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延乐公主(上) 如云楼的说书先生有了新话本,他今日开场讲的乃是皇家事。 “话说这位延乐公主的身份想必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当朝皇太后的嫡亲外孙女,圣上胞姐安德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就在昨日,皇太后可是携了皇上与中宫皇后亲登公主府,其声势好浩浩荡荡,震惊朝野。这等光彩荣耀在咱们临安城可是前无古人,唯公主一人矣_来,诸位,你们有谁知道,昨天究竟是怎么日子,居然惊动了咱们大晋最尊贵的三位人物?” 说书人口若悬壶,一开讲就吸引了听客们的注意力。 临安城是大晋皇都,人流繁盛,百姓富庶。三百六十行业一样不缺,琼楼玉宇、亭台楼榭遍地林立,而在这繁荣喧哗最中心的地段便是汇集权势贵族的如云楼。 此刻临近傍晚,如云楼中的气氛热闹非常。恰巧说书先生讲的是皇家之事,有人为了彰显自己博闻多见,大声喊道:“安德长公主和韩驸马在三年前遭遇不幸,昨日莫不是延乐公主三年孝满的日子?”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眯着眼睛摇头,突而话锋一转,摇着扇子道:“不过这位公子说的也没错,到今年延乐公主的三年孝期的确已满。然而据老朽所知,这三年孝期其实上个月就已经满了,只是延乐公主未做声张,时至今日也不曾踏出过公主府才误导诸位朝这方面想。” “咦?既然三年孝期都守满了,这延乐公主为何不肯出府?按理说她应该进宫觐见皇太后与皇上才对啊。”一位衣着富贵的年轻公子疑惑开口。 说书先生将扇子轻轻放在身前的桌案上,端起茶杯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公子这个问题问得好,可惜啊老朽并不知情。这延乐公主不肯出府的原因想必只有天知地知和她自己知道,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是无从得知的。” 话到此处,最先喊话的公子焦急问道:“你说了半天弯弯绕绕的,还没讲清楚昨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呢?” “公子莫急,莫急,容老朽慢慢道来。”说书人悠闲的摇着扇子,笑着接道:“深秋叶落,九月初九,昨日是登高插茱萸的重阳佳节,亦是咱们这位延乐公主的十六岁生辰。老朽听说延乐公主守孝期间是彻底封闭了公主府的,昨日是她自十三岁以后第一次敞开府门迎接宫中贵人,看样子临安城马上有大喜事要发生了。” “喜事?”众人显然来了兴致,纷纷发问:“此话怎讲?” “当然是延乐公主的婚事啊,公主及笄两年,尚未婚配。如今守孝期满,接下来自然要着手准备终身大事。公主是天之娇女,又生的花容月貌,不知临安城哪家公子三生有幸,能入皇家为婿。” 在场的权贵子弟极多,听闻此话,心中顿时思绪万千,更有几位已经露出一脸期待的模样。心想若能尚得公主必能光耀门楣,给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同时自己也能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怎么算这都是一次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先前那位衣着富贵的年轻公子冷眼扫过听客们脸上的神情变化,懒洋洋道:“先生此言差矣,临安城内谁人不知,安德长公主在世时,锦荣侯夫人可是请了临安第一媒婆替其子说媒。若非横祸突降,长公主与韩驸马双双离世,只怕现在的延乐公主已经是锦荣侯公子陆善言的夫人,他人恐怕是没这个机会觊觎公主了。” 说完他对着身旁面容姣好的青衣公子一挑眉毛,端正的五官洋溢出一种得意之色。 有不服气的人潇洒地一甩袖子,扬声说道:“话虽如此,但公主与陆善言最终并未订下婚事不是么?时隔三年,事过境迁,皇太后又向来心疼她这个唯一的外孙女,肯定会亲自出面在各家的出众子弟里面仔细挑选一番,为公主觅得良人。所以说陆善言能不能娶到延乐公主还不一定呢?” “这点我岂能想不到?”年轻公子轻轻一笑:“可长公主与锦荣侯夫人打小交好,两家来往甚密,延乐公主与陆公子也是自小相识,这青梅竹马的情分旁人怎么能比得上?” 原本一脸不服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这人说的没错,陆善言与公主相识多年两人之间定是有情分的。况且这个陆善言身份显贵,父亲是先皇亲封的锦荣侯,姑姑是当朝皇后,他本身又是临安出了名的才子。不管怎么说,延乐公主都没道理放着这么好的夫婿不要,而在他们这群乌合之众中挑选。 “谨知,你话太多了。”青衣公子喝了口茶,转眸看着身旁笑的春风得意的年轻公子。 易谨知笑眯眯道:“善言,我这可是在帮你清楚障碍,你一直不肯娶妻纳妾,不就是想等到公主孝满之后再去提亲么?” 陆善言想起记忆里那个光彩夺目的女子,眸中不由含了淡淡的笑意,神情略显温柔。精美的面庞因这一笑熠熠生辉,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他好笑着拱了拱手,说:“是,谨知的大恩大德,我必铭记于心,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易谨知哈哈一笑,伸手攀上陆善言的肩膀:“知道就好,兄弟我对你可是鼎力支持。只盼你将来莫有了公主夫人,就忘了我这个一起同甘共苦的知己好友。” 陆善言无奈道:“岂敢。” 说书人的声音陡然高涨,一拍桌案上的惊醒木道:“说起延乐公主遭遇重大变故之时正年值十三,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诸位,商重将军你们知道吧?当年他的夫人与长公主的关系也是亲密无间,传言延乐公主还经常带着商将军的儿子出入宫廷,俨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后来商重将军被调去镇守边境,长公主一家还亲自为其饯过行。这事啊就得从商将军镇守岭南边境开始说起,诸位请听我细细道来。” 002 延乐公主(下) 说书人悠悠地叹一口气,不疾不徐道:“各位大晋子民,前段时间东夷族来犯我我国的消息想必你们都已经听说了。此次率军对抗东夷的正是这位商重将军,只是带兵无方接连战败,使得我军步步后退。九月一日这天,商重居然打开了岭南关的关门迎接东夷大军入城,我大晋将近两千无辜百姓惨死在东夷蛮人的刀下啊。” “在座诸位。”说书人愤怒地卷起袖子,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义愤填膺道:“岭南战役是我们泱泱大晋的奇耻大辱,还有那商重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理当株连九族,挫骨扬灰。幸而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据说当晚三更,他只身潜入敌军将领雷隐赫下榻之处刺杀,奈何计划失败反被乱箭射杀,不过好歹临死之前拉了一个敌军副将作垫背,也不算枉死。他的夫人方氏得知丈夫死讯,悲伤过度以致晕厥,醒后不言不语形同枯槁,最后趁众人不注意时三尺白绫悬梁自尽追随夫君而去。偌大的商家结果留下的就只有他们夫妇唯一的后人商殷,今年恰好满十三岁。” 在场的人都哗然,纷纷对这个丢失岭南的败将商重横加指责,他的儿子也未幸免。 “这说书先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易谨知摇头叹息。 陈善言微微皱了眉头:“商重将军不是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人,他打开城门必然有不得不开的理由。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商殷会受到他父亲的牵连,朝廷为了安抚民心,怕是不会放过他这个众人眼中的罪臣之子。” “此事我倒听父亲无意间提起过。”易谨知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道:“岭南失守的消息传到临安,朝廷第一时间就调遣了大将军潘宏前去支援掖水一带,防止东夷的进一步动作。至于商重将军的事,朝廷现在无暇顾及。不过我私下打听到商殷在安葬其母之后,就被潘宏派人押往临安请罪,搞不好明后两日就会到达,据说皇上已经将他交由尚书孙栋处理。” “交给孙栋?”陆善言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不是把他逼上绝路吗?” “谁说不是呢?”易谨知冰冷一笑:“是孙栋主动求的。” 孙栋之所以主动请求处置商殷,无非是想公报私仇。 孙栋早年生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其中一个体弱多病早早夭折。他烧香求佛直至中年方才得了一个儿子,自然娇生惯养,宠爱得不成模样。其子名为孙平耀,十五岁时就成了临安城远近闻名的恶霸,百姓对之恐慌畏惧的程度实乃临安第一,见之能避则避,不能避就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然而有一类人是怎么都避不开的,那就是年轻貌美的女子。 他父亲权高位重,仗势欺人对他来说不过家常,细数临安城毁在他手中的清白女子,未至一百也不下八十。 彼时商重仍然在临安任职,偶尔会亲自带队巡视城内治安。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日,商重照例巡视,却在一偏僻小巷的路口听见小巷深处有女子呜咽求救的声音,不容多想,他当即打伤守在入口的几个小厮,带着身后的人冲了进去。 眼前的场景让商重怒从心起,他最是正直豪气,路见不平必是要拔刀相助的。此时孙平耀正趴在一个女子身上啃吮喘息,他身下的女子不断的防抗哭喊,然而一切好似都徒劳无功。商重脸色阴沉,一把拎开孙平耀,脱下自己的外袍覆在女子****的身躯上。孙平耀好色的声名他早就有所耳闻,但他也知道这纨绔是被当朝尚书捧在心尖上的人,只重重打了几拳就令人将其打包送回了尚书府。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孙栋与商重之间的恩怨全因此事而起。或许是报应所致,孙平耀历经此事之后竟落下后遗症,无法再与女子行那房中之事。孙栋仅此一子,这意味着他孙家的香火无以为继,他岂能善罢甘休? 当然,临安城百姓得知此事后,完全是另一种氛围。胆大点的拍手称快,直呼罪有应得;胆小点的也忍不住一脸喜气,尤其是城中女子,个个笑靥如花。 孙栋大发雷霆,扬言要商重血债血偿,百姓的态度让他对商重更是憎恨不已,即使吃肉喝血也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总而言之,商殷如果真的落入孙栋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易谨知觉得这事光想想都吓人,忙问:“你打算怎么办?要救他么?虽然他离开临安的时候只有五岁,现在可能记不起了,但那时他还在临安的时候你跟他还是有不少缘份的。对了,还有你一心记挂的延乐公主,更是时常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为此还总是闹着让长公主再给她生个弟弟。” 陈善言淡声道:“救肯定是要救的,关键是我们一定得有个完全之策,毕竟孙栋已经得到了皇上的准许,他怎么处置商殷都是名正言顺。” 易谨知深以为然的点头,突然他想起一事,含笑道:“其实吧,此事我们或许可以不用出面,我总觉得延乐公主一定会出手。虽然商将军一家离开临安的时候,她只有八岁,但八岁能记住的东西很多不是么?” 陆善言抬眼觑了他一眼,说:“不管如何,多做一手准备总是不会出错的,小心使得万年船。” 003 延乐入宫 九月十二日的清晨,临安城忽然开始下起了小雨,高低不一的亭房楼阁湮没在萧瑟的秋雨中,向来喧哗不止的临安城终于安静了许多。 刘鸢接过蒹葭递过来的纸伞,站在高高的台基上,垂眼望着台下被雨水打击得零落不堪的锦绣花团。疾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滴袭来,吹起她刚换好的广袖华服。 远处白露正急匆匆地向她跑来,头顶撑着的雨伞因为风力略微向后倾斜,额前的碎发均已被雨水打湿。不过她此时好像顾不上这些,迅速地对刘鸢福了福身道:“公主,你猜的果然没错,大将军派来的人今日凌晨就已经抵达临安城,此刻他们正押着商公子前往官衙。” 蒹葭微微垂头,问:“公主,是否要曾喜立即备车?赶在孙氏父子之前救下商公子?” 刘鸢的目光掠过台下繁花,望向临安城中最高的千重楼阙,语调平静淡似清水:“不,先进宫。” 蓬莱宫前,魏生在原地焦急地转来转去,时不时从御书房未掩实的门缝中偷偷向里面瞟一眼,期望此时正在给皇上倒茶的曹公公能够不经意的看见自己。 估计是他的目光太过恳切,曹宗来像是有所感觉的向他的方向望了过来。他狠狠地瞪了魏生一眼,见他不但没躲开,反而冲自己招手,便端起茶盏装作添水的样子走了出来。 曹宗来腾出手拧住魏生的耳朵,低声呵斥道:“你个小兔崽子,皇上正在和谢丞相商议要事,你在这门前使劲儿晃悠,难道是活着不舒坦想找死了不成?” 魏生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求饶道:“小的只嫌活得不够长,哪儿会主动找死啊?这实在是有急事找公公您才在门外提心吊胆的守着。” 曹宗来闻言一点一点松开他的耳朵,掐着嗓子道:“最好是有天大的急事儿,要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仔细你身上那层皮。” 魏生一边揉着通红的耳朵一边凑近道:“延乐公主在殿外候着,说是要见皇上。” 延乐公主求见?曹宗来神情微愣,这事还真是一件急事。长公主与驸马离世后的三年里,皇上几次三番微服去公主府皆被延乐公主挡在了门外,今日她主动前来求见,自己定不能将这事给办砸了。 想罢他急忙吩咐道:“你先去公主面前侍候着,免得她等急了,我这就进去禀报皇上。” 