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修订本说明 重写海上花三部曲,就这部改得较多。这书最先在2003年出版,再版时,我改了一次,动得最大,我是校对英文版时,编辑就每个细节仔细问我。 我索性把书中母女关系重新理了一遍,改成目前这个样子。由此书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连续在上海北京台湾等地播放,也在新加坡放映。 我一集也没敢看。为什么?因为改得面目全非,不合情理,看了生气,何必? 有评论家在报纸上写文章。“虹影不是上海人,怎么能写上海?” 我读到这可爱的评论,就笑了:写秦淮河妓女,只有请南京人了。小说出版后,自居专家的老上海,历史考据癖,对细节特别在意,他们仔细寻找我的“硬伤”,至今没有人找到。 有不少人说,虹影的确很怪,在封内页上竟然做了个史无前例的声明:“本小说绝非向壁虚构。”虹影喜欢写“真人真事”,本性难改。 小说《K》吃了三年官司,她倒真是衣带渐宽,荷包缩小,终不悔;又说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虹影对自己让人上当的能力非常有把握,腾挪凌虚卖关子。 其实都错了。诸葛亮无兵卒守城,索性开门;《上海王》事事有典,才摆出枪炮侍候。 近年出版的上海背景小说,大多是小姐小打算,小资小情调,给人的印象,以为上海的现代性,就是小女人气。甚至今日的“上海品格”,也有意望小气里走。此可谓大错特错。我认为现代上海的开拓者,无论华人洋人,女人男人,都有点气魄。既然有胆子声明“欢迎对号入座”,我当然明白,谁人的先辈安坐在里面! 为回答所有这些书外是非,本修订本加了“章外章”,毫无保留地坦白我在上海的几年生活经历,以及写作经过。读者幸勿错过。如果有批评家看了,还认为我作假,那我就对他投降。 第2章 生命本没有过去,她随时准备赔光本钱重搭戏台。 “反正,”她停止说话。向我摊开修长的手,那手精雕细琢好像专做摆设让人看的,最让我着迷。她主动伸出了手,我的心跳了起来,能把这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尽兴研究,是我多年的奢望。 虽然这手上的纹路我已相过多少次,她常与我比手掌,多少次我如入八阵图,困惑得忘了自己在找什么。在某一时刻,头脑之运托付给肉身之运,而肉身之运,更显于手纹:上海人后来俗称的“台型”,就是这个意思。我必须说,她的台型真是绝无仅有,不过只有这次,我有机会静心端详,进入了掌心绝阵,看出了她命犯三冲,灾星拦运。 更糟的是,我没能做到面不改色,抬头看着她倾倒多少人的甜美笑容,我不由得一阵伤心。 “本来么,每台戏都得从头唱起。” 这是我的违心安慰,还是她的自我解嘲?已经记不起来。 但做梦却是她无法控制的事。 她常梦见离开家乡的那个早晨。在那早晨迟迟未到的时辰,她害怕得心跳加快,整夜在海边泥滩上站着向东痴望,担心太阳万一不会从海水中升起。 从七岁父母双双去世起,她就想离开这个海边泥滩上的渔村。多少年了,这点黑暗的记忆早就应当淡漠。可一做噩梦,梦到那最初的一刻,她仍是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如果我在做一部关于她的传记片,我就应当从这个镜头开始: 阳光温馨地照在浦东的一条堤路上,三人抬的轿子里坐着一个盛装的中年女人,浓密的头发油光水滑,梳得一丝不苟。 一艘停在浦东整修的大商船,船身一半锈痕斑斑,锈水淋漓,另一半新上的油漆黑光发亮。挂在船舷的架子上,四个剥光上身干苦力活的异国水手,正在刮锈上漆。洋水手们突然看到漂亮女人,就怪叫起来。 一个白人水手脱下裤子,拍着白生生的光屁股乱喊乱叫,其他三人大笑起哄。 那盛妆的女人很自尊,用扇子遮了半边脸。 镜头再摇开来:大太阳天,好几个农妇弯腰在稻田里插秧,汗流如注,一个小姑娘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连泥都抹到脸上了。 远远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急匆匆走来,一路在嚷嚷,“小月桂,过来。” 小月桂爬上田坎,跟着舅妈走。舅妈突然想起什么事,回过头来,一把抓过小月桂的破草帽扔到一边。舅妈把自己头发上插的梳子拔下,叫小月桂蹲下,把她乱蓬蓬的头发梳成两个辫子。 再看看小月桂身上的补丁叠补丁的衣服,舅妈用田里的水抹掉几把泥迹,把裤腿拉下,算是整齐了一些。舅妈说,“有没有福气做上海人,看你自己的命了!” 她们走进集市,满街摆着乡下土产,还有洋水手卖出的各式西洋旧东西、小摆设钟表之类的杂物。小月桂好奇地东张西望。舅妈拉着她挤穿过赶集的人群,走进一个巨大的棚屋。 这是做牛马猪羊牲畜交易的地方。牛马套在圈里,乱嘶乱吼,人声鼎沸,闹得不可开交。卖家与买家习惯打手势讨价还价。 在靠尽头里端处,有一长条木台。台上站着一排小女孩,台下坐着十来个人,其中有那个坐轿子的艳装女人,扇子捂着鼻子。有个瘦高男人从门缝朝外望望,他叮嘱守门人:“上海道台刚在新闻纸上警告,大清国例律禁止买卖人口。说说而已,不过你多留意。” “真还有人来查?” “说不清楚的事,总是少声张为好。新老板想给一品楼添几个人?” “你们按规矩来,我只是来看看。” 舅妈在和一个管事的人叽叽咕咕,之后,那人朝一个穿长衫的中年胖子挥一下手,“开始!”小月桂被安排在边上位置。 “向前一步,转身!”胖子命令,“举手!抬腿!” 台上的女孩们样子不整齐,有的俊一些有的丑一点,大都是小脚,一个个不知所措。下面的人看中谁,瘦高个男人就把买主带到旁边的小间里,秘密谈价。 台上只剩下小月桂一人,连问价之人也没有。 那个艳装的女人脸上早没兴致,目光扫了一下小月桂:大脚,脚趾缝里全是泥,此女孩眼里倒是没有胆怯的神情,自顾自看稀奇。 艳装女人站起来,对管事的人埋怨地说:“叫我专程从上海来,就这些货色,白跑一趟!”她看到身边的青年后生专注地看那女孩,推了他一下:“阿其,魂还在吧?” 青年后生赶快收回神来,他的脸生得周正,尚未脱稚气。他短衣打扮,手里拿着两个包袱。 小月桂跟着舅妈刚走出牛马棚,舅妈就一把扯住她的衣领,连推带打。“没出息!送给人做丫头都没人要,连牲口都有买主!” 舅妈打小月桂打得手发酸,扔下竹棍,狠狠地说:“你不是想离开我们吗?连做梦你都在说要离开我们。眼下是卖不了你。你牛粪不如,牛粪还可以当柴烧,我白养你这么大。” 小月桂忍着痛,一声不吭。“还是你自家娘舅把你看得清楚,说你人小鬼大,留在家里是祸害。”舅妈用脚踢小月桂,“臭丫头起来!卖不到上海,就把你贱卖到外省。” 抬着轿子的队伍沿着原路回去,那位长相俊气的青年后生走在轿子左侧前方。三人抬的轿子,轿夫的辫子压在头顶上,两人在轿前,一人在轿后,后面的一人费力些,所以隔一阵,相互轮换,调位子时借机歇口气,气顺过来又上路。 前面一个抬轿的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一愣,肩上的竹杠已经滑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轿子里艳装女人正在打盹,被声音惊醒。这才发现前面抬她的是个女人,一点不费力的样子。她刚要说话,姑娘回过头来,朝她一笑。她敲敲竹杠,滑竿放了下来。 “这算是什么戏呢?你不是今天在集上的那个——” 小月桂跪了下来说:“新老板开恩。我是个孤儿,从小没爹娘,长野了,您看不上。但是做活,我有力气。” 新黛玉眼睁大了:“奇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姓?” “中午时候,新老板就在集子里。我听人叫,就记住了。” 新黛玉看着轿子边点头哈腰的女人笑道:“你真的一心一意要把她卖掉?我看她力气大得像男人。” “上海城那可是好地方,穿的全是跟新老板一样,漂亮!”舅妈说。 新黛玉看看仍然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她眼里全是泪水,满眼委屈。 新黛玉心里一动,就说,“起来吧。破个例!十块大洋拿去。”她招招手,对那个青年后生说:“阿其,让她们俩按手印。” “太少,”舅妈说,“都说卖丫头至少三十块大洋。” “那就带她回吧。”新黛玉叫抬轿的人,“只能做粗工的料子,一分价钱一分货嘛!走吧。” 舅妈赶快说:“老板息怒,十块就十块。” 轿子继续赶路,小月桂赤脚颠颠地跟着,她拿着新黛玉的包袱,奔得不停地抹汗,把本来特地洗干净的脸画上了几条污痕。越往前走,田野越是嫩绿,油菜花黄黄地涂在道两旁,白蛾围着轿子飞舞。 他们终于走上黄浦江长堤。 轿夫慢了下来,行人多了,江面也宽了,说是到了陆家嘴渡口。 隔着黄浦江,对岸就是上海外滩。下午夕光,分外晶亮地照着那些英式维多利亚建筑,江中不时发出怪叫的轮船喷出烟雾。 小月桂把包袱搁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裤腿,看呆了。有担子撞了一下她的胳膊,很痛,她只是让了让,继续傻看。 渡口繁忙。轮渡是有巨大烟囱的蒸汽铁轮,感觉冒出的浓煤烟直冲到脸上,小月桂高兴地笑了起来。 来来往往的旅客提着包裹扛着行李,大人牵着小孩,喧喧嚷嚷地挤过她面前,跨上跳板上船。 盛装的新黛玉用手理理一丝不乱的头发,敲敲杠子,滑竿放下了。 她转过脸去,大声训斥:“小月桂,没到上海就想享福了?还不看好行李!” 这是1907年初春。宣统皇帝尚未上台,都知道这么混不下去,但一切都悬着等着,连开端的开端都尚未开端。 第3章 小西门的一品楼“书寓”,本是咸丰年间松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性风流,遗赠此宅于一名宠妃。宠妃原是青楼出身,本想做长久一品夫人,未料到当了寡妇,财产却只有这座宅院,穷愁潦倒,只能借此重做冯妇。雅号一品楼,算是追寻旧梦。 一品楼老板新黛玉说起这段历史,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万确,甚至拿出过此名公的书画为证,说是那位一品夫人赏给她的礼物。新黛玉老家也在松江,原是一品楼的头牌倌人,书画也是真迹,名公真实姓名暂讳。 同光年间上海开始有租界,四马路一带很快兴盛起来的妓院区,虽然热闹繁华,却品流混杂。一品楼是当年的行业翘楚,情愿离开俗流一段距离。 这个在上海华洋界边上的院宅,深红大门,尺高门槛,厚重结实的石墙,大家气派先声夺人。外观依然是名门豪宅,楼内早就建成套间,挂牌的姑娘都在二楼,每个人有客厅和内房。姑娘们的房间陈设富丽华贵,人说有的房间,瓷地砖镶金嵌银,仅这一点,就足以扬名上海滩。 上这儿来的客人,大都是有点身份,或有意显身份,他们喜欢进出一品楼,还有个原因:租界人觉得是半回归华界之内,华界人感到半在官府权辖之外,纵情声色心安理得。 小月桂对着人不对着人都是一脸笑,人都说,这丫头笑容好甜。 她一身丫头装束,连辫子也梳成了一个,额前剪一排整齐的刘海。 半年来她个儿往上蹿得好快,都说她应当做佣娘,哪有这么高的丫头? 这事情也让老板新黛玉头痛:买丫头花一整笔钱,此后就是老板的人:生死由天,却不容易辞掉;娘姨是雇工,按月付钱,说走就走。 万一丫头真的只能当娘姨用,这笔生意太不合算。 一大清晨厨房忙得像过年,两位苏州名厨,带了厨娘和打下手的丫头,宰鸡杀鸭剖鱼,血腥得即刻弄净。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厨房,发现地上一根鸡毛一滴油迹,就罚厨娘的工钱。厨娘们小心翼翼,也盯着每个进来端菜的娘姨丫头,生怕代人受过。 小月桂的个子高得讨嫌,但是力气不小,不像别的丫头,遇到重物,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图个爽利快捷时,就用小月桂。 小月桂已经练成了步子再紧上身也稳平,端着一盘茶具,从厨房出来。她走过大房丫头们睡的房间,心里羡慕,不知何日能挨到那个份。底楼一个有小窗的房间,那是她睡觉的地方,几个下手丫头住一起,拥挤窄小,得从床脚爬上去。床头的空地更窄小,转两个圈,会撞着身体。 比起乡下,这已是天上。吃得不错,小姐房里留的隔夜菜,热一热,味道一样可口。新黛玉几次骂她长得太快,但还是尽快给她做了合身的新衣,在这里丫头也必须穿得有棱有角,丝光绸气。 这阵子,已接近傍晚,小月桂穿过回廊,上二楼,房间里传来小姐们的评弹低吟浅唱,夹着琵琶打情骂俏。她朝陈设堂皇的凤求凰厅走去,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间,有时用来接待初次光临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楼既为一品,讲究规矩。在这里,新客第一次由新黛玉出面设宴,众小姐轮流侍酒;第二次付银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客厅,第三次付银子有没有入室之雅运,就看来客的福气了。 太阳落山,天色紫蓝,满街满巷灯光渐渐亮起。书寓里的姑娘中午醒来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着收局票,高声地叫着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参见,某客人设茶会。衣装华丽的客人带着八哥进到一品楼里,八哥也跟着在凑热闹,怪声怪气地叫:“吉利发财!” 这是一品楼生意最火红时分。 三辆马车驶到一品楼门前停住。前后两辆马车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间这辆来侍候,赶快打开门,搀扶上海洪帮老大常力雄一步跨下。 他走路大步子,脚底生风,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车的人。 小西门这条街不宽,却很长,从街这头望不到那头,全是药店、浴池、客栈、菜馆和杂货铺,俨然一个繁华世界。这个无风无雨的夜晚,更是人头攒动。 有个长相猥琐的小贩凑到常力雄一个年轻跟班前,神秘地说:“要不要?西洋春宫。” 年轻跟班把小贩一推,出手很猛,小贩跌出几尺远,跌趴在地面上,手里的画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爷,不要,只管说不要。” 跟班脸还是横着,吼道:“躲开点!小心挨揍!”边说边挡住此人,让常力雄走过去。 常力雄劝解地说:“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我又不是上海道台,要小民回避什么?”他看看那个小贩孱弱的身子佝偻着,对保镖说:“仔细看着不要有暗器就行了。” 小贩被跟班这架势吓坏了,一骨碌爬起来,收拾落在地上的货。 听到常力雄的话,知道无大碍,就弯腰献笑,手摊开那叠西洋春宫画片,低声劝说:“老爷赏脸看一眼,只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名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安格尔的《泉》《土耳其浴》。不知是西洋水手带来卖钱的,还是上海什么印书局新进设备做的。小贩从画片中取出几张递过来。 那些画片,印刷质量不佳,可能是洋水手顺便带来出售的奇货。 不过那时上海图片都是黄尘扑扑,人旧图旧。 “华洋杂处,从此天下多事!”新黛玉对小月桂说。常力雄看到西洋裸女图这事,当然被她引为“从此多事”例证之一。 不过,这整个故事,的确是从这种微不足道的石印画片开始的。 常力雄只花了几秒钟晃了晃眼前那些西洋画片,就朝小贩挥挥手,“去去去,什么好东西!老子看活的。” 这个洪门老大四五十岁左右,体魄魁伟,穿着绫罗长衫,近处看,黑长袍的丝缎暗花纹泛蓝紫。一品楼那边早有人候着,替他打开门。 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门槛。 欢笑声、丝竹音乐,夹裹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是常爷哪!”好多个女人的声音欢呼迎接他,“怎么多天不见!” “好久不来了,叫我们想得好苦!” “姐妹们,来侍候常爷!” 撩开纱帐挂上钩后,老板新黛玉让常力雄坐在床边,自己跪在床上,卖力气地给他捶背。她瓜子脸,高挑眉丹凤眼,当她打扮齐楚,依然是个美人。在妓界,女人四十,还能让老情人留恋,确是不易。 她黑亮的头发梳得整齐,插着钗,小脚玲珑地露在绸裤外面,穿着一双绣鞋。那是一品楼倌人除了脸以外身上最骄傲的部位。让恩客端详拿捏最多,花的功夫自然也最多。 她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嘴唇就几乎摩着他的脸颊。他边听边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着一盘茶具,由凤求凰厅堂敞开的门走入里间,她的脚步简直没有声响。房内两人根本没朝她看一眼,她走到靠近床的桌子边,放茶碗。 新黛玉说市面乱,闹革命党,生意不好做。 常力雄半闭着眼,享受她的服侍,他不以为然,江南有钱人都躲进上海,生意怎么会不好? “情趣雅致的客人越来越少了,手头阔绰的更少。”新黛玉叹了口气,“看这阵势,连妓家也得革命不成?” 常力雄笑笑说:“都革命,都来革命!” 小月桂弯身拿托盘。他听见响动睁开眼,注意到她的大脚。他的目光往她的腿上移,然后停在她的脸上。不慎间两人眼光对碰了一下,小月桂马上垂下眼帘。她端正地站着,等新黛玉要她走时,她才能走,这是侍房丫头的规矩。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屁股,说这丫头他怎么没看见过,是新买的吧?常力雄记得新黛玉去过一次川沙乡下,让他手下人阿其去帮个忙,说是给她当着保卫。 第4章 新黛玉说,好几个月前在乡下拾来的粗丫头,现在乡下也寻不到像样的女孩子了。她让小月桂走近两步,让常爷看看!“你看这丫头长成这么个丑八怪,眼太大,嘴太宽,腿太长,人太高。”她手指几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这奶子,莫名其妙那么大!难看死了!我从她舅妈那儿买来还花了一叠银子呢。” 常力雄只是简单地问:“多大?” “说是十五,都没十五的样子,我这买丫头钱怕是白折了!瞧把她享福得白白红红的。” “回老爷,我十六。”小月桂的声音很清脆,但没敢朝那床上的两人看。 “谁叫你说话啦?”新黛玉拿起扇子拍打小月桂的胸前,“叫你束胸,你又松开了?!” 小月桂半心半意地抗议,因为常力雄的眼光正盯着她看,她不愿意在这个咄咄逼人的眼光下向新黛玉退缩。她禁不住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轻声说:“束住透不过气来——” 新黛玉没等她说完就打断她:“不束,你赔我钱!”她依然转过身来对常力雄滔滔不绝地说起来:“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是见她爹娘死得早,可怜孤儿,一时起善心,做好事,一品楼哪会要这样的丑丫头?换做佣妇娘姨,倒也罢了。但是娘姨是要有丈夫的妇人,小姑娘不能做。两个月前有土佬南京客看中她,我让她服侍,好歹提拔她成个小倌人嘛,或许也是个办法。” “我就知道你这狐狸精打得一手好算盘。”常力雄讥讽新黛玉一句。 新黛玉不在乎常力雄的语气,照旧倾诉她的苦恼:这孩子还死活不干,闹得客人也没了兴致,还得她出来赔罪。被管家用家法治了,挨打罚跪,还是不服,最后关了两天,打死都不服。闹得整个一品楼,为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丫头,上下不安。 这番话倒让常力雄来了点兴趣,他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端详这个丫头。 看来常力雄是新黛玉可以无话不谈的人,发点牢骚,诉点苦经。 对这样知心知意的男人,女人往往容易失去戒备,一糊涂就踩过了线。 她得意起来,说她只用了一句话,一句话就把这犟骡子给治服了——“明早就送你回乡下去!”——结果这犟骡子马上朝她求饶。 小月桂还是静静地站立在一侧。她的漠然把新黛玉又点起火来,说其实她若能真接客,客人一定会嫌我们书寓没有品位雅趣。最最不像话的是一双大脚!新黛玉对常力雄解释完,转过脸命令道:“小月桂,脱下鞋来让常爷见识见识大脚女人。” 小月桂羞得无地自容,想一跑了之,但是新黛玉的威胁,记忆犹新,她可不愿冲了姆妈的兴头。无可奈何地脱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动着脚趾,与新黛玉那三寸金莲相比,这双脚真是大得出乖露丑。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恼得不行。 但是旁边正好是常力雄垂吊在床边的一双大脚,比她的大得蛮横,坚实粗壮,长着黑曲曲的毛发;她的脚掌细长白嫩,指甲透亮,二脚趾与大脚趾差不多一般齐。她愣在那儿,看得入了迷。 “脚丑到这样子,不是命该做娘姨的坯子?瞧她那副脸,还挺委屈的,长成这个怪相,心气还比黄浦江上洋船的汽笛声高!”新黛玉真是替这女孩子担忧,“哎呀,怎么个了局喽!” 这话终于提醒了常力雄,他一笑,说:“好啦,不要拿丫头出气了。穿起来吧,让她穿起来!”他把眼光收回来,朝新黛玉脚上捏了捏,说哪能个个女人,都像新黛玉当年那样绝世美貌,海上四大名花品评第一? 新黛玉认为此话有道理,不过大观园里,丫头如果不俏丽,也坏了看官的脾气。新黛玉眼睛瞟了下小月桂,厉声让她离开。 小月桂穿好鞋,收拾起盘子,朝门外走。常力雄端过新黛玉递上的茶碗,喝着茶水,不经意地看着小月桂的背影,突然心里一动。她穿的丫头服装,太紧,挤着身子,肩有些宽,腰部细柔,显然不是公认的美人娉娉婷婷,在风尘女子中,很少见到。 这种风韵很特殊,好像只是清纯的乡下土气,他年轻时就熟悉的那种民间女子的粗犷。 似乎太熟悉一点,他想,不至于看一眼,就逗得他竟然心跳起来。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他这才想起来,小月桂端着东西的样子,很像刚到书寓门口时看到的“西洋春宫”画片上,那个扛着水罐的西洋美女。 可能是由于个子较高,上衣挂住在后腰像流水冲到树干一样,行走中拦搁成波纹流动,没有直落下去,反而把臀腰全部显了出来,套在褂子下的宽裤腿在飘飞,整个身体悠然摇动。这幅景象,仿佛即刻就会消失。 常力雄突然厉声说:“停住!” 小月桂已经走到厅里,猛地听到他的话,吓得浑身一抖,停止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你等等!”常力雄说。 小月桂不知所措地垂着头看自己的布鞋。想了一下,她半转过脸侧身对着屋里的两人,然后抬头挺胸,手抓紧托盘,害怕得气都不敢喘。 新黛玉已经下床站到地上,手里本拿着茶碗想喝水,这时僵在半空,不知道常力雄是什么心思。 “你嫌她做丫头活儿都不配?”常力雄转头,对着新黛玉慢慢说,“那就给我吧。什么价?” 新黛玉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听见这种话,茶碗差点跌落到地上。 但她不愧是见惯男女风月之事,一向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心思无可理喻,也时刻准备他们在这事儿上悖乱胡闹。 她放下茶碗,不紧不慢地说:“常爷,你英雄一世,哪怕尝野鲜味,也得看人。我这儿的几个姑娘哪个不比她强?你以前看上过两个姑娘,都受抬举大紫大红。若是你想要别人,海上名花野花,尽管你挑。找个大脚丫头,会让全上海码头江湖笑话的。” 她说话渐渐没了声音,因为她看见常力雄根本没有听她说,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侧立着的小月桂胸前布衫下顶起的乳头,他那神态让新黛玉明白了一切。 她一甩袖子,很大气地反过来说话:“这方圆十里华界洋场,都是你常爷的地盘。你要一个丫头还不容易——送你得了,一文不取。” 常力雄马上接着说:“我可是认真的,你的光面子话得兑现。” 看来常力雄不是拒绝听她说话,他只是装作没听见他不想听的话。 有时让人觉得此人心粗嘴拙,但一旦被他的耳朵抓住关节要紧,他立刻剑光一闪,一语封死。 新黛玉涨了一脸红。她走到小月桂面前,仔细打量后,又踱到常力雄面前,本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她依然满脸笑容地说:“常爷呀,你高兴,就带回家去吧,多一个仆女,服侍你那么多偏房。可别怪我没告诉你这丫头粗手粗脚,打碎你家里细瓷水晶玻璃什么的。” 常力雄坐在床头边,穿上鞋,清了一下喉咙。新黛玉笑容赶紧收住。的确,他常爷是上海烟赌娼业的后台,一品楼这个上海花界第一招牌,是他扶出来的。他和新黛玉关系再老,也不允许他的权威有半点折扣。 “不往家带,就放在你这里。单开一房,配上两个娘姨,月钱跟其他的姑娘一样,全部新行头,房里陈设要她喜欢的。” 他话说得不狠,但一字一钉,容不得反驳,而且明显是冲着新黛玉来,开口说话像下命令似的,让她心惊肉跳。她知道常力雄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她没有气得头脑发昏到这种程度,为一个丫头得罪常大爷。“行行,常爷要什么,就有什么。” 但是小月桂忽地转过脸来,看着常力雄说:“我还没愿意呢!” 新黛玉跳了起来,这下她有了发脾气的理由,她冲过去想打小月桂,一个卖断身的丫头,不识抬举! 常力雄一把拦住她,自己披上衣服,走到小月桂面前,温和地说:“那么,你是愿意,”声调慢悠悠地,“还是不愿意呢?” 小月桂仰脸看着常力雄火辣辣的眼睛,她手里紧握着托盘,禁不住他看,脸转开,目光移到门柱上。可是常力雄又走近一步,眼睛盯着她不放,他的目光停在她微微启合的嘴唇上,加重了语气,“到底愿不愿意呢?” 小月桂突然满脸绯红,一扬头,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跑了出去。那托盘落在地板上,竟然不如她的脚步声响。 常力雄仰头洪亮地笑起来。 小月桂跨出门槛跑过走廊,奔下楼梯,直跑进黑黑的门洞里,迎面对撞上一个青年后生,险些碰个满怀。 但是她几乎都未看对方,就在快跌倒那一瞬,灵敏地一闪身,头也不回地沿着围廊跑掉了。青年后生纳闷地注视她跑走的矫健背影。 第5章 新黛玉坐了下来,给常力雄烧烟。她说,常爷看上一个丫头,她竟然跑了!不拿家法处置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可不行! 常力雄反倒说,不要逼她。不情愿的事情,没有意思。 新黛玉奇怪地看着常力雄,拖长调子讥讽他,“常爷现在泡妓院,也讲个情调!讲个洋式恋爱!世道真变得快。” 常力雄拍拍她的脸,“我跟你多少年来,难道没情没调?”这话让新黛玉双眼立即湿了。 他站起来望望窗外,像是解释,又像是责怪,说其实最近他忙得连西施都不会多看一眼,今天全怪新黛玉介绍推崇,不然哪会起这个意。这时,青年后生走上楼来,他看见了,便让新黛玉暂时离开,他要借她这地方,商量个事儿。 新黛玉知趣地离开房间,心里直对自己冒火。她是做女色生意的,有家报纸甚至叫她“天下美色总管”,二十年前上海评四大名妓时,她出尽风头,不仅因为自己美艳绝伦,还因为能说出一大套女人经——什么样的女人才叫绝色佳人,品位高雅,才貌双全。她今天可能把这个丫头的丑态说多了,惹常爷恼了。 真糊涂了?她捏了一把自己的腿,问自己是否噩梦缠身。 常力雄到过道上,招呼迎面而来的余其扬:“阿其,怎样了?” 余其扬一身黑衣打扮,辫子盘在帽子里,腰里仿佛带着手枪短刀之类。他快步走到常力雄跟前,朝他鞠一个躬。 他们俩走进内房,把门合上,余其扬才说:“三爷回来了,把日本来的黄佩玉接到。这个黄佩玉说怕十六铺人多眼杂,住到了租界里的加而藤路。” 常力雄回到床几边,说租界其实不一定安全,洋人眼线多,打听周密。他们一旦想管,却是一拿一个准,说是不理华界官府引渡要求,可以用刑事名义引渡。倒是上海道台衙门,对各种势力一向糊涂。 余其扬本想说话,被常力雄用手势止住,刚才他那番话只是给这个小心腹传授一些做事的经验。他回到正事上:“师爷怎么说?” “师爷说,常爷开的条件——要求上海青帮归洪门指挥,早就传过去了。那个黄佩玉下午说这条件无法考虑,不仅他指挥不了青帮,连他的上司孙中山也指挥不了青帮。” 常力雄说:“这么说倒也有道理。” 余其扬对常力雄说,师爷叫他来,就是为了禀告常力雄,今天晚上姓黄的忽然话头有变化,说是一切好商量,只要谈得拢,洪门与同盟会是一家,青帮服从同盟会,也就是服从洪门。那个黄佩玉一直在说自己是洪门弟兄,说一旦有事,只有洪门自己人才真正可靠。他很感激常爷派人从日本一路护送他到上海。 “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常力雄站起身来,“不过空话中听不中用。具体条件呢?” 常力雄走到窗口,仿佛是对余其扬说话,实际上是自己在沉思。 他知道革命党人想抓住洪门的力量,准备起事。他对余其扬说:“你让师爷私下看紧点,谈判却悠着点。看这口气谁能憋得过谁。” “那么我现在就去告诉师爷?” “明天上午去告诉他吧。叫他跟对方再打一阵太极拳。”他拍拍余其扬的肩膀,“阿其,你做事认真,很好。坐下喝杯茶。” 余其扬谨谨慎慎坐下:“是,常爷。” 常力雄笑了,说你这个小子怎么连轻轻松松说话都不会?不过也好,吃我们这一行饭,就是要时时眼观六路。你十七岁了,这一品楼全是美人,我看你娶个什么娘子吧。 余其扬不好意思了,说:“常爷,我还没有到娶娘子的年龄。” 听了这话,常力雄仔细端详起余其扬,这少年头脑机灵,身手敏捷,不像江湖上人物,倒像是当官的料子。看来五年前把这个书寓里干粗活的小打杂收为跟班,送他去读书,还真是对的。“好,有出息,以后有你出人头地的时候。” 余其扬站了起来,“常爷的恩情,阿其我没齿不忘。” “行了行了。”常力雄满意地看着他,说,“去吧。” 午夜之后很久,整个院子才消停下来。小月桂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穿上衣服,轻轻推开房门。月光下,池塘中的金鱼像团神秘的火焰。听说这棵桃树吊死过一个姑娘,闹鬼来着,白日也少有人敢从树下过。新黛玉却不让砍,说死了一个人就砍一棵树,这院子别长树了。 小月桂却感觉这是个好地方,清静。她听见了咳嗽声。那边楼上有个影子,像在窥视,待她躲到树后,定眼去瞧时,却不在了。 小月桂看到常力雄下楼来,好奇心促使她走出暗处,故意站在一盏灯笼下。新黛玉关切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常爷,走好!” 两个保镖跟着常力雄,一前一后。门外的马车早就等着,那里也有保镖。 常力雄看到小月桂,停了停脚步,只那么几秒钟,什么也没说就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小月桂呆在原地,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黑夜里。小月桂很生气,她回屋躺在自己的床上,脸朝下陷在枕头中,想起自己到上海的第一天。 他们一行人从过江渡船上下来,就在十六铺叫了马车。 街上熙熙攘攘的,似乎要人挤人才能通得过。小月桂趁新黛玉不防备,跳下马车来,走着路,兴奋地四处张望着。马车还是走走停停。 余其扬也跳下马车。 一群洋水手从轮渡上下来,已喝得半醉,正在乱吼乱唱乱窜,往前面的妓院走。新黛玉一路上都在提常爷。小月桂终于忍不住了,好奇地问:“谁是常爷?” 新黛玉指指对面街上的茶楼:“不就在那里!” 小月桂仰起头,茶楼的窗口,两个男人在那儿。正在往下瞧,说着什么。她忍不住又问:“哪一个是常爷?” 新黛玉把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往后压,压在耳根后:“常爷呀,上海滩老大,跟你八辈子碰不着边。” 仿佛一切皆是个梦。现在她碰着常爷的边,而且要成为他的女人,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翻来覆去都合不上眼睛,心事重重。 大清早,下人们开始忙碌,小月桂刚匆匆梳洗完,新黛玉已经站在丫头们的房门口,冷眼命令她:“跟我来!” 有男佣在扫天井,昨夜风起刮得满地是树叶,竹扫帚在石块上发出唰唰响声。小姐们还没有起床梳妆,整个院里就不让有人大声,日上三竿,仍能听到清脆的鸟语。 新黛玉叫上小月桂,也不说什么,只让她跟着。要走得比新黛玉快,当然不难,要不紧不慢落在后面一步,却不容易。 推门进去,早有两个女人垂手而立,长得清清爽爽。她们似乎在院里见过,不太熟。一品楼的规矩,丫头娘姨之间不准太亲密。 新黛玉指着一个高个儿二十八九岁的女子说:“这是娘姨李玉,”她头微微一转,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孩说,“那是秀芳,比你大两岁。从今天起,你们俩专门伺候月桂小姐。” “是。”李玉和秀芳同声答道。 小月桂听了这话,明白她真成了一个被服侍的“小姐”。新黛玉果然依着常爷所说,给她按书寓姑娘的身份准备起来了。她感觉心里有点热,头也有点晕。 她打量这屋子,虽说只是一个单间,不像别的小姐是两房套间,但是似乎比那些房间大,不管怎么说都不算差。有一个荷花翠鸟画屏,把房隔了一下。一床被褥枕头垫子,叠得整齐;三面框镜架挂在一边的梳妆台上,梳具粉盒口红脂粉眉笔,一应俱全;竟然还有玻璃吊灯和自鸣钟,窗帘锦缎亮丽,垂着漂亮的流苏。 “你看,比待其他小姐还阔气。”新黛玉看着小月桂问,“姆妈对你好不好?” “谢谢姆妈。”小月桂赶紧说。 “别哭丧着一张脸,你不是很会笑吗?”新黛玉说。 小月桂垂下眼帘,不作声。还不知道要为这种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奢华付出多少代价,她心里正五神不守。 新黛玉心里哈哈一笑,只当没看见她的表情,对李玉说:“等会儿领大师傅到月桂小姐房里,给她做几件像样的衣服。咱们书寓的脸面,姆妈节吃省用,也得绷起来。”她想了一下,“也不知道这个常爷定在哪一天来做这个事,你们每天都要准备好。这个大老虎说来就来,来了,就要吃人的!” 小月桂脸色都变了,她知道新黛玉是吓唬她,但是这取笑似乎有点真。 新黛玉笑了起来,“常爷吃了吐出来的女人,个个都是隔一夜漂亮十倍,跟花朵一样,瓣瓣都新鲜着呢。” 小月桂去掉了丫头的装束,换了一身麦绿嫩蓝,与以前判若两人。 她几乎没法相信,镜子里的富贵小姐,是那个每天打扫猪圈浑身脏兮兮的姑娘。 在乡下种田时,她经常跟粪便打交道,臭不可忍,有时弄得一身都是。到一品楼后,早上她在粪车到之前,负责从小姐房里把马桶拎出来。那些马桶盖得严,封得死,洗净后熏过香,但一样是屎。现在由别的丫头做这事。 一旦做了小姐,事事有人伺候,铺床叠被由别人做,梳头也不必自己动手。她生是丫头命,很不习惯,闲得难受,连手都没处放。 秀芳劝她学绣花,她想想,便让秀芳去买帖墨毛笔回来,铺纸在圆桌上写字。父母去世之前,她开过蒙,只是好久没有摸过笔墨,心中发怵。 这么过去了一周,也不见常爷露面,小月桂忍不住了。她坐卧不安。走到回廊上,看见新黛玉一人在房间里嗑瓜子。小月桂经过门口时,新黛玉闻声转过头来,脸上有一种奇怪的微笑,比一脸冰霜还叫小月桂周身不舒服。 李玉比她大十多岁,见过世面,她劝小月桂说:“得等,值得等。常爷是洪门老大,上海滩一只鼎,其他姑娘想高攀,也攀不上。常爷也是英雄好汉,万人敬仰,跟上常爷会在万人之上。” 当小月桂经过新黛玉的房间时,新黛玉叫住她,说:“明天起个早,带上李玉和秀芳。我们去城隍庙。” 第二天她们四人坐了两辆马车,去城隍庙拈香拜佛。 大清早,石板路上马车如云,艳装的风尘女子裙裾边系着小铃,处处听见悦耳的铃声。 快接近城隍庙,街上热闹得像赶集市,他们一席人干脆从马车上下来,走过去。江湖艺人在表演吞剑耍扯铃,在小孩子的身上箍紧铜丝再踩肚子,小月桂马上把目光转开。一个接一个的小吃摊,卤鸭小笼包子香传几条街,烧田螺诱人口水。 就在这时,小月桂看见余其扬急急走过,不太像是从庙里出来的。 她马上想到这个阿其肯定知道常力雄在想什么。她大步赶过去叫他:“阿其!” 余其扬没听见,在人群中几闪就不见了。她转几个身,又发现了他,追了上去,他正在等一辆马车。 “阿其。”她想说的话,却未能说出口。 余其扬当没有听见。 她的脸马上涨红了,对他说,她是小月桂,问他怎么也不到一品楼来了! 余其扬这才掉过脸,冷淡地说:“是你!真是太巧。”他跳上马车,说是有急事,就让马车夫开路,消失在人群中。 小月桂马上明白这阿其有意装作不相识,她面子上下不来,心里恼火。其实她并不想逼出一个关于常爷的答复,不料常爷的下人却躲鬼一般躲着她。她愣愣地站在街头,没有动,心里从来没有这么难过,好像落进水潭,一沉到底。 李玉追了上来,“原来你在这儿,急坏我了。” 小月桂勉强一笑,问李玉是不是姆妈以为她跑了?李玉眼尖,瞧见远处坐在马车里的余其扬,“原来你遇见这孩子。” 李玉带着小月桂过九曲桥,一边告诉她:余其扬是在一品楼生的,听说他生母是个小姐,生父不知道是谁。他的生母后来姿色衰败,不能待在书寓里,只好到别的妓院做幺二,甚至做野鸡,不再露面,最后落到音信全无。这个孩子却被服侍他母亲的娘姨丫头留养下来,稍微长大,就在妓院里打杂,做下手,做别人称为“小龟”的角色。 小月桂关切地问:“他妈妈再也没有出现过?” “多半早已亡故了吧?死前恐怕已经沦落不堪,不能再来见他。唉,做这一行活不长!”李玉叹口气说,“哪怕往最好的地方想,妓女有个从良好结果,也不敢提起有个‘野养’的儿子。恐怕这做母亲的早就死了这条心。” 这么说,那阿其也蛮可怜,跟她一样,满世界没有一个亲人。她对他的那份怨气全消了。像他那样索性不等什么人,倒也活得干脆。 第6章 哪一个夜晚能有满天紫蓝透气?叫人想起来都怡人心肺。真是好彩头。四马路上,加上横向的十多条街道弄堂,有数不清的酒楼、茶馆,大都是为其中的“书寓”和妓院服务的。妓院各自挂着招牌,有的将头牌妓女的香艳名字,用红笔书写在大门口透亮的灯罩上。客人熟门熟路地进进出出,甚至成群结队,在各色灯光红火中,从这妓院窜到那妓院,笑声夹着叫喊。 四马路中段很气派的一幢房子里,喧哗热闹异常。这是一家酒楼,有个包间很宽大,坐得满台客,被叫来出局的艺妓或坐或站。他们的眼睛全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妓身上,她绣花绿衣,红裙微露一对三寸金莲,评弹拨弦唱声清亮,余韵低回。她的纤纤玉指急拨慢弹,细声长吟。每个音都拖三个圈: 卿怜我——纸鹤——飞得低, 没有线——牵怨——秋风吹。 月色融——融花——开易凋, 我劝卿——今晚——酒儿醉。 被客人叫出局的妓女除了献艺还要烘托气氛:添菜斟酒,依偎着客人时,风情万种。这批艺妓,专心地凑兴,娇声娇气地帮着身边的男人喝酒行令,借醉掩羞,扔出挑逗俏皮话,逗得满席大乐。 正当宴席开始精彩起来时,主客位上的常力雄,站起来向设宴的主人拱手致歉,说今晚有事,得先走一步,得罪了! 主人站起来留他,旁边一个长辫子的胖男人也站起来说:“不能走,常爷不能走。从未见常爷这么早就不玩了。没有常爷,满座美人不欢,对不对?” 众妓女都叫起来,不让他走,说少缺了他,就少了豪兴! 常力雄还是在一个个打恭,腿往后移。 那些人开始嘀咕,不知何事让常爷这么着急? “听说常爷看中一个雏妓?” 席间有人问麻脸师爷。师爷却神秘地不作声。那人接着又问:“没有开过苞的清倌人!对吧?” 常力雄听见了,朗声笑了,点点头。 一桌子人立即喝彩:英雄多情,可喜可贺!好汉风流,罪过该罚! 常力雄说,因为先走,为此自罚三杯。他举起酒盅自斟,连连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席。 他走出包间,余其扬不知原先猫在什么地方的,立即从旁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在点满灯笼的走廊穿行,出了酒楼,到了灯火通明的街上。余其扬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常力雄脚步越来越快,衣裾飘飞起来。 上午就有人到书寓送口信,小月桂便开始被人摆布,从沐浴到换衣,到梳头抹香油。新黛玉觉得怪了:常力雄喜欢做不速之客,一是不让铺排,好看惊喜;二是他从来就不让人知道他的去向。 没料到,常力雄这次还遣人专程来捎个信。新黛玉自然懂这是什么意思,传话下来好生准备。 李玉和秀芳,与小月桂一起,一分钟都未停息地忙着,从窗到床架,从柜子到墙上,能挂能吊的地方都铺上了喜气洋洋的红色。在这之前,小月桂从未穿过红衣,穿上才发现,其实浓烈的红很配她,她青春光洁的皮肤,被衬映得白皙细嫩。 她的嘴唇本来就潮湿红润,连香精凡士林都不消涂。眼睛眉毛却被李玉仔细勾画了几遍,这是她第一次画眉,一直闭着眼,怪难受的。 但是李玉摆弄完后,她对镜一看,确实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清澈,她的心猛跳起来。这些天来,人明显瘦了一圈儿,瘦得正正好好。 新黛玉神采奕奕地走进房,四下打量了一圈,奇怪怎么还不点烛? 小月桂本来端坐在榻床上,便下地来去点烛。新黛玉止住她,说是这样会把她的绣衣弄皱了。那边秀芳闻言,赶紧点烛。新黛玉走过画屏,严厉地盯着小月桂说:“常爷的马车马上就到,他一到,酒席就会送上来。好好侍候,你听着,不许任性,不许有差错。伺候好了我自有赏,不然家法处置!记住了,他可是常爷啊,我都得捧着端着!” 小月桂紧张地点点头。新黛玉一拂手就走了。小月桂坐下来,看着烛台上的火苗在增大,感觉到那马车在大马路上行驶,腾蹄飞奔,卷裹着一大片令她惊慌的色彩而来,接近了小西门,到了院子外的大门前。她竭力止住自己叫出声,干脆闭上眼睛,不看周围人在忙什么。 小月桂与常力雄两人在屋里了,桌子上红烛燃得旺旺的。小月桂坐在床边,帐子挂了下来,遮住了她。常力雄把帐子撩了起来,她打扮得精致细巧,有如天人,几乎让人不认识了。常力雄惊奇地瞧着小月桂,她把脸转过来,不让他看见。常力雄把她抱住,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想挣脱开。 “还是不情愿?”常力雄说。 常力雄把一碗茶递给小月桂。她接到手里,等着他发火。常力雄不但没发火,反而自己给自己端过茶碗,喝着水。她盯着茶碗,不知下面的局面该怎么办,怯生生地说,“我该受到家法处置!” “惩罚你什么?你做错什么?你只是脑有反骨,天生不顺从。”常力雄笑着说,“不过今天,你只是害怕,对吗?” 小月桂点点头,还是没有抬起脸来看他。 “那就再等等也无妨。”他说完就回到床上。 小月桂喝了水,觉得奇怪了,便轻脚轻手走到床前,那边已经开始打鼾。她揭开帐幔,看常力雄安静的脸,这个人真是言而有信。她走过去吹灭蜡烛,坐在床边想了想,便脱下鞋子,上了床,躺在常力雄的旁边。 她侧翻过身体,脸转向常力雄,身体渐渐靠近他,最后勇敢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自鸣钟在摆动,不知疲倦地走着。过去了许多个晚上。这天晚上,小月桂觉得口干舌燥,她翻身下床,趿上鞋,仔细地掩好帐子。 走到楼下厨房,她看见月亮如弯刀斜挂在天空。远近一片静寂,偶有马车嗒嗒的蹄声,似乎从另一条街上传来。 她端着茶具顺楼梯而上,脚朝上迈一步,她的身影就高一步。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后。大概凌晨四更天了,这院子里好多窗都还亮着灯光,但大多门窗紧掩。即使酒兴阑珊,归者自归,留者自留,夜还远远没有打算结束。 她悄无声息地进房,喝了水,走到床边。 柔和的灯光透过帐纱来,常力雄睡着了,平静地打着鼾。她抬起身,仔细看他裸着的胸,以前她注意到他一身锦缎一样的好花绣,现在才看个仔细:左凤右龙,绿蓝相间,凤羽龙鳞,色彩鲜亮,图案做得真细致。他曾说,这是熬了好几个月的刺痛流血才绣成的。 常力雄呼吸起伏时,左凤右龙,好像在他胸前袅袅对舞,她不禁笑起来。想伸手摸摸,看看刺得有多深,有没有伤疤。只是怕弄醒他,才止住这念头。 他翻了一个身,盘在头顶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左脸颊,她伸手想给他轻轻撩开。 在这一刹那,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醒神地看了一下,又倒在枕头上,自个儿笑了起来。 她揉着被捏痛的手腕,埋怨地说:“不识好人心!” 他拿过她的手腕,揉了揉,“不要恼,我吃江湖这碗饭的,睡觉也半张着眼。”他接着小月桂递上来的茶碗,起身喝茶水,待她烧好烟,便搁下茶碗,取过烟枪吸了一口,郑重地对她说,江湖上他有好多仇家!官府里——就不说了。今后不要不声不响就靠近他。 “谁想靠近你?!” 她正准备去取签子挑通烟眼,他却把烟枪搁到一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你姆妈说你样样不行,我怎么觉得你样样好,我心里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喜日子的晚上,你居然一声也不吭,换了别的女孩子,要害怕得折腾大半天。” 他说的话让她脸红。她转过身去,说她也怕,她当时不知道会流血。 他拍拍她的脸颊,说她就轻轻哼了一声。这叫他另眼相看。况且,在那之前他好多天没给消息,真是有事。她心里怎么想他不知道,嘴里到现在一字都不提,看来她是个沉得住气的角色。 她心里咕哝,这个男人好精明!知道我心思,还故意试试我。她将心里的话表达出来:“侍候常爷是月桂的福气,只要能侍候得上,感激还来不及。” 他拍拍她的脸,“还加上会说好听话,不给男人添麻烦。也好也好,你现在不觉得我强迫你了。” 他欠起身喝了点茶水。本不愿欲火来时乱答应女人,但是他无法制止自己:一心想让这个可怜可爱的小女子高兴一点。 “等选个好日子,正式娶你过门。”说完,他自己高兴起来,把她拉到怀里。 她依偎着他,说只要常爷像现在这样天天来,别的她什么都不想。 他答应她,天天来,不光天天来,还想带她在身边。 她的手指点着他的嘴说:“我有什么好的,大脚婆一个。” 第7章 “你像有个线牵着我的这地方。”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大你三十多岁,人就是怪,那天我一眼就看上了你,现在我对你是越看越满意。你感觉出来了吧?就在下月吧,让师爷选一个黄道吉日,我得用八抬轿子把你抬进门,喜事办得闹闹猛猛。” 这个夜晚,他已经是第二次这么说。她才相信他是真心想娶她,虽不是正房,只是做小,但他至少并不是把她当个妓女。 这出乎她意料之外,这个名震上海滩的英雄好汉,对她竟然有种知遇之恩。她听人说过他的故事,多知道他一分,就多一分钦佩。 上海洪门从1855年小刀会起事反清失败后,绝大部分从容死节,侥幸逃生的余党,四散到各地,不敢再回上海。洪门三百多年,几乎灭绝。常力雄在上海重开洪门,冒死艰辛,几次陷于官府追索,软磨硬打,终于让洪门站住脚。 她对这个男人欢喜得了不得,从来没想到过年龄差别。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那夜,带些龙胆花粉气息的不倦之夜,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说:“常爷待我这么好,我只想一辈子侍候常爷。” “你人小,懂事倒不少。不过喜事就定了,你等着过门吧。”他双手扳住她的肩膀,保持一点距离,定睛看着她,又绕回老话上,自言自语,“这新黛玉怎么回事,一向精明,竟会看走眼?” 她与他对视了很久,害羞地笑起来。隔了一会儿,才想起那问题,告诉他,大概是由于她不会唱评弹。 “你会唱什么?”他松开手。 “我只会唱乡下花鼓,九计十三卖。” “嗬,卖什么?” 她想想,迟迟疑疑地说:“‘卖红菱’怎么样?” “就卖红菱吧。我洗耳恭听。” “先说好,不准笑。不登大雅之堂。” “这里是床不是堂!” 她打了他一下,从他身底下拉出压成一团的桃红丝绸衫,披在身上,端起茶碗喝了点水,就伸直背端坐凝神唱了起来: 姐儿啦塘里摘红菱, 田岸头上丢条裙。 郎啊,郎啊, 要吃红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别起心! 长裙短裙爷娘挣, 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身! 本是首耳熟能详的沪郊农村谣曲小调,川沙腔与常力雄出生的松江农村的腔调差不多。在常力雄听来,这川沙的发声还特别有味,尤其是从小月桂嘴里唱出来,有种韵味悠长的甜糯,那悠缓的拖腔反复,绕得常力雄心尖尖又痒又舒畅。 她从小喜欢唱调子。到了上海只能偶尔趁着洗碗碟杯盏或拖地板的时候,自己哼哼。在这个琵琶弹雅的地方,还是不要出乡下人的丑。 现在常力雄看着她的眼神,如此陶醉,如此爱怜,让她唱得越发有情有调,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把花鼓小调唱得一咏三叹,情意绵绵。 唱的与听的人一样如痴如醉。他禁不住拿起她的左手,在她的手心上打起了拍子。她一唱完,他坐起来,抱紧她,说:“比我小时在老家听的还好!” “常爷。”她突然停住。 “怎么啦?” 她没有说下去,满脸通红。 “怎么回事?” “我又想了。”她低声说。她掉开红红的脸,给自己找个理由:“大概是唱出来的。”不过同时,她的全身开始快乐地战栗,红晕从脸上蔓延到脖颈,又蔓延到胸口。 “我也想了,就是你唱出来的!”他一把揽她在怀里,倒在枕上,抛开她刚套上的粉红内衣,“看来你是个小妖怪。” 挂钟的钟摆在摇,他们俩的身体如那钟摆摇曳,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觉得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先前那几次,她不知如何对付这事,只知道有点快乐。这一次,她已经明白了这快乐是她自己的,只要心里想要这个男人,就能让这快乐带着自己走。 好像骑在一匹奔跑的马上,她的全身,尤其是下部,里面的深处,被颠得阵阵发麻。而马急驰地奔跑起来,她被常力雄抱着一起骑在上面,马跃过床,跃过墙,跃过一道道河流,直往坡上冲,前面就是山顶,这匹马一直冲到山顶,却停不住。 他们俩都叫起来,顺势飞了出去,晕晕迷迷地飘翔在空中,顺着风势起伏,似乎降了下来,却又畅畅地升上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从未如此自在,翱翔在一个空旷之中。 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终于飘落到地上的,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身是汗。 她起身去绞一把热水毛巾,擦他脸上身上。那挂钟钟摆指针已经到了三点。他侧脸看了看钟,奇怪地问:“你说说,这一晚上你要了多少次?” 她高兴地说:“回回都是飞连着飞。”她看着他,让他别说了。再说,她又想要飞一次!她脸红得埋在枕头里不肯抬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也不知道原来男女的事情是这么好,“你让我在飞起来的时候,即使是死了,也愿意!”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没见过小月桂这样的姑娘家!她太能享受男女之事! 她真的慌乱起来,她真那么怪吗?该怎么办?她无助地望着常力雄。 “没关系。”他笑了起来,拿过汗巾,替她擦干净,“我也跟其他男人不一样,我们俩一样跟别人不一样,就我们俩一样。” “我这么放肆,你还喜欢我吗?”小月桂害怕地问。 “我活了这半辈子,女人无数,还没有一人像你这样让我高兴。你的脾气我喜欢,你唱歌我喜欢,你和我一起要飞多久就飞多久,更让我喜欢!”他喜滋滋地说,拍拍枕头,“来,你这个小月桂。” “怎么啦?” “好好睡,梦中告诉你娘,说是你靠上了一个好男人,这男人会让你一辈子快活,无忧无愁。” 她靠上枕头,马上就沉入睡眠。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忧无虑。今后的每一天会同样美好,今后的每一夜会重温这种幸运。她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个福气。她不必去想,只消靠在这个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一切都好。 床档头镶着镜子。她看着镜子,恍惚在梦中。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通过镜子经常和死了的亲人说话。 小时候母亲带她到庙里点七星灯。庙里的人对母亲说,你看你女儿的灯燃得这么奇特,燃出很多小花,这是一个有菩萨看护的人。 她相信菩萨第一次把仁慈的眼神移向了她。 天下着小雨,师爷举着一把油纸伞走进来。他站在天井的石沿边,把伞收拢,倒立起来,甩甩伞面上的雨水,这才递给一品楼的管事。 师爷生有福相,脸宽眼大,留着胡须,那脸皮上的麻子,倒也不扎眼。 管事把他请进后院一个小小的厅里,给他端来一壶龙井,对他说:“请稍坐一会儿,我就去禀报。” 新黛玉跟在管事的后面,匆匆从后院里赶过来。大概是为了避开雨,绕着天井走。 师爷说有要事找常爷,常府上说老爷近来不太归家,昨夜也没有回去。他猜想是在这里。 新黛玉笑着说:“师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常爷迷上了一个大脚丫头,每天日不上三竿不会起身的。” “常爷好福气,叫人好生艳羡。”师爷要新黛玉去通报一声。他说真有急事,耽误不得。 “我也不好去冲常爷的兴头——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他这么迷一个女人!”新黛玉整整银钗,抚了抚自己的头发,“我若进去,免不了常爷不高兴。我找一个丫头去叫吧,她们看惯这种场面。实话说,看见他们俩那个呼天喊地的阵势,连我都怪心惊肉跳的。” 师爷摸着胡子,知趣地笑笑,摆摆手,表示不急,说何必冲了常爷的喜气! 新黛玉却让门外候着的管事去找秀芳。她要留师爷吃中饭,亲自给他沏茶。很讲究,头一杯倒掉,第二杯才递给师爷。望望那楼上,她说:“那一对床上鸳鸯,早饭不吃,中饭也不吃,不知吃什么过日子!” 师爷的确有急事,只当听不懂新黛玉的酸话,他喝了一口茶水,坐不住了:“你看是不是——” 新黛玉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不接口。 “你照应着点,”师爷干脆转从大处说,“别让常爷掏坏了身子——” 他话没说得完。应着他的话声,常力雄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边还在扣上衣纽扣,看来真是才从床上被丫头叫下来的。 但是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师爷和新黛玉说的半吞半吐的话,全被他听到了。他朗声哈哈大笑,指着师爷说:“你看来还真是白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也不知道男欢女爱!你看我哪里会误了事?”他瞪了新黛玉一眼,转头对师爷说,“日本来的那个姓黄的等不及了?” 新黛玉吓得不敢看一眼常力雄,怏怏地往门口走,说:“你们老爷们办正事。” “几个人有常爷的魄力!”师爷赶快说,“小弟知道常爷是借风流情事,有意让那黄某人等着。不过去打探的兄弟回来了,说风声开始紧起来,看来要有动作。黄某人说急于与常爷会面,可能真是事急了。他说我们提出的条件,不是问题,当面商量。” 第8章 凤求凰厅里,常力雄和师爷面对面坐着,身后站着八爷和三个手下人。三爷走进来,他身材和常力雄一般高大,只是年轻得多,三十岁不到。凡是遇到可能会动武的事,三爷总是常力雄的主要帮手,而且手下有一批精干的杀手,都是短刀短枪。 “三弟,没有必要动手。一切按洪门规矩来。” 师爷说:“各位弟兄明白不?” “明白。”手下人齐声说。 议完事,常力雄走到走廊尽头,进到小月桂的房间里。 小月桂正在往头发上插鬓花,穿了一身墨绿色的衣裙。梳妆台上放了好些饰品,秀芳帮小月桂一个个挑试。窗外明朗的阳光投射进来,荷花翠鸟画屏移到墙边,房间显得宽敞。 秀芳知趣地离开了。常力雄从床头取出他的小黑布包裹,打开来:是一把带壳的手枪,他打开弹匣,扣上子弹;又从皮套里拔出匕首——洪门惯用的小刀。 小月桂走到他身边。常力雄问她:“你害怕吗?” 小月桂摇摇头,坐在他身边。 常力雄一笑,告诉她,这把尖刀是上海洪门山主护身用的,山主当年以小刀会名义起事。他指着刀柄,“这是青玉镶的,对着光瞧,可以看到刀锋上暗刻‘反清复明’四字。”他叫起来,“真是,这四字又放光了,好兆头!” 小月桂与常力雄头挨着头,看得入迷。 常力雄把小月桂打量打量,自个儿掂量,自顾自地点点头。他走到门口,让李玉把新黛玉叫过来。 两分钟不到,新黛玉就来了,李玉顺便把茶水放上来,烧好水烟呈上来。李玉退出门去。常力雄吸着水烟,对新黛玉说:“你教月桂姑娘洪门规矩。让她尽快学会!” “只有一天时间,明天晚上就要派你们俩用场。全部闯码头对证规矩,你必须教会小月桂。” 新黛玉疑惑地问:“全套?她能记住吗?”她的眼睛盯在小月桂身上,摇摇头。 “姆妈,你放心!”小月桂响亮地说,“凡是常爷交代的事,我一定能办到。” 第二天白日好像眨眼间消失,暮色笼罩之中,街上有龟奴背着出局的俏丽女子,在人群中匆匆走过。一辆黑车在一品楼书寓门口刹住,一位中年男子从车里出来,他戴着一顶黑礼帽。租来的汽车,司机按照他的吩咐,把车开到一边等候。他不用掏出怀表看,就知道自己来得准时。 在一品楼门口,除了往日短衫撸起的门卫,还有几个穿长衫的人物。今天与往常气氛不同。余其扬剪了头,穿起浆烫过的长衫,脸色有点紧张僵硬。 三爷在一品楼的大红门前迎接那中年男子,照规矩,这个男子没有带跟班或卫士。三爷握拳作礼说:“黄先生,小人在此恭候多时,我堂山主有请!” 黄佩玉点点头,眼睛却没有朝三爷看,他站在门口四下打量了一下,带着疑惑,选这么个地方?明明是妓院,却雅名书寓,一品楼书寓!他差不多要笑出声来。 三爷捉摸着他的心思,小心地解释:师爷说此地居于华洋两界之间,上下九流之中,可进可退,可上可下,对大家都方便,请黄先生包涵。 黄佩玉丝毫不留情面,话来势很凶:“心里想的怕只是‘可上可下’。你家山主不知我来路,让我等了这么多天,到今天还是不愿意给足面子。” 三爷知道这种事情轮不着他来辩解,可能此人就是冲着他这样的角色说这种话,不至于马上闹僵。他只是说:“黄先生请,黄先生请。山主已经久等。” 黄佩玉三十六岁,在上海男人里算个儿高的了。大褂外加一件皮背心,唇上留有修剪整齐的胡子,帽后的辫子显然是假的。他进门后将礼帽递给余其扬,反而显出气质来,看来是个有阅历有主意的人物。 他的脸相却一点不咄咄逼人,语气也温和了,带着三分笑意,外表看很像一个书生,斯文儒雅。 余其扬不由得多看了黄佩玉一眼。黄佩玉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主动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交给余其扬,然后举起双手。 余其扬的搜身做得干脆仔细,快速有礼,却没有漏过任何可能藏武器的地方,这是当保镖的基本训练。他格外谦和地说:“黄先生,得罪了。” 里面师爷大步迎上来,向黄佩玉拱手致意。师爷陪同他走上回廊,楼梯口又有管家老五和老八分别行礼迎接,陪同到凤求凰厅。 待一行人的脚步声到厅门外,常力雄在厅内高举双手做抱手礼。 他神色严峻,眉眼之间似有杀气。他没有说话,更没有请来人坐下。 黄佩玉走进厅堂,举双手抱拳,两人的眼睛相对,似乎在测试对方的内心。洪门山堂规矩,见生客先威后礼。黄佩玉早知道他要“过关斩将”,但没想到这个有名的帮主常某人如此威仪慑人,不禁心里稍有怯意,怕今夜会现出破绽。不过他脸上纹丝不动声色,几个头目站在他身后,离他只两步远,随时都可以把他扑倒。 常力雄背后是一脸严肃的新黛玉。小月桂头发梳了个髻,一身素衣,除了手腕上有玉镯,无其他佩饰,她静静地站在新黛玉的身后。 突然常力雄朗声唱问:“领香人来做什么?” 黄佩玉回答:“投奔梁山。” 不等黄佩玉话落,常力雄又问:“何事投奔?” 黄佩玉也不得不快接:“结仁结义。” “受何人差遣?”常力雄不让对方有想一下的机会。 “天差地遣。” “青帮转洪门,鲤鱼跳龙门。”常力雄几乎威胁地说。 黄佩玉说:“只有金盆栽花,哪有青红分家?” 听到此言,常力雄扬声大笑,声震全屋,却突然收住。