动到我的人头上。 李世民冷笑下,站起身来,见谢玄又醉生梦死地躺回去装尸体,知道他是真的心里难过。 窦氏说谢玄一身忠骨,要怎样的决然才肯行出卖之事,还是彻底的背叛,造就李建成与其子嗣团灭。 李世民想,若沉醉温柔乡能让谢玄好受些,那便让对方这样晾着,待他去过长孙无忌那边问清楚,在细细讨论,如何让谢玄从打击中恢复。 “你们几个,好生伺候着,不准让他再喝酒了,今日之事,敢说出去半点,本王定诛你九族。”撂下狠话,逼得那些明月楼的人统统下跪领命,李世民走出门去,对侍卫道“你们两个在这守着,谢玄去哪都跟着,有什么突发情况立刻禀报我。” 说着,又对剩下的侍卫道:“你们,随我去一趟长孙府上。” 太子近卫随着一腔怒火的主子浩荡离去,留下个颤巍巍的明月楼。 谁人知,这一走,便是诀别。 李世民刚到长孙无忌府上,那被勒令留下照看谢玄的护卫之一,就快马加鞭地赶过来,见了太子的轿子,登时扑倒在地下,跪在轿前,把出门迎接李世民的长孙无忌都吓了一跳。 “让你看着明月楼,怎么了?”兴许是脑中无法想象这一时半会能闹出什么,李世民压根没想过对方会是因为出事了而来禀报的。 “禀报太子——那谢玄遇刺,死了!” 夏日雨后空气中弥漫着幽淡蒸腾的余热,水汽凝重让人胸口郁结不化。那侍卫的声音刺耳如铁皮交叠划动之声,刺耳聒噪的。 李世民道:“你说什么?” 声音无比平静的,侍卫斗胆看了对方面容,发现那眼睛死寂地如寒潭深水,积寒千年再无波动了。 “给谢大人表演的伶人是齐王府余孽,表演之时突然发难,直接捅死了谢大人,正中心口,没得救了!” 说完,等李世民发落,却再听不到对方再说一个字。 长孙无忌快步走下台阶,一脚踹了那侍卫,口中骂:“还跪个头!刺客捉到了吗?赶紧带路——” 骂完侍卫,长孙无忌又指着李世民骂:“你傻啦,上马,快回去啊——” 今天骂了太多次又被骂了一顿,李世民这才回过神,扯过家仆牵来的马,跨上马鞍,双脚一夹就飞驰而出。 谢玄遇刺,正中心口,没得救了…… 这些词反复在脑海中翻腾,刺的太子殿下太阳穴阵阵疼痛。 骏马疾驰如风,马蹄雨点般划过长安的街道,明月楼不远也不近,就像少年时从猎场中央到外围的柳树林边的距离,马能带你飞一般地越过溪流草地,但每次却都让人觉得:真是太慢了。 因为,他还在柳树下等着,要和自己一块回家。 第23章 梦浮生 谢必安放下手,阿荼在他身后,紫眼睛一眨不眨。 “看完了?” “差不多了。”谢必安没有继续再读魂。 谢玄死在望月台,还是被戏子捅死的,这就和他之前的记忆连接上了。 透过李世明的视角,谢玄此生过得并不圆满,生于乱世,前期有灭隋混战,后期有宫廷权利争斗,二十六年的一生如白驹过隙一般。 然而大部分,都是为了李家付出了。 好个忠臣,我谢某人服你。 谢必安心里念着,原以为自己穿成个不怎么样的短命鬼,没想到背后还有如此多的故事,纵观这二十多年浮生,最后却是一声故人叹,心已远。 李世民桀骜,谢玄忠心,若要问为何致使二人阴阳相隔,半数归因于时代,半数归因于心|性|吧…… “你……还是没想起来么?”冷不丁的,听到阿荼又问了一句,谢必安看向他,莫名道:“你一直在问我想起什么没,我只是看了段记忆,了解下了谢玄此人,其余的便没有了。” 先前他确实有种冲动,极度地想看看大明宫,想见见李世民,现在看了,多半是房玄龄那些话让他觉得见了李世民,了解了谢玄,能助他明白为何他会来到这个时代,还成了个鬼差。 可如今,他看了大概,唏嘘不已,但依旧没弄懂这些原因。 听着谢必安的话,阿荼垂着小脸沉思,半晌,道:“谢玄对李世民说,他希望从这世道上消失,人为何才会有这样的期许?” “啊?”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谢必安也猝不及防的,转着他那脑瓜子想了会,谢必安道“大概是太难过了,所以有了逃避心理,其实吧,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唯有面对问题,好好解决。” 阿荼一双紫眼睛看着谢必安,下意识点了点头,像是从那轻描淡写的几句里悟出了什么道理,便道:“谢必安,我想让你看样东西,你随我来吧。” “哎~什么啊?” 谢必安好奇心作祟,笑眯眯跟上阿荼。 战戟撕裂了空间,两个身影消失在含风殿。 良久,床榻上的李世民缓缓睁开了眼。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他策马疾驰,越过小桥流水人家,尽头那青石黑瓦的幽静宅邸有些像儿时远在太原的李府,府前,垂柳青青,柳条儿袅娜地随风微动。 府里自然是有人等着他的。 现世无法完成的,却在梦里还他了个故园人家。 醒来时,李世民觉得胸腔中洋溢着温暖与满足,他开口道:“稚奴,过来——” 睡在外头的李治闻声爬起来,快步走到殿中,道:“父王,有何吩咐?” “替朕,宣长孙无忌。”李世民说着,又招来宫外侍女,为自己放置靠垫,准备纸墨。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驾崩于终南山上的翠微宫含风殿。初谥文皇帝,庙号太宗,葬于昭陵。 一代帝王驾崩,而此刻,无所知的谢必安跟着阿荼,回了那度朔山之上安静寒冷的琼醴殿。 “阿荼,这是冥主的地方,这样贸然进来可以吗?”谢必安有些犹豫的。 小孩回头看他一眼,道:“这是我的地盘。” 谢必安默然,心里想:你爹的也是你的。 然后乖乖跟上去。 走过那一池碧色,后殿正是神荼的寝宫,谢必安还记得那日把醉酒的冥主大人哄去睡觉的事儿,以及那说好的“下次陪你睡”的约定。 但愿冥主什么都不记得了。 心有余悸的想,谢必安又快步走进阿荼,只见那小人轻车熟路推开宫殿大门,直直走到殿中。 那里,摆放着一架古琴。 谢必安记得,这正是那日和神荼进屋时看到的琴,通体乌黑如玉,表面浮刻一层卷云,琴弦根根泛着银色的光,纤细伶仃却极富有韧性,若是拨动一下,能弹出柔情似水,但更能奏出铮铮铁骨。 然后,他看到阿荼来到古琴跟前,撩起长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古琴面前。 阿荼小是小,但这一板一眼的动作流畅自然,有种难以言喻的优雅感觉。 谢必安看那古琴,问道:“这便是你要让我看的东西?” “你可知,它的名字?”阿荼抬手,抚摸过古琴幽暗的琴身,指尖避开那银色的琴弦。 谢必安扫过琴身,想着若是有名的乐器,身上可能会刻着名字,但看了一圈,却没发现有署名的地方,只得道:“我没研究过乐器,不清楚啊。” 阿荼轻笑,答:“它叫浮生。” 精致的面庞染着点点恬淡的笑意,紫眼睛悠悠看了眼谢必安,后者盯着眼前的人,有些出神的,下意识的,抬起手学着阿荼的动作,缓缓抚摸过那乌玉般的琴。 “注意,别碰着琴弦了,你现在弹不动它。”阿荼低声道,软软的小手探过来,拉着谢必安的,虚空做了个拨弦的动作“弹奏它,是会耗损修为和生命的,你现在是人魂,可能消耗殆尽一身力气,也只能拨响一声。” 谢必安暗暗吃惊,默默收回了自己的爪子,瞬间,琼醴殿冰凉的空气涌进手心,不由得,他又开始怀念阿荼那双热乎乎的小手。 “这样消耗精力的一把琴,是有什么奇特之处吗?”谢必安心想,能弹奏这把古琴的,也只有神仙了吧? 紫眼睛恋恋看着面前无所知的人魂,道:“它的声音,由弹奏者决定,谁能听见。听了它奏的曲子的人,会想起……” 话还意犹未尽,突然,大殿之外响起一声传报:“冥主——今日范无救拘了个帝王之魂回来了!可对方现在大闹着,不愿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这粗粝的一嗓子,明显是牛头的声音,谢必安奇怪地看过去,刚想说冥主不在。 可面前的小娃娃突然站起来,汲着长袍踱步而出,口中道:“是何人之魂。” “回冥主,是人界大唐的皇帝,李世民之魂!” 谢必安愣住,缓缓站了起来。 门前的阿荼回眸,看着谢必安,问道:“要去看看吗?” “嗯。” 三生石前,身着龙袍者凝视那光滑的石壁,眼中似看着自己曾经历的种种,整个魂魄看的出神的,可奈何,手里握着的哭丧棍一点没放松,只要有鬼差靠近,定会被抽上一棍子,外送一句:“不长眼的东西,也敢碰朕?” 众鬼差苦恼不已,今日是抓了个刺头儿,怎奈何,这还是个帝王魂,一身正气,他们制服厉鬼冤魂那套法子,在这种英灵身上全无用武之地啊。 最可怜的还是范无救,他左脸上有这个明显的五指印,新鲜红肿的,使得那凄惨的苦瓜脸肿了半边,幽怨之气浓烈的无以复加。 他是捉李世民回来的鬼差,奈何半路上这位突然清醒了,一把夺了他的哭丧棍,范无救哪里是吃素的,抄起家伙要和对方打——可李世民居然比他能打,三两下就把他打的肿了半边脸! 鬼魂打鬼差,还有没有天理了!! “老范?” 谢必安老远唤了声,只见自家搭档慢慢、慢慢回过头,愁苦的老脸竟然流露了泫然欲泣的委屈之色。 “……不哭,他也算是你拘来的,算上工伤,今日怎么都该奖励你一个秘银。”谢必安安慰道。 听到有钱,范无救终于稍微收敛了那苦瓜脸,再见谢必安身后的阿荼,黑面鬼差当即立正站好,规规矩矩行礼。 在场的鬼差判官均弯腰行礼,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容阿荼通过。 玄袍墨发的小娃娃踱步上前,精致的小脸浮现一丝倨傲,冷冷道:“李世民阁下,这可是冥界,还劳烦您稍稍控制下自己的情绪举止,莫要太过分了。” 那看着三生石的人似大梦终觉晓,缓缓转身,看到了阿荼,微怔。 “是你。” 然后,他看到了后面的谢必安。 谢必安看到,这里的李世民的魂魄不是先前他见的那个垂老的濒死帝王,而是李世民记忆里,那个年轻强壮,征战杀场的武将青年。 魂魄死亡时,居然自动选了此人一生状态最佳时的外貌,到底是帝王之魂,龙脉在身、天之骄子,死后都会受到庇护和垂怜。 “阿玄?”李世民上前一步,可阿荼一抬手,拦住了李世民的去路。 “阁下,这是冥界,我的地方。”紫眼睛中一片阴鸷,阿荼一字一句道。 “果然,是你做了手脚。”李世民咬牙切齿道。 *** 望月台上,太子离去,侍卫守在门口。 那穿着紫色官袍的人似乎觉得,自己是真走不了了,干脆躺着,招呼道:“你们回来,该扇扇子扇扇子,该喂葡萄喂葡萄。” 那两个服侍他的美人面面相觑,念着太子留下的那句“好生伺候他”,便乖乖上前,继续摇动羽扇,喂谢玄葡萄。 那场中的戏子清清喉咙,似乎是打算继续唱一曲。 偌大的地方,就这几个人,侍卫守在门口,谁也无法进来。 可就在这时,氤氲的雾气不知从何而来,弥漫在望月台上。谢玄眯着眼看着,待烟雾散去,朦胧的月色下,有人踱步自帷幔后走来。 谢玄没见过这人。 对方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衣襟袖口用着极好的金线一丝不苟绣的,黑发如泼墨一般散在身后,面庞极为俊美。 最稀奇的是,对方有一双紫眼睛。 扫过来者手中的古琴,谢玄惊叹与对方的容貌与气质,问道:“望月楼里可没有你这号妙人,你是谁?” 紫眼睛凝视谢玄,良久,浅笑。 “我来自幽冥,不属于这世界。”那嗓音低沉磁性,像是祭祀之时巫子奏响的宫乐。 “我这有首曲子,想必能解你心头之愁。” “哦?”谢必安支着下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好奇心被勾起“你知道我心中愁为何物?” 来者道:“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苦休……所愁不过是‘浮生’二字。” 浮生啊…… 谢玄咀嚼这词,似有些感触,道:“你如何让我不再为之愁苦?” “那便容在下为你奏上一曲,听完,此生将如梦一场,你会忆起前尘来世。”那俊美的男子徐徐说着,他来的稀奇,所说之事也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谢玄似乎是觉得有趣,粲然一笑。 “好啊,那便奏与我听听吧。” 那男子颔首,撩起长袍盘腿坐下,古琴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一双修长的手拂过银色的弦,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稳稳拨动。 望月台上,两个美人、戏子,奇怪地看着那黑衣男子。 对方在弹奏一架古琴,极为投入的,琴弦微颤,在他手下跳动。 可他们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的。 但看向那烂了个洞的美人榻上,身着紫色官服的人真如听到什么绝妙佳曲,顺应那乐声,微微点着头,慢慢阖上了双眼,陶醉其中,面容已经不见先前的苦闷,恬淡怡然。 玄袍青年弹奏古琴似乎十分吃力,额前起了层薄汗,手上却不敢稍有怠慢,指尖拨过琴弦时,似乎是扰了流光,带来满屋子浮光掠影的波动。 而那唱歌的戏子,却在环视全场之后,趁所有人不备,自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 那榻上的人闭着眼,对外界似一无所知的。 机会来了! 戏子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向前,手里的匕首瞬间没入谢玄心口。 “咣!” 身后传来一声乍响,戏子紧张回过头,却发现玄袍青年的位置上,只站着个面容精致的小娃娃,对方也有一双紫眼睛,此刻满是惊骇地看着自己捅刀子的手。 戏子阴毒地笑了起来。 他为李元吉府上的庶子,奶妈为保他性命,拿亲儿子换了他送上断头台,让他有机会逃脱。 他潜伏在望月台上,就是为了复仇。 现在,他成功了。 门外的侍卫听到美人的尖叫声时,立刻赶紧来,将戏子拿下,可那抱着琴的小娃娃凝视死去的谢玄,紫眼睛无比哀伤,像是觉得无法破解对方死亡命一般,只得再化为一团氤氲的雾气,无声离开了这地方。 今世所见,不过是浮生。 ~~【浮生卷】~~ 第24章 共枕眠 “我去边疆之时,阿言还是个小毛毛,这么一丁点大,让绣娘抱在怀里。”面前身着盔甲的男子抬起双手,比划了一个海碗似得大小,“当时我都不敢抱他,怕力气大了点,就把他伤着了。” 谢必安坐在他身边,他们俩现在坐在一座大宅里的杏树上,时值隆冬,白毛雪洋洋洒洒,将杏树附上一层纯白。 树下,两个小孩儿眼巴巴看着面前的爆竹,只见一个略年长的男孩子手执火棍,小心翼翼凑上去,点燃的那头遥遥凑到爆竹的引线上,“刺啦”一声。 “捂耳朵啦——” 年长的男孩子朝两个小孩儿跑过去,在那炸裂声响起前大声提醒。 两个小辈极为听话的捂住耳朵,待那“噼里啪啦”声熊熊冲天时,一边笑一边叫,欢脱地在雪地上蹦跶,活像也要随那爆竹蹭蹭升天一般。 “现在,他都那么大了……”最后,那武将感慨出声。 树下点爆竹的男孩对两个小辈道:“爆竹也点了,现在回去吃饭了,我娘准备了好多好吃的。” “好的,阿言哥哥!”两个小孩虽然淘气,但极为听话的,一左一右拉着阿言的手,摇摇晃晃向大屋走去,皑皑白雪上留下三排歪歪斜斜的小脚印。 “他是哥哥了,会照顾弟弟妹妹,还会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做兄长的,总是比较成熟稳重。”谢必安看那乖巧的阿言,正在帮他母亲端饭端菜。 武将轻笑,在说话时,嗓音不由染上些哽咽:“我常年在外,无法照料家中,也就阿言能帮帮绣娘了,他这么小,就学着照顾别人了。” “阿言成熟稳重,书塾的老先生也欣赏他勤恳好学,日后会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谢必安徐徐说着,又看身边那男子,道“你为国捐躯,朝廷会体恤你家人,这份福佑也会长久荫庇你家人后代。” “我,为国尽忠,死而无憾。”武将闭上双眼,胸前被撕裂的伤口鲜红的,灼人眼球。 他站起身,对谢必安道:“多谢鬼差大人,给我留这时间在看一眼我家人。” 谢必安抬手摇了摇,示意对方不必多礼:“都曾为人,有难处当是多担待些,接下来,可要过鬼门了,温故,该放下了。” 名为温故的武将对谢必安恭敬一揖,再无反抗地容对方为他缚上拘魂索。 两道身影消失在杏树上,那满树白雪依旧完美无缺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将温故送去审判堂,再过了奈何桥,结束了一天工作的谢必安晃悠着回无常府去。 老远的,看到无常府里飘出白烟,想来是范无救先回来了,于是谢必安一进门便亮着嗓子喊了声:“老范,做什么好吃的呢?” 厨房那边,不断有白色的蒸汽腾腾升起,谢必安吸吸鼻子,刚闻到一阵好闻的米的清香味,就见范无救从小窗探出个脑袋,道:“蒸糯米,老白,今天做点酒酿吧。” “好嘞~”谢必安应和着,进屋放下行头,换下一身惨白的鬼差官服。 人间快是除夕啦,今天出去拘魂时,世间一片纯白。 这几日,六道轮回似乎是影响减弱,冥界时间与人间又逐渐近似了,看到人间万物全白,家家准备年货,好吃的堆满一桌子时,谢必安当然会有触动。 这贫瘠的冥界没有让他准备一桌子年夜饭的条件,所以,做点酒酿,再从酆都酒楼点些吃食过来,勉强也能算是过节。 虽说不好吃,但好歹是“国宴”级别啊。 谢必安这么催眠自己,便洗干净了手,去了厨房。 厨房里,范无救似乎是柴火塞多了,灶台里烟大火苗小,他还以为是木材不够呢继续往里填,后被谢必安赶到安全地带莫要捣乱。 看到搭档忙碌地煽风点火蒸糯米,范无救闲来无聊便跟对方聊着天:“那温故你拿下了?” “嗯。”谢必安在算蒸煮的时间,漫不经心地回了声,又开始清洁消毒一会要用的陶罐子。 “他生前是个大将,我听说牛头马面为拘留他还吃了亏,让个鬼胖揍一顿,灰头土脸地回来求判官赐他们夜叉鬼协助拘拿。”范无救好奇看着搭档,“你是怎么把这武将给捉到冥界的?” 拘魂使干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家搭档愈发熟练起来,常常拿下这些不好处理的刺头儿鬼魂,气得牛头马面牙根痒痒,但也无可奈何的。 自己做不到,便只能眼睁睁看谢必安用这些刺头鬼魂换取不小的提成,远比他们每日辛辛苦苦买通守门鬼差运送人间物资赚得多。 谢必安拿烧开的滚水将陶罐里里外外头烫了个遍,搁在灶台边,才回头对范无救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曾经是人类,能说得通便说,别总想着敲昏了直接带走。” 温故是武将,把人敲昏这种事,他定是要比谢必安懂得多,硬碰硬没有好处。 但那长坐边关城墙之上眺望故园的鬼魂还是让谢必安蚂蚁啃骨头地钻出一条路来。 他特地邀请温故回了趟家。 战死沙场的将士如同地缚灵一般,长久镇守边关不曾离开,这么多年了,该是要思乡成疾了吧。 谢必安决定带温故看看自己的家人,告诉对方,他这一死,一来为国捐躯,二来为子孙后代捐了荫庇,日后必有福报。 这样以家人的亲情做劝说,终于让温故放下了执念,愿意随谢必安回冥界。 范无救听完谢必安所说,突然觉得,冥界若要设立个“年度鬼差口碑投票”,谢必安定会稳居榜首。 要知道,往日他们干活,不是敲晕了带走,就是捆结实了带走,这样花时间规劝的事,他们罕少干。 范无救现在想想,觉得自己是和牛头马面豹尾黄蜂这些家伙相处久了,导致人情味少了很多。 幸好谢必安来了。 将酒酿封罐装好,谢必安这才得空清闲了。 “老范,起桌吃饭。” “来了——” 于是,这鬼差的生活又一次平平淡淡起来。 晚上,也不用点灯了,习惯用眼中磷火夜视的谢必安拿着笔,慢慢记录今日一切。 dayxx 今日规劝了个不愿投胎的亡魂,是个名为温故的武将,所幸是能听进去话的,带他看过妻儿,了却心愿了,他便乖乖随我走了。 早些时候还会被鬼魂指着鼻子骂“不长眼的东西快送我回去”,现今愈发熟悉业务了,这种事也成了小概率事件…… 笔顿了下,谢必安看了看窗外。 红云始终弥漫不散,远处,度朔山安安静静地。 那琼醴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冷吗? 想到这,谢必安原本打算做今日工作心得的笔不动了,再写字,却是: 那件事已经过去有段时间了,李世民不愿投胎,后被强制分配到七十二司。 他一介帝王哪里甘愿做司官,据说现在快升为南方鬼帝,要管理罗浮山了。 阿荼有段时间没见到了,那琼醴殿那么冷,也不知道他熬得住么。 写完,谢必安揽过圆滚滚的热水壶,默默窝进床上。 他们告诉自己,他本该叫谢玄,是李世民的一位早逝的挚友,参与过隋唐混战,建唐以后皇子权位争夺。 但他不记得。 他只记得,自己叫谢必安,未来世界一个普通人,做着小警察,上有父母还等他尽孝,他却因公务受伤,生死未卜。 但那日李世民的责备,以及阿荼最后愧疚的眼神,让他耿耿于怀很久。 有话就说开啊,这样玩失踪什么都解决不了,孩子,我才教育你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怎么就忘了呢? 躺着冰凉的床榻,谢必安岔岔不平地想着,一面抱紧了热水壶。 这那么冷,少了阿荼牌暖床佳品,日子都过得凉薄了。 无常府的小庭院里冷清清的,一只夜鸦站在树上,红眼睛看着窗户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某鬼,拖着嗓子“哇”了一声。 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影子,缓缓从窗户边探了个头。 眼巴巴地看着屋里,却只见那白衣鬼背对着自己,面朝里睡着。 这样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正脸的。 如是想着,紫眼睛流露些许遗憾的神色,一脸怔然地看着屋里发着呆。 树上的夜鸦见对方这模样,咧着嘴,怪声怪气地继续“哇”。 然后,让那小娃娃指头一弹,一股劲风打掉几根羽毛,翻了个跟头扑凌掉下枝头了。 冷眼看那胆敢嘲笑主子的畜生,小娃娃哼哼着,又眼巴巴看向屋里。 结果,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小娃娃满面无辜地眨巴眼,心里却是波涛汹涌万分紧张。 被发现了,他跟痴汉似得往屋里窥探对方睡觉的样子,要怎样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怎么办?蛮急的…… 脑海里纷乱无比,各种思绪翩飞,小娃娃差点就要转身跑。 可那白衣鬼极为坦然地,先是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然后,大大方方拍了拍枕边的空地。 这意思很明显。 “有地,还不来睡。” 他没生气,也没嫌弃自己。 紫眼睛瞬间亮了,小娃娃不再做蹲墙角窥视里头状况的小可怜,大摇大摆摸进了对方的屋子。 待到得意忘形而吃了亏的夜鸦狼狈地再度爬上枝头时,白无常的屋子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 白衣鬼睡得大大方方,胳膊两边摊着。 一边晾在床边,一边让个小娃娃当枕头枕着。 小娃娃手脚并用,直直抱在对方身上,状若树袋熊。 夜鸦眯着红眼睛看了会,无奈别过小脑袋,尴尬地用翅膀遮了脸。 第25章 雁门关 古时候讲究,明而动,晦而止,合着宵禁制度,六百下闭门鼓之后,家家当关门休养生息,待到来日,开门鼓响起,众人当起床营生。 对于人来说,阳光是生命之源不可或缺,迎合着日出工作一来不费燃料而来有益健康,但对于鬼来说,那玩意真是能不碰就别碰。 鬼差出行须携带鬼差令,这是出入鬼门时要给守门人过目的,同时也是冥主同各方能者达成协议后开的一样证明,允许鬼差行走人间,按冥界的规矩办事。 鬼差令同时也是供给鬼差庇护的存在,谢必安试过半途把令牌交给范无救自己空无一物地走到阳光下……那酸爽感,就像45摄氏度桑拿天裹着大棉袄暴晒大太阳下一样,分分钟想要晕死过去。 所以说,那些身无宝物还敢白天作祟的鬼,一定有极大的本事才敢枉视阴鬼本能出没。 谢必安醒来时,觉得被窝里久违的暖烘烘的,稍微撩开点被子的一角,能看到某个小家伙手脚并用抱着自己的腰,脸上飘着一抹酡红,睡得呼呼的,黑发随意披散在床铺上,流水一般。 看到这一幕时,他这几日悬着的心也算落地了。 眼见离自己起身的时候还早,他拿过那本自己整理的鬼差工作录来,细细看了遍,大概扫过了鬼怪禁忌阳光那几段时,便听到外头的动静。 是范无救起来了。 “老白,起床了,怎么还在睡啊?” 有气无力的声音自门外飘过,范无救也不避讳地推开门,睡眼惺忪的,却看到谢必安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即,黑面鬼差看到对方身下鼓起的那个被子包,整个鬼一个激灵,比大清早用冰水洗脸还要刺激。 谢必安已然淡定,小心地拨弄着阿荼的胳膊,一点一点,令小娃娃放松下来,缓缓松开揽着他腰身的小胳膊小腿。 这才下了床,为对方盖好被子,拉着范无救走出门。 “你让他上你的床?他可是冥主。”范无救再次强调对方身份。 那日李世民大闹三生石,和小娃娃模样的阿荼当面翻脸,痛斥阿荼身为冥主却滥用职权。 阿荼却极度坦然,以他一惯傲慢的态度丢下一句:“你不珍惜,那便由我带走。” 谁都不知道李世民在三生石里看到了什么,只是冥主此话出口,那李世民面色又难看几分,手里的哭丧棍握着,杀气腾腾的,似是准备在这冥界以孤魂之态以下犯上了。 可这时,一直站在冥主身后的白衣鬼差却发话了:“禀冥主,帝王之魂按冥界规则理应优待,投胎与否全凭他一句话。” 谢必安一发话,李世民看他眼神一亮,口中又唤了声:“阿玄。” 却只见阿荼瞪着紫眼睛死死看着那鬼差。 这种时候说出番话,真像是在袒护李世民一般,阿荼眼中复杂。 对方看过自己与李世民的渊源,可能是记起了什么的,但是,谢必安一点都没记起其他的啊。 甚至,自己加装是个孩子,凑在对方身边隐瞒这么多事,万一谢必安记恨怎么办? 想到这,阿荼可能也是心虚,收敛了那股杀气,凝视谢必安,道:“那,你说如何吧。” 谢必安深吸一口气,规规矩矩回答:“先交至审判堂,由判官判过其生前所有,算过功德过失,赏罚与否。” 细细听过谢必安的话,阿荼看向李世民:“你可有异议?” “阿玄说的,朕没有意见。”李世民目光灼灼看着谢必安,那神情,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同对方说的。 谢必安也不避讳,对阿荼行礼道:“李世民为我搭档范无救所拘,我便同他一块押送此魂,冥主,属下告辞。” 说完,便拉过范无救,一左一右来到李世民身边,伸手指引:“陛下,请吧。” 阿荼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三个远去。 那之后,便不再出现在无常府。 “嗯,我知道。”听了范无救的强调,谢必安倒是十分淡定的,大大方方点点头,惊得范无救极度不解问道:“你以前和他打打闹闹是你不知道他身份,现在知道了,你还要和他继续那样吗?” “有何不可?”谢必安摊手,“他会选择以小孩子的模样来找我,正是因为他希望我把他当做个小孩,无所知地跟他相处。” 这几日,谢必安想了很多了。 想到自己在度朔山上初见神荼之时,对方就是一个小孩子模样,乖乖坐在青石上,独自一人,仰头看着满树桃花开。 见了自己,也没说要让自己行礼,喊他“冥主”什么的,只是正常同自己交谈,甚至在自己落荒而逃时,焦急告知自己“冥界不可乱闯”。 直到后来,是牛头马面出现了,他才恢复了成年人型,出手救下自己。 想来,他成人的模样是方便威慑冥界众鬼才会摆出的架势,面对自己时,神荼只是一个有点傲娇,却并不需要自己顶礼膜拜的孩子。 范无救听了谢必安的话,似乎是觉得有道理,但想了会,却还是摇摇头:“据我所知,冥主一直都以成年那副模样示人,之所以会变成小孩子,是因为那段时间法力消耗巨大,为了节省体力,才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法力消耗巨大?”谢必安反而愣住。 “是啊,那几日郁垒大人都回冥界了,专程护送冥主回来的,似乎是那时候,冥主连人形都拟不了,原型杀气太重,郁垒大人便特地镇压护送了冥主一路。”范无救回忆着那日情形,虽然郁垒保密工作做的不错,但他在冥界过得久了,这点八卦消息总能有门路听到。 谢必安费解地挠了挠后脑:“难不成我真自作多情?” 可昨晚,自己腾出空地时,小娃娃跑过来蹭床的动作明明很迅速。 范无救也是把对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思考,转着他那颗鬼脑袋思忖良久,道:“冥主如果没拒绝,那你就顺着他的毛摸,说不定,他真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范无救看得出来,谢必安身份特殊,于冥主,于李世民都有重要意义。 冥主看过生死轮回,说不定对方与谢必安二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前缘,若真是有情有义,他也不必急着棒打鸳鸯。 谢必安点点头,又问:“冥主开心我还能看出来,笑便是了,那怎样代表他生气呢?发火的话,那应该是已经很难挽回的状态了吧?” 范无救咧嘴:“这个简单。” “嗯?” “你觉得,冥主周身气压低迷,靠近时能感知明显凉意时,那就代表他动怒了。”范无救眉飞色舞传达经验。 长安宵禁鼓声隆隆,传遍了都城,却穿不到关外。 隆冬白雪,月色长空之下,其光莹莹,幽游长龙一般蛰伏在山脉松岭之上。 寒风萧条,带着落雪划过,刀割一般刺激着皮肤。 大帐被人掀开,躺在床上裹着被褥的小孩有所知地缓缓睁开眼,看清了面前一身玄甲的武将。 “哥哥……” 帐中响起一声呼唤,那武将一愣,转身看向床上的小孩。 “我刚才做梦了。” “哦,是梦见了好吃的,还是梦见了隔壁家那个鹅蛋脸的漂亮小女孩?”那武将见是自己弟弟醒了,操着一口懒散轻快的声音开着玩笑,并放下手中的盾牌和陌刀,转身抚摸了对方的额头。 经历过风雪的铁甲极为寒冷的,小孩感受到眉心一点冰凉,这能很好地舒缓他周身高热带来的异样感,虽然自家哥哥说话总是那么欠揍,但现在他没力气跟他斗嘴,便缓缓道:“我梦见温故叔叔了。” 那系着护甲的手微微一顿。 孩子无所知地,继续道:“我梦见温故叔叔和薛帅在守夜,说是只要他们在,雁门关便不会被攻破,让我好好睡觉休息。” 武将一副逗趣的嘴脸有些柔和下来,他难得正经地回道:“那是自然。” “有我们玄甲苍云军在,有薛帅和燕帅副在,雁门关就不会出事。” “嗯……” 得到了允诺,孩子低低应了声,往被褥间瑟缩了下,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武将脱去手套护甲,这才得空试了试孩子的体温,见病情有所缓和,便松了口气。 守夜将士换班,他才得以归来看看弟弟的状况,稍作休息。 似是想到了死去是温故,又似想到了如今关外虎视眈眈的突厥人,总是爱笑的面容流露出罕见的狠意与恨意。 垂眸坐在帐中,这玄甲苍云军还未想完,就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号角之声。 “呜——” 这是在召唤所有战士集合的号角。 那武将面色一紧,转身抱起身后的孩子,转折去了隔壁帐中,将人托付给此处歇息的平民后,才取过陌刀盾牌赶往集中点。 雁门关外,鹅毛雪飘飘扬扬,大雪如要封锁尘世一般,降临这人世。 第26章 苍云军 教你如何爱抚一只猫咪——先别怕被爪被咬。 若他反抗躲远,那便就此作罢,否则,那便是一只淡定的懂得享受的猫,你给他把毛捋的顺了,舒坦了,它一个开心,会考虑赏你点甜头。 先不说猫会给人捕捉小动物做回礼,若换成是冥主,好处定不止是小老鼠小蛇这类的猎物。 谢必安心心念念范无救的话,想着冥主该是喜欢亲近自己的好孩子,这要出门前,发现抱着枕头的精致小娃娃睡眼惺忪地走出自己卧房,紫眼睛还带着倦意,懒懒看着自己。 “哥俩个上班去了,阿荼你歇够了便也工作去吧。” 这就如同家中养了个小孩子一般,谢必安临走前还按着长辈叮嘱后辈那套惯例和阿荼说了一番。 小娃娃懒懒打个哈欠,抬手冲谢必安勾了勾。 “嗯?”谢必安以为他有话,下意识弯下腰来。 然后,被小手拽着衣领,揪到对方面前,对着嘴角,“吧唧”一口。 “……” “啊切——”又是一阵哈切,亲完,阿荼神色如常摆摆手,“去吧,回头见。” 顶着嘴角残留的热乎乎、软绵绵的感觉,谢必安满面茫然地与捂着眼睛的范无救出了门。 “老范,阿荼刚才那一下算什么意思啊?” “哦,我刚好闭着眼,什么都没看见。” 无常鬼差一个满面困惑,一个闷闷不语,并肩走进了审判堂。 堂中,牛头马面站在发放死簿的台子前同崔钰商量着什么,见无常鬼差来了,对视一眼,似是达成什么共识一般,牛头马面便拿过崔钰给的死簿,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今日死簿发放的时间略早啊。”谢必安看那扬长而去的俩鬼差,同范无救走到崔钰面前。 “这是今日的死簿,黑白无常,拿好。”崔钰看了面前的鬼差,从一沓死簿最下面抽出两本,递到二鬼手中“今夜子时之前回来交差报道。” “好。”谢必安应道,动手翻开了死簿。 为首的地点,是三个大字,雁门关。 雁门关,关中营帐。 年过半百的老将士喝了口碗中酒。 此地物资匮乏,这些酒酿造来源是些杂粮,又是散酒,滋味不足。 不过,这酒劲还是一等一的,闷下一口,能感觉那火辣辣的冲击感顺着喉咙一路下到腹中,瞬间消了凛冽西风带来的刺骨寒意。 酒劲上头,老将哇了一声,直道:“那时候,太宗皇帝为帅带我们打仗。那叫一个神勇英武,我玄甲军全力碾压薛仁杲,再一路追着刘周武打。那些怂蛋哪里敢正面跟我们干,吓得落荒而逃屁滚尿流。哈哈,这种临阵脱逃的懦夫有何所惧,咱玄甲军策马急追,昼夜疾行两百里,在连着打他三天三夜,灭的敌军片甲不留!!” 老将声音粗犷,说起陈年旧事时,嗓音带着极大的渲染力,那哇啦哇啦说上一通,极为生动形象的,活像他就是当年那李世民挂帅,横扫四方的玄甲苍云军成员之一,目睹了太宗皇帝的用兵如神,还跟着大部队拓展了大唐疆土,好像那红太阳一般发光发热过。 听他说故事的,大多是军中年轻的战士,不到双十的小将们睁着一双双闪亮的眼睛,目光热切,听那老将所说,只觉得周身热血涌动,就要提着陌刀上战场以横扫千军之势同敌人正面对砍。 一个苍云走过,看了这边围了一圈的兵蛋子听说书一般认真听老将吹牛,忍不住走上去,抬脚就踹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兵蛋子:“唉唉,说你呢,在这听说书不如跟我去把备用的那些刀给磨了,到时候上战场砍突厥人脑袋时还省点力。” 中招的年轻苍云满不在乎弹了弹盔甲上的白雪,道:“祁阳,老张说得可带劲了,你一块来听啊。” 名为祁阳的苍云看着也就刚满二十岁的模样,大概是身为兄长,常年照顾幼弟,他举止神色就显得成熟不少,然而嘴上说话却十分招人嫌弃的:“当年是当年,李世民身为二皇子,他的兵装备能差?单马都是良驹,驮着战甲也能日行千里的,换了现在……” 老张皱着眉,嚷了句:“祁阳,你在嫌弃薛帅不好吗?” 祁阳让这句噎地哑了一阵子,转而怒道:“薛帅很好,好的不得了!” “那就少在这瞎扯淡。”骂完,老张收敛了满脸怒意,调整了下表情,又对那些兵蛋子道:“想当年啊,太宗皇帝为帅带我们打仗。那叫一个神勇英武,我玄甲军全力碾压薛仁杲……” 祁阳皱着眉,看着眼前说的眉飞色舞的老将,以及听得忘乎所以的兵蛋子,系着护甲的拳头握紧的,却又颓然松开,转身负气离去。 来到存放陌刀的帐篷中,祁阳扫过那些散落一地的陌刀,不少刀被白雪覆盖了一层,还有染上雪下污泥的,原本锋利的刃被暗沉之色掩盖着。 这样的刀,就像被废弃的破铜烂铁,如何能顺利杀敌? 转念,祁阳就想起了自己这玄甲苍云军的处境。 全盛时期自然是李世民率领他们征战之时,装备最优,战士最精,一千玄甲精兵大破王世充,斩俘六千余人,战无不胜。 可太宗死去,到了李治那,玄甲苍云军走上了下坡路。 武则天虽有意扩充壮大苍云兵马,奈何召来的士兵却不一定都是当年那些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了,再到李隆基这,他玄甲军,已经如同摆设了。 薛帅、燕副帅的到来无疑是一大股清流,搅动这潭死水,让其再度活络起来。 祁阳泄气地坐在地上,心里想着薛帅和燕副帅。 他们俩领着苍云守在雁门关,不让突厥进犯,并等待朝中增员前来。 增员应该是安禄山带来的,怎么现在还不来呢? 然后,这营中将士,就日日苦等,甚至反复听着那些昔日辉煌陈年旧事来聊以慰藉。 想到这时,祁阳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记忆里似乎有什么被拨动一下,隐隐撩起些水花波澜的。 日日苦等,反复听着…… 他冥思苦想,甚至想的头痛,伸手抱住脑袋,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哪里好像错位了。 昨日,他也看到老张在这说书,一帮兵蛋子围着他细细地听。 前日,他也看到…… 背脊上涌起一股寒意,祁阳站起身来,掀开帐子在走入营地。 “想当年啊,太宗皇帝为帅带我们打仗……” 老张那边依旧说的热火朝天,其余的苍云军也是该干啥干啥,远远看向雁门关的城头,那守城的将士还身影如苍松挺拔不屈,直直立在城墙之上。 祁阳眯起眼,勉强辨认着,城头上那个魁梧熟悉的背影。 那是他们的统帅,薛直。 一样是一身玄甲,身后披风如旌旗随风而动。 便是这样一个背影,却给人异常安心的感觉。 祁阳下意识迈步,他想走上城墙,同薛直说说他这几日心里那莫名的恐慌感。 说说他被送走的弟弟,说说他这几日做的噩梦。 他梦到突厥大军来犯,安禄山背信弃义,玄甲苍云军腹背受敌…… 然而,在他走到城墙之下时,祁阳又停住了脚步。 抬头看看,薛帅就在上方,只要他走上台阶,不一会便能见到对方。 但每到这时,他却再度折返,回了自己的营帐中。 苍云果决冷静,但这次,祁阳犹豫不已。 那台阶之上像有洪水猛兽,走上去了,便有去无回一般。 心里挣扎着,惴惴不安着,甚至有些六神无主。 就在这时,营中掀起一阵骚动。 “有奸细!抓到奸细了!” 奸细? 祁阳一愣。 想不到会有奸细自投罗网。 祁阳大步走向骚乱之地,只见几个苍云围做一圈,虎视眈眈地拿陌刀指着中间两个家伙。 一个黑衣,一个白衣,黑衣那个满面愁苦杀气,白衣那个则是一张友善的笑脸,口中道:“这几位……军爷,我们不是奸细,我们是鬼差。” 第27章 孟婆汤 祁阳扫过那俩个家伙。 穿着奇怪的衣服,带着奇怪的高帽,手里那套与其说是武器,更像是人家办丧事会挂出的玩意。 这是……奸细? 他们自称鬼差,鬼差是什么东西? 祁阳挑眉打量二者,却听得身边的伙伴在叫嚷:“斩了他们!” “什么都没问就斩?太草率了。”祁阳出手拦了那蠢蠢欲动的陌刀,转向黑白服装的来者“这两个家伙看着也不像平民,先押下去关着,最好能审问出些有用的消息。” 话落音,周围一圈苍云也没动的,只是握着那些陌刀直指中间两个倒霉蛋。 估摸着周围这些是不满听他一个普通将士的话,祁阳轻叹一声,自己取来镣铐锁了两个身份不明的家伙。 那白衣服的脸上涂了一层白粉,勉强还能辨认出浓妆下该是张清秀的青年面庞,笑容也挺亲和的,就是渗人的慌,活像哪家疯子跑出来吓人似得。 不过,苍云不嫌弃疯子,只嫌弃敌人,所以祁阳没有多问那张画的堪称凄厉的脸到底是此人哪根筋搭错想不开,仅是冷静地示意对方跟上自己。 那黑衣服的男子凑到他搭档身边,压低嗓子说了句:“老谢,还不动手?” 白衣服的男子摇摇头:“这里的都是战士,你跟他们正面打只有吃瘪的份。”说着,视线扫过祁阳,喃喃道:“难得看到一个清醒的,说不定他是这鬼域的唯一切入点。” “别交头接耳!”祁阳回头吼了句,再看周围,方才围着的苍云军又无声无息散开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就像之前那一阵骚动不存在似得,连个上来好奇追问一句的都没有。 祁阳只感到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挫败感,昔日并肩作战的人们,此刻如同陌路一般,祁阳只觉得,自己与其他的苍云之间像是被划下了一道界限,别人都在那头,他独自在这边。 茫然之际,却听身后的白衣男子说了声:“小军爷,他们都还陷在里面没醒呢,我和老范出现在这,那是便是异况,他们第一反应自然是抹杀我们……” “苍云只杀敌人,不杀平民。”祁阳睨着白衣男子,一字一句道。 叛国、背信、不义、害民者,皆为苍云锋刃所向。 谢必安却摇摇头:“军爷,你这么清醒着,那也是异况,他们迟早也会对你动手的。” 祁阳皱着眉,再扫过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庞,见真无人看他这里,这便走到谢必安身边,低声道:“你们知道什么?” “我们知道一切,不过小军爷你可能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还需容我慢慢给你说清楚。” 