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人美人兮归去来(上) 天刚蒙蒙亮,极远处的山寺里传来阵阵钟声,抑扬顿挫的回响在山涧中,遥远悠扬。 上元节方过,城外却下起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雪花漫天飞舞,灰蒙蒙的山道上没有一个行人。 苏言牵着马,一个人慢慢走在冷寂的山路上,大雪已经在他双肩落满了厚厚一层,然而这个青衫男子如画的眉目间却是平和而宁静的,只是抬首凝视着远方,淡漠不语。 他来南楚已然三日有余,该打探的消息早已到手,算算该是时候回到军营了,不知军中此时积攒了多少事务需要自己去处理。 他轻轻拍了拍马背,垂下眼睫,稍稍遮挡住了那双冷厉清俊却深不见底的黑瞳。 陡然间,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驰骋的声音,苏言蹙了蹙眉,牵着马立在山道边。听这声音,不像是一人一骑,而是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 果然,不多时,空寂的山道上便有一支人数庞大的护卫队在茫茫大雪中疾驰而来,裹着冷冷的风雪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由于骏马速度太快太急,他看不清这护卫队是隶属南楚哪支旗下,只依稀瞧见队伍中央有一顶极其奢华的金色马车,被十匹马拉着呼啸奔跑,速度竟比其他马匹还要快些。 只不过片刻的寂静,苏言慢慢转过身,如墨的眼底终于泄露了一丝探究的意味,嘴角微微上翘,“好大的排场,这是谁家的姑娘?” 像是回应他一般,马车上的轿帘被风微微吹起一角,绯红色的披风在风雪中狂肆飞舞,大片飞雪纷至,将马车里的女子定格在了一个不真实的画卷中。 虽然看不清相貌,然而那女子摇曳的身姿,柔顺乌亮的青丝便已然可以称之为绝色,即使是背影,也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苏言负手而立,蓦然想起最近在南楚民间听到的传闻:“那昌平公主容貌惊为天人,上可比九天仙女,下可比祸水妲己,只一眼,便可倾倒众生。据说她拜了一位高僧在青山学艺,三年期满,近日便要归来了。” 梅花红似血,他抬手拈了一朵放在鼻间深深吸了口气,只觉满心满意都盈满了冬日那清冽梅花香,妖魅醉人。 苏言望着前方已然渐行渐远的大队人马,目光高深莫测。 “海棠,刚刚路边站着的那人是谁?”马车离南天门越来越近,待完全看不见身后那青衫男子清俊挺拔的身影时,轿帘里面忽然传出了一个如天籁般的声音,干净却带着别样的魅惑,动听极了。 “回公主,只是赶路的行人罢了,没什么打紧的。”跟在她身边的女护卫清晰的回答着,她骑着高头大马,一袭朗朗劲装,长剑佩于腰间一侧,好不英姿煞爽。 “是么?只是……普通的行人?”马车里的声音柔软的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询问着他人,过了半晌,女子又说:“还有多久到京城?” “快了,差不多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南天门了。”海棠颔首,想了想又说:“公主,南天门大开的时候,您可千万要小心那些围观百姓,莫要被伤着了。”她看了看马车,又抬眸望了望前方依稀可见的南天门,不禁回想起三年前公主出去拜师那日京城百姓发生的暴乱,无奈又艳羡的叹了口气。 “呵……”马车里的女子低低笑出了声,语气似顽皮又似期待的说道:“不知道这次又会是个怎样的情况呢?” 海棠担忧的果然不错。 他们刚刚到达南天门,守卫还未来得及走下城楼,便从外面听见了一声接一声钝物撞击城门的声响,如雷般响彻天际。 “公主!”守卫接过海棠递过去的腰牌,只低头瞥了一眼,心中就大大松了口气,不禁感激起这支护卫队的及时赶来,不然城内这场突如其来的暴乱,他一个小小的侍卫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低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然而眼睛却也不时的瞟向轿帘内那若有若无的曼妙身影,只觉口干舌燥,“启禀公主,城内一夜之间突然涌出数万百姓,用石柱欲撞破南天门,属下在此请示公主是否大开城门?” “开吧,别让他们等心急了才好。”马车里的女子勾着帕子掩唇低低一笑,眼如春水,姿态说不出的妩媚。 那守卫一怔,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马车里那抹窈窕倩影,好半晌都未回过神来。海棠蹙眉在一边轻轻咳了一声,他才惊觉失态,忙下跪领命,然而一张脸不知怎的竟红透了。 城楼上又走下两三个守卫,几人互看了一眼,听着城内传来的越来越响亮的喧嚣声,眼中掠过一丝担忧,却不敢反驳,齐心协力打开了城门。 城门甫一打开,只见人群立时黑压压的涌了上来,争先恐后的想要目睹这南楚第一美人的风采,然而在见到城外那辆金色马车的时候,却全都顿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仿佛离得近了些,都是对这马车主人的一种亵渎。 白的雪,红的梅,看不到尽头的墨色,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仿佛静止了,屏住呼吸翘首以待。护卫队把马车围在中央,只听一抹极其好听的声音从轿帘中传出,仿佛带着丝笑意,“青漓此番一路风雪兼程,我和我的侍卫们实在是颇为劳累,不知大家可否让出一条道来?” 明明是商量的语气,然而听在众人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惬意舒适,不到片刻工夫,大街两旁就已经整整齐齐站满了全城百姓,中间果然让出了一条极其宽敞的道路。 “多谢。”那个叫青漓的女子又是轻轻一笑,低声吩咐了一句,护卫队便畅通无阻的驶过了南天门,一路上,静的悄无声息。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却十分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样子。青漓正心下疑惑,只听身旁的海棠恭恭敬敬的唤了声:“豫王爷。” 紧蹙的眉尖顿时舒展开来,青漓正欲伸手掀开轿帘,然而她歪着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还是将手放了下去,只是脆生生的唤着前方那个人的名字,“三哥!” 只见为首一位身披玄色大氅的俊秀公子正打马而来,风雪在他身畔回旋,隐约带着一种难言的气势,然而脱口而出的话却放浪不羁,“小妖女,你可算是回来了!”他环视了周围一圈,视线在南天门上微微停顿了几秒,又转回青漓坐的那顶金色马车,笑着说:“再不回来,我看这南天门就不保了。” 青漓素来和他这位三哥要好,知他只是说笑,然而一张脸还是微微红了起来,嗔骂道:“天底下只你一个敢这样说罢了,要是换做别人,看我不撕了他的嘴。”然而转瞬便想起来自己此刻还在大街上,不禁又羞又怒,轻轻掀开帘子一角,瞪了那人一眼。 寂静的街道上蓦地传来一阵惊叹声。 那个被称作“三哥”的豫王也略微愣了一下,幽深的视线盯着不远处合上的轿帘,唇边逸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来。 他翻身下马,抬手示意身后的军队不要动,自己走到青漓的马车边,弯下身,将手探进了马车里,一并裹着冷冷的寒气。青漓一怔,转瞬便明白过来,轻笑出声,毫不犹豫的就把自己的小手伸进他掌心,随即便被他大力攥住,只听豫王青禹菀笑道:“漓儿,三哥可是真想你了,你若再不回来,那青山从此便要多一人隐居了。” 他说的自是情真意切,然而青漓却不知是真是假。她自知这位三哥一贯文雅风流,此等哄女孩子开心的说辞不过是信口拈来,只瞋笑了一声并不以为意。 有了皇家军队打头阵,队伍很快便齐整起来,浩浩荡荡的驶向皇宫方向。 街对面二楼的酒楼内,一身杏黄袍子的青年微微眯着眸子俯视着护卫队中间那顶极尽奢华的金色马车,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缓缓站起身踱下楼,举步望着马车消失的地方,神情一瞬间变得冷峻肃杀起来,“你可让我好找……” 第二章 美人美人兮归去来(下) 回到宫中自是一番歌舞饮宴,青漓当仁不让的成为整场宴会的主角,被许久不见的兄弟姐妹们拖着灌了不少酒。她此时正坐在席上,双手撑着额头,一张惊为天人的小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嫣红,一看便知是醉了,然而那偶尔瞥向众人的翦水双眸,却愈加魅惑人心。 身后蓦地伸过来一只酒杯,直直撞入她面前,青漓微晕的连连摆手,“不喝了,不喝了。” “那可不行,今晚都是他们灌的你,我可是一杯酒都没与你喝呢!”那清清淡淡却带着十足调侃笑意的声音传来,她不用回头就知是谁,“三哥,你且放了我罢,你看我这脸色,可真不能再喝了。” 身后突然便没了声音,青漓正欲回头,却蓦地撞上豫王笑眯眯的视线,她一怔,没想到自己随意敷衍的一句话,他却当了真,竟真的绕到前面掰过她的脸仔细瞧着,那幽深的眸色就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青漓本就酡红的脸色此时更似是能滴出血来,面前虽是自己最亲近的三哥,可终究是男子,这样亲密的动作让她微微感到有些不适,随即偏了头,“三哥……” “当真是喝的有些多了。”豫王收回手,目光触及她脸上的一抹不自然,唇角的笑意便蓦地加深了,若无其事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着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脑袋,“那这杯酒三哥便替你喝了,好生回去歇着罢。”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青漓并未叫海棠跟随,只是独自一人悠悠的漫步在回廊上。 下着雪的天空,就连月光都澄亮了许多,清寒的挂在水榭楼台的八角檐上。 青漓微微仰了头,月光之下,水榭之前,她一袭白衣素服,身姿翩然。风瑟瑟的吹起她绯色的披风,青漓只觉得冷,忙低头把风帽拉好,双手不自觉的抱紧了身体,酒登时也醒了一半。 才离开青山不过十几天,居然现在开始就颇为想念了呢。果然师父说的对极了,她生性凉薄,却偏偏长了一副祸水之姿,注定逃脱不了这天下间的明争暗斗。自古红颜多薄命,他们将她比作妲己,那也得有多情的商纣王愿意痴情一片才是。 青漓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念想从脑中驱逐出去——真真是对月伤怀么,无端端的让人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来,然而若说这世上还有见到自己真容而不动心的男子,怕是唯有一个“他”了吧? 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青漓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找寻着他的下落,然而他当时却连个名字都吝啬的不曾告予她,自是可想而知这找寻的结果。 她弄丢了他。说来也奇怪,只是一个一面之缘的男子罢了,却生生叫她惦念了这样久。也许她自以为刻骨铭心的回忆,别人早已经忘记了。 青漓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回去,一抬头,却发现斜对面一条石子铺成的甬路上,正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影,然而还未看清是谁,就听见那个人影在跟她说话,“公主,您怎么在这吹冷风呢?让老奴好找啊!” 青漓微微站定,“何事,向总管?” “皇上到处找您呢,现在就在御书房。”向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了,心地不坏,青漓对他既不厌恶也不喜欢。她点了点头,正要朝御书房走,脚步却迟疑了一下,回头问:“父皇今日不是已经召见过我了么?” 向总管讨好般的笑了笑,低头圆滑的回答:“皇上想的什么,老奴怎会知道,公主尽管放心去罢。” 知道在这老狐狸面前她也问不出什么,青漓抿抿唇很快便离开了。 一路沿着长廊走下去,夜色清明,四处琼檐玉枝,银装素裹,她只觉时光仍旧停留在三年前,所有的一切都未曾改变。 步履匆匆的来到御书房,意外的是门口竟一个守卫也无,青漓缓缓上前敲了敲门,便听到门内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漓儿么?快些进来。” 果真是父皇。青漓顿时松了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精镂的雕花剔金炉里无声暗燃着不知名的熏香,淡淡的沉香气息萦绕在室内,微微的一呼一吸之间莫名的安抚着有些焦急的情绪。 青漓循着声音往书案后面的人望去,只见一年过六旬身着明黄色袍子的老人从桌案上缓缓抬起头,在看见她的时候,脸上的疲惫渐渐被一抹笑意所取代,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 随着他喝茶的动作,衣摆上的绣金龙闪闪发光。 “青漓见过父皇。” 皇上眼底的笑意加深,向她招了招手,“漓儿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 青漓犹豫了片刻,便缓缓走了过去。 待她走近,皇上在她脸上打量了片刻,才开口道:“漓儿长大了,已经可以嫁人了。” 青漓顿时抬起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他,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回宫的第一天便是讨论这婚姻大事,不由的蹙了蹙眉头。 皇上仿佛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一般,只是淡淡一笑,手在桌案上摸索着什么,然后只听“哗啦”一响,他从厚厚的一榻奏折里抽出了一纸诏书,没有任何前缀的,摊在青漓面前,“漓儿,朕派你去和亲。” 青漓只一瞬间的惊讶,随后眉目便舒展开来,她嘴角浅笑,缓缓拾起诏书,只低头瞥了一眼,便掩唇轻轻笑道:“苏逸?这人来头可不小呢,父皇……” 皇上也是含笑点头,又低头从书案上拿出一轴画卷,递给青漓,“北域最年轻有为的君王……当然只有我们南楚第一美女的漓儿才能与之匹配。” 青漓仍是浅笑,坐在一边缓缓展开画轴,然而当她一眼瞧见那画中人时,原本灵动如春水般的眸子蓦地一窒,清秀白皙的手指轻轻滑过画中人的眸子,半晌才抬起头,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动听,“哦?是他?” 彼其之子,美无度。 早就料到他会是个长相英俊的人,却没想到原来他竟好看成这般模样。 “漓儿,你认识他?”皇上倒显得微微有些惊愕,这的确超出了他所预期的样子。 “不,漓儿不认识。”熟料青漓却只是放下画轴,缓缓摇头。 皇上挑眉看了她一眼,掀了掀唇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半晌才又呷了口茶,沉声道:“这位便是北域君王苏逸了,也是父皇这三年来给你精心挑选的礼物,漓儿可满意?” 青漓捂嘴轻笑,盈盈下拜,一副女儿家娇怯的模样,“漓儿很满意,多谢父皇。” “这便好。”皇上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四下打量,似乎想看出什么,然而青漓只是低垂着眼睫,月光如水银般洒下,那双足以魅惑天下的翦水双眸藏在月影下,阴晴不定,叫人看不真切。 只听皇上叹了口气,嗓音里竟夹杂着一丝沉郁和不舍,“那半月后,漓儿便启程去北域吧。” 青漓心神一动,眼睛又偷偷瞥向画中人的那一双黑瞳,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渐渐蔓延开来,她蓦地展颜一笑,魅世无双,“是,儿臣遵旨。” 青漓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触手处仍是滚烫。她站在水榭亭台兀自出了一会儿神,抬头望着夜空中又飘下的小雪,神思顿觉恍惚起来——画中的那双黑瞳在脑海中愈加清晰,与三年前的那个人影逐渐重叠。 真的,是他么?风雪回旋在她身侧,青漓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遥望着远方,唇边却情不自禁的逸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来——也许这孤寂乏味的生活,今后会变得有趣很多。 半月后,这位名满天下的昌平公主青漓便再次随着护卫队启程了,然而此次她坐的并不是那极尽奢华的金色马车,而是代表着嫁娶的红色喜轿。 她身着一袭淡粉色罗裙,衬得整个人愈加水灵窈窕起来,身姿翩然的走过庄严的大殿,俯下身子行了一礼,“青漓,拜别父皇。” 第三章 扬名北域(上) 如今已是四月初,然而北域的天气似乎总是那么冷峭,寒意依旧。若不是看见了墙角微微探出头的迎春花,青漓几乎要以为这里四季如冬了。 坐在布置奢华的喜轿里,青漓歪着头百无聊赖的数着手指——从出发那天算起,已经行了足足四十一日了,今天终于是抵达了北域的地界。 连着两个月的奔波,从青山到南楚,再从南楚到北域,任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这般折腾。青漓难耐的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再走下去,怕是她还没见到那个人,就已经先一步累的一命呜呼了。 她轻轻撩起轿帘的一角,一双潋滟清澈的眸子有些疑惑的瞥着街边的景象——这里商贾出入频繁,府邸规模更是惊人的庞大,处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更是直指云霄,对语苍穹。香亭三间五座,三面飞檐,上铺各色琉璃竹瓦,龙沟凤滴。即便是青漓自小经常出入皇宫,也未曾见过如此的繁华富庶。 她心里蓦地一震,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愈加沉重了——如此惊人的繁华,南楚如今能够安稳的坐享半壁江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罢。 随行的护卫队穿梭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沿途无数百姓或羡慕或惊讶的打量着这支远道而来的庞大队伍。青漓合上帘子慵懒的斜倚在铺着厚厚垫子的车厢内,一颗接一颗的往嘴里送着葡萄,顺便竖着耳朵听着马车外一声接一声的赞叹之语。 “这队伍好壮观,不知道又是哪位达官贵人的车马?” “你看!那中间护着的分明是一定喜轿,天啊,好奢华!里面坐着的一定是位美若天仙的大家小姐!” “大家小姐又怎样?即使最美最好也还是抵不过宫里头那位锦贵妃,听说那位贵妃入宫已两年之久了,却仍旧隆宠正盛,皇上喜欢的紧啊。” “我跟你们说,几年前在锦贵妃还没入宫的时候,我有幸见过一次真人,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除了南楚那位最富盛名的昌平公主,怕是无人能敌!” “嘘……这皇宫里头的事儿,你们可别瞎打听,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青漓拿着葡萄的手迟疑了一下,又送到唇边吃了下去,然而那双顾盼生姿的眸子,却蓦地加深了。 原来,他早已有了心头好。 她坐直身子用帕子擦了擦手,不点而朱的唇角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果然,时隔三年,他早已把她忘记了。 其实也怪不得他,一面之缘而已,况且当时他还一身黑衣蒙面,青漓能看到的就只有那双迷离深邃的黑瞳。只是过了这么些年,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那双眸子在她记忆里竟能刻得那样深,然而可笑的是,自己在他心中却那样浅。 想着想着青漓果真就笑了出来,声音宛如天籁。身侧的海棠依旧束发劲装,听到马车里青漓的微弱笑声,低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好玩的事罢了。”青漓缓缓收起笑容,如春水般的眼睛再度明亮起来,随意的敲了敲马车内壁,“海棠,我饿了……” “前方就到驿馆了,公主再忍忍。” 青漓眸子一转,却不依,“驿馆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千篇一律,还不都是宫里头的味道,不如我们出去吃啊?” 海棠蹙眉,骑着马并未有丝毫停顿,一板一眼的拒绝道:“不好吧公主,这里不是南楚,如今我们初来乍到,太过抛头露面会惹人非议。” “惹人非议?”青漓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词,嗤了一声,身子向前凑去掀开了轿帘一角,促狭的望向海棠,“这么多年了,关于我的非议还少么?” 海棠身子一僵,侧头看着青漓,只觉她笑起来虽然明媚如花,然而眼中却似乎总是淡淡的,分明充斥着阵阵凉薄的气息。 她沉吟半晌,轻叹了口气——从一出生就顶着南楚第一美女这样的头衔,怕是压力亦是每日剧增的吧?不是没听说过坊间那些传闻,说的好听的是仙女,不好听的就是祸水,无论公主做什么,身边总会有非议不断传来,她看似自由,却是最不自由的那一个。惹人非议?的确,如今最不怕的就是惹人非议。 “停下!”青漓见海棠怔住,神色似有松动的迹象,车轮滚滚,她眼尖的瞧见街边一幢装修异常恢弘精致的酒楼,也不顾是在大街上,便喊了停。 “公主……”海棠微一蹙眉尖,还想再劝,被青漓一打手势制止了,“现在只有两条选择,一是陪本公主去酒楼里大吃一顿,二就是自己回驿馆去。” 海棠脸上掠过一片愁云,瞧见青漓正得逞的瞅着自己,只好哀叹一声翻身下了马,指挥着护卫队,“所有人接着走,到了驿馆再等安排!” 街上百姓看见这醒目的大队人马忽然在路中央停了下来,不禁窃窃私语起来,然后令他们嗔目的是,那护卫队不到片刻竟又齐整的行驶了过去,然而中间那顶喜轿却被服侍在一旁的丫鬟打起了帘子,一个白衣若仙身姿窈窕的女子从里面缓缓走了出来。 偌大的街道上顿时一丝声响也无,就连小贩那吆喝声都仿佛被硬生生的吞下了。红轿白衣,无论怎么看,这样的组合都令人觉得怪异,人群中蓦地响起一些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大家不禁就更想看清楚眼前这摇曳身姿下究竟是一张怎样倾国倾城的容颜。 当青漓缓缓抬眸的瞬间,毫无意外的听见了周围响起的一片抽气声,她只回眸一笑,在海棠的搀扶下款款迈进了酒楼。 而那一笑,自是魅惑众生。 过了许久许久,街上的人群才仿佛回过神来,不敢置信的摇头,“你们刚刚看见了么?好像……好像仙女下凡了……” “这世间真有如此绝色貌美之人?我不是在做梦吧……” “公主,这下子您又在北域‘名扬四海’了……”海棠扶额头痛,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保护的这位主子,不是省油的灯。 青漓低低笑着,声音异常清丽动听,“好不容易来一趟北域,怎能不好好宣传宣传,我倒是想看看,那锦贵妃的姿容比起我来,又是如何?” “公主,您这是……”海棠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为何和那不想干的锦贵妃比? 她自是对青漓这明显挑衅的行为不解,然而青漓看似也不想多加解释,只对老板说:“请问还有没有雅座?” 那老板何曾见过这般绝美的女子,眼睛早都看直了,当青漓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就跟冰冻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的不回话?”海棠不悦的推了他一下,眼神冷冽。 那老板总算反应了过来,踢了同样呆住的小伙计一脚,“还不赶紧带姑娘去雅座?!” 青漓掩口一笑,“如此那就多谢这位老板了。” 菜品一道道的上来,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家酒楼做得真正好吃,海棠坐在桌边惊讶的看着从来夹菜不过三口的自家公主此时正添了第二碗米饭。 “看我做什么?吃菜啊!”青漓指着离她较远的一道莼菜豆腐羹,碰了碰海棠的胳膊,“帮我舀一碗那个。” 当海棠把盛了满满一碗的莼菜豆腐羹递给青漓的时候,她却没有接过,反而推向了海棠面前,“你吃。” 海棠一怔,脸部有些冷厉的线条霎时柔软下来,刚要拿起勺子,雅座的屏风却“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第四章 扬名北域(下) “我倒是要看看传说中比我姐姐漂亮的人长什么模样?”当先闯入的华服公子手执一柄折扇,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正微微眯着打量坐在窗边的青漓。 由于青漓垂着头,入眼处便只得一双材质极好的黑底云靴,一看便知价钱不菲,再联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便不难猜到此人是谁了。 她只微微冷哼了一声,拍拍海棠的手背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继续恍若未闻的低头夹菜。 窗外是一片晴光潋滟,青漓的脸藏在暖橘色的光影下,叫人看不真切。那华服公子眯着眸子打量了片刻,只觉眼前女子身姿窈窕妖娆,虽然看不清面容,然而在那淡淡光晕映衬下,却依旧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翩然若仙。 他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挥手斥退身后接踵而来的手下,还算温和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又是谁家姑娘?” 青漓依旧垂着头,只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清冷,“公子好生无礼,先是突然闯入我主仆二人的雅座,接着便要问姓甚名谁,若我说不告诉公子呢?” “你……”那男子目光登时凌厉起来,目光在青漓身上逡巡了一圈,才笑着道:“你可知本公子是谁?” 青漓嗤笑,缓缓摇头,“不知,也不想知。”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公子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他脸色沉了下来,刷的一声合起折扇,突然三步并作两步的朝青漓走去。 海棠不动声色的握紧了袖中短剑,只等青漓一声令下,然而却看见她摇了摇头,盈盈眼波中忽然起了一丝玩味之意。 海棠蓦地一笑,便不再动手,只冷眼瞧着。 待那华服公子离得近了,只觉鼻尖盈满了晚香玉淡淡的香气,他禁不住一怔,眼神迷离了片刻,忽然探出手去用折扇轻轻抬起了青漓的下颚…… 下颚被缓缓抬起,青漓也不挣扎,待她的脸完全暴露在眼前那人桃花般潋滟的眸底时,如春水般的眸子蓦地荡起一丝涟漪,波光盈盈的望着他,“不知和公子的姐姐相比,谁略胜一筹呢?” 饶是见过了锦贵妃那样的倾城之姿,眼前这男子仍是猛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的望着青漓,眸中异常复杂的变幻着,挑着她下颚的手也在微微发抖,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你到底是谁?” “公子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青漓又是一笑,将头微微偏了偏,小心躲过那把折扇。 “你,自然是你。”他勉强稳住心神,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青漓脸上移开,喉咙滚动了一下,眼睛飘忽的望着窗外,忽然懊恼的叹了口气,“方才是在下莽撞了,姑娘可否自报家门,来日沐华定当登门赔罪。” 青漓双手撑着脑袋,睨了他一眼,再度展颜一笑,“登门赔罪么,那就不必了,小女子承受不起。”她缓缓站了起来,却是对着海棠说:“吃的好撑,走了。” 沐华还呆呆的立在原地,就连青漓与他擦肩而过都未曾有感觉,直到她前脚迈出雅座,才恍然反应过来,大步追上,一把拉住了青漓纤细的手臂,“姑娘请留步!” “放手!”青漓眉尖一蹙,声音已然寒凉起来。 “只要姑娘告诉在下……”沐华话未说完,便忽然被一抹清冷低沉的声音打断,“沐公子,我家公子说你带的人手委实太多,使本就拥挤的酒楼看起来愈加拥挤,他在隔壁坐的很不舒服,望你趁早离开。” 好狂妄的话!沐华和青漓听到声音同时抬眼往门口望去,只见一紫衫少年左手执剑,身姿挺拔的立在他们面前,面无表情,神色微微有些清冷。 青漓细细打量着他,疑惑的猜测着此人身份——竟连锦贵妃的胞弟都敢出言斥责,想必不简单。 她又转头望向沐华,只见他见到紫衫少年时眸中掠过一丝惊愕,随即转为惶恐,脸色竟也跟着苍白了起来,不多时他便像那紫衫少年一点头,挥手领着手下慌慌张张的奔出了酒楼。 青漓只觉得奇怪,惊愕的视线从沐华身上收了回来,复又在那紫衫少年脸上转了一圈,才好笑的抱着双臂问:“你是来替我解围的?” 那紫衫少年微微怔了怔,随即抬手轻咳了一声,白皙的脸上透出淡淡红晕,颔首垂眸,轻轻说了一句“姑娘慢走”,便转身一溜烟的消失在了二楼雅座的尽头。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青漓望着他的背影,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却也懒得再追问下去,缓缓步下了楼。 她前脚刚离开酒楼,那紫衫少年便又折返了回来,却是轻轻敲响了隔壁雅座的屏风。 “进来。”一抹淡若清风的男子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高贵优雅。 “公子,事情已处理完毕,沐华带着人手离开了,昌平公主也安然往驿馆的方向而去。”房门打开,紫衫少年对着站在窗口眺望的玄衣男子躬身禀报,说罢极恭敬的退出屋外,轻轻合上了屏风。 待窗前那抹绝色彻底消失在了他视线里,那玄衣公子才缓缓转回身坐到桌前,自顾自拿起一杯白玉盏,优雅的一口口品了起来。 “是不是后悔了?”桌对面一长相清俊的男子挑眉笑着说道,话语里不无讽刺。 那玄衣男子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复又抬头望着窗外,不发一言。 “苏逸,每次你一不说话,要么是不屑说,要么就是被别人猜对了你的心思。”桌对面那人轻摇着折扇,笑的意味深长,“而这一次,我看怕是偏向后者了……” 苏逸将手中把玩的白玉盏放回桌上,淡淡笑了起来,“你倒是了解我。” 他起身复又踱步到窗前,凭栏而望,满目晴光潋滟中,他的眼神看起来却如此寂寥,如同那些年的追忆。 “反正你的圣旨还没下,一切就都还来得及。”那人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布帛,扔到桌上,“这圣旨,你改是不改?” “呵……”苏逸一下一下拍着白玉栏杆,也不回头看那圣旨,只是抿唇但笑不语,却似含了无限心事,最终摇摇头拂袖离去。 “你,你这人怎么……”桌对面的男子微微拧眉,脸色极其不明显的变了变,思量片刻,眸色深沉的追了上去。 —————————————————***——————————————————————***——————————————————— 青漓沐浴过后,当晚便舒舒服服的宿在了驿馆。唯一让她觉得惊讶的是,内寝的雕花剔金炉里居然燃着淡淡的沉香,这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最喜爱的香料,可以安抚情绪。她本以为北域不会有这种香料,可谁知却有人如此了解她的喜好,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好不容易能睡上一晚安稳觉了,这么多天在马车里将就,她实在是累极了,躺在床上思考了片刻,没多久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那一夜,半梦半醒浮浮沉沉之间,似乎有一双手,冰凉冰凉的轻轻抚摸着青漓的脸颊,他的袖笼里似有熟悉的清冷幽竹香。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居然梦到了三年前那双清浅纯澈却又深不见底的黑瞳,湛黑色的眸子,极浓,浓的如斩不开的夜。 青漓苦苦等了三年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梦里的那个人,却在这一晚的梦中功德圆满。 辨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朦朦胧胧中,她翻了个身,轻哼了一声:“苏……哥哥……”便又沉沉睡去,只感觉脸颊上的手仿佛颤了一颤,便愈加沁凉了。 第五章 赐婚宁王(上) 第二日青漓醒来的时候,迷蒙的盯着帐顶绣着的白色并蒂莲,神智看起来不甚清明,仿佛依旧沉浸在昨晚的梦中没有回过神来。 梦里一番旧时光,旧的人旧的事,恍惚睁开眼来,这漫长的三年岁月,也不过是梦中的几个时辰。 青漓闭了闭眼睛,心口觉得无端端的沉闷起来。 海棠推门进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套崭新的水碧色衣衫,站在纱帐外低声询问:“公主可醒了?今天可是进宫面圣的日子,莫要晚了。” 青漓低低应了一声,随即海棠便掀开了帐子并转头吩咐丫鬟备水沐浴。很快冒着热气的木桶便被抬来了,待青漓梳洗完毕,海棠才走上前帮她穿上衣衫,边系腰带边望着铜镜中那张绝色倾城的容颜,忍不住赞叹,“公主,您这一出去,不知又要迷倒多少公子少爷了。” 青漓本是坐在铜镜前由着海棠摆弄,一听这话,忍不住笑着将方才挑选好的玉簪递到她手里,“迷倒他们有何用,只要我喜欢的人喜欢我就足够了。” 海棠接过玉簪细细插好,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笑道:“听说北域这位君王甚是年轻有为,又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想必不会委屈了公主。” 眼前瞬间便滑过梦中那双幽幽黑瞳,青漓正欲说话,便听见一道低沉的嗓音在院门口陡然响起,“昌平公主可是准备好了?皇上命我等前来接公主入宫。” 门外院子里,一小队人马立在青青柳色中,为首的一名男子长身玉立,面容沉静,看到青漓到来,平静的眼底仿佛有亮亮的东西一闪而过,他立刻上前一步,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公主上轿。” 软轿沿着青漓并不熟悉的官道进了宫门,她端坐在轿子里,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忐忑,紧攥的手心已渗出满满一层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洪亮的“落轿”声,青漓才恍然察觉到如今屹立于自己面前的便是那宏大雄伟的崇政宫,而那个人,此时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等着自己。 “公主,请稍等片刻,臣等进去禀报。”那为首的男子泰然一笑,稍稍躬身便迈步进了大殿。 青漓也回予一笑,站在原地却只觉得时间一下子被拉的无限漫长。似乎等了好久好久,才听见从大殿里传出一声:“请南楚特使进殿!” 只听海棠站在身后低低“咦”了一身,青漓也蹙紧了眉头,因为按理说应该是自己先进殿的,不知为何却独独宣了南楚特使。 那特使忐忑的望了一眼青漓,在她的默许下,才冷汗涔涔的进了殿。 青漓自是听不见皇上说话,然而当南楚特使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却是一脸愤愤的模样,青漓心下疑惑,脸上却不露分毫。 果然不多时他才压低声音开口说道:“公主,那北域君主实在是欺人太甚!” “怎么说?”青漓绷紧了身子,却状似慵懒的靠在轿前挑眉淡淡道。 “那皇上以不能给公主皇后之名为由将公主许配给了宁王殿下做王妃,说是在皇宫只做个小小妃子实在是辱没了公主身份,不如在王府做正妃的自在,遂命臣现下便劝公主移轿宁王府邸。”南楚特使一边说还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道明黄圣旨,小心翼翼的递给青漓。 青漓心里咯噔一声,昏昏沉沉的接过,颤着手指打开圣旨,果然瞧见那上面有一行潇洒凌厉却不失隽秀的字迹,她死死盯着圣旨上早已干透的墨迹,眼眶却蓦地红了。 她脸色变了几变,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渐渐透出一种荒凉的苍白,抬头望着崇政宫幽深的大殿,想象着那个男人此时端坐在龙椅上的模样,青漓咬了咬牙,最后一跺脚赌气般的上了轿子,“我们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个绝美的窈窕身影明明离得那样远,然而崇政宫里,坐在那把金黄色龙椅上的帝王,却仿佛看见她的手从眼角迅速的擦过,日头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湛黑色的眼底掠过一抹深不见底的幽色。 ——————————————————***———————————————————***———————————————————— 晴朗的天空下,阳光淡淡的照在温润莹透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万千璀璨旖旎的辉光。屋顶仿佛被托在一片金灿灿的霞光之中,犹如仙境。青漓魂不守舍的离开了皇宫,轿子穿过一条热闹的小巷,一路行至宁王府。 朱门口早已有管家侍卫列位在一旁等候,显然是一早就听到了消息,此时瞧见青漓下轿,竟看呆了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行人忙下跪行礼,神色恭敬,“恭请王妃。” “王妃”这两个字激的青漓猛地抬头,一眼就望见了府上那块不算很大然而字迹却恣意墨舞的牌匾,“宁王府”,她轻轻念了出来,魂不守舍的抬起手,示意所有人起身,才轻声询问:“你们王爷可在?” “回王妃的话,王爷此时不在府里,在军营练兵,已有好几个月未曾回来了。”那管家跟着宁王也是见过不少姿容俏丽的女子的,然而如青漓这般美到极致的绝色佳人,生平还是第一次得见,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柔和回道。 长时间的沉默,青漓的手在衣摆上握紧又松开,直到身后海棠推了她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点点头,淡淡说了句“这样也好”,便毫无精神的随着府里的丫鬟进了屋。 由于还没有举行婚礼,侍女没有宁王的命令不敢贸然行事,只把青漓带到了一间阳光最充足的客房。 屋内布置十分奢华大气,丝毫不比宁王的主寝差,那侍女战战兢兢的问了些青漓惯常喜爱的菜肴,便被海棠挥手斥退了。 眼见着侍女们尽数退去,青漓才叹了口气,闭目靠在软榻上,只觉心头万千思绪,一根根如藤蔓般缠的她透不过气来。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她堂堂南楚公主千里迢迢来北域和亲,居然连圣上一面都未见到便许给了别人…… 她越想越气,忽的从榻上坐了起来——若是她嫁给了别人,那此行还来做什么?! 海棠已走了过来,却不知如何劝慰,只是低低唤了一声,“公主……” “海棠,我长的不好看么?” “公主好看。” “那你说,他为什么不娶我?”青漓委委屈屈的嘟哝着,“他为什么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就把我许给了别人?” 海棠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又低下了头,“海棠不知。” 青漓懊恼的转过身面向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力中。 过了半晌,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进来。”海棠瞥了一眼兀自靠在榻上的青漓,转过身沉声道。 “公主,吃点饭吧。”王府里派来服侍她的小丫头低头端了些饭菜正怯怯的站在门口,眼睛都不敢望向青漓。 “把饭菜放下,你退出去吧。”海棠伸手推了推青漓,青漓这才闷闷的答话。 坐在桌边看着满目的菜肴,她是一点胃口也没有,“海棠,我吃不下。”委委屈屈的嗓音传来,她抬头望着海棠,“我倒是希望那宁王永远也不回来。” 海棠也坐在桌边,仿佛在回想着什么,“方才我在后院转了一圈,听那些下人说宁王其实还是很好相处的,既然与他成婚已成事实,公主你何不……” 第六章 赐婚宁王(下) 青漓满脸疲惫,闭了闭眼睛,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海棠见状,无声的在心底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宁王府在青漓这个未来女主人的带领下过了很是愁云惨淡的一段日子,所有侍女守卫们都小心翼翼的绕着她的院落走,因为据说这位从南楚远道而来的绝世美女的脾气实在称不上好。 后来青漓也渐渐想通了,三年前他没看上她,无非是因为自己当时还只是个没长开的十三岁小姑娘,像苏逸那般临风玉树的翩翩贵公子,身边自是不缺风姿绰约的女子陪伴,然而如今的她,却已今非昔比,他怕是再也不能小觑她了。 紧蹙的眉头忽然便舒展开来,青漓眼里闪烁着一抹狡黠的笑意,挥挥手让服侍的丫鬟们退了出去,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海棠,“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吧?” 海棠一怔,脸红红的低下头,半晌才挤出一句,“不知道,海棠是女子,未曾……未曾体验过。” “呆子。”青漓无可救药的瞪了她一眼,眼波盈盈流转,拉着她便站起了身,“走,跟本公主去大街上转一圈。”她回头望了一眼海棠,纤细白皙的手指点在下巴上,仿佛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记得,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基于青漓上一次进京的轰动,只要再稍稍煽风点火一下,她的美名就不怕传不到皇宫那个人的耳朵里。那一晚,青漓本就响当当的“南楚第一美女”的名号便在这北域京城坐实了,当她兴冲冲回府的时候,全京城已然流传出了另一种版本——天下第一美女。 如今要做的,便只有等,等他自己改变主意。 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天,青漓眼中的亮度也在一点点黯淡下去,皇宫中依旧安安静静,什么消息也没有传来。她本以为苏逸会改变主意,然而他却没有。 月光如水银般洒在如镜的湖面上,青漓倚在窗边,仰起头任微风轻轻吹拂在脸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 如今,又该怎生是好?难道,真的要嫁给他人了么? 青漓暗自叹了口气,却听见有脚步声从大门口急急传来,她不由的抬头像声源处观望,却是管家领着一个身披盔甲的侍卫穿过水榭,正朝自己的院落走来。 出了什么事?青漓蹙了蹙眉,心下疑惑——这么晚了,如果不是有大事发生,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惊动自己的,况且,身边还带了个侍卫! 正沉思间,忽听院门口管家颇尖锐的嗓音传来,“王妃!王妃可在?” 一听到“王妃”这两个字,青漓心里顿时就堵得不舒服,以前的种种,现今的种种,如此突兀切实的压在她心上,只觉得心头一阵接一阵的绞痛。 她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见海棠打开了门,询问:“王妃还在内寝,管家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海棠姑娘,王妃可是睡了?若是没睡,老奴斗胆说一句,姑娘可否叫王妃亲自来一趟,这可是大事啊!” 青漓进退不得,只好披衣走出来,瞥了一眼旁边的小侍卫,淡淡问:“什么事啊管家?你瞧这深更半夜的……” 管家一看是青漓来了,连忙笑着打了个揖,又把那侍卫往前推了推,“王妃大喜啊,刚才这小侍卫连夜从战场赶回来禀告说,咱家王爷打了胜仗,还有十来天就能回来了!皇上一听也是高兴的不得了,当场就定下了婚期,五月初八,离今儿个不到二十天了!” 青漓的脸色微微一变,整个人愈加惨淡起来,却不得不扯出一丝笑意,“是么?那可真是大喜事啊,王爷知道这大婚吉日么?” “还不知道呢,这不,这小侍卫也正要赶回去通知。”管家笑眯眯的搓了搓手,“看来府里好事将近,明天就得抓紧布置布置新房了。” 青漓干干的笑了几声,命海棠每人分别打赏了不少赏银,这才又重新回到卧房。 海棠进屋的时候,就瞧见她在床边踱来踱去,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公主,这些天我也替你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除了两年前宁王府中有过一名侍姬以外,便再也没有旁的什么人了。宁王年轻,却素来洁身自好,虽然性子冷淡一些,但和公主大婚之后,想必肯定会对公主好的。”海棠无力的抚了抚额,都快被青漓逼得欲哭无泪了,“公主对皇上的那份心,就暂且放放吧,嫁给宁王真的很不错,起码会对公主一心一意啊!” 青漓缩在美人榻上久久不回答,就在海棠以为要劝说成功的时候,忽听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海棠,帮我个忙……” 海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替我走一趟北域军营。”她看见青漓靠在美人榻上摇着团扇,眼睛却渐渐清亮起来,“把宁王的粮草烧了,战马劫了,只要他赶不回来大婚就好。” “……” ————————————————————***————————————————————***——————————————————— 五月初八,大吉大利的日子,宁王府里一片喜气洋洋,只除了那个还没有从军营赶回来的新郎官苏言。 因为宁王苏言不在,青漓在北域又是孤身一人,于是她就自作主张的只在府里宴请自家人闹一闹罢了。若是真怕礼数不周而想要宴请宾客,那就只等苏言回来再说。当青漓和管家商量的时候,她本以为他定会不同意,却没想到人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青漓只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院落里一片灯火通明,丫鬟们忙前忙后站了满满一厅,大红喜轿候在门口,青漓坐在镜子前,由着喜娘摆弄。先梳了一个繁复的同心髻,再用脂粉细细画上盛妆,而后丫鬟们又捧来一匣子成套的金玉簪,一一给青漓插在发髻上。 青漓动了动又酸又僵的脖子,望着铜镜中穿着精致金丝喜服的自己,只觉得如今这颗头很是宝贵,也不知道那个未见过一面的宁王到底有多少钱,看眼下这情形,光是在府里宴请自家人,怕是花费就已经远远超过了京城里的其他王府侯爵。 新郎官此时又不在,青漓真是不知道如此的精心打扮究竟是为何,她正要张嘴询问,抬眼便看见喜娘望着自己又惊又羡的目光,抿抿唇,硬是将话压了下去。 待终于梳妆完毕,青漓匆匆盖上喜帕,由着喜娘将自己扶上喜轿。 喜轿只是象征性的绕着宁王府外转了一圈,便又转回王府,海棠扶着青漓踏上早已铺好的红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入了大厅。 青漓表面上依旧端庄优雅,然而红盖头下的那张脸却是郁闷非常——她本以为只是走走过场,却没想到过程仍旧如此繁复,她早上没有吃饭,现在胃里绞的要命。 随着主持行礼的喜娘一声高唤,青漓只感觉扶着自己的那只手猛地一颤,不由的低声问海棠,“怎么了?” “新……新郎……”从未有过如此语无伦次的海棠话都在唇边哆嗦,“公主,我,我看见,新郎来了……” “什么?”青漓也是一惊,还未说话,便听见大厅传来阵阵惊羡赞叹的抽气声。 只见一名身穿同款金丝绣服的年轻男子悠然穿过锦绣楼台来到大厅,身姿颀长挺拔,眉间英气非常,丰神俊朗,尤其是那一双透着些许寒凉的湛黑色眸子,冷厉清俊,一眼看过去,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青漓见海棠久久不说话,掐了掐她的手指,急道:“倒是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事呀!” 手上猛地一痛,海棠才回过神来,脸一红,低头轻轻的在青漓耳边说:“新郎长的真好看!” 青漓深吸了口气,强忍住掀开盖头的冲动,正欲再问,手却已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握住,牵着她走向满目华光的筳宴。 第七章 新郎是谁 青漓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晕晕乎乎的被他牵着手,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在夫妻对拜的时候,她怔了怔,随后就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向前微微一用力,便带着她完成了最后一拜。 随着一声响亮的“礼成”,青漓就被喜娘们昏昏沉沉的推入了新房。 新房位于苏言原本居住的院落,布局清雅大方,直到一阵叽叽喳喳道喜的声音穿透耳膜,青漓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双手四处摸索,忙问:“海棠,海棠呢?” “回王妃的话,海棠姑娘还在筳宴没回来呢!”其中一个喜娘捂嘴偷笑,“大概是去偷看新郎官了。” “新郎官真真是前所未有的俊朗,那般气度一看就是人上人,王妃好福气啊!” 青漓无心听这些奉承话,只是烦躁的一下一下揪着裙角,心里想着今日与她拜堂的究竟是何人?那宁王苏言不是没有赶回来么?又有哪个这般大胆竟敢冒充他?况且,他并未像自己这般有喜帕掩盖,若是假的,王府里的侍女守卫会看不出么? 她心神一动,眼神却万分清明起来,“那新郎是宁王?不是说他赶不回来了么?” 嬉笑吵闹的声音忽的便静了下来,随后响起另一个丫头的声音,“回王妃的话,奴婢不知,奴婢只是派来服侍王妃的喜娘,婚礼过了便会离去,所以奴婢们除了王妃,其他人都不认得。” 青漓蹙了蹙眉,细想了半天也没有察觉这话里的漏洞,只好将求救的眼神转向门口,等着海棠回来。 结果,居然等了大半个时辰,海棠才推门而入,气喘吁吁的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这里不用服侍了。” 那些喜娘显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互相看了几眼,再抬头望见海棠那双冷冽的眸子时,不禁打了个哆嗦,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匆忙离开了。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这主仆二人,在热闹非凡的大喜之日,静谧的有些诡异。 青漓一把掀掉了那恼人的红盖头,忙的拉海棠进屋,“查到什么了?那新郎真是宁王?” 海棠看了她一眼,极缓慢极缓慢的摇了摇头,就在青漓顿时松了一大口气的时候,只听她气定神闲的说了一句话,“不知道,那新郎走了。” “走了?”青漓嘴角微微抽搐,忍不住好奇问:“什么叫‘走了’?” “就是出府了。”海棠同样一脸的纠结不解,“我一路暗中跟着他,看他拐进了府里一间不起眼的屋子,然后等他再推门出来的时候,那喜服就被换成了便装,再接着那人身后一个小厮也无的就出府了。” 铜镜里,青漓正解着头上钗环的手一僵,眼神似乎有片刻的游离,随后陷入了一种异常寂静的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被海棠轻轻推了一下,她才抬起眼睫缓缓望向镜中盛装打扮的女子——明眸皓齿,亭亭玉立,倾世佳人。她抿抿唇,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镜中的女子便也微微一笑,眼波如丝,青漓这才反应过来,这镜中人,便是自己。 她只觉得所有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诡异见不得光的气氛下,虽然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然而中间这突然横生而来的插曲,却让青漓原本放松的心绪变得微微有些黯淡起来——任凭她有一副绝世容貌,却依旧嫁不得自己喜欢的人,而大婚当夜,新郎官也不知所踪…… 想着想着,她竟掩唇笑了起来,回头望向一脸担忧看着自己的海棠,怒了努嘴,“你可吩咐厨房做了好吃的给我?我都一天没吃饭了,饿死了。” 果然就见海棠点了点头,从外间拿进来了两碟青漓素来爱吃的糕点,还有一碗热汤,“知道公主没吃饭,早就吩咐厨子备下了。” 青漓一扫方才的沉郁,欢喜的接过糕点,就着热汤便大口吃了起来,可能是饿极了,此时她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今晚就这样吧,反正也不会有旁的人来,其他的莫要瞎想了,明儿个我亲自去问问管家。” 海棠低低应了一声,便出去备水沐浴了。 听到关门声的一刹那,青漓的眸子才彻底黯了下来,不由苦笑。 而遥遥千里外,空旷的紫竹殿中,苏逸身披一袭墨色大氅,彻夜遥望着宁王府的方向,满目是深不见底的幽色。 —————————————————***————————————————————***————————————————————— 晨光熹微,暖橘色的朝阳缓缓从窗边倾泻而下。 青漓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陌生的红色锦账,轻轻叹了口气,坐起身唤来侍女进屋伺候。梳洗完毕,看着端上来的一盘盘精致小点,青漓只觉失了胃口,也许昨天那顿吃的太晚,她只随便扒了几口粥便出了小院。 管家正坐在屋子里翻看着账本,抬头便看见青漓似笑非笑的靠在门边盯着自己。 “王妃?!”他大惊,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青漓会来找自己,忙的放下手中看的头晕眼花的账目,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才直起身笑道:“王妃怎起的这样早?丫鬟们服侍的还好么?” 青漓也笑,却别有深意,“起得早嘛当然是发现咱家王爷不见了,管家你可瞧见王爷去哪了?” 管家抬手摸了摸鼻子,却似乎对青漓这样问毫无惊讶,依旧笑呵呵的回答,“咱家王爷军务繁忙,现下自是在军营之中,王妃不是早就知道?” 青漓挑了挑眉,却顿时变了脸色,清冷的看着他,“那昨日与我拜堂的男子,又是何人?” “那是王爷的至交好友,咱家王爷心疼王妃您,说是大婚当日如何能没有新郎官出席?便想了‘代婚’这么一招。” 青漓低低嗤了一声,心里暗骂这管家精明狡猾,三十出头却实在颇有心计,然而无奈她频频出招,他都有良计应对,唇枪舌剑问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有套出一句有用的信息来。 这时守卫从门外进来,说是宫里头派了人来宣读旨意。 青漓出了小院才发现,那长身玉立等候在院中的竟是熟人,正是那天接自己去宫中的那个面容沉静的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她缓缓走了过去,立在他面前不到五步距离,声音里似有婉转笑意。 那男子一怔,抬头看着青漓的脸,随即便笑了,干脆利落的答话,“回王妃的话,臣姓秦,单名一个‘孝’字,孝顺的孝。” “秦孝?”青漓轻轻念了两遍,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他说:“我听说北域有个奇人,虽然此人无官无爵,却深得皇上信任,我依稀记得那人名字好像就叫秦孝……是不是你?” 秦孝白皙的脸颊登时便染了薄薄一层红晕,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复又抬起头,然而那微微闪烁的目光却怎么也不肯和青漓相对,声音异常低沉好听,“不敢当,那是王妃谬赞了。” “果真是你。”青漓拍手笑着,随后想起他来的目的,便微微敛了笑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宫中有什么旨意?” 昨日她大婚,今日便来旨意,这时间赶得真是好极了。 那落寞丝毫不差的落入秦孝眼中,他挑了挑眉,心里却滑过一丝叹息,低头从怀中取出圣旨,展开,却连念都不念,直接交给了青漓,“五日后是皇上二十六岁生辰,在宫中大摆筵席,四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进宫庆贺,宁王如今不在,王妃定是要去一趟的。” 第八章 宫宴风波 青漓霍的抬起眼睫看向秦孝,却见他依旧淡淡微笑的模样,连低头的角度都未曾改变分毫,神态沉静自然,有如沐春风之感。 她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圣旨,心中却隐隐觉得眼前这人并不像表面上的这般简单。 眼波流转,她没有再深问下去,而是笑意盈盈的看向他今日所着的深蓝色织锦长袍来,“皇上对秦公子当真是好,连御用的料子都能轻而易举的穿上,恐怕就连宁王都没有这个福分呢!” 秦孝一怔,唇角的笑意便忽而加深了,拱手道:“不过是皇上体恤臣下孤身一人罢了,王妃若是想要,还怕没有人给么?” 他说的自是含蓄,然而青漓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人,到底知道她多少事情?又知道皇上多少事情? 她一双美眸紧紧盯着面前的秦孝看,他倒也坦然,薄唇微微勾起,眼神竟没有半分回避的意思。 青漓暗自着恼,到底是自己心思过重,还是这个人委实太过狡诈? 正思忖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秦孝当先看见那人,便侧过身有礼的点了点头,“万管家。” 青漓回过头,只听身后来人说道:“五日后宫里的筵席我们王妃必定会去,劳烦秦公子通告了。” 秦孝淡淡瞥了一眼青漓,不紧不慢的笑,“不必客气,那在下便告辞了。” 青漓往左看了看正欲出门的秦孝,往右又瞧了瞧世故圆滑的万管家,心头的郁结和与日俱增的疑惑便再也承受不住,通通满溢出来。她后悔万分,亦恨极了北域这些人这些事,只觉这次和亲是被人给算计了……越想越气,她狠狠跺了跺脚,转身便奔回了新房。 眼见着青漓红着眼睛跑回来,把正在整理屋子的海棠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的花瓶凑过去,“怎么了公主?是谁欺负你了?走,我帮你教训他去!” 青漓流着泪,咬牙抽泣着,“我要回青山。” “这……”海棠讪讪的收起袖中短剑,挠了挠头,“公主是想家了啊?可,可是豫王爷就快要动身来看公主了啊!” 青漓擦着眼泪的手猛地一僵,抬头,“你说我三哥要来了?” “是啊。”海棠把桌上的一封信递到她面前,“豫王府的家臣刚走。” 青漓忙的把信拆开,那潇洒苍劲仿佛要破纸而出的字迹确是三哥亲笔,她轻轻哼了一声,再度落下的眼泪终于干了。 ———————————————————***——————————————————————***—————————————————— 五日后,青漓在宫门口下了马车。 这是她第二次进宫,虽然较之以前熟悉了许多,然而意义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出示了腰牌,马上便有宫女过来引路,而此时的浩海阁中,已是歌舞升平,言笑甚欢。 青漓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白色狐裘便一脚踏了进去。 虽说那“天下第一美女”的名号没有影响到苏逸,却意外的影响到了宫里头的其他人。所以当青漓出现在大殿门口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拉长了脖子向她望去,然而在看清楚她长相的一刹那,满室皆惊,寂静无声,便是前去迎接的内侍也是怔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来。 然而青漓却只是神色平静的向最上首的那把龙椅望去。 而此时,苏逸也缓缓抬头,将目光投向这边,四目相接,在看到青漓的时候似乎微微一顿,俊逸出尘的脸上渐渐晕开一丝浅淡的笑意,“宁王妃?” 青漓发誓,她不想哭的。 在来之前,她已然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许哭,千万不能在他面前再丢脸了。然而为什么这一刻,在亲眼见到他的这一刻,那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事情,便忽然之间重重叠叠浮现在眼前了呢? 青漓的目光闪了闪,忽然看见苏逸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却又很快舒展开来。她只觉所有的理智都倏然遁去,唯有那一双复杂妖异的黑瞳,那样的清浅纯澈却又深不见底,浓的如斩不开的夜。 她的眼泪蓦地就流了下来。 时隔三年,记忆中的眼眸依旧如此熟悉,分明没有丝毫变化的模样,而她却从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变成了如今这副人人称之为“祸水”的容貌。她深知他是怎样一个男人,那样潇洒俊逸的翩然公子,还会记得眼前的自己么? “宁王妃?”苏逸嘴角微扬,见她出神地厉害,便再一次唤了青漓的名字。 宁王妃…… 她猛地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听见他的称呼,脸色倏然一白,连心都凉了半截。 青漓不着痕迹的抬手擦了一下颊边的泪渍,轻启朱唇竟缓缓笑了起来,声音宛如天籁,“皇上吉祥,太后吉祥。” 苏逸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一僵,淡笑着点了点头。 坐在苏逸右边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美妇朝她招了招手,笑道:“这便是老三新娶的王妃,那个名满天下的昌平公主?果真是妙人啊,长的可真真是漂亮!皇上你说是不是?” 苏逸闻言,淡淡瞥了青漓一眼,勾起薄唇笑着点了点头,“母后所言极是,宁王妃的确很美。” 青漓脸上的笑意一僵。 太后见她仍是站在门口,脸上一副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似乎还透着一丝凄楚,连忙开口道:“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这传闻中的天下第一美女,啧啧,老三真是好福气啊!” 青漓用力压下那哽在喉中的委屈和不甘,缓缓移步坐到了太后身边,离苏逸便只有一人之隔。 很快,人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殿上又恢复了之前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苏逸摇着杯中的美酒,朝青漓微微一笑,便淡淡转开了眼,专注起台下的歌舞来。 正好有宫女奉上糕点,青漓只觉得坐在太后身边如坐针毡,周围仿佛总有人不时用异样的眼光望着自己,她满心满身的不自在,忙的拣了几块素来爱吃的芙蓉糕,低头小口小口的吃着。 “你居然爱吃这个。”太后忽然偏过头来,往青漓碟中瞧了一眼,笑道:“老三也最是喜欢这芙蓉糕,那孩子从小就不喜甜食,却唯独对这芙蓉糕情有独钟……”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宁王若是瞧见王妃,一定喜欢得紧。”旁边有人帮忙插口道:“听说宁王最近一两日便要回来了。” 青漓恍然回过神来,似乎被噎住了,手里的芙蓉糕便无论如何也再品不出那甜糯的味道。 没想到苏逸也往她碟中看了一眼,闻言唇角一勾,那笑意登时便加深了,望着青漓微笑,“既如此……”他轻轻拍了拍手,立时便有宫女候在一旁,“以后只要宫里做了芙蓉糕,便都往宁王府送去一份。” “是。”那宫女偷偷瞧了青漓一眼,掩嘴一笑,然而在苏逸面前却不敢造次,恭恭敬敬的答了话,退了下去。 青漓气闷,低头瞪着眼前的小碟子,没想到这小小的芙蓉糕居然还能搞出这么多名堂来,现在她是一点胃口也无了,所幸便专心看起舞蹈来。忽然她只觉身旁有一抹极其不容忽视的视线正灼灼的盯着自己,回头一看,青漓的目光便陡得一凝——那抹视线,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多月前在酒楼遇到的沐华。 “原来你就是那名动天下的昌平公主……”沐华看见青漓望着自己,眼睛突然一亮,却又蓦地黯淡了下去,那语气似百转千回,低低叹了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九章 一舞倾城 青漓眉心微微一拧,怔了怔,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忽然便笑了起来,疑惑的睁大眼睛,“这位公子,我们……以前见过么?” 沐华闻言果然蹙了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紧紧打量着她,不禁往前迈了一步,急着开口争辩,“你忘了我了?上一次在酒楼我们……” “嗯?”青漓淡淡应了声,垂了眸,漫不经心的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纤细的手指若有似无的一指太后和苏逸的方向,示意他看过去,半晌才抬起眼睫,如春水般的眸子扫向沐华,“在酒楼怎么?” 沐华偏头望去,果然看见太后正神色平静的夹着菜,然而眼神却不时瞥向他们的方向。视线缓缓上移,待他正欲去观察一旁自顾自喝酒的苏逸时,却蓦地想起上次自己在酒楼里纠缠青漓却被他撞见的情景,而当时那个紫衫少年便是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暗卫。 沐华神色一凛,脸色极其不明显的变了变。 沉默片刻,他往后退了几步,脸色有些苍白的对青漓笑了笑,“抱歉王妃,是我认错人了,我们……从未见过。” 青漓的脸色因为光线而显得有些忽明忽暗,看不真切,然而心头却依旧是淡定自若的。冷冷一笑转过身时却蓦地发现苏逸正盯着自己,她一顿,再定睛去细看时,便见他低笑了一声,继续饮酒。 迷离中带着依稀的暖意,深得看不见底——青漓略微愣了一下,那真的是自己三年前一直念念不忘的眼神么?如今,她为何觉得这双眸子在自己记忆中似乎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久到……绝对远远超过了三年,仿佛是青梅缤纷,竹马鲜活的时光。 岁月悠长,这究竟是梦里还是现实? 此时见到沐华,青漓才霍的想起一个人来——如今隆重最盛的锦妃娘娘。她默不作声的朝四周望了望,却只看见旁边一席坐着的几位姿色平平的妃子,绝不像是京城里谣传的那种美艳动人的姿色。 她抿了抿唇,小口小口喝着新酿的石榴酒,极度妖异的淡红色酒杯里映着青漓一双清澈盈盈的眸子,然而心里却愈加疑惑不安起来。 歌舞方休,换了笙箫细细的吹奏。 这时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声,“还记得去年锦贵妃的一支《上元舞》可着实拔了头筹,如今再看这些庸脂俗粉倒是没了一点趣味。” 旁边有人低声笑着,语气不无羡慕,“《上元舞》又怎么,孕育龙嗣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如今锦贵妃已怀有七个月的身孕,连皇上的宴会都无法参加,还指望着给你们跳舞么?” 先前那人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而青漓紧紧攥着桌下裙角的手,已是冷意涔涔。 怪不得没有见到她,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自嘲的冷笑,先前那些悸动和惶然仿佛一下子通通消失不见,青漓有些无力的低下了头,心头一阵烦乱。 此时太后却将目光忽然转向了她,握了青漓的手,笑道:“听闻南楚昌平公主舞技高超,不知我这个老太婆有没有眼福看王妃舞一曲?” 话一出口,大殿上立时便安静了下来,无数目光望着青漓,仿佛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青漓却缓缓转头,往一旁苏逸的位置看去,而他却仍旧只是和身旁的妃子调笑,半分没有期待的模样。 她登时就有些恼了,暗自冷笑一声站起身,却分明是笑靥如花的倾城之姿,对着太后乖巧的点了点头,“儿臣这便下去准备,只是舞技拙劣,还望太后莫要怪罪才好。” 起身的一刹,苏逸的目光似不经意的落向了她的方向。 ————————————————————***——————————————————***————————————————————— 就在人们翘首以待的时候,蓦地,大殿中所有的烛火都齐齐熄灭,只余下四周帘幕轻垂,一百零八颗夜明珠在幽暗的大殿内发出幽冷清明的微光。 一丝清越孤寂的箫音划破宁静的夜色,极其清雅,微寒的风吹来,似是依稀可以看见那缕箫音摇曳清渺的回荡在大殿上。 冷冷澈澈,竟似从天上来。 四座鸦然,连一丝声响也无。 苏逸目光幽深的凝望着帘幕里映出的那袭窈窕身影,嘴角的笑意蓦地凝固了。 那是一曲《金缕衣》。 随着愈渐清越的箫声,青漓身着雪色轻纱羽衣仿佛一只白色的孔雀踏着如水的月光翩然而来,在台下静寂片刻,她蓦地起袖、回旋、舒展,那乐曲便仿佛被一个山间幽灵轻轻拨动,寂静的身体里竟透出一种无限风情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殿中央那袭绝美的白色孔雀,只余苏逸一人静静晃动着面前的酒杯,脸上极其罕见的没了半丝笑容,而那湛黑色的瞳孔中,却分明是压都压不住的震撼和幽深。 琴音似水,打湿了青石板路上的旧时光,仿若江南女子一颦一笑间的温柔旖旎,弥漫着厚厚的水汽,似缓缓开启了一副年代久远的水墨画,缱绻而浩荡。 大殿四周皆静寂黑暗,唯有夜明珠幽冷的光线打在青漓空灵悠然的舞步之上。只见她轻盈的脚步在裙裾下隐约的动,随着那修长柔韧的臂膀和纤细灵活的手指屈伸,极其淋漓尽致的展现出孔雀引颈昂首的婉转轻灵之态,美到极致,静到极致,分明恍若仙人,却又让人流连忘返。 苏逸微微垂下眼睑,良久,握到青筋暴起的手才缓缓松开。 耳边是再熟悉不过的《金缕衣》,他的视线分毫不差的停留在殿中白衣女子的身上,然而那如古井般的瞳仁深处却越来越深,目光仿若穿越了那些阻碍着他们的重重时空,直直的落在眼前那个美到不可思议的女子脸上。 他从来不知道,一曲舞,竟可以这样震撼人心! 青漓的舞蹈很纯粹,一袭白裙,一个她。然而那举手投足之间,却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只是一个眼神,便足以魅惑人心。 台下的舞女仿佛悠然漫步在溪边,时而侧首引颈,时而随风起舞,薄如轻纱的裙裾在风中不停旋转,赫然是一只开屏的孔雀!月光如水,她的手臂仿若是透明的,几乎可以望得见那一根根灵活舒展的关节,所谓冰肌玉骨,大抵便是如此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了那幅如诗如画的意境中,女子纤长的素指在每一个音符中舞动,朵朵幽兰宛若精灵般在她身侧下坠,青漓面容沉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从她身上抽离,远远的超越在这个尘世之外。 最后一个动作柔软收合时,她静静趴伏在大殿之上,那羽衣便扑了满满一地,美轮美奂,却又凄清的让人不忍直视,仿佛那只孔雀在短短一刻燃尽了自己终其一生的灼热和希冀。 那坐在高台之上的九五之尊,笑容虽然依旧淡淡,然而手中那双象牙玉箸,却被生生截成两段。 苏逸久久没有动,脸上闪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表情,嘴角似是徐徐勾起一丝微笑,却又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许久之后,终于深深吐出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 大殿之中,依旧没有人回过神来,直到门口传来一个沉静淡漠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不错,舞的极好。” 众人这才恍然回神,然而眼睛却依旧迷离的望着青漓,仿若痴了。 耳边骤然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苏逸的眼神忽而一凝,猛地抬头望去,良久,微微叹了口气,复又坐回了座位上。他的目光是少见的寒凉,望了眼台下的青漓,随后便一言不发的拿过酒杯放在唇边,静静垂下眼睑,摇晃着酒杯里浅碧色的液体,忽然仰头一饮而尽,淡淡道:“三弟回来了……” 第十章 苏言还是苏逸 苏言一双黑瞳掠过大殿上那袭美得惊人的白衣,方才沉声道:“皇兄寿辰,臣弟怎能不来。” 苏逸闻言微微一笑,幽深的目光定定盯住青漓,手里的酒杯却越攥越紧,“三弟,你还未曾见过宁王妃吧?” 青漓身子蓦地一僵,果然……果然是他么?其实她早就料到来人是谁,却不愿回头去看,低头对着地面出了许久的神,如今听到苏逸的话,便清楚躲是躲不过的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心头暗暗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便一下子撞进苏言冷厉清俊却又深不见底的黑瞳中,蓦地怔在了当场。 她一瞬不移的盯住他的眼睛,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苏逸一眼,只那一眼,便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原来,一双瞳,两人有。 青漓慢慢站起身打量着出现在门口的年轻男子,丰神俊朗,英气非常,虽然容貌比之苏逸更多了分桀骜沉稳,然而那双眸子,却和他的一模一样,一眼望过去,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她的手心里渐渐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那,那么……三年前在青山见到的那个蒙面男子,到底是谁?是宁王?还是苏逸? 青漓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苍茫,却突然瞧见那人身姿颀长的从大殿门口一步步走来,在她身边站定,眼睛却自始至终望着高台之上的苏逸,眉心微微一敛,颔首道:“多谢皇兄赐婚,南楚昌平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以后可就不是什么昌平公主了,该改叫宁王妃了。”太后笑着看向苏言,又转头吩咐下人端来了一盘芙蓉糕,“哀家怎么看你瘦了许多,在军营呆了这么久,连大婚那天都没有赶回来,皇上也真是心狠。” 苏逸闻言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出神的望着青漓方才用过芙蓉糕的玉盏银碟。 “老三,怎的还不过来?”太后不满的朝苏言招了招手,一眼瞥见台下神思恍惚的青漓,笑道:“把你的王妃也带上来,你们两人站在一处,哀家越看越喜欢,真真是一对璧人啊。” 苏言这才转过头看了青漓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向她缓缓伸出手来,“宁王妃。” 青漓只呆呆的盯着他的眼睛看,闻言神色一闪,心头各种情绪霎时间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却忘记了此时他伸在半空中的手。 苏言蹙眉瞧了青漓片刻,在一阵几近窒息的沉默之后,冷峻的容颜终于稍稍缓和了一些,似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抓住青漓的手便与她相携往高台上走去。 直到青漓一袭白衣消失在台上,众人这才陆续回过神来,先是一声轻叹,随后便蓦地爆发出一阵如雷般的掌声。 手被苏言轻轻包裹在他温热的大掌中,青漓仿佛察觉到身后一道道异常艳羡灼热的视线,转过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苏言的眉心微微一拧,不知不觉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然而青漓却在此时惊讶的抬起头望着他,神色变幻不定——这手心上的温度和触感,分明就是大婚当日牵着自己走过礼孝牌坊、拜过天地的那人的掌心,她认错了谁,也绝不会忘记这双手带给自己的温暖和踏实。 察觉到她的视线,苏言微微低下头去,疑惑的看着她,似乎想要知道她此时此刻的想法。 夜色苍茫,夜明珠柔润的光泽趁着苏言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青漓看不清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是什么样的神色,因为她已经缓缓转过了头,望着远方一处不知名的灯塔。 事情发展到如此这般的境地,实在远远超过了她所料,青漓只觉得好笑,在坐回座位上的时候便真的笑出了声。 这一笑,便同时引来了苏逸、苏言二人的关注。 苏言坐在她身边,手里正夹了一块芙蓉糕,还未送到嘴边,听到笑声便微微一怔,目光落回她脸上。 青漓笑容微微一敛,却只抬眸淡淡望了他一眼,便重又低下头去摆弄面前的银碟,自嘲道:“妾身从来不知道,皇上和王爷的眼睛是这般相像的。” 苏言将芙蓉糕放下,沉默片刻,示意她接着说。 然而青漓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命侍女添了一些梅花酿。 其实在见到苏言的那一瞬,她心里本来有太多的问题要问——究竟谁才是三年前自己在青山见到的那个人。然而,她却在这一刻忽然间便释然了——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如果那个人想要告诉自己,那便是不问也能得到答案的。若是本就不想回答,或是早就忘记了自己,那么是谁还有什么意义呢?她久久不能忘记的人和事,然而在别人眼中却是微小的不值一提,如此这般,她青漓岂不是太过悲惨可笑了一些? 苏言脸色微微一沉,眯起眼睛打量着她那张美到极致的小脸,忽然沉声道:“皇兄和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眼睛长的一模一样,这又有何奇怪?” 青漓端着玉盏的手一僵,迟疑片刻,缓缓仰头喝了下去,随后也不用娟帕,只是抬起手随意擦了擦嘴角边浸出的酒水,转头看着苏言,分明是一副笑靥如花的模样,“没什么,是妾身少见多怪了。” 苏逸只是沉默着遥遥望向他们的方向,见苏言朝自己看过来,便举了酒杯,无声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一杯酒饮尽,台下便又响起阵阵丝竹之声,高台之上,苏逸和着悠缓的旋律轻轻哼着曲调,身边的妃子便争相恐后的凑了过去。他淡笑着一把揽过其中一人,眼睛却似有若无的望着台下的某处,半分没有寿辰之日喜悦的模样。 他纤长的手指灵活的在玉石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一张脸淹没在柳枝挡住的阴影里,月光似水,他如玉般的面庞隐约可见,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言眸底微微透出的凉薄之气,如此便更浓了。 ————————————————————***—————————————————————***—————————————————— 回去的路上,青漓自是跟着苏言一道。 他大步走在前面,青漓看他似乎没有一点想等自己的模样,便所幸不再急着走,只是缓缓跟在他身后,沿途四处看一看夜晚的风景。 夜晚的皇宫其实真的没有半分可看之处,她从小在南楚便已然看的乏味透顶,即使大殿修葺的再庞大奢华,晚上依旧也只剩下一座座空寂。然而此时此刻,青漓却觉得即使皇宫再乏味,也远比和苏言单独相处时的尴尬要好上千百倍。 她这般想着,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故意放慢的脚步,却忽然撞上了一堵肉墙。 青漓被撞得鼻尖一酸,泪眼迷蒙的仰头看去,便蓦地对上了苏言一双凛冽清俊的黑瞳,“王爷?” 他不是已经走出去好远了么? 听见青漓明显疑惑讶然的语气,苏言的面色愈加寒凉了一些,转过身淡淡道:“王妃做什么这样惊讶,难道不想与本王一同回去么?” 他顿了顿,语气里不无讥诮的说:“还是王妃是故意走的如此之慢,想摆脱本王?” 青漓干干笑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却在抬头时眼尖的发现宫门口正站着一个人,她马上便觉得救星来了,指着那模糊的人影道:“王爷,那是万管家!” 苏言闻言也抬头望去,淡淡瞥了一眼青漓,蹙眉“嗯”了一声。 第十一章 一同回府 月光似水,白色的宫墙上隐隐约约映着一个被拉长的人影,万管家站的那个角度也着实刁钻,前方是宁王府的马车,身旁是影影绰绰被风吹拂的柳枝,若不是他今晚穿了一件月白袍子,青漓也绝对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他似乎是等在那里太久了,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两条腿正来回替换着站,一抬头,便发现朝这边而来的苏言和青漓,怔了怔,连忙跑了过去,“三爷,王妃。” 苏言又是淡淡“嗯”了一声,眼睛望着一旁英姿飒爽的骏马。 青漓暗自鄙视了一回他的惜字如金,却不禁拢了拢手臂,只觉得晚上着实有些凉意森森,虽说是将近六月份的天气,然而早晚的温度还是相差很多的。她眼角余光瞥见苏言仿佛向她这边看了一眼,也没在意,只是转头对万管家道:“这天气说变就变,你在这里等很久了么?” “回王妃,小的并没有等很久,多谢王妃挂念。”万管家有条不紊的答着话,后退了两步牵过一旁的马车,却是看着苏言,毕恭毕敬的道:“三爷和王妃可是要回府?” 苏言这才回过头来,极小幅度的点了点头,依旧淡漠的语调,“回府吧。” “王妃请上马车。”万管家连忙把马车又往青漓的方向拉了拉,吩咐车夫一定要停稳。 青漓犹豫了一下,看了眼苏言身边的高头大马,只见那马昂首挺胸,四蹄紧紧着地,沉稳有力,她眼馋的不行,想了想,却还是走过去利索的钻进了马车里。 其实相比较而言,青漓更喜欢骑马,尤其是像苏言身边那头看上去便很是名贵的良驹。她坐在用蚕丝铺制的软垫上,微微不满的努着嘴,想偷偷撩开轿帘再看一眼那难得一见的好马,却忽觉眼前一亮,苏言已掀开帘子弯身坐了进来。 她手一僵,根本没想到他会弃了那匹好马而来与她一起坐马车,连自己这种骑术一般的人都喜欢骑马,更别说他了,青漓看着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 苏言将头微微往后靠在了软垫上,见她一副明显惊愕的模样,眉心一拧,脸色沉了下来,有些不悦的道:“怎么?” “你怎么不去骑马?”青漓小小声嘀咕着。 “我为什么要去骑马?”苏言沉默的望着她,神色寡淡的回了一句。 青漓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了张,最后委委屈屈的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眼睛却不时瞟向那匹被万管家牵着的良驹,心里暗暗痛苦挣扎着——早知道他不去骑,自己方才就不该客气的。 她这边懊恼的又是掐大腿又是捶马车,那边闭目养神的苏言却默不作声的勾起了嘴角。 “王爷。”马车在空旷的大道上行了片刻,青漓忽然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望向他。 “嗯?”苏言连眼睛都不睁,似是累极的模样。 青漓微微垂下头,咬了咬嘴唇,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前些日子大婚,王爷为何找其他人‘代婚’?” 苏言紧闭的眼睫蓦地轻轻一颤,顿了顿才道:“万管家不是和你解释过了,大婚当日如何能没有新郎官出席?” “你胡说!”青漓不知是生气还是心头堵得难受,脸颊一点点涨红了起来,冷哼一声道:“可是那新郎官明明就是你!你为何要骗我说是他人?” 苏言霍的抬起眼睫,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她半晌,才终于开口,然而声音里却隐隐有了一丝笑意,“哦?你怎知那新郎官就是我?” 青漓望着他忽明忽暗的脸色,蓦地笑了起来,低头迅速抓起他一只手举在他眼前,“我就算再迟钝,这双牵着我拜过天地的手总是记得的吧?苏言,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不妨直说……” 这般胆大妄为的话,若是平常换个人说,恐怕早就激怒了苏言。然而此时他湛黑色的眸子里却有亮亮的光一闪而过,斜着眼睛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生闷气的青漓,嘴角慢慢勾起一丝不明显的笑意,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出,伸直腿慵懒的轻笑了一声,“唔,原来你都记着……” “什么?”青漓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却赌气般的不愿凑近他一些,只好梗着脖子瞪着他问。 “我想玩什么花样?”然而苏言却没有继续方才那个话题,而是忽然敛了笑容,一张俊脸变得冷冰冰的,“有人烧了我们军队的粮草,还劫去了不少马匹……”他稍稍顿了顿,缓缓凑近青漓的脸,温热的气息氤氲在她耳边,“你说,这是谁在玩花样?” 青漓春水盈盈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然而转瞬便又笑了起来,默不作声的向后退了退,与苏言隔了大约一只手掌的距离,声音宛若天籁,“我说王爷怎舍不得回来,原来是公务缠身啊!” 她捂着嘴低低笑了笑,一抬眼,便又撞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瞳,三年前那些记忆便蓦地从胸腔一路冲到颅脑,瞬间排山倒海而来。 苏言见她愣愣望着自己的模样,不禁心情大好,冷峻的容颜也稍稍缓和了几分,伸手就要去抓她的手,却忽然听到青漓幽幽的声音,“王爷……” 苏言的手僵在半空,默默在袖笼里握成拳,目光缓缓回到她脸上。 “你娶我,只是因为皇上的赐婚么?”青漓闭了闭眼睛,从混乱的思绪里蓦地回过神来,迷茫的视线定格在他脸上,却又偏偏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另一张如玉般的俊颜——苏逸。 苏言一怔,幽深的视线一瞬间变得有些摇摆不定,看了青漓良久,方才慢慢道:“是,也不是。” 青漓疑惑的望着他,想了半晌也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若是,那他就不是三年前自己在青山见到的那人;若不是,那却又为何要娶自己,又为何不承认三年前的一面之缘呢? 她沉默了片刻,想了想揪住苏言的衣袖,“是又怎么,不是又怎么?” 苏言眸色一沉,静默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伸出手一寸寸攀上青漓在月光下绝美的脸,“那你希望是还是不是?” 青漓有些失措的望着他,咬着唇缓缓抽离了揪住他衣角的手。 苏言没有放过她每一个小动作,见她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心里一沉,“其实本王也有个疑问……”他的手缓缓下移,摩挲着她的嘴角,“今晚王妃的舞,是跳给谁看的?” 青漓脸上一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想逃离他的掌控,可谁知苏言却并不打算放手,反而越攥越紧。她挣脱不过,两人头挨着头,呼吸相闻,青漓定定的凝视着苏言的眼睛,蓦地勾起了唇角,“若我说不知道,你信么?” 她承认,在苏言没有出现之前,她的确是想凭那一舞而重获苏逸青睐的,即使与苏言大婚已成事实,她却还是不甘心,想再搏一搏,然而再见到苏言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两双一模一样的眸子,也许高台之上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在三年前所见到的那双,也许眼前这本是自己夫君的人才是。 苏言神色平静的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放开了钳制她的那只手,重新将头靠回了软垫上,再不和青漓多说一句话。 原本宽敞的马车一时间变得有些狭小局促起来,青漓还在微微失神之际,万管家已在帘外轻声提醒,“三爷,王妃,王府到了。” 第十二章 睡外间 苏言有些微冷的眸子瞥了青漓一眼,弯低身子率先下了马车,青漓哪里受过这般冷落,心头微微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跟着他走了下去。 一路经过水榭亭台,等青漓回到了二人新婚的院落,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即使再不情愿和他说话,也还是不得不追上了前方苏言的脚步,“我们……怎么住?” 苏言脚步微微一顿,闻言转过身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新婚夫人,你说……我们该怎么住?” 青漓一瞬间红了脸,却又实在想不出争辩的话来,一时间又是懊恼又是难堪,湖面微波清荡,映着苏言忽明忽暗的俊颜,青漓就和他僵持在新房门口的位置,怎么也不肯进去。 苏言冷冷的望着她,用手撑着额头,然而那微微挑起的眉宇间,又似乎是一副极其无奈的模样,顿了顿,也不说话,只是忽然转身大步走进了房间。 青漓怔怔站在门外,只听里屋蓦地传来海棠一声惊呼:“王爷?” “去给你家公主准备一床被褥,既然她不肯住进来,那就打地铺睡在外间好了。” 青漓闻言登时便恼了,狠狠跺了跺脚,委屈的不行,一转身便冲进了屋子,“砰”的一声打开门就瞧见苏言坐在桌边优雅的品着茶,海棠正站在门口跟她打眼色。 她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不去看对面那张冷冰冰惹人厌的俊脸,转过身瞪着一边的海棠,“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没听王爷说么,你家公主我今日打——地——铺!” 青漓气呼呼的故意把“地铺”二字尾音拖得又长又重,悄悄抬起眼睫瞥了他一眼,却恰好对上苏言幽深沉静的视线,她心头一惊,反而不知该往哪里看了。 苏言放下茶盏,静静望了她半晌,忽而唇角一勾,微微笑了起来,摆摆手示意海棠出去。 青漓哪里肯让海棠出去,若是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面对面僵持着,她气势岂不是更弱了,于是想也没想的便上前扯住了海棠的手,然而海棠却轻轻摇了摇头,丢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转身出了房间。 苏言看见青漓的动作,眉心一凛,神色更加不豫了。 青漓心头暗暗鄙视海棠的见色忘义,然而却只能转过身挤出一丝笑容来,“王爷,这么晚了,有事我们明天再说不好么?” 苏言闻言愣了愣,随即轻轻一扬眉,低声重复着她的话,嘴角挂着一丝难得邪肆的笑意,“这么晚了,是该休息了。” 青漓登时心头一惊,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勉强自己镇静道:“既然这样,那妾身就不叨扰王爷了,从军营一路赶回来必定劳累,妾身就还住回原来的客房去。”说着将手搭在雕花木门上,转身就要溜。 “慢着!”苏言望着她翩然窈窕的背影,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青漓。” “什么?”青漓脚步一顿,依旧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也没回头,只是觉得他这样直接唤自己的名字,让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本王回来的第一天你便要从新房搬出去,意欲何为?”他忽然站了起来,高大颀长的身形挡住了约莫一半的烛火,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青漓有一瞬间的错愕,直直看着眼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俊颜,他蹙起的眉宇间依稀可见些微的怒意,然而脸色却是异常沉静安宁的,让她几乎忘记了后退。 沙漏里的沙子还在静悄悄的流泻,青漓尚未回过神来,他长臂一伸,手上微微一用力,已经将她揽在了怀里。 青漓蓦地惊呼一声,“呜呜”的就要推开他的手臂,然而越挣扎他揽得便越紧,直到她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被他勒断的时候,才僵直了身子靠近他怀里,脸颊也止不住热了起来,然而却执拗的别过头去不看他,深吸一口气才冷冷道:“王爷你这是要做什么?妾身的腰都要被你勒断了,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行么?” “好好说?”苏言轻笑了一声,他低沉的声线响在耳际,青漓却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往后仰了仰脖子,他看着那道白皙修长的颈线,湛黑的眸色逐渐加深,然而手上却一松,将她恰好环制在双臂之间,身子微微前倾,盯着青漓的眼睛沉沉道:“那本王便与你好好说,客房那里你想都不要再想,既成了我宁王府的王妃,那便规规矩矩的住在这院子里,还有…”他话音一转,声音没有了一丝温度,“像之前火烧粮草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青漓自知理亏,也不反驳,只斜了他一眼,在苏言面无表情看过来的时候,委委屈屈点了点头。 苏言缓缓松开手,转身走到屏风后褪了外面的衣袍,只着中衣神态悠然的走了出来,青漓一见脸红的想要滴血,只站在门口低了头不敢看他,心里却暗暗着恼他的不正经。 苏言也不管她,走到床边撩开帘幔就要歇息,青漓听到床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管是不是男女有别了,登时急的抬头问了一句,“那我住哪里?” 苏言低头正摆弄着锦被上静静放着的一块碧绿翡翠,那是青漓今早起身还未来得及收好的随身玉佩,他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如缎的玉面,原本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分明有毫不掩饰的亮度,只定定盯着那玉佩,也没听见青漓说话,仿佛一瞬间失了心神。 “苏言!”青漓等的有些不耐烦,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疾步走了过去。 一撩帘幔,就望见苏言正对着自己的翡翠出神,青漓怔了怔,却意外的没有生气,反而眼里多了丝希冀,水盈盈的仿若波光闪烁,坐到床边小心翼翼的问:“你见过这玉佩?” 鼻端骤然传来的淡淡女子馨香让那双正把玩玉佩的手僵了僵,苏言这才掀起眼睫望了她一眼,将玉佩放下,淡淡道:“不曾。” 青漓正屏住呼吸等着他的答案,一听这冷冰冰的两个字,顿时恼的要命,咬紧了下唇一把抢过玉佩,轻轻哼了一声:“那我不能去客房住,今晚到底住在哪里?” 闻言苏言冷淡的眸子里霎时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唇角勾了勾,扬了扬眉抬起下颚示意她往外间看过去,“王妃刚刚不是说了要打地铺么?唔,难道是被褥不够用了?万管家——” 门外登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万管家毕恭毕敬的站在门边,低声道:“爷您吩咐。” “多拿几床被褥过来,王妃身子骨弱,别着凉了。” “是,是。”万管家撩起眼睫望了脸色不甚好的青漓一眼,忍着笑转身出去了。 ————————————————————***——————————————————***———————————————————— 青漓怒气冲冲的抱着被褥去了外间,顺便将内寝的门狠狠一关,只听“砰”的一声响,然后屋里便传出苏言阴测测的声音,“青漓……” 青漓捂着嘴偷笑,摆了他一道之后心情也敞亮了许多,见到海棠便把被褥一股脑的扔给了她,自己坐在桌前不怕烫的喝了一大口热茶,才阴阳怪气的说:“你刚才干什么把我一个人扔下?” 海棠抱着被褥一怔,反应过来后才将被褥在椅子上放好,站直身子抚摸着袖中的短剑,眼睛清澈的望着青漓,“不怕,海棠总会保护公主的。况且对于宁王,公主实在没有必要太过防范。” “这倒奇了……怎么说?” 第十三章 进宫 由于常年习武让海棠身上多了一分硬朗的气质,这也是青漓会一直依赖她的原因,只见她四下看了看,笑道:“那日公主大婚,我看的真切,那仪表堂堂的新郎官果真就是宁王!” 果然啊……青漓挑了挑眉,垂下眼,手里紧紧握着面前的茶杯,蹙眉想了半晌却终于放弃了,转头问海棠,“那他为何却又不对我说明白呢?而且大婚那一日,他甚至连新房都没有进,便急匆匆的走了,又为何事?” 海棠无奈的望了她一眼,弯身又拾起被褥,“王爷如何想的海棠怎会得知,只是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来,这大婚是王爷所愿的。若不愿,凭他的能力,岂会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又岂会眼巴巴的从大老远的军营赶来陪公主你拜天地呢?” 海棠这番话仿佛一下子惊醒了青漓,沉思了片刻,她心头不知怎的竟猛地一颤,才渐渐涌上些暖意,便听见海棠蹙着眉头问:“公主,今晚真要睡地上?” 青漓手中的茶杯一歪,洒了半身的茶水,滚烫的温度不一会儿就变得沁凉,透过肌理表层丝丝浸到她心里。青漓一帧一帧转过头面如死灰的望着海棠,咬牙吐出薄薄的一个字,“睡……” 那一夜不知怎的,青漓竟睡的极好,只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个人悄悄帮她掖了掖被角,轻轻叹了一声。 ————————————**————————**—————————————— 翌日清晨,晨曦透过窗子柔柔的照进来,晨光掩映下,是女子娇俏的容颜,正闭目安睡,眉目静好。苏言刚打开房门,一眼就瞧见了睡在外间的青漓,女子长长密密的睫毛卷翘的在眼底投下一抹阴影,水润的唇紧闭着,白皙的皮肤在晨光的照射下有一种透明的光泽。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冷峻的容颜上缓缓沁出了一抹柔软的弧度,紧接着便听到屋外一声响,丫鬟们正端着银盆进来服侍,瞧见苏言立在那里,登时吓了一跳,互相看了半晌,有反应快的小丫头忙要俯身跪下行礼,苏言看了眼熟睡的青漓,蹙眉摆了摆手,淡漠的俊颜上一瞬间又没了表情,只无声做了个口型,“出去。” 宁王殿下冷淡的性子是皇族出了名的,又在军营里呆了那么些年,心狠手辣自是不必提,小丫鬟们哪里再敢呆下去,连忙后退着急匆匆走了出去。 苏言抬眼见她们出去了,脸上神情不变,依旧是那副寡淡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温柔从来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一般。立在原地又负手静静望了青漓半晌,才淡淡理了一下衣衫开门离去。 窗外天光柔亮,睡梦中的青漓察觉到有人离开,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迷糊着睁眼,便只看见一角藏青色的衣袍隐约浮动在门口,下一瞬便消失不见。她尚未回过神来,房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随后小丫鬟们推门而入,“王妃,奴婢们伺候您穿衣。” 