他缓缓站起,架开手臂,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先将两手附在胸前合拢,向左右分开,左右手拇指跷起,余四指抱拳;左手向后过头不动,右手向前直伸,上下三起落;右腿前弯,左腿后伸,右手上下三起落;此后右手随右腿收回,两手过左肩合拢后,再向左右放下。常力雄的架步,动作舒缓,劲气内敛,显然是武功精到之人。 黄佩玉没有动,只是拱一下手,两眼看着常力雄说:“前弓后箭,凤凰三点头。山主是‘大’字辈,小子冒犯了,请恕罪!”黄佩玉转过头去,斜看常力雄身后站着的两个女人问:“何处阴码子?” 新黛玉伸手拢胸,左右手各做“三把半香”,交叉于胸前,右腿跨前交叉于左腿。 黄佩玉笑道:“原来是金凤四大爷,失敬失敬。”他自己摆开身姿,做了一个架势:右手握拳直伸,左手做“三把半香”,平于肩头,放在左胸,做前弓后箭,凤凰三点头,后做收势。 常力雄大笑起来,说:“好好,山堂心腹,山堂心腹。”他一摆手,请黄佩玉坐下,算是过了头上几处关隘,已经可以以礼相待。 他们坐下后,中间隔个桌子。小月桂麻利地端来早就备好的一盘瓷酒杯和酒壶,摆在桌上。常力雄伸出手来,拿过瓷杯,摆出一个奇怪的样式。 小月桂将酒壶拿在手里,常力雄摆一个杯,她就斟一杯酒,两人配合默契,将杯子一一斟满,黄酒的香气飘满屋里,而桌上出现的是一个“七星剑阵”。这是认明洪门弟兄的三十六阵势之一。 黄佩玉只是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喜忧毫不显露。等小月桂把壶放回到盘里,他才伸过手,把底端两侧的杯子移到中间。 他取当头第一杯自饮,饮完后,才不慌不忙取第二杯端奉给常力雄。 移酒,饮酒,奉酒,都没有半点滴漏,常力雄脸色宽容多了。接酒饮了,放下酒杯,常力雄似乎尚有余兴,看这个海外洪门是否还顶真讲究几百年洪门的规矩。他伸手又摆了一下酒杯,开始笑眯眯地瞧着。小月桂马上把两个空杯斟满酒。常力雄把两个杯子一一挪动位置。 这是“七星剑阵”延伸第二势,已属帮门内琐碎规矩,只有长年在帮内跑联络的人物,才能不仅记得住各种阵势,还记得住延阵再战之势。 屋子里的人瞧着黄佩玉,黄佩玉知道这是关键的最后一招了。洪帮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准赖不准混,对外可以抵赖,却绝对不准外人充混,必须严格盘问,以防间谍打入组织。青帮不犯上作乱,极力扩充,对外人就正好相反,准混不准赖。 黄佩玉此时却有点心怯,好像是左右两端的杯子不可取,好像又不是。毕竟他只是强记的。这时无法再犹豫,只能冒险一试。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的手上,虎视眈眈。在他这么略缓了几秒钟之间,小月桂看到常力雄已满脸杀气。 黄佩玉感到全场人的眼光都发绿,他的脚都在发抖,正要取最尖端的一杯,突然眼睛的余光看见小月桂向他眨了一下眼。他立即明白错了,取倒数第二杯自饮,并安详地将手移向中间一杯,端起来,奉赠常力雄。 常力雄接酒饮下,高兴地笑起来,连连说:“妙极,阵破得好!” 黄佩玉松了一口气。小月桂不由自主望了一下房外的天。那天色暗黑得快,阴沉沉的,似乎已有细雨在飘落,她左眼皮跳了一下。 常力雄不再怀疑黄佩玉的洪帮身份。他面带笑容,说出的话依然满是切口:“一个山头一只虎。” 黄佩玉说:“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 常力雄快说:“只打九九,不打加一。” 黄佩玉举手做拱,似乎在作总结:“千错万错,来人不错。” 常力雄这才真正放心地开怀大笑起来,屋内的众人,到这时也全部松了一口气。常力雄问黄佩玉,这么说,孙中山本是洪门头领? 黄佩玉身体略往桌前一倾,说中山先生是洪门致公堂“一步登天”的五爷,敬仰常爷,特派他来拜见,洪门三百五十年,流血掷头不变之志向,成功在此一举,天下英雄盼常爷登高一呼! 第9章 常力雄见对他如此期盼,“哦”了一声,没有接口。黄佩玉毅然挽起袖子,伸出左手腕,目光向新黛玉,“敬借一物。” 新黛玉看着常力雄,他点头后,她从袖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刀递上。 黄佩玉搁下刀,把酒壶盖揭掉,然后才拿起刀,猛然在手臂上割开一条口子,让血直接滴在浓香的两杯黄酒之中。一甩袖子,他恭请常力雄取杯,自己也取杯在手,两人相对一饮而下。 常力雄兴奋地站起来,向门外挥手,洪帮几个首领人物纷纷拥进。 常力雄对手下人说,黄佩玉先生为山门心腹,洪家子弟,三江五湖,同门同宗。这话一完,众人一一向黄佩玉行礼。 常力雄指着桌上的酒杯,他让各位兄弟,满饮临阵酒。今后待黄先生,一如自家人,生死与共!黄佩玉表示,他甘愿为各位兄弟引镫执鞭。 常力雄让师爷和三爷留下,与黄佩玉商议。其他人知趣地离开,到楼下另开一桌。 那晚与以前的晚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一点,常力雄始终没看小月桂一眼。要小月桂在场,是常力雄的指示。他对新黛玉说,让月桂姑娘多生点见识,以后日子长着呢,得弄几个精干的人,帮他分点神。 只要是洪门里的事,新黛玉对常力雄的命令就百依百顺,绝无二话。洪门虽说是三教九流,日常收入大多来自烟赌娼业的保护费。常力雄以娼门相好为老四金凤,上海洪门内不是没有非议,全靠常力雄威势压服。新黛玉对此地位非常感激,所以手把手耐心地教小月桂门派规矩,小月桂学得很快,马上就做得头头是道。这点让新黛玉很高兴:小丫头聪明,学什么都非常快,记得一清二楚。这些日子她俩相处融洽。 小月桂帮着新黛玉,让厨房准备了两桌酒菜,洪帮兄弟们在楼下的厅里围着大桌子吃喝。凤求凰厅里这一桌只坐了四个头目人物。新黛玉特地让厨师烧了一条西湖糖醋熘鱼。为避杂人,此处的酒菜全由小月桂一人端上桌来,新黛玉帮助摆席。两人侍候爷们吃好晚饭后,才收走。 小月桂走到门口,新黛玉叮嘱她就在门外候着,不让人进去,他们要点什么,就去厨房取。有事,到楼下厅堂来找她。 小月桂点点头。新黛玉拿出手绢擦额头上的汗。小月桂向前走了三步,把门拉上,关严。她听见师爷在说,“黄先生,你看,我们接着聊!” 天色已经很晚,除了这密室里的四个人,其他洪帮弟兄们已经酒醉饭饱散席,各自回家。只有常爷本人的保镖留着。守候在过道上的小月桂困乏得撑不住眼皮,脑袋直往下沉。麻脸师爷出来招呼小月桂换茶水,她才醒过神来。 小月桂走下楼梯,余其扬坐在楼梯后面的暗处,他装作没有看到小月桂。小月桂知道他当差的不便,也就佯装没看见。顺着左侧的拱门走,一条小径,借着对面窗户里的光线,她拐进厨房。她觉得余其扬是一个怪人,他看她的眼神当面是冷漠,过分有礼,背后却不一样,那目光一直跟着她,背脊被盯得痒痒的。 在几天前的晚上,他在后院那棵垂挂着果子的桃树下睡着了——居然他也不怕这桃树闹鬼。她走过去,推醒他。 “我醒着呢。”余其扬一翻身坐起来,好声好气地解释,“有时我们这种人只好半睡半醒。” 常爷整夜留宿在她这儿,她本以为余其扬会不高兴,但他脸上任何反应都没有,不过眼光里开始出现恭敬。 一壶茶泡开的工夫,小月桂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红木大托盘,里面不仅有新沏的龙井,还有苏式小点心、夹心芝麻饼。但她折回厨房,再次出来时,盘上多了一碟点心。她经过楼梯口,对余其扬轻声耳语:“想你饿了,这是专为你取的。”不管他是否愿意,她把那碟点心硬是塞给了他。 也奇怪,不久前她还很讨厌阿其,因为他对她神神秘秘不理不睬地摆架子,到自己做了他的“师娘”,就可怜起这个少年。 小月桂一步步上楼梯,天井一团漆黑,大门口悬挂的彩灯并不闪亮,她知道今晚书寓不接客,小姐们只允许出局陪客。整幢房子突然少了平日的酒香人气,更少了男女笙竹唱和的情色景致,每一厢房都暗光幽幽,气氛有点诡秘。 她左手托住盘,右手去敲门。略等几秒钟才轻声补了一句:“是小月桂。” “进来!”师爷的搭腔。 小月桂走进去,黄佩玉在和常力雄交头接耳说什么,突然停住了话头,三爷和师爷看着她。她记得自己刚才敲了门,可屋里人还是感觉到她是硬闯进来的怪物,四下里有股莫名的气势,令人毛骨悚然。 那四个人都一声不响地瞧着她把旧的茶碗取回盘里,在每人面前摆上烫烫的茶碗,将装有点心的小碟搁在桌子中央。 小月桂拿着托盘,一声不响地躬身退出了。 余其扬送师爷到大门外,师爷有事先走,“阿其,等会儿将常爷直接送到我那儿,今晚就歇在我那里。我有事等着他决定。” 新黛玉在天井里借着楼上房间洒下的灯光,俯身看一盆兰草,都开花了。她头也未抬,叫住小月桂:“上第几道茶了?” “就第二道。”小月桂说。这时她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和摆阵势时一样。她情不自禁地说:“听人说过,右眼跳财,左眼跳灾,不吉利。姆妈,我觉得不吉利。” “不吉利也不是一天了!”新黛玉直起腰来。 小月桂不明白这个新黛玉在说什么。她望望新黛玉,暗黑中那张脸不怎么清楚,但感觉得出来,新黛玉忧心忡忡。 夜深时,麻雀都蜷在窝巢了。黄佩玉掏出怀表看,说时候不早了,既然大局已定,他得告辞了。厅门打开,常力雄送他出来:“告诉贵堂大爷,一腔热血,卖给识货家。” 黄佩玉也正色道:“兴汉灭清,洪门大业在此一举。” “黄先生的车来了。”余其扬奔上楼梯,神色焦急,对常力雄轻声说,“不过街对面有条子,后门外也有。” 黄佩玉一惊,刚要折回窗口,常力雄一伸手把他拉回,顺手关灭房里所有的灯。他急速地晃了一眼窗外,立即下命令:“快冲出去,不要给人一锅端了。”余其扬赶快把黄佩玉的手枪塞回他的手里。 小月桂一步跨进房,趁机拉住常力雄的袖子,急切地说:“千万小心!”可是常力雄只是拍了一下她的肩,就身手矫健地飞奔出房间,到走道上,顺着楼梯扶手一步跳到楼下,冲在头里。 其他人也飞快地冲下楼,一边下楼一边打开手枪保险。 小月桂惊恐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稀薄的夜色之中,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奔跑,一道黑影走在院房的墙上,如履平地,正在往屋顶来。 她想也未想,跑出房,往楼下奔去。新黛玉吓得僵立在楼梯口,她也知道不是害怕的时候,可是她的小脚跑不动,急得对龟儿们叫:“快,都冲出去,保护常爷!” 夜深人静,街上店铺都关着门。原来停在大门口的黄佩玉那辆车,轮胎被人刺破,司机血淋淋的头搁在驾驶盘上。子弹朝他们飞来,常力雄忙退回身,用门框做依托,朝外开枪,一边发命令:“赶快把我的马车驶过来!”此时枪声四起。听到马车声音响起来,常力雄边退边对三爷说,“你保护黄先生快走,我在此断后。” 三爷说:“不,我断后。” “情况紧急,不准违令!” 他们已经迅速退到了随后赶来的马车上,黄佩玉猛地一把拉下车夫,跳上驾驶座。三爷和余其扬纵身跳上马车蹬板,一边继续开枪,常力雄在马车后开枪,马被枪声惊了,腾起四蹄来。那车夫吓得抱头飞奔,正冲向刺客方向,被子弹击中,大声惨叫倒地。 黄佩玉抓住辔索,狠狠挥鞭。在鞭声枪声中,马直冲出去。有三个刺客冲上来想挡,却被撞倒。 马车突然间飞速驰走,常力雄就暴露出来。他撤回轿车方向,就在这两秒钟之内,所有的火力集中对准了他一个人。他迅即顺势滚在地上,但腿上已中了枪,只能侧趴在墙边还击。 一品楼前,早就黑灯瞎火。院门大敞,里面传出一片女人的哭叫声。常力雄顺墙移动,想朝一品楼的门口靠拢。就在他稍起身时,右胸被几颗子弹击中,翻倒在地。 忽然,一品楼门内灯光大亮。小月桂挣脱开拦住她的李玉和秀芳,不顾一切飞奔出门,站在常力雄前面的枪阵中挥手大喊:“别打了!” 她左肩挨了一枪,身体一歪,但还是站立着,“男人都死光了,还打什么?!” 枪声渐渐停息下来,那些暗杀者似乎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喊得有道理,一些黑衣人扛着几个伤亡的伙伴,迅速消失在街对面的巷子里。 小月桂脸上有血污,衣服上的血也在往下淌。 她转过身,蹲到常力雄面前,赶紧把他抱在自己怀里。新黛玉也赶出来,用灯笼照着垂死的常力雄的脸,他的一身都是血,胸口正中的血在泉水一般往外涌。小月桂赶紧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滚烫的血从她的手指间往外冒。她竭力稳住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 常力雄望着她,嘴张开,却说不出话来。他呼吸已经很困难,握住枪的手动了动,眼睛还是盯着小月桂,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跟她说。但是他的眼睛大睁着,就断了气。 “常爷!”小月桂叫了一声,突然满眼金花乱转,一下歪倒在他身上,不省人事。 远远地,传来秀芳哭叫的声音:“小姐,小姐。” 新黛玉在指挥:“赶快把两个人都抬进屋里。” 小月桂说不出话,张不开眼,但听得见周围的声音,渐渐新黛玉的声音也离得越来越远:“快,快去师爷家,叫他赶过来!” 第10章 小月桂一身内衣,躺在床上。李玉告诉她,常力雄的尸身昨夜已经运回常府,那里已设下灵堂。她差李玉和秀芳准备祭品,代她送去。 她们回来说,多亏常爷的管家老五会处事,收下了祭品,若是那些姨太太,没准儿会踢她们出门。小月桂知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确是被常力雄抬举了。但她还算不上外室,甚至不是书寓小姐。只是一个月来几乎天天与常力雄睡觉的丫头,真是不伦不类。她只是佯装不懂规矩,才敢差人去送吊礼。 “常爷家真是大,里外有三道门,七拐八拐多得弄不清回路了,来的人真多。”李玉说。 小月桂只当没有听到,常力雄另有一个“家”,这事情她无法想象。 常力雄的正室,五十来岁,一身丧服,头上也系着白布,哭红了眼睛,端正地站在堆着鲜花的灵柩前。那口檀木棺材据说是全上海最贵重的,几个偏房倒是按规矩没有出现。 麻脸师爷和洪门几个首领在帮着张罗。不时有上海滩的头面人物遣仆佣担挑祭奠品来,甚至有送金条银票的。黄佩玉亲自送来挽联:“一代英雄名垂千古,盖世豪情流芳万年”,横批:“壮志未酬”。 洪帮的弟兄进门,见灵位就拜地行叩头礼吊祭,到常力雄的正室面前,跪着叩头,然后一一走到祭厅两侧。在一个房间里,师爷和洪门众头目已经到齐了。 有人凑近师爷耳边,告诉他打听的结果,是青帮龙头。 事关重大,经过多方打听核实后,他才对众头目说,可以断定是青帮龙头所为。青帮洪门,虽不共其事,如此暗算火拼倒也不多见。 这次肯定有人主使,就不知幕后是何人。不过也只有抓到一两个头目才能弄清。他一挥手,“老三老五,杀公鸡!血祭老大,此仇必报!” 秀芳和李玉在咕哝,说小姐一点也没哭,只是躺着,又不睡又不醒,要出事。小月桂听到了,她问自己,为什么我不哭? 秀芳说小姐要哭出声来才行,否则会伤了身体。小月桂想,我遇到的,不是哭得出来的事。到傍晚时,小月桂喝了点汤。 一早顶马开头,出殡行列出了法租界,源源不断有人群跟着送丧仪仗队伍,上海滩活过百岁的老人,也未见过这样隆重的葬礼。所有参加者全部黑衣黑裤,扎在顶马灵柩和花圈包括陪葬品上的布绸,全部白色。 绵长的送殡队伍中一律男人,排列齐整,步伐一致,仿佛不是葬礼,而是有意向对手宣战似的。在送殡行列中,黄佩玉庄重执绋,面无表情。道士手持出鞘之剑开路引棺,除师爷外,洪门众兄弟大都是短打扮,腰插利器,脸色铁青。 悄悄尾随着队列后面的秀芳,也是一身黑衣,披了黑布。秋日的细雨吹打着灵柩上的帷旗,纸钱沿途纷纷扬扬,有的落到岸上,有的落在了江面。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阴的。有几个送殡的男人回到一品楼书寓,已是中午。一品楼里外悬挂着为常力雄吊唁的白布,依然未挂彩灯。 所有的小姐闭门不接客,也不出局。 小月桂想起床,却被刚回来的秀芳按在床上。秀芳对她说,常爷的灵柩在老家松江安葬,由大太太和管家带着一家子护送回去。 小月桂让秀芳去歇一下,秀芳离开了。房间里就小月桂一人。她扯了件衣服搭在身上,走到梳妆台前照镜子:脸太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她拿起梳子,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 那夜人人都在忙着常力雄的后事,一品楼还有两个受重伤垂死的伙计门卫,还有车夫,都未能救过来。小月桂左肩膀的枪伤,先用止血的金狮毛和布条扎住,到早晨医生才顾到她。清洗消毒后,上了药,包了纱布。医生说:“幸好子弹穿过未伤骨头,不过沾不得生水,要仔细将息养伤,弄不好这只手臂今后就废了,举不起来。” 想着常爷的身子现在被人搬来搬去,埋在那她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小月桂难受地站起来,身子打偏,她只得倚靠着梳妆台。正巧李玉提着箱笼进来,赶紧把她扶回床上。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这怎么行?” “吃不下。”小月桂说。 李玉非让她喝了点莲子皮蛋羹,她感觉好多了。这时走廊外有熟悉的脚步声,慢慢往这房间走来。“姆妈终于来了。”她心里咕哝。 新黛玉跨进房间,转过画屏到床边,穿着白衣,头上缠了圈白绸,在耳鬓边打个小结扎起来,比起平日艳妆,反而干练得多。坐在床头,她让李玉到雷允上店里,给小月桂抓些当归红枣来。她说小月桂流血过多,要好好补补! 待李玉走后,新黛玉才挪近些小月桂,说这两天她累坏了,没能来看小月桂。 小月桂觉得新黛玉说话的神色不对,倚着床头坐起来。她说,姆妈应该好好休息。 新黛玉拉过她的右手握着,说现在常爷没了,她俩也就只能把话挑明,话说得不周到,也请她恕罪了。 小月桂想把自己的手抽出。可是新黛玉的手还挺有劲的,她的手拉不出来。 “他待你好,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可我要对你好,难呀!我要对你不好,却容易。”新黛玉终于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话,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新黛玉说,他是她最敬重的人,也是她这一生的依靠,当年她得罪了那个上海滩第一名妓林黛玉,要与她比试,谁输了,谁就得关门滚出上海。说是比姿色才艺,实际上是比排场奢华,林黛玉的镜框镶金,她的镜框就要镶珠宝才行。常爷帮了她,她赢过了林黛玉,成了四大名妓之首。她原来姓辛,从此叫新黛玉,新派黛玉!这才在上海滩站稳脚跟,最后接手了这个一品楼。新黛玉眼圈红了:“知道吗?我的命在他身上!” 小月桂还是第一次听新黛玉说她的情史,也想起自己的伤心。常爷说没就没了,他走得太快! 遇到常爷后,她总觉得她的命运未免太好一点,气太顺了些,肯定会出岔子。她早就有这个预感,所以从来不敢太高兴。果然命运突然凶狠地扭转。想到这里,第一次突然被恐惧抓住:没有常爷,她今后怎么办? 新黛玉根本不理会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圆桌前,给自己烧好烟,吸了起来。她眼睛瞟着小月桂说:“常爷既然点了你的蜡烛,破了你的处女身,本该给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银票,按他的身份,起码得是一万银票。” “姆妈此话……”小月桂亲耳听见常力雄说过,开了一万银票给新黛玉,可现在她不想说了,怕话一出口,就变了味。 新黛玉搁了烟枪,才说常爷的确是开过银票给她,没错。可是小月桂不知道,就在两天前那个晚上,常爷说那个黄佩玉着急需要大量活动费,她就把银票还给他了,他当面交给黄佩玉。常爷当时说隔天就去取还,现在无字无据,到哪里去要这笔钱?这整个事情,她倒贴了一大笔钱,还配给了小月桂娘姨和丫头。 “姆妈的意思是……” “我是什么意思,你懂。常府上不认你这个人,我就得想个办法,我也不能尊你为常太太养起来,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姆妈的意思。不过即使我愿意,你知道我也无法陪客人,我不会唱评弹,又是大脚。” 新黛玉语气僵硬地说:“慢着,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自从你进了这家书寓,我的日子就不太平,常爷就是遇上你这克夫命才死得那么惨。” 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她就没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当时她认为是新黛玉在找她出气。多少年后,她才懂了新黛玉这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新黛玉还说:“是我眼瞎了,早该看出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命太硬,有福必招祸!” “姆妈,那么我自己赎身。”小月桂费劲地起身穿鞋,翻箱越柜,连着耳环和金钗,把不多的细软全部摊在床上。 新黛玉讥讽她,语气里酸溜溜:“哟,看不出常爷疼你的样!送这么多金银首饰,我可从来没有这福气。” 小月桂用绸子把首饰包起来,当没听见,她没有心情与新黛玉计较。她的绝望绝不是这个女人能明白的。她说:“秀芳和李玉正好在此,伺候我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得谢二位。” 新黛玉回过身,画屏边果然垂手站着秀芳和李玉,一人手里捧着托盘,一人手里捧着汤碗,站在那里听这两个女人说绝情话,都呆住了。小月桂清楚,李玉和秀芳是看在常爷的面上,看在她救常爷时那不要命的勇气,才照应着她,小月桂知道多说无用,但是她还是想要新黛玉知道: “姆妈,你当初把我从乡下带到上海,现在还让我安心养伤,对我就是有恩之人。” 四个女人一声不吭。楼下似乎有歌声,混着琵琶声,像是自弹自听。天色在这一刻变成暗红,本来停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夹着狂风骤至,转眼大雨倾盆,从屋檐直通通倒下天井。 常爷真是有眼光,早就明白若是他不在了,她小月桂的命运会怎么样。每次他送她首饰时,她心里就纳闷,现在明白了,他让她有后路可退。 小月桂把手里的绸包交到新黛玉手里,又把左手的玉镯子脱下,放在绸包上面。新黛玉干干脆脆地说:“这些首饰不够赎身!”她拿起绸包,一甩袖子就走出了房间。 第11章 一周后,常力雄的管家来了,瘦瘦精精的人,他的手下人挑了两箱丝缎。 管家说,一切顺利。常爷松江老家亲戚,帮着选了块风水宝地。 下葬那日,下了一天的小雨,请来做道场的师父说,雨来自东,这吉利,常爷灵魂会保佑大家! “这就好。”新黛玉说,请他坐下。 老五指着地板上两箱丝缎,说是书寓送了大礼,今天是出殡后正七日,常爷魂归之际,按习俗分祭奠品,大太太挑了些丝缎,让他送来,让新老板做几件新衣。 新黛玉亲自递上茶水,说平日都是受常爷照顾,大太太怎么如此客气? 小月桂正好走过门口,觉得他们不是为了送礼还情,而是另有事要商量。 她的这感觉很快就得到证实,没有几分钟,师爷和三爷等一席人都到了,那厅门关起来,什么人也不得靠近,很快那些人又都散了。 余其扬也在众人之中,变得又黑又瘦,仍是一身短打扮,穿过天井时,抬起脸来。小月桂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忙向他点头,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在看天色。楼上的新黛玉换了件短衫,急急忙忙往楼梯口走,大门外早有一顶轿子等着。 下午时分,书寓开始热闹,管事在安排客人。琵琶弹拨出的曲调,一丝一弦扣在心上。小月桂耐心地听着,镜子里的灯光永远是一尘不染的明亮,她下意识地在辨认那些手在为谁而拨弄琴弦。 管事忙着,在按局票登记,高声唱道:“双玉先生准备出局——杏花楼酒家!”“莲珠先生出局——老正兴馆!”“王老爷在聚丰园设宴,马车候着君怡先生!” 小月桂从来没有与哪位姑娘结交。常力雄包下她后,那些姑娘既瞧不起她,又想巴结她,又怕话说得不好听,不小心得罪她,彼此更添了生分。 等常力雄出了事,她知道自己现在更成了是非人物,那些人离她远远的。她们在枪声中抱头躲在床底下,后来又被血尸吓得半死。 恐怕她是上海滩有妓院以来冒出来的最大怪物。现在小月桂只在意新黛玉一人的想法,看她怎么处置自己的命运。 秀芳跑进房里来,上气不接下气。小月桂让秀芳到床边来。秀芳按住胸口,说她在街口遇上姆妈,铁青一张脸。“小姐,好像要出事。” 小月桂把帐纱撩起来。“看来事情该结了,我就该走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 小月桂摇摇头,想了想说,她自身都难保。她们留在这儿,还有一碗饭吃。“或许有一天,我时来运转,还会请你们帮助。” 秀芳眼睛都红了,小月桂坐在床上说:“好了,秀芳,明天的事,等明天的太阳出来再说。” 小月桂坐在窗前,希望看见新黛玉的身影。 她等得倦了,就上床等,熄了灯,房间里黑得可怕。她大睁着眼睛,等那个女人的小脚莲步——再轻巧,若走上这楼来,她也听得见。 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就疲倦了,直想闭上。 忽然间,她明白了这些人在干什么事,为什么新黛玉自从那天大发脾气之后,这几天完全忘记了与她纠缠。她觉得自己什么情景都看见了,什么气味都闻到了。 从舞厅里出来的一个人,刚坐进马车,便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刀尖从前胸穿过。四马路的一家药店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人先砍伤右臂,又削掉了头。一家烟馆被一抢而空,里面五个人全部被勒毙。 几乎听不到枪声,一夜之间,青帮那些武艺高强的头目,即使能溜掉,也带了伤。 枪声只在法租界里响起,附近的居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街上有些人在拼命跑,有些人在拼命追,双方不时开枪掷刀子。他们想探头出窗看个究竟,却怕子弹不认人。 租界巡捕马队沿街赶来,开枪追逐,两帮人才迅速消失了。 整个夜上海卷裹在血腥气之中。小月桂不敢睡,眼睛刚合上一会儿,就心惊肉跳。大约在凌晨四点左右,警觉到楼下有动静。她赶快披衣下床,蹑手蹑脚走出房门。 天早已鱼肚白,凉风习习。她才下楼梯两级就愣住了:余其扬坐在楼梯上,倚着扶手,时间好像回到常爷出事那天晚上,不同的是,他不再对她视而不见,而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有要紧的话要对她说。 小月桂急急地奔下楼来,这才发觉他衣服上浸透血污,惊得赶快凑近一些细看。余其扬急了,说巡警正在追他。他的额头沁出汗珠。 小月桂赶紧抓过他的手,侧身在楼梯一旁。她刚在想应当怎样藏起他,新黛玉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阿其,你太嫩,走错了地方。此处是非之地,这次青红帮火拼首先就是在一品楼前打响。巡警马上就会来搜查,你趁天还没有亮,赶到三号去躲起来。赶快走!” 余其扬没法,看了小月桂一眼,转身就奔出去。 小月桂比余其扬动作更快,先跑到大门口,探出头去,外面连个鬼也没有,一只猫跳上斜对面石坎上,两眼珠紧张地盯着人。她这才把余其扬推出去。 她转过身来,新黛玉正伫立在那盆兰草花边,喃喃自语:“常爷,这下你可以瞑目了!” 这里卷入了什么仇事,一旦卷入这种事,就不是她能弄得清的。 她心中天大的事就是:今生今世,常爷从此魂远离了。 小月桂背靠着门,常爷真的远走了,她真想陪他上路。她的脸贴着木门,双手紧抓着门把,想抓着上面遗魂的手留下的温泽。 马蹄声清晰地从街口那边响起,一队骑警从大门口奔过。 小月桂从悲伤中回过神来,从门缝里看了看,巡捕没有停下,这才闩上门。 新黛玉手里拿着一块已经浸湿的手绢,眼睛也是红红的。她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绢说:“这个一品楼也成了血光之地。散了吧,都散了吧。” 小月桂还不太明白新黛玉的感慨,张开泪眼往她那个方向看。 新黛玉走上楼,仅走上两步,回过头来,似乎很体谅地说:“不跟你算赎身钱了,你回浦东乡下去,好好嫁个种田人,过安生日子。” 小月桂没有搭腔。 “不肯回乡下?”新黛玉觉得这个丫头有点不可理喻了,“还想赖在上海?上海岂是容得下你这样的种田人的地方?” 小月桂说,她现在的想法不一样了。 “好心为你着想,反遭人嫌!”新黛玉站在楼梯上看着大门口的这个丫头,“那就由不得我,只好跟你前账后账一起算了。” 小月桂走过天井,站在石坎上,想也未想就说:“有家新闻报纸,今天找我说说常爷的事。我本想,男女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出去呢?现在我明白了,你如果赶我回乡下,我就只好说!” 她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去看新黛玉,新黛玉正狠狠盯着她,整个院子的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早有好几个脑袋打开窗或缩在窗帘后,往这儿瞧热闹。胆子最大往外瞧的是双玉小姐,这个一品楼的头牌,最爱看人倒霉。 “看什么?”新黛玉瞟也不瞟那些窗子,火气一下上来了,“上海不是乡下小姑娘的天下。”她几乎吼起来,一跺脚,“你给我滚!滚啦!” 小月桂突然朝新黛玉跪了下来,“那么把我卖进不嫌大脚的窑子。” 她想到自己被逼到绝路上,不由得悲从中来,低下头去,不过声音还是没有哀求之意。 “我是由常爷破瓜的人,总值几个钱吧!” 听到这话,新黛玉想打小月桂,手举在空中却止住了。她是个久经风雨、见惯变故之人,哪怕是切肤之痛、不得不出之气,也明白必须见好就收。 但这时响起了急切的敲大门声,巡警在叫:“开门!开门!” 门打开,几个华界衙役带着十来个租界巡警,一拥而入,警长声称来查夜里帮会枪战,以及上次发生在一品楼的暗杀。果然如新黛玉所料,他们怀疑这二者有关联,当然他们什么也查不到,问不出来。 沪西一栋花园洋房,这里是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机关。几个男人坐在花园里,像英国人那样喝下午茶。 “黄先生,有人求见。”仆人进来说。坐着的人中间有一个是黄佩玉,他似乎正在作汇报。 “什么人?” “说是洪门师爷。” 黄佩玉马上站起身来,和对面的人说:“瞧,我说得对吧?他准来找我。” 他跟着仆人进入前面的门厅里,快步往大门口走,亲手打开门,“是师爷亲自光临啊!有失远迎,请!” 麻子师爷神色阴沉,勉强应酬地笑笑,落座后不等寒暄,就说出来意:一个小兄弟,叫余其扬,今天天未亮在租界边上被抓了,当时他沿着路边跑,被人发现衣服上有血迹,正好赶上巡警,告发了。“这件事,非请黄先生大驾出面不可。” 黄佩玉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小跟班,急什么?如果是死罪难逃,这样最好。各方面都得落几个人头,互相有点交代,就可以下场了。” “他虽然不参与内幕,不过一直在常爷鞍前马后照应,所知太多。万一引渡给中国衙门,那种酷刑,谁也扛不住。毕竟好多条人命,弄得不好,整个上海洪门无法立足!” 他看见黄佩玉依旧不以为然,似乎怪他打断了紧要的事,就加上一句:“黄先生到上海也是他接头的,最好不会牵到你这条线。” “我想起这个小跟班了。”黄佩玉站起来,走了几步,沉吟半晌说,“这事有点难办。此刻人在哪里?” “关在租界巡捕房的监里。” 黄佩玉把手搭在师爷的手腕上说:“好吧,师爷,此事让我来试试看。洋人对上海的事情,说清楚也清楚,说糊涂也糊涂。正好我有个生意场上的英国朋友。不过洋人开口凶得很,何况这个小跟班又犯上命案。” “银钱上的事情好办。”师爷说。 黄佩玉走到桌边,亲自给师爷倒茶水。一只小小的乌鸦停在窗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倒了少许牛奶,加一勺白砂糖,搅拌好之后,才恭敬地端给师爷。“师爷,来来,请品品这洋茶。” 师爷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才点头称是。 几个洪帮兄弟等在提篮桥监牢门口,两个守卫的大兵推开大铁门,从里面走出衣衫褴褛的余其扬。他脸上有乌青伤痕,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脏得黏成绺团。门口有辆黑漆油光的马车等着。马车门打开,有人伸出手来把余其扬拉上去,他们拥抱在一起。 师爷做东,在新半斋菜馆给余其扬压惊。出席的都是洪门众头目,客人有黄佩玉、老三、老五,还有几个心腹作陪。余其扬出现时,已经洗漱干净整齐,换过衣服。桌上茶酒菜丰盛,鱼肉虾都有,侍者还端上来蝴蝶海参和龙虾。 师爷兴致很高,介绍这家店用猪骨鱼刺鸡骨熬汤做菜,味纯,是养刀棒伤的佳品。 “早听说了,今天借其扬的光,才有此口福。”黄佩玉说着,给余其扬夹菜,“来,尝一点鱼头!这些日子看把你瘦的。多吃点!监牢里你亏着了,给你补一补。” 余其扬向黄佩玉跪地叩首,“小人性命是先生给的,大恩必报。” 黄佩玉扶他起来,举杯说:“一个朋友一条路,一个仇人一堵墙。” 师爷举着酒杯说:“常爷升天,上海洪门弟兄报仇时不怕刀子见红,个个好汉!”他转向黄佩玉说,“幸亏有黄先生鼎力相助,洪门大难复生,站住了码头。” 一席人向黄佩玉敬酒道谢,“黄先生给我们在上海滩挣足了面子!” 待大家祝酒完毕,师爷清清嗓子,突然严肃地说,洪门群龙无首也不行。常爷临去之前,已经说了,黄先生是洪家子弟,三江五湖同门同宗。上海洪门这个局面,也只有黄先生能撑住。 这话太出人意料,下面人都很吃惊,低头不语,或转头他顾,没有人应声。 黄佩玉看这场面,扬声说道:“各位弟兄,上海是中国最大码头,只有常爷英雄盖世,才能镇住山座。我黄某辈分太浅,难当此任。” 大家依然不语,只有师爷说,上海不比内地,洪门辈分,早就乱了。帮会也得跟上潮流,选贤推能为首,不能拘泥旧例。 众头目依然没有应声,黄佩玉还是坚持推让,师爷反复劝讲,好像是他们两个在争论。席间气氛紧张起来。 最后黄佩玉站了起来,他向在座的人点点头,说此事重大,要从长计议。他倒是有个“愚见”:公共租界工部局正要开设华董一职,他正在竞取,希望得到上海洪门支持。“如果选上,必定带携各位兄弟。洪门基地,应移到租界立足,那里才是真正的洋场十里,财源似海。如果不中,我黄某从此回浙江天台老家,退出江湖,归耕田园。上海洪门山主之重任,当然就另请高人。” 师爷也站了起来,他语重心长地说:“毕竟是黄先生高瞻远瞩。进租界才能站稳脚跟!上海洪门,已经日渐路窄,只有进租界,才能咸鱼翻身,重振旗鼓。” 在场的头目们看到黄佩玉自订苛刻条件,而且无须当场决定,就纷纷转开话题,等于默认了。 第12章 这六年是多事之秋:朝廷完了,皇上还有;革命刚停,又二次革命;民国开始,就枪炮不断。但是上海市面大不一样了:六年前到过上海的人,现在会认不得路。 而且,清朝一倒,帮会从地下升到地上,1913年春末,势力大盛。 五月,黄佩玉在洪门开的老顺茶楼开堂招徒。已经是革命之后,满堂人依然是长衫,只是发式各异,有的人剪着短发,有的人留发到齐耳根。 这还是上海洪门史上第一次开门收徒,不像在前清政府虎视眈眈之下,事事得瞒着官府,至少打通关节,让官府佯作不知。现在是民国,结社自由,可以无忌惮地公开设堂。 茶楼正厅宽大,案上点着五支大香烛。桌下还有一排香烛,两头都用红纸包着。香烟缭绕,气氛庄严,麻子师爷两鬓灰白,显出年龄来了。他一身蓝底青花缎袍子,套了一件马褂,穿着黑呢鞋,主持开堂仪式,唱颂词。 黄佩玉也是一身袍子,只不过他那件马褂上面有寿字团,人比六年前更精神,红光满面,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三爷和老五等人各坐两旁。看着同门兄弟都到场,师爷高呼: “开山门。” 那些等候在厅门外的兄弟们手捧红帖,前前后后进入堂里。师爷诵唱洪门代代相传的开山门诗颂: 今逢吉日香堂开, 英雄济济赴会来。 异姓兄弟来结拜, 胜似同胞共母胎。 众兄弟应和最后一句:“胜似同胞共母胎。”再向黄佩玉磕头。师爷继续诵唱: “开香。” “下跪。” “启问。” 黄佩玉清了清喉咙,眼睛威严地全厅扫了一圈,才问道:“你们是自愿入帮,还是有人教你们入帮?” “入帮自心情愿。”那些跪着的人回答。 “帮规如铁,违犯帮规,铁面无私,晓得吗?” “甘受约束,誓守帮规。” 全部程序过完,礼成开宴,直到半夜才宴罢。黄佩玉和师爷这才步入大亮着灯的茶楼后厅。黄佩玉喜欢老顺茶楼这儿的环境,地处泥城桥,来往交通方便。他就把这儿当成洪门做事会客的场所,自认为比常力雄拿妓院做会所尊严得多。 说实话,他从心里看不上常力雄,那种草莽英雄作风早晚自取其祸。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吃政治饭出身,明白政治是假货,高唱主义的政客只是利用帮会。这个常力雄真的信奉反清复明,最后送了性命。 黄佩玉脱掉袍服,里面是西式的衬衫、背带裤、皮鞋。他拿起桌上的大炮台香烟,一直等在室内的一个妖冶的女人伸出手来,给他按打火机。他看着那女人戴着珠链的白皙脖颈,若有所思。师爷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茶水。黄佩玉吸了一口烟,朝女人挥挥手:“你先离开,我要找人说事。” 女人顺从地走了。 “六姨太刚来,怎么走了?”三爷进门来问。 “女人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以前洪门里什么金凤银凤的,只能坏事。我不喜欢有女人搅进来。当年常爷,就是太看重女人。”黄佩玉停了话,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原来都是常力雄的手下,现在虽然因为有钱可得,对他也忠心耿耿,但当着他们批评常力雄,等于说他们以前愚蠢。 于是,黄佩玉对师爷说:“洪门不再是秘密结社,入会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这是转批评为夸奖。 师爷点点头,“可不,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 黄佩玉表示,时势变化,谁也做不得主。只是万一又要动刀动枪,无人可用。恐怕还得有意结纳工会领袖,将来劳资纠纷,我们两边有人,才好居中调停。 师爷对此策很赞同。他们正说着,余其扬跨进门。他已经完全不再像当年的小伙计,为了避祸,黄佩玉专门把他送去香港上了三年学。 他身穿西装,英俊洒脱,很像上海滩的买办。他现在能说一口过得去的英文,专门负责洪门与租界的外国人打交道。 “大鼻子怎么说?”黄佩玉问。 余其扬说:“这位新来的捕房总监,一定要上任三把火,严禁烟赌娼。” “禁止?”黄佩玉转过头,惊奇地反问,“西洋国家自己没有禁止,到上海来禁止?” 余其扬苦笑,“对,他就是说要禁止。他还说,若黄先生在租界禁烟赌娼成功了,肯定推荐您继续担任工部局华董。” “流氓!”黄佩玉愤怒地拂袖而起,面窗而立,听窗外细雨轻打着竹叶的声音。不听这外国主子的,这主子就要他下台,找个听话的中国人当华董——上海滩眼红他位置的人多得很。 洋人要做什么,他至少得装个百依百顺。这时他反而羡慕起那些政客,起码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国主义喊得震天响。 “好好,外国流氓跟我玩,是给我面子,我们就玩。禁就禁!先禁娼——不,轰动一点,先禁唱!”他看着桌上新收门徒的名单,对余其扬说,“要闹,就闹得热闹一些。” 一点不错,她想,就是这个陆家嘴渡口。当年——六年前,她和新黛玉在这儿等着上渡船,隔着黄浦江看上海外滩。江那边的世界,充满了无穷尽的幻梦,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有着每个少女都有的纯洁,纯洁得一文不值。就像这眼前的上海天空,没有川沙渔村那么蔚蓝,烟囱如林喷云吐雾,又怎么样? 跟着她来的几个农村衣着的少男少女,正激动地看着外滩景致,抢着说话。上轮渡的人扛着挑着行李,叫孩子叫亲娘的,喧嚷声一片。 她回过头训斥他们:“看好行头!这里人多手杂。上海是轮到你们享福的地方?” 看着他们冷静下来,她脸色才温和了些。 从黄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厂,绵延几十里,每日轮回不停的国际船舶展览会,开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几个港口,能像这样一线排开如此壮观场面? 不用说她手下那些刚从乡下来的少男少女,任何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船行黄浦,从吴淞口一直到十六铺码头,都会惊心动魄地看上两个多小时。看这个大展览是绝大的享受——这海口之河,这世界走进中国的窄门,人工的钢铁奇景。 铁船庞大的铁壳边添油漆边生锈,远不如木壳篷帆的舟楫。上海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个大堆集。 她到上海,就是把“自然”如晒黑的皮肤一样脱掉,做一个上海女人,就是变成人工斧凿的艺术。 现在她必须把这一切教给这些少男少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自在。 她转过脸来,背对江水。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举起手挡住阳光,眼睛还是眯起了一些:这是一个美貌的少妇,才二十出头。六年过去了,她长成了一个端庄优雅、个子修长、丰乳细腰的女子,依然那么引人注目。当时只是青春必定捎带的礼物,现在却是成熟的自然。 十六铺,东临黄浦江,是水陆货运交通中心,西接上海旧城城垣。 冬春未暖之时,却是航运淡季,那些轮船公司的售票员拉客人,也从码头拉到了这儿的菜场: “乘‘朝日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块。” “买一张‘拉弗里’,送毛巾一条,枕头一对。” 不远处是个菜场,自清晨起,卖的与买的都吼着。人声鼎沸,喧闹得像个活鸡笼子。 她耐心地等着菜场早市空出来。人空了,气味依然:菜场充溢着腐酸臭味,满地狼藉,鱼腥的鳞片还粘在菜摊板上,捡菜叶的乞丐踩在黑乎乎的垃圾上,还在忙着。这是她的戏班开始摆场的时刻。每天这时候,她整个神经都会束立起来。她手下一批年轻徒弟,各施其责,摆起摊子,打锣的打锣,敲鼓的敲鼓,她站在中心。 她做村姑打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这个班子领头的。她涂上口红,脸本来就水灵,加上几个假首饰,鬓光钗影。这扮相,吸引了许多行人。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东乡下的小调,号称“东乡调”。唱的歌词更让人驻足,很多人乐得大笑,又引来一些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 小姐情郎趁少年。 纱橱鸳枕,双双并眠; 颠鸾倒凤,千般万般。 小阿姐道, 我搭情郎一夜做你十七八样风流阵, 好像栽了蚕条又插田。 摊前的一块旧旧的蓝布上,扔了一些铜板。 她唱累了,就让徒弟接着唱,自己靠在摊后,担忧地看着天色。 这边乌云聚集,另一头却亮得可怕,天斜斜歪歪。 突然下起雷阵雨,好不容易聚集的几十个观众统统跑散,戏班子只得赶快收起简单的行头,拾起观众在蓝布上扔下的几个铜板,躲进菜摊棚下。 她还在原地没有动,豆子大的雨点打在她的头脸上,眼光四周扫一圈的工夫,身上全是雨水。这春天尚开始,衣服淋湿贴着皮肤,又冷又不好受。徒弟们叫她,她似乎没有听见。 打着雨伞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去,看着这个不怕雨淋的怪人。坐在马车里的富家女趾高气扬,鄙弃地看着这个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唱花鼓的乡下人。不,她到上海来,不是为了忍受又一次侮辱的,不是为着考验自己的耐心的,更不甘心做一个街头卖唱者。这种摆地摊生意,上海俗称“敲白地”,比起走街串巷的跑筒子,还算高一等,但还是靠行人施舍,勉强混个半饥半饱。 她跺了一下脚,跑向菜摊棚,对在里面躲雨的徒弟们说:“今天不唱了,雨一停,你们先回客栈,不要乱走。” 她转头就走。几个小姑娘冒雨追上来叫:“你上哪里?” “我去借钱,我们非进剧场子不可!” 第13章 雨小了,淅沥之中,她在沿着城墙的马路上急行。寒风凄雨天,城墙边的僻路几乎没有行人。两个在菜场看戏时就打她主意的流氓,跟踪而来,抢先从小街奔到她前面的道上,拦住去路。 首先他们抢了她衣袋里的钱,然后把她逼进墙角。她抓流氓的眼睛,被流氓猛抽了两耳光,衣服被撕破。另一个流氓本来负责把哨,说好轮流的,这时看周围无人,忍不住也跑了过来。她被两个男人压倒在肮脏的雨地上。 无法对抗两个男人,她只得盯着石墙上的青苔,任他们占便宜。 但是这两个男人不久就互相闹起来,争着解裤带,还要紧张地看周围的街,她趁机猛地跳起来,一头撞开两人,其中一人没有防备,竟然被冲倒在地上。 她头发披散,顺着老城墙往北拼命地跑。一个男人已经气喘吁吁地放弃了,那个跌倒在地上的男人,恼羞成怒,手里拔出了尖刀紧追不舍。 前面是墙,没有地方可逃跑躲藏,她发现自己跑进一条死弄堂。 男人得意地大笑,端着刀直逼过来。 突然她站定,回过身来,发狠地狂叫,脸形像一头狼。已经追上来的男人看着她,停住了脚,觉得这个女人可能是个疯子。这个地方也快接近闹市区,对一个大喊大叫的女人,好像讨不到什么便宜。男人懊丧地走开了。 瘫坐在地上,她精疲力竭,喘着粗气,过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 她扶着墙拼命站起来,走出弄堂,雨也停了。 她突然认出了这条街,这里离荟玉坊就隔着一条弄堂。她不知不觉竟跑到老地方来了。雨水积了弄堂一地。 没有必要找路,几分钟后她就走到了荟玉坊。那里昨夜点起的彩灯到这时还亮着,上面写着姑娘的名字。她没有敲门,只是往门缝里看,里面一切依旧,二层楼三厢房的石库房,倚窗而立的那个女子是个新面孔。里面有人拨弄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苏州评弹,间或有个男人在笑着插嘴。 书寓招待客人的规矩:一打茶围,二听曲,三摆酒。这三步到家后,才谈得上碰和。她的确只是个太起码的丫头料子,这三步都不会。 新黛玉本就不想留她,她们中间没了常爷,更是不喜允她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站立在荟玉坊门前,望着那些灯笼,苦涩的记忆重新卷来。 常爷死后,她只能悄悄掉泪,医生例行检查,她伤口痊愈得不错,同时发现她还有其他麻烦,不过这次新黛玉对她还算过得去,没马上扫地出门,她被安置在一个简陋的房间,供给食物,与外界隔离,甚至从前的丫头秀芳和娘姨李玉都不让接触。待所有跟常爷相关的问题解决后,新黛玉迫使小月桂面对现实,要她回到川沙乡下嫁一个种田人。小月桂却不听从。她不愿像所有书寓被弃的女子,比如像余其扬的母亲和其他的命运一样被赶走。那天新黛玉拿走她的衣物、所有她喜爱的东西,苛刻地说:女人应有的快乐,一个家,做母亲,都不适合像你这种不吉利的人,接受天命,不要抱任何幻想了。 她跪下求新黛玉,叩头,再叩头,都叩出血来,新黛玉还是抱着她的东西,冷冷地看着她,毅然转身离去。她当即昏了过去。过了好久,她醒过来,想去找新黛玉,可是门被反锁了,她撞门,大叫:“还给我呀,还给我呀!”没人回应,她的生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之后不久,新黛玉安排好一切,把她介绍给幺二堂子荟玉坊的鸨母。鸨母看她那鲜亮的模样,面孔挺动人的,就不顾她的大脚,从新黛玉手里买下了她,改名荷珠。 身价一跌,什么都跌。上海市面幺二的码洋:陪客喝茶一元,侑酒二元,留宿三元。她自知不如别的姑娘色艺双全,无奈,只得减半。 但是鸨母不同意,说:“幺二,虽然比不了长三,也是有面子的,不能坏了规矩。” 她没办法,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客人,就使出浑身解数尽快地让这男人明白头上尽量包涵一些,最后会尽量服务。她没有任何挑拣的权利。再没有生意,没有交足钱给鸨母,可能真要流落街头,租个破烂亭子间做最下等的野鸡拉客皮肉生意。她离穷途末路只有半步之遥。 如果她不认这命,就只有退出上海。她绝不想离开上海。不是说回乡种田是下地狱,下田插秧累断腰也不见得送命,她根本没家可回。 唯一的办法是下功夫做。 荟玉坊有个新来的大脚荷珠姑娘,虽然货色粗一点,床上功夫却是一等。这口碑传开,客人渐渐不缺,有回头客,旧人也带新人来。 她也学会了妓女与嫖客划拳行令的特殊语言:一对鸳鸯,满堂红,两枝春,五点梅。上床的男人,没有一个给她任何好感。她也曾想或许会遇到一个像一点常力雄的人,可是没有,甚至没有一人有任何一点像常力雄。 到这时,对常力雄的想念便不同以前。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幅图景,散落的点点滴滴聚集起来。重新回忆,重新进入一个鲜活的生命。她曾经一点一滴地从生命里割舍掉那些记忆,现在又聚回起来。 常力雄最后看着她的神色,越来越切心割肺的真切。他死时连眼睛都未闭,这一点,让她非常不安。他死得太冤,她很想知道谁是杀他的真正凶手。 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都不愿打出她曾是洪帮老大的相好的名声。 她知道,只要她说出这个身份来,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 可是她没有,她卖自己的肉体,不卖她的心。在与新黛玉斗气的时候,她曾经威胁要这样做。现在她明白,她再沦落,心里最珍贵的东西,也不能受半点玷污。没有这点东西,她的生活只是行尸走肉。 这一天,她被叫出局,坐轿子到局票指定的青苑阁。楼下是烟茶馆,楼上就是妓院,这儿是有名的野鸡窝。为什么还要远远叫她出局呢? 原来是个苏北客商赚了一点钱,听说她的艳名,同时又叫来楼上四个咸水妹,同席摆阔充贾宝玉。 按妓界的资格惯例,她作为幺二,不该与野鸡同席,但她觉得这种所谓的资格太无聊。只要这个商人出了叫局的钱,她就装聋作哑,含笑坐在席边。那几个野鸡,个个小脚扎得金莲窈窕,能唱能弹,还能唱几段京调,居然有板有眼上腔上调。 她看了,心里实在害怕,她靠的是一点鲜活劲。要不了五年,可能只要三年,她的青春风貌,就会消失殆尽,手中这碗饭就端不成了。 那一晚上吃饭,她担心商人有了对比,会看她不起,便竭力讨他欢心,仿佛对他一见钟情似的。最后席散后,商人叫了马车当护花使者。到了荟玉坊,她殷勤地端来香片茶,又烫暖了小酒,重新换一套漂亮的衣服出来。 终于,这个苏北商人向鸨母提出要留宿。鸨母趁机加价,最后是三十元一夜谈妥。结果那一夜他被她伺候得高兴,出手大方,赏给她一张十元的银票小费。 商人对她恋恋不舍,连着住了一周,要给她赎身,但是要到扬州办完事才能回上海,带她回家,让她安心等他。鸨母收了好几天银票,一看有了更高的收益,便来恭喜她,“做小也是有了个好归宿。” 她只等了三天,便有个预感:这只是男人一时兴来,他不会来给她赎身。原因倒也简单:扬州商人一样不能娶个大脚婆做偏房,那会在地方上丢尽面子。 等了半年,那商人也没影,她彻底死了心。她不是对未来没有算计的人,这种拼耗青春的职业,绝对不能再蹉跎下去。 除了身体之外,别的本事她一点也没有,别人会唱的,她全没有学过。哪怕一时学起来,也抵不上野鸡的水平。 她明白,第一紧要事:必须先赎身。不管往后是死路还是活路,先离开这里再说。 既然没男人来赎,她自己又没这笔钱,就只得装作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整日里病病怏怏,全身酸痛。像是学演戏,一做上,就成了真的,而且浑身发烧,高烧不退。 鸨母无奈,只得赶她走。她走不动,鸨母也不让她留,把她所有的衣物都扔在地上,说她有恶疾,会传染。 草草提了几件杂物,离开荟玉坊。那一夜,她歪歪倒倒找到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新源客栈。向店小二讨了一碗稀粥,夜里又发起高烧,衣服浸透汗水,贴着皮肤。 我就要死了,死得这么窝囊败落!她的手指绝望地抠着木床的档头。她不怕死,但死得比乞丐还不如,让她吞不下这口气。 下半夜她睡着了,梦见常力雄。他把她抱在怀里,说不该丢下她,让她受苦,起码也该说做就做,娶了她,让她有个名分他再走不迟。 说着说着他哭了。她从来没见过常爷掉眼泪,也许常爷一直没有机会对她垂泪,她也没有机会向他哭诉,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无声无息涌来,这是常爷遭难后她头一回哭。她脱去他的衣服,发现他站在水塘边,就拉他上岸来。就在池塘边上两人水淋淋的身体交合在一起,她不让他松开她,她喊:“我又飞起来了!”这次他带着她一块儿飞起来,腾云驾雾几千里几万里,几个时辰都没有落下来。 她大叫着醒来,枕头全湿了。这几年里,她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真切的梦,至多只是看见常力雄的脸,望见他背影快跑如飞,就像那天夜里矫健地一步跃下楼。很奇怪,烧退了,头也不疼痛,病说好就好了。 老人说,阴阳相冲!与死人交,会得不治重症!为什么她与常力雄交合了,反而病愈了呢?别人为禁事,她却能解通:常爷在冥界一直看顾她,见她临近绝境,就与她重温旧好来度她。 此刻,命运让她站在荟玉坊门前,惊得她一身冷汗,这种生活比被男人追着强奸还让她害怕。她下了狠心:不管多高的代价,她也得借到钱,把戏班子弄进剧场,为了在上海站住脚,她什么都舍得。 第14章 丹桂第一台是公共租界的头牌,最堂皇舒适。其他如金轩茶园、喜乐园也是沪上戏园中有面子、叫得响的。不过所有这些剧场都上演京戏,有名角上台。 四海升平楼也处于闹市,算一家戏园,但门面跟气派挂不上边,缺钱维修,大门都快坍塌了,租金比起其他戏场来说便宜得多。她借到的那点高利贷印子钱,只够在这个地方租一个月。不过,好歹总算进了剧场。门口堂堂皇皇第一次挂出戏牌: 筱月桂如意班主唱本地滩簧 磨豆腐 打黄糠 阿必大回娘家 有人对着“筱月桂”三字议论。这艺名,她觉得听起来响亮,写出来形好。四海升平楼内部比外观更加破旧,灯光只能从台下打上来,座位都是长条木凳。不过这场子有一点好处:正是领事馆路浙江南路口,离上海旧城也不远。上海一开埠就是五方杂处,市郊各县就近进城,称作“本地人”,这里正是“本地人”最多的地方。 下午四点多钟,人们热热闹闹地拥来拥去,卖小吃的,舞枪弄刀的,耍猴的,摆摊算命看相的。门外街上人头攒动,不时有好奇的行人停下来,议论“本地滩簧”四个大红字,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种戏,胆子大的买票,但进来的人始终不多。 筱月桂已经化好装,在后台耐心地等着。她一身水乡家常女子装束,大襟衣服,腰系着百褶小围裙,背后垂下两条及膝的彩带和流苏,裙下一条青布裤,脚上是绣花滚边圆口布鞋。幕背后几个年轻人在张望,着急得不得了。 筱月桂说:“稳着点,看好道具,租的,不能碰坏。” 场里人还是不够多,幕还没开。她让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少男在台上站着,拿着月琴板鼓,在那里敲敲打打,唱《采莲苔》应答歌度场子。进场的人倒是被这太撩拨人的唱词吸引住了,舍不得离开: 姐在园中采莲苔, 大胆书生,撩进砖头来, 哎哟,撩进砖头来。 你要莲苔奴房有, 你要风流,风流晚上来, 哎哟,风流晚上来。 那对俏丽的男女一唱一和,眉来眼去,新鲜逗趣的样儿,更让满场人笑个不停。连急匆匆赶路的人也停下脚步。 我家墙外有一棵梧桐树, 你手攀着梧桐,跳过粉墙来。 哎呀,跳过粉墙来。 房门口一盆洗脚水, 洗脚盆上,放着好撒鞋, 哎呀,放着好撒鞋。 青纱帐中掀起红绫被, 鸳鸯枕上,情人赴阳台。 哎呀,情人赴阳台。 一个穿戴颇讲究的女人,笔直走进后台来,似乎很脸熟。筱月桂神不守舍,没立刻认出,待这女人走近些,才发现是新黛玉。 筱月桂迎面就说:“说好一个月,还没有到时间,那债主总不能现在就催账吧?” 新黛玉摇摇头。 “姆妈是不放心。”筱月桂没好气地说,“月利三分,年利驴打滚三倍三,这印子钱也实在够黑的。怕我还不出来,连累你这保人。不会的!肯定能还!” 新黛玉已经显出老相,并不答筱月桂的话,她蹩着小脚,只是朝墙边木椅上一坐。木椅吱嘎作响,吓了她一跳,欠起身来,“会不会垮掉,老天,这是什么人坐的?” “当然是我这种人坐的,你怕坐就别坐。” “这么说,我就坐得。我总比你长得轻巧!” 新黛玉重新坐下后,那木椅就只叫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放心地从身上掏出粉盒粉饼,往脸上添装,但是很快合上粉盒,感慨地说:“这是什么世道!一品楼只准弹苏州丝竹,就是要讲个品位。你呢?长三做不成做幺二,幺二做不成做婊子,婊子做不成做戏子!我看一个月印子钱到期,把你的班子,连同你自己,全部卖给窑子都不够还债!” 筱月桂没心思搭理她的尖酸刻薄话,她内心正焦虑如火焚,时不时撩开幕看有多少看客进了场子,但是面子上要装出镇静。整个如意班都在看着她,她一心怯,这些小毛孩全会慌神。 新黛玉看了看台边上坐着的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二胡板子和小锣,最后目光又回到筱月桂身上,摇摇头说:“连做戏子也不像!‘阿必大回娘家’?这种乡巴佬戏,拿到上海献丑。不如回你的川沙乡下,搭班赶场子,还能弄几顿饱。” 筱月桂不吭声。这话说得太刻毒了一些,她其实就是看中了刚离乡到上海的那些乡巴佬,把他们作为主要观众。 “你看你聪明一时糊涂一时。我唱过的评书,都是先人代代相传,不是胡闹乱编出来的。你这条路无法走。”新黛玉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筱月桂给新黛玉说惨了,情绪激动起来。 她站在逼仄的后台,做幺二的旧日子,宛如噩梦,回到川沙老家的那两天,更是难忍。 镇上出走外乡的人,一般都是经商做生意的,回乡必摆排场,请亲戚。就是在外乡帮佣的女人,回去也要头脸光鲜,送礼周到。她就犯难了。即使镇上无人知道她做了幺二,也都晓得她在书寓做丫头,职业不光彩,落魄而归,更是丢人现眼。但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朝镇上走。 小月桂的父亲从前在镇上开了一个针线杂货铺。她七岁时父母先后暴病死去,杂货铺由唯一的舅舅经营。 说是镇,不过是一条小街,石板路一切仍是照旧。听说她来了,那杂货铺立即关了门。 她敲着门,对娘舅说,当初你把我给卖了,我不怪你。现在我回家看看,请不要把我拦在门外。 舅妈个子小小的,四十岁的样子,穿一身碎花布衫。她打开门,站出门槛,把丈夫掖在身后,一干二脆地对她说,不是我们不收你,而是我们不敢收你。你哪里来哪里回吧。舅妈闪进屋,当小月桂的面关上门。 她用手拍门,说那么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分儿上,娘舅,借给我一点钱。 那门打开了,舅妈一脸讥笑,说你真不害臊,不带钱回来,还敢来借钱。 她说,我一定会还你们的。 舅妈上下打量她,说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拿什么还?我们今天把话讲明,从今以后,我们没你这个外甥女,你呢,也没有我们这门亲。 她说,别这样,舅妈。 那门吧嗒一下关上了。她突然发现身后已围了一大圈人,老老少少,没有一人对她有笑脸。她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在这街上,一街的人,那当娘的把自家闺女抱在怀里,看护得好好的,一步不离,生怕沾上她身上什么说不明的毒。他们叽叽咕咕朝她翻白眼,有的人朝她吐口水,有的人把脏话连同烂菜一起扔了过来。 “贱货!” “穷疯了,烂水咸萝卜!” “不要脸的臭布条,浑身臭熏熏!” 街尾就是农田,牛在田里耕作。她又渴又累,村里没有人给她一口水喝。她跑到井边,两个少年趁她趴在井沿,双手捧水时,恶作剧地把她往井里推。虽然是吓唬她,可她没有防备,差一点就落到井里。 