祁阳看对方那风轻云淡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思忖了番,道:“你们随我去我帐中。” *** 冥界,奈何桥上,幽游惨淡的魂儿排着队,恍恍惚惚地等着往前走。 神荼老远听见,一阵轻快的“动次打次”节奏之声,循着音乐看过去,只见是孟婆的汤铺子那传来的。 “奈何桥,路途遥, 一步三里任逍遥;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识徒奈何。” 往日是孟婆用她微微沙哑的嗓音唱的曲子,如今被一种微妙的仪器给记录了,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响着,代替了孟婆以一己之力发出的声音。 神荼走进是才发现,对方的汤铺子也变了模样,先前古朴的木质结构建筑被涂上了一层红白相间的颜色,结实的帆布拉起做成阳棚,铺子顶上还煞有介事地挂着块漆牌,绘着孟婆银丝白发的年轻面庞,斗大的三个字标着“孟婆汤”。 店铺旁边还立着块牌匾:“每位一碗,按序拿取,免费供应,轮回必喝。” 神荼走近时,正巧轮到个新死的鬼魂,他看过汤水和牌匾,对店中端坐的女子道:“你是孟婆?” 那是个满头银丝的女子,面容尚还年轻姣好,奈何双眼看尽沧桑满是沉寂,开口,声音也苍老沙哑。 “喝碗汤吧,喝完,你想念的,想忘的,都要烟消云散啦。” 孟婆手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盘,该是西方地狱使者前来时,准备的留声物件,正缓缓放着先前神荼听到的那极有节奏感的音乐。 孟婆这地方便是西方地狱使者出资修整的,还记得谢必安第一次看到此地时,脱口就是:“伪肯德基外带店铺?” 然而,他并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只是因为是谢必安的话,他就记住了。 神荼想着谢必安,可那年轻鬼却像受了什么刺激,拼命摇头:“我不能喝,不能忘,我苦读圣贤书,学富五车,让我忘了来世继续重头背书?太不划算。” 这是耍流氓了,店铺中,端坐的孟婆抬起一张冷清的面容,缓缓道:“不喝?那就别投胎了,跳下奈何桥,当个河中怨鬼。” 一点余地都不留,那男鬼听着有些发怵,但转念想起,面前坐着的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便逞凶上脸了:“真无趣,亏得还是个美女,你拦我?你拦得住么。” 说着,撒开腿就要狂奔过去强闯六道轮回之门。 神荼见状,本打算出手,却见孟婆亭亭而立,对那鬼魂的背影,指尖一勾。 地下无端窜出几十把明晃晃的铁钩,直接将鬼魂绊倒在地,随即,有夜叉鬼手执铜管走到哪鬼怪身边,毫不犹豫对着喉咙就捅了下去。 这画面无声而血腥,唯有孟婆睁着那双冷清淡漠的眼眸全然不为所动,端着一碗汤盈盈走上前去,对着那铜管注入,强行令鬼魂饮下。 终于,忘却一切的鬼魂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地让夜叉鬼拎着,丢入轮回道,开始新的人生去了。 神荼凝视孟婆,只见对方安然坐回小店铺,扬着苍老却悠扬的声音继续唤着:“喝碗汤吧,喝完,你想念的,想忘的,都要烟消云散啦。” 神荼走进时,孟婆倒是有些反应,站起来对玄袍男子欠了欠身,垂眉颔首,颇为温和地叫了声:“冥主。” 然后,又补充了句:“来喝汤吗?” 神荼当然是要拒绝,然而眼前蓦地就浮现方才那个拒绝喝汤的鬼魂的凄惨下场,只觉得喉头一紧,便直接避开这话题,道:“我来看看,那些堕天使要把你这汤铺子改造成什么样。” 孟婆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侧了身露出店铺里的光景:“西方这些机巧玩意到有我们中原墨家机关术的风范,不过,他们称之为半自动化。” 汤铺子里,一口大鼎熬着奶白色的汤汁,以流水线形式灌装入碗,顺着履带送到汤铺的前台。 “到是省了老身不少精力,哦,这个汤铺子外形设计也是他们堕天使弄得,美其名曰——快餐店。” 确实是讲究一个快字,六道轮回每日亡魂流量之大,若是到了乱世,那更是容易发生鬼魂拥堵事件,孟婆这往生者必饮的汤铺子也会“鬼”满为患。 现在后台里各种机巧承包了备碗、熬汤、送汤一条龙服务,孟婆只需守着,顺便整顿下那些耍赖皮不愿喝汤就想轮回的鬼,倒也落得个清闲。 “六道轮回入口还需你继续把持着,辛苦。”神荼一双紫眼睛扫过雾气弥漫的六道轮回入口,里面时不时闪过昏花的光线,似宇宙星辰融在里面,又似一个光明的人世将点点碎片落在里头,指引往生者前去。 孟婆总是淡漠而慵懒的,没什么波澜的眼睛看着前面机械地喝汤投胎的鬼魂,只道:“老身在这一天,就会守护此地一天。” 说着,想起来当年的那些故事,又看向冥主:“后土娘娘奉献自我化身为六道轮回,令众生结束了死后魂飞魄散的悲惨结局。现如今这百鬼众生皆得其庇佑,此六道轮回就是万物生灵之福喻,冥主还请放心……哪怕是您要违背这规矩,老身都会毫不吝啬地出手啊。” 不巧的,神荼此刻恰好就瞄到孟婆手边那根长长的铜管,铜管削尖的那头还染着斑驳的红痕。 神荼喉结微微滚动,孟婆见了,又问了句:“渴了?要不要来碗汤?” “……子时将至,审判堂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语毕,转身就走。 剩下奈何桥那头,孟婆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坐在汤铺子里,模样活像个开人肉包子铺的,占山为王的老板娘。 子时将至,外头游荡的鬼差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原本是交了死簿和鬼魂就能完成一天工作的,可今日,审判堂气氛格外不同。 牛头马面一进审判堂,就看到那面容冷峻孤傲的冥主站在堂中,宝石似得紫眼睛一一扫过门外来者,该是见了不想见的,看过一个眸色就暗一分。 牛头马面那收获颇丰意气风发的劲瞬间烟消云散,夹着尾巴凑到桌子前交差,顺便问判官:“冥主怎么来了。” 此刻当值的是赏善司,对方呵呵一声,拿死簿一左一右敲了二鬼差的脑袋,回的彬彬有礼地:“没眼色的,看不出冥主体恤员工要接无常鬼交差回家吗?” 俩鬼差摸着兽脑袋,语气微酸道:“那冥主为什么不接我们回家?” 赏善司笑的更是花枝乱颤:“先出门右转照照黄泉水,你俩有这个颜吗?” 打击完毕,算了二者的提成,拨了铜交给俩鬼差,直接打发走了。 时间一点一滴,不紧不慢地走。 直到赏善司面前那漏斗中的最后一颗流沙落尽,紫袍的判官眯起眼睛。 “时间已到,无常鬼差为何没回来?” 一直等候与此的冥主也面带异色,扫过赏善司面前的死簿,唯独缺了今早无常鬼差拿走的那两本。 “他们去哪拘魂了?查查今日发放的死簿所圈定的地点。”神荼吩咐道,赏善司点点头,立刻拿出早上,崔钰做记录的那本名册。 扫过上面的内容,赏善司颦眉,也觉得不对劲:“雁门关?” 然后,自言自语着开始翻出其他文书,边找边道:“不对啊,为何发放此地死簿?我记得雁门关这几日有涉足禁令……” 自抽屉里抽出一沓砖头厚的记录,赏善司迅速翻阅,直到找到他所需要查阅的位置:“啊,在这,雁门关为多数死魂所控,造成鬼域现象,经审核,应交于郁垒大人,携同日游、夜游前往解决——这鬼域不是两个鬼差能搞定的啊,怎么会派他俩去??” 鬼域…… 听到这名词,神荼也按捺不住了,手腕一动,拿出一柄战戟。 “冥主,您要去人间?”赏善司当即看出对方意图。 “你去找崔钰,问他为何发放雁门关死簿,我去去就回。”神荼抛下一句,手腕一动,划破虚空便离开了。 赏善司抱着那沉甸甸的文书,无奈,絮絮叨叨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冥主恋爱了,心好似那脱缰的野马外头飞,惹得仰慕者们皆心碎。唉~ 第28章 落鬼域 灰色粗布搭就一个简易的营帐,谢必安与范无救进去时,第一眼便看到两张床铺,一大一小,小的那张该是为个孩子准备的。 “我弟弟体弱多病,为抽出时间照料他,便分了单间的营帐供我俩休息。”祁阳见谢必安考究的眼神,简单解释了。 谢必安环视四周,确实发现了一些孩童的东西,小小的竹蚱蜢、木制的小陌刀,这一点一滴昭示着此地有男童生活过的影子。 然而此刻,帐中一片荒芜的,帐篷的布料让利器划出几缕刀口,缺了口的药碗落在地上,沾了黑土白雪,板床露出垫底的稻草丝,帐中取暖的那个小炉子许久未燃火,靠近一吹,能掀起一层黑灰。 失去了人气,此地一片荒芜,祁阳看着这陌生的营帐,有些茫然,倒是谢必安与范无救没管别的自顾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着。 “唉,在鬼域里横冲直撞了半天才找了个入口,一进来就让你的哥们那刀指着,不累着也吓的够呛。”有了坐的地方,谢必安长呼一口气,解放了快跑断的双腿。 小军爷一身玄金相间的铠甲簇新的,闪亮亮杵在帐中,盯着谢必安便道:“这也没外人,你们有话直说。” 范无救直言道:“其实你已经死了。” 小军爷干巴巴扯了下嘴角:“死你大爷,你才死了。” “我确实死了。”范无救满脸无辜。 祁阳表情出现了几秒空白,觉得被愚弄了,愤然转身就抄刀子。 “军爷息怒,我搭档说话直,你莫见怪,”谢必安抬手拦着对方,好声道“先容在下问一句,你弟弟去哪了?” 祁阳眨眨眼,似是理了理思绪,道:“两天前,有契丹叛军夜袭,我将他托付给当地平民,让他们帮忙照料着。” “哦,那这一城的平民是都撤离了喽?”谢必安道“方才我看外面,只有你们一帮军爷游荡,没有外人的影子。” “是。”祁阳点头。 “那么,若是你们打赢了,城中老弱妇孺又何须撤离呢?”谢必安似在诱导着,让祁阳慢慢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叛军不知何时又会突袭,援兵未到,为避免百姓伤亡,薛帅下令让他们撤离。”祁阳也是冷静,各种异况都让他回的滴水不漏的。 范无救听着,忍不住对谢必安耳语:“这鬼域的领主能力有些大,居然把所有的鬼的记忆都改了。” “鬼差录上也有提到过先例,这不是第一次。”谢必安道,又迎上祁阳“你方才说了薛帅,那眼下这地方最有权的管事者便是你口中的薛帅了吧?他是……” “薛直,”祁阳眼皮都懒得抬,“玄甲苍云军的统帅,三箭定天山薛仁贵之孙。” 这都不知道,那铁定不是奸细了,哪有奸细连敌对阵营的顶头上司姓谁名谁都没摸清的。 那么,对方来雁门关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祁阳一时摸不透谢必安底细,再来方才提到了弟弟,这如同撩拨了他心底最敏感的一根弦,令他开始担心起弟弟祁麟状况了。 烧退了吗?有按时吃东西吗?那些逃亡的平民,能照顾好他吗? 祁阳想着他弟弟,而谢必安则结着祁阳的话讲当下情况理了个顺序出来。 此地统帅是薛直,照理说,鬼域成型之后,由力量最强的那个来决定此地演化的故事背景,祁阳说薛直是这的管理者,那|八|九不离十,这薛直就是鬼域的创造者。 鬼域,那是亡者死亡之时执念过强,在家自身力量强大,机缘巧合之下,在人间形成了一块扭曲的空间,在此空间之中,所有事物皆按他所想而行动,哪怕人畜无意闯入,也会精神恍惚,觉得自己是亡者记忆中的一员,顺应亡者的意思做事。 最大的特点是,他们所做之事大多是无意识的重复行为。 方才谢必安看到大营一角那些说故事听故事的将士,喝酒的老将来来回回只说那一个故事,手中的酒碗喝完便自动填满,机械地继续往嘴边送,想来,是薛直对此人印象便是如此,一个坐在角落不停喝酒,会跟兵蛋子吹牛说故事的老将士。 若有人强行打断这些角色正在进行的事,或是不服从亡者的安排,那抹杀存在时最快捷的“回归正轨”的手段。 谢必安大致记着这些事,方才那些军爷差点就要将他与范无救“就地正法”,多亏祁阳出手相救。 不过,祁阳提到了薛直,若他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他刚见过一位将士,正和薛直有关。 “这样的,我前些时日刚遇到一位,也该是你们苍云的将士,他叫温故,不知你认识吗?”谢必安记得,他见到温故时,对方就是一身玄色金边的盔甲,头配白色盔缨在关外寒风中飒飒而动。 “温故?”祁阳面色一滞“他、我知道他,他去世了。” 对,温故去世了,在大战开始的前几天,他出城勘测敌情,并尝试联系援军,却在途中被敌将截获,押至关前的城墙下,当着他们的面斩杀马前。 可面前的人说,前些日子遇到了温故?? “你在哪遇到的?你怎么可能见到温故大哥?”祁阳明显激动起来,上前一步,双手揪住谢必安的衣襟,目睹同胞被杀害的伤痛太强烈,武将那眼眶都微微泛红了,声声质问对方。 谢必安面容如常,淡淡道:“我亲自从战场上将他带走的,他托我转达你们,他回家去了。” 回家…… 祁阳的心底一动,双手松开了对方的衣襟。 似是怕对方不信,谢必安继续道:“他家在长安城边上的一个小镇子里,有爱妻独自一人抚养着他的儿子,每隔三月,他都会寄些银两回家,我本要带他离开,但他说,已经八年没回家了,希望临走前能回去看看,他家阿言长大了没,模样像他还是像他夫人……” 这自然不假,大家身处一个军营,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唠嗑聊天也会谈起家中事务,祁阳记得,温故说过,他有个老婆,还有个儿子,儿子八年未见,该长大了。 温故到死前也未能见他妻儿,面前这家伙如何做到带温故回家的? 若说是骗子,可他说的温故的事却半分不假。 此刻,祁阳也是困惑而纠结的,凝视面前画这张鬼脸但气质亲和的男子,迟疑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必安咧嘴,大大方方:“就如我先前所说,我是个鬼差,只有鬼和快死的人,才能看见我。” 然后,那白衣男子上前一步,逼近祁阳,一字一句:“小军爷,你已经死啦,你想想看,温故死后,你军气势大衰,契丹叛军抓着时间来了次夜袭,你们为护送平民和其余苍云残部离开,都战死在这雁门关啦。” 此话出口,祁阳听得面色煞白的。 不再像之前范无救那愣头愣脑的一句“你死了”来的荒唐,这次谢必安细细说了一通,将这最真实的前因后果给祁阳理了清,在有他对温故那“莫名”的了解,就如同他真切看过这边关发生的一切一般。 虽然,谢必安透过温故的双眼,确实也看过这雁门关以及苍云军的诸些事了。 他死了。 雁门失守。 安禄山背叛。 不仅是他,外头的老张、新兵蛋子,路过的所有苍云,甚至那城头之上伫立不动的薛直,他们都…… 不可能啊!! 祁阳头中一痛,有些记忆,关于战火的,关于鲜血和刀光剑影的,关于同胞濒死前最后挣扎的吼叫的,关于他失去意识以前,最后看到的,那城墙之上不愿倒下的背影…… 祁阳大步走出营帐。 他要去问老张,问薛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真的都死了吗? 可是一出营帐,几十把明晃晃的陌刀正直直指着他这小小的营帐,那些握刀的,面容呆滞眼神空洞的将士,皆为袍泽。 苍云不对袍泽兵刃相向,但如今,他们都不记得了。 祁阳也是彻底承认了,现如今这在场的不再是昔日的苍云。 而是一帮迷失在鬼域里的孤魂野鬼。 身后,谢必安踱步走出,看了外面的状况,颦眉:“哎呀,果然还是被围攻了,这下可好……” “老白,这还能出去吗?”范无救看了帐外那阵势,就知道凶多吉少。 都是死的了,难不成还再死一次? 谢必安突然有点想笑,可惜现场气氛太严峻,他只能严格控制面部表情,强忍着这不合时宜的表情。 “擒贼先擒王,除非能拿下薛直,否则这些小罗喽难缠的很。”谢必安遥望不远处的城墙,薛直在这鬼域里,留下的只有一抹背影,遗世独立般不理会身后一切。 谢必安也在想着该如何是好,却听见身边兵器叮当一响,侧脸看过去,发现是祁阳拿起了自己的陌刀与盾牌,直直站在自己面前,同那些苍云对峙而立。 “小军爷?”谢必安微怔。 “我苍云,皆为同袍兄弟姊妹,当誓死相护。”拿着武器,祁阳冷面傲视对方“既然同胞陷在这什劳子鬼域里,那我只能拼死一救了。” 闻言,谢必安牵起嘴角:“小军爷,我一定想办法带你们出去,好生投胎去。” “哼,”年轻的苍云扛着大刀,扭头白了谢必安一眼“什么小军爷,我叫祁阳。” 趁着祁阳同其余苍云打做一团时,谢必安深吸一口气,飞身跳上了城墙。 他从范无救那学来的“心似白云身插翼”飞行术此刻派上了用场,那高而巍峨的城墙但爬行都能花上些时间,这一跃而飞地上去了,三两步就能赶到薛直身边。 于是乎,正面神秘仅给他留个高冷背影的薛直,终于一揭庐山真面目地呈现在谢必安面前。 “薛大帅,您醒醒,时候到了,该下冥界投胎了——”谢必安大步走到薛直面前,然而在看到对方面容时,吓得心脏差点跳一下。 一个人,该是如何赤胆高傲,才会死得这般不屈? 第29章 神救援 雁门关城楼巍然凌空,东西雁门山叠峦峭拔,配着纷飞白雪,全然是一副苍雪孤城之景。 谢必安冒着铺面的寒风,看着那屹立不动的苍云统帅。 坚毅英俊的脸庞还染着点点血渍,因为大风吹刮已经变得乌黑干涸,这为他的脸增添些许憔悴,但却令他凝望前方的荒雪山城的面容显得静默悲壮。 双目瞪圆不肯安息的,直勾勾看着,像是要把这拿命守护的地方一点一滴看下,在慢慢揉碎了沉淀在每一分灵魂中。 雁门关城破之时,他独自对抗独孤问俗和葛尔东赞,一身人肉筋骨哪里抵抗地了刀砍斧劈铁骑践踏。 但不要紧,他还穿着战甲。 玄甲苍云那黑金纹路交错的战甲沉重结实,能抵挡刀枪,也能自我承重支持他不济的*继续站着。 现在他孑然一身站在这,远看雪域,一半是不舍,一半是不甘。 不舍这故国山河,不甘为一国同僚所害,壮志未酬身先死。 谢必安不必读魂,单从薛直亡魂的双眼中就能看出对方的决意。 能造出这一片鬼域,这份执念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打消的。 “薛帅……”面对这样一个顽固的鬼元帅,谢必安还真算是新手上阵了,原本一腔劝说的话哽在喉间,直觉劝说无效,对方该是软硬不吃的,可在听到身后祁阳那边的打斗声响时,他又定了心神,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于是谢必安翻了口袋,拿出自己从冥界带来的另一样东西,大声道“薛直,醒来!” 说着,取出鬼差令,对着薛直眉心就要按下去。 鬼差令的功效杂七杂八,三言两语说不尽的,但能镇魂这点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谢必安一介鬼魂,能在人间行走无阻的,还真要归功鬼差令镇住他整个魂魄,与道士术法口中的“镇压魂魄”不同,鬼差令的镇魂是自内而外“镇固”魂魄,可令魂魄不散不迷失自我。 眉心为命宫之地,气息灵力汇聚于此,深入体内则联通各路灵脉,鬼差令按于眉心,不说让这鬼域之主彻底清醒,但至少能撼动对方这份顽固的力量,让现世的清明与纷乱稍稍流入对方意识,从这一派妄想之境中恢复个七八分醒悟。 然而,当鬼差令击中薛直眉心之时,确实是有了效力,来自幽冥的木牌灵气涌动丝丝渗入薛直亡魂的眉心,那岿然不动的鬼元帅眼眸不再肃杀,微微松动了片刻,于此同时,这苍茫雪城开启了一道天光。 是鬼域有了破绽,外头真实的天色映入了。 看见天光,原本地上争斗的苍云军不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纷纷茫然地看着天际。 然而,却被那耀眼的阳光闪的炫晕。 同样觉得难受的,还有谢必安。 面对阳光,谢必安觉得大脑懵了一阵,他不似厉鬼阴气重或者苍云上了战场惹得一身煞气护体,他只是个普通的鬼,死的憋屈却不含冤怨,只有带着鬼差令才能得到庇护,而现在,鬼差令被按在薛直眉心,那武将深受撼动,下意识挥动了紧握的陌刀,直直向谢必安扫过去。 白衣鬼差一惊,手上不稳,鬼差令直直掉落在地。 瞬间,那45度桑拿天裹棉被晒太阳的酸爽齐齐涌上来,谢必安低呼一声,捂住了脸。 眼睛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 他下意识后退想躲避薛直的陌刀,却在三步之后,一脚踩空,从城墙的豁口上坠落。 此刻,谢必安痛的极想爆粗口,但更想喊救命。 眼睛疼,脑子热的发昏,一筹莫展,满心茫然。 耳畔是坠落时呼呼的风声,可突然,又响起一阵异响。 像是衣料在空气中快速划过发出的鼓动之声,越来越近,在谢必安还未反应过来时,兜头将他整个裹住。 黑色的衣料遮挡了损鬼的阳光,谢必安感到有双结实的臂膀稳稳接住了他。 “小心。” 这一声,谢必安听得出来是谁。 那双胳膊的主人十分小心地将怀里裹着的魂儿护着,脚踩几点便腾飞而上,再越到城头,却是落在一处背阴面,转身便将谢必安放在地上。 感觉到外界气氛的变化,谢必安小心拉开了长袍的一角,露出双眼睛小心探了外面的情形。 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双好看的紫眼睛。 成人模样的神荼凝视他,抬手时,指尖划过谢必安的眼睑,惹得对方睫毛轻颤地闭眼。 “这里灼伤了。”神荼低声道,指尖下的脆弱皮肤微红充血,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也泛着血丝。 着姿势十分亲昵,谢必安局促的,随即隔开神荼的手,有些艰难地抽抽嘴角露出个还算安抚性的笑容:“肿的像金鱼似得,损形象,别看。” 此话可真是蹊跷,眼睛肿损形象?怎不说那一脸七零八落的白|粉损形象? 谢必安越说不,神荼却睁着那宝石似的眼珠子越看越出神,眼底一抹森然凛冽划过,大概是看着看着,他也觉得疼了,再转身,手里那战戟闪着寒光骇然扫向一边岿然不动的薛直。 神荼,别…… 谢必安反应不及时,只来得及做个“尔康手”以示挽留,在看到陌刀和战戟叮当相撞时,一跃而起迅速用神荼的外袍将自己裹了个严实,焦急赶上前去,大呼:“别打,他不是厉鬼,只是无意识伤到我的!” 神荼听到身后的动静,当即选择弃战,冷静地躲闪过陌刀一记横劈,便转身捞住那布包后退几步,不悦地看着那亡魂。 像是印证谢必安所说的,当神荼停止攻击时,薛直便不再恋战,只是握着刀,又恢复了先前冷漠沧桑的站姿,继续凝视关外。 神荼颦眉,他也是头次见到这种亡魂,不是厉鬼,也不含怨气,身为一军统帅,薛直该算是个英灵,可这样默无声息造了片鬼域然后撒手不顾只管站着凝视关外,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不过,无论他想干什么,伤了不该伤的,那总要付出点代价。 这心思划过,神荼手中的战戟似感应了他的想法一般,金身上有寒光乍然闪过。 谢必安只觉得神荼周身寒气逼人的,联想范无救传授的“神荼生气的象征”他有些后知后觉地领悟到:冥主这是因为薛直伤了我,才想揍他出气? 小小的受宠若惊了下,谢必安想:这娃,没白养! 不过,当前这情况不是打一架就能解决的,谢必安斗胆抬爪,压住神荼握着武器的手,冷静劝道:“冥主,我知道薛直的目的,您给我点时间,我先去冥界找救兵来,很快就能解决这鬼域的问题。” 神荼冷冰冰睨了谢必安,那紫眼睛分明写着:冥界什么救兵能比本尊更有用? 冥主当真是好大一座冰山…… 谢必安哆嗦了下,深觉这紫眼睛的猫主子毛不好顺,遂软下态度,细细说道:“薛直是个好统帅,若是赵高董卓之流,我巴不得你按着他们一顿胖揍才解气,况且这鬼域本就是我和范无救接下来活,若有和平解决的法子,我求之不得啊……还请冥主,给我这个尝试的机会。” 末了,谢必安小心翼翼地抬眼瞧着神荼的脸色。 这透过兜头布料小心窥探对方的眼神闪烁水灵的,苍白的面色染着一丝可怜,排除那碍眼的白|粉,还是很软很挠心的一幕。 终于,那晚年不倒的冰山,让谢必安钻出了一条缝。 “好。” 说着,神荼弯腰,捡起了谢必安的鬼差令。 那令牌承受了方才薛直的灵力,此刻从中间裂开,神荼稍一用力,就将其分成两块。 他将其中一块放入谢必安手中:“鬼差令用桃木制的,两块之间会有感应,你出去后,鬼域的裂纹可能会愈合,等你归来,要进来时,就用它叫我,我替你斩开一道新入口。” 一半鬼差令被塞到手中,神荼的指尖正好掠过谢必安手心,微暖的体温,让谢必安心中一晃神。 再抬眼,就看到那紫眼睛正直直看着自己,认真道:“我在这,等你回来。” *** 冥界罗浮山。 夜叉鬼手执教棍,在这不大的教场来回走动。 他面前,百来个穿着盔甲的鬼魂正学着教头的动作,稳而不乱地舞枪弄棍。 罗浮山寰宇殿,七十二司之掌曹吏司手捧公文,恭恭敬敬对殿上的英灵道:“殿下,这是近些日子,我从滞留冥界的鬼魂中挑选出来的体魄强健,善于武学之魂,请过目。” 文书被呈上,端坐宝座中的鬼王拿过,正看着,便有夜叉鬼来报:“殿下,酆都有使者求见。” 那鬼王颦眉:“神荼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让他直接门口说了,不见。” 夜叉鬼一愣,道:“殿下,他说他是白无常,来找您是私事,与冥主无关。” “哗啦——” 前一秒还端坐的鬼王起身奔下宝座,可怜的文书被丢在座垫上,七零八落。 那鬼王走出大殿,便看到那站在院落中的鬼差,抬起头来看自己,正是那朝思暮想的熟悉面庞。 “阿玄,你来了!” 听到这称呼,白无常似有些无奈,便规规矩矩行个礼:“白无常见过南方鬼王李世民殿下。” 第30章 援军到 谢必安自鬼域的裂缝离开之后,正如神荼所言,随着薛直再度沉浸入自己的世界,天空中那好容易开启的一条裂缝又逐渐愈合,天光不见,乌云压顶,全然一派暴风雪前的暗沉天色。 神荼站在城头,黑发与衣袂随风而动,宛若化身为一面黑色的旌旗。 随着鬼域的复原,城中那些看着阳光满面茫然的将士亡魂又逐渐恢复了先前麻木的眼神,手里的武器握着了,再度缓缓围住了下方的范无救与祁阳。 黑无常气吁吁地捶着腰直起身来,口中喃喃道:“寒冬腊月的,闹出这么个大手笔的任务,还让不让好好过年了。” 祁阳也累,陌刀挥出去差点脱手,亏他眼疾手快把武器又捞回来,横在面前挡下了身边老张的砍击,后退几步稳住,开口嚷了句:“你们鬼在下面还过年的?” “当然过,我红包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年三十晚上塞小七枕头底下让他睡着过年!”抬脚踹开盾牌,范无救灵活的躲避,苍云一身铠甲,攻击力道大但移动速度有限,一击下来他不一定能抗的住,但躲开还是做得到的,如今,鬼差扑腾着手臂左窜右跳,活像只成精的大乌鸦,逗苍云玩似得领着一票将士追着他屁股后面打。 虽然不知道小七是谁,但祁阳也是领悟到,这鬼差心里也是挂记着人的,既然有所牵挂,那就更不能葬送在这地方,该好好回去完成自己想做的。 于是,苍云小将手上的陌刀又握地稳了几分。 谢必安离开时说要去搬救兵,很快就回来,让他们再支持一段时间。 想到这,祁阳下意识看了眼城墙上那个黑衣男子。 就在谢必安对薛直动手之后,天空出现裂缝,对方便顺势进入这鬼域,直直扑向城墙边,一手捞住了坠落的鬼差,还连番对薛直动手,那几下祁阳看在眼中,心里也能估摸出,对方若与全盛的薛直对抗,不一定会落败。 先不说他神出鬼没的,单看那气质容貌就绝非常人,祁阳本是自己想着这点心思,可那双紫眼睛突然就对上自己的,点点凌厉的色泽无声威慑了年轻将士的魂魄,让他心中暗惊——看到这男子,他第一反应,竟然是畏惧的。 “他是谁?”祁阳问范无救。 那扑腾着满地飞的鬼差抽空抛回一句:“那是冥主,咱们老大。” 冥主威慑百鬼,这当真不假。 那高高在上的华服男人似乎是看不下去范无救与祁阳蹩脚的战斗力,兴许觉得他麾下之鬼办事效率这般低迷丢了他脸面,于是手握战戟面相这城中纷乱闹腾的鬼魂们,无声释放一身灵压,迅速弥漫在雁门关的每一片角落。 众生三千相,牛鬼蛇神人,千年下来,他什么没见过。 一些人魂,在他眼中就像蹦跶的小虫一般。 祁阳挥刀之间突然觉得手中微微一颤,随即,有畏惧之感攀上了脊髓。 下意识看向城头,顿时觉得世界背景模糊了不少,眼中只剩下冥主紫色的双眸,带着睥睨苍生的高傲,无声无息俯瞰下方。 于是,那些乱砍的亡魂,都有所感觉的,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刀,鬼域之中又诞生一股新的势力,这力量迫使他们放弃争斗,要乖乖站着别吵嚷打杀。 因为这新到的大能是个喜静的,不爱他们现在的行径。 默无声息的薛直终于有了点动静,他侧过脸,看向身畔的男人。 眼下,范无救与祁阳也连同那些被控制的苍云受到了无差别扫射式镇压,眼睁睁看着上头薛直与神荼对视而立,一丝紧张的站意一触即发的。 祁阳想,薛直大概是把冥主当成来袭的敌人了。 范无救则惊讶于,神荼居然不是先动手的那个,在薛直拿起武器之时,神荼只是静默观察对方,敌不动,我不动。 想来,是谢必安离开前特地拦下了要胖揍薛直的神荼,才避免了这会城墙之上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老白,快回来,你再不回来,冥主和薛直就要打起来了,不小心把薛直的魂打坏了,这高提成就没有啦……” 心里默默祈祷搭档快点回来,范无救诚心实意希望以真情感动上苍。 难得老天今日能抽空听听一个鬼的心里话。 几乎是在范无救刚想完这段祈祷词,城墙之上的神荼突然抬起手,那里正躺着的半片鬼差令,桃木做的令牌浮动着淡粉色的红光,神荼抬眼看向天空,深吸一口气,再提起金戟,一股灵气灌入,令他的神器光芒大盛。 面对如此强烈的光,对面的薛直小小后退一步,侧过脸避开那刺眼的光彩,而就在此时,神荼卯足力气,对着先前裂开的天际,虚空里重重一劈。 范无救和祁阳半张着嘴看着天空,一致想:啊,又开天了。 是的,浓云滚动的天空再度被劈开一道裂纹,神荼这一下用了不少力气,裂开的痕迹比之前谢必安用鬼差令弄开的还要宽大,如断骨沟壑一般的缝隙几乎横贯整个天空一般。 而且,这一次,外头不是晴好太阳天了。 裂缝中能窥得一点暗沉的阳光,大概是云层渐浓遮蔽了天色,隐约的,还能听到隆隆阵响。 起初听起来还以为是雷声,但细细听辨,里头还染着喊杀的人声。 祁阳眯起双眼看着那缝隙,听觉上辨认的出,外头那事物正越来越近。 直到一声骏马嘶鸣率先破空而出,一个策马疾驰的武将自裂缝潇洒越入,踩着云朵一路向雁门关奔来。 苍云小将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几秒内天空发生的变故。 大批兵马以天降神兵之势夺云而出,奔腾如洪水一般倾泻而下。 为首的是个一身玄甲的武将,腰缠胯刀背后扛弓,身材高大结实,面容英俊威武。 而他身后,所有兵马皆是玄甲兵的服装,自带一股肃杀寒气涌进这世界。 城头之上,薛直那满眼不甘终于化为乌有消失殆尽。 他紧紧盯着那前来的将士,率兵马围于雁门关之前。 “来者何人?”薛直道。 为首的将士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受人所托前来增援,在下李世民!” 李世民?? 城中将士皆是惊讶,再联想昭陵郡中常年悬挂的帝王人像,面前的将士确实与那画中人面容一致。 李世民,玄甲军的缔造者李世民,如今苍云只能心口相传的曾缔造玄甲军辉煌战功的李世民……他是前来增援我们的! “开城门!”薛直大声下令。 集合的号角连天而响,被困于城中的将士犹如洪水一般,随着他们的将领薛直一涌而出,跟上那从天而降的援军,杀向关外那片苍茫的雪地。 这里有看不到的敌人,苍云们挥动陌刀,义无反顾地与其厮杀。 援军真的来了,还是个值得信赖的好将带来的援军,与他并肩,苍云定能再度缔造辉煌的战功来。 神荼站在雁门关城头,紫眼睛默默看着前方疯狂的战士们。 他们最后的精神支柱被一个牢不可破的念想给支起,就此他们再无顾及。 这世界里,没有小人奸佞会为一己私欲而陷害袍泽,他们最出色的一位大将凯旋而来,助他们消灭敌人保家卫国。 “杀”光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之后,李世民举起手中弯刀,高呼指引:“众将随我来吧,敌人已经被消灭,我等该去那最后安息之地,远离尘世嚣响了。” 鬼域中的苍云们遥看那武将,手里的刀颓然垂下,落在雪地上。 然后,薛直道:“玄甲苍云军,出发。” 敌人已灭,壮志得以了却。 鬼域的幻境逐渐消淡了,露出原本雁门关的景色。 破损的战旗被插在荒雪之上,地上将士的尸体早被大雪掩埋,偶尔露出零星的颜色,是玄色与金色交错的纹路。 远处,策马的李世民眯起眼睛,看了城墙上那个随后到来的白衣鬼差,抿唇浅笑,便调转马头。 “开鬼门!”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军毫不犹豫随他前进,直奔进另外一个世界去。 在那里,有着成片的曼珠沙华,泛黄的河水上,飘摇的小船儿已经蓄势待发,要带这些将士前往彼岸。 而对刀口舔血的沙场将士来说,了却最后心愿安详离去,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冥主,问题解决了,如我所想,苍云军是在等待救援,好一雪前耻斩杀敌人,了却这心愿后,鬼域便没有存在必要了。”谢必安走到神荼身边,将自己的计划与猜想全盘托出。 李世民好歹是玄甲苍云军的创始人,看鬼域中老张反反复复说着他的战功,就可以推测此人对于苍云们来说,是神明一样的存在。 若有李世民来做这“最后的增援”,这些苍云的心愿该彻底得到安抚和解放了吧。 想到这,谢必安还有些小成就感呢~ 然而,神荼只是淡淡的“嗯”了声。 嗯? 谢必安回味这淡漠的一声。 似乎、好像哪里不对? 他小心打量神荼,发现对方身上那股寒气逼人感觉又回来了,且相较与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原来是找他做增援。” 神荼抛下一句,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就走了。 剩下谢必安继续后知后觉。 哦,神荼和李世民还处于较劲阶段呢。 自己不求神荼反而找了李世民这是……精准而大力地,撩了神荼的逆鳞啊。 于是,当范无救爬上城头时,看见自家搭档以标准失意体前屈姿势低落匍匐于城头之上。 “老白,你干的漂亮啊,怎么不开心?”范无救满脸不解。 谢必安单手捂胸,悲痛道:“做了不该做的事找了不该找的……鬼!心里苦,唉……” 第31章 辞旧里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营帐外,几个小毛毛缩在一起,鼓捣着那摊鞭炮,不远处掌厨的士兵露天燃着一口大锅,寒冬里熬了一份美味香甜的食物。 一个小孩将鞭炮理出一端,高高挂在竹竿上撑起,插在雪地上再用几块石头固定住,彻底放心之后,便从一边烧饭的士兵那要了一根点燃的树枝。 众娃热切地目送那举着枝条的小孩一步一步靠近鞭炮,宛若凝视奥运圣火点燃仪式上那要点燃最后圣火的运动员缓缓靠近火炬那般庄严肃穆,一边的树上,谢必安看着,忍不住扑哧一笑。 孩子心思简单,好玩的东西也能成为他们世界里最重要的存在,此刻,会发出炸响的鞭炮恐怖又极富有吸引力,而这敢于上前点火的小孩就是他们心中敢于挑战权威的老大,于是,他们看得热切又崇拜。 火焰近了、近了……点燃了引线,发出“嗤嗤”声响。 “噢~~~” 伴随着欢呼声,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片。 无论在边关还是长安,众人庆祝过年的方法大体是类似的,前些日子才看见过温言点炮竹,今天,却是看祁麟点。 远处的掌厨士兵迎合着喜庆的鞭炮声,将士兵的食物准备好,俨然成为孩子王的祁麟众星捧月地被军中小孩们拥簇着前去吃饭。 雁门关之后,玄甲苍云军便收了这些失去亲人的孩子,往后,军中只要有食物,定分他们一份。 谢必安看着小祁麟恬淡快乐的模样,便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来到这孩子面前。 哦对,祁麟今年十二岁,已经过了看鬼的年龄,不过,谢必安今日带了点别的装备,启用之后,祁麟一眼就能看到这个从天儿降的青年。 这次,谢必安没画大白脸,端端正正地来看祁麟。 他生的俊俏清秀,斯斯文文,这样一张脸怎么都不会让人第一反应联想到坏人,所以祁麟没有呼唤远处的苍云军,而是大大方方问道:“你是谁?来我们大营干什么?” 这是个大方有胆量的小男孩该有的模样,谢必安心里想着,道:“我替你哥哥来看看你。” “我哥?”祁麟眼睛一亮“我好久没见他了,他好吗?” “他很好。”谢必安诚恳道,再看那孩子,却不见那年轻的面庞流露悲伤之情,便好奇道“你不关心他在哪吗?” 祁麟抬起小脸,笑容单纯而坚定:“燕帅他们都告诉我了,说哥哥永远留在关外了。” 这回答让谢必安小有惊讶的,听祁麟的解释,他该是已经知晓祁阳战死的消息了,可为何从他脸上看不到悲伤? 不,其实有些痕迹残留的,这些悲恸被最深地藏在眼中心底,外人不得轻易窥探,能看到的只有孩童的笑颜。 “我哥誓要守护雁门关,他奔着自己的目标去了,是个顶天立地言出必行的男人。”祁麟面容恬淡“他是一个苍云。” 谢必安有些感触的,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你哥让我把这个给你。” 说着,白衣青年转身,不知从哪个角落抽出一把陌刀来。 玄铁纹金的陌刀沉垫垫的,祁麟接下时,小身体顺着那重量微微弯了膝盖,却又迅速直起身子,紧紧抱住那把刀。 小手抚摸着刀面上的纹路,祁麟眸色一亮:“我就缺一把好刀了。” 谢必安看到了一个新生的小将。 远处新雪葬着无人的衣冠冢,肃寂的纯白之上,桃树李枝孕育着来年的嫩芽。 日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 范无救鬼鬼祟祟地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 小宅子的大门上贴着桃符与今年新画的门神图案,两位镇宅用的大神瞄了这神出鬼没的家伙,见是有冥界令牌罩着的鬼,便不寄予管理。 范无救眼巴巴地看着一个高挑的青年手执一本书细细的看,他身边,年轻的夫人看了自家相公,为他奉上一杯热茶。 有如花美眷在怀,有子女承欢膝下,家宅安稳,事业有成。 这可以说是一个男人毕生的追求和愿想了。 范无救贪眼地多看了一会,觉得自己这行为是有的不妥,便默默绕了个弯取了后堂卧房。 那雕花大床上,摆放着两个枕头,两卷锦被,彩线绣着鸳鸯戏水图。 范无救瞄准了叶七的枕头,掀开,将怀里的红包放在下面。 因为今年叶七有了儿子,算上给小孩的红包,理应多给点,所以今年范无救准备的红包格外瓷实,放在床上后,大小和那枕头差不多了。 于是,叶七的床上出现了类似两摞枕头叠在一块的场景。 垫着这样高的枕头睡觉,新的一年里会不会发大财不知道,但一定会落枕。 缩在窗外的狐狸阿四看着里头送钱送得跟偷钱一样无声无息的鬼差,懒懒地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这黑鬼来的蹊跷,每次留下一堆钱走走人,做好事不留名啊? 看不出他图这家人什么。 阿四也懒得想,待黑无常放好钱离开后,他轻巧落在地上,迈步向前,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梅花。 小狐狸跳上窗台钻到屋里,小身子弓起,弹性极好地一张,直直落在床上。 嘴巴撕咬开红包的口袋,露出了白花花的银子。 阿四数了数,留下六块,想着是六六大顺之意,便叼着剩下的红包溜走了。 今年,它也能过个丰盛的好年了。 *** “多谢,还给你。”谢必安将东西递到银发的孟婆手中。 他的令牌裂成两半,现在被回收重铸,如今,他是借的孟婆的汤碗做令箭,去了人间一趟见见祁阳的弟弟。 孟婆接过那汤碗,丢回身后的流水线让其重归本职,然后,睁着双冷清的眸子扫过谢必安的帽子:“一见生财?” 谢必安摸摸自己白色的高帽,笑道:“范无救写的,说是新年新气象,写对联不如写新年愿望。” “哦,那你给范无救写的是什么字?” “天下太平。” “嗯,挺宏大的愿望。”孟婆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看起来比神荼还要难以亲近。 不过,若和她单纯聊天,排除女子的表情,所说的内容还是正常的。 “不知令牌何时才能修好。”谢必安还是会发愁的,令牌扁扁小巧的一张,带在身上比较方便,孟婆的汤碗虽然功效奇特些,但毕竟是易碎的东西,他带着要十分小心。 孟婆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划过汤碗的边缘,回道:“令牌都是冥主用度朔山上的桃木做的,你去问问他便知。” 额……他现在就在愁着如何向神荼开口。 谢必安无比尴尬,自从那天剑走偏锋撩了逆鳞,这些日子,阿荼又不回家了。 谢必安在对那无常府收拾又收拾,一日三餐度过,彻夜安眠度过,时间久了,就是家了。 