青漓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发现后排几个婢女疑惑的眼神,才登时记起昨晚自己住的外间,而苏言一人住的内寝,不禁心中猛然一堵,脸色亦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起来。 “你们王爷呢?”青漓除了海棠谁都不愿靠近,只自己换了新罗裙,边洗漱边问。 “回王妃的话,王爷才出去,说是让王妃自己用早膳,不必等他了。” 青漓低低“嗯”了一声,然而心头已转过万千思绪,昨日种种带给她太多震撼,如今在未想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见他的好。 来到膳楼,桌上早已摆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小吃,青漓只觉得油腻,挥了挥手,让一旁伺候的婢女都撤了下去,只留了一碗白粥并几道爽口小菜。 她正神色恹恹的低头喝着粥,忽听门外传来一声“三爷吉祥”,手里的银勺蓦地一顿,青漓几乎是想都未想的便抬起头来望向门口那个俊秀颀长的身影,竟有些局促不安,“你……你怎的来了?” 苏言站在门口静静的望着她,也不说话,暖橘色的晨光熙熙点点的映在他如玉般的容颜上,忽明忽暗的,叫人看不出表情。 青漓受不了这种诡异气氛,心头分明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然而只稍稍顿了一下,姣好的眉眼间便已然柔柔笑了开来,衬的那双眸子愈加水润灵动,“三爷用过早膳了么?若不嫌弃,便一起用些罢。”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苏言那双黑瞳比昨日还要微冷一些,此时她才发现,方才还伺候在一旁的婢女小厮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大厅中就只剩下她和苏言两人。 苏言挑了挑眉,一撩衣衫下摆跨进了门,沉沉道:“不必了,本王不习惯早上吃东西。” 青漓从昨晚就发现了,他若是心情不好,便会自称“本王”,若是心情还过得去,便会自称“我”,而如今,又是谁招惹他了? “你在想什么?”青漓抿了抿唇,只一瞬不瞬的望着他那双在梦中出现过的眼睛。 苏言依旧面无表情,缓缓在桌边坐下,安静的呷了口茶,才淡淡道:“本王在想王妃昨晚跳的舞。” 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青漓的脸颊蓦地一红,原本古灵精怪的性子如今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低声嘟哝着,“瞎跳的,不值一提。” “哦?”苏言淡若清风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微一勾唇,“瞎跳的还能这样好,王妃果然绝色,怪不得皇兄会喜欢。” “啪“的一声,青漓手边的瓷碗不知怎的被碰到了地上,溅了她一身的汤水。 苏言神色愈加冷凝起来,垂眸望着她裙角边的污渍,脸色极其不明显的变了变,嗓音彻底冷了下去,“记得本王昨晚问过你,那一支舞是跳给谁看的。今日,本王便再问你一遍,青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那滚烫的汤水溅在裙角边弄的她第一次有些狼狈不堪,青漓正欲起身回房换件衣衫,然而在听了他那番话后心头却蓦地平静下来,抬起头与他对视,冷冷一笑道:“妾身还能如何想,跳给谁看,结果不都还是一样的……圣旨大过天,不是么王爷?” 苏言眸子一紧,手心不自觉的握成拳状,眯起眼望着她,“如此说来,王妃中意之人果真是另有其人了?” 青漓怔了怔,随后望着他惨淡一笑,缓缓站起身款步走了过去,在苏言身后站定,将双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只觉那人肩膀一紧,霎时便又放松了开来,漠然道:“你做什么?” 青漓心中只觉好笑,想了想,突然皱紧了眉头,一只手点在自己尖巧的下巴上,“没什么,只是不知王爷这样在意此事,又是何意?哦……难道你真的喜欢上我了?” 苏言蓦地转过头去,漆黑如夜的眸子紧紧盯着青漓的脸,似要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良久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垂下眼睫,“我原只是担心你,既然你这般不领情,那便算了。” 青漓闻言挑了挑眉,注意到了他那一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出的“我”字,眉间轻蹙,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语气却淡淡的,“青漓自知身份,绝不会做那些越举之事,王爷多虑了。” 她话音愈见凉薄,亦听不出真假,苏言怔了怔,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站起身,眼中似有一瞬的恍惚,转而却渐渐清明起来,唇角一勾,“如此,甚好。宫里来的马车就在府外,你去吧,皇兄宣你进宫。” 不顾青漓惊讶的神色,他抬脚便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蓦地顿住,颀长的身形被光影氤氲的似乎有些落寞,“莫要忘了你方才说过的话。” 青漓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嘴角边的笑容几乎再也挂不住,微微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回房换了件浅碧色的罗裙,又随意淡妆素抹了一番,铜镜里的那张脸便已然如天姿国色般清丽难掩。待一切收拾停当,青漓才缓缓踱步到府外,本以为会碰见秦孝,却没想到这次来接她的却只是宫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人。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觉得有些气闷,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深深吸了口气才抑制住方才想转头一走了之的冲动。 上了马车,从宁王府进宫的这条路对她而言已然不算陌生,然而一路上青漓却只是暗自忐忑,一面恼自己昨晚的那一舞太过抢风头,一面又在心下盘算苏逸今日宣自己进宫的用意又是什么。 车轮滚滚,马车很快便进了宫,随后便有宫女过来为青漓打了帘子,“奴婢给宁王妃请安,皇上此刻就在花园小筑。” 原来这花园小筑是建在御书房旁边的一处水榭亭台,只有一条深幽曲径的长廊相连,规模不大,比不得御花园的百花争艳,小花园里常年只栽种着梨花和青竹,远远望去便是满眼的雪白青葱,着实有些素的过了头,然而青漓却异常的喜欢。 苏逸此时就坐在亭中,披着月白长衣,手握朱笔静静低头批阅着一叠叠堆积如山的奏折。引路的宫女静悄悄的退下,而青漓只愣愣的望着眼前那个白衣男子,清俊的眉眼,浅淡的唇形,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却总是给人一种凉薄的气息。 第十四章 到底何意 她脑子里砰然一响,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从前,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春日里,几丛茂密的青竹旁,自己坐在长长的青草原中,摇晃着脑袋两手托腮望着湖边倚栏吹箫的白衣公子,任微风吹拂脸颊。 空气里隐约浮动着青竹的幽香,榕树粗大的根须和藤萝在风中飘飘荡荡,藤萝花瓣悄悄落在他白色袍子的衣襟上,那白衣公子缓缓转过脸来,放下手中的玉箫对着自己浅浅一笑,摆了摆手似乎在说:“阿漓,过来。” 这香气……青漓身子一震,神色恍惚的站在廊下,眼神透过青空不知飘向了何处,没有发现对面轻轻走近的脚步声,直到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稳稳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青漓才猛然惊醒,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不会是疯魔了吧? 苏逸微微带笑的目光浅淡的从自己伸出去的手中移向她惨白的面庞,唇角边的笑意滞了滞,才收回手笑道:“宁王妃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生病了?” 青漓这才想起站在自己对面的男子是谁,忙敛了心神低头微微行了礼,勉强笑道:“青漓无碍,多谢皇上关心。” 苏逸依旧只是望着她淡淡微笑,闻言眉头轻蹙了一下,下一瞬又舒展开,一拂袖转身走向他方才坐过的八角亭子,“朕每天都会在这里批折子,青山绿水,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忘掉一些不开心的事情。” 他一撩衣衫下摆,缓缓落座,抬头才发现青漓歪着头疑惑的模样,这园中满眼的景色就这样被她压了下去转为黯淡,苏逸摇了摇头抿唇笑了起来,拿过手边新的一道折子,头也不抬的说:“你若不喜这里的素净,便去御花园随便逛逛吧。” 他转身的片刻,那熟悉的淡淡青竹幽香氤氲在袖笼中,青漓忽然之间愈加迷茫起来,如今听见他如此说,更是猜不透他叫自己来的用意,只随口道:“山泼黛,水溶蓝,翠相搀,分明是极好的景致,皇上怎说我不喜?” 苏逸闻言一怔,朱笔在奏折上狠狠顿了一下,氤氲成极不和谐的一小块,他缓缓抬头望着眼前一脸倔强的女子,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是了,你本就喜欢素净,是朕忘了。” 青漓唇边绽开一抹极恍惚的笑意,心底那一处不知为何愈加空落落的,没有答话,亦随便找了个栏杆坐了下去。 苏逸便也认真低头批阅奏折,只偶尔会抬头凝神细思,却不曾再看青漓一眼。 起初青漓还四处欣赏欣赏风景,等到了后来便再也坐不住了,不时偷偷抬眼望一望亭中正专心批阅奏折的白衣男子,待他抬头端茶盏的时候,便又慌忙低下头去掩饰的揪弄着裙角。 苏逸也不看她,喝完茶又从石桌上抽出下一本折子。青漓微微动了动坐僵了的身子,暗暗瞪了他一眼,低低抱怨着,却没有发现他嘴角边缓缓逸出的一丝清浅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青漓竟倚在白玉栏杆上睡着了。阳光朗朗的照射下来,天空显得异常透亮,风拂过,隐约间有梨花的香气飘来,有一朵恰好落在了她眼睫上,她猛地睁开眼睛,那雪色的花瓣近在咫尺,在她清澈的瞳仁上倒映出一片雪白。 一旁有宫女忽然碰了碰她的衣角,怯怯的道:“宁王妃,用些午膳吧。” 青漓这才察觉,头顶的太阳已经变得有些毒辣,原来她已经从早上坐到了中午,抬头瞥见亭中那袭白衣依旧低头写着什么,她微微叹了口气,却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没想到苏逸正好抬头喝茶,目光触及她面前没动过几口的佳肴,眉头蹙了蹙,“珠儿,你过来。” 原来那小宫女叫珠儿。青漓不知苏逸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就只见那小丫头神情严肃的连连点头,不多时便退了下去。 她正百无聊赖的趴在白玉栏杆上,怔怔盯着面前被风吹落的梨花花瓣,心里却隐隐觉得委屈,不知这苏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把自己宣进宫却什么也不做,白白叫人误会。也不知等下回府的时候,苏言又要给自己摆什么脸色了。 “宁王妃,宁王妃——” 青漓只觉得耳边有细若蚊蝇的小小声音在唤她,回头一看,果然是方才那名叫珠儿的宫女,她手中此时正端着一碟精致极了的芙蓉糕,“宁王妃,天气燥热,皇上说宁王妃没有胃口,不如用些芙蓉糕降降火罢。” 心头一震,青漓极快的抬头瞥了一眼仍埋首批奏折的苏逸,见他没往自己的方向看,不知怎的竟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随后也不做作的拿起一块糕点一口口吃了起来。 许是真心喜欢这芙蓉糕的甜糯味道,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吃完糕点青漓居然还有胃口拿起筷子拣了些青菜吃,这顿饭她倒是破天荒的多吃了小半碗米饭。 珠儿看了自然是高兴,小脸红扑扑的笑道:“到底是皇上有办法,当初锦贵妃不想吃饭的时候,就是皇上哄着吃的饭,如今奴婢看宁王妃也是渐渐打开了胃口,比往常多吃了一些呢。” 青漓如今被她这样一说,倒才真真是没了一点胃口,把筷子在桌上一放,便又起了身,珠儿忙惊道:“宁王妃……奴婢,奴婢说错什么话了么?” 青漓面无表情的回头,在看到珠儿惶恐怯怯的一张脸时,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心头堵得一口气也消了一半,摆摆手道:“你能说错什么话,左不过我吃的有些撑了想起来走走,这你也要管?” 珠儿红了一张脸,咬了咬唇,“奴婢不敢。” 青漓也不愿再逗她,只随口道:“行了,你收拾一下这里,太阳这样毒辣,快别跟着我了。” 青漓倚着白玉栏杆忍不住又陷入了沉思,脑中不断闪现着那两双一模一样的黑瞳,极力想从自己十三岁的记忆中搜刮出点不同寻常来,然而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也始终未理清半点思绪。 她愁眉苦脸的低低叹了一声,百无聊赖的掰着手指数着亭中落花,苏逸此时恰好收笔,合上奏折时一抬头便迎上了青漓的视线,深邃的目光中竟仿若闪过一丝宠溺,淡淡笑道:“用过午膳了?” 青漓一怔,连忙直起了身子坐好,乖乖点了点头,“用好了,北域这里不仅地大物博,连厨子做的菜都好吃一些。” 闻言,坐在亭中的苏逸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转瞬便低低笑了,“北域的菜系偏咸,朕记得你喜食甜食,并不爱偏咸的东西。”看着青漓怔愣的表情,苏逸却是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打趣道:“以后若是不喜欢,可以直接与朕说。” 方才那番昧着良心不遗余力的夸奖,没想到却在苏逸这里碰了钉子,青漓神情有些微微不自然,不知怎的只觉他那句话中有些不对劲,然而反复品味却又实在察觉不出,忍不住怔忡起来。 苏逸望着她明显心不在焉的表情也不恼,只是站起身拿了一边的瓦罐,扬起袖子往湖里撒鱼食。 如此毒辣的天气,偏偏他却一点汗也不出,白衣轻衫,让人看了便倍觉凉爽。 青漓又看着他出了神。她似乎,从没有见过他不笑的样子吧,虽然自己只见过这人两次,然而每次见他,那如玉般的眼角眉梢仿佛都带着丝浅浅笑意,如今这人只是收起了笑容,然而从心底散发出来的那股凉薄气息便愈加浓厚了。 苏逸撒了一会儿鱼食,便又吩咐宫人拿来了新的一摞奏折,低头细细批阅起来。青漓这才想起来,他好像一直没有用过午膳,忍不住心头微微惊愕,难道这人都不用吃饭的么? 青漓看他依旧在忙,自己也不好打搅,又一个人倚在了栏杆上,拿着刚刚从地上捡来的小树枝一笔一划的写着字。 天稍稍暗了下来,原本毒辣的日头也隐匿了下去,苏逸这才批完奏折,放下笔抬眼望见青漓蹲在角落里埋头不知在写着什么,微微惊讶了一阵,“宁王妃怎的还在这里?” 青漓闻言眸子里都要喷火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瞪了苏逸一眼,却只敢怒不敢言,闷闷的回答:“皇上未叫青漓离开,青漓怎敢乱动。” “这就见外了,宁王妃不必如此拘束。”苏逸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又酸又僵的脖子,长身玉立的步下亭子,却是往园外的方向走,行到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青漓一眼,似笑非笑,“宁王妃要不要同去用膳?” 他那模样委实温雅倜傥,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叫青漓恨得牙痒痒,“不了,天色已晚,青漓该回府了。” 苏逸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只是凝眸望了她片刻,淡笑了一声,“以后耍小性子也不可以耽误国事,听见没?若是不想三弟回府,实在是有很多办法,不一定非要用你那一种,是不是?” 第十五章 不怪 青漓听了,蓦地侧过头去看他,竟未料到他已然将自己看得如此通透,正不知是该承认好还是继续装傻好的时候,就听见他沉稳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然后只觉肩上被人轻轻拍了拍,头顶蓦地传来苏逸温和的笑声,“好了,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青漓心头微微一震,抬起头有些发怔的望着他形容好看的俊脸,一向古灵精怪的她,却第一次摸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 她想也没想的便脱口而出,“你不怪我?” 苏逸深不可测的眸底仿佛亮了亮,笑而不答。 青漓想想又不甘心,接着问:“你招我进宫,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的,对么?” 这胆大妄为的语气,终究是显现出来了。苏逸唇角勾了勾,意味深长的盯着青漓水盈盈的双眸,“哦,朕原不知宁王妃还希望发生其他事……”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青漓的脸不知怎的竟蓦地一热,分明是极尽轻佻暧昧的语气,然而却偏偏给人一种清雅淡漠的气息,她歪着头望着苏逸弧线美好的侧脸,心里暗自腹诽——青漓,你不能就这样输了呀。虽然只短短相处了一日,然而却愈发可以看出这人不似常人,若是自己就这样认输,怕是以后便更是难以翻身。 苏逸看着她这副模样,倒是挑眉笑了起来,这一笑,反倒把青漓惊了一跳,那笑容不再是从前的寡淡如水,这一次,却是连眼角眉梢都沾染着喜意,“你可是有话要反驳?” 青漓动了动唇,还未说话,便又听见他道:“那些话等回去想好了再来与朕说,这花园小筑你如今也记得了路,若是想来找朕,就到这里来。”苏逸目光罕见的温柔似水,微微低下头摸了摸青漓的脑袋,这个动作仿佛已经做过无数遍,举手投足间似乎再自然不过,轻轻叹了一声,“你这冲动的性子,倒是一点未变。” 看着苏逸转身离开的身影,青漓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手心里捏着方才无聊时写字用的竹枝,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似乎并不着恼她的顽皮任性,仿佛还一味的纵容着,甚至连火烧粮草这般的朝廷大事在他眼中都微小的不值一提,青漓的眸光淡淡凝在了一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三年了,有关那个人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唯一可想起的便是那双如夜般漆黑的眸子。 那个人字里行间分明透着三分熟稔,七分淡薄,说话时亦总是半真半假,若有似无的叫人看不真切,然而却没来由的让她升起一股亲切之感。若不是先前便相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何缘故。 先前就相识?青漓忍不住一惊,袖中的手微微握成拳。 ————————————***————————————***————————— 青漓好不容易叫车夫赶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回到了王府,然而却还是晚了。她还未下马车,便一眼看见了府门前站着的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依旧冷冰冰的面容,负手沉默的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方向,是在等人? 自知躲不过,青漓唯有硬着头皮上前。 “王爷,怎么不进去?”下了马车,她忙展颜唤了一声。 苏言早就看到了青漓,闻言微微偏过头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古灵精怪的眼中,眉心又是一拧。 好像他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那紧锁的眉头仿佛就永远舒展不开,青漓低下头很轻的“哼”了一声,然而却好巧不巧的又被苏言听到了。 他正要大步回府,却忽然转过了头,深沉平静的眸子睨着青漓,“站着做什么,还不回去?” 青漓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的盯着他看,她本以为苏言定是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的,虽然现在的脸色仍旧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然而却也算是大度许多了。 这个小气的男人!青漓又哼了一声,然而这一次却说什么都不敢再哼出声音来,只暗暗撇了撇嘴,忙跟上他的脚步进了屋。 “王爷!”他们刚进了园子,青漓看了看如墨的天际,不情不愿的客气道:“天色已晚,王爷可要留下一同用晚膳?” 她本以为他那冷淡的性子一定不会愿意留下和自己一同吃饭,没想到苏言却转头望了她一眼,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青漓很是苦恼,暗暗抿唇想咬了自己的舌头,怎么偏偏就嘴欠的要说那句话留下他呢?每次只要苏言一在身边,她就浑身的不自在。也罢,一顿饭而已,他还能把自己折腾到哪里去?青漓微微低下头应了,转身就去吩咐下人准备晚膳。 两人来到膳楼,青漓偷偷抬眼瞥了苏言一眼,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在一起用膳,早上那顿分明是兴师问罪来的,根本不算。他们二人身后各站着小厮侍女服侍左右,然而青漓却怎么也不舒服,把椅子坐的“嚓嚓”响。 “你们退下去吧!”菜刚上齐,苏言头也未抬的淡淡吩咐了一句。 “是,王爷。”小厮们先是微微一惊,互看了一眼后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没有人在旁边看着吃饭,青漓顿觉舒服多了,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笑,然而当视线转向那桌满满的佳肴时,却登时苦了一张脸。 苏言正动作优雅的夹了一块笋干放入口中,看青漓久久不动筷,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怎么,不合胃口?” 青漓想也没想的就答:“不是不是,我只是在宫里吃撑着了,现在还不饿罢了。” 苏言舀汤的手一僵,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把汤勺放回原位,斜睨着青漓冷笑了一声,“是么?我原不知宫里的伙食竟这样好,以前本王还在宫里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出来呢?”他顿了顿,神色更加不豫的道:“还是王妃的胃口在宫里总是比在府中要好?” 触及到苏言又沉下来的脸色,青漓便蓦地意识到方才又说错了话,忙拿起筷子学着他也夹了一块笋干,笑眯眯的道:“这笋干味道还不错么,即使再撑也能轻松吃下去一碗饭。” 苏言仍是一副不冷不淡的神色,青漓只感觉他拿着筷子的手一抖,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餐饭吃下来青漓已经撑的不想动了,然而一旁的苏言却仍是坐在桌边一口口品着茶,旁边还摆着一小盘精致的芙蓉糕。 他果然是最爱吃芙蓉糕,青漓暗自腹诽道,随即又挪了挪撑的鼓鼓的身子,与苏言打着商量,“王爷,你看我总不能一直在外间打地铺吧,不如你再想个法子,或者在外间支一张床?” 苏言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却难得的没有反驳青漓的想法,沉吟了一会儿道:“的确不能再打地铺……”他话音一落,青漓愣了一下,转瞬便笑了开来,刚想谄媚的附和几句,便听见他接下来道:“南楚豫王眼下就快要到北域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嗯?”青漓一怔,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到了三哥,只是愣愣的点了点头。 苏言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慢悠悠的开口,“豫王在北域的这一期间,你都不准再住在外间,必须搬到内寝里来和本王一起住。” “为什么?!”青漓立时苦了一张脸,方才吃的那些东西如今只想全都呕出来。 苏言唇角一勾,没有说什么,静静的品茶。 青漓稍微想了想便悟过来了他的意思,急急的道:“我三哥不会注意那么多礼节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若是被发现了,我自己去解释还不成么?一定和你没有关系的!” 苏言眸中漾起轻寒,垂下眼睫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淡淡道:“你倒是与本王说说,怎么个没有关系?” “我……”青漓抿了抿唇,仔细考虑了一下,确是有关系的,不管怎样他都是自己的夫君,如今夫妻不住在一起,于情于理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于是她只有委委屈屈的瞪着苏言。 苏言却似乎不愿在这一事上多说,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她面前,绷着脸道:“今儿个去宫里,皇兄和你说什么了?” “帮你出气了。”青漓心里烦躁,想也没想的便脱口而出。 苏言倒是难得的怔住了,过了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接过青漓递上来的热茶,却没有喝,只是盯着她的脸哼了一声,“他怎会替本王出气?”顿了顿,低头看着青漓惊讶的神色,他轻咳了一声,又蹙眉补了一句,道:“本王的意思是说,依皇兄的脾气,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哦?你又知道了?”青漓暗自腹诽,这人真是狡诈,明明知道了还要问我,嘴上却说:“皇上没说什么,只是提了一句那个事……”她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火烧粮草的光荣事迹,然而这一支支吾吾,便更是让苏言沉下了脸,“哪个事?” 第十六章 掳走 见他这般反应,青漓倒是坦然一笑,“还能有什么事,我就烧了那一次粮草,倒是被你们反反复复拿出来说了好些次了,下回若是再有人烧了你们军队的粮草,可一定不是我干的。” 见她乖乖承认,苏言虽然依旧面容微沉,然而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却已然好看了许多,手指划过青漓方才因走路而略微散乱的衣襟,“那还要看你的表现了。” 青漓嘴角微动,水盈盈的大眼睛斜斜的睨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再说话。 苏言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起身踱步出门,跨出门槛的时候微一沉吟,头缓缓转向青漓,声音低沉喑哑,“青漓,你可知前些日子我们大婚,我为何要对外宣称回不来?” 青漓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自己提出来,怔了怔,忽然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对外说是找人‘代婚’,难道不是因为军营事多处理不完么?” 她怎么会这么天真的以为?苏言站定,抬头望了她一眼,目光微动,默然片刻后才缓缓摇头道:“是皇兄。” 看到青漓一瞬间转为惊讶的眸子,他眉心微敛,又冷笑了起来,“怎么,不信?若不是皇兄暗中阻止,你以为军营中到底能发生多紧要的事?紧要过本王大婚?” “可是……”青漓讷讷的声音传来,“为什么?”她和苏言的大婚,是苏逸亲口赐的啊,他又为何要暗中阻止自己的旨意呢? 这话听在耳里,苏言只觉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才冷哼道:“世人都说你机灵聪敏,可本王看怎的如此愚钝?皇兄不过是……”他蓦地噤了声,苏逸不过是不想让青漓嫁给他罢了,却又因为他的求亲而不得不嫁,才搞出这么多事情来,然而他却又私心的不想就这样将实情告诉她,如今苏逸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然超过了他的预料,苏言没有再回答,拂袖离开,“算了,以前发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本王要去书房一趟,你早点歇息。” “苏言……”青漓叫住他,“你究竟想要跟我说什么?” 苏言看着她。 面前虽然依旧是三年前那张惊为天人的小脸,可是一切都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他目光落在青漓腰间佩戴的碧玉翡翠上,眉心微微一动…… “你这丫头,我救了你,你却偷拿我的玉佩?” “你懂什么?这叫信物,你又不肯叫我看你的脸,以后我拿什么去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 “报恩啊。” “不需要。”声音里带着无奈。 “你不要小看我,虽然我现在还没有什么能耐,可是以后不一定就一直没有能耐啊!等我长大了,就拿着玉佩去找你好不好?” …… 心底忽然间只觉得沉得厉害,苏言脚步微顿,下一刻却忽然毫不迟疑的离开,只有极轻极轻的声音传到青漓耳中,“你怎的就不问问我为何要换了三匹马从大老远亲自赶去与你拜堂?” ————————————***————————————***————————— 景色还是从前的景色,只是青漓的心境在这一刻却变了。穿过水榭亭台,低着头走在青青柳色中,她脑子里不断回想着方才苏言说的那句话。他是什么意思?青漓心中一片凌乱,眼见着不远处有几棵开的正好的梨树,被风儿吹过,洋洋洒洒的落下一大片花瓣,像是飞雪飘过。她蓦地就在树下停了下来,缓缓闭上眼,不易察觉的叹息了一声。 有些答案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她却迟迟不敢伸手去触碰。 在她还未确定三年前那人是谁的时候,是万万不敢轻易喜欢一个人的。她本以为目前苏言和自己的关系是最有利于如今局势的,然而他却说破了,不留一点余地的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怎么办?她睁开眼在梨树下的石墩上坐了下去,叹了口气——如今,又该怎生是好。 “在叹什么气?”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树顶上传来。 青漓忽的从石墩上站起身,四顾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心中虽惊慌然而脸上却表现的极沉稳,“你是谁?又在跟谁说话?” “阿漓,你可叫我好找……”只觉一阵风从头顶传来,下一瞬一身杏黄袍子的青年便从树上跳了下来,背琴携剑,静静的瞧着青漓。 在见到这人的刹那,青漓不知怎的心头一震,眼前的人似乎似曾相识,然而却又偏偏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你为何唤我阿漓?”她只知道自己的小名叫漓儿,却从不曾有人唤过她阿漓。 “因为阿漓就是你。”他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目不转睛的打量着青漓,唇角微微一抿。 “可我不认识你。”青漓说完转身就走,心里微微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人仿佛早就料到了她的意图,伸手一把将青漓拦住,声音低沉难解,却又隐隐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你躲了我三年,难道如今还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青漓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停住脚步微微侧头盯住他的眼睛,“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她想了想又道:“我不认识你,也不可能和你走。” “为什么?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他无意识的上前了一步,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指骨泛白。 “因为我早已嫁人了。”青漓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然而心底却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个身穿杏黄袍子的青年没有太多的恐惧,“所以不管我认不认识你,都不可能和你走。” “那有什么?!”他冷笑了一声,面无表情的伸手想要拉住青漓,却被她轻巧躲过了,他的手僵在半空,缓缓握成了拳。半晌,微微一勾唇,漠然道:“阿漓,别说你已经嫁与了别人,就算是死也得跟我走,因为我们才是名正言顺从小就有婚约的。” 青漓心头微微一震,愈加疑惑的望着他,“你叫什么?” “江璧涯。”话音方落,他忽然蹙紧了眉头,神情似乎很是受伤,却再没有伸出手拉青漓半分,只是幽幽的道:“你当真忘了我了?” “我本就不记得你。”青漓无奈的摇摇头,“江公子,想必你是认错了人。” “呵……”江璧涯的眼神蓦地转为凌厉,抬起手迅速抚过青漓那张绝美惑人的脸,轻轻笑道:“你这张脸,让人认错的几率实在是小之又小。普天之下,又有谁会长的如你一般美貌?” 青漓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怔怔的望着他,忽然笑道:“多谢公子抬爱,只是在这宁王府中,公子还要收敛一些才好。妾身身体不适,不便相陪,抱歉。”不想再多和他纠缠下去,青漓转身急急想走,心中正暗暗抱怨没有将海棠带在身边,却忽然只觉颈间一痛,晕了过去。 ————————————***————————————***————————— 天刚蒙蒙亮,长明灯依稀在廊下飘摇,只有梨花簌簌落地的声音,苏言正端坐在书桌前看着军营里送来的书信,门却忽然被人急急推开,“三爷,不好了,不好了!” 苏言眉头蹙了蹙,淡淡合上书信,抬头不豫的看向一脸惊慌的万管家,“何事这般惊慌,难道天塌下来了不成?” “是王妃……”一向淡定的万管家此时也慌了手脚,“天都快亮了,可是王妃却不见了踪影,方才海棠姑娘来找小的,小的不敢怠慢,派人找遍了王府,却始终没有发现王妃下落。” 苏言微愣,待反应过来之后目光狠狠一窒,想也没想的劈手拿过一旁的佩剑站起了身,冷冷的气息与万管家擦肩而过,“把府中所有人手都调出来,本王不能让她有事。” 天地间一片静谧,然而,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却有一袭朗朗青衫,独自从廊中走过,他的脚步无声无息,然而所到之处却带起一阵劲风,吹得廊下的长明灯在空气中明明灭灭。 墨发和衣襟在风中扬起,苏言穿过铺满雪色花瓣的长长甬道,面无表情的向府中侍卫下令,“立刻封闭城门,城外方圆十里内不允许有任何陌生人通过,但要做到不惊动百姓,更不可惊动圣上。” “王爷,王爷!” 府门外又有侍卫匆匆禀告的声音,苏言揉着眉心,目光之中是前所未有的寒凉,“让他进来。” “王爷!”来人见到苏言,立刻抢身上前,“南楚豫王今日一早已然到了驿馆,王爷要不要去见见?” 苏言本是低头蹙眉凝思着什么,闻言猛然抬起头来,眸子里亦是骇人的冷厉,“来了多少人?” “豫王此行主要是为了看王妃,因此并没有带多少人马来,前后也不过三十人。”来人看着苏言骇人的神色,讷讷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不敢有一点差池的恭恭敬敬回话。 苏言静静的站在亭中,没有说话。 “王爷?”来人是府中被苏言派去迎候豫王青禹的侍卫,贵客万万不敢得罪,只好硬着头皮焦急的提醒着他,“还要不要去见豫王?”话音未落,就被一边的万管家狠狠踢了一脚,口中小声怒斥,“催什么,豫王再大此时也是在我们北域的领土,再敢打扰王爷小心你的脑袋!” 第十七章 锦贵妃 苏言深不见底的眸色投过来,来人吓得脖子一缩,头连忙磕在地上。许久之后,他忽然冷冷一笑,“本王晚些时候再过去,你先回驿馆好生伺候着。” 来人还想再多说些什么,然而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便知此时的宁王心情已是极糟,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待所有侍卫皆出了府门寻找,万管家才将视线投向面目清冷的苏言,“王爷,您怎么看?” “王妃可回过新房?”苏言沉声问。 “没有,据海棠说,她今晚连王妃一面都未曾见过。”万管家犹豫了片刻又道:“小的估计王妃是在回房的路中被人劫持。” 苏言的身子不可察觉的一僵,万管家瞧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王爷可是怀疑豫王?” 苏言微微一蹙眉,抬头望向天边,“原是怀疑过,只是没有根据,也说不通他为何要劫持自己的妹妹,他若是想见青漓,光明正大的去见便是了。劫持……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他到达北域的时间,却又偏偏是最有可能的,是也不是?”望着苏言向来波澜不惊眸子,此时却一派幽深,万管家见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妃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仰慕之人何止千千万,王爷还是不要把目光拘泥于一人身上才好。咱们王府虽说守卫森严,但是若那人武功高强,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带走王妃的。” 他这话说的委实婉转,然而苏言却还是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瞬间绷紧了身子,目光如炬的望向他,“你是说那人也许仅是看上了王妃的美貌才将其掳走?” 万管家点了点头,亦是愁眉不展,“若是王爷不加紧找到王妃,只怕就晚了……” 闻言,苏言的身子终于彻彻底底的僵住。 “王爷,小的在您身边久了,怎会不知王爷对王妃的心意?”万管家望着苏言铁青的脸色,继续劝道:“只是事关重大,王爷越是早一日找到王妃,越是早一日安心啊。” 苏言缓缓坐了下来,双手揉着眉心陷入了沉思,沉默良久,忽然抬起头,眼中是看不清的深邃,“你是说去找皇兄?” ———————————***————————————***—————————— 醒来的时候,天已是大亮。 睁开眼睛便是鹅黄色的暖帐,被微风轻轻吹拂着,青漓抬手摸了摸脑袋,只感觉脖颈后一片火辣辣的钝痛,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便见暖帐外一团杏黄色的影子仿佛动了动,她眨了眨眼望过去,半晌过后,那影子便又重新趴伏在桌子上,抖了抖肩膀似陷入了沉睡。 青漓混沌的思绪终于一点点趋于清晰,瞪着面前那一团人影,重重咳了一声,说话也没了昨晚的好脾气,“喂,你将我带到了哪里?” 那人影微微一动,眉头蹙了蹙,似乎是极疲累的模样,却仍是坐直了身子,哑着嗓音道:“江璧涯。”他顿了顿,看青漓一副不解的模样,又补了一句,“我有名有姓,不叫什么‘喂’。” 青漓只觉得这人矫情极了,又瞪了他一眼,把棉被往身上提了提,这早上的温度依旧冷峭的紧,可眼前那人却把棉被给了她,自己缩在桌边睡了一夜,不免柔和了些语调,“江璧涯,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似乎是偎在桌边得了风寒,气势比之昨晚大大下降了许多,却仍是梗着脖子冷哼一声便站了起来,打了一盆清水开始洗脸,接着才看向青漓,“睡好了?起来收拾一下和我走。” “去……去哪?”青漓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自觉的往床里缩了缩。 江璧涯本是一副冷清清的模样,见状却挑了挑眉头,直接向她走了过去。 “你,你有话好好说,别过来!” “阿漓……”谁知那江璧涯竟真的顿住了脚步,望着青漓叹息了一声,眉目间似有受伤,“你从前断不会这样与我说话的。” 青漓双手抱膝,将头都埋在了被子里,看不见他的神情,然而只听声音便知他是真的受了伤——是她伤了他?可是她真的不认识他啊! “你说你认识我,可有什么凭证?”许久都不见他说话,青漓把脑袋从被窝里小心翼翼的探了出来,心里确定此人绝不会伤了自己,胆子便也大了许多,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你若是有,我便信你。” 江璧涯闻言眉头蹙的更紧了,上前几步坐在床边,想伸手拉住她,却见青漓又要往里躲,才心烦意乱的说了一句,“罢了,我不碰你!”那句话说的又快又急,语气仿佛很是激动,“你自小便与我相识,我们青梅竹马的缘分,哪是那些身外俗物可以去证明的?” “可我真的不记得你了。”青漓扁了扁嘴,心中也委屈,任是她绞尽脑汁也没有记起眼前这人是谁。她看着棉被上的并蒂莲,眼睛里忽然泛起了微弱的笑意,原来这世上无论什么事都是公平的,她有极力想要去在意的人,而有些人却也极力想要去在意她,然而,这世上唯独无法控制的便是自己的情绪。 “阿漓……”出神的时候,青漓忽然听见对方轻轻叫了她一声,回过头去便看见江璧涯锁着眉头,一脸悲伤的望着她,“我不相信,你一定是骗我的。你是不是还想着躲我,不肯和我走?” “你放我走吧。”青漓忽然拉起了他的手,央求道:“你放我走吧,你说你喜欢我,难道你不希望你所喜欢的人幸福快乐么?” 江璧涯的手不可察觉的微微颤抖了一下,静静望了青漓良久,才反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嘴里却是断然拒绝道:“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罢,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想了想,他怕是青漓会误解,忙又补了一句道:“你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我确是希望你幸福快乐的,可是你的幸福快乐只能由我来亲自守着,别人我都不放心。” “你……”青漓几乎立时便叫了起来,却忽觉头又不可抑制的痛了起来,眉心仿若针扎一般的疼,可她动了动手臂却挣脱不了那人分毫,最后也只好放弃了挣扎,低着头冷笑了一声,“我不管你是谁,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罢,你最好现在放了我,不然大军很快便会搜到这里。”她消失了一晚上,想必苏言已经派出了侍卫在全城搜寻,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被找到。 “呵……”他忽然笑了一笑,然而青漓看的真切,他眼中的神色却分明冷了几分,自信非常的道:“找到就找到,我怕什么?” 青漓不自觉的又往后缩了缩,眼角触及到窗外的景色,心中“嗡”的一声,似终于悟过来了一般,转过头去盯住他的眼睛,“你将我带出了城外?” “祁阳。” “什么?”青漓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祁阳城。”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不知是嘲笑她还是自嘲道:“怎么,你不信我便罢了,连到了哪里也不信么?” 祁阳城离北域皇都岂止是隔了一城之远,青漓不死心的又望了一回窗外,但见晴空万里,却分明是燥热难耐的模样,不似皇都中清爽的天气,耳边忽然又传来江璧涯淡淡的声音,“好了,别看了,想吃点什么,还是小时候爱吃的芙蓉糕好不好?” 青漓好不容易挣脱了他的钳制,双手抱膝失神的望着窗外,闻言身子却一震,没有说话。江璧涯也难得好脾气的没有生气,看了她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房间,“别想逃,你逃不出去的,乖乖坐在这里等我回来给你带芙蓉糕。” ———————————***————————————***—————————— 祁阳城内依旧平安无事,然而皇都里却已然人心惶惶,焦躁不安。 苏言骑着马已徘徊在宫门外将近一个时辰,一旁的万管家看着直跺脚着急——宁王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可唯独王妃一事踌躇不前,如今来都来了,却偏偏还是犹豫着不想进去。 “王爷,您……”他张口说话,然而已经有一道声音与他同时发出。 “宁王?”一个娇柔的女声从身后传了过来,苏言眉心蓦地一拧,一晃身形便下了马,在那人面前站定,淡淡道:“皇嫂。” 来人正是锦贵妃。 身后站了两个打伞的小丫鬟,她惊讶的望了苏言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指了指宫门,“怎的不进去?” “臣弟正要进去,便在此处遇到了皇嫂。”苏言仍旧是一副淡淡的神色,锦贵妃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那可真是巧了,也好,那便一同入宫吧。” “前些日子宁王大婚,妾身因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宴会,还未向宁王道一声‘恭喜’,听说宁王得了个绝世美人呢!”苏言下了马,与她同行。 第十八章 驻兵祁阳 闻言他脚步蓦地一顿,眸光渐渐的凝在一处,脸色不易觉察的变了变,却依旧云淡风轻的笑道:“皇嫂过誉了,是臣弟的疏忽,应该早些让青漓进宫去拜见的。” “哪里的话,南楚昌平公主的美名可是天下皆知,就连我那不争气的弟弟见过王妃之后都赞不绝口呢!” 苏言眉心一拧,这才侧头看向锦贵妃,唇角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这大热的天气,皇嫂怎的从宫外而来?” 见他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锦贵妃无所谓的笑了笑,摸着肚子神情不无骄傲的叹道:“还有不到两个月便要生产了,我这身子越来越重,太医说多走走对小皇子有好处,皇上体恤臣妾,让我可以在这皇都内随便走动。” 苏言对她的说辞都毫无兴趣,只轻轻“嗯”了一声。 走过长廊,锦贵妃忽然看了一眼前方的花园小筑,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抿嘴笑道:“哎呀你看,我都忘记了,王妃怎么没进过宫,说起这事也是我的疏忽了,上次皇上传召王妃的时候我就该一同去见见弟妹的,可惜那花园小筑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若是没有传召,就连我都不行呢。” 苏言微微一笑。 锦贵妃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依旧冷冽如常,眸子里连半分波动也无,自觉没趣,哑然失笑道:“前面就是锦华宫了,宁王,那我先行一步,告辞。” 苏言站定,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宫殿,微微颔首,“皇嫂慢走。” ——————————***———————————***———————————— 花园小筑门口依旧清新素雅,满眼的雪白青葱,连一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服侍在苏逸身边的侍从凌玥见了他,微微一颔首,上前几步躬身道:“宁王殿下,这个时辰来找皇上可是有要紧事?” 苏言望着眼前神色清冷的紫衫少年,淡淡扯了扯嘴角,极简介的回道:“急事。” 凌玥微微蹙了蹙眉,抬眸看了苏言一眼,微一沉吟便点头道:“请宁王在这里稍等片刻,凌玥现下便去禀报皇上。” 苏言嘴角边掠过一丝冷笑,却依旧面目平静,“有劳了。” 不多时凌玥便走了回来,向苏言做了个请的动作,“宁王,里面请。” 苏言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大步走了进去,待见到八角亭中那个正低头执笔书写的白衣男子时,忽然一撩下摆跪了下去,“皇兄,臣弟要精兵三千。” 苏逸的手指顿了片刻,下一瞬便继续行云流水的在宣纸上游走了起来,待写完最后一字才收住笔,喝了一口热茶,抬头缓缓道:“自古以来借兵均需缘由,不知三弟的理由又是哪般?” “青漓被人掳了去,至今下落不明。”苏言仍旧低头跪在地上,一向颀长隽秀的身影此时看起来却分外僵直,“臣弟想要向皇兄借兵三千去寻回臣弟的王妃,还请皇兄成全。” 苏逸蹙了蹙眉,抬手道:“你先起来,我们兄弟之间何需那些繁复的礼节?” 然而苏言的身影却依旧纹丝不动,再度低了头,道:“求皇兄成全。” 八角亭中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那语音里不知是苦笑还是无奈,苏逸站起身,缓缓踏下了亭子,“连你府中的侍卫都不够用?” “不够。”苏言道:“臣弟猜想那歹人许是将青漓带到了城外,如此一来,臣弟府中的侍卫比起皇兄的兵马来便有很多不便了。” “一定要借?” 苏言再度躬身,没有回答。 “那便拿去用吧!”苏逸摆了摆手,随意敲击着廊外的白玉栏杆,淡淡道:“你从小就没求过朕什么,如今这一点要求为兄还是能办到的。” 苏言心里一松,笑了笑,“多谢皇兄,臣弟这就带人去找青漓。” “慢着。”苏逸见他起了身,忽然拿起一碟方才侍女送来的点心,“可用过午膳了?” 苏言蹙眉看着那盘点心,幽深的眸子里透出浅浅的迷茫,搞不清苏逸的用意,只好如实道:“不曾,臣弟一早便吩咐侍卫忙着去找青漓,还未闲下来。” 苏逸仿佛早已料到,了然一笑,亲自将点心递了过去,“尝尝这梅花饼,母后最近总喜欢吃这个,朕便留了心,昨日一尝,果然味道不错,配绿茶食,滋味更是绝妙。”他见苏言接了过去,却只瞪着那饼,迟迟不肯吃下去,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苏逸蓦地笑出了声,“朕忘了,你只爱吃那芙蓉糕,不过三弟,这梅花饼可是祁阳城内鼎鼎有名的特产,不尝可惜了。” 苏言眉间微微一凛,看向面前那清雅至极的白衣男子,半晌之后,淡淡勾了勾唇角,将梅花饼放入口中吃了下去,俯身行礼,“皇兄,那臣弟便先行告退了。” 出了宫门,万管家牵着马远远便看见了苏言,忙的走了过去,一脸焦急的问道:“三爷,皇上怎么说?” 苏言眉头依旧未曾舒展开,闻言干脆利落的上了马,“你带着府中侍卫继续在皇都搜查,本王领兵去一趟外城。” 这样一说便知苏逸是借了兵,万管家顿时松了口气,下一瞬却又迷茫起来,“可外城这样大,到底从哪里开始搜查才好?” 苏言挑起眉头,拍了拍马背,迟疑道:“先从……祁阳城试试看吧。” ——————————***———————————***———————————— 屋外浅翠环绕,青漓在房中被困了整整三日后,精力终于被渐渐耗尽,天天除了睡就是吃,脸颊上的肉却也没有多出分毫来。此时她正撑着下巴没什么精神的摆弄着桌上的棋盘,自从上次江璧涯帮她买回了好几袋芙蓉糕后,便再也没露过面,只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哑女桃儿天天定时给她送午膳。 门响了三下,青漓便知定是那桃儿又来了,自言自语道:“今天又送了什么来啊?” 桃儿将午膳放在桌上,一道道打开,“啊……啊……”她指了指盘中的蒸鱼,又指了指青漓,然后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咦,你怎么知道这蒸鱼是我爱吃的?”青漓闻着那鱼香便忍不住拿起了筷子,忙夹了一口放进嘴里,“味道不错,你做的?” 桃儿连连摆手摇头,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屋内,青漓看的一头雾水,但总归弄明白了那鱼不是她做的,“算了,算了,我看不懂,你也说不清,别白费力气了,过来一起吃吧。” “啊……啊……”桃儿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比划,看的青漓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可真是有趣,不知那江璧涯究竟是怎么发现你的,竟带回个宝来。” “你喜欢?那以后便让桃儿一直伺候你吧!”低沉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门口响起,青漓握着筷子的手一僵,抬头望去,便看见江璧涯抱着手靠在门旁没什么表情的看着自己。 匆匆咽下刚放进嘴里的鱼肉,青漓无意识的皱了皱眉,“你怎么回来了?” 江璧涯原本黑亮亮的眸子一瞬间便沉了下来,不紧不慢的踏进了屋,视线在青漓脸上扫了一圈后才转向桃儿,冷冷的吩咐道:“你先下去。” 桃儿看了看他们二人,福了福身子便退了下去。 “怎么,不愿意见到我?”江璧涯手里转着酒杯,眼也不抬的淡淡道。 青漓这些天来摸透了他的脾气,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自己着恼,胆子大了许多,也不理他,只自顾自的夹着鱼肉吃。 “这鱼好吃么?”江璧涯果真没生气,不仅不恼,看见青漓吃鱼反而还难得的笑了笑,不声不响的将盛鱼的盘子又往她身边挪了挪,把头探过去再一次问道:“快说,好不好吃?” “哎呀,好吃好吃,行了吧?”青漓被他烦的头疼,却又无可奈何。眼见着他又往她这边靠来,身子迅速一偏,躲了过去,挑眉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江璧涯静静望了她片刻,却忽然笑了起来,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这臭脾气,怎的还不改改,还像小时候一样……”话音未落,他忽然住了嘴,又摇头轻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连青漓都看得出来,他眉宇间浅浅透出的苦涩。 只见他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将鱼刺细细挑了,放进青漓的碗里,尽量放柔声音道:“这鱼里加了几味难得药材,知你爱吃鱼,所幸炖在一起给你补补身子,总不会乱发脾气把菜又倒掉。” 青漓有些怔怔的盯着桌上的鱼,又抬头望了望他,脑中一片混乱,结结巴巴的指着他问:“这鱼,不,不会是你做的吧?” “如何,味道还可以吧?”江璧涯忽然拉起她的手笑了笑,眼睛里的亮度灼灼,“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说不感动是假的,很少有男子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愿意做到这种程度,她一颗心刚刚软了下来,眼前却忽然浮现出那一双抹不去的黑瞳来,“不,不用了……我,我不喜欢。” 第十九章 苏言VS璧涯 青漓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迅速一抽便挣脱开了他的手。 江璧涯望着自己空空的掌心,眸色渐渐转为寒凉,青漓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退,就在她以为他终于要发火的时候,谁知他竟然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我对你不够好么?” 青漓见他怒极反笑,心里不知怎的竟蓦地一痛,偏过了头去。 江璧涯却已然伸出手来,阻挡了她的躲避,缓缓抚上了青漓的面颊,“我几乎对你百依百顺,你还有什么不如意?”他话语里似有一声轻叹,左手环过她的腰肢,一点点收紧,“你究竟还想要我怎么做才肯同我在一起?” 青漓只觉他的指腹似带了茧般磨得她一张脸生疼,却无奈被死死扣住,避无可避,江璧涯眼中的灼热和冷意刺得她再也忍不住,倏地抬脚就往他玄黑色的鞋面上踩去。 静谧到沉闷的内室里不出意外的响起一声闷哼,江璧涯双腿制住青漓还在往他鞋面上招呼的小脚,手也略微松开了她一些,然而一双眸子却已然幽深森冷的骇人,青漓盯着他的眼睛,心中骤然升起一阵惧意来,忙着解释,“江璧涯,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也很感激,可,可是我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江璧涯似是怔住了,半晌才淡淡道:“阿漓,为什么?” “不为什么!”青漓垂下眼睫不去瞧他,双手努力推着面前那人如铁石般坚硬的胸膛。 “我不信。”江璧涯沉声道。 “好吧,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青漓大着胆子说出了实话,将头又稍稍偏了偏,心里一松,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江璧涯站定,任凭青漓胡乱推搡着他,始终没有说话。 她真的忘了。 前尘往事,忘个干净。 一晃过六年,到最后,这个小丫头凶巴巴的脸都在记忆中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便是婚事定下的那一日,摸摸索索偷听的她扑通一声从房梁上摔下来,冲着他便像小兽一样扑过来,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我才不要嫁给你呢!我要嫁给苏哥哥!”她倒是知道如何惹他生气,如今更是发挥的淋漓尽致。 随着南楚皇室内部发生的政变,他跟随身为丞相的父亲一同隐了世,然而当初他虽保全了性命,却也明白了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他被父亲一困就是三年,待好不容易局势稳定,却发现她早已不见了踪影。 轩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叮叮咣咣的乱响,阳光斜斜的打在桌角一束开的正灿的野蔷薇上,仿佛将整间屋子都映衬出了六年前的时光。江璧涯站在天光一线的窗边,终于缓缓回过神来,低下头定定望着青漓——人还是当初的模样,然而一切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青漓见他目光茫然,迟疑的动了动手臂,想要从他身侧逃开,却忽而被他拥得更紧,“你有喜欢的人了?说说看,你喜欢谁?” 没料到他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青漓脸一热,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不是你。” “我知道。”江璧涯的声调依旧是淡淡的,然而其中的苦涩却不言而喻,“前几天我还以为你只是和我耍小孩子脾气,不肯认我,如今我才真的是知道了,你不喜欢我,你甚至……还,还忘了我。” 青漓微微一怔,心底泛起的内疚便愈加强烈了——如果真如江璧涯所说,他们曾经是那样相熟,她又怎会忘记? 耳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江璧涯却突然松开了她,自顾自坐在桌边倒了一杯酒,低笑道:“罢了,你既已忘了我,那我便让你重新再记起便是,等回头我们到了江州,再顺路去看看父亲。” 青漓蓦地睁大了眼睛,“我不去江州,我也不去看你的父亲!” 江璧涯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悦,微一沉吟道:“那是我的父亲,便也是你的父亲,儿女自然要尽孝道,你为何不去?” 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好不好?青漓无奈道:“我的意思是我本就不会和你走!” 江璧涯缓缓抬起手,揉着眉心,轻声道:“你竟是这样讨厌我么?” 还未等青漓反应过来,他忽然握住了袖口处的一柄软剑,站起身走到门边,头也不回的说:“你喜欢的人是苏言对么?那我现在就去把他杀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开门,门外却忽然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叩门声,“公子?” “滚!”江璧涯蓦地一把拉开了门,神色不复当初的温和,一脚踹在了门口的小厮身上,前所未有的声色俱厉,“没有传唤跑来这里做什么?!” 那小厮被踹的脸色惨白,捂着胸口却不敢哼出声来,青漓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江璧涯的脾气竟这样火爆,也难为他耐着性子在自己身边受了那么多天的气。视线在他和那小厮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刚走出几步想要扶起那小厮,却忽听江璧涯问道:“到底什么事,快说!” “公子……外面来了一大队人马,我们,我们被包围了。” “何人这么大胆?”江璧涯淡淡道,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是官兵,来了足足有好几千人,领头的那人好像是个王爷,桃儿和昊清正在外面应对,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支持不住了……”那小厮一脸的焦急,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 王爷?莫不是苏言?!青漓心头一喜,从来没有哪一次苏言的到来能让她这么高兴过。 江璧涯的脸色一沉,眉头深深蹙了起来,一把推开小厮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吩咐道:“你小心看着她,若是让她跑了,为你是问!” 仿佛一盆凉水直直从头浇到脚,青漓顿时消沉了下去。 ——————————***————————————***——————————— 来人果然是苏言。 他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面沉如水的旁观着院前激烈的打斗,一旁的弓箭手早已搭弦拉弓的围在了房顶,只等着苏言的一声令下。 只见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在院中央极其灵活的缠斗着数十位精兵,手中各执一剑,剑法奇快且准,然而以单人之力却也远远抵不过源源不断赶来的精兵良士。体力透支了太多,他们的身上都沾满了红梅般星星点点的鲜血,却仍然奋力抵抗着,忽然青光一闪,没见苏言怎样动作,他已然翻身下马,一剑横在了两人脖颈之上。 “还不叫你们主子出来么?” “你就是苏言?”大门忽的从里面被推开,江璧涯已然缓缓向苏言的方向走来,负手冷笑道:“夺妻之恨,我绝不会姑息。” 苏言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剑蓦地一划,血柱顷刻喷天,松开桃儿和昊清两人渐渐下滑的身子,淡淡一笑道:“这句话也正是本王想说的。” 他湛黑色的瞳眸里隐约有种依稀的笑意,然而却漾起一片轻寒。 江璧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已染上一层猩红,蓦地抽出软剑,“连小小的家臣都不放过,苏言,你心真狠。” 然而话音未落,“唰”的一声,也没见他如何移步,苏言身形一闪,已然点足掠出,两人毫不留情的交起手来,几乎招招毙命,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 仿佛触到了忍无可忍的底线,江璧涯的眉眼一瞬间变得极其狠戾,湛黑的瞳孔深处溢满了滔天的怒火,汹涌的好似能将一切燃尽。 青漓早就被侍卫救了出来,她心中急着见苏言,不肯去休息,提着裙角直奔院中而去,“苏言,苏言……” 方打开门,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青漓忙捂住胸口止住恶心,抬眼便见两道人影执剑挥舞着,她虽站得远,却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一袭青衫的苏言。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青碧色的剑光与炽烈的白光蓦地纠缠在一起,过了十几招,江璧涯已然处于劣势,被眼前那样骇人的剑气逼的接连退了数十步,眼中闪动着深沉的剑芒,第一次,这还是第一次,他被逼迫的竟毫无反击之力。 双手平举剑,江璧涯猛地翻转手腕抵挡住一轮接一轮疾风般的攻击,他狠狠喘了口气,瞥了一眼一旁的青漓,忽然断断续续的开口,也不知究竟是说给谁听,“我与青漓自小青梅竹马,是你从中作梗,横刀夺爱。” 苏言身形一顿,眉心微微一拧,冷笑道:“掳走别人的妻子,倒是光明正大?”他极快速的回头望了青漓一眼,见她安好才微微安心,忽然再度挥剑上前,“况且青漓乃一国公主,本王并未听说她曾与何人有过婚约,你这歹人姓甚名谁,竟敢如此胡言乱语!” 一袭青衣在剑风中烈烈飞扬,苏言的眼神冷漠而讥诮,湛黑的瞳孔深处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邃。只见清光一闪,他忽然速度极快的执剑朝着江璧涯挥去。 青漓心中一紧,忽然大叫了一声,“苏言!” 第二十章 什么是温暖 那剑本是朝着对方面门挥去,此时听得呼声,苏言下意识的便回头向她的方向望去……青漓她,她出什么事了? 然而,就在他回头的刹那,握剑的那只手力道骤减,江璧涯点足一掠,便轻松避开了他的袭击。 苏言再出手已是来不及,两人面对面的站着,院中虽有数千人,然而一时间却寂静无声。他眉间的神色比起初见时却更为寒凉,手指缓缓握紧,湛黑色的瞳孔中瞬息万变,面沉如水的看向青漓,“方才,你唤我做什么?” 竟敢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让他分心,难道不知刀剑最是无情么?若是那歹人方才拼了命的要杀他,而他来不及回首,如今已是命悬一线。 青漓自知理亏,低下头默不作声的揪着自己的裙角,低声自言自语的嘟哝了一句,“你身手好……”自是不会被江璧涯伤了去。 “什么?”苏言没有听清,不觉又拧了眉头。 “阿漓,你究竟肯不肯同我走?你若点一下头,我江璧涯就算拼掉半条命也带了你去。”谁知还未等青漓答话,江璧涯却不知死活的出了声,还是如此让人浮想联翩暧昧异常的一句话,青漓的脸微微涨红,瞥见苏言沉沉的脸色时又瞬间苍白起来,心道不好,忙着辩驳,“我不记得你,自是不可能同你走,你对我好,我心中感激便是。” “呵,你以为就算本王的王妃点头,你就能带她走么?本王三千精兵在此,你以为是闹着玩的么?”苏言冷笑了一声,眉间有杀气一闪而过。 不顾他的嘲讽,江璧涯抬起眼睛看向青漓,那眼中满是血丝,“阿漓,你只是记不得我了,好,既然你愿意留在他身边,那就留下便是,我当初不会强迫你,如今也一样。你记着,我还会再来,一定要让你重新记起我。”话音未落,他深深望了一眼青漓,下一瞬眼神陡然凝聚,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手心里忽然抛出一枚如红宝石般大小的珠子,随着白烟的腾起,他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青漓捂着鼻子,心中倒是舒了一口气。虽然她不记得江璧涯,然而他待她那样好,实在是不忍让他命丧苏言剑下。 “他逃了,你可是开心了?”耳边忽听苏言凉凉的声音响起,青漓心中一跳,忙跑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臂,仰起头讨好的道:“苏言,难道你长了千里眼不成,不然怎的知道我被带到了祁阳城?”她目光掠过站在院中的精兵,“竟然还带了那么多士兵,好威风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言神色一凛,心中不安的感觉却愈渐强烈了——皇兄怎知青漓被歹人带到了祁阳城,若之前还怀疑过他中意青漓,然而此时却断然说不过去,若是真的中意,为何还要处处暗示自己她就在此地呢? 暑热天气,连风都是燥热的。青漓见他眉头紧蹙,也不答话,站在院中快一个多时辰了,太阳晒得脸微微泛起一丝刺痛,终于忍不住又揪住了他的袖子,“快正午了,你到底是回不回去啊?” 苏言这才低头将视线凝在她脸上,眸色一沉,眉宇间似极力压抑着某些情绪,突然弯下身一把将青漓打横抱起,声音冷沉如水,“我们回家。” 青漓一惊,还来不及细想已然惊呼出声,下一刻却被苏言腾出的一只手捂住了嘴,神情极不自然的瞥了她一眼,俯身低声道:“怎么,你还想把大街上所有人都招过来看本王抱自己的王妃么?” 青漓顿时噤声,然而一张脸也不知是被晒得还是羞得,仿佛又氤氲上了一层红纱。她将头藏在苏言怀中,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袖子,以防他若是忽然生气把自己抛出去。苏言将她的表情皆看在眼中,竟难得笑了起来,虽然极淡,然而青漓却还是发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宠溺。 果真是个怪人,青漓暗暗撇了撇嘴,却更深的将头埋入了他怀中。 没想到苏言竟在马前停了下来,只见那马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正是青漓初见他那一日很是眼馋的良驹。 “上去吧。”他轻轻拍了拍青漓的肩膀,将她放在了马背之上,自己亦干脆利落的上了马,与她同乘,“不是一直想骑我的这匹灵风么,这次没有带轿子出来,也总算是让你过足了瘾。” 灵风?青漓一惊,暗自腹诽苏言这人不会是着了什么疯魔罢?怎的几日不见性情大变了这么许多?然而她一看见灵风,就即刻把苏言忘到了脑后,爱不释手的摸了摸马的鬃毛,顿觉脸上的灼热都清凉了许多,果真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 苏言一手环住她的腰肢,一手拉着缰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青漓还在兴奋的摸着马背,忽然侧头问:“这匹马跟了你几年了?” 她一回头,他便能清晰的看到她的侧脸,果真肤如凝脂,眼如皓月,苏言平静的视线看了她半晌,忽然抬起头望向别处,淡淡道:“三年了。” 青漓伸手又蹂躏了一下马头,语调却颇为郁闷,“还是一匹忠心的好马!” “嗯。” “你常年把它带在身边么?” “是。” 青漓不死心,过了一会儿又问:“它喜欢吃什么?” 苏言这才垂下眼睫看了她一眼,神情平淡的把她揪着马鬃毛的手收拢在自己身前,想了想还是回道:“草。” “那它最喜欢吃什么地方的草?” 苏言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漓终于放弃了,怒着嘴道:“不是都说人为钱死,鸟为食亡么?我就是想看看这马会不会也为了草而换主……”她声音越来越小,苏言侧耳听了,嘴角勾了勾,最后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周围的士兵皆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平时冷漠淡然的宁王,惊愕的神情与青漓不相上下,苏言止住笑,凉凉的眼神扫了一圈,最后落回青漓脸上,“你想要灵风?” “可以么?”青漓露齿一笑,立刻又精神起来,“我一定会好好待它的!” 她白皙的脸颊依旧透着些许淡红,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苏言忍不住伸出手整理了一下她额前的碎发,青漓的神色倏尔一僵,眼前那只手也快速收了回来。 苏言轻咳了一声,平静无波的视线看着前方,淡淡道:“不可以,灵风不适合你。” 早就料到是这个答案,青漓却依旧有些沮丧,只闷闷的靠在他胸膛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苏言叹了口气道:“灵风性子烈,所以不适合你。” “知道了。”青漓头也没抬。 苏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青漓的双手被他锁着,极不舒服的动了动,只感觉苏言胸膛一紧,听着他长长出了口气,皱眉道:“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够淘成这样?” 青漓委委屈屈的又蹭了蹭,“我的双手都不自由,你这样子我很不舒服!” 苏言又是一阵闷哼,下一瞬却倏然松开了她的手,别过头去,“我也不舒服……” 双手一获得了自由,青漓哪里还管苏言舒不舒服,一手摸着马背,一手支着下巴,饶是这些天没受什么苦,却也还是在烈日骄阳的午后极安心的缓缓合上了眼睛。 梦里,她忽然想起苏逸。他那样一个翩然若仙的男子,大抵不会愿意与她这样斗嘴,也不会在院中为了她与对方打得难分难舍。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身边总有这样多那样多的规矩,依她的性子,一定也会把皇宫闹翻天的,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也许便会不喜欢她了吧?况且,他也还有锦贵妃,或是莺莺燕燕那些她说不上名字的美人,即使她不在身边,他也是断然不会在意的。 明明是很诚实的想法,心里却难受的想要落泪,青漓将将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此刻正身处一个圆圆的大帐之中,帐子一看便知是临时搭成的,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还有自己身下的这张小榻。 青漓动了动身子,就要起身,却忽听帐外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站起身低低唤了一声,“苏言?” 帐外忽然便没有了声音,不一会儿,帐帘被掀开,一袭青衫的苏言走了进来,“醒了?” 青漓点了点头,只觉腹中饥饿,也没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我饿了……” 苏言也没说话,清冷明亮的眸色望向青漓,大步走过去一把拉起她的手出了大帐,青漓迷糊了一阵子,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他手指了指不远处升起的篝火,“今晚扎营住一宿,明天下午就能回府了。” 侧头看着青漓迷茫的神色,他又拧起了眉头,手上拽了她一把,“不是饿了么?去那边,我烤了鱼给你。” 山峦沉稳,在漆黑的长夜里,仍可以听见丛林深处寂寂梨花纷纷飘落的声音。马蹄儿嘚嘚的响,青漓伸了伸筋骨,果然就看见不远处烧着哔哔啵啵的橘红色篝火。 第二十一章 沐华心思 她此刻正盘腿坐在地上静静吃着烤鱼,青漓低头咬了一口鱼肉,竟是意想不到的酥软喷香。苏言也坐在她旁边,默不作声的从怀里取出了一只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苹果,居然水灵灵的又大又红,他回头瞥了一眼青漓,手里惦着苹果的重量,不冷不淡的道:“要吃么?” 不想吃是假的。青漓早上被太阳晒了一中午,本就又渴又饿,如今虽说吃了几口烤鱼,可就是不如眼前这个大苹果让人垂涎欲滴,她抬眸偷偷看了一眼苏言,依旧清俊冷淡,根本没什么表情可言。青漓抿抿唇,若他只是想逗弄一下自己,那自己岂不是丢尽了脸,以后在他面前更是抬不起气势来了,这样想着,青漓瞪了他一眼,别过了头去,却还是不忍心完全拒绝,于是说了一句很是折中的话,“你若是不想吃,给我也是无妨的,我可以勉为其难的帮你减轻一点行李的重量。” 苏言细不可闻的轻笑了一声,淡淡抿了抿薄唇,“想吃还那么多废话。” “我没有!”青漓神色一窘,没想到被他轻而易举便识破了心中所想,转过身摇着他的肩膀,恶狠狠的说道:“我才没有想吃!一点也不想吃!” 苏言垂眸瞥着她摇晃他肩膀的那只手,轻轻蹙了蹙眉,却难得的没有冷言冷语,只似笑非笑道:“好,你一点也不想吃。”话音未落,他抖了抖衣衫下摆,长腿交叠,重新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也不理青漓,只是低头拿起小刀姿势很是拙劣的削着苹果,火光映照着他的容颜,青漓只觉得此刻的苏言竟是前所未有的清俊好看。 再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青漓撇了撇嘴,看着苏言手下那渐渐被削的畸形的苹果,最后给了一个完满的结论。 两人背靠着背,她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苏言身上,低头闷闷不乐的啃着烤鱼,忽见眼前伸过来一只指骨分明的手,而那只手上此时正托着一只彻底被削成拐棍状的苹果,然后耳边传来苏言淡淡的声音,极简单的一个字,“吃。” “不吃。”青漓也是很有骨气的一位公主。 “你不是说我若是不想吃便给你么?怎么,说话不算话?!”淡淡嘲弄的声音。 青漓转过头愤愤的拿走了苏言手中的拐棍苹果,低头咬了一大口,只觉那汁水清甜甘醇,她笑眯了眼,原来一个苹果竟然也可以好吃成这个样子。她正津津有味的啃着苹果,忽然又想,苏言那个家伙真是不会享受,这么好吃的苹果居然也不吃…… 她忽然愣了愣,立即转过头去看着苏言,只见他已经收拾好了扔在地上的果皮,头一动不动的歪在她肩膀上,呼吸轻匀。青漓凑过头去看他,苏言的睫毛如小扇子一般又长又密,眼周却有一层淡淡的乌青。这几天来他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吧? 青漓一阵感动,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肩膀,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轻轻盖在了他身上,把吃干抹净的拐棍苹果也一同扔在了果皮堆里,然后伸出手悄悄揪了一下他的耳朵,看着苏言若有所思的说:“虽然你这人有时冷冰冰的惹人厌,不过仔细想想对我也还是不错的。但是我师父都说人不可以只满足于现状,你还是有很多地方需要改进的啊。比方说今天你削的拐棍苹果,下一次再削的时候,就可以换成另外一种形状,像什么月亮啊,乌龟啊都是很好看的,不过月亮不可以是上弦月……” ——————————***————————————***——————————— 没有想象中的荣华热闹,鲛珠制成的帘子掀起又落下,小扇端着匣子从屋内走了出来,匣子里有两条光泽莹润的珠串,还有一盒上等的胭脂。 她正要转身往左侧的小径走去,一抬头,远远的便望见一身锦衣绣服的公子踏着一地的桃花而来,忙娇笑着招呼:“沐公子怎的好久也不来我们贵妃娘娘的锦华宫了?是不是得了新的美人儿,把奴婢们都忘了?” 男人含笑的声音渐渐近了,“小扇子,你这样说可是没良心了,公子我哪一天没有想着你的好,只是最近忙得很,过几天得了空就找你去。” 知他只是嘴上说说,然而那名叫小扇的侍女还是微微涨红了脸,媚眼如丝的将手勾在了他手心,“竟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来糊弄我,你园子里那样多的美人儿,天天就只知道欺负我……” 沐华轻轻捏起她的下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俯身贴近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笑道:“明儿晚上溜出宫来去园子里等我,本少爷好好疼疼你,也让美人儿知道我到底是糊弄你,还是欺负你……” 耳畔一热,小扇忍不住颤抖,嘴里嚷着不要,然而那身子却愈渐柔软的往男子的怀里依过去,仿佛化成一滩水般,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唇际,“当真?” 沐华捉住她的手,在唇上啄了一口,轻笑,“当真,自然当真。”许是他话语太过随意,小扇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只莞尔一笑便轻轻推开了他,“公子可是找我们娘娘?” 沐华果然收起了调笑,问道:“姐姐可在里面?” 小扇伸手撩起珠帘,“就在里屋呢,公子进去吧。”说罢,转身就要离去,却被沐华一把扣住了手,“给我看看,你这匣子里拿的什么?” “这是贵妃娘娘吩咐奴婢给玉兰轩那位小主送去的小玩意儿,说是恭喜她怀了龙嗣。”小扇把匣子打开给他看了一眼,又快速合上了,努着嘴道:“娘娘明明心里不开心,却还是要尽礼数的给她送去,她一个刚得宠的贵人,怎好受我们贵妃娘娘的礼?” 沐华也只往那匣子里看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的转移了视线,低声道:“又有人坏了身孕?” “可不是,娘娘如今身子不方便,不能侍候皇上公子也是知道的,就难免有那些人想要借着机会攀上枝头变凤凰。”小扇目光流转,叹了口气,“若是换在以前我们娘娘最受宠的时候,她哪有见皇上一面的机会呢?” “小扇,你还不去玉兰轩,又犯懒了不成?”屋里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小扇连忙应了一声,沐华笑了笑,道:“美人儿快去送东西吧,早点回来还能再见公子我一面。” 打起帘子进了屋,沐锦正靠在榻上看书,听见声音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懒懒的说道:“那小蹄子又说什么胡话了,回头我撕了她的嘴。” 沐华瞧她的模样也不像真的生气,遂挥手让一旁服侍的丫鬟们都退了出去,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喝了口茶笑道:“也不怪那丫头,我看她对姐姐倒是难得的忠心。” “呵……”沐锦合上书,看着沐华冷笑一声道:“哪里是对我忠心,我看她才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早日变成我的弟妹呢。” 沐华似早已料到,笑的倜傥风流,“一个小丫头而已,本就没读过什么书,还能指望她想些什么?况且不过玩一玩罢了,这种小丫头哪里能入得了我的眼?姐姐放心,弟弟知道分寸。” 听他这么说,沐锦这才松了口气,轻轻“哼”了一声,舒展开了眉眼,“今儿个怎么想着来看姐姐了,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吧?” 沐华站起身踱到她榻前,在她身边坐下,摇着扇子低低笑道:“还真有一件事要姐姐帮忙。” 沐锦伸手拿了些干果一颗颗吃着,神情一派平静,毫无意外的问:“哪家姑娘?” “还是姐姐了解我。”沐华将扇子合上,身子凑了过去,俯耳低低说了一句。 “什么?!”沐锦又惊又怒,一双美目瞪着他,“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连那个人的主意都敢打,他是不是嫌活的不耐烦了? 早就料到沐锦会是这么个反应,况且他刚刚所求之人也确实难得,沐华耐着性子道:“姐姐,这个人我若是得到了,你也不亏。” 沐锦将他的手拍开,方才一时惊慌动了胎气,抚着肚子奇怪道:“与我何干?” 沐华看了她一眼,笑的意味深长,“方才听小扇子说玉兰轩那位也怀了龙嗣,姐姐就不怕今后有人争宠?都说母凭子贵,就算那贵人相貌远不如姐姐,可也架不住皇上经常会去她那坐坐啊,这呆着呆着就有感情了。” 沐锦淡淡道:“这与你说的那人有什么关系?” “听说皇上前些日子单独宣她去了花园小筑。”沐华提到这事也皱眉道:“即使弟弟不常在宫内走动,也知道这花园小筑有多难进,就是姐姐你,也未必就去过吧?” 沐锦果然抬眼看了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沐华垂眸把玩着博古架上的白玉,手指缓缓收紧,笑意却愈发深邃的道:“弟弟说一句话,姐姐莫要生气,就单论相貌而言,姐姐虽说是北域第一美人,然而在她面前却也不得不位居第二,况且上次宴会上的那一舞,她早已名动京华,姐姐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如今这宁王妃的美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二十二章 遇见穷书生 沐锦打断她,“她已嫁给了宁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况且皇上没有这个意思,你且莫要多想。” “既然如此,“沐华笑道:“那弟弟若是得了,皇上也不会发多大的脾气,还彻底断了他的心思,可不两全其美……” “胡闹!”沐锦斥道:“你以为宁王是好惹的么?就连我都要对他忌惮三分。” “所以我如今才来找姐姐……”沐华依旧笑得温和,凑过去耳语了片刻,一双桃花般潋滟的眸子盯住她的脸,半真半假,风流尽显,深处却是幽情一片,“如何?” 沐锦不语。 沐华笑了笑,似乎没有看到她的犹豫,身子突然往后一靠,就那么随意的半躺在榻上,手支着下颚,闲散惬意,闭目假寐。他从小就是了解自家姐姐的性子的,外表柔弱,内心刚强,行事周密果断,如今他敢来,就不怕她不答应。 沐锦垂下眸子——虽然危险了些,但或许是个好法子。就算皇上如今没有这个意思,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动心思?这一生还这样漫长,任何事都没个定论,只要他的心还在,她就什么都不怕。韶华易逝,红颜易老,还是有所顾虑的吧?就那么让沐华一语道破了她的弱点。 想了半晌,她抬头淡淡道:“你当真有把握?” 沐华睁开眼,缓缓从踏上起身坐直,笑容里竟没了半分轻佻,“唯愿以性命担保。” ——————————***——————————***————————————— 天色将暮,宁王府门口有灯光影影绰绰亮着,如纱似雾。 青漓依旧被苏言揽着,与他同骑一匹马。走了几步,苏言忽然拉住缰绳,俯下身低声吩咐了身后随行的守卫几句。 看着那些人得了令便打马先行,青漓拽了拽他的袖子,不解,“怎么了?” 苏言微一皱眉,“前方好像有兵马,我让他们先去打探一下,咱们在这里等等。” 此处正是京都大街,街上人来人往的倒也热闹,一路上苏言都让她以轻纱遮面,左右束缚着错过了不少有趣的东西。前方有不少人围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青漓远远看着,眉心微微一动。 一双手从身后轻轻摘下了她的面纱。 “想去转转?”苏言看着她,淡淡问。 青漓的神情霎时间变得鲜活起来,从没想过堂堂宁王殿下能这么好说话,自从这次他来接自己回来,就感觉他变得与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青漓来不及细想,水盈盈的眼睛望了他一眼,一指前方人多的地方,“去那里看看吧!” 苏言没有拒绝,打马朝西北角而去。 有人是天生的王者气度,青衣广袖,眉目安然。苏言往人群中只随意那么一站,已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加之他身旁揽着的女子,容貌打扮更是惊为天人。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们,悄声传开,不知是谁低低惊呼了一声,人群中大部分的视线竟是悄然转向了他们,有艳羡有怀疑的,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宁王到底是宁王,名声地位都不容小觑。即使再怎么惊讶,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窃窃私语、指手画脚半分。苏言揽着青漓的手不动声色的紧了一分,冷冷瞥了一眼众人,这才看向站在圈子中央年约二十衣衫不整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面颊消瘦,长相倒是标致得很,眉眼清朗,唇形秀美,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倒是颇有些阴柔之气,如今衣衫不整,更是愈发惹人遐想。 苏言身份尊贵,平日里又是冷言冷语之人,更是见不得这种举止女气的男人,如今见此情景心下已是了然几分,问也不问,当下便拽着青漓转身就走,却忽听身后那男子幽幽道:“这位公子请留步,小生本是清平县人,孤身一人前来皇都赶考,熟料路遇歹人,截走了我全部的盘缠,如今苦于身无分文,入不了仕更是回不了家,还请公子相助。” 众人一听皆唏嘘不已,有看好戏的,有嗤笑的,却无一人应答,似乎都在等着一旁宁王殿下的反应。 苏言闻言倒是一愣,赶考?莫非此人并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般?抬头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却正好对上他一双期期艾艾的眸子,苏言的眉头忽然皱的更紧了,寻常人家的正经男子哪有这样一副不伦不类的表情,怕是那男子这样说只是为了博取他同情罢了,可惜他并非有此特殊嗜好,正要说话,只觉有一双柔软的手伸过来,悄悄攀上了他的肩膀,青漓长袖掩着半张脸嗔笑道:“苏言,那人可看上你了。” 抬到她后脑的手一僵,苏言的神色忽而变得更冷了,神色复杂的望着她。 “别看着我呀!”青漓轻轻推了他一把,捂着嘴笑笑说:“人家还等着你帮忙呢!” 苏言果然铁青了脸色,眸色幽深的看了青漓一眼,才转向那位年轻公子,冷冷道:“有手有脚,还读过几年书,本是希望步入仕途之人,又岂会落到如此潦倒之境地?” 众人的视线皆转向年轻公子。 闻言,那年轻公子幽幽叹息了一声,抬起手慢悠悠的将衣衫拉起了些,过于清明的视线在青漓脸上停顿了片刻,才看着苏言凄然道:“小生路遇歹人那日,不小心从土坡上滚落了下来,摔断了右手臂。”他举起右手,漫不经心的将衣袖卷了上去,果然就见那手臂上有一大团肿胀的青紫,“如今,已经写不了字了。” 苏言沉默,并不为所动,即使是真的又怎样,宁王府里管制森严,绝不会接收这种来历不明之人,况且普天之下,像他这种遭遇的书生多如牛毛,自己实在没有必要费心去照顾一个陌生人。 见他半晌不语,青漓伸出手来拉了拉他的袖子,“怎样,帮不帮?” 那眼神中的明亮期冀太过明显,苏言不忍驳了她的面子,犹豫良久,终于蹙了蹙眉,俯下头轻声:“怎么帮?” 青漓愣了一下,看着面前那双悠然深邃的眸子,笑着挽上他的手臂,凑过头去低声:“如今这么多人都在看你的反应,不帮显得咱们太不讲情义,帮他却又实在有太多不便,万一一个没防备,那些流言蜚语便会扑面而来,到时你的名声就会有所下降……” 原来她不是不懂,只是在处处为他考虑,心里一暖,苏言拉住她的手,“不然叫御医替他诊治一下,今晚先住在府里,明天一早送他走?” “也好。”青漓点头。 双眸深处似有光华闪动,苏言牵着她穿过人群,自己干脆利落的上了马,俯下身把手伸向青漓,待她在怀中坐稳了才看向人群中一直目光殷切灼灼望向自己的年轻人,淡淡道:“晚些时候你来王府,管家自会领你去医馆治伤,记得,明日须要离开。” 那年轻公子嘴角微扬,也不顾苏言话音一落已然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长揖了一礼,嘴里轻笑出声:“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众人皆哄散而去。 ——————————***——————————***————————————— “你怎么来了?” 月光从云墙上柔软的照进来,偌大的书房中,书架后面一扇极其隐蔽的门悄无声息的开了,夹杂着青竹幽香的冷风吹了进来,正伏案批阅奏折的苏逸抬头看向门口,眼神陡然凝聚。 “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你那小美人儿和苏言一同回来了!”来人动作轻盈的走了进来,嘴角挂着一丝轻松的笑,仿佛这句话根本不打紧的样子。 苏逸更深的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这个人径自坐到了自己对面,伸出手毫不在意的摆弄着桌案上的折子,“你越发大胆了。”他的声音淡淡的,然而语气里却是不容忽视的寒凉,修长秀美的手指不紧不慢却并未令眼前人察觉的扣在了他腕间的太渊穴上。 来人神情一凛,然而眼神里的锐芒很快散去,他不在意的撇撇嘴,放下了手里的折子,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还真是小气。” “她可还好?”苏逸缓缓放下扣在他手腕上的手,没有理会眼前人刻意挑衅的话语,低下头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淡淡问,“别告诉我你只是闲着无聊来看我一趟。”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看了苏逸片刻,忽然笑出了声:“都好,都好,方才我还看见他们二人卿卿我我有说有笑的同乘一骑准备回府呢,只不过路上遇见个不男不女的穷书生,浪费了不少时间。” 苏逸的脸色,陡然间如冰雪般一凝。 “哎,别生气,别生气,放轻松……”他笑着解释,然而眼中却闪着邪肆的光,看着苏逸凛然的神色,他终于正了正色,轻咳了一声,仿佛叹息般说道:“你真不打算现在和她解释清楚?”声音中,微微带着惋惜。 苏逸眸光倏然一凛,然而眸中却有无可奈何的神色闪现,淡淡回答:“还不到时候。” 第二十三章 想要什么 莫非他真要等到那二人木已成舟再说出真相?秦枫嘴里叼了半截芦苇杆,支着手臂躺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出神。半晌,终是摇头笑了,他人之缘,自有因果福报,终究不是一个外人能够干预的了的。 想通了。一跃而起走向门口,却已经有人等在那里。 长身玉立,面容清俊。 秦枫笑了笑,“哥,这么晚,找我有事?” 目光平静无波,一身月白华服的公子摇着扇子道:“你委实太急躁了些,怎的没经苏逸通传便私自找他去了?” 原来就只为这件事?秦枫眼睛瞟向别处,毫不在意道:“影卫呆久了会变傻,既然苏逸不让我出现在昌平公主面前,那我就只好偶尔在他面前晃一圈了。” “你太胡闹。”秦孝将扇子一合,目光中隐隐露出责备的表情,“他已然对她内疚了六年,如今正是烦心之际,你怎好拿那些事催他,岂不是叫他平添烦恼?” 秦枫微微皱了皱眉,将后背靠在院墙上,斜眼望着他,“我只是略微催一催他罢了,不然只怕因缘未到,红颜已远。”明明保护在她身边的人是苏逸,然而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安慰在身边的人却是苏言,他甚至连去救她的资格都没有。 秦枫说的都没错,自己甚至也有过如此劝诫苏逸的念头,只是这不是他们该管的。秦孝目光微动,肃容道:“苏逸深谋远虑,自有他的定夺,一切都不需要我们插手,你只需办好分内的事便可,其他的勿要再管。”他盯着秦枫的眼睛说:“苏逸对我们兄弟二人有救命之恩,自十年前我们便立过誓,今后生死追随。秦枫,我知你这次是为他好,只是今后莫要再动摇苏逸的决心了。” 其实这些道理他方才已然想通了,秦枫沉默着,转身向宁王府的方向走去,步履生风,“得到了又怎样,得不到又怎样,他只是心怀内疚,况且公主已不再记得从前的事,何必这么执着?” ——————————***————————————***——————————— 大约是得了苏言的吩咐,先行派去打探的侍卫不敢耽搁太久,早已策马而回。望着悠长的街道,青漓怔忡了好久,一个多月来飘渺沉浮的空茫终于消失,“苏言,我三哥来了?”原来宁王府门前的兵马竟是豫王青禹身边的手下。 “几日前就来了,因为先前你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只一路策马加鞭往祁阳赶,还没有来得及亲自去迎接。”苏言一手扶着青漓,一手控制着缰绳,淡淡道:“如今他必定是知道你平安归来,才不辞辛苦的在门口等着。” 竟是几日前就赶来了?想起那轻衣广袖的翩翩公子,青漓道:“从小三哥便待我极好,如今我被江璧涯劫走,定是让他担心了。” 马蹄嘚嘚的响,在寂静的夜色中尤为引人注目。 “你们倒是兄妹情深。”苏言看了她一眼,沉默着,半晌后忽然问道:“那江璧涯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劫你?”难道只是迷恋她的外表,心生爱慕之情么? 青漓将事情经过简略的说了一遍,只是将婚约一事压了下去。 苏言不语。 青漓道:“他说我们曾是青梅竹马的情意,他还说我忘记了从前的许多事,可我对他却是半分印象也无。难道我的记性真的已经这么不好了么?”回头望着身后沉默的男子,那双湛黑色的眼睛深沉如海,“可是我还记得很多事啊……”她开始转过身细数,“我从小到大养的那只鹦鹉叫小蓝,因为它有一身极好看的蓝色羽毛。十岁生辰那天,三哥还送了我一只很可爱的小猫给我解闷,可惜它跑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我甚至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三年前在青山遇到的……” 苏言蓦地抬头,声音喑哑的有些怪异,“遇到的什么?” “漓儿……”前方忽然传来极温和疏朗的熟悉男子口音。 青漓怔了片刻,猛地侧头,嘴唇翕动了几下,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化作轻轻的两个字,“三哥!” 眼睛很明亮,似涌动着柔和笑意,神情温和,却隐隐带着一种难言的气势。青禹一身天青色长袍缓缓自月下走来,长身玉立,不改潇洒。见青漓迟疑,微笑着缓缓张开双臂,“漓儿,是我。” 挣脱开苏言放在自己腰间的手,青漓立刻翻身下马,踉跄着奔过去竟是一头栽在了那人怀中,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霎时间铺天盖地涌来。很轻的一声叹息,青禹轻轻搂住她,“漓儿……你可曾受了苦么?不要怕,三哥已在你身边。” 青漓的身子僵了片刻,只将头更深的埋入他怀中,虽然极力压抑着自己,然而泪水还是盈满了眼眶,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气息,不说话。 只觉得安心,可这夜实在太过安静,她正要抬头,身后蓦然传来低沉的声音,“豫王爷,幸会。”他虽然淡淡笑着,然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是冷硬如铁,苏言驱马上前,指了指前方的宁王府,“前些日子怠慢了,请进府说话。” “宁王?”青禹拍了怕怀中女子的肩膀,淡淡而笑,“果然玉树临风,幸会。” “不及豫王爷。”苏言的目光徘徊在对面二人身上,见青漓往他这边看,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轻咳一声,淡淡一扬眉,示意他们回府,“请。” “不了。”谁知青禹却低头瞧了瞧身边泪眼朦胧的青漓,怜爱的抚了抚她的头,淡淡一笑,看着苏言,“天色已晚,我就不去王爷府上叨扰了,只是才见到青漓,委实是思妹心切,王爷能否让我们兄妹在驿馆叙一叙?” 苏言的脸色一沉,刚想开口拒绝,却突然把视线转向青漓,不温不火的说道:“这还要看青漓,她若是同意,我当然不会阻拦。” 豫王颔首,看着青漓微笑,“如何,漓儿,和不和三哥回去?” 这语气实在太过诱哄,怀抱中的人动了动,青漓脑子飞快的想着主意,两个都是王爷,谁都不好惹,却偏偏把这棘手的问题推给她……她是自然希望和三哥回驿馆说说话的,只是苏言断然不会高兴,看那脸色冷的都能结冰了。而三哥似乎比他更亲切些,况且素来宠她,应该很好说话…… 于是心便偏了,“三哥,我刚回府,风雨兼程了这么些天,着实有些累了,不如明日一早我就去三哥住的驿馆好不好?” 青禹微微一蹙眉,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抬眸对上苏言霎时间舒展开来的脸色,有些觉得好笑,垂眸拉起青漓的手细细看了看,才不甚在意的笑道:“才过了没有多久便嫌三哥碍眼了?罢了,都依你,明早来三哥这里,三哥给你备了你素来爱吃的早膳。” 青漓眼睛一亮,三哥府上的早膳她素来最是喜爱,馋虫上脑,话就这么想也没想的说了出来,“好啊,这里的早膳总是不和我胃口,还是三哥心细,知道我喜欢什么。” 苏言闻言,脸上登时便黑了,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道:“青漓。” 那声音实在太过清渺,青漓没听见,倒是一旁的青禹闻言,唇角荡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不舍的拂了拂青漓额上的碎发,对苏言颔首道:“宁王,那么改日再见。” 