她本想找个什么旧日邻居歇一晚,第二天才走,但这场侮辱才开个头,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想了想,穷愁潦倒本身,就是犯了村民众怒。只有当即离开村子,到附近一带村镇想办法。 新黛玉摇摇头说,六年前,我就告诉你,趁还年轻,嫁个乡下种田人过日子。你不听。都怪我当初把你买到上海来。你一来就成为惹祸包,每次都是我替你收拾,扔掉你做下的丑事。得了,好像我此生欠你似的。 小月桂眼里充满委屈,她想说,并非如此,是你一次一次把我的生命中最紧要的东西拿走,但她克制住自己,保持微笑。 新黛玉继续抱怨道,婊子做不了,戏子就好做?哪个戏子背后没后台?后台越大名越大。上海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想当戏子,也当错了时候,应该在常爷活着的时候。 这点新黛玉倒是说得对,她是一个寡妇开戏班子,全靠自己在这个黑道控制的行当中打天下,太难太难。她清楚这点。 在家乡受了屈辱后,她唯一可以自称家乡的地方,应当是常力雄埋葬的地方。松江是个有名的水乡古镇,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的坟。 生长着竹林的小山丘,坟修得很气派,不过地面积了好些水,墓碑外有乱石泥土,荒草丛生,看来他的家人也没有经常来上坟。她把乱石和泥土移开,让积水顺坡流走。她点了三根香,跪在常力雄的坟上,默默流泪。 风暖暖吹来,远处有人竟然在唱《卖红菱》:“长裙短裙爷娘挣,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身!” 她追着歌声,来到一座临河的茶馆,门前悬挂着旗幌,里面传出了欢悦的笑声。小舟拐过水巷,隔窗看到一个暗暗的大房间里,墙上是一个白布屏幕,上面有猴子在大闹天宫,棒打天兵天将仙女仙姑。 在做幺二最绝望的日子,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唱乡下小调,依然是唱给常力雄听,可是他只是笑眯眯地一闪就不见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难道常爷没告诉过我吗?这好听!别人能唱评弹京剧,我为什么不能唱花鼓小调?对客人不能唱,那不仅跌自己身份,还是对客人趣味的侮辱,鸨母要罚的。但是常爷能喜欢,上海滩就会有别的人喜欢,尤其是那些原籍在上海周围郊县的人。她可以自己开创一个新戏。 就是在那个水乡之镇,常爷的家乡,她再次确信了自己唱戏的念头是对的。 但是她积钱的速度太慢,怎么才能设法去搭这样一个戏班子呢? 她把衣物送到当铺,换了些银子,还了欠客栈的债,回到川沙乡下,像当年新黛玉挑上她一样,在附近一些村镇,挑上模样周正一些、花鼓词唱得不错、人长得比较活络的农家渔家少女和少男。她的目的清楚,少女非大脚不取。 她稍微给了一些养家钱,答应今后戏班子赚了,他们的工钱分成。 都是一些穷得卖光田打雇工的人家的子女,从来还没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条出路,况且是到上海那个奇异的地方,一个个高高兴兴就跟月桂姐姐来了。 “本地滩簧”是她想出的名字。“本地”两字,再好不过,就是上海人自己的戏! 现在这戏班子是进了剧场了,但是债台高筑,借高利贷等于悬着脖颈走钢丝——失足是死,不失足也活不了。这些农村来的少男少女,眼望着筱姐给他们能留在上海过日子的好命,有的人还得她手把手地教。有这个想法,倒也极其认真,一遍遍排练都不嫌累。 为省钱,他们从最便宜的兴隆客栈搬出,就在台上搭地铺。经常挨饿,有了上顿无下顿。有时她外出,回来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饭,徒弟们给她留着一份,她见有的人肚子仍未饱,就装着吃过饭的样子,让手下人多吃些。 万一戏无人看,那后果实在难以设想。 筱月桂额头上汗水都沁出了。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新黛玉说。 “没事。”筱月桂闭上眼睛说。 “我还是老话。我算是女人中胆子大的,你呢,你比男人还会铤而走险。你是知道的,我再也无能为力帮你了。”新黛玉说。 筱月桂听到戏场里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她睁开眼睛,到幕布前,拉开一道缝,朝外看了一眼,座位上有好些人了,坐了大半满。她顿时放了心,看来她的留客之招还是有用:今后可以多唱一会儿《采莲苔》,还可以把《采莲苔》编出一些情节,就更能拉客。 筱月桂转身走到新黛玉身边,“姆妈放心,我不会说自己是一品楼丫头出身,不会糟蹋了你的名声。” 新黛玉摆摆手,“不提,不提!什么一品楼?早就走下坡路了。” 她站起来,与筱月桂离得极近,“给姆妈看看,枪伤现在怎样了?” 筱月桂看看新黛玉,就脱了外衣,着小衣露出左肩膀,上面刺了一朵月桂花。新黛玉吓了一跳:“女人文身!” 筱月桂低下头,说不然怎么办?跟每个人讲老故事?还有多少人记得常爷? 新黛玉也伤心了,眼睛一红,说:“早就改朝换代了,常爷送了一条命,落个什么好处?”她看着筱月桂,感动地说,“你始终未对外说常爷,也未借此做事,真是难得!真是难得!” 可是新黛玉那天并不想留下来看演出,说是心里悬得害怕,还是不看这种戏为妙。刚一开演,新黛玉就走了,果真未看一眼。筱月桂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知道新黛玉这种丝竹评弹高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看不起本地小曲,认为是她这种乡下丫头混饭吃的花招。 《阿必大回娘家》开演了,一个有小儿子的“婆母”,不让童养媳阿必大回娘家探望,两人闹成一锅粥。筱月桂自然是演婆母,她是戏班子里年龄最大的,这个婆母角色也最吃重。 开场是一段“汪汪调”: 冬天日出黄枯枯, 李家娘娘想家务。 当家人名叫李九官, 时常出门贩猪猡。 筱月桂唱的女丑角,让全场笑得大开心。但是筱月桂突然觉得窘迫万分,连她都知道这唱词实在是土头土脑过了分。就算求通俗易懂,也不能唱出“贩猪猡”来。一场唱完,虽然观众喊好,她却垂头丧气。 她感觉她的地位,比当丫头时还低。 第15章 如意班演出的舞台依然很简单,说唱加表演,只是增加一点故事情节,调子依然。观众还是上海四郊的进城农民,未忘乡土之情,来听老家的原腔旧调,筱月桂就给他们原汁原汤。幸亏工厂商店每天大口吞进人,“本地人”纷纷成了上海市民。 其他花鼓戏班,都不敢用女角,由男扮女装。有好心人来劝说,应遵循这行规。筱月桂说,她自己就是女的,还演不演? 这个例一破,好多人特地来看如意班的“男女同台”,觉得真是破天荒的大胆挑逗。 如意班还是靠着印子钱维持,收入只够还每月三分的高利,勉强保住吃饭,不至于立即破产。本钱却一直无法还,积余更谈不上。筱月桂考虑再三,决定再借一笔高利贷,索性做大一些,不然永无脱身之计。 两个多月后,演出场所改到了观艺场,这是一个设备比较齐全的剧院。班子又从川沙松江一带乡下拣进几个不错的人才,乐器添加了一些,服装也稍考究。就这样的小改进,都引得债主吵上门来,责问筱月桂有钱为什么不还,弄得她差点在全如意班面前下不了台。她好说歹劝,好不容易才让债主相信了这几个月将大发利市,全部还清。 债主走时还威胁月底肯定再次上门,绝不许再拖欠。 债主丢下的狠话,如在她胸口挂了一个死猪头。 观艺场的戏场生意兴隆,炎夏过后,气候也宜人。夜里总是暴雨,一到早晨雨便停了,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天碧蓝深远,人的心情格外好。多少年都未有这么好的一段日子了,那些足不出户的人都闻声想来看稀奇,听听戏。他们的家小和父母妻女更是着迷,会跟着台上调子一起从头哼到尾。 她去棋盘街望平街找《申报》和《沪报》的记者,希望记者能报道。记者并不热情,甚至都不搭理。她不却步,递上戏票,恳请他们去看她的戏。 好在观艺场离望平街并不太远,《礼拜六》专写京剧捧坤角的记者,好久没有惊人文章可做,看到这个漂亮少妇竟然敢弄一个上海乡下来的新剧种,有点佩服她的胆子,晚上闲着无事,就逛过来。 可能原先期望不高,看了,觉得还相当不错,唱得有腔有调,演戏也挺认真,比起同时闯进上海的绍兴“的笃班”、宁波滩簧,似乎并不逊色。 记者写了一篇报道,尤其称赞筱月桂的演技和歌喉,半开玩笑地给了她一个西洋赞语:“一颗上升的明星。”这张上海最热门的消遣周刊报道后,其他报纸,尤其是娱乐小报也跟了上来,戏评记者纷纷到剧场采访如意班。 这些娱乐小报,文字多为陈腔滥调,对筱月桂的赞美,免不了轻薄调子:什么闭月羞花之貌,摄人心魄之态。但是大部分戏评,说到筱月桂的嗓音,都认为是千古一人。 民国初年,地方剧种纷纷繁荣,曲艺回到孔子删削《诗经》之前的辉煌。 只是各地方剧不得不模拟京剧,剧目雷同。只有上海的本地戏,完全自成一路。这个先后叫作花鼓、东乡调、本地滩簧的戏,本是简陋寒酸,不便做京剧的孙子,情愿与话剧和电影攀亲。毕竟上海历史极短,古人说上海话,听来滑稽。 不管是阴差还是阳错,筱月桂凭空凌虚,标新立异,创造出新剧,这是何等气魄! 我放了一张筱月桂的旧唱片。当时的录音实在令人遗憾,不过从旧唱片中也能听出一点。筱月桂能叫多少听众夜不能眠,她的乡土音中那份柔情缱绻,后来多少歌星恐怕都没有学得像。 可以想象当时“进城人”听戏,男人听得直想家中媳妇,女人听得泪水盈盈,一直守在吱吱呀呀的收音机旁,把筱月桂撩人魂魄的歌听到烂熟于心;想看到筱月桂的,一直把她的每场戏看遍才甘心。 我在那迷魂人的歌声中岔开了道。抱歉之极。 一少年拿纸,一少年拿糨糊,半分钟不到,观艺场门口贴上新的海报: 本滩明星 筱月桂 领衔如意班 今晚隆重献演 磨豆腐 《磨豆腐》是乡下男女三角恋故事,两个男人分明一好一坏,女人当然糊涂,聪明太迟,最后才是一对苦命鸳鸯,苦尽甘来白头偕老。 唯一特别的是豆腐磨起来时,做功带着节奏,一咏三叹,男女勾引相恋对唱,一时大受欢迎。 筱月桂托人给新黛玉送信儿,想请姆妈替她问问,她当年的丫头秀芳和娘姨李玉是否愿来做她的帮手。 信送出的第二天,这两个女子便挎着包袱到她跟前了。晃眼一瞧都还是原样子,仔细看,李玉眼角添了一点儿皱纹,她成了寡妇;秀芳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筱月桂一手拉着一个,三人的眼睛都湿湿的。 “真愿意跟我一起做事?”筱月桂说。 李玉说,一品楼生意如日西下,新黛玉已经准备洗手不做,正在找脱身之法。筱小姐这么念旧情,信任她们,真是危难之中给了一条生路。秀芳告诉筱月桂,她的父亲半年前过去了,家中无人,已无牵无挂,她一心一意跟上筱月桂,还是她的贴身丫头。 打李玉秀芳两人来后,筱月桂心情好多了,那是跟常爷一起的那段日子留下的旧情。她凡事都有人商量,也有人照顾,一切好像有了好迹象。 这天开演之前,台下异常喧闹。筱月桂觉得不对劲,连忙跑出后台换衣化装的小房间。在门口照看的门卫,着急地说有些观众模样凶狠,不像是来看戏的,口袋里揣了不知什么东西,有股恶味。 筱月桂紧张起来。近日报上说,租界工部局要取缔烟赌娼,这种消息常有,没人会当真。只是有一家报指责唱本地花鼓男女同台。其他戏班,让男少年扮演女人,本来戏里有淫词猥调,男扮女装不打紧,都知是假戏;男女合演,就是真调情真淫秽!为挽救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首先应当取缔男女同台演戏。不然淫娃妖姬,国将不国。她当时就觉得会有人来找麻烦。 “小姐,喝点水。”李玉端了碗茶递给她,神情平静,筱月桂知道这忠心的娘姨是给她鼓气。 筱月桂接过茶碗,喝了口茶水,心定多了。她站在幕布后,从缝隙里看场内形势。忽然,她看到坐在最后一排戴墨镜、西服革履的男人有点面熟。她想了想,把李玉叫过来,问了两句,果真不错,就转过脸来,对那个门卫说:“去,把那位戴墨镜的先生请到后台来。” 门卫刚走出两步,筱月桂叫道: “如果他不肯来,就说一品楼老相识请。” 场子不大,门卫马上到了后排,向那先生恭敬地一躬身,说我家老板有请先生到后台一晤。 那人架子大着,不仅不肯来,脾气还火:“去,去,少来烦我!” 门卫便将筱月桂的话说了。果然,那人听了一愣,想了一下,站了起来,跟着来到后台。 筱月桂放下幕帘一角,转过身来,高兴地两手一拍,走了几步,便安静地站着不动。待那位男子走进来,她才露齿一笑,说:“阿其,在哪里发大财,就此不认识我了?” 余其扬纳闷地脱下墨镜,半信半疑地说:“你不是小月桂吗?”他再看看简陋的后台,“你——你就是唱本滩戏的筱月桂?” “怎么,不像?”筱月桂说着取掉乡下女人盖头布的装束。 “你不是姓陈吗?陈月桂?”余其扬拍拍头,恍然大悟,看着筱月桂,似乎开始想起旧事来,“当然当然,‘筱’就是‘小’。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可以当个姓用?而且没有想到你出落得——”他上上下下打量筱月桂,话没说得下去,像在找恰当的词儿,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你倒不像当年的小跟班了,现在做大生意,一出手就能要人命!”筱月桂说话声特别悦耳,不像一般唱红的京剧坤角那么尖细,而是沉着有韵味。她个儿修长,穿着高跟鞋差不多就与余其扬一样高。 “我还是跑腿的。你嘛——”余其扬看筱月桂脸相身态的丰韵,舌头打了结,“你好像命该上台让大家看的。” 筱月桂微笑起来,说不要话里有话。“并不是一品楼出来,都逃不了当野鸡的命!” 余其扬连忙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意思。他没想到她出落得漂亮,嘴也变得厉害不让人。 “今天怎么有空来听这种乡巴佬唱戏?如果今天出什么事——”筱月桂靠近他跟前,一干二脆地说,“不会跟你有关吧!” 听到外面开始出现异样的吼闹声,她眼光逼向余其扬说:“难道真是一品楼的小龟头,来打一品楼的小丫头?” 余其扬跳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场下骚乱起来。有人往台上扔黑泥包的臭鸡蛋,登时满场恶臭。有人大吵大闹:“男女同台,败坏风俗,叫巡捕来!”有人一板凳扔上来,打倒一个走得慢了一步的男琴师。演员吓得往里奔,害怕地挤到窄小的后台,观众则吓得往门口跑,大哭大叫,乱成一团。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跟着领头人往台子这边拥来,就要开砸。 余其扬来不及做解释,赶快翻身就跑,把演员拨开,冲上舞台,又从台上跃到台下,一路不停地大喊:“胡闹!停下,快走!” 流氓们刚要砸台子里的乐器道具之类东西,听了他的话,纷纷停住,只好匆匆呼啸而去。 筱月桂心里暗暗叫好:恐怕该她还清阎王奶奶的月利三分黑心印子钱。真的来了个乌龟,能否翻过门槛,就看此番了! 戏场里依然混乱不堪,幕布已经降下。 第16章 筱月桂叫李玉赶到望平街棋盘街,告诉报馆说出事了,流氓砸了戏院,伤了人。报馆一听有新闻,马上派来了记者。对着几位记者,筱月桂说了一大通:演戏娱乐,不管什么剧种都该一律平等。巡捕要查,为什么不查新新舞台尤香兰的“大劈棺”?为什么不查先施屋顶花园姚玉玉的“潘金莲”?单单揪住本地滩簧不饶,不就是因为本地滩簧最平民大众?工部局就是拣平民大众来欺负,还要砸多少戏场,最好开一个单子!不用雇流氓来砸,我们自己停业! 那些记者看到筱月桂毫无怯意,一个孤身弱女子敢站出来指责外国人的工部局,毫无惧色,令人既同情又佩服。不管怎么说,都是他们做文章的好题目。第二天上午,一家家报纸都登出了添油加醋的报道,一时大街小巷都在纷纷议论筱月桂这个名字,一个唱上海本地小调的女子,竟敢挑战洋太岁。 筱月桂读着报纸,心里明白,她走的貌似险棋,其实是一个恢复与洪门联系的机会。本来她与洪门已经绝缘,新洪门没有新黛玉的地位,她拿常爷的事来耍乖弄娇,也没用,洪门对此不领情。 唯一可能的联系,只有这个余其扬。昨天此人从天而降,这是天意!多少次,在穷途末路之时,她一遍遍在脑子中翻寻旧关系,也想到过常力雄视为亲信的这个小跟班,偌大一个上海,整整一个世界,无从找起。新黛玉也再没见到过余其扬。现在他带人来砸她的戏,看来依然在给人当打手,看来还在洪门里当差,那就该他结筏扎桥。她倒要看看,他给当年的同伴怎么一个收场? 回想起昨晚上的一幕来,她经过他们俩站着的地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好像就是自己失而复得的一个亲人,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过去并没有完全消失。那么,姑且就让应该回来的回来。 她听说过上海洪帮的新山主是那个长相斯文的黄佩玉,就是常力雄最后接待他并为之而送命的人。看来,她命中注定将重新联结上这个半露半隐的黑帮世界,关键是看她敢不敢抓紧这根茫茫大海中丢来的绳缆。 夜里她失眠了,想了很久很久,天都亮了,她还在想,包括这些年总在心里弄不明白的疑团。 虽然她心跳得厉害,如吃了一种毛毛草药,心坎发麻得慌,但是她感觉这次自己会有好运。 余其扬走进黄府,这儿草坪修得平整如毯,树木葱绿,也剪得像木工刨过的那么有棱有角,很像香港的英国贵族私宅。他很受黄府人欢迎,一进客厅,仆人就端来龙井茶。二姨太三姨太闻声而来,热情地问寒问暖,与他说话。 六姨太路香兰人未到,声音先到:“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其扬,留下来和黄老板一道吃晚饭吧,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准备。”她的打扮像个贵妇,头发梳得高高的。见六姨太来了,二姨太三姨太均借故离开。 余其扬站起身来行礼,一边说:“多谢六姨太,却之不恭,今晚真的有事。” 黄佩玉送走客人,也过来招呼他,两人一起往走廊里端的会客厅走去。刚坐下来,六姨太亲自将余其扬的茶水送到,这才关上门离开。 余其扬对黄佩玉说:“本来柿子拣软的捏,结果捏到一根钢针。这个乡巴佬本地滩簧的主唱兼老板,你知道是谁?” “谁?” “就是当年一品楼那个小月桂!” 黄佩玉惊奇地说:“那个常力雄胡乱拣上床的乡下丫头?” 余其扬点点头。沉吟半晌后,说她现在不肯善罢甘休,闹到报纸上去了。今天中午,还派人送口信来,说是要黄老板亲自道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那天看到我。她完全明白我的背景。” “这个戏子好大胆!” “我看她不是想要你道歉。”余其扬进言道,“她对报刊有意说得危言耸听,闹个沸沸扬扬,是想找你吃讲茶,谈条件。” 黄佩玉惊奇得眉毛竖起来,这个戏子不要命了,只要他吐口气,她就在上海滩没了影。 余其扬却说:“我看她有意在护着我们,跟一家家报纸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点你黄老板的名字,也不说是我带的人。” 黄佩玉想想,和颜悦色地对余其扬说:“行吧,好男不跟女斗。我就去向她‘道歉’。一个戏子,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倒要看她是什么钢筋铁骨!”他搓搓手。 “她只说与工部局论理,一口咬住是工部局弄出来的事。”余其扬加了一句,“好像是明白人。” 黄佩玉感兴趣地听着,“好好!你给她再弄几家报纸去!让她代为闹一场。”他想了一下,对余其扬说:“上海滩一闹,这个浑蛋高鼻子也只好停止唱高调。我们再把上缴给工部局的娱乐业管理费,每月增加到二万,他应当满意了吧。” “老板好计谋!”余其扬说,心里咯噔一响:看来这筱月桂还真的能一刀见血,出手快得叫人眼睛都跟不上。他想起常力雄的话来,帮会提供了尚且过得去的秩序,上海各国租界当局,明白靠帮会处理治安,而不与中国衙门或军阀合作,确实精明之极。这下,工部局就得更明白这个道理。 黄佩玉转身往外走,好像自言自语:“我一直也不懂当年常力雄怎么会看上一个乡下丫头,也不怕人笑。他英雄一世,怎么会迷上她,我倒要见识见识。” 一个月后的观艺场,座无虚席。所有的票全部售出。 台上在上演一出新戏《离婚怨》。这是上海地方戏第一出全场西装旗袍剧。戏里有说有唱,婚前曾追求她的某恶棍纠缠不休,下迷药把她诱到手。此后,男的在外有了相好,夜不归家,女的坐在榻床上,拿一本《西厢记》等男的回家,唱一段抑抑扬扬的“反阴阳”: 我好比, 黄连沐浴一身苦, 恨只恨,红颜多薄命, 难免左右邻舍闲话多。 谁知平地起风波, 暗下迷药糟蹋我, 我正像湿手沾上干面粉, 唉,这种日子叫我怎么过。 筱月桂的歌喉有点胸音,嘹亮而沉郁,虽然曲调原底子还是江南民歌,却唱得如流水迂迂回回,别有风味。 黄佩玉坐在观众席里,四周的座位都被保镖买下,他在场内还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以免被人认出。他来戏院,本是有意看土腔土调的笑话,看常力雄当年胡闹如今的结果。但是台上盛装的筱月桂把他迷住了,似乎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美艳的妇人。 这个戏情节曲曲折折,女子失身后难遮满面羞。筱月桂能把“误了身”的女人演得让观众同情,既有情来意去,又有凶杀暴力。最后团圆皆大欢喜又来得不易,满场已是涕泪滂沱。 舞台幕落,黄佩玉带头站起鼓掌喝彩,全场都站起来叫好。幕又起时,刚才服毒被救的少妇已经站起来,招呼两边的演员一起,走到前台笑吟吟地谢幕。筱月桂的戏迷,正一个个给她抬上花篮。 黄佩玉脸色一沉,伸手按了按头上的帽子,一挥手,“走!”他不等谢幕,带着一帮人就走出场。筱月桂在台上觑见,心跳得慌:不知这个黄佩玉是什么打算。 第二天演出完,余其扬穿着整齐,西服革履,头戴一顶礼帽,到后台来拜见。筱月桂正在对镜卸装,对前来报信的李玉说:“你认为这个阿其,是唱红脸白脸,还是花脸?” 李玉说:“他好像现在青云得意,但不会对你使坏心眼儿。” “你肯定?” 李玉点点头,“昨天他坐在下面看你的戏,眼神中就透出对你的佩服,不像那个黄佩玉,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就让唱白脸的进来吧。” 余其扬没有讲客套话,也没有为上次砸戏场做解释,直接执行命令传话:“黄佩玉先生请筱小姐在礼查饭店夜宵。” “噢。”筱月桂回过头来看了一下余其扬,“他道歉吗?” 他的眼光,与一个月前看到她的那种惊喜很不同,非常陌生,故意拉开距离。甚至脸上多一个表情都没有。筱月桂心里咕哝一句,这小子又用六年前的老花招对付我。 两人冷了一下场,余其扬不回答筱月桂的问题,只是重复说,“请筱小姐赏光夜宵,汽车已经在戏院门口等。” 筱月桂想想说:“行吧,夜宵就夜宵,礼查就礼查,我整理一下,你稍等。” 余其扬走到化装桌旁,因为房间不大,戏迷送的鲜花在地上摆了一摊,还未来得及收拾。他没有一个地方可站,筱月桂也不给他让座。 他瞥到镜子里,筱月桂正抹掉口红,擦净添黑的眼圈和眉线,那张乱擦粉黛的脸已看不出表情,不过目光偶然会移过来打量他。这样双方互不说话,有点太勉强做作。因此他双臂相叉在胸前,随便说了一句:“谁能比得上你小月桂,当年就比我风头足。” 她就等着这个余其扬开口。“风头?当初你叫我师娘,我还不一定理你。看来小跟班长大了,比以前有出息,至少打扮得人模人样了,而且学会把话传到该传的耳朵里。” 她的嘲讽之尖刻,让余其扬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刺她几句。想了一下,二者都不合适,他决定问明白:“月桂小姐,我哪里不周到,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多包涵。” “我看你就是不肯‘得罪’我。”筱月桂说。 余其扬想想,对着镜子,把帽子取下,他的发式是市面最时新的,抹了蜡,顺畅光亮,不过马上又戴上帽子了。他说:“世道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 一不小心,筱月桂手里的梳子掉在地上。余其扬弯身拾起来,递给她,不巧与她正好弯下的身子撞上,他赶紧搁到桌上。她感觉到他的目光热切地看着自己,她的心跳了起来,可一瞬间两人都恢复了原样。她掉过脸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声音异常冷淡:“阿其,你给礼查饭店打个电话,叫黄老板耐心等,至少要让我卸完装吧。” 第17章 黄佩玉约她在英式建筑风格的礼查饭店吃饭,那儿二层的西餐厅之奢华讲究,据说远东第一。 从服饰讲究的侍者拉开的门里,筱月桂走入宽敞气派的大厅。她那身奶油色有暗纹的丝绸旗袍,裁缝手工,做得极合身,开衩高,束腰紧,肩膀切口很高。乌黑的一头长发,烫成长波微浪,鬓上别了三朵栀子花。裸露的胳膊,戴着长及肘弯的网格白手套。 她到百货公司买了洋女人戴的“乳罩”,本以为和新黛玉的束胸布差不多,哪知一戴上,穿上旗袍照镜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乳房挺得太高,只好不用。 她穿过厅堂时,引来不少人转头注视,有两个西方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奶黄色的旗袍,与她的身体熨帖得紧巧,简直像第二层皮肤,显出了她全副身段:她的美,是珠圆玉润的,丰腴而柔婉——对自己在什么时候该怎么打扮,她不会搞错。用印子钱做这件旗袍,是要下狠心的,这个月连利息都还不出来了。不过用在刀口上的钱,省不得的——她在戏场挨砸那天,就知道这笔钱省不了。 她自我解嘲地想:我看来比谁都有“上海气派”——不怕天火烧,只怕跌一跤,全部家当都在这身衣服上了。 她嘴角微有笑意,似看见似看不见地走了过去,没有进电梯,而是走上右侧宽敞的汉白玉楼梯。满堂人惊奇地看着她穿高跟鞋上台阶时,毫不做作地摇曳生姿。她知道这是她要演的一场重要的戏,在楼梯转弯处,她眼光抬了一下,晃了一眼那镶花图案的大玻璃窗,继续上台阶。 二楼包间里黄佩玉穿着锦缎长袍,正在那里掏怀表看,他等的时间太长了,觉得太损脸面,被一个下三烂戏子耍了,正按捺不住怒气。 这时他听见声响猛地抬头,看见筱月桂走进来,一身简约但让他禁不住心跳的打扮,使他完全忘了已经在沸腾冒泡的愠怒,马上站起来给筱月桂扶椅子。筱月桂笑吟吟地坐下,他也在对面坐下。 黄佩玉好像一生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艳光四射,穿戴得如此大胆,却又说不上有什么不得体。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正巧侍者进来,摆茶具和餐巾,解了一时之窘。 侍者退出后,黄佩玉才说:“筱小姐赏光,不容易,不容易!” “黄老板不抓我进巡捕房,才真是不容易。”筱月桂半开玩笑地顶了回去。 黄佩玉抓住了话题,说完全是误会,彻底是误会。筱小姐要我道歉,敝人愿意在任何大报上公开登报声明。筱小姐演艺精彩,本地滩簧剧目有益世道人心,应当大力提倡,多方扶植! 他可能意识到一下子表白太多,有点失态,就递上烫金考究的菜单,问筱月桂点西餐还是中餐。 筱月桂一点也不觉得黄佩玉唆,相反,每句话都是她久等的紧要话头。这个黄佩玉比当初第一次见到时显得儒雅,更沉稳,给她一个好印象。她变得和颜悦色,笑容灿然,目光也温情柔软起来。黄佩玉看着,止不住心旌摇荡。她没有看黄佩玉递过来的菜单,轻言细语地说:“半夜点心,还是西餐简单。桃子布丁就蛮好。” 黄佩玉拍拍手,候在门外的侍者闻声赶快走进来,到他们桌边,黄佩玉点菜让侍者去准备。 礼查饭店坐落在二江交叉之点,这个房间窗外是一览无余的苏州河夜景,河岸万家灯火,河上如梭来往的船,往左看远一些,可望见黄浦江和那些泊在码头的越洋巨轮。而那一街的霓虹灯光就在脚下,刺刺闪闪。 筱月桂这时完全顾不得窗外景色,她急着引黄佩玉再说下去:“想听黄老板金口玉言,怎么个‘提倡扶植’呢?” 黄佩玉仿佛真是事先用心想过他的计划,也可能他只是被将了一军,凭天生脑子快,迅速地转出了念头,敏悟到用什么东西才能打动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的身子朝筱月桂这边偏了偏,侃侃而谈起来:“我有三点计划。第一,我跟先施屋顶花园的老板已经谈妥,请如意班去演出。另外,我正参与筹建大世界游乐场,我认为应当在里面专设本地滩簧厅,建成后供如意班去演出!两个地方的租金都不用预交,票房三成,两不吃亏。” 这第一点就让筱月桂狂喜起来:已经被印子钱折磨了半年的苦楚,可以从此结束。但她脸上笑容依然,不露出任何兴奋的形迹,像是把黄佩玉的话看作理所当然似的。 她说:“第二呢?” “我看本地滩簧,与京昆异趣,看起来很像文明戏,有西洋作风。我找几个弄新剧的留学生来给你们编一些新戏,让这个剧种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说到筱月桂心坎上了,这个黄佩玉喝过洋墨水,人也是一等聪明,明白如何点中她的要害。她有些感动,咬了咬下唇,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忙低下头看那茶杯的粉黄花边。镇定了一会儿,她说:“那就太好了。第三呢——”不等黄佩玉开口,她就说了下去,她心里的话已经憋不住,“我们的戏一直叫作什么花鼓调、东乡调、本地滩簧,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我们不能老被看作乡下人的戏,我们是真正的上海的戏——上海人自己的戏。” “好好,”黄佩玉也提起兴致来,“那么应当叫什么呢?” “他们认为最高贵是昆曲,我们就叫申曲!”筱月桂胸有成竹地说。 “那么我们组织一个申曲改良社,发表申曲改良宣言。”黄佩玉接下去说,“你看要多少经费?”他似乎要从身上掏支票本。 “黄老板说一句话,赛过皇帝圣旨。”筱月桂话中带话地说,高兴地笑起来,“你出面组织牵头,哪个上海头面人物敢不来?” “对了,只要我封你为‘上海王后’,”黄佩玉得意忘形地说,“你就是‘上海王后’。” 听到黄佩玉这句昏昏然的吹牛,筱月桂皱了皱眉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点水,等了半晌才说:“那么,谁是上海王呢?” 黄佩玉色眯眯地盯住筱月桂,慢慢地说:“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是我!” 两人一来二去交谈这工夫,她以为完全能胜任自己这个角色。直到黄佩玉扔出这话,她才发现自己早就卸掉了装,回到台下。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搁下茶杯,猛然离桌站了起来,脸涨红了,一直红到胸前。这是她的生活,不是她的戏台。不是因为这个男人追得太明太直叫她害羞,而是他之前面对她的艺术的种种推崇,立刻变成了一桩明码交换的生意,黄佩玉比嫖客还不如的蛮横伤了她的自尊心。 我离开房间还是不离开?她在心里问自己。当然不离开!这是本能地回答。她不可能因为男人一句话,就放弃等待了多少年的机会。 但是她必须维持一点自尊,不然这个男人会认为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她愠怒地站到窗口,看苏州河对岸的点点灯火,一直漫到外滩和黄浦江上。 黄佩玉对她生气反而很满意,她越火气大,他越兴奋,“难道我没有资格封‘上海王后’吗?” 筱月桂转过身来,依然春风满面地说:“看来你想当然,认为我必定会同意当你封的‘王后’?” “你既然知道我想什么,我希望你也是如此想!” 筱月桂觉得黄佩玉说话的确与她遇到的其他男人不一样,伶牙俐齿的,像预先编好的戏文。有点咄咄逼人。她有点气恼地说,“看来你依然把我当作当年一品楼的婊子——‘卖唱不卖身’只是幌子?” 第18章 “哪里,哪里,两桩事。”黄佩玉这才知道筱月桂觉得受到侮辱,他在得意中把话说急了,“我崇拜筱小姐的演艺,我心爱筱小姐的美色。”他停住话题,意味深长地说,“更重要的一点,当年是你一个眼神救了我——在摆那个酒杯阵时。” 筱月桂脸色一下子变得温和了,“你倒还记得。” “小姐之恩,终生难忘。” “我那是帮常爷成就事业,不是帮你。”她看了黄佩玉一眼,但眼神不再严厉,反而有点潮湿。她眼睫毛闪了闪,毕竟这世界上记着别人好处的人不多。 黄佩玉大着胆子把手放到了筱月桂的肩头,她的旗袍开袖很高,肩膀上的刺花正好半露。他抚摸着那个伤疤。 “筱小姐越是这么说,越令我尊敬。筱小姐是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有了筱小姐,常爷也不愧一生。刚才你未到前,我还在想,当年常爷为何着迷于你?现在我有些明白了,你周身有股非人间之气,我一靠近,便不能自已。筱小姐,你不能怪我黄某对你有非分之心。” 这个黄佩玉看起来是个会照应的明白人,她不妨顺势挪一下。于是她说,黄老板是上海王,真是名副其实,不管是江山还是女人,都镇得住;她一直心里倾慕,一直等着再见到他。 “真是这样,那说明你我两人缘深,怎么断也断不了,你看现在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吗?”他大笑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 “我也相信缘分。” “这么说你同意了?” “先生会善待我吗?” “那还用说,我向你发誓!我答应你的任何请求——只要我力所能及!”他喜出望外,手一抬,挥过自己的头顶,说那我真是有福之人了。我就去叫酒,我们得庆祝庆祝。他快步到门口,拉开门,对恭候在门外的侍者说:“来一瓶最好的香槟。” 他慢慢走回来,拿起筱月桂的手放在唇边一吻:“这么美的手,今晚来不及了,明天我得给你补一枚戒指,表达我的心意。”他笑盈盈地说。 看来这个黄佩玉也有不解人意的地方。筱月桂转了个身,垂着双眼,擦过黄佩玉的身体走,回到桌前,坐在椅子上,轻叹一口长气。 “怎么啦?”黄佩玉问。 筱月桂笑笑说:“‘女中豪杰’,过奖了。不过,给你做七姨太?!你不怕我把你那些大小老婆全给杀了?” 黄佩玉一听这话,反而兴奋起来,他到筱月桂的背后,“我当然怕!她们给你脱鞋都不够资格。”他双手从椅子背后围上来,脸俯近筱月桂的头发,闻到她头发上的栀子花香。 “你不用住到那里去。”黄佩玉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认真地说,“那天看见你在台上,我一夜未睡,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事,请相信我。我要给你买一幢最漂亮的洋房,买在你的名下,我会尽心讨我的美人欢心。”他的声音的确很诚恳。 筱月桂忽地一下转过身来,正好与黄佩玉面对面,微笑着说话,话本身却尖刻锋利:“不必娶一个女人,还是挺划算的,对吗?所以付点高价,收我做露水夫妻?做你的情妇?” 黄佩玉马上争辩,说绝对不是,不能叫情妇! 这时筱月桂站了起来,灿烂地笑起来:“这样好,情妇就情妇!你不用解释。” 这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他们俩都当没听见似的。筱月桂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情妇比小老婆好,浪漫,有情有调。”她一副想通了的神情,“只是太便宜了你。” 黄佩玉一把将她拦腰抱住。筱月桂企图挣脱,可是他抱得更紧了,说这就是了,你是聪明人!我会对你更好。 她也顺势把他的头抱在她的两臂之间,任他亲吻起自己。 黄佩玉要筱月桂今晚留下来,和他在一起。他的手摸着她的脸蛋,说不用在乎那些陈俗定规! 筱月桂不回答,反而去亲吻他的耳根,轻轻呵出热气。黄佩玉被她这大胆的调情弄得全身激动,手开始不规矩。 “不要急嘛。”筱月桂阻止他的手,但嘴唇却顺着他的唇须溜到他的脖颈。 “不行吗?我的大小姐。”他的手已经从她的脸滑向她的身体,想解开旗袍纽扣,但那里簪着一颗钻石针,他一下发狂地隔着衣服吻她的胸部,手在她身上乱摸。 敲门的声音太久,侍者决定打开门,把香槟送进来。听到开门声,黄佩玉想立即脱身,却发现筱月桂抱住他的腰并不松开,只是顺势悠悠地转了个身,让他背对进来的人。 侍者后面,余其扬跟着进来,本想说什么公事,看到这情景,马上止步。侍者赶快放下餐盘和酒,余其扬也立刻与侍者一起退了出去。 他伸手关门时,看见筱月桂依然和黄佩玉抱在一起,但脸正对着门口,调皮地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马上关上门,紧张地捂住心跳不已的胸口。 那晚,黄佩玉在礼查饭店要了一套房间,就是楼上的303。侍者打开里外两进房门,按亮台灯,便退了出去。 那一夜两人一直弄到精疲力竭才睡着。第二天刚醒来,他又翻身到她的身上。黄佩玉隔开一些距离,看着筱月桂赤裸的身体,禁不住赞美她:“你的身材真是摩登了得,我这才明白,常爷眼光的确非凡。” 这话她以前听说过,但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男人要如此吃惊。难道这肉身形状也是浩浩荡荡逆之者亡的世界潮流不成?下午黄佩玉离开时,她在洗澡间里。黄佩玉隔着门对她说:“房间已经续订了。” 房门咔嚓一响,她知道他出去了。 她洗头发,再仔细地洗身上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印痕。用毛巾擦干水,这才开始梳头。镜子里的女人,看不出与六年前有什么变化,她还是她自己。 这时她才感觉有点累了,就裸着身体出来,上床躺着。旗袍穿不了,昨夜被黄佩玉从线缝处扯成几块,他当时解不开纽扣,急得不行。 时间不早,她想试试打电话给剧场,看有什么合适的人送衣服来。 这时门铃响了,她只好裹了床单,赤着脚走在地板上,去开门。原来是侍者,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箱。 她关上门,打开纸箱一看,是一件黑色西式长裙,领子和下摆开口都缀有荷叶边。侍者刚才说裁缝师傅等在门口,先送上来试试身,听小姐吩咐后可以再改。这个黄佩玉真要她现身为西洋女人!她的鼻子哼了一下,拿着衣服走入内间,穿上倒也合身。 再看镜子,真的好像是另一个女人,除了头发,完全是西洋贵妇,脖颈上若有一串项链就全了。 打发裁缝师傅走后,她和衣躺在沙发上,让礼查饭店叫了出租车回戏园。她收拾好就出门,到楼梯口,发现电梯正好到达,有人出来,她便走了进去。按了一楼,可是电梯没有动,她想了一下,把那镂空的铁门合上,电梯降了下去。 在一楼的休息厅等出租车,她注意到窗帘有两层,一层是米色,第二层才是赤褐色。这是一个宽敞高雅的房间,白瓷瓶里插有一束深红的鸡冠花,墙上是金碧辉煌的大镜子。有一架豪华的黑色钢琴,一个金发女子,优雅地挽裙裾坐下弹奏。 她乘上车后,那如诉的琴声犹如响在耳旁。洋女人玩的是“艺术”,她唱的只是小调,她再穿得像洋女人也没用,鼻子不高,眼窝不凹,说的是中国话,唱的也是上海本地调。那么,她何必要学洋人? 不过反过来,又何必不学洋人?她笑话自己:如果你们男人觉得洋就是好,我也只能洋一洋,整个上海不就是这样才出现的? 第19章 不知不觉筱月桂就到了观艺场。下车后,在门口就看到李玉和秀芳在等她,两人在说,我就知道小姐旗开得胜,你看她比平日还休息得好。瞧瞧,穿起洋衣裙,像真洋人! 筱月桂一笑,走过来把叠好的旗袍交给李玉。李玉一看,没有多话,只是可惜地皱了一下眉,“订做同样的吗?” “是的,但不要淡色的了。” “什么色呢?” 筱月桂往化装间走,没回答,她推开门,看见化妆镜前的康乃馨,手指了指花。 “紫红色。”秀芳朝李玉吐吐舌头。 “就是。”筱月桂高兴地对这两个亲信说,“我们就要来个大红大紫!这穷日子过完了。”她想想又说,“有可能过完了。对班子里的人,先不要说什么。” 筱月桂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脱掉那身别扭的衣服,披上一件长袍,开始化妆。这时听见有人敲门,她没好气地说:“门开着的。” 进来的居然是余其扬,这让她吃了一惊,“真是贵客!”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余其扬说。 “你来得永远不是时候。”筱月桂说。 余其扬只当没有听懂,“这些花都收拾好了,不错。” 听余其扬这么说,筱月桂才发现,屋子里原本堆在地上的花差不多都插在瓶子里了。余其扬这才转入正题,说散戏后,黄老板的车等着筱月桂,他请她吃晚饭。 “他不来看演出了?” 余其扬想说什么,却未说。 筱月桂站了起来,走近余其扬,说黄老板今天下午说得好好的,先去处理公事,晚上来看戏。 余其扬没想到筱月桂有这么个顶真劲儿,一愣,但是他说什么都不好,只是保持着脸上的一团和气。 筱月桂明白自己穷追这种事,没啥意思,但是才第二天,就说话不算数,以后如何?她是为了实际利益,为了金钱和势力,卖身给别的男人。如果她不想放弃自尊,现在就得给自己一点面子。筱月桂想到这里,便一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洋式黑裙子,站起身来,往身上一比:“你看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当然。” “我看怪别扭的。”她把裙子往椅子上一扔。 这次轮到余其扬笑了,说筱小姐如果不怪我的话,这衣服还是我奉黄老板之命亲自去店铺选的料,告诉裁缝师傅尺寸,可能赶得紧,做得不尽意。 “哦,难得你好眼力,知我高矮胖瘦。谢了。”筱月桂也顺杆子往下爬,余其扬的话中之话她当然明白了。她可以觉得是侮辱,也可以觉得这小子够机灵。但是现在,筱月桂要拍着黄佩玉身边的每个人,要先把许诺的支票拿到,才能一个个清理账目。 “那么晚上来接你。” “晚上见。”筱月桂笑着说。 余其扬已经出门了,在出门的那一刻,他又转回来,把筱月桂化装室的门关上,轻声说:“这种事本不该我来多嘴,但是我想你还是知道为好。” 筱月桂收起笑容,认真地听着。他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黄府的六姨太今天到处找黄老板,从老顺茶楼找到工部局,都没有人,后来找到余其扬。余其扬当然一无所知。现在黄老板的二姨太也在家里闹,他以前也常在外面过夜,这次不知谁去说了什么。 迟早会出现这种事,筱月桂明白余其扬的意思是不必给黄老板添麻烦。筱月桂脸一仰,谢谢他。 余其扬只是笑笑。筱月桂明白她没有必要老挑阿其的刺。至今为止,他一直在为她的利益而努力,只是有点太卖力了,像龟头拉客那样。正是这点让她隐隐不快,但是在她目前的情况下,她应当对自己需要什么一清二楚,一步不松,她没有权利做个斗气的小女子。 她刚想对余其扬说什么,他已经打开门走掉了。 女人的直觉是掩不住的,黄佩玉最宠的六姨太醋坛子打翻了。昨夜黄佩玉是临时决定就在饭店过夜的,所以除了余其扬和手下保镖外,其他人没有统一说法,这才弄了个掩饰不住。 她不必担心,黄佩玉当然不是服雌的人,他那个多妾之家,可能本来就被这个娶过门才半年多的六姨太弄得上下不安,个个女人都出来争自己的地位。 既然黄佩玉让余其扬来通知,今天夜里还是要见面,那么,就看他如何唱这戏。 晚上九点半,幕降下,掌声响起,筱月桂往化装间跑。李玉帮她擦掉妆,重新给她梳一个发式;秀芳帮她脱去小媳妇服装;她戴上自己的项链耳环,登上高跟鞋,这才用盆里的温热水洗脸,抹上香油,开始化淡妆,涂口红。 半个小时后,筱月桂穿着一件丝缎蓝旗袍,提了个小皮包出戏园。 黄佩玉果然已坐在车里等着,看见筱月桂出来,就把车门替她打开了。 司机发动引擎,往外滩方向开。“我们去哪儿吃饭?”筱月桂兴奋地说。 她从后视镜看见,余其扬等人进了另一辆车。 黄佩玉握着她的手,问她怎么没有穿他送的衣服,是不是不满意? “有些紧。”不过她当即谢了他。 “那我照着你的旗袍重新做一件,将功补过,如何?” “晚了一步,我已经差人做了。” “你就抢了我献媚的机会了。”黄佩玉逗趣地说。他拍拍她的手,提议先去一家新开张的本帮菜馆,如果筱月桂不累,他们再夜半坐船游黄浦江。黄佩玉当什么事都未发生,只字不提看戏爽约之事。这样的男人,除非天王老子,谁能管得住? 当天晚上筱月桂与黄佩玉又住进了礼查饭店,不过换到五层有几面大弧玻璃窗的豪华房间,有扇窗正对着外白渡桥。这儿早晚有热水、随时可洗澡,这点让她很喜欢。 黄佩玉看着她,有点气恼地说:“其他女人都不像你。” “说说看,怎么不像?” 黄佩玉说,你成天笑嘻嘻的,苦事儿不挂在脸上,也不诉苦告状,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我这人就很难有开心的机会,见女人还要添烦心,那又何必?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金戒指,把筱月桂的左手拉了过来,给她戴上。 筱月桂嘴上甜甜地谢着他,心想,这个戒指是黄佩玉许下的愿中最容易做到的事。她要的东西,想一一兑现,还得好好卖几个月甚至几年的笑呢!虽然她急如灯火边的飞蛾,但沉得住气,是对付这个男人的最好的办法。 接连三天,每夜黄佩玉都与她一起度过,第三天晚上临睡前,他告诉她,他已在沪西的康脑脱路找到一幢花园洋房。他让她去看,如果满意,就给他打个电话。 第四天,筱月桂按约好的时间到礼查饭店的507房间,可是黄佩玉没有到。她坐在房间里等,等得焦心火燎,一会儿到窗前看外白渡桥,一会儿干脆把灯关了,等到十一点,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她来不及开灯,就把话筒拿了起来。 “很抱歉,今天晚上,家里有点事,不能见你。” “没关系。”筱月桂明白这个黄佩玉后院起火了,她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但是她还要说做得更大度,“我一个人过惯的,床大,梦里好游泳。” 电话里黄佩玉干笑了一下,看来没有心思接这个玩笑。 “那房子,喜欢吗?” 筱月桂还是一副好心情似的说:“很喜欢,我的老爷,太谢谢你了。” “我会派搬家公司来。”黄佩玉说。 “那就再好不过,不过您黄老板不是不知道,我的行李连一个皮箱都装不满,别让搬家公司笑话我。” 黄佩玉笑了,说你先到百货公司买家具,记在我的账上。家具买全了叫公司送去。 “那就先按照你喜欢的样子布置,再请你来过目。” “我最近有点忙不过来,脱不开身。难得你这样体谅我!” 她搁了电话,在暗暗的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按亮灯。他不来,她一个人睡觉清静。房子虽然值钱,却是他答应的单子上第二容易的事。她筱月桂还得耐下心。这个黄佩玉不知何日才会出现,他很明白她在苦等第三个诺言。 这如意班已经穷疯了,不知是谁说漏了嘴,还是这些乡下孩子早就学得精明了,都知道了筱姐在用出全身本领给班子争一个前程。整个班子都在念叨那两个神奇的词“先施屋顶花园”、“大世界”,只不过当着她筱月桂的面不敢吱声而已。看得出这些人期盼的眼光比她还焦急。而现在她自己先得搬走,去住小洋房,这点让她最难受,也最说不出口。 第20章 礼查饭店的这房间墙上贴有墙纸,古典的花纹图案,床不大,可是很柔软。有一个巨大的雕花西式梳妆台,面窗而放,两个沙发相对,棕色木质百叶窗,垂挂着窗帘。外白渡桥安静了,苏州河这时也安静了,河岸旁亮着少许的灯光,映在水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阴云浓罩。 男人失约。她望着阴霾的天空,感觉到今后还有许多这样的日子。 如同她今晚一人从电梯出来,到这房间来时,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折了两个弯,地板上打过蜡后,辉映着灯,亮光闪闪,照着她一个孤独的身影。高跟鞋踩在上面,那一声一响只有她自己清楚是如何敲在心上。那么,她有什么必要待在这儿?她去找自己的鞋。 筱月桂叫不到出租车,饭店侍者告诉她说,英商中央出租公司倒是通宵服务,但打电话去叫,说是要等一会儿才有车回来。她想想,觉得不如步行。 好久没有一个人走路了,她在夜风中,心中恍然。她已经好多次走在这外白渡桥上,只有这一次,几乎没有人,也没有车,静得出奇。 她清晰地记起那与黄佩玉度过的第一夜:那晚他们喝了香槟,进了房间后,两人的脸都红通通的。筱月桂喝得多一些,阳台外,那江水轮船,房里壁灯双人床,都如梦。她好像脱了高跟皮鞋,从椅子上跨到写字桌,并抬脚走到窗框前。黄佩玉把她抱了下来,扔在床上。 我只不过想到河里游个泳。看你把我怎么办?她醉眼蒙,捏住黄佩玉的鼻子。 黄佩玉说,你就会看到。 这时筱月桂回了一下头,那临街面河的窗,阳台漂亮地凸出,透出灯光的窗纱在细风中拂动。对了,她站在这外白渡桥中间,正好走了八十步,走到桥端,一百六十多步。向右顺着苏州河走,这么多年在上海,她是一点点熟悉这个城市的,她走过无数街巷,对这个巨大无比的城市的角角落落,比对她自己的家乡更加熟悉。 向南进入一条飘满花香的巷子,月亮探出云层来,铺了好些光亮在石板路上。夜深,听得见打更人在敲梆梆声。拐入一条弄堂,却有人在屋前搭了竹床睡觉,打着呼噜。她出了巷子,又是一条街。 “白糖——莲心粥!” “桂花——绿豆汤!” 小贩的叫卖声听起来很亲切,长音落在“糖”和“花”上。她顺声走去,有一小摊贩摆着锅碗。见她,便热情地招呼。她有些饿了,就要了一碗绿豆汤。她从来都觉得绿豆汤最好吃,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让她心脾舒畅。 半小时后,她走进一条里弄顶端,敲开那儿的一幢房子的门。李玉很惊异筱月桂这么晚回来。 “他有事。”筱月桂简短地说。 这是一个有亭子间的上海市民住的房子,一共三层楼,如意班租了两层共四间房。只有筱月桂自己是一间,其他三间男女分开住。走进门就是一个公用的厨房,灶上是铁锅竹盖。 两人穿过厨房,一前一后走上窄小漆黑的楼梯,拐了又折,折了又拐,上到三层来,直走进她的房间。里面小是小,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放了两瓶玫瑰,使房间里添了好些家居的感觉。还是自家好。 筱月桂往床上一趴,李玉走过来帮她按摩脖子和后颈椎骨,逗趣她,说要是小姐睡不着了,她就去找个男人来服侍小姐。 “不用了,我是故意走的。”筱月桂说,“你想想,这热乎劲还刚在兴头上,他就走不开了。我不能事事将就他,不能像他那些女人一样由他喝来使去,不然他马上就会腻味的——如果他找过来,你们就说我不在。” 第二天中午,李玉才明白筱月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听到敲门声,下楼去,早已有邻居开了门,黄佩玉站在门外,天上在下雨。“小姐回来了?”他问。 李玉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楼梯上走,她想看看黄佩玉会急成什么样。“她不在吗?”他说,跟了进来,“还是她出去了没回来?” 李玉只管自己上楼,只当没有听见一样。上面是秀芳站在楼梯口,学戏里唱词哼唱了一句什么,亲热地说:“我家小姐,在闺房里。” 她下了一步楼梯,问黄佩玉要不要叫醒小姐。 黄佩玉摆摆手,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想一想,他说,我等她睡醒。我可以进小姐房里等吗?两个仆人当然都不敢拦他。 他进入筱月桂的房间,坐在床边,筱月桂裹着被子一把抱住他,“你看你弄醒了我。”她撒娇,“怎么来了?怎么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她给黄佩玉脱掉外衣,又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床上,盖上被子。他是心里丢不开筱月桂,到旅馆,筱月桂不在,就去工部局办公,然后就找到这儿来。 路上飘起细雨,结果淋了雨。 筱月桂向他道歉,说昨夜她实在一人睡不着,便回来了。早知道她该等他。 她再一想,恐怕他是想知道她是否一人在床上,无论是旅馆还是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或许想来个突然袭击。这人看来十分多疑,平日从不相信任何人。 筱月桂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这才想他可能真是不舒服,一摸他的额头,似乎在发烧。“你头痛吗?” “有一点。”黄佩玉说。 她便让他一人睡好,自己穿衣起床,对李玉说:“黄老板可能着了凉,你熬碗浓姜汤来。” 她守在他身旁,细心地照料他,给他擦汗,给他喂姜汤。 他睡着了,她仍守在一旁,一直到她又准备上台时,才叫醒他,把他送回家。 黄佩玉除了上租界工部局,每天尽可能都上老顺茶楼为他专设的套间,多则五六小时,少则半小时,名是喝茶,处理上海滩洪门事务,但大多数时间是用来赌博。 那后厅的书房面对竹林,家里人多嘴杂,女人的唠叨叫他受不了。 说到底他还是读书人出身,喜欢在这儿画画写写字,顺便处理各路人的难题。鸦片买卖,赌场闹事,妓院绑票,珠宝被盗,杀人放火。巡捕房抓人,吃了官司,需要去通融打点。 但是老顺茶楼后屋最大的生意,是赌局。这里实际上是上海最大的赌场,只是不对外公开,要申请,要有人介绍,成为会员才能加入。 赌法中西齐上:麻将牌九,吃角子老虎,轮盘赌台聚众喧哗,二十一点输赢立见,最为热门。 有大赌客来时,常常黄佩玉亲自做庄家,压得住阵,让人输了也认输。这个大赌场是黄佩玉最大的收入来源。 黄佩玉坐庄聚赌时,余其扬总是在他身后站立,身份是保镖。关键时刻,他会做一些暗示,只用眼神,不做动作。 每晚十点开始,黄佩玉开的赌场人声鼎沸,轮盘赌桌前围了一圈人。黄佩玉衣冠楚楚,嘴含烟斗,正兴致浓厚地赌着,台上的筹码堆得如山高。几个赌客都满脸紧张。 筱月桂悄然走到黄佩玉身后,他回过头来,看见是筱月桂,满脸高兴,一下子把身边的全部筹码堆了出去,分压在22号的中央和四边四角。 全桌的人都惊奇地瞪大眼睛。余其扬在边上轻轻叫了一声:“老板?” 黄佩玉手伸过去,拍拍筱月桂的手,不理余其扬。附近赌桌上的人也探过头来,看这桌上黄佩玉的大动作,全拥过来了。庄家正要打出牌子,有个客人说:“能不能让我来打?” 庄家看着黄佩玉,黄佩玉很大气地一摊手:“请,随便哪个弹子。” 筱月桂走过去几步,不拿弹子,而是俯下身朝它吹了一口气,说:“22,今年我22岁,黄老板身家性命押在我身上。” 这句话让许多人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但是弹子马上弹出,全场屏住呼吸。有人握住赌盘边的手颤抖起来。 弹子围着盘转了好几圈,要落未落,最后摇摇晃晃落下,正好落进22。 “神了!神了!”全场惊叫起来。 输掉的那人不服气了,他说:“黄老板,我要拆开看一下盘底,你不见怪吧?” 黄佩玉大大方方地挥挥手,但是话中带话并不客气:“当然当然,尽管拆。拆了要是没有机关,你马上去重新买一台新的安在这里,不要耽误赌场生意。” 说着他就转身,一手搂着筱月桂,往里间走,边走边说:“有人告诉我,你阴气旺,会克男人,今天我有意试一下。你一来,我就赢了大满贯!我这人就是不信邪。那笔钱归你了。” 筱月桂笑容甜甜地说,“阳顺阴就顺,我是阴助阳。”谢天谢地,明天如意班就可还债,发工钱了! 第二天,筱月桂接到先施屋顶花园剧场的邀请,请她去谈如意班借剧场演剧的合同。果然,不用垫付,三七分成租场。筱月桂终于摆脱了印子钱的黑影,等到了对她来说最揪心的诺言兑现。 但是她一直弄不明白,几天前黄佩玉找上门,是真想她还是假想她。 第21章 自从她住进康脑脱路街54号的小洋房,感觉冬天极短,几乎直接从秋末就跳入第二年春天:从小起,每年冬天冻得难受,手指冻得像胡萝卜。这样好,只能说明她心情好,一切都如她的希望。 房子里面不是很大,但是极其精致。两层楼,楼下是一大厅,厨房,左右两个睡房,是秀芳和李玉住,楼上有个带浴室的主人大卧室,另有两个房间。房子自带的锅炉在楼下厨房后,用煤可以烧出够几个人洗澡的水。 筱月桂这才享用到抽水马桶和自备浴室,此后,每天睡前的洗澡成了她的一大奢侈。对一个习惯在漂着粪块的田里插秧的女孩子来说,谁能想到热水来得那么容易? 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烫了头发的秀芳,用发油将额前刘海倒卷成圈,像鹤那样骄傲。她把筱月桂的冬衣放入皮箱里,专门去街上店里买樟脑,又去望平街上从报童手里买报,大报小报都买一份。她先处理樟脑,用一块布包起来,夹裹在箱子的衣服里面防虫。 木几上花瓶插着几枝美人蕉。秀芳坐在沙发上,打开一张报纸,找有关筱月桂的消息。几乎今天每一张报纸都有筱月桂的名字,她欢叫起来。 筱月桂在浴室洗头发,旁边有浴缸,水声哗哗地响,完全听不见秀芳在说什么。秀芳拿着报纸走进浴室来,让她看。 筱月桂不在乎这种小风头了,只是秀芳一直还那么高兴。我在资料馆里,也看得和当年的秀芳一样高兴。可以想象当时的女子,是怎么说着筱月桂这个名字,听着她的歌,咀嚼她的名字、她的形象。 当时的流行杂志《闺房》,封面是她手握着最新款的电话机,穿着西式晚礼服的大照片,头发烫着长波浪。开篇第一个是讲筱月桂的穿衣打扮,衣服为她而生,她赋予衣服灵魂。 五洲大药房的“鱼肝油精丸”、“代参膏”,广告上也是筱月桂穿着皮裘,完全是一个富贵少奶奶,很会摆姿势,非常摩登吸引人。 连冠生园食品有限公司的月饼匣上,也是“海上第一花”筱月桂那张俏丽的脸。 上海四川路钢筋混凝土桥落成,上铺电车轨道,公共租界延请著名坤角筱月桂剪彩。 “上海大游乐场”开场,延请“上海申曲女王”筱月桂剪彩。 湖北湖南有水灾,筱月桂带头义演《绣荷包》三天,筹募捐款,各名角和财阀纷纷响应,向受灾区共捐出二万银圆。所有上海的大小报都报道此事。她穿着素色旗袍,和京剧昆曲两个名角站在一起,那微笑很安静。 热闹的南京路上,有轨电车吱吱地开着,那到站的铃声好听地响起:筱月桂变成了十里洋场的一个“女闻人”。 双亲去世已经十六年。这个清明节,筱月桂终于觉得有脸面去家乡扫坟。 川沙老家依然是海边一个乡镇。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直接开到镇外墓地。有人替她拉开车门,她的一双漂亮的高跟皮鞋先跨下乳白色的汽车,身体才跟着出来,穿着貂皮大衣和“玻璃丝袜”。她的腿修长漂亮,在所有的跟班保镖中,一眼就能看清。 专门请来的道士在做道场,摆上祭品,白幔翻飞,仪式庄严。筱月桂点香下跪,给父母的亡灵叩头。 虽然她有意避免先进镇子,在墓地也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马上“筱月桂回来啦!”的声音在全镇叫了起来。 她被手下人围住,不让人靠近,一直到仪式全部做完为止。 从村子里奔出大批人,小姑娘们奔在前头,那些母亲,不如小姑娘们疯狂,也停下手里的活,跑出来看稀奇。筱月桂手下人设法拦阻,但挡不住,小姑娘们拥上来拖着筱月桂的手。“筱姐姐,筱姐姐,带我到上海去。”女孩说,“我会唱花鼓!”连男孩也挤进来说,“我唱得好听。我来唱两句,你听听。” 筱月桂的随从把小姑娘们推开去,有的被推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在这些发狂的小姑娘和男孩中间辟开一条路,李玉和秀芳跟着她坐进车子后排。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往镇里开,大群男女青年还是奔了上来。 筱月桂走上那条一通到底的小街,到娘舅家去。 针线杂货店门开着,好像一切还是她父母在时的样子。她七岁时跟在爹身前身后,帮爹记账,同时还在娘的膝盖边撒娇,娘找不着她,就会拖长声叫:“小月桂——小月桂回家!” 筱月桂走过去,娘舅两口子见了她,脸色大变。倒是筱月桂亲热地说,她这次一来给爹妈上坟,二来看望亲戚。 娘舅说:“月桂不记恨当年,我们就千谢万谢了。” “一家人哪说外人话,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娘舅和舅妈。” 周围看热闹一圈人,筱月桂让李玉把车里的礼物抬上来。有匹布,两瓶上等的酒和一对金耳环一条金项链。周围看稀奇的邻居啧啧有声:“月桂重义!月桂出手真大方!” “人家可是大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明星嘛!” 一个五六岁小男孩,穿了件背心,机灵地从屋里钻出来,跑到舅妈跟前,朝筱月桂好奇地张望,脆声脆气地说:“娘,阿姨长得真好看。” “这么可爱的孩子,怕是我的表弟吧?”筱月桂笑着蹲下来,拉着男孩子的手。 舅妈拍拍那孩子的头说:“她不是阿姨,是你姐姐,叫姐姐!” “姐姐。”男孩没有陌生感,细声细气地叫。 筱月桂弯下身子,顺手给男孩子两个银圆,说没想到有你,下次专门给你补上礼物。 “舅舅,看你什么时候乡下住腻了,就进城来。”筱月桂让娘舅带她去村里祠堂。 祠堂聚满了家族里的男人,看守把追的人全部拦在祠门外。满祠堂的男人,不用说是特地聚起来等筱月桂的。 族长说话了,声音洪亮:“陈家祠堂,本不容女流。但是月桂小姐是女中豪杰,名满大上海,为本乡造福,陈族全体感谢。” 