阿荼回来,他便习惯说是回家。 如今阿荼不回来,家里总是空落落的,就像他心里,也一并空缺了一小块。 孟婆慵懒地睨了白无常一眼,道:“冥主不是小孩儿,活得久了看得多了,不动便是心如止水,动一次心思便是用情至深。” 谢必安听得云里雾里。 于是,孟婆指了指汤铺子不远处的地方。 那是望乡台,台上搁着一面玄青色的巨石,路过的鬼魂会往那看一眼,或是目空一切地掠过,或是恋恋不舍地走过,最后都来孟婆这喝一碗汤,投胎去了。 “你心大,有些事注意不到,不如去那里看看,说不定能记起些重要的细节。”孟婆沙哑的嗓音说了句,便又恢复沉默了。 谢必安扭头看了那三生石,见排队的鬼魂不多,便起身走向那地方。 当年就在这,李世民大发雷霆要和神荼打架,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勉强安抚了两边,但现在看,问题并未得到彻底的解决。 李世民是在三生石里看到什么追悔莫及的事吧?否则一代君王心胸开阔的,怎么会气成那样。 谢必安插队挤开了一个要上前的鬼魂,那鬼魂神志不清地就停下,也不打扰谢必安,乖乖等下一个。 白衣鬼差站在三生石面前,打量那光滑的石壁。 玄青色的石头反光效果不错,谢必安能看到里面有个穿白衣的影子,奈何脸上打了一层白光,他便偏过身子,细细看了里头的人,然后愣住。 那个随着他动作一样偏过身子弯腰打量的影子,虽然与他动作一致,但容貌却有些变化。 一双桃花眼眼角微挑,整张脸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眼神中一股别样的风流神韵,看谁都是带着点明快潇洒的笑意的。 那陌生的人面庞上能看出些自己的影子,但无论如何也不是自己。 自己几时能笑的这般自信开怀,双眼流光回转,明净得仿佛三千世界皆为俗物不惜得入目一般。 谢必安下意识抚摸过石壁,那影子也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抬手对上谢必安的指尖。 白衣鬼差满面讶异,影子却巧笑嫣然。 那影子开口,似说了什么。 谢必安辨认那口型: “小神荼,果然还在等我吗?” 第32章 三生石 谢必安指尖缓缓滑动在三生石表面,那里头的青年和他做着相同的动作。 这算,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 关键时刻,谢必安又开始瞎想了,然而,没等他好好品味那石中青年的音容笑貌,清晰的影像突然碎开,那前一秒好鲜活的影子瞬间就消失了。 谢必安下意识后退一步,迄今为止,他还没见过,看三生石会看到人影破碎的例子。 然而,人影的碎裂并不代表三生石的解读结束了。 幽静的石面上,有一只白色的蝴蝶扑着粉翅悠悠飞起,划过眼前; 谢必安眨眨眼,眼看画面再次改变,这次,是池塘中,一尾白色的鱼儿游曳过水面; 层层波澜散去,是一只白色的小羊,咩咩叫着,纤细伶仃的蹄子踩过绿油油的草地…… 这都什么和什么,电视机串频道了吧?? 谢必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瞪着那三生石,严重怀疑这厮因长期疲劳工作开始出现失误了。 奈何,一块诚诚恳恳的石头无法回答他什么,眼见后边排队的鬼魂越来越多,谢必安只得退下,让出这望乡台。 回到孟婆的汤铺子前,眼见那支着下巴眯眼看自己的老板娘,谢必安只得道:“三生石好像出毛病了,我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三生石从未出过问题,”孟婆摇摇头,一头银丝瀑布一般摇曳出一阵细波,再开口,却说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当年,神荼将那灵魂送来时,就已经破碎的不成形了,灵魂带着记忆,所以那点记忆也是支离破碎的……投入六道轮回,每一世细心维护了那么久,才能逐渐完化灵魂,好再世为人啊。” 谢必安听着,本想再问些什么,可孟婆又摆摆手:“都是天机,老身本不该多言什么,小鬼差,快回去罢,新年伊始,天寒地冻的,琼醴殿当真冷得刺骨呢。” 说完,孟婆背着手走进店铺,拿了把大勺子,伸到锅里搅和那一锅汤,一圈一圈搅拌,一句一句唱:“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谢必安只得道:“那在下告辞了。” 想来孟婆宅久了,足不出户,多少喜欢说话悬乎,饱含暗示的。 但谢必安承认,他中招了,离开孟婆那,他便直接去了琼醴殿。 鬼差本无过年放假一说,只是他与范无救一举擒了上百个武将之灵回了地狱,其中不乏英灵,为首的薛直更是难得一见的忠勇义士,这使得二鬼的业绩史无前例地成为榜首第一,得到了丰厚的提成。 而谢必安的鬼差令损坏不便出行,上头才特批给他放假,何时鬼差令修好,何时他再复职工作。 难得赋闲在家,他去看了祁麟,把无常府好生收拾了一顿,做了酒酿。 现在,他抱着个酒酿坛子一步步走上度朔山的石阶,向着那半山腰的琼醴殿进发。 大殿之中,神荼手里躺着一枚桃树枝,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碎成两片的令牌。 修长的指尖顺着桃枝缓缓滑动,一股清澈的灵便自桃花泄出,萦绕在神荼指尖,受其牵引,缓缓飘向令牌。 为一枝桃木所铸的令牌,两片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因为桃枝里灵的牵引,它们缓缓合二为一,再度凝成一块完整的令牌。 见状,冥主舒了口气,突然抬眼,正是感觉到某位鬼差进了琼醴殿。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真把琼醴殿当后院了。 醋意翻腾的神荼多少还有些余怨,这回终于想起自己身为冥界之主的威仪,于是端正了架子,面色微沉地走出门去。 结果,就看到对方抱着个坛子手里还拿着几枝桃花,见了自己,也不似往日那般客套着请安,而是发现新大陆似得对自己嚷:“神荼你看,这花离枝就谢了……” 看到谢必安手里的桃花枝,那模样分明是刚从树上折下的,花瓣还鲜嫩,但若花朵脱离了枝条,便会迅速枯萎,神荼尝试过各种方法,都没法挽回这过于快速的消逝速度。 除了当年,那个家伙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能让这金贵的东西保持鲜活,漂漂亮亮的呈现在自己面前。 不过,纵观整个冥界,除了他自己折过山上的桃花树,就在无他者敢动桃花树的一片叶子,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桃树是自己十分珍视的存在。 这下,谢必安就是连犯擅闯琼醴殿,擅折桃花枝两大禁忌,神荼完全不用愁找不到理由惩治对方。 然而,那嘻嘻哈哈的人又浑然不觉地走进自己,献宝似得将怀里的坛子往自己面前一递,送了神荼扑鼻的甜香。 “但我发现,有个方法能保持花朵新鲜。”谢必安眼带笑意看着神荼“把花瓣放在酒里,它就不会枯萎了。” 神荼低头看着微白的米酒里,漂浮着几朵粉色的桃花瓣,鲜艳欲滴娇娇弱弱的。 一时间,心里再多的幽怨也使不出来了。 这个家伙啊,能有千种方法令自己生气,却又能想出万种点子来哄自己。 神荼轻叹一声,紫眼睛看着谢必安,道:“有什么事吗?” 白衣鬼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来看看……令牌修的如何了。” 果然。 神荼心想,可接下来,谢必安却再次张口补充:“也来看看你,你好久没去无常府了,我有点担心。” 闻言,神荼牵了下唇角,心想,既然在冥界我又能出什么事,便道:“那要进来吗?我把鬼差令修补了。” “是吗?甚好、甚好!”谢必安点头,便跟着神荼走进琼醴殿。 令牌被修复的完好如初,谢必安欣喜地收起这出门必备的行头之一,又拿起桌上的酒酿坛子,对神荼道:“今天是年三十,在人间,是辞旧迎新的重要日子,理应阖家欢乐,大鱼大肉地庆祝一番。” 说着,揭开坛子,对神荼眨眨眼:“今天的酒酿加了桃花瓣,味道会不一样,要尝尝吗?”说着,又想起神荼一杯倒的体质,便补充“少喝一点,就不会像纯酒那样醉人了。” 原本冷清清的琼醴殿因为多个了活泼的鬼差,此刻显得不再空旷冰凉。 神荼见对方献宝似得,又想起,这是人间极为喜庆的节日,谢必安一定也不甘寂寞的,所以特地来找自己过年。 神荼听说过人间的节日说法,知道过年是个重大节日,而一起过年,那是一家人才会做的事。 家人。 神荼细细咀嚼了这两个字。 真是个温馨的词。 神荼接过谢必安递来的碗,后者还絮絮叨叨着:“记得慢点吃啊……” 然后,心里暖暖的冥主一个没留神,把酒酿一口闷了。 末了,面容恬静道:“好喝,再来一碗。” 谢必安抱着坛子,怀疑地看着神荼白净的面色:“没事?” “嗯。”说着,神荼那双紫眼睛居然微微弯起,露出点点笑意“桃花的味道很清雅。” 谢必安看着那恬淡俊美的容颜,突然觉得心里又“扑扑”跳动几下,仿佛有一只不安分的小鸟窝在那,活力十足地挣动了几下翅膀。 真是……色令智昏啊! 看着那笑颜舍不得挪眼的,谢必安乖乖地就把手里的坛子交给神荼,只见对方又吃下一碗,这才想起自己这的那份还没动,便小心端起碗凑到嘴边,啜了口,闲聊着今天的见闻:“我先前去了一趟孟婆那里,她指了三生石让我去看看自己的故事,我去看了,也不知是不是那石头坏了,开始还能看到个人形,再往后,什么蝴蝶小鱼都出现了,真是莫名其妙的。” “按理说,三生石放在望乡台上也成百上千年了,每天都被那么多鬼围着看,会不会也有闹脾气罢工的时候,例如今天?”死亡之后,谢必安每日都能刷新三观,时刻牢记“万物皆有灵”这个概念,才能更好地适应死后的世界,现在在他眼里,三生石俨然成了个长久坚持在一线的老龄工作者,哪怕体质坚硬,也扛不住长久打工不休息的消耗。 “哈哈……”面前的男子失笑摇头,紫眼睛有些迷离地看着白衣鬼差,薄唇微启“三生石从不出错,那些都是你前世啊。” 第33章 上船 范无救介绍过,生生类轮回是按着自身属性来的。 植物轮回该是植物,动物轮回该是动物,若是人轮回,下一世还是人类,若是牛,下一世还是牛。 除非变数生,植物修炼成精了,可能脱离原本的轮回道,活着牛机缘巧合积攒了许多福报,修炼出了人形,再投胎便可入人道。 前者许多志怪小说有提到,后者正有个现成的例子,鬼差牛头马面就是在积攒福报好来世做人,彻底脱离畜生道。 也有人坠入畜生道的,一般是受到了极大的惩罚,像是天蓬元帅因调戏嫦娥触犯天条,被罚入畜生道变成了猪,这都是带着侮辱性质的惩戒,极为严厉的。 谢必安默默鼻子,忍不住道:“我前世是犯了多大的罪过么?原本还是个人,却被罚入了畜生道,又当蝴蝶又当绵羊的。” 当蝴蝶生命短暂会被蜘蛛吃,当鱼困于水中会被人捕捉了下锅炖,当绵羊就更不用说了,毛被剃光*还要供以食用,好惨好惨的。 神荼那笑容戛然而止,还放下了手中的碗,一本正经看着谢必安道:“你没犯错,我让你转生成这些小动物不是为了惩罚你,是为了救你。” 眼见谢必安困惑着,神荼像是担心对方不信的,身子前倾直接抓住谢必安搁在桌子上的手,连带打翻了谢必安面前的碗都没注意,急切道:“那时你快不行了,我拼死上前,好容易才,咳,挽回一点碎片……” 泛白的米酒落在神荼的袖子上,染湿了一大片布料,他却急于解释着,奈何口齿打结似得,说的越来越慢。 平日仪容端庄的冥界之主怎么容忍自己落得衣衫尽湿一身甜香酒味,谢必安听着对方含糊说着“吾……尽力……每世保你周全……”到后面,那些话连不成完整的词,他便再也听不懂了。 白衣鬼差起身,强拉着神荼一块站起来,抬手攥住对方袖子,却淅淅沥沥地拧下一片酒渍。 谢必安汗颜,奈何这都没让神荼停止絮絮叨叨的话。 至此,谢必安终于明白,自家冥主是又喝醉了。 醉的无声无息,醉的不漏山水,唯有说话干事那股反常,能让你辨认他是清醒还是醉酒状态。 看来,任何酒,哪怕是甜味的酒酿,神荼都该敬而远之。 谢必安扶着醉而不自知的冥主,认命望天,心道:“老天就是派我来伺候你的啊。” 想着,居然油然而生一种光荣的使命感,白衣鬼差认命保驾护航送冥主大大去休息。 醉过一刻钟的模样,神荼玉石般俊美白皙的面庞开始浮现酡红,谢必安一路拉扯,好容易把不安分的神荼送到寝宫里。 神荼身高摆在那,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谢必安背上,后者真有点吃不消的,一路磕磕绊绊走来,好容易挨到了床边,却是自己先力气耗尽,一个没站稳扑倒那宽敞的床榻上,床榻似冰块凉冰冰的,背后,还压着个重量级人物。此刻,谢必安感觉自己快成为肉夹馍中那片肉,上下皆受夹击,饱受蹂|躏。 这摔倒的动静不小,身后那位醉酒的似有了感觉,双手不安分的动了动,就要搁在床上。 谢必安准确抓住那乱挥的胳膊,无奈道:“大哥,你衣服上全是酒,这么塞进被子,包你第二天醒来都要捂馊了。” 这描述比较深刻低俗,神荼似听懂一般皱了皱眉,双手不再往床榻上乱摸,却直接按在谢必安胸口,借着那片肌体支撑其上半身,跪坐在谢必安身上。 这是不想弄脏自己的床铺,却拿我做垫背了啊。 谢必安扶额,还未来及感叹自己地位从部下一路降级为一块可以弄脏的褥子,下一秒,却警觉某醉汉正在做的事。 神荼膝盖半跪在床上,下身又压着谢必安,便干脆直接坐在鬼差的腿上,一伸手,三两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扯落了沾着酒渍的衣服。 这是听进去了自己那句“一身酒,要捂馊了”,所以直接扯了衣服丢在地上? 谢必安看着那堪称豪放的扒衣服动作,只见黑发泼墨般披散在光裸的肩头,逐渐露出胸口大片皮肤的美人儿半睁着紫眼睛慵懒无比,他看的眼珠子都看直了,原本满心吐槽的冲动被香艳的景色一巴掌派出脑海,只余“美色”二字悬挂心头。 怎奈何,那紫眼睛还神色迷离地回看谢必安,似乎不知自己魅力,末了,晃了晃,整身子个倒下。 谢必安手忙脚乱要接住,却让对方那坚硬的额头撞了下巴,痛的龇牙咧嘴一阵,又仰面躺回床上。 成人模样的神荼比小娃娃块头大,谢必安没法像以前那样轻轻松松把人塞在怀里抱着,只得容那乌发披散的脑袋舒舒服服垫在自己胸口,温暖的胸膛贴着自己,解释的臂弯里一片热乎乎的温度,一点一点,将自己身为鬼魂之体的冰凉温暖起来。 谢必安抬手,掌心躺着一股黑发,那微凉润滑的触感让他舍不得撒手的,安安静静把玩了好久,等体力稍有恢复,才挣扎着支起上半身,艰难地推动那沉重的身躯,道:“神荼,你好好睡,让我起来。” 心里想着:色令智昏啊冥主大人,你这么个赤果果的光景,我不是柳下惠,看久了,可是会动歪脑筋的。 然而,直到支起了身子,谢必安才看清神荼背后的模样。 这一看,什么色相、歪脑筋全部卡壳,眼前只有那片狰狞的伤痕。 肌理结实的后背上,若是皮肤正那定是另一番香艳景色,可如今,那本该完好的皮肤上却盘踞着一片片起伏不平的疤痕,泛着暗红色,谢必安做警察那会见过不少伤痕,眼前这正像是用火烧过留下的痕迹。 谢必安指尖轻轻点在那伤口上,只见最长的一条从第三根脊椎出一路蔓延到胸前心口边,因为神荼黑发遮挡了一部分,所以方才,谢必安并未注意。 因为这伤口,谢必安突然觉得,自己先前那花痴的模样简直像个白痴!这样大片的灼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当时神荼该多疼?是怎样才能熬过被伤口折磨的那段岁月? 各种猜测在脑海纷飞,谢必安看着看着,突然又鼻子发酸,抚摸这对方背心的手颤了颤,像是被灼伤了一般。 大概是谢必安的抚摸挠了对方痒痒,神荼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看了看上方的谢必安,又扭头瞥了眼身后那只不断挠着自己后背的手,然后,十分利落地转身,改为仰面躺在谢必安怀中,双手抓着谢必安乱动的爪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谢必安看着那靥足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高傲的家伙如何会受那样重的伤,这样被抓着手,谢必安凝视对方紫色的眼眸,口中道:“神荼啊神荼,你醉酒的时候,不是会想到什么身体就干什么吗?那你倒是跟我说说,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啊?” 紫眼睛依旧眯着,对方一动不动,充耳不闻的。 谢必安叹息。 “好吧,你还是休息吧,我先走了,不打搅了。”说着,要把手抽回来。 抽动,对方不放,继续拉扯抽动,对方……抓的更紧了。 == “大哥,你慢慢睡啊,我有事,要走。”谢必安俨然抓狂。 那紫眼睛抬起,看着谢必安,薄唇微启,吐字清晰:“上回说好了,这次要陪我睡。” 卧槽,这货居然还记得啊! 谢必安惊得合不拢嘴的,没想到上次神荼醉酒时,自己随口那句“下次陪你”,真让神荼牢牢记下了,此刻对方要债上门了!怎么破,在线等! 神荼哪会给谢必安回绝余地的。 放开谢必安不安分的爪子,神荼合着那躺着的姿势,抬手,趁其不备稳稳扣住谢必安后脑,直接将鬼差揽到面前。 谢必安刚看到那放大的英俊面容以及带着点点笑意的紫眼睛,下一秒,就有柔软温暖的触感碰到唇上。 带着酒酿香香甜甜的味道,这个吻十分轻柔。 而带给谢必安的,是十万吨的冲击力。 于是,“啪叽”一声,谢必安那在线等答案的理智,断了。 第34章 鬼公子 小阿荼也亲过这,就在前些日子,自己出门前,小娃娃就会软软地“吧唧”来一口,再扬着一张乖巧精致的小脸,对自己笑笑。 这么灵动可爱的模样俨然就是个孩子该有的,每每这一刻,谢必安都会忘记对方其实是个度过漫长岁月的冥界之主,且他有另一个模样,是一位成熟俊美的男性。 现在,他终于该面对这个问题了。 神荼此刻的亲吻自然不是那种点到即止的亲昵,谢必安低着头,感受到对方寄予的唇舌的纠缠,喉间溢出些哼声,这使得神荼的动作更加急切,近乎渴求地扣住谢必安的后脑,不断拉近自己好加深这个吻。 谢必安稳住身子,艰难地别过脸,本想躲开那炙热的拥吻,却送给了神荼一个亲吻起面颊的机会,干净的气息喷在耳畔,绵密的吻贴着面颊,一路顺着脖子向下缓缓滑动。 开始,谢必安其实有些享受,神荼那容貌算是当之无愧的盛世美颜了,被这样一个美人亲吻,着实受宠若惊啊,可当着动作要更进一步时,谢必安却退缩了。 神荼的亲吻确实弄得人很舒服,可转念之间,谢必安却想起去年他还健在时,过年回家母亲笑容可掬地问了句“阿必,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家啊?”……母亲殷切的面庞时刻提醒他:谢必安,神荼是个男性。 你若要和一个男性在一起,那会承受很多非议。 此刻,谢必安需要得到更多的自信和肯定才能继续如今失控的局势。 于是,他小心捧着神荼的脸,不让他继续拱着自己的脖子和面颊,唤道:“神荼,你干什么?” 神荼吻过的皮肤一片火烧火燎的炙热,谢必安面颊微红的,眼波流转,与他平日惨淡苍白的模样大相径庭的,看着这样一个谢必安,神荼那混沌的意识也糊涂了。 “神荼,我是谁?”谢必安坚持不懈追问。 终于,神荼睁着有些醉意的眼眸,看着谢必安,努力辨认着,却说不出来似得,半晌也没吭声。 谢必安眼神逐渐黯淡了,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好吧,这份伤感看着略矫情,但却让谢必安清楚的认识了现在的处境。 神荼认不出自己是谁,说不定,是把自己当成某位故人,才会破天荒地亲吻自己。 他谢必安虽然……二十四、五了还是个处男,但没沦落到需要承接着某个故人的影子来得到这高高在上的冥主的垂青。 于是,对着那半阖着眼睛的冥主,谢必安突然觉得,有些事需要说个明白,便道:“神荼,虽然你的容貌是我非常喜欢的那类……上床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天时地利人和懂否?” 语毕,那醉意朦胧的家伙居然露出了认真思考状态,甚至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懂个毛线,”谢必安笑笑,认真道“我现在不想跟你上床。” 那不安分的手当真顿住了,紫眼睛不解看着他。 谢必安叹息:“你不懂……罢了,你还是睡吧。” 说着,把又人按回床上。 那紫眼睛睁开又疲惫地闭上,最后,还是睡着了。 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眼珠还会动弹几下。 谢必安将锦被为其盖好,捡起地上的衣服摆在椅子上。 琼醴殿会有小精灵神出鬼没,逮着时机就会把东西收拾了,稍后估计也会把神荼的衣服清理干净。 当谢必安离开时,外头桌子上的酒酿已经被收拾了个干净。 出了门,却一时半会又不想回无常府。 于是,他踱步上了度朔山山顶。 这昔日初见神荼的地方,还是原来那副光景。 谢必安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当年小娃娃坐着的那块青石板,他大大方方撩起衣摆坐下,抬头看去,发现此处确实是个赏花的好地方。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谢必安看了一会,却终究是觉得索然无味了,再想想神荼,那家伙在这一坐能呆上一天。 想来看的不是花,而是在看前尘旧事,故人音容。 三生石里那个笑容明快容貌冶丽的青年虽然只呈现了一小会,但足以让谢必安至今难以忘怀的。 那是个让人一看就觉得很舒服的模样,嘴角带笑,谁人见了都会觉得亲切。 想来也是这样个性格开朗大方,模样也好的——神,于是,便和神荼两情相悦了? 讲道理,神荼是冥界之主,那也该是神格附体,而三生石中的青年如玉的面容底下也宛若透露着柔和的微光一般,想来是仙气护体才有这般好的气色。 那便是说,这两者都是神,身份地位对等,容貌性格合得来,才会有了情愫。 那这样想,自己和那位“神”完全不同。 自己,可只是个平凡的人类啊。 一股惆怅涌上心头,谢必安叹息。 这件事也成了谢必安的心事,让一直大大咧咧的鬼差困惑挣扎了好几日,本来是要彻底放下好好专心于工作的,可怎料,冥界却出了件大事。 年关过后,七十二司与四大判官抽了空整理了这一年的生死簿,却发现了百来号丢失的魂魄。 人类死后魂魄不去地府报告,长期游荡天地之间,要么害人,要么害己,司官与判官当即立断,要求鬼差与夜叉组合成立了一支搜捕的队伍,去人间搜寻这些丢失的鬼魂的方位。 结果,一周下来,却没能搜到一个。 这就奇怪了,魂魄若是害人,那戾气增重走到哪都会留下痕迹,又或者长期游荡人间力量被削弱,最后化为散魂飘在空气中,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鬼差要抓它便是轻而易举的。 但这一点痕迹都不留的失踪……那恐怕是,这些魂魄遇到了吃魂魄的精怪了。 擅吞人魂可是大忌,而有这癖好的精怪通常也不怕鬼差,因为在他们眼中,鬼差不过是“能力稍微强一点的食物”罢了,终究摆脱不了被吞噬的下场。 判官见状,便下了通告,提醒鬼差外出办事要注意安全,遇到这样的鬼怪不要硬拼,立刻回冥界报告。 可也就在这骨节眼上,冥界收到了一位不平凡的魂魄。 那日,谢必安也是领着今日拘留的魂魄回审判堂交差的,一进门,便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与马面并排站在判官面前。 难得马面如此殷勤地围绕着一个鬼魂打转,想当年自己来冥界时,可被对方当场赏了一撅蹄子,踹的滚进船里。 走进了,谢必安听马面道:“赏善司,这魂魄有些蹊跷,对我们冥界之事几乎尽知晓,眉眼间隐约还有帝王之相,不知什么来头。” 帝王之相,看来马面今日是捞到个有皇族背景的魂魄,这特地送来是想换提成的。 于是,谢必安几步走上前去,想看看这新死的鬼魂是什么个模样的。 结果,一看那正脸,谢必安就怔住了。 白衣公子,紫冠束发,手执折扇。 看着像是该在阁楼书院里,或是江湖花间,风轻云淡,指点江湖众生的那种优雅风流的人物。 但如今,他身处幽冥,手腕上还拴着拘魂索呢。 谢必安看到了对方,对方自然也是瞧见了他。 紫冠公子面如冠玉,容貌淡漠疏离的,对他恰到好处不卑不亢地一揖:“这想必便是白无常了。” “嘿,又对了!”马面啧啧惊叹,转而看向赏善司,问道“这么个厉害角色,怎么都……该值一个秘银吧?” 第35章 口水战 听着马面的话,那白衣公子俊眉微颦。 价值一个秘银?虽然是没听过的记价单位,但至少能分辨出,这马面正是拉着自己过来,好给面前这位管事的鬼展示下本领,以此提高要价? 赏善司拿着死簿敲了下马面的头,继而对白衣公子客气道:“这位……谢辛谢公子,不好意思,我们这的鬼差说话没个章法,望海涵。” 谢辛摇摇头,示意没事,可马面却不识趣道:“这么个人物,才给三千铜交,也太亏了,上次无常鬼带个薛直回来还拿了一个秘银啊。” 谢必安头皮发麻,感觉冥界的奖励章法落在马面嘴里就像贩卖人口的贼窝一般,给每一个人魂标了价格,越受追捧的价格越高。 看着谢辛愈发阴沉的面色,料想是个君子都无法忍受被当做一件商品拿来展示要价。 于是,谢必安上前一步,直接推开马面,对谢辛道:“公子莫听那些胡言乱语了,你本该去孽镜台那边接受审判的,就容在下带你去吧。” 本想带谢辛离开这侮辱人魂的鬼差,奈何马面却理解错了,转而拽住谢必安道:“你个白无常,还要强魂魄不成?” 抢你个大头鬼。 谢必安忍不住翻白眼。 人魂于牛头马面来说,可能仅是等价于功德与钱财,但对谢必安和范无救来说,这些都是自己的同类,人能为吃食养猪杀猪,养鸡取卵,但不会凶残地把人拿来圈养杀食,因为人性会提醒,这是不对的。 可马面明显没领悟到这点。 甚至愈发焦急起来:“你和范无救会挑,找的都是好魂魄,一来二去捞得不少好处,这还来抢我的魂,是见不得我好吗?” 谢必安转身看马面,一字一句道:“我时间有限,管自己的事就够忙的了,哪有空天天盼别人不好。” 说着,拍开那带着鬃毛的手。 马面觉得憋屈。 自从这个白无常来了之后,无常鬼的提成每月都超过他们一大截,也不知道用着什么法子,甚至脸冥主也十分垂青他俩,那日他们见冥主亲自接白无常回家,便猜到冥主大部分时间该是长住无常府了。 要知道,冥界众鬼想见冥主一面是多难啊! 神荼以前独居琼醴殿,平日神出鬼没,一旦露脸了那便是出大事的时候,因为英明神武的冥主大人会力挽狂澜解决一切。 这般潇洒高傲的——神,牛头崇拜地五体投地的,居然,就这么,被白无常,给收服了?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洗脑循环每日反复询问自己三百遍也不得其解。 昏了头的牛头甚至向判官建议,把雁门关鬼域的死簿发放给无常鬼。 鬼域是鬼差难以解决的灵域问题,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可怎料,无常鬼还是回来了。 虽然晚了一天,但却带了成百的将士之魂回归地狱,甚至请动了南方鬼帝李世民出手相助。 简直好运到逆天理了吧? 后来,崔钰以“无常鬼前往雁门关多次成功返回,遂同意发放此地死簿”为由避开了些罪责,但惩罚还是有的,连着扣了好几月的饷钱。 自己和牛头引荐的事,崔钰却没说,他也想不通为何崔钰不说,不过既然没连累自己,那不提也罢。 原本是在孽镜台候命的牛头大概是听说了审判堂里的事,就急匆匆赶了回来,见了谢辛和白无常,也是一副要抢夺魂魄的架势,拦在谢必安面前,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谢必安无语望天。 谁来帮个忙解释下,他真没想干什么。 赏善司总是笑嘻嘻的,看两边闹着,也不插手。 最终,这交流障碍的闹剧终止于某个口齿伶俐的家伙。 “吵吵吵吵什么吵,隔着三途川就能听到你这审判堂鸡飞狗跳的,还嫌外头魂不够多,人手不够用的?都围在这干啥?赶集啊?” 人没到,一阵嚣张的声音就远远飘过来。 赏善司“哎呀”哼了声,眯着眼睛后退一小步,依稀有退到暴风圈外避免受牵连的嫌疑。 然后,牛头马面,谢辛无常就眼睁睁看着,那顶天立地的白衣鬼迎风而来——来的正是屈原。 屈原的嘴,谢必安早些时候见识了,能把范无救那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字的苦瓜脸给气到跳脚走人。 现在想想,亏得自己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不然若真带着谢玄的那些记忆听完屈原的话,估计也要跟着范无救一块跳脚。 那言辞堪称刻薄的鬼扫过牛头马面,开口便是:“你俩在这干啥?强抢良家少男?” 这少男显然不是指谢必安,该是指他身畔那俊秀绝伦的白衣公子。 牛头眼睛发红,喷着气道:“老妖鬼,别血口喷……乱喷,是这白无常抢我们的魂。” “哼,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人。”屈原直接呛回去,扫过谢辛,感叹“瞧你们把小美男气成什么样,好一个翩翩君子被你们当成件商品漫天叫价,亏他修养好,不然徒手扒你俩皮都不为过。” “谁敢扒我皮,他算什么,一个短命鬼!”马面也火了,也不知他这句短命鬼,是一口气骂了在场三个鬼。 赏善司呵呵一声,想着没被屈原连带着端了,却让马面给一箭射了膝盖。 “命短也活超过你为畜生时的寿命。”屈原眼皮都不抬顶回去。 马面气绝。 牛头愤然吼:“你们好啊,你们天生为人,多优秀啊,我和马面却要在冥界历练那么久,才能积攒功德逐渐轮回为人,你们多得天独厚啊……” 屈原扶额:“谁让你积攒功德,脑子是个好东西建议你多积攒点,什么时候学着尊重人魂了什么时候再把自己列为人魂范围吧。” “你说谁没脑子——” “就、是、你——” “欺负马/牛了——” “活该谁让你欺负人——” “我们是被害者啊——为什么都见不得我们好——” “真有那空赶紧多看看书多健健身,哪个人没事天天盼别人不好——” 谢必安只听得耳畔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比过年的鞭炮声还热闹。 他身边,谢辛倒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甚至嘴角带了点隐忍的笑意。 谢必安恍惚想:艾玛,这好像是个腹黑的。 大张旗鼓地抨击完了,屈原扬着脸高傲越过一败涂地躺枪不起的二鬼差,对着谢辛和谢必安道:“冥主有令,带谢辛谢公子去琼醴殿。” “嗯?这是位……有功德的大能?”谢必安好奇道,毕竟这谢辛气质非凡又熟知冥界之事,想来是有什么天赋异禀的能力。 屈原咧嘴,冷笑道:“这位,是个身负滔天怨气的厉鬼。” “……” 谢必安茫然看向谢辛。 后者依旧是翩翩公子清纯笑的模样,只是眼底划过一丝不可觉察的阴鸷。 所以,方才屈原说谢辛若真发火能扒了牛头马面的皮,那不是开玩笑而是对方真有这本事。 领着谢辛去琼醴殿,谢必安脑内还在挣扎。 怨鬼,谢必安对此印象停留在李锦绣,天地牢狱里喋喋不休的长指甲女鬼,甚至薛直这种,都是执念极强,行为反常的存在。 而面前这位,谈吐流利举止优雅有教养,模样又是一等一的好,仿佛下一秒就能插上翅膀当天使的好好青年——居然是个大怨鬼。 老天,你画风不对! 于是走度朔山石阶的时候,谢必安斗胆问了谢辛:“你真是厉鬼?” “嗯。”淡淡一句,像是在回答今天阳光很好这种问题。 “那你……同我寻常见到的厉鬼不太像。”谢必安坦言。 “哦,哪里?”谢辛浅笑,一双眸子乌沉沉的。 “他们模样凄厉怨气外露,你不像,你像圣人贤者,该奉以优待或是点播成仙的。”谢必安实话实说。 白衣公子爽朗笑了:“白无常好生直率,只是在下觉得,出门在外总该体面些,太吓人就不对了。” 谢必安点头:“你说的没错,当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再说,我若真拖个半死不活人见人嫌的模样,冥主大概也不愿见我。”谢辛若有所思的,手里的折扇微微一晃。 是啊,谁愿意没事看些血淋淋的事物来给自己添堵呢? 此刻谢必安想不到,这个谢辛是什么个死法,只是后来知道了此人生平,难免唏嘘不已。 况且,眼下还有个问题。 琼醴殿中,神荼端坐王位,赏罚分明的紫眸注视来着。 而在谢辛进门,抬起头露出如水墨画一般的眉目时,那双紫眼睛有了一段时间是失神的。 谢必安看的真真切切,一瞬间,他过分敏感的大脑里划过一句话。 那是范无救曾经跟他八卦过的:“因为是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冥主就好这一口。” 第36章 临字画 谢辛是个皇子。 他本该是当皇帝的命,奈何命中出现了一个逆天罡常理之人,此人打乱谢氏之人命格,断龙脉,为自身沿用。 谢辛不过二十来岁就死了。 乱世里,谢辛是被他父亲极为珍视着,小心翼翼地养大的。 锦衣玉食,众将怜爱,圣贤躬亲,读人上人之书,学人上人之理,外头战火纷飞,谢氏王宫里,身子骨单薄的谢辛能拥着暖炉,避开风雪狂沙安静地细细研读治国之理。 后来赏善司无意间提到过谢辛的死法——自杀,服用剧毒七窍流血暴毙。 谢必安听着觉得肉痛,问赏善司,说谢辛看起来冷静高傲,怎么会选择走这条路? 赏善司说,谢辛死前几年饱受折辱,自尊被粉碎地彻底,唯一想要庇护的胞弟也被仇人残害,他是咽不下这口气,却又无法挣脱这人间束缚,才选择服毒自杀的。 “那折辱他的人真是个混账。”谢必安喃喃道。 “是啊,所以冥主说了,三十年为冥界所用,那之后会给谢辛一面黑令旗,准他去人间寻仇。”赏善司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将谢必安今日提成算好,交付。 亡灵若有莫大冤屈,可得冥主赐的黑令旗,去人间名正言顺地复仇。 总体来说,谢必安对谢辛的印象还不错,知书达理温和大度,长得眉目如画的,走到哪都是条风景线。 论美貌,纵观冥界,神荼高傲英俊,孟婆淡漠清雅,屈原绝尘爽利……现在又多个谢辛,眉眼如画气质如玉。 于是,花样美颜团的粉丝们日益壮大,曾经神荼的崇拜者牛头,也开始会对着谢辛发呆了,即使上次还因为视其为物论价而谈而被屈原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 如今,无常府的书房里,谢必安在写日记,瞥了一边同在书作的谢辛,只见对方写得一手利落的小楷,突然觉得自己那草棒戳的字有点辣眼睛。 于是,谢必安小心凑到谢辛身边,上下看了那行云流水的字,道:“增设速报司,使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既然就在一个书房当着面写,想来也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挡挡的时,谢必安慢慢读出谢辛所书文章,后者提笔落款,才放好笔直起腰。 “七十二司有所缺陷,遂建议增设三司以完善,这次漏过三一十二个亡魂,也是因为记录审查环节失误。”谢辛细细收拾了桌子上的文房四宝,又将那晾干的折子收好。 “我也耳闻,神荼打算让你暂管这三司。” “能者多劳,既然是要辅佐,那尽心便是。”收拾好了,谢辛乌沉沉的美目扫过谢必安桌上那物。 谢必安尴尬:“字不好,写些闲言闲语。” “规划整理每日工作心得,再分析解读,这种事一般任务量大看起来没什么显见的用途,”谢辛一目十行看了下来,简单道“但却是对的,后期经验得益于初期积累。” 谢必安谦虚笑笑:“干一行爱一行嘛,你的字很好,颜风柳骨,有型有样。” “无事时可多照着他人的字拟练,我临过颜、柳二位的墨宝,也是从一手潦草字练过来的。”谢辛回答。 “啊,你的字就挺好的,有现成的字迹让我照着临吗?”谢必安觉得,谢辛是那种自小就受精英教育的类型,办任何事都有模有样,精益求精的。 “倒是之前写过些,你拿着吧。”谢辛也没推辞什么,大大方方从一边的橱柜中取出一叠。 谢必安见,那里面有画也有字,想来谢辛是个生性风雅的,与那些文人志士一样,平日爱好写点文章画画山水鸟兽。 谢必安扫过些字画,翻阅时,无意看到一副画,画的是一棵老树,郁郁葱葱的枝干粗壮,诡异的是,老树的枝桠上挂着一颗颗圆滚滚的东西,仔细辨认,还能发现那些圆滚滚的东西上面用几笔勾勒出五官的模样。 看题字,写的是谢幼安。 “我小字幼安。”谢辛回答“此画是个即兴的创作。” “这老槐树看着诡异的很。”谢必安觉得那老树阴风阵阵怨气缭绕,一看就不吉利,生人勿近“不过,判官那边说,凡间是出了个食人魂魄的精怪,才使得很多灵魂凭空失踪。” “凡间牛鬼蛇神横行,古怪的东西多,会衍生出这样个精怪也是情理之中。”谢辛眼眸为垂。 今日谢必安交差的时间早,二鬼倒是多了很多时间畅谈,闲聊之间,谢必安提到司官住房之事,好奇道:“冥主该赐你宅邸才对,掌管三司那便是司官了,冥界官员都有自己的宅邸,你也不用委屈着住我这无常府。” 谢辛只是浅笑:“无常府很好,无常鬼差若不嫌弃,我到愿意长住。” 谢辛来后,官职待定,只说是要辅佐神荼。 神荼大笔一挥,直接把谢辛递交谢必安来照料,入住无常府,冥界之事当由无常鬼差一一教授予谢辛。 谢必安没多说什么,想来当年神荼化身小娃娃阿荼赖进无常府后,便习惯把待定的鬼划给无常府照料了。 唉,遥想自己刚来那会,哪有这福利,自己可是被关进天梯牢狱接受了女鬼一整日的哀嚎洗脑 如今,入住了四个鬼魂的无常府愈发热闹起来,谢辛懂的多,谢必安教谢辛冥界鬼律,谢辛则同谢必安聊聊修身养性之道,二鬼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就在二鬼交谈之际,书房的门被推开,却是神荼站在门口。 紫眼睛扫过二鬼,最后落在谢必安手上那些字画上。 “谢辛,判官有事需同你商讨,正在审判堂等你。” 这么晚? 谢必安想,却见谢辛起身道:“我这便去看看。” “恩,事态紧急,我路上同你说。”语毕,神荼便随谢辛一块走了。 谢必安看着那一黑一白两个背影远去,先是感叹了“两个盛世美颜凑在一块真是好养眼我好福气啊”云云,然后,便慢吞吞走到桌子边,把那些手稿铺在桌子上。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谢必安读过那诗句,拿起自己的竹笔,沾了墨汁仔细临摹。 谢辛很棒,颜好字好性格好,他很欣赏。 当然,神荼也很欣赏。 欣赏地不得了…… “你点这么大一个墨团干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 谢必安吓了一跳,低头只见,自己握着笔不知何时起发起呆,笔尖的墨全渗入宣纸,染湿了一片。 “哎呀,毁了毁了。” 谢必安拿起那宣纸,惋惜地望着那丑陋的大墨团,扭过头,却发现神荼抱着胳膊倚在橱柜边,紫眼睛就直勾勾看着自己:“从我进来就看到你在发呆,在想什么?” “没什么,走神走神。”谢必安尴尬不已,要把那张纸窝成一团。 “你写的什么字?我看看。”神荼走上前,轻松捞走那纸团,展开,斗大的墨团盘在中间,前头写着十几个字“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神荼神荼神荼……” 谢必安:“……” 神荼咳了声,道:“练字?谢辛这字不算最好,我写了赠予你。” 谢必安点点头,想抽回那张纸。 奈何,神荼几下叠好,收进衣袖里。 “……”谢必安有点怂,小声道“我今日回来的早,趁着有空去酆都酒楼多喝了几杯,这会有点晕,可能就手残写了那些字。” 写了两字,神荼瞥了他一眼:“谢玄千杯不醉,现在你也有这体质。” 这就真的尴尬了。 谢必安摸摸鼻子,又道:“可能出门不巧偶然风寒,那会突然觉得头晕……” “鬼不会生病,好了,我认真写了,你别打扰……” “你字不怎么好看,我临谢辛的字就行。” “啪!”笔被按回笔架,一点墨抖落滴在桌上。 “今天到底怎么了?”神荼似乎也无奈了“我学识也算间接受之于鸿钧,怎会比一个人类差?” 谢必安嗫喏了半天,硬着头皮问:“你不是要随谢辛去审判堂吗,怎么回来了?” “我为何要去审判堂?同谢辛说清楚事态缘由便可以了。”神荼也是不解,“为何你这段时间都不愿见我。” 谢必安望天:“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月色?”神荼奇怪抬头。 再回过神,某鬼差正贴着墙,无声无息要挪出书房。 “谢、必、安!”神荼低吼,一手拍上了门,断了某鬼的去路。 谢必安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这么给冥主壁咚了,膝盖一阵软麻,好容易稳住,才慢慢对上那满是愠怒之意的紫眼睛。 “谢辛……是个挺不错的……鬼,嗯,你也挺不错的……”谢必安吞吞吐吐解释。 “关谢辛什么事?”神荼眯眼,不解。 这时,外头传来范无救的吆喝:“我回来啦老白,今晚吃什么啊?” “范无救回来了!”