苏言淡淡勾了勾唇,“给豫王添麻烦了,明早还要替我照顾青漓,若是这丫头在贵府上捣乱,千万要告诉我。” 青漓立即想反驳,偷偷看了一眼三哥的脸色,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出声。 青禹只是安静听着,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苏言话中有话难道他听不懂么?只不过是想宣布青漓从今往后只是他宁王府的女主人罢了。扬起俊眉淡淡一笑,“既如此,漓儿也早些休息吧,明早轿子会在府外候着,你来便是。”话音未落,青禹转身便吩咐自己的侍卫上了马,旁边早有人牵了一匹不逊于苏言的骏马给他,他并没有迟疑,甚至连头也没有再回过来一下,挥手便离开了。 那背影清清淡淡,不知怎的,青漓竟看出一丝幽幽的寂寞来,大约是看错了罢?她摇摇头便跟在苏言身后往回走,一贯姬妾成群,文雅风流的豫王又怎会寂寞? 苏言走在前方感到对方的迟疑,脚步一顿,微微皱眉,“青漓,你已是本王的王妃,怎么还敢想着宿于他人之处?” 一直低着头走路,直到撞上一堵坚实的肉墙才反应过来,揉着额头嘀咕道:“那又不是别人,是我三哥。” 看不惯她手法拙劣,苏言盯着她额头上越来越肿的淡红,眉头越蹙越紧,忽然上前一步劈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往自己身边一带,微凉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额头。 青漓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就想挣扎着逃开,哪知他却仿佛跟她较上了劲,手上的力气微微加重了些许,垂着眼帘,压低声音半似蛊惑半似认真的说:“你一直在找什么其实我都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也都能给你……” 第二十四章 承认 被那双似曾相识的黑瞳看的心神恍惚,青漓慌忙移开视线,声音却莫名的喑哑起来,“我在找什么,你怎知道?” 没有听见该有的回答,从耳垂处却传来湿热感,身体蓦地一阵轻颤,青漓想拒绝,视线却霎时对上他迷离且狂热的双眼,不似平日那般冷漠平静,只稍稍一迟疑的功夫,一只手已然快速精确的扣住了她的下巴,紧接着唇便狠狠覆上了她的。 只觉得全身血气霎时间上涌,想要后退已然来不及,似感觉到她的挣扎,苏言不满的蹙了蹙眉,反手便将她压向了一旁的水榭廊柱。 长夜漆黑如海,水榭亭台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下意识抓住苏言探向她胸前的手,青漓移开视线,“不要这样……”心里虽然大抵确认了他便是三年前遇见的蒙面人,然而心却不知怎的竟然乱了。 头又被他转过来,低头亲吻脸颊上如缎的肌肤已不满足,苏言的手臂微微一紧,柔软的舌探了进去,猛烈狂肆的深入着每一个角落。青漓心中微微一惊,却又莫名觉得慌乱,睁大眼睛看着他微微阖上的双眼,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侧头避过了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平复着呼吸,“你疯了么?我是青漓。” “青漓?”燃着*的目光转了转又回到青漓脸上,一只手悄悄抚上了她的脸颊,一点点摩挲着,忽然轻笑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亲吻她脖颈间细腻的肌肤,唇齿间模模糊糊的传来一句,“我要的,就是你。” 始料不及的一句话,青漓听了微微苦笑,忽然感觉肩上一凉,苏言竟是在褪她的衣衫。青漓大惊,又急又怒,虽然天已大黑,却保不准会有下人过来,她两只手如今都被他钳制着,根本动不了分毫,眼见着那只手又要去扯她的腰带,青漓张嘴便咬住了他在口腔里肆意游动的舌。 “唔……”苏言终于微微松开了她一些,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不知什么东西坠了下去。 苏言低头盯着掉在地上的物饰,迷乱的黑瞳渐渐幽深起来,俯身捡起那枚碧玉翡翠,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 一时寂静,青漓看着他,亦没有说话。 温热的呼吸扑在脖颈间,青漓平静的整理着衣衫,苏言沉默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轻轻道:“你说你要来找我,可是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我来。” 火热的*气息已然渐渐退去,苏言沉眸看着她,语气已然淡漠如初,却又带了一种说不清的特别情感。 其实早该想到是他的,青漓心头虽然依旧震惊,却远不及苏言所料,只后退了一步,微微笑问:“所以你一气之下也不与我相认?” 许久,他终于点了一下头,伸手握住青漓的手,将玉佩又塞回她手中,“这枚玉佩很有灵性,以后不要再随意拿出来了。” “为什么?”不接玉佩,只是看着他淡淡问,静默的不似平日的青漓。 苏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轻轻吐出三个字,“在嫉妒。” 她抬眼望着他。眼泪一滴滴往下落。 哭什么呢?青漓抬手擦了擦眼泪,她找到了一心想要找的人,却半分高兴不起来。 她只想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告诉她……如果他能在大婚时就告诉她真相,如果她没有在花园小筑见过那抹长身玉立的身影,也许……就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眼神太过悲伤,苏言微微皱了皱眉,收起玉佩,轻轻将她抱进怀里,“青漓?”难道真是他做错了不成?他只是想让她第一时间认出他来而已……曾经,她是那么执着的想要找到他。 “王爷,王爷,不好了!”前方打着一排橘红色的灯笼,丫鬟们在发现苏言之后明显的舒了口气,走在第一排的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王爷,王妃。” 苏言沉下脸来,不悦的斥道:“大晚上的慌慌张张做什么?” 小丫鬟看起来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如今冷不防的被苏言呵斥了一番,身子一抖,连忙跪了下去,眼泪汪汪的说道:“王爷,求求您救救我们雨夫人吧,她,她刚才还好好的,忽然昏倒了。” “雨夫人……”青漓轻轻念出声,这个名字似乎有那么一点耳熟,却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曾听海棠说起,苏言两年前有过一房侍姬,大约就是这个名字。 脸色一白,她挣扎着从他怀里起身,方才还坚硬如铁的手臂,如今却轻易被她推开了。 青漓笑了笑,就要往自己的院中走。 忽然被人扣住手腕。 苏言神色猛地一僵,没有回应还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只是看向青漓,“我……” 青漓果真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静静等着他的解释。 苏言眼神黯了黯,却缓缓放开她,收回手,“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她了……” 这套说辞实在不怎么高明,一个不慎便从喜新忘旧变成了薄情之人,这本是世间常有的事,更何况是眼前这个相貌英俊的宁王?实在不该生气的,青漓看着他,缓缓矮身行了个礼,微笑道:“王爷,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 月光如水银般洒下,照在女子微仰的脸上,清辉莹白,如玉的眉眼间散发着雪一样的光芒。双腿浸在微凉的湖水里,裤腿随意的上卷,青漓背倚着水榭的山石,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箫来,凑近唇边轻轻的吹。 箫音清越孤寂,却似曾相识,竟是那天在宫中吹奏的那曲《金缕衣》。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轻音袅袅,吹皱了湖面。 一曲毕,青漓将玉箫放在腿上,支着手臂怔怔的望着湖面,水盈盈的眼睛里波光粼粼。 他还是去了。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就没有那么伤心。他已经不是三年前在青山一见倾心的黑衣人,而是北域皇族的宁王殿下。本该多情的称谓,若是因她而改变,她反而心里会觉得愧疚。 这样也好。 沉默半晌,青漓看四下无人,便挽高裤腿准备下水。 一双手及时拉住了她,耳边是低沉和煦的嗓音,“不要在夜里玩水,会着凉。” 青漓的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回头,表情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得知眼前的人不是三年前曾在青山见过的,再联想到几个月前的表现与暗示,她如今再看到苏逸反而有些窘迫,小心翼翼抽出手,待他将她完全拉上来,才不好意思的卷下裤腿,垂着头问:“你是来找我的么?” 苏逸将玉箫从地上捡起,低头摩挲了一会儿,递给她,微笑,“来找三弟的,朕得知他今日回来,便一个人找来了。” 青漓“哦”了一声,语气里不知是失望还是放松,接过玉箫,抬头怔怔看了苏逸半晌,才惊觉不敬,连忙移开了视线,“他如今不在这边,在雨夫人那里。” “朕知道。”苏逸依旧笑着,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她,“既然三弟有事,那朕明日再宣也不迟,如今……就算朕是来听箫声的。” “你也喜欢箫?”青漓睁大眼睛。 “喜欢。”笑意渐浓。 青漓高兴了,将玉箫又递回他手中,眼中喜悦难尽,“皇上吹一曲吧?” 苏逸低头看着那玉箫,莹润光滑,玉质通透,乃上乘的佳品,“果然名箫陪美人。”他微微笑了,看着她一瞬间羞赧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可是朕不会吹箫,只听得出好坏罢了。” “啊?”看着对方果然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苏逸“嗤”的笑出声来,“怎么,朕不会吹箫,你觉得很丢脸么?” 青漓被他的一句调侃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撇了撇嘴——苏逸不会吹箫,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抱着侥幸的心里道:“那皇上,你看我吹得是好是坏呢?” “你吹得……”苏逸愣了一下,含笑点头,“自然是极好的。” 她开心了片刻,表情却又微微僵硬起来。 前方有脚步声传来,轻柔和缓,记忆中却仿佛听了无数遍。青漓疑惑的抬起头,便对上苏逸关心的目光,“他去别人那里,你不高兴了?” 青漓一怔,微微后退了几步,眼前那人却一把拉住她,站稳,再一次好脾气的问道:“三弟去照顾别人,你是不是不开心?” 青漓眉头微微一拧,不语。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么?而自己却又偏偏下意识的不想回答他。 很不想。 第二十五章 内疚 苏逸似乎明白她的心思,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多情不是,无情亦不是,这个世间总是叫人为难。” 青漓看着他,手很修长,面容也俊美,几缕发丝在月光下投下阴影,除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他的相貌与苏言完全不同,可也就是那双眼睛,竟然让她错认了那么久。 看她一眨不眨的望着他,苏逸清亮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温暖笑意,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阿漓?” 实在是气氛太过舒缓,他才脱口叫出这个名字,苏逸只怔愣了一瞬,转头看她似乎没有听清楚他方才说的话,才微微放下心来,却又涌上另一种苦涩的滋味,沉默半晌,依旧温柔的道:“在想什么?” 青漓望着他眸中的暖意,嘴唇掀了掀,始终没有说下去。她只觉满腹委屈,可是如今见了他,却又并不觉得委屈了。好奇怪,他竟然给她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不是说高高在上的帝王,都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么? 而他为什么不?青漓努努嘴,只是接了他方才的话,“你也有为难的事么?” 站得久了,腿有些酸涩,她低头想了想,又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这才小心翼翼的和他并排坐了下去,将双腿搭在栏杆上,吹着小风。 苏逸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嘴角噙着丝笑,心里却出奇的平静,说出从未与别人提起过的话,“这世间谁人没有为难的事呢?朕虽然贵为天子,却也是有的。” 青漓本是低头拨弄着湖水,原本平静的湖面霎时荡起一层微弱的涟漪,延伸着漾到水中央,闻言抬起头好奇的看了他一眼,“比如呢?百姓终日为柴米油盐发愁,那么皇上为难的必定是国家大事了。” “哦,这回你倒是说错了。”苏逸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国家大事原不过一个‘理’字,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便足可游刃有余,而真正令朕为难的,却是一个‘情’字……” 青漓一怔,不知为何,这句话竟令她心里升起一丝不安,一转头,却发现他正静静的望着她拨动湖面的那只手,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她含笑看着他道:“世上缘分本就奇妙,生了又灭,灭了又生,皇上心要放宽,不需要太过在意。” “你倒是看得开。可是青漓……来不及了,朕已经在意了。”苏逸沉默半晌,抬手随意敲着栏杆,举目望向远方,并不看她,缓缓道:“原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一样说些‘朕拥有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这样的话来,可是你毕竟没有。”他的语气中仿佛有丝欣慰,蓦地柔软下来,“你知道么?她也像你一般,跟天下间别的女子都不一样。” 青漓抬眼看着他,平静的眉目下,男子瞳孔深处的幽深和痛苦却是骗不了人的,心忽而一紧,轻声说:“你一定很喜欢她吧?”比喜欢锦贵妃还要喜欢么? 苏逸笑了,不出意外的点了点头,“嗯,喜欢……很喜欢。” 心里虽然不知涌起的是什么滋味,青漓仍是牵了牵嘴角,替他出主意,“那她现在又在何方?你怎的不去找她?” 苏逸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脸道:“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做什么。” 青漓莞尔,“你竟也会害羞?” “不是害羞。”苏逸竟难得的没有笑,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轻声,“是内疚。” 因为内疚,曾经做了太多的错事,才不敢跟她说出实话。记忆中单纯的小女孩,对他全心全意的信赖,而他却为了保全自己,将她扔进了万劫不复之渊,再不能回头。若是他说了实话,也许……就连如今这难得的静谧也都没有了。 有双柔软的小手拍了怕他的肩膀,苏逸回过神来,看见一张清丽的脸孔在对他笑,“不管你做了什么,我想你当时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为什么不把一切都跟她说清楚呢?” 想法太天真,却仍是记忆中的模样。苏逸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能说啊,当初是朕太自私,如果连朕自己都怨恨着自己,又如何能指望她来饶恕朕呢?” 的确很为难,青漓皱了皱眉头,可是像苏逸这般温柔的男子,又会做出什么样不可饶恕的事来呢?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现下她连自己的真心都搞不明白,又怎能帮的了他人? “做人不能只看表面。”苏逸似乎猜出她的心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徘徊在眼中的寂寥已然褪去,微笑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这些天一定累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果然就觉得浑身都痛,许是这些天来都心惊胆战的缘故。青漓想了想,站起身对他说:“你也不要太过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苏逸依旧笑着点头,眼睛里泛起一丝怜悯和温柔。 回去的路上,明月高悬,青漓踩着树荫下斑驳的月光往院中走。喧嚣渐退,万物皆静,却忽听身后传来一两声急急的脚步声。 注定是个不眠夜。 青漓蓦地回头。 长相标致,眉眼清朗,唇形秀美,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柔之气,一双期期艾艾的眸子此时正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矮身行了一礼,“参见宁王妃。” 连行礼的动作都如此女气,又鬼鬼祟祟出现在这夜清风高的晚上,青漓心知有异,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是你?这么晚了怎的还在王府中走动?” 此人正是今天下午在京都大街碰上的年轻公子。 “回王妃,小生刚从雨夫人那里来。托王爷王妃的福,不久前王御医正在为小生治伤,却正好看见一行人急匆匆来找御医救人,小生便一并跟着去了。” 青漓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也不与他说话,抬脚就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年轻公子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叹气道:“听说那雨夫人病的不轻,王妃要不要去看看?” “放手!”青漓大怒,心里也极为害怕,上一次被江璧涯挟持的事情还近在眼前,如今此人来历不明,更是万分不敢放松。 闻言,那年轻公子竟乖乖放了手,眼睛却望向雨夫人的住处,轻笑道:“王妃在害怕什么?放心,小生不会对王妃怎样,王妃乃是救命恩人,小生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伤害王妃?” 一个人到底有无异心,从那双眼睛里就看得出来。青漓看着那双眼睛,愈发肯定此人图谋不轨了,心知逃不掉,反倒愈发冷静,他一直在强调雨夫人病重,无非就是想引自己去她房间看上一看罢了,既然苏言也在她房间内,应该也无妨的,只是不能那么容易就衬了他的心。 飞快扯下一根发簪攥在手中,青漓笑了笑,“既然雨夫人病重,我当然是要瞧上一瞧的,只是我房中有一颗极难得的老参,不如先拿了那参再去探望,以备不时只需。” 那年轻公子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好。” 青漓心头愈发疑惑,见那男子不再纠缠,当下转身就走。 还不到院门口,青漓远远就看见海棠站在院中张望,一颗心才渐渐安稳下来。 “海棠!”青漓抖着嗓子喊了一声,海棠习武之人是何等听力,便是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当下便推开院门走了出去,迎面就撞见了步履匆匆回来的青漓,看她发髻有些凌乱,面色较之从前更为苍白,吃了一惊,忙拉了她的手走回屋,边走边问,“公主,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天可吓死海棠了。不过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这样苍白?” 青漓攥着海棠的手不松开,眼见着屋内小几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也不管是不是滚烫,拿起一杯就咕咚咚喝了几口,才满意的放下茶杯,顺了一口气道:“可吓坏我了,海棠,你这几日可万万别再离开我身边了。” 海棠不知方才发生的事,只以为青漓说的是前些日子被江璧涯掳走一事,她这几日已经自责了很久,如今又见青漓吓的面色苍白,又是心疼又是恨恨,当下便顺着她的背,连连保证,“海棠没有保护好公主,请公主责罚。以后海棠定是时时跟在公主身边,定不会叫那些歹人伤害了公主去。” 青漓点了点头,又喝了一杯茶后这才完全静下心来,海棠见了忙的将她扶在床榻上坐下,“公主累了一天了,好生睡吧,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 被她提了个醒,青漓又想起方才遇见的那年轻公子,忙抓着海棠的手让她俯耳过来,与她细细说了,才抬起脸道:“你说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闻言,海棠不禁抿了抿唇,想了想,才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公主歇息吧,一切交给海棠便是。” 见她一副笃定的模样,青漓也不好再说什么,疲倦感再一次涌来,遂脱了外衣,只着一件中衣钻进被窝里,刚想闭眼,又不放心,拉了拉海棠的手,嘱咐道:“有什么事吩咐给下人,你可别离了我去。” 第二十六章 可以谅么 素日一副古灵精怪的性子,海棠倒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害怕,只得连连保证,青漓这才安心的睡了过去。 半夜,她只觉口渴难忍,星眸微启,歪着头轻轻唤了一声“海棠”。 房门半掩,耳边除了窗外偶尔的几声鸟鸣,竟然没有人应答。青漓顿觉不对,撑起手臂又唤了一声,这才听见床榻对面似乎有衣角摩挲的声音,随后有人缓步走了过来。 房间里只有一灯如豆,影影绰绰的照在那人身上,青漓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模模糊糊分辨出是一个男子的轮廓,英挺颀长。 想起方才遇见的年轻公子,青漓脸色登时苍白起来,猛地直起身子,手胡乱的摸着床榻上的枕头想也没想的便砸了过去,“你……你别过来!” 来人身形一偏,伸手稳稳的抓住了朝自己飞来的枕头,闻言,脚步果然一顿,然而不到片刻功夫,却又走了过去。 原本宽大的床榻,如今却觉得分外狭小起来,根本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青漓心头大骇,眼见着纱帐外越来越近的身影,情急之下忽然跳起来朝着那人心口推去,却一把被人抓住了手腕,随后,想起苏言微微恼怒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青漓听到这抹熟悉的嗓音,一时间反而僵住了身子,苏言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利落的撩开了纱帐,俯低身子面目表情的打量了她几眼,语气有被惊醒的不悦,“什么事?” “我没叫你!”青漓先是一怔,随后立即明白过来,挣扎着就要抽出手腕,谁知苏言却更紧的握了握,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慢悠悠的坐在榻上望着她,挑眉道:“青漓。” “我没有叫你……”似乎他又回到了最初寡淡的模样,青漓抿了抿唇,肩膀微微的塌下去了,垂眸极小声的嘟哝了一句。 “你看这房间里除了本王还有别人么?”苏言冷眼瞧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淡淡勾了勾唇角。 这人难道又疯魔了?前一刻还在对她温言温语的表明心迹,如今就又重新回到原点。青漓奇怪的看着她,不自然的抖动了一下手腕,“你来我房间做什么?海棠呢?” 话音刚落,青漓将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又朝门口喊了好几声“海棠”,依旧无人应答。 眸色倏地一沉,苏言再度一把将她拖回怀中,果然铁青了一张脸,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其一,这是本王的房间,本王在这里留宿乃是天经地义;其二,你以后不许什么事都叫海棠……” 他的声音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却依旧执拗的瞪着青漓,一双手却缓缓圈上了她的腰身。 青漓一时间有些迷茫,她这才想起来今晚居然是自二人成婚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住一室,先前都是分开住,算不得的。没有顾得上他那双揽在她腰间不安分的手,也没有考虑到他今晚为何坚持要与她同房,只是仰起脸顺着他的话问:“那叫谁?” 苏言的脸色忽而又冷凝了起来,咬牙切齿的望着青漓,有种想将她掐死的冲动。 青漓瞧着他不善的脸色,默不作声的往后缩了缩,却蓦地想起一件事来,眸色微微一黯,轻轻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在这呢?不是应该在雨夫人房间里么?” 苏言拧眉,瞟了她一眼,飞快的回答:“她没什么大碍。” 心知那年轻公子千方百计让她去雨夫人那里定没有打什么好主意,然而青漓心中却依旧存有疑团,她今晚拿老参作推辞也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那人既如此聪明,又怎会看不透她心中所想……他究竟想要什么? “青漓!”耳边蓦地传来苏言冷冷的声音,细听之下却又分明带着几分焦急。 “怎么了?” “本王都叫了你三遍了,你怎的总是心不在焉?”苏言冷哼了一声,手指却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边,眉头紧拧,忽然站起身走到了桌边。青漓看不清他在低头摆弄着什么,然而片刻却有一杯茶被递到了她唇边。 青漓这才想起她方才唤海棠的目的,竟没想到居然被苏言不知不觉间察觉,这人看似寡淡冷漠,可做起事来却心思细密,眼力更是寻常人比不得的。 那盏茶又靠近了她一些,苏言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望着她。 青瓷刺骨的冷意摩挲过唇际,青漓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接住了茶盏,“多谢。” 苏言却不松手,垂眸道:“就这么喝。” 青漓看了他半晌,也不见他脸色有丝毫改变,依旧淡淡的,便也不再扭捏,就着他的手便几口喝了下去。 苏言这才点了点头,起身将茶盏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 茶很凉。青漓摸了摸已经不再干裂的唇,心却很暖。 “好好睡吧,有事再叫我。”苏言回头淡淡嘱咐着,替她撩下纱帐,转身又要走回新搬来的小榻上。 青漓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蓦地想起方才他说的那句——“你以后不许什么事都叫海棠……”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以后,只要我在,便全交与我替你分担。 他想表达的,竟是这个意思。 “苏言……”想也没想,青漓蓦地伸出手来,拽住了他的衣角。 “什么?”苏言微微一怔,顿住了脚步,低头看了一眼握住他衣角的手,目光缓缓转移到青漓脸上,露出询问的目光。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每次被他用这样的目光望着,青漓总觉得自己像是又做错了事般,提不起半分气势来。 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小榻,虽然光线依旧模糊,却大抵看得出来大小,青漓皱了皱眉,“这榻太小了,你上来睡吧。”他虽然有些自尊骄傲,却绝不是那等趁人之危的小人。 本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苏言淡然的眸色却愈发幽深起来,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她,没有回答,只是勾了勾唇角。 看了她半日,就在青漓终于受不住那目光的时候,苏言忽然俯下脸来,蓦地逼近她。 青漓被唬的一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只听苏言轻笑了一声,又似乎像是自嘲一般,“不必了,你好生休息吧,明日还要起早去驿馆。” 不再有丝毫犹豫,他转身去了对面的小榻,只是青漓仿佛看见他眼中的那一丝淡淡的光亮霎时间黯淡了许多。 前几天实在提心吊胆的没有休息好,此时困意袭来,青漓便也不再多想,将自己缩进了暖和的锦被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青漓再度入睡,却换成苏言睡不着了。 他听见了,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床榻上熟睡中的青漓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苏哥哥。” 即使是在三年前她也未曾叫过自己这个名字,更何况是如今,他不是称呼自己“苏言”便是用一个“喂”字来替代,而那个“苏哥哥”,又会是谁? 反正,绝不会是自己。 ——————————***————————————***——————————— 夜色朦胧,月光之下,湖畔之前,苏逸站在方才青漓坐过的地方,抬脸望着平静的湖面,满目幽深。月色忽明忽暗的照在他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身后不到三米远的距离,同样立着一个人,等了半天不见苏逸开口,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回去吧,你若还是不放心她,明日再宣进宫就是。” 苏逸用手撑着额头,眸色逐渐变为沉静,却又隐藏着某种深沉的冰凉。 “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她知道了些什么?” 苏逸这才将目光转向他,淡淡摇了摇头,轻笑道:“秦孝,我在想,如此苦心积虑的让她回到我身边,是不是做错了……” 秦孝望着他忽明忽暗的侧脸,许久之后才拧眉道:“我不懂,你明明是为她好,却为何忽然这样说?” “因为我看的出来,她不快活,而我……也不快活。” 秦孝面色一变,半晌才恢复平静道:“当年之事你已尽力在弥补,况且她生在帝王家,既享受了这身份带给她的尊崇地位,也要知道这荣耀背后所必须承受的责任与苦难。” 苏逸笑着打断他,然而那丝笑容却蓦地带了一丝苦涩与苍凉,不禁让秦孝看的心惊,“杀父之仇,你以为是那样好原谅的么?” “可是如今,她并不记得什么。你何不……”何不在为她解毒之后,永生永世锁在自己身边,之前的种种再也不要去想,再也不要去管。然而当他抬眼看见苏逸深凝的脸色时,那话便哽在喉中,再也不敢说出口。 苏逸转过身,许久之后才勾起一丝轻笑,“这恰恰是我最担心的。” 秦孝还欲说话,却忽然被苏逸捂住了口,只余一双惊疑的眸子盯着他看,“别说话,有人来了。” 苏逸拍了怕他的肩膀,这才松了手,二人隐在假山之后,示意他看向不远处的小径—— 第二十七章 决不放手 月光绰约的周遭蓦地响起了一抹低笑,紧接着,是一个男人极其轻佻的声音,“表哥,你怎么亲自过来了?难道对我还不放心么?” “事关重大,决不可出一丝一毫的差池,我自然要格外谨慎些。”含笑的声音,却隐约透出一抹风流倜傥。 “此事之于我来说也算是了却了我多年的心愿,表哥放心,我自会竭尽全力。”那轻佻的声音顿了顿,忽而又笑了起来,“对于他,我亦是势在必得的,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分别,断袖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只听对方轻轻咳了一声,好半晌才不自然的说道:“表弟向来见解独特,独特的很啊……不知姨夫近来身体可好?” 秦孝隐在假山后听着这一问一答,差点忍不住喷了出来,被苏逸淡淡一瞥,这才捂着嘴止住了笑,只低声道:“皇上这门亲戚寻得极好,这沐家竟出人才……” 苏逸心里到底还是通透的,见他有意嘲讽,便只是勾了勾唇角,那笑容似有深意。 隔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听那轻佻的声音暗藏了怒气道:“家父身体向来强健,不劳表哥挂念,什么时候能成家立业给表弟生几个小侄子小侄女出来,家父会更替表哥开心。” 对方似笑了笑,“等此事办成了,就有机会让姨夫他老人家乐一乐。” “那再好不过。” ——————————***———————————***———————————— 屋中洒满阳光,醒来时青漓才发现,今日苏言竟然破天荒的没有早起,背对着她缩在对面的小榻上。 披衣下床,悄悄走到榻上坐下,青漓探身望过去,面前的就是一张极其好看的男子熟睡的容颜。 昨晚许是他照顾雨夫人直到很晚才回来,又被自己吵醒,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睡醒。 青漓怔怔的看着他,忽然伸出手去抚了抚他微微拧起的眉心——这人也真是奇怪,平日里端着王爷的架子也便罢了,梦中竟然还是紧皱着眉头,仿佛除了这几日来他时不时有些疯魔的对自己好以外,其余的时间里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三年前……青漓歪着头拿指甲在他眉间划了划……他一身黑衣蒙面,不过似乎自那时起,他眉宇间也是微微拧着的。 青漓忍不住笑出声来,手却忽然被人握住。 苏言眉心一动,蓦地睁开眼睛看着她。 青漓被唬的惊叫了一声,又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嘴,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 苏言蹙眉望着她,虽然脑中已然异常清明,然而眸子里还是漾着一丝被惊醒后的慵懒,揉了揉眉心,“怎么起这么早?” “早?!”青漓挑了挑眉,蹭的站起身往旁边退了几步,她本是站在苏言面前,她这一动,窗外金灿灿的阳光便立时跃进了他眼中。 “青漓……”苏言蓦地抬手挡住了阳光,转过头对着墙面,无可奈何的道:“别胡闹。” 青漓见他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笑,起身为他遮上了帘子。 她刚把帘子撩下,熟悉沉稳的脚步声却已经在身后响起,紧接着双臂一紧,一双手将她搂进了怀中。 青漓身子一僵。 苏言垂下眸子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却面无表情的将她松了开来,举步坐到铜镜前,把手中的梳子递到了她手上,“过来帮我束发。” 青漓愣了愣,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一跺脚走了过去。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面容姣好的男女,心中不由一震。 这场景仿佛多年前便上演过,不太缠绵也不太生疏,发生的极自然。或许正如三哥所说,若是两个人早前便相识,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便总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如今这般光景,大抵……也可以如此解释罢。 心中正转着念头,忽然感觉肩头被人拍了拍,“怎么了?时间不早了,一会儿你不想去驿馆了么?” 青漓这才反应过来,偏头看着苏言冷淡的脸色,咬唇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接过了木梳,正要为他梳理头发,眼珠转了转,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我若是梳的不好,你可不许吼我。” 苏言淡淡瞥了她一眼,神情根本无异,只无奈的应了一声,“你快些!” 青漓手一抖,偷偷瞪了他一眼,嘴里嘀咕着,“昨儿个在大街上瞧见一款发髻,好看极了,正好拿来练练手。” 苏言脸色终于难看起来,沉声吩咐:“不许用本王练手!” 他又用“本王”这两个字了……青漓撇了撇嘴,她有经验,每每这时说明他已经开始生气了,千万不可再惹他。忙的笑了笑,青漓开始低头认真梳理着他的头发,嘴里却忍不住分辨着,“我可没有拿你练手,那是女孩子的发髻。” 如此,苏言的眸子彻底沉了下去。 青漓却毫无所知,左右看了看他的头发,心里忍不住赞叹起来——没想到苏言的头发竟这么漂亮,触手柔软,发质又乌黑漆亮,虽然父皇也曾称赞过自己的头发好看,可是和他一比,却也并不觉得有多出众了。 如此想着,头发却已然束好了。 奇怪,青漓微微皱了皱眉——她并不记得自己有给谁束过发的经验,然而手上却也并不生疏,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了似的,光凭记忆就能做好。 苏言似乎也没料到她的手艺竟这么出色,不禁微微一笑,然而当他从镜子里看见青漓的表情时,下意识的一怔,露出询问之色,“怎么?你觉得束的不好么?” “啊?”青漓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忙着解释,“没有没有,我觉得很好啊!”话一出口才发现这么夸奖自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耸了耸肩,又小声补了一句,“你觉得如何?” 苏言看着她的表情,心里只觉得好笑,然而面上神情依旧淡漠,只微微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不错。” 得他这一句实在算不得夸奖的夸奖,青漓就已经觉得受宠若惊了,却不曾想她正欲直起身来,却忽然被他握住了手,“你昨晚……梦到什么了?” 苏言静静的从镜中看着她,眸色幽深如墨,一瞬不瞬的盯着青漓的眼睛。 梦到什么了?青漓愣了愣,不知为何他突然说起这个,然而低头一看到他严肃的神色,却还是忍不住努力回想起来。 “想不起来了。”昨晚梦中昏昏沉沉的,什么也记不起来。 “记不起来了?”苏言拧了拧眉,又深深看了青漓一眼,这才起身道:“哦,那便罢了。” 他虽然低着头,然而青漓还是一眼看见了他眸中似乎有些东西,淡淡的,一划而过。 任凭青漓平素心中如何通透,然而梦中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眼见着他如此问,那必然是昨晚她在梦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看着他的神情,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子比起苏逸来,也同样深不可测。 苏逸……青漓没来由的吓了一跳,暗自懊恼,怎么突然又想起他了? 身后响起水声,她转过头看着苏言俯下身用冷水洗着脸,紧接着再慢条斯理的从竹架上取来干净的布巾擦干,动作从容而优雅。 青漓正站在一边心不在焉的看着,却见苏言洗漱完毕忽然朝她瞥了一眼,“如果三年前在青山和你遇见的人不是我,而是苏逸,你如今……会怎么做?” 他难得的笑了笑,然而眸中的冷意却渐渐凝在了一处。 “咣当”青漓手中的木梳掉在地上,心头霎时巨震,看着他的模样,张了张嘴,却发现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苏言蹙眉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木梳,片刻之后,忽然冷笑了一声,缓缓走过去抚上了她的脸,“其实我昨晚让你为难了,是不是?因为我告诉了你三年前的那人是我,所以就彻底断绝了你对苏逸的念想,对么青漓?” 青漓心头隐隐有些不安,闻言脸色更是一白,“我没有,你又乱说。” “是么?”苏言神情不变,手却从她脸上拿了下来,淡淡道:“我真希望我是乱说。只是青漓……你方才又在心慌什么?你要不要瞧瞧你如今的脸色?”说着,他竟真的将青漓带到了铜镜旁,压着她的肩膀坐下,手指扣在她下颚处,“还要说我乱说么?” “你……”青漓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却依旧仰着头,“你乱说。” 看着她眼中的迷茫,良久,苏言收回了手,只是缓缓走到门口,“我就不送你去驿馆了,如今马车应该已经等在外面,你去就是了。” 闻言,青漓心头却蓦地大恸,“苏……” 苏言刚刚推开了门,却突然大步走了回去,抓着她的手腕,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道:“即使苏逸想要你,我也绝不会放手。” 门外,却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苏言回过头去,秦孝修长的身形正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屋中的二人,别有深意的勾了勾唇角,“宁王,宁王妃。” 第二十八章 芳菲绕 苏言脸色极其不明显的变了变。 青漓已经完全呆住了,不知道他究竟站在那里呆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心下一紧,勉强笑了笑,“秦公子,你怎么到这来了?” 秦孝仍旧撑着门框站在那里,因背着光,看不大清他的表情,然而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对青漓淡淡笑了笑,将手中的圣旨放在苏言手上,“宁王,太后近来身体不是很好,皇上让臣接您进宫。” 苏言在看到秦孝的时候脸色就不是很好,闻言又拧了眉头,“母后怎么了?” “近来时常觉得心里烦闷,太医瞧过了,说是常年忧思所致,皇上想着宁王也许久没有进宫看过太后了,所以才命臣请了宁王去。”秦孝这才跨进门来,淡淡笑了笑,“若是宁王妃也愿意同往,那便再好不过了。” 青漓微微抬起头来,只觉得他目光之中似别有深意,脑子里又蓦然想起方才与苏言的对话,脸上一红一白的,况且进了皇宫难免又要遇到苏逸,避还避不过来,连忙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今天早上约了……” “母后既然病了,人多了反而不舒服,青漓就不必随本王去了。”她话音未落,苏言却蓦地打断了她,淡淡瞥了秦孝一眼,当先举步跨出了门槛,“本王下午去驿馆接你回来。” 青漓顿时又觉得受宠若惊起来,待看着他出了院子,便忙的转头叫海棠,“海棠,你去哪里了?出来,陪我去见三哥!” 后院里却空空荡荡的,海棠显然不在屋里。 “死丫头,又跑去哪里了?”青漓跺了跺脚,昨晚还说要守着自己,如今这么快就不知所踪了。 正在此时,万管家恰好抱了几本书从院门口走过,看见青漓时微微怔了一下,下一瞬便笑了起来,“王妃终于回来了,不然王爷该把整个京城掀过来了。” 青漓笑了笑,眼睛扫过他抱着的那些书,挑眉道:“怎么,你还看医术?” 万管家连连摆手,有些为难的看了青漓一眼,才小声道:“这些书哪是小的看的,是……给雨夫人诊治的王御医看的。” “哦?”青漓扬了扬眉,模样倒不像万管家想的那般小气,反而落落大方的拿起最上层的一本随便翻了翻,“医术不精啊,还要临时抱佛脚?” “是……是……”万管家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心的看着青漓的脸色,“王妃,府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好像是豫王爷来接王妃去驿馆的马车。” 青漓把书放回他手中,拍了拍手上的薄灰,“行,那你去忙吧,我这就走了。” 万管家如临大赦般将她送到了府门口,青漓却突然转头,“海棠你记得帮我留心一下,不知道那丫头去哪里了,还没有回来。” “是,小的这就去查查,请王妃放心。” ———————————***————————***—————————————— 驿馆内,竹林萧萧浮动,竟是难得的青葱雅致,才踏入大门,便有丝竹之声从前厅传了过来。 竟比当初青禹在南楚寻的那些歌姬乐师弹得更为华美旖旎。 青漓挑了挑眉头,缓缓走上前去。 院子里,几名美姬正围坐在豫王身边,弹奏着他新谱的曲子。其中一名少女跪坐在他怀里,手里执了一把短笛,正含情脉脉的望着他。 而青禹亦斜斜倚着宽大的软榻,缓缓摇着酒杯,垂眸含笑揉弄着她的耳垂。 饶是以前青漓在南楚见了那么多次,却仍旧不免有些脸红,轻轻咳了一声,然而一双美眸却只盯着他面前那千娇百媚的女子看,半晌,笑了笑,“三哥一大早的真是好兴致啊!” 青禹听见她的声音,笑着应了一声,“漓儿过来了。”他神情根本连一丝异常都没有,只是含笑轻轻拍了拍依旧依偎在自己胸膛的女子,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那少女白净的脸庞上便蓦地染上一层红晕,身姿摇曳的搂着他的脖子回了一句话,便随着其他女子起身离开了。 “三哥,那些人是谁?”待青禹走了过来,青漓再度挑起了眉,抱着双臂望向他。 青禹愣了愣,挽了她的手,只是笑。 青漓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恰好不偏不倚的踩上他的脚背,昂着头笑了起来,“三哥,那些个美人看起来可不像是我们南楚的,你才来了没几天,怎么可能勾搭上北域那么多美人?快说,到底从哪来的?!” 青禹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把脚从她鞋下抽了出来,仍旧只是笑,“昨儿个我怎么看你还没那么好的精神呢,在人家王府里那么乖巧,怎么一到我这里来就又变成了个小妖女的模样?” 青漓嘴角边的笑意一顿,很快便又笑了起来,一双秋水般的眼睛转了转,上前勾住青禹的手臂,将头埋在他怀里,“当然还是三哥和我最亲了……” 感觉到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青漓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坏心的拧了一把他的手臂,“说,到底从哪里带来的?” 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快就放过自己,青禹挑了挑眉,将她一边往大厅里带,一边斜着眼睛睨着她说:“还有谁,北域皇上苏逸喽。” 青漓差点被门槛绊倒,抬头便对上青禹幽深的视线,“你说谁?” “苏逸。” 青漓心头依旧不敢置信,微微冷哼了一声,面上却眉飞色舞的笑了起来,“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他啊,三哥,你不知道,这人宫里的佳丽可是多的数不胜数,哪天我带你去看看那些美人去?” 青禹垂眸看了她半晌,唇边逸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来,“听父皇说你本来是要指给他的,后来却被他下旨指给了宁王。”瞧见青漓一瞬间变了的脸色,他心头一凛,然而却仍旧只是摇着扇子笑,末了,在她头上重重一敲,“莫不是你在嫉妒那些能在他身边服侍的美人儿?” “青禹!”青漓登时恼了起来,抬起脚狠狠在他鞋上一跺,便松开手气呼呼的坐在了上首的位子,不说话。 “生气了?”青禹摇着扇子走进来,仿佛方才她那狠狠的一脚全然不起作用一样,仍旧笑的云淡风轻,“罢罢罢,我不提了还不行么?” 青漓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青禹见她身子僵直的厉害,心中不禁隐隐一动,叹了口气走到她对面,伸手揉了揉青漓的头发,“你在宁王府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句话他已然说过两遍了,难道她的模样竟真的像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么?青漓想了想,拍掉他的手,微微哼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他为何要送你这些美人?” 青禹先是一怔,随后扬声笑了起来,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她,“自然是怕你三哥旅途寂寞。” “他认得你?!”青漓捧着茶杯,眨了眨眸子。 青禹浅浅一笑,坐在她旁边,吩咐几个丫头上了些她素来爱吃的早膳,才慢悠悠垂眸喝了口茶,“算是旧识罢。” 他拿起玉箸递给青漓,示意他尝尝府中厨子的手艺,而自己却吃得极少,偶尔才动动筷子。 青漓随便翻了几下菜,忽而觉得没有了胃口,抬头见他吃得极少,所幸唤人拿了一双新筷子,夹了一块她素来爱吃的点心放进他盘中,“三哥,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府中没有个王妃,怎么行呢?” 第二十九章 她可有孕? 青禹脸上的笑意方不过片刻,便已然悄然隐去,此时正目光平静的望着她,神情却与方才略有些不同,默了默,垂眸把玩着手心里的茶盏,淡淡道:“你想三哥成亲?给你找一个嫂子?” 青漓放下玉箸,显然也发现了他的不同,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同,如今听他这样问,也只是讷讷的点了点头,“三哥如今已经二十三了罢?早该是成亲的年纪了,就连四哥五哥在前几年都已经成亲,三哥这般的样貌气度,还怕找不到才貌双全的豫王妃么?” 青禹定定的看了她半晌,嘴角边的笑意慢慢扩大,最后竟蓦地扬声笑了起来,拿起筷子在她鼻尖点了一下,“你终于承认三哥我名扬四海英俊无双了?” 这才是豫王青禹……青漓黑了脸,方才还以为他变了性子,没想到片刻的功夫却又回到原点。 头一偏躲开他的目光,青漓翘起嘴角微微哼了一声,眼中的玩味却倏尔重了起来,“你是不是名扬四海英俊无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将尾音拖得又长又高,故意朝青禹挑衅般的眨了眨眼睛。 “什么?”青禹仰头一口喝尽了杯中酒,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我只知道你嘴角边有一粒又大又黑的黑芝麻!”青漓指着他的脸,蓦地咯咯笑了起来。 方才她递给他的那点心外皮上沾满了芝麻,青禹一向极为注重仪表,若是真的有芝麻沾在了嘴角边,他非要怄死不可。 青漓果然就见他一愣,下一瞬便已伸手探上了嘴角,触手处肌肤光滑清凉,什么也没有摸到,青禹立时便反应过来是她在诓自己,挑眉笑了笑,“几个月不见,倒是长进了不少。” 那语气委实清浅,青漓却知道他此时心里必然恼恨的要命,忽然觉得有了胃口,拿起筷子低头多吃了几口菜。 青禹状似无奈的摇摇头,又喝了一杯酒,只是看着她吃,片刻,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微微倾过身来,低下头凑近她的脸,目光略微有些迷茫,“漓儿,三哥怕是找不到王妃了。” 青漓眉毛一挑,漫不经心的喝完最后一口粥,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才道:“何以如此说?” 青禹清浅的笑了笑,看了她一眼,不答,只是眸色愈见深邃。 “吃好了?”听对面没了动静,他抬眸望了一眼青漓面前空了的粥碗,眼里浮起一丝讶异,“难道宁王府亏了你不成,怎的今日竟吃光了一碗粥?!” “一碗粥而已,三哥你也不要小气成这样罢?”青漓平日饭量不是很大,如今确实觉得有些吃撑了,站起身伸了伸腿。 青禹挥手示意下人端走了碗碟。 “那日是谁将你掳走的?” 青漓身子一顿,忽然转过身急急拉过他的手臂,“是了,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 青禹低头看着她。 她便将事情经过大约讲了一遍,最后才有些茫然的揪着他的袖口推了他一把,“三哥,你认识江璧涯么?”若说她忘记了什么,那么身为哥哥的青禹必定对她的从前是最为清楚的。 却只见青禹眉头微微一蹙,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青漓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那就没人会知道了。” 青禹沉默着,眸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些意外的深沉,半晌,挑着眉头好笑的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怎么能认识这么多人?况且如你所说,他还是你的朋友。” 青漓想了想,也许是江璧涯编了这些出来骗她也说不定。然而脑中却忽然闪现过那一日他的一双眸子,那么真切,那么悲伤,她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没有骗她。 见青漓神情依旧有些沮丧,青禹忍不住拍了拍她的额头,“走,陪三哥骑马去。” ——————————***————————————***——————————— 当苏言来到太后寝宫的时候,苏逸已经坐在桌边,一旁放着一碗凉了的汤药。 “皇兄。”苏言毫不意外会在此处碰见他,微微站定行了礼。 “不必见外。”苏逸淡淡笑着,抬手示意他免礼,眼睛扫过桌上的那碗汤药,隽秀的眉宇又微微蹙了起来。 苏言瞧见他的模样,冷冽的眸子里波澜不惊,依旧不为所动,只将视线略微转了转,依稀看见太后床榻上撩着的锦账一角,遂拧了眉头问:“皇兄,母后如何了?听秦孝说母后近来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可有寻到良方诊治?” 苏逸闻言,本来低着的头便微微抬起转向苏言,苦笑道:“方子是有的,只是无奈有良方良臣,母后却不肯吃药,所以朕才将你找了来。” “为何不肯吃药?”苏言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才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不肯安排秀女进宫?” 苏逸这才屈指点着药碗,叹了口气,“让三弟看笑话了,却是如此,所以母后才不愿吃朕喂的药。” 龙嗣之事在每朝每代都是一件争执不休的大事,苏逸如今正是年轻力胜之时,膝下却并无子女,只有锦贵妃和另一名宫妃怀有身孕,不可不说实在是子嗣凋零。 苏言心中了然,点了点头,淡淡道:“既如此,臣弟便去看看母后,皇兄莫要着急。” “也好,你便去劝劝母后罢。” 苏言大步走进了内寝,苏逸坐在桌边敲着药碗的手一僵,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然而却仿佛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愈发凉了起来。 “母后,您可觉得好些了?”苏言挥退一旁伺候的嬷嬷,自己坐到了床边,蹙眉望着锦账内那模糊的人影。 “老三来了?”从锦账内缓缓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苏言见状连忙探身握住了,才点头道:“儿子不孝,来的晚了。” “咳咳……”她方想说话,却突然止不住咳嗽起来,末了,才开口道:“把这帘子给哀家撩上去,闷得着实难受。” 苏言立刻便起身撩开了锦账,这才见到多日未见的母亲,本才四十多岁的容颜一时间却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睛深深凹下,脸色也是血气不足的惨白,苏言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才哑声道:“母后……您怎的病成了这个样子?皇兄虽不想选秀女进宫,您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啊。” “别跟哀家提他……”太后冷笑了一声,“他分明就是盼着哀家不好过,不然怎会如此忤逆哀家!难道选秀女进宫不是为了他好么?如今这后宫之中怀有龙嗣的才区区两人,这如何使得?!让哀家百年之后又如何有脸见你父皇?!” 苏言沉默的拍着她的后背,“母后,喝些药吧!就算不为了皇兄,为了儿子还不行么?” 太后喝了些水才觉得微微好受一些,靠在床榻上看了苏言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罢罢罢,去给哀家拿药来吧。哀家这身子骨,可跟他置不了气。” 待药被侍女端了进来,苏言亲自接过药,也不假手于他人,一勺一勺喂太后喝药。一碗很快便喝光了,她拿了帕子擦净了嘴边的药渍,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怕苏言的手问:“你的王妃呢?那南楚的昌平公主,最近可是有好消息了?” 苏言端着药碗的手一僵,心下却忽然雪亮起来,终于明白了苏逸叫自己来的目的。轻轻叹了口气,他尽量不去看太后一脸期冀的神色,垂眸应了一声,“她……她还不曾有。” 第三十章 后院是非 “还不曾有?”太后闻言果然坐直了身子,须臾,微微叹了口气,转头望着帐顶的凤凰,“你们二人大婚也有不短的时间了,怎的还没有消息?老三啊,母后了解你的性子,而正因为了解才不愿意去逼迫你做些你不喜的事情。可是你也不能像你皇兄一样来让母后为难啊!” 苏言轻轻笑了笑,“母后言重了,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太后有些疲倦的阖上眼睛,摆了摆手,“老三你一直最知分寸,就也应该知道这不是敷衍几句便可以了结的,况且你府中服侍在旁的女子如今只有王妃一人,这如何使得?不如……” “儿臣……不会再娶。”他声音清冷,断然拒绝了太后的提议。 “老三,你……” “母后,儿不会做那种薄情寡义之人。” 太后眼睫一颤,缓缓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沉声道:“母后也是女子,自然也不希望男子薄情寡义,只是……罢了,哀家也是极喜欢青漓那孩子,便再给你们些时日。” 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宁定心神的淡淡香气。 苏言转头望着窗边燃着的一炉沉香,心,却愈发寒凉了起来。 太后默默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那道隽秀颀长的身影,心底最深处蓦地一动,仿佛忆起多年前的那天,也是燃着这样温柔的香气,那袭滚滚皇袍的高大身影也曾徘徊在自己梦中,握着自己冰冷的手说:“朕这一生心有千千万,而爱人却唯有一个。婉然,朕对你不住,但是朕始终要做个好皇上,好丈夫,好父皇。” 其实来来去去,还是逃不过那一个情字。 老三亦像极了他的父皇。 太后的手一颤,抬手不动声色的在眼角擦过,从枕下拿出了一只做工精美的荷包,看得出来有些发旧了,却被洗的干干净净,有一种栀子花的芳香。她静静抚摸着荷包上的每一处刺绣花纹,脑子里那人的面庞却愈加清晰起来——他去了,然而留给她的担子却这样重,这样大。 那荷包右下角分明用细细的金线刺了一个“然”字。 苏言从太后寝宫出来的时候,苏逸却已经不在了。 “三爷,三爷……”万管家等在殿外早已着急,如今见他终于出来,忙的走上前去,声音透着一丝不常见的焦急,“府里出事了……” ——————————***————————————***——————————— 时已入夏,阳光明媚,空旷的猎场上,立着一男一女,男子气度雍容,女子倾国倾城。 青漓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她刚得的礼物——一匹纯正的汗血宝马。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青禹站在一边,看着她眼里难得透出的兴奋,含笑问。 青漓自小便将一切身外之物看的极淡,很少有东西能够入得了她的眼,唯一喜欢的便是马,他也是投其所好,托人找了一年才从西域带回这么一匹良驹。 青漓正准备试一试这匹马的速度,闻言脚步一顿,眼睛转了转,“既然这匹马是三哥所赠,那便叫小禹好了,以此留念……哦?三哥?” 青禹负手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让这马和他同字,亏她敢说出口,若是换做别人,恐怕早已没命了。 挑了眉笑道:“既然漓儿喜欢,叫什么又有何妨?” 青漓一怔,仿佛没有听清似的,抬手拨了拨耳朵,分明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半晌,才顿觉无趣,轻轻哼了一声,顺了顺马尾笑道:“小禹有什么好听的,我方才跟三哥逗着玩罢了,不如就叫小七好了。” 青禹还是笑,“随你。” 青漓的骑术较之男子来说一般,然而在女子中却已然属于出类拔萃的了。在林子里骑了一圈回到原地,就见青禹早已骑着马等她了,“骑术还是有所长进的,比之前稍稍稳了些。” 青漓将缰绳往地上一扔,利落的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袖硬是将青禹拉下了马,掰着他的手指一顿蹂躏,“没意思,每次比都是输。” 青禹忍着痛,却只是无奈的看着她,任由她胡来,“我若是故意放水,你就又该说我看不起你了,对吧?” 青漓瞪了他一眼,不说话,却更加卖力的掐起他的手指来。 忽然手背被人拍了拍,青禹蓦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示意她看向身后的位置。 不知道他怎么会到这里来,青漓有些疑惑的看向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的苏言。 他站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竟然还能带出一股微冷的气息来,真是为难他了,青漓想。 “宁王。”青禹挑眉看了看苏言,又看了看对面的青漓,不禁摇头失笑,“这才刚到中午,怎么就迫不及待来找漓儿了?” 苏言平素虽然冷淡,然而礼数却是分毫不少的,将视线从他们方才握着的手上移开,对着青禹微微一颔首,才淡淡道:“豫王爷,本王府中出了些事,还要请青漓回去看看。” 苏言已经说是家事,那意思分明是说让他不要再过问,青禹无所谓的笑了笑,只是看向青漓,“漓儿,三哥送你回去?” 青漓对今早发生的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心里虽然清楚他说的不无道理,却还是觉得不舒服极了,忍不住轻笑起来,刚欲脱口而出“我偏不回去”这五个字,却忽见苏言身后的万管家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万管家做事向来谨慎稳妥,若是连他都这副神情,就足以说明府中真的出了什么事。于是话音一拐,青漓说出口的话却生生变成了另外的几个字,“不麻烦三哥了,我们一起回去就好。” 听到“我们”这三个字的时候,苏言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青禹看得真切,心里只觉得好笑,又有些微微的苦涩。 两人一路无话的回了王府,下马车的时候,苏言这才轻轻扶了她的手臂一把,青漓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定定的望着她,就是不说话。 青漓轻笑了一声,蓦地抽出手臂,利索的下了马车,举步就要往府里走,却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等等。”苏言从身后走上前,沉着脸看了她一眼,嘱咐道:“一会儿进了府,别人说什么都不许听,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你说什么呀?”青漓好笑的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又准备骗我?” 苏言听到这个“又”字脸色又沉了沉,握着青漓的手不自觉的一紧,知道她一直在对当初大婚时对她的隐瞒而耿耿于怀,拧着眉头盯了她半晌,蓦地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整理了一下她额间被风吹乱的发丝,低声道:“不许不听本王的。” 青漓瞧他的神色实在有异,迟疑的应了一声。 两人并肩进了府,刚一迈进门槛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偌大的王府中竟然死气沉沉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右手忽然被人从底下握住,夹杂着微凉的气息,却感觉分外的温暖,苏言走在前面,宽大的衣袖下是他紧握着青漓的手,掌中微微有些潮湿。 平常备受冷落的听雨轩中此时却热闹的很,丫鬟侍卫们都聚集在院中,不时往里探头看去,不时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却忽见苏言穿过水榭,径自朝这边而来。 众人立时噤了声,纷纷低头让出一条道来,却不时抬头看看青漓。 青漓瞧了一眼,轻笑道:“苏言,你带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这些下人又为何这么看着我,这目光真讨厌。” 苏言皱了皱眉头,却难得好脾气的没有说什么。 ——————————***————————————***——————————— 这时房间内忽然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接着一个丫鬟哭着跑了出来。 那丫头青漓见过,正是昨晚叫苏言去看雨夫人的那个侍女。 “雨夫人怎么样?”苏言淡淡问。 “回王爷,我们夫人依旧昏迷不醒,连王御医都说没的救了。”那小丫头捂着脸哭的一抽一抽的,抬头忽然看见青漓,眉间登时带了丝难掩的怒气,却只碍着苏言在这不敢轻举妄动。 青漓更是觉得一头雾水,遂拉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丫鬟,低头问道:“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丫头先是支支吾吾不敢说,抬头看苏言没什么表情,这才小声答道:“回王妃,雨夫人被人下了毒药,如今还不知能不能救活……” “何人下的?”青漓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和她有关。 “奴婢不敢说。”那小丫头手都在发抖。 “有什么不敢说的?”忽听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温润中却带了丝慑人的气息。 青漓回过头去,便看见青青柳树下,竟缓缓走来一个人。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清俊,翩然。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眸色幽深,许久之后方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青漓却只觉得那另人沉醉的笑容里颇有深意。 苏逸。 第三十一章 吐血 昨晚才在水榭边见过他,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他竟又站在了自己面前。恍惚间只觉如梦,这样的情形仿佛出现在很远很远的从前,那时他轻袍缓带,眉目间温润儒雅,与今日似乎有什么不同,却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 周围站着的那些人早已跪下,“皇上。” “皇兄。” 苏言竟也难得的露出了吃惊的神情,看着缓缓走来的苏逸,眼里闪过一丝微冷,随后便敛了心神,上前一步作势揽住青漓的腰肢,便自然而然的挡在了二人之间,勾了勾唇角,淡淡道:“臣弟方才从母后宫中出来时并没有看到皇兄,又深知兄长素来勤政,便以为皇兄去了御书房批折子,这才先行一步离了宫。” 苏逸笑了笑,示意众人起身,沉静如水的目光掠过扣在青漓腰间的手,似是微微恍惚了一瞬,这才看向苏言,低笑道:“不怪你,是朕没有和三弟打声招呼,方才却是凌玥有事禀报,这才去了花园小筑。” 提到花园小筑,青漓心头蓦地一跳,脑中闪现过那一日满眼的雪白青葱下,静静坐在亭子里伏案写字的男子,那一袭月白色的清净长袍,却仿佛是她永远走不出的梦境。 “方才你可是有话要说?”苏逸清清淡淡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青漓蓦地回过神来,便看见他微微偏了头神情平静的望着那小丫头,“你但说无妨,朕既偶然撞见了此事,便定会为你做主。” 那小丫鬟愕然抬起头来,见苏逸看着她,又转头看了看青漓,犹豫间,忽然跪了下去,哆哆嗦嗦的哭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昨晚雨夫人还好好的,只是有些头痛,王爷走后便睡下了,谁知今早奴婢去伺候,便发现我们夫人一直昏迷不醒,几度连心跳都没有了,后来却无意间在雨夫人床前发现了这只耳环……” 青漓最是不喜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子,本是不以为然的瞧着她跪在地上哭,待那小丫鬟缓缓将握在手心里的耳环取出,这才敛了笑意,微微皱了皱眉,眯着眼睛问:“这耳环是谁的?” 苏言也冷眼看过去,沉声道:“说实话。” 见状,那小丫鬟顿时哭的更大声,“是……是王妃身边服侍的侍女,海棠姑娘的。” 青漓自然认得那是海棠的耳环,而且这只耳环还是两年前她亲手在聚宝斋定制给她的生辰礼物,世间绝没有第二件。 淡淡瞥了她一眼,青漓再度皱起了眉头,“你可亲眼看见海棠从雨夫人房间出来?” “没……没有。” “可是除了海棠姑娘,便没有人能出入的了我们听雨轩了。”说话的正是方才哭着从雨夫人房间跑出来的丫鬟。 青漓这才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叫什么?” 那丫头本不屑答话,一偏头却瞧见苏言眉宇间冷淡的神色,顿时不敢忤逆,只小声道:“欣儿。” 苏逸只是慵懒的靠着廊柱,挑眉看着眼前的这场大戏,淡笑不语。 青漓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闻言冷笑道:“那你们这些能出入听雨轩的丫头,还有诊治雨夫人的王御医……通通都不是人不成?” 欣儿脸上的泪痕不知何时也干了,跪在地上抬脸看着青漓,小脸气的通红,“王妃莫要说这些话来污蔑奴婢们,奴婢们尽心尽力的服侍雨夫人已久,断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天气炎热,又是刚刚从猎场骑马归来,难免感觉心中燥热,青漓边吩咐身后的婢女摇着扇子,边微笑着打断她说:“你这是在怀疑我?” 欣儿咬唇不说话,然而那模样却分明是在承认了。 “海棠现在在何处?”苏言一步步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威严凛然的玄色衣衫下摆映入眼帘,举手投足间,无不显示出通身的贵气。 “奴……奴婢不知。”欣儿深深低下头。 和亲过来还不过五个月,便已然发生了这么多事,青漓心中的委屈和愁闷无人能知,然而如今,唯一能陪自己说上几句话的海棠却又不见了踪影。 她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才猛地记起了昨晚在回房路上发生的事情——先前被救的那年轻公子神色着实有些古怪,甚至他还敢邀请自己同去探望雨夫人,后来自己又将这件事告诉了海棠,若是海棠真的去探查此事,岂不是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天? “苏言……”心头第一次有不安的感觉掠过,青漓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眸色幽深的男子,“去查……昨日在街头救回来的那个年轻公子。” 苏言握住她的手,勾了勾唇角,“去猎场接你之前,我就已经派人去查了。” 苏逸站在旁边看着青漓的模样,忽然脸色微微一变,“青漓,你怎么了?” 苏言立刻低下头,便敏锐的感觉到她的脸色苍白,“青漓?” “三弟,你先扶她回房歇着,这里朕来处理。”苏逸敛了笑意,深深望了青漓一眼。 “可是……这本是臣弟的家事,怎敢劳烦……”苏言心头虽焦急,却仍是觉得不妥,眉头拧的愈发紧了。 “没什么。”苏逸的声音难得的低沉,“她的身子要紧,还不快回去休息?” 青漓无力的靠在苏言怀中,唇色惨淡,心口处越发疼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忽然是怎么了,刚想说话,喉中竟蓦地一甜,苏言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一口血从她口中喷了出来,溅在胸前的衣襟上。 “阿漓!” “漓儿!” 忽然一声大喝,打破了院中的沉寂。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唤的却是不同的名字。 众人皆面面相觑,一脸惊愕的望着对面眸色幽深的苏逸,没有人知道,向来彬彬有礼、儒雅清淡的苏逸竟然也可以失态到这种程度。 苏逸却没有上前,只是望着青漓,轻声道:“去宫里请御医过来。” 身后跟着的随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行了个礼,便小跑着出了府门。 苏言狠狠握了握拳,望着无力晕倒在自己怀中的青漓,忽然打横抱起她快步出了听雨轩,直奔他们二人的房中而去。 苏逸面色一派平静,静静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紧抿着的嘴角忽然吐出两个字来,“阿漓……” 极轻极轻的声音,转瞬消失在清风里。 ————————————***————————————***————————— 崇政殿内,所有官员都低着头站在朝堂之上,等着苏逸对边陲地区发生的水灾之事做最后的决断。 然而朝堂之上,却唯有两人有些心不在焉。 苏言沉默不语的站在第一排,垂眸把玩着腰间的碧玉翡翠,时不时望一眼天色,再蹙眉回过头来继续等待龙椅上那人的决断。 然而偏偏不凑巧的是,龙椅上的苏逸亦是一副失神的模样,一动不动的定定望着殿外的那一株雪色梨花,全然看不见旁边秦孝一脸的焦急。 终于有大臣忍不住,上前一步,“皇上,这赈灾之事,究竟该派何人前去?” “水灾?”苏逸低喃了一声,蓦地回过神来,眸色逐渐变得清亮起来,“对,水灾……” “众卿家有谁愿意前往?”苏逸淡淡笑了笑,然而目光却始终徘徊在殿外,分毫不曾收回来。 众人皆把头低的更低,无一人应声。 这等差事在前朝其实是个人人争抢的美差,支援的银两有一半都能落入自己的口袋,然而如今遇到如苏逸这般的明君,美差却着实变成了苦差。 苏逸接过茶盏,微微啜饮了一口,依旧笑着,“看来朝中无一人愿意前往啊。” “臣愿意。”一片死寂中,站在最末的赵靖忽然站了出来,“臣愿往,只是臣人微言轻,怕不能服众。皇上可指派一名位高权重的大臣去赈灾,臣愿意跟随。” 苏逸笑了笑,“那依卿之见,派谁去最妥当呢?” 赵靖拱手道:“宁王素来战功显赫,又是皇上的亲兄弟,地位之尊贵自不必多说,臣认为宁王是最佳的人选。” 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苏言这才回过神来,冷冷的望了赵靖一眼,刚想脱口说出“不”字,便看见龙椅上的苏逸摆了摆手,“宁王确是极好的人选,只是朝中暂且还不能少了他,这一次就先派陈副将去吧。” 虽是达成所愿,然而苏言的眸子却愈发冷冽了。 ——————————***——————————————***————————— 出了宫门,万管家立时牵了马走过去,“三爷。” “她怎么样?”苏言上了马,眸色幽深的望着王府的方向。 万管家低下头去,不敢看苏言的眼睛,“还……还是老样子,所有御医都聚集在王妃榻前,却依然想不出对策来。” “一群庸医!”苏言忽然一脚踹了过去,直直将他摔了个趔趄,“给本王找,找最好的大夫来!” 第三十二章 这样做值得么 万管家忙的跪在地上,心里有苦说不出,却仍旧忍不住抬头看向盛怒之中的苏言。 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宁王。 大敞的宫门前人来人往,却唯有他一人站在长长的甬道上,只觉那冰冷的气息从心底满溢出来,直欲将人覆灭。 虽然他性子素来寡淡,却很少苛责下人,然而如今整个宁王府却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一路上苏言一言不发,无论万管家口干舌燥的禀报着府中的何等大事,只要是没有听到青漓的名字,他便丝毫不为所动。刚回到府中,一下马,苏言还未来得及换上便服便径直往青漓院中而去。 他辅一推开门,浓重的中草药气息便霎时铺天盖地而来,然而奇异的是,不论多重的气味,却始终难掩从床头传来的那丝丝缕缕他再熟悉不过的晚香玉的清香。 苏言就站在门口静静的望着里面沉睡的女子。 他们的内寝一如既往的素雅干净,然而唯一不同的,便是多了几位聚集在青漓榻前的御医。 不论有多少人挡在面前,他依然一眼便望见了她绝美却苍白的面容,仿佛他这一生的目光,便只为那个女子而停留。 五位御医在细细交谈着什么,海棠原本正拿着茶壶倒水,一抬头见着是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壶,“王爷。” 苏言这些日子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却唯独除了海棠。 蓦地回过神来,苏言点了点头,跨进门在她床边坐下,轻抚着青漓的脸,淡淡问:“有起色了么?” 御医互相看了几眼,下一瞬却全都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回道:“王爷,从脉象上来看,王妃实在是与常人无异,然而却忽然呕血,甚至昏迷不醒多达一月,实在是有些蹊跷。如今这病因查不出来,天天以流食和参汤来续命,也绝非长远之计……” 苏言冷笑一声打断他们,俯身道:“本王从不信这世上有治不好的病,只有寻不到的名医良药,有何要求,尽管提便是。” “王爷,微臣愚钝,直到现在仍旧查不出王妃的病因,不过确实需要一味药来护住王妃心脉,只是这药极难寻……” 苏言正执了青漓的手细细擦着,闻言淡淡勾起唇角,“说下去。” 为首的御医忐忑不安的看了苏言一眼,擦了把汗,这才一鼓作气道:“王妃身子如此虚弱,非雪莲不可……而且,必须是天山雪莲。” 苏言眉心微微一蹙,手却极稳的又拿过湿布给青漓一点点润了唇,头也未抬的问道:“时限多久?” “时限……两周。”半晌,才想起御医喉咙艰难滚动的声音。 天山雪莲,在入夏之际本已是极难寻到,终年大雪,人迹罕至,很少有人能够成功登顶,多半是爬到一半就丧失了性命,所以古书上虽说天山雪莲功效极其显著,见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况且天山又远在皇都,往返却只有两周时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爷,求您救救我们公主……”只听“啪”的一声响,茶壶摔落碎了一地,一旁的海棠愣愣的听着,蓦地红了眼眶。 苏言又怎会不知其中的艰难,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低下头定定的看着她,手指轻柔的摩挲着青漓如瀑般柔顺的青丝,从发顶一直流淌到发尾,他脑中的记忆亦随之缓缓流过。 原本,她只是三年前他在青山偶遇的一名绝色女子。 原本,他以为他们之间再无交集。 可后来,一切却都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一颗心开始为她而跳动了呢? 他抬手轻轻揉弄着她的嘴角,眸色清澈的望着青漓一派惨淡的容颜,却只觉得心疼。 沉吟片刻,他终于抬脸低低说了一个字。 那一个字却让海棠登时流下泪来。 雾气萦绕中,她只听苏言淡淡的声音传来——“好。” ————————————***————————————***————————— “两位爷,既然来了我们静雅轩就是上宾,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二位这样干坐着不是?我们静雅轩的姑娘可是这京城中最漂亮最会服侍男人的了,不如我选几个上来伺候二位爷?”老鸨看着面前两位长身玉立的男子,一脸谄媚的笑着,在风月场上呆久了,一看穿着气度就知这二人身份尊贵非常,更是不愿意放过这样的大主顾。 二楼雅间内,苏逸只是淡然静坐,慢慢啜饮着面前的酒,眼睛却始终望着下面的街道,外面的莺莺燕燕竟似打扰不了他分毫。 老鸨哪里见过这等气度的男子,他只是这么随便一坐,竟把她这胭脂俗粉的静雅轩给生生变得真正雅致了起来。她立时苦了一张脸,继续劝说不是,退出去更不是,“二位爷,这……” 斜倚在窗口的另一位男子始终笑着打量面前的老鸨,看她左右为难的样子,终于笑出声来,“罢罢罢,你便去叫你们这里的花魁过来吧。” “秦孝。”老鸨面上一喜,向他投去感激的神色,正欲退出,却见方才那公子放下了酒杯,将视线缓缓转了过去,“果真要扰人清静?” 秦孝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挑眉笑道:“怎会扰人清静,这静雅轩凭的可不就是一静一雅二字么,你说对么,老鸨?” 仿佛为了配合他说的话,门外的莺啼燕语叫的愈加欢畅了,老鸨艰难的扯了扯嘴角,额上隐隐发汗,“这位公子说的……对,我们这静雅轩里的姑娘确实干干净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还会……” 苏逸眼也不抬的打断她,淡淡说了一句,“如此,便叫那姑娘进来吧。” 老鸨怔在当地,下一瞬便一脸欣喜的忙的出去叫人唤了如意姑娘进来。 苏逸这才微微皱了一下眉,慢条斯理的饮了一杯清茶,“如何要叫那花魁过来,你明知我们今日有事要谈。” 秦孝摇了摇扇子,一脸风流倜傥的模样,全然不似在外人眼中的沉稳谨慎,笑道:“那老鸨说的是,来这静雅轩不叫些姑娘来伺候,岂不白来?” 苏逸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隔了片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秦枫此行也离开了将近一个多月,他传来给你的书信中可曾提起是否寻到?” “若没有寻到,他怎敢回来见你?”秦孝拉开桌边的椅子,径自坐了下来。 门外忽然想起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一道如莺啼般的嗓音轻轻柔柔的传了过来,“奴家如意,特来伺候二位爷。” 秦孝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苏逸,一脸玩味的笑着屈指敲了敲桌子,扬声道:“进来吧。” 一袭袅袅红裙,姿容秀美,眼眸动人,这如意姑娘却是青楼中难得一见的绝美女子。 “给二位爷请安。”她也不急于走近,只是施施然行了一礼。 “好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秦孝站起身来,缓缓走近她,如纨绔子弟一般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如意?” 如意眼睫低垂,也不躲避从那扇骨处传来的微凉触感,依旧抱着琵琶轻轻道:“奴家如意,是这静雅轩的花魁,方才妈妈说二位爷气度不凡,让如意伺候好二位爷。” “你倒是实话实说。”秦孝望了她半晌,忽然转过头去看着始终没有将目光投向这边的苏逸,“这女子容貌比起你心里那位,如何?” 苏逸这才缓缓将视线转向门口,只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斟满了一杯酒,仍旧只是淡淡一笑,“何故要我说些不讨好的话出来?” 这意思分明是说这如意姑娘远远比不得他心目中的女子半分了。 似是在意料之中,秦孝低下头看着如意微微有些变了色的容颜,忽而说道:“既然我这朋友看不上姑娘,那便请姑娘出去吧。”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厚厚的一叠银票,塞到了她手里。 谁知那如意姑娘也是个孤傲的性子,不接银票,只是冷冷的看着苏逸道:“不知奴家哪里不好,让这位爷如此嫌弃?” 苏逸有些意外的回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因为光线而有些看不真切,顿了片刻,这才微微笑了一笑,“不知姑娘何苦沦落至此?依姑娘的性情,怕是也不愿在这里接客吧?” 面纱下的眼睛闪过一丝黯然,便又回复到了最初的媚态,然而笑容却颇为清冷,“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我们就愿意如此卑贱的逢迎他人么?在这静雅轩的姑娘里,谁没有几段心酸的往事?公子说这话,实在叫人心寒。” 苏逸抬头看了她半晌,终于出声的笑了起来,“姑娘如今的这副模样,有时候还真有几分像她。” “像谁?”如意挑眉问道,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女子么? 然而苏逸却已经转过了头,依旧看着窗外的街道,淡漠不语。 她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一冷。 门外忽然传来三声叩门声,短促而干脆。 站在门边的如意刚想开门,却发现已经有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先一步打开了门。 居然是倚在窗边那位神情淡漠的公子! 苏逸看见来人,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拍了拍来人的肩膀,“辛苦了。” 秦枫微微哼了一声,毫不客气的进了屋,接过秦孝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从怀里扔给他一件东西,“拿去,你要的。” 苏逸抬手一把接住了那个用蓝色包裹皮包裹的物件,轻轻摸了摸,脸上终于闪现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抬头看向一身风尘仆仆的秦枫,“秦枫,多谢你。” 秦枫又哼了一声,所幸靠在榻边闭目养神起来。 秦孝站起身走到他旁边,曲起手指在他额上狠狠弹了一下,开玩笑道:“上次还告诉你懂些规矩,如此,可是真的越来越顽劣了。” “哥!你下手轻点!”秦枫忽然捂住额头一个翻身挺了起来,蹙眉不满道:“我这风雨兼程的走了一个多月,跋山涉水的,还险些被雪崩困在了那里,你倒好,我刚一回来你就这样对我!” 秦孝挑眉又推了他一把,“怎么?你还有怨言?” “你……” 他刚想反驳,这才看见屋中竟还有一位红衣女郎,登时瞪大了眼睛,指着苏逸和秦孝,不可置信的嚷道:“你,你们……竟然……” 苏逸缓步站起身,眼也不抬的对如意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是。”如意知道这些身份尊贵的公子们是不会将她放进眼里的,无奈一笑,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向门口走去,只是关上门的一瞬,却又忍不住偷偷望了一眼屋里的苏逸。 这样高华气度的男子,究竟是要怎样翩然若仙的女子才可与之匹配? 待如意关上了门,秦孝这才敛了笑意看向苏逸,“这天山雪莲,你准备如何给她?” 他坐在桌边看着一身月白袍子的苏逸,而苏逸则侧脸望着窗外,眼神是专注而宁静的。 望着他眼里的沉静淡漠,仿佛是已经有了什么决定,秦孝脸色微微一变,握紧了拳头,“我不准你这次又毫无保留的付出!” “哥,你跟他说这些根本没用,他决定的事什么时候改变过?”秦枫眼里闪过一丝微微讽刺的笑意,“为了那个女人,他是什么都可以豁出去的。” 苏逸淡淡勾起嘴角,缓步走到门口,侧头道:“她这病从今年开始每隔半年便会突发一次,记得派人再多寻些天山雪莲备着,以防万一。” “苏逸,你这样做值得么?”秦孝追问道。 “秦孝。”苏逸身子一僵,莫测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痛苦,淡淡道:“我欠她的。” 秦孝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有说什么,只吩咐了秦枫一句“照顾好她。”便追了出去,“你这是要去哪里?” “锦华宫。”苏逸闻言转过身站住,待秦孝追上来才又往外走,幽深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去看看朕的小公主。” 第三十三章 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 锦华宫如今是整个皇宫里最为热闹的地方,四方皇亲国戚纷纷赶来庆贺锦贵妃的弄瓦之喜,鲛珠制成的帘子被侍女高高的挂起,进进出出可以遇见许多熟人。 刚送走了一批客人,沐锦正抱着小公主坐在内寝休息,身后的侍女小心翼翼的打着团扇,眉眼弯弯的笑道:“公主长的真是好看,瞧这眼睛大大的,真像娘娘呢。” 沐锦正拿着小勺喂孩子喝水,闻言更是得意,“像我有什么好,小公主还是像皇上的多些,将来长大了定不会难看。” “我的小侄女怎么可能会不好看?姐姐,你可谦虚的过了头了。”沐华撩起帘子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个拨浪鼓逗孩子玩。 “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别让人看见了。”沐锦原本舒展的面容在看见来人时蓦地一僵,忙的站起身赶他回去。 就知道那个主意行不通,她这个兄弟只会给她添乱。 因为青漓的缘故,沐华两兄弟如今正是要躲避风头的时候,虽然迟迟不见宁王府有所动静,却难保他们将来会平安,所以避在锦华宫才是最为安全的所在。这件事原本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中间青漓这环出了差错,如今她生死未卜,他们这才把当初被药剂迷晕的海棠放了回去,以此来降降宁王的火气。 沐华哼笑了一声,不理她,继续摇着拨浪鼓逗着面前的小娃。 “你倒是说句话啊,当初我就不同意你这么做,如今弄成这个样子,到底该如何收场?”沐锦眉头一蹙,把孩子抱给乳娘,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 小公主被抱走了,沐华手里还拿着拨浪鼓站在原地,样子着实有些滑稽,然而往日那双如桃花般潋滟的双眸里此时却似笑非笑的看不见底,“姐姐,莫说你当初同意还是不同意,如今都已经收不了场了。” “什么意思?”沐锦原本坐在美人榻上,闻言登时站了起来,将左手紧紧握住,皱眉失声道:“你想拉我下水?” 沐华低头无声的看着手里的拨浪鼓,轻轻摇了几下,立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叮咚咚”的声响,仿佛敲击着自己的心,他裂开嘴角笑了笑,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她……怎么样了?” 沐锦正焦灼的等着他的回答,一听此言顿时全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对面熟悉的人——他萧萧然的站在窗前,窗外开满了大片的胭脂色蔷薇,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似的,竟出乎意料的点了点头,声音里透着满满的无可奈何,“很不幸,事情似乎就是这样,姐,我看……我是真的爱上她了。” 话音方落,鲛珠帘又是“叮叮当”的一响,随后想起外间侍女通报的声音,“娘娘,皇上来了。” 苏逸已经走了进来。 明黄色的身影长身玉立,锦袍绣带,风度翩然。 “妾身见过皇上。”沐锦见是他来,忙的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图,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了。”苏逸扶了她一把,却将手不动声色的抽了回来,朝着一旁下人房的方向微微笑了笑,才转过头看着沐锦,温和的问道:“怎的脸色忽然之间这么苍白,你刚生下公主不久,一定要调理好身子。” 沐锦精致的妆容上勾出一丝笑意来,拉了苏逸的手坐在桌边,“小扇,把冰镇的酸梅汤拿过来给皇上降降暑。” “不必了。”苏逸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依旧是温和的语气,“给你留着罢,不过你也不要贪嘴,吃坏了身子。” 见他一如往昔的关心自己,沐锦提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也不顾周围侍女的眼光,扭身坐到了苏逸腿上,软软的靠进他怀里,“皇上,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去了,很久也不来妾身这里了。” 苏逸轻轻揽住她,然而目光却盯着花瓶里枯萎了的雪色百合,许久没有说话。 无论再娇颜动人的花,离了水便会迅速枯萎凋谢。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皱了皱眉头,微笑着推开了她,“这些日子怎么也不见你的好兄弟来锦华宫走动?沐华又是个爱热闹的人,不然就明日宣他进宫陪陪你如何?” 沐锦身子一僵,刚红润起来的脸色又苍白了下去,讪讪道:“皇上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正事不干,成日就喜欢在花街柳巷里流连,还是莫要叫他过来了罢,女人的事情,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苏逸笑着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往紧挨着下人房的竹架边走去,手刚搭上竹架,身后忽然传来小扇的惊呼声,“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苏逸转身看去。 沐锦捂着肚子脸色苍白的倒在床榻边,“皇上,妾身怕是服侍不了您了,不知是不是刚生完公主的原因,肚子总是会痛。” 苏逸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看着小扇,“还不去请御医?” 待小扇跑了出去,他才转过头来道:“那你安心养病,朕还有折子要批,就先走了。”苏逸站起身举步出门,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轻笑道:“朕看那竹架歪的很,做工也粗糙,不留也罢。” ————————————***——————————***——————————— 回到花园小筑,远远就看见一个颀长隽秀的身影等在那里,苏逸眉头微微一蹙,很快便又舒展开来,大步走了过去,招呼:“三弟。” 男子一身宝蓝色锦衣,正背对着他仰头望着天边的几朵白云,闻言身子一震,转过身来行了一礼,“皇兄。” 苏逸虚扶了他一把,微笑,“特意来花园小筑,想必是等着朕了,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没有。”苏言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顿了半晌才低眉道:“臣弟是来多谢皇兄的。” “哦?”苏逸状似听不懂的模样,眉心微微一挑,“朕这是做了什么好事,竟让三弟亲自来道谢?” 苏言眉头微微拧起,眸色却极其平静,沉沉吐出两个字,“雪莲。” “唔……雪莲?”苏逸抬手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眉心微微一敛,良久才唤来身后跟随的凌玥,“去太医院看看,有没有雪莲,给宁王拿来。” 苏言的脸色极其不明显的一沉。 “皇上……”紫衫少年面色不改,“如此珍贵的药材,太医院是没有的,若是宁王急着要,倒是可以派人去采一些回来。” “如此,你便去办吧。”苏逸闻言点了点头,这才看向苏言,“什么时候要?” 苏言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微微拧了眉,“今日青漓床头忽然摆了一朵天山雪莲,难道不是皇兄所赠?” 苏逸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怔,随后便笑了,“朕倒是希望那雪莲是朕所赠,还能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可惜……”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悠然的眸光掠过他,“宁王妃的病情可是有所好转?” “前些日子状况越来越糟,今天早上喝了那雪莲熬成的药汤,虽然还是没有醒来,但是气色已经好很多了。” “那便好。”苏逸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时辰,“朕得去批折子了,过些日子得空了再去你府里看看宁王妃。”话音未落,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皇兄!”身后的苏言却忽然叫住了他。 苏逸的身子微微一顿,没有转过头来,声音却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看来三弟今日有很多话想与朕说啊。” “皇兄。”苏言出乎意料的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对着他背影的眸光愈见深邃,淡淡敛起所有的笑意,“不知当初皇兄把青漓指给臣弟,只是因为臣弟曾经的请求么?” 苏逸转过身来,看着对面眼眸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弟弟,突然有些觉得好笑,“自然是这样,你从小对朕提过的要求,朕有哪条没有尽力为你做到?” “可是如今臣弟若说想与青漓和离呢?”苏言沉默半晌,忽然淡淡说了一句,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话。 苏逸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良久,才苦笑道:“为何?” 苏言一直冷冽的表情却忽而渐渐有了笑意,向苏逸拱了拱手,“臣弟当然是胡说的,青漓虽然脾气有些古怪,臣弟却已经是习惯了的,怎会与她和离?” 苏逸静静看了他半晌,眸色幽深的有些看不清,终究还是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曲起手指抵了一下额,“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今后莫要再说这些伤人的话,好好回去照顾她吧。” ————————————***———————————***—————————— 青漓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不停的往黑色的漩涡里掉落,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全部紊乱了。 “哥哥,哥哥,你什么回来?” “拿着这把箫,什么时候学会了《金缕衣》,我就回来。” “阿漓会快快学会……哥哥,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第三十四章 梦魇 梦中的情景和那天一模一样。 帆已经扬起,穿着青绿衣衫的少女站在岸边,恋恋不舍的挥手告别,迎风大声说着什么。 十二三岁的年纪,那样年轻而明媚,仿若一株高贵清新的雪色百合。 夕阳坠落到城墙背后,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位白衣公子,同样年轻隽秀的轮廓,然而却看不清楚他的容貌。 那天,素来言语寡淡的他似乎对她嘱咐了很多话,然而她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是紧紧抱着他刚送的玉箫,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眼睛,重复着一句话——“苏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要丢下阿漓……” 然而站在船头的白衣公子已经转过了头,平静的眉目下却似有暗涌流动,背对着少女挥了挥手,“我会回来找你。” 