男人都向筱月桂握拳行礼,筱月桂也不说什么答词,只是向插着祖宗牌位的香案跪下,三磕头,然后站起来,在认捐簿上写下:白银五百两助建本镇小学。 全堂轰然,一个个都在说:“五百两,五百两哪。”连门卫也被这个大数字弄得一时走了神,拦在外面伸长脖子看的小姑娘们趁机挤开他们,尖声欢呼着叫唤着冲了进来。 筱月桂从川沙回来,就在床上躺了两天,浑身无力,也未发烧,就是吃不下饭,夜里也睡不好。黄佩玉要找医生来看,她不让,说只是想念父母,伤心过度。 黄佩玉坐在沙发上,用烟斗抽着雪茄,烟灰缸就放在窗台上。他有点不高兴,本来准备带筱月桂去老顺茶楼,顺便去赌场,但她抱歉地赔笑,说不想出门。 “等我好些了,我就陪你在那儿看那些大赌王怎么一掷千金。” “还是看我怎么一赢千金吧!没有大把赢钱机会,谁会甘心输钱?” “当然当然,你最明白。”她说。 黄佩玉如遇到知己,骂起来:“那些人都不是这样说,说我是用别人的本钱豪赌。” “小人之心,黄爷听都不用听。” “你说得也是。”黄佩玉说,“青帮还和我对着干,大事不多,小事不断。什么青红不分家,这完全是局外人有意一锅端!” 筱月桂听得起了身,她看见黄佩玉的手一抬,一个好看的姿势。 他倚窗站着,声音平缓下来,他说,洪门嘛,多少年来反清复明,白刃起事此起彼伏,卧尸遍野不改其志。青帮喜欢和权势弄在一起,李鸿章设招商局海运漕粮后,青帮失了基地,正巧上海洪门尚未东山再起,青帮趁机进据。 “青红不分家,其实不过是江湖上互说好听话罢了!”筱月桂说。 “你一向是明白人。现在洪门在我手里,青红帮只是暂时相安而已。”黄佩玉灭掉烟头,抬脚就走了。 三天后的中午,筱月桂乘一辆马车到西施餐馆门前,很巧,新黛玉的马车也到了,两人都挺守时。她脸色好多了,学当年式样,梳了一条辫子,红丝线扎着辫根。新黛玉还是打扮得浓妆艳抹的,披了根流苏片片的丝巾。 两人坐下来后,新黛玉取一个盒子递过来,“你今天生日,我没什么给你的,就这件东西。” “难怪你说要见面。”筱月桂笑了。她打开盒子,是一个玉镯,当年常爷送她的礼物。她不敢相信,眼睛立即湿润了,缓慢地把玉镯戴在右手腕上,“姆妈,真是太意想不到了,你有这份心!” 新黛玉说:“你当年硬塞给我,现在我借花献佛。” 两人都有些伤感,好似掩饰住什么。两人叫来侍者,对着菜单,点了这家餐馆的特色菜:葱花鸡和豆腐干拌油炸花生米,要了一壶绍兴黄酒,说是要庆祝庆祝。 “戏子不可能唱到老,早晚你还是得嫁人。”新黛玉叼起了一根香烟说,“来吧,抽一根,这纸烟方便。” “我不想嫁人。”筱月桂接住烟,拿起洋火柴,给自己点上,不过她哪怕陪新黛玉抽烟,也只是装样吸进去,“我不想属于哪个男人。再说,你不也是自己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吗?” “你别学我。”新黛玉说完,把筱月桂周身打量一下,“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真是比我有出息得多,什么都能弄出个新名堂。” 筱月桂说,求生不易啊,闲下来请老师上课,还要学几句洋文。 没办法,得靠自己。好在现在我与戏院分红,这还是从你那儿学来的生意经,我不能像傻子一样,给我饷银就算了。 “幸好你不是我的头牌姑娘,否则我还得与你分红了!” “姆妈见笑了。我手下养了这么多人,暂时这日子还过得下去,那个黄佩玉答应的会给,但是别想多得到他一钱银子。” “女人嘛,”新黛玉把话绕回来,“什么都得认命,强求反而添烦恼。拿我来说吧,我是开书寓的鸨母,我想嫁的人不会娶我,我不想嫁的人,何必自找活受罪?婚姻这桩事,十几年前,我就死了心,知命。” “这话该轮到我来说。”筱月桂说。 落在她俩桌子上的光线渐渐转暗,天上堆了乌云,时间过去得匆促。两人的伤感添了些无奈,但没有分手之意。筷子夹吃碟子里的花生米。就在这时,新黛玉看见余其扬跟着一个女人走进来,侍者领着,往楼上走。她给筱月桂递眼色,筱月桂一回头也看见了,那女人不是十分漂亮,有点小雀斑,但很富态,看来是个有钱女人。 新黛玉说:“我叫阿其上这儿来吧,你看我俩都没有吃这只小公鸡,请他来帮点忙总还是可以么!” 这话倒让筱月桂窘了,“我第一次发现姆妈还挺能开玩笑的。” “这阿其以前很喜欢你。” 筱月桂哈哈笑出声来,“别瞎闹了,没有的事。” “说了,你别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是我配不上他,还是他配不上我?” 新黛玉知道说错了,连忙说:“不是这意思。” “你明白,这不可能!我这副色相是要卖钱的,他那副扮相加武艺,也一样是卖钱的。我们互相卖给对方,两人都不值钱了。” 第22章 这话让两个女人笑起来。她们举起酒盅来,碰了碰,一口干了下去。筱月桂心里却未笑,她还像当年在新黛玉手下那样,是服侍嫖客的人,余其扬仍是为洪帮老大当差跑腿的,没有什么出息。 新黛玉说:“我一直有个感觉——”却不把话说完。 筱月桂白了她一眼:“姆妈,你是该说时必说,不想说就不说。” “你是聪明人,我何必费口舌。” 筱月桂重新给两个酒盅斟上酒,看着新黛玉说:“我总梦见常爷。” 她举起酒盅来,“姆妈,常爷死得太冤,我得搞明白这件事,找出那凶手来,心才能安下。” 与新黛玉分手后,她坐在马车上,心情不好,便绕道看街景。路经张园,她叫马车停。她走进张园,这儿常有品茶会。西洋式的楼台,与江南一带的园林风格不同,让人觉得新鲜。 园子里处处可见池水,漂浮着荷叶莲藕,树木都是少见的名贵品种。她走过一座木栏石桥,觉得这儿有些像常力雄家乡的园林。 她每次来,就会想起常爷,自己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而一旦黄佩玉不在身边,却完全记不起来他这个人。黄佩玉是读书人出身,应当比常爷更知书达理,可是她从未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黄佩玉占有她,就像占有这园里一朵茶花,不必带感情。 他始终要求在上面,压着她,他不能忍受其他姿势。他咬着她左手臂上那文身月桂花,咬得她痛得大叫,他看着她痛苦得左右扭动的脸,便在那一刻泄了。 只有一次,黄佩玉感觉到她并不是很情愿,告诉她,他在外面承受东西太多,到她的床上就是要来放松。这句话她懂。自此后,她都在与他做完事后,小心周到服侍他入睡,脸上心里都做到没有一点怨气。 黄佩玉的占有欲,倒不是有意欺侮她一个人,他为人就是如此。 不过这样一来,常力雄在她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经常,她与黄佩玉在床上时,常力雄出现在她的心里,她强迫自己想象压在身上的男人是常力雄。 她现在才明白了,如果真正爱一个男人,在快乐的巅峰,便会产生幻觉。跟常力雄一起,她每次都险险地晕过去,而在那几分钟内,她会有非常奇怪的感觉,有一次印象极深:她在旧城城墙上等待常力雄,杨柳依依,暖风扑面,久等不来,忽然她明白了应当脱掉衣服。 果然常力雄的双臂从背后抱住她,几乎要把她的身体夹碎。也不问她一声,就同她一起跳出城墙,翻滚着往下落。最后他们落到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里,他们抱在一起,变成荷叶上的两颗水珠,她的脚掀动荷叶,荷叶弹了起来落了下去。 那个月,她与常力雄成天泡在床上,有一天新黛玉故意以端汤为名闯进来,正好帐纱未放下。新黛玉看到两人正在做事,常力雄在上面,她在下面,早已羞红了脸,眼睛躲开不看新黛玉。常力雄却不放开她,当没有看见新黛玉进来一样,他肌肉强劲,双腿反而把她夹得更紧。 “我端来了点汤。”新黛玉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她是妓家鸨母,一向不忌讳看到这种事,可是看到床上这两个人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而且这个男人又是常力雄,她受不了。她只是自我解嘲地又说一句:“我送汤来。”常力雄的手正抓在她的乳房上,“汤,好,那给我喝。” “给你搁在桌上了。” “没看见,我口渴,又忙不过来。帮个忙喂给我喝!” 新黛玉没法,只得红着脸坐到床边,把托盘里的汤端上给常力雄喝,他喝了一大口,喝第二口时便用嘴送给躺在身下的女子。两人继续做,新黛玉不敢走开又不敢留。而常力雄这戏剧化的袒露性欲的阵势,把他身下的女子的心捶得像鼓一样震荡。这一次波浪持续在峰巅上,一直到两个人都忍不住高喊起来,惊天动地,轰然炸开粉身碎骨之后,两人喘成一团,遍体汗水,身体未松开便坍倒成一团,昏了过去。在几分钟的昏迷中,做好长的梦。心和天空很像,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洒着阳光的海面,一波一浪永无结束,她在幻境里甜蜜地笑了。此情此景,把一辈子见惯风月的新黛玉看得目瞪口呆。 事后,新黛玉拦住她,酸酸地说:“舒服死你了,小贱人!”一直到现在,新黛玉还拿这事开筱月桂的玩笑,怪怪地说:“那天的满足,你给黄佩玉三分之一,他的骨头都会酥成泥了。” 黄佩玉与她就像蜻蜓点水,除了第一次在旅馆,因陌生而产生的刺激,以后他一夜很难有第二次来事。为了取悦黄佩玉,她尽心服务,也想让自己快乐,却越来越不成功。她的身体如一条有病的鱼无法腾飞,总是在未到达浪峰之前就先落了下去。 她在心里遗憾。她一生的性经验,开始得太美妙,太兴奋,自从常爷惨死后,这么多年,就从未再重临那神奇境界,哪怕她在心里对自己叨念:“就算拿这个感谢黄佩玉,他对我有恩。”一样没有用,再真诚也没有用。 张园里游人不多。她走进一个亭子,看到池水对岸有幢房子,似乎里面座无虚席,连外面都围有一群人。她走过桥,挤进人群,看见厅里有一剪短发的清秀女子戴着眼镜在发表演说,听者多为女人,还有洋女人也在听。 演讲者最多只有三十岁,声音很亮,“这天下是男人的,男人只管要‘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我们女人自己呢,我们的确少雄心,目光琐碎短浅,遇事没主见,拱手求男人做主。我们是没有主人便难受的一群没出息的奴隶!” 她问一旁的短发女学生:“那人是谁?” 但是大家都在全副注意地听,生怕漏了一个字。她再问了一遍,那个女学生侧了一下脸,看到她富家太太打扮,掉过脸去,不屑搭理。 那演说的女子激昂起来,说我们要打倒不平等的男权主义!社会上打倒男为女纲,家庭里打倒夫为妻纲! 筱月桂等讲演结束,走到那个依然被人围着的演说者跟前,说能不能问一个问题?这女人大概很少见到她这模样的听众,点点头。筱月桂就说:“你说得很全面,但不知为什么你避免提男女之事?你说,在床上,要不要打倒男为女主,女凑男趣?” 那女子听了吓一跳,仔细地打量这个问话的少妇,半晌,才说,你这问题问得太好!女人不应当是男人泄欲的工具。不过我们不能提这一点,这会给妇女解放运动招来诬蔑。她刚想打听筱月桂的名字,别的听众把她拉开去问问题。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无法再等下去,便匆匆往戏院里赶。 生日这天在张园见到这女子,留下深刻印象,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们这两个女子会联手向这社会打一仗。 国王舞台是一座英式剧场,有池座有包厢,还有一千个座位,将在这年十月落成。全新的舞台装备,说好等着上筱月桂的新戏作开张献演。 这天上午十一点,请来的“说戏先生”刘骥,讲《蝴蝶夫人》的故事,讲完放歌剧唱片,名段《灿烂的一天》。筱月桂跟着唱,竟然在那个著名的高音符跟了上去,使在场的所有的人鼓起掌来。 “真好听,”筱月桂说,“不过这个故事不好。东方女人发痴等西方男人?不干,不干。” 说戏先生刘骥,中等个儿,戴着眼镜。他很耐心地说:“不是让你等,是剧中人物生离死别。《蝴蝶夫人》是西洋名剧啊!” 筱月桂说:“剧中人也不干!西洋名剧也不行!我不喜欢痴头痴脑的女人。” “那么我给你说说王尔德的戏《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吧。” 刘骥刚从法国学了四年戏剧回国,便由人介绍来指导筱月桂的如意班。 当时的“文明戏”,还是男扮女装,刘骥无法忍受。这个筱月桂却让男女同台演出,不顾社会指责。这个地方戏,专演市井俗事,而上海市民的生活,又越来越像西方,改编什么剧都不勉强。 这点,是刘骥完全没有想到的,筱月桂的戏班子,几乎像专门为他而设。 刘骥对筱月桂仔细介绍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少夫人过生日的这一天,丈夫送给她一把扇子。少夫人怀疑扇子别有来头,丈夫另有他欢。结果发现她怀疑的丈夫新相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生母。 “这个故事不错。”筱月桂立即说,“只是要改,洋人名字拗口,唱上海话曲子就更荒唐。中国人扮洋人也不像,全部改成咱们上海人,上海故事。题目也要改,干脆就叫《少奶奶的扇子》。” “这主意倒真不错!”刘骥也佩服地说,“那我明天就开始改成申曲。扇子改成檀香扇,温德米尔夫人就是少奶奶,欧林纳太太呢,让她变成一个妓女?不,交际花吧。那个勋爵则是一个上海小恶少。” 筱月桂补充说:“这个丈夫呢是个势利鬼,那个恶少最好是个白相人,准备把跟她私奔的少奶奶卖给妓院。”她也为这样的改编前景激动起来,直接让人从洋戏改写,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你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拿出来?词还要配得上曲,你先写了我们再试。” “我日夜赶吧。”刘骥说。 他的余音未完,筱月桂马上要讲报酬,他是来说戏的,不是编戏。 她问,如意班跟你签个约,从戏园那儿分得的票房收入一成做你的润笔,怎么样? 刘骥觉得马上谈钱,不像文化人,正在推让,心里却估算,觉得这数字可能不会大。 看到他脸上的犹疑之色,筱月桂就说:“这样,让刘先生担风险,不好。如意班给先生一次性稿酬吧。只要唱词写得上口入调,一次给先生五百元酬金。” 刘骥一听,高兴之极。当时一个名教授年薪二百已令人艳羡,他才二十出头一点,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多钱。 这天刘骥满载而归,觉得筱月桂真是个豪爽的老板。如意班聘他做文学顾问,给如意班开化开化头脑。每星期讲一次西洋名剧,什么《茶花女》之类。加上五百元买个尚未写的改编剧本《少奶奶的扇子》,简直从天掉下一个金馅饼,他喜出望外。后来,他为这一笔“高额”酬金懊悔不已,此剧常演不衰后,“一成”之数不下数千。既然是他选择谨慎,倒也无法诿过于人。 只是,打这之后,他与说话做事大方爽快的筱月桂成了朋友,几乎全职为如意班做演出“艺术监制”。申曲这个本地乡巴佬剧第一次有了剧本和导演,并且用了新式布景,特地请了灯光师,变化灯光色彩,面目一新,美称为“上海歌剧”。 报纸大标题:“少奶奶醉倒上海滩”,说筱月桂领导申曲革命,母女秘密不破,夫妻情意未离,新奇情节剧爆满一百天。 筱月桂堂皇的单人大化装室,堆着千姿百态的花篮,这时电话响了,她说:“我不接。” 李玉过来,拿起桌上的电话,一听对方说话,忙盖住话筒,转过脸来:“小姐,是黄老板。” 筱月桂手里是粉扑,头发上夹了不少东西,只能让李玉拿着话筒,她声音甜蜜蜜地说:“老头子呀,这个新戏你至少要来捧一次场,肯定让你满意。知道——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就直接回家。当然想你,一睁开眼睛就在想了。” 她挥挥手,示意李玉拿开。 她知道黄佩玉只是客气打电话,他对她新鲜劲已过去,开始虚与委蛇。 第23章 康脑脱路是沪西最漂亮的马路之一。公共租界大部分成了上海的商业金融及工业中心,也保留沪西的部分地方仍作为住宅区。康脑脱路两边,几乎皆是梧桐树互相交接,树荫密盖,车辆不多,行人更少。 两年前搬进54号,筱月桂看中的就是这房子周围安静。住进来后,她就让秀芳去买了二十二株白玫瑰,种在前后院空地,说是等到她二十三岁时,看这花信如何? 今年筱月桂二十四了,玫瑰全活了,而且过了春天,长势极好,开了许多花,花蕾并蒂,有的枝蔓往墙上蹿,比起去年,开得更有形有态。 “有了玫瑰,这房子才是我家小姐住的。”秀芳很得意自己学到的园丁手艺,她穿了件薄纱绸裙,有两个大喇叭袖。下过三天雨水,天幽蓝,凉风吹拂在脸上,很舒服。 两个女人坐了一辆黑色汽车,在街口就下了车,让车子回去。那两个女人开始沿街找54号,因为这条街的洋房,大都前有庭院后有花园,而且是晚上,看不到什么行人,无法问路。费了好一阵儿工夫她们才找到,前院是黑色铸铁栅门,屋前花园空地长着小野花,蓝幽幽的,而顺墙爬着的玫瑰已经开盛了。 两个女人,一个粗壮,一个苗条。她们看看门牌,推开铁栅门,走到房前打铃。里面有人问,“是谁?” “黄老板家的。”粗壮的女人回答。 里面的秀芳刚开了一条门缝,门就被撞开。 秀芳刚要说话,就被粗壮的女人狠狠打了一嘴巴,纤细的女人喝令她:“滚!” 看到厅堂雅致的陈设,纤细的女人狂喊起来:“打,全给我打烂!” 粗壮的女人就乒乒乓乓地乱砸起来。 细巧的女人上了楼,边走边把电灯一个个打开,看见走廊和房间里都挂着筱月桂许多剧照。最后她停在巨大的床前,那床面向一面大镜子,对着靠墙而立的梳妆台上的三面小镜子,互相反射出许许多多正正反反的镜像。女人不屑地嗤之以鼻。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把所有的化妆品全掀在地上。 床头还有一本巨大的照相册,打开来却全是剪报——都是有关筱月桂的报道和评论。 她看到有一页,是一个刊物上登的合照:筱月桂和黄佩玉,与其他几个都叫得出名来的闻人,下面标题是“申曲改良会近日举行首届年会,海上闻人明星合影”。筱月桂和黄佩玉两人靠得很近,筱月桂样子恬静,穿的是一件西式黑色晚礼服,戴着昂贵的项链。 她涨红了脸,愤怒地吼了一声,开始撕整本册子。册子很结实,不容易撕,她只好一页一页地扒上面的剪贴。 外面有汽车急刹车声,她想可能是这个婊子回来了,她不怕,撕得更狠。 几个人进门,那个粗壮的娘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拳打翻。“六——”那娘姨张嘴要叫,想给主子报信,却被李玉塞进一只袜子。筱月桂看了一下楼下厅里狼藉的瓷器碎片,走到厨房,看到里面也是同样的碎片。她走出来,转身就往楼上走。秀芳李玉等人要跟着她上楼,她朝她们摆了摆手。 早晚有这吵闹的一天,但是没想到居然打上门来了。筱月桂本以为最后按捺不住的会是大太太。据她所知那大太太是黄佩玉母亲所看中的人,与黄佩玉感情也不错,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娘家是浙北有名的大户。黄佩玉惧她几分。 几个姨太太都安心吃富贵饭,打整夜麻将,知道没有可能独占黄佩玉,他在外面有女人,总比再娶一个女人进来好,也就不去操这个心。 只有六姨太路香兰,本是京剧名坤,又是黄佩玉最宠爱之人。两年前为了让这女人独享“梨园皇后”之称,独霸舞台,黄佩玉不惜派人将当时红透上海的另一旦角下了毒,蚀坏了嗓子,路香兰就成了梨园魁首。只是娶过门后,她就不再上舞台唱,只唱堂会,这是他们先讲好的条件。 这天晚上,筱月桂在戏院接到秀芳的电话,大吃一惊,马上叫李玉带上三个手下人就往家赶。 刚才要不是那娘姨叫一声,筱月桂还以为是大太太呢。如果是六姨太就必须改换对策。对黄佩玉的大老婆,她恐怕得往清楚里说,对这个六姨太呢,恐怕得往糊涂里做。 筱月桂一路上楼梯,一路想定对付的办法。走到自己的卧室,听到里面还在翻箱倒柜,就推门进去。看到满地的纸片,看到还在撕那些剪报的女人,筱月桂开口就淡淡地说:“全撕了。一张也别剩。” 那个女人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正恼怒得气喘吁吁,一下子愣住了。 筱月桂脚踢一下那本子的硬封皮,说其实这个本子,不是我的,是老头子的。老头子叫人每天专门看报查刊物,做的剪贴。 仿佛完全是为了凑趣,筱月桂俯身拾起几个碎纸片,上面是她的剧照。看了看,笑笑,又扔掉。她说,老头子爱翻这本子。我觉得无所谓。不消一两个月,有谁记得读过这么个消息?下面的瓷器,那些古董花瓶和家具呢,更不是我的了,不干我的事。你干脆把整个房子烧掉吧,我一点不在乎! “筱月桂!”那个女人愤怒地说,“你只不过是小人得志,妓院里的龌龊乡下丫头,现在竟敢爬到我的头上来了!” 筱月桂终于走到梳妆台旁,她把那些散了一地碍着脚的化妆品踢到一边,平静地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你说得太对,六姨太。我哪敢与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出身、棋琴书画无一不会、红遍全上海的梨园皇后路香兰比?就像东乡小调,永远没法跟慈禧太后亲自捧红的京剧比——这个不用说。” 筱月桂的步步让,有点出乎六姨太的意料。“你觉得自己利嘴滑舌,靠在妓院里当婊子学来的床上功夫,就可以永远迷倒男人?”六姨太气急败坏地骂道,“婊子的日子长不了!” 离她近些了,筱月桂这才看清楚六姨太路香兰:她二十七八岁模样,至少在灯光下长得非常像京剧舞台上打扮出来的美人,不需要化妆吊眼,就是丹凤眼、樱桃口、瓜子脸。不必说,若是化妆上台,可以想象她的夺人风采,难怪黄佩玉当初会花偌大代价娶回家。 路香兰可能就是想到不可能永远红下去,才同意离开演剧生涯,嫁给黄佩玉做小。不过黄佩玉娶她时,那喜宴是整个上海最奢华的,酒席摆到了百桌,京沪两地南北二派京昆界的大小名角也到了百位,全到上海共舞台来凑三天大戏,让上海戏迷大饱眼福。报上说三十年无此盛会,一致祝贺这美满婚姻。筱月桂知道这盛事,当时正沦落到最走投无路之时,好几次徘徊在黄浦江畔,想一死了之。 六姨太骂得气喘吁吁:“瞧你把这房间弄得像个妓院,镜子照着你和男人睡觉!你这狐狸精!你以为你能占有他?”她骂累了,索性坐在大床上,“知道吗?男人长期需要的,是风雅,是格调。你呢?哪有一点儿趣味?”她拾起一张剪报,看着上边一幅照片,鄙夷地扔到筱月桂面前,“你看你那套晚礼服,你穿出来照样像个村姑,糟蹋了好东西!也不去照照镜子!” 第24章 筱月桂不理会她脚边的剪报,语气真诚地说:“用不着镜子,我也明白,哪能跟你路香兰比。说实话,我真高兴见到你,我真是从小钦佩你。那时候想看你,都没钱买戏票,想不到现在你竟坐在我的面前,咱们不打不相识。”筱月桂看到对方无词以对,她更诚意,“有一点恐怕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永远占有一个男人的本事,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 “嗨,你还有自知之明?”六姨太不知如何应对筱月桂的步步退让。 “当然,我们根本不是在一个等级上的。”筱月桂说。 “什么意思?” 筱月桂站了起来,走近六姨太,很亲近地说:“老头子厌了,就会回到你身边。就像京剧是‘国剧’,怎么也不会把地位输给本地滩簧。” 她压低声音说,“不过今天你这事情做差了,老头子今天夜里是说好要来的,看见这个场面,会怎么说呢?他走进来看到这局面,你不是当面撕他的脸吗?” 六姨太一下子吓清醒了,扑到床上哭起来。 “我说,你赶快走,我叫的出租车还没有离开,我让车夫等着的。你先回府。你的娘姨留下来帮我赶快收拾,我再让她赶紧走回去。” 看见六姨太还是没有动,筱月桂说:“我们都是服侍男人的,我要是嫁给他做七姨太,才是跟你抢男人。现在我不过是个说走就走的情妇。” 六姨太这才站了起来,掏出手绢,边擦泪脸边自我埋怨说:“当初我怎么会同意嫁给他做小呢?现在连人身自由都没有,还要受你这种人的气。” 筱月桂赶快推六姨太下楼,看到楼梯两边等着的她的手下人,筱月桂暗示他们不作声。筱月桂把六姨太一直推到车上,关照汽车开到黄府,看着汽车开走,这才回身进房里。 秀芳和李玉带筱月桂到楼梯后储藏间,看地上捆作一团的粗大娘姨。 她想静一静,便让跟来的手下人都回去。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要把歪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李玉告诉他,这里暂不用收拾。 待那几人离开后,筱月桂坐在沙发档头上,给余其扬打电话。那边传来余其扬的声音:“怎么啦,这么晚来电话?” “就不能找你?”筱月桂没好气地说,“阿其,听着,告诉老头子赶快来一趟。六姨太带人来,在大闹康脑脱路,正要点火把房子烧了!叫他马上过来,邻居马上要叫巡捕房了!” 搁下电话,筱月桂走到厨房,她找到一个杯子,可是茶壶被砸烂,幸好还剩有一些水,她小心翼翼地倒在杯里,一口气喝了下去。 “小姐?”秀芳走过来关切地问。 筱月桂没说话,她拿着杯子,然后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她理理乱乱的头发,让秀芳把梳子拿来,帮她把头发梳好。 不多时,黄佩玉就赶来了,看到满地狼藉,连那个搁在木几上价值连城的宋代瓷瓶都打破了,幸好只裂掉一小块。他脸色大变,在地上找到掉了的小块瓷片,交给李玉,“明天去找人补一下,不过补了还值几文钱?” 他拍拍手,只见绿花沙发上全是泥迹鞋印,摇头叹气。 走上楼来,看到衣着整齐的筱月桂,正在仔细粘贴被撕碎的照片报纸,说你受惊了,受了这个泼妇的气了! 筱月桂抬头,平静地说:“女人嘛,你到哪里找不吃醋的女人?” “刁妇耍泼,”黄佩玉顿脚说,“我岂能容忍!” “总得给人一点发发气的机会。”筱月桂朝着他笑了一下,带着泪痕。像是掩饰眼泪,她马上埋头继续贴补她的册子,不再与他说话。 黄佩玉再往其他两个房间看看,那装衣服的房间更乱,连他的衣服也全扔在地上。他一个人走下楼来,那个女用人已被松开绑,他对吓呆了的女用人说:“你想进巡捕房吗?” 女用人张大嘴,赶紧摇摇头,“老爷,饶了我吧。”这个用人应当知道黄佩玉的手段的厉害,她只是没有想到主人先溜了,让她在这里单独承担责任。 黄佩玉说:“那你现在就赶快回老家去,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不准回府上去取东西!” 女用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老爷饶我!” 黄佩玉说:“听清没有?” 女用人点点头。 “还不滚?你不回府去我就不追究。” 女用人这才爬起来,打开门逃了出去。 余其扬这时赶到,看着女用人狂奔而去。黄佩玉找了个没有瓷器碎片的单人沙发,掸掸沙发上的脚印,坐下。余其扬示意秀芳和李玉走开,他等着黄佩玉发话。 宽敞的客厅现在只剩下他们俩,听得见那两人在清理厨房。黄佩玉很久没有作声,余其扬耐心地问:“老板?” “投鼠忌器啊。”黄佩玉叹一口长气,说道,“哪怕我花一笔钱,把这个泼妇赶出门,报上也会吵翻,对筱月桂不利。” 余其扬说:“你不能让她自己走?” 黄佩玉说,她不会走,除非她相上什么男人,带走一大笔私房钱。 这是个叫春的猫,骚得受不了,才这么发雌威大闹。 余其扬心里发笑,说这可麻烦,住在你的府里,能相上什么男人? 黄佩玉回过身来,点着余其扬的鼻子说:“就是你!” 余其扬吓了一跳,赶快辩解:“我们江湖上的,要什么女人都可以,就不会要一个脾气大的坤角!” 黄佩玉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明白,这货色不是你的品位。”他压低了声音,叫余其扬靠近弯下腰,悄悄说,“给你一个月,让她迷上你,跟你私奔。” 余其扬神色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他依然弯着腰,却没有应声。 “到外地做掉,一干二净,不露痕迹!” 余其扬皱了皱眉头,犹犹豫豫地说:“我从来没有杀过女人。” “我也没有。”黄佩玉说,“不过现在的女人跟过去的不一样了,越来越不像女人。”他拍拍余其扬的手背,“我们一道开个头吧。事后我有重赏。” 他看看余其扬还不是很情愿的脸色,便说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余其扬想了一下,说:“我当然听老板的。只是她未必会对我动心。” “你对付女人有一套,这我明白,你用不着瞒我。”黄佩玉大夸余其扬,“而且你总是让女人动心你自己不动心。” “可这是你的姨太太。” “她现在是我最讨厌的人。”黄佩玉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明白了?” “明白了。” 那晚,余其扬走掉后,黄佩玉就吩咐李玉秀芳到客厅来清理干净。 他上楼来,发现楼上已经收拾妥当,那个本子的碎片合在一起叠在桌子上,化妆品摔坏的都堆在一个布袋里。筱月桂从浴室里出来,她请黄佩玉去洗洗休息,她已经为他准备热水。她只穿着内衣,温柔地走到窗前,把窗帘合拢。 黄佩玉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简直太好,她应该哭闹,向他诉怨,要求惩罚这个六姨太。可是她没有。好像这些事都不是她应当关心的,她只关心他吃得好否,睡得好否。如此温柔甚至贤淑的女人,他府上找不到,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既风骚又贤惠的女人。 最可爱的是,她从来不发脾气。黄佩玉最讨厌女人发脾气,不管是小事大事,值得不值得都来个不顾后果的歇斯底里。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轮到他来享受,他觉得自己是上辈子修的福气。 筱月桂走到走廊上,回过头来,妩媚地微笑,“别乱想了,我一会儿就上来。” 黄佩玉说:“顺便给我带杯茶上来。” 她说:“我下楼就是去给你泡茶的。” 第25章 这天上午,筱月桂接到请柬,美国领事馆在中秋节举办假面舞会。 她没有想好去或是不去。这两天她情绪不好。 在妓院里待过的女人,都有办法避免怀孕:只需要长期把麝香贴在小腹。但是等到想要孩子时,却难以怀上了。这是个终身无后的绝招。 她在荟玉坊第一次开始接客时,鸨母就对她交代:若弄大了肚子,你自己交了霉运,也害了孩子。 “想好了,再告诉我。” 她毫不犹豫地对鸨母说,她想好了,她要麝香。 李玉拿着抹布往外走,预备去请中医来看筱月桂。她顺手带上卧室门,又推开,样子很神秘,说六姨太那天晚上走了后,她在厨房收拾,秀芳听到黄老板在和余其扬商量事。 “他说什么?”筱月桂立即把她叫进来,把门关紧,虽然这房子里没有别的人。 “黄老板要阿其把六姨太——”李玉看了她一眼,挥手做了一个切脖子的动作。 筱月桂脸色都变了,“把她杀了?” 李玉点点头。 “有这事?”筱月桂走到窗前,房外的白玫瑰伸入玻璃窗这边来,迎风抖动,颇有点招摇的样子。她知道那天她的办法,黄佩玉定不轻饶六姨太,可能会赶走了之,在京剧界弄出点风波。但是他这么不念宠妾往日之情分,杀人灭口斩草除根,这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满手心都是虚汗。 “阿其同意去做这种事吗?” “秀芳未听明白。”李玉说,“等秀芳买菜回来,你自己问她吧。” 吃中饭时,筱月桂从秀芳那儿证实了李玉说的一切。秀芳说:“我走到过道,恰好听到黄老板在说,可是阿其不同意。” 筱月桂一笑,“是吗?” “黄老板好像说不愿意,就不勉强。”秀芳仍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不同筱月桂同桌吃,待筱月桂吃完,她才上桌。秀芳回忆那天的情景,怕黄佩玉和阿其看见,她就回到厨房,所以,未听完他们全部谈话内容。 筱月桂忧心忡忡。秀芳劝她不必太在意,那梨园皇后若是有什么闪失,跟她没有关系。 秀芳这个仆女挺聪明,知道筱月桂对此种结局心里有点内疚。可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心里恐怕更是在为余其扬担心。那个六姨太只是个小女人,如果余其扬为老板栽到杀人事件中去,那就太不合算。 眼见着窗外的月亮渐圆,仿佛即刻就到了农历八月十五。这月亮不等天黑尽,便从水门汀楼房间隙钻出,照得上海光闪光闪。筱月桂演完戏,便开始换衣服。她事先订好面具和一袭拖地白裙。 请柬上说可带一伴。她想了想,坐到电话机边。 那边有个女人接电话,筱月桂就只好问,请问余其扬先生在吗? “不在。” “什么时候在?” “不知道。” 她想留话,那边却搁了电话。 余其扬这几天都见不着人,黄佩玉也多日没人影,反而落得她可以好好排新戏。 美国领事修了林肯式的一圈络腮胡,在长篇大论,说美国人到中国是做客,哪怕在租界里也绝不是主人,他决心和上海各界以及世界各国的上海居民,好好做朋友。这只是一个开端,他举起酒杯,说了几个学来的中文:“美景良宵,月圆人好!”他的发音还算不错,可是太文绉绉,弄得大家都没有听懂却在瞎鼓掌。 鼓掌声后,他将一个插着羽毛的面具戴在脸上。舞池四周点着许多蜡烛,乐队演奏曲子,侍者给来宾斟酒。这个前所未有的化装舞会,是筱月桂在上海参加过的所有晚会和应酬中排场最堂皇也最花哨的。 她看得眼花缭乱,大开眼界。洋式化装有天使魔王、中世纪的骑士,中式化装则多半是从舞台上下来的关公、嫦娥、煞有介事的赵公元帅。 脸上大多是洋式的化装舞会白面具。 筱月桂用眼睛寻黄佩玉,她想他绝对不会带小脚太太来,那么跟他参加这舞会,会是哪一位呢?完全出于好奇心,她在人群中走来。 不错,戴上面具,谁也认不出谁。 窗帘和墙搭上五色绸布,有如舞台。她端着酒杯走上楼梯,楼梯上全是三三两两的人,连楼上走廊也是人。她有个感觉,黄佩玉没有来。 她必须证实这点,就在楼上看。楼下华尔兹舞曲响起,那些神神鬼鬼的天仙天使相拥着旋转起来。还是没看见任何一个人像他,即使是他装成什么样,她也认得出。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两人在说话,声音有点熟悉。她转过头去,是一个中国人,至少是中国打扮,白巾道士遮盖住脸,只露出眼睛来,与一个蒙面的天主教修女正在喁喁私语。 她故意从他们眼前经过,一抬头看见是卫生间,就进去了。里面灯光极暗,除了有抽水马桶洗面盆外,倒布置得像个女人的闺房似的,镜前一束百合花,香气逼人。她拧开水龙头洗手,觉得身后有人,一转身发现是那道士,道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她想挣脱。就在这时有两个穿裙子的人推开门,那道士便放开了她,快步走了出去。 筱月桂未回过神来,可是心里感觉是余其扬。一定是他,她跟了出去,四顾不见,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她抓住道士,一把揭开他的面具,却是个洋人,她忙说,“索礼。”这洋人倒笑了,挺得意。 她一想,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安:黄佩玉要余其扬除掉六姨太,必定要让他先勾引这个女人,弄到她不顾一切跟他私奔,这个设想让她更加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很不愿意看到这局面。 这一切,是从她这里开的头,是她惹出的祸。她对此要负责任,是她把黄佩玉的火挑起来的,虽然她只是不动声色。 “筱小姐,别来无恙啊。”一个修女走到她跟前,这么好听的声音只有六姨太才有,“你是不是在找我的老头子啊?”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他今晚有事,就我一人来了。” 原来如此,筱月桂想。 六姨太风姿绰约,那双眼睛有神地看着筱月桂。筱月桂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不像她自己的眼睛,只装有一个自己的影子,没有火焰,看人也没精神。 “那我们俩该跳一曲呢?”筱月桂主动将她的军。 “对不起,不能奉陪。”六姨太傲慢地转身,一个罗宾汉礼貌地搭起她的手,步入舞池。 大玻璃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很好,这化装舞会,每个人都名正言顺戴着面具。她无心情跳舞,便决定回家。去你妈的余其扬,她揭掉面具,骂了一句。那领事家的管家给她取包时,问她在说什么,她回答:“奈心(Nothing)。”她的英文太上海腔,不过上海的西方人都听得懂这种英文。 有个男人追到大铁门口,叫住她,“怎么不等结束就走?”她一看,是刘骥。 “我有点不舒服。” “那我陪你一起走。” 筱月桂谢谢他。两人一起走到大门外,她想,那个在背后拥抱自己的男人不会是刘骥吧?不可能,她立即否定了。她说,“你也来了,真巧。” 他告诉她,有个朋友在组建新的电影公司,约他去帮着筹建。 “你是想辞掉我这个学生?” “怎么敢?”刘骥说。见筱月桂笑了,他说,跟如意班的合作照旧进行。 筱月桂有些好奇。电影?街上小孩看的,傻头呆脑——不过,天下没有不变的局面,申曲原来也是不入流。所以她说:“你去也好。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能帮上一定帮。你还是每星期来如意班一次。弄电影还不一定有前途,留个退路也好。” 听筱月桂说得在情在理,刘骥感动地说,“筱老板给我想得真周到。” 第26章 但是我的退路在哪里?筱月桂想。我从来没有退路。我只有我自己。她看见月亮有毛边,明日即使不下雨,也是个阴天。 这个留洋学生,跟她的相处倒是一直很愉快。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相得甚欢。筱月桂对刘骥一直没有往心上去,可能是因为她对文化人,心里总是有几分敬畏。她的脾气过于野性,难以爱上一个读书人,恐怕只能与黑道人物打交道才过瘾。 那天是周二,一周中唯一她不上台的日子。午后光线暗淡,天色发青。晚上只有一个应酬,与《时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先生是上海名笔,要亲自做个采访,应当说是给她面子的事。她打开衣柜,在长袖旗袍外披了根红丝绒围巾。 晚饭时间未到,她便到老顺茶楼去。 茶楼老板见到她,很高兴,“筱小姐来了,黄老板刚走。” “没关系,我只是顺路来坐坐。” 茶楼老板四十来岁,小个子,模样倒老实,给筱月桂泡上一碗茶,便坐在她对面,轻声说:“黄老板刚才在生气。” 筱月桂喝了一口茶,听他说下去。老板只是简短地说:“六姨太最近常不在家。” 筱月桂递给他一个小包,里面是银圆,声音很低:“一点心意。” 他声音更低:“谢谢筱小姐。”摸着沉甸甸的布包,有些纳闷地问,“这个月怎么两份?” 筱月桂说以后她就不常来,有事可直接打电话到戏园找她。茶楼老板点点头。她站起来准备走,声音不大也不小,说:“今天这茶真不错。” “是新来的龙井。筱小姐喜欢,就请带些回家喝吧。” 这时余其扬走进茶楼,他看见了筱月桂,朝她走来,一边高兴地说:“这么巧,你有空来喝茶。” 筱月桂说,我还以为你不在上海滩混了呢,怎么躲在这儿? 余其扬穿着长衫,精神焕发,兴致也好。要留她,说好久没见,怎么一见,就要走,坐坐吧!筱月桂抱歉地对他说,时间不早了,她约好了人在凤雅酒楼吃晚饭。 余其扬送她到茶楼外,走了两步,天突然阴沉下来,乌云压顶。 余其扬叫筱月桂等他一会儿。一分钟不到,他拿了把雨伞出来递给筱月桂。筱月桂接过伞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问他关于六姨太的事,可是突然觉得无法说出口。这种事,若与他无关,这么问太难为情;真是他,更难为情。 “你怎么有事闷在心里?”余其扬说。 “没事。”筱月桂看看马路上的车,“只有天打雷,下不下雨还难说。” 见余其扬准备返回茶楼,她实在忍不住了,“晚上该不是又要会六姨太吧?” 余其扬马上脸板了起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我一句话,别陷进去了。” 余其扬伸出左手,拍拍她的肩头,像在安慰她似的。见她没声响,便面朝着她,同时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话让她大吃一惊。原来还不是执行任务、另有图谋,而是真正来了情,勾上了劲!听起来,就像是她吃醋了一样,她一直隐隐有点儿担心六姨太会把余其扬的心收服了,把他弄得失魂落魄,果不其然。 平日他连她的手都未握过,刚才居然拍她的肩,说明他现在对她心里很坦然。她说:“我看你是昏了头脑。想做什么事,最好不要在上海,为你好,我才说这话。” 两人继续朝前走,谁也不看谁。 “在上海怎么呢?” “起码我看着心烦。” “这跟你相关吗?不该打听的事不要打听,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幸好,刚才没有问,是不是他假扮道士从背后拥抱她。这个人至今不拿正眼觑她,看来与她在心底里较着劲。“阿其。”筱月桂咬了一下嘴唇,心里酸酸辣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说:“好自为之,我们做人都很难。” “多谢筱小姐指点!”余其扬讥讽地说了一句,不告别就转身走了。 她不由得掉过脸去看,他的步子走得那么无情,难道他不知道她在注视着他吗?天上的乌云都翻腾在她身边,就算是大暴雨,她也要把他给的伞扔掉。 那天晚上的饭吃得很不开心,《时报》来了两个人,主编和副主编,副主编做记录。主编倒是精明,见她有些心神不定,盯着窗外大雨发愣,就说:“今天我们吃饭不谈公事,改天再做。” 筱月桂一下子明白自己失态,坚持好好做采访,结果吃完饭做完采访,主编叫了车送她回家。 雨停了,湿湿的地上,凹的石块积了一层亮亮的水。 筱月桂回到康脑脱路54号,秀芳已经用屋内的锅炉管道烧好热水,她就开始放洗澡水,拧开搪瓷盆上有H的龙头,心想那个余其扬这时肯定与六姨太在床上。 她不敢想下去。取了床下的绣花软底拖鞋,棕黄色的鸟停栖在枝头,她喜欢一出浴缸就穿上这拖鞋。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感情没有离开过余其扬,自从重新见到他后,这两年来,脑子里总时不时钻出他的身影来。他跟别的女人,无论真戏假戏,她都会在乎,会很长一段时间弄得心里疼痛。但是她又不能在乎,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表示,而且两个人都明白自己的位置,谁也不会跨过一步。他们都是靠洪门老板吃饭,跨过了一步,恐怕情形更糟。 如果这就是难挨的命,一个人是桌面,一个人是桌底,那她就能做到不去看那桌底。 她觉得眼睛湿得可怕,便把更湿的毛巾盖在脸上,心里想: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真正爱我,又正是我爱的吗? 这次见过余其扬后,筱月桂知道他离开了上海。吃早饭时秀芳一个劲地讲余其扬以前好玩的事时,筱月桂告诉秀芳,以后别在她面前提阿其。 秀芳很坏地笑了,她走到厨房窗前,揭下竹笼,准备把里面的相思鸟放掉。 筱月桂不让,“这是黄老板送来的。” “可是阿其提来的呀。想必就是他选的。” “嗨,你嘴壳子硬!”筱月桂这次真的不高兴了,“你真想惹我生气吗?” 秀芳很少见到她脸色这么难看,便一声不响地把鸟笼挂到花园的树枝上。 筱月桂让眼线尽快带来更详细的消息。昨天下午,黄府的人说六姨太带了私房钱私奔了。黄佩玉已经向巡捕房报案,宣布脱离关系。 直到一个多月后,她终于知道余其扬一个人回来了。 其间发生的事,她是到多年以后,才从余其扬那儿听到的,在这世界上,恐怕就他们两人知道。余其扬一边对她说,一边摇头叹息:他那碗饭不容易吃。 长江轮船,夜深人静,余其扬拥着妖娆的六姨太,两个人在后甲板上浪漫地赏月。六姨太陶醉地依偎在他身上,他俯下身来亲吻她,两人身体长久地贴在一起。他拉着她的手走到船头,她的手抱着他的脖颈,踮起脚不放开他。两面江岸山峰缓缓推移过去,峭崖从江面直插上暗黑的天空。 甲板暗灯瞎火的,只有探照灯扫过去。余其扬趁六姨太幸福地闭上眼睛的一刻,迅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布包住的生铁,猛击一下,把六姨太打晕。他一手抱着已经倒下的她,一手把铁块上原来装好的绳索套吊在她颈子上,然后一把就把怀里的人抱起,直接扔进江里。 等探照灯扫回来时,他已经转过身,样子像在等回舱去做什么事的恋人。 黑夜里,那长江黑得油亮,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轮船螺旋桨打起的水花。 即使到后来,筱月桂提起这事时,还是不寒而栗。倒不是因为余其扬杀人灭口的细致安排滴水不漏,而是她的戏都靠多难又缠绵的爱煽情。余其扬的做法,让她感觉到在舞台上泪水涟涟,是在湿润磨刀石。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觉得言情戏太难演了。不过她体谅余其扬:不管有没有感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哪怕有感情,要他杀,他还得杀。 第27章 余其扬一身白西服坐在包厢里看《少奶奶的扇子》。筱月桂猛地发现他坐在那儿,心里一惊,忘了台词,竟然拿着檀香扇在台上空走了一圈。 筱月桂想起,在余其扬走掉之前,他就很少来看戏,回到上海后,更是一直没有露面。她虽然不知道他如何执行黄佩玉布置的任务,但知道他肯定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可能领了赏,一副好心情来看她的戏!这让她心里乱糟糟的。 看到后台的李玉焦急地朝她做手势,她马上回过神,成了少奶奶,对恶少说,要与他私奔。恶少装着很高兴,等少奶奶转过身去,却并不十分情愿,看来玩玩这少奶奶的人还不少。 少奶奶回到后台,成了筱月桂,李玉端来一碗清茶给她。 她叫添口红,化妆师赶快给她添上。 她明白自己完全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就像她不如以前那么牵肠挂肚地对待余其扬一样,这段时间,她想明白了好多事。 台上,那丈夫的相好——交际花找来,恶少招待。 她回到舞台上,成了少奶奶,与交际花对唱,两人各怀心思。最后交际花舍己为人,伤心地离开这个城市,让少奶奶回到她的丈夫身边去。 潮水般的掌声中,筱月桂在台上谢幕。她朝余其扬那个包厢望去,那儿已经没有他。她有些失望,余其扬有些像戏里的恶少,说走就走。 女人就是这么贱,她想自己也脱不了这个说不清楚的怪圈。 好不容易已经不再想这个余其扬了,今天差点被他弄砸了戏,这是筱月桂从未做过的事。戏迷看得起她,她也要对得起戏迷。 没想到的是,筱月桂跨入化装室,余其扬便出现。他敲门的方式特别,有节奏地敲门。 筱月桂马上猜到是他,不耐烦地扔出一句话:“什么事?” 余其扬贴着门说:“黄老板说,他今晚到康脑脱路。” 筱月桂故意不说话,这个黄佩玉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对待她,比对家里那些姨太太们更不如,反正是他的了,他就当一件旧衣服,要挂就挂,要扔就扔。自从六姨太“跟人私奔到外地”后,黄佩玉对她态度反而变了,开始注意新的女人,经常上瑞春楼,来她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旧衣服都算不上,把我当擦皮鞋布?” 她啪的一下把桌上的茶碗掀到地上,“去你这跟屁虫!” 门外的余其扬听到声音了,问:“怎么啦?” 筱月桂猛地把门拉开,不顾自己只穿着内衣,愤怒地说:“告诉黄大老板,到四马路拉个野鸡到康脑脱路去!我喜欢住在戏院里。” 她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余其扬等了一会儿,又开始敲门。没人作声。他再轻轻敲,筱月桂没办法,只得将门开了,坐回镜子前。余其扬自己推门进来,见她脸上有泪痕,手绢擦得脸花花的。她的头发却已经梳得整整齐齐,也穿得漂漂亮亮,一根丝纱披肩,里面是紫色晚装。 “我是奉命而来。”余其扬想解释,却不知往下如何说。他想用微笑化解一下,却笑不出来。 筱月桂把纱巾取下来,拿在手上,说以为我不知道,是你陪他去那个瑞春楼书寓,说是和洋人谈生意,却是在玩女人。不要以为我在吃醋,他几次事先说要来过夜,我左等右等,鬼都见不到一个,没个电话,更不道歉。今天,打雷了还不知雨下何方。 余其扬不说话。 筱月桂没有看他一眼,便头一低,身子一转,走出了化装室。她披上纱巾,气冲冲地说:“走啊,还等什么?等死?” 余其扬开着车,从汽车后视镜看看筱月桂,轻声说:“脸上。” 筱月桂从手挎包里取出化妆盒打开,照上面的镜子,余其扬给她开亮车内灯,让她赶忙补救。 汽车驶入康脑脱路,在筱月桂的房前停住。她走下车,从包里掏钥匙,秀芳已打开了大门,明显黄佩玉不在。 “黄老板打过电话来吗?”筱月桂眉头皱了皱,看看墙上的吊钟,快到十一点了。 “没有打来过。”秀芳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筱月桂突然有种感觉,急忙走到大门前,她打开门看,余其扬的车没走,还在门口。门前那些白玫瑰都开始谢了,花瓣掉在台阶上,这个有月光的夜晚,夜凉如水。她想了想,向前走了几步,对余其扬招手。 他正好抬起头来,看见了,手指指自己,再指指房子。筱月桂点点头。 余其扬稍微迟疑了几秒钟,便把车门打开,走了出来。 客厅的沙发换过一种印花淡绿色,与窗帘的白色,很相配。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筱月桂给余其扬端来一杯茶,这才坐下。 “怎么家具少了些?”余其扬没话找话说。 筱月桂盯着他的眼睛说,这还得谢六姨太,砸得好。砸烂了家具,本想添,后想想,少些家具未尝不是好事。 “也是,显得宽敞。” “你好久没来这儿了。”筱月桂说,“整整两个月半。” “其实没几天。”余其扬把茶杯放下。 秀芳开门那阵,筱月桂看见月亮在窗角,现在余其扬进来,月亮移至窗户正中。筱月桂没有看墙上吊钟,那上面已经十一点十分了。 她对余其扬说:“劳你打个电话问一下你家老板,在哪家妓院住下了?” 余其扬笑了,说:“你叫我朝哪家打?” “一家一家打!”筱月桂走过去把电话本扔给他,“今夜非找到他不可。他存心拿我开心,他不便打电话,那么我打就是!” “好好,就打。”余其扬劝解地说。他把西服脱了下来,里面白衬衫上是领带和西服裤的吊带。他一本正经地打电话:“一品楼吗?我叫新黛玉出局,对,就是赴茶会。老啦?她还没老,一点不老,还是个标致美人。” 筱月桂被逗笑了:“别拿老太太开心,要不了几年,我也会变成老太太,让你逗笑的。行了,你给黄府去个电话问一问吧。” 余其扬拿着电话,不动。 筱月桂说:“怎么不打了?我来打的话,不把黄府全家吓死?” 余其扬迟迟疑疑地说:“这时间太晚了。我又从你这里打电话,不好。” 筱月桂猛地醒悟,她抬起头看着余其扬,他出落得一表人才,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很干练,显得英气逼人。也是的,有好久她不再打量他,如她对李玉说的,再也不把他搁在心里了。也许正是这样,才敢叫他进屋,他也敢进来。 余其扬也看着她。一时两人没有了话,都知道话已经说到嘴边上。 筱月桂站起来,余其扬也跟着站起来。“我去给你换热茶。”筱月桂赶紧说。 余其扬坐到沙发上。 筱月桂在厨房,忽然想起来,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今天是余其扬的生日,李玉仔细说过他生母的事。也真巧! 她笑眯眯地端着托盘出来,两个酒杯在里面,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外加一盘cheese饼。 余其扬奇怪地看着她,她笑得灿烂,不合时宜。 “来,我们今天为一个人的出生好好喝。”筱月桂高兴地说。 “你的生日?”余其扬高兴起来,“不对,早过了,你看我这记性!” 他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天哪,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想想,摇摇头,大概他很少想起生日,他的出生本来就不是什么应当记住的事。但是筱月桂和他一样,出身微贱。所以,在她这里庆祝生到这世上二十五年,倒也不是坏事。 “为寿星风华正茂干杯!” “哪里,为美人青春永驻干杯!” 筱月桂喝得很慢,拿着酒杯,余其扬也是如此。两个人本来就不会喝酒,本来这个晚上她是为黄佩玉专门打扮的,肩上的丝纱巾揭掉后,露肩晚装把身材显露出来。二十四岁的好年华,她并不想轻易醉:醉太容易,醒来后便觉难堪。 吊钟当当地响了十二下。筱月桂把高跟鞋踢掉,双手垫着头躺倒在长沙发上,斜着眼瞧着余其扬,柔声细语地说:“阿其,你连电话都不敢打,那么黄老板这时候走进来,你怎么逃过这嫌疑?” 余其扬不安地笑了,他抿了一下嘴唇,放下手里的酒杯,伸手去拿他的外套,“我这就走。” “想逃?”筱月桂伸出手轻轻捏住他外套一角,说如果我不让你跑呢? 余其扬看着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老板随时可能进来。”他的声音的确是害怕。 “我们没有喝醉,对不对?” “完全不错。” 茶几上的酒瓶里还剩有一大半酒。她的目光从茶几转向他,站起来,“我要把自己当生日礼物送给你。” 余其扬低下头,“别,别。”他真的开始移动脚步。 “告诉我,那天在美国人的假面舞会上,那个白巾道士是不是你?” 第28章 他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仅仅停顿了两秒钟,他还是想往门外走,可是她已靠近他,仰起脸来深深地凝视他,说:“黄佩玉是个男人,你余其扬就不是个男人!”她抱住他,把头温柔地靠在他的肩上。 余其扬的手还是抓着外衣,想脱身,“你知道黄老板是上海王。” 这句话把筱月桂气上了心,她猛地推开他,转身让开两步。 看到得罪了筱月桂,余其扬也急了,扔下外衣,小心翼翼地站在她的身后。两人之间彼此听得见心跳,那吊钟的走动也一清二楚。筱月桂觉得房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她感觉自己站在一品楼那棵桃树下,月光照着他们。她闭上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仅仅一步,她就与他贴在一起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脸转过去一下子把他吻住。 她为此等了太久,犹豫了太久,她得把这漫长的时间都吻满,一边移动脚步,把他压倒在沙发上。 “凭什么你就不能做这个上海王?”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上海女王爱跟的男人,就是上海王!” 这话,似乎提醒了余其扬,强行从她的怀抱里挣脱,默默地拾起地上的衣服。筱月桂没有站起来拦阻,静静地把裙子的一角盖上腿。 余其扬站在沙发边,羞愧地望着筱月桂说,黄老板耳目众多,杀人时绝不手软,杀我杀你,像捏死两只笼中鸟。不需要花力气,就有人给他办妥,他布置一个现场,没有人会追究漏洞。 “当然。”筱月桂沉吟半晌,才小心地试探性地说,“我早感觉到这个人,没有不敢下手的事。” “你想过?”他反问她,“你真的想过?” 她看着他,他也在猜她的意图似的等着,然后她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问:“难道你不怀疑当年常爷是死在他手里?”她把话递过去,凭女人天生的直觉,凭她对常爷的感情,她心中一直存有这个疑问。 他点点头。 她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余其扬嘴唇一咬,似乎下了决心似的,才说他早就弄清楚,的确是这个人布置青帮来仇杀。他叹了一口长气,感叹不已:现在还有谁愿意为常爷报仇?洪帮上上下下还得吃上海滩这碗饭,像换了皇帝一样,一朝臣跟一朝天子。 筱月桂闭上眼睛,心里悬了这么多年的疑团终于有了答案。余其扬当然不会对常爷的死不上心,他一定会弄清楚,她没有看走眼。 余其扬接着说,八年前那个晚上,他在与青帮的枪战拼杀之后,并没有赶紧随洪门兄弟一起往乡下撤,而是千方百计冲进青帮阵中,想抓一个头目拷问。结果真给他抓到一个,刀子架在喉咙上逼着那人说出来:确实那天有布置,叫不要朝驾马车的人打枪,其余的人一律打死。 那天黄佩玉跳上驶座,让马车冲出枪阵,他和三爷攀在马车上,也逃过了性命。黄佩玉的行动勇敢得让大家佩服,原来是布置好的陷阱。 “那个人呢?”筱月桂问。 “当时我没法把他抓到师爷那里去!对方的人追了上来。”余其扬垂头丧气地说,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只能一刀把他杀了,所以才弄得一身是血。他首先想来告诉她,因为他知道她最想为常爷报仇,因此在那拂晓之时赶到了一品楼。最后反而弄得他自己要靠黄佩玉救出牢来。 余其扬心情沉重,房里两人一时间都未说话。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近,蹄声很响,很疯狂,像那年一样不顾一切,筱月桂和他的注意力同时朝马车驶去的方向。等到恢复静寂,余其扬才说,黄佩玉借帮派之间的旧仇杀人,又拉租界做靠山,当了洪帮新山主之后,把洪门的人都摆平了,大家服了这个新主。他查明的事,又能去告诉谁呢? 说了也没有用!漏一点风声就是送命,不要说师爷三爷那些人,他自己也得拍新老板马屁,才能混个人样。 “所以,你甘心成为他的走狗!”筱月桂沉默了半天,突然爆发了,恨恨地说,“有奶便是娘!连狗都不如!” “随便你怎么说吧。”余其扬听不下去,站起身,“不能不承认,黄佩玉会对付洋人,洋人也靠他。他结交政客军阀,上海洪门才兴旺起来,大家有利。” “你是说常爷没有黄佩玉有本事?”筱月桂几乎跳起来,此时她最听不得这种话,她不能忍受叛徒。 余其扬看到她提起常爷,眼睛都发着光,连忙住口,说:“小月桂,我是常爷亲手提拔的人,怎么能忘恩?但是时势变了,哪怕报了仇,下文怎么做?我们怎么往下活?你的戏班子怎么办?我给谁做跑腿赚几文钱糊口?” 筱月桂气得咬牙切齿。 余其扬转身离开房子,在门口回过头来说:“千万慎重,不能莽撞。千万,听我的话!”想想不放心,他又走进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看着她说:“你要做什么事,必须先与我商量。记住,假定连我都不能相信,这世界上就没有可相信的人了!” 房门哐当一声合上。筱月桂慢慢走上楼,走进卧室,呆呆地躺在床上。她突然想,常爷怎么会不知道黄佩玉是个危险人物?只是他一旦认定这人能成就洪门反清大业,就舍生取义了。 她这八年来一直在猜测,常爷是否可能被黄佩玉害死的。今天余其扬证实了她的怀疑。常爷死时周身是血,拒绝闭眼,那眼光,是叫她拾起他手中的枪,难道是知道有一天会轮到她来采取行动? 一个女人家,男人做不到的事,她怎么能做到? 她翻过身,眼望天花板,听着外面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看着那汽车的灯光在天花板上划过,迅速消失。半明半暗中,听得见她低低的哭泣声,轻微的叹气。她喃喃地说:“上海,上海还有男人吗?”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她与黄佩玉八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每个细节。当时黄佩玉紧张得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在最后那个七星剑延阵时,她看到他正要拿错酒杯,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而这个人竟然明白了,改成了正确的破阵法。由此常爷认定此人为洪门心腹人物。后来黄佩玉在礼查饭店还提起此事,作为筱月桂一开始就对他有好感的证明。 现在她记起这一幕幕,明白了自己那个眼神,使黄佩玉过了最后一关,常爷从此对他深信不疑,一直到死!这么说,是她引入内奸,害了常爷。如果她不眨眼,这人破错阵,常爷当场就把这人赶走,至少会小心提防,绝对不会留他彻夜长谈至凌晨。那样,暗杀者的阴谋就不会得逞,因为半夜前洪门大批人都还在一品楼! 突然醒悟到这点,像一道锋利的闪电,把筱月桂周身上下打得发麻。是她,是她本人害了常爷!而她眨眼,只是在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常爷叫新黛玉教她两天各种洪门规矩,她马上就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她当时太年轻,不知好歹,那半秒钟的卖弄,就害死了常爷! 她感到撕心裂肺地痛!新黛玉曾经骂她是“丧门神”、“克夫星”,真是骂得对,千真万确。 