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清风似笔,点一汪春墨,谱一曲莺歌。 晚霞如胭,染九重云毯,妆九里桃花。 紫微宫内,观雪台上,金袍耀目,龙纹如生。与发同黑的长须勉强还能掩饰起面色的憔悴,但是恍惚无神的双目再也隐藏不住眼角的疲惫——在二十余年的折磨之后,风疾终于夺走了那份炯然。好在他是善于伪装的,以至于当他说想要独自留在梨园赏花的时候,他的皇后并没有提出异议。 作为大唐天皇,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最后的尊严。 正如那红尽天下的残阳。 “陛下龙体安好?”不知何时,竟有一身蒙面黑衣现在观雪台上,立于李治身后,与影相叠。 “多亏殿主的灵药,朕还赏得了这满园春色。”李治依旧眺望着不甘西落的暮阳。 “此药见效愈大,对五脏的损害也就愈大,还望陛下斟酌服用。”黑衣人上前两步,将三个玉雕丹瓶摆放在龙案之上,转而道,“陛下应该已经对龙啸山庄惨遭血洗的事有所耳闻。” 李治愁眉微聚,却又无力地散去,道:“你本可只杀龙猎鹰一人。” 黑衣人将头微低,道:“叶某自出生以来还未杀过任何人。” 李治沉沉地叹了口气,伸出两指,将身前龙案上的木盒拨至案侧边缘,道:“你的了。” “谢陛下恩赐。”黑衣人将木盒收起,再次退回了阴影里。 “你打算何时替朕除去最后一个心头之患?”李治道。 “还是三年之后。”黑衣人道。 李治瞥向案上的三个丹瓶,道:“不能提前?”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轮回殿自然也有轮回殿的规矩,叶某也例外不得,还望陛下谅解。”黑衣人道。 “倘若……”李治欲言又止,顿住片刻,旋即牙关一紧,道,“倘若江湖只由你一人统领,你能否确保它不再与朝廷为敌?” 黑衣人不禁抬头,显然是有些惊讶,道:“江湖之水悄然无形,非涸即淌,何谈统领?”突然瞥向手中的木盒,短暂的沉默之后,目中刺出了两道撕裂春暖的寒光,“就算叶某真能‘统领’江湖,怕也不会是以陛下希望的方式。” 李治摇了摇头,轻挥龙袖,道:“罢了,你去吧。” “叶某告退。”黑衣人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暮红更甚,压住满园梨花。偶有几瓣不堪重负,飘然凋落,纷飞似雪,却寻不见一抹洁白。 第一章 永淳元年,四月中旬,春意正浓。 午夜时分,皓月当空,本应与幽静为伴,却听一阵蹄声急促,七匹骏马踏尘点沙,顺着林间土道一路向南疾驰。骑上之人皆是体壮如熊,黑衣上绣着一弯新月;俯身扬鞭,颇有万夫莫敌之势。细看之下,当中有两人虎臂半抬,怀下竟各夹着个已经昏迷的姑娘! 忽然,一道人影闪出林间,右手持剑,轻功穿七人而过,轻蹬马背,跃向树端。未及他脚落,那夹着姑娘的两人已跌落马下,胸口中剑,鲜血汩汩。 经此一摔,两个姑娘猛然醒了过来,迷糊之中,呼喊和尖叫都被壮汉的一句“闭嘴”吓得梗在喉咙,只得在血泊旁瑟瑟发抖,缩身娇泣。 余下五人紧缰勒马,似受人操纵的皮影般整齐。奇怪的是,既无人在意那落马两人,也无人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惊讶,只听人朝着树端道:“陆无涯,百里教主请你到五仙福地一叙。”虽是声音响亮,却无任何语调,宛如照书念词一般。 五仙福地乃是毒教五仙教之圣地,地处苗疆,瘴气环绕,五毒丛生。如此看来,这一骑壮汉正是由五仙教所指派。而他们个个神情呆滞,定是中了蛊虫之毒,早已人事不清,沦为对五仙教教主百里花唯命是从的活人傀儡。 月色之下,陆无涯的一身破衣烂衫像是落在名画上的污点,扎眼非常。他的平平相被貌隐藏在短须之下,令那对比夜空更为漆黑的双眼显得格外深邃。 与外貌相衬的,还有他紧握着的剑。剑身沾满了尘土和污垢,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剑尖却是锋利如新,翻转之间竟将月光剥落,凝于一点,宛若明星。 他轻哼一声,正欲出剑,却听那两个姑娘忽然尖叫,定睛一看,只见怪事——方才落马两人竟从血泊之中爬了起来! 两人浑身血迹,面色惨白得渗人,却能如常人般行动。 他们走向陆无涯脚下的杨树,猛然发力,徒手劈去。一声闷响,两人掌侧猛击树干,而树身只是微微颤抖。瞧这架势,两人掌中并无丝毫内力,完完全全是在用蛮力劈砍!但经数次反复,树身也是愈发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这死而复生的招式……他们真的是人么? 讶异之时,一阵凉风自背后袭来,陆无涯急忙向左一避,脚尖依旧黏于树端,令身子凭空画了个半圆,躲过一拳。原是一人趁着树身摇晃不易被发现,偷摸爬了上来。陆无涯反手一剑,便在偷袭之人的胸口绽放开一朵血花来。他深知此处不宜久留,正欲抽剑撤离,却发现剑身已被那人死死握住!而在鲜红之中,还有许多黑色斑点逆剑身而上,如藤蔓之手般伸展而来。 毒虫!陆无涯大惊,急忙聚内力发于左掌,击在那人神庭之上,只见金光一闪,那人前额猛陷,身子飞出数丈开外。这金光一掌,便是少林寺赫赫有名的《大力金刚掌》了。 陆无涯又从腰间拽下个酒葫芦,倒出烈酒淋在剑身之上,顿时便令那密密麻麻的毒虫失了性命,尽数滑落。他还未稳住身子,便觉脚下一空,心道:坏了! 原是脚下杨木已被砍断,令他一下子无处落脚,纵使轻功再高也是施展不出。 未及落地,那树下两人便以血肉模糊的手掌向他劈来。陆无涯猛地将身一挺,左掌右剑同时出招,掌击敌额,剑刺敌心。那两人一飞一倒,暂时动弹不得。 然而陆无涯分明瞧见又有四道黑影扑了上来! 莫非……今日就死在这几个鬼东西手里了?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喝令,只见周围四人一齐收招,原地而立,再不动弹。 一位翩翩公子自四人身后走出,绸缎紫衣,束发立冠,剑眉之下,一对星目与月光相映,宛若明灯,炯炯有神。他左手合有折扇,扇末无坠,倒是缠着一根银丝,绕拇指的紫玉扳指而上,伸进袖里。而他右侧的衣袖则长得过分,几乎已是拖在地面,令人完全看不见手的影子。 放眼江湖,紫衣未必少见,紫玉扳指也未必少见,可这拖及地面的紫色长袖却只有一条,便是流苏的“千机袖”。 “你在少林寺闭关三年,还是由空闻方丈亲自指点,倘若换作别人,只怕早已将这几个鬼奴劈得皮开肉绽了。”他走到陆无涯身边,将左手的折扇伸了出去,似有搀扶之意。 陆无涯既不相迎也不争辩,只凭剑尖点地,自己翻身而起,道:“鬼奴?” 明明已是百般狼狈却还要故作镇定。流苏淡淡一笑,道:“前些日子,花儿喂出了七条‘长生蛊’。这种蛊虫一旦进入身体,便会吃光宿主除心脏外的所有内脏,并分泌出一种附着在皮下的蛊毒。七日之后,毒素凝固,宿主将力大如牛、不死不灭。”字句之中,隐有炫耀之意。 听他将毒名震慑四方的百里花唤为“花儿”,陆无涯也是微微一怔,旋即讽刺道:“五仙教对死的理解还真是独到。” “不正好应了那句‘仙无生死,故能不灭’么?”流苏道。 陆无涯眼睛微眯,认真打量起他来,道:“你堂堂墨门掌门,长年居住在五仙教内也就算了,怎么就连说话都像是与他们穿上了同一条裤子?” 流苏摇了摇头,笑容依旧,道:“那里尽是些抱着三五种毒物睡觉的虫王,我若是穿上了他们的裤子,恐怕就得劳烦你帮我将裤子从尸体上脱下来咯。” 他这般含糊其辞,陆无涯便知多说无益,只骂了一句“蠢货”,暗自思索:在我闭关之前,他虽与百里花关系暧昧,却还碍于身份之重有所收敛。三年不见,竟听闻他已住进五仙福地,起初我还不信,但如今看来,确有此事。按理来说,他本不是个会为儿女情长不顾其他的人,为何偏要在墨门没落之际做出这般举动?莫非……莫非他也中了百里花的蛊? 陆无涯看向已哭晕过去的两个姑娘,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放了便是。”流苏指了指他腰间的酒葫芦,转开话题,“是不是非要我说,你才肯谢我?” “谢?谢你的女人要杀我么?”陆无涯道。 流苏瘪了瘪嘴,道:“那你就慢慢和这几个鬼奴玩儿吧!”说着,就近拍了拍一个鬼奴的肩膀。那鬼奴犹如囚牢得破的猛兽,张牙舞爪地扑向陆无涯。 陆无涯忙退三步,牙关一紧,拽下酒葫芦丢了出去。只听流苏一声命令,那鬼奴顿时又僵在了原地。流苏接过酒葫芦,将其中所剩豪饮而尽,意犹未尽道:“你一个戒酒之人,腰间却总挂着如此美酒,实在浪费。” 陆无涯没有接话,只是瞥向身旁的几个鬼奴,不寒而栗。 他使剑不徇章法,亦无招式,只以快狠二字独步江湖,剑随影出,心脉必伤,故其剑名曰“劫心”。但这几个鬼奴丝毫不惧剑伤,又在胸腔内种有“万蚁蛊”,一旦心脉中剑,毒虫立即蜂拥而出。方才,陆无涯只是收招慢了半分,就已被逼入险些弃剑而逃的境地,若是再敢懈怠…… 这七只鬼奴分明就是为了对付他而存在的。 “我与百里花有何愁怨?”陆无涯道。 “她怕你把我从她身边抢走啊。”流苏道。 “抢……”陆无涯翻了个白眼,“蠢货。” 流苏不禁大笑几声,解释道:“是因为炼仙鼎。炼仙鼎本是五仙教的圣物之一,据传能够炼制世间至阴至毒之蛊,只因数年前教中内乱才不慎遗落江湖。如今,此鼎被作为完成轮回令的奖赏重现江湖,花儿定是要不择手段将其夺回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它。”陆无涯从破衣里掏出了一块青色石牌,虽然只有半个人掌大小,却精雕细刻着一尊青龙。这便是“轮回令”之一了。 江湖人道:“恩怨不过生死二字,恩生怨死,轮回不休,却有鬼神于轮回之外,能断恩怨,可逆生死。”说的,便是这轮回令了。 其实,轮回令就是一种更为神秘的悬赏令,每三年由轮回殿发布一次,为期三年,过期作废。轮回令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块。每块各刻有一句七言诗,需集齐所有,才能从整首诗中推测出悬赏目标,准确击杀目标方可完成悬赏。其奖赏每次都有所不同,皆是令人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就连孙权六剑中的流星与青冥都曾出现在奖赏之中。 但若是能完成三次悬赏且拒赏不收,便将获得一次亲自发布悬赏的资格。 俗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被轮回令悬赏就无异于同整个武林乃至整个江湖为敌。就连其所经之处,也多是腥风血雨。百余年来,虽有几位幸免之人,但都是家破人亡,苟延残喘。 有许多名门望派垂涎奖赏,却顾及门派安危,只得对轮回令敬而远之。若不是为了炼仙鼎,就连行事一贯阴险狠毒的五仙教也不愿参与其中。 至于轮回殿,没人说得清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六年来,陆无涯已完成了两次悬赏,且都是拒赏不收。很显然,他要的是一次亲自发布悬赏的资格。在此之前也出现过如他一般之人,只是十中有九命丧荒郊,尸骨无存。 而他还活着。 凝视着手中的青龙石牌,陆无涯沉声道:“每天我都会问自己,这样做究竟值得么。” “我早就说过,想借轮回令来报仇就是个笑话。”流苏道。 陆无涯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或许吧。” 忽有一只看不模样的鸟雀飞出,振翅之声在林间回响,没有给沉默趁虚而入的机会。大概是野鸦吧?既不怕被夜晚染黑,也不怕被黑暗吞没,毕竟,它已足够的黑了。 流苏不再嬉皮笑脸,正色道:“此次五仙教收到的是白虎,正好能接上你的青龙。”长袖忽动,只见一张薄纸如铁镖般飞射而出。 陆无涯两指一夹接纸而下,面色微动。六年来,流苏虽多次助他脱险,却一直对轮回令嗤之以鼻,不屑沾染。此番出手,实在令他有些意外。 “笑话讲多了,兴许也能把仇人笑死。”流苏瞟了一眼右侧的长袖,“倘若这次失手而你又侥幸没死的话,就放弃轮回令吧。” 陆无涯将纸展开,列在青龙石牌之后,只见诗道:桃花生笑笑折花,落嫣九里方知夏。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折笑宫见过一个姓夏的小姑娘。”流苏道。 “怎么会是她?”陆无涯抬起头,向南而望,目光中竟现出一丝无助。 “你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流苏道。 陆无涯收好石牌,转身欲走,却又顿住。 “怎么了?”流苏道。 陆无涯左手微晃,将他手中的酒葫芦一把夺回:“少喝些酒。”步履乘风,向南奔去。 流苏摇了摇头,转而瞥向晕倒在地的两个姑娘,道:“给我带回去。” “是!”七个鬼奴齐声应道。 清风吹云半遮月,紫袖与黑夜,融为一色。 第二章 杀手大多是怕黑的,因为太清楚黑暗中曾发生过什么;孩童大多是怕黑的,因为不知道黑暗中将会发生什么。折笑宫外,十六岁的秋梨在草垛旁缩成一团,双手抱膝,瑟瑟发抖。她不知道陆无涯是谁,更不知道陆无涯正向着这里飞奔而来。 她只是与他惧怕着同一片黑暗。 忽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唤:“梨儿?” “夏姐姐!”秋梨立刻顺着声音蹿出,扑了上去。 夏饮晴用怀抱相迎:“嘘——小声点儿,被师父发现可就不好了。”单凭她束发布衣的打扮,若不是一声“夏姐姐”,谁都会道她是个清秀书生,只是俊美得有些出奇,哪里想到是个姑娘? 映着月光,秋梨这才注意起她的装束,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啦?” “两个姑娘行走江湖,我担心会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便换了身男装。梨儿可要记住,以后就得叫我夏哥哥咯!”夏饮晴捏了捏她的脸蛋,“好啦,我们快离开这儿吧。” 但秋梨仍旧僵在原地,反将头扭向了身后。在她身后的桃林中,月光温柔地点在每一瓣嫣红之上,似是拈花而笑,为妖艳平添了几分神秘。清风拂过,春色微摆,隐约现出几角素木红瓦,宛若大家闺秀,娇羞万般。而那依山而偎的“姑娘”,便是折笑宫了。 夏秋二人都是被折笑宫收养的孤儿,从六七岁拜入师门算起,已有十年之久了。二人虽性格有异,却一直情同姐妹,也都深受师父疼爱。与秋梨和其他弟子不同的是,夏饮晴自幼跟在师父身边,下山数十次,对江湖也就更为向往。但仅凭一份向往,是不足以促使她离开师门的。 “若梨儿不想走,那我们便不走了。”夏饮晴知她是舍不得师父,便不催促,“只是再过三日,你我就会成为折笑宫的正式弟子,也就意味着今后要严守门规。而门规的最后一条,是要求正式弟子必须面戴薄纱,如敢摘下,就会被师父在脸颊刺上一个大大的‘丑’字……” “我不要!”秋梨猛地回头,黛眉紧蹙,小嘴嘟起,看样子对那最后一条门规已是深恶痛绝。但她的声音立即低了回去,支支吾吾道:“可是我从来都没到外面去过啊。而且师父说……师父说江湖上到处都是坏人。” “在她老人家眼里,连我都是坏人呢!”两个浅浅的酒窝点在了夏饮晴的脸颊。她拉住秋梨的小手,柔声道:“梨儿不怕,还有我保护你呢。” 秋梨终眨了眨明星般的大眼睛,微微抿嘴,终于松开眉头,道:“那……那我们走吧。” 这时,只听麻雀忽鸣,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男子,布衣布冠,与夏饮晴打扮相仿,却莫名高雅几分,看上去“货真价实”。他手中举着一根白色布幡,幡上只写有一个黑色大字:算。 夏饮晴瞪大了眼,心道:这大半夜的,连鬼都撞不到,怎么会撞见个算命的?本不打算理睬,却听那书生先道:“我乃江湖第一神算书生,计不灵。”月光之下,他一脸书生白面,虽说名字和身份太不相配,但也不像是恶毒之人。 夏饮晴压了压嗓子,粗声道:“算命就好好算命,读书就好好读书,为何要扯到一起?” “当然是为了骗钱方便些啊!”计不灵脱口而出。 夏饮晴本是随口一问,不料他竟如此坦诚,心生好奇,又道:“书生为何方便骗钱?” “少侠想想嘛,若你此时正在京中备考,有个算命的说能保你中举,只是需要些铜钱请文曲星关照,你会信否?”计不灵道。 “傻子才信。”夏饮晴道。 计不灵点了点头,得意道:“但若是换作与你身份相同又相处过数日的同窗呢?只怕你就算把书给卖光,也会凑齐铜钱的。” 夏饮晴想了想,道:“还是傻子才信啊。” “呃……”计不灵瘪了瘪嘴,“少侠有所不知,书生大多五行旺木,愣得厉害。” “你不也是书生么?”夏饮晴道。 “但我五行都旺啊!”计不灵道。 “那你不还是旺木么?”夏饮晴道。 “呃……”计不灵一时语塞,“罢了罢了,不说我了。少侠与我相遇,算是缘分,不如就让我来替你看看面相。” 夏饮晴眉头微皱,道:“我?我的面相有什么好看的?”话音刚落,只见计不灵身形一晃,未及眨眼,竟闪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起来。 夏饮晴怎料他轻功如此了得?她一身男儿装束,到底也是个与秋梨同岁的姑娘,而折笑宫长年远离江湖纷争,又只收女徒,她碧玉初成,哪里经过男人如此瞧看?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一抹粉红已淡上玉颊。她猛然拔剑,将接踵而至灼热化为怒火,吼道:“看什么看!我可没钱给你!” 秋梨急忙拉住了她的胳膊,轻声道:“夏姐……夏哥哥你小声点儿呀。” “既是缘分,自然不会收少侠的钱。”计不灵向后退了两步,“我看少侠双目含水,黑白分明;顺眉高悬,丰盈有聚;唇形端正,海角带笑,乃是非凡之相啊。” 夏饮晴听完这话,气头已下去大半,道:“算你识相。”旋即将剑摔回了鞘中。毕竟,世上多的是不爱算命之人,却哪里有不爱赞美之词的姑娘。 “只是……”计不灵欲言又止。 夏饮晴眉头微皱,道:“既然不收钱还卖什么关子?” “对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养成习惯了。少侠不介意的话,我就直说了。”计不灵叹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何,少侠印堂黑得厉害,似是要有大凶之兆啊!” “呸,你才有大凶之兆,你全家老小都有大凶之兆!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只怕你瞧猴儿屁股都是发黑的吧!”夏饮晴再懒得理他,拉起秋梨便朝山下走去。 计不灵也不阻拦,只道:“少侠非要将自己的脸比作猴儿屁股,我也不好多言。” 夏饮晴猛地顿住脚步,本欲拔剑,却觉秋梨拽住了自己的胳膊,只好忍住,继续走去。 “十步之内,北面山包的三位兄弟必会放箭。”计不灵道。 夏饮晴道他唬人,反倒加快了步伐。走至九步,忽闻弓吟羽啸,果然从北面射来三支利箭!她虽未停步,却也因计不灵的话而有所提防,退后同时拔剑而出,两避一挑,躲开三箭。 竟然被他说中了!夏秋二人皆是一惊。 只见计不灵转身向北,抬声道:“计某已得到消息,三位的杀父仇人近日出没在苏杭一带,且此行是为寻花问柳,身边没带什么护卫。” 鸦雀无声。 “三位追仇十余年,若失此机,实乃可惜。”计不灵续道。 “多谢!”只听北面山包传来三人齐声,便再无动静。 接着,计不灵偏身向西,道:“茅屋里的几位兄弟,应天镖局抢你们的生意砸你们的场子,又四处传你们的谣言,实属不仁。现在他们就在南边不远的杏林村里喝得烂醉,这夜半风冷的,不如几位这就去点一把大火暖暖身子?” 片刻沉默,西面忽然传出一阵叶声簌簌,之后也没了动静。 夏饮晴已是满头雾水:折笑宫外怎会围了如此多人?我竟没有丝毫察觉! 就在她惊讶之时,已有三拨人马躁动而出,消失在了黑暗里。最后,计不灵向着南面叹了口气,道:“兄弟,我没有提前赶你是为你好。你若刚才回家,撞见娇妻衣衫不整,她定又会说是在等你。但你现在赶回家中,就刚好能撞见你那情同手足的王兄也衣衫不整地在等你了。” 哐当,似乎是一把大刀在南面的阴影里掉落。 计不灵劝道:“你那王兄可是轻车熟路,穿裤子的速度快得很呐。” “老子这就回去!”憨如猪熊的咆哮后,四周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 然而计不灵并未就此打住,反将声音抬高了些,向山下道:“正赶来的几位兄弟,这轮回令之争本就不是你们能参与的,还是莫要在此丢了性命!”顿了顿,又续了一句,“就在前两天,有人在山下的坟头儿藏了几吊铜钱。铜钱没腿不会跑,诸位先到先得吧。” “轮回令!折笑宫和轮回令有什么关系!”夏饮晴只觉背后一凉,哪里还顾得上声音轻重。折笑宫虽不问江湖之事,从未与轮回令有过交集,但她在随师父下山期间早已听过不少江湖传闻,又怎会不知轮回令的恐怖? 计不灵不答,只是嘿嘿一笑,道:“单凭缘分二字,我对少侠已是仁至义尽。倘若肚子不饿,兴许还能多留一会儿,但现在嘛,我得去找吃的了。”身形一晃,融于夜色。 “计不灵!计不灵!”夏饮晴拼命喊道。 “以毒攻毒,以救自救,少侠珍重……”计不灵的声音越飘越远,终于消散。 见状,秋梨也跟着害怕起来,轻声问道:“轮回令是什么?” 夏饮晴不知如何解释,扭头瞧了一眼折笑宫,眼神中竟满是不舍。她咽了咽口水,道:“此地不宜久留,下了山再给你解释。”说着,便拉起秋梨向山下奔去。 这时她才明白,为何今夜的折笑宫既没有练剑之声,也没有蛙叫鸟鸣,静得就如这条下山路一样,只能听见越来越快的脚步和越来越重的呼吸,却听不清那到底是由谁而发的。 她也不愿听清。 就在此时,一句轻唤从两人身后追来:“请两位留步……” 第三章 夏饮晴本不愿停步,却被两个身着墨色道袍的男子从后跃过劫住去路,只得顿住,一手拉着秋梨,一手放在了剑柄之上。 追来两人一高一矮,双双抱拳行礼,只听较高那人道:“两位莫惊。在下九霄剑派弟子陈泽,边上这位是师弟张艾。” 九霄剑派乃是武林第一的练剑门派,其弟子遍布之广,剑招变幻之高,加之以惩恶扬善为己任,先后与夺天教五仙教两大邪教为敌,实乃正道之龙首。相对而言,折笑宫就显得不值一提了。但这黑夜之下,人形难辨,又如何分得出正邪呢? 对于此等大派,夏饮晴也是有几分尊敬。她见两人确实身着九霄剑派装束,也是彬彬有礼,便拱了拱手,却未自报家门。 陈泽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少侠’应是由折笑宫的师妹所扮。” 我明明变了装束,怎会被他轻易看穿?夏饮晴心中疑惑,但自知暴露,多辩无益,只道:“九霄剑派与折笑宫地隔南北,两位师兄跋涉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陈泽道:“为轮回令。” 夏饮晴脑中嗡鸣,想起方才埋伏在折笑宫外的数十杀手,不寒而栗,口吃道:“轮……轮回令?”下意识将秋梨拽到了自己身后。 “师妹不必假装不知。”谁料陈泽一针见血,“我派本不干涉轮回令之事,却因掌门与贵派交情甚好,一听说行事极为低调的折笑宫竟成为悬赏目标,担心其中有所误会,遂令我二人先行赶来,查明实情。待到明日,掌门会亲率众师兄弟前来相助。” 听得是这样的一个“为轮回令”而来,夏饮晴暗暗松了口气,顿时觉得凉风习习,吹得满是冷汗的后背有些发冷。 这时张艾补充道:“陈师兄已向尊师说明了来由,方才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两位师妹。我二人见尊师很是担心,便急忙出来寻找,还好在这里遇见。” “劳烦师兄奔波。”夏饮晴道。 “两位师妹无恙便好。”陈泽微笑着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了两粒丹药,“先前我们赶来的时候撞见过五仙教毒众,这‘清神丸’专防迷香,刚刚已经分发给了尊师与众师姐妹。两位师妹还是尽快服下,以防中了五仙教毒计。” 夏饮晴接过丹药,轻轻地嗅了嗅,道:“多谢两位师兄。”正欲服下,却又顿住,“对了,不知两位师兄见到家师的时候,是否注意到她老人家头上戴有一根金簪?” 黑暗中,她忽然用力地攥了攥秋梨的手。 “金簪?”陈张两人皆是一愣。 “是这样的,前几日师父说她最喜欢的金簪丢了,我和师妹才想着下山为师父打个新的。倘若师父尚未找见,我想还是先去山下打个金簪再返回门中的好,也免得师父误会。”夏饮晴解释道。 明月微偏,恰逢云朵遮挡,夜色顿时暗了下来,令人看不清陈泽的表情,只听他道:“两位师妹实在孝顺,在下自愧不如。不过凭我所记,尊师头上应该是戴着一根金簪的。” “我也记得是这样,想必尊师已找回金簪。”张艾道。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快回门中吧,别让师父等急了。”夏饮晴将丹药放入嘴中,仰头一咽,转身看向秋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妹妹呀十分怕黑,还请两位师兄走在前面。” “那是自然。”说罢,陈张二人转身朝折笑宫先行。不料就在刹那之间,背后的夏饮晴竟拔剑而出向前刺去! 但陈张二人也如早有防备一般,反身横剑拆招,口中仍道:“不知两位师妹这是为何?” “家师总说黄金是天下最俗之物,又怎会佩戴。”奇袭不成,夏饮晴急忙收招退步,把秋梨护在身侧,“说,你们有何阴谋!” 闻言,陈泽哑口片刻,突然诡笑起来,道:“我已说过,我们是‘为轮回令’而来。” 夏饮晴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从秋梨手中接过了什么,手腕忽抖,掷出一道黑影。陈泽立剑挡之,本以为暗器,却听沉闷声响,仔细一看,竟是方才夏饮晴已“服下”的丹药。陈泽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再笑不出:“你……” 夏饮晴冷哼一声,道:“但凡懂些医术,都知道天下能解迷香之药无不以甘草炼之。你这两粒丹药不仅没有甘草之气,反倒带着一股莫名的香味,多半是出自五仙教之手的迷药。九霄剑派有你这等勾结毒教之徒,实乃耻辱!” 原来她早就觉出丹药不对,便用力攥手暗示秋梨不要吞服。秋梨虽早已怕得不敢说话,但对她的意思心领神会,偷偷将丹药藏进了袖中。夏饮晴又以金簪之问确定来者非善,于是假装服药,好令两人放松警惕,实则藏于牙缝,待两人转身之时再将其吐出。 陈泽已是恼羞成怒,三步做两,跃身抬剑,猛向夏饮晴劈去。夏饮晴剑横眉前,似是正面相迎,却在交锋之际忽然侧身,撤剑而退,令怒劈落空。未待陈泽收招,她反出一剑,由下而上,直挑其握剑之手。陈泽大惊,臂力急收,将剑在半空横住,同时脚下一蹬,退出丈外。 夏饮晴所使一招便是《飞花剑法》中专防刀剑劈招的“落花迎风”。这《飞花剑法》主张以虚打实,灵动飘逸,尤其适合女子的小巧身材,本为折笑宫正式弟子所练剑法,只因夏饮晴深受师父器重,才提前得到真传。 她趁势连攻三招,陈泽连退三步,是在张艾的帮助下才勉强抵挡。陈张二人虽师出名门,但学艺不精,加之又怒又慌,当然不是夏饮晴的对手。好在陈泽自知如此,打算借助暗器逃跑,不料手腕一抖,将暗器掉落在地。 但夏饮晴的脸上没有丝毫嘲笑,反而,露出了与他相同的惊恐。 此时已有个秃头男人站在陈张二人身后,而一对戴在他双臂的铁爪,正缓缓从二人背后抽出! 他们……死了?纵使明月已钻出云朵,纵使鲜红一滴一滴在眼中落下,夏饮晴仍无法确定。她以为自己见过世面,也明白江湖死伤难免,不料亲眼所见的瞬间竟还是如此难以承受。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令她分不清死的究竟是陈泽,还是自己。 秋梨苦忍半晌,终于哇的一口呕吐出来。 “此等废物也有脸觊觎轮回令?”秃头一脚踩过陈泽的尸体,落下几个殷红的脚印,以来自地狱的目光啃住了夏饮晴的喉咙,“你身后的小妮子是姓夏吧?”话音刚落,只见不远处有铁锤疾旋而出,撞碎夜色,砸向秋梨。又有一个壮汉跃身而起,半空劫住飞锤,看似相救却反身扬锤,仍朝秋梨袭来。不料刚迈两步,一条长鞭卷地而飞,只凭一曲一直,已将壮汉的脖子扭断。长鞭再起,汹汹如蟒,目标竟还是愣在原地的秋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空中,一根长棍已搅住“蟒蛇”,发力猛拽,将执鞭女子从树上扯下,顿时长棍起落,又是一滩鲜红。果然,长棍要杀的也是秋梨,却遭秃头拦住。 趁着秃头与长棍厮杀,夏饮晴终于回过神来,再不多想,脑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逃。 她忙拉起秋梨向山下奔去,哪知有两枚飞镖悄然射出。眼看躲避不及,忽见一个穿着厚重的男人闪在她身前,只听砰砰两声再接惨叫,暗处的发镖之人已丢了性命。 也许……也许他真的是来救我们的…… 然而命运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夏饮晴的最后一份天真。男人突然转身,目放凶芒,右臂猛抬,匕首直刺而下! 第四章 匕首将落之际,一只拴着长链的铁爪已飞至男人脸侧。男人大惊,急忙收手退步,避开了索命一击。秃头一拽长链,收回铁爪,踩着长棍的尸体,道:“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黑流星。” “好啊。”黑流星应道,区区一个收起匕首的动作,便有数枚流星镖从袖口射出,只听树后丛中惨叫连连,想必周围暗藏之人尽已命丧黄泉,“等你们都死光了,我就是第一个来的了。”说着,双腕齐动,射出十余道黑斑。 秃头猛转长链,铁爪在空中画圆,将流星镖尽数弹开,同时向前高跃,长链忽停,铁爪猛朝黑流星砸下。黑流星不敢硬接,闪身避开,正欲反击,却又见一只铁爪飞来,只得佯发两镖,再次闪避。如此周旋几招,秃头虽占上峰,却始终近身不得。 借此机会,夏秋二人再次奔向山下,未出几步便被流星镖封住去路。与此同时,秃头抓住黑流星分心的机会攻上身前,收爪回臂,挺身刺出,眼看就要击中要害。谁料身处被动的黑流星不慌反笑,刹那间,数枚流星镖自他袖口、腰间、脚腕射出,无一不中。秃头从半空摔落,张口欲言,却惨遭匕首割喉,痛苦而亡。 “这东西的确好用。”黑流星轻敲手腕,发出咯吱的声响。原来,他之所以看起来穿着厚重,是因为身上装满了能够发射暗器的机关。虽与流苏所使的机关相差甚远,却都是墨门弟子的配备。 黑流苏打量起一旁的夏饮晴,又看了看秋梨,笑道:“不是说折笑宫的小妞儿个个守身如玉,原来是爱和小白脸勾搭。这般风骚,怪不得会和轮回令扯上关系。” 泪水从秋梨那对桃花眸子中悄然淌出,挂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宛如生在白色梨花上的晨露,楚楚可怜。钻心的疼痛令夏饮晴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她知道那是秋梨正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她颤颤巍巍地将剑举起,指向黑流星:“有种你再说一次。” “哦?”黑流星面色忽沉,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说折笑宫的……” “什么小白脸嘛,人家明明就是个姑娘。”伴随着令人闻之骨酥的声音,一袭绿裙从天而降。其上的一弯新月格外显眼,正是五仙教的标志。除去绿裙,女子身上仅有绿布缠胸,香肩玉腹皆露在外,白皙无暇,甚是香艳。若说还有什么值得令人移目的,怕只是她那张媚态丛生的容貌了。她看向夏饮晴,嘴角微扬:“不过,脸儿倒是挺白的呢。” 黑流星顿时眉头紧簇,双手抱拳,身子微躬,道:“绿萝仙女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你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把我和我说的话都忘了呢。”绿萝道。 “不敢,十三日前的酉时三刻,小人曾对绿萝仙女立誓绝不再对任何女子有不逊之言!”每个字都像是从黑流星的牙缝中挤出来的。 绿萝懒得瞧他,自顾自地哼起了曲子。 婉转的旋律在黑暗中流淌,似是要将祥和归还给夜晚,但一旁的黑流星却如同听到了地狱之声,脸色大变,忙道:“刚才……刚才是小人被孤魂野鬼上了身,才说出了些大逆不道的话!”他尽力控制着不让五官因恐惧而变得扭曲,可越是如此,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就越是滑稽。 十三日前他中了绿萝的迷香,在睡梦中经历了三天三夜的割肉剔骨抽筋扒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待他醒来之时,从头到脚疼痛欲裂,使不得半分气力,只听见绿萝在轻声歌唱。而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其实只睡了不过一刻时候! 绿萝现在哼起的旋律,便是那曲歌的一部分。 她停下了哼曲,道:“原来如此,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黑流星偷偷地瞟向夏秋二人,不由地攥紧了匕首。三番五次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他心中千万不甘,但他知道,自己虽能抢先动手杀了二人,但绝不可能活着见到日出。 绿萝见他没有反应,道:“怎么,还想听一曲《醉红尘》么?” “不……不必了。”黑流星深深地吸了口气,三做两步地朝着山下走去。 “唉,非要我把话说白了你才听得懂么?真是没情趣呢。”绿萝嘟起了嘴,娇媚万分,“我的意思是,你得给两位小妹妹道个歉才是。” “道歉?”黑流星顿住脚步,手上青筋凸显,像是能将匕首捏断。他缓缓转过身,僵硬地向夏秋二人走了几步,道:“方才是我出言不逊,还请两位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面色甚是难看。 夏饮晴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杵在原地,不知应该做何反应。 “实在是没有诚意呢,还是让我来教教你该怎么道歉吧。”绿萝向前走了几步,短裙微摆之间,生出一阵扑鼻芳香。顿时,黑流星匕首掉落,跪倒在地,头垂向下,再不动弹。见状,夏饮急忙捂住了自己和秋梨的口鼻。 “夏姑娘别怕,我这‘柔情香’只会对男人生效。”带着微笑,绿萝缓缓走到了夏饮晴身边。 此时的夏饮晴就像是困极不困饿极不饿一般,由于害怕已经过了极点,竟不再觉得害怕了。她挺直了身子,正色道:“我是姓夏,但我究竟是哪里得罪到你们了?” “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若只得罪了我,才是有福可以享了呢。”绿萝忽然抬手,在她的脸上抚了起来。被这样轻抚,从小生活在女人堆里的夏饮晴还是感到了一丝恶心,想要躲闪,却发现那手指宛如黏在了自己脸上,根本避让不开。 夏饮晴不禁心中一寒:我连她的一只手都躲不开,又怎能躲得过这杀身之祸呢?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今夜的一切,似乎都与轮回令有关,难道说…… 突然,跪在边上的黑流星翻身而起,十几枚流星镖飞射而出,直刺绿萝!如此近的距离,轻功再高怕也闪躲不开。绿萝大惊,慌忙奔向不远处的一棵柳树,暂避其后。而她的手臂脚腕已划伤数处,流血不止。 借着月光,绿萝见黑流星身形僵硬面色发青,恍然大悟,道:“哼,想不到堂堂黑流星,为了用《龟息功》来对付我,竟拜师九霄剑派门下,传出去岂不贻笑江湖!”这《龟息功》乃是九霄剑派的内功,多为水下所用,习得之后,可以内力代气,只要内力不尽,便能不呼不吸。方才黑流星便是用它躲过迷香,佯装中招,才有机会打了绿萝一个措手不及。 “这心法是我杀了三四个牛鼻子道士才问来的,自学了整整十三日,哪里来的‘拜师’一说?”黑流星道,“更何况等你毒发身亡,谁又能将此事传得出去呢?” 闻言,绿萝才注意到周身数处伤口皆已高高肿起,隐约还有灼烧之痛。 “江湖盛传五仙教教众百毒不侵,其实不过是你们常与些毒草邪虫打交道,而常见的毒药也无非是由那几种草虫调制,才对你们没什么效果罢了。而我所涂的毒药,其实是取人参灵芝等诸多仙草的根部调制,以药为毒,对常人无害,但是对于所谓‘百毒不侵’的五仙教嘛……”黑流星嘿嘿一笑,满脸得意。 “我的确没想到自己竟会有中毒的一天。”绿萝喘着粗气,想必是伤口的灼痛感严重了几分。 “哼,我本不愿与五仙教结仇,但你实在欺人太甚!”黑流星举起匕首,向柳树走去,“你若是熬不住那烈焰灼身之苦,大可求我一刀了结了你。不过作为回报,你得先让大爷快活快活。”本是随口调戏,不料绿萝真的一边娇喘一边嗲道:“好呀,哥哥倒是先过来呀,妹妹好热好热呢。” 黑流星本是好色之人,一听这般,急忙加快了脚步:“大爷这就来……”话未说完,忽觉四肢发软,突然喷出一大口黑血,只得席地而坐运功驱毒,“这怎么可能?” “亏你也知道我常与些毒草邪虫打交道,就不知我的血才是天下最毒的毒药么?方才我自知躲不过你的流星镖……便把自己的血溅在了你身上……”绿萝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看来已被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但依旧故作风骚,“哥哥快来呀……妹妹都等急啦……” 听到她勾魂的声音,黑流星血脉偾张,加快了体内剧毒发作,不消片刻,已连吐数口黑血。 “卑鄙!”黑流星骂道。 “你也配说别人卑鄙么……”绿萝似乎就要连粗气都喘不动了,“夏姑娘……你去他身上搜出解药给我……我便令整个五仙教保你安危……” 黑流星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笑一声,道:“江湖中谁不知道百里教主为了夺回炼仙鼎,要亲自杀死姓夏的完成轮回令?就凭你,四圣女中地位最低的一个,也配号令五仙教?” 我?轮回令?夏饮晴万万没有想到,方才一闪而过的疯狂念头竟成了事实!她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痴痴道:“你们是说,轮回令悬赏的是我?”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戏子。夜色里藏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拥挤着吵闹着,用嘈杂淹没了她的耳朵。渐渐地,她变得看不见也听不见,除了孤零零地影子,除了死一般的寂默。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见自己发问:“为什么?” “与轮回令有关的一切,只问生死,不问缘由。墨门的前任掌门古苍穹一生救人无数,结果还是不被轮回令所害?”黑流星已无力支撑,身子半俯,奄奄一息,“夏姑娘,你我本无愁怨,即使我不来杀你,也会有别人来。若是你愿去将绿萝的血取来,今后我定会用性命护你。” 夏饮晴感觉月光沉重地踩在头顶,放任黑暗将她活埋。她用力甩了甩脑袋,算是最后的挣扎,道:“你要绿萝的血做什么?” 黑流星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她血里毒的种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恐怕再厉害的解药都无法医治。事到如今,也只能试试让我内服毒血,以……” “以毒攻毒!”夏饮晴顿时眼前一亮。 第五章 以毒攻毒,以救自救! 此时此刻,这句话就像是仅剩的救命稻草,令夏饮晴看到了最后一丝希望:计不灵虽然有些诡怪,但能凭着一张嘴说退数十杀手,证明他所言不虚。再者,这黑流星和绿萝的武功都远在我之上,现在都已半死不活,就凭我和梨儿又能活多久呢?对啊,还有梨儿呢。就算……就算他们真的出尔反尔杀死了我,说不定还会念在救命之恩饶过梨儿的性命。 “我可以给你绿萝的血,但你也要交出绿萝所中之毒的解药,并且不能再打她的主意。否则就算我死了,五仙教也不会放过我妹妹的。”夏饮晴道。 “我答应你便是。其实她中的连毒都不算,哪里有什么解药,只要吐几口唾沫在伤口上就没事了。”黑流星突然狂咳几声,又吐出一口黑血,“麻烦姑娘动作快些……我撑不了多久了……” 一听解毒之法如此恶心,夏饮晴本还有些难以接受,但她跑到柳树后才发现绿萝已经晕了过去,便不再顾忌为之解毒,接着又撕下一块衣角,蘸了毒血,跑回了黑流星身边。 黑流星将绿萝的血全部挤入口中,如饮清泉。刹那间,他的表情开始狰狞起来,皮肤由红转绿再由绿转紫,同时像是疯了似的在地上打起滚来。片刻之后,他猛地起身,口鼻之中流出几道墨黑的液体,旋即瘫倒在地,不再动弹。 这时秋梨因他的举动如梦初醒,似乎也有几分怕极不怕的模样,原本惨白的小脸上渐渐现出血色。她抿了抿余颤未平的嘴唇,道:“夏姐姐,他……他这是死了么?” “我也不清楚。”虽然这样说,但夏饮晴的心底是斩钉截铁的:他肯定不会死,否则计不灵让我趁机逃跑就是了,何必说什么“以救自救”? 无意间,她对计不灵的信任已经超过了一切。 毕竟也不会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发生了吧。 微风拂过,吹开了夜色对她的囚禁,还捎着一缕淡淡的花香。她才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在晚上溜出来。这条下山的路不像折笑宫被桃林淹没,月光遍地挥洒,显得皎洁许多。路两旁还有向上延伸的山坡,石块和树木伫立其上,像是不可侵犯的守卫,又像是张牙舞爪的鬼神。 一百五十年前,祖师李蓉已过古稀高龄,每日舞刀弄剑,不输壮年。一天她游至此山,突发奇想,便立派折笑宫,只收女徒,传授武艺。但不知为何,直至百年仙逝她也未赐山名。对于此,每一任掌门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说来说去,都是如“不求闻名天下,只求立身峰巅”之言,认为祖师高风亮节,超凡脱俗,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如此一来,也就不敢有人给此山起名了。 也许,祖师当年只因年纪太大,忘记还有山名这一回事罢了。 夏饮晴痴痴地望着刚刚走过的路,只觉远得看不到尽头,心道:方才折笑宫外面埋伏了那么多杀手,而陈泽他们又是从里面追出来的,也就意味着师父很可能已经…… 她瞟向摆脱恐惧的秋梨,心头一紧:梨儿从小便是那么的依赖师父,今天同意和我一起逃离师门不过是无奈之举。要是告诉她再也见不到师父了……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想到这,夏饮晴越来越痛恨自己,没有理由的痛恨。难道被轮回令悬赏的人还应该遭到谴责么?倘若她真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那么是的。但十六年来她连一个去得罪别人的机会都没有,何来丧尽天良之事给她做呢?然而越是想不出一个理由,她的痛恨就越深。 大概只有死亡足以令她释怀了吧。 但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还有江湖没有闯,还有秋梨…… 她不想死。 黑流星猛地动了动,肤色开始恢复正常,翻了个身,发出几声低吟。 夏饮晴面露悦色,忙道:“你没事了么?感觉如何?” “感觉像是活着。”黑流星擦干了口鼻处的毒液,尝试着撑起身,“能不能搀我一把。” 夏饮晴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上前将他搀起。 这时倒是黑流星皱起了眉,打量着身旁的两人,忽将面色一沉,幽幽问道:“你就不怕我现在失信把你给杀了么?” 夏饮晴立刻退步拔剑,摆出殊死一搏的架势。 失去搀扶,黑流星跌撞了几步,险些摔回地上。他勉强站直身子,缓缓将手藏进了袖中,似要发镖。然而僵持片刻,他并未动手,反而得意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夏饮晴道。 黑流星抽出了袖子里的手,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这人真是个疯子!明明差点儿就去见阎王了,现在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夏饮晴半信半疑地保持着举剑的姿势,护在秋梨身边,不敢松懈。 “若两位不信我,我这就把衣服脱掉卸下身上的机关。”说着,黑流星就开始解起了衣带。 “不必了!”夏秋二人异口同声。 见她们面生羞涩,黑流星笑得更厉害了。笑了一会儿之后,他肃然抱拳,正色道:“今后黑流星这条命就是两位姑娘的,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夏饮晴盯着他看了半晌,总算松了口气。 “虽说是只问生死,但我现在也有些好奇,轮回殿悬赏过朝廷要员,悬赏过武林高手,但为何要悬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黑流星摇了摇头,“要说起来,这事儿还真有些怪。” “哪里怪?”夏饮晴道。 “轮回令分为四块石牌,其中之一必会发给完成了前一次悬赏之人,另外三块则随机分给江湖名流或武林望派。据目前的消息,只知道陆无涯和百里花各持一块,但这两人一个杀人不眨眼,一个全身都是毒,自然也不会有人清楚他们的石牌上究竟写了什么。”说到陆无涯的时候,黑流星的语气不经意加重了几分,似是有什么未了的恩怨。 “那你们怎么知道悬赏的是我!”夏饮晴道。 “怪就怪在这里。悬赏你的消息是从皇都长安城里传出来的,没有石牌,也没有诗句,之所以令人相信,只因消息的来源是天下第一富商苏居然。”黑流星猥琐一笑,“该不会是你和苏居然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才不得不杀你灭口吧?” 经过之前的乱战,夏饮晴虽仍穿着男子的布衣,却已是长发散肩,一眼便能瞧出是个姑娘,狼狈之下还能瞧出几分姿色,怒道:“呸!我连长安城都没去过!” 黑流星有些失望,道:“那就更怪了。你不认识他,他又何必散布假消息来害你?” 这是夏饮晴听到林间传来簌簌的声响,立即身子绷紧,警觉起来。 “野猫野狗而已。”黑流星手起镖出,只听嗷的一声,林间再无动静,“放心吧,后面赶来的杀手要么是被我杀了,要么就是听计三爷的话,乖乖挖坟抢钱去了。” 计三爷?夏饮晴想了想,道:“你是说计不灵?” “原来他叫这么个名字,怪不得总是输。”黑流星嘀咕道,“计三爷的名号是从赌坊里叫出来的。因为他每次只赌十局,必是三赢七输,输掉的钱还都特别的多,所以只要等他赢过三局,再和他反着押,大多都能赚个盆满钵盈。而他每次输完也不生气,拍拍屁股转身就走了。大伙儿只知道他姓计,为了表示对他这种‘舍己为人’的敬佩,便尊称他为计三爷。” “他果然五行都旺得很啊。”夏饮晴摇了摇头,“就算暂时不会来人,这里也不安全。你知不知道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 “我们为什么不回折笑宫呢?”秋梨终于还是问出了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原来还会有更糟糕的事。 黑流星从夏饮晴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反问道:“小姑娘,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吧。你真觉得你师父还有可能活着么?” “不可能,师父武功高强,怎么可能会……绝对不可能!”秋梨的眼睛越瞪越大。 “苏居然的弟弟苏必然最爱沾惹江湖纷争,经常雇许多杀手四处生事。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就在折笑宫里。你师父武功再高强,遭人围攻怕也是凶多吉少。”黑流星道。 秋梨终于明白,原来害怕是没有极点的。她死死地盯着夏饮晴,难以置信地向后退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梨儿你先别激动!”夏饮晴已是不知所措。 “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秋梨猛地转身,一个轻功向折笑宫奔去。 第六章 “梨儿!”夏饮晴知道那条路通向死亡,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她的轻功的确更好,本是有机会拦住秋梨的。然而就在她抓住秋梨肩头的刹那,一阵麻痹从指尖传来,如遭天雷劈中,顿时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望着远去的背影,她长大了嘴巴,只觉已经收回的手臂上有烈焰灼烧,甚至将丹田中的内力都引燃了起来,令她置身火海。 这……这是什么力量…… 她并没有思考的时间,身子刚一恢复知觉便又起轻功跟了上去,权当刚才发生的都是错觉。她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她眼中折笑宫已变得阴森丑陋,每一根木每一块石都是沾着鲜血的利齿,任由满林桃花纷飞遮掩,也盖不住传出的腥臭。折笑宫已不再是她心中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姑娘了,就像秋梨一样。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血盆大口。 夏饮晴在门口顿住,久久不敢迈入。前院内,横七竖八地摆着三四十具尸体,有不少是穿着黑衣的杀手,但更多的,是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师姐师妹,有的四肢皆断,有的面目全非。她没有办法想象这里发生过什么,脑中只剩一片被鲜血泼满的红色,就像是脚下寻不见一丝白隙的石板。 她已经没有办法更痛恨自己,却也不会说诸如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回她们的废话。她只是踉跄地追上了秋梨,口齿不清地劝说着:“你听我说梨儿……我们快离开这里……” “离开,又能去哪里呢。”秋梨站在院中央,低着头,盯着脚下那双被一丝一丝浸红花鞋,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黑流星肯定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投奔九霄剑派或者少林寺,他们都是名门正品,说不定会出手相助的!”说完这话,夏饮晴便想起了陈泽和张艾,暗笑自己愚蠢。 “难道夏姐姐你这么快就忘了么,这里才是家啊。”秋梨抬起头,走向院侧的走廊,脚下忽高忽低,不知是踩过了谁的尸体。她在走廊前停住,望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道:“那是我最喜欢的画,画的是一只鹿妈妈带着三只鹿宝宝在河边喝水。因为我总觉得鹿妈妈像是师父,而鹿宝宝一只是你,一只是我,还有一只代表着门中的姐妹。” 夏饮晴的视线已经模糊。她再也克制不住,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那个单纯的小姑娘,重复道:“梨儿对不起……梨儿对不起……” 她的怀抱真的很温暖,暖得令秋梨感觉胸口发烫。不,那不是温暖,是一团越烧越旺得烈火。火焰之中似乎有一只小猫孕育而出,正顺着嗓子向上攀爬,每一爪都深入血肉。 夏饮晴抹干眼泪,捧住她面无表情的小脸,四目相对,道:“这样这样,你先跟着黑流星下山,让我进去看一眼师父还……也许她老人家逃走了呢是不是?等我确定好了就去山下找你。梨儿听话,梨儿最乖了……” “我要去找师父。”秋梨将她推开,转身向正厅走去。 “梨儿!”夏饮晴一把拉住了她,“求求你,别去。” 秋梨胸口的烈火终于将封锁着感情的牢笼熔化,忽然之间,腥臭刺鼻,猩红斥目,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也变得陌生而恐怖。她扭过头,怒不可遏地盯着夏饮晴,咆哮道:“不!!!” 只此一声,惊雷四起。 只此一声,震天动地。 只此一声,令夏饮晴喉中微甜,嘴角流出一道鲜血。 刹那间,十余黑影落脚院内,个个凶神恶煞,嘴角带血,将夏秋二人团团围住,却不敢上前。忽闻里院传出一阵咳嗽,有老者道:“我苏必然行走江湖数十载,内力如此恐怖之人也只知道三位。一是少林寺神僧一杯大师,二是九霄剑派掌门宗政承锋,三嘛,就是那武功天下第一的阎公子了。”只见一根雕有虎头的拐杖现身而出,杖身为石,四周有木藤缠绕,每次落地都将脚下石板击得闷闷作响,“还未请教阁下……”他这才瞧见秋梨,不禁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旋即眉头紧皱,向着半空道,“不知是哪路高人暗中相助,还请现身!” 回应他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见状,他不得不将视线落回了秋梨身上,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但正如黑流星所说,他常年为非作单却能活到今天,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吓破胆的。他轻哼一声,道:“小小年纪竟能拥有如此内力,没想到这折笑宫打着正派旗号,却藏有妖术邪法。” 冷笑浮现在秋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月光斜照,显得十分诡异。她没有言语,只是拔剑而出,便惊得周围十余杀手一齐退了半步。 “看来你二人中定有姓夏的了。没想到找了半天,你们倒自投罗网来了!”苏必然掏出一锭白银丢进院内,“给我杀!”闻言,四五个杀手提刀起身,猛向二人劈去。 就在这时,忽有人影当空,数枚流星镖从天而降,凌厉如风,逼退杀手。 “黑流星!”夏饮晴从未想过会因见到他而如此开心。 只见黑流星脚踩红瓦,飞身再起,同时喝道:“黑风暴雨,穿叶折花!”话音刚落,百枚流星镖如惊巢群蜂,自他周身射出,倾盆而落,除去夏秋二人所站,整个院内再寻不到落脚之处。苏必然急忙高扬石杖,快速旋转,将暗器尽数格开。他手中石杖名为“千山杖”,杖身乃是取泰山巨石所雕,少说也有三四十斤的重量。他却使得随心所欲,远远看去竟与寻常木杖无异。 然而流星镖越落越多,铺天盖地,黑压成片,竟连月光都已遮住。此等镖雨,四面的杀手哪里抵挡的住?不消半刻,黑流星镖尽人落,院内杀手已有数人命丧黄泉,余下的也多是遍体鳞伤。 苏必然用力将石杖杵在地上,脚下石板应声而碎:“狗娘养的你个黑流星竟然救起人来了?你喜欢小妞儿就等回了长安,老子把整座醉春院都包下来给你,别他妈在这儿坏老子好事!” “哟,这条件有点儿诱人啊!”黑流星咂了咂嘴,伸出两指夹起一缕夏饮晴的长发,低头轻嗅,“但我边儿上就有俩又嫩又漂亮的小姑娘,我干吗还要舍近求远呢?” “那你就和她们一起死吧。”苏必然牙关一紧,“每杀一人赏银千两!” 顿时,周围的杀手再顾不上伤口,各握兵器,挺身冲出。黑流星暗器用尽,只得以匕首相迎,虽短但疾,面对三人刀剑接连劈砍,隐约还有反攻之势。而夏饮晴仗着《飞花剑法》的飘逸轻盈,左闪右避,连连退步却也能够拖住两人。 至于秋梨,竟抢先一步冲向了苏必然! 第七章 剑尖垂在地面,快速划过石板,将血泊从中割裂,激起的浪花淹没了所有呼喊。 “好好好,后生可畏!”苏必然高扬石杖猛砸向地,石板粉碎的刹那又有数道长缝生出,如野兽的利爪撕裂地面,汹汹而出。秋梨挺身起跃,临至半空,忽见石杖横扫而来,顿时收招不能又无处可避。谁知她面不改色,双手持剑,举过头顶,赫然劈下,似要将那千山杖斩断。 秋梨隐约清楚自己体内有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深厚内力,无奈没有练过上乘内功,全身穴位未开经脉不通,实在施展不出。实际上,她本是连《飞花剑法》都尚未练全,劈杖之举不过一时冲动,倘若两兵相接,剑身必断,她也难逃重伤。 但念她方才一吼,又瞧她毫无惧色,苏必然咬定折笑宫有什么妖术邪法,生怕硬拼不过,反倒抢先收招退让。一剑劈空,秋梨趁势又起一剑,苏必然疑心未定,不敢贸然接招,于是连连让步。 数招下来,苏必然终于起疑:她的剑招虽凶,但尽是破绽,莫非只是唬我? 想着,他虚砸一杖,就在秋梨横剑相迎之时,他急收杖头,反以杖尾挑剑,只是稍稍发力,就将秋梨的剑打掉在了地上。 “******竟敢骗我!”苏必然勃然大怒,以杖为锤径直砸去。 此时秋梨手上没了兵刃,随着石杖在瞳孔中不断放大,情急之下,她只觉胸口的烈火已燃至全身,甚至连脚下的血泊都开始凝固。 苏必然自是感受到了如热浪般打来的内力。他能活至今日,纵使怒火再盛也绝不敢拿性命冒险,急忙顿住脚步试图探个究竟,竟见秋梨一跃而起,单以空掌袭来! “梨儿!你……”夏饮晴的喊声淹没在巨响之中。 整个院内,除去秋梨,所有人都被震倒在地。而她的左掌,还抵在千山杖上。 谁也不敢打破寂静,生怕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一大口鲜血从秋梨口中喷出,顺着石杖上的裂纹,缓缓流向杖尾,流向瘫坐在地的苏必然。她整条左臂上的皮肤尽已开裂,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入血泊,却不再滚烫,像是过了劲的暴雨,意犹未尽,却有气无力。 “梨儿!”夏饮晴猛地起身,忽觉背后一疼,未待反应,腰间又中一刀,再次摔回了地上。 苏必然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颤颤巍巍地抽回石杖。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凭自己的内力虽不能称霸,却也非黑流星之辈能及,而为了接下秋梨的一掌,竟逼得他在石杖内灌注了全部内力。 忽地,一道闪电撕裂了夜空,惊雷接踵而至,震天动地。 失去了石杖支撑,秋梨连退数步,摔倒在地。 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应该是师父吧? 她看到自己变成了小鹿,跟着师父来到了一条小溪旁。她感觉口渴,正欲低头饮水,却发现溪水开始变红,变红,最终吞噬了眼中的一切。 对不起师父,您的仇,徒儿来世再报…… 细雨如帘,掩饰着苏必然的狼狈。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秋梨身前,面上满是恐惧。也是因为恐惧,令他再次举起了石杖:“受死吧……哼!”只见黑影疾闪而过,在他臂上划出三道血痕。而就在黑流星射出最后三镖的瞬间,已被数把兵器刺穿了身体。 苏必然瞥了一眼伤口,不屑道:“你这又是何苦呢?难不成救了这两个小姑娘,就能恢复你墨门昔日的声誉了?” “墨门?声誉?哈哈哈——”狂笑之中,黑流星猛地挺身,硬生生震开了周围的杀手。又是一道闪电撕裂夜空,他的狂笑逐渐被涌上喉咙的鲜血哽住,却还是将最后一句话说出了口:“我的镖上早已涂满了五仙教之人的毒血……我们……地府见……”跪倒在地,微笑而亡。 苏必然的不屑在老脸上僵硬。他发抖着扯开衣袖,看着三道隐隐发黑的伤口,咽了咽口水,再顾不上其他,一个轻功夺宫门而出。见状,余下杀手也纷纷开始查看伤口,最终在一串哀嚎声中,连滚带爬地四散逃窜。 前一刻还是刀剑交响的折笑宫,顿时静得可怕。 春雨是凶不起来的,点花而落,悄然无息,温柔得令那雷电自惭形秽,再不见踪影。但是如此温柔的雨,又怎洗得净如此肮脏的夜呢? 强忍着疼痛,夏饮晴艰难地爬了起来。其实她并不确定躺在眼前的究竟是不是梨儿,但她还是想要靠近,想要为那娇小身躯挡一挡雨。可惜未走两步,便因失血过多晕倒在地。 这是个不会有噩梦的夜晚,只因所有的噩梦都已经发生了。 陆无涯赶到折笑宫的时候,天色微亮,雨已止住。他的面色有些难看,不知是因为赶路的疲惫,还是因为没有在这里找到夏饮晴的影子。 他本来也不怎么好看。 满地的尸体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路边的野草,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但他的眉头还是越锁越紧,尤其是当查看完黑流星的尸体后,心道:青龙和白虎石牌的内容明明是掌握在我手里,怎么会有如此多人都已知晓,甚至先我赶到? 他注意到在通向里院的大门两侧,各有一人背对自己瘫在门旁,左侧的黑衣黑帽,身上满是划痕,似是被流星镖所伤,但右侧的却是布衣布冠,身上干净得出奇。他二话不说,脚尖轻挑,脚边的利剑腾空而起,他瞄准剑柄侧脚前踢,令剑尖直朝布衣刺去。着布衣之人站起身来,依旧背对着陆无涯,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眼看与剑尖不过分寸之距,忽地一闪,消失不见。 “好玩儿么?”陆无涯面无表情地望向折笑宫的屋顶。 立在屋顶上的正是举着布幡的计不灵:“别激动嘛,我就是为了和门边儿上死的那兄弟对称对称,怕你来了看着别扭。哟我差点儿忘了,你与此地掌门曾是老相识,失敬失敬。”一个轻功落在院内,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既然你们认识,我劝你还是别进正厅了,她死得有些惨。” “你是怎么得知悬赏目标的?”陆无涯道。 “据说,是苏居然的手下走漏了风声。”计不灵道。 “你不信?”陆无涯道。 “且不说苏府家规森严,若是把悬赏目标换成你,我信,换成你的兄弟流苏,我也信,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轮回殿还真是没什么人能杀了啊。”计不灵瘪了瘪嘴,“在那小姑娘五岁的时候,她爹因赌自杀,她娘进城改嫁,后来就被收入了折笑宫门下,就凭这样的身世,大概也没办法卷入什么因上一代恩怨而导致的纷争。” 其实陆无涯早已觉出异样,但自己手中诗句所指与苏居然的消息不谋而合,怎会有错?且另外两块石牌至今还没有下落,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就目前看来,杀了夏饮晴仍是最保险的方法。 他打量起计不灵,心道:他对轮回令向来没有什么兴趣,这一次竟会如此上心? 计不灵反倒读出他的心思,解释道:“我只是想了解清楚自己救的是什么人。” “为何救她?”陆无涯道。 “因为缘分啊。”计不灵微微一笑,“就和我救你的原因一样。” 陆无涯摇了摇头。 计不灵不解道:“什么意思?” “你救我是为了和我比酒力。”陆无涯道。 “呸,分明就是你看上了我的‘秘银坠’,才故意说我喝不过你,怪我一时赌劲上头才上了你的当!”计不灵道。 “你本就喝不过。”陆无涯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有种我们再比一次!”计不灵伸手便去扯他的酒葫芦,“就现在!” 陆无涯横剑轻扫,护住了酒葫芦,道:“戒了。” “又戒了?”计不灵虽有不甘,却未再伸手,“你在少林寺住了整整三年,一杯大师居然没有天天拉着你喝酒?” “就是他让我戒的。”陆无涯道。 “呃……”计不灵咂了咂嘴,“这世道真是越来越怪了。” 陆无涯不再闲言,只以余光扫了一眼正厅的方向,转身离去。 “容我多说一句。”计不灵道,“别忘了三年前龙肃是怎么死的。” 陆无涯的脚步顿了顿,继续走向门外。门外的桃林比十年前更加旺盛,身后的折笑宫经过春雨的冲刷也比十年前更加崭新,看上去,似乎一切都是更加美好的样子——如果他没有留下一行带着鲜血和腥臭的脚印的话。 