身后没有动静,他脚步顿了顿,克制住想要回头的念头,俯身举步跨进船舱,轻轻微笑了起来,对岸边的少女承诺,“好好收着玉箫,我们终会再见面!” 所以,自从那天开始,她便翻遍了曲谱,不敢有丝毫怠懒的一遍遍练习着《金缕衣》。 而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苏哥哥,你为什么骗我?”孤高的房顶上,少女蜷坐在没有月光照耀的角落里,独自吹着《金缕衣》。 冷冷澈澈,竟似从天上来。 如今她已经可以同他吹的一样好,才终于明白那时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推辞。 和他在一起的岁月一闪而逝,三年光阴,如今除了手里的玉箫,其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直到那一日,王府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难,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母亲惊慌的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跑,“漓儿,快逃!成王已经将你父亲困在了皇宫,如今他的兵马也就快要赶来,再不走就迟了!” “怎么会这样?”少女的脸色顷刻间苍白如死,望着平日里端庄秀丽的园子此时一片狼藉的模样,心里蓦地一跳,“父亲可有危险?” 提到父亲,母亲明艳的脸上满是担忧,“这些事你不懂啊,如今就连你父亲是生是死都……”她忽然叹了口气,脚步却不停,直直将少女推进了书房里的暗室,“听娘的话,无论外面有什么声响你都不要出来,里面有一些干粮,勉强能呆三日。” 听得母亲那样类似于安排身后事般的话语,那个少女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忽然间明白了过来,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然而眼里的光却是幽深看不见底的,“父亲是不是被人出卖了,所以才遭到成王的陷害?” 母亲的肩膀颤了一下,先是无措的摇了摇头,随即又茫然的点了点头,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厮杀声,“不要管了,漓儿,你先进去,记住娘的话,不要轻易出来!” 她在毫无防备之时被母亲忽然用力推了进去,随即便听到落了锁的声音。 “母亲!母亲!放我出去!别把我孤零零的留在这世上!”心知父母双亲此行一去便会凶多吉少,少女再也顾不上别的,双手用尽全力拍打着铁门。 暗室里只有一豆烛火,此时被风一吹,那火光映照在室内,影影绰绰的照在少女惨白的脸上。 一室寂静,只有鲜血滴滴答答从手掌落下的声音。 她不再吵闹,安静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墙面上投出她孤零零的影子。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啊?少女苦笑,蓦然忆起一年前苏哥哥也是这样离开的,那时她身边还有父亲母亲,如今,竟然谁也不在了。 她低下头从腰畔取出了那支玉箫,用衣袖轻轻擦了擦。 因为害怕有人经过而发现暗室,她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不敢吹奏出来——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若再不回来,也许我就不在了啊!阿漓练了这么久的《金缕衣》,还一次都没有吹给你听过…… 少女背靠着灰冷的墙壁,闭上眼的瞬间,仿佛又看见了碧海中扬起的帆,和帆上站着的那个白衣公子,那双湛黑色的眸子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惨烈,不知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撞在了暗室的铁门上,少女倏地睁开了眼睛,握着玉箫的手里浸湿了汗水。 不能就这样死去……不能…… 她收起满脑子的遐思,开始冷静的分析这件事的始末。 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夺嫡之事上演的便愈加惨烈,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父亲与成王。父亲素来待人谦和有礼,而成王生性残忍暴虐,这也是为何父亲府中幕僚众多的缘故,当初苏哥哥亦是其中之一。然而成王却持有半张虎符,皇亲卫队半数以上都由他直接统领,于是便更加嚣张。 由于找不到父亲的弱点,他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济于事。如今成王敢公然软禁父亲,定是有什么人找到了父亲的把柄……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下去,少女远远的听见暗室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那个声音停在了离门口半尺远的位置,然后轻轻扣了扣暗室的门。 沉静听话的少女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忽而雪亮。 她没有做声。 叩门的生意顿了顿,再一次敲了起来,随后响起一个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阿漓?阿漓?你在不在里面?” 那是…… 少女低着的头蓦地抬起,震惊的盯着紧闭的铁门,仿佛能够一眼看穿外面的男子一样。 那是苏哥哥的声音! “难道不在里面么?”隔了一会儿,她听到门外的男子低喃了一句。 “苏哥哥!”她颤抖的手握住把手猛地拉开了铁门,果然就看见了那一袭她永远印在记忆里的白衣。 “走吧。”他似乎叹了口气,眉宇间没有半丝喜悦。 少女低头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很好看,修长莹润,是一双天生适合吹箫的手。 然而她却迟迟没有动。 有什么,有什么……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鼻尖仿佛有甜腻和腐烂的气息传来,少女茫然的抬头望去,便一眼看见了白衣上斑斑点点的鲜红。 那是血的味道,温热而荼糜。 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个如斯美好的男子,如何会和那样丑陋的东西有所关联?她直直的看着对面站着的熟悉而陌生的男子,没有说话,然而心里某个声音却越来越强烈起来。 眼前这个人曾是父亲的幕僚,而他曾在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将近一年,又在如今父亲被软禁的时间毫发无损的归来。 而这个暗室……除了父母亲之外,无人得知。而他,又是如何找到的? 门外的男子只是低头看着少女,隽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阿漓,你怎么了?《金缕衣》可是学会了?” 少女后退了一步,始终不说话,只是苍白着脸仰望着他,眼里渐渐有了某种绝望的神情。 而白衣公子也垂下眼帘看着她,空气中仿佛凝聚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见少女并不开口回答,反而用冷冷的眼光望着自己,公子笑了,视线扫过她手里的玉箫,“难道阿漓这一年来一直在偷懒么?《金缕衣》始终都不曾学会?” “我没有偷懒!” 少女听到这句话,蓦地红了眼眶——他冤枉人,她没有偷懒,她一直都有用心学习《金缕衣》的,只是她吹奏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曾见到他回来,“骗人的是你,是你……我早都学会了这首曲子,你却没有兑现当初的诺言,是你,是你……” 她一直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没有发现对面男子的眸色蓦地加深了。 “好,是我的错,如今我来兑现诺言了,阿漓和我走好么?”沉默半晌,他蓦地叹了口气,举步走过去轻轻擦干了她的眼泪。 他的袖笼里向来都有一种好闻的清冷幽竹香,如今混合着身上的血迹,气味有些怪异的令人不安。 “哥哥。”少女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怔怔的看着他,“你还是我以前的苏哥哥么?” 公子一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站在那里,良久,眸子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复杂难解的表情,微笑,“我是。”他顿了顿,又道:“我只是你的苏哥哥。” 其他人,我只能无情。 “哥哥,我可能没有亲人了……”少女垂下了眼睛,那个瞬间她的表情是悲哀而凝固的。 公子不说话的看着她。 她忽然抬起脸直视着他,咬唇一字一句道:“若我知道是谁出卖了父亲,即便那人是你,我也绝不会饶恕。” 少女的声音依旧是稚嫩而平静的,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如剑芒般锐利冰冷。 公子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隔了将近一年的时光,如今再一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时,竟陌生的恍如隔世。 然而那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后悔,却泄露了他此时此刻真正的心情。 他缓缓收紧了双手,骨节发白。 抱歉,我是一个能狠得下心的男人。 第三十五章 来,把手给我 “阿漓。”公子忽然轻声叹了口气,既没否认也未承认,只是抬起手,抚摸面前少女苍白秀丽的脸颊,“来,把手给我,我们一起出去吧。” 屋外依稀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而厮杀声已经彻底结束,少女飞快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手指还点在自己的下颚上,带着依稀的温度。想了想,她终于乖顺的将手伸进了面前摊开的掌心里,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外面……外面有追兵,母亲说……很危险。” “不怕。”公子温柔而怜悯的抚着她的脑袋,将少女带离了这片狭小的黑暗,“阿漓不怕,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保证。” 陡然打开书房的门,外面浓烈的硝烟久久不曾散去,显然方才这里正上演着一场人间地狱,感到怀里的小身子缩了一下,公子低下头看过去,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别怕,都结束了。” 一切,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只是这全新的开始,往往在毁灭之后。 “公子,公子!”忽然听到府门外有马蹄声传来,一个声音狂喊着他的名字。 “蔚遥?”刚要步下台阶,公子蓦地顿住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凛。 马上身披胄甲的人来到他面前,翻身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公子,成……”他忽然话音一顿,这才发现公子身边竟然还藏了一个娇小明丽的少女,不禁吃了一惊,“这是……” “这是权凛王的女儿,青漓小姐。”公子蹙了蹙眉,牵着少女的手走下台阶,“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权凛王的女儿?”身披胄甲的人却更加吃惊,不敢置信的大呼:“他不是被……” “好了,蔚遥。”公子蓦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传来隐隐的威严,“替我送小姐回客栈,你方才不是说他找我?” “是,是的公子。”身形健硕的军人怔怔的望了少女半晌,忽然听到公子的命令,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忙的将配剑按在腰间,颔首道:“事情紧急,还请公子亲自去一趟,青漓小姐就由属下一路护送回去。” 公子这才看向怀里的少女,然而刚刚才将手抽出一半,少女就仿若溺水一样的又紧紧拽了过去,仰起脸死死的盯着他,“不!我不要和他走!你又要抛弃我了是不是?我不回客栈!我死也不和他走!” 素来淡定的白衣公子显然也吃了一惊,望了一眼同样表情惊愕的属下,轻轻叹了口气,将少女重新揽在怀里,安抚着,“我不走,阿漓,你放心和蔚遥去客栈,我办完事就来找你,好不好?” “不好!”没想到这个向来乖顺听话的少女忽然间变得如此倔强,猛地推了他一把,拔腿就跑,口里喃喃着,“你走吧,你走吧!我去找父亲母亲,他们肯定还是要我的!” “还不快追?!”公子猛地对蔚遥喝了一声,不顾一切的也追了上去。 深宅大院中的贵族小姐如何能与孔武有力的军人相比,蔚遥仍旧处在震惊中,却不敢不听公子的话,三两下便将少女捉了回来,提着她的衣领交给白衣公子,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好家伙,这哪里像王府小姐?公子,前几年你都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公子闪电般的侧头瞪了他一眼,接过兀自挣扎的少女,“不想去兵营洗一个月的马,就给我闭嘴!” 蔚遥立时退到了一边,只是仍旧忍不住怔怔的看着面前突然发疯的少女。 公子说不出话来,只是任凭他敲打着自己的肩膀,只觉心里翻滚着无数的事情,眼里有种抹不去的悲哀和怜惜。 “好了,阿漓。”感觉到她的力道在一点点减弱,公子终于抬手握住了少女的肩膀,语气恍惚而温柔,“我不会走的,你看,我既没有盘缠也没有行李,你让我走去哪里啊?”怕她不信,他便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腰间摸索了一圈,“你看,是不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少女停止了拍打,只是瞪大眼睛委屈的望着他,咬着唇不说话。 其实在这个计划里,并不是非需要那样久的时间的。他是邻国皇子,天生便凌驾于万人之上,于是他自信、自傲,甚至孤僻冷漠,然而却独独缺少了一种被人需要的温暖。三年来,他也不是没有试图离开过,然而却最终在她一声声乖巧柔软的“哥哥”中无奈放弃。 他爱她么?当然不,认识她那年这个少女才十二岁,那样小的年纪,只是让他从心中生出一种特别的怜爱之情来。但是,确是喜欢的。喜欢她什么呢?或许只是因为她明明困的一塌糊涂,却仍旧坚持撑着下巴听自己在湖边吹箫?又或许她愿意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在星空下陪着自己看浩瀚的星辰? 他忽然有些长久的沉默了下去。 “公子?”武将满含怒气的瞥了一眼仍旧一脸倔强的贵族少女,焦急的催促着对面明显有些失神的年轻人。 少女还是没有说话,然而如春水般盈盈的眼睛却阖了一下,露出疲惫的表情。 忽明忽灭的火光照应着男子的侧脸,他再度对她笑了笑,转过身招呼自己的属下,“阿漓同意了,你过来将她送到客栈,好生派人伺候着,我去去就回。” “是的,公子。”蔚遥颔首回答,就要去搀扶少女的手臂。 然而这一次少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下来,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年轻人,便头也不回的随着蔚遥离开了。 看着那个娇小清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里,公子坐在台阶上失神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向皇宫走去。 ———————————***———————————***——————————— 成王已经站在门口向殿外望了一个多时辰,脸上有嗜血后满意的表情,然而眸子里却是阴沉如水。 旁边的下属不知道这个统治者的心意,也都是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如今权凛王全府上下被擒,再也不会有人敢和成王一较高低,那个宝座上的位置必将会是属于他的。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胜利者的心里却是焦躁不安的,带着厚茧的手指在袖笼里紧紧握成拳。明明用计成功陷害了权凛一族,身后也再没有了什么顾虑,然而那个小子为何还不来?难道,他又准备着什么法子来将自己一军?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相信那个人的能力——抛开尊贵的皇子地位,在权凛王府默默不语的潜伏三年,终于找到了权凛王私下结党的证据,而且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逼得他的同党不敢起义造反,只能束手就擒,这才一举轻松歼灭了权凛一族。 他正暗自想着,就看见一个人影穿过小径远远的走了过来,长身玉立,温文尔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淡漠,大步走向金座。 成王定定的看着这个举步而来的贵公子,眼神慢慢有了变化——不错,那双眸子,那双如夜般斩不断的眸子,的确拥有着可以主宰一切的气度和能量。对于这个人,他向来都是持着一种犹豫不决的态度,既憎恨又敬仰,除了合作,他竟不敢有丝毫不轨的小动作。 任凭,这个贵公子的年岁比自己足足小了三十有余。 “成王。”公子抬脚踏了进来,拱手淡淡说了两个字,“恭喜。” “哪里,还要多谢公子的锦囊妙计。”成王看着面容隽秀的年轻人,将他请到了席上,命人备茶,“请坐。” 第三十六章 绝情绝意 年轻公子点头笑了笑,也不推辞,淡然落座,手指尖摩挲着一枚白玉扳指,“权凛王全府上下已然成为了王爷的囊中之物,如今我们的一切合作都已结束,不知此番急着唤在下过来,所谓何事?” “全府上下?”微笑的眼睛蓦然凝聚,成王审视着面前五官精致的贵公子,仿佛在暗自思考这个年轻人究竟耍的什么把戏,不紧不慢的敲着桌檐,“公子,既然我们是同盟,那还是彼此相信的好,本王便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全府上下……还少了一个人吧?” 上午军队搜查权凛府邸回来,除了老老少少的奴仆侍卫以外,便只剩下一个背锁链绑着的权凛王妃,那老女人虽然依旧存在几分姿色,却也敌不过她女儿的千万分之一。想到这,成王咂了咂嘴,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那可是个绝色的美人,以后利用的好,多换来几座城池也实在不成问题。 公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了回去,看着眼前统治者不堪入目的表情,冷冷笑了笑,语气淡然,“既然权凛王再无翻身之地,多一人少一人又有何区别,王爷何必赶尽杀绝呢?” “斩草要除根,本王想公子是聪明人,定会明白这个道理。”成王不急不缓的接过侍人递来的一杯热茶,慢慢啜饮着,眼睛却一眨不眨的斜斜瞟着对面年轻人的表情,看他似乎不为所动,好像比自己更不急不缓的模样,依旧垂着手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成王简直有些拿他无可奈何。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分明是再正经不过的道理,这小子平常看起来睿智多谋、深不可测,怎么在这件事上就如此执拗?成王有些头痛的揉了揉额头,刚刚才清理了权凛一家,朝廷如今还动荡不安,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想和这小子闹翻,可是青漓的命运本就该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成王拧了眉头又不嫌麻烦的补充道:“不斩草也可以,本来那就是一朵娇艳的鲜花,可是怎么插这枝鲜花,还是留给本王决定的好。” “无论再娇颜动人的花,离了水便会迅速枯萎凋谢。”公子低低笑了起来,冷漠而讥诮,“况且青漓虽然外表柔弱乖顺,可是她的性子想必成王也知道,那可是在这秩序森严的帝都里罕见的烈性倔强,成王有这个信心能保护好这朵小花么?” 这小子说的的确都是铁打的事实,成王的脸色沉了下去,知道若是那小姑娘不愿意,留下来也毫无意义,“那么……”他不情不愿的张了张嘴,“公子可是有更好的办法?” “更好不敢当,然而办法却是有一个的。”年轻的公子轻轻松了口气,看着对方明显松动的神情,“不如让青漓跟我回去,若是今后成王用的到她,我自会派人将她送来,可好?” 成王凝视着比他小足足三十岁的同伴,眼神剧烈变幻着——虽然知道这是步险棋,若是他今后出尔反尔,青漓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除了这个办法,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强硬的留她在宫里绝非长远之计,如果自己同意让他将青漓带走,也许还能卖个人情给那小子,亦不失为一个顺水推舟的法子。 如鹰般的眼眸在黑暗里闪烁,成王的嘴角悄然弯起一个弧度——这小子如此在意青漓的死活,难道是和她在权凛王府相处的那三年里日久生情?那小妮子如今已到了及笄的年纪,正是女人一生中初初含苞待放的时刻……他哼笑了一声,拿眼睛瞥着年轻人——还以为那小子无欲无求,原来,他亦非太上忘情。 “既如此,本王便达成公子的心愿,惟愿青漓不会给公子带来什么麻烦。”他拍了拍手,身后便立时有侍卫立在一旁,将右手放在心口,屈身恭谨回话:“王爷。” “护送公子出城,青漓小姐也一并好好保护。” “好。”年轻公子松了一口气,脸上浮出欣慰的笑意,“多谢,在下定不负重托。” 时间不早,不知道阿漓有没有听蔚遥的话在客栈好好休息,有些担心,他站起身打算告辞,回过头,笑容却忽然冻结在了脸上——那个美丽的少女在夜色里急急奔来,不顾身后蔚遥的阻拦,站在门边定定看着他。 “阿漓?”他看着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的少女,失声。 她怎么会来?她怎么会来!那么,她刚才到底听见了多少自己和成王之间的对话?一时间年轻人脑中闪过了种种念头,只觉前所未有的慌乱,忽然抬头怒斥了一声:“蔚遥!你答应过我什么?!” 高大结实的武将一脸愧疚的望着从不轻易发火的年轻人,公子向来温雅,然而他若是发起火来,必定会有极严厉的惩罚。心知是自己大意而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他将手放在剑柄上,单膝跪了下去,“是属下的错,请公子惩罚。” 年轻公子只是冷冷看了一眼,不再答话,只是一步步向暮色中的少女走去。 她头发跑的散乱不堪,一袭华丽的裙裾在夜风里飘飘荡荡,仿若不能归家的孩子。 他忽然觉得心里一痛,眼里有无法掩饰的悲哀。 成王只是翘着嘴角坐在座位上看着这出好戏。 “魔鬼!魔鬼!”听到了方才的话,少女的脸色死一样的苍白,静好的眉间此时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狂乱与憎恨,抬起手指着他愤恨的喊着。 公子的脚步蓦地一顿。 少女全身发抖,不顾远处真正的罪魁祸首,忽然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力向眼前的人刺去,嘴里发疯般的喃喃着,“刺死你!刺死你!你这个魔鬼!还我的父亲母亲来,你还给我!” 还在垂首单膝下跪的蔚遥只觉眼前人影一闪,根本来不及起身制止。成王身边的侍卫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闹剧,手忽然搭在了剑柄上,脚步还未移动,却早已被发现其意图的成王默不作声的拦了下来,低声呵斥,“多管什么闲事?” 他转过头看着渐渐疯癫的少女,唇角浮出了一丝冷笑——如果那丫头能拼了命的刺下去,这才是最尖锐的一把利剑吧?那个年轻人,他早就想除掉了。 毕竟没有练过武,又缺乏力气,只见眼前颀长的身影一闪,公子一只手轻而易举的便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她箍在怀里,厉喝了一声,“阿漓!你清醒一点!不要在这里发疯!” “发疯?清醒?”少女仰起头怔怔的看着她盼望了许久的人,眉眼依旧精致,原本温和的神色此时却仿佛按捺不住心头的烦乱,微微变得复杂起来。年轻人被他看得心虚,侧过头去,她却嗤的笑出声来,然而声音却带着说不出的尖利,秀丽的眉眼间尽是讥诮,一字一句刻在他心头,“哥哥,发疯的是你,而我,再也没有比此时更清醒的时候了。” 城外王府的硝烟已经平静,外间正是月光皎皎。如此宁静冷寂的夜色中,这个如雪色百合般美丽的少女却一字一句对他说,哥哥,发疯的是你,而我,再也没有比此时更清醒的时候了。 如此的绝情绝意,如此的冷漠寡淡。 年轻公子的手一颤,呆呆的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她说不出话来。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利剑直刺入心口,痛的他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七章 云筝小姐 晌午时分,皇都的清平巷口,一个衣着鲜亮的异族少女在一家破旧的棚子里埋头吃着面条,十分抢眼。有些人低头大口嚼着面,也不忘偷偷抬头瞄一眼这个显然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小姐。 “哎呦我的姑奶奶,您怎么来这儿了?”一个极尖细的声音在这家“呼哧呼哧”吃着面的小棚子里显得尤为刺耳,异族少女蹙了蹙眉,连头也懒得抬,继续挥舞着筷子奋力挑着面条。 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抢走了她的筷子,来人坐在对面的长条板凳上,看着眼睛快要喷出火来怒瞪着他的少女,扶正了歪斜斜的帽子,硬是挤出一脸的笑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我的姑奶奶啊,您现在是越发会找地方了,这么脏的棚子,您也来吃面?” 身边有些个耳尖的彪形大汉,听到他说话,“砰”的一声放下了手里的面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抹了把吃的油乎乎的嘴,一步步像来人走过去,指着他的鼻子,粗声粗气的骂着,“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这么脏的地方?老子还在这里吃面呢,怎么,你竟敢嫌弃这里脏?!” “没,没……”来人吓了一跳,跳起来连连摆手,眼看着那几个彪形大汉越走越近,他急的头上直冒冷汗,表情都变了,侧头看着坐在一边一脸看好戏的少女,连连举手求饶,“哎呦小姐啊,您高抬贵手,救救奴才啊!” “哼,早就该教训教训你了,让你每次都多管闲事。”异族少女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捂着嘴呵呵的笑着,笑的见牙不见脸。 “看见没有,连你家小姐都在这里吃面,你嫌弃?你算个什么东西!”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般大的彪形大汉,呲着嘴,抬手就要往他头上拍去。 身边一阵疾风掠过,一只纤细的手腕轻而易举的制住了那大汉狠拍下去的手,只见那异族少女挡在了中间,来自大草原的小麦肤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她侧过头抬手用食指狠狠戳了戳自家奴才的额头,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不想挨揍的话,还不赶紧道歉?!” “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对,您还是不要和小人计较了。”那人傻了一般,听见少女的话后,呆愣了好久,才抬手作揖的连连赔着不是。 “是啊,你就别和他一般见识了,等回去我仔细收拾他,行不?”异族少女放下了制住那大汉的手,笑嘻嘻的眨了眨眼。 “好吧,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我今天就放你一马,要是还有下次……”大汉忽然抬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横抹的动作,“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 走出面馆的时候,异族少女犹自笑的直捂肚子。 “小单啊,这回吓得不清吧?哈哈哈哈。” “我说小姐啊,您别再偷跑出来了,要是让萨尔克首领知道了,又得把奴才痛打一顿了,上次打的那五十板子,到现在还疼呢!”那个被称作“小单”的奴才,愁眉苦脸的跟在少女身后,想到上次挨的那顿板子,倒抽了口冷气。 “行了行了,就算小姐我欠你一次,还不成?别啰啰嗦嗦了,你看这皇都里多好玩啊,咱们沧海郡就没有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少女蹦蹦跳跳的转到了一个卖面具的摊子跟前,举起一只孙悟空的面具就往脑袋上套,笑嘻嘻的看着小单,“你也带上一个试试!” 瞧着人来人往时不时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行人,小单欲哭无泪的看着自家小姐,抹了把汗,拿过摊子上的猪八戒面具,从腰间掏出钱袋,“这两个,全要了。”他说着一口并不十分标准的普通话,点着那两个面具,一心想着带自家这个贪玩成性的小姐快些去驿馆找豫王爷。 若是那个人在的话,小姐顽劣的性子还会稍稍收敛一些,不然就连他们沧海郡的萨尔克首领都拿小姐没有办法。 “云筝小姐?”正要伸手拿第三个面具,忽然听到有人在身边轻轻叫她。少女吃惊的回头,就看到一双含笑的眸子,恭谨的颔首,“在下赵兴,奉豫王之命来此迎接云筝小姐。” “豫王?青禹?!”少女听到这个名字,仿佛怔了怔,下一瞬便蓦地放下了手中的面具,拍手咧嘴欢呼起来,“他要你在这里等我?” 看着孩子似的沧海郡郡主,赵兴摇摇头笑了起来——不知道这一次萨尔克让云筝小姐来找王爷是为了什么,不过这个少女看起来就是一副没有心计的样子,应该很好相处。 “是的,云筝小姐。因为不知小姐详细的到来时间,王爷三天前便已经派在下来此恭候了。”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如今王爷就在驿馆中,还请小姐随在下来。” 小单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下便不用再担心小姐的安危了,若是在豫王眼皮底下出了事,南楚和沧海郡刚结下的友好同盟关系便会就此打破,想必一向聪明的豫王不会不知道。 “哎呀,真的么?”云筝听到赵兴这么说,立时笑的见牙不见脸,将买来的面具通通塞给小单,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嘴里不停的嘟嘟囔囔,“啊,青禹这么忙还想着派人来接我,那我真的要好好感谢他了啊……” 赵兴伸手抓了抓头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前这个开朗的有些过分的少女的问题,“呃……是的,豫王很盼望小姐的到来。” 听见了他的话,走在前面的少女却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过头,双手紧紧的绞在一起,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青禹没有忘记我吧?” “没有,豫王没有忘记小姐。”赵兴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勉强笑了起来,颔首。 “那就好……”少女依旧紧紧的盯着前方驿馆的方向,从胸臆中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眼里有着释怀的微弱笑意,然而明朗清秀的眉宇间却隐约透着担忧,低低默念出声:“你都不知道,这几年来,我有多想念他……” ————————————***————————————***————————— 驿馆外喧闹纷扰,不停有马车和军队来去,仿佛皇都里又出现了某些新情况,不知哪位将军正下令挨家挨户搜查着什么。然而软榻上的人却丝毫不放在心头,一个人关在内室里,一杯接一杯的往白玉盏里倒着桃花酿。那酒水在空气中散发出阵阵清香,刚入口有些清苦,入喉却是极为甘甜,喝下去嘴里还留着一股清香的芬芳,回味无穷。 酒虽是极好,然而舌尖却已经麻木了。 已经是第十二次唤人来送酒,关门的小厮搓着手,最终看不过去,愁眉苦脸的劝说了一句,“豫王爷,酒喝多了伤身啊,还是不要再喝了罢?奴才去请千娇姑娘和百媚姑娘来服侍您?” 千娇、百媚是驿馆中新来的两位波斯美人,近来颇为得宠,每一次侍寝王爷唤的都必是她二人。 千娇、百媚……是谁?青禹坐在软榻上,眉头微微皱着,脑子里却仿佛一片空白,只静静的看着桌上凌乱摊开着的一堆堆名贵药材,似乎非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脑子里仿佛在极力搜索记忆中很是重要的东西,不知方才小厮口中的哪个词语点亮了他,青禹手提酒壶拧着眉头死死盯着门口的小厮,像小孩子一般反复喃喃着,“千娇百媚?” 小厮似乎是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豫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哆嗦着唇舌,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刚想转身跑到偏院去叫近来得宠的那两个波斯女子,却蓦然听见身后低沉却清晰的传来两个字: “青漓。” 小厮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有些呆住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豫王说的是谁,诧异的转头望着他。 他自小便被卖进了王府,所以自是认得,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名满天下的昌平公主,青漓。 豫王似乎并未察觉到门口有人正在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漂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薄唇顿了顿,低下头伏在桌上的一片狼藉中,闭上了眼。 许久秀丽的唇才闷闷的吐出第二句话,“千娇百媚……青漓。” 不知是醉酒难受还是睡的不稳,那个素来温和的年轻男子眉心微微蹙了蹙,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细微的疼痛,将手无意识的放在了胸口处那个缓慢而坚定跳动的位置。 那一瞬间,站在门口的小厮忽然觉得此时的豫王似乎和平常有些不大一样,虽然容貌丝毫未改,然而性格却变得全然不同——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眉宇间露出的淡淡忧愁与平素挂着温和笑意的他完全相反。 忘了去请千娇百媚二人过来,小厮正呆呆的想着,院门口却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那是……云筝小姐?小厮有些担忧的望了内室一眼,却无奈来人已经抢先走进了院中,只好默不作声的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第三十八章 真是,搞什么嘛 身边伺候的下人已经让青禹潜了出去,云筝大步甩开众人蹦蹦跳跳的闯了进来,此时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院中央,头顶的烈日明晃晃的洒在她身上,如此鲜明的对比,让这个明朗的少女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咦,青禹呢?”云筝撅了撅嘴,踮起脚扒着窗户往内室瞧去——这不是他的院子么?怎么没有看见他的人? 来人一路大声叫喊着着他的名字,关在内室里睡的昏昏沉沉的人终于缓缓抬起了头,蹙眉揉着太阳穴,勉力撑起了身子。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一个黑黑的亮亮的小圆点,而令人奇怪的是,那个小圆点似乎也看见了他,正欢呼着一蹦一跳的凑过来。 那是……什么东西?青禹摇摇晃晃的想着,刚想凑过去查探,然而却脚下一软,“砰”的一声又倒在了桌上满是狼藉的药材中间。 “啊,青禹!”云筝顺着内室发出的声响一路窜了过去,见一条人影正悄无声息的伏倒在桌面上,背对着她,然而少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手舞足蹈的欢呼着,“青禹!青禹!我来看你啦!”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和药味,来人的脚步一停,仿佛愣在了那里,忽然抬起手捂住了鼻子,哼哼着,“唔……好臭!这是什么味道?青禹,你在做什么啊?” 耳朵里一刻不停的响起聒噪至极的声音,方才不是把人都打发出去了么?怎么还是有人敢留在这里烦他?青禹将头更深的埋在药堆里,手摊在桌上无意识的抓着一只药瓶,“别吵,别吵……” “哎呀!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少女终于反应过来了,凑过去俯身摇晃着他的衣领,“快起来快起来,喝这么多酒会伤身的!” 蛮横霸气的力道在他脖颈间左右剧烈的摇晃,勒的他喘不过去来。青禹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昏沉的视线中便看到了那个毫不客气揪着他衣领的女子。 怎么是她?那个沧海郡郡主——云筝? 神志有些清明了过来,青禹拂开她的手臂,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极俊逸的眉眼间渐渐浮现出了一种云筝从未看见过的眼神——冷冷的,惨淡的,带着某种绝望的深邃,漆黑的如斩不断的夜。 那一瞬,那个来自沧海郡的异族少女仿佛在他眼中看见了某种决定。 “青禹?”少女歪着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脸担忧的道:“你还好吧?” 沉默许久,那双令她有些不安的眸子终于转了过来,仿佛才注意到她一般,青禹蹙了蹙眉,喑哑着嗓音问:“云筝?怎么是你?” “什么叫‘怎么是我啊’!”少女原本担忧的面庞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不满的跳了起来,感觉受到了冷落,委屈的嘟起了唇,踢了踢桌角,“不是你派人去接我的嘛?那个叫赵兴的家伙说你三天前就让他在皇都附近等我啦!” “赵兴?”犹如一团乱麻的脑子里仿佛终于找到了解开的方法,青禹点了点头,“嗯,对,赵兴。” 什么对呀错的,云筝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忍不住伸出手去拉青禹的衣角,却不小心被满地的酒瓶绊了一跤,跌坐在地上,看着一罐罐散发出浓烈酒气的瓶子,少女睁大了眸子看着他,一脸惊讶,“天啊,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呀?在我们沧海郡里属我父汗是最能喝酒的,没想到你比他还能喝!”她捂着嘴惊叫,扑上前去打量青禹的脸色,开导着他,“到底出了事情,你不能就这样自暴自弃呀,你是南楚赫赫有名的王爷,你应该学会勇敢!在我们沧海郡,勇士都是……” “你说三天前我派人去接的你?那么……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话音被打断,云筝看见眼前的人深深吸了口气,眼里的光陡然一闪,完全不似宿醉之人的昏倦,抓住她的手臂急切的问道。 “啊?”可怜的少女被问的莫名其妙,抓了抓头发,下意识的点头,“是,是啊,离你派人到现在,已经三天过去啦!” “糟糕。”青禹的眼神变了变,身子僵硬在铺天盖地的酒气中。 “你,你干什么去?!”她眼睁睁的看着平日里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将头猛地扎进了银盆里的清水中。 “哗”的一声响,青禹从水里出来,干脆利落的抹了一把脸,抓起被扔在地上的一件外衫,罩在桌檐边,急声吩咐着,“快,把桌上所有的药材都给我扔进去,快点!” 云筝从未见过神情如此狼狈的豫王,他的眼眸如狼般闪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雪芒,那仿佛是斩断一切对抗宿命的勇气。 见她还愣在原地,青禹的语气变得愈加急促,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怒意,“快点,云筝。帮我!” “哦,哦。”云筝连忙扑过去小心翼翼的拿手划拉着各种大大小小的药瓶,她不认识那些是什么药,不过看起来就很名贵的样子。 “好了,多谢。”青禹的眉头依旧拧着,手指灵活的将外衫打了两个结,做成了一个包裹的模样,转身就朝门外走去,“照顾不周,云筝小姐,我还有点事需要出去,请先在这里等着我吧。” 异族少女一时怔在那里,待反应过来之后才狠狠一跺脚,拔腿追了出去,嘴里叽里咕噜的罗嗦着,“真是,搞什么嘛!” ——————————***————————————***——————————— 宁王府中依旧笼罩着一层不祥的气息,青禹一路上没有说话,阴沉着脸穿过长廊往青漓的院中狂奔而去。 顶着炎炎烈日,云筝穿过四条大街,身上的银铃叮叮当当的响。好不容易从后面追上了他,却被守在宁王府门口的侍卫挡在了外面,众人看着这张陌生的异族少女的脸,沉声道:“姑娘,不得擅闯宁王府。” “哎呀,我……我是跟着前面那个人的!”云筝看着青禹的身影越走越远,急的直冒汗,朝着那个修长的背影招手,大喊着:“青禹,青禹,你跟他们说让我进去啊!喂!喂!” 然而那个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衣角带起一阵风来,半分不曾回头。 “你怎么这样啊!”看见青禹头也没回的将她遗忘在了府外,千里迢迢从沧海郡赶来的异族少女顿时委屈的红了眼眶,站在铁一般的侍卫中间,缓缓蹲下身去,抱着膝坐在石阶上,“算了,我也不要求你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行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来这边啊?我为什么还要来找他啊?”眼泪如珍珠般扑簌簌的落下来,一滴一滴打在石阶上,守卫们奇怪的看着这个来自远方的异族少女。 “你是谁?为什么坐在这里?”头顶上的日光忽然被人罩住了,有男子的声音疑惑的响起,低沉如水。 云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一旁守卫恭谨的声音,“宁王。” 宁王是谁?云筝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疑惑的抬起头来。 苏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牵马站在门边,似乎也是一路疾驰而来,浑身带着一种寒凉的气息,挑眉看着她,“你要进府?找谁?” “找青禹!”想起青禹去的地方是宁王府,那么刚才守卫口中的宁王岂不就是眼前这一位了?云筝撇了撇嘴——就算青禹不带自己进去,自己也能想办法进去的。念头转的飞快,她立时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指着府内青禹消失的位置如实相告,“王爷,我找青禹!” “青禹?”苏言果然拧起了眉头,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你是说青禹方才进去了?” “是啊是啊,他好小气,竟然嫌我麻烦,不肯带我进去。”云筝不服气,举了举自己的小拳头,完全不觉得如今是在陌生人面前,笑眯眯的讨好道:“你会让我进去的,是不是?” 苏言下了朝一路从皇宫赶来,心里还惦念着青漓,没工夫和这个异族少女闲聊,既然她认识青禹,那么将她带进去也不妨。 不再看云筝,苏言拍了拍马背,大步走了进去,淡淡招呼道:“你跟我进来吧。” “啊,真的么?你太好了!”云筝欢呼了一声,老老实实的跟在了苏言身后。 ——————————***———————————***———————————— 一路穿过水榭楼台,八角亭环水而建,清澈的湖水如镜子般澄亮,不时有雪色梨花簌簌飘落,云筝一双晶亮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王府,嘴巴张的大大的,露出赞赏的目光。 “你在这里等着,本王去找青禹。”幽静的长廊里,前方的苏言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跟在身后的异族少女,眼神漠然。 “呃……”云筝一路只顾看着王府里的景致,忽然听到有人对她说话,脚步猛地一滞,差点撞在了眼前这个冷冰冰的王爷身上,抓着头发结结巴巴的开口,“我,我和你一起去找他不好么?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等。” 第三十九章 火祭 苏言毫不留情的摇头拒绝,“不行。” 听到那样直截了当的拒绝,云筝吓得缩了缩脖子。可是……她好想见青禹啊,她好想见到他啊!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惹不起,于是只好可怜巴巴的求着他,“可是,可是我喜欢他啊,如果是我先找到了他,他就一定不会再丢下我不管了!” 喜欢么?苏言看着眼前这个明媚开朗的少女,沉默的说不出话来。多么奢侈啊,她居然可以毫不犹豫的大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恐怕也只有纯白色的心才能这样毫无顾忌的表达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吧? 那一瞬间,他居然有些羡慕这个内心没有丝毫阴霾的少女。 真是幸福啊,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幸福还能维持多久? 苏言的眉间仿佛有一种恍然的神色,不再理会眼前这个聒噪的少女,转身大步离去。 “咦?这……这是?”少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一拍脑门跳了起来,咧嘴大笑,笑的见牙不见眼,欢呼着跟了上去——既然他没有再出言拒绝,那么就是同意让自己跟着他啦?太好了!看来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相处,其实也还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的。 ———————————***——————————***———————————— 在云筝蹦蹦跳跳跟着苏言一路去往青漓院落的时候,有人拿着包裹疾步推门而进。 “是谁?”闻声而动的海棠从内室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是我,海棠。”青禹回手将门关上,看着面前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女,顾不得心头翻涌上来的苦涩,垂下眼睛动作迅速的将包裹解开,拿出一瓶瓶难得的稀世名药,急促吩咐着,“快,快让里面的太医看一看这些药是否能代替的了天山雪莲。” 自从得知青漓晕厥过去的来龙去脉以后,他顾不得狠狠揍苏言那小子一顿,只是焦急的派人四处寻找天山雪莲。可惜那雪莲的生长之地实在人迹罕至——雪山高达万丈,穿越滚滚呼啸的山风,又极易有雪暴和飓风袭来,着实难觅。他派人不分昼夜的寻访,才好不容易在雪线以下的山腰上采摘了些珍贵无比的药材在两周的期限之内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 “豫王爷?”显然没有料到会看见来人,海棠瞪着大眼睛微微吃了一惊,然而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又很快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晃了晃手中的汤药,“天山雪莲已经拿回来了,公主的命终于是保住了。” “什么?!你说天山雪莲已经……”听到海棠的再一次确定,青禹也难得的勾起了嘴角,脸上涌现出了一种欣慰的神情,“她呢?” “几位御医还在里面为公主把脉,再次确诊完就可以喝药了。”海棠抬手试了试汤药的温度,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发觉自从豫王进门之后就带来了满屋的酒气,看着他眼周淡淡的乌青,她暗暗叹了口气,恭谨的行了一礼,“这药已经不烫了,奴婢去给公主喂药。” 一双手从她手中将药碗接了过来,“走吧。” 海棠有些诧异的凝望着擦肩而过的那个背影,心头仿佛隐隐明白了什么,沉默下去。 紫晶铜炉哔哔啵啵的燃着,由于加了一把沉香的缘故,屋内奇异的流淌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躺在床榻上的人却愈发觉得自己神志开始涣散,渐渐变得惊恐不安起来。 恍惚中,眼前仿佛是一片红,漫山遍野的红色。 火光很亮,竟将刑部大牢的青砖灰瓦都染成了火红的颜色,然而那大牢的最深处,却依旧是黑暗一片,阴森森的笼罩在死囚诡异而扭曲的哭喊声中。 “父亲!母亲!”绝色姿容的少女拼了命的狂奔而来,不顾身后蔚遥的阻拦,咬着下唇脸色惨白的站在熊熊大火之间,心里仿佛有什么一直坚定的东西轰然间倒塌了。 少女原本干净清丽的嗓音已然嘶哑难辨,不顾一切的挣扎着,“魔鬼!你们全部都是魔鬼!放开我,让我和我的家人死在一起!”她嘶声喊着,拼命将身子挪去大牢的方向,然而前方的侍卫竟都是皇宫中的死士,无论她如何厮打,都不动分毫。 烈火熊熊燃烧着,仿佛要将一切化为灰烬,连同曾经期待的小小梦想。 “血红的颜色,多美啊!”一个人施施然从对面的小径走了过来,凝望着天牢上方的火光,忍不住笑道:“你是也喜欢这样的颜色么?”他侧头看向身后拉着她的蔚遥,“呦,你看,果然是呢,连拉都拉不住呢。” “成王!”蔚遥看不过去,忍不住开口阻止。 一直处于疯癫状态的少女看到来人,却忽的一笑,眼神如鬼魅般明亮,“你来了。”她的声音平静的完全不似方才的颤抖,一字一句发着誓言,“血红色,很漂亮么?你将也死在这样的血红色之下。” “你……”成王蓦地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扬起手就想教训这个满口胡言的少女,然而还未等蔚遥出手,他的手腕就蓦地被人用力抓住了,力道之重仿佛能生生折断筋骨。 “他妈的,是谁敢……”他痛呼出声,正要扭头看去,却忽然听到了年轻公子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逝者已矣,成王还是莫要再伤害一个小姑娘了罢。” 他那样一个人,不知生起气来,是怎样的? 那张温润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冷凝,缓缓放下抓住成王的手,颔首,“抱歉,我要送她回去了。她一个人偷跑出来,我也不安心。” 他走过去,向那个瑟缩在蔚遥背后的少女伸出手来,微微笑着,“过来,我们回家。” 然而那个少女却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眼里充满了仇恨,“魔鬼,你是魔鬼!滚,我不要看见你!你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 “哈,原来公子和本王是一样的待遇啊。”看见眼前的情形,成王揉着被抓痛的手臂哈哈大笑了起来,眼里不知是讥诮还是讽刺,“本王瞧她已经疯了,真是可惜啊。” 刺鼻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火光渐灭,年轻公子没有再理会成王的嘲讽,只是侧脸看着那个眼神也缓缓黯淡下去的少女,握得良久的双拳在身侧微微颤抖。 “成王,火已然灭了,天牢里的囚犯无一人生还。”忽然一个士兵跑了过来,指着不远处的废墟禀告。 “不!”那个安静下来的少女忽然撕心裂肺的喊了起来,不停的挣扎。 年轻公子沉着脸,忽然反手利落的一击。他抱着怀里已然昏迷的少女,眼里有某种刺痛,沉沉吩咐蔚遥,“将权凛王一家厚葬。” “青漓!青漓!”耳边仿佛有人在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是谁?是谁呢?那样熟悉的声音,却又分明那样惊慌。 只感觉身体被人托了起来,有人用力摇晃着自己的双肩,“不,不要碰我……”她想说话,却虚弱的开不了口,唯有如水的泪珠簌簌从颊边落下。 “御医,到底怎么回事?!”青禹坐在床榻上揽着昏迷的女子,抬手用指尖擦掉她不断滑落的泪滴,“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间就这么虚弱?!”他低头望着女子伤心万分的脸,却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在一点点变弱,“是不是药用错了?” 第四十章 真希望你能替我守护 海棠的眼睛停留在床榻上神情痛苦的女子身上,咬了咬下唇,恨不能去替代。 几名御医亦登时吃了一惊,望了一眼桌上喝尽的药汁,面面相觑——那是用最名贵的天山雪莲熬制成的药汁啊,怎么会用错?看了一眼青禹阴沉沉的脸色,深知大意不得,几人连忙上前为青漓把了脉,其中资历最老的一人蹙起花白的长眉,“这情况像是……” “梦魇?”其余几人脱口而出。 “是的。”既然达成了一致,那么便不会有错了,老者微微点头看向青禹,解释道:“豫王,这并非是用错药的现象,而是宁王妃在梦魇啊!” 青禹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那……可有危险?” “危险倒不曾有,只是王妃的身体还很虚弱,若是陷在梦里不可自拔,情绪起伏过大,对身体也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青禹沉默了许久,低头望向怀中女子苍白的脸,忽然间门“吱呀“一声响,苏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云筝。 “咦?有人生病了么?”她刚一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药味所袭,可怜的异族少女捂着鼻子伸手去拉往内室走去的苏言——这是什么地方啊?方才是酒气,现在又是药味,有没有正常一点的屋子啊! 而苏言连半片衣角都没有让她够到,已经径直进了内室。 他刚一进屋,便撞到了正拿着茶壶向外走的海棠,微微一愣,“拿着茶壶做什么?” 海棠见着是他,想起青禹还在屋里,表情稍稍有些尴尬,“回王爷,奴婢去烧些水来。” 苏言点了点头,望向床边,却赫然看见一抹修长的身影同样坐在床榻上,怀里抱着那个沉睡的女子。 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是有了表情,冷冷道:“谁人负责采买的这些桌椅,竟连一个也没有让豫王看得上眼的,只能将就着坐床榻?!岂不该罚?” 听到声音,青禹抬头向他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下也未曾觉得有何不妥,缓缓松开青漓走了过去,有些疲惫的撑着额头,“桌椅是好的,只是妹妹更加重要,我想宁王也不会怪罪,是吧?” 虽然对方是青漓的哥哥,但是对于那样不避嫌的接触还是觉得心头有些不快,苏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冷冷的看了一眼周围垂着头的御医,撩起衣摆坐到了青禹方才的位置,凝视着怀中女子苍白的神色,蹙眉问道:“今日的药可吃过了?” 待御医重复了一遍青漓的症状之后,苏言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了,“梦魇啊……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况?” 有一颗脑袋悄然从门口露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屋中的青禹,刚想扑上去,便看见苏言的眼光朝她冷冷的掠过,立马吓的闭上了嘴,只是瞪大眼睛看向他怀中的女子。 “啊,好漂亮的姐姐!”云筝忍不住低声脱口称赞,心里暗想,自己要是有一半她的容貌就好了! 离她最近的海棠听到声音转过头去,愣了一下,疑惑的问面前这个眼睛亮亮的女孩子,“请问小姐是?” “我叫云筝,是你们王爷带我过来的。”她又指了指一旁的青禹,“不过我是他的朋友!” 有些被绕糊涂了,然而海棠如今亦没有功夫去搭理这个异族少女,看了看空空的水壶,抱歉的道:“云筝小姐,奴婢去拿些水来,怠慢了。” “没事,没事,你去吧,我在这能行,不用管我的。”云筝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对海棠摆了摆手。 青漓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仿佛正忍受着极难过的煎熬,一直注视着她的苏言立时低下头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青漓?青漓?” “你醒一醒,醒一醒,那是梦,不要怕。”他继续轻言轻语的安慰着,一旁站着的御医都震惊的望着这个有名的冷面王爷,不敢相信他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确不假啊,几个御医心照不宣的笑了笑,无话。 青禹在一边注视着,沉默中,微微垂下了眼帘。 是梦么?昏迷中的女子恍惚中觉得有个声音一直响在耳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那是梦。真的希望那只是梦啊,青漓紧闭的双眼中又有如珍珠般的泪滴滑落……如果那只是梦该有多好啊!她怕极了,怕极了方才进入的那个世界,所有人的样貌都看不真切,然而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却仿佛是真实存在的一般。 有一双手将她抱起,一直一直拍着她的后背……那是谁?苏言么?还是……苏逸?想到那个名字,青漓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那张英俊的脸仿佛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的到他的脸颊。 “阿漓。”有人在轻轻唤她。 阿漓?阿漓是谁?是她么?青漓想张口说话,然而她却仿佛与那个人置身在不同的时空和纬度,两者看似离得很近,可怎么也触摸不到彼此的温度。 周围似乎很嘈杂,她听见身侧又有人来探望,“公子,这位小姐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怕是疯了。” 年轻人霍然抬起眼睛望向他,手指骤然缩紧,似乎在极力忍住心头的怒意,沉默许久,才淡淡的开口,“阿漓不会疯的,你诊的不对,重诊。” 她看见背着药箱的医者摸了一把汗,颤着手再一次哆哆嗦嗦的搭向了床头那个少女的手腕,闭着眼睛确认了好一会儿,却唯唯诺诺的始终不敢说出口来。 年轻公子将那少女抱紧,再一次俯身看向医者,冷冷淡淡的两个字,“如何?” 喉咙艰难的滚动了一下,那医者忽然跪了下去,不住的磕头,“公子,公子,小的医术不精,医术不精啊!还请公子另请高明吧!” 话音未落,一把长剑就抵住了他的咽喉。 公子眉头蹙了蹙,看向握剑的蔚遥,语调听不出半分怒意,“让他走,换下一个人来。” 那一瞬间,只觉得所有酸涩都涌到了眼睛里,蔚遥收起剑,目光望向床榻边年轻人,“公子……这已经是第十二个人了,都说小姐是,是……”他不敢说下去,只是低声道:“认命了罢,公子。” “呵,我总不信。”年轻人听见他的话,似是怔愣了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轻轻顺着怀里少女的青丝,“蔚遥,你知道么?我总不信,那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会疯,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公子……” “所有的错都是我造成的,所有的错也都该由我来承担,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年轻公子缓缓勾起了唇角,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沧桑。 蔚遥手里还握着剑,听到他的话,抬起眼睛静静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目光中隐隐带了一丝关切和同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人在他面前露出了那样深重的悲哀…… 武将的手指颤了一下,只感到心中的冷意在蔓延,然而,费尽心力,他却也依然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子缜密深沉的心思。 年轻公子将少女的手缓缓放到了自己唇边,“阿漓……” 闭上眼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少女微笑的眼睛,不知道这样一双纯洁清澈无一丝杂质的眼睛,在这个冷漠荒凉的世界里,究竟能保持多久?我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有的东西,阿漓,真希望你能替我守护着。 第四十一章 阿漓,我会娶你 在一切都商议妥当之后,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南楚已经建立了新的王朝,而北域的序幕也将一手由那个人来开启。 暮色初起的时候,年轻公子从皇宫中离开前往暂住的驿馆。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履行了契约,派十万兵马助我们一臂之力。”蔚遥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然而却显得有些犹豫,“那个成王,哦,不,现在应该是皇上了……他不会准备暗地里给我们下套吧?” “怎么不会?”站在城墙之外看着遥远的北方,年轻公子转过头来笑了笑,眼眸里闪过一丝冷锐的寒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沉住气,蔚遥,什么事情都是有后路的。何况,他亦有把柄落在我手中,不会轻举妄动。” “也是。”武将步下石阶跟在年轻人身后,揉着一只被太阳晒成棕色的手臂,“凭借公子的才能,成王也断不敢怎样。” “不要轻敌啊,蔚遥。”年轻公子叹了口气,回过头,“即使现在不是对手,将来也会是,总有这么……咦?你怎么了?”他惊讶的看着对方手臂上出现的一排细细小小的牙印,挑眉问道。 “呃,没事的,公子,很快就好了。”蔚遥愣了愣,马上撩下了袖子,抬了抬手臂,“走吧走吧。” “这是……阿漓咬的?”年轻公子没有动,只是低下头怔怔的凝视着那一圈青紫,眼里有复杂的光芒闪烁,忽然一把抓起他的袖子,速度之快让身为武将的蔚遥都嗔目结舌,连忙苦笑道:“无妨,真的无妨的……” “……”年轻人沉默着,将手松了开来,似乎在沉吟,良久才迟疑的发问:“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对么?”这些天来忙于安排将要执行的计划,一直在宫中与成王商议,没有顾得上留在驿馆中那个有些疯癫的少女……公子垂下眼睛,修长的手指轻叩着路旁的石栏,如今她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是的。”蔚遥不敢隐瞒,躬身如实禀告,“昨天下午属下回了一趟驿馆,一进门就发现小姐缩在床头,吵着闹着怎么也不肯吃药,这才命人端来药碗强喂了一碗。”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发,“还……还被咬了一口。” 年轻人的眼神黯淡了一瞬,转过头往驿馆奔去。 “哎,公子,公子……你等等我啊!”只感觉身边一阵风拂过,蔚遥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侧已然不见了那道颀长清秀的身影。 真是疯癫啊!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忽然顿住了脚步,凝视着前方,叹息般的喃喃,“已经疯了一个了,难道另一个也离疯不远了么?都什么时候了,真是胡闹啊!” ——————————***——————————***————————————— 偌大的院落之中,竟一人也无。 年轻公子推开门,一个人站在廊下,有些怔忡的望着亮如白昼的内室。 “放开我!放开我!”里面有哭喊的声音传来,再熟悉不过,却听得他心下一痛,“不要吃药!我没有疯!不要吃那些苦苦的药!” 总管抹了一把汗,喘息吩咐着,“快,几个人拿绳子过来绑住她,必须得喝药!” “是。”有人齐齐应答。 “不!你们都是魔鬼派来的!别碰我!唔……” “你们就是这样喂小姐吃药的么?”紧闭的门忽然“吱呀”一响,身侧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年轻公子的语调里带着不可多见的怒气,“滚,都给我下去!” 所有人在看见他的刹那,都忍不住一惊,床上挣扎的女子一被松开,就“蹭”的跳下了床,惊恐的环顾了一周,忽然光着脚跑过去躲到了蔚遥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襟瑟瑟发抖着,不肯松手,看都不看门口那年轻人一眼。 “阿漓……”他凝视着着少女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缓缓将她抱进自己怀中。他的手刚接触到少女的如玉的肌肤,就感觉她的身子一僵,年轻人的目光沉沉,抬头淡淡看了蔚遥一眼。 蔚遥心领神会,很快便将其他人打发了出去,关上门。 寂静中,疯癫的女子却出奇的安静了下来,只睁着一双清澈如旧的眼睛看向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公子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待瞧见她的模样,他眸中忽然掠过了一丝疼痛,深深吸了口气,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向床榻走去。 少女仿佛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居然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咬着唇死死盯着他的脸。 然而年轻的公子却只是将她放在床上坐好,拿过一旁的被子围住,自己也一并钻进了被子里,伸出手揽住少女愈加纤细的腰肢。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谁也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少女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仿佛带着微微的不敢置信,神色有些古怪,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阿漓,还冷不冷?”他迎着她探究的目光,握住了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在怀里暖着。 然而,少女却已经渐渐闭上了眼睛,一副永生永世再也不愿理睬的模样。 年轻公子勉强扯了扯嘴角,探身将放在床边的药碗拿了过来,用瓷勺放在嘴边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药凉了就不好了,快点喝。我知道你不愿见到我,只要喝完了我就走,好么?” 他本以为她会再度挣扎吵闹,然而她却只是侧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睫,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药碗,张口全部喝下了那碗苦涩的药汁。 很苦,一路苦到了心里。 然而公子看着她的目光,却比先前更痛,他一直握着她的左手,想给她传达微弱的暖意,然而心头却不知已经恍然苍凉。 少女将药碗砸在地上,再也不看他一眼,便扯过被子蒙头躺了下去。 一灯如豆,他静静看着她,眸中却有一种悲凉。 “阿漓,我明天就要走了。”良久,公子沉声道:“你,跟不跟我一起离开?” 少女依旧没有说话,然而被子却动了一下。 公子盯着那一团瑟缩在床头的人影,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身子,“你没有疯,对么?我知道的,你一定没有疯,只是害怕而已。” 他轻轻的抚摸着少女的头发,继续温和的问:“阿漓,我尊重你的意愿。你,愿意跟我回去么?让我有机会来照顾你。” 听到那样的话,被子里的手不易察觉的颤抖了一下,视线垂了下来,睫毛遮住了少女的眼睛,然而眼底却不再清明——她感到仿佛有一只巨掌沉甸甸的压在眼前这个人的心底,就连呼吸之间都是满满的痛。那样深沉而无力的叹息,不经意间泄露了他压抑了太久的心事。 那是一种,痛也说不出的痛,仿佛身心都浸在极北的冰窟里,却又极度向往着不属于他的温暖——那种太阳照耀着的温暖,普通人家里最平凡不过的幸福。 无力,无奈,无措。 握的紧紧的双拳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松开…… 公子轻轻拉开了罩在她脸上的锦被,“阿漓,如何?你若是还想留在这里,那么……我也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少女透过他绵绵密密的发丝,望着窗外变得灰蒙蒙的天空,她仿佛在天际浮动的云层中看到了铁灰色的宿命,魔咒一般扼住了所有人。 她抬头望着他,脸上露出某种复杂的神情,却忽然间粲然一笑,一如三年前的模样,“你喜欢我么?你会娶我么?” 年轻公子有些惊愕的望着眼前明媚的少女,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了她半晌,蓦地笑了笑,忽的点头清清楚楚说了一个字,“好。” “阿漓,我会娶你。” 我会娶你,却不是那句“我喜欢你”。 少女无所谓的笑了笑,然而泪水却从颊边簌簌滚落,闭了闭眼睛,似是下了一个什么决定,“好,那你以后只许喜欢我一人,不许再看别的女子;你以后只许娶我为妻,不许再有第二个女子进门……你,做得到么?” 年轻公子蹙眉看了她半晌,反复回想着刚才的话,轻轻叹了口气,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伸手轻轻揉着少女柔软的发顶,下巴抵在她头上,低沉清越的声音响在耳边,“傻丫头,我没有别的女人。” 他没有别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眼神恍惚的盯着怀里的女子。第一次,流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绪。 倚靠在他怀中的身子一僵。 “丫头,你别假装听不懂。”他柔柔抚着她的鬓角,湛黑的眸子里却是深沉如海。 “可是,为什么?”少女正抬起的手怔在了半空,只觉得眼睛酸酸涩涩的,良久,才平静的问出一句,“为什么?” “这是你所期望的,还不够么?”他无奈苦笑,缓缓闭眼吻上了她的发顶,手在腰间缓缓收紧。 阿漓,我欠你的永远也还不清。可我这一生就你一个女人,这样,够不够? 第四十二章 转醒 不够,不够……还远远不够啊,哥哥。 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全族的性命都葬送在了你的手中,若是我此刻原谅了你,百年之后我又该如何去面对那些死去的家人?仿佛难以抑制的,少女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眼中露出的表情让年轻的公子都觉得震惊。 纱帐上映着两人模模糊糊却姿态暧昧的影子,仿佛风一吹过,便再也寻不到。年轻公子温热的鼻息轻轻柔柔的漾在颊边,手指却依旧紧紧环在腰间,少女低下头沉静的看着他,目光中带了一丝悲戚和讶异,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你准备如何来喜欢我?” 果然她是没有一丝疯癫的,从头至尾,只不过都是装的而已。呼吸一顿,公子抬起头闪电般的看了她一眼,湛黑色的眸光仿佛亮了亮,手指缓缓从腰间移到领口处,却没有继续再往下探去,只是一圈圈的打着转,低低笑了笑,“你想让我如何喜欢我便如何喜欢。” “我既不喜欢金银珠宝,亦不爱那些绫罗绸缎,哥哥可有什么好法子?” 公子看着她淡笑不语,眸中的神色却愈加深邃了。 他不说话,少女亦不说话,只是抬脸倔强的望着他。 过了片刻,才听公子叹了口气,抬起手缓缓捧住她的脸,两人贴的距离极近,呼吸相闻,“是了,你自小锦衣玉食,从来就不缺那些身外俗物。” “可是,阿漓……”他又凑得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微痒的感觉从肌理表层缓缓的透进心底,少女有些不舒服的转过脸去,却被他扳了回来,“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莫非,你以后真的会乖乖呆在我身边,不再想其他?那些仇恨呢?那些我带给你的伤害呢?” 他的目光灼灼,少女垂下眼帘,避免与他对视,“我已经心死过一回,你若是能做到方才亲口所说的承诺,其他的事,那便算了。” 说到“心死”的时候,少女感到握在她腰间的那只手猛地一颤,沉默片刻,公子才微笑道:“如今能救回你,亦是件幸事。” 无数星光透过窗棂仿若带着冷芒的光剑般一束束打在屋内,少女侧过脸,躲避他的气息,抬头怔怔的望了窗外许久,忽然伸手指着北方天空上最闪亮的一颗星,拍了拍公子的肩膀,雀跃的开口,“哥哥你看,是北极星呢!一年前你临走的那一天晚上,我们躺在草地上也看到了这颗星星,真美啊!”不等公子说话,她闭了闭眼睛,终于笑了笑,语调却极温柔,“可是怎么办啊……那样美的天空,今后我却是再也不想看一眼了。” 公子深深的看着她。 “哥哥,你真想救我?”良久,她拉着他的衣角,仰头问。 噙着一丝委屈,那模样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年轻公子的心蓦地一痛—— 她清澈的眼睛里裹着泪,“哥哥,你什么回来?” “拿着这把箫,什么时候学会了《金缕衣》,我就回来。” 他回来了,却永远的带走了她的亲人。一直揽在她腰间的手滑落下来,缓缓坐直身体,公子默然许久,一点点靠近她,他的手擒了少女的一缕青丝,温和的笑了笑,然而那笑容却异常苦涩,“我知你不再信我,反正,我在你心里早已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然而,话音未落,手中的青丝却倏然流泻出去,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了他一把,纤细的身影站在纱帐外,沉默的凝望着他,手中握了一支燃得正旺的红烛。 “阿漓?”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年轻公子倏地变了脸色,也顾不得穿鞋,飞快下床抓住了她的手臂。 然而她却仿佛早已料到,在他握住她手心的刹那,只听“噗”的一声,鲜血顷刻间如柱般流了出来。 一根尖锐闪亮的发簪被她静静的握在手心。 公子眼神蓦地一黯,吃痛,蓦地松开了她的手臂。 火光很亮,点燃了层层纱曼,他再一次抱住她的身子,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蔚遥!蔚遥!来人!”公子大声吼了起来,拿起花瓶里的水浇在被子上,几乎下意识的先把被淋湿的被子披在了少女身上,不顾自己袖口已然沾染上了火星,推了她一把,语调从未有过的严厉,“走!你休想死在这儿,有我在,你想都别想!” “咳咳……”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了几声,少女躲在被子里,笑着抬起头,“哥哥,你最大的错误,就是留下了我的命。可惜……我再也不愿意让你救……”一句话,竟是间隔了许久才说完,少女长长的喘了一口气,忽然回头一把拿下了罩在身上的被子,不顾年轻公子的阻拦,猛地扔在了大火里。 房间转瞬燃烧成三年前那日夕阳的颜色,望着年轻公子惨白的神色,少女静静的笑了,身子贴过去搂紧他,眼眸里闪现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欣慰神色,“还好,这一次你也总算是没有失言,拼了命的去救我,只是我自己不愿罢了。” 火势越来越大,头顶是噼噼啪啪的燃烧声,然而门外却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年轻公子却低低的笑了,搂紧怀中的少女,紧的没有一丝缝隙,冰凉的手指抚着她的脸颊,嗓音喑哑,“这个计划,准备了几天了?” “没有多久,只是你派来服侍我的侍女中有一个人我恰巧认识罢了。”她在他怀中低低的咳嗽着,喘息越来越艰难。 “我的阿漓,是最聪明的,一直不曾让我失望。”听见她的话,公子反而笑了起来,忽的低下头,微凉的唇用力的擒住了少女的唇瓣,甜蜜和苦涩的味道立时弥漫在两人舌尖,“阿漓,好好活下去。”他的话语直接吐入她的唇齿之间,“为了你死去的族人,活下来,看着你的敌人在你面前慢慢死去……或者,你和他们一样无谓的死去。”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 “阿漓,我没有想杀他们,真的没有。你的父亲是在狱中自尽而死的,而你母亲是自愿追随了你父亲而去,我想阻拦,可是非常抱歉,并没有及时拦下他们。而你,我曾说过,我是你的苏哥哥,只是你的苏哥哥,只要你喜欢,那便都没有关系。”年轻公子俯下身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滴,低低叹息,眼里掠过了深重的悲哀。 ———————————***————————————***—————————— 在头顶烧焦的木桩“砰”的一声砸落下来的一瞬间,躺在苏言怀中的女子霍然惊醒。 “不!”青漓猛地睁开眼睛,霍然直起了身子,拼命摇头,“不要死!你不要死!”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只感觉那个位置剧烈的跳动着,完全不似昏迷多日的病人,仿佛这一个多月以来她经历了好多年的事情,一种极其深邃的痛苦瞬间穿越了时空,直直刺入她的心脏中央。 “哥哥!哥哥!”青漓大声嘶喊着,仿佛感受到了从心脏传来的锐痛,脸色死一样的苍白,忽然将头低低埋入了双手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不……不……” “青漓,你怎么了?”苏言吓了一跳,稳稳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别怕,那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然而青漓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将头埋在双膝上痛哭,“哥哥,哥哥……” 苏言沉下脸来,不动声色的转头望了站在一旁的青禹一眼。 没有想到青漓真的醒了过来,青禹一身的酒气彻底消失了,眼里透出一种光芒来,毫不客气的将苏言挤到了旁边,“漓儿,漓儿!你怎么样?哪里还不舒服么?” 青漓只是眼神恍惚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苏言神色虽然不豫,却始终忍着一口气没有抬脚离开,也一同关切的望着她。 握着石钵的手停了下来,坐在外间研磨药粉的年轻御医抬起眼睫飞快的看了病床上的女子一眼,而后转过头来,静默了片刻,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石钵,一圈一圈慢慢研磨着。刚才的那一眼中,他晶亮的眸子里似乎夹杂了极度复杂的情绪,那一瞬间所流露出来的感情,在他干净空白没有一丝杂质的二十余年里,竟觉得那样陌生,又那样的,隐约有一丝欣喜。 天地静谧,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他无声的坐在石桌边,眼睛微微垂着,出神。 “嘶”的一声,躺在病床上的女子,陡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咽。他忙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身子怕冷似的蜷曲着,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紧蹙的眉宇间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慌无助。 他的眼睛沉了沉——这样坚强的女子,也会显露出那样无助的神情么?她就在这里,她就躺在自己面前,然而空气中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们拉的那样遥远。长长叹了口气,他撩起衣摆起身,向床边走去。 第四十三章 来是毒 苏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头也没回的道:“夏太医,王妃的病情如何了?” 话音一落,众人将目光掠向殿中最年轻的那位御医,同样的紫衣朝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隽秀,肤色白皙,眸如皓月,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然而更为难得的是,这位御医的医术据说是整个太医院的翘楚,前些天方被皇上从老家召回。 他不发一言的走过去,重将青漓抱起靠在软垫上,冰凉的手指隔着丝帕轻轻覆在她手上,隔了片刻才低头回道:“王妃病情已无大碍,只是身上的余毒若不根除,今后还是会发作。” “毒?!”众人又是一惊。 “怎么回事?”苏言看了一眼坐在旁边亦是满脸不可置信的青禹,沉声问道。 夏太医直起身,眼睛看着苏言,不慌不忙的淡道:“此毒名为千日散,顾名思义,千日之后才会发作,而且此毒没有解药,若非先前有天山雪莲缓解药性,王妃已然醒不过来。” “千日散……”青禹却已痴了,缓缓转头,呆呆的握着床上女子冰冷柔软的双手,仿佛想到了什么,一瞬间面如死灰。 苏言目光蓦地冷凝起来,只盯着青禹目光涣散的眼睛,声音微凉,“千日散,不到千日不会发作,青漓才到北域半年也不到……豫王爷,是否有话要对大家解释一下?” 云筝听着,有些莫名其妙,看看苏言,又看看青禹,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然而却隐约可以看得出来青禹神色里隐藏的刻骨悲伤。 看不过去,撇撇嘴,活泼明朗的少女拨开海棠蹭过去,暗自给自己打气,小心翼翼的用不太纤细的手指戳了戳苏言僵直的脊背,身体却挡在青禹面前,鼓足勇气,“喂,我说冰块脸,虽然你是王爷,高高在上,可是青禹就不是王爷了么?你怎么这样子说话?” 苏言神色一凛,眸光半转,回头看了云筝一眼,没有开口,然而那目光却冷得让云筝身子一颤,哆嗦着哼道:“你……你做什么这样看我?你别以为我怕了你,我……” “海棠,送客。”苏言缓缓转回头,半分不愿与她多说的模样,伸手抚了抚床榻上又陷入昏迷的青漓,毫不怜香惜玉的打断眼前少女的话。 “是,王爷。”海棠上前伸手拉了拉异族少女的衣袖,面目表情的做了个“请”的动作。 “你们……你们简直不可理喻!”云筝在沧海郡哪里受过这等待遇,顿时气得跳脚,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待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坐在床边一脸茫然的青禹,心头不忍,劝道:“青禹,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在这里受什么气?” 然而他的思绪却仿佛瞟向了不知名的某处,被云筝蓦地一打断,眼中神色一动,然后起身,望向苏言,“我即刻启程回南楚查个清楚。” 苏言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眸中的冷冽讥诮,以及愤恨愠怒,青禹看的一清二楚,却只是艰难的挑了挑嘴角。 不知是因为药力还是寒冷,昏迷着的青漓忽然屈身抱膝,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身子不停颤抖着,脸色苍白如雪,眉头紧蹙,然而这一次却死咬牙关,半分没有呻吟出声。 苏言迅速抬手轻柔的将她揽在怀里,脸贴近她忽冷忽热的额头,语气与之前大不一样,不断温柔的唤着,“漓儿,醒一醒,醒一醒……” 那一瞬,睡梦中的人,心里有惊慌,却不是为自己—— 哥哥,是不是还活着?不要死,你不要死。 她想开口,她想下床去找他,却虚弱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胸口偏左的位置,一片麻木的钝痛,身体不受控制的衰竭下去,头无力的枕靠在一个宽厚结实的肩膀上——苏言? “还望豫王快去快回。”那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镇静而冷肃,却不似平日听到的那般,隐隐有着山雨欲来的威严。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天山雪莲再一次发挥了药性,青漓慢慢的安静下来,睫毛微颤,在苏言的怀中沉睡下去。 那样的安静刺痛了他,长久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脆弱和不知所措,虽心痛如死却也无可奈何。青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颔首点头,最后一次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青漓,举步转身离开。 “你们……你们这是?”站在门口的云筝看着头也不回的青禹,疑惑不解他为何神色转变如此之快,而苏言的眼光比万年寒冰还要冻人。 “你们都出去罢。”苏言再度出声,声音也冷得如同凝了冰。 “如今毒被稍稍压制下去了些许,暂时不会有大碍,王爷放宽心。”一直沉默听着的夏太医忽然道。 苏言回头看了眼夏太医,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殿门缓缓被关上,苏言的眼中才慢慢流出泪来。 轻轻褪了外衣,只着中衣钻进青漓的被子里,紧紧抱着她——怀中的人,当年自己探青山时一念之差没有将她带走,却没想到反而害了她,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千日毒……算算日子,她正是三年前在青山时中的毒。他暗自捏紧了手心——到底是谁? 苏言看着妻子,看着她如瀑的青丝,唇角渐渐浮起了一丝苦涩的笑,叹息,“青漓,隔了三年这样久的时光,如今你嫁给我,我知道,只是因为皇兄的圣旨罢了,可是……我却是真的爱你啊……” 禁不住想起那夜青山的偶遇,她站在自己面前,高昂着头顽皮大笑起来的摸样。 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低下头,轻轻在她发间印下一个吻。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苏言筋疲力尽的喃喃,最终抱着青漓睡着了。 月过中天,万籁俱静。 海棠守在门口,抱着剑脑袋一顿一顿的打瞌睡。殿中央纱帘低垂,沉香暗拂。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暮色如缎,铺洒在满是星辰的夜空。曾经无数次梦见过那双湛黑色的眼睛,无数次闻到过那人袖笼里的清冷幽竹香,但每次醒来,却除了怅然,什么都记不得。然而这一次,梦中的一切都是那样清晰可辨,然而唯一不变的,却仍是那袭模糊却孤寂的白衣。 胸口痛的厉害,青漓艰难的翻了个身,一抬头,头顶却蓦地撞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体,那“物体”痛苦的哼了一声,然而她听见这声闷哼,却吓了一跳,不敢置信的睁眸望去,苏言就睡在自己身边,正低头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 那眼神实在太过复杂——炽热、欢喜、心疼交织在一起,还有一抹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愫。 青漓尴尬的笑了一下,快速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漆黑冷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想找些话来闲扯一下,可是却无奈发现病好之后语言却跟不上思维的速度,张了张嘴,在看到面前那张俊脸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言的脸色却是平静的,然而平静之下,仿佛有暗涌猛烈袭来,在她周围汹涌澎湃。 虽然人是醒了,可是身体依然是虚弱的,青漓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自己的身体却告诉她,她差一点就陷入昏迷再也醒不过来。 事实上,沉陷在那个太过真实的噩梦中,她也没有半分想醒过来。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是真真实实醒了过来,而且身体除了感到虚弱无力以外,竟是半分伤痛难耐的模样都没有察觉到。 第四十四章 一夜新月忽如梦 青漓忍不住感叹自己命好,勾起唇角笑了笑,然而不过一瞬,便已敛容。 窗外一弯明月如钩,像极了梦中辗转难眠的那一夜——烛台,火光,阴骛的成王,忠心的蔚遥,似梦似真的一曲《金缕衣》,那一截烧焦的木桩,最后的最后,还有那人甜蜜苦涩的唇…… 是梦?亦或是现实? 手缓缓摩挲过唇际,眼前的画面一页页被抹去,她无力的仰躺在床榻上,放弃般的闭上眼睛。 耳边是轻到不可闻的呼吸声,过了半晌,青漓睁开眼,侧头看去,只见暗夜中苏言的一双眼睛雪芒如剑,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衣袖上银白色的月光氤氲生辉。 回想起往日这人冷漠古怪的性情,青漓怔怔的望着眼前人英挺俊美的五官,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看着他沉水般的脸色,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不情不愿的打了声招呼,“苏……言。” 沉默。 青漓撇了撇嘴,心想也许自己又在不知不觉间惹他生气了,无奈身子还没有恢复好,困意袭来,就在她重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听见身后有衣角摩挲的声音簌簌响动起来,随后,她被他转过了身子。 手被紧紧锁在了怀里,整个人柔弱无骨的贴在他绷紧的胸膛之上,苏言面无表情的望了她片刻,忽而沉了嘴角,语气平淡,“醒了?” 青漓迟疑片刻,点点头。 “还有哪里不舒服?” 摇头。 苏言还是不肯放开她,凝视着青漓,神色复杂,手心里却渐渐浸满了汗水。 听见青漓微弱的咳嗽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大殿,他才半抱起她,撩开纱帘从桌旁拿了一盏茶水喂到她嘴边,低声道:“喝点水润润嗓子,我去吩咐海棠准备些清粥。” 青漓垂下眼睛乖乖的喝了水,苏言正要下榻,却发现衣角被人从后面勾住了,回头轻轻问:“怎么?” “海棠……有没有事?” 苏言难得的伸出手拍了拍青漓露在外面冰凉的手,安慰,“无事,你放心。” 不知是否还未清醒的缘故,素日寡淡无温的声音此时听在耳朵里却也多了几分疼惜。 青漓终于扬起唇角笑了笑,乌黑的眼睛在夜色下闪动着珍珠般的光泽,手下意识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没事就好。” 然而即便她此刻如此乖顺的说着话,苏言却只是凝视着他,眸中渐渐露出悲凉的神色,良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青漓……” ——————————****————————————***——————————— 高高的玉阶上,苏逸身子微斜的倚靠在冰冷的玉座中,似睡非睡,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内侍通传夏太医求见。 苏逸半闭的眸子忽然睁开,半丝迷蒙都未有的眼睛直直射在大殿门口,半晌,才重又闭起眼睛,沉声道:“宣。” 殿中又恢复了静谧,只听门口一声轻微的响动,有人缓步走来,步伐沉稳,不急不躁—— “深更露重实在不该打扰皇上休息,可皇上先前吩咐微臣,无论多晚,无论何时,都要微臣如实禀报宁王妃的病情。” 苏逸缓缓直起身,颔首淡淡道:“做的不错,夏迟梧,宁王妃究竟如何了?” “毒未解,人却已经醒了。” 意料之内的事,就没有多大的惊讶。 “豫王如今可是返回南楚了?”苏逸纤长的手指轻轻点着玉座上的扶手,似不经意间问道。 “是的,皇上,豫王今日已然启程离开。”夏太医立于静谧的大殿之上,面对面前那双仿佛能看透内心的温润眸子,神色平静。 “果然如此啊。”苏逸喃喃念着什么,而后轻轻叹息一声,下意识的望向窗外。 耳边唯有沙漏的簌簌声响,夏迟梧见皇上久久不说话,只是盯着窗外的某处瞧,遂也悄悄侧了头,顺着苏逸的视线望去,却只瞧见轩窗之外,星空之下,一轮新月如钩玉般吊在天幕之上。 恍惚而温柔。 他看见那坐在玉座之上的九五之尊侧脸看着那轮清冷的新月,眼神是专注而沉默的。 “迟悟……” 听见皇上唤自己的名字,夏太医转过脸来,站定低首,“皇上。” 苏逸这才蓦然回神看到他,想起方才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无奈的摇头笑了笑,“迟悟……迟梧,果然是好名字。”难道自己真的是明白太晚了么?六年过去,竟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嗯?”夏太医难得的挑了挑眉毛,不知皇上为何会有此解,却不问,只是微笑,“谢皇上。” 他正待退出,却见那身姿潇洒清俊的男子从玉座上起身,缓步从玉阶上走下,立在几尺开外,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看着慢慢走近的人,夏迟梧有一瞬间的怔忡出神,只听一抹微凉却带着笑意的嗓音飘拂在耳畔,“迟梧,你告诉朕,若是做错了事,该如何弥补?” “自然是把她所失去的再还给她。”夏太医想了片刻,蹙眉答道。 “若是再还不了又该如何?”微微苦涩的声音。 “皇上?”夏迟梧不解的看着苏逸。 苏逸不答,沉默良久,挥了挥手,忽然转身离开。 ——————————***———————————***———————————— 五日后,宁王府中,青漓靠在贵妃榻上,一颗颗吃着海棠递来的葡萄,眼也不眨的看着苏言一身朝服未换,长身玉立的模样,一脸掩饰不住的好奇,“今天要出去吗?” 苏言瞟了立在一边的海棠一眼,待她退出房门,才径直走到青漓所靠的榻边,双手揽住她细弱的腰身,毫不费力的将她抱到膝上,自己反身坐在榻上,低头蹙眉看着她——自从病好到现在,青漓一直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即使出门玩闹也只是好奇多些,已经没了往日的兴奋劲儿。 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不顾面前人的后退挣扎,“今天得随我进宫。” 青漓还想挣扎,听到他的话,瞬间僵了身子,“做什么一定要我去?” 苏言闻言轻轻笑了起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然而他面上虽然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叹了口气,“母后听说你醒来,一定要我带你过去让她瞧瞧。” 在宫门口下了马车,今日青漓着了一身雪色梨花暗纹的长裙,本就冠绝天下的容颜愈发显得清秀灵动起来。苏言依旧一身未换的朝服,此时临风而立,俊秀丰神,纷纷引得不少宫女侍卫驻足侧目。 二人一路行至太后寝宫前,一众侍从看到前方走来的人,忙跪地行礼,“参加宁王,宁王妃。” “起来吧。”苏言面无表情看着一旁的宫女,“母后可在宫中?” “回宁王,太后不在宫中,带着小公主去了御花园。”被点名的小宫女低头害羞答道。 “也不知母后多久才会回来,不如我们直接去御花园吧?”苏言转头看向青漓,顺手拂了拂落在她头上的落花。 他最近突如其来的温柔叫青漓只觉得心惊,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苏言似乎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倏尔便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御花园的八角凉亭里,一位宫装的美人怀里抱着通体洁白的小猫默默坐着,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微有些出神。她身后站着一个丫鬟装扮的少女,神态举止和那美人的忧愁迷茫截然不同,有些圆嘟嘟的脸庞下是一双天真明媚的眼睛,嘴里正不断碎碎念着。 “原来是玉妹妹。” 娇媚婉转的声音惊醒了凉亭中沉思中的玉贵人,连忙起身,她一抬头便看见一身织锦华贵的沐锦娘娘从不远处的小径走来。 第四十五章 情深不寿 一贯的婀娜身姿,却看起来分外疲惫。 “参见锦贵妃。”她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涌起一阵不安,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手撑着逐渐显露出身形的腰身,规规矩矩的矮膝行了一礼。 沐锦眸色不转的盯着玉贵人微微隆起的肚子,面色一凝,口中却不紧不慢笑道:“妹妹快些坐下罢,本宫可不敢受你这一礼。” 玉贵人原本坐了下去,听闻她这话,却再不敢坐了,只好撑靠在自己丫鬟身边,双眉紧皱,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沐锦瞧着她一副为难的模样,笑了笑,在她面前坐下,随意问道:“妹妹今儿可瞧见皇上了?” “没……没有,臣妾只是最近害喜愈发厉害,让春桃扶着臣妾在御花园转转罢了。”玉贵人垂着头,声音越说越低,仿佛只是自己的自言自语。 沐锦随手摘了一朵牡丹,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涌出一丝轻蔑来,顺手便将那艳丽的花朵插在了玉贵人梳理整齐的发丝上,口中低喃:“妹妹容颜这般娇艳,真是我见犹怜,只有这花中之王的牡丹才可匹配,你说是也不是?” 玉贵人猛然一惊,抬头看向锦贵妃,面色苍白。 然而沐锦只是挑着嘴角看着她,双眸对视半晌,玉贵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吓得赶紧将头上的牡丹取了下来,双手颤抖的递到沐锦手里,“臣妾命贱,怎配牡丹的富贵?还是姐姐带着好看。” “是么?”沐锦也不推脱,接过牡丹垂眸看了一眼,轻轻叹息,然而神色与先前相比已柔软了许多。 