谢必安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嗖”地从神荼臂弯下钻出去,烧了尾巴似得往外跑“我得做饭,拜拜。” 快的像脱缰的野马—— 神荼被丢在书房里,满面茫然看着那逃似得飞奔而去的鬼,半晌,叹息。 “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37章 狐妖术 dayxxx 谢辛非常受欢迎,神荼心情不错也赐他个雅号“鬼公子”,这是史无前例的。 范无救说的有些道理,神荼大概确实挺喜欢谢辛这种的俊俏公子哥…… “站住!” 神荼劈手一拍,案台的菜刀顺着木窗划出,钉在门柱上。 范无救眼看那锋利的菜刀就在自己眼前晃动,逃窜的双腿顿住,一缩脖子,回头就见到某神抄着烧火棍就奔来。 “让你解决你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就这么解决的?他以为我和谢辛……” 范无救哭笑不得,他哪里知道辛苦工作一天,难得享用个气氛比较诡异的晚膳,之后迎接他的不是温柔的睡梦乡而是神荼毫无章法的暴打! 老白你别睡了,你起来看我一眼,你搭档要被你男人虐死在自家院子里了! 年关都过了,这档子陈年旧事如今居然还有遗患,他以为谢必安早就忘干净了! 哪里知道这小子平日大大咧咧,心宽地比鬼门还空荡,欠钱还钱都不记得却还惦记着这句话。 “冥主饶命!之前你不是也误会老白心悦鬼公子的吗??既然是误会那就还有挽回的机会啊——” 范无救眼见神荼那架势,就知道对方是正要一棍子一刀子地抽自己,砍自己,方才能觉得解气。 自己身为鬼已经不会死了,但还是会疼的! “到底是谁说的我好白衣公子这口的话,我要凌迟他!” 连着被冷落好久的神荼俨然处于盛怒状态,见谁都不顺眼,冥界之主的威仪直接丢掉,他现在只想逮着那个罪魁祸首一通海扁以解心头之恨。 范无救颤抖:这算欲求不满吧?满心爱意不被接纳,冥主你这是欲求不满化为暴力啊—— 不过,这“冥主好这口”的传闻到底出自何方,范无救确实不知道,只是死后去了冥界,干了几年鬼差,无意听到的。 “大、大人,您重用屈原、崔钰,后来重用老谢,现在又来个谢辛,这巧合太多了您又是公众人物难保大家不会误解……”范无救抱着树一路往上爬,下头,神荼一脚踹在树干上,可怜的小树抖了抖,范无救当即下滑了三寸,又手忙脚乱地爬回去。 “屈原是熊槐那厮托付给我照料的,他是直言上谏无所畏惧的忠臣!崔钰他为人之时就是清官,善于断案能理律法我才用他!谢辛怀圣贤之才实为治世之能人,可完善我冥界律法管理!这些都是为我冥界所用之才!吾唯一关心的只有谢必安!” 一番话脱口而出,惊飞了夜鸦一只只,范无救半张着听完,哭道:“我懂了大人你只给老白开过后门!其余均按才能纳用,白衣都是巧合,口癖都是邪教!” 所以这个萦绕冥界众人上百年的传闻到底是谁编的,贻害千年啊!这货真该拉出去凌迟!凌迟啊! 无常府小院鸡飞狗跳,屋内那个一睡觉就雷打不动天塌不惊的鬼拥着铜暖壶,睡得四仰八叉。 *** 人间,金华城。 “小灵儿~我的白灵小心肝~”何员外家的二公子口中唤着,嬉皮笑脸地往灭了灯的屋子里摸。 这新抓来的小美人似乎很害羞,听闻何二要来了,特地吹灭了灯,弄了一室黑灯瞎火的来撩拨何二少。 “小美人,你躲在哪了?我看不见你啊。”何二少伸着一双手摸索着,想抓住那个名为白灵的小美人,奈何他人类肉眼,视力有线,根本看不出那美人躲在哪。 “嘻嘻~”一声细细的笑声响起,这娇嫩的嗓音可不正是白灵,何二少立刻向声音响起的地方摸过去。 “何公子,何公子,我在这~” 倏尔,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那何二少又转个身,踱步向另一处摸去。 天上黑云遮了月色,乌七八黑的屋子里,端坐在雕花樟木柜上的人儿眼看着那个瞎打转的人,一弹指,又有女子娇俏的声音从别处响起。 那何二少就被他刷耍了个团团转,留着桌上,一盒金元宝熠熠生辉。 终于,似乎是玩够了,白灵站起来,轻巧一跃,无声无息落在桌子上。 一手包好那金元宝,白灵刚要走,突然身后一双胳膊就紧紧抱上来。 “让我抓住了!想跑,我可是随身带了火折子!”何二少丢下手里燃烧的火折子,三两下就要扒白灵的衣服。 “你不是卖身葬父吗?收了我的金元宝那就是我的人了,还想拿了钱就跑?也不问问这金华城里我何家是什么地位!”何二少俨然气急败坏了,急不可耐地把衣服,眼见对方露出个白皙圆润的肩头,呼吸徒然急促起来。 咸猪手刚要摸上去,突然,那“白灵”唤了声:“何二少。” 何二手上一顿。 怎么……听着像个男孩子的声音? 而摸着对方臀部的另一只手上,似乎握住了个毛茸茸的东西,想来,这美人大热天的还穿羊毛亵裤吗? 结果,下一秒,那柔软的东西自己晃动了起来,滑溜溜的毛皮瞬间从何二的爪子了溜走。 然后,“白灵”扭过头,原本甜美可爱的面庞不见了,唯独剩下一个龇着尖嘴的狐狸脸笑眯眯道:“二少,我的尾巴手感好吗?” 第38章 兰若寺 阿四叼着一兜金元宝,身子轻盈窜上护城河的石沟桥,四肢小爪子稳稳踩在一块石墩上,它回头看了眼,见到有阵阵火光以及人类追逐呐喊的声音向城门涌来。 啊,这家人真烦,穷追不舍,不过是一兜金元宝嘛! 想来那金华第一大户人家的名头也是虚的,丢了个元宝就这般舍不得,要是自己明媒正娶地嫁给何二少,讨个聘礼什么的,那何家还不发动全城来找自己? 然而,自己是公狐狸,何二少花心大萝卜一个,青楼去过十几趟,把百花楼的姑娘睡了个便,却还是招架不住人兽恋,在摸到自己尾巴之后,这厮惨叫着落荒而逃,随后冷静下来,召集家丁就要将自己打死。 幸亏他身子轻盈跑得快,若被这些人缠上,可就摊上大麻烦了。 但无论什么麻烦,他都不会放弃这元宝的。 钱是个好东西。 天下之大,有钱在手,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阿四咬着金元宝,撒开蹄子继续逃。 金华城北郊地势复杂古木奇多,又常起瘴气,城中人罕少深入此地,阿四头也不回奔进树林之中,穿梭在枯枝灌木中,速度极快。 身后,举着火把的何家家丁也赶到树林边。 北郊老林中白雾飘动,古木的枝条在暗处影影绰绰,随风摇摆时宛若一个个形容枯槁的人形再黑暗中挣扎扭动。 纵是一帮血气方刚的男人,见了这一幕也要心生怯意不敢妄然迈步。 “管事的,这林子据说闹鬼,还是别进了吧。”何家佃户张元凑到主管何进身边,看了那诡异的林子,总觉得里面藏着个吃人的妖怪,缩在暗处时刻窥伺着他们,而这林子的边缘就是条界限,不入者不犯,但只要踏入一步,就休想活着出来。 “不进?那二少的元宝谁来赔,”何进眼珠子一翻,喉咙里咕噜着“十个你切了买都凑不够,平日养你们干啥?就是现在用的,还不进去!” 说着,把那十几个成年男子都赶进了小树林,何进这才最后跟着进去了。 众人踩过的地方,荒草颓败伏地,良久,窸窣之声响于草中,似有一物拖拽着地面缓缓前进。 那声音走的轻巧,人走动会惊动草木发出声音,它便随着人的脚步前进,人动它动,人停它停。 几番追随下来,它终于靠近了那些人。 张元举着火把照亮那些灌木,又发现许多气根,挡着视线,十分碍眼。 他扫过这些事物,又绕过那过分粗壮的老槐树,没想到眼前便豁然开朗了。 小树林里出了块空地,不知什么年代的古庙坐落于此,寺中殿塔壮丽,时有幽香飘散而出。 不似香火味,倒像女子的脂粉味。 张元觉得这古庙没有镇压邪气的威仪,反而像是此地的阴气源头,甚是诡异不便进入。 于是他转身就要走,却让一物绊了个跟头。 张元摔得龇牙咧嘴,挣扎着起身,回头瞧了眼,发现是截老树根绊了他的腿。 嘿……哪里来的树根,方才还没有啊。 顺着那树根望去不远处是一株健壮的槐树,影影绰绰枝丫低垂,颇有乌云罩顶之势。 “什么玩意……”张宇嘟囔着,就要起身走人。 结果,刚回过头,眼前便出现了一双白靴。 此地潮气涌动,地面湿润泥泞,他们一路前来都是深一脚浅一脚,鞋面沾染许多泥泞。 而面前这位倒是干干净净,如同飞入这小树林般不沾染半点污渍。 张元顺着那白靴往上看,只见是个穿着白衣服的男子,身形修长,奈何,视线再上,落在对方脸面时,张元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嚎叫。 “鬼、鬼啊!”张元脚下蹬着泥土,惊恐后退。 面前那男子顶着张墙皮似得惨白面颊,嘴巴鲜红,笑眯眯走近自己:“你也是鬼啊,不信,抬头瞧瞧。” 张元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双粗布鞋子垂在自己上头,鞋底沾满泥泞。 他偏过个角度,看了那鞋子的主人。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农户被老树的气根勒着脖子,生生吊死在半空中,张元站起身来,绕到正面看了对方的脸……那怒目瞪圆,舌头外吐的男人,可不正是自己! 不远处,一同进来的家丁佃户被一一吊在气根上,宛如冬天屋檐下等待风干的腊肉,干巴僵硬,随着过往的潮湿的风微微晃动几下。 “我死了,我居然死了……” 张元还在喃喃自语,却听得耳边“咔擦”一声,低头,只见衣服金色的镣铐拴在了自己手腕上。 “不是要死了,你便看不到我,欢迎来到这边的世界,我是白无常。”谢必安抬手,掌心垂下一股股金色的镣铐,正拴着一个个新死的鬼魂。 “我怎么死的,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张元扫过同伴,发现他们均是神情恍惚目光涣散,似乎没了意识一般。 “你们是让精怪害死的。”谢必安看过这小树林,夜幕之下,几股势力盘踞此地暗潮涌动“我也是冒着风险来带你们走,此处有吃人魂魄的精怪,若放任你们不管,迟早成为那些精怪的腹中美味。” 说着,一扯拘魂索,拉着这些魂魄要飞离此地。 “老范,鬼门准备好了吗?”悬在半空中,谢必安对着虚空唤了声。 夜色里,一片墨蓝的虚空突然探出个黑面脑袋,正是撑开鬼门入口的黑无常。 范无救看了谢必安手里那一串魂魄,开心道:“一、二、三……二十二个,一个不少!这次没有魂魄失踪,老白好样的!” “接好嘞!” 说着,谢必安扯动魂魄,呼啦啦一串全进了鬼门。 待最后何进的魂魄也进去了,虚空中玄光划过,鬼门再度关闭,鬼差与亡魂全部消失了,唯独剩下那冰凉僵硬的尸体悬挂枝头。 阿四躲在院子里的石头香灯下,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那鬼差来无影去无踪,眨眼间带走了全部鬼魂,留下些干瘪的臭皮囊。 白无常来这兰若寺收魂魄本就让他惊讶了,而更让他惊讶的是,那支撑鬼门的黑面鬼,居然就是之前他撞见的那个,大过年给人类送钱,送的偷偷摸摸宛若干坏事一般的冤大头鬼。 会和白无常在一起,那一定是黑无常了。 想不到,堂堂黑无常居然会私心照顾一个人类。 正暗自思忖着,突然,阿四竖起耳朵,闻风而动。 空气中,飘过一阵哀怨的喊声:“魂儿呢?魂儿呢?怎么……只剩下些皮囊了?” 这声音时而为浑厚男声,时而为雍容女声,游蛇一般飘散在林间悬挂着的尸体间,愈发幽怨。 最后,那精怪注意到了香灯下的阿四,化了实体落在阿四面前。 赤|裸的足踩在枯叶之上,阿四看那垂落在地的黑色长发,便知道,是姥姥来找魂儿,要献给黑山老妖吃了补身子的。 “姥姥,魂儿让鬼差捉走啦。”阿四护着金元宝,眼巴巴看着姥姥的脸。 那是副雌雄莫辩的面庞,一双眼睛狭长幽深。 树精生来雌雄同体,几十年前,姥姥修炼成精,便从大火烧毁的元和宫那脱了根,几番辗转才来到兰若寺,在此地扎根修炼。 但怎料,没过几年,那黑山老妖便修炼出关了,力量比姥姥强势很多,且行为张扬霸道,此地之妖鬼皆要听他命令,每月供奉牲醴精气供其吸食修炼用。 姥姥便要每月供奉灵魂与精元给黑山老妖。 “那可怎办……黑山老爷,有鬼差来了。”姥姥喃喃道。 “鬼差?” 冥冥之中,真有了一声回答了姥姥。 阿四只觉得一股恶寒攀上了他的脊背,吓得他浑身毛都炸开,尾巴也翘得老高,警惕地环视周围。 “黑山老爷,鬼差不愿把魂儿送给你吃,便直接拘走了。”姥姥如实回答。 “鬼差……吾记得,鬼里面,有个非常厉害的,叫神荼。”一股黑色的雾气在姥姥身后飘散,阿四惊恐地看见那黑雾中,有个浑身漆黑宛若氤氲雾气一般翻腾的身影缓缓走出。 “神荼?那便是冥界之主啊。”姥姥也是听过,冥界之主的强势与权力。 掌握百鬼,世间之物,凡生生类,皆受其管辖。 “神荼,是上古之神,身怀杀伐之力……槐姥,你若有办法把他招来供我吸食,这兰若寺我便送给你疗养生息,此后这黑山之主,也由你来担任。” 第39章 话传说 报酬是兰若寺? 姥姥有些心动。 都说得兰若寺者得号令百怪之力,兰若寺远离城镇人烟而建,处于极阴之地终日不见天光,本是建在墓地之上,寺庙后还有未拆掉的坟头,寻常人看了就要退避三舍,不敢踏入。 他槐树精本就属阴,此地修炼能调理他浑身灵脉,而寺中还困着不少女鬼冤魂,她们皆听兰若寺之主的指令,有了她们,在需要活人精元时,便可令其外出勾引些人类回来。 若是他能做到,便意味着日后修为有了着落,可是…… “黑山老爷,只是这神荼贵为百鬼之王,寻常精怪根本奈何不了他,我的修为您是知晓的,又何德何能,将他给招来。”姥姥不知黑山为何会惦记起神荼的事,照理说,神荼长年深居冥界,不问凡间之事,而黑山算是千年老妖了,难不成,他真有这能力,可与神对峙? “以你之力,自然奈何不了他,”黑山老妖的声音晃动在这空地之上,没有实体的身躯飘忽不定,时而聚散,划过半空之中“可百年之前,我路过含风殿时,倒是遇见位旧友,得知了些有趣的事。” “哦?黑山老爷能否详细说来?”姥姥一双狭长的眼眸凝视面前浮动的黑影,那轻盈的动作,算昭示着黑山老妖心情不错,想来对方是真得了什么好消息,才有了算计冥主的胆子。 “那几日,唐王李世民驾崩,各地潜蛟都觊觎着想从这帝王之魂上捞些好处,我便是在此地遇到我旧友,恶蛟汀,不过,是被汀劫雷困住化为一条小虫的汀,被丢在含风殿的屋顶上,日晒雨淋就剩一口气了,我便出手救下了他,怎料,恢复蛟身后,他第一句便是‘那摆周天星斗大阵的妖仙回来了’。” “周天星斗大阵?”姥姥好奇,他竟是没听过这阵法的。 “你还年轻,没经历那上古大战,自然不知此阵凶险。此阵法合天上三百六十五星辰之力,再融汇太阳星与太阴星为主星阵眼,就被设立在天宫周边,下界妖物、巫族若要涉足,便会被浩瀚杀力绞得魂飞魄散……”说起那凶残的阵法,黑山老妖至今心有余悸的,周身一阵虚散,正似他被恐惧笼罩的心。 “有此阵法,那天界岂不是无敌了?怎有“回来”一说?”姥姥不过百年修为,自然不如修炼千年的黑山见多识广,说起这上古大战,他只晓得是流血漂橹,巫族、妖族皆受重创,不得不退居后位,容人族崛起。 “因为天界出了个叛徒,偷走了布阵的宝物,才给巫族进犯天宫的机会,”黑山老妖桀桀怪笑一阵“那布阵的妖仙落得个仙型毁灭,灵魂碎开的下场……也就是那时,神荼施法收集那散碎的魂魄,退离了战场,转而盘踞冥界,这一待就是千年,他一手管理冥界,又成了冥界之主。” 姥姥听了黑山的描述,知道了当年那一战天界落败的原因竟然是内部矛盾,想来那布阵的妖仙死的也冤枉,倒是神荼有心,居然为那消损的妖仙收集了魂魄。 “那……恶蛟该是告诉您一些神荼的私事了吧?”姥姥猜测出,该是那汀告诉了姥姥什么秘密。 “我只知道神荼收集那妖仙魂魄,没想到,他竟然能保住这点残损的魂,投入六道轮回不断修复为完整的人魂,还将这人魂留下,任命为鬼差,为自己所用。”黑山老妖在姥姥眼前落下,氤氲浮动的身子停在香灯之上。 躲藏着的小狐狸阿四感受到寒气压顶,来自黑山老妖的扭曲常理之力正影响着它,让它心神不宁。 畏惧驱使,他颤巍巍探出蹄子想从香灯下逃走,而姥姥抬脚又将它拨回原地,狭长的双目扫过阿四,眼神警告它千万别出来。 阿四缩着,只听上方的黑山老妖继续道:“汀说,那白无常就是妖仙散碎的灵魂转世,看了神荼修补了千年,才把碎魂逐渐补地完整了。” “那这样听来,白无常若是妖仙转世,岂不身怀上古神明之力?”姥姥好奇道“如此这般,他该更有价值才对。” “一些散碎的魂魄,能成什么气候?那日我也试着收集了点妖仙的散魂,回去一探,也就这点力量……可神荼能如此尽心养护这魂,那该是极为重视的。” 黑山老妖将这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姥姥听过这上古之事,其余不说,只知道这冥界之主,居然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能耗尽心神挽救一位逝者。 不过,黑山将这些告知于他,定是有其他目的的。 “既然那转生的妖仙正是白无常,那黑山老爷是想从他入手?”姥姥猜测着。 “今日不是有鬼差来过此地吗?我闻得到,虽然很淡,可确实是哪妖仙的味道,这前来拘魂的鬼差正是白无常!”黑山老妖笃定道“他敢为魂魄来我兰若寺,就定会再为魂魄来第二次……槐姥,你是个聪明的,可从他身上下手。” *** 冥界。 谢必安交差回府,途中看到十殿门口挺热闹的,似乎聚了不少鬼围观。 抱着小市民闲散无事凑热闹的心,谢必安也上前看了眼,顺便问问身边的:“这谁啊?怎么跪在这?” 那围观的鬼道:“好像是找鬼公子的,在这跪好久了,说不见对方就不起来。” “这是什么个理?”谢必安想,莫非是有冥界诞生了狂热追星现象,如今这青年鬼便是谢辛的粉丝? 仔细一看,这个青年鬼模样端正,不像是会为偶像疯狂的那种类型。 正猜测呢,就见到十殿大门被推开。 白衣如雪眉目如画的谢辛站再那,紫冠束着一头墨发,那散仙般脱俗的气质衬得冥界万年不变的红云天都化为绝美背景。 围观群众见正主出来了,均是伸着脖子,想围观苦情戏。 怎料,那长跪不起的年轻鬼魂瞬间抬起头,热切地看着谢辛,张口便是:“哥!” 然后,年轻鬼对着谢辛,重重磕头:“我对不起你!” 苦情戏变成家庭伦理戏,众鬼觉得无趣,作鸟兽散。 谢必安作为谢辛房东,是熟悉的,便多留了一会。 谢辛走到那年轻鬼身边,要将其拉起,奈何对方膝盖生根似得,就是不愿动,对着谢辛流泪忏悔。 终于,谢辛无奈,只得对谢必安道:“今日我晚些回去,还劳烦无常鬼差能为我留门,若不出意外……我弟弟谢颐可能需在我房间暂住几日。” “这是你弟弟啊,好说好说,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沟通。” 既然是家务事,那便是该二者自己去处理,谢必安应了谢辛,便回去无常府。 *** “兄弟?”范无救奇怪道。 “嗯,今日谢辛的弟弟来找他了,就跪在十殿之外,向谢辛忏悔。” 范无救一拍脑门:“你这么说我记起来了,谢辛确实有个弟弟,早些时候死的,叫谢颐,是个顽固鬼魂啊,一直不愿投胎,就被关在天地牢狱里了,最近才又放了出来。” “谢颐长得和谢辛不怎么像。”谢必安回想,谢颐面庞略宽,似国字脸。 “兄弟不一定要像啊,像郁垒大人和冥主也是两个模样,发色都不同。” 说起郁垒,谢必安好奇:“我从未见过他,既然和神荼是兄弟,那也是神喽?” “神荼大人和郁垒大人都有神格,但神荼大人更正牌些,毕竟是冥主,而郁垒生性散漫,常年游走凡间,会携日游夜游处理凡间鬼怪琐事,像上次的鬼域,一般都是郁垒大人来处理的。” 那这郁垒便是冥界常驻人间大使一般的存在。 谢必安本要再问些,可厨房的门就被推开,神荼正站在那,紫眼睛看了谢必安,道:“想知道我的事,大可直接来问我。” 末了,扫过范无救,后者当即听到传声。 “老白,我手上还有点事,需去审判堂一趟,你先忙着啊。”范无救当即与谢必安道别,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人了。 “……”谢必安目送此鬼走开,严重怀疑方才那几秒,范无救与神荼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 然而,他本以为神荼又要上来说起“这几日”的尴尬事时,对方却略有不悦道:“你去兰若寺了?” 第40章 小心思 兰若寺虽靠近金华城,但死簿却是分做两处的。 金华城算在金华县之中,唯独把兰若寺列了出来,单独作为一处。 原因便是此地精怪奇多,各方势力盘踞,鬼差出入极有不便,还可能受到伤害。 因为兰若寺周边发生多起灵魂失踪事件,想来那吞噬魂魄的精怪颇有些道行,郁垒曾去此地探究过,却没能发现精怪正身,只得先搁置此地精怪,优先去处理别处事务。 谢必安放下手里的菜刀,他本是想切了从酆都酒楼打包带回来的烤鸭,奈何拿起菜刀发现这玩意的尖头不知怎么秃钝了不少,便取了磨刀石打磨了好一阵子。 无常府入住三个鬼一个神,平日吃食全由谢必安着手打理,神荼看着对方兜着围裙,黑发用根朴素的木簪简单挽在脑后的模样,登时联想到“贤惠的夫人”、“把持家务的主母”等形容,于是,看谢必安时目光逐渐柔和下来,甚至油然而生了宜室宜家、举案齐眉的和谐生活之感。 “我听说过兰若寺有噬魂的精怪出没,但此地魂魄总要有个收场,难到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困在那等着被吃掉?我便前去试探一番,所幸没出什么事。想来对方也会忌惮冥界鬼差吧,毕竟我等也有些修为……”谢必安将神荼这问话当做是兴师问罪责备自己贸然行事了,便细细说起缘由。 他哪里知道现在神荼满脑子的“早知当初该让他单独住着一处,那现在就是相敬如宾的‘二人’世界”,只是见神荼看着自己不说话,还以为对方又生气了。 于是,谢必安小心道:“神荼……鬼差这行我也干的挺久了,从新人到熟手,也能从容处理这些事了,若有危险,我跑也来得及。” “嗯,”神荼终于从过分的脑补中回味过来谢必安的话,下意识应和声“你干的不错,很好。” 谢必安也愣了下:“是吗?你不反对我去兰若寺了?” 兰若寺?哦对,自己来便是要询问这事的。 神荼反应过来,改口:“兰若寺凶险,待郁垒解决此地作祟精怪,再去也不迟。” 谢必安原本满是期待的脸瞬间垮下来。 他本以为说服了冰山,怎料对方还是不放口。 于是,神荼看见一个被十动然拒后愤然转身的小气包。 【现实:谢必安无奈叹息转身继续磨刀。】 对了,范无救说,自己的态度应该放的温和些,谢必安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对感情这方面很敏感,而且,谢必安是个知恩图报的,若对他好,他会记在心里。 神荼念起范无救的说辞,又道:“我既然掌管众鬼,自然不能容忍有精怪吞噬人魂,这样吧,若你要去此地便告知于我,我与你同去,若突生变故,我也能……你我也能相互照应。” 半途,神荼将那句“我也能照应你”改了口。 谢必安是个自食其力的家伙,自己拉他入了鬼差这行当,可后期全是他自己摸爬滚打一路走来,他做的不错,并不需要被处处保护着。 这一点,神荼一直没忘。 果然,说完这些后,谢必安有些惊讶地扭头看向自己,继而绽开一个欢欣的笑容。 “好啊,我打听到明日兰若寺也有亡魂,那我俩一块去吧,若正巧遇到了那个吃人魂的精怪,直接给它一窝端了!” 这样又是平日那个性子开朗偶尔犯二的鬼差。 神荼紫眸微微弯着,略有惬意地想,他正在逐渐尝试让谢必安习惯以最直率的模样面对成人形态的自己。 往日自己化身为孩童的模样时,谢必安便是如此,有什么说什么,偶尔会略显唠叨,但十分贴心,会照顾人。 神荼看对方麻利地切烤鸭做晚饭,暗自琢磨着:今晚就着手安排谢辛的住所吧,待到时机合适,再把范无救也安排出去,或者直接将谢必安调去琼醴殿,这样就…… 谢必安手起刀落斩了鸭头,心里乐呵着:有神荼同行那绝对可以放心拘魂!要知道,兰若寺的死簿被列入高难度系数范围后,该地的魂魄提成也会翻倍!赚钱是有风险的!带上神荼就等于上了保险啊! 神荼牌人身财产意外险不知此鬼心思,自个优哉游哉去桌边坐好等待开饭了。 神荼动作很麻利,当晚,谢辛便来向谢必安道别,阐明因需要照料胞弟而搬离无常府的事。 谢必安也不多挽留,只是道了别。 既然谢辛决定要走,那必然有他的原因,自己不知道谢辛的家务事,别多问的好。 对方是人生坎坷的皇族,当年李世民家的兄弟纠纷能令谢玄命丧黄泉,如今谢辛家的也定是不简单,谢必安清楚,自己是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过问的。 入夜,那谢辛住过的屋子空了,范无救熄灭了院子里的灯笼,打着哈欠去自己房间睡觉,路过某房间时,听到里面有点闹。 于是,顿住脚步,稍稍听了下。 “不可以。”某鬼义正言辞。 “为什么?”某神理所当然,外带窸窣咯吱之声,似乎是要爬床。 “你现在太大只了,这睡不下。”某鬼伸爪,动手要赶。 “嗖……现在可以了?”某神的声音变得稚嫩。 “……”某鬼隐忍,良久,争锋不让,又因夜已深太过疲惫,遂退步“罢了——上来吧,下不为例。” “咯吱咯吱稀里哗啦……” 范无救捂脸,走了。 妈的,临睡前,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狗粮。 心好累,他也想搬家。 次日,谢必安神清气爽,范无救精神萎靡,并肩前去领死簿。 “给我兰若寺的。”谢必安大大方方要求,从面带“你又作死”之色的赏善司手中拿了死簿。 沐浴众鬼“这家伙又冲着提成以身犯险”的目光,谢必安一手捏着死簿,左边跟着范无救,右手抬抬,招呼了神荼一起。 于是,众鬼目光转为了然:原来是有冥主撑腰,哎呀兰若寺的精怪命不久矣,大家都散了吧。 *** 阿四趴在雕花樟木箱上,倏尔嗅到一股幽香,耳朵竖起,开口道:“小倩姐姐。” “小家伙,怎么知道是我呢?”聂小倩微笑,白嫩的柔荑抚摸过阿四的脑袋。 “小倩姐姐这一身莲花香味我是辨认的出的。”睁开眼睛,阿四前爪拉伸,懒懒地活动筋骨,末了,掀了身下的箱子,确认过里面的金银珠宝一个没少,这才舒舒服服窝进小倩怀里,享受这貌美的女鬼的爱抚。 “你一个小小的狐狸,既不想修炼成人,也不想修炼成仙,却成日想着收集钱财,怎么?是想买什么绝世珍宝吗?”小倩扫过阿四那一大箱子财宝,心想这小狐狸身无长处,唯独敛财这方面十分在行,她来到兰若寺时,阿四就是这般不管其他只管找钱的态度,直到今日,宝贝越来越多,却也不见对方花出去半分。 阿四眯着眼睛,浑身绒毛舒展着,容那纤纤玉指替他疏理了打结的毛发,口中含糊道:“钱是个好东西,我要收集很多很多钱,然后,娶个媳妇,生一窝小狐狸。” 闻言,小倩掩唇轻笑起来。 “是个很宏大的愿望啊,阿四。”语气不带半分揶揄,小倩是真的觉得这狐狸十分可爱。 “身为一只能养家的狐狸,我要有足够的钱财,让我媳妇能过安逸日子,不用挨饿,也不用挨打……”阿四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有钱就好,有钱便能买房子,买吃的,买药…… 就不必流落街头,成日扒垃圾为生,还被野狗欺负。 “不会有人欺负你的,姐姐们会帮你。”小倩双手托着阿四,亲了亲对方小小的脑袋。 阿四享受着小倩的亲昵与爱抚,悠悠摇着尾巴。 突然的,小倩目光一凛,看向窗外。 “怎么了?”感受到女鬼身上冷冽的寒气,阿四也紧张起来。 “姥姥叫我了,”小倩踱步走向窗外,从兰若寺的最高层看向外头的树林“说是鬼差来了,正让我们去呢。” *** 谢必安绕过碍眼的气根,小心前进。 上回见识了这些东西绞杀人类的场面,他至今心有余悸,能避开便避开,尽量不触碰此地的植物。 他身后,神荼默不作声地跟着,因为对方太过安静,谢必安只得时不时与其聊上几句,寻求存在感。 “也不知道这个寺庙是谁建的,挑了个没人来的地,里面供奉的神像没香火吃,会发怒谴责人类的吧?”说着,他还问身后的神荼“你也是神,人间是不是有供奉你的地方?” “香火向上飘散,便是携带人的愿望上天,我在地下,听不到。”神荼干脆道。 “啊,那有人要求您保佑,点香岂不是浪费了?”听了对方的话,谢必安想,原来香火是这个作用。 “若人间要寻求我的保佑,可以点燃桃木,把要说的话写在白纸上烧了,灰烬深埋地下,我能收到。”神荼又道。 “这样啊。”谢必安跃跃欲试的。 “当然,帮不帮看我心情。” “哦……” 谢必安点点头,又打消了试试的念头,想着万一神荼嫌他犯二,拒不理睬,那就尴尬了。 白日里,小树林倏然起了岚,白色的雾气遮挡了视线,谢必安眯起双眼,勉强辨认路线。 “我记得,死簿说的鬼就在北边第三颗松树下……” 念念有词,谢必安踱步上前,果然在一个张牙舞爪的老松树下,看到个人的影子。 那是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倚着松树一动不动的。 “姑娘,没事吧?”谢必安快步走上去,扶住对方,又回头道“神荼,找到了……” 回过头,却没看到那双紫眼睛了,只有一片浓重的雾霾,彻底挡住了来路。 谢必安心里涌起一阵恐慌,而手上扶着的女子却嘤咛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来。 “小公子……奴家好难受啊……” 细腻娇弱的呢喃自女子口中发出,撩得谢必安耳畔一阵酥麻。 女子面容冶艳,一双秋水般的美目盈盈望着他:“公子再不帮帮奴家,奴家就撑不住了呀~” 一手轻抚额头,美人娇滴滴地倚在谢必安身上,另一只手不安分的,落在谢必安腰畔,葱根般的指尖顺着谢必安衣襟,就向里摸去。 第41章 聂小倩 小倩抱着阿四,遥遥看着前面的两个鬼。 “小蝶先下手了。”小倩颦眉“挑了个简单的,是要把那黑面鬼留给我吗?” 阿四闻言,道:“黑无常?怎么,姥姥不是只需要那白无常吗?” “姥姥要我们其一引走黑无常,是怕此鬼来坏事。黑白无常是一对浑然天成的搭档,若我们对白无常出手,黑无常定会来搭救。”小倩轻展白裳,略过树林草木,绕过小蝶和白无常。 “那……姥姥就是不需要黑无常喽?”阿四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女鬼,软软道“小倩姐姐,那黑无常就交给我把,我定把他引得远远的,一点不打扰姥姥。” “哦?阿四有什么办法?” 狐狸的回答让小倩清秀的面庞流露诧异之色。 “我同那黑无常有些交情,知道他的弱点。”说着,阿四自小倩的怀中跳下,旋即化身成一副人类男子模样。 小倩扫过那青年的面容,好奇道“此人是……” “是黑无常的弱点~”阿四笑道。 “小公子——” 小蝶声音沙哑魅惑,指尖不轻不重按着谢必安的胸口,无意间扫过一样硬物,本想捞出来看看,可指尖却被烫下,她低呼一声,迅速抽出手,连带那物一块掉落在地。 那正是谢必安随身带着的鬼差令,桃木做的令牌萦绕着一层浅色的红光,小蝶看了那物就觉得惧怕,遂一扯衣角,用长长的裙裾遮住了掉落的令牌,又一脸如无其事地对上谢必安,娇笑道:“小公子是来救奴家的么?” 谢必安没有注意到鬼差令的异样,他有些仓促地后退一步,双手扶着小蝶的胳膊,这既是稳住对方,也是让对方别那么亲热地贴到自己身上。 非礼勿视,女子轻曼薄纱的羽衣勾勒了一具美好的*,那低垂的抹胸顺利凸显了傲人的事业线,谢必安尴尬不已,眼睛也别开,不去看对方身体。 他当鬼差那么久,还第一次遇到这般热情如火的鬼魂,小蝶一见面就如此腻歪,这样的艳遇虽说是可遇不可求,但,作为《聊斋》的读者,谢必安深觉,这兰若寺出现的女子都不是善茬。 “姑娘记得自己的遭遇么?”谢必安想抽手取出死簿比对下面前的女子与死簿所记录的是否是同一个鬼,可松手片刻,女子就像没了骨头似得迅速贴来,宛若一个醉酒的人,见缝插针地往别人身上瘫软。 “我记得啊,”小蝶呵气如兰,嘟着鲜红的唇要凑到谢必安面庞,被对方侧脸躲开“我记得,我是在这等人来的,等的望穿秋水,然后,小公子你就来了,我一看到小公子你,就知道,你是我久等的良人——” 谢必安苦笑:“姑娘,我是鬼,不是人。” 饶是情意绵绵的小蝶,也要被这不解风情的话噎得呛了下,好容易平息了,又听那白无常道:“谢谢你等我啊,我这就带你去冥界,这么配合鬼差工作,到时候我给你挑一艘最结实的船,包你飘得比别的鬼都快都稳。” “谁等你是为了跟你上船,蠢货~”小蝶脸上还是维持了娇滴滴的模样,跟谢必安*:“公子倒是爱开玩笑,只是,这荒郊野岭,四下没有眼线,这么个好地方,公子你就……对奴家没有一点想法吗?” 说着,染着红色的玉指细细在谢必安胸口画着小圈,眸色闪烁,丢出一波魅色横生的暗示。 这招小蝶屡试不爽,那些路过的臭男人见了她这幅模样,都要面露淫相乖乖贴上来了。 果然,此话出口后,白无常面色有些动摇,原本清明的眼眸也流露了迷离的色彩。 “小公子……”小蝶笑了,看着白无常俊秀的面容,指尖勾着对方的腰带,要往兰若寺领过去。 可下一秒。 金色的东西过眼前,小蝶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副镣铐缚在了自己手上。 “你干什么?!” 小蝶面容霎时扭曲,当即要甩开那镣铐,可专门束缚魂魄用的拘魂锁哪里是她一个女鬼能挣脱的,谢必安手脚麻利,锁链绕着小蝶拴了一圈,轻松将其困在拘魂锁中。 “公子,你做什么?”小蝶不再笑了,怒不可赦瞪着谢必安。 后者摸了摸鼻子,道:“不好意思姑娘,你虽然很漂亮,但却妨碍公务,逮了你,我还得去找我同伴。” “你是木头吗?什么同伴能比我还美吗?让你一刻都不能多留?”小蝶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冶艳的面庞泛起青白色,黑发披散飞扬,怨气外露。 谢必安看着自己把一个小姑娘逼得发飙,满心无奈。 “姑娘不好意思,一来我职业病,二来……” 二来,相比之下他确实更胜一筹。 谢必安苦恼地轻拍了下脑袋,扯了拘魂锁拉着小蝶在林中行走。 一扭头神荼就失踪了,自己说好了要与他当相互照应着,现在,这家伙迷路了,那可如何是好? 步入那白雾飘摇的地带,谢必安眯着眼睛,靠着磷火看物。 他不知道,身后有白裳翩飞,瞬息之间,聂小倩冷清的面庞出现在那,轻哼一声:“这都做不来,姥姥养你何用。” 说着,素手施展法力,白绫如蛟龙自后方发难,缠绕了毫无防备的谢必安。 大力拖拽一阵,小倩腾空而起,扯着那挣扎的鬼差拉入了兰若寺。 缚着脖子的白绫松开,谢必安张大嘴巴,刚舒了口气,随即让一掌拍在胸口,又重重按回身后的软垫兽皮之中。 四仰八叉的鬼差艰难抬头,随即见到一个青年单膝抵在自己肚子上,强行卡着自己脖子将自己按在大片软垫之中,一双狭长的眸子冷冷瞧了自己半晌,道:“你便是那白无常?” 青年的声音像是男人和女人同时开口的嗓音,谢必安警惕道:“那女鬼不正是因为这才抓我的?” 女鬼自然指的是青年身后那白衣女子,聂小倩后退一步,躲开谢必安的目光,而姥姥则凑到谢必安颈项便,嗅了嗅,略有嫌弃:“闻起来不怎么好吃,若不是黑山要你,我都不会注意你这小小鬼差。” 闻言,谢必安心中微惊,莫非这青年就是兰若寺里吃人魂魄的妖精? 还未想完,那青年宽大的衣摆逐渐散开,谢必安眼睁睁看着,些许树木的枝条窸窣伸出,灵蛇一般爬向自己。 青年钳制自己的手也像坚硬的树干一般,无论谢必安如何挣扎都不曾放松半分,白无常下意识摸向胸口的鬼差令,却摸了个空。 额头爬满冷汗,谢必安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遗失了那宝贝,只觉地这趟拘魂真是流年不利,丢了令牌,还丢了神荼。 树枝攀上了他的脚踝,几圈束缚住,又顺着谢必安的小腿向上攀爬,枝头似有眼睛一般,缓缓钻入鬼差的衣摆。 谢必安扭挣扎着要躲开,却无法抵抗地让一层层枝条缓缓裹住,最后暗无天日地被封在里面。 骚动的枝叶在谢必安身上研究了一会,终于分出几股,原地兀自纠缠在一起逐渐腾起个人形,像是正在从枝条的另一端探索出的数据来模拟出谢必安的形体似得,那枝条收拢汇聚,最后凝成了一副完美的模样。 姥姥松开手,任由软塌中谢必安被枝条吞没,而他身边,一个新生的“谢必安”缓缓睁开眼睛,眸子里闪烁着别样的笑意,俊秀的面庞染上一丝妖异。 *** 范无救自鬼门探出头来,只见下方的树林里白茫茫一片,他眯眼分辨,却只能看到老树暗绿色的树冠。 这么久了,谢必安和神荼怎么一点声响都没? 范无救有点担心,便离开了鬼门,也落入树林之中。 脚下踩着林中的枯枝败叶,范无救轻巧地踱步,空气中有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常年鬼差工作锻炼的第六感让他握紧手中的哭丧棍,时刻警惕有外物靠近他。 迈过一根腐朽的枯木,潮湿的霉味飘散在范无救鼻翼边,黑面鬼差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倏地,眼前的白雾飘散了,而他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屋子。 木门上贴着门神的图案,大门微掩着像在欢迎范无救进入。 这屋子连带着大门的装饰都十分眼熟,范无救下意识推开门,却只见屋内的庭院里,身形玉立的人类男子回过头,见了自己,抿唇一笑,年轻的面庞英气蓬勃。 “……叶七?”范无救哑然。 第42章 范无救 范无救认识叶七那会,对方还该称为叶七童。 十来岁的小孩儿,坐在铜镜跟前,周边脂粉飘香衣乱如麻,戏班的人们小心摆弄打理着行头点翠,只待一会上台时能保持最好的模样。 叶七童就坐在那,不管不顾周边忙成一团的来往人群,端正地画眉,末了,从镜子里瞧见了身后那看了自己好半天的登徒子,看出不是戏班的人却混入了后台,略有不悦起身望向他。 范无救眼前,穿着戏服的小人儿,半面是稚气少年,半面是华妆小姐,这出戏唱的是化蝶,叶七童穿着红裳,是要唱那被迫嫁给马文才的祝英台。 遥想徐妃昭佩画半面妆也难掩绝色美貌,范无救也恍然明白那梁元帝几番被昭佩冲撞侮辱却仍旧不忍心杀她的心情。 现在换做是他,也不忍动手了。 江湖人称黑面阎罗的杀手,收钱便去杀人,价格开的够了,弑亲屠友也不在话下。 然而范无救没什么亲友,所以也没得杀。 “来无塞西汤,侬撒个地佛来滴阿fi?”【乱七八糟的,哪里来的流氓。】半面红妆的叶七童插着腰怒指范无救,招呼戏班的成年男子把此人叉出去。 范无救乖乖转身就走,腰畔的软剑一点锋芒都不外露。 一口吴侬软语,耳根都听软了。 后来,戏班子去哪,范无救去哪。 叶七童更衣室,唱戏时,游玩时,总能回眸之间,不巧看到树上、屋顶上、角落里,躲着个人,无声无息看自己,被发现了,也不跑,讨巧地冲自己笑笑。 开始叶七会招人来打对方,却发现范无救轻功了得,论伸手可以完杀戏班全部人,便恹恹地收手。 范无救不爱说话,久而久之,叶七就当一只黑乌鸦成天跟着他,也不理不问了。 再后来,某日叶七纳凉,树上的范无救说了句不搭边的家常话,才拉开了二人交流的帷幕。 都说人无法拒绝长久陪伴自己谈天说地的人,范无救这么长时间的陪伴下来,叶七也逐渐开了心房,会对范无救说些家务事,烦心事。 “那个陈员外连着包场包了三日,便觉得我该是他的人了,居然堂而皇之地溜到后台说要看我华妆上行头,虽说我唱戏是为了赚钱谋生,但我不是买色相谋生的……此人真是色胆包天,”说着,瞄了树上的男人“对了,你当年也是,我化着妆蓦地就看到镜子里出现个黑脸,吓得我以为见了鬼,回头一瞧发现是你这黑乌鸦。” 范无救笑笑,心想:我也是个色胆包天的。 “我5岁学戏,8岁登台,如今也唱过那么久了……”叶七看着前边绿意盎然的枝头,缓缓道“再唱几年,我这嗓子便唱不了年轻角,往后,也该退出了,盘块地过过常人日子。” 范无救看叶七面庞,对方算不上多绝色,但化了妆穿了戏服,那祸国妖妃,名流丽媛他都能驾驭。 “二十岁的人说四十岁的话,像老头子。”范无救低语。 “侬缩哈唻!阿拉还年菁着好无啦!”【bb啥,老子还年轻!】 末了,轻叹:“我这是少年老成,用词要斟酌下,懂?” 范无救笑笑。 他没读过书,不会考虑用词得当。 他只会杀人。 当晚,陈员外被刺杀于府上,家仆侍卫皆无所知,只是第二天陈夫人醒来,发现陈员外躺在自己身边,脖子上留有一道细细的血线,断气许久。 官府寻了一圈,没个结果,此事不了了之。 叶七絮絮叨叨同范无救说起这恐怖的刺杀事件时,范无救若无其事地吃鸟蛋,手背上留有一道抓痕,心里想着:那姓陈的也不剪指甲,学女人乱抓,娘兮兮。 为叶七杀人,这事有了一回,便有二回三回。 最后,是叶七自己注意到不对劲,为何自己身边,他曾经抱怨过的人都一一死于非命? 他反应过来了,官府也反应过来了,直接将叶七收监,拷问了一晚上,问他为何杀人,雇佣谁人。 官府还将收录在案的刺客画像让叶七过目,到此,叶七才意识到,那个天天听他说话,却不爱说话的黑脸男人是刺客。 可他什么都没说。 拷问了三日,戏班才把叶七赎了回来,用轿子抬回去的时候,好端端的人都被折磨的脱了型了。 身子骨都毁成这样,喉咙也不行了,到此,叶七真没法上台了。 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时,那黑乌鸦似得男人再次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 叶七看了他,低声道:“我没出卖你。” 然后,又道:“我不想害谁,别杀人了。” “不杀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范无救抬手,想帮对方理一理额头的碎发,却又怕自己身上的血气沾染了对方,手便停在半空中,不敢向前一分。 “你……等我恢复,我带你找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弄个宅子,当家,过寻常人日子……我教你。”