皇帝看着曹宗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当没有察觉,不动声色地笑道:“谢相处置的很好,虽然那些从岭南逃过来的难民可能掺有东夷的细作,可毕竟大部分都是我大晋子民,若是把他们拦在掖水之外恐怕会让他们对朕这个皇帝寒心。” 谢公远拱手行礼:“陛下谬赞,微臣不过是修书一封嘱咐大将军好好处理难民罢了。陛下真正应该赞赏的是大将军的谨慎细微,他将这些难民全部安置在掖水西部的焦阳郡,由低下副将领兵看守,切断了此处与外部的联系。仅此一举既安置好了难民,又能够防止细作有所作为,微臣也是佩服得紧。” 谈吐不卑不亢,做事不骄不躁,用人不偏不倚,不贪图功劳,不鱼肉百姓。皇帝满意的注视着面前这位为国尽忠三十八年的老丞相,确实无愧于百姓所送的“大晋贤相”四字。 “好。”皇帝爽朗一笑,“朕定如丞相所言,待大将军班师回朝,重重奖赏。” 谢公远立即屈膝跪下,表情真挚的仿佛自己得了恩赏:“臣,替大将军叩谢陛下。” 皇帝微笑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目送他走出御书房后,抬眸望着局促不安的曹宗来,揶揄道:“出什么事儿了?说吧。” 曹宗来干巴巴的笑两声,赶紧开口道:“延乐公主求见。” 皇帝怔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果然不出意料,“请她进来。” 刘鸢抬头望着殿上居高临下的皇帝,多年上位者的尊荣在他扑面而来的威慑气息中展露无余,但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无疑是慈善和蔼的。她一瞬间不由感慨,血缘真是一种霸道的关系,轻易就将她先前三年的埋怨刹那击溃。那个万人之上的皇帝再威严或偏私,终归也是她刘鸢的亲舅舅。 她敛去神思,上前微微屈膝行礼:“延乐见过陛下。” 姿势、语言完美的无可挑剔,然而目不转睛的皇帝并不买账。他定定地望着下首容色绝艳的年轻丫头,觉得女儿肖父这话的确有道理。她的眼角眉梢、举止形态都像极了那个风采卓然的韩驸马。想到韩驸马,他心里不由默然叹息,宁静深邃的眼睛陡然黯了黯。 许久,才听到皇帝的声音,虚浮中夹有极力掩饰的苦涩:“阿鸢,你终于肯见舅舅了。自把你的父亲母亲安葬入陵以后,朕这是头一次见到你。没曾想,当年那个会围在朕跟前马后不知疲倦的喊皇帝舅舅的小丫头,居然眨眼睛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来,朕真的是老了。” 刘鸢平静的心还是忍不住因为这句话一阵翻腾。三年不见,殿上人两鬓之间的白发增了许多,他才四十多岁,怎么苍老得如此迅速?皇权、利益太耗费心血了。 她垂下眼眸,不紧不慢道:“陛下说笑了,您英明神武,正直壮年,一点儿也不老。” 明明是一句话就可以戳穿的谎言,皇帝的嘴角却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你也开始用这些假话来哄朕高兴,不过朕傻,偏偏就信了你这鬼话。说吧,有何事求朕?” 刘鸢恭恭敬敬道:“延乐以为陛下是知道的。” “嗯。”皇帝淡淡的应了一声,别有深意道:“朕当然知道。只不过早先孙栋主动向朕提出由他处置商殷,朕略经思索觉得没有什么不可,就同意了他的请求。你如今难道是要朕出尔反尔?” “陛下前几日去延乐府中时说过要满足延乐一个生辰愿望,现在还做不做数?”刘鸢抬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皇帝注视着她,声音沉缓:“君无戏言。” 刘鸢屈膝跪下,缓缓说道:“延乐想求陛下赐一道旨意,望陛下应允。” 004 罪臣之子(上) 雨下的并不大,尹缜站在雨中,却连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原来这就是小公子时常给他讲述的临安,与他想象中的模样相距甚远。同生而为人,临安城里的贵公子难道都是这般无法无天、心狠手辣么? 他的身手本是不低的,然而从岭南到临安的日奔夜赶,再加上一路上食不果腹,导致他浑身无力,堪堪两招就被几个小厮制伏。丢了脸面在现在的情况下根本不算事,无能为力才是最大的羞耻,他努力地试图挣开身后人的禁锢,几次下来仍是徒劳无功。情急之下,只得喊道:“混蛋,你有本事冲我来,欺负我家小公子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孙平耀仰起头,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又扭了扭脖子,鄙夷地看着蜷缩在泥水中被他揍得头破血流的商殷,来时还真没预料到这家伙如此能扛,拳打脚踢几十次哼都没有哼一声。想他十三岁时被自家爹轻轻扇一巴掌也会痛呼半天。 他转头看着嘶吼到青筋暴起的尹缜,一脚踩在商殷的背上,啧啧摇头道:“冲你来?你算个什么东西?”说罢他扭头朝旁边的人叫道:“马林,你去,他既然身上皮痒痒,本公子心地善良说什么也得成全他。” “是。”长着一脸雀斑的小眼睛男子谄笑点头,顺势一拳就打在尹缜肚子上,疼得他满脸冷汗直流。 处理好无关紧要的人,孙平耀抬起脚来,颇有趣味地看着地上犹自挣扎着起身的商殷。那张俊美灵秀的脸全然不似他那个眉眼浓密的父亲。想到商重,他眼睛里冒出狠光,猛地拽住商殷的头发把他的脸瓮入污秽的泥水中,直到看不清楚原本精致的样貌方才罢休。 “你也别怪本公子心狠,俗话说父债子还,当年你那个王八蛋爹欠我的今日你得全部偿还,以解我心头之恨。” “不准侮辱我父亲。”气若游丝的嘶哑声音冰冷响起。 孙平耀面露诧异,继而眯着眼睛看他,折腾了半天总算逼出了句话。他讥诮道:“怎么?你有个那样的爹还不让人说啊,整个大晋谁不知道,东夷大军逼到城下时你爹不仅不领军反抗,反而洞开城门迎敌入城,真真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丢尽了大晋忠将的脸。” “不是的。”商殷心里血淋淋的伤口仿佛被撒上了盐,疼的发颤。丝丝冰冷的雨水浸入骨髓,寒意布满全身。他艰难的挤出一个个掷地有声的字:“不是的,父亲……是被冤枉的,是小人陷害。” “你别跟我解释,本公子没兴趣听你狡辩。”孙平耀从袖中掏出把明晃晃的匕首,笑容诡异:“本公子呢,现在只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爹既让本公子没法享受床第之欢,本公子就直接割了你那东西,等去了阴间,你爹见你成了个阉人一定会后悔他当日的多管闲事。” 商殷埋在污垢后小脸惨淡至极,一双眼睛光彩俱无。他不甘心自己落得如此结局,可恨老天连反抗的余地都不留给他。今日打在身上的雨,前所未有的锋利。 眼看孙平耀一步步逼近,尹缜焦急的如同笼中困兽:“混蛋,你要做什么?不准动我家小公子,否则我让你不得好死,你听到没有?你赶快住手。” 啪地一拳打在他的嘴角,血丝凝结成线。 商殷紧紧咬着嘴唇,颤抖的身体出卖了强撑的淡定,他通红的双眸中饱含恨意,堂堂男儿,怎能死的如此屈辱? 匕首的精光从半空倾泻而下,笔直地刺向他的下体。 “砰”地一声,孙平耀手中的匕首被狠狠震开,脱落在地。 他怔怔地看着被震得有些麻痹的双手,愤怒得抬头向发出暗器的方向看去。官衙废弃的后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美貌姑娘,尽管生理上不行,心理上条件反射的想象出把这女子压在身下的画面。忽而又想到正是她坏了自己的好事,目露凶光:“你是何人?胆敢擅闯衙门?” 女子面不改色,优雅地福了福身道:“奴婢蒹葭,延乐公主的侍女。” 商殷听到她报出的名号后目光陡然而变,神色复杂地往向门外,心里升起淡淡的紧张感。华服女子举着伞缓缓而来,如墨的眉眼间有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与记忆中相比添了一股清冷的味道。 孙平耀看见刘鸢立即软了腿,跪倒在地,结结巴巴说到:“孙……孙平耀叩见公主。”他带来的小厮瞬间没了先前的嚣张,头垂得快要触在地面。 刘鸢轻轻抬手:“孙公子不必多礼,请起。” 孙平耀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饶面前这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他也不敢转动眼珠子看一眼。他惯于仗势欺人最是明白身份权利的厉害,皇室的公主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抬了抬眼皮,注意到延乐公主身旁还跟着一人,看清面孔后身体一震,赶忙堆笑行礼:“曹公公。” 曹宗来端着一副和蔼笑脸,撑起伞慢悠悠道:“孙公子兴致不错,这下着雨了还亲自跑来教训罪臣之子,皇上早先已经将他的处置权交给了尚书大人,公子怎么就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了呢?” 比起身上湿透的衣衫,孙平耀觉得面前这宦官不冷不热的几句话才是阴冷瘆人。他压下心底的不安,露出讨好的神色:“公公见笑了,我是接到官衙钱大人的消息才赶过来的,不然我哪儿知道这个罪臣之子在这儿。” “哦?”曹宗来眼皮不抬地说:“依照律法,钱大人首先应该整理好商殷的卷宗落实罪情之后,方可将其转交给尚书。本公公真没想到他做事毫无章法,好歹我还担着个常侍中的头衔,回宫之后定得向皇上参他一本。” “这……钱大人呢?”孙平耀脸色刷地变得十分难看,曹宗来丝毫不顾及他父亲的脸面,态度强硬不说,话里话外还夹枪带棍。 “本公公觉得他甚喜欢与尚书大人共事,便建议他赶明儿上朝时向皇上求个职,申请调去尚书台任职。他一听这话太高兴就晕过去了。” 孙平耀扯着嘴角笑了笑,识相地转移话题:“今日阴雨连绵,公公又是忙人,怎抽空来了官衙?” 曹宗来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雨大天冷,孙公子还是早些回家换个衣服,免得染上风寒。” “是,是。”孙平耀连忙点头哈腰,回头脸色不虞地指挥下人:“马林,把这两个人带上。” “慢着。”曹宗来笑眯眯地说:“孙公子可以走,他们两个得留下才行。” 孙平耀咬牙笑道:“对对对,平耀忘了规矩,该有官衙转交尚书台才对。” “不会转交尚书台,本宫会带他们回公主府。”刘鸢歪了歪脑袋,淡然出声。 005 罪臣之子(下) 细雨蒙蒙,空气一下子变得分外静默。 孙平耀的表情已不是难看两字所能形容,只因面前两人他皆得罪不起,才勉强挤出个僵硬笑脸:“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平耀听不明白。” 尹缜不傻,虽然他不清楚延乐公主具体为人如何,又为何会对他与小公子出手相助。但不管怎样,他和小公子暂时都逃过了一劫,生命危险应该不会再有。 他挣脱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扶起倒在地上的商殷。见着他遍布身上脸上的血痕,一个大男人居然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着问道:“小公子,你疼不疼?” 商殷无力的靠在尹缜身上,闻言抿着嘴唇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放在刘鸢身上,片刻也不曾离开,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有某种异样的光彩开始涌动。 刘鸢并非对商殷专注的目光没有察觉,她只是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眼角的余光都不曾分给商殷一星半点。她端起标准的笑容望着孙平耀歪了歪头道:“孙公子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明白本宫的意思?” 和稀泥的话遭到驳回,孙平耀立即知道充傻装愣对她起不了作用,索性梗着脖子直言道:“公主,您有权有势又是圣上的侄女,即使罔顾礼法也不会有人追究。可这个罪臣之子是由圣上亲自下令交由我父亲全权处置,您要带他们走那就是在藐视圣意。公主,平耀是为您着想才斗胆进言,言语之间若有得罪之处望公主大人大量,莫与我计较。” 刘鸢觉得孙平耀不愧生于官家,狐假虎威已成本能,欲加之罪更是手到擒来。随意几句话就试图给她戴上一顶对圣上不敬的帽子,圣上侄女也是一句提醒,地位在高终究高不过万人之上的天子。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孙平耀该有多痛恨商重,才会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险出言不逊乃至威胁。不过这藐视圣意的罪名她可没打算认。 “圣上之意,本宫当然不敢违背,所以本宫今日前来,正是遵循圣意。” 本来笃定延乐公主不敢与皇上作对会就此松口的孙平耀一下子慌了神,神情愕然。半晌过后,颤着嗓子问:“公主,遵……遵的什么圣意?” 刘鸢抬起眼来懒洋洋地笑了一下:“曹公公,宣旨吧。” “是。”良久没有出声的曹宗来从怀中拿出一卷黄色丝帛,抖开之前瞄了一眼兀自发呆的孙平耀,笑意有淡淡的嘲讽:“孙公子,见圣旨如见皇上。这道旨意虽不是宣给你的,可你也得跪着听旨不是吗?” 孙平耀面色青灰,身子晃了两晃才跪稳。 曹宗来满意的笑笑,清了清嗓子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商重,私开岭南关门,亡朕大晋子民,论罪当诛。其子商殷,实该连坐,朕念其旧情,私其年幼,另公主延乐求情,特网开一面,饶其死罪,赐为延乐公主府上家奴。 钦此。“ 一旨宣罢,孙平耀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虽竭力保持镇定,神情间的慌乱清晰可见。连吐字都变得不利索:“这......怎么可能?皇上他……他明明就将商殷交给了我爹处置,怎么转眼就…..” “孙公子。”曹宗来不耐烦地打断他:“祸从口出,公子得谨慎点说话。本公公这可是看在尚书的面子上才多此一句。” 孙平耀脸上怫然变色,想必他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差点犯下死罪。