听得沐锦这样不自信的问话,不知为何,玉贵人心头忽然生出一种迷茫和悲哀。看着眼前依旧国色天香的容颜,此时却愁云满布,两颊微微有些凹陷下去,脸色再不复当初的红润艳丽,渐渐沾染上了一层凄苦和彷徨…… 她心里猛地一跳,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宫里丫头私下嚼舌根的闲言碎语来——听说前不久沐家不知因何而惹怒了圣上,沐家两公子都被压入了天牢,而这锦贵妃虽然生了小公主,却也失了圣宠,如今那锦华宫与冷宫也没有半分不同,虽然华丽如初,却终日冷清寂寥。 不由得想起自己家里那不受宠的母亲,整日以泪洗脸的日子,心酸可想而知,而自己若不是仗着有几分姿色,那身为四品言官的父亲也不可能对自己有好脸色。 顾不得以前在锦贵妃宫里受过的气,玉贵人心生起一股怜惜之意,“姐姐……”她伸出手大着胆子握住了沐锦的手,轻轻安慰道:“姐姐天人之姿,自有上天垂帘,如今虽然境况不如从前,却也都是会过去的。” “我?天人之姿?呵,又怎比得过她……”沐锦苦笑着叹息一声,不禁抬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见她目光真挚,不似落井下石之人,也稍稍缓了颜,眸子里却暗淡无光,“妹妹你是不知道,皇上如今已是对我开恩了,若不是顾忌着小公主和我父亲在朝中的影响,早就已经……”说到此处,忍不住掏出帕子轻轻拭起泪来。 “姐姐……”玉贵人抚着肚子叹了口气,这后宫中谁人不知皇上心性凉薄,虽然对她们的吃穿用度从不吝啬给予,也对她们极为温柔,然而传召的侍寝次数却是少的可怜。每每他躺在自己身边,自己却觉得像是与他远隔万里,遥遥无期,两颗心从未贴近过。 “这后宫里人人都说我嚣张跋扈,以为我不知道么?”沐锦苦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拍了拍玉贵人的手,“我虽跋扈了一些,可是对皇上……我自认从未对他不起。” “娘娘,娘娘,你快看,你们这谈论着皇上,皇上可不就来了么?”站在玉贵人身边的丫鬟春桃忽然指向她们身后。 沐锦一惊,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却仍是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远处身着明黄色的修长身影正踏步而来,身后只跟着那一身紫衫的少年——凌玥。 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玉贵人也是一脸喜色,撑着春桃的手臂站起了身,而一旁的沐锦却忽然回过头去,死死咬着下唇不说话,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也跟着愈发忐忑起来。 二人转过长廊,苏逸看也未看御花园中的景致一眼,仿佛所有一切在他眼中皆是空无一般,迈步便要绕过凉亭向前殿走去。 玉贵人心里一紧,想出声唤他,却又不敢,深知自己与他的关系只比陌生人稍稍熟悉了一点,然而如他这样气度高华、温润如玉的男子,只要曾经接触过,天下间哪个女子又能放得下?眼看着他就要出了御花园,玉贵人纠紧了手里的帕子,却也无可奈何,只是看着身边一脸木然的锦贵妃着急。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见前方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停住了脚步,身旁的紫衫少年正侧首对他说着什么,然后便见苏逸侧首往她这边看了一眼,正对上她的目光。 眼见着苏逸转了方向,朝她这边一步步走来,玉贵人心生欢喜,心里却犹如小鹿乱撞般“咚咚”的跳个不停。 直到苏逸终于近在眼前,她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早已热的滚烫,害羞的垂下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只看得见他衣袖上潇洒写意的飞龙。 “皇……皇上。”只听身旁锦贵妃颤抖的声音响起,玉贵人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行礼,慌忙抬头正欲行礼,抬眼却见这个一向高贵美艳的女子脸上忽红忽白,眼帘低垂,睫毛抖动如扇。 然而那个如天人般的男子站在那里,却只是点头低低“嗯”了一声,一双淡然深邃的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就看向了别处。 周围只有落花的声音,亭中却一片寂静无声,半晌过后,苏逸仿佛才发现了玉贵人的存在,望着她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她微隆起的肚子时,才惊讶的问道:“几个月了?竟然都这么大了。” 这句话着实像两个陌生人间的问候,心里有着委屈,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微微红了眼眶,低声道:“六个月了。” 苏逸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完全面对着她,好奇的伸出手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刚触到她的衣角,便烫手般的收了回去,一双深邃湛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只定定的盯着不远处开着的一片雪色百合,沉默不语。 良久,苏逸才抬首看向玉贵人,微微拧了拧眉,斜眸见到旁边一脸苍白的沐锦,顿了顿,才勾起了唇角,“玉儿,朕这些日子确实是忽略了你,等这个孩子一出世,朕便封你为玉妃,可好?” 自从苏逸的手探向自己隆起的肚子,玉贵人脸上的红晕就一直未褪,如今听见他如此说,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不是真的为了自己,然而心头却仍是欢喜的,抬起眼睛笑了笑,声音柔和,“玉儿谢皇上隆恩,只是……” “只是什么?”苏逸转身刚要离开,听见她后面的话,也来了兴趣,顿住脚步,看着那个一直都羞涩不已的女孩,微微一笑,鼓励道:“玉儿想说什么?” “皇上……皇上能否多来几次玉兰轩,玉儿,玉儿想见您。”短短一句话,却仿佛隔了一个时辰才说完,玉贵人不敢看面前苏逸的脸色,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逸一怔,眸色微微沉了下去,片刻之后,终于走过去握住她握成拳头的双手,眉心动了动,却仍旧微笑,然而笑意却未达眼底,“好,朕若有空,就……” “呀……”话未说完,忽然看见玉贵人抽出手来捂住自己的脸,耳根羞红成一片。 苏逸顺着她的目光向自己身后望去,却见长廊最角落处,正孤单的立着一人,容颜清丽无双,她只随意在那里一站,绝世的容色便已压下了漫天漫地的芳华,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青漓。 第四十六章 慧极必伤 方才两人正转过九曲长廊,半路却恰巧遇见苏言的下属匆忙来找他议事,他本是不放心青漓一人在宫里,却未料到这些日子以来都分外依赖他的青漓此时却难得展颜,歪着头朗笑道:“你自去忙你的,宫里这么多人,我哪里还会无聊?待你忙完去御花园找我便是。” 她有多排斥呆在宫里,他是知道的。看着青漓一脸强颜欢笑的模样,苏言心里蓦地一紧,仍旧放不下心来,蹙了蹙眉,刚想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却没想到青漓忽的缩回手退了一步,抬起下巴对站在他身后的下属努了努嘴,笑眯眯的却不再说话。 苏言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看着来人一脸焦急的模样,又想到边境的战况,顿了许久,终于还是走近几步抚了抚她的背,脸颊贴近她的,轻声道:“去御花园等我,莫要乱跑。” 青漓难得乖顺的点了点头,目送他远去。 望着那抹颀长英挺的身影渐渐走远,青漓嘴角边的笑意才一点点垮了下来。 于是,便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如今已近正午,阳光已然十分刺眼,青漓眯起眼睛抬首望了望天空,那悬在高空中的巨大日轮,仿佛深不见底的无底洞般让人迷炫,只一眼,便让她感觉到一种入骨的寒意。 脸上并没有那么多难过的表情,知道苏言这一去便要很久才能回来,所幸也就不再急着去寻太后,一路走走停停,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殿宇之间,青漓漫无目的的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往御花园走去。 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会在那里遇见她今生最不想遇见的人——苏逸。 日朗漫漫,暖阳洒在身上的那点暖意瞬间便被清风吹散了,只余一身冰凉。 他站在凉亭里望着她,眸色沉沉,仿佛没有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湛黑色的眸中微微带了一丝讶异和自己也看不透的欣喜。 许久之后方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苏逸缓缓走过去,在青漓面前几步站定,距离不远亦不近,淡淡笑道:“身子可大好了?” 青漓怔怔的凝视着苏逸的眼睛,只觉得那温暖淡然的目光之外却又分明多了些许别的什么东西,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心头不知翻涌过多少情绪,良久,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极快的移开了视线,嘴角边却勾起一个大大的明媚笑容,“我好多了,多谢皇兄关心。” 声音依旧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干净清丽,然而听见她的答话,苏逸平展开的眉心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凝视着她。 不知何时,凉亭中的玉贵人和沐锦娘娘已然退了开去,偌大的御花园中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的目光分明清淡如朗月,然而在青漓看来却是难耐的灼灼。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侧过脸来正视着他,青漓对他一笑,露出两颊边清浅的酒窝,“青漓可是打扰皇兄的雅兴了?方才才看到玉贵人和锦贵妃在凉亭里呢,怎么才一会子功夫,便不见人影了?”她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了一步,微仰着脸状似被身旁一树正开得茂盛的桃花吸引了全部视线。 苏逸目光别有深意的凝视着青漓,在听到她那一声“皇兄”的时候,向来带着浅笑的眸色中蓦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芒,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站在那里,心中仿佛是撕裂的痛——她一直是爱笑的,然而如今的这抹笑却是从未见过的。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她的笑多半是轻松的,纯粹的,令人心生摇曳,干净中透着别样的妩媚。然而这一刻,她的笑却是苦涩悲凉的,即使眼前女子刻意营造出一种暖意融融的氛围,却依旧让人觉得心凉。 “青漓在皇兄面前卖弄了。”终究还是转过了头,青漓却不看他,目光扫过落在他鞋面上的落花,声音轻悠。 苏逸闻言,看了她半晌,然后淡淡一笑,那笑却似乎带着某种深长的意味,“在宫里的时候还是叫朕‘皇上’罢。” 青漓只觉得好笑,歪着头问:“难道皇兄不把我当做一家人么?为何苏言能叫你皇兄,我却要叫你皇上呢?” 似乎并不想听到苏逸的回答,青漓紧接着又咄咄逼人道:“那在宫外的时候就可以叫‘皇兄’么?” 心中一沉,却又微微笑了。虽然忘记了,却还保留着原来毫不妥协的性子,不过一家人是一家人,然而却不能叫皇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见苏逸的眉头轻轻挑了挑,然后便听见他无奈的笑声:“在宫外的时候,朕允许你叫朕的名字。” 没想到得到这样的答案,青漓怔怔的望着他,许久,便笑了。 苏逸竟也缓缓勾起了唇角,然而眸色依旧深邃的让人看不清晰。抬手折下一枝桃花,递到她面前,关切道:“脸色还是不好,回去的时候朕让太医院的人给你带些补品。” 青漓轻轻“嗯”了一声,接过桃花枝,“那青漓便先告辞了。” 转身欲走,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他的手指尖冰冷彻骨,“今儿个怎么忽然想到宫里来了?” 青漓回过头,垂着眼帘看着被苏逸抓住的手腕,也不挣扎,只是如实道:“是母后想见青漓,宁王便带着青漓来了。” “母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苏逸的神色微微一僵,便放开了青漓,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不经意道:“三弟呢?怎么就只你一人?” “宁王有公务在身,一会儿才能回来。” 苏逸有些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幽暗的目光却落得远远的,似整个心魂飘荡在远处。 青漓望着手里的桃花枝久久没有动,许久,才转过身打算离开,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轻声问:“其实你会吹箫的,对么?” 苏逸心头蓦地一震,僵直了脊背,半晌未动,目光一瞬不移的凝视着青漓,似乎想从她眼中发现什么,然而,那秋水般的目光中却唯有一股坚持。 良久,他才细不可闻的笑了一声,垂下眼摇头,“青漓可是想要听朕吹箫?那朕有空去学就是了。” 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抬头看着他忽明忽暗的脸色,蓦地笑了,扬扬手中的桃花枝,“那就不必了,皇上日理万机,青漓也只是随口一问,时间不早了,宁王找不到我也许该着急了。” 话音未落,身后蓦地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青漓回头看去,只见苏言身着朝服缓缓走来,手中一把刚采的紫芳草,也不看青漓,只是朝苏逸微微一颔首,“原来皇兄在这里,可是青漓她又闯了什么祸么?”他这才侧头看了一眼青漓,容颜清冷,没有什么表情。 闻言青漓在苏逸看不见的地方暗自瞪了一眼苏言,却碍于苏逸在此,她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什么。 然而一向神色寡淡的苏言看见她这一举动,却忽然莫名的心情大好,扬眉轻笑了起来,伸手把一大捧紫芳草递到她手里,却依旧沉默着不说话。 一旁的苏逸凝视着苏言和青漓,可他们二人眼中却只有彼此。 他轻轻摇头低笑起来,默默转过了身子,“没有,青漓……很好。” 青漓心头微微一震,只觉着苏言握住了她的手,半晌又听苏逸道:“朕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不是要去找母后么?快些去吧,青漓身子还是虚弱,你二人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第四十七章 无论在哪里,我们始终在一起 苏言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着青漓的手,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苏逸一步步远去。 天气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炎热,待完全看不见苏逸的身影,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低下头去,便看见青漓被暖阳照的红彤彤的一张脸,似乎是顿了片刻,方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青漓一手捧着一大串紫芳草,臂弯间还夹着一树桃花枝,闻言,仰着脸俏声回道:“方才我在御花园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母后,想必她老人家早就回宫了,不如我们也回去罢?” 苏言眸光定定与她对视了一眼,忽然伸手抽出她臂弯间的桃花枝,夹在手指间转了一圈,毫不在意的一把将它丢进了花坛里,冷冷抛下一句“真不适合你”,便大步向太后寝宫走去。 青漓愣了愣,怔怔的望着走在前方的一袭利落衣衫,行走间衣袂翻飞,愈发觉得此人性情多变,古古怪怪的令人琢磨不透。世人常说宁王英勇善战,仪态出尘,俊雅风流,迷倒红袖万千。然而依她看来,这人简直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发起脾气来哪里有半点王爷的模样。 她有些郁闷的跺了跺脚,任凭微风吹拂在脸上。两旁苍天大树上知了叫个不停,脑子里却忽然跳出一个想法——他……他难不成是醋了? 青漓心头微微一震,一瞬间已转过万千思绪,心头恍惚的一路追上苏言往太后寝宫而去。 听见身后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苏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紧抿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的向上勾了勾。 ———————————***——————————***———————————— 青漓先前坐在一路进宫的马车里,掰着手指心里早就算好了太后此番宣她和苏言进宫的目的,无非就是娘亲想儿子了,所以找她这个刚病好痊愈的媳妇为理由约到宫中小聚一回。 然而世人常说事态难料,这一次却偏偏没有往那正常的轨道上走,原本是配角的人此时倒成了汇聚一切焦点的主角。 闪亮的让青漓有些微微的吃不消。 跟着苏言来到太后寝宫的时候,太后果然早早就回来了,正坐在桌边喝茶,身后站着的两名侍女慢悠悠的打着扇子。 门帘被撩起,苏言扬声唤道:“母后。” 紧跟在身后的青漓也钻了进来,乖顺的随苏言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抬头见是他二人,连忙招了招手,笑起来,“你们来的正好,哀家这里刚刚叫人备了些外邦进贡来的水果和蜜饯,快过来尝尝。” 苏言笑着走了过去,挨着太后坐下,垂眸往桌上的果盘里瞥了一眼,随手拣了颗梅子便往嘴里放去。 “好酸!”刚入口中,苏言登时皱了皱眉,一侧头便吐了出来。 青漓哪里见过冰块脸的苏言这般好笑的模样,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实在好奇又佩服那小小的梅子到底能酸成何等模样,于是也伸手拿了一颗,想着只要自己不吐出来,那便能灭一灭苏言的威风。 眼睛瞥到苏言抱着臂倚在桌边一脸看好戏的模样,青漓把心一横,闭着眼睛将梅子吞了下去。 苏言的脸色极其明显的一僵,眉头不由得抽了抽。 “如何?”苏言还未说话,太后却忽然先开口了,也不管她的亲儿子,只探过身子问青漓,“这梅子好不好吃?” “酸。”青漓皱着脸如实说道。其实她在想,苏言方才说的是“好酸”,而自己的一个字“酸”,程度上大大比那个“好”字降了一截,暗暗得意,自己还是将他比了下去。 “是么?”然而太后却幽幽的看了青漓一眼,又淡淡的与苏言的目光相遇,脸上却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指着那盘酸中带涩的梅子,“哎呀,你看哀家的这个记性!这梅子原是给玉兰轩的玉贵人准备的,她害喜害的厉害,就想吃些酸的,哀家才想起拿些酸梅子给她,却没想到错端给你们了……真是……” 呆了呆,苏言忽然搁下手里握着的茶杯,眯着眸子望向太后,眼里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 而太后只是神色平静的拈了一颗蜜饯,笑着回望他。 青漓刚喝了一口侍女端上来的冰镇蜜桃露,闻言勺子一个没拿稳,“砰”的一声掉在了地毯上。 如此,她就算再笨,也品出了太后的弦外之意。 果然,太后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了青漓片刻,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丫头身子可是好些了?前儿个听说你病的不清,母后又忙着小公主的事,没有来得及去看你,你可怪母后?” “不敢。”青漓忙低头道:“儿臣得的也算不得什么大病,如今已是大好了,怎敢劳烦母后亲自去探望?” 见状,太后倒似松了口气般,看着青漓,“如此便好,瞧你这丫头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给老三生个白白胖胖的小世子出来?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青漓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苏言亦是神思恍惚,抬头看着她眼里的波动,不由苦笑。 一直呆到夕阳西下,从太后宫中出来的时候,除了苏言那句“跟上我”,二人便一路无话。 殿外空气甚好,青漓大大的深吸了口气,埋头快步走,不去管苏言。 出了宫门,万管家看到苏言出来,快步迎上去。 “你怎的来了?”苏言拧眉看了他一眼。 万管家先是给青漓行了一礼,便让车夫扶她上去,而自己却牵了马来递给苏言,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沧海郡已经派了五万铁衣骑给南楚,南楚皇帝御驾亲征,已经打败了我们驻守在边境的将士,正准备横渡苍梧江进攻云城。” “什么?!”苏言不敢置信的一把揪住了万管家的衣领。 青漓听到声音疑惑的撩起帘子向外望去。 万管家盯了马车里的青漓一眼,那一眼中有猜忌、有愤怒,但更多的却是怜悯,愈加轻声的禀报,“如今安亦遥安将军正在书房等着王爷。” 苏言揉了揉额头,平静道“回府再说。” ———————————***——————————***———————————— 回府之后,苏言只吩咐青漓回房歇息,而自己便一路未歇的大步朝书房走去。 “王爷。”焦坐在书房里的安亦遥看到苏言推门进来,忙的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苏言抬手沉声道:“说说战况,铁衣骑和南楚大军已经行到何处了?”他一边说一边走至书房的东面,移开屏风,顿时露出一幅极为清晰的地形图来。 而青漓的院子里,海棠见她推门进来,忙道:“公主,今天天气热的很,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青漓摇摇头,眼睛扫过桌子上的一壶凉茶,走过去捧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几大口,才舒服的仰躺在了贵妃椅上。 “海棠……”她双手交握,放在头下,闭着眼睛托着长长的尾音唤了一声海棠的名字。 海棠站到她身边。 听见脚步声,青漓愁眉苦脸的睁开一只眼睛瞅了她一眼,叹息了一声,又闭上眼帘不再说话。 “公主这副样子,倒让海棠想起一个人来。” 于是青漓又睁开眼睛,询问似的扫了她一眼。 海棠抿嘴笑起来,“是豫王。” “他?他可比我好多了。”青漓头痛的揪了揪头发,表情十分沉郁,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三哥走的时候可说了些什么吗?怎的不等我醒来便急匆匆的回了南楚?” 海棠的笑容登时一僵,轻咳了一声,眼圈却渐渐红了,低下头嗫嚅道:“这个……海棠也不知。或许,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办吧?” 青漓闭着眼睛,没有发现海棠举止的不正常,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吩咐她备水沐浴。 晚上,遣走了海棠,青漓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一直思考着今天下午太后说的话,看来她已经等不及要自己怀上一个苏言的孩儿了,然而一想到如今自己和他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关系,心里便一阵烦躁。 她闭上眼睛,拥着被子又翻了个身,再睁开,斜眼看到窗外被树梢挡住的一轮清月,蓦地便想起了梦中那个少女蜷坐在没有月光照耀的角落里,独自吹奏《金缕衣》的晚上。 她的脑中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几丛茂密的青竹旁,一袭白衣翻飞,那人倚栏而立,眼眸如山似水。 屋里留了一盏灯,昏黄的光晕照在床幔上,朦朦胧胧间,青漓只觉得疲惫不堪,拥着被子沉沉睡去。 府外不知敲了几回更,有人推门而入,轻声走到床边。 苏言站在床幔外凝视着青漓,身上还挂着朝露的水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渐渐靠近,强烈的不容忽视。 青漓蓦地睁开了眼。 一个在床里,一个在床外;一个神情恍惚,一个面容平静,二人只是沉默对视着,都默契的没有开口说话。 苏言凝视半晌,忽然拂开床幔,拉住她的手,在青漓身边坐下来,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角。 烛火摇曳,慢慢笼罩出一片柔情,那昏黄的灯光照在苏言俊美的脸上,却意外该死的迷人。 青漓迷糊半晌,蓦地回过神来,惊恐的睁大眼睛,却对上苏言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抚着她脸上如缎的肌肤,“青漓。”他冰冷的唇瓣仍流连在她的唇角边,灼灼的气息喷洒在青漓颈上。 “苏,苏言……你……”青漓不知所措的看着蓦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忽然两手推拒着他的胸膛,挣扎起来。 苏言揽在她腰上的手顿了顿,仿佛也被自己的举动所震惊,然而下一刻却只是继续凑过去,嘴唇轻轻碰了碰青漓的眼睛。 然后,他直起身,松开了青漓,转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看着苏言的脸,青漓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伸出手摩挲着自己的唇——刚才他做了什么?他在做什么?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苏言低下头凝视着青漓的模样,伸出手摸了下她的头,没有再说话。 青漓心头一片迷乱,满脸愕然,颤抖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言俯下身子不由自主的扳过她的肩,忽然轻声叹了口气:“记住,无论在哪里,我们始终在一起。” 第四十八章 出府 他两手按住她肩膀的力道极重,青漓有些受不住的叫了一声,“痛啊,苏言……你抓的我好痛!” 苏言目光扫过青漓痛的惨白的脸,手指颤了颤,蓦地放开了她,眸中闪过一丝恼意,又恢复了青漓平时最熟悉的模样。 “青漓!”他怒瞪着她,几乎咬牙切齿的唤着她的名,那眸中的百转千回似乎在控诉她的不知好歹,“你这女人,怎么……”话只说了一半,苏言忽然转过头去再不看她,闭着眼平复着呼吸。 青漓瞧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虽然一松,却也生出一股恼意来——可恨他坐在这里,搅得让自己也睡不好觉。见他果然不再说话,只闷闷的喘着气,活像一个拿不到糖的孩子,她所幸将被子蒙在脑袋上,背对着苏言反复思考他方才莫名说的那句话。 然而过了许久,却仍是听不见半点动静,青漓才终于将被子扯下,身子向他一点点挪过去,试探着问:“苏言?” 半晌,床边才想起一个慢悠悠没好气的声音,“干什么?” 青漓微微咬了咬下唇,闭着眼一鼓作气道:“你……你方才又发什么疯?什么哪里,什么一起的……” 苏言神色一僵,转过头目光与她对视一番,见青漓一直盯着他看,他眼中的懊恼便渐渐淡了,透出了些许温柔,然而嘴上却仍旧似笑非笑道:“过些日子我带你出府去玩,你是本王的王妃,我们自然是在一处的,你看可好?” 本以为她定会毫不起疑的一口答应下来,然而青漓的反应却实在超出了苏言的预料,闻言,她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撑着身子半真半假的说:“当真?你最近不是很忙么?怎的有空陪我出府游玩?” “那些事情分派给下属做就好了,你只管和我出府去。” 望着眼前苏言愈发温柔的眸子,青漓却忽然想起一件极可怕的事来,惊得她立马就想跳床离开,眯着眸子问:“你,你忽然对我这么好,是想做什么坏事?” 下午太后别有深意的一番劝慰此刻一直在她脑海里翻涌个不停,难道他是想借此机会…… 不行,绝对不行! 苏言是何等聪慧,挑眉看着青漓一脸紧张的神色,登时便明白了她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脸色蓦地变得极为扭曲,冷冷道:“青漓!你在瞎想些什么?!” 青漓脸有些烫,“你真的只是想带我出府?” 苏言几乎无奈,冷哼一声,作势要下床。 “好嘛好嘛,是我多疑了,对不起好不好?”青漓扑上去拦住他,一脸央求。 她的眼睛澄澈干净,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比北域最美的湖水还要清澈。苏言看向青漓,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沉默的将她揽在怀中,眸色愈发静谧幽深。 “你想去哪里呢?”过了许久,苏言忽然低声问。 青漓靠在他怀中垂着头就要睡着,闻言竟然认真的想了想,迷迷糊糊咂了咂嘴,“嗯……极北之地,听说那里有梦幻一样的七彩流光……一闪一闪的……” ————————————***———————————***—————————— 这一夜,青漓也不知是如何睡着的,清晨醒来时,只觉的周身疲惫不堪。她揉了揉额头,环顾四周,发现苏言早已不见了。 她似乎记得,昨夜半梦半醒间,他说要离开几日,叮嘱自己一定要等他。 门外有脚步声,海棠推门进来,“公主醒了?我今早起床才发现咱们院里突然凭白多出了十几名暗卫。” “哦?”青漓起身让海棠伺候着梳洗,低头随手转动着一支玉钗,挑眉道:“不知又有什么大事发生呢?”昨夜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青漓的表情渐渐凝重了起来。 “哎……”海棠看了一眼镜中容颜绝世的女子,忽然叹了口气。 青漓只觉得好笑,调戏这个如木头般的丫头,“你这丫头无缘无故又叹什么气呢?” 闻言,海棠一把放下手中一支红的艳丽的珊瑚珠钗,望着青漓皱眉,着急道:“公主既然嫁了人,就要有些嫁人的样子。您可知王爷一大早去了哪里?” 青漓不明白的看着她,“出府办事去了啊。” 海棠焦急的跺脚,不敢瞪视青漓,嘴里却嘟囔,“那出府之前呢?” “如何?”青漓对着镜子拔下头上多余的簪子,只留了一支极为简洁的木簪。 海棠闻言却迟疑了片刻,小心的看着青漓的脸色,嘴里吐出三个字,“听雨轩。” 青漓已经梳妆完毕,听到那三个字时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满不在乎的笑笑,“嗯”了一声,却迟迟未站起身,只是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出神。 海棠几乎无奈,她自是看好苏言,想让公主与他就这么一生琴瑟和鸣的过下去,谁知她对王爷却丝毫不在意。 用过早膳,半天没有说话的青漓忽然转头道:“听说今儿个城里有集会,你跟我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她忽然站起身就走,头也不回的吩咐,“准备两套男装就好。” 海棠还来不及收拾,那一袭绝世白衣已经消失在院中的桃花荫里。 ——————————***——————————***————————————— 怎么会感到有些失落呢?青漓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出了自己的院子,桃花落了满肩,抬起头,只觉得阳光温暖而不灼烫,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而心里却有止不住的寒意。 苏言……无论他怎样做,似乎都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吧?那如今自己又是在落寞什么呢?穿过香气馥郁的花圃,她有些茫然的想。 忽然间,耳畔听到一阵阵嘈杂哭喊的声音,青漓拧了眉,朝着声源的方向走去。 不知不觉间便走向了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径,青漓心里诧异,只觉得这条路有谁曾经牵着她走过。 哭喊声渐渐大了起来,在一片静谧的王府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她在一树蔷薇后站定,阳光透过树荫洒了下来,照的她纤细柔软的身影分外模糊。 有几个丫鬟从不远处那间不大不小的院落中踉跄而出,随后跟着走出了一位紫衣女子。 那女子身段纤小瘦弱,她一直低着头,青漓站在远处看不清那张脸。正在这时,却从屋里走出了一个她绝对熟悉的身影,正是万管家。 “雨夫人,王爷今早是如何吩咐的,想必您也听仔细了,小的就不再多啰嗦了,您请赶紧离开上路吧。”他笑着对那紫衣女子拱了拱手,然而眼里却丝毫没有温度,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她身后的丫鬟,声音已然变得冷凝,“把这些银票收好,也算是王爷体恤你们几个弱女子,以后莫要再继续纠缠了。” 那丫鬟青漓认识,正是当初诬陷她谋害雨夫人的欣儿。 “求求您万管家,帮我们夫人跟王爷说几句好话吧!求求您了!”欣儿忽然跪在了地下,却不接银票,只是一直磕着头,哭泣,“当初陷害王妃的主意都是沐家想出来的,跟我们夫人无关啊,万管家,看在我们夫人入府两年的份上,您帮帮我们吧!” 万管家闻言冷笑了一声,目光平视,“当初?当初若不是夫人同意,想必那沐家兄弟想做也做不成吧?”他话锋一转,已是凌厉,“鼓动王爷与王妃产生隔阂,好给你们插足的机会,难道不是你们做的么?” “欣儿,你起来。”那紫衣女子忽然说话了,眉目之间没有半分哀戚,冷笑一声,“我从十六岁进府,两年时间,王爷来我听雨轩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吃穿用度从不低人一等,然而这样冷清的王府,我也不稀罕。”她抬起头,从容的接过银票,“替我告诉王爷,多谢他还顾念着旧情。” 青漓站在蔷薇树后,默默看着紫衣女子的脸,神情似喜似忧。 白白净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那眉目之间的顾盼流离却和自己三分像,她此时站在那里,形销骨立,更衬得庭院寂寂。 青漓凝视着她,然而心里想的却是今早离开的另一个人,心里有感动,也有惶恐。 从来不知道,三年前,她和他在青山上的相遇,时间那样短,情意却那样重。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浩瀚的青空,忽然有些同情起那个紫衣女子来。 越像越悲哀。 ———————————***———————————***——————————— 苏言这一走,便是七日,青漓足足有七日未曾见过他。 这一日,她照例早早起来,只带着海棠一人在街上闲逛。 一时,街上众人的目光便纷纷汇聚过来,不论男女,只灼灼的盯着眼前这两个俊俏少年看,尤其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身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行走间衣袂翻飞,仪态出尘,更是俊美的不似凡人。 青漓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潇洒的打开折扇,含笑看着众人点了点头,毫不扭捏的带着自家小厮散步。 那小厮自然是苦命的海棠,此时正一脸郁闷的跟在自己主子身后,时时警惕着人群中突然有人将主子抢走。 宁王不在府中的这七天里,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而是不要发生的太过频繁……海棠十分苦恼,有时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看不见了公主的身影,不是被男人抢去断一回袖,便是被女子拖走调戏一番。 无奈叹气,“公子,今天还去那家店吃早饭?” 城郊路边有家小摊子,老板是位年过六旬的老人,专门做些包子、白粥之类的平民小吃招揽生意,维持生计。因为店面实在太小,来往的顾客大多都是一些着急赶路的百姓。 “老板,来两碗白粥,再配些小菜。” “好嘞,楚公子您先坐,马上就来。” 老板一听声音便知来人是谁,自从七天前这两位俊俏公子来过一次之后,接下来的这几天便一直光顾他的生意。 他李老汉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长的这么好看的人。 从柜子里取来两只碗,他一边低头盛粥一边乐呵呵的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白衣少年时的情形。 那天大雨瓢泼,是个不好做生意的雨天。路边泥泞不堪,所有人都急着往家赶,没有一个人来光顾他的小摊子。 正当他叹着气数着仅挣得的五文钱时,忽然从远处走来两个少年,雾气缭绕中他看不清这二人的长相,然而举手投足间的那股风流之姿却让他终生难忘。 第四十九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他抬起头呆呆的看着这两个俊俏少年,一颗心忽上忽下,时而恍惚时而失落——城郊虽然酒楼不多,然而和他的小摊子相比之下,就绝对精致上许多了。看这二人的穿着打扮,必是不会光顾他这里的。 然而令他吃惊的是,那两个身影却越走越近,直到响起一道干净清丽的声音,“包子好香啊,老板,给我们来四个包子行不行?” “啊?”他张大了嘴,“公子……你,你是在跟我说话?” “是呀,难道你旁边还有别人吗?”走在最前面的白衣公子笑眯眯的看着他,又转过身对他身后小厮打扮的少年道:“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好。”那个少年并不多话,面无表情的站在后面,神情很是恭敬,然而一双眼睛里却是了然,“老板,我们坐在里边吃可以么?” 雨声更大了,他二人许是没有带伞,衣服被淋湿了些许,然而风姿却没有减损半分。他愣了愣,赶忙答应,领他二人进了屋,“二位公子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用吧。” “多谢老板了。”那白衣公子在桌边坐下,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口问:“老板,你这里的包子这么香,怎么没什么人来?” 他闻言一边盛粥一边叹息,“都是些小本生意,像这么简陋的小摊子,能挣个活命的钱我就知足啦!” 白衣公子没有说话,拿了一个包子慢慢吃。 雨声渐渐小了,他抬头看了看天气,余光中瞥见那白衣公子站起身来,浅浅一笑,“老板,我们吃好了,明天再过来。” 那样的笑容,清澈中透着别样的妩媚,他呆呆的看着那袭白衣从袖中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翩然离去。 然而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匆忙拿着银子追出去,却已经人去楼空。 这是碰到天上下凡的仙子了么?他揉揉眼睛,只觉得手心里的那十两银子分外火热,那丝温暖透过肌肤表层,直直渗进心里去。 ———————————***————————————***—————————— “公子,你今天真的要去静雅轩赴那个云公子的约么?”正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嗓音插入,打断了李老汉的沉思。 “两位公子,您要的白粥和小菜。”他连忙将刚出锅的早点端上桌,却不忘偷偷打量他们二人。 “多谢老板了。”望着街边沉思的白衣公子回首笑了笑,又侧头不以为然道:“自然是要去的,那位云公子乃我新结识的朋友,他要办桌酒席,我又怎能不捧场?” “可是……可是那是静雅轩啊!”海棠压低声音,愁眉不展。她自是不愿意青漓去那种地方—— 人人都知道,这皇都南面有一条最是繁华的街巷,而这最繁华的街巷里面有五栋最有名的高楼,雕梁画栋,精美异常,尤以静雅轩为最。然而这静雅轩虽雅致却不光彩,是个人尽皆知的青楼场所,每日慕名而来的客人数不胜数。然而公主此刻虽着男装,却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子,身为女子又怎可出入那种不堪的场合? 青漓两耳不闻窗外事,看也不看海棠,只埋头专心挑着自己爱吃的小菜。 “我吃饱了。”往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打量着她的目光也愈见灼热,青漓轻轻皱了皱眉,放下筷子,看着海棠,忽然便笑了出来,“你这小厮,我看是越发大胆了,如今连你主子的事情也敢管了?” “属下不敢。” “不敢就起来跟我走。”青漓斜斜的挑了挑眉,扔下十两银子便潇洒的转身离开。 “老板,多谢你的白粥小菜!”干净清丽的声音久久飘散在清晨的雾气里。 ——————————***——————————***—————————————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在皇都大街小巷里闲逛了几个时辰,晌午时分,青漓带着海棠踏进了静雅轩,却忽闻一曲幽远飘渺的清歌从二楼雅间里飘出,缱绻温柔,幽幽散入微冷的清风中。 “好美的歌喉。”青漓不禁抬首叹道:“如此清俊的嗓音,可见歌者根骨亦不俗。” 满堂的宾客在见到青漓踏入静雅轩的时候,便都情不自禁的停筷驻足,一时间喧闹的大厅里竟是鸦雀无声,直到衣袖被身后的海棠轻轻拉了拉,青漓才勾唇浅浅一笑,摇着折扇在众人惊慕的眼光中上了二楼的雅间。 青漓刚一上楼,便有一蓝衣少年拦住了她们,恭声问道:“可是楚公子?我家公子命我在此恭候公子,请——” 青漓一怔,半晌后笑着点了点头,“有劳了。” 只见少年带着她们径直走向了走廊最末的一个房间,轻轻敲了三下,便推门而进,“公子,楚公子到。” 青漓站在门口,快速扫了一眼已经等候在雅间里的众人。她前些日子方结实的云公子坐于主位,左右两旁分别是一位锦袍绣带的年轻公子和一位身着天青色长衫的少年,而云公子对面的两个座位却是空着的,青漓眸光闪了闪,十分自然的坐在了其中一个空座上,颔首微笑,“早就知道云公子风采非凡,却没有想到公子的两位朋友亦是人中之龙,仪态举止皆为典范。” 海棠分明察觉到,在看见青漓推门而入的一瞬间,那位身着淡蓝色轻袍的云公子眸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俊朗年轻的眉目完全舒展开,站起身走到青漓身边,亲自为她介绍,“这位是玉公子,玉冰清。”他又指着右边的那位,“这位是家弟,云朝。” 他又低下头凝视着青漓,淡雅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笑意,“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楚漓,楚公子。” 玉冰清和云朝相视一眼,暗暗惊讶,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眼前人的赞赏,感叹着他的俊逸风姿,却极为有礼的拱手道:“楚公子,幸会。” “幸会,幸会。”青漓哈哈大笑,眸中却依旧神色如常。 “楚公子真真是个比女子还要俊雅妩媚的人物,难怪哥哥……”云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脸意味深长的望着身边的哥哥云昊,刚要往下说,却被云昊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云朝,你爱吃的相思遥来了。”话音方落,果真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而后酒楼里的伙计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口中大声念着菜名,“相思遥——” 青漓的眉头微微挑了挑,轻笑,将脸转向伙计,“你们这里的菜名都是些什么意思?那么文邹邹的?” “我们这里的菜各个都是如意姑娘想出来的名字,好吃又好听。”提到如意姑娘,伙计昂着脖子骄傲答道。 “如意姑娘?”云朝接口道:“可是那花魁——如意姑娘?” “正是。”伙计一个劲儿的点头。 云昊端坐着,偏着头似乎在和左边的玉冰清聊着什么,脸上神情时而凝重,时而轻松,分毫没有注意到云朝此时说的话,然而青漓却突然放下了酒杯,十分感兴趣的睁大眼睛,“在下听闻如意姑娘大名,可否请姑娘来此一曲?” “这个……”伙计显得十分为难,蹙眉挠了挠头,“这个……我说了也不算的,得看如意姑娘的意愿。”说完,他看了一眼青漓,刹那间只觉得神魂颠倒,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结结巴巴的想着主意,“不如,不如我替公子问问?” 青漓神色一喜,侧头和亦是满脸喜色的云朝相视一笑,“那就多些小哥了。” 待伙计退了出去,他们二人这才发现,方才正在交谈的云昊和玉冰清不知何时停止了说话,此时正一脸不解无奈的望着他们。 青漓扯了扯嘴角,满脸不服,耐着性子解释,“只听曲,又不干别的。” 闻言,云昊蓦地皱了皱眉。 “是啊,哥,听说这个花魁如意姑娘可是静雅轩的镇店之宝,我倒是要瞧瞧她有何过人之处!”云朝忙着帮腔道,说罢,还像青漓暗暗投了个鼓励的眼色。 青漓“嗤”的一笑,只觉得今天来的太值了。而那笑容分明如花似玉,直看得云朝回不过神来。 如此,云昊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而一边的玉冰清,却只是勾了勾唇角,好笑的摇了摇头。 楼梯间忽然响起脚步声,门被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推开,紧接着响起一道清幽的嗓音,“不知几位爷,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红裙飘逸,身形窈窕,果然难得。 青漓转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伸手拂着面前的琵琶,随意拨了一个音,和缓道:“就唱姑娘方才唱的那首《黍离》吧。” 第五十章 结义亦结亲 眼前的手,干净纤然,柔软似水。如意眼睫微垂,看着青漓的手在眼前一晃而过,沉默了片刻,忽然扬起琵琶拨动了琴弦。 琴音似水,若玉珠冰凝,除了青漓和海棠外,在座的三人皆静坐沉默,似沉浸在了清幽曲声之中。 曲毕,云朝恍如大梦初醒一般,重重合掌一叹,“妙极,姑娘果然弹得一手好琴。” 而玉冰清和云昊却是依旧沉默不语,眉宇间生出点点寂寥之意。良久,玉冰清才抬首将目光转向面前的红衣女子,轻声,“在下听闻,当今世上于琵琶和歌舞中造诣最高的乃是南楚昌平公主,据说在公主年少之时,便能反转琵琶,毫不费力的舞一支《听雪倚梅曲》,千万朵梅花自袖中纷纷下坠,如九天之上下了场花雨一般,清幽袅袅,柔媚婉转,却不乏女子独有的一股英武之气。可惜在下无缘,从未有幸看过公主亲自舞一曲。” 云昊目光掠过青漓,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低低笑了笑,“姑娘琴技已是精妙,与昌平公主有七分相似已然颇为难得。” 青漓此时正趴在桌子上闭目听曲,闻言眉头挑了挑,饮尽一杯酒。 “如意的琴技怎可与公主相比,大人见笑了。”如意眉目不动,口中虽说着谦卑的话,然而神色却半分谦卑也无。 青漓看着她的样子,止不住的轻轻勾起嘴角。 “哥,你怎知这姑娘与昌平公主的琴技有七分相似?”云朝终于品出话中意思,忽然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哥哥,“难道哥哥曾经见过昌平公主?!” 海棠眯了眯眸子,手中握紧了袖中短剑。 云昊只一瞬不瞬的盯着倚在桌旁的青漓,似乎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往事如潮,然而青漓却似乎并不为所动,异常清澈的目光只直直盯着红衣女子怀中的琵琶,若有所思。 云昊说的应该是自己当初在青山学艺时师傅新教的曲子。反转琵琶并没有多大难度,那舞难就难在是否能够将舞步和曲子结合的天衣无缝,指法技艺需得练习的行云流水才可,而且不能心有旁骛,所谓人曲合一,便是这样的境界。 当初父皇只感叹宫中乐师无能,谱不出合他心意的曲子,自己才不得已答应献上一舞。登台那天,和父皇同来的还有一位身着淡蓝色衣袍的少年,自己当时站得远,并不能看清他的眉目,只依稀记得那少年面容俊美,眉目清朗,十分好看。 青漓缓缓抬起眼来看向主位上端坐的那袭天青蓝衣,只觉时空颠倒,三年前少年单薄的身影和如今这位俊朗公子的身影渐渐重合,她神色不觉一紧——难道,竟是他? 说笑的几人仿佛都忘了弹奏琴曲的如意,她抱着琵琶,冷冷站在一边打量了青漓许久,忽然笑道:“这位公子的手极为适合弹奏琵琶,想必亦是个中高手。” “不敢,在下哪敢在三位公子面前舞文弄墨。”青漓摆手笑道。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然后一声熟悉的笑声从长廊传来,有人推门而入,“不好意思,在下有事耽搁,所以来晚了。” 青漓只觉此人声音似曾相识,若有所思的想了半晌,霍然想起来人是谁,蓦地转过头去—— “是你!” “青……公子,怎么是你?” 来人在看到青漓的一瞬间,生生顿住了脚步,踉跄了一下,一脸复杂的望着她。 此人正是秦孝。 —————————***———————————***————————————— 如意清冷的眸子在看到来人时也是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面纱下的一张脸忽然红了红。 空气中似有片刻的凝结。 玉冰清与云昊二人对视一眼,微有些讶异,然而片刻之间便已然了然无痕,云昊站起身拱手道:“原来是秦兄弟,快坐快坐。” 秦孝扯了扯嘴角,僵直着身子道谢坐下,却看到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他轻轻咳了一声,拿起酒杯慢慢喝着,却依然情不自禁的朝青漓那一身飘逸俊俏的男子装扮瞟去。 青漓眨了眨眼睛,沉默许久,忽然深吸一口气,“好久不见啊,秦兄弟。”她故意将“兄弟”二字拖得极长,语带笑意。 “原来秦兄弟和楚公子竟是旧识。”云朝大咧咧的站起身走过去,伸手亲昵的拍了拍青漓的肩膀。 秦孝看着他的举动,眉头一动,似是十分不赞同,然而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漓依旧笑着,默不作声的将肩膀上的手挪了开去,“也不算很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然而,云昊嘴角的笑意却缓缓加深了。 秦孝的到来仿佛打破了原有的和谐,此时四周一派宁静,忽然被人忽略已久的如意姑娘开口了,语带一丝惊喜,“公子,可还记得如意?” 听到声音,秦孝这才发现屋中竟还有一人,然而当他看见女子面目之时,眸色忽然不易察觉的一变。他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向她,大概是为了要确认眼前之人是不是当初那人,每一步都走的极慢,待到近时,嘴角边忽然含了一丝笑意,似恍然大悟般执起女子的一只手,“原来是如意姑娘。” 如意凝视他的眼睛,仿佛想从这双眼睛中找出另一双深埋心中的湛黑色眸子,也不抽出手,良久才垂着头轻声道:“原想贵人多忘事,却没想到公子竟真记得如意。” 秦孝放开她的手,目光掠过她眼底深埋的思慕之意,笑而不答。 “那位公子……可还好么?”如意一改往日的冷淡,抬首面对秦孝的时候,眼中竟慢慢生出希冀。 秦孝如何不知她说的“那位公子”便是苏逸,没想到当初一别,苏逸竟在这向来清冷孤傲的风尘女子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苏逸啊苏逸,没想到在你身上竟也能发生这等荒唐事来。不过,却在情理之中。 秦孝目中精光一闪,余光瞥了一眼正倚在一旁看好戏的青漓,嘴角慢慢勾起,失声笑道:“姑娘说的那人啊,可谓好也可谓不好。” 如意紧接着匆匆道:“怎么说?” 众人皆放下酒杯,好奇的看着秦孝和如意。 “好与不好,姑娘自可亲自去瞧瞧,到时一看便知。”秦孝好心安慰道。 一直沉默的如意忽然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抹从未有过的光芒,嗓音有些颤抖,“可以么?我……我可以去看他么?” 还未等秦孝点头,她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满脸惊慌失措的自言自语,“不,不可以,那位公子……那位公子,他,他有喜欢的人了。我,我不可以……” 秦孝皱眉看了一眼青漓,却见青漓一脸笑意盎然的盯着如意,手中还抱着一壶酒。 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他微微一笑,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故意大声道:“那女子并不知他的心意,他所有做的一切,最后功劳却都叫别人得了去,姑娘不妨去劝劝他。” 如意猛然眨了眨眼睛,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做梦也没有想过她在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见他一面。 短短的一面之缘,那个如温玉般的公子,却在她渺如微尘般的生命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所有人对她执着而热烈,却唯有他,始终寡然淡漠,也唯有他,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将她看的通透。 青漓蹙了蹙眉,低头默然想了片刻,没有说什么。 “秦兄弟,不知你说的那位公子是何人?难得如意姑娘如此惦念,想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云昊的目光从窗外移回来,手中轻轻摇晃着一杯清酒。 秦孝闻言,坐在青漓身边的空座上,也端起一杯酒来,却不急着喝,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酒杯,“一个痴傻之人罢了。” 他顿了顿,忽然大笑道:“罢了罢了,不提他,云公子,不知此番的酒宴意欲何为啊?” “只是志趣相投的朋友偶尔一聚罢了。”云昊淡淡笑道,转头看向玉冰清,“冰清,你我二人难得有缘遇上秦兄弟这等风采之人,不如我们三人就于今日在此义结金兰,从此死生与共。” “那我和楚公子呢?”被冷落已久的云朝忽然跳起来,指着一旁的青漓,不满道:“哥,你们义结金兰,但是不能把我们落下啊!” 秦孝看着笑眯眯的青漓,忽而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说话,却有一人先一步沉声答道:“云朝,你我二人本就是亲兄弟,结义之后,秦兄弟和冰清也就是你的兄弟了,你结义与否本就没有什么不同。而楚公子……”他笑了笑,低声道:“而楚公子,我另有一样礼物送予他。”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掌般大小的墨色玉牌,那玉牌上栩栩如生的雕刻着一只苍鹰,英武逼人。 玉牌拿出的一刻,云朝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哥哥走过去将玉牌亲手递到了青漓手中。 第五十一章 夏之日,冬之夜1 “楚公子,我很少送人礼物,你我难得有缘,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这是我贴身的玉牌,你收下它,就是接受我云昊了。” 接受?秦孝嘴角抽了抽,这云昊话中三分暧昧,七分不明……接受什么? 青漓接过玉牌,低头细细摩挲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云朝目瞪口呆的脸,蹙眉想了想,忽然抓起玉牌,笑眯眯的递还给他,“楚漓万万不敢受云公子如此厚礼,既是贴身之物,还请公子保管吧。” 她又摊了摊手,笑道:“此番来静雅轩,我身边也没带什么可送人的礼,况且今日公子已经请我听了这么好听的曲子,这心意我领了便是。” 云朝闻言,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云昊却不以为然,笑了笑,低头看着青漓,坚持将玉牌塞回她手心,轻声道:“一首曲子算不得什么,况且,我见过最好的,这次一等的,便再也入不了我的眼。” 他的语气极温柔,说出的话却让人拒绝不了分毫,“况且只是一枚玉牌罢了,难道是楚公子嫌弃云昊送的礼物简陋?” “哪里哪里。”青漓浑身顿觉一颤,只觉得自己被扒光了送到他面前,如今他究竟是谁,他到底知道了关于自己的多少事情,已经不重要了。她僵笑着伸手接过,“我收了便是。” 云昊这才退开几步,拂了拂衣袖,满意的笑笑说:“这才好。以后我们便是亲近之人了。” 云朝一口鸡汤喷了出来,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对面笑的像狐狸一样的哥哥,嘴巴张的老大,“老天,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总算见识到什么是断……断……” 玉冰清含笑摇头,打量着青漓手中作为云家家传之宝的苍鹰玉牌,慢悠悠打断他的话,“如此甚好,甚好。” 秦孝的脸色十分不好,忍了半天终于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青漓目光微闪,然后起身拱手告辞,“今日与诸位一聚获益良多,然,出来的久了,恐家里不放心,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云昊等人亦不挽留,只点点头,道:“可需要在下送一程?” “不了不了,离得不远,我们走回去便好。”青漓闻言,忙摆手拒绝,拉着海棠便推门离开。 “如此,在下也告辞了。”待门关上,秦孝也起身,然后转头看了看一旁呆愣的如意,犹豫了半晌,“你,你可还愿意……” “我愿意!”如意忽然脱口而出,跑到秦孝身边,“我愿意和你走。” “哎。”她忽然听到那个足以改变她命运的秦公子低低叹息了一声,“你可知道,你和我这一去,今后便再不复今日在这静雅轩里的容光,也许,也再没有人会认得你……” “我知道。”如意抱紧怀中的琵琶,眼里闪过一抹倔强的光芒,“我不后悔,我……我早就想摆脱这样的生活了。公子,你,你就带我走吧。” “好,那便走罢。”秦孝沉默半晌,“你可还有要收拾带走的东西?” 如意摇摇头,“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如意只有一琴相伴足以。” 秦孝正待开门,闻言转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叹息,“姑娘请。” ——————————***——————————***————————————— 待二人相继离开后,玉冰清起身坐在云昊对面,各自沉默,许久之后,他突然看见云昊仰头大笑起来,边笑边轻轻击着桌面,喃喃念着,“冰清,她果然……很有意思啊。” 玉冰清轻蹙了蹙眉,透过迷离的日光看向云昊的脸,“好一个天下第一美人啊……果然名不虚传。可是这样的美人,云昊,你能确定你把握的住么?” 云昊还未来得及回答,一旁坐着的云朝突然惊呼出声,跳起来叫道:“你说谁?谁是天下第一美人?那个楚漓?!” 玉冰清瞥了他一眼,转过头继续看着云昊。 “怎么会是她?居然会是她!”云朝一脸兴奋的喃喃自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一拍脑门叫嚷道:“怪不得,怪不得大哥要把咱们沧海郡的传家之宝送给她……原来,原来皆是因为她是女子啊!” “给你娶回去个嫂嫂你看可好?”云昊笑道,自斟自饮了一壶酒,年轻俊朗的脸上,那些不属于这个年岁的阴沉,似乎也消散开了。 而对面的玉冰清却不似他这般的云淡风轻,目光中隐隐有丝担心,看着自己的手发呆,“可是她已然嫁给了宁王,先抛去她个人意愿,恐怕……宁王,或者整个北域皇室,都不会善罢甘休。” 云昊不答反问:“你觉得那个秦公子,如何?” 玉冰清怔了怔,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他的问题,沉默半晌,沉声道:“不知。我们结实他的时间太短,而从他的风度举止看来,却又不像普通人。我刚打量了他半晌,若是普通人,面对如意姑娘岂会坐怀不乱,面对这一桌的美酒佳肴又岂会毫不动心,而且不论是喝酒还是吃饭,他的坐姿举止都异常从容,谈吐亦是不凡之辈……秦公子其人,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云昊目光转向窗口,目光不移的道:“这样的人,若能为我所用,我必给他所想要的一切;若不能,那便是永远的敌人。” 玉冰清的目光盯住她,“昨天探子来报,铁衣骑和南楚大军还在苍梧江徘徊,对面就是宁王的大军,双方僵持了三天三夜都没有结果。” 云昊的目光冷锐,握紧双拳,“宁王……苏言……是个人物。” 云朝站起身,拍着自己哥哥的肩膀怅然道:“那楚……青漓,岂不是现在在北域的日子很不好过?” “不见得。”玉冰清淡淡道:“她或许还并不知情。云昊,看来就算南楚和北域兵戎相见,你想俘获美人心,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啊。” “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先去找那个疯丫头去吧。”云昊轻笑,忽然听见一楼又响起一阵悠扬的琴声,如意跟着那人走了,而楼下弹琴的人如今又是谁呢? 看来,并不是谁离了谁,便活不了啊。人,总要自救。 玉冰清转头望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轻轻拍了拍云朝的肩膀,喃喃自语,“不知道阿筝怎么样了?算了……反正也要见到她了……” ———————————***————————————***—————————— 从静雅轩出来,青漓一身冷汗的带着海棠径直往王府中奔去,再没有回头。 街上的繁花洋洋洒洒的铺了一地,被风卷起,漫天纷纷扬扬,仿佛步入了一个花的海洋,那些花瓣迎着阳光,美丽的令人炫目。穿过络绎不绝的人群,青漓站在繁华如初的街道,望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马车,深深吸了口气。 太可怕了,方才真是太可怕了。她暗暗吐了吐舌头,那个姓云的究竟是谁,这么处心积虑的接近自己又有什么目的?青漓蹙眉疾步向前走着,抬手拨了拨挡在额前的碎发——别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而自己却又完全摸不清对方,就好比吃了一只苍蝇那样让人恶心。 忽然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快速避了开来,有人推了她一把,青漓还没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便听见有人失声惊叫:“哎呀,那马疯了!公子,快闪,快闪啊!” 海棠被人群冲到了对面,电光火石之间,想救已是来不及。 第五十二章 夏之日,冬之夜2 眼见着不远处一辆做工精良的马车歪歪斜斜的向青漓狂奔过来,而青漓似是怔住了,只是咬住下唇瞪着正前方朝自己冲过来的马车,双手紧紧攥住裙子,手心冰凉,却不做任何反应。 海棠又惊又怒,从袖中拔出冷剑努力拨开挡在她身前的人群朝青漓望去,神色焦急的大声疾呼:“你快躲开啊!公子,躲开啊!” 青漓似乎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微笑着,却并不打算理睬。她以一种平静的近乎温柔的神色闭上了眼睛,让心口处那一点微薄的痛以一种不可抑制的姿态丝丝缕缕的扩散开来。本来是那样人声嘈杂的街道,然而在她耳中,却仿佛安静的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到。 是不是世人皆如此,唯有在近在咫尺的危险之下,才能大彻大悟。 有些事,她不是不明白,而是明白的太晚,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一切都已经以一个不可挽回的姿态呈现在她面前,那样的凌乱不堪,又那样的,无法了断。 怎么能不悲伤呢?青漓睁开双眼,平静如水的目光穿透人群,一直一直注视着青空下那座庄严凛立的崇政宫殿,想象着当初他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将自己嫁给苏言的呢? 可是她猜不透,亦如三年前,无论如何她也猜不透那个男人的想法,虽然隐隐告诫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但却总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试探去触摸,结局果不其然总是令人失望的。 如今变成这样的结果,就是所谓的一厢情愿的活该罢。 泪水从那张清丽无双的素颜上长滑而落,阳光洒在温润莹透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万千璀璨旖旎的辉光,却是青漓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渐行渐远,依稀是梦中的模样——那个帆扬起的日子里,他站在船头,落日坠落到城墙背后,他举起的衣袖中有淡淡的清冷幽竹香。 他说:“我会回来找你。” 他说:“拿着这把箫,什么时候学会了《金缕衣》,我就回来。” 他说:“阿漓,我会娶你。” 风吹得格外温煦,青漓却觉得浑身冰冷,低头裹紧身上的衣袍,只觉得胸臆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抽离——原来,苏逸,我已爱上你六年。 漫天芳菲在她身后缓缓落下,青漓闭上眼睛,低声说:“回到最初的最初,苏哥哥,如果不见,那该有多好。” 在南楚那些黑暗又充满期待的岁月里,年幼的她蜷坐在王府孤高的房顶上,一遍一遍独自吹奏着《金缕衣》,暗暗发誓一定要让那个温润的少年听到最好听的曲子,见到最完美的自己。如今,这漫长的时光之河终于是流淌到了尽头,在北域那场盛大的皇家宴会上,她奏出了最冷澈的曲子,舞出了最美的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完结了,再不可能回头。 三年前,失去记忆的她在青山蓦地对其一见倾心的黑衣人,不是因为他的肩膀有多么像北方的白山黑水般宽阔明亮,而是因为那双眸子实在太过熟悉,她曾经不止一次在梦境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眼,迷离而深邃,冷锐的瞳孔深处闪耀的是她看不懂的光。 其实,她早已经记不得他,只是蓦然间见到那双眼睛,这颗波澜不惊的心依然会如当初般情不自禁的跳跃起来,殊不知老天却开了那样大的一个玩笑,终究将他们隔得越来越远。 一双眸,两人有。 时隔三年,她在青山重新恋上了另一个人,一个同他拥有同样眸子的亲兄弟,其实归根结底恋的还是他。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只能将事实翻得愈加混乱,只是觉得人生在世,发生这样的事是多么可笑又多么悲哀。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其实她并没有想起什么来,一切也只都源于病中的那场梦境,思前想后,便得了这么一个结论,也算是圆了青漓以往梦中零散的记忆。但这样的记忆委实太过残酷,不是说老天会眷顾每一个心善的人么?难道说因为她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才得了这样一份孽缘。 本应该忘怀的东西如今却记得格外清晰,着实不该,如果不该,那是不是就不应该再存在在这个世上呢? 一袭白衣随风轻动,青漓的脸在繁花飞舞中斑驳不定,然而嘴角边却含着一丝奇异的笑意—— 对不起,这一次我真的要将你们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忘得一丝记忆都不剩。 其实这样死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为父亲报仇,可是说来可笑,自己连父亲长的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所以也唯有以死谢罪这一条路可走了罢,况且,苏逸那个人,心思从来都是那样缜密,城府从来都是那样深不可测,像自己这般笨手笨脚的人也委实报不了这个仇。 静等着痛苦袭来,蓦然之间,人群中不知是谁嘶声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青漓的眉头蹙了蹙,还未睁开双眼,便听到众人惊呼声中又传来另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来临,她睁开眼睛,默默凝视着身前人仰马翻的马车,面无表情,良久都一动未动。 眼角处看见从翻倒的马车里伸出一小截白嫩的胳膊来,旁边立刻就有围观的百姓上前帮忙将人拉出。天光流离,绵密的光影被斜插进来的翠竹扯得斑驳,青漓怔怔站在那里,愣了一下,身子蓦地晃了晃,脚步挪动正要上前帮忙,手腕却被忽的扯住,那人的另一只手抓在她的肩膀上,越握越紧,只是那手仍是止不住的哆嗦,随后耳边响起海棠哭泣的声音,“公子,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青漓抬起头来,眉头又蹙了蹙,似是还未反应过来,只是那双眼睛平静的叫人害怕,她微微偏了头,瞧了海棠半晌,似是不明白她眼中的泪水为何而流,看着那泪滴止不住的从眼角滑下,这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哭了,我在这里,我们……我们都还好好的。” 闻言,海棠猛地抬头看了青漓一眼,在见到她微微扯开的嘴角和眼里的殊无笑意时,竟蓦地蹲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青漓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只是低头沉默的望着她,眼里一片亮光也无,心头的痛却层层叠叠绵密而来,重于泰山。 耳边却忽听一声奶气又清脆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正委屈的揉着摔痛的胳膊低头教训他的马儿,“小白啊小白,若不是本少爷自己将马车撞翻,你这次可是要闯大祸了,你瞧,这个漂亮小哥哥就要被你踢伤啦!”他抖一抖袖子,伸出一根白白胖胖的食指来,回头一指青漓,撅着小嘴等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委委屈屈的上前蹭了几小步,呜呜哼哼着,“你这漂亮小哥哥,本少爷救了你,都不惜伤了自己的胳膊,你,你怎的一句感谢都没有?” 觉得没有说够,他紧紧攥着小拳头又道:“父亲说过,人呢要知道感恩,但是如果对方是个美人的话就要另论了,美人嘛,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可以原谅……你,你虽然长得很好看,可,可是……你是个和我一样的男孩子啊……” 海棠止住哭泣,抬手胡乱擦了擦眼睛,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第五十三章 疏影暗香1 那奶娃娃生的白白嫩嫩,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却穿了一身颜色顶显老气的紫红袍子,而那款式却是现下最时兴的样子,不伦不类的搭配却出乎意料的显得挺有气质。青漓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拍拍袖子蹲在他面前,微微偏了头,轻声问:“你这身衣服是哪个替你选的?” 本是随意搭个话,却没想到那奶娃娃忽然蹭的跳了起来,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围着青漓顶欢快的转了一圈,原本皱的纠纠结结的小脸瞬间漾起一*笑纹,却依旧不忘要乐的含蓄,搓着手腼腆道:“你也觉得我这身衣服好看?这可是我前不久让人新裁的衣服呢,今儿个才刚穿了第二次!”忽然又变得气愤起来,不赞同的哼哼道:“可是橘红和蓝绿都说紫红色和这个样式不搭,就连父亲都不甚有眼光的附和她们。” 顿了顿,他生怕青漓听不懂,忙又扯着嗓子补充道:“橘红和蓝绿是我的贴身侍女。” 方才危急惊险的局面瞬间被这奶娃娃轻松化解开来,围观的众人们此时听到这话无不轻松的大笑起来。青漓怔了怔,亦笑出声来,伸出手顺了顺他乌黑发亮的头发,眼睛却望向人群的最远处——廊檐下不知何时立了个月白袍子的公子,长身玉立的站在花影下,光线模糊了他英挺的轮廓,青漓抬头正对上苏逸的视线,只觉得那一双湛黑色的眸子深如古谭,是她看不懂的深邃。 忽然觉得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青漓猛地伸出手紧紧捂住胸口。 风吹的树叶重重一响,忍不住再抬起头时,却只看见那人牵了一匹墨色的高头大马背对着众人缓缓离去,身姿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清远闲淡。 乱花渐欲迷人眼,那男子的背影在她眼中逐渐模糊起来,渐渐消失在尽头。 青漓远远看着,说不清是平静还是失落。 他终于还是不要她了。 ————————————***——————————***——————————— 日光透过花荫投下来,似洒上了一层暖橘色的光晕,繁华的街道上,苏逸牵着马站在一株枯瘦的槐树下,回首凝视着青漓的方向,一直不说话。 身旁的紫衫少年却低头看着苏逸藏在袖中染血的指尖,良久蹙眉道:“陛下的手……” 苏逸身子一僵,将手背在身后,捏着手心里还剩下半截的石子,容色淡漠,“无妨。” 凌玥忍不住担忧道:“陛下方才为了救宁王妃,不惜弄伤了自己的手,还是回宫让御医包扎一下吧。” 苏逸还是毫无动静,但终于转过身来沿着来时的方向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半晌后说:“那个孩子是不是天下第一织坊的,叫……”他顿了顿,停住脚步道:“温珩?” 凌玥回想了一下方才那个孩子的着装气度,应了声是。 苏逸顿了顿,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走到宫门口时将马匹交到侍卫手中,轻轻拍了拍马背,没有什么温度的嗓音夹着冷风一同飘来,像是在问谁,然而自始自终却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她是不是挺喜欢那个孩子的?明天,明天就将他接进宁王府吧,给王妃裁制一些新衣。” 半截石子还停留在指间,他沉默片刻,低头紧了紧衣领,雪白色的石子粉末从手指中纷纷滑落,映出他一个人孤单的背影,仿佛一直都是这么孤单。 日头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衬得这繁华浮世中好似只有他一人,从来也都只有他一人。 望着前方的颀长身影,凌玥眉心微蹙,方要回话,却看见向来神色淡漠的帝王眼中有一抹光亮一闪而过,唇角边携了丝难得温和的笑容,大步向宫殿深处走去,月白色的衣角带起阵阵微风,“知道么?朕有时候也想让她开心一些,都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见过她笑了啊……朕最近总是梦到她以前的样子,就那么笑啊跳啊的围在朕身边,多好……可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么,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交给别人来做吧……她委实……过的太苦了啊。” 经了下午的事,海棠便愈发一刻不离的跟在青漓身边,然而青漓的神色却不似晌午时那般恍惚,反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性子蓦地活跃起来,就仿佛回到了未出嫁之前的样子。 海棠蹙着眉,亦有些恍惚的看着身旁手里拿了两只糖葫芦的青漓,忧心忡忡道:“公子,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回府吧?” 青漓刚咽下一口糖葫芦,闻言眼珠一转,偏头笑问:“为什么?咱们还有一大半没有逛呢!”说罢,举起另一只拿着糖葫芦的手示意海棠看过去,“荣庆街,南塘道……这里,这里……哎呀,快些走,我们还有五条街巷没有去玩过呢!” 青漓低头又咬了两口糖葫芦,转身去瞧街边一家卖玉饰的铺子去了,海棠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青漓清瘦的背影,目中隐隐担忧。半晌,跺了跺脚,便也跟了上去。 抬步迈进门槛的时候,青漓正低头把玩着一枚通体莹润雪白的羊脂玉玉牌,偶尔抬头和掌柜的交谈两句,神态甚是认真。海棠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铺子的陈设倒也简单,除了几枚上等的玉石做装饰以外,再无其他,只一株山茶花破窗而出,倒是颇有些情趣。 门外人潮汹涌,喧声不绝,门内却仿佛隔了另一方世界,一块古朴玉牌,一方矮桌墨砚,勾画出一派宁静悠然。 那枚精致的玉牌静静躺在青漓手心,在薄暮中散发着微微的光芒。掌柜见了忙摇着扇子笑眯眯道:“公子可是想将它送给心上人?不说别的,这块羊脂玉牌可是我们店里难寻的好东西,您看这雕工,没有几十年的功力可下不来。” 海棠探头过去,青漓手里的,是一块雕了一丛紫竹的白玉,那紫竹斜插入门扉,微风拂过,便像是活了一般,衬着冷雨微光,在周身荡起一圈涟漪。 她此时听得青漓开口问了一句,“掌柜的,我们这里有没有定亲下聘礼一定要送玉牌的风俗?” 老掌柜摸着下巴想了想,摇摇头道:“咱们北域倒是从未听说过这风俗,不过送玉饰倒是顶常见的,要说一定送玉牌的风俗么,也只有沧海郡了。” 海棠已然听明白了青漓话中的意思,袖中扣着剑柄的手歪了一歪。 青漓了然的点了点头,回头看了她一眼,面上没有一丝惊讶,极淡然的将玉牌收进袖中,吩咐,“海棠,这玉牌我喜欢极了,买下来吧。” 瞧着青漓那一身低调的华贵,老掌柜站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拨了几下算盘抬起头笑呵呵的比出两根手指,“两千两。” “这么贵?!”海棠被唬了一跳,转过头瞅了一眼青漓,她似乎没有听见这贵的吓死人的价钱,只是捧着玉牌仔细的看。 “罢了罢了。”海棠摆了摆手,一脸不情愿的从袖中数出两千两银票来,还未递到老掌柜面前,却忽听身后青漓的声音响起,似漫不经心,“不要了。” “哒”的一声脆响,玉牌被完好无损的放回桌面上,海棠握着银票的手僵在半空,还未开口,便见老掌柜从桌子后面绕出来,急急忙忙的伸出手去拦正要出门的青漓,“公子,公子,怎么不要了呢?要是嫌价钱太高,我们可以坐下来再商量!阿福,还不倒茶?” 小伙计在一边愣愣的看了半晌,点点头一溜烟的跑进后院烧水去了。 暮色渐深,屋外枯木枝杈森森,如一把刺透苍穹的利剑,又仿佛能穿透人心,青漓怕冷的裹了裹身上的衣袍,静静看着小伙计跑远,又抬头看了老掌柜半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却再也不看那玉牌一眼,清冷的嗓音道:“不必忙了,不是价钱的问题,只是我忽然不想要了。” 海棠转过身看着她,未说一句话,手中的银票却早已被收回袖中。 老掌柜不甘心,再一次问:“公子为什么不想要了?您看这雕工……” 青漓摆摆手打断他,“和雕工无关,这玉牌的雕工确实是极好的。”叹息一声道:“只是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永远不是你的,强留在手中一时也留不住一世,不如早早放弃的好,不曾得到就不会失落,也免了日后为它烦心。” 她眼角眉梢挂着与以往不同的风情,似红梅初绽的锋利与柔软,如白莲一般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冰花盛放,却是让人无法移开的美丽。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抬起眼睫,看着远方人家,良久,转过头笑了笑,“有些事情不如不遇,一旦遇了却又不得,岂不可惜?就像这羊脂玉雕,我明明知道有一天它要弃我而去,不如我先弃了它而去,你说对么?” 第五十四章 疏影暗香2 门外十里繁华,隔着帘子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却觉得很安宁,好似从来没有这样安宁过。老掌柜讷讷的望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公子说的貌似有些道理……”低头看着手里的羊脂玉雕,挠挠头,“可是,好像没有听懂……” 海棠将一锭银子放在案上,经过他的时候抱了抱拳,“掌柜的,多谢了。”徒留老掌柜一人惦着手里那枚流光如水的玉牌,望着那主仆二人越走越远,口中振振有词的说着什么,忽然似懂非懂的转头瞪了小伙计一眼,“茶呢?泡好了没有?” 走出玉饰铺子的时候,街上已是万家灯火,一袭素衣白衫的青漓站在容色匆匆的行人之中,仿佛成了一幅静默的山水画,任流水般的时光匆匆也静止下来。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涟漪的看了看四周,忽然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前方最热闹的一方铺子,歪着头淡淡的瞧,自言自语的轻声说:“那是什么地方?这样热闹……”她转过头轻轻牵了牵身后海棠的衣袖,眼里好似霎时盛满了万千芳华,其实并没有那样多的芳华,一切只是她脑海中觉得大抵应该如此做的幻象,“好久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了,我们也去看看好么?” 原来是间茶铺,用白底蓝面的厚缎子做成一方门帘,倒是颇有些意思。青漓与海棠打着帘子走进去,喧闹的茶铺猛地一静,视线都往那白衣仙子般的人物身上扫过来。青漓面不改色的坐下,唤来跑堂的小伙计要了些茶吃,众人看了她们片刻,便又回过头去继续讨论着方才刚说到一半的段子。 “真是可笑,难道我们北域都没人了么?安亦遥将军率领的大军居然和沧海郡一个小小的铁衣骑在苍梧江僵持了那么久的时日!” “就是就是,依我看这安将军分明就是在放水!根本不想和他们打!”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嗑着瓜子插嘴道:“安将军?不会吧?我听说这安将军可是宁王部下最得力的一名将领了,三年前北部那些蛮夷想要攻占京城,那安将军仅率领了五千兵马,不到三天就将他们逼退了回去,这一次怎么就……” 听到“宁王”二字,青漓倒茶的手一顿,修长如玉的手指执起青瓷杯慢悠悠的啜饮了一口,默不作声的听着他们的谈话。 方才说话的那人身着一袭暗绯色云锦长衫,一副非富即贵的模样,想必是知道些内幕,此刻摸了摸脸,伸出手打断了众人的七嘴八舌,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四周,才轻声道:“你们可知道那名震天下的南楚昌平公主?” 众人皆竖着耳朵一副屏气凝神的细听模样,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秘闻,闻言都唏嘘不已,“那惊为天人的昌平公主谁人不知?兄台,你要说的秘密莫不是就是这个?”话音未落,围观的众人一阵哄笑起来。 “嘿,你们笑什么?我要说的还在后头呢!”那人被噎的顿了顿,果然不再卖关子,将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搁,“你们以为这回占据苍梧江的只有沧海郡?” “啊?难道还有别人?”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显然都被激起了兴趣。 那人得意一笑,“我舅舅可是朝中官员,昨儿个我听他说了几句才知道,原来这回南楚和沧海郡狼狈为奸,竟然合起伙来攻打我们北域!那昌平公主的美貌惊为天人,又是宁王娇妻,这其中的内幕就不言而喻了吧?” 闻言,满座人皆惊,闲言碎语的争论了起来。有人说宁王沉溺于美色之中不可自拔,尽听信于枕边人,偏帮着南楚故意放水,这战士未打就已经败了;有人说宁王虽身性冷清寡淡,为人却正直果敢,在军中威望甚高,绝不相信他会在国家大事之上拘泥于儿女情长;还有人说近些年来宁王渐渐功高盖主,圣上已经不放心再让他独掌军权,宁王所幸趁这次战役与南楚和沧海郡达成协议,不日将率领大军攻上京城,欲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听说那南楚皇帝居然御驾亲征,准备横渡苍梧江进攻云城了!” “什么?云城自古就是战城,若是云城被破,北域后果堪忧啊!” 后面的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海棠依旧不动声色,然而右手已经不知不觉触到了袖口冷剑。青漓斜斜的看了她一眼,海棠低声道:“公主,要不要教训他们一下?这些人的话简直不堪入耳,白白的折辱了您和王爷的清誉!” 茶铺外被老板种满了白玉兰,一簇簇开在清冷的月光下,漫开极淡极淡的白光,青漓就坐在这样的冷色下,微微垂着头,容颜被照的少有的清丽好看,如白璧无瑕,没有一丝艳色。她看着窗外不说话,桌上轻叩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凝成了一个僵硬的环状。 海棠紧紧的咬着唇,“他们都说南楚皇帝御驾亲征,此刻已然兵临城下,而此次领兵对抗的却是宁王殿下。宁王殿下英勇善战,从未有过一次败绩,此次苍梧江一战,势必有一方覆灭……”她脸色苍白的望向青漓,见青漓垂着眼,如水的眸中看不清一丝波澜,这才小心翼翼的问:“公主希望是谁赢?” 青漓依旧看着窗外,手里执了杯新倒的舒城兰花,袅袅香气衬着她冰冷的美貌,在月色中只觉得愈加沁凉,良久,淡淡道:“我不相信。” 海棠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公主?” 青漓打断她,“苏言出府前曾说让我等他几日,那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他,什么打仗,什么御驾亲征,那都是骗人的。” 舒城兰花小小的白色花瓣在青瓷杯里大片大片的绽放,衬出青漓平静的眼。她的手很冷,海棠想握住她的手,给她一点温暖,却被她默默放开了。 众人的争辩声中忽然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你们这些北域人真是井底之蛙,沧海郡如何?南楚又如何?你们难道见过人家行军布阵么?又怎知凭人家的实力打不过你们宁王?” 众人循声望去,满座之中,只见一位异族少女一边手忙脚乱的擦拭着桌边水迹,一边扶起方才因一时激动而打翻的茶壶。 青漓从未见过云筝,此时听见声音亦回头望去,只见那异族少女扬着下巴,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的神色,见茶铺里的所有人都目光不善的瞪着自己,她只觉得很委屈,迟疑了许久,肩膀无意识的塌了下去,嘴里嗫嚅着,“反正……反正沧海郡和南楚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不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你们,你们这样子侮辱别人……是不对的。” 借着月光看过去,青漓的表情略有些怔忪,微抬起眼睫,眸子深处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抬头却恰好撞上海棠的目光,看着她难得的沉默,青漓抬手指了指少女的方向,“这位姑娘身上的衣着服饰看起来不似北域人,倒像是来自沧海郡,海棠,你看起来似乎认得她?” 海棠闻言快速的看了青漓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纠结的神色——本不想将云筝介绍给她,怕那个性子耿直的小姑娘会说漏千日散的事情,却晓得青漓素来心思玲珑,怕是瞒不过,海棠思虑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公主说的没错,她便是沧海郡郡主,云筝小姐。”话音未落,她又皱了皱眉,道:“这萨尔克首领可真是大胆,竟敢让他们郡主一个人在这皇城底下游玩,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五十五章 不解相思1 青漓十指纤纤从青瓷杯中挑出一朵盛放过后的芽叶,芽叶依旧嫩绿青葱,却再不复往日馨香,她面无表情,食指与中指稍稍一用力,芽叶被一夹两段,她拍了拍手,轻拂去指上沾染的茶渍,盯了海棠一会儿,转过头淡淡道:“你我如今也只是出门游玩,有些闲事能不管的就不要管。” 海棠听到青漓的话,一脸吃惊的望着她,不知为何往日里乐于助人的主子忽然变成了一副冷心冷情的性子,张了张嘴,却忽然忆起白日里那惊险的一幕,不敢再多问什么,只得闷闷的点了点头。 众人嘲笑声中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正是方才那着了暗绯色云锦长衫的公子,“你这小姑娘一看就不似我们北域人,口气却真真是大言不惭,看在你是个女儿家的份儿上,今天我们不为难你!” “就是就是,手下败将还敢在这里叫嚣?赶紧走吧!” “赶紧走吧!赶紧走吧!”众人附和道。 青漓趴在桌子上一颗颗剥着葡萄,灯影微醺,映着她的脸柔和而平静,就像微风擦过大捧的紫芳草,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云筝见谁也不帮自己,一咬牙,将下巴扬的更高,“你们皇都里的人为什么每一个都能那么傲气?一点儿也不像我们家乡的人那样随和,可以一同打猎一同喝酒吃肉。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知道一个好的军队最重要的就是民心和团结,你们这样……是打不好仗的!一点儿也比不得我们家乡的铁衣骑!” “没想到这个云筝郡主倒是个有血性的。”海棠低头轻声道,眼里闪过一抹赞叹。 青漓笑笑,不置可否。 锦衣公子一怔,冷笑道:“原来是个来自沧海郡的黄毛丫头,竟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本公子方才怜你是个姑娘家,不想出手教训你,既然你有本事说出这些话来,就应该有本事出来和我比一场!输了的就给我好好跪下认错,爷我让你三招,如何?” 众人看着少女那张因气愤而羞红的脸,“噗嗤”一声皆哄笑起来,纷纷退后了几步看好戏似的斜睨着少女的表情。 有人交头接耳,“怎么,有勇气说,却没勇气比?” “哈哈,我看这沧海郡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姑娘,还是认输算了。”其他几人“好心”劝道。 青漓微蹙了眉,漫不经心的抬起头,目光却恰好撞进了那少女泛着水雾的眼睛,只见她眼角微微泛着红,眉宇间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坚持,说话间竟然就要赤手空拳的上前与对面那笑的奸诈的锦袍公子比试一场! 云筝自小跟着父兄在马背上长大,武功虽不精湛,却也绝不输于普通男儿,只是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如今自己的这一举动,会不会给父兄带来麻烦,尤其还是在现下两军交锋的敏感时刻?仿佛察觉到背后关怀的视线,云筝转过头来,在看到青漓的一瞬,霎时间睁大了眼睛,颤抖着伸出手指,口中不住的喃喃着:“是你……漂,漂亮姐姐!” 海棠黑着脸状似无意的稍稍踏前几步遮住了云筝的视线,青漓不知那少女为何竟认得自己,正疑惑间,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声响,一行三人走了进来。 一身浅蓝色轻袍的男子走在当先,长身玉立,英俊非凡,身后一左一右分别跟着两位同样绝色的年轻公子,赫然是青漓方才见过的云昊三人! 她回过神来,了然的笑了笑,伸出左手轻轻拉了拉一直站在自己身前不肯离开分毫的海棠,右手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嗯,那个叫什么云筝的沧海郡少女认识我,而你又认识她,今晚上若不把你知晓的全部交代清楚,也就不必随我回去了。” “公子!我,我……”海棠蓦地回过头来,结结巴巴的看着青漓,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几乎从未在这个忠心耿耿的丫头身上看见过如此凝重不安的神色,青漓敲击桌面的手僵了片刻,几分意外的看着海棠,她一下撞见青漓洞若观火的目光,急切的扭过了头去,青漓低低一笑,“不急,先看一出好戏,这些事回头再说。” 云昊三人的出现,使得周围的气氛忽然间安静的有些诡异,众人皆目不转睛的望着踏进门来的三位气质不凡的公子,心头纷纷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要说这间开在皇城脚下的茶铺,地理位置占尽了优势,往来商人络绎不绝。在这茶铺里坐上一天,既能看见富可敌国的公子小姐,也能看见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众人也早已习以为常了。然而如今另他们吃惊的却是,这跨门而入的三位公子身后,同样跟着一位身穿异族服饰的少年,那服饰的风格纹路像极了方才与他们争辩的少女! “哥……”云筝抬眼看清来人,扁着嘴叫了一声。 听见这个称呼,众人的表情瞬间怪异到了极点,看看一边兀自揪着衣角碎碎念的少女,再看看门口器宇轩昂的三位公子,包括那锦衣公子在内,众人皆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不像一家人的一家人? 靠窗的角落里,青漓却忽然站了起来,发现云昊等人并未向她们的方向看去,这才拉着海棠一步一挪的从后门走了出去。 夜晚的风有些寒意,青漓站在门口侧耳听了听茶铺里的动静,安安静静,依旧没有响起任何吵闹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转身沿着青石小道往王府的方向走去。 海棠紧跟在身后,望了身旁的青漓几眼,不解道:“公主为何突然急着离开?” 青漓扫了她一眼,抬起头看着如墨绸般一望无际的夜空,轻吸了口气,“不论云昊是否已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既然他们并未向我求证,我亦乐得与他们相见不相识。” “况且……在如今两军对阵的情形下,认得比不认得更是少了太多麻烦。”青漓淡淡补充完这一句,便加快了步伐。 海棠若有所思的跟在身后,脑子里反复思索着方才在茶铺里听到的消息——宁王大军和沧海郡在苍梧江僵持不下,又有南楚趁乱夹击……怕麻烦,谁怕麻烦? ————————***————————***—————————***——————— 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深夜。 府门口只斜斜的靠着两个家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睡眼朦胧的搓着手。 青漓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竟然都一无所觉。 海棠蹙了蹙眉,手握剑柄正想将他们敲醒,却见青漓竟然亲自将门推开,毫不在意的径自走了进去。 两个家丁听见声音立马便清醒了几分,揉了揉眼睛,竟然看见是自家王妃亲自推的门,一想到方才的表现,脸上又是惊慌又是羞愧,连忙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谢罪。 青漓脚步微顿,摆了摆手,便穿过花厅不见了人影。 海棠见青漓满不在乎,然而自己职责所在却又不能管,只是看着他们冷声道:“王爷还未回府,王府的安全就更加重要,如今你们二人却酣睡在侧,又谈何保护?王妃仁慈,你们却不能不罚,就减免一个月的例银以示惩戒!” “是,是,谢海棠姑娘!”二人连忙擦着汗点头称是。 青漓回到自己院子,仔细梳洗了一番,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第五十六章 不解相思2 不是不担忧的。茶铺里那锦衣男子说的话无论究竟是不是事实,一直都是她和亲以来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惧,如今就这样*裸的呈现在她面前,由不得她再逃避。 青漓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月亮,窗棂把月光分将成了深浅不一的斑纹,无声无息的洒在每一片叶影之上。月色下的王府,有着与白日截然不同的苍凉。从前无数次在月色下,一遍又一遍算计着苏言,想着怎样才能光明正大的离开这里,可是如今,躺在同一片月影之下,她似乎已经很少有过这样的想法了。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青漓惊得拉起被子蒙在了自己头上,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要去想…… 她虽不愿去想,可眼前却忽然浮现出了那个下着雪的夜晚,月光之下,水榭之前,那卷摊开的画轴上清晰的映着苏逸的眉眼,依稀是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她不是没有退路的,那时她完全可以拒绝父皇让她和亲的要求,安安心心住在皇宫里做最尊贵的一国公主,有着让人艳羡的身份和地位。可她放弃了,为了记忆中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亲手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到了一个她根本无法掌控的未来。 初到北域之时,她尽量泰若自然的遵循着所有的礼节,唯恐出了一点差错而传到那人耳里让他笑话,其实心里却是满腔欢喜,日日像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幻想着见到心上人时的模样——他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白色的素雅还是紫色的端庄?喜欢什么形状的眉形,是描画的深一点让五官深刻,还是浅一些温婉怡然?然而她努力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他全都看不见,最终换来的却是一纸诏书将她赐给了他的皇弟苏言。 本以为一切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可突然之间那场大病却似乎将所有事情推向了另一条完全看不清前路的宿命——父皇不再是父皇,而是有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仇人;苏逸不再是她自以为再没有关系的陌生人,而是六年前她便倾之恋之的苏哥哥,亦是杀害她亲生父母的帮凶! 青漓的手簌簌轻颤起来,伸手摸了摸脸颊,才发现满手的湿意。所谓大梦三生,有些事,从来不是她想忘记就能轻易忘记的。 如果战况真如那锦衣男子所说,苏言和沧海郡、南楚僵持不下的话,那么真正处于危险之境的人不是他们,而是她。她如今的身份与那三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她只是宁王妃,事情就简单多了,可她不仅仅是宁王妃,她还是南楚的公主。任何一方的惨败对于她来说,都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有心人或许更会利用她的身份而大做文章,甚至以她为人质做要挟也不是不可能的。 