叶七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又昏睡过去。 范无救玄铁似得心被镂空了快,那句“寻常人日子”成了个美好的念想。 他想了想,取了伞,提笔画了个小桥流水,又画了个黑黢黢的人形站在桥上,再从他所知不多的几个字里挑了个“等”字写下。 城外确实有个小溪石桥,叶七无事时还会去那踏青玩儿。 于是,第二日,叶七身子稍微恢复了点,看了那纸条,便收拾了行囊,辞别了戏班子,抱着伞去城外的小石桥上等。 这一等,等过白天日落,等过鸡鸣三更,等到次日,天降暴雨,猛涨的河水把那小石桥都淹没了,范无救却也没来。 叶七只得退离那冲毁的石桥,抱着范无救留下的伞,看着滚滚流水,忍不住哭起来。 *** 范无救跟叶七进了屋,叶七单手拿着粗瓷壶,为范无救斟了杯茶水。 “坐。” 范无救乖乖坐下,看着叶七将茶水递到自己面前。 “看什么?”叶七又笑,眉眼里一股温润的气质,他自小在戏班长大,唱旦角讲求一个端正,动作得体,不能太过夸张,于是,叶七干事也是端端正正,点到即止。 这一笑转瞬即逝,那人笑完便又风轻云淡做好,同范无救一块坐着,身后的长桌上东瓶西镜均是齐全,墙中央挂着一幅字画,想来是出自哪个名家之手,笔迹有些眼熟。 “怎么呆呆的,是还未睡醒吧?” 闻言,范无救看向叶七的面庞,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真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 叶七微惊:“你放肆。” 放肆? 范无救颦眉:“你说什么?” 叶七又收敛了那怒意,细声道:“罢了,看你举止唐突,吓到了而已。” 范无救摇头:“你不是叶七。” 叶七脸色一变。 “他骂我一般都用家乡话,”范无救正经开口,惟妙惟肖来了句:“册那。” 叶七满面呆滞,良久,蹭的站起来:“什么话啊,黑面鬼,小爷我好心救你,你不感谢我,还骂人?” 叶七面庞扭曲,周边大宅的景色也跟着模糊淡化转为一片混沌。 青年的身影消失了,转为一只狐狸蹲坐在桌子上。 阿四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岔岔不平道:“看在你那些银子的份上,我才把你引走免得被黑山老妖的计划牵连,黑无常,换做小倩或者小蝶对付你,你早被吸干榨干啦!” 范无救看着叶七的幻像消失,本该是松了口气,心里却又莫名一阵空荡。 *** 那三日,范无救正是站在水中,默默看叶七。 叶七等了多久,范无救就陪他多久。 期间手伸向他面庞,却擦不掉叶七脸上的水渍。 一个新死的魂魄,单薄无力,更本碰不到人,他说话,叶七也听不见。 那日,他一出叶七的住所,昔日仇人与官府的人就都跟上来了。 他隐居多年陪着叶七,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都快忘了他早年仇家无数腥风血雨的时光。官府认得出那些惨死之人身上的伤口,便放出消息,吸引范无救昔日仇家来解决这刺客。 范无救不想将杀身之祸吸引到叶七身上,便独自一人领着那些仇家离开,厮杀一夜,却双拳难敌四手,败北而亡,抛尸河中,无人能寻。 待范无救再有了意识时,就已经是个鬼了。 死在水中便是水鬼,顺着河流而行,他看到了还在桥上等待的叶七。 对方抱着伞,一动不动注视前方。 范无救站在他面前,晃晃手。 叶七没有反应。 范无救又抬手,想碰碰他。 手指穿过叶七的面庞。 “叶七。”范无救叫了声。 青年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大雨倾盆,水涨船高,胖了小溪,冲垮了石桥。 叶七等他三天,终于还是离去了。 那之后,叶七找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用唱戏时攒的钱买间屋子,后来又娶妻生子。 他身子骨不好,不便种地,日子过得清贫如水。 而范无救被鬼差捉走后,则要下十八层地狱受罚,偿还他杀人的罪过。 受尽磨难,方懂人生可贵,范无救出来时,人间过了近百年,他是提前出来的,因为他选择做鬼差,积攒福报来偿还生前罪孽。 顺便,还能照应下人间的叶七。 自己害得叶七饱受酷刑,落下一身病。 如今,自己不需要杀人,而靠为鬼差赚银子。 这钱来的干净,他便能放心给叶七送去,此后生生世世来偿还那日的失约。 第43章 真假意 神荼环顾周围,林中起了瘴气,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朽的味道,枝桠间幽深黑暗的空间像是随时会有怪物探出脑袋来,张着满是毒牙的嘴咬上路人一口。 方才他嗅到一股淡淡香味,约摸是槐花香吧,失神片刻,眼前谢必安的背影就消失在薄雾之中。 神荼上前几步,迈过雾气却只看到晦暗的树林,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个样,看不出东南西北。 闭上眼睛,神荼捕捉空气中谢必安灵的所在,却发现,黑暗之中有一处地方散发着强烈的存在,丝丝怨气快赶得上十八层地狱了,触手一般蔓延在这片森林上空。 紫眼睛的冥主便转而向此地触发,刚一脚踏入兰若寺的边界,眼前闪过阵法之光,倏然天旋地转。 满地枯叶如浪潮般涌动,若是倒下,那便该倒入这潮水一般的树叶堆中,可身体却如同失重一般迅速向天空飘去。 不是升天,而是坠天,重力影响使神荼心脏略有失率,但他很快稳住,改为漂浮飞行,暂时稳住身体,眼前却是涌动旋转的天地。 乾坤颠倒,天地互换? “小把戏。” 神荼转手拿出战戟。 “区区乾坤阵,也妄图困住我?” 敛举力量,神荼挥手一击,直冲云霄。 金光驱散了布阵的妖气,幻境破灭之后,兰若寺没了遮挡自保的阵法,完整地坐落在神荼面前。 紫眸的冥主,冷静收手,下一击,便是准备破了兰若寺的大门。 “咯吱。” 一双手,自内拉开了兰若寺的门。 随风摇动的红灯笼下,谢必安立于门后,看了神荼,抿唇微笑。 “紧张什么,我没事。” 战戟顿在半空中,神荼眉宇间闪过一丝迟疑,却还是收起了武器,轻松越过虚空来到谢必安面前。 “方才怎么了?突然不见了人影。” 面对神荼的询问,白衣鬼差大大方方转了一圈给神荼看,道:“没事,你看,一点伤都没受,就是追着那女鬼来了这,结果弄丢了。” 鬼差语气轻快,旋即,又对神荼笑道:“我方才还担心你迷路了,结果一出门就看到你。” 终于,神荼开口了,他语气平和,似安抚一般回答:“无事便好,此地妖法众多,不宜久留。” 谢必安却摇摇头,坚持道:“我是来拘魂的,怎能放任那些灵魂被吞噬呢?这下好了,你也来了,那我们一块去找吧。” 说着,伸手拉着神荼的衣袖,将对方也带入兰若寺。 兰若寺一间禅房内,满地柔软的兽皮薄纱铺散着,凑成一片舒适的地铺。 姥姥与小倩看着面前的水镜,里头显示了白衣鬼差拉着神荼走进兰若寺的影像。 良久,姥姥道:“看,他被骗了。” 影像里神荼安安静静凝视鬼差的背影,任由对方拉着自己,不躲也不挣扎,没有所谓的冥主架子。 “幻枝模拟的型,一边不断试探你的本体,一边将最近的你的状态传给型,型气息模样都与你本体无异,如是这般,即便是冥主也看不出异常。” 姥姥说着,狭长的眼眸扫向陷在兽皮中的谢必安。 后者双眼紧闭,眼珠子时不时转动几下,却怎么都无法真正苏醒过来。 幻枝还缠绕着他的身躯,不断收集他这幅身体的一点一滴,好传送给一边的型,让对方更完美地模拟谢必安。 “想来,神荼是看中了你这幅模样,”姥姥抬手,划过谢必安的面庞“倒是俊俏的很,可惜……” 谢必安缓缓握紧了拳头,似是用尽全力了,但也仅能动一动手指,四肢大敞任由树枝缠绕着自己滑动,眼睛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但他听得到姥姥的话,通过幻枝的联系,他还能从假谢必安的双眼看到神荼。 “我知道,你看得见,”姥姥看到闭着眼的鬼差颦眉,似努力想醒过来“但黑山老妖看上你的冥主了,哪怕你是上古的神,他也要从你这拿下神荼。” “听说神荼因为沾染太阳真火而身负重伤,近些年又因为弹奏了浮生曲,消耗了很多法力,至今都为完全恢复,甚至有段时间只能维持孩童的模样,”姥姥若有所思“那黑山当是很有胜算的了。” 聂小倩拢着洁白的衣袖,一双秀美眼睛扫过谢必安,细声问道:“姥姥,小倩不懂。” “什么事?” “这喜欢,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懵懂的女鬼,死在最好的年纪,死后便被兰若寺的妖怪利用,不断引诱路过的男子来榨干精气。 在小倩看来,大多男人都是恶,色心起见,便什么道德伦理都不顾了。 这样的人,为何感妄言喜谁,爱谁呢? “神荼若是在乎这鬼差,为何这么轻易就上当?” 姥姥笑笑:“人啊……在乎的往往就是一副皮囊。” 说着,瘦长的指甲划过谢必安的脸蛋:“长得和你像,对神荼来说,便没什么区别吧。” 闭着眼的鬼差面色惨白的,双拳下意识握紧。 兰若寺里,薄纱曼摇,空荡荡的寺庙中时时传来女子的轻歌呢喃。 谢必安怕冷似得抱着胳膊揉了揉,哆嗦着:“这地方真邪乎,身为寺庙却一股脂粉气,真该掀了屋顶让阳光照它十天半个月,保准妖气脂粉气都被晒光。” 抱怨完,又扭头看神荼:“神荼啊,你是冥主,这种阴气重的地方,你该是能镇压的吧?” 见对方不答话,只是看着自己,谢必安又开始漫天大谈:“都说你是上古神明,天上封神赐官过舒服日子,你却自个呆在冥界对天宫之事不管不顾,真是洒脱,我服你……哎呀!” 光顾着扭头说话的鬼差冷不丁被绊了个跟头,脚下一滑栽倒,又眼疾手快拉住神荼的长袍,扯着对方一块滚在地上。 “啊哈哈哈……手滑、手滑……”鬼差笑的极为尴尬,抬眼,正对上那双好看的紫眸,喉结滚动,下意识道“神荼,你为何要守在冥界呢?” 二者凑地极近,白衣鬼差都可以细致数出神荼的眼睫。 黑白分明的眸子失神了很久,鬼差缓缓凑上前去,便是要亲近对方。 神荼也没拒绝,扶着对方的身子,手掌顺着背脊滑动,缓缓落在腰畔,停住。 此刻,鬼差嗅了嗅对方垂在耳畔的发丝,刚要落在唇上,却听神荼说了声:“找到了。” “?!” 幻枝被神荼一把扯出,“谢必安”失去了拟化形态的法宝,外形瞬间消淡了,化为氤氲的黑雾,腾腾升起,在寺庙天顶上逃窜。 “你装的,你骗我!” 手里捉着那些枝条,神荼完全不管那发狂的黑山,顺着幻枝的经脉便要向寺庙深处寻找过去。 幻枝一端连着使用者,一端连着宿主,顺着它定能找到谢必安。 “神荼!留下你的力量!” 黑山见被完全无视了,气得周身一阵翻腾,伸出鬼爪便要冲神荼背心抓去。 然,这间屋子的墙,却被一股力量自外炸开来,砖瓦凋敝间,露出一大块豁口。 黑山半途让一阵耀眼的火光截住,刺目的烈焰几乎要将他的雾体烧光殆尽,他当即用鬼爪挡在眼前,堪堪后退躲开。 豔丽的火光太过夺目,神荼当即看向那断层处,眼见外面的人影,满面惊讶。 第44章 冲冠怒(倒V) 水镜之前,姥姥与小倩皆是无言。 里面,那亲密依偎做一团的身影,谁看不出这*的意思。 眼看俊美的冥主俯瞰鬼差,微垂的眼睫敛着一汪迷离的紫色,想来冥界之主也是个情种,生着那一副极好的容颜,平日高高在上端庄威严,此刻也要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姥姥似笑非笑,小倩淡漠森然,地上爬动的幻枝一点点将谢必安的眉眼覆盖住,只叫他无能为力目睹这一切。 就如每次那些被引入兰若寺的人一般,要经不住蛊惑,把一切都交代在这了。 画面中,神荼单手覆着鬼差的后背,掌心正顺着那身躯一点点下滑。 突然,身后那些幻枝一阵骚动,纷纷迅速抽离退去。 姥姥与小倩警觉,均向身后看去。 却见一阵刺目的强光闪过,灼热的风铺面散开,姥姥与小倩均抽身躲避,躲过那炫目亮光的中庭,缩在屋檐角落里面带怯意。 满地的兽皮薄纱化为灰烬飘散,劫灰之中,谢必安双目泛着金色,踱步走到水镜面前。 里面,两个交叠的身影无比清晰,他抬手,长袖盖住水镜的平面,将那黑山存放在此的宝物收起。 然后,宛如没看到梁上的姥姥与小倩一般,又走出了这房间。 小倩与姥姥面面相觑。 方才那亮光,该是种火焰吧? 虽然只有一瞬的爆发,可那铺面的灼热能瞬间烧尽周边之物,地上的兽皮薄纱全部消失,地面盘踞着一大块焦炭般的黑色,有未曾来的及撤离的幻枝的残骸躺在那,黑黢黢的一根,风一吹就会碎成齑粉。 他俩无法想象,若是自己退的慢了一步,自己会下场如何。 “黑山不是说,散碎的灵魂不带前世的力量吗?为何……”小倩欲言又止。 姥姥摇头:“黑山还说,他此番势在必得呢,如此看来……罢了,小倩,那鬼差当真是好心放我们一命,其余别多问了。” 话落音,外头传来建筑轰然倒塌的响动,听这声势和距离,正是旁边黑山与神荼所在的建筑附近。 姥姥与小倩赶到门前,只见兰若寺主殿的围墙坍塌了一块,白衣鬼差就从那豁口长驱直入,一身灼热的金光像是轮小太阳,源源不断散发着光与热。 见此景,姥姥喃喃道:“生气就生气罢,别拆了兰若寺便成……” 若真要冲冠一怒灭了黑山,好歹也要给这的厉鬼妖怪们,留个屋檐避雨挡风嘛。 要说这黑山老妖,无人知其确凿的来历,只有传闻说他为一座山头所化,此山埋葬过不少神兽巫族的尸身,又被百物之血浇灌过,凭借着尸骨残余的力量修炼而成妖,力量与神兽巫族之力相近,再又有千年修为,如今算得上是妖中之王了。 鬼王对上妖王,姥姥与小倩这一妖一鬼也摸不准谁比较厉害,对于黑山老妖的自信,确实是有几分相信的。 现在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大殿之中,神荼还手握幻枝,紫眸看着那颓软的枝条打算顺藤摸瓜找谢必安,结果一阵地动山摇,此鬼却破墙而来,且自带炫光特效外备buff加持(谢必安原话),怎么这会看着……被黑山挟持并作为质子的不像是对方,反向是神荼他自己。 而头上,黑山老妖妖气外露,如黑色锁链一般袭向神荼,后者衣袍翻飞,转身挥开几道锁链,再踏风而起,轻灵闪避,让剩下那些锁链一一扎入地板。 黑山本想一举拿下神荼,再去对付那状态不对的谢必安,怎料神荼还未出手,先发制人的却是谢必安。 鬼差单手抬起,直指前方,黑山老妖只觉得空气里腾起一股燥热之风,强光似一只火鸟缓缓展开了双翼,翅膀扑扇之间,滚滚热涛在此处蔓延开来,耳畔有清脆鸣啼的幻音,那鸟儿直飞向上方氤氲的妖怪,张开鸟喙凶狠地咬过去。 “金鸣凤谛?不可用这招——”神荼怎不认得这招式,当即大喝一声。 谢必安单手抬着,置若罔闻只看着黑色被火鸟逐渐吞噬,贴在胸口的手顿住,缓缓垂下,露出护在那的水镜。 水镜怎会在此处? 神荼也是惊讶,此物曾是天界神器,只怕是那日大战之后,这黑山老妖捡漏偷走了这宝物,放在兰若寺供自己使用。 腾飞的火鸟追逐着逃窜的黑雾,逼人的热浪一点点消磨着黑山的法力,然而没过一会,谢必安却身形晃动,眼中一派金光骤然散去,他便膝头一软跪坐在地上。 神荼当即伸手接住谢必安,再抬头,那焰势嚣张的火鸟因为谢必安的脱力而形体消散,半空中鸣叫一声便不见了踪影,唯有方才那热浪的余温残留在空气中,昭示着惊天动地的法术确实在此处肆虐过。 黑山被火鸟追赶蚕食了一路,心有余悸地保住了一部□□体,再看神荼,无比愤怒道:“怎么可能,我试探过那些散碎的魂魄,明明无法再激活一点力量,为何轮回之后的鬼差却能使用‘他’的招数??” 神荼抬手,将谢必安耳畔的散落的黑发细细撂到耳后,鬼差闭着眼睛,方才使用上等法术的果决神色荡然无存,只是微微颦眉,不怎么舒服似的。 神荼细细看了,用指腹缓缓揉着谢必安的眉心,想揉开那块结。 黑山看着下头,他怒不可赦,可这两个却自顾自地温情脉脉起来。 一腔怒火被对方置之不理,他先是伪装要偷袭神荼不成,后又杀出个谢必安,二者一惊一乍彻底打乱他的计划,谢必安甚至放出了东皇才会的招数……千算万算,怎料谢必安竟然会恢复。 若是恢复了,那谢必安的价值该比神荼更高。 想到这,黑山那氤氲的身体又散开,蓄起全力要一举攻下神荼。 “太一。”神荼试探着唤了声。 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必安。”神荼又唤了一声。 白衣鬼差哼了哼,似在回应。 “下次别那么冲动了。”神荼叹息,将鬼差平放在地。 “黑山,”神荼起身凝视那反击的妖孽,森然寒意自周身散开,紫色的眼睛中倏然竖起一道立瞳,凶光毕露“你可是在逼我宰了你。” 话落音,大地一阵晃动,黑山只觉得,眼前有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随即,头上的建筑受到了挤压冲撞,房梁断裂砖瓦簌簌掉落。 他刚躲开一块碎石,随即让一股大力掼在本体后背,瞬间压制在地上。 兰若寺主殿破碎的瓦砾之上,一只通体黝黑的四蹄野兽拔地而起。 低下面容狰狞的脑袋,鼻腔喷出一股恶气,铜铃似得立瞳看了那在蹄子下挣扎飘动的黑山老妖,张口时,低吼之声宛若来自洪荒天地之间的战鼓声,听闻者皆觉得身躯心肺都受到震撼,惊惧、害怕。 面对这样一只庞然凶兽,躲在一边的姥姥与小倩皆是面容青白,想要逃离,双腿却像被下了定咒无法动弹。 黑山也显露了真体,大量黑雾滚动,阵势一时间竟能与那凶兽的身躯相匹敌。 可那凶兽双眼满是不屑。 张嘴,利齿直接撕扯那黑雾,一扭头,生生扯去一大块。 黑山凄惨嚎叫一声,挣动之时挥断了周围的树木和断壁残垣,却仍然挣脱不了凶兽的桎梏。 凶兽不顾黑山的挣扎,面庞被黑雾划出细小的伤,它口中用力,直接咬碎那块本体,随即,低头又是一阵撕扯。 那盘踞北郊树林兴风作浪百年的黑山老妖,就这么让凶兽一点点撕扯拉坏,一口口咬的粉碎,化去妖力,不给返还的余地。 黑山也意识到,在这习惯于战斗的凶兽面前,正面冲突他是一点优势都没有。 情急之下,他高呼:“冥主饶命!我原献出一样宝贝,只求冥主别消灭我元神,留条生路!” 紫眼睛的凶兽撕扯的动作顿了下,冷冷看那妖孽,等他下文。 黑山见状,一阵翻腾,吐出一个小锦盒,哆嗦着托起,打开。 一丝丝微弱的金光飘散出来,柔和温暖。 看到那光芒,凶兽的立瞳微微扩散了些,凛然的阴森眸色里流露了些许温情。 “那日太一大神去地果决,谁人都没料到他会选择自爆与巫族同归于尽,更不会想到准备法器为其收集魂魄……说来也巧,我那日正巧得了这方寸锦盒,您离去后,我又收集那方天地里他剩余的魂魄碎片,都在这了!求冥主开恩,别灭我元神!” 第45章 是我的 那柔光四溢的小盒子中,细碎的灵魂像是一汪流金。 盒子漂浮在凶神面前,那么丁点大,仿佛对方一个喘息之间便能把它呼出十万八千里之外。 对方也意识到这一点,庞大的身躯逐渐收起,再定睛时,又是穿着玄色长袍的人形漂浮在空中,双手小心翼翼托起那锦盒,宝石似得紫眼睛盛满温情看着那流金魂魄。 身上压迫着的蹄子撤去,黑山老妖立刻起身,见神荼只关注着那魂魄,立刻化为一股飞烟,嗖地逃窜离去了。 逃离瞬间,黑山听到耳畔响起那低沉的声音,染着隐忍杀意:“别让我再遇见你。” 黑山听得肝颤,原想这神荼躲在冥界千年不露面是因为元气大伤,如今看来,只是人家愿意呆冥界。 而再看谢必安,黑山又是一阵怨恨。 当年这家伙就是上天入地恣意妄为,如今又是无孔不入坏人好事。 真天杀的,活该魂飞魄散! 他此番被神荼毁去大半本体和修为,往日他在兰若寺作威作福,想来那些妖孽鬼怪一见他弱势了便再也容不下他,这下可好,去处也没了,他此刻须先找到一处能让他安生修养的地方。 黑山迎着东方逃去,丝毫不敢停留,只想着东边有仙山灵草,若他能求得一些灵物,说不定能恢复地更快些。 半空中,神荼将那锦盒盖上,收入长袖之中,旋即落地,直奔谢必安身边。 鬼差躺在一片废墟里,他周边一圈被下了守护的术法,完全没被波及。 神荼屈膝半蹲在对方身边,小心抚摸了对方的脸,柔声道:“谢必安?” 那睡得不怎么安稳的鬼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的神荼。 然后,抬手,举起那水镜……咔,敲了冥主的脑袋。 躲在断柱后的,姥姥和小倩二脸呆滞。 神荼那柔顺的黑发被水镜撩起了一撮,紫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对方,完全没料到,温情脉脉之后,是一记敲打。 谢必安虚脱地睁着眼,看了神荼,咬牙切齿,断断续续,底气不足,道:“你个,见异思迁,的……” 气绝,又昏了。 神荼:“……” 冥主取过水镜,挥袖拂过镜面,只见那最后的画面是自己和黑山幻化的谢必安的身影。 一时间,前因后果了然。 谢必安会爆发,是因为看到自己被黑山勾引走了? 释然,又觉得好笑。 看到自己被勾引了,所以气得连洪荒之力都使出来了? 当真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里却诚实地让人感动。 不远处,范无救拖着嗓门叫唤着:“老白?老白?哎呀怎么我好容易赶回来,这兰若寺就被拆掉了呢?” 范无救拖着一长串鬼魂浩浩荡荡赶来,口中还吆喝着:“遇到个好心的小妖怪帮我找到了这些魂魄,我们可以回去交差了……老白?!” 看到昏倒的谢必安,范无救紧张凑上前,打量对方状态。 见魂魄无碍,这才放了心。 “冥主,这是怎么回事?”范无救环视周围,瞄到躲藏的姥姥与小倩,也无暇去管。 神荼沉吟片刻,道:“先回冥界。” 语毕,弯腰小心将谢必安抱起。 谢必安抱着那水镜,睡得天塌不惊。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以人魂之力使用神的招数,谢必安这是把力气消耗地差不多了,才会陷入昏睡状态。 休息一晚就好了。 冥主开了鬼门,抱着怀里的,身后跟着范无救,范无救牵着一串鬼魂,浩浩荡荡就回冥界了。 红光过后,兰若寺——的半片废墟之中,小倩恍惚回过神来:“姥姥,冥主走了,黑山也走了。” 半晌没得到回答,小倩莫名地看向姥姥。 “拆了,拆了一半,居然给拆了,这可是兰若寺啊……” 心疼的碎碎念不断响着,一鬼一妖相顾无言,四下皆残垣。 *** 面前,屈原、崔钰、谢辛以及顶着自己脸的黑山,一水儿的白衣翩翩笑容和煦,对着那个紫眼睛的俊美人儿道:“冥主,后宫三千佳丽,你选谁啊?” 谢必安呼吸一滞,被口老血哽住了喉管,幽幽转醒,满心落魄。 老子的神荼!你们这帮小妖精啊…… 吐出一口气,谢必安又缓缓回味过来,无论屈原、崔钰或是谢辛任一个,断不会说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话,是自己主观意念太强,居然在梦里能yy起这三位大神。 屈原的嘴,崔钰的笔,谢辛的才,无论那种都是自己极为佩服的,自己是失心疯了才会做这种梦。 不过,自己是怎么才失心疯的? 昏迷之前的那些事在谢必安脑海中逐渐苏醒,霎时,水镜中那两个交叠的身影化为ak-47杀入谢必安的思维,势不可挡地把理智一股脑突突突了。 一个顶着自己脸的妖,居然成功把神荼给勾引走了。 谢必安气了好一阵子,也没分清自己在意的到底是神荼被勾引了,还是对方用了自己的脸。 可无论哪种都让他怒不可赦。 啊对,那之后,自己只觉得眼前一阵精光,便没了知觉,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抬眼环视周围,不是兰若寺,也不是无常府,雕梁画柱,殿中宽敞,正前方的台子上,摆着一架古琴,还有一面镜子。 那镜子好像就是自己窥探神荼与黑山奸|情的那面,而这地方,好像是神荼的琼醴殿。 谢必安猛地掀了身上的锦被。 发生什么了,自己怎么睡在这?神荼呢?那满坑满谷的妖怪呢? 来不及等他思考,大殿的门被推开,正是神荼站在那,一双宝石似得紫眼睛温和看着自己。 没错,温和地快要融化那种眼神,看的谢必安有些心慌慌的。 怎么一觉醒来,对方就变了副模样,往日那份矜持冷静少了,些许温情藏在紫眼睛里,让那双本就很好看的眼睛变得更加吸引人。 “你醒了。”神荼开口,语气十分宠溺的“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谢必安听地耳朵一酥,随即用力摇摇头。 “我没事,发生什么了?”鬼差紧张地看着神荼,迟疑道“你……有没有,被黑山怎么样?” “恩?”脑袋微微一偏,披散的黑发也一波晃动。 谢必安心道这有点萌你犯规,耐着性子道:“我指的是,那个黑山老妖化成我的模样,来勾、勾——骗你,你没上当吧。” 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勾、引,虽然那水镜里的画面就是如此。 “我没事,”神荼笑了“我认得出你,谁都骗不了。” 谢必安舒了口气。 “不过,开始确实有被勾引到。” 谢必安瞪圆了眼睛。 “毕竟,你一直躲闪,罕少那样看着我,我突然见了,难免有些着了他的道。” 说着,神荼踱步走到床边,径直坐在谢必安身侧,直视那目瞪口呆的鬼差,缓缓道:“我没有见异思迁,只是想多欺骗自己一会,催眠那是你在看我。” 语毕,双手捧着谢必安的脸,神荼十分轻巧熟稔地吻了下嘴角。 末了,浅笑:“但这些事只会对你做。” 谢必安:“你你你……” 又被吻住。 “唔唔唔……” “你看我被黑山勾引了,所以来要把我抢回来?”神荼贴着谢必安耳边,沉声道,磁性的声音撩得谢必安耳根发烫。 “其实有个方法,比其余任何的都有效果,要不要试试?” “啊?什么啊?”被亲的满脸通红的谢必安脱口而出。 稍后,反应过来自己这话中的邀请之意,想改口却来不及了。 温热的唇舌附上来,细细吮闻,鼻翼间浮着淡淡的桃花香味。 谢必安看着那细长的紫眼睛,心想:天时、地利、人和,今天好像没有任何理由来拒绝了。 第46章 投喂中 紫眼睛眯起,像靥足的猫一样惬意。 谢必安亲的脑袋晕乎乎,感觉那灼热的吻在面颊,身上游移,自己原本鬼魂之躯,一派冰凉毫无温度,却被神荼点火似得满满捂地逐渐温暖起来。 他想起晚上睡觉的时候,自从带上了小娃娃神荼,便能得到一个热乎乎的被窝,以及一整晚舒适的安眠。 成为鬼魂之后,谢必安愈发贪恋阳光、温暖这些和生命挂钩的事物,阿荼是神,是超凡类的生者,也是这冥界唯一有体温的。 天天窝在一起,谢必安早就习惯对方和自己在一起的感觉了。 二者之间只隔着一层纸,一指便能捅破,而后便是顺理成章的亲密无间。 投喂中,张嘴!!! 投喂中,张嘴!!! 投喂中,张嘴!!! 投喂中,张嘴!!! 投喂中,张嘴!!! 投喂中,张嘴!!! 谢必安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就这样顺从神荼,一块滚床单了。 大概是对方温柔的模样太诱惑人了。 没有醉酒,没有法术,清醒的神荼清醒的自己,谢必安第一次见神荼时,就觉得,这男人好看地不得了,活脱脱的男神,近在眼前却可望不可即的。 现在,他在自己怀里。 眼睛里是自己,口中唤的是自己名字,和自己一起奔赴高|潮,一起回味之后的余韵。 哈哈,牛头马面,冥界神荼粉丝团,你们男神现在是我的了。 老子一日称霸,尔等终究是炮灰! 满心欢喜地抱紧神荼,谢必安顺着对方动作哼哼唧唧起起伏伏。 唯一困扰的就是这持久性,太好了点,老子的腰—— 这一场翻云覆雨,持续的时间有点……长。 子时,谢必安恍惚醒来,身上腰有点酸,勉强能走路,遂缓缓探出半个身子,想捞了地上的外套披上。 一双胳膊无声无息探过来,揽住那截窄腰,拉进被窝,又是一阵哼哼唧唧。 次日,谢必安嗓子有些哑,看神荼闭着双眼,小心翼翼揭开一点被子,偷偷摸摸要爬走。 脚踝被抓着,直接拖回去,神荼附上去,继续嗯嗯啊啊。 第三日,谢必安再睁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爬上些许半崩溃的血丝,口渴了。 一扭头,某神手执一壶桃花酿,柔情似水给谢必安喂下了,酒壶一丢,亲吻铺天盖地。 “唔……不行,我会脱力的……嗯……肚子饿,啊……” 满意听那不安分的嘴巴说出的声音逐渐变调,断断续续连不起来,某神笑:“鬼的话,交|媾是能补充精气的,饿了?那我再努力一点……” 第四日,谢必安抱头惊恐醒来。 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神荼!你是冥主,我是鬼差!我们都是有大事要办的!你日日淫宣不早朝成何体统!” 榻边的紫眼睛流露些许忧伤,一口磁性的低音炮缓缓道:“我是太开心了,等过这么漫长的岁月,好容易才把你又盼了回来,又费尽心思让你接纳我,如今恨不得时刻和你在一起,来化解那些没落的蹉跎岁月……” 声声控诉,惹人心疼,我见犹怜。 看不得对方委屈一点,谢必安立刻上当:“啊,别难过了,其实我也很心悦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很棒,是我喜欢的类型。” “真的?”神荼喜悦不已,凑上去对着那薄唇亲吻。 “唔唔嗯嗯……嗯?”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于是,n天过去了,终于起床了。 气色好一圈·皮肤光嫩水滑·法力充沛爆表·谢必安:虽然很累但是鬼这个交|媾能补充精气的体质真是根本停不下来嗷嗷嗷。 神格附体·上古凶兽·真·精气十足·神荼,一脸满足:呵~ 第47章 四骏车 谢必安低着头,将里衣穿好,一条衣带不安分地飘到身后,他下意识要去捞回来,随即,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掌心托着那衣带穿过谢必安腰畔。 下巴搁在谢必安肩头,神荼半垂着眼帘,似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含糊,两只手灵活地替对方系好衣带,再顺势揽住那窄腰。 谢必安菊花一紧,连忙推拒:“别继续了。” 话出口又忍不住抬手捂住嘴,他喉咙沙哑走音,说话都带着一股别样诱惑感觉,听得他自己都要有反应,何况神荼。 耳畔的呼吸又重了点,神荼一手抬着谢必安下巴凑上去亲吻一阵,手不安分地在那腰肢上摸了把,才恋恋不舍放开。 “不动你。”说着,只是为谢必安穿好衣服,便后退一步。 谢必安这才松口气,刚转身,又让神荼捧着脸,正面再蹂|躏一会嘴唇。 “唔……”谢必安眯着眼,回应那深吻。 怎么评价这几日的放浪形骸——鬼的体质摆在那,精元这种东西是能增强法力的,而神荼又是个真神,灵力强的一塌糊涂,这一个输出一个吸收,让一切亲热配合地天衣无缝,如今,除了嗓子叫哑了,腰和某个不可细说之处满是酸痛异样的感觉,其实现在的谢必安体力真好的能绕着度朔山跑圈,灵力充沛气色红润,和先前那种惨淡青白的鬼样完全不同。 完颜值都蹭蹭上了几层,谢必安捂脸无声大笑,心想简直是好的没天理了。 神荼技术也很好,就是那一股子猛上的劲儿太混账,有种和野兽办事的感觉。 “你看着完全不是那种生猛的类别。”谢必安吐槽。 神荼含蓄道:“我本体确实是兽类形态,要试试吗?” 鬼差果断认怂:“免了……” 那堆衣服早被琼醴殿的小精灵们弄干净了,还用熏香晕过,谢必安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发现自己现在连身上的味道都和神荼一样了。 油然而生“这个家伙如今是我的了”的满足感,谢必安很想拥抱对方,但念在撩骚不成很容易惹火上身,他生生忍住,默默把那欢歌笑语彩云飞的自己藏在心中。 然而,衣服都穿好了,谢必安摸了摸腰畔,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身上东西都在这了?”谢必安环视周围,只见自己捉鬼那一套都放在台子上,和浮生、水镜放在一起,有种攀高枝同台共处的感觉。 “遗失什么了吗?”神荼问道。 又确认过自己身上带的,桌子上放的,最后谢必安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鬼差令好像丢了。” 神荼沉默。 “好像是在兰若寺那会的事……我要把它找回来!”谢必安风风火火就要往外走,然而还没走几步,就扶着门低着头好一会没动。 哪怕体力值max,这该酸痛感也不适合剧烈运动。 神荼自后方悠然走来,单手扶着谢必安,道:“小东西,不着急。” 谢必安不由叹息,碎碎念:“那是你给我的第一个手工艺品啊。” 虽然是例行公事,每个鬼官都会得到的小玩意。 神荼呼吸一滞,情难自禁拥抱对方。 “我陪你去找,不用担心。” 谢必安默默把脸埋在神荼肩头,心想:冥界规章明码写着丢失鬼差令要扣俸禄一年,但现在神荼好像不记得了,艾玛,好紧张! 冥界,神荼优哉游哉准备打点,美其名曰“寻找丢失的鬼差令”,实际上抱着一颗“新婚后蜜月人间行”的心思。 于是,出行那一日,谢必安捧着从孟婆那借来的汤碗,喜滋滋地上度朔山去找神荼,结果被琼醴殿前那架珠光宝气金光闪闪的马车活活镇在门口。 四匹高头骏马身形黝黑健壮,背后红色的鬃毛如火焰般鲜艳飘逸,身后连着的那车体为黑面金纹,轮缘一圈尖锐的突刺,似乎是战车才会配备的防御机制。 骏马斜眼看了谢必安,嘶鸣一声,背后的鬃毛飘扬,健美的肌肉纹理染着一层油光水滑的鲜亮色泽,马蹄得儿哒刨了几下地皮。 幽冥四骏:看我鲜亮的毛色,看我火焰般的鬃毛,如此健美英俊的马,你不想摸摸,不想骑骑吗? 谢必安似被感染,小心翼翼凑上去,伸出爪子想揩油。 幽冥四骏拘谨着低下优美的颈项,打着咴儿:求爱抚,求驾驾。 “咔。” 神荼冷不丁敲了下门板,不知何时站在那的冥主,用那双看穿一切套路的紫眼睛睨着幽冥四骏。 四骏马尾一甩,直起脑袋站好,目不斜视,心无杂念。 谢必安那手堪堪与那马脑袋擦肩而过。 “上车吧,”神荼又恢复那温和的笑意,凝视谢必安“就乘它去人间。” 谢必安目光恋恋不舍看着神驹,痴迷道:“好帅啊,可以摸吗?” 四骏满面期待。 神荼满面宠溺递给谢必安一条马鞭:“都是畜生,能驾就别摸了。” 谢必安小小失望地哦了声,想起当年被马面撅过的那一蹄子,恹恹收爪。 四骏忧伤脸:我们参与过上古大战!我们为大神立过战功!我们跪求大神爱抚! 护送谢必安上车,神荼皮笑肉不笑丢给四骏一个眼神:藏起那点龌龊的小心思,现在他只能给我顺毛,本座一日在此,尔等终究是炮灰! 最终,四骏连被谢必安“驾”的愿望都没达成。 一只夜叉担任了车夫,勤勤恳恳地挥鞭子驾四骏,四骏飙泪得儿哒狂奔。 他们果然没看走眼,当年太一把这臭脾气的凶兽从冥界捡回来时,他们就料到,终有一日,这混账东西一定会和自己争宠,从他们身上抢走那属于太一大神的爱抚! 马车中,谢必安坐在软垫上该吃葡萄吃葡萄,该看神荼看神荼,看完觉得那双紫眼睛在幽暗的车厢里散发着诡异的绿光,不由咕噜一下咽了口口水,下意识要坐远点。 他挪一寸,神荼挪一丈。 谢必安被神荼一双手按在对方腿上,只见那双紫眼睛闪着危险的光,灼灼盯着自己:“马车上,节奏不错。” 谢必安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腰,满面纠结:“收敛点……” 话未落音,马车不知轧到了什么东西,猛地颠簸了一下。 二人双腿一阵摩擦,谢必安明显感觉到,坐下有样事物缓缓抬了头。 然后,裤子就被扒了。 “我!¥#……” 外头,夜叉鬼说了声:“冥主,不好意思,轧到一只狗,对方没事,就是有点颠。” 神荼传音:你做的不错。 夜叉鬼:??? 幽冥四骏:飙泪飙泪,那混账兽对大神做了不可描述的事,我们俊逸潇洒艳绝三界的大神啊,嘤嘤嘤。 马车摇摇晃晃奔去人间,若有人不巧在夜色中抬头看看天,大约能看到有驱车影子划过月色。 在东方,大家会猜是玉兔夜奔,在西方,大家会猜,是圣诞老人。 第48章 楚留香 夜凉如水,月色如勾。 三进院落的四合院里,楚留香端坐房檐之上,手边摆着酒壶,秀逸清澈的双目安静凝视大院中的一点一滴。 此番洛阳之行,来此红枫小筑,他是要取走一样东西。 楚留香好友遍布天下,江湖人士讲求一个仗义,帮人救急,此番势在必得。 从今往后延续三天,每日丑时,这红枫小筑会相继奉上三件宝物,来往金主皆带面具,适时方竞价拍的此物。 若说是寻常宝贝,那就不必这样神秘了,红枫小筑依傍群山处地僻静没有人烟,而此次发送的请帖也具有针对性。 据说,这次摆出的三样东西,都不是人间物。 所以,这前来的人,定是非凡富贵,而所求的,也不仅是宝物,而是这非人间之物背后的仙家之事,幽冥之事。 楚留香本是细想,不期然抬眼一看,却发现西北角的围墙上,有个白影子正奋力向墙头攀爬。 此人似乎不会武功,这爬墙的动作堪比十岁小儿,手脚并用,毫无潇洒飘逸可言。 楚留香摇摇头,脚下轻点砖瓦,悄然无声地一跃而去。 那白衣青年好容易把一只脚搭在墙头,一抬眼,就看到身形玉立的楚留香在他面前,冲自己探出一只手。 青年笑笑,拉着楚留香的手一股气走上了屋顶。 适时收手,楚留香觉得此人手心极凉,碰触到皮肤像是摸了冰块。 还未多想,便听对方道:“多谢阁下相助,想必,您就是胡大侠所说的那位楚留香侠士吧?” “哦?胡铁花所说之人便是你?”楚留香讶异,扫过面前的青年“那个和他斗酒喝了一天一夜,连干三十八坛陈年老酒还面不改色的豪杰?” 楚留香本想的是,拥有这等酒量的应该是个身板结实高大,行为豪放的男子汉,起码是胡铁花这种型号的,而面前的青年俊秀端庄,身材颀长,怎么也不像会豪迈举着大坛灌酒的那种。 面前的青年微赧,还是拱手道:“正是在下。” 这白衣青年正是谢必安。 说来也是巧合,他难忍骚扰而从神荼的马车上仓促撤离后,直接滚落人间,本该一筹莫展,却偶遇一个废弃的酒窖,在里头看到位豪迈畅饮的汉子。 对方见了谢必安,也不认生,招呼对方一块喝。 酒可是鬼最喜欢的饮料之一,谢必安恰好渴了,也不拘束,走上前去拎起一坛大的,揭开封泥便畅饮起来。 承蒙谢玄千杯不醉的体质,当下又愁没去处,谢必安干脆坐在这陪对方喝起来。 结果,一天一夜喝下来,谢必安一点事都没有,而面前的人类在喝完第三十六坛时,捂着肚子奔出门口,哇的一声吐地天昏地暗。 谢必安同情地给他抵了块布料擦嘴。 而后,这汉子说,他叫胡铁花,还说谢必安如此善饮,千杯不醉,想来是位豪侠,定要结交个朋友。 就这么着,谢必安和胡铁花认识了,而后,又被推荐了楚留香这个大腿。 “嘿!我有个老熟人,天下大事没有他搞不定的,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说来听听!”胡铁花听闻谢必安丢失了东西正在寻找,便一拍大腿包揽了下来。 或者说,顺带替楚留香包揽了下来。 “我这东西是个木牌,最初是落在金华城北郊,遗失了一个月左右,此物……不属于人间,自带灵气,可通幽冥。”谢必安简单描述了自己丢失的鬼差令。 此话到了楚留香耳边,香帅笑道:“不属于人间之物那便要去不属于人间之地索取,红枫小筑素来展出通灵宝物,阁下若真有心,那就随我去红枫小筑看看吧。” 于是乎,谢必安辗转来到红枫小筑,而楚留香则早他几日在此地,将各路情报巨细无遗全给收集了。 “这三日一共摆上三件宝物,一把剑,一本书,一块木头。”屋顶上,背对着月色,楚留香与谢必安并肩而坐,二者中间放着两壶清酒,眼下灯火通明的红枫小筑里,宾客纷至,带着面具的神秘面庞印着灯光烛火,皆是三五成群相伴的。 他们入门时,都要交上请帖,领取一面通行牌。 “一把断剑,一本残卷,一块朽木。”楚留香补充。 “听起来一文不值。”谢必安耸耸肩。 “然,为这三样前来此地的,”楚留香随手指了几个“江南富贾朱真、当朝王爷宣玖琅、西域驼山姬无赦。” “商人、朝廷、外族。”谢必安反应过来。 “所以,哪怕是残破之物,只要不是人间的,那便有难以估量的价值,可能与成仙成魔,永生不朽挂钩,这对于掌握至高权贵之人来说,是最后想要得到的。”楚留香三言两语道尽下方来客的意图。 谢必安失笑:“没错,死后人便与世间荣华富贵无缘了,可死亡的意义不仅在于告别财富与权贵啊,苦苦追寻永生,难不成是觉得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把这些东西囊括在手?” “哦?谢兄这意思,是不畏惧死亡吗?”楚留香看向谢必安,薄唇带着一点笑意,让他俊逸的面容显得温情不少。 “死亡不可怕,也不是终结。”谢必安坦言,心里嘀咕着:要知道,冥界有山有水有城市,还有个特别帅的冥主叫神荼,不见见当真是吃亏。 而且,自己就是亡者,何须再畏惧? 楚留香洞慧的双眸看着谢必安,缓缓道:“谢兄这份大度,仿若是天外之人才会有的。” “哦?楚兄也会惧怕死亡吗?”谢必安讶异。 俊美的盗帅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怕啊,这酒我还未喝够呢,那红袖、宋甜儿也绝对不舍我就这么死去啊,我怎能让美人为我流泪?” 好个风流人儿。 谢必安牵起唇角,突然,楚留香将一副面具,一面通行牌递到谢必安面前。 “戴上,大门关了,我们该下去,同大家一块看看,这三样宝物的模样了。”说着,楚留香手执一副单薄的银面具,遮住了自己英俊的眉目。 红枫小筑外有一圈木质的小花架,上面摆放了郁郁葱葱的植株,想来它的掌管者是个极有雅兴的,不少植物还是中原见不到的稀有品种,植物们静默间提高了小筑的身价和别致,无声中取悦了此地贵客。 谢必安与楚留香混迹人群之间,想着周围都是非富即贵的存在,谢必安那一身白生生的衣服看起来十分朴素,好在楚留香也在他身边,让他不至于承受太多打量的眼神。 二者衣着低调,谢必安那身无常鬼的白衣堪称朴素,在一帮锦衣华服中反而显得抢眼。 