第八章 雨夜过后,山南粉白的杏花落成了一片未融的雪,原本清淡的香气也醉得人乐不思蜀。暖阳下,坐落其中的杏林村像是个风流的公子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整日将头埋在少女白皙粉嫩的温柔乡中,媚笑映红,香汗湿衣,实乃羡煞黄粱。 只是这黄粱美梦之中,还夹杂了一抹艳绿。 “绿萝!”夏饮晴猛地惊醒,只觉四肢发软,背后生疼,不得已倒回了床上。 “哟,见到我这么开心呢。”绿萝妖魅地笑了笑,“昨夜我并未昏迷,只是服下能令躯体沉睡但意识清醒的‘凝冰散’,知道你不仅替我解了毒,还护住了我的清白,所以暂时不会杀你。” 夏饮晴死里逃生已是知足,至于之前绿萝说的什么会保自己安危,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环顾四周,感觉似曾相识,问道:“这是哪里?” “育德居,是孙思邈老前辈的住所……”绿萝叹了口气,“生前的住所。” 夏饮晴曾与孙老神医有过几面之缘。因为相隔不远,所以折笑宫大小病症都要前来求医,也会时不时地带些蔬果上门拜访。四个月前,她听说年过百岁的老神医已寿终正寝驾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难受,却没想到绿萝的脸上也挂起了一丝失落。 “没什么好惊讶的。虽说老前辈与我教背道而驰,还对我教多加指责,但他的炼药之术的确无人能及,寒蛊烈毒无不能解,令我教中人心服口服。”绿萝道,“昨夜我见你那小妹妹伤得很重,本想附近只有此处能为她疗伤,不料老前辈竟已驾鹤西去。” “梨儿?她在哪里?”夏饮晴忽然起身,却又一次倒回了床上。 “在隔壁的屋子,由老前辈的关门弟子苦木照料。”绿萝道。 “苦木?肥头大耳的苦木?他能医得好人?”夏饮晴反倒更是担心了。 “不清楚,至少你那小妹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绿萝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指,在她的颊上勾了一圈,柔声道,“瞧你着急的样子,也是可爱得惹人疼呢。好好的美人儿怎么会想着扮成男装,真是不懂怜惜自己。” 夏饮晴四肢无力,只能用力扭头作为反抗。 见此,绿萝笑得更媚,低俯下身,将脸贴近了她的耳边,口吐芳兰道:“既然我们两清了,今后再见,我还是会杀你的。毕竟要杀掉你这样的小姑娘已经很可惜了,要是还不让你死在我手里,我会心痛的。”在一阵摄人魂魄的笑声中,绿裙微摆,飘进了屋外的阳光。 “真是个疯子!”夏饮晴叫道。 “的确是个疯子!”突然从门外迈进了个圆头圆脑的胖墩,似是比夏饮晴还要生气,直奔着床边的架子翻了起来,“她自幼就心脏不好,多亏有高人传深厚内力护住她的心脉,才保全了她这些年的性命,但她么敢一下子就将那股内力用去大半?还搞了一身外伤?真是个疯子!” 他说的当然是秋梨,只不过不是夏饮晴印象中的秋梨罢了。 夏饮晴勉强翻了个身,诚恳道:“苦木麻烦你……” “哇靠绿萝不是走了么!这儿咋还有个人呢!”苦木吓得一连数步退到了门边。 “你不是刚还接了我的话么?”夏饮晴道。 “咦,对哦!”苦木一脸惊喜,“你认识我?” “我不但认识你,还知道你之所以叫苦木,是因为你除了炼药什么都不会,尤其不懂怜香惜玉,所以孙老神医给你起了个和尚名字,方便你以后出家。”夏饮晴道。 苦木将肥嘟嘟的脸皱成一团,想了想,道:“你谁啊?” “我是折笑宫的夏饮晴,来拜访过几次孙老神医。”夏饮晴道,“麻烦你救救梨儿。” “救死扶伤乃师父生前所追求,更何况还是熟人,我自会尽力。但你那疯妹妹受得内伤要比外伤严重,我现在只能保证接好她的手臂,至于心脉的旧伤……”苦木猛地顿住,“等等,你叫夏饮晴?”浓眉急皱,脸上横肉尽数垂下,将本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细缝,盯着夏饮晴,严肃非常,时不时眼角微颤,仿佛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夏饮晴被他看得有些别扭,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起你来了。当时我在炼一种奇药,需要处子之血,恰巧你师父带着你来看病,我就问你要来着,你非但没给我,还特使劲地扇了我一巴掌,骂完我是流氓就跑了。”苦木道。 “你个流氓还好意思说!”夏饮晴怒道。 “我……哦我明白了,肯定是你理解错了!”苦木恍然大悟,“处子之血处子之血,只要你是处子,身上的血都是处子之血。要不是当时我年纪小不懂事,莫名其妙就被一大妈占走了便宜,我早就从自己身上取了,谁稀罕你的。” 还有大妈占你的便宜?夏饮晴话都到了嘴边,却因当年误会了他而有几分自责,只得收住,转而道:“你要你能医好梨儿,要我把全身的血都给你也可以。” “干吗,整一锅拿来煲猪血汤啊?”苦木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过,我倒是需要一味药材,你就趁着你那疯妹妹昏睡的时间去替我采回来吧。” “什么药材?”夏饮晴道。 “在村子西边的凌天崖顶,生着一种淡紫色的六瓣奇花,名叫‘凌茉花’。生在地上的凌茉花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转变颜色,淡红色时,敛毒于内,可以采之;淡紫色时,散毒于外,一经触碰,必死无疑。”苦木脸上的横肉一紧,“只采淡红色的花,切记。” “记住了。”夏饮晴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大对劲,问道,“你哪里不舒服么?” “怎么,难道我不舒服了你还能把我医好么?”苦木没好气道,“快起来去采花!” 此时此刻,夏饮晴只觉得苦木的名字起得实在贴切,不由对孙老神医更是尊敬。要是放在从前,她早就把苦木揍成个球踢出去了。如今秋梨的命全掌握在这个球的手上,她只好忍气吞声,反正等他医好了秋梨再踢也不迟。 她再次尝试起身,仍是动弹不得。 苦木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闻了闻,随手丢在床上:“吃完再运几个周天的功。”从床边的架子上拿起一个小木盒便走向屋外。 “吃几粒?”夏饮晴艰难地拔出瓶塞,一股淡淡的甜味扑面而来。 苦木顿住脚步,眯了眯眉毛下的两条细缝,不耐烦道:“忘了忘了,你看着吃吧,反正吃不死。”转身走出屋门,在隔壁吼道,“吃完就去采花,别偷懒!” 他真的能医好梨儿么……算了,事已至此,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夏饮晴叹了口气,倒出两粒药丸服下,接着开始运功疗伤。不消半刻,只觉浑身血脉通畅,虽有背后的刀伤隐隐作痛,但走动无碍,可见药效之奇。她找苦木要了一身干净衣裳,心道是要登崖,便找出一盘麻绳别在腰间,走出屋门,向西而去。 没走几步,她就被阳光下的杏林融化了。满目暖白飘洒而落,似是温暖的怀抱,将人身上的戾气一扫而净。她想要在这拥抱中赖上一会儿,却没有允许急促的步伐稍有停留。走到街上,她瞧见前面有许多村民围在一家酒楼边指指点点,中间隐约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近才发现,原来是酒楼已被烧得面目全非,除去牌匾和几根柱子皆如黑炭。 记得昨夜计不灵提到应天镖局的人在杏林村喝得烂醉,想必就是这里了。她不由心中生愧,若不是为了救自己,计不灵便不用去说那些将人引走的话,这酒楼自然也不会被烧。 她感觉自己像是个游街的囚犯,低着头在人群中穿过。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位老婆婆给身边的人说道:“你们听说了没啊,这火是李掌柜自己放的!” 掌柜自己放的? 第九章 “可不是么。”粉裙村妇接过话去,“昨夜有一拨应天镖局的人马经过,李掌柜见到押送的宝贝,心生歹念,便在酒里下药迷晕了他们,正准备动手,没想到又来了一拨人马,是什么……” “是成安镖局的人!”说到“成”字的时候,唾沫星子从老婆婆缺了的门牙里飞溅而出,直直地落在了村妇脸上。再次成为焦点的她挤走村妇,站到人群中央,满脸鄙夷,道:“去去去,记都记不住还好意思搁这儿讲呢。其实啊,成安镖局与应天镖局有过纠葛,此番是来寻仇的,没想到刚好撞见李掌柜杀人劫货,本来也没打算插手,可李掌柜他慌啊,二话不说就放火跑路了!” “后来呢?”有人催道。 “后来……”老婆婆皱了皱眉,“后来成安镖局的人肯定追上去了呗。” “应天镖局押送的到底是什么宝贝啊?”有人问道。 见老婆婆不答,方才被挤走的村妇倒得意了起来,轻蔑道:“别逗了,这她哪儿能知道啊!”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我是怕说出来吓着你们!”老婆婆忽然压低了声音,“据说那宝贝是送往折笑宫的。”只此一句,周围再无人接话,个个面色慌张,扭头便走,看来是对折笑宫发生的惨案心知肚明,生怕知道得太多惹祸上身。不一会儿,本有些拥挤的街道就变得闲了下来,只剩一家破败的酒楼还杵在原地。 怎么会与折笑宫有关?夏饮晴心生疑惑,却又担心暴露身份,正在犹豫该不该上前追问,忽然瞧见朝村外走去的老婆婆一路左顾右盼,脚步很是急促。她立刻觉出不对,便悄悄跟了上去。 出村走了百余步,老婆婆在一条小溪前顿住脚步,干咳了几声,只见从林子里摸出个人影,正是刚才与她争执的粉裙村妇。 “怎么样怎么样?”老婆婆道。 “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么?”村妇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荷包晃了晃,满脸得意,“两吊铜钱,足够咱娘儿俩吃几顿好的了。” 原来这二人方才是演了出戏,一个讲故事吸引注意,一个趁机偷人东西,加之相互诋毁,围观的人都看得起劲,根本没有防备。 “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媳!”老婆婆道。 村妇哭笑不得地抹了抹脸,似乎是又被唾沫星子喷了个猝不及防。她将荷包收好,鬼鬼祟祟地看了一圈周围,道:“您当真知道应天镖局押送的宝贝是什么?” “我从哪儿去知道啊?我是为了尽快脱身才随口一提折笑宫,果不其然,你瞧瞧他们都怕得跟大白天见了鬼一样。”老婆婆道。 原来是骗人的。但夏饮晴并没有生气,反倒感觉如释重负,毕竟现在的折笑宫就只剩下两个人,倘若真的遗失了什么师门传承的宝贝,怕是再也难以夺回了。 村妇嘿嘿一笑,道:“但我听说,成安镖局的人往西面追了几步就没了动静。” 老婆婆立即会意,摆了摆手,道:“镖局的东西咱娘儿俩可碰不起!” “您想想啊,万一李掌柜在路上设了埋伏呢?结果两拨人马斗了个两败俱伤,宝贝就落在那儿没人捡,岂不是暴遣天物?”村妇瞟了她一眼,“要是真能捡回个宝贝,我们就金盆洗手,去城里买间宅子,今后天天睡棉绒褥,顿顿吃‘百油金饼’!” 这百油金饼乃是一道名菜。先取鸡翅鱼腹羊腿牛肋,剃骨后放入调料腌制,分别烤烧蒸煮,将成品尽数卷入白面薄饼之中;然后挑出鸡蛋的蛋黄打匀,涂于卷饼外层;再以猪皮猪脂和葱姜蒜椒炸油,将卷饼放入其中煎至金黄;最后淋上一层厚厚的秘制肉酱,才算完成。其最大的特点便是油腻,一口咬下,油香满嘴,仿佛是在将天下走兽吃进肚中。尤其是在此饥荒之年,实在奢侈难及。 闻言,老婆婆艰难地抿起嘴巴,又以舌头抵住牙缝,生怕口水流到地上,把小溪涨成了河流。 “我们就去看看,有则好无则罢,又不会缺胳膊少腿儿。”村妇道。 “有道理,一见不对劲我们就开溜嘛,怕什么?”说着,老婆婆已迈开了步子。 夏饮晴对在大路上捡宝贝是没什么兴趣的,但见她们朝着凌天崖的方向走去,便选择了继续尾随,若是半道上再生出什么变故,自己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越向西行,山路就越是陡峭崎岖。老婆婆拾了几根破树枝当作拐杖,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看来百油金饼的诱惑不容小觑。村妇在两棵门柱般的大树前顿住,稍作休息,拐进了树林。林间小路两旁的树干上插着不少箭支,偶尔还能见着几道刀痕,看样子是发生过一场打斗。 几人走着走着,望见不远处有一小片空地,中央的营火早已熄灭,四周围着五个依树而靠的男人,都保持着一副睡觉的姿态。 “前面有人呐!”老婆婆道。 村妇指了指天上,道:“太阳都开始往西边儿撇了他们还在睡,难不成是要睡到明天?” “他们咋这么能睡?”老婆婆道。 “什么能睡啊……”村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死了。”果然,她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营火边,依旧无人反应。 由于林间便于藏身,夏饮晴便跟得近了些,能够清楚地看到营火旁的情况。只见当中有个被捆住手脚的,想必就是李掌柜了。五人的表情都僵硬在了一种极为惊恐的状态,双手按在颈部,手掌边缘渗出一圈鲜血,看来是在睡梦中被一击割喉。奇怪的是,五人周围都没有四处飞溅的血迹,干净得不像是遭人割喉后应有的场景。 见此,刚刚跟上来的老婆婆被吓得又退了几步,不敢言语。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村妇也是一时怔住,缓了片刻才道:“找找有什么值钱的,拿完快走。” 老婆婆极不情愿地挪了几步,对着一人将手伸出却又缩回,反复几次,念叨了几句与百油金饼相关的“咒语”,旋即双眼一闭,夺过了他怀里的行囊。此时村妇已经搜完三人,表情失落,看来是没什么收获。临至最后一人,她忽然眼前一亮,叫道:“快过来!” 那人手中握着个破了洞的酒葫芦,而在酒葫芦的旁边,摆着个十分精致的木盒,约两个人掌大小,紫檀材质,周边镂空,四角有金纹勾勒,雕有仙狐的盒盖半开半掩,透过缝隙,可以窥见盒内的宝贝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宛若一颗下凡的明星。 “夜明珠!肯定是夜明珠!”老婆婆大喜,情不自禁的蹦了起来,险些把自己摔个散架。 村妇一把捂住她的嘴,慌张地环顾四周:“嘘——您别瞎叫唤啊!招贼呢么不是!” 突然,盒盖吱的一声掀开,吓得婆媳二人连退数步。只见一只比木盒还要小上许多的小狐狸钻了出来,通体雪白,映着阳光,透亮非凡。它用小爪子在脸上蹭了蹭,眨巴着天蓝色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可爱至极。 老婆婆咽了咽口水,道:“夜明珠呢?” 村妇显然也没想到木盒里装的是个活物,眉头紧锁的同时,伸手朝小狐狸摸去。 “你要干啥?”老婆婆一把拉住了她,“人家都说狐狸晦气惹不得!” “死人还晦气呢!”村妇道,“既然有人托镖局押送这小东西就说明它很值钱。” “皇帝老儿的龙椅还值钱呢,是你能惦记的么?再说就算把它抓来我们也找不着人卖啊。”老婆婆牙关一紧,“我刚才搜了些铜钱出来,也不想吃什么金饼了,你就听我一次,快走吧!” 村妇犹豫了片刻,道:“但得把那个木盒拿上,上面镶了金子,能卖不少钱呢。”也不等答应就朝木盒走去。 然而在她试图拿起木盒的瞬间,小狐狸忽然纵身一跃,连扑三步,踩上肩头,猛地张嘴,在她的颈部留下了一排淌着鲜血的牙印。只听一声略带沙哑的尖叫,村妇摔倒在地,将木盒压成了碎片。她双手按在牙印上,身子抖了几下,再不动弹,远远看去,死状与周围五人如出一辙。 谁能想到杀人凶手竟是只小狐狸! 老婆婆已被吓得半死,转身便跑,不料刚跑出去几步,只觉喉咙一疼,也死于非命。 小狐狸回到营火旁,将嘴巴伸进破了洞的酒葫芦,洗去血迹,接着走到村妇身边,眼睛耷拉着,把木盒的碎片一块一块地叼至空地,似乎是想将其拼回原样。 阳光穿过叶隙,被削成了一根根利箭,刺在夏饮晴的身上。她屏息凝视着不远处的小狐狸,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正欲离开,谁知刚刚挪动半步,一道凶狠的目光就从那双蓝眸中射了过来。 小狐狸一边轻步靠近,一边发出各种动物的叫声,先是猫的后是狗的,甚至还有狼的,且叫声凄惨,仿佛受了重伤在向同伴求援,实为混淆视听,狡猾至极,可见一斑。 夏饮晴握紧了剑柄,心道:它动作太快,就凭我的轻功未必能及,况且背对着它无异于送死,看来只能正面应战。我只要护住颈部,趁它咬空的时候反击,应该不成问题。 主意落定,她探出脑袋看了看,却发现小狐狸竟不见了踪影! 第十章 她立即背靠树干,横剑身前,眼睛不停地扫视四周。她怀疑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耳朵,以至于连心跳和呼吸都听不见。半晌过去,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逐渐从高度紧张的状态脱离,除了微风过后有些发凉的后背,只觉得浑身疲惫。 突然,枝摇叶颤,小狐狸竟沿着她身后的树干俯冲而下,一排尖牙径直袭来!夏饮晴头顶急寒,忙退数步,同时使剑挡在颈前。不料小狐狸起身一跃,轻点剑脊,腾空前翻,直朝她颈后落去。眼看得逞,忽有一柄快剑随影而出,护在了夏饮晴颈后。小狐狸见情况不妙,收起尖牙,长尾一摆,身子微斜,落在地上,眨眼便没了踪影。 夏饮晴转过身来,一张刻满了沧桑的面孔映入眼帘。短须之下的中年男人没有任何表情,一对盗走了夜色的眸子正看着她,漆黑得有些可怕,却不带丝毫寒意。 她当然知道陆无涯的名头,江湖之中又有谁没听过那句“忽如一夜秋风过,不留落花只留红”呢?而这句诗说的,便是三年前陆无涯为了完成轮回令,在一夜之间屠尽龙啸山庄的事。只因初见,她才能收起脸上的惊慌,用浅浅的酒窝盛满阳光,从扬起的嘴角生出一句“谢谢”。 陆无涯落下目光,盯着与她颈部不过半寸之遥的剑锋,终于收回鞘中:“没什么。” 夏饮晴沉沉地叹了口气,道:“那小狐狸是什么来头?” 陆无涯道:“御灵堂养出来的怪物。”御灵堂与炼寿堂、锻血堂本同为夺天教的三大分堂,分别负责驯养野兽、炼制丹药以及锻造兵器。 四十年前,少林寺联合正道诸派发动“灭魔之战”,攻破了夺天教总堂,将魔教教主与三大堂主击杀。然而三大分堂人手众多且分布极广,在遭受重创之后竟仍能自立堂主继续运作,只是相互之间不再干涉。四十年来,正道诸派疲于对付五仙教,加之墨门没落,致使三大分堂得以延续。 闻言,夏饮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生后怕。 陆无涯忽然发问:“秋梨还活着么?” 夏饮晴一惊,反问道:“你认识梨儿?” “回答我。”陆无涯道。 “活着……应该还活着。”夏饮晴道。 陆无涯五官微颤,追问道:“‘应该’是什么意思?” “一位名叫苦木的大夫正在替她疗伤。”接着夏饮晴以“林鹂”的名字,讲述了她们是如何巧遇计不灵又依他所说以救自救,以及秋梨一时冲动跑回折笑宫后发生的事情。 林鹂?陆无涯自然不会拆穿她,只是暗自疑惑:秋梨体内那股内力竟会如此恐怖?好在苦木答应医治,育德居多的是灵丹妙药,保住她的性命还不成问题。再者,单凭夏饮晴的轻功定是登不上凌天崖的,苦木不可能不清楚,却为何要派她去采凌茉花,莫非是有意要置她于死地? 说完这些,夏饮晴心里轻松了许多。她本该在道谢后尽快离开,毕竟之前已有太多人救了她是因想要亲手杀了她,但此时此刻,她还是相信了这个陌生而神秘的男人。 或许只是因为他真的很关心秋梨吧。 夏饮晴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请教姓名,正欲开口,却见他转身向西走去。 他好像不太爱说话,但瞧他的方向……难道是要帮我采花么?她急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夏饮晴问了不少问题,陆无涯要么只答寥寥数字,要么干脆闭口不答。直到凌天崖脚下,她也没能问出个名字。 凌天崖独立林中,笔直入云,四面皆是峭壁,偶有孤木凸石侧立其上,便连成了唯一的上崖之路。此崖本是一座高山,因常年雨淋地动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竟然会有东西能生在这上面。”夏饮晴感叹道,“苦木也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你来试试么?还是要我直接采下来?”这话配上陆无涯冷淡的语气实在令人反感。 “才不用。”夏饮晴从腰间取下麻绳,一头系在身上,一头结成个圆圈抛向左上方,套住了一棵孤木。她用力拽了拽,感觉还算牢固,旋即两步跃上了孤木旁的凸石,再取下绳套,如此反复。没过多久,她竟攀过了数丈之高。 然而就在她稍作休整准备再次动身时,忽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随着断裂的凸石一同坠落! 落至半空,她被系在身上的麻绳拉住,虽逃过一死,但麻绳拉力过猛,令她背上的刀伤再次开裂,疼痛难忍,不禁叫出声来。应声而来的是一个温暖而轻柔的拥抱,从背后护住了她的伤口,也护住了她那本想证明自己却惨遭失败的自尊。 陆无涯斩断麻绳,抱着她向崖顶而去。他并无心设计这样的桥段,当然他本是极擅于此的。十年的前他曾用烂了各式各样的英雄救美,也抱尽了无数美人而归,所以至今他的拥抱还是温暖的,如同一种本能。但此时,他以话相激又挺身而出只是为了证明一件事:苦木果然是要置她于死地。 凭他与苦木的交情,对于这个结果显然有几分意外——即使是和轮回令有关。 夏饮晴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这个男人令人琢磨不透,有点像计不灵,却又比计不灵多了些什么。想着想着,她几乎忘记了刀伤的疼痛。 温度渐渐变得寒冷,恰逢夕阳西下,云雾熟作一片橙橘,擦过指尖,似真似幻。 即使放眼整个江湖,轻功能与陆无涯相提并论之人也是屈指可数。他要登这凌天崖,自是轻而易举。不消片刻,他已落在了崖边。 夏饮晴还躺在他的怀里。要怪只怪他的胸膛太过宽阔,遮挡了一切风景,手臂又太过稳健,才令她察觉不到丝毫颠簸。直到被轻放在一块巨石旁,她才如梦初醒,慌张起身,却因背后的疼痛再次坐了回去。她忙掏出之前苦木给的丹药吃了两粒,面露尴尬,低声道:“谢谢。” 陆无涯没有回应,瞧见她身边生着一朵凌茉花,便伸手去采。 那花的花瓣分作两层,上层三瓣较小,微微内拢;下层三瓣较大,向外张开。每一瓣花的中心都为纯白色,两侧生有淡紫色纹路,向外延伸,最终在边缘汇成一片,甚是柔美。 “别碰!”夏饮晴道,“紫色的花有毒!” “也是苦木说的?”陆无涯道。 “他说这花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变色,红色时无毒,紫色时有毒。”夏饮晴道。 陆无涯摇了摇头,在她惊异的眼神中将花采下,却并没有任何中毒的反应。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回忆起苦木的神态,夏饮晴恍然大悟,只觉头皮发麻。 “红色的才有毒。”陆无涯道,“看来苦木也想要炼仙鼎。” “你知道我……”夏饮晴瞪大眼睛看着他,顿时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崩塌,“你究竟是谁?” “重点是你还活着,夏姑娘。”陆无涯道。 夏饮晴正欲追问,忽然想起了什么,慌道:“梨儿!梨儿还在他手上!” “她与轮回令无关,苦木不会伤她。”陆无涯道,“等等吧。” “等?等什么?”夏饮晴道。 “等苦木来取你的‘尸体’。”陆无涯将花丢在一边,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第十一章 暮阳方落,新月未升,一切都被灰暗笼罩着,既分不清叶的绿,也分不清花的红,就如同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越是混沌,就越是完整。 若是个生得瘦弱之人,此时看起来多半会像一具被放空了血的干尸,在看苦木的满脸肥肉,就很好地避免了那种恐怖,至少是外表上的恐怖。当他凭着比夏饮晴好不到哪去的轻功,和两把镰刀出现在凌天崖顶的时候,藏在树后的陆无涯多少是几分惊讶的。 苦木已被汗水湿透,袖子在脸上抹了几次,结果还没甩两下脑袋来得实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望向躺倒在地的夏饮晴,没有丝毫喜悦。他试着睁大眼睛以示严肃,无奈在厚重的眼皮下,一对眸子像是妄图举起象腿的蚂蚁,颤颤巍巍,以败告终。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也希望会是最后一次。”他自言自语道。 他盯着脚边的“尸体”,沉默良久,像是个砸坏了药罐的孩子。他的脸挤作一团,看不清表情,沉声道:“如果还能想得出别的办法,就算让我瘦成根麻杆儿我也不愿杀你。要知道师父生前可是想尽了方法逼着我减肥,他说我再胖下去多半连出家都活不到。”苦笑的同时,用发抖的手举起了镰刀,“活不到就活不到吧,早下地狱早还债。夏姑娘,对不起了。” 突然,夏饮晴翻身而起,拔剑欲出。苦木大惊,连忙后撤,忽觉脖间发凉,急忙顿住身子,侧目斜视,只见搭在自己肩上的是一柄破旧却熟悉的剑。他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道:“陆无涯?” 而更加颤抖的是在他对面的夏饮晴。她的表情像是因疼痛而刚刚从美梦中惊醒,口吃道:“你是陆……陆……”许久也未能将那个名字说出来。 晚到的冬天总是格外寒冷,是能冻裂心脏的寒冷。 “我说了,你还活着。”陆无涯道,“把他捆住。” 好在经过了黑流星的事情,夏饮晴渐渐适应了出乎意料,至少不会再如昨夜一般僵在原地。 只是这次,除了恐惧之外她还感受到了别的什么,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捡着个有毒的苹果,不甘心,但又无能为力。她用之前系在身上的麻绳勉强捆住了那双肥胖的手,却没有看苦木一眼。她不知如何面对这位算得上认识的朋友。她甚至在想:假如师父还活着,会不会也想杀了我? 如此一来,陆无涯的仁慈倒令她有些感激了。 “真是可笑,谁能想到为了轮回令杀人的是我救人的是你。”虽说苦木诡计未成又被捆住,却不难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陆无涯没有答话,剑尖微挑,将苦木的袖口划破。只见在那足有常人腿粗的小臂上,印着一块约半个人掌大小的绿色图案。图案为正三角形,当中画着一轮太阳,代表阳光的波浪与三角形各边相抵,无论从哪边看上去都没有区别。而陆无涯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早已料到。 夏饮晴放弃了无意义的沉默与颤抖,开口道:“这是什么?” “三大分堂的标志,红为锻血,蓝为御灵,绿为炼寿。”陆无涯道。 “你怎么会是炼寿堂的人?”夏饮晴诧异看着苦木,“你对得起孙老神医的教导么!” “如果只是个小帮众自是对不起,但堂主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苦木道。 陆无涯眉头微皱。 “看在我替你那疯妹妹接好了胳膊的份儿上,让我这个堂主体面点儿坐下说行么?”苦木道。 “梨儿?她怎么样?”夏饮晴道。 “外伤已无大碍,内伤太重只能以丹药调理,不过性命定是保住了。”苦木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你们怎么想,但炼寿堂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苦木舔了舔嘴唇,道:“灭魔之战过后,三大分堂就像死了爹的娃,有的想拿光爹的财产,有的想霸占爹的小妾,还有的甚至想自己当爹。结果谁也不服谁,于是不欢而散,各立门户。之后,锻血堂认了突厥人做新爹,以人骨锻刀以人血铸剑,与朝廷为敌。御灵堂则北占天山,明着表态与卖国贼势不两立,装出一副改邪归正的样子,其实暗地里依旧以活人为粮驯养走兽,没过多久便又开始作乱江湖。而由于苗疆的五仙教入侵中原武林后,一直妄想独霸丹药之道,原本的丹药教派无论医毒皆受之打压,炼寿堂也不例外。” “没能力做坏事不代表不会做坏事,就和你没杀死我不代表你不想杀我一样。”夏饮晴道。 苦木对她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道:“曾经的夺天教威慑江湖,其下那么多分堂,为何偏偏炼寿堂能成为三大分堂之一?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因它本是依靠摘取活人内脏来炼制丹药,以外体强己体,以外寿延己寿。其中有名为‘骤雨丸’的丹药,服下一粒就能令人在半个时辰内增强数倍内力,且没有任何副作用。” “内脏?”夏饮晴难以置信。 “大多是用心脏。”苦木坦然道。 “恶心。”夏饮晴道。 “的确。”苦木道,“二十年前,当堂内老一辈的帮众死得差不多以后,堂主下令禁止再以活人内脏炼药,如实在必要可取于刚死之人。” 夏饮晴觉得更是恶心了,但细加一想,从死人“取材”好歹不用杀害活人,也算是件好事,只是面上忍不住露出了嫌弃之色。 “对于一个从夺天教立教就存在的分堂来说,这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苦木道,“虽然刚死之人的内脏会影响药效且具有一些副作用,但至少保证了无人再为炼丹残害性命。” 夏饮晴冷笑一声,道:“我的命就不算命了么?” 苦木本就心中有愧,连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叹了口气,续道:“半个月后,五仙教四大圣女之首红梅会来找我比试炼药。要是她输了,五仙教就誓不再找炼寿堂的麻烦。但要是我输了,炼寿堂就必须归入五仙教门下,包括那些被封禁多年的药方。所以我才一时脑热想杀……想要炼仙鼎,有了它就等于胜了大半。” “你有了它,百里花会直接屠了炼寿堂。”陆无涯道。 “当下炼出来的丹药的确不如从前,但堂内存着些老一辈炼的东西,还是有资格与五仙教拼上一战的。”苦木缓缓站起身来,“刚好我带了骤雨丸和‘霸王丹’。昔日我拼死拼活也打不过你一只手,不如你这就将我松开,咱俩比试比试,省得你们今后总说我炼寿堂技不如人。” 陆无涯淡淡一笑,剑出剑回,将捆住苦木的麻绳劈为碎段。 苦木揉了揉手腕,从瓶中取出一粒鲜红色的丹药,想了想,又换成了一粒暗红色的,正欲服下,忽见崖边飞出一道人影:“自己人打什么打,要打就去打崖下的啊!” 夏饮晴立即认出了那布衣布幡,惊喜道:“计不灵!” 苦木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道:“什么就自己人了,你谁啊?” 计不灵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乃江湖第……” “崖下何人?”陆无涯并不给他自我介绍的机会。 “呃……”计不灵面露尴尬,“御灵堂的,有十几个人,还跟着三只雪狼和两头银虎。”就在这时,从他身后蹦出了个小家伙,飞快地在肩上绕过一圈,钻进了怀里。 “是那只小狐狸!”夏饮晴不禁喊出了声。 陆无涯早已握住了剑柄。 “别慌别慌,这小东西也是自己人!”计不灵急忙护住怀中。 “我亲眼见它杀了一对婆媳!”夏饮晴道。 “定是那对婆媳先招惹的它吧?小东西刚刚离开了主人,怕得很。”计不灵解释道。 被他随口道中,夏饮晴一时难辨。而陆无涯见小狐狸在计不灵怀里格外温顺,也不再细问,只道:“御灵堂是为狐狸而来?” “不不不,是苏必然搞的鬼。他花一千两黄金找绿萝买了解药,没死成,而后四处散布夏姑娘的下落,御灵堂自然就被引来了。”计不灵道。 陆无涯眼睛微眯,道:“与狐狸毫无关系?” “呃……这个嘛,嘿嘿,只是顺带,顺带来找它的。”计不灵赔笑道。 陆无涯摇了摇头,对苦木道:“还想打么?” “不想和老虎打,但好像不打走不了了。”苦木眼皮抽筋似的颤了颤,大概是翻了个白眼,却依旧没能撑开细缝般的眼睛。他又取出了一粒深紫色的丹药,应该就是之前所说的霸王丹,与骤雨丸同时含入嘴中,伸头探了探云雾,旋即反身用镰刀钩住崖边,向下踩去。 “我除了轻功,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可谓是一样不会,就不下去了吧。”计不灵道。 “我教你。”陆无涯道。 计不灵瘪了瘪嘴,道:“那我还是下去吧。” 夏饮晴瞟了他一眼,仍是心有余悸,偷偷对陆无涯道:“小狐狸怎么办?” “无碍,要死他先死。”言毕,陆无涯双腿微蹲手臂发力,再次将她横抱怀中,跳下崖去。 转眼崖顶只剩计不灵一人,还轻抚着小狐狸的脑袋,语气略带无奈道:“本来我还有些担心她性命不保,现在看来,倒是多余咯。”旋即脚踏云雾,追了下去。 玉钩初露,薄薄的寒光像是斧刃,一劈明暗,分作两半。 夜幕当空,月光渐柔,惹人相思,拨人心弦,置身其下,谁又会在意是什么成就了它,谁又会记得,混沌曾经主宰过整个世界。 第十二章 计不灵落在崖下的时候,仰躺在地的陆无涯正忙着将趴在身上的雪狼尸体推开。那雪狼比人高出两三头的样子,四肢壮硕,怎么也得有两百斤左右的重量,毛发与小狐狸一样雪白,泛着淡淡微光,将其尸体上的十余处剑伤映得格外渗人。 计不灵抱紧了小狐狸,背靠崖壁,道:“哟,兄弟爱好挺广泛啊。” 陆无涯站了起来,喘着粗气,一身被狼血浸透的衣物沾满灰土,活像个刚刚逃出大牢的死囚。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计不灵,忽闻西面传来夏饮晴的呼唤,急忙闪身赶去。 但此时的主战场并不在那里。凌天崖东面,苦木正被两虎十余人围在当中。 他的体型又比之前彪悍了不少,且不再只是肥肉,能从小臂隐隐看到几处棱角,想必是霸王丹起了效果。两把沾着血的镰刀被塞在那双青筋凸显的拳头里,显得如匕首般小巧。他满脸凶相,立在中央,猛将脚边的尸体向前一踢,道:“公孙古就派你们这些不经打的来送死么!” 对面站出个蓝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却能一脚将尸体踩住,用银铃般的声音道:“我们本是来杀姓夏的,半路撞上了偷走‘雪灵狐’的贼书生,追至此地,不知炼寿堂堂主为何护他二人,难不成是要与我御灵堂为敌?” 苦木瞅了瞅她,不屑道:“你谁啊?小丫头就敢跑出来装蒜。” 蓝衣女子道:“我乃公孙古之女,单名一个莲字。” “莲?什么莲?你倒是说清你姓啥啊。”苦木道。 “我是公孙古的女儿,不姓公孙姓什么?”公孙莲道。 “这世道太乱,谁知道你是不是你爹生的。”苦木道。 “肥猪找死!”公孙莲火冒三丈,猛抡手臂,只见一条六尺链鞭扫地而起,自右勾去。 “肥猪总比麻杆儿强。”苦木看准时机,手腕急转,以镰柄搅住链鞭,正欲嘲笑公孙莲鞭法不济,不料自镰柄传来一阵刺人的寒冷,惊得他手掌急开,失了兵器。其实那链鞭是由天山寒铁所铸,名为“凛风鞭”,虽硬度平平但冷如冰霜,寻常金属一经触碰便也温度骤降,令人握之不得。 他瞧见公孙莲手上的厚皮手套,心道:定不能再随便碰那小丫头的鞭子,若是剩下这把镰刀也被夺去,赤手空拳可难对付边儿上的老虎。 “死肥猪怎么不叫唤了?”公孙莲又是一鞭勾出,“给我上!”此话一出,四周之人各举兵器,应声而动。同时长啸震耳,一头银虎血口大开,直向苦木扑去。 突然,草林齐动,闪出七个大汉,挡在苦木四周,虽胖瘦有别却都是身材高大,看样子都是服过霸王丹之人。其中一大汉将头微低,道:“我等来迟,请堂主恕罪!” 御灵堂众人不明情况,连人带虎收招退步,站回外围。 “不迟不迟,来的正是时候!”苦木松了口气,心道:陆无涯这不靠谱的,半天连几只破狼都杀不死,害得我险些躺了!还好我早有准备。 原来他在离开育德居时就已交代,倘若自己戌时未归,便要手下带人来凌天崖寻他。 苦木拍了拍大汉的肩膀,道:“你们对付虾兵蟹将和一头老虎,我对付那小丫头和另外一头老虎,有问题不?”说起话来哪里有堂主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准备劫车土匪头子。 “遵命!”几个大汉举杖持斧,四散而开。 公孙莲没想到会与炼寿堂交手,更担心稍后陆无涯赶来,急忙骑上银虎转身欲走,却听身后苦木叫道:“亲爹的颜面都不在乎,小丫头果然不是亲生的!” 公孙莲顿时怒发冲冠,手舞链鞭,猛拍虎头,反身冲去。 御灵堂怎么派了个如此好骗的小丫头来?苦木嘿嘿一笑,将衣袖扯下缠于左手,眼见公孙莲扬鞭劈来,他不避反迎,左手急出,一把抓住了鞭头。谁知公孙莲不慌不忙,在鞭把底部轻轻按下,伴随着惊叫,鞭头生出数根长刺,尽数扎入苦木掌心。 眼看银虎袭来,苦木怒吼一声,竟强忍疼痛攥紧了生满长刺鞭头,猛地一拽,令公孙莲险些跌落虎下。见银虎因她的摇晃而顿住,他急忙发力再拽,使得公孙莲连人带虎向左偏倒。就在此时,他握住镰刀,纵身跃起,狠将刀口插入银虎右眼,同时甩开带刺的鞭头,又起一腿,踹在虎腹。 无奈那银虎确实巨大,摇晃片刻,始终未倒。它立稳身子,缓缓地走了几步,试图用仅剩的左眼确认方向,粗气从牙缝中冒出,凶芒从蓝色的眼睛中放出,比之前更甚。 忽然,它直立虎躯,故意把背上的公孙莲摔落在地,旋即长啸一声,再次向苦木扑去。苦木料到如此,早已聚内力于右拳,心道只要再将其左眼打瞎即可脱险。但他并未料到还有第三头银虎从自己身后的草丛蹿出,张牙舞爪,夹击而来! “他娘的算命的不是说就两头老虎么!”苦木牙关一紧,转身横于两虎之间,双膝半曲,手臂微举,是要硬扛两张血盆虎口! “苦木快走!”刚刚赶来的陆无涯飞身出剑,直刺虎眼。 但苦木的两侧肩头皆已陷于虎口,无论如何是躲避不开了。就在利齿合拢的刹那,鲜血四溅,只见几对虎牙在哀嚎中断裂,两头银虎倒落在地,双掌捂头,遍地打滚。 苦木竟完好无缺地站在原地! 四周之人无论派别都是一惊,停下手来,盯着苦木,不敢言语。就连陆无涯也站住身子,皱起眉来。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人叫道:“《金钟罩》!是少林寺的《金钟罩》!” 闻言,众人哗然。 虽说时隔多年,但三大分堂毕竟曾属夺天教,而灭魔之战又是由少林寺发起,按照江湖规矩,三大分堂理应视少林寺为不共戴天之敌,至少明面上应该如此。但现在竟由炼寿堂堂主使出了一招少林寺的武功,还是如此上等武功,传至江湖,必遭人耻笑。 “金你个脑袋金。”苦木肿胀的体型渐渐缩至正常,显然是药效已过。他面色苍白,喘着粗气,道:“这‘化参功’本就是本堂自家功夫,看着与那《金钟罩》有几分相似,但修炼方法却大不相同。只因当年夺天教一战,本堂为避与少林寺相通之嫌,才将其列入禁功,与那以活人内脏炼药的药方一样,非历代堂主不可习得。” 公孙莲冷哼一声,道:“分明就是信口雌黄!” “我是不是乱说,还由不得你一个被自家驯兽丢下背的小丫头多嘴。”苦木艰难地抬起胳膊,颤抖着取出两粒丹药服下,看来也是受伤不轻,只是隔着衣物无法查明,“我堂弟子不相信的,大可回去询问长老,若谁能问出些不符,我自会以人头与堂主之位一并作为奖赏。” 只听还活着的五个大汉齐声道:“属下不敢!” 苦木瞥了一眼身边的陆无涯,道:“陆无涯的名字,御灵堂的诸位都听过吧?你们要是还想打咱就接着打,刚好能挖些新鲜内脏回去炼药。你们要是不想打了,就放下兵器跟着我回炼寿堂,我定不伤你们性命,还三顿管饱。不强求,自己选吧。” “谁敢……”公孙莲的威胁还没出口,就听一串丁零哐当,御灵堂皆已弃兵投降。就连被大汉围住的那头银虎,也在几声低吼之后耷拉下了脑袋,伏到了受伤的同伴身边,不再反抗。方才还神气十分的公孙莲猛地将凛风鞭摔在地上,骂了几句,竟大哭起来。 四周之人又是一惊。苦木好歹听过不少江湖轶事,但这打不过就哭的招数他还是头一回听说。他干脆对其视而不见,向手下吩咐道:“把人捆起来带回去……” “你都打赢了还不能等人家哭完再说话啊!”公孙莲忽然叫道。 苦木愣了愣,道:“你有病吧。” “人家第一次下天山打的第一仗就输了,叫人家今后怎么面对爹爹啊!”公孙莲道。 “哦这个你放心,你见不着他了。”苦木道。 闻言,公孙莲哭得更厉害了,屡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计不灵闻哭声而来,好奇道:“你们不是在打架么?” 苦木见着他,面上顿时生出喜色,道:“哎对了!她刚骂你是‘贼书生’,还说要逮你,不如你就让她逮了算了,总比我们都被她哭死强啊!” “呃……主意不错,但我才不干。”计不灵走到公孙莲身边,蹲下身子,“瞧瞧这是什么?”将怀里的雪灵狐递了出去。 公孙莲瞪大红通通的眼睛,一把抱住雪灵狐,惊喜道:“雪……雪灵……” “慢点儿说,别呛着。”计不灵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天生比较讨动物喜欢,路上遇见了这小东西,抱了抱它就跟我走了,实在没想着偷你们什么东西。” 雪灵狐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公孙莲,害怕得直想逃跑,无奈被抱得太紧,挣脱不开。情急之下,它竟想去咬公孙莲的脖子,却被计不灵捂住了嘴巴。它瞧瞧计不灵,又瞧瞧公孙莲,用爪子蹭了蹭脸上的泪水,旋即明白了这小丫头并没有恶意,终于放弃了攻击。 计不灵道:“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你堂中高手驯养出来,想要送往天山孝敬堂主的。只是因为……”抬头望了一眼夏饮晴,“因为某些原因,镖局遭劫,才流落至此。希望今后你能好好对它。狐狸不同于狼虎,养着聊聊天防防身什么的挺好,就别再教它杀人了。” 公孙莲啜泣半晌,正色道:“好,都听你的!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教它杀人了!” 计不灵摸了摸她的头,道:“真乖,那你不许再哭了啊。” 公孙莲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起来。 见她一会哭一会笑的,苦木沉闷许久,终于憋出一句:“她果然有病。” 旁边的陆无涯实在无言以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育德居走去。 第十三章 在放生了三只银虎并安顿好手下之后,夜色已深,苦木领着三人回到了育德居。 刚一进屋,他就开始上吐下泻,说是因为老一辈炼的丹药所剩有限,他当时不舍,就吃了自己炼出来的丹药,从而产生了些副作用。余下三人各自洗漱,换去了满是血迹的衣服。之后计不灵便再无心理会其他,找了张床倒头便睡。 此时秋梨仍处于昏迷,但脉搏正常,呼吸平稳,左臂被涂满了膏药的绷带缠住,正如苦木所说,外伤已无大碍。 陆无涯盯着她看了半晌,表情微乎其微地变换着,像是喜怒哀乐同时交错在了一张患有面瘫的脸上,每根胡须,每道皱纹,都在努力地想要摆出些简单的、足以令人看懂的图案,但越是挣扎,就越显得愚蠢。 一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所简陋的茅屋,那张温暖的小床,那个能够令他的表情不那么愚蠢的女人……多亏了“忘忧草”,才让秋梨不会记得那些美好,才让秋梨不会像他一样,不敢醉,不敢睡,只因害怕美梦后的失落,只因害怕十年来的一切。 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再只是作为表情的笑容,父亲般的笑容。 夏饮晴的目光穿过胡须,小心翼翼地落在他微扬的嘴角。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甚至连眨眼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担心睫毛会划伤那笑容一样。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但就是愿意这样静静地看着,竟还隐隐地看出了一丝美好。至于关于他的神秘关于他的疑惑,通通见鬼去吧。 原来晚到的春天也会格外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陆无涯忽然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向后院。 夏饮晴跟了出来,道:“你不睡觉的么?” 陆无涯没有意外,道:“很少。你呢?” 夏饮晴倒是有些意外,道:“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哪里睡得着。” “习惯就好了。”陆无涯靠着院子中央的榕树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杀我?”夏饮晴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 “不想再杀错人。”陆无涯道。 其实夏饮晴只是头脑一热,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回答。无论是因夜色还是因秋梨,这样的交流对于他来说,实在显得太过近人也太过温柔了。如此一来,反倒是她不敢追问了。她悄悄地在他身边坐下,背靠着榕树,假装他没有看见自己一样。 这棵榕树年岁不长,没有如伞的树冠,却刚好足够看见将嫩叶妆成一片片碧玉;没有粗壮的枝干,却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坐得近些的借口。 “这棵树叫木苦。”陆无涯道。 “木苦?和苦木有什么关系?”夏饮晴道。 “孙老前辈担心他孤独终老,所以早早地给他种了个伴。”陆无涯道。 夏饮晴想起刚才苦木对待公孙莲的态度,不禁笑出了声,道:“老人家还真是有趣。” 陆无涯似笑非笑地望着夜空,不知回忆起了什么。 良久,他回过神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夏饮晴。她的长发不再散乱,简单地理在肩后,不时随微风飘动。暖黄色的衣服将她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润如美玉。她是漂亮的,可惜是那种没什么特点的漂亮,像是洗净了妖媚的青楼姑娘,不足以倾国,也不足以杀人。 那么,她为何会与轮回令扯上关系? 疑惑中的他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无礼,直到她的脸颊粉红成了一朵提前开放的榕树花,他才收回目光,将头撇开,随口道:“为什么是林鹂?你之前用的假名。” 可惜他的脸颊早已粉嫩不起来了,否则胡须下的榕树花定是美极。 “林鹂是一位道姑姐姐的本名。”夏饮晴只觉双唇干得厉害,不由抿了抿嘴,“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也是最有才的女子,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已成了西边山下非鱼观的观主。她的道观常是宾客盈门,不光是男人,还有许多才女为她的诗句慕名拜访。每次师父与我经过,她都会准备茶水糕点盛情款待。但师父并不喜欢她,大概是因传闻中她时常借着题诗对词与男人……总之不大检点。”好不容易躲起来的红晕似是经不住月色挑逗,转眼便又怯生生地现在了颊上。 “她死了?”陆无涯道。 “你怎么知道?”夏饮晴惊讶道。 “红颜多薄命。”陆无涯的语气满是惋惜,却不像是在谈论林鹂。 夏饮晴长舒了口气,道:“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明明才貌非凡为何甘居荒山野观。我记得她很勉强地笑了笑,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后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五岁诵诗,七岁习作,十一岁时便已闻名长安。父亲死后,她被于韵于大人收入门下,传诗授文。当时的于大人已过不惑之龄,官虽不高但极具歌赋才华,整日与林姐姐吟诗作乐,一晃数年,两人竟生出情愫。于大人自知不伦,恰逢官职调任,便趁机离开了长安。林姐姐一连飞书十余封,只求保住师友关系,却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悲痛之下,她嫁给了一直苦心追求她的付程。谁知新婚之后,付程判若两人,甚至拳脚相加。”夏饮晴忽然顿住,“男人都是这样么?” “这种问题你该去问计不灵。”陆无涯道,“接着说吧。” 夏饮晴点了点头,道:“心灰意冷的林姐姐离开长安住进了非鱼观,题诗作画,修身养性。隐居数年之后,她终于等到于大人官返长安,急忙收拾行囊准备赶去见他一面,怎料还未动身就得知,于大人此番回京是为迎娶左丞之女。她心碎欲绝,只得借酒消愁,也渐渐地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然而就在半年前,官府从非鱼观的后院挖出了一具女尸,正是林姐姐的侍女俏儿。据传是林姐姐得知俏儿多次与宾客有染,心生嫉妒,狠下杀心。但他们从来没想过,天下有谁是值得她嫉妒的呢?果然,不久后官府查明,是有村妇因丈夫常年守在非鱼观外有家不归,才谋划杀死俏儿以栽赃林姐姐。只可惜,那时林姐姐早已惨死狱中了。”夏饮晴摇了摇头,面露怜色,从衣袖中拿出一把纸扇。那纸扇比人掌稍长,小而无坠,亦无镂刻纹雕,朴素之极,上以楷意甚浓的行书题道: 他年岁末寒风微,枯树逢君相护归。 无意啼春春早至,却闻旧翼伴谁飞? 巢前葵羽向阳徊,充耳娥音绕梁催。 自古百花终有落,愿君惜与春风醉。 “这把纸扇林姐姐托给我的,说是倘若将来遇见了于大人就转交给他,倘若遇不见,就认无缘吧。”夏饮晴道。 陆无涯沉默了一阵,道:“进屋睡吧。” “你呢?”夏饮晴收好纸扇。 “晚些计不灵会起来替我的。”陆无涯道。 夏饮晴望了望屋子里正呼呼大睡的计不灵,道:“你确定?” “我会把他踹起来的。”陆无涯道。 夏饮晴微微一笑,只觉面前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她转身进屋子,带走了本属于夜色的祥和。夜深,渐寒,陆无涯依旧靠在树旁,双眼轻合,手中的剑在地上来回勾勒,时而横平竖直,时而斜弯侧提,似是书写,却快得令人看不清究竟写了些什么。 第十四章 陆无涯当然没有叫醒计不灵,毕竟一个只会轻功的算命的可保证不了谁的安全。时至寅时,倒是苦木主动爬了起来接替他。 算起来,他们已有五六年的交情了。 孙思邈带着苦木初到杏林村时,人生地不熟,虽有神医之名且治病无数,却总被一些本地游医污蔑为邪术妖道,并以此为由上门滋事。一次,几名打手受雇来赶孙思邈出村。恰巧陆无涯在此疗伤,被屋外的吵闹扰得心烦,便出屋打断了他们的双腿,令他们跪在门外,不能动弹。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孙思邈不仅接好了他们的双腿,还治好了其中一人的腿疾。众人拜服,反将那群本地游医赶出了村子,此后再无人寻事。 自入少林寺闭关之前,陆无涯又来过十余次,时常浑身是血,不省人事。孙思邈没问过伤从何来,只是将他医好。他也不是多言之人,只是会多付三倍的药钱。数年下来,两人交谈之句屈指可数。苦木自是安静不下来的,一有机会就拉着他切磋功夫,结果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谈及至此,他便会抱怨说,自己之所以越来越胖就是被打肿的。 回忆总是青涩而美好的,只因物是人非。 “《金钟罩》是谁教你的?”陆无涯依旧背靠着榕树。 苦木知道他在少林寺待了三年,便不再以什么“化参功”搪塞,道:“村子西面无鸣寺里的空渡大师与师父是老朋友。师父入土那天,他前来拜访,就顺便教给我了这武功。” 这《金钟罩》乃是少林寺上等武功,需自幼修炼《少阳功》和数套外功作为基础,岂是“顺便”就能教的?陆无涯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当时大师让我从揍人和挨揍里选一样,我寻思我可是堂主,揍人是小弟们干的事情,就选了挨揍的。”苦木道,“你也看出来了,我两边儿肩膀都受伤不轻,因为我练的并不是完整的。” “《金钟罩》又不是刀法剑谱,还能分招拆式来练?”陆无涯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苦木嘿嘿一笑,“其实我也不懂。大师说我没底子,不可能使出《金钟罩》那般肌肤如石的效果,就指了几处大穴让我尽量打通,关键时刻催内力护住骨骼,虽然只能撑住片刻,但保命是够用了。当然,同时还要仗两种灵药的奇效。” 看来这空渡大师只是点明了发功要点,但仅凭着几处要点就能教人使出招来,实在不简单。我在却怎从未听过此等高僧?陆无涯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道:“他性情如何?” “有点儿愣,不过挺和善的。”苦木顿了顿,“咦,这么说起来我倒和他挺像。” “你觉得他能否医好秋梨的内伤?”陆无涯道。 一提起疗伤的事,苦木顿时认真起来,道:“他内力的确高深莫测,至少我是没能探明。不过,内力深厚是一回事儿,会不会疗伤又是一回事儿。尤其秋姑娘伤在心脉,经不起半点儿失误。” 陆无涯起身欲走,似是主意已定。 苦木望着将落的弯月,道:“你不知道,师父本还想着等你放下恩仇之后收你当徒弟的。” 陆无涯显然是意外的,旋即淡淡一笑,道:“是嫌我杀的人不够多么?” “巧了,我也是这么说的。”苦木道,“但师父却觉得他从未杀过牧畜飞禽都可以行医,你年纪轻轻便已杀人无数,也一定可以。反正我是不太理解,什么时候杀人都成行医的标准了?后来师父又说:‘砒石剧毒,能治血证;全蝎极恶,可药百病。’你自己悟悟吧。” 陆无涯眉头微皱,立在原地思索片刻,向着地面眨了眨眼,道:“替秋梨疗伤之后我会去长安,与炼寿堂相隔不远,你若有难可设法联络。” 苦木稍稍愣住,道:“好,好,你快进屋休息会儿吧。” 两个时辰过后,乘着四人的马车出村西行,计不灵则担当起了车夫的职责。他觉得好玩儿说要跟着,陆无涯也就让他跟着,虽然不会武功,但他的消息总是灵通得过分,甚至到了能用来救人的程度,未必不是件好事。 半日下来,雀声不断,并非是那种叽叽喳喳的乱叫,有曲有调,婉转动听,令人心胸舒畅。越向西行,就见到越多刚刚逃离关中的灾民,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自四月初始,关中一带蝗旱成灾,饥荒严重,虽有朝廷拨粮,仍难泽至万民,饿死之人千百难计。 马车忽然停住。 “怎么了?”夏饮晴探出头来。 “不远处有十多名官兵拦路查人,还设了栅栏,看架势是在找什么要犯。”计不灵道。 “该不会……该不会是朝廷也要抓我吧?”夏饮晴道。 “你就别瞎猜了。”计不灵道,“昨夜陆老兄没给你讲他在大牢里住过几天么?” 提起昨夜之事,夏饮晴脸颊微热,忙缩回了厢内。 “没别的路么?”陆无涯道。 “绕道要多赶三天的路,秋姑娘的身子怕是撑不住那么久的颠簸。”计不灵敲了敲车厢,“哎我说,事情已过了三年,倒也不见得那海捕文书里还有你的名字。要不,咱们赌一把?” 陆无涯跃下马车,头上戴带着顶斗笠,将剑收进布衣卡在腰间衣带处,又抓了些灰土抹在衣服和脸上,道:“去前面等我。” “你这挺熟练的啊。”计不灵道,“但要是被抓了怎么办?瞧那领头的官兵功夫应该不错。” “大不了再和你比一次酒。”陆无涯闪身混进几个难民当中,朝关卡走去。 与他并肩的是一对爷孙。老人约有半百高龄,光脚褐肤,上身****,后背佝偻,脊骨赫然凸出,像是趴着条饥肠辘辘的水蛇。被他牵着的男孩不过四五岁模样,与老人同样骨瘦如柴,裹着块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烂布,脚下拖着一双大得过分的草鞋,应该是老人让他给穿的。 在陆无涯眼里,这对爷孙与皇宫里的金银没有什么区别,都不值得多瞧一眼。或许有几分冷血,却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实际上他们要比金银廉价太多。可笑的是凭着这份廉价,官兵非但懒得喊他们抬头,反而退步让道,生怕染上什么瘟疫。看来倘若不能富甲一方,贫煞穷极也是好的。 如此一看,衣能蔽体的陆无涯实在有些高贵了。 “把斗笠摘下来!”显然高个子的官兵也是这样想的。 陆无涯微侧过身,瞥见告示上的画像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更有一颗黑痣点在眉心偏左,侧边附有姓名:李客。他这才摘下斗笠,道:“官爷,何事?” 高个官兵挤眉弄眼地瞧了瞧他,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画像,道:“从何而来,到哪里去?” “自翼州来,奔许州去。”陆无涯道。 “干吗去啊!还要我一句一句问出来你才肯说么!”高个官兵怒道。 陆无涯掏出一吊铜钱塞进他手里,僵硬一笑,道:“官爷息怒,小人叔父病重,一时心急忘了规矩,请莫见怪。” 高个官兵掂了掂铜钱,咧嘴笑道:“这还差不多,知错能改,走吧走吧。” 陆无涯正欲迈步,却听身后挑嗓训道:“那点儿铜钱能干什么?知不知道抓住李客能升几级的官儿?你们这群蠢驴是算不清还怎么的!” 是赵野!陆无涯怎么会忘了这声音?他揣进布衣里的手已经握住了剑,却并未出手,本就护着一个被全江湖悬赏的夏饮晴,再杀官兵显然不太明智。好在忍耐是他最熟练的招式。 赵野身着山文铁甲,背披褐风,腰间配着一把横刀,手中抱着铁盔,露出一副细眉薄唇。他悠闲地迈着步子,表情在见到陆无涯的瞬间僵硬,旋即腮骨一紧,搭在刀柄上的手也握了起来。 见状,周围官兵也通通围上前来。 恶战一触即发。 第十五章 计不灵快马加鞭,未有丝毫停留之意。 夏饮晴探出头来,道:“我们不等他了?” “我先带你们到前面万钱坊落脚再回去找他。”计不灵一脸严肃,“刚过关卡的时候我认出了领头的官兵,叫赵野。要是陆兄被他发现,只怕得打一场恶战。” “那你停车,我回去帮他!”夏饮晴道。 “姑奶奶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帮谁啊?别添乱了!”计不灵道。 经他一吼,夏饮晴顿时冷静了许多,忧心忡忡地向望向车后,期待车轮扬起的尘土中会闪出那熟悉的身影。 计不灵皱了皱眉,讲起往事:“五年多以前,陆兄第一次完成轮回令,江湖中很多人都对他拒赏不收的传闻半信半疑,其中就包括一直觊觎奖赏赵野。当时赵野才是个狱官,武功是不错,但无权无势,根本不是陆兄的对手。于是他设了个圈套,令陆兄在杀了两个官兵之后被捕。之后他买通上下,私自对陆兄酷刑相加,一连七天,日夜不断,只为逼问奖赏下落。” 夏饮晴果然被他的话吸引,收回了担忧的目光:“他还会中圈套,什么圈套?” “说出来你都不信。其实就是赵野找了两个好色的官兵去酒家喝酒,又偷偷找了个寡妇勾引他们,再装出一副受害的模样。陆兄出手相救便杀了两个官兵,没想到反被寡妇撒了一脸迷药,再醒之时已是深陷大牢了。”计不灵道。 “没想到他还这么好心。”夏饮晴道。 “他在九霄剑派长大,名门正派中的一些教训已经刻在骨子里了。”计不灵道,“别看他杀人不眨眼,但死在他剑下的只有两种,一是恶人,一是为夺轮回令必杀之人。” 为夺轮回令必杀之人……那我呢?夏饮晴摇了摇头,道:“他怎么逃出来的?” “这时候当然就该最重要的人物出现了啊!”计不灵得意道,“我无意中得知了事情原委,觉得与他有些缘分,就找了个擅长挖地道的朋友把他救了出来。” “又是缘分?”夏饮晴道。 “你不懂了吧。我五行皆旺,厉害得很,可惜除了赌之外没什么别的爱好,一天到晚闲来无事,只能救救有缘人消磨时间咯。”计不灵道。 “呸,你也就只剩旺木了吧。”瞧他自吹自擂又是满脸欠揍,夏饮晴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时厢内的秋梨忽然咳了起来,剧烈不止,竟呕出一口血来。 计不灵急忙勒马停车,叹了口气,道:“如此颠簸,秋姑娘怕是再受不住。不远处就是万钱坊了,你驾着马车慢慢走,到了就找家客栈住下,我回去看看。”说罢,便反身向东走去。 “哎!”夏饮晴道。 “怎么?”计不灵顿住了脚步。 “你……小心点儿。”夏饮晴道。 计不灵愣了愣,微微一笑,道:“放心吧,我轻功好跑得快。”旋即飞身而去。 闲云懒懒地飘在空中,无心遮住了初升的旭日,于是春暖自在,凉风清爽。 陆无涯不清楚赵野为何做出一副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而放过了自己,但他绝不会蠢到自投罗网追问缘由。过了关卡,他一路走走停停,很是谨慎,生怕再中诡计。约走了半刻时候,他终于和计不灵碰头,得知了秋梨的内伤恶化,一时担心不已。 “依她的状况,今天多半是走不了了。”计不灵道。 “客栈鱼龙混杂,夏姑娘和我都不安全。”陆无涯道。 “那我们去哪儿过夜?”计不灵道。 陆无涯眼睛微眯,道:“万钱坊不是你计三爷的地盘么?” “呃……”计不灵瘪了瘪嘴,“要是左嵩兴不在还好说,关键他回来了。” 陆无涯皱了皱眉。 “妈的你连左嵩兴兴爷的名头都没听过?这么说吧,他就是赌界的阎公子,整个万钱坊都是他靠赌赢下来的。他赌十把必赢九把,我赌十把必输七把,我哪儿敢随便露头!”计不灵道。 “怎么,怕了?”陆无涯道。 “这和怕不怕有什么关系,你明知道吃了巴豆会闹肚子你还吃么?”计不灵道。 “饿急就得吃。”陆无涯道。 计不灵白了他一眼,道:“不是,你再饿你也不能……” 陆无涯掏出了个银制骰子,比常用的骰子要大上几圈,白得发亮,但要是离近查看,就能发现其中含有密密麻麻的小黑斑。银骰五面皆有六点,余下的单面上刻着一个“计”字。 “我的秘银坠!”计不灵伸手便抢。 陆无涯反手一收,道:“保秋梨和夏姑娘一晚上,我就答应和你比酒。” “那我还是要喝赢了才能拿回来?不公平不公平!”计不灵道。 “要是不要?”陆无涯道。 “要要要!我当年定是脑子被驴踹了才救了你这么个货!”计不灵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客栈之所危险,是因为它不够危险。我确实有个地方可以去,就怕两位姑娘接受不了。” “何处?”陆无涯道。 计不灵嘿嘿一笑,道:“沐芳楼。” 万钱坊名为坊,实则是一片类似村子却要比村子更广的居地,街道整齐,屋舍俨然,居民足有千户之多。此地本属魏州管辖范围,却因魏州刺史与左嵩兴连赌一日一夜,输得身无分文,险些光着屁股爬出赌坊,只好将此地许给了左嵩兴。 左嵩兴为太中大夫的第三子,自幼好赌,二十五六便已赢遍天下。从刺史手中接过此地时,居民不过数十户,且交通不便,实属穷乡僻壤。他见南北皆有矮山环绕,便修了一条东西相通的宽道,两旁设立客栈酒家,四周建有民宅,其中暗藏赌坊十余处,万钱坊一名可谓贴切。更值得一提的,是本只在长安城内替人保管财物的柜坊,竟在此设有三家之多,何其富足,可见一斑。 与赌有关的地方,自然就有计三爷的一席之地。他让陆无涯先去客栈找到夏秋二人,自己则走进了西面的一家柜坊。再出来之时,他已换上一身蓝锦袍衫,头戴幞头,腰挂玉佩,算命布幡也变成了镂花折扇,全然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 见此,沐芳楼的张妈妈喜出望外,匆忙地往老脸上涂了层胭脂,拖笨重的象腿迈出店门,每走一步身上的肥肉都跟着上下抖动,陪笑道:“老远见着走来位风流倜傥的公子,我就认出是三爷了!好些时候儿没见您来啦,可是想得楼里的姑娘们都茶水难进呢!” 计不灵瞧了她一眼,道:“我说你怎么又胖了呢,敢情儿光吃姑娘们的剩菜剩饭了。”