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九次落水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落水,又是落水!还能不能有点儿创意了?” 傍晚,庭院深深的相府内宅之中,传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怒骂。 听到骂声的小丫鬟踉跄着奔进来,扑到床沿上便开始哭:“小姐,小姐你醒了!吓死伴月了呜呜呜……” 床上躺着的女孩子十三四岁年纪,肤色异常苍白,整张脸肿得不成样子,只一双眼睛黑如点漆,亮得过分。 落水的滋味一如既往地难受,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毕竟这都是第九次了,已经很习惯。 她的记忆不全,只知道自己到凡间历劫,要执掌九世凤印才能顺利归位,却并不怎么记得前面八世都是如何过来的。 她只关心当下。 今世这具身体的原主,叫阮青枝,南齐王朝丞相府大小姐,天资鲁钝,在府中并不受宠。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孪生妹妹阮碧筠:容色倾城、聪慧绝伦,人称南齐王朝的一颗明珠,被当朝太后特许可以随时进宫陪伴…… 咦?!阮青枝惊叹了一下。 这一世竟不是一出场就备受瞩目,反而被一个孪生妹妹抢了风头? 正错愕间,床沿上的小丫鬟忽然抬起头来,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眨呀眨呀看着她:“小姐,你醒了,咱们该报仇了吧?” 阮青枝一呆。 小丫鬟立刻就急了:“你不是又要赖账吧?先前你对我发过誓的!你说过只要二小姐再害你一次,你立刻就告诉那位公子,弄死她!” 阮青枝仍在发愣,心道我何时发过那样的誓? 伴月一看她的神情就明白了:“你又不忍心!你又要说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可是小姐,你记不记得你都在她手里死过多少次了?再说那位公子许诺帮你的时限也快到了,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啊喂!” 阮青枝叹口气,学着原主那样柔弱木讷的语气说道:“伴月,当初我救那位公子,并不是为了图报。” 伴月闻言立刻皱起了脸:“可是……” 阮青枝忽然将眼睛一眯,露出一个奸诈的笑:“丫头啊,你家老祖宗有没有教过你,自己的仇要自己报?” 伴月闻言噌地跳了起来:“你肯报仇了?这么说真是二小姐推你下水的?” 阮青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小丫头诈了一句。 大意了啊。 她叹口气,瑟瑟缩肩:“我现在否认还来得及吗?” 伴月一甩手,转身便要出门:“你还要否认?我看指望你自己报仇是没戏了,还得去求那位公子!” 这时房门咔地一响,一道威严的女声传了进来:“去求哪位公子?” 阮青枝从记忆中搜索出这个声音,整肃神情慢慢地扶枕坐了起来:“母亲。” 仪态雍容的相府女主人金氏走进来,好看的杏眼向伴月一挑,后者便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金氏站在床边看着阮青枝,眼中掩不住厌恶:“这副鬼样子,还想去见什么公子?还嫌闹的笑话不够多?筠儿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阮青枝愕然,瞪大了眼睛。 金氏对上她的目光,莫名地觉得心里一寒,立时抬脚踹在了伴月的肩上:“你主子干的事,大半都是你挑唆的!相府怎么会有你们这么一对儿下贱无耻的东西!” 伴月被踹得向后滚倒,忙又翻身重新跪好,咬牙道:“夫人,大小姐昨晚在湖里泡了半夜,差点儿人就没了!” “你还有脸说!”金氏又是一脚踹了过去:“要不是这个丧门星自己跑到湖边去勾三搭四,她能落水?筠儿要不是为了去救她,能被她带累着跌下湖去?昨晚筠儿回来就发起了烧,这会儿额头还烫呢!你这贱蹄子倒敢来我面前说嘴了!我问你:昨晚她们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该不会又是去替这个丧门星传递什么信物去了吧……” 阮青枝始终没能在脑海中拼出昨晚的完整记忆,干脆放弃,看着金氏冷笑起来:“母亲,您与相府有何深仇大恨?” 2.我不是那个女人亲生的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你说什么?”金氏大怒,好看的柳眉挑得高高。 阮青枝靠在枕上,语气悠悠:“若无深仇大恨,为何要口出污言秽语,败坏相府名声?” “你自己做得出来,还怕人说?”金氏扬起巴掌便扇了过来。 阮青枝偏头躲过,眯起眼睛盯着她:“母亲若是执意这样说话,女儿只好把您这些金玉良言传到御史台去了。” 请御史台那帮人斟酌一下,一个连妻子儿女都不能管教的丞相,配不配做百官之首。 家不齐,如何能治国平天下! 御史台风闻奏事、监察百官,凡在朝为官者闻之无不皱眉。金氏果然闭上了嘴。 阮青枝嘲讽地勾起了半边唇角:“拳拳慈母之心,女儿已经感受到了。母亲若无别事,便请回吧。” “你这丧门星——”金氏张嘴又要骂。 阮青枝直直地看着她,神情漠然:“母亲请慎言!御史台不止会弹劾百官,也会弹劾言行失度的命妇,不仁不慈德不配位者会被收回诰封的。” “好,好!你厉害!你们厉害!”金氏脸色气得铁青,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之后猛然转身甩着袖子咣咣咣咣走了出去,连自己最初的来意都忘了。 听她脚步声走远,伴月扶着床脚站起身,眼泪咕噜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小姐,怎么办啊?她一定回去告诉二小姐了!” 阮青枝听见她哭嚷,头更疼了:“伴月,你跟我说实话,我不是那个女人亲生的对吧?” 伴月抬袖子擦了擦眼泪:“怎么又问这个?咱们不是都查过了吗?没有破绽啊!” 阮青枝又是一愣。 她不记得查过这件事。大约是因为魂魄残损太厉害的缘故,她的记性比先前更差了。 伴月见她脸色不好,只当她心里难过,便也跟着伤感道:“二小姐是母仪天下的凤命,旁人多巴结她几分也是人之常情。可夫人她……她是当娘的,两个女儿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也能偏心到这个地步!到底是侍妾扶正上来的,出身差了些,为人处世也就不成样子……” 阮青枝只听见一句“二小姐是母仪天下的凤命”,耳朵里立时嗡地一响,后面的话就再也听不见了。 凤命!阮碧筠是凤命! 那她呢?她又是什么? 她再也躺不住,一把掀开被子便要跳起来。 伴月忙伸手按住她,哭道:“小姐别气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也不差这一两年。等到明年及笄嫁了人就好了!” 不,那就好不了了。阮青枝在心里说。 凡间历劫,该走哪一条路都是定好了的,半点儿也含糊不得。 一旦有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伴月哭累了才发现主子脸色不对,忙又过来抓住她的手,开始了下一轮的哭:“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这可怎么办?这府里的客卿大夫都是黑了心的,一个也不肯来……” 阮青枝耐住性子听着她的哭诉,总算对这次的事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昨晚仲秋,安国公柳府设宴赏月,有人借故支走了她的丫头,之后她和阮碧筠同时落水。 闻讯而至的睿王凌霄只捞出了阮碧筠,控了水救醒了,亲自抱到王府的马车上送了回来。 直到今天早上,两个丫头从小黑屋子里逃出去找到柳家要人,柳府的家奴才发现水里还泡着一个差不多死透了的她。 被柳家送回来以后,相府之中所有的客卿大夫都还在阮碧筠的菁华院里伺候着,并没有一个人肯到惜芳园来看一眼。 阮文忠和金氏也没有来,只遣人来问责两个丫头,说她们到柳家去大吵大闹,丢了相府的脸。 最后是携云一个人担下了所有的罪责,被打了二十板子,扔到柴房里去了。 阮青枝听到此处便甩手推开伴月,跳下了床。 正要问柴房在哪里,却听见窗棂上咔地一声轻响,紧接着一道人影落在窗台上,像一只巨大的黑猫闪身钻了进来。 3.他死了咱就亏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伴月惊喜欢呼:“公子?你是来看我们小姐的吗?是来帮我们报仇的吗?” 原来这就是“那位公子”。阮青枝冷眼看着,心里可没有伴月那样雀跃。 看看这一身的血腥气,袍子角上都在往下滴血,这哪里是来替她解决麻烦的?这分明是来给她添麻烦的! 这边儿正嘀咕着,来人已经宾至如归地一头扎进被窝,闭上了眼:“救我!” 阮青枝咬牙跺脚,拎起一只烛台便要往他的头上招呼:“救你?你这登徒子,竟敢往你祖奶奶被窝里钻!我不要闺誉的吗……” 伴月在旁扯扯她的衣角,怯怯地道:“公子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您自己拽到被窝里去的呢,您的闺誉早就没了。” 啥?!阮青枝吓呆了。 那个鲁钝木讷的阮大小姐,竟还做过如此剽悍的事?人才啊! 没等她把这段记忆翻出来,伴月已放开了她的衣袖,转身扑到床前去查看那人的伤势:“小姐,这一次他伤得好像比上次还严重……哎呀骨头都露出来了,胸膛上还插着一截箭头……这是要死了啊!” 原来上次也是受伤了,不是奸情啊。 阮青枝颇觉无趣地叹口气,抬脚走了过去。 那不速之客双目紧闭显然已经不省人事。血从他的身上渗出来,一点点洇湿了被褥。 阮青枝心中气恼,恨不得把此人拎出来扔到井里去。 伴月急急在旁叫道:“小姐小姐快来!再不救就来不及了!他上次答应帮咱们的忙还没兑现,他死了咱就亏了!” 阮青枝想了想,是这个理儿。 此人若是死了,不但上次白救了,而且还要想法子处理尸体,真的很麻烦。 算了,救吧。 阮青枝是懂医的。她是个活了不知几百几千年的老妖怪,什么都会。 屋里治伤的药和纱布都是现成的,匕首也有。她点燃蜡烛把匕首烤了一下,半点儿也没迟疑地捅进了那男人的胸膛——把箭头挖了出来。 之后找到流血最厉害的几处,简单粗暴地止了血,扔下匕首,自去洗手换衣裳。 至于清洗伤口、上药包扎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当然是交给伴月去办了。 看着伴月将那男人结结实实跟包粽子似的裹了起来,阮青枝便在心里暗忖: 这样的伤,若搁在常人身上怕是要死个十次八次了。此人居然不但没死,还能撑着来向她求救,可见是个毅力过人的。 这种人要么是有深仇大恨在身,要么是有极大的抱负。 这样的一个人,在生死关头最信任的竟是阮大小姐这样一个深闺女子,他二人之间会不会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纠葛? 情债? 啧啧,这是个麻烦啊!不知道现在把人丢掉还来不来得及? 显然,来不及了。 廊下一片脚步声乱乱,竟是她父亲阮丞相的声音轰了进来:“孽障,你如今长了本事了!” 伴月立刻扯被子将那男人盖住,放下了帐子。 阮青枝迈着不太听使唤的双腿艰难转过屏风,将来人当头截住:“都是父亲大人教导得好,女儿感戴在心。” 阮文忠的眉头拧得死紧,眼角几条皱纹张牙舞爪显得凶恶。 但整体上的形象又是个儒雅庄重的文士,这是一种诡异的矛盾。 阮青枝不慌不忙,自己动手点了两盏纱灯摆在正面的条案上,坦然伸手作请:“父亲上坐。” 4.大小姐冤枉啊!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文忠站在屏前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女儿,神情冷冷:“不是说病得要死了,见了你母亲都没能起身行礼?我看你分明精神好得很!” 阮青枝伸出的手僵住了,泡得浮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眼中却渐渐地凝起了水雾。 “父亲,”她带着哭腔声音颤颤,“父亲这是说哪里话?女儿幼承庭训孝道为先,怎敢对母亲无礼?” 一边说着,一颗泪珠吧嗒掉了下来,小模样儿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阮文忠看了一眼,心中并不怜惜只觉得厌烦。 这时伴月转过屏风,哭着扑了出来:“老爷,大小姐冤枉啊!适才夫人过来,一进门就骂小姐丢脸,责怪小姐不快点死……小姐不敢失礼,起身下床磕头,夫人还不许我们起来!小姐在地上跪得腿都麻了,您看她现在走路都不稳呢!” 小丫头哭得几乎声嘶力竭,加上额角尚有适才磕头留下的红痕,肩上还留着两个清晰的鞋底印…… 阮文忠眉头拧得更紧,心里却已对她的话信了几分。 再看阮青枝,只见她虽在落泪,却仍旧低眉垂袖分毫不曾失态,端的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的风范。 阮文忠冷哼一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无论如何,你惹你母亲生气,便是不孝!” 阮青枝咬咬牙,屈膝跪在了他的面前:“父亲说得是。只是……事关相府存亡,虽然母亲生气,女儿也不敢不犯颜直谏!” 犯颜直谏?不是撒泼顶撞吗?阮文忠眼睛瞪圆。 阮青枝抬头,眼中泪光闪闪:“父亲,昨晚睿王殿下救妹妹回来这件事,不能宣扬!虽然说出来像是一段佳话,但毕竟于妹妹名节有碍啊!御史台那帮人一向鸡蛋里也要挑骨头的……再说如今太子未立,咱们相府若是过早表明了立场,恐怕要见责于皇上……” 阮文忠呼地站了起来。 这个女儿养到十四岁,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议论府里的正事。 短短几句话,她提到了御史台,提到了阮碧筠的婚事,提到了立太子,提到了皇帝。 每一句都准确地扎到了他的心上。 如何让那个令他骄傲的女儿顺顺当当应了凤命母仪天下,正是他十四年来心心念念、无时或忘的一件事。 这件事关乎相府存亡,半步也踏错不得。 因此,昨晚那件事可以作为相府与睿王府暗中往来的契机,却绝不能作为碧筠嫁到睿王府的筹码。 如果金氏确实动过那个愚蠢的念头,倒是多亏了眼前这个女儿当头棒喝! 阮文忠心思百转,良久之后一拂衣袖冷然站起:“自作聪明!你能想到的事,我和你母亲会想不到?你竟敢为此同你母亲争执,可见是个目无尊长没心没肝的!自今日起,罚你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阮青枝低头,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 阮文忠抬脚要走,到门口却又转了回来,黑脸道:“差点被你糊弄过去了——你母亲说你私会外男、名节有失,到底是怎么回事?!” 5.女儿活不成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伴月大惊,下意识地抬头向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阮文忠瞥见了,脸色一沉,抬脚便往里面走。 “父亲且住!”阮青枝急喊。 阮文忠不理,三步两步转过屏风,抬头便看见帷帐低垂,床头一只香炉里咕嘟咕嘟冒着大股的烟。 “不是还没睡吗,掩着帐子做什么?烧那么重的香又是怎么回事?!”他厉声怒吼。 与此同时屏外却响起了伴月更加尖利的哭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快来人救命啊——” 阮文忠脚下一顿,恨恨地放下了伸向床帐的手,转身快步走了出去:“鬼叫什么?” 伴月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小姐、小姐她……她昏过去了!” 此时,原本跪着的阮青枝已经歪在了地上,上翻的白眼衬着惨白的面容,跟死人毫无两样。 阮文忠迟疑了好一会子才走过去蹲下来,伸手在她的人中处狠狠地掐了一把。 阮青枝先发出一声嘶哑的哭音,之后才睁开眼,嚎啕道:“父亲,女儿活不得了!” “怎么,你真做出来了?”阮文忠怒不可遏,抬手对准阮青枝的脸颊便要扇下去。 阮青枝一动不动,泪落纷纷:“女儿自幼便知母亲不喜,因此并不敢时常上前侍奉,以免母亲心烦……谁知母亲竟还是动了杀心……儿命是母亲给的,母亲要杀,女儿无怨言,只是……只是为何要编造谎言败坏女儿的名声,让女儿死了也不得干净?何况还会连累相府和妹妹的前程……母亲便是不疼女儿,难道连妹妹也不疼了吗?” 她哭声嘶哑凄厉,听得阮文忠心里一颤一颤的。 阮青枝一边哭,一边抓住阮文忠的手:“既然母亲不喜,女儿便不能苟活。洁来洁去,也不算糟践了父母给的这条命……女儿死后,请父亲护住相府体面……” “够了!”阮文忠黑着脸甩开了她的手:“你母亲也不过是白问一句,你这里哭哭啼啼撒泼上吊成何体统?你是想要我和你母亲背负逼死亲女的恶名吗!” 阮青枝被他摔到地上,呆了一呆:“父亲是说,女儿不用自尽?” “你若无失德之事,为何自尽?”阮文忠反问。 阮青枝忙翻身跪好连声称谢,眼泪不要钱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阮文忠甩袖站了起来,咬着牙骂了一声:“丧门星!碧筠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姐姐!” 说罢,他再不停留,大跨步便往外走。 阮青枝爬起来,踉跄着追出了门口:“父亲,你要把我的携云放回来啊!她卖身签的是活契,若是受了大罪死在府里,她父母会告的!” “行了!”阮文忠喉咙里几乎要喷火,“为父让她滚回来就是,你休要在此号丧!” “多谢父亲呀!”阮青枝立刻破涕为笑。 阮文忠走得急,并没有看到身后一主一仆两个小姑娘齐齐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夜幕渐沉,檐下细雨绵绵。 阮青枝甩袖转身:“现在,可以专心去收拾床上那个不知死活的臭男人了!” 6.卖身为奴求收留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话一说完人转过屏风,便看见那个“不知死活的臭男人”正坐在床沿上,双目沉沉地看着她。 阮青枝有些讪讪,搓着手挤出一丝笑:“哟,你醒了啊?命可真硬!” 男人没有回应她的恭维,面色阴沉十分不善:“我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有人敢当面叫我‘臭男人’。究竟是谁不知死活?” 伴月缩着肩膀蹭进来,怯怯地解释道:“我家小姐的意思是不知道您是死的还是活的……” 男人充耳不闻,仍旧死死盯着阮青枝。 后者忽然嗤地一笑,之后又有些嫌弃似的撇了撇嘴:“你都二十多——那么老了啊!” 此话一出,刚刚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欢喜的某伤患立刻开始怀疑人生。 他自十二岁便领兵上战场,十六岁起独自镇守边关,如今才二十出头已是南齐赫赫有名的战神,谁提起他不夸一句年少有为! 真的很老了吗? 他愤怒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算了,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明显尚未及笄,确实是比他很差了一些岁数,可她也不能倚小卖小啊! 男人越想越委屈,竟气哼哼地翻身回床上躺下了。 阮青枝目瞪口呆:“喂!你这人要不要脸!既然醒了就赶紧走啊,赖在我床上算怎么回事!” “自然是睡觉。”男人闭上眼睛说得理直气壮。 阮青枝气得冒烟:“给你脸了是吗?这是我的床!你睡这儿我睡哪儿?!” 男人咬牙忍着疼,自己往里面挪了挪,拍拍床沿:“一起吧。你这床挺宽敞的。” 阮青枝看着被褥上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血迹,嫌弃地皱了皱眉,回头吩咐伴月:“去拿褥子来,我打个地铺!” 褥子很快拿来了。男人忍不住又睁开眼,躺在床上看着阮青枝忙活,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怪怪的。 跟上次被她救下的时候相比,这个女孩子反差有点大啊。 而且还擅长做戏。刚才她在阮丞相面前那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 他的脸色沉了沉。 这时携云双手拄着一根木棍,从外面一步一滑地走了进来。进门看见床上躺着个男人,吓得她眼神都直了。 阮青枝讪讪地上前安抚,心里却在盘算着该怎么把这个臭男人撵走。 正想着,那男人又沉声开口问道:“我刚进来的时候,你们在说‘报仇’?相府出了什么事?你这脸怎么肿成这样?” 伴月忙道:“是我们家二小姐——” “伴月!”阮青枝喝住了她,“我们与这位公子素不相识,家事不必说与他知道!” 伴月闻言只得住口。 那男人却笑道:“不必同我见外。我无姓氏,单名一个‘寒’字。你看,我们这不是认识了嘛!” 阮青枝觉得自己已经几百年没见过这种无赖了。 谁要跟他认识啊! 那男人是真的不见外。他含笑看着阮青枝,又道:“我已经欠了阮小姐两条命了。大恩无以为报,今后愿卖身为奴,为小姐当牛做马,还请小姐收留!” 7.今后你就叫二狗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嘿!”阮青枝给他气笑了:“卖身为奴?谁家的奴才睡在主子的床上啊?” 男人咧了咧嘴角,眉梢也翘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那是主子恩宠。” “小姐,他在占你便宜!”伴月立刻警醒道。 阮青枝走过去,不客气地捏了捏男人的脸:“长得还行,做我的奴才勉强够格。不知功夫怎么样?我可不养废物!” “功……夫?”男人瞪大眼睛,语气飘忽意味深长。 阮青枝随手在他胸前的伤口上按了一把,神色淡漠:“你懂我的意思。我的日子不太平,你要做我的奴才,就要尽心尽力护住我的命。” 严格来说,那其实不是奴才,是侍卫。 男人正了正脸色,平静应声:“可以。” “工钱?”阮青枝问。 男人摇头,又勾起了唇角:“不要工钱,只求小姐赐一栖身之所。” 阮青枝就明白了。 这厮根本不是为了报恩。他是被外头仇家逼得太厉害,到她这儿避难来了! 这样也好。各取所需,总比没来由的示好更让人放心。 阮青枝退了半步,验货似的盯着男人审视了一阵,挑剔道:“身板瞧着还凑合,就是伤得太重了,少不得要多花些银钱养着。这样算起来,你可欠我三桩恩情了。” “是,”男人微笑着并不窘迫,“所以今后但凭小姐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即便小姐要奴才去杀了阮夫人和二小姐,奴才也绝无二话。” 阮青枝眉心微蹙,脸色沉沉:“我不会叫你去乱杀人,但你也不要把你在外面惹的那些祸带到我惜芳园来。既做了我的奴才,你的名字、你这张脸,都得给我换掉!今后你就叫二狗了!” 男人的脸色终于又黑了。 携云疑心他要打人,忙上前挡在他和阮青枝之间,打圆场道:“小姐别开公子的玩笑了。‘二狗’这个名字太引人注目,反而不便。既然公子名为‘寒’,两次又都是夜里出现的,不如就唤作‘夜寒’可好?” 阮青枝仿佛有些不满意,看看那男人的脸色,又只得忍下:“罢了,夜寒就夜寒!——还不如二狗好听呢!” 新晋侍卫夜寒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若真叫了“二狗”,以后还能见人不? 大事定下来了,伴月便拉着携云转过屏风去上药,两人嘀嘀咕咕说着话,互相安慰着,气氛有些温馨。 这边阮青枝与夜寒四目相对,却忽然有点儿尴尬。 定了主仆的名分,可就不能再像先前一样没大没小了啊! 夜寒干咳了两声,预备起身让床。 阮青枝捏住鼻子,飞快地摇了摇头:“算了你躺着吧!今晚我和丫头们挤一挤,明天再说!” 夜寒没再跟她客气。 阮青枝帮着重新放下了帐子,又听见他沉沉地问了一句:“你当真不问我的来历?” 阮青枝笑了:“你不过是个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要靠卖身为奴才能苟全性命的可怜虫罢了。你父母若知道你混成这样,多半也就把你踹出家门了,你还好意思提什么身份来历!” 8.给我打出去!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被她一句话戳中心窝子,郁闷得一夜都没睡着。 阮青枝也是一夜未眠,以至于第二天早晨走到菁华院门口的时候,她的眼前还是有些发昏。 门槛上一个婆子坐着做针线,见她来了屁股也没抬一下,耷拉着嘴角懒洋洋地道:“夫人在里头呢,大小姐等等吧。” 阮青枝抬脚跨过她一条腿迈进门槛:“母亲也在?那不是正好?我们母女三人许久没有亲亲热热在一处说过话了!” 婆子愣了一下,被她的衣角拂过脸颊才猛然惊醒,跳了起来:“大小姐,您不能进去!” 阮青枝站住了,回头看着她。 婆子与她目光一触,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嘴边的一句训斥不知怎的就变成了讨好:“大小姐您且稍等,我先进去向夫人报一声,免得她挑您的理儿。” 阮青枝很好说话地答应着,看着她奔了进去。 之后就再也没了任何回音。 阮青枝等得不耐烦,径直抬脚走了进去,穿过一道长长的游廊站到了阮碧筠的门前。 此时里面正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不知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阮青枝在门外略一迟疑,便听见金氏用她从未听过的轻柔欢快的语调说道:“……如今他可是我的毛脚女婿了,我还怕他作甚?有我的宝贝女儿护着我呢!” 原来是在说阮碧筠的婚事。 这正是阮青枝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她再不迟疑,抬脚便走了进去,敛衽下拜:“女儿青枝拜见母亲。” 堂中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金氏脸上的笑容瞬间散去,换成狰狞的厉色:“丧门星,你来做什么?你父亲不是说罚你闭门思过?” 几个丫鬟婆子原本是团团围坐在金氏身边的,此时也各自敛了笑容,低头起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阮青枝没看旁人,也没理会金氏的呵斥。她正死死地盯住了一个人,目光像生了根似的再也移不开。 那是一个跟她一样年纪的女孩子,杏眼长眉、粉面桃腮,抿嘴一笑如春华初绽,明艳动人。 “姐姐来了。”那女孩子开口轻唤,声音温柔婉转。 这就是那个凤命的阮碧筠啊。 虽是孪生姐妹,但两人的面容并不十分肖似。阮青枝冷眼看着这个妹妹,越看越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拥有凤命的女孩子该有的模样。 当然,单凭面相看人也不是每次都准。她还有个更稳妥的办法,只是代价有点大,不知用在这儿会不会太浪费。 阮青枝心里有些犹豫。 身边又是金氏的声音炸响,尖锐刺耳:“薛妈,谁叫你把这个没规矩的东西放进来的?给我打出去!” 阮青枝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发呆的时间太久了些,明显是失礼了。 想至此处她又认真看向阮碧筠,却发现这个妹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不悦,仿佛被她盯着看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所以在性情和仪态上,她也输了。 阮青枝有些泄气,终于收回了目光,很勉强地向阮碧筠扯出一丝笑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问候。 阮碧筠温婉地笑着,阻止了要冲进来的薛婆子:“薛妈下去吧。我正想找姐姐说说话,她肯来看我,我很高兴。” 金氏皱眉,脸色不善:“筠儿,你跟这个丧门星有什么话好说?” 9.你怎么不早点死!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娘!”阮碧筠有些不满似的嗔怪了一声。 金氏绷着的脸立刻就舒展开来,满面怒色都换成了无奈的宠溺:“罢了罢了,总是拿你没法子!——你有话就快说吧,说完了好让她走!” 阮碧筠答应了,向阮青枝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姐姐,昨儿我也病着所以没有去看你,姐姐有没有生我的气?” 阮青枝假装没看见她伸出来的手,尽量保持语气平静地道:“我也是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瞧瞧。” 金氏的声音在旁冷冷地道:“可别!你要是真心对筠儿好,以后离她远点就行了!” 这话里的敌意太过明显,阮青枝忍不住皱了皱眉。 阮碧筠到底还是抓住了她的手,示好似的摇了摇:“姐姐别生娘亲的气。其实娘亲疼你和疼我都是一样的,只是咱们两个人的命数犯冲……” 她絮絮地说着姐妹间亲昵的话,声音柔软如黄莺出谷。 阮青枝却没怎么听进去。她只管低头看着阮碧筠的手,强压住心里那阵突如其来的恨意。 那不是她自己的情绪,却不知是出于这身体原主的记忆,还是出自这一世命数的设定。 由于心绪太乱,阮青枝的脸色难免有些不好看。 这时阮碧筠忽然放开她的手,神色痛苦地按住了眉心。 金氏立刻紧张地跳了起来:“筠儿怎么了?头又痛了吗?我就说你不该见这个丧门星——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最后这半句话当然是对阮青枝说的。 阮青枝木然地向后退了两步,却迟疑着不肯走。 她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问呢。 金氏见她迟疑,怒气更盛,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只茶盏便砸了过来:“你还不滚?定要害死你妹妹才肯罢休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是个黑心烂肺的……” 茶盏和各色果子一只一只地砸过来,阮青枝被逼得退无可退,只得靠在门边站定了。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趁人不见掐破指尖飞快地在自己的眉心点了一下,强行将记忆中所剩不多的术法催动了起来。 眉心一点殷红一闪而逝。阮青枝重新睁开眼睛,便看见妹妹阮碧筠周身祥光环绕,隐隐呈现出凤凰的形状。 “果然……”她眼前一黑,脚下不住地发虚。 阮碧筠果真是凤命,再无疑虑。 那她怎么办? 九世轮回,就这样功亏一篑吗? 金氏手中掷出的一只香瓜准确地砸中了阮青枝的眉心。她恍若不觉,盯着阮碧筠怔怔地看了一刻,终于艰难地转身走向门口,失魂落魄一般。 身后金氏的骂声未绝:“狼心狗肺的东西!明知道自己是丧门星的命,偏还要缠着筠儿不放……你怎么不早点死!” 阮青枝对这样的骂声并不在意,只是金氏口中反反复复提到的“丧门星”,终于敲进了她的心里。 这三个字恐怕不是凭空而来。相府是请高人算过她姐妹二人的命途吧? 也即是说,这一世她非但不是凤命,反而命数极其凶恶,甚至已到了与妹妹祥瑞之身相克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 阮青枝百思不解,也顾不上金氏的咒骂和丫鬟婆子们的劝慰,只管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尚未走出大门,却见前面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飞跑进来,口中喊着:“夫人!睿王殿下又来了,老爷正在大门口迎着呢!” 菁华院中霎时忙乱起来,笑容瞬间绽开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睿王,就是前天晚上送阮碧筠回来的那个人。 听伴月说,那是当今皇帝的第四子,文韬武略在几位皇子之中都是拔尖的,被立为太子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会不会就是…… 阮青枝心中怦怦乱跳。眼见丫鬟婆子们簇拥着金氏出门相迎,她不顾旁人的白眼,硬着头皮跟在人群后面追了过去。 10.身子弱,心机可不弱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未到大门口,远远地便已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走了进来。 入眼金色光芒刺目,耳边隐隐有龙吟之声。 至此,阮青枝心下最后一分侥幸也没有了。 心脏瞬间揪痛,眼前只觉一阵恍惚,人已糊里糊涂地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齐声惊呼,两个不认识的婢女冲过来扶住她,却没有得到命令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站在原地无措地乱叫。 金氏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甩着袖子厉声骂:“又不是死了,乱嚷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婢女领命忙忙地拖着阮青枝往旁边退让,睿王凌霄已看见了。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憎之色,回头问阮文忠道:“这是何人?看着病恹恹的,是特地跑来本王面前表演昏倒的吗?” 阮文忠被他问得脸上通红,忙呵斥婢女:“快拖那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下去!” 之后又向凌霄赔笑道:“殿下息怒。这是我另外一个小女,自幼体弱多病不曾见过贵人,故而欢喜失态。” 凌霄低低冷笑了一声,嘲讽道:“身子弱,心机可不弱!” 阮文忠脸上更红,点头哈腰连说:“她不敢,她不敢!” 金氏在旁尖声叫道:“她才敢呢!老爷还不知道吧,适才她假装好心跑去菁华院看筠儿,两个人一拉手,筠儿就头疼得受不住,差点又要昏过去了!” 凌霄闻言脸色一沉,立刻出声叫住了那两个婢女:“把阮大小姐放下来吧!” 两名婢女齐齐松手。 阮青枝才觉得意识清晰了一两分,身子已不受控制地再次摔了下去。 凌霄踩着她的衣角飘然走过,神色漠然:“既然阮大小姐喜欢躺在地上,那就让她躺着,何必扫她的兴!” 阮青枝只觉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听着耳边风声飒飒,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方。 等她醒过神来的时候,那一大群人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不远处几个粗使的婆子和小厮悠闲地站着,不时对着她这边指指点点。 阮青枝扶着身下的砖石慢慢地坐了起来,怔忡良久。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命数”是什么。命里注定不属于她的,她闹翻了天也抢不来。 所以凌霄实在多虑了。就算他自己免费送到她面前,她也不会要的。 这叫,知命。 阮青枝在地上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攒足了力气,起身扶着墙角慢慢地挪回了惜芳园。 伴月看见她一身狼狈地回来,跺脚惊呼:“你被人劫色啦?” 阮青枝脚下一踉跄,险些再次跌倒。 幸而那臭丫头还算灵活,立刻冲上来拖着她进了门,一路走一路抱怨:“早知道你这么不中用,我就不该让你自己去!家里那两个伤患又死不了,有什么好照料的……” 正嘀咕着,其中一个伤患已经迎了出来。 是那个夜寒。 他伤得极重,却偏不肯老老实实地躺着,一大早就拄了根木棍在院子里乱走,脸上全无半分血色,惨白惨白的像个鬼一样。 鬼?! 阮青枝一惊,忙又眯起眼睛往他的脸上细看。 却见那人周身死气氤氲,几乎已将他的面目完全遮住。 竟是个—— 死人! 阮青枝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11.小姐你没死啊?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再醒来时便是隔天了。 耳边仍是伴月呜呜咽咽的哭声,听得人心里恍惚,直疑心自己又重活了一世。 阮青枝叹息一声,睁开了眼。 伴月的哭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惊呼:“呃?小姐你没死啊?!” 阮青枝想敲她,手上却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她知道这是强行动用术法的后果。 用凡人的话说,那是“仙术”,不是肉身凡胎能承受的。所以她这场“病”,恐怕还要拖些日子。 阮青枝认命,开口问道:“府里怎么样了?夜寒没事吧?” 伴月嗤地笑了一声:“你都不问问我和携云怎么样,开口就问夜寒?这么偏心真的好吗?” 夜寒原在廊下坐着,听见动静便直接走了进来:“小姐有何吩咐?是不是可以去杀二小姐了?” 阮青枝没有答话,偏过头去定定地看着他。 此时术法效期已过,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了。眼前站着的夜寒,就只是一个脸色过于惨白的、挺好看的普通人。 阮青枝在心里叹了一声,黯然道:“阮碧筠不是你我能杀的。而且……命数如此,杀了她也于事无补。” 夜寒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微皱了眉,有些惊诧地看着她。 阮青枝默然良久,又问道:“睿王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夜寒不答。 倒是旁边的伴月噌地跳了起来:“你还问呢!现在满府里都在传说你到睿王爷面前去扮柔弱投怀送抱,被睿王爷下令丢到地上不许管!你都成了府里的笑料了!话说你该不会真的干过那么蠢的事吧?” 阮青枝气得赏了个白眼给她:“你家小姐的眼光那么差吗?” 伴月很想点头,最终忍住了,撇嘴轻声嘀咕一句:“怎么差了?比睿王爷好看的人可不多!” 阮青枝没有理她,仍旧看向夜寒。 后者在眼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后隐去,语气平淡地道:“睿王本人没有再来,但昨日又派管家来送过一次礼,据说是给二小姐的补品。” 阮青枝沉吟片刻,又问:“依你看,他这样做有何目的?” 夜寒眼角的笑意重新显现:“当然是逼阮丞相表态。” 阮青枝点了点头。 同她想的一样。 在柳府的那次相救或许不方便向外宣扬,但这几日两府的往来却一定会传得人尽皆知。 凌霄的这番举动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告,他与阮丞相很是亲近。甚至如果有人消息灵通,就可以打听到事情与相府那个凤命的二小姐有关。 如此一来,阮丞相就会被看作是睿王阵营的人;阮碧筠的“凤命”,也会在世人心中引起可以预见的联想。 除非皇帝心里有别的念头,否则经此一事,睿王离太子宝座无疑又近了一大步。 阮青枝赞了一声“妙”,之后便闭上了眼,不再多问。 夜寒没有问她为什么关心睿王,她也没问夜寒为什么会分析睿王的谋略。二人之间明明并无太多交流,却仿佛惜芳园本来就应该有夜寒这个人,分毫也不觉得突兀。 伴月一头雾水地在旁边看着两人说话,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小姐该不会对夜寒有意思吧? 这可不行啊!堂堂相府大小姐,怎么能配个奴才! 12.司命神君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为了防患于未然,伴月将夜寒的住处安排到了惜芳园最偏远的东南角。 这种小事,阮青枝当然没有留意。此刻她正翻来覆去想着阮碧筠的来历,心里焦灼得厉害。 好容易煎熬到了午夜时分,檐下的灯笼已经灭了,整个相府寂寂然宛如空城。 阮青枝拽着帐子一点点挪下床去,在卧房正中盘腿坐下,抓住胸前贴身戴着的一枚玉坠子,狠狠地扯了下来。 掌心中,指肚大小的一点莹白,温润可喜。 这东西跟了她九世,这还是她第一次将之摘下来,派上用场。 阮青枝将玉坠放在膝上不再细看,右手拿起一柄尖刀攥紧,闭目深吸一口气。 之后,对准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并没有死。 殷红的血顺着刀刃飞快地流下来。阮青枝立刻拿起那枚玉坠子,置于尖刀之下。 鲜血触到玉坠瞬间消失不见,莹白的玉坠子闪烁起微弱的红光。 阮青枝没有停手。血珠不断地顺着刀刃滚下来,一颗一颗落到玉坠子上,消失无踪。 红光越来越盛,映红了青纱的床帐,映红了年久发黄的窗纸。 这一幕若被人看见,阮青枝定然会被认作妖孽。 幸而深夜之中空室无人—— 不对,并非无人! 窗下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道人影,周身白雾缭绕,红光下面目模糊。 阮青枝看见他,忽然便发了狠,扔掉尖刀同时将手里的玉坠子重重地摔了过去:“韩元信,你在搞什么鬼!” 对方接住玉坠,紧走几步奔了过来:“身子怎么这么弱……你用了窥天术?还刺血召我……你是疯了?不要这条命了?” “我要这条命有什么用?”阮青枝坐在地上按住心口,双目赤红盯着他:“你是司命神君,每个人的命数都在你手里,现在你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出了一点错……”司命神君神色复杂蹲下来,将红光流转的玉坠子放回她的膝上:“确实很麻烦,我还在想办法。” 阮青枝瞪着他,良久之后怒气散尽,只剩颓丧:“或许,这才是我的劫?前面几百年都是闹着玩的?” 司命神君微微摇头,叹息:“是劫,却又不是劫。” 阮青枝眼前一黑,却不是因为失血,而是差点被他气晕:“都什么时候了,你再玩禅机我打你了!” 司命神君瞬间跳起后退,又讪讪挠头:“不是禅机,是……她煞费苦心扰乱轮回,夺了你的凤命。” “她?”阮青枝大惊,“阮碧筠?你是说,她也……” 司命神君点点头,神情悲悯:“本来这一世,你应当成为阮碧筠。阮青枝是祸国殃民的煞命,你该杀掉她,成就你这一世的第一桩功德。” 然而事实却是她自己成了煞命该死的阮青枝。阮碧筠杀掉她,算功德。 阮青枝感到很绝望。 司命神君无奈道:“这一世,她抢先一步占据了本该属于你的那具身体,然后顺理成章地杀掉了‘你’。——却不想你是这时候才来。” 阮青枝听明白了。 她是为了历劫不得不走这九世轮回,阮碧筠却不是。人家就是为了害她而来的。 “所以,‘她’到底是谁?”她问。 13.替你杀了那个负心郎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司命神君低头,满面羞惭:“不知。” 能让司命神君说一声“不知”可不容易。阮青枝心下沉了沉,适才被尖刀刺伤的位置更疼了。 司命神君叹口气,没什么底气地劝慰道:“你先别泄气……命数这个东西,谁也说不准。” 阮青枝按住心口,嗤地一笑。 司命神君的耳根立刻红了。 他也知道这句话由他说出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可是除了这个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直接说“你完蛋了收拾收拾准备魂飞魄散吧”? 说真话是会挨打的! 阮青枝很快敛了笑容,神色重归平淡:“你还有没有什么‘天机’可以透露给我的?” 司命神君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他挺好的,你不用太担心。” 阮青枝皱眉:“谁挺好的?阮碧筠?” 司命神君飞快地摇了摇头:“你当我没说。……我回去再帮你想想办法,你自己也先不要放弃,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阮青枝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仍在疑惑那句“他挺好的”。 心里隐隐觉得那个“他”似乎还挺重要,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等她回过神来想多问一句的时候,屋里已没了司命神君的影子。 阮青枝大急,呼地站了起来便要去追。 怎奈尚未站稳便觉眼前一阵发黑,两条腿半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整个人毫无形象地向前扑跌了出去。 前方便是尖锐的桌角。阮青枝无力躲避,只来得及在心里叫一声“完蛋了”。 却神奇地并没有真的完蛋。 察觉到身子被人接住,阮青枝大喜,忙伸手揪住那人衣袖,急道:“你不要走,我还有话……” 抱住她的那人一僵,之后动作忽然粗暴许多,毫不怜香惜玉地拖着她狠狠扔进了床里。 阮青枝疼得瞬间清醒了过来。 那人却亦是大惊,猛扑过来抓住了她的肩:“你受伤了?!” 竟是夜寒的声音。 阮青枝睁开眼,果然看到夜寒半跪在床沿上,伸出禄山之爪要来扯她的衣裳。 “放肆!”她大怒甩手,却没能将他甩开,反把自己摔在了被子上,拽着他一同扑倒。 两个伤患叠在一处齐声呼痛谁也爬不起来,境况无比凄惨。 后来还是夜寒最先挣扎坐起,又锲而不舍地向她胸前伸手。 阮青枝抬手挡住,气急败坏:“登徒子,你做什么!” 夜寒动作停滞,黑脸:“当然是看你的伤!难不成你以为我要看你的胸?你有吗?” 竟然无法辩驳。 阮青枝心中发虚,仍旧抬手挡住伤处:“我的伤不碍事,不用你管!” 夜寒皱眉,之后终于决定放弃,又狐疑地看着她:“大半夜怎么受伤了?遇刺?是你母亲派来的人?” 阮青枝恼怒摇头:“不是!别问了!” 夜寒眯起眼睛看着她,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懂了。情杀!” 阮青枝呆住了。 怎么就情杀了? 夜寒俯身从地上捡起尖刀和那枚红光渐黯的玉坠子,放在了她的枕边:“解决了没有?若没,等我养好伤去替你杀了那个负心郎?” 14.你要跟他私奔?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心里正乱着,并没有闲情去理会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 枕边玉坠子上最后一抹红芒消散,却并没有恢复成莹白温润的模样,而是在一瞬间长出千万条细碎的裂纹,之后无声无息地化作齑粉,消失不见了。 案头最后一支蜡烛也刚巧在此时燃尽。烛光跳跃几下啪地熄灭,惜芳园彻底沉入了黑暗。 阮青枝疲惫地闭上眼,叹了一声:“这里没你的事,出去吧。” 黑暗中只觉得手腕一紧,竟是夜寒抓住了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作为你的侍卫,我有责任知道是谁伤了你!” “没有人伤我!”阮青枝焦躁低吼,“伤是我自己刺的,不是什么‘情杀’!给我收起你那该死的好奇心!” 夜寒不依不饶:“可是我先前听到你屋里有男人说话,说什么‘未必没有转机’。——你要做什么?跟他私奔?” 阮青枝觉得头昏得厉害,直疑心自己随时会被此人给气死在当场。 夜寒丝毫不知收敛,一抬腿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是看见你屋里红光大盛,以为起了火才来看一眼,你可别以为我是故意来捉奸的!” “捉你祖宗的奸!”阮青枝气得简直要跳起来,无奈一抬头便觉得头晕目眩,只得又躺回枕上呼呼喘气。 夜寒忙按住了她,小心抚慰:“你别急。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等了半天不见阮青枝接话,他还挺失望似的叹口气,扯个凳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实在不想说也就算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安心睡吧。” 阮青枝被他给气得心口疼,哪里还睡得着! 偏偏这个夜寒片刻也不肯闲着,放下帐子又絮絮地道:“要我说你也应该悠着点!才多大点年纪的小丫头,搞这些事情!先前听见外头传闲话我还不信,想不到你竟真的……” “外头传什么闲话?!”阮青枝大惊,黑暗中瞪圆了眼睛。 夜寒一顿,声音瞬间又冷了下来:“还能是什么闲话?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跟外头的野男人勾勾扯扯!” 阮青枝气得又是一阵发昏。 她还是个小姑娘呐!是哪个黑心烂肺的编造这样的谣言?金氏?阮碧筠? 又或者根本就是命数使然?是命运要她声名狼藉,以便她死了好给阮碧筠铺路? 阮青枝一时理不出头绪,干脆破罐破摔在自己的额头上狠敲一记,睡了过去。 夜寒等半天不见她反驳,气得又捉住了她的手腕:“你真不打算解释一下?那个野男人到底是谁?你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睡着了的阮青枝自然没有回答。夜寒在黑暗中坐了一刻,终于不放心又起身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指尖的触感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活气。 不会出大事吧? 夜寒心里乱了一阵,终是没忍住摸到窗边重新点了一支蜡烛,翻箱倒柜找出伤药来,回到床边麻利地解开了阮青枝的衣裳。 上药同时顺便撇撇嘴抱怨一句:“就快及笄了,该长的地方一点儿也没长……” 15.你昨晚在这儿睡的?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次日一早,惜芳园中传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夜寒抬头回身,怒视那个大惊小怪的丫头:“鬼叫什么?” 伴月抱着水盆向后踉跄了两步,惊恐万状:“你你你……你昨晚是在这儿睡的?” 夜寒低头看看自己握了半宿的那只皓白手腕,恋恋不舍地放开了,站起身踢开了凳子:“不错。” 伴月扔下水盆手忙脚乱地掸了掸身上的水珠,气得跳脚:“男女有别你懂不懂!小姐是个姑娘家,留你在惜芳园已经很过分了,你还在她屋里过夜,传出去小姐还怎么做人!” 夜寒懒洋洋活动了一下手脚,神色淡然:“我又不是第一次在这儿过夜。” 伴月闻言跳得更高,拎着手巾便要过来打人。 只是到底没能下去手。 毕竟对方是伤患嘛,虽然死里逃生已经三四天了,脸色还是白得跟个鬼一样。 伴月泄气,皱眉又看床上,却发现半掩的帐子里露出自家小姐的一张脸,竟比夜寒的还要惨白几分。 伴月又是害怕又是担忧,终于大着胆子揪住了夜寒的衣袖:“你们昨晚干什么了?才一宿工夫小姐怎么就成这样了?” 夜寒百口莫辩,冤得差点要当场唱一出六月雪。 这时携云正提着食盒走到廊下,听见动静吓得瞬间扔掉手里拄着的木棍,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小姐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 携云看见了夜寒,心里咚地一跳,脸立刻就白了:“伴月你刚刚说什么?这……这贼他欺负小姐了?” 伴月跳脚还没跳够呢,听见问话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不知道啊,我也才刚过来!他什么都不肯说!” 携云嗷地叫了一声,扔下食盒转身抄起门闩便又冲了过来。 这一次夜寒不躲不行了。 卧房狭小,他一个伤患又跑不动,四下一看无处可躲,他干脆反身折回床边,捞起阮青枝挡在了身前。 两个丫头目瞪口呆。 阮青枝经过这一番折腾终于惊醒,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看向两个丫头:“你们干什么?” 两个丫头同时哭出了声:“小姐……” 伴月哭得尤其厉害,往桌上一趴哀哀切切:“都是奴婢不好呜呜呜……奴婢没拦着你引狼入室,让这淫贼有了可乘之机……这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阮青枝还在发懵。 夜寒气得抓着她的两肩猛摇,毫不怜香惜玉:“你闹出来的事,你负责解释!” 阮青枝被他摇得头晕眼花,心里更糊涂了:“我闹出什么事了?她们两个哭什么?对了,大清早的你怎么在我房里?” “原来小姐什么都不知道!”伴月哭得更厉害了。 携云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夜寒,你……你这个畜生!小姐病着呢,你怎么下得去手!” 这是越来越解释不清了。 夜寒气得也有些头晕:“她病着,难道我就不是伤患了?我现在这样能干什么?!” 携云被他吼住,打个嗝住了哭。 夜寒松了一口气,粗暴地将阮青枝丢回床上,直起腰来忿忿地道:“真不知道你们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东西!就她那小胸脯比我的还平呢谁稀罕……” “你说什么?!”帐中传出一声尖叫,却是阮青枝本人跳了起来。 16.真有个情郎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可惜她忘了自己是个伤患。 才窜起一半便觉得天旋地转,人已不受控制地大头朝下栽向床底。 夜寒忙抢上前来伸手接住,结结实实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携云伴月两个丫头扑过来帮着把人扶稳,想骂人又不知道该从何骂起。 夜寒重新将阮青枝丢回床中,嫌弃地拂了拂衣袖,回头问伴月道:“看见了没?究竟是谁欺负谁?” 伴月无言以对,同携云一起帮阮青枝重新盖好了被子,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阮青枝惊魂方定,抬头便看见了这个眼神,气得她胸口又疼了。 对了,胸口! 胸口的伤处已经上药包扎过,她当然能感觉到。 她的视线越过伴月死死盯着夜寒:“作为奴才,你逾矩了!” 夜寒坦坦然一点也不慌:“昨晚你也没反对啊!” 阮青枝瞪着他没有说话,旁边伴月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姐,他还真欺负你了啊?” 夜寒被哭声扰得心烦,破罐破摔地往桌上一坐,揣起了手:“是!我逾矩了!我看你胸了!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嫁给我?还是杀了我挽回清白?” 伴月的哭声戛然而止。携云手中的门闩又提了起来。 阮青枝的怒气却忽地消了。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一个老妖怪为了胸脯子那么大点事跟个二十来岁的小孩子生气,回头想想怎么那么丢人呢? 她很快调整了表情,看着夜寒平静地道:“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比你的还平吧?要不你脱了咱比一比?” 夜寒身子一晃,从桌上摔下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携云伴月两个人已经吓傻了,齐齐张大了嘴巴活像两只等待投喂的小燕。 阮青枝恶趣味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不禁哈哈大笑。 伴月回过神,哇地一声又哭了:“完了!小姐已经被气疯了!” 夜寒扶着桌角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惨白的脸上奇异地现出了几分红晕。 携云气急,瞪着阮青枝跺脚落泪:“你是不是真疯了?好好的姑娘家开这种玩笑……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声已经坏到了什么地步?” 阮青枝笑声顿停,良久之后笑容重新绽开,眸光却已黯淡:“如今我要个好名声还有什么用?” 怔忡间手背上微微一暖,却是伴月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笑:“你真不在乎名声了?那……你上次私会的那个男人要来探望你,你肯不肯见?” “伴月!”携云气得脸色都青了。 伴月侧身往旁边避了避,仍旧看着阮青枝道:“你要是愿意见他,我帮你想想办法?那个人虽说也不像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子弟,但再不济也比个奴才强吧……” 阮青枝还没来得及抒发她对命运无常的感伤,又被这丫头一番话吓得懵掉了。 上次私会过的男人?这么说阮大小姐真有个情郎?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夜寒,却见那小子像根柱子似的杵在桌旁,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些凶恶。 阮青枝想了一想,看着伴月道:“那我就见见吧。” 17.你吓到我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隔了两天,在一个日影暄暄的午后,那位传说中的“情郎”从角门被带了进来。 阮青枝对这样明目张胆的逾矩行为表示惊奇。 伴月解释说,今日是三皇子厉王殿下发丧,全城举哀,相府大部分家丁都出门护送夫人和二小姐参加路祭去了,进出很方便。 阮青枝闻言就放了心,开始认真打量被带到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确切地说应该还算是个少年。十六七岁模样,个头很高肤色很黑眼睛很亮,往跟前一站杀气扑面。 阮青枝呆了一呆,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么凶做什么,莫非是来杀我的?” 那少年定定看了她一瞬,忽然一撩衣袍跪了下来:“余家伸冤有望,仲谦谢过阮小姐大恩!” 阮青枝一愣,转头看向伴月。 后者亦是一脸茫然。 阮青枝没法子,只得胡乱笑了笑,抬手虚扶:“快起来,你吓到我了!” 少年余仲谦立刻站起,从怀中取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定情信物?阮青枝心中警惕。 旁边携云已彻底黑了脸:“你有话只管说话,小姐不会收你的东西!” 余仲谦被她吼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姑娘误会了,不是私相授受……这原是小姐借给我使用的东西,我是来还给小姐的。” 阮青枝闻言松了口气,伴月已上前接过那帕子,展开了。 里面包着一块青碧色寸许见方的玉牌。 阮青枝想不起这东西的来历,只得随口问道:“用过了?” “用过了。”余仲谦垂着头说得飞快,“小姐的话果然没错,栾大人看到这玉牌就肯见我了!我把证据呈上去,他老人家已答应重新核查余家的案子。前天我听说御史台已经在向刑部提调当年的卷宗了,余家上下感激不尽……” 他说着又激动起来,袍子一撩又要下跪。 阮青枝忙出言阻止,让伴月搬椅子来请他坐了,心里总算串起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余仲谦是已故怀化大将军的幼子,偶然在庙会上救下了险些被贼人掳走的阮大小姐,无意间提起父亲当年“泄露军机”之事另有隐情,后者便给了他这块玉牌,建议他去找御史中丞栾大人鸣冤。 这件事不知被什么人看到了,于是坊间就有了阮大小姐与野男人私定终身的传言。 阮青枝实在没料到,那样污秽不堪的传言背后,竟是这样的一桩善缘。 只可惜对这一世的她来说,“善缘”这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她自己都只是别人脚下的铺路石呢。 阮青枝兴趣顿失,叹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能帮到你就好。余家若真有冤情,将来必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日子,我先提前恭喜余少爷了。” 余仲谦红着脸站了起来:“这都是托小姐的福……” 携云走上前来敛衽行礼,温和而不容拒绝地道:“余少爷的谢意我家小姐已收到了。这里是相府内宅,接见外客不合规矩,奴婢送余少爷出去吧。” 余仲谦连连称是,又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递了过来:“听说阮小姐病着,我……我母亲寻了两支老参命我带来,请小姐收下。” 携云本能地想开口婉拒,伴月已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自己上前笑道:“有劳余夫人余少爷费心,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18.自己跪下受绑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余仲谦前脚出门,夜寒后脚就撞开门冲了进来:“为什么要收他的东西?” “谁许你在门外偷听的?”阮青枝眯起了眼睛。 夜寒按住胸口清咳一声,冷着脸道:“你说过,我的任务是随时随地护你周全!” 居然很有做奴才的自觉。 但身为奴才是不该对主人指手画脚的。阮青枝神情冷冷:“那就请你好好护我周全,不要管三管四!” 夜寒并未被她吓住,板着脸依然坚持:“你若真想活得长久,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就更不该收!” 阮青枝皱眉不想同他争辩,伴月已摔帕子嚷了起来:“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相府里值钱的药材补品半点儿也没有我们的份,我们不收旁人的东西,小姐的身子什么时候才能……” 一句话尚未说完,外面忽然闹嚷嚷乱了起来。 阮青枝脸色微变,当机立断推了夜寒一把:“你躲进里屋去,不许出声!” 下一瞬,呼啦啦七八个人已经堵住了门口。 为首一人身形高瘦脸长似驴眼小如豆,正是金氏身边最得力的闫婆子。几个虎背熊腰的护院家丁跟在她身后,气势汹汹将脸色煞白的携云扭送进来,踹到了地上。 阮青枝扶着椅背,缓缓地站了起来。 闫婆子昂首挺胸跨进门槛,似笑非笑:“大小姐身子见好了。” 阮青枝迎着她的目光露出笑容:“是。我们年轻人就是皮实嘛。不像闫妈你,几日不见更显老态了。——伴月,闫妈年纪大了,就别搬垫子来叫她磕头了,免得旁人说咱们不尊老,不像是相府的气度。” 伴月笑嘻嘻地应了声“是”。 闫婆子一愣,之后脸色倏地沉了下来,豆大的眼中凶光毕现。 阮青枝丝毫不惧,依旧站着平静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闫婆子“嘿”地笑了出来:“几天不见,大小姐这儿的规矩倒大了不少!想要我给你磕头行礼?你还真当自己是多金贵的千金小姐呢?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性!谁家的千金小姐青天白日就把野男人招进府里鬼混的?你有跟我论礼的工夫,不如先想想你自己怎么死吧!” 这一篇话噼里啪啦说出来,听得阮青枝脸色越来越沉。 闫婆子见她被吓住了,神色愈发得意,脖子挺得高高:“夫人早说惜芳园有蹊跷让多盯着,早先底下人还都不敢信,谁知你小小年纪还真做出了这样的腌臜事!现在废话也甭说了,你是自己跪下受绑,还是让小厮们打一顿再说?” 阮青枝扶着伴月的手,缓步走回桌旁坐了下来,再回身时神色已恢复平静:“伴月,闫妈在说什么?我没太听明白——什么是‘野男人’?什么是‘鬼混’?” 伴月紧皱着眉头,一脸不解:“奴婢也不明白。” 阮青枝抬手在她头顶上敲了一记,“不明白你不会去问旁人?我早就跟你们两个说过,你们和我一样都是笨的,不懂的事要多去祖母那边向嬷嬷们请教!” 伴月立刻心领神会,高声应道:“奴婢这就去!” “慢着!”闫婆子脸色一变跨前一步侧身拦住了门口,“谁说你可以出门了?” 19.打死人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伴月昂首叉腰,理直气壮:“小姐吩咐我出门你没听到啊?闫妈果然年纪大了,耳朵已经不好用了吗?” 闫婆子豆眼一瞪,枯树枝似的巴掌就扇了过来:“我打死你个牙尖嘴利的小贱蹄子!” “啪”地一声脆响过后,捂脸倒下的人却并不是伴月。 伴月站在原地懵了一瞬,之后眼泪唰地下来了:“小姐!” 跌在地上的阮青枝捂着脸,苦笑:“真疼啊。” 伴月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扶她坐起来,满心想挪开她的手看看伤却未能如愿,急得呜呜直哭。 阮青枝向前倾了倾身子,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一会儿你趁乱跑出去找老夫人,就说我被奴才打死了!” 伴月一愣,随后更大声地哇哇哭了起来。 阮青枝猛然从地上跃起,向着闫婆子直扑了过去:“老妖婆!我打死你!” 闫婆子是跟人抓脸扯头发打架惯了的,见人扑过来本能地抓住便打。 一拳砸下去才想起这人是府里的大小姐,她恋恋不舍地收住了第二拳,改为揪住阮青枝的衣领。 阮青枝一个病殃殃的大小姐实在是没什么战斗力的,被人高马大的闫婆子提着像只小羊羔似的蹬腿哇哇叫,袖中叮叮当当甩出几十颗棋子来,黑的白的乱七八糟在地上蹦。 伴月看准机会向外面猛冲了出去。 闫婆子忙喊家丁拦住,携云也在同时哭闹了起来。 众家丁顾得了这头顾不得那头,好容易有几个空出手来想去拦人,却不知怎的要么是被跳起来的棋子砸中膝盖、要么是踩到地上的棋子崴了脚、要么是被跌倒的同伴撞歪出去……竟没有一人能拦住那个边哭便跑的小丫头。 携云终于甩脱了家丁扑过来,也不跟闫婆子打架,只管抱住阮青枝的腰呜呜哭。 这时阮青枝也老实了下来,闫婆子颇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了她,却见阮青枝跌在地上并不起身,一张小脸雪白雪白的,双目紧闭。 “小姐!”携云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哭得更厉害了。 闫婆子心头一跳,脸上嚣张的冷笑瞬间消散,脚下退了两步,随后又猛然向前扑出,弯腰向阮青枝伸出了手。 携云尖叫着挥手乱打,自己倾身向前严严实实挡住阮青枝,死活不让人靠近。 闫婆子心中发急,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 携云不闪不避任由她打,白皙的脸上瞬间现出了一个清晰的巴掌印,与阮青枝脸上的那个刚好凑一对。 “让开!”闫婆子厉声怒喝。 携云拼命摇头,哭吼:“我不让!小姐已经被你打昏过去,再打就死了!小姐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我还怕你做什么……” 外头一阵脚步声咚咚传来。 闫婆子心中更急,忙扑过来抓住携云的肩膀硬往旁边推。几个家丁也跟着上前帮忙拉扯,堂中霎时乱成一团。 “不许杀小姐!我要见老夫人!小姐要伸冤!”携云扯着嗓子大哭。 这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廊下,一道高亮的女声破窗传来:“什么人在此撒野!” 20.定情信物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闫婆子一惊,忙堆起笑脸迎了上去:“周姐姐,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老夫人院里管事的周嬷嬷。她没有理会闫婆子的问话,三步两步闯进门来:“携云,怎么回事?” 闫婆子赔笑正要抢话,携云已大哭道:“闫妈把小姐打死了!” “这相府,还真是反了天了!”这一声厉喝并非出自周嬷嬷之口,而是来自门外。 一个面目威严的老媪手持竹杖,由婢女搀扶着跟在伴月身后缓步而来。 闫婆子噗通跪下,膝行上前:“老夫人,大小姐她与人私通行为不检,老奴是奉夫人的命令来教导她……” “我没有!”阮青枝恰在这时醒了,翻身跪起便哭:“祖母,我没有!” “有没有可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闫婆子回过身来厉声呵斥。 阮青枝似被她吓住,瑟瑟地向后缩了缩,之后又伏地哭道:“我人微言轻,你们就可以随意污蔑我了吗?” 闫婆子闻言又要跳起来骂,被周嬷嬷眼睛一瞪,只得讪讪地重新跪了下去。 阮青枝哭了一阵,重新俯身颤颤地向老夫人行礼:“青枝年幼,听不懂那些乌七八糟的混账话,也不敢乱认罪名,求祖母做主!” 老夫人注目审视她许久,抬脚缓缓走了过去。 闫婆子脸色大变,跪上前来急道:“老夫人,大小姐公然带野男人进府鬼混,好些人都看见了的!” 老夫人皱眉停步,冷冷地看着她。 闫婆子指指身后几个家丁,急道:“他们都亲眼看见了,是一个高高瘦瘦样貌很凶的……” 这时府里的一个客卿大夫终于闻讯赶了过来,周嬷嬷便喝住了闫婆子,命大夫先给阮青枝诊脉。 大夫看见阮青枝的脸色便吃了一吓,再不敢延宕,忙趋上前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额头上就见了汗。 伴月扑过来扶起阮青枝,哭着问:“到底怎么样?我家小姐只是仲秋那天在冷水里泡了一夜无人医治、今日又被闫婆子打了一顿而已,不至于出大问题吧?” 大夫听见“无人医治”四个字,汗就出得更多了。 老夫人眯起眼睛冷声重复道:“泡冷水?无人医治?” 携云忙将仲秋那晚落水的事详细说了。老夫人向闫婆子瞥了一眼,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阮青枝低头攥着衣角,怯怯地挤出笑:“祖母不要生气,青枝知道自己的命不好,比不得妹妹,所以不敢给府里添麻烦……” 伴月嘴快,不等她说完已经抢道:“什么不敢添麻烦,咱们没去给你请大夫吗?明明是请了他们不来!老爷夫人非但不管,还不问青红皂白把携云打个半死扔到柴房里去!那晚落水的事分明是个阴谋啊为什么从头至尾都没有人过问!这么多年了,小姐你究竟是真的命不好还是旁人不许你的命好,你还没明白吗……” “伴月!”阮青枝怒声喝住,摇头示意她不许再说。 伴月委委屈屈地住了口,甩手退到一旁去低头垂泪。 老夫人走到堂中主位上坐下来,沉声:“这些年老身不管家事,竟不知府里已经乌烟瘴气到了这个地步!” 闫婆子急得面容扭曲,不住地向门口的家丁使眼色。 老夫人注意到了她,脸色一沉又看向众仆:“你们都亲眼看见大小姐带外男进府了?” 几个家丁你推我搡,好半天才有一个垂着头站了出来:“奴才们只远远看见携云站在角门那里同一个男人说话,并没有听见说的是什么。” “二栓子你!”闫婆子气得脸都青了,见人看过来又硬着头皮道:“……携云是大小姐的贴身使婢,她跟府外的陌生男人说话本来就不合规矩!而且——” 她眼珠一转,看见桌上一只颇为精致的木盒,立刻跳起来抢到了手里:“这是什么?还说没有奸情,定情信物都在这里了!——哟,是老参!这么粗的两支,少说也得值二三百两银子吧?” 21.只是奉命办事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老夫人转头看向阮青枝,语气沉沉:“这是哪里来的?” 阮青枝低头敛衽,垂泪道:“我记得下个月是祖母寿辰,想着惜芳园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所以就卖字画换钱买了这个……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请祖母明鉴。” “你要送这个给我做寿礼?”老夫人很意外。 阮青枝怯怯道:“是。孙女偶然读过几本医书,书上说懒言声微、咳喘多痰是肺脾心肾气虚的缘故,可以人参与五味子、苏子、杏仁等药同用,如补肺汤……祖母那里一定不缺补品,可这是孙女自己赚钱买来的,贵不贵重都是一番心意。” 老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又是伤又是病的,倒还有心思惦记着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却转头看向那个客卿大夫:“今后大小姐调养身子的事就交给你了。若是让老身知道你敢怠慢,你就收拾包袱滚出相府吧!” 大夫忙躬身连连应着,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老夫人又握住阮青枝的手叹道:“你是个好孩子。这府里的奴才惯会看人下菜碟,今后你再遇见了不要隐忍,只管到荣萱堂来告诉我,祖母给你做主!” 阮青枝忙擦泪屈膝道谢。 闫婆子瞪圆了眼还想说什么,那边周嬷嬷忽然发威,一脚将她踹回了地上:“你处心积虑败坏大小姐的名声,是何居心?!” 周嬷嬷在荣萱堂向来说一不二,她发怒就等于是老夫人发怒了,旁人再要聒噪那就是自寻死路。 闫婆子终于意识到不妙,忙翻身跪好呈蛤蟆状不住磕头。 老夫人看着阮青枝问:“依你看,这刁奴该如何处置?” 闫婆子闻言又忙向阮青枝磕头,哀哀求告:“大小姐,今日您受委屈了,都怨老奴老眼昏花,满心想着替夫人管好府里、维护相府的门声,一时着急就冤枉了大小姐,求大小姐看在老奴也是好心的份上,替老奴向老夫人求求情吧……” 阮青枝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平平静静地道:“闫妈是母亲身边的人,轮不到我来发落,也轮不到我来求情。——只是我想多问一句:南齐律法容许家奴殴打主人吗?” 伴月在旁高声补充道:“而且是带着一群男仆上门殴打!还差点打死了!” 闫婆子还想辩解说并未下重手,可是阮青枝脸上的巴掌印还在高高地肿着,小脸煞白连一丝血色也没有,要说伤得不重,谁信? 老夫人看看娇怯怯的阮青枝,再看看哑口无言的闫婆子,沉下了脸:“小棠,传话给管家,将这刁奴打二十板子,送到衙门里去吧!” 婢女小棠忙答应着,立刻就要出门传信。 闫婆子吓得直哆嗦,扑过去抱住小棠的腿就喊:“好姑娘你先等等,替我向老夫人求求情啊!这事不是我要办的,是夫人……是夫人说大小姐近来嚣张得厉害,要想法子磋磨她一顿……老奴我只是奉命办事啊!” 伴月闻言气得红了脸:“小姐,果然……” 阮青枝摇摇头,厉声喝道:“胡说!母亲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不会故意无中生有兴风作浪!你自己作恶,还要推到母亲头上,可见确实是刁奴无疑了!祖母,这样心肠歹毒坑害主子的狗东西,府里断断不能容她!” 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那就从重处罚:先杖责一百,再告诉衙门里,这刁奴殴打大小姐几乎致死,相府要求严办!还有几个从犯,每人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府去吧!” 闫婆子嚎啕着瘫倒在地,被周嬷嬷喊人进来毫不客气地拖了出去。 阮青枝再次向老夫人敛衽行礼,乖乖巧巧地道:“多谢祖母为孙女做主。这几年府中奴仆仗势欺人者甚众,还是祖母出手方能镇得住他们,母亲回来想必也会感激惶愧的。” 22.携云不能留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晚饭时分,惜芳园终于恢复了安静。 阮青枝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药粥,闭目斜靠在软榻上让伴月用熟鸡蛋给她滚脸消肿,十分惬意。 伴月却有些忿忿:“挨了那么重的一顿打,才只收拾了一个不中用的老婆子,真憋屈!” 携云自己也剥了一个鸡蛋在脸上揉着,笑眯眯道:“一口不能吃个胖子,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屏后一声冷笑,夜寒走了出来:“一巴掌换一条人命,确实很不错了。不过携云,那位余少爷如今在何处?” 携云答道:“他跑得很快,眨眼就没影了。也亏得是这样,不然被家丁抓住可就糟了!” “所以,他就真跑了啊?”夜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阮青枝被他这一笑搞得莫名其妙。 余仲谦当然应该跑。不跑怎么办?留在这里等着当场被人给判个“捉奸捉双”吗? 两个丫头也不懂夜寒在阴阳怪气些什么,当下也不同他多谈,只管忧心起了别的事:“咱们也别高兴得太早,等夫人回来还有饥荒要打呢!” “应该不会吧?”阮青枝懒懒地道,“毕竟闫妈是老夫人处置的,母亲总不至于跟老夫人对着干。” 话音才刚刚落下,就听见外头乱乱的一阵脚步声来了。 夜寒向外看了一眼,笑一声“你高估她了”,之后身影一闪自觉躲回了屏后。 阮青枝什么也没说,顺势往软榻上一躺,闭上眼睛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金氏由阮碧筠搀扶着,带着一大群丫鬟婆子威风凛凛就闯进了门。 携云忙擦泪上前恭迎,伴月便红着眼睛猛摇阮青枝的肩:“小姐!小姐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呀,夫人和二小姐来看你了!” “母亲来了吗?”阮青枝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哑着嗓子哭了出来:“母亲,女儿差一点就见不到您了!” 金氏一愣,一肚子兴师问罪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阮碧筠快步走过来,紧紧抓住了阮青枝的手:“姐姐!姐姐你怎么样?我听见人说闫妈打你了?” “筠儿!”阮青枝挣扎了几下没能坐起来,气恼伏枕大哭:“闫妈一定是疯了!她带了那么多人凶神恶煞地冲进来,抓着我就打……要不是祖母和周嬷嬷来得及时,咱们姐妹二人可就要永别了!” “丧门星,你放开你妹妹!”金氏终于找到了开口的契机,尖声吼了出来。 阮青枝吓得一颤慌忙缩手,又同两个丫鬟一起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 阮碧筠回头嗔了一声“娘亲”,之后又重新转向阮青枝,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今日的事,我和母亲都已经听说了,确实是闫妈太不像话……” “筠儿?!”金氏一脸错愕。 阮碧筠向她摇了摇头,看着阮青枝一脸诚恳地道:“虽然闫妈的本意是为了府里的风气和咱们的名声着想,但她把你打成这样毕竟是不对的,姐姐生气惩处她也是应当,母亲并不会怪你。” 金氏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闫妈服侍我二十多年从未出过错,谁知道今日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她!” 阮碧筠让婢女扶金氏坐下,劝道:“不管怎么说,姐姐是府里的大小姐,惩处一个奴才还是有资格的,母亲不要生气了。” 金氏不满地瞪了阮青枝一眼,终于没再多说什么。 阮碧筠便又向阮青枝安抚地笑了笑,柔声道:“母亲对姐姐,也是爱之深责之切。适才来的路上还在同我说,惜芳园连个顶事的下人都没有,实在不成样子,说出去也不好听……今后我院里的钱妈就过来服侍姐姐,好不好?” 阮青枝先前一直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到这会儿终于眯眼冷笑起来。 这是光明正大往她身边插钉子来了! “不必了,”她漠然地道,“携云伴月两个丫头很顶用,我怎好再抢妹妹的人呢?” 阮碧筠按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姐姐,我把钱妈派给你还有一个缘故——你身边的携云,不能留了。” 23.不许我欺负你一回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携云到外面去提热水回来,刚走到门口恰听见这一句,立时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阮青枝面无表情,缓缓扶枕坐了起来。 阮碧筠哀怜地看着她,眼圈红红:“姐姐,我知道你舍不得携云,可今日的事毕竟是由她而起,若不加以惩处,恐怕难服人心啊。” “携云,进来!”阮青枝向门口唤道。 携云答应一声,放下水壶扶着门槛起身走进来,屈膝跪下:“奴婢不知身犯何罪,请二小姐明白告知。” 阮碧筠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后将阮青枝的手攥得更紧:“这丫头就是自作主张惯了,没了规矩才会铸成大错——身为内宅婢女,光天化日站在角门外面同男子说话,让外人怎么看待咱们相府?姐姐,如今你的名声不太好,大半都是这个丫头给你带坏了!” 携云敢怒而不敢言,急性子的伴月却已忍不住嚷了起来:“我们先前已经向老夫人解释过了,那个人只是药房的伙计!老夫人都没说什么,二小姐您难道比老夫人还高明吗?” “反了反了!”金氏将桌子拍得啪啪响:“一个贱婢敢指着主子的鼻子骂,这还成什么体统?薛妈,把她们两个一起拖出去卖了!” 伴月气得还想嚷,携云忙拽住她的手,强拉着她跪了下来。 阮碧筠叹口气,向阮青枝道:“果然没有嬷嬷教导是不成的,这丫头……唉,姐姐,回头叫薛妈再给你挑几个好的来使唤吧。” 薛婆子听到此处便低头应了声“是”,走到门口招手叫人。 “且慢。”阮青枝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阮碧筠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姐姐,你就算再舍不得她们,也要以咱们自己的闺誉为重啊!” 阮青枝甩开她的手,冷笑:“我以为,刚才伴月已经替携云解释清楚了。” “姐姐,这不是解释不解释的事。”阮碧筠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阮青枝依旧坐着,眼睛却看向金氏:“巧了,我正好也没打算为携云解释什么,伴月这丫头实在太多嘴了。” 