小筑中有三层楼台,谢必安本是同楚留香停留在地面上的,无意间,感受到来自台上的目光,下意识看过去,却在三楼的层层纱幔之后,瞧见了个玄袍墨发的身影。 一副镂花金面具遮着半张脸,留着线条优美的下颚,薄唇似笑非笑,看向自己这边时,谢必安分明在那面具空廓的眼眶下看到了抹艳丽的紫色。 果然,对方也循着鬼差令的踪迹赶来了。 一见对方,谢必安就会想到马车,想到马车,那养了几天的腰又有点发酸了。 他这辈子都不要坐马车了。 刚下此毒誓,那楼台上的黑色身影动了动,似要向自己这边走来。 谢必安立刻后退一步。 亲亲宝贝阿荼,别现在就发作好吗?我的腰才好了几天…… 像是听到了谢必安的挣扎,黑袍的人儿动作一顿,然后,薄唇无声张开,说了什么。 谢必安一眼就辨认出来。 “歇好了,玩够了,就回来吧。” 羞赧的感觉涌上,谢必安面庞微热发红。 前几日因为点小矛盾,他从凌空的马车上跳下离去的冲动此刻被神荼那近乎宠溺的纵容烘烘融化。 觉得太黏糊,想外出几天玩玩失踪? 好啊,去罢,我允许,只是,时候到了,你还是要回我身边的。 这般笃定,谢必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想着,好歹这份挣扎逃跑为自己争取了几日的休息……其余,回去再慢慢磨合吧,某神那热情如火的状态实在是需要消磨冷静点,否则,他还要继续躲。 “看那。” 谢必安还惦记他那些小九九,突然,身边楚留香扬声提醒,二者都看向小筑的主楼。 不似别处,奉上宝物都要命二八的妙龄少女捧着献到观众眼前。 这红枫小筑请来的奉宝者,都是和尚。 第49章 借天命 相传前秦时,中原地带佛教文化逐渐兴起,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坚就曾遣大将军吕光攻伐焉耆,继灭龟兹,为的就是得到高僧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做通三世论,三世即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或称前世、现世、来世。 谢必安听着上方的介绍,知道说的是鸠摩罗什参透了三世秘诀,著了孤本,然而时代变迁,孤本仅剩残卷,如今辗转被小筑的主人得到,放在这供大家参阅一二,再由来客竞价,价高者得。 谢必安周围均是跃跃欲试的人们,今日这孤本是第一件宝物,所说之事倒是让谢必安想起图坦卡蒙棺椁上写的那句“我看见了昨天,我知道明天”。 而过去与未来,又让谢必安联想到“浮生”。 那日在琼醴殿,小神荼告诉自己古琴“浮生”的功能便是让人淡忘此生,而想起前世未来。 该不会那位鸠摩罗什是听了浮生的琴音才想起前世来生,然后写了这本书吧? 被自己脑洞给惊到,谢必安还在自我安慰没这个可能的,而台上的僧人已经解释完残本的意义,改由掌执会场的人来宣布竞价了。 从五千黄金起,一次抬价可加一千金或者加一万金。 这种起价就足以让在场大多人沦为单纯的看客,眼睁睁看着有实力的人挥金无数,争夺宝物。 谢必安和楚留香是混入人群,自然不会举起自己的同行牌参与叫价,便眼看着周围人如痴如狂追逐三样宝物。 这时,谢必安看到,台楼上的玄袍人抬了手,没有直接说明价格,而是手执笔在侍女托上的半盘中写了几笔,再由侍女将那纸函递到掌执会场的人手中。 那掌执者见了字条,先是微怔,随即看向楼台。 比起神荼,那些疯狂叫价的权贵更引人瞩目,谢必安单纯因为认出对方,才会注意神荼的举动。 楚留香见谢必安默不作声看着楼台,顺势望去,见了神荼的侧影,细细打量了一番,评:“气宇非凡,谢兄认识?” “何止认识,”谢必安喃喃“总觉得他又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果不其然,掌执者将此字条交由侍女送到后方的帷幔之后,该是有谁在哪等候,没一会,侍女快步走出,贴在掌执者耳畔说了什么。 “诸位,”掌执者发话“我们已经拿到了全场最高的报价。” 众人一阵沉默,良久爆发了。 何许人也,能在满场商贾权贵中脱颖而出?? “明日丑时,将列出第二样宝物,还请诸位归房歇息,主人已经为诸位准备好了房间修养。” 掌执者还在说话,谢必安没心思听了,眼见神荼转身离去,便抬脚要跟上去。 “去哪?”楚留香跟上谢必安。 “我有点在意,那个人出了什么价。”谢必安逆着人流,不小心冲撞了别人,最后让楚留香拉到一边。 “你要走到他面前,然后当面询问?”楚留香摇摇头“若你想这么做,那开始就该同他一起来这。” “我和他有点小矛盾所以兵分两路了……但问个问题应该不会激化什么。”谢必安被楚留香的话提醒,目前他是闹脾气潜逃中,这样堂而皇之地跑去见神荼,不就等于猎物好容易溜走了,没多久又屁颠屁颠地跑回去自投罗网么。 于是,先前的自信又被苦恼一网打尽了。 楚留香看对方越说越没底气的模样,也猜到一二,便道:“要问报价,不问庄家就问买家,谢兄,随我来吧。” 买家? “你认识小筑的主人?”谢必安惊讶道。 楚留香挥了挥手中的通行牌:“否则,又如何得到此物。” 谢必安这才弄懂楚留香的套路。 原来楚留香来此地几日,是和小筑的主人认识了,这才了解了小筑的规矩,并且跳过邀请函环节直接弄到了通行牌。 胡铁花说的果然不错,这世上没有楚留香做不到的。 红枫小筑旁的建筑为五进院落格局,既然是主人那铁定住小筑里,其余宾客统统请到五进院落里入住,谢必安随楚留香就留在小筑里,待宾客走的差不多了,却看到西域来的那个姬无赦直挺挺杵在小筑的院子里,被两个侍女拦着。 “公子,时辰已过,所有客人都不得在小筑过夜。”那侍女拦着姬无赦,振振有词道。 “我要见你们主子,闲杂人等都退下!”姬无赦左右看了那些美貌的侍女,开口不逊,显然未把这两个女子放在眼里。 “还请客人配合,红枫小筑的规矩即是如此,若有人坏了规矩,我等也只能例行公办。”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彼此脑中都是同样的念头。 姬无赦也不是善茬,深吸一口气,再展开双手,一股浑厚的内力喷涌散开,这正是要发威运功的节奏。 两个侍女也不示弱,摆起架势,誓要将此人“请”出去。 谢必安与楚留香就在小筑主楼的屋顶上,眼看那西域高手与两个侍女缠斗做一团,姬无赦内力雄厚,练得一套外族神功,势头直压两个娇小女子,后者扛着誓死维护红枫小筑规矩的气势,无论如何不松懈半分,两方打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真分不出结果。 就在这时,屋里响起一声雍容的女声:“香帅见我这小筑的女子被外族蛮子欺负着,难道就要这么屋顶上看着,不管不顾吗?” 谢必安立刻看向楚留香,又看看脚下踩着的屋顶,那女声明显是用内力发出的,回响在屋顶之上,清晰无比,让人无法忽视。 沉稳的楚留香轻笑道:“红夫人,怎知我在此地?” “屋顶上一片杂音,我这小筑可没有上梁的野猫。”女声嗔怒。 “哈哈,可惜,时间已过,这小筑的院子是不准客人再踏步了。”楚留香又道。 “你楚留香怎是普通客人?凡事总要为你开个特例。”红夫人此番话,正是为楚留香放宽了红枫小筑的规矩。 到此,再无拒绝的理由,楚留香起身,朗声道:“那红夫人这两位侍女,我定要救下了。” 谢必安听得二人一来二去,便是折扇翩飞,楚留香施展轻功落入小筑院中,对上那西域高手。 看着院中高手们一展身手杀的衣袂翩飞眼花缭乱,谢必安想着,难怪都说江湖男儿纵横天下,这样仗剑天涯胸怀宽广的生活,谁不向往,就连老范都闯过江湖当过侠客英雄救美过,他一个党的旗帜下长大的好青年愣是半点都没体验过这份豪情。 幸好他溜出来了。 谢必安在庆幸自己半路上道,也算闯荡了江湖当了回热血男儿,眼看楚留香发招之人,当真拦住了那西域高手,谢必安也手脚并用地开始往下爬。 反倒是那姬无赦,眼见来了个谢必安,且那爬墙的姿势明显是个不会武功的,当即脚下用力,轻功上前,要挟持谢必安做人质。 “嗖!” 一道指风从某处弹出,直接敲在姬无赦脑门,逼得那高手半空不稳,直直摔倒在地上,让两个侍女捆结实了。 谢必安毫无所知地安全落地,转身把衣服理整齐,就看到被五花大绑捆结实的姬无赦。 “这么快就被打败了,我本想一块上来打你。”谢必安忍不住吐槽,却见周围众人皆是一脸无语看着自己,茫然道“我脸上有什么吗?” “无妨,走吧,红夫人准我们进去了。”楚留香打破沉默,一把推开小筑主屋的门,领着谢必安一同步入。 红枫小筑里静雅别致,小株盆栽秀气地摆放在特定之处,渲染一室优雅景色。 红夫人是小筑的主人,先前谢必安听对方声音,觉得该是位四五十岁左右的成熟女性,而看到雅座上端庄的女子时,他还是有些惊讶的。 那是位发如银丝,面庞苍老的女子。 仪容老去,但那眼神未老,矍铄睿智的双目安静凝视谢必安与楚留香。 楚留香似乎也有些吃惊,缓缓道:“一日不见,红夫人,似精神了不少。” 雅座上的女子掩唇笑了,雍容女声直道:“那是自然……今日有幸得到那位大人的眷顾,这才有了这借命的机会。” “借命?”楚留香咀嚼这两字,而他身边,谢必安却恍然明白了什么。 红夫人面容慈祥,看向谢必安时,道:“罕少有人能得冥主眷顾施舍,得到他的允诺那便是偷得了天命,小公子,你引了一位不得了的人物来到我这红枫小筑啊。” 楚留香看向谢必安,似是不解此人身上的秘密,后者盯着红夫人,迟疑问道:“夫人的意思是,那位玄袍墨发,带着金面具的客人,给了您全场最高的价位,价位是,借命于你?” 红夫人颔首轻笑:“果然你也是幽冥之人,才懂这玄机……三样宝物我参了一个月,也未能参出生老病死之奥妙,而那位大人一次叫价便愿意借我十年阳寿,老身何乐而不为呢?” 第50章 贼老天 人生百年内,疾速如过隙。 “我这一生,荣华富贵有了,权倾天下也有了,可贼老天却要在我拥有这一切之时,取走我性命,让我再失去这一切。”说起此生,红夫人眼中浮起些愤恨,而后舒缓下来,轻叹一声“我这年纪,唯独缺的就是享受这一切的时间,我穷其一生,得到了三样宝物,剑来自天界、书来自人间、木块来自幽冥,本想能参透永生的秘密,却什么都没得到。” 红夫人凝视谢必安,对方面容年轻,但从眼神里,是能看出这青年真实的年岁的。 “那位大人掌管幽冥,想来其臣子都是永生之人,你也该是收其荫庇,才能保持这样的面容吧?” 谢必安心中一动,面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只道:“我主同你说过他买下这些东西的目的了吗?” 红夫人不可置否:“红枫小筑不管售出之物的下场。” 谢必安默然。 一本残卷神荼给开价十年寿命,人一生何其短暂,十年多么宝贵,他怎敢大笔一挥直接送给别人? 看红夫人势在必得面色甚是喜悦,谢必安突然觉得,这事情不止那么简单。 从红夫人那离开,他与楚留香去了安排好的房间留宿,不怎么安稳地等到次日丑时,第二样宝物登台——断剑。 不出谢必安意料,今日神荼也在,对方十分潇洒挥笔,做了与昨日同样的事。 写下价位后,神荼注意到谢必安的目光,又向他这边看了过来,嘴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谢必安无声汗颜了。 第三日,摆出的东西正是谢必安丢失的鬼差令。 谢必安站在院子里,心想一场拍卖,神荼给这红夫人借了三十年的寿命,当真是大手笔。 正觉得对方太嚣张,突然,周围一静,楚留香用手中的折扇碰了碰谢必安肩膀。 鬼差回神,却见侍女手捧托盘,将今日的鬼差令陈在自己面前,笑吟吟道:“阁下,买主说,要将这些都送给你。” 沐浴众多目光,谢必安神色复杂拿起那托盘,眼看着里面三样价值三十年寿命的宝物……该死的,他被重重地撩了一把。 纵横全场拍出高价,得了三样宝物拱手赠与他人……这俨然是挥霍千金为博他人一悦的霸道总裁范儿! 思绪纷飞之际又听那侍女道:“买主还让我传一句话,‘曼珠沙华开了,君可缓缓归也’。” 可以,这补刀很神荼。 谢必安忍不住看向楼台,却发现神荼已经走了,鬼差抓着托盘,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楚留香唤了声谢兄,随对方走出几步,脱离了众人的视线。 “那位与你是何方神圣?”楚留香明显迟疑,眼见谢必安走到小筑的围墙边停下,回头看了自己。 “这几日多亏少侠了,由你领着,我才有不至于连个方向都摸不着,这样吧,假以时日,你去世了,我送你去冥界,给你找条结实的小船,再和判官们套套近乎,让你少受点苦多积累点福报。”谢必安说完,对着楚留香欠了身子,转身直直冲围墙撞过去。 “你……”楚留香一惊,随即发现,对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墙过去了! 楚留香上前摸了摸墙面,确认这是实心的玩意,良久,却忍不住失笑摇摇头。 “我本想是何方神圣,原来不是世间常人。” 与幽冥来客称兄道弟,想来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又多添了一笔辉煌。 倏而,感觉了什么,楚留香转身一看,只见谢必安追随的那位玄袍的青年就站在自己身后,金面具拿下了,雍容尊贵的模样,这等气质不是寻常贵族世家能培养的。 “他去找你了。”楚留香拍了拍瓷实的墙面。 “这几日,他随你,过得挺开心。”对方意味不明的一句。 楚留香也模棱两可道:“谢兄初入江湖,为人不做城府,我朋友既将他托付于我,我自然要细心引导着。” “恩,”神荼若有所思“小鸟关久了也会心情不好,是该放出去让他飞一飞。” 楚留香:“???” “呵,他日你若去了冥界,念你这次相助,我不会亏待你的。”神荼落下一句,紫眼睛扫过楚留香,化形离去。 楚留香晃晃折扇,看看月色,喃喃:“怎么一个两个言下之意都是在等着我死呢?” 呔——也罢也罢,待他去找重获新生的红夫人,叙说这几日趣闻,还能讨得红枫小筑的好酒饮上几盅,便也不愧对这凌空皓月了。 谢必安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飘香亭里头,坐着歇了会,发现没有寻找神荼头绪,后又想,与其漫无边际地寻找,不如等神荼来找自己,绝对比自己效率来的高。 如此这般,他干脆拿出那本残卷翻着看起来。 鸠摩罗什是天竺与中原人的混血,幼时游学天竺,后停留中原,两地文化风俗都熟知,又天资聪颖,所著自然不俗,这通三世论大意有过去未来,虽无法看,但其理常在,循环常理,因果报应。 谢必安看的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读着读着,语序不定的古文格式竟然也看进去了,平日看冥界律法真不是白看的。 不知神荼定下此书到底有何用意? 谢必安随手翻到后几页,一眼扫过去,却发现与之前所见的论述没太大关系。 后几页写的,似乎是一场战争的记录? 谢必安解读起来:“妖族掌天,巫族掌地……金乌乱世……夸父逐日而亡……后羿射日……斩仙飞刀……巫妖大战?” 谢必安愣住,怎料手上这卷孤本道最后,写的却是上古时期的一场战役,难不成鸠摩罗什真参透了三生,透过前世之眼观摩了一场旷日战争? 扫过那陈旧的书页黯淡的字迹,也不知当年的僧人是怎样一字一句写下这些冗长的故事,读到上古神物混沌钟、河图洛书时,谢必安扫过那些模糊的手绘的法器,只觉得,那图案繁复的小字画落在他眼中,却愈发活灵活现,古法青铜的神器,他脑海中都能描摹出此物仙灵飘逸,大放光彩的模样。 这么厉害的武器,配上东皇,如何能落败呢? “嘶……” 身后的草木一阵骚动。 “神荼?”谢必安惊觉,猛然起身看向身后。 怎料身后不是那个他等待的,而是平地掀起一阵氤氲的黑雾。 这黑雾十分眼熟。 “黑山老妖?”谢必安见那黑雾成型,顿时想起对方成型。 “桀桀桀……”黑山冷笑,周身一阵翻飞“你果然回来找这鬼差令了,怎样,看了这孤本,记起来了吗?” “什么?”谢必安迟疑 “你看啊,那秃驴可把妖族战败的原因给些详尽了——东皇遭亲信背叛,失去法宝,遂与巫族同归于尽。”黑山不慌不忙,漂浮的身躯一点点靠近谢必安“你可知那亲信是谁啊?” “……”谢必安额头起了冷汗,又看了看那残卷,眼看到一页手绘墨画画了一个四蹄兽类的模样,通体黝黑,一双立瞳透过纸面冷冷看着自己。 “一开始我本奇怪,为何你会在神荼身边,原以为你是灵魂由其修补所以受制于对方,结果并不是这样,其实,你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黑山小心飘到一个离谢必安不远不进,不至于引起对方反感警觉的位置,一团雾气中探出一支,指了指残卷那简笔墨画。 “这是当日伤我之物,你昏倒未曾看见的,”黑山语气缓和,循循诱导一般细声细语“这是神荼的本体。” “一个被东皇从荒芜的幽冥之地捡回来的小畜生,日后成为巫族击败东皇的最大筹码,小鬼差,你当年,可是被神荼给害死的啊……” 谢必安愣住,倏然一道劲风划过他面颊,撩起耳畔的碎发,又逼得黑山抽身躲开。 再抬眼,稍后赶到的神荼面色铁青,该是听到了黑山方才的话。 第51章 别浪费 谢必安摸了摸脸,指尖触到一丝细小的伤口,不过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也没流血,除了星点的凉残留着,看不出痕迹。 黑山老妖躲得迅速,未被那一击牵连,周围都是草木,他一团朦胧的形体倒是顺利缩在一处,暂时掩藏了自己。 神荼几步上前将谢必安拉倒身后,后者却没怎么被紧张的气氛感染,张张嘴道:“我一直在找你。” “那东西……” 神荼面色不善,紫眼睛扫过面前一片荒草断崖,似要寻找个出口泄愤一般,看对方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谢必安轻叹,大力扯住神荼衣袖,强迫对方从“深情凝视”断崖草木转为看向自己。 “够了,我不管别的,只想着找到你就行了。” 这一阵拉扯使得谢必安搁在小亭围栏上的托盘打翻了,三样价值阳寿三十年的宝贝滚落在地上、草丛间,看的谢必安有点心疼。 作为一个二十来岁就殒命的鬼,三十年阳寿比他为人时弥留世间的时间要长,于是,他弯腰捡起离自己最近的那本残卷,抖了抖撤掉几根枯草,怎料这孤本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结实了,就这么让谢必安无心抖落了不少书页,雪片似得飘洒在地上。 见孤本这般身残志坚不容怠慢的,鬼差无可奈何了,又丢掉那残卷,看向神荼,定了心神道:“你不用那么紧张,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信你,你那么好,一定不会做出卖我的事,所以……” 满地荒草灌木被山间涌上的浮风吹得飘摇萧瑟,飒飒声回荡在耳畔,轻轻幽幽。 我信你…… 所以,不用在意那种拙劣的离间,哪怕这残卷上写的是事实,我也相信你,信你实有苦衷,甚至是鸠摩罗什的慧眼被阴谋遮蔽,乃至错断真实。 长久以来,神荼心中最为懊悔和恐惧的事,被三个字轻松击碎了,沉闷的胸腔被清冽的山风席卷,百年淤积的戾气被悄然驱散。 想让谢必安记起曾经,又恐惧对方会因为当年自己一念之差招致灾祸而恨自己,所以神荼选择先自我怨恨了几百年,每日守着个残破的灵魂,一点点修复了人形,看着满心怀恋,又缩手缩脚地不敢太靠近。 神荼轻叹息,张开双手抱住谢必安,亲吻对方发间。 “我本来都打算让你走的了……是你自己找上我的,”神荼口中喃喃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既然老天让你回到我面前,那我就不会放手了。” 谢必安听的懵懂,却记起了他刚下冥界时,为避免重罚而逃跑,那时候,马面去请冥主,没请到,而门外同牛头说“冥主不愿意见他”。 结果,自己兜兜转转,要跑路却跑到了桃花林,自投罗网地站在了神荼面前。 “不难过,我不离开你,这次是我胡闹乱跑,我不会离开你的。”谢必安突然有些心疼神荼,无论是初见时那个精致的小娃娃,还是现在这个满腹心意难以言说的成人,神荼总能掐中他的心思,让他不忍心见对方难过。 “我前世是个怎样的人啊?让你这么念念不忘。”谢必安止不住好奇。 那紫眼睛的冥主稍许松开了手,想了想,认真道:“特别好的一个神。” “哦?” “无意伤了我,心存愧疚便寻来仙露琼浆喂我,收我入天庭,悉心养护。”神荼将下巴搁在谢必安肩头,这姿势很舒服,他十分享受这片刻的温存。 “我居然这么有爱心。” 谢必安想,这跟我是一个人吗?? “当然,你是最好的。”与谢必安不同,神荼说这样的话时雕刻般完美的五官和成一派柔情似水的神态,紫眼睛温暖地如同要化开在阳光里,深刻浓情。 谢必安原本还略烦躁自己现在的模样会不会比不过前世,让神荼失望,但看对方这神情,就知道自己无论变成啥样子,神荼都不会改变。 真是……前世啊,你真给力,为老子找了这么个难得情深的。 两个“短”别重逢的家伙又亲昵地腻在一起,搂搂抱抱亲亲啃啃,半天才舍得分开。 谢必安抹了把微红的脸,道:“东西都掉了,好歹是三十年阳寿换来的,别浪费。” 说着,翻过飘香亭的围栏去找掉落在草丛里的鬼差令、断刀,以及碎成好几片的孤本。 “阳寿而已。”神荼看着对方半弯着腰在草丛里捡纸片的模样,觉得可爱,不禁莞尔。 “别说的那么轻松,若借阳寿真那么容易,你怎么不多借我几年呢,我总是二十来岁就死了。”谢必安也不是好忽悠的,想起自己和谢玄的英年早逝,喟叹不已。 怎料,神荼道:“我借了。” 谢必安正巧看到那断刀就躺在悬崖边上,手柄向外,刀刃朝着自己这边,他心想着怎么掉那么远,便走上前去要回收此刀。 也听得身后,神荼道:“你十九岁那年,望月台上,一杯毒酒下肚,本就该……” 声音戛然而止,神荼看到什么,风似得冲向谢必安。 断崖后,响起颤颤巍巍的一声:“请宝贝转身。” 雍容女声与沙哑男声交杂在一起,谢必安听到那话,正奇怪是什么意思,面前的断刀闻声而动,流星一般,划过谢必安面庞。 斩仙飞刀,封神一战里,陆压一句“请宝贝转身”的咒语,能令斩仙飞刀取白礼、白猿等多位高手首级。 飞刀划过面庞,谢必安觉得像有人拿着铁棍直接敲击在鼻梁上那般疼,撕裂的痛感,同时,似乎还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神荼甩开外袍,直接兜头包住谢必安,却来不及挽回那些已然散去的魂魄。 黑山哆嗦了下,他躲在断崖后面,怎料那鬼差一步一步走向了他的藏身地。 这鬼差和神荼都在,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挑拨离间的自己啊。 一念之差,黑山想到了,封神大战里,陆压似乎念过一句咒语来控制斩仙飞刀。 他下意识就念了出来,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着打断了谢必安的靠近,他便有机会逃走了。 结果,这断刃飞起,却正中鬼差面盘,伤及眉心灵穴,直接导致散魂—— 人之三魂六魄,鬼之体态源泉。 魄化形,魂化智。 神荼凌空划咒,又拿起鬼差令,强行压制安抚谢必安散开的魂魄,再一探,心底一片冰凉。 魂碎了,已经消散了不少,落在空空悬崖底,随着谷间风飘散到各地。 神荼瞪大眼睛,觉得胸口鼻腔全是刺痛难捱的酸楚。 血丝布满了眼睛,神荼望向瑟缩要逃的黑色,杀意成型之时,几道风刃甩出,每一道都饱含怒气,竟然凌空将黑山的身躯劈了个粉碎。 然后,紫眼睛失魂落魄地看着怀里的鬼差。 由于咒令和鬼差令的双重作用,散碎的魂魄又逐渐凝聚起来,于是,一个外形完整的谢必安又出现在他怀中。 面庞俊秀,眉眼天生带点笑意,看谁都十分明快活泼的,见了这样一幅面容,常人都觉得喜欢,不会心存抗拒。 但神荼知道,哪里不对。 “谢必安?” 他唤了声,心有不甘,不愿接受事实。 青年睁开眼睛,原本明亮的双目此刻一片黯淡,对方似乎努力想回应神荼的呼唤,奈何眼中清明的神智吃力地凝聚了一瞬,却还是颓然散开,于是,谢必安只能像个没了神智的木偶,张张嘴,睁睁眼,说不出流畅的话,连目光都是死的。 那散去的魂魄飘洒天地间,再难寻回。 一时间,神荼觉得,他又回到了噩梦的开端。 第52章 恨无力 dayxxxx 动不了笔,只能脑子里想想日记。 回冥界后,我一直是在琼醴殿里度过的,老范来看了我不少趟,今天带着只狐狸一块来的,他说:“老白,你不在,家里空落落的,我不习惯,就把它带来陪我住几天,你介不介意……唉,我知道你不介意,你这个鬼老好了,就是命不太好……” 说完,还嘤嘤嘤上了,别看他糙老汉子一枚,感性起来蛮吓人的,想必当年闯江湖的时候一定留下过不少风流韵事。 变成半植物“人”状态的第n天,无力中。 以前拘到过缺少魂魄的鬼,像是生前受了刺激,结果魂儿飞了一脉,往后整个人就痴痴呆呆的,一会精神状态好,一会差。 若是魂丢的多了,永远是一副植物人的模样,叫不醒也是有可能的。 这时候,判官会考虑让他入畜生道,不是惩罚,而是人魂复杂,转为畜生道时凭借现今残损的灵魂能顺利化为完整的低阶动物之魂。 做人痴傻受辱,做个想的不多,活的潇洒的小羊、小马反而舒坦。 知道这消息后,我便懂得那日三生石里看到小羊小蝴蝶是怎么回事了。 我前世比较不幸,不是散了一魂两魄的程度,而是灵魂彻底碎开。 然后吧,神荼就上天入地一点点地收集了我的魂魄,第一次轮回就用上手头的丁点魂魄让我转生成只蝴蝶。 春而化生秋便凋零,重归冥界后,冥主大人拿蝴蝶的小魂魄多加几分新收集来的魂魄,再投入轮回,让我转生为一尾游鱼。 同时,神荼还发现,一次轮回不能令魂魄稳固,便多让我当几世游鱼,稳固了现有的灵魂,再加入新的魂魄,投入轮回……这趟投生成了小绵羊。 这些都是从神荼那些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到的,就如同现世我曾在武警医院里看到的那些重症病房里,家人围在昏迷的亲人身边,不断说着以前的事,希望能将人从深度昏迷中一点一点拉回来。 神荼也在干同样的事。 说起我的事他很有一套,毕竟他看着我走过了那么多世轮回。想到他堂堂冥主没事对着个撒泼放野嚼嫩草的小绵羊发呆或者数一条小鱼吐了多少个泡泡,我就想笑,奈何嘴角僵住,只能心里嘿嘿嘿一会,然后就看神荼说着说着眼眶周围有点发红,紫眼睛里一圈儿水色……唉,我不想笑了。 李世民来过一次。 先是和神荼大打出手架,打完了各自偃旗息鼓地歇一会,李世民拍拍面颊的淤青,施法去了黑眼圈,道:“你把他抢走了,还保不住他,不如把他让给我。” 神荼没下狠手,全程基本只动拳头不用法力,鼻尖沁了点汗珠,道:“我倒是希望他能多活几年稳固魂魄,明月楼上我已经借命七年给他,瓶子里那两颗解毒丸是我亲自放进去的,否则,你那不肖弟弟早买通你近侍清空你的药瓶子了。” “……”李世民一阵沉默“他的命就那么不好救吗?” 神荼没吱声,摆摆手,把落魄地像掉了毛的大公鸡似得李世民送客了。 我又是一阵心酸。 这岂止是不好救,简直是费了吃奶的劲也挽回不了什么。 神荼大笔一挥能借命于人,红夫人一口气得了三十年,也没见神荼多费神的,换到我身上,只能借七年,最后都用上浮生了,却也没改变谢玄早早死亡的下场。 神荼把百年修为都搭进去了啊。 夜间休息之时,神荼拿出了一个小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汪金色的魂魄。 那细碎的魂魄给我熟悉的感觉,然后,神荼告诉我,那是我当年为神之时,碎散在天地间的魂魄。 他说,我给你补回去,你会好的,不过,有点疼,你忍一下。 …… 这tm是有点疼?尼玛疼死我了! 然后,我不负众望地叫了声。 一声,表示我真疼的都诈尸了。 然而,我满腹脏话没来得及刷屏,就看到神荼眼眶又红了。 …… 唉,顾不得自己疼,便开始心疼他了。 神荼宝贝儿,别难过啊,你看我又不是挂了,你给我补灵魂就补吧!下手重点也没事,我不乱叫了啊。 老子就这么栽了,情一动,千山万水沧海桑田的,放出去便收不回来。 可我现在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想安慰你都做不到。 我挺恨自己的,因为没用,老让你这么煎熬着,却无能为力。 *** 补完灵魂了,神荼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小心把那一动不动的鬼进被子里,并按照对方习惯,放一个灌了热水的铜壶。 那日从黑山老妖那得到的魂魄让他一点一点补进谢必安的身体,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散开。 除非是再投入六道轮回,重新炼化融合一遍。 否则,这些好容易得到的魂也会散走。 可再投入六道轮回的话,就意味着,谢必安将再忘记一切,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于是,他又要看谢必安恢复成一个单纯普通的人,什么都不知道,缓缓成长着。 而漫长的为人岁月里,谢必安的生命里将人来人往,纷乱尘世,他说不定还会看到一个非常喜欢的,就一无所知地和对方在一起了。 而自己将继续眼睁睁看着。 因为,谢必安不会记得那句“我信你”,万一他想起了前世的背叛,可能还会恨自己。 想到这,“入轮回”的念头便被躁动的杂念打压抑制下去,神荼甚至想动过,干脆就让对方这样一直无所知觉地躺下去的念头。 至少这样,谢必安就永远在自己身边了。 拉开锦被一角,神荼小心躺下,侧卧着,这样一只胳膊能从谢必安后颈下传过去,揽着对方的肩膀,另一只手在抱着对方的腰,这样的姿势睡一晚不成问题。 他不需要睡觉,只是谢必安保留了为人时的习惯,到点就要睡。 他陪对方睡。 暗下的房间,摆在台上的“浮生”笼罩着层幽暗的光。 神荼扫过“浮生”,脑海中又有了个念头。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 “哇——” 夜鸦的声音粗噶地宛若喊魂。 神荼颦眉,猛然睁开双眼。 他居然睡着了。 挣扎着爬起来,手一摸,身边是空的…… 紫眼睛瞪大,他惊讶拉开锦被,发生那个本该睡在他怀里的鬼不见了。 “哇——” 夜鸦又叫一声,绕着神荼飞了一圈,红红的绿豆眼闪现几分焦急之色,便振翅飞出琼醴殿。 见状,神荼腾空跟上。 这几日他消耗的体力和精力都太多了,这样一躺,居然就昏睡过去,连谢必安离开都不知道。 顺着夜鸦的指引来到后山,就在黄泉边上,他看到了那个呆呆坐在那的鬼。 谢必安离黄泉翻滚的流水已经很近了,而他身边,通体纯白的夫诸正用它巨大的犄角,温柔地一点点将鬼差推回后方安全的地带,不让他靠近黄泉。 神荼当即一手拉起谢必安,后退好几步远离了黄泉,然后紧紧抱在怀里。 这一刻,他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心脏阵阵紧缩。 后怕,担忧,若是他发现地晚一点,或者是夫诸没出现拦住谢必安,亦或者夜鸦没叫醒自己……那谢必安可能就无所知地走进黄泉里了! 冥界活水能炼化封印魂魄,掉进那里,有去无回。 “你干什么?乱跑什么!!” 惊怒和担心下,神荼忍不住爆喝一声。 夫诸抬起美丽的头颅,惊讶地看了神荼,迈动蹄子悄然走上前,犄角温和地碰了碰神荼的背心。 他们这些兽类,上古大战后,不少没了去处,便被神荼收下,养在度朔山后山中。 他记得神荼的好,也见过这个鬼魂与神荼在一起时亲密无间的模样。 他认识谢必安,才会拦住对方。 神荼在夫诸的示意下,手掌轻抚在白色的神兽的眉心,透过那里,他看到了夫诸所见的一切。 桃花林中,夫诸本蜷在草丛中歇息,倏尔听到响动,便站起身来,眼见谢必安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顺着台阶走进了桃花林。 桃花们开的郁郁葱葱,夫诸记得有时候神荼会带对方来着看看花,说说以前的事,不过这鬼魂似乎受过重创,意识不齐,只能面无表情听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今日,似乎因为补魂的缘故,谢必安有了点其他意识,尽管还无法顺利控制身躯,但简单的走动已经能做到了。 他还伸手折了一根桃花枝。 上面粉白娇嫩的花朵拥簇而开,清香扑鼻。 谢必安似乎很满意,刚要回去,却起了一阵小风,卷走了他手中那花枝上不少花瓣。 他空白的面容闪过一丝算得上惊慌的神色,只有一瞬,下一秒,谢必安就抬手去抓那些花瓣,抓还不算,脚下缓慢踱步,跟着那花瓣走。 夫诸眼看不妙,便见鬼差脚下一空,从后山滚了下去。 于是,灵巧的神兽迅速跟上去,半途截住了摔的七晕八素的鬼差,并不断用犄角将其顶回去,避免靠近黄泉。 而飞舞的夜鸦则迅速飞回琼醴殿,奋力叫醒神荼前来救驾。 看了夫诸的记忆,神荼才注意到谢必安身上挂着不少草屑灰尘,头发也乱了,但对方手里还护着样东西。 他掰开谢必安的手,看到了那只桃花。 以前,他不高兴的时候,谢必安会拎着壶酒酿,再带一只桃花过来找他,哄他开心。 谢必安知道自己喜欢这花,看着便会心情愉悦。 所以补了魂,勉强能动几下,就自己找过来了。 看到这,神荼握着桃花的手不稳的,把那娇弱的花落在地上。 “我错了,我放你去轮回,你别担心,我……定保你周全。” 夫诸目送对方离去,便垂下头颅,轻轻嗅了嗅那落在地上的桃花。 它嗅到了花朵上星点水渍,尝了下,是咸涩的。 明明是那么美的事物。 无比期待着靠近它,品尝过,却发现,是这般的苦。 第53章 忆洪荒 dayxxxx 我又惹他生气了ojz。 补魂后我能动了,却动的不受控制。 例如我脑海里刚闪过摘个桃花的念头,身体就麻溜地跑了过去,刚动了这花不能丢的念头,身体又屁颠屁颠地去跟着风跑要追回飘走的花瓣,还把自己摔了个七晕八素。 有些花瓣掉在黄泉里,就这么沉没在浑浊的流水中,我撒开蹄子就要去捡。 尼玛啊,快停下,冥界活水皆不可碰,进了就有去无回啊!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我这腿啊,管都管不住。 幸好出现个白鹿一样的动物,半路截住我,还不断把我往安全地带推。 想来这是神荼养在后山的神兽之一,幸亏它出手相助,撑到神荼赶来,白鹿还让神荼读魂,看看真相,免得回去问不出一个字就骂的我狗血淋头。 看完了吧……神荼大宝贝,你别哭,我、我这不没掉进黄泉不复返嘛,你看,你喜欢的小桃花,啊喂,掉地上了! 可神荼却说,放我去轮回,这是怎么回事? *** 把谢必安领回琼醴殿,神荼将人塞回床上躺好,先是坐在一边瞪着水汪汪的紫眼睛看了好一会,然后揉了揉发酸的鼻尖,转身去了一边。 谢必安有所知觉的,微微转了眼珠子跟着对方的背影动。 然后,就看到神荼将“浮生”抱了过来。 半瘫的鬼登时警觉。 神荼大宝贝,你干什么? 可惜,这次身体又不听话了,谢必安眼睁睁看着神荼将“浮生”架起,摆好,双手按在琴弦之上,蓄势待发之前,又深情地看了自己好一会。 “谢必安,”神荼语气平静地可怕,仿佛一会他只是要随便拉个小曲取悦对方,而不是要将修为绝数祭献而出,拼死一搏启动神器“当年我弹琴时,确实有私心,我想着,你要是别想起前世,又忘记了现世,清清白白一无所知地活着,那便好了……一念之差,你就死在望月台上。” “但你有来生的记忆,这不也证明了,现在的你终究是要去轮回的,”神荼自嘲地笑了笑,指尖抚摸过流光玉剔的琴弦“入轮回的话,你就能顺利地让散魂好好融入你本魂,一点都不会疼,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痴痴傻傻,没有自保的能力。” 深吸口气,神荼满腹惆怅,却只能一声叹息:“我知道,你那么骄傲,最讨厌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 谢必安:你怎么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啊?还有,送我去轮回就轮回吧,何必再弹浮生呢?这玩意对你的伤害多大啊,你知道吗? 可神荼却语气坚定不容拒绝的:“让你下辈子还能先记起如今我们在一起的一切而不是记起我当年害你魂飞魄散的事……我还没那份信心,所以,我需要让你现在就都记起来。” “等到来世,你若有所知,先来找我好吗?” 谢必安心中一紧。 然后,神荼就开始弹琴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一次,谢必安所看的,便要从鸿蒙之初开始了。 盘古开天辟地,成就世间山河日月,最清澈之气归于天,中庸之气归于地,浑浊之气最为沉重污秽,归于冥界。 后鸿钧参透造化玉碟,于紫霄宫开坛讲道,收三清、女娲、帝俊、东皇太一等为弟子。 众弟子奉鸿钧之法旨:盘古开天,帝俊、太一治世。 而后世间章法逐一敲定。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的,而后,帝俊与太一得到了河图洛书与东皇钟,参悟周天星斗大阵和混元河洛大阵,以此守护天庭,至此彻底奠定了妖族管制天界的局势。 凌霄殿里,太一托着下巴,看帝俊批阅牒文。 长兄微微低着头,从太一的角度,能看到帝俊光洁的额头,俊挺的鼻梁,墨色的眉斜斜两笔划开……好俊的模样,这容貌与自己像是像,奈何性格不同,相由心生。 帝俊不苟言笑,面若寒冰,执掌天庭手腕果决。 太一见谁都是桃花眼闪啊闪的,嘴角生来喜欢上翘,虽然手里把持着天界两*宝,身担着维持阵法包围天庭的重任……可你也见不到他多紧张严肃的,成天这走走,那逛逛,无趣时撩一撩兄长,再逗一逗紫微宫里的小神兽们,实在无聊地狠了,还会溜出天庭,满世界地跑。 像现在,太一已经盯着帝俊一个时辰了。 帝俊写了多久的牒文,太一就对他发了多久的呆。 终于,帝俊从治国大事中吝啬地抬头赏了自家弟弟一眼:“看什么?” “看你啊。”太一随口就道,一身撩神的好本领信手拈来“长得那么俊,当然要多看看。” 帝俊:“……” 太一:“就像照镜子一样,你要如我这般没事多笑笑,就更养眼了。” 帝俊:“…………” 闹半天,是绕着弯子往自己脸上贴金。 对这笑的满面得逞惬意的弟弟,帝俊叹息:“有着空闲不如去凡尘看看,女娲去凡世已多年无声息,不知在做什么。” 太一满不在乎道:“她好歹是圣人,自然不会做出格的事……哥你是思念成疾想她了吧?” 帝俊凝视手中的牒文,突然很想把这东西敲在太一满是毛的鸟脑袋上。 太一敏锐觉察帝俊生气了,当即起身拍拍衣褶,卖乖道:“也罢,我也该出去走走了,我去找女娲了,哥你继续啊~” 语毕,化为原身,拍拍翅膀飞出凌霄殿。 帝俊眼见金乌闪着炫目的金光振翅离去,满殿嚣张热浪滚滚随风而出,吹得牒文一阵散乱,写过的,没写过的,全掉在地上滚做一团,分不出哪本是写过的,哪本是没动过的…… 果然,他该掐着太一的细脖子,按着那鸟脑袋狠狠揍一顿,让对方清楚,管理天庭是多复杂的一件事,太一此刻的闲散都是他竭力付出的结果。 太一哪里知道帝俊此刻的心思,振翅越过凡尘的山川河流,奔着紫霄仙气的味儿,直直飞向凡尘北方。 那日女娲说想去凡尘看看,这一去便是多年。 太一长久没见,也蛮想念这位圣人,当年鸿钧讲道,有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女娲娘娘、准提佛母、阿弥陀佛六位得道成圣,圣人通晰万事万物、大千世界,如此这般看来,太一与帝俊还是需要多敬着女娲几分的。 但现在,掌管天庭的是他俩而不是六圣或道祖。 那凡事需仰仗要看帝俊与他的想法。 掌握六圣的状况,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管制。 循着紫霄仙气一路寻来,太一瞧见静谧林间,有一处幽深的洞穴,洞口的石壁上攀着湿漉漉的青苔,而离此地不远处,还有一条悠长的小河,河水潺潺,清冽干净。 太一长鸣一声,算是告诉女娲,他来了。 那幽深的洞口里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似有东西踱步走来。 太一想,女娲下身是蛇尾,这踱步声是哪里来的? 结果,就看到那带着女娲气息的事物越走越近,直到出了洞口,眼巴巴抬头,看向自己。 老天,那竟然是个小小的幼儿。 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水灵灵地瞧着自己,“咕唔”地叫了一声。 太一凌空翻身,化为仙型站在地上,凝视那个幼儿。 小孩子呼吸间尽是女娲的灵气,想来他的神智灵气全都是女娲给的。 惊讶之际,那幽深的洞中,有事物缓慢划过地上的泥土与枯叶而来。 这一次出来的,正是女娲了。 太一指着那幼儿,目瞪口呆问:“女娲娘娘,这、这……” “这是你生的”让太一生生卡主没说出来,免得女娲笑话他。 “东皇太一。”女娲一双秋水般美丽的眼眸满是慈爱之意,她一出现,那幼儿便“咕唔”着扑向她,抱着她的纤腰笑的开心极了。 幼儿如此开心,女娲嘴角浮起柔和的笑意,欣喜道:“这是……我造出来的。” 第54章 小可爱 女娲此刻没有展露她高大的法相,而是选择了与太一同样的仙型,与面前的幼儿算是同等地位的体格,只要这幼儿能健康长大为成年体型,迟早会达到女娲与太一这般的高度。 眼看那圆润可爱的小娃娃,太一“咕噜”咽了口口水,手上痒痒的,特别想捧着那面团似得小脸,狠命蹂|躏一把,把这软萌的小娃娃欺负的眼睛含泪呜呜咽咽的才好。 