说着,抬头瞧了一眼金字红匾,踏进了沐芳楼的大门。 第十六章 沐芳楼占地极宽,共分三层。第一层是为大厅,可纳百余人,朱椅朱梯,中央立着一块大理石屏,两侧摆着将开未开的蔷薇,目所能及,无不红艳。第二层由中隔开,分作两阁,西为秋,东为冬,皆是卖身不卖艺。其隔断之处向外延伸出一块木台,每晚有女子翩舞台上,薄裙飞扬,供台下客人观赏取乐。第三层亦作两阁,西为春,东为夏,却是卖艺不卖身。 每当夜幕降临,大厅中央的石屏会挂起诗联: 逸诗点墨隐桃香,佳音绕指舞荷裳。 雨后黄菊含秋露,雪压白梅落红霜。 其每一言代表一阁,每一字又代表一位姑娘,皆是花容月貌,与下楼接客的庸脂俗粉不可并论。若想一亲芳泽,客人可使二吊铜钱买一支去了箭矢且涂了胭脂的“点花笔”,射中哪个字便可选其相对的姑娘过夜。点花笔虽标价二吊铜钱,却是价高先得,故而交了钱仍买不到笔的也不在少数。至于那每晚的第一支点花笔,五六两白银怕也只能算个起价。 “可不是么,我这待遇越来越差了!”张妈妈急忙亲自沏来一壶紫笋茶,“三爷您今儿个也来得太急了,这才刚过申时,太阳没落,姑娘们怕晒,都还歇着呢。”话虽如此,但她故意将嗓门抬得很高,于是“三爷”两个字刚一出口,已有十几位姑娘走出屋子围在栏边了。 计不灵根本懒得去看她们,举起茶杯,闻了闻香气,小抿一口,道:“我来得早是因为听说你这里出了新规矩,是什么,点花笔先到先得?” 张妈妈脸色一沉,道:“啊?不知是谁替沐芳楼立的规矩,连妈妈我都没听过!” “是一位陆姓朋友说的。”计不灵缓缓掏出一锭白银放在桌上。 张妈妈将白银收入袖中,道:“陆姓朋友……” 计不灵又掏出两锭白银,道:“有点儿印象没?” “有了有了,就是那个玉树临风的陆公子!”张妈妈急忙抓起白银塞进衣服里。 “乱说,明明是那个奇丑无比的陆公子。”计不灵道。 张妈妈愣了愣,一拍脑门,笑道:“瞧我这记性!陆公子嘛,歪个嘴还缺俩牙是不是?”转身朝里厅叫道,“小翠,快把诗联和点花笔取来!” 不消片刻,计不灵手中就多出了点花笔和一把短弓,而石屏之上已挂起了诗联。 细看之下,诗联也是有所不同。一三两联用纸稍窄,诗中“逸”字和“雨”字更是写得又小又细;二四两联则全然相反,“裳”字和“霜”字也是又大又粗。显然在这二十八朵名花当中还有个地位高低之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太久没碰这东西,手都生了。”计不灵张弓微瞄,两指一松,谁料准头猛偏,点花笔直直地撞向“霜”字,留下一枚红点。 “呃……”他砸了砸嘴,半晌不言。 张妈妈自知冬阁的姑娘也就值两吊铜钱的价,不禁暗喜,口上却道:“三爷好不容易才来一次,刚才就权当练手,我再给您备一支吧。” “罢了罢了,该有规矩还是得有,再说次次都去春阁也没意思,今儿换换口味。”计不灵道。 一听这话,张妈妈可是笑开了花,忙道:“好嘞,都听您的!您稍侯,我这就去喊霜儿准备准备,保准让三爷您体验些常人听都没听过的新鲜花样儿!” 计不灵坐回椅上,端起茶杯,望着印有红点的“霜”字,微微一笑。 陆无涯走进客栈已是午时,厅内坐着几桌正在吃饭的客人,当中的一桌极为奢侈,摆着鸡鸭牛羊十余道菜,桌侧的瓷杯盛有上好的状元红,香气扑鼻。他虽戒酒,但控制不住这贪酒香的鼻子,不禁瞟去,发现桌边坐的只有一人,还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他一时想不起是哪路仇家,匆忙向二楼的客房走去,不料刚踏上楼梯,就有暗器从面前飞过嵌入木墙,仔细一看,竟是三枚铜钱。再瞧周围的人依旧各吃各的,无一慌乱,想必已是司空见惯。 当中那人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恶狠狠道:“我们是不是见过啊,陆无涯?”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顿时停住筷子抬头看来,有的还摸起了兵器。 陆无涯的仇人数不胜数,他的名字自然也成为各大江湖悬赏令上的常客。是因见过他的人要么不知他是谁,要么就死在了他的剑下,所以多数人也只听说他有一柄极快的好剑,再不知别的。 他自知若是再往上走定会连累夏秋二人,便在梯上顿住,心道:听这人的语气似乎并不确定,应该是曾在暗处见过我面。在此动手定会吃亏,先想个假名糊弄过去再说。 忽闻厅角传来一阵大笑。顺声看去,见那大笑之人杂须满脸,密得几乎遮住了口鼻,一身胡人打扮,桌上还放着把宽脊大刀。他笑了好一阵才止住,粗声道:“左趣左趣,兴爷给你起这名字的确在理,你当真有趣!”中原话说得很是熟练。 左趣把酒杯按回桌上,道:“怎么有趣了!” “江湖中人谁不知道陆无涯是持着一柄劫心快剑,但你瞧瞧这位兄台的剑,怕是丢给乞丐也被嫌弃。你却说他是陆无涯,实在有趣!”说着,胡人又大笑起来。 “笑笑笑!笑你奶奶个腿儿!”左趣双袖齐动,一连射出数枚铜钱,又拔剑纵身,向前刺去。胡人忙抓起一把花生,却不为接招而是丢进了嘴里,同时踹起一条长凳,于半空轻拍凳角令其立在身前,接住来镖,拔刀迎剑。 这时,本趴在钱柜上打瞌睡的老掌柜突然醒了过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嚷道:“怎么又打起来了?人可以死,但别砸老子店里的东西啊!”说完便继续睡下。 话落之时,刀剑已过数招。陆无涯一眼就看出那胡人虽拿着大刀,却挑劈不断,使的实为剑法。只是不同于自己,他的剑法并不注重飘逸,反倒直而有力,招招皆具破竹之势,甚是凶狠,故而在旁人看来与刀法无异。十招下来,左趣只觉手腕生疼,握剑不住,一连慌乱躲闪,遁门而逃。 一瞧指认陆无涯的左趣都被打跑了,周围的人又默默低头吃了起来。 胡人也不追赶,只是回桌上将盘中的花生倒进了嘴里。 陆无涯见他眉心左侧落着一道宽疤,不禁想起之前告示所画之人,再瞧他身材,根本不像别的胡人那般魁梧,甚至对于中原人来说都是稍显清瘦。 此人必定就是被官兵通缉的李客,粘了如此一脸长须,倒真是不好认出来。陆无涯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走至身边,道:“好剑法。” 李客看向他手中的破剑,道:“好剑。” 陆无涯怔住,淡淡一笑,道:“方才多谢。” “不必,有缘再会。”李客将方才接住了铜钱的长凳立在桌上,“掌柜的,酒钱给你丢这儿了。”转身走出了客栈。 第十七章 计不灵回到客栈已是黄昏,暖光打在锦衫上,令他看上去更加华贵,以至于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夏饮晴根本没认出是谁,而陆无涯险些把剑刺了出去。计不灵急匆匆地闪进屋子,交代道:“日落之后,找到沐芳楼第二层西南角的窗户,敲三下顿两下,叫霜儿的姑娘会照顾你们的。你们多加小心,我还要去赌坊找一趟。” “我跟着你。”夏饮晴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商量,“我还没去过赌坊,想瞧瞧。” 计不灵知道,她曾在爹妈死后险些被地主绑去卖进青楼,有所害怕也属自然。他见陆无涯没有反对,便将背后的包裹丢了过去。 夏饮晴双手掂了掂包裹,听闻响声沉闷,半信半疑道:“里面都是银锭?” “六百两,小部分而已。”计不灵满脸得意,“这下你信我不光是旺木了吧。” 夏饮晴打开包裹,对着满眼白花花的银锭长大了嘴巴。细看之下,她发现每个银锭的底部都印着一个“苏”字,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银子这东西本就稀少。江湖民间用的多是碎银,偶有成锭的也是发黑发暗,拿着去见左嵩兴怕是会被他嘲笑。像你手里这等色泽的银锭只有两种,一种是官银,仅供朝廷内部使用;另一种就是从苏居然苏府流出来的银锭,可供……”计不灵话还没说完,就见她将银锭丢回了桌上,“别怕别怕,苏居然就是个贪财的老头儿,至少没他弟弟那么坏。” “凭什么他能制造银锭?”夏饮晴道。 “每次大唐出军抗敌之前,苏居然都会捐银捐粮,朝廷自然要给他一些甜头。”计不灵收好包裹,转身打开屋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别想了,我带你去瞧瞧赌坊。” 出了客栈,两人绕了几条巷子,终于在尽头的一间屋子前顿住。刚走进门,就有几个彪形大汉围上前来,正欲盘问,只见计不灵手腕轻抖打开折扇,扇上白纸黑字现出一个大大的“三”字。大汉相视一惊,急忙哈腰低头,四散开去。 屋子里静得出奇,昏暗的光线笼罩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令夏饮晴很不舒服。人群中央,圆桌左侧立着个躬着背的男人,四十来岁的模样,满头大汗,正用颤抖的手将木盒抬起,原本咬牙切齿的表情在见到三枚骰子的瞬间化为扭曲的笑容,露出一排缺漏的黄牙,叫嚷道:“五五六……五五六!老子赢定了!哈哈哈——” 在他的对面,坐着位翩翩公子,织锦袍衫蓝底白花,袖口有金色点缀,扇子摆在桌边,挂有骰子形状的纯金扇坠,好不富贵。他手中按着个金制宝盒,依旧满脸悠闲,道:“其实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摇六,因为‘死’字刚好要写六笔。但有时候为了赢,也是没什么选择。”说着,缓缓抬起手来,赫然现出三枚六点朝上的骰子。 使这一套金盒金骰的,除了左嵩兴还有谁人? 唏嘘声中,中年男人的笑容渐渐散去,变成失落,变成恐惧,终于在眼泪中绝望。 左嵩兴向椅背一靠,道:“不好意思,我刚押的是全部家当,你押的是什么来着?” “我的……我的……”男人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但因颤抖得太过剧烈,始终无法抬起。 “你家中老小都住在万钱坊,规矩你是清楚的。”左嵩兴道。 只见血花四溅,男人已将短刀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左嵩兴扫了一眼圆桌上的血迹,吩咐道:“去给他家老小送上十吊铜钱。”闻言,两个大汉转身出了屋子,余下的将桌椅搬开收拾起了血迹,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放眼整个屋内,面露惊恐的只有夏饮晴一人。 计不灵走进人群,拱手笑道:“兴爷果然仁义。” “哟,三爷,稀客稀客。”左嵩兴起身还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本有要事赶往长安,途经此地得知兴爷回来了,便急忙跑过来打个招呼。”计不灵道。 “劳烦三爷惦记,我这就去叫下人备酒设宴,晚上给你接接风。”冲着随从招了招手。 “莫要见外,我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怕是与酒宴无缘了。”计不灵道,“不过若是能有幸与兴爷赌上几局,也算没有白跑一趟。” 左嵩兴面露惊喜,道:“三爷既有如此雅兴,我自当奉陪。”便令人点起油灯,摆桌布骰。 夕阳已落,屋内之人本有些准备回家吃饭的,一瞧两位名爷就要开局,立刻兴致勃勃地围了回来。夏饮晴则抱着包裹站在计不灵身旁,眼睛盯着油灯上的火苗,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不消片刻,两局赌过,包裹里的银锭已输得一个不剩。 计不灵忽然摸出一文铜钱,稳稳放在桌上,道:“天色晚了,我也实在懒得再去柜房取钱,不知兴爷能否允我只押这一文?” “当然可以。”左嵩兴瞧他欲言又止,顿时明白了其中含义,“不知三爷想让我押些什么?” 计不灵想了想,道:“不如,就押魏县胡县令的乌纱帽吧。” “怎么,三爷想做官了?”左嵩兴道。 “那倒不是,只因见过胡县令一面,看着不太顺眼,就想把他的帽子给摘咯。”计不灵道。 “哈哈哈,三爷实乃性情中人。”左嵩兴声音忽沉,“但你一文铜钱押别人一顶乌纱帽,怕是不太公平。”几个大汉顿时围了上来。 “规矩我是懂的,兴爷平生最恨不讲公平之人,遇之便要断其手脚。”计不灵却是依旧不慌不忙,“但仔细想想,凭你的身世与财力,若想做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只因你向来视权贵为粪土,才选择漂泊江湖,令我等敬佩。在你眼里,区区一个县令的乌纱帽,当真值得到一文铜钱?” 左嵩兴微微一笑,道:“好,我就跟你赌。”便拿起了金制宝盒。 谁料计不灵又将他拦住,道:“哎兴爷,你说咱老玩骰子也是无趣,不如赌些别的?” “赌什么?”左嵩兴道。 “我瞧你这万钱坊富甲一方,人人丰衣足食,好生羡慕。”计不灵道,“就是不知此地无官无兵的,治安如何?” “你将几百两白银丢在门前,若是夜里丢了半两就算我输,还百倍赔还给你。”左嵩兴道。 “这我倒从未怀疑。”计不灵道。 “你究竟想赌什么!”左嵩兴不耐烦道。 计不灵不敢再绕弯子,道:“我们就赌这万钱坊内今夜会不会有人丧命。” 左嵩兴死死地盯着他,沉默半晌,道:“有点儿意思。给我传话下去,坊内之人但凡能活着见到明早日出的,赏铜钱两吊,若有能阻拦下他人行凶还活下来的,赏白银百两。” “兴爷之豪气,只怕那苏府老贼也是远不能及。”计不灵道。 “不敢当!三爷记着,明天千万莫要赶路赶得太早了啊!”左嵩兴收起金盒,拂袖而去。 见他走了,计不灵才扭头看向夏饮晴,问道:“怎么样,赌坊好玩儿么?” 夏饮晴用力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你还是快回去找陆兄吧,我今天得留在人多的地方过夜。”计不灵将腿跷起,伸了个懒腰,“就这儿了。” “人多的地方?为什么?”夏饮晴道。 计不灵瞥向那还摆在桌上的一文铜钱,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十八章 西南角的房间里,红烛越燃越暧昧,只为与房外的花天酒地融作一片,怎奈房内的儿女不解风情,静得仿佛山寺草庵,与世隔绝。看来张妈妈没有说谎,在沐芳楼,这的确算得上“常人听都没听过的新鲜花样”了。 霜儿将床让给了秋梨,端坐在中央的一架七弦琴前。那琴已断了根弦,却是没什么区别,反正她从未弹起,也从未有人想听。这里是冬阁,她有她的姿色便是足够了。 陆无涯倚在床边,透过空悬的薄纱,将香肩傲峰尽收眼底。既然她没有遮掩,他自是不必面对一块美玉却装作不懂欣赏。他早已过了需要以回避才能控制行为的年纪。当然,也只有行为,否则他就不会非要找个地方坐着了。 “你的剑法很好。”霜儿本是不爱说话的,这也是她为何如花似玉却只落得冬阁偏房的原因。进了房间,比她更不爱说话的男人是少见的。她的开口完全是出于好奇。 “何以见得?”陆无涯道。 “你的剑。”霜儿长腿微勾偏过身子,小臂依在筝旁,撑着左耳,露出淡淡的微笑,“带着一把那么破烂的剑还能活到今天,剑法一定很好。”她的微笑很假,只是出于习惯。 “买不起新的罢了。”陆无涯的目光懒懒地游走着,在她盛满了月光的琵琶骨间微醺。 我好看么?霜儿从来都不会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却总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果然,天下男人不分爱说话的和不爱说话的,只分好色的,还有死了的。对他失去好奇,她的笑反而自然了许多,道:“公子是三爷的朋友,怎会买不起新的。” “你不是么?”陆无涯道。 “我?我只是与三爷做了个交易。”霜儿道,“沐芳楼以外的交易。” 她柳腰轻扭,傲峰微颤,如有春风拂过,融化了覆在山巅的积雪:“劳烦公子去杀一人,我会付给你很多钱。”转身打开空荡的衣柜,里面的衣服都已被张妈妈收走了。她俯下身子,放任熟透的蜜桃诱惑并折磨着他,从柜底的暗箱中提出一个鼓鼓的布袋,丢在桌上,看着散出的碎银和铜钱,道:“魏县的胡县令。不过等你去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县令了。” “你是在难为我。”陆无涯明白,杀手一旦知晓了目标就要拿钱办事,这是江湖规矩。 “不敢。公子实在不愿意的话,便替我找个杀手吧。桌上的钱你全都拿走,还能有不少富足。”霜儿立直身子,却更显得玲珑有致,她将薄纱拨开,丰臀在他的大腿上缓缓塌下,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若你答应,什么想要的我都给你。”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已足够陆无涯的欲火自小腹烧至牙缝,毕竟诱人的总归是诱人的。他终于愿意将目光移至她的花容之上,淡淡一笑,道:“我会让朋友来,酬金你直接给他吧。” “可我明天就要离开了。”霜儿忽然发力,一只手将他按在床柱,另一只手如灵蛇般钻进了他的衣带,冰冷却难以抗拒。她的细指轻柔而熟练地蠕动着,娇声微弱,道:“答应我。” “胡县令会死的,但我最近去不了。”陆无涯盯着她的眼睛,“起来吧。” “不打紧,公子答应就好!”霜儿笑得像是个小丫头,急忙起身在木盆里洗了洗手,将银钱重新包好递给他,“多谢。” 陆无涯坐正身子,向着窗外道:“若是想看不如进来看。” 只听咯吱一声,夏饮晴从窗外蹦了进来。 “计不灵呢?”陆无涯道。 “赌坊。”夏饮晴找了把椅子坐下,把剑摔在桌上,本想抬头瞥他一眼,谁知目光恰巧落在冰肌玉骨之上,竟觉面颊微热,“他今晚就住那儿了,说是让我们明早先走,他随后赶来。” 陆无涯眉头微皱,盘问了几句赌坊里发生的事情,听见房外突然静了许多,急忙闪至门前,微微推开了一条细缝。如他所料,坐在楼下大厅当中的正是赵野。 “赵官爷!您大驾光临,小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张妈妈迎上前去。 赵野摊开画像,道:“见过此人没有?” 张妈妈看都没看就摇了摇头,道:“没有,小民今后定会注意。” 赵野倒也不追问,道:“那你见没见过一个姓陆的,三十出头,面留短须,拿着一把破剑。” “姓陆的?”张妈妈想起下午计不灵说的话,“之前倒是有个客人提起了位陆公子,不过我这记性不大好,一时想不起来了。”说着,轻轻搓起了手指。 赵野笑了笑,掏出几块碎银丢在桌上。 张妈妈也笑了笑,依旧站在原地搓着手指,仿佛根本就没看见桌上的几块碎银。 “私藏逃犯可是重罪,要砍头的。”赵野起身振袖,将手按在刀柄之上。 “对不住了赵官爷,小民实在想不起来了。”张妈妈转身便走。 赵野一脚踹烂桌椅,拔刀而出,抵在她腰边,凶声喝道:“说!”同时七八名官兵跃门进厅,将众人围住,厅内顿时叫嚷哭喊,乱作一团。 张妈妈不惊不慌,脸上肥肉一横,喊道:“老娘开了这么多年沐芳楼可不是吓大的!”只见十余个壮汉应声而出,冲进人群,楼上又有数人站出栏边,个个虎背熊腰,手持兵刃。 就在这时,忽有人影飞出,轻功跨过众人,落在赵野身前,双指一并,弹开刀刃。赵野大怒,正欲发招,却见那人两指当中夹着一枚金骰,只得作罢。 那人向他拱了拱手,恭敬道:“兴爷请你到府上一叙。” “没空。”赵野道。 “你去不去的,兴爷其实不太在乎。但他还说了,除了他的打手,今夜万钱坊不准出现任何带着兵器乱逛的人。”那人将金骰收回袖中。 赵野冷哼一声,道:“怎么,莫非你们要与朝廷作对?” “不敢。”那人看了看四周,“就是不知,你和你手下的家中老小是否都当上了官爷?” “你!”赵野咬牙切齿,猛地劈向石屏,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收兵!”跳进人群横冲直撞,带着官兵们离开了沐芳楼。 “看来计不灵又是料到如此才会和左嵩兴打赌,有时候他还真像个算命的。”不知何时,夏饮晴也靠在了房门边,瞥了一眼陆无涯,冷冷道,“我刚来的时候听见几个官兵小声议论,好像是说上头的人不让抓你。” “上头的人?”陆无涯道。 “听他们的语气,应该是个大官之类的。”夏饮晴坐回了椅子上,“也没准儿,指不定是谁家同床共枕过的大小姐呢!” 陆无涯没有答话,思索片刻,却并未得出结果。 这时房内竟有琴声扬起,他回过头来,只见月光斜照,落在霜儿的脸颊。琴声清柔,偶有略顿,间以沙沙之声,与余音相绕,恬静安详;细指急颤之下,欲扬又听音落而抑,欲止却闻音转而起,如南雁群飞,忽远忽近;将止之际,愈缓而愈有力,如古钟暮鸣,悠长飘远,荡于人心。 没想她竟能将断弦之琴弹得如此好听!陆无涯本是不懂琴的,此刻却因弦音而醉,心生畅快,又觉隐隐作悲。于他而言,伤感总是要比快乐更为稀少的。他长舒了口气,道:“此为何曲?” “此曲名为《平沙落雁曲》,是在我被卖来这里之前,一位进京赶考的陈公子教我的。”霜儿道,“许久没弹,已是有些生疏了。” “那便再弹一曲吧。”陆无涯道。 霜儿淡淡一笑,道:“好。” 第十九章 相比夜里,陆无涯更喜欢在白天赶路。用他的话说,夜里虽然很少会遇到人,但容易遇见鬼。于是天刚微亮,一行人便驾着马车离开了万钱坊。临走前,霜儿将《平沙落雁曲》的曲谱赠与了他,附带的还有一个香吻。 马车行了半晌,夏饮晴猛地探出头来,道:“哎,你是不是就喜欢她那样的啊?” “哪样的?”陆无涯道。 “就是……就是那样的啊!”夏饮晴面现羞色。 “有什么关系么。”陆无涯道。 “当然有啦!你……”夏饮晴忽然发现自己并说不出个所以来。 她险些忘记身边的男人本是个不眨眼的杀手。她心中是清楚的:他之所以护着我是为了保证我会死在他的剑下,但他为何还不动手呢?因为不想杀错人?他已经杀过那么多人,真的在乎杀对杀错么?有没有可能……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只是不愿杀我呢…… 人总愿意相信自己是特殊的。 “她自尽了。”陆无涯道。 “谁?”夏饮晴从沉思中惊醒,“霜儿?她不是刚才还好好儿的么?” “她要雇人杀胡县令,但杀官的买卖鲜有人接,且她也付不起那么高的赏金,所以她提前与计不灵做了个交易。”陆无涯道。 夏饮晴觉得难以置信,但照这样想来,计不灵与左嵩兴的赌局就不是一时兴起,霜儿对陆无涯的勾引也不是春心使然,似乎发生在万钱坊的事情都变得有因可循,更能解释计不灵为何定要在人多的地方过夜,只为证明他不是杀害霜儿的凶手。 她咽了咽口水,道:“她究竟和胡县令有什么深仇大恨?” 陆无摇了摇头。 “我……我还是不太明白。如果一切都是霜儿的主意,沐芳楼里那么多三教九流,她完全有能力诱杀一人再让计不灵帮她逃跑,为什么偏要自尽?”夏饮晴道。 “你听过《明鬼谣》么?”陆无涯道。 “没有。”夏饮晴道,“讲的什么?” “一个寡妇为报杀夫之仇,不惜失尽家财与贞节,终在徐娘之龄设计令仇人一家被判抄斩。但她却在行刑之前含笑自尽,因为她要先下地府买通阎王,才能永生永世地折磨仇人全家。”陆无涯依旧面无表情地催着马,“没必要去理解一个含恨苟活的人,除非你想变得同他一样。” 倘若一个人能够平淡地讲述一件恐怖的事情,那么他本身就是恐怖的。夏饮晴第一次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寒意,仿佛林间的叶路旁的花都为其肃杀。马鞭的炸裂声吞没了所有的雀鸣莺歌,像是北风呼啸着撞碎了被冻结的瀑布,致使冰锥断裂,坠落,粉碎,每一根都响彻深谷,令人胆颤。 她听得出,他是理解霜儿的,隐约还夹杂着一丝敬佩或是同情。 荒唐的是,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想抱住他,像是试图抱住一头受伤的独狼,危险而令人兴奋。她明白自己只是猎物,但既然早晚要死,何不在死之前用怀抱温暖他呢?就像他曾用怀抱温暖过自己一样。如果怀抱不够,鲜血又何尝不可? 人总愿意相信自己是特殊的,尤其是面对着特殊的人。 然而就在这时,忽闻弓啸,迎面袭来三支快箭! 陆无涯淡然勒马,只听一声闷响,三箭同时嵌入车厢侧框,距如梳齿,甚是整齐,却并无索命之意。接着从路旁蹿出个突厥打扮的男人,手持竹制短弓,后背破革箭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的肤色几近石炭,已不能用黝黑形容,远远望去,似是令身边的阳光都暗了几分。 “寻白羽?”陆无涯瞧出了面前的炭人。不过在他的印象里,寻白羽应是衣冠楚楚,手持玉弓,肤色白皙甚于女子,怎么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寻白羽指着自己的脸骂道:“白你奶奶个腿儿,睁大狗眼看看老子还有哪里是白的!” “哥,你的牙是白的。”只见一个体壮甚熊的大汉腾空跃起,挡住阳光,重重落地,令整个马车都为之一震。他的身高足有七尺,也是通体炭黑,光着膀子,露出碗粗的胳膊,右手戴有铁套,抓着个紫色圆球。此人便是寻白羽的异性兄弟石棱中。 “牙你奶奶个腿儿,不是说了让你没事儿少蹦跶么!”寻白羽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石棱中倒也不气,左手挠了挠头,憨憨一笑,道:“忘了忘了,下次注意。” “有事么?”陆无涯道。 寻白羽怒目圆,在黑面上淘出了两个白色空洞:“有事么?你问我有事么?你……” “没错,他就是问你‘有事么’。”石棱中道。 “你,闭,嘴!没听出来我是在反问么!”寻白羽一字一脚地踢在他屁股上,扭头瞪向陆无涯,“你把我两兄弟害得和煤炭似的还敢问我有事么!” “我害的?”陆无涯道。 “四年前我俩在鸽舍山寻找铁夫人,半路被你和狗杂种给骗了。”寻白羽道。 陆无涯想了想,道:“你说的是计不灵?” “不知道不知道,过去太久了,老子只记得他叫狗杂种!”寻白羽不耐烦道,“狗杂种骗走了老子身上的所有财宝,才告诉我们铁夫人去了西北的塔玛戈壁,还装模作样地教了几句突厥语,说什么‘瑟拉渴’是你好的意思。我俩本不相信,但见他说得天花乱坠,就寻思去西北瞧瞧。谁知没找着什么塔玛戈壁,倒是在瓜州戈壁里遇到了一坨路过的突厥悍匪!” 陆无涯微微皱眉,心道:计不灵定是在我离开寻猎时与他们胡说的。 “哥,是一群。”石棱中道。 “老子就要说是一坨,不行么!”寻白羽正欲再踢,忽然意识到自己比他疼得厉害,便又顿住,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俩哪儿打得过他们一群人……呸!是一坨!打不过就只好把马屁钱财都交了出去。我一寻思赤手空拳的也走不出戈壁啊,忽然想起了狗杂种教的突厥语,准备套套近乎,谁知刚说完‘瑟拉渴’就遭了一顿毒打,还被拴在马上拖了一路!”越说越生气,抬手三箭射在车厢侧框上,全然把马车当成了泄愤的靶子。 陆无涯知他何意,倒也不急着反应,只是心道:他人虽然变得有些疯癫,箭法却是精妙太多,且还不知道他那傻弟弟手里的圆球是何奇物,若待会真交起手来,得让夏姑娘带着秋梨先走才是。 “后来老子才知道,他奶奶个腿儿的‘瑟拉渴’是蠢货的意思!”寻白羽道,“我俩被带到了戈壁中的一个小营地里,戴着手链脚链,每天要跟随营地移动,还要头顶大太阳做些喂马拾柴打水搬石的苦力活,不然就得被鞭子活活抽死!这苦力一做就是四年,整整四年啊!我定要……定要把那狗杂种碎尸万段!”说着说着,竟蹲下身子大哭起来。 陆无涯实在拿两个挡在路中央的活宝没什么办法,只好低声道:“看样子他们是要追问计不灵的下落,你先悄悄背着秋梨去路旁找个地方避避,以防万一。” 夏饮晴正打算照办,却听蹄声急促,已经换回布衣的计不灵在众人当中收鞭勒马,四下瞧了瞧情况,道:“呃……如今行走江湖的是都讲究打一会儿哭一会儿么?” 石棱中打量了他一番,道:“哥,狗杂种来了,我们到底是该打还是该哭啊?” 寻白羽大惊,猛地起身,张弓搭箭,吼道:“哭你奶奶个腿儿,给我杀!” “似乎……好像……我出现的不大是时候儿啊。”感受着周围的地动山摇,计不灵想都不敢想被石棱中撞上一下会是什么后果,急忙蹬马飞身,闪到了陆无涯的身后,“兄弟救命啊!” 陆无涯叹了口气,拔剑而出。 第二十章 眼看计不灵遁走,石棱中已然刹脚不住,干脆左起一拳捶向马腹。只听嘶声哀落,连鞍带马飞出数丈,重摔在地,一命呜呼。与此同时,寻白羽抬手三箭,直将拉车之马射死。 “你们两个带着秋梨走。”陆无涯道。 “可是……”夏饮晴话没说完,腰间的剑已被他夺走。 陆无涯左手猛挥,甩脱剑鞘,道:“走!”身后两人相视一惊,只得照做。 见他手持双剑拦在路中,寻白羽呸了一声,道:“十年前你就这么狂,结果被阎公子揍得差点儿丢了性命,没想到还不悔改。哼,今天就死在这儿吧!”双指勾松,连出九箭。不同之前,他每发完一箭便左移半步,再发再移,九支快箭角度全然不同,却都直袭陆无涯眉眼。陆无涯左剑微荡,连破三箭,寻得空隙,脚点马尸,翻身而起又避六箭,右手挺剑直刺敌心。 即将得逞,忽有一团阴影从天而降,正是石棱中的巨拳。陆无涯急忙收招,左剑连挑拆开三箭,后撤一步,上身半俯,避开巨拳,直扫石棱中下盘。血花四溅,石棱中双腿皆伤,非但不喊不叫,竟还反起一腿踢向陆无涯胸口。 这石棱中怎如那鬼奴一般野蛮! 陆无涯左手急垂,立剑于地,撑身而起,但仍是比那象腿慢了半刻,若真挨此一踢,定非死即残不可!眼看避之不及,那象腿却在半空顿住。原是石棱中忽被一张布幡蒙住了脑袋,顿时失了光明,以为中招,慌忙鼠窜。陆无涯借机撤到车厢旁边,向着赶回来的计不灵微微点头,左臂猛抬,发力一掷,铁剑脱手,射向正欲发箭的寻白羽。 寻白羽后撤三步,向地一蹬,高跃空中避开飞剑。他自知射不中陆无涯,便瞄向计不灵,于半空之中连发数箭,每一箭还跟着一支从袖口射出的暗器短锥,一时黑压成片。此招名为“天罗地网”,乃是他得意之作,恐怕陆无涯也是难以尽避,更别提是根本不会什么武功的计不灵。 说时迟那时快,箭网已至身前! 谁料计不灵身形快得出奇,碎步左晃,避开一箭,未待脚落,身已回右,再避开一锥,如此反复,与数箭擦肩而过,不仅衣冠未伤,还分寸未移,如同鬼魅一般。 他的身法竟如此之好!寻白羽大惊。 同样惊讶的还有陆无涯:之前只道他轻功不错,却从未与他出手过招,现在看来,他的身法似是比我还要快上些许。那他为何死活不使兵器?或者说……他只是装作不使? 寻白羽见势不妙,忙喊道:“呆子快发‘火蜂囊’!”闻言,石棱中掏出火折子吹亮,向右手中的紫色圆球一蹭,圆球忽地燃了起来。他前冲两步,瞄准陆计二人中间发力抛去。 嘣!圆球在半空爆裂,射出细针无数,同时有大片紫色粉末四散而开,弥漫成雾。 陆计二人身法虽好,却从未见过如此暗器,一时反应不及,皆中数针,终被紫雾吞没。咳嗽声过,陆无涯搀着计不灵走出了雾气,尽已肤色发紫,狼狈不堪,只得依树而瘫。 见状,寻白羽一阵狂笑,道:“这紫缕蛇可是瓜州独有。半刻之内,你们便会感觉全身奇痒无比,同时手脚麻痹,挠之不得,慢慢致死。”扭头对石棱中道,“去把两个姑娘抓回来!” “此事与她们无关。”陆无涯有气无力道。 “无关?你是狗杂种的相好的,你的朋友就等于是狗杂种的朋友,当然有关!”寻白羽道。 “相好的?”陆无涯瞪了一眼计不灵。 “呃……”计不灵耷拉着脑袋,低声道,“鸽舍山的时候,他俩一口咬定我是铁夫人的男人要杀我,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反驳,所以就……随口说说别当真嘛。哎那个炭球儿,看什么看,就是说你呢寻白羽!” “你他奶奶个腿儿的找死是不是!”寻白羽怒搭一箭。 “你倒是射啊,射死了我你就折磨不了我了,你……”话还没说完,计不灵就被掠过的一箭划破了左颊,“你他奶奶个腿儿的,紫谷蛇妖就是这么教你报恩的么!” “报恩?老子挖了你祖坟报恩!”寻白羽忽然愣住,“你怎么知道我师父的?”他的师父正是紫谷蛇妖,其名在瓜州戈壁一带可谓是家喻户晓,只是从未踏足中原江湖,加之近年来鲜有露面,故而中原江湖知道他的人应是少之又少。 “我还知道他本为墨门弟子,因不守‘墨门不使毒’的门规而被逐。十年前他遇到了五仙教圣女红梅,自恃毒术高深要与之比试炼药,不料遇败,中了红梅的‘绝命蛊’,命长不过十年。后来他求医于孙思邈孙神医,得知无药可治,便偷学了制造火药之法,因机缘巧合,前往瓜州戈壁中的紫缕蛇谷中隐居,与蛇同住,改名紫谷蛇妖。”计不灵一口气说下来,只觉喉间已开始发痒。 寻白羽和石棱中相视一惊,道:“你怎么比我俩知道得还清楚?” 计不灵勉强地抬起手来,吓得寻白羽立即将弓挡在身前,连退两步。谁知他不紧不慢地将四指撑开,问道:“这是几?” 寻白羽左看看右看看,生怕有什么陷阱,半天才道:“是……是四?” “你遇到我是几年前?”计不灵道。 “四年前。”寻白羽已是完全被他镇住,乖乖答道。 “蛇妖收徒的第一项要求是什么?”计不灵道。 “得是中原人。”寻白羽道。 “第二项呢?”计不灵道。 “得是兄弟两人。”寻白羽道。 “这是不是因为他曾死过一个兄弟?”计不灵道。 “你咋全知道!”寻白羽不禁喊了出来。 计不灵也不回答,继续问道:“那么第三项呢?” “得在戈壁中活过四年……”寻白羽像是咬到了舌头,“你……是你安排我俩去见师父的?” “才遭了四年罪,就学了一身人家一辈子学不到的弓法毒术,还造出个什么火蜂囊来,委屈了你们还是怎么?”计不灵振振有词,“当年就是蛇妖亲自托我,替他在有生之年物色两个徒弟,才会把那么多事情告诉我。好好儿想想,没遇见蛇妖能有现在你们?没有我的指点能遇见蛇妖?你们还要杀我?真是愧对蛇妖的一世英名!”说完这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石棱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恩人!” “恩你奶奶个腿儿啊,给老子站起来。”寻白羽道,“不对不对,狗杂种又在忽悠老子!” “皇天在上,若是我所言有半个虚字,就落道雷劈死他奶奶个腿儿的!”计不灵本想举手立誓,却发现双臂已不能动弹。他见寻白羽还在犹豫,续道:“千万别给我解毒,就让我死在这儿!我好下地府去给蛇妖讲讲,他的两个‘孝顺’徒弟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还没等寻白羽决定,石棱中已从怀中掏出一把青色粉末撒了出去。陆计二人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手脚像是被枷锁捆了几天几夜,终得自由。 “你……你他奶奶的……”寻白羽哑口无言。 “哥,他是恩人啊!咱快赔礼道歉!”石棱中的大脸棱角分明,甚是严肃。 计不灵摆了摆手,道:“道歉就算了,行走江湖,误会难免,今后莫再与我等生事。好了,带着你的炭球儿兄弟快滚吧!” 寻白羽勃然大怒,吼道:“你他奶奶个腿儿的说谁……”却被石棱中一把捂住嘴巴,夹于腋下,消失在了朝霞之中。 见两人走远,计不灵捧腹大笑,道:“没想到我一通鬼扯还真骗过了两个傻子!” 陆无涯站起身来打量着他,道:“当真只是鬼扯么?” “不然呢?”计不灵道。 朝霞如血,顺着树叶滴落,似在两人之间裂开一道长疤。 “去找她们吧。”陆无涯不再僵持,不料刚走几步,忽觉胸口渗出阵阵凉意,瞬间侵蚀了骨骼与血肉,延伸至每一寸肌肤。他急促地哈着白气,转过身来,却发现计不灵已晕倒在地。他低头凝视着掌心中的一层薄霜,不知所措。 红霞之下,他像是个初犯命案的少年,面对染满了鲜血的双手,瑟瑟发抖。 恐惧,他感受到的是恐惧。 终于,他摔倒在地,仰视着天空,落叶,飞雀,一切事物都慢得几乎静止,慢到他能看见每一粒冰霜,能看见十年前被此寒气重伤的自己,甚至,能看见那一抹忘了十年也未能忘记的笑容。 秋织,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第二十一章 十年前,江湖中已有了轮回令,也已有了阎公子,却还没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劫心剑。 当时的陆无涯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便已成为九霄剑派的大弟子,与唐门的流苏、少林寺的慧闻一样,未出江湖便扬名在外,一齐被人道为武林三大正派的的接班人。 三人之中,慧闻年纪稍稍大过陆无涯,却是少年老成,故而难合。流苏虽小他几岁,但与他一般轻狂不羁。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两人常常背着各自师父,相约下山,喝个烂醉之后,惹上一屁股不大不小的江湖纷争,再凭着如燕轻功,藏进什么深山老林禁地皇宫中躲上几日,终逃不过被师父抓回门中,一顿打骂责罚。 陆无涯本应与他的师父宗政承锋一样,年轻时为剑侠笑傲江湖,年老后尊掌门尽受敬仰,只是没想到遇见了秋织。 那是个暮秋之季。红枫如血,却红不过晚霞;凉意渐浓,却凉不过人心。秋织身着素纱,痴痴地立在崖边,面无表情。在她身后,还牵着个将及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梳了两个马尾辫,穿着件粉色花裙,便是秋梨了。 天边飞来一只孤雁,有气无力地扑腾着翅膀,发出阵阵哀鸣,盘旋良久,终于落在一棵枯木上。秋织望着那它,似是望见了自己,心生绝望,旋即一闭双眼,将左脚迈了出去…… 她忽觉脚下一实,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一般,不禁微蹙黛眉,悄悄地睁开了眼,只见有一剑以鞘端抵在脚下,心头一惊:难道……难道是他!蓦然抬首,有一张笑脸迎入眸中,灿烂如光,温暖如阳,只可惜,不是她想看到的那张脸。 “这崖上风光美不胜收,怕是到了崖下,就会差上许多了。”陆无涯腕上缓缓用劲,借剑鞘将她的脚送回了崖上。他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漾着秋水的眸子,旋即心神一恍。上至皇宫,下至青楼,他曾阅佳人无数,却无一人能令他如此魂魄尽失。 夕阳之下,秋织朱唇愈红,与皓齿相映,宛若那轻放在玉盘中的樱桃,鲜艳欲滴,令人欲食难忍。她螓首蛾眉,云髻雾鬟,恰逢几缕青丝俏皮,散于香肩,随风而拂。她身姿妙曼,玲珑有致,却只着一身素纱白衣,简单至极,大概因她本就是这世上最美的花。 于陆无涯这般的目光,她已见过太多太多,早已厌倦,扭头远眺,淡淡道:“你跳下去过?” “没有。”陆无涯回过神,低头望向崖下,“不过现在看来,崖下风光倒也未必会差。” “哦?”秋织道。 陆无涯再次看向她,一本正经道:“姑娘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尚不能及,就算身处不毛之地,在我看来,也是仙境。” 赞美之词纵使再多,也没有听厌的道理。秋织面上虽仍没有什么表情,心头却是微暖,道:“‘姑娘’二字你还真叫得出口。我大你不少,已是人老珠黄了。” 陆无涯嘿嘿一笑,道:“夕阳渐落,却才红得正好。” “油嘴。”秋织细手微抬,一道白绫顺势出袖,只听啪的一声,打在了他脸上。见他不闪不躲,硬生生挨了一白绫,却还在盯着自己傻笑,她也不禁抿嘴,玉颊上隐隐生出笑意。 见状,陆无涯急忙凑近半步,道:“敢问姑娘为何在此?” 为何?为了那个已经和当年判若两人的男人么?秋织心中不由涌上一阵悲痛,声音沉了沉,道:“两年前,薛仁贵薛将军出军吐蕃,不料大败而归。”。 陆无涯连江湖都没有正儿八经地走过,对于什么带兵打仗之事更是闻所未闻。他见秋织身后跟着个小姑娘,知她并非孤身,又听出军之事,便猜是其夫君随军而去,不由心头一紧,试探道:“莫非军队中有姑娘相思之人?” “不是。”秋织道。 陆无涯暗暗地松了口气,又道:“那,姑娘是薛将军之后?” “也不是。”秋织道。 “这……”陆无涯摇了摇头,“恕在下无知,实在猜不出薛将军兵败与姑娘在此有何干系?” “因为本就没关系,就像我为何在此与你没关系一样。”秋织侧过身去,再不瞧他。 见她喜怒无常,陆无涯非但不怪,反自责嘴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看着他,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可爱至极。他蹲下身,微微一笑,问道:“小姑娘,几岁啦?” 秋梨瞟向妈妈,见其没有反对,答道:“六岁。” 陆无涯也瞟向秋织,道:“才六岁就知道陪着妈妈出来散心啦,真懂事。”忽然瞧见崖边的一处山洞,心生一计,又问,“你知道这里叫什么崖吗?” 秋梨点了点头,道:“妈妈说叫摘星崖。” “那,你现在想看星星吗?”陆无涯道。 “白天怎么会有星星呀?”秋梨道。 “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如果我现在能变出星星来,你就让我抱抱你,好不好?”陆无涯道。 秋梨的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想了一阵,终于嘟了嘟小嘴,道:“好吧!” 陆无涯指了指一旁的山洞,道:“那你就乖乖站在这里,看着那个山洞,不要眨眼哦,里面马上就会出现星星啦——”将说话的嗓门越提越高,声音也越拉越长,像是要昭告天下一般,引得秋织也忍不住转过头来。 只听叮当几声,洞内像是有刀剑相交,摩擦之间,火光闪过,加之四下黑暗,还真有几分星光的意思。陆无涯本还担心秋梨害怕这打斗之声,却见她面露惊喜,便又拉长声音道:“小姑娘看好啦,更多的星星要来咯——”话音刚落,洞内叮叮当当乱做一团,只见数不清的火光应声而闪,接连不断,竟真成了漫天繁星! “哇!好厉害!”秋梨拍着小手,露出一排缺了几颗的大白牙,灿烂地笑了起来。 陆无涯俯身将她抱起,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是难为了你那位使暗器的朋友。”秋织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他暗器多,不用白不用。”刚说完,陆无涯就被一枚落在脚边的飞镖惊出了一身冷汗。 秋织再次面朝崖外,望向夕阳,沉默不言。 那只落在苦木上的孤雁忽然振翅而飞,似是找到了雁群的方向。它怎会注意到,也是在那个方向,有一只饥肠辘辘的老鹰已经展开了翅膀。 秋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若是我跳了下去,你可以替我照顾好她么?” 陆无涯只觉心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道:“我那位使暗器的朋友可以。” 秋织微微皱眉:“那你呢?” 陆无涯看向那张楚楚可人的倾城容颜,眼睛微眯,肃然道:“我会陪你跳下去。” 此刻,秋织第一次选择正视他的脸,也是第一次愿意记住他的脸。她忽地莞尔一笑,离开崖边,道:“记住,你欠了我一条命。” 那是他眼中最美的笑容。 那是他记忆里最美的笑容。 第二十二章 诡怪僧 夏饮晴见陆计二人迟迟未归,忙将秋梨藏好,独自折返去寻,谁料所到之时,只见一辆破败的马车塌在路旁,边上有两片被寒霜冻住的土地,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半个人影。见状,她一时心乱如麻,也不知是为担心他们的安危,还是为发觉自己对他们太过依赖。 或者说,只是对他依赖。 她仅仅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转身走入田间找到村民,花光盘缠买来一头瘦怏怏的老牛,又询问了无鸣寺的位置,而后骑上老牛载着秋梨继续向西而行。她并不想坚强,却只能坚强,这是她几日来认清的第一件事。 老牛慢慢悠悠地走着,一晃已过了午时。依照村民所说,她顺着小路来到一片树林前,而无鸣寺便隐在树林深处。这树林实在寂静,没有人声,没有鸟叫,甚至连一缕吹动叶子的微风都没有。 夏饮晴仍未加鞭,老牛却主动加快了方才舍不得迈开的老蹄。于是没过多久,一座古老的山寺便出现在了眼前。破败不堪的石墙,锈迹斑斑的寺门,散若零星的瓦片,若不是提前知道此处就是无鸣寺,她定是连路过避雨都不会选在这里。 她将牛拴在门边,背起秋梨,本想上前扣一扣门环,谁知手指刚刚触到,门环竟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打破了牢笼般的寂静。在一串沉重的金属声中,寺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小和尚,面带微笑,向着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便领在前面向寺内走去。 没走多远,又是一串沉重的金属声,原来身后的寺门已自己合上了。 寺内比外面看上去更要小一些,也更要破旧一些。倘若直白说,这里完全就是废墟。走上几节已经塌了石阶的斜坡,穿过几间只剩半截屋柱的房间,三人来到了正厅前的院子里。眼前的厅房不仅有墙有瓦,还关着四扇木门,完整得出奇。 小和尚从厅前的石阶上拾起一本沾满灰尘的经书递给她,做了个合十,微笑着钻回厅内。 夏饮晴小心翼翼地将秋梨放院内的石墩旁,拍了拍手中的经书,在一片灰飞尘扬之中,已分不清是蓝是黑的封面上终于现出了《地藏经》三个字。她从未读过经书,随手翻开几章,却发现连其中的字都认不全,只得一头雾水地立在原地。 寂静之中,周围的事物宛如静止,只有太阳悄悄地躲到了背后。她注意到,寺内虽然破败,却不见杂花绿苔,颇有寸草不生之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夏姐姐,我是不是睡了好久好久呀?”这时秋梨醒了过来,抬起双手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道,“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夏饮晴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秋梨恍然大悟,用力地握了握左手,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我的伤?好了?”旋即扯开绷带,只见整条胳膊完好无损,连半道伤疤都没有留下。她大笑着站起身来,一把抱住夏饮晴,激动道:“夏姐姐夏姐姐!我的伤好了!” 夏饮晴也抱住了她,面上喜忧参半。她虽不懂医术,但前几天多少听苦木说过,秋梨的胳膊需以膏药缓慢治疗,百日之内定不能动弹,而她的内伤更是得借高人内力相助才有希望缓解。怎么到了这里,她一身的重伤竟说好就好了?难道是空渡大师已经出手? 正所谓物极必反,回光返照之事自古便有,她突然痊愈,倘若复发多半是直扰性命。夏饮晴散去额上的眉头,只留下一脸微笑,缓缓将她推开,道:“好了就好,今后千万小心。你大病初愈,快去边上坐着休息会儿吧。”转身向着正厅拱了拱手,恭敬道,“我乃折笑宫弟子夏饮晴,因师妹秋梨受了极重的内伤,特来贵寺向空渡大师求助。倘若方才确为大师出手,还请屈尊出面,指点迷津,也好允我二人聊表谢意。” 院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她看了看夕阳,又看了看秋梨,心道:天色就要黑了,得赶紧找大师将梨儿的伤势利害问个清楚,就算真的是……再不济也能有个心理准备。 “恕晚辈得罪。”夏饮晴快步上前,推开厅门,顿时大惊,一连数步退回院内。 正厅之中,有七人面朝石佛双手合十,跪坐在拜凳之上。其中最左边一人的上半身足有三尺之长,而最右边的却不足一尺。从左到右,每个人都要比后一人高出半个脑袋,不多不少,相错相接,似是巧匠修出的七级石阶。 魏州七恶!夏饮晴当然听过他们的名头。这七人常年在魏州一带为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故而得名。他们本不会什么武功,倘若硬拼,只怕连夏饮晴的打不过。但因他们身高相差奇特,能使许多常人使不出的阵法,加之变幻,自成一套《七鬼游魂阵》。阵法当中,七人来回游走,哭笑相杂回响不断,视听难辨,加之他们能够取长补短,遇善攻下盘者高攻矮御,遇善攻心脉者高御矮攻,长此消耗,令人攻之不得又逃之不出,最终疲惫而亡。 夏饮晴仔细看去,才发现厅中七人皆已净发,身着海青,手持念珠,一副诚皈佛门的模样。她唤了两声,见七人仍无反应,只好悄悄探回厅中搜寻大师踪影,不料刚走至石佛面前,就看见七人尽是周身干枯,面无血色,双眼凹陷,分明已成了七具尸体!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身拉起秋梨便向寺门走去。未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苍劲之声:“既不念经,也不拜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夏姑娘,你当我无鸣寺是什么地方?”话音未落,两人只觉内力在丹田内七上八下一通乱撞,不得不顿住脚步,稍作调息。 此人竟能借内力发声又同时伤人,高深莫测,定是空渡大师。但他既为高僧,杀人不说,还将其尸体摆在寺内,实在诡怪至极。夏饮晴连喘了半刻粗气才缓过劲来,道:“晚辈无意冒犯,只因见过了佛前七恶,还以为大师的寺里住的都是尸体,一时失措,才欲离开。” “尸有为人日,人有成尸时,住尸住人,有何区别?”空渡道,“再者,魏州七恶个个恶贯满盈,我杀一恶便是救百人,又有何不可?” 听他言辞当中隐有自满之意,夏饮晴便再不提尸体的事,道:“晚辈斗胆请教,不知大师方才是如何医好我师妹的内伤的?” “内伤?”空渡道,“我方才打了个瞌睡,迷迷糊糊的,听到你们自报师门,吵得厉害,刚准备说话却见你们要走,觉得鬼祟,便将你们叫住了。方才发生何事?”他的语气和善了许多,似有为之前的质问表歉之意。 夏饮晴已是全然摸不着头脑,只得将方才发生之事重述一遍。 “此等怪事我也是头一回听说,你把女娃娃送进来瞧瞧吧。”空渡显然把她当成了大人,“不过,此地虽不是医馆,医人看伤还是要收些费用来维持香火的。” “可……可我们现在没钱。”夏饮晴道,“请大师宽限几日。我以折笑宫之名担保,七日之内定将费用送上!” “那你七日之后再来吧。”空渡道。 “大师既有杀七恶救千人之心,为何不能行个方便先救了我师妹?”夏饮晴道。 “杀是杀,救是救,若是杀了哪个恶人可以救女娃娃,我现在就动手。”空渡道。 夏饮晴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几欲哀求:“大师……” “你们走吧。”空渡道,“或者说,还有什么是你为了医好她而能付出的?” 能付出的?夏饮晴咽了咽口水,看向秋梨,脑海中闪过无数过往:“命,我的命。” 秋梨一惊,忙拉住她的胳膊道:“夏姐姐你在胡说什么?我的伤已经好了我们快走吧!” “我要你的命何用?”空渡道。 夏饮晴挣开秋梨的双手,立至厅前,道:“我是轮回令的悬赏目标,杀了我便可得到炼仙鼎。” “炼仙鼎么?”空渡沉默了一阵,“好,我就收了你的命!”话音未落,一股凌厉之风由厅中袭出。只听哐当一声,夏饮晴的剑已掉落在地。 第二十三章 神功尽 厉风确实伤到了她,但伤的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 “明明怕死怕得连剑都拿不住,还嚷嚷着要为别人而死,你这命我收不起。况且,已有许多恶人赶来送死了,我没必要再多杀一个你。”空渡说话之时,厉风已跃过寺墙扫入树林,簌簌叶落之间不知击中了何物,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夏饮晴的手还在剧烈地颤抖着,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不明白空渡在说什么,也顾不上多问,只道:“那我师妹的内伤……” “记得七日之内要将费用送来,至于多少,全凭你们心意。”空渡从石佛身后走出,身披旧裟,秃发长须,白眉长及两颊。 夏饮晴终于长舒了口气,拱手躬身,道:“定不会忘!多谢大师!” 空渡走至泪眼婆娑的秋梨身边,扶她坐下,吐纳运功,右手翻转一掌,轻拍在她的背上。才过片刻,秋梨便觉心头胸口的余闷尽数散去,殊不知身后的空渡已是白眉紧锁,汗如雨下。他微抬右掌,又起左手,一齐拍于其背,反复几次,苦色之中竟生出笑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道方才为何察觉不到女娃娃受过内伤!阿弥陀佛,有因有缘,必然成果!” 夏秋二人相视一怔,正欲发问,却听他又道:“女娃娃听好,你今后无论受了什么内伤外伤,都可直接来找我,我定能将你医好。但有一点要记住,你必须每日诵读一遍那本《地藏经》。如若被我发现你没有遵守,非但不再帮你,还会将你的尸体摆在地藏佛前,就与那七恶一样。” 秋梨咽了咽口水,只觉背后发凉,不敢答应。 “记住了没有!”空渡突然吼道。 秋梨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小声道:“记……记住了。”闻言,空渡再次大笑起来。 夏饮晴将配剑与方才丢落石阶的《地藏经》一同捡起,静静地立在旁边。她依然想不出丝毫道理,但空渡既能彻底医治秋梨的内伤,甚至允诺了将来之事,单单是要求秋梨每日念经倒也不算过分。至少,陆无涯得知此事后应该是会开心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好在今天的夕阳并不血红。 突然,四五道人影翻过寺墙,各持兵刃,向院内袭来。 空渡不慌不忙,双掌轻轻一翻,落回了秋梨的背上。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翻掌的刹那,已有数道内力自指端射出。伴随着阵阵哀嚎,攻来之人尽已摔落在地,手脚凭空多出了几个血窟窿,且都是穿于大穴之上。 他叹了口气,道:“既已亲自来了,又何必再三地派手下送死?” 忽闻叶颤,一队人马似是过田群蝗,接连跃出树林,立于寺墙,黑压成片,粗略一数,少说也有七八十之多。那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握着千山杖的苏必然:“百步扬袖,出招无形,未见指动,群豪皆伤,凭空生莲,奇妙万般。五十年前,一杯大师便是凭着《妙生莲华指》击退夺天教三大堂主,名震武林。想不到除了他,世上还有第二人使得出此等神功,奇哉,奇哉!”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必大惊小怪?”空渡道。 “神僧所言极是。在下苏必然,请教神僧大名?”苏必然道。 空渡却不接话,只道:“苏施主,你带这么多人来,是打算在此办场庙会替我旺旺香火么?” 苏必然自然听出他言辞嘲弄,只是忌惮神功,不敢放肆,道:“神僧若能就此停手,不再为那小贱……小姑娘疗伤,在下非但会于此兴办庙会,还将花重金重修贵寺。” “你的意思,是嫌我这无鸣寺太破了么?”空渡道。 “在下是想表达对神僧与佛门的敬意。”苏必然道。 “既是敬意,又为何要将我的名头说在‘佛门’之前?倒是要令我对佛门不敬了。”空渡道。 苏必然恨得咬牙切齿,口上却仍毕恭毕敬:“神僧不在少林而是隐于此处,想必是不愿参与江湖纷争。不如我们各退一步,神僧令两位姑娘出寺,我也带人撤离,而后之事再与神僧无关。” “不巧,我之所以不在少林,就是因为太喜欢参与江湖纷争,才被空闻方丈赶了出来。”发声之时,空渡暗施内力,震得墙上数人耳鼻流血。 他忽抬双掌,凭空一抓,将两团寒光拍在秋梨背上。刹那间,厅中有四具尸体忽如断梁木屋,赫然坍塌,留下一地白骨。随着一口鲜血喷出,秋梨只觉之前灼于心头的火焰将灭未灭,温暖得正好,在体内游荡,甚是舒畅。 “女娃娃的伤已无大碍,你们去厅中歇着吧。”空渡道。 夏饮晴注意到他面色有些发白,关切道:“那您呢?” “若是杀了哪个恶人可以救女娃娃,我现在就动手。”空渡白眉微低,淡淡一笑,“苏施主,你手中的石杖莫非只是拿着唬人的?”内力暗施,令周围数人口吐鲜血,倒下墙去。 苏必然深知再拖延下去只会更加不利,忙掏出一锭白银丢入院内,喊道:“杀了老僧,赏白银五百两!”一时飞镖四起,暗箭紧随。空渡左掌向地空拍,激起碎石无数,右袖一挥,碎石四散,截飞镖于半空。然而暗箭铺天盖地,他忙发功护体,抵过箭雨,却突然干咳起来,一时内力涣散,被后发两箭射中肩部,鲜血直流。 苏必然一阵狂笑,道:“看来功夫再高也抵不住老子人多!老僧已经受伤了,都给我上!”三四十人提斧举锤,应声而起,如饿狼奔腾。空渡双目微合,深深吸气,忽地握掌为拳,青筋暴起,顿时袈裟尽碎,露出上身,只见插在肩部的暗箭断作两半,两处伤口则像遇水的红墨般消失不见。他冲进人群,臂迎刀斧,背接剑锤,猛然挺身,一声怒吼,震耳欲聋,周围兵器犹如惊弓鸟雀,无不脱手,弹飞数丈。来袭之人有半数死于自己兵刃,余者皆是七窍出血,满地打滚求饶。 这神僧非但同时使出《金钟罩》与《狮子吼》两套绝技,竟还能令伤口瞬间愈合!苏必然的笑容僵在脸上,表情甚是扭曲:“传闻,当内力深厚到了一定程度,便能肉身不伤性命不灭,没想到……没想到是真的……” 然而只有夏饮晴注意到,厅中剩下的三具尸体中又有一具塌为白骨。与此同时,空渡蛮力泄去,瘫坐在地,粗气急喘。 见状,苏必然皱了皱眉,心道:这老僧莫非已将气力用尽? 他环顾四围,发现立在墙上的还有三十来人,都是一脸惊恐,瑟瑟发抖。他摇了摇头,试探道:“白银千两,有人敢上否?”果然无人回应。 他牙关一紧,猛杵石杖,道:“一群饭桶!但凡今日跟着我上的,都赏黄金百两!”纵身起跃,高扬石杖,直向空渡砸去。见他亲自上阵,又有重金为赏,墙上之人再不顾其他,纷纷攻上。眼看空渡不支,厅中的夏饮晴也拔剑而出,拦住三人,缠斗不解。空渡白眉凝重,匆忙吸气,十指齐动,虽发得《妙生莲华指》,功力却大不如之前,只将十余人打退,甚至还被苏必然以内力强接一指。 “老秃驴受死!”苏必然手起杖落,血花四溅。 流血的不是空渡,而是秋梨。 第二十四章 终无鸣 当苏必然的面孔在视线中不断放大,秋梨看到的是尸横遍野,是鲜血成河,是躺在冰冷石板上的师父,刹那间,心口已是一片火海。 她再次以左掌抵住了千山杖,正中杖端那条残留着血迹的裂缝,而她的手臂已是皮开肉绽,隐露白骨,肩头则向后凸出寸长,恐怖至极。血泪交融之际,哀嚎惊天动地,似是汇尽了世间所有的委屈。只听轰隆一声,千山杖由内裂开,碎作石块,掉落一地。 “梨儿!”夏饮晴抽剑撤步,退至身旁,“你怎么……怎么这么傻!” 秋梨口吐鲜血,倒入空渡怀中,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为师父……报仇……” 空渡摇了摇头,单手将秋梨搂住,白眉齐横,竖掌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众人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院内气温骤降,只听咔咔作响,一层薄冰由他肤下生出,覆于周身,将他裹得宛若冰人。 “竟能将内力化实!”苏必然大惊失色,虽未见过是何武功,但也知道若给空渡施展出来,自己必死无疑。石杖既碎,他忙聚全身内力,猛起一拳,生硬打去,不料未及其身,拳头便僵硬了在扑面打来冷风之中。未待他反应,拳上也已生出一层薄冰,却是凝血绞肉,一片模糊。而那薄冰像是食人藤蔓,由拳到腕,直向大臂吞去。 就在他惨叫之时,空渡突然翻掌向天,怒目圆睁:“《混元修罗功》!”话音未落,冷风四起,冒着寒气的内力如涟漪般成圈而散,波及之人,无论躺立,皆向后飞出,鲜血夺口,在嘴边瞬间凝成几道殷红。寒气则顺势渗入他们的每一寸肌肤,封死大穴,直伤心脉。他们不但内力被废,且从今往后都不得随意运功,如有反抗,万冰穿心。 就和陆无涯一样。 苏必然肩臂尽失,嘴角的血柱越流越粗,终于与他的膝盖一同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瞪得几欲掉出,疯了似的反复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明明是阎公子的神功……” “阎公子?”空渡冷哼一声,正欲出指夺命,却被夏饮晴抢险一剑,刺入了苏必然的心脏。 厅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具尸体,正巧天边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丝暮色。 “女娃娃啊女娃娃,你使起性子来,还真有几分你爹年轻时的样子。”空渡捋了捋秋梨的长发,声音略有哽咽,“但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真不知我这条老命还能救你几次啊!” “放心吧,没有下次了。”话出之时,已有两指点在夏饮晴颈部,令她睡去。 昏暗之中,眼前的面容很是模糊,至少在空渡的眼里是模糊的。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是希望那面容能够一直模糊下去的,就像初见时一样。只可惜那面容之上的微笑太过清晰,清晰到即将到来的黑夜都包庇不住,清晰到他忍不住合上了眼睛。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三年前你我初见,也是这个时辰吧?” 小和尚走到他身边,席地而坐,道:“天色还要再暗些。” “所以你从来不聋不哑,而且武功高得足以瞒过我的眼睛。”空渡道。 “师父谬赞。只因徒儿自幼习得数门武功,其中尤善点穴,可自行封住经脉穴位,隐藏起来自是简单。”小和尚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稚气未脱,但无论是声音还是措辞都是十分老成。 “你口中的‘师父’才是谬赞。”空渡道不禁睁眼,重新打量起那一脸无邪的微笑,只觉悚然,“凭你的资质,到了我的年纪,武功之高怕是足以做我的师父了。” “师父终究是师父。”小和尚诚然道,“况且能在江湖之中活着到您的年纪,本就是一门难以逾越的武功。” “倒是你安慰起我来了。”空渡道,“智朴曾经说过,他要让我死于比《混元修罗功》更阴更寒的‘武功’。他的确做到了。” “徒儿也不希望如此,若是您想知道的话。”小和尚道,“但他的确救了徒儿的妹妹。” “江湖之人,本就生于恩仇,不必多言。”空渡道,“你本属何处?” “龙啸山庄。”小和尚道。 空渡皱了皱眉,道:“所以杀了我之后,你要去找陆无涯报仇么?” 小和尚沉默了半晌,道:“或许吧。”瞥了一眼浑身是血的秋梨,“这位姑娘受的究竟是何内伤?非但耗尽了您的内力,还吸光了四具尸体。” “不是什么内伤,是一股已经与她融为一体的内力,只不过她没练过什么上等内功,身体承受不起罢了。”空渡抬起手掌,聚起淡淡寒气,轻拍在秋梨肩头。那寒气似有灵性,一改方才的阴冷凶恶,顺着她的左臂,温柔而淌。不消半刻,她的血肉竟如雨后春笋般生出,手臂已然完好无损,甚至连一道伤疤都没有留下。 厅中的最后一具尸体也轰然坍塌。 “您若将那具尸体中的内力为己所用,未必会死于我手。”小和尚道。 “那她的手臂定是保不住了。”空渡道。 “您的命只为换她一条手臂么?”小和尚道。 “人本尘土,终归尘土,倘若能在还有选择的时候选择为什么而死,不失为一件幸事。再者,一个你走了,智朴还会派下个你来,实在没什么意思。”空渡道,“智善,你当了我三年徒弟,不知可否答应我三件事情?” “自当尽力。”智善道。 “第一件事,无论什么情况,都请尽可能的帮帮这个女娃娃。第二件事,轮回殿殿主曾在多年前邀我联手对付智朴,遭我拒绝之后妄下杀手,却反被我所伤。如今他悬赏一个武功平平的夏姑娘,不知有何阴谋。智朴的确该死,但不该作为另一个‘天下第一’的垫脚石而死。若是他日轮回殿得逞,反与整个武林乃至江湖为敌,我希望你能站在正确的一边。”空渡道。 “第三件事呢?”智善道, 空渡淡淡一笑,道:“别做下一个阎公子。” “徒儿谨记。”智善道。 “你动手吧。”空渡道。 “师父,恕徒儿不孝。”智善缓缓起身,牙关一紧,手起二指,灌满内力,点在他脐上七寸的鸠尾穴上。只见空渡身子猛震,嘴角流出一道鲜血,闭上了双眼。 暮色已尽,黑夜将至,无鸣寺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寂静,没有人声,没有鸟叫,甚至连一缕吹动叶子的微风都没有。 第二十五章 离人愁 百灵鸟的歌声清脆而欢快,像是等着对歌的山村姑娘,充满活力。 