急忙挽回道:“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曹宗来换脸之快堪比民间艺人精彩的戏法,眨眼又摆出笑眯眯的模样:“好了,孙公子快回府吧,下雨路滑,千万得小心点。哦,此事不用转告尚书大人,想必他现在已经从皇上那儿听说了。” 孙平耀直觉头皮发麻,多留一刻呼吸都更加不畅。他捏起拳头含糊的敷衍了几句就带着几个小厮飞快的离开,步履匆忙。 雨势愈来愈小,眼看着就快天晴。 刘鸢微微一笑:“麻烦曹公公特地跟本宫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曹宗来习惯性地眯起眼,笑道:“公主严重了,这是奴才的荣幸。既然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奴才就先回宫向皇上复命去了。” 蒹葭与白露都屈膝行礼:“公公慢走。” 在场只剩下公主府的人后,砰砰地磕头声接连响起,伴随着尹缜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谢:“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多谢公主,尹缜哪怕当牛做马,也一定会报答公主的恩情。” “谁要你当牛做马?公主府又不缺下人。”白露噘着嘴嘀咕道。 刘鸢不予理会,径自转身:“扶好你家小公子,跟上来。白露,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一趟太医院,找一个医术好点的太医直接领去公主府。” 白露恭敬地点头:“是。” 门外曾喜早已备好了马车百无聊赖地等着,见着刘鸢出来立马殷勤的卷起帘子。 刘鸢皱了皱眉,往旁边移开两步,声音如常清冷:“蒹葭,先把商公子扶上马车。” 细雨不停,商殷脸上的泥土被雨水洗刷干净,白皙的脸庞有轻微发紫的迹象,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隽秀美好。经过刘鸢时,他偏薄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好似说了些什么,奈何声音太小,刘鸢只听见头顶上雨水滴落在纸伞发出的啪嗒声,无限绵延。 太医匆忙赶到公主府时,商殷已被安置在碧蕉园躺着,刘鸢就守在旁边,太医见延乐公主对此人如此上心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仔细的检查了商殷头部,又抬手按过全身,才恭敬说道:“伤势虽然有些严重,但不碍性命,骨头也没有什么问题,主要就是表面的看得见的这些伤痕。待会微臣会开个方子,这位公子只要按时服了药,好好休养半个月,应该就会痊愈。” 刘鸢点头:“你是太医,自己看着办吧。” 商殷将目光转向刘鸢,犹豫了一下,局促的开口:“可不可以让他帮尹缜看看伤?” 刘鸢淡淡“嗯”了一声,起身往门外走,忽而停下脚步道:“蒹葭,这儿你先留下来照料着,有什么问题只管调动府上的人员,解决不了的告诉我便是。” 蒹葭乍听有些惊讶,停了一会儿后才道:“是,请公主放心。” 006 公主嘉庆 是日天气转晴,阳光普照。深秋的阳光色泽艳丽却毫无温度,徐徐风来,百树黄叶飘落,纷纷扬扬。 宁静且美好的午后,刘鸢有些苦恼,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探望一下商殷伤养得如何,重点是见到了他又该说些什么。她救他本是出于商将军与父亲的多年友谊,记忆中商将军尚未调出临安前,是唯一一个以父亲的朋友身份自居来拜访公主府的人,其他的宾客则多是巴结位高权重的母亲。幼时她从不曾好奇,直至懂事后她方无数次揣度,父亲性子淡雅如水,商将军性格热烈似火,他们两人究竟是怎样成为的朋友。 说起来商将军是她为数不多想要感谢的人之一,自他调离临安后,再也没有人来拜访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韩驸马。那时候,父亲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煮茶赏云,每次她见着父亲抬头望天的孤单身影都会难过,他的眼神里压抑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痛苦,华丽的公主府像是囚禁了他的牢笼,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并不是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在她无能为力时,幸得商将军每月几封书信,才不至于让父亲在空旷的公主府里苦苦煎熬。 思及至此,她不由冷笑,临安城人人都可惜她的父母惨遭不幸,一对恩爱夫妻成了亡命鸳鸯,事实上他们不过只是不知内情的闲杂人罢了。所谓不幸仅仅只是父亲的不幸,若是怜悯该被怜悯的也是父亲。 “公主。”白露打断她的神思,“嘉庆公主来访。” 刘鸢尚未发话,门外蹦蹦跳跳进来一个圆脸杏眼的少女,眉目灵动,顾盼生辉。她毫不见外的抓住刘鸢的手道:“呀,皇姐,三年不见你又长漂亮了。对了,前些日子我及笄特意派人来请你,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害我难过了好久。” 刘鸢面不改色地推掉她的手,招呼她坐下:“人虽未到,礼物却是到了的。再说你的及笄礼轰动临安,满朝大臣的女眷都前来祝贺,缺我一个你只怕都未曾发觉,何谈难过。” 刘嫣闻言挑起一边的眉毛,眉目间是满不在乎的神色。她是中宫皇后之女,同胞哥哥是当朝太子,皇太后与皇上又向来宠她,再盛大的排场于她而言也不过而而。嘴角轻撇:“轰不轰动临安我倒无所谓,只要比刘梓的隆重就行。” 刘鸢微微翘起嘴角,毫无诚意道:“她可是你皇姐,你没大没小直呼其名不太好吧。” 嘉安公主刘梓,皇帝宠妃郑贵妃之女,二皇子刘轲的妹妹,刘鸢对她的映像多为耳闻。公主的一众堂亲,平素与她来往较密的只有太子刘赢和嘉庆,其他的几位皇子公主对她多是敬而远之,毕竟一个父母双故的挂名公主不值得他们费力讨好。 “才不是呢。”刘嫣抿唇一笑:“宫里宫外能让我心服口服叫皇姐的就只有皇姐你一人,皇姐,你看我对你这么好,感动吧?” 刘鸢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笑靥如花的刘嫣,用意味不明的语气道:“感动,太感动了。大名鼎鼎的嘉庆公主私自出宫专门讲好话给我听,能不感动吗?只希望这份感动可以让你不会被皇上发现然后禁足云霞宫。” 与以往不同,刘嫣一反常态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神情说不出的惬意:“发现了也没什么,今日上午他被气得头痛,暂时肯定没心情管我。” “哦?”刘鸢对能气着她那个惯会隐忍的舅舅的人来了兴趣,带了三分好奇问道:“谁这么有能耐?” “呵呵。”刘嫣龇着牙笑的僵硬:“除开我那个不成器的皇兄还能有谁,父皇早些日子安排廷尉卿张震教习皇兄和刘轲的武艺,今日上午以比射箭作为首次考核,总共十箭刘轲足足有八箭正中靶心,得到了父皇和张大人的轮番夸奖,兴奋的他都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太傅不是说山外有山,人……” 刘鸢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越扯越远,急忙打断道:“所以说太子输了?” 刘嫣脸上顿时显出郁闷之色,心有不甘的噘着嘴道:“岂是输了这么简单,同是十箭,皇兄有七箭脱靶,剩下的三箭距靶心最近的仍有一拳距离,关键是这箭射中的还是刘轲的箭靶。” “……”刘鸢抽了抽嘴角,一时语塞,许久才悻悻地说:“太子……提升空间很大啊。” 饶是刘鸢早也准备,也被这个成绩狠狠震惊了一把。看来她那个太子表弟,依然和三年前没有多大区别。白驹过隙,真是难为他还可以在这物是人非的岁月里一成不变。 刘嫣不顾形象地翻了一个白眼,接着继续抱怨:“皇兄被父皇一顿痛骂,最小人得志的就是那个郭贵妃了,区区妾室还敢在母后面前摆出一副嚣张跋扈的嘴脸,好像天下就她儿子最有出息的模样,真的是太讨厌了。” “嗯,因为讨厌她,你就自己跑出宫来快活了?”刘鸢倒了一杯茶,放在鼻下闻了闻,茶香馥郁,萦绕鼻尖久久不散。 “当然不是。”刘嫣睁大眼睛,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微微提高声音道:“今日是武考,明日还有文考,我是为了能在明天的文考上帮皇兄一把才偷偷溜出宫的。” 刘鸢半信半疑地望着她,唇边噙着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 刘嫣吸吸鼻子,无尽委屈:“是真的。皇兄武考已经输给了刘轲,文考决不能再输。我去找国学,但他们得了父亲的命令不准泄题,后来我磨了皇兄的太傅好久,他才给我支了个招,让我去宫外的如云楼坐半天,然后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讲给皇兄听就行。” “如云楼?” “对啊。”刘嫣点头如捣蒜。 刘鸢慢悠悠道:“关于如云楼,我最近也听说了些消息。据说楼中有人开了赌局,赌的是皇上会不会发兵攻打东夷夺回岭南。这几天临安许多才子书生孜孜不倦地往如云楼跑,想来都是去各抒己见顺便凑个热闹去了。” 刘嫣露出甜甜的笑容,弯弯的眼睛仿若一轮弯月,明亮又狡黠:“好姐姐,我可从没去过如云楼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你陪我一起去呗。” 刘鸢想,嘉庆她今日既然敢找上门自然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如云楼一行怕是推脱不掉。况且,她很好奇这个赌局究竟是何人所设,设这赌局又有何目的。当下应道:“好啊,但是两个女子大摇大摆地去如云楼可不成体统,咱们先换身装扮再去。” “嗯嗯,果然还是皇姐思虑周全。”刘嫣看到她答应的如此干脆,笑得满面春风。 007 如云楼遇 如云楼分两层,此刻一楼的大堂里聚集着许多文人书生,正围绕着赌局争得面红耳赤。若不是顾及读书人的身份,怕是同市井泼赖一般早已拳脚相向,闹得不可开交。 刘鸢二人站在二楼回廊上观望着,神色有淡淡的无奈,喧闹声如同翻滚的波浪声阵阵传来,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各自说了些什么。 “真是麻烦,这些人一个一个轮着说不行么?非得你争我抢,吵吵嚷嚷的,搞得我什么有用的都听不见。”刘嫣焦急地一拍护栏,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刘鸢的目光紧紧盯着对面回廊,一锦衣男子正低头扫视大堂。他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身形魁梧,五官硬朗,勾起的唇角带着浓浓的不屑。她轻轻一推刘嫣的肩膀:“阿嫣,你看那个人。” “哪个人?”刘嫣来回寻找,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谁。 “正对面穿暗紫色锦衣的那个,胳膊还搂着一个妖娆女子。” 刘嫣按着她给的特征望过去,仔细看了半晌后忽而全身一震,紧张道:“那不是东陵王吗?他怎么从边疆回来了?还偏偏给我们撞上。” 东陵王三字如平地惊雷,震得刘鸢的眼皮不合时宜地跳了跳。东陵王庄有旻的声名说起来她耳熟能详,这主要是因为大晋异姓王不多,而他拔得头筹。据说他十五岁上沙场,身经百战且战功显赫,皇帝才擢升其为异姓王,封属极北之地的边疆。 听说极北之地的边疆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那里见不到青山绿水,更见不到鸟语花香。夏季烈日当空,冬日白雪皑皑铺天盖地,生长在南方的人基本难以适应那里的生存条件。刘鸢眯眼看着神采奕奕的男人,果然是沙场打滚的战士,去哪儿都得如鱼得水。 只是如此一来,她的皇帝舅舅想必更不能放心,防他也会防得更紧。不过异姓王没有皇上的召见私自离开属地乃是杀头大罪,他今日出现在临安无异自寻死路,这位东陵王莫不是疯了不成? 刘鸢疑惑的皱眉:“你确定是他?” “嗯。”刘嫣笃定的点头,“他受封为异姓王的那日恰好是母后的寿辰,我当时气不过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异姓王抢了我母后的风头,偷偷跑去乾清殿看过他,结果被父皇发现罚我禁足五日,自打此后我就将那张脸记得分外清楚,不说化成灰也能认出来,但人模人样时还是没问题的。” 刘鸢漫不经心的点头,却见庄有旻的目光朝她们的所在之处转了过来,先是淡淡的疑惑,继而是莫名温和的笑容,最后甚至还冲他们点了点头。然而她越瞧越不自在,尤其是他的笑容,温和之下隐藏着复杂难辨的东西。无论如何,这么深不可测的人物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保持安全距离方为上上策。 她一把拉住尚未反应过来的刘嫣,转身准备下楼:“回去吧,这里这么吵肯定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行。”刘嫣紧紧抱住护栏,开口拒绝:“今日我得不到有用的消息,无颜回宫见我皇兄。” 刘鸢叹一口气,认真道:“先跟我回府,我告诉你皇上会不会出兵攻打东夷。” “不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刘嫣缩着脖子摇头。 “不会。” “为什么?你又怎么知道?”刘嫣惊叫出声:“皇姐,你不能因为我不懂朝政大事就欺骗我,东夷抢了我们大晋的领土,还杀害了我们将近两千的子民,我们大晋铁血铮铮的将士怎么咽的下那口气,再说父皇可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 刘嫣最后一句话说得没错,刘鸢难得赞同她的思维。皇上确实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但他亦不是贸然行事的人。