金氏闻言满意地赞了一声:“你今日倒是难得地说了一句人话!你妹妹是最懂规矩的,她说携云错了就是错了,你们再强词夺理也没有用!” “母亲说得对,”阮青枝闲闲笑着靠回了枕上,“但是我要保下她们。” “你说什么?!”金氏一时没反应过来。 阮青枝看着她,平静地重复道:“我说我要保下她们两个。” 阮碧筠好看的杏眼一瞪,面上现出几分厉色,之后又很快隐去,带着几分埋怨叹道:“姐姐,你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她们是我的人,不是你的。”阮青枝冷冷地道。 阮碧筠愕然。 阮青枝干脆闭上了眼,漠然地道:“如果我没记错,携云伴月是我八岁那年惜芳园失火之后祖母补给我的丫头,身契是在我手里的。她们犯了错,要打要杀要卖都该由我说了算,轮不到旁人来越俎代庖!” “反了,反了!”金氏拍桌跳了起来,“这个丧门星要造反了!薛妈,给我打死这个不知高低的东西!” 这会儿两个丫头已回过神来,齐齐扑到阮青枝的身前挡住,作出了保护的姿态。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阮碧筠推开要过来动手的薛婆子,哭了出来:“咱们是亲姐妹啊,你说什么‘旁人’!而且我和母亲也都是为了你的名声才不得不如此,没有人要害你啊!” 阮青枝微微冷笑:“我当然知道母亲和妹妹都是好心。既然如此,筠儿,我也是好心——我听说你前几日新拜了一个师傅学琴?那个人仿佛是在教坊做过事的哦,旁人知道了会不会说相府的二小姐跟教坊的姐儿们成了师姐妹?这名声可不好听,不如今儿我做主,替你把那个师傅撵了吧!” 阮碧筠闻言怔怔,金氏已跳脚骂开了:“好你个黑心烂肺的小贱人,红口白牙污蔑你妹妹来了!筠儿要跟谁学琴跟谁学舞,哪里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阮青枝睁开眼,目光灼灼:“既然如此,我的丫鬟卖不卖,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 金氏几个箭步冲过来要打,被她目光慑住,莫名地觉得心中一寒,扬起的手就放下了,口中喃喃地又骂了一声“丧门星”。 阮碧筠回过神,唇角一咬,泪珠儿成串地淌了下来:“姐姐,我一心为你好,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咱们孪生姐妹的情分,竟还比不过两个丫头……” 她只管梨花带雨,阮青枝这里完全不为所动,依旧神情冷冷:“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少管我的事,咱们还是好姐妹。” 阮碧筠忽然嗤地笑了一声,将擦泪的帕子往阮青枝的身上一摔:“姐姐学坏了!会欺负我了!” 阮青枝的脸上也立刻露出了笑容:“我自幼就是个蠢的,傻兮兮被你欺负了这么多年,还不许我欺负你一回么?” 阮碧筠狠狠地抹了一把泪,嘟嘴作生气撒娇状:“姐姐如今真是厉害了,我怕了你了!罢了,你的丫头我也不敢惹,你好好留着她们吧!” 阮青枝微笑,看向两个丫头:“还不快谢谢夫人和二小姐不卖之恩!” 伴月伶俐,闻言立刻拉着携云跪下谢恩,气得金氏又要跳脚。 阮碧筠拉住了金氏,回头向阮青枝道:“如今姐姐自己能管得住惜芳园的事,这样也好。有钱妈在这儿教导着,想必携云伴月也不会再犯大错了。——钱妈,今后你就留在这里服侍大小姐,勤谨着些不许偷懒!” 说罢,她向阮青枝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不等回答就拉着脸色青黑的金氏快步走了出去。 跌跌撞撞,竟像是落荒而逃的样子。 钱妈跪送了那母女二人出门,之后就起身转回来,看着阮青枝冷冷地道:“大小姐近来的所作所为,可不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相府千金!我听说你竟然学那些浮浪子弟,瞒着府里偷偷去外面卖字画赚钱了?” 24.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拉过枕头躺回榻上,不慌不忙微微笑着:“是有这么回事。钱妈先坐吧,让携云把惜芳园的事细细地跟您说一说,今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钱婆子并不坐,昂首傲立审视着阮青枝主仆三人,眯眼冷笑:“惜芳园的事,不说我也知道。二小姐派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你们立规矩的!——大小姐,此刻还没到休息的时辰,你这样躺着成何体统!你以为你七老八十了吗?” 阮青枝叹口气坐了起来,垂头听训。 钱婆子鄙夷地斜了她一眼,仍旧接着先前的话题道:“在外头那些男人眼里,卖弄才情跟卖弄风情没什么两样,都是秦楼楚馆里的娼妇才干的事!你身为相府大小姐,居然自甘堕落到这个地步,莫非也打算去做娼妇不成?” 伴月听到此处再无可忍,啪地一声摔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夜寒,还不快把这只乱吠的野狗打出去?她脏了小姐的耳朵了!” “放肆!掌嘴!”钱婆子厉声怒喝。 伴月被她的大嗓门吓得打了个哆嗦,不情愿地住了口,回头看向屏后。 夜寒并没有走出来,钱婆子也不曾注意到这个名字,只管瞪着阮青枝气得发抖:“大小姐,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好丫头?” “都是我不好。”阮青枝站了起来,诚恳道歉:“您先别生气,吃了饭再慢慢训导也不迟。——携云,今日的晚饭送来了没有?” 携云忙笑道:“早送来了呢,我去拿!” 说着果然转身出门,眨眼便提了一只破旧的食盒回来,放在桌上打开了。 三碗烧得发黑的高粱饭、两碟咸菜、一罐熬得稀烂的冷透了的菘菜汤。 携云摆好了筷子,笑着向钱婆子招呼道:“钱妈快来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小姐先前喝了药不用吃饭了,咱们三个正好一人一碗!” 伸手不打笑脸人。钱婆子紧绷着的脸松了几分,人已被伴月推着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携云双手递上筷子,又亲手盛了一碗汤奉给她:“厨房的秦大娘人真好,听说咱们小姐病了,这几天晚饭都有汤呢!从前可没这么好的事儿,钱妈您快尝尝!” 冰凉凉的小碗才接到手里,钱婆子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明显的馊味儿。携云这个没眼色的还不住地推着她的手往她嘴边送,酸臭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钱婆子终于忍无可忍,反手一挥连汤带碗摔到了地上:“够了!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携云伴月脸上的笑容同时消失了。 阮青枝走过来,神色平淡:“这样的饭菜我吃了十四年了。钱妈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人吗?” 钱婆子只管低头擦拭自己身上溅到的汤水,并不抬头。 阮青枝在桌旁坐了下来:“自从我记事起,惜芳园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以为除了携云伴月两个,旁人是不会愿意来陪我的;没想到钱妈你居然肯来,我真高兴。” 钱婆子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来。阮青枝往一碗高粱饭上挑了两根咸菜,递给了她:“钱妈,吃饭吧。” 钱婆子慌忙向后一缩,随后干脆甩手站了起来:“我不吃了!” “钱妈,会习惯的。”阮青枝仍然端着那只碗,仰头看着她。 钱婆子站在原地愣愣半日,忽然“嘿”地冷笑起来:“大小姐,‘下马威’这一套就不要玩了吧?老奴什么没见过!” 阮青枝放下了碗。 钱婆子嫌恶地往桌上瞥了一眼,冷笑道:“偷偷在外面卖字画,有钱买人参讨好老夫人,怎么可能日日吃这种喂猪都嫌馊的饭食!你们分明是故意寒碜我来了!” “不错。”阮青枝扶着椅背站了起来,“我们自己有小灶,已经有几年不吃厨房送来的东西了。但是钱妈,我若不卖字画,就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吃这个。” 钱婆子看着她,冷笑起来:“原来不止是下马威,还顺便向我卖惨来了!大小姐,你打错了算盘!厨房的饭菜不好吃,这是你抛头露面做那些下贱事的理由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懂不懂?何况这些饭菜也足够吃,哪里就饿死你了!” 阮青枝安静地听着她骂,并不反驳。 钱婆子反复擦过沾汤的衣袖仍觉得馊味不散,不免愈发恼怒,半点儿情面也不肯再留:“为人儿女,一粥一饭都是父母恩赐,哪里轮得到你挑三拣四!从今日起不许再开小灶,厨房送来什么就吃什么!伴月,即刻去把灶拆了!携云,把你家小姐先前的字画都找出来撕掉,一张都不许私藏!” 两个丫头神情冷冷,谁也没有动。 钱婆子见状怒气更盛,伸手便来扯伴月的耳朵:“不听我的吩咐是吧?你们想造反吗?” 伴月闪身躲过,回头向着阮青枝瞪眼:“你要忍到什么时候?我忍不了了!” “我也忍不了了。”阮青枝怅怅地叹口气。随后神色一厉,周身气势立变:“关门,放夜寒!” 25.你递个投名状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钱婆子一愣,下一瞬就看见那架破旧的樟木屏风后面光影一闪,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手提长剑走了出来。 男人! 钱婆子张大了嘴,心里有一万句话想喊,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柄长剑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了。 阮青枝拍拍手重新坐了下来:“好了!你们商量一下,这位钱妈该如何安置?” “杀了就是。”夜寒手中长剑往下一压。 钱婆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啕,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长剑如影随形不离分毫。 携云迟疑着,上前阻止:“深宅内院的,杀了人尸体不好处理吧?” 夜寒面无表情:“不难。” 伴月也道:“夜寒应该常干这种事的。他力气大,夜深人静的时候拖出去往井里一扔,谁能想到是咱们干的?” 夜寒点点头,看向阮青枝等待示下。 阮青枝略一沉吟,皱眉:“我知道咱们可以处理得很干净。但我还是想问问钱妈,愿不愿意活着?” 钱婆子没有答话,身子底下慢慢地流出一股水来。 伴月看见了,嗷地一声蹦出老远:“完了!老太婆尿裤子了!这屋子住不得了!” 携云也忍不住捏着鼻子向后退了两步。 钱婆子已经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出了这么大的丑,她的脸都没有红一点。 夜寒好心地提醒了她一句:“小姐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钱婆子吓得一抽,本能地答道:“想、想活!” “想活啊?”阮青枝闲闲地笑着,“人人都想活。只可惜这世上蠢人太多,往往一边说着‘想活’,一边偏要做些找死的事。” 这时钱婆子终于醒过神来,忙扑倒在地连连磕头:“老奴错了!大小姐,老奴糊涂油蒙了心才会说前头那些混账话,求大小姐开恩饶了我这条老命,老奴今后一定本本分分服侍大小姐,大小姐让往东绝不往西、大小姐让打狗绝不撵鸡!” 伴月捂着嘴嗤嗤地笑了两声:“这点儿出息!” 夜寒看着阮青枝道:“小姐三思,这种人只怕不可信。” 钱婆子闻言又吓得嚎啕起来:“我可信,我可信的!二小姐一直很器重我,就是因为我办事稳妥嘴巴严……” “那你递个投名状来吧。”阮青枝冷声打断了她的絮叨。 钱婆子呆了一呆。 伴月揣着手转过来,居高临下瞅着她:“怎么,不服?你想活着服侍大小姐,不拿出点诚意来怎么行?” 夜寒甩手撤回长剑,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剑刃上沾到的血。 钱婆子慌忙磕头:“我说我说!二小姐派我过来,是为了让我每晚在大小姐床头的香炉里下毒……她搞到了一种药,据说不出一个月就能让人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过去……” 说着,她颤颤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纸包,双手捧着递了出来。 伴月上前接过,看也没看就揣进了怀里。 钱婆子努力地堆起笑,试探着唤了一声“大小姐”。 夜寒拿长剑对着她比划了一下,冷冷地道:“你才只是坦白了你的罪行而已,这应该算不上投名状吧?” 钱婆子忙俯伏称是,之后飞快地说道:“二小姐其实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温顺良善!她脾气很不好,每次不高兴都拿底下服侍的人出气,簪子、烛台、火钳随手就往人身上招呼,身边人对她都是又恨又怕……大小姐若想对付她,可以从丫头们身上下手!”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阮青枝语气悠悠,“筠儿是我的妹妹,我为什么要对付她?” 钱婆子一愣,跪直了身子急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大小姐,您是不知道,夫人和二小姐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想着要您的命啊!这些年要不是老夫人暗中照拂着,您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早交代了!” “这正是我最不懂的地方。”阮青枝死死地盯着她,“我的母亲和妹妹,为什么那么容不下我?我究竟是哪一点不称她们的意?” 钱婆子的脸瞬间僵住了。 阮青枝静静地坐着,看她面容僵硬嘴角抽搐,看她眼珠木然如死鱼。 许久之后,钱婆子哑声说道:“做父母的偏心也是常有的。二小姐是未来的皇后,她若说不喜欢有个姐姐,老爷夫人恐怕也只能迁就……” 夜寒屈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冷冷地道:“小姐,这个婆子说话不尽不实,还是杀了吧。” 钱婆子吓得又趴在了地上,失声痛哭:“老奴不敢说谎,这件事老奴是真不知道!” 话未说完夜寒的长剑已抵在了她的颈下,只消稍稍向前一送,这条命就算收割到手了。 钱婆子抖得筛糠一般,目光越来越直,片刻之后竟然咕咚一声向后仰倒,瞪着眼睛昏了过去。 夜寒愕然撤剑。 阮青枝皱了皱眉,走到桌旁端起一碗菘菜汤,对准钱婆子的脸泼了过去。 钱婆子很快醒了,糊里糊涂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茫然看向阮青枝,之后又哭了起来:“大小姐,老奴是真不知道……不知道啊!” 阮青枝转身走回原处坐下,神情温和:“不知道就算了。你把地上收拾了就去歇着吧,明天早上来听携云的吩咐做事。” 钱婆子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千恩万谢地爬了起来。 之后才意识到地上和自己身上俱是一片狼藉,立时臊得她老脸发紫。 携云伴月两人已忍不住笑出了声。 等钱婆子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退出去,伴月便急急扑过来问:“就这么放过她了?这老货根本没跟咱们一条心,万一她今后在暗中下毒手怎么办?” 阮青枝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道:“她吓成那样都不肯胡乱编个谎话糊弄我,可见心性还不错,杀了可惜了。” 伴月气得跺脚:“改天你死在她手里,那时才知道可惜不可惜呢!” 阮青枝摇摇头,苦笑:“伴月,她不是不跟咱们一条心,而是有些秘密死也不能说。” 伴月吓得怔住了。 携云在旁皱眉沉吟许久,终于又抬起了头:“小姐,如今咱们有钱婆子在手,又有二小姐要下毒害咱们的证据,能不能求老夫人做主?” 阮青枝叹口气,深感疲惫:“老夫人做主又能怎么样?阮碧筠可是相府的活凤凰,谁肯得罪她!何况,你怎知道老夫人就一定是跟咱们一条心的?” 夜寒收剑入鞘,神情有些不耐:“直接杀了哪来那么多事!” 阮青枝回头白了他一眼:“相府不是边关战场,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夜寒神色一厉。 在某一个瞬间,阮青枝甚至疑心他会把手中的剑架到她的脖子上。 幸而并没有。他很快放松下来,轻笑一声:“这么心慈手软,我都要疑心你其实是个好人了!” 阮青枝暗暗地松了口气,之后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当然不是好人。好人怎么会救你这种妖魔鬼怪!你这几天昼伏夜出忙成那样,挺累的吧?” 26.你给我滚出府去!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并不累,只是觉得很烦。 这天夜里,又一道黑影从窗户里钻进来的时候,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骂人的冲动。 来人一进屋就向他扑了过来,急急道:“阿寒,那个女人是不是已经发现我们了?要不要灭口?” 夜寒坐在光床板上,冷冷地看着他:“某人号称飞檐走壁武林高手,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跑到人家小姑娘那里去听墙脚都能被发现,还有脸说灭口?” 来人嘿嘿一笑并不羞愧:“不是我要去听墙脚呀!是你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赖在人家小姑娘屋里不出来,我总得去盯着点,免得你做出什么糊涂事误了自己性命嘛!” 夜寒被他瘆得打了个哆嗦,慌忙往旁边避让:“你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你滚了我就安全了!” “哟,这是有了美人儿做靠山,就不要兄弟了呀?”男人抬手掩面作怨妇哭泣状,哀哀切切:“你可要想清楚!那个美人儿马上就要成为睿王的大姨子了,她若知道了你的身份……” “我没有身份。”夜寒推开他站了起来,“楚维扬,相府的事不许你插手!” 对方怔了一怔,笑容有些僵:“不是吧阿寒?你这是要罩着相府?就为那个……救命恩人?你胸膛里什么时候也长出良心来了?话说,你该不会真看上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 夜寒忍无可忍,随手抓起桌上插蜡烛的粗瓷碗往墙上一摔:“滚!” 楚维扬见势不妙立刻认怂,飞速抱头从窗户里滚出去,之后又把脑袋伸回来喊了一句:“都给你打点好了,后天晚上遇仙楼,别忘了啊!” 夜寒抓起手边的物件就要砸过去,及时反应过来这是他屋里唯一的茶碗,又慌忙缩手,恨恨咒骂。 深秋的夜风吹进来,他这才发现楚维扬那个混蛋根本没给他关窗,心下不免又是一阵气恼。 不是气没有关窗,而是气自己此刻心神恍惚反应迟钝,显然方寸已乱。 这算什么事! 夜寒狠狠甩手转身迈步,却没去关窗,而是快步走出门外,迎着风口三下两下扯开了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精壮的胸膛。 风吹过来,伤处微凉刺痛,盖过了先前嫩肉生长伤口愈合的麻痒。 夜寒松口气抬起了头,恰看见西北方向现出一抹光影,闪闪烁烁愈来愈亮,很快便映红了一角天空。 那个刁丫头又在搞什么鬼?他心中一躁,双腿已自作主张奔了出去。 到了廊下才发现,那红光并非像上次一样来自阮青枝的卧房,而是出现在惜芳园之外更远的地方。 远处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夜寒站在原地略一迟疑,之后又急急加快了脚步。 阮青枝大半夜被敲门声惊醒,气得狠狠咒骂了一句,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就出来了。 待看清门外站着的竟是夜寒,她又忽地眯起了眼睛,意味深长看向他的胸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夜寒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脸上倏地一烫。 转瞬之后他就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将衣裳拢好:“来得急,疏忽了。” “哦。”阮青枝有些失望似的,移开了目光。 夜寒观察着她的反应,心里不知怎的又有些恍惚,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退后两步指指西北方向:“那边似乎是失火了。我看今晚吹的是西风,怕殃及咱们这边,所以来告诉你警醒着些。” 阮青枝拢一拢衣裳走出门外,果然看到西北方向红光漫天,火势竟然不小。 “不太妙啊!”她跺了跺脚,向夜寒急道:“你快去叫携云伴月来,咱们出去看一看!” 夜寒没有动,脸色沉沉看着她:“我建议你不要去。” 这时携云正裹着外袍走过来,远远地便急道:“夜寒说得对,不能去!小姐,府里那些人一有坏事就赖到你头上你忘了吗?今晚你若出现在荣萱堂,旁人肯定会说这场火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才烧起来的,到时候一切后果可都要由咱们承担了!” 阮青枝想了想,失笑:“我倒忘了还有这一茬。罢了,咱不去就是。” 携云闻言稍稍放心,正要说不如先回房去歇着,耳中就听见外面一阵人声喧嚷,夜色中园门被敲得咚咚响。 阮青枝叹气:“我都肯当缩头乌龟了,她们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携云推了夜寒进屋躲藏,恨恨道:“她这是一边把咱们当出气筒,一边借着咱们掩盖她的粗心疏漏之罪,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阮青枝想了想,补充道:“说不定还要用我这个‘丧门星’的名声掩护放火杀人的真凶。那样就是一举三得了。” 携云的脸色顿时煞白。 这时钱婆子已跑去开了园门。金氏带着几个仆妇气势汹汹而来,进门就吼:“丧门星,果然沾上你就没好事!老夫人白天到你这里来了一趟,当天夜里就出事……你倒还有脸躲起来睡大觉!” 阮青枝靠坐在栏杆上,无奈地看着她:“我这个‘丧门星’若真有那么大的本事,第一个倒霉的应该是母亲大人您才对吧?您比祖母多来了好几趟呢!” “谁要听你强词夺理!”金氏叉腰怒骂,“现在你祖母受了伤又受了惊吓,你不赶着去服侍,还躲在自己屋里事不关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阮青枝被她骂得有点懵:“既然‘沾上我就没好事’,你还让我去服侍祖母,莫非是想害祖母再受一次伤……” “孽畜,住口!”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断喝,却是阮文忠带着小厮们赶过来了。 阮青枝看见他,立刻挤出眼泪提起裙角奔了过去:“父亲!父亲您来得正好……母亲说我是丧门星谁沾上我就没好事,所以让我赶紧去服侍祖母!” 后面有个小厮没忍住笑出了声。 阮青枝见状便知道老夫人应当没什么大碍,心里就更踏实了。 这时金氏早已在旁跳着脚骂了起来。阮文忠脸色难看,瞪着钱婆子问:“夫人派你来管教那个孽畜,这就是你管教出来的成果?” 钱婆子咚地一声跪下,叩头道:“老爷,大小姐没有说谎,夫人确实说过那样的话……” 金氏嗷地一声跳起来,撸起袖子便要扑过去撕打,被旁边仆妇死死地抱住了。 钱婆子吓得缩了缩,忙又补充道:“但夫人应当不是那个意思,夫人只是为老太太担忧,希望大小姐过去服侍……” 阮文忠喝住了丢脸的金氏,瞪着阮青枝怒道:“即便你母亲有失言之处,也不是你断章取义煽风点火的理由!如今你祖母那里缺人手,你即刻带你的人过去帮忙!若被我知道你服侍得不好,你就给我滚出相府去!” 27.中毒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荣萱堂已经不能住人,受伤的老夫人被小厮们抬着搬去了距离不远的春晖院。 此刻最忙乱的那阵儿已经过去了,小棠站在廊下跟一个小厮说话,周嬷嬷手持小扇守在炉边煮药,老夫人神情委顿地靠在软枕上,身边是阮碧筠和她的婢女鸾音在殷勤地服侍着。 看见阮青枝进门,阮碧筠立刻喜形于色:“姐姐你来了!母亲先前还担心,怕你胆子小不肯深夜出门;我却知道你必定惦念祖母,无论多怕都会过来的!” 阮青枝问候过老夫人之后便在床边坐了下来,神色淡然:“我住得偏远没听见动静,若非母亲和父亲各带了五六个人去对我说祖母这里人手不够,我还全然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周嬷嬷手中小扇一停,诧异地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阮碧筠忙笑道:“这不是人手够不够的问题。周嬷嬷和小棠她们做事都是极周全的,断不至于忙不过来。只是我想,祖母今夜受了惊吓,心里终究不安。这时候咱们做晚辈的就该在身边陪着,不是为帮忙,是为了宽祖母的心。” “还是你想得周全!”阮青枝由衷赞叹。 阮碧筠低头羞涩一笑,伸手递了一把煮熟的栗子过来:“你也来帮着剥几颗吧,祖母很喜欢吃。” 阮青枝没有多话含笑接过。姐妹两人对着头剥栗子,比赛似的抢着喂给老夫人吃,气氛十分温馨融洽。 过了一刻,周嬷嬷过来喂老夫人喝了药,笑道:“二位小姐,不能再喂了。老夫人不比你们年轻人,吃多了会积食的!” 阮青枝闻言便将剩下的几颗栗子放回了桌上。 阮碧筠抬头笑道:“姐姐素来身子弱,不如先到外间软榻上去歇一歇吧,天亮时再来换我便好。” 阮青枝并不谦让立刻站了起来:“也好。你若累了,随时过去叫醒我。” 阮碧筠答应了,含笑起身送她,却听见鸾音在旁边发出一声惊呼:“老夫人!” 众人大惊看向床上时,便发现刚才还挺有精神的老夫人脸色忽然青紫起来,眼睛瞪圆嘴巴张大,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双手不住在褥子上乱抓,形貌十分可怖。 阮碧筠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大夫,大夫!”小棠尖叫着冲了出去。 周嬷嬷抢上前来,快速在老夫人胸前拍了两下,急问:“您觉得哪里不舒服?是喘不上气吗?还是哪里疼?” 老夫人没有给她任何回应,脸上的青黑色却越来越深了。 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变故,就连见多识广的周嬷嬷也慌了。 阮青枝略一思忖快步走上前去:“嬷嬷,来帮我给祖母翻个身,想办法让她把先前喝的药吐出来!” 周嬷嬷下意识地听从了,两个人配合着很费了一番力气才把老夫人翻了过来。 没用催吐,老夫人自己伏在床沿上把药吐了个干干净净,脸色终于正常了些。 周嬷嬷泪下如雨向阮青枝屈膝行了大礼:“亏得大小姐机敏,否则……” 阮青枝伸手拽她起来,急道:“现在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周嬷嬷,府里有牛乳或者羊乳没有?若有就取一些来给祖母喝下去,若没有就用蛋清!一定要快,祖母恐怕是中了毒!” 周嬷嬷踉跄两步站稳,飞快地转身跑出去取来羊乳给老夫人灌了下去。 阮青枝吩咐携云不错眼地盯着老夫人,防她呼吸不畅时无人发现。 周嬷嬷在旁急问:“大小姐,老夫人中的是什么毒?” 阮青枝上前替老夫人诊脉,细细看过眼睑舌苔,无奈道:“单看症状不能确定。你去看看药渣还在不在,一会儿大夫来了说不定也要问。” 周嬷嬷忙又跑着去了。 阮碧筠到此刻才稍稍镇定了几分,忙过来问道:“姐姐竟然懂医术吗?老夫人不会有事吧?” 阮青枝看着她,摇了摇头:“我不懂医术。我只知道,把不好的东西清理干净,人就安全了。” 阮碧筠忧心忡忡看向老夫人:“可是……” 这时周嬷嬷又飞快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大小姐,药渣不见了!” 阮青枝点点头,伸手扶住她:“不见就对了。我先写个药方你去煮药吧,等大夫来了若说不合适,你再听大夫的。” 周嬷嬷忙拉她到桌旁找了纸笔,阮青枝落笔如飞很快写完了,塞给了她。 府里是存得有一些药材的。阮青枝写的甘草、金银花、黄连、防风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现成的就能找到,小厮们很快就送了过来。 周嬷嬷不敢让旁人帮忙,自己亲手洗净了在炉子上熬着,然后才得空问阮青枝道:“大小姐现在看出是什么毒了吗?药渣没找到,会不会有差错?” 阮青枝在老夫人身边坐了下来,摇头道:“有些毒很小剂量就可以起效,单凭颜色气味和碗底剩下的那一点点药汁是看不出什么的。我原本甚至不能确定就是中了毒——但如今药渣离奇消失,已经可以肯定是有人恶意投毒了。” 周嬷嬷猛地站了起来,阮碧筠主仆二人也同时变了脸色。小棠正拽着大夫跑进来,听见这话脚下一软就跌在了地上。 阮青枝起身迎着大夫,三言两语把老夫人的症状说了,又拿了自己写的药方给他看,谦卑地道:“祖母病势危急,我只能赶鸭子上架,开了一张寻常清火解毒的方子,可不可用还要大夫您拿主意。” 大夫没看药方,上前替老夫人诊了脉,冷笑道:“大小姐的本事大得很,自己可以开医馆坐诊了!” 阮青枝闻言立刻冷下脸来:“你若觉得我的方子不好,自己开一张更好的来就是了,看都不看就发脾气是什么道理?同行相争吗?我好歹是相府的千金小姐,你还怕我出门去抢你的生意不成?” 大夫被她训斥得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阵才不情愿地展开了那张药方。 粗粗扫了两眼之后,他迟疑着抬起头来看向阮青枝,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28.把她给我捆起来!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碧筠忙走过来,温婉施礼:“秦大夫,大家都是为了祖母,就不要作无谓的争执。姐姐的药方开得虽然不好,却也未曾造成严重的后果,您再重开一张给祖母使用就是了。” 大夫眉头拧得更紧,攥着那张药方许久没有说话。 阮碧筠见状愈发焦急:“到底有何不妥?莫非先前给祖母喝羊乳反而坏了事么?可羊乳也是寻常东西,应该不至于……秦大夫,您一定要帮姐姐想想办法补救,她是真心希望祖母好的!” “不是!”大夫摇摇头没有看她,攥紧药方快步走到阮青枝面前,神情激动:“大小姐开的方子一点问题都没有!用药就不必说了,最难得的是剂量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先师曾说过,对症下药容易,掐准药剂分量却要有几十年诊脉看病的经验才能练出来。大小姐年纪幼小深居闺阁,如何能开出这样无可挑剔的药方?莫非有名师指点?” 阮青枝微微一笑,神色淡然:“闺阁之中哪有什么名师。我只是偶然读过几本医书,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所以这药方是可以给祖母用了?” 大夫满面欢喜连连点头:“可用可用,再好也没有了!有大小姐在,老夫人安全无忧矣!——大小姐于医道一途天赋甚高,不知可有心学医?” 话问出口他自己立刻又意识到不妥,忙收敛了笑容,神色渐渐不安:“是老朽冒昧了,相府千金怎么会学这些营生……” 阮青枝淡淡笑道:“相府千金倒也未必就不能学这些营生。只是相府的大门不好出,否则我就要当场求您收我为徒,以备将来开门问诊抢您的生意了。” 这是玩笑,同时却也是恭维。秦大夫捋着胡须哈哈笑了。 他二人兴趣相投越说越高兴,本打算来当和事佬的阮碧筠却被晾在了一旁,满脸通红十分尴尬,这会儿也无人来安慰她。 不久之后药熬好了,周嬷嬷服侍老夫人喝下,果见老夫人的脸色渐渐好了些,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气息奄奄了。 秦大夫重新上前掐了一遍脉,笑叹道:“幸好救治得及时,照这个药方再喝几次便可痊愈。只是这一遭又是伤又是毒还受了连番惊吓,老夫人怕是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了。” 阮碧筠定了定神,红着脸走过来行礼致谢,又问道:“我们一直不曾查出祖母中的是什么毒,药不对症没有关系吗?” 秦大夫侧身避开她的礼,笑道:“大小姐熟知药理,这服药开得再合适不过,二小姐就不必多虑了。” 阮碧筠闻言脸色更红,咬着唇角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向阮青枝,低声赞了一句:“姐姐好厉害!” 这时金氏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匆匆而至,尚未进门便嗷嗷地哭了起来:“老夫人,媳妇对不住您啊!媳妇满心想着让孩子们来服侍您,就忘了那个大的是个丧门星……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媳妇怎么活啊……” 老夫人才刚刚清醒了些,听见这番嚎啕又差点气得昏厥过去。 周嬷嬷沉着脸迎到门口,冷声呵斥道:“夫人休要胡言乱语,老夫人好着呢!” 金氏愣住了,张大的嘴巴忘了合上,表情一时十分扭曲。 阮碧筠忙上前迎着,欢喜道:“母亲不要担心,祖母适才是中了毒,大夫已经说没有大碍了!” 金氏回过神忙擦干眼泪快步走进来,瞪着阮青枝厉声呵斥:“都怪你这个丧门星,你一来就没好事!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阮青枝并不辩解果然抬脚就走。周嬷嬷忙上前拦住,哀求道:“大小姐,您再陪陪老夫人吧!这会儿老夫人身上还不好,您不在我们没个主心骨啊!” “什么?!”金氏立刻跳了起来:“你还敢叫她在这儿陪着?老夫人原本好好的,她一来就出事,显见得就是她招来的晦气,你们还不快把她打出去!” “夫人,”周嬷嬷脸色很难看,“若真是大小姐招来的晦气,老奴就该问问您了——春晖院并不缺人伺候,您大半夜把‘丧门星’撵过来是何居心?莫非是故意给老夫人送晦气来的?” 金氏闻言又要跳脚,阮碧筠忙拦住她,急道:“母亲快别乱说话了,不关姐姐的事!祖母是因为中毒才会不适,咱们要怪当然只能怪下毒之人,岂有怪罪姐姐的道理呢?” 金氏到此时才注意到了“中毒”两个字,脸色一变忙低头看向阮碧筠。 后者向她微微摇头,露出笑容:“祖母已经好多了。适才喝了药,药方还是姐姐开的呢!连秦大夫都说,多亏了姐姐救治及时,祖母才能转危为安。” 金氏狐疑地看着阮青枝:“你会解毒?你懂医术?” 阮青枝淡淡道:“略通皮毛而已,称不上一个‘懂’字。” “哈!”金氏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巴掌,“下毒的凶手找到了!周嬷嬷,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周嬷嬷拧紧了眉头。 金氏指着阮青枝,急得跺脚:“凶手就是这个丧门星!周嬷嬷,你想想看,毒要不是她下的,她怎么可能准确地开出解毒的药方来?” 没等周嬷嬷答话,秦大夫已在旁说道:“解毒常用的药物只有那几种,根据病人的症状调整一下剂量就可以了。适才那张解毒药方只能证明大小姐医术精湛,不能代表别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金氏恨恨道,“这个丧门星蠢得像快木头,活了这么大年纪只跟先生念过一年书,字都不一定能认得几个呢,她到哪儿学医术去?” 此话一出,阮碧筠鸾音小棠她们都将狐疑的目光盯在了阮青枝的身上。 阮青枝微微冷笑,不慌不忙:“照母亲的说法,是我给祖母下了毒,又自己开方子把毒给解了?所以我忙活这大半夜是为了什么?” 金氏愤怒地瞪着她,理直气壮:“当然是为了邀宠!你‘救’了老夫人,老夫人念着你的好,自然会多照拂你几分!你百般讨好老夫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阮青枝想了想,苦笑道:“我竟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就给我乖乖认罪!”金氏狠狠地挥了挥手,“薛妈,把她给我捆起来,关到祠堂里去!” 29.请大小姐回去对质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薛婆子应了一声,立刻上前便要动手。 “咳咳……慢着!”床上的老夫人忽然虚弱地开了口。 金氏忙快步走过来,同小棠一起搀扶她起身,口中劝道:“母亲也别太生气了,为一个丧门星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媳妇会处置她的!” 老夫人挣脱了她的手,咳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说大姐儿下毒,有何凭据?” 金氏向阮青枝瞪了一眼,恨恨道:“她不懂医术,能开出那张药方就是凭据!” 老夫人“嘿”地一笑:“你平时就是这样教养儿女、这样打理家事的?” 这是很严厉的训斥了。金氏垂头瑟缩一下,之后却又重新挺起了胸膛,高声道:“母亲不必多虑。媳妇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教养儿女,所以女儿如今入了睿王殿下的眼,眼见得就能给咱们府里带来天大的荣耀;媳妇这么多年也一直是这样打理家事,所以十余年来相府风平浪静,从没有半点儿偷鸡摸狗乌七八糟的烂事传到外面去!” “你——”老夫人被她一番话堵得心口发闷,伏在枕上咳个不住。 金氏并未上前服侍,仍站在原处继续说道:“……媳妇惭愧,近日听说府里的名声忽然坏了不少,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都是咱们大小姐做出来的混账事!母亲放心,这次媳妇一定好好把她审个明白,绝不能让这个丧门星把咱们整个相府给祸害了!” 老夫人咳喘稍缓,却仍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靠在周嬷嬷的肩上愤怒地瞪眼。 小棠见状便在旁劝道:“老夫人少操些心吧。夫人管教自己的女儿也是天经地义,咱们只管安心等消息就是了。” 阮碧筠不着痕迹地向金氏点了点头,之后低眉垂首走到床前,微微笑了:“祖母放心,下毒害人这么大的事,母亲便是再放肆也不敢草率断案。这件事不止姐姐有嫌疑,今夜出现在春晖院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母亲必定逐一审问,不会只查姐姐一个人的。” “既然是逐一审问,”老夫人咳道,“那就先去审旁人!大姐儿要照顾我,没工夫去看你们抖威风!” 阮碧筠忙低头称是,又道:“孙女本来也正要帮姐姐向母亲解释。姐姐的医术就连秦大夫都赞赏不已,所以那张药方实在证明不了什么,母亲当知道审案不是这样草率的。” 老夫人哼了一声:“你们明白就好!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阮碧筠忙行礼告退,搀着金氏一同走了出去。 之后秦大夫说是还有几个救火受伤的小厮需要医治,也告辞走了,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携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轻声嘀咕了一句:“既然谁都有嫌疑,为什么不好好审一审二小姐!” 阮青枝没有接她的话,轻移步走到老夫人床边坐了下来:“祖母这会儿好些了吗?天还没亮呢,您再歇一会儿吧。” 老夫人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 阮青枝神色淡然,小心地扶她重新躺好,之后就坐在床边小凳子上陪着,并不多话。 老夫人反倒有些不安,几次转过脸来看她,欲言又止。 阮青枝笑劝道:“祖母不必多虑,眼下的局势只能代表眼下,您只管安心养好身子,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满腹担忧终于还是敌不过疲倦,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阮青枝招手叫来周嬷嬷,低声提醒道:“先前那个药,连续三天每两个时辰就要服一次,你记住别忘了。还有,这几日春晖院要加倍小心,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接触到老夫人的饮食,底下的奴才们也该好好查一查。” 周嬷嬷一一答应下来,看着她欲言又止。 阮青枝笑着向她摆了摆手,打个哈欠伏在了床沿上。 周嬷嬷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去,招呼小棠一同退到外间,聊天做针线守着药炉。 如此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外面便有小厮匆匆跑来,嚷道:“惜芳园伴月的身上搜出毒药来了,请大小姐回去对质!” 周嬷嬷大惊失色。 阮青枝从内室走出来,低声喝道:“祖母还在休息,谁许你在这里大声喧哗?” 那小厮瞪着她嘿地笑了一声:“大小姐,您有训斥我的工夫,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向夫人解释吧!” “这个不劳你费心!”阮青枝昂然出门,“我自会回去解释清楚。至于你,故意喧哗惊扰老夫人,在这里跪足一个时辰再起身吧!——携云,你留下来守着他!” 30.放开她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惜芳园,阮文忠和金氏都在。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日光下丫鬟婆子小厮团团站了一院子,衬得独自跪在地上的伴月愈显单薄可怜。 阮青枝快步走过去把那丫头拽了起来:“地上凉,老跪着做什么?” “贱婢,你也跪下!”金氏阴沉了脸,向她厉声喝道。 阮青枝小心地扶稳了伴月,之后才回过头来平静道:“下跪并非不可,但今日女儿无罪,不愿受罚。” “哼,无罪?”金氏冷笑,手中攥着一个纸包向她摇了摇:“你说你无罪,那这是什么?” 阮青枝不答,转头看向钱婆子。 后者噗通跪了下来,叩头道:“大小姐,老奴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伴月立刻抬脚踹在了她的肩上,恨恨咬牙:“好你个两面三刀的老虔婆,这时候了还在说谎!这纸包分明是你的,你说是二小姐寻来要毒害大小姐用的!” “住口!”阮文忠厉声怒喝。 伴月甩开阮青枝重新跪了下来,脊背挺直:“老爷,奴婢不敢说谎,这纸包是昨日……” “伴月!”阮青枝高声打断了她的话,“老爷夫人问话要照实回答,不许胡言乱语!筠儿是我妹妹,她怎么会弄毒药来害我?” 伴月愕然抬头。 金氏松了一口气,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你倒还算有担当。——这么说,你是肯认罪了?” “不认罪啊!”阮青枝惊诧地看着她,“我只说那个纸包是我的,何曾说过我要认罪?我认什么罪?” 阮文忠拧紧眉头,神色恼怒:“你祖母夜里中了毒,这会儿你又承认了毒药是你的,铁证如山,你还怎么不认罪?” 金氏叹了口气,一脸痛惜地走上前来:“你这个糊涂孩子啊……说你什么好!你虽犯下弥天大错,幸好又及时拿出药方替老夫人解了毒,也算是良心未泯。如今你老老实实认了罪,我和你父亲会在老夫人面前替你求情的。” “慢着!”阮青枝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跳到一旁:“什么弥天大错?什么良心未泯?我说了我没有罪啊!父亲,我什么时候承认我有毒药了?” 阮文忠沉下脸来怒喝道:“你又要如何狡辩?!” 金氏握紧了手中的纸包,脸色又难看起来:“你刚才不是已经承认了这包毒药是你的?” “不是啊!”阮青枝急得跳脚,“我承认纸包是我的,可我什么时候承认纸包里是毒药了?” 金氏张大了嘴巴。 阮文忠气得有些发昏:“不是毒药是什么?什么东西值得伴月当性命一样护着?” 阮青枝跺脚道:“是红糖啊!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一顿饱饭,吃的菜喝的汤都是馊的,饿了十几年到如今早已疾病缠身……我的丫头知道我经常会突然昏倒,要喝一碗红糖水才能恢复过来,所以这两年攒了些银钱之后就时常买红糖带在身上!伴月当然会把它当性命一样护着——那就是我的命啊!” “简直一派胡言!”阮文忠和金氏异口同声。 阮青枝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劈手从金氏手中夺下那个纸包,打开,看也不看就将里面暗红色的粉末尽数倒进了嘴里。 阮文忠惊愕不已,金氏更是整个儿呆住了。 伴月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了下来。钱婆子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住后退。 诡异的气氛持续了很久,阮文忠最先回过神来,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好一会儿才冷声斥道:“我看你就是故弄玄虚!什么‘从小到大没吃过一顿饱饭’,你是相府嫡女,谁敢饿着你不成?” 阮青枝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冷笑道:“厨房的人敢不敢饿着我,母亲心里最有数了!钱妈,你说是不是?” 钱婆子僵住,瑟瑟地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终于颤声答道:“厨房的人黑心苛待了大小姐,夫人恐怕是不知道的。” “怎么,竟真有此事?!”金氏大惊失色。 钱婆子叩头道:“事情的确是有的。夫人,厨房给惜芳园送来的饭都是烧糊了的,菜汤是又冷又馊的根本没法入口,连一盘菜也没有只有两碟咸菜头……真比打发叫花子的还不如!” 金氏脸色青黑,暴跳如雷:“岂有此理……她们竟然敢!薛妈,去把厨房老秦家的给我叫过来!” 阮青枝冷声道:“厨房的事我不想听,我只想问问父亲母亲,我给祖母下毒的罪名,证实了吗?” 金氏黑着脸呼哧呼哧喘了一阵,咬牙道:“即便那纸包里不是毒药,你的嫌疑也没有排除!青枝,别怪为娘的不留情面,事关重大,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都不能放过!” “所以呢?”阮青枝偏过头去看着她,嘲讽地问。 金氏避开她的目光,小心地看向阮文忠:“老爷……” 阮文忠重新冷下脸来,目光沉沉逼视着阮青枝:“婢女怀中藏有红糖,看似合情合理,其实是欲盖弥彰!你想用这种手段让我和你母亲觉得冤屈了你,因愧疚而轻易相信你的清白,却不知真正无辜之人绝不会做出这些不合常理之事!” 阮青枝愣住了。 阮文忠瞪了她一眼,厌恶地道:“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狡诈,以后如何了得!——福儿,即刻把这个孽女带去柴房,严加看管!” 几个小厮答应着,轰地一声围了上来。 阮青枝气急:“你讲不讲理?你说是我投毒,证据呢?你做官的时候也都是只凭猜测办事的吗?” 阮文忠闻言怒气更盛:“你祖母多年来一直平安无事,偏偏你去探望一次她就中毒,这件事本身就是证据!拖下去!” 众小厮齐吼一声逼近过来,为首的福儿冷冷地道:“大小姐,您还是自己乖乖跟我们走去柴房吧,真要等我们动手拖,那可就不好看了!” “我不去!”阮青枝怒瞪着他。 福儿也不客气冷笑一声一个箭步冲过来捉住了她的手臂:“大小姐,得罪了!” 粗鲁的拉扯激起了阮青枝的怒气,她反抓住福儿的手,连掐带咬发狂似的挣扎:“放开我,我没有罪!” 阮文忠在旁厉声喝道:“不必给她留情面!打!狠狠地打!” 几个小厮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原先不敢动手的也开始不客气地拿拳头往阮青枝的肩上背上招呼了过来。 伴月早已被小厮们抢先制住,阮青枝一个人顾得了这边顾不得那边,一时狼狈万分。 眼看便只剩下了束手就擒一条路。 这时,旁边竹丛后面忽然响起一声厉喝:“放开她!” 31.姐姐,我是来帮你的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在场众人齐齐吓得一颤,之后便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手握长剑走了过来。 衣袍当风,飒飒如有金戈之声;一张灰暗的铁质面具遮住他的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如刀。 “放开她。”他盯着阮文忠,冷冷地道。 众小厮早已吓得呆住,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伴月扑过来扶住阮青枝,抬手抚过她受伤红肿的额角,心疼得直掉眼泪。 金氏脸上的神情由惊愕到兴奋再到惊恐,眨眼间变了几变。面具下男人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她本能地颤了一颤,踉跄着退到了阮文忠的身后。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中,阮文忠也曾有一瞬间生出了退避的冲动。但他很快便调整过来,惧意消散,代之而起的是加倍的愤怒。 他迈步上前,拿出当朝丞相的气势,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我相府内宅之中?!” 金氏听到这一句猛然醒过神来,顿时忘了恐惧,脱口而出:“奸夫!你就是这个丧门星的奸夫对不对?这会儿天色才刚亮呢,你定然不是从外面进来的——你本来就住在这里!” 晨光下小院中响起了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阮文忠气得脸色铁青,伸手颤颤指着阮青枝,厉声向小厮喝道:“福儿,给我打死这个孽障!打死!” “我看谁敢!”男人退后两步站到阮青枝身旁,持剑而立。 几个小厮进退两难,迟疑半晌只得又求救地看向阮文忠。 阮文忠呼哧呼哧喘了许久,扶着一个婢女的手终于站稳,暴怒地看着阮青枝:“相府容不得你这样玷辱门楣的东西!你若还有半分廉耻之心,此刻就该一头撞死在墙上!” 阮青枝缓缓摇头,神色淡漠:“父亲,您曾经说过,我若无失德之事,便不必自尽。” “是!本相确实说过!但你……”阮文忠暴怒之中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下,迟疑:“……你说你不曾有失德之事?” 阮青枝昂然站立,平静地看着他:“不曾。” “那这个人……”阮文忠皱眉,目光在二人之间看了两个来回。 阮青枝坦然道:“清清白白,问心无愧!” “呵!”金氏冷笑,“好个厚颜无耻的贱婢!野男人都住到你的惜芳园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你强出头了,你还有脸说‘清清白白’?行,既然你说清清白白——薛妈,你即刻出门去请个稳婆来,给咱们大小姐验身!我看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薛婆子低头答应着转身要走,阮文忠忙开口叫住:“回来!不许去!” “老爷,”金氏甩袖叹气走上前去,“我知道你心痛,可……这种事纸里包不住火,咱们自己把它查明白了还可以提前想想办法,总强过将来传出去成为全天下的笑料!” 阮文忠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家丑,不可外扬。” 金氏想了一想,叹道:“老爷说得也是。可……这件事到底已经闹出来了,如今怎么收场?” 阮文忠抬起头来看向阮青枝,脸色沉沉。 伴月急道:“我家小姐是清白的!夜寒只是小姐收留的一个奴才而已,小姐行得端坐得正,验身也不怕!” 阮青枝握了握伴月的手,又抬头看向阮文忠:“父亲莫不是想说,人言可畏,真相其实并不重要?” 阮文忠有些意外,面上怒色稍缓,叹口气点了点头:“不错。你的臭名声已经传了出去,以后只会越传越糟。府中若是当真请了稳婆上门为你验身,不管结果如何,你的母亲和妹妹们将来都没法再见人了。” “所以父亲要杀我。”阮青枝替他作出了总结。 阮文忠默然良久,叹道:“你毒害你祖母,本来就是死罪,两罪并罚也不算冤屈了你。” 阮青枝嘿地一笑:“毒害祖母的罪名我不认。至于私藏男子玷辱门声的问题——父亲,其实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她伸手向在场的丫鬟婆子小厮们指了一圈:“此刻这件事不是还没传出去吗?父亲只要把这些人灭了口,事情就解决了!” “荒唐!”阮文忠厉声怒喝,“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你眼中成了什么?” 阮青枝立刻反唇相讥:“我也是无辜之人,我的性命在您眼中又是什么?” 阮文忠闻言愈发震怒:“巧舌如簧!你忤逆犯上、毒害尊亲、私德不检,哪里无辜了?福儿禄儿,即刻给我捆了这孽障!她若反抗,打死不论!” 众小厮闻言只得再次上前,战战兢兢,六个人十二条腿一齐发抖。 夜寒拔剑出鞘吓住了小厮们,却并不上前厮杀,只看着阮青枝问:“跟我走?” 阮青枝皱眉,摇头:“不。” 这时几个小厮已经大着胆子到了近前,夜寒抬手挥剑将他们逼退两步,有些气恼地抓住了阮青枝的手腕:“那两只畜生分明是想要你的命!你不走,留在这里等死?” 阮青枝用力甩手,低声道:“我确信我不会死。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放开我!” 夜寒依言放开她,反手挥剑向两个胆大冲上来的小厮砍了过去:“死到临头,还在执迷不悟!” 也不知是在骂小厮还是骂阮青枝。 阮青枝没有理会他,只管冷冷地盯着阮文忠:“敢问父亲,您老准备如何处死我?” 阮文忠皱眉略一沉吟,冷声道:“三日后开祠堂祭祖,到时候你就在祖宗灵前受家法吧!” 阮青枝数了数日子,笑了:“三日后?那是祖父的三周年祭,到场的人一定很多吧?” 伴月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姐你傻了?这哪是人多不多的事啊!” 金氏忧心忡忡,低声问阮文忠道:“为什么要等到三日后?祭祖的时候里里外外那么多事,谁顾得上这个丧门星?” 阮文忠横了她一眼,脸色很不好看。 金氏见状不敢再多问,只得大着胆子向前迈出两步,看着夜寒道:“我不管你是谁,相府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你再这样胡搅蛮缠,我只好叫人捆了你送到京兆衙门去了!” 夜寒斜了她一眼,冷笑:“捆我?就凭你府里这些饭桶?” 金氏顿时语塞。 夜寒嘲讽地笑了一声,收剑回鞘:“罢了。既然小姐和夫人都不许我管,那我便不管。请小姐放心,待您死后,奴才每年除夕和清明必定不忘去您的坟前烧些纸钱、奠碗汤水。” 阮青枝被他给气笑了:“我多谢您嘞!” 夜寒抱胸退让到一旁,坦坦然回了一句“不用谢”。 阮文忠和金氏更加恼怒。 他们很确信这个戴着面具的野男人有问题:若真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奴才,在阮青枝说出第一遍“我不走”的时候就该遵命退到后头去,怎么能反而发脾气挥剑伤人? 这会儿六个小厮正齐刷刷地躺在地上哀嚎呢,他这时候才说“不管了”,是成心给人添堵的吧? 六个小厮若是死了也就罢了,伤成这样偏又不死,耽误差事不说还要花钱请医问药……算下来怕不得花费几百两银子? 金氏越想越气,又不敢招惹夜寒,只好指着阮青枝的鼻子骂道:“丧门星,你到底还要祸害相府到什么时候!” 阮青枝向她笑笑,伸出三根手指摇了摇:“父亲说了,还有三天啊!” 金氏想起只剩三天,不禁心情大好。可是看到阮青枝脸上的笑容,她又觉得加倍不舒服起来。 这个丧门星!再有三天就死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金氏的好心情转瞬即逝,怒气噌噌地往上窜。眼看着阮青枝老老实实跟着薛婆子往柴房走,她也没能高兴起来。 “小环,吩咐厨房里,这几天不许给她东西吃!高粱饭也不许给,馊菜汤也不许给!”她咬着牙,恨声下令。 身边婢女一一答应了,笑劝道:“夫人别气了,再忍三天,这种糟心事就不会再有了!” 金氏怒气稍减,看着转身走开了的阮文忠,不满地嘀咕:“直接打死多好,为什么还要等三天!我只怕夜长梦多……” 与此同时,伴月也正在阮青枝的耳边絮絮:“老爷刚才明明恨不得当场打死咱们,为什么又忽然改口说等三天?小姐,你说他会不会其实舍不得杀你,要用这三天时间暗中查明真相还咱们一个清白?” 阮青枝白了她一眼:“醒醒吧!你以为他此刻就不知道真凶是谁吗?” 伴月大为惊愕。 阮青枝攥了攥她的手,低声道:“他巴不得现在就杀了我。突然推迟到三天之后,要么是有所图谋,要么就是有所顾虑。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肯让我活过这三天,我就死不了。” 伴月顿时惊喜:“原来小姐早有办法了!” 阮青枝心道办法其实并没有,只能到时候见招拆招。实在不行,以攻为守也是可以的。 主仆二人进了柴房,薛婆子飞快地从外面锁上门,又叫人来给窗户钉上木条封住了,彻底断绝了阮青枝从窗口爬出去的念想。 伴月从柴堆里抽出几块还算平整的木板,擦干净搭起来扶阮青枝坐下,自己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笑了:“我真是糊涂,小姐当然有办法!我怀里藏得好好的毒药都被你偷偷换成了红糖,可见你早料到了今天的事,我还在这里瞎担心什么!” 阮青枝看着她笑道:“换掉你怀里的东西还不容易?携云说,你每天晚上睡得像死猪一样,把你扛出去卖了你都不知道!” 伴月脸上一红,晃了晃肩膀表示不依。 阮青枝笑呵呵地向后仰靠在柴堆上,闭上了眼睛。 不想跟伴月说,事情其实并不十分乐观。她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昨晚吩咐携云换走毒药只是为了防止钱婆子再生事端,并没有料到阮碧筠竟然胆大妄为到敢对老夫人下手。 凤命在身,不是应该仁慈宽厚庇佑苍生吗?怎么可以滥杀无辜? 想到此处阮青枝又自嘲地笑了。 她自己前面八世倒是足够仁慈宽厚,却也并没有修来这一世的平安顺遂,可见这善恶有报的天地规则也都是放屁! 伴月听到笑声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问:“小姐,你不是被气傻了吧?那个钱婆子她……” 阮青枝摇摇头笑意不变:“钱婆子做什么都不奇怪。能跟在阮碧筠身边那么多年深受器重的人,不是单靠吓唬一下就能收服的。” 这一点伴月也已经想明白了,顿觉无话可说。 可是两个人被关在这样狭小破败的鬼地方,不说点什么又觉得难以打发时光。伴月想了半天,又忿忿道:“半道上来的就是靠不住!钱婆子那个两面三刀的就不说了,我真没想到夜寒竟然也是个没良心的!小姐不愿连累他才让他不要管,他居然真的就撒手不管了!他都有本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摇大摆走掉,怎么就不能带一个人出去?咱们真是白费心救他了,白眼狼!” 她话音才落,耳边立刻就听到一声阴恻恻的冷笑:“说谁是白眼狼呢?” 伴月吓得哇呀一声跳了起来:“鬼,鬼啊!” 阮青枝睁眼坐起,看傻子似的瞅着她。 伴月自己跳了一圈终于醒过神来,拍着胸口忿忿道:“吓死我了!夜寒,是不是你?” 那个声音没有回应。阮青枝替他答道:“不是夜寒,是白眼狼。” “行吧!”那个声音冷冷地道,“既然我是白眼狼,你们的事我可就真不管了!” 这次主仆两人都听清了,声音来自房顶。 阮青枝重新躺下去,看着房梁笑了:“夜寒,我是真的没打算让你管,接下来的事我已有安排!” 夜寒嘿地冷笑了一声:“你有安排,旁人也有安排!你就那么笃定你能赢?” 阮青枝弯起手臂枕在脑后,叹气:“能不能赢都要赌,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有!”夜寒的声音明显添了几分恼怒,“你完全可以选择跟我走,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儿拿命跟人赌?” 阮青枝也来了气,一拍柴堆重新坐了起来:“‘跟你走’是什么意思?私奔吗?你能带我去哪儿?亡命天涯?这位壮士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是相府大小姐!旁人不肯让我过好日子,我就要加倍努力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而不是自暴自弃跟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浪迹天涯去做乞丐婆!” 她一番话吼出来,外面房顶上寂寂无声。 伴月被吓到了,小心翼翼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姐,您怎么……突然发脾气?” 阮青枝甩袖走到门前,透过那道二指多宽的门缝看着湛蓝的天空,咬牙恨恨。 这一世的命数注定了她是别人脚底下的垫脚石。她今日出了相府就等于是认了命,以后还拿什么来跟阮碧筠争? 阮碧筠的命数是从她手中夺走的,她凭什么要认! 阮青枝越想越恼怒,心里的那个念头却也越来越清晰:就算这一世她阮碧筠是凤命好了,可谁说凤命的人就一定可以母仪天下、谁说煞命该死的人就一定拿不到那枚凤印? 她偏不服! 阮青枝猛然拂袖转身,吓得伴月接连向后趔趄了好几步。 头顶上传来夜寒的声音,冷冷的有些吓人:“你就那么在乎身份地位?宁可赌上性命也不肯放弃‘相府大小姐’这个虚名?” 阮青枝仰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神情语气十分郑重:“是!” 之后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伴月心里着急,对着房梁连喊了七八声“夜寒”。 阮青枝闭目叹了一声,笼着袖子回到原处坐了下来:“别喊了,他走了。” “小姐!”伴月转回来瞪着她,气急跺脚:“你怎么把他气走了?虽然我也觉得他配不上你,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紧的啊!现在他生气真不管了,到时候咱们若是赌输了可就没人来救了!依我看跟着他亡命天涯也没什么不好,在相府当个大小姐有什么意思?饭都没得吃……” 阮青枝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抱怨,眯起眼睛笑了。 吃饭穿衣算什么?“相府大小姐”这个身份握在手里,更值钱的福利多着呢! 拿命去赌,未必就不值得。 这个道理阮青枝知道,她的妹妹阮碧筠当然也明白。 所以,二更时分看见阮碧筠出现在柴房门口的时候,阮青枝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 薛婆子打开了门,阮碧筠提着一只雕花的食盒走了进来,眉眼含笑:“姐姐,饿坏了吧?” 姐姐确实饿坏了。 一整天水米未进,柴房中主仆二人都有些发昏。尤其阮青枝又是伤又是病的,身子格外虚弱,此时闻到饭菜香味便觉得空虚的胃已经迫不及待地躁动起来了。 两个婆子从柴堆里找出几块木板搭成了饭桌,阮碧筠亲手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出来,小小的柴房里顿时香气四溢。 阮碧筠拿了双筷子双手递给阮青枝:“姐姐快尝尝,这是菁华院小厨房专为你做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伴月在旁边已经忍不住咽口水了,阮青枝却并不伸手,任由阮碧筠蹲在“桌”前托着筷子尴尬地僵着。 “姐姐!”阮碧筠笑容僵住,委屈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阮青枝摆手示意她放下筷子,就地坐下来漠然地看着她:“我想知道,这饭菜中加的是什么料?相思子?砒霜?断肠草?” 阮碧筠低头垂眸,黯然良久。 再抬头时神情便已恢复平静,杏眼含笑温柔如水:“跟祖母药里放的一样,是相思子。只用了一点点,不会影响饭菜的味道和口感。” 伴月吓得脸色煞白,脚下一软噗通跌在了地上。 阮青枝却缓缓地勾起唇角,露出了笑容:“果真是相思子?这么说我的药方完全对症!我就说我的医术是很不错的!” 阮碧筠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也跟着笑了:“是。姐姐真的很厉害。” 阮青枝很快敛了笑容,不说话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饭菜。 阮碧筠又低下了头,默然许久才叹道:“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大师说了,你我二人命数相克,注定一荣一枯,不能共生。我是天定的凤命,相府的百年荣耀都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不能死!姐姐,为了相府,为了咱们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我请求你……成全我!” “二小姐!”伴月抹着眼泪跳了起来,“注定不能共生,不是也已经共生这么多年了?谁该死谁该活自有老天爷安排,你怎么能听信妖人的鬼话,千方百计要杀死你的亲姐姐!什么天定凤命,老天怎么会让你这样一个心肠歹毒的……” “伴月!”阮青枝厉声呵斥,“掌嘴!” 伴月不服,双臂抱膝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呜呜哭。 阮碧筠转头向她看了一眼,笑叹道:“倒是个忠心的好丫头,可惜了。” 阮青枝没接这个话茬,脸色不善皱了皱眉:“我只剩下三天的活头了,你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连三天都等不得?” “不是我等不得,”阮碧筠的脸上笑意淡去,神色变得有些郑重,“姐姐,我是来帮你的!” 阮青枝又笑了。 阮碧筠没有笑,认真地看着她:“姐姐,三日之后父亲要在祠堂中当众宣布你的罪状,到时候你毒害祖母、私通外男这两桩罪名将全族皆知,你会作为族中训导晚辈的教材被当众杖责而死!你可知道那样的死法有多痛苦?你可知道……那样处死的女子尸骨只能被弃之荒野成为野狗口中食,绝无可能葬入祖坟……” 说到此处她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神情悲悯泣不成声。 阮青枝简直要被她给感动了。 阮碧筠拿帕子在眼角擦了又擦,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郑重地道:“所以姐姐,我今晚送来这样的饭菜给你,不是因为我容不下你,而是为了让你走得体面一些。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父亲母亲无关。” 话说到此处,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我会好好看顾相府、孝敬双亲,姐姐放心去吧。” 她话音一落,身边两个婆子同时迈步上前,一个捉住阮青枝的双臂狠狠扭住,另一个便捏住她的下巴,顺手从碗里抓了一大把米饭狠命地往她的嘴里塞。 32.母亲,我要伸冤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伴月大惊失色一跃而起,外面立刻冲进来一个婢女撞在她的身上,两人一齐跌倒,滚在地上发疯似的撕打。 “小姐快跑!”伴月两手扯住那婢女的头发死死地揪着,得空抬头向阮青枝哭喊。 阮青枝已被婆子制住,连站起来都不能,更别提逃跑了。 何况旁边还有两个打灯笼的小婢,门外还有几个小厮守着……阮碧筠竟足足带了七八个人,这还不包括阮文忠前几天花费重金替她买来的两名暗卫。 人还没出阁呢,这出行的阵仗已经赶得上宫里的贵妃了! 阮青枝在心中飞快地估算了此刻的形势,并不慌。 那一大把米饭塞过来的时候,她没有躲,张嘴啊呜一口连婆子的手指一起狠狠咬住,飞快地偏过头吐出去,之后趁乱猛然向前一窜,人并不站起,手腕已从婆子的掌中滑脱出去。 婆子大惊忙伸手来捉,阮青枝整个人已弯着腰冲了出去,一头撞向正前方一个手持灯笼的小婢。 小婢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把灯笼扔出去,人已被阮青枝扑在了地上。 阮青枝倒地瞬间脚尖一挑,那灯笼就直直地向着阮碧筠飞了过去。 在场的丫鬟婆子们齐齐发出尖叫,门口暗卫冲进来挥鞭打落了灯笼,三脚两脚踩灭了,气势汹汹冲向阮青枝。 “别过来!”阮青枝推开那婢女,翻身在地上坐了起来:“我还有话对你们主子说!” 暗卫迟疑着站住,阮碧筠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看着阮青枝道:“姐姐,我没想到你还会武。” 阮青枝瞪着她,眼中凶光毕现:“我若会武,此刻就该出手杀了你!” 阮碧筠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笑了:“说得也对。姐姐,你恨我怨我好多年了吧?” 阮青枝摇摇头,目光渐渐恢复温软:“亲姐妹之间,没什么好恨的。筠儿,刚才灯笼没伤着你吧?” 阮碧筠一愣。 阮青枝低头笑了笑,倚着墙角抱膝坐稳:“我从小就知道你要杀我,出现今日这个局面我也不意外。但是筠儿,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你听我说完再下手也不迟。” “你说吧。”阮碧筠在柴堆上坐了下来。 阮青枝抬起头来看着她:“你今晚过来杀我,母亲或许知道,但父亲一定不知道,对不对?你怕我的坏名声连累了你,所以想抢在父亲前面杀掉我,对外就宣称我是暴病而亡,对不对?” 阮碧筠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是。这样对你我都好。姐姐,我是未来的皇后,我不能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同胞姐妹。” 阮青枝笑道:“所以,拿我和余家少爷造谣的事不是你做的了。” 阮碧筠皱眉,神情已有些不耐烦:“姐姐还是快些说正事吧!” “好,”阮青枝坐直了身子,“那就说正事!筠儿,你好好想一想:你能想到你的名声关系到相府的前程,父亲又岂会想不到?你以为父亲就不怕夜长梦多、不怕我连累了你的名声吗?” 阮碧筠默然良久,之后扶着婆子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青枝坐着不动,平静地道:“我想说,父亲留我多活三日,必定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你今晚要杀我不难,我只怕后果未必是你承担得起的。” “呵!”阮碧筠终于冷笑出声,“我还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后果是我承担不起的?” 阮青枝仰头看着她,微笑:“好吧,是我说错了,未来的皇后娘娘没有什么是承担不起的。但我仍旧要劝你再斟酌斟酌,至少要找父亲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你要知道皇后也不是好当的,一个相府嫡女出身的皇后和一个罪女出身的皇后,地位、威望以及夫君的态度都是天差地别。” 阮碧筠愣住了。 旁边的婆子忽然脸色一变,快步走过来低声道:“听说老爷前两天又跟御史台的人吵架了。御史台那帮人睚眦必报,少不得要揪咱们相府的小辫子……” 南齐律法森严,即便亲生父亲害死儿女也是重罪。平时没人查也就罢了,万一真被人盯上,一个不明不白死掉的嫡女,足够把一朝丞相拉下马。 更何况,御史台那帮人若要对一件事寻根究底,那就没有什么是他们查不出来的。未来的皇后又如何,真以为他们不敢查吗? 阮碧筠想到此处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阮青枝扶着墙站了起来:“筠儿,快三更了,你该早些回去歇着,睡晚了明天早起会肿眼睛。” “多谢姐姐,”阮碧筠咬咬牙勉强挤出一丝笑:“姐姐也早些歇着吧。” 阮青枝看着她笑了。 阮碧筠走得很快,带着她那一长串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一眨眼就没影了。 柴房的门当然还是锁上了的。那些有毒的饭菜还在木板上摆着,有隐隐的香气散发出来。 阮青枝被香味勾得受不住,只好找根尖细的木棍在地上挖个洞,连饭菜带碗筷一起埋了进去。 忙完了这件事,人也累得够呛,有气无力地瘫在了柴堆里。 伴月好容易回过神,捂着被婢女抓伤的脸凑了过来,两眼放光:“难怪你那么有信心,原来还有底牌!我怎么就忘了,老爷后头还有御史台盯着呢!所以小姐,咱们死不了了是不是?老夫人中毒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跟咱们无关啊,老爷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冤杀咱们,否则他怎么向御史台交代?” “你想多了!”阮青枝叹口气,闭上了眼:“御史台也不是每一桩案子都会过问的。父亲在祠堂里杀我,当着全族人的面,罪名列得清清楚楚、家法执行得光明正大,御史台没道理再插手。” “可是!”伴月急了,“这桩案子只要稍稍一查,就能看出有猫腻啊!” 阮青枝点点头:“确实如此。可是无缘无故的,御史台为什么要来‘稍稍一查’?御史中丞又不是我亲外公!人家御史台是管朝廷大事的,不是负责查家长里短的!” 伴月听到此处彻底蔫了。 阮青枝自己说完之后却又愣了一下,不期然地想起了原主曾借给余仲谦的那块玉牌。 御史台……好像也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只是她如今已经不得自由,即便有门路能见到御史中丞,出不了这间柴房也是枉然。 “还是要靠自己啊!”阮青枝长长地叹一口气,在柴堆中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闭上了眼。 在这种地方入眠并不容易。 仲秋过后的夜已经很冷,又兼饥饿以及身上的伤处时时疼痛侵扰,实在苦不堪言。主仆二人相拥着蜷在柴堆角落里,听着柴房内外秋虫唧唧咯咯响个不住,听着大大小小的老鼠在房梁上、墙脚边来来去去,时间变得分外难熬。 四更时分,耳边虫声忽然停住。阮青枝立刻睁眼坐了起来:“谁在外面?!” 伴月迷迷糊糊跟着坐起,揉了揉眼睛:“又有人来了?二小姐还是要杀咱们吗?” 阮青枝不答,随手抄起一根木棍走到门边,侧身贴墙紧张地看着那道门缝。 外面果然有人。 阮青枝亲眼看见破烂的木门微微一动,门缝里慢慢地探进来一个……烧饼?! 这个场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惊悚:月黑风高、偏僻的柴房、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心怀鬼胎的蒙面人、有毒的饼…… 下一幕可就不敢想象了。 阮青枝攥紧手中的木棍向后退了两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黄澄澄香气四溢的饼,心惊胆战。 这时,门缝外面忽然传进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走了!” “夜寒?!”伴月惊喜地跳了起来。 门外夜寒冷哼一声,阮青枝已扔下木棍,上前抓过那个烧饼塞给了伴月,同时向外面急急问道:“你带了几个饼?我们都要饿死了!” “饿死你们活该!”夜寒在门外恶狠狠地咒骂,烧饼却接二连三地从门缝里塞进来,足足六个。 “够了够了!”阮青枝大喜,“夜寒,你良心真好!” 伴月嗤地笑了,忙凑到门前向外张望时,外面已经没了夜寒的影子。 阮青枝笑呵呵捧着几个烧饼回到柴堆旁坐下,吧唧吧唧吃得很欢。当伴月还在为夜寒的“刀子嘴豆腐心”而感慨万分的时候,她已经把两个烧饼吃下肚去了。 回过神来的伴月意识到了危机,忙过来把自己的那一份抢过去,吭哧吭哧开吃。 阮青枝一边啃最后一个烧饼,一边笑眯眯看着那个表情丰富的小丫头:现在这样才对嘛!吃饭才是人生第一要务,做什么要费心思去想一个臭男人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有良心还是没良心! …… 当然事实证明夜寒还是很有良心的。托他的福,接下来的两天阮青枝和伴月没饿着也没渴着,除了无聊一点之外,实在并没有受太大的委屈。 关柴房还能有这般待遇,阮青枝简直有些疑心:也许这一世她也并不是什么丧门星,仍旧是凤命加持的天之娇女吧? 看起来,夜寒那个死人居然是她的福星啊! 祭祖的前一天晚上,阮青枝拒绝了夜寒塞进来的烤肉和水囊,同伴月一起忍渴挨饿聊天到后半夜,天亮后果然灰头土脸苍白憔悴眼圈乌青嘴唇干裂,惨兮兮。 金氏亲自带着婆子过来,看见她主仆二人这副形象,十分满意。 此刻祠堂中祭祖已经接近尾声,除了相府本家的人之外,阮青枝的二叔、三叔两家以及同在上京的五位堂叔堂伯及其家眷,乌泱泱跪了一院子。 众小辈磕完了最后一个头、奠出了最后一杯酒,互相搀扶着站起身的时候,金氏就押着被捆成粽子的阮青枝主仆二人走了进来,高声道:“除了祭祖之外,今日相府还有一件大事,要请诸位叔伯们见证!” 这是事先没有透露过的环节。众人都很意外,几十双眼睛齐齐看过来,盯着阮青枝主仆二人上下打量,议论纷纷。 金氏命人将阮青枝和伴月踹到地上,回头向阮文忠道:“老爷,您来说吧!” 阮文忠顶着两只黑眼圈,神色疲惫:“祖宗面前,我也无颜开口。让这个孽障自己说!” 阮青枝嗤地笑了出来。 金氏立时大怒:“贱婢,你笑什么?!” 阮青枝挺直脊背,昂头看着她:“我笑你们在祠堂里唱大戏,骗了活人骗死人,连祖宗都不放过!” “住口!”阮文忠厉声断喝,“祖宗灵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阮青枝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不许胡言乱语啊?那我没话可说了!你们更没话说,咱们各自散了吧!” 阮文忠闻言气得按住胸口,好半天说不出话。院中族人看热闹看得很愉快,嘁嘁喳喳议论个不住。 金氏见状只得站了出来,指着阮青枝向众人高声说道:“这件事说来丢脸,可是事关阮氏门声,我们也不敢隐瞒——这个丫头是我相府长女青枝,前几天她做下了两桩天大的错事,今日当着全族父老的面,我相府要杀此孽女,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四个字说出来,众人俱是大惊。 也怪他们眼拙,实在没看出这两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小丫头其中一人竟是相府千金,更看不出一个十三四岁瘦巴巴的小姑娘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值得用上“清理门户”这么郑重的对待。 金氏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咱们阮氏是仁善人家,若非实在罪大恶极,我和老爷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心!告诸位叔叔伯伯知道:相府逆女阮青枝心狠手辣,竟以剧毒相思子谋害老夫人,虽然后来良心发现又帮老夫人解了毒,但相府容不下这等罪大恶极之事!” 此话一出,满院哗然。 下毒!谋害嫡亲祖母!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这个小丫头怕是恶魔转世吧? 思及此,众人立刻联想到了一些传言:都说相府嫡出的那对姐妹花相生相克,一个是祥瑞之身福泽万民的天定凤命,另一个自然就是凶神恶煞破门灭户的灾星! 这样妖物,如何留得! 当下,满院族人义愤汹汹,各家男人自动上前将女人和孩子护在身后,指着阮青枝异口同声开始讨伐。 阮青枝安静地听着,不辩解,不挣扎,仿佛已经认命。 金氏满意地露出一丝笑,拍了拍巴掌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又继续说道:“除了这一桩谋害尊亲的死罪之外,还有一件却更加难以启齿——这孽障她居然在内院之中私藏男子,暗中苟且!”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这还了得!当朝相府,诗礼传家,府中竟出了这样龌龊的事,族人以后还有脸出门吗?族中的女儿们还能嫁得出去吗? “一定要打死这个小畜生!”不知是谁粗着嗓子吼了一声。 满院附和声轰然响起,震耳欲聋。 “打死她!打死她!”众人异口同声呼喊,满腔义愤从胸膛里冲出来,恨不得撕破喉咙。 金氏没有打断,静静等了好一阵子才听见喊声渐渐地稀疏了下来。 她有些意犹未尽,缓步走到供桌前面,沉声开口:“我和老爷从未想过相府会出这种事。如今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女儿不死是不行了!所以老爷想了好些日子,终于还是狠下了心:今日便在这祠堂之中将孽女杖毙,也算是给族中晚辈提个醒,叫他们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相爷大义灭亲,就该如此!这样心肠歹毒不知廉耻的孽障不能留!” 一言喊出附和者众,当下院中又是一轮热闹。 小厮很快便抬了长凳过来,手持棍棒的家丁也已就位,只等阮青枝趴到凳子上去,就可以一棍一棍把她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至死方休。 