徐风吹开了陆无涯的双眼,微寒却温柔。朦胧中,他望见云海翻滚,汪洋无际,朝阳迎面,阳光打在每一朵浪花之上,金碧辉煌,宛若天宫。 他还活着,便不慌张,只是从未想过会回到此地。九霄剑派,这名震武林的第一剑派分明已将他拥在怀中,但他感受到的仍是可望不可及的遥远。 在他的身旁,一位身着墨色道袍的长者侧身而立。那长者灰发凝冠,长须沾颏,好一副仙风道骨。他正远眺云海,纵使老脸已被岁月刻满了伤疤,也敛不住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宗政承锋。 他的身后背着一柄怖人的断剑,少说有百斤之重,巨大异常,横足八寸,将越身宽,长近两尺,剑柄立于其上形同细针;却也只是巨大,无锋无刃,无鞘无脊。远远看去,剑形竟呈一个长方,工整出奇,令人分不清那究竟是一柄断剑,还是本就铸来如此。因诸般非常,故名“剑非”。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或许是不愿开口,或许是不知如何开口。 一切恍如昨日,却已逝过十年。 陆无涯缓缓起身,将头微低,道:“多谢您出手相救。” “是你自己挺过来了。”宗政承锋道,“只凭为师的内力,拿你的旧伤还是没什么办法。” 为师?师父还愿认我么?陆无涯心头一暖,道:“不知您有没有见到两位姑娘?” 宗政承锋侧过身来,道:“为师还想问你呢。” “问我?”陆无涯道。 “为师知道她们之一便是此次轮回令悬赏的目标。”宗政承锋道,“得到她们,为师便可用炼仙鼎来对付五仙教。” 陆无涯皱起眉头,道:“您指的是杀了她们。” “五仙教为乱多年,如今用她一人性命换取整个武林的安宁,有何不可?”宗政承锋道。 “这不像是您会说的话。”陆无涯道。 “不像?”宗政承锋一步抢至他身前,“你可知当年你身为剑派大弟子,却为了来历不明的女人毅然叛师之后,为师面对了多少耻笑,你的同门师兄弟又面对了多少耻笑!现在有一个能够彻底清剿五仙教且为剑派争回声誉的机会摆在面前,无涯你告诉为师,说什么才像是为师该说的话!” 陆无涯还记得那天,宗政承锋的咆哮像是惊雷,震落了淅沥的小雨。 他是理解的。若让他作为一派掌门,自然也不会放纵本门大弟子与带有孩子的女人说道不清,尤其是秋织,一个倾国倾城却只言不提自己身份的神秘女人。他无法否认或是改变什么,也无法表达自己有多么抱歉,但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为秋织背叛所有。 她才是所有。 百灵鸟的歌声仍是欢快,未免不合时宜。 陆无涯凝视着面前的半百老人,敬重依旧,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是正义么?曾经的师父嫉恶如仇,将轮回令视作杀戮之源头,就算是为对付五仙教而利用也未免不符,大概是受够了这些年来因我而造成的屈辱吧……不对,他少的……是傲气!少的是一股只属于剑圣的傲气! 而那,是即便天大的屈辱也不敢消磨的。 陆无涯眼睛微眯,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您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流苏与我惹了事躲进皇宫,结果被江湖高手和千牛卫同时追杀,好在您及时赶到才帮我们脱身?” “记得。”宗政承锋没有丝毫迟疑。 “那您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流苏与我跑去少林试图硬闯藏经阁,结果被十八铜人阵困出,也是您赶来替我们解围?”陆无涯道。 “当然。”宗政承锋道,“但与轮回令有何关系?” “问题就出在这。”陆无涯道。 “什么?”宗政承锋道。 “在皇宫和少林出现的是流苏的师父古前辈,不是您。”陆无涯握住了剑柄,“您不该记得。”话音未落,劫心剑已穿透宗政承锋的胸膛,剑尖鲜红,直指金阳。 百灵鸟的歌声戛然而止。 刹那间,宗政承锋突然化为一团黑风,卷起而起,撕碎光明。只听空中传来令人闻之骨酥的声音:“没想到,真没想到。就算是那喜欢吃幼婴孩童的大恶人琼奇,听了我这曲《离人愁》也会心生疚悯,悔恨交加,在梦里对我知无不言求无不行,谁知你竟能安然无恙地将其识破!好一个死不知悔的陆无涯,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陆无涯听出了绿萝的声音,道:“只怪你唱得难听。” “哼,我这就让你听听什么才是唱得难听!”说罢,黑风中响起了乌鸦的惨叫,沙哑而生硬,且越吵越响,像是要将一块巨石塞入他的耳中,不消片刻便震出几道血痕。 他咬紧牙关,于缝隙当中瞧见有数柄长剑凭空飞来,定心一想:如此金阳必是正午初时,日位偏东,来剑的方向自日偏左,便是北方,也就是葬剑楼的所在,而长剑定是由楼中飞出的。看来这梦里的事物虽都由绿萝的歌声掌控,却必须基于我的见闻而生。 这时长剑飞至,逆风而舞,四面刺来。陆无涯立剑相迎,不料数把长剑似是永不力竭,刺遇退,退再刺,鸦叫愈急,攻势愈猛,几番下来,令他疲惫不堪。 既然一切都是基于我的见闻,那么如果我去了从未去过的地方呢?陆无涯目光一亮,扫开来剑,夺得缝隙冲出黑风,纵身一跃,坠下崖去。 鸦叫终于停止。 恍惚中,他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打斗之声,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如城墙般厚重,不得不放弃挣扎,心道:又有人出手相救么?计不灵曾说我五行旺土,命大得很,看来还有是几分可信。但出手的会是谁呢?只听声音,那人剑法倒是十分凌厉。罢了,既然绿萝想要从我嘴里问出夏姑娘的位置,就说明秋梨多半是安全的,至于其他,听天由命吧。 想着想着,他已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悠悠莺歌中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轻唤:“大师兄,大师兄……”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颠簸之中,马声人声几番嘈杂,才让他相信自己并非身临梦境。但若不是幻,将他救下的,就当真是九霄剑派了。 九霄剑派立派于西晋晚年。当时皇室贪暴恣肆,正值天师道盛行,便有郡王一掷万金,请尽天下名匠,建九霄观于均州东南九霄山之上,以示豪气。道观建成之际,八王之乱爆发,天下大乱,无数金楼玉阁毁于一旦,然九霄观藏于深山,得以幸免,即为剑派前身。 九霄山环雾踏云,傲视武林。山下立着一块巨石,白瑕如玉,其上题有二十八楷字: 万古墨研乾坤里,一朝笔落九霄间。 登山自有石阶踏,正道在心是剑仙。 此山十分陡峭,却因石阶工整牢固,令人登若平地。顺阶而上,沿途密林丛生,不时有无名之鸟惊叶而起,以舞伴鸣。石阶于山腰处一分为二,其间一道银河飞流直下,似万马齐奔,坠入“落星潭”中。再登数十步,石阶又合二为一,汇于一道玉石山门之前。相比起山下巨石,这山门上的“九霄剑派”四个大字就更为精进,一转一折,气宇轩昂,豪迈尽现。 山门之后,那琼楼玉观之所在,便是主峰中天峰了,青砖俨然,屋舍齐列,宛若天宫。 陆无涯于此醒来。 第二十六章 血剑断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抚,粗糙,生着老茧,却与他的短须格外般配。他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宗政棠溪那甜美的微笑,一时心中五味俱全。她和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身着道袍,黑发高盘,一对凤眼清澈明净,肃时威严如冬,笑时暖似春风,全然是随了父亲宗政承锋。甚至,她还戴着那根已显破旧的木簪。 “感觉好些了吗?”棠溪的声音低沉而舒缓,温柔得无可挑剔。 “嗯。”陆无涯坐起身来,皱眉而笑,目光闪躲着,抚过那窗外春绿都盖不住的红颊,落在了满墙的画像上,每一幅都是阳光般的笑容,每一笔都是精勾细勒的洒脱,那是他已认不出的自己。 小小的屋子里,道袍叠在床头,酒杯摆在桌上,木剑立在墙角,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似乎这里还住着一位年轻的小弟子,爱练剑,爱喝酒,爱闯祸,还爱亏欠。 他本以为再见之时,棠溪会哭着喊着,质问他当年为何不辞而别,为何弃她而去,却不曾想眼前的她已是一脸淡然,隐隐透着疲倦。 是啊,小师妹长大了。 他依旧没有拨开她的手,是不敢,更是不愿。他多想就这样待在满是阳光与笑容的屋子里,和棠溪,和剑派——倘若仇怨报尽的话。 大概是习惯了少言,他的嘴唇几次微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于是,他们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到目光再也无处可避,沉默到连似水的眸子都忍不住问候。 十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而再度的沉默,也是最好的回答。 直到窗外阳光的都不再,棠溪终于开口:“你睡了整整三天。” “三天么?”陆无涯不由担心起秋梨的安危,不走心道,“辛苦你了。” 大概这世上最伤人的,便是这久别重逢后的客套。 棠溪收回了赖在他脸颊的手,道:“爹爹在沈天峰上等你。” 陆无涯点了点头,起身向屋外走去。 “大师兄。”棠溪道,“等你忙完了,来老地方找我吧。” 陆无涯将头微侧,余光却在她分寸之外顿住,心头一暖,又是一酸,道:“好。” 九霄山是因九峰得名。除去主峰中天峰外,还有八座侧峰逐云而上,隐于穹宇。八峰之中,前六峰虽连有山路和索桥相连,却也险峻高耸,决不许年轻弟子随意攀登。而第八峰沈天峰更是凌于云上,需以轻功攀登,稍有错步,万劫不复。 陆无涯之前因绿萝迷香而梦见的云海便是在此峰观得。如今,他的的确确地立在了沈天峰之上,望着与梦境无异的宗政承锋,恭敬唤道:“师父。” 宗政承锋依旧负手而立,背对于他,道:“你可还记得《太玄功》?” “剑派筑基之功,怎敢忘记。”陆无涯道。 “运功试试。”宗政承锋道。 陆无涯怔住,无以回应。 “我知你被阎公子的《混元修罗功》伤过,不得运功聚气,否则寒冰钻心,所以昨夜棠溪将你带回来后,我便没有为你运功疗伤,是担心你遭旧伤反噬。但今早再看之时,你体内只剩几缕微弱的寒气,已是旧伤近愈。”宗政承锋道。 闻言,陆无涯将信将疑地将内力聚于丹田,默念要诀。果然,无寒无痛,穴脉通畅。他已有十年未有如此感觉了,不禁嘴角微提,暗惊:怎么可能?莫非是那紫缕蛇毒? “虽是如此,你今后练功还是要循序渐进,切忌狂妄,否则几缕寒气也足以令你痛不欲生。”宗政承锋嘱咐道。 “徒儿谨记。”陆无涯道。 宗政承锋转过身来,道:“你当真还想认我做师父?” 陆无涯正视着他的双目,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好,放弃轮回令,留在剑派助我剿灭毒教。”宗政承锋道。 “您为何……”陆无涯的目光顿时暗淡,“为何又要逼徒儿选择?” “你以为发布阎公子的悬赏就能杀得了他?”宗政承锋道。 “还有何法?”陆无涯反问,“一杯大师说过,他与您联手未必会是阎公子的对手。” 宗政承锋勃然震袖,厉色正言:“但你记不记得已为那邪令欠了多少血债!” 陆无涯深深地吸了口气,合上双眼,似是不愿再多争辩,道:“除去邪魔歪道,徒儿迄今共杀了一百五十三人,无垂髻者,无不武者。其中,第一人是墨门掌门古苍穹,最后一人是龙啸山庄庄主龙猎鹰。如若您想,徒儿可将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背给您听。” 宗政承锋的怒目渐渐缓和,长叹一声,道:“不必了。”说着,拔出了陆无涯手中的劫心剑。剑尖之上,血色未洗,似是被镀上了一层暗红。他轻弹剑脊,只听沉闷之响,宛若年迈老者的残喘,不禁苦笑,道:“你竟如此‘爱惜’为师亲手所铸之剑。” 陆无涯淡笑不言,然而还未等到笑意褪去,突有惊色涌面,只见宗政承锋伸出双指,夹住剑中,猛然发力,劫心剑竟断成两截! “此剑戾气太重,已是无用。”宗政承锋道,“去葬剑楼中选一柄剑出来吧。” 陆无涯哑口难言,侧过头去,眺北而望,白雾缭绕之中,有一云峰隐约可见,已然通天。那便是九霄剑派的至险禁地,成天峰。 自九霄剑派成立之后,越来越多的侠士登山拜访。第五任掌门非恒真人善结良友,尽将侠士纳为门客。其中不乏善剑高人,长居剑派,遂传毕生剑道以谢收留。也是综合了诸派剑法所长,才有了后来闻名遐迩的《九霄剑法》。而诸位高人传尽剑道,或是归隐,或是身死,余留名剑无数。 非恒真人乃是惜剑之人,亲率几位弟子修筑葬剑楼于第九峰成天峰,视以剑墓,设人守之,立为禁地,不许任何弟子擅自闯入。临至晚年,他再临葬剑楼,只觉可惜,几经犹豫,终立门规:凡接任掌门之辈,方可进入葬剑楼挑选佩剑,匡扶正义,延以剑道。 可是如今的陆无涯连个剑派弟子都算不上。 就在这时,忽见一剑派弟子登峰而上,墨衣楚楚,玉簪无瑕,手持一把剑柄镶有红玉的宝剑,威风模样,要比那寻常弟子光鲜不少。他立在两人身前,抱拳道:“师父,大师……”将话顿住,向陆无涯点了点头。 “剑升,何事?”宗政承锋道。 “三宗四派盟主刘玉何求见。”徐剑升道。 宗政承锋皱头急聚:“刘玉何? 第二十七章 登峰易 所谓三宗四派,是指七个名望低微的正道门派,因不忍夺天教欺凌,故而联盟。联盟本做过不少正义之举,更于灭魔之战中大放异彩,传有一时美名。但多年之后各派掌门更换,恩怨难避,于是各自盘算,明争暗斗,甚至不惜接收江湖打手为弟子,只为巩固自身实力。联盟虽未行大恶,却时常打着行侠仗义的旗号持强凌弱,吞财缴粮,颇有武林恶霸之风气。 “无涯,取好剑之后便回房休息,为师晚些再去找你。”宗政承锋布履轻跺,下峰而去。 徐剑升见他离开,却不跟着,拱了拱手,笑道:“多年不见,师兄可还安好?” “老样子。”陆无涯道,“你呢?” “你离开之后,师父把许多事都交与我来打理,忙是忙了些,倒也充实。”徐剑升道。 陆无涯拍在他肩上,道:“辛苦你了。” “应该的。”徐剑升道,“你可知师父已同刘玉何结盟,不久便要攻往毒教圣地?” 陆无涯微微皱眉。 “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师父一向嫉恶如仇,怎会甘与三宗四派那群乌合之众为伍。”徐剑升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他旧伤加重,身体已经撑不住多久了。” 宗政承锋的伤是他接任掌门之时留下的。 三十年前,第十四任掌门林一平与大弟子陆途等人均丧命于五仙教之手。宗政承锋临危受命,担任掌门一职。按照惯例,他本应进入葬剑楼内,寻得一柄属于自己的剑。然他自认不配掌门之位,也是为缅怀先师,毅然选择使用林一平遗下的剑非剑。 剑同衣履随身而备,积年累月,每重一斤都是巨大的压力。当时的他不过二十五六,功力尚浅,身体自是受不起剑非剑的重量。但在万般悲痛之下,他强忍撕心疼痛,每日挥剑数百,苦练臂力,同时钻研内功,废寝忘食,终成一代剑圣。而剑派在他的带领下,也是未衰反荣。 只是因急于功成而造成的损伤,已是一层又叠一层,如今深及命脉,无药可治。 “师父可是要你进葬剑楼?”徐剑升道,“你还看不出么,此番剑派救你并非偶然。他是希望你能在与五仙教一战中立下大功,重新改过,再将掌门之位传给你啊!” 陆无涯摇了摇头,正欲下峰,却被一把拉住。 “你干什么去?”徐剑升道。 “离开。”陆无涯道。 “你前脚刚回剑派,刘玉何后脚就赶来,明摆着是找你算账的,现在肯定派人在山下埋伏着呢!就算他们抓不住你,但你这一出去,师父与三宗四派的结盟肯定就破裂了。”徐剑升瞥了他一眼,“你决意要走?” “嗯。”陆无涯道。 “那我告诉你个秘密。”徐剑升压低了声音,“当年非恒真人修葬剑楼于成天峰却不设索桥,一是防止外人随便闯入,二呢,其实是为剑派留了一条后路。” “后路?”陆无涯道。 “葬剑楼中其实通有一条暗道,只能由内开启,可直接下至九霄山山背的摘星崖。你从那里下山,定能避开三宗四派。”徐剑升道。 如此说来,摘星崖边的山洞便是暗道出口了。陆无涯眼睛微眯,盯着他打量了一番,沉默半晌,道:“就依你所说。徐师弟,多谢。” “同门师兄弟客气什么?”徐剑升道,“我存了几壶上好的状元红。等你再回来,我们去竹林好好的喝上几杯。” “好。”陆无涯踏雾蹬云,直取成天峰而去。 才立峰上,寒冷难忍,面前一块刻有小字的石碑,题道: 剑者,玄铁虽稀,不及名匠之稀;名匠虽稀,不及成器之稀;成器虽稀,不及善用者之稀。剑如此,人如此,无异。人者,生,泊于江湖;死,葬于坟墓。人如此,剑如此,亦无异。 石碑之后,是一座九层高塔,高耸入云,不见其端,青砖白瓦,好生素雅。推门入楼,只见三行九列二十七柄细剑俨然林立,或素或彩,各有千秋,却都新似初铸,各自身前还摆着一块刻有剑名的石牌,当真如墓。 忽闻楼上传来苍劲之声:“来者何人?” 未待陆无涯回答,楼上又传来沙哑之声:“吾乃剑派第八百任掌门,疯不疯真人。” 接着是憨厚之声:“大哥你瞧瞧二哥多不要脸,哪有自称真人的。” 老二道:“嗯,有道理。那这样,四弟你先称我为真人,我拒绝,你再称我再拒,来他个七八九十次的我再答应,够要脸了吧?” 老四道:“二哥就是二哥,一要脸就要两张。” 老二大笑几声,道:“那是自然!” 老四也大笑几声,道:“你得意个屁啊,我是骂你二皮脸呐!” “你们就不能消停会儿?学学人家老三……”老大顿了顿,“老三人呢?” 这时陆无涯面前忽然蹦出一个矮他两头的小老头,想必就是老三了。老三顶不生发,胡须却长及腰胯,系成结状,额上皱纹一道接着一道,挤得眼睛又小又圆。他咧嘴一笑,声音尖细,道:“来来来,让他们吵着,咱俩先打一架。” “不得无礼!”老大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强劲内力由梯口传来,直将老三扇退数步。只见自梯口闪出一个小老头,而在其后又跟来两个小老头,竟都与老三长得一模一样!四人站在一起,看不出丝毫区别,只能借声辨人。 “老三都怪你,我们本来该坐在顶楼假装很德高望重的。这下可好,都下来了!”老二道。 老三哼了一声,道:“你上来就‘第八百任掌门’,我还望你奶奶个腿儿啊!” 陆无涯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沉沉地叹了出来,道:“见过四位前辈,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我四人的大名可就太……”老二因把嗓门抬得过高而一时失声,“太大了!你知道太极生两仪么?知道两仪生四象么?” “四位前辈合称四象?”陆无涯道。 老二摆了摆手,道:“不是不是,你什么眼神儿?青龙白虎什么的都凶恶得要死,你再看看我们四个,又年轻又活泼,分明一点儿不搭!” “既然我四人和四象十分不搭,就干脆合称四不像了。”老四接过话来,“大哥叫痴不痴,二哥叫疯不疯,三哥叫癫不癫,我嘛,就叫傻不傻。” “你当然傻,哈哈哈——”老二故作夸张地捧腹假笑起来。 老大摇了摇头,扭头看向陆无涯,道:“我这三位兄弟人老心不老,莫要见怪。” “晚辈不敢。”陆无涯道。 “此楼分为九层四阶,前三层为第一阶,每层葬有利剑二十七柄;中三层为第二阶,每层葬有重剑十八柄;再二层为第三阶,每层葬有稀世好剑九柄。此三阶的葬剑可供你随意挑选。”老大介绍道,“至于最后一层,你若想知道葬着何物,就得先打败我四人了。” “你肯定想知道,我们直接打吧!”老三跃至陆无涯身前,还未起招,已被老大一掌扇飞,咚的一声撞在墙上,滑落墙角,面地而趴。 “晚辈此番入楼并非是为取剑。”陆无涯道。 “那是为何?”老大道。 陆无涯不好隐瞒,便将入楼原委粗略概述。 听罢,老三可是来了兴致,趴在地上喊道:“他不是掌门!他不是掌门!让我把他打出去!” 老大全然不理,只向陆无涯道:“能否进楼是外面人的事,与我四人无关。但你已进了这楼,不取剑便出,岂不成了游玩之地?当然,若能打败我四人,你大可随意。” 老三站起身来,不服气道:“说到底还不是要打么,你……”话未说完,老大又是一道内力扇出,墙角又是一声闷响传出,终于再无人敢多嘴。 瞧他的内力了得,方才又是仅用一瞬便由顶楼而下,身法自也极快。如此对手,一人已是难以应付,更别提打败四人。陆无涯眉头紧皱,一时无措。 僵持一阵,老大忽然道:“你说你叫陆无涯,可是陆途之子?” 陆无涯道:“是。” 老大道:“这楼中也葬着你父母使的两柄剑。” 第二十八章 下山难 “三十年前,剑派鼎盛空前,门众千余,更不乏天才弟子,远非少林墨门能及,实乃正派龙首。尤其是你爹陆途,未满三十便已参悟透了《太玄功》,更是将《无极九重经》练至六重,与其师林一平不相上下,颇有赶超我等老骨头的架势。”老大说着,身后的老二老四也是点头认同。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剑派已同毒教抗衡多年,林一平决定破釜沉舟,率全部弟子出击,大破毒教,甚至攻到了五仙福地外。但那五仙福地地处苗疆毒沼,又有高矮乱丘相阻,易守难攻,僵持几日,仍未能攻入教主所在的炼仙宫。人困剑乏之时,御灵堂与锻血堂突然来袭,五仙教趁势反攻,剑派惨遭夹击,一时陷入灭门之危。为保全剑派,林一平与你爹坚守阵地,命宗政承锋带领多数弟子先行撤离。如此一来,剑派根基是保住了,但……唉!” 陆无涯顿时理解了为何宗政承锋一心要剿灭五仙教,却没有接话,也没有表情。 “都怪少林和墨门!人家毒教都有帮手,偏偏剑派没有!”老二义愤填膺。 “这种事怪不得谁。况且,当时少林疲于对付阎公子,而墨门接连内乱自顾不暇,得知剑派遇袭能派人支援已属仁义。两派到时虽是为时已晚,却带回了三柄遗剑,其一是林一平的剑非剑,另外的则为一对雌雄剑,也就是你娘林诗的百禁剑与你爹的无忌剑。再后来,宗政承锋接任掌门,因自愧而发誓不入此楼,宁可自损也要催使剑非剑,便派弟子将百禁无忌送了进来。”老大递了个眼神,老四立即会意,朝楼上走去。 “我从未听过这些。”陆无涯道。 “知道此事来龙去脉之人多是有些年纪了,或是归隐或是身死。至于你师父,每个人都有不愿提起的往事,这便是他的吧。”老大说话之时,老四已恭敬地端着两柄长剑下楼。这两柄剑十分奇特,一柄洁白如雪,极长且细,利而无鞘,另一柄青翠如竹,与前者同长同细,却无脊锋之分,中有镂花,本身就是与柄相连的剑鞘。 “此二剑,白为无忌,青为百禁,铸于何时不可知寻。据传这两柄剑本为一对夫妇所有。夫为文官,善剑却不喜杀,遂携这似锏一般的百禁剑以备防身。妇为杀手,本欲为安定放弃旧职,无奈杀性难改,便依百禁剑打铸了无忌剑,暗中为其夫刺杀异己。后来事情暴露,夫劝其向朝廷认罪,妇不肯从,争执不下,终于厮杀。夫几得上风,却都不忍下手,为不让其妇再开杀戒,只得自撞无忌剑而死。妇心痛欲绝,也随其夫自刎,空留两柄好剑在世。”老大道。 陆无涯拿起两柄长剑,一齐挥动,只闻无忌轻鸣,百禁沉吟。 “顺手的话,都拿走吧。”老大单负左手,捋着长须,面带微笑,本是欣慰之色,却因矮小的体型显得很是滑稽有趣。 “凭什么?之前来的掌门都是一次拿一柄!”老二道。 “可他不是掌门啊。”老四道。 “那也不行,太多了太多了!”老二道。 “又不是你的剑,你不满个屁啊!”老四道。 陆无涯并非贪心之辈,只是他自婴幼便失去双亲,从未见过两人模样,如今将此二剑握在手中,他虽没有什么显露于外的思念与悲痛,双手却是都不忍松开。 “无忌与百禁,一个无所顾忌,一个百般自禁,相互约束,缺一不可,是剑,更是人。”老大道,“你爹和你娘曾将它们照顾得很好,也使用得很好,希望你也一样。” 陆无涯微微点头,道:“多谢前辈。” “我四人居此百年,本不该管楼外之事,但既然都让你拿了两柄剑,我也就多说一句。你师父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半生都不愿涉足此地,今日却将你派来,定是对你极其看重。你并非无情,别令在乎你的人失望才是。要走的话,转动第二行第二列的剑,暗道的门自会打开。”老大顿了顿,转身踹向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老二和老四,“你们两个去把老三扛起来,我们上楼了!” 陆无涯要来麻布将百禁剑包好,背在身后,与四不像告别,打开暗门,举起火把,走了进去。 谁都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只是没人能做到罢了。 暗道内算得上宽敞,却是三曲两折,实在绕得人发晕。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一团刺眼的亮光,不禁加快了脚步。 遇到织儿地方,也是有许多年没回来看看了。 可在黑暗的尽头等待着他的并不是回忆,而是一把明晃晃的大斧!他立剑点地,跃身半空,踏斧背而起,未待落脚,又有数枚暗器飞来。他一剑荡尽,在崖上立住,视觉还未完全恢复,隐有一黑一白两把快刀砍来。陆无涯一退一闪,只见刀刃急横,斜扫而下,转攻腰间,旋即刀攻剑挡,连拆五招。无忌剑锋利细长,本为杀器,此时却只得防守,发挥不出,反倒略显笨重。 陆无涯连挡连退,忽然背后一寒,方觉已是崖边。白刀横扫而来,他以剑脊抵住刀尖,向上轻挑,同时腰间一软,令上半身向后倒去。刀尖顺剑而移,自他衣带半寸之上扫过。眼看摔下崖边,他急忙反手立剑,勾住刀刃,借着白刀收招之力,腰间猛挺,站直回身,借机横扫,直将持刀之人胸前划出一道数寸长伤。黒刀见他受伤,急忙上前接住,搀扶后撤。 陆无涯这才看清,并不宽敞的崖边密密麻麻地围着四五十个人,着装红绿不一,左肩却都绣有一块七星图案,正是三宗四派的标志。在山洞旁边,徐剑升被捆着手脚塞着嘴巴,浑身是血,想必受过好一番严刑拷打。 人群之中走出个花袍老者,边鼓掌边道:“竟连‘黑白无常刀’都伤不到你,不愧是杀了我盟中三位长老的凶手。”此人便是三宗四派的副盟主齐雄。 话音刚落,人群当中有数人叫道:“还有我派五名弟子!”“还有我门两名药师!”“还有我宗大弟子!”……哄闹一片,难以平息。 陆无涯冷笑一声,道:“龙啸山庄的人可不比你们少。”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像一群面对猛虎的病狼,只敢恶狠狠地盯着他。 见状,齐雄干咳了几下,大声喝斥道:“陆无涯,你残杀正道无数,双手沾满鲜血,实属罪孽!今日我盟就要替天行道,为武林除害!”说着,双掌聚力欲出。 忽闻不远处传来低沉女声:“早在数十年前,各大名门正派就已立下规矩,但凡与轮回令有关者,皆视为叛师之徒,不再受门派保护,又何来‘残杀正道’之说?”棠溪踏人头而过,落在陆无涯身边,“倒是你三宗四派对我剑派徐师兄拳脚相加,这笔账,齐副盟主又该如何交代呢!” 第二十九章 路无涯 棠溪瞥向陆无涯,质问道:“怎么,又想不辞而别么?” 陆无涯自是不大擅长解释,张口欲言了几次,才憋出一个字来:“我……” “我知道,是爹爹逼你的。”棠溪只是想看他窘迫的样子罢了,旋即扑哧一笑,“葬剑楼里的四位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也经不住嘴馋,许两壶好酒他们就全都招了。” 这一刻,陆无涯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年以前,每逢流苏被罚禁闭时候,他就会带着棠溪逃出剑派四处“行侠仗义”,其实也就是闯祸。只不过那时总是他将她护在身后,如今却是反了过来。他不禁摇头苦笑,道:“这里如此危险,你还有心情逗我。” 棠溪扫了一眼面前的众人,低声道:“这些酒囊饭袋对你来说都算危险了么?” 陆无涯皱了皱眉,面露难色,道:“我的剑变慢了。” “怎么会?”棠溪道,“因为爹爹弄断了你的劫心剑?” “与剑无关。”陆无涯道,“是因少林三年方丈从不许我碰剑。” “那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棠溪道。 “你先带着徐师弟离开。”陆无涯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走不了的。”棠溪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实在没办法的话……你在这里坚持一会,我去找爹爹来。” “不必!轮回令本就是江湖恩怨,我能解决。”陆无涯看着她的眼睛,“相信我。” 棠溪攥紧了他的手,微微点头。 此事发生在九霄山山背,齐雄定是不愿惊扰宗政承锋,瞪了一眼徐剑升,道:“棠溪姑娘有所不知,是贵派徐剑升先向我盟中人出剑才遭擒的。” “齐副盟主雄韬武略,想骗徐师兄出剑还不是手到擒来?”棠溪道,“况且他的嘴巴被塞着,你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 “此事无外人见证,多争无益。不过齐某愿意放了他,还请姑娘这就将他带回剑派。”齐雄向旁人摆了摆手,便为几近昏厥的徐剑升解了绑。 看着奄奄一息的徐剑升,棠溪自知要尽快为他疗伤,却实在不愿再离开陆无涯半步。犹豫之时,只听齐雄又道:“如此一来,姑娘就不便再插手我盟与陆无涯的私人恩怨了吧?况且,方才姑娘说的不错,只要与轮回令有关的,都应该视为叛师之徒。但说到‘叛师之徒’,你身边不就站了个最典型的么!早在轮回令之前就为了一个女人退出剑派,自甘堕落。” 周围之人大多哄笑,七嘴八舌道:“对啊,听说是为了个野妞儿。”“还带着孩子呢!”“好像长得挺骚的,不知道是哪家青楼跑出来的。”……嘈杂因血溅而止,齐雄与三个嘴碎之人皆已中剑,胸口涌血,倒在地上。 在无忌剑雪白的剑尖上,献血格外红亮,似挂在新叶上的雨滴,缓缓滑落,不留一丝痕迹。 陆无涯站在人群中央,目中寒光如剑,锋利,却未沾血迹:“我答应过空闻方丈不再随便杀人,自当尽力。方才说了笑了的共有二十八人,要么留下舌头,要么留下尸体,现在选。” 突有两个持锤大汉一前一后冲出人群,刚将铁锤举起,陆无涯瞧准时机,身形一偏,转腕斜刺,将两人串在剑上,穿心而过:“二十六。” 然而未待收剑,两枚暗器已刺入了他左肩,只见又有三人随黑无常提刀砍来。棠溪再顾不上什么剑派什么徐剑升,拔剑挺身,荡开黑无常,虚刺三人,伤皮不伤肉,只为退敌,却不料陆无涯回身三剑,夺了他们性命:“二十三。” 棠溪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责怪什么。她永远都不会责怪他,只是觉得有些认不出那个曾经疼她爱她的大师兄了。 毕竟,他已经深深地爱着秋织了。 哪怕,秋织早就不在人世了。 也许,只有死人才是不可替代的。 “二十。”陆无涯的剑依旧洁白如雪。 忽有两人跪着爬到他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哭喊道:“我们愿意割舌头!别杀我们!别杀……” “晚了。”陆无涯没有眨眼,只是将剑从尸体中抽了出来,“十八。” 环顾四周,三宗四派之人皆已瑟瑟发抖。沉寂半晌,终于有人喊道:“这疯子等会杀了我们所有人!不如我们一起上,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权当为武林除害!”号召之下,众人提刀拔剑,蠢蠢欲动,却是两步三退,无一人当真上前。 “无涯!”一道剑气随声而落,将众人震退,宗政承锋立在当中,目光从一地血泊缓缓移至陆无涯,神情由怒转悲,目渐暗淡,“你……”久不能言。 这时有一位身着黑红长袍的老者蹬山侧而行,每一步都落下一个极深的脚印,定是以一套《惊云腿》闻名武林的刘玉何了。“承锋老兄,此事你看如何解决?”他在人群当中立住,顿时哀声四起,像是围了一群因受欺负而告状的孩子。 棠溪冷哼一声,道:“方才齐雄亲口说的是私人恩怨,现在又成门派之事了?” “还轮不到你来接话!”宗政承锋喝道,“方才所谈的事情,就依刘盟主了。” 刘玉何点了点头,道:“那这陆无涯呢?” 宗政承锋看向陆无涯,语重心长道:“你扪心自问,可否对得起为师的一片苦心?又可否对得起你爹的这柄无忌剑?” “无愧。”陆无涯毅然道。 宗政承锋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无涯,悬崖勒马吧!别逼为师亲自动手。” 陆无涯凝视着无忌剑,沉默良久,抬头之时,目光炯然,道:“途未曾迷,故而不返;生既无涯,何以勒马。师父,保重。”旋即淡淡一笑,连退三步,转身而跃,面向斜阳,落下崖去。 就在崖上众人或惊或笑之时,棠溪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是跟在他身后,一跃而下。 也许,并非只有死人才是不可替代的。 你若说天无边,我便陪你飞到天之边; 你若说路无涯,我便陪你走到路之涯; 无论生死。 第三十章 定亲事 夏饮晴是在食物的香气中醒来的。当睁开眼的时候,她看见秋梨捧着整只烧鸡,满嘴满手皆是油腻,甚是满足。而计不灵正坐在对面,望着桌子上干干净净的剩骨头,咽了咽口水,一脸绝望:“你终于醒了,我本来买了三只烧鸡,想着一人一只呢,结果都被她吃光了。” 夏饮晴猛地坐起身来:“陆无涯呢?” 计不灵道:“你多少应该先问一下我有没有事吧。” 夏饮晴道:“你有没有事?” 计不灵道:“没什么,就是……” “陆无涯呢?”夏饮晴并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呃……”计不灵翻了个白眼,“不知道。” “不知道?”夏饮晴直接站起身来,皱紧了眉头。 瞧她情急的模样,计不灵叹了口气,道:“当时我和陆兄都中了寻白羽的蛇毒,虽然使过解药,但还是晕倒了。我在一间农舍里醒来,是被好心的大伯救了,询问才知道已经睡了两天,便急忙回去找他,却连影子都没见着。” 夏饮晴失了魂一般摔坐回床。 “之后我又赶到无鸣寺,只见寺内尽是尸体,心想你们应该已经找过空渡疗伤,而陆兄提到要来长安找苏居然问清轮回令之事,就快马加鞭追了过来。”计不灵道。 “我们现在是在长安?”夏饮晴推开窗户,只见街上人来人往,或是匆忙或是懒散,他们的穿着并不华贵,却也是袍衫得体,鞋帽俱全,全然不同于江湖之人的打扮。顺街北望,果摊食铺,饰商布商,不远处的人群中央还有一对卖艺父女正忙着杂耍,实乃应有尽有,好一派繁华之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些。” “长安城内共分一百零八坊,我们这里只是城西南角的永阳坊,改日带你去东西两市转转,那才叫一个热闹。”计不灵道,“我打听完你们的消息并赶到的时候,有个叫智善的小和尚正准备离开,他说要我把这些转交给你。”将两吊铜钱和一封信递了出去。 “智善?无鸣寺的小和尚?他不是哑巴么?”夏饮晴瞧他一脸茫然,只得低头拆开了信封,见信纸上道: 空渡大师已得圆寂,不必再念。他生前要我照看秋姑娘,但我还有私事未了,只得暂时劳烦于你。我曾与轮回令有些渊源,知晓不多,但能确定诗句已被人篡改。若不能将此事查清,你只有死路一条,自然对秋姑娘有所连累。而消息是从苏府传出的,我就将你们送到了长安。切记,莫要逞强,凡事以生为先,待我了却诸事自会来帮助你们。智善字。 她不知如何是好,便把信递了回去。计不灵反复读了几遍,道:“他看上去和你俩差不多年纪,怎么这信写得和谁家祖爷爷的遗书一样老气。” 夏饮晴摇了摇头,努力回想着苏必然死后发生的事情,却是徒劳。 “无鸣寺究竟发生了什么?”计不灵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剩骨头,心痛不已,“秋姑娘像是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根本没空理我。” 秋梨刚刚啃完一根鸡腿,舔了舔嘴唇,道:“你买的烧鸡太好吃啦!今后叫我梨儿就好!” 见她现在无忧无虑,再回忆起她发怒时的模样,夏饮晴只得苦笑,旋即将无鸣寺发生之事粗略讲述,道:“苏居然的弟弟死在我手里,再去找他是不是不太明智?” “这你可就说错了,你绝对想象不到他多想让苏必然死。你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这反而是我们的筹码。”计不灵道,“只是他如今家财万贯,业由子承,很少亲自外出。而苏府戒备森严,高手如云,没有陆……就凭我们三个,怕是难进。况且就算进去了,府院足足占了半个长兴坊,建有许多山湖亭楼,大得恐怖,想要找到他的房间,至少也需几日功夫。” “就没什么办法将他引出来么?”夏饮晴道。 “他这个人最好参加成亲生子之类的红事,觉得沾了喜气能旺家业。”计不灵想了想,“不如我们就在城中办场喜事。我曾与他有几分淡交,发请柬给他的话……” “等会儿!我们?什么喜事?”夏饮晴瞪大了眼睛。 “呃……”计不灵道,“你是想选成亲还是选生……” “计不灵!”夏饮晴拔剑而出。 计不灵一下子躲到秋梨身后,道:“别激动!这种事我也是头一回,就是做场戏而已啊!” “而已?你还敢而已!”夏饮晴怒道,“梨儿你让开!” 计不灵急忙拉住秋梨,解释道:“这不是为了帮你引出苏居然么!”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夏饮晴道。 “姑奶奶啊,天下的姑娘我见得多了,比你漂亮的比你温柔的甚至比你能打的,真没必要故意占你便宜,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会不说么?”计不灵话音刚落,只听窗外锣声喧闹,自卖艺父女的方向传来吆喝声道:“设擂了设擂了,黄花闺女比武招亲了啊!实乃出水芙蓉,亭亭玉立,俏丽得很呐!正侠义士切莫错过了啊!” 夏饮晴望了望窗外,嘿嘿一笑,道:“办法来咯。”拉着计不灵上了街。 两人穿过人群,出现在了擂台旁边。望着擂台上的“俏丽”身影,计不灵只感觉嗓子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道:“呃……这芙蓉是在水里泡久了吧?咋长得……这么……”脑海中浮现起寻白羽的话来,“这么大一坨……” 只见那擂台之上的“黄花闺女”才比他矮半个脑袋,皮肤还算白皙,腰及水桶,臂有腿粗,看起来随随便便就能把他拎起来扔出去,还是只用单手。路过行人瞧了她的模样,再听旁人吆喝着“出水芙蓉”,不禁失笑,却都被她一双圆目眼瞪得想笑又不敢笑,皆是以袖掩面,捂嘴而过。 “就是做场戏而已嘛!”夏饮晴拉起他就要向台上走去,谁知他早已用布幡下的竹竿抵住了擂台侧边,双脚撑地,手露青筋,死死地闭紧了眼睛,露出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 夏饮晴笑了几声,突然痴痴地看向擂台对面,惊道:“陆无涯?” “在哪儿?”计不灵猛地睁眼,四处环顾,不经意间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就在这时,夏饮晴出剑挑开竹竿,右腿忽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伴随着一串哎呦喂的哀嚎声,他已然落在擂台角落。 “你竟骗我!”计不灵咆哮道,正欲翻身下擂,忽觉身体一轻,四肢同时离开擂台,整个人都飘在了半空。 只见一张圆鼻圆眼的圆脸出现在他颊侧,左右浮着两片红晕,微微一笑,故意压尖声音道:“小女子庞芙蓉,请叫侠士大名?” 原来是这么一个“芙蓉出水”!好他奶奶个腿儿的胖芙蓉!计不灵自知被她拎在手中,这话是绝不敢说出口的。他强忍住反胃的感觉,笑得像是在嘴里撑了两根树枝,道:“我叫计不灵。姑娘如此芳容,计某实在般配不上,不如……”话未说完,庞芙蓉突然向后倾倒,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擂台剧震,她已仰摔在地,而面色惨白的计不灵正稳稳地坐于她的腰间。 还没等计不灵反应,只听旁人叫道:“恭喜计不灵计公子获胜!他和庞姑娘将于三日之内拜堂成亲,届时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前来捧场!” 在夏饮晴的带领下,擂台四周掌声如潮,顿时笑闹一片,好不喜庆。 第三十一章 亲难成 当天夜里,夏饮晴陪着秋梨诵完了一遍《地藏经》,又看着她入睡之后,便到隔壁来找计不灵。没想到刚一推屋进门,就听计不灵破口大骂:“你简直就是个恶霸!流氓!土匪……” “差不多得了啊,怨妇。”夏饮晴微微一笑。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第一次成亲居然是会和那样一个……唉!”计不灵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是笼子里的猴子焦躁不安,“先说好,只要苏居然一到,我就把他引到偏屋,你立刻去问他轮回令的事情,问完赶快带着梨儿跑。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绝不会再踏入永阳坊半步!” “别啊,怎么能利用完人家芙蓉姐就走,你也太负心了吧?”夏饮晴打趣道。 计不灵在她面前立住,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是谁利用谁?我被你踹上擂台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呢,她就一屁股坐……哦不,是砸!她就一屁股砸在地上了!我告诉你,这整件事里被利用的只有两样,一样是我,一样是那差点儿垮了的擂台!” “好了好了,我们问完就走便是。”夏饮晴摇了摇头,无意扫过透着月色的窗子,不禁回想起之前与陆无涯度过的两个晚上,只觉月是人非,静夜寒凉,“你觉得他还活着么?” “你说谁啊?”计不灵明知故问。 夏饮晴白了他一眼,道:“我说你娘子,芙蓉!” “求你了,不提她什么都好说!”计不灵道,“陆兄五行旺土,难死着呢。更何况十年前,他可是从阎公子眼皮子底下捡回过一条命的,你就别担心了。” “他为何定要杀阎公子?”夏饮晴道。 “十年前,江湖盛传陆兄是为觊觎‘天下第一’的称号,才跑去阎罗殿挑战阎公子,其实不然。”计不灵犹豫了一下,“呃……接下来的故事,你肯定不太想听。” “怎么会?你说吧。”夏饮晴道。 “这要从陆兄还在九霄剑派的时候说起。当时他认识了一个名为秋织的姑娘,也就是秋梨的娘。”计不灵道,“秋织美得倾国倾城,性格也还算不错,本为难得的佳人,却是从不愿提起自己与秋梨的来历,故而当陆兄的师父宗政承锋得知此事之后,便要求他为了剑派的声望而离开她们。没想到的是,他竟为了秋织母女毅然叛师,离开剑派,留下一身骂名。但他并不在乎,按他的话来说,与秋织母女在一起生活的两个月,是他生命里最轻松的时光。” 夏饮晴心头一酸,但是为了什么呢?她不禁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我就说了你肯定不太想听。”计不灵瘪了瘪嘴,“之所以梨儿不记得这些,是因为陆兄曾给她服用过忘忧草,可以令人忘却服用之前的所有事情。” “为什么?”夏饮晴道。 “因为在他们一起生活的两个月之后,秋织身上逐渐生出青斑,从指尖,到肩膀,再到脸上而她的体质也变得越来越差,弱不禁风,接二连三地咳血晕倒。昏迷之中,无穷无尽的噩梦令她开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时常毫无征兆地发起疯来,甚至几次险些将陆兄杀死。”计不灵道。 “是‘孟婆汤’?”夏饮晴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计不灵点了点头,道:“但凡服用过孟婆汤之人,每隔三个月就必须找阎公子求一次解药,否则十五天内必将青斑溃烂,发疯而死。唉,说起来他的确是旷世奇才,不但武功高得深不可测,还对炼药制毒颇有研究,只可惜为做‘天下第一’,早已失了心智。”本是一副惋惜之色,不料忽地冒出一句抱怨,“就和胖芙蓉一样,明明可以靠拳头打出一片天地,非要嫁什么人?” 夏饮晴却是笑不出的,道:“然后呢?” “当年的陆兄可比现在狂妄得多。在把失了记忆的秋梨安顿进折笑宫之后,他就带着流苏,直接跑去阎罗殿索要解药。至于结果嘛,你应该也听说过,流苏断了一条胳膊,而他,则是‘死了’。”计不灵道,“至于他是怎么‘活’的,我就不清楚了。在销声匿迹了整整四年之后,他重现江湖,剑法快得无人能及,竟只身进入墨门的天志迷阵中杀死了掌门古苍穹,完成了号称‘百年来最难以完成’的一次轮回令。”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发布阎公子的悬赏,好替秋织报仇么?”夏饮晴深深地吸了口气,“但传闻之中,阎公子已是不死之躯,更是自诩‘我悦江湖生,我怒江湖灭’……” “鬼扯。我今天挖阎罗殿一块儿砖,挖完就跑,藏个三年五年,我再出来挖它一块儿,阎公子能拿我怎么样?什么悦生怒灭的,天皇老儿说起这话都有几分吹嘘的意思,更别说他了。”计不灵不屑道,“不过,当内力深厚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确能够固身延寿,不伤不灭。倘若是在阎罗殿里决一死战的话,阎公子还真是不死之躯。” “为何他在阎罗殿才是不死?”夏饮晴道。 “就像空渡大师在无鸣寺里的时候一样。”计不灵道。 “空渡大师……”夏饮晴想了想,“你指的是魏州七恶的尸体?” “不错。人之内力存于丹田,丹田有限而天地无限。凡是高深内功,练至顶重,便需向天地借力,故而有‘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一说。只是天地之力散于四海,寻常所能借得的不过冰山一角,于是有人选福山灵地而居,将天地之力聚于一处,再以尸体存放,随时取用。”计不灵道,“但这存放天地之力的基础,便是《混元修罗功》。” 夏饮晴猛地想起,苏必然在临死之前也曾提到过阎公子。 “这世间将内力外发从而伤人的方法数不胜数,但能使内力化实,真乃凤毛麟角。《混元修罗功》不能取敌性命,却可将寒气送入敌人体内,令其内力自凝,封于丹田。故而一旦中招,再不得过多调用内力,否则万冰穿心。无鸣寺里的魏州七恶,应该就是身中此招再被制成干尸的……”说着说着,计不灵突然止不住地打起了寒颤。 “你怎么了?”夏饮晴急忙找来衣物为他披上。 “没……没事。”计不灵发抖半晌才缓了过来,却像是什么都有发生一般,继续说道,“总之,阎罗殿里的尸体不过半百也有四十,身处其中,阎公子即便心脉中剑也是无碍。但有一点是亘古不变的,就是越厉害的武功,要付出的代价也会越大。他每耗尽一具尸体中的内力,自己的身体就会变得虚弱一分,但是得令他离开阎罗殿才能见效。陆兄发布他的悬赏,不是指望那些江湖杀手真能杀死他,而是想把他逼到殿外再与其交手。” “原来如此。”夏饮晴瞧他还把衣物紧紧地裹在身上,不免担心,“你这人怪得很,怎么一说到冷还就真的冷起来了啊?快去被子里躺着吧。” 就在这时,只听屋外传来吵闹,她侧门而窥,只见楼下正门口站了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身边立着五条汉子,皆是江湖中人的打扮。 “是公孙古和御灵堂的人。”计不灵也凑到门边,向双手哈着气。 公孙古干咳了几声,提嗓问道:“在座诸位见过一个名叫计不灵的贼书生没有?”一提到的计不灵,从客人到掌柜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笑什么笑!”还没等人答话,庞芙蓉便站了出来,往六人身前一横,没好气道,“再过两天计郎就是老娘的相公了,老东西有事儿直说就行!” “计郎?”公孙古和计不灵都是一惊。 公孙古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忍不住挪开了视线,道:“你可知你相公掳走了我的女儿?” “不知道。”庞芙蓉道,“不过他现在有老娘陪了,今后都用不着你女儿,肯定明儿个就给放了,你老老实实的回去等着吧。” 公孙古勃然大怒,一拳打在门框上,砸出个脸大的坑来,吓得几个喝酒的客人都连忙躲到了桌子下面。 庞芙蓉面不改色,横在原地,道:“想清楚了老东西,咱们现在可是在长安城里,就在天皇的脚丫子边儿,你敢对老娘动手试试?” 公孙古气得咬牙切齿,却当真不敢随便伤人。这时边上的一个汉子凑近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却被他反手一巴掌扇在脸上:“绑她?你脑子有问题吧!绑她不等于是帮了贼书生一个大忙?”挥了挥手,领着五人走出了客栈。 “你砸坏了店家的门,不赔钱就想走?”庞芙蓉将他们叫住,“掌柜的,还不快去报官?” “你……臭婆娘你给我等着!”公孙古掏出两吊铜钱丢在地上,拂袖而去。 计不灵将一切看在眼里,道:“这胖芙蓉蛮是蛮了些,心倒不坏。” “那你还不赶紧娶了人家?”夏饮晴道。 “你就别拿我玩笑了,这亲定是成不了了。”计不灵道,“公孙古以为他女儿在我手里,定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只是被胖芙蓉这般羞辱,他定不会罢休。”开门走出了屋子。 “你去哪儿?”夏饮晴道。 “去让胖芙蓉和她爹连夜出城,否则多半活不过今晚。”计不灵道。 “御灵堂敢在长安城里杀人?”夏饮晴道。 “他们是不敢。”计不灵道,“但他们养的畜生敢。” 第三十二章 鹰犬狂 亥时刚过,更声随之而来,一慢两快,缓慢绵长,令人感到安全舒适,却惊得猫狗让道,鸟雀四起。永阳坊西北角的围墙上,正落着几只悠闲的小麻雀,由冠及翼生有黑白条纹,目映明月,安如静夜,实在乖巧。 而距离围墙最近的一亩三间院,便是庞芙蓉与她爹庞大的住所了。 庞大瞪了一眼庞芙蓉,道:“我父女二人都是轻功平平,这黑灯瞎火地跑上街,不被官兵砍死就不错了,更别提出城了。” “那你们在坊内有没有什么认识的朋友,可以躲去避一避的?”计不灵道。 “这小院儿本是亲戚留下的,我二人也才搬来没几天,能认识谁啊!”庞大止不住唉声叹气。 庞芙蓉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怕什么!大不了就和那个什么灵堂拼了!” “呃……”计不灵咂了咂嘴,“庞姑娘……” “计郎,都快要成亲了还叫人家‘庞姑娘’嘛?”庞芙蓉敛尖了嗓子,声音像是打鸣的公鸡。 计不灵只觉胃中一阵翻滚,但面对着“两个”脖子比柱子还粗的“壮汉”,倒也不敢表现出来什么,道:“家里有没有酒啊醋啊之类的东西,橘子更好。” “都有都有,尤其是酒,多的是。”庞大答道。 “这长安城戒备森严,御灵堂驯的凶猛野兽都是进来不得的,至多领了几只恶狗。狗通常都怕刺鼻的味道,你们把酒坛醋坛搬出来,打开盖子,摆在院子四周的墙角,那些畜生应该不敢随便冲进来。”计不灵吩咐道。 “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庞大用力地拍了一掌庞芙蓉,“你是没听见么?还愣着干啥?” 庞芙蓉也不喊疼,只是捂嘴一笑,道:“我想和计郎待在这……” “计计计,命都快没了,还计你个头的郎!”庞大话已出口,才觉得得罪了人,正欲对计不灵解释,才发现嘴笨得不知该如何解释,憋了半天才道,“计公子,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呃……我知道你对我没那个意思……”计不灵摇了摇头,不禁苦笑,“先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了,快去准备吧。” 不过片刻,院子内便飘起了酒醋香气,熏得人醉醉沉沉,倒是令月色朦胧了几分。 “这什么味儿啊?”夏饮晴落进院内,捂住了口鼻。 计不灵一惊,道:“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啊。”夏饮晴脱口而出,旋即怔住,“我……”忽闻院外传来一阵狂吠,顿挫有力,接连不断,可见凶恶。 “还真被你说对了!”庞大手里握着几个橘子,向院外砸去。 庞芙蓉则忙着把橘子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傻乐,道:“我家计郎就是厉害!” 没等多久,犬吠声便停了下来。只见白翼忽闪,五只雪鸮一字排开,落在了屋檐之上。雪鸮体与鹰长,将及两尺,外貌却和猫头鹰有几分相像,圆头圆脑,须羽生面,将它的喙部覆盖,只露出一短条黑色竖道,加之双眼微眯,分明是一脸蠢相。不同于其余四只的翼生黑斑,当中的那只雪鸮通体雪白,身附星光,爪尖鲜红,喙如血滴。 瞧五只雪鸮生得可爱,夏饮晴本未做防备,却见计不灵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借酒气将自己灌醉,道:“是‘渎血鸮’,完蛋了。” 夏饮晴这才横剑身前,道:“什么东西?” “领头的那只雪鸮是由公孙古亲手带大,最喜欢啄瞎人眼,再将其主脉撕裂,待鲜血放干,人痛致死以后,它才肯食肉,故名渎血鸮。”计不灵道。 似是听到有人谈及自己,渎血鸮睁开双目,凶相毕现,露出半边血红的眸子,如行刑前的刽子手一般,审视着院内四人。只听一串哨声,五只雪鸮发出如干咳般的叫声,挺喙立爪,振翅齐飞,直向院内扑来。庞氏父女急忙以背靠背,各护后方,双手持偃月刀相迎。雪鸮体型虽大,却是灵活,两两夹击,分攻上身下盘,一攻一换,迅而不乱,犹行阵法一般。 夏饮晴正欲相助,却被渎血鸮缠住。渎血鸮在她头顶盘旋半圈,以左翼为心,猛出利爪,锁住剑脊,气力之大,竟令夏饮晴抽剑不得。渎血鸮再出右翼,斜落而下,朝她头部拍击。夏饮晴举鞘格挡,却被单翼震退半步,灵机一动,急松剑柄。渎血鸮右翼未归,一时失去重心,偏侧而倒,只得松开长剑。夏饮晴纵身一跃,再握长剑,奋力刺去,本是有机会伤敌的一招,无奈剑速不及,被它翻翼闪过。渎血鸮抓住空隙,反出利爪,在夏饮晴小臂留下了三道血痕。 忽闻哨声响起,五只雪鸮归空变阵,人字排开,向着夏饮晴流血之处,猛袭而下。 见状,庞氏父女急忙各自提刀,往夏饮晴身边护去。不料五只雪鸮势头急转,半空做弧,趁庞芙蓉不备,利爪齐攻。刹那之间,血花四溅,在雪白的羽翼上放肆地泼洒着,似是要涂画出某种诡异的符号。庞芙蓉与偃月刀同时倒落在地,她的颈部被扯开了一道掌宽的伤口,主脉破裂,鲜血汩汩,塞住了喉间的最后一声“计郎”。渎血鸮还立在她的面上,双爪深陷在她的眼眶之中,朝着庞大抖了抖羽毛,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芙蓉……芙蓉!老子跟你们拼了!”庞大踹起血泊中的偃月刀,俯身接过,左右同舞。但听哨声响起,五只身披血色的雪鸮没有丝毫逗留,扭头飞回了屋檐之上。 “吹哨子的狗杂种给爷爷滚出来!”庞大流星大步,一脚踹开院门,瞪着门口的六条恶犬,仰天怒吼,一跃而出。 乱刀狂劈,斩月色为碎缎;獠牙撕扯,洒红墨染春花。 终于,庞大跪倒在地,两把偃月刀上各插着一坨狗头。是的,的确是一坨,血肉模糊之中已看不出头的轮廓,肮脏,腥臭,如同夜色。 计不灵后悔曾用这个词形容过庞芙蓉。他从不在乎死亡,只是厌恶无辜的人为自己而死。他微微抬头,与屋檐上的渎血鸮冷目相对,如利刃交锋。 哨声再起,但这一次,吹响的不再是躲在黑暗里的公孙古,而是计不灵。哨声刚落,四面传来翅扇羽动之声,渐近渐响,似有万马行军,只见近千只麻雀齐飞而来,遮天掩月,众甚繁星。见此场景,五只雪鸮一时慌乱,腾空欲离,却见雀群振翅疾飞,声势浩大,好似狂风呼啸,顿时将雪鸮与院子围在当中,盘旋而绕,犹如风暴临城! 失去了哨声指挥,五只雪鸮已成失蹄之马,各自奔逃,四处冲撞,仗着体长身壮,每次撞入雀群都能击落十余。但雀群之中混有百只生着黑白条纹的麻雀,十分小巧,极善奇袭。几番下来,条纹麻雀损伤近半,却将四只雪鸮啄得浑身是血,接连坠落。 突然,渎血鸮转头急下,直撞计不灵,似有鱼死网破之意! 千钧一发之际,有短箭射入雀群,穿风落羽,径直刺入了渎血鸮颈部,一击毙命。 计不灵倒吸了一口凉气,缓吹哨声,周围狂风忽止,雀群如沙而散,五十来只条纹麻雀在计不灵周围环绕片刻,凄凄低鸣,也终散去。走出院门,只见一褐衣女子骑于白马,头戴帷帽,面遮皂纱,手持鎏金强弩,想必正是方才发箭之人。她身后跟着十几个手下,皆是黑衣裹身,甲具挡面,腰挂仪刀,已将四个御灵堂的汉子按倒在地。 “没想到你当真会使这招‘百鸟朝凰’。”女子语气温柔,隐隐能觉出一丝笑意,似是在浅诉回忆,“跑了两个,这四个你想怎么处置?” “你觉得呢。”计不灵面无表情。 手起刀落,又有四朵血花迎春风绽放。 女子勒马调头,欲走又止,道:“不如,今夜就随我回去吧。” 计不灵瞥了一眼夏饮晴,道:“不了。” 女子轻叹一声,率兵驾马,奔明月而去。 永阳坊西北角的围墙上,还落着几只生有黑白条纹的麻雀,目映明月,安如静夜,实在乖巧。 第三十三章 紫浸红 两天后,洗净血迹的院子反而红得更甚,铺了长街院角,染了门檐树梢,点唇抹颊,终于盖在云髻之上。这场婚礼既无三书,亦无六礼,甚至没有半分习俗规矩,却也因苏居然的光临而宾客满堂。以至于根本没人在乎新娘究竟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是庞芙蓉,还是夏饮晴。 她正坐在屋内的窗边,掀起盖头一角,露出嵌在玉面上的红唇,望着院中的张灯结彩,席盛人杂,轻声道:“不是做场戏而已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计不灵身着暗红绫袍,袖及膝长,腰系缎带,头顶黑冠,满脸微笑地立在屋外,背靠窗边,道:“第一次出嫁,再怎么也要体面些才是。” “你……”夏饮晴忽觉哽咽,似是感激,似是感动。且不说她,放眼天下的姑娘,又有哪一个愿将成亲当作儿戏呢?她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哪怕是与陆无涯。她甚至没想过这一切当真会来,更别说是与计不灵,更别说心底有一丝悸动悄然而生。 “你别误会啊,我说的可是自己。”计不灵的玩笑格外温柔。 她笑了。 在他身边,她总是无法吝啬笑容。 “我听人家说,成亲前是要许个愿的,大多都会灵验。”计不灵道。 “这你也信。”夏饮晴道。 “没办法,我名字不好,得多信信这些玄乎的东西才行。”计不灵道。 夏饮晴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别再有无辜的人因我枉死。” 计不灵望向满园红艳,道:“许的愿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再许一个吧。” 就在这时,苏居然在人群的恭迎中踏入院门,面貌体型都与苏必然如出一辙,只不过手中的拐杖改石为木,换虎为鹤,其雕冠顶白玉,双翼镶金,诚然仙相。 计不灵忙立身而迎,拱手笑道:“苏老爷!您大驾光临,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 “计小友不必客气。数年未见,忽闻喜事,我自当前来祝喜。”苏居然从下人手中接过一个系着红带的木盒,递了出去,“小小薄礼,聊表贺意。” “多谢苏老爷,里面请。”计不灵并不推拒,收起木盒,哈哈一笑,“诸位来宾,婚礼仓促,礼俗稍欠,只为图个喜庆,还望大伙儿见谅。不过计某已将菜品备齐,每一桌都是好酒好肉。废话不说,大伙儿这就进院入座吧!” 来吃酒的客人多是平民,虽对这无礼私婚略有反感,却与酒肉无仇,遂入院就坐。不一会儿,小小的院子便坐满了来客,喝酒吃肉,各唠家常,好一片欢声笑语。计不灵则与苏居然独宴内厅,谈笑风生。吃了一阵,只听院中有人喊道:“新郎官儿,再没别的也得拉新娘子出来拜个堂啊!”继而有人哄道:“对啊对啊,好歹让大伙儿瞧瞧新娘子俊不俊吧!”…… “哈哈,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计小友,若无不便,你就去将新娘子领出来吧。”苏居然笑道,“既然你二人皆无尊长健在,不如,就让我来替你二人主个婚可好?” “好好好,那就有劳苏老爷费神了。”计不灵起身走向里屋,唤道,“晴儿,快出来吧。” 夏饮晴一身红裳,头盖喜巾,霞帔拂肩,玉颈朦胧,手端腹前,锁骨虚掩,当中涩果微隆,含苞欲放。她自幼穿惯了草履布鞋,如今踏着双翘头丝履,竟一时不会走路,只得在秋梨的搀扶下寸步寸行,裙摆轻摇,反倒像是个大家闺秀。 本念婚礼仓促,院内宾客都认定新娘是什么糟糠野妇,谁料屋中走出个端庄女子,虽还未睹芳容,已有汉子看得入神,目不能移。 “不错不错,计小友风流倜傥,也只有如此玲珑佳人才得般配。”苏居然大笑几声,起身举杯,“来,诸位邻里,让我们……”话未说完,只听碗碎之声,忽有两人应声而倒。未待反应,院中宾客或趴或倒,尽已昏迷。 苏居然面色微变,道:“计小友,你……” “苏府老贼,可认得我!”夏饮晴一掀盖头,踢开丝履,飞身健步,将匕首抵在了他颈前。 苏居然依旧挺身而立,毫无惧意,道:“恕我眼拙。” “你为何要以轮回令加害于我!”夏饮晴喝道。 苏居然怔住半晌,道:“你是那折笑宫的夏姑娘?” “瞧苏老爷的样子,定是不认得夏姑娘的。更何况您本就不喜掺合江湖之事,如今却主动与轮回令扯上关系,究竟为何?”计不灵道。 “我为何要告诉你们?”苏居然道。 “杀死令弟的正是您面前的夏姑娘。我们只是想问清楚几个问题,不算过分吧?”计不灵道。 苏居然想了想,道:“你们可认得流苏?” “墨门掌门流苏?”夏饮晴道。 “正是。半月之前,他曾来找我,不止要我将夏姑娘的事情散布出去,还拿出一块雕有白虎图案的石牌,请我府上的程石匠照其复刻,并题上了‘落嫣九里方知夏’的诗句。”苏居然道。 “您从不会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计不灵道,“不知流苏许了您什么东西?” 苏居然笑了笑,微微摇头,道:“我只是个商人,为了保命,值得说的我自会说,不值得的,你们杀了我也是无用。” “想死还不容易!”夏饮晴把匕首逼近半寸,刀刃稍触,遍在他颈前划出一道血痕。 “夏姑娘别冲动!在这里杀了他对我们都没好处。”计不灵急忙将她喊住,“苏老爷,您知不知道白虎石牌上本来题的是何诗句?” “这个就要问程石匠了,只有他见过那块石牌。”苏居然道,“不过,他昨天刚刚离开我府,说是要回家歇几天。倒也不远,我在城南的升平坊里给他家人安排了一间宅院。”说话之间,院中已有两个趴倒在地的壮汉动了动胳膊,似是即将醒来。 “夏姑娘……”计不灵道,“药效马上过了,我们快走吧。” 夏饮晴恶狠狠地瞪了苏居然一眼,收起匕首,脱下红裳,露出布衣,随手从宾客的脚上扒下一双布鞋穿上,拉起秋梨,跟着计不灵走出了院门。刚一上街,她忽然顿住,道:“你不觉得有些蹊跷么?苏老贼似乎根本没打算隐瞒这件事。” “他不说你叫他快说,他说了你又嫌他说快了,你怎么比陆兄还多疑啊?”计不灵瞥向院子,瞧见已有人从昏迷中醒来,“有没有蹊跷,我们找到程石匠不就清楚了么!” 夏饮晴犹豫了片刻,眉头紧锁,翻身上马,向城南奔去。 然而与此同时,升平坊内,程家宅院已被官兵封锁。院子之中,三男两女正躺在血泊之中,周身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密密麻麻,体无完肤,实在令人作呕。而在院门边的男人手里,还攥着一道紫色的绸缎,长得出奇,似袖非袖。 第三十四章 梦非梦 陆无涯醒来的时候,堂溪的“凛风剑”正从一位无发无须的老者身前掠过,旋即荡刺交替,间接横扫,令剑锋发出阵阵怒号。老者手握一根木条,竖招接横,横招带钩,似是纵笔疾书,其中偶现刺招,也是一点而过,行云流水,快不可挡。 未过片刻,堂溪的手背已遭打出数道红印,而老者只是袖口微开,胜败之分,显而易见。 “剑是好剑,招是好招,姑娘已能将《九霄剑法》中的灵动使出八九,实在难得,只可惜招式当中少了几分霸道之气,要多多与人交手磨练才是。”老者随手弃掉木条,瞥了一眼陆无涯,“没事儿乱跳崖,吃撑了么?好在我命长,还有力气接住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 陆无涯看向棠溪,道:“你怎么……”猛地顿住,“你还好吧?” “我没什么。