今天在茶铺里一看便知那个云筝郡主是沧海郡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有时候往往身份越是纯粹,越有被人尊重宠爱的可能。云筝从小长在沧海郡,沧海郡就是她的唯一,她当然可以有害怕的权利,而自己却不行,甚至都没有表态的自由,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有哪一边又会不顾生死的听命于她呢? 况且,他们还欠她一个真相。青漓想到这里,眼睛倏然雪亮起来,她知道,那一次病中梦到的故事十有*是真的,然而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大概,而是一个再没有疑点的真相。可是,父皇真的不是父亲么?青漓微微垂下眸子,不禁想起了她那仅有的那三年记忆,父皇时常会去青山探望她,陪她下棋,给她讲故事,由着她在青禹脸上画大大的乌龟…… 青漓默然无语的继续睁着眼睛看着月亮,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在床边摸索了半天,终于握紧了一块散着莹润光泽的碧绿翡翠。她慢慢摩挲着那块玉佩,心里不知怎地竟安心了不少,她并不是害怕,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以后,她只是想拿出一个万全的办法,保住所有的人。 苏言和父皇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这一战必然会有一方覆灭。她虽不是男人,却也能站在他们的立场,理解很多他们的想法,所以她不怪他们。只是在成就整个天下人的幸福之前,他们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伤害离他们最近的那些亲人朋友。 青漓苦笑起来,握紧玉佩——如果是南楚覆灭,她会悲伤;可如果是苏言和苏逸覆灭呢?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甚至不敢去想…… 青漓吸了吸鼻子,老远处就能闻到晚香玉的香气,冷风从窗棂处浅浅的灌进来,她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没想到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碧空如洗,青漓从睡梦中醒来,精神和昨日相比却是大好,在床上又磨蹭了半柱香的时间,直到天已大亮才起身。 海棠边服侍青漓边打量,笑道:“看来公主昨日休息的很好,气色红润了不少呢。” 青漓笑了笑,觉得肚子有些饿,问:“早膳可是备下了?让厨房多添一碗桂花羹吧。” 海棠笑着称是,走到屋外低声吩咐了侍女几句,没一会儿便将早膳备好了。 青漓低着头慢条斯理的吃着碗里的食物,因为屋子里只有她和海棠两人,海棠见青漓坚持让她坐下吃饭,也不再拘束,坐在青漓旁边吃了起来。 吃完饭,青漓仔细漱了口,侧耳却听见院子里响起了万管家的声音,知道他无事不来,转身拍了拍海棠的肩膀,温和道:“你去看看外边出了什么事?” 没过一会儿海棠便进来回禀,说是天下第一织坊的小公子来求见。青漓皱了皱眉,心里想着她并不认识什么天下第一织坊的人啊,他家小公子特意跑来见她,难道和苏言有什么关系?当下便欲出去看看,抬眼却瞧见海棠的脸色有些古怪,愣了一下问道:“这小公子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海棠张了张嘴,却只憋出一句话来,“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青漓抬脚走出屋子,正想见见这位让海棠表情如此古怪的小公子是何方神圣,却在推开院门的时候被满眼的绿汪汪震住了,愣了半晌才不确定的指着万管家身前那穿着碧绿袍子的小孩,迟疑的问:“是你?” “美人姐姐!”那小孩正端着小公子的架子拉着万管家对着人家的衣服不客气的指指点点,听见背后传来青漓的声音,忙甩下一脸头疼的万管家朝她扑来。 青漓只觉眼前闪过一片绿油油白花花,身子就被一个奶娃娃抱住了,奶娃娃用瓮声瓮气的嗓音控诉道:“原来美人哥哥是美人姐姐,姐姐真会骗人!” 青漓还从未遇见过如此的阵仗,一张脸红了又红白了又白,身前又是个六、七岁的奶娃娃,她推也推不得,抱也抱不了,只好将视线转向一边看好戏的万管家,“这是怎么回事?” 万管家狐狸般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笑,语气却是恭恭敬敬,“回王妃,这小公子只是说来拜见王妃,其他的什么都没有说。” 奶娃娃从青漓怀里抬起头,抢着喊:“美人姐姐,没有事的话,温珩……温珩不能来王府玩么?” 青漓怔了怔,回头望了望四周,见奶娃娃身边没有跟着一个侍女,这才小心翼翼的将他从自己身上掰下来,歪头轻声安慰道:“你叫温珩?走错路了?” 第五十七章 不解相思3 想了想觉得这样的问法委实让人尴尬,于是换了种说法诚恳道:“今日风和日丽,你是不是特意来找我玩儿的?” 本想等他承认迷了路再派侍卫将他送回家的,却没想到奶娃娃竟然点了点头,挥舞着他那一小截金碧辉煌的衣袖,脆生生欢快道:“昨日一别,聚少离多,我知道姐姐你想我了,所以特地一大早便赶过来看望姐姐!” 青漓歪了一歪,很想告诉他聚少离多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吧,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停了下来,和蔼的蹲下身子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湖水一般清澈,亦如她的从前。 青漓扶着他肩膀的手顿了顿,才垂下眸子漫不经心的替奶娃娃整了整跑乱的衣襟,漫不经心的用疑问的语气道:“你的意思……是特地来看望我的?” 他天真而活泼的咧嘴笑了笑,一双手又要伸出去扯青漓的衣摆。 青漓这次倒没躲开,只是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双眼睛沉沉的看清了他碧绿袍子的袖口处,绣着的同色百合花纹。 虽是对北域的商贾还不是很了解,所幸那天下第一织坊的名声实在不是一般的大,这皇城中十有*的织锦铺面都是出自他家,而且每年都是皇室御用织锦商中的魁首,原因除了那锦缎均产自雪山天蚕丝外,还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便是那天下第一织坊的绣娘手艺极好,其中最为精妙绝伦的绣品便是雪色百合。 青漓沉默了一瞬,直起身子来捶了捶腰,低头看着一脸乖巧状的奶娃娃,“你父亲他可晓得你来这里?” “自然是晓得的,而且父亲告诉温珩,姐姐你很喜欢温珩,温珩想住多久都可以,所以今天温珩才一睁开眼睛就央着父亲带我来了,姐姐姐姐,你现在是不是很欢喜?”奶娃娃一边说着一边小胳膊小腿儿就准备往青漓身上蹭。 一抬头看见青漓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立刻包了一包泪,死抠着自己的衣领子,扁着嘴撒娇,“难道姐姐不喜欢温珩么?” 他本就生的白白胖胖,如此那水盈盈的眼睛更是惹人怜爱,像溢出了水的两颗大水蜜桃,连身旁的海棠都一脸悲苦状,恨不能自己过来将他抱上一抱。 青漓回过神来,心里暗道这小公子磨人的功夫真是一流,面上却笑着揉了揉面前奶娃娃的头发,“怎么会呢?温珩昨日救了姐姐的命,姐姐自然很是欢喜。”她似不经意的环顾了下四周,讶然道:“你父亲呢?不是他带你来的?若是宁王府怠慢了这位天下第一织坊的少主,传出去可就不好了。” 奶娃娃毫不在意的将头往院门甩了甩,“父亲大人把我送到这里就走了。”他摸摸肚子,可怜兮兮的嚷嚷:“美人姐姐,温珩肚子好像饿了。” 青漓哀叹了一声,眼见着是问不出什么了,挥手命人重新备了桌饭菜,扫了依然站在院内的万管家一眼,“万管家你先回去吧,有事的话我再吩咐人去请你。”说完就拉着奶娃娃进了屋。 万管家站在原地恭敬的回了声是,一张沉稳的脸上满是尽职尽责,可青漓却晓得,今儿她这院子里上午发生的事,最迟明日,远在苍梧江的苏言便也晓得了。 待进了屋,这奶娃娃顿时欢呼一声,蹦蹦跳跳的扯着青漓的手,十分没见过世面般的对红木架子上苏言收藏的那些瓶瓶罐罐扶额作惊叹状。青漓嘴角扯了扯,顺手拿过其中一只样子颇为喜庆的小碟塞进他手里,自己则坐在一边轻轻摇着扇子。 她向来对商贾之事并不那么热衷,若不是前一阵子偶然听侍女在外间叽叽呱呱的探讨着衣服布料,一件一件兴奋的在身上比划着——哪一家绣娘最好,哪一匹布料最价值连城,张口闭口竟全是对这天下第一织坊的倾慕,似乎这辈子若是能穿上一次那天下第一织坊所制的衫子,便死而无憾了。 青漓嗤笑一声,缩在椅子里,视线转向温珩,那奶娃娃似乎玩腻了五彩小碟,正撑着小下巴眼巴巴的等着上菜。 那少主再不食人间烟火,也不能把自己儿子饿成这个模样吧……真是可怜。低头在紫檀木案上看了看,顺手递过去一碟儿花糕,奶娃娃乐呵呵的接了,乐呵呵的“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青漓认真的想了想,据说这天下第一织坊的少主可是个奇人,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儿,那容貌气质也是天下少有的俊美风雅,凡是去过山庄的人,都不由得称赞他一声“第一公子”。说来也奇怪,每年来往山庄只想求见他一面的人络绎不绝,却竟没有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隐约形容那人身姿清高傲岸,有流雪回风之美。 真的有如此音容兼美的人么?青漓来了兴趣,不禁多看了温珩两眼,此时侍女早已经备好了吃食,四菜一汤外加一小碗糯米团子,看着奶娃娃吃的高兴,青漓慢慢凑过去轻声问:“温珩温珩,你和你父亲长得像么?” 奶娃娃左手抓着鸡腿正啃得香,闻言努了努小嘴,艰难的咽下一大口鸡肉,水润润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奶声奶气回答:“美人姐姐,你觉得我父亲是不是也算个美人?” 青漓正喝着茶,闻言一口喷了出来,“美……人?”这天下第一织坊到底是个什么家风,男人女人都叫美人? “不是么?”奶娃娃放下鸡腿,有点严肃的看着她。 青漓摆手,“我又没有见过他,只听过些关于你父亲的传言,如何知道他是美是丑?” “哦……”奶娃娃若有所思的看着碗里的糯米团子,“那传言说父亲是美是丑呢?” 青漓笑:“自然是美的。” 奶娃娃欢呼一声,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糯米团子放进嘴里,含含糊糊的点头道:“那温珩自然是像父亲的。” 青漓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天下第一织坊的家风果真是好,教出来的小少主一个比一个狡猾。 ——————————***——————————***————————————— 虽已入夏,苍梧江的天还是有些冷。隔着灰蒙蒙的天光从江面上望过去,铁灰色的山峦直指苍穹,连绵不绝。暮野的阴影逐渐加深,夜似乎长的没有尽头。 北域的大营驻扎在苍梧江之北,这里是云城的一道天然屏障,地势东高西低,放眼望去,敌军的情形一览无余,对战况十分有利。 案前燃着两支烛火,苏言坐在大帐里,正安静的听着副将肖远奏报事情,眉心不时轻轻蹙起。 “王爷,铁衣骑驻扎在营外一直按兵不动,估计是想逼我们举先进攻,可我军若一旦离开北边,这地形的优势就不复存在了,再加上后有南楚大军包抄,我军的情形实在不为乐观。” 苏言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地形图上反复描画着,忽然问:“粮草还能支持多久?” 肖远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愈发沉重起来,“不足七日。” 苏言点点头,眼底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低头迅速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盖上火漆印章,递给肖远,脸上的表情在昏黄的光线中明灭不定,开口道:“快马加鞭送去宁王府,务必要亲手交给万管家。” “是,属下遵命。”肖远行了个军礼,见苏言神情有些疲惫,便拿着信退了出去。 第五十八章 不解相思4 大帐内蓦地就安静了下来,苏言用手盖着眼,心里却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那位长年隐居在青山的叶陵君如今就在这苍梧江之上,此番作为南楚的军师,他终于可以有机会与他一较高低了! 月光的清辉洒满苍梧江整个明暗交错的甬道,风拂过,仿佛吹开了宿命黑暗的影子,逐渐露出生命中最初的模样。 苏言的手渐渐握紧,已经听闻了关于他的太多故事,据说南楚青帝曾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他都不为所动,不知最后怎么竟然同意了,在青山一住便是三年。三年前的那次夜探青山,他实际上也只是想看看这叶陵君的庐山真面目罢了,却没想到没遇上大名鼎鼎的叶陵君,却叫他遇见了叶陵君唯一的女徒弟。 苏言的嘴角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随即又凝重起来。如果当年的他知道,有朝一日青漓会因为在青山学艺而中毒,即使她不愿,他也绝不会将她留在那里。现如今他不只痛恨毒害了她的人,更痛恨的是自己当年的无力。 这次虽是南楚青帝御驾亲征,却也只是坐在军营里安稳军心罢了,并不会亲自上战场。他明明知道心思缜密的青漓迟早会晓得他此次会和南楚正面交锋的事,却依旧不得不迎战,所以他担心青漓会为难。 如今苏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闭目养神起来—— 只希望青漓不要怪他才好。 ——————————***————————————***——————————— 原以为那奶娃娃此番来找青漓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他竟真的在王府里住了下来。 青漓一直都觉得奇怪,想不通温珩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份的,明明他们只见过一面,却没想到第二天这小孩就眼巴巴的找来了,而且身份还是这么神秘特殊。 每日一大早,三人在王府用完早饭,青漓都带着他和海棠出去玩,其间趁他玩的快活,也不止一次的旁敲侧击过这个问题,却屡次都被这小孩天真而活泼的挡了回去,气的青漓直想把这奶娃娃踢出府去,却又不能真的赶走,只能无可奈何。然而每次她一生气,这奶娃娃就立刻察言观色的抱着她的大腿开始痛嚎,海棠则在一旁抱着剑呵呵的笑。 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得,青漓觉得甚是痛心疾首。 因为“千日散”的缘故,海棠日日小心翼翼的询问青漓的身体状况,然而令她也觉得诧异的是,青漓在温珩的陪伴下,精神竟逐渐好了起来,饭菜偶尔也能多吃个小半碗,可她日夜担忧着苍梧江的战事,想尽办法暗暗关注着朝中动静,身形反而清减了不少。 大抵是由于青漓从前的底子太过良好,无论清减多少,这身段却看起来愈发窈窕俏丽,令一直照顾她起居的海棠都不能不感慨一番—— 苍天不公啊不公。 ——————————***————————————***——————————— 这一日,天还未亮,晨光熹微,从海平面望过去,只能隐约看见天边一缕橘红色的暖线似欲冲破苍穹,横亘在青空之上。 白日里的宁王府和晚上有很大不同,由于是夏日,湿气很重,水榭亭台的角檐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一眼望去朦朦胧胧的仿若天边的海市蜃楼。 院内碧水幽幽,花影扶疏,香气馥郁。万管家睁开眼,躺在床上望了窗外半晌,揉了揉额头,在小书童的服侍下仔细漱了口,又用帕子净了脸,穿戴整齐,手中拿了一卷账本,独自走出小院。 打开府门,一股冷风迎面吹来,花香中,他眯着眼看到一骑快马正向王府的方向绝尘而来。 他低头整了整袍子,面容有些严肃,待那一人一马在府前停住,他才走过去,肃容道:“王爷可有吩咐?” “万管家,这是王爷的亲笔密函,王爷说您看了信便知该如何做了,军营里还有事,不能久留,小的先告辞了。” 万管家双手接过信,颔首向小兵道了谢,这才沿着小径往回走,脚步有些匆忙。 小书童正在院子里扫地,对他的去而复返很是差异,放下扫帚看了他半天,见万管家正要抬脚跨进院门,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忙扔了扫帚挡在他面前,十分为难的指了指屋内。 只听轻盈的脚步声从屋内缓缓传来,万管家侧过头,看见了一袭身穿樱草色衣裙的青漓。 万管家的眼神很是复杂,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青漓会出现在他的院子里,诧异过后心里也明白了几分,知道她是因为宁王而等在这里,当下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忙笑道:“原来是王妃,不知王妃一早前来,有何吩咐?” 青漓向来知道万管家处事圆滑,有时甚至可谓是狡诈,却唯独对苏言一等一的忠诚,也不和他卖关子,所幸如实说了出来,“我想要去一趟苍梧江,万管家可愿助我?” 万管家一下子不笑了,抬头看着青漓,青漓亦神色坦荡的回望他,他的神色渐渐郑重起来。 小书童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院内花香四溢,万管家却来不及欣赏,思虑半晌,沉声道:“请王妃屋里去谈。” 万管家将青漓请到屋内,为了避嫌并未关上院门。 方才小书童请青漓进屋等候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很是紧张,只是表面上强作镇定。如今看万管家的表情,似乎并不排斥她方才的提议,青漓的心里渐渐有了底,这才安下心来,抬眼扫视了一圈,见他的屋子十分简单整洁,却丝毫不显寒酸,给人一种明亮大气的感觉。 青漓心里忍不住赞叹,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从他房间的布置上就可略窥一二,此人遇事稳重,却不木讷。上善若水,无欲则刚,不愧是苏言最为信任的属下。 万管家给青漓倒了杯茶,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问道:“虽然王爷未全告知,然,想必王妃早已晓得了吧?” 青漓闻着这茶香,苦涩中萦绕出丝丝缕缕的甘甜,像是极品碧螺春,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早就晓得了。” 万管家坐在她旁边,静静思索了一会儿,暗叹了口气,明白了。这些日子他也都暗中命人关注着青漓的一举一动,每日回到院子里听着下属的汇报,想象着她今日编了几支花环,温珩缠着她又买了几斤糖炒栗子……看似她日日只是和海棠温珩戏耍玩闹,对什么事都全然不上心,然而真正在意起来,却是比谁守护的都好。 “王爷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王妃,苍梧江此时正是两军交战的时候,人心不稳,若是王妃此去受了伤,那属下万死不辞其咎。” 青漓笑看着万管家,“所以我说了,要你助我去啊。” 万管家无奈,脑中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青漓时的情形,她一脸不愿嫁入宁王府,而自己明知她不愿,却不知为何,明明可以不必事必躬亲的去向她传报,却还是屡次故意高扯着嗓音去她院中,看着她和海棠神色恹恹的模样只觉好笑,心想不知宁王见到此番情景会气恼成什么模样——人人都视宁王为佳婿,只她视宁王为蛇蝎。到如今,她却不顾众人阻拦,要去战场见宁王…… 耳边响起青漓不确定的一声,“万管家?” 第五十九章 思悠悠恨悠悠1 他回过神来,叹道:“王妃有所不知,这苍梧江的气候比京城寒冷的多,终年凉风萧瑟,庄稼很少能够成活,所以条件十分艰苦。王妃大病初愈,我担心您的身体……” 还未等他说完,青漓便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苏言临走时给我留下了许多御医来调理身体,海棠近些日子也着了疯魔般的尽偷偷往我饭食里添加补药,她还以为我不晓得……”青漓说到这里,无奈的努了努嘴,然而眼里却有温暖的笑意,“原来还有些头痛的毛病,最近已经大好了。” 她微笑的看着万管家,“若是因为这个原因,万管家大可不必忧心,青漓自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万管家的嘴角微微一动,手指“哒哒”的轻敲着桌面,青漓知道说服他不容易,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坐在一边。 “实不相瞒,王爷临走前特意吩咐过我,万不可让王妃前去苍梧江。王妃也许有所不知,我跟在王爷身边已经差不多有七年了。这七年来,只要是王爷领的阵,无一不是所向披靡,连皇上都曾经赞不绝口,而我却知道,这都是王爷拼了性命换来的。战场上刀光剑影,稍有不慎就会全盘皆输。熟悉王爷的人都知道,他用兵有个习惯,就是宁可任用武功低微的小兵也不用家中尚有妻儿的大将。王爷之所以在战场上可以那么拼命,是因为他没有后顾之忧。” 青漓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只听万管家的声音继续响起,“这次苍梧江一战,我还是第一次没有跟随在王爷身侧,只是因为我知道,在王爷心中,王妃的安全是比他的性命更加珍贵的东西,您就是他的后顾之忧,而我的职责就是保护王妃,不能让王爷有任何顾虑。” 万管家停下轻敲桌面的手,抬头看着青漓,神情郑重,却发现一点也看不透她的想法,“我讲这些并不是阻止王妃去苍梧江,我明白依王妃的才智,就算我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王爷生来尊贵,依他如今的地位从不需要刻意讨好什么人,而如今他对王妃所做之事,件件已经是他感情所能表达的极致。传言王爷性情冷漠,他只是不善言辞罢了,然而待王妃的心却从来没有假过。我知道如今苍梧江上不仅仅是有王爷,更有南楚青帝和豫王殿下,我只是想问一句,您去苍梧江究竟是为了什么?” 青漓觉得很是心酸,她晓得苏言对自己确是真心,也晓得他对自己有多么不同,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将所有事情剖开来,毫无保留的一一摊在她面前,让她再无处可遁。 她静静回想着与他相识的一点一滴。 青漓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月光很亮的晚上,因为听到沐锦怀孕的消息而暗自与苏逸置气的她,穿了从未舍得拿出的一件雪色轻纱羽衣如绽放的孔雀般舞了一曲《金缕衣》。她仔细舒展着每一个动作,轻盈着每一个步伐,心里还想着哪个眼神哪种姿态苏逸会喜欢。一曲舞毕,她伏倒在台上,如意料到那般听到众人的惊叹声,心里暗暗窃喜。 当她正要起身的时候,他沉静淡漠的声音缓缓传来,似乎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不错,舞的极好。”她正想看看究竟是谁,语气这样顽劣,转过头却一下子撞进了他冷厉清俊却又深不见底的黑瞳中,蓦地怔在了当场。她一边震惊,一边顺从的任他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众人,走向高台,也许只是因为他在看向自己时,那双黑瞳里隐约流动的关怀,是她毕生所追求的温暖。 想到最初他违背君令与她成婚;他对自己表白心迹;再到不顾一切为她求药……一桩桩一件件,她的心不是铁石做的,在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以后,不可能无动于衷。青漓觉得心上的冰渐渐化了,都化成了丝丝缕缕对他的思念。 青漓微笑起来,抬起头堂堂正正的盯着万管家的眼睛,“我怎么会舍得伤害苏言呢?他为我做过的桩桩件件我都记得,又怎么可能忘记?此番前去苍梧江,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个真相而已。你放心,我既已嫁到了北域,南楚我便也不会偏帮,你所有的担忧都不会存在。” 万管家琢磨着青漓的话,默默的低头喝着茶,半晌后,忽然抬起头第一次没有回避的审视着她,“王爷真的是最合适您的人,再没有人能够比王爷对您更好了。日后,您若是喜欢京城的繁华,正好可以和王爷住在咱们宁王府的大宅子里,宅子清静雅致,府外十里繁华,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您若是不喜欢拘束,也可以时常和王爷去塞外住一阵子,那里碧草连天,朝阳和黄昏十分美丽,头顶有展翅翱翔的雄鹰,山下有淳朴的牧民和牛羊,您一定会喜欢的。若是将来有了小世子小郡主,还可以在大草原扎一个大大的帐篷……” 青漓羞红着脸,忙打断了他,十分不好意思,“明明在说去苍梧江的事,怎么绕到这上面去了。”这个万管家也真是的,平常看着不怎么言语,怎么这个时候他一个大男人说起这些事情来一点都不含糊? 万管家的表情倒是十分磊落,一本正经的看着青漓,“王妃,我正是在说苍梧江的事。如果您的心不在王爷身上,我又怎么敢放心您出去呢?” 青漓觉得好笑,舒了口气,歪着头看着他,“那么现在你肯助我出去了么?” 万管家缓缓摇头,“还不行。” 青漓愣了一下,立即嚷道:“为什么还不行?!我都已经向你保证了那么多了!” “就算王妃保持中立的态度,也是万万不够的。”青漓觉得和他讲条件实在是太麻烦也太不明智,她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了,只听万管家的声音接着响起,“王妃一旦到了苍梧江,不仅不会给战事带来缓和,反而会使双方的矛盾更加激化。两个国家的战争从来都是没有任何选择后退的余地的,而您的身份又那样尴尬,难免会遭有心人的算计。所以王妃,切不可冲动行事,若真到了那时,您能拿什么来自保呢?” 青漓听他讲了那么多,渐渐明白了他的想法,愈发觉得此人值得信任。她沉默了一会儿,用食指在杯中蘸了些茶水,一笔一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神情颇有些得意,指着字道:“我凭它。” 万管家垂眸看了一眼,心里突然“怦怦”直跳,他激动又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青漓,手一抖,茶竟撒了大半杯,“王妃的意思是?”方才他看见青漓用茶水写的那两个字竟然是“攻城”!王妃虽然是南楚的公主,地位高高在上,学的东西比其他女子多一些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可是要说一介女流之辈精通兵家战术,这实在又有些说不过去。但是王妃既然说得出,就也一定能做得到,可她究竟有什么办法? 青漓笑了笑,望着眼神突然变得热切的万管家,好笑的抬手抹去桌上的水渍,“万管家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在哪里?” 万管家想也不用想,脱口而出,“传闻说王妃一直在青山学艺。” 青漓点点头,“那么你可知我师父是谁?” 万管家先前疑惑的眸子渐渐变得雪亮,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是—— “叶陵君?!”他惊讶的几乎跳了起来。 “不错。”青漓十分好笑的欣赏着万管家一脸诧异兴奋的表情,“我的师父就是此次作为南楚军师的叶陵君。当年父皇将我送到青山学艺,只是为了让我跟他研习琴棋书画,而师父却背着父皇悄悄传授了我一套用兵战术,包括奇门阵法,五行之术等等,我当初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明白了。“青漓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成了苦笑。也许师父早就预料到了将来会有这么一天,他想尽办法让自己多学些本领,日后也不会太过被动,虽然身为女子,命运也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万管家惊喜的盯着她,站起身恭恭敬敬对着青漓鞠了一躬,终于不再迟疑,从怀中拿出一封封着火漆印章的信件,“这是王爷快马加鞭派人送来的信件,我还没有打开,那么就劳烦王妃将它打开吧。” 青漓明白此时万管家是真真正正相信了自己,心里又高兴又感慨,拆开信封,上面只有苏言的寥寥几句。 她和万管家对视了一眼,苏言的意思很简单,他要粮草,而且七日之内务必送到苍梧江。 ——————————***——————————***————————————— 快到中午的时候,青漓和万管家终于商量出了一个确切的方案,放下心来。她施施然的往回走,推开大门的时候,看到一大一小正眼巴巴的瞅着门口,一见到她,却都悻悻然的转过了头,谁也不理她。 她今早出门的时候本就想做的隐秘些,那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就谁也没有告诉。青漓晓得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在担心她的去处,只是令青漓惊讶的是,向来规规矩矩的海棠见到她居然也没有站起身行礼。她看了一眼乖乖坐在旁边一边托着下巴一边嘟着嘴的奶娃娃,装作没事人般的走了过去,“温珩,海棠,你们也在啊!” 海棠一脸挣扎的想要站起来,却被某只奶娃娃猛地踩了一脚,只好低着头不看青漓,而一旁的温珩将头又是一偏,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美人姐姐昨儿个还说要带温珩出去买芙蓉糕,今儿个就不见了人影,美人姐姐说话不算话!” 青漓走过去一手拉住一个,赶紧赔笑道:“刚刚有些事耽搁了,现在正好到了饭点,你们饿不饿,不如我们出去吃饭去?” 奶娃娃拽拽青漓的衣袖,意思是,不是我非要跟你去的,是你自己言而无信,现在我肚子饿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三人没有乘轿子,一路上边逛边说话,集市上又添了许多新玩意儿,奶娃娃蹬着小短腿不时凑到人家摊位上东摸摸西看看,玩儿的欢天喜地不亦乐乎,也不见他嚷着要去吃饭了。 青漓无奈,只能跟在他身后,见他人小够不到东西很费力,不时好心的将他抱起来帮一帮忙。 第六十章 思悠悠恨悠悠2 集市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繁华,青漓跟在身后看着温珩在前面迈着小短腿晃晃悠悠的走着,担心他个子小被旁人挤了去,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去拽了他的手,一本正经道:“我说温小公子啊,你可走慢些,不然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你就已经被挤没了。” 温珩哼了一声,身子却往青漓怀中更紧的靠了靠。 路过一家卖糖人的铺子,奶娃娃不动了,目光紧紧盯着小贩手里金灿灿的糖浆。 青漓了然,弯下身子问他,“要不要来一个?” 奶娃娃立即眉开眼笑,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瞟着一个蝴蝶样子的糖人。 青漓牵着他上前,十分爽快的说:“老板,我们挑个糖人。” 温珩一听要给他买糖人,立时乖乖巧巧的站在一排排糖人面前,仰脸望着它们,样子十分虔诚。 小贩听见声音,一抬眼,见自己铺子前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个这么白白嫩嫩的小人儿,又被小人儿用那种可以掐的出水的大眼睛瞧着,立即十分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憨笑道:“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哥哥给你拿!” 温珩抬手指了指正中间的一个体型硕大的蝴蝶糖人,又瞧了瞧青漓,“美人哥哥,美人哥哥,你看温珩挑的这个好看不?” 因为要出门,所以青漓此时是一身男装打扮,黛色的衣衫黛色的竹簪,衬得她愈加风度翩翩。风度翩翩的美人公子施施然瞟了一眼,微微一笑,“不错,一定又大又甜。” 奶娃娃的小脸红扑扑的,觉得被猜中心思十分不好意思。 青漓正帮温珩挑糖人挑的兴起,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不确定的声音,“楚公子?” 青漓转过身去,云昊身着一袭淡蓝色云锦轻袍,温和的笑着。 他今日本来有事去会朋友,对方却临时改了时间,他一时之间也不知去做什么好,又不想太早回客栈,所幸牵着马在集市上逛逛,却没想到会遇上青漓。 青漓怔了一下,似乎也没有想到两人会在这京城繁华闹市中相遇,一旁商贩的吆喝声传来,她回过神来,立刻从钱袋里拿出一锭碎银子塞给老板,将蝴蝶糖人仔细的递给温珩,走过去笑着打招呼,“云公子,居然是你?好久不见了!” 云昊随意扫了一眼手里举着糖人正一脸敌意盯着他的温珩,牵着马向她走来,眸中笑意未改,“要买东西?看上什么了?” 青漓将身后的奶娃娃揪了过来,蹲下身帮他擦掉粘在嘴角边的糖渍,“小孩子生我气了,得带出来哄一哄才罢休,倒是云公子你,怎么今日这样悠闲?” 云昊摩挲着马鞭,笑,“云某不过是家族中一个不管事的闲人罢了,哪天不悠闲?” 青漓的手停在奶娃娃嘴边,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云昊一双眸子清淡的望向青漓,只是微笑。 身边的奶娃娃忽然轻轻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不再理会两人。 青漓心中纷乱,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送往苍梧江,如今见到云昊,她心中立时便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云昊身为沧海郡少主,由他暗地里护送着自己过去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法子,可是,自己与他本就立场不同,又凭什么能够劝服他呢? 海棠见青漓僵直着身子不语,以为又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忍不住担心的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却见青漓忽然站起身来,抬头望向云昊,“云公子,楚某素来听闻你智勇双全,早就摩拳擦掌想与你比试一番,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我既在此相遇也是有缘,不知云公子可敢与楚某打一个赌?” 云昊环抱着手臂,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金灿灿的日头打在他脸上,映出他唇边一丝懒洋洋的笑意来,“先别急着打赌,今晚我和云朝要宴请一些朋友,若楚公子没定下别的事情,请务必赏光,到时再说打赌的事也不迟。” 他的笑容温暖干净,不同于苏言的清俊冷然,亦不同于苏逸的淡泊大气,青漓仰起头看他,此时正有天光透过云层密密的洒下,将他的轮廓雕刻的些许生动,倒真真多了一丝旖旎之感。 青漓眯起眼睛,觉得今日的云昊有些难搞,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赌约之事她晚上再想个法子提出来就是。 待云昊走远了,温珩才慢吞吞凑上前,口中含着半只糖蝴蝶,含含糊糊的不悦道:“美人姐姐,温珩不想去。” 海棠虽未说话,然而看向青漓的目光亦是满目的不赞同。 青漓同奶娃娃对视了半晌,毫不犹豫的从袖子里又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卖糖人的小哥,不过片刻手中便举着十只刚出炉的糖蝴蝶向他走过去,蹲下身十分和蔼的摸了摸他的头,“乖,那你就和海棠姐姐在府中等我回来。” 海棠:“……” 温珩:“……” ————————————***————————————***————————— 月上梢头,青漓拎着一壶上好的青梅酒一路步行到白术园内,身后跟着两个一大一小慢吞吞的影子。 因为是私宴,宾客不多,青漓来时,便看到园内众人其乐融融的聚在一起,不知在谈论什么,笑声不时阵阵传来。 青漓将酒递给一旁的侍从,环顾四周,并未看到云昊和云朝的影子,那捧酒的小侍却十分有眼色,探身低声道:“公子里边请,我家主子方才前去花厅迎接贵客了,若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吩咐婢子侍从们便是,我家主子应该很快便能回来。” 青漓了然的点了点头,不想她身边的奶娃娃却甚为不满的哼了一声:“本少我最不喜欢饿着肚子等人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客竟然敢让本少饿着肚子!告诉你们,本少现在很不开心!” 小侍从一张脸瞬间尴尬的通红,青漓默默看了看身旁皱着眉头一脸悲愤的奶娃娃,抱歉的朝小侍从笑了笑,“这孩子中午就只吃了十支糖蝴蝶,饿极了,饿极了……” 白术园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接着另一个声音含笑响起,“竟然真的吃了十支糖蝴蝶?云朝,我总算找到一个比你还要能吃糖的小家伙了……” 听到云昊的声音,青漓转过头去,却在看到他身边那人时蓦地僵住了身子。 花厅渐隐,清风渺渺。那一身月白袍子、神情清俊的容貌,不是她心心念念想要躲避着的苏逸又是哪个? 青漓仿佛能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急速倒流的声音,她半垂着眸子,却依旧能感觉到面前有一人在看着她。 云昊看见青漓,仿佛颇有深意的笑了笑,亲切的招呼,“楚公子,你来了。” 青漓此时想躲避已然来不及,她没有想过会和他在这样的时刻再相见,老天却阴差阳错安排了这样的相遇,却在她决定守护另一个人之后,着实令人唏嘘无奈。但这样也好,于他而言,不过是场萍水相逢,于自己而言,亦不过是一场没有告别的结束。 青漓狠了狠心,手指在袖中攥了几番,抬起头望向云昊,一脸轻松,“原来是有贵客到了,我还以为是我走错园子了呢!”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苏逸,仿佛他只是一尊雕塑。 云昊笑道:“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青漓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径直往园内走去,自始至终,她没有和苏逸说一句话。 云昊愣了一下,望向身边一直泰然自若的苏逸,微笑着说:“那位是楚漓,我这位兄弟平时就是有些小脾气,你不必介意。” 白袍乌发的公子不语,凝视着她的背影。 第六十一章 浮生未歇1 满弧的月光下,她的背影终于渐渐消失不见,往昔万分熟悉的身姿如今看起来却愈加陌生。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却半分声响也未发出,湛黑的眸子里浮出些许不能细辨的情绪。 阿漓,他想唤她的名字,可她终于远的再也看不见。 “走吧,园子里已经布好了菜,咱们别让大家等太久才好!”一直站在一旁的云朝招呼苏逸。 隐去眸中不小心泄露出的复杂情感,苏逸对云朝两兄弟笑了笑,礼数周全的样子,“早就听闻云公子家的大厨手艺非凡,这次终于可以一饱口福了。” “哪里哪里。”云昊哈哈大笑,拍了拍苏逸的肩膀,当先迈出一步,“请……” 苏逸与云昊并排走着,亭廊尽头月影婆娑,他合上双目,眼前浮现的是刚才青漓对他视若无睹的画面——淡漠的眉眼,疏离的言语,她甚至都没有瞧他一眼……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本该觉得高兴的,然而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压得他莫名的疼痛。 青漓觉得身后一直有目光凝着,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要走不动,她知道苏逸就在身后看着她,一定又是那样她拒绝不了的眼神,他不在是她一个人的苏哥哥了,他是北域至高无上的帝王,他的后宫里有那么如花美眷……青漓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步伐愈发轻快了起来,越是在乎,她偏偏越要做出事不关己、谈笑风生的样子。 身后温珩迈着小短腿蹭蹭蹭的跟上青漓的脚步,不解的问:“美人哥哥,你为什么走这么快?怎么不等等那个穿白衣服的哥哥……” “小公子,夜里路滑,仔细看些脚下!”海棠拉住温珩,微笑着打断了他的问话。 温珩人虽小,却极会看人脸色,他觉得此刻海棠虽然在笑着,神情却又有些萧索,他只觉得方才那句话说错了,却又不晓得哪里错了,只好乖乖的闭上嘴,任海棠拉着,不再说话了。 白术园内宾客渐渐都到齐了,大家看见云昊几人从花厅过来,都停止了说话纷纷过去打招呼,云昊一一笑着应了,隆重的把身边的苏逸介绍给众人。一些清楚云昊底细的人都知晓他的身份,如今看他对苏逸那样器重,不免对苏逸另眼相看了几分,殊不知这位轻袍缓带的公子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主宰北域命运的君王。 青漓带着温珩远远在一旁坐着,面上虽不以为然,心里却为苏逸的到来感到担忧和不解。她明明知道秦孝和云昊几人的交往是苏逸的授权,无论云昊是否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都不要紧,一方面可以控制云昊的行踪,一方面又可以借机拉拢他。可是令青漓想不通的是,一切都已布置的天衣无缝,苏逸为何又要亲自露面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围在云昊身边谈笑议论着什么,青漓并不感兴趣,她只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和云昊今晚的赌局。青漓深知自己对剑术并不精通,虽略懂兵法却也不适宜用在这场赌局上,思来想去,竟唯有琴技尚可一比。 正想着,海棠碰了碰她的衣袖,青漓抬眼,见云昊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朝自己走过来……却情不自禁瞥向苏逸,眼角处看到他长身玉立默然立在原处,湛黑狭长的眼睛微微向这边扫来,袖口凝着一朵潋滟的雪色百合花纹,风雅到极致。 这是他。这是青漓永远无法忘怀的,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个人的身姿。月光下,他眉目依旧,而她却只觉得心如针扎。 云昊走到青漓身边,看她面色有些苍白,关切的蹲下身,问:“夜里不比白日,寒气重,面色这么不好,哪里不舒服么?” 青漓勉强打起精神,笑看了云昊一眼,“我哪有这么娇贵,大约中午没吃饱,现在肚子着实有些饿了。” 没料到青漓居然会这样说,云昊怔忪了一瞬,眼里有了宠溺的笑意,“是在下的不是了,楚公子,我们这就开席。” 众人虽然表面三五成群的在各自聊着什么,然而却全都时刻注意着云昊的一举一动,由于坐的远,他们看不清青漓的面貌,却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他们听见青漓竟然敢这样大胆无礼的对云昊说话,然而云昊却没有半丝生气的样子时,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对青漓的身份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云朝哈哈大笑着走过来,冲青漓眨了眨眼睛,遂忙着亲自吩咐下人摆宴去了。 然而云昊却没有动,一双眸子沉沉的看了青漓一会儿,渐渐不笑了,神色郑重起来,却仍是轻轻道:“不是说要和在下打赌么?赌什么,楚公子出题吧。”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那样郑重,青漓有些诧异的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他的眸子黑黑沉沉的,仿佛有什么翻涌的情绪就要喷薄而出,那是一种她看不懂的坚持。 此刻宴席已开,然而众人却都三三两两的围了过来,在看到青漓的容貌时,不知是这一晚的月光尤为清丽,还是白术园的景色太过迷人,所有人的眼里刹那间闪过一丝惊艳,都有点头晕目眩。 苏逸不知从哪里寻到个骰子,幽幽然伸出中指和大拇指夹着两端,骰子仿佛活了一般在他手上飞快的转着圈。他随便寻了个地方坐下,离青漓不远亦不近,偶尔摊开手掌看看手心中的骰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低头的时候,露出弧度优美的下颚,很像那年他低头抚琴的身姿。 看着云昊此刻的模样,青漓知道他是认真的,连忙站起身来,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问:“是不是比试什么都可以?” 云昊点点头,郑重的许下诺言,“只要比试的要求合情合理,在下都没有问题,决不推辞。”他又转过身,望向众人,抱拳道:“烦请各位朋友做个见证,今日我云昊与楚公子定下赌约,输的一方要无条件为对方做一件事,绝不反悔!”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然而当听到云昊提起赌约的时候,又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场面,都忍不住兴奋起来。 云昊笑了笑,转过身面对青漓,伸手拍拍自己的左肩,示意他准备好了,只等着她来出题。 青漓想不通如果是她输了,云昊会提怎样的条件,但是为了能去苍梧江,为了能见到苏言,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手指遥遥指向老榕树下正从花厅抱琴走过来的歌舞伎,青漓歪头笑了笑,那一笑使得她的眉眼变得格外温柔起来,“楚某别无长物,唯有琴技还算尚可,不知云公子可否与我比试一二?” 仿佛早就料到,又仿佛意料之外,云昊眉眼中的笑意散去,良久,才伸手拂了拂衣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的道:“也好,在下也早就想再听一听楚公子你的琴音了。” 青漓不是没有听出云昊那一句“再”字的含义,她轻叹口气,云昊果然早就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她当初猜的果真不错,他就是自己三年前在青山一舞时遇到的那个面容俊美的蓝衫少年。 苏逸坐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枯树下,手握骰子漫不经心的抬起头,望向青漓的方向。可惜青漓正低头试琴,没有发现他黑如古潭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温柔。 他知道,青漓最擅长的,其实不是琵琶,而是箫。 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从前,仿佛是一个春日,几丛茂密的青竹旁,她坐在青草原中,摇晃着脑袋望着湖边倚栏吹箫的自己。这是那一年。帆已经扬起,她站在岸边,恋恋不舍的挥手告别,“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拿着这把箫,什么时候学会了《金缕衣》,我就回来。”这是那一年。城外王府的硝烟已经平静,外间正是月光皎皎。如此宁静冷寂的夜色中,她一字一句对他说,“哥哥,发疯的是你,而我,再也没有比此时更清醒的时候了。”这是那一年。火势越来越大,头顶是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他低低的笑了,搂紧怀中的她。这是那一年。大雨滂沱,枯树如利剑直指苍穹,雨滴狠狠的砸进泥土里,混着他和她的血,他的嘴唇颤抖的贴在昏迷的她耳边,极轻极轻的一句话,“对不起,阿漓。忘了吧,阿漓。”这是那一年。 自此离别,再未相见。 第六十二章 浮生未歇2 古朴的旋律悠然响起,苏逸从遥远的记忆中走出来,坐着的姿势与方才别无二致,头顶上枯树枝的影子斜斜的插在他右眼至左脸处,仿佛戴了一张面具,只余下一双深邃狭长的瞳,月光照进去,一丝亮色也无,然而那面具下的脸依然少有的好看。 那张好看的脸淡淡的望着廊檐下的青漓,没有什么表情。 今晚的月光那么美,白术园内被花匠种满了野兰玲,大片大片的开在月光之下,微风袭来,蓝色的花瓣由浅至深一路蔓开,仿佛是天边最美的花海。青漓就坐在那一片花海之中,莹白的手指在琴弦上缓缓舞动,每一根琴弦的波动都好像在倾诉一首诗,恍惚而温柔,那是只有苏逸才能听懂的诗。 周围除了琴音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仿佛沉浸在了那如诗如画的意境中,玉冰清的眸中亦不掩震撼,饶是他这一生听过再多的曲子,也没有这一曲带给他的冲击强。 “在下听闻,当今世上于琵琶和歌舞中造诣最高的乃是南楚昌平公主,据说在公主年少之时,便能反转琵琶,毫不费力的舞一支《听雪倚梅曲》,千万朵梅花自袖中纷纷下坠,如九天之上下了场花雨一般,清幽袅袅,柔媚婉转,却不乏女子独有的一股英武之气。可惜在下无缘,从未有幸看过公主亲自舞一曲。”他忆起那一日在静雅轩听过如意姑娘的琴技后,自己说过的话。 他曾无比期待过昌平公主的琴音,也曾怀疑过世人是否太过神话那一支《听雪倚梅曲》的美妙,然而当他身临其境、亲耳听过之后才觉得,那首曲子的美妙已然无法再用言语来表达。 琴音似水,打湿了青石板路上的旧时光,仿佛拨开了陈旧的记忆,连时光也温柔起来,然而那温柔很快便戛然而止了。青漓停下拨弦的手指,将五指横放在琴弦之上,抬头看着云昊,半晌,推开琴,轻轻笑了笑,“抱歉,我弹不下去。” ——曾经无数次逼迫自己练习弹琴,即使双手练到沾满鲜血也没关系,只想在你回来的时候得意的把新学会的曲子端端正正谱给你听,告诉你一句,“哥哥,阿漓想要把这首曲子弹给你听,只弹给你一个人听,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啊!”可事到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了,曾经设想过的无数个你骄傲的表情,也全都看不到了。 但又偏偏无法忘怀,一弹琴就全部出现在脑海里的,全是你凭栏而立,潋滟到极致的模样。 不远处炉火传来“噼啪”一声响,青烟淼淼,青漓仿佛看见二月的白梅漫山遍野的绽放,那人一袭白衣坐在那片白梅之中,嘴角噙着一丝笑,安安静静向她招手。如画的眉眼,漆黑的发,他招手的时候,袖笼里有熟悉的清冷幽竹香。 仍是当初的模样——曾经,一直惦念的模样。 那些年,那些伤痕刻在她手上,也刻在了她心上,原来,爱一个人是那么痛,恨一个人是那么痛。 一张琴,一根箫,从冬到夏,从夏到冬,随着青漓从南楚来到青山,又从青山来到北域。 从前她把两把琴反复的看,无论花纹还是做工,本是平常之物,捧在手里却觉得心头有一点温润在流转。青漓原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会对这两把琴这样珍视,如今终于懂了,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然失了琴心。 所谓大梦三生,就是将所有自以为是的美好全部摧毁,毁的一干二净,将前世今生毁的飞灰湮灭。 当初爱的那样痛苦,爱的那样刻骨铭心。 麻雀在头顶扑棱棱的飞,枯枝交错,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的命运拢住。苏逸缓缓立起身来,他身姿本就英挺,此刻长身玉立站在枯树下,更显身影颀长,他偏头安静的望着青漓,眸色深深,紧握住骰子的手指极其不明显的颤了颤。 云昊站在青漓身前五步,袖笼里的手动了动,想要拉起她,却不知为何手停在了半空,他凝视着她,眼神非常复杂。 众人从琴音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都讶然的看着被他们围坐在中间的那个面容极其俊美的黛衫少年,月光深深浅浅的洒在她脸庞上,而她神情漠然,唇角紧抿,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明明是他听过最美妙的琴声,云朝愣了愣,似是不能置信的瞪大眼,许久,不解道:“楚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漓站起身,“我输了。” “谁说你输了?”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蓦然响起,白色的衣,漆黑的发,苏逸看了她一眼,细不可闻的轻笑了一声,低头缓缓解下腰间玉箫,从容递给她,那动作熟稔的仿佛做了千百回,郑重的,又似漫不经心,“让我听听看,是否进步了些许?” 青漓听到声音,霍然转过身去,正对上他深沉如海的眸色,那眸中又仿若有星光点点,就如那年同他坐在屋顶上看的那一轮上弦月。她缓缓低头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玉箫,月光下泛起温润的光泽,她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心里又是心酸又是难过,想要大声告诉他她没有偷懒,一直在等他,然而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庭院深深,月光映出她和苏逸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很亲密的样子,仿佛一直都是这么亲密的样子。青漓先是细细啜泣,而后似是崩溃般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将胸臆中的所有委屈都哭给他听。 即便苏逸从没有亲口承认过,她也知道梦里的过往多半是真的。不怨怪他是假,纵使父母不是被他所杀,祸端却是因他而起。但她只是想问清楚,当年为什么要这么狠心的抛弃她?明明答应了要回来接她,却将她一人留在南楚三年之久,难道是她做错了什么?就算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她都可以改!好不容易她才回到他身边,为什么偏偏又要将她拱手送人? 青漓慢慢蹲在地上,哭的很伤心,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谁。 庭外冷风寂寂,簌簌穿过兰玲花海,美得犹如当年同看的那一幕烟霞。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云昊抿着唇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苏逸蹲下身,将玉箫轻轻放在她手里,默了半晌,轻轻说了一句,“不要哭了。” 听见他的话,青漓本来渐收的眼泪更是汹涌而出,她顾不得宁王妃的身份,把头深深埋在双臂里,不说话,手里却紧紧握着那把玉箫。这样姿势怪异的有些可笑,众人却都笑不出来。 云朝震惊的看着,转过头看看云昊,“哥哥,他们……” 云昊的脸色有些不好,却依然压抑着心头起伏的情绪,平静的道:“宴席已开,酒菜都已备好,还请大家入席吧。” 众人忙纷纷点头称是,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入了席,徒留苏逸和青漓二人在原地。 云朝正想走过去将青漓扶起,被玉冰清伸出的手臂拦住,“朝弟,你去帮帮云昊,那么多宾客,他一个人应付会有些吃力。” 云朝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大事上却从不马虎,他知道云昊不想让他插手此事,也就不再多问了,点点头对玉冰清说:“你放心吧,我知道这里不是沧海郡,哥哥不想让我过问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免得他又要来操心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玉冰清刚转过身,听见云朝的话笑出声来,“你这么说,就说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第六十三章 浮生未歇3 “哥哥,你看他……”云朝不乐意了,扭头向正忙着吩咐侍从做事的云昊抱怨。 若是平日里云昊肯定会笑着打趣他一番,而今日他只是蹙了蹙眉,待吩咐完侍从才看了云朝一眼,“听小单来信说,云筝最近不是很安分,那丫头鬼精灵似的,又被父王宠惯了,一向不太知晓个天高地厚,你与她年纪相仿,又素来亲厚,没事的时候多关心一下云筝,也减了我的负担。” 云朝愣了愣,看着云昊有些疲惫的眉眼,低低应了一声,跟在玉冰清身后忙着招待宾客去了。 云昊明白此时他应该去主持宴席,然而身子却仿佛定住了一般一动不能动,只看着不远处的青漓和苏逸。风吹得越发大了,擦过枯木古藤,发出寂寂声响,青漓黛色的衣衫后摆被风吹起,那柔软的薄纱恰打在苏逸手背上,只听他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就像是六年前那个微雨的清晨,空气中还隐隐浮动着栀子花香,他遇见权凛王府的小郡主,那个漂亮的小女孩被裹在毛茸茸的雪色狐裘里,只露出一个俏生生的小脑袋,怯怯的站在屋檐底下仰头盯着他,讷讷的问:“下雨了,你站在外面做什么呢?母亲说下雨的时候不能淋到雨,会生病的,生病就要吃苦苦的药。”仿佛是想到那苦药的滋味,小女孩的脸皱到了一起,不一会儿又笑了起来,“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哎,你可真好看。”他看着小女孩稚气未脱的脸,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木剑递给她,轻声,“苏逸,苏州的苏,闲逸的逸,我的名字。”声音里是真心的疼惜。 “长这么大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也不怕被外人笑话。”苏逸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青漓的眼泪。隔着六年多的时光,她从小女孩长成了婷婷少女,她的爱也变成了恨,但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眼前的景致渐渐清晰起来,心也一并清晰了起来。 眼见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手伸来,青漓身子往后缩了缩,恼恨着自己方才的失态,他早已不是当年温润风雅的苏哥哥,亦不是她如今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而是拥有后宫佳丽无数、执掌北域命运的一国之君,曾经倾覆权凛王府的罪人,追寻的永远是自身的利益和至高无上的权利,他如今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小小的她能够满足的了。 那双手僵了僵,仍是将她额上凌乱的发丝抚平。 苏逸一手固定着她的身子,一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有些怔怔的看着她,眉间仿若有萧索之色,似乎也没有料到今日他竟然会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来,“阿漓……”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仿佛不知如何叙说,到头来竟只能唤出她的名字。唯有,她的名字。 青漓看到苏逸的目光隐有悲戚,也不禁难过起来,然而一刹那间,她忽然想起今日来这园子的目的,忽然想起远在苍梧江的苏言,眸中浮现出难辨神色。 月影斑驳,点点滴滴撒在大片大片的蓝色花海下,似一只只翩跹的蝶。青漓微微仰起下巴,看着天边一轮皎月,月光柔软,如一麟麟江水泛着波光,溶在黑夜里却只显得冷清,她轻笑了一声:“阿漓。六年。” 苏逸只是看着她。 “六年。”青漓回过头来,“我等你唤这个名字等了六年,苏……哥哥。”她自嘲般的笑了笑,眼神如泠泠月光,泛起嶙峋冷意,“是该这样唤你吧?还是我记错了?”她的指尖来来回回在玉箫孔上摩挲,发出瑟瑟声响,全然不如她说话时的语气轻松,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不对,等了六年的人原是以前的我。现在,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苏逸的眉梢微不可觉的挑了一下,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面色稍微苍白了一点,身后是宾客推杯换盏的喧哗声,而他们却在此处谈论这样的问题,着实令人有些唏嘘。他想,只要是有关青漓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会偏离他原先设计好的轨迹。就比如今夜,他原本无意说出那些话来,然而在她推开琴说出“我输了”的那一刻,却偏偏不由自主的站了出来。原来,那些自以为可以控制的感情,却只是以为罢了,那些过往的岁月,依然如磐石般坚不可摧、深入骨髓的烙印在心中,永不能抹去。 良久,他的声音在花影中低低响起,“阿漓,是我负了你。” 青漓的嘴唇颤了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震惊又似有难辨的复杂情愫,可惜苏逸没有看见,幸好他没有看见。她此时已平复了些许情绪,沉默了半晌,别过脸,淡淡道:“你想我怎么回答呢?”她的眼里携着丝冷峭笑意,“你负了我,我不怨怪你,这样?还是你替我选了一位好夫君,我们今后两不相欠?”她低头揉了揉哭的有些干涩的眼睛,声音从掌缝里低低响起,“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苏逸?”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苏逸,她原想这是个多好听的名字,却不料如今辗转在唇边却是万般苦不堪言。 时间一帧一帧逝去,庭中一时寂静,有细微月光照在他脸上,影影绰绰的样子,苏逸沉默了片刻,缓缓伸手将青漓从地上拉起来,面对面站着的姿态。时隔这许多年,她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两手相握时,他指尖传来的细腻和温度,那是一双怎样修长漂亮的手,她记起那双手抚琴时的优雅姿态,也记得他右手持剑,穿透飞花的果断剑招。那是他,她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只想把自己嫁给他的人。低头看他拢住她指尖的手,青漓视线移上去,到他袖口处栩栩如生的雪色百合。她笑了笑,仿佛不在意的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 繁花十里,却被风吹得破碎,青漓话音未落,忽然看到他低下头来,有东西落在她额头上微微停顿了片刻,吐息温热,她蓦然察觉出那是什么,僵在了原地。 苏逸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譬如什么,阿漓?” 却在下一秒被她狠狠推开,青漓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般大的力气,苏逸微微退后了两步,抬眼看她,青漓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神情,仿佛严寒里冻结的寒冰,一寸一寸裂开,他唇边温柔笑意渐渐散去,“当初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切全都是我的疏忽,你恨我怨我,都是应当的。” 他走近两步,握住她肩膀,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他的模样,“但是阿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逃避。” 炉火“哔啵”一声,映出青漓的脸来,那张脸如北地的漫天冰花,冷到极致,丽到极致,她别过脸,唇角微微勾起,“你是凭的什么……凭的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时至今日,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在原地等你么?” “苏逸,我再也不是原来的阿漓。” 白术园内喧嚣声渐消,侍女举着水晶银盘鱼贯而出,宴席已接近尾声。云朝客气的将宾客送出门,众人边说着客气话,边不忘朝苏逸那边望去,大家从云昊待苏逸的态度来看就明白此人必定大有来头,不好招惹,可白来的热闹谁不愿意看呢?况且那位身着黛衫的少年面孔惊人的美丽,一些因为机缘巧合见过青漓一面的人,都暗自觉得心惊,那黛衫少年极致的面孔像极了那位尊贵的宁王妃,可想想又觉得可笑,宁王妃那样的身份,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第六十四章 浮生未歇4 隔着重重人影,云昊将方才苏逸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内心极度震惊的同时,脚步亦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他曾经通过埋伏在皇宫内的眼线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苏逸待青漓的不同,也曾怀疑过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是否也爱着那名动天下的昌平公主,却实在想不通若是他爱着青漓,却为何要一纸诏书将她指婚给宁王殿下,因而便也打消了这个离谱的念头。然而如今他却真真实实的看到了苏逸亲吻青漓的那一幕!仿佛窥视到了皇宫秘辛,他的手握成了拳头,强自压抑着内心的一切。 花影扶疏,园子里的宾客约莫都离开了,只余下几个小侍在一旁清理宴席上遗留下来的杂物。苏逸就站在离青漓不到一尺远的地方,伸手就能触摸到她的脸颊,然而他却觉得离她咫尺天涯。他看着她,微微抿着唇,仿佛不知如何是好了,叹息似的喃喃:“我负了你,你恨我,也是对的。可是你从来也不晓得,阿漓,帝王之路有多么艰难,我这一生都被束缚、被责任、被使命,半点由不得自己,退一步就是比死更残酷的毁灭,你怪我自私也好,贪婪也罢,我不能拿北域的天下去冒这个险。我承认,从进权凛王府,到一步一步致使他们下狱,无一不是我的算计。”看着青漓近乎严肃的模样,他笑了笑,眼底却悲凉,“我算的分毫不差,哪年哪月权凛王府会被下狱,我会向成王索取怎样的条件,他又会在何时何地助我登基……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一分一厘的偏差,我也从不相信这些事情会在我的掌握中失控。” 原来如此!原来权凛王府被下狱到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果然都是他一手策划的。猜测被证实,青漓心底说不出的愤怒,却不知为何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底的那块大石反而轻了许多,她深深吸了口气,紧紧咬着嘴唇,耳边又听苏逸低声道:“若说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失控,那便是我对你的感情,阿漓。” 他皱了皱眉,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声音也没什么起伏的道:“可是你为什么总不信呢?” 四周寂静,鼻端是他袖笼中熟悉的幽竹冷香,飘飘渺渺如三月弥漫的水雾,一切都仿佛只是幻境,却又不只是幻境。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问她为什么总不相信,她又该如何去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最善于算计人心,向来一半真心一半假意,那些权术计谋是他从小在宫廷里就掌握的学问,世人所想所念,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明白。 青漓苦笑,耳边却忽听一人分花拂柳而来,“楚公子,不知你我的赌局可还算数?方才曲子只奏了一半,不知何时才能听公子奏完全曲?” 青漓微微一愣,回头见是云昊,忙擦了擦眼睛,疾走几步到他面前,不好意思的道:“一时想到旧事,方才是我失态了。” 云昊微笑着,一双眸子却定定的盯着青漓看了好久,视线又渐渐移向站在她身后的苏逸,半晌才道:“原来如此,昊只是可惜未听公子奏完剩下的那半首曲子。”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未待青漓开口,他转身吩咐了跟在身后的侍从几句,那小侍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手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一把琵琶。 苏逸轻轻咳嗽了一声,站在一棵枯树下看着。 青漓有些为难的望着云昊手里递来的琵琶,料想这世间也不会有这般容易达成的事情,她不晓得这个赌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起初她的确是欲借云昊之力去苍梧江才想到这个法子的,然而她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园子里碰到苏逸,她一直都晓得他和苏言的关系很微妙,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她不想让苏逸知道自己执意要去苍梧江这件事,他一定会阻止的。 忽听云昊叹了口气,“楚公子?” 青漓回过神来,“什么?” “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听到。”云昊无奈的笑了笑,这一次没有再将琵琶递给她,隔了片刻才道:“楚公子,既然你有难言之隐,那我们的赌约便作罢吧。” 青漓低下头,“对不起,我……” 云昊打断她的话,丝毫不介意的模样,“一个赌约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楚公子不要太过介怀。”语落,他向苏逸走过去,笑容平静,绝口不提方才他和青漓的事,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苏公子,方才是在下照顾不周,我已让厨房另备了吃食,若不嫌弃就请随意吃点吧。” 青漓暗赞,不愧是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公子,她听见苏逸的声音响在而后,沉沉,“云公子,多谢你的美意了,不过如今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了。”顿了顿,他的声音又低低响起来,近在咫尺,“阿漓,我送你回去。” 青漓视线看到他白袍一角,长身玉立站在旁边,英挺眉目依旧清晰,侧着身等她的回答。 青漓稍稍后退了两步,唇角牵出一丝笑,再不是过去任他说什么都视为圣旨,“我着实有些饿了,想去用些饭,云公子,你还欢不欢迎?” 云昊怔了怔,笑起来,“昊荣幸之至。” 苏逸没说话,眸中幽幽暗暗,良久,转身走了。 廊厅尽头月影婆娑,长廊上,云昊和青漓并肩走着,清风拂面,一路没什么交谈,待走过长廊拐弯处,云昊忽然停下了脚步。 青漓走在他身边,见他迟迟没有跟上来,诧异的回头望了他一眼,“云公子?” “南楚的昌平公主,北域的宁王妃,你还要骗我多久?”他的嗓音在夜色里沉沉响起。 青漓的手指跳了一下,耳边所有的声音仿佛一瞬间全部静了下去。 虽然心里早已明白云昊知道自己的身份,但着实没有料到他会在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挑明。青漓心里默默揣测着他的目的,静静与他对视,希望能从他眼中看出什么,可他一双眸子深沉如海,难得的一脸肃容,她什么也猜不出来。良久,青漓叹了口气,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到耳后,笑了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云昊也在笑,伸手拂过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耳根,“青漓,你晓不晓得,每次你说谎的时候,耳根都是最先泛红的。” 青漓愣了愣,怔怔看着他。 他神色一派安然,任她瞧着,风度翩翩仿若一个真正的风流公子哥模样,半晌,眸中神色渐渐柔软,似叹息了一声,走近一步,“这样步步试探步步算计有什么意思呢?我不相信你猜不出我的身份,就好比我在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晓得你是谁了。” 长廊的风吹得人冷飕飕的,青漓拢了拢衣襟,终于开口说话,“本来我是打算今晚亲口告诉你我的身份的。” 这回轮到云昊诧异了,他脱口“啊”了一声,然而他本来就极聪明,想想就了然了,他一边脱下外衫罩在青漓身上一边分析道:“是和那个赌约有关吧?让我猜猜看,你如此费尽心机的想让我帮忙,一定也是因为苍梧江的某个人某件事?” 青漓刚刚大病初愈,身子还有些弱,吹了这么久的风确实感到有些冷了,便也没有推辞云昊的好意,默默系好衣带,低低说了声“谢谢。” 第六十五章 浮生未歇5 云昊倚在雕花廊柱边遥望天上的月轮,若有所思。 晚风微凉,间或有蓝色的野兰玲打着卷儿的被风吹来,像是谁在低低泣诉。 “春云徘徊,为我愁肠。”云昊此时此刻的安静模样青漓从未见过,一向不大精通诗词的脑子里蓦然蹦出这样一句话,自觉倒是颇为应景。 她从小就爱慕苏逸,并未将其他男子放在心上过,世间男子在她看来无非只分两种——苏逸;不是苏逸。她那样热烈而卑微的爱着他,不惜将自己全部的信任和感情奉献给他,她私以为那样就是爱的极致了,直到……那场变故发生,亲人不再是亲人,爱人不再是爱人,在慢慢变得虚无的记忆里,她却震惊的发现,原来,她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某个人,而是和那人在一起的岁月。时间这个东西,它有些伤人。 此情此景下得出这样一个颇有哲理的结论,青漓觉得有些难过。她默默在云昊身边坐下,将方才罩在身上的袍子随手一理,良久,突然道:“你有没有过心上人?” 衣角微微一动,云昊偏头瞧她片刻,然而青漓却只仰头看着他方才看过的那方月轮,神情熏然,她整张脸沐在月光下,双眉如一点凝墨将雪白的面庞点缀的生动。这才是名动天下的美人该有的一张脸,他不禁想,这张脸,仿佛将世间的所有美好拼拼凑凑最终幻化成了眼前人的模样。 “见君丹青与水墨,笔下剜出心中画。”云昊赞赏般的笑了笑,手指有节奏的敲击在白玉栏杆上,望着远方新辟出来的小池塘出了神。 泛着微波的小池塘里开了大片大片的莲花,清一色雪白的莲花在静夜里泛着淡淡的光泽,莲香沉浮。青漓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没想到过了半晌,却听他轻轻道:“有的。”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寂寥。 听闻沧海郡男儿个个精通风月,然而沧海郡大皇子云昊此人却是当中翘楚,青漓仿佛一点也不意外,双手撑着下巴歪头瞧他一眼,“得你看中十分不易,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小池塘里的青蛙“噗通噗通”跳了几声,云昊闭了闭眼睛,仿佛真的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认真道:“她没有你长得漂亮,但是在我心中却最好看。”停一停,又补充道:“性格也很好。”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描述的再怎么好也不可全信,可对方是云昊,他这般的人物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那他口中的西施就算不似西施也胜似西施了。没想到云昊看似处处留情,却实则是个一心人,青漓有些赞赏的说:“看不出来云昊你倒是个真性情的,那你们……”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印象中,她一直将我的起居照顾的很好。”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他云淡风轻续道:“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是我奶娘的女儿。”,他转过头来,“九月初五。五年了,她已经不在了。”眼睛里仿佛有些东西,淡淡的,一瞬而过。 青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的看着他,“你说什么?”她将他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沉默许久,有些后悔,“对不起,我没想到……” “没什么。事情过去太久了。”云昊像是毫不在意,然而手指敲击栏杆的节奏却仿佛错了一拍,他漫不经心的作势伸手扶她,低声笑道:“今晚呆在外面这么久不觉得冷么?虽说是夏日,但晚上毕竟还是要注意些,尤其你一个女孩子家。” 青漓看着他递过来的手,稍微犹豫了一下便伸手轻轻搭住,默默跟在云昊身后,心里暗怪自己的胡乱打听。云昊长在广漠辽阔的沧海郡,外表看似不羁,却处处透着细心。这个人总像是有着不同的分身,对待不同的人会上演不同的戏码。她记得三哥曾经跟她说过,有这么一种人,外表看上去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纨绔,其实内心却是个实实在在执着专一的专情人,云昊他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那姑娘的死对他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云昊他现在……一定很伤情。 夜极静,很伤情的云昊长衣广袖慢悠悠的走在前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声问道:“那么你呢,你喜欢他什么?” “什么?”青漓尚沉浸在云昊伤情的自责之中,蓦然听见对方的声音,却没有听清他和自己说了些什么,觉得更是自责,于是羞愧的怯怯道:“方才走神了,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 云昊似乎转头默默看了她一眼,心里又斟酌了半晌用词是否精准,才又重复道:“你心里的那个人,你喜欢他什么?” 他自觉聪明的没有指明青漓心中的那个人是谁,而是模糊的替代了过去。其实他亦不是很清楚青漓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以前本以为是苏言,然而今夜看到她和苏逸的那一幕又不能确定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一阵微风袭来,青漓觉得眼睛有些痛,云昊等了半天也没有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望去,却见青漓低着头拼命在揉眼睛,云昊暗道不妙,没想到苏逸伤她竟如此之深,青漓她……她难道在哭? 月色清淡,恍惚而朦胧,远方不时传来几声莺啼,却显得愈发寂静,青漓缓缓抬起头来,眼睛有些红,却不像是哭过,云昊放下心来,耳边听到她的声音徐徐响起,在无边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寂寥,“苏言么?”她认真想了想,沉默片刻,斟酌道:“他对我很好,哪里都很好。” 失忆之后的那几年,她记忆中对情之一字一向比同龄人开窍的晚,那时她还在青山学艺,青禹时不时会偷偷来看望她,因怕她在山中无聊,衣服里常常揣来一些市面上流行的话本来给她解闷,那些话本无非是些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然,书中有一句话她觉得甚有道理,原话她忘记了,大意却是这样的——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你永远也说不出来他究竟哪里好,但就是日日想同他在一起,只想同他在一起。 青漓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她想了想,觉得苏言就是这样。虽说原先他那一张俊脸冷冰冰的,十分要命,然而现如今不知要比从前好了多少,她缓缓斟酌了半天将答案告诉了云昊,她心里对这个答案其实很满意。 然而从花丛里一路蹚过来的云昊却不是这样想的。 前方有几阶台阶,云昊回头提醒了青漓一句“小心”,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片刻,又极快的转过头去,有些疑惑,“苏言?他是你的心上人?那方才那位呢?”顿了顿又道:“他对你好,所以你很喜欢他,就这样?” 青漓觉得云昊今天有些气势,那气势乃是一股不刨根不问底就誓不罢休的气势。她觉得有些头疼,于是头疼的扶额道:“也不是这样……” 云昊有些崩溃的看着她,“是前一句不是这样,还是后一句不是这样?那不是这样究竟是哪样?” 肚子传来几声咕噜声,青漓有些委屈,“不是说邀请我来吃饭的么?” 云昊:“……” 青漓随着云昊的脚步拾级而下,虽然现在他们之间的身份比较尴尬,战火一触即发,可如今青漓是在北域境内,况且还是在皇都,处处都是苏逸的眼线,她也不怕云昊将她拐到哪里去,遂大大方方的同他进了饭厅。 二人走进饭厅,云昊坐在椅子上随手翻开一只茶杯,漫不经心的吩咐侍从,“备几样小菜上来,嗯……再来一碟芙蓉糕。”话毕,眼风扫了一旁的青漓一眼。 青漓将将在椅子上坐下,正低头解方才云昊给她披上的外衫,闻言亦抬头回看了他一眼,眼里有难得的欣慰——他如此细心,她觉得很受用。 桌上的一壶水正煮到沸腾,云昊漫不经心的舀了些茶叶倒进一个颇雅致的青瓷杯里,待壶里煮沸的山泉水晾凉了些,再取些将杯里的茶叶随意一烹,碧绿色的嫩叶便缓缓在水中绽放了身姿,雾白色的水汽氤氲而上,顷刻间满屋都清香四溢。 云昊在烹这些茶的时候,神情有些认真。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好看,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青漓觉得,他真是长了一副好皮囊,也不怪那些女子趋之若鹜掏心掏肺眼巴巴的对他,这些烂桃花,放在他身上,倒是一点不为过,他若是没有桃花债,才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云昊不晓得烹茶的一会子功夫青漓脑子里已经对他转了九曲十八弯,他将烹好的茶递给青漓,“晚上屋子里干燥的很,喝杯茶润润喉。” 青漓接过茶,一边喝一边看云昊动作娴熟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有些兴致的问:“你在沧海郡的时候,闲来也常常烹茶么?” 云昊将茶杯用沸水煮了一遍,才又放进新的茶叶,闻言不置可否,“我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有些要事还需得亲力亲为才能放心,但是她……她的嘴一向被我养刁了,只喜欢喝我烹的茶,所以只要我在府里,闲来无事就经常烹个茶给她喝。” 青漓愣了愣,没想到今晚几次三番提起人家的伤心事,岂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她咽了口茶,冷不丁被烫的有些难受,觉得这口茶一路从喉咙烫到了肚子里,于是默默放下茶杯,闷闷的“哦”了一声。 耳边却传来云昊低低的笑声,他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茶,神色间有些高深莫测,“做什么一副做错事的表情,我和她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要说真的伤心也伤了够久了,偶尔提起并没有什么大碍,一段过往罢了。”他放下茶杯,咳嗽一声道:“本以为你是个挺潇洒意气的人,没想到情这个东西你倒还没我看得开。你需晓得,有些人只能放在心里,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 云昊不愧是云昊,他这一席话让青漓有些悟了。 诚然,在她年少的时候便对苏逸有情,那个情还不是一般的情,按现在戏文里的话来讲,那叫深情。可是失忆之后呢,她又做了些什么?也许是苏逸在她心中刻得太深,以至于当初苏言夜探青山的时候,他那双神似苏逸的黑瞳便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还生了根,以至于那时她就以为这个人是她今后的良人了。她承认,在知道所有真相之后,她才恍然原来心底最爱还是苏逸,如若当初对他不是所谓的情比海深,即使失忆也仍旧彻底忘不掉他,又怎么会有后来她顺顺遂遂答允和亲的事情呢? 其实缘分一说她向来不信,她自始至终都以为只要够努力,任谁都会被她感动的。然而有那么一瞬她却不得不信了,从前他们之间隔着权凛王府,后来又隔了苏言,她和苏逸,其实他们无缘。但倘若,倘若她把自己和苏逸的那段情事都看成是一段过往……她对苏言,到底是如何看待的呢? 那一瞬间,她似有恍然。 府中侍从想必都受过极严格的训练,上菜上的利落快捷,不大一会儿便摆满了一桌子。云昊挥退一旁服侍的婢女,撑着下巴神色愈发高深的看着青漓,还不忘拣了几颗花生米吃。 其实他方才说的那一席话,多半都是随口胡诌的,那些听起来似乎很玄很有禅意的道理,也不过是他平日里和几位高僧下棋时候闲聊的谈资罢了。他说他心仪过一位姑娘的事情,倒是确有其事,那时得知她的死讯他还颓然了好长时间,不过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些话对青漓的影响竟这么深。 不过,他喜欢青漓是真,想要娶她也是真,正如他方才所说,回忆再美好也是回忆,若干年后想起来印象中依旧还是美好,然而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但若是因为他这一席话将本来对他有些好感的青漓一下子推到了苏言身边,那他岂不是太得不偿失了么? 云昊喝了几盏茶,头回生出了一种想把说出来的话再吞回去的念头。 第六十六章 浮生未歇6 青漓沉默了片刻,举起筷子默默夹了一大块红烧牛肉放进口中,点评似的对云昊道:“你说的不错,以前是我狭隘了,没有你爱的大义,有些人本与我无缘,是我当初想要的太多。”她顿了顿,放下手中筷子,又喝了一口菌汤,抬头道:“我听过一位高僧论道,他说‘放下即是修行’,当初我还不觉怎的,经历了这许多事后现在想来倒是大彻大悟。得未曾有,珍惜眼前人方是真。” 云昊咽下一口虾仁,换掉手边的一盏冷茶,迟疑了许久,才道:“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也不要全信,都是些个人的拙见罢了……” “我懂,我都懂。”青漓打断他,面上一派感激,“你说的这些话令我醍醐灌顶,大恩不言谢,你就不要谦虚了。” 云昊抽了抽嘴角,“我觉得你不是很懂……” 青漓莫名的多看了他几眼,觉得今日的云昊有些不同寻常,不过今晚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和他争论这些问题的,既然有求于人,方才他又讲了那么一席令她受教的话,她也就不同他计较了,摆出一副极宽容平和的样子,柔声对云昊道:“不懂就不懂罢,情之一字我本来就不如你悟的透彻。”舀了一勺麻婆豆腐放在他碗中,语声切切,“既然你懂的这样多,那么一定也有办法避开耳目将我送到苍梧江去吧?” 云昊喝茶的手一顿,挑眉看着她,“你起初诓我打赌就是为了要去苍梧江?”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心绪有些微的起伏,但仍是有条不紊的分析道:“你料定苏逸决不会答应你去,而苏言此时人在战场更是不会同意你去涉险,所以你走投无路之下就想到来找我?” 青漓不说话,眼巴巴的瞧着他,忽然担忧的凑过去,“你怎么了?” 云昊此时手指正揉着太阳穴,闻言声音有一丝低沉,似是极抑郁的模样,“既然你都已经晓得了,我也不瞒你,北域和南楚如今各陈兵于阵前,只等着最后这一战,不打出个胜负定然不能罢休。有俗语道手心手背皆是肉,你如今的身份实在是颇为尴尬,不过既然苏逸连此事都瞒着你,分明是不想将你牵扯其中,这是为你好。沧海郡如今虽偏帮着南楚,但我也还是要赞一句苏逸大度。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窗外皓月千里,恍然映出苏言的脸,青漓揉了揉眼睛,缓声答道:“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你应该也晓得我的性子。我此番前去,为的是求一个答案。”她端坐在一旁,垂眸执杯,默了半晌忽然道:“不晓得你是否听过一种毒,曰‘千日散’?” 云昊道:“略有耳闻。听说皇宫里还一度将此毒列为禁毒之首,它既没有解药,潜伏期又长,乃是一种奇毒。”顿了顿,疑惑的看着青漓,“你问这个做什么?” 青漓沉默许久,道:“我身上,被人下了这种毒。” 云昊摩挲杯壁的手猛地一颤,“什么?” 她神色平静,“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前些日子恰好毒发,受了点苦罢了。也是我命大,这个时节还能找到天山雪莲,救回一命来。”执杯喝了一口冷茶,看似镇定,水到唇边,却洒下两滴,她不动声色的擦了,缓缓道:“此一行,我只想弄清楚这件事罢了。你若愿帮我,我自感激不尽,若不愿,我亦不勉强,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而你什么也没听。” 云昊凝目看了她片刻,将她手中的冷茶换了,重续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中,“那你是觉得,这毒,是南楚那边的人下的?” 她并非南楚圣上亲女的事云昊大概不晓得,青漓也觉得此事牵扯到的人甚多,兹事体大,不好对外人道,于是只沉吟着说:“我想不明白。正因为不晓得,所以才定要去弄个清楚。”她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仰头喃喃:“我小的时候曾不知天高地厚的喜欢过一个人,可是我等了许多年那个人也没有再回来。后来我又和亲到北域,本以为是要嫁给当今圣上,却未料到才刚踏入北域皇城的大门,就被一纸诏书赐给了他的弟弟宁王。再后来的后来……”青漓的嗓音顿了顿,秀气的眉略略皱了起来,仿佛在认真思索着如何措词,她的声音极为平静,平静到好像只是在讲一个故事,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 云昊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神情颇有些不忍。 最终,青漓也没有讲完再后来的后来是怎样,只是揉了揉眼睛,略有些伤感的总结了一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的运气不好,所以这些倒霉的事情才总是叫我碰上呢?” 云昊袖中的手动了动,状似想拍拍她的肩膀聊作安慰,不知想到什么手到半空却顿住了,于是只好作势举起筷子夹了一段嫩笋放进嘴里,吃完又喝了一口热茶,才接着方才的话题开解道:“你既听过那些高僧论道,那么总该知道这一句吧——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他看着她的眼睛,“心不动,则不伤;心若动,便是劫。你同那二人,应的便是这句话。” 青漓今日同云昊说这么多话,本意是想让他体谅到她的苦楚,助她一助前往苍梧江的,未曾想云昊是如此这般的会聊天,且句句说到她的痛处,她不免也有点佩服,忍不住心里默默赞了一赞。她觉得有一句话他说的不错,她同苏逸,应的便是这个劫。 青漓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是淡淡的笑意,声音亦听不出来悲喜,“若有一日你这个沧海郡大皇子不想当了,倒是可以手持一本经书普度众生去了。”她看着他略有些尴尬的表情,内心有些好笑,面上却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你方才说的那些道理我不是不晓得,只是觉得人各有命数,我既应了这个劫,就没有逃避的道理。去苍梧江这个事情上,你是否能帮一帮我?” 云昊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默了默,道:“还记得那日在静雅轩我给你的玉牌么?你拿着它,凡是到了南楚或者沧海郡看守的关卡,给他们看就会放行了。” 没想到那玉牌竟然如此神通广大,青漓有些惊讶,她从怀里掏出玉牌来,仔仔细细的打量——云昊是将来继承沧海郡大统的继承人,但凡他手上的东西必然会有点来历,更遑论是这样一块作为传家宝的苍鹰玉牌了。 玉牌触手温润,却叫青漓想起了沧海郡定亲送玉牌的风俗,脸上极不自然的红了一红,收起玉牌揣起怀里,极诚恳的看着云昊,“你这样帮我,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云昊笑了笑,柔声道:“不帮你是难为你,帮你却是难为我自己,我想了想,还是难为我自己比较好过一些。”顺势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一个女孩子家,一路要注意安全,拿些药膏把真容掩了,别叫歹人打了主意,知道么?” 厅中的香温和绵长,青漓看着头顶上伸过来的那只修长的手,本能的想躲,却始终觉得欠了云昊这样一个天大的人情,头顶被人摸个一下两下的也没甚关系,于是只好僵僵的坐在椅子上,正当她神思飘忽不定的时候,耳边却忽然传来他低沉的语声,青漓心中颇有些酸涩,如果苏逸能说出这样动听的话来该有多么好,可她明白那只是虚妄,但是这样被人关怀着,她心里还是很受用。 第六十七章 你是我回不去的乡1 青漓回到宁王府时,瞧见海棠正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拿了块乌黑的磨刀石在磨剑。因是云昊一早就和她打了招呼,说是差人送海棠和温珩先回家了,她这才放心的赖在他那里喝了好几壶千金难求的名茶,以至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她本以为海棠先去休息了,却没想到她在这月黑风高冷风嗖嗖的夜晚独自一个人在手脚麻利的磨剑…… 青漓在门口顿了顿,扶着门框禁不住想——当初三哥给她的这个女侍卫真是又稳妥又牢靠又尽责啊。正在磨剑的女侍卫抬眼发现了她,忙将剑放在桌上,擦擦手走了过去,“公主,您终于回来了,让海棠服侍您休息吧。” 青漓倒是没有动,只抬眼望了望横放在桌上的那把雪亮锃锃的剑,疑惑的问:“这么晚了,你在这里……磨剑?”皱了皱眉又道:“你这是要和哪个去打架?” 海棠乃一介女流,心思原本该比其他侍卫缜密些,却偏偏长了一副大大咧咧的心肝,做一个刚正不阿的小忠仆很够格,但是做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小忠仆就不是那么够格了,却没想到今次竟让她猜对一回,青漓只听她道:“看公主这两天的所作所为,步步皆是为了去苍梧江见王爷而打算,海棠愚钝,不能替公主分忧,只能先将剑磨了,去苍梧江的路上也能保护好公主,以备不时之需。” 青漓挑了挑眉,心道她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连个菩提种子都没有悟出来,没想到才来北域几个月就如此有悟性了,看来还是环境锻炼人啊,赞许道:“你猜的不错,我确实是有这个打算,没想到海棠你察言观色的本事是愈发厉害了。” 海棠脸红了红,跟在青漓身后进了卧房,不好意思道:“从前是海棠太过愚钝,觉察不出公主您的心思,今次得到温珩小公子的点拨方才醒悟过来……” “温珩?”青漓宽衣的手一顿,蓦然打断她,“你是说这些都是温珩告诉你的?” “是啊。”海棠挠了挠头,流露出些许钦佩之意,“没想到小公子这么小,却深谙此道,他同我说,公主您一定是非常非常的思念王爷,但又恐皇上不准许您去,才偷偷去找了云公子帮忙的。” 此时青漓正站在窗口神游远目,闻言眉头渐渐皱成了一团,“温珩人呢?回来之后他去哪了?” “小公子回来之后就睡下了,哪也没去。”海棠有些奇怪青漓的反应,却仍旧不敢有一丝马虎的回答着她的问话。 青漓稍稍松了口气,钻到刚铺好的被窝里,想了想吩咐道:“这几日你让万管家看好他,就在王府里呆着,哪里也别去,等我们前往苍梧江之后再将他送还到天下第一织坊少主那里。” 海棠将烛台里的烛火“噗”的一声吹灭了,点点头却又担忧的道:“到时候小公子到处找不见公主,定又要哭了。” 青漓打了个哈欠,“不正是他告诉你我打算去苍梧江的么?既然他连这个都清楚,必然晓得我这几日就要动身离开。他人小鬼大,比你可精明多了。”目光瞟向帷帐内一角,“今天燃个别的香吧。” 海棠叹了口气,手脚麻利的去换香,“也不知这天下第一织坊的少主怎么想的,竟然将这么个粉刁玉琢的奶娃娃放到咱们府上十来天都不闻不问,幸亏公主您心善,待小公子是真真的好,若换做是别人,难道那少主也如此放心不成?” 不知为何,本来闭着眼睛打算睡觉的青漓神思蓦然一阵清明,脑海里恍然浮现出一截衣袖来,袖口处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雪色百合花纹。她想,他此刻果然已经知道了吧,她本来也没有打算能瞒住他,他那样一个人,一生机关算尽,处处皆手段,还有什么是他所谋算不出来的呢?但那又如何呢?她还是会去苍梧江,还是会去见苏言,他知道与否,其实真的改变不了什么。 青漓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紫晶铜炉里哔啵一声响,不知名的熏香淡淡的萦绕在室内,原来的香气习惯了,今天倒有些睡不着,睡不着的夜晚,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不打紧的事情。 这件不打紧的事情正是那一段她被领着去青山拜师叶陵君的光景。 当时天下初定,国初泰民将安,在各国忙的焦头烂额筹备百废俱兴的时点上,最令人关注的事情莫过于叶陵君的去向问题了。小的时候她十分好学,很早就已经晓得东汉末年有个叫刘备的帝王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辅佐自己的故事了,她当时最崇拜的人非诸葛亮莫属,觉得诸葛亮竟然能让一位一国之主三次前往他的小草庐里拜见而不出,很是拉风。她觉得既然作为诸葛亮的粉丝,就应该有一个粉丝的觉悟,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抑制不住这种激动的心情,拉着她三哥青禹絮絮叨叨的憧憬了好久。 她三哥青禹彼时正捧了杯热茶歪靠在一张美人榻上,听了她的话不屑的“嗤”了一声,同她道:“刘备三顾茅庐算什么,要说当世称得上真英雄的还得是叶陵君。刘备乃一国之主,三次拜见诸葛亮而不得见,你可知叶陵君却是天下所有国主都梦寐以求想将其吸纳到自己国家的人才?别说是咱们父皇,就是北域、沧海郡,哪位国主没有去拜见过叶陵君几次?你猜结果怎么样?” 青漓缩在榻上一角听得正入神,闻言头摇的像拨浪鼓,推了推青禹,“别卖关子,快说。” 青禹笑了一笑,“这些国主却全都被他拒之门外了,连一面都未曾见过。” 青漓惊讶的张大了嘴。 青禹目光瞟向她一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又“嗤”了一声,兴致勃勃的坐起身,有些想在她面前展现一番的样子,道:“我听说这位叶陵君乃当世奇才,不仅书读得好,架也打得妙,见过他的人都赞他风姿当世无双。传闻中他每每从战场上下来,神色间轻松的就仿佛只是在他家后院栽了一颗小树那般,然而他那步步皆威仪的身姿,却让众人不敢逼视。” 青漓“哈”了一声。 青禹对她的反应有些受打击,蹙着眉头看他,“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我说的话?” 青漓跳下榻,随手拨了拨雕花剔金炉里的沉香,头也不回的缓声道:“你口中说的此人若真有这么厉害,凭着咱们父皇的性子,若将他纳入不到麾下,你说,该怎么办呢?” 青禹的神色一瞬间变得飘渺起来,看着窗口随意摆放着的一株旁逸斜出的梅花眨了眨眼睛,手指尖都凉了。 空中有细碎的铃兰花飘下,有些事,她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 被赞颂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叶陵君并没有被她的父皇杀掉,并且担了个昌平公主师父的名头。 