两个婆子冲过来提起阮青枝便要往长凳上按,伴月在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阮青枝咬了咬牙,猛然甩开两个婆子,踩在长凳上挺起了胸膛:“伴月,不许哭!” 金氏立刻大怒:“贱婢,你还要造反不成?” 转头又骂婆子:“你们两个没吃饭吗?连一个小贱人都按不住?” 两个婆子不敢多言忙上前来抓阮青枝,心里却各在暗暗嘀咕,抱怨对方偷懒耍滑不肯出力。 刚才的失手当然是意外,不然难道还能是被挣脱了吗?一个病歪歪的小丫头哪来那么大力气! 这会儿再被她们抓到可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阮青枝闪身躲开两个婆子,接下来竟一个箭步窜出去,跳到了供桌上。 这下子可算是捅了马蜂窝,站在前头的几位叔叔伯伯顿时暴跳如雷,就连一直心事重重的阮文忠也终于忍不住冲了过来。 阮青枝眯起眼睛冷冷一笑,开了口:“最好都别过来,否则我就把香炉踢下去!” 香炉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祭祖的时候出这种事也是对祖宗极大的不敬,当下众人都有些迟疑。 阮青枝见状便重新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向众人扫视了一圈,冷笑:“阮氏族人,都是傻子吗?朝廷处决犯人还要三堂会审证据齐全呢,你们只听了某个毒妇几句谎话就吵着闹着要杀我,真不怕把你们的列祖列宗气活过来?” 众族人被一个小辈骂到脸上,个个气得七窍生烟,七嘴八舌怒骂不止。 阮青枝也不在乎,直等众人骂得差不多了,她才又悠悠地开了口:“我的父亲母亲要杀我,那自然是因为我这个女儿当得不好,死不足惜。但是,母亲,为了杀掉一个不喜欢的女儿,编谎话骗祖宗,有点过分了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是不知怎的,偌大的院子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被挤在角落里的那些孩子们。在这样纷乱的场合之中,他们难得将一句话听得这样清楚,当然不可避免地就生出了兴趣。于是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嚷了出来:“骗祖宗吗?谁骗祖宗了?” 祠堂里本来没有小孩子说话的份,各家大人忙开口呵斥。院中乱糟糟的,已不是原先金氏营造的那种气氛。 阮青枝笑了笑,低头看着金氏:“母亲,我要伸冤。” 金氏气得发颤,伸手指着她又要呵斥,阮青枝已再次开口,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彻了整个院子:“你说我与人私通?母亲,你好好看看我!你看看我才多高?你记得我今年几岁吗?我上个月才满十四岁,我明年才及笄!你不能因为从来没抱过我、从来没疼过我,就忘了我还是个孩子吧?这十四年……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倒好……” 此话一出,倒有好些妇人跟着唏嘘起来。 阮青枝抬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哈哈一笑仿佛癫狂:“你说我与人私通,你倒是请人来验身啊!你又不肯!你哪里是不信我,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你只是想找个借口杀我而已!可是我就想问一句:我到底碍着你什么了?” 阮文忠快步走过来,低声呵斥:“孽障,住口!” 阮青枝在供桌上跳来跳去,避开几个试图将她赶下来的小厮,继续凄声质问:“十四年!我一个人住在惜芳园吃糠咽菜,衣裳补了又补病了没人问淹死没人管,我说什么了吗?你们锦衣玉食我嫉妒过吗?我争过吗?我妹妹出门动辄十几个人跟着,我那里只一个乳母两个丫鬟还都被人放火烧死了!还是祖母心疼我,送了两个牙都没换齐的小丫头给我,什么都不懂磕磕绊绊陪着我一起从八岁活到现在!” “你说这些做什么?”阮文忠暴怒,“你的一饮一食都是相府所赐,你该知道感恩!” 阮青枝也气极了,在供桌上跳脚:“我说这些做什么?前些天我救了一个乞儿,他自己愿意当我的仆从保护我,既没用你们花钱买他、也不用你们付月例银子,你们怎么就那么容不下,定要编出‘私通’那么恶心的罪名来污蔑我!你若说我院里养个男仆就算私通,那我妹妹院里还养着六七个呢,她又算什么?同时跟八个男人私通吗?!” 33.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话音未落金氏已跳了起来,整个人瞬间窜向供桌,尖声嘶吼如疯妇:“贱人!我杀了你!” 阮青枝神色惊慌连连退避,整个人在供桌上摇摇晃晃惊险万分,却始终没有跌下来。 金氏几次撞到桌角打翻果盘,疼痛加剧了她的愤怒也夺走了她所剩不多的理智,使得她整个人张牙舞爪狂呼乱叫,相府主母的端雅气度荡然无存。 阮文忠见这架势实在不像话,只得厉声呵斥小厮们:“把供桌掀了!不拘用什么兵器,给我往那个孽障头上打!若是连一个丫头片子都抓不住,你们也不用在相府做事了!” 众小厮闻言顿时慌慌。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前抱起了供桌上的香炉,另有两人抢救出几个已经快要空了的果盘,剩下几人便心领神会,冲上前去一齐动手,将那张被折腾得一片狼藉的供桌整个儿掀翻了。 阮青枝的手臂还被捆着无法维持平衡,在供桌翻倒的瞬间整个人向地上扑跌了下去。 却没有如众人所料的那样砸在地上爬不起来,而是脚下接连踉跄,跌跌撞撞直扑进人群。 身后金氏一边哭骂一边追,院中一片鸡飞狗跳。 阮青枝没有跑远,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只绕着两家人转,哭声凄厉:“二叔三叔快救我!我是冤枉的!我没有与人私通!我没有毒害祖母!今日父亲杀了我,改天御史台的人就会查上门来弹劾父亲一个昏聩不明冤死亲女之罪,到时候父亲就会失宠于皇上,即便不用坐牢至少也要罢官……” 罢官可不行。二老爷和三老爷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时金氏已追了过来,气喘吁吁脚步踉跄狼狈万分,犹自不肯停下。 二老爷的夫人方氏迟疑着,伸出手把金氏抱住了:“大嫂,您怎么跟孩子计较起来了?快别追了,大家都看你笑话呢!” 金氏又急又气不住跳脚:“别拦我!我今日定要打死这个小贱人!她竟敢污蔑我的女儿……她敢污蔑筠儿!我要杀了她!” “大嫂!”三夫人李氏也来劝,“她小孩儿家能懂什么?口无遮拦罢了,没人信的!您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只怕反而会有人疑心您是替二姑娘心虚了!” 金氏愣了一下,之后又大怒。碍于妯娌间的情分不好当面骂出来,顿时憋得满脸发紫。 说话间好歹算是站住不追了。阮青枝见状便也停下,躲在二老爷的身后站定,偷眼观察金氏的反应。 金氏看见了,怒气更盛:“你个小贱人!你自己不知廉耻……” “母亲,”阮青枝眼中含泪神情倔强,“我是您的女儿,您骂我小贱人就是骂您自己老贱人;夜寒在我院里就跟那几个侍卫在妹妹院里一样,您骂我不知廉耻就是骂妹妹不知廉耻!” 金氏闻言气往上冲又要扑过来打,方氏忙用力抱住,哭笑不得地劝了两句,又抬头训斥阮青枝:“哪有你这样跟母亲说话的?还不快赔罪!” 阮青枝委屈道:“我无端受人污蔑,心中不服,说话自然就阴阳怪气!二婶,非是侄女不懂事,实在是不平则鸣。我已忍了十四年了,再忍下去我就死了!” 方氏无言以对,忙向自家男人使眼色:“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二老爷一脸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倒是三老爷眨眨眼,看着阮青枝道:“不是叔叔们不肯为你撑腰,实在是你这件事不好办啊!你自己说你清白,证据呢?你准备如何自证清白?” “三叔,这不对啊!”阮青枝仰头大哭,“衙门办案,难道会随便抓住一个人就说他是贼,然后要他自证清白?要审贼总得见着贼赃再升堂吧?” 三老爷想了想,笑了:“你这话也有道理。大嫂,您说大姐儿与人……那男子如今在何处?” 金氏瞪着阮青枝,恨恨咬牙:“跑了!” 阮青枝落泪跺脚高声否认:“他没有跑!请母亲暂且饶他一命,准他回来同我对质好不好?” 金氏打了个寒颤,脱口而出:“不用!” 这反应可就不对了。附近几位本家爷们齐齐皱眉。 阮青枝从二老爷的袖子后面走出来,眼中垂泪委屈兮兮看向金氏:“验身不许,对质也不许,母亲就这么想把这个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吗?污了我的名声对您到底有何益处?对阮氏一族又有何益处?” 此时族中几个有头有脸的老爷们已经听出了一些门道,人人脸上都不好看。 相府内宅之中的事,本来与他们这些旁支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一大家子的名声在外人看来都是一体,若真是金氏故意污蔑女儿,连累了族中所有的女孩子嫁不到好人家,这事可就大了! 当下便有几个急性子的妇人嚷了起来: “大嫂,事情可不是这么办的啊!” “大姑娘虽是你生的,却也是我们阮家的孩子,岂能由得你随意污蔑!” “今天这事儿我们还真就非管不可了!” …… 现场局势渐渐逆转,金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阮文忠见势不妙快步走过来,正要开口,阮青枝已瞪着他身后的小厮道:“福儿,你来跟诸位老爷说说,你们见到夜寒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福儿两条手臂都受了伤,左臂还上了夹板吊在脖子上,惨兮兮十分可怜。这会儿听见阮青枝问他,他本能地打了个哆嗦,耷拉着脑袋实话实说道:“老爷说大小姐毒害了老夫人,带我们去抓人,那个男人就出来阻挠,打伤了我们六个人,还说要带走大小姐……但是大小姐拒绝了。” 拒绝了,然后就没有后文了? “那算什么私通啊!”众族人窃窃私语。 阮青枝仰头看着脸色青黑的阮文忠夫妇,神情倔强不再多言。 此刻众人看向金氏和阮文忠的神情都有些不善。 阮文忠深感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铁青着脸怒视着阮青枝问道:“这么说,你是执意要验身以证清白了?” “当然不!”阮青枝昂然迎着他的目光,“此刻我的清白已经分明,诸位叔叔婶婶心里明镜儿似的,我何必还要受验身之辱?若只因为我有个男仆就需要验身自证清白,那咱们家的姐姐妹妹们岂不人人自危?以后谁还敢用男仆、谁还敢同男子说话、谁还敢出门?” “不错,”二夫人方氏叹道,“大姑娘是清白的,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阮青枝仰头看着父亲,冷声问:“阮相爷,承认自己错了有那么难吗?或者您不愿意在祠堂里当着叔叔伯伯们的面认错,只肯在御史台低头?” 阮文忠看看众人的脸色,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威胁了。 他明白阮青枝的意思:对眼前这些旁支子弟而言,依附相府沾点油水固然重要,却还比不上保住他们自己小家的清白名声要紧。更何况还有树倒猢狲散以后瓜分财产的诱惑…… 他若执意不肯低头,某几个虎视眈眈的旁支兄弟必定很愿意把这个逆女带出去。只要她今日能出这道门,等待他的便是御史台的彻查! “罢了!”阮文忠狠狠地咬了咬牙,“这件事,是为父没有调查清楚!但是,青枝,你瞒着父母私自容留男子在内院,确实太不像话!万一对方是歹人怎么办?你住得又偏,若有危险,谁赶得及去救你?” 阮青枝低头鞠躬,大大方方认错:“此事确实是女儿考虑不周,让父亲母亲费心了。” 见她态度谦卑,阮文忠总算找回了三分颜面,脸色稍缓冷冷地哼了一声。 阮青枝直起腰来,仰头露出笑容:“如今事实已经证明夜寒不是歹人了,所以父亲准许我留他在惜芳园吗?” 阮文忠尚未答话,金氏已在旁跳了起来:“你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着那个野男人?我劝你清醒一点,先想想毒害老夫人的事能不能也想个法子糊弄过去吧!” 经她提醒,在场众人终于想起还有下毒这一茬,看向阮青枝的目光重又变得不善。 如今看来,私通的事或许掺了点水分,但毒害老夫人…… 众人心中正各自嘀咕,门口忽然响起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冷语:“下毒的事,老身来帮她‘糊弄’,如何?” “老夫人?!”众人大惊。 二老爷三老爷更是大喜过望,齐齐转身飞奔了过去。 一番乱乱的行礼问候之后,三夫人李氏抢先开了口:“看到母亲无恙,我们就放心了。今日一早,我和二嫂原打算先到春晖院去请安的,可是府里的丫头们说母亲卧病在床不便见人,我们这心里已经乱糟糟的难受了一上午;后来大嫂又说母亲是被大姑娘下了毒……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最后这句话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在场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老夫人手持竹杖缓步走到院内,向人群中的阮青枝招了招手:“大姐儿,过来。” 随同而来的携云忙冲到阮青枝身后,三下两下替她解开了身上捆的绳子,转头又去将被人遗忘的伴月扶了起来。 阮青枝一改方才撒泼吵闹的样子,低头敛衽趋到老夫人面前端端正正行礼,一身破旧脏乱的粗布衣裳竟也丝毫不曾减损她优雅庄重的闺秀风姿。 众人看得暗暗称奇,金氏已忍不住冲了过来:“老夫人,这孽障下毒之事已是证据确凿,您实在是看错了她了!” “证据确凿?”老夫人冷笑转身,“证据在何处?在你派人去春晖院偷走的药渣里,还是在你逼迫大姐儿吃下去的那包红糖里?” 金氏向后踉跄两步,大惊失色。 阮青枝抬头向老夫人脸上看了一眼,心下微微有些惊异,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这时小厮们已从堂中搬了椅子出来请老夫人坐下,方氏李氏诸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追问根由。 老夫人拂袖坐稳,眯起眼睛看向金氏。 金氏偷偷拽了拽阮文忠的衣角,后者飞快地后退两步避开了她。 金氏顿时孤立无援,只得扶着膝盖慢慢地跪了下去,面色渐渐惨白。 老夫人恨恨地瞥了她一眼,抬头向阮青枝道:“前头的事,你来给你叔叔婶婶们说一说吧。” 阮青枝乖巧应声,不急不慌地将那夜荣萱堂失火、老夫人受伤喝药中毒的事逐一说了,最后哽咽着总结道:“药渣被盗,母亲口中说每个人都有嫌疑,后来却只搜查了我的惜芳园,从婢女身上搜出一包红糖就说是证据确凿。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何会如此坚信毒是我下的,即便我已当众将那包红糖吃了下去,母亲还是坚持要以毒害尊亲之罪杀我!” 众人听她说完顿时哗然。金氏气急败坏,指着阮青枝尖声怒骂:“贱婢!那是因为你手中……” 说到此处她猛然醒过神来,慌忙住口。 阮青枝泪汪汪地看着她,追问道:“我手中怎么了?莫非母亲认为我手中应当有一包毒药?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钱妈,你是出事前一天才到惜芳园来服侍我的,应当还来不及与我同谋吧?你来跟大家说一说,我是会下毒谋害祖母的吗?” 今日钱婆子是在金氏身边伺候着的,先前同薛婆子一起拖着阮青枝往地上踹的人就有她。 这会儿阮青枝忽然点到她的名字,众人俱是大为惊诧。 钱婆子心中只暗暗叫苦。 她头脑发懵糊里糊涂地跪到地上,抬头看看金氏,又看看老夫人,哆嗦了好一阵子才咬着牙磕磕巴巴地说道:“老奴……不、不知道什么毒药,……惜芳园没有毒药。” 此话一出,金氏偷偷抬手抹了把汗。 阮青枝眯起眼睛笑了。 老夫人下令将钱婆子拖出去,又抬头对众人说道:“老身虽说一条腿已经迈进了棺材,心里却也未必就糊涂了。忠儿媳妇,是你自己说实话,还是老身替你说?” 金氏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媳妇不知道母亲要说什么。” “那好,”老夫人拿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小棠,你来说!” 门口有人喊道“让一让”,人群瞬间向两边分开。婢女小棠被周嬷嬷拖着进来,像丢麻袋似的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秀气的小脸红肿不堪,竟是事先已经审讯过的。 此刻这小姑娘早已没了先前的机灵劲儿,跪伏在地上只管抽抽搭搭哭个不住。 周嬷嬷退到老夫人身后站定,冷声斥道:“别哭了,以后有你哭的日子呢!” 小棠吓得一颤,忙抬袖擦泪,抽噎道:“奴婢不敢说谎,那些药材……都是夫人给的,熬煮之前只有夫人身边的小环碰过!剩下的药渣也是小环拿走了,她说她自己那两天也有些心悸失眠,想把那些药渣捡回去再煮一遍自己喝……出事之后奴婢知道上了当,怕嬷嬷责罚,所以一直不敢说……” 金氏听到此处忙叩首哭道:“老夫人,媳妇不知道这件事!小环那个贱蹄子平日看着是老实本分的,媳妇实在没想到她会干出这种事来啊!” 老夫人看着她,冷笑不语。 阮文忠在旁发出一声厉喝:“小环,跪下!” 这时众人心里大致已经有数,看向阮文忠夫妇的目光更添了几分鄙夷。 奴才都是为主子做事的,如今罪名落到了小环的头上,身为主子的金氏还想置身事外,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小环跪了下来,只管磕头并不说话。 阮文忠撩袍向老夫人跪了下来,沉痛地道:“儿子愚钝,误信人言险些冤枉了青枝,幸亏母亲慧眼如炬看出了真凶,儿子实在惶愧……儿子这就把罪奴小环送到京兆衙门去,请母亲千万息怒。” 老夫人看着他“嘿”地一笑,向阮青枝抬了抬下巴。 阮青枝眯起眼睛,语气淡漠向地上问道:“小环,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小环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神色冷冷:“大小姐不必多疑,毒确实是奴婢下的。因为去年老爷忌辰上供的时候奴婢失手打翻了一盒供果,老夫人命人打了奴婢二十板子,奴婢怀恨在心,所以不想让老夫人活到今日,就是这样。” 阮青枝嘲讽地笑了一声:“理由还挺充分。那好,你毒杀老夫人的动机有了,我的呢?我又是做了什么让你怀恨在心?” “你?”小环愣了一下,“没有啊……” 阮青枝不等她说完立刻转头看向金氏:“母亲,我跟小环可以有什么仇怨,您没有教给她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金氏怨毒地瞪着她。 阮青枝叹气:“你不懂可不行啊。母亲,我被关到柴房的第一天夜里,有人送了好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给我,里面放的东西似乎跟祖母药里的一样呢,这件事您不知道吗?” 金氏神情顿时僵住,目光有些发直。 阮青枝怕她不信,又补充道:“如今那些饭菜连碗筷一起都埋在柴房的西北角落里,母亲可以叫人去挖出来验证。” 金氏与阮文忠对视一眼很快又各自撇开,两人额上都有冷汗渗了出来。 阮青枝揉揉酸痛的手腕,叹了口气:“小环与我无冤无仇,看来那晚的毒不是她下的了。只不知是谁……竟然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现场忽然安静了下来,金氏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下。 在场众人都觉得真相已经昭然若揭。二老爷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大嫂,你好狠毒的心肠!这些年阮家实在不曾亏待了你,母亲也从未因为你出身卑微而过分为难,相府的中馈一直在你的手里,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怎敢对母亲下毒手,又怎忍心让你自己的亲生女儿来顶缸!嫁祸不成,你还会捏造罪名、还会杀人灭口……你简直丧心病狂!” 金氏张了张嘴似要反驳,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阮青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跪了下去,泪如雨下:“母亲,这是为什么呀!” 金氏答不上来,只是脸色渐渐灰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软在地上。 老夫人扶着竹杖站了起来,神色漠然:“大姐儿,你扶我回去吧。” 阮青枝哀哀哭泣不能起身,携云忙跑过来扶起她。 阮文忠追着老夫人,高声说道:“母亲放心,儿子一定把金氏的罪行如实报给京兆衙门,绝不袒护。府中几个妾侍都不成器,诸多杂事还要劳烦母亲多费心。待此案了结,儿子再向母亲赔罪!” 老夫人回头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加快脚步走了。 方氏和李氏对视一眼忙在后面跟上。阮青枝想了一想,扶着携云的手也追了上去。 出了祠堂的门,携云便故意拉着阮青枝落后几步,低声道:“你别埋怨老夫人,不是她要袒护二小姐,而是二小姐身后有睿王殿下撑腰,老爷又不顾一切护着她……单凭下毒这一件事还不足以动摇二小姐的地位,所以老夫人的意思是再忍一忍。” 阮青枝攥了攥那丫头的手,笑了:“你何必说这些话,难道我心里不明白么?筠儿是天定的凤命,不能轻易得罪。即便老夫人今日要说出实情,我也会阻止的。” 携云大惊:“你是说,二小姐是老天爷护着的人?那她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咱们注定要被她欺压一辈子吗?” 阮青枝想了想,摇头叹气。 这个,谁知道呢?前面几百年她一直都是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人,如今换她被别人欺压了,真不习惯啊! 这时老夫人忽然回过头来,唤道:“大姐儿你过来,别哭哭啼啼的!你那个娘不要也罢,相府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阮青枝在脸上抹了一把,眨着红肿的眼睛笑了:“祖母是最疼我的,您老人家才舍不得委屈了我!” 李氏跟着转过身,叹道:“大嫂实在太不像话了些。大姑娘好好的一个相府千金,在府里竟连丫头都不如!也亏得这孩子懂事,受了那么多年委屈也没长歪。” 老夫人微笑颔首:“大姐儿是个好的。” 方氏先前许久没能插上话,此时得空忙笑道:“大嫂这个人虽然一言难尽,她生的两个姑娘倒都是好的。如今眼看二姑娘就要做王妃了,不知大姑娘的姻缘有着落了没有?” 34.她还有可能活着回来?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说到姻缘,阮青枝立刻红了脸低头告退,娇怯怯羞答答十足闺门之秀,惹得两位婶娘赞叹不已。 裙边微动莲步轻移转过墙角,端端正正的大家闺秀忽然原地蹦了起来,两脚离地二尺有余,双臂高举毫无形象,落地前还顺手从树上扯了一大把红红的果子,抱在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活像一只偷鸡吃的小狐狸。 两个丫头被她吓得险些跟着跳起来,好歹最后关头险险忍住了。于是阮青枝落地之后立刻便接收到了来自两个丫头的怨念:“小姐,您下次做这种事情之前先知会一声好不好啊,吓死人了!” 阮青枝哈哈一笑,回头看了一眼忙又捂嘴,贼兮兮压低声音道:“高兴的时候哪里能忍得住!我已经憋了一上午没敢笑出声了,就不许我释放一下?” “好好好,您释放一下!”伴月失笑上前接过她怀里抱着的果子,无奈:“这算什么?” 携云在旁笑道:“苦樱桃,不能吃的。据说可以用来酿酒,但也没人愿意费这个工夫。” “谁问你这个!”伴月跺脚,“我是问小姐,今儿这事真值得高兴吗?” 阮青枝一愣,之后立刻又笑了:“值得啊。大快人心!” 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亲生母亲被送去衙门了,做女儿的却在喊“大快人心”,成何体统! 可是除了这四个字,又实在没有旁的语言可以形容她们此刻的心情。 两个丫头想了想,终于放弃:算了,该高兴的时候先高兴,什么孝道不孝道的以后再说吧! 阮青枝回头瞅了瞅发现两个丫头并不打算劝导她,心下顿觉十分满意,主仆三人得意洋洋回了惜芳园。 阮青枝一进门就吵着要沐浴,伴月却不忙去烧水,先在园子里来来回回跑了两遍,回来急道:“小姐,夜寒不见了!” 携云正把刚才带回来的那些苦樱桃连带枝叶洗干净了插瓶玩,听见这话便转过身来笑道:“你找他做什么?他来无影去无踪的,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伴月气得跺脚:“万一他不回来了呢?你是不知道,那天他跟小姐吵架,吵得可凶了!” 阮青枝闻言立刻跳了起来:“你再说一遍,谁跟谁吵架了?” 伴月脸上微红,之后又闷闷地道:“就算不是吵架,也已经闹得很不高兴嘛!你都说跟着他只能当个乞丐婆了,男人哪里受得了这种话?他肯定生气躲起来了!” 携云听得怔了半晌,之后摇头笑道:“真是胡说八道!夜寒不是一直在的吗?不然是谁传信要我劝老夫人严审小棠,又是谁一大早喊我带老夫人去祠堂看好戏的?” 没等她说完,伴月已跳了起来:“什么?你们一直在暗度陈仓?小姐也知道,你也知道,就只瞒着我一个人?” “什么暗度陈仓!”阮青枝气急在她手背上拍了一巴掌,“不许胡说八道,快去烧水!臭死了!” 伴月委委屈屈转身出门,下一刻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倒飞回来重重摔在了地上。 携云大惊慌忙冲过去查看,阮青枝已走向门口:“筠儿,这个出场方式不适合你啊!” 门外无人答话。 携云扶了伴月起身正要松一口气,转头却看见阮碧筠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凶神恶煞似的。 伴月下意识地往携云身后缩了缩,显然刚才被人抓着丢进来的滋味不好受。 阮青枝抿嘴一笑,转身回到堂中坐下,叹气:“唉,天定凤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公然带着两个男人在内宅之中横行霸道也没人敢管!” “你!”阮碧筠长眉一竖。 却没有大发雷霆,而是瞬间转为冷笑:“姐姐一直不声不响躲在这里跟人‘暗度陈仓’,所以眼睛里才龌龊到这个地步的吗?” 阮青枝闻言笑意更深:“筠儿,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呐!” 阮碧筠脸色更黑了几分,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这是真气得狠了。阮青枝怜悯地看着她,也不打算先开口。 僵持许久,阮碧筠咬牙恨声道:“母亲已经被送到京兆衙门去了,接下来要过堂受审抛头露面被天下人耻笑,要坐牢受刑被狱吏呼来喝去动辄打骂,即便平安回来也不可能再做相府主母……你可满意了?” “怎么,她还有可能活着回来?!”阮青枝大惊。 阮碧筠杏眼瞪圆。 阮青枝站了起来,看着她急道:“你说她回来之后便做不成主母是什么意思?她会被贬作侍妾?那咱们会有新的嫡母吗?这样一来咱们岂不成了庶女?我是不在乎什么嫡女庶女的,可是你……妹妹,睿王殿下他肯娶一个庶女做正妃吗?” “你不要说了!”阮碧筠忍无可忍,满脸通红嘶声怒吼:“这个局面是你造成的,你还有脸说!阿豹阿虎,给我拿下她!打死不论!” 旁边两个男人齐齐答应一声,冲上前来。 阮青枝哧溜一声钻到了桌子底下,抱着个花瓶向外面尖声叫道:“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了,你杀了我也没用!此刻你杀了我,不但母亲在衙门里会加倍受苦,就连父亲也会引起御史台的注意!若是父亲当不成丞相,你就不再是丞相府的庶女,而变成一个平民百姓甚至是一个罪臣的庶女了,睿王殿下才不会娶你!什么凤命不凤命的,你以为他真的深信不疑吗?” 她只管在桌子底下大呼小叫,阮碧筠的两个侍卫已在外面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是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千金小姐,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总不能蹲下去从桌子底下把人抠出来吧?那个样子是不是有些不雅? 阮碧筠早已气得脸色青黑面目狰狞。这时若有外人来看见,绝不会相信她就是世人传言中那个静雅如莲花的相府二小姐。 阮青枝嚷了半天不见对方来捉她,胆子稍稍大了些,便又探出头来说道:“其实你没道理恨我啊,母亲是我送进衙门去的不假,可我为什么送她进去你不知道吗?她是去替你顶罪的!你难道不该更恨你自己吗?你要真有孝心,你自己去衙门里把她换出来啊……” 话未说完侍卫阿豹猛然向前一扑。阮青枝尖叫一声忙缩回桌下,用花瓶挡住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呀眨。 阮碧筠咬牙:“等你死了,我去跟衙门里说母亲是替你顶罪,你已良心发现自杀谢罪了,多半也能把母亲救出来!” 阮青枝脱口而出:“衙门不会信的!我是坏人怎么可能良心发现!衙门只会怀疑真凶还在府内,然后会请求御史台协助严查相府,再然后你和父亲都会被抓起来!” “你住口!”阮碧筠气得跳脚:“你这样胡搅蛮缠聒噪不休,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吗?你死心吧,惜芳园门口我已叫人守住了,你那个野男人进不来的!——阿豹阿虎,还不动手?!” 两名侍卫见主子动怒,再不敢顾及什么形象,一个上前挡住桌前出路,一个就弯腰挥刀向桌子底下乱砍。 花瓶被砍中瞬间炸裂碎片四溅。阮青枝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尖叫:“夜寒快来,我要死了——” 阮碧筠见状嗤笑出声:“你还做梦……” 一句话未说完便觉身边光影一闪,下一瞬阿豹阿虎两个人已经哀嚎着滚到了地上。 阮碧筠呆住了,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阮青枝从桌下探出头来,笑嘻嘻:“夜寒,好样的!” 夜寒冷哼一声背转身去,柱子似的在桌旁站定了。 阮青枝闹了个没脸,只得自己四肢着地从桌下爬出来,掸了掸膝盖上沾到的灰,嘿嘿笑:“筠儿,你的人不行哦!” 阮碧筠踉跄着退到门口,强作镇定:“你们不能伤我!我若出了事,相府就全完了!睿王殿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阮青枝靠在桌前以手扶额,觉得眼前这场景实在不忍直视:“这样的女子也是天定凤命,老天是瞎了吗?” 夜寒白了她一眼,提醒道:“你刚才躲在桌下喊救命的样子,还不如她呢。” “你到底是哪边的?”阮青枝忿忿。 夜寒不答,袍袖一甩抬脚走了出去,闹得阮青枝莫名其妙。 阮碧筠却觉得自己背上无形的压力瞬间消散,整个人重新轻松了起来。她咬咬牙在门口站定了,盯着阮青枝道:“你也就只能靠他了。我就不信,他还能护你一辈子不成?” 阮青枝不肯示弱,悠悠笑道:“用不着护我一辈子那么麻烦啊,只要杀了你,什么都解决了!” 阮碧筠虽然坚信阮青枝不敢杀她,听到这话却还是不免心头一寒。 这时阿豹阿虎两人终于狼狈万分地爬了起来,一个捂着肚子一个扶住后腰蔫头耷脑走到阮碧筠面前,行动间血腥气弥漫开来。 阮碧筠下意识地后退,面容发僵,许久才咬牙向阮青枝道:“你别得意,我等着你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说罢转身要走,阮青枝却叫住了她:“筠儿,我若是你,就想个法子让那人不要活着回来。” “你说什么?!”阮碧筠大惊。 阮青枝看着她,认真道:“你好好考虑一下:她若活着回来了,从正室夫人做回妾侍,咱们两个就成了庶女,全上京的人都会把咱们当笑话看;可她若是以正室的身份去世了,咱们就仍是嫡女,即便以后的继母再生下嫡子女,也仍旧要比咱们低一等。你是最重视尊卑的,何去何从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阮碧筠吓得怔住,许久许久才惊恐地道:“你居然……撺掇我害死母亲?” “不用你动手,”阮青枝冷静地道,“只要睿王殿下不给京兆衙门施加压力,我相信衙门会秉公办案,金氏必死无疑。” “你!”阮碧筠怒目,随后却又笑了:“多谢姐姐提醒,我明白了。” 说罢,她再不愿同阮青枝多言一句,提起裙角迈过门槛飞快地走了。 阮青枝松一口气仰靠在椅子上,伴月立刻冲了过来:“小姐,我怎么觉得她一定会去求睿王殿下帮忙?” 阮青枝笑道:“她会的。毕竟谋害尊亲是大不孝,金氏若是以这个罪名死了,阮碧筠的皇后之路也会走得格外艰难。而且,亲生母女血脉相连,狠不下心也是正常的。” 伴月愕然:“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你自己不是夫人亲生的?” 阮青枝叹口气,揉了揉先前在祠堂里挨过一脚的后腰:“或许吧,反正我自己时常忘记我是她亲生的。” 两个丫头相顾愀然。 阮青枝倒是不怎么在乎的样子,伸个懒腰又站了起来:“别泄气啊!咱们倒霉了这么多年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该多笑一笑才划算!” 携云伴月只得点头附和,却实在笑不出来。 就算这一局小胜又怎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以后要变成庶小姐了,日子岂不是要更惨? 正唏嘘时夜寒又回来了。 这一次他没戴面具,看着阮青枝面无表情地说道:“小环跟夫人一起被送去衙门了;小棠被人牙子拖着出了府;阮丞相在书房里生气摔东西;二小姐把钱婆子带进了菁华院,这会儿那边惨叫声不断,听上去大约要出人命。” 阮青枝嗤地笑了出来:“你倒成了咱们府里的百事通了!” 夜寒仍旧全无表情,好像那张面具仍旧戴在他的脸上似的。 阮青枝觉得没趣,烦躁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了。那些事都跟咱们没关系,你去歇着吧!” “我想,”夜寒冷冷地道,“小姐已经用不着我,我这便告辞了。” “你要走?”伴月大惊,“为什么啊?” 夜寒背转身去,不肯与人目光接触:“小姐文武双全无所不能,这府中实在没有我的用武之地,我就不在这儿耗费粮食了。” “你说什么呢?”伴月急得跳脚,“怎么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你明明帮我们做了很多事,可以说小姐和我两条命都是你救的,这怎么还叫没有用武之地?你是因为小姐没有赏赐所以觉得不平吗?有什么不高兴你说出来啊,小姐很好说话的!” 夜寒没有答话,背影挺直不动仿若一尊雕塑。 阮青枝生气了,皱眉转身拂袖坐下:“那么大年纪一个男人,居然学小姑娘耍脾气,也不嫌丢人!我手里又没有你的卖身契,你要走就走,用不着来告诉我!” 夜寒愣了一下,慢慢地转了过来,脸上终于现出几分怒色:“你也知道耍小孩子脾气很可笑?生死关头,岂是你耍脾气逞英雄的时候!你自己想想你做的那些事,像什么样子!” 阮青枝气得随手抓起一只茶碗就要砸他,携云忙上前拦住:“小姐,有话好好说啊!” 阮青枝忿忿,咬着牙道:“你说错了!我本来就是小孩子,耍脾气一点都不可笑!你一个老男人学小孩子耍脾气才可笑!” 携云伴月两人齐齐捂嘴笑了起来。 夜寒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咬牙切齿:“老男人?” 阮青枝看着他不住抽搐的眼角,哈哈大笑:“不然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一把年纪还跟我耍脾气闹出走,羞不羞?” 夜寒原本正气得瞪眼,后来不知怎的也跟着笑了出来。 阮青枝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你看,还学小孩子喜怒无常说变就变呐!” 夜寒被她嘲笑得有些脸红,敛了笑容气恼转身:“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自己说,这件事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你这一身的伤,是不是原本可以不必受?” 阮青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住,神色转为郑重:“不,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不但想要在这府里活下去,还想要扳倒偏心的母亲、要帮老夫人夺得掌家大权、想要拿回我身为相府嫡女的尊荣……这些事不是靠逃走或者讨好老夫人就能做到的。我受这几天委屈、挨几下打换来此刻这样的结果,很值。” 夜寒重新转过身来,审视着她:“你不是爱慕虚荣之人,‘相府嫡女’这个身份于你而言也并无多少实惠,你为何如此执著?” 阮青枝皱眉不答。 夜寒的脸色难看起来,默然许久才又沉声问道:“莫非……是为了高嫁?” “夜寒!”携云实在听不下去了。 阮青枝眉头紧锁,脸上也现出怒容:“这不是你该同我讨论的问题。夜寒,你逾矩了。” 夜寒非但没有低头认错,反而向前迈出一步:“既然已经逾矩,那就不妨再多问一句:你想嫁往何处?王府?还是皇宫?” 阮青枝闭上眼,冷声道:“你要出府我不挽留,去吧。” 夜寒盯着她定定看了许久,怒容满面拂袖转身。 伴月急坏了,忙冲上去拉住他:“你去哪儿?不许走!这会儿二小姐正恨着惜芳园呢,你若是走了,小姐岂不任人宰割!” 夜寒僵立良久,终于叹道:“我不走。我去盯着阮相,防他再对咱们耍阴招。” 伴月闻言大喜,一时没忍住竟呜呜地哭了出来。 夜寒皱眉,下意识地又回头向阮青枝看了一眼,却见她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欢喜,竟像是对他的去留毫不在意。 夜寒脚下顿了一顿,终于还是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待他走远,携云便摇头笑叹道:“夜寒突然发这番脾气,多半是因为未能跟小姐共患难而过意不去,小姐又何必故意气他?” “我没故意气他啊,”阮青枝神色淡淡,“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携云微微皱眉,心下暗暗犯疑。 阮青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看见伴月在旁边扭着帕子生闷气,便瞪她一眼道:“人已经留下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别愣着了,烧水去!” 伴月低头答应了,一张小脸皱得厉害,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阮青枝看着只觉得今日每个人都阴阳怪气的,连带着她的心里也跟着不痛快起来,先前打败了金氏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携云擦了一遍桌子回来才发现自家小姐脸色不好看,忙又劝道:“过日子嘛哪有不吵架拌嘴的,多大点事儿也值得生气?不信您等着看吧,用不着等到晚上他俩就好了!” “他俩?”阮青枝一怔,之后忽然贼兮兮眯起了眼睛:“‘他俩’是什么意思?” 携云忍不住翻了个不雅的白眼:“我是多余安慰你!什么你俩他俩的,没个千金小姐的样子!” 阮青枝被训斥得委屈巴巴,心里却还在想着那句“他俩”。 携云看着她这一脸茫然的样子,不由得加倍担忧起来,略一迟疑又上前试探着问:“小姐,您觉得夜寒这个人……” 话未说完忽听廊下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接着周嬷嬷的声音在外唤道:“大小姐歇着了吗?” 携云忙堆起笑容迎了出去:“没呢,嬷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是老夫人有吩咐么?” 周嬷嬷含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提了只巨大的食盒,另一个却扛着两床厚厚的被子,整个人几乎都挡住了。 进门之后,周嬷嬷向阮青枝行了礼,笑道:“先前府里是旁人当家,老夫人不好插手,如今总算可以给咱们做主了。这棉被是今秋的新棉花做的,大小姐先用着别受了凉;食盒里是些时鲜的果子和点心。今后咱们这里的衣食不会再短缺,若还少什么只管去跟老夫人说。” 阮青枝站起来道了谢,笑问:“老夫人那里可还顺利?府里那些人没再生幺蛾子吧?” 周嬷嬷失笑:“果然大小姐是真心惦记老夫人的,开口必先关心老夫人——您放心吧,老夫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底下人那些小把戏还吓不住她老人家。” 阮青枝闻言便松一口气,笑道:“原是我杞人忧天了。” 周嬷嬷看着丫头们替阮青枝床上换了厚被褥,笑道:“大小姐的孝心,老夫人都明白的。前头那些年府里乌烟瘴气,今后咱都把它治理过来,必不会再让大小姐受委屈。” 阮青枝再次含笑道谢。 周嬷嬷再三还礼,又笑道:“三日后御史台栾中丞府上设宴,老夫人命老奴来问问大小姐,愿不愿去见见世面?” 35.她要吃人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见世面的事,当然要去。 接下来的两天,阮青枝绞尽脑汁,为自己这一世的第一次赴宴作足了准备。 衣服来不及做,直接到铺子里去买了成衣,式样虽简单却也不失大方得体。 首饰当然更是非置办不可的。阮青枝掂了掂自己的家底,很鸡贼地把老夫人补贴给她的钱收起来一半,只花一百两银子从铺子里买回来两支光秃秃的素银簪子、一块未雕琢的玉料和一大捧大大小小的珠子。 两个丫头劝阻不成,只在心里暗暗叫苦,觉得自家小姐大约是疯了。 直到她们亲眼看着那些珠子在阮青枝手中一颗颗攒起,堆叠成她们从未见过的精巧式样,一朵朵一簇簇镶嵌到银簪上。 光华夺目。 到了出门那天,阮青枝用木盒装了两支簪子交给携云带着,自己头上只用寻常缎带绑了双鬟,一朵珠花插在鬓角,一对很精巧的珍珠耳坠垂在腮边摇摇晃晃,看上去几分俏皮。 携云伴月二人也各得了一对耳坠,欢喜得几乎忘了自己的差事,每隔一小会儿就捏捏耳垂,生怕坠子丢了。 一切收拾停当,唯有夜寒不方便跟着出门。携云吩咐他留下看家,他面无表情地答应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转身往回走。 “喂!”阮青枝叫住了他。 夜寒站定了,却不回头:“小姐还有何吩咐?” 阮青枝紧走几步转到他前面笑眯眯伸出手,掌中托着小小的一枚鱼纹玉佩:“给你的,别说我不疼你!” 夜寒愕然,半晌呆站着没有动。 阮青枝干脆抓过他的手,将玉佩硬塞了过去:“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君子,但带着图个吉利也好。我的手艺应当还不至于让你瞧不上,所以不许拒绝!” 夜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地展颜笑了。 阮青枝顿觉气恼:“怎么,真瞧不上?那还给我好了!” 夜寒立刻将手攥紧藏到身后,笑眯眯道:“不还。手艺很好,心意也很好。” “阴阳怪气的!”阮青枝白了他一眼,甩袖转身便走。 走出老远夜寒还在原处站着发呆。伴月回头看了一眼,警惕地道:“小姐,你都给他玉佩了,他怎么还盯着咱们看?是不是眼馋我和携云的坠子?” 阮青枝和携云不约而同回头给了她一记白眼。 这时阮碧筠已在前面等着了,一身碧色衣裙穿在身上亭亭玉立,远远看着仍旧是雅静出尘的模样。 伴月掩口发出一声惊呼:“呀,撞色了!” 原来阮青枝今日穿的也是差不多的颜色,两姐妹站到一起看着分外赏心悦目,简直像是刻意这样妆扮的。 阮青枝笑了:“这碧色还是穿在筠儿身上好看,我竟成了个东施效颦的了。” 阮碧筠快步迎上前来,娇怯怯低头施礼:“姐姐谬赞了,筠儿生得单薄,远不如姐姐绰约风姿。” 鸾音在旁酸溜溜笑道:“大小姐真是今非昔比了。仲秋节那次出门还是特地来向二小姐借的衣裳呢,如今竟非但自己添置了新衣,就连首饰也都是好的了!” “鸾音!”阮碧筠皱眉呵斥,“休得放肆!” 阮青枝优雅抬手轻抚鬓角,笑道:“我这是打肿脸充胖子,没办法的事。既是跟妹妹一同出行,若穿得太寒酸,外人定要说咱们相府没规矩,同是嫡女竟不能一碗水端平。所以我宁可自己省吃俭用添置几件好东西,断不能让父亲和妹妹背负骂名,筠儿你说是不是?” 阮碧筠一时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己的满头珠花忽然变得沉重了许多,压得头皮一阵阵发紧。 幸好这时周嬷嬷扶着老夫人出来了。阮碧筠忙抢先上前行礼,先前的话题就算过去了。 周嬷嬷识趣地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位置,看着两位小姐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夫人上马车,笑得很是欣慰。 今日是栾中丞第一个重孙子的满月酒,虽然赶上特殊时候不能大办,但素日相熟的人家还是都下了帖子,满园子欢声笑语不绝,十分热闹。 听闻下人报说阮家老夫人亲至,栾中丞的老妻韩氏老夫人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就抹泪:“亲家母……” 阮老夫人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阮碧筠见状忙上前扶着劝慰:“老夫人,今日栾家大喜,您怎么倒抹起眼泪来了?这个样子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了,怕又要生出许多闲话来呢。” 栾家长孙媳妇林氏皱眉道:“阮大妹妹多虑了。我们祖母每回见到亲家老夫人都要哭一场,家里做晚辈的都很习惯,不会多心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阮青枝没忍住嗤地笑了出来。 林氏立刻看向她:“这位妹妹是?” 阮青枝笑嘻嘻上前敛衽施礼:“大嫂子好。您方才认错人了,我才是您的‘阮大妹妹’,刚才那个是‘二妹妹’。” 林氏怔了怔一脸不解,一旁说话的栾老夫人却猛然转过身来:“青枝!是青枝大姐儿来了吗?” 阮青枝紧走两步奔过去,跪下行礼:“青枝拜见外祖母!” 栾老夫人低头看着她,须臾竟以袖掩面,哭出了声。 林氏见状忙上前扶了阮青枝起来,笑道:“我是糊涂了,一向只说碧筠姑娘是阮家的大妹妹,怎么今日又来了一个大妹妹?” 栾老夫人擦擦眼泪,颤颤地拉住了阮青枝的手:“怨不得旁人都不知道,大姐儿还是头一回来我们家呢!你舅母她们年年去你家走动,十回里头也总有八回见不着你!” 阮青枝忙又低头请罪:“青枝素来体弱多病,故而一直不得来外祖府上拜望,确是失礼了。” 栾老夫人双手扶着她的肩定定看了一会儿,忽然又落下泪来:“你这眉眼……” 阮碧筠一向是被人众星捧月惯了的,此刻乍受冷落,早已在旁涨红了脸。 林氏见气氛不对,立刻挤上前来扶住自家老夫人的臂弯,高声笑道:“祖母今儿定是高兴得糊涂了!哪有拉着贵客在门口说话的道理哟!” 栾老夫人回过神来忙又擦泪,自嘲道:“我是老糊涂了!” 阮碧筠到此时才得空过来见了礼,口称“老夫人”。 栾老夫人淡淡地应着,赞道:“碧筠越长越水灵了,这模样儿是个有福气的。” 阮碧筠低头谦逊两句不再多言,众人便欢欢喜喜簇拥着进了门。 一路上接连有人来向林氏道贺,阮青枝这才知道她便是今日满月的那位小少爷的母亲,忙重新见礼称贺,又悄悄命携云将袖中的木盒拿出来给了她:“我在阮家处境尴尬,没什么好东西可送人的,赶巧昨日自己闲着做了两支簪子,望大嫂子不要嫌弃。” 林氏接过来当面就打开了,看了一眼赞叹不已:“你自己做的?我不信!那些积年的老铺子里也未必有这样的手艺!” 阮青枝笑道:“没什么稀罕的,图个新奇罢了。” 林氏再三道谢,欢欢喜喜地叫人收了起来,又笑着调侃道:“孩儿的满月宴,人家送礼都是送银镯子、金锞子什么的,只你跟旁人不一样!” 阮青枝抿嘴笑笑并不窘迫:“府中添丁自然是天大喜事,可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人人都忙着贺那个小娃娃,就没人记得贺一贺小娃娃的母亲呢?” 林氏闻言扑哧笑出了声:“大妹妹真是个妙人!相府这些年藏着不许你见人,莫非竟是因为舍不得给外人瞧见不成?” “不是啊!是因为太丑拿不出手啊!”阮青枝煞有介事地道。 林氏扶着腰哈哈大笑。 阮碧筠在后面跟着,身旁虽有栾家的婢女婆子们殷勤服侍,心里仍觉得十分不是滋味。 幸好很快便到了宴客厅中,许多前来赴宴的世家小姐们都争着来同她打招呼,这才扭转了先前无人问津的尴尬局面。 只是心中的不平一时难以抚慰,阮碧筠的脸色仍旧有些不好看。 坐定之后,安国公柳家的三小姐悄悄凑过来问:“筠姐姐,那边那个……她怎么喊栾老太太叫‘外祖母’?” 阮青枝是去过柳家的,柳三小姐认得她,自然知道她跟阮碧筠是一母所出。 旁人却多半不了解这些,听见这话忙凑过来,七嘴八舌询问根由。 阮碧筠叹口气,神色哀戚:“我劝过几次,姐姐不听也是枉然。此事倒也怨不得她……毕竟我们的生母是妾侍扶正的,身份远不如先头那位栾氏母亲体面尊贵,姐姐愿意认栾家这边为外祖,也是人之常情。” “岂有此理!”柳三小姐气得拍桌,“只因为生母出身不高,就宁肯去巴着外人乱攀亲戚吗?她怎么这么不要脸!若是庶女做这种事也就罢了,她又不是庶女!她上赶着喊栾家的人作‘外祖母’,岂不是把自己的生母看作了妾室?” 此话一出周围几位小姐脸色都有些复杂。柳三小姐这时才想起丞相夫人已被下狱待审的传言,不禁更为惊愕:“她该不会是……觉得自己母亲快要倒台了,所以才上赶着巴结栾家吧?” 阮碧筠叹息着没有答话,旁边兵部尚书王家的四小姐忽然惊呼道:“我听人说阮夫人下狱是因为被家人举告谋害老夫人,莫非……” “不是!”阮碧筠慌忙摇头否认,“姐姐不是那样的人,你们别乱猜了!” 她越说不许乱猜,旁人越觉得此事必有隐情。于是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七八家子的小姐丫头们都聚在一处,乱乱地争执。 阮青枝这边,栾家众人也正问起金氏的事。 阮老夫人叹口气,无奈道:“提她做什么?家门不幸罢了!” 旁人的家事确实不好多问。栾老夫人只得攥着阮青枝的手叹道:“亲家母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谁家还没点儿糟心事呢?只可恨那个糊涂东西……到底还是连累了孩子们的名声!” “她岂止连累孩子的名声,”阮老夫人叹气,“她还想要孩子的命呢!” 栾家众人闻言大为惊愕。 阮老夫人提起这茬又觉得眼眶发酸:“实在是我阮家没福。若是玉娘还在,府里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如今小一辈这些孩子也是一个个鬼头鬼脑的,我也不知这相府的前程会砸在谁手里!” 说到这儿又要哭,栾老夫人忙小心劝慰,指着阮青枝道:“你是过于求全责备了,我看这个孩子就很好。” 阮老夫人忙擦泪道:“是呢,阖府上下那么多孩子,也就她身上有几分当年玉娘的影子。” 阮青枝听她们说了这半天,已知道“玉娘”就是阮文忠的第一位夫人栾氏。此刻听见祖母几次三番说她像玉娘,又看见栾家众人盯着她不住打量,她心里隐隐觉得怪异,一时竟有些坐立难安。 好在宴上人多,栾家众人又拉着她聊了几句闲话就忙着去招呼别人了,阮青枝终于松了口气,由婆子们引着去了年轻姑娘们那一桌坐下。 才一坐定就发觉有许多不善的目光在遮遮掩掩地窥视着她。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阮青枝并不在意,只管自己随意吃喝,十分自在。 可是今日这个局面,即便她不去招惹旁人,旁人也会来惹她。 那盘味道极佳的酥鱼还没吃上几口,耳边便听到柳家三小姐阴阳怪气地道:“有些人的心真大,亲生母亲在狱中生死难料,她却只管在这边大吃大喝!” 阮青枝放下筷子,满脸哀戚看向阮碧筠:“柳三妹妹说得有理。筠儿,不如咱们绝食吧!等母亲被放出来了咱们再开始吃饭,若放不出来咱们就直接饿死追随母亲于地下好了。” “喂!”柳三小姐恼了,“我在说你,你扯上筠姐姐做什么?” 阮青枝愕然:“怎么,筠儿不是我母亲亲生的?” 柳三小姐接不上话,顿觉喉咙里噎得难受,呜呜哭了起来。 阮青枝摊了摊手十分无辜:真不是她要欺负小孩子,是这年头的小孩子太不可爱啊! 阮碧筠面露苦色,一边轻拍着柳三小姐的后背软语安慰,一边又看向阮青枝缓缓摇头,似在恳求。 这副模样,分明是在家中受姐姐欺压已久啊!周围几位小姐见状义愤填膺,看向阮青枝时便愈发不客气起来。 王家四小姐冷笑道:“阴险歹毒、心术不正,筠儿怎么会有这样的亲姐姐!阮夫人还在衙门里没有定罪呢,你用月白色缎带束发是什么意思?跟服丧似的!首饰也尽是白色,你就那么盼着自己亲生母亲被判死罪吗?” 阮青枝的发带其实是淡青色而不是月白。但小姑娘们吵架原本就不是认真讲理,当下众人便附和着七嘴八舌地向阮青枝指责起来。 阮青枝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啜饮着,笑了:“我不是在为母亲服丧啊。王家姐姐是不是忘了,厉王殿下还没出五七呢!人家堂堂皇子为国捐躯,咱们做臣民的虽不至于披麻戴孝,穿得素净一点总做得到吧?” “你强词夺理!”柳三小姐擦泪抬起头来,尖声叫道。 阮青枝摊摊手,无辜地看着她:“强词夺理就强词夺理好了。柳妹妹,你今日穿的这一身大红,可千万别让朝廷的人看见,否则……唉,厉王殿下尸骨未寒,你这样花枝招展成何体统啊!” 柳三小姐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再放眼看看堂中竟只有自己一个人穿红色,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旁边不知是谁家的小姐嗤地笑了一声,嘲讽道:“你口口声声‘厉王殿下’,厉王殿下认识你吗?你该不会是看着筠姐姐要做王妃,因此异想天开自己也盼着做个王妃吧?可惜厉王殿下已经长辞人世,你要做他的王妃,只好去配冥婚了!” 阮青枝皱皱眉,摇头苦笑:“这又是哪跟哪啊?厉王殿下为国杀敌保我南齐天下多年平安,凡是有点儿良心的人都会感念,难道全天下的人都是想当厉王妃的不成?这位姐姐莫不是自己恨嫁,所以看谁都像是见了男人就往上扑的?” “你!……你牙尖嘴利!”那位小姐脸色紫胀,气得坐都坐不稳。 阮青枝眨眨眼十分无辜:“怎么会?我是出了名的笨嘴拙舌啊!” 那边几位小姐都气得够呛,一时也没有人想出旁的话来说,只管乱乱地指着阮青枝尖声叫嚷。其中柳三小姐的声音格外尖利:“就知道她不是个善茬!你看看她长得那副样子,小小年纪一脸狐媚,再过两年还了得!” 旁边桌上长辈们听见这边吵嚷得不像话,忙派了婆子过来训斥。 那个婆子也不知谁是谁家的,看见众人都指责阮青枝,立刻便跟着训斥道:“谁家的丫头这么不懂事?简直是害群之马!不肯好好吃饭就滚回去让你家大人管教去!” 阮青枝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她:“你说我,是害群之马?” 那婆子被她目光吓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阮青枝神色一厉,冷笑出声:“我还是头一次见主子小姐们玩笑,嬷嬷跟着进来骂人的!你是谁家的?你若不懂得该如何当奴才,就该滚回家让你主子好好管教去!” 那婆子接连后退,小腿在凳子上撞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管教我?只怕你还不够格!看你这副寒酸样,怕是头一次出来坐席吧?说出来不怕吓哭你——我家老爷是国子监祭酒苏大人!你管教管教我试试看?” “哟,学官!”阮青枝放下筷子笑得嘲讽,“身为学官教化天下,当为天下礼仪之表率,怎么府上的一个奴才竟敢在小姐们的桌上耀武扬威?我看这位祭酒大人只怕有些名不副实!” 那婆子是苏家的教引嬷嬷,素日在自己家里是教导小姐们惯了的,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顶撞,顿时气得脸色发紫。 苏小姐却是个性子软的,先前只管在旁胆战心惊,这会儿也终于顾不得了,大着胆子上前扯住婆子的衣袖说了阮青枝的身份。 那婆子顿时惊住了。 相府,还不是苏家能得罪的。尤其是刚才那边桌上还在谈论,说相府那位大小姐与栾家十分亲近…… 此时再回想阮青枝说的“祭酒大人名不副实”这句话,婆子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若是御史台的人在朝堂上参一本说“祭酒大人名不副实”,苏家的前程岂不是毁在了她的一张嘴上! 婆子越想越怕,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居然白眼一翻“咕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顿时满堂哗然。 “出人命了!”小姑娘们尖叫着哭成一片,偶有一两个跳起来跑去找母亲的撞在一起,更是乱上加乱。 偏在这时,角落里不知是谁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死人了!阮家那个丧门星害死人了!” 害死人了,并不是因为她的手段多么凶狠可怖,而是因为她这个人、传说中沾之即死的煞命…… 那一声尖喊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颤声问道:“煞命那么可怕,阮夫人下狱会不会也是那个丧门星带来的厄运?” 满堂宾客无人答话,小姑娘们哭着叫着呼啦啦向旁边散开,阮青枝的身旁立刻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柳三小姐远远地指着她骂:“知道自己是丧门星,就该躲起来不要出门,为什么要出来祸害我们!” “不是这样的,姐姐不是丧门星!”阮碧筠急急地叫,越众而出便要往阮青枝这边跑。 王四小姐忙伸手拉住,一边落泪一边拼命向她摇头。 阮碧筠急了,红着眼圈向阮青枝急喊:“姐姐,你还是赶快回家去吧!否则这边若是出了什么事,大家又要骂你!” 阮青枝扶着桌角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她笑了。 柳三小姐吓得跳脚大哭:“你看你看,她还笑!她是妖怪!她要吃人了!” 这时旁边桌上已有大人过来喝止,栾家的仆妇们也围拢过来,准备把苏家那婆子抬下去救治。 阮青枝抬手止住众人的动作,冷冷地问:“此刻这婆子倒了,你们说我是妖怪害死了她;那么我若是能把她叫醒呢?你们会夸我是救人性命的神仙吗?” “才不是!”柳三小姐跺脚骂,“你是妖怪,当然想让人死人就死、想让人活人就活!” 阮青枝想了想,摇头笑了:“我竟然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所以——” 36.丧门星,还我女儿命来!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所以现在我想让她活了。”阮青枝顿了一顿,悠悠说道。 堂中静了一瞬,之后几个小姑娘同时哇地哭了出来,另有几人狼狈地跌坐了下去。 原来先前竟是吓得哭也不敢哭了。 阮青枝故意抬手挥了挥,吓退了几个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的小姑娘,然后才满意地笑了笑,蹲下来拎起那婆子的两条腿架在凳子上,一边解她颈下衣扣,一边低声笑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哦!你若再不醒,以后可就没机会醒了!” 那婆子其实只是一时昏厥,衣扣解开呼吸一畅立刻就醒了。她原本还想装死博一会儿同情,却被阮青枝的话吓得一颤,装不下去只得睁开了眼。 阮青枝拍拍手站了起来,抬头笑道:“呶,醒了!” 在场的长辈们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小姑娘们多半没见过这种场面,一看那婆子慢慢地爬了起来,堂中的哭声顿时更响更乱。 柳三小姐也顾不上骂人了,看着阮青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别吃我,我不好吃……” 阮青枝忍不住笑了出来。 柳夫人看见这场面又好气又好笑,忙招手把自家傻闺女叫过去,斥道:“你阮大姐姐逗你们玩呢!满屋子里就你哭得最响,丢不丢人!” 柳三小姐并不觉得丢人,但这会儿好些小姑娘已经看出了门道,想想自己刚才吓得哭成那样,顿时觉得脸上发烧。 这场闹剧,栾家作为东道主竟然全程旁观,直到此刻才由林氏站出来笑道:“老人家上了年纪气力不继,一时昏厥也是有的,醒过来就好了。妹妹们不用怕,光天化日之下不会有妖魔鬼怪横行,你们只管放心吃喝就是!” 她的声音清脆爽朗,令人闻之欢喜。小姑娘们抬头看看窗外明晃晃的太阳,胆子果真大了许多,有几个带头的便互相怂恿着慢慢地坐了回去,只阮青枝身边两个座位还空着。 夫人们那几桌多半都没有站起来,只是谈话已被打断,气氛一时也有些僵滞。 柳三小姐被她母亲劝慰几句送了回来,大着胆子看着阮青枝道:“你到底是不是妖怪?我跟你说,我不怕你!” “可是我怕你!”阮青枝看着她,认真地道。 柳三小姐愣了一下。 阮青枝学小姑娘咬咬唇角作委屈状,声音涩涩:“你们上下嘴唇一碰就说我是妖怪,又说我是丧门星……我从小就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骂名被困在府中不得出门,可我究竟做错过什么?你们谁看见我害人了没有?” 小姑娘们被问住了。 她们先前只觉得阮青枝这个人不讨喜,此刻细想想却又实在记不起她到底有何可憎之处,一时竟无言以对。 阮青枝红着眼,似要垂泪:“无凭无据张口就来骂我,难道你们就没有错吗?” 柳三小姐满面通红,瞪圆了眼睛尖声叫道:“就算我们不该骂你,可你不是也都骂回来了吗?吵架我们也没赢了你,你还把苏家那个婆子给气昏过去了!你自己说到底是谁更过分?” 阮青枝擦擦眼角,同样睁圆了眼睛回瞪着她:“吵架这件事,谁先挑衅就是谁错,没道理因为我吵赢了就说我不对!再说苏家那个婆子,你也承认她是被我气昏过去的而不是被我害死了对吧?所以我不是妖怪了对吧?” 柳三小姐被她吼得又要哭,哭到一半又嗤地笑了出来:“好嘛,算你不是妖怪好了!是我错了嘛!你又凶什么凶!” 此话一出旁边桌上几个妇人先笑了起来。 勇敢认错也是一种少年意气。阮青枝跟着笑了,站起施礼:“我与大家争执确也不该。因我之故惊扰得满堂不安,终是我错得多些。也请诸位姐姐妹妹不要见怪。” 这就认了姐姐妹妹了?这一桌的小姑娘们都有些愣怔。 大人们却都见怪不怪。毕竟小孩子就是这样嘛,一时打起来了一时又和好了,都是寻常。当下堂中众人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有人开口说笑有人举杯祝酒,气氛很快重新活跃起来。 林氏凑到栾老夫人身边,低声道:“场子砸成那样还能补救回来,这阮大妹妹真是个厉害的!也亏得是祖母您沉得住气,我差点以为今日的嘉筵要毁在她手里了!” 栾老夫人歪在椅子上,意态悠闲:“一场酒席而已,毁了也就毁了,多大点事!” 大人们说说笑笑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忘到脑后去了。可是对孩子们来说,小圈子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新人,这就是天大的事。 阮碧筠擦擦眼角,走过来挽着阮青枝一同坐下,亲手替她重新洗过筷子放在了手边:“姐姐别生气了,大家其实都是好意。柳三妹妹她们是因为听说了母亲的事所以才会为咱们担忧,并不是故意挑衅或者挑拨咱们……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阮青枝粲然一笑,眉眼弯弯:“筠儿你说什么呢?柳三妹妹什么时候挑衅咱们、什么时候挑拨咱们了?刚才的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大家起先误信传言以为我是妖怪,我已经解释清楚了,大家也都相信我了,还有什么值得往心里去?” 阮碧筠抬头看看众人的脸色,极勉强地笑了笑,许久才讪讪道:“姐姐心宽就好。” “我当然心宽!”阮青枝笑嘻嘻夹了一截鸡翅膀放到她的碗里,“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咱们是亲姐妹啊!” 阮碧筠的笑容更加难看,柳三小姐却已经长舒一口气,凑过来噗通坐下了:“原来你们两姐妹关系这么好啊!我听人说你们一个是凤命一个是煞命相生相克,还以为你们水火不容呢!” “这是什么话!”阮青枝歪头看着她,“我身体不好不常出门而已,外面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传言?命是命,人是人,我不知道什么叫命数相克,我只知道筠儿是我的妹妹!再说我的命若是真碍着了筠儿,相府岂能容我活到如今!” 她一番话噼里啪啦说得很快,倒让在场的小姐妹们愣了又愣。 合着人家孪生姐妹一直相亲相爱啊,那她们这些打算跟阮碧筠同仇敌忾的,是不是显得有些可笑了? 不过这种失误也没什么丢人的,既然不是敌人,那就可以做朋友咯! 一番思量之后,柳三小姐第一个对阮青枝表示了友善,笑嘻嘻道:“虽然我一开始看你不顺眼,但你还真是挺厉害的,竟然几句话就把苏家那个老婆子给气昏过去了!” 阮青枝摇头笑笑,看着苏家小道:“是那个婆子欺软怕硬罢了。苏姐姐,你吃亏就吃亏在脾气太好了!咱们养着那些奴才们,该立的规矩就应该立起来,不能一味被‘温柔雅静’几个字束缚住了!你看我家筠儿脾气好吧?可你不知道,前天我家有个婆子犯了错,还是筠儿亲自拿鞭子打死的呢!” 气氛再次凝滞。小姑娘们明显被吓到了,一个个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阮碧筠几次想打断阮青枝说话都没能成功,待她说完已是百口莫辩:“姐姐,我没有……” 阮青枝拍拍她的肩,体贴地道:“都过去了!没有人怪你,你更加不用后怕!钱婆子那个人心肠过于歹毒,给祖母下毒的事有她、给我下毒的事有她、坑害母亲的事也有她,你打死她是对的。一个死契奴才而已,她的命本来就是你的!” 阮碧筠还要说话,阮青枝再次打断,补充道:“何况你事后还赏了她家人那么多烧埋银子,仁至义尽了!” 这番话一说完,原本紧挨着阮碧筠坐的柳三小姐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阮碧筠看见对面小姑娘们惊恐的目光,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阮青枝仿佛这时才省悟过来,一拍脑门讪讪道:“天啊我怎么说起这个了?父亲明明嘱咐过不许说出去的!吓到诸位妹妹了吧?都是我不好,其实……筠儿平时性子真的很好,她不常做这种事的!” 这样说话简直是欲盖弥彰,小姑娘们愈发惊恐。 阮碧筠的眼圈越来越红,在众人恐惧戒备的目光中呆坐许久,忽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双手捂脸奔出门去。 王四小姐忙起身去追。柳三小姐略一迟疑,也跟着跑出去了。 阮青枝独自坐在原处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心里觉得十分不对劲。 她的好妹妹阮碧筠,今日似乎格外柔弱啊。 虽然扮柔弱是千金小姐们的必修课,但也不至于柔弱到只会哭吧?要知道名声对一个想当皇后的人而言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阮碧筠怎么能忍得住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蹊跷! 阮青枝想了想,也跟着起身追了出去。 另一桌上林氏向这边看了一眼,大为惊诧:“人怎么都走了?” 柳夫人笑道:“小孩子嘛,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尤其是我家那个……疯起来连她爹都管不住她。” 众夫人们闻言都笑了。宴会通常都是冗长而无聊的,小孩子难得有耐心坐到终席,中途跑出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于是堂中宾客照常说笑吃喝,气氛其乐融融。直到一个婆子踉跄着扑进来,声嘶力竭地喊:“夫人,出事了!出人命了!!” “什么?!” 好几位夫人手中的酒盏筷子都掉到了地上,小姑娘们这一桌更是个个面无人色。 出人命了!不久前才刚刚说到人命,一眨眼就真的出人命了! 堂中轰然一阵乱响,夫人小姐丫鬟婆子们互相搀扶着,呼啦啦一片奔了出去。 老太太们走得慢,栾家这边是大夫人最先赶到了出事的池边。看着小厮们乱乱地从水中拖出来一个双目紧闭人事不省的女孩子,在场众人都觉得头皮发麻。 宴客厅中的夫人们很快也赶过来了。旁人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柳夫人已尖叫一声从人群中扑了出来:“娇儿!我的娇儿啊——” “怎么,是柳三姑娘落水了?!”众人相顾骇然。 婆子们早已扑过去,七手八脚地将柳三小姐抬到水边大石上,压胸控水抠喉咙掐人中,乱乱地折腾了半天,水是吐出来好多,人却一直没有醒。 栾府的客卿大夫赶了过来,一时却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吩咐把人送到屋里去换衣裳烤火暖身子。 柳夫人已经哭得昏了过去,栾大夫人忙着审问小厮们,园中气氛凝重得吓人。 终于有个小姑娘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提醒了大人们,立刻有人跑过来问道:“柳三姑娘是跟谁一起出来的?有没有丫头在旁服侍?好好的怎么落了单?” 几句话又吓哭了好几个小姑娘,问了几遍才有个大胆的说道:“是追着阮二妹妹和王四姐姐出来的,后来阮大妹妹也跟出来了!” 王家夫人闻言立刻跳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家瑶儿杀了柳娇娇不成?” 旁边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一起出来就有嫌疑。大娘子你也不用慌,阮家可是两位小姐都牵扯进来了呢!” 阮老夫人才赶过来,听见这话顿时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又吓坏了栾家的一大帮丫头们。 一番忙乱之后,众人簇拥着进了附近的暖阁。柳三小姐还没醒,栾大夫人已经擦了几遍汗,心慌跺脚喊人去找那几位不见了的小姐们。 阮碧筠和王四小姐很快就被找回来了,一路从门外哭着跑进来,未到床边便已腿软跌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栾大夫人吩咐婆子将她两人都扶起来,急急地问:“你们不是跟柳三姑娘一起出来的吗,怎么叫她落单了?” 阮碧筠起身扑到床边,抓着柳三小姐的手哭得发昏。 王四小姐也抽噎了半天,吭吭地哭道:“我们没跟柳三妹妹一起啊!她不是应该在席上的吗?” 这时柳夫人已被救醒了,闻言立刻扑过来揪住了她:“那么多人都看见你们一起出来了,你说不知道?就是你杀了我家娇儿,是不是!” “不是啊!”王四小姐哭得声嘶力竭,“筠儿被她姐姐中伤,伤心之下避席跑了出来,我不放心就跟着来陪她,在假山里头说了会子话……从头至尾都没看见柳三妹妹啊!” 众人听得怔怔,一个小姑娘忽然惊呼道:“那阮大妹妹呢?你们连柳三妹妹都没看见,阮大妹妹出来得更晚……” 柳夫人坐在地上怔怔许久,忽然跳了起来:“阮老夫人,你得给我们家一个交代!小孩子口角争执我们都不放在心上,谁知道你家那个丧门星会下那么狠的手……她竟是一出手就要人的命!这是杀人,杀人啊!” “杀人,阮家……”苏小姐惊恐地抬头向阮碧筠看了一眼,没等旁人瞧见又慌忙低头往后缩,浑身颤颤发抖,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阮老夫人被一个晚辈当面质问,脸上有些挂不住,一时却又无言可对,只得赶着叫人去找阮青枝。 柳三小姐依然没有醒。 有年纪的人都知道,溺水之后的抢救就是在跟老天爷抢命,耽搁一点点时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如今柳三小姐这么久都没有醒,显然已是凶多吉少了。 柳夫人哭得几乎又要昏过去,只强留一口气撑着,指着阮老夫人不住地骂,哭喊着要阮家偿命。 这时,失踪已久的阮青枝终于被人带过来了。 她在假山里迷了路,转了这半天都没能转出来,还是栾家的小厮闯进去引着她出来的。 这事儿不对。 阮青枝很清楚假山里面被人布了阵。 照理说寻常的阵法也困不住她,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明明知道阵眼就在跟前,她却混混沌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把它找出来。 等到小厮们带她离开假山之后,阮青枝再回头细想刚才的情形,心里却立刻清明如洗,一瞬间就想到了破阵的办法。 这症状,倒像是中了迷瘴。 可栾家园子又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哪里来的迷瘴! 阮碧筠恐怕也没那么大本事请一位隐世高人来对付她。阮青枝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此事归结到了那该死的“天定凤命”上。 天定凤命的阮碧筠想要把她困在局中、想要用她的死来换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她这个倒霉鬼垫脚石哪有反抗的份! “真是欺负人啊!”阮青枝仰头看天,喃喃道。 顺风顺水了几百年,她竟是直到这一世才明白替别人铺路的滋味不好受。 这也算是一种修行吧?如果她还能活着熬过这一劫的话。 在小厮们不客气的催促下,阮青枝紧走几步跨进门槛,神色平静看向众人。 柳夫人嗷地一声扑了过来:“贱人!还我女儿命来!” 众仆妇慌忙扑上前来劝阻,七手八脚阻拦不得,阮青枝的脸上已被狠狠抓了一把。 旁边夫人小姐们惊呼成一片,阮青枝自己却仿佛并不觉得痛。她抬头环视一周,一语不发径直向躺着的柳三小姐走了过去。 柳夫人尖叫哭喊着在后面追:“不许看!不许你碰我的女儿!你要给我的女儿偿命……你要偿命!” 阮青枝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之后回过头来,神情冷冷:“你女儿活得好好的,我偿什么命?” 柳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人已愣住,之后不知怎的又跌在了地上,目光呆滞形同痴傻。 栾大夫人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地一声落回了原处。 “你说柳三姑娘没事?大姐儿,你这话可当真?”她急急地追问,声音都发颤了。 阮青枝不慌不忙转身向她行礼:“大舅母放心,柳妹妹确实没事。” 柳夫人猛然醒过神来,向前扑出一步揪住了阮青枝的衣角:“你说她没事……没事怎么还不醒?” “因为她中了毒。”阮青枝平静地道。 众人愕然。 阮青枝抬头向阮碧筠和王四小姐各看了一眼,不出所料看到两人同时骇然变色。 柳夫人呜呜地哭着,揪着阮青枝的衣角攥得死紧:“你说她中了毒,你倒是给她解毒啊!你若解不了就是骗人!分明是你害了我的娇儿!” “柳夫人,”阮青枝无奈地看着她,“此刻是你在求我,这个态度不太好吧?” 柳夫人愣住了,迟疑着放开了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阮老夫人叹口气,拄杖走了过来:“大姐儿,不要胡闹。你若有办法救人就快些,别让柳夫人担心太久。” 阮青枝恭恭敬敬低头称是,转身向栾府的婆子道:“柳三小姐应当是被水中毒虫咬伤的。你们去她刚才落水的池边看一看,水中有一种细长的水草,叶片窄小,正面翠绿背面赤红、茎上有黑色斑点的,多采一些来。” 婆子唯唯答应着,却迟疑着不太想迈步。 阮青枝只得又安慰道:“那种毒虫活在深水中,柳三妹妹应当是沉入水底的时候被咬的,池边浅水里没有那种东西。” 婆子们闻言这才放心,领了差事飞跑着去了。 留下暖阁中众人面面相觑。 阮碧筠从坐榻上站起扑过来,抱住阮青枝的手臂哭着问:“那种水草真的有用吗?姐姐,人命关天,你可不要乱试,你又不曾学过医……” 此话一出柳夫人的眼睛又瞪圆了:“不曾学过医,怎么会知道什么毒虫、什么水草!阮大姑娘,你实话对我说,娇儿到底是不是你害的?” 阮老夫人竹杖在地上一敲,冷声道:“筠儿,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谁说你姐姐不曾学过医?前几天咱们府里……某个畜生给我下了剧毒相思子,不也是你姐姐救了我的性命?” 阮碧筠闻言脸色瞬间苍白。 阮青枝没想到祖母还肯站出来为她说话,不禁投去感激的一眼,之后又低头向柳夫人道:“如今柳三妹妹没醒,我也不打算跟您多费口舌。柳伯母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都请先憋着,一会儿自己问您的女儿吧!” 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柳夫人听了却是喜极而泣:“这么说,你真的能救娇儿?大夫都说没办法了……” 阮青枝被吵得烦不胜烦,正想找个借口躲一躲,一转眼却又看见阮碧筠起身走到王四小姐身边去了。 两个人四只手紧握在一起,头对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37.我是另外一只鸟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婆子们很快就把阮青枝说的那种水草抱来了,结结实实一大捆,还怕不够用。 阮青枝没好意思笑出来,佯装严肃下令:“取一小把拿去洗净捻碎烘干,加甘草一钱、黄连一钱、黑豆八钱,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可以了。” 婆子们一一答应着要去照办,阮青枝却又拦住:“不必出去。叫人提一桶水,再搬个炉子过来,就在这暖阁里洗吧。” 在暖阁里洗,当然也就顺便在暖阁里煎,这分明是存着疑心防人动手脚的意思。小孩子们或许不懂,一些年长的妇人们却已变了脸色。 药放在炉子上煎着的时候,柳夫人渐渐地安下心来,很快也想到了这一节,忙奔到阮青枝面前急问:“大姑娘不许药出房门是什么缘故?莫非有人会下毒手害我的女儿吗?我柳家一向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阮青枝抬头看了她一眼,态度并不友善:“有人要害你,也未必是因为你得罪了人,这世上坏人多着呢。我家里曾有个管事婆子叫钱妈的教过我一句话:‘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啊。” 软榻上阮碧筠猛然抬起了头。 角落里站着的几个小姑娘不久前才刚刚住了哭,此刻又同时惊恐后退。有人喃喃道:“钱妈,不是已经被筠姐姐打死……” 另一位小姐慌忙捂住她的嘴,两人同时踉跄退后又撞上了旁人,引起了一小片惊呼混乱。 阮青枝静静坐在床边揉着柳三小姐的手腕,对周围的声音一概充耳不闻。 暖阁中气氛沉闷而又紧张,炉子上药罐子里忽然沸腾起来,热气冲过气孔发出一声细细的哨响,吓得好几个人齐齐哆嗦,心跳都乱了。 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 柳夫人缓缓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衫,向阮青枝躬身下拜:“事出突然,我是关心则乱了。适才多有冒犯,请阮大姑娘恕罪。” “柳伯母不必如此,”阮青枝抬手虚扶,“为人父母,关心慌乱是人之常情。我若是你,此刻把凶手捉来千刀万剐都难消心头之恨。” 柳夫人猛然抬起头:“凶手……果真有凶手?娇儿不是被水中毒虫咬伤的吗?” “没有凶手当然最好。”阮青枝眯起眼睛看着阮碧筠,“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柳三妹妹和我都是出来追筠儿的,怎么筠儿和王四姐姐去了假山,我也去了假山,只有柳三妹妹一个人去了池边,还落水了呢?” 柳夫人咬住唇角怔怔半晌,看着她问:“你出来的时候没看见娇儿吗?娇儿她……真不是你害的对吧?” 阮青枝摇头,并没有因为被当面质问而愤怒:“我出来得晚了些,问了门口的小厮才知道筠儿往假山方向去了。我追过去之后没见着人就迷了路,直到出事以后小厮们去找到我。” 先前栾大夫人已经审问过小厮们,此时忙过来说道:“没错,小厮们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以为四个孩子都去了假山,谁也不知道柳三姑娘怎么就在池子里了!” 这中间分明还有事。在场的夫人们心中暗惊后怕不已,有几个干脆把自己的孩子叫到身边来搂着,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更有几人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软榻上的阮碧筠和王四小姐。 王四小姐脸色发白瑟瑟地缩了缩。阮碧筠同样神色惶惶,却抬头看向了阮青枝:“姐姐。” 这时炉子上的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了,阮青枝起身给大夫和喂药的婆子们让出了地方,暖阁中的气氛不复先前那般压抑,却更加紧张许多。 阮碧筠从榻上起身奔过来捉住了阮青枝的衣袖:“姐姐,我们都相信你已经尽力了,不管柳三妹妹能不能醒,你都别太难过……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今后一定还会有朋友的。” 