东夷地形易守难攻,且大晋与东夷之间还有一条天然的森林防护带,丛林是东夷人的天下,只要进入丛林地带,胜负难料,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役数不胜数。 况且东夷对大晋向来是臣服态度,此次既然敢出兵来犯,必做好了完全准备。商重将军的能力她略知一二,岭南一役输得实在蹊跷。她那个皇帝舅舅精明善谋,此中怪异必然早已有所察觉,只是未打草惊蛇罢了。 总而言之,岭南一役战败的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皇上决不会意气用事出兵攻打东夷。 刘鸢不懂嘉庆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反问道:“看你的样子,你好像很希望皇上出兵?” 此言一出,刘嫣强横的态度立即软了下来。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处张望:“那什么,我身为大晋公主,国家荣辱当摆在首位,东夷杀我大晋子民,这口恶气实在难以咽下。” 刘鸢望着明显东拉西扯而不自知的嘉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压低声音道:“我要听实话,你为什么想大晋出兵?难道你从哪儿听到了些什么?” “这个......”刘嫣轻咬下嘴唇,犹豫半晌红着脸颊道:“我最近看了好些话本子,里面都说两国交锋之后若要谈和最好的方式就是和亲。我们大晋满足适婚之龄的公主总共就三位,皇姐、刘梓还有我。郭贵妃近些日子正在给刘梓物色亲事,想来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盛妆出嫁,皇姐你又已经名花有主,那剩下的不就只有我了吗?” 刘鸢张了张嘴,想说让她以后少看点话本子,免得尽胡思乱想。 刘嫣继续愁眉苦脸道:“我听说东夷人茹毛饮血,身体壮硕堪比蛮牛,对女子又动辄打卖。皇姐,我一个柔弱可怜的弱质女子,怎么能嫁去那种地方呢?” 刘鸢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艰难开口道:“你想多了,皇上从心底瞧不起东夷,莫说堂堂大晋公主,就是官家千金,也断不会将她嫁到东夷去的。” 说完后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刘嫣先说的话有些不对劲,她皱着眉问道:“我何时名花有主了?主又是谁?” 刘嫣听闻皇上不会将她嫁去东夷,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她暧昧的看着刘鸢,笑得不怀好意:“嘁,皇姐明知故问,还能是谁?当然是我玉树临风的表哥陆善言啊。”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刘鸢有一瞬间的愣神,虽说他俩自小相识,但关系好像没有好到人人皆把他当作她的良人的地步。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打算解释。一抬眼却瞥到了西边包厢门前熟悉的青色身影,两人的目光一瞬间相撞,难以形容的微妙感觉在空气中流转开来。 “看什么了?皇姐。”刘嫣举起手在她眼前来回晃悠。 “你表哥......陆善言。” 008 如云楼遇(中) 日渐西斜,细碎的阳光从精致的镂窗里洒进来,能看见细小的灰尘漂浮在虚空中,使气氛变得格外氤氲。 陆善言向刘鸢走过来,步伐不紧不慢,青色的衣角被脚下的风带起,光线也微微波动。 刘嫣深吸一口气,拽紧了刘鸢的手指,小声抱怨道:“皇姐,我今日出宫可能是因为没看黄历的原因诸事不顺,该打探的消息没打探到,不该遇见的人却全都遇见了。” 刘鸢有些失神,她与嘉庆刚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什么时候看见她的,最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听见嘉庆那些胡说八道的话。 正恍惚间,不知从哪儿蹿出个年轻男子轻车熟路地攀上陆善言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过头说道:“善言,这两位小公子是你认识的人么?我看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急匆匆的往这边来了。” 陆善言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冲她笑了笑,温文尔雅和煦生风:“公……刘公子,许久未见,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们去包厢一叙?” 刘嫣本能的想推脱,复而又想到这是个促进表哥与皇姐相处的好机会,错过了可惜,当即笑靥如花:“哎呀,陆公子,好久不见。前方带路,这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叙叙。”她不由分说的拉住刘鸢的手腕,转身往里间走。 包厢内有隔层,外面喧闹的声音几乎传不进来。当然,里面人的说话声外面自然也听不到。所以临安贵族子弟之间的根据地大多在此,既能避人耳目,又可密切来往。 “在下易谨知,家父是朝中御史,这临安城里姓刘的门第我倒是知道刘侍郎一家,不过他家的两位公子我都见过。看两位衣着富贵气质高雅不像是寻常人家,敢问两位公子出自哪个刘家?” 易谨知一边提问一边沏茶,洁净无暇的白瓷杯里,清绿的茶叶乍遇沸水翻滚了几圈缓缓舒展开来,袅袅热气升起又消散在空气里。 “没见识,居然连我家也不知道。”刘嫣用茶盖浮了浮茶面,趾高气扬地鄙夷。 易谨知故作温和的笑容一瞬间僵硬,刚才他的自报家门本是打算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谁叫他们从进门后就没正眼瞧过他,两人的注意力全放在陆善言身上。虽说他陆善言是锦阳侯的公子,但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低到被人无视的地步呀。 他竭力保持住笑容,问道:“刘公子觉得这茶如何?” “仅作解渴。”刘嫣挑衅的望他一眼,再也没有动过面前的茶盏。 是可忍孰不可忍,易谨知心底火气冲天,他堂堂御史家的嫡长子,今日受这气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让他受这气的还是个长得女气的小家伙。尽管他平日不是傲慢的主,可他若真打算横着走料临安城里也没几人敢挡他的道。 “这茶是顶尖的雨前龙井,来如云楼的客人掌柜能奉上这茶的寥寥无几,我竟没想到刘公子的口味如此挑剔。” “谨知,你跟她都什么气?她自小被皇上皇后惯坏了,什么样的好东西都不放在眼里的。”陆善言微微一笑,嘴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带着一抹戏谑。 易谨知闻言添茶的手一顿,抬眸不可置信道:“皇上皇后?……刘姓?是……” 刘嫣玩得正开心,被陆善言一句话揭开了真面目,分外不乐意。噘着嘴嗔道:“表哥真讨厌,不戳穿不行么?” 易谨知来回打量几人,恍然大悟的一拍额头,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嘉庆公主啊。公主真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无二,在下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你什么意思?”刘嫣一拍桌子,小脸刹那间变得通红。 传闻,传闻中的嘉庆公主仗着出身高贵无法无天,又因颇得圣宠骄横刁蛮。据说临安城的未婚公子都因这位公主及笄吓得闻风丧胆,生怕自己不小心入了她的眼,后半生注定苦不堪言。 “字面上的意思。” “你……放肆,本宫回宫后一定要向父皇告你一状,敢对本宫无礼的人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公主高兴就好,既然您都不怕被皇上知道您私自出宫还女扮男装出入市井之地,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易谨知笑得开怀,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刘嫣语塞,恨恨盯他半天,转头委屈的看着刘鸢:“皇姐,他欺负我。” 刘鸢抬眼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弯了弯唇角:“易公子和你表哥是朋友,这种时候你应该向你表哥求助才有作用。” “什么朋友,狐朋狗友还差不多。”刘嫣嘟着嘴巴小声嘀咕。 陆善言一直注意着刘鸢的一举一动,突然听到她提到自己,嘴角不由露出浅笑:“好了,阿嫣你是公主,胸怀宽广,莫与谨知这种只会在嘴皮子上逞厉害的人计较。不过你这次也实在胡闹了些,自己女扮男装乱跑就罢了,还将延乐公主也一起拖下水。” 刘嫣一脸震惊的张了张嘴。良久,气愤难平道:“哼,表哥这还没把皇姐娶进门了就这么维护她,女扮男装分明是皇姐的主意,你问都不问就指责我。” 阳光透过窗棂,陆善言落满微光的脸面色不变,耳根处却悄悄发红。他局促的望了刘鸢一眼,心底略有不安又有一丁点甜意,对于刘嫣的话他一点也不想解释。 刘鸢脸色不若,仿佛没有听见嘉庆的那句话。甚至还端起热茶放在鼻前闻了闻,由衷的评价道:“易公子沏茶的手艺不错。” 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问道:“两位来如云楼是为消遣还是别有目的?” 陆善言看向刘鸢,说:“听闻如云楼有人设了个别致的赌局,我与谨知好奇难忍,才约好一起来看看。不知公主与阿嫣又是所为何事?” “同你们一样。”刘鸢想了想,接着道:“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碰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比如说这时候不该出现在临安的人。” 陆善言认真的回想了半晌,摇了摇头。 “你们碰见谁了吗?” 刘鸢端起茶来,眯着眼睛道:“东陵王。” 009 如云楼遇(下) 窗外清风徐来,屋内四人的神思顿时清醒了许多。 易谨知若有所思地转动手中的茶盏,神情凝重:“东陵王回了临安城?这事我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看样子应该不是皇上的旨意。” 陆善言急问道:“那他认出你们没有?”想了想又自我否认道:“应该不会,他常年待在极北之地的边疆,你大部分时间也是待在府中,就算见面也应该认不出来才对。” “对呀,善言不这么说我还真给忘了。”易谨知激动的一拍大腿,眉飞色舞地说:“延乐公主,你可千万得小心东陵王,说不定他此次回临安是专门来找你麻烦的。” 刘鸢挑了挑眉,半知半解地望着他。 或许是这种略带求知的目光满足了易谨知的自尊心,他露出一副天下只有自己了解真相的模样,咋咋呼呼道:“公主您想啊,东陵王的原配王妃病逝之后,娶得续弦不正是孙尚书家的长女孙平蓉吗?前两日公主您硬生生的从他们手里抢走商殷,让他们栽了一个大跟斗,他们心里肯定记恨着您。然后东陵王妃就给自己的丈夫吹吹耳旁风,东陵王为了博妻子开心就跑回临安找您算账来了。” 刘鸢心底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这人的想象力着实不错,只不过毫无逻辑可言。东陵王那样了不得的人物岂会被内室妇孺的三言两语所蛊惑。就算他东陵王真想替妻家出气要寻自己的麻烦,也断然不会选择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式。 刘嫣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看那个东陵王妃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我跟皇姐两个见着他时他怀里还搂着一个身姿妖娆的姑娘呢。” “你怎么知道那人不是东陵王妃了,难不成你以前还见过?”易谨知不甘落后,挑起眉毛冲她一笑。 “我是没见过王妃长什么样子,可她是官家大小姐,从小教导礼仪廉耻,妇德戒规,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搂搂抱抱?且那女子举止轻浮,行为放荡,穿着也不伦不类,一看就不是正经地方的姑娘。”刘嫣拢着袖子坐的端端正正,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自己受到过的良好教养。 易谨知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然后一挑眉毛嘴角一翘,鼓着掌笑道:“哟,没看出来啊,嘉庆公主虽然性子蛮横了些,脑子倒没有差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你……” 眼看刘嫣又要发火,陆善言急忙转移话题道:“东陵王这人我对他的了解也只有临安百姓平常讲来讲去的那些事迹,但他手握重权,还能安然无事,手段计谋必有过人之处。如果他此次回临安不是圣上的旨意,那他一定有一个绝佳的理由,这个理由让皇上即使知道他违反禁令也无法降罪。” 这样的理由么?刘鸢不禁陷入沉思。 大晋最近因战事纷争民心不定,前段时间岭南失守后,居于掖水一带的百姓也开始人心惶惶,生怕有一日东夷大军长驱直入,会重蹈岭南百姓的惨况。直到大将军潘宏率军镇守才勉强稳定民心,后皇上又敞开国库救济难民才使得百姓对当今天子信任有加。如果东陵王这时真有一个这样的理由,那绝对与极北之地的边疆百姓脱不了干系。 刘鸢转头望向窗外,秋日后的下午,有凉风吹过。如云楼外枯黄的树叶簌簌落下,几个梳着总角的孩子正在挑拣一片片红黄各异的落叶,脸上的笑容天真明亮。 她收回目光,小小抿了一口由于温度变冷味道有些苦涩的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边疆……出事了。” 此言一出,一室俱静。 