她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几乎要晕倒。等到她清醒过来,把这事再来回仔细想想,心里已经明白。 只有一个办法,她必须自己来治疗这个伤口,不然,她无法再活下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李玉从剧场回来,筱月桂通常这时已经梳洗完毕,坐在花园里吃早点喝牛奶。李玉发现秀芳为筱月桂准备的早点一点未动。她与秀芳各有分工:她负责在戏园照顾筱月桂,并且总管经济开支;秀芳则是照顾这个家,收拾房间,换洗衣服,如果筱月桂在家吃的话,她便买菜做饭——她们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但是,她们总留一个人在家里,不管筱月桂在不在家。 这两个女人关系很好,互相挺照应。可能因为工钱相当高,也可能是因为筱月桂对她们很信任,两人从无掂酸争闹之事。 李玉端着牛奶去楼上,卧室门大开着,筱月桂还在床上,不过黄佩玉不在。黄佩玉留宿在这里,一般起床较早,这时也应该早走了。 筱月桂听到声音,睁开眼睛,问:“几点了?” “还早。” “我头有点痛。”筱月桂欠起身来,靠着床头半倚半坐,她头发蓬乱,眼泡虚肿。 李玉摸摸她的额头,还好不烫。 “我喝了点酒,昨天晚上。” “黄老板昨夜没来吧?”李玉很聪明,马上猜着了。 “阿其来了。”筱月桂接着说,这种事她从来不瞒两个用人,瞒也瞒不住。 李玉转过头,“我去给你准备点醒酒的汤。你先把这牛奶喝了。” 筱月桂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 “你总是为阿其说话。” 筱月桂喝了一口牛奶,笑了笑,“这次我不想为他说话了。” 第29章 几天后,筱月桂谢幕后,发现最大的一只花篮署名是黄佩玉,知道他以此表示歉意。但是她仍是不接黄佩玉的电话,让李玉在电话里说她身体不适,经血未净。 “请了中医看,稍有好转。”李玉说。 那边搁了电话,筱月桂在一旁说:“他还在与那妓女约会?” 李玉说:“我打听了,那女人脸上真是染了风寒,不能见客。” 筱月桂知道的情况却比这复杂,黄佩玉最近情绪不好。国民党反袁败得太惨,孙中山跑到日本去了。他要黄佩玉筹一笔巨款支持他的革命党“三次革命”,黄佩玉认为孙中山不识时务,推说筹款困难,婉言谢绝,两人就此分手。孙中山周围的人,有的已经开骂,说黄佩玉享受黑社会老大的威风,腐化堕落,叛变革命,必须清算。孙中山本人倒是专业政治家,认为黄佩玉今后不一定不能为我所用。 黄佩玉是不是一个“中山先生的叛徒”,这不在筱月桂的考虑之中。 原因也简单:如果黄佩玉问计于筱月桂,她也不见得会支持他献出洪门财产。 在日本留学时,黄佩玉参加同盟会,被派到上海动员洪门参与革命。不久他就发现,黑道比革命党自由得多,搞政党唱高调,令人心烦。 他对筱月桂说过,自从转入帮会,他才如鱼得水。帮会里那些文句不通的仪式,让他觉得自己高过愚众一头,入门者都不必全信,他更不必。他觉得革命是假,占山为王、享受权力才是真,他很腻烦孙中山好高骛远的国家大计。他既然做了上海洪门山主,这份家业就是他的。 黑白道之分,在中国从来就不是那么清晰。 筱月桂不必懂革命大业,但是男人是什么东西,她心里一清二楚。 她知道黄佩玉绝对不是常力雄那样的热血人物,她从本性上不喜欢阴阳反复的角色。 李玉把花篮放在化妆桌旁,筱月桂瞅了一眼,心想黄佩玉最多后天,就会让阿其来慰问。 正在这时,有敲门声在化装室外响起。筱月桂顺口说,“这么快。” 边说边将脸擦干净,给李玉使了个眼色。 李玉手里拎了个包,拉开门出去,果然是余其扬。“我家小姐已经睡了。余先生请回。” “我有事。” 李玉把门关上,让他改日再来。 “是我自己有事。” “那也一样。”李玉耐心地说,“听我劝,你今晚别找她,小姐心情不好。”她把余其扬拖走。 “她搬到这儿有多久了?”余其扬问。 李玉不回答。 余其扬无奈,只得离开。 筱月桂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她就是不想回那个家,她把家里的榻床放在化装室里,就在这儿睡觉。反正什么样的地方都住过,无所谓,她对黄佩玉送的华屋一点不留恋。在这里戏散后清静得很,看一会儿小说再睡,休息得好。第二天早上醒来,还可及早做每日不变的练声运气走步。 第二天她一下舞台,余其扬就先于她赶到后台,让她无法挡住他。 他一身黑西服,皮鞋也光亮,还是整整齐齐的一个英俊后生,可是看上去非常忧郁。 在过道里,筱月桂从他面前走过,当作没有看见他似的。她进了化装间,他也跟了进来。 “又为黄佩玉拉皮条来了?”筱月桂不客气地说。 “听说你身体不好,我,我想来看看,看一看。”一向口齿伶俐的余其扬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心里有话。 “那你就看到了:我身体很好。你可以走了,回去报告吧。”筱月桂不再理他。 余其扬等了一会儿,才说,黄佩玉在礼查饭店的舞厅等筱月桂。 筱月桂嘲弄地说:“我说嘛,还真是来拉皮条!”她心里想:这个余其扬真是那么没骨气,当年常爷几乎把他当螟蛉子,难道一点血性都没有传给他? “回去告诉黄佩玉,我立即去,但是不要你开车,叫他派他的司机来接我。” “这恐怕不行。” “有什么不行?” “他必起疑心,认为你我有事心虚。” “你我无事。”筱月桂对着镜子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你有任何事。既然你这么害怕,这次就依你,下回请他另换人。你在车里等我,我换好衣服就去。” 两人坐在车里,一路都没有话,余其扬甚至抽起烟。筱月桂伸手自己取了一支,点上火,不过一口也未抽,等着烟自己燃尽。本来没有多长的路,也不知怎么一回事,遇上两处修路,得绕道而行,车走了很久很久,两个人僵在那里不说话,直怄得脸色灰白,精疲力竭。 余其扬把筱月桂送到黄佩玉的桌位前。 “小心肝,想死我了。”黄佩玉揽住筱月桂,把她拉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 “不生我气吗?老头子。”筱月桂撒着娇。 “哪里的话,女人朝一个男人耍耍小脾气,也是挺有趣的事,说明你在乎我。” “我才不在乎你。” 余其扬走到黄佩玉边上,说家里有点事,他得先走了。 “什么事,这么急?”黄佩玉与筱月桂相视一笑。 余其扬说,他的老婆来了。筱月桂一惊,因为从未听说他有老婆,黄佩玉也没有听说过,两人都抬起脸来看余其扬。余其扬解释说,母亲生前与一同乡好友指腹为婚,母亲亡了,那同乡的女儿虽是从未见面,却已长成二十五岁。本来他早就忘了此事,那女子现今也是孤身一人,生计无着,来投奔他。如此局面,不认这个事,是不讲孝道,对不起辛苦一生的母亲。 筱月桂心都凉了,原来这两日余其扬屡次来找她,却一直欲言又止,是想说这件事。现在他是故意借黄佩玉在场这机会说破,叫她伤心也无从伤心。 “那我们要恭喜你了。”她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对余其扬说,并用手捅捅黄佩玉,“是不是?” 黄佩玉马上懂了,说:“当然,阿其,我要为你大大操办。” 余其扬卑谦地表示谢意,他希望黄佩玉准他几天假。 这天晚上筱月桂与黄佩玉回到康脑脱路。黄佩玉关灯前,筱月桂在身子下垫一条毛巾,说是怕弄脏了床单。因为她经血一直不干,两人未有房事,没一会儿筱月桂就睡着了。黄佩玉抚摸着她,手伸到她的下身,有纸和布带,他手往里摸了一下。 黄佩玉上卫生间,一看自己的手,果然有血,他这才放了心。回到床上,几分钟不到便打起呼噜。 筱月桂被他弄醒,怎么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中的天花板。 余其扬和她两人在教堂里,有好几排天使般清灵的孩子在唱着圣歌,她的心在歌声中潮起潮涌。神父在主持婚礼,她穿着最时髦的西洋白婚纱,他是一套燕尾西服,他与她交换戒指,接吻。有照相师在对着他们拍照,镁光灯咔嚓咔嚓地闪,她甜蜜地与他相视一笑,定眼一看,他变成了黄佩玉,那神父变成了常力雄,常力雄甩着白袍大袖怒骂她,“怎么可以与这个人面兽心的人在一起?” 她吓醒了,一看那黄佩玉还是打着呼噜。她觉得口渴,便下了床,赤脚到一楼去取水。 常爷从来不对她这样,甚至在梦里也不会这样。她喝了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就坐在沙发上,月光照着她,她毫无睡意,只好从抽屉里找了根雪茄烟,点上火抽起来。一时忘了,抽真了,呛了起来。她的右手有点发麻僵硬,用左手狠掐右手指头,才感觉血脉重新畅通。 她从抽屉里找到一个绸包,打开来,是一把匕首,常力雄留给筱月桂的小刀。 筱月桂握着小刀,泪水涌上来。她一步步上楼梯。 隔着门,听见黄佩玉惨叫声。门开一条缝,筱月桂端着一杯水,关切地扶起做噩梦的黄佩玉,他喃喃地说:“但愿不是真的。” 此后很久余其扬没有到戏园来,也未开车来接过她。有一天她随黄佩玉到老顺茶楼去,三爷师爷和其他洪门弟兄都在,就余其扬不在。 所有的人在开余其扬的玩笑。有人说,余其扬守着老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一个心思在办喜事。 “定了下周日。” “我要亲自为他主婚。”黄佩玉看着筱月桂说。 筱月桂笑容可掬,说阿其结婚,我会送他一份像样的礼物。 “尽管买,钱由我付。”一向捏钱在手里会发馊的黄佩玉大度起来,他对余其扬结婚的事还真是由衷地高兴。 “黄爷待手下人就是好。”师爷恭维地点点头,“阿其是苦出身,能有今日,全是黄爷栽培。” 第30章 黄佩玉让司机送筱月桂去南京路华大公司代为采购。她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逛,看到一张雕花床,非常漂亮。全栗木,油光水亮,而且几乎是她见过的最宽的床。她猜测着,若余其扬看见了这床,会做何感想。 店主很有心计,把枕垫替她摆正一些,“小姐喜欢,不妨上去躺一躺?” 筱月桂看看店主,店主倒是诚心诚意。她脱了高跟鞋,上了床,床的确舒服,如一艘大船,感觉漂在水上,面朝蓝天,睡意顿时涌上来。 筱月桂下了床,蹬上鞋,“老板,此床卖多少?” “两百。”店主问,“是小姐自己用?” 筱月桂听了这话,突然脸红了——不像是为别人挑选婚床。她摸摸架柱头,说就是太贵了一些。 “小姐喜欢,那就一百八。” “是喜欢,那我就买下。不过暂时寄放在你这里。得过些时间,等我通知你才送货。” “没有问题。” 筱月桂付了支票。她笑了起来,好吧,跟自己打个赌,看这床最后谁来睡。她进了一家珠宝店,给余其扬的新娘子买了一串翡翠项链,在亨达利给余其扬买了个怀表。随后她又到隔壁店给黄佩玉买了双拖鞋,给自己买了一段上等的蚕丝织的丝缎。 可是,临近余其扬的婚期,她突然变得很不安,甚至失眠一整夜。 她让秀芳将她准备的礼物提前两日给余其扬送去,却得知余其扬将婚期推迟了。 “改到哪一天呢?” “他没有说。阿其那媳妇真是没话可说,千里挑一——脸扁扁胸平平人板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人好就行了。”筱月桂说。 “人倒是老实厚道,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竟然放了三只鸡蛋,差点噎死我。” 筱月桂走到花园,把竹笼的门打开了,让鸟飞走。 忧郁笼罩了她,她对自己说,这是何苦呢?我没有这么难过吧,两人都知道没有缘分,我又何必。想到这里,她更加伤心。像有一颗针在刺痛她每根手指,她不去看痛处,心里也一清二楚,想变也变不了。窗外玻璃上挂着细雨,闪电如蛇飞过天空。 那几天她在录制远华公司唱片,几段申曲言情名曲,唱得声情并茂。 这张唱片成为申剧迷的珍藏,都说筱月桂自己唱完后都哭成一团,戏迷们更是赔尽泪水,他们比筱月桂更容易心碎。 黄佩玉与筱月桂说好,晚上演出后,他亲自来接她一起回康脑脱路。时间快到十点,不见黄佩玉来,她正在生气时,电话响了,黄佩玉的声音在说:“本以为办事能早点完,可现在还是走不开。”话筒里隐约听得见有划拳行令声,也有女人撒娇的笑声。 “你忙吧,明天给我电话。”筱月桂仍是好脾气。 那边搁了电话,她才把电话吧嗒一声放下,因为放得太重,那电话弹跳了一下。她趴在桌上,身后是两大排各种戏装或非戏装,靠窗处是一个仿古木榻,不宽,有一个床那么长。木榻有两个木档头,中间部位镶着竹席,放有枕头和薄被。 她喜欢睡在这儿。化装间虽没家里卧室那么宽大,杂七杂八的东西多,李玉能干,一样收拾得整齐。桌上化妆品多,抽屉里也是粉刷口红油彩。 她把戏装——一袭竖条旗袍脱下,把那假珍珠项链摘下,绾起长发。她在衣服架子上挑衣服,两大排衣服都挑遍了,还是不知穿什么的好。内衣透明的丝绸,透过梳妆镜映出她腹背舒展的线条,露出她的后脖颈,那光洁的皮肤,如镀了一层光泽。 一件黑色西式裙,带着荷叶花边,进入她的眼帘。她想起这衣服是第一次与黄佩玉过夜时,余其扬早上买来送到礼查饭店的,就取了过来,往身上套。以前穿时胸似乎紧了一些,这会儿更紧,她摸摸自己,惊奇地发现连乳头都硬起来了。她突然明白自己今夜不想留在这儿。 她看看镜子里那个青春二十四的女人,她十六岁爱上一个男人,那男人说她是色痴,担心无人可满足她。的的确确,从那之后多少年,她的身体一直处于一种饥饿状态,再也没有那年甜美的爱,她感觉自己在迅速老去。如果我爱好几个人,证明我很年轻;如果我只爱一个人,证明我已经老了;如果我什么人也不爱,证明我根本不存在。她迷惘又绝望地拍拍椅背。在这个孤独的晚上,穿着一件与一个男人相关联的裙子——他记得她的身材尺寸,这已经让她很满意了。想到他,她便非常想,是的,就是想与他的身体相拥在一起。 夜里,风是凉的,露水是冰的。她打开门,进到房内,按亮一盏壁灯。秀芳跑出来,明显是从床上起来的,在暗处急急抓了件衣服披着,竟然是男人的上衣,身体也没遮全。 “小姐,你说你今夜不回来。” “赶快回房间里去吧,小心着凉。”筱月桂知道秀芳是招了男朋友来,她这一年换了好几个男朋友,这种事筱月桂不管,只是要求后花园出入,不准让进正房里来。 秀芳还是老作风,没一个是认真的。这怪不得比筱月桂大两岁的秀芳,一个妓院出身的丫头,有几分姿色,刚巧又碰上一个好脾气的主子,从来不过问她的私事,秀芳如同走马灯似的找男人挑男人。 想到自己的苦恼,筱月桂开了个玩笑,想让秀芳放松一点。“快回去,男人一吓就会起不来的,从此阳痿一生的人都有!” 秀芳也笑起来:“顶用的男人本来就不多,不过这个学生伢子,倒真经看又经用。” “真的?”筱月桂被她一说,心情变好了一些,“经看,那么我来看看?” “小姐要看,我还能不给看?不过一看还经用不,就不知道了?” 秀芳高兴到这个份儿上,或许是看筱月桂许久忧郁不乐,有意让她高兴一点。不过当她真的动手拉着筱月桂往自己房间去,倒让筱月桂吓了一跳。 里面只亮着一盏小灯,房间方方正正,有张床有个衣柜。有个男人在床上,见筱月桂进来,急忙把身上的薄被一直拉上遮住面孔。筱月桂心里不安,嘴上只好说,你们接下去,不要因为我来了,就不做了。 “小姐,”秀芳笑道,“你看他不好意思了。” 秀芳去掀开被子,一把抱住男人。“怎么不行了?紧张了是不是?” 她回过头来,对筱月桂笑着说,“瞧我还说中了,一看就不能用了。” 筱月桂明白,既然这个男人是害怕女主人,就该她来让这男人心里放松。她坐在床沿上,伸手去安抚男人的背。男人最多有二十岁,的确生得周周正正。没一会儿男人激动起来,便与秀芳做起事来。 筱月桂在一旁看得心跳不已。她回想起自己与常力雄在床上,新黛玉在一旁的情景。那次她发现有人在边上,是犯规之举,越犯规就越激动。那次她的快乐来得很长,一辈子也没有那么兴奋过。 秀芳叫床声很好听,她的脸红红的,乳房结实可爱,脱了衣服比她穿着衣服好看,与男人行房事时更妩媚。男人叫了起来:“我不行了!我不行了!”他在她身上猛地冲击,而秀芳大喘着气。 他们俩完事之后,筱月桂笑着说:“演得不错,有酬劳!” 他们俩在床上坐了起来,两个赤裸的身子,筱月桂好奇地打量着。 现在屋里的三人神态都自然多了,筱月桂有点知道了新黛玉当年的心境。 她正在神思恍惚,听见秀芳说:“小姐,我服侍你更衣休息吧?” “服侍更衣,”筱月桂想,“这是什么暗示呢?” 秀芳怕她不懂,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眼神一递嘴角笑了。 筱月桂摇了一下头醒了过来,自己是主子,主子不能降身份,与仆人胡搞在一道。这好像是《金瓶梅》里的话:“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苟且和狎,久后必紊乱上下,窍弄奸欺。” 她心里主意已定,站起身,慢慢走出秀芳的房间,一个人自顾自地往楼梯上走。秀芳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跟在她后面,“小姐?” 她是怕得罪主人。 “你去忙你的事吧,时间不早了,我得休息了。”筱月桂说。 秀芳来抓她的手,她回过头来,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声:“小贱妇,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秀芳一愣,下楼梯的脚步声,不像跑上楼梯那么快。筱月桂摇摇头,打开卧室的灯,去拉上窗帘,心里很苦闷。“主仆尊卑,这规矩的确不能坏了。”新黛玉当年就说过这话——她的话说得很对:当年就坏了事。 她躺在床上,这房间太洁净,太冷清,笼罩着庵堂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氛。也奇怪,这么一想,难熬的欲望也就消失了。 第31章 说来也奇怪,她的身体自从有这次奇特的性经历,就基本上全好了,她持续很久的病恹恹状态结束了,现在她满面含春。那中医说她阴阳失和,诊得极准。她与黄佩玉当然一直有性事,不过是在床上讨好男人,她自己没有性快乐,渐渐地忘了自己是个女人。 她发现自己的性欲开始强起来,她又高兴又担心。 电话响了,筱月桂拿起电话筒,是老顺茶楼的老板——她买通的眼线。茶楼老板模样老实,做事蛮精明,电话不长,但这个电话结束后,筱月桂掏出手绢擦脸上的冷汗。 “这个老狐狸!”她骂了一句。黄佩玉派人侦探她,幸好那晚她未有鲁莽越轨的事。当然她防着黄佩玉,他会故意试她,像试他自己的那些姨太太。说不定秀芳这新交的男友,就是黄佩玉故意安插的人。 黄佩玉可以对六姨太采取那种方式,别的女人若犯在他手心里,结局一定会更惨。 她记得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在床上让黄佩玉不高兴,黄佩玉短短一句话,“你是不想住这房子了?”就让她清醒过来。她很喜欢柜子里的那件狐皮大衣,对每天能泡一个热水澡也很留恋,包括白瓷抽水马桶。这是她的痛处。上海滩纷传她细皮嫩肉是由于每天用牛奶洗澡,这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她的洗澡水里往往都得倒一品脱牛奶。 她狠了狠心:我这人也太没出息,值得吗,看重这些享受?岂止洗澡,命都可以不要!这毒誓,渐渐变成了她唯一的安慰。 筱月桂到花园里剪开过的玫瑰的枝。李玉在厨房里看见了,就来帮她。“明年开春,我得种樱桃树。”筱月桂对李玉说,“如果我还住在这儿的话。” 李玉瞧瞧她,说:“我肯定吃得到樱桃。到时拿去给姆妈尝尝。” 新黛玉收养了一个孤儿,有好些日子了,像得了个宝似的,不让人去看。她对那女孩宠爱有加,据说,最近还送去洋人的学堂受洋式教育。筱月桂把竹爪子拿在手中,抚了抚掉在脸颊的一绺头发对李玉说:“早点把那孩子的压岁钱给姆妈送去,她会需要钱的。不要忘了把我给孩子买的糖果和新衣服带去。真是,她像看宝物似的不让人见,连我要见都不行,太过分了。” 李玉说:“小姐不必操心,这事我明天就去办。” 筱月桂想说什么,却止住了自己。 这年十一月上旬,秋末初冬,人心静了,正是演艺界生意好的时候。《少奶奶的扇子》演了一年零一个月,依然场场满座。如意班的每个人都盼着分个大红包过个好年。可是,筱月桂已演腻了《少奶奶的扇子》。她与刘骥商量做新戏,挑了好些人为她量体裁衣写的剧本,她都不满意。刘骥说:“那只有我自己来操刀了。但是我的时间不够用,得想想办法。” “或许能把一个古装戏改成现代戏。”筱月桂说,“洋瓶可装土酒,旧瓶也可装新酒。” 刘骥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今天他会见到余其扬,“就是洪门里那个能干的年轻人。上个星期他和我说起,他的一个朋友是做剧本的,刚从国外回来。” “今晚上你要与他见面?” “他结婚大喜日子。”刘骥反问,“怎么,你不知道?” “哦,我忘了。”筱月桂说,“但是,我得演完戏才去喝喜酒。”她突然觉得心里很烦,余其扬不通知她,其实是应该的,她完全懂他是什么意思。等刘骥跟别人说话之际,她便抽身离开了。从出口出来,直接回化装室,她让李玉把好门,昨夜休息不好,她想睡一会儿。 她担心睡过去,便没有锁门。只是虚掩着,以便李玉到时可进来叫醒她。 窗子是英式的百叶双扉。阳光漏进来,斑斑驳驳,她在木榻上坐卧不安,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脸上。没有几分钟,她真的感觉困倦,坠入睡眠之中。 有推门声,关门声,脚步声走了几步停了。稍等了一阵子,才向她这边靠近。她觉得那人在跟前了,“李玉,有什么事?哦,几点了?” 她懵懵懂懂地说。 “还早。”一个男人的声音,分明不是李玉。 她呆住了,睡眠立即醒了一大半:“阿其?”不对,这绝不可能,今天是他办大事的喜日子,而且他差不多已把她忘掉了。 “是我。”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嗓音有些涩,还有些低沉,带着海藻的气息。 她什么也没有说,右手在榻床边动了动,握住一只大而有劲的手。 她的心即刻温暖起来,眼睛仍然闭着,轻轻地说,“不当新郎官,到这里来干吗?” 他紧握着她的手,亲吻她的头发,她的眼睛湿了,他说,“别这样。” 她把他推开,“我不用你可怜。你走吧。” 他说,他就想在那倒霉的婚礼前看看她。 “我错怪你了。你走吧。”她睁开眼睛。 余其扬的头俯在她的身上,他的脸挨着她的脸,“难道你不想要我?” “不想,我一直就不想要你!”她声音坚决,可那双手不听她使唤地环绕过来,抱住他的脖子。 她的脸红得厉害,突然泪如泉涌,“怎么不想,我想要你,一生一次就行了!我想要谁,谁也管不着!”余其扬用嘴唇封住她,不让她往下说。她突然挣脱掉他的怀抱,站了起来,仰起头,神态高傲。 她一件一件地脱自己的衣服,他也站了起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两个人互相看着,明白他们是在挑战和应战:多少年不敢做的事,他们现在就是要做。 谁也挡不住,因为他们互相比上了。余其扬看到筱月桂在举臂脱掉最后的小衫时,手撑在脑后,前胸像塑像一样挺出,他想象了多少年的乳房饱满,上面的乳头武士一般雄赳赳地站立。当她褪掉最后的内衣那一刹那,裸露的肉体像弓弩绷紧。 而他比穿衣服时更显得健壮,身材匀称,除右胸有一伤疤,周身上下几乎完美无缺。他的头发略有点乱,眼睛燃着热烈的火焰,连喉结都在跳动。他们俩就这么看着,一动不动,然后她朝他挪近。突然,两个人就像两条奔腾的河流汇合一样,疯狂地互相卷紧。她抓住他的背,指甲深深地陷进去,而她的手被他捉住,按倒在地上,那些戏装连同她平日的衣服被扯倒,他们压倒对方,一会儿他在上面,马上就被她翻起压在下面。两人谁也不想先进入对方,好像借此来抵消长久的思念。越是这样,越是感觉到从没有这么渴望烙入对方的身体里。 他吻她的脸,她丰满的乳房,那乳沟间的一颗痣,她轻轻地呻吟起来,比他直接进入更刺痛她的心,她的胯部开始一起一伏。 但是,她就是不让他进入,他也不让她去握他硬挺的阳具。每当她的手一握住它,他就把她的手拿开,他感到自己胀痛无比地抵着她,在那滚烫潮湿的唇上面滑动。 她已经感到子宫口里面在一张一合,甚至开始痉挛,好像已经进入快乐之境,却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揪不住。 她难受得呻吟起来,她的身体猛地吸住了他,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一寸一寸吞纳。她的双腿在痉挛挣扎,他按住她的双腿,想直冲到最深处。 就在那一刹那,他们的身体猛地腾起在半空之中,如深海里的鲸鱼,一个优美的停顿,相互凝视。突然一起坠入海水之中,他们沉下去,潜沉到巨岩嶙峋的海底,那所有生物都被这气势震住,自动闪开,把一个广阔的海洋留给他们。当他俩重新冒出水面,就变成两条互相衔接的曲线,卷成一个欲望升高的螺旋。 她的呻吟变为喊叫,身体更加疯狂地撞击着他,而他只是喘气,喉咙发出一种哽咽。 突然她感觉眼前出现一团迷雾,她知道,等待了多年的幻觉又来了:一辆火车正对着她疾驰过来,火车的咆哮声刚听到,车头就已冲到她跟前,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就正面整个地被撞飞了。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哗哗响,碎成粉末,散落开来。她温柔地闭着眼睛,幻觉这是在戏台上,多少人看着,并且为他们的圆满流泪。这么一想,泪水涌出眼睛,她感觉这个下午的光,灿烂温暖的光,都调转角度,全部照射过来。 阳光一直这么知心知意地透过窗扉映着她自己的裸身,映着他的裸身,她与他平躺在地上。他翻过身,撑起脸看她。 她说:“怎么?从来没见过女人?从小在妓院里混大的小龟头,没碰过女人?” “不是。”他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怎么叫作没见过?”她看着他的脸,好奇地问。 他说了一句:“在台上那么端庄,在床上这么浪荡。”看来他心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这不就是你们男人要的吗?” “我喜欢。其他男人希望女人含蓄一点,连妓女都要会害羞,说这样男人才喜欢。” “你要我就行,其他男人另找害羞女人去!”她说着抱住他,两人又热吻起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交合了,这整个下午,两人停了做,做了停,起起伏伏,仿佛要把以前的岁月和以后的岁月那些快乐都一次消受完。 听得见外面有人来找筱月桂,被李玉拦在门口。之后,李玉担心会再有人来敲门,索性取了一条凳子,一个人在那儿剥瓜子。她对前来找筱月桂的人说:“小姐昨晚未睡好,在休息,晚上还得上台。” 阳光从木榻移到梳妆镜那边,微微有些泛红了。听得见李玉挡驾的次数越来越多。余其扬从筱月桂的怀里抽出身来,开始穿衣服,“小月桂,我不能经常来。” 筱月桂的声音极低:“我明白。”她没有看他,心里却清楚,他把话说得很婉转:这是第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 余其扬长叹一口气,说:“都是命。” “我明白。” “你不怪我?” “有这么个下午,我没有遗憾了。” “那我走了。” 筱月桂转过身,贴着枕头,嘴里咬着一缕头发丝,听他穿衣服的声音。房间真静,那过道已经开始有人声,还有脚步声。筱月桂心里明白,太阳都沉入黄浦江了,余其扬能不走吗?还等着办喜事呢!她掉过脸来看他,他已经打上了领带,俯下身来系皮鞋绳。 他用手当梳子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在那堆衣服里找到自己的西服套上。 他朝门口走去,她看着。他会回过头来吗?她心里问自己。他在门口停住步子,那步子在她看来很犹疑担忧似的,但他马上拧开弹簧锁,出去了。她转过身来平躺着,天花板太高,高得摸不着。 “你担心什么呢,末日还未降临。不过你去吧,我不会怨你。”筱月桂望着余晖投射在木榻上的光线,自言自语,“没有你,我日子还能过。没有你,该做的事,我也照样能做。” 第32章 余其扬结婚的晚上。她照旧上台,下台未卸妆便径直回家,弄了辆脚踏车,先是在家附近骑,后来越骑越远。那晚不少人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简便,却浓妆艳抹,踩着脚踏车飞快地闪过他们,如一道颜色泼过梧桐树和洋房之间。 他的婚宴设在沪上香大餐馆,除黄佩玉之外,几乎洪门兄弟都喝到大醉尽兴。为怕江湖朋友不够高兴,生意场的朋友一个也未请。黄佩玉没有能坚持到最后,他急着去见一个从日本回来的人。 那天新黛玉也没有去,这有点出乎筱月桂的意外。 第三天新黛玉顺路来戏园看筱月桂,她比上次见着气色好些。“是我不想见有的人。”新黛玉解释。洪门里有的人,对当年常爷的女人,不想给面子。筱月桂想,恐怕洪门里对她看不上的人更多吧!她留新黛玉晚上看她的戏,新黛玉说:“下次吧,今天不行了,晚上生意离不开。”然后把话题一转,说起她收养的女孩子送入洋学堂后,心里发慌得不适应,她一周跑去看了两次。 筱月桂一笑,这人好像发了宏愿大誓,就是永不看她的戏,情愿时间花在一个小孩子身上,也算是一绝,有始有终。她问什么时候可以看看这孩子?新黛玉却不说话。 筱月桂说:“姆妈你说话呀!” 新黛玉不同意,说是那样对大家都不好。 筱月桂仍旧求她。 新黛玉把话题岔开了,结果两人不欢而散。 李玉出来打圆场,代筱月桂送走新黛玉。筱月桂一人站在过道上发呆。一只壁虎跃过她眼前,几乎擦着她的鼻子,吓得她心跳加速,壁虎窜到门缝里。她进去看,好像镜子里有个影子趴着,但凑近一看却不是。她四下找了一遍,没有壁虎。 她想起已经久违的家乡习俗,忙走到窗前,大敞开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朝西天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头。 这晚筱月桂和李玉回家,在车上,筱月桂说想去礼查饭店喝咖啡。 她俩坐在一楼咖啡厅。有卖莲蓬的人经过窗外,路灯照着小贩和他的竹篮,她们递钱出去称了一斤。 莲蓬绿绿白白,嫩脆稍有苦味,不过回味甜。李玉的纤细美丽的手指灵敏地掰开,从里剔出粒来,再剥开皮,一粒粒放在盘子里。 筱月桂喝着咖啡,说起洪门的“洪”的出处。常力雄在出事前一天告诉她,“”失“中土”就是“洪”。“洪”字本身,就是要取回“中土”的中国人。 李玉眼睛一亮,说常爷倒真是个血性汉子。 不知不觉,她们把一斤莲蓬吃得精光,觉得神清气爽。 筱月桂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块丝绸包着的东西,翻开丝绸,露出一青玉镶柄的小刀。她说:“这是常爷护身用的尖刀,我一直保留在身边。”她递给李玉,说是对着阳光看,可以看到刀锋上暗刻“反清复明”四字。 她与常力雄头挨着头,常力雄把刀递给她,她拿着翻来翻去地瞧得入迷。那情景,当年李玉就站在门外,看得一清二楚。李玉鼻子一酸,把脸掉过去。 第二天下午五时,又该是筱月桂坐在镜子前的时候了!老习惯:先穿好戏装,把头发包起。正准备化妆,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拿起话筒,“老头子,几天不露面了?你可是说过这周必来捧场!今晚得来看戏呀!” 电话里传来叽叽咕咕的辩解声。 “还能每天忙到半夜里?”筱月桂嗔怪地撒娇,“明白了,不用多说,又让什么妖精勾去了魂。叫人空等,夜夜守空床,好不难受。你不在我就睡不好呀!” 黄佩玉解释说,手下人做事,失了风,死了人,他得请人送钱去,殡葬,赡养,后事安排!干洪门这一行,得拿出性命赌。 筱月桂从镜子里看见自己一愣,交叉的双腿换了一下。李玉进来,凑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她朝李玉点头。李玉就出去了。 “行,那就原谅你今晚不来看戏。”筱月桂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镇定了一下,“不过,今夜等你,这次绝对不能失信了,否则你今后不要再来。”她哈哈一笑,又加了一句,“你来了,非把你弄死在床上不可!” 她放下电话,拈起了一支细细的眉笔。化妆桌上搁着一碟西式糕点,她上台前,会吃一小块蛋糕,喝点咖啡,提提精神。 夜戏散了后,筱月桂坐了英商中央出租车公司的汽车回家。马上要过年了,天气冷得快,得加衣才是。筱月桂把狐皮大衣的头兜拉起,甜美的笑脸裹在白色的皮毛里。 车驶到一个路拐角,突然另一辆车从横街窜出,迎头拦住。两辆车同时发出急剧的刹车声。从对面车里跳出三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人,迅速冲上来,拔出枪对准司机和筱月桂,压低声音凶狠地说:“租界巡捕房查私运烟土,下来检查!” 司机举着手出来时,看到筱月桂已经被另外两个持枪者拖上他们的汽车,筱月桂转过头来,对出租车司机叫:“告诉黄老板,要他们好看!”却马上被一个黑布罩套在头上,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那车子转眼就驶个没影。 司机吓得浑身打哆嗦,等他缓过劲来,发现筱月桂的花披巾掉在地上,他连忙拾了起来,回到车里。他开到康脑脱路54号花园洋房,敲门走了进去。 李玉和秀芳一听说,就大哭起来。黄佩玉今晚早来了,而且耐心地在等筱月桂,茶都泡了第二道。他趿着拖鞋从楼上下来,看着沙发上的花披巾大发脾气,拿在手里,对她们说:“哭什么,小姐不会有事!” 他叫手下人留住司机问个明白,一边拿过电话筒来,拨电话,却不得要领,好些人都找不到。李玉送茶水来,他气得顺手把一盘茶掀翻。李玉赶快去取抹布,蹲在地上收拾干净。幸好他知道师爷经常去一家烟馆。他跑上楼,去把小本子拿下来,查了半天,才找到那烟馆的电话号码。 师爷果然在那儿。“就是刚才发生的事。”他对师爷说。 搁下电话,黄佩玉叫:“重新给我沏茶来!” 隔了好一阵,师爷才赶来。两人说话间,三爷五爷,还有余其扬等人也陆续赶到。 黄佩玉在客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屋子里人声音杂,有人建议找巡捕房,有人说登报悬赏,有人说绑匪必在今明两天有消息。 看到众人无能,黄佩玉沉下脸说,“着急没有用,先不告诉巡捕房。稍等无妨。”他掏出一支雪茄自己点起来,手有点发颤。这时电话铃响了,房里的人都顺声看电话机。三爷走过去,拿起电话,突然捂住话筒,对黄佩玉说:“是绑匪来的电话。” 黄佩玉马上奔过来,接过电话。电话里一个男人粗嗓门儿说:“黄老板,金条五十根,两天内备好,不然零刀割碎筱小姐,先割耳朵寄给你,再割鼻子寄给你。” 黄佩玉大吼:“胡闹!小毛贼敢到我黄佩玉头上撒野,上海滩上竟然有人敢对我做这种事。赶快给我还人,我就不追究,不然不客气。” 电话里传来男人哈哈大笑声,然后听见筱月桂的惨叫:“老头子,救救我,千万救我,不要舍不得钱,刀吓人得很,天哪,我的头发!” 电话断了。黄佩玉看着电话,搁下了。手里的那支雪茄掉在电话机边,竟然还未熄掉,他拿了起来,吸了一口。 一开始与对方斗上手,他反而镇静了。这是他几乎每星期要处理的事,不过是第一次弄到自己头上而已。 黄佩玉说:“不用慌,到不了哪里去。上海滩上的汽车是数得过来的,两天内就能查出是谁做的事,然后再走下一步。”他抬起头,看看四周的人,下了命令:“不准走漏任何消息,先看住出租车夫。” 正好这时,听见外面汽车急驶而去的声音。 第33章 余其扬奔去查看,马上跑进来。原来是车夫把车开走了,刚才忙乱,没人注意,溜掉了。余其扬要去追。 黄佩玉的手举在半空,摆了摆,止住余其扬。他让余其扬给汽车公司打个电话,封住他们的嘴。今夜就让手下人开始一个个去搜查,两天之内务必找到线索。 但是当天夜里消息已经泄露出去,而且各家报纸好像不约而同地从印报机上拉下已经排好的版面,加添新闻。第二天上海各大小报都报道了这件事,全是大标题消息: 申曲名旦筱月桂被绑,绑匪自称租界捕房缉私队。 黄府的会客厅里,黄佩玉面前堆满收集来的一叠报纸。他正要看,三爷由管家引进来,说:“老板,工部局警署打电话来,洋人说,老板的家事工部局不问,但是身为工部局华董,老板绝对不能出钱资匪,否则上海治安不可收拾。” 黄佩玉让三爷讲仔细点,是哪个洋人叫来传这话的? 这时家里大小老婆开始哭闹,打骂孩子,有的在敲门,说是等着见他。他朝过道大吼一声:“吵什么,烦死了,不过是臭婊子一个!我不会花钱去赎,你们放心!”吵闹声顿时就变小了。他对管家说:“把这报纸统统收走,让这臭娘们儿见鬼去吧!” 管家把报纸收走,他中等个,大约四十来岁,圆圆的脸。黄佩玉发现,这管家腰围多了一圈,每个人都心宽体胖,就他一个人烦心事多! 筱月桂出事的第三天,正好是黄佩玉每星期例行去永丰澡堂子的日子,他吩咐手下人备车。 车子停在一条里弄口,手下人进去,不一会儿师爷穿着长衫出来,上车后,车子直接开到永丰澡堂子。老板抬头见是黄佩玉和师爷,忙迎上来,穿过人声喧哗热闹无比的大池子,那里全是白晃晃的肉条子,搓背的人抽打着毛巾。老板给黄佩玉和师爷推开一扇门,这是一个小一半的池子,热气腾腾,专供特殊宾客使用,说好了每周的这天下午不许有外人。 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计服侍他们俩,把他们的衣服小心地挂好,眼光扫着料子,那是他们服侍人殷勤的尺度,那黄佩玉的袍子里加豹皮,师爷的袍子里虽是貂皮,背心却是虎皮。两个小伙计卖力地给两位大爷搓背。黄佩玉去了衣服,比以前瘦了些,显老了。下到池里,他忧心忡忡地叹气,问计于师爷:“穷极发疯的人望着我的腰包,想我的钱,这是早知道会有的事。这下子洋人也掺和进来,如何是好?” 师爷脸上脖子都是皱纹,挂着一个肚子,不过身体很硬朗。他只听着,不作声。两人洗好,到室内躺下擦身按摩修脚。师爷躺在床上才说:“这种事,不是拐走儿子,绑走老娘,只是一个外室而已,本不必多麻烦。但是筱月桂在上海滩太有名,报纸上吵得太凶。”师爷叫按摩的小伙子去拿他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来。 师爷把长衫袋里几张折叠在一起的报纸摊开,递给邻床的黄佩玉看报纸大标题: 绑匪勒索海上闻人,此中情节太堪寻味。 美人罹难,英雄何堪! 不救美人,何谓英雄? 师爷递上一张小报,说还有更不像话的。黄佩玉接过来一看: 黄府透露:一分银子不给,刀下不必留美。 “这是怎么回事?”黄佩玉问。 师爷让他看正文,他连忙看:“今天早晨黄府收到邮包,是一只脚趾。黄府人确认真是断自筱月桂的大脚,今后大明星不走台步矣。” 黄佩玉没看完,就大怒,“肯定是小脚二姨太这个混账女人,她一向酸话最多,还顾不顾我的面子?我要把这些姨太太全部赶走。” 师爷说:“妇人争宠,你不必动怒。天下女人还不多吗?其实这只是一个面子问题。” 黄佩玉叹着气说:“我这一生就讲吃三碗面,一是情面,二是脸面,三是场面。是啊,如果我救不出筱月桂,我在上海滩上还有什么脸面?就算筱月桂有个三长两短,也要在我们俩分手之后,否则这情面说不过去,况且这事会做塌了我的场面。” “白相人就得讲面子。”师爷应声说。 黄佩玉仔细想想,做了决定:双计行事。不赎人,不能得罪洋人;要找回筱月桂,叫报界没话说。 师爷说,不得罪洋人是第一条!没有租界的地位,在上海怎么吃得开? “找回筱月桂后,请她滚回川沙老家。上海滩还能让女人闹翻天?” 黄佩玉气鼓鼓地说,一边让人给他穿上衣服。 黄佩玉邀师爷到他的家里再商量一下处理细节,两人修完脚就打道回府。很巧,一回家,仆人刚端上茉莉花茶,电话就响了。管家跑过来轻声说:“是绑匪。” 黄佩玉朝管家递了一个眼色,管家马上懂了,让师爷接电话。绑匪非要黄佩玉亲自听,黄佩玉没法,只得接,那边说出来的话却一干二脆:“提篮桥爱尔克路158号仓库,明日清晨七时换货。”黄佩玉刚想说什么,那边就说:“没有时间废话,五十根金条一根不少,少一根就撕票!”电话就此挂了。 黄佩玉强压住火,把电话放下。 “把金条带上,先赎人。”黄佩玉决策,叫师爷去备款。他又叫三爷带领手下喽到隔壁仓库附近埋伏好,千万不要靠近,不要过早露形迹。等筱月桂放过来后,再跟踪取款的绑匪,到冷僻地方,打死或活捉,把金条拿回来。他想,这样工部局也没话说。 第二天黄佩玉和师爷起了个清早,带了两个保镖,开着一辆车往提篮桥驶去。天还有些飘着细雨。当黄佩玉和师爷押款的汽车到达仓库时,师爷马上警觉了,认为不对劲。 果然,汽车一转进爱尔克路,前面就有人在等他们,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警长印度锡克人“红头阿三”带着一队人等在门口。他看见黄佩玉的车,不客气地挡住,让他们停车。 黄佩玉只得下令停车,警长挥手让车上的人全部下来。 警长说:“是黄佩玉先生啊,来来,我让你看一件东西。”黄佩玉和师爷跟在这人身后,警长打开仓库门让黄佩玉看,原来他派来带武器的杀手,全被巡捕房的人抓起来关在这儿的院子里——这不能怪他们,黄佩玉手下的人,算是巡捕房华员,不敢违抗巡捕警长——哪怕只是印度警长。 “这是你手下的人?”红头阿三问。 “不错,是我手下的华捕巡警队员。”黄佩玉理直气壮,傲慢地说。 别的中国人怕印度人,他不必怕。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抓绑匪。” “那么黄先生来做什么呢?” “现场指挥。” “有人报告巡捕房,说黄先生带了金子来赎人,黄先生能让我查一下汽车吗?” “岂有此理!”黄佩玉开骂了,“你有什么资格查我的车?” “黄先生真的不让查?”警长反问一句,见黄佩玉当没听见一样,扭头就走,边说边扔下话,“那好吧,黄先生不让查,我们当然不查,我们记录在案报告给上峰就是。绑匪我们也不等了,黄先生自己的人会抓匪,你们耐心等着吧。” 巡警的汽车开走了,黄佩玉朝着车子吐口水,“狗仗人势!” 师爷拉了黄佩玉一把,叫大家都快走!他指指沿街开来的几辆出租车,“你看报社记者来了,消息走漏得也真快。” “操他娘的!”黄佩玉大吼一声,把帽子狠命往地上一摔,这些人不是普通绑匪,他小看了。算计得比他周到,关系比他还灵通,报纸也为其所用!他坐进汽车里,车子加速,疾驰出去,在窄路上高速掠过新闻记者的汽车,好像有意吓他们一跳。 他面色铁青,心里想:我得好好想想,这可能是什么人呢?这批绑匪在我身边肯定有眼线!洪门里出了叛贼! 车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吱声。 黄佩玉也冷静下来,目光扫视一圈车旁车后的人,半晌后,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相信我黄某会阴沟里翻船!” 第34章 虽然手下人还在抓紧追查线索,黄佩玉想不出任何办法,已经在怀疑此人那人,连他家里那几个女人也考虑在其中,女人吃醋什么事都会干。他明白唯一的办法是先查出内奸,不然查也是白查,绑匪一得消息马上能换地方。 图这儿清静,大年初一,黄佩玉就住到康脑脱路来,为防万一,他多派了两人守在门外。李玉和秀芳对他侍候周到,天天好饭好菜做给他吃,她们很想从他那儿知道筱月桂的确切消息,但是不敢问。黄佩玉每顿饭都要喝酒,现在他才体会到借酒解愁愁更愁这句老话。 虽是中午,他还是喝着酒,未吃菜,第二盅就喝了一大半。他问自己:是谁呢?难道不知道洪门对内奸的处置,是当众行刑,千刀剐碎剥皮抽筋?而且每个弟兄上来割一刀,杀人大家都有一份! 执掌洪门九年多来,他只办出过一次这样的事,那个血腥场面让他至今想起来都作呕。他可以肯定如果有内奸,那就是不要命的狂徒。 为分几根金条,值吗? 他坐在椅上,放下筷子,想了半天,把手下人翻来翻去地盘算,个个好像都有可能,却无法确定是谁。“谁会有这个胆?”不过绑匪有好些日子未来电话,大概也在过年吧。他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的年是整个给毁了。 走上楼,过道里挂着好些筱月桂的剧照,妩媚地注视着他,每张都那么美丽温柔,含情脉脉。他拥有这个女人,恐怕全上海的男人心里都嫉妒。 但是现在,他躺在筱月桂的床上。奇怪,这儿好像已没有她的气息。她对他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女人给他带来的太多麻烦,让他在家里和整个上海滩都丢够了面子。他不得不一人躲在这儿,有点懊悔弄了个会惹麻烦的女人。那个六姨太是个笨瓜,抛进江水里,马上就烂得没影了。这个筱月桂却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女人,不容易走开的。 他点上一支雪茄,自言自语地说,真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突然楼下电话铃响了,秀芳惊惊慌慌跑上楼,慌乱地叫:“黄老板,是绑人的,找你!” 黄佩玉顾不上穿鞋,就奔出房来,他心虚地想,了不起了不起,哪怕是内奸,也是个了不起的内奸!他到哪里,绑匪电话就打到哪里,他一个人躲到康脑脱路,谁都没告诉,也能被找出来。 这电话仗一开打,黄佩玉又兴奋起来,他坐到沙发上,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明白我黄某,说到做到。我不会赎一个女人的,不然,在江湖上早就没有戏唱了。再说,她不过是一个戏子,我黄某不稀罕!我不坐家里,不坐茶楼,到这里,就是不想再管你们这种狗屁事。” 话筒里男人的声音,腔调阴阳怪气,像是在讥讽他:“你不过装着不在意,你是心疼金子吧。” 黄佩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声音冷酷,说她这样的女人上海乡下一抓一大把,你们马上零刀割碎她,我也无所谓!说不赎她就是不赎。 而且你们也已经清楚,我是工部局董事,不能违法赎票。没有一个女人如此重要,让我放弃工部局华董位置! 李玉在过道口,听得一清二楚,气得浑身直发抖,“这姓黄的,太没良心!”秀芳把她拉进自己的房间。 对方听了黄佩玉这样一清二楚的话,似乎真的改变了主意,有一阵子不吱声,然后下了决心: “行行,我们知道你不会赎了。我们等得也烦了,也不想害筱小姐,就算是抓错了人,没有弄清你黄老板的底细。” 黄佩玉赶快说:“这就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放了人,江湖兄弟还是兄弟。” “筱小姐身体不太好。我们要把她交还给黄老板本人,不然中间又出差错,我们担当不起。” “什么意思?”黄佩玉皱眉。 “你手下人太不可靠,叫人无法相信!”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挺为难地说,“几次安排放货,都有人破坏。没想到跟黄老板做这生意竟然这样难——黄老板真的已经无人可用了吗?” 这话点中了黄佩玉的要害,是的,他已经谁都不相信。 黄佩玉不愿继续这个题目,说他自己来接。 “明晨六点放人:出浦东东昌镇,向东过了牌坊,田里有两棵杨树。周围一里路方圆冬麦田,早晨六时不会有任何人,只有筱月桂等你领走。” 黄佩玉说:“这样就好。荒野里,我也不可能带任何人。大家放心。” 当晚,黄佩玉带了三爷余其扬五个兄弟,渡江到浦东。第二天晨光熹微中,一伙人来到浦东荒郊,花点钱借了东昌镇边一所民房,从窗口和屋顶上做详细观察。冬日回暖,风吹在脸上,也未觉得像前几日那么又冷又寒。他们走出镇,真是什么人都没有,而且夜里下过阵雨,早晨还飘着最后几点细雨。 果然他看见了一个牌坊,一里路远的路上,有两棵细伶伶的杨树,树干不粗,背后绝对藏不住人。一条不宽的小路斜穿过杨树中间。周围杳无人影,两只乌鸦吱吱嘎嘎地叫着,在树梢上飞飞停停,田野非常空旷,不可能埋伏枪手。 黄佩玉在屋里往腰间掖一把枪,腿上再插一把枪。他抽着一根雪茄,关照屋顶上的手下人看仔细。 余其扬端着沉重的望远镜,调了好几次,“真的没有人,只有一个女人,是筱小姐,走不动的样子。” 其他几个人也看了望远镜,“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黄佩玉扔了烟头,爽气地说:“我去把她接过来,这事可以了结了。” 屋顶上的人下来了,三爷说:“还是我去,这种事不必劳老板的驾。” 余其扬说:“还是我去吧。黄爷千万慎重,别出意外。” 黄佩玉威严地扫了他两人一眼,虽然这两人背叛他的可能性不大,他现在仍是不放心任何一个人。接筱月桂的每一步,他这一夜都周密地考虑过,方方面面已做了准备。这屋里的人谁也不知他穿上了钢护胸,礼帽里带了夹钢,刀枪不入。等对方明白过来,他已能伏地反击。 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不容反驳地简短地说:“你们全部都等在这里。我一人去。我不想最后这一步出什么差错。” 黄佩玉命令随他一起来的人等在镇口,为了保证安全,他让两个人爬到屋顶上,端着步枪带着望远镜观察这一带,以防突然冒出狙击手。安排妥当,他自己一个人沿路走去。 走过牌坊,前面有两棵纤细的杨树,他看到了远处的筱月桂果真在荒野小路上,眼睛上蒙着布,双手别在背后。憔悴不堪的筱月桂好像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马上激动地转向他,艰难地试着朝他这个方向走了两步,脸上似乎血痕斑斑。她身子一歪,跌在地上,却努力想站起来。 黄佩玉首先看出这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重见筱月桂,尤其是她这个惨样,他心里陡地升起了思念之情,毕竟这个女人懂得怎么使他高兴,这也是别的女人办不到的事。而且占有这个女人,使他足以笑傲上海滩:英雄必有美人,况且是个百依百顺的美人。 这个事件拖得太长,让他的名声大损,现在终于可以结束了。在这几秒钟里,黄佩玉甚至觉得他对筱月桂未免太冷了一些,让她受苦了。他会如当初许诺的那样,好好爱惜这个女子。 于是他快步走过去,就在他穿过两棵细树之间时,绊动了炸药引线,顿时火光冲天而起。 筱月桂伏倒在地上,紧捂着头,前面有一个树桩挡着。火光之中,尘土和杨树叶从她身上呼啸掠过。 一片烟雾,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一班子人全部狂奔过来,他们大叫:“老板!老板!”烟尘还没有散尽,但是他们看到黄佩玉的身体已炸成碎块,仅剩下秃桩的两棵树上挂着肉块,戴着钢礼帽的脑袋飞落到田里,钢护甲被炸得变了形,里面卡着血淋淋的肋骨,肋骨里却空了。在场之人虽然全是见惯杀人场面,都惊吓得脸色惨白。 “我的老天,这么杀人太毒辣!” “老板怎么会上这个当!” “嗨!什么绑匪安排出这样的毒计,撕双票,一杀二!” 余其扬发现筱月桂震晕在地上,一身覆盖着烟灰和血滴。扳过筱月桂身体来,发现她双手铐着,被链条锁在一棵老树桩上,眼睛蒙着布。余其扬赶快帮她解下蒙眼睛的布。她的头发被剪得不长不短,衣服七零八碎,脸上全是硝烟熏痕。再看仔细一点,她似乎没有明显的外伤。 “筱小姐真是侥幸。” “虎口余生,大难不死啊!” 筱月桂眼睛紧闭,嘴唇发青,摇了几下,仍是不见反应。余其扬赶紧给她捏虎口,她终于睁开眼睛来,看到眼前血腥的场面,马上又晕倒在余其扬的怀里。三爷举枪对准手铐链条,仅一颗子弹就击断了。 汽车开了过来,他们把筱月桂抬进车。黄佩玉的零皮碎肉,他们不敢处理,留下几个人看守,回东昌镇打电话找警察局。 到了陆家嘴渡口,车子等着上车渡。一旁的渡船已经是柴油机的了,冒烟很少。筱月桂倚靠着车窗静静地坐着,不时有人遮住她的视线,她就闭上眼养神。等人走开,她费力地朝江上望,那对岸的上海外滩,已经高楼幢幢耸立,高楼区向南向北延伸了很多。十里洋场已经远远不止十里。 江水在耀眼的阳光下荡漾,车渡升起锚,吹响笛子,缓缓掉头朝对岸驶来。 师爷在码头上感慨万端:“想当年,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常爷在刀光血影危难之秋,勇挽狂澜,为上海洪门复兴立基。第三年就是康梁之变,牵连上海洪门,各地风紧抓人,多靠常爷处变不惊,铁腕维持,才躲过一劫!” 师爷原来和常力雄一样是落第秀才。但是他没有常力雄的武功,也缺乏气魄,只是饱读史书,又学过奇门遁甲罗祖宝卷等,所以成了洪门的军师,人称小诸葛。洪门数易山主,他资格再老,也只有辅佐。 他扳着指头算着,“1907年,光绪驾崩前一年,常爷死难,又亏黄爷见义勇为,接掌洪门,历经革命变乱。不料九年后,今年,1916年,黄爷又死于非命。洪门多死难之士,今后局面,如何了得?!” 师爷说得自己老泪纵横,“四顾茫茫,何处英雄!” 第35章 余其扬开着一辆拉出篷的T型福特车,筱月桂坐在一边,她在旗袍外加了件红绒线衣,头发绾了个髻,未戴任何首饰。车子贴着苏州河边行驶,向南拐入一条宽敞的巷子,两边都是开花的紫荆,在一座英式洋房对面停下来。洋房有个大院子,前面是花格的铁门,门前有一棵大树,里面传来小孩唱英文儿歌的声音,还有欢快的喧闹。门口,西方修女在值班。 筱月桂不敢打开车门,她捂着胸口说:“阿其,我害怕得不行。” “等了多少年,你一直害怕有人加害常爷留下的骨肉,不敢认女儿。今天是大喜啊!”余其扬说。但他看到筱月桂真的脸色苍白,就摸摸她的肩膀说:“你静一下。我先去领她们出来。” 他走到外国修女面前,对她说了什么,那修女进去了。 没一会儿,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鬓开始灰白的新黛玉,牵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洋式学校制服、短裙,辫子上扎着蝴蝶结,很有精神。 小姑娘看见了余其扬,亲热地扑过来,冲着他大叫:“余叔。” 余其扬把她抱起来,扛在肩上,朝车子这头慢慢走来。 “接我到什么地方去玩?你答应过再去一次高桥海滨。答应的事情不准赖!” 新黛玉说:“外婆跟你说过,今天到另一个地方。” “不好玩的地方,我可不去。”孩子任性地说。 他们跨过马路,打开汽车门的时候,小姑娘看到筱月桂坐在后面座位上。 小姑娘一点不认生地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好像见过你,我肯定见过你!” 也挤进后座的新黛玉说:“荔荔,你没有见过,这是……” 筱月桂眼睛已盈满泪水,可是她忍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姑娘。 “我见过,我见过,就是见过。”小姑娘嚷起来,“我看见过你从学校大门往里看。你就是那个老要往里看的过路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坏人我就叫余叔打死你。” 新黛玉责怪地对筱月桂说:“你看你,你看你,叫你别做这种事,不听话!”但是看到筱月桂悲伤的样子,她止住不说了。 小姑娘骄横地去拍拍坐在驾驶位置上余其扬的头:“余叔,你说只要有坏人,一定帮我打,一拳打死。打呀!答应的事情不准赖!” 余其扬闷着头不作声,咬着嘴唇。 “荔荔,不许闹。”新黛玉摆下脸,拉住小姑娘的手臂,“你看,她像谁?” 这时,余其扬发动了汽车。他从后视镜看到筱月桂那姣好的脸庞,挂满眼泪。 “像谁?”小姑娘问。 “像你!你仔细看看。”新黛玉的声音。 小姑娘真的仔细端详。“唔,还真有点儿像。不过,比我漂亮。” 她粗鲁地推筱月桂,“嗨,你怎么敢比我漂亮?” 筱月桂说:“你长大了,会比妈妈更漂亮!” “妈妈?新婆婆说我妈妈去外地找我爸爸了。我妈妈姓陈,我叫LiLy Chen,一直叫到找到我爸爸为止。”小姑娘滔滔不绝地说。她倾过小小的身子去拍拍余其扬的头,“对不对?余叔。”她又转过头去拉新黛玉的手,“对不,新婆婆?”看得出来小姑娘对余其扬感情很深,对新黛玉更是撒娇得很。 筱月桂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抱住小姑娘,泪如泉涌,她说:“妈妈把爸爸找到了,现在回来接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余其扬接着说:“你爸爸姓常,叫常力雄。他可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新黛玉也掉下泪来,对小姑娘认真地说:“叫妈妈,这是你妈妈。你妈妈为你吃了好多苦。” 小姑娘不作声,咬着手指,睁着大大的眼睛,最后她望着筱月桂说:“如果你是妈妈,就带我去见爸爸,对吗?” 筱月桂已经镇定了下来。她把自己脸上的泪水,弄在孩子脸上的泪水,都轻轻用手绢抹去。 “妈妈这就带你去见爸爸。明天清明,我们去上爸爸的坟,好好烧几炷香。今天起,你就改回你的原名,叫常荔荔。” 孩子终于把头依偎在筱月桂的怀里。车子一直行驶在有点嘈杂的街声中,慢慢地出现满街霓虹,重叠在万家灯火之上。 就是在那天晚上,筱月桂带着女儿荔荔进了照相馆,她坐在右边,女儿坐在左边,几乎和在车子里是同一个动作,稍不一样的是母女俩看上去很亲热,神态也欢快。这张照片应该算筱月桂最漂亮的一张照,她露齿笑着。她在一夜之间多了种女人最迷人的风韵:母爱。 黄佩玉死后,师爷等人忙着应付租界巡捕房的调查,协助侦探寻找绑匪线索,工部局探长几次三番找筱月桂问话。 她的答词一清二楚:眼睛一直被蒙住,关在四周封死的小房间里,几乎什么也没能看清,只记得那屋里有时是两人、有时是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是女人。 “小房间里有些什么,像什么样,听见了什么?” 筱月桂仔细地回忆,有桌椅,还有窗,但是钉死了,外面好像有流水声。她瘦得厉害,身上的肿块紫块已减轻。头发索性剪成齐耳短发。 巡捕房要求师爷三爷严厉查问华人巡捕队内部,但是出事这几天,每个人几乎都在同队人眼皮子底下,没有可能参与绑票及暗杀阴谋。 而且,没有人弄明白绑匪暗杀的目的,只有一个可能的动机:勒索不成,恼羞成怒,想了个毒计,暗杀连带撕票,做个干干净净。 探长带了几个侦探到出事现场,叫助手用烟雾炮仗做过模拟试验,探长迅速扑倒,才免了受伤,但满身纸屑。助手依然认为筱月桂嫌疑最重,他说,“瞧瞧,你不也躲过了。” “我是波尔战争老兵,躲过多少炮弹!这个姓筱的女人怎么会有我的本事?”探长咬牙切齿地说,“算这筱月桂运气!” 他没有证据说是这个女人参与阴谋。从地形上看,筱月桂没有被强力炸药杀死,只是侥幸中的侥幸。 传言筱月桂有克夫命!新黛玉专门请过小神仙算过:跟一个男人准克一个,弄不巧二三个星期内就死,能拖也过不了几年!当时一品楼上下都信这小神仙!哪个房的小姐都不想要这丫头,只好留给新黛玉当差。新黛玉自认为命大,压得住她的邪劲。 这种中国迷信,探长怎么会相信。不过黄佩玉也算是因为找了筱月桂这个美人儿做情妇丢了性命,此话也不是全错。谁让筱月桂成为带克夫命的女人! 工部局对黄佩玉“死难”表示“悲恸”,过了两个多月才对黄佩玉“殉职”给予正式嘉奖。这两个多月中,工部局非解决这件轰动一时的大案不可。但查来查去,实在无法查清,直到1917年春天,案子才了结:因为最后事发地点在租界之外,有了个查不清非我无能的借口。 华界警察局也乐得按洋人的处置为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成为上海历史上耸人听闻的悬案中的一件。 黄佩玉立足租界称霸上海已有九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他的各种各样的对手,几次想把他从“华董”位子上拉下来,但洪门势力成为工部局维持上海“秩序”的基本力量,只能隐忍。 黄佩玉一死,洪门突然群龙无首。大批债主急忙拥到黄府,甚至在工部局查案时,也待在黄府不走,有的干脆在黄府打起地铺,成为上海报纸一大新闻。工部局在查案时,取走了黄佩玉与上海洪门的账目。最后大概明白了完全不必代黄佩玉清账,才发还有关文书证件。 黄佩玉的大太太,早就招架不住,病倒在床上。师爷从她那儿拿到保险箱钥匙,打开一看,气得双手发抖:洪门的账目进出与黄家的混在一起,完全是本糊涂账。他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对付。 师爷想了一晚,三爷是个弄刀枪的好手,不是理财的料;老五以前给常力雄当管家,现在常家早就式微,他却一直在那儿做事,让他来,肯定不合适。余其扬做事细微灵敏,人又忠实可靠,连黄佩玉也欣赏他,但只是打杂跑腿做具体事的,在洪门里没有正式地位。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心里主意一个接着一个,可就是下不了决心。 第二天早上,师爷眼睛肿肿的,这一夜未睡得踏实。他还没吃早饭,黄府人就来电话,说连外地的债主都闻讯赶来了,如何是好?大太太传话说,要让黄府的管家来管这事,若是师爷同意的话,就让管家过来拿账本。 师爷脑子里闪过那个圆脸的管家的身影,一听这话,就明白大太太是什么用意。这等于通告他,以后就只是黄府自家事,先满足黄府再对付洪门。他火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息事宁人地说:“告诉大太太,别担心,我这就派人理清账目。” 师爷搁下电话,只有让余其扬来配合他,先对付黄府客厅的那些债主。他差人十万火急把余其扬叫到他家来。 第36章 余其扬住得挺远,开车要一段路,半个钟头后才到。余其扬把车停在马斯南路上的一条弄堂口,跟着送信人一起走进弄堂。