倒是你,在崖上强行冲开穴道,经脉大乱,还没落地便昏了过去。”棠溪见他起身困难,正准备上前搀扶,却被囚翁拦住。 “亏得空闻方丈手下留情,在封你穴道之时只用了四五成的功夫,否则就凭你那点儿内力,不死也残。”囚翁道,“自己起来。” 陆无涯翻身欲起,忽觉双肩剧痛,双臂似要涨裂一般,痛楚难忍,不禁咬牙切齿,低吟出声。 “你被封三处相连穴道,却只胡乱冲开当中一处,致使双臂气血皆滞,故而疼痛欲裂。我可以帮你把当中的穴道封上,不然,你就自己慢慢儿将另两处穴道冲开吧。”囚翁道。 陆无却不回应,只将双目死死地盯住他,腮骨一紧,挺胸坐起,深深吸气,当真是要再以内力强行冲穴! 囚翁皱起眉头,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六年不见,臭小子还是这么不知死活。”踏空而起,跨至身前,聚力于腿,朝着他右肩猛踢一脚。伴随着一口鲜血喷出,陆无涯只觉右肩剧痛不再,气血通畅,整条手臂也渐渐恢复知觉。 “前辈解穴便是,何必下此狠手!”棠溪喊道。 “下手不重,他哪儿知道长记性!”囚翁还未出脚,只见陆无涯已将无忌剑握在手中,径直刺出。囚翁侧身而闪,大笑一声,脚尖扫地,随便挑起一根生有分杈的树枝,右手接住,反向剑锋荡去。刹那之间,手腕疾颤,掠锋而过,树枝上的分杈竟尽数落地,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木条。陆无涯点地回身,正欲反刺,但见囚翁的木条已打在他手背之上。 如此反复,来回数招,陆无涯终有一剑刺在囚翁左肩,却不过浅伤皮肉,血星悄落。眼看剑尖又来,囚翁身形忽晃,闪出数丈外,将木条随手一丢,盯着无忌剑沉默了片刻,道:“解开穴道,你的剑还是变慢了。”再不废话,扭头走进了身后的山洞。 陆无涯立在原地,握了握左手,才发现已然恢复正常。 望着两人一番交手,棠溪不禁回想起昔日陆无涯与宗政承锋切磋时的场景,竟觉相像,心道:看样子大师兄的剑法定是由囚翁传授。这囚翁剑法与身法都快得出奇,看似无招,但若细瞧,其实隐含着少许《九霄剑法》的残招。既是剑派前辈,又有如此之高的武功,怎么从未听爹爹提起过? 就在这时,陆无涯手指忽松,眼看无忌剑将要落地,她当即出剑,将其挑起,接于手中,关切道:“怎么回事?” “还没恢复,双手不大听使唤。”陆无涯尝试握拳,却是徒劳。 棠溪急忙掏出一个瓷瓶,道:“这‘金成丹’是爹爹亲手炼的,吃了有助于舒经活血,你……”看着陆无涯的手,摇了摇头,只得倒出一粒丹药放在自己掌心,喂到他嘴边。 陆无涯微微皱眉,稍有犹豫,却还是从她的手中叼起了丹药,仰头吞下。 棠溪不禁微笑。 “干吗。”陆无涯道。 “你的动作好像……”棠溪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像一只老公鸡。” 陆无涯怔了怔,旋即苦笑起来。 笑了一阵,棠溪望见方才囚翁走进去的洞口旁边刻着一个大字,横提相接,竖撇相连,似是比那草书还要豪放不羁,以至于难以辨认。大字的每一笔都是极深,不可见底,想必反复千百有余,但其笔画周围的石壁依旧坚固,没有丝毫碎裂,看来执笔之人非但以深厚的内力把此字刻在了石壁之上,还将其每一分寸都刻在了心底。 “那是囚翁用树干刻上去的。”陆无涯道。 “树干?”棠溪有些惊讶,“是什么字?” “是‘悔’字。”陆无涯道。 “他有什么悔恨的么?”棠溪道。 “不清楚。”陆无涯道,“只是他一直把这里叫囚恶谷,其中‘囚’指的就是他。” “那么‘恶’呢?”棠溪道。 “是过去的他。”陆无涯道。 “臭小子我是喝酒喝醉了才把那些破事儿说给你,可不是让你讲出来讨姑娘开心的!”山洞里忽然传来囚翁的叫喊。就在洞外两人短暂的沉默之后,却听他又道:“非要讲的话就换个我听不见的地方讲!烦得很!” 陆无涯与棠溪相视一笑,道:“走吧。”向山谷深处的一片密林走去。 “去哪儿?”棠溪跟在他身后。 陆无涯顿了顿,道:“陆宅。” 密林之中,青杨丛生,且都生得相差无几,走了片刻,恍如原地,倘若独自初入,怕是要绕上许多圈寻不见出路。树叶遮挡着阳光却未及掩盖,于是林中既不明媚,也不阴森,光线恰到好处。时不时会有莺雀对鸣,偶有几只野猴在树端打闹而过,刚刚结束冬眠的青蛇懒散地游荡着,对陆无涯这般的大型猎物毫无兴趣。 两人闲聊之间,又走了半晌,趟过一条小溪,终于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间木屋,高于常人两拳左右,长宽皆不过五六步距离,颇显小气,但勉强还算坚固,遮风避雨倒是不成问题。而在木屋门前,竟还当真刻有“陆宅”两个字。走进屋内,桌椅柜盆样样没有,除了一张小木床,再无其他,实为简陋至极。 棠溪坐在铺有绿叶和皮毛的木床上,看了一圈,不见丝毫尘土,道:“看来囚翁一直盼着你回来呢,才将这里收拾得如此干净。” “他只是盼着有人替他取水打猎。”陆无涯道。 棠溪知他嘴硬,也不多辩,道:“你们如何认识的?” “十年前我被阎公子所伤,内力尽失,形同废人,一时心冷,便跑上与……与织儿初见的摘星崖,跳了下来。囚翁救了我,却不肯把我送回崖上。凭我那时的身法,登崖如登天。我只能按照他的规矩,每天必须且只能登一次崖,什么时候上去了,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陆无涯道。 “原来江湖传闻说你死了的四年里,你一直被困在这里。”棠溪道。 “其实只过了一年我就能勉强登崖了。剩下的三年,都是为了那个字。”陆无涯在床边坐下,透过低矮的小窗,望向不远处的石壁,“它就是我的剑法。” 那个字比囚翁的“悔”字小了几分,笔画也细了几分,显然是以剑尖刻出来的,却同样深不见底。因他内力薄弱,其字周围的石壁多有裂纹,但无一处断落,能成这般,快准狠稳缺一不可。 棠溪认得那个字,是“仇”。此时此刻,她仿佛能看见他的影子,每日只知道练剑,从天未亮,到天深黑,有时会忘了睡觉,有时候会忘了吃饭,有时候甚至会忘了是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但他的手,却从未离开剑柄。 她突然明白,那个影子不是他,而是自己。 她沉默半晌,盯着他那张遍布沧桑的脸颊,道:“你在这里的四年,明明距剑派只有一崖之距,就从没想回去看看么?就从没想看看你的小师妹么?” 她总归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毕竟还是他的小师妹啊。 “我想,却没资格。”陆无涯不敢看她,声音略微颤抖着,“我非但保护不好自己的女人,还令剑派备受嘲笑,令流苏断了右臂。我当真不能再让你也因我而失去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离开剑派的那天就已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棠溪泪终决堤,猛地抬手,一巴掌扇在他右颊之上。 就算是一剑刺在胸口,他也不会闪躲。 但她的一巴掌却比刺穿胸口还要疼痛。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当然明白他这个小师妹的心思,就像他一直都明白之所以如此深爱秋织,是因她在自己怀中死去一样,他只是不愿明白。的确,他的自私对棠溪太不公平,但只有保证她活着,才有机会谈论公不公平。他已亏欠过太多,也已伤害过太多,如今的他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报仇,只是报仇。 阳光斜洒,轻抚着带雨梨花。棠溪抹了抹眼泪,娇嗔道:“抱。” 一切都像小时候一样,陆无涯却僵住了身子,不敢动作。 他们已经不再是小时候了。 但棠溪又何尝不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钻入了他怀中,温暖依旧。 陆无涯低下头,凝视着那根早已从中断开,又被她以铜液接好的破旧木簪,心头一酸,又是一暖。倘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为她雕这根木簪,却再不会如此随意。 他并非从不后悔。 他的双臂渐渐恢复了力气,至少,足以抱紧她了。 莺歌阵阵,恍然如梦。 第三十五章 朱雀牌 夜色悄然,囚翁背靠杨树坐在火堆旁边,拿着根小木条挥来挥去,道:“姑娘呢?” 陆无涯从黑暗中缓缓走出,道:“睡了。” “你不陪着人家睡倒跑来找我个糟老头儿?是不是被我踹傻了啊?”囚翁道。 陆无涯懒得理他,道:“六年来你过得如何?” “其它的挺好,就是又老了几岁,都快赶上你的年纪了。”囚翁的玩笑连自己都没能逗笑,瞥了一眼他背后的两把长剑,将目光顿住,“那是你父母的剑。” “你认得?”陆无涯道。 “当然认得,当然认得……”囚翁将这句话重复了许多遍,才生硬地拽走目光,撇开话题,“这六年来可没少听你在外面惹事,传闻你还杀进了墨门的天志迷阵?” “是古前辈领着我进去的,他自愿死在我的剑下。”陆无涯面无表情,“古前辈深知若是自己在迷阵中躲过三年,定会连累墨门弟子,所以早有必死之心。” “别把人想得那么好,古老头儿不过是想借你的手报他报不了的仇罢了。”囚翁道,“十几年前,阎公子为夺‘天下第一’大开杀戒,不分男女老幼,凡有不尊,一概诛杀,其中也有不少墨门弟子为之丧命。” 陆无涯在火堆旁边坐下,没有争辩。 “唉,还是我年轻的那时候儿好啊!虽说夺天教恶贯满盈,却也逼着许多江湖高手与三大正派齐如同心,什么五仙教,什么阎公子,顶多算是哗众取宠,一人一巴掌,扇得他们连门牙都不剩。”囚翁感慨道,“说起阎公子,你的内伤已经痊愈了?” “还有几缕寒气未驱,偶会心悸身抖。”陆无涯道。 “是谁为你医治?”囚翁道。 “你可知紫缕蛇?”陆无涯道。 “有所耳闻。”囚翁道。 “我中其蛇毒之后昏迷了三日,醒来便已内伤自愈。”陆无涯道。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囚翁道,“不过,天下奇事难以计数,也并非没有可能。紫缕蛇,紫缕蛇……我记得在瓜州戈壁有个紫缕蛇妖,据说阴险狠毒,他为何会帮你疗伤?” 陆无涯微微皱眉,道:“你可认识计不灵?” 囚翁想了想,道:“没听说过。” 陆无涯便将自折笑宫到万钱坊,再到遇见寻白羽之事粗略讲述,接着道:“我之所以解了蛇毒还会昏迷,想必是因体内寒气作祟。但在我昏迷之际,却瞧他也倒在了地上。” “他也被《混元修罗功》伤过么?”囚翁顿住手腕,任由手中的木条在火焰中燃烧,“依你所说,此人也是奇怪。凭他的本事,明明能保证夏秋两位姑娘趁早逃离折笑宫,却偏把她们留给后来的杀手;明明能保证你们更安全地在万钱坊过夜,却偏把你们交给一个初见的青楼女子。且他知道紫缕蛇妖诸多把柄,完全能够以其为筹码,亲自去蛇谷取毒疗伤,却为何偏要去骗那两个傻瓜兄弟,还要等上四年?想来,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在……” “赌。”陆无涯道。 “嗯,就是赌,而且这诸多事情只要有丝毫偏差他就会输,可是他却全都赌赢了。”囚翁道,“这个计不灵多大年纪?” “不过二十七八。”陆无涯道。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谋算,当真恐怖。他是朋友的话,定能令你如虎添翼,但若是……总之,你自己多长点儿心吧。所有的背叛都是来自亲近之人,且总能一击致命。”囚翁的话倒不像是在说计不灵,旋即摇了摇头,仰天长叹。 月色黯然,火光趁虚而入,在他的老脸上放肆地燃烧着。他并不反抗,就像他默许了岁月的刻痕。他皱纹与那洞口旁的“悔”字一样,潦草而深刻。他手腕忽动,抖落了木条上的火星,向陆无涯腰间一挑,将酒葫芦捧在手中,大口而饮,道:“你的剑为何慢了?” “或是因少林三年,空闻方丈从不许我碰剑。”陆无涯道。 “一个对剑比对手脚还要熟悉的人,怎会因此等小事受影响。”囚翁道。 “那便是因我不再以‘仇’字练剑了吧。”陆无涯道。 “改以何练?”囚翁道。 “一百五十三个名字。”陆无涯道,“为轮回令不得不杀之人的名字。” 囚翁沉默片刻,道:“你说,这江湖若是没了仇恨,还能剩下什么?” 陆无涯没有回答,伸手夺回酒葫芦,放在嘴边,却又顿住,只是嗅了嗅酒香,便将其收回腰间,终还是没有沾染一滴。 囚恶谷里的时间就像是那条穿谷而过的小溪,缓慢地流淌着,悠闲,懒散。陆无涯的双臂时不时就会失去知觉,诸事不便,多亏了棠溪的悉心照料,每日打来鸟鱼蛇兔,亲手烤,亲手喂,馋得囚翁干流口水。于是他三番五次地打着关心陆无涯的旗号,跑来“陆宅”蹭吃蹭喝,倒也滋润。 闲暇之时,棠溪会尝试登崖,本是轻功不差,却至多登上一半便失误跌下,若非囚翁相接,定已丧命崖底。 棠溪瘪了瘪嘴,道:“三天来我已试了十余次,还是相差甚远。” “因为你知道有囚翁接着你。”陆无涯道。 “他不接你的么?”棠溪惊讶道。 “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全凭他的心情。”陆无涯道,“有次我登得很高,没想到遇到了几只捣乱的猴子,又挠又打。我自然是摔了下来,直到快要落地,才被囚翁狠狠地踹了一脚,死是没死,却也瘫痪了个把月的时间。” 棠溪望向不远处,正低头忙着寻找树枝的囚翁,道:“他为何下此狠手?” “因为那是我当天第二次尝试登崖,而他的规矩,是每天只许一次。”陆无涯淡淡一笑。 凝视着他为了伪装而微扬的嘴角,棠溪只觉心疼。她的手钻入了他的掌心,像是归巢的小鸟,却又张开双翅,反将他握住,轻声道:“你的胳膊恢复得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陆无涯道,“多亏了你。” “其实当我把你带回剑派的时候,曾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希望你能够放下仇恨。”他的嘴才微微张开,棠溪的手指便已贴于其上,“我明白。” 她抬头望向崖顶,道:“没找到你的尸体,刘玉何定不会轻易离开剑派。我若此时回去,非但难逃责罚,还会出卖你和囚翁。所以,在剑派安全之前,我就只能跟着你了。” 陆无涯紧皱眉头,沉默不言。 “你就是忍不住把我当成小女孩儿。你不是要找轮回令么,给你。”说着,棠溪递出了一块雕刻着朱雀的赤色石牌,其上诗道:又是一年冬雪落。 陆无涯接过石牌,只觉难以置信:“从何而来?” “我之所以会带着几位师弟四处找你便是为此。前段时间,爹爹与刘玉何攻破了一处五仙教的分堂。我被派去检查地牢,发现其中竟关着蛇蝎宗的宗主。被我找到的时候,他想要以此石牌换他性命,可我没答应。”棠溪深深地吸了口气,“总之,这石牌只有你我见过了。” 看着她脸上的疲惫,陆无涯的眉头却始终无法散去。 “现在你可以带上我了吧。”棠溪道,“我们手里有几句诗了?” “有三句:桃花折笑笑折花,红嫣九里方知夏。又是一年冬雪落……这第二句诗是流苏给我的,但他似乎,不大对劲。”陆无涯道。 “不大对劲?”棠溪道。 “我的石牌明明只有他和我看过,却出现许多江湖之人先我一步屠尽了折笑宫。而且按他给的诗句,悬赏目标就是个姓夏的小姑娘,从未师门,与世无仇,轮回殿实在没有理由会去悬赏她。依目前所看,我觉得此次轮回令定与折笑宫有关,但未必是其门中师徒。我打算先去长安城找一趟苏居然。”陆无涯道。 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棠溪不禁微笑,道:“传闻说但凡是与轮回令稍有联系之人,你都会不分皂白地一杀为尽。在找到你之前,我还担心你会领着我大开杀戒,如今看来,确是多虑了。” “走吧。”陆无涯站起身来,牵着她寻囚翁而去。 第三十六章 同门怨 辞别囚翁,陆无涯抱着棠溪登上摘星崖,轻功悄步,向着九霄山下的云中村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不仅没有三宗四派的弟子,就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望着一片死寂的云中村,两人只觉阴森,握住剑柄,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 风吹叶动,簌簌作响,没有血迹,没有破损,反而更加恐怖。 “这里明明住着十几户人家,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棠溪轻声道,似是怕惊扰了谁。 陆无涯摇了摇头,四下环顾着,试图找到什么线索。 “棠溪姐姐?”忽然从酒坊门边的酒缸里探出了个小男孩,双眼又红又肿,两颊还陷着几道指印,看来是为了憋住声音而自己留下的。 “小虎子!”棠溪急忙上前将他抱了出来,“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村子里来了一大群坏蛋,都穿着墨绿色的衣服,男人半裸上身,女人露着肚脐。他们把什么东西塞进了爹娘的嘴里,爹娘就跟着他们走了……”小虎子抽泣几声,却发现已经哭干了眼泪,“他们给小孩子喂了迷药,锁在村头的屋子里,其他人都被他们带走了。” “是毒教的人,他们定是往剑派去了。”棠溪眉头紧皱,“百里花是靠着杀死旧任教主才夺得大权,虽有四名圣女扶持,却是触犯毒教教规,不得人心。如今炼仙鼎重现江湖,她担心教主被废之后惨遭囚禁,于是此番大举进攻剑派,急求立功,实为自保。” 陆无涯微微点头,问小虎子道:“他们之中有没有一个穿着紫色缎衣、袖子很长的男人?” 小虎子想了想,道:“我没有看到。” 陆无涯不禁松了口气。 棠溪看着他,面露难色:“我必须回去帮忙。” 陆无涯没有迟疑,转身朝九霄山走去:“走吧。” 突然,黑影闪动,三个鬼奴从道旁杀出,骤起拳掌,蛮横砸来。陆无涯一惊,未待出手,忽觉背后一空,百禁剑已被囚翁握在手中。囚翁跃至鬼奴当中,剑影疾闪,在三个鬼奴之间来回劈扫,剑法极快,如有三头六臂。鬼奴前进不能,只得立地挨打,浑身是血,依旧毫无知觉。 与此同时,棠溪猛地聚力于掌,翻身而起,落在鬼奴身后,猛出三掌,皆拍在其背心之上。三只鬼奴顿时力气尽失,被囚翁快剑打飞丈外,趴倒在地,再不动弹。只见有黑色长虫从鬼奴背心钻出,没爬多远,便在阳光之下化作血水。 “之前在毒教分堂也遇到了这鬼东西,虽说外力无穷,却没有丝毫内力,只要将其体内的蛊虫震伤,不杀自灭。”棠溪道。 “百里花知道我会来。”陆无涯道。 “但她不知道我会来。”囚翁轻抚着百禁剑,不知为何,双手有些颤抖,“你们前脚刚走,就从崖顶摔下来了几个剑派弟子。据他们所说,剑派大部分弟子都不知因吃喝何物而中了‘软骨散’,个把时辰内无力动剑,只得随着承锋退守到了第四峰更天峰上。” “怎么会中毒?莫非剑派之中有毒教内鬼?”棠溪道。 “不大清楚。”囚翁道。 “您救的那几个剑派弟子为何会跑到摘星崖上去?”棠溪道。 “他们说五仙教虽占了三峰,却迟迟再进不得,于是派了不少教众,四处寻找什么通往葬剑楼的暗道。”囚翁道。 陆无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徐剑升!暗道之事除了你我和爹爹只有他知道。如此看来,四日前你在摘星崖遭遇埋伏定是由他一手策划,皮肉之苦不过是想掩人耳目,还好我当时没救那个卑鄙小人!”棠溪怒道,“该不会就连三宗四派也……” 囚翁摇了摇头,道:“敌众我寡,要不要制定个计划什么的?” “冲进去,杀出来。”陆无涯双目一横,握紧剑柄,轻功而起,飞奔剑派。 有囚翁与棠溪相佐,陆无涯快剑淋血,一路无阻,不过片刻便已杀至山门。囚翁忽然顿住脚步,道:“无涯,今日一战,凶多吉少,有几句话我想要你能记住。” 陆无涯从未听他如此唤过自己,于是立身侧耳。 “一个人的剑有多强,剑法和速度固然重要,但到了你我的程度,已是无关痛痒。承锋的剑并非第一,但武林中人都愿尊其为‘剑圣’。因为对得起那个‘圣’字的从来不是强弱,而是剑道,是人心。”囚翁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若是今日得以幸存,多半会揭开一道旧伤,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只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没了仇恨,你还剩下什么。” 就在这时,一把红玉宝剑出现在了山门之下。 “叛徒!”棠溪几欲拔剑冲出,但瞧四周林叶微动,料有埋伏,只得暂且强忍,“爹爹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背叛师门!” “待我不薄?”徐剑升冷哼一声,“十年前陆无涯因一个女人而弃剑派不顾,师父一时失意,都是我为上下琐事日夜操劳,鞠躬尽瘁,才能令剑派熬过低谷。我做了如此如此,而师父的身体愈渐不支,却还是对掌门继任之事绝口不提。我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事到如今他竟还想着培养陆无涯这个好色胚子!真是瞎了老眼!” “你以为爹爹当真不知你与赵李王杨四个师弟屡次偷取剑派铸剑卖与苏居然之事!他就是念你昔日功绩才没有追究,没想到你竟如此不知悔改,变本加厉!”棠溪道。 徐剑升一阵狂笑,道:“陆无涯负心伤你整整十年,你竟仍对他难舍难分,你有资格说我不知悔改?我的细心照顾我的百般疼爱你却看不见丝毫,你有资格说我不知悔改!哈哈哈——” 陆无涯皱了皱眉,道:“说到底不过你我之怨。” “没错,就是你我之怨!我本想借齐雄之手将你除掉,谁知他狂妄自大,只因我随口的一句玩笑就痛下狠手!那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名门正派都不过是仗势欺人的贼窝!都该死!”徐剑升怒目圆睁,面貌狰狞,突然吼道,“仙无生死,故能不灭!先荡剑派,再平武林!” 只见五仙教教众闻声而至,四面八方,将三人团团围住。 第三十七章 罢前嫌 忽然之间,三人身前有花瓣飘落,米白漫天,淡红淡紫夹杂其中,芳香扑鼻。三人忙催《龟息功》闭住呼吸,但陆无涯内力不足,就在难以维持之时,囚翁的手猛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内力悄然而传:“你体内尚存寒气,我不敢传过多内力,倘若稍后耗尽,切记速来寻我。” 陆无涯点了点头,只见两位女子随花而落,白裙绣着淡纹,手中花扇轻摇,颜色皆为一紫一红。她们正是五仙教四圣女中的生死仙童,擅长将各类毒花毒草晒干加制,保留其原本的形状大小,作为兵刃或是暗器,其中以凌茉花瓣为代表,红为生,紫为死,交错而发,是红是紫,听天由命。 她们也是百里花的贴身侍女。 果然,身后又有十人飞来,左右开道,各执花篮,装有十色花瓣,洒落一地。当中,四个鬼奴正抬着一顶有盖无挡的似床大轿,轿上左右侧后立有五根黄木支柱,雕着蛇蝎蜈蟾虎五种毒虫,白纱轻摆之间,百里花裙袖皆半,肌肤与周身银饰相贴,如冰雪初融,又映七彩花裳,似驾虹而行。这般少女容貌,若非早先有知,谁又想得到她已有四十之龄? 轿落之时,百里花慵懒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囚翁,顿时来了精神,生声如银铃道:“吴过叔叔,三十年未见,您老了不少呀!” “吴过?”棠溪一惊,看向囚翁,“您是爹爹的师兄吴过?您不是……” 剑派弟子谁人不知,三十年前五仙福地一战,林一平、陆途、吴过皆为保全大局奋战至死?他怎么可能活至今日? 囚翁面无血色,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那会儿我才十岁出头,尊老爱幼,懂事得很,见他可怜,就把他给放了。”百里花道,“况且,他可是我教的大恩人呢。若不是他通风报信,我教怎会有时间联合御灵堂和锻血堂,反将九霄剑派打得狗血淋头呢?”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她眯眼而笑,竟有几分俏皮,道:“话说回来,吴过叔叔,您当年不也是想借我教之手除掉‘陆师兄’么?现在这徐姓后生不过与您一般,也想除掉他的陆师兄,您应该帮他才是,怎么反倒和‘陆师兄’站到一边儿去了?” 囚翁的拇指还在百禁剑的剑柄上来回轻抚着,似是在安慰着什么。他不敢再看身旁两人,只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山门上的四个大字,眼眶湿润。恰巧风吹云动,遮住阳光,于是阴影肆虐,一寸一寸地吞噬着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道伤疤,以及每一滴灼至心痛的老泪。 “记得你救下我的时候,洞口旁的‘悔’字还刻得很浅,你却说你一直都住在那里。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缘分巧合。”陆无涯忽然发声,出人意料的平淡,“对于你,对于计不灵,我早已做过最坏的准备。” 囚翁眼角微聚,转头敛目,显然是有些意外。他仍无法抬头直视陆无涯的眼睛,只能凝视着雪白的无忌剑,道:“此事过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要杀要剐,凭你处置。” 陆无涯将无忌剑紧紧攥住,盯住百里花身后的红玉宝剑,童年种种,历历在目。 天色阴暗,却足以他看得清剑,也看得清人。 “动手吧。”他左脚轻踏,飞身而跃,惊起落花无数,直向徐剑升刺去。发牵身动,见他出招,众人皆应,生死仙童花扇齐抖,顿时毒花无数,左右夹击,百里花则是摸向腰间毒袋,手起一掌,将毒粉与内力同时射出,只见一股墨绿毒气迎面袭来。陆无涯不需躲闪,因有三道剑气擦肩而过,抢先一步扫尽毒花毒气。他剑尖急转,改刺生仙童胸口,血花四溅,不料是被鬼奴以身体挡下一剑。陆无涯立腕猛提,斜扫而落,直将鬼奴头颅斩下。但那无头鬼奴如同没事一般立在原地,竟还手起双拳,意欲反攻,不料被一道剑气击中,震飞数丈,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棠溪周围的教众也是尽遭飞来剑气所伤,应声而倒。囚翁虽然自己身陷险境,但只要一得空隙,便发剑气支援两人,如此消耗,常人望尘莫及。 “哎呦吴过叔叔,若是当年您就能将《无极九重经》使得这般威风,说不定林掌门就会把林诗许配给你了。不过那样的话,陆无涯就得改叫‘吴无涯’了,哈哈哈——”狂笑之中,百里花拍轿而起,双掌连射毒气,将囚翁的剑气打散于半空之中,可见内力伯仲。眼看落地,百里花抽出两把匕首,一曲一直,通体暗色,殷红如血,交替相刺,身法竟与囚翁不相上下,难解难分。不足片刻,两人已斗过数十余手,奇快至极,以至于旁人只知两道虚影缠斗,实不能看清半招。 失去剑气相助,陆无涯被两童三鬼四面夹击,一时进退不能。见状,徐剑升悄悄将手放到了剑柄之上,眼看陆无涯露出破绽,正欲拔剑突袭,却觉脑袋一沉,百会穴疼痛欲裂。只见一身黑红长袍立在其头顶之上,正是三宗四派盟主刘玉何。 “你这种人,不配用剑。”刘玉何脚下发力一踏,纵身而起。而徐剑升的手还按在剑柄,却已满面惊恐,七窍流血,旋即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惨状而亡。 宝剑之上,红玉格外鲜亮。 刘玉何连出数腿逼开鬼奴,落至陆无涯身边。 “师父呢?”陆无涯道。 “在更天峰山为他我两派弟子驱毒疗伤。那里还有毒教的三个分堂留守,不便硬拼,所以只有我一人先赶了过来。”刘玉何道,“你师父一听到这边有打斗之声,便说定是你与棠溪。” “那****对齐雄死在我的手里并不意外。”陆无涯道。 “狂而无能,早晚会死。”刘玉何道。 “你利用了他。”陆无涯道。 “陆无涯啊陆无涯,你这晚辈说话实在放肆。”刘玉何冷笑一声,“我只不过没有阻止他去找你寻仇罢了,不料你那徐师弟因此叛变,勾结毒教,险些害得我盟与剑派全军覆灭。” “齐雄等人的仇,如何结算?”陆无涯道。 “改日想起来了再说吧。”刘玉何不再多言,踏地纵身,飞腿攻去。 就在这时,紫衣腾空,长袖忽动,只见无数暗器自袖中射出,镖锥针箭,千模百样,铺天盖地,却全都与人擦肩而过,暗器落尽,竟无一人受其所伤!然众人不明状况,不得不自顾躲避,遂除去百里花与囚翁仍在缠斗不休,旁人尽已停手。 借着一阵阴风,流苏从天而降,立在人群中央,右手长袖垂地,左手提着酒坛,嘴角右偏,向上微扬,柔声唤道:“花儿,别打了,回家了。” 第三十八章 人难测 但百里花怎肯收手,依旧与囚翁虚影而斗,偶有劲风呼啸,是以内力相拼。 流苏却不着急,瞧了瞧棠溪,又瞧了瞧陆无涯,道:“这才对嘛,你俩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闻言,棠溪悄悄咽了咽口水,眼神微晃,陆无涯则悄悄向前半步,站到了她身前。 流苏笑意更浓,道:“不成亲也好,就像我和花儿一样,如胶似漆……” “像你一样?是指入赘到毒教去么?”刘玉何冷笑一声。 “其实我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讨个媳妇儿都要先报姓名,再道八字,尤其是那些没什么本事的,恨不得把十辈子祖坟都刨出来,也要和皇亲国戚沾点儿关系。这倒和有些人打不过了,就喜欢扯门派的风气挺像的。当然了,刘盟主,我不是针对你。”流苏把目光瞥向刘玉何,“我是在说,三宗四派都是些……” “怎么,要打打看么?”刘玉何虽说面上未现怒意,但只要是个人就能听出,每个字都是从他牙缝中挤出。 流苏环顾四周,道:“还是算了,就凭今日局势,我输了你会说你以一敌百,我赢了你会说我仗势欺人,没劲。”重新面向百里花和囚翁的虚影,肃然道,“我说,回家了。” 眼看呼唤依旧无果,他摇了摇头,旋即左手高抬,将酒坛斜过,仰头相迎,根本不看两人打斗,却怒荡长袖,射出暗器数十,直朝两人飞去。百里花和囚翁皆是一惊,连忙撤招退步,而每退一步,暗器正好落在他们前一步停留之处,似是有意警告。眨眼之间,两人已站开数丈,再纠缠不得。 刚一脱战,囚翁急忙闪至陆无涯身边,为其传输内力。百里花则退到流苏身边,低声向生死仙童吩咐了几句,只听箫声急促,锵锵四起,荡于山间。 “是撤退的命令。”棠溪道,“没想到只因流苏的一句话,百里花竟不问缘由说走就走。” “不能让他们轻易离开!”囚翁决然道。 “我盟之人前日便察觉到毒教行踪,已去少林寺请空闻方丈相助。本欲前后夹击歼灭毒教,但因徐姓叛徒使毒害人,故而不得。”刘玉何道,“不过,眼下少林寺援兵应该就快抵达,软骨散也快要失效,我们只要拖住毒教,定能再行夹击之事!” “就凭我们几个,拦住眼前之人已是艰难,待到百里花与三个分堂汇合,只怕撑不住片刻。”棠溪看向陆无涯,“你怎以为?” 陆无涯与流苏四目相对,道:“他们还有别的筹码。”话音刚落,山门之中冲出了二三十人,草鞋布衣,赤手空拳,却毫无畏惧。只见最先几人将陆无涯等人围在当中,双手互搭,后来之人顺背而爬,站于前者肩上,不过片刻,已立起了一圈丈高人墙。 “是云中村的村民。”棠溪道。 透过缝隙,囚翁探见毒教教众逐一下山,个个昂首阔步,不慌不忙。他心生不甘,正欲动作,又见三只鬼奴各持两把尖刃短刀抵在了村民的颈侧,只得作罢。 阴风阵阵,吹散了整齐的脚步,却吹不散山间的闷热。 流苏的酒坛终于见底。 “你这样究竟是为了什么?”陆无涯道。 “喝醉么?当然是不想醒。”流苏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 “流苏!”陆无涯突然咆哮。 流苏猛地怔住,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就此发怒,缓了一阵才道:“花儿的软骨散与别人的不同。虽说宗政前辈内力深厚,能强行驱毒,却也不过一时之效。三个时辰为限,中毒之人若还是没能得到花儿的解药,便会手脚皆废,再无救药。故而,就算五仙教不走,至多两败俱伤。”说着,掏出一个瓷瓶,“棠溪,想要解药,便随我来。”猛摔酒坛,飞身下山。 棠溪急忙蹬人墙而上,轻功追去。 一声闷雷,回响不止,似要将九霄山从中撕裂。 流苏在山边的一片林间停住,转身将瓷瓶丢给棠溪,道:“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棠溪本不愿废话,但好歹算是自幼相识,念在他没有因解药而难为自己,便道:“何事?” “轮回殿深不可测,就算是悬赏一个初生婴儿,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奇怪的是,当我把白虎石牌上的诗句交给陆无涯之后,却听说苏居然也散布了同样的消息。”流苏道。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骗大师兄?”棠溪道。 “我非但没有,还为了帮他,亲自去长安城调查此事,但是苏居然的身边多出了不少江湖高手,甚至就连退隐多年的‘穿云箭’邹星、‘大力拳’牛青、‘蛤蟆双掌’袁式兄弟等人都已再次出山,为他看家护院。我实在近身不得,本欲作罢,却遇到了之前与无涯为伴的计不灵和夏姑娘,发现他们也在调查此事。”流苏道,“我悄悄跟着他们,结果却更令我出乎意料。” 棠溪见他说话之时神色凝重,细节清晰,不像是假。 “他们设计引出了苏居然,逼问之后,苏居然竟说是在我的指使下复刻并修改了白虎石牌,也是在我的指使下散布了悬赏夏姑娘的消息。”流苏道。 “有人陷害于你?”棠溪道。 流苏点了点头,道:“我自知辩解不清,于是当我听说有个程石匠接触过‘真正’的白虎石牌后,便立即去寻。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他的全家都已惨死,院内皆是暗器,而程石匠手中还攥着一缕‘我的’衣袖。”沉沉地叹了口气,诚恳道,“棠溪你仔细想想,就算是无涯想要割断我的衣袖也非易事,更别说区区一个石匠。” “你为何不亲自说与大师兄听?”棠溪道。 “现有许多矛头指向于我,而他一心报仇,怎会信我?但凭你们的关系,他就算不尽全信,也会就此质疑,至少不必将我视为敌人。”流苏掏出一块白色石牌,递了出去,“轮回令的石牌皆由特殊石料打造,天生彩色,非涂染能及。我曾派人搜寻良久,也未能找到此类石料的来源,想要复刻,根本痴人说梦。这一点无涯不会不懂。麻烦你将这块白虎石牌拿去给他,再于他细细说明。” 棠溪接过石牌,看着雕刻其上的白虎图案与侧边“红嫣九里方知夏”的诗句,叹了口气,道:“若是你与毒教划清界线,事情会简单许多。” “我不指望你们理解。”流苏道,“我打探到玄武石牌在云州一带出现。如今那里正值突厥战乱,定要无涯多加小心。”在一声闷雷之中,踏林而走,消失不见。 随着昏暗将双目充斥,三个人的过去在棠溪脑中一闪而过,只叹年少无知短,时光荏苒忙。她收好石牌,深深地吸了口气,正欲离开,却见十道黑影闪出乌云,随阴风而来。 电闪雷鸣,刀光剑影;大雨倾盆,鲜红欲滴。 第三十九章 龙胆花 黄昏下的摘星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静谧,祥和。它背靠着的,明明是近四百年来从未摆脱过纷争的九霄剑派,然而就是这半山之隔,却隔绝了世间所有的阴谋和背叛。 悬崖边的陆无涯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愤怒,却又绝望。 他终于还是忍住了那一股的冲动,杀戮的冲动。只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一只吃素多年的饿狼再次尝到鲜血的时候,将会是怎样的不可收拾,将会是怎样血流成河。 他左手握着一块檀木,右手持剑,小心翼翼地雕刻着。 “她怎么样了。”他知道,无论是何回答都不会是他想听到的,也就懒得再用疑问的语气。 “耗尽刘玉何与我的内力,加之少林和剑派的丹药,总算保住了性命。她全身二十六处重伤,其中多有骨折内伤,竟还能带回解药,实在……”囚翁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令他稍稍好受一些,“我刚去山下的树林查探过。” “没有尸体么。”陆无涯道。 “没有,连血迹都被清理过了。”囚翁道。 “当然了,墨门的风格。”陆无涯将木块轻放一旁,猛地拽下酒葫芦,仰头豪饮。 “你难道不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囚翁道。 “如果现在有个和百里花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陆无涯道,“我本该在察觉到有问题的那一刻就废掉流苏。但就是因为在乎了太多的‘蹊跷’,我才处处心慈手软,才使剑越来越慢,才害得棠溪命悬一线昏迷不醒。” 囚翁微微摇头,道:“你……” “二十六处重伤,再见之时,我会一处一处地加倍奉还。”陆无涯道。 面无表情,便是他最可怕的表情。 囚翁在他身边坐下,沉沉地叹了口气,不再劝说,只道:“关于你爹娘的事情,如果你现在不想听的话……” “说吧。”陆无涯道。 “当年,夺天教为了清除异己,血洗武林,许多小门小派拼死反抗,却都惨遭灭门。你爹陆途则是万剑宗门下唯一的幸存者。他被收入剑派已是十二三岁,但凭天资极慧,不过两年时间,便已在剑法和内功方面远超我辈,深受师父器重,待到成年之后成为大弟子,也是众望所归。”囚翁道“我曾与他关系很好,一起喝酒,一起练功,一起……一起带着你娘林诗四处玩闹。” 陆无涯重新拿起木块,继续雕刻。 “灭魔之战过后,你爹娘成亲还没多久,毒教趁乱入侵中原武林,集结了大批夺天教余孽,兴风作浪。剑派自是不能坐视不管。随着与毒教的战斗增多,越来越多的同门手足惨死其中,而你爹作为大弟子,责任也就越来越重。渐渐地,他性格变得孤僻,不再与任何人交流。除去每天还与你娘住在一起,他再无心顾及私事,只是没日没夜的练功,一心铲除毒教。”囚翁道,“就在大举进攻五仙福地的前一年,你出生了。然而也是从那天起,他在成天峰上闭关了整整一年,对你娘和你没有半句闻问。” 陆无涯顿了顿手,没有言语。 “那一年里,我总会抽空陪在你娘身边,照顾她,也……也照顾你。开始的时候,本是没有什么,但,时间这东西,久了,便……”囚翁凝视着他背后的百禁剑,声音哽咽,“若不是师父下令进攻毒教,也许……” 晚霞尽红,老泪如血。 “我一时糊涂,想要借机加害你爹。但他武功实在高强,寻常毒蛊根本伤之不得。于是在剑派进攻之前,我找到毒教中人要来了‘噬魂蛊’,也就是在那时,泄漏了进攻的消息。”囚翁道。 “‘所有的背叛都是来自亲近之人,且总能一击致命。’”陆无涯将酒一饮而尽。 “只是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下蛊。”囚翁拿出一个墨绿色的木盒,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说起来,我与你爹之间,就和你与徐剑升没什么区别。”笑着笑着,潸然泪下。 “徐剑升死了,你却没有。”陆无涯道。 “是啊,我却没死。”囚翁道,“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自服此蛊。但在那之前,我要把毕生内力尽传于你。”说着,便向陆无涯肩头抓去。 陆无涯快剑疾出,在他掌心划出一道数寸伤口,顿时鲜血直流。 “这将便于你对付阎公子,为何拒绝?”囚翁道眉头紧皱。 “我已学了囚翁的剑法,不必再要吴过的内力。”陆无涯道,“我的仇,自以剑报。” 囚翁眺望斜阳,似笑非笑。他将木盒打开,取出一只不足米粒大小的蛊虫,送至嘴边,正欲服下,却听陆无涯道:“你悔了三十年,为的就是以死避责么?” “我已无颜面对你,或是承锋,亦或是剑派。”囚翁道。 “你若觉得颜面重要,便服蛊吧。”陆无涯道,“否则,就去葬剑楼。” “葬剑楼?”囚翁道。 “楼中的四位前辈已活了一百五十多年,寿命将尽。你犯下的过错与他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陆无涯道,“去看守剑墓,今生今世,不得踏出半步。” 囚翁咽了咽口水,道:“这是承锋的意思,还是你的?” “去吧。”陆无涯道。 囚翁怔住许久,缓缓起身,道:“万事小心,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旋即奔成天峰而去。 陆无涯手中,碎屑徐落,原本粗长的木块已变成一根细簪。簪头之上,一朵五瓣龙胆悄然绽放,状如筒,形如钟,下聚上散,五片三角形的花瓣外翻而开,栩栩如生,当中三根细蕊傲立,似是无畏无惧,正如棠溪一般。他终于停住剑尖,旋转木簪,反复打量,生怕有丝毫瑕疵。 “你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会欣慰的。”宗政承锋轻功而落。 “徒儿还以为您不会提起他们。”陆无涯道。 “为师之所以不提,是因为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出于正义才决心铲除毒教,而不是与为师一般,是为放不下的仇恨。”宗政承锋道。 “有区别么?”陆无涯道。 宗政承锋沉默半晌,道:“会有的。” “在徒儿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棠溪……”一提到这个名字,陆无涯心中猛地颤抖,“她想让徒儿去廓天峰找她。” “她从小便喜欢那里,因为生着成片的龙胆花。”宗政承锋道。 陆无涯站起身来,递出木簪,道:“待她醒来,请您将此物交给她。” 宗政承锋结果木簪,微微点头,道:“为师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活着回来。” “好。”陆无涯抱拳拜别,下山而去。 不知不觉中,十年前的一切都已然不同。 第四十章 再相逢 自九霄SX北而行七百里便是长安城。陆无涯一路赶夜催马,却是酒香不断,甚至不惜半夜三更将酒家敲醒。店家瞧他冷言冷面,后背双剑,倒也不敢抱怨,只得卖酒与他。直到天亮,那马儿不知是累是醉,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他索性弃马轻功,与正午的艳阳一同到达长安。 还未进城,他又被两名炼寿堂弟子拦住,说是计不灵等人已被苦木接往堂中。陆无涯随两人北行半日,于傍晚时分赶至淼县。 淼县西面起伏着几处矮丘低陵,东南北各有江河流经,夹于山水,土地肥沃。三人进了城中,沿街而行,没走多远,便在一间十分阔气的大院外停住,白墙绿瓦,朱门紧闭,匾上黄漆黑字题着“李宅”二字。两名炼寿堂弟子走上前去,三敲一顿一扣环,宅门才缓缓打开。宅内十分宽广,四处种有许多奇花异草,不少炼寿堂弟子正忙着为其修枝剪叶。两侧走廊贯穿了三间大院两间小院,又分侧厅数间,若非有多处炼寿堂标志,外人定道此宅是某位达官贵人的住所。 经过一番曲折,几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陆无涯眼中。 他跨进厅中,目光完全聚集在正被计不灵逗得哈哈大笑的秋梨身上。她就像是一个开关,每每触碰,陆无涯的微笑便不由自主地随之而出,一时回忆猖獗,难以抗拒。 夏饮晴起身相迎,在半步之外顿住,闻到一身酒气,关切道:“你……你还好么?” 陆无涯收回目光,微微点头。 计不灵则皱起眉头,破口骂道:“你他奶奶的不是和我说戒酒了么!” 闻言,陆无涯又往嘴里送了口酒,似是有意气他,道:“苦木呢?” 夏饮晴摇了摇头,道:“不清楚,我们也才刚到这里。”接着讲述了与空渡、庞芙蓉、公孙古、苏居然等人的交集,以及发现程石匠手握紫袖惨死家中一案。她本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与计不灵“成亲”的事情,不料秋梨忽然冒出来一句“夏姐姐还出嫁了呢”,令她尴尬不已。 陆无涯倒也毫不在乎,转而将九霄剑派之遭遇粗略交代。 夏饮晴根本无心去听。她渐渐明白,自己之所以回避“成亲”一事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愿看到他毫不在乎的反应。不知为何,她回忆起了与计不灵相处时的种种快乐,只觉心酸。 一个人越是坚强,弱点也就越是脆不可触。 她是如此,陆无涯亦是如此。 好在苦木及时出现,打断了一切胡思乱想。他冲进屋子,没有半点客套,直接说道:“这回喊你们来这儿是为两件事。第一件事,我知道你们还在搜寻轮回令的下落,便派人四处打听。直到两天前,有传闻说玄武石牌在云州一带出现。” “云州?”计不灵道,“那里是不北方边境么,如今正逢突厥叛乱,危险得很。” “具体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和锻血堂有关。”苦木道,“第二件事,红梅已经到了,却不是以五仙教圣女的身份,而是来投靠我堂的。”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对对对,我听到这事儿的时候也和你们似的,一脸在****里找着金子的表情。”苦木道。 “呃……”计不灵面露嫌弃,“为什么会有人去****里找金子……” “你是不是找茬儿啊?”苦木白了他一眼,“据红梅所说,自半个月以前,百里花便在策划率领教众偷袭九霄剑派,却不料她刚一离开五仙福地,圣女绿萝就发动叛变,占领了教主所居的炼仙宫,并开始大规模清剿百里花的亲信,同时拉拢各地分堂,以图教主之位。” “怪不得百里花会在九霄剑派匆匆撤退。”计不灵道。 “但是绿萝既没有炼仙鼎,又打不过百里花,教主之位怎么可能坐得稳?”计不灵道。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苦木道,“自从与百里花住在一起之后,流苏便参照墨门的天志迷阵中的九关八十一险,在五仙福地外设立六关三十六险,只能由内部启用或是关闭,称之明鬼迷阵。流苏本来只将其中奥妙教给百里花,没想到绿萝魅惑了筑建迷阵的墨门弟子,使他们在梦境里说出了迷阵机关所在。如今百里花想回到炼仙宫,就得先闯过迷阵才行,而就算她闯过去了,又有几个人能跟着她闯过去?这教主之争,怕是得耗上些时候儿。” “迷阵是流苏设立的,他不应该是能轻易破除才对么?”夏饮晴不解道。 “你铸了一把好剑,落到别人手里,你还能保证自己不会受其所伤么?”苦木道。“总之,红梅不愿淌此浑水,便带着几个手下和蛇蝎宗的余众,想要投靠我堂。” “但你不信。”陆无涯道。 苦木点了点头,颊肉微颤,道:“炼寿堂目前正处转变,急需人手,若能有红梅等人相助,自是如鱼得水,日后也会有对付五仙教的方法。但她总归是五仙教的人,没有定论之前,不得不防。我当局者迷,才想借着告知玄武石牌下落的机会,麻烦你们来帮忙把把关。” “我记得在丹药教派之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比试炼药胜者为尊,倘若你战胜了某个教派的教主,那么你在该教派的教众心中就与其教主地位相同,甚至更高。”计不灵道,“如果你能战胜红梅,那么至少她所带来的手下定会心甘情愿拜服于你。而红梅本是不会什么武功的,没了手下的协助,再想作乱也是难成气候。” 苦木叹了口气,道:“那你就没想过为何她不会什么武功还能做成圣女么?就是因为整个五仙教内,除了百里花和千足蛛,就属红梅毒术最高。我就是想要避开与她比试炼药,才一时糊涂,差点儿杀了……”偷偷瞄了一眼夏饮晴,不再多说。 “你接管炼寿堂本就基于与红梅的比试,今日避开,他日生变,你定难得人心。”陆无涯道。 “看来只能背水一战了。”苦木道,“可惜我的毒术实在一般,只求平局便好。” “之前与绿萝交手的时候,黑流星曾用一种涂在暗器上的‘毒药’伤到了她。”夏饮晴道,“我记得黑流星说,是要取人参灵芝等诸多仙草的根部调制,对常人无害,但是对于常与毒草邪虫打交道的毒教中人来说,却是毒性巨大。” “黑流星定是将所有非毒草药胡乱炼制,其中包含了甘草之类的解毒灵材才得以见效,否则给他再多的人参灵芝也伤不到绿萝。只是大部分解药都需甘草等材,而比试规则中,三十种药材每种只能使用一次,我又怎么可能把它们留作炼毒……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思路,谢了。”苦木向着她微微点头,沉思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们初来乍到,还没吃喝,我这就去准备好酒好菜,为你们接风洗尘!”旋即傻呵呵地乐了起来。 话音刚落,只听寒风呼啸,凛风鞭汹汹袭来。 第四十一章 今朝醉 与此同时,只听屋外传来了熟悉的银铃之声:“你个肥猪就不能有点儿堂主的样子?” 苦木忙从背后取下一把镰刀,熟练地顺势一搅,以用皮毛包裹着的镰柄缠住链鞭,似是习以为常。他猛地一拽,将公孙莲拉进屋门,道:“我堂弟子都没意见,你瞎咋呼个什么劲儿?” 公孙莲双手扯着鞭把,不服气道:“没别的意思,单纯地瞅你不顺眼!” 苦木再次发力,将她拉近数步,举起另一把镰刀,威胁道:“你再瞅个试试!” “瞅你咋了!”公孙莲眼看不敌,却毫不惧怕,“就瞅你,就瞅你……” “让你瞅你就瞅,真没骨气。”苦木疾转镰柄,使其松开链鞭。公孙莲反应不及,失去平衡,连退数步,被脚后门槛所绊,一屁股摔坐在地。 “死肥猪!我非要……”公孙莲本是大怒,忽然瞟见了屋内的计不灵,顿时脸色大变,甜美一笑,直接起身扑进了他的怀里,“书生哥哥,你来啦!” “呃……”计不灵慌张抬起双手,僵硬地点了点头,“啊,来了。” 苦木横肉微颤,几座高峰在眉间拔地而起,道:“一会追着我要打要杀,一会对别人又搂又抱,这丫头真是有病!哼,我去准备药材了!你们慢慢儿抱着吧!”瞪了计不灵一眼,拂袖出门。 “哎你别误会啊!我……”计不灵正欲解释,却见雪灵狐自公孙莲背后蹿出,激动地在他肩头蹦来蹦去,眯着双眼,似带笑意。得此殊荣,他本应高兴,只是难免想起遭公孙古残杀的旁氏父女,不禁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们的‘接风洗尘’是没戏了,哎陆兄,你不会忘了要和我比酒吧?” 陆无涯转身跨出屋门。 夜幕之下,李家宅院内灯烛相应,厅廊通明。这宅院本是一位李姓达贵所有,只因早年丧妻,立誓不娶,故而无子,晚年之时,偶遇炼寿堂前任堂主,两人志趣相投,相见恨晚。当时夺天教覆灭已久,炼寿堂正邪皆敌,地位尴尬,前任堂主为此愁不能食,本无意诉苦,不料那位李姓达贵竟将宅院赠送,以为炼寿堂洗心革面。 望着院中人随影舞,陆计二人坐于屋顶,一个忙着喝,一个忙着说。 “陆兄你可知道,酒这东西啊,传说是因杜康老爷子做了个梦。老爷子顺照梦中指示,要在九日内寻得三滴不同之人的血,滴入自家门口的泉水里,便能得世间佳饮。于是他先后找来了秀才和文士,但怎么也找不到第三类人。就在第九日,他在一棵树下寻见个傻子,时呕时吐,脏不可耐,无奈期限将至,只好求其滴血。他将三滴血滴入泉中,顿时热气腾面,香飘百里,因耗时九天,故名为酒。”计不灵瘫在酒坛之中,喘着粗气。 陆无涯静静听着,随手掀开一坛,递至他面前。 “不行不行,再喝要死人了!”计不灵连忙摆手,“你当真喝不醉的?” 陆无涯斜坛仰头,酒似激瀑,痛快之后抹了抹嘴,道:“酒休人自醉,梦与杜康眠。” “我总算明白一杯大师为何要你戒酒,原来是怕你把天下好酒给喝光了。”计不灵道。 陆无涯掏出秘银坠,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坠子是我哥哥打造的,他生前是个好赌之人,死了之后,我便承其旧业,也成了好赌之人。”计不灵道。 “这也拿出来赌么?”陆无涯道。 “我不会武功,放在你那里反倒安全。”计不灵道。 “不怕拿不回去?”陆无涯道。 “该是我的,总归会是我的。”计不灵道。 陆无涯重新打量起他,微微摇头,邀月而饮,道:“倘若天天都喝个烂醉,你我就能做一辈子的朋友了。” 计不灵不禁皱眉,道:“不醉便做不成一辈子的朋友么?” “我问你,你为何跟着我?”陆无涯道。 “我算命,而你有命。”计不灵道。 “计不灵才会算命,但你不是计不灵。”陆无涯道。 “那么谁是?”计不灵道。 “没人是,这世间本就没有计不灵。”陆无涯道。 “那么我又是谁?”计不灵道。 “不知道。”陆无涯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计不灵道。 “是希望我永远都不用知道。”陆无涯道。 “倘若你必须知道,还会与我喝酒么?”计不灵道。 “看情况。”陆无涯道。 “看什么情况?”计不灵道。 “看你的酒够不够香。”陆无涯道。 计不灵怔了怔,不禁苦笑,掀开一坛,起身高举,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灯红映面,美酒如血,把酒言欢,豪饮而尽。 次日中午,阳光唤醒了他的肌肤,却没能蒸发掉一身的酒气。几番翻滚跌撞之后,他在一串咚咚哐哐的磕碰中成功下床。当然,是用屁股下床。经此一摔,他倒是清醒了许多,抱起掉落在地的木盆干呕了半晌,终于在两位闻声赶来的炼寿堂弟子的帮助下稍做洗漱,走出屋门。 与此同时,后院的方形石台周围已围满观众。 石台之上,苦木和红梅分别立于东西,左手各摆着足有半人之高的青铜药炉,旁边药锅药臼一应俱全,右手各分落着三十种药材,花草粉块,虽然除去甘草、艾叶、乌头等常见药材,还有不少难以辨认,但总归没有出现凌茉花那类奇异之物。 只见一名身着褐衣的年轻男子走上石台,向着四面一一拱手,道:“在下曹备,本为蛇蝎宗新任宗主,如今随红梅婆婆投靠炼寿堂,已是普通帮众,承蒙苦木堂主器重,才有幸作为今日比试之裁判。在下定当倾尽全力,以保此场比试公平公正,还望诸位监督。” “我还以为红梅是个年轻姑娘呢。”计不灵一胳膊搭在陆无涯肩上,垂着脑袋,双眼半睁,“你昨晚喝了那么多,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头疼?” 陆无涯没有理他,只是望向被深红袍子严严实实裹住全身的红梅。因为太过瘦弱,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根干枯的梅枝,但凡风吹草动,怕是连站都站不稳的。而在帽子的阴影之下,那张凶恶的面容总令人有些不大舒服。 “比试三局两胜,每局以半个时辰为限。先由双方炼制毒药并且交换,再各自根据毒药的色形味进行判断,炼制解药,如觉无能为力,便可在此时认输,最后,两人将毒药与解药分别服下,之后半个时辰内无恙者,单为胜,双为平。尽管在下很不想补上这最后一句,但……若因比试而发生不测,皆为自取,旁人不得生恨。”曹备道,“没有什么异议的话,双方就此……” “慢着。”红梅突然发声,嗓音十分沙哑,却不乏力度,“堂主,老妪有个请求。”她的口音与中原话略有不同,故而听起来有些奇怪。 “您请说。”苦木道。 “堂主尊重年长,才自己站西而让老妪站东,实在感激不尽。但是老妪向来不喜阳光,稍后太阳西落,阳光正好照来,定会令老妪不大舒服。”红梅咧嘴一笑,“如果堂主没有什么忌讳的话,可否换边而站?” 望着那张因笑容而稍显扭曲的面容,苦木只觉不大对劲。但今日比试本就是为稳住人心,若是对前辈有所不应,只怕还是会留下闲话。于是他牙关一紧,道:“自然可以。” 烈日当空,两个黑影在石台中央擦肩而过,没有惊起一丝微风。然而就当苦木在东边站住的时候,发现有两味药材掉在了地上。 半夏?三七? 第四十二章 暗语 第一局比试结束得比想象中要快,丝毫不给太阳偏西的机会。 红梅没有使用什么令人眼花缭乱的配方或是技巧,只是以附子和乌头加之几种辅助药材,随便丢入锅中,熬出了能够伤人肾脏的“沥血汤”。虽说出奇简单,但也目的明确,就是逼着苦木不得不以蜂蜜配合甘草解毒。她显然看穿了他的计划。 至于苦木以蝎毒等材炼制的“麻痹散”,红梅根本懒得使用解药,只是将其服下,静候毒素与血液融为一体。毕竟,蛇蝎之毒对于她而言比下酒的饭菜还要普通。这看起来的确不大公平,却也是众人意料之内的事情。 平局,已经是苦木可以接受的结果了。 “要不你就捣上一大堆巴豆,拉死她。”趁着中场休息,醉意未尽的计不灵开始乱出主意。 苦木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红梅的资历与地位都比我高了不少,若能保证三平,倒也足以令局势有利于我。但我不太明白,她一开始就要求换边,接着又在地上丢了半夏和三七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巧合?” “还有没有什么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陆无涯道。 苦木挠了挠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你知道我的鼻子比狗的还灵,什么药材都能闻出来。在她方才熬制的沥血汤里,我闻出了两种完全没有必要加入的药材。” “什么药材?”陆无涯道。 “合欢和假苏。”苦木道,“不知是不是她在试图改进配方……” “不行了不行了!”计不灵突然发作,“你们慢慢儿折腾着,我肚子疼得厉害,得去趟茅房!”二话不说便捂着肚子冲出了人群。 陆无涯的目光随他追了片刻,不禁微微皱眉。 “先别多想,专心炼药,我们都在这儿,量她也不敢胡来。”夏饮晴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锣响,第二局比试就此开始。 炼毒阶段,苦木只是随手取了几样药材,稍加研磨,丢入药炉,显然在失去甘草之后已对获胜不抱希望,故而节省药材为解毒准备。再看对面,红梅那双瘦弱得只剩下骨架的老手在药材间来回拿放,轻快,熟练,没有丝毫颤抖。她的表情很是严肃,却不是那种因紧张而显露的严肃。老脸扭转之间,可以探见她的腮骨正凸起着,令人感觉像是咬紧了牙关,应该是干瘦使然。 但或许,是她当真咬紧了牙关。 陆无涯认真地观察着她每一个动作,眉头越皱越紧。他虽未正式从医,却因时常流血受伤需要医治,渐渐地也认得了不少药材。他注意到,红梅此局首先取的四种药材,分别是狗脊、马兰、猪苓和鸡冠花,非但无毒,反倒有解毒之效。 她绝不是在比试炼药,就算是有意让苦木获胜,也不会用这么明显的方式。她究竟想表达什么?如果说狗、马、猪和鸡都是动物。那么合欢和假苏呢?半夏和三七又是什么……半夏和三七!陆无涯背后一凉,对夏饮晴道:“保护好秋梨。” “怎么了?”夏饮晴见他面色凝重,立即抓住了秋梨的手。 “‘夏’的一半是‘夂’字,而三七又称田七,夂加田为‘备’,再将假苏与合欢各取首字,便是‘假合’,指的应该是曹备此番投靠炼寿堂是假。”陆无涯低声道,“第二局,红梅选的四种药材都与动物有关,武林中以驯养动物为兵器的门派只有御灵堂。我觉得她是想告诉我们,曹备串通御灵堂图谋不轨。” 夏饮晴望向红梅凶恶的老脸,目瞪口呆,一时难以置信。但事实是红梅的举止的确奇怪。她想在比试中胜过苦木非难事,若是陷害曹备或者另有所图,大可等到那时再说,完全不必在此时费尽心思来以暗语表达,看来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不得已而为之。 “公孙古定是查明了公孙莲在此,才与曹备勾结。”夏饮晴道,“我们得告诉苦木。” “双方活着比试就不能中断,况且我们也没确凿的证据。”陆无涯望向曹备,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这一对视,曹备面色大变,急忙向旁人低声吩咐了几句,朝外院快步而去。 他警觉地在厅院中绕了数圈,终于在宅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跟来的陆无涯,双手攥紧,冷冷道:“我本只想抢个炼寿堂堂主来当当,没想到还能顺便报了杀父之仇,实乃天意!” 陆无涯仔细打量着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怎么,忘了?”曹备怒目圆睁,“三年前的那个夜里,我爹就在龙啸山庄!”一脚踹开宅门,公孙古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没有帮众,只跟着一头异常巨大的银虎。银虎身及丈长,倘若站立,足有一人半之高,皮毛雪白,其上烙着伤痕无数,更有一道长疤自颈部左侧延至尾前,几乎是将虎身横斩两半。它的眼神凶恶至极,死死地盯着陆无涯,似是瞧见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不禁虎口微张,唾液急流,尖齿渗人。它便是御灵堂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兽,“独啸天”。 公孙古轻抚着独啸天的后颈,喝道:“将莲儿交出来,我让啸天给你留两根骨头好下葬!” 忽听偏院传来叫喊,闻声望去,只见数缕黑烟升起,随之传来一股浓烈的刺鼻焦味。杂乱之中,又有数只雄鹰掠空而过,院外犬吠四起。 “公孙前辈,在下已派人烧毁蓄丹厅。没了丹药,炼寿堂不过一盘散沙,任您宰割。”曹备一脸小人得志。 “不错不错,待我寻回女儿杀了苦木,这炼寿堂就归你所有了!”公孙古道。 “多谢前辈。”曹备拱了拱手,“在下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您能将陆无涯的头颅割之于我,以祭家父在天之灵!” 公孙古微微皱眉,瞥了他一眼,不悦道:“自古以来,江湖恩仇之事,皆凭个人本事,你要我替你报仇,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外人非但笑你无能,还要说我多管闲事。” 就在这时,只听屋顶传来深沉而空灵的声音:“你怕的只是被人说笑么。” 第四十三章 殿主 屋顶之上,一袭黑衣自影中走出,刹那间,乌云蔽日,天地忽暗。风云变幻之时,他头顶遮颜帷帽,面前皂纱轻摆,身后黑袍舞动,傲然而立,如领千军万马。他的左右守着两男两女,皆是只以粗布遮羞,体型精瘦,周身分别涂着青白赤黑四种颜色,腹部各绘龙虎凤武四大兽纹,双手交叉置于身前,低头静立。 “轮……轮回……轮回殿……”公孙古面色大变,惊恐之极,连忙躬身拱手,“小人不知殿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该死!” “没记错的话,叶某曾命四位轮回使传令下去,没有轮回殿的允许,三大分堂的堂主不得自私见面。”黑衣人单手把玩着一块金色石牌,“公孙堂主今日率众至此,定是有意要与轮回令沾上些关系了。”他的声音逐渐真实,不再飘渺,却深沉依旧。 然而他越真实,陆无涯就越觉得恐怖。 百余年来,除了轮回令与其奖赏,再无证据能够表明轮回殿的存在。就连对轮回令的发布与回收,都是在人不知鬼不觉之中悄然发生的,没有人影,没有声音,似乎轮回殿从未存在,又无所不在。于此之前,陆无涯曾经试图探明轮回殿之究竟,但任他想尽办法,拜访各路神通,却如捕风捉影,一晃数年,所得结果也不过四句传闻: 四象齐出日月暗,黑叶遮天令紫微。 三拒奇珍恩怨尽,代为神鬼掌轮回。 此时此刻,他望着黑衣,只觉无比亲切,却又陌生至极。 “殿主息怒!只因小人从未听闻轮回殿干涉江湖之事,故而得到命令的时候稍有怀疑,实属狗胆包天!小人救女心切,一时顾不上……不不不!是一时头昏脑胀,胀得小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才敢跑来炼寿堂为非作歹!”公孙古已有些语无伦次,急忙掐指吹哨,不过片刻,李宅内外鹰犬尽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还请殿主宽恕此番,小人这就滚回天山!” 见主人跪倒,独啸天竟不愿服从,向着屋顶怒目而视,跃跃欲动。 黑衣人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几声,竟一改前态道:“你不必说跪就跪,叶某这人向来好说话,与那嗜杀成性的阎公子并非同流。你方才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轮回殿的确是初次干涉江湖之事,外人有所怀疑,实属情理之中。”