陆善言和易谨知脸色微变,但整体来说还算为平静。而刘嫣的情况则要更严重一些,唇色有点微微发白,只怔怔地望着刘鸢,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陆善言稳了稳心神,说:“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当不得真。既然东陵王不是躲着藏着回来的,早晚都会主动去觐见皇上,到时候我们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刘鸢点点头:“是啊,他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如云楼,宫里一定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公主言之有理。”陆善言唇角露出一丝笑意,转头注视着刘鸢,眼中的盈盈笑意荡起了绵绵秋波。 刘鸢沉吟片刻,问:“对了,来的时候你们说是因为好奇谁设的赌局才过来的,那你们查探到什么信息没有?有没有查到设计这个赌局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目的?如云楼的老板有没有嫌疑?” 陆善言嘴角的笑容更深,他望着接连问问题的刘鸢,微笑着道:“你这问题一下问的有点多,容我整理一下思路再慢慢回答你。” 刘鸢一愣,捧着茶盏讪讪的笑了笑:“哦……不好意思,你慢慢说就是。” 陆善言点头,说:“首先,如云楼的老板是没有嫌疑的。我与谨知常来这里坐,与老板关系不错,对他也一些了解。这里的老板姓李,祖祖辈辈都是临安人,如云楼也是继承的祖业。李老板是典型的生意人,怎么赚钱怎么来,临安城里的人喜欢挺热闹趣事,就专门花重金请了一个口才突出的说书先生。至于这两日为什么突然用赌局来替代了说书,来的时候我与谨知特意去问过老板。据他说前日有一个男人专门来找过他,给了他一大笔钱财让他设这么一个赌局,只要想参与的人就都让他参与就行。” 刘鸢点点头:“那那个男人大概是什么年纪?有没有能什么让人容易认出来的特点?” “四五十岁左右,至于特点……李老板说那个男人长的比一般男人白,而且保养的极好。嗯,说话的声音比较柔和,不似一般男人的嗓音那么粗犷。大概就这些吧,那个人身后还带着几个拿刀的护卫,他也没敢观察太多。” 话到这里,显然不能再获得更多有用的消息。刘鸢望了一眼窗外,道:“天色不早了,阿嫣,你该回宫了。有陆公子在,我就不送你先回府了。” 陆善言心中一紧,话脱口而出:“那怎么行?陆某怎么能让公主一个女子孤身回府?” “是啊是啊,太危险了。”易谨知在一旁附和道:“这样吧,善言,我帮你去送嘉庆公主,你去送延乐公主吧。” 刘嫣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念着大家目的相同,抿唇不语。 刘鸢摇头:“不必,出门之时我知会过蒹葭,这个时候她应该在门外等着了。我先走一步,告辞。” 010 皇宫之行(上) 刘鸢回到公主府的第二日,宫里派人传下话来,说皇太后格外思念外孙女,召她进宫面见。 此前蒹葭正在向她禀报商殷休养的状况,听闻他的伤势好转许多,刘鸢再次打消了前去看望的念头。蒹葭做事一向稳妥,在这些闲杂小事上她实在不用太操心。 该夜她思来想去几个时辰,多多少少将外祖母宣她进宫的目的猜到三分。然而她当下没有任何逃避的借口,装病这些招式也只能拖延时间,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醒来时天色大亮,山顶上隐隐能看得见橘黄的阳光,窗外轻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刘鸢赶紧唤了白露帮她更衣梳妆,才带上蒹葭一同进了宫。 辞芸宫内,皇太后正在同身边的向嬷嬷谈话,许是向嬷嬷讲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太后被逗得开怀大笑。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微微上扬,与一般老人浑浊的眼睛不同,太后的眼睛虽有疲态可眼珠还甚是明亮,看人的时候带有上位者惯有的威仪。 刘鸢领着蒹葭与白露上前跪拜,膝盖还未弯下去,听见太后出声笑道:“鸢丫头,哀家早就发现你来了,看你一直站在旁边不出声,还以为你在听墙角了。” “外祖母总是喜欢打趣延乐,延乐明明是看您和向嬷嬷聊得开心,不忍心打搅才摸不出声的。”刘鸢见了礼退到殿中摆好的座椅上安然坐下,回话缓慢而沉静。 太后侧首对向嬷嬷笑道:“瞧瞧,哀家这个外孙女多么善解人意,临安哪家公子要是有幸能娶了哀家这个外孙女那是他家祖上积德。” 向嬷嬷躬身低头:“太后说的是,延乐公主蕙质兰心且身份高贵,一般的闺秀千金哪儿像公主这般玲珑通透。依奴婢看,临安能配当公主驸马的公子一定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怎么着也要有锦阳侯家那位公子的才貌学识,方能与公主琴瑟和鸣。” 刘鸢身旁的小案上放置着三碟精致秀美的点心,不用尝她也知道分别是茯苓、蔷薇与杏仁这几种味道。太后宫里的点心厨娘做糕点很有特色,味道也是出奇的好,甜而不腻,样式精巧,因此她自小就对慈芸宫的糕点念念难忘,其中这三样排得上首位。 她拿起一块杏仁糕点慢慢吃着,嘴中时不时会有松脆的感觉传来。三年未尝过,点心厨娘的手艺一如当初,味道熟悉的让她几乎想落泪。 记得父母双亲还未去世之时,母亲经常会带她回慈芸宫看望太后,而父亲总会准时来接她与母亲回府。当父亲听说她尤为喜欢慈芸宫的点心厨娘做的糕点时,会亲自跑到厨房为她打包一份带回府**她解馋。 那时候,虽然母亲傲慢娇气,父亲郁郁寡欢,可她拥有的仍然是一个完整的家。她不在乎缺了常人所说的温馨幸福,也可以承受父母之间奇怪的相处模式,只要他们还留在自己身边就好。不像现在,现在的她真的很孤单。 太后和向嬷嬷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谈,始终不见刘鸢说话,转眼看见她恍惚无神的模样,捂着拳头咳嗽两声,笑意盈盈道:“鸢丫头觉得他怎么样?你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肯定是有些感情的吧。” “什么?” “能有什么?”太后虚叹一口气,对刘鸢招手,示意她过去。待她走近几步后,牵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说:“一晃眼,哀家的鸢丫头就长成大姑娘了,外孙女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哀家果真是老了。” “不老,外祖母在延乐心中还是以前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皇太后轻轻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哀家给先皇总共生下一儿一女,皇帝自小聪慧懂事,根本不需别人操心。唯独你的母亲她性子倔强,凡事非要自己作主,哀家当年为了她的亲事费尽了心思。直到她遇到了你父亲,嚷嚷着非君不嫁,幸亏你父亲他不论是样貌和品德都与你母亲相匹配,最后才成了一段佳话。本以为她能够亲自送自己的女儿出嫁,谁能料到会碰上那种事情……既然你的母亲看不见你出嫁,那便由哀家这个外祖母替你操办这场婚事,既为了让你九泉之下的父母安息,也算是了却哀家最后的一桩心愿。” 刘鸢回握住太后的双手,心中的感觉复杂纠结。不论方式如何,归根结底外祖母的出发点是因为对她的担忧。她若拒绝则是辜负了长辈的一番好意,可若不拒绝勉强接受,她不能够保证自己能够学当年的父亲一辈子强颜欢笑。而且这一定不是父亲希望看见的,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希望自己活的自由快乐。 她垂眼眉尖轻蹙,轻声道:“外祖母,您……希望我嫁给谁?” “嘿,你这丫头。”皇太后用手指戳戳她的额头,说道:“合辙哀家与向嬷嬷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呀。要说这临安,哀家看得上眼的贵胄子弟就只有锦阳侯家的独子,那孩子无论是年岁、还是声名相貌与你都是相配的。” 刘鸢听到这个人选没有多大的意外,毕竟整个临安的人都把他们当成天作之合。然而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清楚的人只有他们这些当事人,不过是认识几年的朋友,怎能勉强凑在一起共度漫漫时光。 她迟疑道:“那么……外祖母可曾问过陆公子的意思?他是否愿意娶我?是否愿意用大好的锦绣前程去换他已经拥有的荣华富贵?” “问他做甚?能娶你那是他们陆家世世代代累积的福分,他还能拒绝不成。只要你愿意,皇上一道圣旨,这桩婚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个临安女子人人盼嫁的良婿就是你延乐的驸马。”太后微扬下巴,面上极为不屑,眼神中溢出罕见的狠辣之色,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刘鸢的眉尖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勉强抑制住自己微颤的手,低声说:“所以……当年母亲也是这样嫁给父亲的吗?” 011 皇宫之行(中) 刘鸢不轻不重地说完这句话,殿中一片静默。蒹葭与白露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来,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你们两个先下去。”皇太后本来慈爱和煦如春风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极为幽深,一动不动的直视着刘鸢。半晌,抿着嘴笑开来:“阿鸢心里在想什么呢?你母亲与你父亲可是难得的两心相悦,是临安人人传诵的佳话呢。” 怎么可能是佳话?刘鸢紧紧咬住下唇,心里讽刺的想着。别人或许不了解但她是最清楚不过的,父亲对母亲有尊敬、照顾、怜惜,却唯独缺少了男子对心仪女子而有的爱意。而母亲骄傲矜持,又自负到目空一切,父亲的悲伤或难过视而不见,她对他的任何要求全都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命令,甚至连死亡也不例外。 刘鸢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她望着皇太后欲云淡风轻粉饰过往是非的脸庞,艰难生涩地吐出两个字:“说谎。” 皇太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开始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沉默站在一旁的向嬷嬷突然笑出声来,小心翼翼道:“公主这可就冤枉太后了,太后怎么会说谎呢。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尽管找两个知情的宫人来问问,保准他们的答案都跟太后的一模一样。” “是吗?”刘鸢抬眼望着她,面露冷笑。 向嬷嬷牵强的笑容微微一哂,一个“是”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皇太后端起青瓷的杯子淡淡抿一口茶,轻微的苦味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年纪大了,身子比不得以前,连喝得茶都得经过太医院的各种加工,虽然有益于补血养气,味道却实在有些难以入口。 她慢悠悠的放下手中茶杯,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鸢丫头,哀家不管你对你父母的事知道多少,但你只需要记住一条,有些事过程如何并不重要,只要结果是你想要的就行。就像你的父亲最后还不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娶你的母亲进门,并且还生下了你。至于你的父亲心中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哀家与你的母亲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去探究。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同他们韩家对你母亲给他带来的一切心怀感恩,世世代代铭记这份恩惠。” “恩惠?外祖母说这话难得不会觉得心虚和愧疚么?”刘鸢本来温软的声音忽然气势凌人,言语犀利的让人难以招架:“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发自真心的笑过,母亲对他的态度不像妻子,更像主子。临安的王公贵胄碍与母亲没人肯同他来往,在他们眼里父亲只不过是安德长公主的一件附属品而已,讨好他有什么用,讨好母亲能得到的东西更多、更有价值。甚至在外祖母您与舅舅的眼中,父亲他的身份也不是你们的女婿或者姐夫,他只是一个服侍母亲的仆役罢了,没有他亦可以是其他人。” 向嬷嬷体若筛糠,面色铁青。今日这些触犯圣威的话要是换个人来说,太后早已下令将其凌迟处死。延乐公主实在是大逆不道,她再是金枝玉叶、皇家血脉,也不应该以下犯上、出言不逊。 “荒谬。”皇太后冷哼拂袖道:“你父亲是大晋皇亲,是你母亲亲自相中的驸马,日子哪儿会像你说的那般委曲求全。再者阿鸢,外祖母提醒你一句,你姓的是刘,是大晋皇室的姓,不是你父亲那卑贱的韩姓,这是只有你舅舅和你母亲才能给你的荣耀。你不感恩就罢了,反而处处维护你父亲而职责他们的不是,你难道就不会感到心虚和愧疚吗?” 刘鸢的目光落在太后身上,声音异常清冽:“是啊,外祖母若是不提醒我我都快忘了,可我姓刘那不是你们擅自决定的事情吗?懵懂无知时我也曾问过父亲,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是跟着父亲姓而我要跟着母亲姓。