这座石库门的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师爷就站在天井里,忙走过来拍着他的肩。两人坐下后,师爷叹了一口气,才说明缘由,要他理清这一团乱麻。 余其扬接过账本,便开始工作,半天后就估摸出一个大致情形。 黄佩玉经手的上海洪门财务,负债累达四百万之谱。资产部分,杂乱无章,几乎全抵作负债押款,洪门已成空壳,资不抵债。 师爷大伤脑筋,他说,洪门资产债务,早就应当与山主个人分开,怎么今天还像慈禧太后那样,买军舰造花园是同一笔钱? 余其扬苦笑了,说这个皇帝不是你立的吗?其实他自己乱用钱倒是不多。你看他的支出大多是政治捐款,工部局收捐上交,还有不少“礼物”开支;中国人谁有势力就给谁钱,孙中山、陈其美搞革命拿过钱,冯国璋、卢永祥军阀打仗也拿过钱,租界的外国佬也拿过钱——看来黄爷在上海撑场面,全是靠捐钱买权! 师爷站起来,急得团团转,“黄爷欠的债却全是以洪门名义,这下怎么办?” 余其扬也苦笑:“一品楼宣布破产,妓女丫头可以出售。没听说帮会可以宣布破产,出卖打手。谁愿出钱买我?” 几天后,余其扬总算忙出个头绪,他把账目理出来,亏空至少有二百万。师爷看完他的一清二楚的账本,关照他绝对不能对外面说,对债主只说,洪门正在立新山主,山主一立,债务就可按手续付出。 这天晚上余其扬本来和筱月桂有约,带她们母女到凤雅酒楼吃香酥鸭。他找个机会,打电话给筱月桂,说得推迟一下,有事与师爷商量。“若过了六点,那么你们先吃饭,我还是要请客,改成得月楼十点吃夜宵。” 等到他与师爷谈得差不多,好不容易脱身时,他掏怀表看,已快十点了,他急忙给筱月桂打电话解释。 “不必操心了,小荔荔已经睡下。”筱月桂有点恚怒。 余其扬说他还是要来,找她说几句话。 “有话下个星期再说吧。”筱月桂说,“在凤雅摆好席再说吧。你弄得小荔荔不高兴了,说要打你。” “她不是睡着了吗?睡着了的小荔荔我不怕。有正事,我心里没数,要听听你的主意。” “嗬,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主意?” 余其扬放下电话,师爷走进客厅,要留他吃夜宵,说是三爷也来了。余其扬急忙告辞。 荔荔已经睡着了。筱月桂把她的小手放入被子里,然后把房门轻轻关上。她在走廊上,叫秀芳。秀芳应声到楼梯下边,“小姐,什么事?” “准备一些清淡的点心,端到我房里来。” 秀芳端着托盘,里面有点心和茶。筱月桂坐在单人沙发上,叫秀芳去休息。 筱月桂本来以为会去凤雅楼,特地穿了件新做的夹层长袖旗袍,正适合这季节。她在卧室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感觉得到余其扬有事,不然不会爽小荔荔的约,他特别喜欢这孩子,最重要的原因,小荔荔是常力雄的女儿。 这时,她听到窗外汽车声了。走到窗前一看,果然是他的车子。 她下楼,打开门,见余其扬精疲力竭的样子,便什么话也未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来,余其扬进洗手间,出来后他的头发也湿湿的,筱月桂笑了,递给他一根干毛巾。 “饿吗?” 余其扬点点头。虽然他吃了点东西,不过真给她说中了,有些饿了。 “我就知道。”筱月桂让他看身后。 木几上搁着热茶和点心。一个沙发和一个藤椅,在梳妆台旁边。 余其扬坐了下来,填了肚子,这才忧心忡忡把事情说了一遍。 筱月桂说,怪不得今天黄家大老婆又派人来,纠缠不休,要这幢房子,还留下话来,说不还可以,赔给她六万。我说不可能,房契是我的,黄婆子的人说要告我上法庭,告我骗人钱财。 余其扬问:“房契可能有假吗?” 她说她能有那么傻?三年前从黄佩玉那儿拿到手,她就去请工部局房产登记局验证过了,的确是真的。此后就存在华懋银行地下不锈钢保险库里。她只有这笔财产,加上一个如意班,必须一直维持着供荔荔上洋学堂。她准备送她去美国读女校,就靠这点东西做底,哪能像黄佩玉那样马虎,整个上海好像都是他一人的! “黄佩玉的财产卖光了也还不了债——如果洪门资产全部封存,你这幢房子就很难说清,因为洪门许多资产分在个人名下,债主不会轻易放过。” 筱月桂一下子冒出冷汗:“我早已不是洪门里人物!” 余其扬说,但愿在法庭上能向债主团说清。他站起来,把处境说得更清楚:我们都是没有势力的小人物,我们只是从老头子手里挖了一点钱。老头子没了,洪门要败。但是洪门这个势力现在并没有倒,这个势力看来无形无状,却完全可以当钱用。就像你的金嗓甜姐名声,跟房子一样可以抵钱——其实就看怎么用法了。 他把杯盘一推,双手交叉在胸前,对筱月桂说:“师爷说了,他只有向全帮门宣布,谁能解决上海洪门的银钱困境,谁就成为洪门新山主。” 筱月桂听明白了,她喝了一口茶水,端着茶杯,半晌不说话。这个局面突然摆在面前,她的人生又面临一个关键之战——弄得好,上海洪门会落在她能信任的人手里;弄得不好,树倒猢狲散,洪门一败涂地,她也要倒霉;万一另立山主,她一样命运未卜。 她搁下茶杯,身子在藤椅上坐直,望着余其扬说:“你想以洪门的名义借钱。” “你是明白人,比师爷之类聪明多了,知道上海滩是怎么一回事。借银行钱,不如办银行!借钱要还利息,办银行却生利息。师爷说,洪门从来只会抢银行钱庄,说我是在瞎想。” 见筱月桂沉默了,余其扬也停住话头。这生死之战,冒险的程度超出他们先前的一切难关。筱月桂眉头锁起来。 “你怎么不作声?”余其扬熬不过她,开口问。 “为什么我要作声?”筱月桂气鼓鼓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打我的房子的主意。黄佩玉的大老婆来拿不走这房子,你以为就能,对不对?” “小月桂真是个一点即透的人。”余其扬有点惭愧地说。 筱月桂叹口气,“假定这房子能押款,不过几万,够什么用?” 余其扬的主意是办一个银行,有二十五万本金就可以开张。办银行靠信用,洪门本身就是信用。租界烟赌娼三桩生意,从来都是银行大户,不可能不存进洪门银行。银行开张时,上海滩其他银行照例是要存款进来以示祝贺,取出期,按惯例是半月,洪门会让他们延到三月半年以上。这样就有足够资产放债券,以债抵债。实际上,洪门能办银行,债主就明白洪门没有败,就不急着要债了。 “行行,”筱月桂说,“我信你这帖药有用,但师爷他们肯让你把洪门资产做抵押吗?” 余其扬摇摇头,才说:“这点我很清楚,师爷三爷等人认为我这主意是夺位,只会袖手旁观,睁只眼闭只眼,看我能不能把银行办成。他们已经没法收拾这个烂摊子,只求把眼前难关渡过。这也行了。我只要他守信用:谁理顺财路,谁当上海洪门新山主。” 筱月桂走到床前,手扶住床柱头的帐幔,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眼湿润,可是声音却很坚定,“好吧,阿其,既然命运要让我回到赤手空拳来上海的日子里,我就成全你,把我全部底倒空给你,这房子,我的如意班,我录制唱片的酬金,金银首饰都给你,甚至把已经存好的送荔荔去美国的钱都一分不剩地给你,给你凑十万。其余只好你自己想办法!” 余其扬站了起来,走到筱月桂的面前,看着她的身影,突然他双腿跪了下来,双手抱住筱月桂的腰,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胸口,泪水淌了下来。 筱月桂看见他的肩膀在抖动,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和肩膀。日月轮回完全不由人意志,他们竟然在这个夜晚,一下感到又成为当年一品楼的小丫头和小龟头,两个落到人最不齿的境地的一无所有的孩子。 如果这就是命,这是他们共同的命。 在这种时候,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能互相怜惜,互相帮衬,天大的难事,也不过就是一桩难事,没有比两个人不能心心相印更大的难事。人生万物,唯独这一点是最珍贵的。 “一切都会顺利的。”说完这话,她也滑下床沿,与余其扬面对面地跪在一起,两人紧紧相拥,抱头而泣。从来也没有如此哭得痛快的,从来她哭都是一个人的事,即使在台上真流泪,也怕弄糊化妆,没有如此放开来,她的天性使她不愿对另一个人这么无遮掩地倾诉。 他们不应当是两个分开的身体,不管怎么卑贱,怎么无可奈何,在这个晚上,他们就是一个人。这刻,新的一层关系更是将把他们锁在一起。 当他们俩在床上平静下来,相拥在一起,凝视着对方。窗外蔚蓝的月光透进来,洒在他们赤裸的身上。筱月桂说:“阿其,荔荔的前程就在你的手中了。” 余其扬的手与她的手相交在一起。他说,这个银行就是为荔荔开的,我想应当叫力雄银行——常爷的威名在上海滩还能叫人服气。 第37章 人不大注意到时间变化,除非发现人本身变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性感十足的女子,这才会惊问,难道真过了十年? 哪怕是袁世凯垮台,北洋直皖奉三派乱斗,孙中山北伐与孙中山去世,蒋介石掌军权;哪怕是占领上海的军阀从冯国璋换到张宗昌,换到卢永祥,换到齐燮元,换到毕庶澄,抢得到抢不到上海,都留下一大片尸体在郊外,这一切只是不占用时间的过眼之烟。上海租界依然在繁荣:犹太人的珠宝店、日本人的药店、法国人的咖啡馆、白俄人的妓院、德国人的医院,更多地冒出上海地面。市民听到炮声隆隆,打麻将下注劲头更狠。 只有看到人时,你才感到世事也可以变得很快,像这辆越过人车稠密的街道的一辆敞篷车。 也是的,谁想写出1925年的上海,当然要写齐卢战争的惨状,但是上海周围的战事,此后更惨烈;当然也要写“五卅”运动,但是上海的革命与反革命,此后规模更大;当然还要写此年上海新建的高楼大厦,但是此后摩天楼越建越多,上海的风景线,从英式的堂皇河沿,开始变成美式的摩天楼群。 那怎么抓住1925年?确定无疑的1925年? 只有一件事,我写出来之后,不允许你把它看成任何其他年代,那就是人,我这本书中的人:那些钢筋水泥,会长留几个世纪;那些让政客伤脑筋的问题,会一再回来重新让人们头疼,过了这一年,人就不再是这个人。 我不是在有意说怪话,不是的。我眼睛正一亮:你们看,你们快来看!外滩马路上,正有一辆蜡光锃亮崭新的雪佛莱,在迅疾狂驰。 这是1925年早春二月的一个周六,下午五点左右,太阳尚未西沉。汽车灵敏地躲开行人,马路上行人也在拼命躲闪,一边大骂:“杀千刀的!”“勿要命了!”汽车开过新沪大舞台的正面,上面霓虹灯闪亮: 筱月桂主演 艳情名剧《空谷兰》 汽车没有停,而是猛地一拐,穿进一条狭弄堂,在一个小门前吱呀一声刹住车。司机跨下车,啪一下摔上车门,摘下男式皮鸭舌帽和墨镜,那没有涂口红的嘴唇鲜亮:开车的是一个少女。 她一身皮夹克,走进门,门卫看见她,毕恭毕敬地打个揖。她昂首走过去,目光都不斜视一眼。 两个男演员有说有笑,走出来透透空气,点烟吸起来。他们看到这个皮装少女,跟所有“艺术家”一样,只是见怪不惊地斜了一下眼:这是供新沪大舞台演员进出的后门。 少女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遇到的人还是亲热地叫她,她给每个女人飞个吻,给每个男人扬扬手。从前台传来申曲的音乐和歌唱,走廊转过弯的尽头,她推开一扇门,里面是筱月桂的贴身娘姨李玉。 李玉看着常荔荔的男人衣衫打扮,脱去皮夹克后,宽皮带把腰束得更细,腿显得更长,胸部更加突出。她恭敬地说:“荔荔小姐,听说你从美国女校毕业回国了。” “可不,这才自由了。”常荔荔拍拍李玉的脸,虽然李玉比她母亲年龄都大许多,“我妈呢?” “在台上。”李玉说,“今天下午首演,来捧场的人很多。” “我听说了,都是上海大阔佬。”荔荔做了一个怪相,“弄得我妈都没从家里接我过来。不过,我也不稀罕被女人接。”她坐到母亲的化妆桌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十七岁的姑娘头发往上扎,像个男孩。 房间里有许多母亲的剧照,她边看,边开始感兴趣。这个化装间很大,起码有三十平方米,有一张木榻靠窗,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红木老式穿衣镜,镜子可在框子里移动。架顶斜扣着一顶黑呢男礼帽,木榻边有一盆开着花的柠檬树,靠墙放着三排架子,挂着各色衣服,一旁堆了些道具。 荔荔拿起报纸看起来,报上预告《空谷兰》是爱情悲剧,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荔荔把报纸扔到一边去,觉得有趣,改天她也要看看! 她拉开化妆桌的抽屉。 “荔荔小姐,”李玉急匆匆在收拾茶杯,她叮嘱了一句,“我要去照应一下,快落幕了。你母亲平时不许任何人进来,怕动了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荔荔说,“我妈还能对我不放心?” “你妈只是怕到时找不到。”李玉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在摆弄那些化妆品的荔荔一眼,无可奈何地出去了。 荔荔起身翻看各种戏装、旗袍。她把皮裤脱下了,试试这件衣服那件衣服,终于找到一件特别艳丽的高开衩高切肩无袖旗袍,她一穿,竟然正好。看看穿衣镜子,很得意,放下头发,拿着筱月桂的剧照比镜中的自己,然后坐下来,开始按剧照一点点化妆,把胭脂眉笔弄得桌上桌下都是。 李玉端着东西回来,荔荔转过身,站起来。李玉不经意地说:“小姐。”又低头整理带回来的东西,突然想起来不对,仔细一看,张大嘴说,“你,你——小月桂?”她惊得晕倒在地上,拖倒了一些道具乒乓直响。 筱月桂在走廊里,好几个有交情,可以到化装室来祝贺演出成功的人,她停下来与他们说着话,请他们多多指教捧场。一抬眼又看见几个记者朝这边走来,要采访。 “请等一下,我卸妆后细谈。”她微笑着说,就在这时化装室里发出异常的响声,她赶快跑过来,推开了房间门。 她吓了一大跳。一个十年前的她坐在化妆桌前,正看着自己,筱月桂觉得是在做梦,但再睁开眼睛一看,的确是真的,她正朝自己一笑。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走上去,一把抱住那人:“荔荔,我的好女儿回来了,你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法租界极斯非尔路,有幢高矮起伏不一致的两层花园洋房,门前种着棵高大的玉兰树,墙上爬满常青藤。筱月桂搬到这儿已有十年。 黄佩玉遭到不测后,黄佩玉的大太太好几次曾带些家人来闹,要收回康脑脱路的房子。最厉害的一次,一群手下人在门外吵闹不休,门都打破了。这里如意班的男演员全体出动,去帮老板,双方已经开始大打出手。租办巡捕房赶来,筱月桂亮出房契,上面的确是她自己的名字。巡捕就说强入民宅是犯法,要抓人,大太太只得走路。 筱月桂嫌那房子旧记忆太多,决定卖掉另买。一对德国商人夫妇,因战败而无生意可做,要回国去,在法租界有幢房子急于出手,一谈,价钱很合算,筱月桂便买下了。 世界大战弄得西方经济破败,远东却一枝独秀,上海房产,几年涨了一倍。筱月桂一进一出,换了房,在力雄银行的股份没有动,却多了一笔资产。 这房子搬进来前经过整修,外面不是很醒目漂亮,但里面一切都崭新晃眼,房间宽敞,还有阁楼堆放杂物。后花园比前花园更大,树木参天。 楼梯顶端右侧里面两个房间是筱月桂的睡房和衣服间,左端第一个房间是荔荔的睡房,哪怕女儿一直不在,也空着。筱月桂的房间有一个沙发椅,一个香妃软榻,可坐可卧。一张床摆在屋中央,这就是当初她为余其扬买结婚礼物时,无意中撞上的那张雕花床,在店铺里看上去已经够大,放在家来,就显得更大,不过确实舒服。 说好了这个中午,如意演戏公司的董事都去卡尔登电影院。刘骥已经成为电影界名导演,答应今天来介绍有关情况。荔荔听见筱月桂开门的声音,就从楼上自己房间噔噔噔跑下来,她穿着蓝背带工装裤,半长皮靴,既像上海男工,也像美国西部电影里的牛仔女郎。 “荔荔,你怎么在家,我以为你早就荡马路去了。”筱月桂举着一把伞到车子前,回头说。 荔荔不理会,她站在门口,望望天,阴雨绵绵。筱月桂的车刚启动,荔荔就冲了过来,自己打开车门,“妈,我跟你一起去。” 筱月桂笑了,说你看你,我请你去,你不去;我要走了,你又要去。今后我要你去就不许你去,不要你去就催你快去! 荔荔笑了,她坐上车后才回了母亲一句:“妈太聪明,我这个女儿就得装笨一点。” 第38章 有十来人坐在座位上,大概都带了家属,场子里的人不少,相互握手点头后,全场就黑了,大家开始看《空谷兰》毛片。这里是趁下午场还没有开始之前,借的场子。一个半钟头,电影结束,灯打开,刘骥收拾倒转片子。电影院里窗盖往上抽起,换空气,光线越来越亮。 刘骥穿着长衫,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走上台,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他说这片子,正在编辑。“我在导演时,特别注意用特写镜头,拍女演员的眼睛,她的泪水,她仰起头来脸最美,正好适合这个含辱负重的母亲形象。这种close-up效果戏场舞台没法做到。” 刘骥已经拍了三部电影,开始在明星公司,后来转到蓝影公司。 刘骥说,他不想隐瞒,他的目的是劝如意演戏公司把蓝影买过来,蓝影刚拍完《空谷兰》毛片,但是负债累累,难以维持,想连片带公司一道卖出。原先就欠着如意演戏公司《空谷兰》剧本版权费,现在首先就想到筱月桂。 刘骥热心地拉这条线,“这次唐磊泓老板全力投资《空谷兰》,原准备大赚十万。杨耐梅曾在《玉梨魂》中演过纯情小姑筠倩,这次反过来演坏女人柔云,她的名声就能保证成功。” 常荔荔坐在座位里就呱呱说起来:“这个杨耐梅也不过如此。” 刘骥说:“杨耐梅家里正在闹,父亲深感有辱门风,引以为耻,父女决裂。” 荔荔对筱月桂说:“假定我演电影,你会与我断绝母女关系吗?” 筱月桂一笑:“恐怕你做了大明星,会不要妈了。”她对刘骥说,“电影上演了,谁还来看我演的申曲《空谷兰》呢?” 这时刘骥走下台子,到他们跟前,对筱月桂说,正好互相激发,互做广告,本来就是各有观众。这种戏观众就爱看几次才过瘾,两个不抢道。演戏成本小,稳赚,但赚得不多。电影投资大风险大,但会大赚。 荔荔又耐不住抢过话头:“我就不相信会亏,只要让我来演!好莱坞女星我也能比,而且电影不说不唱,正巧我嗓子不好,老让妈瞧不起。” “别胡闹,电影这种东西干脆是金子堆出来的。我没有那么多钱。” 筱月桂板着脸说,她觉得荔荔的美国派头不含蓄,她一直在想让她到欧洲深造,做个优雅女士。 荔荔说:“你有,你有,新沪大舞台,你就投资四万。” “剧场那种事,靠你余叔撑持,才能不亏,不然被人敲竹杠都不够。” 荔荔高兴了,笑着说:“这就行了。我就要他出面来撑持如意电影公司,他不敢说不!”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荔荔小姐发话,当然没有人敢说不字!” 原来余其扬坐在背后位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几年不见,他留起了胡子,不过修剪得整齐,穿着长衫。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仪态稳重,知道自己的权势,他的几个保镖站在不远处。 荔荔冲了过去,还像以前孩子那样一下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余叔,你跑哪儿去了,这才回来,把人等死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让我拍电影。” “拍,拍,就拍电影。”余其扬好不容易挣脱了,惊奇地看看他已经不认识的常荔荔,半晌才转身,对筱月桂说,“抱歉,要事缠身,今天才回上海。几年不见,荔荔小姐真出落得成个人物了。” 他走到前面来,常荔荔跟上,手臂挂在他臂弯里。 筱月桂说:“阿其,不要乱答应,荔荔已经不是孩子了。” “咦——”荔荔说,“说出来的话,还敢赖。”她转过脸对余其扬说小时候最爱说的话,“答应的事,你敢赖吗?” 余其扬笑着想拍拍她的头,转而觉得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收住了手。他问刘骥:看来,你知道各家公司的底细。给我们说说明星为什么能兴旺发达,蓝影为什么会关门? “风险的确很大。这几年‘一片公司’太多,拍片不易,成功更不易。蓝影失败原因,主要是财力不足,其次才是剧本和演员。”刘骥说,“明星公司开张,剧本演员都不成问题。但资金只有四万,拍一个片子都难以维持到底,只好欠着演职员工资。做完《孤儿救祖记》,光卖到南洋就赚回了八千,拷贝卖到全国大赚数倍投资,都说‘孤儿救了公司’。” “今天不是往日,有多少电影公司竞争。”筱月桂一看这阵势,大家光往好里说,就插上嘴,“片子抢着上市,孤儿救公司,这种事成了轮盘赌押宝。你们都知道我从来不上赌台!” 但是常荔荔马上接上去:“但是看电影的人也多起来了,你看一个好莱坞就把洛杉矶弄富了。” 大家都看着余其扬,都知道他是理财能手,上海第一个银行家兼洪门山主,只有他说了才能算数。 余其扬想想说:“我看把蓝影接过来,有个现成的只欠加工的片子《空谷兰》,借此成立如意影片公司可行,我出面招股八万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有几个条件,一是必须你筱月桂亲手操办,别人我不放心;二是你刘骥给我从明星挖人才过来。” 常荔荔插上嘴:“三是常荔荔出演主角。” 这次常荔荔逼得太紧,无法再当作半个玩笑敷衍。看到余其扬和筱月桂犹豫的脸色,刘骥打圆场说:“明天我带荔荔去明星摄影棚,让郑大导演给她试试镜头,或许就是好材料,说不定。” 常荔荔高兴地跳起舞来,“I am a star!I am a star!” 筱月桂不高兴地说:“我还演不演申曲?我们正要排新戏!我正要请人作曲,乐队里要加西洋乐器,把申曲弄成‘东方歌剧’——一句话,我自己的艺术事业还要不要?” 余其扬劝解说,你的艺术计划继续做,就抽出一点时间,大家凑凑热闹。一时间,满场哄谈起来。 常荔荔正在与刘骥兴奋地交谈,筱月桂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一边露台上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余其扬注意到了,跟了过去。 筱月桂忧虑地对余其扬说,你知道我培养荔荔这么多年,送到美国读书,就是不愿意她跟我一样做戏子。我让她从美国回来,家里待几天,就送到欧洲去读大学。她连见那个市长公子的面都不肯,真是让我操心透了。 余其扬拍拍她的背,说做淑女,做贵夫人,做才女,都得她自己挑。你女儿是你的心肝宝贝。她不肯见那个公子的面,那就是说,见了也没用,弄得不好还得罪人。 “不说了,这是她自己的路。”筱月桂叹了口气,“如果她命中该演电影,我也只能帮她一程。不过,难道我已经到了结束舞台生涯的时候?” 余其扬安慰她:长着呢,长着呢。但是每天要上台唱三个钟头也太辛苦,至少可以隔天上台,或者干脆只有礼拜六礼拜天上台,来个奇货可居。 筱月桂笑笑说:“那么钱怎么说?这种电影公司的事,花钱海了去。” 余其扬笑了,“你早该问这事。这样,算是力雄银行发给你八万无息债券,三年结清,赚了全是你的。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筱月桂这才笑,“看来你为了荔荔真不惜花工本。什么时候你借给如意班这么一笔钱?”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仔细寻思此事。“说是钱来得容易,毕竟是要还的。弄砸了大家没法下台。这样,这个如意影片公司,我要你做董事长。上海江湖险恶,只有你能稳住局面。” 余其扬沉思地说,上海洪门的资产,早就从烟赌娼转到银行烟草船运。现在看来,也该在娱乐业插上一脚,上海人既然在玩字上花钱,整个中国也会跟上,在玩字上花钱。他又说他到南京、合肥、济南看了一圈,个个号称是“小上海”,跟得紧。电影这事,洪门能做! 筱月桂开始放心了:“你把这个公司当作自己的事业,我就放心。我又不是洪门什么人,恐怕就说得远了。” “只要上海还是上海,就还是要靠洪门这个牌子。”余其扬说着,转身看荔荔正在手舞足蹈,“你该高兴了,看女儿跟你当年一样漂亮,而且比你还活络会讨人喜欢。” 筱月桂没有看荔荔,倒是抬起脸来看他,他伸出手在她的肩上抚摸了一下,而她马上把他的手捉住,按在腰上,侧过身来朝他看。 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两个人影贴得很紧,亲密无间。毕竟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面。看来他们的关系,早就不避人,别人也见怪不惊。 第39章 “你简直像一条鱼。”他对她说。 她在花园,喝着一杯牛奶,看金鱼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想起他来。他喜欢守在浴缸边,喜欢跪在那儿给她洗身体的这个部位那个部位,到最后弄得自己一身湿,只好自己也脱掉。 今天天气很好,小阳春,气温上升,暖暖和和。她回到客厅,就打电话给余其扬。下午董事会四点投票决定如意影片公司的事。她要余其扬先来家里。 余其扬的车不久就到了,筱月桂穿着一身家常衣裙,样子很亲切,半躺在香妃软榻上。她听见余其扬在用钥匙开门,与李玉打招呼,不一会儿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筱月桂却没有起身,等到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她站到房门后边。待他一到门口,她就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他,倒着走,边走边脱他的西装外套,把他往大床上拖。 余其扬惊奇地说:“就等不到夜里?白昼宣淫?” “就是要白昼,就是要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等好事。”筱月桂松开他,脱自己的外衣。 “这次出去太长,让你等苦了,真是不应该。” “所以今天抓住你还能放了?你是自己送到虎口边来的兔子。”筱月桂笑了,“唱完戏深更半夜,你呢,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家里又有黄脸婆。”她拉上窗纱,掀开已经整理好的白被子,还未躺下,就被余其扬拦腰一抱扔到了床中心。他的脸被太阳晒黑了一些,赤裸的身体透出成熟男人的魅力,色眼迷蒙地瞧着她,猛地把她压在身下。 “你知道的,那是母亲指腹为婚,洪门讲孝为先。没办法,放在那里装样子。” “离了她。”筱月桂本想这么说,可她还是未说出口,这桩事在她心里已经这么多年了,她反复想,想的过程已经折磨够她了,若是想清楚了,恐怕已无勇气面对了,她有这种预感。她一共去过余其扬家里一次,急得不得了的事,需要两人商量,正好他伤风发烧,无法出门。 他的老婆对筱月桂尊敬得过分,说是她的崇拜者,戏迷,一会儿倒茶来,一会儿端花生米来,一定要留她吃饭,却是绝对不离开他们俩半步。他们只能说公事,无法说一句想念对方的话。说完事,筱月桂起身告辞,那女人送客一直送到街口。 他问她在想什么? 筱月桂当未听见,去摸他,并抬起身来去看。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他说,“别急,尺寸还未到。” 他们大笑着倒在床上,像以前一样激动。她任他脱她的裙子,解开系住的绳结,上身露出来,挂在腰上,回回她都被他边观看边抚摸她的乳房,弄得晕眩了,这次她索性闭上眼睛。恍惚之中,她记起他第一次在她的化装室的情景:他抚摸着她的乳房,先是轻轻地握住右边,再抚摸左边,摸到乳尖时,她呻吟了一声,想把他的手按住在胸口,他的手却已经先一步,滑向她的腰和大腿,她本能地想挣扎,身体却向他投降了。 她闭着眼,不看他一脸坏笑。正在这时,他急切地穿透进来,她用手拉他的手臂,他抚摸她的脸,烫烫的舌头裹住她尖硬起来的乳头,顿时她感到天旋地转。 “这样下去,要洗澡,还要化妆,怎么来得及?”她自言自语,松开手。 “今天到此为止吧,总得适可而止。”他坐了起来,她也坐了起来。 但是看到相互一无遮掩的肉体,又心旌摇荡起来,抱在一起,狠命地亲吻,滚倒在床上。 过了好一阵,她问他,没有晕过去吧? “你呢?” “我晕过去了,好像瘫了。”她实在太享受这种快乐的幻觉。 “我也是跟瘫了一样。”他叹了一口气说。 她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三点。她把衣服拿到余其扬面前,又去衣柜找自己的衣服。如意公司,他们俩是最大股东,投票决定的事也就是听他们的决定。但过场还是得走,那么多人等着。她找到一件蓝花旗袍。 他拦住她,“不要穿,再看看。” “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 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没够,永远没够。”两人又镶嵌在一起,马上就开始感到那销魂蚀骨的战栗,在朝全身波及过来。 “起不起来?三点一刻了。” 他摇摇头,“怎么还像第一次偷情那样,惊心动魄的。” “偷情最好,惊心动魄最好!”她热情地吻他,“我还不能放你走。” 他们俩又抱在一起,但无奈地看看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十分钟后,他们在车子里。这次筱月桂开着车,她握着方向盘,望着道路,说:“我们好了有十年吧?” 余其扬深情地看着筱月桂说:“可不,真有十年了,1915年的事。” 他注意到筱月桂拨盘、打左转时的自信和矫健,由衷地说,“你三十出头了,却越来越漂亮迷人!腰身还那么细,奶子还那么挺,脸还那么细嫩,你比哪年的筱月桂都更加标致。” 筱月桂咯咯地笑起来,“这是在车里,别说了,说得我又心旌摇荡起来。你比哪年的阿其都更会恭维女人。”她眼睛斜了一下他,马上看着道路,不过笑停了,她似乎还在思考,最后像自己回答自己,“十年来你我还在一起,有这点就够了。” 第40章 风度翩翩的将军在舞厅里跳舞,他和最艳丽的舞女跳出一段美国最流行的花式狐步舞。 这是如意影片公司的第一部电影《飞行女侠》的开场。编剧导演都是刘骥,原明星公司的著名摄影师杨之仲掌机,起用李石康做剪辑,李石康曾在美国跟着格里菲斯等大导演,做过特技设计。在中国默片时代的电影中,此片的剪辑技术确是迥出流辈,可以说相比当时的世界先进水平,毫不逊色。 女主角当然非常荔荔莫属。在拍这部电影前,刘骥就让她在几家电影公司客串小角色,现在她对摄影机已经相当熟悉。男星则是从明星挖过来的名角张慧,当时称“潘安加武松”,足以匹配常荔荔的艳丽加矫健。 影片未公演,小报就在报道,说如意影片捧出的常荔荔是中国申曲女王之女。也有小报打探得更仔细,道出新星是上海滩洪门山主常力雄的遗腹千金。本是无名之人的常荔荔一时成为人们谈论的话资。 《游戏报》还抛出独家新闻:从美国留洋回来的常荔荔已受聘好莱坞,拍完《飞行女侠》便动身回美国。 穿着睡衣,筱月桂拿着报纸从楼上下来,对秀芳说:“从现在开始,每天都买报纸。” 秀芳在用鸡毛掸子掸沙发清扫,“好啊,我就去买一个本子,为荔荔做剪贴。” 筱月桂满意地笑起来,把壁炉台上有些歪倒的蜡烛摆正,她从壁炉上的大镜子里,看见厅里挂着一台金碧辉煌的西式吊灯。 摄影场上,常荔荔正在发脾气,把脸色摆给张慧看:“动作真笨,遮住了我的脸。”筱月桂看了导演刘骥一眼,他只能叫停,上前解释:“常荔荔说得对。这样,‘开麦拉’拉近一点,调整角度,突出常荔荔含情脉脉的眼睛。” 镜头上出现了舞女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男人,说了一句话。 她的话打在字幕上:“你会娶我吗?” 将军舞曲未终就停住脚步,低着头表情悲伤,走向舞池边。舞女追上来问。将军拉住她的手,恳切地说: “小姐原谅,革命领袖不能娶舞女。” 背景上,一对对男女继续在翩翩起舞,舞女孤单坐着,伤心地侧过身去,悄悄垂泪。 这是一段伤情剧。当时的电影观众最爱看这种断肠戏,观众看到千娇百媚的女影星,也一样受人间诸般苦,只能为她慷慨落泪。在电影公司放映场里看样片时,连筱月桂也拿着手帕擦眼睛,常荔荔坐在她身边,高兴地拥抱母亲,响亮夸张地亲她的脸颊。“You see.You see.I did it.I did it!” 但是常荔荔凭此剧享大名,绝不是靠苦情,而是靠了所谓的武旦戏——不是古装片中的十三妹之类,她瞧不起那种旧式功夫。她力劝筱月桂投资拍这部片子,就是因为她在美国读书时学会的各种运动技巧。可以说,这部电影是专为常荔荔设计的,别的女演员都演不了。 战争开始了,副参谋官冲进舞厅来敬礼报告:“军阀和帝国主义要来轰炸我们。” 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将军和副官骑马急驰回指挥部。 将军在大声发命令:“立即撤退!” 军队在奔跑。 而这时舞女也跳上一匹白马,却朝另一方向,驰过原野。她穿着一套黑色航空服,戴着护目镜和一条红丝巾,丝巾像火焰一样在黑白银幕上燃烧。 电影白天黑夜地加班赶拍,放映时,有几部特制的拷贝,特地加了颜色。那是李石康想出的花招。筱月桂大力支持,还专门招了几个小工。 剪辑室的角落里,小工们往每格胶片上添红色,要添几万格。开始这几个人觉得工作轻松,占了便宜,两天下来,手酸得自己捏摩,直抱怨:“筱老板出的馊主意,害死我们了。” 但是筱月桂要亲自掌握这个“彩色片”的效果。她一有空就走进来,目光威严地往众人身上一扫,说:“仔细添,别添出格,后天必须全部弄好!”她觉察到工人们脸上的不快之色,也不想安慰,“不做就说,让我另找人,两天内就要拷贝!做完就付钱。” 众人不敢作声,赶快拿起小毛笔,继续添红色。《飞行女侠》有一点尚算幸运,因为红巾女的围巾是飘飞的,不小心涂出格反而使飘飞感觉更好。 常荔荔特地开车去把新黛玉请来,她和小时候带自己的新婆婆感情一直很好。新黛玉不给筱月桂看戏的面子,也得给这个她最宠的孩子。 这部电影的战争场面来自想象的未来。看到飞机直冲上来,新黛玉大惊失色,闭上眼,摸着心口直叫:“哎哟哎哟。”她差点吓出心脏病,想离开。筱月桂站起来遮住幕布,弯下身来,摸着她心口说:“姆妈,别怕别怕,电影是假的,吓人的地方我给你捂着眼睛,但你不能不看荔荔下面演的戏!” 新黛玉这才不闹着要走。 电影里,红巾女从她的白马跃上敌人的直升机,再爬入驾驶舱里。 她双手抢夺操纵杆,飞机开始东歪西倒地飞行,惊险地时而直上空中,时而侧身转弯,时而直下俯冲。那位帝国主义可恶的机师,脸长得很像日本人,吓得手足无措。红巾女双腿绞住敌人机师的脖子,用拳头打开日本人的手,猛拉操纵杆,飞机渐渐倾斜直到整个翻过来,在田野上空左右摆飞。红巾女抓住操纵杆,悬吊在空中,敌人机师已经跌出机舱,惊恐地死命抓住红巾女的腿,这两人在空中吊成一串。飞机倒悬着飞进一个大城市,明显是上海,从飞机上看到黄浦江与苏州河弯曲的河道,市民们满街奔走指点空中的奇景。 银幕上红巾女弹腿一脚,把机师踢掉,敌人机师翻着筋斗,从空中栽落下来,落进上海市区的楼群石墙之中。 字幕是:“尝尝中国功夫!” 电影院里放映这一段时,观众大喊大叫;母亲把手挡在惊呼的孩子眼前,自己却也止不住尖叫;很多人吓得闭上眼睛,还是出现不少吓得晕过去的例子;有恐高症的男人被电影中真切的高空效果惊得闭过气去,以致电影院不得不贴出警告:“惊险十足,紧张万分,胆小吓死,自负责任。” 这只能让每个人都来试试胆量,票房生意更火。 红巾女扳正操纵杆,飞机渐渐翻了过来,她也顺势坐回到驾驶室。 红巾女把飞机开出到田野中敌人阵地上,丢下炸弹,银幕上爆炸连串,敌人在火光中四肢乱舞地炸得飞起来。 每次演到了这一段,电影院里,总是出现全场观众鼓掌欢呼,狂热地大声喊好,群情欢腾。反正当时是默片,不需要听声音。 上海的西方人,一般只看西方进口的电影,听说了这部电影之精彩惊险,也纷纷来满足一番好奇心。 “这太不像话了!这不成了过激党煽动吗?”一个英国男人说。 男人身边的一个美国女人说:“这个女人挺可爱的,叫作什么Lily Chang,我要去会会她。” 英国男人说:“这是中国的玛丽·璧克馥。你在美国能约见玛丽·璧克馥这样的明星吗?” “别找别扭话说!”女的气鼓鼓地说,“在中国,我就是能跟名人平起平坐!” 那个英国人的直觉很敏锐,如意影片公司出品的《飞行女侠》,在1925年的背景上,真成了过激煽动。5月下旬的上海,示威演说者往往拿这电影来给人们鼓劲。游行的示威人群,每次走过正在放映《飞行女侠》的电影院,必然欢呼雀跃。若正好逢电影院散场,人们从电影院里出来,直接冲上大街,加入游行队伍,大大壮了爱国志气,高呼“打倒帝国主义”,口号震天。 在南京路虞洽卿路口,租界巡捕的高压水龙对着游行队伍狂扫,不少人被急水冲倒在地上,但也有全身衣服湿得粘在皮肤上的矫健少女,学着“飞行女侠”的本领爬上水龙车,跟巡捕房的水龙枪手搏斗。 这个夏日,是新女侠常荔荔大出风头的季节。刘骥在游行队伍中,看到这些敢打敢斗、敢为男人先的上海女人,被水淋得身体线条毕露,却毫不觉得有必要遮掩一下,不禁想起德拉克洛瓦的名画《自由领导人民》,守在巴黎街垒的男人们,看到自由女神的尖耸的乳房,勇气百倍地敢为时代而死。 几年后,他开始写小说,醉心于写出一系列有健美豪乳的革命女性。 现在筱月桂正坐在我对面,当年醉倒上海滩的身材依然,连我这个女子都看得脸红心跳。我问她驻颜用了什么神术?她只是笑笑,几乎有点腼腆。 常荔荔没有继承筱月桂亮丽糯柔的嗓子,却继承了筱月桂的身材,西洋式的三围,尤其是那对乳房,正在青春的身体上越长越挺拔。她不必像筱月桂当年,被迫裹胸。 中国春宫画中的女裸体,也就是中国男人的色情想象,几乎全是上下一笼统的肉筒子。美女无非比较纤细一点,乳房马马虎虎点两下,敷衍了事。中国写美人的无数诗文,什么都写,写身体却只有几个套语“酥胸”、“纤腰袅娜”、“香温玉软”,似乎从来没有往身材上看一眼。 自从筱月桂有这“中国式”的体态,此后这样的身材,就不断出现在国人艺术表现之中,也更多地出现在中国女人身上。 当年常力雄怎么会一下子看上小月桂,而且被迷得灵魂出窍? 我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一点,直到细读刘骥的早期小说,想到上海现代性形成,方然大悟。他的《红蔷薇》《狂流三部曲》和《江》,其中的女性主人公,尤其是女革命者,都有一副“魔鬼身材”,丰乳细腰。 刘骥成为中国的德拉克罗瓦!我用不着怀疑,他写那一批小说时,心里想的是筱月桂。 说来荒唐:乳房,成为时代精神的象征,新时代的新兴奋点。而且这观点是由中国人自己提出的。 那么,这个江湖好汉常力雄,在华洋混杂的上海滩,不自觉地拥抱了尚未完全显露形态的新时代精神。如果允许我妙笔惊人,常力雄真是先天下之爱而爱。1925年爱上《飞行女侠》中常荔荔健美体态的上海市民,比常力雄看女人的眼光晚了十八年。刘骥的小说,上海《良友》画报的广告,都要到二十年代末,三围才开始夸张起来,比常力雄的眼光晚了二十多年。 飞机在指挥部上空俯冲下来,差点擦到人头上,突然又猛地拔高,从飞机上看地面,一会儿小,一会儿大。将军手搭凉棚在观看。 他问:“飞将军是谁?” 飞机终于降落了,红巾女从机舱跳上机翼,又矫健地跳下来。将军带了随从走上去,带头向英雄敬礼。红巾女脱掉帽子和护目镜,将军呆住了。 “原来是你!” 红巾女做妩媚女子态,把手伸给将军。 “你娶我吗?” 将军像西方人那样单腿跪地,吻她的手。 “请小姐同意嫁给我。” 电影最后的镜头,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揽着披一袭白婚纱的美貌女子,两人对视,情意绵绵,头越靠越近,在嘴唇亲吻互相接上的那一霎之前,片子切断,打出了“终”字。 全体站起,长时间地鼓掌,男人欢叫,女人擦眼泪。看到此情景,电影院的包厢里,筱月桂余其扬和常荔荔三个人兴奋地拥抱在一起。 电影院正在散场,观众中有人看见了包厢里的人,尖叫起来,“筱月桂,申曲女王!”“看呀,那是常荔荔!”其他观众也都冲到走廊,拦在门口,尤其是女人,个个要挤上来摸一下常荔荔和筱月桂。余其扬赶紧指挥手下人保护这母女俩,他们挤进汽车,人群包围着汽车,汽车慢慢朝外驶。 电影院门口,上面整堵墙画着常荔荔,脸像个舞女那么妩媚,但身穿皮航空服,英姿剽悍,跟当时的纯情女电影明星很不一样,一时“荔荔服”——夹克式军装——成为青年女性勇敢的象征。 天还没暗,彩色霓虹灯广告却打亮了: 如意影片公司空前巨制 常荔荔主演 飞行女侠 在汽车里筱月桂搂着常荔荔说:“你比我当年还红!乖荔荔,你真让妈妈高兴!” 余其扬在前面回过头来说:“如意公司这下子大赚了!” 常荔荔还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余其扬的头:“你就想着钱!我要跟好莱坞合拍大片!我的英语,我的美貌,还有我第一流的演技,整个上海无人可敌!Absolutely no one!” “别急,别急。”筱月桂兴奋地说,“我们一直拍下去。让你红透天,让我们赚够钱!就是我可怜的如意申曲团,已经好久没有去照应了。” 第41章 这天李玉看到筱月桂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倒是这段时间很难得的事,就端上茶水,新到的碧螺春。筱月桂正在出神地想什么事,看看李玉,又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她问李玉:“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李玉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哇。” 筱月桂看看她,回过头去看窗外的紫槐花,开得艳美,颜色粉嫩,好像多看几眼就会凋落。李玉又送上一盘筱月桂喜欢的葵花子。筱月桂看看李玉说:“你既然有话要说,吞吞吐吐,含个汤圆在嘴里做什么?” 李玉窘迫地站定了,“小姐真是厉害,怎么知道我有事?” “我是孙猴子投胎,看得见你肚肠里的曲曲弯弯。来来,坐下说,话藏在肚里不生利息。” 李玉满腹心思,坐到筱月桂对面的沙发上,“小姐如果有几分钟,听不听一个街坊闲话?” 筱月桂乐了:“这儿街坊,会有闲话?我看隔壁人死了都没人知道。” “不是这里,据说是旧城里的故事。” “李玉讲故事,必是好听。” “据说是真事。”李玉认真地说。她看着筱月桂,讲了起来。 有个挑馄饨摊儿的小贩,每天夜里走那几条道,卖半夜点心,刮风下雨都准定到,所以生意不错。有一家每天必买,是一对夫妇,住在一家烟纸铺的楼上。楼下是店铺,走后门不方便,所以妻子总是听到叫卖声,便打开窗子,吊一个篮子下来,里面放两个碗,两角钱。 小贩将热馄饨装好再吊上去。看得见女的在缝衣挑针,男的在读书写字。两个人亲亲热热吃完夜宵,就拉上窗帘安枕。 筱月桂的手本来放在沙发边上,衬着自己的脸颊,听李玉往下讲:“这么每夜两碗馄饨,吃了十多年。每天有这笔小生意,馄饨贩子心里高兴,这天白日走过烟纸铺,顺便问一声,楼上的夫妻做什么的?烟纸铺的人说,哪来的夫妻?男的五年前就得病死了,只有女的寡居楼上。” “哦——”筱月桂说,“这个女子想念丈夫,非买两碗不可!你看我是专演故事的,都让你说得掉泪了。” 李玉说:“这个小贩却受不了,从此不走这条路。” “何必呢?”筱月桂说,“他不敢卖馄饨,我们怎么敢唱惨情戏?” “所以我看小姐的戏时老是掉泪,我是戏呆子。” 筱月桂仔细来回想想这故事,“其实卖馄饨的人不应当觉得这是惨事,这个妇人还是幸福的:夫妻生前恩爱,身后还是那么恩爱。不过你如果想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支支吾吾干什么?” 李玉脸色有点绯红,“我想结婚了。” 筱月桂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说呢!原来是你自己想吃双碗馄饨。你的老相好,恐怕快近五十了吧?结了婚,你的工钱给他赌钱还不够。” “就因为老了,我们才想到要结婚。总算是一辈子相好一场,到临头,也算是个正果。” “这个开场白故事不值得!什么时候办大喜事,我要送一件好礼物。”筱月桂说,“不过,你可不能离开我。” 李玉为难地说,老头子,死老头子要我好好建一个家,正巧小姐最近不太上戏院,我就可以得空。 “你咒我永远不会唱戏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过不了多久,老头子的赌瘾又会发作,还得让我来赚小姐的工钱。” 筱月桂很不情愿地说:“算你请假去度蜜月。至于你的男人,”筱月桂冷笑一声,“我来邀他打麻将,叫他输个惨,输得把你卖给我。” “好办法。”李玉放心地大笑起来,“他哪是小姐的对手?” 李玉走开后,筱月桂望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少年的仆妇,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那个两碗小馄饨的故事,像一首伤心的曲子,纠缠在她心口,使她坐立不安。她中了邪魔,怎么也定不下神来。 余其扬从外地回来,筱月桂叫人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但是余其扬先得去银行,办完事然后再来看她。说不管怎么忙,今晚肯定到极斯非尔路。荔荔跟如意影片公司的班子到山东去拍外景,她很喜欢正在拍的新片子《脂粉英雄》,这是刘骥专门为她写的剧本,西部片式的左右双枪女侠,一边跑马一边开枪,公司到黄河冲沙的海口区,当作沙漠戈壁外景。 筱月桂泡了一壶茶自己喝着,她知道余其扬说来肯定会来,不管是多晚。他不会先回自己家,他说过,那个家不是家,至多是个客栈而已。 她亲自下厨为他做好几样他最喜欢的菜,等着他。她穿了白衣黑裙,头发绾得高高的,没有戴首饰,神情安详而娴静。这晚清风明月,街上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月光被擦成碎片落在街面上。 余其扬的汽车开了过来,秀芳去打开门,车进到院子里停好,熄了前灯。余其扬一人走下车来,一身白西服,打着领带。筱月桂站在窗前,看见他熟悉的身影进屋,她飞快地擦了一下粉,拉拉端正衣服,在镜子里端详一下自己。三十五岁了,女儿都已经十八岁,在从前乡下镇上,该准备做婆婆了。但是镜中的少妇,瞧上去实在是只有二十五六岁。 余其扬的脚步声上楼梯。 筱月桂站在楼梯上端,注视他走上来,给他接过外衣挂好,又端来热茶。余其扬觉得奇怪,他的眼光在安静的屋子搜寻。 筱月桂说,她让李玉、秀芳早点休息。她要陪他下楼去吃点东西。 “不用,刚应酬过。”他坐在软榻上,拉过筱月桂的手,他们是职业夜游神,已经很少有两人静静坐一下的时间。 她站在他面前,亲热地说,阿其,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个最没出息的小龟,下三烂,一文不值的服侍妓女的角色。 余其扬笑了起来:“可不。我第一次看见你是没资格上床被客人骑的丫头,都说你连街上拉客野鸡都做不成。” 他双手环绕过来,两人抱在一起,抚摸着对方,轻轻接吻,身体移向床。 “但是现在全上海是你的地盘!” “但是现在全中国都仰慕你的艳色,流传你的各种消息。” “我们认识十九年了。”她说。 “一晃快二十年了。” 她退到床一侧,吻他两腿之间,他抚摸着她的脸,呻吟起来。天阴下来,窗外的绿树随风荡漾。 余其扬坐在床边,他面对墙上的一面镜子,换过了,从椭圆形换到方形,再换到长方形,现在是菱形。他看见自己的脸,镜里可看见床架子部分,还看得见她起身坐在床上,她露在衣服外面的半个背,那文了朵桂花的肩膀,他闭上眼睛。她面对那面永远也未改过的镜子,朝镜子里的那重新睁开眼的男人一笑,窗外的绿树,在有规律地飘来拂去晃动。左边一直在变的镜子里是他们俩,右边不变的镜子里也是他们俩。 她正要站起来,他往前扑倒在床上,顺手就脱掉了她的内衣。 他们已经抱在一起,她习惯抱着他将床上的枕头和垫子全部扔在地板上,在床吱嘎响的伴奏下,这时,她看见那永远在变化的镜子里的女子,脸红润,眼睛漆黑。 不错,她还是十多年前那个少女,甚至比那个少女更有女人味。 她的身体饥饿地摆动,一头黑发波浪起伏,她的乳房还是惊慌失措地挺起,甚至能感觉到一串一串的火苗滑过皮肤,层层叠叠涌过小腹,光聚集在下身的一个点上,膨胀得痛。他俯下来,吻她那儿。她扭头去看自己这边的镜子,几乎转瞬之间,她完全不认得自己,挣扎着想翻过身,却觉得床帐的纱布像网丝一样压下脸和胸口来,呼吸不了,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猛抓他的背:“我要死了,你不可惜我吗?” 他捧住她的脸,看着她说:“我也活不成了。” “快进来,阿其。”她的双脚激动地踢他。“好,进来。”他一把将她的身体翻过来,从后面进入她。她看见镜子里的他脸上沁出汗珠,手想扳过她的脸来亲吻,她感觉下面撞击得她整个身体都在一片片收紧,向下身变紧的部位紧缩。 他的双手环绕过来,紧紧抓住她的乳房,突然加一个刺激点使得她喊叫起来。她感觉他的速度跟上她的高度为准,两人像火山喷发一样,呼地一下腾起在九重天之上。 “快到了!”他在喊叫。 “已经到了!”她也在呼叫。 她一身光洁,融入耀眼的光束之中。他们一起到达快乐之顶,浑身是汗。“我也到了!”他叫道,“到了,到了!” 两人的喘气,渐渐平息下来,慢慢地回到现实世界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想你这么快出来!” 他说:“我知道。” 房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镜子上都蒙了一层他们身上散发的热气。不知隔了多久,仿佛起死回生,筱月桂在床上动了动,她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她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快乐时幻觉到的情景越来越暴烈,之后虚脱一般的享受也越来越经常。本来随着年龄增加,应当对人生更随和,把一切看得平淡一些,可是不,她享受快乐的欲望反而更强烈,每天夜里都想和余其扬在一起。 这种依赖感,让她害怕起来:她实在怕失去这个男人。她伸过手去端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递给他。“阿其,再过二十年我会变成一个丑老太婆,你会不要我。” 余其扬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在地板上。他摸着她散落在肩上的长发说,不会的,你越来越漂亮,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们的一切全部套在一起,资金也套在一起,事业也套在一起。没有如意公司的大成功,力雄银行不可能最后站稳脚跟。没有力雄银行呢,如意公司难以发展。公司离不开银行,银行离不开公司,没有办法分家嘛,当然人也永远套在一起。 第42章 筱月桂没有作声,只看着余其扬的眼睛,“你心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 “当然,我心里一直就是这么想。我从来没有瞒你,我是江湖上跑的男人,也难免遇上逢场作戏的花花事。不过每一桩,你都知道,从来只当作我们调笑的故事。我没一桩是认真的,你也从来不当作一回事。” 虽然是烟草公司的牌子美女,筱月桂为了保护嗓子,不沾烟酒。 只有在台上演戏,角色不得不抽烟时,才做个样子吹烟。这香烟是给余其扬准备的,这时想起他大概需要,就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火,递给他。 他接了过来,继续说:“而且那些女人没一个敢吃你的醋。” 她倚着枕头半坐起来,大笑。笑够了,她说:“既然我们俩不会分开,我们在床上也越来越恩爱,越来越痛快,互相没一点厌倦,你就娶我吧,我们结婚,好吗?” 余其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愣。 “你不愿意?”筱月桂迟迟疑疑地说,“不会吧?” 余其扬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他可能不会马上同意,毕竟牵连的事情太多,或许他会开几句玩笑,腾挪一下,暂时避开,从长计议。他一向有急智,善于应对。 但是这次她错了。余其扬没有这精神准备,好像脑子停转了,被她的话震麻木,让她很窘迫。或许他有意不愿在这个题目上说含糊话,做虚姿态,就是想给她个干脆。 筱月桂只能用最大的诚恳,说出真意:“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等着你对我说,你不说,那我说出来。” 余其扬坐到床边,猛抽烟,没一会儿他裸着身子走向床的另一侧,去拿烟灰缸。筱月桂看着他,也坐了起来,温柔地说:“看来你是不同意,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我家里有个黄脸婆,你是知道的。” “这不是理由。当今中国哪个大英雄不是把黄脸婆离了,另娶一个漂亮能干的呢?孙中山?蒋介石?”她看到余其扬没吱声,就说,“行啊,你不离也行。洪门老大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我做偏房,这总可以了吧?” 余其扬按灭了烟头,默默地穿衣服。他系领带,沉默着。筱月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觉得心口闷得慌,忍不住说她也依然不会妨碍他逢场作戏,拈花惹柳,或是再娶小妾。她的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余其扬不忍心看见,偏过头去说:“小月桂,我们说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之间婚姻不适合,唉,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心中另有人?” “你明白,你是我两个老板最喜欢的女人,两次做我的师娘,又是我少年时一见倾心的女子,是帮我得天下、患难与共的女人。哪一样感情,我都终生离不开你!我没有遇到一个人能让我真正动心的,只有你永远让我动心。” 筱月桂听了他这番话,从床上跳下来,抱着他狂吻,一边说:“那么,让你一辈子动心,不好吗?” “好,好,我就要你这个话,心就满足了。但是这和结婚是两码事。说白了,做我这种生意的,家中不能有……”他停住了,说不下去。 “不能有什么?”筱月桂几乎喊了起来,“你说呀!” 余其扬找不到词,他知道这个词不应当说,对筱月桂不公平,他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就是找不到别的词,这是一个社会公认的类型,不由他挑选。 “不能有悍妻。”余其扬终于说了出来。他准备好了解释,“你作为女人太厉害,本领太大。我当头的是个要杀人动刀枪的帮派,虽然现在很少做这种事,但手下的都非良善君子。家里有个我服的人,我在外就无法威服别人。” 筱月桂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你,你真没良心,为了你,我承受了一切风险,舍得出钱财,舍得出性命,舍得出我的魂,你对得起我吗?”她看起来有点神志混乱,话说得歇斯底里。 余其扬抱住她,她一口咬着余其扬的肩膀,大声哭起来。“你不娶我,我也能杀了你,黄佩玉没有娶我,我照样把他杀了。”他把她放在床上,按住她,让她镇定下来。 “杀就杀吧。”余其扬动情地说,他俯下身,吻着她脸上的泪水。 “怎么?”筱月桂坐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再杀一次?” 暗杀黄佩玉,是筱月桂一生所行最大的险事。其中的种种安排,一环环的圈套,其中的层层秘密,连他们自己现在都说不清楚。 盯在黄佩玉身边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当然是余其扬。余其扬的若干死党,也只是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一个了解全局,只是执行筱月桂交代的具体任务。 他们当时的境况,已经不允许犹豫:黄佩玉不会永远养着筱月桂这个情妇,但是更不会允许他的手下人偷他的女人。记得余其扬婚礼那晚,黄佩玉没看见筱月桂出现,问了余其扬一句:“哟,筱月桂怎么没来?”就这一句话,他的背心都汗湿了。 哪怕黄佩玉一直没有怀疑,他们也已明白:当差永远是当差,情妇永远是情妇,没出息永远也没出息。 那时他们还没有执掌上海洪门的野心,也明白:一旦这个人消失,上海洪门换新山主,许多事情,就有开出新路的可能。不过所有的算计加起来,都不足以让余其扬冒这个大风险。他很犹豫:他看到过洪门处理内奸杀一儆百的残忍,他不愿意两人落到这样的处境,哪怕逃过法律,也难逃脱洪门的掌心。 筱月桂却逼住他:黄佩玉是洪门第一大内奸,你们如果能把他凌迟处死,我就放弃这个计划。 余其扬无言以对。 她说这事没有胜算,可能她与黄佩玉两人都会死,但那样也给常爷报了仇。余其扬最后被感动了:这个小女子,比他更敢作敢为。他不知道折磨着筱月桂内心的巨大苦恼:是她当初的糊涂,让常爷落入黄佩玉的陷阱。如果她不能让黄佩玉死得更惨,她的内心会永远不得安宁。 最后东昌镇的炸药,是筱月桂的设计,没有别的办法,能肯定杀死善于防范的黄佩玉。虽然带绊绳的炸药地雷,是余其扬向溃败时卢永祥部的军需官购买,但他认为这太危险,迟迟不愿同意。 筱月桂事先看好了那个树桩可以掩护她自己,但是炸药爆炸的一刹那,无人能算准可以全身而归,那距离之近,足以证明绑匪是想同时灭掉两人。 等到炸药震波过后,原本是虚戴着眼罩的筱月桂,才在烟雾中迅速给自己扣上预先准备好的脚镣,再把手铐背扣戴上。这很难,但是她从小手脚灵敏,事先又苦练了好多天。现场的一切情况证明,她实在是一无所知。哪怕树桩救了她一命,也需要眼明身快,连久历战场的职业军人都难以做到,不用说一个双手被铐在背后脚被系住、完全无法动弹的女人。她的逃生纯出于偶然,千分之一的可能。工部局那些福尔摩斯的徒弟,即使有人怀疑,也找不到任何证据。黄佩玉的几个死党,也一直找不到报血仇的人。 这样可怕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连我都无从猜测。 我又如何想象那一切呢,根据是什么?是筱月桂自己在这里对余其扬说的话:“我把黄佩玉杀了。” 还有比这更坦白的话吗? 这下子被我抓住了把柄,筱月桂这才不得不对我承认了,但是依然语焉不详,怕牵连更多的人,毕竟不是一两个人能做下来的事。如果有人想查清这件上海洪门史上有名的凶案,或是黄佩玉的曾孙想报仇雪恨,我先声明:我这本书写的话做不得证据。他们还是应当请专业侦探,找到经得起法院审查的证据。 毕竟,筱月桂是戏子,哪怕绑架杀人,她也能演得活龙活现,让黄佩玉都上当。 这件事上筱月桂的狠劲,不能说没有给余其扬留下一点儿畏惧,尤其是要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余其扬直觉不错,家是躲也无法躲的地方。或许,他也敏感到了这个天下无双的女人有扫帚星命。 在那个她一生都不肯多想一下的晚上,她一把推开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耐心温柔地摸着她的肩膀,过了一阵子,她却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是我太不像话,你没有错,我太过分了。” 余其扬长叹一口气,站起来,说我们都好好想想,很多事情,要静下心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他穿上西服,去浴室里洗了个脸。这么晚了,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再离开筱月桂“回家”去,今天他那老婆根本不知道他已在上海,更不必回去。但是他觉得不能在这儿留下去。 他从浴室出来,走到床前,对筱月桂说:“那么,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筱月桂没有挽留,只是趿上拖鞋,抓了件睡衣披在身上,陪他一起走到走廊上,两人一起沉默地下楼梯。走到房门口时,她才说:“你拆乱了我心里的线头。但我不相信有情人就不能终成眷属!” 余其扬没有回答她这番好像是戏里说的话,只是看着她,伸出双手,似乎有歉意地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后,一转身拉开门便出去了。 她站在原地没动,木偶一般看见汽车发动亮着灯开走。 她站着,懊悔自己做急了,失态了。只要余其扬还爱她,她完全不必着急,慢慢地一步步来。