如此通情达理,令人难以置信。 公孙古大喜,连道:“谢殿主开恩!谢殿主开恩!殿主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黑衣人摆了摆手,道:“但是,倘若再有下次……” “小人自当提头来见!”公孙古肃然道,旋即起身上虎,欲出宅门。 “你不是‘救女心切’么,怎么这就走了?”黑衣人道。 公孙古一惊,看来是怕过了头,自顾不暇,便将救女之事忘了个干净。他急忙拍住虎头,表情僵硬,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叶某可以替你主持公道要回女儿。”黑衣人道,“不过,公道这东西总是双方的。今日之事由你身边的曹姓后生而起,应该如何结果,就看你是如何理解‘公道’二字的了。”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公孙古取了曹备性命。 公孙古还未应答,忽觉身后劲风袭背,慌张闪躲,却仍被一把短匕插入左肩。原来曹备自知性命不保,索性先发制人。怒吼声中,独啸天后腿立地,虎躯半倾,足以起身却又不致公孙古跌落,旋即回头一爪,直将曹备右臂剜下大块皮肉,顿时鲜血喷涌,白骨悚然。 就在这时,苦木等人已闻声赶至。曹备强忍着几乎令人昏厥的疼痛,喘着粗气退至墙角,扯下衣角缠住伤口,道:“公孙古妄图加害炼寿堂,在下拼死阻拦,无奈……无奈实力不济……”痛至钻心,嘴巴大张,却连叫喊都难以发出。 蛇蝎宗的十来名帮众急忙上前相助,却被独啸天甩尾一扫吓破了胆,再无动静。曹备捂着依旧淌血的右臂,瞪大双眼盯着他的帮众,惊讶而绝望。显然,他们放弃得比他想象的快。 “到底怎么回事儿?”苦木刚从起火的地方赶来,灰头土脸,手中紧握双镰,似要出手。 “曹备勾结公孙古,结果反目,都是咎由自取。”陆无涯道。 忽然,雷鸣电闪,光影交错之间,虎口大张,尖牙肆虐,利爪撕扯。雷电转瞬即逝,再看之时,已然见不到曹备踪迹,而在独啸天的爪边,只剩一具无头烂尸躺于血泊。 苦木走上前去,喝道:“公孙老贼,你……” “苦木堂主刚接手炼寿堂不久,想来还未与叶某有过交集。”黑衣人接过话去。 苦木顿住脚步,瞥了一眼屋顶,道:“你谁啊?” “叶某不才,暂任轮回殿殿主。”黑衣人道。 闻此骇言,除了苦木,后来之人无不面露惊恐,嘴唇微颤。苦木反倒向他走了几步,惊喜道:“你竟真是活人!我还以为……” “江湖之中对叶某有诸多猜测,不过眼见为实,你说对么?”黑衣人的语气似是有几分不悦,“请苦木堂主就此放了公孙莲。” 苦木转身从人群之中拽出一个手脚被捆的男人,将其踹倒在地,怒道:“曹备派这叛徒烧了我堂的蓄丹厅,现在看来也是受公孙老贼致使,倘若再放走老贼女儿,我炼寿堂今后如何立足!” 黑衣人停止了把玩金色石牌。他左右的四位轮回使忽然缓缓抬头,睁开没有一丝眼白的漆黑双目,不带任何感情地盯住苦木。一时间,苦木身后帮众皆觉内力作乱,时而翻江倒海,时而刺痛诸穴,不致死伤,却是痛苦难耐。 又是一道闪电撕裂天空,照得镰刃格外锋利。 黑衣人手掌微动,却只是把金色石牌轻轻抛起,反手接住,道:“叶某说的‘请’,可不是请求的意思。你那蓄丹厅内的丹药和秘方已被尽数救出,置于后院侧厅。”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帮众赶至苦木身旁,轻声低语。 苦木皱起眉头,似是证明了他的说辞,旋即牙关一紧,道:“我放了公孙莲便是,住手吧!” 黑衣人并未言语,四位轮回使已闭眼低头,如同心灵相通。 当雷电再次肆虐,大雨倾盆而至,冲刷着,淹没着,令人无力抗拒,只能敬畏,只能躲避。然而就在第一滴春雨落地之前,屋顶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似乎无所不在,又从未存在。 第四十四章 邪功 经过这场变故,蛇蝎宗余众尽数拜服苦木,且还帮助红梅在一台足有人高的药鼎中找到了她的孙女花儿。当得知绿萝妄图夺走教主之位后,红梅心生厌倦,本打算就此归隐。不料曹备先她一步绑走花儿,想借她之手毒死苦木。然而她实在不愿再生事端,才想出利用药材为暗语,警告众人。如今风雨已过,她便留下了几套药方作为感谢,遂带着花儿归隐而去。 至于之前俘获的几名御灵堂弟子,自来到炼寿堂后从未受过丝毫不公,是因苦木待人和善才自愿留下,一听公孙古前来要人,自知重罚难逃,竟立誓要为炼寿堂做牛做马也不肯离开。 当然,其中并不包括公孙莲。 “你们说这人是不是就他妈贱得慌啊?之前我烦她烦得要死,现在可好,没人打我也没人骂我了,我反倒特别难受。”苦木在沉默了整整一夜之后终于开口。 “说真的,这个忙我可以帮你。”计不灵诚恳道。 苦木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我亲了她一口,她竟然没有打我。” 噗!秋梨猛地将喝到一半的茶水喷了出来。 “呃……兄弟,你这样我们真的很尴尬啊。”计不灵抿了抿嘴,“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不如就讲讲轮回殿殿主究竟长什么样儿?” “我和梨儿当时正忙着灭火,也没见到。”夏饮晴微微一笑,“你啊,下次别再晕倒在茅房里,肯定就能见到了。” “哎这种事儿可不能胡说八道啊!”计不灵一本正经,连忙解释道,“我当时可是解完了手,出了茅房,走了很远,才觉得头昏脑胀,于是就靠在一棵距离茅房很远、很远、非常远的大树边儿上睡着了。” “那棵树距离茅房走不过十步。”夏饮晴道。 “那是你腿长,你让苦木去走走试试,绝对二十步开外!”计不灵道,“说到底还不是怪陆兄,害得我喝了那么多酒,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 陆无涯安静地喝着酒,根本懒得理他。 “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苦木忽然看向陆无涯,“十年前,你与流苏挑战阎公子的消息震惊江湖。那时我刚拜入师父门下,两人在苏杭一带游历,没想到半个月之后,流苏找到了我们。” “又是他。”陆无涯已有些不大耐烦。 “他一出现便要求和师父单独交谈,我只得回避。之后他又来过数次,次次都是在夜里,十分神秘,绝不是来寻求什么续臂之法的。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便偷听了几句,发现……”苦木叹了口气,“发现他们谈论的竟是锻血堂失传多年的《血蝠神功》。” 众人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血蝠神功》乃是数百年前夺天教初立锻血堂时,由堂主血蝠尊者所创,实属邪功之首。欲练此功,必要深居僻谷幽洞,昼伏夜出,颠倒自身日月规律,多眠少食,待功力所有进阶,立即断食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开始以吸他人之血液和内力为食,终生不得停止。据传,血蝠尊者因成此邪功,杀人无数,却活得数百年寿命,直至灭魔之战,才与《血蝠神功》一同被正道联盟所消灭。 苦木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听见他们提起了一种要以处子之血为引的药方。师父这一辈子连动物都不肯入药,又怎会使用人血?我不免心生疑惑,便有了……”瞥了一眼夏饮晴,“便有了后来四处求要处子之血的事情。” “能炼出何物?”陆无涯道。 “关键就在于什么都炼不出来。”苦木道,“我好不容易要来人血,偷偷地炼了几天几夜。成丹之后,我分别将其喂给了猪牛鸡鸭,都是徒劳无功。一怒之下,我甚至亲自服了两粒,却仍是没有任何效果。” “当然没有效果。”计不灵道,“那血丹是给初练《血蝠神功》之人吃的。” “这你也知道?”苦木道。 “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才应该觉得奇怪。”计不灵道,“为练《血蝠神功》而断食之后,大多数人根本无法像血蝠尊者那样适应以人血为食,就要依靠服用处子之血所炼制的血丹调和。血蝠尊者曾收过几名弟子,都是凭此方法练成邪功的。然而以服丹练成的邪功有所缺陷,非但不能像血蝠尊者那般长生不死,还要定期吸入处子之血以续丹效,否则肝胆俱枯,化石而亡。” 陆无涯突然明白了之前鬼奴为何要掠走那两个姑娘,原来不是为五仙教,而是为流苏。他回忆起流苏那句坦然自若的“我又不是五仙教的人,哪儿能什么都清楚?”不禁冷冷地笑了起来。 因为信任,所以每一句谎言都会撕裂肌肤,每一次背叛,都会刺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呃……你还好吧?你笑得有些吓人。”计不灵指了指旁边。 顺其看去,陆无涯发现秋梨已经钻入夏饮晴怀中,正用满是害怕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急忙收起笑容,微微摇头,道:“我没事。” 苦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是在偷听的时候被师父发现了,才立誓不将此事外传。但如今流苏已明摆着要与五仙教狼狈为奸,我觉得还是应该这事儿告诉你们。至于师父,我坚信他绝不会帮助流苏修炼邪功。” 夏饮晴看着陆无涯,心生担忧,却又无能为力,只得替他应道:“孙老前辈的的德行如何,众人自都清楚。” 这时只听有弟子敲门叫道:“行粮皆已按堂主吩咐准备齐全,马车就在宅院门口等候。” 苦木站起身来,眼睛眯成细缝,勉强一笑,道:“云州一带战火纷乱,锻血堂更是三大分堂之中最为险毒,你们万事小心!若有需要,随时回来。” 众人一齐点头,微笑道别。 告别了苦木与炼寿堂,计不灵驾着马车一路北上,奔云州而去。对于陆无涯酒不离口,夏饮晴多少有些不大习惯,却也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恍如昨日。 经过一夜春雨淅沥,明媚的阳光终将阴霾散尽,屋外蓝天白云,空气清新,一切都有了美好的样子。 至少,看上去是美好的。 第四十五章 坟墓 自马车驶出淼县,陆无涯的目光就锁定在东面,一座被春绿覆盖的孤山。他的眉头不经意地皱起,片刻便又散开,似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计不灵敲了敲车厢,道:“前面路窄,有个不要命的难民躺在路中央装死。你们说是把他打死打残,还是打残打死? “咱们吃的那么多,分他一点儿呗?”倒是秋梨抢先开口。 “哟,不是你怎么吃也吃不饱的时候儿了?”计不灵呛道。 秋梨探出脑袋,朝他吐了吐舌头,转身征求了夏饮晴的同意,便拿起一个馒头朝路中央的难民跑去。那难民背对着马车,身体蜷缩,光着膀子,露出一条凸出的脊骨,可怜至极。方才见过长安城的盛世之貌,还未离开多远,却又面对如此惨状,不免令人觉得有些讽刺。 秋梨无暇细想,只是走上前去,递出馒头,道:“起来啦起来啦,有吃的啦!” 那难民纹丝不动。 秋梨又唤了两声,见仍无应答,便使剑鞘拨了他一下。然而转过来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老脸。老人的双眼深陷着,令眉骨与颧骨格外凸出,像是两个荡漾着死亡的酒杯;嘴唇已寻不见踪迹,只留下一道通向深渊的裂缝;几根枯萎的毛发还无力地掩在面上,大概是担心可怖的容貌吓坏了谁。 秋梨大惊失色,尖叫一声,手中的馒头应声而落,滚至老人的嘴边。可惜老人吃不到了,老人怀中的小男孩也吃不到了。 小男孩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全身裹着烂布,脚上穿着一双大得过分的草鞋。他用力将溃烂的肌肤缩成一团,小手死死地攥着老人的左臂,惨白且干枯的小脸上挤满了痛苦。他的牙齿还嵌在老人的小臂,只因力气实在太过弱小,甚至不足以啃下一口能够救命的肉——从老人满是刀伤的小臂上——在老人的右手中,还握着一把沾满了血迹的短刀。 阳光斜照在他们身上,蓝天白云,空气清新,一切都有了美好的样子,至少看上去是美好的。 秋梨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小男孩的脸上挪开。她缓缓地退步,不小心被石块绊到,猛地向后摔去,还好撞到了一只有力的手臂才没有倒地。 在她身后,陆无涯沉默着。他似乎认得那双草鞋,只不过怎么也记不起是在哪里见到过的。若非死在路中央,他们根本不值得他多瞧一眼。 他随意地将两具尸体踹至路边,道:“你们去前面的村庄等我。” “你终于肯去看他了么?”计不灵道。 陆无涯没有回答,打开车厢内的酒坛,灌满了酒葫芦,转身朝东面的孤山走去。 孤山之上,潮湿未退,使得林间的土路柔软不少。忽有一片薄叶不堪重负,低下头来,任由积雨洒落而尽。枝杈随之晃动,不经意间惊醒了挂于半腰的灰白虫蛹。 缚于蛹中的小家伙不再安分,猛地伸直了蜷缩数天的身体,将虫蛹抻出一道裂口。它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慌张和惊喜随之而来,最后都被好奇所代替,尽管蛹外的世界光线暗淡,徐风微凉,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友好,但它还是颤抖起身后尚未成型的翅膀,拼命地挣扎着。 虫蛹的裂口一丝一毫地扩大,缓慢至极,令整个过程看上去像是一场残忍的虐待。 然而小家伙始终没有放弃。 陆无涯的脚步很快,酒喝得也很快。土路尽头,草屋破败,三年未见,他的老朋友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安静地躺在坟里,龙肃倒也没有别的事情能做了。 坟头旁边,陆无涯席地而坐,任由泥土弄脏了他的衣裳。剑尖在立于坟头的木牌上勾勒着,区区“龙肃之墓”四个字,他写了很久很久,一笔一画,小心翼翼,似是怕再刺穿了谁的胸膛。 他掏出一张破旧的纸张,将其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材料与工序,似是一张什么东西的配方。他拍了拍坟头的土堆,道:“你说世上只有你一人酿得出这‘翠竹香’,我本以为你是胡说八道,但现在看来,的确不假。”说着,向着坟前倒了口酒,“既然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你说你不怨我,我也就当真了。” 回忆总归是回忆,纵使百般不堪,还是令人难以抗拒。 忽然,轻快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看来姓龙的都不大走运。” “我不想在里这杀人。”陆无涯喝了一大口酒,眼神恍惚,颇有醉意,“滚。” 脚步声反倒越来越近。 陆无涯立剑而起,反身刺去,与一把薄如柳叶的横刀交于半空。那横刀虽薄,但异常坚韧,交锋之际,全然不见丝毫颤动,只听其发出尖锐而凶狠的声音,似有龙兽吟叫,令人心中感觉不适。陆无涯一惊,收招落地,看向那张张稚气未脱却挂满了诡异微笑的脸,道:“‘龙吟刀’?” “小僧法号智善。”智善收刀回鞘,点头示好,“出家之前,曾是龙啸山庄庄主龙猎鹰之子,龙傲。”他手中的龙吟刀通体鎏金,奢华至极,实与其身僧衣不配。刀鞘正反雕着飞龙腾云,身茎之间,刀格两侧各露五指利爪,柄端更是有龙头怒张凶口,实为恶相横生。 “我以为龙猎鹰只有个女儿。”陆无涯道。 智善的微笑短暂地消失了片刻,道:“龙昕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自五岁不到便被父亲送往多处门派拜师习武,从未回过龙啸山庄,而据说他也不太喜欢提起我,所以记得我的人并不多。你血洗山庄的时候,我正随着无臂拳翁云游四海。”语气平淡依旧,如同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长大些再来报仇吧。”陆无涯不以为然,坐回坟边。 “我见过鬼推磨和磨推鬼两兄弟了。”智善道。 陆无涯眼睛微眯,重新打量起不远处的少年。 三尺之外,一对橘黄色的翅膀自虫蛹之中绽放而出,颤抖着,凝固着,静候飞舞。 第四十六章 小僧 “看你的反应,那两兄弟的话是真的了。”智善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你不光花重金雇那两兄弟,将龙啸山庄的老弱妇孺送上了东渡RB的海船,以避纷乱,还派人照顾他们在RB的起居。你这个杀手,实在有些不大称职。” “你是来报仇的还是来废话的?”陆无涯道。 “如果非要选,我只能选废话了。”智善道。 陆无涯眉头微皱。 “在龙昕与我眼里,龙啸山庄的人多是死有余辜,尤其是龙猎鹰。”智善的微笑依旧平淡,却愈加渗人,“既然龙昕还活着,就我个人而言,你我之间便没有仇怨。但江湖事江湖了,我毕竟在山庄出生,故而待诸事了尽,还是得与你拼个死活,只为避人耻笑。” 这个少年当真令陆无涯猜之不透。 其实对于旁人来说,倒也没有那么的猜之不透。龙啸山庄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门客众多,有侠客义士也有偷抢贼人,有退职捕快也有洗手匪寇,江湖朝廷,黑白通吃。早几年前,龙猎鹰还是有些胆识,仗着先辈财力与一套《斩龙刀法》,颇有整治山庄风气的意思。只是好景不长,龙昕出生之时,其母因失血过多而亡。自此龙猎鹰性情大变,开始沉迷酒色,明敌江湖,暗扰朝廷,一副愤世嫉俗之态。直至山庄覆灭之前,关于他的丑恶传闻一直数不胜数。其中就包括他不顾父女之道,将亲生女儿龙昕视为妻妾,病狂至极。而智善,也是由于曾经试图阻止他对龙昕的恶行,才被送往各地习武,七八年间,有家难回。 只因陆无涯向来大不关心这些杂七杂八的江湖传闻,才会觉得难以理解。 “三年前,龙昕告诉我,说你非但杀光了山庄里的老弱妇孺,还欲对她强施苟且之事,好在智朴及时出现,才将她救下。”智善道。 “智朴?”陆无涯道。 “那是空渡大师的叫法。”智善道,“也就是外人口中的阎公子。” 陆无涯顿时从微醺中清醒,道:“他曾是少林弟子?空渡大师的徒弟?” 智善点了点头,道:“总之,我一时信以为真,于是打算找你寻仇,却被阎公子要求潜入无鸣寺作为他救了龙昕的报答。我只得依照吩咐,于寺中哑居三年,在得到空渡大师信赖之后,将其残忍杀害。”嘴角不禁微微颤动,“出了寺外,我终于有机会查明真相,才意识到龙昕说了谎。但她自幼受尽折磨虐待,对于你杀死龙猎鹰必然非恨反谢,更不可能向我来诬陷你。她定是受了阎公子威胁,不得已为之。” “为何告诉我这些?”陆无涯道。 “因为阎公子最擅长的,就是用敌人的亲近之人对付敌人,在他被除掉之前,我擅自去接触龙昕都无异于打草惊蛇,甚至有可能将其害死。”智善道。 听他之前所言,龙昕定是他唯一在乎的人。但就是如此,面临阎公子的威胁,他仍还能够不慌不乱地分析局势。陆无涯实在不清楚,他究竟是太过老成还是太过无知。 智善抽出一封信,递了出去,道:“我需要你能帮忙找到她,然后护送她来见我。” “你要杀我,却要我帮你。”陆无涯冷笑一声,晃了晃酒葫芦,“小兄弟,被熏醉了么?” “我说过,杀你是以后的事。我现在只想保证龙昕的安全。”智善面带微笑,口气也是豪无嚣张,但反倒令人更有打上一架的冲动,“若你答应,我便告诉你个关于轮回令的秘密表示诚意。” 陆无涯犹豫了一下,道:“说吧。” “在我前往无鸣寺之前,曾与龙昕在阎罗殿住过几日。”智善道,“那里像是个宫殿,我总迷路。一次,我无意间闯入了阎公子的书房,瞧见地上扔满了写着诗的纸团。我没能看清全部,只记得那诗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后三个字,分别是‘笑折花’和‘胜春华’,第三句和第四句的前四个字,分别是‘又是一年’和‘空留孤影’。” 桃花折笑笑折花……又是一年冬雪落……是轮回令? “我知晓不多,但‘笑折花’三个字放在江湖之中,只可能是指折笑宫。我本没多想,直到半个多月之前,听说折笑宫因轮回令而遭血洗的时候,我才不禁怀疑,此次的轮回令有可能就是由阎公子发布的?”智善道,“没记错的话,他的确完成过三次悬赏。” 陆无涯面上虽无太大变化,心道却是波澜起伏:且不论其他,朱雀石牌是棠溪交给与我,那么第三句诗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智善竟能说出“又是一年冬雪落”中的前四个字,看来所言不虚。只不过“胜春华”和折笑宫似乎没有什么联系。如果此次轮回令真与阎公子有关,那么他绝不会悬赏什么平凡之辈。但话说回来,他要杀人,又何需借助轮回令? “我已将所知言尽。”智善再次将信递出。 陆无涯剑尖微挑,将信接过,道:“你姐姐现在何处?” “阎公子不许她离开大唐,而她实在不想再与武林纠葛,便自愿从军,现今应该就在云州边境。”智善道。 “倒是顺路。”陆无涯道,“去何处找你?” “少林寺。”智善道,“我要去向空闻方丈请罪。”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陆无涯回忆起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还正忙着四处闯祸,不禁微微摇头,将酒葫芦递至嘴边,却又顿住,终是选择把最后一口倒在坟前,旋即转身,下山而去。草屋破旧,坟墓寂然,仅剩下一只橘翼艳蝶翩翩飞起,映阳而舞。 沿着山下的土路走了一阵,终于见到村庄的影子。陆无涯记不起那村庄叫什么名字,也记不起那村庄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关于附近一带的回忆,大多都被他丢在了龙肃的坟前。对了,他确实还记得那村庄里有一家不错的酒坊。他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加快了脚步,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随着春风飘来的,不是酒香,而是刺鼻的血腥。 第四十七章 胁迫 陆无涯脚步疾飞,赶至村口,躲在屋后,探见有数个杀手把一名村妇围在当中,手持刀斧,面带淫笑。他们周围鲜血遍洒,地上躺着几具村民的尸体,却不见马车的影子。 莫非计不灵他们已经逃走了? 眼看杀手蠢蠢欲动,陆无涯跃身而起,快剑疾刺,血花四溅,顿时将两个正忙着解开裤裆的杀手胸口刺穿。旁人见状,慌张至极,未待动手便已遭无忌剑夺取性命,应声而倒。陆无涯留下一人性命,使剑尖逼在他胸前,还没开口发问,那人急忙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是了奉铁夫人之命才来取计不灵和夏饮晴性命的!” 铁夫人?陆无涯微微皱眉,道:“人呢?” “马车似是在进村之前就察觉到了埋伏,一路横冲直撞,小的这几个酒囊饭袋就是来装腔作势的,哪儿能截得住啊!只有那带我们来的‘饮血刀狂’苗刃之仗着轻功不错,跃进马车里劫走了夏饮晴,就是那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姑娘。”那人坦白道。 坏了,他抓的不是夏姑娘,是秋梨!陆无涯大惊,道:“铁夫人在哪儿!” “在东面!在东面的林子里!”那人已将额头磕出鲜血,“小的就知道这么多,已经全说了!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求大侠……”话没说完,已被一剑刺死。 东面林间,有两个大汉单膝着地,相对而跪,用与树干同粗的大腿充当着肉椅。铁夫人悠闲地坐于其上,身着粉衣,头戴花簪,脸上涂着一层叠一层的铅粉和胭脂,只可惜好不容易遮住的皱纹太过脆弱,才经轻轻一笑,便又显露出来。 在她身边,默默地立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正是那“饮血刀狂”苗刃之了。他左边腋下夹着昏睡之中的秋梨,看上去没有丝毫吃力,手中持有一把半月弯刀,通体黑亮;右手则正端起一只足有脸大的石碗,其中盛满了漾着红光的鲜血。他微微仰头,饮下半口鲜血,没有浪费一滴。 “放了她。”陆无涯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刹那,周围已闪出了十余道人影。 “急什么,四年不见,还不好好儿和本夫人叙叙旧?”铁夫人将头左偏,靠在大汉的肩上,顾不上眼角的皱纹越聚越多,“当年你和计不灵跑到鸽舍山将本夫人灌醉的时候儿,可不是这么个急性子啊——”她故作娇嗔,声音倒是依旧甜美,只怪岁月不饶人,以令容颜难搭。 “我帮着计不灵抢了《兵器谱》,你要报仇自来找我,何必迁怒于一个小姑娘。”陆无涯道。 “《兵器谱》?”苗刃之将空了的石碗扔在地上,“那是什么?” “是本夫人花费近十年光阴才整理出来的一本书,其中共有五十号江湖人物,按照每人所练武功和所使武器,再综合各方因素,依次排序,且还记录了部分武功和兵器的奥妙所在。”铁夫人的一脸得意顿时变为凶相,“此谱本该在四年前就同我一起,闻名江湖,受人口耳相传,不料还未出世便被计不灵那狗杂种给设计抢走了!” 苗刃之显然不太在乎她是否发怒,只道:“谱中第一是谁?” “当然是阎公子。”一提到“阎公子”,铁夫人再次娇嗔起来。 “谁都知道阎公子不使兵器。”苗刃之道。 “他已练成神功,天下无敌,自身本就是最强的兵器。”铁夫人道。 “那么我和我的‘饮血刀’呢?”苗刃之道。 “第四十一。”铁夫人脱口惹出。 苗刃之眉头紧皱,不服气道:“竟如此靠后!” “怎么,你是打得过‘雪月针’穆巧儿?还是打得过‘暴雷锤’胡天霸?”铁夫人白了他一眼,不屑道,“连叫你去抓个人你都能给抓错了,排得靠后点儿怎么了?” 苗刃之气得紧攥弯刀,面色发青,却不知受何所制,不敢有半句顶撞。 “既然排名已在你脑中,重列便是。”陆无涯道。 “说得轻巧!”铁夫人猛地站起身来,“《兵器谱》尚未流传就遭抢走,若是不能将计不灵的狗头挂在门前,就算我再重列十次百次,又会有何人信服!” 陆无涯本就理亏,况且如今秋梨在她手中,自是不以言对。 “本夫人当真没想到抓错了人还能将你引来。”铁夫人绕至苗刃之身旁,轻抚着秋梨的长发,“当年抢走《兵器谱》的事情也有你一份罪过,我本该将你一起杀了,但相比之下,我更想看到当你发布轮回令悬赏阎公子之后,他以一人之力血洗整个江湖的场景。嗯——光是想想就令人舒服——”说这,陶醉地舔了舔嘴唇。 “你究竟想如何了结?”陆无涯道。 “你既然来了,就替我去把计不灵的人头提回来吧。”铁夫人道,“还有,顺路把那夏姓妮子的手筋脚筋挑断,一齐捎来。” “夏姑娘不是轮回令的悬赏目标。”陆无涯道。 “哟,一夜之间荡尽龙啸山庄的陆无涯什么时候在乎起这个了?”铁夫人道,“她是不是目标,要等杀了才知道。” 是要秋梨还是要朋友?不,陆无涯没有朋友,至少他自己不会承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经过三年内疚,他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龙肃坟前看望,不过一刻时间,却又要面临抉择。他痛恨抉择,更加痛恨这种根本就没有抉择权利的抉择,就像他当年不得不离开九霄剑派,不得不将秋梨送往折笑宫,不得不去找阎公子索要解药,不得不面对秋织的死亡又不得不踏上复仇之路。 他唯一的抉择,就是还要活着。 “你还打算在这儿杵多久?”铁夫人媚笑着环顾四周,“这地方不仅缺水缺粮,还多的是缺女人滋润的汉子。本夫人瞧这小姑娘水灵得很,不知道边儿上的汉子们能把持得住多长时……” 在无忌剑抵在她颈侧的同时,苗刃之的饮血刀也已经出鞘,立于秋梨头顶。 “敢动她一下,我定平了你的鸽舍山。”陆无涯深邃的双目中怒射寒光。 没想到铁夫人反倒露出一脸痴迷的表情,眯起双眼凝视着他,声音颤抖道:“本夫人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瞧见过如此霸道的杀气了,竟会……竟会比阎公子的更加冰冷。”忍不住伸出手掌去抚他的脸颊,“快过来,让本夫人好好儿地……” 媚阳高照,风随影动,眨眼之间,陆无涯已消失在众人面前。 第四十九章 人头 剑影疾闪,穿青丝而过,陆无涯手腕偏转,侧锋斜拦,以剑脊护住了夏饮晴的脑后。只听脆响,竟有一根生满倒刺的铁拐砸在了剑脊之上。 那持拐之人年过七十,头发稀疏,满脸皱褶,留着一小缕山羊胡须。他的手臂及其粗壮,但双腿却是自膝盖处断裂,小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借一对双拐行走。那对拐杖皆有三四手指之粗,通体铁制,正中接有一根短棍,用作手撑,右手拐杖的底端部分生满倒刺,左手拐杖的则有两侧利刃,似剑非剑。此人便是在江湖之中颇具名声的“不正不邪”郑老邪。 陆无涯单脚点地,翻身而起,直向他心口刺去。郑老邪左手向下发力,拐杖底部竟弹出一截,猛撑地面,令他向后急退。此时他右手拐杖已经归位,明明只要横起左拐便能挡下一剑,却偏要将双拐斜戳入土,同时上身急躺,与无忌剑擦面而过。如此行为,只因他向来自守“右拐作恶,左拐行善”的规矩,他自认偷袭夏饮晴是作恶之举,便绝不以左拐临敌。 陆无涯本欲以剑劈下,逼他弃拐,但见他这般舍近求远,自己也就不了了之,只是回身退步,护到了夏饮晴身边。 他这个杀手,实在是越来越不称职了。 郑老邪撑起身子,道:“觅影无剑,踏血无痕,你的剑法果然如传闻中的快不可及。若不是立过规矩,老夫还真想放开双拐与你打上一架。” “江湖之中能活到你这把年纪实属不易,我不杀你,走吧。”陆无涯道。 “老夫已经混到需要靠晚辈饶恕才能活命的田地了么?”郑老邪自言自语了一句,沉沉地叹了口气,“那个被苗刃之抓走的丫头是你何人?” 陆无涯微微皱眉。 郑老邪笑道:“苗刃之那孩子,自幼喜欢装模作样,人前饮血,人后吐得稀里哗啦,不过是为唬人罢了。他其实早就想要金盆洗手,是因仇敌太多才不能成。铁夫人定是许了什么隐秘的安全去处,才令他服服贴贴地为其做事。但凭我与他的关系,只需一句话,他必会就地倒戈,放了那丫头。”说着,将塌陷的眼皮转向夏饮晴,“我这样一个宁可受你侮辱,也不愿破坏规矩的老头子,必然说到做到。只要你将这姓夏的交给我,那丫头定会安全。” 夏饮晴无力地瘫靠在树旁,冷冷一笑,心道:我的名头现在还真是大得厉害呢,随便一人都知道我,随便一人都想杀我。不过听他的意思,只要用我一人性命便能保全梨儿,想来是笔公平的买卖。与其现在这般苟且偷生,倒不如就此换回梨儿,也省去再连累了谁。 她正欲开口同意,却见陆无涯转腕侧刃,以剑锋对准了郑老邪。 他…… 郑老邪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道:“你守着个悬赏目标,自己不杀,又不让别人杀,有何意义?” “你当真不走?”陆无涯道。 “看来传闻中的也并非尽实。”郑老邪的神色有些失望,转过身去,“走走走,这就走,老夫腿脚不好走得慢,年轻人理解理解。”话虽如此,但见他双拐一撑,眨眼便消失在了林间。 沉默趁虚而入,却不再那么的令人窒息。 不知觉中,艳阳已然升至正空,叶影渐短,如同受惊的蚁群般四散而开,变得渺不及提。忽有一只蝴蝶悄然起舞,于是枝头的莺雀再也按捺不住,倾嗓奏鸣。 就在这时,计不灵瞬身而出,闪至两人身旁,丢来一个方形木盒。他喘着粗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微微一笑,道:“拿稳咯,那可是‘我的人头’。” 陆无涯皱了皱眉,打开木盒,只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搁置当中,其容貌竟同计不灵一模一样,无论是鼻翼嘴唇,还是眼角耳梢,就连额距鬓长都看不出丝毫分别。 “当年我瞧见铁夫人家门外挂了许多头骨,就知道一旦抢了她的东西,说不定哪天便会遭那下场。于是我早早就去风月楼,找到精通易容术的‘千面婆婆’徐莲,请她帮我做一颗‘我的人头’,常年修复,要用的时候就淋上鲜血。”计不灵道。 “光是易容术还到不了这种程度。”陆无涯一语道破。 “这就是死过一个孪生哥哥的好处。我将他的人头用香汤和黍酒浸泡,再经过一些……非常恶心的工序,最后抹上‘冰魄膏’,故而能保不腐。我一直将它留着,寻思总能用得到,果然。”计不灵似乎并不介意提及兄长之死,反倒有一丝得意。 陆无涯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旋即再次检查起木盒中的人头,生怕有丝毫瑕疵。 “总之,你就带着‘我的人头’,再找根细绳绑了夏姑娘回去交差。铁夫人见到人头,肯定一时松懈,你和夏姑娘就趁机动手,定能救出梨儿。还有,铁夫人身上穿着‘精工环锁铠’,刀枪难入,若要交手,记得刺她腿脚。”说着,计不灵伸手摘下了陆无涯腰间的酒葫芦,仰头豪饮一口,又将其递了回去。 陆无涯虽未阻拦他夺走酒葫芦,却也没有就此接过,道:“你为何定要抢走《兵器谱》?” 计不灵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个喜欢收集兵器的朋友,而他手里有我需要的东西。他知道铁夫人列出了《兵器谱》,包罗数十种奇兵异器,倘若流入江湖,难免会有心痒之人和他抢生意。所以,他才要我去抢那谱和他交易。” “直接杀了铁夫人岂不方便?”陆无涯道。 “我?杀人?”计不灵微微摇了摇头,又往嘴里倒了口酒,“铁夫人那老女人自尊得很,只要我还活着,她就绝不会重列兵器谱。待你们救出梨儿,我再现身嘲笑她一番便是。” 见他满是轻松的模样,陆无涯反倒不安,一把夺回酒葫芦,系在腰间,道:“但愿你今天只用交出一颗人头。”旋即扶起夏饮晴,提着人头和剑,轻功起身,向铁夫人赶去。 “‘人头’么,我可还多着呢。”计不灵淡淡一笑,悠闲地跟了上去。 第四十八章 选择 阳光总是能带来明媚的希望。 却也总是将黑暗反衬得更加恐怖。 无忌剑依旧纯白如雪,在林影之中穿过,像是一只掉入了暗色染缸的小虫,拼命地挣扎着,为的,只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无助和渺小。 陆无涯终于还是收回了顿在酒葫芦上的手。他要保持清醒,清醒地看着计不灵和夏饮晴惨遭杀害,清醒地证明当年龙肃的死并非一时头昏脑胀,清醒地承认自己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毕竟秋梨是秋织的女儿,而秋织,是他的还活着的理由。 他停下脚步,望着迎面赶来的身影,握紧了剑柄。 夏饮晴在他面前站住。她认得他,却认不出他眼中的冰冷。但她并不意外,她亲眼见到过,在面对秋梨的时候,陆无涯那情不自禁温柔的目光、弯起的眼睑以及上扬的嘴角。她知道秋梨对他有多么重要,重要到他宁愿默默地守护着也不愿与其相认,只怕伤害了那颗单纯幼小的心灵。 她知道,秋梨是秋织的女儿。 “你听我说,计不灵现在正在想办法,有他帮忙我们一定能救出梨儿……”未待她将话说完,无忌剑已抵住了她的后心。 夏饮晴仍不意外,侧过脸去,瞥向闪现在身后的陆无涯,道:“计不灵还说,如果你已经见过了铁夫人,那么他和我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他呢。”陆无涯道。 “他正在想办法。”夏饮晴道。 “他,人,呢!”陆无涯一字一顿地吼道,猛地将剑前递半寸,只见剑尖刺穿了她的衣物,激起一圈淡红色涟漪。 这伤皮不伤肉的一剑却是比刺穿她的心还要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夏饮晴冷冷道:“为什么要在身后,难道看着我的眼睛就没法下手么?”忽然转身,任由刺入肌肤的剑尖在背后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割裂手臂。她怒视着他的眼睛,咆哮道:“你以为只有你在乎梨儿么!你以为计不灵和我就不想把她救回来么!” “计不灵永远都是个赌徒。”陆无涯的剑还赖在她的手臂,贪婪地吮吸着血液,“但这一次,我输不起。” “你不信他,那么我呢?”夏饮晴向前错了半步,令剑锋之上多出一寸鲜红。 陆无涯面无表情,道:“你早就该死。” 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像是个善于微笑的老者,微笑地看着每一件欢乐,也微笑地看着每一份悲伤,无分时宜,麻木不仁。 “是啊……我早就该死……你当初何必救我?”夏饮晴的声音颤抖着,黛眉微微松了片刻,却又随着眉头横为一道,眼眶湿润,“梨儿对你很重要是么?我问你,她在折笑宫被伤的时候是谁在她身边?她在无鸣寺被苏必然追杀的时候又是谁在她身边?你呢,你在哪儿?” 陆无涯挪开了她脸上的目光,似是不愿看清什么。 “说啊!你在哪儿!”夏饮晴手掌急握,一把攥住雪白的剑锋,顿时血如泉涌,“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正在九霄剑派忙着和你的小师妹卿卿我我……” 青光闪过,百禁剑横扫而出,直将她砸飞丈外,撞在树旁,喷出一大口鲜血。 她的心反而没有那么疼了。 这是陆无涯第一次使用百禁剑,用来伤害朋友——是的,她是朋友。 整整十年,他所交之人屈指可数。时至今日,流苏彻底背叛,囚翁身份暴露,计不灵更是神秘至极,就连空闻方丈也隐瞒了阎公子曾是少林弟子的事实,他身边的人似乎都有着太多的秘密。就像他自己说的,若是不醉,他们便不能作为朋友。 如此看来,龙肃的死反倒有几分仁慈,而夏饮晴的出现更是显得格外单纯了。她时而冲动,时而多疑,还残留着少许一个十六岁小姑娘该有的不成熟,但她骨子里的那份坚强却是远超年龄的。她的单纯,源于她和他是同一种人,同一种从来没有过选择权利的人。 他甚至从她身上看到过自己的影子,除了仇恨。 他不需要累赘,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所以他对她的爱慕视而不见。但他并不介意收留她,两个亡命之人,她说,他听,就像在杏林村的那棵榕树下时一样,简单,纯粹。 只可惜,美好的事情往往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夏饮晴忽然发了疯般地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旋即下睑颤抖,面颊微颤,道:“你知道么,我曾拼了命地想要离开折笑宫,想要带着梨儿浪迹江湖,想要学习一身能令师父惊叹的武功。我曾以为活着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直到一夜之间,师父没了,折笑宫没了,我曾想要逃离的一切都没了。没人知道我有多么绝望,我努力地尝试振作但我还是绝望了,我唯一想的,就是只要梨儿能够活下去,我死了……便死了吧……”声音逐渐被哽咽淹没。 照耀之下,泪滴晶莹剔透,闪烁着,滑落着,像是划过夜空的流星。 夏饮晴缓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但就在连苦木都在想方设法地害死我的时候,威震江湖的第一杀手陆无涯出现了,他非但没有杀我,还屡次救下我的性命。他看得见,他摸得着,待在他的身边,似乎……似乎再不用担心什么,就像和师父,就像在折笑宫,就像找回了我曾想要逃离的一切!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他是为了梨儿为了赎罪,但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只要能够在他身边,怎么样……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说着说着,她突然咳嗽起来,鲜血与眼泪一同失控,喷涌,流淌,灼烧着她的肌肤。 也灼烧着陆无涯的沉默。 好在阳光太过明媚,足以令人看不清百禁剑的颤抖。 夏饮晴喘着粗气,靠树而坐,掏出了那把比人掌稍长的纸扇,道:“我曾经一再觉得,林鹂姐姐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就自暴自弃,毁了一生前程,好傻,好可惜。但是现在……”苦笑着微微摇头,将纸扇递了出去,“有机会的话,麻烦你替我交给于大人。至于计不灵,他去了西面岩城,说是要去风月楼里取个什么东西。你要杀他便去吧,我会在这儿等着你的。”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初见的树林,只是她的酒窝再没有盛满阳光,只是他的双眼中充斥着寒意。 陆无涯没有接过纸扇。 他只是将百禁剑裹好背上,正欲向西动身,忽然眉头一紧,回身出剑,直朝夏饮晴刺去。 第五十章 惊变 陆无涯带着夏饮晴和人头赶回铁夫人身边的时候,见她身后立了更多的手下,却没了苗刃之与秋梨的踪影,忙道:“秋姑娘呢?” “她呀?只怪你回来得太晚,她正在被几个……”铁夫人话未说完,只见无忌剑已立在胸前。但她的表情不惧反喜,抬手示意手下不要妄动,同时挺身向前错了半步,放任剑尖陷入一团松软且没有丝毫弹性的脂肪,娇声道:“你的剑都比你要善解风情呢——” 看来计不灵所言不假,她身上果真穿着精工环锁铠。 陆无涯抬手翻剑,将剑锋逼在她颈侧。 铁夫人却不慌忙,道:“放心吧,小姑娘好着呢。只是你去了那么久,本夫人哪儿知道你是不是去搬什么救兵了?总得将筹码藏好才是。”偏头让开剑锋,瞥了一眼夏饮晴,略带不满道,“不是叫你挑断她的手筋脚筋么?” “别得寸进尺。”陆无涯道。 “哟,你还敢威胁本夫人呐?”铁夫人道。 “我是在劝你保命。”陆无涯道。 铁夫人反复打量着他,似笑非笑地摇动裙摆,绕着他走了一圈,道:“四年不见,你当真比之前更有意思了。”再次伸出手掌,试图去抚摸他的脸颊,却被装着人头的木盒拦住。她接过渗着血的木盒,缓缓将其打开,提起人头看了半晌,盯着颈部的边缘,面色冰冷,质问道:“你是如何割下这脑袋的。”似是要借伤痕测探虚实。 好在陆无涯行事小心,早在交出人头之前,便已于颈部补过一剑,此时才能脱口而出:“一剑刺穿颈部左侧,右挑而割。” 听他所述与人头颈部的伤痕相符,铁夫人沉默片刻,终于绷不住眼角的皱纹,笑道:“计不灵啊计不灵,你个千刀万剐的,让本夫人寻了整整四年,总算是收了你的狗头!哈哈哈——” “放人。”陆无涯道。 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将人头丢回盒中,递给手下,扭头向着远处的一棵茂盛老树,唤道:“刀狂,快把小姑娘带下来吧!” 回应她的却是鸦雀无声。 见状,陆无涯皱紧眉头,与夏饮晴对视一眼,握紧剑柄,蓄势待发。 铁夫人的笑容渐渐僵住,急忙重新唤了两声:“刀狂,刀狂?” 沉寂依旧。 终于,她再也笑不出来。她本人武功平平,做事向来依靠谋划,此次得知计不灵现身,只因一时怒火难忍,唐突追击,实在欠缺准备,除去身边的两个大汉和苗刃之,其余立在身后的不过是花银子请来的江湖打手,面对陆无涯根本蝼蚁不如。如此情况,倘若苗刃之不见了踪影,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秋梨这个把柄,非但杀不成夏饮晴,还要遭穿心一剑。 她慌神地瞥了一眼陆无涯,心中仍然很是兴奋,却已无暇顾及,转身走向老树,尖声喝道:“狗儿子苗刃之!给老娘滚下来!” 话音刚落,老树的方向传来一串咚咚咚的响声。叶落尘扬之间,苗刃之当真从树上滚了下来,手里还握着没来得及出鞘的饮血刀。 他倒是听话得很。 然而此时的他只能仰躺在地,口目大张,七窍溢血,已是丢了性命。在他的胸前,烙着一只焦黑的掌印,似是经过烈焰灼烧,而掌印四周的衣物也正冒着糊烟,全貌不复。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显然对着等武功闻所未闻。 再怎么说,苗刃之也在《兵器谱》上排有第三十二之名,刀法和内力已非凡等,怎么可能会被一掌击杀? “秋梨!”陆无涯只觉背后发凉,竟然喊出了声。他脚起轻功,正欲上树查看,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跃了下来。 那是秋梨! 秋梨缓缓地站起身子,右手捂着已被撕开一道的花衣裳,左手急抬,朝着苗刃之的脸上又是一掌,只见血浆四溅,焦黑一片。 就在落掌的刹那,众人皆感受到了一股炙热且凶狠的内力,如同地狱之火,燃烧肌肤,灼痛骨骼。一时之间,陆无涯只觉心脉阵痛难忍,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了胸口,闷烧而胀痛,与《混元修罗功》所造成的旧伤截然相反。 那是……那是秋梨? 除了秋梨的脚步,整片树林再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她留下一地鲜红的脚印,不慌不忙地走到铁夫人面前,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她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打手,将目光落在那张已将铅粉抖尽的老脸,冷笑一声,道:“就凭你也要杀夏姐姐么。”左掌急出,向前拍去。 铁夫人大惊,慌忙从身边拉过一人挡在自己身前。只见那人顿时腾空,头脚在前,胸骨剧烈后凸,猛地撞在铁夫人身上,与苗刃之同状惨死。然而只是遭了这么一撞,铁夫人眼耳口鼻已经溢出数道鲜血,若非身着精工环锁铠,怕也难逃丧命。 周围打手要么连滚带爬地四散而逃,要么双腿发抖地怔在原地,只有方才以大腿充当肉椅的两个大汉挺身而出,一个手持大斧拦住秋梨,一个俯身抱起铁夫人转身狂奔。秋梨勃然大怒,正欲追赶,却见斧刃朝自己劈来,竟不闪不避,只是再起左掌拍了出去。 眼见情急,陆无涯强忍心脉剧痛,闪身而出,一剑斩断了大汉举起大斧的手臂,自己却也吐出一口鲜血。大汉痛苦地咆哮着,猛起一脚,踹向自己断掉的手臂,只见那大斧顺势飞出,划过秋梨肩膀,血花四溅。与此同时,一股炙热的内力已经烧焦了他的性命。 “梨儿!”本就身受重伤的夏饮晴急忙上前,准备为秋梨包扎伤口,谁知拨开衣物,擦去血迹,却见她的肩膀竟完好无损,伤痕全无! 这…… 秋梨无暇理她,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铁夫人的下落。就在这时,忽有什么东西从地上滚了过来,轻轻地撞在花鞋侧边。秋梨盯着那颗“计不灵的人头”,瞳孔急剧放大。她一寸一顿地扭过头,看向陆无涯,瞪大了漾满恐惧与悲愤的双眼,颤声道:“你真的……你真的砍下了计不灵哥哥的……人头?” 此时的陆无涯已是满头大汗,腮骨凸起,愈渐严重的疼痛,令他必须撑住立在地上的无忌剑才得以站稳双脚,却再不肯给他一丝反驳的力气。 “梨儿你等等……”夏饮晴还未说完,便被一把推开。 “为什么!为什么!!!”怒吼之中,秋梨左掌瞬出,径直向陆无涯胸口拍去。 第五十一章 初醒 树林之中,几个打手慌乱地奔逃着,无意惊扰了几只餐后的野狼,于是野狼也慌乱地奔逃着,无意惊扰惊扰了几只避难的野兔,于是野兔也慌乱地奔逃着……恐惧所激起的喧闹如同涟漪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扩散着,直至树林尽头,直至远去难寻。 回过头来,树林的中央反而格外安静,安静到每一阵风吹叶摆都惊天动地,安静到每一滴鲜红滑落都震耳欲聋。 没有了嬉皮笑脸,也没有了胸有成竹,计不灵的脸色极其难看,不知是因煞白而显得更加严肃,还是因严肃而显得更加煞白,总之,就同他身后的陆无涯一样。与其说他不顾一切地挡在了陆无涯的身前,倒不如说他刚刚完成了一场毫无准备的赌局。 当然,他总是会赢。 秋梨的左掌还顿在半空,顿在计不灵胸前半寸之外。眼泪熄灭了她眼中的愤怒,悄然流出眼眶,冲刷着那张被血迹玷污过的楚楚小脸,最终融为鲜红,滑落双颊,滴答,滴答,震耳欲聋。她怔怔地望着那只立在计不灵身前的手掌,只觉得陌生而冰冷,只觉得时间一下子变得很慢很慢。她艰难地撑起眼皮,想要看清陆无涯的表情,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已被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吞没。 黑暗之中,她隐约听到了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娘,这是什么东西呀?”小姑娘道。 “这是忘忧草。”女人道。 “忘忧草?是吃了之后就会忘记烦恼的草么?”小姑娘道。 “梨儿真聪明。”女人道。 “喏,娘快把它吃了,这样你就不会再因为爹爹而烦恼了。”小姑娘道。 “梨儿乖……梨儿真乖……梨儿先吃好不好?”女人道。 “好。”小姑娘道。 渐渐地,一束光亮照进了黑暗。 秋梨来到了一处被阳光拥抱着的山崖。山崖之上,建着一间简单却足以御寒的木屋,门前的木匾上刻着“梨花居”三个字。 木屋旁边,种有一棵含苞欲放的梨树。树下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不怎么英俊,却也干净利落,满脸笑容。在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梳了两根长长的马尾辫,穿着一件粉色的花裙,可爱至极。小姑娘正抱着他的手臂,偏头依靠,正笑盈盈地望着崖下的风光。 小姑娘忽然开口,道:“无涯哥哥,你说……” “不是说了要叫叔叔的嘛。”男人道。 “叫叔叔太老啦,还是叫哥哥好。”小姑娘偷瞄了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道,“我叫你哥哥,也就等于叫我娘‘姐姐’,是在夸她年轻,她听了开心着呢。” 男人怔了一下,轻轻捏住她的小鼻子,道:“你呀你,真是个小机灵鬼,明白得比我都多。” “嘿嘿,那当然啦!”小姑娘道,“无涯哥哥,你说墨门厉害吗?” “当然厉害了。”男人道。 “给我讲讲与墨门有关的事情好不好?”小姑娘道。 “墨门啊?嗯……我只知道它是由第四任墨家巨**羽创立于六百多年前,最初只传墨家学说与机关之术,后与善用暗器的唐氏一族结合,成为了武林之中最早存在,也是最为神秘的门派。我们现在所处的这望岳崖,这仁定山,乃至整个蜀中一带,都是墨门的地盘。”男人道。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 男人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因为我总缠着流苏哥哥,让他用暗器在山洞里给我表演‘星星眨呀眨’,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了,就说干脆要收我为徒,那样的话,以后我就可以自己表演啦。”小姑娘道。 “就凭他?还想收我们梨儿为徒?”男人不禁摇头微笑,“你要是真喜欢暗器,等你再大一岁,我就把你推荐给古前辈,让他教你好了。” “古前辈?是墨门的掌门古苍穹老爷爷吗?”小姑娘瞪起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是呢,梨儿开心么?”男人道。 小姑娘一下子站起身来,用力地点了点头,道:“那我不就成了流苏哥哥的师妹啦?” 男人翻了个白眼,道:“我已经可以想象到他一脸吃惊的表情了。” “我都还没同意呢,你就擅作主张把梨儿卖给古前辈了?”忽从屋里走出一位身着素衣的女人,对男人温声嗔道。 小姑娘冲上前去,将她抱住,义正词严道:“娘,你可别怪无涯哥哥,是我自己的主意!” “无涯哥哥?”女人不禁笑了起来,一时间,花容难及,月貌自羞,“好好好,既是你的主意,那我依你便是。只不过到了练武的时候,无论是受苦受累,还是流汗流血,你都必须坚持下去。”同时看向男人,目中柔情似水。 “嗯!娘最好啦!”小姑娘兴奋道。 不经意间,女人瞥见枝头待放的梨花,微笑渐渐散去,道:“好好的梨花,怎么在这入秋之季说开就开?只怕,又会是个多事之秋。”黛眉微蹙,楚楚可怜。 “你在哪里,花自会开到哪里。”男人站起身来,牵住她的手,“别胡思乱想了。” 女人勉强地笑了笑,旋即眺崖远望,沉默不言。 就在这时,梨花忽然纷飞而落,如鹅毛大雪,覆盖了秋梨眼中的一切。她再也看不见小姑娘,再也看不见男人和女人,只能听见两个略带哽咽的声音。 “娘之前总说梨花不该在秋天开放。她现在身患重病,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棵梨树?不如我们就将它砍了吧?”小姑娘道。 “倘若砍树便能将她医好,世间定已不剩一棵。”男人道。 “那……那……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小姑娘道。 “不哭不哭,梨儿乖。你瞧,这是一株仙草,你只要吃了它就能帮助娘亲好起来。”男人道。 “它是不是叫忘忧草?”小姑娘道。 “你怎么知道的?”男人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吃了它,娘就会好起来么?”小姑娘道。 “嗯。”男人道。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到每一阵风吹叶摆都惊天动地,安静到每一滴鲜红滑落都震耳欲聋。 秋梨终于明白,这些不只是梦境,还是她的记忆,是她两次服下忘忧草之前的记忆。她记起了那时的陆无涯,记起了秋织,记起了流苏棠溪宗政承锋……甚至,记起了那个她不愿记起的父亲。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第五十二章 花饼 秋梨晕倒之后,陆无涯和计不灵心脉的疼痛顿时消散。 三人心知肚明,方才被计不灵“挡下”的那一掌,以秋梨十分不稳定的情绪是有极大可能收之不住的。他本没有必要赌上性命。虽说表面来看,寻白羽和铁夫人都是冲计不灵而来。但实际上,四年前陆无涯之所以会去鸽舍山,为的是令这计计灵验的计不灵欠下自己一个人情。而在一年之后,他就是利用这个人情,才让计不灵花费一大笔银子,帮他雇来鬼推磨和磨推鬼两个兄弟,保证了龙啸山庄里的老弱妇孺能够顺利逃亡。 不过无论是相互需要还是相互利用,总要比相互背叛来得好。 如今种种,当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在确认过秋梨的气息和脉搏都很稳定之后,三人决定继续向云州行进。 车厢里,夏饮晴抱着秋梨,陆无涯抱着酒坛,气氛尴尬,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尴尬。对于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来说,所有的外伤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那些压抑已久的心事,才是最难以愈合的伤疤。她已诉尽了迟迟顿在嘴边的话,此时只觉格外轻松,如果没有了手掌肩头的疼痛的提醒,恐怕她已经开始暗自庆幸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病态。 但她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欠陆无涯什么了。 马蹄奔波之间,竟已迈入五月。 北方的春天来去匆匆,届时已有紫藤成片盛开,花簇相贴,连如伞盖,又有淡香随风入鼻,着实讨人喜欢。但在同时,越向北行,气候就越是干燥,难免令人不适。不过一日路程,马车上已是水酒皆空,计不灵还断断续续地流了鼻血,只得在太原以西的紫槐村稍作休整。 在客栈中安顿好行囊和马车,已是黄昏时分。 走出客栈,只见村子中央生着一棵年迈的槐树,枝干粗壮,冠影成荫,四周米白色的槐花飘洒纷落,散发出一股甜甜的香气。而在甜香之中,还夹杂着丝缕熟悉的淡香,仔细看去,才发现那老槐之上还缠有数条紫藤。也正是恰逢这个槐花凋落的时节,紫藤悄然开放,花簇挂于槐树枝头,便成了村民口中的“紫槐”。 “看来有‘紫槐饼’吃咯。”计不灵指了指正在槐树下忙活的村民,“我刚听客栈掌柜说,每年这个时候儿,村民们就会在树下铺上草垫,将飘落的槐花和紫藤花收集起来,到了晚上,众人点燃火把,聚在一起和面制饼,再丢入油锅将其炸熟,就成了味道香甜的紫槐饼。这样的日子一连几天,多在立夏前后,故而被村民们称之为‘送春节’。” “我们倒是赶得巧了。”夏饮晴四下地看了看,似想问些什么,却又顿在嘴边。 “陆兄在对着梨儿反思。”计不灵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 “反思?”夏饮晴道。 “他啊,的确很少说话,但更少会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发呆。考虑到他没有一颗像我这么聪明的脑袋,他对着梨儿发呆,就只能是在反思了。”计不灵道,“你会恨他么?” “恨?”夏饮晴摇头苦笑,叹了口气,“还谈不上吧。” “那就好。”计不灵道。 “况且,我一个亡命之人,能恨得了谁呢?”夏饮晴无奈道。 “越是亡命之人,才越应该恨点儿什么。”计不灵挑眉看向在槐树下聚集的村民,兴奋道,“嘿你瞧,他们就要开始和面了,我们也去一起吧!”说的像是在提建议,却根本不给她回答的机会,而是直接牵起了她的手,向村子中央走去。 夏饮晴一惊,盯着那只被他牵住的手,感觉双颊发热,脉搏加速。她急忙咽了咽口水,心中有些不大甘心,却还是没有拒绝自己那跟在他身后的脚步。 说起来,他们还是成过了亲的呢。 望着黄昏之下他一脸孩子般的笑容,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心道:若当真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这样笑着死去,怕也不算是太过糟糕吧。 可是,他的手为何如此冰冷? 就在这时,忽见一行道士模样的人冲进村子,各佩长剑,头戴道冠,当中走出一条稍壮汉子,将全不合身的道袍撑得肿肿胀胀,看样子是带头之人。他跨步上前,在槐树下一立,粗声喝道:“没经过司空老大的准许,你们还敢在村子里私聚?过节?都吃了豹子胆了么!” 见状,村民们面面相觑,无人答话。短暂的沉默之后,只听小孩一声啼哭,众人急忙收拾起米面桌椅,欲回屋避难,却被带头汉子身后的十几个假道士团团围住。 “想跑?哼!叫你们交粮的时候都说收成不好,拼死拼活一毛不拔,现在呢?”带头汉子就近抓过一个男孩,掰开他的嘴巴,捧起一把面粉塞了进去,“小的们,把米面全给我带回去!” 男孩被面粉呛得跪倒直咳,难受得双手捶地,连哭都哭不出来。 “住手!”人群中忽然站出一位灰发老者,“二蛮子!你欺人太甚!” “哟,是张老啊。”二蛮子瞟了他一眼,不屑道,“看在您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我劝您还是别多管闲事儿。” “你好歹也是在这村子长大的,怎么甘心去给司空剑那恶霸做看门狗!”张老道。 二蛮子牙关一紧,道:“我再说一次,我劝您……” “你没爹没娘,要不是村子的老老少少心地善良,愿意分给你一口饭吃,你能活到现在?”张老却是毫不畏惧,径直走到了他身前,怒目直视。 “分给我一口饭吃?您是说分给我一口吃剩的猪食么!就因为我从没尝过肉是什么味道,才偷吃了一片猪肉,结果被一群畜生追着打了个半死!您还敢厚着脸皮说他们心地善良!”二蛮子勃然大怒,“那您还是进棺材里善良吧!”右手高抬,猛挥剑鞘砸去。 这时夏饮晴已经拔剑而出,无奈相隔甚远,眼看拦之不住,却见一位面带黑纱的女子挺身而出,手中利剑急横,挡住砸来的剑鞘,旋即剑尖一荡,绕鞘而上,直向带头大汉的手腕刺去。 “枯木摘雪”?黑纱女子使的竟是《飞花剑法》! 第五十三章 传闻 二蛮子急忙抽剑弃鞘,却见那女子手中长剑一软,顿时变得似蛇非蛇,跃鞘而过,缠住剑身,逆柄疾上,直直刺入二蛮子手心。 啊!惨叫声中,二蛮子当即弃剑,抽回了满是鲜血的手,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道:“萧女侠饶命!我们不过受人差使是按吩咐办事,只为混口饭吃,本无行恶之心啊!”这套言行倒是十分熟练,想必已非第一次遭人教训。 夏饮晴一惊:那女子姓萧?莫非她就是传闻中,太师父萧落薇的孙女萧香雪? 最初开山立派之时,除开只收女子为徒一项,折笑宫与大多门派无异,都是以锄强扶弱、对抗魔教为己任,并非贪闲避世。尤其于是四十年前,在时任掌门萧落薇的带领下,折笑宫更是在武林中享有一席之地,颇有能与三宗四派平起平坐的势头。 据传,萧落薇的《飞花剑法》招式精湛,但不固于招式,灵动飘逸,攻守自如,曾挫败高手无数。而她所使的一柄“飞花剑”更是不局约束,虽为铁铸,却形如桃枝,分有三杈,缀满铁花。若在当时谈论剑法,怕是只有九霄剑派掌门能与其左右。 在灭魔之战中,她独自迎战夺天教的日月两大神使,且还重创二人,传颂一时。但不知为何,未待战争结束,她竟携着飞花剑销声匿迹,只留下一封书信,一是交代掌门继任,二是立下了“折笑宫弟子必须终生面戴薄纱”的门规。 待到十余年后,上辈高手非死即老,才有传闻流出,说当年的萧落薇其实是与夺天教的月神使有过一段私情,只因正邪不两立,不得不刀剑相对。无奈造化弄人,在月神使死后,萧落薇才察觉自己竟已怀有他的孩子,心痛欲绝,故而隐退。 时至今日,萧落薇已归尘土。她的女儿和孙女虽非折笑宫弟子,却继承了《飞花剑法》,先后在石州与太原一带行侠仗义,剑法之高,未及其祖,也有遗风。 因为这类传闻大多涉及到与魔教有染,所以折笑宫内从不许弟子提及。一直以来,夏饮晴也就只是当作故事随耳一听,没想到确有此事! “行恶却不知悔恶,该死。”萧香雪腕部一振,手中长剑竟又恢复原状,正欲除恶,却瞥见周围的村民之中,正有三五孩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她微微皱眉,剑锋一偏,只以剑脊拍出,在二蛮子脸上留下一道红印,道:“我已给过司空剑机会,但他不知改正,反而变本加厉!你给我带话回去,明日正午,我自去取他人头。” “小人一定带到!一定带到……”二蛮子连滚带爬地向村外逃去。 见状,周围的十几个假道士四散而逃,眨眼便不见了踪影。众人反应了片刻,旋即欢笑着围在萧香雪身边,感激涕零,连声道谢。 萧香雪摇了摇头,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大伙儿别站着了,继续过节去吧。”未待夏饮晴上前搭话,她已踏步飞身,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夏饮晴的心情有些复杂。对于萧落薇这个太师父,她向来十分敬畏,但若传闻是真,那么面戴薄纱的规矩便是由萧落薇立下,难道就是因为一时悲痛么?未免太过自私。然而与此同时,见到萧香雪真真正正出现在自己眼前,使着一套属于折笑宫的《飞花剑法》,她又觉得心头一暖,甚至就连萧香雪面上的那张黑纱,都显得格外亲切。 她想要说些什么,转过头来,却见计不灵已经不见了踪影。 村外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两道身影一闪而过。 计不灵顿住脚步,道:“兄弟你有话直说,跑这么远来干什么?我得赶回去吃紫槐饼啊!” “你可认出了黑纱女子的剑法?”陆无涯道。 “我连剑都认不出来,上哪儿认剑法去?”计不灵道。 “她手中的剑是当年夺天教月神使用的‘灵蛇剑’,使的是折笑宫的《飞花剑法》。”陆无涯道。 计不灵恍然大悟,道:“她是萧香雪?” 陆无涯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将第三块石牌上的诗句与智善所言交代与他。 听罢,计不灵整理了一阵头绪,道:“这么说来,轮回令第一句‘桃花折笑笑折花’是指《飞花剑法》,第四句诗中的‘空留孤影’是指萧落薇杀死月神使后独自退隐,第三句‘又是一年冬雪落’就刚好是指萧香雪的名字,抛开第二句诗含糊不清,她倒是尽数符合。” “你相信此次轮回令是由阎公子发布的?”