榻上王四小姐发出一声惊呼:“我不是她的朋友,我不是!” “瑶姐姐!”阮碧筠急了,眼睛红红仿佛要哭:“我姐姐很好,你会喜欢她,真的!” “很好又怎么样!”王四小姐哭了出来:“她自己也说了,命是命,人是人!我相信她人很好,可她是煞命啊!柳三妹妹刚刚跟她化敌为友,一转眼就掉到池子里……谁还敢跟她做朋友?我们又不是凤命,我们又没有老天爷护着!” “不是的,不关我姐姐的事……”阮碧筠摇头落泪楚楚可怜。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俱是神色古怪,原本站在阮青枝身旁的两个婆子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 角落里两个小姑娘用手挡住脸悄悄咬耳朵:“……一个命数凶狠,另一个为人凶狠,离她们两个都远点就对了。” 这时,床边的婆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动了!柳三姑娘动了!” 一声欢呼仿若春雷炸响,冰雪融阴霾散,死气沉沉的暖阁里焕发出新的生机。 “娇儿!我的娇儿啊——”柳夫人哭着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床上那个小姑娘哭得肝肠寸断。 栾大夫人长舒一口气,招手把阮青枝叫到跟前,叹道:“今日多亏你了!” 阮碧筠的脸色瞬间惨白,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扶她。那些从前一见了她便会欢笑着扑过来的小姐妹们,此时无一例外都贴墙站着,以惊恐畏惧的目光看着她。 阮碧筠恨恨,咬牙:“姐姐,你真好……” 最后还是王四小姐过来扶住了她,先前被请到屏后休息的几位老夫人也出来了。暖阁之中哭声渐止、笑声渐多,栾家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柳三小姐才刚醒过来,身子僵硬不听使唤,话也说不出,只看着柳夫人掉眼泪。 柳夫人哭一阵笑一阵,之后又重新生出了担忧,起身跑到阮青枝面前问:“她怎么不说话?身子也是僵的……她是不是以后就这样了?” 这一次没等阮青枝答话,那大夫已替她说道:“夫人别急,药效需要慢慢发散出来,过一会儿就好了。三小姐身上余毒未清,这药也可以再多喝两回。” 阮青枝点点头认同了大夫的说法。果然没过多久,床上的柳三小姐便哭出了声:“娘,我差点死了!” 柳夫人听见这一声,眼泪又下来了。 阮碧筠和王四小姐拉着手一同奔到床边,齐哭了出来:“她们说你是出来找我们的,怎么找到池塘那边去了?好端端的你又怎么会落水?你平时不是最伶俐的吗?” 暖阁中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阮碧筠哭得几乎昏过去,哀哀切切:“咱们是不是跟水犯冲啊?仲秋那天晚上我和姐姐在你们家落了水差点死了,今天你又落水……” 柳三小姐仍不答话只管落泪,柳夫人又扑了过来:“娇儿,你说啊!你怎么会到池边去,又怎么会落水的?说啊!” “娘。”柳三小姐喃喃地唤了一声,眼泪收住了,目光有些发直。 柳夫人见状又哭了出来。 王四小姐抬袖抹泪,却怎么也抹不干,索性又哭出了声:“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走到池边去了?莫名其妙就掉下去了?更奇怪好好的池子里竟有毒虫……” 柳三小姐定定地看着她,仍不说话,也不哭。 柳夫人急了,又回头喊阮青枝:“大姐儿你快来看看啊,她怎么连哭都不会了?是不是毒还没解?” 阮青枝没有上前,站在原处平静地道:“没事,她是被你们吓着了。不要那么多人挤在她身边,空气不好。” 婆子们忙把阮碧筠和王四小姐请到一旁,只留柳夫人和大夫在旁边,柳三小姐的脸上终于又恢复了几分生气。 栾大夫人心中发急,站在床尾急问:“柳三姑娘,您倒是说句话呀!是不是我家的奴才们引错了路,把你带到水边去了?” “不是,”柳三小姐一开口,眼泪又止不住了。 阁中众人急得冒火,又怕吓着她不敢催问,人人都觉心焦得难受。 柳三小姐啜泣良久,终于哑声说道:“我没找到筠姐姐,就想自己随便走走……不小心踩到青苔就滑下去了。” 这么说,是意外了。 老老少少几十号人齐齐松了口气,各向柳家母女说了几句诸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吉利话,气氛重归轻松。 柳夫人忙又起身,再次向阮老夫人和阮青枝道谢,又向众人赔罪:“我家娇儿自己顽皮,惹出这么大的事,搅了栾家好好的一场喜宴,又害得姑娘们受了惊吓,真是……” 众人都道无妨,七嘴八舌劝慰。柳夫人想拉着女儿来给阮青枝磕头,被阮老夫人劝住了。两边一来一往说了两车子的客套话,柳夫人千恩万谢,恨不得当场就把女儿送给阮青枝做使唤丫头去。 阮碧筠和王四小姐在旁边看着,手中帕子几乎绞碎。 乱乱地说笑了一阵,天色已晚。各家夫人小姐们陆续告辞出去,暖阁里渐渐地清静了下来。 王尚书夫人起身告辞时,阮碧筠眼圈红红跟在王四小姐身边也过来了:“祖母,瑶姐姐让我去帮她看花样子,我想先走一步。” 阮老夫人挥了挥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姐姐……”阮碧筠又走到阮青枝面前,欲言又止。 阮青枝攥了攥她的手,细心嘱咐道:“早些回家。若是王家不方便派车送,就传信让家里去接,不要晚归。” 阮碧筠含笑应了,温温柔柔地告退,礼节周到仪态优雅无可挑剔。 可惜暖阁之中无人欣赏。 等王家人出了门,床上躺着的柳三小姐便猛然掀开被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柳夫人吓了一跳,蹦起来冲了过去:“我的儿你又怎么了?大夫说了让你捂着发汗,你这是闹什么啊?” “娘!”柳三小姐坐起来扑到母亲怀中,哭得声嘶力竭:“我差点死了!她要杀我!她们要杀我!!” 柳夫人顿时寒毛倒竖。 栾家众人面面相觑。好容易等柳三小姐哭声低了些,栾大夫人试探着开口问道:“谁要杀你呀?三姑娘是不是做噩梦了?” 柳三小姐抬了抬头,露出一双眼睛惊恐地四下乱看。 阮青枝伸脖子咽下一块点心,灌下两口水忙忙地转了过来:“是谁下的手?王玉瑶?还是我家筠儿?” 柳三小姐打了个哆嗦,又缩回母亲怀中去了。 栾老夫人手中佛珠啪地放到桌上,看着阮青枝问:“怎么,柳三姑娘竟还是被人害的?” “是。”阮青枝叹气:“先前的话是我瞎说的。池水里根本没有什么毒虫,柳三妹妹应当是被人下毒之后推到水里去的。我想柳三妹妹自己多半知道谁是凶手,而且,如鲠在喉。” 不吐不快。 果然柳三小姐立刻抬起了头:“你倒是知道得多!焉知你是不是跟她们一伙的!” 阮青枝闻言失笑:“你若真相信我跟她们是一伙的,此刻就该继续装睡,等我走了你再哭。” 柳三小姐无言以对,气得脸色涨红:“就你明白!就你聪明!旁人谁都不如你!” “本来就是啊。”阮青枝神情坦然。 众人被她逗笑,气氛缓和了些,柳夫人忙又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三小姐披着被子靠在床头,咬牙道:“她们根本没去假山,出门没多久就在小路上等着我了。骗我吃下毒药的是阮碧筠,推我下水的是王玉瑶!她们说……我死了,就没有人碍路了!” 柳夫人脸色煞白,许久许久没能说出话来。 栾老夫人没太听明白这些话,林氏便低声向她解释道:“听说宫里最初属意的睿王妃是柳三姑娘,阮……二姑娘恐怕是为了这个吧?” 阮青枝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倒也没觉得意外,只叹口气摇了摇头:“够狠啊。” 柳三小姐冷哼:“你是阮碧筠的姐姐,多半也是跟她同谋的吧?” “我不是啊!”阮青枝站了起来,“阮碧筠这一招一石二鸟,我就是另外一只鸟啊!” 柳三小姐嗤地笑了出来。 柳夫人立刻想明白了:“害死了我家娇儿,就没有人跟她争睿王妃的位子;再嫁祸给阮大姑娘——” 阮青枝接道:“阮家就少个丧门星。” 柳三小姐往被子里一缩,呜呜地又哭了:“我又没想跟她争当什么王妃!她怎么那么狠!” “这件事……”柳夫人欲言又止。 阮老夫人扶着竹杖站了起来:“这件事,阮家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柳夫人忙跟着站起:“老夫人不必这样,小孩子做事没轻没重,不能认真跟她们计较的。上次您府上两位姑娘在我们家出了事,我们也还不曾赔罪……何况大姑娘已经把娇儿救回来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青枝是青枝,那个孽障是那个孽障,怎么能混为一谈!”阮老夫人目光寒冽:“她算计大姐儿的性命,还要大姐儿替她还债抵罪,没这样的道理!” 柳夫人愣了愣,低头称是。 柳三小姐跳下了床,奔过来看着阮青枝:“所以你跟阮碧筠真有仇啊?先前在席上你倒是装得好!” 阮青枝抬手摸摸她的额头,皱眉:“你还得回去继续发汗,余毒未清不要乱跑,否则落下病根有你哭的。” 柳三小姐悻悻:“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阮青枝推着她回被窝里坐下,之后转过来看向众人,叹道:“素日在自己家里闹,大家装糊涂也就过去了。如今竟然闹到外面来,还差点害了柳三妹妹性命……祖母,咱们家还要纵容她到什么时候!” 栾老夫人攥紧手中佛珠,冷冷道:“栾家倒也不算是‘外面’。只是,亲家母,相府那两扇大门能遮得住小孩子任性攀比欺压长姐,难不成也能藏得住人命官司吗?” 若真能藏得住人命官司,那就是当朝丞相纵女行凶,罪大恶极了。 “这一次不会再纵容她,”阮老夫人咬牙道,“这些年,我也忍到头了!” 众人想到阮碧筠小小年纪这般心狠手辣,都觉得心中发寒。栾老夫人又落了泪,颤颤地将阮青枝拉到身边,细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柳夫人叹道:“可见世人传言是信不得的,就连人自己的眼睛也信不得。我素日看着阮二姑娘只觉得哪儿都好,谁知内里竟是那样阴狠;倒是阮大姑娘这么多年不声不响,人品性情反而都不错。” 栾老夫人攥着阮青枝的手抹泪道:“我看大姐儿样样都好!什么凤命煞命,我们家可不信那些!” 这种话老人家能说,年轻人却不敢轻易附和。 众人各自沉吟,阮青枝迟疑着开了口:“祖母,其实我一直想问,我这个‘煞命’,从小到大应验过几次?筠儿的凤命之祥瑞,又应验过几次?” 此话一出,众人莫名地都有些紧张。 阮老夫人竹杖点地沉吟,抬头问道:“你自己记得几次?” 阮青枝眯起眼睛,微微冷笑:“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是天灾。惜芳园失火是因为有人从外面扔火折子进来,摔下假山是因为有人在后面推我,仲秋夜落水是阮碧筠亲自动的手……所以我想知道,究竟是那些坏事证实了我的‘煞命’,还是旁人要用我的‘煞命’掩盖那些坏事?” 阮老夫人默然良久,叹道:“你说得对,没有一次是天灾。” 十四年来的每一件事,都是人为。相府中人都知道大小姐是煞命天地不佑,所以人人都可以随意作践她,不管出什么事,只说是她命不好就行了。 那,阮碧筠的凤命呢?老夫人心下有些犹疑。 阮碧筠的凤命还真不是相府编造出来的。先是出生当日府中百鸟献瑞,后有抓周宴上大相师主动上门断命,阮二小姐这个凤命是实实在在毫不掺假的。因此多年来阮文忠夫妇待她如珠如宝,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相府光明的未来。 可是,一只这样阴狠歹毒的凤凰,给府里带来的究竟会是祥瑞还是灾厄?阮老夫人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此刻仍旧没能作出决断。 这般长久的沉默,看在旁人眼中却是另外的意思了。 柳夫人擦擦眼角,哈哈笑了:“原来所谓凤命煞命也都不过如此,看来老天爷还不算瞎。多谢阮老夫人为我家娇儿做主,我们国公府知道该怎么做了。——栾伯母,今日娇儿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我们改日再来赔罪。天色不早,我母女二人这便告辞了。” 柳家的婆子们被带了过来,互相搀扶着背了柳三小姐出去。阮老夫人自觉脸上无光不愿多留,于是也跟着起身告辞。 栾老夫人却拉着阮青枝恋恋不舍,又说了好一会子话,看着天色快黑了才肯放人。 出门时筵席早已散得差不多,门前行人寥寥。携云伴月周嬷嬷她们也被送了出来,在门口迎着一同上了马车。 赴宴时丫头仆妇们是安置在另一处单独招待的,为了不引起慌乱,柳三小姐落水的事并没有外传,所以携云伴月都毫不知情,上了马车依旧嘻嘻哈哈聊得欢喜。 阮青枝手里攥着栾老夫人塞给她的一包各式各样的珠花,心里总觉得有些费解。 那位名份上的外祖母待她实在太过于亲近了些。即便是真的至亲骨肉,能做到这样的怕也不多吧? 许是因为一整天都在劳神的缘故,此刻阮青枝觉得有些疲惫。脑海中乱乱地想着今日的事,头晕目眩。 马车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耳边是携云伴月两个小丫头吱吱喳喳的声音,那两张笑脸越来越模糊—— 不对! 阮青枝猛然坐起,身子却仿佛并不受自己控制,莫名其妙地向前摔了出去。 “小姐!!”两个小丫头齐齐扑过来拉她,却谁都没有抓住。三个人在半空中错开,各自向前面的车窗撞了过去。 出事了! 撞上车窗的阮青枝终于反应过来:刚才不是她头昏撞出去,而是马车差一点翻倒了! 她慌忙稳住身形转过去看老夫人,果然老人家已经跌倒在角落里,同周嬷嬷互相搂抱着,表情痛苦。 “卢叔,怎么回事?!”阮青枝高声喝问车夫。 外面却无人回答。只有马蹄声杂乱,马车东倒西歪乱撞仿佛深夜街头的醉汉。 阮青枝一手扶住车窗,一手撩起车帘向外张望,视线却依旧模糊如同隔了水雾。 尚未看清人影,一道刺目的白光已向她面门直扑而来。 “小心啊——”伴月凄厉的喊声尖锐如针刺破耳膜。 38.她这条命值一包毒药钱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当然知道危险将至。 她甚至还知道应该怎么躲:利刃来势太快,后退或者侧身躲避都是来不及的,唯一有效的办法是迅速把头偏向车内。如此一来那利刃就会贴着额头擦过去,也许会受伤也许不会,至少性命多半能保得住。 但她做不到。 此刻的局势是,她的大脑快速而准确地作出判断并下达了正确的指令:“转过去!” 而她的脖子说:“我不!” 于是她那双浑浊不明的眼睛只能无助地看着那道白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在离眉心不到半寸远的地方猛然一闪,方向一偏扎在了车窗上。 直到这时,阮青枝才听到了那声悦耳的脆响。 紧接着一道黑影闪进马车。阮青枝尚未作出反应,身子已被带离车窗,落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瞬她发现自己又坐在了原先的软垫子上,耳边是男人的声音:“扶稳她,防备流矢!” 黑影一闪马车中重新恢复宽敞,同一时间外面响起了兵刃交击的声音。 厮杀。血腥气弥漫。阮青枝靠着车窗怔怔。 她知道那是夜寒来救她了。可是,他的伤才养了几天?似这般与人拼杀,万一伤口裂开,哪里还有活路…… 不对,他哪里还需要活路,他本就是个死人! 阮青枝想起那日昏迷之前看到的死气,心里忽地又是一乱。 那是超出她认知之外的东西。这是不是意味着世上还有很多事情不能用常理来推断……所以她的命数是不是也可以有转机? 阮青枝迷迷糊糊地想着许多事,车窗外的打斗声乱乱仿佛很遥远,视线比先前更加昏沉不清。她与这世界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纱。 不好! 阮青枝心尖骤然一颤,意识惊醒。 这层轻纱可不是来保护她的!它会越来越重、越来越厚,像茧一样一层一层将她包裹起来,直到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离! 她恍惚记起前面八世寿终正寝的时候,都是这样结束的。 结束! 那怎么行! 阮青枝努力地睁大了眼,看向面前模模糊糊的身影,艰难开口:“携云。” “小姐你傻了?我是伴月啊!”小丫头不满地叫嚷,旁边携云忙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阮青枝没有察觉到这些细节,只管木木地说道:“一会儿我若不行了,你就摘下我胸前的坠子……” 不对,坠子已经碎了,没有了。 阮青枝的声音顿住,再次陷入迷茫。 这一次她若该走了,那就是直接神魂俱灭。司命神君都没有办法留住她,凡人又能如何? 携云等了半天不见阮青枝把话说完,吓坏了,忙扑过来抓住她的手:“小姐,你说什么呢?夜寒会打败那些人的,咱们会没事的!” “夜寒。”阮青枝想了半天,木木地道:“我或许是中了毒,叫夜寒去栾府假山里……看看有没有线索。” 车内四人同时大惊:“中毒?什么时候的事?” 阮青枝靠在车窗上,已经听不清她们的惊呼了。 老夫人挣扎着扑过来,捧住阮青枝的脸看了看,眼圈立刻红了:“她怎么也中了毒?这可怎么好?——阮碧筠那个小畜生!” 携云伴月顿时惶惶地哭了起来。周嬷嬷忧心忡忡,试探着劝:“老夫人,这事未必是二小姐……” “不是她还能是谁!”老夫人厉声骂,“她害大姐儿害我害柳三姑娘用的都是毒!她偷偷拜了个用毒的老妖怪当师父,以为我不知道?这次下手的不是她就是她师父,再也没有旁人!” 这时,夜寒忽然带着一身血腥气闯了进来:“小姐,都解决了!” 伴月哇地一声大哭着扑了过去:“夜寒,小姐死了!” “什么?!”夜寒大惊,闪身避开她直冲到阮青枝面前,伸手。 之后声音蓦地沉了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携云擦擦眼泪,急道:“小姐自己说可能是中了毒,栾府的假山里或许会有线索……劳你去看看。” 夜寒没等她说完转身便走,下车之后又忽地一顿,仰头向路边树上叫道:“替我驾车回府!找大夫照看大小姐,要快!”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携云从车里追出来问:“你在跟谁说话?” 此时夜幕已落,路上寂寂无声。片刻之后却有一道人影如巨鸟一般从树上落下,踩着满地尸体奔过来拎起死掉的车夫老卢扔出去,自己坐到驾车的位置上,鞭子一挥马车稳稳地向前冲了出去。 携云踉跄一下跌回马车里,周嬷嬷惊恐地拉住她:“外面又出什么事了?老卢怎么样?” “老卢……死了。”携云怔怔地说道。 另外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谁也说不出话来,木呆呆地坐在马车上一路回了府。 报官认尸等等杂事自有相府的小厮们去做。那黑衣蒙面男子吩咐了伴月去请大夫,自己一路抱着阮青枝闯进惜芳园,完全不需要旁人引路。 携云见状心中更是惊骇,这时候却也顾不上问旁的。老夫人不放心也跟来了惜芳园,看着大夫忙碌急得直掉眼泪。 更可恨的是大夫根本看不出什么来,竟说大小姐多半是累了睡着了。 那蒙面男子在旁气得直跳脚:“睡着了?你他娘的见过这样睡着了的?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大夫气得胡须乱颤。 老夫人看着不像话慌忙呵斥:“夜寒,休得无礼!” 男人又跳了起来:“老太太您可别乱叫,我可不是阿寒那个死变态……我要是敢冒充他,他回来会打死我的!” 话音未落夜寒已冲进门来,戴着面具看不出脸色,只脚步沉沉透露出他的心情极为不佳。 “怎么样有发现吗?”伴月急问。 夜寒不答,盯着那蒙面男子道:“借我几个人,抓老鼠用!” 对方毫不迟疑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扔给他,笑嘻嘻:“省着点用呀,我的人不多,别给我用死了!” 夜寒劈手夺过转身奔了出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蒙面男子搔了搔头皮,嘀咕道:“真是无情呀!” 伴月呜呜地哭道:“他是不是不管我们了?小姐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这会儿他忙着抓什么老鼠!” 携云坐在阮青枝身旁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向老夫人道:“小姐还是先前那样,看起来一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如老夫人先回去歇着,若有变故我们再去春晖院回禀。” 老夫人自己也知道在这里帮不上忙反而添麻烦,只是心里到底惦记着,又迟疑了好一会子才站起来,看着那蒙面男子问道:“你不是夜寒,那你是谁?惜芳园这里到底几个人?” 这个问题,携云和伴月也想问。 那男子被四双眼睛盯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嘿嘿笑道:“我……我是阿寒的兄弟,叫我阿楚就行!” 老夫人盯着他皱眉不语,携云伴月周嬷嬷更是脸色不善。 对视片刻之后,楚维扬哧溜一声蹿了出去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话:“阿寒啊,不是我不肯忠人之事,是相府的女人太凶了喂!” 惜芳园中众人面面相觑。老夫人怔怔许久皱眉道:“外男不知底细,还是该存几分戒心……” 话说至此她又向床上的阮青枝看了一眼,摇头叹道:“罢了,走吧。” 老夫人出去了,大夫也便不再像先前那样勤苦,收拾了药箱举手告罪:“二位姑娘,大小姐这里实在用不着大夫,老朽告退了。” 话音落下人已走了出去,气得还没哭够的伴月直跺脚:“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小姐还没咽气呢,这就都不管了吗?” 携云看着黑洞洞的窗口,冷冷地道:“你还不习惯么?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伴月捂脸擦泪,“我总觉得现在应该已经不一样了!” 携云伸手探探阮青枝的额头,重新坐了下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不一样。伴月,我们只有自己。” 伴月闻言哭得更厉害了。 这一夜,两个丫头一刻也没合眼熬到了天亮。 阮青枝的病势倒不如何危急,只是气息愈发微弱,面容也不复先前白皙莹润,竟隐隐透出几分衰败之色。 天亮之后携云去小厨房熬了粥,却完全没有办法给阮青枝喂下去。那个女孩子似乎已经完全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一滴水一粒米都不肯再接纳。 仅剩的那一缕气息也是若有若无,伴月有好几次都以为它已经断掉了,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巳时前后老夫人来看过一次,哭了一阵就被周嬷嬷劝走了。老人家上了年纪不能久恸,携云伴月不敢衔怨,只能自己躲起来哭。 日影一格一格挪过去,惜芳园中死气沉沉。携云伴月已经哭累了,大开着门眼巴巴看着外面,唯一的那一线希望却始终没有出现。 这是……真的要完了吧?两个小丫头揪心揪肺地想着,渐渐绝望。 正午时分,阮文忠却忽然来了。 携云伴月都知道这位老爷靠不住,但此刻惜芳园无人做主,丫头们心慌意乱之下见了谁都是欢喜的,当下忙擦干眼泪一齐迎了上去。 阮文忠脸色沉沉,伸手在阮青枝的脸上拍了两下,冷声问携云道:“你们这是又在玩什么把戏?这孽障是真死了还是在装死?” 携云忍着泪道:“老爷,小姐是被人下了毒!” “住口!”阮文忠厉声呵斥,“什么下毒!谁会给她下毒?她这条命值一包毒药钱吗?” 伴月忍无可忍,猛甩一把眼泪跳了起来:“老爷说这话可要当心,小姐这会儿还没死透呢!您说什么她都听着呢!您就不怕她变厉鬼……” “不许胡说!”携云冲过来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阮文忠睥睨着她二人,嘿地冷笑了一声:“你们两个对她倒忠心!既如此本相问你们,这个孽障她又跟什么人勾扯上了?怎么好端端的又遇上了强盗?为什么你们一点事没有,倒是强盗死了个干干净净?这桩事若是解释不清楚,她便是死了也得把尸首给我送到衙门去!” “老爷,”携云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很多事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明白,您实在想知道不妨去问问二小姐。若不敢去,那就等大小姐醒了再来问吧。” “不敢”两个字似乎刺激到了阮文忠。他脸色猛然一沉,扬起巴掌便要往阮青枝的脸上扇:“要死就快点死,别这么半死不活……” “住手!”门口响起一声厉喝。 阮文忠本能地一颤,身后只觉得一阵寒风涌入,下一瞬手腕已被人死死攥住,紧接着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在了屏风上。 破旧的樟木屏风有两扇被砸塌了,碎木片稀里哗啦地落了他一身。 阮文忠被摔得发懵,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扔出来了。这会儿受没受伤还是小事,这张老脸已是实实在在地丢到姥姥家去了。 小厮们惊慌失措从门外冲进来搀扶,阮文忠面红耳赤挣扎着爬起,耳边已听到伴月呜咽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死在外头,赶不及来为小姐送终了呢!” 原来是那个夜寒回来了。 他依旧黑衣裹身面具遮脸,手里还拎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阮文忠下意识地想冲过去骂他,却忽然意识到这屋子里血腥气浓得呛人,而自己身后的小厮们已经面色惨白在后退了。 “老、老爷,咱走吧!”一个小厮结结巴巴地道。 小厮们无疑是害怕夜寒的,福儿禄儿等人覆辙在前,没有人愿意跟着去尝试缺胳膊断腿的滋味。 阮文忠从羞恼愤怒之中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夜寒手中的那个人形,瞬间头皮发麻。 不用人催第二遍,他已双腿发软踉跄着奔了出去。 房内,携云伴月两人也看清了夜寒手中提着的“东西”。 那是个人,只不过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脑袋耷拉着不知是死是活。 这是深闺小婢从未见过的可怖场景,但两个丫头没有惊呼更没有昏倒。携云只是微微一愣,之后就抬头看向夜寒:“这个人,能救小姐?” “能。”夜寒咬着牙说了一个字,随手将那个怪人丢到了地上。 楚维扬端着一碗药从外面奔进来,烫得直吸气:“让一让让一让,药来了药来了!” 夜寒上前接过药碗放在地上,一手拔剑一手抓起那怪人的手腕,狠狠割了下去。 暗红的血流进碗里,伴月终于吓得哭了出来:“你这是干什么呀?这种恶心东西不会是要给小姐喝吧?” 夜寒没有答话,楚维扬便替他说道:“救命的药哪管什么恶心不恶心呀!你是不知道,这个老怪物是个毒痴,自己一辈子差不多就是拿毒药当饭吃,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用他自己的血配毒害人,那些毒药也只有用他的血才能解!你家小姐嫌恶心啊,那只好请她到阎王殿里去讲究咯!” 伴月吓得说不出话,携云便拉着她退到一旁,看着夜寒上前给阮青枝喂药。 喂不下去。 药汁每一次都顺着嘴角流出来,夜寒试了几次,只折腾得阮青枝的脸上和枕头上黑乎乎尽是药汁,却连一滴也没能让她咽下去。 携云和伴月同时哭了出来。 楚维扬急了,上前踢着那个人形怪物厉声喝问:“你的血是不是臭的?她怎么会咽不下去?” 那怪物喉咙里咔咔几声,耷拉着的脑袋晃了晃,没能说出话。 “你说不知道?你竟然敢说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你孙子活命了?”楚维扬语气阴森地问道。 怪物呜呜地叫着不住摇头,却仍旧说不出什么来。 事实上在今天早上审问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说过,他出手要杀的人,是不会有机会生还的。 解毒的方子是对的,药配出来了,喂不下去也是枉然。 携云看见夜寒手忙脚乱,心里想着要上前帮忙,走出两步却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 从绝望到希望,再从希望到失望,小丫头的韧劲儿也已经被折磨到极限了。 “怎么办?药都有了,还是救不了人吗?”伴月突然嚎啕大哭,吓得楚维扬嗷地一声跳了起来。 携云扶着床沿支起身子,也跟着哭了出来:“气息越来越弱,再耽搁下去恐怕就……” “出去。”夜寒忽然冷冷出声。 两个丫头咽下哭声,擦泪抬头看他。 夜寒将药碗放到桌上,直起腰来:“你们都出去,我想办法。” 携云坐在地上不肯动,伴月上前把她拖了起来,两人抱着又哭个不住。 楚维扬却不肯走,在原地跳脚:“你又不是大夫你能想什么办法呀?总不至于割开她的喉咙把药灌进去吧?” “滚出去!”夜寒厉声喝道。 楚维扬打了个哆嗦,弯腰拎起那个怪人拖着瞬间闪身出门。 携云伴月忙住了哭,互相搀扶着也跟了出去,还十分体贴地把门带上了。 房中彻底静了下来。夜寒摘下面具放在桌上,重新将那碗散发着血腥气的药端了起来,却没有再喂给阮青枝,而是送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 然后捏住阮青枝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 满嘴腥苦味道都感觉不到,只有唇的触感软软微凉。舌尖用力,意识浑浑噩噩、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中有个声音疯狂地在嘲笑自己,心脏跳得山响。 不知过了多久,夜寒糊里糊涂地抬起了头。 枕上女孩子的面容苍白发灰,嘴微张,唇上毫无血色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药汁没有再流出来!喂下去了! 夜寒狂喜,立刻端起药碗再含一口,俯身重复先前的动作。 房中寂静无声。 外面台阶上,哭累了的两个小丫头互相倚靠着,目光茫然地看着天。 楚维扬顺手把那个怪人扔在石阶上,自己绕着柱子踢踢打打乱走,口中喃喃道:“阿寒你可千万别干什么傻事呀,比如说殉情什么的,那不是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该干的事……你就该当机立断挥剑斩情丝,把那个妖女剁个稀巴烂,干干净净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喂!”伴月转过头来,凶巴巴地瞪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夜寒又是什么人?” “呀!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呀?”楚维扬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携云被他两人的声音惊得醒过神来,立刻接道:“以前知道,现在不知道了。——你是夜寒的朋友?你们会武艺、敢杀人,手下还有好些人供你们使唤,所以……” “哎呀哎呀,被你猜到了!”楚维扬啪地一拍大腿,“这可怎么办?你们该不会不肯再收留夜寒了吧?哎我跟你们说,当江洋大盗很不容易的,你们不能抛弃他呀!你看阿寒多少次差点丢了性命,朝廷至今还在悬赏万两白银抓他,吓得他一年到头躲躲藏藏,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抢到!” 两个丫头听他嘴里没一句正经话,心里烦躁便不再多问,又各自低下头去擦泪。 楚维扬却已说得兴起,干脆转到伴月面前,嘿嘿地笑了两声:“喂,你们猜一猜,阿寒会想什么办法来救你们小姐?” 这个问题正是两个丫头最关心的。她们猜不到答案,两双红红的眼睛巴巴地看着楚维扬,等他解惑。 楚维扬虚荣心爆棚再次嘿地一笑:“我猜你们平时一定很少听戏也没看过话本传奇!我跟你们说,这种喂不进去药的状况其实一点都不难解决,只需要另外一人喝……” 话未说完房门哐啷一声开了,夜寒的声音冷冷地道:“楚维扬,想死你直说。” 楚维扬打了个哆嗦,之后又咧嘴笑了:“这么快就喂下去了?话说,那药——味道怎么样?” “药”字拉长了尾音,意味深长。 携云伴月二人已经争先恐后疾奔回房。夜寒跨出门槛抓住了楚维扬的肩:“你敢乱说话,我把你的嘴撕成八瓣!” 楚维扬飞身后退,甩开他的手哈哈大笑:“你敢得罪我,我就把你这桩丢人的事昭告天下!亏得你也不怕羞,一大把年纪惦记人家小毛丫头!” “楚!维!扬!”夜寒暴怒狂追:“我看你是不想要你的舌头……老夫人?!” 斜斜的日光下人影伫立,正是阮老夫人手持竹杖站在阶前,神色冷冷地看着他。 39.你是来告状撒娇的?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嘴。 还好,面具已经戴上了,嘴角是否有残留药汁应该看不出来。 他有些心虚,慌忙躬身行礼:“老夫人。” 阮老夫人不言不动恍若未闻。 夜寒听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吓人,脸上发烫无法坦然保持沉默,只得忙忙地道:“下毒之人已经捉到了。小姐刚刚喝了药,这会儿应当还没醒……请老夫人且放宽心。” 老夫人终于有了反应,攥紧竹杖向前迈出一步:“下毒的是什么人?怎么抓到的?” 夜寒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飞快地答道:“是一个惯用毒的老者,拷问得知二小姐曾经拜他为师研习毒术,此次出手也是受二小姐所托。” 老夫人不予置评,静静地等着他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夜寒微微一顿,声音继续:“那老者专长只毒术一项,于阵法一道并不十分精通,武艺更是寻常……我们带同几十名兄弟堵了他一夜,也就抓到了。” “伤亡多少?”老夫人追问。 夜寒顺口答道:“中毒者十余人轻重不一,如今皆已服药,目前无人丧生。” 老夫人拄杖上前,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的目光当然并不能吓到夜寒。他佯装慌乱低下头去,打个磕巴道:“就、就是行侠仗义……” “哦,草寇。”老夫人冷冷地道。 夜寒默然。 老夫人迈步前行擦过他的肩膀踏上石阶,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你几番救我孙女性命,老身感激不尽。但你该知道官匪殊途,相府不是你可以久留之地。” 夜寒在她身旁落后两步跟随。 老夫人察觉了,又回过头来站定:“官家的规矩你倒也学得不错,但这些都无用。人这一辈子要走哪条路是一早就定好了的,不该是你的东西就不要肖想。——这一次相救我和我孙女的谢礼,一万两够不够?” “您要赶我走?!”夜寒愕然抬头。 老夫人不语,默认。 目光交锋许久,夜寒眯起眼睛笑了:“老夫人,我是大小姐的人,您不能越俎代庖。” 老夫人脸色一沉:“一万不够,你开个价!” 同时手中竹杖点地发出一声脆响,满院回声。 夜寒顿时臊得面上滚烫。 年轻人的骄傲容不得这般作践。照理说他此刻就该挺直腰杆拂袖而去,今后再不靠近相府半步。 但,他不能走。 夜寒艰难地直起腰来,哑声道:“那解毒的方子未必十分可靠,我想等小姐醒后,再……” 一句话还未说完,窗子里好巧不巧就传出了伴月的一声欢呼:“醒了!小姐醒了!” 夜寒下意识地迈步冲向门口,老夫人手中竹杖却已挡在了他的身前。 苍老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你若不想将这桩善缘变成仇隙,就不要再这般肆意妄为。夜寒,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孩子跟你们江湖儿女不一样。她的名声,比命还重要。” 竹杖挡在身前摇摇晃晃,夜寒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撞开,却偏偏拿它无可奈何。 长辈嘛,开罪不得,愁人。 携云伴月似哭似笑的声音不断地传出来,听得夜寒百爪挠心似的难受,恨不能灵魂出窍从窗口飞进去一看究竟。 正焦躁时,消失已久的楚维扬忽然笑呵呵跑了过来:“阿寒,小姑娘醒了哦!所以这个东西是不是已经没有用了?送给我玩玩好不好?弟兄们对他浑身上下都能藏毒的本事很感兴趣,想拆开看看骨头缝里有没有毒!” 老夫人被这番聒噪吵得心烦意乱,恼怒地收回竹杖转过身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楚维扬手里提着的那件“东西”。 之后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身子已不受控制向后仰倒。 夜寒眼明手快上前将人扶住,然后立刻松手,躬身请罪。 老夫人摇摇晃晃扶着竹杖勉强站稳,仍觉得眼前有些发昏,怔怔半晌才颤声问:“那是什么东西?!” 楚维扬呵呵笑道:“老夫人别怕,是大小姐的药渣,这会儿已经用完了,小人这就拿走!” 话一说完人就没影儿了,只空气中血腥味挥之不去,地上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老夫人向前迈出两步又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只得站定,惊骇地看着夜寒:“你、你们……” 这时周嬷嬷匆匆跑了过来,脚下踩得青石板咚咚响:“老夫人,宫里来人……老夫人?!” 夜寒转身迎上去,礼数周全:“周嬷嬷,小姐刚刚醒了,老夫人大约是欢喜太过,一时走不动道,嬷嬷先送她老人家回去吧。” “大小姐醒了?!”周嬷嬷顿时惊喜,忙忙地跑过来扶住老夫人,之后又露出忧色:“老夫人,太后那边来了个太监,正在前厅急等着见人,脸色很不好看。” 老夫人略一定神转身向外走,将下台阶时又停住,回头看了夜寒一眼。 后者慌忙躬身低头:“恭送老夫人。” “你!”老夫人气得发昏,想发怒又怕误了宫里的事,一时进退两难。 周嬷嬷不知详情,低声在旁劝道:“大小姐醒了就好了,这里还有携云伴月伺候着呢,咱们先顾那头吧!” 老夫人点点头由她扶着快步走下台阶,回头见夜寒没有跟过来,不由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夜寒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偷偷一笑,再不迟疑转身飞奔进了房门。 房中还挺安静。 夜寒本以为会看到主仆三人劫后余生额手相庆的欢喜场面,却没想到入眼只看见携云伴月两个人坐在地上互相搂抱着抽泣,床上纱帐低垂,寂寂无声。 夜寒忽觉眼前一黑,脚下顿时发软。 “小姐呢?出什么事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喝问。 下一瞬,伴月的脖子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小丫头被吓坏了,瞪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哭也哭不出来,惊恐万状。 携云忙忙地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夜寒,你干什么?放开她!” 夜寒下意识地放开手,之后慢慢地回过神来,心跳仍旧快得吓人。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叫我?”他扶着桌角稳住身形,低吼。 伴月跌在地上踉跄了好几次才爬起来,气得跳脚:“夜寒你发什么疯!小姐刚醒来就睡过去了,我们叫你做什么啊?请你老人家来旁观小姐睡觉吗?” 夜寒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地一声落了回去,整个人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浑身发虚,凉风一吹才知道适才已出了一身冷汗。 心里慢慢地安顿了下来,之后他又不由得恼羞成怒:“既然小姐没事,你们哭成这样做什么?” 携云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嗤地笑了。 伴月更不客气,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劫后余生喜极而泣不成吗?你怎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小姐死了、我们在哭丧吧?” 夜寒顿觉脸上又是一阵发烫,一时也忘了旁人看不见他的脸,抬手掩面转身飞奔而去。 留下携云伴月两个小丫头相对大笑。 笑够了,二人又同时停下,面面相觑。 “夜寒这是发什么疯啊?”伴月扯扯携云的衣袖低声问。 携云抿嘴一笑,意味深长:“他呀?怕是心慌喽!” 尚未走远的夜寒听见这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胸口。 果然,心慌得厉害。 他烦躁地甩了甩衣袖,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飞身跃出院墙,向前厅方向潜行而去。 …… 阮青枝是深夜里才醒过来的。携云在她床下打了个地铺,伴月躺在屏外的软榻上,都睡得很沉,显见得先前受了不少辛苦。 这一次,真险啊。 阮青枝站在床前看着那两扇破碎的屏风,心里仍觉得十分后怕。 真的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再也回不来……那就只有神魂俱灭了。 混沌之中她想起了很多事,醒来之后却又飞快地遗忘了。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强迫自己去抓住那些记忆,最终却仍是徒劳无功。 记忆的碎片如同残梦在脑海中隐去消失无踪,只有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印象在拉扯着她的心脏,胸中空落落的疼。 她恍惚意识到,神魂俱灭也许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因为可能还有比那更严重的后果在等着她。她来凡间执掌九世凤印,仿佛并不是为了历劫,而是…… 想不起来了。 阮青枝晕头转向无力站稳,脚下踩到了屏风上碎落下来的木片,踉跄着向前扑倒。 却并没有跌在那堆碎木片上。身后一阵寒风扑来,熟悉的冰凉的怀抱接住了她。 “夜寒?”阮青枝惊讶地抬起头。 她的视力已经恢复如常,只是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双眼尤其严重,所以不得不眯起眼睛看人,距离之近几乎要贴着了对方的脸。 夜寒下意识地后仰,姿势别扭地将她抱回床上放好,扯过被子来严严实实盖住:“大半夜赤脚下地,想生病吗?!” “病着呢!”阮青枝双手抓住被角,轻声嘀咕。 病中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娇软,才只三个字,已听得夜寒脚都软了。 偏偏阮青枝自己丝毫不觉,又扯扯被角将整张脸露出来,眨眨眼睛看着他:“大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你都不睡的吗?” 夜寒无言以对,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拒绝回答。 幸好阮青枝也不执著,紧接着又问道:“我睡了几天?外头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夜寒拽过一只凳子在床边坐下,低声道:“中毒至今一天两夜。下毒之人我已收拾了,但元凶有太后庇护,不好办。” “她进宫了?!”阮青枝愕然。 夜寒稍稍坐正了身子,点头道:“是。太后对她深信不疑,白日里还曾遣人来府中训诫,谴责相府厚此薄彼,令阮二小姐在栾府深受屈辱。” 阮青枝愣了半天,怔怔地问:“所以,相府‘厚此薄彼’,‘厚’的是我,‘薄’的是她?” 夜寒抿唇不语。 阮青枝嗤地笑了:“太后?她老人家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夜寒没有笑,眉头拧得很紧:“更有意思的还有:相府马车在巷子里遇到伏击的事,恐怕也要不了了之。京兆衙门只说最近有一股土匪混进上京抢劫作恶,把尸体收走清理干净就作罢了。” 阮青枝听罢默然良久,叹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敢在上京动手的人必定大有来头,咱们又没什么凭据去告阮碧筠,难道还能指望衙门自己去替咱们捅马蜂窝不成?他们又不傻!” 夜寒定定地看着她,黑暗之中看不清面色,只觉得她神情冷冷,全然不像是个未及笄的少女。 他叹息一声移开了目光:“所以,你想要的公道没有人能给你。——不如我去替你杀了她?” “夜寒,”阮青枝从被子里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衣袖,“不许再想这种馊主意。你杀不了她,反而会害了你自己。她……是天定凤命的人啊。” 夜寒低头看着她纤白的手指,只觉得手腕上倏地一暖,整个人瞬间就懵掉了。 阮青枝见他只管发怔,顿时有些发急,干脆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摇了几下:“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啊!你不能杀她听见没有!” “啊?……哦。”夜寒惊醒回神,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一声,脸上烫得厉害。 阮青枝叹口气,放开了手:“对付一只活凤凰没那么容易的。这件事不能急,你也不必操心,回去歇着吧。” 夜寒迟疑不语,阮青枝已缩回手扯扯被角闭上了眼睛:“我恐怕还要睡很久,你告诉携云她们不要担心。” “小姐。”夜寒坐在床边并不起身。 阮青枝头疼得厉害不愿睁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夜寒下意识地按住心口,叹了一口气哑声道:“我要走了。” “好啊,”阮青枝翘起唇角似乎十分愉悦,“一路好走江湖再见,我不送你了!” 夜寒猛然站了起来,恼怒伸手攥住了她的被角:“你起来!再说一遍?!” “你干嘛!”阮青枝顿时大怒,啪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携云被惊醒,瞬间跃起:“小姐,怎么了?!” 没等阮青枝答话,携云已看见了俯身站在床边的夜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来揪住便打:“蟊贼找死!伴月!快来——” 屏外伴月被叫声惊醒,迷迷糊糊爬下榻抄起一只凳子也冲了进来。 “住手!你们干什么?!”阮青枝哭笑不得。 夜寒闪身避开携云的手爪,又顺手将伴月手中的凳子夺下来放到地上,无奈道:“这是第二回了!两位姑娘,记住事不过三啊!” 两个丫头认出是他齐齐愣住,之后伴月没好气地问:“你说事不过三,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大半夜跑到小姐房里来?” 夜寒皱眉不答,伴月忽然又跳了起来:“上一次你说你身上有伤做不了什么,那这一次呢?如今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小姐可又病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乘人之危了?!” 携云没有跳脚,却也冷冷地盯着夜寒,质问道:“刚才,你在做什么?” 黑暗中,夜寒被两个丫头堵在床尾,百口莫辩。 阮青枝用力拍了拍被子,深感无奈:“两位小祖宗你们回去睡好不好?刚才都怪我,怪我不该吵醒你们!” “你还想不吵醒我们?!”伴月大惊。 阮青枝张口结舌。 夜寒也不知该说什么,干脆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叹气:“小姐,我的名声算是彻底毁在你手里了,你要不要考虑对我负责?” 携云才刚点着了蜡烛,听见这话两手一颤,一滴滚烫的蜡油落在手背上,疼得她猛一甩手又把烛火甩灭了。 “你们都干什么呀?!”阮青枝烦躁地坐了起来,“夜寒你可不能平白诬赖我啊!你有名声吗?你连名字都是携云给你取的!要不你让携云对你负责好了!” 携云手里再次点着的蜡烛非常努力地稳住火苗,晃了两晃没有熄灭。 屋子里亮了起来,四人神色各异沉默片刻,阮青枝叹了口气:“夜寒你刚才想说什么?说吧。” 夜寒现在很没有心情说话,却又碍于嫌疑在身不得不说:“不是我自己要走,是老夫人,她不许我留在惜芳园了。” “为什么?”伴月惊呼。 携云插好蜡烛转身回来,板起面孔冷冷地道:“我若是老夫人,我也不许你留在这儿!你自己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谁家的男仆三更半夜私闯小姐的闺房?这也就是我们人缘不好没处传闲话去,否则小姐这辈子都毁在你手里了!” 阮青枝皱眉想了半天,不太确定地问:“所以,祖母要撵你走?为了我……的名声?” “是。”夜寒低头承认,双手攥得紧紧,掌心里偷偷冒汗。 阮青枝忽然嗤地笑了:“骗人!你若执意赖在这儿不走,祖母可没本事把你撵出去!你大半夜跑来跟我说这个,是想告状撒娇吗?” 夜寒的脸腾地又红了。 阮青枝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不料他很快便抬起头来,正色道:“是。求大小姐为奴才做主!” 伴月再也忍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 阮青枝也跟着笑了。 “所以小姐您的意思是怎样?”夜寒厚着脸皮,执意想要一个答案。 阮青枝无奈,只得敛了笑容正色道:“你放心在这儿住下就是,祖母那里我去说。” 夜寒脸上绽开笑容,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多谢小姐。” 郑重其事的样子惹得阮青枝和伴月又笑了起来。 携云却是忧心忡忡,挤不出一丝笑容:“小姐,即便要留下夜寒,像今夜这种事也不能再发生了!咱们自己看着没什么,落到外人眼里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风波来呢!” 阮青枝摆了摆手,很不耐烦:“什么外人内人的,理会他们做什么?深更半夜的别吵嚷了,都散了去睡吧!” 夜寒抿唇一笑,端端正正告辞出去了。 携云立刻跟着去闩好了门,想了想又跑去连窗子也插上,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才转回来向伴月道:“以后记得每晚睡前把门窗都关严实点!” 伴月打个哈欠道:“以后?咱们以后也不是天天在小姐这儿睡啊!” 携云跺脚,只得又看向阮青枝:“小姐,你以后睡觉记得关门行不行?再不然我和伴月轮流过来伴你睡?我总担心夜寒他……” 阮青枝嗤笑:“怎么着,你们两个能打得过夜寒啊?” 携云哑口无言。 阮青枝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小丫头安心去睡吧。夜寒若是坏人,咱们千防万防都没用,还不如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惜芳园有他看家护院,总强似像先前那样任人宰割。” 伴月听见“看家护院”四个字,顿时乐不可支,伏在床沿上咳了好一阵子才起身回到软榻上躺下,躲在被窝里还在笑。 阮青枝一手拽着帐子,一手就把携云往外推:“老老实实睡你的觉去!疑神疑鬼的做什么?夜寒才刚刚救了咱的性命,转眼又成了坏人了?你也不看看惜芳园连地皮都是光秃秃的,有什么值得他费心图谋?” 携云被她训得没办法只得回去躺下,却紧绷着心弦再也无法入眠。 真愁啊!小姐这些日子看着比从前聪明了不少,只是到底年纪尚幼,很多事情全然不懂,哪里晓得其中利害…… 小丫头的心思千回百转,只觉得今后无论怎么对待夜寒仿佛都已不太合适,只有把他彻底撵出去才能干净利落。 阮青枝莫名地也没了睡意,心思却全然没有放在夜寒身上。 她想的是,阮碧筠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太后那儿去躲着,仅仅是为了躲着吗? 那可是个惯于主动出击的主儿。如今夜寒又除掉了她手里的一员得力干将,她能甘心老老实实地躲着、不声不响地回来? 才怪! 天定凤命的女孩子,太后一定稀罕得不得了。两人凑在一处说不定没几天就能憋个大招出来,那时才是真正糟糕了! 阮青枝越想越睡不着,一夜未眠的后果是次日一早头痛得更加厉害了,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丫头出去打听了一下说是阮碧筠没有回府。阮青枝正要松一口气,谁知眨眼就听见外面有动静,说是睿王殿下过府造访,要请阮大小姐去往前厅一见。 40.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磨磨蹭蹭,拖了近一个时辰才肯出门。 前厅里等待她的是睿王冰冷的威压、父亲铁青的脸色以及祖母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阮青枝行礼问安不慌不忙,起身之后还好整以暇地向堂中环视了一圈,发现除了几个意料之中的人以外,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 那是阮文忠唯一的嫡子阮皓,也就是阮青枝一母所出的亲弟弟。可惜阮青枝对那孩子也没什么好感,只看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再抬头时,就听到了睿王凌霄冰冷的嘲讽:“阮大小姐,好大的架子啊!” 阮文忠慌忙起身下跪,同时回头向阮青枝厉声喝道:“孽障!谁让你站起来的?还不跪下!” 这一声过后,阮皓和堂中服侍的丫鬟小厮们也跟着跪下了。就连老夫人也拄着竹杖站了起来,颤巍巍打算下跪。 阮青枝抢上前去扶住了老夫人,抬头看着凌霄道:“民女的架子倒也不算十分大。比不上睿王殿下您,大老远跑来相府就是为了看老人孩子下跪!” “你!”凌霄神色一厉,之后又冷笑起来:“这次不扮柔弱了,换招数了?可惜,这一招本王也见过多次,不新鲜了。不如你再换一换?” 阮青枝强行把老夫人按回椅子上坐下,之后直起腰来退后两步,冷冷淡淡地道:“殿下为难我了。下一招不太好换,我得准备准备。” 这个回答大出意料,凌霄皱起了眉头:“你要如何准备?” 阮青枝认真道:“需要回去换件短一点不容易踩到的裙子,再换双鞋。” 阮文忠又气又怕,颤声怒吼:“住口!殿下面前岂容你发癫!——来人,把这个孽障丢出去!” 凌霄摆摆手阻止了要冲进来的小厮们,看着阮青枝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为什么要换衣裙?莫非你的下一招是跟青楼姑娘们学的,要献舞邀宠?” 这是很严重的羞辱了。 阮青枝却仿佛没有听懂,仍旧神色坦然地着他,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不是。我不会跳舞。我的下一招是,跑。” 凌霄被她认真的样子给逗笑了。 阮青枝看着他翘起的唇角,神色愈发郑重:“君之疾在脑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所以我只能跑。” 堂中静了一瞬。 阮皓这阵子正在念书,听见“之乎者也”之类文言便觉亲切,忙问:“那是哪本书里的典?什么意思啊?” 阮青枝像个真正的好姐姐一样耐心地向他解释道:“出自《韩非子·喻老》。意思是,某个人脑子里有病,治不好了,只能赶着去投胎转世了。” 堂中的气压仿佛瞬间低了下去。连老夫人和阮文忠在内,所有人都莫名地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阮皓起先还对阮青枝的解释信以为真试图记诵,之后也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忙倾身向前俯伏在地上,再不抬头。 只有阮青枝缓缓地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 “阮!青!枝!”凌霄咬牙唤出她的名字,一字一顿。 阮青枝看着他,笑容不变:“殿下,您再喊民女八百遍也没有用。民女虽然学过几天医术,却只能治些伤风着凉之类的小病,不会治残疾,尤其不会治脑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堂中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连身边人的心跳声都能听得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许久许久之后,阮文忠伏地叩首,哑声道:“殿下恕罪。臣这个小女有些疯癫之症,不宜见贵人。请殿下……” “阮相这是做什么?”凌霄忽然又笑了起来,“什么疯癫之症?本王倒觉得阮大小姐聪慧伶俐,竟比筠儿更加鲜活生动些呢!更难得的是容貌也不在筠儿之下——阮相啊,这么多年你倒是把这位大小姐藏得好!” 阮文忠俯伏在地不敢言语,汗出得更多了。 阮皓受不了这样的静默,忍不住抬起头来说道:“殿下有所不知,不是我们相府要藏着大姐姐,而是多年前曾有相师说过大姐姐是极凶狠的煞命,谁接近她都要倒霉……” “皓儿,休得多言!”阮文忠厉声呵斥。 凌霄摇摇头,笑得温和:“童言无忌,阮相又何必动怒。” 阮文忠只得抬起头来,顶着一头冷汗道:“殿下,小女失礼冒犯,都是相府管束不周之罪,相府……愿领责罚。” “阮相言重了。”凌霄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脸上并无半分怒色:“阮大小姐并不曾冒犯本王,何谈责罚?本王今日过府,可不是为了责难一个小女子来的。” 阮文忠只得低头称是,又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凌霄一拍扶手站了起来:“这个季节,落霞山红叶正好。本王原是约了筠儿同去观赏的,无奈这几日筠儿都住在宫中,且又染了风寒不肯见人,眼看着便要错过了这一年一度的美景,实在遗憾。” 阮青枝猛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凌霄察觉到了,含笑低头看向她:“不知阮大小姐可愿陪本王同游一日?” 阮青枝吓得连连摆手:“殿下,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若与您同游,半路上车轴就会坏掉,或许还会赶上大雷雨……即便侥幸能上得山去,也很容易被野狼咬死、或者被猎户的箭射死……总之我是断断不能去的,您就饶了我吧!” 她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吓得刚要松一口气的阮文忠又冒出了冷汗:“你颠三倒四说的都是什么!” “我没颠三倒四!”阮青枝理直气壮,“我是煞命啊,谁沾到我就会死的那种!父亲,您真的敢让我陪殿下出游吗?万一殿下在路上出点儿什么事,您担得起责任吗?” 这句话可不好反驳,否则就等于是置凌霄的安危于不顾了。阮文忠只得顺着说道:“殿下,小女言语虽粗鄙,却也有几分道理,还请殿下三思。” 凌霄摆了摆手:“阮相多虑了!什么凤命煞命的,本王可从不信那些。我凌家受命于天,何须仰仗旁人的祥瑞、又何惧旁人的凶煞!——阮大小姐,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请吧!” 阮青枝本能地摇头想要拒绝,身旁已有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挤了过来,结结实实将她架在了中间。 这可拒绝不得了。 阮青枝心中叫苦慌忙回头试图向老夫人求救,却看见阮文忠脸上阴沉得厉害,神情不似担忧,倒更像是憎恨。 恨什么?恨她吗?阮青枝有些不明白。 旁人也不可能向她解释什么。睿王府的奴才们办事毫不含糊,阮青枝纵然百般不愿,最终也还是被簇拥着出了门,半强迫地塞进马车。 欺负人呐! 阮青枝缩在不算宽敞的马车里,瞪眼看着对面的凌霄,咬牙恨恨。 凌霄眯起眼睛打量她一阵,忽然笑了:“此刻车中只有你我两个人,阮大小姐不打算做点儿什么?” 阮青枝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头:“不是不想,是不能。” “为什么不能?”凌霄笑意更深,“怕本王事后不肯认账吗?” 阮青枝迎着他的目光,一脸严肃:“不是。是因为刚才已经有很多人看见我上了你的马车。我若此刻杀你,事后只怕没有办法全身而退,说不定还会连累整个相府为你陪葬。” 凌霄的笑容渐渐僵住,脸色沉了下来:“你想刺杀本王?” 阮青枝又摇头:“本来也并不很想。是你先问我要不要做点什么,我才顺着你的话头往下说的。” “你!”凌霄气得一滞,恨恨咬牙:“你这装疯卖傻的本事还真是无人能及!” “我没有啊!”阮青枝很委屈。 凌霄起身挪到她旁边坐了下来,冷笑着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别跟本王玩这招!你故意颠三倒四胡言乱语,都是为了表现得与众不同吧?你是不是很自信,觉得本王既然看得上筠儿,就一定也能看得上你?” 阮青枝飞快地偏过头去,捂住了嘴。 好险,差一点就呕出来了! 凌霄伸出的手没了着落,只得又缩回来,冷冷地看着她:“你的小把戏还挺多。只可惜你连筠儿的一跟头发都比不上!阮青枝,本王不忍辜负你这番苦心,今日便给你个机会——你若能服侍得本王满意,本王便纳你进王府做个侍妾,如何?” 阮青枝的手慢慢地摸到腰间攥住荷包,心中暗自盘算要不要干脆一包药把这个脑残王爷给药翻了得了。 凌霄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脸色更沉:“怎么,事到临头又要装矜持,等本王主动?好,本王就如你所愿——” 说到此处,他嘲讽地冷笑一声,倾身向前靠了过来,伸手扯住了阮青枝腰间的缎带。 阮青枝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跳了起来:“睿王殿下!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啊!我辛辛苦苦装疯卖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留点面子!你非要逼我直说!那好!我今儿就当面告诉你,我的眼睛还没瞎!不对,即便我瞎了,即便我当场自戳双目,我也依旧看不上你!请你老人家收起你那些奇怪的念头好不好!你缺侍妾,你去乡下农户的猪圈里看看啊,多的是跟你珠联璧合天生一对的!” 凌霄被她推得撞在了车窗上,脸色瞬间铁青。待听清了阮青枝嘴里嚷出的那些奇怪的粗俗言语,更是气得他险些当场吐血。 “阮青枝,”他粗喘许久,狠狠咬牙:“你,很好!” 阮青枝在他对面坐定,正色道:“我知道我很好,不劳殿下夸赞。” 凌霄气得瞪眼,之后又冷笑:“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也好,那本王就跟你算算总账!” 阮青枝不惧,坐正了身子撇撇嘴道:“这就要算总账了?可见殿下的肚量也不过如此。不过,你这个样子总算正常多了!” 为避免被当场气死,凌霄不肯再看她,偏过头看着对面的车窗冷冷地道:“仲秋夜,你推筠儿落水,害得她感染风寒,此罪一;你给阮老夫人下毒,坑骗生母顶罪入狱,连累筠儿陪你由嫡变庶贻笑天下,此罪二;栾府宴上,你当众大谈筠儿打死恶奴之事,使得坊间传出筠儿暴虐凶残之流言,此罪三;你推国公府柳娇娇落水,又出面施救,以无辜之人性命作赌邀买人心,此罪四。” 他一条一条列数罪状,阮青枝双手托腮静静地听着,并不辩驳,只唇角微勾笑得嘲讽。 凌霄偏过脸来,冷冷地逼视着她:“即便本王不计较你今日无礼冒犯,只适才说的这四桩已是必死之罪!筠儿念及手足之谊多番替你求情,本王却不忍见她受那般委屈!你自己说,本王该如何处置你,方能为筠儿讨回公道?” 这是当面问到脸上,不能不答了。 阮青枝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他:“殿下,您刚才为我列出的那几桩罪名,您自己真的相信吗?” “本王自然相信!”凌霄掷地有声。 阮青枝点点头,平静道:“我只能告诉你,你所知的那些全都不是真相。” 凌霄冷笑不语。 阮青枝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出言辩解也并不是为了让你相信。睿王殿下,假设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又能奈我何?你不是京兆衙门,你也不在刑部任职。你只是一位皇子、一位王爷,你并不掌管刑狱。” 凌霄大怒,厉声喝问:“所以你就可以有恃无恐,百般欺凌本王的王妃、你的亲妹妹?” 阮青枝不慌不忙:“殿下,请恕我提醒一句,您还不曾正式向相府提亲,陛下更不曾有赐婚圣旨送到相府,所以这‘王妃’二字请慢些出口,否则只怕于我妹妹名声有碍。” 凌霄嘿地又笑了一声:“你倒是懂得不少规矩!” “而且我还懂得利用规矩,”阮青枝平静地道,“以及利用人心。” 凌霄愤怒地盯着她,气得说不出话。 一位王爷的怒气是非同小可的,若是换了旁人在此,只怕早已被吓得浑身发抖俯伏在地了。 偏偏阮青枝对什么天家威仪全然无感,竟优哉游哉地倚着车窗闭上了眼:“睿王殿下可是天下称颂的贤王啊,活菩萨似的人物,怎么能跟一个小女子计较?如今满朝文武都在嚷着立太子,皇上正犹豫不决呢,这个时候您可不能毁了悉心经营多年的贤德名声,更不能随意插手旁人的家事、插手刑部的案子以及京兆衙门的案子……” 凌霄恨恨看着她含笑的侧脸,气得几次攥紧了腰间的佩剑。 只因阮青枝所说的,全是事实! 他今日进相府,原本就是为了寻个由头好好羞辱她一番替阮碧筠出气,可偏偏阮青枝放肆无礼当面骂他了,他反而不好再动手。 否则便是他没有容人之量。 一个未及笄的孩子竟有这般心机,可想而知他的筠儿这些年在府中受了她多少算计! 凌霄越想越恨,双拳攥得死紧,心里的那个念头渐渐坚定: 看来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了。他可以忍一时之气,却决不能让这个蛇蝎一般的妖女再有机会伤害筠儿! 阮青枝当然不知道凌霄在想些什么。见他许久没有说话,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畅快许多。 如今就只希望这位睿王殿下能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不要再多事去管金氏的案子了,否则后头的糟心事只怕还是少不了啊! 正这样想着,耳边又听到凌霄开了口:“储位之争迟早会有结果,本王与筠儿的婚事也很快就会定下来。你此刻所倚仗的东西能让你安稳多久?” 阮青枝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我多活一日是一日,并不在意今后如何。睿王殿下想要处置我,青枝静等您方便动手而不惧天下悠悠之口的那一天。” “哼,装模作样!”凌霄冷笑嘲讽,再也不肯多看她一眼,自管闭目养神去了。 阮青枝见状也不再多费口舌,趁这点儿工夫又靠在车窗上,继续歇息。 她先前中毒之后的遗症还未全消,浑身上下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也亏得出门之前赶着先吃了早饭攒了点儿力气,否则这一路颠簸就要了她的老命了! 阮青枝深知凌霄断然不会有心情邀她同赏红叶,此次出游分明是个“阳谋”,几乎毫无疑问是冲着她的性命来的。 不能明目张胆处置她,还不能让她死于意外吗? 凌霄定然会这样想也会这样做。所以阮青枝一路精神紧绷,不住地偷眼观察凌霄的脸色,试图把他的打算猜出个大概来。 毕竟她可不想把这条老命丢在什么落霞山里! 车声粼粼穿过街市,走得并不快。车窗开着,可以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然外面的人也可以看到里面。 有很多行人好奇地向车内张望,议论纷纷:“那是睿王殿下吗?谁家的女子那么有福气与睿王殿下同乘一辆马车?是公主吗?” 很快便有人猜测道:“也许是相府二小姐,听说睿王殿下对她钟情已久……” 马车外随行的小太监高声呵斥道:“不许胡乱揣测!车内是相府的大小姐!” 哈?! 阮青枝猛然睁眼坐了起来。 就这么当众把她的身份嚷出来了? 招摇过市和被人偶然撞见的效果可是远远不同的。被小太监这么一嚷,市井中难免会纷纷议论说她与睿王同车出游,那岂不是人人都要误会她巴结睿王?她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难不成这就是凌霄的阴谋? 阮青枝气急,哗啦一声拉上了自己这边的帘子,又起身去拽凌霄那边的。 凌霄却在这时忽然向前倾身,撞上了她的肩。 这个动作当然并不友好。可是外面的人只能窥见肩膀以上的位置,如此看上去却分明是两人在车内……相拥?! 大饱眼福的百姓顿时哗然。 阮青枝大怒,一边伸手拉帘子,一边向凌霄张牙舞爪。 凌霄却趁机攥住她的手,非但护住了帘子,更得寸进尺地试图去揽她的腰。 “凌霄,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阮青枝咬牙,用力将指甲刺进他的手腕。 凌霄勾唇笑着,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当然不敢杀。阮大小姐,此刻这个局面你不是应该很高兴?谣言传出去,本王就非娶你不可了!” “那行吧!”阮青枝咬牙,恨恨地坐了回去:“正好我也想知道皇上肯不肯立一个风流滥情、同时糟践人家两个女儿的混蛋为储君!” 凌霄含笑看着她并不在意:“你不用总拿这个威胁我。父皇想要什么样的储君,本王比你清楚。” 阮青枝泄气,干脆闭上了眼万事不管。 于是对面车窗的帘子就一直开着。路边酒楼茶肆里不断有人看见睿王与相府大小姐同车出游,流言不可避免地从每一扇窗户里飞了出去。 直到一刻钟后马车穿过了那条热闹的大街,耳边才渐渐地清静下来。马车加速,出城,直奔落霞山那道著名的红叶谷而去。 这样的季节很适合出游,但并非每个人都有出游的闲情。肯专程来山上赏景看树叶子的,非富即贵。 上京虽大,富贵闲人却也没有多少。所以山脚下、山谷口尚能看见车马来来往往,进了山谷之后人群分散开,渐渐地就看不到多少人了。 下车之后,凌霄便恢复了平时那般高贵清冷的模样,对阮青枝的态度也是疏离而不失礼数,简直完美无缺。 眼前红叶如画美不胜收,阮青枝却没有半分赏景的兴致,全副身心都在防备着旁边的男人,生怕他忽然拔剑刺穿她的后心。 她渐渐地开始后悔刚才在半路上没有跳车逃命了。 林子越进越深,脚下的路越来越窄,周围的游人自然也是越来越少。凌霄若是在这里杀了她,是不是完全可以伪装成一场意外? 人人都知道是她陪同他出游,可那又怎么样?人有旦夕祸福,只要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亲手杀了人,她的死就影响不到他! 毕竟她是出名的丧门星呢,煞命在身,死于意外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 这可不行,必须跑!阮青枝在心里作出了决定。 谷深林密,正午刚过,山谷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阮青枝四下看看,发现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之外,周围已经看不到旁的游客了。 “那什么,”她试探着开了口,“……睿王殿下,我有点急事,需要离开一下!” 41.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去吧。”凌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抬手捏起一根细细的枝条,仰头观赏。 阮青枝半点儿也没迟疑,提起裙角就向山谷深处钻了进去,脚步那叫一个快。 身后,凌霄啪地一声折断了手中的树枝:“蠢货。” 细碎的金黄色叶子瞬间纷纷飘落。凌霄随手将秃枝丢到地上,拂袖转身如释重负:“走吧,回府!” 阮青枝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并不曾听到身后的动静。 当然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她深知许多事情坏就坏在犹豫不决上,所以自从作出“逃跑”这一决定之后,她就再也不去揣测凌霄的心思了。 她只需要离开他的视线、离开他的控制,然后主动权就会重新回到她手中,胜败全看她自己。 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又铺满了枯枝落叶,踩上去很容易打滑。阮青枝干脆将裙子提起来打了个结,四肢顿时得以解放,逃跑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 她的目的当然不是逃进深谷,而是相反。 奔出一段路之后,她辨清了方向,果断地离开了脚下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开始沿着山坡向上爬。 一路都有树干供她攀扶,这样的逃跑并不困难。只要避开那些恼人的藤蔓—— 以及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五彩斑斓的虫蛇。 阮青枝被自己打脸了。 现在她忽然觉得做事之前还是多瞻前顾后一点的好。如果她在逃跑之前多考虑一下,也许就不会跑得那么草率,以至于此刻不得不独自面对这山谷里的虫子们。 是的,她很怕那些小玩意儿。记得某一世她兴致勃勃要学医,医书着实读得不少,古方寻来了许多,各种草药都认了个遍,最后就是栽在了虫子上,不得不中途作罢。 那还都是些死的虫子!这会儿让她一个人在山里乱钻,头顶上、手肘边、脖子里……随时都会蹦出一只活的,让她怎么能不怕! 更糟糕的是,她的身子还没好,发痛的眼睛有些受不住林子里忽明忽暗的光线,视物经常会模糊不清,有两次都差点撞在蛛网上。 第二次看到那种黄色带黑斑纹的长腿蜘蛛的时候,阮青枝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 话说,一个活了几辈子的老妖怪被虫子吓哭会不会很丢人啊? 算了,丢人也顾不上了,先哭再说吧! 阮青枝是真的很崩溃,崩溃到连地上有没有虫子都顾不上考虑,一屁股坐在落叶堆上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想到这山谷深处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她索性放开嗓子哭了个天昏地暗。 最后已经不只是为了怕虫子,更顺便把自己这一世被人偷换命运的憋屈也哭了出来,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地动山摇。 原先跑着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坐了下来,她才想起自己刚刚捡回这条命,浑身上下都还疼着呢!跑了这一阵脚底下已经磨破了,头发时常被树枝和藤蔓挂住此刻早已乱得像风中蓬草,眼珠子疼得转动一下都费劲……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阮青枝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哭,哭到天色都暗下来了还不肯停。 直到,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声轻笑。 这种“危险近在咫尺”的惊吓,使得阮青枝瞬间弹了起来。 她原本是坐着的,吓这一跳也没能站起身,反而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好巧不巧地倒在蛛网下面,那只色彩斑斓的小家伙正抖着八条细长的腿在朝她的方向跑呢。 阮青枝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捂脸连滚带爬地便往旁边逃,下一瞬又不幸撞到了树上,疼得她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 又哭又叫,乱七八糟。真是九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好歹这一阵惊吓劲儿过去了,她忽然又有些担心刚才那只蜘蛛会爬到她的身上,忙心惊胆战屏住呼吸去找那张蛛网。 然后,她就发现离那张蛛网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阮青枝本能地惊呼一声又要逃跑。那人只得上前一步开口说道:“小姐,是我。” 阮青枝吓得一颤,之后战战兢兢仰起头,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夜寒啊。 她长舒一口气跌坐在地上,按住胸口喘息良久,终于攒足了力气扶着树干艰难地爬了起来。 夜寒走过来弯腰伸手扶她,阮青枝顺势跌倒在他怀里,攥紧拳头对着他的肩膀重重地砸了下去。 “喂……”夜寒下意识地后退,委屈低吼:“你为什么打我?!” 阮青枝眼看着他就要撞到那张蛛网上,又吓得尖声叫了起来:“你站住!站住!不许退!” 夜寒无奈停步,只觉得莫名其妙。 阮青枝又是后怕又是气恼,忍不住又给了他两拳,然后又伏在他肩膀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夜寒很想问她是不是准备把这座山头给哭塌,碍于身份最终没敢开这个玩笑,只得老老实实地抱着她,像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后背。 万幸这一次阮青枝没有哭太久,很快就推开他,站了起来。 夜寒的心里一阵失落。 阮青枝擦干了眼泪,脸上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声音变得十分低哑:“该走了。你知道出去的路吗?” 此时天色几乎已经全黑,山间的路其实十分难找。但夜寒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为难的意思,十分平淡地点了点头:“知道。我背你出去?” 阮青枝半点儿也没跟他客气,一声不吭就爬到他的背上去了。 夜寒反倒愣了一下,似乎很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她背起来,姿势还十分别扭,两只手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阮青枝气得又拍他的肩:“愣着干什么?勾住我的腿啊!你到底会不会背人啊?” 夜寒迟疑了一下,大着胆子照办了,总疑心下一刻阮青枝就要打爆他的头。 当然并没有。确认自己安全之后,阮青枝便放心地伏在了他的背上,用快要哭哑了的嗓子在他耳边低声嘱咐道:“山里虫子多,你要躲着点,什么蜘蛛、蜥蜴之类的,还有蛇……” 夜寒笑了:“怕什么?那些小东西都怕人。只要你不惹它们,它们就不会来咬你。” 阮青枝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知道并不等于可以不怕。 这么丢人的事没必要告诉旁人,所以她没有解释,只胡乱地答应了一声,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夜寒没敢说实话,含混地道:“顺着哭声找过来的。” 阮青枝闻言一僵,下一瞬便两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不许说出去!听到没有!” 夜寒低头哑声轻笑。 阮青枝顿时面红耳赤,磨着牙威胁道:“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灭口!” 夜寒干脆大声地笑了出来:“你放心,我一定不说!” 阮青枝气得直蹦,差一点就要当场执行灭口。 夜寒忙用力将她扶稳,咬牙道:“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扔下去了!” 阮青枝顿时老实了,结结实实贴在他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夜寒终于松了口气,却又很快察觉到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颈后,酥酥痒痒的,害得他半边肩膀都发麻,耳根更是早已疯狂地发烫起来。 阮青枝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自己安全了,不管是那个居心叵测的睿王殿下,还是这山谷里的虫蛇,此刻都已经伤害不到她。 空落落惨戚戚愤愤不平的心里完全安定了下来,再也没有什么可哭的了。 她叹口气,将脸贴在夜寒的背上,舒服得只想睡过去。 此时的夜寒却已被后背上的温软搅得心猿意马。为了抵抗那些异样的情绪,他想了一想,脱口问道:“刚才,为什么哭?” 没有聪明人会问这种问题的。阮青枝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里又是一阵气恼。 但此时若再对夜寒发脾气便显得太过于不讲理了。她只得压下怒气,闷闷地道:“想哭就哭了呗!” 夜寒叹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夜幕完全落了下来,寂静的林子里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嚓嚓嚓嚓传出老远。 走出这道山谷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阮青枝在夜寒的背上眯了一觉,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实在过分了些,忙挣扎着要下地:“我已经不累了,你放我下来吧!” 