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她能越过,她不能让他离弃她,现在她要花好多倍的心思,来弥补这个错误了。 但是她非做到不可,她相信自己能做到——能冒杀一个洪门山主或爱一个洪门山主的全部风险。如同十二年前,对他的感情危险万分,可就是那种危险的感觉,她反而明白了自己的心。 孤身面对一片路灯半照的黑暗,泪水盈满眼睛,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她演惯了别人失恋的苦情,现在轮到她自己,才知道那苦,完全无法扮演。 第43章 筱月桂在后台卸妆。这些日子她难得有机会上台,唱戏成了票友客串似的。戏园在她预定要演出的日子大做广告,一些老戏迷,就爱听“筱腔”,觉得那种深沉低回,特别过瘾,听多少遍,还要再听。也有人就爱看她的扮相,觉得她扮演的少妇,甜姐儿的笑脸,看不到就难受。 这天她在戏园收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照例是李玉代接的,那人坚持一定要筱月桂听电话,说是有极端机密的要事。筱月桂没好气地拿过话筒。话筒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做的丑事,我们全知道了。” “了不得!”筱月桂讽刺地说。她接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电话,从来不当一回事。 “你当过野鸡!” “我当过你的祖宗!”筱月桂把电话一扔。 过了半分钟,那个人又打过来了。筱月桂不接,不过她心知还是那人,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便让李玉听下去。李玉边听边传话给她: “叫筱月桂拿出两万元,不然把确凿证据公布于众。” 筱月桂说:“你告诉他,叫他先拿二万元雇保镖,不然还没有来得及公布,头就找不到了。” 在回家的车子里,她们还拿这个事情逗笑。但是筱月桂隐约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在虚声恫吓,他开价过高了。 后来这个人又来要过几次钱,价钱倒是越讲越低,最后低到三百元。但是筱月桂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勒索,坚决不予理睬:这种事,你只要给了一次钱,他肯定会再来唆。 秀芳每天早晨一成不变的差事,就是购买各种报纸,剪取有关筱月桂的戏评和新闻。现在又要剪常荔荔的报道,让筱月桂有空翻一下。 秀芳本来认字读报挺艰涩的,现在有空就看报,津津有味。 筱月桂要她不管好坏都得留下,十一二年来,这些报道积了几大本,筱月桂甚至能读得出报社某些名笔写的文字。 在这些记者采访时,她能背得出对方写的得意字句,弄得记者兴奋异常,受宠若惊:他们写的字句,竟然能如李杜诗一样传诵!这个女闻人既然看重他们,他们也就更乐意写她,还为她编出各种各样的名号,称她是“上海三百年第一奇女子”,或是“上海艺坛女祭酒”。 但是这天的《游戏报》有一篇文章,把秀芳看得脸红心跳。 上海滩俏闻人竟是野鸡,演艺界女光棍本自贱业 下文里说:艺术本寓教于乐,诲人以善。目前国内演剧界,良莠不齐,亟待整顿。近查申曲领军坤角,竟为幺二妓女出身,从不思悔改,经常上演淫戏,竭尽媚声浪语,败坏风俗。 文章的署名“连城”,明显是笔名。 秀芳把这报纸藏起来。筱月桂却问:“今天的《游戏报》呢?” 秀芳没抬头,告诉她今天没有出报。 “少瞎讲,我就等着看这报。” 秀芳惊讶地说:“你早知道啦?” “我想今天应该出洞了。”筱月桂接过秀芳递上的报纸,仔细读了,对秀芳说:“原来如此。说得个翻天崩雷,就这么一点事!你给我收好。” 她打了个电话给刘骥,她说《游戏报》刊登如此文字,必是明星公司主意:这家报纸本来就是明星公司的一批文人弄的小报。被如意公司挖走了几个强将,留在那里的几个女星,乐丹丹、欧阳凤什么的,荔荔突然出名,把她们气得不行。电影业界用如此手段,互相对付,不太好。 刘骥答应去找出内幕,趁他们尚未点名,把场面圆下来。筱月桂表示,如果到此为止,她只当没看见。 这家娱乐小报,每周出版两次。这个星期六版竟然刊登一封“读者来信”: 连城先生文章,一箭中的。吾国艺术界之腐化堕落,有识之士早已深恶痛绝。筱月桂之流表率人物,出身下流贱业,淫邪成癖,不知自爱,以绯闻为乐。不揭露不足以改良艺术,不清除不足以正艺风。 筱月桂拿着报纸,沉思良久。只要不点名她可以不问,哪怕写的人人猜得出来,她也不管,是是非非任人评说。现在这家报纸是逼她说话,真的要说几句,就得考虑如何说法。 正在这时,余其扬给她打来电话,他比她还着急,早就请教了力雄银行的法律顾问。顾问建议诉诸法律:公共租界法庭,用的是英国法。英国法规定,在诽谤官司审讯中,诽谤者必须证明确有其事,而不是受诽谤者证明实无其事。任何事情,要提出有或无的,确证总是不易,所以英国法有利于受诽谤的原告。 第二天《申报》刊载了筱月桂声明:“《游戏报》连日文字,诬蔑本人出身贱业,此纯属捏造,已构成诽谤罪,特在公共租界法院起诉,索赔名誉损失三万元。” 《游戏报》已有准备,马上刊登声明,说:“筱月桂下流妓女出身,并非空穴来风,自有证据,将延请大律师对簿公堂。” 这一来一往,成为新闻界大消息。一时报纸上尽是不三不四的标题: 上海滩女闻人艳帜大张! 神女生涯烟消云散风流犹存! 余其扬非常生气,担心筱月桂一时难以见人。筱月桂最大的忧虑,是怕伤害常荔荔。但是常荔荔把报纸一扔,不当一件事。对常荔荔来说,不是上海几家英文报纸上登的新闻,都不算新闻。她觉得有趣,饭前茶后竟然大笑了几次,筱月桂也就坦然处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上海的文艺界人士,以及妇女界团体,纷纷发表言论,指责《游戏报》鄙视艺术家,不去指责总督出身强盗,总长出身流氓,却把女演员视为艳闻流言的凭据,用黄色新闻侮辱人格。 筱月桂过去一直以为艺术界同行妒忌她,妇女界的道德人士瞧不起她,尤其反感她做哈德门牌香烟广告,那件露得太多贴得太紧的洋裙,那挑逗的广告词“吸来吸去还是他好”,多年来流言蜚语从未断过,与这次报上登出的话几乎完全一样,可能更阴毒。现在事情一旦公开闹起来,大家却与她同仇敌忾,至少在公开传媒上如此,她也就宽了心怀。 这期间收到观众来信,绝大部分只能寄到戏院,每天有一大堆。 她只好带回家,让秀芳先看一遍,好多男人写的侮辱信下流之极,秀芳每天烧一盆。筱月桂有时晃到一眼,觉得男人真是泥做的,性幻想无论写出来画出来,都千篇一律,令人实在作呕。女戏迷们的来信特别有趣,大部分怕她想不开寻短见,用各种方法劝慰她。这也怪不得她的观众:她在戏里自杀次数太多,让观众不得不疑心她自己会走上这条路。 她叫秀芳花点时间,一封封代回这些安慰的信,秀芳的字现在写得比她好。 余其扬几次来陪她,见她都谈笑风生,他觉得自己过虑了。他们两人合计一下,对方无法出示任何证据。估计当年认识幺二荷珠的人,后来有许多会认出筱月桂,但是这不能当作确证。唯一能说出名堂的是新黛玉,新黛玉已经来见过筱月桂,说有人到她那里出巨款收买她,被她骂走,她愿意到法庭上再次臭骂那些混账王八蛋。 有一天,一个女人打电话来,说自己是律师顾瑜音,从英国学成归来后,在上海开业。筱月桂觉得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顾瑜音很为筱月桂抱不平,愿意为筱月桂出庭辩护。她们约了在东康饭店见面。在饭店里,筱月桂看见向自己走来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子似曾相识,那个女人也说她们一定见过。 两人坐下来,没有说正题,却都在绞尽脑汁苦想,到底在什么地方两人见过? 最后,几乎两人同时想起来,顾瑜音就是筱月桂当年在张园见到的男女平权演说者,筱月桂就是那个提出奇怪问题的青年女子。两人高兴地笑起来。 筱月桂说:“不好意思,那个问题问得太唐突。” “不不,”顾瑜音说,“那个问题点到了关键。多少年来我也没能忘掉。但是在中国社会,这样的问题,要谈,社会还不敢听,在西方也只能在学术界讨论。估计,再过一百年在中国公开讨论这事也难!” 顾瑜音接着说,她之所以为筱月桂辩护,是要为全中国妇女做辩护。她根本不想问筱月桂是否做过妓女,报上这种文章本身,是对所有的妇女泼污水:男人三妻四妾加嫖妓都不是丑闻,凭什么女人在社会上奋斗要受到查问?她不收筱月桂的律师费,就是要为妇女讨回平等。 顾瑜音越说越激动,筱月桂觉得她的理想色彩太浓,可能不适合对付那些流氓。但是顾瑜音的热情,使她盛情难却。顾瑜音从大处着眼,倒是与她的想法合拍。 第44章 民国十五年,即1926年,9月24日,上海公共租界法庭审理这场官司。此事已经在报纸上哄闹了差不多一个月,吸引了上至官员下至平民百姓的注意。那天九江路法庭门口挤满了记者,筱月桂的女性支持者们,以及围观的路人,几乎有上千人,挤得九江路水泄不通。 警察不好拉妇女示威者,只能指挥车流绕道。 待顾瑜音律师和筱月桂一同来到时,支持者们大喊:“筱姐必胜!筱姐必胜!” 顾律师一身职业律师打扮,筱月桂旗袍是素蓝色,去尽铅华珠宝,文静秀雅。样子像一个上海女工,一个弱女子。她从人群中穿过,和人们握手时,好多支持者抓住她的手哭了起来。 《游戏报》方面的人看到这阵势,明白他们穿过人群,肯定会挨这些女人的拳打脚踢,只能绕到汉口路的后门进法院。 根据英国法律,庭审闭门进行,不让采访与旁听。法院外面围着的人,耐心地等了三个小时,一个打着“筱案后援会”旗帜的组织送来了茶水和馒头。 最后法院门打开了,筱月桂坦然地走出来,她让顾瑜音向新闻界和公众宣布结果:法院宣布《游戏报》犯有诽谤罪,而且“情节异常恶劣”,原告要求名誉赔偿三万元完全合理。其他报纸数十家,报道此案时对内容不加审定,点了筱月桂的名,并且用了“幺二”、“妓女”字样,犯有传播诽谤罪,将由原告决定是否追诉。 等在门外的支持者们,高呼:“胜利!胜利!”她们把筱月桂抬起来,像凯旋的英雄。 第二天报上就刊登了顾瑜音大律师的长篇辩护词,那简直是一篇慷慨激昂的男女平权宣言书。 所有筱月桂生平的研究者,都把此案作为重要事件。但是他们局限于报纸的报道。我研究此案,觉得报纸上的报道,似乎疏漏过多。 最后我花了大力气求朋友的朋友,才让我看到上海档案馆内库,那里有保存完备的全套上海租界“会审公廨”法庭记录。在成架成箱的资料中翻了几天,我终于找到此案的堂议辩论笔录。 其实原来审理过程,与顾大律师的辩护词没有多少关系。在庭上,被告盯住追问筱月桂,究竟有没有当过妓女这事实问题。 顾律师要求法庭裁决,个人经历属于隐私,此问题与本案无关,不必回答。但是筱月桂表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她说:“从来没有。” 对方律师追问她在一品楼的经历。 原一品楼老板新黛玉出场做证,筱月桂当时名小月桂,是一品楼的佣女。一品楼待客的妓女,必须是小脚,必须是苏州口音,必须会唱评弹。筱月桂三样全无,不可能在一品楼做妓女。 对方律师追问筱月桂在一品楼之后的经历,筱月桂和新黛玉都一口咬定:回乡种田去了。 对方律师要求传见证人,一个姓曹的女人,自称是荟玉坊鸨母。 那个女人说,十八年前,1908年秋天,一品楼的老板新黛玉,把一个叫荷珠的女人,卖给荟玉坊。荷珠在她手下当接客妓女,前后有四年之久,最后因生病回乡。她至今认得出,眼前这个叫筱月桂的女人,就是当年的荷珠。 筱月桂和新黛玉,都一口否认曾经见到过这个女人,更不用说认识她。 在这时候,对方律师拿出了他所谓的铁证,是新黛玉、荷珠和这个姓曹的女人都按了手印的卖身契,由一品楼将这个叫荷珠的女人卖给荟玉坊。对方律师要求法庭将此文件作为证据列入,并且由专家检验手印之真实。 筱月桂完全没有想到,十八年前竟然会留下这么一份文书,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新黛玉却站起来,矢口否认她曾经按过手印在这样的卖身契上,她说一品楼从来不做绑猪崽贩卖人口的犯法事。 新黛玉的话突然提醒了顾大律师,她提出法庭绝对不能承认这份文件为合法证据。如果此件证据可信,有关的人口买卖双方,就触犯了租界刑律。荟玉坊在公共租界内,法庭有责任立即予以逮捕,进行公诉。本案就成为刑事案件。 此言一出,对方语塞,他们没有想到此文件无法被租界法律认可。 法官在总结此案时,指出卖身文件非法,不能作为有效证据。但事过十八年,追诉期限已过,所以也不做刑事立案。既然《游戏报》没能提出任何有效证据,来证明原告筱月桂曾经做过妓女,判决只能为:《游戏报》连续两篇文章犯有损害名誉权罪。鉴于此案情节恶劣,罚款从严。 这位也是留学归来的法官,头戴英国王家法院的假发,穿着黑袍,神色庄严地在中国按英国法主持正义。他当然知道门口哄闹的人群想听什么,舆论想听什么。 法官的判决是否受到“现代意识”、舆论民情的压力?他的心理是什么?我无法知晓,但猜得到一点,文件非法,给了这个法官一个顺从舆论的好理由。 筱月桂大获全胜,走出庭就宣布把所赢三万元赔偿,赠给以提高劳工妇女地位为宗旨的上海培文女子夜校。《游戏报》因为无法赔出此款,申请破产,全部资产拍卖,力雄银行以一万五千元收购,重新出版《新游戏报》。 这整个庭审过程,成为1926年9月上海乃至全国市民津津乐道的大新闻。 在法庭胜利的那个晚上,筱月桂和余其扬在王宝和酒家,吃专从阳澄湖选来的蟹,喝店家自酿的陈年黄酒。余其扬说:“你知道‘筱案后援会’是谁组织的?” 筱月桂说:“这点事情,还能瞒得过我?我早就想到了,我只是看你会不会想到。” 两个人高兴之余,酒后狂言。筱月桂说,她听到有人从漠北戈壁来,跟她说,那里的蒙古牧民,都知道上海有个女人,唱得好歌,当了司令。他们很想邀请这个女司令到草原赛歌会上一试身手。 余其扬说,他知道的情况更有趣:也算洪门支脉的陕甘袍哥,派人到上海询问,上海洪门立幼童为山主,由其母筱月桂垂帘听政,是否有其事? 筱月桂听了这故事,脸上依然笑开颜,心却沉了下来,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永是好事。 那些在报道中用词不慎煽风点火的报纸,一个个来向筱月桂道歉,希望她不会追诉。筱月桂只是说:“你们从此好好报道我,我就不提此事。” 她知道她的个人历史,多刷白漆不会更白,恐怕现在大部分上海人,心里都认为她确实做过婊子,只是为她打一仗的勇气喝彩,看热闹而已。 有一点好,现在的城里人像小孩,马上会忘记这件事,心思又转到别的新鲜事上去。只要报纸用新的筱月桂覆盖旧的筱月桂,那么旧的筱月桂就会消失到历史的迷雾中去。 我对筱月桂说:“我写传记必须实事求是,不能只说你喜欢听的。” 但筱月桂行事作风一如当年:“不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想来都心疼!” 从窗帘漏出的一些缝隙看见,远处霓虹灯洋字连篇,光怪陆离。 每次我跟筱月桂争论,总好像自己跟自己闹别扭,我便说:“好好,我让步,我放弃。我们只谈吃喝。” 过了几天,她却问我:“写得如何,进展顺利吗?” 我心里没说的话是,她做的坏事,对我吸引力更大,我的读者想必也想读到她的“劣迹”。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就写吧。” 光看她将房事上的兴奋和快乐,那样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就太不像一个正派女人。 不过我感觉到这个女人,早就猜中了这个世界的一些肮脏秘密。 她曾借某个舞台角色之口,唱出过一首打油诗: 说我俏, 说我丑, 说我就是加我寿。 讲我好, 讲我坏, 讲我就是添我财。 常荔荔听了哈哈大笑,随口把它翻译成英文: Good publicity, Bad publicity, Any publicity Is good publicity. 后来阮玲玉因为报纸刊登她的婚内外男女关系纠葛,在上海愤而自杀,震骇全国。筱月桂也去送了葬,献了花圈。不过她却对我说:“这个女人,生错了年代,大概自以为是尤三姐!‘人言可畏’就自杀?从乞丐不如的地位打出来的人才知道,无人言才可畏,沉默才能杀人!” 在与我长聊时,她说得更绝妙:“哪个记者骂我是婊子,我肯定给他一个耳光,而且一定要打出红印,让他可以有证有据去大喊:我被婊子打了耳光!”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也会是这么一个傻瓜记者,被筱月桂利用了。但我已经成为筱月桂的好朋友,当然往好里想这话。既然我们双方都同意一切事实照录,毫不掩饰,那我就再讲一件事,也是发生在1926年。 那一年发生太多的事,待我慢慢说来。 第45章 秋分后,太阳滑入楼群后就有了点寒气。好几个夜里刮风下阵雨,第二天气温变得凉爽。这天上午秀芳拉开一楼的窗帘,房前的玉兰树光灿灿的,那辆漂亮的雪佛莱汽车也擦得明晃晃的。 她瞅见一对乡下夫妇,穿戴整整齐齐,带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忐忑不安地推开铁栅栏,走近房前,左看右看后,好奇地回头瞧汽车。 树还挂着水珠,地上还是湿湿的。他们手里拿着斗笠,怯生生地敲大门。看来他们不懂如何用电铃,只是听说过,娘舅试着按了一下,里面刺棱一声,吓了他们一跳。 秀芳开门出来,看见这三个人,她问:“找谁?” “我们找筱月桂小姐。我是他娘舅,”男人壮着胆说,“亲娘舅。” 秀芳一听,就说,那就请进来,屋里坐,不过大小姐演戏半夜才上床休息,要到中午才能起来。你们来早了一些。 娘舅迟疑了,说那么我们先去上海街上走走,下午回头再来。现在先不麻烦她。 舅妈却还记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花生菱角等等,一一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下来,交给秀芳,说是不嫌弃的话,请她收下,小姐爱干净,不好意思只送上这些乡下泥巴里的东西。 这对夫妇似乎有点谦卑过度了,手脚都无处放的样子,秀芳觉得有点别扭,嘴上却说:“鲜货清口得很,难得。”说着她送走了他们。 秀芳把布袋放在厨房,这才走上楼,听见筱月桂在洗脸。待她敲门进去,筱月桂已经在对镜梳头,秀芳走过去帮她,一边说:“小姐,原来你已经起来了。你的娘舅,带着老婆孩子来看你。我让他们下午来。” 筱月桂一脸惊奇,“有这种事?” “他们带来一些乡下特产,我搁在厨房了。长得完全是乡下人样子,川沙口音,鼻子有点钩,老婆眉毛有点倒垂。男孩,怕有十四岁了,还算清秀。一家人蛮老实的。” 筱月桂说:“那就是他们,上次我们回乡,你该是见过他们。” “忘了。时间过去得快。”秀芳用自己做的玫瑰露水给筱月桂梳顺一头长发后,把梳子递还给筱月桂。她打开窗子,这间浴室宽大,一开窗,院子里的鸟叫声更响了。 筱月桂心神不定,她手里的梳子竟然折断了,梳齿扎破了手指,出了血。秀芳慌忙说:“你怎么啦?” 筱月桂用嘴吮流血的手指,“没什么,好多年不见了。下午我要管如意影片公司的事,有两个人要来买放映权,没法见他们,你代我好好招待,让他们先住下。他们会觉得家里不方便,干脆安排他们到客栈去住,找家干净点的。你顺便给他们些零花的钱。告诉他们,我一有空就去见他们。” 秀芳说:“那好办,只要你不生气。” 筱月桂笑着说:“生什么气啊,我七岁时父母双亡,还亏得这娘舅家让新黛玉把我拾了去,不然,我哪能在上海滩唱戏做事。这些乡下亲戚很少走动,你让他们先住几天,好好玩玩。” 新沪大舞台的化装间里。化好装准备上台的筱月桂在闭目养神,等着开场。这时余其扬推门进来,说是《患难鸳鸯》新剧开张,他来看戏,先进来看看她。他西服笔挺,停在门口,顺手揭掉头上的礼帽,拿在手里。他关心地问:外面场面好像挺大,来捧场的人不少嘛! “各报记者都来了,弄上电影之后,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排新戏。正好,我也有事与你商量。”筱月桂一本正经地说,“等会儿记者缠着,不好说话。” 待他坐下,筱月桂把他的帽子取过来,放在桌上。她说:“阿其,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我说过的话太多。”余其扬说,他感觉到筱月桂说这话,带着一股狠劲,有点不安,便笑了笑,“你不会像荔荔那样不准我赖吧?” “就这句话不准赖。”筱月桂说,“你说过今后杀人流血的事,不让我女流插手。” “噢,”余其扬说,“是那种弄炸药之类的事,那是与地府冥王打架!你的确不能动手。” “不过,现在这件事我真不能动手,你得帮我。” 余其扬一听,严肃起来,“什么事?” “我娘舅一家到上海来找我,一家三口。” “好办。不见就是。” “他们给安排在客栈,也巧,李玉安排他们住在兴隆客栈,我刚搭班子唱滩簧时住的地方。”筱月桂转过身,看着镜子里的余其扬说,“不用说,乡下杂货店肯定倒闭了,只好到我这里来要钱。已经三天了,我没见他们,他们也不提走。” “给几文钱打发了。”他看到筱月桂的脸色,补上一句,“不给也行,乡下亲戚总是烦得很。” “不是钱的事。”筱月桂说,“我想起小时候受虐待多少年,挨过多少打,干了多少苦活,最后还逼我把自己卖到妓院里。我从小就下了狠心,以后一定得消这口气。” 余其扬有点惊奇,站了起来,“你是干大事的,何必与乡巴佬一般见识?臭骂一顿,叫他们滚回去就是。” “不,这口气,我得出。” “有必要吗?”余其扬不耐烦了,想走。 “我父母是被他们害死的。两人差不多相差不到一周,娘舅对我说是突然得怪病死了,七窍出血,样子很惨。”筱月桂不情愿地说。 “那就不一样了。”余其扬不得不留下来听个明白,“你有证据吗?” 筱月桂摇摇头,她说,“他们十多年不到上海来,不肯认我,现在山穷水尽没有办法才来找我,就是心里有鬼。这就是证据。” 见余其扬不说话,她说,“你是法官?你还要什么证据?” 余其扬问她想做什么? 筱月桂脸一沉,“你帮我处置这夫妻两个,至少砍掉他们的右手!小孩与我无冤,可以放过。” 余其扬垮下脸,不愿意说话,他拿起礼帽,朝门口走去。 这时门外有人叫:“筱小姐,还有十分钟上台了。” 筱月桂当没听见一样,她朝余其扬走了两步,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停下了步子。一时房间里气氛紧张,筱月桂问:“你到底帮不帮我?” 余其扬不作声。 “砍掉大拇指,总可以吧?!” 余其扬还是一言不响。 筱月桂朝窗边走过去,“你不肯,我就从此不演戏了。”说着她把已经穿上的戏服一脱。 “那么多观众记者怎么办?别胡闹!” “我什么时候胡闹过?戏演砸了也是我的戏,你没有损失,看我出丑就是!”她拿起桌上的棉球就擦脸和眼圈,马上脸上就黑黑红红不成样子。 余其扬惊叫起来,帽子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行行,我答应你就是。” 筱月桂妩媚地一笑,但是笑得很凄然。 余其扬说:“你马上就上台了,我到下面去看,不过你该明白,上海洪门现在不再是杀人帮派,是生意人的俱乐部。” “你真的不想动刀枪,永远不?”她看着他问,然后拾起地上的帽子,递给余其扬,叫李玉进来,让她去通知后台,因故推迟一刻钟开场。 “除非没有余地、非动兵器不能解决的纠纷。” “此事就是非动刀子不能解决!没有余地。你认为是小事,我认为是大事。我能忍下这口气就不叫筱月桂了。你不帮我,我也会让他们在上海消失掉。” “你布置吧,你认为到时候了,就告诉我,我找人做就是了。”余其扬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出去了。 他感到脚步沉重,筱月桂这个最能干的女人,怎么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也如此短视情绪化,如此不讲理呢?他弄不明白,决定不理睬这事,一直等到她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谈。他是实业家银行家,不愿意缠到完全不值得做的血腥中去。 没有男人不畏惧不讲理的女人。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与他讨论结婚的事,明知他在为他们之间的大事犹豫。那又为何弄出这样一场争吵,似乎有意毁灭一切?可能他的犹疑,让她失望之极,伤透了她的心,便冲动到底,破罐子破摔,让他感觉到她痛时的痛,这样才公平。 不管哪一种道理,都只是黄府六姨太的水平。愚蠢!人命关天的事也能胡来? 不过从这次不欢而散后,筱月桂再也未向他提娘舅夫妇的事,两人为各种事通了无数电话,却一辈子从来不谈此事,像从未提起过一样。 两人都忘了,这样最好。 两个月后,余其扬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兴隆客栈夜半起火,这个旧城区边上的木建筑,马上就像纸板匣,烧得谁都走不近。救火车开来,好不容易灭了火,发现房内的人——店老板及客人共八口,无一人逃过性命。 余其扬当然明白这起火灾不会是偶然的,多半是筱月桂找人去做的。但是她的意图不会是烧死八个人。难道她不知道放火这种事,只能在杀人之后泼上汽油点火,火烧旺起来后要大喊,这样既可以焚尸灭迹,也放其他人一条生路。 或许她找了几个没有经验的生手?事情做砸,砸得一塌糊涂。他把报纸扔了。他不想问她,只庆幸自己没有参与这件脏事。 要说筱月桂心坏,这桩事应当说最坏。不过,如果工部局警方没能查出一个名堂,甚至连余其扬都没有找出线索,那么谁能查出个究竟来。 但是我有个比余其扬还要有本事的地方:我能找筱月桂直接问。 我问她:为什么自认为巾帼英雄,脂粉豪侠,竟然不能容忍乡下穷亲戚,赶尽杀绝,甚至不惜殃及无辜?八条人命,良心何安? 筱月桂一听,板起了脸,不愿意说下去。 我说,你不可能不说了,传记就是历史的审判。我是在查事实真相,不是在写小说。你如果做了这事,何不趁此机会向我说清,解除良心上一个负担。 我逼问得如此之紧,她真的生气了。 如果我问余其扬,他一定要说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对筱月桂阳奉阴违,他根本没有叫任何人过问此事,这件事完全是她的责任。我把这想法告诉筱月桂了。 筱月桂脸色大变,惨如死灰。完全不像经过大风大浪、什么事情都能忍受的人。筱月桂说,她一直以为这是他派人做的事,做砸了,所以,她提都不敢提。 他一直也不提这事。两人都避而不谈,两人就渐渐疏远,这是后来一连串事情的开端。多少年了,她突然明白这是个误会:这事与她和阿其任何一人都没有关系。 她开始浑身战栗。“阿其一定认为我下手太狠,我这个女人碰不得!你知道我从未真正想他们死,我也不在意是否真要报仇。阿其已够让我烦恼的了,我是生他的气,把气出在他身上,说了不该说的话,故意给他制造难题,看他如何表示。你理解吗?我不愿意再有血沾我的手。” 她似乎想哭,但是把头埋在双手里。她在这一刹那看清了自己真是克男人命,不仅是常爷,黄佩玉,甚至余其扬,她也因此吃尽苦头。 余其扬逃脱这一劫,可能由于她娘舅一家三口顶了此灾。她与他可能生到世上就不是来做夫妻的,所以才被这件惨事破坏了十几年的情爱。 而且,她直到今天才明白,竟然是她自己拆散了这场姻缘。 天命突然显露,迅即如雷,就像那年,她突然明白是她自己把常爷推上死路。 当年,此事发生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余其扬尽可能不与她单独见面,免得装聋作哑尴尬。她也不约他,免得让他觉得她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们俩的关系开始变得公事公办。 有天夜里余其扬望着天花板,突然想到:如果是我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了,我会如何办?这个问题一钻出来,他就没法面对此事。他从未这么想过,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母亲的印象也淡淡的。他觉得他应当原谅她。 但即使有过机会,他们也没有重续旧好的可能:一条裂痕在细瓷上生长,若视而不见,裂痕渐渐长粗壮,摸上去就刮手指了。再下去就会碎,磨破皮肤出血。那兴隆客栈失火可能真是另有原因,碰巧遇上火灾,可能真是一场偶然事故,筱月桂的娘舅一家冤死其中,其实跟他们两个人都无关。 可更冤的是筱月桂和余其扬,都为此受到惩罚,给本来就不顺的命运添了一些波折。何苦来着呢? 第46章 张慧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他从汽车上下来。看过电影《飞行女侠》的人,都记得他就是那位高大英俊的将军。他是从明星公司跳槽的。自从拍了这部著名的电影,就永远留起了电影里修剪得细细的将军胡子。 张慧离开汽车,走了相当远的路,又朝路人询问,最后才走进马斯南路一条弄堂,在一所石库门房子前,仔细核对了门牌号,然后轻轻叩门环。叩的方式有一定的节奏3-1-2,如此重复三次,就停下静等回音。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面有人问:“啥人?” 他回答:“八爷的客人。” 大门打开,有人引张慧进门。这房子里面挺大,院墙特别高,没有邻居能偷窥里面。院墙边的迎春花梨花都开了。他下了决心,1927年这个春天应该属于他了。 张慧被引着转过两道弯,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堂屋,里面坐着的是已经年迈的洪门师爷,白发苍苍,不过身子骨还不错。 师爷旁边是不太显老的三爷,两个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声不响,背后站了一些人,整个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声音,全都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端详。 张慧没有料到这个局面,看到的都是中式黑衣短衫打扮的陌生人,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模仿戏文里的样子,握拳作了个揖,说:“诸位大爷,小子张慧在此有礼了。”那两个男人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是瞪着眼看他。 张慧把一个裹好的红布小包举手献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他走上前去,想放在师爷和三爷之间的桌子上,旁边一个人走上来,要他止步,拿过他的红包递了上去,在桌面上层层摊开,是一根金条。 三爷看了一眼,也不去验真假,只是凶狠狠地扔下话来:“我们不收不明不白的礼。” 张慧说:“这位大爷请息怒——” 师爷抬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么说,你要我们给你做事?我们向来不做杀人越货之事,不要弄错。”师爷马上要赶人。 张慧赶快说:“我给二位献计为民除害来了。” 三爷扬声哈哈大笑,震得张慧耳鼓轰鸣:“我们要你献计?我们满脑袋都是计,而且天天在为民除害。”他突然上前,眼放凶光,逼到张慧跟前,张慧个子比他大,但也被逼得往后缩。三爷说:“不就是常荔荔甩了你,你要报复她?” 张慧满脸通红,心思被说穿,就干脆愤愤不平开了,“她还当众羞辱我,士可杀不可辱。我请师爷给我做主,什么条件都可谈。” 老三要说话,师爷挡住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步,“你胆子也太大,你可知她是常力雄之女?!” 张慧连忙说:“我知道,但我不是对着常荔荔来的,是她的母亲。所以,我来请大爷,请开条件。” 师爷松了一口气,说:“男子汉宁折不弯,好!我们就是专给有血性的男子报奇耻大辱。你要我们怎么做?” “抓这个荔荔小姐,她太美了,千万不要弄伤她,只是煞煞她的傲气!要她妈筱月桂出来谈判,然后把筱月桂杀了,光有一个余其扬,荔荔就神气不起来了。事成另有重谢,三条金够了吧?” “嗨,”师爷这才感兴趣地问,“你对上海洪门内情还知道什么?” “都知道筱月桂是上海第一女强人。”张慧肯定地说,“没有筱月桂,余其扬就不足挂齿!没有余其扬出钱,荔荔就不再是大明星,你们放心,她电影中的武艺,是剪刀胶水弄出来的,假的!” 老三和师爷互相看了一下,仰面大笑。师爷挥挥手,说:“行,我们肯定为民除害,铲除骗人的假明星!你先回去,到时候,我们告诉你,要多少钱到什么地方,带什么武器。” “我不会杀人。”张慧一哆嗦。 “杀人的事,我们会处理。”老三一声大吼,“洪门三十二刑具,四十八杀法,哪一种我们都用过无数次。” 张慧壮着胆说:“那我就放心了。” “三根金条得先付,这是你的仇人,与我们无关。” 张慧还想讲理,“什么事都是事成全付。” 三爷跳了起来,“什么时候算事成?把筱月桂头砍下送到你手中才算?你以为我们是胡乱答应的骗子?”他把桌上沉甸甸金条拿在手里一掂,哈哈一笑,“三根条子买上海第一美人的命,这样的生意还不便宜死你!” “行行,我这就去拿来,我相信你们。”张慧马上说。 “哪听说过洪帮好汉说话翻悔的?你自己不后悔就行了!” 张慧出去后,他们倒没有哄堂大笑。待手下人各忙各的去了,只有他们两人时,师爷说:“老三哪,你真想报这仇?” 老三坐下,捶了一下桌子,恨恨地说:“当年黄佩玉黄爷死后,应当由我坐上海洪门第一把交椅,竟然被阿其夺去。阿其全靠这个女人在背后撑腰,竟然拉上租界的洋人来一起抬,让他坐了工部局华董这个位子。” “老三,我劝你消消气。十年前黄爷去后,洪门债务纠缠,眼看无法脱身。当时约定有理财办法的人,为龙头老大。这个阿其和筱月桂敢豁出身家性命办银行,是铤而走险之举。黄爷留下的一屁股乱债弄清之后,倒是我顶着不办,没有给阿其行扶香主登山之礼。人家也没有逼我们行大礼,正式开堂收门徒。” 老三站了起来,说不管你有没有给阿其开山堂,别人都说阿其是上海滩第一闻人洪门山主!这可不行。这对狗男女,借我们的名义行其私利。这是偷梁换柱冒充! 师爷叹口气,说我们至今还在烟赌娼旧行业里收保护费,几十年也没多少变,没有多大出息。洪门已经不像梁山有什么第几把交椅,人家凭本事做银行、交易所、航运、电影公司,这些本来就不是洪门地盘。 三爷愤怒地说:“师爷,我看你也老了,血气也少了。人家当上海第一闻人,我们只落得一点残汤剩菜。你受得了,我们洪门老兄弟受不了!我们至少得煞煞这对狗男女的威风。我对你说过,我很怀疑黄佩玉是这个女人耍计炸死的。” “当初我们不也怀疑常力雄是黄佩玉设圈套打死的?黄佩玉把洪门的钱全用去贿买权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师爷摇头叹气,“你要明白:现在的上海滩,要有钱才有权。谁最有钱,谁就是真正的老大。哪怕杀了筱月桂和余其扬,没有钱一样没用!那时人人都看清洪门是空门,怎么办?” 三爷说:“难道我们就干受气不成?至少我们不准他打上海洪门的牌子!” 师爷冷笑了一声,“我倒从来不曾听见他打这个牌子,只是别人说他是洪门老大,他不否认。这可拿他没办法。有人说你是上海洪门老大,你怕也不会否认。”看到三爷依然气不平的样子,他说,“好吧,我们就借刀杀人一次,跟这对狗男女来个讨价还价。好好想想,做到哪一步,达到什么目的。” 他在天井里背着手踱步,一边自言自语:“这个上海,也就是怪,江湖义气一到此地,就成了阴谋诡计,洪门兄弟,也能反目成仇。” 当天夜里,差不多午夜时分了,满街的法国梧桐树在路灯的照耀下,看不出那白天的嫩黄。常荔荔车停在路边,跳下车来,高跟皮鞋踩着树叶,套着白银狐皮大衣,里面却是很单薄的短长裙,她推开空心花纹的大铁门。 她奔进玉兰树含苞欲放的前花园,用钥匙开了大门,径直跑上楼来,直奔筱月桂的房间,推开门,见筱月桂垂着头坐在香妃躺椅上,旁边一盏壁灯,光线暗暗的。常荔荔亲热地喊:“妈!” 筱月桂抬起头,朝女儿笑笑,“荔荔怎么啦?这么晚才回妈妈这里来,漂亮的摩登公寓也不肯住了?” “哎呀,这些臭男人真是烦死了。”荔荔朝床上一坐,弹了几下,“那个家伙真以为电影里我跟他亲了个嘴,电影后我就得跟他上床。我哪瞧得起这种小白脸男人!我至少要嫁给卓别林这样的大演员。” “这心气儿倒是不错。”筱月桂嘲弄地说。 “我每次上舞厅都被这一大群男人团团围住,还打架,最后总是不欢而散。再过几天就要到黄山拍外景,你说我不能痛快玩几天,这上海算什么上海呀?” 筱月桂有点心烦,“你要我做什么呢?” “把这些人灭了!”常荔荔蹬着脚说。 “怎么灭?” “全杀了!”常荔荔一脸凶相地说,突然笑了起来,“唉,叫他们滚开去,让我能好好跳舞就行了。” “只是吓唬他们,虚张声势啊!”筱月桂笑了,她指指在暗黑中沙发上静静坐着的一个人说,“这种事,这人最在行。” 常荔荔惊讶地回过头来,果然看见一个人,是余其扬坐在那里抽烟。她扑上去乱打:“嗨呀,你坏死了,坏死了,你看着我出洋相!” 余其扬站了起来,说荔荔别调皮了,让你妈妈给开个家庭舞会,安全,大方,气派。给你请上海有头有面的人来。 筱月桂不高兴地说:“我早说过这事了,她不肯。她就是要上舞厅,才觉得风头足。” 荔荔叫道:“你看,还是我妈知道我的心。我就喜欢天天上百乐门舞厅!”她欢呼起来,“Paramount!你看,既然是妈妈让你去吓唬他们,你就一定要来!”没有等余其扬回答,她就又说,“晚上七点半,一言为定!” 连一直板着脸的筱月桂和余其扬,都被她的兴奋表演逗得大笑。 荔荔一路跳着唱着一路拿着皮包,想跳出门去。 筱月桂说:“恐怕真不能让你到处乱跑了。唉,荔荔,你什么时候会同意到欧洲去读书?” “我知道你想让我周身上下都是欧洲式典雅教养。可是我在中国名声正如日中天,做淑女多无聊。” “你到英国,学莎士比亚,回来改造申曲。” “哎呀,电影才是时代的艺术,戏剧注定没落了。”常荔荔说,“我们争了多少次,不说了,一说就烦死人了。” 百乐门舞厅,中西士女混杂,双双起舞的中国人多于西方人,也有中国人与西方人配对跳,手牵得很高,动作夸张。 常荔荔进门,一身红衣裙,顺手把披着的狐皮大衣扔给门房,看来她在这里熟门熟路。她在一曲之中,穿过舞池时,仿佛将这个春天所有的活力都集于一身了。满场窃窃私语,好多跳舞的人把眼光转过来,舞池里的步子都有些乱了。只有乐队还忠于职守,节拍一丝不乱地奏着华尔兹。 常荔荔在一个桌边坐下,马上有侍者跑来,她刚要点酒水,就有男人上来关照侍者到他那里结账。她拿起桌上的烟,插上自己的长烟嘴,就有男人来点火,正好舞曲终了,桌子周围围拢的男人更多,都是没话找话地要吸引她的注意。 这时余其扬戴着礼帽走进舞厅,在漂亮洋装男人中,余其扬的黑色西装古铜色领带加黑背心,显得古板守旧,他的长相在这里也并不出众,对一个三十八岁的男子来说,他显老,脸色太冷,而周围绝大多数都是翩翩风流少年。听到有人说:“是余老板!”整个舞厅的人都回过头来,切切嘈嘈的声音,像风掀起树叶一样吹遍整个树林。“真的是余老板!是他!” 余其扬笑笑,慢步朝常荔荔坐的桌子走过来,拥挤的人们恭敬地为他让开路。余其扬没有搭理任何人,实际上敢于跟他打招呼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他坐在常荔荔的桌子边。他把帽子放在桌上、掏出烟来抽上,没几分钟,男人都从这桌子周围走散了,相反,许多女人,包括一些外国女人,却朝这桌探头探脑。 舞曲重新响起,没有任何人到他们这边来,请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跳舞。常荔荔伸手给余其扬,余其扬笑笑,接过她的手。 余其扬的舞步比较稳重,步子小,马马虎虎跟上荔荔花哨的步法。 荔荔一边跳一边在他耳朵边说:“瞧这些贼痞子,看见你一个个都躲开了。” 余其扬也笑笑,“谁不怕死?” 荔荔几乎咬住了他的耳朵,“你真是威风凛凛大丈夫一个!”她把脸贴在他鬓边。 余其扬有点窘,说:“哪能?飞行女侠才真是威风凛凛。”他努力将荔荔的身体架远一些,但荔荔索性把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余其扬,余其扬把脸偏开,避开荔荔的眼光。满场人都看着常荔荔与上海滩著名的余老板抱在一起跳舞,忍不住低声交谈,讲内情传流言。常荔荔在众人兴奋的猜测中感到陶醉。 好不容易一曲终了,他们礼貌地朝乐队拍拍手掌坐回桌边。有个小跟班却过来跟余其扬悄悄说话,余其扬示意他出去说。他起身关照荔荔不要乱走,“等我回来。我马上就回来。” 等余其扬回到舞厅,已经过了几个曲子,荔荔也已经跳了几回。 这次显然没有男人敢放肆地争风吃醋。她的身边又围满了中西各式男人,看到余其扬,他们又散开,有几个人不好意思地搭讪说:“余老板今天好兴致。” 余其扬笑笑,仍是不搭理任何人。乐曲开始时,他主动一把拉起荔荔跳舞。这次却让荔荔勾紧,并在她的耳边说一些什么话,荔荔嘴张大了,眼瞪着圆圆的,但不久就恢复了镇静。两人继续亲热地跳着舞。 舞曲结束后,余其扬牵着荔荔回到桌边,他拿起自己的帽子,看来是要走,叫侍者来,把账付了,还多给了一大笔小费,笑着说:“老了,玩不动了,先走一步。你们玩。” 过了一阵子,常荔荔说她跳累了。对那些今晚较规矩的殷勤男子,一个个道谢。侍者送来她的外衣。她走到楼下舞厅门口,她的汽车,已在门口停着了。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踩油门,车吱的一声就猛窜了出去。但马路对面一辆车也立即开动了,不久她就看出了后面的车的确在紧紧跟踪。 她开车进闹市,后面车紧盯着。 她紧张起来,一开快,后面的车也快起来。车子从外滩飞驰而过,沿西摩路朝西方向急驶。突然,她一个急转拐进一条小街。跟踪的车没想到这一手,速度过快,冲到前面去了,急刹住车之后,不得不在车流和抗议的喇叭声中后退,然后冲进这条幽暗的小街。 第47章 刚开进去一小段,前头路面上忽然扔出两块砖头,把前窗打得粉碎,而且砖块还在接连飞来。车子急刹停下。小街两边的路灯突然全部熄灭,旁边黑暗中有四个人冲出来,前面两人提着匕首,后面两人提着手枪,他们没有动手杀人,只是拉开车门拖人出来。 尚未被拖出去的人赶紧拔出武器,但是车内早有人下命令:“退!不开枪!”趁一个正在被拖出来的人乱踢乱嚷,司机急剧地倒驶出去,不顾车门还开着。 那车门在路边电线杆上打脱飞掉,碎玻璃乱飞,车边擦着墙打出许多火花,但是车夫技术不错,总算强行退出了小路,轮胎吱呀地尖叫了一下,汽车飞速驶出,转眼没了影。只剩下那个被抓出的人倒在地上呻吟。 此时有人拿出手电筒,一照,发现拉出来的人是那个扮将军的演员张慧。“嗨,倒霉!”是常荔荔的声音,“惊险了半夜,抓了这么一个王八蠢货!” 有人把张慧从地上拎起来,说:“小姐你退开,到弄堂里去!”常荔荔还不明白情况,就被人拉开,拉到更暗的侧巷里。等到常荔荔离开一段距离,电筒一灭,就是狠命的一拳击在肋骨上,张慧发出惨叫倒地,又被一脚踢在肋骨上,张慧乱叫,脸上又挨一脚。有人发狠话:“不准叫,再叫,你今天就死定了!” 又一脚落在肋间,这回张慧果然只捂住胸口呻吟,不敢叫出来。 听得见脚步声,又听见有人警告说:“小姐你不要上来。”电筒再次打亮时,一张被打得青肿的脸鲜血淋淋。一个声音在低低地逼问张慧:“刚才那辆汽车里是谁?”常荔荔止不住好奇地探头探脑,瞥到一眼,吓得脸发白,嘴唇发青,忙转过脸去不看。 “我不认识。”张慧呻吟着,从淌着血的牙缝里支支吾吾回答。 “不认识怎么在车上?” “舞场出来的朋友叫我搭顺车。” “还不老实!”又是一脚,这一脚痛得张慧几乎昏死过去。但是打人者注意不打最要害处。“到底是谁?不说就割了你鼻子。”金属的刀刃冰冷地架在脸上,把张慧吓得直哆嗦。 “别,别动刀子。”张慧终于招了,“一个叫老三的。” 这就够了,没有再继续问话,电筒又灭了。这次动了刀子,刀影一闪,张慧脸上被划了一刀,他当即晕倒在地上。打手扔下最后的话:“如果报告巡捕房,你第一个进牢房,你是设计害人的绑匪。” 常荔荔的汽车迅速从小巷里开了出来,是余其扬在开车。后面又跟了一辆,这是原来就埋伏在这里的汽车,现在保护他们,怕在路上遭到伏击。常荔荔朝后看看躺在地上的人,惊恐地说:“他死了吗?” 余其扬没作声,后座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回答:“不会死,脸上那一刀,保证小白脸一辈子成小歪脸。”说话的人冷笑了一声,“将军是演不成了,演流氓恶棍吧!” 常荔荔抱住双臂,吓得浑身发抖,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我怕,我怕。他肯定不会饶了我!我怎么办呀?” 余其扬说:“不会,他这辈子永远不敢靠近你。” 常荔荔好像没听到,还在控制不住地凄厉叫唤:“杀人好可怕,So horrible!” “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怕,这是冲着我来的,我负全部责任。” 常荔荔还是止不住抽泣,“太可怕,太血腥!So horrible!”她撕自己的红裙边,撕不动,便用双手遮住整张脸。 余其扬看看她,就对身后的手下人说:“好吧,给后面信号,我们先到三号去喝杯热茶,给她压一下惊。” 公共租界嘉纳蒙路三号,这是一幢石库门房子,带天井的两层三厢,是余其扬一派的一个秘密地址。余其扬想这次幸亏消息很灵,一开头就打掉了对方的计划。他对手下人说:“你们辛苦了,除了原住在这里的人,其余各自回家去休息,明天犒赏你们。” 他带着常荔荔走进一楼厅里,伸手按亮灯。窗前有一大一小的两株滴水观音,长得葱绿透亮。常荔荔还是紧抱双臂颤抖不已。余其扬让她坐下,去给她倒来一杯茶,笑着说:“女侠敢在半空中打斗,就是见不得血。你妈当年在枪林弹雨中站出来保护你爸,自己中了枪,满身是血,也纹丝不动!” 常荔荔根本没有听得进去,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还卡在震惊之中。余其扬把茶杯送到她的嘴边。 常荔荔接过茶杯,放到茶几上,顺手一把紧紧抱住余其扬,“我怕,怕极了。” “怕什么呢?有我保护你。” “Sure.Sure.”常荔荔越抱越紧,“我就是要你这样的男子汉保护着我,我才不怕。” 余其扬摸着她的头,“放心,余叔永远是你的叔。” “我要你永远在我的身边。”常荔荔抬起头看着他说。 “当然当然,永远。”余其扬笑着说,“还能不永远保护你?” “不是这意思,”常荔荔把他抱得越发紧了,嘴唇贴了上去,“我要你天天睡在我的身边。” 余其扬赶紧把她推开,“荔荔,别乱来,我是你叔叔,看着你长大的。” 但是常荔荔紧抓住余其扬不放,被他推开了又抱上去,一边急急忙忙地说:“我心目中只有你一人,我就是要爱你,我瞧不上所有别的男人!” 余其扬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把常荔荔两臂按在沙发上。他掏出一支烟来,“荔荔,你今夜太激动,开车引他们时心情太紧张,又没见过这打斗阵势。静一静就好了。” 常荔荔明白过来,她喝了点茶,静了一会儿,抱歉地笑笑,看见余其扬脸色温柔地看着她,这才移近沙发扶手,对他说:“余叔,我已经平静了,我现在是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你别以为我在犯歇斯底里的女人毛病,我才不会呢!我从小就只爱你一个叔叔,我现在也只爱你一个男人,这是我心里最明白不过的事。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好多年里再三仔细想过的。我已经满十八岁了,不,今年十九,成人了,再也不是小孩子脾气!” “荔荔,这不好。” “年龄相差比我们大的,有的是!”她又站起,对着余其扬一字字确定无疑地说,“我想爱一个男人,我就是要爱!谁也阻拦不了我!” 余其扬避开她火辣辣的眼光,窘迫地笑笑。 “你笑什么?”常荔荔离他只一步,停住了。她的脸因红晕而变得异常美艳,房内的灯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说得激动起来。余其扬说:“另一个女人也说过这个话。” “哪个女人?” “你母亲!”余其扬说。 常荔荔斜着眼看他,说,“你以为我是小傻瓜,看不出你和我妈之间的关系?但是你们一直不结婚,就证明我妈妈没有真正赢得你的心。她逼我快点到欧洲去读书,简直是要赶我走。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和你在一起!她想切断我们的感情!” 余其扬想抽一支烟,发现烟已经没了,他转过身,天井不大,月光爽快地铺了一地。他知道,荔荔还没有回上海时,筱月桂就说要把女儿送到欧洲去,这个场面是他弄出来的,是他让荔荔在上海做电影明星,他觉得对不住筱月桂。他想说清楚,却觉得这整个事情太愚蠢,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他想说,只有筱月桂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他还想指责荔荔怀疑母亲别有用心是过于任性。但还没能想好词,就被荔荔的双臂围住了脖子。 “我妈妈是女人,我就不是女人?我不比她漂亮?我从小就被你抱,你现在为什么不抱我?” “别胡闹了!”余其扬有点恼怒了,他干脆说了出来,“你母亲要我跟她结婚!” 常荔荔脸唰的一下发白,她松开双手,一跺脚,“你同意了?”她哭了起来,“你在骗我,对不对?” 余其扬严肃地说,“我在考虑。荔荔,别再胡闹,我现在就送你回家。”他就其所能严肃地说,“我现在的确在郑重考虑与你母亲的婚事,你不要再胡闹了!” 第48章 已经后半夜了,极斯非尔路筱月桂的寓所依然亮着灯。 常荔荔噔噔噔地跑上楼,脸色苍白。筱月桂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穿着睡衣,但明显一直没有睡。她问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常荔荔一声不吭地冲进走廊另一侧自己的房间里,门哐当一声关上。 宽敞的楼梯下站着余其扬,阴沉着脸。 筱月桂走下楼梯,问他:“阿其,出什么事了?” “他们今天晚上真的动手了,要绑架荔荔。但是五号先送了信来,结果这些人中了我们的埋伏,我们抓了一个小帮凶,是那个男演员,他说师爷和老三定下的计,想抓荔荔,然后把你引出来算账。” 筱月桂点点头,“看来一切正如我们料想的那样。谢谢你保护了荔荔。”她下楼梯,“老三伤了?” “没有开枪,他的汽车撞坏了,可能有点碎玻璃小伤。我们只是教训了一顿那个张慧,料他不敢报警。” 筱月桂说:“那就好,没有结下梁子。”她走到余其扬身边,拉住他的手,“阿其,师爷和老三,辈分都比你高,你得大度示恩,让洪门兄弟们服气。有利可以让一些给他们。既然当老大,总得吃一点亏。对荔荔这件事确实太阴险,最好息事宁人。” 余其扬没有吱声,筱月桂明显是在教训他了。他不服气地说:“他们恨的是你,这次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那就好。”筱月桂说,“看来他们不是糊涂人。” 余其扬一甩手,气得往外走。走了几步,再想想,觉得不便发作。 筱月桂一向与他这样说话,口不择言已经十多年了,只有到最近半年他才觉得这个女人太厉害,有点受不了。但是他一向有这个雅量,不与她争论,现在还不如顺水推舟。 他说:“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筱月桂也走下去几步,她站在他的对面,看到他的表情,温柔地说:“洪门老兄弟之间的事,我去谈可能还好一些。你亲自出面,谈不好,崩了,就没有余地了。” 第二天上午,霞光照着上次张慧来的那条弄堂。汽车停下,筱月桂一个人下来,顺着弄堂找到了那个石库门房子。她知道敲门的暗号,3-1-2,三遍,然后就静静等着。 有人在门洞口察看,看到筱月桂是一个人,没有其他保镖或随从跟着。脚步声急促离去,像是去报告,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门开了。 筱月桂进去,看到庭院里,一直到门厅里有不少人,都提刀拔枪在手,剑拔弩张,满脸铁青。 筱月桂走到厅堂门前,向大家打揖,不亢不卑,朗声说:“我一个女流之辈,本上不得厅堂,现在就在台阶下给各位大爷问好了。当年一个锅里吃饭的,不过最近几年向各位大爷请教的机会少了些,这是我筱月桂的不是,现在给各位大爷行礼,还望多包涵。” 师爷和三爷坐在厅堂里面,三爷额头贴着纱布。筱月桂说:“误伤了兄弟们,我筱月桂在这里道歉。” 三爷说:“阿其安排埋伏,指挥打人,还动了刀子,竟敢朝我动手。洪门兄弟之情何在?” 筱月桂说:“昨夜的事情我知道,真伤了一个人,不是洪门之人,是挑唆兄弟相争的小人。其余均是误会,我筱月桂再次认罪。不干阿其的事,是我安排人给女儿做保镖,他们做出来的事,我负全部责任。” 师爷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才说,“谅阿其也不敢!” 筱月桂说:“当然,阿其对各位长辈师兄非常敬重,他让我来代说一句,愿意让出复兴岛鱼市请老三出面主持,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略表兄弟之情而已。” 三爷瞪起眼珠,“什么?让我卖鱼?” 师爷赶快阻止他,“好说,好说。” “整个东海渔业,全上海三百多万人吃鱼,”筱月桂说,“复兴岛鱼市每天进账……” 师爷推了三爷一把,接口说:“不谈钱,弟兄之间谈什么钱。还是筱小姐仗义,顾全洪门大局。今后洪门弟兄还是应当多多互相提携。” 他一摆手,有人给筱月桂端上一把椅子。师爷口气缓和了,对她说:“筱小姐,常爷在时,你便是我们洪门的银凤老七,一家人好说。” “多谢师爷!”筱月桂说,“我们还是不要坏了洪门的规矩,男坐女站。我只是请兄长们原谅小女,今后保证她的安全。” “嗨——”三爷叫起来了,“这个骚妖精整日招摇过市,她的安全,谁能保证。” 其他大小头目也附和道:“这可不敢保证。” 筱月桂笑笑,说其实,洪门想保证某个人在上海的安全,还是能做到的,这点你我大家都知道。我女儿在国内时间不会太长,她要出国留学,要出嫁,说是保证安全,不过是几个月内的事。 三爷就是不服,“莫说几个月,就是几天也无法保证。我们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别的人要打她的主意,怎么办?”他话中带话地说,“天知道,这个上海滩,想打她主意的人,恐怕还真不少!” 筱月桂好像早就准备着听到这样不好对付的话。她头一低,从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走近师爷和三爷的桌子。“有件东西请二位过目:这是荔荔去年生日,十八岁成年礼时拍的照片。” 她递上去的是一张照片。师爷接了过来:好像在一个教堂里,那是一位仪态万方的女子与常荔荔的合影,常荔荔打扮成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这女子手赠她一件礼物,背后站着的是身着西式衣裙的筱月桂。 还有一个牧师手执《圣经》。 师爷和老三看着照片发愣,疑惑地抬起头看筱月桂,她说:“这位贵人是宋美龄小姐。” “什么意思?”三爷不解地说。 师爷想起来,“宋家老父宋耀如,早年是洪门中人,与常爷称兄道弟。” 筱月桂说:“师爷对洪门的事本本账一清二楚!” 师爷不笨,他知道北伐总司令蒋中正,正要娶这位宋家三小姐,订婚消息刚透露出来。今天筱月桂忍痛让出复兴岛鱼市这一块大肥肉给兄弟们,他得给她面子,也值得给她一个面子。师爷忽地站起来,向筱月桂作揖,说:“原来宋家都念常爷骨肉之旧。这是洪门之福啊!今后我们全体兄弟当听候筱月桂老板差遣。”他招呼全体打手,“兄弟们,全部过来,给筱老板道歉!” 哗的一下,满院子里的人齐整整全部朝筱月桂一起欠身作揖。三爷对筱月桂举手抱拳说:“我是粗人,说话无礼,筱老板高抬贵手!” 筱月桂双手摊开,说各位兄长,免礼,免礼!我们大家都是常爷门下出来的人,说实话,天知道,宋家将来又如何,有一句话倒是可以说准:如果洪门自己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弄出内讧让人耻笑,上海滩洪门就自家败了。不要忘了,青帮与我们有世仇,现在他们在法租界,势力就比我们大得多!她又说,我一个女流讲不出道理,兄长们看得肯定比我清楚,对吗? 众人点头称是,个个上来对筱月桂说好话,本来是一场鸿门宴,就此烟消云散,一片祥和。筱月桂忽然觉得有一种失落:这些洪门“白相人”,现在也未免太容易制服。洪门已少英雄之气,甚至少恶棍之性。而余其扬这个新山主,在黑道世界中,性情也未免太温和了一些。 假定时代真是需要余其扬这样的生意人做江湖领袖,那么世道必须太平。万一时世就是要心狠手辣的恶棍,上海洪门恐怕就要淡出江湖。 她的感觉是对的。一两个月之后,上海青帮在“四一二”清党政变中大显身手。 筱月桂看到我扛到她面前近年出版的上百本黑帮头子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的各式传记,舌头在嘴里打结:这几个青帮小瘪三!只不过做坏事胆子大而已,我一直都瞧不上眼,历史何必给他们那么多面子? 她刚要发问,自己好笑起来:我是戏子,我怎么忘了——上台的,不是大忠大义,就是大奸大恶。 她敏悟尖利,思路很快,省了我许多解释。 我只说,那种是供小市民酒后闲谈的书,我想写出真正的上海会门。 你不用安慰我。筱月桂朗声一笑,我没有下贱到那种地步,算是侥幸。 第49章 余其扬焦急地赶到极斯非尔路,未坐下,他就问:“小姐回来了吗?” 秀芳摇摇头。 “跟去的人回来了吗?” 秀芳说没有看到车子回来,准备的中饭也都凉了,刚取回厨房,准备人回来了才热。她要去给他端一杯茶,余其扬拦住了,说但愿别出事。万一出事,会有人赶到此地报告。既然没有人来,想必一切顺利。 秀芳忧心忡忡地说:“但愿小姐没出事。” 余其扬说:“你耐心一些。”说完,他倒有点笑话自己不够沉着。 余其扬坐下来。秀芳马上端来茶,他接过茶杯。这时楼上的常荔荔叫了:“余叔,我妈不在,我可在呀。说两句话,不误你的事。” 余其扬没办法,只能走上楼梯,常荔荔穿着丝绸睡袍,半倚在她的房间门上等余其扬。见余其扬站在走廊上,止步不前,她一脸天真地说:“你不会从此不理我吧?” 余其扬说:“怎么会呢?你是我的亲侄女儿。我是做你爹的年龄,看着你长大的!” “侄女儿也要长大成人,我妈妈爱上我爸爸时,年龄相差三十四岁!当年她敢爱,为什么我不敢?”常荔荔靠了过来,“想不到叔叔也会有胆小如鼠的时候。” 余其扬笑笑,“干吗要胆小?” “我就要你这句话!”常荔荔咬着牙说,趁余其扬没有提防,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进房。她的睡袍带子早就解开,此时滑了下来,里面什么都没穿。“我的身体漂亮吗?” “不行,千万不行,尤其不能在这里!”余其扬着了慌,他没想到这个荔荔会弄出如此举动来,尤其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 “你怕我妈回来?”她身上各个部分都散发着青春的光泽,她抓过余其扬的手,放在她粉红色的饱满的乳尖上,“你已经动了心,你看你的心跳得这么厉害。余叔,我想你要我,你要了我吧,像个男子汉一样要了我吧,我天生就是你的人,想爱就爱!” 正在余其扬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时,常荔荔把余其扬拖倒在床上,她翻到他身上,“我就是要爱你爱得天不怕地不怕!” 余其扬怕碰着她赤裸的身体,不推她就无法摆脱,可是越推就越被荔荔抓住手往她的要害处按。他不知如何对付她的强行亲吻和摆弄。 常荔荔狠狠地说:“我就要让筱老板明白,她权力很大,什么都能管,也有管不了的事!” 这话倒说到余其扬心里最解痒的地方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侄女!他不能做。他小心翼翼避免碰她的身体,想办法溜出她的纠缠,又不想弄出声响让楼下人听见。 筱月桂是带着满面喜色回到极斯非尔路的,秀芳给她打开门时那分紧张,使她有点惊异,不过她太兴冲冲,根本不往心里去,进来就坐到电话机旁的椅子上。“小姐。”秀芳怯生生地说。 筱月桂头也不抬。秀芳又叫了一声。她说,什么事呀?等我给阿其打完电话再说。 秀芳俯下身来,在筱月桂的耳边轻声说着,并指着楼上。筱月桂闻言惊奇得嘴合不拢,她站起来,摇头不相信。 秀芳着急了,轻声说:“就是,就是!” 筱月桂脸色都变了,不知道面临这样一个局面,应当如何处理才合适。她满脸通红,僵在那里很久,她一生果敢决断,敢于拿定主意,竟然没有想到要面对这样一个局面。 最后她终于恢复了自持。 忽然她放大声音,一清二楚地喊:“秀芳,我回来了。给我沏个茶,好吗?” 秀芳听见筱月桂拿出舞台上才用的响亮声音说话,吓得脸苍白,但是筱月桂站了起来,继续说,声音更响,完全是上舞台的声音,“对,碧螺春,给我送到楼上!对,送到楼上。” 楼上几间房都没有任何动静。筱月桂故意脚步很响地慢慢走上楼梯,一咯噔一咯噔,她要让上面的人明白他们不必慌,可以走出来迎接她。大家给一个面子下台,但是上面没有人出来。 筱月桂咬紧牙,生怕自己会说出堵在喉咙里的什么话来,这两个人难道那么愚蠢,就是不明白她在给他们下台的机会? 她在楼梯中端站住,更加大声地说:“噢,阿其已经来了?!” 