陆无涯道。 “不清楚。但正如你所说的,阎公子设计操纵智善进入无鸣寺待了三年,就是为让自己的师父心寒而死。那种做事杀人根本不按道理的疯子,我倒不相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计不灵的语气之中夹杂着一丝怨恨。 “你身上的寒气也是他留下的么?”陆无涯道。 “算是吧。”计不灵随口答道,继而撇开话题,“你在怀疑什么?” “他定知道我在设法对付他,若轮回令真是由他发布,何不直接悬赏我的人头?”陆无涯道。 “他倒是想。”计不灵道,“只可惜轮回令不能悬赏前一次完成悬赏之人。” 陆无涯眼睛微眯,道:“连我都不知道还有这般规矩。” 计不灵瘪了瘪嘴,道:“近来总是提起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实在有些厌了,但不得不说,他就是因被轮回令悬赏而丧命的。为了不再步他后尘,我总得把规矩了解清楚。”似是想起了什么,神秘一笑,“哎对了,你认不认识什么叫萧小雪,或者萧中雪,亦或者萧大雪之类的姑娘?” 陆无涯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没准儿萧香雪也有个孪生姐姐,也学过《飞花剑法》,也叫萧什么雪,从前和你有过一段,如今被阎公子知道了。他悬赏不了你,就干脆悬赏了那个萧什么雪,就是想看你如何亲手……”见他转身欲走,计不灵这才停下了天马行空,正经道,“萧香雪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陆无涯俯视着山丘旁的村子,沉默了一阵,道:“她是不是目标,要等杀了才知道。” 第五十四章 隐瞒 夜色漫漫,月光绵柔。 在篝火与花饼面前,村民们暂时忘记了今年的旱地少收,旅者们暂时忘记了混身的舟车劳顿,正是因为“暂时”,才令一切显得更加美好和珍贵。待与村民们歌舞热闹之后,夏饮晴坐在客栈二楼窗边的房檐上,望着村子中央还未散去的火光,捧着半块紫槐饼,细嚼慢咽地品味着。而在她身旁,计不灵正揣着一大兜花饼,狼吞虎咽。 夏饮晴瞥了他一眼,道:“你上辈子是饿死的吧?” “咋了,又没白吃,这些都是我花钱买来的。在我小的时候,我娘做的花饼可好吃了,每次我和我哥都能吃特别多……”吃着说着,计不灵两眼圆瞪,眉头紧皱,连忙从腰间摸下水囊,一通狂灌,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呃……不小心噎到了。”却不见停歇,继续开吃。 噗嗤,夏饮晴不禁笑出了声。光是看着他吃,她便觉得手中的紫槐饼格外香甜,好奇道:“你……令堂也是用紫藤和槐花做花饼的么?” “令堂?”这次轮到计不灵笑出了声,“怎么突然文绉起来了,莫非是要学我做书生么?” 夏饮晴微微愣住,显然是自己也有些惊讶,不知所答。 计不灵并不加以为难,只道:“说来惭愧,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做花饼的配方,光顾着吃了。” “看出来了。”夏饮晴打趣道。 “不过,她总是会请许多帮手来帮忙采花,五颜六色什么样儿的都有,非要折腾得整间院子满是花香不可。”计不灵眯起了眼,缓缓地呼吸着,似是身临其境,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很多时候,夏饮晴都会忍不住心想:他真的比我大了十岁么?他根本就是个孩子啊。 相比之下,她则根本记不清母亲的相貌,就如同记不清童年的欢笑和拥抱一样。实际上,她从未试着去回忆过什么,只是匆匆甩了甩脑袋,道:“帮手?” 计不灵撕下一条花饼,碾成碎屑,放在掌心,举向半空。不过片刻,便有几只生着黑白条纹的小麻雀聚集过来,在他身边蹦跶了几下,旋即跃上掌心,一啄一顿地进食起来,任由他抚摸轻挠,没有丝毫惧怕。 夏饮晴瞪大眼睛,只觉神奇,又想起之前他对付公孙古时使的那招“百鸟朝凰”,道:“你爹娘,都是御灵堂的人么?” “不是,我爹娘都是哑巴。”计不灵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一只小麻雀的颈部,只见它立即回过身来,在他指端轻啄了几下,似是在与其打闹,“在我和我哥没出生之前,他们两个人生活,常年静得耳朵难受,便开始养鸟为乐,没想到时间一长,竟能听得懂鸟雀之言。而我和我哥得其遗传,都是与生俱来便有此天赋。” “难怪你消息总是那么灵通。”夏饮晴道,“那雪灵狐呢,为什么也会对你格外亲昵?” “因为……我五行皆旺而且很厉害,它肯定是崇拜我来着。”计不灵露出一脸欠揍的得意相,还没待她追问,忽然低声地吹出一串哨声,旋即指了指立在掌心的麻雀,“要不要试试摸一摸?” “可以吗?”夏饮晴顿时已将雪灵狐的事情抛在脑后,面露惊喜,学着他的样子伸出食指,顺着麻雀颈部抚下,“它们居然不怕我!” “我刚刚和它们说好了啊。但除了这种生着黑白条纹的小家伙,我不是很懂控制其他鸟雀,哪怕就是普通的麻雀,十有七八都会被吓飞。之前那晚我能施展出‘百鸟朝凰’,大部分是靠运气。”计不灵道,“这种鸟是天生的死士,服从命令,极其勇敢,但是由于体型太小,十分脆弱,繁殖得又比较缓慢,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让它们去送死的。” “它们叫什么名字?”夏饮晴。 “这个嘛,我爹娘也不清楚。”计不灵道,“不过我的小时候给起了一个,你猜猜。” “斑雀?纹雀?斑纹雀?”夏饮晴每说一种,他便摇一下头。 “我赌十两银子,你绝对猜不到。”计不灵道。 夏饮晴转了转眼珠,扭过头去,故作嗔状,道:“没钱,赌不起,不猜了。” “哎你别扫兴啊!”如她所料,果真是计不灵先急了起来,“算了算了,我告诉你就是,但咱们说好,不许笑啊。它们叫,咳咳,叫‘花饼雀’。” 夏饮晴微微怔住,眨了眨眼睛,道:“花饼雀?哈哈哈哈哈——” “不是说了不许笑的么!”计不灵道。 “我又没答应你!”夏饮晴笑得前仰后合,“看来你上辈子真是饿死的。” “还笑还笑,我今天就让你笑个够!”计不灵猛地站起身来,挠向她腰间。 笑着笑着,两人跃下屋檐,打闹起来。 村子中央,篝火渐渐熄灭,沉入夜色。忽有夏风拂过,吹开余烬,灌入残炭,再次撕裂了炙热的伤痕,顿时火光如血,悄然绽放。 次日清晨,陆计二人早早地洗漱完毕,准备离开客栈。 “你们去哪儿?”夏饮晴道。 “司空剑观。”陆无涯道。 夏饮晴愣了愣,道:“哪儿?” “不是那个‘司空见惯’,是司空剑的剑,司空剑的观……呃,这么说你好像也不懂。”计不灵道,“昨天那群假道士提起的司空剑,是这附近一带恶霸头子。他在村子东面占有一间道观,起名司空剑观,自诩观主。” “司空剑?你们是要去帮萧姐姐的忙么?”夏饮晴道。 陆无涯微微皱眉,道:“嗯。” “我也去。”夏饮晴道。 计不灵瞥了一眼陆无涯,抢着接过话来,道:“梨儿需要人照顾,况且听说司空剑武功不差,手下众多,陆兄和我两个人去,打不过还能跑,人多了,反而容易吃亏。” “可是……”夏饮晴看向秋梨,叹了口气,“那你们能不能请她来村子里一趟?她好歹算是个半个折笑宫的人,我想问她一些关于太师父和《飞花剑法》的事情。” 陆无涯不答,转身走出了屋子。 “放心吧,我们会转告她的。”说罢,计不灵身形一晃,跟了上去。 客栈之外,紫藤如雨槐如雪,香溢满村伴酒行。 第五十五章 旧债 出了紫槐村,两人并未东行,而是在几只花饼雀的带领下,走进了南面的一片竹林,寻觅半晌,终于来到一间简陋的木屋外。显然,这里不是司空见观。 陆无涯四下环顾,猛地顿住脚步,道:“我是不是来过这儿?” “你问我?”计不灵瘪了瘪嘴,继续大摇大摆地走向木屋,“你该不会是担心打不过萧香雪,才想临阵脱逃吧?别怕别怕,就像我常说的,打不过还能跑嘛!” 陆无涯无心与他胡扯,只是立在原地回忆着,眉头越皱越紧,旋即一惊,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伸手试图去拉他的肩膀,喊道:“慢着!木屋附近有很多……”未待“陷阱”二字脱口,嘎吱一声,只见一个方形竹笼从计不灵头顶落下,同时四周地面刺出无数木制尖刃,将他围在当中。 眼看就要被竹笼困住,计不灵左脚猛蹬,轻功起身,急向后撤。谁料他的脚掌刚一离开地面,四周尖刃立即向上刺出,高突数尺,形同墙壁,封其退路。计不灵仍不慌乱,双腿一旋,凭空转身,停滞刹那之后,身子猛地向下坠去,虽然看似沉重,实则轻盈如燕,竟稳稳地落在了尖刃之端,脚底未有分寸刺伤。 他的轻功居然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实际上,陆无涯本是可以早些出剑,斩断尖刃,替其解围。但他就是想要看看,倘若逼入绝境,计不灵会有何举动。 随着身后的竹笼轰隆一声空砸在地,计不灵长长地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武功好的女人都这么危险?还好我……”话未说完,脚下尖刃突然回收,钻入地底,令他失去支撑,一时无法避让,眨眼之间,只见十余暗箭冲出林影,齐射而来。 陆无涯再无犹豫,快剑疾出,直将暗箭挑尽,救回计不灵一命。 计不灵喘了几口粗气,非但不见感谢,反而对他出手太晚抱怨起来,嚷道:“我还以为你昨晚花饼吃多了撑得不会使剑了呢!你杵在那儿发什么呆?吓死老子了!” 陆无涯白了他一眼,继而面色凝重地四下环顾,却仍是记不起何曾来过。 这时,只见萧香雪手持软剑,走出木屋,道:“自从陆无涯的名声传开之后,江湖中人似乎都明白了,完成轮回令最可靠的方式,就是宁可杀错千百,也不留活一人。我并非折笑宫弟子,却已有五人在你之前找来了这里。” “或许轮回令要杀的本就不是折笑宫弟子。”陆无涯道。 萧香雪笑了一声,转而道:“六年不见,你老了不少。” 六年不见? 隔着黑纱,陆无涯看不清她的相貌,但正如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计不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陆无涯,道:“呃……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哎老兄,你和她,该不是真有过一段吧?” 陆无涯一时答不上来,心道:六年前的事情?我唯一记不起的,就是古掌门死后,我与龙肃相识,抱着他的翠竹香连饮十天十夜,每日都是恍恍惚惚,行尸走肉。莫非就是在那时…… 萧香雪再不叙旧,只道:“动手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说吧。”陆无涯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一定办到。” “屋内桌上有两封书信,一封记录了《飞花剑法》之要点和飞花剑的所在,另一封,则记录了不少与灭魔之战相关的事情。我听说你这一路走来,一直护着两个折笑宫的小姑娘,若我今日葬身于此,麻烦你替我交给她们。”谈及丧命之事,萧香雪语气平淡,毫无畏惧,“我只是不想让祖辈的东西断送在自己手里。” 陆无涯微微点头,道:“拔剑吧,让你三招。” “你果然还是这么狂。”萧香雪挺剑而出,一连十刺,陆无涯错步后让,一连十避,直至收招,未伤丝毫。她瞪了他一眼,道:“你当真让招?” “还剩两招。”陆无涯道。 《飞花剑法》讲的是在避让之中寻找敌人破绽,趁机反攻,多以刺招为主,灵动制敌。但如今不用顾及防守,只求进攻,又是面对陆无涯这般身法极快的敌人,再使《飞花剑法》的招式,就显得有些无能为力了。 萧香雪自知如此,便不再遵循招式,将剑一横,蛮扫而出。陆无涯急忙立剑身前,以脊相格,交锋刹那,灵蛇剑从中部一软,如同遭树干拦住的绳索,借势而绕,试图将无忌剑缠住。陆无涯眼疾手快,腕部画弧,顺灵蛇剑剑尖绕开半圈,猛地抽剑后撤。 此乃第二招。 萧香雪脚尖踏地,轻功起身,举剑劈下。她这一剑出得极其靠前,似是在向陆无涯身后劈去,以至于无忌剑横拦之时,剑锋竟已抵在了灵蛇剑剑镗。突遭拦截,灵蛇剑从底部一软,自剑镗以上,整个剑身绕无忌剑而过,向下荡去,劈向陆无涯肩头。陆无涯侧身一闪,避开来剑,回身之时,却见无忌剑已被缠死一圈。 眼看灵蛇剑仍在凭空画圆,来回缠绕,陆无涯灵机一动,忽地前迈半步,手臂发力,将无忌剑递至萧香雪面前。萧香雪一惊,恰巧灵蛇剑向回荡来,若不收招,定会反遭荡回的剑尖伤及自身。她牙关一紧,腕部轻抖,只见灵蛇剑顿时松开缠绕,恢复剑状。 此乃第三招。 三招已过,待其落稳脚步,陆无涯快剑疾出,反守为攻。萧香雪虽然落为守方,却刚好能令《飞花剑法》的灵动飘逸有所施展,故而两人连拆十招,仍是未见胜败。 如此下去,只怕是要打到天黑。 六年前,我和她也是这般交手的么? 陆无涯双眉一横,挺剑刺出,故意放慢速度,让出破绽。见状,萧香雪侧身一避,回身出剑,戳中无忌剑剑身中部,旋即腕部一抖,令灵蛇剑将其缠住,逆柄而上,直向陆无涯右臂内侧刺去。此时情况,陆无涯若是强行发力,挥剑横扫,确实能够伤及敌肩,然而自身右臂定会反遭刺穿,实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但若不强行发力,便只得松开右手,弃剑而退。 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真的松开了右手! 第五十六章 铜坠 只见他身形右闪,忽以左手接过剑柄,挥剑一横,改扫为刺,顿时血光四溅。灵蛇剑在他手背留下一道伤痕的同时,无忌剑已经刺入了萧香雪的心脏。 他没有给自己回忆起她的机会。 这一瞬间,他感觉到如释重负,似是对秋织有了交代,对棠溪有了交代,对曾经的杀戮甚至对将来的杀戮都有了交代——为了报仇,不在乎是对是错是正是邪,也不在乎是阎公子,还是流苏——尽管有些病态,但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一个杀手本来的样子。 如果我足够强大和狠心,她们便不会受伤了吧? 就在这时,他的掌心传来一阵冰冷,只见萧香雪将一个形为剑鞘的铜坠放入了他的手中,而后倒在血泊,闭合双目,颤抖片刻,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是什么?陆无涯凝视着手中沾满鲜血的铜坠,眉头紧缩,仍是毫无头绪。 “呃……”计不灵从屋中取出两封书信,刚刚向他走了两步,忽觉厉风扑面,顿时竟已被无忌剑抵住了胸口,吓得立即大叫起来,“别激动!自己人!” 对这本能刺出的一剑,陆无涯自己也是一惊,急忙收剑,退开半步。 计不灵咽了咽口水,看向萧香雪的尸体,道:“我就是想问问,如果杀对了目标,是不是该发生点儿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陆无涯道。 “我又没完成过悬赏。”计不灵道。 “如果杀对了目标,等到今夜子时,自会有轮回使带着一块令牌出现,令牌上面写有存放奖赏的位置,拒之不收,则代表想要亲自发布轮回令。”陆无涯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抱起萧香雪的尸体,瞥了一眼立在屋外的铁铲,“帮个忙吧。” 简单地安葬了萧香雪和灵蛇剑之后,两人稍作休息,趁机把酒葫芦饮之一空。 “不是我扫兴,但总得想想假如萧香雪不是目标该怎么办。”计不灵道。 “去云州,把事情搞清楚。”陆无涯道。 “这次轮回令的线索当真是格外模糊。十五年前,计无筹,也就是我哥哥,他被悬赏的那次,阎公子才得到一块石牌,就跑来把他给杀了。”计不灵瘪了瘪嘴,“不过也没什么办法,谁让我爹曾经坐过一时官椅,虽说本事不大,但在庐州一带的名头却是不小,找起来实在容易。” “十五年前的阎公子?”陆无涯道。 “那时候他还是个秃头和尚,虽还没有自称什么‘天下第一’,却已习得一身《混元修罗功》,无人能挡。”计不灵道。 原来阎公子与他有杀兄之仇。陆无涯皱了皱眉,道:“轮回令为何要悬赏你的兄长?” “可能是因为他和我一样英俊潇洒,遭人嫉妒,哈哈哈——”计不灵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也可能,是因为他连毛都没长齐就认了‘刀王’仁胜天作义父,并随其加入了长生堂。” “长生堂?”陆无涯道。 “没听过吧?就是一个不自量力想要搞垮轮回殿的小门派。”计不灵冷笑一声,“计无筹十五岁那年,便受仁胜天之托,成了长生堂的副堂主,带着他的一群猫狗弟子,没日没夜地调查轮回殿的下落。结果第二年,他就成了轮回令的目标。而他的‘刀王’义夫仁胜天,也从那时起就销声匿迹,再没有出现过江湖之中。” 二十年前,仁胜天手持一把“虎啸刀”独步江湖,四处除恶扬善,行侠仗义,斩杀各地恶霸无数,故被世人尊为“刀王”。如此高手,竟也不得不在轮回殿面前被迫屈服。陆无涯不禁回想起那日轮回殿殿主现身时,天地变色之景,只觉背后一寒。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盯着手中的铜坠沉默片刻,忽地将其攥紧,收入内衬,转身向东面走去。 计不灵微微一怔,道:“我们不回村子了?” “等我杀够再说。”陆无涯轻功起身,乘风而行,直奔司空剑观。 太阳渐渐偏入西山,用尽最后一缕暮色,终将东方染为血红。 夜幕之下,土道两旁,蝉鸣未起,已有蛙声先奏。陆无涯浑身是血,一边向嘴里灌着酒,一边扛着昏迷中的计不灵,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紫槐村外。见两人如此狼狈,守在村口的夏饮晴不知是喜是忧,急忙接过计不灵,带回客栈,正欲查看伤口,却得知他只是酒醉,才苦笑着松下一口气来。原来两人离开司空剑观之后,见天色还早,索性就近找了家酒坊,喝至月出才归。 此时,司空剑等人被杀、剑观被烧的消息已经传回了村子。村子中央,村民们用米面捏出了一颗“司空剑的人头”,将其烤熟之后立在篝火中央,一人撕下一块,边吃边唱,以为庆祝。 透过窗子,望着那颗被吃得面目全非的“人头”,陆无涯实在想不出他们与司空剑有何区别。 也许,只是不够强大吧。 “怎么样?”陆无涯忽然道。 屋内的夏饮晴愣了愣,道:“下午的时候,梨儿哭醒了两次,嘴里一直喊着‘无涯哥哥对不起’,不管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等她自己喊累了,就又睡了过去。” 无涯哥哥?难道……难道她恢复记忆了?陆无涯感觉今天实在有些疲惫,不愿再多猜测,只道:“我是问你怎么样。” “我?没怎么样啊……”夏饮晴显然有些意外,“哦对了,我把计不灵的花饼吃完了。” “胆子挺大。”陆无涯打趣道。 “那是当然。”夏饮晴淡淡一笑,“萧姐姐她,不愿来见我一面么?” 陆无涯微微皱眉,道:“她有要事需赶往外地,托我二人将这两封书信交给你。”将书信递了出去,“天色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早还要赶路呢。” “意外?什么意外?”夏饮晴道。 “没什么。”陆无涯假笑了一下,“去吧。” 见状,夏饮晴不再追问,接过书信,悄悄退出了门。 陆无涯靠在窗边,眼中的火光愈渐模糊,挣扎半晌,终于尽归黑暗。 第五十七章 留宿 清晨,还未待阳光蒸发尽屋中的酒气,夏饮晴便一脚踹开了计不灵的屋子,冲至床边,慌张道:“你见到陆无涯没有?” 计不灵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扯了扯头顶乱如鸡窝的发冠,一脸傻笑,道:“好酒,好酒!”旋即身子侧倒,睡回床上。 “你又不是像他一样喝不醉,还非要喝!”夏饮晴抄起桌上的酒壶,朝着他脸上就是一泼,“酒酒酒,给你酒! 计不灵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来,正欲破口大骂,却忽然顿住,舔了几口沾在唇边的酒滴,咂了咂嘴,顿时脾气全无,道:“早啊,夏姑娘。” “陆无涯不见了,我找遍了客栈也没看到他人!”夏饮晴嚷道。 “不见就不见呗,他一个三十岁的老男人,难不成会被谁拐跑了不成?”计不灵不以为然,废力地抬了抬眼皮,挣扎片刻,终于放弃,“再让我睡半个时辰……” 夏饮晴急忙将他扶住,正色道:“他昨晚的时候说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早还要赶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万一真的出了意外呢?” “别瞎操心了,他巴不得出‘意外’呢!”计不灵道。 夏饮晴微微皱眉,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怎么会呢!”计不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我的意思是,他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更何况酒醉人迷的,指不定出去乱晃的时候遇着了什么女妖精,索性就‘降妖除魔’去了呗!” 听他鬼扯,夏饮晴倒也无心怀疑,道:“关键是梨儿也不见了!” “呃……梨儿?”计不灵的脸上隐约闪过一丝惊喜,旋即整冠理衣,起身向门外走去,嘱咐道,“你别乱走动,免得他们回来寻不见人,我这就去问问有没有村民见到他们。”话音刚落,只见秋梨蹦蹦跳跳地钻进了屋子,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右手正牵着陆无涯。 计夏二人皆是一惊,异口同声道:“你们去哪儿了?” “喏,这是我给你们带的烧鹅。”秋梨嘿嘿一笑,将食盒递到夏饮晴面前,“我天还没亮就饿醒了,见你在睡觉,就自己跑出去找吃的,刚好碰见了在楼下打酒的无涯哥哥。他说这紫槐村里没什么好吃的,就带我去邻边的两个村子吃好吃的去啦!” “吃个饭也要跑两个村子么?”夏饮晴瞪了一眼陆无涯,颇有责怪之意,“担心死我们了。” 计不灵则是毫不客气,接过食盒抓起半只烧鹅,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咀嚼之余还不忘调侃道:“哟梨儿,陆兄才请你吃了一顿饭,他的辈分就从叔叔变成哥哥了?那我这个哥哥要是请你吃一顿饭,你该叫我什么……”没等他把话说完,陆无涯侧剑一拍,用剑脊将他手中的鹅腿拍进了嘴里。 “我……我记起了第二次服下忘忧草之前的事情。”秋梨面色一沉,回身拉住了陆无涯的手,“那时我就是叫他无涯哥哥的。” “第二次?”夏饮晴道。 秋梨微微点头,道:“就是我娘……我娘……”提起秋织,一时哽咽难言。 “在我之前,织儿还曾喂她服下过一次忘忧草。”陆无涯轻抚着她的小脑袋,接过话来,“那段记忆似乎是关于梨儿父亲的,只是太过久远,故而她醒来之后就已记不清了。” 见状,夏饮晴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只觉心头一酸,便不再追问。 计不灵从嘴里拔出一根鹅腿骨头,看向陆无涯,道:“这么说来,没有‘意外’咯?” 陆无涯牙关一紧,道:“没有。水粮已备,我在马车上等你们。” “等等,我读了萧姐姐留下的书信。”夏饮晴道,“信上面说,飞花剑就藏在离这里不远的玄都山中。我们能不能先……” “不能。”陆无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这一次,陆无涯直接抢去了马夫的职务,酒急鞭快,抽得马不停蹄,似是想要快些结束这一趟疯狂的行程。越向北行,四周虽无荒凉之景,却是村落越稀,人烟越少,颇有荒凉之感。 自永淳元年开年以来,各部突厥余众在阿史那骨笃禄的集结下,据黑沙城重建突厥政权,公开叛唐。因得到对唐朝边疆了如指掌的阿史德元珍相助,突厥部队成功抄掠位于漠北的九姓铁勒,夺得大量物资,扩张迅猛,进而攻犯大唐疆土,直至云州北境。 数天奔波下来,人疲马惫,加之天气干燥,令人难耐。陆无涯虽是一心赶路,却架不住秋梨哀求,终于同意稍事休整,在途径的鲤鱼客栈停下马来。这鲤鱼客栈孤立路旁,店面不大,共有两层,下摆桌椅酒食,上为人居客房,后置小院,侧立厨屋,看上去平淡无奇。 刚跨进门,就见一个玲珑有致的女人迎了上来,衣衫不整,****半露,披头散发,双颊粉潮未退。她端着茶壶,将四人引至桌前。 陆无涯接过茶壶,正欲倒水,但见茶杯上灰厚如布,只得作罢。 “几位客官随便坐,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宿啊?”女人的声音娇柔却不做作。 陆无涯扫向两侧吃酒之人,瞧见左侧三人胡人打扮,凶神恶煞,右侧四人官兵打扮,正对自己上下打量。他只觉此地不宜久留,正打算要来酒水便行离开,忽见计不灵递出一小袋铜钱,不假思索道:“麻烦您先上些酒肉,再准备三间客房。”见茶杯灰重,索性抱起茶壶,畅饮起来。 “好嘞客官,这就去替您安排。”女人掂了掂钱袋,满意笑道,“小女子石镶玉,您有事儿随时唤我。”说罢,扭腰向后院走去。 “谁说在此留宿?”陆无涯道。 计不灵指了指满脸倦意的夏秋二人。 陆无涯微微愣住,无言反驳。 “哎陆兄,你们可有注意石镶玉的胸部?”计不灵道。 闻言,夏秋二人面色一红。 “怎么?”陆无涯道。 “漂亮啊。”计不灵挑眉一笑,“只可惜上面纹了块浅红色的三角图案,当真多余。” 陆无涯眼睛微眯,道:“她是锻血堂的人?” 第五十八章 意外 “你又是只知其一了。自愿加入三大分堂且受长老应允之人,需要像苦木那般将标志印于小臂,才可成为堂中弟子。至于印在其他部位的标志,则是奴隶的象征。”计不灵道,“我看石镶玉肤色暗黄,颈前腿侧皆有淤青,想必遭人虐待,但长年受困于此,眼见耳闻,多少知晓些锻血堂的事情。我们大可将其拉拢,询问玄武石牌的下落。” 陆无涯再次环顾四周,只见柜台前立着个贼眉鼠眼的伙计,正忙着左右张望。而在通往后院的木门两侧,坐有两桌看似悠闲的客人,却都是暗扶刀剑,蠢蠢欲动。他微微摇头,道:“只怕那些打手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你摆着一脸杀人劫店的凶相,他们当然不会给。”计不灵道。 这时,石镶玉左手抱酒坛,右手端肉包,从后院走了进来,才将酒食放到桌上,就遭计不灵伸手一拉,拽入怀中。动作之间,已有几个打手紧握兵刃,围了上来。 见状,石镶玉急忙摆手阻拦,反身坐稳计不灵腿间,道:“怎么了客官?” 计不灵咧嘴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哥哥初来乍到,感觉此地干旱难忍,不知镶玉妹妹有没有‘解燥祛热’的法子?” 石镶玉会意地笑了笑,手指在他腰间轻抚而过,俏皮地起身退步,道:“法子有的是,就是要看哥哥有没有白亮白亮的银子了。” 计不灵掏出一小袋碎银置于掌心,摊手伸至她的裙边,由下自上,轻轻撩开,终将银袋塞入了她衣带,道:“劳烦妹妹亲自想想办法了。” 石镶玉面色大喜,忙将银袋收进了半开的衣襟,伸手勾起他的小指,柔声道:“小事一桩,妹妹这就——” “诶,这太阳还没落下呢,只怕燥热去了又来,岂不白花银子?不如,待到天黑夜凉,子丑人静,妹妹再来哥哥的屋子里凉快凉快吧。”也不等她答应,计不灵自先抽回了手,使筷子拨开一个肉包,却未入口,而是举在鼻前嗅了嗅,“不知妹妹可否帮忙换一盘新鲜的牛肉?” “哥哥还真是嘴挑呢,妹妹这就去吩咐厨子准备。”石镶玉接过他夹起的半边肉包,放入嘴中,端起盘子,转身冲着打手低声嘀咕了几句,走进后院。 见计不灵满面桃花,夏饮晴白了一眼,道:“比起喝酒,你调戏姑娘倒是驾轻就熟。” “逢场作戏嘛。”计不灵道。 “也对,成亲都能作戏,还有什么不行的。”夏饮晴道。 计不灵忽地愣住,旋即淡淡一笑,不再辩解。 酒足饭饱之后,天色已近昏暗,气温也渐渐地凉了下来,微风徐徐,甚至还有一丝寒意。眺北远望,一条夹在绿毯之间的土道无尽延伸,直至天边。西面的山脉高矮相接,葬了夕阳,孕出一轮半月。远无人村,近无高树,月光放肆倾斜,将大地镀为银漠。 客栈的屋顶上,秋梨披着一件薄衫,坐在陆无涯身边,慢慢地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显然,她对他没有丝毫责怪。自恢复记忆之后,她总是回忆起秋织病重时的惨状,情不自禁地胸口作痛,而眼泪则成了美梦的替代品。说是软弱也好,说是无能也罢,但如若可以的话,她宁愿不要那些记忆。甚至,她宁愿再服下一次忘忧草。 这大概就是忘忧草的好处,能令仇恨和冲动都随着时间淡去。哪怕多年之后再次记起,除了悲伤和逃避,只剩无能为力。 曾几何时,面对着它,就连陆无涯都为之所动。一旦将它服下,他便可以回到九霄剑派,回到宗政承锋和棠溪的身边,回到舒适安逸的生活。 但若没了仇恨,他还剩下什么? 秋梨擦拭着眼角的泪珠,道:“我不明白,阎公子为什么要杀我娘?”面无表情,声音也已不再颤抖,似是习惯了没来由的哭泣。 “十余年前,他曾心血来潮屠杀数十江湖打手,活捉了他们的妻女子嗣,施以多种邪蛊毒功,再将之放归,只为观察毒发效果,以为乐趣,实乃丧心病狂!”陆无涯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觉得,织儿的遭遇也许就是与那次屠杀有关。” “这么说,我爹也是被他杀害的?”秋梨道。 陆无涯微微皱眉,道:“我也不大清楚。但你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内力与《混元修罗功》截然相反,很可能是你爹修炼的某种功法,想借以对付阎公子……”话未说完,指了指脚下正对着的客房,竖耳静听。 客房之中,计不灵正摆弄着布幡,感叹“久未行骗,技艺生疏”,忽闻有人敲门,打开一瞧,正是披着夜色前来的石镶玉。她的模样似是经过了一番梳洗打扮,束髻横簪,唇红齿白,虽说肤色仍是与白皙二字相差甚远,却在一身褐色纱褂的衬托下,透而未露,令男人垂涎三尺。 计不灵咽了咽口水,将她迎进门来,道:“看来镶玉妹妹当真是想出了个解燥的法子。” “若是哥哥肯多给些银子,妹妹还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呢。”石镶玉合上房门,谁料还未回身,只觉颈侧发凉,已被一把长剑抵住。 “不许出声!”夏饮晴命令道。 经此变故,石镶玉却是毫不慌乱,依旧面带笑意。倒是旁边计不灵吓得一惊,忙道:“我不是说等我踹床你再出来么?” “怎么,还得等你和她缠……缠绵一下子么!”夏饮晴没好气道。 “哎不是,如果你是她,被拐来这间敢卖人肉包子的客栈做了多年奴隶,突然有个跑来一大兄弟说要拉你入伙,你会傻不愣登地就跟着走了么?”计不灵道,“你总得让我劝她一番吧?” 闻言,夏饮晴无言以对,但仍未放下手中的剑。 石镶玉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道:“这么说来,两位是要救我于水深火热了?” 事已至此,计不灵也不再绕弯,直言道:“只要你回答几个问题,我们就可以带你离开。” “多谢哥哥好意,只不过……”石镶玉猛地向后一仰,撞开房门,同时立脚疾出,踹向夏饮晴握剑之手。夏饮晴一惊,正欲起掌挡脚,继以追刺,却见石镶玉的鞋侧附有一圈尖刃,甚是锋利,只得退后避让。见情况不对,计不灵抓过夏饮晴,闪至窗边,还未跃出,只见数支铁箭破窗而入。转眼之间,已有十余打手冲进客房,刀斧齐施,不消片刻便将计夏二人制住。 而身处屋顶的陆无涯也遭数人围攻,加之不断有铁箭射来,又要保护秋梨,四面不暇。在拼力刺倒两人之后,他眉头一横,抱紧秋梨,轻功起身,遁入夜色。 客栈之中,石镶玉已披上一件袍子,走至众多打手身前,将嘴巴贴在计不灵耳畔,柔声道:“只不过,这鲤鱼客栈本就是我的,何来救我一说呢?” 第五十九章 营救 陆无涯轻松甩开了追来的敌人,连奔数里,终于寻见山脉脚下的一片野林。他将秋梨藏在一棵粗矮的果树后,道:“你躲在这里别出声,我去救他们。” “客栈里全是坏人你自己怎么应付得了!”秋梨抬起颤颤巍巍的左手,咽了咽口水,“你带我回去吧,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她就可以使用那股滚烫的内力杀死所有坏人了。 “梨儿乖。”陆无涯握住她的左手,缓缓放下,敷衍一笑,“我去去就回。” 就在这时,忽闻马蹄急促,渐行渐近,只见一人身披斗篷,面貌不清,扯缰勒马,顿在野林之外。那人虽骑在马上,但下半身的斗篷分明是紧紧贴在马鞍两侧,似是无腿一般。 莫非是郑老邪? “这荒郊野岭夜色寒凉的,没想到还能遇见朋友。”果然,郑老邪侧身偏倒,双拐一撑,翻下马背,掀开斗篷,“老夫今儿个心情不错,正打算做件好事解解闷,不知无涯小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已遭认出,陆无涯便不再隐藏,对秋梨使了个眼色,旋即自己穿林而出,微微皱眉,道:“你为何出现在此?” “老夫好心帮你,你却质问于我,是不是不大妥当?”郑老邪道。 闻言,陆无涯反倒问得更加直接,道:“你想要什么?” 郑老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江湖上都知道,老夫向来是:左拐行恶自遗臭,右拐行善不留名,行恶行善,全凭心情。你若是需要帮忙,就随老夫上马,回去锦鲤客栈救人;若是不需要,老夫离开便是。”说罢,双拐一撑,又骑回马上。 听他虽口说不为所求,却对自己要回锦鲤客栈救人之事了如指掌,陆无涯心中暗道:难道,自摆脱铁夫人后的几日来,他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而我竟没有丝毫察觉?但就眼下情况,独闯锦鲤客栈多半凶多吉少,瞧他的意思,似是对救人之事胸有成竹。不如就先随他回去,见机行事。 主意落定,陆无涯当即翻上马背,道:“凡是敢卖人肉包子的黑店,必有留为逃命的暗道,你可清楚锦鲤客栈的暗道何在?” “老夫本以为你是个只懂硬拼的蛮子,没想到还有些脑子。”郑老邪俯身低头,以牙齿叼起缰绳,扭头一拽,同时双拐微抬,猛夹马背。只见马头急回,踏土扬尘,直向锦鲤客栈奔去。 不消片刻,两人来到了客栈以东的草地。郑老邪左右敲了几下,忽然左拐轻挑,自地面掀起一块木板,打开了暗道入口。陆无涯警觉地投下石块,探得深浅,旋即掏出火折子点燃木枝,稍有犹豫,却还是当先跳了下去。 暗道很是宽敞,足够两人同行。石壁之上凿着不少气孔,且每隔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两侧还备有火把、水坛和少许粮食,看样子此地非但作为暗道,还可供数人暂避风头。 走着走着,郑老邪忽然道:“你怎么不问老夫是如何知道这条暗道的了?” “我问了你倒不会说了。”陆无涯道。 “说的也是。”郑老邪坦然道,“三大分堂修建的暗道,大多受了夺天教的影响,都是向东延伸一里,留有气孔备有水粮,既可用于避难逃命,也可用于偷袭伏击。”站住脚步,伸手摸向两侧的石壁,沉沉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 “这就是你断腿的原因么?”陆无涯道,“夺天教利用你设计完暗道,便要杀人灭口。” “老夫若是设计了暗道,当年断的可就是脖子了。它们是由一位姑娘设计的,一位冰雪聪明的姑娘。”郑老邪甩了甩脑袋,杵拐跟上前去,“不过你说的也没错,这就是老夫断腿的原因。” 陆无涯忽地顿住,指了指身前的石壁,示意已到尽头。 位于两人头顶之上的不是别处,正是石镶玉的房间。而她则刚刚假借一副受了欺辱的委屈娇容,敷衍过客栈里的其他客人,走回屋来,点燃火炉,拿起一根还未烧红的铁烙,戳了戳正被吊于梁上计不灵,道:“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傻子,被吊着都能睡着?” 计不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道:“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干什么。” “你就不怕我把你做成包子?”石镶玉道。 “你要做早就做了,还会等到现在?”计不灵打了个哈欠,“哦对了,记得以后多往馅里放些香料,否则盖不住人肉的臭味儿。” 石镶玉绕着他打量了一番,道:“你这人实在有趣。” “怎么,改主意要跟我离开了?”计不灵道。 “若是早些年头的话,还真有可能,但现在……”石镶玉将铁烙放进火炉,敲了几声,似是威胁,“说吧,你是何人?你之前想问我什么?” 计不灵却是视若无睹,继续说道:“现在也不晚,跟我离开,想去哪儿去哪儿,包你有花不完的银……啊!”就在铁烙烧透衣物的刹那,刺啦刺啦的灼烧声被哀嚎掩过。 “早晚都要说,又何必非要受这些苦头呢?倒是让妹妹怪心疼的。”石镶玉道。 瞥见自己腿侧血肉模糊的烙印,计不灵满头大汗,喘了好一阵粗气才道:“你身上的淤青是自己留下的吧……我猜你自己也没想到,被虐待多年,杀了主人之后反倒没法适应……啊!” 石镶玉狠狠地将铁烙戳进他的左腹,怒道:“让你自作聪明!” 计不灵咬牙憋气,沉默许久,忍住疼痛,冷笑一声,道:“好歹也是聪明。” “瞧你一身书生模样,怎却如此嘴硬?”石镶玉重新打量起他来,将铁烙丢回火炉,“你遭得住这些,但不知道邻屋那位爱吃醋的姑娘遭得遭不住?”转身向屋外走去。 “你是不是女人!”计不灵急忙吼道,“是女人就得欺负男人,女人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哟,你心疼她呀?”火光映着石镶玉的笑容,越燃越旺,“既然你这么在乎她,那我就更要好好儿地‘伺候伺候’她了!小的们,给我……”就在她狂妄之时,陆无涯推开压在密道上木板,拍地而起,快剑疾出。 第六十章 隔阂 血花飞溅的刹那,无忌剑未刺心脏,而是自石镶玉肩头抽出。陆无涯轻功点地,身形一晃,直奔厨屋,斩杀两人,将被倒吊着的夏饮晴救下。石镶玉面现惊色,手捂伤口,慌乱逃命,却被郑老邪以左拐侧刃逼住颈部,再不敢动弹丝毫。 店内打手接连赶至院内,但遭陆夏二人逐个击杀,接连倒地。这些打手并非尽是锻血堂弟子,见二人武功不凡,且石镶玉也遭制住,虽人多势众,却一时慌乱,在郑老邪的一声“弃兵不杀”之下,纷纷求饶逃窜,各自保命。 众人脱离险境,夏饮晴当即骑马去接秋梨,陆无涯则从石镶玉口中探得,玄武石牌本为锻血堂所有,但在半月之前,其堂主杨盛因一女子顶撞突厥可汗,致使隔阂。之后,杨盛被迫受命与突厥部队一同赶赴沙场,对抗唐军,以示诚意。战乱之中,杨盛虽未伤重,却不慎遗落石牌。据传,石牌几经波折,最终落于云州以西的白沙帮之手。 探得如此,石镶玉便没了无用处,陆无涯正欲下杀手,却听郑老邪道:“老夫今夜是来做好事的。你们既已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又杀过不少打手,算是解气,就莫再生杀戮了罢。” 能够轻松救出计夏二人,多亏得他出手相助,陆无涯自是要买一分面子,暂收杀意,道:“留她去向锻血堂通风报信么?” “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回去的!”石镶玉毅然道,“在我杀了主人并将其替代之后,堂中长老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好在堂主仁慈,念我将这锦鲤客栈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探得重要消息无数,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客栈被毁,我若回去,定是生不如死。” 陆无涯摇了摇头,表是不信。 “同是亡命江湖,她沦落至此也非己愿。无涯小友,你就放了她吧。”郑老邪道,“如有差池,全算在老夫头上便是。”说罢,伸出右拐尖刺,挑断了绑住石镶玉的绳索。 就在这时,计不灵拍了拍陆无涯的肩膀,示意借一步说话。陆无涯随他出了客栈,连赶百步,方才于一片荒地顿住,借着月色,望向他腿侧的烙伤,微微皱眉。 沉默片刻,忽有两三花饼雀盘旋飞过,留下几声凄鸣。 南风北吹,拨动长发,与黑暗一起遮掩着计不灵颊上的狼狈。他没有换下那件破烂的衣裳,甚至没有清洗那两处与皮肉一同焦烂的烙伤,任由它们被摆动的袖袍撕扯,悄然开裂,流血,溃烂。他转过身来,瞥了一眼自身的烙伤,罕见的微笑全无,罕见的双目冷漠:“你本可以早些出手。” 陆无涯接过他的眼神,坦然道:“但我想听听你为了自保会说什么。” “听够了么?”计不灵道。 “你既已知道我早就进了暗道,又怎会说什么。”陆无涯道。 “你是不是无论如何也信不过我?”计不灵道。 大风忽急,掠去滚滚尘土,掠去皎皎月色,也掠去了陆无涯的回答。 冷笑渐渐扭曲了计不灵的面容。他身形一晃,伸手而出,猛地夺过了他腰间的酒葫芦,仰天豪饮。这一次,并不是陆无涯不想阻拦,而是以计不灵的身法,他根本无力阻拦。 果然,这世间本就没有计不灵。 在最后一滴琼浆落入口中之时,酒葫芦已挂回了陆无涯的腰间。计不灵皱紧眉头,喘着粗气,不知是醉意涌上还是伤痛难忍。他撞过陆无涯的肩膀,独自向南走去,冷冷道:“我开始理解流苏为何会背叛你了。”一个轻功,混入黑暗。 陆无涯在原地怔住许久,终于松开了紧握着的剑柄,仰天长叹。 折回锦鲤客栈之时,郑老邪和石镶玉已经不见。他一把火烧毁了客栈,带着两位姑娘驾上马车,继续行进。 对于计不灵的离开,夏饮晴几番追问,也没有得到半个字的答复。但在隐约之间,陆无涯似乎有了些许变化,非但时不时地询问两人是否疲惫,还会在每个途径的村居都稍事停留,以为休整。如此一来,夏饮晴倒是不再追问,毕竟就算她真的问出了什么,又能怎么样呢?她不可能离开秋梨,不可能像计不灵那般说走就走,甚至不可能在失去陆无涯的保护之后存活下去。 她根本没有选择。 尽管她已经开始思念计不灵了。 越是接近大漠以南,沿途风景就越是荒凉,天地黄做一片,令人眼晕,倒也恰好与这场索然无味的行程格外般配。两日过去,三人终于抵达了白沙镇,也就是白沙帮之所在。 白沙镇立于一座废弃小城之上,四面断壁残垣,可防风沙,难以御敌。镇内马多人杂,摊位众多,生意人,江湖人,逃难之人,皆攒动街头,看似无序,实则井井有条。在白沙帮的庇护下,此地不仅没有受到战乱波及,反而出奇繁盛,至于原因谓何,却是不得所知。 三人下了马车,带好行囊,步入镇子,没走多远,秋梨就觉得浑身发毛,怯怯道:“你们……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那些行人好像都在盯着我们看!” 夏饮晴早已注意到旁人异样的眼光,但瞧陆无涯毫无止步之意,便默默跟在身后,现听秋梨发问,也不禁接道:“你不会曾惹到过白沙帮的人吧?” “据我所知,没有。”陆无涯道。 “那是怎么回事?”夏饮晴道。 刚还喧闹十分的街道顿时静了下来,只余下几处窃窃私语。陆无涯环顾四周,发现行人渐渐围于左右,密密麻麻,少则百余,之中已有不少武夫握住兵器,面色紧张,如临大敌。他虽不明状况,但深知倘若此时停步折返,无疑成了一头向狼群示弱的独虎,定会腹背受敌,尸骨不剩。他瞥了一眼裹在背后的无忌剑,牵住秋梨,对夏饮晴道:“跟紧我。” 僵持之际,只见一群卫兵模样的人迎面走来,个个身披简甲,手持长戟,肩系白色布带,正是白沙帮帮众。 陆无涯不得不顿住脚步,将夏秋二人护在身后,只见帮众之中走出了一个满脸杂须的大汉,手持宽脊大刀,一身胡人打扮。 两人照面,皆是一惊。 陆无涯? 李客? 第六十一章 恩人 众目睽睽之下,李客反手将刀贴立臂后,大步急迈,竟一把勾住陆无涯的肩膀,豪爽地大笑几声,道:“兄弟,好些时日不见,近来可好?” 见状,路旁行人尽是目瞪口呆,虽是不明所以,但见他坦然大笑,也就不再纠结,陆续散开。前一刻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街上重新恢复了本来的热闹。陆无涯显然也是一头雾水,却意会了李客使来的眼色,于是向夏秋二人微微点头,随着一行帮众向镇北的白沙帮驻地走去。 离开喧闹之地,李客才解释了事发起因。原来,在前日夜里,白沙帮收到了一封沾有血迹的传书,说是有一名后背双剑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小姑娘,三人身怀绝技,想要找白沙帮寻仇,危险至极,务必尽快除之。而负责传书的飞鸽,腿部印有特殊标记,正是帮中之人所饲。所以帮主便散布了消息,倘若见到三人,当即斩杀,赏赐丰厚。 “我和梨儿身怀绝技?”夏饮晴不禁苦笑。 陆无涯思索半晌,心道:虽不知这李客的来头,但若非得他相助,今日怕是难逃鏖战。这北境一带我也是初次到访,难道真如夏姑娘所言,我曾无意中得罪过什么白沙帮之人,故而有意陷害? 踏入白沙帮驻地,先是一处擂台映入眼帘,两侧备有数组兵器木架,大到刀枪剑戟,小到匕首指虎,明有斧钺钩叉,暗有飞箭星镖,全然一副武堂摆设。擂台后方立有一块石壁,雕有雄鹰展翅,搏于长空,正中上方刻有******字: 白沙万里,日月同黑。 明暗无分,胜者为王。 擂台左右各建房屋,以给帮众居住。绕过擂台继续向北,登上几节石阶,便来到了外厅。厅中十分宽阔,字画与长弓同悬,实乃文武双全。正中的兽皮正座之上,坐着一位汉人老者,虽是脸生皱纹,却生着一头黑亮长发,看上去气色极好。 “这位是木承沙木帮主,你顺着我的话往下说便是。”向陆无涯低声交代完毕,李客率先跨入厅***手拜见,“木堂主,这三人分别是属下的故友陆无涯,以及他的两位妹妹夏姑娘和秋姑娘。他们并非什么前来寻仇之人,只是途经我帮,人困马乏,想要补水充粮而已。” “陆无涯?”木承沙皱了皱眉,打量三人片刻,勉强挤出笑面,向左开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原来是一场误会,如此甚好。三位,请坐!”言语铿锵有劲,看来内力不浅。 陆无涯眼睛微眯,心道:我的确凶名远扬,但也不至于远到这北境一带,瞧他的反应,似乎并非初次听到我的名字。莫非,是因那块玄武石牌?而他虽是一脸笑面,却在说话之时暗输内力,明摆对我有所戒备,再提石牌之事,怕是火上浇油。这厅中四下摆设庄重,他自己又是一身锦缎袍衫,看来多半曾为权贵之人,想必极重礼仪。如今太多事情存疑不定,还身随两位姑娘,多有不便,我且依他一回,暂先礼待,探探是何情况再说。 “多谢帮主美意。”陆无涯拱了拱手,不顾木承沙左开之袖,领着两位姑娘自右而坐。他虽出身武林,却是自幼深得宗政承锋栽培,书无足万卷,却能吟得诗歌;礼未及大雅,却能上得厅堂。这左尊右卑的规矩,他当然清楚。 见他局右自谦,木承沙稍显吃惊,果真笑得自然许多,道:“三位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陆无涯侧目瞥了一眼夏秋二人,道:“我们是来寻一位名叫龙昕的姑娘。” “龙昕?”木承沙道。 “龙姐姐常在云州附近混迹,不知帮主可否耳闻?”大概是与计不灵同行得久了,夏饮晴见多了他的灵机应变,竟也学到三分,以问制问。 经她反问,木承沙的戒备的确消去大半。他与李客相视一眼,皆是微微摇头,道:“可惜我等未曾听说此人。不过,三位既是胡副帮的朋友,也就是白沙帮的朋友,我自当派人打听。” 胡副帮?陆无涯的眉头一闪而过,道:“帮主大义,晚辈在此谢过。”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木承沙摆了摆手,“帮中空房尚多,不如三位就此歇息两日,待我打听到龙姑娘的下落,再走不迟。” 陆无涯追至此地,为的就是寻找玄武石牌,能以客人身份混入白沙帮之中,总比来日硬闯要明智百倍。他立起身来,再一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就有劳帮主了。” 几句闲言之后,李客将三人领进了正厅侧后的西院,安排住宿。 “你们在这两间客房好好歇息,我就住在对面,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说话。”李客道。 “‘胡副帮’当真客气。”陆无涯话里有话。 李客怔了怔,嘿嘿一笑,道:“胡归川这个名字,就和这脸胡子一样,都是假的。我乃蜀中汉人,本名李客。”旋即在鬓角摸索几下,轻轻一扯,撕下一张贴满长须的面具,露出浓眉大眼。没了宽疤遮掩,眉心偏左的一颗黑痣也现了出来。回忆起昔日的通缉画像,虽说画中已是相貌堂堂,但与他本人相比,还是差上一些。 奇怪的是,陆无涯仍不记得与他有过交集。 “兄台定是不记得我了吧?”李客道。 陆无涯尴尬地抬了抬嘴角,微微摇头。 “无妨无妨。三位若有精神,不如就先坐下,听我慢慢说道。”李客道。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自是精神充沛,便分别就座。 李客逐一沏好茶水,道:“十二年前,我才刚满十四年纪,随着三个长我几岁的富家狗党去酒楼买醉。在我解手的时候,见着几个恶人强抢女人。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于是我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但我当时不会武功,大腿还没那几个恶人的小臂粗,自然是惨遭一顿毒打。三个狗党见我被打得口吐鲜血,二话不说撒腿就跑。那几个恶人越打越凶,竟然拔刀而出,说要砍掉我的脑袋。我一听,顿时就吓得……吓得尿裤子了。”说罢,随着夏秋二人一同笑了起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有两位少侠挺身而出,将那几个恶人打得狗血淋头,跪地求饶,救下了我的性命。而那两位少侠,正是兄台和墨门的流苏公子。”李客道,“若非兄台仗义相助,就算我侥幸能够活到今日,只怕也是缺手缺脚之人了。” 要不是他此时提起,陆无涯险些忘了自己还曾行侠仗义,还曾与流苏酒醉逍遥。 往事随风过,岁月不留情。 看着李客面色激动,陆无涯感慨万千,叹道:“十二年前的事情,难为你还记得,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李客一本正经道,“之前相遇,我本不确定你的身份,且身遭通缉,也无暇细说。今日再见,当真巧极!” “的确,当真巧极。”陆无涯不禁淡淡一笑,“说起来,你是为何遭到官兵通缉?” “此事说来话长。”李客沉沉地叹了口气,“是与苏居然有关。” 第六十二章 结拜 “你们可知李登?”李客道。 夏饮晴想了想,道:“传闻能与苏居然争富的长安巨商李登?” “巨商不假,但能与苏居然争富实属言过。”李客坦然道。 “他不是在南下游玩时遇害了么?”夏饮晴道,“听说是成安镖局见利忘义,与野寇土匪里应外合,夺财抢物,纵火行凶。” “那不过是应天镖局为污蔑同行而散布的谣言罢了。”李客道,“李登实为我的叔父。南下出游之前,他不仅请动成安镖局总镖头亲自出马,还雇来不少江湖打手。他们都与叔父有过多年交情,行为侠义,名声在外,绝无什么‘里应外合’的可能。” “但这么多的亲信护卫,如果没有内应,匪寇怎么会有机会得逞?”夏饮晴道。 “因为行凶之人根本不是什么匪寇,而是武功一等一的杀手。”李客面色凝重,摇了摇头,“据侥幸生还之人所说,当时他正巧在偏房练功,发觉突遭袭击,忙以内力闭气匿息,想先看明情况,却瞧见包括总镖头在内的大部分护卫,皆是被人一击毙命,甚至连发出警告的机会都没有。” “一击毙命?”陆无涯曾与成安镖局总镖头过有几招,知其武功虽算不上高深,却也并非等闲之辈,故而惊奇。 李客微微点头,抿了口茶水,道:“杀手共有四人,两男两女,衣着暴露,举止极其怪异,似人似鬼,不知是何来头。” 两男两女?莫非……莫非是轮回使?陆无涯眉头紧皱,心道:轮回殿百年以来,除去延续轮回令之习,再未现身江湖,也从没有过什么干涉武林的举动。不久前殿主亲临炼寿堂,下令不许三大分堂私自交集,已是怪事,为何还要派轮回使作为杀手? 他思索片刻,道:“此事怎与苏居然有关?” “一直以来,叔父与苏居然同在长安经商,明友暗敌。为了抢占先机,叔父曾派我监视苏居然的动向。无意之间,我发现苏居然与几位突厥来使暗中相会,且豪赠钱财车马与对方。叔父本道他们是在洽谈买卖,也就没太放在心上,谁料此事未过多久,竟遭血灾临头。”李客道,“而我得知事情原委之后,本欲报官,却撞见衙门里的朋友来通风报信,说是不知为何我已被列为通缉重犯,必须尽快逃命。如此,我才匆匆弃下财物带着家眷逃至此地,躲过一劫。” “朝廷向来知道苏居然野心勃勃,一直有所防范。若非他常年捐钱捐粮,只怕早已被打入牢狱,又怎会助他为害?”陆无涯道。 “我也觉得十分奇怪。”李客也是一筹莫展,“不过前段时间,我之所以不顾安危潜回中原,是因我曾向狄仁杰狄大人传书苏居然与突厥来使一事,而他终于有所回应,说是涉及重大,想与我当面详谈。只可惜我身负通缉,一路太过凶险,始终没能与其相见。” 陆无涯本不是心闲之人,只因同轮回令交道六年,隐约之间,似乎已对轮回殿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故而想要一探究竟。谁知听下整件事来,全然一头雾水。 要是计不灵还在的话,只怕已经理出头绪了吧? 就在这时,院内走出一位五旬老太,身旁扶着一名年轻妇人。李客见状,急忙上前相迎,向其引见陆无涯等人。出人意料的是,这妇人名为月儿,竟是李客十二年前酒醉时候救下的姑娘。那次过后,两人便成了朋友,一来二去,渐生情愫,直到娶嫁年纪,郎才女貌,顺理成章地成就了一段佳话。得知陆无涯的身份,月儿忙行大礼,以“恩公”相称,呼唤下人,张罗酒菜,实在令三人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感恩之言过后,月儿喜悦不已,笑吟吟道:“自从十二年前一事,李郎便视恩公为典范,四处拜师,勤练武功,若非因养家糊口而随叔父从商,定也成了侠客义士。”忽然看向李客,“你可与恩公说了你的三个心愿?” 此言一出,李客堂堂男子居然面现羞色,尴尬地笑了笑,微微摇头。 陆无涯倒是好奇起来,道:“但说无妨。” “李郎的第一个愿望,是能像恩公一样武艺高强;第二个愿望,是能像恩公一样行侠仗义。李郎从商多年,向来乐善好施,一有闲暇,便苦练师父所传的《劈竹剑法》,虽是未及恩公万一,却也算是了得心愿。”月儿道。 陆无涯顿时感觉惭愧不已,只得摇头苦笑,道:“第三个心愿呢?” “李郎的第三个心愿啊,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恩公结拜,成为异姓兄弟!”月儿道。 陆无涯先是一惊,旋即沉默不言。 见状,李客有些慌张,忙道:“内人兴起胡言,兄台千万莫要生气。” “我只觉倍感荣幸,何谈生气。”陆无涯道,“你们对我掏心置腹,我也就与你们实话实说。多年以来,我独自行走江湖,为报大仇,杀人无数,实为罪孽深重。我身所到之处,多是难逃腥风血雨,倘若与人结拜,恐成连累,还是不要作孽的好。” “人在江湖恩怨,本就身不由己。我虽曾行过不少善事,但时至今日,为了白沙帮,为了立足于这荒凉之地,我又何尝没有做过……”李客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们深居北境,或许对中原之事有所不通。但对于兄台的动向,一向是尽力关注。兄台当真没有一丝善心的话,也不会屡以快剑行善却不留姓名,更不会遭狗官赵野陷害入狱。今日有幸再见,无论能否结拜,我都会将兄台视为家亲对待。如果兄台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大可直言,李客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听他言语诚恳如此,陆无涯微微动容。实际上,他不仅没有想到会在白沙帮遇到这般渊源,甚至到了现在,他还是根本没有记起自己曾救下李客夫妇的事情。那些久远的记忆,早已随着秋织的死飘于风,藏于土。但越是如此,他对李客的两次出手相助就越是感激。 此行下来,路途种种,令他不禁自问:为了报仇所舍弃的一切,究竟是否值得? 半晌之后,他咳嗽了几声,道:“不知此处可有好酒?” “有有有,当然有。我与兄台一样也是爱酒之人,曾还学过几手酿酒的本事。就在旁院,便存着几坛我亲手酿制的烈酒。”说着,李客招手换来下人,命去取酒。 陆无涯忽地站起身来,那双漆黑的眸子难得炯然。他走至李客身边,正色道:“既得如此贤弟,又有好酒佳酿,再不结拜,更待何时?” 第六十三章 酒醉 李客本想为庆祝结拜之喜大张旗鼓,办置酒席,却被陆无涯拦住,要求一切从简,有酒即可。于是李客只是请来几位亲朋,开坛畅饮。酒酣人醉之际,陆无涯了解到玄武石牌的确是在木承沙手中,这就解释了之前木承沙为何提防陆无涯,显然是对轮回令抱有私心。而寻找龙昕的探子也有了消息,据说她正兵从云州,为薛仁贵薛将军的部下。 次日夜里,陆无涯终于放下酒坛,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子,见夏饮晴正坐在对面的石阶,仰头而望。夜幕之上,月朗星稀,幽光皎洁,飘飘洒洒,滋润着她的玉面明眸。陆无涯看得微微出神,加之酒醉,忽觉脚下一轻,急忙横跨半步,险些摔倒在地。 夏饮晴当即上前将他扶回石阶坐下,道:“你喝醉了?” “喝醉?早着呢!”陆无涯白了她一眼,“你去瞧屋子里,他们都趴下了,那才叫喝醉!” “看来世间喝醉之人说的都是同一种话。”夏饮晴在他身边坐下,“玄武石牌在木帮主手里,你有何打算?” “听贤弟说,白沙帮的一切大小事宜,都是由驻地门前的那个擂台决定的。我只要上去打败木承沙,石牌自是我的。”陆无涯的语气满是狂傲,丝毫没有把木承沙放在眼里的意思。 夏饮晴不禁抿嘴摇头。 陆无涯忽地仰天大笑几声,旋即一阵长叹,道:“你可知道,我从来都没想过,像我这样的人还能结拜到什么推心置腹的兄弟。” 夏饮晴好奇地看着他,道:“你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 陆无涯转回头来,用深眸怀住她的目光,道:“和你一样,该死之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月光似是变得格外朦胧。 夏饮晴心头微颤,却不再面红耳斥,也不再羞涩难耐。相反,她感到的是一种愤怒,一种夹杂着矛盾的愤怒。有怨恨,她怨恨他的冷漠无情,怨恨他的不闻不问,怨恨他竟险些对她痛下杀手;也有同情,她同情他的百般无奈,同情他的孤僻成瘾,同情他竟将报仇看得比性命还重。她想要责骂,却又不知该从何责骂。 毕竟陆无涯说的没错,他们本就都是该死之人。 浪迹越久,她就越清楚那些简单生活,那些儿女情长,早已随着折笑宫一去不返。或许,计不灵带来的笑容曾令她有过一丝希望。但计不灵的神秘莫测,计不灵的飘忽不定,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不可捉摸,像风,像沙,像死亡。 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姑娘,除了对秋梨的责任,剩下的,就只有对陆无涯的依赖了。 她终于有些明白,对于面前这个历尽沧桑的中年男人,她不再是倾心,也不再是亏欠,而是彻彻底底的依赖,不可替代的依赖。 生死之间,值得依赖的,便是一切。 酒烧心头,陆无涯不得不抽回目光,扭过头去,喘起粗气,道:“计不灵是被我气走的,我不信他。” 夏饮晴一下子回过神来,道:“为什么?” “茫茫江湖,哪有什么不为所图之人?”陆无涯道,“所谓的‘行侠仗义’,也不过是想功成名就,流芳百世。就像当年我和流苏在酒楼喝完了酒,正愁泱泱皇都无人敢打架滋事,闲得心慌,恰巧遇见了李贤弟,说是将其救下,不过是为一时拳脚之快。” “若是只为一时拳脚之快,你大可就近砸坏酒楼便是,又何必跑出去救人呢?”夏饮晴道。 这一问,陆无涯当真答不上来。 这个小姑娘的确令人意外。 夏饮晴犹豫了一下,续道:“但你又怎么知道计不灵不是与你一般呢?” “我不知道。”陆无涯道,“但仔细想想,四年前,他骗寻白羽和石棱中去找紫缕蛇妖的时候,就已算他日可借蛇毒疗伤。而当他偷走铁夫人的《兵器谱》之后,便早早备好了一颗人头,以为逃命。你当真觉得,他会做对自己没有价值的事情么?而当一个人死活都不愿对你说出所图谓何的时候,他想要的东西,往往正是与你有关。” “既然如此,那么你一路保护着我,是为什么?”夏饮晴脱口而出。 “开始的时候,是为了赎罪,赎误杀龙肃之罪。”陆无涯猛地从腰间拽下了酒葫芦,继续豪饮,“我以为自己可以向他的在天之灵证明,证明我有所改变,证明我不会再杀人如麻。但我渐渐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做不到?”夏饮晴只觉背后一凉,“你……你杀了什么人?” 陆无涯极力地抬起眼皮,再次凝视着她,张口欲言,却又将萧香雪的名字顿在嘴边。 这一刻,他眼中的夏饮晴唇红齿白,黛眉青丝,肤如凝脂,实在美得过分,令他不忍伤害。他只觉烈酒在体内燃烧着,躁动着,一点一点地,唤醒着他埋藏心底的那个风流公子。 如果坦白,他喜欢被欲望支配,起码能令他有短暂的轻松和欢愉。而之后的自责,都会淹没在无穷无尽的仇恨之中,变得不值一提。 就像被他顿在嘴边的萧香雪。 在夏饮晴小心翼翼的呼吸之间,他嘴角提起一抹邪恶,缓缓地偏过头去,贴在她的耳边,柔声地说着什么。然而话未说完,他的忽地眉间闪过几道迟疑,之后便任由沉甸甸的脑袋落在了她的怀中,似是安然睡去。 夏饮晴痴痴地怔在原地,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分寸,只是用力地咽了咽口水,透过短须,凝视着那张笑意未散的脸庞,沉默许久,终于向浅浅的酒窝之中盛入了一汪月光。 长夜漫漫,月色勾人。 他究竟是不是真的醉了过去,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身处颠簸,四周寒风习习。他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居然是在马车之上,而夏秋二人正昏迷一旁。 那么驾车的是谁? 他急忙探出头去,见到的是一片荒地,而驾车之人,竟是浑身是血的石镶玉! 他左手一把夺过缰绳,勒马停车,右手同时扼住了石镶玉的喉咙,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石镶玉使尽力气挣开他的右手,咳嗽几声,“老娘救了你的命!” 第六十四章 手足 她手捂颈部,喘着粗气,道:“李客为了轮回令想要加害于你。” 陆无涯眉头紧皱,惊道:“贤弟?” 石镶玉向马车的后方望了望,见无人追来,匆匆走回车头,道:“现在逃命要紧,等到了云州,我自当与你细说!” 陆无涯拉住了她,正欲盘问,却见其突然回过身来,撒出一把白色粉末。他急忙催动《龟息功》屏住呼吸,猛地发力,将石镶玉拉出白雾,以剑尖抵住了她的后心,吼道:“贤弟绝不可能背叛我,究竟怎么回事!” 见他大怒,石镶玉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松口道:“那天你们刚一离开客栈,郑老邪就将我打晕带回了锻血堂,并借此机会参见了副堂主方锐,告知其你已到达北境一带。方锐知道你定会为了玄武石牌去白沙帮,便提前与木承沙做了交易,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但木承沙许诺会把你和两位姑娘交给锻血堂。”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陆无涯道。 “我说过,堂主仁慈,不想我死。如今他正随着突厥部队在外征战,方锐却未经允许便要杀我,自是引起许多帮众不满。借着方锐亲自动身前往白沙帮的机会,他们把我从大牢里放了出来。而我一得知方锐和木承沙的交易,便抄近道赶来救了你们。”话已至此,石镶玉索性挑明来意,“我一个人可逃不出锻血堂的手心。我救了你们,你们也得救我。” 陆无涯瞧她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看来的确是刚刚遭过牢狱,便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说是贤弟害我?” “因为李客让我这么说的。