夜寒低笑:“你又要逞强吗?” “什么叫逞强?!”阮青枝不服。 夜寒坏心眼地在她脚上捏了一把,不出意料地听到了倒吸气的声音,紧接着是阮青枝的怒吼:“你干什么!” 夜寒不慌不忙地道:“你的脚稍稍碰一下就疼,必定是磨破了,你不承认吗?我先前明明看见你的右脚不太敢落地。” 阮青枝无言以对,随手在他肩上敲了一记,又趴下去不说话了。 夜寒以为她过意不去,便又说道:“我们从前急行……连续几天几夜不停脚都没事,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阮青枝听到他中间顿了一下,不由得皱了皱眉。 却没有追问,因为她正在生气。 “居然敢捏我的脚……我装不懂,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占便宜是不是!”她咬牙嘀咕,心里恨恨地把这个臭男人骂了几遍。 她却不知夜寒耳力过人,又兼此刻离得近,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的小抱怨,早已被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过去。 夜寒原本并没有多想,此刻经她一提醒才想起女孩子的脚最是矜贵,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是过于孟浪了。 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抱也抱过、背也背过,喂药也喂过了,能占的便宜差不多已经占了个遍,捏一下脚又怎么了?大不了罪加一等,他又不怕! 夜寒想到此处心中彻底坦然,神功“厚颜无耻”练到了新的境界。 两个人各怀心思,沉默中已将落霞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夜色正浓,官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马,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步一步平稳地向前走着。 阮青枝忽然想起,白日里来的时候,马车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算算路程,这样步行回去岂不是要走到天亮? 她心中顿时发急,在夜寒的背上直起了腰:“咱们不会是要这样走回去吧?你来的时候没有骑马吗?” 夜寒脚下顿了顿,之后淡淡地道:“我听到消息时已不在府里。回去骑马来不及,只好从车马行里雇了一辆马车来的,车夫不肯在山下等。” 阮青枝听罢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他这番解释仿佛有什么不对,一时却又挑不出毛病来。 夜寒背着她默默地走了一段,又道:“你若困了就只管在我背上睡,天亮之前我定能把你背回去。” 阮青枝确实有些困了,便低低应了一声又伏在他的背上,只是一时又睡不着。 这一次真是奇怪的经历。她心里胡乱地想着,懒懒的不再乱动。 过了一阵子,夜寒忽然低声问道:“你对睿王,还有念想没有?” “什么?”阮青枝抬起了头。 夜寒一怔:“你没睡着?” “没。”阮青枝慢慢地支起了身子,“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趁我睡着了再问?” 夜寒脚步恢复如常走得稳稳:“没什么,随便问的。” 阮青枝气急:“随便问?随便问你提那个脑残干什么?还问我对他有没有念想,我能有什么念想?嫁给他作妾吗?” 夜寒默然良久,声音忽然低沉:“我不过白问一句,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紧张个屁!”阮青枝咬牙,“想起那个王八蛋我就生气,你还偏要提他!你是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这个问题真是没法回答。夜寒无奈:“罢了,是我的错。” 阮青枝忿忿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咬着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龌龊事儿!你定然跟街上那帮傻子一样,以为是我上赶着巴结他,是不是?你以为我是邀宠不成被他丢在山谷里,所以才哭,是不是?” “不是吗?”夜寒大为惊讶,声调不由自主地就高了起来。 阮青枝气得又在他背上挣扎着要下来:“你既然把我看得那么下贱,何必还要进山找我?让我死在里头算了!” “真不是啊?!”夜寒忽然大笑,“不是就好!再好不过了!!” “夜寒,你是傻子吧?”阮青枝气得只想揍他。 夜寒半点儿也没生气,用力地将她往上颠了颠背得更稳,撞开夜色大步流星继续前行。 阮青枝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这个老男人怎么喜怒无常的!刚才还仿佛一肚子憋屈的样子,一转眼怎么忽然又高兴了?她肯不肯巴结凌霄,关他什么事哦! 夜寒显然认为这很关他的事,所以走出一段路之后又忍不住问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青枝这会儿又觉得有些没精神,只得叹口气闷闷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他受了他家王妃的指使,打算让我死在山里呗!” “我看不像。”夜寒沉吟道。 阮青枝漫不经心地揉捏着他的耳朵,反问:“哪里不像?” 夜寒飞快地摇摇头甩开了她的手,沉声道:“他若想杀你,大可做得彻底一点。比如找个山坡把你扔下去,或者干脆给你下点毒,伪装成被毒蛇咬死也可以。” 阮青枝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凌霄似乎是有功夫在身的,旁边又带着那么多太监侍卫什么的,想杀她实在太容易。 可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很轻易地放她跑了。 这事儿实在有些怪异。难不成阮碧筠也有着某种忌惮,不能直接对她下死手? 阮青枝想了一阵,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苦恼地拧紧了眉头。 夜寒心里隐隐地想到了一些事,却没有多说,只轻轻地在她腿上拍了两下:“别费神了,先睡吧。” 阮青枝含混地应了一声,又听见夜寒低声叹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心?明知道他不怀好意还敢跟着出来,也是心大!” “不是还有你嘛!”阮青枝笑了一声,在他背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趴下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寒眯起眼睛笑了笑,微微弯腰将她托得更稳了些。 路仍漫长,夜寒却仿佛并不觉得累,脚下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不慌也不忙。 三更时分,离城门还有些距离,前面却有两个士兵打扮的人策马疾奔而至。 将到近前时,马蹄声渐渐放缓,人在马背上看了过来。 夜寒向旁边歪了歪身子让阮青枝躺稳,空出一只手来向士兵摆了摆,之后仍旧弯腰背稳了阮青枝继续前行。 其中一个士兵忽然翻身下马,奔了过来:“要不要马……” 夜寒脸色一沉。 那士兵忙退后,板起面孔冷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连夜赶路?” 夜寒抬起头来,平静地道:“路人,有急事回城。” 士兵没什么好脸色地瞪着他:“这个时辰回去可没用,城门要到卯时才开!” 夜寒皱眉问道:“不能通融一下?我们当真有急事!若是睿王殿下进城你们也不开门吗?” 这时阮青枝已被惊醒了,揉揉眼睛伏在夜寒背上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士兵立刻沉下脸来,厉声道:“何时开城门自有规矩在,岂能轻易为你们‘通融’!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跟王爷们比吗?再说睿王殿下午后便已回城,谁说他要深夜进出城门了?” “午后?”夜寒皱眉,“不会吧?我们傍晚时分还在落霞山看到睿王府的马车!” 士兵回身上马,不耐烦地道:“谁说睿王殿下一定要乘马车回城?那马车没准儿是出城的!——不对,你是不是在套我的话?” 夜寒慌忙低头:“草民不敢,军爷请便!” 士兵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子,回头向他瞪了一眼,两人并辔催马很快走远了。 阮青枝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皱眉:“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怪怪的?” 夜寒笑了一声:“两个寻常小兵而已,或许是夜里喝多了出来散酒的,不必放在心上。” “喝多了”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以解释一切不合情理之事。 阮青枝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要打听睿王的事?” 夜寒略一沉吟,解释道:“我是打听到你跟睿王出门才追出来的,那时并没有任何人看到他回城。我一路追到落霞山也没看见睿王府的马车,那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阮青枝没有接话,静等他自己说下去。 夜寒想了一想又继续道:“我一度疑心他拐了你往别处去了。如今你既然平安无事,我原先的猜测便是错的。” 阮青枝明白了:“所以你就故意在士兵面前提起睿王,果然套问出了他的行踪?” 夜寒点头说了声“是”。 阮青枝仍旧有些犯迷糊:“听那个士兵的意思,睿王已经偷偷回城了?可他堂堂一个王爷,回城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他不会是借着我的掩护顺便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比如通敌卖国什么的?” 夜寒摇头道:“那倒也不至于。他那个人一向鬼鬼祟祟……我是说他们当王爷的人做事大都鬼鬼祟祟,咱们猜不透,不如干脆省了这份心思。” 阮青枝点点头,想到夜寒看不见,又低低应了声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我也不怕他们那些鬼鬼祟祟的手段!” 夜寒含笑附和,心中仍不免忧虑,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阮青枝困得厉害,打个哈欠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睡得有些沉了,经过城门的时候也没有醒。所以她并不知道在四更时分,那道号称不可能为任何人通融的城门悄悄地打开一条缝,将她和夜寒放了进去。 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相府。夜寒没有去敲门,而是直接带着她从后墙一跃而入,十分干脆利落。 阮青枝再次惊醒,对这种爬墙钻洞的趣事儿很感兴趣,顿时乐得睡意全无。 可惜,回到惜芳园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的父亲当朝丞相阮文忠阮大人正坐在廊下,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42.你怎么还有脸出来?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瞬间背转身去变戏法似的飞速戴上了面具,然后蹲下来示意阮青枝从他背上下去。 阮青枝却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拖着哭腔向阮文忠嚷道:“爹!我能不能不下来?我脚疼!” 阮文忠呼地站了起来,带起一阵风:“你还有脸脚疼!” 阮青枝抹了一把眼泪,继续哭:“我脸也疼!山里的风可大了!父亲,女儿差一点就不能活着回来孝顺您了!” 阮文忠手里提着一根马鞭子,冷脸站着没有说话。 阮青枝终于从夜寒的背上滑下来,顺势跪到了地上:“父亲,我从前都不知道您这么疼我!我一夜未归,您就一夜没有睡吗?可……就算不睡,您也该在屋里歇着呀,怎么能在廊下吹冷风?女儿冻死在外面也不值什么的,万一连累得父亲为我着了风寒,女儿怎么过意得去!” 她越哭越响情真意切,闹得阮文忠竟有些不知所措,手里的鞭子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铁青的脸色一时不容易变换,他只得冷哼一声,怒斥道:“你还知道怕家里担心?我以为你只管自己攀龙附凤,不管你父亲和祖母死活了呢!” “女儿不敢!”阮青枝哭着叩首,“女儿在山谷里迷了路走不出来,心里一直在自责,怕祖母父亲忧心不安……父亲,女儿这条命不值什么的,您纵然百般不放心,派几个奴才出去找找也就罢了,怎么能亲自在外面等一整夜呢?这……女儿何以为报啊!” “行了!”阮文忠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别哭了!这次没死也算你命大,天亮了再去见你祖母,让她放心吧!” 阮青枝恭恭敬敬地答应着,不住抽泣,一副感动得痛哭流涕的样子。 阮文忠在她脸上看不出什么,只得又沉声问道:“你随睿王殿下去游玩,为何会迷失在山里?怎么又搞成了这副鬼样子?殿下如今在何处?!” 阮青枝见问,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睿王殿下他把我……” 夜寒忽然在她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阮青枝心里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话头已经飞快地转了:“睿王殿下突然有急事走了,我贪恋谷中风景想再看一会儿,没想到林子里的树生得乱七八糟的,没走多久就迷路了!” 阮文忠盯着她看了一阵子,脸色似乎有所缓和:“所以你其实并不曾与殿下同游很久?” “没有啊,刚下马车还没进山谷呢,睿王府的人就找来了!”阮青枝答得很快,声音仿佛还有点委屈。 说完这句话,她明显能感觉到阮文忠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瞬间轻松起来。 “没有最好!”他冷冷地道,“否则为父断不饶你!你如今也不小了,行事该有些分寸!殿下将来是要娶你妹妹的,你跟他出去算怎么回事?即便殿下看不上你,落到外人眼里也不好看!你记着,这种事若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腿!” 阮青枝低头委委屈屈地应了声“女儿不敢”。 阮文忠冷哼一声,将手中马鞭子一甩:“天亮之后自己去祠堂,跪满三天再出来!不许吃饭!” “我不能去!”阮青枝立刻抬起头来,急道。 阮文忠的脸色立时一沉。 阮青枝急急膝行向前两步,看着他道:“父亲,先前我跟睿王出去,府里人人都知道的!如今我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之后立刻就罚跪祠堂,旁人会怎么想?那些闲人的嘴最坏了,他们会不会说我跟睿王……做了什么让父亲不高兴的事?我倒还不怕人说闲话,只怕万一有不好的话传到妹妹的耳朵里去,她会不会伤心生气,又会不会以为是父亲授意……” 没等她说完,阮文忠已经大怒:“一派胡言!为父能授意你什么?!” 阮青枝理直气壮地道:“父亲当然不会授意我什么,但架不住旁人多心啊!毕竟府里好些人私下都说我比妹妹漂亮呢,万一妹妹以为父亲信不过她、想用我笼络住睿王殿下……这不是平白让咱们自己至亲骨肉之间生嫌隙吗!” 阮文忠黑着脸看了她半晌,气得话也说不出来。 阮青枝抹了把眼泪又道:“父亲,人言可畏,您要惩罚女儿什么时候都可以,如今是相府名声要紧、妹妹和睿王殿下的情分要紧啊!” 阮文忠气得挥鞭狠狠地抽在了柱子上,厉声问:“那你说,这件事该如何收场?!” “什么都不要做!”阮青枝正色道,“天亮以后我会把自己收拾整齐若无其事去见祖母,父亲也不必再提起今日的事,就好像我从来不曾陪睿王殿下出游一样。” “那岂不是便宜了你!”阮文忠重重地哼了一声,鞭子再次扬起,将旁边的一丛菊花打了个七零八落:“不去祠堂,你就在你自己院子里跪着!跪足三天!” 这一次阮青枝找不出理由来狡辩,只得俯首应了声是,又道:“恭送父亲!” 阮文忠一甩鞭子恨恨地走了出去,如释重负。 等他一走,阮青枝立刻向夜寒伸出双手:“抱我起来!” 夜寒本来正打算扶她起身,听得一个“抱”字不禁愣了一下,之后果真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阮青枝舒服地往他胸膛上一靠,还不忘抱怨:“没见过你这样当奴才的!你主子我跪着呢,你倒站在一旁看热闹,也不陪我跪!” 夜寒淡淡道:“下次你也不用跪。” 阮青枝撇嘴,忿忿:“我若不跪,他就更有理由收拾我了!你没看他一开始那个样子吗?他分明是想直接打死我的!要不是我聪明……哼!” “是,你最聪明。”夜寒哑声一笑,抱着她踏上石阶。 阮青枝忽然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先前你打我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夜寒解释道:“如今阮相是跟睿王一路的,你不能让他觉得睿王想杀你。” 话点到这儿,阮青枝立刻就明白了:“否则他会觉得杀个女儿这点儿小事不敢劳烦睿王动手,他自己来就可以了?” 夜寒迈步进门,叹了口气:“别伤心。” “我不伤心啊!”阮青枝向他咧嘴一笑,“夜寒,我发现你很聪明哦,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夜寒忽然松手。 阮青枝吓得啊地大叫,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平安无事地落在了软榻上。 眼前携云伴月两个人四只眼睛瞪得溜圆,怪吓人的。 阮青枝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你们两个,不会就这么等了我一宿吧?” “你说呢?”伴月幽幽地问。 阮青枝心虚,讪讪地笑了两声,又抬头瞪夜寒:“我就说应该想别的办法早点回来嘛!你看现在,你这一夜累得够呛,还害得这俩丫头在家里提心吊胆的!” 夜寒低头忍着笑,态度十分诚恳:“是。都是我不好。” 伴月瞬间黑脸,踮脚揪住他的衣领便往外推:“你给我滚出去!” “过了河就拆桥啊?”夜寒一边后退一边抗议,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被她给推了出去。 携云走过来替阮青枝解下衣裳,低声道:“伴月烧了很多水,你先洗洗吧。” 阮青枝一脚踢开那条脏兮兮的裙子,伸了个懒腰:“你们好厉害!是谁告诉你们我一回来就要沐浴的?我跟你们说,那山里好多虫子!吓得我这一身的冷汗啊……” 携云一句话也没多说,直到伺候她洗好了烘干了头发,然后才低声问了一句:“那身衣裳还要不要了?” 阮青枝愣了一下:“新衣服脏了就可以扔吗?咱们已经那么有钱了吗?” 说完就笑了。 携云没笑,垂下头低声道:“知道了,我去洗。” 阮青枝皱了皱眉,看看天色已经渐渐放亮,只得自己找了件干净的厚衣裳来穿了,跑到院子里喊夜寒:“怎么办?我好像把两个丫头都得罪了,你要帮我哄好她们!” 夜寒在自己屋子里没露面,倒是伴月忽然从外面奔进来,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阮青枝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有狗在后面撵你吗?” 伴月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倒是说话啊!”阮青枝急得跳脚,“你们两个阴阳怪气的到底是怎么了?我不就是一夜没回来、害得你们没睡好吗?大不了我赔罪,给你们买好吃的就是了!” “重点不是我们一夜没睡,”伴月脸色沉沉,这辈子都没这么严肃过:“重点是你这一夜做什么了?跟谁在一起?” “跟夜寒啊!”阮青枝觉得这个问题问得简直莫名其妙。 伴月噌地一声蹦了起来:“我知道你是跟夜寒!我也相信你是跟夜寒!可你知道现在外头都说什么吗?” “说什么了?”阮青枝抬头看看天色。 天才刚亮呢,雾还没散,外头能有几个人? 伴月跺脚道:“人多着呢!全上京的人都知道了!挑水的倒粪的卖菜的拉车的扫大街的,人人都知道你昨天跟睿王殿下去落霞山,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还有人说亲眼看见你们在车里搂搂抱抱!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说你不知廉耻,小小年纪就会爬床,抢的还是自己亲妹妹的男人!”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阮青枝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伴月说得急了,满嘴角都是白沫子:“你别管什么主意不主意了,你倒是想想怎么办啊?这样一来名声肯定全毁了!以后……还有谁肯娶你啊?睿王还被二小姐占着呢,王妃的位子咱们肯定是没机会的,你要是嫁不出去,只能去给他作妾了!” 阮青枝揣着手往柱子上一靠,气笑了:“是啊,她为的就是这个。让我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只能随随便便找个小户人家打发掉,或者给人作妾。总之,凤印就不用指望了。 阮青枝在心里赞了一声“好主意”,对那个妹妹的心机手段佩服得不得了。 夜寒听见动静走了过来,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伴月跳着脚跟他说了,夜寒咬牙骂了一句:“下作!” “是啊,太下作了!”阮青枝恨恨道:“我和筠儿再怎么水火不容,那也是我们女孩子之间的事,他一个男人,还是个王爷,竟然掺和人家内宅的事,真是下作到家了!就他那点儿格局还想当太子呢,他当个屁!以后若是真让他当了太子、当了皇帝,他是不是也要用这种下作手段来治国啊?” 夜寒冷哼了一声“他当不成”,之后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阮青枝立刻垮下了脸。 怎么办?这一次虽然不是你死我活的事,却比你死我活的事更加难办。 百姓不知道真相,那就想办法让他们知道,这个道理很容易想通。可是,如何让人相信并且接受真相,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天下悠悠之口啊! 阮青枝默然良久,叹道:“我想带携云伴月上街走走,惹点事出来,好证明我早就回来了。……或者,干脆假装昨日出城的不是我。” 夜寒点了点头。阮青枝紧接着又叹道:“但是这样恐怕也没有什么用。百姓们爱听的是宫闱内宅种种秘闻,他们才不愿听干巴巴无趣的真相!” “无妨。”夜寒忽然笑了,“你只管上街去逛,能闹出多大动静就闹多大动静。你又不是明日便急着嫁人,这件事也不用太急,日久见人心。” 阮青枝想了想,跟着笑了起来:“也是。” 谣言嘛,百姓们爱传就让他们传一阵好了,时间长了总有消停的时候,过一阵子再想办法让他们改观就是。 那就,走咯! 一个时辰之后,阮青枝已经出现在了上京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上。 才下马车,恰听见不远处一声笑,十分刺耳:“相府这位大小姐啊,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伴月一听这话立刻急了,抬脚便要冲过去跟人理论。 阮青枝眼明手快拉住她,冷声道:“这样就要去理论,今日咱们是不是要在这街上杀得血流成河?” 伴月悻悻地低下头不再言语,主仆三人挽着手进了一家名唤“琳琅居”的首饰铺子。 阮青枝打听过了,这是上京那些闲得牙疼的夫人小姐们最喜欢的地方。闲人多处是非多,来这种地方惹是生非最合适了。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居然一进门就跟熟人撞了个满怀。 尚未站稳,耳边已响起了一声惊呼:“哟,这不是咱们名动上京的阮大小姐嘛!” 一嗓子惊动了满店的人,就连路上的行人都呼啦啦奔了进来。 阮青枝后退两步站稳,从容微笑:“瑶姐姐,多日不见了。” 王玉瑶晃了晃脖子,皮笑肉不笑:“你别乱认亲戚,我们可不敢当你一声‘姐姐’!话说,阮大小姐您今日怎的有空上街来呀?不在家等着睿王府的小轿去接您进门吗?” 两句话工夫,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人,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阮青枝仿佛受了惊吓,脸色微白连连后退:“王四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什么睿王府?睿王殿下要娶的人是我妹妹呀!” “我知道!”王玉瑶一脸鄙夷,“睿王殿下打算明媒正娶的人确实是你的妹妹,可你这不是抢先爬上床了嘛!殿下是正人君子做不来始乱终弃的事,少不得要一乘小轿抬你进门做个妾,你怎的不在家等着?” 她的话没说完,阮青枝的眼泪已掉了下来,抓住伴月的衣袖便开始大哭:“伴月姐姐,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我怎么听不懂……她是不是在骂我?” “你不要装了!”王玉瑶指着她的鼻子冷笑道,“你那点儿下作手段,如今全城的人可都知道了!阮青枝,抢自己妹妹的男人很光彩是不是?我还真是佩服你,小小年纪,啧啧,手段厉害着呢!旁人都是等到及笄之后才出嫁,你——到及笄的时候私生子都该落地了吧?你还真够着急的!” 她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小姑娘立刻接道:“瑶姐姐,这就是你跟我们说的那位阮大小姐呀?瞧着也不算很丑啊,怎么就那么没人要,竟逼得她急着去给自家未来的妹夫作妾去了?诶你们说,她以后若是进了门,姐妹两个该怎么称呼啊?” 小姑娘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指指戳戳,长长的指甲都快剜到阮青枝的脸上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已将琳琅居堵得水泄不通。 阮青枝听见都议论得差不多了、原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也都知道了,便抹一把眼泪抬起了头:“王四姐姐。” 王玉瑶与她目光一触,本能地向后一缩,随即大怒:“怎么,你还想用你那双桃花眼勾我不成?我又不是男人——” “啪”地一声脆响,阮青枝一巴掌扇在王玉瑶的脸上,将最后那句话的尾音生生截断了。 王玉瑶发疯似的尖叫了起来,张牙舞爪便要扑过来撕打。 阮青枝飞快地撞进人群里,尖声大叫:“王玉瑶你干什么好端端的就骂我?我跟你有什么仇怨……是,我是得罪过你!我是没眼色把你本来想杀的柳家妹妹救活了……” “你说什么?!”王玉瑶脸色大变。 阮青枝不理她,继续嚷:“……可你也用不着次次见我就要打吧?我当初也是好心、也是为了救你啊!你以为你干的事人人都不知道?我告诉你,柳三妹妹若是淹死了,国公府的人肯定会剥了你的皮!” 王玉瑶煞白着脸色站在原地,早已忘了去追打阮青枝。 推柳娇娇下水的事,她本以为没有人知道的。当初柳娇娇不是自己承认失足落水了吗? 围观的众人也都有些懵,不明白话题怎么一下子从风月案跳到凶杀案了。这年头千金小姐们的生活都那么刺激吗? 阮青枝趁王玉瑶没回过神来的时机,接着又大声哭道:“你刚才阴阳怪气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把我跟睿王殿下扯到一起做什么?你们昨天没算计到我、没要了我的命,那是你们自己没本事,骂我算什么事呀?” 先前跟着说话的那个小姑娘嘴快追问了一句:“我们昨天算计你什么了?!” 阮青枝转身回来,跳着脚道:“我没说你啊!我说我妹妹和王玉瑶!她们两个昨天约我一同出门去赏红叶,私下里商量着要把我推下山崖去!我的丫头听见了回来告诉了我,我就称病没去,后来她们两个又约了睿王殿下一起去了!我跟她们这就算是又结了一层仇了!——合着你王四小姐的意思是,你想杀我我就该乖乖被你杀,否则就是我的错吗……” 这时王玉瑶终于醒过神,气得眼泪都下来了:“你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昨天明明是你跟睿王殿下……” “是!”阮青枝的喊声比她的更大,“是我跟睿王殿下说你要约他、是我骗了睿王殿下!可是殿下自己都没骂我呢,你又来出什么头!再说睿王殿下最后不是也跟你去了吗?你还骂我做什么?我这段日子又是伤又是病的,在家躺了十多天,今儿好容易出趟门就碰上你这个疯子,我是得罪谁了?!” 一番话说完她再不停留,狠狠一甩衣袖转身便走:“你们厉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事实证明确实躲不起,因为她面前的闲人还是不肯让路。 一个小眼睛尖下巴的夫人高声问道:“阮大小姐的意思是说,昨天你根本没出城?” “我没出城啊!”阮青枝一脸莫名其妙,“我活这么大就没出过城!我祖母说我命不好,及笄之前不能出远门,否则就会活不长——王四姐姐,你昨日执意约我出城,不也就是为了这个?” 王玉瑶简直百口莫辩,直到这会儿仍不明白这件事怎么就把她扯进去了。 原本不是一直在说阮青枝和睿王吗?她今日特地约了几个小姐妹出来逛街,就是为了听阮青枝的笑话呀!这会儿怎么她自己倒成了笑话了? 周围看热闹的闲人可不管什么真真假假。她们只知道,凶杀案谋杀案高官贵族家的恩恩怨怨以及带有神秘色彩的奇怪命数传说,简直太刺激太有意思了,有趣程度并不比那些千篇一律的风月故事差多少! 何况,王四小姐阮二小姐跟睿王之间也可以有风月故事啊!不是说昨日马车里那个女子跟睿王搂搂抱抱?如果那女子不是阮大小姐,那到底是阮二小姐还是王四小姐啊? …… 阮青枝喊出来的那些话,稍稍加工演绎一番差不多就能提炼出三四个故事来了,一件连着一件足够曲折足够骇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说给别人听呀! 好些人心里都是这个念头,于是很快便有人满脸红光地跑出去,拉住路人说得手舞足蹈。 阮青枝一直在人群中转来转去躲避小姑娘们的追打,这会儿周围的人散开了些,王玉瑶立刻又尖叫着向阮青枝冲了过来:“我打死你——” 这下子可算是把阮青枝先前对她的控诉证实了。 先前人人皆知王四小姐温雅端方,谁见过她这样张牙舞爪的样子! 阮青枝可不敢跟人碰硬,眼看王四小姐和她的小姐妹们摩拳擦掌要来抓她,她立刻又闪身往人群里一钻,一手一个拉住自己的俩丫头:“快跑啊!” 那边几位小姐忙跟着要追出来,却被几个看热闹的妇人拦住了。有人苦口婆心地劝:“四小姐啊,小姑娘家家的,偶尔吵闹几句不算什么,可不能真闹出人命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京兆衙门不会不管的啊!” 王玉瑶听到“京兆衙门”,触动心事又吓得一颤。 那边阮青枝已带着丫鬟们跑远了。 街上行人依旧摩肩接踵,三个小姑娘手拉手乱跑也并不会十分引人注目,于是阮青枝主仆三人沿路跑过去,气喘吁吁却又莫名觉得十分兴奋。 大约是因为很少有机会这样痛快地骂人吧。 后来终于跑不动了,三个人一齐靠在一家铺子的墙上喘气。伴月咧嘴笑着问道:“小姐,咱们是逛一逛还是直接回府?” “回府!”阮青枝拍着胸口,“不回怎么办?咱们那些话还没怎么传出去,现在满大街的人都还在骂我呢,怎么逛?” 两个丫头闻言笑得淡了些,只得互相搀扶着起身去找车马行。 谁知才走出没多远,忽听后面有人高声叫道:“阮大小姐!阮大小姐,都到这儿了,您怎么不进来啊?” 43.睿王丢脸丢到家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随着这一声喊,一大片异样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阮青枝本能地想跑,伴月却惊呼道:“小姐,那是聚墨斋的宋掌柜!” 说话时宋掌柜已抱着肚子颠颠地跑了过来,在仿佛静止的大街上笑得一脸灿烂:“阮大小姐,咱们聚墨斋等了您十多天了!这个月的字画怎么还没送过来?” 阮青枝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旁边已有人高声问道:“宋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们聚墨斋跟相府还有交情?” “嗐!”宋掌柜跺脚,“咱们生意人哪里攀得上相府的交情?不过是仗着阮大小姐这几年托聚墨斋代卖字画,这才有幸能说得上几句话罢了!” 此话一出周围又是一片哗然: 代卖字画?阮大小姐什么时候擅长字画了? 哦对,好些文人都有别号的,字画上署的未必是真名。 可是,阮大小姐? 她的别号叫什么?不知是谁家倒霉买了她的字画?哎呀那岂不是要恶心死了哟! 宋掌柜对这一片议论充耳不闻,胖乎乎的脸上始终维持着诚意十足的笑容:“阮大小姐,您的字画带来了没有啊?还是改日我们上门去取?” 阮青枝仰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土财主模样的中年男人:“宋掌柜,聚墨斋还肯收我的字画么?您是不是还没听见外头人都说什么?” “嗐!”宋掌柜抬头瞟了一圈,不以为意:“管他们做什么?那些听风就是雨的蠢货才不会来咱们家买字画!咱们的主顾们可都是有脑子的!” 这话可不好听,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当场便有人跳着脚骂了起来。 宋掌柜居然也不示弱,肥胖的身躯跺一跺脚地动山摇:“嚷什么嚷,嚷什么嚷?我说错了不成?你们说阮大小姐不好,有证据没有?你们看过阮大小姐的字没有?你们见过阮大小姐的画没有?告诉你们,文人的眼睛最毒了,字画里头看人,一看一个准!以为都是你们这帮人云亦云的傻子呐?” 阮青枝呆呆地在旁边看着他跳脚,觉得自己更像个傻子。 街上看热闹的行人更傻。他们当中绝大部分是不识字的,对什么文人字画之类的东西更是一无所知,当场就被宋掌柜的气势给镇住了。 不知是谁在角落里说了一句:“宋掌柜这话好像也有理。不是都说字如其人嘛!” 老百姓不爱听这个,可是对读书人本能的敬畏又使得他们不敢轻易开口反驳,于是先前的喧闹已经没有了,一大片人眼巴巴地看着阮青枝,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宋掌柜可不管这些。镇住了众人之后他马上又重新堆起笑脸,向阮青枝躬身作请:“阮大小姐,请来店中一叙。” 阮青枝迈步要走,路上的好事者终于醒过神,立刻有好几个人争先恐后地追了过来: “阮大小姐,您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句话就能说清的事为什么不解释?是不是无话可说?” “这算丑事吧?相府打算怎么收场?真要跟妹妹共侍一夫吗?” “您卖字画的别号到底是什么?退画可以赔钱不?” …… 吵吵嚷嚷,没完没了。 宋掌柜跺一跺脚又要骂人,阮青枝抬手止住了他:“不必争执,枉费口舌。” 那些好事者见状也安静了几分,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等着从阮青枝这儿听第一手消息。 阮青枝偏不说话,面无表情在原地站着,任人猜测、任人质疑、任人评说。 直到一批又一批的行人沿着墙根挤过去,又有更多的人凑热闹挤过来。 喧哗声不再只局限于这一处,而是越来越多地从另一个方向朝这边蔓延开来,终于渐渐地盖过了这一边。 这是有新的热闹了。 好事者犹豫着不知该先顾哪一边,心中越来越急躁,于是冲着阮青枝追问得更紧。 阮青枝似是终于抵不住,委屈巴巴开始抹起了眼泪。 然后另一边就嚷了起来:“你们知道什么呀就这样逼人家?一个个都都没带脑子出门啊?” 屡次被骂蠢的众人大为恼火,立时转过去跟说话那人对骂。不料那边居然也是声势浩大,许多人跟着嚷: “也不想想,阮大小姐要是真跟睿王殿下有什么,还能这么老实由着你们欺负?早带人来把你们这帮蠢蛋打死了!” “这会儿全天下都知道了那件事是尚书府王四小姐设的局,只有你们还不知道呢!” “就是就是,那个王四小姐可厉害了,一边勾着睿王殿下,一边还想害死阮大小姐!” “不对啊,不是都说这件事是阮二小姐鼓捣出来的吗?” …… 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响成一片,堵在阮青枝面前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阮青枝擦擦眼泪低头一笑,向宋掌柜道:“走吧。” 宋掌柜也跟着笑了:“原来大小姐自己应付得来,倒是东家多虑了。” “你们东家?是谁?”阮青枝愣了一下。 宋掌柜笑呵呵请她进门,摆手道:“既然大小姐不把那些流言放在眼里,咱就不提这个了。大小姐,今日咱们只说字画的事。您上次送来的那几幅早就卖掉了,后头还不断有人来问。所以新作什么时候能有?” 阮青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过小伙计送来的茶,微笑摇头:“我病了半个多月,没有新作。而且我今日也不是为这个来的。” 宋掌柜立刻吩咐伙计拿银子来给阮青枝,之后又夸张地作了个苦脸:“大小姐啊,您如今是不缺钱了,可我们聚墨斋还是想赚钱的呀!您就当是心疼我们了好不好?” “要字画可以,”阮青枝敛了笑容,“宋掌柜能不能先对我说句实话?” 宋掌柜面容一僵。 阮青枝没等他装傻,直截了当地问道:“聚墨斋的东家是谁?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向我施舍?这几年聚墨斋总共给了我多少钱?我那些字画都到哪里去了?” 她一个一个问题抛出来,宋掌柜的神色越来越不自在,到最后更是索性站了起来,一脸慌张抬袖子直擦汗:“这……大小姐,这些话都是从何说起啊!” 阮青枝摆手示意他坐下,神色平淡:“宋掌柜,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觉得受了人家的好意,总不能连恩人是谁都搞不明白。” 宋掌柜擦了把汗,小心翼翼地又坐了下来:“大小姐您千万别这么说……” 伴月在旁听得有些糊涂,忍不住问:“小姐在聚墨斋卖画,凭本事赚钱,怎么成了受人接济了?” “傻丫头!”阮青枝摇头苦笑,“我从九岁开始瞒着府里卖画为生,你们也信?一个九岁孩子的画能好到哪儿去?何至于每次都能卖出去,而且价钱不高不低,刚好能够咱们维持一两个月的生计?这分明是有人看咱们可怜,悄悄躲在暗处接济咱们的!” 携云伴月二人闻言都有些发怔,只觉得不敢置信。 宋掌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东家的本意是不想让您知道的。” “可是我知道了。”阮青枝认真地看着他,“我希望可以当面向贵东家道谢,不知是否方便?” 宋掌柜略一沉吟,站了起来:“大小姐请稍等。” 阮青枝大为惊愕:“怎么,贵东家此刻便在店中?” 宋掌柜摆摆手没有答话转身往后院去了,一个小伙计便来替他答道:“我们少东家一早就来了,说是家中长辈听见了街上的传言很生气,让传话给家里所有的店铺,想尽一切办法帮阮大小姐反击谣言。” 阮青枝忍不住站了起来。 在这种时候还肯信她、护她,帮她反击谣言……对生意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蠢的了。 明知是蠢事还要去做,非至亲骨肉不能如此。甚至大多数至亲骨肉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行善”的范畴。阮青枝的心里忽然有些焦灼,竟生出了几分逃离的冲动。 正犹豫时宋掌柜又咣咣咣跑回来了,满脸堆笑:“少东家说,男女有别,为避嫌疑不便单独相见。但我们老夫人必定愿意过来同大小姐说话,请大小姐挑个日子吧。” 阮青枝随口说道:“那便三日后如何?” “可以。”宋掌柜答应得很痛快。 阮青枝想了一想没有多问,道了声谢紧接着便说告辞。 “大小姐呀,”宋掌柜跟出两步急急地道,“您下次过来的时候,顺便带两幅字画好不好?不瞒您说,最初那一两年确实是不太好卖的,但后来您的画技突飞猛进,早就用不着我们东家自己出钱买画了。这段日子您一直没有新作出来,已经有好些人都来问呐!” 阮青枝脚下一停,夸张地舒了一口气:“宋掌柜,跟您说了这么久的话,数这一句最让我舒心!” 宋掌柜也笑了:“您还肯跟我们合作就好。小人真是提心吊胆,生怕您恼了不肯再照顾我们生意……对了大小姐,刚刚外头出了一件新鲜事,伙计们跟您说了没有?” “什么事?”阮青枝一惊,“是睿王府又出新招数了?” 旁边小伙计哈哈大笑:“是睿王府的事倒不假,‘新招数’算不上!大小姐,这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一回睿王殿下可丢脸丢到家了!” …… 事实上,睿王凌霄并没有觉得十分丢脸。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怎么都好。 因为,这会儿他正在水里扑腾着呢。 这是濡香河下游的一段,水流并不算很急,平时花船来来往往,堪称是上京最旖旎的一道风景线。 凌霄素日没少在此处宴游,却从不知道河水是这么冷的。平日在船夫桨下溅起纯白水花的那些清凌凌的水,此刻正疯狂地吸收着他身上所剩不多的热量,渐渐已将他的四肢冻得僵硬、心脏冻得生疼。 而他的头顶上,还有船桨毫不客气地拍下来,试图将他整个人都砸到水底下去。 他畏惧那只黑漆漆的船桨,只好拼命远离那条船……也远离自己被救的希望。 船上、岸上人很多,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都是来看他的。 平时凌霄所到之处也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大家看的不是天潢贵胄俊逸超凡的睿王殿下,而是在看一个为了争花魁被人打到半死扔进河里的可怜虫。 争花魁。 见鬼,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在跟人争花魁? 凌霄觉得今天这事真是邪了门了。 为了让街上的谣言多发酵一段时候,他今日特地没有出门,一个人在书房中饮酒看闲书。谁知只是打个盹眯了眯眼,再醒来时就躺在花魁秦素儿的床上了。 这秦素儿也是他素日相熟的。那时他刚醒过来迷迷糊糊的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当是做梦,便拉着秦素儿准备继续梦里的事来着,谁知一眨眼就有人闯进来了,再一眨眼他就被人拎起来扛出去,在大庭广众之下拳打脚踢了……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会遇到这种事。 他一开始还顾及颜面不肯多话,想着挨几下打也就罢了,事后再报复就是。没想到对方越打越狠,他终于受不住,只得抱头求饶,顺便把自己的身份喊了出来。 谁知对方根本不惧,反倒扬言“打的就是你睿王殿下!” 于是落到他身上的拳脚比先前更狠了,围观的人更是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跟过节似的。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看见当朝王爷衣衫不整被人暴打的。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当事人凌霄非常痛苦。直到那帮人打累了把他丢下河去,他才长舒一口气以为自己死不了了。 谁知一眨眼就有船桨敲到他的头上,摆明了就是不许他上船,也不许他上岸。 这是要杀人啊! 此时此刻,凌霄疑心自己陷入了庄周那样的梦里,此刻根本不是什么王爷,而是个分文不值的烂人。 否则怎么会有人敢当众暴打一位王爷、甚至还想要他的命?南齐的律法那么不值钱了吗?南齐皇家的威严颓堕至此了吗? 这不对……这事不对! 打他的人不可能不怕他的报复,秦素儿和砌香楼也不该不怕他的迁怒。不管他今日是最终获救还是死在这里,砌香楼甚至濡香河这一大片青楼都有可能受到牵连,这些看热闹的人不可能不怕! 想到此处凌霄终于恢复了几分勇气,努力地游到一条小船旁边高声喊道:“砌香楼勾结贼匪,罪大恶极!李菊仙!秦素儿!谁救本王上去,王府重重有赏,其余人皆要严办!” 此话一出,岸上和船上同时响起一片哄笑。 砌香楼老鸨李菊仙甩了甩帕子,掩口笑道:“好些年没见过这么有趣儿的人了,都快咽气了,还充王爷呢!你是王爷,你倒是喊你的府兵来救你啊!” 凌霄又急又气,同时心中却也稍稍安定了几分,暗道果然是因为不知道他的身份才敢如此的,并非有意冒犯。于是他用了自己此刻最大的力气,高声喊道:“本王千真万确是皇四子睿王凌霄!” 岸上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再不停歇。 就连素日最温柔的秦素儿也嗤笑一声,朝水中吐了口唾沫:“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冒充睿王殿下!” 凌霄百口莫辩,又拿不出什么信物,只急得狂呼乱叫。 李菊仙看不过去,又叫来自己楼里七八个姑娘,高声命令道:“姑娘们,告诉这位爷,此刻睿王殿下在哪儿?” 姑娘们齐声笑道:“在城外啊!” 李菊仙拍手道:“着啊!全上京的人都知道,睿王殿下昨日约了相府的大小姐去城外落霞山赏红叶,干柴烈火就在外头成其好事了,至今还乐不思蜀没回城呢!城里怎么又跑出一个睿王爷来了?——小子们,这人还不老实,给我狠狠地打!” 话音刚落,附近几条船上又有船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水花四溅,凌霄接连呛了几口水,自己觉得身子不住下沉,眼看便要撑不住了。 性命攸关啊!他早已没了什么颜面,至此不得不高声求饶:“李菊仙,李妈妈,你擦亮眼再好好看看!素儿,你是最熟悉本王的,是真是假你怎能辨不出来?本王真是如假包换的睿王啊!” 船上七八位姑娘闻言齐向水中吐唾沫。 凌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整个人被水淹没了一瞬,再浮起来时惧意更深,只得又喊道:“本王昨日出城,中午就回来了,并没有在城外过夜……素儿,救我啊!本王眼里心里只有你,怎么会看得上什么阮大小姐阮二小姐!你救我上去,本王接你进府好不好……” 没在城外过夜?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 凌霄还在哀告求饶,反复强调自己确实是睿王殿下。看热闹的众人嘲笑声渐低,开始暗暗猜测这位落水公子那番话的真实性。 混乱中,李菊仙摇摇摆摆带着自家的姑娘们回了楼上,竟是不打算再管了。 围观的百姓们却没有急着散,毕竟这事儿还没看明白呢:到底是大胆狂徒冒充王爷进青楼寻欢与人争花魁,还是睿王殿下本尊被人剥干净暴打之后扔下了河? 这件事可能是今后数日甚至数月之内上京里最好的谈资,当然不能错过第一手消息! 于是围观百姓的数量还在增加。平时白日里游人往来从容诗情画意的濡香河,今日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了接近正午的时候,一队士兵模样的人匆匆而至,硬生生从人群之中撞出一条路,冲过来将水中的凌霄救起来,拿件斗篷一裹扬长而去。 围观百姓顿时哗然。 假王爷可不会有这样的待遇,这分明就是真的! 是真的睿王殿下!在青楼!被人打了个半死!几乎没穿什么东西扔下了濡香河!还用船桨打! 大新闻啊喂! 这下子,砌香楼要倒霉了!那个艳冠上京的秦素儿姑娘要倒霉了!说不定濡香河畔的大大小小十几家青楼都要倒霉了!官府肯定会查封的!朝廷不会不管的! 诶说到官府、朝廷,那睿王殿下不是如今最受宠爱的皇子吗?朝廷里争论立太子的事,近两年一直是睿王殿下呼声最高! 经过了今日的事,睿王殿下的前程不会受到影响吗? 若是睿王殿下错失太子宝座,获益最大的是谁?五皇子晋王殿下吗? 所以今日的事会不会是晋王殿下干的? 当今圣上的这几位皇子啊,个个才能出众,这储位之争只怕还有些好戏要看! …… 市井中的传言每一日都有新鲜的,却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般热闹。 最新的消息以及百姓们的议论、联想和演绎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快地传遍了上京的每一个角落,当然也会传进宫城、传进此刻已经天翻地覆的睿王府。 立太子的事吵嚷了好几年,如今恐怕又要有新的格局了,也不知先前忙着站队的那些朝臣们会不会哭。 内宅之中的女人孩子们并不太关心什么朝局,只要眼下的日子安稳就够了。 所以阮青枝躺在自己屋子里的罗汉床上,笑得非常愉悦:“这么说,我的事就算过去了?” 伴月剥了一颗栗子塞进她嘴里,笑嘻嘻道:“不过去也得过去啊!睿王殿下都被人脱光光扔到河里去了,谁还管什么风月故事?就算有风月故事,那也是睿王殿下和秦素儿姑娘的,有你阮大小姐什么事!” 阮青枝哈哈大笑:“是,我不如秦素儿姑娘远矣!” 携云啪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巴掌:“怎么说话呢!” 阮青枝缩手惊叫,两个丫头齐齐大笑,主仆三人闹成一团。 笑够了,伴月瞪大眼睛问道:“你们说,睿王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真是晋王殿下吗?又或者是其余的几位殿下?”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不是小姑娘们能猜到的。 阮青枝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 两个丫头以为她能说出什么高论来,却听她高声叫道:“夜寒呢?今日这么热闹,那小子躲到哪儿去了?” 44.夫人回来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话音刚落房门呀地一响,夜寒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阮青枝躺在软榻上仰头向他笑,“就是觉得好久没看见你了。” 伴月起身给夜寒让出一只凳子,笑道:“夜寒你没跟我们一起出去真是太可惜了,你不知道今天街上热闹成什么样!可惜小姐说要避嫌,不然我们真想过去亲眼瞻仰一下那位睿王殿下,好好看看他被人暴揍是什么样子!” “我去看了。”夜寒坐了下来,眼中含笑。 阮青枝立刻翻身坐起,双眼瞪圆满脸兴奋:“你看见了?!好看吗?真脱光光了吗?” 夜寒脸色一黑,咬着牙道:“没看清!” “哦哦。”阮青枝有些失落地躺了回去,之后又歪过来感叹道:“你说怎么就那么巧……” 怎么就那么巧,她正愁自证清白没有实据,凌霄就被人从秦素儿的床上拎出来暴打,有力地证明了“与阮大小姐夜宿城外”纯属谣言。 这一世的阮大小姐可不是凤凰,怎么也会有这种如有神助般的好运? 阮青枝眯起眼睛盯着夜寒看了一阵,忽然起身揪住了他的衣领:“说!是不是你干的?!” 两个丫头都吓了一跳,只有夜寒不慌不忙面无表情:“我又没嫖过秦素儿,争风喝醋也轮不到我啊。” “呸,凭你还想嫖花魁,美得你!”阮青枝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松开了手。 夜寒身子向后一缩,眼角带出一丝笑:“为首的凶徒是个不入流的武官,已经落网了。京兆衙门放出消息说确实只是为了争风,不为别的。” 阮青枝懒懒地躺回了榻上:“京兆衙门特地放出消息来?那是欲盖弥彰啊!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子夺嫡?” 夜寒失笑:“皇家的事,咱们哪里懂得?知道跟咱们无关就是了。” “未必跟咱们无关啊!”阮青枝皱眉,“阮碧筠的婚事关系到我的生死呢!我是不信睿王这么容易就栽跟头了,他身上明明有龙气……”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夜寒没听清,皱眉追问:“你说什么?” 阮青枝尚未答话,忽听廊下咚咚咚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个小丫头的声音喊道:“夫人要回来了,老爷喊大小姐去大门口迎接,你们快一点啊!” 话音未落人又咚咚咚跑走了。阮青枝噌地跳了起来,回头问伴月:“刚刚那丫头喊什么?谁要回来了?” 伴月翻个白眼道:“还能是谁?别啰嗦了快换衣裳过去吧,去晚了又要挨骂!” 说话间携云已跑去拿来了外袍,阮青枝接过来披在身上,磨磨蹭蹭半天没有系好衣带。 夜寒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找出面具戴上了。 阮青枝脸上瞬间就绽开了笑,三下两下将外袍穿好,又要来一件披风系上,雄赳赳气昂昂出了门。 这一会儿工夫,大门口已经乌泱泱站了一片人。阮青枝粗略瞅了瞅,发现除了春晖院没人来以外,各房各院的主子奴才们都来了。 “真好。”阮青枝笑了,“大家都来了,这是在迎接英雄凯旋吗?” “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阮文忠没半点好脸色给她。 阮青枝低头行礼,浅笑盈盈:“父亲待母亲真是情深义重,即便母亲差一点就毒死了祖母您也不怪罪,还亲自率领全家出来迎接,真是让我们做晚辈的敬佩不已呢!” 阮文忠的脸色立时就青了:“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你祖母的毒是谁下的,你心里清楚!” “是,”阮青枝抬头,笑容温婉:“这件事原不是什么秘密,我和父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祖母也心知肚明。只不知京兆衙门清不清楚、宫里皇上清不清楚?” 阮文忠死死瞪着她,气得浑身乱颤:“孽障,孽障!这桩案子京兆衙门已经判明,你还在这里聒噪什么?就算是你母亲确实有罪,你还应该‘亲亲相隐’呢,何况如今衙门已经放了你母亲回来!你这般阴阳怪气,是盼着你母亲被问罪处刑吗?你这个没人心的东西!” “老爷,”妾室刘氏忙上前劝慰,“您快消消气,犯不着跟晚辈计较呀!今儿大小姐心里有事烦躁着,一时口不择言也是有的,咱们做长辈的担待一些也就是了!” 阮文忠闻言怒气更盛:“对,你不说我还忘了!——孽障!跪下!” 阮青枝拢一拢披风,低头看看青石路上厚厚的一层灰尘,皱眉:“不是我不肯跪。父亲,您若是为了那些谣言的事要教训我,女儿劝您还是暂且省省吧,真相如何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嘛!您现在需要担心的不是女儿给相府丢脸,而是您自己有没有在朝堂上站错队呀!万一睿王殿下到嘴的鸭子飞了,您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混账!”阮文忠暴跳如雷,“福儿,给我打——” 福儿的胳膊还在脖子上吊着呢,这会儿可没法动手打人。更何况阮青枝身后还站着夜寒,那可是个让人看一眼就吓得浑身哆嗦的主儿! 于是现场的气氛诡异地僵住了。阮文忠气得吭哧吭哧直喘气:“孽障!你如今是当真要在家里造反了?” “大小姐,”另一个妾室褚娇娘快步走过来拉了阮青枝一把,低声劝道:“快给老爷赔个不是啊!老爷是一家之主,岂是咱们能顶撞的?您是晚辈,若是真把老爷惹急了上衙门里告您一个忤逆不孝之罪,您可怎么收场?您以为身边有个厉害侍卫就能横行无忌了吗?万一老爷说他来历不明,叫衙门当贼匪给拿了,您怎么办?” 阮青枝想了一想,笑了:“多谢褚姨娘,我明白了。——女儿错了,请父亲恕女儿无礼冒犯之罪。” 阮文忠冷哼:“无礼之罪?你倒是会避重就轻!我问你,先前街上有谣言说你妹妹要害你,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是不是你的手笔?!” 阮青枝大惊,脸色瞬间涨红:“父亲这话是从何说起?筠儿怎么会害我?我又怎么会蠢到四处去嚷嚷说妹妹要害我?我难道不知相府的前程都在妹妹身上吗!” “贱婢,你还知道相府的前程!”大门外面传来一声嘶哑的怒吼,却是金氏的声音。 众人这才意识到只顾磕牙竟忘了正事,不禁懊恼,忙齐齐转身迎了出去。 未到大门口,就看见金氏穿着一身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手拄着木棍一脚迈了进来。 身形佝偻面容枯槁,额头上还有很明显的一块疤,这形象简直比街上的叫花子都不如,哪里还有半点儿相府主母的风范! 阮文忠脚下一顿,站住了。 金氏走得很快,一颠一颠很快就到了阮青枝面前,扬起巴掌便打:“贱婢!你如今是长本事……” 阮青枝脚下一闪,飞快地躲到了夜寒的身后,探出半边身子来委屈地道:“母亲,我没有啊!我这些日子可老实了!就连妹妹跟王玉瑶合谋差点害死柳娇娇的事我都没有到处去说!” 金氏巴掌落空,脚下晃了一晃险些跌倒。府中婢女忙迎上去扶住,不料正赶上她怒气无处发泄,清脆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脸上。 婢女立刻哭了出来。 金氏余怒未消,同时心下又有些惶惶,盯着阮青枝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阮青枝小心翼翼从夜寒身后走出来,委委屈屈地道:“母亲不知道那时有多危险!那是栾家小少爷的满月宴,那么多宾客都在呢,妹妹跟王玉瑶合谋给柳娇娇下了剧毒推下池塘,差一点就被查出来了!还是我帮忙遮掩了这件事,柳娇娇也承认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这才没惹出大乱子来,否则咱们还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住国公府的怒火呢!” 金氏冷着脸盯了她半天,咬牙道:“那原本就是你应当做的!” 阮青枝低头称是,态度十分恭敬:“原也没打算借此向父亲母亲邀功。” 金氏冷哼一声不想再理她,抬头向众人环视了一圈,整体上还算满意。 她原以为今日回府会遭遇一番刁难,甚至有可能会进不了府门。此刻看到阮文忠和各房妾侍子女都在大门口迎接,她早已是喜出望外。 只是…… “老爷,筠儿呢?”金氏皱着眉头问。 阮文忠看了她一眼,之后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神色冷淡:“去宫里了。” 阮青枝见金氏对这个答案似乎不满意,忙又在旁补充道:“大前天去的。那天我们本来是随祖母去栾府赴宴,但是妹妹说她思念太后了,所以筵席散后就没有回府,直接乘车进了宫。” “就你百事通!谁问你了?”金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阮青枝垂下头不再接话,搓着衣角仿佛很不安。 这时几个妾侍已争先恐后拉着自己的孩子上前问安,金氏不得不端起主母的架子一一应对,倒也顾不上阮青枝这边。 一番真真假假的关怀问候之后,金氏终于得了个空,回头问阮文忠道:“筠儿知不知道我今日回来?要不要派车去宫里接一下她……” 阮文忠狠狠一拂衣袖,冷哼道:“叫她回来做什么?你以为她愿意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金氏一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你是说,筠儿她不愿意看见我?” 阮文忠皱眉没有答话,阮青枝便站出来敛衽行礼道:“母亲不要怪妹妹,妹妹心里是很惦念母亲的。只是那天我听见妹妹说,睿王殿下恐怕有点不高兴……” “你住口!”金氏愤恨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的女儿女婿怎么会看不起我!即便我没了诰封、即便我做不了相府的主母,筠儿也依旧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有个那么好的女儿,谁敢觉得我丢脸,谁敢说我不配做王爷的岳母!” 阮青枝忙低头躬身道:“母亲说得是。妹妹断然不敢作此想。” 金氏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甩袖便走。 阮文忠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珠儿。” 金氏愣了一下站定了,回过头来看着他:“老爷?” 这么多年一直只唤“夫人”的,这会儿怎么忽然喊名字了? 阮文忠低着头没有与她目光对视,神色冷淡似是不愿多谈:“珠儿,朝廷已经收回了你的诰封,御史台也发文来训斥,责本相治家不严之过。我想……” 他的声音渐低最终顿住,显然后面的话不太好出口。 金氏没有追问,只是脸色灰败,原本便佝偻着的背弯得更加厉害了。 现场诡异地安静了下来,直到刘氏生的四小姐阮红玉脆生生地开了口:“父亲,是不是皇上传谕,不许母亲做我们的母亲了?那……将来谁是我们的母亲?我姨娘可以吗?” “玉儿!”刘氏吓得脸色都白了,忙跪下来向阮文忠哭道:“老爷,这不是我教的!妾身没教过她这个呀!” 阮文忠眉头紧皱没有理会,金氏已苦笑道:“我早就知道,府里有的是人等着顶替我呢。” “皇上并没有传谕!”阮文忠叹道,“但,三堂会审的结果是褫夺你的诰封,今后永不许你参与任何宴饮,更不许入宫门王府半步。珠儿,你知道,身为相府主母,宴饮是避不开的。尤其是筠儿出嫁以后……相府不能没有一个尊贵体面的主母。” 金氏扶着木棍摇摇晃晃,好一会子才擦泪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老爷,我这两个孩子……” 阮红玉又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不是三个孩子吗?” “你闭嘴!”金氏气得怒吼。 阮红玉不客气地向她扮了个鬼脸:“如今都不是主母了,谁怕你哦!” 刘氏啪地在女儿的头顶上拍了一巴掌,向金氏讪讪一笑。 金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阮文忠始终不看她,迟疑片刻咬牙说道:“睿王殿下特地传话过来,说无论如何不许委屈了筠儿。所以我想……府中几名妾侍都有生养,把谁扶正了都不合适,不如另娶一房。” “可以!”金氏慌忙擦泪,“你另娶一位夫人进来,我……我甘愿作妾,只要我的筠儿仍旧是嫡女……” “姐姐!”褚娇娘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之后又转头看向阮文忠:“老爷,世上没这样的道理啊!夫……金姐姐若是被贬作了妾室,二小姐又如何还能继续做嫡女?咱们自己家里倒是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可这事儿怎么向外头人解释啊?” 金氏闻言立刻急得跳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让我的女儿做庶女吗?我告诉你,你可别糊涂油蒙了心!筠儿是相府未来的希望,她若是贬了身份、影响了婚事,你们谁也占不到便宜去!” “这些道理本相都想过,”阮文忠终于抬起了头,“珠儿,咱们的筠儿必须是名正言顺的嫡女,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金氏向后踉跄一步,脸色霎时白了:“老爷是说……” 阮文忠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你是以相府主母身份与本相和离的,所以孩子们的地位不会变,仍旧是我相府的嫡出子女。” 金氏身子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母亲!”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却是阮碧筠的声音。 阮青枝皱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倒不是怕了谁,而是……很明显这位妹妹来者不善啊! 夕阳下只见阮碧筠由一个婢女和一个婆子搀扶着,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身上一片光亮耀眼,显然那身衣裳和满头的首饰俱是宫里赏赐的好东西。 在场的妾侍和奴才们忙迎上前行礼,十分殷勤。 阮碧筠谁也不理,越过众人直直地走到阮文忠面前,屈膝下拜:“父亲。” 这时金氏已被人救了过来,坐在地上哭。阮文忠伸手向女儿虚扶:“筠儿,起来。” 阮碧筠摇头,坚持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父亲,您不能休掉母亲,否则女儿再无容身之地了!” 阮文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筠儿,不是休弃,是和离。” “都一样的!”阮碧筠泪流满面,“只要母亲离了相府,女儿就会成为全上京的笑话!父亲,这不行!” 金氏原先一直克制着不肯大哭,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扑过来抱住自己的宝贝女儿嘶声嚎啕起来。 阮青枝在旁看着居然有点感动。 阮碧筠的眼泪却瞬间收住了。她低头向箍在自己身上的那两条脏兮兮的胳膊看了一眼,脸上的厌恶之情完全掩饰不住。 阮文忠见状忙示意婆子们拉开金氏,又连哄带劝地将阮碧筠扶起来,放软了声音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阮碧筠擦擦眼角,上前抓住父亲的衣袖,哀求道:“让母亲做平妻就好了!父亲,京兆衙门既然把母亲放了出来,那就意味着母亲的罪名并不重,皇上不会迫您休妻的!今后您扶正哪一位姨娘也好、再娶一房也好,府中主母只管让新的母亲来当,只要给我母亲留着一个平妻的身份,女儿今后也就不至于无颜见人了!” 阮文忠若有所思,金氏已呜呜地哭着,俯伏在地上叩头不止:“老爷,您就答应筠儿吧,我不能出府……为了筠儿的脸面我也不能出府啊!” 旁边几个妾侍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齐齐上前来劝,那一大群庶子庶女们也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求阮文忠留下“母亲”。 阮青枝悄悄后退了两步,不肯去凑这个热闹。 伴月在她耳边低声急问:“看这架势老爷一定会答应的,咱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阮青枝嗤笑,“他自己若是不要脸了,咱们能怎么办?救不了他啊!” 携云忙问此话何解。 阮青枝靠在一棵树上,抱胸笑问:“你们听说过‘平妻’这种说法没有?” 两个丫头齐齐摇头。 阮青枝笑道:“我倒是听说过。这个词来源于那些常年出门在外的行商。有些人家中明明已有妻室,却偏要在外头另娶一房,名份上说是平起平坐两头大,朝廷律法可没有这一条!” 伴月皱眉道:“所以老爷这是把自己当行商了?” 阮青枝眯眼嘲讽:“好歹也是科举出身的文官,还是百官之首,怎么会不明白这个?圣人门生最重规矩,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但凡有半点儿含糊,那就是明着在打他们至圣先师的脸!” 两个丫头不太懂这些门道,听罢仍有些不以为意。携云低声道:“不管怎么说,总比直接休了或者贬作妾好吧?” 阮青枝摇头:“其实,对我和阮碧筠来说,金氏死在京兆衙门最好;其次是和离;再次是休弃;正妻贬作妾也是律法上没有的规矩,但好歹还可以用御史台的公文来压一压说是特事特办;唯有这‘平妻’一说,恐怕要笑死全天下的读书人了!” 携云大惊:“怎么,这竟是最差的选择?” 阮青枝冷笑不答,夜寒在旁边替她说道:“‘平妻’名份上是‘妻’,但律法和圣人教诲都不认这个,因此素来深为天下读书人所不齿,几乎可以看作是‘外室’。” “外室”一词,两个丫头倒是都听过。那是指男人在家外私养的野女人。 野女人生的孩子,叫私生子。 忽然听说自家小姐要从“嫡女”变成“私生女”了,两个丫头俱是大惊失色,不住地撺掇阮青枝上前阻止,务必不要让老爷作出这种蠢事来。 阮青枝却不慌不忙,完全没有过去凑热闹的意思:“你们急什么呀?当我家筠儿是傻的?” 伴月急得都快要跳起来了:“这个蠢主意就是她出的,她不傻谁傻?” 阮青枝低笑摇头:“那也未必,咱们走着瞧吧。反正就算变成了私生女,第一个丢脸的也是她阮碧筠,我着什么急?” 两个丫头劝不动她,心焦得恨不能自己冲出去喊醒那位显然马上就要迷糊了的傻老爷。 这会儿那边还在继续上演夫妻情深母女连心妻妾和睦的戏码呢。阮青枝看得烦了,甩了甩袖子转身迈步:“走吧,回家。” 携云伴月没法子只得跟上。 才走出两步,身后阮碧筠却忽然站起来,高声叫道:“姐姐!” 45.相府长女不孝不悌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站定了,转过身来看着她。 阮碧筠低头敛衽向她走过来,脚步轻缓神色哀戚:“姐姐,母亲受了这样一番大难,如今终于平安回府,你就不上前安慰两句吗?” 她身后跟着的除了鸾音凤鸣两个丫头,还有一个穿得十分素净的女人,举手投足中规中矩,浑身都散发着“受过严格训练”的气息。 阮青枝只看一眼便微微低下了头,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轻声开口缓缓道:“母亲回来,我当然高兴……” 才说了这几个字,话里就已带了哭音,听得阮碧筠微微一怔。 阮青枝擦擦眼角,继续说道:“……只是母亲不喜欢我,我又蠢笨,留在此处非但安慰不到母亲,反而徒惹她老人家生气……筠儿,我很佩服你能想出‘平妻’那么好的主意,也很羡慕你说话能让父亲母亲信服。我处处都不如你,也不敢同你比较……” “好了!”阮碧筠被她絮絮叨叨说得有些烦,忍不住高声打断了她的话:“姐姐,不管母亲喜不喜欢,咱们做儿女的都该把孝心尽到,岂能因为担心父母不喜欢就只管自己躲起来?” “是,我记住了。”阮青枝低眉顺眼乖乖地答应着,不像是姐姐面对妹妹,倒像是奴才在主子面前听训。 阮碧筠旁边那个陌生的女人微微皱眉,走上前来:“这位,就是府上的大小姐?” 阮碧筠忙低头称是,又向阮青枝道:“这是太后身边的莲姑姑,快问好!” 阮青枝慢慢地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先是跪下行了大礼问过太后安康,然后才站起来重新见礼,道“莲姑姑好”。 阮碧筠在旁边看得怔住了,之后脸色越来越难看。等阮青枝站起身问“姑姑可是有话吩咐”的时候,她已是满面怒容,目光凶狠得仿佛要吃人。 此时莲姑姑的目光却已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只是脸上神情并无变化,看不出喜怒。 “阮大小姐,”她语气沉沉不怒自威,“老奴今日是奉太后懿旨而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小姐担待。” 此话一出,阮青枝立刻就明白了:先前不是说相府“厚此薄彼”嘛,这是专程替阮碧筠撑腰来了! 阮青枝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整一整衣袍重新跪了下去。 这时阮文忠和府中众人都跟了过来,见状齐齐跟着下跪,静听太后懿旨。 阮碧筠正盯着阮青枝出神,经丫头提醒才猛然意识到不妥,神色一慌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莲姑姑眉头皱得更紧,顿了一顿才调整了脸色,看着众人道:“奉太后慈谕:相府长女阮青枝不孝不悌,言行失谨大违闺范,罚批颊二十,禁足府内闭门思过!” 一道谕旨说完,阮碧筠的脸上怒容已经完全隐去,唇角抿紧,面露忧色看向阮青枝。 阮青枝不惊不怒,反而微微翘起唇角,郑重俯身行礼:“民女谢太后恩典!” 莲姑姑有些意外:“你不问为什么?” 阮青枝抬起头来,平静地道:“先前父亲已经教导过民女:父母有罪,身为儿女应当‘亲亲相隐’。那日民女在祠堂当众直言母亲过失,实非孝悌之道,因此太后出言教训,民女心悦诚服。” 话都让她说完了,莲姑姑一时也挑不出理来,只得道:“既然你都明白,那就行刑吧……” “姑姑!”后面伴月吓得哭了出来。携云忙捂住了她的嘴,按着她俯伏在地上。 阮青枝忙又低头向莲姑姑赔罪:“丫头不懂事,只知护主就忘了旁的规矩,姑姑莫要笑她。” 莲姑姑听见这话倒真的翘了翘唇角,又肃容道:“懂得护主就是好丫头。罢了,不说这个。——大小姐,您准备好了吗?” 阮青枝跪直了身子,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她。 莲姑姑没有迟疑,扬起巴掌结结实实地扇了过来。 阮青枝咬牙忍着一声不吭。身后伴月已哭出了声,旁边阮碧筠更是梨花带雨哭倒在地上。 阮青枝攥紧双拳死死地撑着。巴掌一下一下扇过来,她只咬紧了牙关,目光始终平静。 莲姑姑全程盯着她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在她眼中捕捉到半分愤恨或者不甘之类的情绪。 清脆的巴掌声入耳不绝,听得在场众人个个头皮发紧。等到二十下打完,人人都觉得后背上有些汗湿。 阮青枝两颊已高高地肿了起来,却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丝笑,俯首谢恩:“民女已领刑罚,谢太后教诲。……姑姑辛苦。” 莲姑姑看着她,终于有些不忍:“大小姐快起来吧。” 携云伴月二人忙抢上前将阮青枝扶起来,哭声再也忍不住。 阮碧筠膝行两步转过来,跪在了阮青枝面前:“姐姐,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劝阻过太后的,只是……” “不要说这种话,以后也不要做这种事。”阮青枝靠在伴月身上,虚弱地道:“太后极重规矩,处事最是公允的,并不会冤枉了谁。你若执意替人求情,那便是仗着太后宠你,逼迫太后在人情和规矩之间作选择了,这又岂是为人臣为晚辈该做的事呢?” “你!”阮碧筠被她气得脸色一沉,之后又生生忍住,咬牙道:“姐姐教训得是,妹妹记下了!” 阮青枝惶惶不安忙后退低头:“你别这样,我……我随口说说罢了。” 莲姑姑以目光在姐妹二人身上反复睃巡几遍,若有所思。 这时阮文忠与金氏也已谢恩站起,走上前来讨好地邀莲姑姑进去喝茶。 阮碧筠忙也跟着开口挽留,莲姑姑不咸不淡地道:“喝茶就不必了,老奴还要赶着回宫交差呢。——请大小姐恕罪,您的脸上被老奴失手划破了一点,回头老奴叫人送止血祛疤的药膏来。” 阮青枝抬手摸了一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些许小事,姑姑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再多麻烦人跑一趟腿了。如今民女正在学医,这点儿伤痕还有自信能治得好。” “大小姐在学医?”莲姑姑闻言大为惊讶。 天下女子无不珍重容颜,若是脸上受了伤,那是必定要用最好的药才肯放心的。难不成眼前这个小姑娘竟觉得自己的药比太医院的还好? 阮青枝低头作羞涩状,低声道:“闲来无事读些闲书,寻几张养颜健体延年益寿的古方而已,闹着玩的。” 阮碧筠心中一动,忽然抬头笑道:“姐姐倒也不必过分谦虚。说是闹着玩的,可上次祖母被人下毒暗害,最后不也是姐姐开的方子给治好了么?说起来,太后这两年倒是一直在民间搜寻延年益寿的方子。姐姐若有可靠的古方,何不进献给太后娘娘一试?” “筠儿!”阮青枝脸上作不出什么表情,只急得要掉眼泪,“这话怎能信口乱说呢?方子我虽有,却毕竟还不曾给人试用过,岂敢贸然进献给太后娘娘使用?那岂非太不慎重……” 莲姑姑先时听阮青枝说起已是很感兴趣,此时更忍不住插言问道:“阮大小姐果真有古方?” 金氏忙走上前来,赔笑道:“姑姑您信她们胡说呢!小孩子哪里来的什么‘古方’!可别是过家家用的玩意儿……” 莲姑姑脸色一沉。 阮碧筠吓得忙冲过来,硬把金氏拖了下去,低声斥道:“莲姑姑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你不想活命,我还想活呢!” 阮文忠只觉得脸上发烫得厉害,忙亲自过来拉了金氏退到一旁,又使眼色示意几个妾侍子女都安分些,不许乱出风头。 阮青枝装着没看见那些笑话,定了定神小心地向莲姑姑回话道:“前几日确实已寻得了一张方子,看着药材都是好的。只是民女手头拮据,因此至今尚未配齐一剂,不知药效如何。” 携云忙走过来,劝道:“小姐先前不是说那方子极好,有百利而无一害吗?既如此又何必反复验证、虚耗时光!横竖宫里有太医盯着呢,方子可不可用、怎么用都可以交给太医斟酌,咱们只管献出方子就好,何等省事!” 阮青枝眼前一亮,忙问莲姑姑道:“真的……我真的可以把方子进献给太后吗?会不会太冒昧?太后会不会生气?” 阮碧筠听到此处,先前隐现在唇角的一丝笑容彻底消失无踪,俏脸愤恨涨红。 莲姑姑看着阮青枝,神色和蔼:“这是阮大小姐的孝心,太后怎会生气?” 阮青枝大喜过望,忙吩咐携云去取笔墨。 莲姑姑又皱眉:“怎么,方子竟不是记在古书上的,还要现写吗?” 阮青枝低头羞涩地道:“说出来姑姑别笑,只因民女前日靠在炉火边看书时打了个盹,那本书便掉到炉子里再也捞不起来了。幸好几张重要的方子都已记在心里了,否则我怕是要哭上十天半个月的。” 莲姑姑闻言只得笑了笑,又将信将疑地问:“当真记得准吗?” “记得准,”阮青枝信心满满,“我看医书差不多可以过目不忘。大前天给国公府三小姐解毒的方子就是那本书里的,一剂药下去就好了,半点儿岔子也没出!姑姑若觉得药方不放心,可以交给太医院反复斟酌嘛!” 莲姑姑觉得有理便不再多问,众人簇拥着进了前厅。 刘氏推着阮红玉凑上前来试图跟莲姑姑搭话,后者却又转向阮青枝,问道:“大小姐适才说,给柳三小姐解毒?柳三小姐生病不是因为落水吗,怎么又说中毒?” 阮碧筠脸色大变,忙道:“姑姑听错了,姐姐说的是……” “是解毒啊。”阮青枝不慌不忙,“栾府的池塘里面有毒虫嘛。柳三妹妹落水之后一直昏迷不醒,我无意间发现她是中了毒,就用一张古方帮她解了,这才避免了一场天大的误会。” 阮碧筠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忙笑道:“是呢,姐姐很厉害的。” 阮青枝没有接她的话,低着头用眼角偷偷窥探她的脸色,似乎有些畏惧。 莲姑姑喝着茶静静地观察着她二人,直到携云取来纸笔熟练地摊开在桌上。 阮青枝果然落笔如飞很快就把方子写好了。莲姑姑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完整的笑容:“太后遍寻良方而不可得,这方子若真有用,大小姐可就是太后的恩人了。” 阮青枝满脸惶恐连称不敢,之后便依旧怯怯地退到人后,由着阮文忠和阮碧筠送了莲姑姑出去,完全没有要去露脸卖乖的意思。 但即便如此,阮文忠也没打算放过她,送走莲姑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盯着她狠狠地剜了一眼:“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给我滚回你的惜芳园去,以后不许出门!” 阮青枝老老实实答应着转身就走,阮文忠却又紧接着吩咐福儿道:“去惜芳园把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和笔墨全都搬走!再这样由着她胡作非为,迟早会出事!” 这可就不能忍了。 阮青枝站定了,转过身来:“父亲不再考虑考虑了?” 金氏在旁厉声喝道:“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没教养的东西!跪下!” 阮青枝嗤地笑了:“教养吗?母亲,女儿自幼不曾蒙您教养,如今倒是仍有满腔孺慕之情,盼着好好聆听您的教诲。只可惜您如今已经不是名正言顺的相府主母,最多只能被称作‘金夫人’了。相府的少爷小姐只怕还轮不到您一个平妻来‘教养’吧?” 金氏气得嚎啕大哭,一瘸一拐冲上来要打人,被褚娇娘随手一拽就给拦住了。 阮文忠也没有要替金氏出气的意思,只盯着阮青枝怒声叱问:“你还要本相考虑什么?” 阮青枝向他一笑,肿得溜圆的脸就更吓人了:“父亲,我那张方子才刚刚送进宫去,太后还没说好不好呢!万一过一两个月她老人家用了觉得好,再来问我有没有更好的方子,我该怎么回答呢?难道要直言说父亲认为我进献药方有罪,不许我再学医了?” 阮文忠再次被她给气得够呛,咬牙怒骂:“太后会用你的方子?还会夸你的方子好?你少做梦!” 阮青枝笑意更深:“做梦又不花钱,为何不做?父亲不是也在做梦当太子爷的老丈人嘛!妹妹也是在做梦当太子妃,为此还不惜给柳三小姐下毒……” “你住口!”阮文忠气得浑身发颤差一点又要蹦起来。 阮青枝乖乖住了口,敛衽行礼告退,又回头向福儿道:“惜芳园不欢迎外人哦,你若真敢去,两条腿恐怕也得被打断!” 说罢,她也不管阮文忠气成什么样,晃着两条胳膊摇摇摆摆出门就走了。 身后是阮文忠暴怒的声音:“这个家,当真没人管得了她了不成!福儿,去报官!就说……” 走在阮青枝后面的夜寒忽然转过身来,带着笑意开了口:“老爷报官想说什么?说大小姐窝藏贼匪吗?请恕奴才多嘴一句,大小姐可没本事窝藏得了我,毕竟这相府一切都是老爷您在做主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你们还记得相府是我做主?!”阮文忠气得眼前发昏,一口气呛了嗓子咳个不住。 夜寒无辜地耸了耸肩,转身跑出去追上了阮青枝。 身后刘氏声音怯怯显然受惊不小:“老爷,大小姐如今真是太嚣张……” 阮文忠冷笑:“嚣张,我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伴月听见这话顿时紧张,追着阮青枝急问:“老爷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咱们了?” 