父亲告诉我说因为母亲的血统高贵,我继承了母亲的血统自然要一同继承她高贵的姓氏。可我不明白,我又问他那我继承了他的血统我为什么不是跟着他姓,我至今记得父亲听闻我这样问时他的表情有多么的落寞与无奈,他说是因为他的姓氏太卑贱配不上我时是如何的不屑和不甘。” “可这是不争的事实,人分三六九等,你父亲的身份地位比不上你的母亲自然是要吃些亏的。”皇太后冷眼看着眼眶发红的刘鸢,强权弱势是随处可见的存在,有什么值得怜悯。她贵为一国公主,拥有的权力让多少人趋之若鹜,这一切都是她母亲带给她的,而这丫头满心装的都是她那个卑微的父亲。 刘鸢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痛灼热,她抿着嘴抬头望着奢华空荡的大殿,慢慢说道:“父亲是韩家的三代单传,祖父祖母去世后,父亲就成了韩家唯一的血脉,后来父亲也遭遇不幸,你们眼中卑贱的韩家至此香火断绝。而我,韩家的刘姓孙女从一开始就没被写入过族谱,因为我是刘氏血脉,是他们高不可攀的延乐公主。” 皇太后的表情极其漠然,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一个区区韩家的覆没根本不足以动摇她的恻隐心。她抬手抚摸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的女儿面容仅一两分相似的外孙女的头发,循循善诱:“阿鸢,你情绪太激动了,先平静一下。” 她轻轻拢住刘鸢的双手,语调温柔:“阿鸢,今日你这样失礼的态度外祖母不会放在心上,可你在你舅舅面前千万不能这般放肆。还有哀家不知道你父亲是用什么方法蛊惑了你的心智,但哀家绝不允许你再用那种态度提起你的母亲。” 刘鸢重复道:“蛊惑?外祖母您原来是这样看待父亲的吗?我对母亲并没有任何的不敬重,我只是……” “皇祖母,孙儿来看你了。”一道懒洋洋却又清悠干脆的声音突然在大殿内响起,殿中原本压抑的气氛顿时消散许多,向嬷嬷大喘了一口气,像看救星一样看着殿门口一步步走进来的人影。 012 皇宫之行(下) 殿门口,穿着紫衣的少年一步步走进来。他年纪看着不是多大,隽秀文雅的脸庞上挂着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清朗的眉目略带狡黠,乍一看分明是临安哪一户权势家中被惯坏的纨绔子弟。 “咦?皇姐也在?”少年轻轻一挑眉毛作一副惊讶模样,只是眼中根本没有看出丝毫意外之色,所以本是疑问的语气听着很是风轻云淡。 刘鸢起身福了一礼,恭敬道:“延乐见过太子殿下。” “哎呀,皇姐何必跟我这么多礼?你这么见外,让堂弟我脆弱敏感的内心很受伤啊。”刘赢做作的皱起眉头,双手捧在心脏的位置哀怨。 刘鸢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刘赢他不愧和嘉庆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脸皮之厚非常人能及,装疯卖傻更是受到擒来。她和他们相处这么多年,仍然从心底对他们俩高超的本领敬佩有加。 皇太后咳了一声,指责道:“太子这才三天不挨骂又忘了宫里的规矩,堂堂的大晋储君说话做事没有个该有的样子,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刘赢闻言面不改色,反而笑得眉眼弯弯,带着一丝虚假的委屈道:“孙儿是见着祖母您心里高兴,又因为这儿是祖母的地盘,才敢放心大胆的跟皇姐开玩笑。要是在其他地方不用祖母提醒,孙儿也一定会自觉地端好皇太子的架子,不叫人闲言碎语。” “行了,你少在哀家面前装模作样,你的那点小心思哀家知道的清清楚楚。”皇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面上带着慈祥的笑容骂道。 刘赢趁着太后不注意冲着刘鸢眨了几下眼,俯身拱手行礼道:“皇祖母英明,孙儿自愧不如,对祖母佩服的五体投地,敬佩之意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皇太后见他继续嬉皮笑脸像个街上的无赖,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懒得再费唇舌教训,问道:“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听太傅讲学么,怎么有空跑哀家这儿来撒野了?” “皇祖母快别提了。”刘赢郁闷地摇摇头,表情透露着说不出的烦躁:“父皇近日给我新选的伴读实在是太无趣,武课时练射箭我哪怕是只射中箭靶边缘他也一定会夸我百步穿杨、箭术超群。今日,太傅要我做篇文章,我就随便胡诌了两句,他又一个劲儿的赞我才思敏捷,文思如泉涌。皇祖母您说,身为太子的伴读,他若成日只知道奉承我,我怎么才能认识到自己的真实水平?又该如何提高?如何满足父皇的要求?” 皇太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简而言之,你不仅逃学了,还想换伴读?” “果然知我者皇祖母也。”刘赢竖起大姆指,眉飞色舞的夸赞道。 他嘴角撤出一个有些痞气的笑容,三步作两步凑到皇太后身边哀求道:“但是这事儿我不敢再向父皇提了,如果父皇知道我又要换伴读一定会打死我。皇祖母您可怜可怜我孙儿,替孙儿同父皇说说这事可好?” “哼。”皇太后冷冷看了他一眼,嘲讽道:“你倒是敢说。你也不想想,就今年一年,你就以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换了不下十个伴读。如今临安有哪个朝官肯将自家儿子送进宫来给你折磨?” “唔……孙儿就是想找个称心如意的伴读而已,总要看着顺眼,孙儿才有心思学习。” 刘鸢在一旁冷眼看着刘赢不断地撒娇扮可怜,越看越觉得难以入眼,转头将视线挪开。 抬眼望着殿中的摆设发了会儿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她从孙平耀手中救下商殷之后,一直没有想好替他安排个怎样的去处,太子伴读倒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说皇上的旨意是将他赐给公主府为奴,可她纵然不看去世的商将军的面子,至少也得念在商将军与父亲的情分上,替他的儿子谋一个前途。 她收起思绪转过头去,沉吟许久,道:“太子说的不无道理,外祖母要不就发发慈悲,帮他这一次?” 皇太后转头仔细注视着她的表情,狐疑道:“阿鸢你向来明白事理,今日怎么也跟着太子胡闹?” 刘鸢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皇上为太子挑选伴读本就是为了让太子有个可以比较的对手,以此来激励他努力上进。若这个人始终碍于太子的身份地位一味示弱巴结,于太子的功课绝无益处。既如此,换个伴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皇上可能会觉得这事有些棘手,但他若想到了这一点就绝对会同意太子的想法。” “皇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能说会道呀,皇祖母一听你的话就立马同意帮我的忙,搞得我心里还有点嫉妒了。” 刘赢踏出慈芸殿的门口,转身对着身后的刘鸢淡淡说着。明明话语中有嫉妒两个字语气却是那么不以为然。 刘鸢保持着离他一步的距离,轻声开口:“你明知道即使我不说话,外祖母最后也会答应你的请求,为什么还故意说这些话给我听了?” 刘赢笑眯眯地盯着她,歉然笑道:“我同皇姐开个玩笑,皇姐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嗯……我帮了你一个忙,你又帮了我一个忙,大家算是两清了。” “什么?”刘鸢迷惑,望着他不解问道。 刘赢站定,指着一湖之隔的蒹葭与白露说:“她们两个怕你会因生气顶撞皇祖母,去寻阿嫣救场,结果半路碰见了我,就求我去帮忙。我反正闲来无事,就跟着她们跑了一趟呗。” 刘鸢抿抿唇:“这样啊……那还是要谢谢你。” “嗯,是要谢谢我,毕竟你帮我是有私心的。”刘赢目光浅淡,不可捉摸。他看着刘鸢几不可见的变了变脸色,弯着唇笑道:“你看,我就知道我猜得是对的。” 刘鸢微微抬眼:“对,我确实有私心,但我觉得这未必不是你所希望的。” 刘赢闻言,顿住了脚步,清澈的眼睛盛满得意洋洋的笑意,嘴角翘起的弧度好看又犀利。 013 碧蕉园事(上) 刘鸢一直不停的徘徊在碧蕉园外,脚步踌躇不定。理由无它,只是她好像有些惧怕同商殷那孩子照面。不管是上次在官衙,还是她将他带回府中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目光讳莫如深,令她难以招架。 对他她是有一些记忆的,彼时商夫人与母亲交好,时常会携他过府。那时她十分羡慕刘赢与刘嫣兄妹,三天两头缠着母亲让她给自己添个弟弟,久求不得,便把一腔热情全部倾注在长得好看又话不多的商殷身上,俨然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 此后商将军调职,他们举家迁往岭南,她还未此失落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至天降厄运,父亲与母亲的事发生,一夕之间她从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沦落为无父无母的孤女,方才忘记了那个她曾经常带在身边的孩子。 蒹葭瞅着刘鸢心不在焉的模样,轻轻出声唤道:“公主,要进去吗?” 刘鸢微微一怔,没有听清楚她的话,转头迷茫的望着她。 蒹葭抬眼望了一下碧蕉园的位置,神情有淡淡的迟疑。当收回目光时看见刘鸢恍惚的模样,心中蹿起一股热气,咬唇道:“公主还是进去看一眼吧,奴婢觉得商公子好像有话要对您说。” 作为下人,她本不应多嘴,恪守本分,只是这些天的一些所见所闻她很难当做视而不见。自公主将碧蕉园的内外事物交给她来打理,她每一日都会来此查看商殷及尹缜的状况。 值得一提的是,商殷每次见到有人去时变幻迅速的目光。起初充满希冀,看清来人后,又逐渐变得平淡。她虽然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失落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内心一定是有失落的。一个失去双亲半大不大的孩子,身上背负着叛将之子的罪名,其父曾得罪了位高权重的当朝尚书,幸得贵人相助暂能苟且偷生伤痛却无人问津,其人生之不幸哪怕是她一个为奴者也远不可及的。 刘鸢的眼睑不自觉的跳动了一下,她的目光越过高墙,投向园内的某处。半晌,她点点头道:“嗯,是应该……见他一面,至少要清楚他的想法才行。” 碧蕉园是因园内四处种植着大片芭蕉而得名,逢炎炎夏日,碧绿的芭蕉叶如同撑开的大伞遮掩住阳光创造一片片阴凉,在此纳凉再合适不过。除此之外,亦可作观赏之用,雨打芭蕉最是韵味十足。 可惜现在已是深秋,原本碧翠的芭蕉凋零枯萎,干涸的枯黄显现出颓败的景象,风一吹发出簌簌的响声。 刘鸢领着蒹葭与白露走过弯弯绕绕的石子路,在一丛凤尾竹的末端停了下来。隔着几簇鲜艳绽放的波斯菊,她恰好看见商殷坐在石桌旁神情淡薄的模样。 庭中落了不少枯叶,尹镇拿着一把与他身形不大相符的扫帚慢慢扫着,高大的身躯显得他的姿势较为笨拙。从刘鸢的角度能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喋喋不休,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商殷交谈。 不过,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一者都不重要,商殷嘴唇微抿,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翻来覆去的看,根本没有注意到尹镇的念叨。 刘鸢望着他那样莫名认真的面孔,突然有些想发笑,果真是没长大的孩子,一个人玩手指头也能玩的很起劲。看着看着,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笑意似有似无。 忽然,玩着手指的商殷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望过来,幽深的眸子仿佛一潭清水平静无波。他望着她偏了偏头,原本轻蹙的眉头一刹那舒展开来,眼眸中有点点星光。她不确定可不可以把那种反应称作欢喜,可能那只是她一时晃眼的错觉。 刘鸢有一瞬间的怔愣,她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露出习惯性的微笑向他走过去。 尹镇听见声响侧头望过来,待看清是她之后吃了一惊,抱着扫帚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商殷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望着她的目光毫无躲闪。直到她走近,停在离他一步开外的距离。他的目光终于有所变化,从她的脸上慢慢移开,迟疑着低下了头,声音僵硬带着复杂难辨的感情:“商殷……参见公主。” 尹缜此时方才恢复意识,急匆匆的跪下,大声道:“尹缜叩见公主。” “嗯。”刘鸢淡淡应声。 “区区一个奴才,也敢在公主面前以姓名自居。”白露翻着白眼,在刘鸢身后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在场的人正好都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 尹镇闻言,起身的动作变得略显僵硬。他局促不安的看了白露一眼,一语不发的退到商殷身后站定,低着头的样子像是犯了死罪。 商殷异常俊美的面容微微显出一丝苍白,他用力的抿着下唇,良久,带着有些苦涩的笑艰难开口道:“公主恕罪,是奴……” “身体怎么样了?公主府的生活还习惯么?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告诉蒹葭。”