上面还是没有动静。 “荔荔在家,对吗?” 还是没有人出来。或许,他们是被她的大胆说话声吓傻了,或许,他们以为她筱月桂在有意威胁他们,要给他们颜色看看? “原来阿其在荔荔房间里!”她绝望地喊起来,“荔荔,阿其,我上来了。”她每上一步楼梯,都有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她的腿都软了,不敢往上走。她终于走到楼梯上的走廊,她没有敢跨出到荔荔房门口的最后几步。 就在这时候,荔荔的房间被推开,没有人出来,却从里面传来很响的两人交欢的声音,荔荔几乎是有意夸张叫床的声音。“I love you.I love you.我就是要爱你!” 听到这声音,她愣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所措,神色如死人般惨白。突然,她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现在写到筱月桂一生最惨境地了,连我都未免双手发抖。但是替她担心,还不如先为我自己担忧。弄不好,我的窘境比她更糟。 我一旦写到他们做事不十分光彩,何人一生做事能件件光彩?他们的后代万一听说,就不依,我就有可能被告到中国法院里去,犯了“诽谤先人名誉罪”。 例如,这个常荔荔,此刻做的事就相当不光彩:她几乎是在强奸她一直当作叔叔、现在正要做她后父的人。这种事,只能是捂得紧紧的隐私。到了法庭上,我作为被告,如何证其确有?原告却容易证其无。 不说三年五年官司,最后判个被禁一百年,还有大数额赔款,光律师费就得让我免费瘦身。吃了官司,还要被人骂为“炒作”。读者你既然已经读到这倒数第二章,想必清楚我此刻进不得退不得的窘态。 不少人建议,在首页上加一个常见的声明: 本书纯属虚构,所有的人和事,均为想象产物,请勿对号入座。 我请一个律师朋友看了,他说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没有法律效力。如果法院判你侵犯了先人名誉,你的声明只是欲盖弥彰。 我思来想去,进退维谷,真是生了气,决定另写一条“此地有银三百两”。如果读者漏过第一页,没有注意我那条世界上唯一独特的声明,我在此再重复一遍: 本书完全属实,人物情节,均有实据。有意对号入座者,已代订座位。 我没有再给律师看。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开。我为何胆怯心虚? 而且不敢写,最大的损失是使这本书失实。 倒是筱月桂对我说,你不过就是个叙述者,你不过是记录整理我说的事,要负责,也是我筱月桂负责,何必在意不相干的人的神经质? 你还说不怕,竟然怕到在我晕倒在楼梯口的紧要关头,扔下叙述不管?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相信上帝同情有话直说的作者。写筱月桂,使我也成了一个血性女子。我有责任,坦然照实写。这刻得先说她是怎么度过那撕心掏肺的日子的。 那是教会办的同济医院一间特殊病房。病房里堆满了花,连走廊两边都放着花,各行业的人送来的,大部分都是戏迷。浓郁的花香,连医院固有的消毒药水味都感觉不到了。 医院门外有婆婆孙女两人跪在地上,焚香祈佛,已经跪了半天了,劝都劝不走,她们是筱月桂的戏迷,祈求观音菩萨让她们代筱月桂生病。医院没有办法,只有请警局来,将她们强行劝走。 一个年纪大的护士进来说:“筱月桂小姐,花实在太多了,还有刚送来的,怎么办?” “丢了吧,都丢了。”筱月桂躺在床上说,她的脸色很疲惫,嗓音沙哑,“花不能当药,治不了病。”她的语调很丧气。 “医生说你只是劳累虚脱,暂时性的血压过低。”护士慈祥地说,“肯定很快就会好的。你是上海滩第一金嗓子,不好意思,我从小就是你的崇拜者,能在这里照顾你,真是幸运。” 即使做幺二时,她也没这样完全被击垮过,更没有当场晕倒憋过气险些丢性命这种事。她只想睡,一睡着,就连续噩梦。十二三岁就在田里插秧,累得腰都要断了。娘舅夏忙时,少雇一个人做田,收工时浑身是泥水,她就干脆躺在稻田的泥水里。小腿上爬有蚂蟥,她害怕地拉,蚂蟥越拉越长,往肉里钻,她记起应该拍腿,蚂蟥还是不肯掉下来。她求助地抬起头来,希望有人来帮她,可是没人会看一眼这个种田的小姑娘,蚂蟥贴着她的肉,吸着她的血。 住院的第三天晚上,她精神没有好转,每天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时却老是在做噩梦,梦见的事情都差不多,她好像在对一个人说话,好多的话,无头无绪,有句话是他说:“谁叫她是我们的女儿呢?” 她醒了,觉得那个男人是常力雄。真是,好久都梦不到他了。事情总是这样,一旦她的生病或厄运临近,处于厄运之中,她便梦见他。 泪水湿透了她的脸颊,可是她并不想哭,常爷不喜欢她流泪。 “你从此不能来看荔荔!”新黛玉严厉地对她说,要她发誓,弄得她好几年也没敢看荔荔一眼。她只是不时将用身体换来的辛苦钱交到新黛玉手里,连荔荔进了学堂也不能见!真可怕!她现在可以自由得像个魂一样,可以去看荔荔了,谁能管得住她的魂呢?她是不是应该去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大铁门。 门终于被推开,这声音太响。她醒过来,嘴里满是苦味,翻了一个身。 “筱小姐,门口有个姑娘要见你。”护士长说,“我问她名字,她不说。又是一个戏迷,前两天也来过,今天已经等了很久,叫她走,她走了,可一会儿又来了,要求见你。” 筱月桂心里一怔,问长得什么样? “长得像最近大红大紫的那个电影明星,那个叫什么的——” 筱月桂长叹一口气,说让她进来吧。 “你不是已经几天不让任何人进来吗?连记者也不见。”护士长有点奇怪。 第50章 “电影明星能不见吗?”筱月桂苦笑,“就是长得像电影明星的人,也不得不见。” 不一会儿,常荔荔从走廊里直奔进来,还没有到门口就大声喊妈妈。奔到筱月桂床前,却突然刹住步子,手里拿着花不知怎么办才好,担心地看着母亲的表情。 她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荔荔,荔荔心里害怕。当她脸上艰难地现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荔荔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站着有点发抖。 这时筱月桂伸出手来,轻声地叫道:“荔荔。” 常荔荔把花扔到空中,一下扑到母亲身上,止不住大哭起来。筱月桂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肩膀,心里堵塞得难忍,但没有流泪。常荔荔说:“妈,我,我对不住你!” “别说,”筱月桂抱紧她的肩膀,别过脸去,声音尽量平稳地说,“别说,妈妈什么都不想知道。” 常荔荔哭泣得更激动:“妈,你要原谅我!” 她想,梦见了常爷,就能找回女儿,果真如此。 护士长急急忙忙走进来,明显她已知此年轻姑娘是常荔荔了,说是有车子在医院门口等,要把常荔荔接回摄影组里——荔荔走了大半天,得赶快回去,来人已经催护士长两次。护士长没法,只得进来通知。常荔荔不理会,“妈,我不去拍什么鬼电影,我就要在这里陪你。” 筱月桂把女儿的手握在胸前,说:“去吧,听妈妈的话,你的事业要紧。”荔荔没法,这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已经到了晚上,筱月桂疲倦地躺着。护士长进来,搭了一下脉,看了一下血压计,轻轻地对她说:“你说你想喝米汤,你家娘姨已经端来了,趁热喝吧。” 筱月桂费力地坐起来,护士长马上说:“你别动,我来喂你。” “米汤真好喝!”筱月桂喃喃地说。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濒临死亡时,向客栈的小二讨来一碗米汤。命贱之人,米汤就是救命汤。她看着护士长拿着大瓷杯,关上门出去了。几天都靠打针药水维持,未进一点食物。但是她头痛得厉害。这病房很隔音,走廊里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她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 门响了,护士长走进来,很神秘地对她说,有个男人等了很长时间,叫他走他不走,非要见你不可,说几分钟就行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说。 筱月桂说,“怎么又来了一个不肯报名字的人?” “长了些胡子,身材挺高,穿着长衫,样子有点像——” “像什么?” “像跑码头的商人。” “唉。”筱月桂的头痛突然轻多了。她把头转向窗外,那儿梧桐树如人的手臂,形状怪得让人心里发麻。她盯着树叶,淡淡地说:“电影明星得见,商人也得见。” 护士长不明白这话,说:“你不是不见任何人吗?” “就一个,只见一下这个商人吧,跑码头来上海,相当辛苦啊!” 筱月桂转过脸来,对护士长说。 余其扬进来,脸色有点憔悴,手里没有捧花,而是带了一包莲子。 他走进来,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只是说,家乡送来的,去年晒干的莲子,熬鸡汤最补身子。 筱月桂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马上想松开,可是她握住了他,握得紧紧的,她说:“阿其,我真怕你会不来看我。” 他有点窘。她想坐起来,他连忙扶起她,并帮她拉过枕头垫在背后。他说:“怎么会呢?是我把你送进医院的,不巧因急事被师爷叫走了。这不,刚回来。”他看着筱月桂,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师爷要我去了一次长江各码头,这算是正式向他们宣布我是上海洪门山主,长江沿岸龙头老大。”他笑了笑,“十二年没做的事,现在补起来,其实我明白他们想要沾点好处,用大头衔套我而已。” 筱月桂笑着说:“那就祝贺你了,终于成了洪门山主。” 余其扬说:“谁都明白,上海洪门的第一把交椅,是你筱月桂,只有你才能把洪门里的各种纠纷争斗摆平。师爷一路上直说,说你有胆有识,一眼就看到大局症结所在,对你心服口服,说他们那批人保证今后一切听你调遣。”他突然停住,不说下去,“小月桂——” 筱月桂摇摇头,“你陪我坐一会儿就行了。别说不相干的别人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你是对的,不说别人的事。”余其扬期期艾艾地说,“说我们的事。” 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脸有点红地说,“我仔细想了一下,我不能没有你。我以前的担心,只是担心自己的面子,怕被人说。但是没有你,就像一个被子,没有里子,面子也没有了。”他似乎把这些话在心里准备了很久,却是很真诚的。 她听着,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让泪水往眼睛里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话,最后说:“因此——结婚的事,我想说,有小月桂做我的妻子——”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我没有说过这话,别提这个事。” “听我说。”他掏出一个精美的蓝天鹅绒匣子,打开来,里衬同色缎子,一枚金戒亮闪闪。 “阿其。”泪水终于冲进了眼眶,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她竭力露出笑容,把匣子拿在手里,不接这个话题,却说,她有个愿望,想请他亲自出马做一桩事,不知他肯不肯? “请讲。”他拿起她的手,把脸放在上面。 她边抽回自己的手,边说:“荔荔明天就到黄山拍外景。目前孙传芳与南军大战,皖南离战场不远,败兵转眼变强盗,兵荒马乱,容易被人趁乱偷袭,我不放心。你既然做了长江各码头山主,我求你再走一趟,保护她一次,好吗?” “我可以派最可靠的人做保镖。”余其扬说。 “不,不,我有点心悸。上次有人只是半心半意来诈我们,已经差点弄出人命。三爷说得对:打荔荔主意的人太多。出了上海,局面就更不知道了。这次你一定护她一程,答应我。” 他不知说什么好,叹了一口气,才说:“你应当明白,这不是很方便的事,荔荔这个小丫头,不是听话的年龄,我怕——”的确,他现在看见荔荔比谁都害怕。 “我根本不相信那个事,一疑心就犹豫。像黄佩玉那样事到临头,还怕此头为难,那头得罪,结果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两个人,”筱月桂决断地说,“我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其中任何一个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 她心里只有这两个人,只有这两个人能让她流泪,不顾一切,甘愿承受一切牺牲。她说,“荔荔电影拍腻了,会去欧洲留学。那时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在这之前,你千万帮一把。” 他脸色有点尴尬,“我想我还是离开荔荔远一点为好,这个孩子控制不住自己。” 她索性把问题说明白了:“你放心,我筱月桂从来最明白男女之事,你我都是过来人,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如果你真的觉得荔荔很可爱,你无法拒绝她,那么我筱月桂夹在中间又何必呢?” 当年新黛玉没有拦常爷和十六岁的她,难道她连当年的新黛玉都不如?她清晰地回忆起来,的确,常爷爱上她时,已过五十,四十岁的新黛玉已经与他相好了二十年。想想,当时新黛玉的心里是如何难受!她以前不知,现在轮到她知了,老天爷就是如此作弄人。 当余其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伏在枕头上,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她那副心碎的样子,护士长都不忍心看,就默默地守在门前垂泪不已。筱月桂抽搐着身体,手抓紧枕头,任泪水源源不断地淌入枕头里,仿佛枕头就是一个专吸泪水的容器,她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嫁给任何人,一辈子将一个人度过。她哭自己的命,那个人几分钟前还在这床边,握着她的手,是她硬把他的手给推到她再也够不着的地方。 他一走出这房间,她便开始想念他了,她明白她对自己那么残忍,等于强迫自己离开他,永远失去他。 她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电影再赚,也赚不回一个女儿。我准备把电影公司卖掉。荔荔爆得大名,没有好处。” “我知道你想念舞台,你不喜欢做生意。”他又重新变成以前那个他,体贴地说。 太晚了,太迟了,她已经下了决心。“那倒不一定。”她说,“我从小穷怕了,如果投资实业……” 他想都不想就说:“那就好,我们一起做。” “不,你上次说得对,我不能做你的副手,当然我也不能当你的老板。我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总可以吧!为什么我不能当中国第一个女投资家?” 他说她当然能,他简直要为她喝彩,认识她二十年,还是对她估计不足。就在这时,筱月桂把手里的蓝天鹅绒匣子放还到他手中,“就为了这个原因,我们不能结婚。” 这么说,能给她和他一个下台阶的更好的托词。她记得在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好像有一层白霜盖满。她就当没看见,又说了一句:“我们不能结婚。” 她说完这话,感觉有一个人,举着黑伞,脚步踢起雨水走过她和他的身边。她定了定神,再去看时,房间里没有打伞之人,只是窗外下起了大雨,打得窗玻璃哗哗响。 那个举着黑伞的人就是我。我从筱月桂窗前走开,什么都听见了。 我等了三天三夜,想进病房去看她,没能进得去。但最后,我还是看到了想看的东西。 我看到余其扬走出来,大雨直灌进他的衣领里,但是他拒绝上汽车,叫车夫开回去,一个人在雨里走。 他走到苏州河上的四川路桥,走到桥中间,停住了脚步,从衣袋里掏出筱月桂推让不接的那个蓝天鹅绒匣子。他打开来,右手拿出金戒指,看了看,然后一挥手,就扔进了污浊的苏州河水里。蓝天鹅绒匣子从他左手中跌到地上,他走开去,顺脚一踩就把匣子踩碎了。 我能理解他的举止:他不能把筱月桂像六姨太那样扔进江里,但至少他可以把这份还在半牵半挂的心情,下决心抛开。倒不一定是恼怒,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女流,在感情上有决断,觉得羞愧而已。 而我,注视着他消失在桥那头的大雨中,觉得应当为我自己羞愧。 第51章 一个礼拜后,李玉来接筱月桂出院。她对筱月桂说,都是她不对,让秀芳一个人处理无法对付的局面。 筱月桂倒过来安慰她:“这不是秀芳的错,是命躲不过。” 极斯非尔路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李玉和秀芳要扶筱月桂上楼。 筱月桂笑了,“没事,我能走,等我不能走了,你们再抬我吧!” 她打开衣柜,准备换件更舒服的衣服,看见余其扬的衣服,内衣有一沓,西服有黑白各一套,领带有三根,突然她从白西服上衣袋里摸到一件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怀表。这不是当年她在南京路的亨达利给他买的吗?她打开一看,表仍然走着,走得一如以往。 走廊里飘浮着夜来香香味,她走进卧室,靠着枕头倚靠在床上休息,望着镶铜圆镜,问:“家里有什么事吗?” 秀芳说,没有什么太急的事。大部分我们都已经处理了,你休息过来了,再一桩桩说给你听。 李玉端来人参鸡汤,看着筱月桂喝完了躺下,才告诉她,今天上午去看了一下新黛玉。没想到新黛玉竟然回到老西门一品楼那幢房子里去。 秀芳插话,“哎,那幢房子不是十年前,就被姆妈改做旅馆了?” 筱月桂点点头,她知道新黛玉做的这件事。 “姆妈留了一间给自己。”李玉转了个身,把一双绣花拖鞋放在床边,这才说,“她现在搬进那间房子长住。” “她这么念旧?也难,一品楼当年是她一生最兴头的日子。” “她说日子快到尽头了,她整个搬了回去,想在那里等。” “她真快死了?才六十多吧。”筱月桂吃了一惊,扳着指头算算。 她记得新黛玉把她从乡下带到一品楼时,正好四十,现在二十个年头过去了,她应当只是六十过了,最多六十二,怎么会想到去等死? “我看她气色败了,真的快到头了。”李玉说。 筱月桂双手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真的?”李玉以前告诉过她,做过这一行的女人,大都活不长。新黛玉也难逃这命,竟然也要在她身上兑现了? 李玉神色挺严肃:“我怕她随时会咽最后一口气。”筱月桂知道李玉在这种事情上头脑清楚,不会夸大其词。毕竟她年龄大,见得多。 “那赶快给我准备一下,我去看看她。”筱月桂说,“希望她不会不见我就走。” 李玉没想到,筱月桂会如此着急,“这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 “你刚才说她随时会咽气,万一她不等我自己去了呢?”筱月桂说,“毕竟,二十年了,许多事多亏了她。” 傍晚时分,一品楼完全失去了往昔书寓的任何一丁点热闹和艳冶气氛,清寂凄切。房子年久失修,木柱上只剩下剥落的油漆,墙板间的缝碴裂着,天井石缝里长了青苔和野草。说是客栈,看起来客人不多,也许都是小商人,忙碌去了,厨房里好像有烟气,门槛全是脏黑污迹。 筱月桂顺着吱嘎响的楼梯走上二层,顺过道直接走向里面,停住了:她和常爷的那间房不存在了,被隔成两个小间,另开了门。 她慢慢走过去,穿过回廊,从走廊墙上裂开的一条缝隙往外看,后院里的桃树已经被砍掉了,金鱼池成了洗衣槽。 曾经她在这里,谛听悠扬的江南丝竹,看一个个着鲜衣的美丽的女人们,细弹琴弦低唱,羡慕她们说不尽的优雅。管事高声叫喊局票,叫女人们出局的声音真是悦耳!“你的眼睛像猫,瞧上去温顺,骨子里却不知女孩子的羞涩。”新黛玉在这走廊上,对十六岁的她这么说。 现在一切都不再存在,可能不久,只剩下旧房骨架的这块老西门地皮,也会被水泥大楼吞没。她心酸酸地侧过身来,对直朝新黛玉以前的房间走去,她记得那间堂而皇之的凤求凰厅。 外厅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连那些字画吊灯都不见了。 里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走了进去。新黛玉一个人躺在床上,半垂着旧旧的帐纱。房间里很幽暗,筱月桂走近,撩起帐纱,挂在钩上,这才站立在新黛玉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满头白发的新黛玉费力地睁开眼睛,淡淡地微笑说:“我怎么总觉得一品楼里少一点东西,原来不就是少个小月桂吗?!” 新黛玉拉住筱月桂的手,叫筱月桂把房间里的窗帘拉开。窗帘拉开,一束斜阳照进来,反而加重了屋子里的清淡和凄凉。“点灯,点上灯。”新黛玉喘着气说。 李玉和秀芳这才从走廊进屋子来,去找台灯开关。筱月桂走回床边,坐了下来。新黛玉让筱月桂的脸转到光亮处,左右端详了很久:“小月桂真是个越长越漂亮,永远不现年龄的女人!”新黛玉摸摸筱月桂的脸,“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都三十六了吧!” “我要老的。”筱月桂说,“姆妈,你告诉我,你要坦白告诉我:女人老了,应当怎么办?” 新黛玉说:“你小月桂是天下第一明白人,我就直说。女人开始老了,就自己往后退,免得让别人嫌,逼着后退。不过你还远远不到这时候。你不仅是驻颜有术,你是服过仙丹,青春永在。” “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就开始老了呢?”筱月桂几乎是自语道,“我不是说外貌,外貌说不清楚。我是说,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应当认老了?” 新黛玉好像知道筱月桂心里在想什么,她拉住她的手,慢吞吞地说:“到她开始可怜自己的时候。” 筱月桂听了,沉默良久,最后说:“谢谢你,姆妈。你说得非常对。”她走过去,从梳妆桌上取过一把断掉一颗齿的木梳,对新黛玉说,“姆妈,我想给你梳一梳头。”这才把新黛玉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新黛玉费力地坐起来,她对李玉说:“把镜子端来。”那梳妆台上的镜子太重,秀芳赶忙给李玉搭一把手,她俩一人扶一边,端着镜子,让新黛玉照自己。 筱月桂将新黛玉的散乱的头发合拢在左手里,右手轻轻地梳着,给她梳一个髻。那脖颈叠着皱纹,筱月桂的手贴着,看见镜子里的新黛玉在默默地流泪,忙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我是高兴落泪!”新黛玉喃喃地说。 “我知道,姆妈。”筱月桂轻轻地回答。 “荔荔她好吗?”新黛玉突然侧了身子,看着筱月桂,说,“我好想见她一面。唉,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外地拍戏,她来不了。” 筱月桂把新黛玉的手臂握紧,她鼻子一酸,却忍住泪水。“荔荔会来看你的,她对你比我还亲,有时我都嫉妒你。” “小月桂呀,”新黛玉声音很弱,也很郑重,“有一件事,我——我想——请求你原谅。”她说得很急,喘起气来。 “姆妈,你慢慢说。来,靠着我,这样舒服一些。” “我曾夺去了你做母亲的快乐,荔荔给了我这快乐,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你能原谅我吗?” 筱月桂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哗哗涌出。新黛玉把手绢递给她。“小月桂,你原谅我吗?” “别说了,姆妈,也多亏你照顾荔荔那些年,我该谢你才是。” 她们陪了新黛玉一天一夜,李玉和筱月桂回到极斯非尔路家里,秀芳留下来照顾她。第二天一早筱月桂又到一品楼来,她叫了新黛玉几声,都没有回应,赶紧摸她的鼻孔,已经没有气了。看来新黛玉是在天尚未全亮之时悄悄走掉了。 筱月桂用棉花沾上香树的汁,擦洗新黛玉尸身,换上崭新的白衣白鞋。这是个残忍的春天。筱月桂觉得心闷得慌,去开窗,发现天边真有闪电。“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语。筱月桂问秀芳,昨夜新黛玉说什么话没有? 秀芳想了想,说姆妈与她交代过,若一口气上不来,希望能葬到老家松江。 筱月桂穿着丧服,头巾上边加了一条细细的麻线。她抚摸着面前的棺木,泪水就是流不下来。新黛玉的心愿一定是想葬在常力雄坟旁,不直接这么说,是明白这一点不容易做到。 姆妈,难道你以为我会说不吗?她面朝棺木蹲了下来,轻轻地说。 几个手下人把丧事皆办得条理不乱,请来的祭师往新黛玉口里右侧放米,喊“一千石”,又往她口里左侧放米,喊“两千石”,最后往她口里中间放米,喊“三千石”。 师爷和三爷闻讯也来了。他们坐下来,说到新黛玉葬在何处时,师爷立即反对。说常力雄老家祠堂绝对不允许,只要是常家祖坟之地,就绝不允许沾边。他连连说:“这成何体统?不过是一个妓女!” 筱月桂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半晌才说:“那么把姆妈埋在常爷坟对面的山丘上,还是可以的吧?” 她的话软中带硬,三爷看看她,不再作声。师爷却说:“阴宅比阳宅更要讲究。常爷冥寿丁未,是震卦,如果壬相方向遇淫娼,大凶。这会坏了洪门风水,挡住鸿运,青帮会更得势。” “坟地已经买下了,”筱月桂站起来说,“那山丘上坟很多,还能算出每个人的二十四吉凶?你肯定里面没有妓女?” “新黛玉不同。”师爷坚持说。 “什么不同?”筱月桂语气开始咄咄逼人,“你说,什么不同?” 一品楼门外有人坐在车里,等得不耐烦,大声地按喇叭。三爷不高兴地朝外吼了一句:“催什么,催命呀?” 不过师爷站了起来,往外走去,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只能在常爷坟的对面,遥遥望着——连这都不允许!就因为跟常爷相好过一场。 筱月桂眼泪终于掉下来了,要不要在新黛玉的坟边再买一块地,做她自己的坟地呢?不然到时候,谁会像她今天那么尽心?说不定她比不上新黛玉,连遥望的资格都没有。 新都饭店位于三马路上,是一幢高耸入云的塔式摩天楼建筑,是在上海市中心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摩天楼中,完全由中方资本控制的最早几幢之一。虽然还是请的德国建筑师,承包的建筑商却是上海有名的荣记营造公司。 新都饭店是旅馆娱乐与办公室多用的楼房,筱月桂的公司有好几间办公室,但是她特地在可以俯视整个上海的顶楼,给自己保留了一套房。 开张仪式极为隆重,商政学各界中外人士纷纷前往祝贺,贵宾几百人。 饭店经理对着满堂的宾客大声宣布:“恭请中国第一女实业家,联合财团董事长,筱月桂女士,剪彩。” 正厅堂跨三层,上上下下人都在看,闪光灯哗哗照着,刺得人眼睛痛。筱月桂穿着贴身手绣丝缎旗袍,颈子上钻石项链闪闪发光,神采奕奕。满堂客人在评论筱月桂: “真是国色天香啊!” “又会唱戏又会做生意,不简单。” “都说上海黑社会的粗坯子就只服她一个女人!” “此等人物,恐怕也只能出在上海!” 第52章 她剪开红彩绸,满堂都在鼓掌。红绸并不对着大门,而是在一层二层之间的一个怪怪的钢铁怪物之前。 饭店经理高声说:“这台自动楼梯,叫作‘平步青云’,特地从德国定制,全世界还没有几架。”他按了一下电钮,“轰隆”的一声,钢铁怪物开始卷动,所有的人都吓得往后一缩。他请客人步上自动楼梯,客人都犹豫不敢。这东西样子太可怕,要把人卷进机器里去似的。 筱月桂优雅地一点头,说:“那么我先上,该我的头彩。” 饭店经理大声喊好:“筱月桂,筱老板,中国‘平步青云’第一人!” 筱月桂努力控制自己,脸上不露出任何胆怯之色,脚踩高跟皮鞋,她稳稳地踏了上去,在机器恐怖的轧轧声中,冉冉上升。周围发出一片惊叹,而她越升越高。 乐队奏响音乐,酒会开始。不少人在自动楼梯前排起长队,跃跃欲试,有出洋相左歪右斜的,有尖叫的,有跌倒的,更多的人最后一步不敢踏出,需要有人拉一把才不至于出事故。饭店经理和饭店人员都忙着照应。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这新鲜玩意儿吸引住的时候,筱月桂悄悄走到一边,搭电梯一直升到最高层。她推开走廊的侧门,走到屋顶上。 整个上海一览无余,这已经不再是洋场十里,而是三百多万人的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高楼大厦,像一层层山峦重重叠叠,中国这块国土上从来没有过这奇景。 而另一边隔着浩浩渺渺的黄浦江,可以看到江对面浦东那一带,除了河边的仓库船厂,依然是田家阡陌。同样阳光,照着完全不同时代的两个国度,两个国度都铺展得无边无垠,一直延伸到天边,不见尽头。 景色壮观,似乎丝毫没有使她动心,筱月桂如同在自言自语地说:“偌大一个上海,三四百万人,我怎么就没有一个亲人?”她不禁悲从中来。 她发现自己睡觉时手握得紧紧的,握着一个冰凉的怀表。经常是枕头滑到身边,如一个人陪伴她,一种非外人能知的落寞蚀空了她的内心,听见里面狂风在呼啸。就在她离开医院的第二天,清晨电话把她弄醒,是余其扬,他已把荔荔护送到黄山。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我们再好好商量一次,好吗?”他说。 她努力镇定自己,不让自己心软。她再次拒绝,当电话那边死寂一般的安静回应在她耳边,她才感觉那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余其扬是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她和他之间彼此永久地失去了对方。 地平线移远,她的目光退了回来,看楼下近处的层层屋顶,低矮的黑瓦民居,夹在西式的平顶之中。她的眼光越移越近,走到栏杆边上,看下面笔直千仞的谷底,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行人。这个活人的世界,永无疲倦地运动的人和车,东去西往不知忙碌着什么。她看得着了迷,脱了鞋子袜子,一条腿跨过栏杆,骑在上海身上再次往下看。 楼下的马路开始往更深处沉下去,猛地往下落。她开始出现幻觉,觉得深渊底下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不再有她心头的沉重和苦恼,那是她最早见到的上海,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川沙乡下用力地抬着滑竿朝这儿赶来,在陆家嘴渡口,隔着黄浦江,无限神往地望着这儿。那些灰黑的瓦楞下,是她最早认识的欢乐,就是常爷与她在床上时那种飞出肉体的生命欢乐。荔荔,她最最亲爱的女儿,她仿佛又听见她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声声清脆的啼哭,她紧紧地抱着还未清洗干净的荔荔,面颊淌着泪水。我的孩子,你和我永远都不会分开。但是尚在襁褓里的小荔荔被新黛玉抱走,不许她再见到,她被卖到幺二堂子。那时她不就死了吗?她想女儿,想得头发直掉,嘴唇生泡,夜不能眠,生不如死。她跑到一品楼,只是为了隔着大门听听女儿的声音,当然新黛玉不会把荔荔放在这儿养。从她知道女儿在教会学校的那天起,她的脚就止不住地朝那儿走,明知道见不到女儿,还是往那儿走,似乎靠近那个学校的地气,就觉得有了安慰和生机。她的生命怎么可能没有荔荔呢?荔荔,妈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她索性把另一条腿也跨过来,都伸在栏杆外。 现在她看到她自己的光脚,一双秀丽的脚,踩在整个上海之上。 下面正在进行着舞宴、酒会,音乐仿佛响在耳边,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踩着音乐的节拍,在石沿的边上走了几步。深渊的诱惑使她的舞步分外轻盈,她觉得心境很久没有这样愉快了,天宽地阔,可得个大解脱。 突然,她紧紧抓住栏杆,害怕地问自己:“大脚丫头,没出息的,你在可怜自己吗?” 有人从顶楼的楼梯间看见筱月桂在栏杆外面行走,慌张地奔回楼里,叫起来:“筱老板跳楼!” 一群人气喘吁吁奔了上来,饭店经理跑在头里,他慌张地四顾栏杆外,已经空无一人,他立即扑到栏杆上,看千仞直壁之下的上海马路,下面人头攒动,好像是出事了。鲜红的夕阳正从楼与楼的空隙,落进整座城市,光影灿灿,这群人看糊涂了。 再仔细一看,是人们拥在新都饭店门口,想往里进,看新鲜。 饭店经理觉得奇怪,问刚才呼救的人是怎么一回事?那人也说不出个名堂。经理赶快指挥手下人满处寻找。“看看顶楼筱老板自己的套房!” 她的房间里没有人。 他们心急火燎地寻找,终于在楼下舞厅找到了筱月桂,她已经换了一件镶满闪闪银片的白旗袍,乳尖高耸,腰肢细软,正在朝宴会厅走。 在大厅里,许多人围着她,有中国人也有西方人,穿西服打领结的侍者送来了酒水。她手握一杯香槟,脸上红扑扑的,神采飞扬,与十多年前走进礼查饭店让全堂惊艳的筱小姐一样,脸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昔。那时候她一无所有,除了借钱做的一身旗袍,那时她一路受阻受苦,活得精彩;现在这整个上海都认识她,把她当作神话里的人物,有钱有势,才貌双全。但其实她是一个没有人能够来爱的人,包括她心爱的女儿,心空空旷旷,再没有火焰腾起,更没有热气消停后的归宿。 在那个隆重的剪彩宴会上,那些人轮流着与她敬酒,或干杯。不断有人恭敬地朝她跪下来,抱拳行礼。她手下的一群跟班、保镖,包括三爷八爷等人,远远地在宴会厅一角忠心地站立着。侍者端着托盘,里面是小巧玲珑的点心,乐队的音乐突然从舒柔变得热烈起来。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亲爱的读者,你已经不耐烦了。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能够采访到筱月桂本人,又是怎么会变成她的亲密朋友,让她和我做如此详谈。 上海依然在,甚至那些建筑依然在,到处可以遇到筱月桂那样的女子!但是物是人非,萧条异代不同时!人本身是最脆弱的,最容易消失的。 我几次看到筱月桂的影子:有一次在福州路上,行走如燕,轻盈得令人羡慕,她是那种永远不会变老的女人;有一次在南京路上,她闲散而逍遥,看着橱窗,思考一番,然后掉头而去。可不是:现在店里好东西真是不多,噱头不少,筱月桂那样的女子最笑话噱头,她是讲究“实惠”的上海人,不喜欢虚火张致。至于“时尚”?她是创造时尚的人,她从不跟时尚走,自降身份。 又有一天,一直下着浓浓的春雨,整个上海罩在花香之中。她黑黑的眼睫毛整齐地垂着,注视着我手里的她自己的手。她当然明白为何我看完后,哑然无语。那手纹写得清清楚楚,她这一生里命运线上分歧途,虽然手纹会随着岁月变化,留不下来的,终是留不下来。 好了,我现在要终结这本书了,这些人物在1927年春天以后的命运:筱月桂办成了多少实业?余其扬究竟会不会跟她相伴终身,哪怕不需正式结婚?常荔荔有没有去欧洲,成为一个莎学专家?母女是否团聚?这些事,每个上海人都知道;这些事,已经成为上海历史的一部分,成为“上海”这个词内涵的一部分,不需要我来告诉你。 不过,你依然想要知道我的职业秘密。 或许你会说:明白了,女诗人本色而已。 我在上海上大学时的确写过诗,在校园外的咖啡馆,有人看到过我买了一杯咖啡,坐了两个小时,涂了四页大胆的胡扯。 柏拉图三千年前就认定了诗人是最会撒谎的人,上海虽然离“理想国”还差一小步路,但是诗人几乎一个不剩全部被放逐。 我想我可以用一些虚构手法。可传记的信实是我的第一原则,这样写或许不够花哨。但我必须忠于我自己,忠于历史。 我知道在结束这本书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怎么会见到筱月桂,怎么会知道了她那么多隐私,那么多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想法。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在那个时刻,我见到了她。就是在那个时刻——那个我在前面有意跳过没有写的时刻: 她走在一条冷清清的街上,她不明白往日夜里喧哗无比的街,怎么变得就她一人似的。店铺门外依然挂着旗幌,悬着彩灯,写着一些女子好听的名字,居然没有人光顾。只有那两扇红门里热闹异常,欢声笑语,好像常爷,甚至余其扬也在里面。她听见了新黛玉的声音:“小月桂呀,快进来,碍手碍脚待在门口干什么?” 常爷是死了,新黛玉也死了,里面那些人都是不在人世的人。可余其扬呢,当然,他还活着,不过她在心里已经为他举行过葬礼了。 她一直心里都有他,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未能抹去他的影子,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一个人,她牺牲掉自己也爱他。 她站在门口,不愿意去推开门。她背对着门,静了静心,这才转身朝里看去。 她看见自己大着肚子,新黛玉让她回到这儿来,好有个照应。果然她回来不久就临产了。那个惨白的黄昏,接生婆往这儿赶来,焦急地跨进门。她已经在挣扎,身上汗和泪混合。接生婆在说:“使劲!用力!” 她痛极了,大喊救命!李玉秀芳都在身边帮她。新黛玉在凤求凰厅里坐卧不安,突然她听到一声响亮的哭声,“是个千金,恭喜。” 新黛玉闻声赶来:“呀,常爷的女儿!” 筱月桂晕了过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离开榻床,朝回廊走去,下楼梯,推开一道大门。她像现在这么站在这儿,觉得夜从未如此墨蓝,最后一轮打更声之后,这个城市的街上出现了行人和小贩,还有女人们,做各种营生的女人们,一个两个,更多的人,各种职业女人,甚至有像我这样写字的女人。 她摸摸自己的脸,还是那么嫩滑,那么生动。她知道,她必须启程了。她走出来,加入到我们之中,她知道我在等她。 2003年10月 2011年11月11日修正 第53章 章外章:我怎么会写这本传记(1) 几年前,我刚丢掉了一家报社的工作。从学校毕业,我就在那里当记者,做得相当尽职,但就是这份敬业精神让我惹上了麻烦。具体经过我懒得说了。回想起来,像我这样的性格的女人,恐怕早晚得卷铺盖。应当说,我没有早被开除,还要感谢报社领导的容忍大度。 不过被婉辞当日,我几乎像被雷击了,我个人的生活也陷入了绝境。一下子成为社会弃儿:无工作,无工资,无宿舍,无朋友。付不起房租,马上就会无家可归。 我不去整理自己简单的行李,躺倒在床上,灭了灯,离开了争闹的世界,索性仰头大睡。我没有想到,那夜,在我的生命标出了一个转折。 大汗淋淋醒来天已亮,摸摸临窗的小书桌,有点潮,晨雾露气染的。不过照镜,我的脸色红润。看相人都说我八字大,不必避邪,不过邪也不避我。 “绕不过去的!”梦中的这女子,神情奇怪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不如四周看看,找到了就抓住。” 我打开窗。早晨和夜一样寂静。窗外是墙,但伸出头就可看到一个拐角,后面是一幢洋房,墙上爬满深红色的玫瑰,奇香诱人。我从来没有注意,自己住的地方周围是什么。现在一看,好像还有点名堂。 我站在路边,看墙内的空荡荡的操场。向看门老头打听这地方,说这是一所职业学校,暑假就空了。我问这地方以前是不是一所戏剧学校?看门老头很惊奇地看着我,说真是的,很少有人记得,七十年前,有个剧界名伶买下来,建了上海第一个戏剧学校。每天一早这阵子,那些漂亮男孩女孩就在这儿练唱练舞,一口气翻十个筋斗。 我追问下去:“一个女伶哪来这么大笔钱?” 看门人摸摸脑后勺说,他也弄不清楚。他突然对我说,“你要运气好,你遇上刘骥先生。这儿的什么事他都一清二楚。他就住在附近,有时走过来散步。” “真的?!”我眼睛一亮,中国人当然知道剧作家刘骥,如同西方人知道莎士比亚一样。 于是,我不得不振作起来。每天晨跑晚跑,有事无事,都上这个操场来一圈,这天终于看见操场上有一个男人,一头银发飘洒,他穿着质地很好的中式褂子,布鞋。虽然拄着手杖,却依然风度翩翩,消瘦但不衰弱。 我向他走过去,他这样的大名人,我当然认得出。刘骥先生日后提起过这一天,说我跑到他跟前的第一句话就把他吓了一跳:“刘骥先生,我看到你每次在这里散步,就想起谁。” “谁——?” “她——!” “你怎么知道?” “她告诉我的。” 其实当时我说的“她”,是梦中见到的女人。 刘骥先生笑了,他伸出手说,“小姑娘——”其实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但对满头白发的人而言,充充小姑娘也不错。“小姑娘,我们有缘。” 他住在不远的富民路,早就不上班了,像他这样等级的大师,少有的国宝,没有退休一说。我有幸结识这么一个半神式人物,自认为是莫大的缘分。 我这才下决心,住定下来,找个工作。有家流行杂志,编辑部正好在沪西,同意雇佣我一年,年终看“业绩”,决定合同续不续签。这家杂志只管赚钱,生存起来单纯一些。我从网上找到就近一幢老房子的亭子间,租金便宜,就搬过去了。 我第二次见刘骥先生是在他家里。相处熟了,才发现刘骥先生完全不像老人,虽然行走不便,却是耳聪目明,谈笑风生。他旁边有个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陪着,表情冷漠地听我们说话。我以为是他的孙女,结果是他红颜永驻的夫人。她眼睛始终没有正眼看我,我和她只有几句客套的寒暄。 开始时,我怀疑刘骥先生有意收下我这个文学女弟子,只是风流脾性不改。我心里恼多于喜。日子一长,我也被这个老人开化了,觉得人生难得真性情。 很少听到他谈学问,尽听他谈文坛往事,流言蜚语,而且男女关系上的传闻还特别多。如果我把当时每天回家记的笔记整理出一部分发表,定能让现代文学史教授吓一跳:他们崇仰的那些革命文学大人物,原来做过比今日文学青年更荒唐的事。 《新良友》周刊编辑部是一幢旧洋房,走廊和办公室挂满了二三十年代上海刊物的封面复制品。这家满是图片的仕女杂志虽然对不上我的口味,但也知道全国报摊都把它放在打头。要迫使我自己不会认真起来,在这里混饭吃是最好的。 那天主编走进编辑室,说《新良友》最大的遗憾,是一直未能采访到上海小资女作家第一块牌子丹仪,问谁有办法。编辑室当时只有三个人,都朝我看,因为那两个人已经吃过闭门羹,只有我去撞撞大运。 我勉强说,“我只能试试看。” 主编表示,若能采访成,稿酬从优。 主编走后,几个同事说,他们碰钉子绝非偶然,下面是一大套女人经: “我看丹仪脸上全部是做过的!” “总应当有五十了吧。据说她母亲是‘老良友’的作者,与张爱玲共过事。” “这个女人自命张爱玲转世,怎么会向你露真面目?” 实际上我心里暗喜,丹仪就是我师母,刘骥夫人,即便她不给我面子,她也会给自己一个机会。凭着一种敏感,我几乎能断定她会与我大谈一番。 果然,丹仪约我到外面谈。 她穿了件新式旗袍,妆化得浓艳,但是皮肤很好。指甲涂了最新的多色荧光。据她说,外祖母是什么解放前一家银行经理的少奶奶,在法租界有一大幢三层楼的蓝房子。 我们坐在瑞金路一家咖啡馆里。她津津乐道身上的衣饰是在哪个欧洲城市买的,什么季节用什么巴黎香水,如数家珍地说了一串去过的欧洲国家感受,这点倒符合我上司给我的采访要求。我真不明白我的同事们出了什么错。 我知道,在70年代末,刘骥先生忽然变成稀有的“出土文物”,外国竞相邀请。二十年中走遍全世界,永远有丹仪陪伴在侧,一直到他最近实在走不动为止。但我明智地不提刘骥。 “上海小资女人第一块牌子。”我开门见山问她这个外号的来历。 她一笑,“当然我不会做这样的自我标榜。”她淡淡地说,“不过这称号没什么丢脸的。就是被当今那些‘小妹妹’们弄得太俗气了。”侍者过来,我点了啤酒,她点了一杯冰咖啡,接着说,“难,趣味这东西最难,三代富贵方知饮食。美国人富了一百年依然粗俗!如今上海小资女人学时髦是靠看美国肥皂剧,靠研究贵刊——真是俗不可耐。” 我一手端着啤酒,一手忙着记她的话。突然她警觉地问我:“你呢,不像上海女子!” 我点点头。我的确不像。就在这时,她用简单的欧洲星相,判断了我的性格。 她话题一转,问起我的生日。 原来我是处女座出生的。 这样的人,对神秘、悬疑、危险,甚至暴力,有着难以言喻的好奇心,好奇心可引导出创造性。但可能过于执着而走火入魔,不可收拾。如果弄起艺术,则追求完美,几乎成病态。 丹仪对我这么说。我完全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应当承认,她说得很准。我不能不叹服:我这个扬子江水手的女儿,一辈子不入时流。 “至少你不生在上海。”丹仪不容反驳地说。 这话说到要害上。隔一条江,水土就不一样,哪怕是跨过一条江过来的,就生来不是做上海女人的料子。 丹仪那天还说,她诧异我这样的人,竟然对小资女人这题目感兴趣。我心里一紧。莫非这个女人打听到什么消息?在本地小资像寄生虫一般长出来之前,上海的天下,属于大开大合的女人,那就是我心目中的上海女人。不过我的书还没有开始写,她怎么知道? 刘骥先生进了医院,让一个护士投信,叫我去见他。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他本来脸就瘦,现在脸更瘦,而且眼圈灰黑。我突然明白,他的日子长不了,看到我来了,他似乎等待已久,竟然拉掉鼻子上的氧气管,坐起来。我急忙阻止他,他不理会,一个手势拦住了我。 人之将死,其言才真。他的话没头没尾。可能他知道我了解他的上下文,开场白就省了。他说我们这种知识分子,走进现代,是假的,浮面的,赶时髦而已。老百姓活出来的现代,例如抽水马桶浴缸之类,才切切实实,什么革命运动政治清洗都改不掉的。 他张开嘴想大笑,可怜这个时候,他已是有笑之心无笑之力了。 上海就是物质的,现代上海,就是物质的集合。坐在上海的抽水马桶上,思维还能抽象?我只能代刘骥先生大笑。 他看来一直在等着我落进他的话语圈套,便叫我从他的床底一个帆布包里,找出一个牛皮信封,让我当面打开。里面有相当多发黄发脆的剪报,内容却一样,都是关于一个我没听说过的沪剧女演员,叫筱月桂。 看到我很惊奇,他眯起眼睛,缓慢地说:“你能写点像样的文字,我也知道你写的东西不痛不痒,其实无啥意思。如果以后真想写出一点有意思的东西,就写筱月桂,这是我一生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他说完话,靠回枕头上,话多了脸色疲惫。护士赶了过来,给他重新插上氧气管,先生的女儿用眼色示意我退走。 我意识到他以前多次提到过的小月桂,就是这个女演员。 那个下午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不久后,先生去世。 第54章 章外章:我怎么会写这本传记(2) 但是他临终托付给我的事,却苦了我。我查了上海戏剧史、文化史、经济史,甚至上网“Google”、“百度”一通,也找不到“筱月桂”这个名字。请教了一些老上海文化人,倒是听说过这名字,是个“坏女人”、“女流氓”、“白相人嫂嫂”,还有人称之为“黑社会淫妇”,而具体材料却无人提供。 所以,刘骥先生交代的这事,我觉得有点蹊跷,没有上心。直到我又一次陷入颓唐,成天提不起精神,上班混工资,写时髦男女如何消遣,下班后泡酒吧寻碟片上网,觉得天下万事,都能狂眼横扫,一痞了之。一直到前些日子,我为了不值得的小事与《新良友》主编大人吵了起来。他倒没有说解聘,但我觉得如此只求生存,太没有意思。 这时,我想起刘骥先生的嘱托。我干脆请了病假,放弃几天工资,坐到图书馆去仔细翻找民初旧报。一个女人社会名声能坏到如此地步,所作所为,必是当时社会不能容忍,今日也未必乐见。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天天钻纸片堆,弄得蓬头垢面,果然读到不少材料。她的事像磁铁,我一靠近这一大堆材料,就无法走开。 刘骥先生年轻时在爱情生活上弄出很多故事,在30年代文坛,几乎有登徒子之名,但始终是在新文艺界人物中周旋。 后来刘骥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名人,左翼戏剧的一面旗帜。他从未当高官,却比那些光会打棍子的人物聪明得多,善于保护自己,从未在政治运动中吃比别人多的苦。解放后他不再写任何作品,可哪个电影戏剧的委员会都少不了他,哪届政协都落不下他,不少人恭称他为“中国现代戏剧之父”。 名声显赫、德高望重之后,他早期与如意班合作,没有人提起,他自己也语焉不详。 刘骥这个人,不方便提的,他就不提;而绝口不提的,自然有绝不方便之处。 我敢肯定,刘骥在心底里,是暗恋过筱月桂的,只不过没有表白的胆量。证据就是,他在医院里嘱托我写筱月桂时,除了说“这是我遇见过的最能干的女人”,还添了一句“这是我遇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虽然声音轻了下去,好像是怕得罪什么人似的。 或许他认为这话不应当让妻子丹仪听到,其实她那时不在病房里。 最让我对筱月桂这个故事动心的,就是他这句半吞半吐的话。也许,是我心里一点暗暗的嫉妒吧。刘骥一生和多少女明星有过交往,筱月桂的确漂亮,或许比她们都漂亮,但毕竟还没有被公众评为20世纪上海第一美人。刘骥这句赞美,明显带着个人感情。 我们相处一年多,直到他仙逝而去。一年中,唯一他谈到学问,就是吹嘘他如何巧译Modern一词。当时什么概念都得自找翻译。他译成“摩登”,顿时风行。其实他当时想到的是《楞严经》中那个淫荡女摩登伽,把佛弟子阿难拖上床,几乎坏了他的德行。 现代,就是坏人德行的尤物,像当时某些时髦女子。他说当时灵机一动,妙手偶得,现在看,还真有大学问可做。 言毕他哈哈大笑。我当时真怕他笑得背不过气来。 我现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想到的摩登伽女就是筱月桂。 我假期结束上班的第一天,就把筱月桂的故事送到主编那儿。我们的杂志的风格是白领小资,有人物栏目,介绍昔日明星名媛的传奇色彩故事。我认为我写的传记,文字功夫不说,传主人物绝对有意思。 从办公室出来,我有意顺着刘骥先生住的方向走回住处,心里十分怅然,感觉他依然活着,他只不过是在等着我写筱月桂,只不过是让我单独去认识一个人而已。他的那间书房对着外花园。看着那窗纱在风中拂动,我想告诉他,经过千辛万苦的周折,我终于找到筱月桂,也是我运气好,是她亲自接的电话,似乎心情不错。于是我在电话里与她聊起来。 刘骥先生的魂魄知道了,一定会高兴。但是我也知道,如今是丹仪一人住在这儿,我没必要去打扰她,便从门口走了过去。 主编板着脸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待我走到过道上,编辑部其他同事就幸灾乐祸地低语开了。 为写昔日上海申曲星后筱月桂的传记,我整日神魂不安,但翻资料那副狠劲儿,不好好梳妆打扮,来去匆忙的样子,不可能全瞒着这些隐私虫。当我交上稿,希望刊物连载,恐怕都传遍了。 主编关上门,一点不绕弯子地说:“写得不错,但《新良友》不能刊登。妓女、黑社会、暗杀,这些忌讳摆到一起了。这个筱月桂很难做人生楷模。”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凉气,不知该如何反驳,我问:“上海昔日明星,不是每个人都是一部接一部传记?阮玲玉已经有多少部传记,还有电影!” 主编想缓和气氛,给我倒了一杯茶。他说,《新良友》的定位是小资时髦,读者是城市白领银领女性。筱月桂会吓到她们,况且,如果女人都像此人,不就翻了天?还是安定重要。 “你是说,吓坏白领,就会影响安定?” 主编一笑,“你这话不中听,倒是点中要害。” 我想说,恐怕你是怕影响赚钱。这话说了没意思,我也是靠这刊物过日子,装不得清高。我低头拿了稿子往外走,但是主编叫住我:“看来你会投别的杂志,我应当告诉你详细一些。” 我惊奇地转过身来,以为自己又回到开除我的那个报社,又惹上麻烦。这个老板是所谓的“青年才俊”,不管那种劳什子。他当老板,只管钱。《新良友》赚钱之多,使他成为同行中的明星,他继续说:“吓到的第一个白领是丹仪,她的话我就不重复了。不过我想她会向任何敢登的刊物抗议。” 我竟然笨到没想到这个可能性,一下来了气,“她能抗议什么?” “我刚才的话,只是重复她的话。投稿是你的私事,我当然不管。虽然刘骥先生过世了,她在文坛关系很多,还是有势力的。我是为你好。” 每个主编都是好心,报社那个思想警察主编,也是挺体贴地请我开路。 最多不过如此。筱月桂不准备退路,我也烧毁了渡船。 我倒不觉得小资女人会有那么多闲气要生,她们顶多不喜欢,筱月桂倒是会得罪一大半男读者,可能会气得把这本书扔进火里。我并不期望人人有刘骥先生那样的胸襟。 果真没有刊物敢于发表,也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一气之下,上了博客,每天一节,每星期连载一章。所以我每星期找一次筱月桂,交出成稿之前,再对证一番。 遇到一个英国学生强尼,他竟然读博客,而且为了筱月桂,找到了我。他的汉语说得不错,人又聪明绝顶,在剑桥国王学院做博士生。 他只要不对“中国问题”发表意见时,和气随意,有时腼腆得像个女孩。 他正在做“上海现代化中的俄迪普斯情结”论文,说是学问马虎不得,一定要跟我来。他假装邻座,实为偷看。这儿很清静,就我们三人,强尼上网,我和她叫了咖啡。 后来,他向我感慨:东方女人看起来永远那么年轻。他说那年他祖父到上海,日记上记着在饭店见过一个艳丽的中国女人,一生都未忘记她的美貌。这是他当初学中文的初衷,等到漂洋过海来上海,一下子就被上海迷住了。他问我,中国女人有多少像筱月桂那么美? 这话当然侮辱了我,明显把我排除在外:他见我多次,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叹。不过我当然没有理由跟他生气。男人不分中外,大多无可理喻。 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爱上了筱月桂,这是违反写此书前与历史签的合同。但是我实在是忍不住。我觉得女人的美,不只是给男人看的——筱月桂从来就是女戏迷最多,我为什么要例外? 我接到同事的一个电话,《新良友》这期第一页上有一个“丹仪女士声明”,语意不清,说话绕圈子,无非是说我在博客网上连载至今的筱月桂传记,暗示刘骥先生与筱月桂有私情。我国现代戏剧的创始人之一,左翼电影旗手,怎么可能与一个黑社会白相女人有染。 丹仪声明原文中说:“这是对我国革命文艺传统的极大污蔑。” 我放下电话,脸色苍白。现在还只是在网上发表,还没有平面出版,正如主编大人预言过的,我没能找到愿意刊登本传记的刊物,但是每次我贴一章在网上,都很紧张,论坛上骂筱月桂的比赞扬的多出一半,骂我之词更刁更野蛮。 我知道丹仪在等着什么:她等着这本书正式出版后,把我和出版社一起告上法院。告网络,效果适得其反,而且名誉损失的赔偿,钱不好算。 在中国,三代后人有权到法院告“诽谤死者名誉”。看来我这辈子不得安宁了! 的确“中国的黑手党”之名,叫人望而生畏。什么不好写,要写男盗女娼?况且,这原本该是女人离开的世界。我的这本书,胆大则大矣,并非胆大在写黑道。 中国的官道,无论文武,都一股子道学头巾气,说话假模假式,做事朝三暮四,为人做张做致,而且不把女人当人;中国主流社会,对女性的态度,我看了胸闷气躁,只想砸锅摔盆。 黑道人,敢说敢做,做事为人,都讲个风骨,有真性情在。 想当年,我十八岁时,毅然当了诗人,自然而然就走进黑道,没学得一身武艺,学了一手另类诗体。 黑道中,女流英雄,经常会冒出来。会门三教九流,所谓“金皮利桂,平团调柳”,容得下新黛玉和小月桂这样风月场中的人物。 你这就明白了吧,为何我会写这样一本书。从这本书开始,我竟然成了一个女权作家。我的命运尚是未知之数,筱月桂也一样。我和她再次坐下来,或许就可商量出一个结局,彼此都说得过去的结局。 第55章 还愿到上海(代后记) 我们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靠着山脚岸边长大,天天看嘉陵江水清长江浪浊。一家子围着小收音机听本地“言子”,笑成一团。 只有一个人不一样,那是我父亲。 父亲是抗战时被抓壮丁来到重庆的,重庆人叫他“下江人”。我父亲一辈子没学会说哪怕勉强过得去的重庆话,幸亏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不得不开口时才开口。开口说的是天台宁波口音,很像上海话,与重庆话就隔了千里万里。只有我能听懂父亲的话,所以做了义务翻译,由此拣了几句半通不通的上海话。 父亲一辈子都想顺江水而下,回到长江入海的那片广阔的平原,那生育他的土地,但他只是一个病休的川江拖轮驾驶,在家烧饭做家务,六个孩子数着米粒下锅。社会最底层的人物,能有什么奢想?只能闲下时看着滔滔江水,男人家也不能尽在落思乡泪。 但是父亲是个大度的人。街坊上有痞子看见他软弱可欺,对他说话如凶神恶煞,让我这小姑娘怒火直冲天灵盖,恨不得一刀挥过去。 父亲却不记恨,当这种人需要他帮忙时,比如借盐借米时,父亲照样给,别人不还,他也不要。有一年坡下有户人家起火,父亲提起灭火器,就往坡下冲,火灭后,他的脸一身衣服都熏得黑乎乎。 今年上他的坟,我带了百合花和一本写我成长的书,烧完了纸钱,烧这书,火旺旺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读得很快。我一边陪伴父亲读这本书,一边对他说了上面这些话。血缘关系固然重要,父亲与我之间,却超越了父女天伦:他虽不是我亲生父亲,却是我最爱之人,他身上的善良、同情心,使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未葬于污浊的黑暗之中,因为他的存在,让我始终对这个世界不彻底绝望。 父亲生前有个愿望,希望骨灰回家乡。母亲和哥姐都不肯,怕父亲的魂回了老家就回不到重庆。所以那年我从伦敦回来,兄弟姐妹一起选择了面临长江的山坡上,让他的坟朝向江水,以便他的灵魂可顺着江水去家乡探望,再顺江水回来。 但是父亲的愿,我必须还。80年代末我到上海读书,我学得不够地道的上海口音,让我在上海商贩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连坐公共汽车都被指错方向,售票员厌烦地说:“外地人,拎勿清。” 近年我到上海做过几次签名售书之类的事,上海记者却惊喜我能学上几句宁波腔。 最终我与上海还是“隔”。 但是,作为小说家,我却有一个多年修炼得来的移魂术,我能让我的主人公替我还父亲的愿:在上海长大——冒险上海,征服上海,败绩上海。 冥冥之中,我觉得父亲会喜欢这个故事,让我代他生活在上海。 我从重庆到上海,与所有的外地人一样,被上海人看作小月桂一样的乡下人。这没有什么错,并非每个上海人都是大慈大悲的佛陀,不必皆知众生苦。 我想问自己,上海引以自豪的现代性是怎样出现的?这成了我的一个悬疑。我不得不想象“如果我与上海一起长大”。 而我母亲的第一个丈夫是个袍哥头子,他在旧重庆的西餐馆,或是两江一带码头呼风唤雨,对女人却很有流氓本色。母亲还是逃离了他。 我开始准备写这本书时,本想写一个革命者怎么一步步成为一个黑道人物,后来发现最可写的是一个女人,如我的母亲,她那双大脚,如何从乡下踏入摩登世界:怎么遭遇奇迹,陷入地狱;又从地狱返回,历遍人间。 这才出现这本“虚拟自传”。 写完这本书初稿,去年已落的桃花,又一次花开,又一次花落。 我很想让父亲知道,我花了整整一年半时间,为他还了一个愿。 我今年回重庆,去上坟的那天夜里,梦见父亲,背景是一片烂漫的桃花,他还是一口天台话:“客舍如家家如寄,谁问花开尚如昔?” 这半通不通的奇怪言语,把我惊醒了,难道父亲的灵魂陪我当了文人? 我看拂晓的窗外,果然如父亲托梦所言,梦中的那片桃树,长到了梦境之外。 第56章 附件 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悦耳的乐曲,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 ——莎士比亚《暴风雨》 叙述者声明 本小说绝非向壁虚构,欲对号入座者,详见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