那一天天才刚蒙蒙亮,花瓣上的露水还没有滴下来一滴,青漓被她父皇领着前往青山拜见叶陵君。彼时要拜叶陵君为师父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激动的几乎夜夜睡不着觉,青禹倒一反常态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她殿里找她玩,据他的侍女说当他得知只有青漓一人被选中做叶陵君的徒弟而没有他自己什么事的时候,当场就扔了毛笔跑到皇上那里发了一顿脾气,最后皇上奖赏了他一个月禁闭,也没有让他如愿当上叶陵君的徒弟。 第六十八章 你是我回不去的乡2 那一日的光景青漓到如今依旧记得分外清晰,她和她父皇两个人站在青山脚下,极目远眺过去,才发现云雾重重中若隐若现的这座山头乃是一座荒凉的老深山,除了几只猴子在山巅荡来荡去以外,再看不清还有什么其他活物。但她从未住过山里,顿时觉得很新鲜。 山涧中怪石嶙峋,有一条细窄的溪水歪歪扭扭的随着两侧的山势潺潺流淌,山脚下空空荡荡的,竟没有一个人前来引路。她一直以来性子散漫惯了,对公主这个概念本就有些模糊,此时更理所当然的觉得无人前来引路着实没有什么,兴许还是师父他老人家对她的一个考验。 只是……她转头默默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胡子一抽一抽的父皇——能将一位一国之主也晾在这老深山里不闻不问,这样的豪举也着实令人肃然起敬。她脑子里蓦然又回想起当时青禹滔滔不绝赞颂的她师父几顾深山而不见的事迹,顿时觉得似今天这样的小阵仗简直不可与他之前的那些更豪的举动同日而语。 释然了的青漓仰着脖子瞧着那直耸入云的青山,百转千回的叹息了一声——叶陵君果然很有性格啊很有性格,用她的话来讲,啧啧,那是相当的任性。 她挽起袖子正准备往上爬,回头却瞧见他父皇正抬脚慢悠悠的走回轿子里,举步虽不像传闻中叶陵君的步步皆威仪,但是迈的有点坚定。 她有些懵,颤颤巍巍的喊了一声“父皇”。她父皇回头瞧了她一眼,只勉励了她几句要好好学习云云的话之外居然一个转身潇洒的打道回府了。抬轿子的人他脚力有点快,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这老深山里就只剩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当适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蹲在山脚下的青漓约莫惆怅了半柱香的功夫,不晓得这桩倒霉事儿她究竟是怎么碰上的,然而她自觉既然作为一国公主,就应该拿出一点魄力来,不能让叶陵君小瞧了去,于是暗自给自己打了打气,说了一句“青漓,加油!”就手脚麻利的背起小包袱向山顶上爬了。 这老深山远看温敦的很,爬起来居然陡峭凌厉非常。山风在她耳边呼呼的刮着,最要命的是她在同一个地方兜兜转转了好久,竟然有些迷路了。天边几朵浮云飘过,天色已然有些暗了下去,她打了个冷颤环顾四周,若是真的爬不到山顶,她就要一个人露宿在这荒郊野外了…… 她的亲师父叶陵君会不会来救她? 倘若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给她出的第一道难题,他定是想检验检验他未来徒弟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的吧,又怎么会来救她,他此时应该是在山顶的哪个角落翘着二郎腿喝茶更说的通些。 青漓在心中默默推翻了他师父会来救自己的可能,顶着一头冷汗吭哧吭哧的艰难向上爬。 不晓得花了多久的时间终于爬到了山顶,她掏出巾帕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再一次极目远眺过去,落日余晖已将天边染得绚烂。此时应该是吃芙蓉糕的时间了,青漓心里有些落寞,却也晓得若是想学好一门真本事,就首先需得舍弃一些东西的道理。她攥了攥拳头,从包袱里取出水囊猛灌了一口水,绕着山顶开始一圈一圈的找入口。 脚下是飘渺虚幻的云雾,被小风一吹云雾便散开些,青漓好奇的朝底下探了探头,刚擦掉的冷汗便又滴了一滴下来——这么高,要是不小心摔下去,哪里是粉个身碎个骨这么简单,估摸着连魂儿都得摔个七荤八素吧。她愣怔半晌,正心有余悸的将脚小心翼翼的撤回去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她被这个冷不防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脚底一滑身子就往悬崖边斜了过去,猎猎风声中,她闭着眼睛默默发了个誓——苍天在上,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在她背后说话的那个人的。崖顶光秃秃的,手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够着的东西,青漓眼看着身子就要坠下去,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凄凉——师父,她还没有见到师父他老人家!然而,没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衣领却蓦地被人轻轻一拎,然后青漓就稳稳的站在了那人面前。 云清雾绕间,青漓瞧见眼前人穿了一身和这老深山里的云雾同样飘渺的白袍,神色淡淡的,一头乌发简单的束起,似是刚睡醒的模样,长相却极为清俊,细长的眉,桃花似的一双眼,直挺挺的鼻梁,外加一张白皙的瓜子脸。青漓有些眩晕,心道没想到这山上除了她师父老人家以外,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年轻公子,而且这年轻公子方才还救了她一命。 她已经忘了方才还恶狠狠的咒骂过人家。 青漓把包袱往肩膀上挪了挪,笑的甚是乖巧,“这位公子,你也是我师父叶陵君的弟子么?”抓了抓头,疑惑道:“可是我听说师父只收了我一个人当徒弟啊,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白袍公子挑了挑眉,慢悠悠的靠在了一颗老松树上。 他挑眉的样子也甚是好看,青漓觉得除了她三哥以外,很难得见到一个这么漂亮的人,她很喜欢同他说话,于是所幸把包袱搁在地上,敲着酸痛的肩膀继续猜测道:“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来山中拜访的客人,难道你是服侍我师父的小厮?啧啧啧,不愧是我师父,连近前服侍的小厮都长得如此标致。” 她忍不住赞叹了一番,心道她方才夸了他长得标致,他应该会对自己和颜悦色一些吧,抬眼看对方却依旧神色淡淡,不说话也不挪地儿,只是微微挑眉看着她,远方山风打着旋儿的吹来,那翩翩广袖就被吹得似有些飘渺仙人的意味,青漓此时脑子灵光一现,忽然往后退了一步,结巴道:“你,你……别告诉我你就是叶……叶陵君?” 白袍公子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又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看到她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渐渐变得煞白,才不冷不热的背转过身,语气依旧清淡低沉,仙气十足,“往右拐有个石屋,把包袱放到那里就到前厅来找我。”说完,抬步走了。 青漓呆呆的站在原地,看前方那人走路的背影却是一种步步皆威仪的神姿,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的天,刚才那个仙气十足的美男子就是自个儿的师父叶陵君?他……他应该不会比自己大多少岁吧? 此地很清静,非常清静,除了他师父以外一路上竟没有碰到什么旁的人,今日脑子有些不大灵光的青漓昏昏沉沉的按着叶陵君方才的指引一路挪到了石屋前,仰头望去,不禁生了一丝感慨,这个石屋,也还真是符合叶陵君淡泊无争的性格。说是石屋,其实更像是一间极宽敞舒适的卧房,就是光线比普通卧房稍稍暗了一些。她放下包袱,仔仔细细的沿着石屋走了一圈,发现这处石屋并不像是人工开凿的,而是一处天然洞穴改成的屋子,虽然朴素,却处处雅致无双。 回想起方才叶陵君说要见她的话,青漓不敢耽搁时辰,拐了好几个弯,一路摸索到前厅,就看见他斜斜的倚坐在正中的长椅上,衣衫不怎么整齐,有些松垮,正微微闭着眼小憩。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一双狭长的眼睛望了她一眼,神色依旧淡淡。 青漓走过去,很是迟疑,磨磨蹭蹭的唤了他一声“师父”。抬眼看坐在上首的叶陵君没什么动静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想起民间拜师的规矩,徒弟是需得给师父下跪敬茶的。咬了咬唇,正心不甘情不愿的准备跪下时,就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响起,“不必跪了,青山没有这么多规矩,你只要把我教的东西全部学会了,随时都可以下山去。” 青漓呆了呆,抬头又瞟了一眼神色颇有些冷漠的白袍公子,他看起来一副不大好说话的模样,没想到人却如此随和,立刻露出笑颜,谄媚道:“师父,不晓得方才徒儿的表现过不过的了您第一关对我的考验?” 她一口一个师父叫的很是顺嘴,白袍公子倒是一愣,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考验?什么考验?” 青漓揣摩着可能是因为叶陵君自身段数太高,从而对其徒弟的要求也就颇高,这么大的考验对他来说都不能算是考验么,她有些忐忑,“方才在山脚下没有看见一个人前来接应,所以我猜,爬到山顶这一项其实也是您在考验徒儿吧?” “方才吗?”闻言叶陵君的眉头动了动,细长的眼里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见他拂了拂方才睡觉被压皱了的袖子,淡淡道:“没有什么考验,只是我方才睡过头了。” 青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师父,真的。 第六十九章 你是我回不去的乡3 青漓跨进门槛的那一刻,一双眼睛已然将前厅东西南北的格局打量完毕。从前她一直觉得三哥是个顶顶风雅的人,却不曾料想她师父叶陵君才是玩弄风雅的翘楚,其间布置无不彰显出主人雅致天成的韵味来——素面屏风隔出一间棋室,一旁的紫檀条案上枕了一张伏羲琴,丝丝缕缕的淡白色轻烟从沉香炉里盈出,窗格上隐约映了方月影,月影旁两株杏花正嫣然盛开,唯独角落里镇着的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晃得她眼睛有些晕。 发现叶陵君并不怎么搭理她,青漓其实也没甚所谓,她表面上虽是一副柔弱的像朵花似的娇滴滴的女娇娥的形象,实际上却一直秉承着你不搭理我我也瞧不上你的行事作风,无奈肚子着实有些饿,得赶紧回房翻翻有甚吃的没有,可师父还没有说话,自己又怎么能先走,心中不免对叶陵君的怨念又深了一层. 她一小步一小步的挪过去,有些迟疑,磨磨蹭蹭的唤了他一声“师父”。抬眼却看他面无表情的换了一个一手托腮的姿势,青漓犹豫了一下,正不知如何是好,恍然想起民间拜师的规矩,徒弟是需得给师父下跪敬茶的。 青漓蹙了蹙眉,忍不住腹诽道:年纪轻轻架子倒是挺大,现在看着小白脸一个,以后当心头发秃得快……她自然只敢在心里嘀咕几句,正心不甘情不愿的准备跪下时,就听到上首传来不咸不淡的声音,“不必跪了,青山没有这么多规矩,你只要把我教的东西全部学会了,随时都可以下山去。” 青漓呆了呆,抬头又飞快的瞟了一眼倚靠在长椅上神色间颇有些冷漠的白袍公子,他看起来一副不大好相处的模样,没想到人却如此随和,方才原是她错怪他了,立刻露出笑颜,谄媚道:“师父,不晓得方才徒儿的表现过不过的了您第一关对我的考验?” 她一口一个师父叫的很是顺嘴,白袍公子倒是难得的一愣,转而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考验?什么考验?” 青漓有些发怔,揣摩着兴许是因为叶陵君自身段数太高,从而对其徒弟的要求也颇高的缘故,方才她孤零零一个人直爬到山顶这么艰巨的任务对他来说都不能算是考验么,她心里有些忐忑,试探着问:“白日里徒儿在山脚下等了您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看见一个人前来接应,所以我猜,爬到山顶这一项任务其实也是您在考验徒儿吧?” “白日里?”闻言,叶陵君的眉头动了动,抬起手轻轻咳了一声,细长的眼里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见他拂了拂方才由于睡觉被压褶了的袖子,声音里没什么起伏的道:“没有什么考验,只是我白日里睡过头了。” 嘴角分明噙着一丝笑意。 青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师父,真的。 冬去春来,转眼间,青漓已在青山呆了两个年头。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青漓很喜欢青山此时这个时节,春雨刚过,花瓣被雨水打得有些七零八落,她折下一枝桃花枝,插在了叶陵君寝居里一处空着的陶瓷罐子里。旁逸斜出的枝桠,湿漉漉的桃花香气,正是他爱的调调。 窗外黄莺扑棱棱的扇着翅膀,青漓手握一把竹帚,看的有些出了神。 她最近时常想,在青山的这两年岁月里,是她这十几年来过的最恬淡最静谧的时光,没遇见师父的时候,她每日里过的很是昏昏沉沉,天地万物的变化在她看来皆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但是在青山是不同的。叶陵君有时会手握一卷佛经指点她看漫天星宿,然后诓她陪他下一整晚的棋;有时会漫不经心的扔给她十几捆树苗,站在一旁打着扇子心安理得的看着她一棵棵栽种,并不时道出一些斗转星移、时节变化的玄机……总之,她在青山的这两年,过的委实充实是不是呢? 竹帚扫过地面,在青石砖上划出丝丝缕缕的浅痕。青漓抬起手,将碎发掠至耳后,抿了抿唇——都说叶陵君隐居多年,是最无欲无求的高人,端的是视天地万物为无物的气度,甚少有景物能占据他的心。自然,他对她也始终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然而青漓却总觉得他原本不该是这样一个人,但她一直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诚然,叶陵君乃当世不可多得之奇才,但,她在青山的这两年里,却从未见过这不可多得之奇才操心过一次天下时局大事。从日出到日落,他手里时常揣着三样东西——其一是一方紫砂做的鱼食罐,其二是一卷佛经或一本闲书,其三便是晚上诓她下棋的墨玉棋盒。青漓不得不承认,这第三样她尤为恨得牙痒痒。 当然,她自觉不能以自己这种世俗的眼光来看待她高高在上飘渺如仙威仪万千的师父,他师父难道会是这样无聊不靠谱的人么?这个问题她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翻出来细细思索一阵,然后思索思索着就会睡着了……进入梦乡之前,她心里总是会有一番难以言喻的挣扎,正义的认为不能总是这样低估自己伟大的师父叶陵君,他的师父怎会是这样一个无聊不靠谱的人呢?瞧他每天都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晚上一定偷偷窝在被窝里苦苦用着功罢。 多么敬业的师父,多么伟大的师父,他的师父叶陵君,其实真的是一个很好且很靠得住的人。 门口一声轻响,蓦地打断了青漓的思绪,她转过头去,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笑嘻嘻的对她道:“青漓姊姊,哥哥说待你打扫完房间后他要来检查你的功课呦。” 青漓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前日不是才刚来检查过?”捂着脸甚痛苦道:“最近池子里一直陪他玩的红眼小黑鱼是不是被他喂得撑死了?” 毛茸茸的小脑袋呆愣愣的点了点头,伸手一把抱住她的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里溢满崇拜之情,“小黑刚刚过世不久,青漓姊姊,你好生厉害,居然不用看都能晓得!” 青漓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嘀咕——能不晓得么?小黑解脱了,没人陪那张棺材脸玩,就得她来替,也不晓得在她来之前,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窗外飘下几许落花,青漓撑着竹帚扁了扁嘴,“梓颜,师父在做甚?” 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身上欢快的蹭了蹭,突然,打了个嗝。 青漓的嘴角有些抽搐,将他从身上扒拉下来。 梓颜是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梓颜长得很是纯真可爱。 梓颜他……有点笨。 青漓拍了怕他的背,从桌上倒了一杯热茶捧给他喝——梓颜是一年前叶陵君在山下钓鱼的时候偶然捡到的,当时这个裹在被子里的小男孩已经病的快要奄奄一息,整张小脸哭的一抽一抽的,叶陵君不忍心,足足在床头守了三日才将这小男孩救活过来,自此以后便贴身跟在他身边了。 梓颜越长越可爱,青漓很是喜欢他,独独就是对他如何称呼叶陵君这一点上有些微的不能忍——哥哥……梓颜竟然叫她那个棺材脸师父哥哥! 梓颜一边打嗝一边道:“哥哥方才把小黑埋了以后就去后山练剑了。” 叶陵君的剑术……是一种很潇洒很玄妙的东西。这里的潇洒以及玄妙并没有一丝一毫贬义的色彩。 过了这么久,青漓仍记得第一次看见叶陵君舞剑时的情景。那样的情景,那样的风采……如何会忘记?大雪纷飞,白袍的公子手握一柄玄铁剑,端的是视天下为无物的气度,剑气破空凌厉而出,一招穿透数百片枯叶,其间竟没有碎掉一片叶子,那样精准的力道,那样飞扬的姿态,令她第一次相信了从前对叶陵君的种种传闻——师父叶陵君,他果真当得起当世第一人的名号。 只是……她师父这个人,不能张口说话……他不说话且不困的时候那潇洒凌厉的风姿常常连她都有些把持不住,然而一开口说话,也能分分钟气死十个八个不成问题。 然而,她师父确实很少说话,但不困的时候,这个……并不常有。 梓颜就着她的手喝完了一茶缸的水,拍了拍鼓起来的小肚子,却终于不再打嗝了。心满意足的扯着青漓的袖子想让她陪自己玩,青漓想了想,从衣衫里摸出一大把糖果来,摊开在他面前,仔细数了数糖果,“梓颜,姊姊给你糖吃好不好?” 梓颜眼巴巴的看着她手里的糖果,吞了吞口水,正想伸手去拿,不知道想起来什么,飞快的缩回手,哭丧着脸道:“青漓姊姊,你,你给我糖果也没有用,我,我是不会去帮你偷哥哥的考题的。” 心里打的小算盘被人当场识破,识破的还是梓颜这个傻孩子,青漓有些郁闷,剥开一颗糖果放进自己嘴里,狠狠嚼了嚼,另外几颗通通扔给了一旁呆愣愣看着她的梓颜,揉了揉他的小耳朵,闷声闷气道:“姊姊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第七十章 你是我回不去的乡4 梓颜这下放心了,伸出手美滋滋的接了,捧着糖果对着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青漓打发走了梓颜,将竹帚立在一边,待终于抹完第三遍湘妃竹桌子后,她掏出巾帕擦了擦手,直起身来吁了口气。自从来到青山这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破山头开始,她就无一刻不在倒霉。 叶陵君……这个名字在大街上甩出来着实威风,他的盛名在各国之中几年如一日的屹立不倒,然而青漓甚是疑惑,就他师父那个鬼脾气,别人不晓得,她还能不晓得么?但是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拆穿。 没有人前来拆穿,就意味着她还要继续呆在这破山头里受他的苦挨他的累。她每隔一日都要打扫一回他的房间,师父他实在是太爱干净了,连几粒灰尘都忍受不了。 青漓绝对忘不掉她刚来青山的那一日,听到他慢悠悠的对自己道:“从明日开始,你每隔一日就打扫一遍我的房间,记住地板要扫两遍,第一遍先在地上洒一些水,莫要扬起灰尘来,我怕脏,第二遍再用竹帚把每个角落都清扫干净;桌面要擦三遍,前两遍拿湿抹布用力擦,最后一遍拿干抹布把桌面擦干;窗台、茶盘、博古架……一个都不能落。”他顿了顿,似又想到了什么,毫不客气的开口,“哦,你还不晓得我的房间在哪里吧,出前厅,左拐,一直走,看到一个半月形拱门,就到了。” 青漓怔愣半晌,嘴巴不可置信的张成了一个圆形,看了看坐在上首长椅上,一手托腮一手敲击椅子扶壁的那张冷漠俊脸,脑子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是否太过无耻了一些?” “嗯?”冷漠俊脸仿佛终于有了一丝表情,玩味道:“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青漓咬牙道:“敢问师父,在徒儿来之前,都是哪位大侠打扫的房间?师父提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徒儿想先找扫地大侠请教一番。” 叶陵君“哦”了一声,平静的看了她片刻,伸出手慢条斯理的指了指自己,“你说的那个扫地大侠,就是我。” 青漓脚下滑了一跤。 叶陵君敲击椅子扶壁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悲愤模样,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笑意,却又淡下来,道:“怎么?你对我的安排不满意?” 青漓只觉左边脑门上的青筋“噗噗”又跳了两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既然从前都是师父您老人家亲自动手,为何此时又要交给我干?如此重要的工作,徒儿这个生手怕干不好,害师父操心。” 细长的眉向上挑了挑,叶陵君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因为你来了啊。”抬手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襟,“没关系,我吃亏一些,你多练练手就熟了。” 青漓皱眉,觉得她来了和小白脸不打扫房间没有什么逻辑关系,于是大着胆子反驳道:“徒儿认为,我来了和师父您不打扫房间没有什么关系吧?就算我来了,师父你还是可以打扫自己的房间啊。” 叶陵君疑惑道:“我为何还要打扫自己的房间?” 青漓反问道:“师父为何不打扫自己的房间?” 叶陵君像看傻子般的看着她,半晌,幽幽道:“因为你来了啊。” 咦,这句话有些耳熟……青漓挠了挠头发,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她回了一句什么,直想找一块豆腐撞死自己。她默了默,平和的瞧他半天,突然道:“师父,徒儿的众多优点之一就是好学上进,不晓得徒儿在青山的这几年师父打算交给我什么?” “这个么?”叶陵君直起身来看着她,一张俊脸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我还没有想好,先从打扫房间开始吧。” 现在回想起来,青漓仍然觉得那天她的脑子一定是被门挤了,不然就是被山风吹歪了,以至于每每回忆当初都很受伤。 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青漓收拾好了房间利利索索的出了门,跨出门槛时还不忘帮叶陵君把门带上,回头一瞧天气,吓了一跳——没想到方才还春雨潇潇花正香,转眼间山头上便响起风声阵阵,浮云被风吹的散开,头顶赫然飞过一只老乌鸦,青漓吓了一哆嗦,她将手搭在眉骨处极目远眺过去,这苍茫天地恍然间便有了一丝不真实的肃杀之意。 她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个成语来,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世风日下啊。”转眼间便愣住了,咬着手指反省——世风日下这个成语是这样用的么?青漓啊青漓,你跟着你那不靠谱的师父呆久了连简简单单描述天气的成语都不会用了么? 青漓自觉无脸见人,一路脚下生风的奔回自己寝居。 她掩好门,刚一身疲惫的躺倒在床上,忽然回想起方才梓颜说师父要来检查她功课的话,痛不欲生的叹了口气,只好悻悻的起身走到书桌旁,从杯子底下抽出了一大本临时被她拿去当杯垫的乐谱。青漓对着烛光看了看被压出一圈印痕的书卷,用手慢慢抚平,又小心翼翼的吹了吹,心里暗暗道:“这一圈压痕不晓得师父能不能看得出来,哎呀,这怎么还有一块茶渍……” 青漓从小便是个爱读书的好姑娘,但她这个爱好却让她三哥有些发愁。她爱读的竟是一些打打杀杀的书,文韬武略她最在行,但要说到女孩子家该学的琴棋书画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精通,比如,她的箫就吹得很不错。青漓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学的吹箫,仿佛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吹得很好了。 她一边小心翼翼的擦着茶渍,一边第几百次的开始在心里抱怨——她也是真够倒霉的,既然拜了这么个名镇四海的师父为师,就应该正儿八经的学点有用且拉风的知识,却没想到千里迢迢来到这个破山头,除了扫地水准日渐登峰造极以外,师父平日里只教她一些静心的心法并几支虽好听好看但却十分没用且容易被当成花瓶的曲子和舞蹈。 恕她资质愚钝,她实在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窗外风声渐稀,青漓坐在桌边看乐谱正看得渐入佳境,忽听窗户咔哒一声轻响,疑惑间正闻声望去,脖颈间却蓦地一凉,来人出手太快,行动如风,带的桌边烛火微微一晃,却照的刀锋更加雪亮。 “别喊,我不想伤你。”冰冷声线低低响起,青漓心道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她无奈且乖顺的避开刀锋微微点了点头,但她心里其实并不如何害怕,只是觉得此人实在是好智力好武力好能力,竟能孤身一人闯到青山来。 青山之所以是一处隐居之所,并不主要是由于其地方偏僻,更重要的乃是她师父叶陵君布得一首好阵法,他若是不想放人进去,普通人等连山脚都闯不过去,更莫要说闯到山巅了。而此人不仅有勇气闯到山巅,还居然让他成功了! 青漓心底有些佩服这位大侠,刚想说话,脖子却蓦地一痛,她蹙了蹙眉垂下眼睫,隐隐察觉到那人握住刀柄的手有一丝丝的颤抖,血腥味更是掩饰不住的越来越浓。她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原来,他果然没有闯过师父的布阵,受了些伤。不过,只是受了些轻伤罢了,而没有丢掉性命,已然是非常难得了。 “你可知道叶陵君的布阵图藏在哪里?”大侠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青漓晓得如今他必有求于她,并不会真的把自己怎样,胆子也大了许多,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并不晓得你口中的什么布阵……”话音未落,她看着眼前的黑衣蒙面人,却蓦地呆住了。 来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清浅纯澈却又深不见底的黑瞳,湛黑色的眸子,极浓,浓的如斩不开的夜。 青漓呆了呆,全然忘了颈上还架着刀,只是一瞬不移的望进那双黑瞳,脑中似乎闪过什么片段。她喃喃道:“你是谁?我以前见过你么?” 黑衣人蹙了蹙眉,看着眼前如画容颜,“我并不认识你。”顿了顿,他朝窗外飞快的看了一眼,低低道了一声“失礼了。”一个旋身,动作极迅速的抱住她破窗而出。 窗外晓风微拂,山巅上浮云聚拢又散开,待青漓反应过来,他们已然蹲在一处生长繁茂的林子里了。 林子不远,离青漓寝居不过十步路。 十步路,却仿佛定了一生的命格。 他的心跳在她身后响起,周围静寂,她听得清晰。 青漓缓缓转过头,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问:“你是谁?何故要擅闯青山?” 黑衣人看着她不说话,良久,面纱下的嘴唇才浅浅的动了动,“你不怕我?” 青漓心道:你再可怕,还能比我师父更可怕?你再无耻,还能比我师父更无耻?但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她还晓得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歹棺材脸也是自己的亲师父。 第七十一章 你是我回不去的乡5 只是,眼前这个男人虽蒙着面,可那双眼睛…… 青漓印象中,她所有的记忆都不过停留在这两年,据父皇所说,她年幼的时候由于贪玩,一个人偷偷上山捉蝴蝶的时候误食了一种草药,谁知那草药偏偏有一种害人丧失记忆的功效,待她醒来的时候,命是保住了,可她脑子里十几年的记忆却是一去不回了。 当时她昏昏沉沉的缩在被子里,听了这个消息并不觉得怎样难过,只是有点可惜,但是究竟可惜什么,她掰着指头想了想,脑子里却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洗劫一空一般,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后来她想,忘了,也好。 从前爱过的人,又怎么会因为一株小小的草药而消失殆尽呢?那些人,那些事,依旧稳稳的刻在心底,时间到了,她将再一次记起他们。 那些从前恨过的人,忘了也没什么。 然而眼前这个人,却让她隐隐感觉到熟悉。仿佛死寂的身体将要沉入地底,黑暗逐渐爬过头顶的时候,眼前却陡然撕开了一道光亮。 她问他是谁,这个问题,她一连问了两遍。她从来不是个执着的人,也不是个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可是她究竟为何对眼前这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如此执着,她自己心里都有些吃惊。 见她久久不语,转回头去似是在思考些什么,以为是在害怕,黑衣人倒是了然的笑了笑,“方才原是逞能。” 他轻轻拨开头顶上的树枝,凝神屏气的听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敲了敲青漓的肩膀,轻声道:“喂,你愿不愿意帮一帮我?” 神思归位。 眼前被一片叶子遮挡住了些许光亮,叶子背后正对上一只采蜜的小蜜蜂,那只蜜蜂似乎感觉到了威胁,喝了几口蜜停了下来,而后冲着她又嗡嗡了两声。 青漓默不作声的往后缩了缩脖子,正撞上身后一个坚硬的胸膛,胸膛的主人声音极低沉好听,“嗯?怎么不说话?” 青漓方才正想着心事,没有听清他说话,此时呆了呆,瞧着对方湛黑色的眸子,那双黑瞳仿佛一幅墨色的画,浓郁的似要将人吸入其中,有遥远记忆就要破空而出,抿了抿唇正要虚心问他方才说了什么,却蓦地被身后那人按住了头,力道之大差点将她磕在地上,“嘘,别发出声音,有人来了。” 青漓弯着腰,头被他按着不放,气的差点呛出一口血来,心道她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她师父以外,还没有被谁如此欺负过,等她师父一会儿过来了,她定要叫他好看。 正咬牙想着,头顶仿佛被人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两下,然后,她的嘴也被捂住了…… 她奶奶个熊的……青漓在心里破口大骂——她敢肯定,眼前这个人就算她从前真的认识,也绝对绝对不是她所爱的人,她如今觉得他熟悉,一定是因为他是自己以前日日夜夜翻来覆去想着如何拿刀砍死的人。 “以防万一。”黑衣人居高临下的垂头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句,嗓音却不复方才低沉,似有笑意婉转流过。 话音未落,果真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被人捂住嘴的青漓挣扎着扒开树丛望了一眼——那墨发白袍,广袖翩翩的身影,不是她师父叶陵君又是哪个? 天色渐暗,想必师父此时是要去检查她的功课了。 坏了,青漓顿时懊恼的想起一件事来——方才那本乐谱上的茶渍还没有被完全去除干净,那可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孤本,待会儿她师父见到了会不会把她的皮扒下来也未可知…… 还是先在树丛里躲一躲吧。 她心里正嘀咕着,却见叶陵君已从容行到斜对面她的寝居门口,单手搭在门上,只听“吧嗒”一声响,他竟是毫不客气的推开门走了进去。整个过程中,目光未在小树林里停留一丝半毫。 青漓一双眼睛看的仔仔细细,心里同时恨得牙痒痒,腹诽他老人家为老不尊,那好歹也是个姑娘家的卧房,他老人家虽然是自己师父,也不能就这么随意吧,况且,他老人家还是个小白脸,让别人看了怎么想…… 她想转过头看看那个“别人”是怎么想的,头又被往下按了按…… 小蜜蜂吃饱了,拍着翅膀嗡嗡飞走了,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阴风在树林里嗖嗖的吹。 黑衣人远目墨发白袍的背影许久,忽然低声道:“奇怪,我听说叶陵君是孤身一人隐居在这青山的,并未曾听说过还有什么人陪伴,可方才那人是谁?而你又是谁?” 青漓心道,他这消息也太落后了吧,自己都呆在青山两个多年头了,他居然还以为叶陵君是孤身一人隐居在青山的,况且,他似乎也并不晓得叶陵君究竟长什么样子,年龄几何,啧啧,就这水平还敢擅闯此地,她心里顿时有些怜悯他。 后来青漓才晓得,原来她拜叶陵君为师这件事是个极为隐秘的事,除了她父皇和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以外,其余人都不大知道她曾经还有过这么辉煌的历史,只知道南楚的昌平公主拜了某位高人为师,虽然她自己倒是觉得这个历史实在是个不怎么样的顶黑暗的历史。 青漓戳了戳黑衣人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又转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把手拿下来,不然让她怎么回答?身后人似是迟疑了一瞬,又低声叮嘱了她一句“不许乱喊”,才将手稳稳的拿了下来。 青漓狠狠喘了几口气,方才直起腰得意道:“你既然敢孤身一人擅闯青山,就不晓得多打听打听么?” “打听什么?”黑衣人果然蹙了蹙眉头,一张脸终于现出了几分符合同龄人该有的迷茫。 “你莫不是傻?自然是打听打听有关叶陵君的事了。”青漓觉得既然要做个贼,就要有做贼的觉悟,忍不住教导他道:“比方说他长什么样子啊,年龄几何,是否婚配,喜欢吃什么,平时有何爱好……”她一口气没提上来,喘了喘,正打算接着开口,就听身后黑衣人莫名其妙道:“我要的是布阵图,打听那些做什么?” 青漓觉得此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自信心太过,正要开口反驳,眼角余光却瞥见斜对面叶陵君从她的寝居里漫步走出,手里拿了一卷乐谱,经过他们正前方时,脚步顿了一下,霎时,乐谱里飞出一把极薄的匕首对着黑衣人的方向就刺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感觉有一双手拎了她的后衣领就向后退,冰冷剑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似乎“铛”的一声响,接着就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有趣,还从来没有人能挡得住我的暗器。”叶陵君的声音在头顶慢悠悠的响起,他蹲下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黑衣人,俊脸上一副极有兴趣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幽幽挑起,然而眼里却殊无笑意,一手指着青漓道:“你拎了她做什么?她瞧上去挺聪明的样子,但满脑子都是鬼点子,方才是不是还给你出了不少馊主意?”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树林里一阵冷风吹过,青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后衣领子还被人拎着不大舒服,遂扭了扭脖子,仰头望去,瞧着今夜天幕中繁星点点,倒是相约好时节,耳边却听见叶陵君说她出的都是馊主意,不免有些愤愤。 “不知阁下是?”黑衣人反手撤回长剑,声音丝毫不见紧张。 “你认为,你有什么资格知道我是谁?”叶陵君挑了挑眉,一手仍握着书卷,指骨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秀,一手掸了掸衣襟,声音冷漠,“你总共受了九处伤,左右两肩各三处,右胸一处,左踝骨两处,我说的可对?” 黑衣人愣了愣,倒是没生气,只是苦笑道:“阁下好眼力,从阵法中就能看出我哪里受了伤,可见这精妙阵法也是阁下按伏羲八卦排的了吧?” 墨发白袍的公子没什么表情的抬起手指了指青漓,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丫头还得留着给我做饭吃,你撸去着实没什么用。不如这样,你将她扔上来,我解开阵法放你下山如何?” 青漓觉得身后黑衣人的胸膛有些起伏,心道师父他老人家说话也忒不给人留情面了,凭着方才她对黑衣人的小小了解,觉得此人心地着实不坏,而且颇刚正,师父若是能温言温语的劝说,他必能放人,可如今话里话外连她都觉得有些刻薄,他肯定不会放人了。 果不其然,黑衣人擦掉唇边涌出来的丝丝血痕,唇角微微上翘,声音里是初见时的冷漠,“叶陵君怕是太小瞧人了吧?在下虽阵法不精,却还不至于那样没用。” “哦?”叶陵君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显然对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并不惊讶,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极优雅的做了个“请”的姿势,没什么情绪的嗓音道:“那阁下便试试看,能否毫发无伤的从我这阵法中走出去罢。” 第七十二章 你是我回不去的乡6 方才叶陵君蹲下身和黑衣男子说话的时候,青漓眼尖的瞧见他手里拿了几颗小石子,随随便便在他们周围扔了两下,她晓得,叶陵君向来懒得与人多说话,他刚才絮絮叨叨了小半天也只是意在分散黑衣人的注意力罢了,抬手之间他便在他们周围布了一个新的阵法。 师父他,果然是这种阴险的调调。 虽然她这个便宜师父平日里不好好教导她,但书房还是很大方的让她随意进出的,自然,黑衣人要找的这个布阵图,她其实也是在书房里见到过的,并且,还颇机智的背了个滚瓜烂熟。 想当初她熬了好几个通宵颇下了番苦心好一通研究,才将上古时期的伏羲八卦阵以及它衍变出来的各种阵法烂熟于心,便摩拳擦掌的想着试验一番。她找了个小土坡捣鼓了一下午,终于布出了几个像样的小阵法,还把房里正在小憩的叶陵君拉过来向他耀武扬威的炫耀了几次。 如今看师父的意思,应该是想将黑衣人独自困在阵中,他对自己,倒是不大担心。 青漓正立在一旁苦苦思索着,还没来得及回神,下一刻感觉衣领一松,身子已被身后那人推了出去,那人动作虽快,力度却把握的相当好,他冷漠镇定的声音贴在她耳廓响起:“呆好,别捣乱。” 他的嗓音是凉的,气息也是凉的,头顶挂着半痕新月,他黑如古潭般的眸子映出她的样子,青漓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话,正要开口反驳她才不会捣乱,便稳稳地落在了一处离阵眼稍远的石壁旁,还未站稳,眼前黑影便蓦地一闪,接着爆出几个剑花,黑衣人旋身出剑,他的动作快得离谱,闪着光的长剑无比精准的依次挑在阵眼上,噼噼啪啪的一阵巨响,此时月黑雁飞高,他明明穿着一袭黑衣,青漓却仿佛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每一个表情,冷漠俊颜上他微微蹙眉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些意外的熟悉。 青漓正蹲在石壁旁欣赏他的英姿,头顶响起叶陵君慢悠悠的声音,“好看么?” 她“嗯”了一声,眼睛片刻也不离黑衣人,转眼间见他又翻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顿觉方才“嗯”的一声不能表达她此刻澎湃激动的心情,又连连道:“好看,太好看了。” 头顶默了一默,夜华如水,叶陵君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了一阵,嗓音再次响起,有些她从未听过的凉薄,“看来你还挺喜欢他?”不停顿的又道:“还不上来?等着他破了阵再去抓你么?”青漓身子一震,在冰冷剑光中回头看了他一眼,浑身打了个哆嗦——师父平时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棺材脸,可如今他眼中的神色却有些令人害怕的清冷。 青漓避开剑光往他那边蹭了一蹭,刚走两步,忽然感到脚下大地都在震动,她站着的地方瞬间裂开了一道丈宽的缝隙,脑子蓦地一阵清明,想到了什么,眼风朝黑衣人扫去,果然,他一剑挑落了一处隐蔽的机关,中了叶陵君布的障眼法,心中顿时悔的不轻,可惜脚下缝隙裂的越来越大,她本能的一躲,与黑衣人落在了一处,周围数倒石塌的声音轰隆隆的响起,头顶一片白如羽翼忽然笼罩而下,她心里一喜,想着师父终于出手救她了,却不料她此处脚下也蓦地裂开一道缝隙,来不及伸出手,脚下一空,已经跌了下去。耳边风声猎猎,她听到头顶叶陵君喊了一句什么,身子下落极快,却被一双手稳稳搂住,鼻间如清风拂面,抬头望去,入目便是那双湛如黑夜的眸子。 青漓怔了怔,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晓得这个洞有多深,眼中是一望无际的黑,黑的仿佛没有尽头,衣袂缠绕在一起,青漓心里虽然恼怒,觉得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人惹的祸,然而此情此景委实瘆人,恼怒之下却不得不往他怀中又蹭了蹭,双手死死扒着他的腰,想着就算落下地也要他来给自己垫背。 “你这是什么声音?”黑衣人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忽然道。 “磨牙。”青漓又磨了一阵,鄙视道:“这你都没有听过么?”顿了顿,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脖子,“你怎的这般没有见识?” 黑衣人:“……” 话音刚落,眼前景物愈见清晰,还来不及反应,两人“砰”的一声,齐齐落在了一处洞穴外头。 青漓被摔得七荤八素,一阵火辣辣的痛从背上传到全身,只觉全身如散了架般痛的她一抽一抽的,她一抽,底下垫着的东西便也一抽。她稳稳的躺在地上,半分动的力气也没有了,脑子也被摔得仿佛停了停,她皱着眉一心一意的在想背底下垫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有些软软的,还有点弹性,正思考着,背底下忽然响起一个凉飕飕的声音,有些熟悉,却有些微弱:“小姑娘,你到底躺够了没有?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来?” 听清身下人的声音,停止转动的脑子忽然间就动了,青漓忽的一下响起来方才落地的时候,那黑衣人十分自觉地垫到了自己身下,额头上两滴冷汗流下来,青漓一个激灵从他身上爬下来,不出意外的又听见了他两声细弱蚊蝇的哼哼声。 青漓摇摇晃晃站起身,看了身下的黑衣人一眼,默默的道了声谢,见他痛的眼皮也不抬一下,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准备扶起他,那人却先开了口,“别动。” 青漓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黑衣人仿佛是痛极了,却硬挺着一声没吭,缓了缓才道:“你过来。” 青漓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嘛?” “过来。” 青漓又往后退了一步,虽然看他此时的样子也不像是能行凶作恶的,不过她方才是见识过他的身手的,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可不敢保证这人会不会突然窜起来吃了她。 黑衣人扫了她一眼,自己动了动胳膊,半晌又放弃了,只听他叹了口气,“你过来,我现在浑身都提不起劲儿来,方才掉下来的时候又撞到了穴道上,我没力气解不开,你过来搭把手。” 青漓看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却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全是练武之人硬朗的线条,但此时月色掩映下,被小风一吹,他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青漓安心了不少,忍着痛蹭过去,跪坐在一边,伸出手又缩回来,“点哪里的穴道啊?” 黑衣人一直沉默的看着她,此时见她过来,又扫了她一眼,眼中清冷渐渐化去,颇温和道:“你用力敲一下左肘关节和后颈。”顿了顿,眼风中瞧见青漓跃跃欲试的模样,又低声道:“你,你也别太使力。” 青漓试着伸手过去敲了两下,见他一动不动,又准备去敲,手腕一凉,被人轻轻握住,黑衣人扶着她的胳膊缓缓坐起身,抬起眼睫幽幽的道:“看不出来,你的力气还挺大。” 她此时就跪坐在他身边,他离她那样近,青漓抬起头,正对上他那一双深幽的眼睛。这双眼睛虽然透着虚弱,却漂亮的有些令人眩晕。 天上的小风最后打了个卷儿重归于无,两只大鸟从头顶上飞了过去,啪啪两声,还落下两泡新鲜的鸟粪。青漓默了一会儿道:“这个地方看样子像是山中的某处洞穴,你如今身上还带着伤,怕是动不了吧?” 黑衣人的眸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眸中有些情绪一闪而过,他长剑拄地,稍稍挪动了下身子,额头上的冷汗便滴了下来,他闷哼一声,弃了剑,淡淡道:“我现在还动不了,此处洞穴难免会有野兽出没,现下天已黑,如今我们两人怕是走不出去,不如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吧。” 青漓心道,若不是方才被他剑招所惑,早就跳出阵法了,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心里恼恨的同时心里却又隐隐升起一丝庆幸,然而究竟庆幸什么,她现在脑子有些晕,还没有想明白,听见他说话,正要点头,却忽闻身边血腥味愈加浓烈,青漓怔了怔,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却染了满手湿意,将手举到眼前,借着氤氲月光,她倒抽一口凉气,那竟是满手的鲜血。 “天啊,你的伤口又裂开了吧?”青漓不敢乱动他,夜晚冷风袭人,如果再这样呆下去他们二人不被野兽吃了也要被冻得发烧,她咬着唇勉强站起身,抬脚准备去拾柴火,低头看到黑衣人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又有些不忍,想了想,抿了抿唇将外衫脱了扑在地上,扶着他又躺了下去,也不看他,只是闷闷的道:“你先躺着别动,等我拾好柴火再将你挪到洞里去。” 黑衣人却恍若为觉,垂头看了她半天,他漆黑的发丝和她的交缠在一起,他颇为不在意的道:“你这个小姑娘,倒是挺有意思。”叹了口气,低声道:“看来拿到布阵图是不可能了。”又笑了笑:“不过还是很有收获。”抬头状似无意的瞥了青漓一眼。 第七十三章 你是我回不去的乡7 洞口有水滴滴答答的响,迎着月光望过去,洞高且深,里面黑黝黝的一片,有些瘆人,洞壁上挂着些许绿油油的青苔,青漓的所有心思都在观察这处山洞上了,没有瞧见黑衣人打量她时有些深幽的目光。 观察了一会儿,没有看见洞口出现什么不明物体,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遂放下了心,她低下头看着黑衣人惨白的脸色,目光最后落在他不断渗血的肩头上,抖了抖身子,站起身来,指着东方一片黑漆漆的林子道:“我去那边拾柴火了,很快就回来,你等等我啊。”说完,也不等他回话,提起裙角蹭蹭蹭的就跑远了。 黑衣人侧着头看见她的身影在月光下凝成一个小黑点渐渐跑远,才收回视线,神色安然的躺在她的外衫上,鼻端甚至还能闻到她衣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那是沉香特有的味道,幽幽渺渺,十分宁定心神。他动作利索的包扎好了肩膀上的血窟窿,完好的那只手臂枕在后脑勺,脑中回想起方才她瞧见自己流血时而害怕的模样,嘴角微微翘起,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柴火被烧得哔哔啵啵的响,黑衣人睁眼时天已然快要亮了,洞口射进来一缕清清幽幽朦朦胧胧的光线,如同九重天上织的一场梦境,鼻息间袭来阵阵熟悉的沉香味道,耳边是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他望着洞穴头顶发了会儿呆,蹙眉借着光线侧头望去,正对上一张少女宁和的睡颜。 他的心蓦然间仿佛漏跳了一拍。 少女的整张脸沐在浅淡氤氲的日光下,双眉如一点凝墨将雪白的面庞点缀的生动。他不禁想,这样的一张脸,长大后又不知该是何等的倾城色。 湿润雾气仿佛被人一把扯开,落在洞里的光线陡然间强烈了起来,洞外几只黄鹂啾啾的鸣叫,他蹙了蹙眉,抓起身旁的小石子正准备打飞那几只吵人清梦的小鸟,却感到身旁少女动了一下。 他停了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就见她迷迷糊糊的抬起一只手搭在眼睫上挡住日光,半晌,才勉强睁开还有些模糊的眼睛,视线转了一圈落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直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来探上了他的额头,“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她的手柔软冰凉,黑衣人怔了怔,只觉得头有些眩晕,低声道:“我昨晚怎么了?” 青漓撇了撇嘴,满脸不屑的样子,“昨晚我拾柴火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你发烧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呢。”想起昨晚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搬进洞口,检查了一遍才惊觉这个人竟然满身都是伤,除了师父之前说的那九处之外,还有些小伤口都尚未来得及包扎,如此不爱惜身体,不发烧才怪。 黑衣人看了她一会儿,动了动手臂,视线落在包扎好的伤处,缓缓道:“没想到你包扎的还不错。”又淡淡的补充了一句,“多谢了。” 看他的样子一时半刻也动不了,青漓低头捣鼓了一阵,拿出了一张不晓得从哪里摸索出来的大荷叶,利索的跑出洞口对着几株野花接了一点露水喝了,转过头瞧见黑衣人侧着身子躺着的背影,觉得愈加凄凉,心中爱心泛滥,遂又接了一捧露水,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点了点他没受伤的肩膀,“黑……大侠,起来喝点水吧。” 她本来一张口本能的就要唤他“黑衣大侠”,后来话到嘴边觉得有些不对味,却也没想好究竟该叫他什么,这么前后一思考的功夫,后面“大侠”二字便已然极阔气的应运而出。 洞穴里静了静,半晌,黑衣人咳了一声,转过身来瞧着她,眼中似有笑意,支起一条长腿饶有兴味的道:“你方才……那个,唤我什么?”嗓音有些喑哑,但却愈发如玉般温润好听。 青漓一把将大荷叶塞到他手里,气哼哼道:“自己喝。” 一晚上,青漓其实一直都想把他的黑色蒙面摘掉,看看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可一想到万一他烧得迷迷糊糊之际发现有人在摘他的面纱,闭着眼睛挥起长剑劈过来那就不好玩了。 且,他既然蒙着面就一定有难言之隐,除了身份不欲让人知道以外,也许他的脸上有不得见人的残疾也说不定。她小时候就被教导要做个君子,所谓君子就要做到知礼,所谓君子知礼,就要做到非礼不视,非礼不听,非礼不言,非礼不问。虽然她失了记忆,但君子知礼这一点也一刻不敢忘记。所以这一晚上尽管她趴在他面前看了好久,也都没有敢伸手将他的蒙面取下来。 黑衣人接过荷叶,撩起面纱几口将水喝尽,仿佛也发现了这一点,抬头见青漓背对着他,嘴角勾起微弱笑意,慢条斯理道:“小姑娘,这一晚上你都没有将我的蒙面取下来么?” 青漓蹙了蹙眉,转过身摊开手道:“你既蒙着面必然有理由,没有你的允许我自然没有在你昏迷之际随意掀开看的道理。” 黑衣人的目光柔软了一些,“你做的很好。” 青漓眯着眼睛欣然接受了他的表扬。 黑衣人将手移到面纱的一边,挑了挑眉,“你难道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模样?” 青漓心道,快掀开快掀开,我早就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了,奈何怕你一剑劈死我,没有敢下手罢了,嘴上却道:“我其实并不是很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不过你要是非要给我看呢,我看一眼也无不可。” 黑衣人要解开面纱的手顿了顿,淡声道:“哦,那算了。我也并不是很想给你看。” 青漓:“……”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照进洞穴里的景致便分外清晰起来。洞穴中央有一方小水潭,石壁上偶有水滴滴落,溅出如玉的水花,水波慵懒的一圈圈荡开,像谁的琴音拨开了一幅水墨画,幽幽袅袅,是从未听过的曲调。 山间野果众多,青漓摘了几个样子漂亮的放在水中洗了,伸手递给黑衣人,自己留了两个。经过一夜的休息,黑衣人的状态好了很多,虽然伤口依旧在痛,但这种痛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痛,今日想走出这山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他细细思索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柔白的手,手上捧了三颗红彤彤的野果,一白一红,更衬得果子异常艳丽。他抬起头,见少女正用另一只手啃着果子,他挑眉一笑,伸手接过来,又拍了拍他身侧空出来的位置,“坐这来,一起吃。” 青漓乖巧的坐了过去,捧着野果吭哧吭哧的吃的很香,黑衣人目光柔和的看了她一会儿,又递了一个果子塞进她手里,青漓疑惑的侧头望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吃了起来,他的嘴角便浮出笑来,也低头慢条斯理的一口口吃着果子。 不一会儿,青漓吃完了手中的三颗果子,瞧着黑衣人那双幽深如墨的眸子,忍不住将头凑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晓得不该问的不问,但是……”她瞧着他挑起了眉梢,遂一鼓作气道:“我想了一晚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黑衣人笑了笑,“这个问题你从昨天到现在一共问了我三遍,你果真那么想知道?” 青漓见他并没有觉得她的问题失礼而生气,欢快的点了点头。 黑衣人将果核收起来放在一边,收好长剑拉起她走出洞外,“这个答案,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洞外阳光将花草树木染得绚烂,他皱了皱眉,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侧头看着一边皱着鼻子不大高兴的少女,好看的嘴角微微翘起,可惜他蒙着面,她看不到,“不过你且等一等,将来总会知道的。” 未待她品出话中意思,他又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因从未如此对待过其他女子,他这个动作做得有些僵硬,“走吧,今天可以出去了。” 顿了顿,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叶陵君他是你什么人?为何只有你二人在山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青漓因为他不告诉自己而显得有些愤愤,没好气的道:“那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告诉你。” 头顶半晌没有声音,青漓抬头看去,见黑衣人也在深深望着她,见她看过来便笑了笑,“真是个小姑娘。” 话音未落,青漓感到后衣领又被人拎了起来,没看清他如何移动,转瞬间又往山下行了数丈。耳边风声猎猎,她听到他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我看你也是个懂阵法的,不如你先送了我下山再回去,如何?”忽然间语气变得甚虚弱,“我伤口又裂开了,很疼,你好不容易将我的伤口都包扎好,忍心再看我受伤么?” 青漓诚实的点头,“忍心啊。”正要再说话,黑衣人脚下的速度竟然比方才快了一倍,风刮得猎,她不得不伸出衣袖遮住脸,又听那人道:“看来你并不是很忍心。”补充道:“有阵眼的地方记得提醒我一下。”声音里似有笑意。 第七十四章 你是我回不去的乡8 她眯着眼看着晓风中身姿瘦弱的俊美青年,其实方才也只是逗逗他而已,她是不忍心的。她一贯晓得她师父其实不是个善茬,布的阵有多凶狠她也不是猜不出来,他上山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若是下山再重新走一遍原路,必然会更加凶险,很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她其实心底下还是很乐意去帮一帮他的,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觉得他这双眼睛长得真好看,她很喜欢。 黑衣人其实身姿颀长,体型匀称,玉树临风,根本不似青漓想的那样身姿瘦弱,若是让他知道她方才的想法,他一定会觉得这姑娘的眼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本来好好的美人救英雄的一出戏,如今被黑衣人一搅,又听得他这般无赖的口气,青漓憋得一口气闷在心里,腹诽道这个人的无赖功夫真的是和师父他老人家不相上下啊!他和自己呆了一天,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呢?是否可以将他变回曾经那个拿刀威逼着自己的高傲冷淡风姿秀美的青年呢? 然而,事实,它是残酷的。 风姿秀美的青年微微偏头看她,“嗯?怎么不说话?” 青漓所幸闭上眼睛。 耳边听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他轻功卓绝,眼见着又到了一处岔路口,他漫不经心道:“前方有些古怪,不知是阵眼还是个障眼法,你以为呢?” 青漓郁闷的睁开眼睛,郁闷的瞧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阵眼!” 黑衣人“嗯”了一声,长剑出鞘,一剑挑了下去。 他出剑的风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高傲冷淡的青年形象。青漓感叹了一会儿,又不开心起来。 被人拎来拎去实在不舒服,何况还是青漓这样一个喜欢计较且热爱计较一切的人,她把手抠在领口上,护住脖子,在风中咳嗽了一声,怒道:“你个小贼,闯了青山不说,还掳了我来助你下山,你问过我同意不同意了么?”一路景色呼啸而过,她逮着机会伸出手用力折下一截树枝,两手“啪”的一声掰断了,“方才我不说话是不同你计较,没想到你还拎上瘾了?” 她自以为自己横眉怒目的样子很可怕,头顶上黑衣人低头凝目瞧了她片刻,手上挑落阵眼的剑法不停,忽然开口道:“你说的不错,我是拎上瘾了。” 青漓卡了一卡,捂住脸不再说话。她向来知道女人的性情可以是千变万化的,这一刻弱柳扶风,下一刻也可摇身一变化身为斗志昂扬的女金吾,但却从来不晓得男人也可以如此。 黑衣大侠他,有一颗千变万化的玲珑心。 刮在脸上的风渐渐柔和了些许,周围的景致变得熟悉又陌生,青漓抬眼看了看,此处正是两年前父皇送她来青山时走过的那条路。只见云雾重重中仍是那几只猴子在山巅荡来荡去,溪水还是那条溪水,歪歪扭扭的枕在怪石嶙峋的山涧中流淌。 恍然间就在青山过了两年,也不知回宫的时候又会是何等模样。身后的人早已将她的衣领放了下来,她也未加注意,仰头望向碧蓝如洗的青空,两年来,她第一次对青山产生了无比的眷恋,虽然时常抱怨她那位仙气十足的小白脸师父,却头一次清楚的感到她这两年在青山其实过得很幸福,也是头一次发现她其实并不是那么期盼回到宫里。 万籁静寂,黑衣人云淡风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此番多谢姑娘你的帮助了。”顿了顿又状似为难道:“你如此帮我,我却没有什么可报答的,不如……” 青漓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冷不防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他负手而立皓皓风姿的站在柳树下,精神出乎意料的好,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未等他说完,忙开口续道:“不如你把面纱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黑衣人住了口,微讶道:“方才是谁说不愿意看的?” 回想起洞口说的那番假话,青漓脸一红,诡辩道:“俗语曰‘厚德载物,有容乃大’,你可不可以厚德一些,忘记我先前的话?” 柳枝遮住他半张脸,光影明明灭灭,看不出黑衣人此刻的表情,只听他低低笑了一声,语气是难得的轻快,出口的两个字却严肃的似金戈铁马,“偏不。” 青漓怔了怔,抓起地上的小石头“嗖嗖”两下朝他飞了过去。 她的脾气向来不是很好,然而不相熟的人都觉得她脾气好只不过礼仪教养之故,只不过身在高位身不由己之故,只不过她有所保留之故。她总是在人前装出很端庄、很有礼、很温柔的样子,其实那皆不是真的。俗话说“一叶障目”,大多数人只是被她的表象所迷惑罢了。她的性子其实很爽快、很直接,喜欢的就去争取,不喜欢的就转身离开,绝不拖泥带水;高兴的时候会说讨喜的话逗人笑,不开心的时候也会阴阴险险的做个小陷阱整人一通或者痛痛快快的对打一架。 她这些事,青禹知道,小白脸师父自然也知道,其他人却都不怎么晓得。 黑衣人眼瞧见两颗小石子朝他扔过来,愣了愣,下一刻脸微微一偏,很轻松的躲了过去,镇定道:“还有么?”话未落,下一颗石子又朝他脸上砸来,他身形一闪,移步到她面前,修长手指抓住她不盈一握的细白手腕,凝目看了她片刻,笑道:“看不出来,你这个小姑娘脾气倒还挺大。” 被轻松制住的青漓挺着脖子与他对视,哼道:“我脾气一向不好,算你走运,让你碰上一次。” 黑衣人脸上顿时浮起一抹幽深的笑意,所答非所问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也觉得自己挺走运的。” 他此时这个眼神,再加上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种偏温柔又偏冷静的调调,最是让人受不了。因她这个身份,自小便长在深宫中,除了家人和师父外,她性格就算再乖张再跋扈,其实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别的男子,冷不防地看见这样一个美男子掉进她的世界里,还那样云淡风轻的对她讲话,她心底一直沉寂的某处仿佛突然间被人拔掉了塞子,那些深埋的情感全都噗噗噗的冒了出来。可那些奇怪的感觉究竟是谁的,为什么只有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才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感觉?任她在世上活了这么些年,事到如今她其实有点不知所措。 她岿然不动的盯着他的眼睛愕然了一会儿,脑中闪出来些许微末片段,只觉得奇怪,却捕捉不到那片段中的背影,她别过脸去,眼角余光瞥见黑衣人腰间坠了一个绿油油的翡翠坠子。 风清日暖,她忽然间想起三哥青禹讲过的那些个风月纪事,只觉得心底“砰”的一下炸开了,也不晓得怎么挣扎出他的钳制的,怔愣半晌,再次愕然的退后两步,瞧见黑衣人几分莫测几分专注打量她的眼神,更是让青漓受不了,她眼底盛满不可置信——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动?难道,她对只见过一面的这个人……心动了? 动枝生乱影,吹花送远香。黑衣人仍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神色间有几分认真,说出来的话依旧淡淡的,“你怕我?”他上前一步又拉住她,“不然你退那么远做什么?” 青漓嗫嚅着,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在他愣神的瞬间一下子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转身就要往回跑,手指刚脱离他的掌温,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将她往后一扯,她惊叫一声,他带着她已然退开几步。如此被一个大男人箍在怀里,青漓心中愤愤难平,一转头却发现他的长剑不知何时出了鞘,剑尖上还有浓稠的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方才他们站的地方乃是一个蛇窝,此时那两尾蛇已经断作四截。 黑衣人甚有礼的将她放下来,神色平淡道:“在山上生活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哪里有危险么?这么简单的防御知识,也要别人来教你?” 青漓被他说得有些惭愧,低着头闷闷的“嗯”了一声,绕开他转身走了,嘴角缓缓勾起,心里正庆幸着,没走两步却忽然被人握住手腕,头顶传来黑衣人略带笑意的声音:“你这丫头,我救了你,你却偷拿我的玉佩?” 完了,被他发现了……青漓脸一红,将玉佩死死握在手里,仰起脖子瞪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叫信物,你又不肯叫我看你的脸,以后我拿什么去找你?” 黑衣人似乎愣了愣,奇怪道:“你找我做什么?” 青漓其实也不晓得要找他做什么,只是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再见到他,遂胡诌了一个理由道:“你不是说你救了我,所以我以后要找你报恩啊。” “不需要。”声音里带着无奈。 青漓偷偷抬眼瞧他神色,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脸上又蒙着面,其实瞧不出来有什么神色,她晓得偷拿人家玉佩这种事不大厚道,换做是平时她也做不出来,可是她如果让他拿走了玉佩,就真的连一个线索也没有了,将来还怎么找他? 她狠了狠心,咬牙继续道:“你不要小看我,虽然我现在还没有什么能耐,可是以后不一定就一直没有能耐啊!等我长大了,就拿着玉佩去找你好不好?” 第七十五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1 紫晶铜炉里的香燃尽了,青漓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浮生若梦,不过一场戏,梦醒了,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恩可报。 青漓做事,一向讲究一个效率。既然昨晚赖在云昊处已同他打点好了去苍梧江的诸多事宜,自然就没有迟迟留在府中无所事事的道理。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她已经很久不曾起来这么早了,此时风景正好,入眼处一片软浓翠色,她本不是个擅诗文的,而今却令她应景的忆起了这句诗,顺带想了想自己的便宜师父叶陵君。她虽然时时看不上叶陵君的无赖行止,却不得不承认她同她师父有一个共同且文艺的爱好——赖床。叶陵君的赖床可谓赖的人神共愤,不到晌午时分基本听不见他房中传来的动静,相比较而言,她赖的就比较贴心,讲究个随心所欲而已。此情此景,花香正浓,听得车轮滚滚,声声入耳,海棠抱着二人的包裹坐在马车中,还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面前是一方红木小桌,桌上摆了一大盘新鲜出炉尚冒着热气的芙蓉糕,糕点旁立了一壶桂花酒,两只莹白的手指正捏了酒壶往青玉盏里倒酒喝,目光顺着手指往上看去,清月色的锦缎衣袖,古朴素雅,没有多余的图案,再移目向上,小巧玲珑的下巴缓缓贴在青玉盏壁上,正小口小口的酌酒,那手捧青玉盏的主人有一张名花倾国的脸,正是青漓。 海棠脑子里转悠着一个问题:从她醒来到现在,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是怎么被公主拽到马车上来的? 事情是这般:海棠身为带刀女侍卫又身兼服侍青漓的重责在身,向来醒得早,方适时天还未亮透,橘红色的暖光从东方破开一道光线映在窗格子上,将窗台一株月仙花照的朦胧。她像往常一般起身下床去洗漱,正准备挑起门帘去隔壁服侍青漓,日光朦胧中,却见空无一人的寝殿里闯进了一片清月色的衣角。 她愣了片刻,脑袋从门帘中钻出来,日影香尘空殿中,果然瞧见青漓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跟着许久未露面的万管家,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日沉稳许多,“王妃,此事是否要提前通知王爷?”片刻间,有女子的声音低低响起,“不必,此时战事正值紧要关头,先莫要声张,我自有打算。”“是,属下遵命。” 公主今日怎地破天荒起了这样早?海棠正暗自惊讶,抬头便迎上青漓的目光,“正要去叫你起床,你便来了。府外停着马车,你快些回房收拾收拾包裹,我们即刻启程。” 海棠脸一红,惭愧道:“怎敢劳烦公主叫奴婢起床,是奴……” 青漓的脚步声渐远,只听她吩咐外间伺候的小厮道:“你去问问厨子芙蓉糕做好了没有。哦对了,让他少加些糖。” 海棠:“……”转身去收拾行李了。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身上背着两个超级大的包裹奔到府外,还未站稳,人已经被拽进马车里了。 耳边响起青漓清淡的声音,海棠蓦然回过神来,前面因为走神未曾留意,只听见她吩咐车夫的最后两句话:“如今天色尚早,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可以稍稍驾的快一些。” 车夫低声应道:“是,王妃。”声音沉稳内敛,气韵悠长,丹田仿佛有一团蓬勃的气泽,海棠明了,此人武功绝不逊于自己,也是个练家子。 青漓斜靠着车厢内铺好的软垫,垂目继续把玩手中的青玉盏,她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出什么神色,嘴角似乎还抿起了一丝笑意,忠仆海棠坐在对面担忧的看着她——今早公主虽然看似一切正常,甚至心情十分愉悦,她却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凉有些瘆人,即便跟在公主身边这么久了,她还是摸不透公主究竟在想些什么。 海棠暗自忧愁,没留心一声叹息便从嘴边溜了出来,青漓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海棠纠结愁苦的脸上扫了一圈,倾身拿起一块芙蓉糕递给她,海棠恍然回神,忙呆呆的伸手接过,边往嘴里垫糕点边疑惑道:“公主,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啊?” 青漓望着窗外景色,打了个哈欠,“苍梧江。”掀了掀眼皮道:“昨晚不是和你说了么?” 海棠三两下吞下糕点,忧愁神伤一扫而空,犹豫了一下,伸手又拿起一块糕点,讶异并崇拜道:“公主昨晚说是这几日内,没想到竟然这么快?”顿了顿,手指猛地探向袖口,半晌放了心,叹道:“还好,昨晚磨得刀带在身上了。” 青漓从窗外收回视线,无语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 她今早走的匆忙就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自然晓得想要将她留在皇都的人不胜枚举,然,既决定要走,就要走的干脆些,就要走的神不知鬼不觉。她从小到大虽然不靠谱的时候居多,做事却一向有个准则,最看不惯拖泥带水。昨晚,她见了苏逸,凭苏逸如今对她不放手的态度,她就更不能不走。 苏逸……她轻笑一声。 她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爱也好,恨也罢,纠缠多了便是劫。她虽口口声声说他二人应了那个劫,却也不能真坐以待毙下去。苏逸,他很好,却不是她的良人。就算他料事如神,昨晚她态度铿锵表的明确,他应该不会前来阻拦才是。 手枕在后脑方摆好了一个入眠的姿势,马车却陡然一停,颠的青漓一个趔趄,正要看清怎么回事,外面传来车夫窸窸窣窣的声音:“拜……拜见陛下。” 听到这句话,青漓眼前只觉得白茫茫一片,有一种被人当头棒喝的感觉,眼睛猛地睁开,撩开帘子往外望去——那人长身玉立拦在车前,微蹙的眉,淡漠的唇,眼睫静静抬起,不是昨晚刚见过一面的苏逸又是哪个? 脑中乱糟糟一片,唯有一词清晰可见——世事难料。明明种的是这个因,结出来的却并非那个果,难免让人觉得气闷。她总算明白为何这么些年自己总是败在他的手上一次又一次,眼前这个人,从来不按理出牌。晨光大盛中,青漓的目光正对上他瞧来的视线,他的眼睛一片漆黑,暖融融的日光照进去,一丝亮色也无。 皇都清平巷有一家极有名的阳春面店,天方透亮,店方开张,此时店里仅坐了两位客人。 店里的伙计看着这两位客人的气度,小心翼翼的上了阳春面,皆围在掌柜身边,不敢再上前。 青漓低头吃着面,对面坐着同样吃面的苏逸。青漓虽然先前吃了几块芙蓉糕垫了垫肚子,却没管饱,此时这碗热乎乎的面条来的正是时候。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店里只有静静吃面的声响。 青漓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和苏逸平静的坐在一家小店里,平静的吃着一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阳春面。记忆深处,在她最不知天高地厚的那几年,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 他是执掌万千生死的北域帝王,而她只是南楚远赴和亲的公主。他和她之间,本不应该有什么缘分。然而老天让他们相遇,为的不过满足自己的恶趣味,万物有岁,天地却没个尽头,人间一幕幕戏看的平淡无味,弹指间造出她和苏逸的相遇来,不过是在乏味的故事里添加了些许看头,她和苏逸,不过成全了两个字——孽缘。 她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都是那么清楚。 虽然她早就晓得苏逸于她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然而如今当奢望成为现实……她闭上眼,只觉得眼中酸楚。 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 青漓挑起面条,眼角余光扫了对面的人一眼,他浓而长的睫毛低垂着,如玉的容颜隐在天光里,一派安闲的低头吃着面,吃一碗面也能吃出如此风姿气度的,不愧是她从小就仰慕崇拜的人。但她记得他一向不大爱吃面食,爱吃颇清淡些的素斋,而今却这么专注的吃着碗里的阳春面,那神情像是看一卷秘辛,像是钻研一套剑法,像是当庭煮一壶茶。 青漓别开目光,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她从小最爱看他神情专注思考事情的模样,他那个样子一直都很好看。她一直都晓得,所以一直都放任自己沉沦,可如今再面对他,心里已然能勉强做到不再有什么起伏,她对他,已然别无所求。 候了半晌,见他没有什么话要说,青漓放下茶杯,拉开椅子站起身,本欲转身就走,然而想了想却觉得实在不礼貌,斟酌半晌,道了句:“我走了,你慢慢吃。” 苏逸仍然低着头吃面,没说话。 青漓抬步就走,就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之际,他却迅速扣住了她的手,声音是难见的沉暗,“别走。” 第七十六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2 青漓看着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他仿佛每一处都如此完美,她没有挣扎,“我料到你知我要走,却没想到你会来。” 他当然知道她要去苍梧江见苏言,他怎么会不晓得她的性子一直都是这样固执倔强,看上去顽劣不靠谱,其实骨子里比谁都执着认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不会让她去,他心里明白,若这次放她走了,她情感的天平便会彻彻底底倾向于苏言,他已经错过一次,如今不能再错过。 他扣住她的手不放,目光像是要溶进她眼中,“阿漓,你恨我也好,恼我也罢,只是不要离开我。” 她的手颤了颤,神色却一片平静,“皇兄,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叫青漓,并不是你口中的什么阿漓。” 苏逸深深瞧着她,眼中流露出悲色,攥着她的手一紧再紧,像是用尽了力气,“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也许许多事都变了,但只要你还在,我还在,没有什么是不能重来的。” 青漓目光凝在她手腕上的青紫,皱了皱眉,沉默半晌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好听的话。我记得那时候都是我追在你身后,一直一直看着你的背影。我那时就想啊,如果你能说句什么软话逗我开心,那该有多好。”她垂头看着他眼神中巨大的痛苦,“你方才那些好话,虽然说得有些晚了,但其实……我还是很开心。”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沁凉的温度丝丝渗透进她的肌理,喑哑道:“这就叫好听的话么?你以后若是想听,我可以日日说给你听。” 她的目光看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摇头轻声道:“有些话,也讲究一个缘分。好与不好,贵在一念之间。其实我有时候会想,这么些年来,你骗过我这么多次,一件件一桩桩,心里可有过半点愧疚?你同我说过的那些话,到底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你如今做出这个样子来,可是想告诉我你爱我?”仿佛怕听到他口中的答案,未等苏逸回答,她便急急道:“算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闭眼道:“当初……” 她轻轻打断他的话,“苏逸,前尘往事,俱成云烟,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我之间,只有现在,再没有什么当初。现在或许我还喜欢你,或许我会马上忘了你,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再与你无关。”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里冰寒如雪,手一用力,蓦然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箍住,“你的事,怎么会与我无关?从前有关,现在有关,以后还有关。我是不会让你去苍梧江的,你想都不要想。” 清脆的巴掌声响过。 青漓发怔的看着自己的手,“你为什么不躲?” 苏逸摇头笑了笑,声音沙哑,“我怕我躲了,就真的失去你了。”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阿漓,这些年,我过的很不好。” 青漓微微偏头躲开他的手,蹙眉道:“你过的好不好与我何干。” 苏逸静静的与她对视,不语。 青漓想抽出手,却没有挣开,嘴角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侧头望着他,“你想过没有,你从前间接害死了我的父母,接着又将我转送给苏言,如今在我想通一切之后你又不放手……”停了一停,她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续道:“你这样做,其实有些不大厚道。” 青漓的这句话,着实亦有些刻薄。 苏逸皱眉望着她,他从来不知道,她决绝起来也会这样的无情,“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阿漓,从前的事,你不明白,我……” 青漓笑了笑,眼底却是更多的嘲讽,“我想要什么?”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问自己,“我想要的已经再不能得到。” 苏逸目光一窒,手下意识的松了松,青漓趁机抽出手,缓缓退后几步,刚要转身,却蓦地停住脚步,她回头看着苏逸,氤氲光影衬着她冰冷美貌,“你昨晚说的那些我都有听进去,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恨你,只是不想再见到你罢了。” 苏逸笑了笑,瞧着屋顶,英挺容颜泛着凉薄冷意,“我倒希望你恨我,也总好过放弃我。” 风拂过,一滴泪落在地上,她若无其事的擦过眼角,若无其事的转过身,低声道:“你我之间言尽于此,珍重。” 他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情,心内却一片惨淡。他们之间不是没有缘分,他甚至比所有男人与她更有缘分,可他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地位,为了天下那一块块版图,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她推开了。 六年前,他的江山帝位受到威胁,得到了当时还是成王的帮助,却陷阿漓一家于危难,间接害死了她的父母;他知道成王为了控制自己,强迫她吃了“千日散”,可当时他还没有能力阻止成王,只能暗地里帮她漫山遍野的寻找可暂时抵御毒素的天山雪莲;机缘巧合下,他偶然得知千日散的解药是一种生长在北疆的极为罕见的草药,名叫绿枳。那一年,他几乎派出了自己身边所有的隐卫,几近疯狂的寻找那味药材,却一无所获。 然而,就在他濒临崩溃几近绝望的时候,他愕然从秦孝口中得知,苏言从前在北疆行军打仗时因伤口恶化服用过绿枳,那时他高兴的觉得整个天都亮了起来,就在他下令要用苏言的血来为她解毒的时候,才听说此种草药极为特殊,唯有在有了夫妻之实的情况下绿枳的药性才能真正发挥出来。 当他听到那个等同于晴天霹雳的消息时,他将自己锁在紫竹殿里整整三日三夜,每一日都枯坐到天明,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再没有什么比让阿漓活着更重要的事了,没有人了解他的心里有多痛苦,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若是解了阿漓的毒,同时也意味着放弃了她。 他这一生,生杀予夺,阴谋算计,皆不在话下,哪怕面对千军万马,他也能从容的闲庭信步当庭煮茶。唯有遇到阿漓的事情,他才发现原来做一个决定也能那么艰难。将阿漓赐婚给苏言,他居然考虑了几年之久,哪怕是在阿漓奔赴北域和亲的前一夜,他还在为这个决定而辗转反侧拿不定主意。连身边的秦枫秦孝都嘲笑他妇人之仁,然而他们却不晓得那个女子对他来说重于泰山。 他早就料到阿漓会想起一切,他原以为即便她想起一切也没什么打紧,他的决定全是为她好,再没有什么能比她活着更加重要。然而当那一日阿漓在他面前昏迷不醒,他有可能会彻底失去她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在被一刀一刀的凌迟,那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原来的决定都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他私自为她决定的一切,原不过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六年前的愧疚罢了。他从来没有问过阿漓想不想要,也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过的究竟快不快乐。如今当他终于想清楚一切努力挽回的时候,阿漓却已经决定将心给了苏言。 他抬起手撑住额头,眼中流露出深不见底的悲意,他向来不是个轻易显露情绪的人,却第一次觉得往事不可追忆。 海棠立在门外,见青漓出来连忙上前几步,担忧的看着她,“公主……” 青漓笑看她一眼,将手搭在眉骨上,叹道:“他有他的缘分,我自有我的缘分,如今话都说开了,对他对我都好。”摆摆手,朝马车走去,“我无事。” 海棠服侍青漓久了,晓得她越是难过表面越是不动声色,愈加忧愁的劝解道:“公主,您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强忍着对身体不好。” 青漓跨上马车,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是真心的笑意,“谁日日总在我身边夸苏言的好来着?如今这么快就要劝我换人了?” 海棠忙走过去扶住她,嗫嚅道:“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青漓笑笑不再说话,拿起手边的书卷翻了一页,捻了几次书页却怎么都捻不开,她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指尖,状似无意的收回手,状似无意的合上书。 青漓吩咐车夫启程,便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不知名的曲调,是谁家的小姐在弹琴吟唱:“三月花,一世念,散似烟,年华限……” 眼中有泪滑下来,她想,苏逸,你一定不晓得我有多爱你。 今天青漓的这辆马车颇受欢迎,拦了一位,又来了第二位,在快驶出皇都的时候,身后蓦然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别走别走,等等我!” 青漓头靠着车窗闭着眼睛假寐,恍若未闻。 海棠倒是听出了是谁的声音,迟疑道:“是沧海郡的云筝小姐。公主,要停车么?” 青漓皱了皱眉,连眼皮都懒得掀,“不管她,她定是从云昊那里听说我要走,便嚷着要跟来,这孩子玩性大,可战场哪里是让她随便去玩的地方,况且这样停来停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苍梧江。” 第七十七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3 海棠觉得有道理,低低应了一声。 车厢再度恢复寂静。 又行了一会儿,路面上突然“骨碌碌”传来一声轻响,车轮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马车猛地一停,前方传来马儿受惊嘶鸣的声音。 青漓蹙眉,语气含了丝不悦:“又怎么了?” 车夫连忙下去检查,不一会儿响起他无奈的声音,“王妃,属下查了一圈,方才我们行驶的时候路面上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可不知哪里凭空出现一块大石头,把我们的车轮绊住了,估摸着是有人恶作剧,不知道哪个贪玩的小子扔的。” 没有凭白来的恶作剧,谁会无聊到大清早守在路边只为了扔一块石头?青漓挑开车帘低头看了眼已经被车夫踢到路边去的石块,抿唇想了想,目光一转,果然瞧见不远处有个衣着鲜亮的异族少女背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的朝他们奔来。 青漓单手撑腮侧身靠在车窗上,身子探出去一些,望着那个由远及近一跑一跳的小黑点,陷入了沉思。 云筝看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一边擦汗一边得意的对马车上的人喊道:“我就知道你们甩不开我!瞧,马车还不是乖乖停下来了?” 青漓轻声笑了笑,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初见云筝是在一间茶铺里,那个小丫头听不得别人说沧海郡一句坏话,不顾自己势单力薄非要逞强和人家争辩,最后说不过气的直跺脚,这种直爽又天真的性子,她倒是不讨厌。目光轻移,下意识的瞟了眼路边躺着的大石块——如此幼稚的事情,也的确是这丫头才能干得出来的。 看着云筝好不容易挨到马车,青漓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放下帘子,吩咐车夫:“不要管,继续走。” “是。”马鞭轻响,马车果真走了起来。 “哎,停下,快停下!”云筝立马伸手死死攀住马车不让它再走,累的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哭丧着脸央求青漓:“宁王妃,听大哥说你要去苍梧江对不对,反正都是顺路的事,不要小气嘛,带我一程好不好?” 云筝口中的大哥,自然是云昊无疑。这么多天相处下来,青漓对他的秉性也摸透了一些,他看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实际上精明的时候却比谁都精明,她可不认为云昊是无意间将自己动身去苍梧江的消息透露给云筝的。也不是妄论他们阴险狡诈,高门望族皆如此,更何况是他们这种身居高位常年浸染在皇室内斗、尔虞我诈里的人了,看看身边的苏逸、苏言就明白了,甚至那名满天下的风流公子青禹也不能幸免。 青漓叹了口气,目光穿过云头落向天际,哪怕天高海阔,目光能看到的地方也总有尽头,地位浮华皆是虚空,不是不愿放弃,只是割不断血脉。 海棠犹豫了一下,看云筝扒着马车死也不动的架势,怕由此迁怒云昊,不得不提醒道:“公主,不如先让云筝小姐进来再做打算吧。” 青漓这才收回视线,对车夫喊了一声“停”,打量了一眼可怜兮兮瞅着自己的异族少女,淡淡道:“云筝小姐,我虽和云昊有些交情,但与你仅仅是一面之缘罢了,我想我们并不是很熟。” 云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忙跳着脚道:“谁说只有一面之缘,我上次追着青禹到宁王府还见过王妃一次呢,只不过那时候你还在昏迷不晓得这么回事,不信你问问她!”她抬起下巴伸手一指马车内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的海棠,对她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听到青禹的名字,青漓目中闪过丝疑惑,转头询问海棠。 海棠无奈道:“公主,云筝小姐说的是真的。上次您昏迷不醒,云筝小姐随豫王身后前来探望过,是见过一面的。” “你看吧?我是不会骗你的。”云筝对海棠的回答十分满意,顿时满脸笑意,迫不及待的就要上车,然而腿刚刚迈上去,似乎又怕青漓生气,连忙缩了回来,仰起小脸看她,语气居然带了丝乞求,“王妃……” 当初云筝追着青禹去宁王府的时候她正毒发,不大清楚这其中发生的事,不过海棠既然承认了,那就应该确有其事。青漓的目光带了丝审视的望向她——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认识三哥,而三哥是什么性子她又岂会不知,他能随着这丫头在身后纠缠估计也属无可奈何,又不能发脾气胡乱打发了,只能如此。 原来三哥也有头疼的时候,青漓低头看着云筝,微微的笑了。青禹是南楚真正的皇子,与她并非亲兄妹,如今她身份上已然站在了南楚的对立面,她知道此次踏上苍梧江的路,必然是一条血雨腥风的路。云昊虽为了她做了很多,可他毕竟是沧海郡的王子,况且,她又怎知他对她好的同时没有利用她呢?人本性皆如此,谁也无法怪谁。带上云筝这丫头虽不知是好是坏,对她来说,却也是个制衡沧海郡和南楚的机会。 青漓往内侧让了让,示意云筝上来。 还好马车够宽敞,异族少女笑眯眯的登上马车,十分自来熟的一屁股就坐在了青漓旁边,把包裹扔到对面,很识时务的拍马屁,“大哥说王妃一定会带我一起走的,果真如此。” 马车再次驶了起来,青漓将车帘放下,遮住外面的阳光,因为方才和苏逸的一番对话,她实在提不起什么精力去应付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揉着额头笑了笑,“这一次多亏了你哥哥的帮衬,你既是她妹妹,带上你也是应该的。我和你哥哥相熟,年纪应该也比你稍长一些,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姐姐就好。” “姐姐。”云筝立即甜甜的叫了一声,居然抱着她的胳膊撒起娇来,“姐姐,我饿了,桌上的糕点我可以吃么?” 海棠目瞪口呆,以前觉得这个云筝小姐就是个小惹祸精,性子顽劣不堪,天天追在豫王身后跑,可现在明白了,原来她待人的态度因人而异,如今公主能决定她的去留,她自然要变着法子百般讨好。难怪她看似刁蛮任性,却没有人真会觉得她厌烦了。想起云昊、云朝两兄弟,海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缘故还是怎的,这一家子一个比一个精明,如今公主显然不爱搭理云筝小姐,看来以后的日子,自己要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她了。 青漓被她这么叽叽喳喳一闹,心情居然好了一些,眼风扫过盘子里没剩下几块的芙蓉糕,心下抽痛,十分舍不得,嘴上却大方道:“你吃吧,多吃点。” 云筝拍拍手,立马松开青漓的胳膊,喜滋滋的俯下身拈起一块糕放到嘴里,又不客气的指挥海棠将她方才扔过去的包裹拿过来。 海棠看了一眼青漓,青漓微微颔首,她才将包裹递了过去。 云筝追了半天马车想必是饿极了,嘴里塞了两块糕,手下却动作飞快的打开包裹,只见里面分门别类装的全是吃食,五花八门、荤素搭配、酸甜苦辣俱全。 海棠抽了抽嘴角,干干笑了一声。 青漓也瞧见了,觉得这丫头真的很有意思,笑道:“云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妹,真是个馋猫。” 云筝打开一小包卤牛肉,端起来分给青漓,青漓摇摇头笑说吃饱了,她这才咬了一口卤牛肉,笑得见牙不见眼,“别看大哥风流纨绔的名声打得响,我可是我们沧海郡在‘吃喝玩乐’这四字上的翘楚,连二哥都佩服的紧呢。” 海棠一张脸憋得通红,肩膀一抖一抖的。 云筝侧过头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人生在世不过‘吃喝玩乐’四字,我说错了吗?”低头看看手里啃了半包的卤牛肉,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吃掉了一大半,想起刚才自己的吃相是有些不雅观,不好意思的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硬着头皮嚷嚷:“你试试一大早起来什么也不吃狂追几里路?你试试!肯定比我的吃相还不雅。” 海棠咳了一声,立即收了笑,“奴婢不敢笑小姐。” 云筝“哼”了一声,抬眼看青漓没说什么,便放宽了心将每样吃食各尝了一口,把爱吃的放在自己手边,埋头大吃起来。 青漓端起青玉盏喝了一口酒,莹白的手指摩挲着杯壁,抿起嘴角笑了笑,目光移开,一言不发的看着窗外。 整个车厢里,只有云筝大口吃零食的声音,还有纸包不时被打开合上的声响。 云筝吃饱喝足,懒洋洋的倚了一会儿,眯起眼打量青漓,她其实在几年前就知道这个漂亮姐姐了,那时大哥出门总爱带着一把扇子,而且对那扇子宝贵的不行,谁都不让碰,有次趁他不备她偷来看过,原来扇面上不知用什么笔法画了位天仙美人在跳舞,身后漫天桃花绽放,当真是美极了。后来她追着青禹来到北域才发现,那天仙美人竟然就是宁王妃。 她撑着腮偷偷瞧着青漓的眉眼,只觉得眼前女子生的偏冷,一双云淡风轻的眸子里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她看不透。想起大哥曾说过的一句话,她如今觉得很是恰当,他说:“万千女子中,似青漓这般执着的人不多,哪怕错,也错的彻底。” 第七十八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4 其实大哥昨日叮嘱了她很多话,无非是些不大要紧的琐事,她生性贪玩,很多话皆是左耳进右耳出,唯有三件事让她觉得抗在身上的胆子重了一重,其一是将漂亮姐姐牢牢看住,不要让其太过亲近于苏言,这是大哥的私心,其实她有些嗤之以鼻且无能无力;其二是有关“千日散”的秘密,大哥约莫讲了讲漂亮姐姐和苏逸的事情,就连她听了也觉得有些意思,不妨查探一番;其三便是关注北域军营的动作,有消息就时刻飞鸽传书给他,她觉得这一点有些困难,要看心情。 云筝的目光越过青漓肩头,望向窗外,神色怔怔有些犯神,但她毕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闷,她不大敢总扰青漓的清静,只好将目标转向对面,逗引着海棠说话。 海棠自小就是按隐卫标准培养的,姑娘家的东西懂得不多,性格又比较木讷,大部分时间都是听云筝一个人叽叽咕咕,她只是偶尔插一两句嘴,配合的笑笑。 青漓突然道:“云筝,你和三哥是怎么回事?” 云筝没料到青漓居然会主动跟她说话,愣了愣,赶紧挪到青漓身边,笑眯眯的咧着嘴角,“你是说青禹?”提起那个名字,她一瞬间似乎又有些不知所措,搓着手,耳根都红透了,“我和他,我们,没……没怎么回事啊,我,我这次来北域,只是来找他玩的。” “玩?”青漓看了一眼云筝如朝霞般红透了的脸颊——虽然她们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但眼前这个女孩留给她的印象一直都是爽朗而热情的,毫无贵族女子该有的端庄和羞涩,然而当自己提到青禹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她一瞬间的变化,这种变化,自己也曾有过,那是提起心上人时难以言喻的娇憨和不安。她的嘴角往上弯了一下,“你这个小丫头,是不是喜欢上我三哥了啊?” “啊?啊!”云筝低着的头忽的抬起,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黑如宝石的眼珠滴溜溜的乱转,“我,我……”她忐忑不安的看着面前难得对自己和颜悦色的漂亮姐姐,眼前女子那双云淡风轻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云筝张了张嘴,本不想承认,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却连说假话都觉得无力,“我是喜欢青禹啊,难道,不……不可以么?”这句话仿佛带着魔力,就好似拧开了水闸的开关,后面的话就如竹筒倒豆子般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我,我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他了啊。” 青漓低头凝视着眼前异族少女红扑扑的小脸,心里蓦然间揪痛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一向云淡风轻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光芒,一闪而逝——有处容身,有人可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被舍弃,和喜欢的人过喜欢的生活,而不是莫名其妙卷入这些斗争中,那是自己一直以来最隐秘的愿望。 