刘鸢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话,微微一笑,语气里有恰到好处的关怀。 商殷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身上,黯淡的眼眸一点一点明亮。他没说话,弯着嘴角定定的盯着她。 刘鸢的身材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而十三岁的商殷站在她面前个子与她相差无几。她静静的平视着他,目光中带了一丝考量,“你这表情,是不满意公主府的招待?” “不是。”商殷立即点头否认道:“公主府的招待很好,我跟尹大哥原本即使不死在孙尚书的手里也难免会流落街头,公主心地良善肯收留我们已是无以为报的大恩大德,不敢要求更多。” 刘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既然如此,碧蕉园地上的落叶怎么会由你身边的人来打扫?”不等商殷回答,她转头冷冷地说道:“蒹葭,本宫将碧蕉园的内外事务交给你负责,你就是这样负责的么?偌大的公主府,难道连安排到碧蕉园做洒扫的下人也没有一个吗?” “公主恕罪,奴婢……” “不是这样的,公主。”静默许久的尹镇突然抱着扫帚冲上前来,脸色涨的通红。“是我嫌无聊没事做,特意将那些下人都给禀退了。此事不关蒹葭姑娘,请公主千万别怪罪她。” “奴才就是奴才,闲着无聊做什么不好,非要去扫地。”白露抱着胳膊鄙夷。 “闭嘴。”刘鸢的目光冷冷扫过她,语气寒冷。 白露说话一向肆无忌惮,一半是由于天性一半则是刘鸢的故意放纵,因此她甚少因说错话而被责罚。刚听叫刘鸢的呵斥声,她微微一怔,随后双腿微抖,立即福身:“奴婢该死,公主恕罪。” 014 碧蕉园事(中) 凤尾竹林起了风,有几片枯萎的竹叶从竹丛中飘出来,落在尹缜扫干净的空地上,显得十分突兀。 刘鸢看着身躯颤抖不止的白露心底暗自叹息,明明是自己有意而为的结果,总不能真的把一切责任归咎于她。然而白露这丫头眼色实在不怎样,与蒹葭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她有时候实在头疼的紧。不过好笑的是,她当初之所以把她选在身边的理由,正是因为她不如蒹葭那般聪明伶俐。换句话来说,聪慧明理的太无趣,白露这样闹腾的很适合她平淡无奇的生活。 她沉吟片刻,有些无力的冷着嗓子道:“今晚不许吃饭,自己好好反省。然后写一篇反省体会交给蒹葭过目,她若满意了方能去睡觉。” 涉及到吃饭与睡觉,刘鸢相信在一定程度上这对白露来讲是个很严重的处罚,她应该会引以为戒。 白露小心翼翼的抬眼觑了一眼她的脸色,松了一口气,十分恭敬的答道:“是,奴婢领命。” 刘鸢不再理她,提步走到石凳旁边坐下,说:“站了这么久,不累么?” 商殷的眼神微变,盯着她的目光不自觉的闪了一下,人却一动不动。 刘鸢微微皱起眉头,不解的看着他。 商殷慢慢的低下头,目光飘忽,并未落到实处。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一个不相干的人。“公主是主,商殷是奴。奴岂可与主同席。” “哦,这样啊?”刘鸢将下巴搁在手掌中,偏着脑袋看他,唇角有一丝浅浅的弧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幼时好像有叫过我姐姐。” 七八岁确实不是多大的年纪,然而有一点正如易谨知所说,七八岁的年纪能记住的动西还是很多的。 刘鸢歪头看着商殷,觉得他长得很像她记忆中的商夫人,皮肤白皙,五官隽秀空灵又不失男子的棱角。而幼时的他更是白白净净,好看的像个巧夺天工的工匠铸造的瓷娃娃,浑身上下找不出任何瑕疵。 那时会带着自家子女过府拜访母亲的夫人有很多,而她会一眼相中商殷的原因与他出众的容貌至少有三四分的关系。剩下的五六分则是因为他会很乖巧的跟在她身后,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叫她姐姐。 她那时因为刘赢整日带着刘嫣在她眼前转悠,听着刘嫣围着他不停的叫哥哥,满心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孩子。而商殷就在那样恰巧的时间出现在她视线里,又会眨着星星一样美丽的眼睛叫她姐姐,她很难不去喜欢那个孩子。 商殷依然低着头,表情平淡,语调谦恭的叫人听不出丝毫情绪:“彼时商殷年幼无知,又幸得公主护佑,有所冒犯也因公主宽宏大量全不计较而躲过罪责。如今商殷已是十三之龄,再则……罪名加身,自然不能同以前比较。” “罪名加身?”刘鸢望着他似笑非笑,一字一句道:“什么罪?岭南战败,叛国迎敌,你是替谁领的?商将军么?” 她的语气含有淡淡的讥讽,商殷陡然抬起头来,锋利的目光停顿在她的面容上,里面有铺天盖地的悲鸣与愤怒,通红的双眼根本不足以宣泄他此刻波涛汹涌的内心。 他站在她面前,白皙修长的手指攥紧成拳。他用力的咬着自己的下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努力了几次,最终还是一眼不发。 刘鸢微笑着轻挑眉梢,心里却暗暗感叹到底是不大成熟的十三岁,被人揭了伤疤只是满腔无以发泄的愤怒。他这样让她怎么敢将他送进那个连吃人都不会吐骨头的皇宫? “公主,尹缜知道你是天之娇女,又对我和小公子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尹缜都应该老老实实的呆在一旁不做声。但商将军对尹缜不仅有救命的恩情,还教了我一身立命的本事,给了我糊口的工作,尹缜若不为他辩护两句那就是个不忠不义之人,有愧他对我这几年的信任,尹缜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 尹缜再次抱着扫帚急匆匆的冲上前来,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唾沫横飞。 “商将军上忠君爱国,下敬妻怜子。他镇守岭南这些年间……” “尹大哥,你退下。”商殷的声音冰冷如春寒料峭,长长的睫毛下眼神是触目惊心的凉意。 “小公子……”尹缜不甘的叫道。 “别说了,尹大哥。”商殷有些颤抖着祈求,攥紧成拳的手指泛着铁青色。 尹缜冷哼一声,恨恨的瞪了刘鸢一眼,气呼呼的在石凳上坐下,挑衅的望着蒹葭与白露二人。 刘鸢不动声色的微笑,“嗯?看样子我说对了吗?” “不对。”商殷挺直背脊,转过身来俯视着她,坚定回绝。 “是么?哪里不对?”刘鸢换只手撑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 商殷缓缓摇头,目光定定的望着她:“不对,哪里都不对。我没罪,父亲也没罪。岭南战败不是父亲的责任,以东夷的军力原本根本无法击破父亲排好的战略。一定是有叛徒泄露了父亲的计划才让东夷大军长驱直入。还有父亲打开岭南城门也是遭人陷害,我了解他,他绝对不会背叛大晋的将士与百姓。” 他快速的说完这些话,深呼吸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是久久的平静。 刘鸢的唇角终于微微一扬,一反先前的冷嘲热讽,含笑的目光温柔的落在他身上。她郑重其事的点头,说:“我也这样觉得,商将军是一个对大晋的将士和百姓绝对忠诚的好将军,断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向敌人低下头颅。所以他没罪,你也更没有什么罪。” 隔着眼中模模糊糊的水汽,刘鸢突然展开的笑容猝不及防的撞进商殷的眼帘。 良久,他才从恍恍惚惚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满目诧异地看着她。 不只是他,生了半天闷气的商殷也目瞪口呆,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刘鸢望着愣怔许久的商殷,微笑道:“看你的反应,我有自信这次说的是对的。” 还是那样习惯性的微笑,商殷悲愤的内心忽然变得平静。 他松开拳头,有些忐忑不安的望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问道:“公主的话,可是出自真心? 刘鸢诚挚的笑,说:“我相信我父亲识人的眼光,他能和商将军保持来往这么多年,足以证明商将军的为人。” “不论缘由如何,谢谢。”商殷感激的看着她。 “嗯。”刘鸢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敲着桌沿,微微一抬下巴,示意尹缜起身,又抬眼看了看商殷。 尹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想起刚才自己脾气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对待刘鸢的态度,极其尴尬的笑笑。连忙起身擦了擦凳子,殷勤的拉着商殷坐下,又讨好的看着刘鸢傻笑两声,模样颇为滑稽。 015 碧蕉园事(下) 深秋的下午,微凉的空气。 商殷正襟危坐,刘鸢一脸的温柔笑意让他有些不大习惯。他别开自己的视线,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身后凋谢的花簇。 刘鸢其实并不是有意要这样笑,只是她心底略感尴尬,又不知道如何提起自己的来意,才一直用笑脸来掩饰自己的无所适从。 她收回自己的目光,踌躇道:“我听蒹葭说你好像想见我,是有什么需要的么?” 商殷怔了怔,摇头道:“并没有什么需要的,只是……想当着公主的面亲口说声谢谢。公主救了我和尹大哥两条性命,我们二人却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表达感激。” “我救你不是打算要得到你的回报。”刘鸢轻轻巧巧的拢着袖子,抬眼打量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 “商殷知道。” 他用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左手,望着她淡淡的开口,所有的情绪无声无息的消散在缓慢流动的空气中:“公主锦衣玉食,什么也不缺,商殷就算想回报公主也没有什么是公主稀罕的。如果有朝一日公主真的有所求,相信以商殷的能力也是无法做到的。” 他垂着眼帘,嘴角挂着的笑容无奈又酸涩。 “商殷……”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声音充满着无力感。 商殷抬眸凝望着她,眼中光华流转,明明灭灭,归于黯淡。 刘鸢脸上虽然平静,心底却藏着深深的无措。她竭力避免自己与他照面,担心的正是面前这样相视无语的状况。 三年前她一夕之间丧父丧母,已经让她几乎崩溃。而商殷的遭遇比起当时的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好歹还有着公主身份,且大晋最高贵的那人是她的舅舅,无论内里如何至少表面风光无限。而商殷沦为奴役寄人篱下,睚眦必报的尚书大人又对他虎视眈眈,她都不敢设想商殷若是没了她的庇护会有怎样的下场。 念及他幼时对自己的依赖,她的确对他有很多不忍,然而很多事她也是有心无力。何况她还有婚事需要处理,外祖母与皇上二人的压力她已然难以承担,又哪儿有精力为他的事情太过用心。 所以,把他放到刘赢身边是最明智之举。 她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僵硬的笑着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商殷盯着她,沉默不语。 “皇上可能会重新为太子殿下挑选伴读,到时候我会把你的名单交上去,你一定要好好准备准备。对了,文武二才你更擅长哪一者?” 商殷的嘴唇抿的紧紧的,他不动声色道:“商殷是公主府的奴才,没有资格做太子殿下的伴读。” 刘鸢望着他紧绷的面孔没来由的心虚,她移开眼,不再看他。“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自然会帮你解决……你应该更擅长武艺吧,听说商将军的功夫很是了得,虎父无犬子才对。” 商殷一言不发的听着,直到她说完听下,他才别有深意的问:“你是在赶我离开吗?” 刘鸢闻言怔愣,许久,欲盖弥彰的笑笑:“当然不是。” “那我为什么不能留在公主府?” 为什么要留在公主府呢?刘鸢极其疑惑的想。她勉力挤出个看起来会让人觉得诚恳的笑容,说:“公主府有什么好?难不成你真打算自暴自弃,后半生就蜷缩在我府中做个下人?” 商殷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却用复杂难辨的眼神望着她,不知是固执,还是其它的,紧紧咬着牙不肯说话。 刘鸢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覆盖住她闪躲不安的眼神。话既然都已经说了一半,此时半途而废岂不是可惜。 她扯起唇角,朝他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你若选择荒废后半生莫说我不同意,九泉之下的商将军与商夫人肯定也不会瞑目。” 骗子,刘鸢觉得此时的自己真正是个皇室中人,满口的谎言却还能面不改色。 “你若只想安身立命苟且偷生,公主府确实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可是……商将军所遭受的冤屈呢,谁去为他洗清?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觉得你可以做到风轻云淡的面对那些诋毁误会你父亲的人吗?你觉得你可以做到心无愧疚夜夜好寐吗?” 商殷抬起眼睛,他的眼里蒙起了一层水汽,水雾后面却有仿佛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真恶毒,每一句每个字都是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刘鸢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尖酸刻薄的一面。 可是,她虽然夸大其词,但也并不是胡编乱造。这样做的结果,不论是对她,还是对他,大家都好。 