大概是他目光太露骨,而女娲又目睹过太一对天庭里的小仙童、小神兽那辣手摧花式欺负,她下意识将小娃娃往身边揽了些,同时告知太一:“这孩子体格脆弱不比仙童灵兽,你欺负狠了他会受伤。” 太一这才恹恹收起了玩心,正经道:“女娲娘娘,你怎么会想到造个小娃娃?满天庭的仙童都眼巴巴地仰望你,若想收个徒儿,昊天、瑶池他们资质都不错啊。” 女娲却摇摇头,只道:“仙童模样幼小,实际却经历过漫长的岁月,心思早不是最初那般单纯了……况且,这人,我造的不是用来收徒的。” 人? 看来,这便是女娲给她所创造的生物起的名字。 拥有和妖族巫族相似的模样,但体型能力都脆弱不少,太一扫过那人类孩童,好奇道:“那是做什么?” 难不成要建个小后院当宠物养着? 女娲摇摇头,对太一道:“你随我进来看看吧。” 女娲买了关子,太一又十分好奇,便随着女娲走进洞穴。 紫晶灵石镶嵌在岩壁上充作照明的事物,岩洞之中,有一大片空旷的平地,此刻,空地上铺着柔软的干草,几个人围在一起,他们尝试用柔软的纸条与树叶做了简单的服装,遮挡自己的身体,又用卵石围了一圈,点燃干木柴保留火种,用来烤熟食物。 他们见了太一和女娲,并不害怕,露出亲切友善的笑意,邀请他们一块烤火取暖,享用食物。 这些简单手制的食物自然不如天庭里的那般精美,但热乎乎的烤薯被塞到太一手中时,太一还是感受到了暖意,他握着那食物,同女娲入座,看着面前的人和睦相处。 男女成对,孩童嬉笑,大家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像在欢庆。 “这样的景色在天庭是见不到的。”女娲道。 确实,天庭里大家身为仙灵,平日见面讲求礼道,修道又需要心清寡欲,断不会这般随意的亲昵交谈,搂搂抱抱,放下繁文缛节地交往,毫不遮掩地大笑。 “看他们,我会有种,我是活着的感觉。”抬手抚在胸口,女娲似在感受心跳的脉动,再看向太一,笑意盈盈道“你懂吗?” 太一懂。 在天庭时,他几乎看不到笑的如此温和的女娲。 眼见有这么多人陪伴这女娲,太一知道对方不会仗着圣人的头衔胡作非为了,享受了此刻的热闹,突然觉得自己融不进去,没过多久,太一便同女娲告别了,再度化为原身飞回天庭。 这是确认了女娲的状况,该向帝俊报备了。 金翅掠过浮云蓝天,太一还是觉得,没捏一把人类孩童那肉嘟嘟的小脸,真是太可惜了。 然,天意难测。 当太一飞入凌霄殿,一个转身化形为人形落地,要去找帝俊说说这女娲的作为,可踏入宫殿的范畴,他率先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里面,不单单是帝俊,还有别的事物存在。 特别的是,里面还有女性的味道。 啊,有情况。 太一磨磨蹭蹭地缩到墙角,做了非常不符合他形象的偷看举动。 透过镂花银丝的悬窗,只消一眼,便让太一看的舍不得挪眼。 帝俊那冰冷严肃的办公大堂上,平日只能看到妖皇垂着乌发柔顺的脑袋批阅的牒文场面的长桌上,此刻,重要的牒文随意摊散,成为一帮无法无天的小家伙们践踏撕扯的玩具。 而那些毛茸茸,圆滚滚,宛若一个个金黄色的小太阳的绒团们……居然是十个小金乌! 小金乌们毛色均亮,眼眸里闪动着聪慧与机敏,他们看得到,自家爹妈正凑在一起卿卿我我,没空顾及他们,于是,小家伙们趁机上了亲爹的办公桌上撒泼玩闹,书写着天地要闻的牒文被他们当做屁垫儿、磨牙棒,一通玩弄撕扯,玉玲珑笔也成了拔河棍儿,两只小金乌一只叼着笔尖的软毛,一只叼着笔尾的后线,一二三拉——揪下几撮笔毛,俩小家伙也齐齐摔了个屁股墩。 一只金乌圆润地滚在地上,撞到了羲和的腿,妖后见状,满面怜爱地笑了,伸手捧起小金乌,凑到面前,以红唇吻了吻金乌的小脑袋。 而帝俊万年不化的冰山脸也有了动容,他一手揽着羲和,一手抚摸了小金乌柔软的毛。 这可不得了,爹爹亲自动手爱抚了。 一瞬间,桌上撒泼的金乌们纷纷放下嘴上的活,统统涌向帝俊,将高高在上的妖皇围了一圈,“啾啾啾”地叫唤着,扑腾着翅膀求摸摸求爱抚。 冷傲的帝俊让亲儿子们团团围住,总是严肃的面容划过一丝茫然。 最后是羲和牵着他的手,垂在靠近地面的位置,让小金乌们扎堆涌过来,以一身柔软的金毛主动蹭上来爱抚。 窗外,太一看在眼里,羡慕的鼻子都发酸了。 帝俊啊帝俊,老婆孩子热炕头,秀恩爱秀甜蜜都秀到凌霄殿里了,那十只毛色鲜亮翅膀结实的小金乌,一看就是身轻体壮基因优良的孩子,日后定会成为优秀的金乌。 最最重要的,此刻小金乌们无比依赖帝俊,不吝放下身为金乌的颜面和骄傲向帝俊卖萌,一身柔滑好摸的绒毛不要钱地供帝俊抚摸……要知道,他平时靠近这些小可爱时,小金乌们就如见洪水猛兽般散开,一点不准自己近身的! 不就是小时候揉他们绒毛揉得狠了点嘛……如此亲昵都是爱啊。 是的,太一喜欢可爱的小家伙。 而表达爱的方式就是动手亲昵爱抚,可惜,有时候把持不住力道,动作过火了点,就会把小可爱们欺负地哭起来。 所以,帝俊现在都不准太一碰小金乌们,而天庭的小仙童和小灵兽也熟知了妖皇太一这属性,平日见了也要绕道走,避免遭受荼毒。 可怜太一一腔热爱无处发泄,没事只能对着自家宫殿的仙子灵驹们叹息,为什么他喜欢小家伙,而小家伙却不喜欢他? 此题无解。 太一辗转反侧,心想着,帝俊在天界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女娲在凡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属……就他自个还单着了。 不行,他也要找个心之归属,找个萌而可爱的小家伙陪自己。 这么想着,太一顺势叼起了桌上花瓶里的桃花。 仙桃花来自老祖玉碟,也是仙根灵脉源泉之物。 太一想,他该找个属于自己的领地了。 帝俊掌天,女娲去了凡尘,那就剩冥界还无主了。 要说这冥界,确实不是什么环境好风景佳的地方,开天辟地最后,最污浊混沌的物质统统沉淀于冥界,此地环境恶劣物种灵气不高,所以得道的妖族巫族都不大愿意前往。 可他太一哪里是追随大流之身,别的家伙不去,他就当着千古第一位! 于是,念头一动,太一便叼着桃花,振翅前往冥界。 越过仙界清霄,划过凡间星辰,最后,再穿过冥界的红云,一片幽暗之中,太一周身笼罩着金光,挥动双翅落在了他目光所及的,最高的一处山脉之上。 落地化形,太一一身白衣环视周围。 果然是凶邪之地,冥界尚未开化,所以周边一派荒芜之景。 脚下的黑土似染过鲜血而潮湿带腥,天空时不时有闷雷翻涌,四周暗处,该是有冥界异兽躲藏着,他们未见过自带仙气金光的生物,惊讶畏缩之余,又因为好奇而偷偷打量太一。 太一到不在意这围观凝视。 身为金乌,又是执掌天庭的妖皇,他早就习惯旁人畏惧试探的目光了。 趁着口中那桃花枝还鲜嫩水灵,太一顺势将花枝插在脚下的泥土中。 奇迹,便诞生在这一刻。 灵脉涌入山头,淡化了周围的混沌,清明之气顺势蔓延在冥界天地之间,而桃花则成功扎根入土,摇曳的嫩芽迎着微风舒展了身躯,肆无忌惮地蔓延、成长,鲜活张扬地抽高每一根枝桠。 春华秋实,草木枯荣。 凡间花开花落需要几十年光景,而在此却转瞬之间完成。 桃花们那粗壮的盘根已深入地下,而绿意之后的枝头,朵朵灿烈的花旋即绽放。 梦境般的造化,也只有这玉碟里的桃花能做到了。 看着冥界应有桃花而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仙枝灵脉,太一仰望枝头美丽的花朵们,心头顿觉舒畅。 果然是个好地方。 因为冥界混沌,最重最沉的劫灰都聚集于此,而桃花树的属性正是根部吸收劫灰,转为灵气自花叶散出,如此这般,有它在,冥界的灵气将源源不断地供应而出。 现在,应有桃花们的功效,山顶那片红云逐渐散去,有了开天之势。 “我发现的地方,便是我的了。”作为这一切的造化者,太一颇有些得意。 属于外界明媚的阳光泻如冥界,让周围的一切变得清明。 而也就在这时,太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动。 鼻尖,还萦绕着一股血腥。 颦眉,太一接触到了血腥之气,本能地召唤太阳真火攻击身后的事物,以便自我防御。 “谁在那?” 而待他回头,就看到一头毛色黝黑的小兽被金色的火焰裹住,挣扎着,畏缩成小小的一团。 惊恐吃痛之余,小兽却又坚持地看向自己,一双紫色的眼睛不带怨恨,反而像下了什么决意般,恋恋不舍的。 凶恶的立瞳散开,从那双眼睛里,太一读到了一丝心悸的感觉。 于是,他仓促抬手,收起了太阳真火。 第55章 上天庭(倒V) 太阳真火是帝俊与太一后期炼化出来的一种火焰,相比于他们生来自带的大日金焰,太阳真火以净化为主,杀伤力并不大。 但眼前这个小兽长期生活在冥界,身上沾染了不少污秽杂气,此刻,它经受了太阳真火的洗礼,整个蜷缩成一团,好久都没有动静。 我不会把它烧死了吧? 太一有些紧张,自己刚种下灵脉就伤及生灵,不知是否会有损功德。 他赶紧上前打探,走进了,才发现这小家伙不动归不动,但其实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害怕。 “你……怎么样?” 因为对方是小小的一只,与太一在人间见到的小狗小猫差不多大小,这般看来该是无害的,便又壮了胆子,上前轻触那带伤的背脊。 白玉一般的指尖触碰了灼烧过的皮肤毛发,那里的毛被烧秃了一块,太一触到了濡湿的伤口,与此同时,那受伤的小兽自臂弯间抬起头来,紫色的眼睛幽幽凝视太一,吃痛与防备都写在里面,甚至由于方才的攻击展现了悬殊的实力差,小兽还会恐惧,尾尖的容貌都在微微发颤。 不过,这双眼睛很美。 太一还是初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眼睛,纯粹的紫色,仿佛是夜空星辰落在了里面,想不到混乱的冥界里还能造就这种眼眸。 唯恶劣才能炼化出此等绝色? 近看才能发现,这小兽的眉角、身上并不是纯黑的,有金色的绘纹盘在它的眼眶、胸口、背脊……虽然背脊那块让自己一把火给烧了。 眼见破坏了这完美的毛色,太一一阵自责,便好声道:“小家伙,你突然出现我下意识就——伤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即使身为妖皇,太一面对小家伙们总是格外宽容有耐心的,而这份耐心带来的则是极好的反馈,那受伤的小兽听闻他的话,眼中的防备稍有松懈,它凝视太一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用脸蹭了蹭对方的手指。 这份温顺让太一心中涌起一阵怜惜。 “你稍等,我去取点东西回来。”说着,太一顺势伸出双手,捧起小兽的身子,步入那片新生的桃花林中。 太一找了块比较干净的青石,将小兽安放在那,细声道:“在这稍等片刻,我很快回来。” 语毕,一转身,衣袂翩飞之时,他已然化为金乌之形,振翅而飞穿越了桃花林上那片晴好的天空。 金色的羽翼划过天空,翅膀的阴影落在小兽的眼睛里,他凝视那身影远去,一时间,紫眸中竟然流露几分痴痴的意味。 可是,随着太一远去,那些躲藏在暗处的家伙也敢出头了。 面目可怕的冥界凶兽们打量那胆敢站到妖皇面前的同类,交流之声嘈嘈切切错杂纷乱。 “神荼,你不自量力。” “看,被烧了吧。” “天上的那些家伙们享受世间最好的,却把不要的统统丢在我们的世界。” “他们都是坏的。” 神荼支起身子,紫眸中立瞳闪着凶光,张嘴一阵咆哮。 “尔等低贱之物,本尊都无法战胜,还妄图指责他!” 这一声闷吼余音滚滚,声波一圈圈划开,震慑这度朔山上百兽。 谁不知,度朔山的老大正是神荼与郁垒与呢,两只凶兽均是满身戾气,看谁不顺眼便会咬断对方的脖子——谈忤逆,那是不想活了吧。 周边的阴影们一阵畏缩,良久,又有满是愤懑嫉妒的声音响起:“他不会回来的。” 神荼冷笑,不予理会。 众兽不敢招惹神荼,躲在暗处叫嚣,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神荼反而落得个清净,它蜷起身体俯卧在青石上,背后的烧伤暴露在空气里,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凉意从那不断渗入体内。 神荼等着等着,便会想起方才那一幕。 金翼划破暗沉天际,神光降临于此……若他真一去不复返了,自己就杀上天庭找他。 让他负责! 昏沉之间,神荼梦到一双手温柔地将自己抱起来,那个神仙说:“想不到此地危机四伏,我不该丢下你一个。” 声音如此清晰,神荼猛然惊醒,却发现朝思暮想的神仙就在自己面前。 他、他还把自己抱在怀里! 太一赶来时,眼见小家伙昏迷着,周围有一圈面相凶恶的兽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他便抬手放火驱走了那些走兽,又将小家伙抱在怀里。 结果,这小家伙清醒之后,跟触了电似得要躲,收起爪子时,在自己的洁白干净的衣袍上留下一个发黑的蹄印,一时间,那双紫眼睛里满是窘迫。 太一却不在意,此刻说什么都不如不提此事,他将小家伙捞回来放在自己腿上,道:“方才听他们叫你神荼,这是你的名字?” 紫眼睛小心翼翼瞄了太一的脸色,见对方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脏兮兮的,便点点头。 “恩,我记下了。”说着,太一自宽袖中变出一个琉璃长颈瓶,瓶子里装着半透明的浅粉色液体,正散发着幽幽清香。 将瓶口递到神荼嘴边,太一道:“喝吧,这个可以治好你。” 上好的仙露琼浆,平日天庭大宴时只有少数几壶能供众仙享用,如今,被太一从凌霄殿里取出,专程拿来喂这只小动物。 神荼嗅着那味道,缓缓饮下了,喝完,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唇,似乎在回味。 “好喝吧?这个可是天庭特供,一般不外拿的。”太一神秘道。 神荼点点头,然后,脚下一晃,整个趴在太一腿上,不动了。 “……” 这宛若中毒的症状是怎么回事? 太一茫然地看了手里的瓶子。 莫非他手误拿成了断肠散? 太一伸出手指戳了戳小神荼的脑袋,结果,对方呷呷嘴,非常自然地在太一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肚皮都翻了出来,露出腹部金色的纹路,而小兽自己呼吸均匀,似乎极其享受的。 太一这才反应过来,神荼不是中毒,是醉了。 仙露琼浆为酿造产物,多少有点酒精在里头。 但……也就一杯清酒的程度吧,原来这小家伙还是一杯倒的体质。 身为千杯不醉的东皇,太一完全无法想象这种体质的存在,思忖片刻,又看了周围恶劣的环境,妖皇大人果断决定,不能让这小家伙睡在这养伤。 既然这伤是自己弄的,那就……负责到底吧。 于是,暗处被烧了毛点了尾巴的凶兽们默默目送大金鸟逮着神荼振翅远去了,滚股热浪之后……这度朔山作威作福的老大,就这么少了一只。 神荼闭着眼睛。 呼吸间尽是仙露琼浆的香甜味道,整个身体暖洋洋的,朦胧间,似乎还有柔软的双手在抚弄他,又有清香温热的液体留过他的身体。 待他好容易从大脑晕乎乎的状态逐渐回过神时,便看到两名貌美的仙女正用云锦小心擦拭自己,白嫩的柔荑软的像蛋白似得,揉捏在身上时力道适中,会带来阵阵舒适感。 神荼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湿漉漉的,似刚被水冲洗过,原本脏兮兮的毛被打理干净后,展现一种柔亮黝黑的健康色泽,胸前的金色纹路恣意绽开,潇洒如笔走龙蛇之势蔓延到四肢背部。 仙女们见神荼醒了,还娇笑道:“小家伙乍看不起眼,洗干净后当真俊俏地很。” “是啊,特别这眼睛,真是……它可是东皇殿下特地从冥界带回来的呢。” “洗的香香软软,正好~” 仙女正交谈着,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太一悠扬的呼唤声:“仙子们,我的小家伙怎么样了啊?” 话语间染着略有轻浮的笑意,太一那双桃花眼闪啊闪的,俊俏的模样惹得仙女们看的舍不得挪眼睛的。 帝俊冷傲,太一亲和,两兄弟容貌相似,但性格却是极端。 “殿下,洗干净了,真是漂亮的小动物。”红衣仙女笑眯眯道,将软垫上嗅着自己身上香味的小神荼展现在太一面前。 “我瞧瞧。”太一几步走上来,看到那毛茸茸干干净净的小神荼,眼眸顿时亮了,大手卡着神荼的腋下,直接将小兽抱起来。 桃花眼上下扫过神荼,在对方有些局促地卷起尾巴挡着腹部的时候,点点头道:“帅气。” 然后,目睹神荼那不安分遮羞的尾巴,十分不讲究情面地补充: “公的。” 神荼:“……” 第56章 拉仇恨 “道可道,非常道,天象彰显,寰宇清平……” 狮子香炉里,金沉香白烟袅娜,薰腾的紫霄宫中一片清幽暗香之气。 “道分三成,小乘,则声闻、缘觉……” 鸿钧端坐上位,手持长寿枝,氤氲白香之后,他面容略有模糊,依稀可见那如雪的须发,然后,便是这回荡在紫霄宫的讲道之声,运气迟缓,语速适中,所闻之声清晰可闻,然内力所用不足,听讲时若稍有不注意,便可能错过些什么。 三清六圣,十二巫祖,盘腿而坐,细细听过,妖皇帝俊仪容端正,眸色清浅寡淡,不动声色凝视鸿钧。 而,他身后,顶着同样一张脸的太一……身体坐得笔直,看背影是身子挺拔,认真聆听的模样,但若帝俊回首稍微看自家弟弟一眼,非要给对方一记毛栗子敲醒对方。 胆敢在鸿钧的讲堂上打盹,有这闲心何不躲在自己寝宫里躺着睡,既然来此为何还要浪费那时间用来干别的事? 但若他真说出口了,太一也只会回他:睡归睡,该听的我会听。 而且,若问他老祖所讲,太一也能说出一二,且合上自己所悟,居然还有几分天之大道的凛然意味。 同入一个讲堂,每位所学所悟皆有不同,太一所学所悟有他之理,无法强求,即便鸿钧能看到对方这般态度,也不会点醒对方。 如今,妖皇双目敛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小小的一圈阴影,平日勾魂夺魄乱放电的桃花眼闭上了,整个人愈发端庄恬静了起来。 垂下的白锦浮玉衣长袖收敛着,软软落在腿上。 今日,那里头浮现一点小小的凸起,继而,黑色的小脑袋拱了拱垂在面庞的衣袖,闻到那袖袍间的幽香,紫眼睛惬意地眯起,里头流光闪动,落在太一脸上。 视线停顿,大概是没见对方这般安详的样子,好一会,神荼才收回目光,恋恋地嗅了嗅太一的手指。 妖皇的衣服平日由仙女打理,姑娘们心思细腻,会用干花藏于袖间放置,而后这衣裳穿戴时,周身会笼着股淡雅之气。 如今,太一袖间隐藏着丝丝花朵的清香,这比外头醉人的沉香味要淡雅,神荼躲在太一袖间反而觉得清净,耳畔回荡着道祖的讲述,他听得似懂非懂,如醍醐灌顶,又无法详细言说。 他潜意识里明白,鸿钧所说都是天地之间至高的学识,他听了绝对有益无弊,可奈何,自己是被太一带进来的,藏在太一的衣袖间,呼吸间尽是对方身上的味道,身体枕着太一的手心,这很难不让他想入非非。 太一的手骨节分明,掌指修长,肤质如白玉,甲背莹润,不似仙女的手那般女气,这手非常有力,抱起神荼时稳当结实。 对方是上过战场的,身上本有伤痕,掌心也曾留有老茧,但得道之后,周身仙气愈发充盈,致使身上的伤痕也逐渐淡去,化为此般玉剔似得肤质。 这样的手搁在身畔,时间长久了,便觉得口干舌燥了,等神荼反应过来时,他下意识用舌尖划过太一掌心。 舔到一片光腻的皮肤,随即,他觉得周身一片挣动,那是太一突然抬起了手,身上覆着的衣袖撤去,神荼倏然暴露在紫霄宫的熏香里。 “啊切!” 小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便听那如神像般宝相庄严的鸿钧道:“太一,汝之作为,可是有所领悟啊?” 听讲道打盹就算了,这一惊一乍地甩胳膊是做什么,别以为他看不到对方腿上那黑乎乎的小东西,夹带旁物来紫霄宫听道?胆子愈发大了。 神荼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太一之所以会甩胳膊,便是睡梦中感受到自己的□□才下意识有的行为,这下可好,当着鸿钧以及众人的面出洋相。 谁知,沐浴着众人的凝视,以及帝俊“欲掐之而后快”的目光,太一先是很自然地理了理衣服,然后,巧言道:“悟该悟之道,行欲为之事。” “哦?怎说?” “道说存天理灭人欲,倦为理,行之,肢体动为理,行之。” “然何非理?” “私欲、淫|欲、贪欲为欲,如饮食者,天理也;过分要求美味,是欲也。” 说了半天,意思自己睡觉伸懒腰都是理,当行之不得耽误。 这未免强词夺理,然太一又补充道:“大家之道福泽天地万物,非一人之身能独占,习之为善,因循天理,推行五德,和以自然。” 所以啊,您鸿钧的讲道太好了,我听了不求甚解,遂带着它一块听,它学了这些,也是顺应天理,日后便可造福一方。 面对这么个上能执掌天庭下能撒娇卖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金乌,鸿钧也没有动怒的意思,耐心地听完了,又笑:“照太一所言,此物日后定有造化了?” “造化天定,非三言两语所能言,但我既然收了他,定不会让他行邪路。”太一直视鸿钧,指尖轻柔不轻不重地抚弄着神荼后颈上的绒毛,轻巧化解了对方的紧张。 出了紫霄宫时,太一被帝俊拦下,拽到角落展开兄弟间的言传身教。 “这是什么?”帝俊一双冷冰冰的双目扫过神荼。 “我养的。”太一完全未在意帝俊的不悦,献宝似得向帝俊展示神荼“我从冥界找到的,天庭里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比他俊俏的小家伙。” 帝俊差点被黑毛糊了一脸,他冷静后退一步躲开,抬手,指尖点在神荼眉心。 不出意外,太一看上的灵兽天资优渥,自对方灵穴便感受到此兽精奇的骨骼灵脉,但仅是如此…… “你若收他为徒也无妨,但不该贸然带他进紫霄宫。” 鸿钧讲道时,席下座位都有讲究,三清位列最前,坐八瓣莲花座,往后六圣的女娲、准提、接引坐六瓣莲花座,太一与帝俊为四宝莲座,在往后,众人都是普通席座了。 当初鸿钧第一次讲道时,到场的只有他们八个,而席座正好八位,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而现在,太一带神荼进了紫霄宫,等于是与之共享鸿钧之道。 这份意义,帝俊不敢小觑。 太一漫不经心把神荼揽在怀里,道:“帝俊,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未同你说。” “女娲造人了,”深吸一口气,太一手上不动了,唯有神荼热乎乎的体温顺着他掌心不断传来,“就在凡间北方,以泥土流水为材料,指捏成型,吹以灵息唤醒。” “这也不是不可行之事……” 帝俊有些迟疑,女娲为圣,凭借她的能力,造点东西无伤大雅,可太一又道:“不是造个小玩偶的这种,女娲手中的人分为两|性,拥有神智,能学习知识,有生老病死,甚至,能自主繁衍后代。” 面对帝俊的犹豫,太一叹息:“当年你我做天罡逆算时,不是看到了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阴阳,阴阳为秩,演生新章法。女娲在凡尘造就人,这些人分阴阳能繁衍,那当初我们从天罡逆算里所见到的,不正在随时间推移而逐渐实现吗?” 当年,他与帝俊做天罡逆算,为推测自身命数,结果得到这样一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阴阳,阴阳为秩,演生新章法。大道将换,谁主沉浮。” 他与帝俊在鸿钧之道的指引下管理天庭,地位之高,权势之大,一时间可谓无限风光,平日与三清圣人地位等同。 尊为妖皇之时,他们并未安逸满足于此,而是用所学道法,尝试参透天命常理。 天罡逆算一番,却发现了冥冥之中,还有一股新的力量,势不可挡的,日后神州大地,谁主沉浮还是个未知数。 听闻太一的描述,帝俊思忖片刻,道:“你是说,那人能灭我妖族之势,夺天地之主权?” 一个弱小的群体,不会法力,也不够强壮,不能上天入地,不能福寿绵延……这样一个种族,能主宰天地? 帝俊觉得荒唐,可太一的神情却告诉自己,自己弟弟信了这个理。 “一个生生不息的物种永远前途不可限量,毕竟,他们有欲,愿意迫切地索取追寻,这就比大多……混吃等死的仙来的有前途。”太一斟酌了下,选了个自以为恰当的词抨击了天上某些家伙。 修仙之道清心寡欲,他们体质又承蒙荫庇,不易挨饿受冻,这种与“生”挂钩的感觉钝化后,极容易让仙变得懒惰。 藉由太一的说辞,帝俊也意识到,天界的一大弊端。 他们高高在上得天独厚太久了,这份舒坦让他们变得麻痹,也让得不到这些优渥条件的物种觉得怨恨。 拉仇恨,这是在遥远洪荒便存在的名词。 任何好处都没道理无缘无故降临,若沉湎其中长久懈怠,这份好处终有一日会被他人夺走。 第57章 定身咒 帝俊神情凝重,危机感勾起之后,他也并未慌乱,而是道:“混沌钟与河图洛书你保管的如何?” 太一挑眉,手上一顿,惹得神荼抬头看向他。 “自然无碍。” “那便好。”帝俊点点头“尽你职责。” 语毕,帝俊摆摆手,要同太一别过。 倒是太一眼疾手快,在帝俊转身瞬间,抬手一捞。 帝俊有所知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见太一单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和自己道:“回见。” 没察觉异况,便放心走了。 待帝俊走远,太一才松了手,放出背后藏着的那只小家伙。 定身咒解开,那小金毛当即炸了,冲着太一就叫:“太一你干什么!竟然敢定我……” 咆哮吼出一半,尾音戛然而止。 太一优哉游哉地打量半空中保持着炸毛张牙舞爪状态的小金乌,笑容轻浮道:“我不定你,谁还能定你啊,陆压小少爷?” 金乌十子里排行第十的陆压,此刻正尾巴呈开屏状,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怒火与幽怨之情被他用目光传达给太一,而后者像是不在一个频道上一般,背着手绕着陆压走了一圈,到身后时,看到那绽放的长尾,还非常不解风情地噗嗤一笑,点醒:“陆压,提醒你,‘开屏’的话是会露羞的。” 陆压:“……” 他想,若现在解除定身咒,他陆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起尾巴上的毛遮住小菊,第二件就是要挥舞着小肉翅胖揍东皇一顿。 “我好像看到,你在用眼神传达,一会你要揍我的意图,”身为施暴者的太一非常适时地装起可怜“为了避免受伤,我只好再多定你一会。” 陆压:“???” 纵观天界有几个能和你正面匹敌的?好叔叔别闹了,放我了我吧~~~~ 太一接收道讯号,满意地清了清嗓子:“现在,我问你答,陆压,你为何隐去形体跟着帝俊?” 话落音,陆压周身一阵轻松,登时嘚瑟起来,张口便是:“你个天煞的……” 答非所问,再度被定身。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打错一个问题定身一年。”太一毫不留情,眼见陆压当真悔过,又撤了定身咒。 陆压落在地上,抖抖僵硬的身子,委屈道:“爹爹每次来这都好久才回来,我想他得紧,就……” “说真话!”太一不笑了,眼神锐利,直戳陆压心底。 陆压被震慑地一哆嗦,这才颤颤巍巍地递出张符咒:“这、这隐身符,是我昨日在蟠桃园睡觉时,一个陌生的家伙给我的,说用了,我爹就发现不了我……” 太一接过那符咒,先是细看,又嗅了嗅,最后念了段咒语,一抖,抖落一枚金色的羽毛。 陆压见了那羽毛,吸吸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爹爹的羽毛。” “给你这符咒的家伙长着什么模样?他叫你跟帝俊来紫霄宫听道?”太一捻着那片羽毛,墨瞳里满是沉思之色。 “他、他用混沌之气覆盖容貌,我看不清……他只说爹爹每次这种时候都是去一个好地方玩了,我也想玩,想着爹爹自己玩也不带着我,就跟来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来紫霄宫……”陆压说着说着,委屈极了,周身羽毛哆哆嗦嗦服帖在身上,乌黑的眼珠子里泪花闪烁。 这还是他初次见道太一这般模样。 自陆压有记忆以来,这位小叔叔总是副笑脸,仿佛生来不会生气一般,看谁都眉眼亲和。 自己胆子大了,还会用喙捉了太一的头发当绳子拔,对方也不在意,偶尔吃痛了,会叫:“小少爷,你要把我拔成秃头吗?帅气的妖皇若被拔光头发,那天庭的仙子见了定不会放过你,要指责你暴殄天物的——” 这种不正经与自恋也浑然天成,但不得不承认,太一确实英俊。 帝俊是严厉,太一是亲切。 可这亲切的叔叔,却生气了,此刻满面凝重。 这时,陆压才意识到,太一可是帝俊的弟弟,天庭的另一位妖皇。 一血脉的兄弟,本质上不会差太多。 太一扫过陆压,见对方被自己吓得战战兢兢,想来该是真是对此事的一无所知。 于是,他收起那枚符咒,弯下腰来,凝视那畏缩着的小金乌,道:“陆压,帝俊是你父亲,可也是妖皇,承道于鸿钧,但凡涉及天庭与道学之事,他不同你说,便是想保护你。” 太一声音低沉缓和,这极好地抚慰了陆压内心的惊慌,他凝视太一,觉得记忆里那位和善的小叔叔似乎又找回了一点影子,便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了……但我也想帮爹爹,不希望他背负太多事。” 太一轻叹一声,抬手抚了抚陆压的脑袋:“有这心是好的,只是待到那时,事态可能就不如你想象中那般缓和可掌握了,到时候,你能撑住一切,别只想着找个怀抱哭闹撒娇就行。” 听到哭闹二字,陆压下意识吸吸鼻子,小肉翅抬起来,发现这姿态不适合擦眼泪,便转身化为了孩童的形态,用白嫩的小手擦干净了自己的眼睛和鼻子,朗声道:“我才不会哭呢,我可是陆压,帝俊之子,太阳金乌!” 小孩子扬起脸对上太一,那眉眼鼻梁,可不像足了帝俊,嘴唇倒是像羲和,太一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待陆压警觉之前,他已经闪电般伸手。 两只大手一左一右捏住陆压的脸蛋,一通揉弄。 “小家伙,你怎么那么可爱!” 太一又笑了,手上那不知轻重的力道捏的陆压龇牙咧嘴,惹得小娃娃怒不可赦,忍不住咆哮起来:“臭太一,我要咬死你啊!” 神荼轻巧落在地上,眼见一大一小十分没形象地扭打做一团,紫眼睛停在太一的笑颜上,这家伙被陆压双手扯着头发,嗷嗷叫着手上还不停歇继续揉陆压的脸。 这种小屁孩似得胡闹扭打行为……也是蛮出乎意料的。 神荼安安静静看着,紫眸深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打闹了一会后,陆压大获全胜,攥着太一几根金色的羽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剩下空地上,妖皇殿下仰面躺在地上,修长的四肢随意摊开,束好的头发也散了,垫在身下,铺在白玉石板上,神荼默默看了会,小心翼翼上前,捞起一束黑发,前蹄触碰着,感受那滑腻的触感。 “干什么呢?”太一翻身,也不嫌弃这地板凉,趴在地上,单手支着下巴,一双桃花眼弯起,看着拘谨的小兽。 神荼瞧着太一,二者视线基本是平齐了,然后,他似下了决心,前蹄迈出一步,就如他当年为面对此人而在度朔山上迈出第一步那般,他凑到太一面前,轻巧舔了舔对方的鼻尖。 太一只觉得温暖潮湿,微微有点拂沙的触感自鼻尖蜻蜓点水地掠过去,想来这是表达亲昵与信赖的方法,便道:“方才紫霄宫里你这么对着我掌心就是一下,也不打个招呼,吓的我梦到自己抓了只滑腻的大水蛇,对方吐了信子要咬我,我甩手就把它扔了出去。” 神荼抬眼,从那双紫眼睛里,太一读出了鄙视的意味。 “你别这么看我,我睡觉是因为这段我听过啊,重复一遍也没多大意义,我都会背了。”太一抬起空着的手,在神荼眉心弹了下,又转身躺着,看着白云袅娜的青天,光彩之下微微眯起眼睛,懒懒道“鸿钧之道可演化为千万种,我所领悟的,与帝俊、女娲都不同。” 神荼凑到他耳畔边,蜷着四肢,贴着太一的面庞,那热乎乎的小身子挠的太一面颊痒痒的,他忍不住一笑,将小家伙抱起来,放在胸口上摆着。 神荼也不挑剔,觉得此处柔软适度,随太一呼吸起伏,也蛮好玩的,便将就着歇息下了,听太一唠叨。 “女娲去凡尘造人,照料保护这些生灵,帝俊掌管天庭,守护陆压、羲和他们……就属我最潇洒了,天下之大,来去自如,身无牵挂。”闻言,神荼伸出小前蹄,踩了踩太一的胸口,以此表示自己的存在感。 见状,太一抱起小神荼,道:“哦对,现在多了个你,我把你捡回来,好生养着,又带你来听道,日后可是要感谢我的,等我什么时候天人五衰,老的毛都掉差不多的时候,千万记得为我养老送终。” 小兽“呸”了声。 太一又笑:“你到直截了当,是不相信我会老去吗?” 一仙一兽依偎在一起,安安静静享受这片刻的温存,太一看着苍茫天空,声音宛若绵长的轻叹:“星宿更迭,日升月沉,凡人一生过得快,说羡慕神仙长生不老,其实呢,我到羡慕他们,爱憎分明,敢穷其一生去追求。” “我活的久了,不像帝俊、女娲他们都找了个归宿,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陆压他们还小,如今我还能照拂一二,日后他们也大了,我就真该退位隐居了。” 明明长着副俊美年轻的容颜,所说之事却是在感叹时光岁月不饶青春,想来,这家伙真被凡人那点性情给感染了吧? 神荼用鼻尖拱了拱太一的下巴,阖起眼睛,细细鸣了声,似回应了什么。 听那声音,太一漂亮的双桃花眼又弯起了些。 第58章 春日祭 不先不论那声轻柔的叫唤到底指的是“我养你”还是指“今天天气不错”,反正太一是被哄得心情好了起来。 一个翻身坐起,太一将小神荼架在脖子上背着,扶着它两条后腿笑嘻嘻道:“来啊小神荼,今个我心情好,带你出门遛弯去!” 所谓遛弯,不是吃饱了出去散步助消化这种。 太一所说的遛弯,那必须是盛装出席,香车宝马,锦云开路,紫霞布行,风风光光如祭祀典礼众生迎接降神一般豪放高调的出行。 神荼看到紫薇宫前准备好了四匹高壮黝黑的骏马,他们拥有火焰般的赤色鬃毛,肌体结实匀称,而且此等傲慢的灵驹,自带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 神荼与对方初次见面,眼见性格不对盘,自然是有些警惕地拱起背脊,尾巴也竖起来,做了个防备的姿势。 而那四匹灵驹也不是善茬,居高临下地俯视了小神荼,“哼哧”打了个响鼻,马蹄不安分地刨了刨地面,眼中写满不屑。 见状,小兽也不怯场,不动声色了露出了半边尖牙,紫眸中立瞳乍现。 可突然,身后就响起妖皇懒洋洋的声音:“四骏准备好了没啊?仙子们,记得给我们带上好酒~” 应他所言,身姿妙曼羽翼飘摇的天庭仙子们手捧托盘自内殿走出,上头一一摆放着果品美酒,半透明的琉璃容器包裹着精美的食物,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光,宛若一对小翅膀正包围在周边。 太一曾为神荼普及过,说天庭所用的容器都自带仙术,此等柔光其实正是保鲜机制。 听到太一的声音,神荼迅速合起了嘴巴,收敛了那满面的戾气,只见身后太一踱步自宫中走来,口中吆喝着:“四骏,不要欺负神荼,他还小。” 以傲慢著称的四骏甩了甩鬃毛,眼见太一,顺从地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任由妖皇伸手爱抚理顺其后颈的毛发。 “乖,今日便载着我与神荼去人间看看吧。”太一满目慈爱,再看向地上那不做声的小兽,却发现对方盯着自己一动不动的。 “怎么了?呆的像个小石狮子似得?”太一忍俊不禁。 不是神荼无故发傻,而是今日太一所穿的服饰大不寻常。 冕旒冠束起墨色的长发,系白玉珠于端做十二旒,微微遮挡了俊美的容颜,红线与垂玉系在耳畔,衬得太一面庞愈发白皙,唇色朱红,深邃的眉眼自流旒之后看人,乌黑的双目似带点笑意,而那一身华美的玄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裾及地面,雍容矜贵工艺非凡。 太一罕少穿深色衣服,平日里穿的都是白衣玉带,鬓发梳齐,看着淡雅。 如今他一身盛装皂色,气质是愈发沉稳端庄、深沉内敛。 躲在流旒后的眉眼犹如雾里看花,窥探不得详细的内容,可惊鸿一眼,惊艳,复流连。 太一身着正装,弯下腰来抱起神荼时,身上装饰的珮珰便会微微撞击而泠泠作响。 指尖点过神荼的鼻尖,太一笑眯眯道:“小家伙,是看呆了吗?” 神荼如梦初醒,猛地别过脸,要藏起自己的心思。 “呵呵,有什么好遮掩的,我降临人世之时,万物皆仰慕膜拜,喜爱与敬仰之情都是天性,何必强行收敛着不外露?”太一注意不到神荼更深一层的心思,还以为是此物生来羞怯不善于表达内心想法,才会这般拘谨。 神荼缩在太一怀里,若此刻太一低头多看一会,便能发现那双紫眼睛里过于浓郁深厚的仰慕迷恋之色。 世间之情哪有这么容易探究追溯其源泉的,只道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何况这情谊还跨越了地位尊卑、种族三界。 太一所以为的是,神荼敬自己居多,便无事调戏一二想化解这份拘谨,怎料得,他越是亲近,神荼才越是失措。 因为对方想要的东西比这更强烈,蜻蜓点水的接近,宛若饮鸩止渴,会愈发沉溺,直至不可收拾。 神荼此刻享受这份宠溺,但又十分担忧,因为自己那点心思太一还不知道,若哪一日他明白了,知道自己当儿子宠爱的小畜生对自己抱有超越这情谊的非分之想……到这,神荼便会觉得害怕,于是所有的亲昵举动都被他死死压制,转为台面上那恰到好处蜻蜓点水的舔|弄或者轻蹭。 不过,这也足够让某些敏感的家伙彻底炸毛了。 当太一走上装饰着瑶草蕙兰的芳车时,神荼自太一臂弯间斜眼睨着四骏,这挑衅的眼神当即引起了四匹骏马的瞪视,警告他不许乱来。 可怎料,这小畜生居然万分狡黠地勾起唇角,非但不收敛,仗着自己个儿小能让东皇抱着,竟蹬鼻子上脸凑到流旒之后,亲昵地舔了舔对方的下巴。 太一已经习惯于对方时不时的一舔,没责怪反问道:“饿了?待会给你吃蟠桃。” 被仙女奉上的蟠桃均是九千年一结果的大桃,切成细腻的小片盛在碟中,太一用竹签挑着桃子,喂到神荼嘴边。 小兽张口吃下,末了,胜利一般地扫过四骏。 看到没,本尊是与他同乘共度的,你们四头傻大个儿不过是拉车的。 四骏:“咴!!!” 今天,马车拉的格外快,四骏健步如飞,眼中闪着泪花,乘车的太一茫然道:“今天这四个帅小伙怎么了,个个亢奋成这样。” 泪奔的四骏:我们也想被抱着被爱抚,嘤嘤嘤…… 马车划过天际,速度极快但仍然控制在适当的范围内,且需要保持行路平稳,四骏虽闹着小情绪,但其实心里明白,太一出行绝不是游玩兜风那么简单,这行路之礼当把持住。 香车驶过祭坛,下方,女娲造就的人正忙着春日的祭典。 瑶席、玉瑱、芳草铺撒在祭坛之上,貌美的巫女侍奉酒坛,因为东皇喜欢美酒佳酿。 繁音急鼓,祭司曼舞浩唱,他抚摸过长剑上的玉珥,整饬好服饰,恭敬而虔诚,顺应奏乐与鼓声起舞,欢迎东皇的降临。 今天是春日中的吉良时辰,人要祭拜东皇,让其愉悦的降临人世,藉由东皇指引,为人带来万物复苏、生命繁衍、生机勃发的全新一年。 人们的祈祷与祝愿顺着沉香与奏乐飘扬入空中,传到太一耳边。 太一单手揽着神荼,带他向下看,手指那欢愉的人,道:“看到没,那些都是恭迎我的人类,在他们眼中,我乃掌管世间万物的神明,取悦于我,便能保障他们日后生活安定,风调雨顺。” 神荼缩在太一怀里,紫眼睛看到下方小小的人们,透过清风浮云,能见到那一张张写满崇敬与热切的面庞。 执掌天地,凌驾众生,这是神荼此时更为深切地感觉到,太一的身份之尊贵。 太一举起撑着仙救的玉杯,凌空挥洒,早就一场琼浆玉液的甘霖,众人接受这恩泽,又向东皇祈祷,告发有恶蛟作乱,引来洪水冲毁庄稼,并掳掠童男童女供自己修炼。 顺着太一所指,神荼看到了附近一条水域中,确实有一条恶蛟潜伏,半身鳞片还未长全,但已经开始学着欺侮人类弱小,兴风作浪要求人类供奉他牲童男童女供他修行。 “通常面对这种小虫,我们都会这么干。”太一说着,抬手招来劫雷,直直劈下击中恶蛟,逼得对方自水中窜出,遨游于低空,届时,当着众人的面,施法困住恶蛟,以天威盖压,令其无力挣脱,只得狼狈躺在地上,哀哀求饶。 而人类见此景,纷纷下跪对着太一三拜九叩,此番举动惩戒了恶蛟,让其再也不敢兴风作浪随意招来水灾,害得人类的庄家遭殃,还顺带解救了那些被恶蛟困在水底的童男童女。 当那些幼童被救出,与泪流满面的家人团聚时,太一单手支着下巴看着,半晌,幽幽说了句:“小娃娃真可爱,伤害小孩子的都该被惩罚。” 臂弯里的神荼听闻此话猛然抬头,似想起什么一般,紫眼睛亮晶晶的,很不寻常。 那日潇洒走一回后,太一携神荼回了紫薇宫。 先来无事的东皇搬了软塌搁在窗边,醺然倚微风,慵懒看着手中的书卷。 翻阅几页,却无意嗅到了神荼的气息躲在屏风之后。 “小神荼,在玩捉迷藏吗?”太一扬声唤道,无意从书卷上抬眼,结果,没等到小兽,却看到屏风之后一个紫眼睛的娃娃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 小娃娃面容白皙,五官精致胜过太一见过的任何仙童,特别是,对方有一双紫眼睛。 