他还说,只要我能把你们安全带去云州,找到段铁匠,就能摆脱锻血堂的追杀。”石镶玉再次望向马车后方,心急如焚,“如果不想三位貌美如花的姑娘给你陪葬就快点儿上车!” 陆无涯环顾四周,心道:车厢里的两位姑娘只是晕了过去,并未受伤。而马车的确是朝东行进,是云州方向。再看石镶玉火急火燎的样子,应该所言不假。贤弟要她这般骗我,定是为了留在白沙帮拖住方锐和木承沙,自知性命难保,不想我为之挂念。他与我相见不过数面,竟愿牺牲性命护我,我若当真就此离开,今后何以为人! 他双目一横,道:“你速带着两位姑娘逃亡云州。” “你和李客要是都死了,谁来帮我……”石镶玉话未说完,他已轻功向西,转眼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白沙帮内,李客一家已被一群手持刀斧的帮众团团围住。他身旁还站有几名亲信,却都是身受重伤,不消片刻,终会落得与周围几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一个下场。 李客脸上未贴胡须,手中握着长剑,强忍着一身伤痛,艰难地站起身来,道:“我们在这北境立足多年,一直与锻血堂那群卖国求荣的突厥叛徒势不两立。我万万没想到,你如今竟要同他们狼狈为奸!” “只要交出玄武石牌和陆无涯,方副堂非但会把苏居然的算盘告知与我,还能安排白沙帮的人进入苏府。”木承沙走至众人之前,老脸之上喜色愈浓,“客儿,你好好儿想想,一旦暗杀掉那苏府狗贼,我们便能洗清冤屈回到长安,回到……” 李客冷笑几声,道:“你当真以为锻血堂的人会遵守约定么!叔父,醒醒吧!” 木承沙居然就是李客的叔父、曾经的长安巨商李登! 见他已是意决,木承沙也不再多劝,只将左手负于身后,右手紧握实拳,喝道:“我最后问一次,你把陆无涯他们藏哪儿了!” 李客立剑在地,将整个身子撑于其上,似已毫无挣扎的力气,但口中仍道:“我就算死,也不会说出哥哥的去处……” “我说。”月儿忽然起身,走至木承沙身边。 李客大惊,道:“月儿!” 月儿却不理他,只道:“陆无涯他们是被一个名叫石镶玉的女人带走的,她是锻血堂的人。” “石镶玉?”木承沙扭过头去,瞥向身后,语气生硬,“方副堂,你可知晓此事?” 闻言,方锐不禁皱眉,显然有所不知,旋即自人群之中大步走出,然而刚一现身,就引得数人捂嘴偷笑。原来,这方锐身高极矮,才及常人腰间,体型之胖,令他活像一个会走路的圆球。他的肩上却扛着一把六尺大刀,通体铁制,倘若直立,怕是要比他个子还高。 他猛地挥刀砸地,巨响之间,一个大坑赫然而现,吓得众人慌张收住笑容。他清了清嗓子,道:“木帮主只需问出陆无涯的去向便是,何必多言?” 听他如此无礼,木承沙自是不悦,却还是耐住性子,转身再问月儿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一路向南,去了……”突然之间,只见皎光疾闪,月儿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掌宽尖刀,扑身上前,直木承沙刺去!木承沙一惊,侧身躲避,然实在距离过近,仍是被尖刀刺穿左肩。但就在同时,他的右拳已重重地砸在了月儿腰间。月儿顿时飞出丈外,口喷鲜红,耳鼻流血,难以动弹,只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月儿!”李客试图上前搀扶,却因身负重伤,只遭木承沙一脚踹倒在地。 木承沙扯起他的脑袋,面目狰狞,咆哮道:“说!你把陆无涯他们藏哪儿了!” 李客吐了一口血痰,一字一句地道:“我就算死,也不会……” “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木承沙一脚踩在他的身上,右手握拳,正欲砸下,却见一个人影飞出夜幕,轻功点人头而过,手中快剑疾出,直向他胸口刺去。 木承沙急忙收招,连退数步,定睛一看,道:“好好好,没想到你还有胆子回来!” 陆无涯落定李客身边,见他奄奄一息,竟觉鼻酸。 方锐大刀一举,高声号令:“给我捉住他!” “慢!”陆无涯道。 方锐肥手急抬,喝住众人,一脸得意,道:“怎么,堂堂陆无涯要向我跪地求饶么?” 陆无涯根本不去看他,而是面无表情地走向木承沙,腮骨凸起,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要与你上擂台比武。” 第六十五章 擂台 根据帮规,帮外闲杂虽是无权挑战帮主之位,但若能击败现任帮主,不仅会得到全帮的尊重,还可以向白沙帮提出一个要求。眼下情况,木承沙本仗人多势众,已掌控大局,自是不愿接受挑战,却见陆无涯话出之后,四周帮众一齐举兵高呼:“白沙万里,日月同黑。明暗无分,胜者为王!” 见状,木承沙自知如果不应挑战,今后定难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条昔日助他聚拢人心的帮规,有一天竟会令他如此难堪。但他能够建立且坐拥白沙帮数年,也是实力使然,故而面临挑战没有丝毫畏惧,道:“我接受。” 一旁的方锐有所不悦,道:“木帮主,陆无涯就在眼前,何必大费周章……” “方副堂也要挑战我么?”木承沙道。 方锐冷哼一声,再不言语。 “半个时辰后,擂台上见。”木承沙拔出插在左肩的尖刀,顿时鲜血喷涌,而他面上却无丝毫颤抖,只是愤袖一振,转身离去。 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之中,陆无涯与几位亲信将李客一家带回了屋内。众人匆匆包扎伤口,各服丹药,包括月儿与李客在内,总算性命无忧。 “我从来没有想过,叔父竟会为了对付苏居然,而与锻血堂为伍。”李客抱着昏迷中的月儿,哽咽许久,“是我无能,才保护不了月儿和哥哥。” “莫要胡言,是我连累了你们才对。”陆无涯沉沉地叹了口气,心道:听贤弟所言,木承沙就是李登。这倒也解释了白沙镇和白沙帮为何能够立足北境之地,却不受战乱纷扰,定是木承沙散尽家财,疏通各方,得以留存。 他回忆起先前木承沙说话之时曾暗输内力,心中不免忌惮,道:“贤弟可知,他堂堂长安巨商何以练得一身武功?” “早先年间,他本体弱多病,服过不少所谓的金丹仙药,病情未减反增。经人介绍之下,他找到了一位退隐江湖的高人,几番拜访,花费重金,终使那位高人将自身内力传给了他。”李客道,“自那之后,他的病情大有好转,也渐渐痴迷武学。有些时候,他甚至甘愿不理生意,深居家中钻研内功与拳法。遇刺那日,因在偏房练功而躲过一劫的便是他本人。” 自古以来,传受内力之事,且不论需要传功之人对内力的催用多么精细,单说受功之人,必是天资非凡,还要有多年的练武底蕴,至少保证大穴主脉相较通畅。通常情况下,一个不曾练过任何武功之人,盲目受人传功,只会落得五脏俱裂的下场,又怎能用来治病? 陆无涯皱了皱眉,道:“木承沙所练武功可是《金氏遗脉》?” 李客一惊,道:“哥哥怎么知道?” 这《金氏遗脉》本为一位金姓高人所创,年代不详。据传,凡是修练此功者,临死之时必将毕生内力传与他人,否则就算心脉尽烂、首尾皆断也不得死去,继而感觉冰刺肌肤,火灼骨肉,万蚁噬心,永世不歇,生不如死。但此功也不可从头修练,后人必得前辈传输内力之后,方能继承修炼。故而数百年来,此功皆是一脉单传。 “据我所知,只有此功能够传与未习武学之人,而不以致死。”陆无涯面色有些难看,心道:此功内力自古袭今,虽因人而异,不见得尽能发挥,却仍是极其深厚。今日一战,凶多吉少。 “就算哥哥能够打赢,带着我等伤重累赘,只怕走不出白沙镇,就会被锻血堂拦截。”李客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以哥哥的轻功,想走不难。我和月儿的命是哥哥给的,今日若能替……” “无能同生,但求共死。”陆无涯拍了拍他的肩膀,双目之中,漆黑冰冷,“今日敢阻我救贤弟者,人佛皆杀,神魔不误!” 就在这时,只听屋外有人低语交谈,旋即粗声唤道:“陆无涯,时辰已到,速上擂台应战!” 陆无涯知道,越是道别就越是伤感,于是不再多言,当即推门而出,随着一名戴盔穿甲、手持火把的帮众穿过众人,走向擂台。 没走几步,那帮众忽然顿住,左右环顾之后,摘下头盔,转过身来。 “是你?”借着火光,陆无涯一眼便认出了石镶玉。 “要是你死了,就算李客活着也定不会帮我。”石镶玉深深地吸了口气,“真没想到,你烧了老娘的客栈,老娘倒还要帮你逃命。” “两位姑娘呢?”陆无涯道。 “都混进来了。”石镶玉道。 陆无涯一惊,道:“你……” “放心吧她们没事儿。现在天黑人杂,白沙帮的以为我是锻血堂的,锻血堂的以为我是白沙帮的,谁认得出谁?”石镶玉急忙解释道,“听我说,你上擂台之后,只需将木承沙拖住,稍后夏姑娘会点燃后院存放粮草的屋子,趁着众人跑去救火,我和秋姑娘会将李客等人带上马车逃往云州。到时你速速跟来,千万不要恋战。” 事已至此,陆无涯深知时间紧迫,便不再多问,只道:“我怎知何时跟去?” “等到了时候,你自会知道。”说完,石镶玉匆匆戴上头盔,继续朝擂台走去。 擂台四周,火把通亮,石壁之上,鹰明影暗,整片驻地宛如白昼。敞开的院门之外,已经围满了连夜赶来的观众。火光忽闪之下,他们面发皆黑,唯有双目发亮,远远看去,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饿狼,又像是无数死于非命的怨鬼,令人浑身发毛。 擂前,木承沙负手而立,左肩隐渗血迹。他依旧是一身锦缎炮衫,火月相映,好似穿金戴银,目中炯炯,犹如镶玉。 陆无涯再无心与他客套,一步跃上擂台,居左而站。 “不懂规矩的黄口小儿,今日就教教你如何尊老!”怒喝之时,木承沙跨步而上,右拳紧握,青筋暴起,五指皆戴有青色指虎。 陆无涯瞥了一眼手中紧握着的无忌剑,沉默不言。 四周之人皆是屏息凝视,鸦雀无声。 一声锣响,剑出拳起。 第六十六章 智斗 陆无涯身经百战,大多处于野外,山侧林间,闪避自如。而这擂台虽说算得上宽敞,但总是有范围限制,每退一步,都要担心是否会被逼入角落;每进一步,又要考虑有无被对方反击换位的可能。且木承沙内力蛮横,倘若给他机会拉开距离,聚气发力,就凭陆无涯的薄弱内力,只怕挨不住一招半式。好在陆无涯自知如此,自始便以快剑连攻,不敢退让分毫。 喘息之间,数招已过。 陆无涯固然剑快无影,但无奈对方内力深厚,每见拳出,都有一股劲风随之袭来,极其凌厉,实在伤及不得。而木承沙常年站擂,深谙此道,虽然拳法平平,却仗内力深厚,原地自守,一脸从容,似是在等陆无涯气力耗尽,再施反攻。 又是数招下来,双方仍是不见伤损,但从站位上看,木承沙还未挪半寸,陆无涯已三进三退,高低如何,不难分晓。 陆无涯瞧他架势,渐渐放慢攻势,心道:老贼狡诈,看样子我没精疲力竭他是绝不还招。若我此时卖个破绽,未必能够引他上当,反倒会自乱阵脚。之前他一直以右拳迎招,内力凶猛,而方才几次我有意攻他左拳,只觉内力略显柔和,似是与右拳截然相反。且他出右拳便收左拳,出左拳便收右拳,莫非他左右所使的是两股内力? 内力二字,顾名思义是深藏体内的功力,本为无形。 经过长时间修练之后,内力逐渐进入化虚阶段,每每出于体外,其状似烟似气。 再有进阶,内力便由虚转实,隐附光色,根据不同武功所通经脉不同,阴阳五行亦有不同,分现黑白金青蓝红褐七种颜色,正如陆无涯使用《大力金刚掌》时之金光。 而到了化实阶段,除去光色不同,内力多以寒烈区分,故能成冰成火,内外皆攻,正如空渡使用《混元修罗功》时之冰霜。 若有两股内力所处同阶,不予说明,常人定是难以分辨。陆无涯虽整整十年未能修练内功,但时常与人交手,纵使区分细微,也是不难察觉。 思索之际,他快剑疾出,连攻木承沙左拳。木承沙面色微动,情急之下,忙出右拳相护,不得已右退半步。这半步之退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将其弱点暴露无疑。但他也算得上经验老道之人,深知再想以守代攻,已是不能,于是再退两步,站定身子,右拳聚力,只见数道褐光顺青筋而现,愈涌愈急,汇于指虎之上。 是《崩山拳》!每临强敌,陆无涯的对策总是以命换命,力求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但这崩山一拳,就算他汇尽浑身内力使出《大力金刚掌》,也是万万接之不下的。他牙关一紧,急忙以剑尖撑地,向后撤步,同时从背后抽出百禁剑来,护于胸前。 木承沙气足力满,轻功点地,大步上前,直拳而出。拳未落定,陆无涯便觉劲风割面,双眼难睁只得再退数步,余光一瞥,才知与擂台边缘只隔不足三步。木承沙面上大笑,纵身一跃,右拳与褐光一同砸下。 陆无涯若要避开此拳,唯有闪身下擂! 就在这时,只见他右臂高抬,猛地一掷,竟将无忌剑投射而出,直刺木承沙左臂! 火光灼影之间,无忌剑实在显得苍白无力。且不说在打斗中掷出兵器是否愚蠢,就凭木承沙的蛮横内力,只需轻轻挥袖,便能将脱手飞剑远远震开,根本无法伤及丝毫。 果不其然,木承沙左袖一挥,无忌剑如受箭麻雀,凄凄而落。 但是!就在挥袖的刹那,竟有一道鲜血自他嘴角流出,连其右拳之上的褐光也顿时暗淡!不过,这崩山一拳还是砸了出去,只是落在了横于陆无涯胸前的百禁剑上,直将他震得口鼻见红,连退三步,双脚踩住之时,已是半悬擂外。 他忙蹬地而起,回稳擂上,喘着粗气,看向面色惨白的木承沙,抹了抹面上的血迹,冷笑一声,道:“真是无贪不商。” 原来,木承沙虽得高人传功,勤加修练,却因本身体弱,又上了年纪,功力始终不见增长。 在遇刺之后,他以木承沙的身份买通各路,逃至北境,于白沙镇建立白沙帮。当时他武功已是不低,只是还未到能以此服众的程度。 心急之下,他只得效仿初次之法,花费重金,自他人购得内力,传与自身。再次受功,他只觉内力有所长进,便以为可以借此练成神功,于是数次故技重施。谁知修练《金氏遗脉》所得内力十分奇异,越是修练,就越是无法与其他内力相解相融,又因此功特性,不到临死之时,周身内力无法传出,故而数道内力在五脏六腑相互缠斗,令他痛苦不已。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内力终于分作两股,各居左右,只要不同时催用,就无大碍,但若发作,似有万箭穿身,痛苦至极。 陆无涯当然不知其中细节,只道《金氏遗脉》特性奇异,而木承沙体内两股内力截然相反,又左右分招明显,于是趁他无法收回右拳的时候,掷剑左攻,实为无计之计。 眼看陆无涯面露嘲笑,木承沙猛地站起身来,怒吼一声,狂奔上前,似是发疯一般,左右连攻,拳拳劲风,却越打越慢。陆无涯知他已乱阵脚,只是连连避让,待得迟缓,挥百禁剑横扫而出,将他砸飞丈外。 见状,擂下院外传来一阵唏嘘。 木承沙再次起身之时,已是狼狈不堪,火光之下,破烂的锦缎袍衫像是一团混杂了垃圾的烂泥。他浑身发抖,双手微颤,表情狰狞,显然是被两股内力折磨得痛不欲生,想要再战,只怕不能。 陆无涯已将无忌剑拾回右手,直指向他,道:“你派人护送李客等人前往云州,再交出玄武石牌,我便饶你不死。” 闻言,木承沙只是大笑,道:“不懂规矩的东西,你真以为你们真能离开?你在此杀了我,白沙帮不杀你们,锻血堂也会杀你们。只要等我稍后恢复……”话未说完,已被无忌剑刺入肩头,血光四溅,不由发出一声哀嚎。 陆无涯咬牙切齿,双目冰冷,右腕翻转,使剑在他肩头钻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低声道:“我不杀你,但我可以砍掉你的双手双脚,挑断你的奇经八脉,再除去你的光鲜衣裳将你光着丢在众人眼前。”在痛苦的喊叫声中,又将剑刺入一寸,“按我说的做!” 木承沙嘴巴大张,发出似叹似喘的声音,任由唾液和鲜血一通淌出,与无法克制的涕泪混落在地。他目光痴痴地盯着擂下,艰难地呼吸着,终于说出话来:“砍啊……挑啊……你……你在等什么?是在等粮草起火么?”言罢,双颊皮笑肉不笑地颤抖起来。 陆无涯忽觉背后一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人群后方,正被方锐以刀尖抵住喉咙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夏饮晴。 第六十七章 遗脉 “你真以为自己威胁得到我么?”木承沙强忍肩头剧痛,一把扯下粘于鬓额的黑亮假发。只见他的光头之上已全然没有皮肤的样子,遍布着红一块白一块的烧伤,凹凸不平,似烂非烂,粗略看去,着实令人反胃作呕。 陆无涯挺剑一寸,直将他肩头刺穿,道:“放了李客和夏姑娘,玄武石牌归你。” “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为搞垮苏居然能做什么!”木承沙却是不再哀嚎,反而怒目圆睁,活像是个刚从地狱爬出的野鬼,咆哮道,“老子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石牌,老子要把你交给锻血堂,老子要亲手杀了苏居然!”猛起右拳,发力砸出。 陆无涯向着夏饮晴的方向余光一瞥,牙关一紧,抽剑退让。 毕竟,是她不顾性命回来救他。倘若换个位置,是他和秋梨在马车之上,而她受人围困,他当真未必会为其折返。 他竟有些惭愧。 忽然,驻地之外马嘶啼动,越响越急,渐渐淹没了整个镇子。 就在众人不明情况之时,只听一人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薛仁贵带唐军来了!”此言一出,门外观众都知锻血堂是突厥走狗,与唐军为敌,自是不愿沾惹是非,急忙散去。而锻血堂帮众虽是神色惊慌,却也尽是忠心,匆匆围至方锐身旁,无有一人逃窜。 方锐依旧站定原地,眉头紧皱,双额冒汗,显然有所怀疑。但他此番率众出动未经堂主允许,心中本就没底,此时瞧见门外漆黑之中人头攒动,又听马蹄愈急,似是声势浩大。几经犹豫,他担心自己性命和名声同折于此,再顾不上以夏饮晴作为威胁,只是一声令下,带着帮众跃墙而逃。 突发变故,木承沙还未反应,只觉胸口一寒。 任凭四周火光放肆,却无法再将他温暖。他一动一顿低下脑袋,看着插入胸口的无忌剑,表情在哭笑之间徘徊了刹那,终是归于恐惧。 与此同时,只见一辆马车猛冲急横,停于驻地门口。 石镶玉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向陆夏二人大声唤道:“快走!” 原来,传来的马蹄之声根本不是什么唐军,而是石镶玉知道白沙镇中人皆对木承沙十分敬重,便连夜召集十人,骗说锻血堂围攻白沙帮,要设计救出木承沙。十人信以为真,遂听她命令,赶往客栈酒楼,抽马催车,引得慌乱连连,再趁机报上薛仁贵薛将军之名,锻血堂果然落荒而逃。 闻言,陆无涯正欲抽剑,却被一股力气拽了回去。只见木承沙死死握住剑脊,喉结与嘴唇一同颤抖着,呕出鲜血,断断续续道:“玄武……玄武石牌在……” “石牌在哪儿?”陆无涯道。 “在……就在……”木承沙声音越说越小。 “在哪儿!”陆无涯急忙凑上前去。 “在阎王爷手里!哈哈哈——”木承沙双目猛瞪,双手分别撑住陆无涯双肩,翻身而起,倒立空中,全身内力倾泻雨下,尽数传入陆无涯体内,“不懂规矩的东西,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刹那之间,两人周围红烟弥漫,隐有褐光闪过。 木承沙自知难逃一死,倘若不把《金氏遗脉》的功力传与他人,定会像传闻那般遭“冰刺肌肤,火灼骨肉,万蚁噬心,永世不歇”,于是以石牌骗得陆无涯回身,憋足最后一口气,传功而出。可是他又怎会如此便宜了陆无涯?传功同时,他将另股与之相斥的内力一齐传出,只见两股内力还未进入陆无涯体内,便已在外缠斗。 一时间,陆无涯五官皆有鲜血流出,全身上下皮肤开裂,流血不止,剧痛难忍。他试图挥剑挣脱,无奈全身麻痹,根本无法动弹丝毫! 见他痛苦万分,夏饮晴慌张出剑上前,怎知还未近身,就被数道内力弹飞丈外。 两股内力缠斗片刻,终于由陆无涯双目钻入。 啊!他的嘴巴因疼痛而极力张开,但除了似喘似呕的低吟,再不能发出丝毫喊叫。就在这时,又有数缕寒气自他口鼻呼出,分明是《混元修罗功》残留的寒气也为之惊动! 在他体内,寒气竟与他本身的内力相互结合,如同两只想要守住地盘的家犬,于丹田之外重重阻拦,虽是护住五脏六腑,使之免遭震裂,但令他感觉像是有无数细针自体内向外刺出。而木承沙的两股内力的确强劲,却左右相斥,故而一时占不得丹田寸地,只得在肌肤之下横冲直撞,压迫骨骼,忽听几声嘎吱作响,他的肩肋数处应声而折,其中疼痛,根本不是言语能够形容。 此时此刻,他的指甲已经深深钻入掌心,面色因呼吸困难而逐渐发紫,甚至连两侧嘴角都已经撑得开裂。毫无疑问,现在的他就是一只待宰羔羊,无力还手,只能任人宰割! 恍惚之间,有一滴液体盖住视线,分不清是汗是血,而所有的声音都被耳鸣淹没,时间也随之静止,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终于要死了么?死就死吧,活着实在太过痛苦…… 但是该怎么和织儿交代? 不,我不会死,我还没杀死阎公子,我不会死…… 我不能死! 他猛地回过神来,一毫一厘地合拢双唇,死死咬住牙齿,腮骨凸起,似是要将其撑断。他颤抖着,愈发严重地颤抖着,五指扭曲地张开,僵硬地抬起左手,反手抓在木承沙头顶。一瞬之间,红雾褐光同时消散,两股内力尽归陆无涯丹田。惨叫声中,木承沙的身体快速枯萎,未过喘息,就只剩了一层由干皮包裹着的骨架。 啊!!! 只听惊天咆哮,陆无涯手脚重获自由,一把抓起骨架,猛地砸于擂前石壁之上,木承沙顿时碎成无数骨片,唯在“胜者为王”四个字上留下一滩鲜红。 乌云遮月,火光尽灭。 黑暗之中,陆无涯双腿一虚,险些跪倒,急忙一剑刺裂石板,撑柄而立。 终于,他再也无力挣扎,任由目中的黑暗吞没了一切,吞没了本就被黑暗吞没过的一切。 我不能死。 第六十八章 侠客 十二年前,陆无涯年满十八,已将《无极九重经》练至三重,实乃剑派奇才,大弟子之名当之无愧。就在功力突破那日,他本想偷偷带着几个师弟下山喝酒,以为庆祝,但因人数众多,自是被宗政承锋事先发现,惨遭责罚。他一时不满,于是私自下山,跑到蜀中找流苏喝酒解闷。 趁着夜色,两人刚一照面,陆无涯便忍不住满口抱怨,道:“且不说其他师弟如何如何,单是他自己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怕还在第一重里扑腾呢!凭什么不让我带师弟下山?” “是是是,你最厉害你最厉害。”流苏悄悄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摇头苦笑,“宗政前辈向来严厉,你可比我清楚得多,有什么好气的。况且,你没听人家说么,名师出高徒,严师也出高徒,宗政前辈两样全占,你这徒弟岂不是高得上天了?” 闻言,陆无涯忽然蹲住脚步,盯着他打量一番,道:“可以啊老弟,越来越会说话了。” 流苏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道:“名师出高徒嘛。” 陆无涯将不悦之事一抛脑后,面露喜色,搭住他的肩膀,道:“走走走,听说附近有一家新开的酒楼,我请客,咱们去喝个痛快!” 两人都是噬酒之人,无奈师父给的闲钱不多,才专找新开的酒楼,只为混个开张贱售。夜色渐深,酒坛满来空去,不得细数,直到闲钱将尽,两人各抱一坛,大笑离席。出了酒楼,两人兴起,竟比起轻功,绕着城中连奔三圈,终是陆无涯小胜半步,落回落回酒楼屋顶之上。 陆无涯摇头晃脑地得意了一阵,醉意愈浓,道:“总有一天,我非要把九霄山下那块儿巨石上的诗给它改咯,什么‘登山自有石阶塌,正道在心是剑仙’,什么仙啊妖啊,简直一派胡扯。” “你想改成什么?”流苏道。 “改成……改成……”陆无涯四下看了看,灵光一现,“有了!就改成:万古墨研乾坤里,一朝落笔九霄间。待到老子接任时,拆了剑派盖酒楼。” 流苏不禁拍手大笑,道:“好诗好诗,快去进京考个状元回来!” “哈哈哈,考你奶奶个腿儿!”陆无涯道。 “烤鸡腿儿?好吃……”语无伦次之间,流苏向后一倒,躺于屋顶,双眼微合,半睡半醒。 “起来起来。”陆无涯猛地踹了他两脚。 “困着呢,起不来!”流苏左右滚了两下,似是耍赖。 “我寻见位漂亮姑娘。”陆无涯道。 “起不来就是起不来!”流苏道 “有架打了。”陆无涯道。 “说了起不……”流苏一下子坐起身来,“哪儿?” 陆无涯指了指酒楼后面的小巷,道:“瞧见那几个蒙面带刀的人没,大晚上的跟在一位姑娘后面,贼眉鼠眼,定不是什么好人。” 顺他看去,果真有几人跟在一位姑娘身后,手中还拎着个麻袋,图谋不过。 流苏仔细地瞅了几眼,悻悻地摆了摆手,重新躺回屋顶,道:“别介,这种事儿我才不掺合了呢。我上次救了云姑娘之后,挨了师父好一顿罚。” “废话,那云中燕是出了名的飞天大盗,因偷了苏州许家的传家之宝才被追杀。你个愣子问也不问,冲上去就把许家二公子打了个屁滚尿流,你不挨罚谁挨罚?”陆无涯道。 “那能怪我?”流苏道,“都怪云姑娘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蛾眉螓首、皓齿朱唇……” “得得得,赶情儿你是瞧上人家了啊!”陆无涯道,“没记错的话,你只见了她一面吧?” “还不是跟你学的?”流苏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名师!高徒!” 陆无涯呸了一声,道:“你他奶奶个腿儿的少给我乱安名头!我教你的是怎么迷住姑娘,你可好,才见了姑娘一面就给她迷的神魂颠倒了。” “但我越来越觉得,想要迷住姑娘实在太过简单。你听没听说过潘安。”流苏手帐张开,撑于额前,五指插入散发,向后缓撩,只见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双目纳尽月光,宛如镶着两颗明玉,眸亮神浓。他双眼微眯,目光聚敛,嘴角左提,妩媚一笑,竟是有些分不清男女,但无论男女,皆是俊如玉树,美如梨花,当真令人心醉神迷。 如此相貌,就算自比潘安,只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无涯咽了咽口水,倒没有否认什么,只是反问道:“那你听没听说过卫玠?” “卫玠?”流苏皱了皱眉。 “卫玠是晋朝男子,相貌极其精致,俊美至极。”陆无涯道。 流苏坐起身来,不屑道:“和我比,怕是差点儿。” 陆无涯翻了个白眼,道:“我想说的是,据传,卫玠就是因太过俊美而被人活活看死的。” “看……看死的?”流苏咽了咽口水,“其实我比他差多了。” 扭头偷乐之余,陆无涯望向方才几个恶人,瞧见他们已将姑娘困住,正欲出手,却见一名少年挺身而出,独自叫住几个恶人。陆无涯摇了摇头,道:“哟,我本还说打架解闷儿呢,看来有人先我一步英雄救美了。” 流苏也望了过去,只见少年已被打趴在地,道:“就他被打的惨样儿,算个狗熊都勉强。” 陆无涯仰头饮光了坛里的酒,一把夺过他的酒坛,道:“狗熊也比不敢打的强。”再不多话,轻功跃下,一脚踹落恶人手中尖刀,二话不说,拔剑开打。见他如此,流苏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其落地,连出飞镖无数。不过三招,几个恶人尽已手脚重伤,滚地哀嚎。 少年急忙扶起姑娘,向两人叩首相谢,齐声道:“多谢大侠多谢大侠!” “快起来快起来,师父说我等晚辈受人大礼是要折寿的!”陆无涯道。 姑娘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恭敬道:“请教两位恩公大名!” “我乃九霄剑……”陆无涯猛地顿住,“我乃九霄酒楼老板陆无涯,这位是伙计流苏。” “伙计?待遇也太差了点儿吧?”流苏不满道。 “但是酒楼就咱俩人,没别的差事给你了啊。”路无涯道。 “怎么没有?账房,伙夫,实在不老板娘也行啊!”流苏道。 “你个流苏,真是……”陆无涯苦笑不得,“这样吧,想换差事,先追上我再说。”说罢,轻功点地,与流苏一同消失于黑暗之中。 原来那对少年和姑娘就是李客和月儿啊。 转眼之间,十二年悄然已逝,陆无涯缓缓从梦境中醒来,只觉浑身剧痛依旧。他挣扎片刻,终于睁开双眼,却当即就被一道刺眼的阳光打回黑暗。 我在哪儿? 第六十九章 骨窟 陆无涯抬起沾满了尘土和血迹的双手,才发觉自己已被铁链拷住。他捂住大半个脸颊,偏过头去避开从正上方直射而下的阳光,再次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处于一处巨大的地下石窟之中。 只见四周的昏暗之中,围满了精心摆放的白骨,手一堆,脚一堆,颈臂脊腿分别成堆。其中,每一根每一块都经过剔净打磨,洁白如雪,且整个石窟除去顶上一个锁有铁栏的洞口,四面皆以石壁封住,故而窟内没有血腥恶臭,也没有腐鼠尸虫。 但仅是堆积如山的白控,就足以令人浑身发毛。 更为渗人的,是白骨之中最为恐怖的头骨,竟正被他躺于身下。 他心头一惊,急忙坐身而起,顿时自头至脚、由内而外疼痛欲裂。他的动作令几颗头骨滑落,骨堆随之塌陷,在一阵嘎吱作响声中,他已从骨堆上摔滚而下。 只听窟上有人粗声大叫:“安分点儿!不然老子现在就剔了你们!” 我们?陆无涯又是一惊,正欲起身,却觉腰腹发软,只得趴回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灰头土脸,威风全无。他想要喊叫,不料才刚张嘴,便喉间微甜,呕出一口鲜血。 正午的阳光穿过洞口上的铁栏,散入头骨之中,点亮了无数双来自地狱的眼睛。它们傲立骨堆,个个犹如活物,俯视着眼下的废人,满脸嘲笑。 这里是……万骨窟? 早在多年之前,陆无涯就听过传闻,说是锻血堂自投靠突厥以后,开始大肆收集新鲜死尸,无论病老所致还是沙场带回,是为以血锻兵。非但如此,他们还在一片荒地的地下,开凿出了一处石窟,名为万骨窟,用以存放白骨,便于随时取之制造兵器。 渐渐地,由于此窟怖名远传,致使许多本不怎么惧怕锻血堂的人,也对此窟十分忌惮。久而久之,锻血堂会把每一个捉回的犯人关押此处,或是逼问消息,或是单纯折磨。但凡常人被关入此窟,无食无水,只是与满目白骨待上几日,大多自会心智崩溃,而后知无不言,令无不从。 到头来还是没逃过此劫。 休息许久,陆无涯隐约缓过了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才瞧见了正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夏饮晴。 她双眼通红,目光呆滞,异常安静,如同白骨般安静。 他咽了咽嗓间的血腥,微微张嘴,还未将“夏”字叫出口,光是牙齿间的擦碰就将她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顿时怔住,颤抖随之缓慢。她的眼神由喜变怨,由怨变喜,令他辨不清究竟夹杂着什么,也记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她只是终于看见他了罢了。 她的鼻头一阵酸楚,却再无泪水能够流出。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向他,口中不住重复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我们死了……”声音断断续续,哑得如有沙砾含于喉间,着实磨痛人心。 经她一扑,陆无涯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三番挣扎,还是勉强撑住。他抬起缠着铁链的胳膊,动作僵硬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还活着。” 她拼命地点了点头,只顾着将脑袋埋入他的怀抱,仿佛再也没有黑暗和白骨,仿佛再也不用担惊和受怕,仿佛除了眼泪之外,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温暖。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陆无涯四下环顾,见窟内再无别人,已大致猜出,之所以她会受困于此,是因他晕倒之后,她想要将他扛上马车,不料方锐很快便识破石镶玉的诡计,当即带人马杀回了白沙帮,活捉两人。 她本是有机会逃离的。 如同往常一样。 “好在梨儿和贤弟他们安全了。”陆无涯的这种安慰显然并不奏效,夏饮晴依旧死死地将他抱住,尽管极力克制,但身体还是每隔一阵就颤抖几下,似是恐惧挥之不去。 见状,他皱了皱眉,抬起手掌,似是准备轻抚其发,却又顿在半空,半晌未能落下,只道:“嘘——乖,不怕了啊。”话音刚落,他便已经无法确定,像此时这般温柔的语气,究竟是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了。 无酒无醉,一切反倒更是恍惚。 他还是落下了顿在半空的手掌。 片刻过后,夏饮晴的颤抖渐渐停歇,呼吸也随之变得平稳。陆无涯勉强地微提嘴角,算作笑容,继而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两天过去,日月在白骨与黑暗间交替着。两人无食无水,只得坐在角落,相互依靠,感受着晨暖午热晚凉夜寒,当真度日如年。陆无涯已经全然不清体内究竟是何状况,但也不敢擅自运功查探,不时涌上的眩晕感令他几番干呕,每每只是吐出血来。 因此,除去昏厥和伤痛的时间,两个半死之人的聊天反倒有些忙里偷闲的意思。 夏饮晴还将长发赖在陆无涯的肩上,微微张开满是干裂的双唇,缓缓地喘着粗气,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我死在一起?”两天的挣扎过后,她似乎已经平淡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是没想过。”陆无涯望向窟顶的洞口,“因为我们不会死。” 夏饮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你在想什么?” “我打算用两块石牌和郑老邪做个交易,但总觉不大明智。”陆无涯道,“所以我在想,计不灵如果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你不是说他是个赌徒,不值得信任么?”夏饮晴道。 陆无涯苦笑一声,道:“但我没说他不聪明。” 话音刚落,忽闻窟上传来一阵吵闹,只见有人拉起铁栏,将一个手舞足蹈的书生扔了下来。那书生看似慌乱,却身子急翻,稳稳落于一颗头骨之上,继续朝着窟上骂道:“你们给我告诉郑老邪那条老狗,他要是连来亲自见我的胆儿都没有,他就是公王八生的母狗养的杂种!” 计不灵! 第七十章 交易 陆夏二人皆是一惊,扶着石壁站起身来。 未待两人发问,先听窟上传来郑老邪的声音:“计姓小子,你个连武功都不会的臭书生,胆敢跑来锻血堂对老夫指名大骂,是想被剥皮抽筋,还是想被抽筋剥皮?” 计不灵狠狠地瞪了一眼陆无涯,怒道:“与其和这陆贼人关在一起,还不如让我去死!” 陆无涯上下打量着他,沉默不言。 “怎么,之前见面的时候,你不还是一口一个‘陆兄’,对他亲如同胞的么?”郑老邪道。 计不灵沉沉地叹了口气,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事已至此,我就把实话和你说了吧!这夏饮晴夏姑娘本是……本是我家娘子。” 夏饮晴痴痴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不久之前,她遭陆贼人喂了迷药,突然间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我自知武功不精,打不过陆贼人,只能假装好心帮他,一路冒着生命危险跟来,其实是为了救回我家娘子啊!”计不灵的语气中满是悔怒交加,不知道的,恐怕还真当他经历了什么忍辱负重之事。 “小子真是重情之人,有勇有谋,不错不错。”借着月光,郑老邪向窟中探去,见他神色凝重,只觉好笑,“只不过,关老夫屁事儿?”转身欲走。 “当然关你屁事儿!”计不灵道,“只要你将我和夏姑娘放出去,我就把另外三块石牌上的诗句都告诉你!” 闻言,郑老邪双目一亮,瞥了一眼不远处几个正在喝酒的看守,走回洞口旁,低声道:“老夫怎知你所言真假?” 计不灵指了指自己的脸。 郑老邪急忙附身细看,只是看了半晌,仍是不知所云,道:“什么意思?” 计不灵瞪大双眼,目光炯炯,道:“看我一脸真挚的表情,你还不信么?” 郑老邪登时大怒,道:“老夫信你,信你死的时候表情更加真挚!” “别生气别生气!给你石牌,拿去自己看!”说着,计不灵从衣衫中掏出一青一赤两块石牌,举在手中,向上猛挥。 陆无涯眉头紧皱,扫了一眼俯于洞口的郑老邪,眼睛微眯,顿时大怒,叫道:“计不灵!你竟如此阴险!”正欲上前阻拦,然而没走两步,脚下一虚,险些摔倒,看来是重伤复发,只得咬牙切齿瘫坐在地,狠目相视。 见状,郑老邪面色大喜,定睛一看,却又不悦,道:“怎么只有两块?” “你先把我和夏姑娘放了,最后一块自是你的!”计不灵道。 瞧陆无涯伤重难行,郑老邪犹豫一阵,悄悄掀开铁栏,左顾右盼,见无人过来,匆匆扔下一根长绳,道:“先把石牌系在绳上交来,等到晚些时候儿,我自会来救你们出去。” 计不灵摇了摇头,道:“我怎知你所言……” “想救你家娘子就照老夫说的做!快点儿!”郑老邪已是满头大汗。 计不灵牙关一紧,只得屈服。 待他动作完毕,郑老邪急忙拽回长绳,解下石牌,反复查看,面上笑意愈浓,道:“好好好,好一个重情之人!今夜子时一过,老夫敲拐为号,你们莫要睡去!”说罢,双拐一撑,闪身不见。 夏饮晴望着月光之下有些模糊的计不灵,愣住许久,难以置信道:“你怎么能这样?” “有什么不对么?”计不灵想了想,恍然大悟,“哦,别生气,我说你是我家娘子只是为了让郑老邪相信我。” “我说的是陆无涯!你怎么能把他独自一人丢在这鬼地方?”夏饮晴道。 “你忘了他之前是怎么对咱俩的?”计不灵道。 夏饮晴一摇一晃地踩上骨堆,走到他面前,道:“我不清楚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但要不是他出手相救我都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感受着她的声嘶力竭,计不灵眉头微皱,旋即抿嘴一笑,道:“陆贼人啊陆贼人,看来你当真给‘我家娘子’喂了不少迷药。” “饮晴,没事的。”陆无涯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仿佛刚才咬牙切齿的愤怒与痛苦,都在一瞬之间荡然无存,“就算我能出去,以现在的状态,也走不了多远。” 夏饮晴一脸惊讶,道:“你方才……都是装出来的?” “是为了装给郑老邪看的。唉,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次是陆兄肯托性命信我,却又被夏姑娘当成了恶人。”计不灵耸了耸肩,“若是我当真想害陆兄,又怎会救出放出石镶玉,再教她骗人放马假装唐军的计谋?没有我这颗聪明绝顶的脑袋,只怕被关在这里的,已经是你们的骨头了。” 夏饮晴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只觉头晕眼花,无力思考。 “我来给你捋一捋现在的状况。”计不灵道,“陆兄为完成轮回令向来不惜代价,但他一路护着你的事情已经传开,除了铁夫人那种脑子被驴踢过的,江湖中人皆知有关你的传闻是假。因此,郑老邪想借白沙帮之手除掉你们,趁机夺取石牌。虽然因为李客的出现,此计失败,但他事先交出石镶玉接近方锐,总算是利用锻血堂困住了你们。” 听他对经过如此了解,夏饮晴总算放下戒心。 “虽说方锐从白沙帮缴回了玄武石牌,但另外的石牌并不在陆兄身上,显然,陆兄也不会轻易交代石牌下落。此时的郑老邪定是心急如焚,恰巧我来‘卖友救妻’,加之作戏如真,他自然无心怀疑。只是他不知道我们手中的第二则诗句其实是假,而单凭第一第三两则诗句,他绝对和我们一样,猜不到悬赏谓谁。”计不灵道,“这时候,如果你是郑老邪,你会做什么?” “偷走方锐的石牌?”夏饮晴道。 计不灵点了点头,道:“之所以几天来都无人对你们严刑逼问,是因明日实为方锐生辰。依他性格,定会大设酒宴,再将陆兄绑至众人面前,使上各种刑具,以为助兴,比如什么‘定百脉’啊,什么‘喘不得’啊……”见陆夏二人冷目相对,急忙止住,“呃……我的意思是,到时酒足饭饱,正值松懈,郑老邪定会动手。而我提前给方锐通风报信,说堂中有人对石牌图谋不轨,建议他明晚以之作为诱饵,暗备人手,瓮中捉鳖。如此一来,他们定会自相残杀。今夜我带着你先行逃出,与李客汇合,稍作休整,明晚趁乱救出陆兄。” 第七十一章 救星 “有个问题,郑老邪一个人打得过锻血堂上上下下那么多帮众?”夏饮?33??道。 “自是打不过。”计不灵道,“但杨盛能。” 夏饮晴微微皱眉,道:“杨盛?锻血堂堂主?” 计不灵点了点头,道,“杨盛这人,大多时候都有些优柔寡断,且受其母教导,在处理与女人有关的事情上总是心慈手软,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个花心色鬼,自是令以方锐为首的一票帮众为之不满,早有乱心。” “凭什么怜香惜玉就成了花心色鬼?”夏饮晴不满道。 “呃……假如你是个翩翩公子,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你出于心善而对陌生女人呵护体贴,外人自会夸你‘怜香惜玉’。但假如你生相猥琐,面目可憎……说你‘花心色鬼’都算是好的了。”计不灵瘪了瘪嘴,“举个最明显的例子,流苏和陆兄。” 陆无涯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会。 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拿自己人取笑?夏饮晴微微摇头,引回话来:“就算杨盛知道方锐早有乱心,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为了郑老邪而撕破脸皮?” 计不灵收起玩笑,道:“多年之前,杨盛的母亲患了重病,而锻血堂地处北境,环境恶劣,病症难以医治,其母不久病发人亡。一怒之下,他只能把罪责怪至‘将锻血堂驱赶到北境’的中原武林。当时他还未接任堂主,自恃武功高强,又年轻气盛,竟孤身南下,誓要独战中原武林,虽掀起一时波浪,却终是身负重伤,狼狈逃亡。” “没猜错的话,是郑老邪救了他。”夏饮晴道。 “看来与我待得久了,你也聪明不少。”计不灵沾沾自喜,“杨盛明明夸下海口要中原武林付出代价,却反被中原武林打得屁滚尿流需人搭救,显然有失面子。于是,他要求郑老邪对搭救之事不得外传,而他对外宣称,自己是凭实力挣脱追杀,返回北境。作为回报,他以‘来日堂主’的身份欠下郑老邪一个人情。郑老邪此行北上,本就是打算要以人情换取玄武石牌,没想到半途撞见陆兄,又得知石牌落入白沙帮之手,而杨盛已被迫随军征战,他才临时变了计划。” “那么如果方锐要杀郑老邪,非但是将杨盛置于忘恩负义,还是逼着郑老邪往事重提,杨盛必然不能允许。”夏饮晴道,“但他现在不是应该身在军营么?” 计不灵从容一笑,抬头望向当空皎月,道:“不出意外的话,咱们说话这会儿,石镶玉已经赶到突厥营中了。” 果然,夜幕之下,石镶玉架着快马,浑身是血地冲至营中找到杨盛,谎称方锐与白沙帮木承沙勾结多时,密谋篡夺堂主之位,甚至派人烧毁锦鲤客栈,以为造势。哭泣之中,她暗计不灵的交代,将方锐近年所行之事尽数归为种种阴谋,还称其会在明日晚宴之上,逼迫郑老邪说出当年出手相救的经过。一听此事重被提及,杨盛惊怒交加,急忙拜于主将帐前,说明离营缘由。 杨盛随军半月时间,虽说未能再次攻得大唐领土,却也自尽其力。况且在他的带领之下,锻血堂一向对突厥部队支持有加,主帅自是不希望堂中出现什么变故,只得予他归堂。至于剩下的,就要靠石镶玉装伤作痛,拖延马速,保证杨盛归堂之时,刚好看到方锐与郑老邪兵刃相对的一幕了。 听完计不灵的周密安排,夏饮晴暗暗敬佩,渐渐心宽,然而再一回头,看见满头大汗的陆无涯,却又不禁忧心忡忡,急忙扶他坐下,轻声道:“是不是又开始疼了?就你现在的样子,没水没粮,怎么可能撑到明天?” 陆无涯闭目咬牙,沉默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放心吧,我经历过比这更糟的。” 计不灵蹲下身子,手中把玩着头骨,道:“是啊,当体会过浑身内力遭《混元修罗功》一点一点废尽的痛苦之后,还能有机会被内力‘撑死’,简直就是上天恩赐啊!”颇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计不灵!”夏饮晴怒道。 “罢了罢了。”计不灵翻了个白眼,掏出一本书谱丢向两人,“拿去好好儿练练吧。” 陆无涯抬手接过,只见书谱之上赫然题有“金氏遗脉”四个竖字,蓝纸黑墨,好生气派。 就在这时,忽闻窟上传来敲拐之声,郑老邪望了望窟下,瞧陆无涯仍是瘫坐在地,这才放心打开铁栏,放下一根铁链,道:“看守已被迷药喂醉,但坚持不了多久,你们动作快些!” 计不灵也顾不上多说,眼看夏饮晴不愿离开,只得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轻功点地,抓铁链而上。看着陆无涯在视线中越远越小,逐渐被黑暗吞没,夏饮晴感觉鼻头愈酸,终是没有反抗。 依赖之中最为可怕的,就是当她已经离不开他的时候,对于她的离开,他却毫无所谓。 陆无涯缓缓起身,向石窟中央的月色走了几步,翻开秘籍,先见四十八字前言: 金氏遗孤,偶窥天机;毕生遗脉,以袭制奇。 欲练此功,必得真传;时过功在,命过功移。 愚者无能,智者无命;江湖险恶,庸者无敌。 庸者无敌?没想到这创得神功的金前辈竟是位务实之人。陆无涯摇了摇头,不禁苦笑,旋即仔细翻看,只觉籍中所记极其详细,却鲜有奇特,多是通脉醒穴的基础,根本没有半字提及此功应该如何精进,倒是“各凭造诣”四个字屡屡出现,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好在秘籍结尾部分对此功的运练顺逆有所提及,简单写到如何应对多股内力自乱丹田之法,虽与陆无涯现在状况不大相同,但他毕竟曾是九霄剑派的天才大弟子,举一反三,经过几次干呕与剧痛之后,终于能将周身内力暂时稳住。 他收好秘籍,坐回角落,任由窟上渐亮的天色在眼中渐渐模糊,心道:计不灵啊计不灵,我究竟有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本事,才值得你再次回来救我? 第七十二章 冲动 次日,陆无涯反复以由秘籍之中悟得的运功方法稳住内力。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内力到底是被他稳住,还是因他的虚弱而无力作祟。好在独自一人,半睡半醒,时间模糊而飞逝,转眼黄昏将过。他隐约听到洞口铁栏打开的声音,睁开眼睛,只见以方锐为首,从窟上接连跃下十余帮众。 那颗圆球脑袋上的笑容,随着他反复环顾四周的动作而消失。显然,他发现夏饮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暴怒咆哮,大刀横出,刹那之间,身侧的两个看守已断成四截。看着被血腥玷污的白骨,他用突厥话向着身后帮众高声叫嚷起来,短粗胳膊来回挥动着,说话又是叽叽喳喳如同鸟叫,竟引得陆无涯笑出了声。 “笑你奶奶个腿儿!”方锐怒目圆睁,跃身出刀,将刀尖插入他耳边的石壁,“本来打算把你的命留到晚上助兴,别逼老子现在动手!” 陆无涯无力地摇了摇头,道:“瑟拉渴。” 方锐怒中生惊,道:“你会说突厥话?” 陆无涯沉默不答,只是冷笑。 他哪里会说什么突厥话,只是之前听过寻白羽提过一嘴,无意记起,而方才眼看两个看守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便遭斩杀,想是计不灵的“通风报信”与夏饮晴的莫名消失起了效果,令方锐对身边之人异常猜忌。于是他才借着突厥话来装腔作势,是为加重方锐的疑心和怒火,如此一来,今夜郑老邪被捉的时候,就算杨盛提早归来,定也是劝之不住。 他虽不如计不灵那般深谋远虑,但是浪迹多年,总归有几分摸人心思的本事。 果然,方锐被他笑得心中发毛,忙回过身去向着一人低声耳语,隐约是以“格杀勿论”四字结尾。说罢,他俯身探出了寻不见脖子的圆球脑袋,凑近陆无涯脸侧,狠狠道:“等到老子一块一块剥下你的皮的时候,看看你还笑得笑不出来!”猛地一拳,将其砸晕过去。 出万骨窟之后,向北骑行片刻,荒原之上渐渐现出一片以草木石土垒起而围的驻地,那便是锻血堂的所在了。驻地之中,毡帐各立,皆呈包状,粗略一看,似是与行军营地有些相像,但若仔细查探毡帐的大小方位,以及帐外的****骨饰,就不难发现其间乱中有序,主次正偏无不讲究,实为突厥的民居房屋与中原的风水格局结合而建。 走进驻地,只见男女帮众正忙着剁羊宰牛,几个尚未遮羞的孩童则一边咧嘴大笑,一边将白布丢进血泊染红,之后拧干挂于小道两侧,以为喜庆。方锐虽仍是扛着大刀,面带凶相,却不忘向着老少帮众点头示好,还不时与人顿**谈,显得亲切不少。 热闹之中,荒原尽头的残阳终于不再逗留,缓缓落下。随着夜幕的降临,驻地渐渐热闹起来,不一会便酒肉尽备,歌舞皆起。 而与夜幕一同而至的,还有七八身刀剑黑衣。 李客屏息凝视地望了望堂中景象,退回围栏之外,道:“我们为什么不假扮帮众混进去?” “锻血堂与你们白沙帮不同,许多帮众自幼便在堂中生活,别说我们这么多人,就算多出一两个陌生面孔也会被轻易察觉。”计不灵正抱着陆无涯的酒葫芦,背靠围栏,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哈欠,“再者说了,堂中的中原人都会说突厥话,突厥人却不会说中原话,你们语言不通,万一晚些时候儿有突厥醉鬼问你们茅房在哪儿,你们一慌就指了指自己,结果醉鬼二话不说脱裤子就尿,你们是让他尿呢?还是……” “明白了明白了。”瞧他这般悠闲随便,李客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不禁担忧起来,心道:之前酒醉的时候,哥哥的确提起过一位计姓朋友,说是足智多谋,颇具神通,但就现在来看,他怎么光是废话连篇呢? 说话之间,远处正座之上的方锐已是半醉,摇晃地站起身来,扑腾着短胳膊短腿,费尽力气爬至桌上,以突厥话叫喊了几句,只见几人推出一块两侧装有轮子的方形木板。木板上的陆无涯面色惨白,口鼻挂血,看样子已经受过一番折磨。他的双手双脚被迫分开,以链铐固定于四角,颈部更是套有一根与木板相接的麻绳,勒得他无法动弹丝毫。 “那是什么?难道……难道是刑具?”李客道。 计不灵看也没看,只是听着方锐以突厥话的喊叫,道:“‘五裂车’。” “干什么用的?”李客道。 计不灵自顾自地喝了口酒,全当没有听见。 “干什么用的!”李客怒道。 “小声点儿,你想害死大家么?”计不灵终于不再悠闲,一把将他拽下围栏,“五裂车就是个简单的机关,左侧装有一个转轮,每摇一圈,木板四角就会向外撑开半寸。” “也就是五马分尸?”李客大惊,“不行不行,我现在就得去救哥哥!” “有完没完!”计不灵用力拉住了他,“我之所以用迷药迷倒夏姑娘不让她来,就是怕她见了这些场景忍受不住,一时冲动乱了计划。你别着急出去,等到方锐和郑老邪打起来,我们定能将陆兄救回来的。只要命还在,有什么伤是治不好的?大不了到时多给他灌几瓶灵丹妙药罢了。” 听他所言在理,李客缓缓按剑回鞘,但是还未稳住情绪,只听陆无涯一声惨叫,他立即再次失控,咬牙切齿,道:“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被活活折磨死么!那我简直禽兽不如!” “别他奶奶个腿儿的瞎叫唤啊老弟!”计不灵也是急了起来,“锻血堂折磨犯人都是要经过剥皮、裂骨、放血三个步骤,尤其是对待陆兄这种来自中原的江湖高手,少不了花样儿。退一万步讲,方锐就算失手把他杀了,也会喂他个什么还魂丹之类的东西把他救活的。” “世上哪儿来的什么还魂丹!”听着陆无涯的惨叫,李客已经完全失了理智,“兄弟几个,咱们的命是哥哥救回来的,现在轮到咱们去救他了!”此言一出,身后几人皆已刀剑出鞘。 计不灵猛将酒葫芦摔在地上,道:“你听不懂突厥话也听不懂中原话?你不明白‘退一万步’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你……” 话未说罢,只听远处传来方锐的怒声咆哮:“来者何人!” 第七十三章 再现 咆哮方落,大刀已至。 李客率着众人跃出黑暗,眼看六尺大刀怒劈而下,只得先行避让,待其落空,反以剑招横扫。方锐身子一撤,抽刀回面,竖立格挡。他虽胖如圆球,却是十分灵活,自知大刀重不可耐,便来回跳步,以脚下力气分担大刀起落之重,掌握进退。于他矮胖身材而言,这种方法的确轻松不少,只是看上去颇似街头卖艺,甚是滑稽。 但李客实在笑不出来。与大多剑法的灵动飘逸不同,《劈竹剑法》多善劈砍,招招横平竖直,力足劲满,然而面对方锐,以硬碰硬显然不大明智。 在连接三招之后,李客感觉双手发麻,只得自认被动,每每待到方锐出招,才挥剑阻拦,是为不给大刀劈满力劲的机会。如此一来,方锐每招用出七分力气,只使出三分效果。 李客使剑力道不弱,而细剑总归比大刀要轻快几分,令方锐一时无有对策。 十招下来,方锐未能伤敌,却略感疲惫,不得已弱了势头。趁此机会,李客反守为攻,蛮劈蛮扫,打得方锐连连退步。 忽闻一声惨叫,李客急忙回神,才注意到带来的几个兄弟擒的擒死的死,转眼只剩两人还站在自己的身后,而四周敌人反倒越围越多。 至于计不灵,则早已轻功闪身,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时,只见一人手捂腹部,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冲过众人,慌张道:“方副堂!石牌……石牌被郑老邪……”话未说完,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没想到本打算借着郑老邪吸引注意的计划,此时竟全然反了过来! 方锐勃然大怒,喊叫一声,举刀直向李客劈去。 “方老弟!”蹄声顿住之时,马上男子翻身跃下,手中提着一把长枪。那长枪通体暗红,似有血浸,枪缨已被骨饰替代,枪杆周围则有两条完整的脊骨相接缠绕,半嵌铁中,模样极其渗人。 “杨堂主?”方锐微微皱眉,“你怎么回来了?” “老弟生辰,我怎能不回来庆贺?”杨盛鼻子一歪,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咧嘴大笑,火光忽闪之间,本就丑陋的相貌此时更是能令鬼怪自愧。他走回马侧,提下一颗还滴着血的人头,递了出去,道:“小小心意,望老弟笑纳。” 方锐低头一看,眉头反倒皱紧了些,惊道:“这是……这是石镶玉?” 今晚当真意外不断。 “半个月的打杀下来,我见到了不少真正的战死沙场,不知觉间想通许多事情。从前是我不好,但咱们兄弟的感情不能总因女人而隔阂……”杨盛扫了一圈四周帮众,将人头丢在地上,踩于脚下,“咱们堂中的规矩,也不能总因女人而乱了,大伙儿说是不是!”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不敢作答。 方锐本就心中有鬼,如今见他性情大变,又听他话里有话,一时慌张,赶忙假笑答道:“当然,当然。哥哥既已回来,一路奔波劳累,就赶紧入席吃酒去吧。待我将李客一众贼人除掉……” “放了他们。”杨盛道。 “什么?”方锐目瞪口呆,“可是他们……” “我说,放了他们。”杨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还有陆无涯。” “不可能!”方锐憋红了圆脸,“陆无涯知道轮回令中三块石牌的内容,我们将之逼问出来,完成悬赏,就能借着五仙教的势力重返中原武林!难道你还想在这北境荒原长居下去?” 杨盛不答不争,只是猛将长枪立在地上,语气平淡道:“方副堂,你今日生辰,我本不愿撕破脸皮,于是送了贺礼认了过错,只为保我堂太平。但眼下我这堂主的命令,你若再拒之不听,怕是有些得寸进尺。”他警惕地扫了一圈左右,皱了皱眉,压低声音,“方老弟,你现在听我一言,你与几位长老谋变之事,我大可既往不咎。” 听了这话,方锐似是有些犹豫,五官渐渐拧作一团,不知谓何表情。 “杨盛!多年以来,我们敬你是老堂主之徒,才对你的软弱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位老者,颈上挂满骨饰,应该是什么长老人物,“如今你能自知改过,亲手杀了石镶玉这贱贼奴隶,以敬规矩,总算是有了些堂主该有的样子。但方副堂说的句句在理,得到炼仙鼎对我堂意义重大,你却凭何又要放走陆无涯?” 杨盛瞥了他一眼,道:“就凭此事乃是叶殿主亲自交代。” 此言一出,包括李客在内,周围之人无不倒吸凉气,再不敢言。 见状,本已默不作声的方锐,猛地高举大刀向地一砸,怒道:“去他妈个叶殿主!他说要我们协助阿史那叛乱,我们便出人出马尽心尽力,结果呢?我们不仅没捞到什么好处,还惯得阿史那全家子都骑到我们脑袋上拉屎撒尿了!轮回殿几番干预我堂之事,难道还想管天管地不成?这一次,老子非要杀了……杀了陆无涯……”说着说着,突然双眼圆睁,口舌抽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刹那之间,四周火光皆是一晃,只见一袭黑衣立在堂中帐上,手中的金色石牌闪闪发亮。黑衣左右立着两男两女,皆是面无表情,双目漆黑,直直地盯着人群中的方锐。 “轮回殿就算是要管天管地,尔等凡胎,又能如何。”黑衣人声音低沉,语气不屑,面前皂纱微动,似是看向杨盛,“杨堂主?” 听他呼唤,杨盛只觉背后发凉,旋即牙关一紧,枪起枪落,血花四溅,将方锐人头砍落。 “杨堂主一向深得叶某信赖,锻血堂中,倘若有人不服,大可趁着现在明说出来。”黑衣人虽是这般言语,却根本没人说话等待的意思,帷帽微偏,看向陆无涯。四位轮回使如受命令,闪身出掌,将五裂车拍成粉末,接过陆无涯,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影而散。再看帐上,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似乎无所不在,又从未存在。 火月寂静之中,方锐人头落地,陆无涯已被救出,似乎,倒也没有什么意外了。 第七十四章 谜中谜 初夏夜晚,宁静祥和。 房屋之中,暖雾已被烛光染为橙黄,环绕在泡有草药的木盆四周。木盆左右各立侍女,一个手提铜壶,忙着添加热水;一个手持布巾,正为坐靠盆中的陆无涯擦拭汗珠。如此浸泡,几个时辰悄然逝去,天边渐渐泛起一抹鱼肚白光,将黑暗与疼痛一驱而散。 陆无涯是被恶梦惊醒的,猛坐起身,手掌空握,腕部急颤,似是以剑书写。此时的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布衣裳,腰间带佩齐备,头上发冠工整,全然不见狼狈模样。 他微微皱眉,抬起了酸痛的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才发现刺人的短须已被剃尽,只觉皮肤格外光滑。淡青色的须印之下,虽说依旧相貌平平,却也着实年轻不少,尤其是衬得那对深邃的黑瞳隐隐发亮,炯炯有神。 当然,他没有心情在乎这些。 他忍着酸痛,咬牙起身,瞧见桌上的丹瓶,稍稍一愣,旋即将其打开,服下两粒,环顾一圈,转身向房门走去。 “连句谢谢都不说么?”不知何时,黑衣人已然站于屋内,仍是裹袍遮面,相貌不清。他手掌忽番,将一青一白两柄长剑抛了出去。 陆无涯反手接剑,转过身来,直视而立,道:“为何救我?” “你以找死为生,却活到了现在。如此亡命之人,若不善加利用,未免太过浪费。”黑衣人道,“我要你在三个月内除掉阎公子。” 三个月内?陆无涯额上川眉不禁皱紧。 “实不相瞒,轮回殿拿阎公子确实没有什么办法。”黑衣人道,“十年以来,他虽未大兴波浪,却一直潜心修练,如今已是精通数路武学,加之《混元修罗功》达至满重境界,实力要比十年前更为强劲,就算我与四位轮回使同时发力,也是难以匹敌。” “既然如此,何不悬赏于他?”陆无涯道。 黑衣人微微摇头,道:“与你一样,我也想过借江湖之力逼他离开阎罗殿。无奈他手中握有一次发布悬赏的机会,在他将其用尽之前,轮回殿不得亲自发布他的悬赏。” “殿主早已违背规矩干涉江湖之事,何谈‘不得’二字?”陆无涯道。 黑衣人沉默片刻,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而空灵:“我对你客气是因为我用得到你,却不代表你可以质疑我。”话起之时,陆无涯只觉体内一阵撕裂剧痛,顿时满头大汗,急忙立剑撑住身子,但就在话落刹那,疼痛竟又像是风过尘散一般,再无丝毫感觉。 陆无涯口喘粗气,直起身来,狠狠道:“那么我该如何做到连殿主都做不到的事情?” “你答应三个月的时限,我便告知与你。”黑衣人道。 “若是未能按时完成又会如何?”陆无涯道。 “你会一直活着,即使自寻死路,我也能保证你会一直活着……”黑衣人向他迈近半步,轻声道,“活着看着你身边之人一个一个惨死非命。” 陆无涯虽善隐忍,但总归是个狂傲之人,听到如此威胁,面上表情自然不会好看。然而为了报仇,经历整整六年的物是人非,轮回令似乎成为了他活下去的支撑。对于轮回殿,他渐渐产生了着一种莫名的感情,一种介于亲近和尊敬之间的感情。因此,即便殿主的威胁令他很不舒服,即便殿主与他只有一剑之隔,他还是能够握住剑柄站在原地,理智地做着权衡。 我身边之人?想来想去,还真是少得可怜。 “按照你的方法,至少还要三年时间才有报仇的机会。而以你现在的武功,只凭一柄快剑,就算真能将阎公子逼出阎罗殿,也是受不住他半招。”说着,黑衣人摊开一张薄纸,浅浅地叹了口气,“况且,这次的轮回令你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 借着窗外晨光斜照,陆无涯隐约瞧见那张薄纸透着四则诗句,心道:那就是轮回令的内容么? 黑衣人将薄纸对折,道:“这次的轮回令乃是阎公子亲自发布,说明他已经有些闲不住了。而他最喜欢的手段,便是以敌之亲近对付敌人。你一心复仇,他又不是不知。倘若你再给他几年活头,让他先行报复,你身边之人倒也轮不到我来折磨了。” 闻言,陆无涯沉默半晌,旋即牙关一紧,道:“我答应。” 黑衣人点了点头,似是满意,道:“阎公子本是空渡之徒,自然也算少林弟子。虽然此事被一杯大师和空闻方丈隐瞒多年,但两位神僧一直在寻找对抗《混元修罗功》之法,想来应该有所收获。再者,你体中内力杂乱如麻,更有《金氏遗脉》排斥其他,如此情况,非少林寺的《洗髓经》不能调理,故而你必先去少林寺拜访一番。” “之后呢?”陆无涯道。 “之后,你要回九霄剑派找到葬剑楼中的四位高人。”黑衣人道,“《混元修罗功》高深莫测,寒冷阴毒,却非杀人夺命的武功,这一点你比我清楚。但你可知,此功本为夺天教神功之一?” 陆无涯眼睛微眯,面现惊色,道:“莫非四位前辈……” “他们本是夺天教长老。”黑衣人道。 陆无涯终于明白,当日宗政承锋为何会说,吴过所犯过错在四不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除此之外,你还要找到两件能够杀死阎公子的‘兵器’。”不知为何,说到“兵器”二字之时,黑衣人的语气明显加重,“其中,第一件兵器以血铸成,杀人无数,有着令人自甘丧命的奇力。十年以来,此件兵器一直都在墨门流苏手中。” “流苏?”陆无涯不禁背后一凉,沉沉地叹了口气。 “至于第二件兵器,则是由寒冰所锻,需以烈焰唤醒,待到成器之时,就连阎公子也无法与之抗衡。”黑衣人道。 “现在何处?”陆无涯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黑衣人话中带笑,将薄纸放置桌上,“其实不必我说,你早就已经猜到了悬赏目标,不是么?”旋即走离窗边,消失于阴影之中。 陆无涯拿起薄纸,缓缓打开,瞳孔急缩之间,只觉目中晨光愈亮,化作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