商殷的脸色逐渐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声音低沉带有浓重的悲哀:“是的,我,做不到。” 刘鸢心中微微一凛,她勉强镇定心神,迟疑许久,涩涩开口:“可是,你要做的这一切,如果是待在公主府就全然没有机会。但太子殿下的身边不一样,他是大晋储君,假如你能够能到他的帮助,或许能够事半功倍。” 商殷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很久很久,久到刘鸢产生一种他会一直这样盯下去的错觉,而她只能任凭他打量。 空气沉闷不已,她缩手进袖,轻轻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想要开口打破这样的静默时,他用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的喑哑声音道:“一切,有劳公主安排。” 016 静和寺游(上) 刘鸢算是得过且过的性子,连着几日闭门不出缩在府中享受着清净日子,闲来无事时也会去碧蕉园看看商殷练武。在这事上她倒是被狠狠地震惊了一把,商殷年纪虽不大,却没想武功在同龄人中绝对是数一数二,哪怕与府中千挑万选的暗卫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基于他这身出众的本领,刘鸢的自信心大为增加。太子的三脚猫功夫让皇上头疼不已,廷尉卿张震的教导又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若商殷能够以己之力帮助刘赢提升武功,皇上必然会对他刮目相看。一旦他得到皇上的重视,孙栋再想动他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日光看着灿烂温度却带有凉意的下午,刘鸢接到云霞宫派人传出来的消息。说嘉庆公主明日准备为太后、皇帝与皇后祈福,想约她作陪,一起去静和寺烧香。并且还特地说明此次出行已经征得了太后的同意,她不能推拒。 随刘嫣去静和寺上香倒不是多大的难事,她这几日整日待在府中,借此机会出去走走,当作散心也不错。 但要说刘嫣是为长辈祈福特邀她同行去静和寺拜佛这样的理由她是有几分怀疑的。因为这几日既不是什么良辰佳节,也不是宫中哪位贵人的寿诞,最重要的是她认识刘嫣十五年从没有看出她乃孝字当头的人。估计是宫中日子太过无趣,刘嫣跑到太后面前死皮赖脸的撒娇装可怜才求得的出宫机会。 静和寺是大晋延安第一佛寺,坐落于文夷山顶。其香火鼎盛,远近闻名。那里风景极美,是临安官妇与闺阁千金拜佛祈福的首选目标。宫中的妃嫔和公主听闻其赫赫名声,也经常会相约出宫去静和寺上香。 第二日空气寒凛的清晨,刘鸢带着商殷一行人赶到文夷山山脚时,刘嫣已经在那儿翘首以盼许久。 刘鸢的马车停稳之后,她刚掀开帘子便见刘嫣急匆匆的凑过来。话里话外免不了一番埋怨,“皇姐,你怎么来得这样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刘鸢不慌不忙的步下马车,慢条斯理道:“你昨日又没告诉我准确的时间,我能在早上而不是下午赶来你已应该庆幸。” “皇姐真能开玩笑,烧香拜佛这种事肯定是越早越好啊!这样才显得我们心诚,佛祖才会显灵实现我们的心愿嘛……”刘嫣撅着嘴理所当然的说着,当看到紧随刘鸢步下马车的人之后脸上的神情怔愣不已,一双漂亮的杏眼写满惊诧。 “这……是谁啊?” 刘鸢回头瞥了一眼,语气波澜不惊:“你见过的,商重将军之子商殷,我小时候曾带他进过宫。” “是吗?商重将军的儿子?”刘嫣迷茫的挠挠头,又盯着商殷打量了好一会儿,颇有些挫败道:“可能见过吧,但我着实没什么映像了。” 商殷面色不改,朝她躬身行礼:“公主府商殷,见过嘉庆公主。” “嗯。”刘嫣淡淡颔首,示意他起身后,几步绕到前面的刘鸢身旁,压低声音道:“皇姐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文夷山名义上虽然也是山,但它的海拔并不算高,相对周边绵延起伏的群山来说地势也是十分平缓。而静和寺就建立在文夷山顶,从山脚到山顶的路是一条在山脊上由青石板堆砌而成的天梯,只要一仰首就能看得见山顶广阔非常且气势恢宏的佛殿。 刘鸢提裙踏上青石板阶,抬眼望了望山顶的静和寺。转头看着刘嫣道:“怎么不能把他带来了?你祈你的福,他又不会影响你什么。” “哎呀,不是这样的。”刘嫣在刘鸢与商殷两人之间来来回回的看了几眼,最后悻悻地一跺脚,领着身后两个婢女沿着台阶快步而上。 刘鸢一直观察着商殷的神情,见他默默的微抿起唇角。她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仿若未察,微微笑道:“听说静和寺的慈空大师是一位得道高僧,先皇驾崩时宫中还特意派人请其进宫诵经超度。既然今天都到了静和寺,等会儿我们也去拜访一下如何?” 抬步而上的商殷闻言微微一顿,平静的眼神飞速的闪烁了一下。他望着她半晌一语不发,最后在她等待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又兀自低头走路。 尽管此时时辰尚早,静和寺内已是人来人往。虽说来这儿的礼佛者非富即贵,但刘鸢一行人的穿着和气势还是让往来着多有侧目,投以好奇的目光。 前方是供佛的正殿,巨大的香炉内插着数以千计的香火,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汇聚然后消散。浓重的檀香味弥漫整个大殿,刘鸢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刘嫣的目光浑不在意的扫过前殿,脚下未多做停留,绕过钟楼引着刘鸢向静和寺的最后面的殿院走去。 刘鸢打量着这座寺院的同时也观察着刘嫣,见她脚下生风直冲后殿而去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上前两步抓住刘嫣的手臂迫使她停下,幽幽道:“不是说来替太后与皇上皇后上香祈福么?去后殿做什么?” “啊?”刘嫣微微一愣,随即一本正经的望着后殿的方向道:“哦,是这样的。哎呀,皇姐你别着急嘛,时候还早着了。静和寺的风景这么美,我们先去后殿逛逛再来上香也不迟。” 刘鸢眯着眼睛打量着她略有不安的神情,慢悠悠道:“是吗?” “是啊。”刘嫣毫不迟疑的点头,又生怕刘鸢不信,信誓旦旦地接着说:“出宫前皇兄告诉我说静和寺后殿种着一大片银杏树,现在这季节银杏叶全部都已经变成了黄灿灿的颜色,景色一定很好看。” 刘鸢对她的说辞半信半疑,她知道刘嫣这丫头处心积虑的骗她去后院目的绝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但她虽然喜欢胡闹,害她的事却是一定不会做的,她松开刘嫣的手臂,淡淡说:“走吧。” 017 静和寺游(中) 静和寺的后殿离前殿有很长一段距离,后殿所在的后山空气静谧人际稀疏,一路走来只有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叶簌簌落下,原本的泥色道路铺上了一层金黄的地毯。 道路的尽头是几排高低不一的禅房,与前面气派恢宏的佛殿不同,后殿的建筑明显质朴的多,佩着后山清幽静雅的环境,十分适合僧人平日的打坐修行。 刘鸢跟着刘嫣走进一座独立的禅院,淡淡的檀香味清新怡人。虚掩的门户内时不时传来两三声模模糊糊的笑语,其中好像夹杂着年轻男子温润清朗的嗓音,还有中年妇人柔和慈爱的笑声。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情况,刘鸢的脚步不由得在门口停下,她转头打量着笑得眼睛弯弯的刘嫣,看见她的脸上带着诡计得逞之后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心情郁闷的同时 又难免无奈。 始终走在刘鸢身后的商殷停在离她约三步远的地方,探究的目光直直落在刘嫣的身上。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他泰然自若的向刘鸢的身旁移动了几步,正好离她不过一步之遥。 刘嫣睁着波光粼粼的杏眼,唇角翘出一丝愉快难以自已的弧度,“皇姐,请进。”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原本一脸淡然的刘鸢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她倒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依稀觉得屋内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一个荒唐的想法顿时闪现在脑中。 刘嫣不满她如此防备的态度,狡黠地眨了眨水灵灵的杏眼。“哎呀皇姐,你别总问这么多,进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她一只手推开房门,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刘鸢拉在最前面,霎时间使她与屋内人望过来的目光堪堪对上。 商殷看见刘嫣的动作神情微微诧异,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因此减慢半分。他下意识地抓住刘鸢空出来的那只手,迫使她在门口站稳后才立马松手,退开时淡淡的瞥了刘嫣一眼,弄得她莫名心虚,别过眼非常不自在的揉了揉鼻子。 禅房内的摆设相当简洁,一眼就能了解大概。屋内盘坐在蒲团上的青衣男子正在煮茶,刘鸢的突然出现应该把他吓了一跳,但他此时望着她的目光除开惊讶以外还有明显的惊喜。 他的对面坐着的是一位锦衣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使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眼尾虽然有轻微的皱纹,但放在她的身上别有一番风韵。即使面对刘鸢不声不响出现这样的突发状况,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未变,不难猜测这是一位教养极好的宗妇。 刘鸢的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跳,脑子一片空白后的第一想法便是她一定不会放过刘嫣。她心底暗暗的吸了一口气,才用较为平静的声音开口:“侯夫人,陆公子。” 是的,在刘嫣的精心设计之下,她现在所见到的人正是前不久才见过一面的陆善言,至于那位锦衣夫人自然是他的母亲锦阳侯夫人唐秀宁。 “臣妇见过两位公主。”唐秀宁从蒲团上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向着她所在的方向福身行礼。 一语惊醒他人,陆善言急忙放下手中的茶壶,也随着起身行礼。 未待她有何反应,刘嫣已似一阵疾风从她身旁擦过,亲自上前扶起唐秀宁后又顺便拉了陆善言一把。转身挽着唐秀宁坐下,嘴里还不停念叨:“都说了让舅母见到我时不用多礼,就把我当做普普通通的侄女就好,舅母怎么就不听了?” 唐秀宁抬手拍了拍刘嫣的手背,带着亲切的笑容道:“礼不可废。公主都已经过了及笈之龄,说话做事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以后会让婆家的人看笑话的。” “哼,本公主的笑话他们才不敢看呢。”刘嫣不屑的努了努嘴,半是玩笑的话语带着满满的傲气。 唐秀宁听闻此话不以为然的笑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下去。她伸手指着陆善言身旁的蒲团,笑意满面:“延乐公主,请坐。” 陆善言几不可见的皱起眉头,眼前的情况明显是被安排好的。怪不得母亲这两日表现的很是奇怪,总说要送他一个惊喜,今日出府时还特意叮嘱他见到惊喜时不要表现的太惊讶。 他转头望向面色看起来平静无波的刘鸢,心中有些不安的想,母亲和表妹联合起来设计她,她应该是生气了吧?她会不会认为他也有参与其中呢? 事实上,刘鸢心中确实有些不太舒服,不过倒不是简单的因为这件事。刘嫣能出宫是得到了太后的首肯,也就是说太后是知道并且默认了她与锦阳侯夫人的行为的。难道自己真的要嫁给陆善言吗? 她抬眸望过去,却没料到他此时正好也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在氤氲的空气中毫无遮拦的撞上。他的目光明亮灼灼,眼底一片坦荡,像是在向她解释他对此事并不知情。 此事她其实从未怀疑过他,相识多年,对他她自认还是有些了解。 “延乐公主?”唐秀宁稍稍加大了声音唤道。 刘鸢听到声音,立即反应过来此时的模样多么容易引人误会。她不由得转过头,避开陆善言的目光。 但唐秀宁并没有打算放过她,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瞥了几眼,掩嘴轻笑:“公主与我们家善言果真是青梅竹马,两人的情分深厚的呀,这一见面旁人全都成了陪衬。” “就是就是,表哥与皇姐就这样站在一起也很登对了。”刘嫣唯恐场面不够热闹,在一旁添油加醋。 “娘,阿嫣,你们不要胡言,我便罢了,若是败坏了公主的名声岂不是罪过?”陆善言唇角含着一抹明亮的温柔,为刘鸢开口辩护。 唐秀宁点头低低一笑,掺杂着几丝暧昧的目光落在刘鸢的身上。“是是是,儿子的话,当娘的哪儿敢不遵从。” 说罢再次抬手指着对面的位置,语调柔和:“公主快坐下来吧,您站这许久某人心不心疼臣妇不知道,但臣妇自己可是极其心疼的呢。” 刘鸢勉强朝她露出个笑容,有些迟疑地望着蒲团。锦阳侯夫人的性格再加上刘嫣的死皮赖脸,她是铁定招架不住的,这一坐下,今日之事只怕刘嫣回宫之后转述给太后的就俨然是另一个版本。可若不做,她又如何拒绝?难不成直截了当的告诉陆夫人,我暂时没打算嫁人,另寻良人吧。如此,怕是宫里的那两位会直截了当的把她打包进花轿。 “公主?您不是说要带我去拜访慈空大师么?您若没空我可否自己前去?”静默旁观许久的商殷突然冷冷淡淡的开口,凝郁的脸上目光深沉的仿如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