而此刻,这宝石一般双目,正可怜兮兮凝视着自己。 于是,太一愣住,手里的书“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第59章 化人形 太一这阵沉默略有绵长。 小娃娃察觉了不一样的气氛,面带怯意,又往后屏风后缩了点。 这时,太一才如梦初醒一般,起身丢了书,不慎踩了衣角,前扑又复站稳,这才整饬仪容,大步走去。 于是,小娃娃迅速把脸埋进屏风上,小手抱着柱子,不敢抬头。 太一绕道屏风后,这才发现对方正迎着屏风热切地面壁,乌溜溜的黑发泼墨似得散在身后,小胳膊小腿白嫩若藕节,末了,不见自己说话,又偷偷侧过脸掀着眼帘瞧瞧自己的脸色。 “……神荼?”太一试探。 小娃娃眼中闪现了光芒,热切地点了点头。 只能是神荼,那双绝妙的紫眼睛,谁还能拥有的? 扶着下巴,太一若有所思:“鸿钧之道竟如此神奇,小神荼听完一遍就学会化形了?” 小娃娃一愣,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把功劳归给一个自己忘到九霄云外的家伙,有些着急地转过身,抓住了太一的衣角,张嘴,却只能“啊啊”叫唤两声。 小家伙还不会说话。 太一先是猜测着对方灵识还未全开,然后看到,这孩子还挂空档呢。 见太一向下看,神荼似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还以太一一记羞愤的眼神,又转过身,丢给对方一个拒绝的背影。 太一恍惚想起,自己当初那句“公的”,好像刺激到对方了。 于是,自我反省的妖皇决定不碰这孩子,而是转身唤道:“小凌,小月~” 待平日侍奉他的两位仙子蹁跹而来,太一指了指傲娇的小娃娃,道:“来帮把手,顺便拿点小男童的衣服过来~” 小神荼听到这动静,又悄悄扭过头看了仙子。 美丽的仙女看到神荼那精致的小脸,齐齐沉默了阵,然后,不约而同道:“好可爱的孩子!” 太一“噗嗤”笑出声,神荼是他养的,对方被夸了,他便觉得是在夸自己眼光好云云,顿时心情明媚道:“这可是我看中的小家伙,神荼,”对小娃娃勾勾手,太一指着仙女道“就跟这两个姐姐去,穿好衣服,回来我看看,怎么教你说话。” 小神荼被小月牵着,空着的手抱着一缕黑发,离开之际,又恋恋不舍看了眼太一。 穿着白衣便服的妖皇背对着他站在屏风前,若有所思了片刻,便回到软塌边,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卷。 不一会儿,神荼穿着一身玄色的小锦袍,从小凌小月的手上逃了出来。 小凌拿着件白锦衣,挺惋惜道:“真可爱,我还想看他穿白衣服的模样呢。” 小月看着自己手心,喃喃道:“皮肤真好,像水豆腐似得又细又滑,我还没摸够呢。” 听到两个仙女这般谈话,神荼跑的更加义无反顾。 这有两个怪姐姐,又摸又亲好生奇怪啊! 直直奔进紫微宫里方才太一歇息的房间,神荼气喘吁吁推门,一进去,便看到那个倚在窗边看风景的妖皇。 外头闲庭花落,菡萏美若人面。 太一修长的双腿随即架在软塌上,单手搁在膝盖上,看着外头的景色出神。 清淡的光照在对方身上。 他本来就白,这一照,仿若白玉雕刻的型,般玲珑俊俏。 神荼凝视好一会,贪婪地把那模样一点一点记下,脑海里描摹好几遍,鼻梁、眉眼、嘴唇……这形态非常美,神荼向往这“人型”,便努力化形,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有了现在这幅小娃娃的模样。 虽然被太一认为是鸿钧的功劳,虽然,他更想化为和太一并驾齐驱的成年模样,但是,现在不急…… 神荼轻巧走上前去,双手软软按在绣着夏池荷花图案的软塌上。 太一这才回过神,扫过神荼,露出点点宠溺的浅笑,道:“小月儿她们放你出来了?我以为她们还会挑剔上好一会。” “啊呜……”你知道?你故意让她们捉弄我? 神荼鼓起腮,不满地哼哼着,小手挥舞起来,比划着他要说的东西。 太一躲过神荼夸张的拍打,抬手捏了捏那粉白的面颊,解释道:“不是捉弄,她们是真喜欢你……我紫微宫罕少有仙童来,她们也爱小孩儿,见了你难免爱不释手。” “嗯?” 你们都喜欢小孩? 神荼歪着脑袋,满面不解。 那为何你这紫微宫里一个小孩都没有?连小灵兽都看不到。 太一眼眸微垂,里头闪过一丝不安。 然后,又调整了面部五官,恢复那轻浮的笑意:“我爱欺负人,他们都远远躲着我……小神荼也悠着点,哪日我欺负的过头了,你要丢下我跑路时,可别忘了曾答应过我给我养老。” “呸。”小孩对此言给予了最高等级的不屑。 太一:“……” 打闹了一阵,太一似玩够了,扳着神荼的包子脸,认真道:“别乱动啊,我看看你的喉咙和舌头,你乖乖张嘴……嘶,别咬我。” 太一在试探对方的舌头与喉咙是否正确化形了,不少灵兽化为人形时,只拟出外形而对人内部构造不得甚解,像说不出话来还算小,有的甚至会因为内脏移位而造成不适,化形几秒便如同闯过刀山火海一般费尽力气。 “这里,该有声带,发声变会振动,人与兽发出声音都用声带。”指尖划过神荼的喉结,惹得小娃娃习惯性抬起下巴接受这挠痒痒一般的动作。 心里笑着小家伙化了形还本性不改,太一忍俊不禁,又抬起食指,探入神荼口腔。 “不过,人和兽不同之处便在这舌头上,人舌细腻柔软,便是灵根、心窍。上面布着细小的感官,能尝出味道,也能顺应语言调整声音……” 越是细腻的器官,在脑海中占据的领地便越大,如此这般敏感,它才能更好地感受一切。 太一本想指挥对方,稍稍改变一下舌的外形,以便更灵活地控制发声。 可不经意间,他却感觉,那柔软温热的事物,非常不合时宜地缓缓划过自己的指尖。 “……” 太一的解说顿住,他凝视那孩子,只见对方半阖着眼睛,浓密微卷的眼睫像是小小的翅膀一般,此刻垂着,敛着一水儿潋滟的紫色。 神荼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起初示威般咬了太一一口后,便乖乖由对方作为,可没乖过一刻,那软软的小舌头便耐不住了。 神荼垂着眼,以舌尖细腻舔过太一的手,顺着指尖缓缓向后,贴着指腹移动。 明明是个孩童模样,却面若桃花口若朱丹,末了,那紫眼睛自下睨了对方,嫣红的一点舌尖扫过太一手心。 太一心里一阵紧缩,猛地收回了手。 动作有点大,指甲不慎划了神荼的侧脸,留下一丝红痕。 小娃娃嘴唇湿润濡红,白净的面颊带了一丝伤,垂在耳畔的发丝乱了,不动声色凝视太一。 这冷静模样与太一难掩的失措呈现鲜明的对比,妖皇微微弯曲手指,感觉到那一片冰凉滑腻。 太一直接起身,越过神荼走了出去。 小娃娃一身锦衣,站在房中满心没落,起初明亮的紫眼睛看着那仓促的背影,愈发黯淡无光。 次日,神荼被小月小凌带着,乘着四骏车前去广寒宫。 “这广寒宫终年低温,阿荼可要好好穿着这雪裘,别伤身体才好。”小月将纯白的雪裘头蓬盖在神荼身上,纤细的手指灵活系了个结,又道“虽说上仙们都会收徒,但也会送徒儿来广寒宫,嫦娥娘娘与羲和娘娘会教给仙童灵兽们不少基本的仙术,启蒙的话最合适不过了,还省得上仙们一点点零碎地教。” 四骏载着两个仙女,脚下放轻放缓了不少,这趟出行可比之前太一那次慢了不少。 神荼瞄了那四个差别对待的灵驹而,也没了争斗的兴致,听着小月的唠叨,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神荼粉嫩的面容被白裘衬得愈发标志,小凌见这孩子如此沉默,轻叹一声:“阿荼,你是不是惹东皇生气了?” 小娃娃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紫衣仙女。 小凌见状,更是肯定了这想法,便道:“你做了什么,方便同我们说说吗?” 神荼垂眼,想起他那日的作为。 明明已经在尽力控制自己了,可当那指尖探入口腔的时候,他还是情难自禁了。 肖想了那么久的人,此刻指尖就在自己口中,入侵到这种的位置,即使对方本意不是如此,自己却控制不住地要去迎合。 看吧,吓到他了,他不要自己了。 一想到这,神荼便觉得,天都要塌了。 小凌见他闷闷不乐,嘴巴撅着,却倔强着不哭出来,便也为其担忧着。 于是,她解释道:“阿荼,你别慌,东皇不会记仇的,凡是生气,也就一小会的事,到了第二天,也就忘的差不多了。” “可他……送……走……”神荼吃力地开口,含糊不清地说着。 “他送你走绝对不是生气,广寒宫里你能学到不少好东西,到时候回来给殿下展示一二,还能让他觉得开心呢。”小凌哄着,指尖戳了戳孩子软软的脸蛋“再说了,我们阿荼那么可爱,殿下最喜欢小孩子了,哪里舍得冲你发火。” 这话让神荼更为窘迫茫然。 是的,太一喜欢小孩子,喜欢逗他们玩,即使被小孩子冒犯也不见得会生气。 这是宠爱,发自内心,不落世俗。 可自己却是利用了这点,假借名头接近太一,抱的是非分之想,行的是苟且之事,发乎于情,俗不可耐。 完了,真没挽回的余地了。 神荼精神恍惚,也没听进去小凌多少话,等到了广寒宫,就心不在焉地跟着两个仙女进去了。 今日,羲和还未赶到,只有嫦娥在。 天界第一美女面容冷清,身姿亭亭站桂花树下,眸色深沉扫过那些坐在桌前认真读书的小仙童们,又注意到小凌小月来了,这便微微颔首示意,向此地走来。 “见过嫦娥娘娘。”小凌小月优雅行礼,小神荼站在她们身畔,垂着眼帘不作声,小凌见状,解释道“娘娘,神荼刚化形不久,还不会说话。” “无妨。”嫦娥道,声音如玉碎之声清脆,美目看向神荼,道“神荼,张开嘴。” 神荼看向这华服美人,直觉对方不是好招惹的,便乖乖张开嘴。 “舌形变了一半,还需多修炼下,随我来吧,我带你看看化形构造之书。”嫦娥看了看,便知晓了症结。 小凌对神荼道:“你在这便听娘娘的话,娘娘学识广博,灵兽化形之事她一看便懂。” “看?不……不rong……”神荼也一愣。 舌形之事,不需要动手摸一摸,原来看就可以发现解决吗? 小凌也听不懂对方说啥,看嫦娥走远了,便小小推了下神荼:“快跟上娘娘,今日你就随娘娘学习,当仙子布紫霞唱晚之时,我与小月会来接你回去。” 神荼满面茫然走上去,跟着嫦娥去书库。 无意扫过那桂花树下看书的小仙童,却发现他们不少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神荼稍动法术,眼中的世界豁然一变。 桌前,有小鸟,有荷花,有灵珠……乍看都是模样端正的小仙童,实际上不少刚化形得道的小灵物们,正坐在这学习为仙的基础课呢。 第60章 捉兔子 “走兽化形须凝内丹,草木精怪化形须炼虚府……”神荼细细研读书卷上所写的化形之法,结合嫦娥告诉他的人舌形、五脏六腑、骨骼经脉之说,逐一排解疑难之处。 他曾不解为何太一等仙都会凝成人形,如今学了,才知这形体的复杂与优势。 好歹是上仙们千年尝试而最终选择的形态,此形态得天独厚,骨骼清奇,经脉分条明晰,气行小周天过前后三关,竟然比兽形快了整整一倍,女娲造人也选择此形态,便是希望这些生灵能以最好的状态适应这世界。 其实,纵观凡尘,人类当真是逐渐适应环境,并发展自身,俨然有博览众生所长而为己所用的气势。 这与形态优势自然相关,毕竟这世界不是单凭体魄结实牙齿锋利就能笑傲此生,厉害的种族会学着剥了你结实的皮毛骨骼做护甲保护自己,拔了你锋利的牙齿做武器增强自身攻击力,以双手造出工具,完成*无法做到的事。 利用一切达到生存目的的态度,会使物种进步。 神荼想,既然自己学着化“人形”,那他便该仰仗这经验,多记下这些书里的知识,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着世界。 黑发小孩端正地盘腿坐在小桌前,纯白的雪裘里探出两只小手,捧着书卷规矩地看,突然,“嗖”一声,便有一个小光团落在他桌子上。 这是仙家的“纳言丸”,每个小团都施加了字符咒,稍稍输入法力,便能让里头的字显露出来。 小团滚啊滚,碰到了神荼的手背停下。 沐浴着前排某个小姑娘热切期待的目光,神荼非常冷静的——无视了那个小官团,手动了动,却只是调整了书卷,继续看下一章。 小姑娘等了好一会,见对方没反应,还以为是入读太深没有察觉,又迅速做了第二个“纳言丸”,这次,她瞄准了对方小而挺的鼻子,准确丢过去。 小光团划出一道弧线,准确落在神荼臂弯中,就顺着对方目光所及之处,滚落在桌子上。 这么明显的目标,怎么都该看到了吧? 可怎料……对方还是无视,继续看书。 都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小姑娘明白了,不是对方未察觉,而是单纯懒得理自己。 第二个纳言丸还是她从昊天身上搜刮来的,如今青衫的小男孩眼巴巴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想来是碍于前方嫦娥正在凌空书写仙章金律,背对着众仙童没有察觉,但若他们动静稍微大一点,便会引起对方注意。 昊天冷静,但瑶池却耐不住了,她急切地冲神荼挥了挥手,想让对方看自己。 然而,得到的依旧是无视。 周围不少小仙童被这动静吸引而看向瑶池,其中不少还是仰慕瑶池,成天围着她转的。 年轻的仙族中,能有幸聆听鸿钧讲道的,便只有瑶池与昊天,而昊天心性温婉不爱说话,面对众人恭维反应不大,最多笑笑便躲开了,而瑶池性格泼辣活泼,总能和众仙童打成一片,平日大家会把赞美之词翻着花样说给她听,小姑娘心情好了,施展所领悟的法术让大家开开眼界,好让大家伙都学学鸿钧之道教出的绝世神功。 如今,神荼越淡漠,瑶池就越是想要对方看自己。 于是,灵机一动,她左手拇指与中指对捻,冲着神荼的脑门,凌空一探。 一股劲风猛然扫向神荼,只听“啪”的一声,神荼发丝微乱,白净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红色印记,那是被指风生生拍出来的,小娃娃身形一晃,手中书卷掉在桌上,漂亮的紫眼睛终于看向瑶池了。 与那双绮丽的紫色对视,瑶池心中一阵满足,刚要说话,突然就听得上方有冷清的女声道:“讲堂之上不得打闹,瑶池,去后边面壁思过,没我允许不得回头。” 嫦娥乃是月神,正位之仙,身份比仙童瑶池高出太多,又性格冷僻软硬不吃,瑶池万万不敢得罪对方。 众目睽睽之下,小女孩只得站起身,乖乖走到众人之后面壁。 路过神荼时,瑶池留恋地看了眼神荼,指望对方能看在自己为博他一眼连嫦娥都的威严都不顾了,可神荼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得,摸了摸额头,拿起书卷继续看。 瑶池目瞪口呆。 这、这个小家伙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说尴尬、惋惜、同情,神荼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她了。 站在围墙跟前,瑶池心中愈发岔然,忍不住跺了跺脚,心道自己是遇了扫把星才惹了两头嫌弃,结果又听嫦娥道:“站直了,不准乱动,否则就一直站在那。” 瑶池身形一晃,立刻端正站好,一点不松懈。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嫦娥写完了金律,这才让瑶池归位,同众仙童一起听讲解。 清冽声音之中,昊天担忧地看了瑶池,小心地跑出一枚纳言丸。 瑶池瞄了嫦娥,见对方正好背过身,便输入点仙气打开看了,上书“没事吧?别光顾着那个新来的,嫦娥的课要紧”。 瑶池哼了哼,动手修改了文字,写入自己的句子,又封好纳言丸。 昊天本以为对方要回话,正满心期待着,结果,瑶池却指尖一弹,又将小光团送到神荼桌子上了。 这一次,对方没再不解风情了。 小手点开了光团,紫眼睛扫过那字句,便沉默收好。 于是,换昊天目瞪口呆了。 又是一个时辰,嫦娥终于暂停了讲说,令重仙童兀自歇息去。 这无疑等同于解放宣言,仙童们迅速起身,该说话说话,该走动走动。 就连那个新来的,酷的谁都不搭理的紫眼睛小孩儿也起身了,不知要做什么。 沐浴着目光,神荼坦然走到瑶池桌边,看着那把玩着头发的小姑娘,生硬道:“我来了。” “嗯。”瑶池淡淡应了声,似在学嫦娥平日的表情。 神荼张张嘴,先没发声,似在理顺一会要说的话,千回百转,却只吐出两个字:“教我。” 昊天好奇地看着瑶池和神荼互动,心想方才还爱理不理的小家伙怎么突然就乖乖听话去见瑶池了,正纳闷,却见瑶池缓缓起身,理了理衣服。慢条斯理道:“学东西要有耐心,而且,哪有什么都不付出就学的道理?想学,先给我当一天的仆人,把我哄地高兴了,我便教你。” 听了瑶池的话,神荼那包子脸漾起一丝挣扎,瑶池似捏拿准了对方的死穴,竖起手指凌空转了转,召来一圈细碎的风打着旋围绕在指尖。 这酷炫的小把戏最吸引新人了,于是,神荼点头道:“好。” 终于,大家喜闻乐见地看到,新来的那个酷的谁都不赏脸的小家伙成了瑶池的跟班,瑶池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瑶池让他上树他不会下地。 如今,神荼站在桂花树的枝桠上,小手艰难地向前探去,要去够那一团白色的毛茸茸。 下面,瑶池领着一帮小仙童抬头看着神荼的动作,众仙童心随神荼而动,若是对方踩空了一脚,身子不稳,都会发出一声低呼,而瑶池则满面淡定,时不时扬声指挥两句,完全是掌控全场的态度。 至于那白色的毛茸茸……不是别的,是兔子。 要问天下间身怀异禀会爬树的兔子,别的地方找不到,只有广寒宫有。 这的兔子平日都是嫦娥一手调|教出来的,会捣药,会做糕点,还会法术,区区一个爬树真不算什么。 在广寒宫学习的小崽子们垂涎这长得可爱又能干的小毛团很久了,今日瑶池注意到树上有个落单的,便立刻命令她“忠诚”的仆人——神荼去捉。 如今,神荼一手拽着桂花树的一条枝叶,脚踩着竹竿,冲那小毛团伸手,这小玉兔该是新生没多久的,不比神荼桌上的砚台大,颤巍巍地所在一小丛枝叶上,乌黑的眼珠子温顺地看着神荼,隐隐有些怯懦。 “来——”神荼读出那眼神的含义,下意识张嘴,温柔地唤了声。 小玉兔抖了抖耳朵,似真有听进去,身子一颤,连带枝叶一块晃动。 于是,神荼有向前迈出一步,探出的指尖俨然就要摸到兔子雪白的毛。 围观的仙童们齐齐屏住呼吸,宛若看到天地交接的一瞬。 可突然,那小玉兔竖起耳朵,“嗖”地冲神荼直直扑过去,眼看就要撞在神荼脸上。 紫眼睛闪过惊慌,神荼猝不及防地,脚下直接踩空,整个从树上掉下来。 “啪!” 众仙童不忍目睹同伴失足,纷纷闭上眼,可原以为会惊天动地地一声响,到了耳边确实轻巧短促的一声。 于是,众仙童又睁眼,却发现原本该躺着神荼的地方,没有小娃娃的影子。 白色的雪裘摊在桌子上,成为完美的缓冲垫,而里面有一团不明显的鼓起,良久,那鼓起轻颤,继而有个黑色的小脑袋钻出来,宝石似得紫眼睛扫过众仙童惊诧的面容,最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蹄。 神荼受了惊吓,法力失控,又便会原型了。 “这是什么动物?”一个仙童好奇打量神荼。 “从来没见过欸……” “听说是东皇从冥界带回来的。” “冥界?那种不毛之地也有物种生存着?” 小仙童们凝视神荼,已经是议论纷纷,但因不知神荼物种,皆不敢贸然上前的。 唯有瑶池,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最快恢复过来,先是说了句:“都瞎想什么,东皇带回的能使等闲之辈?” 然后,她率先上前,伸手要去抱起神荼。 小兽却并不承她的情,作势要躲开,可瑶池瞪他,口中轻声道:“不想学了?你连完美化形都做不到,这些我可都会。” 于是,小兽面有挣扎,而就在他犹豫的瞬间,瑶池眼疾手快,捉起了神荼抱在怀里。 小兽有些不安分的,紫眼睛扫过那些逐渐围上来的仙童,愈发不安。 小仙童们只觉得“这小家伙也挺可爱的”“毛茸茸的,黑色的一小只”“眼睛紫的”“想不到神荼的本体是这样的”。 一通议论着,有的胆子愈发大的,抬手就摸了摸神荼的毛,在对方露牙之时迅速收手,可恐吓完这只手,还有另外一只手,最好,瑶池十分大胆地抬手直接按在神荼后背上,口中道:“是灵兽就该有灵兽的样子,摸一摸又不会少块肉……” 几乎是她手心用力的瞬间,神荼毫不客气,扭头就是一口,给瑶池的手留下四个渗血的殷红压印,然后,游鱼似得从对方手中窜出,飞似得逃走了。 第61章 莲花池 太一站在凌霄殿中,位于诸天星君之首席,帝座之右,与帝俊共参天地之事。 眼下,正是巫族共工在凭书苛责凡间人类。 引大道之理,责问女娲所造之物当不如天地本真孕育之灵,却妄图以战事扩张领土,造武器驱逐原本大地上的其他部族。 共工又例举人类损毁环境,滥杀生灵的“罪状”若干,痛斥其不尊天威。 他身后,巫族一干均面有不悦同仇敌忾,而上仙之流则不痛不痒,毕竟身处天界,与凡尘之纠纷接触甚少,听地感触不多,只是从共工之言中觉得,这人类似乎真有那么点可恨。 今日女娲不在场,其余妖族大多留守天界,而和人类接触过的,也只有太一。 太一并不赞同共工的说法,只觉得那个看着柔软热闹的种族没有这般妖魔化,便道:“共工此言是否过于偏激?我也曾接触过人类,这生物心性由女娲指引开窍,善学,并非沉溺杀戮战争之类……” 共工没料到太一竟会反驳自己,看着大殿之中的妖族、巫族、仙灵均是对人类知之甚少,原本自己那番话确实成功掀起不小的义愤填膺,奈何太一是妖皇,身份尊贵,他一旦开口,便能使自己方才那些话的效果大打折扣。 同时,太一又道:“女娲造人也是大道所向,并非无理可寻,方才汝之所言大多为责问人四处征战驱逐原住民,然以巫族之势,当不该会惧怕人类才是……” 共工当即上言,朗声打断太一所言:“妖皇所言有理,但女娲造就人却任其杀伐,甚至驱逐妖族、巫族,这怎能姑息?妖皇居住天庭,罕少理会凡间之事,这次凡间大战,巫族死伤无数,怕是天庭的诸位还不知晓吧?” 此番话出口,意味就变了。 若是之前算是口头上讨伐人之过,那这次已经是在指责人类自顾发展势力之时,天庭众仙却只是观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方才太一的发言显得像是一句“何不食肉糜”,以偏概全,有悖常理,十分可笑。 太一颦眉,打住满心言说,此刻共工怒在心头口不择言,他若再多进半分,便不知对方还会说出什么指责的话来。最终,是帝俊一句:“共工,十二巫族各有势力,若真为人所困则可去紫竹林寻女娲解决,凌霄殿上,肆意责难成何体统!” 最后一句已然夹杂了威严怒意,共工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失礼了。 哪怕此刻只有帝俊端坐帝位,而太一侧立其身旁,那对方也是妖皇,与帝俊同为圣人之下第一。 何况,太一是掌握着河图洛书与混沌钟的。 因为平日太一总是笑嘻嘻的,致使共工差点忘了对方是掌管法宝的高手,若太一愿意,可于殿上瞬间秒杀自己。 想到这,他不由为方才的过激言辞捏一把汗,这便顺着帝俊所言道:“共工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妖皇见谅。” 太一颔首,并未多言。 女娲为圣,地位崇高,巫族不敢轻易打搅,便来凌霄殿向妖皇告状,奈何激将不成,反而吃了个软钉子。 出了凌霄殿的大门,共工面有不忿之色,其余巫族也因这次上谏未成而不复多言。 后土满面担忧凝视共工,觉得此刻对方因为人的事,情绪已然有所失控。 可怎料,待他们回到巫族领地之后,不久,便又得到了一条消息——人类寻到了前往不周山的路,正打算攀附而上,进入天庭阐明一切,面见妖皇。 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共工怒不可赦道:“小小凡人妄图登上天庭,真是无法无天了!” 说完,共工拿起自己的武器,驾起洪水,气势汹汹赶往不周山了。 而那日,凌霄殿散会之后,太一被帝俊告知,少插手人类之事,又被问,为何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居然在大殿之上,与共工辩驳起来。 太一自知失礼,可这情绪不稳的原因……他也不敢同帝俊细说。 只得说是修炼遇了瓶颈,身体抱恙,回去休息休息便好了。 闻言,帝俊反而理解,还给太一放了几天假,准许几日不来凌霄殿参事。 太一忙说无碍,然后,沐浴帝俊迟疑的目光,干脆地回了自己的紫微宫。 站在紫微宫门口,太一还犹豫了一会,后来想想,这可是自己的宫殿,自己来去自由,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于是,他当即调整了表情,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紫微宫大是大,但真正的住客,数来数去,有太一、小凌、小月,现在加了个神荼,然后,便是四骏等一些灵兽,算得上是人丁单薄了。 主要是因为,太一不喜欢人多。 仙界会养些小精灵,它们在主人不在时偷偷出来收拾屋子,主人回来便会看到一个整洁的宅子,这样即省力又省心,而太一又不似一些神仙爱玩,又小凌小月帮着薰薰衣服,嘴巴寂寞了便打趣几句,若太一真无聊,他也会选择去别处玩。 而家里,那是容不下太多旁人的。 如今,太一进了屋,没有如往日那般先亮着嗓子嚷一句:“小凌小月阿荼,我回来了。” 他无声无息走进大殿,少了喧哗,便是一片安静无人迎接。 穿过富丽堂皇的主殿,步入庭院,太一看到了落叶的红枫,绮丽精致的小叶子细细铺在地上,不远处的小池塘里,水清浅,浮动一点莲花。 太一走到池边,看那浅浅的一汪水,想起自己刚有元神不久,因身为金乌而得天地垂爱。 那时候,在这天池边,他年岁甚小,也顽皮过,反观帝俊,从小到大都端着张冷酷的脸……也不知是怎么娶到羲和这么好的女子。 太一指尖抚摸过雕花白石围栏上的纹路,这一圈围栏将池塘围起,不让外人进入,而里面的水已经很少了,浅到仅供观赏的地步,淹不到任何生物。 太一想起,当年他在这池塘边玩的场景,无意抬眼,看到那檀木悬窗,透过窗子,能看到里头绘着踏霜芙蓉的屏风。 就在这间房里,紫眼睛的小家伙对自己做了那般痴淫的事,最然他心悸的,还是神荼那坦然而无畏的眼睛,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这小崽子……色胆包天! 想到这,太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终于打算再认真养个什么了,结果,自己珍视了神荼,神荼却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来“回馈”自己。 他那一刻当真只有茫然,没有怒意,且关键,他还不想放弃这孩子——索性送对方去广寒宫学习几日,好让自己也冷静冷静。 可……冷静之后,他居然有点怀恋那个小黑毛团了。 也不知对方在广寒宫如何,能习惯那的温度,能习惯嫦娥的教导吗? 迟疑之时,太一看着满池清水发呆。 突然地,偏厅一阵喧闹,门开了,小凌和小月交谈着疾步走出。 小凌正道:“你去凌霄殿看看,领殿下顺便说说情况,我先去广寒宫看看究竟……” 说着,一扭头,却发现太一就站在院子里,小凌一惊,还未问候,便听太一道:“发生什么了?为何去广寒宫?” 小月见了太一,张口接过话来:“殿下,嫦娥传话,说神荼在广寒宫受了刺激,还伤了人,让我们快去领回对方呢。” 受了刺激? 谁刺激他了? 广寒宫桂花树下,小仙童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窥得太一面色,皆是一阵心悸。 总是一副笑颜的东皇,这会面容严肃,正询问他们,神荼怎样了。 他们不敢说,太一也有办法,直接找到了昊天和瑶池,问他们便是了。 小仙童没底气回答,那说明这事大家是知道原因的,但碍于什么不敢回答。 而此处,除了嫦娥,那便是昊天和瑶池最有领导力了,询问他们,准能问出些什么。 “昊天,说说看,神荼为何会受到刺激呢?”太一看向昊天,青衫的小仙童先是一阵,随即,低下头,不看太一。 见状,太一又看向瑶池。 此刻,小姑娘手上的伤被嫦娥治疗过,只有浅浅的痕迹残留着。 于是,太一又转向羲和,半蹲下身子同瑶池视线平齐了。 小姑娘有些紧张,太一却不急,先是抬了手,抚摸过羲和的发髻,温暖的掌心揉着顶心,一点一点化去瑶池的紧张,然后,见时机成熟了,太一才对上瑶池的双眼,温和道:“瑶池,受伤了,还疼吗?” 瑶池原本以为,太一也会问自己神荼之事,结果,听到的却是关心自己伤势的话。 她本就心里有怯,有愧,可看太一对自己这般温和,一时间,心中百感交织……太一素来是疼爱她与昊天的,几时严厉过? 到这,瑶池才缓缓开了口:“对、对不起,我好像……吓到神荼了。” “哦?何出此言呢?”太一面色依旧,他掌心托着瑶池的小手,一点点施法,让那最后的伤痕也逐渐淡化下去。 手上的伤不疼了,瑶池这才逐渐缓和下来,便开口把之前那些事简单同太一说了。 说起最后,她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为何抚摸了神荼,能激的对方张口咬自己。 “你摸得哪里?”太一又问。 “后背。”瑶池努力回忆那时的手感,现在想想,那块皮毛虽然完整,但手感并不是十分光滑而平稳的。 太一顿时了然。 (修) 第62章 盼仙眷 一点水珠儿沿着叶脉花落,坠了下叶尖,盈盈饱满的一颗落下,落在神荼鼻尖。 那水珠滋味清淡,神荼眯着眼睛感受那微凉的滋润。 此刻,它蜷在一簇茂密的桂花枝中,以墨绿的树叶遮挡身体,鼻间嗅到的皆是醉人的桂花香,这甜淡的香味萦绕着他,像是正将他沉浸在软绵的蜜糖之中,不一会,大脑便昏昏沉沉,后背的刺痛也逐渐退了下去。 那里曾被太一无意烧伤过,喝了仙露琼浆稍稍好了些,但并未长完全了,方才瑶池直接摸在他伤口上,神荼吃痛,下意识就咬过去以示警告和防备。 其实,他已经很小心地控制力道了,往日在冥界,他一口能咬断一只野兽的脖子,如今给瑶池留下四个牙印,当真是客气。 但看小丫头方才那一声惨叫,以及众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想来自己是又闯祸了。 到这,神荼扭头便走,避开那些慌乱的小仙童,循着处僻静之地休息。 小孩的叫声吵得他心慌,广寒宫气温低,地板凉的像冰块,神荼实在不忍让自己的四脚沾地,几下蹿上树梢,躲在繁茂的枝叶后寻到一处清净。 眼下身后的伤被瑶池一手撩地发痛,他吃力扭头,细细扫过背后新生的绒毛,下面的皮肤还留着结痂,不知何时才能好,瑶池那一下又拨开了点脓,见了空气便丝丝发凉。 周遭一片静谧,神荼闭着眼,沉浸在桂花香里,半睡半醒之间,他想到了在冥界时,郁垒每每去过凡间,回来都要同自己说很久他的所见所闻,他说凡间有阳光,有花草树木,流水清澈口味甘甜,不似冥界之水那般沉重,只会将生物死物永远拖入深渊。 但那是凡间,生存的生物大多敏感娇贵,他们见了郁垒会面露惊恐,不断驱赶,郁垒也不发火,只是在对方有抵触情绪时,尽快走开。 郁垒说,上面的生物生活方式与我们不同,我们习惯杀,而他们只在必要时杀,且同类之间遇到危难时会向党团结。 如今,自己不在凡间,而是在天庭,这里比凡间更高一层,且此地生存的都是术法高明,生命悠长的种族,若真比起战斗力,自己是远不及嫦娥、太一,更别说向上的了。 瑶池该是很被宝贝的存在,说不定是享受众仙垂怜而长大的,这与自己不同。 神荼有些落井下石地想,万一这“团结的”众仙因为瑶池受伤而要灭了自己……罢了,自己说不定就不该上天庭,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还被嫌弃到人人喊打。 啊,干脆逃走吧,回冥界,在那自己还是个山大王,到时候慢慢变强了,强到一窝端了天庭! 然后风风光光把某妖皇娶了! 十天共庆,天女开路,众生见证,万古同欢。 脑子里一片胡思乱想的神荼差点笑出声,沉浸在那妄想之中的某兽一点都没发现,有足尖踏在着嫩草,已经走到身边,赏罚分明的眼眸静静瞧着自己打盹的模样,末了,小心翼翼探出手。 神荼刚想着自己一手搂着人一手驾着四骏,强盗头子强抢压寨夫人似得场面,突然就被一双手捉住了。 惊醒,张口,咬。 咬完发现,这只手比较不一样,好像自己入过口。 于是,斗胆抬眼,看到自己梦中肖想的那个“压寨夫人”。 神荼兽脸汗颜。 太一到不以为意,神荼那一口点到即止,收的极快,他手背只留下一点压痕,很快便消失了。 神荼心虚地觑着对方面色。 后者神色如常,把毛团抱着,末了,单手抖开自己回收的那件雪裘,轻巧把神荼裹进去。 这样裹了一圈,神荼彻底暖和了。 化身白雪团子的神荼回收成功,太一道:“走,回家。” 语毕,绕过仙童与嫦娥,广寒宫外,小凌她们都准备好车了,只待太一与神荼归来。 离开前,神荼从太一的臂弯里瞧见后方广寒宫的大门中,若干小仙童探出半个脑袋看着自己与太一离去。 里面正有瑶池,小姑娘没了先前的傲慢,甚至有些满怀歉意地看着这边。 神荼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什么,只是,现在太一抱着自己,没发火,也没说不要自己,那便足够令他欣慰了。 紫微宫里,小凌小月托着瓶瓶罐罐、纱布温水候在一边,而那薄纱轻曼的床榻上,太一又一次按住小家伙,口中道:“别乱动,让我看。” 小黑毛眼见自己一小只,太一一只手便能抓得住,下一秒,意念一动,化身出幼童的外形。 太一只觉得手下顺溜的毛皮突然变成了滑溜溜的皮肤,然后,某个小孩就像个小泥鳅似得从手中滑开,然后,缩在床榻的一角,黑发散在身后,遮挡着背。 太一见那小孩拢着被褥警惕地盯着自己,脸上写满“不要”二字……不知道人见了非误会自己按捺不住心中狂野要对小仙童出手了。 太一叹息,一手捏着瓷瓶,里面全是生肌调理的药膏,然后,他干脆探出身子,不容拒绝地抓了小孩的脚踝,往自己这边拖:“又不是吃了你,过来,我看看。” “吓、吓人,不好看。”神荼哆嗦着,身为兽族的高傲和审美观让他不愿意展露后背。 要知道,兽类求偶时,除了展示自己强大的战斗力,还有一点就是展露自己健壮完美的体魄。 现在,自己后背烧了一块,毛没长齐,借着仙露琼浆的效力稍微恢复了点,但依旧不好看。 他才不要让这个漂亮的人目睹自己的后背。 这句“不好看”,却让太一面色微有变化。 窥得那微妙的变化,神荼突然想起,自己后面这烧伤,正是太一造成的。 下一秒,太一沉默抓住神荼,不由分说拉近自己怀里。 神荼身子不稳扑在太一身上,对方身子温暖,白衣柔软干净,袖间全是清香。 太一抬手,拥着小孩并轻柔地摸了摸对方的后脑,这安抚的动作令对方逐渐放松,然后,太一单手撩开神荼的黑发。 看到伤痕,太一垂下眼帘,单手将小药瓶里的药膏全抹在神荼身上。 “为什么不说?” 神荼听到对方问自己。 其实,正是不愿意说。 小凌小月面面相觑,而后小月道:“殿下,神荼怕您担心,所以不愿告诉您伤势,一般都找我和小凌为他上些药。” 小月小凌服侍神荼换衣服,是见过那些伤的。 太一确实高估了神荼的自我修复能力。 他为妖皇仙力充沛,若受了伤,喝上仙露琼浆再凭自身的法力便能修复个八、九成。 他都忘了,神荼易醉,不会多喝仙露琼浆,那修复伤势便靠自身体质和药膏了。 太一默然,看了看手里的药,干脆丢在一边,聚了法力,手掌轻放在神荼后背。 神荼趴在太一怀里,感到背上有暖洋洋的气息滚动。 太一垂着头,一缕发丝落在神荼鼻尖,惹得小孩吸吸鼻子,走神地抬起手,捞起那黑发把玩了一会。 妖皇的胸膛结实,神荼把脸搁在对方肩膀上,这姿势靠着十分舒服,他惬意地抓了抓那发丝,发现那如他想象一般柔软。 被抱在怀里的时候,神荼有种被小心呵护的感觉,身后,太一用法力一点点抹平治疗了他背后的伤口,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抚慰令他无限欣喜,早些时候的遐想仿佛又近了一步。 于是,当太一放下手,额头带着薄汗轻舒一口气之时,神荼无比自然地凑到太一面前,亲了亲他的唇角。 一边,小月小凌见状,对视一眼,十分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 神荼化形可是光着身子的,这样一幅模样严丝合缝地趴在妖皇身上,又举止亲昵……两个仙女瞥到太一脸色,然后迅速放下托盘,欠身退下。 神荼贴着那温暖的躯体,听到一声:“你想要做什么?” 不理会,继续亲吻太一的下巴,纤细白净的颈项。 “我……并未打算养个娈童。” 神荼颦眉,瞧见对方有些虚弱的模样,开口,咬字不清晰道:“我、我很喜欢你。” 听到这次,太一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确乎划过不一样的情愫。 神荼想了想,又道:“我想陪着你……就像帝俊和羲和那样,就像,昊天和瑶池那样。” 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希望和妖皇结为仙眷。 太一凝视神荼,思绪飞到很久以前。 那是他还年幼懵懂,抱着个漂亮的小动物,一块玩耍了,便觉得能天长地久地一块玩下去就是最好的结局。 结果啊…… 看着认真的神荼,太一有点心疼。 将小孩揽在怀里,太一道:“我收下你便是想好好待你,不希望你受伤,教你仙家道法……你当敬我、爱我,可不该这般回报我。” 神荼一愣,立刻道:“我会尊敬你,爱戴你,但我也会喜欢你,你……别不要我。” 太一本奇怪神荼为何会有“不要他”的念头,却想起自己在对方流露爱慕之情后,立刻就把人送去了广寒宫。 原来,神荼是以为自己不要他了。 难怪如此急切而幽怨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太一道:“不会不要你。” 闻言,小孩笑了,满心怀喜地抱住太一的腰,大声道:“那我一定敬你、爱你。” 末了,歪着头想了想,又补充道:“然后,努力让你喜欢上我。” 开头还让太一听着舒服,末了那句话又让妖皇噎住。 但看到怀里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的小鬼,妖皇大人感觉到深深的无奈。 他本没这心思,只是,这孩子太会招人疼。 第63章 不周山 出了凌霄殿,陆压跟着哥哥们去了蟠桃林,说是九千年一结果的桃树有了果实,兄弟几个一块去尝鲜。 几个兄弟素来和睦,平日凑一块插科打诨吹牛谈天是常有的,这不,吃着桃子,长子伯瑝道:“人间也有桃树,每年一次结果,比我们这最短的三十年一结果的仙桃还快,吃起来味道也差不多,就是没了仙气,少那一份效果。” “人间之物大多是女娲后来照着天界之物做出来的,她还造了不少动物,什么鸡鸭啊,说是给人类养殖食用的。”叔琨也提起一二。 “二位哥哥是都偷偷溜下凡界了?”季瑆挑眉“南天门的防守很严,若没父亲和叔叔的通关文牒,便无法进出,你们如何做到的?” 伯瑝与叔琨对视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神秘,几只金乌都因好奇而像他俩围拢了些,于是,叔琨道:“我最近得到了一张纸符,可以隐去我的气息身形,我就用这东西,顺利通过南天门的。” 其余金乌皆醒悟,原来,是偷偷溜出去的! 闻言,陆压有点好奇,问道:“纸符?巧了,最近我也得到几张。”说着,要去摸出纸符,结果手捞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纸符让太一拿走了。 “那给纸符的家伙倒是神秘,我都没能看清他的脸,不过这纸符我检查过,没奇怪的法术,单纯就是隐身和收敛气息用的。”伯瑝说着,拿出那张纸符。 陆压道:“我用它跟在父亲后面,他都没发现我。” 语毕,众金乌皆是惊讶,帝俊法力之高,居然也没发现这蹊跷,陆压有些骄傲地沐浴几个哥哥的目光,他是唯一一个敢把这纸符用在帝俊身上的,后来被太一识破了……这场实验虽说以失败告终,但陆压觉得,自己对付帝俊还是很成功的。 幼玟睁着桃花眼,幽怨道:“我也想去凡间看看,据说人类祭祀时特别热闹,还会找来美酒宝物祭献我们,每次排到我出天庭时,总会错过人类祭典的时日。” 德珅笑道:“我倒是听说,三天后人间要做祈雨祭,弟弟若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啊。” 这一出,别说是幼玟,其余的金乌也跃跃欲试。 叔琨眼睛一转,提议道:“反正不是有这纸符吗?三日后祈雨祭大家一块去看看便是。” 闻言,陆压道:“可爹说过,不让我们随意下凡。” “一次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伯瑝笑道。 金乌兄弟们便细细说起祈雨祭要去玩点什么,正讨论的热火朝天,突然,天地之间一阵剧烈的震动,周围的蟠桃树因受牵连,抖落了不少果实。 历经多年结下的果不要钱似得掉落在地上,甚至滚下凡间,陆压率先化形为金乌,拍着翅膀飞起,口中道:“怎么了?有外敌入侵??” 伯瑝也化身为金乌,振翅高飞,摇摇看向周围,最后目光定在以处。 “找到了。”伯瑝道“那是……不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