阮青枝摇摇头,笑道:“没有。他的意思是,太后今日以‘不孝不悌’的罪名惩罚了我,我就算是个被盖棺定论的坏人了。如此一来我再想嫁到权贵人家已经全无可能,当然嚣张不了几天。” “啊?!”伴月听到这里就哭了:“那咱们岂不是完蛋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阮青枝捂着腮帮子,不以为意地道:“这都是暂时的嘛,我又不是明天便急着说亲嫁人!” 两个丫头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依旧愁眉苦脸。 阮青枝自己是半点儿都不在乎,脚下嚓嚓嚓走得很轻快,心情居然相当不错。 夜寒追上来,沉声问她:“所以你还是打算靠高嫁来改变如今的处境?” “不是啊,”阮青枝脚下不停,“我是要靠改变如今的处境来实现高嫁!” “说来说去还是要高嫁!”夜寒替她总结道。 阮青枝一派坦然:“不然呢?有机会当皇后谁还肯当乞丐婆啊?” 夜寒默然良久,又问:“如果此刻睿王放弃阮碧筠来求娶你,你肯不肯嫁他?” 阮青枝顿了顿,回过头来看着他。 夜寒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听声音似乎有些心虚:“我总该知道我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若不想说……也罢了。” 阮青枝收回目光,踢踢踏踏继续走路:“我的心思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但是你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夜寒,你又逾矩了。” “我也不是第一次逾矩!”夜寒咬牙道。 阮青枝皱了皱眉不想再接他的话,脚步越来越快,踢得路上的落叶四处乱飞。 回到惜芳园,携云立刻跑去找了伤药来替阮青枝抹脸,又叹道:“三天两头不是受伤就是生病的,偏还四处树敌不肯消停,这可怎么好!” 阮青枝咧嘴笑了笑:“还能怎么着,多制些伤药来备着呗!” 携云气得险些扔了她的药:“你就不能说少招惹几个仇人吗?” 阮青枝忙抢过她手里的药来自己抹,又笑道:“我这不是正在想法子跟太后化干戈为玉帛嘛!” 携云忙问:“那方子……是你前儿说要给老夫人的那张吧?真的有用吗?我也是一时被二小姐气糊涂了才撺掇你进献,会不会反而惹出事?” 阮青枝叹道:“方子肯定是好的,会不会惹事就不知道了。毕竟我是丧门星嘛,好事到我这儿也会变成坏事!” 两个丫头闻言顿时又急了起来,慌手慌脚吵嚷着要把那些书都藏起来。 阮青枝自己仔仔细细地对着镜子把脸涂满了,随手把药盒盖好递给夜寒:“拿去用吧。晚上没事不必过来。” 夜寒伸手接过,有些莫名其妙:“给我这个做什么?这是活血化瘀的,我的伤早就结痂了。” 阮青枝看着他道:“我觉得你的膝盖可能会需要涂一点。毕竟……你不像是个需要经常下跪的人。” 先前在外面跪听太后口谕的时候,她留意过,夜寒下跪的姿势很不自然。 夜寒攥着那盒药愣了一会儿,之后又笑了:“我在外头野惯了,确实已经有好些年不曾给人下跪。但我的膝盖也没那么脆弱,你就别拿这个打趣我了。” 阮青枝看着他把药盒放回桌上,没有多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欣赏他那张黑沉沉的面具,若有所思。 这时携云已收拾了桌上的医书笔墨,忧心忡忡地道:“过两天还要出门去见聚墨斋那位老夫人,若还肿着脸可怎么好!小姐今晚要不要早点睡……” 阮青枝听见这话又急得跳了起来:“睡什么睡!我还答应了人家要带字画过去……赶紧的给我准备裁纸磨墨吧!” 伴月闻言立刻哀嚎起来。阮青枝想了一想才明白,原来从前的阮大小姐苦于生计,作画是十分勤奋的,忙到后半夜都是常有的事。 也不知道她们这么多年都是如何熬过来的,真是苦了这几个丫头了。 阮青枝安抚地拍了拍伴月的肩:“你放心,今日不画画。咱们先吃饭,之后我写几幅字,最多一个时辰就够了,你们也不用陪着。” 伴月顿时欢呼雀跃。 携云忧虑道:“可宋掌柜不是说字不如画卖得好……”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起刚才阮青枝写药方时挥洒自如的模样,自己又怔了怔。 那样的字,怎么会卖得不好? 伴月看见携云发怔,狐疑地过来往她额头上拍了一把:“你下神呢?” 携云醒过神来啐她一口,骂道:“你才下神呢!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小姐的字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夜寒也过来凑热闹。 阮青枝翻个白眼,不耐烦地朝他们三个人摆了摆手:“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伴月去做饭,夜寒去烧火,携云来给我磨墨!” 伴月答应一声便要出门,夜寒却赖在桌旁不肯走:“君子远庖厨也。让她们两个去烧饭,我给你磨墨如何?” “滚滚滚!”阮青枝随手抓起一支笔就往他的脸上比划,“你算哪门子的君子?狗子还差不多!” 46.陈年旧事,何妨一查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九月初五的早晨,风雨交加。 在惜芳园窝了两天只折腾出了两幅画作、不得不多写几幅字来充数的阮青枝穿上了夹袄,裹得严严实实出门登车。 伴月收起了伞挨着她身边坐下,撇嘴抱怨:“怎么偏偏赶上了这样的天!那位老夫人肯出门才怪呢!” 阮青枝拿帕子胡乱擦拭着淋湿的裙角,不以为意:“不来也无妨,就当咱们是专程去送字画的就是了。” 受人恩惠那么多年,姿态放得多低都不过分。阮青枝摆得正这个位置,因此早已做好了白跑一趟的准备。 万万没料到的是,对方不但没有爽约,而且已经等她多时了。 阮青枝顿时有些惶恐,回头急问:“伴月,咱们是不是看错了时辰?” 宋掌柜笑呵呵道:“大小姐当然没有看错时辰,是老夫人来得太早了。上了年纪的人嘛,觉少,阴雨天气反倒起得更早。” 这样的安慰并没有打消阮青枝的惶恐。她忙忙地吩咐伴月把字画递给伙计,自己胡乱抓起湿透的裙角拧了一把,抬脚便往里面走:“请宋掌柜带路。” 宋掌柜果然颤颤地跑在前面,笑容满面:“老夫人!老夫人,阮大小姐来了!” 一路直奔进后院,一扇房门哗地打开,衣饰精良的老妪快步奔了出来。 阮青枝立刻低头跪地行礼:“多年来承蒙老夫人关照……” “起来,快起来!”苍老发皱的手托住了她,耳边呼声颤颤似带哭音。 阮青枝愕然抬头:“栾……外祖母?!” 那老妪正是不久前刚刚见过的栾老夫人。只是此刻不同于那日宴席上的高贵雍容,反而显得有些焦灼不安,双眼布满红丝,扶着阮青枝的手颤巍巍直不起腰来。 阮青枝忙起身用力扶她站稳,心里愈发糊涂:“外祖母怎会……” 她忽然想起那日宴席散后准备告辞时,栾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絮絮地说了好些没什么用处的废话,又是送东西又是送银钱,拖拖拉拉就是不肯放她走。 那时阮青枝便觉得仿佛有些不对劲,此刻再想就更加不对了。 这件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问,阮青枝只得压下疑虑,笑嘻嘻嗔怪:“这么冷的天,外祖母都不许我进屋说话吗?” 栾老夫人如梦方醒,忙拽着她进门,看着她沾湿的裙角心疼得直咧嘴,一迭声地吩咐丫头去拿干衣裳来给她换。 阮青枝也不推辞,乖乖地跟着丫头进里屋换了裙子和鞋袜,又匆匆走了出来,笑嘻嘻坐上软榻挤在了栾老夫人身边。 栾老夫人不怒反喜,两手捧住她的脸看个不住,眼中泪花闪闪。 阮青枝有些紧张,忙抬手捂脸,半抱怨半撒娇:“外祖母把人看羞了!” 栾老夫人缩回手擦了擦眼角,低声问:“听说太后派人去打你了?又是你那个妹妹给上的眼药?” 阮青枝摆摆手不以为意:“您老甭担心,这都是小事!” “这怎么能是小事!”栾老夫人眼圈更红,“傻丫头,你不知道被太后厌憎意味着什么!你这一生……” “外祖母!”阮青枝伏在桌上嘻嘻地笑:“太后又不笨,怎么可能被人蒙蔽一辈子?您看,现如今那位莲姑姑就已经看出门道来了!若非她手下留情,我挨那么多巴掌怎么可能三天就好了!” 栾老夫人抬手在她脸上捏了捏,果然稍稍放心,之后却又落下泪来:“好是好了,可打的时候也是真疼啊!” 阮青枝被她说这话的语气惹得眼眶一阵发酸。旁边伴月已哭了出来。 这可真不像话。 阮青枝擦擦眼角重新露出笑容,看着栾老夫人道:“我是从来不曾被娇生惯养过的,这点疼还受得住。只是我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竟一直是外祖母在暗中照拂,可怜我之前一直以为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栾老夫人被她说得又是心酸又是生气:“你这意思,我帮你还帮错了?” “当然帮错了!”阮青枝正色道,“我都被您给宠坏了!” 这是在撒娇。可是栾老夫人没能笑出来,反而愈发揪心:“聚墨斋只是让你不至于饿死而已,这就算是宠坏了?” “宠坏了!”阮青枝郑重地点点头。 顿了一顿,又问:“为什么?” 今日过来,只为问这一句。 为什么要帮一个被自己父母家族厌弃的孩子?陌生人做这件事很奇怪,栾家人做这件事同样奇怪。 栾玉娘嫁给阮文忠不足两年便驾鹤西去,两府却并未因此断了来往。这些年栾府一直把阮家的孩子当作亲外孙看待,连她这个“丧门星”也时常收到来自栾府的赏赐。 做到这样已是仁至义尽了,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暗中接济?是否别有隐情? 栾老夫人看着阮青枝亮闪闪的眼睛,叹了口气:“你何必要多问一个‘为什么’?就不能仅仅是因为不忍吗?” “‘不忍’本身就很奇怪,”阮青枝冷静地分析道,“相府不会把自己苛待女儿的事喧嚷出去。外人只知阮大小姐体弱多病又愚钝不堪所以不常见人,外祖母又如何知道我在府中衣食不周呢?” 栾老夫人没有答话,脸色沉沉的不太好看。 这个样子可以理解成是在生气。毕竟咄咄逼人的孩子并不招人喜欢,而身为长辈做善事却被人当面质疑动机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但阮青枝并没有惶恐不安。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老妪,一字一顿:“至亲骨肉都不曾对我‘不忍’。” “那是他狼心狗肺,枉为人父!”栾老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厉声喝道。 阮青枝吓得一颤。 栾老夫人忙伸手拉住她,默然良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阮青枝低着头想了一阵,又笑了:“栾家既然知道我父亲不好,这么多年又为什么一直不曾反目成仇?是因为当年的事没有证据,还是有什么忌惮?” 栾老夫人愕然。 阮青枝从软榻上滑下去,找了只小凳子重新坐下,垂首叹道:“我今日原本只是来感谢恩人的,没想到恩人竟是外祖母……那就不对了。” 自家亲眷见面,不该这么遮遮掩掩。要么三天前直接由那位“少东家”表兄出面相认,要么就该说出实情召她过府说话,哪里用得着一位老人家顶风冒雨跑这么远出来见面! 除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 阮青枝眨眨眼,双眸闪闪亮:“外祖母,其实栾家跟阮家有仇,您想利用我扳倒我爹对吗?所以如今我该做什么?搜集我爹买官卖官科举舞弊残害百姓里通外国的证据?” 栾老夫人低下头来看着她,神色有些怔怔。 阮青枝向前倾了倾身子伏在她的腿上,撒娇:“来都来了,外祖母就告诉我嘛!不管您说什么,我一定答应!” 栾老夫人两手按住她的肩,眼中又有泪珠落了下来:“你娘小时候,也喜欢赖在我怀里撒娇……” 阮青枝脸上笑容僵住。 栾老夫人的手蓦地攥紧,颤颤:“……你很像她。眼睛,鼻子,下巴……”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喜欢触景生情怀念过去,这是通病。 阮青枝眯起眼睛作乖巧状任她抓着,片刻之后猛然一惊,坐了起来:“我像我娘?我哪个娘?” 她十分确定自己这张脸与金氏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而金氏更加不可能赖在栾老夫人的怀里撒娇。 所以…… 阮青枝脊背挺直嘴巴张大眼睛瞪圆。 栾老夫人看着她,脸上两行泪落了下来:“那年玉娘才十九……自己还像个孩子,抱着肚子乐呵呵地跟我说她要当娘了……七月半那天晚上阮家人来叫门,我心里还埋怨玉娘不争气,好好的孩子偏要生在这么个日子……谁知阮家的人说,孩子没了,我的玉娘也没了,大的小的都没保住……” 话说到这儿,阮青枝就明白了。 她和阮碧筠的生辰是七月十六。 见鬼的七月十六!见鬼的孪生姐妹花! 这件事里头若没有蹊跷,相府上下何必对栾玉娘的死因讳莫如深,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栾玉娘的忌辰是七月十五! “外祖母,”阮青枝咬牙,“所以您疑心我是……” 栾老夫人伏在小桌上咳了两声,擦泪道:“阮家说是难产,生了个男孩一落地就没有呼吸,玉娘又大出血……我看过玉娘和那个孩子,信了他们的话。可是没过几天就听到消息,说是阮文忠的侍妾生了一对女儿,扶成了正室……玉娘活着的时候,府里何曾有过什么侍妾!那分明是他在外头养的野女人!我的玉娘死得那么突然,焉知不是被他们给害死的!” 这种话可就没什么根据了。阮青枝不作评价,静静地听着。 栾老夫人叹口气,拉着阮青枝坐回软榻上,攥住了她的手:“阮文忠嘴甜会办事,后来见了栾家人还是亲亲热热的,我们找不出由头来跟他翻脸,只能照旧当亲戚处着。就这么过了七八年,直到相府失火烧死了好几个奴才,你外公派人一查说是相府大小姐过得连丫头都不如,那时我们才觉得事情不对。” 阮青枝细细地想了想,恍惚有些印象,果然是在惜芳园失火之后才第一次见到栾家的人,之后又过了一年多,才有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聚墨斋的宋掌柜。 所以,栾家是在那时候就确定了她其实是栾玉娘的女儿咯? 栾老夫人摇摇头,叹道:“那时候其实也只是疑心,并没有确定。阮家一向严防死守不许我们见到你,你又不爱出门,寥寥几次到聚墨斋来都刚好错过了没见着,直到上一次……” 上一次,就是栾家小少爷满月宴的时候了。难怪那天栾老夫人哭成那样,又拉着她上看下看跟鉴宝似的。 原来她为了套近乎而随口叫着的“外祖母”,竟真的是自己这一世嫡嫡亲亲的外祖母啊。 阮青枝不禁唏嘘。 虽然严格来说这是别人的事,她却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栾老夫人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又落泪:“都怪我糊涂,一直没有深想。玉娘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我竟一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外祖母,”阮青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件事可不是只靠猜测就能确定的。” 栾老夫人抬手擦泪:“不是猜测。你祖母肯带你来栾家,又故意对我说你像玉娘,这就是明白告诉我了。——我哪里用她来告诉!只要她肯早让我见着你……玉娘留下的孩子,我岂有认不出来的!” 阮青枝见她哭得厉害,只得向伴月要了手帕,抬手帮她擦泪。 栾老夫人又抓住了她的手攥得死死的:“丫头,你别怪外祖家不常照应你,阮文忠这个人心思难测……你外公的意思是咱们暂时不相认,免得你在相府的日子更难过。” 这个道理很好理解。阮青枝点了点头:“外祖母已经照应我很多了。这几年若非有聚墨斋,我早就饿死了。” 栾老夫人闻言又擦泪,阮青枝只得撒娇耍赖闹了她一番,总算是稍稍宽心了些。 之后又絮絮地说了一些诸如“当年你娘如何如何”之类的话,栾老夫人忽然又问:“你母亲的死因,相府一直没人提过吗?” 阮青枝摇头:“我一直以为是病死的,也不知是在那么个日子。” 伴月忍不住插言道:“小姐若是早知道先夫人的忌辰是七月十五,也就不至于被蒙骗到如今了!那个金氏待我们小姐没有半点儿慈爱之心,小姐一早就怀疑不是她亲生的!” 栾老夫人被小丫头愤愤不平的样子逗得笑了一声,又问阮青枝道:“你先前是真的不曾想到这个?那块玉牌……” 阮青枝摇头叹道:“真没往这个方向去想。那块玉牌从小就在我手里,我只能隐隐记得乳母说是栾家的东西,旁的实在也想不起什么。上次那个余家少爷的事,我原是想着不管外祖父肯不肯见他,借他的手把东西还给栾家也好。” 栾老夫人咬牙道:“你那个乳母一定是最后见过你母亲的,可惜……太晚了。” 阮青枝有些不解。 栾老夫人看着她懵懂的神情,又是一阵叹息:“那玉牌是栾家每人都有一块的,不是什么可以随便赏给旁人的玩意儿。如今玉牌刚好在你手上,这绝不会是巧合,只可能是你母亲特地托人交给你的。可惜……” 可惜乳母走得突然,她年纪小,栾家又不知道,所以栾玉娘临终之前说过些什么,怕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阮青枝再次往栾老夫人怀里靠了靠,后者立刻紧紧地抱住她,唤着栾玉娘的名字呜呜地哭了起来。 伴月和栾家那个丫头跪坐在地上忍不住也跟着哭,只有夜寒木头似的站在墙角,仿佛完全不为所动。 一屋子人哭了半天,外面的雨声渐渐地小了。 栾老夫人终于放开阮青枝,替她擦了擦泪,忽然又笑道:“你外公上次见到玉牌就急得冒火,说什么也要去看你,好歹被你两个舅舅给拽住了;前两天我见着了你,确定了你是玉娘的孩子,他又气得差点要跟我干仗,说我昧了良心故意不告诉他;今日我趁着他去早朝偷偷来见你,回去以后还不知要怎样呢!” 阮青枝跟着露出笑容,促狭道:“那就不要告诉他!” “对!”栾老夫人笑意更深,“不告诉他!谁让他那么多年都没找到我的外孙女!亏他还好意思当御史中丞呢!一只老废物!” 阮青枝凑趣地跟着笑了起来。 栾老夫人笑着笑着又抹起了眼泪:“我的玉娘啊……” 旁边丫头忙过来劝,一时却又劝不住,急得直向阮青枝使眼色。 伴月见状忙站起来,向阮青枝道:“小姐,咱们最好中午之前赶回去。别忘了您还在禁足,若是被府里的人拿住了把柄,还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栾老夫人闻言忙住了哭,拉着阮青枝问:“你要走了吗?” 阮青枝点点头:“毕竟是太后要我禁足,面子上还是要小心的。” “那你快回去!”栾老夫人立刻道,“旁的事也不用多想,你只要记着不用怕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论什么时候,你的外祖家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阮青枝含笑应了,想了一想又道:“我不太清楚南齐的律法。外祖母,若是今后相府里查出了什么,十几年前的案子还有人会管吗” “你要查当年的事?”栾老夫人大为惊讶。 阮青枝抿嘴笑了笑:“既然咱们觉得事有蹊跷,查一查又何妨?” 栾老夫人想了一想,狠狠咬牙:“那就查!你外公也正说阮文忠这几年的行事有些不正,若能查出点什么来,也好给我那枉死的女儿出出气!你放心,不管衙门管不管,御史台是从来没怕过事的。他一个小小丞相算什么,你外公当年连王府都查封过!” 阮青枝闻言放了心:“既如此,我就回去慢慢打听着了。也请外公该查什么尽管查,不要跟阮家讲什么情面。” 栾老夫人顺口答应了,又看着阮青枝,若有所思。 这时伴月已急着打开了门,欢喜地道:“小姐,雨停了!” 栾老夫人挽着阮青枝的手走出门外,果然外面雨已经停了,只风里还是凉丝丝的水汽厚重,地上遍铺枯枝败叶。 “当年你母亲出嫁,也是这样的天气……”栾老夫人一路走一路絮絮地说着,只觉得一肚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完。 众人簇拥着回到聚墨斋,栾老夫人看见店里已经有几个客人,便咽下话头放开了阮青枝的手,率先出门登车走了。 阮青枝也立刻要出门,宋掌柜和店里的几个伙计却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伴月忙挡在阮青枝前面,尖声呵斥:“你们干什么?!” 宋掌柜一向极善言辞,今日却不知怎的舌头有些打结,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干脆在伴月的尖叫声中抓住阮青枝的手腕拖着她到了柜台旁,指着摊开的几幅字画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些,都是您……” 伴月气得冲过来要撞人,阮青枝伸手拉住,平静地笑道:“是我的新作。” 宋掌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嗓子反而更紧了:“怎么会……变化那么大!” 阮青枝眨眨眼,调皮地道:“三年前您便说过我是天才嘛,进步快一点有什么稀奇的?您也不用惊讶成这样,等过两天我的病好了,还可以画得更好!” 宋掌柜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好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看柜台上的字画,光亮亮的额头艰难地蹙了起来。 他确实能看出这些字画与阮青枝从前的作品有相似之处,但这种相似并不能让他忽略掉二者之间巨大的差异。 如果说先前那些像是某一派的习作,那么今日带过来的这几幅,几乎便可以说是那一派的宗师亲临了。 店里专管品鉴定价的师傅也说,看这画作的笔法和气魄,怕是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笔墨之中了。 宋掌柜原本是想问问阮青枝能不能把“那位先生”请出来,没想到她竟随口说是她作的,闹得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怎么可能! 宋掌柜定了定神,严肃起来:“阮大小姐,你知道书画这一行最恨欺世盗名,这可不是玩笑的!” “这有什么可玩笑的?”阮青枝撇撇嘴,“这两幅破画能赚什么‘名’?我还稀罕这个不成?” 宋掌柜又呆了一呆。 阮青枝见他不信,随手从记账的伙计手中抢过一支笔,行云流水般在其中一幅画上加了一处题款,将笔一扔拍手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此时已经不只是宋掌柜愣住,众伙计和几个来此闲逛的主顾也都看得呆住了。 有个年轻的书生挤在后面没看清,急得忍不住高叫:“写得太快了,能不能慢一点……” 阮青枝只管低头将手上沾的墨汁一点点擦干净,并不理会旁人。 品鉴师傅愣愣,眼看着墨汁一点点干透,终于抬起头来看向阮青枝:“阮大小姐您……学画几年了?” “总得有几千几万年了吧。”阮青枝心道。 嘴上却臭不要脸地说:“我从小就摆弄这个,没有十年也有八年吧?” “十年八年……您在逗我呢?”品鉴师傅几乎要哭出来了。 若是一个小姑娘十年八年就能有这样的笔力,那些号称书画大家的老头子们岂不是要羞愤触柱而死! 47.你只配嫁个奴才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疑问。 宋掌柜呆呆站了半天,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朱师傅,您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咱就把画挂起来吧?” 品鉴师傅苦恼地揪了揪胡子:“掌柜的,有问题啊!这定价……怕不太好办啊!” 这个啊,倒也难怪他发愁。 字画一向都是不好定价的。除了作品本身以外,作者的身份、年纪、作品传世数量、行家的喜好……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朱师傅的意思是总得再请别的行家来看看,或者让那几位大主顾过过眼,否则实在不敢说。 这可不是从前那样十两二十两银子的事。宋掌柜细想了一想,又是一阵发懵。 只有阮青枝自己很淡定。 毕竟,就那两幅“破画”,对她而言最大的难处是要考虑到自己的年纪,不得不费些心思手段让它拙劣得恰到好处。 她费了两天时间才勉强做到这一点,今后这样的画要多少有多少。 想到此处阮青枝有些得意,笑向宋掌柜道:“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随便定个三百五百的,薄利多销就是了!” 宋掌柜被空气呛了一下子,靠在柜台上咳了半天,无奈道:“大小姐,这东西可不能‘薄利多销’!这样吧,咱们先收着,让朱师傅带一幅去给茂泉先生看看,后头的事咱们明日再商量如何?” 阮青枝无可无不可,胡乱答应一声便要告辞出门。 宋掌柜和伙计们不太情愿地慢慢散开了,旁边凑热闹的几个顾客却又围了上来。 先前那个书生急急地开口问道:“这位小姐,您的画……五百两卖不卖?” 阮青枝随手一指宋掌柜:“问他。” 宋掌柜立刻摇头。 那书生往柜台上看了一眼,咬咬牙:“要不,八百?一千?小姐,是这样的,过几天相府老夫人做寿,小生遍寻数家店铺欲购寿礼,至今尚未觅得一件合意之物,因此……” 话未说完殿中伙计们已笑了起来。 阮青枝也有些忍俊不禁:“所以你要买我的画去给我祖母送礼啊?这不太合适吧?” “啊?!”那书生愣了,“您是相府的……二小姐?” 此话一出旁边又有伙计笑了出来:“我们喊了半天‘阮大小姐’了,这位公子莫非耳背?” 这位公子当然不耳背。只是…… 相府聪慧灵秀天定凤命的不是阮二小姐吗?这位阮大小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书生还在发愣,旁边几个顾客已经想起了前几天的传言,忍不住又把阮青枝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那些不堪的流言虽然已经被辟谣了,但上京百姓对“阮大小姐”依旧没有什么好印象。毕竟废物依旧是废物嘛,惊才绝艳的阮二小姐有那么一个孪生姐姐,真是耻辱! 众人心里转过几个念头,看看阮青枝,再看看柜台上摊开的那几幅字画。 废物?耻辱? 见鬼!这几幅字画传出去,上京乃至全天下的书画圈子都要变天了好吗! 那个书生这会儿也想不起买画的事了,看着阮青枝不住地追问:“您真是阮大小姐?相府的?那位凤命的阮二小姐是您的妹妹?” 阮青枝没有答他的话,疏离地笑了笑,又回头向宋掌柜说一声“告辞”,不急不慌迈步便走。 几个顾客都有些不甘心,脚下迟疑不肯让路,夜寒便上前一步走在阮青枝前面,于是一路畅通无阻。 出门乘上马车,伴月依旧有些发懵:“小姐,那些人的意思是说您画得很好吗?” “当然!”阮青枝得意洋洋,“我是天才!” 伴月无语扶额。 夜寒在一旁冷冷地道:“天才有什么用?亲娘都被人害死了!” 阮青枝毫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大哥,我娘死的时候我才刚出生!别说天才没有用,就是神仙也没有用啊!” 夜寒莫名地有些窘迫,忙勒马往旁边靠了靠,闷闷地跟了一会儿又问:“你打算怎么查?如果最后查出来仇人不是金氏而是阮文忠,你又怎么办?” “夜寒你这个人……”阮青枝啧啧连声,“真有当老妈子的潜质啊!我身边携云伴月两个人加起来都没你爱操心爱念叨!” 夜寒闻言脸上更僵:“我还不是因为关心……” 阮青枝没有听到后面的话,皱眉抬头追问:“什么?” “没什么!”夜寒狠狠一夹马腹,冲到了马车前面。 阮青枝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只见他骑在马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身形不动如山。 “真是莫名其妙!”阮青枝嘀咕一声,放下了帘子。 伴月在角落里抬起头来,小脸皱得紧紧的:“小姐,其实我也想问,那件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件事?生母的事吗? “对我来说,”阮青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都一样。” 只要不碍她的路,生母是谁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的问题是,金氏和阮碧筠已经碍着了她的路。 “伴月,”她想了一想嘱咐道,“回去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许表现出来,就当金氏仍旧是我的生母。暗地里你和携云留心打听一下,十四年前跟在我娘身边的人是谁、跟在金氏身边的又是谁。还有,我当时的乳母是什么来历、有无家人在世。” 伴月懵懵懂懂点头答应着,心里知道这是一桩十分艰巨的任务。 阮青枝一边安排一边在心中思索,很快便理清了思路:既然要查陈年旧事,最便捷的途径当然是从老人身上下手。 思路一下子打开了,阮青枝顿时轻松起来,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伴月,你昨天去春晖院的时候,祖母有没有多说什么?” 伴月从走神之中惊醒回来,忙道:“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嘱咐我们仔细一些,缺什么少什么及时去跟管家说,再就是让我们防着夜寒……” 一路絮絮地说着些或远或近的旧事,马车很快便回到了相府。伴月一掀帘子,嘴角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阮青枝狐疑地挤开她探出头去,便看见相府侧门旁边站着一个高高壮壮的少年,正伸长了脖子向这边张望。 夜寒下马迎了上去,态度极其不善:“余少爷,有何指教?” 余仲谦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作出戒备的姿态盯着他脸上的面具:“我来求见阮大小姐,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我?” 夜寒冷哼一声,语气愈发冷硬:“既然要求见大小姐,为什么不让门房递帖子进去等,却鬼鬼祟祟等在门外?这便是你们大统领府的家教?” 他一字一句咄咄逼人,气得余仲谦脸色铁青,一时又不敢同他争辩,只得挺直腰杆瞪圆眼睛,将这几年在武馆练就的杀气尽数释放出来。 伴月离着老远就怕得不敢上前,夜寒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岿然不动,甚至还揣起了手以示不屑。 “小姐,他们不会打起来吧?”伴月紧张地问。 阮青枝叹口气走上前去,向余仲谦浅施一礼:“余少爷来见我,可是有事?” 余仲谦看见是她,立刻露出喜色:“大小姐……” 夜寒冷哼一声向前跨出一步,挡在了阮青枝前面:“余少爷,我家小姐不宜私见外男,请长话短说。” 余仲谦气得差点要挥拳,看在“我家小姐”四个字的份上只得忍住,放软了语气问阮青枝道:“这位……是大小姐的侍卫?” 阮青枝含混地答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看相府的侧门:“余少爷,有话请直说吧。” 余仲谦的脸色顿时黑红,低头讷讷许久才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专程来向大小姐道谢。父亲当年的案子已经查清了,再过几日便可以下诏平反。现下栽赃陷害父亲的歹人已经伏法,我与家人也可以搬回祖宅了。” “哦,那恭喜啊!”阮青枝真诚地道。 余仲谦脸上更红,别别扭扭地拱手向阮青枝行了个礼:“母亲说无论如何都该当面向大小姐和阮家道声谢,所以过几天祖母会带妹妹们过府为阮老夫人贺寿……但是我恐怕不能来了,我已获准回军中任职,三日后便要启程前往北疆戍边,不出意外大概要两三年才能回来。” 他说完之后试探着抬头看看阮青枝的脸色,见她神情木然像是没反应过来,忙又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幼跟随父亲在军中历练,不管是艰苦还是危险,我都能受得。” 夜寒在旁忍不住“嘿”地冷笑了一声。 阮青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不担心。你既然选择从军,艰苦或者危险都是你该受的。将来拜将封侯、封妻荫子,都要靠这艰苦和危险才能赚得出来。” “是,是是。”余仲谦连连点头,咧开嘴笑了。 阮青枝没有跟着笑:“余少爷,你在外从军,家中除了祖母和母亲,还有什么人?” 余仲谦忙道:“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还小。不过你不用操心这个,如今我家不是罪臣了,族里会照料的。” 阮青枝觉得这话仿佛有什么不对,忍不住又皱了皱眉头。 夜寒忍无可忍,厉声道:“余少爷莫不是来向相府挑衅的?我家小姐又不是你家的老妈子,为何要操心你家的事?” 余仲谦闻言大怒:“我跟小姐说话,你这个奴才三番两次插什么嘴!” “余少爷!”阮青枝立时沉下脸来。 余仲谦一惊,慌忙低头赔罪。 阮青枝已经没了好脸色给他:“余少爷,我这个人不喜欢交浅言深,所以有些话原本是打算憋着不说的。现在看来,却是不说不行了!” 余仲谦忙低头表示洗耳恭听。 阮青枝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在边关怎么样都无所谓,你祖母和母亲在上京却是要费些心思的。你们若是不懂得人情往来的规矩,那便干脆少见人,以免弄巧成拙,把好好的前程又给糟践了!” 余仲谦大为惶恐:“怎么,我母亲……不对,是我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阮青枝冷冷地道,“上次你来府中谢我,为什么特地悄悄从角门进来?当然是因为我帮你这件事是瞒着府里的!你谢我一个人就够了,这次又大张旗鼓来谢我祖母谢我父亲是什么路数?你打算让我何以自处?” 余仲谦神情呆呆,仿佛听不明白。 阮青枝见状更加无奈:“这都不懂,所以我说你们最好少参与什么人情往来!肠子这么直,这不是等着旁人陷害你吗?” “我明白了。”余仲谦憨厚地笑了,“所以阮老夫人的寿宴我们可以不来,就算来了也不提大小姐帮我们的事。我们只在心里感激大小姐就是了!” 伴月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你总算是明白了!” 阮青枝又问:“栾家那边谢过了没有?虽说这是御史台分内之事,但毕竟是栾中丞帮你说过话的,你谢一谢他是应当的。” 余仲谦忙道:“祖母已派人送了谢礼过去。” 阮青枝闻言又叹气,深知这家人实在不是混官场的料。 余仲谦看她神色便知道这件事做得仍不够妥帖,只得讪笑:“我母亲确实不擅长这个。所以祖母常说,我将来娶妻定要选一个练达通透的官家小姐……” 阮青枝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谢意我已收到了。余少爷,若无别事便请回吧。” 余仲谦答应了一声,之后却迟疑着不肯走:“大小姐没有什么话送我吗?” 阮青枝皱眉:“我想那些廉价的‘此一去必当建功立业拜将封侯’之类的祝福你也未必喜欢。当然,你若喜欢,我送你几句也无不可。” 余仲谦“哈哈”笑了:“是,那些话已经听得烦了。既然大小姐不愿多说,那便什么都不必说,等我回来吧!” 说罢,他弯腰拱手行了个军中的常礼,转身走了。 阮青枝还没回过神来,愣了一会儿才问伴月:“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伴月气得跺脚:“小姐,你怎么不拿大耳刮子扇他!你都没听出来他话里阴阳怪气的,是在占你的便宜?” 阮青枝认真地想了想,皱眉:“有吗?没有吧?” 伴月捂脸哀嚎:“看着也不傻,怎么偏就在这种事上这么迟钝啊!” 阮青枝被她嚎得更加糊涂了。 “这种事”是哪种事?她没遇见过啊!这丫头言辞闪烁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跟婚姻事有关? 不可能吧? 伴月看见阮青枝实在想不明白,也不好再多说,含糊几句便揭过了这件事。 只是夜寒的心情似乎仍然不佳。阮青枝走在他的前面,都能感觉到身后的空气仿佛要比别处的格外冷一些。 真是见鬼了!一个个阴阳怪气的! 阮青枝气呼呼越走越快,原以为回到惜芳园就可以彻底丢开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却没想到路过正房门前的时候,不偏不倚正撞上了金氏和阮碧筠两个人站在廊下说话。 那母女二人都是极讲排场极爱享受的,似这样站在风口里说话恐怕还是头一回。 阮青枝有些好奇,便刻意放轻了脚步走过去,靠在墙边站定了。 只听金氏的声音冷冷地道:“不管怎么说,你如今还是相府嫡出的二小姐,我却已经成了个什么都不是的‘平妻’,你还有什么不平的?” 阮碧筠的声音冷硬,似是在咬牙切齿:“此嫡出跟彼嫡出能一样吗?要不是因为你……” 阮青枝听到此处抿嘴一笑,正要掉头走开,不料金氏忽然从廊下冲出来,差一点跟她撞个满怀。 “丧门星,你还敢笑!”金氏显然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一看见阮青枝立刻来了精神,扬起巴掌便要打。 阮青枝忙闪身躲过。退后几步含笑行礼:“金夫人。” “贱种!你叫我什么?!”金氏暴跳如雷。 阮青枝站直了身子,笑得眉眼弯弯:“也许是我叫错了?母亲虽成了平妻,我和筠儿却还是要跟从前一样喊你叫‘母亲’?这样当然更好,可是母亲您为什么管我叫‘贱种’?您是在骂您自己,还是在骂父亲?” “我当然是在骂你!”金氏铁青着脸怒视着她,“贱种!你父亲是作了多少孽才养出你这么个破家灭门的东西!” 阮青枝敛了笑容面露惊恐:“破家灭门?天呐……母亲这是在诅咒妹妹当不成皇后吗?否则我阮家何至于破家灭门!” 说话间阮碧筠也走了出来,眼圈红红,神态倒还是一如从前:“姐姐这是说哪里话?母亲不过是心绪不佳胡乱发泄几句,咱们做儿女的担待着些也就罢了。” “妹妹说得是。”阮青枝微笑着转身同她行了平礼,一如往常在外人面前那般亲昵:“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阮碧筠仰头看看天:“没事,今日风大了些,吹得不舒服。——姐姐是从哪里来?今日一早就听人说你出去了,那么大的雨……” 金氏眯起眼睛往阮青枝身上打量了一番,一肚子怒火终于有了去处,当下便阴阳怪气地道:“大雨天出去才好呢!大雨天走动的人少,正方便做些鬼鬼祟祟的事啊!” 阮青枝不慌不忙:“这是母亲的经验之谈吗?女儿记住了。” 金氏嘿地冷笑了一声:“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卖弄唇舌,我只问你:你身上这件裙子是哪儿来的?大清早瞒着人出门,回来的时候裙子都换了,呵!” 阮青枝笑了笑并不打算解释,阮碧筠却又走上前来,笑道:“这裙子的面料很好呢!瞧着像是宫里用的东西,姐姐好福气!” 阮青枝好笑地斜了她一眼,轻飘飘地道:“妹妹若也想要这样的‘好福气’,我借你几两银子也去买一条就是了,又不贵。” 阮碧筠愣了一下。 阮青枝向四周看了看,不见有旁的奴才在,便敛了笑容冷冷地道:“咱们母女姐妹三人互相憎恶,心知肚明,又何必浪费口舌说这种没根由的闲话,能说死人还是怎的?母亲妹妹若无别事,我便先回去了!” 金氏原本还想说什么,看见旁边的夜寒又有些打怵,只得不太甘心地将嘴边的风凉话咽了下去。 阮碧筠却依旧维持着笑容:“姐姐才回来,只怕还不知道吧?睿王殿下刚刚派人来提亲了。” “哦?”阮青枝有些意外,“这么快啊?那恭喜妹妹了。” 阮碧筠摇摇头,笑意更深:“不是啊姐姐,殿下提的是你呢!” “什么?”阮青枝呆了一呆。 片刻之后又展颜笑了:“不管提的是谁,都是好事啊!妹妹不向我说声‘恭喜’吗?” “当然要恭喜,”阮碧筠脸上笑意渐收,“殿下说了,虽然姐姐已经颠倒黑白把那日的事掩盖了过去,但事情真相如何你与他都心知肚明,他断不能当作没发生过。所以殿下愿意负责,待你及笄之后便接入府中为妾。” 阮青枝微微皱眉。 阮碧筠叹口气,露出悲悯的神色:“姐姐,我知道做侍妾委屈了你,这件事父亲也在犹豫……” 阮青枝眉头越皱越紧,神色终于有些惶急:“我不委屈!筠儿,该委屈的是你啊!你与我同一天及笄,照理说完全也可以同一天出嫁,他提亲为什么只提我不提你?莫非他不想娶你了?” 阮碧筠的脸色立时变了。 阮青枝急得跺脚:“这件事你要问他呀!纳妾根本不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娶正妃却要问名换帖三媒六证很多麻烦的!他若是打算明年娶你做正妃,很多东西从现在就应该开始预备了!这会儿他竟只说要纳我为妾,绝口不提娶你为正妃的事,莫非变卦了……” 金氏闻言顿时跳脚:“丧门星,闭上你的臭嘴!” 阮青枝并不肯闭嘴,反而越说越快:“不过母亲妹妹也不要太担心,如果睿王不娶妹妹,大不了我努力一些,到时候再想法子让他把我扶正就是了!反正不管是妹妹还是我做太子妃都一样,咱们孪生姐妹原本便不分彼此嘛!” “你做梦!”金氏气得扑过来抓住她便要打,“丧门星!你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阮青枝连连后退仿佛受了惊吓,金氏便在她后面追,拖着哭腔咒骂:“你还想做太子妃?我告诉你,别说做王府侍妾,你想做王府的丫鬟都没门!你这样的也就只配嫁个奴才……” 48.改朝换代可不容易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我怎么就只配嫁个奴才了?”回到惜芳园之后,阮青枝依旧为这句话耿耿于怀:“我是比她丑还是比她笨啊?” 夜寒面无表情地道:“你不是天定凤命。” “但我也不是什么见鬼的煞命对吧?”阮青枝坐在门槛上,回过头来看着他:“我若是真的煞命,相府这些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一个个耀武扬威的!” 携云端了茶汤过来,沉吟道:“我听人说,小姐从前确实是有些煞气的,身边服侍的人死的死病的病,直到后来搬到惜芳园才渐渐地好了些。算命的说,府里幸亏有二小姐的祥瑞之气罩着,否则灭门破家都是迟早的事。” 伴月在旁嗤笑:“小姐年纪小不知事,好不好还不都是旁人嘴里说了算!他们说那些人都是被小姐的煞命累害的,我还说是他们暗地里动了手脚呢!就像多年前惜芳园的那场大火一样……” 携云一拍巴掌,夸张地赞叹:“哟,伴月你如今聪明了许多啊!” 伴月听出这不是真心夸赞,立刻转身扑过去要撕她的嘴,两个小丫头笑闹成一团。 阮青枝含笑看着,摇头叹道:“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夜寒坐了过来,“他们一口咬定你是煞命,你就别想顺顺当当嫁到高枝上去。” 阮青枝看了他一眼,依旧摇头:“我不在乎他们咬定什么,所谓的煞命也不是他们咬出来的。我是在想……” 照理说煞命之人应该是时时处处都会倒霉、也会给身边人带来灾厄的,可是她这段时日帮到了余仲谦、救过了老夫人和柳娇娇,自己也得到了栾老夫人的爱护……这些可都不像是煞命之人该有的遭遇。 因为这些事,阮青枝一度疑心自己的“煞命”是金氏和相师合谋捏造出来的。 可是又不对。即便相师的话不可信,司命神君那里的消息总不会出错吧? 阮青枝想了很多天,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些希望: 即便是天定的命数,也未必完全不能改吧?她前面八世一直都是在靠命,大不了这一世靠自己就是了! 阮青枝啪地在门槛上拍了一把,站起身来。 夜寒等了半天不见她把那句话说完,心里不禁有些烦躁,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两个丫头听见这话也停下打闹,凑了过来。 阮青枝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现在谈‘打算’还太早。我爹又不会真把我嫁给睿王作妾去!” “他若是真答应了呢?”伴月急问。 阮青枝微笑:“那不是正合我意?只要让我进了王府,别说作妾,就算让我做个丫鬟,正妃之位也迟早是我的!” 夜寒脸色一沉,咬牙嘲讽了一声:“异想天开!” 携云忧心忡忡:“只怕二小姐和金夫人不会让你顺顺当当嫁进王府去!万一她们使坏,把你嫁到小门小户去吃苦怎么办?” 阮青枝的笑容顿时僵住:“那就真麻烦了!毕竟……” 毕竟踹了丈夫改嫁或者辅佐丈夫改朝换代都不容易。 不过,现在还不到发愁这些的时候。阮青枝看得很明白:“我父亲不会把我嫁到小门小户去的。一来他丢不起那个人,二来那样做对他也没什么好处,他还指望用我来替阮碧筠铺路呢!” 伴月越想越迷糊,急得头都疼了:“这也不对,那也不行,这个局面到底怎么破?” 夜寒很冷静地道:“破不了才是正常的。” “什么意思啊?!”伴月更糊涂了。 阮青枝安抚地拍拍她,解释道:“夜寒的意思是说,睿王这次提亲本来就是个坑,当然不会让咱们轻易跳出来。” 伴月最初还是懵懵懂懂的,后来也终于渐渐地想明白了。 所以局面又回到了几天前的样子:阮青枝再次被打上了睿王府的烙印,今后将落到无人敢来求娶的地步,而睿王府的大门并不会真的对她敞开。 “卑鄙!这是要把人活活吊死在睿王府那棵歪脖树上啊!”携云咬着牙骂道。 阮青枝看着满院子的枯枝,悠悠笑着一点也不慌:“吊着也无妨,咱们把他家树砍了就是!” 总之,这件事还不值得她发愁。 夜寒听到此处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影:“小姐说得对。” 说罢攥了攥剑柄转身就走。 伴月下意识地追出两步,急问:“喂,你去哪儿?快到吃饭的时候了!” 夜寒脚下不停,高声笑道:“我去磨刀!” 伴月悻悻地转了回来,嘀嘀咕咕抱怨:“莫名其妙!他不是用剑的吗?磨的哪门子刀?” 阮青枝看着夜寒的背影若有所思。携云又凑过来低声道:“小姐,夜寒的来历要不要再查一查?他这样时常来无踪去无影的,咱们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万一惹出祸端连累了咱们就不好了。” “就是就是!”伴月立刻附和,“你看,他十回有八回是在晚饭时分往外跑,有时候半夜回来、有时候干脆一整夜都不回来,会不会是在外头寻花问柳……” 阮青枝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还寻花问柳?你当寻花问柳不用花钱啊?再说你看他哪儿像个会寻花问柳的样?依我看他多半是趁着夜色出去打家劫舍去了!你们上次不是还跟我说他手下有几十个兄弟?他那形象,分明就是个土匪头子嘛!” 伴月听到此处眉头皱得就更紧了:“那还不如去寻花问柳呢!” 阮青枝哈哈一笑,拍了拍手:“管他做什么,他又不是真的奴才!好些天没去给祖母请安了,今天你俩陪我一起去!” 这边主仆三人重新换过衣裳一同去了春晖院,那边夜寒却并没有去磨什么刀,一个人翻过院墙沿着巷子奔出一段路,闪身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里面立刻有几个汉子跑着迎了出来。 当先一人粗门大嗓抢着说道:“爷,那边的寨子安排妥当了,弟兄们已经住了进去,周围的村子也打过招呼,都没有问题!” 夜寒一路走一路听着,待那人说完又问:“北边有消息没有?” 旁边一个瘦长的年轻人接道:“已经被接管了。弟兄们按照您的吩咐按兵不动,并没有起冲突。只是……据说新过去的那几个畜生很不地道,遇事就让咱的人打头阵不说,还抢功!”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愤慨,屋里屋外骂声顿时响成一片。 夜寒坐下来喝了碗水,沉声道:“告诉他们暂且忍耐一时,有报仇出气的时候!” 年轻人答应了一声,接着又是一个细细的声音说道:“上京里最近的进展也不错,五爷那边昨天就来消息了。楚公子让来问问您,要不要回应?” “先不急,”夜寒沉吟道,“先让寨子那边闹点动静,要确保能传到京里来,但不要太过火,免得吓坏了某些人。” 粗嗓门汉子闻言立刻哈哈笑了起来:“是!可千万小心别吓着他!那小子跟个兔儿爷似的,听见屁大点动静哧溜一声就藏起来了,就那点儿胆量还想立大功、还想让人赞他一声英雄了得咧!” 众人跟着哄笑一阵,夜寒又沉声道:“原先安排的事照旧要做着,眼下这几天是个空,老程你们几个再想法子折腾折腾他,别让他太闲了!” “不是,”被点到名字的老程愣了一下,“……爷,他还闲呐?他不是还在床上躺着呢吗?我们给他揍得不轻啊!” “轻了!”夜寒瞪他一眼表示不满,“脸上脑袋上没舍得打吧?要不然他怎么还有能耐想损招欺负人呢?” 老程唉哟一声拍了拍大腿:“原想着好歹是个王爷,给他留着一张脸算是个面子,合着那张脸他也不打算要?那行,弟兄们今晚再去揍他一次!” 夜寒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些。 老程见状便堆起笑脸,试探着问:“那小子又干什么事招惹您了?” 夜寒没有答话,神色冷冷站了起来:“今晚,我要再去一趟。” 在场众人同时一惊,忙七嘴八舌地劝阻:“爷,您上次的伤还没养好,而且对方未必没有防备,还是等一等再……” “不等!”夜寒抬脚便走,“再等下去还有我什么事!” …… 相府春晖院内,阮青枝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剥着栗子,画面十分温馨。 老夫人却并不觉得欣慰。 她眯起眼睛看着阮青枝,脸色很不好看:“你还是执意要留下他?” “祖母,”阮青枝抬头微笑,“夜寒他不是坏人。” “他不是坏人!”老夫人气得拍桌,“你如何知道他不是坏人!你扒出他的心来看了?” “祖母!”阮青枝作无奈状,噘嘴撒娇。 老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是祖母要管你的闲事,实在是他那个人……你就是年纪小,不懂得人心险恶!他是个土匪,土匪哪有好人?你不要以为他救你一次就是好人了,他分明是有所图谋!” 阮青枝想了一想,又笑了:“可是祖母,我撵不走他。” 老夫人默然,脸上忧虑更甚:“这么说不是你要留下他,是他要赖在这儿不肯走?” 阮青枝面不改色,煞有介事地道:“是啊,他仿佛在被什么人追杀,所以要借相府栖身,不肯走。” 老夫人又急又气,咳个不住。 阮青枝忙上前帮她拍背,又笑道:“祖母不用担心,他们当土匪的虽然善恶不分,但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比如知恩图报什么的。咱们相府容他在此栖身,他就会把咱们视作恩人,这是好事儿啊,您看上次不就多亏他救了我的性命吗?跟他那种人来往,结恩总比结仇好。” “可是,”老夫人依旧不安心,“你能保证他的事完了之后就肯走吗?你知不知道,他对你……” 阮青枝眼巴巴等着听后面的话,老夫人却没有说下去,清咳一声转了话头道:“我恍惚听见有人来给你提亲了?” “没有。”阮青枝摇头,“是金夫人那边出的损招,怕我挡了筠儿的路,所以千方百计糟践我。” “她们敢!”老夫人立刻怒了,“我阮家的孩子,哪里轮得到她一个蠢妇来糟践!小梅,去喊她过来!” 婢女小梅立刻答应着去了,老夫人便又攥着阮青枝的手道:“即便赶不走那个夜寒,你也要离他远一点!记住你是要好好嫁人的,不能让一个不知进退的奴才坏了你的名声!” “孙女明白,”阮青枝答应得很乖巧,“祖母放心。” 老夫人看她神色不似敷衍,脸色终于好看了几分,又漫不经心地问她这几日在做什么。 阮青枝笑道:“无非写写字看看书什么的。太后下令禁足,我也没法子到处乱跑。” “你还想到处乱跑!”老夫人半开玩笑地嗔怪道,“你不乱跑就已经惹出一堆麻烦来了!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前面十几年都没惹过什么事,怎么过了个仲秋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 阮青枝笑得愈发乖巧,讨好地上前替老夫人捶腿,又试探着问:“所以,您说我这性子是随了谁呢?” 老夫人恨恨道:“随谁都行,只要别随金氏那个蠢妇!” “那就是随我爹咯?”阮青枝偏要寻根究底,“可是我爹的性子也不这样啊!祖母,您说我会不会不是金夫人亲生的?” 老夫人脸色一沉,眯起眼睛审视着她:“你在外头听到什么了?” 阮青枝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道:“没什么啊,我只是觉得她待我不像待亲生的,没准儿我是捡来的呢?” “不许胡思乱想!”老夫人在她的手背上重重地拍了一把,“她再不好也是你的亲娘!你不喜欢,以后不要学她就是了,为人子女的本分可不要丢了!——刚刚我听见你连称呼都改了?是谁教你喊她‘金夫人’的?” 阮青枝讪讪一笑正要想法子糊弄过去,门外已响起了金氏的声音:“老夫人您才知道呢?这个丧门星都恨不得骑到我的头上来了!” 听见这一声,阮青枝和老夫人齐齐皱起了眉头。 之后阮碧筠的声音也传了进来:“母亲别恼,祖母会教导姐姐的!” 说话间母女二人已相携走进门来,向老夫人行过礼各自入座。 金氏开口问道:“老夫人唤媳妇过来有什么事?是不是要教训这个贱婢了?” 老夫人审视着她,不住皱眉:“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 金氏的笑容立刻就垮了下去,杏眼眯起狭长,恨意完全掩饰不住。 阮碧筠忙在旁赔笑道:“祖母息怒,母亲并非刻意要打扮得鲜艳,只因先前在狱中吃了不少苦,脸色有些憔悴,所以多涂了些脂粉,又穿件鲜亮色的衣裳衬一下。” 这解释似乎也说得过去,老夫人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换了话题道:“我刚听见有人来给大姐儿提亲,是怎么回事?” 金氏忙道:“没有的事!老夫人,没有人提亲!这个丧……青枝的婚事,老爷说了,及笄之后再提也不迟,这会儿不管谁说都不听的!” 这话说得不尽不实,但意思还算是令人满意的。老夫人向阮青枝看了一眼,又看阮碧筠:“你们可不要错了主意!一样都是相府的嫡小姐,就算不能一碗水端平,也要给我尽力地端稳了!别自作聪明去打些歪门邪道的主意,小心相府成了全上京的笑话!” 金氏如今地位大不如前,只得唯唯答应着不敢争辩。 阮碧筠忙露出笑容,假意嗔道:“是谁又来祖母面前嚼舌根子、惹祖母生气了?好好的话,传来传去就不成样子了!祖母,先前是有睿王府的人来开了一句玩笑,并不是认真提亲,父亲母亲也都不曾放在心上,您老放心。” “玩笑?”老夫人脸上怒色更盛:“我相府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什么时候可以被人随意开玩笑作践了?” 阮碧筠吓了一跳,忙起身赔罪,再三赌咒发誓说绝无提亲一说,老夫人的脸色才渐渐地好看了些。 金氏见气氛不太好,忙又笑道:“老夫人也犯不着为晚辈的这些小事生气,横竖有筠儿呢!只要筠儿嫁得好,旁的姑娘们还能委屈了不成?” 老夫人脸色一沉,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怎么,只有碧筠一个是相府的小姐,其余的那些都是捡来的?” 金氏待要辩解,阮碧筠忙扯扯她的衣袖,替她答道:“怎会呢?在母亲心里,筠儿和弟弟妹妹们都是一样,并不分彼此的。” 老夫人垂下眼睑没有接她的话,显然并不买账。 阮碧筠只得向阮青枝求救:“姐姐,你快帮母亲向祖母解释一下呀!” 阮青枝撇撇嘴,一脸无辜:“妹妹,不是我不肯帮母亲解释,而是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啊!母亲一会儿说把我许给人家作妾了,一会儿又说我只配嫁个奴才,我也不知是何处惹了母亲生气……” “混账!”老夫人手中竹杖重重地往桌角上一敲,“作妾?嫁个奴才?金氏,你是要作践我的孙女,还是要作践我们阮家?你老爷贵为百官之首,膝下正正经经第一个嫡出的孩子,就只配给人作妾、只配嫁个奴才?我看你是连这个平妻也不想当了!” “不是,”金氏吓得起身跪了下来,“老夫人,那只是个玩笑……” “够了!”老夫人竹杖点地打断了她的辩解,“不成体统!金氏,你回去告诉你老爷,大姐儿的婚事我说了算!你们几个,谁都别想拿着婚事来糟践她!若被我知道你们瞒着我把她许给了谁,我定要捧着诰命朝服跪到朝堂上去!” 这是真动了怒了。 金氏吓得战战兢兢,连连叩头称是。老夫人气呼呼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意思是并不想看见她,却又不肯放她走。 阮青枝全程乖巧仿佛置身事外,帮老夫人捶腿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阮碧筠尴尬万分,只得陪着在金氏身边跪了下来:“祖母,母亲她在狱中受过刑罚,两只膝盖上都有伤,孙女替她跪着好不好?” “都起来吧!”老夫人冷哼一声嘲讽道,“去了趟衙门监狱,倒成了功劳了!娇贵得很呐!” 金氏站起到一半,听见这话又有些不知所措,顿了好一会儿才由阮碧筠搀扶着起身,重新坐了下来。 老夫人睁开眼,厌恶地向她头上明晃晃的金步摇瞥了一眼,开口道:“这阵子相府的颜面已经丢得差不多了,势必要想法子挽回一些。老身打算尽快替你老爷寻一门亲事,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金氏猛然抬头,厚厚的脂粉也没能掩盖她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 “老夫人,”她支支吾吾地道,“老爷年纪大了……又是娶继室,恐怕……寻不到什么高门大户的姑娘。” 阮青枝低了头小声嘀咕:“尤其是府中还有个会给婆母下毒的平妻!人家姑娘一听这个,才不肯嫁咧!” 金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反驳,顺着又说道:“所以媳妇的想法是,找个寻常清白人家的姑娘娶进来,也就是了。” 阮青枝又替她补充道:“而且,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比较好拿捏!” “贱婢,你!”金氏气得想打人,面目狰狞吓得阮青枝直往老夫人的怀里缩。 阮碧筠见状忙替她母亲找补道:“出身太寻常只怕也不合适,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 老夫人闻言终于点了点头:“正是这个道理。高门大户的姑娘多半不肯嫁过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小门小户的女孩子又撑不起这个场面。所以咱们也不能挑拣得太厉害。你就去跟官媒说,相府只要求为人精明强干,其余的诸如相貌年纪出身是否头婚之类条件都可以不论!” “这怎么行!”金氏惊得叫了起来,“万一寻来个性子厉害、又带着拖油瓶的,筠儿岂不是要被挤下去了?” 阮碧筠的脸皱得厉害,咬牙装出善解人意的样子来,劝道:“母亲不必顾虑筠儿,我能忍耐得的。” 阮青枝皱眉看向老夫人:“祖母,这不对啊!母亲只是个平妻,我和筠儿更是晚辈,给父亲娶正妻这么大的事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 金氏闻言顿时气得长眉倒竖。 老夫人却眯起眼睛笑了:“大姐儿说得对。金氏,去传话吧!” 49.你跟他煮熟饭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从春晖院出来,夜幕已沉沉。 才停了小半天的秋雨又唰唰地下了起来,地上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又厚了一层。 阮碧筠扶着金氏走在前面,相互倚靠着絮絮地低声交谈了一路,一直走到岔路口才停了下来,回头问阮青枝道:“姐姐,前面往惜芳园去的那段路上没有灯,你要不要来菁华院拿盏灯笼照路?” “不必,”阮青枝很配合地微笑回应,“这段路我走得熟,闭着眼也摔不着。” 阮碧筠笑回了一句“那就好”,又问:“夜寒怎么没陪你出来?黑灯瞎火怪怕人的,有他在总能壮壮胆。” “我不怕啊,”阮青枝漫不经心道,“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这话就已经很不客气了。阮碧筠没说什么,面带微笑敛衽行礼作别,从容娴静一派闺秀风范。 看着她们一行人走远了,伴月忍不住嗤道:“这儿又没外人,她可真能装!” 阮青枝摇头轻笑:“筠儿没有在装,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把规矩礼数和温柔体贴练到骨子里,随时随地都要周全到无可挑剔,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像我,离了人眼前就现出原形,注定成不了大器。” 黑暗中,伴月仰头看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姐,不带这么贬自己夸旁人的好吗?您就真不怕我和携云叛变? 阮青枝还真不怕什么,踩着青石板上的水咯唧咯唧走得飞快。 将到惜芳园门口的时候,她却又忽然停了下来,回头:“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两个丫头立刻停步,环顾四周:黑魆魆看不到头的夹道、足有两人高的院墙和屋墙、头顶上密匝匝的树冠…… “啊——”伴月发出一声尖叫哧溜钻进了携云的怀里:“小姐你别吓我!你看见什么了?” 携云无奈地推开她,扶稳了伞柄走向阮青枝:“小姐是说,二小姐刚才问的那几个问题不对?” 阮青枝皱眉沉吟:“旁的也就罢了,她为什么特地提到夜寒?明明她们怕夜寒怕得要死……” 这个问题丫头们还真想不通。于是主仆三人一路嘀咕着回到惜芳园,也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 只是院子里黑灯瞎火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冷寂。携云进屋点了蜡烛,又走出门来点亮了廊下的两盏风灯,叹道:“屋里没个人照应着就是不方便。小姐,要不赶明儿咱去问老夫人要两个人吧,甭管老的小的中用不中用,至少出门回来有人给点个灯。” 阮青枝想了半天,还是摇头:“这府里的人,我一个也信不过。你们若是觉得差事做不过来,赶明儿咱们自己买两个去。” “还是算了吧!”伴月闷闷道,“外头买来的手脚也未必干净,我宁可忙一点,至少心不累!” 携云闻言便不再多话,自去炉子上取了热水来伺候阮青枝泡脚。伴月便站在门口张望:“雨越下越大了!小姐,你说夜寒今晚回不回来?这样的天气可不好打家劫舍,他若不回来,肯定就是在外头眠花宿柳了!” “伴月,”阮青枝无奈,“非礼勿言。” 伴月嗤地一笑,转身回来添了炭火封好了炉子,又问:“小姐你怕不怕?要不要我们留下来陪你睡?” “不要!”阮青枝脚泡在水里身子向后仰倒在软榻上,伸个懒腰:“这样的雨夜适合独自拥被听雨酣眠,你在屋里很破坏意境。” 伴月不服高声大叫:“我哪里破坏意境?!” 阮青枝与携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你打呼!” 伴月立刻尖叫着扑过来跟携云撕扯,静谧的雨夜里吵闹不堪。 阮青枝换了寝衣安置下来,两个小丫头便收拾了东西自回厢房去睡。携云出门前千叮万嘱要阮青枝记得起来关门,阮青枝满口答应着,却只管抱着个枕头缩在被窝里,懒洋洋再也不肯起身。 却也睡不着。 这样的夜,本来是极宜睡眠的,可是此刻阮青枝听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心里联想到的竟是马蹄声乱是万箭齐发,是战场上漫天血飞如红雨洒落…… 明明前世也不曾经历过几场像样的战乱,怎么就想到那个了呢? 是不是,有事? 雨天宜睡眠,同样也宜翻墙入室杀人越货图谋不轨。雨水是最好的掩饰,为非作歹者不管留下多少痕迹,被雨水一冲也都干干净净了。 所以,会不会有人趁着这样的天气做点儿什么? 比如此刻的夜寒,又比如别的什么人。 阮青枝没有等太久。远处谯楼里刚开始敲二更鼓的时候,她便听到廊下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房门无声被推开,有人进来了。 足音辨人,可以确定来的不是携云伴月她们,当然更不会是夜寒。 阮青枝缩在被窝里没有动,呼吸匀净仿佛睡得很沉。 片刻之后帐子被轻轻掀起,窸窸窣窣有人上了床。 阮青枝忽然笑了。 睁眼,抬手,翻身压下。那位不速之客的手还没来得及伸过来,人已被她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床沿上。 “筠儿的手段不行啊,”阮青枝轻笑,“落水、下毒、送男人,都是前人用烂了的招数,她就不能自己琢磨点儿新鲜的?” 男人没有答她的话,黑暗中眼珠凸起嘴巴张大舌头伸出,已经快要咽气了。 夜色浓黑伸手不见五指,阮青枝看不到他的脸,还在耐心地等着对方答话。直到不明液体从对方嘴角流出来滴到了她的手上,她才猛然甩手,气急败坏反手乱擦:“恶心死了恶心死了!你居然流口水!” 对方喉咙里咔咔两声,忽然歪头剧烈咳嗽,空气中有隐隐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不是吧?这么弱?”阮青枝呆了呆,有些不敢置信。 那不速之客听见这一声,吐血吐得更狠了。 他弱?他平时跟人打架可以单挑五六个好吗?今天居然沦落到被一个病歪歪的小丫头片子嫌弱! 不对…… 病歪歪的小丫头片子?风一吹就倒了?身子弱到经常平白无故晕过去? 见鬼!刚才那只手上的力道,捏断他的喉咙都够了好吗! 可怜的男人至此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轻敌了,这会儿却也没了翻盘的机会。阮青枝将他的身子牢牢地卡在床沿上,使他双腿悬空,腰上又无处着力,分明已经任人宰割。 等此人咳得差不多了,阮青枝才按住他的双肩低声开口:“喂,阮碧筠要你来做什么?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那人支吾了一阵,结结巴巴地开了口:“阮……阮碧筠是谁?” 声音哑得不像话,显然刚才嗓子受伤不轻。 阮青枝扬起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怎么,死到临头还在替她掩护?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 那人痛呼一声捂住脸,结结巴巴地道:“我不、不是旁人安排的,是我自己……我自己爱慕小姐,所以、所以鬼迷心窍……” “嘿!”阮青枝冷笑,“你编故事呐?” “不是!”那人试探着抓住阮青枝的衣袖,声音嘶哑似带哭腔:“不是编故事,我也不是坏人!小姐,我是不放心……我这一去至少两三年,你明年就及笄可以嫁人了,我怕你不肯等我,所以就……就想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小姐,我知道我是冒昧了些,可我待你是真心的呀!你心里不是也有我吗,不如咱们就……就先做了夫妻,免得阮相爷乱打主意把你嫁给别人……” 他语气惶急,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听得阮青枝又是气恼又是憋闷,终于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絮叨:“你等一下!你是谁啊我就心里有你了?” 那人声音顿住,再开口时更是加倍嘶哑:“小姐不记得我了?白日里咱们不是才刚刚见过?你还答应了会等我回来……怎么我还没走,你就把我忘了?!” 阮青枝细细想了半天,不敢相信地问:“你是余少爷?” “是,我是!”那人猛然抓住阮青枝的两只手腕,挣扎着想要翻身坐起来:“小姐,我这一生已经认定了你!此一去边关生死未卜,我……我希望你能在我临走之前全我一个心愿!你……跟了我好不好?” “好啊。”阮青枝咬牙。 那人大喜过望:“真的?!你肯答应……” 阮青枝用力甩手重获自由,噼噼啪啪连着几巴掌甩到了对方的脸上:“好啊!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你真是太聪明了!” 那人不断哀嚎,脖子乱晃四肢乱蹬乱抓,却连一巴掌也没躲过去,每一下都挨得结结实实。 阮青枝连着扇了二十来下,自己觉得打累了才收了手,抬腿迈下床去点灯。 不料那男人倒也颇能忍,被打得肿成猪头了犹自不肯服输,竟从床沿上滑下来踉跄着扑上前,抱住了阮青枝的腰死命地往后拖。 阮青枝不急不慌抬脚向后狠命一踹,整个人几乎就地翻了个跟头,挂在她腰上的男人便被她结结实实甩了出去。明明块头有她两个大,却像是没有重量似的从她头顶上飞过去,直到落地的时候才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 男人扯着嗓子哀嚎起来,被他砸中的一只凳子同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阮青枝抬脚踩在他的胸膛上,不急不慌地点燃了手中的蜡烛。 低头一瞧,乐了:“哟,余少爷?怪了,才三四个时辰没见,翩翩少年郎怎么成猪头了?啧啧,肿成猪头都没能抻平您这一脸的褶子,您这是大半夜专程来恶心我的是不是?” 男人至此再没了话说,本想破口大骂,无奈自己的胸膛在旁人的脚底下,只得收敛再收敛。 阮青枝脚上加力,咬牙切齿:“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谁派你来的?阮碧筠?还是金氏?又或者是咱们的睿王殿下?总不能是我那个不成器的父亲大人吧?” 男人愤恨地瞪着她,不肯答话。 阮青枝耐心有限,正打算一脚踩下去给这人一个痛快,却听见外面又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搅乱了落雨的节奏。 怎么,捉奸的戏码来了吗? 阮青枝一惊,下意识地提起那男人就要往床底下塞。 这时房门已轰隆一声被人撞开,阮青枝也反应过来了:这分明是夜寒的脚步声嘛! 她立刻放手将那男人丢在了地上,一转身挤出眼泪便向外扑:“夜寒救我!” 夜寒快步奔进来一把接住她,同时向床边的男人亮出了长剑:“什么人!” 那人刚才被阮青枝捏住脖子差点勒死,这会儿正忙着趴在地上咳嗽呢,一时自然顾不上答话。 夜寒以剑刃悬在他的头顶上,皱眉审视半天,慢慢地放开了阮青枝:“这是怎么回事!” 阮青枝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在凳子上,委委屈屈:“我也不知道啊!我睡得好好的,他忽然溜进来爬上床,还说他是余仲谦,要跟我什么煮成熟饭……” 话未说完,夜寒手中的剑向前狠狠一送。 “喂!”阮青枝忙扑过去拦住了他,“你别杀人啊!” 长剑被拦住,夜寒大怒:“你居然护着他?什么意思?你跟他煮成熟饭了?” “见鬼的熟饭!”阮青枝跺脚,“我是说你不要在这儿杀他!把我的屋子弄脏了,以后我还怎么住?你不能给拎出去杀啊?” 夜寒恨恨地收了剑,随手拎起那人翻过来,皱了皱眉:“余仲谦?” 阮青枝低头:“他说他是,我觉得不像。” “像才怪了!”夜寒把那人拎过来扒开衣裳瞅了瞅,“这人至少三四十岁了!你这是被人惦记上了,人家拿余仲谦的事来坑你呢!” “我猜到了呀!”阮青枝缩在凳子上继续委屈。 这点儿事哪有什么猜不到的?分明就是中午时候跟余仲谦在门口说话被人听去了嘛! 关键问题是这事儿到底有没有旁人指使?若只是这个男人色胆包天,那就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杀了就干净了;怕只怕后头还有旁人指使,那就更恶心人了! 夜寒也想到了这一层,弯腰伸手拎着那人的衣领问道:“谁指使的?” “没、没人……”男人结结巴巴,眼珠乱转不肯与他对视。 夜寒干脆蹲下去,捏捏那人肿得看不出原样的脸,眯起了眼睛:“门房上的老封?” 此话一出,那男人立时打了个哆嗦。 夜寒随手甩开他,冷笑:“有名有姓就好办了。你听着:你若交代了背后主使之人是谁,我可以饶你不死;你若不说,我不但要杀你,还要杀你全家。” 老封哆哆嗦嗦直往后缩,脑袋已经几乎插到床底下去了。 夜寒追过去把他拎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拳头:“你最好相信我的话。” “我说,我说!”老封立刻就怂了。 因为他分明看见夜寒的袖口那里露出猩红色的里衬。 那不是布料的颜色,而是里衣被血浸透了!外面的衣裳是黑色看不出什么,里面却染成这样,这是需要杀多少人才会如此! 老封忽然想起府中有传言说大小姐新收的那个男仆是土匪,至此才知传言不虚,立时吓得屁滚尿流。 “我说我说……是金夫人、金夫人吩咐的!小人先前在门口听见了大小姐和那个少年说话,就……就鬼迷心窍跑去告诉了金夫人,夫人当时没说什么,到、到了晚上忽然又把小人叫过去,让小人到惜芳园来……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他结结巴巴说得飞快,事情还没说明白,已经忍不住趴在地上开始磕头求饶。 夜寒转过来看着阮青枝:“当时没吩咐,过后又下了这种命令,多半她不是主谋。” “当然呀,”阮青枝闷闷地道,“主谋是我那好妹妹,帮凶才是金氏和这个猪头,这事儿根本审都不用审!” 夜寒收剑回鞘,倒转剑柄在老封的头顶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沉声问:“那妖妇有没有说别的?” 老封连连磕头:“金夫人没说旁的,就只说……只说让小人尽管和大小姐……睡一夜,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夜寒没等他说完,手中长剑狠狠地向他的脖子上劈了下去。 剑未出鞘,却已吓得那老封魂飞魄散,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夜寒犹觉得不解气,又抬脚踹得那人在地上翻了几个滚。 “怎么处置?”他抬头看向阮青枝。 阮青枝仍是一脸又惊又怕的委屈样,呆呆坐了半天才道:“你已经答应不杀他了,当然不能失信。不如……就哪里来的让他回到哪里去吧?” “送给阮碧筠?”夜寒追问。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摇头:“菁华院那边暗卫多,恐怕不好办。而且阮碧筠身后护着的人太多,这点儿招数伤不到她的根本。” “懂了。”夜寒没再多问,麻利地拎起昏迷不醒的老封奔了出去。 待他走远,阮青枝立刻拍拍手站了起来,感叹道:“手下有人就是好办事啊!” 瞧瞧,轻轻松松解决了一个贼人,屋子里依旧整整齐齐,桌子也没乱凳子也没倒,多好啊! 就是这味儿…… “我才打了他几下?血腥味怎么那么重!”她无奈地起身关窗,忽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奔到床头翻出了药箱。 夜寒很快就回来了,在门口丢下一句“办好了”就要走。 “夜寒!”阮青枝追出两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接着又去扒他的斗篷:“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夜寒站定,迟疑了一下:“小伤而已,不值一提。” “小伤也要上药!回来坐下!”阮青枝不由分说将他拽了回来。 夜寒忽然笑了,乖乖地跟着她回房坐下,掀开斗篷下面果然有两道长长的口子。 这一次是刀剑伤,虽然不像上次伤在胸腹那么惊险,但皮开肉绽的瞧着仍旧有些瘆得慌。阮青枝替他解开衣裳露出半边肩膀,麻利地清洗上药缠上纱布,什么也没问。 倒是夜寒仿佛忽然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意思,不住地往阮青枝的脸上打量。 阮青枝闷头收拾好了药箱,挥手撵人:“伤裹好了,你可以走了!这么大个人了不用哄哄你吧?” 夜寒慢慢地站了起来,迟疑着开了口:“你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嗯呐。”阮青枝点了点头,“你不是已经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吗,又问什么?” 夜寒迟疑不语,阮青枝便皱眉追问:“你是不是有旁的话要说?” “是。”夜寒看着她,忽然又笑了:“我把那贼拎出去以后才发现,他的肋骨好像断了几根,脖子也伤得很厉害。——所以,那贼人先前其实已经被你制住,即便我不回来你也不会出事,对不对?” 阮青枝眨眨眼,一脸无辜:“什么肋骨?什么脖子?你在说什么呀?” 夜寒套上袖子转身便走:“算了,你是没句实话!” “喂!”阮青枝立刻不乐意了,一把拽住他的斗篷:“我怎么就没句实话了!这事儿你也没问我啊!再说我都没问你三天两头带一身伤回来是做什么,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事事都对你讲清楚!” 夜寒站在屏前迟疑了一下,叹道:“你说得对。” 阮青枝仍旧拽着他的披风不肯撒手:“你的事我不问,我的事……我也没旁的事,就是力气大一点嘛!这也值得你生气,难不成你希望我手无缚鸡之力?那……那我若真是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娇小姐,你今晚也不用回来了!反正回来也迟了!我这辈子命不好,从来不敢指望别人……” “是我不好。”夜寒忽然急急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头。 “是我不好,”他重复道,“我不该总是往外跑,把你一个人留在危险之中。今后……”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笑了:“不是啊!我没有危险的!你既然问了,我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就刚才那个贼人那样的,来二十个我也不怕!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也不必为了我耽误你的事。你又不是真的在给我当奴才,不用事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啊!” “你是在嫌我无用?”夜寒沉声问。 阮青枝放开手,急得跳了起来:“你这是无中生有!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我如今敢在这府里硬气不是全靠你帮我吓住他们嘛!而且今晚你若不回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她的话还未说完,夜寒已勾起唇角,笑了。 阮青枝立刻着恼,抬手推着他的后背把他撵了出去:“去去去你可以走了!不要忘了明天一早陪我去看大戏!” 50.请母亲悬梁自尽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雨声果然可以助眠。 阮青枝这一夜睡得格外安心,直到一声尖叫惊醒了整个相府。 窗外夜色尚浓。 “这么早啊?”阮青枝咕哝一声爬起来,飞快地披衣下床奔了出去。 携云伴月两个小丫头一边系衣带一边跑了出来,惊魂未定:“哪里的声音?出什么事了?有强盗进来了吗?” “我听到仿佛是刘姨娘的声音,”阮青枝一脸惊恐,“咱们去看看吧,万一有什么事……” 三人互相搀扶着急匆匆往外跑,夜寒很快也追了出来一声不吭跟在后头,面具没有遮严的唇角藏着一丝笑意。 出了惜芳园便看见到处丫鬟婆子们乱跑,汇聚到一起才知道那声音是从金氏的春喜院传出来的。 于是一大群人呼啦啦涌进了春喜院,一进门就看到丫鬟婆子跪了一院子,就连刘氏也在台阶上跪着,里面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啊?”阮青枝拉着一个婆子,低声问。 那婆子看见是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小姐快回去吧,这不是您该看的!” 阮青枝还没说话,后面阮红玉阮素英阮皎阮皓几个孩子都来了。 众姐妹兄弟见了礼还没来得及聊天,又看见阮碧筠穿得整整齐齐的,由两个婆子两个丫鬟服侍着也匆匆赶了过来。 一眼看见阮青枝在这儿,阮碧筠怔了怔,脸上有些僵:“姐姐,你怎么那么远也过来了?头也没梳?” 阮青枝愁眉苦脸道:“我还没睡够呢!这边喊得那么吓人把我给惊醒了,我就出来看看。怎么……我听见是刘姨娘的声音在喊啊,怎么事情是出在母亲这边?” 这个问题阮碧筠也答不上来。当下她也顾不得再跟阮青枝闲扯,扶着鸾音的手急急地向内奔了进去。 阮青枝自然不肯落后,见状顺手拉了阮红玉一把,四个高低不等的孩子立刻默契地围上来,同她一起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阮碧筠身后。 才踏上台阶就听见房中传出一声巨响,之后金氏的声音凄厉地哭喊了起来。 几个孩子都吓坏了,瑟缩着不敢再往前走。 阮红玉凑到刘氏身边,低声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在这儿?” 刘氏听见她的声音,立刻急了:“谁让你来的?快回去!这热闹不是你能凑的!” “没有什么热闹是我不能凑的!”阮红玉冷哼一声,“你不说,我自己去看!” 说罢她果然不再理会刘氏,自己躲开拦路的婆子们直冲了进去,然后立刻发出了一声不逊于她姨娘的刺耳的尖叫:“天啊,金夫人——” 阮碧筠被这声音吓到,不及思索也跟着撞进了门内。 如此良机当然不能错过。阮青枝装作站立不稳趔趄了一下也跟着摔了进去,把自己严严实实藏在两位妹妹身后,只露一双眼睛偷偷看人。 只见阮文忠手持烛台脸色铁青呼哧呼哧直喘气,金氏抱着他的大腿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不远处地上趴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阮红玉慢慢地放下了捂住嘴巴的手,惊叹道:“金夫人好厉害!光明正大偷汉子……” 话未说完阮文忠手里的烛台已飞了过来:“孽畜!滚出去!” 阮碧筠慌忙向旁边避让。 阮红玉吓得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阮青枝没办法,只得从后面抱住她转了个圈。 烛台落空砸在了地上,铛啷啷响声刺耳。 阮文忠愈发震怒,一脚踹开金氏,直向阮青枝冲了过来:“是你?孽畜,滚出来!” 这时阮红玉已醒过神来,哧溜一声钻了出去。