青漓手指敲着窗棂,她忆起当初在青山和叶陵君煮茶时,他曾对她有过一问:“天下间优秀男子众多,我有时候会想,若有一天你找到了心爱的男子,那个人会是什么模样?又为什么会是他?” 她当时说了什么?她提着茶壶将温的恰好的泉水冲进茶杯里,看着杯中碧叶沉浮,想了想道:“师父说的是,天下间优秀男子众多,可青漓的姻缘却唯有一人。那个人可以不如师父的威名声望,可以不似三哥的俊美倜傥,但他一定不能因为发生任何事而舍弃我,如果拥有过再失去,不如不得。” 彼时叶陵君倚坐在一方石榻上,手执茶杯,思量的看着她,缓缓笑了笑,“佛法中有一语,不知你可否听过: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沉沦于生死轮回者,常处于三毒。三毒者,贪嗔痴也。再优秀的人,也避不开人世间这三毒。有一毒,就有欲念,有欲念,就难心安。你说的要求听起来简单,其实很难。 她垂目细细思索着叶陵君的话,良久,手指轻抚过鬓角簪的一朵白花,笑了,“如此,那我就做他的毒。” 世间事无论可堪亦或不堪,皆不能回首,回首一次便伤一次。她如今弃苏逸而选苏言,不晓得是否赌对了。苏言虽不若苏逸那般让她心动,至少他从未想过舍弃她。 有人拽了拽她的袖子,青漓回过神来,看见云筝正不好意思的望着她,嘟囔道:“姐姐,你和青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妹,能不能给我讲讲他小时候好玩的事情呀?” 青漓看着面前少女一双亮亮的眸子,知道一旦提起心上人,这丫头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了,只好答应道:“我从前生过一场大病,把小时候的事情都忘了,只记得这几年发生过的事。不过这几年青禹都已经是大人了,实在是讲不出什么他小时候好玩的事,但我倒是可以给你讲几件他近些年的趣事。” 云筝听到前一句话,嘟着嘴有些失望,然而当她听到青漓后面的话,暗淡的眸子一瞬间又如火苗般亮了起来,“哎呀,姐姐你真好,我以前问过青禹,他都小气的不告诉我。你快快讲来,等过些日子见到他,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青漓咳了一声:“嘲笑他可以,那你不许把我供出来。” 云筝连忙摆手,“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海棠在一旁插嘴道:“云筝小姐算是问对人了,豫王爷在别人面前可谓是完美的无懈可击,可偏偏在我们公主面前不一样,要说豫王的趣事,还只能问我们公主。” 青漓果然给云筝讲起了青禹近些年发生过的趣事,她的嗓音如流水般清澈宁静,让人一时忘记了去苍梧江的目的,都津津有味的沉浸在了故事中,边听边笑,就连青漓也想起了当初的快乐,眉眼间淡了几分疲惫,车厢里不时传出愉悦的笑声。 路上再没有人打扰,去苍梧江的路程感觉快了不少,因了这一整日的相处,青漓和云筝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 月淡星稀,感觉没有多久,就到了晚上,从北域皇都到苍梧江,快马加鞭大约需要三日时间,而坐马车就要相对慢一些,但也不过五六日,若是马好的话,四日也到了。 青漓的马车,自然用的是宁王府最好的马,而宁王府的马,自然是北域最好的战马。 选了一家干净的客栈,海棠将包裹背在身上,伸手扶青漓下车,“小姐,按这个脚程走的话,还有三日怎么也能到苍梧江了。” 由于出门在外,青漓在车厢里就吩咐了海棠,称呼上从“公主”改成了“小姐”,以便避免引起旁人注意,给她们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走得匆忙,青漓尚有些遗憾,她此次出行未着男装,不然会更方便一些。 青漓听了海棠的话,微微点了点头,回头等云筝下车。她这一路听云筝也讲了不少故事,才发现这丫头从小到大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她原以为会和云筝话不投机,却未料到这小丫头也实乃趣人,有些故事就连她都没有听过。 青漓带着三人走进了客栈,客栈老板正低头拨着算盘对账,听见门外有客至,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怔在了原地,只觉得走在当先的女子气度高华、容色清丽、荡人心魄,也不知是客栈里的酒香醉人,还是看了一天账本太过疲乏,他只觉得眼前缤纷绚烂,有些头晕目眩。 海棠见老板和伙计们都目光直直的瞅着青漓,皱了皱眉,咳嗽了一声,“老板,三间上房,再备一桌酒菜。” 她方才征求了公主的意见,为了安全起见,公主和她一屋,云筝小姐还有车夫各一屋。 客栈老板终于醒过神来,亲自迎了出来,带他们去雅座。 这家客栈显然生意十分兴隆,即便大厅宽敞明亮,也已经桌桌满座没有了空位,窗边摆满了各色应季的花草,姹紫嫣红甚是缤纷,抬眼望去,倒好似坐在了百花争艳的大花园中。 云筝不安分的伸长脖子四处望来望去,一会儿摸摸花草,一会儿看看客人们都点了什么菜肴,欢快的笑赞:“真不错,没想到此地竟也有可媲美皇都酒楼的地方。” 老板命伙计撩开雅座的帘子,闻言不无得意的笑了笑:“这位姑娘好眼力,我们这家客栈可是方圆十几里内最好的一家,东西好吃,住的舒服,绝对安心。” 青漓抿唇笑了笑,听店主讲话的语气,也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 老板请众人落座,青漓方要举步入内,突闻掀翻桌椅的一声巨响,接着传来几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估计那几人都喝醉了,说话木着舌头、谈吐不清。 平常遇到此种情况青漓一般都置之不理,然而今次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她随意朝身后看了一眼,让她再见到他。他依旧一身杏黄长衫,潋滟无双的桃花眼也瞥向身旁醉酒闹事的几人,桌上静静躺着一把琴一把剑,他嘴角勾起一点笑,冷而魅。 第七十九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5 “江璧涯。我有名有姓,不叫什么‘喂’。” “你躲了我三年,难道如今还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阿漓,别说你已经嫁与了别人,就算是死也得跟我走,因为我们才是名正言顺从小就有婚约的。” “你当真忘了我了?” “你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我确是希望你幸福快乐的,可是你的幸福快乐只能由我来亲自守着,别人我都不放心。” “前几天我还以为你只是和我耍小孩子脾气,不肯认我,如今我才真的是知道了,你不喜欢我,你甚至……还,还忘了我。” “你竟是这样讨厌我么?” “阿漓,你只是记不得我了,好,既然你愿意留在他身边,那就留下便是,我当初不会强迫你,如今也一样。你记着,我还会再来,一定要让你重新记起我。” 兜兜转转,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青漓凝眉不语,上一次他在宁王府将她掳走,苏言领兵跑去祁阳城将她救出来后,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他。祁阳城分别的时候,他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还会再来”,她便真的相信凭他的性子肯定会再来找她的麻烦,还做了些准备,竟不曾想过了这么久却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她当初虽被囚禁,但他待她却是极好,她在他身边没有吃过一点亏。当初他说她与他是青梅竹马的缘分,她本来还不相信,以为在骗她,如今大梦三生,细细回想起来,从前他说的那些话,应该都是真的。 雅座的帘子半撩半合,青漓站在帘后瞧见江璧涯稳稳的坐在桌前吃酒,几碟小菜已渐成残羹,他左手执了一杯酒,正低头慢慢啜饮着,瞧眼下这情形,想必他已在此坐了好一会儿了,不像是跟在她们身后来的。 青漓向来自诩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然而她对江璧涯,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掳了她,她本该恨,可他待她那样好,恨便悄悄变成了怨,如今他又是她唯一能知晓当初南楚皇室内情的人,也是唯一能给她讲讲她亲生父母的人,她心里又小小的忍不住想去接近他。 店小二在她身边进进出出,饭香扑鼻,然而她不落座其他人皆不能落座,海棠踌躇了许久,在她身后小声提醒,“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伸长脖子同望过去,疑惑道:“您在看什么?菜都上桌,可以吃饭了。” 青漓见江璧涯压根没有看到她,咬了咬唇,“嗯,来了。” 方才在车厢里云筝就闹着要吃鱼,青漓坐下来往桌子上一瞟,乐了。他们一共四人,三人还皆是女子,桌上却盘叠盘碗叠碗,大大小小数十道菜,其中离云筝最近的几道分别是清蒸鲈鱼、红烧带鱼、糖醋鱼、春笋溜鱼片、松子茄鱼、莼菜鱼片羹等等不下十道菜,从煎炒烹炸焖到溜熬炖汆烩,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眼前看不到的。 青漓命车夫和海棠都坐下吃饭,特意强调了一句出门在外无需服侍,眼见着大家都放松下来,她才拿起汤勺舀了一小碗鱼片羹,讶然道:“并非舍不得给你吃,然,你点这么多,而我们只有四个人,吃得完么?”目光戏谑瞧着云筝。 云筝扒饭的速度就和她说话的速度一样快,闻言咽下一口糖醋鱼,嘟囔道:“我家老头在家天天数落我一个小姑娘家家怎么如此能吃,将来可要嫁不出去……姐姐你竟然也这样说……”停一停,委屈的喝了一口鱼汤,不屑道:“这些菜在我饿极了的时候我一个人都能吃光,我,我是不是真的挺能吃?” 闻言,余下三人的肩膀都不约而同的轻颤了一下,青漓缓缓咽下一口鲜嫩咸香的溜鱼片,微微一笑,“还好。”不是挺能吃,这丫头真是太能吃了。 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止,青漓吃了几筷子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不晓得外面江璧涯走了没有,她心里既希望他走,又希望他留下来给她解惑。 海棠似乎也发现了青漓的不安,悄声道:“小姐,方才奴婢看您就不大对劲,可是有什么异常?” 青漓想了想,为了安全起见,觉得还是告诉海棠一声为好,遂同样压低嗓子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被人掳走的事?掳我的那个人现在就在外面。” “什么?”海棠眉毛登时就竖了起来,握紧袖中短剑,“那个人是何模样?小姐可要海棠安排人手围剿?”这次出门不同往日,虽然明面上只有她们四人,可暗中却有王府一等一的隐卫约莫二十人跟随,围剿一个高手完全不成问题。 青漓晓得海棠不清楚内情,安抚道:“不要担心,那个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又吃了几口饭,青漓实在沉不住气了,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饱了,去外面走一走,你们慢慢吃,莫要着急。”目光停在海棠身上,语气深邃道:“你继续再用些饭,我一个人出去就好。” 海棠还是不放心,上次公主被掳走的事情把她吓坏了,也想跟着站起身,青漓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含警告。 云筝看她们主仆二人打哑谜的样子,不高兴的哼哼:“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都不说给我听。” 青漓笑了笑,“哪有什么好玩的事情,都是些琐事罢了,你听着也无聊。让海棠陪你玩,吃好了就上楼歇息吧。” 她撩开帘子走出去,一眼就看到江璧涯依旧坐在桌边神情散漫的喝着酒,桌上明显比方才又多了两壶酒,大厅中人来人往,若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凌厉。 青漓暗暗吁出一口气来,绕着墙边轻轻走到他身后,冷不防地倾下身子,“江璧涯,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杏黄袍子的青年只微微挑了挑眉,见到她眼里疏无惊讶,左手仍稳稳的执了酒杯,侧过身子,一双潋滟桃花眼瞧着她似笑非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美人相邀,可是要与在下分酒一杯?” 青漓一愣,眼皮略跳了跳,狐疑的盯着他的眼睛,“许久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青年将酒一口饮尽,轻叹一声:“许久不见?啧啧,原本在下还以为今晚艳福不浅,偶遇到绝色美人,却未曾想原是美人认错了人。” 青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前男子身形样貌皆是记忆中江璧涯的模样,她相信自己的眼力,绝不会有半分差池,可他如今为何说不认识自己? 见青漓咬着唇上上下下盯着他瞧,青年笑的越发大声:“美人长得这副祸水姿容,可万万不能盯着男人这般打量,幸好美人遇到的是在下,若是遇到某些个不怀好意的登徒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临近的几桌客人听见声音,皆往青年那桌望去,当看到青漓的容貌,都情不自禁的睁大了眼睛,四下频频响起抽气的声音。 青年笑着往四周看了一眼,“看吧,在下方才便说,美人若此,可不要乱认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目光落在他身旁的空位上,“既然来了便是有缘,美人不妨陪在下喝一杯。” 青漓顿时笑了起来,“看来果真是我认错了人,我那位朋友可不似公子这般会讨女孩子欢心。如此,算是我与公子有缘,就陪公子喝上一杯。”话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坐在了男子身边。 青年挑起嘴角笑了笑,另拿了一个干净的酒盏,落落大方的给青漓斟满一杯酒,而后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二人相视一眼同时一饮而尽。不消片刻,推杯换盏,果真如老友般对饮起来。 青漓酒量本就不差,原本也是个豪爽不造作的性子,二人很快便喝空了一壶酒,青漓伸出手摸了摸桌上的琴和剑,缓缓站起身,笑对男子道:“多谢公子款待,时间不早,我就不多陪公子了。“ “美人才喝了一壶酒就走了?”男子一双桃花眼愈加潋滟,注视着青漓,“那可真是可惜。”他状似醉了一般伸手抓住青漓的手腕,另一只手轻佻的在她掌心一圈圈的画着,挽留道:“美人果真不多陪陪在下了?” 青漓抽出手,笑看了男子一眼,转身回了雅座。 满月当空,皎皎月色乍一铺开,繁星点点便如银河般蔓延开来,客栈天字一号房内,青漓拿了卷书靠在榻上,神情难得的专注,海棠守在门口,不时看看窗外。 烛影摇曳,海棠忍不住道:“公主,已经亥时了,那人还来么?” 青漓头也不抬,淡淡道:“大半夜的这屋子里太亮了,你去熄掉两根蜡烛。”翻过一页书,又道:“再等等,他会来的。”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窗户跃了进来,又转身轻轻把窗户合上。月色掩映下,来人一身杏黄袍子,背琴携剑,正是今日那青年。 “江璧涯,你终于来了。” 第八十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6 青漓放下书卷,跳下榻,看着月色下他愈发俊美的面容,想着她可真是有福气,身边的男子各个都有副好皮囊。世人皆言男儿家不能长得太好看,长得越好看的越薄情。可瞧瞧她身边那几位风姿绰约的公子们,也不知是她看不透还是理论不靠谱。薄情否?多情否?人到情多情转薄,尚待斟酌矣。 江璧涯身子靠在窗棂上,静静望了她片刻,忽的笑了起来,“跟了你这么久,从未想过你竟会主动找上我,早知如此,我就该早些露面才是。” 一句话,听着恁的萧索。 青漓沉默了一会儿,权当没有听出来,领着他来到一方小案旁,拈起一粒棋子,“我很久不曾下棋了,今日手痒,要不要来一局?” 海棠站在一旁抿了抿唇角,脸色有些古怪,觉得他二人的相处模式甚为奇特,明明前一刻还被人掳了去,下一刻却如知己般一见面就尽释前嫌的摆起棋局来。 烛火噼啪一声响,一个时辰后,棋盘上黑白两子各占据了半壁江山,青漓又落下一子,“今日你在我掌中写下的‘死士’二字作何解?” 江璧涯专注的凝视着棋盘,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更是人生一件酣畅事。他的棋艺不敢说最好,却也很少有人能与他对弈长达一个时辰之久,能让他如此这般全身心投入棋局的,左不过几人而已。果然世间女子中,唯眼前这个女子最是让他倾慕。 他落下一子,却答非所问道:“你都想起来了?”应该是都想起来了吧,他心内苦笑,不然按她的性子,她早该避他如蛇蝎了。 “嗯,算是想起来了吧。”见他神色疑惑,青漓才解释道:“不过不是真的想起来了,而是当时‘千日散’毒发,我昏迷之际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想起来了一些。”她转着棋子笑了一下,“你也晓得,既然是梦,也不可能一下子把我这十几年来被抹去的记忆都梦全了,我只是梦到了几个片段罢了,有很多事,还需请你告诉我。” 江璧涯手指敲打着棋盘,沉默不语。 青漓思索良久,落下一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豫,复又低下头去,轻声道:“提到这件事,我想我还欠你一个道歉。当初你说的那些话,我不该不信你的,反而还一心怀疑、猜忌你。” 对面落下棋子的手僵住,“阿漓。”他叹息一声,从开始下棋到现在,终于掀起眼睫认真看了她一眼,见她如画眉眼难掩忧伤,收起手沉声道:“你该晓得,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散在屋中寂寂,“你是阿漓,我怎么会怪你呢?当时我便查出你失忆了,不记得我才是正常。”俄而又恨声道:“我当时掳了你去就是不甘心,你怎么能……怎么敢将我忘了呢?” 青漓觉得有些口渴,吩咐海棠倒了两杯热茶,她亲自将其中一杯放到了江璧涯手边,自己捧了一杯慢慢啜饮,一边谈笑一边落下一子,“你急什么?又不光是你,谁叫‘千日散’毒性太猛,我可是把所有人都忘了好不好。” 江璧涯抬起一只手,瞪着一双桃花眼作势欲打的样子,“把我们都忘了,你还有理了?”像是越想越生气,又不能对对面那位发脾气,他一脚将地上的花盆踢出去老远,“咣”的一声,花盆撞到对面的墙壁上,碎了。 脆楞楞的一声响将江璧涯吓了一跳,他偏头瞧着碎了一地的花土,瞪了瞪眼,像是不可置信,眉毛皱成一团,“什么破玩意儿,如何这么不经老子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往窗户和门口多看了几眼,见没什么动静,遂放下心来,十分大爷的指使海棠,嗓音却蓦然低了一个调子,“快把那破花收拾了,可别再招来什么刺客,我今晚可还想睡个好觉呢。” 他如今对她的这种又恨又爱又凶巴巴的态度,才终于恢复了些她初见他时他那飞扬跋扈的乖张脾气,青漓“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这个人根本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做事完全一根筋,看似好像很厉害很嚣张,其实只是太寂寞。 江璧涯黑亮亮的眸子沉了下来,不悦的敲着棋盘,“你笑什么?你以为我是怕了那些刺客么?今天爷帮你摆平的刺客还少么?爷今晚想休息一下不成么?” 他这一连四个问句问的咄咄逼人,青漓还从来没有见过变脸比她师父还快的人,顿时挑了挑眉,觉得十分新奇有趣,然而她毕竟经历了这许多事,近来性子已然沉稳许多,已不比当初那个在青山没心没肺拎着竹帚四处逗师父逗梓颜玩的小姑娘了。 灵台恍然间一阵清明,她抓住江璧涯话语中拔的一声高过一声的重点,蹙眉虚心求教,“你说帮我摆平刺客?我今天一天坐在马车里顺遂的很,外面连个蚊子声都没听见,哪来的什么刺客?” 江璧涯眉头拧得更紧了,一副看白痴的模样看着青漓,缓缓道:“有我在,那些刺客还能让你见着了?又小瞧我是不是?信不信我再把你掳了去?” 青漓撇撇嘴,回想起当初他将她掳到祁阳城的那些日子,语气里含了丝笑,“你把我掳走,天天给我下厨做蒸鱼吃么?” 江璧涯神色一怔,蹙的紧紧的眉头恍然间舒展开来,眼神温软,嘴角抿出一丝暖意,轻声道:“你还记得那时我给你做的蒸鱼?” 青漓品着他这个酸楚的语气,心下无端的让人颇感凄凉,落子的手转了个方向,把本该将他封死的棋路瞬间扯开了个口子,才温言道:“记得,你做的蒸鱼味道很好。” 他定定瞧了她半晌,俊颜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那样的表情却让青漓觉得有些难过,仿佛是要将她一辈子印在心底一般,正待她要开口转移话题,却见江璧涯没事人一般的笑了笑,垂目点了点棋盘,将她方才落下的一子拈在手中,“吧嗒”一声落在了她原本要走的位置,把棋盘一推,站起身走到窗边,侧仰头望着窗外月色,伸了伸长腿,“输了就是输了,我棋品还没有那么差。” 青漓沉默半晌,望着他轻轻地笑了。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是的。 江璧涯“哼”了一声,转过身低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跟踪你,喂,你别瞪我,我跟踪你只是想看看你过的好不好罢了,没想再把你掳走。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喜欢的不是苏言就是苏逸,反正你的姻缘是逃不开这哥俩了,我也懒得管你喜欢谁,反正都不喜欢我就是了。哼,要不是我父亲囚禁我三年不让我蹚南楚这趟浑水,我早就把你娶到手了,还能轮到他们俩?你我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怪只怪我来的太迟了。这几天我也想开了,只要你过的好,我就只把你当亲妹妹也没什么。” 青漓看着他,想起以前他对她的执着,再到如今求而不得的放手,她不晓得这些日子他看着她为苏言打点,为苏逸难过的时候,他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而现如今他能当着她的面坦然说出这些话来,一时间,青漓心绪复杂。 江璧涯不知道青漓心中所想,只觉得她脸色忽明忽暗,一会儿又重归于平静,他顿了顿,什么也没问,面色肃然道:“今日我装作与你不识,是不想惊动那些跟踪你的刺客,不然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无法再隐在你身边保护你了。自你启程去苍梧江,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几拨人一直尾随在你身后。你可别小看他们,这几拨人皆是训练有素的隐卫,我身边带的几人武功绝对不弱,可也最多只能以一抵三。不过这些人听命的主人不同,尚还分不清是敌是友。今日行刺你的一拨人我倒是恰好知道他们的身份,阿漓,你可猜得出来是谁?” 青漓想了想,她的身份错综复杂,普通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若如江璧涯所说,跟踪她的那些人都是隐卫的话,那无非就是将目标锁定在北域、南楚和沧海郡皇室了。她和苏逸的关系虽不若从前那般,但是他绝对没有刺杀她的动机;南楚表面上看似是她的娘家,天下人虽不知,但她知道她根本就不是当今圣上的血脉,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如今两国开战,她若是被刺杀,南楚一定会将刺杀的罪名嫁祸给北域,那就更有开战的理由了,南楚士气也会随之大增,况且除去她,也相当于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可谓是一箭双雕;沧海郡虽然现如今偏帮南楚,也只是附属关系罢了,这附属靠的无非仅仅是利益二字,南楚若是败了,他们自然也有办法投靠北域,实在没有除去她的必要,而且她这马车上还坐着沧海郡郡主云筝,他们更是不会冒这个险了。 江璧涯见青漓无意识的一瓣一瓣揪着花朵,眼睛看似在盯着花瓣,实际上目光却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落向了哪里。 第八十一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7 他当然可以直接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更希望这些事是由阿漓自己想明白的,虽然真相很残忍,但看如今的事态发展,她的身份如果处理不好随时都会被利用,她不能再对南楚抱有任何希望。作为南楚公主的阿漓可以仁慈,但作为北域王妃的阿漓却不能再心慈手软。仁慈绝不等同于妇人之仁,有时候一个妇人之仁,损失的将会是几千甚至几万人的性命。 青漓沉默半晌,将手心里被她摧残的已经不像样的花扔在地上,坐在榻边捂着眼睛低声道:“我知道,是南楚的死士。” 江璧涯明白阿漓心里不好受,南楚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虽然亲情是假,但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却是真。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每一个皇家死士身上都会有代表他们身份的标识,今天那拨准备行刺你的刺客是隶属于南楚皇室的死士,只听命于皇上一人。” 青漓打小就有颗玲珑心,近年来又被叶陵君磨练的十分精明,她听出了江璧涯的画外音,他这是在安慰她,死士只是皇上派出去的,也许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但两国交战之际,谨慎警醒一些还是必要的。 没想到江璧涯虽然看起来有些冲动,但他肯处处为她考虑时时为她操心,这样的朋友乃是真朋友,月色下,青漓看向他的目光柔软了许多,点头道:“你放心,这些年我也经历了不少事,懂得分寸。我这次出门也带了不少隐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你也不要一个人在前方为我打点那么多,必要时我还是有自保能力的。” 江璧涯静默的瞧了她一会儿,嘱咐道:“心地善良并不是缺点,但在某些情况下却会变成弱点。”他见她听完这番话眉宇间渐渐舒朗起来,果然再不见方才的忧色,遂放心的站起身,“夜已深,你早些休息吧。” 垂柳幽幽的浮荡,青漓忽然想到了一件挺要紧的事,拉住他的袖子疑惑道:“我在大厅见到你时桌上已是杯酒已残,想必你比我们早一步就到了客栈,你怎的晓得我一定会选择这家?万一去了别家客栈此时我们不就见不到面了么?” 江璧涯挑眉看着她道:“这家客栈可是方圆十几里最好的一家了,按你从小到大贪图享受的性子,会选择别家?” 他说他们自小青梅竹马,如今青漓倒是真的相信了,默默站起身道:“我送送你。” 江璧涯往前走了几步,闻言转过身抱臂笑看着她,“怎么,终于觉得我好了?” 青漓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木着脸吩咐站在门口的海棠,“替我送送这位江-少-侠。”她掐着嗓音,发出来的调子是特有的软糯,古里古怪的。 海棠嘴角也噙着丝笑意,心里对江璧涯不再排斥,反而充满了感激,行了一礼道:“奴婢送公子出门。” 江璧涯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也许是因为今晚话都说开了的缘故,他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愉悦,目光中不再有一丝往日的阴翳。 青漓笑看着他出门,待门关上,那笑意才从眼底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静静坐了片刻,缓缓躺倒。 明日出天山,鸟声啾啾蝉。次日大早,青漓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起来,海棠见状忙将厚的过了头的床帐子撩开,手脚麻利的服侍着她洗漱了,顺道沏了壶热茶递给她。 昨晚江璧涯走后,青漓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会儿想苍梧江战事,一会儿想八卦阵法,一会儿想她气度翩翩的夫君宁王苏言,一会儿想她不靠谱的师父叶陵君,一会儿又想她现今的处境以及未来的处境…… 海棠担心青漓着凉忙将外衫给她披上,边整理衣衫边笑道:“今儿个天好,公主起的也早。” 青漓没精打采的“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小忠仆海棠自觉了解自家公主颇多,从公主刚刚那一声“嗯”的语调分析及大清早见到公主一副神色恹恹打不起精神的模样来看,遂了悟到估计是昨晚她放沉香的手有些抖,多撒了小半木勺,导致屋子里的熏香比往常闻着浓郁了些许。这让她觉得有些对不住公主,眼瞧见公主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海棠心下却越发自责起来,连忙小跑过去将小轩窗开了条窄缝,黎明天光夹杂着清新微风霎时间扑面而来,整个屋子顿时清爽起来。 举目望见巷子口一片山茶花正开得艳丽,脑子里蓦然一阵清明,海棠一拍脑门想起一件极重要极开心的事情来,转过身满面红光的握着拳头兴奋道:“公主,昨晚三更天万管家飞鸽传书传来一件天大的喜事,奴婢见您在床帐子里没甚动静以为您睡着了,就没告诉您,这件事您听了保准一会儿能多吃半碗肉粥,哦不,一碗肉粥!” 青漓没有睡饱,只觉得额角隐隐有些“突突突”的胀痛,迷迷糊糊的听见一向沉默寡言的海棠一直在旁边叽叽咕咕什么肉粥,难不成这家客栈做的肉粥如此好喝么?不过她现在头很痛,肉粥什么的还不大想喝,遂没有理会海棠,只将喝完的空茶杯递给她,“肉粥什么的待会儿再说,先再给我倒半杯热茶来。” 海棠住了嘴,哀怨的看了青漓一眼,接过杯子慢吞吞的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心里,不甚满意的嘟囔道:“宁王殿下好歹是您的夫君,您瞅着倒是一点儿也不关心似的。” 青漓头痛且没有睡饱的情况下就不大会注意听对方说了些什么,海棠方才讲的几个字她自然明白什么意思,然而连起来再那么一瞧,她这浆糊一般的脑子就不大够用了。 眯着眼瞅了瞅窗外,见天色还不甚透亮,估摸着还有个把时辰可以再睡个回笼觉,遂侧了头对蹲在一旁种蘑菇的海棠道:“我再躺会儿,到时辰记得叫我,别耽误了行程。”话落,青漓打着哈欠用仅存的脑汁用力想了想是否还要嘱咐些什么,想了半天觉得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自觉很圆满,遂跌跌撞撞的走过去把忒厚了的床帐子重新放了下来,一口喝完手上的半杯浓茶后将自己摔上了床榻。 厚床帐子甫一放下,四周瞬间如盖了方罩子般暗了下来,青漓迷迷糊糊的把被子往身上提了提,严严实实的掖在下巴底下,觉得像是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小窝一般,让她觉得甚为安心,甚为安心的同时脑子里回忆起方才种蘑菇的海棠回头时看她的眼神,有一丝幽怨,有一丝悲愤,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叹息,青漓没有往深处思虑,倒是觉得今日的海棠比平时那个乏味木讷的女金吾要有趣的多。厚床帐子里像是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青漓翻了个身,没片刻工夫就又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个人撩开一角床帐子,将她睡觉被踢开的被子又拽了回来,嘴里唏嘘着什么“想想王爷真是可怜,自从晓得您要来苍梧江见他,他接到万管家的书信后二话不说撇下一军营的人就来接您了,快马加鞭不吃不喝的跑这么两天两夜,估计一会儿就能到了吧”。 天上不知哪位司雨的神君不小心打了个盹,原本还是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朗朗晴天,突然间便落下一场豪雨来,噼里啪啦的似九天倾下的一盆玉珠子。 青漓睁眼时已经过了晌午,床帐子估计是被海棠挑开了一角,此时她所在的角度正好可以瞧见窗外豪雨倾盆,如瀑布般撞在檐角,小轩窗也没有被合上,仍留了一道窄缝,下雨天独有的清幽日光不刺眼的照进来一缕,鼻息间袭来阵阵凤尾草的清香。 她笼着被子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目光盯着帐顶,脑中有些发昏,她们这是应该还在沿途的客栈里吧?揉了揉额角,青漓觉得这一觉睡得尤其舒爽,她已经好久不曾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了。她在被子里欢畅的伸了伸胳膊腿,又美滋滋的叹息了一声,觉得这样的舒爽程度应该睡了不止一两个时辰。 青漓还记得临睡前特意叮嘱过海棠到了时辰就叫醒她,但也不晓得这丫头跑到哪里去了,估摸着是因为这场豪雨来的匆忙,以至于无法按时启程,所以才贴心的没有叫醒她吧。 海棠真是越来越有眼色了。 听雨而眠最为惬意,青漓虽然刚睡醒却也不大想起,心里盘算着这些日子她为了去苍梧江上下打点过的也委实辛劳了些,所幸再小小的发挥一下她文艺且实用的特长好了。青漓的赖床赖的很是随心所欲,觉得有些阴冷,她拈了个被角准备往肩头提一提,却不晓得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她颇使力的往上又抽了抽,竟然还是没有抽动,疑惑的转过身,清淡日光下却正对上一张脸。 这张脸前几日还在她梦中潇洒的游走了一番,正是苏言的睡颜。 第八十二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8 压着被子的东西,自然是他露在外面的胳膊。 青漓眼对眼鼻对鼻的盯着这么一张标致的俊颜看了半天,心仿佛漏跳了一拍,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红晕,如冬雪纷飞的季节里一枝白樱卷着旋儿的探出一点头来,现出粉色的蕊。 豪雨倾盆,沿途客栈,凤尾草香,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的枕边躺着本该在苍梧江镇守的苏言,青漓揉了揉眼睛,她不晓得这究竟是不是梦。 她笼着被子靠坐起来一点,倚在榻上看着苏言的睡颜。自打她入宁王府以来,她与苏言甚少同榻而眠,更不用说像如今这般安静的看他睡觉了。 原来他睡着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榻上的男子仅着了一件中衣侧身而睡,漆黑的墨发散在枕上,平时凌厉紧抿的薄唇此时微微张开,说不出的乖巧风流。青漓就微微笑了起来,他一个大男人竟然也有能被称为乖巧的时候,令她顿时觉得此番看的很值很有趣。 小轩窗被如瀑大雨吹得直响,苏言向来最为警觉,可此时竟也没有醒来,清淡日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他眼睛下方一圈淡而浅的乌青,显得容色格外疲惫。 青漓望了一眼窗外被雨打得摇曳的山茶花,并床头一只挂了些许深色茶汤的空杯,闭了闭眼,她晓得这不是梦。 她虽然一再叮嘱万管家切莫将她出门的消息传给苏言惹他担心,但万管家对于她的事向来不敢对苏言有半分隐瞒。从她启程到现在也不过两天时间,苏言就硬生生用了两天时间快马加鞭从苍梧江赶来接她。 不是不感动的。自从那夜和云昊畅谈了一次以后,她回府想了很多。他那席话如醍醐灌顶,让她一直以来深陷泥潭看不清楚的一颗真心终于洗净剥开的看明白了,虽痛,但透彻。她那时便了悟到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和苏言的一份情的了。 原来,自己喜欢他。 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她喜欢上苏言,苏言也一直都喜欢她,这很好,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好的了,虽然她的情来的稍微迟了一些,只是迟了那么一些,但好歹是磕磕绊绊的被她悟来了,苏言那么大度且讲道理的一个人,该不会小气的怪她才是。 就算是怪……青漓严肃的想了想,莹白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算了,她脾气那么好,自然也不会和他计较的。 窗外豪雨一阵大过一阵,不晓得这天上司雨的神君是不是也睡了个回笼觉,这水泼的忒阔绰,丝毫没有半点减退的架势。冷飕飕的风打了个小卷刁钻的穿过半敞轩窗飘到她身边,青漓不由的打了个寒颤,将身子滑进被子里一些,侧过身和苏言面对面的躺着,单手支颐的细细瞧着他看。 不得不说,苏言他这张脸,真是标致极了。想当初她还觉得苏言和苏逸长得有些相像,但其实除了那双眼睛以外,二人长得很不一样。 苏言的俊美带有一种偏英气的俊朗,沉静清淡的时候如北方的山,温柔起来又如南方的水。他这张脸俊美的十分真实,就好像他这个人一般,他愿意陪她斗嘴解闷,愿意为了她与对方打得难分难舍,也愿意借给她肩膀让她靠一靠。 然而苏逸的俊美则是兼具了北方的山和南方的水,那样矛盾的两样东西偏偏兼并在一起,她永远也看不透他。都说人如其名,他的长相的确担得起他的名字。她还记得当初告诉她名字的时候他是这样介绍的:“苏州的苏,闲逸的逸,我的名字”。其实他说的不对。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身边总有这样多那样多的规矩,也总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要处理,谁都当得起那个闲逸的“逸”字,唯有他当不起。他的名字,该是飘逸的“逸”才恰当。 对面苏言无意识的皱了皱眉,唇角闭上又微微张开,就像个讨糖果吃的孩子。 青漓的心刹那间就柔软起来,她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威严的模样、深沉的模样、安静的模样、无赖的模样、欢喜的模样,还有如今这种乖巧的模样,每一个模样都是他,每一个模样如今看来都只觉得新鲜。 觉得新鲜,是因她从来没有在意过。 青漓忍不住靠近他一些,伸手理了理他额上睡得乱七八糟的发丝,她咬着唇看着苏言出了神,她以前从来就没有好好留心过他的一举一动,他将一颗心放在她那里,她也从来没有好好珍视过。 静静看着苏言疲倦的睡颜,她的眼睛就有点酸,心头堵得难受。 他清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衣服如今穿在他身上却有些空空荡荡的萧索,她忍不住伸手替他理了理微敞的衣襟,窗外冷雨清风,他的胸口却很温热,青漓的手臂就搭在他胸口上再舍不得挪开来。 苏言虽看着清瘦,却一点也不娘娘腔,他胸口处的肌理甚分明,入眼也十分英气,手下的触感出奇的好,柔软又有弹性,就像她当年在河边捡来的那只夜光贝,它摸起来就是这样的,可惜并没有养几天,就被她师父很无赖的抢走了,现在想一想,仍然觉得很可惜。叶陵君,很不要脸。 她不由得又捏了一捏,觉得不过瘾,手又挪到右边捏了几下,头顶忽然想起一个声音,“睡醒了?”这个声音令她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一贯淡漠清冷的嗓音中带了几分没睡醒的沙哑和慵懒,拖着浓浓的鼻音,又真真应了那个词,青漓想了想,她方才怎么描述的来着?她又想了想,是了,乖巧风雅。 青漓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清浅纯澈却又深不见底的黑瞳,湛黑色的眸子,极浓,浓的如斩不开的夜。英俊的眉眼,微皱的眉,苏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瞧着她。 脸一红,下意识的就想把放在他胸口的手收回来,却被他用力握住,她惊讶的瞧着他,却见他又闭上了眼睛,声音里带着睡意,“困,我再睡会儿。” 她就笑了一下,慢慢的往他身边又凑过去一点,头埋在他肩上,“嗯,你好好睡,我不打扰你。” 她说完那句话,就感到身边苏言的身子僵了一下,不知是否是错觉,下一瞬他长臂一勾就将她揽进了怀里,手极其自然的搭在她腰间,另一只手顺了顺她的发丝,声音喑哑,“你陪我睡。” 他的唇就在她头顶,说话的时候他灼热的气息就将她轻而易举的笼罩,她觉得有些微痒,头微微偏了偏,手移上他额间的穴位,软软的揉着,“好,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你。” 他手臂一收,又将她搂的紧了紧,唇角勾起一点笑,闭着眼迷迷糊糊道:“你突然间这么对我,我倒有些不习惯了。”感到揉在他额间的小手极其轻微的颤了一下,他又笑了笑,将她往上抱了抱,低下头,唇落在她嘴角,轻轻贴住,“青漓,你这么对我,我很开心。”停了停,又补充道:“我喜欢你这么对我。” 听到这句话,她的手才终于又柔软下来,想了想,亦回抱过去,只觉得他的唇贴在她嘴角令她感觉有些窒息有些发痒,她不由得伸出舌尖舔了舔,“以前是我不对,我以后会一直这么对你好……”话尾却被他含在口中,他心无旁骛的吮吸着她略有些饱满的下唇,就像在吮吸山茶花的花蜜,青漓嘤咛一声,脑中一片空白,这样的阵势她从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只不过从前他亲吻她的时候她只是被动的承受,而如今心态不同了,她倒不晓得下一步该如何反应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漆黑的眼中清明沉静,再无一丝睡意,他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湛黑色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唇角微微挑起,他轻轻咬住她的下唇,哑声道:“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教你。”他搂在她腰间的手突然用了力道,她的身子便冷不防的紧紧贴在他怀中,她惊呼一声,他的舌头顷刻间便侵入进来。 他面色依然沉静,她却觉得他的吐息不像他表面那般沉静,他仿佛真的在教她,每一步都掌握的恰到好处。他的舌尖在她口中攻城略地,一寸寸掠夺着她仅存的呼吸,她的喘息有些急促,毫无意识的伸出手攀在他身上紧紧搂住,她听到他闷哼了一声,然后他的舌尖便更加肆意的纠缠起她的舌尖来。他就像是天生的王者,每一步都恰到好处的优雅,力量却不容忽视。 雨声渐渐小了些,敲打在窗上如珠似玉,青漓却觉得那些雨滴都敲在了她的心间,睫毛轻轻颤了颤,她却害羞的不敢睁眼看他。她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不知是否是睡多了的缘故,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却没有令她害怕,反而有些小小的期待。她的手指情不自禁的轻轻挠了挠他的后背,似乎是想告诉眼前这个人她的不知所措。 第八十三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9 他果然就停了停,呼吸也好像比方才沉重了些许,他压在她身上,手臂撑起一些看着她,目光深邃却又仿似被窗外豪雨冲刷的雪亮,她也眨了眨眼睛回望他,手臂顺势环在他颈间,又将他拉进了些许,她觉得这样的姿势最舒服。 苏言的肌肤与她的紧紧相贴,严密的没有一丝缝隙,他靠近的时候,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 他应该都晓得了吧?她来苍梧江见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他都已经猜出来了吧?是了,他是出身尊贵、风华出众的宁王殿下,也是战场上永不言败的战神,他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她心中所想?难怪这一次见到他,虽然只和他说了短短几句话,却让她感觉他比之前从容了许多,不再那么患得患失,是因为他已经晓得她把他放在心里了么? 目光纠缠良久,苏言没有说话,闭上眼睛依旧缠着她的唇舌在她口中肆虐,直到她被他吮的唇都有些麻了他才缓缓收了力道,却没有离开,而是从她精致小巧的下巴一路流连到颈畔,她忍不住低呼一声,就要溢出呻吟,却死死咬着唇不让声音溜出去,她环着他的脖子越来越紧,胸口剧烈的起伏。 他一双沉静的眸子忽而变得深幽,未待青漓反应过来那深幽代表着什么意思,肩头便是一凉。她忍不住睁大眼睛,目光随着他的手落在她心口,她本就只着了件轻薄的中衣,如今衣襟已被他挑开一半,他的手稳稳的贴在她胸口的肌肤上,她打了个冷颤,感觉那双手有些微凉,却不知怎的那微凉却让她的心头更加燥热。 她觉得今天的脑子实在有些不够用,目光顺着他微微汗湿的额头移到因方才亲吻而略带红肿的唇角,她顿了顿,再次将目光下移,他的中衣已经松散,露出男子*坚硬的胸膛,她的手就情不自禁的抚摸过去,一寸寸,漫不经心,却引得他轻柔抚弄她胸口的手指蓦地加大了力道,从容不迫的在她身上敏感处一寸寸挑拨。 压抑着的喘息声中,她灼热的身体里却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疼痛,她晕乎乎的看着他的吻落在她肩头、胸口,再一点点下移……她不晓得那样的疼痛是什么,也懒得去想,只是觉得他这个样子就很好。 今日的天气很奇妙,他们之间的气氛也很奇妙。 青漓隐隐约约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她既已想通了要全心全意喜欢苏言,就也不怎么排斥,只是有些害怕。听说做这个事的时候会有点痛,她很怕痛,自小就怕痛,她很想推开他,手却使不出半分气力。 他的手依然克制从容的解开她最后的防守,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游走作乱,然而他的喘息却不似那般从容淡定,有些动情的好听。 他的唇落在她脖颈处,呼出的气息是她从未见过的灼热,他坚硬而温暖的胸膛压在她身上,起伏的厉害,她微微偏过头,伸出手软软的推了他一下。 “别乱动。”他微凉的手指在她胸前敏感处一抚,见她咬着唇浑身颤了颤,他漆黑的眸子里才现出一点狡黠的笑意来,一手轻柔的顺着她光滑如瀑的发丝,一手特意避开那些敏感处,只是搂紧她的腰,声音沙哑的如飓风过境,“你知道方才在做什么么?” 他的喘息声还响在耳边,青漓的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却明白他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没有要她。她一点都不怀疑苏言对她的爱,只是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心中正纳闷,耳边就响起他低沉沙哑的不像话的声音,他在问她知不知道方才在做什么,她一张脸轰的就热了起来,头微微偏过去侧抵着他的脸,不让他看见她此时的表情,她怎么会不晓得方才在做什么,正因为太晓得了,她才会害羞成这个模样。 “嗯?”苏言显然不想放过她,修长手指在她腰腹处抚了抚。 青漓此时不用看也晓得她一张脸一定红的像是冬雪里的腊梅,她闷闷的在他脸上蹭了蹭,恶声恶气的“嗯”了一声。 窗外豪雨终于渐止,屋内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了下来,苏言一个翻身从她身上滑下来,拉起被子将二人*的身子盖住,侧过身将她搂进怀里,一只手寻到她的手用力握住,同她十指交缠,听不出什么情绪的道:“唔,原来你什么都懂啊,竟连这个也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低头瞧着怀中的青漓,目光从她眉眼处依依抚过,最后定格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就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绚烂迷人,他眼底就藏了一丝笑意,她变成这样的一个风情美人,是因为他而绽放的。 语气里明显的促狭笑意,饶是青漓再迟钝也听得出来。她不是什么藏在深闺人不知的大家闺秀,她自小顽劣,又在青山呆了这么久,叶陵君一屋子的书供她随意阅览,什么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孤本书籍她都有涉猎,懂得一些男女情事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但如今被苏言这么*裸的问出来,而且还在他们刚做完那些事的时候…… 青漓的脸就有些挂不住,她的确很懂,但懂是一回事,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为了以后的面子着想,她自然是死都不能承认。于是她绷着脸抬起头,瞟了他一眼,气势汹汹的道:“懂?懂什么?谁懂了?我觉得你说的此‘这个’并非彼‘这个’,我并不大晓得你说的‘这个’到底是个东西。我方才‘嗯’的那一声也不是说我懂了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东西,而是我脑子有点发晕没有听见你说了什么话而勉强附和的一句罢了……”停一停,喘了口气又补充道:“你不要乱想,我……我可是什么都不懂。” 此地无银三百两。苏言探身过去亲了亲她喋喋不休的唇角,又极快的放开,他撑着胳膊将她笼在他的四方天地里,上下打量着她灿若桃花的小脸,低低笑了起来,“好,你不懂最好,你不懂以后我教你,保管你懂得透彻。” 青漓将脸偏了一偏,双手撑着他的胸膛,结巴道:“谁……谁要懂了。” 看着她难得娇羞的模样,苏言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挑了挑眉,淡定道:“自然是你要懂。这个事……我们俩都得懂,你想逃也逃不了。” 青漓飞快的又将头扭向另一边,不让他碰,然而听见他说的话,心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有些害羞的问:“那……那你方才,为何……”饶是她平日作风再大胆,也是个名副其实的“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有些话她一个女孩子家终究说不出口。 好在苏言不再为难她,他揽着她平躺在榻上,默了默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青漓头埋在他肩上,手里把玩着他飘散在额边的一缕青丝,疑惑道:“为什么?” 苏言转过头看了看她,手指轻抚过她柔软的眉眼,好半晌才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我怕我们这样……你,你会有孕。你也知道现在局势不容乐观,现在怀孕实在不是个好时机。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青漓……等事情都解决了,我们再……” 青漓红着脸打断他的话,“不是有一种药么,据说吃了那个就不会怀孕。” 苏言好看的眉眼登时皱了起来,湛黑色的瞳仁里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语气却很平静,淡然道:“你果然懂得很多。”还未等青漓反驳,语气猛的一转,近乎严肃的看着青漓,不悦道:“你既然懂得这么多,难道就不晓得那个药对身体有害么?” 青漓的第一反应便是做贼心虚的反驳了一句“我真的懂得不多”,抬眼看苏言脸色实在冷的吓人,便低头咬着唇唏嘘道:“好吧,我懂得其实还行,但也不是很多啦。” 苏言冷哼了一声。 青漓心道她自然晓得那个药对身体有害,所有避孕的汤药里面都含有麝香这一味药材,而麝香服用多了便会导致终生不孕,可她又不会常吃,偶尔吃一次其实并没有太大影响,苏言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些,这不像他以前的风格啊。 苏言瞅了她一眼,见她没什么悔过之心,反而皱着眉头不晓得在思索些什么,神色间一忽儿悲一忽儿喜的,他抬了抬下巴,彻底浇灭她的想法:“反正我不许你吃那种药,听见没有?你如今的身子,怎么能够再承受的住那个药性?” 青漓正郁郁的想着苏言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大惊小怪起来,还像海棠一样管她管得如此之宽,就像个老妈子……半敞轩窗外,两只浑身湿透的黄鹂在外面扑腾,一个念头怦然而至,她恍悟,原来他性子变得这样婆妈是因为在乎她,他越管的多就代表越在意她,她就有些暗喜,原来他竟是这样在乎她。 第八十四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10 苏言看了一眼在她怀中眉眼飞扬的青漓,眼中就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了,她在王府时虽也还算得上聪敏能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但却终归守了太多礼制,抹杀了她的本性。他始终还记得当初在青山遇到她时,她就是如今这样一副机灵慧黠的样子。他其实更喜欢她现在这样天真活泼,没有什么烦恼的模样。只不过那时候他看着她还是个小姑娘,而转眼间她就成为了他的妻。 看苏言良久不作声,青漓以为他觉补得不够又有些乏了,善解人意道:“是不是还有些困?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外面让海棠备些粥和小菜,你醒了就可以吃。” 苏言眉眼透出温柔来,轻声道:“是有些乏,那我再躺一会儿,你吩咐完海棠就快些回来。”说话的时候,青漓看着他的手在被子里摸摸索索不晓得在捣鼓些什么,话落,他从被子里掏出一件清月色肚兜并一件雪色中衣。 青漓笼着被子倚在榻上,目光一直在苏言被子里的那只手上打转,十分好奇他悉悉索索的到底在干什么,然而当她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时,还未完全褪去的红晕“腾”的一下涨了满脸,她看着他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将那两样物事缓缓移到她面前,还从容不迫提溜着她的衣服上下晃了晃,青漓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手捂着被子一手将衣物从他手上抢了过来,也顾不上细瞧他眼中玩味的神色,背转过身慌里慌张的套上衣服就跳下了床。 “那个……”苏言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淡然道:“你的衣服穿反了。” 已经奔到门口的影子果然一停,只见青漓抬起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遍,发现衣服好端端的穿在自己身上,里是里面是面,她甚至还注意到自己袖口处一个不大起眼的位置上绣了个旁逸斜出的梅枝,她实在搞不懂哪里穿反了,于是蹙眉茫然的看向苏言……苏言肩上搭了件中衣,露出一截漂亮的锁骨,此时正靠在榻上也在优哉游哉的打量着她,只不过他目光打量的地方并不是衣服而是她的脸…… 青漓登时就明白了这个人肯定又在捉弄她,她跺了跺脚,听着榻上传来的低低笑声,飞快的拉开门跑了。 青漓作为青山叶陵君坐下一枚机灵慧黠的女弟子,靠的不仅仅是智商,而是情商。她能安安然然在叶陵君的折磨下依旧天真而活泼的度过三年漫长岁月,光是这一点就可见一斑。她虽看似不大拘什么小节,骨子里却时时刻刻惦记着“分寸”二字,细枝末节从来都掌握的恰到好处。 她从房里奔出来的时候,虽走得急,却还记得将自己的隐卫分出一半来保护苏言。苏言虽然嘴上不说,但她晓得两天两夜快马加鞭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得消的,他现如今正是疲惫的时候,一两个刺客他对付的了,若是来一帮刺客饶是他武功再高也是有点吃力了。 青漓所住的是天字一号房,因砸了许多银子的缘故,这个房间宽敞且透亮,她这一层本来就没有几个天字号房间,如今早已经过了晌午,房门外更是瞧不到什么人影了。 也不晓得海棠躲到哪里去了,她把着楼梯栏杆探头向下望了一眼,大厅中零零散散坐了几桌客人,却始终没有瞧见海棠的身影。因身边隐了十几个隐卫的缘故,她倒是一点也不害怕突然会有刺客来袭,眼见着一个店小二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上来,手上还端着一方食盘,她想了想,伸手唤了那店小二过来,客气的问道:“小兄弟,这客栈后院怎么走你可晓得?” 店小二陡见着青漓这副远胜天下女子的姿容,一时呆在原地,怔怔的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伸出手指在大厅一个拐角处指了指,却又私心里想与这位仙子般的客人多呆一会儿,便殷勤道:“后院委实有些难找,还是让小的带您过去吧。” 青漓觉得甚好,遂点了点头。 穿过一方月亮门,她脚踩着因方才那场豪雨而几欲连成河的土地,分花拂柳被店小二一路引至后院,刚一进院门,果然瞧见婢女海棠正坐在一方石桌前嗑着瓜子,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有着一丝丝的雀跃和兴奋。 青漓站在院门口摆出一副“果然在此”的表情,然后又一愣。“果然”是因为她太了解海棠的性子了,海棠一向是哪里安静就往哪里凑,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这客栈里,就属这后院地偏且人少了,青漓要寻她,自然寻到这里准没错。“一愣”却是因为海棠今天的表情着实有些丰富,她脑子里仍残存着今早海棠对她摆出的忧愁叹息的模样,而如今她脸上又登时换了一副兴奋难抑的喜色,确有些不大正常。 青漓瞧着蹲在风口处吃瓜子的海棠,以及那比寻常女子都要宽厚些的背脊,她站在一棵梧桐树后头琢磨了半晌也没有琢磨出来,遂打发走店小二迈步走了过去。 海棠听见脚步声侧过头去,就看见青漓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奇异的打量着她。海棠忙放下一把刚出锅的瓜子,拍干净手站起身,惊讶道:“小姐,您怎么过来了?怎么不在屋子里陪……” 青漓寻了个石凳在她身边矮身坐了下来,挑了挑眉续道:“陪苏言?”她瞟了一眼刚出炉的瓜子,拿了一把放在手心里,一边嗑瓜子一边道:“是你没有通知我还是他自己把消息封锁了?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他今早会过来这个事?” 海棠郁闷的看了一眼青漓,沉声道:“奴婢昨天半夜收到了万管家的书信,今天早上就想将这个事儿与您讲来着,可您急着睡觉压根就没搭理奴婢。” 青漓回忆了一下今早与海棠的对话,对话中她记得的两个字唯有“肉粥”,其他的倒是真没往心里去。她嗑瓜子的节奏便慢了慢,笑着招呼海棠坐下,漫不经心道:“哦,可能是吧,没注意。”她目光往四周打量了一下,虽说这场豪雨过后整个天都好似被洗刷的亮堂了许多,可路面着实泥泞,马车根本不好行驶,沉吟道:“诚然,我今天起得晚了一些,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顿了顿,抬眼瞧海棠看着自己的脸色有那么一点了然并害羞,想起方才和苏言的事,她颇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肃容道:“云筝和江公子上午有没有问过我?你怎么和他们说的?” 海棠一脸正气道:“云筝小姐今日在大厅用早膳的时候确然传来奴婢询问过,奴婢看外面的大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就随口和云筝小姐说您今早吩咐了,雨下的这般大马车委实不好赶路,遂等雨歇地干的时候再启程。云筝小姐看样子是信了的,也就没再过问什么。而江公子许是因为他要隐在暗处保护小姐的缘故,不能太接近咱们,所以奴婢这里倒没有江公子的消息。” 青漓垂目把玩着一个茶杯,听罢不由赞赏道:“回答的不错,就算我起的早了,这场豪雨这么个阔绰下法,咱们也是走不了的。不过……也多亏了这场雨。” 青漓想着该问的事情问了,也没有什么可再嘱咐的了,便将茶杯放回石桌上,站起身对海棠道:“你去后厨看看有甚可口的小菜没有,让厨子荤素搭配着做一些送到房间来。哦,对了,我听说有个什么用参芪和云芝熬得汤挺滋补的,你问问厨房会不会做这个汤,不会做这个汤就熬个十全大补汤送到我房间来。” 青漓眼见着她话音方落一旁的海棠就抖了抖,可怜这个姑娘自从跟在她身边之后就养成了这个毛病,海棠看着她的目光有一丝疑惑,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小姐,这个汤不适合您喝的,在宫里的时候,奴婢见这种汤都是御膳房做好了给皇子们送过去的……”一拍脑门,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里有一丝欣慰,还有一丝害羞,恍然大悟道:“啊,啊……奴婢这就吩咐厨子们速速做来。”说完,拔腿就朝后厨方向跑,却被青漓一把拦住,蹙眉打量她道:“你最近的性子何时变得如此不沉稳了,毛毛躁躁的可不行。” 海棠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青漓微微一笑,看着面前低下头兀自反省的海棠,咳了一声道出拦住她的真正原因,“那个,这家客栈是不是有道肉粥做的挺好喝的?也一并上来两碗。” 海棠嘴角抽了抽,答了个“是”,眼角余光瞥见月亮门转出来个小伙计,小伙计手上提了两只嗷嗷叫的大公鸡,脑袋里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沉痛道:“今早大厅里只有云筝小姐孤零零一人在用早膳,奴婢瞧她好像挺不开心的样子,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她叫的早膳就……就略丰盛了些……” 第八十五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11 略丰盛了些?脑海里浮现出云筝昨日埋头吃鱼的模样,青漓盘算着,“花了多少?” 海棠比划了一个“三”字,冒着汗答:“三百两。” 青漓眼中讶色一闪而过,面上却依旧淡定,她晓得云筝能吃,却没料到她竟然这般能吃,摆了摆手道:“随便她吃,把她花的钱一笔笔在册子里记清楚了,回头一并交给云昊,让他把银子都吐出来。” 愁云顿时一扫而光,海棠笑道:“小姐这个主意甚好,奴婢现在就去后厨盯着厨子们做饭,然后就回屋记账,两不耽误。”“ 青漓点点头,挥了挥手,“去吧,别忘了芙蓉糕。” 海棠前脚刚走,青漓仰头望了会儿天,转身也准备回去,却忽见一个挺熟悉的人影从月亮门疾步走了过来,边走还边四处张望,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当他如炬的目光移向青漓的时候,顿了顿,脚下生风的奔了过来。 这个熟悉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昨晚与他一笑泯恩仇的江少侠。 客栈后院虽有些杂乱,但杂乱的挺古朴雅致,青白色的石桌旁栽了几棵瘦骨嶙峋的古柳,柳枝徐徐荡在晓风中,别有一番风情。此时树梢上两滴雨水顺着柳叶“噼啪”两声滑向桌面,青漓前后左右遥望了一番,又气定神闲的坐了回去,看这架势也晓得江璧涯四处遍寻的人就是她,心里默默盘算着离饭菜做好且还需等一段时间,她不如就与他闲聊上片刻,待饭菜做好了再与海棠一并回去。 青漓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便十分安心的等着江璧涯过来。 今日江璧涯倒没有穿他那件标志性的杏黄袍子,而是罩了件嫩绿的长衫,她眯着眼睛望过去,来人活脱脱就像一颗身姿挺立的大葱。待江璧涯走近了些许,青漓讶然的盯着他眉骨下方的一处淤青,食指与中指并拢敲点着桌面,不可思议道:“你同谁打架了?竟伤成这样?” 大葱阴测测的看着青漓,额头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就快要爆出来,全然没有昨晚谈心时的好脾气,阴阳怪气的哼道:“怪不得今早连个面也不露,原来是屋里藏了个人啊。” 他这一句话哼的百转千回,青漓听到这句话也是难得的愣了愣,心道她屋子里有没有人他怎么会晓得?她高深莫测的又看了一眼江璧涯,见他紧蹙着眉头,一双桃花眼突突泛红,倒真是像三月桃花了。 青漓压下心中对大葱外貌的胡思乱想,默默思索着他阴阳怪气的一番话,终于叫她理出了些许头绪来:海棠方才说江璧涯没有去找过她,就说明他晓得屋子里有别人并不是通过海棠得知的,但苏言在她房中的这件事除了她知海棠知,就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了,难不成他早上未在大厅见到她,所以私自潜进了她的房间?这个想法冒出来令青漓吓了一跳,并非担心江璧涯晓得了有个男人藏在她房间里,而是苏言…… 苏言他虽然一向是个淡然冷漠翩翩风姿一青年,可他对青漓的事一向不像表面上那么淡定,也不大那么冷漠,从三年前在青山他们第一次相遇而他还是个贼的时候就能将她正儿八经耍的有气使不出来就足可见他功力之深。 试想一下,雨歇花重红湿处,客舍青青柳色新,春日盛景下,苏言他正一派安然的享受着青漓的榻,安然的窝在她睡过的枕头上补眠,却冷不防听见窗子被悄无声息的打开,冷不防瞅见从窗子外跳进来一个大男人,这个男人还是曾经将青漓掳了去且扬言要抢回去做媳妇的江少侠…… 这个场景它有些……惨不忍睹。 青漓不敢再细想下去,额上淌下一滴冷汗。她还记得以前在宁王府的时候,她跑去见个三哥他的表情都已经能冻成冰了,更不用说他每次见到她和苏逸站在一起说话时脸上那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了。苏言吃起醋来,可不是一般二般,她有些忧虑,想着一会儿回去怎么办才能将苏言哄好。 江璧涯看青漓一忽儿愁苦一忽儿后悔一忽儿焦虑的表情,气怒倒是消减了大半,先是自己反省了一遍是否话有些说重了,而后又将方才的话默默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最后觉得这个冷嘲热讽的水平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按青漓往日里的接受程度来看,这是个什么低等水平他很清楚。他对她说话不客气的时候比这个要厉害多了,看她的表情也不像是这么纠结且忧虑啊。 江少侠于是也将已经很皱了的眉头又皱了皱,心下虽不思其解,语气却也相对来说弱了些,“你怎的不说话?难道是被我发现了你们这桩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不晓得该如何解释?” 青漓茫然了一会儿,敲点桌面的手指顿了顿,闻言疑惑道:“我与他是夫妻,与你是朋友,我夫君在我房里有什么需要像你解释的?”停一停,恍然道:“哦,你是想问为什么他来了我没有告诉你?”摊一摊手道:“我也是今早才晓得的,并非故意不告诉你。” 江璧涯想了一会儿,悲伤的觉得她说的话其实很有道理,人家二人是夫妻,夫妻在一起本就是天经地义,况且他昨晚已经大度的表示甘愿推出,如今他来找茬的确有些过于鲁莽,口中却仍伤心道:“诚然,你与他是夫妻,诚然,我昨夜是有说过只和你做朋友。可,可我昨天虽大度了一回,但你也晓得,我对你情根深种并非一日两日了,虽然说了放手,可心里确然……确然还存了那么一丁点念想,可如今你竟让我在你房里看见了苏言……”江璧涯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不大舒服你也要理解。” 青漓听着他一番话,先是认可,再是难过,后是理解,可江璧涯说的这些她现在还暂且顾虑不上,只是心里存着个担忧……他不会真的纵身一跃跳窗跳进她房里了吧?如此这般她一会儿回去真的百口莫辩啊…… 青漓抖着嗓子问:“你到底怎么发现他在我房里的?具体与我细说一说。” 据江璧涯回忆,因为心中挂念青漓,于是他起了个大早来到大厅一边喝茶一边等她,然而等到豪雨骤停日上三竿茶点都换了三盘还是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只看见昨日与她同坐一辆马车的那个小丫头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大吃大喝,却碍于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没有凑上前去问上一问。他担忧着青漓没有出现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什么事情被绊住了所以连早膳都不能下来用?他觉得第二个解释显得更为靠谱些。然,不管是哪个解释,总要去看看才能显得出他对青漓的关心,况且若真有事他也能搭把手。 思及此,他从容不迫的避开众人耳目,熟门熟路的从窗外飞身而入,果然瞧见床帐子向下搭着,里面若隐若现躺了个人。至于里面那个人是谁,他觉得不用多想,也不需要细想,这是青漓的房间,躺在床帐子里的除了她还能是谁?想着里面的人是他朝思暮想甚为心爱的青漓,且如今这个他甚为心爱的美人还衣衫松散的卧在床帐子里,他有几分兴奋,有几分害羞,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扭捏。他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几步,却蓦地顿住了脚步。 说到此处,江璧涯抬眼看了看青漓,颇无力的解释,他当时真的没有想要唐突的走过去的,但是却越看越觉得帐子里安静的颇有些蹊跷,他敛眉着重强调,他走过去还撩开了床帐子的这一系列行为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担心她的安慰,并非存着什么不良的居心。 青漓竖着耳朵听到他果然是跳窗进去的而且还撩开了她的床帐子,心内惆怅无处可说,已经无力再与他分辨了,只是托着腮麻木听着他的后续,神色间着实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她随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明白了,请接着说。 江璧涯原本就担心青漓会恼怒他的唐突,然而见她果真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的模样,遂放下了一颗忐忑的心,长舒一口气,接下来是怎样,就讲的颇为流畅了。 他说他甫一撩开床帐子,凝目便瞧见里面果真躺了个人,这个人的衣衫也果真是松散的,且还露出了两个极为漂亮极为仙风道骨的锁骨……然,这个人却不是他心爱的美人青漓,而是他一向最为讨厌且在祁阳城时败在此人手中的苏言。 他登时怒目问苏言为何不在苍梧江反而躺在青漓的榻上,躺在青漓的榻上就罢了为何还衣衫尽散,以这副任君采撷的姿容呆在一个姑娘的闺阁里成何体统。谁想到苏言竟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是谁允许他进来的,又冷冷的问他这两日一向都是从窗子外不打招呼就跳进青漓的房间的么? 第八十六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12 讲到此处,江璧涯眼里好不容易才熄灭的风暴登时又如火星子般窜了起来,他咬牙切齿道:“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他那个该死的眼神,爷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但是他那个眼神真的是又冷又讥诮还有一点点可怕,爷没想到一个人的眼神竟能折射出这许多的含义,一时倒是愣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拳打在脸上了。”停一停,他补充道:“当然,爷绝不是怕他那个眼神,只不过没见识过罢了。” “然后呢?”青漓听到江璧涯惟妙惟肖描写苏言那一双凛冽眸子的时候,她已经能想到一会儿回到房间里她能受到苏言什么样的眼神对待了,她就是再破罐子破摔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神色难得严肃起来,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对付一个出离愤怒的人,首先要全面掌握这个人愤怒的程度继而再准备有效的防御对策才是上策。 “然后?”江璧涯冷笑一声,眸子里又恢复了些许当日在祁阳城时的风采,“然后我就故意对他说自然是你允许我随意跳窗出入的,而且昨晚跳窗子进来的时候还在你房中呆了不少时辰……”嫩绿衫子的大葱顿了顿,不以为意道:“接着苏言就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襟,最后趁我还在说话的时候没有防备就对我出手了,我自然也没对他这种人客气,我们就打起来了。” 青漓茫然的摆了摆手,“我晓得了。” 大葱指了指眉骨下的淤青道:“哎,你怎的不问问我被他打的地方痛不痛?” 青漓站起身,飘飘渺渺的往厨房走去,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徐徐说出三个字,“痛死你。” 厨房里烟火气息十足,青漓站在门口探头向内看去,首先跳入眼帘的就是案板上那鲜绿鲜绿的青菜并颜色十分鲜艳诱人的瓜果,菜叶上还滴着水珠,从茎叶缓缓流下,再慢慢渗入到案板里。一旁有个小炉灶,小炉灶上十全大补汤正煨的恰到好处,各种食材融入到汤汁里,被炖的冒着细细的小泡,海棠正穿梭在一群厨子中间端走一盘盘已经做好的饭菜,再将它们趁热一一码好放在红木食盒里。 距离食盒不远有两碗尚在冒着热气的肉粥,青漓跨进门槛,俯身看着她特意点的那两碗肉粥,肉糜湿润泛起浓香,肉粥上还点缀着几粒碧绿鲜嫩的青葱碎末,真正的色香味俱全。闻到这些饭菜,她原本没什么胃口,突然却觉腹中空空有些饿了。 她摸着饿了的肚子,想起三哥说过的一句话,此时觉得分外有理。论起她认识的所有人中,谁才当得真真正正大家族教导出来的贵族公子,非她三哥青禹莫属。论起青禹其人,乃是全天下最会享受的公子哥,他若排第二,无人敢论第一。青漓记得当时青禹正摇着扇子带着她蹲在后厨一块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深沉的看着厨娘水葱般的手指嚓嚓嚓的切菜,他遥望了一会儿,收回视线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后厨走一遭,看着那一排排鲜嫩滴水的青菜被厨娘巧手做成一道道冒着热气的佳肴,心情就是再低落的人也能感受到对生命的敬意。” 海棠全神贯注的将所有饭菜码好正准备提着食盒出门,却蓦地发现周围异常安静,厨子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怔怔的盯着一个地方猛看,海棠微一蹙眉,觉得这个场景好生眼熟,她家公主每次驾到必然有这样一番节奏,她抬起头,果然便瞧见了站在门口的青漓。 青漓与海棠主仆二人一人手里拎了一个食盒,步履分外沉重的穿过春色满园的月亮门,朝天字一号房走去。 青漓甫一来到天字一号房门口就一并拿过了海棠手里的食盒,将她打发走去吃饭了,虽然她此番做的事是有些不靠谱,是她大意了,苏言会给她冷脸看那是一定的,但她好歹原来是个公主,现在是个王妃,面子这种大事,死,也不能丢,她自然不能让海棠看了热闹去。 青漓将手放在门把上,然后放下,继续在外面踱步,她在门口来来回回徘徊了半天,想着她待会儿见到苏言的时候应该先摆一个什么表情,应该先说哪句话最为稳妥。最后想来想去心里却烦躁的紧,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她沮丧的再一次将手搭在门把上,沮丧的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怎么反而还怕起他来了,这个沮丧的念头一起,青漓执拗的性子也上来了,深呼一口气,“啪嗒”一声推开了门。 入眼的是一扇全敞的窗户,敞开的轩窗外透出一方枝桠斜倚满目青翠的春日盛景,盛景下苏言气定神闲的立在书案前正握着毛笔低头挥洒一幅水墨丹青,神态从容雅致,有一丝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傲然。 青漓刚迈进门的脚步一顿,看着眼前的苏言倒是愣了愣。 苏言仿佛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依然全神贯注的描绘着丹青,虽相隔甚远,青漓却依稀能看清他落笔的笔法。他握笔的手很稳,下笔简洁流畅,笔尖在宣纸上停留的时间恰到好处,多一分便显沉冗,少一分便觉轻浮。寥寥几笔勾勒出几座隐在田园山水见的农舍,农舍四围的栅栏边随手点缀了几从花草。待收笔时才微微抬起头,淡淡看着她,“傻站在门口做什么,你到底要不要过来?” 青漓细看了一眼苏言,又细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神态平和,并不像是出离愤怒的模样,而且一袭墨色衣衫穿的端端正正,脸上也没有一丝淤青和狼狈,她使劲闻了闻,觉得房间里有一股沐浴过后的清香,低头看了一圈,果然见门口有些水渍。 青漓有一丝犹豫,见苏言握着毛笔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才拎着食盒慢吞吞走过去放在桌上,头凑到他刚画好的丹青上欣赏他的笔法,赫然发现那花草居然是一簇簇婉约纯白的玉簪花,也是每年青山上开得最漂亮的花,不由脱口而出,“玉簪花?” 苏言正揭开食盒看着里面的饭菜,闻言淡淡“嗯”了一声。 青漓不擅书画,却有一副鉴赏书画的好本事,她细细瞅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苏言,目中透露出些古怪来,真是力透纸背匀色完美的笔法,虽然知道他贵为皇室血脉,琴棋书画均要涉猎,欣赏能力肯定是很高的,却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位常年领兵征战在外的王爷画技居然也能这么高深。 她侧目看向苏言,却发现他正盯着食盒里的一样东西出神。她探过身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一碗汤,确切的说,那是一碗刚才吩咐海棠让厨房做的十全大补汤。 青漓扯了扯嘴角干笑道:“这么多天在军营里一定吃不好睡不好,再经过两天两夜马不停蹄的赶路必然累坏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这十全大补汤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给你补补,哈哈,就是给你补补而已,喝不喝随意啊。” 苏言默然不说话,伸出手将那碗汤端出来放在桌上,拿起一旁的瓷勺低头喝了几口,抬起头看着青漓,眉宇间有些称之为高深莫测的东西,沉声道:“味道不错。”他又喝了几勺,抬手指了指食盒里的其他菜,“你不饿么?饭菜别放凉了,端过来陪我一起吃。” 青漓将饭菜端过来,一一摆在桌子上,两个食盒,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却都是依据各人喜欢的口味做的,青漓一顿饭吃的甚满意。 她已经吃饱喝足,抬眼瞧苏言只略略动了几筷子菜,其他时间一直都在喝那碗汤,并就了几口肉粥。他一勺接一勺的把那碗汤全都饮尽才放下勺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淡淡看了青漓一眼,方才还没什么表情的冷漠俊颜上此时却勾起一丝笑纹来,“王妃的心意,本王领了,这碗汤味道……甚好。” 青漓眼瞧着他将那么一大碗汤都慢条斯理、一滴不剩的喝干了,十分担忧他会不会补得过了头,“你若是喜欢喝这个汤我以后每天都让厨子给你做一小碗喝就好了嘛,你看你这么一大碗汤怎的都喝了啊,补得过头小心流鼻血……哎,你快些站起来走走,肚子不撑么?” 苏言倒是听话的站起身来回绕着房间走了走,忽然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那个江璧涯我是不会留到现在的。” 青漓心事重重的欣赏完苏言的画风,心事重重的吃完一顿饭,本以为依照苏言的性格他会在她刚进门的时候就提起这件事的,却没想到他一直闭口不提,她以为他一时吃错药而就此好心的将这篇揭过了…… 原来并不是。 青漓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忙续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会让他跳我的窗子进我的房间了。” 第八十七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13 他笑了一声,又走了几圈,才点点头,“好。” 青漓觉得今天的种种际遇都与她所想的不同,疑惑道:“就这样就完了?” 他抬起头来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想我罚你?” 青漓眼睛盯着小火炉上烧的“咕噜咕噜”响的茶壶,闻言瞥了他一眼,昂首得意道:“你不舍得的,你怎舍得罚我?”眼角余光瞥见苏言的眉头好看的挑了一下,赶紧说好话的软绵绵补充道:“我知道,你最大度了嘛。” 苏言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大度,我其实很小气。” 青漓将茶叶从茶叶罐子里取出来倒进茶壶里,抬了抬下巴,如实说道:“我以为这次你会很不开心,会像原来在王府的时候给我脸色看,还会生气的不理我。” 苏言淡淡瞧了她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不开心,是想给你脸色看,也想着不理你来着,可一想到给你脸色看让你不开心,而我只会更加不开心,就作罢了。” 小茶壶被煮的“咕噜咕噜”响,青漓的脸隐在蒸腾的白色水汽中,看似略有些恍惚。从小她和三哥就极爱满世界偷偷搜罗话本子,各式各样的话本子中也不乏那些个感天动地你侬我侬的山盟海誓,她每每掩卷读完,心里总会有一丝淡淡的涟漪挥之不去。那时她年纪小,还不懂得情爱是个什么滋味,以为一定是要江山美人这样浩浩荡荡的才是爱。然而方才苏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她心中一荡,莫名的有些感动。 苏言等了半晌却没听见青漓回话,偏过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守在小炉子旁边,眼神有些空洞,忙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蹙眉道:“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青漓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关切之色甚为明显的苏言,眉眼间像是包了一包水般的温柔,沏了一壶茶递过去,抿着嘴笑了笑,腻在他身边,语声软软,“没有怎么,忽然想到了一些旧事。”抬起头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快来尝一尝我新泡好的茶呀。” 此时天光正好,轩窗外开着大片大片的花,风拂过,花香袭袭,衬着二人庭中煮茶的剪影愈加氤氲起来。 后来苏言回忆此时,他常常觉得这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日子,是他和青漓难得的好时光,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天下事往往事与愿违,该来的总会来。 这一日夜里,海棠带来消息,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信笺上只写着寥寥几字:南楚圣上途中染病,殁。 当时青漓正同苏言商议着明日动身的诸多事宜,手中的黑釉茶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盯着碎裂一地的瓷片,目光中隐有些空洞。苏言只是蹙了蹙眉,看了青漓一眼,伸手道:“将信拿来我看看。”语气平缓,与往日别无二致。 海棠站在门口,闻言连忙上前奉上信笺,突然听见苏言沉声问了句:“如今南楚皇室是否一片大乱?” 海棠看了一眼青漓,低声道:“未曾。” 苏言眯了眼,盯着手中的信笺沉吟许久,“如今登基呼声最高的是哪位皇子?” 海棠抬起眼皮又看了青漓一眼,抿了抿唇才答:“据说是豫王青禹。” 青漓怔了怔,似有些不可置信,却又觉得一切尽在情理之中。烛影寥落洒在窗边,从前似也有这样一幕幕,他歪靠在一张美人榻上,提着一壶酒和她胡天胡地侃侃而谈,对她说:“刘备三顾茅庐算什么,要说当世称得上真英雄的还得是叶陵君……”如今叶陵君仍是原来的叶陵君,三哥却不再是当初的三哥。 若他真登基为帝,依南楚和北域如今的情况,一场战争避无可避,从前她因为得知了真相所以面对青帝心里并没有太多难过,但此时此刻她的对立面就要变成一直关心爱护她的三哥…… 苏言似乎读懂了青漓的感受,对海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出去吧,通知大家收拾一下行李,我们即刻出发去苍梧江。” 随着屋门的关闭,苏言这才转身抚了抚青漓的头发,将她垂落在鬓前细碎的发丝别在耳后,温热的手指在她耳边停留良久,目光辗转在她依然微颤的小指上,“还能撑住否?” 小火炉里“噼啪”一声响,青漓在烛光中慢慢回首看他,疲惫道:“从前我一直未曾怀疑过他不是我的生父,我敬他爱他之心从不可亵渎,虽然之后知道了真相,晓得他犯了多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也恨过他,怨过他,但就算他给我下毒,派人暗杀我,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死,更未曾想到,如今我要去讨伐的是从小爱我护我的三哥。” 他见过坚强的她,顽皮的她,端庄的她,大气的她,聪慧的她,却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她,心下一疼,唇在她额头上停了一停,却突然不晓得说什么话来安慰她,“青漓……” 青漓轻轻拽着苏言胸前的衣襟,低声道:“他那样的人,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苏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叹道:“天命所归,非人力可为。他这一生生杀予夺,为了那把至高无上的宝座无所不用其极,错的太多,这样的结局已是很好。” “我省得。”青漓头抵在他胸前,神情甚为平静从容,只手心已强自攥出血痕,“这些天我常在想等有朝一日在战场与他兵戎相见时,我该如何对待他,放过他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杀了他我又下不去手,却不想老天已经替我做了个决定。” 屋中寂寂,苏言温和的笑了笑,手指轻轻柔柔的抚过青漓手背,将她径自握成拳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如今天下大变,南楚众皇子中唯有青禹有这个能力握住那把帝座,若是青禹登基,他往日虽待你极好,你却万不可再有妇人之仁。今日之前他是豫王青禹,今日之后他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为帝者,江山天下永远是心中最重,你可懂?” 青漓勉强笑了笑,神色有些复杂,从他怀中抬起头,“不必担心我,我心中有数。倒是如今的情形,你如何看?” 见青漓一张脸虽然血色全无,却一改方才的悲戚,他赞赏的看了她一眼,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扣在桌面上,蹙眉分析道:“不论青帝的死因是什么,横亘在苍梧江对面的士兵一人未少才是事实。不管青禹怎么想,我们还是先尽快启程赶到苍梧江再下定论。” 这一日冷风乍起,小院外的红蔷薇随风飘摇,如血般浓丽。车轮在静夜中滚滚作响,云筝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突然出现在此处的苏言和靠在他怀中睡着的青漓,疑惑道:“宁王殿下怎的会忽然出现在此处?”又揉着额头续道:“虽然我听说过宁王殿下英勇善战的威名,可我们如今也不必这样星夜兼程的着急赶路吧?”冷风吹起轿帘,她一哆嗦,瞬间惊恐道:“难道是有刺客来了吗?还是追兵?” 苏言本是在闭目养神,闻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看来郡主是不困了?既然如此,那……” “我困,我困着呢,本郡主现在就要接着睡觉。”不等苏言说完,云筝忙摆手道。她是早就吃过苏言的亏的,在她当初想进宁王府找青禹的时候就有幸见识过这位宁王殿下的毒舌冷语,也不知青漓到底看上了苏言哪一点,这人虽然长得是一等一的标致好看,但脾气如此傲娇,她以后肯定是要吃大亏的。 苏言低头将盖在青漓身上的披风往她肩膀上拉了拉,不再理会云筝。 云筝看苏言又闭上了眼睛假寐,轻轻哼了一声,便识趣的闭嘴不再吵他。 只觉得睡了很久,睡着前还觉着有些凉意,睡醒后身子却暖暖的,青漓一抬眼便看见苏言搂着自己阖目端坐在马车里,夜色沉沉,马车悠悠,他眼底有丝淡淡的青色,显然一路上疲惫不堪,并没有睡好。她坐在舒服的马车里这么久了都觉得全身酸痛,更不能想象前几日苏言是如何日夜兼程骑马赶到这里来见她的。 她抬起头静静凝视着苏言,却恍然间觉得无限心酸。 自从记起一切后,她一直以为自己今后这一生都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却不曾想苏言却愿意用他所有一点一点温暖她,愿意给她一个真正的家。 虽然她一直都顶着公主这样一个看似高贵的身份,却第一次意识到有家的温暖,青漓的眼角有些微湿,手指轻轻绕在苏言垂下的一缕头发上。 苏言的手缓缓抬起握住她的,睁开黑眸,低声唤道:“青漓。” 他的声音中别有情绪,低沉中透着些许沙哑,青漓脸微红的瞥了一眼对面依旧睡得自在的云筝,忙将手抽出来,低着头轻声说:“我,我接着睡了。” 苏言看着她的目光温暖而平和,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叹了一声:“还是靠着我睡舒服些,睡一觉,我们就到了。” 第八十八章 问苍梧昨日情谊还在否1 苍梧江的天气似乎永远冷的没有尽头。 大帐内,火烛通明,苏言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在面前请罪的主将安亦遥。 “属下万死。王爷不过才离开苍梧江几日而已,就让南楚钻了空子,损失我两千大军,是属下的失职,任凭王爷处置。” 苏言淡然的目光看向安亦遥,不急不缓的说:“将事情经过说与我听。” 安亦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开口将经过一一道来。原来他在接到南楚青帝驾崩的消息时,本以为南楚军营此时会军心大乱,所以也就放松了警惕,却没有想到同一时间,铁衣骑竟悄无声息的突然率五千兵马奇袭北域,以致铁衣骑在伤亡极少的情况下歼灭北域两千人马。他们来得快,退的也快,并不深入军营,在安亦遥率兵马赶到的时候,铁衣骑已经原路快速撤了回去,并不恋战,似乎只是想给北域一个警告。 苏言静静听着,沉默了片刻,道:“看来如今坐镇南楚军营的真的是青禹。”他太了解青禹,如今青禹这是在告诉他或者是在告诉青漓,虽然南楚天下变了,虽然主帅换了人,可他却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安亦遥微怔了一下,叹服道:“王爷料事如神,如今苍梧江对面那位确实是青禹不假。” 苏言淡淡道:“青禹不可小看,通知全军上下,如今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该怎么做,我想大将军应该很清楚。” 按照以往宁王铁血治军的方式,安亦遥这次是咬牙想好了无论怎么罚他都心甘情愿的领受,却没想到宁王不仅没有处罚他,而且对此事也没有再追究,他毫不迟疑的应道:“王爷放心,属下一定提高警惕,决不让南楚再钻了空子。” 苏言点点头,眉心微微一拧,“单是沧海郡的铁衣骑就有五万,听探子来报南楚的兵马也在赶来的路上,你和肖远有何打算?” “属下已经切断了通向苍梧江的任何通道,他们若是想要救援,就只能从我们云城经过。”安亦遥低声道:“只是属下担心叶陵君的手段,据闻他一直守在南楚军营里,却从未真正出过手,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苏言揉了揉额头,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他等的人已经来了,你们不用分心去对付叶陵君,只管全力应付青禹就好。”他指了指案上的地图,“将军近前来看。” 安亦遥正暗自心惊叶陵君等的人会是谁,闻言赶忙过去,却见苏言手指着一处山道,“这里是禹山,是南楚救援大军必经之路,也是通往云城必经之路,你仔细看看,能看出什么?” “这处山道狭窄且险峻……”安亦遥眼睛一亮,佩服的抬头看向苏言,“大军通行不易,且无法携带过多粮草,回头更是困难,若我们的人马在这里设伏,势必让他们有去无回!” 苏言微微一笑,“此事交给肖远来做,他带兵灵活,擅长游击战,而安将军威名在外,沉稳谨慎,更宜带领大军正面迎击敌人。” 安亦遥沉声应道:“属下尊令。” 苏言脸上颇有倦色,安亦遥暗暗叹了口气,他跟在宁王身边时日最久,世人无不羡慕王爷的丰功伟绩,却不知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踏着血雨腥风站到今天这样万人景仰的位子上的。他的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却选择从来不说。 “王爷,天色不早,您早些休息吧,属下先行告退。” 苏言盯了他一眼,微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声音淡却温暖,“将军也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事等着将军操劳。” 帐帘外探进一个脑袋,苏言闻声从书案中抬起头,看见来人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眼中是真心的笑意,抬手招呼她过来,“里面没人,进来吧。” 青漓梳洗完毕,换了一身衣服,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她将托盘不轻不重的搁在书案上,挑眉道:“自打你回了军营就不吃不睡的,你是想战事还未开打就累死自己吗?你是人,不是铁!” 苏言看了托盘里的东西一眼,上面摆了几道他惯常爱吃的膳食,旁边居然还有一小碟芙蓉糕,他心里一暖,拉着青漓的手坐下,“你呢?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青漓脸一红,她自然不会说她是因为想他了才睡不着,这种关乎面子的大事,死,都不能说。 “嗯?”苏言拿了一块芙蓉糕放在她唇边。 青漓微红着脸咬了一小口,正要将剩下的吃完,却见他手腕一转,将剩下的糕点全部塞进了自己嘴里,一贯冷厉的眉眼间笑意融融。 “你……不正经。”青漓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推了他一把,见他依旧笑盯着自己看,她只觉脸如火烧,提着裙子站起身就要跑出去,手腕却被苏言紧紧拉住,他揽住她的腰,头抵在她腰间,声音里仿佛叹息又仿佛是满足的笑意,“青漓,你的心里终于是有我了。先前我还不敢确定,不敢相信渴望了那么多年的心愿如今就能触手可得,如今,我倒是真的确定了。” 他笑着抬起头,将她身子轻轻转过来,冷月下,他黑如深潭般的眸子看着她的眼睛,似喟似叹:“青漓,你爱我。” 她别过头去,良久,又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他,他抱住她,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搂住他的腰背,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帐顶,“我将一颗心交给你,你不要让她失望。” 南楚大营。 主帐内,东南一角的石桌石椅上正摆着一局棋局,一身白袍的叶陵君手里把玩着两枚棋子,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同青禹说着话。 青禹执白子,叶陵君执黑子,棋盘上,黑白二字正杀得如火如荼,然而细看之下,却是黑子远胜白子何止一筹。 青禹目光沉静的关注着棋盘一角,手中白子利落斩下,耳边却听叶陵君慢悠悠道:“据闻殿下你是个顶风雅的人?” 青禹放下棋子,正端起一杯茶,闻言手抖了一抖,茶盖碰在茶碗上“叮当”一声响的清脆,他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自己景仰了许多年,后来才发现他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叶陵君,嘴角不着痕迹的抽了抽,“哪里,不及先生一身风雅。” 坐在对面的叶陵君依旧一身飘渺白袍,神色淡淡的,长相却似乎比几年前愈加清俊了,细长的眉,桃花似的一双眼,直挺挺的鼻梁,一张瓜子脸更是愈加人神共愤。 他顶着这张极有杀伤力的脸,嘴角勾了勾,“我也觉得是。”眼见着青禹的嘴角又抽了一抽,叶陵君慢悠悠落下一子,八风不动十足沉定的道:“因为那人说她一直觉得她三哥是个顶顶风雅的人,却不曾料想她师父我才是玩弄风雅的翘楚。”他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一丝脸红,反而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一瞬间沉默下来的青禹,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又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既然那人都这样说,那就一定是了。殿下,你以为呢?” 青禹低头看着棋盘,他思考良久本以为走的极好的一步棋,哪知方才被叶陵君随手一摆,霎时间却好像天翻地覆了起来,明明看似最清心寡欲的人,实则却步步为营暗藏杀机,他不进红尘,红尘中事他却能轻而易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青禹低头看着棋盘,他思考良久本以为走的极好的一步棋,哪知方才被叶陵君随手一摆,霎时间局面就好像天翻地覆了起来,明明看似最清心寡欲的人,实则却步步为营暗藏杀机,他不进红尘,红尘中事他却能轻而易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人对先生来说真的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左右先生的思想?”青禹看着残棋,自知再没有赢得可能,边收拾局面上的黑白子,边抬头看着叶陵君正容道。 叶陵君换了一个一手托腮的姿势,倚靠在石椅上,细长的眼睛眯了眯,神色间颇有了些冷漠。 “先生是否后悔站在这南楚大营了?”青禹见他不答,再一次肃容问道。 叶陵君面无表情的看了青禹一眼,忽然嘴角勾了勾,漫不经心道:“听说她来了。”又指了指外面,“就在对面大营。” 青禹眸光微闪,修长的手指敲了敲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手指不由缩了一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微笑道:“我今日收到消息,漓儿是来了。” “听说我那傻徒儿素来与殿下亲厚,如今殿下真舍得对她出兵么?”叶陵君眉头动了动,冷淡道。 青禹隐去眸中的某种情绪,“国为先,后为家,纵使漓儿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既然担了这个位子,就要完成父皇的遗愿。先生首先是我南楚的座上宾,其次才是漓儿的师父。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还望先生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