阮青枝独自一人站在门边,惊恐万状:“父亲饶命!女儿不会说出去的,真的不会说的!” 阮文忠伸手抓了一把没抓住她,抬头却看见院子里或站或跪乌泱泱一大片人,几乎全府的人都在这儿了。 站在阶下的几个婆子正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阮文忠顿时泄气,再无心理会阮青枝,双目瞪圆依旧看向金氏:“这么多人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爷,”金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妾身冤枉啊!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分明是那个丧门星……” 阮文忠再次看向阮青枝,后者立刻摇头落泪:“父亲看我做什么呀?这件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不仅会下毒,还会变男人……” “父亲,”阮碧筠定了定神走上前来,“母亲一定是吓糊涂了才会胡言乱语。这件事有些蹊跷,请父亲严审这个贼人吧。” 见她开口相劝,阮文忠更冷静了些,细想一想便叫人进来泼醒了那个男人。 老封一睁眼看见阮文忠的脸,立刻吓得嚎哭着叩头不止,连喊“饶命”。 阮文忠喝住了他,厉声问:“怎么回事,说!” 没等老封开口,金氏已经尖叫着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往他的脸上抓:“废物!我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这话茬不对啊!”门外的刘氏轻声嘀咕道。 阮碧筠忙冲上来抓住金氏的手腕,冷声喝道:“母亲这是做什么?你只管说出实情,父亲自会为你做主,你打人有什么用!” 金氏被她吓住,打个哆嗦住了口,依旧恶狠狠地瞪着老封。 后者见状更是心惊胆战,耳边又听到阮文忠阴沉沉的声音:“说吧,是你自己狗胆包天,还是这个贱妇叫你来的?” “是、是夫人……”老封支支吾吾,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阮碧筠。 后者神色一厉:“说实话!” 老封迟疑着,又偷偷地向门口瞟了一眼。只见夜寒堵在门口,面具下看不见脸,只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格外骇人。 “是小人……小人鬼迷心窍……”老封哀哀地哭了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父亲,”阮碧筠走上前来,“母亲多年来小心本分,您是知道的。如今又逢多事之秋,母亲再糊涂也不会这般放肆。请父亲千万息怒,不要为了一个奴才伤了多年的夫妻情分。” 阮文忠死死盯着金氏,许久许久才咬牙恨声道:“没用的东西!福儿,把这狗贼拖出去打死!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再提!” 门外小厮们忙答应着冲了进来,老封被他们拖着起身,喊了几声“冤枉”却无人理会。金氏、阮碧筠、夜寒三个人同时用威胁的目光盯着他,他纵有一肚子冤枉,此时也只能老老实实咽回去了。 而且说出真相恐怕会死得更惨。 相府这种人家打死个死契奴才实在算不得什么事,屋里屋外一大片人谁也没有劝阻。众人只是沉默地呆滞着,听着外面哭喊声越来越弱,最终归于沉寂。 静下来以后,阮碧筠便走上前来替阮文忠拍了拍背:“父亲,事情已经解决了,您也犯不着为此再生气。上朝的时辰快到了,让丫头服侍您梳洗更衣吧。” 阮文忠沉默地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向众人环视一圈,目光最后定在了阮青枝的身上:“今日之事……” 阮红玉忙高声说道:“父亲放心,我们一个字都不说出去!” 孩子的承诺最是信不得。阮文忠没有理她,面色阴沉咬牙说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许议论!” 刘氏忙按住了还想说话的阮红玉,一迭声地答应着:“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帮金姐姐管好大家的嘴,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你,”阮文忠冷冷地审视着她,“天不亮跑到春喜院来做什么?” 刘氏吓得一颤,忙道:“不是妾身自己要来的,是昨晚金姐姐派丫头来跟我说今天一早有事找我商量,是关于府里娶新夫人的……妾身心里惦记着这件事一夜没睡安稳,听见雨停了就来了……” 她说的是实话。阮文忠也知道这些妻妾对新夫人的事必定有所嘀咕,当下也便不再多问,袍袖一甩急匆匆走了。 院子里众奴仆看完了一出好戏自然也都急着散了。几个孩子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乱乱地向婆子们询问,被大人教训一通不满地吵嚷着也走了。 阮青枝觉得这场闹剧完全没有预料中的那样有趣,于是打个哈欠向阮碧筠点了点头,也自转身回惜芳园去。 春喜院只剩下了阮碧筠母女二人和几个心腹,骤然的寂静让众人都有些无措。 “你们,都下去吧。”阮碧筠摆了摆手。 众奴婢领命退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金氏立刻向阮碧筠扑了过来,尖声问:“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那贼分明就是小贱人弄到我这儿来的,为什么不许说?我出了这么大的丑,你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吗!” “你想怎么说?”阮碧筠嘲讽地看着她,“说你害人反害己,被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金氏讷讷地接不上话。 阮碧筠的神色缓和了些,弯腰扶她起身入座,叹道:“娘,你不甘心,难道我就甘心放过她吗?我也想撕下她的脸皮把她的真面目露出来,可是这件事不能说!现在府中上下都知道你是无辜受害,就算丢脸也有限,父亲也不会真个厌弃了你;可你若是说了出来呢?父亲定然会严惩她这没错,但咱们呢?咱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会成为更大的笑话,父亲也会同时厌憎了咱们!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咱们不能做!” 金氏怔怔地听着她的话,许久才喃喃道:“那就这样放过她了?我吃了这么大的亏!老爷今后有可能再也不愿意看见我了!” “父亲不会如此绝情的。”阮碧筠冷静地道。 “他当然会!”金氏烦躁地站了起来,一只脚微跛在地上转圈:“我跟了他快二十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我已经人老珠黄,脸也毁了、腿也瘸了,在外头给他丢脸在家里也给他丢脸,他怎么可能还肯疼惜我!他不亲手掐死我就已经算是留了情面了!” 阮青枝安坐在软榻上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起身安慰。 金氏自己转了一阵,又坐了回来:“筠儿,我不是要为自己争宠!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宠不宠都无所谓,可是我不能不考虑你和皓儿!我在这府中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以后还怎么帮到你们?你的前程、皓儿的前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娘亲,其实你还可以帮到我的。”阮碧筠忽然抿嘴一笑,面容甜美温柔。 金氏愣了一下,随即大喜:“怎么帮?你说!只要能帮到你和你弟弟,要了我这条老命都行!” “那,”阮碧筠微笑着站了起来,“就请娘亲悬梁自尽吧。” “你说什么?!”金氏大惊失色。 阮碧筠仰头看着那道房梁,笑容甜美:“娘亲,这是咱们唯一的出路了。今日之事虽然父亲说了不许外传,但你我都知道它一定会传出去。所以今后不但你无颜见人,连我的名声也会受到连累。这个局,只有你死了才能破。” 金氏双手攥紧了桌角,浑身发颤。 阮碧筠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她:“你若死了,便不负‘刚烈’之名,天下人必然传颂赞叹。如此先前两次丢失的颜面都可以尽数捡回来,我也不必再像如今这样无颜见人了。” 金氏怔怔坐了许久。看着窗纱外面的天色渐渐亮起来,她忽然“哈”地笑了:“好!好女儿……我养的好女儿啊!” 阮碧筠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都是娘亲教导得好。” 金氏脸上苍白的笑容骤然僵住,眼睛瞪圆神色转厉:“你早就盼着我死了吧?我进了京兆衙门,你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出来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睿王关照过……他要是真关照过,我怎么可能受那么多罪!你……你从小就冷心冷肺,只惦记着自己往高枝上爬,根本不在乎我这个亲娘死活,是不是!” 阮碧筠在这一世已活了十四年,这还是金氏头一次对她疾言厉色。她不急不怒,平平静静地回敬道:“冷心冷肺也是娘亲教的,没心没肝也是娘亲教的。女儿长成了您一直以来希望的样子,娘亲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金氏仰头看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阮碧筠轻拂衣袖走了过来,好看的杏眼眯起狭长:“女儿做事只为自己,娘亲又何尝不是只为自己?当初出事,您心里分明知道只有死在京兆衙门才是最好的结果,可您动过死的念头么?您没有啊!您受尽苦难熬过来了、回来了!您考虑过我和皓儿会因此成为全上京的笑话么?” “你,果然自那时起就盼着我死了。”金氏咬牙总结道。 阮碧筠摇头:“不,您活着回来也无妨。那时只要您肯乖乖拿了和离书滚出府去,我和皓儿就依旧是府里正儿八经的嫡子女,这依旧是母亲为儿女打算的一片诚心。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哀哭、绝望、昏倒,不就是为了逼我出来给您讲情?我出来了,我说让您做平妻,您就坦坦然地受着了!您可知道此举会让我和皓儿在府中无地自处?您的儿女处在嫡不嫡庶不庶的尴尬境地,您心疼过吗?您没有啊!您心里只想着自己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哪里肯管您的儿女前程如何!” 甜美温和的声音不疾不徐缓缓地送进耳朵,金氏怔怔地听着,只觉方寸之地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这个让她骄傲了十几年的女儿依旧娇美可人,她却忽然觉得这张无可挑剔的小脸陌生得让她害怕。 这十几年来,金氏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但做母亲绝对问心无愧。 谁能想到此时此刻当面指责她、劝她去死的人,恰恰是她最宠爱的女儿! “筠儿,”她艰难开口声音嘶哑,“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我做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你。你和皓儿都还小,不能没有娘。” 阮碧筠垂下眼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母亲若是真心为了我好,那就请即刻上路吧。” “你!”金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当真要我死?” “当然。”阮碧筠拍手叫了阿豹阿虎二人进来,神色依旧平淡:“既然母亲做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我,为什么不能用您的性命为我铺一条康庄大道呢?” 金氏惊恐万状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踉跄着起身要跑:“你不能杀我……弑杀父母,天地不容!老天爷都看得见的!” 阮碧筠优雅转身坐了下来:“老天确实都看得见。所以母亲放心吧,您的功德不会埋没,老天会让您下辈子投个好胎的。——阿豹阿虎,送母亲上路!” 金氏在地上连滚带爬往门口逃窜,浑身颤个不住站也站不起来,只能直着喉咙嘶声咒骂:“逆女,你会遭报应……” 阿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捉了回来,顺手抓起她臂上的披帛往她脖子上一缠,轻轻松松拖到房梁下面挂了上去。 金氏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双脚悬空乱踢,整个人在半空中荡悠悠转来转去,场面十分诡异可怖。 阮碧筠坐在软榻上静静地看着,神色丝毫未变。 直到金氏抓住披帛的双手颓然地放下来、两脚也几乎完全不动了,阿豹才抓过一只方凳,横着放在了她脚边不远的地方。 阮碧筠慢慢地站起来,向金氏的方向敛衽行了一礼:“母亲好走,女儿会如您所愿母仪天下的。你的一品诰命尊荣,我迟早给你拿回来。” 说罢,她拎了拎裙角神色平淡转身便走,并未仰头向房梁上多看一眼。 门外晨光已经大亮。 明亮的阳光毫无预兆刺痛了眼睛,阮碧筠慌忙抬手遮挡,片刻之后恨恨甩袖,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怒色。 春喜院的两个小丫头忙从远处跑了过来。阮碧筠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向她二人笑道:“母亲说要再睡一会儿,你们先去歇一歇无妨。” 小丫头恭敬应下了,阮碧筠便扶着鸾音的手缓缓向外走着,漫不经心地问:“府里那些人怎么样?” “大家都回去了,”鸾音的声音也如她一样淡然,“并没有人胆敢议论什么。满府里只有老夫人那边和褚姨娘没有过来,惜芳园也没有什么异常,说是回去补眠就走了。” “她,”阮碧筠抬头朝惜芳园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鸾音低头附和:“是很厉害,不仅会画画、会解毒、会收买人心,就连性情也变了不少。” 阮碧筠脚下微微一顿:“你也觉得她的性情变了?” …… 此刻,“性情变了”的阮青枝刚刚送走了聚墨斋的女婢,正趴在软榻上打盹。 伴月在窗前又叫又跳状若疯癫:“一幅画五千两!不是五十两也不是五百两,是五千两!小姐,咱们要发财了!”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阮青枝撇撇嘴表示不屑,唇角却也翘得老高。 从前她是不稀罕钱的,一幅画卖几十万两也不觉得如何;没想到这一世真过上了穷日子,这个定价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确实,要发财了啊! 阮青枝心情大好,先前被迫早起的不快一扫而空。 携云却仍是忧心忡忡的,在旁边转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小姐,您有没有觉得春喜院的事解决得太草率了些?” 阮青枝抬抬眼皮,打了个哈欠:“你是说她们表现得太平淡了?尤其是金氏,居然没有死咬住我?” 携云迟疑着点了点头。就连伴月也不笑了,紧张兮兮凑了过来。 阮青枝扶枕坐起,微微冷笑:“她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好戏恐怕都还在后头呢。” “那咱们怎么办?”伴月又急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夜寒出门!有他在咱们心里还能踏实些,现在这样……” “夜寒有他自己的事,”阮青枝淡淡道,“咱们不能靠他庇护一辈子。” 伴月跺脚表示不服,携云上前扶着阮青枝站了起来,试探着问:“不如咱们即刻出门去向老夫人请安?” 阮青枝正要答应,忽听见外面又闹嚷嚷地乱了起来,不知是谁的声音尖利地喊着:“不好了!金夫人不好了——” 51.咱们没有娘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我不信!娘亲怎么可能自尽!!报官,快去报官!!!”阮碧筠蓬头垢面跪扑在春喜院的门槛上,声嘶力竭哭吼。 周围丫鬟婆子们乱成一团,有人腿脚发软哆哆嗦嗦蹭过去把梁上的金氏放了下来,探探鼻息,接着便嚎啕出声:“没气了!苦命的夫人啊——” 阮碧筠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踉跄着奔进来,哭昏在地。 恰逢最忙乱的时候,阮青枝跟着一大帮人匆匆赶了过来。一个小厮从院内奔出来跌跌撞撞往外跑,不偏不倚撞上了阮红玉,刘氏立刻甩了一巴掌过去:“没长眼睛的下作东西!” 小厮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小人不是有意的,金夫人上吊了,二小姐让去报官!” “放你娘的屁!”阮红玉从地上爬起来张口就骂,“上吊?她怎么可能上吊?她脸皮那么厚,都敢当众偷汉子!” 小厮抹泪:“二小姐也这么说……” “好了,”阮青枝开口打断了他的嚎哭,“让你去报官你就快去吧,别在这儿磨蹭了!” 小厮忙答应着跳起来冲了出去,伴月便拉着阮青枝躲到一旁急问:“会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要不要给夜寒传个消息去?” 阮青枝想了想,点头:“十有八九是冲咱们。你给夜寒送个消息,让他暂时不要回府。” “我就说还是要靠他……咦?”伴月怔了一怔,“不让他回来?” 阮青枝点点头没有解释,拉着携云跟在刘氏身后走了进去。 这时春喜院内最初的那阵慌乱已经过去了,金氏被安放在床榻上仿佛睡着,只是青黑脸上凸起的眼珠和闭不上的嘴巴看上去有些骇人。 阮碧筠已经被人救起,伏在地上哭得哀哀欲绝,旁边四五个丫头婆子搀扶着,满屋子人一齐抹泪。 一见阮青枝进门,阮碧筠立刻起身扑过来,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姐姐,娘亲死了!” 满屋丫鬟婆子们顿时跟着呜咽起来,就连刘氏都跟着湿了眼眶。 正当盛年的母亲骤然离世,留下几个未成人的孩子互相倚靠取暖,这实在是一件足够令人心酸的事。 阮青枝温柔地搂住阮碧筠轻拍安抚,眼中含泪低声劝慰:“差不多可以了,再哭肿了眼睛皴了脸就不好看了。” “姐姐,咱们没有娘了!”阮碧筠依旧哀哭不止,闻者落泪见者心酸。 阮青枝也跟着哭:“是啊,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不就是丢一回脸吗又不是头一次,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我的娘啊!” 保质保量地哭了好一阵子,旁边终于有几个婆子抹着眼泪过来劝。阮青枝忙压低了声音向阮碧筠道:“够了没?我站得脚都酸了!再哭我揍你了!” 阮碧筠强行止住了哭,委委屈屈憋得直打嗝:“姐、姐姐,我……” “你下手挺利索的,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相信你!”阮青枝真诚地劝慰道。 阮碧筠慢慢地放开了手,泪流满面任由婆子们拉着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抬头一看床上,再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青枝从未以普通晚辈的身份应对过这种场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也跟着哭。 换着花样哭,哭倒在地上被人扶起来继续哭,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辫子被揉成一团乱,形象之狼狈丝毫不逊于阮碧筠。 刘氏和之后赶过来的褚娇娘都是小门户出身没见过世面,见状只好也各拉着自己的孩子陪着哭,一个肯出来主事的也没有。 直到老夫人由周嬷嬷搀扶着匆匆而来,众人才稍稍住了哭,忙乱地起身迎接。 “怎么回事?!”老夫人厉声问。 刘氏伏地哭道:“老夫人,金姐姐她……悬梁自尽了!” 阮碧筠忽然站了起来,大哭摇头:“不,娘亲不可能自尽,一定不是自尽!” 老夫人皱了皱眉:“谁第一个发现的?” 鸾音忙道:“是夫人身边的小珮,发现以后第一时间就来找了二小姐,然后大家都知道了。” 老夫人走到床边看了一眼,皱眉:“为了什么事?我恍惚听见天不亮就闹起来了?” 刘氏忙把早上的事拣要紧的说了,阮红玉在旁总结道:“所以金夫人是因为自己觉得没脸见人才自尽的!” “不可能!”阮碧筠擦泪哭嚷,“母亲一早还在说这件事不是她的错,父亲不会不辨是非……她怎么可能一转眼就自尽!一定是旁人害她的!” “什么害不害的!”老夫人板起面孔威严地道,“丢人到那个地步,她怎么还有脸活着!不自尽才怪了!叫管家吩咐下去,安排人采办寿材白幡张罗起来吧。一个平妻也不用四处报丧,只跟自家亲戚说一声也就是了!” 旁边小厮答应着立刻跑去叫了管家,当然也有人赶着去迎了散朝归来的阮文忠,相府之内忙乱而有序。 直到门房一声通传,说是京兆尹沈大人来了。 “他来做什么?!”老夫人脸色一沉。 刘氏忙答道:“好像是二小姐叫人报了官。” “是,”阮碧筠擦泪站了出来,“是我叫人报的官。母亲走得不明不白,我不安心。不管祖母信不信,总得让衙门里的人来看一眼,也免得日后攒下什么无头公案。” 老夫人扶着桌角冷冷地看着她:“不错,二姑娘的主意越来越大了。——小梅,去请沈大人进来吧!” 自有丫鬟婆子们忙忙地跑去迎客,这边褚娇娘便伏在床沿上哭道:“金姐姐生前已经在京兆衙门受了那么多苦,如今人走了,还要让那帮衙役们来看她的身子吗!” 匆匆赶回来的阮文忠恰听见了这句话,脸色立刻加倍难看起来。 死者为大,“验尸”这件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被忌讳的。本朝前两年还曾出过孝子抗拒官府为亡父验尸触柱身亡的故事,民间感其纯孝传为佳话。 男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深闺妇人了。在世时恨不得出门都戴面纱,死后却要任由官府的人来验尸,哪有这样的道理! “筠儿,这样不妥。”阮文忠皱眉道。 阮碧筠跪了下来,哭哀哀:“女儿并非不知如此多有不妥,但母亲走得实在蹊跷!父亲,我宁可背负不孝之名、宁肯母亲在天之灵怨我恨我,也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凶手杀害了我的母亲,我岂肯让他逍遥于法外!” 阮文忠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已传来了京兆尹的一声叫好:“不愧是阮二小姐,见事就是比常人明白!” “沈大人。”阮文忠站起拱手,“小孩子胡言乱语,哪里当得你一声赞!” 京兆尹正色道:“阮二小姐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相爷啊,虽然说死者为大,但身为亲眷若明知死因蹊跷却不肯费心将凶手绳之以法,这又何尝不是对死者的一种轻慢?阮二小姐报官验尸,看似不近人情,却也恰恰是为了让亡母死而瞑目的一片赤子之心啊!” 阮文忠并没有因为他这番入情入理的劝说而动容。他冷冷地道:“孩子不懂事,沈大人就不要护着她说话了。荆妻确实只是因为内宅琐事自尽身亡,并无更多隐情。大人走这一趟辛苦了,管家,预备车马费,请沈大人去前厅喝茶!” “爹!”阮碧筠不依,站起身急急扑了过来:“既然沈大人他们已经来了,咱们又怎好直接打发人走!不如就让他们来看一看,日后出事也好有个交代!” “放肆!”老夫人厉声呵斥,“你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你身为儿女不肯替你母亲留体面已经很不像话,如今越发连相府的颜面也不顾了吗?” 阮碧筠愣了一愣,忽然又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祖母,母亲她死得冤啊——” 她这一哭,旁边丫鬟婆子们只得跟上。褚娇娘走过来劝慰着震怒的阮文忠,又向京兆尹道:“大人恕罪,我们家二小姐是伤心得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阮碧筠哭着抬起头,看向阮青枝:“姐姐,你说怎么办?母亲不明不白就走了,咱们姐弟三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娘疼了,求一个真相不应该吗!” 阮青枝先前一直老老实实在人群中打盹来着,此刻忽然被叫到,吓得她不禁一颤,茫然地抬起头来:“啊?什么……该磕头了吗?” “姐姐!”阮碧筠哭得更厉害了。 携云忙凑过来把刚才的事说了,阮青枝只得擦擦眼睛,无奈道:“筠儿,这么大的事,应该由祖母和父亲做主啊!” 话音一落凤鸣立刻发难:“大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也要拦着衙门验尸吗?您是不是心里有鬼……” “凤鸣!”阮碧筠厉声呵斥,止住了小丫头后面的话。 这时京兆衙门的几个人已经不客气地向阮青枝看了过来。 阮青枝迎着京兆尹的目光,再次擦泪眼圈红红:“大人恕罪。我妹妹平时不这样,她只是难受得糊涂了,祖母父亲和我都会好好劝她的。大人远道而来辛苦,先去前厅喝杯茶吧。” “茶就免了。”京兆尹嘲讽地瞥了她一眼,之后又看向阮文忠:“不瞒相爷说,下官要查阮夫人死因也并不仅仅因为二小姐报官,还有一些旁的事。比如……数日前老夫人与大小姐在路上遇袭毫发无损,反而歹人全都死于非命。” 阮文忠脸色阴沉:“那件事,本相记得你们已经定案了,说是我相府家仆勇斗贼匪有功。” “是,”京兆尹神色坦然,“确实如此。但今日下官想见见那位勇斗贼匪的尊使,查问一些事情。” 阮文忠大怒:“所以,你们不是来为荆妻伸冤的,而是来相府找麻烦的!” 京兆尹一脸为难皱眉不语,阮碧筠又哭道:“父亲,这怎么会是找麻烦的?咱们府里若是真有那么危险的人,那才是真正的麻烦!您愿意看着府里的人接二连三不明不白地死掉吗?” 阮文忠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阮青枝的身上。 老夫人只管回头同周嬷嬷说话,仿佛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 阮碧筠见状便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向京兆尹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过,到底是相府女眷,京兆尹也没当众让衙役们上前验尸,只派两个婆子过来看了看,总结道:“阮夫人确实是死于窒息无疑,但颈下除了勒痕还有两个手指印,腕上腰上也都有淤青。” 阮红玉高声叫道:“这个我知道!是因为她偷汉子,父亲打的!” 一句话解释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在场众人脸色都十分难看。 阮碧筠擦泪道:“父亲并不曾打过母亲!那个狂徒其实也未曾近母亲的身……” “你又怎么知道了?!”阮红玉不服,高声叫嚷。 老夫人清咳一声,冷冷地道:“金氏气性大,不堪受辱而死也是情理之中。至于伤痕自然是那个狂徒留下的,沈大人莫非有异议?” “不敢,”京兆尹弯腰拱手,“请问老夫人,那歹徒今在何处?” 阮文忠冷声道:“那是府里的死契奴才,本相已叫人拖出去打死了。” 京兆尹又向阮碧筠一拱手:“既如此,阮夫人之死当无疑问。想必是二小姐多虑了。” 阮碧筠拭泪不答,京兆尹又继续说道:“只是,前些天的那桩案子还是要查的。请相爷恕罪,府中男仆不论老幼,都要出来看一下。”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阮青枝低头嗤笑。 为了请京兆尹上门查一个夜寒,连亲娘的尸首都要利用,这阮碧筠也算是个人才。 那边阮文忠显然也很不买这个账,看着京兆尹脸色不善:“所以,沈大人今日到底是为哪个案子来的?” 京兆尹居然也不怵他,一脸正气:“京兆衙门从来不畏烦难。便是同时出一百桩案子,我们也可以一百桩案子同时查。相爷,您是不许我们办案吗?” “不敢。”阮文忠咬牙,“管家,去拿名册,叫人!” 管家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便把府里各房各院的男仆全都叫过来了,乌泱泱几十个人站了一院子。 管家照着名册一个一个把人叫出来介绍年纪性情来历,京兆尹听得很认真。 人数虽然不少,但能让京兆尹感兴趣多问两句的并不多,所以小半个时辰差不多也就介绍完了。 凡是册子上点到名字的都在,衙门的小吏也仔细看过,并没有故意漏掉的。 “相爷,府上所有男仆都在这儿了吗?”京兆尹脸色有些为难。 阮文忠与老夫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犹疑。 这时阮皓站了出来,端端正正行礼道:“回大人,名册上的人都在此处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二姐姐的两名暗卫、大姐姐院里的一名奴仆不在册子上。” “嗯?”京兆尹立刻来了兴致。 阮碧筠忙将阿豹阿虎唤出来,温温柔柔地解释道:“大人明鉴,马车遇袭那日民女并不在。我是跟着王尚书家的车走的,之后又直接去了宫中,这一点王夫人王四小姐和太后都可以作证。” 她不在,她的暗卫当然也就不在,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完全没有问题。 阮青枝却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京兆尹审视着她,脸色已经很不善:“阮大小姐有何话说?” 阮青枝回头看了阮碧筠一眼,迟疑好一会儿才开了口:“据我所知,皇宫内苑是不允许外男进入的吧?所以筠儿你进宫陪伴太后的时候,阿豹阿虎二人在何处?” “他们,”阮碧筠一滞,“……他们自然是在宫外等候。” 阮青枝点了点头,向京兆尹作个“你懂”的表情。 暗卫,来无影去无踪,说不清去向。妥了。 “不,我们说得清!”阿豹站了出来,“二小姐进宫以后,我兄弟二人并未在外闲逛,而是去紫竹巷陪伴小姐的师父。当时恰好有一伙贼匪来追杀先生,我二人便带同先生一路奔逃,从紫竹巷躲到城郊荒山,最终不敌,致使先生被贼匪掳去,至今生死不明。” “何人作证?”京兆尹追问道。 阿豹迟疑了一下,低头:“除非找到先生,或者抓到那伙贼匪……” 阮青枝感叹道:“沈大人,这天子脚下贼匪不少啊!一天时间就出现两拨!” 京兆尹的脸色很难看,盯着阿虎问道:“也就是说,你们没有人证。” 阮青枝忙替二人说话道:“没有人证,物证也可以啊!你二人既然在被贼匪追着奔逃,不至于一点伤都没受吧?把伤处亮出来给沈大人看看也是可以的!” 阿豹阿虎对视一眼,神色尴尬。 他们全程在被“贼匪”追着跑,没等出手就昏过去了,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伤口给人看?总不能拿那天在惜芳园受的伤充数吧? 阮青枝看看两人脸色,不由得也跟着一起尴尬起来:“怎么,筠儿的师父都被贼人掳去了,你们全程护着他老人家,竟反而然连伤都没有吗?你们是不是不尽心啊?你们身为暗卫,平时到底是怎么保护筠儿的?” 她越说越快,语气痛切几乎要哭出来了,惹得两个暗卫更加无地自容。 阮碧筠忙走上前来说道:“阿豹阿虎平时在我身边还是很尽心的,那天想必是中了歹人的奸计才会被调虎离山,这件事倒也怨不得他们。” “哎哟我的二姐姐,这是怨不怨他们的事吗?”阮红玉在旁边高叫了起来,“现在是他们两个有嫌疑啊!沈大人怀疑他们两个沿途伏击老夫人和大姐姐!” “不是,”京兆尹立刻否认,“下官只是想找出那日杀尽贼匪的英雄,有几件事情动问。” 阮碧筠低头攥着衣角,怯怯不安:“不是他们。虽然我也希望他们能帮上祖母和姐姐的忙,但……” 这时老夫人忽然清咳一声,竹杖顿地走了出来:“沈大人只是想找那个奴才,何必如此劳师动众?那人是惜芳园的夜寒,您有什么话问他就是!” “夜寒。”京兆尹重复了一遍,看向阮青枝:“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倒是英雄了得。如今他人在何处?” 阮青枝走上前来,不答反问:“怎么,奴才护主杀了几个贼匪,反而触犯王法了?” “这哪能呢?”京兆尹笑得很谦卑,“那样忠勇善战的奴仆,谁见了不赞一声好?这件事实在是……嗐,刚刚不是也说了嘛,一天之内出现了两拨贼匪,有些解释不清楚!上头的意思是那天但凡在紫竹巷出现过的人都要查一查来历,下官也只是照章办事,并无恶意。” 阮青枝皱眉不语,心里暗骂。 阮碧筠急急转过来,拽住了她的衣袖:“怎么,姐姐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沈大人只是要见夜寒问几句话,最多问问他的来历,又不是要抢你的人,莫非这都不方便?” 阮红玉也在一旁惊呼道:“真的不方便吗?那个夜寒一天到晚戴着面具不敢见人,难道是贼匪?” 此话一出,京兆尹看向阮青枝的目光便更加不善,先前一直微微地弯着的腰杆也挺直了。 “阮大小姐,那人……此刻究竟在何处?”他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阮青枝不肯与他对视,神色漠然:“我吩咐他出门办事去了,此刻不在府中。” 京兆尹穷追不舍:“去什么地方、办什么事去了?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不曾出现在相府奴仆的名册之中?” “沈大人!”阮青枝终于被问得烦了,“你若有证据证明他犯了罪,我即刻便把他绑了来送给你!此刻你既说不出他身犯何罪,又拿不出半点儿对他不利的证据,凭什么在此苦苦纠缠!良民无罪不须自证,您身为一方父母,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京兆尹被她一番话堵得脸上发红,怒气上涌也便不再客气:“这么说阮大小姐果真是要袒护那贼了?” “这个‘贼’字从何说起?”阮青枝针锋相对。 京兆尹眯起眼睛,威严地捋了捋胡须:“我们怀疑他那晚杀死的不全是贼人,也有无辜被殃及的路人。” 阮青枝冷笑:“怀疑?莫须有吗?” 京兆尹笑了一声并争辩:“所以,是大小姐您自己把人交出来,还是让小子们去您的院里搜?” 阮青枝脸色沉了下来,正要发怒,却听见外面夜寒的声音冷笑道:“要搜惜芳园吗?沈大人您可要三思!” 52.夜寒,我信了你的邪!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话音落下人也已转过了月亮门,依旧是一袭黑袍身形挺拔,一张乌沉沉的铁质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令人望而生畏。 阮青枝迎上两步,看着他皱了皱眉:“谁让你回来的?” “小姐,”夜寒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差事办完了,我自然便回来了。” “你就是夜寒?”京兆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威严地打量着他:“你去办了什么差事?” 夜寒微微仰头,显然并不打算弯腰行礼:“奉我家小姐之命去见茂泉先生,莫非也触犯王法?” “茂泉先生?”京兆尹一惊,“哪个茂泉先生?” 难不成是本朝书画界耆宿茂泉先生?那可是连宫中宴请都懒怠去、随随便便就敢给王爷们甩脸子的人! 这种人物最是不畏权贵,即便阮文忠亲自去他门前站上三天三夜,人家只怕也未必肯露一露脸。可是这个奴才刚刚说什么? 他,奉小姐之命,去见? 去“见”!连一个“求”字都不肯说吗? 简直是笑话!京兆尹冷哼一声,嘲讽地眯起眼睛看着阮青枝,等她自己脸红。 阮青枝并没有脸红,倒是夜寒在旁边平平淡淡地道:“沈大人身为上京父母官,若是连京中有几个茂泉先生都不知道,还是赶紧考虑换个师爷吧,否则容易误事。” “你!”京兆尹气得够呛,黑着脸追问:“所以茂泉先生跟你说什么了?” 问出这一句之后他立刻又看向阮青枝,摆明了是在等着她闹笑话。 夜寒没有理会这位内心戏丰富的沈大人,自向阮青枝道:“茂泉先生很生气。他让我回来问问您:既然太后下令禁足,你为什么还能去聚墨斋?既然能去聚墨斋,又为什么不能去折桂堂?” “呀!”阮青枝讪笑挠头,“我不知道朱师傅把我去过聚墨斋的事也告诉他了!怎么办?那个老爷子是不是很生气?” 夜寒一板一眼地道:“原话是这样的:‘那个刁钻的黄毛丫头,这是在消遣老夫呢!你回去告诉她,三日之内若不来见我,以后跪上门来我也不见了!叫她别后悔!’” “哎哟,”阮青枝一脸苦相,“这可是不去不行了!怎么办?我最怕见那种老家伙了!” 夜寒从怀中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来递给她,道:“这是茂泉先生连夜为你刻的印章。他说请你看在印章的份上,尽快拨冗去折桂堂一叙。” 说完之后他怕阮青枝不明白,又补充道:“这是在讽刺你呢,我看那老家伙是真生气了!” 阮青枝把玩着印章随意摆摆手表示并不在乎,京兆尹在旁已完全呆住了。 他是耳朵坏掉了吗?为什么听这言下之意,竟好像是茂泉先生主动要见阮大小姐?阮大小姐找借口不肯去,派个奴才打发人家?茂泉先生生气了,一边生气一边还连夜给人刻印章讨好? 怎么可能!做梦呢吧?这主仆两人也太能演了! 戏这么足,心里一定有鬼! 京兆尹定了定神,重新恢复了威严的姿态:“夜寒,你跟本官往京兆衙门走一趟!” “好。”夜寒半点儿也没迟疑。 旁边伴月却急了:“为什么啊?夜寒他犯什么错了?” 阮青枝也表示不服:“夜寒无罪,我不同意你们带走他!” 京兆尹冷冷地道:“有罪无罪,去衙门里问一问才知道!左右,带走!” 旁边几个衙役立刻答应一声冲上前来,拎着绳子虎视眈眈便要拿人。 阮青枝看到这一幕彻底火了:“你说带人去衙门,就是这种‘带’法?合着先前说他是什么英雄什么勇士都是骗人的?你们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把我的人当贼拿?” “阮大小姐,”京兆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您说此贼是您的人,证据何在?他的卖身契在何处?恕下官多嘴一句:若无身契,此人便算不上您的奴才。既不是奴才——您在内宅之中私藏男子,恐怕于名声有碍啊!” “那是我的事!”阮青枝咬牙,“总之你今天不能带走他!” 她态度很坚决,携云伴月也毫不迟疑地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主仆三人一起将夜寒挡在了身后。 阮文忠厉声呵斥:“混账东西,给我回来!官府拿人,岂有你横加阻挠的份!” 老夫人也拄着拐杖急急上前:“大姐儿,你不能跟官府的人撑架子啊!官府只是带夜寒去问问,他若无罪,过两日自然会放回来……” 阮青枝猛然回头,恶狠狠地向众人环视了一圈:“你们,都是同谋?” “姐姐!”阮碧筠提着裙角奔下台阶,哭着扑了过来:“你怎么能这样跟父亲和祖母说话!他们并没有错啊!夜寒这个人来历不明,身上又有那么多嫌疑,你执意留他在这里会害了大家的呀!” “不错,”京兆尹接过阮碧筠的话头冷冷地道,“夜寒涉嫌滥杀无辜百姓、杀害毒医辜老先生以及谋杀阮夫人金氏,我们必须带他走。请阮大小姐冷静一点,不要阻挠衙门办案!” 阮青枝嗤地笑了:“衙门办案,不需要证据?” “孽障!给我回来!”阮文忠继续厉声呵斥。 阮青枝并不看他,依盯着京兆尹:“所以你只拿夜寒一个人吗?你们找到一丝一毫的证据了吗?阿豹阿虎二人的嫌疑排除了吗?怎么排除的?” 京兆尹袍袖一甩,威风凛凛:“阮大小姐!你再无理取闹,下官只好请你也一起到衙门里走一遭了!” “去就去!我怕你吗?”阮青枝昂然不惧,“你枉称一方父母,其实不过是睿王家奴而已!我就不信这偌大天下,他凌霄真能一手遮天了!” “带走,一起带走!”京兆尹气得脸色铁青。 阮文忠终于走下台阶,面色阴沉:“沈大人,相府的孩子本相自己会教导,衙门就不去了!” “那便请阮相好好教导!”京兆尹稍稍收敛怒气,躬身施礼。 阮文忠点点头,厉声招呼奴才来拦住阮青枝。 阮青枝自然不服,当场便要闹将起来。 夜寒忽然拦住她,道:“小姐不必如此。即使进了京兆衙门,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向你保证毫发无伤地回来就是!” “我管你伤不伤!”阮青枝气得跳脚,“你当我是为了你吗?我是为我自己!你又没犯罪,我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让他们把你带走了,我的脸往哪儿搁啊?” 夜寒发出一声低笑,隔着面具听起来闷闷的。 阮青枝莫名地红了脸,恨恨地一甩袖子:“罢了,你自己要逞能,我才不管你!你死在那里头算了!” “不是啊,”夜寒的声音里藏着笑意,“我一个人去,他们肯定伤不了我;如果你跟了去,我便要投鼠忌器不敢跟他们碰硬,局面反而会很不利。所以不是我不想你去,是真的不适合。” 难得听到他这样耐心解释一件事,阮青枝烦躁的心绪奇迹般地冷静了些。她站在原地迟疑半晌,终于又仰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敢保证一定毫发无损?” “我保证。”夜寒认真道,“此去京兆衙门,我的安危关系到小姐的颜面,我定不敢让他们损伤半点。” “那好!”阮青枝猛然拂袖转身:“你去吧!” 京兆尹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极其敷衍地赞了一声“大小姐很识大体”,之后大手一挥威风凛凛:“走!” 衙役们一拥而上,毫不客气地用绳子套住夜寒,拖着走了出去。 伴月踉跄着追出两步便被小厮们拦下来,只好又向着阮青枝哭嚷:“怎么就让他们带走了?你就不能再拦一拦?” 携云见状忙过来呵斥她,阮青枝倒也没生气,环视众人嘲讽地笑了笑:“你小看夜寒了。他若自己不想去,凭几个衙役能抓得住他?他不用拔剑都能把那几个废物杀干净了!” 伴月张了张嘴,最终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阮文忠几人的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了几分。 阮碧筠原站在阮青枝身旁,此时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姐姐,你也别太伤心了,一个奴才而已。你若还是想要个会武艺的男仆,我可以把阿虎送给你,都一样的。” “阿虎?”阮青枝回头看了一眼,撇嘴:“阿虎顶什么用?他是能打得过夜寒了,还是能救下你那个会用毒会布阵的师父了?” “我师父他……”阮碧筠脸色大变。 阮青枝撞开她迈步上了台阶,之后又回过头来,唤道:“快回来呀!母亲的丧事还办不办了?” 众人直到此刻才想起金氏的遗体还在床上躺着,顿时重新忙乱起来。小厮们跑着出去买来了寿衣白幡,褚娇娘和刘氏两个人上前给金氏换了衣裳挪下床来,几个小辈们立刻扑倒在地哭成一片。 跪在最前面的当然是阮青枝阮碧筠阮皓这三个“亲生”儿女,哭得最厉害的也是他们。 后面婆子们看着哭倒在地的几个孩子心酸不已,却没有人发现衣袖遮掩下阮碧筠死死地抓住了阮青枝的手,借着满屋子哭声的掩护咬牙切齿地问:“是你来了,对不对?” “你干什么?”阮青枝猛然甩开她的手,尖叫:“你还想杀我吗?!” 阮碧筠猝不及防被她摔翻在地,阮文忠立刻厉声呵斥:“孽障,你摔你妹妹干什么?!” 阮青枝甩袖站了起来,露出被捏得红了一片的手给他看。 阮文忠冷哼一声,脸色并未缓和:“你妹妹心里难受抓一下你的手,这也算事?你母亲尸骨未寒,你这个做长姐的不知疼爱弟弟妹妹,反而在这里打人厮闹,成何体统!你给我到外头跪着去!” 阮青枝瞪他一眼,二话没说甩袖子就出去了。 这会儿府里能叫得上名字的丫头嬷嬷们都在屋里忙碌或者陪哭,外头跪着的只有几个不顶事的粗使婆子。阮青枝没有理会她们,踏着哭声径直出了院子。 才走到二门外面就听见前头乱哄哄的,那是二老爷三老爷带着家眷来了。 阮青枝想了一想,含泪迎了上去。 两位婶母看见她立刻奔过来,抱住便哭:“我那苦命的大嫂子啊——” 阮青枝只好也应景地陪着哭了一阵,擦泪抬起头来:“亏得叔叔婶婶们这么快就来了,我们家……里头乱得不成样子,我父亲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恐怕还要请叔叔婶婶搭把手……” “好说好说,”二夫人方氏忙攥紧了她的手,“一家人合该帮忙的。你也别太难过了,你娘虽不在了,你还有婶子们……” 三夫人李氏皱了皱眉,看着阮青枝问:“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门口连个管事的都没有,竟是你一个小孩子在这里迎着我们?” 阮青枝啜泣道:“父亲想必是难受得糊涂了,再加上筠儿她……唉,谁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大家一时没回过神来也是有的。侄女在这里替父亲赔个不是,请叔叔婶婶多担待吧。” 李氏忙扶住她,擦泪道:“真没想到这府里竟只有你是个识大体的。我刚刚还听见外头有人嚼舌根子,说是二姑娘报官叫来了京兆衙门的人?这简直是胡闹!阮家百年望族,向来都是当官的给咱们行礼问安,哪有让那帮衙役羔子到咱们家里来耀武扬威的道理!几辈子的的脸面都丢尽了!” “三婶!”阮青枝抹泪又要跪,“筠儿她是伤心得发狂了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自己也不想的。您就看在我死去的娘亲份上……” “罢了罢了!”李氏拽住她叹了口气,“我也不是要跟个孩子生气,我就是替你们几个小姊妹觉得不服!明明二姑娘才是最不懂事的一个,怎么全府上下就偏偏宠着她?也不知道那个凤命是真是假,别是哄人的吧?” 方氏见她说得不像话,忙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少说两句。 阮青枝擦擦眼泪向后面几位堂妹看了两眼,平静地道:“这也没什么好不服的。筠儿的命好,不代表我和其他妹妹们的命就不好。一样是阮家的孩子,模样性情出身都不差她,前程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二房三房的几位小姐平日里被“大伯家的二姐姐”凤命光环盖着,一直觉得自己是可怜的没人疼的小白菜。此时忽然听到有人说她们并不比别人差,顿时都有些激动。 阮青枝却并未上前与她们攀谈,转身又去跟族里的另外几位长辈说话去了。 相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今日来客必多。这种场面若没有个有身份的人在门口迎客,实在说不过去。 阮文忠若是连这一点都想不到,阮青枝有理由怀疑他是否能胜任丞相一职。 幸好二老爷终于回过神来,忙向阮青枝道:“再怎么忙乱也没有让你一个小姑娘在大门口迎客的道理。你陪你婶子们进去吧,顺便跟你父亲说一声,我在这里替他张罗着。” 方氏也忙道:“正该这样。有我们在呢,哪有让小孩子抛头露面主事的道理!” 阮青枝再次向二老爷施礼道谢,却也没跟着那两房的人回去,而是自己信步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园子里,隔着院墙花木听着那一片真真假假的哭声。 她从未当自己是阮文忠的女儿。所以这相府的悲欢生死,其实与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如今看来,阮碧筠显然也是如此。 “是你来了”这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挺有意思。 阮青枝并不怕被阮碧筠知道是“她”来了。这种事瞒也瞒不了多久,不如大家各自把话都说明白,将来鹿死谁手各凭本事就是了。 此刻她其实并不在乎阮碧筠要作什么妖,倒是夜寒刚才做的事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好的,他去京兆衙门做什么?很明显那个沈大人是睿王凌霄帐下的走狗,夜寒就算艺高人胆大,也没道理贸然去跟王府碰硬啊!万一有个马失前蹄呢? 阮青枝越想越觉得烦躁,凳子还没坐热又呼地站了起来,拂袖出门。 大门口宾客奴仆往来不绝,并没有人留意到她。阮青枝很顺利地溜出去,挑了一匹高头大马骑上就走。 京兆衙门她是没去过,但上京的格局都差不多,猜也猜得到是哪个方向。 她骑术很好,沿路的人只看见一匹快马一闪而过,却往往连马上乘者是男是女都没有看清。 靠着这一匹好马,阮青枝很快找到了京兆衙门。 这种地方,同天下所有的衙门一样,都是威严而阴森的,百姓们通常绕道而行,所以这一带比别处格外冷清。 阮青枝站在门口看过去,只见两个衙役在础石上坐着打盹,里面是两个仆人在洒水扫地,再没有旁的人。 所以京兆尹根本没有在审案! 把夜寒抓回来,却不升堂问案,这是怎么回事?莫非问都不问直接就下狱了吗? 阮青枝相信京兆尹绝对干得出这种事。当着阮文忠这位丞相大人的面他都敢直接抓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当时阮文忠明明已经大失颜面却并未强硬阻止,更足以说明这件事绝对不简单! 睿王凌霄,也太没品了! 阮青枝气不过,随手把缰绳往树上一缠,提着马鞭便要闯进门去。 “干什么的!”两个衙役立刻站起来凶巴巴地拦住了她。 阮青枝昂然不惧:“找人!” 这气势很能唬人,衙役们没敢过分无礼,只得冷声追问:“找谁?” “沈明山。”阮青枝答得十分顺畅。 沈明山是京兆尹的名字。若是一个寻常百姓敢直呼其名,恐怕当场就会被打个半死了。 问题是这姑娘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虽然身上的装束不见得多么华贵,但这通身的气派,还有这副相貌…… 怕是不简单啊! 一个衙役微微躬身,态度不自觉地就恭敬了许多:“大人有要事在忙,姑娘请稍后再来吧。” 阮青枝将手中马鞭一甩,飞扬跋扈:“我管他有没有事在忙!我的事就是最要紧的事!叫他给我滚出来!” 这架势就更不对了。衙役见状半点儿迟疑也没有,唯唯答应着便跑进去报信了。 阮青枝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懒洋洋靠在门上等,一身纨绔气息吓得旁边剩下的那个衙役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所以说,都是欺软怕硬嘛! 阮青枝并没有等多久,先前进去传话的那个衙役很快就跑了出来,恭敬道:“大人正在送一位贵客,马上就来,姑娘请稍待。” 阮青枝皱眉正要发怒,忽然看见旁边侧门那里人影晃动,正是京兆尹沈大人出来了。 倒不是为了躲她。 衙门这种地方,堂前正门是办公事的时候用的,旁边的侧门才是直通私宅、真正用于官员家眷亲友进出所走的“大门”。 所以,是真有贵客咯? 阮青枝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细看究竟,却见京兆尹像个奴仆一样侧身站在门边点头哈腰说了好一会子话,终于躬身低头恭恭敬敬地作了个“请”的手势。 门内一角黑袍闪现,一道挺拔的身影越过他,走了出来。 京兆尹卑微讨好的态度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因此这个走出来的人明明并不趾高气昂,却无端让人觉得通身贵气。旁边路过的两个百姓已经本能地跪了下去。 阮青枝这种老妖怪当然不至于被这点儿气势吓住。 只是这个人…… 啧! 她瞪圆了眼睛向那道身影狠狠地剜了一眼,蹬蹬蹬几步走到路边解下了她的马,骑上便走。 身后衙役惊呼:“哎姑娘您怎么——” 阮青枝反手往马屁股上敲了一鞭子,厉声喝道:“走!” 骏马瞬间原地蹿了出去。 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也从身后传了过来:“等一下!” 阮青枝没有理会,狠夹马腹不管不顾疾驰而去。 路上行人不多,倒也不用担心踩着什么人。阮青枝一边乱乱地想着些没用的事,一边咬牙狠狠咒骂。 土匪?被仇人追杀?无以为家只能卖身为奴求收留? ——夜寒,我信了你的邪! 53.凶猛的丧家之犬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身后很快有马蹄声追了上来。 阮青枝心里憋着一股气,也不知是因为好胜心或者是因为别的,总之就是隐隐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被人追上。 所以马鞭子越抽越急,胯下的马撒开四蹄飞奔,直如风驰电掣。 为了防止撞到人,阮青枝刻意避开了人多的大道,专挑偏僻的小巷走,早已经忘记了东西南北。 身后的马蹄声穷追不舍,甚至有越来越近的迹象。阮青枝一路奔逃,仿佛在被人追杀。 提着一口气也不知奔出了多久,身后的夜寒已经喊了她几十遍。 他没喊“小姐”,也不喊她的名字,只管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停下”。 停下?凭什么! 阮青枝不服,咬紧牙关不住催马,没过多久人和马都已经跑得浑身是汗。 到底不是什么千里良驹,跑出一阵之后便渐渐地懈怠了,气得阮青枝又是一阵扬鞭狠抽。 夜寒的声音近了些,语气急切:“你停下来!有话回家说,不要乱跑!” 回家说? 阮青枝心里更气:回谁的家?你一个土匪哪来的家?相府是我的家,关你屁事! 她越想越气催马更急,选的路也越来越偏僻,最后终于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前面居然是条死胡同。 眼前三面是墙,马儿收蹄站定无辜地抖了抖耳朵,气得阮青枝直想拧它。 这时夜寒已追了上来,堵住唯一的出口忍着笑:“跑啊,怎么不跑了?” 阮青枝拨马转头,反手向后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抬头向他怒目而视。 夜寒愣了一下,摘下面具露出一脸惊愕:“你干什么?不至于这样吧?” “放我走,”阮青枝咬牙,“我不想再见到你!” 夜寒拨转马头。 却不是要让路,而是将马横过来严严实实截断了巷子,摆明了是不肯放人的。 阮青枝铮地一声拔出匕首。 夜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高兴,骂我一顿也就是了,怎么还真要动刀动枪的?我跟你没有仇怨吧?” 阮青枝不肯答话,攥紧匕首催马上前,打算替自己撞出一条路来。 可惜她骑的不是战马。这种寻常的性情温顺的马是不肯拿自己的身躯去碰硬的,看到前方道路不通便自动停了下来。 两人隔着一个马头的距离相望,阮青枝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真以为我怕你吗?” “你当然不怕我,是我怕你!”夜寒一脸无奈,“把匕首收了,我又不会跟你动手!” 阮青枝瞪着他,不收。 夜寒看着她苦笑:“怎么就生了这么大的气?你都吓到我了!” 阮青枝低头盯着马耳朵,不肯直视他的笑容。 夜寒又叹气,无奈地问:“你是先消消气,还是现在就听我解释?” “你倒是说啊!”阮青枝猛然抬头,向他吼了出来。 夜寒看着她笑了:“你还可以再多吼两句,出出气。” 阮青枝不爱看他的笑容,再次移开了目光。 夜寒只得斟酌了一下词句,试探着解释道:“我没有跟他们勾结。沈明山对我恭敬,是因为他怕我。” 阮青枝向前倾了倾身子,拽着马脖子上的鬃毛编小辫子,不肯接他的话茬。 夜寒只得继续说道: “今日的事不是我任性,而是事情必须有个了结。阮碧筠以为我是你的保护伞,所以势必要对我除之而后快。与其等到将来左一次右一次被她刁难设计,不如我直接镇住沈明山,省得以后聒噪不休。” “我不是不知道你担心我,只是我觉得这一次担心就能省掉以后的大部分麻烦,是值得的。” “而且你也知道,京兆尹是官,丞相也是官。官员都是死要面子的,你在相府那么多人面前竭力保我,会让你父亲和京兆尹同时记恨你,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而且还未必能干净利索地解决掉。” “现在我把事情解决了,你怎么非但不夸我,反而生气了呢……”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委屈,像个讨不到糖的孩子。 见鬼的孩子! 阮青枝抬起头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还有呢?” 夜寒将整件事情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委屈道:“没了啊,都说完了!” 阮青枝冷笑一声又要催马撞过去,胯下的马继续不争气。夜寒伸手抓住她的缰绳往前一拽,强迫她与他面对面:“那你说,我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阮青枝一时挣脱不开,气得伸手要打人,却又被夜寒攥住了手腕:“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总不至于是无理取闹……你可不像是个会无理取闹的人。” 阮青枝顿时气得脸都红了。 说她无理取闹?只有小孩子才会无理取闹好吗!她一个老妖怪有什么好无理取闹的? 不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吗?说就说啊! “你先告诉我,你是用什么办法让沈明山那么怕你的?”她咬牙切齿地问。 “这个啊,”夜寒笑了笑,“当然是因为他打不过我。我一个人可以灭了他全家!” 阮青枝提起鞭子就抽了过去:“你若不肯说实话,现在掉头走掉就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费心编谎!” 夜寒慢吞吞躲开鞭子,无奈:“这就是实话!我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的隐瞒,保证对你无害,所以可不可以暂时不说?” 阮青枝坐正了,定定地看着他:“这‘一点点隐瞒’,指的是你从前的身份吗?” “是,”夜寒也不再回避,“我决定跟着你的那天曾经问过你,为何不问我的身份。那天你的答复是,我已经没有身份了,我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父母亲人都会以我为耻。” 阮青枝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她有些泄气,闷闷地嘀咕:“所以,我当时没有问你的身份,如今就更加不该问了?今天的事完全是我无理取闹?” “当然不是,”夜寒顺势捉住了她的手腕,“你随时都可以问,但我确实不方便说。” 阮青枝皱眉甩开他的手:“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夜寒讪笑一声,两只手互相搓了搓:“而且,当时你的猜测完全正确——我确实已经没有身份了,如今我就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一条纯粹的丧家之犬。” “一条丧家之犬能吓得京兆尹点头哈腰跟拜祖宗似的,也不容易!”阮青枝嘲讽道。 夜寒嘿嘿一笑:“可能我是一条比较凶猛的丧家之犬。” 阮青枝顿时觉得自己简直太无耻了。 人家“丧家之犬”这么尽心尽力地在为她办事,她却揪着人家的身份来历不放,发脾气甩脸子,这还是人吗! 这么说,是她错了?! 可是…… “夜寒,我现在不相信你了。你若有出路,就走吧。”她咬牙说完,低下了头。 夜寒毫不迟疑立刻接道:“我没有出路。不管我原来是土匪或者是别的什么,那个身份都已经死了。离了相府,我就只能继续做丧家之犬,被各种人追杀欺凌,缺衣少食横死街头……” 一番话说得可怜巴巴,惹得阮青枝心都疼了。 “那个身份已经死了”这句话,她是信的。岂止身份死了,他这个人本来都已经死了! 想到此处阮青枝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胡乱揪着马鬃,闷声不语。 夜寒拨马往她身边靠了靠,重申道:“不管我从前是什么,如今我都只是你的侍卫、你的奴仆。我没有犯错,你不能随意驱逐我,这不符合你作为一个好主子的形象。” 阮青枝嗤地笑了一声,啐道:“我有什么形象!我一直被你耍得团团转!” “我没有!我不敢!”夜寒立刻摇头否认。 阮青枝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的怒容已维持不住。 夜寒见状眯起眼睛笑了笑,拽着她的缰绳一同拨马掉头,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阮青枝看看天色,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夜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重新戴上面具,却还是拽着她的缰绳不肯松手,于是两匹马只能贴得很近慢慢地走着。 阮青枝抬头看看他,忽然问道:“从前,认识你的人很多吧?” 一个人每天出门必戴面具,一定是为了遮掩什么。比如貌丑,比如狠厉,比如……人人都认识的那张脸。 夜寒顿了一顿,闷声答道:“我认识的人不多。” 这是两回事。阮青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小把戏,低头笑了笑:“我似乎已经猜到你是谁了。” 两匹马嗒嗒嗒嗒地走出了巷子,夜寒终于又开了口:“我是谁?” “你啊,”阮青枝翘了翘唇角却没有笑出来,“死人!” 夜寒哈地笑了:“你猜对了!——所以,怕不怕?” 阮青枝终于也笑出了声:“我会怕你吗?我自己都死过八次了!” 两人的笑声惊飞了枝头上的两只乌鸦,阮青枝笑声顿止:“这是什么鬼地方?天还没黑就有乌鸦乱飞!” “这是,一座鬼宅。”夜寒认真地道。 阮青枝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别玩这招,我不怕鬼!” “你会怕的。”夜寒又笑了,“要知道,鬼宅里面不止有鬼,还有蜘蛛、老鼠、蛇……” 阮青枝打了个寒颤,手中马鞭子又扬了起来。 夜寒大笑着往旁边避了避,之后又很快蹭了回来:“我没骗你。这座宅子空置了六七百年了,里面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阮青枝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瞧见那边瓦片上层层青苔落叶堆叠,莫名地觉得更冷了。 之后她又有些不信,疑心夜寒是在耍她,于是梗着脖子说道:“鬼话!六七百年没住人的宅子早就塌了,怎么可能还这么完整!” 夜寒也跟着回头看了看,认真地解释道:“几千年屹立不倒的房子也不是没有,只要建造之初多下功夫就是了。据传这宅子最初是一座王府,自然造得坚固无比。” 阮青枝对这种神秘的传说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归途无聊,当闲话来听听也无妨。 于是又听夜寒继续说道:“而且这几百年里,这宅子虽无人居住,却从来不缺人。” 阮青枝反驳道:“鬼不算人!” 夜寒笑着摇头:“我说的不是鬼,是真的人。不信你细听听,里面有声音。” 阮青枝打了个哆嗦,勒马离他远了些:“你赢了!你吓到我了!我不跟你玩了!” 但好奇心是压不住的。于是她很快又重新凑了过来,贼兮兮问:“所以是什么人在里面?囚徒吗?” 夜寒摇头,没卖关子直接说出了答案:“挖宝人。” “里面有什么宝?!”阮青枝立刻来了兴致。 夜寒迟疑了一下,道:“据说是一件得之可得天下的奇物,具体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数百年遮遮掩掩传来传去,知道真相的人恐怕早已经没有了。” 阮青枝慢慢地勒住了马:“得之,可得天下?” 夜寒闷闷地笑了:“怎么,你也感兴趣?” 阮青枝诚实地答道:“非常感兴趣。” 没等夜寒嘲笑,她紧接着又急急地道:“所以趁着这会儿天还没黑,咱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不好。”夜寒毫不留情地浇灭了她的冲动。 阮青枝转过来,瞪着他。 夜寒只得耐心地解释道:“你也不想想,既然‘得之可得天下’,朝廷怎会不管不问?数百年来改朝换代都有三四次了,哪一个朝代都没忘记派最厉害的官兵守住这儿。此刻在里面敲敲打打的也都是朝廷的人。你别看咱们在外面说话无人理会,一旦进了那道门,立刻就是万箭齐发。” 阮青枝愕然。 什么“得之可得天下”,这种不靠谱的传说几乎历朝历代都有,她从前也曾经听过许多次,朝廷根本都不去理会的。 这一次,居然是历朝历代都派重兵把守吗? 那…… 那也就意味着,传说有可能是真的!这座鬼宅里,有可能真的藏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得之,可得天下! 阮青枝顿时两眼放光,揪着夜寒又压低了声音急问:“那咱们就没办法了吗?白天过来不方便,晚上行不行?天快亮的时候行不行?他们换防的时候行不行?我就不信,官兵守了几百年、找了几百年,还没有懈怠吗?” 夜寒没有答话,牵着她的缰绳默默地催马前行,渐渐地远离了那座“鬼宅”。 阮青枝忍不住提醒道:“你其实不用拽着我的缰绳,马都是会自己跟着同伴走的!除非——你是怕我跑了?” 夜寒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一只手:“我是怕你发疯自己跑进鬼宅里去。小孩子往往因为好奇而无所畏惧,却不知道这世上许多危险不是你能想象的。” 阮青枝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夜寒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阮青枝没有向他解释,伏在马背上笑够了才起身,强压下上翘的唇角严肃认真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好奇而无所畏惧。” 夜寒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料阮青枝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进去过,是不是?” 夜寒顺口答了声“是”,之后立刻回过神来,瞪眼。 阮青枝还不满足,仍继续追问:“你前面几次受伤,是不是都与这座鬼宅有关?你是不是……也想得到天下?” “你想多了!”夜寒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我从来不信那些无稽之谈!我对你们口中的‘天下’也没有兴趣!” 这是在发脾气了。是因为觉得受到了羞辱吗? 阮青枝想了一想,胸中也有些闷气:“如果你觉得受到了冒犯,我道歉。但是,我并不觉得对‘天下’感兴趣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夜寒默然良久。 阮青枝心里更气闷了,干脆又催马行在他的前面,挺直脊背随着颠簸摇摇晃晃。 夜寒随后追了上来,叹道:“我觉得,将‘得天下’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无稽之谈上,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所以你也不是没想过对吗?”阮青枝立刻回过头来,“你肯定想过的!否则你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更不会主动向我提起这个传说!你心里一直在想着它,所以才会想要对人倾诉!” 夜寒低头想了一阵,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你说得对。” 阮青枝的眼睛立刻亮了:“你想得天下?!”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夜寒迟疑了好一阵子才摇头道:“小姐,你忘了,我只是你的奴才。” 阮青枝呸呸两声,道:“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奴才!我看你都快成了我的主子了!” 夜寒但笑不语。阮青枝又张开双臂笑道:“若是我的奴才做了这天下之主,那我就是天下之主之主!这是多么骄傲的一件事啊!” “女孩子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夜寒低声评价道。 阮青枝没有听到这句话,只管偷偷地打量着夜寒,心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夜寒也不知道她的心思,眼见红日渐渐地沉了下去,便不肯再同她闲谈,只管催着她快马加鞭往相府赶。 阮青枝觉得很奇怪。 她的这匹马是从相府骑出来的,却迷了路;夜寒的马是从京兆衙门要来(抢来?)的,明明应该并不知道去相府的路,此刻却半点儿也没迟疑地在前面疾驰。 所以,熟悉路径的不是马,而是夜寒吧? 真是怪了。难道夜寒不是土匪也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而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夜寒看出了她的心思,无奈地解释道:“像我这种经常被追杀的人,是必须对每条街巷都了如指掌的,否则我早死了。” “这样啊,那你可真厉害!”阮青枝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夜寒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说别的,不禁泄气。 本来想卖个惨博点儿同情,看来又失败了。 所以说女孩子温柔善良啊什么的都是屁话,这种奇怪的生物根本连点儿恻隐之心都没有! 不过,这么个没有恻隐之心的奇怪的女孩子,今天居然为了他从府中跑出来,追到了京兆衙门呢! 自我安慰是很有效的,夜寒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吓得阮青枝不住催马。 回到相府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落下。 幸好今夜的相府是不眠的,门口依旧人来人往,身穿素白孝衣的小厮们里里外外忙碌着,有条不紊。 这显然是有人主持大局了。阮青枝进门看了看,发现灵堂已搭了起来,二老爷正在里面招呼着本家少爷们举哀,方氏在后面招待着女眷,李氏管着丫鬟婆子们的差事,处处都周全无误。 看来阮家这三兄弟,最不成器的竟然是阮文忠这一房啊!阮青枝在心里评价道。 这时携云已经看到了她,抹着眼泪奔了出来:“你去哪儿了?赶紧到人前露个脸去!再不露面,老爷明儿就把你打死给金夫人陪葬了!” 阮青枝不慌不忙:“你先去给我拿套孝服来,再给夜寒拿条孝带子。” 说完之后又看向夜寒:“扎孝带子你忌讳不?你若不想扎就先躲几天,我就跟人说你还没回府。” 夜寒笑了:“扎吧。我一个死人,没那么多忌讳。” 阮青枝也跟着笑了笑,心里却忽地有些愀然:这个人口口声声自称死人,可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确实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正想得出神,前面忽然一声尖叫,正是阮碧筠的声音:“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喊,还穿着花裙子扎着红头绳的阮青枝便暴露在了许多人的眼前。 阮碧筠急急扑了过来,惨白的灯光素白的孝服映得小脸愈发苍白:“姐姐,整整一下午你去哪儿了啊?府里的奴才们都在忙着丧礼的事顾不上出门去找你,父亲和我都担心死了!” 旁边一个远房的伯母闻声飞奔了过来,看见阮青枝便叫:“哎哟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还穿着花衣裳呐?死的是你的亲娘!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快脱下来!” 她一边叫着一边扑到阮青枝面前,直截了当伸出干瘦有力的双手便来扒她的衣裳。 54.姐姐你又犯病了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心里还没反应过来,身影已动。 左臂抬起狠狠一撞,右手顺势狠拍下去,用了十成的力道。 对方在被迫松手的同时,手背上瞬间便肿起了一片。 一声脆响一声惨呼同时传开,周围顿时起了一片尖叫。 阮青枝手上没停,再次高高扬起,对准那张陌生的脸狠狠扇了下去:“放肆!” 站在旁边的夜寒完全没有来得及出手,就看见对面那个女人瞬间倒地,嘴一张吐出一口血,里面仿佛还有两颗牙齿。 夜寒闭上了眼睛,开始深深地怀疑人生。 说好的女孩子娇怯怯软绵绵风一吹就倒了呢? 这时周围的尖叫声已经震耳欲聋,几个陌生的妇人哀嚎着扑了过来,丫鬟婆子和几位小姐们在后面跟着,人人惶惑不安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打架了打架了! 这种大家族大场合上,打架其实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听说过谁家正经嫡出的小姐把旁支长辈给打吐血的。 确切地说,就没有人见过未出阁的姑娘挨长辈的打骂还敢还手的! 反了天了!要了命了!她这是不要名声了!她是要把整个阮家的名声全都给毁了! 一大群不认识的婶子大娘嫂子们扯着嗓子对阮青枝破口大骂,早有人上前去扶了那位伯母起来,看着她肿到变形的脸、血糊糊的嘴,人人惊骇人人愤怒。 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这还是人干的事吗!相府死了主母,本家亲眷们好心来帮忙凑场居然还要挨晚辈的打! 这成何体统!相府必须给个交代! 人越聚越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长辈平辈晚辈还有丫鬟婆子们吱吱喳喳吵闹成一片。 阮青枝揉着微微发麻的掌心,冷冷地看着。 只要那些人的手指头不戳到她的脸上来、唾沫星子不喷到她眼前来,她就懒得动。 终究还是有那沉不住气的,听话音仿佛是哪家的一位嫂子,觉得对长辈们尽孝心的机会来了,忙一马当先地冲出来,扬起巴掌便向阮青枝的脸上招呼:“相府自己不会教导女儿,我来……” 话还未说完清脆的巴掌声已响起,周围惊呼声再次如海潮狂啸。 那位嫂子捂着脸倒在地上,也不哭也不喊,怔怔的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次阮青枝没有再搓手心,轻轻掰了掰手腕看向众人:“下一个谁来?” 夜寒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低笑。 “姐姐!”阮碧筠哭着扑过来,“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又犯病了吗?” 阮青枝抬了抬手。 阮碧筠立刻站定,惊恐地看着她:“姐姐,你看看我,我是筠儿啊!你不要打我好不好?咱们家在办丧事,好些族人都在呢,你若是再犯错,父亲会把你关起来的!姐姐!” “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打死你。”阮青枝平静地道。 阮碧筠立刻把嘴闭上了。 但她先前的那番话已经起到了作用,周围好些长辈已在惊叹: “居然是有病的?难怪这些年都不怎么出门见人!” “犯病就会六亲不认随便打人吗?那真是太可怕了!是疯病吧?” “肯定是疯病!你看她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不是疯子谁这样出来见人啊?” “哎哟那可惨了,有疯病怕是不怎么好说亲事啊!” “二姐儿才惨呢,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她欺负成什么样了!” …… 阮青枝双手抱胸静静地听着,并不出言争辩,于是众人就更加相信了阮碧筠的话,真把阮青枝当疯子看待了。 对付疯子其实很简单的。抓起来、捆起来,让她不能闹事就可以了。 于是旁边三个妇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默契地走出人群,摆出原始人围猎似的阵势各张开手臂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向阮青枝围了过来。 阮青枝默默地拔出了匕首。 夜寒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这真是没法玩了。三个妇人齐齐顿住了脚步,直起腰来愤恨地瞪着阮青枝。其中一人开口骂道:“小贱蹄子,你还敢杀我们不成?” 阮青枝淡淡地道:“刚才你们也不信我敢打你们。” 但我还是打了。所以,要不要试试我敢不敢杀? 没有人愿意试这个的。三个妇人齐齐后退,有两个踩着了后面人的脚,顿时又惹起了一片惊骂。 阮青枝拿匕首在手中转着,神情淡漠:“还有,刚才那位……是槐花堡子的六婶子吧?您喊我什么?小贱蹄子?” 六婶子叉腰怒吼:“喊你小贱蹄子又怎么了?你目无尊卑不敬长辈,照家法打死都不为过!” “你们不是不想打,是打不过啊。”阮青枝眨眨眼无辜地道。 六婶子气得再次撸袖子冲出来,看见阮青枝手里的匕首又有些打怵,心里暗暗地盼着后面的人拉住她,然而并没有。 于是她只得讪讪地自己停了步,盯着阮青枝怒骂:“阮家世代诗书继世,怎么会出了你这种不通人性的贱胚子!我们真是几辈子都没见识过这种事!” 阮青枝看着她,嘲讽冷笑:“那你现在见识过了,可以朝闻夕死了吗?” 六婶子呆了一呆,回头去问旁人:“什么意思啊?” 一个认真读过书的晚辈向她解释道:“意思是你已经没有遗憾,可以去死了。” 六婶子气得哇呀呀怪叫起来。 阮青枝已不耐烦了,拔出匕首摆弄着,冷冷地道:“我母亲尸骨未寒,我不想在这里跟你们纠缠,你们最好也不要来惹我。平日里都是沾了相府的光才有口饭吃的,也别搭着架子在我跟前充什么婶子大娘,这世间高低尊卑还真不是靠辈分撑起来的!” “孽畜,给我跪下!”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来了。 阮青枝不觉得自己是孽畜,所以不用跪下,端端正正地站着迎接父亲大人的到来。 “你又惹出了什么事?”阮文忠厉声喝问,“听说你长了本事了,敢打长辈了?” 相爷一来,局面就跟刚才不一样了。那些前一刻还在阮青枝面前横眉竖目的婶子大娘们立刻换上了笑脸,不约而同地迎上去施礼,一口一个“大哥”叫得那叫一个亲。 有嘴快的抢着说道:“大哥也不要太生气了,孩子自己也不想这样,谁愿意得这个病呢?我们也不是真要跟一个孩子生气,把她关起来不要惹事也就是了!” 阮文忠听得莫名其妙,阮碧筠忙凑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不敬尊长可是大罪,若传出去全府的名声都要受影响,所以我骗她们说姐姐有疯病……” “这样啊,”阮文忠心领神会立刻抬起头来,“多谢诸位体谅,但相府自有相府的规矩,这种孽障也是不能纵容的!福儿——” 福儿脚下打了个趔趄,仿佛整个人都瘪了下去。 从前他曾经觉得成为老爷身边的第一人是无上的荣耀,现在却只盼着老爷多记住几个名字,不要一有事就喊他。 阮文忠可不管小厮怕不怕,指着阮青枝就厉声下了命令:“把这个孽畜拖下去,打她二十板子!” 福儿脚底发软不肯动,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阮青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丞相大人,你都活了快四十岁了,当官也当了二十来年了,还是这么不懂事吗?你平时在朝堂上也是这么说话,皇帝都不骂你吗?” “你!反了反了!给我拿下她!”阮文忠暴跳如雷。 阮青枝比他更加无奈。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未到四十岁就能官至宰相的人,怎么可以在吃过那么多次瘪以后还这么横冲直撞的,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他就那么自信这个家还是他说了算? 此刻众小厮们看着虎视眈眈的夜寒依旧不敢上前,气氛比先前更加诡异。 为了替阮文忠解围,阮青枝只得嚣张地冷笑了一声,向人群后面正努力地想挤进来的携云伴月叫道:“快去报官!去告御状!就说当朝丞相阮文忠无故杖杀亲女,请京兆尹大人来见证,请御史台、请皇上来为咱们做主!” 伴月想也不想便高声答应了,转身就走。 阮文忠气得一个箭步冲上来,要亲自动手捉拿“逆女”。 夜寒抬手一挡,阮文忠立刻就老实了,之后又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回……” 见他不打算再动手,夜寒便退后半步照旧把自己藏在阴影之中,并不多话。 阮文忠听见身后的人议论纷纷,只得又重新看向阮青枝,厉声喝道:“即便本相要打死你,那也是有理有据,御史台和皇上都不会为难我!” “有理有据又如何?”阮青枝冷笑,“我打那几个女人也是有理有据,你还不是照样在为难我!” “姐姐!”阮碧筠哭着上前,冒着生命危险死死拽住了阮青枝的衣袖:“姐姐,你不能这样强词夺理呀!几位婶子嫂子们都是尊长,她们教训咱们是应当的,咱们当面顶撞已是不该,怎么能跟她们动手!” 阮青枝缓缓地抬起手,捏住了她的胳膊。 阮碧筠立刻尖声哭叫起来,本能地抬手便要打阮青枝的脸。 阮青枝捉住了她的手腕,笑道:“我是你的姐姐,对你而言也是尊长,你这不是也想打我了?” 阮碧筠无言以对,顿时哭得稀里哗啦:“可是、可是……” “可是,你要打我是因为我捏痛你的胳膊了,是不是?”阮青枝替她把委屈说了出来。 阮碧筠自己不用说什么了,只管哭。 阮青枝轻轻地把她推了出去,昂头冷笑道:“所以呢,疼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谁都会讲规矩;只有自己切身体会到委屈了,才知道规矩都是屁!”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阮文忠看着梨花带雨的二女儿心疼得不得了,立时又要对阮青枝动手。 阮青枝退后两步避开了他的手:“父亲,我在跟您讲道理:一开始我打那位伯母,是因为她上来就扒我的衣裳,还捏痛了我的胳膊——你应该知道像我这种未出阁的女孩子被人当众扒衣裳是什么后果吧?她扒的不只是我的衣裳,更是我的命,还有你的脸!” 这一前情是阮文忠不知道的。听到此处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人群:“可有此事?” 几个丫鬟婆子迟疑着点了点头。 旁边也有人替那位伯母说话:“那是因为大姐儿还穿着花衣裳,不合规矩……” 阮青枝立刻接道:“不合规矩你可以提醒我,我自己回去换!上来就捏我胳膊扒我衣裳是谁家的规矩?我还觉得你长得太丑不合规矩呢,所以我可不可以现在就过去撕了你的脸皮啊?” 那人涨红了脸,一时接不上话了。 其实她们这些旁支的人并非不知道相府的小姐有多金贵。别说扒衣裳了,就是未经允许私自碰一下人家千金小姐的衣角,那都是要挨骂的! 旁的不说,在场这么些人,可有一个敢向阮碧筠伸一伸手的没有? 说到底,其实不过是欺负阮青枝在府中不受宠,不像个真正的千金小姐罢了。 她们哪里能想到一个不受宠的“丧门星”生的竟是这样一副浑身是刺的性子?这分明是本来想捡软柿子捏,不幸捏到板栗球了! 此刻阮文忠心里也有些懊恼,悔不该一上场就把阮青枝骂得那么狠。 他不在乎阮青枝有没有冤屈,但相府的女孩子确实是不能被人扒衣裳的,这个立场他必须站稳了。 所以,略一沉吟之后,阮文忠又冷声问道:“那你打旁人又是怎么回事?” 阮青枝坦然地道:“除了那位伯母以外,我只打了一个自称是我嫂子、要替我爹娘来教导我的疯妇!请问父亲,姑嫂是平辈,她能打我我就打不得她吗?再说她也是您的晚辈,凭什么来教导我呢?难道她以为我爹也死了吗……” “够了!”阮文忠厉声打断了她的话,脸色紫胀起来。 阮青枝果然不再多言,退后半步静静地等着裁决。 阮文忠冷哼一声,抬头向众人道:“相府的女儿不好,本相自己会管教,就不劳各位嫂子弟妹还有侄媳妇们费心了!诸位愿意在此帮忙,本相感激不尽;不愿意的也大可离开,不必把怨气发泄到孩子身上!” 这是明明白白地站在阮青枝这边了。阮碧筠和丫鬟婆子们都十分错愕。 旁边的一些妇人至此才明白了前因后果,虽然觉得相府未免太霸道了些,却也说不出什么委屈来。 毕竟不管怎么说上门殴打人家的女儿都是不应该的,更何况这么多年族里吃的都是相府的米。 那位六婶子还有些不甘,又嘀嘀咕咕地道:“可是有疯病的孩子就应该关起来……” “谁有疯病?”阮文忠厉声驳斥,“我相府的孩子哪里来的疯病!” 阮青枝听见这话心情大好,立刻接过话头向六婶子扮个鬼脸道:“我若有疯病,定然是刚刚被你们咬了传染上的!” 此刻她说话比先前更加不客气,耳边却再也没了那些恼人的怒骂声。众婶子大娘们都努力地挤出了笑容,七嘴八舌地说“大小姐受委屈了”。 至此,阮青枝已经没有委屈了。阮文忠不会再为这些事惩罚她,那几个主动过来招惹她的“长辈”也不会再被人同情,相府很可能连药费都不会赔。 所以说嘛,做人还是有理走遍天下! 这时携云终于挤了进来,捧着一身孝服跪在阮青枝面前哭道:“都是奴婢的错,小姐的孝服不知被谁给浇上蜡油烫坏了,奴婢拿去缝补了一下,没想到就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小姐您打我吧!” 瞧瞧这个会说话的小丫头! 阮青枝伸手扶了她起来,神情语气都十分平静:“不必自责。并不是你‘误事’,而是有居心叵测的人要‘找事’,避不开的。——陪我去换衣裳吧。” 婶子大娘们立刻让出了路。 阮青枝见状大为感激,又停下来向众人施礼,端端正正:“今日之事也是我不好,没收住脾气惊扰了各位长辈,青枝在此给伯母婶子还有嫂子们赔不是了。” “好说好说,”众人七嘴八舌客套着,“都是那几个人太放肆,大姑娘一直守着规矩没出错儿,我们都看着呢!” 阮青枝再三谢了众人的体谅,正要带着携云和夜寒离开,阮碧筠却又叫住了她:“姐姐,所以这一下午你到底去哪儿了呢?” 阮文忠也沉声斥道:“你也确实太不像话了些!你母亲新丧,你的弟弟妹妹都在灵前跪着,你是滚到哪里去了!” 阮青枝只得又站定转了回来,认真地回答道:“我去京兆衙门了。” 阮碧筠看向夜寒,愕然:“为了他,你连母亲的丧事都不管了?” “是。”阮青枝答得十分坦然,“母亲不止我一个女儿,夜寒却只有我一个主子。他若蒙冤受屈死在京兆衙门,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居然让她说成是忠仆贤主的大义了。阮碧筠心里暗骂,更多的却是不解,急急地又追了过来:“所以,是你说服了沈大人?他就真的把夜寒给放了?” 阮青枝摇头不答,夜寒便替她说道:“沈大人并不需要小姐来说服。我本无罪,沈大人查明真相放我回来是必然之事,小姐只是放心不下,亲自去接我而已。” 阮碧筠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阮文忠已拧紧了眉头:“京兆尹说你无罪?所以那几桩案子……”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有小厮跑进来叫道:“老爷,沈大人又来了!” 院里顿时起了一片恐慌。 平民百姓没有不怕见官的,尤其现在已经戌时过半了,大晚上的被官府找上门可不会有什么好事! 即使是身为丞相的阮文忠,此刻也不禁沉下脸色,快步迎了出去:“沈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京兆尹沈明山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敬:“这么晚了本不该打扰相爷,只是案子忽然有了新进展,上头又催得急,下官想着还是能快则快的好,所以只好又来了。” 阮文忠脸色不善地盯着他:“案子有了新进展,与我相府何干?” 沈明山昂首挺胸,义正辞严地道:“下官已经拿到了证据,先前说的那两桩案子,与府上二小姐身边的两名暗卫有关。” “你说什么?!”阮碧筠再顾不上温柔娴雅,拨开人群快步走了出来。 沈明山向她微微拱手,和善地道:“二小姐不必惊慌,下官只是例行问案,并非刻意要针对谁。即便老夫人遇袭和紫竹巷那桩案子都与阿豹阿虎二人有关,也不能证明就是小姐您指使的不是?何况这第三桩案子的受害者还是二小姐您的亲生母亲,那就更与您无关了!” 阮碧筠硬着头皮听着,只觉得沈明山每一句话都别有所指,禁不住心里怦怦乱跳起来。 沈明山见她不答话,又接着道:“二小姐深居内宅不知人心险恶,相爷却一定是知道的。阿豹阿虎涉嫌谋害阮老夫人、谋杀辜老先生,几乎证据确凿。下官疑心他二人是歹人安插进相府的内奸,若不将此案查清楚,相爷您与您的家人只怕都难以安心啊!”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旁边众人已经忍不住连连点头附和。阮文忠明知真相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憋得脸色发黑。 阮碧筠的脸色却是白得吓人。虽有鸾音在旁边扶着,她仍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许久才哑声开口道:“沈大人,这会不会是误会?阿豹阿虎怎么可能……” “二小姐,”沈明山很有耐心动之以理:“若是误会,我京兆衙门审问清楚自然会放他二人回来。您若一味顾念主仆情分不许他二人受审,反而是害了他们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愈发不能反驳。阮文忠想了很久,咬牙道:“阿豹阿虎,你们跟沈大人走,务必配合衙门把事情查清楚!”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人迟疑着站出来,看着阮碧筠欲言又止。 阮碧筠垂下眼睑,声音沉沉:“那就去吧。我希望你们……活着回来!” 阿豹阿虎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 55.你可知罪?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最后阿豹阿虎当然被带走了。 相府之中的喧闹并没有停下来。 守灵本来就是要彻夜不眠的,何况今晚又有这么多谈资:被当众掌掴颜面尽失的妇人,被衙门抓走的暗卫,那对命数迥异、性情也迥异的姐妹花,以及……金夫人之死的真相。 不管是在院子里喝酒闲侃的男人们,还是在屋内烧纸钱哭灵的妇人们,人人都觉得这一次到相府来真是长了见识了,不虚此行。 阮碧筠没有再回灵堂中去。阿豹阿虎一走,她立刻提起裙角转身飞奔而去,连阮文忠都没能叫住她。 她当然不是去追阿豹阿虎,而是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菁华院。 因为原本并没有想到她会回来,所以菁华院中只亮了寥寥几盏灯,深夜中树影摇摇晃晃,显得阴森可怖。 留在院中守门的粗使丫鬟小鱼听见动静忙走了出来:“谁呀……” 话音未落脸颊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小姐?!”小鱼吓了一大跳,忙扔下灯笼咚地一声跪在了青石板上:“小姐恕罪,奴婢不知道小姐回来!” 纸灯笼掉在地上烧了起来。阮碧筠想也没想,抬脚狠狠一踢,看着它直直地砸到了小鱼的身上。 伴随着一声恶狠狠的叱骂:“贱婢!” 小鱼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尖叫,无措地滚倒在地上,胡乱拍打着身上燃起的火苗,口中还在不断地求饶。 幸好火苗烧得不算旺,一番忙乱之后终于拍灭了。浑身脏兮兮的小鱼重新跪倒,哭着磕头:“小姐饶命,奴婢不敢了!” 阮碧筠厉声喝问:“不敢什么?你错在哪儿了?” 小鱼叩头哭道:“奴婢不知道小姐回来,迎得慢了,对小姐不够恭敬……” 话未说完额头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脚。 阮碧筠犹自不解气,又弯腰从小鱼头上拔下一根竹簪子,顺势扎了过去:“你懂了,你懂了,你懂了!你懂个屁!” 尖锐的竹簪一下一下刺进肉里,小鱼连声哭喊,却连挡也不敢挡一下,只能生生地受着。 直挨了十几下,累得气喘吁吁的阮碧筠终于住了手,将那支血淋淋的簪子狠狠地掷在了地上:“贱婢!我问你,为什么满院子只点了这么几盏灯?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你是不是想摔死我?是不是想摔死我!” “不是啊!”小鱼伏地大哭,“奴婢不知道小姐还回来!先前姐姐们都说小姐今晚要在前院彻夜守灵的!” “所以你是说我不孝,不肯彻夜为母亲守灵?”阮碧筠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小鱼一迭声连喊“不是”,阮碧筠又厉声问道:“还有,你说不知道我还回来是什么意思?你要诅咒我死在外面吗?!” “奴婢说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小鱼再不敢争辩什么,只能咚咚咚不住磕头,满脸是血犹自不能停下。 鸾音凤鸣两个丫头是一路跟着阮碧筠跑回来的,这时却也战战兢兢不敢上前,靠在墙边一声也不吭。 阮碧筠终于想起了她们,厉声喝道:“鸾音!” 鸾音忙快步奔了过来,头埋得很低:“奴婢明白。奴婢会让两个人看着小鱼去柴房劈三大捆柴,劈不完不许吃饭。” 阮碧筠冷哼一声,补充道:“都要劈成筷子粗细,若有一根劈得不均匀,叫她给我嚼了吃下去!” 鸾音脸色一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提起小鱼的衣领拖着走了。 阮碧筠又回头看看凤鸣。 后者立刻跪了下来:“小姐是要重新找人教训那个丧门星吗?” 阮碧筠闻言立刻大怒:“重新找人又有什么用!这些日子找了三伙了,有一个活着回来的没有?我告诉你,没有!有两伙还没到她跟前就让人给清理干净了,剩下的那一伙也都被那个夜寒给杀了个干干净净!你还不明白吗?那贱婢背后有人!我下手下晚了,她羽翼已成,现在准备回来反扑我了!” “小姐,也许……”凤鸣小心翼翼地道,“也许是咱们找的那些人太不顶用?依奴婢看不如再请睿王殿下帮忙想想办法……” 阮碧筠咬咬牙,恨恨地道:“不是咱们的人不顶用。凤鸣,你有没有觉得,那贱婢最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点?” 凤鸣一惊,慌忙摇头:“那不可能的,她是个丧门星,怎么可能运气好!” 阮碧筠啪地一巴掌扇了过去。 凤鸣一声也没吭,仿佛完全不觉得疼。 阮碧筠咬牙切齿:“这还用你说?她的运气当然不会好!这一世我才是凤命!我知道她已经来了,可是那又怎么样?这一世她没有祥瑞了!她就该是个倒霉蛋,她就该被我当烂泥踩在脚底下!她从前怎么对我,这一世我就怎么对她!这是她欠我的!” 这番话凤鸣完全没有听懂,却不妨碍她俯伏在地上铿锵有力地道:“小姐注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旁人再怎么蹦跶得厉害,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你起来!”阮碧筠冷声喝道,“去睿王府,现在就去!告诉他,阿豹阿虎已经不中用了,让他即刻给我处理掉!还有那个见鬼的京兆尹,最好一起给我处理干净了!” 凤鸣没有分毫迟疑,立刻躬身应是。 反而阮碧筠自己略一迟疑,又叫住了她:“你说,有没有办法让阿豹阿虎咬住那个贱人,说是她指使的?” 凤鸣毫不迟疑地道:“应该可以。阿豹阿虎是睿王府内卫出身,他们那种人是至死不会出卖主人的。” “那就好!”阮碧筠恨恨咬牙,“就让他们给我死死咬住那个贱婢!死也不许松口!” …… 阮青枝也没有在灵堂里守着。 换上了孝服之后,她只走过场似的去跪了一跪,往火盆里丢了两把纸钱,之后就借口乏累,起身走了。 阮大小姐身子弱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并没有任何人敢表示不满。 避开众人之后,携云立刻急道:“二小姐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这么久都没回来,指不定在背后谋划什么呢!” 阮青枝回头看了一眼,平淡地道:“多半是去求睿王想法子了吧?阮文忠的手伸不到京兆衙门去,但睿王应该可以。” “睿王,他顾不上。”夜寒忽然插言道。 阮青枝愣了一下:“怎么顾不上?” 夜寒笑了笑,语气颇有些得意:“上京附近的一座山里出了很厉害的土匪,短短几天已经劫掠了不少客商,好些大店铺都受到了影响。咱们心怀天下爱民如子的睿王殿下当然要亲自前去剿匪,为皇上和上京百姓排忧解难!” 阮青枝愕然,想了半天才感叹道:“睿王真不容易!现在全上京的百姓都在嘲笑他呢,他居然还要拖着被人打得不成样子的残躯去带兵剿匪为上京百姓排忧解难,这是菩萨心肠啊!” “是啊!”夜寒深表赞同,“可惜他的脸肿得厉害,恐怕没有多少人会认得出他威风凛凛凯旋的英姿。” “脸?!”伴月疑惑,“不是说先前在濡香河的时候没有打他的脸吗?” 夜寒笑了笑一脸无辜:“这就不知道了。也许有旁人又打了他一顿吧?毕竟他那么欠揍!” 还能这样?两个小丫头都有些发懵。 阮青枝在前面转过身来,一边蹦蹦跳跳倒退着走,一边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说!是不是你去打的?” 夜寒委屈地叫了起来:“小姐,您可不能冤枉我啊!似我这般老实本分的人,怎么可能!” 得了,铁定是他了。 阮青枝眉眼弯弯,小狐狸似的笑了起来。 “好好走路!”夜寒走过来拎起她原地转了半圈,放回原处。 阮青枝脚下一点也没有停顿继续前行,夜寒依旧落后她一步走着,仿佛刚才的动作完全没有发生过。 两个丫头在旁边看得愣愣,直疑心自己眼花了。 伴月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携云下意识地拉了她一把,自己开口道:“即便睿王此刻不在城内,他也应当很快就会回来吧?何况王府怎么可能没有帮闲的谋士相公什么的……二小姐总能想到法子的!” “愿意帮她的人很多,但肯帮她灭口或者帮她颠倒黑白的人应该没几个,所以不用担心。”阮青枝冷静地分析道。 “小姐所言甚是。”夜寒微微一笑,表示赞同。 携云伴月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于是不再担忧,四人欢欢喜喜回到惜芳园自去安眠。 谁知次日一大早便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寿康宫来人了,说是太后急召阮大小姐,宫车就在府门口等着,一刻也不许耽搁。 阮文忠吓了一大跳:“公公是不是搞错了?我这长女实在不成样子,恐怕……” “阮相爷,”太监小梁子揣着手一脸无奈,“您这是在质疑太后她老人家老糊涂了吗?” 阮文忠吓得差点又跪下,连连摇头说“不敢”,忙不迭地回头喊丫鬟去惜芳园传话。 之后又补充道:“把二小姐也叫来。” “相爷呐,”小梁子更无奈了,“您这自作聪明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太后若是想见阮二小姐,她自己不会说?今儿咱家专程就是来接大小姐的,您把二小姐叫出来做什么呀?算个添头吗?” 阮文忠被训斥得面红耳赤,老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那边阮青枝听到这个消息,气得也是老半天没说话。 伴月在旁嘀嘀咕咕地道:“昨天晚上才抓了那两只奴才,今儿一早就有寿康宫的消息,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这分明是某人把事情闹到宫里去了!” 携云的脸色更难看:“若真是二小姐告的状,那简直……太可怕了!出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照理说宫门已经关了,老年人又多半早睡,可她竟仍旧能把消息传进去……” 阮青枝只管坐在妆台前一脸委屈:“这事不对啊!就算她把事情闹到宫里去,太后也没理由召见我呀!我又不是京兆尹!这个太后也真是的,她自己年纪大睡不着,大清早的派人出来扰人清梦,也忒不厚道了!我还没睡醒呢!” 携云听到她的抱怨倒是稍稍定了定神,忙笑道:“小姐这话也有道理,也许是咱们多想了,阿豹阿虎的案子还真扯不到咱们头上来!对了,上次小姐不是给过莲姑姑一张药方吗?太后召见没准儿是为了这个!”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阮青枝不太相信自己这一世的运气。 所以还是加倍谨慎的好。 进宫是绝对不能披麻戴孝的。“亲娘”新丧,穿得花枝招展也不行。所以别的先不用说,怎么穿戴就是个大难题。 这就更能看出太后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家伙了。人家在热孝期呐你就随随便便把人召进宫去,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怕忌讳吗! 一番忙乱之后,携云帮着阮青枝找出了一件石青色的夹袄,裙子用了月白色的,头绳不敢直接用白的就干脆用了黑色,最后再罩上一件纯黑色的斗篷便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小梁子早已等得不耐烦,见阮青枝出来二话没说直接就道:“太后等急了,大小姐这就请吧!” 阮青枝看着他不肯迈步:“太后到底是怎么吩咐的?我阮家在办丧事呢,宫里难道不忌讳?该不会打算唤了我进宫然后就以不敬之罪把我咔嚓了吧?” 小梁子气得脸色发黑,阮文忠已在旁厉声喝道:“孽障住口!太后若要杀你何必费这番周折!一道懿旨下来让为父直接勒死你就是了!” 阮青枝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于是心悦诚服敛衽施礼:“多谢父亲宽慰,女儿告辞了。” 阮文忠一口怒气还没发泄明白,转头一瞧阮青枝已跟在小梁子后面走出门去了,他只得又忙忙地追上去,带着几个妾侍和孩子们送出大门口。 门外果然有辆宫车停着,样式并不如何华丽。小梁子坐在了车夫旁边,阮青枝便和携云互相搀扶着进了马车。 不料里面早有一个老宫女坐着了。主仆二人一进去乍看见人影,齐齐吓了一跳。 但阮青枝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平平静静地施礼道了声“嬷嬷好”。 “不敢,”对方微微欠身还礼,“叫我兰姑姑就是。” 阮青枝抿嘴一笑果然乖乖地叫了一声“兰姑姑”,之后顺手拉了携云一把同时坐下,掀开帘子向外喊了一声:“坐好了,出发吧!” 兰姑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此时忽然又开口说道:“侍卫不许进宫。” “谢姑姑提醒,”阮青枝笑得浅浅,“夜寒不进宫,他就送我到宫门口。姑姑您知道的,世道不太平,没他陪着我不敢在街上走。” “哼!”兰姑姑脸色一沉,“我南齐天下太平盛世,哪里不安全?你是说上京天子脚下尽是贼寇吗?” 阮青枝抬头看着她一脸无辜:“天子脚下贼寇自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上次我和祖母赴宴回来就差点遭了殃,回去以后我昏迷了一两天呐!” 兰姑姑冷冷地道:“你口中的‘贼人’都死了,真相如何还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 阮青枝并未被她的神情吓到,依旧浅浅地笑着:“贼人死了也很吓人啊!我最怕看到死人了!姑姑您在宫里不知道,那天真是血流成河,血腥味熏得我差点就吐了……” 她嘴上说着害怕,脸上却连一丝后怕的表情也没有。兰姑姑的脸色反而有些苍白,愤怒地瞪着她不再接话。 阮青枝一个人说不下去只得住了口,心里却又敲了一遍警钟。 很显然,兰姑姑知道那次马车遇袭的事,而且态度很明确就是不信她。 所以,太后这次召见她的缘由和立场大致上也可以确定了。 局势不太妙啊。 主动权在对方手上,明知不妙也没法子未雨绸缪,所以阮青枝什么也没做,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打起了盹。 兰姑姑反而又觉得有些诧异。 这辆马车虽然外面看着简单质朴,但内里每一处都是费了巧心思的,就连阮碧筠初次坐进来的时候都忍不住惊叹了一下,怎么这位阮大小姐连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莫非是不学无术毫无见识,所以完全察觉不到那些匠心独运之处? 但……即便如此也不对吧?这蠢丫头初次进宫,难道就一点都不紧张不害怕? 一路惊疑一路沉默,马车稳稳地驶入宫门,之后很快便停了下来,说是不能再往前走了,请阮大小姐下车步行前往。 阮青枝没有揭穿他们,平静地下了车,整一整衣裙不慌不忙迈步跟在小梁子身后。 下马威嘛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居住的寿康宫必定建在靠后的位置,从宫门口走过去只怕要一个多时辰,寻常的官家小姐多半吃不了这份苦。 即便勉强咬牙坚持着走过去了,少不得也会喘吁吁汗淋淋头发散乱脂粉污面不成样子。 可是这些困扰对阮青枝而言都不会发生,所以她一点也不急。小梁子走得快她就走得快,小梁子走得慢她也就走得慢,一路走着一路还抽空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十分惬意。 最后却是兰姑姑最先受不住,抬手用帕子擦了擦汗。 “携云,扶一下兰姑姑。”阮青枝平静地吩咐道。 携云半点儿异议也没有,立刻走过去扶住了兰姑姑的臂弯。 后者愣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阮大小姐不累?” 阮青枝微笑摇头:“太后召见,我岂敢说累?我又怎么舍得累?” 这仿佛是在胡说八道,但莫名地让人觉得没法反驳。于是兰姑姑也不再多问,只暗中示意小梁子好好带路,不要再绕了。 于是寿康宫终于到了。兰姑姑停下来整了整衣衫,长舒一口气。 阮青枝平平静静地站着等她。 她自己什么都不用整理:衣衫是最简单的那种,不至于走几步就凌乱;辫子扎得很结实也不会散开;脸上没涂脂粉也没有出汗干干净净…… 半点儿狼狈之态也没有。 这副姿态走进寿康宫的时候,太后居然也愣了一下,之后眯起眼睛盯着她认真打量起来。 第一印象是这个女孩子不像阮碧筠,从五官到气质没有一处相像。 阮碧筠的容貌是那种最讨人喜欢的端庄柔美,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桃花眼,细长眉,唇角带笑,下巴尖尖……小小年纪竟生得一副妖媚之相,这还了得! 太后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阮青枝端端正正跪下行了大礼,并没有因为头顶那道目光的不善而格外惊惧。 礼数周全,没有问题;衣饰寒素却不失礼,也挑不出错。 身为太后是不能故意刁难一个小孩子的。 所以阮青枝并没有跪很久,很快便听到兰姑姑的声音说道:“免礼吧。” 阮青枝依言站起,仍旧低着头,眼睛并不乱看。 太后终于开了口,声音沉沉十分威严:“你就是筠儿的那个孪生姐姐?” “回太后,”阮青枝不慌不忙,“筠儿确实是民女的妹妹。” 太后嘿地冷笑了一声,之后声音骤转严厉:“你可知罪?!” 阮青枝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太后,这几天我都没跟筠儿吵架啊!” 言外之意,平时我们即便有矛盾也是小孩子吵架而已,你身为太后三番两次为这种小事问我的罪,是不是有点跌份? 这层意思,太后立刻就领会到了。 可是看看阮青枝脸上的表情,她又有些疑惑:该不会是自己多心了吧?眼前这丫头分明是个傻的,她哪里玩得来“弦外之音”那一套! 现在立刻就定罪确实草率了些,太后只得压下一半怒火又斥道:“休要装疯卖傻!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哪一件哀家不知道!” “太后都知道吗?”阮青枝大惊,喜形于色:“筠儿给祖母药里下剧毒相思子,是我开方子为祖母解了毒;筠儿给柳三小姐下毒又让王四小姐推她下水,也是我用古方给治好了;筠儿吩咐阿豹阿虎把母亲挂在了梁上,我去晚了没来得及救……这些事我以为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原来太后您都一清二楚吗?” 56.我才是天定凤命!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太后原本一直耷拉着的眼皮一点点绷紧了,眼角抽搐,目光有些茫然。 阮青枝的声音还在继续:“……也是,太后如此圣明,知道这些隐事并不奇怪。只是民女不明白,这一次太后为什么又说我有罪呢?上一次我有罪是因为没有做到‘亲亲相隐’,这一次我都做到了啊!筠儿做了那么多事我都没有说出去,就连阿豹阿虎引贼人来伏击我和祖母这件事也是京兆衙门查出来的,跟我没关系啊……”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太后终于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手中一串碧盈盈的佛珠猛摔了下来,砸在阮青枝的脚下四分五裂。 惹太后发怒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阮青枝仿佛被吓呆了,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站着,完全忘了反应。 旁边莲姑姑冷声斥道:“还不跪下!” 阮青枝晃了一晃,迟疑许久才慢吞吞地跪了下来:“民女不知身犯何罪,求太后教导。” “你,”太后盯着她看了半天,“刚才在说什么?” 阮青枝的神情依旧迷茫:“太后您……不是都知道吗?怎么……” 之后她忽然着急起来:“原来您不知道这些?那……那都是民女信口开河的,您就当民女什么都没有说,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法子不往心里去了。 太后渐渐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缓缓放松了神情重新靠在椅背上,沉沉开口:“哀家记得,你祖母中毒是你母亲做的,柳家那三丫头是自己失足落水。” “是!”阮青枝飞快地附和道,“事实就是太后原先听到的那样,并没有别的隐情!太后就当民女刚才说的都是疯话就好了!” “放肆!”莲姑姑在一旁厉声呵斥:“太后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 阮青枝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可是……太后已经生气了,我再如实说话,不是要掉脑袋了吗?” 太后猛拍桌角厉声喝道:“你胡言乱语才会掉脑袋!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阮青枝委委屈屈道:“就是民女刚才说的那回事啊。母亲是为筠儿顶罪的,筠儿还嫌她成了平妻丢人现眼,所以让阿虎阿豹吊死了她……柳三妹妹的事仿佛是为了睿王,同时可以嫁祸给我一石二鸟……这些事都是有很多人知道的,但天下皆知筠儿是未来的皇后,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得罪她,所有的知情人都在忍气吞声。我本来也是不敢说的,可是我笨……” 太后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沉沉:“哀家平生最见不得那些阴私下作的手段。你今日若有一字虚言,这寿康宫你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阮青枝不惊反喜:“所以,我若不曾说谎,太后就不会杀我是不是?” 太后眯起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兰姑姑在旁小声问道:“太后要不要召柳家的人来核实一下?” 阮青枝神色坦然,并无一丝心虚的样子。 太后看了她很久,终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柳家与此事无关,不必惊动她们。等沈明山……” 等沈明山把那两个奴才审问清楚了,真相自然大白。 今日一早,太后已经召见过沈明山,所以知道这桩案子一定会水落石出。 京兆衙门的墙头草不知怎的忽然硬气起来,许多事的真相就掩盖不住了。这也正是太后忙忙地召阮青枝进宫的原因。 太后是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但是此刻,她的心里有些乱。 “筠儿她怎么会……金氏是她亲娘啊。”太后似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低。 阮青枝不屑地嗤道:“那我还是她亲姐姐呢!我祖母也是她的亲祖母呢!柳娇娇还是她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好朋友呢!民女说的这几件事都是真的,太后若相信就一起信了,若不信就当民女是在诽谤筠儿,把民女拉出去砍了就是!” 既然已经确定了太后仍旧站在阮碧筠那边,阮青枝也懒得装乖巧了。 而太后确实也如她所料的那样,听见这句话脸色又沉了沉:“你是在对哀家耍脾气?” “民女不敢。”阮青枝干脆又自己站了起来,“太后今日召民女过来,一开口便问筠儿的事,民女不信您对阮家内宅之事一无所知!您既然知道,就该清楚筠儿的为人;既然清楚筠儿的为人,就该知道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既然知道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要强词夺理为她辩解,装聋作哑、颠倒黑白,想方设法抹黑我,试图让我替她顶罪……” “放肆!”旁边几个宫女太监齐声呵斥。 携云跪在门外连头也不敢抬,听见里面的动静吓得瘫倒在了地上。 阮青枝直挺挺地站着,昂头直视着太后:“民女知道自己放肆了。反正是来赴死的,放肆与不放肆又有什么区别!太后您敢说您召我进宫不是因为知道了阿豹阿虎的事,想逼迫我为筠儿顶罪吗!” 太后脸色铁青端坐不语,殿中宫女太监们全都跪了下来。 上位者的威压,不是闹着玩的。 可对于阮青枝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太后又怎样呢?太皇太后她都当过好几次了! 当太后的威严尊贵不是靠欺压小辈得来的。这个道理阮青枝懂,太后自然也懂。 所以她喝止了从门外冲进来准备拖阮青枝出去的太监们,看着阮青枝冷冷地问:“你对哀家,怨念很深?” 阮青枝摇头:“民女今日之前并未见过太后,所以从未有过什么怨念。但民女若是无辜冤死了,一定对杀我的人怨念很深。” “但你本来就该死。”太后被猜中了心思,也不恼:“你是煞命,注定祸国殃民,你永远不可能无辜。” “所以能替阮碧筠顶罪而死,是我的荣幸?”阮青枝冷笑反问。 太后微微颔首:“不错。” “不错个屁!”阮青枝跳脚,“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煞命,说我祸国殃民,我‘祸’过谁?我‘殃’过谁?这段日子一直是我在救人!是你们眼中天定凤命的阮碧筠在杀人!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见,你们是不是瞎?” 太后出身名门,一生顺风顺水,活了五十多岁还是头一回挨这种粗俗的骂,一时不禁呆住了。 阮青枝犹自不肯停,拂袖甩开扑过来的宫女,继续骂:“我母亲替阮碧筠顶罪落了一身骂名,最后还被阮碧筠杀死了!这是昨天的事!我母亲尸骨未寒,你又想逼我去顶罪了!太后娘娘!阮碧筠这辈子要靠杀人放火做到皇后,您是不是打算找一千个、一万个人替她顶罪!她脚底下踩着一万具尸体、头顶上飘着一万缕冤魂,这样的‘天定凤命’能给南齐带来什么样的祥瑞?!” 这时几个健壮的宫女终于扑过来,将阮青枝死死地按在地上压住了。阮青枝当然可以甩脱她们,但她想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因此也就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地趴在了地上。 莲姑姑看向阮青枝神色复杂。 当面辱骂太后,无罪也是有罪了。只等太后一声令下,这个女孩子必死无疑。 但是太后迟迟没有发怒。当然也许是气得太厉害了,整个人已经失魂落魄。 阮青枝也不急,稳稳地趴在地上仿佛还挺舒服。 不知等了多久,桌角上的茶已经凉透了,太后才又抬起头来:“你的嘴巴很厉害,哀家辩不过你。但是,天下纷乱已久,南齐需要安定、需要繁荣,一位天定凤命的皇后是上苍给南齐带来的转机,哀家不能让她折损在羽翼未丰之时。” 阮青枝伏在地上哈哈地笑了。 “哀家说得不对?”太后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阮青枝咳了两声,笑道:“太后一心为社稷、为天下,谁敢说太后不对?” 听见这一句,太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既然你也认同,那便不要再抱怨了。哀家相信你的话,知道你心里委屈,也无法对你承诺什么。但是,丫头,你要记住你是为天下而死的。百姓愚鲁不知真相,但老天看得见。你做了这一件事,可能就是救了千千万万的百姓,来生你定然会得到福报。” “太后要我怎么做?”阮青枝抬了抬头。 太后看着她,神情渐转和蔼:“你去京兆衙门自首。就说那两个奴才是你的人,是你收买了他们,做了那些坏事。” 阮青枝点了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众宫女太监闻言便放松了些,不再似先前那样死死地压着她了。 不料阮青枝话锋一转又接着道:“但是我不去。我又不傻!” “你!”太后的脸上重新现出怒色。 背上再次被人压实,阮青枝依旧没有挣扎,只努力地仰头看着太后,神情很认真:“这真不是民女不识抬举啊!太后,您好好想一想:为什么煞命的我被谋害过那么多次都没有死,也不曾伤害过什么人;反而天定凤命祥瑞之身的阮碧筠苦苦谋划了那么多事却总是失败,偶尔成功一两次还都是别人帮她的?您不要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太后娘娘,老天不会这样考验天定凤命之人!如果阮碧筠处处不顺、事事不成,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她这个人,并非祥瑞之身!” 太后脸色铁青,扶着桌角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派胡言!”旁边太监厉声呵斥。 这一次,就连守在门外的宫人内侍也都吓得呆住了。 凤命之女降世,天下太平。这是南齐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眼巴巴盼了十几年的事。这些年太后夜不安寐,掰着指头数日子等着阮碧筠及笄嫁入皇家。 皇帝甚至跟太后商量过几次,打算等阮碧筠嫁过来以后立刻就禅位给她的夫君,好让她尽快当上皇后,应了这凤命。 可是今天,等了十四年眼看就要瞧见曙光的今天,有人竟然当众说出那天定凤命的女子不是祥瑞之身? 这可要了命了! 太后颤巍巍走出两步,咬牙,厉声喝道:“小梁子!把这个妖女拖出去,乱棍打死!不,挫骨扬灰!” 五六个太监闻声而动齐齐冲了过来。 阮青枝立刻被人从地上粗暴地拽起,提着便往外走。 阮青枝并不挣扎,只是努力地回过头来: “太后!” “您不能杀我!” “请您好好想一想,我这个‘祸国殃民的煞命’,为什么可以历尽磨难而不死!” “十四年来惜芳园笼罩在阴谋之下无一日安稳,我却毫发无伤地活到了现在!” “我有救人的仁心,也有济世的才能,我文武双全聪慧过人,十四年的污名也遮掩不住我的光彩!” “太后,我才是真正的祥瑞之身!我才是天定凤命之人!”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提着她的太监已经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阮青枝原地翻身跃起,轻轻松松全无一丝狼狈之态。 太后愕然地看着她,良久之后厉声吼出一句:“荒唐!” “荒唐不荒唐,太后不妨再确认一下!”阮青枝神色平淡。 太后抬了抬手,由宫女搀扶着坐回原处,定定地看着阮青枝:“你在说谎!哀家不止一次叫人来替筠儿看过面相、算过八字,无一次不说是天降祥瑞!难不成你想说是小时候家里把你们两个人的八字弄错了?这种把鬼戏可骗不过哀家!” 阮青枝垂袖站着,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温文娴雅:“不是这样的。太后,我和筠儿的八字没有换过,煞命的是我,凤命的是她,这一点没有错。” “但是,”她抬起头来微微而笑,“每个人一生的路走成什么样,并不全是命数决定的。” “筠儿自恃凤命,视人命如蝼蚁,作恶多端罪行累累,天早已经放弃了她。” “太后,我们是双生子,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所以现在,天定凤命祥瑞之身的人是我,煞命该死的是她!” 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把话说完,殿中静了一瞬,太后苍老的声音大笑起来。 小孩子说了蠢话,又不值当下手打,做长辈的能怎么办呢?只能笑了。 阮青枝没有脸红,当然也没有跟着笑。她认真地道:“太后此刻不信我,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间。天定凤命之人是不会无端横死的,所以太后大可不必插手阮家的事,过一两年看看我姐妹二人之中哪个还活着,哪个就是凤命之人无疑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骗哀家放过你。”太后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阮青枝摇头道:“我不需要骗,因为太后您已经信我两分了。您自己是做过皇后又做到太后的人,您心里一定很明白,不仁不慈之辈绝不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皇后。” 此处仿佛又有颂圣讨好的嫌疑。太后微微一笑很快又严肃起来:“你如何知道凤命之人不会无端横死?” 阮青枝认真地道:“天定凤命之女降世,那是上苍怜悯众生,派一女子下凡来终止战乱、安定天下。那样的女子是上苍护着的人,一生福泽深厚方能泽被天下。这既是上苍对人世的怜悯,也是那凤命之人的功德。功德未满,岂有横死之理?” 一番话半真半假,她说得颇像那么一回事。 太后再次默然。 阮青枝拍拍衣袖重新跪下,郑重俯首:“事关重大,请太后三思而行。” “你,”太后看着她神色严厉,“奸诈、刁钻、粗俗,全无半分一国之母的风仪。” 阮青枝抬头,坦坦然对曰:“我,坦荡、聪颖、仁善,天下百姓定当真心拜服于我。” 太后许久没有接上话。 阮青枝又补充道:“阮碧筠,阴狠、歹毒、愚蠢,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若是让她当了皇后,这天下才是真完了!” 太后眉头紧锁,依旧不语。 阮青枝已经习惯了她这副深沉的样子,心里也不慌,就那么跪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等着。 门外几拨小宫女来来来回回,大约是到了传午膳的时辰了,只是没有人敢进来问。 毕竟人人都知道,与阮二小姐有关的事,那就是天大的事。 这件“天大的事”让太后想了足足半个时辰。 昏昏欲睡的阮青枝听到一声清咳,立刻打起了精神。 太后说了声“起来吧”,之后又重新审视着她,问:“这一次筠儿的事,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阮青枝微微有些错愕:“太后是问我有没有办法帮她脱罪?” 太后没有否认,黯然道:“她不能死。” 阮青枝低低冷笑了一声:“我已说过了,她若是真凤命就不会死。何况阿豹阿虎是死士出身,多半也不会咬出背后的主子来!” 太后因为这句话而稍稍放心,但仍似是欲言又止。 阮青枝见状便不客气地道:“至于让我帮忙想法子甚至让我顶罪这种话,太后还是不要说了吧?我不杀她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太后冷声问:“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如此狠心待她,居然还敢说自己仁善?” 阮青枝顺口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只是善良,我又不是傻!” “你真……”太后被她给气笑了:“阮文忠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阮青枝认真地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也许……是他傻人有傻福?” “行了!”太后气急地呵斥了一声,怎么看怎么像是为了防止她自己笑出来。 阮青枝悄悄地翘起了唇角,试探着问:“太后不生气了吧?我是不是不用死了?” “哼!”太后板着脸态度很不善,“就算哀家今日不杀你,只怕你也未必能活得长久!” “请太后放心,我一定能的!”阮青枝认真地答道。 这时殿中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些,莲姑姑松了一口气,这才大着胆子过来问传膳的事。 太后看看阮青枝,仿佛有些迟疑。 阮青枝立刻道:“太后若是不杀我,我这就告退了吧?宫里的菜肴多半精致而无味,您就不用留我吃饭了!” “哀家偏就要留你吃饭了!”太后冷哼一声,“过来等着,一会儿你给哀家布菜!” 阮青枝扁了扁嘴似乎委屈,眉眼间却带着笑。 太后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让她暂坐,几次打量她的眉眼,仍觉得过分娇媚不太像是个好孩子。 动不动撒泼打闹说粗话也不像是个好孩子。 可是她说得也没错,最近这短短二十来天,她已经救过两三条人命了。而且她上次送来的那张药方确实很好用,可见确实是认真学过医的。 一个相府千金,若无悬壶济世的慈心,又何必亲自学医。 反倒是那个阮碧筠,被相府悉心教养这么多年也没见学成什么,倒是拜了个恶名昭彰的老怪学毒学得很认真。 这天定凤命的主角若真可以换个人,也许倒是好事。 但太后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不会轻易相信凤命可以随便换人的。 她只是忽然有点舍不得眼前这个孩子死。哪怕这个孩子当面骂她,差点让她气炸了肺。 人老了,耳根子就软了,那么重的杀心被一个小丫头骂几句,居然也就动摇了。这真是…… 莲姑姑看穿了太后的心思,在旁温言劝道:“既然大事都是命数使然,人力所能为只怕也有限,太后少操心吧。” “你是嫌哀家管得太多了?”太后不悦地问她。 莲姑姑摇头,叹道:“您能护她一时,难道还能护她一世不成?太后,她若是靠着您的护持才能坐上后位,那只能说南齐的贵人不是她,而是太后您了。” “你这张嘴!”太后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良久又叹气:“那,哀家就不管了。” 莲姑姑立刻喜形于色:“这才对嘛!太医不是也让您少操心?这几日的补药喝着很好,您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养养身子吧!” 提到补药,太后又看向阮青枝:“你的医术学了多久?专长是哪一科的?” 阮青枝认真地答道:“我是天才啊,我哪一科都会!不管是伤风咳嗽还是疑难杂症……” 太后忍不住又皱眉,心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丫头。 却听阮青枝继续说道:“比如,太后您的右腿似乎有些不便,看上去应该有好些年头了,太医院一直没有良策,是不是?” 57.咱们家终于要造反了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平安无事回到相府,像一片柳絮飘落在湖面,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并没有人在盼她回来,小厮们当然也不会因为她回来而奔走相告。 巧了,恰好阮青枝也不愿意见到相府的任何人,趁此机会干脆绕过了前院的灵堂,带着携云直奔惜芳园。 刚刚死里逃生,必须要回去烧点水洗洗晦气再吃点好的才能安抚她这颗脆弱的老心脏。 正盘算得美,不料这后院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响起一声“救命”,吓得阮青枝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青天白日的,闹什么鬼!阮青枝回过神来忿忿跺脚。 携云也听见了这个声音,顿时慌张:“是柴房的方向!会不会是二小姐趁咱们不在又抓了伴月……” 阮青枝冷静地道:“不是伴月的声音。” 但,还是去看看吧。 因为府中几乎所有人都在前院,所以柴房附近冷冷清清。阮青枝一路快步走过来,只听到自己和携云的脚步声嚓嚓嚓走得很急。 正疑心先前那一声只是幻听,前方终于又有声音出现了。 这次却是个男人,在笑。方向就是在前方的柴房里。 阮青枝脸色一变,立刻甩开携云的手,一闪身冲了进去。 柴房内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两个。瘦巴巴的女孩子被压在柴堆上,衣衫凌乱。 地上细长均匀的柴草散乱,被阮青枝衣角一带,如漫天白雪飘扬。 下一瞬两个男人同时飞起,一个重重地摔在墙上,一个砸向房梁,然后又狠狠地跌下来,像一坨热牛粪似的扁扁地摊在地上。 柴堆上的女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阮青枝皱眉,厉喝:“闭嘴!” 女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两个男人的呼痛声也停了。三个人惊惧地看着阮青枝。 然后,那女孩子翻身爬起来,跪扑在阮青枝脚下,磕头:“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救命?”阮青枝又看向那两个男人,“所以,这两只狗贼是要杀你了?” 女孩子心道当然不是,但大小姐还小不懂这个,所以还是不解释的好。 这时携云终于也追了进来,盯着那两个男人看了看:“小姐,他们好像不是府里的人!” “哦?”阮青枝踢过一根尖尖的木棍架在其中一人颈下,厉声问:“哪儿来的?竟敢在我相府逞凶,你们吃了豹子胆了?” 那人目光呆滞看着脖子底下惨白惨白的木刺,吓得说不出话来。 摔到墙根下的那个却不服,弯腰捡起一根木棍向阮青枝冲了过来。 “小心!”携云和那个女孩子同时惊呼。 阮青枝一脸不耐烦,手中木棍一挥狠狠地砸在了对方的脑袋上,而对方手中的木棍离她还有二尺远。 那个勇敢的男人再次跌了下去,晕头转向。 阮青枝叹口气无奈:“倒下了就该乖乖认输!承认自己不行就那么难吗?这下好了,原先的罪名是行凶未遂,现在变成谋刺相府大小姐未遂了!话说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奴才还是平民?若是奴才我就叫人直接打死了!” 两个男人一个被砸晕一个被吓懵,本来打算一起装死的,这会儿却又不敢装了,生怕一个不小心真死了。 于是先前被架住脖子的那一个急急地开了口:“你不能杀我!大侄女,我是你叔,我们两个都是你叔,你不能杀我们!” 阮青枝大怒:“胡说,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丑的叔!” “再丑也是叔!”那男人急哭了,“我们跟相爷同姓同辈,不是你叔是什么?你打我们就是不敬尊长,我们告你去!” “哎哟这可吓死我了!”阮青枝扔了木棍作惊恐状,“我昨晚打了婶,今天又打了叔,你说京兆衙门不会以不孝之罪把我砍了吧?” 男人听到此处立刻收了眼泪,跪坐在地上摆出了做叔叔的架子:“我们做长辈的不会跟你小孩子计较,今天这事你当没看见,叔叔们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话未说完,阮青枝又捡起一根细枝条抽了过去:“我喊你声叔你还真敢答应、真敢答应啊?给你脸了?占我便宜、占我便宜、叫你占我便宜!” 说一句抽一下,那个叔被打得嗷嗷叫。 这时那小姑娘已经在携云帮助下将衣衫发髻整理好了,重新跪在了阮青枝面前:“大小姐,他们就算是老爷同族同辈,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鸾音姐姐原是派了两个小厮在这儿守着我劈柴的,后来那两人偷懒想去喝酒,就用四个大钱雇了这两个贼来替他们守着,这两个人对着小厮们都点头哈腰的呢!” 阮青枝听明白了。 说是跟相爷同姓同辈,却甘愿为了四个钱替相府的小厮做事,可见是既穷又没骨气,绝不是阮家这个百年望族的本家子弟。 替人办差事却趁机欺辱一个小姑娘,可见品行卑劣,平时只怕也没少干坏事。这种东西,活着就是浪费人间的粮食,污染人间的空气,顺便还荼毒世人的眼睛。 阮青枝想了想,吩咐道:“携云,去叫人来,把这两位叔叔捆了送到京兆衙门去吧。若是有人撞见就说他们偷盗,不许说别的。” 那两人当然不服。 阮青枝手中细长的枝条抽得呜呜响,神色冷冷:“不愿承认偷盗也可以,反正偷盗是打板子,欺辱相府内宅女眷是死罪,你们看着办!” “小姐!”这次轮到携云不服了。 阮青枝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斥道:“你傻呀?到了衙门应该怎么说还用我教你?” 携云恍然大悟立刻跑出去叫人了。 阮青枝便又看向那个小姑娘:“你刚才说是鸾音叫你在这儿劈柴的?所以你是菁华院的人?” “是,”小姑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奴婢是菁华院看守门户打扫庭院的,名字叫小鱼。今日多亏大小姐救了我,今后奴婢这条命……” 阮青枝对菁华院的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因此也没问她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管拎着那根枝条坐在门槛上,等人来。 携云很快把夜寒带过来了。显然在路上已经说了这里的事,夜寒一进来毫不迟疑,一手一个拎起那两位“叔叔”就走。 阮青枝反倒有些惊奇:“咦,夜寒你今天居然在家!” “刚回来。”夜寒平静地道,“伴月不在咱们院里,可能被前头叫去帮忙了。你最好过去看看,免得有人欺负她。” 阮青枝顺口答应了,忽然又有些气恼:“喂,你都没问我今天有没有受欺负!我一回来就让我去关心伴月,你怎么不关心我啊?你是不是偏心眼?” 夜寒没理她一路拖着那俩人走远了。 携云看着阮青枝恨铁不成钢:“小姐,你太丢脸了!居然在奴才面前撒娇!还跟丫鬟争宠!” 阮青枝顿时吓得眼睛瞪圆:“你在说什么?别乱说!我不是!我没有!” “是,小姐您没有!”携云低头昧着良心附和。 阮青枝莫名地脸红,狠狠一甩衣袖:“走!去找伴月!” 小鱼还在地上跪着,见她要走迟疑了一下急急开口:“大小姐,我……” “你啊?”阮青枝脚下不停,声音懒懒:“你的柴不是还没劈完?你继续劈啊,做事情要有始有终的!” 小鱼低头看看脚边散落的的柴草,欲哭无泪。 原是她贪心了。自家主子要糟践,外人又怎肯救她到底。 阮青枝可不管小丫头心里的百转千回。她一眨眼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和携云匆匆赶去了前院。 找了半天没看见伴月的影子,却已经撞见了好些认识的人,没法子只能先去灵堂磕头。 阮碧筠正娇滴滴在灵堂里跪坐着,见她进来立刻杏眼瞪圆:“姐姐,你怎么……” 旁边一个嘴快的妇人已经嚷了起来:“天哪大姑娘你怎么回来了?相爷刚才还说你恐怕凶多吉少,叫人把纸人纸马都备下了!” “怎么,”阮青枝神情木然,“我以为我来的是母亲的灵堂,原来是我自己的灵堂?” 傍晚的阳光照在她的背后,正面暗沉沉一片。阮碧筠只觉得她脸上木僵僵的毫无生气,顿时吓得头皮一阵麻。 旁边三婶李氏忙迎上来:“大姐儿你回来就最好了。去了这么久,可把大家担心死了!”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阮青枝神色淡淡,“是太后召见,又不是阎王召见。难道你们对太后的仁慈宽厚还有什么疑问吗?” 李氏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这怎么会呢?我们一开始听说你被召进宫去,心里只觉得荣幸,还是二姐儿说如此突然急召只怕不好,我们才跟着担心的。” 阮青枝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说了声“不必担心”,又看向阮碧筠:“劳你挂心了。一边为母亲悲痛,一边又为我忧虑,你也是不容易。” “姐姐平安回来就好。”阮碧筠的两行眼泪早已落了下来,“我真怕……姐姐,太后没有为难你吗?” “太后为什么要为难我?”阮青枝惊讶,“我又没杀人!我的奴才也没杀人!我们老实本分什么坏事都没干!” 阮碧筠无言以对,愣了一会儿忽然又对着灵位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外面匆匆闯进来一个小厮,急道:“二小姐,京兆衙门传来消息,说是阿豹阿虎已经招认了罪行,在牢里畏罪自尽了!” 李氏忙问:“都招了?背后主使是谁?” 小厮飞快地道:“前面几件事说是没有人指使,是他们自己对老夫人和大小姐不满,瞒着二小姐做的。金夫人那件事他们咬死不认,京兆衙门想尽了办法也没问出旁的来!” 阮碧筠呜咽一声,坐倒在地。 旁边婢女忙扶着她劝慰,阮碧筠便哭道:“那两个混账东西,死不足惜!他们口口声声说对我忠诚,却敢瞒着我去谋害祖母和姐姐,谋害我的师父……姐姐,我好害怕!他们敢害你也就敢害我……咱们相府竟然养了那么两只白眼狼!” 阮青枝愣神看着扑进怀里来的这个小姑娘,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别怕,不是已经死了嘛。作恶多端的人都会死得很惨的,别怕!” 素白的灵堂里,没了母亲的一对小姐妹互相搂抱着说着人间险恶,这场景既温暖又让人心酸,旁边的婶子大娘们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金夫人啊,您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啊,抛下这几个小儿女,未来的日子该多艰难啊…… 哭声中,窝在阮青枝怀里的阮碧筠咬牙切齿:“你是怎么做到的?” 阮青枝疼爱地轻抚她的后背,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你放心,这世道永远都是邪不压正,太后心里什么都明白。” “是啊,”李氏忙也在旁劝慰,“二姐儿别多心,奴才是奴才,你是你,太后心如明镜,不会迁怒的。” 阮碧筠闻言哭得更惨了,双手揪着阮青枝的腰,下死力气拧。 这点儿疼对阮青枝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她一边像哄孩子似的拍着阮碧筠的背,一边仰头向李氏问:“三婶看见我那个丫头了没有?” 李氏迟疑了一下,看向阮碧筠:“那个丫头……” 正不知该怎么说,廊下已传来了阮文忠的一声怒吼:“那个孽障她还敢回来?” 话音落下人也进了门。灵堂内光线昏暗,阮文忠旁的没看清,先瞧见阮青枝的手拍在阮碧筠背上噗地一声轻响。 “孽障!放开你妹妹!”他厉声喝道。 阮青枝受惊猛然将阮碧筠推了出去,翻身跪地战战兢兢带着哭腔喊:“我今天没做错事啊,父亲又要打吗?” 阮文忠愣了一下,随即震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有……”阮青枝继续瑟缩。 灵堂中几个妇人看着阮文忠,人人震惊。 怎么听这意思,阮大小姐经常挨打?有错要打,没错找错也要打?这是什么道理! 有几个心软的已经忍不住想出来劝:“相爷,大姑娘她……” “今天谁都别劝!”阮文忠狠狠地挥了挥手,“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来,谁劝也不中用!福儿,给我绑了这孽障送到京兆衙门里去!衙门要杀要打,我相府绝无二话!” 这一次夜寒不在,几个小厮大了胆,闯了进来:“大小姐,得罪了!” 阮青枝不理小厮们,只仰头看着阮文忠,委屈巴巴:“爹,为什么啊?” “收起你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阮文忠怒气更盛,“狼心狗肺的东西!太后召见你,难道还没跟你说清楚吗?你居然还敢回府,是定要拖着相府下水还是怎么着?你趁早给我乖乖滚去京兆衙门,说不定为父还能保你一具全尸!” 满堂亲眷和丫鬟婆子们听见说得这么严重,谁也不敢再上前相劝,只能不约而同地退后贴墙站着,惊恐地看着堂中的父女三人。 阮青枝落下泪来,弱小又无助:“女儿听不明白父亲的话……为什么要去京兆衙门?女儿不知身犯何罪!” “爹!”阮碧筠急急走过来,拽住阮文忠的衣袖向他使眼色。 阮文忠拂袖推开她:“筠儿你不要管!这个孽障买通了你的暗卫,谋害你们祖母、害死你们的母亲,罪行累累,万死莫赎!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她求情吗……” “父亲!”阮碧筠终于急了。 阮文忠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筠儿你别怕,等这些事了结了,为父再帮你重新挑几个侍卫就是。” “不是的父亲……”阮碧筠又急又气,一时又说不明白,憋得直掉眼泪。 阮青枝却早已把此刻的场景预料到了,应对起来无比自如:“父亲,女儿还是不明白!阿豹阿虎不是已经认罪自尽了吗为什么又要推到女儿的头上?怎么父亲如今也开始插手京兆衙门的案子了吗?还有,太后召女儿进宫去问养生汤的方子,怎么成了女儿的大罪了?难道父亲盼着太后凤体越来越糟所以不许女儿帮太后调养身子吗?——父亲,咱们家终于要造反了吗?” 阮文忠听见阿豹阿虎已认罪愣了一下,后面养生汤什么的就更加莫名其妙。直到最后一句话响亮亮地喊出来,他打个哆嗦终于醒过神,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孽障!你疯言疯语说些什么!” 阮青枝吓得后退两步眼泪直流:“是父亲您先疯言疯语的呀!我什么时候买通筠儿的暗卫、什么时候谋害祖母、害死母亲了?父亲,我若做了那样的事,我还是人吗?弑母之罪天地不容,必定会天打雷劈堕入十八层地狱我不知道吗?若是别人害死了我的母亲,被我知道了,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那人挫骨扬灰的呀!” 她虽是哭得厉害,眼睛却始终瞪圆,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阮文忠的脸。 果然,她说了这么多话,阮文忠表情变化最大的时候是听到“被我知道了”这句假设的那一瞬。 果然,栾玉娘之死,还有内情! 阮文忠的神色很快调整过来,震惊而又愤怒:“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氏这会儿已经看出了一些门道,忙过来抱住阮青枝,抬头向阮文忠道:“大哥您是不是醉糊涂了?我们都知道大嫂去了您心里难过,可再难过也不能借酒浇愁,更不能借着酒劲儿骂孩子啊!您看看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堂中的气氛顿时好了许多。 就说嘛,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把女儿送去京兆衙门问罪了,原来是醉糊涂了! 当爹的糊涂,当女儿的又年少无知口不择言,话赶话可不就越说越吓人了?连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这可真是…… 当下众人心有余悸又怜悯又好笑地上前相劝,阮文忠终于从众人的言语之中察觉到自己莽撞出错了。 怎么,阿豹阿虎死了?没咬出筠儿,也没让那个孽障去顶罪? 那,太后见她做什么了?说好的事怎么又临时改了主意? 阮文忠心中焦躁,又盯着阮青枝喝问:“孽障,你到底——” 话未说完阮青枝已经急急打断:“父亲,您把我的伴月怎么了?您上个月差点打残了携云,昨天把夜寒送进了京兆衙门,现在终于轮到伴月了吗?父亲,我身边只有这三个人……” “不是的姐姐,”阮碧筠急急在旁解释道,“伴月只是被派去舂米了,并没有人欺负她!你知道的,这两天府里事多人也多,存下的精米不够用,所以各院里闲着的人都去厨房帮忙了!” 我信你个鬼!阮青枝在心里暗骂。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笨法子舂米?何况舂米这种力气活,成年人做起来尚且吃力,让小姑娘去干这不是明摆着折磨人吗! 此刻灵堂中旁人显然也都知道内情,看向阮碧筠的目光便有些不赞同。阮青枝察觉到了,便不再寻根究底,直接吩咐了福儿去给她把伴月叫回来。 阮碧筠觉得脸上发烧,还想解释什么,阮青枝便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府里事忙缺人手,但是伴月我真的要叫回来用一下。我答应了要给太后配药治腿疾,时间紧迫,携云一个人跑腿怕忙不过来。” “你……还要见太后?”阮碧筠抬头看着她,脸上神情僵硬。 “是啊,”阮青枝握着她的手臂显得更加亲密,“后天重阳宫中有菊花宴,太后已吩咐了咱们两个一同前往。我想到时候就顺便把药带过去,省得多跑一趟。” 阮碧筠怔怔的,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阮青枝很快放开了手,转身扶着携云的肩头道:“咱们回去吧。别担心了,父亲会把伴月还给咱们的。” 二人迈步出门,阮碧筠忽然紧走几步又赶了上来,抓住阮青枝的手臂低声问:“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想做什么?!” 阮青枝看看旁边没有别人,便也压低了声音轻笑:“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别人从我手里抢走的东西,我当然要抢回来。” “你凭什么?!”阮碧筠咬牙。 阮青枝含笑看着她的眼睛:“凭,天经地义吧。” 58.姐姐也是爱画之人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世上有很多道理,说不清或者不必说的,就说是天经地义。 比如,太后她老人家是最讲究吉利的,可是重阳节菊花宴这样的大日子,正在办丧事的相府仍旧可以派女儿来参加。 因为天定凤命的祥瑞可以盖过一切不祥,这也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可以进宫的相府马车不必排队等候,在一众夫人小姐们艳羡的目光中直入宫门。 菊花宴设在御花园,与宫门还有一段距离,却已不便继续乘车前行。到了惯常下车的地方,阮碧筠掀开车帘,就看见两架步辇已经并排等在那里了。 两架! 阮碧筠回头向车内看了一眼,恨恨咬牙。 阮青枝扶着携云的手站起来,叹了口气:“筠儿,都秋天了,你的火气怎么还这么旺?这红光满面的样子还是不要被人看见的好,否则大家恐怕要疑心你为母亲谢世而欢喜雀跃了。” “你先别得意,”阮碧筠恶狠狠地道,“这才刚开始呢!” “是啊,刚开始。”阮青枝报以微笑。 阮碧筠重重地一扯车帘,之后很快便换上了平和温婉的神情,扶着鸾音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阮青枝在她身后紧跟着,嘭地一声跳了下去。 地上飘起了一点尘埃,阮碧筠慌忙提起裙角紧走几步避开,神色恼怒:“姐姐!你能不能规矩一点!这是在宫里!” 阮青枝无辜地眨了眨眼,前面已有几名内侍迎了上来,态度和善:“太后已经在等着了,二位阮小姐请上辇吧!” 居然是将两人不分先后并称的。阮碧筠察觉到这一点,顿时怒气更盛。 这么快!她一枝独秀的局面居然这么快就被打破了! 明明天定凤命该是所向披靡的,为什么到了她这儿就这也不对、那也不行! 满腹怒气不能发泄,阮碧筠只憋得胸中闷痛,脸色一点点青黑起来。 步辇到了寿康宫,这个局面依然未能缓解。于是阮青枝一下辇就直奔着太后去了:“太后娘娘,我妹妹她不舒服!” 这时阮碧筠正由鸾音凤鸣和太监们扶持着下辇。太后远远看见,心疼不已:“怎么才几天不见,身子就弱成这样?” 阮青枝飞快地道:“下马车的时候脸色还好好的,离着寿康宫越近就越难看了!小梁子,你也看见了,是不是?” 小梁子没听出弦外之音,忙跟着附和道:“没错,二小姐刚下马车的时候精神很好的,还指点大小姐礼仪来着。” 太后闻言心里有些不悦,也不打算起身过来了,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扶进来吧。” “太后,”阮碧筠甩开丫头们的手急急地奔了进来,“太后您别听他们胡说,筠儿身子很好,只是刚才在路上吹了点风……” 然而今天艳阳高照,实在并没有什么风。幸好此刻在场的都不是爱拆台的人,所以并没有人揭穿这句谎话。 太后看向阮青枝:“你不是懂医术吗?你先给你妹妹看看去,看不好再传太医!” 阮青枝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说罢忙走到阮碧筠面前去,不由分说抓住手腕诊了一会儿,回头向太后笑道:“没事儿,就是心里不舒坦,憋的!” 阮碧筠拂袖盖住了手腕哀戚戚地道:“母亲骤然仙逝,我心里自然难过。不像姐姐,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 这时候斗嘴是无益的事。阮青枝不在乎地笑了笑:“是。我笑得出来。” 说罢径直走向太后,行礼问安贺了重阳节,之后让携云递过一个盒子来,双手奉上:“这是民女的一点小小心意,愿太后凤体康健。” 太后立刻露出笑容命人接过,打开看了看,又皱眉:“这是什么?” 阮青枝抿嘴浅笑不慌不忙:“是民女亲手缝的两只抹额。内里的料子都用药汁浸过,是能祛风散寒的。过两日起了北风,太后戴上试试便知妙处了。” 抹额这东西一点都不稀奇。上了年纪的人气血不足最怕秋天,秋风一吹寒气一侵便觉得额头冰冰凉,这时候抹额简直就成了救命的东西,一刻都离不得。 用药汁浸过的料子做抹额却是一件新鲜事。太后不由得起了几分兴致,伸手拿起一只细细打量。 说是用药汁浸过,那抹额上却并没有什么药味,只有一缕淡淡的幽香。手中触感柔顺温软,太后心中渐转欢喜。 再细看那抹额的做工,她又不禁愣了一下:“你说这是你亲手制的?” 阮青枝低头:“献给太后的东西,自然不敢假手他人。” 她并没有谦虚说什么“针线粗糙”之类的话。毕竟太后的眼睛还没花,针线好不好还是自己会看的。 “这是苏绣打的底,上面是米珠攒花?”太后果然见多识广,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阮青枝含笑应是。 这心思也并不十分奇巧,只是如此精细的攒花技艺在本朝并不多见,所以便显得格外新鲜些。太后越看越爱,早已忘了先前的失落。 只是旁边的莲姑姑还在不住地向阮青枝使眼色。 阮碧筠被冷落许久,此时终于意识到不能干等着,忙也走了过来,向盒子里的另外一只抹额伸出了手:“原来姐姐还会苏式刺绣吗?我竟什么都不知道……” 阮青枝装作不经意地一抬胳膊挡住了她的手,回头问小梁子:“服侍太后药膳的太医在不在?” 小梁子忙道:“正在小厨房看今日的食材呢!大小姐要见,奴才这就去请!” 阮青枝含笑道了声“有劳”,然后才回过头来向阮碧筠笑道:“我那里清静,所以很方便鼓捣些费工夫的东西。” 说罢又叫携云将一只铁罐子拿了出来,笑道:“这是前天答应给太后带的药。太后先喝两天,觉得哪里时常发热便叫丫头们每日按摩两刻钟,过一两个月差不多就能好了。” 太后大喜,剜着阮青枝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丫头是不是故意的?进来这么久了才拿出这个,哀家以为你给忘了!” “太后的事民女哪里敢忘!”阮青枝慌忙辩解,之后又更加委屈:“原来太后根本不喜欢我,疼我都是为了我的药来着!” 这样的撒娇让人听了很受用。太后笑着骂了声“猴儿崽子”,看见太医进来便招手道:“你来看看,这个药哀家可用得?” 太医接过来尽职尽责验了许久,终于说了声“可用”。 阮青枝又顺手把两只抹额递了过去:“您再顺便看看这个。您照料太后多年,太后贴身吃用的东西总要经了您的手才能放心。” 太医欠身道声“不敢”,接了过去。 阮青枝直到此刻才放松了对阮碧筠的警惕,开始絮絮地向太后嘱咐些诸如饮食禁忌之类老生常谈的话题。 阮碧筠袖底的手攥了攥,再也没心情上前去看什么苏绣。 太医起身要告辞的时候,太后终于想起阮碧筠,看了过来:“筠儿你还是不舒服?林太医你给看看!” “不用劳烦了,”阮碧筠慌忙调整神情,“太后,筠儿很好。” 说罢不待太后多言,她忙又招手叫凤鸣将带的一只长盒子捧了过来,跪坐到太后身边微笑道:“筠儿闲时作了一副童子献寿图,特献与太后,愿太后八千为秋,岁岁安康。” 莲姑姑接了过来,同两个小宫女当面展开,同时惊叹。 原来那是一幅工笔,画中人物惟妙惟肖,细致到连发丝和衣衫上的纹路都清清楚楚,可想而知下了多少工夫。 太后端详良久不禁赞叹:“筠儿的画技愈发精湛了。这怕是少不了一两个月的工夫吧?” 阮碧筠脸上露出了笑:“太后喜欢,就是这幅画的福气了。” 阮青枝在旁拍手大赞道:“看来筠儿果然爱画。说起画来,多日的愁眉也展开了,脸上也带了笑影了!” 阮碧筠忙又敛了笑容,娇怯怯说了声:“为太后献重阳节礼,当然是高兴的。” 太后早知道她们两个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的,因此也不愿继续看她二人假惺惺,干脆扶着莲姑姑的手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 莲姑姑忙示意小宫女们收起献寿图,笑道:“是,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宴席也已经摆开,就等着太后入席呢。” 阮碧筠忙抢上前来扶住太后另一边胳膊,十分亲昵:“太后,这一次还让大家比赛画菊吗?” 鸾音在旁凑趣道:“这是每年都少不了的。太后爱画,天下皆知!” “是啊!”阮碧筠附和着笑了笑,又转向阮青枝:“说起来姐姐也爱画呢。姐姐真是深藏不露,一个院里住着这么多年,筠儿竟不知道姐姐一直在卖画为乐。” 太后闻言顿时起了兴致:“卖画?现在的小女娃们都这么会玩了吗?” 阮碧筠掩口一笑:“恐怕只有姐姐肯这样玩。这件事姐姐一直都是瞒着府里的,筠儿至今还不曾见过姐姐的画呢!” 莲姑姑笑道:“如此说来,一会儿大小姐又可以一展风采了。” 太后看了阮青枝一眼,摇头轻笑:“又懂医术、又会刺绣攒花,已经很厉害了。不许捧杀她。” 莲姑姑忙低头称是,阮青枝也不多言,仍旧不紧不慢地挨在阮碧筠身边走着。 御花园中秋色浓艳,满院子的莺莺燕燕更加浓艳。 因为是呈现敬老爱亲孝道的一个节日,所以重阳节的宫宴格外轻松随意,宾客中男女老幼皆有,就连皇帝在这儿也没有多少拘束。 此时众宾客随着皇帝一同给太后行了礼,各自入座之后,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陪伴在太后身边的两名少女。 阮碧筠是人人都认识的,她旁边那个……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个头,一样的素衣素服,面容却比阮碧筠更加明艳妩媚,这是谁? 众人心中各犯嘀咕,皇帝已经问了出来:“母后,您又从谁家挖出宝来了?这个孩子朕从未见过,莫非是新近才进京的?” 太后微笑着摇了摇头,阮青枝便又重新向皇帝见礼:“民女相府长女阮青枝,叩见皇上。” “相府长女?”皇帝愣了一下,“筠儿的姐姐?” 现场已是一片哗然。 相府长女阮青枝,以前满上京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这个名字是最近这段日子才忽然出现在众人耳朵里的。 却也不是什么好名声。无非是谣传她跟睿王如何如何,之后又被辟谣,然后又有人说她姐妹二人不合诸如此类。 还有,除了这些新赚来的名声之外,这个女孩子身上最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是,煞命! 当下便有好几个老臣同时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斥责: “煞命之女,如何能来宫宴上招摇?晦气!” “好好的重阳佳节,莫不是要毁在这个妖女的手上?” “生母新丧,居然有心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来参加宫宴!没人心的东西!” …… 皇帝还没说免礼,阮青枝只好仍在地上跪着。 但她的脾气一向不好,听见那些老臣喝骂便忍不住了,脊背渐渐挺直,唇角紧抿,眼睛也微微地眯了起来。 老臣们的声音不知怎的就渐渐地低了下去。 阮青枝低笑,声音冷冷:“诸位大人请看:多好的秋景,多好的阳光啊!你说这么好的重阳节,怎么就偏偏有那不识趣的乌鸦乱叫呢?晦气不晦气呀!” 几位老臣都觉得自己不晦气,然而太后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她老人家是欢欢喜喜地出来的,在那几位老臣开口之后她的心情就不好了。 因此太后很快就收起了看热闹的念头,冷声开口:“明大人、古大人,阮家姐妹是哀家带过来的,你们这是在嫌哀家晦气?” 几位老臣闻言大为惶恐,慌忙躬身连称“不敢”。 但园中并未安静下来。仍有几个心直口快的男孩子女孩子忍不住嚷嚷:“可是那个阮家大小姐确实晦气呀!她跟二小姐又不一样!二小姐是凤命,压得住世间一切不祥……” “所以,”阮青枝冷声打断了那几个孩子的吵嚷,“你们的意思是,我妹妹的凤命比皇上这个真龙天子还厉害?太后福寿双全、皇上君临天下,竟然都不如我妹妹这个‘凤命’能压得住晦气吗?” 这番话可就太狠了。孩子们再怎么不懂事也知道不对,立刻吓得呼啦啦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辩解否认。 皇帝的脸色渐渐地有些阴沉。 因为皇权受命于天,所以为君者很乐意利用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言来证明“天”的存在。 但不管“天”派了什么人到世间来,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辅佐天子,绝不可能凌驾于天子之上。 而如今,民间对阮碧筠“天定凤命”的崇拜,竟隐隐有了喧宾夺主的迹象。 如今未及笄已是这样,待到将来母仪天下之时,她岂不是可以反了天了! 阮碧筠也已意识到不妙,忙扑地跪了下来,却不是跪向皇帝,而是拽住阮青枝的衣角哭道:“姐姐,你不要乱说话啊!” “我何曾乱说话?”阮青枝一脸茫然,“我是说,有太后皇上皇后在此,你我二人再多的祥瑞也盖不过这宫城里的祥瑞,再多的晦气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我说错了吗?” 园中众人都觉得脖子有点沉,许久没有人说话。 良久之后,皇帝清咳一声,沉沉开口:“都起来吧。阮大姑娘所言不错,什么凤命、煞命,那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听听便罢,岂能当真!今日不过是相府的两个女孩子来陪陪太后而已,你们聒噪些什么!” 群臣闻言齐松了一口气,忙各找几句话圆场起身就座,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阮碧筠仍旧跪在地上,瑟瑟的不敢起身。 阮青枝不由分说伸手将她拽了起来:“你还跪着做什么?咱们不过是来玩的,满园子大人们都在呢,皇上哪有心思理会咱们!” 阮碧筠挣扎不过只得站起来,低头紧走几步想回去坐下。 这时太后身边的位子却已经被两位公主占去了。太后只管歪着头同一位公主说话,也没有再招呼阮家姐妹同坐的意思。 这是往年从未有过的事。阮碧筠一时有些发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偏偏旁边席上又有人喊:“喂,那个……阮大姐姐,你要不要来这里坐?” 阮青枝回头看见是柳娇娇,便笑着走了过去:“柳三妹妹身子大好了。” 阮碧筠继续在原地呆站着,最后还是另一个小姑娘走过去拉着她,也到这边席上坐了下来。 “王四姐姐怎么没来?”阮碧筠涩声问。 拉她的那个小姑娘黯然道:“听说被她爹关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前天我本打算去看她,王家也只说不方便,没让我进门。” 阮碧筠十分不安地低头搓搓衣角,向阮青枝看了一眼。 这时柳娇娇却在一旁冷哼道:“说实话我倒挺佩服王四姐姐的,做了错事没了脸就躲起来不要见人,不像有些人,恶事做尽还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出来招摇撞骗!还祥瑞呢,心肠都黑成那样了,头顶冒黑烟呢,哪里来的祥瑞!” 这段日子好些小姐妹们并没有出来聚,听见原本对阮碧筠言听计从的柳娇娇说出这番话来,人人惊愕不已。 这边无非是小姑娘们吵闹斗嘴,旁边席上大人们却已经用诗词书画的话题将刚才的不快遮掩过去了。虽然仍旧有人不时好奇地打量着阮青枝,但再也没有人扫兴地提起与她有关的话题。 一个小女孩子而已,只要皇上太后不在意,晦气不晦气的当然也都无所谓。 皇帝也调整了心情,重新露出笑容参与到了讨论之中,道:“说到书画,朕昨日仿佛听到谁提了一嘴,说京中新出了一位书画大家,连茂泉先生都惊动了?” 一个老臣神情激动慌忙附和:“正是!那‘栖梧老怪’只有两幅画作传出,其中一幅已被茂泉先生高价收藏,另一幅又被外地客商买走,咱们枉自守着各大书斋那么久,竟然只能望洋兴叹!” 旁边一人问道:“古大人一向不肯轻易赞人,今日怎的如此激动?” 那位古大人捋一捋胡须,嘿嘿笑道:“不瞒诸位说,下官机缘巧合购得那栖梧老怪的一幅字,确实是笔锋雄健,别具一格。” 说罢,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两个小厮便抬了一幅字出来,在众人面前霍然展开。 阮青枝抬头瞥了一眼,双手捂脸嘀咕道:“这也太羞耻了……” 阮碧筠听见了,立刻问道:“姐姐说什么?什么太羞耻了?你是觉得那幅字不好吗?” 阮青枝认真地点了点头:“岂止不好,简直丢人现眼!” 这时太后和皇帝都已经站起来走到了那幅字前面。群臣围在旁边看得如痴如醉,连赞叹都忘了。 古大人满面红光得意洋洋,正要趁机将这幅字献给太后,却听见后面响起了女孩子的一声惊呼:“天呐,姐姐你疯了吗?你竟然说栖梧老怪的字丢人现眼!”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随后一片愤怒的喝骂声毫不留情地响了起来。 文人对字画的热爱是诚挚的,这一点不容冒犯。当下众人也顾不上是在皇帝太后眼前,也顾不上身为长辈官员的风度,对着那个敢于胡言乱语的女孩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就说相府那个煞命的女儿不该出门嘛!既没见识又没规矩,竟敢当众口出狂言,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相府怎么会容许这样的一个女儿活到如今!真是耻辱! 刺耳的骂声如乱石不住地砸了过来。阮碧筠脸色苍白站起身来仿佛有些无措,柳娇娇已经放开阮青枝的手站到了一旁。 只有阮青枝一脸茫然,仿佛根本听不懂那些人在骂什么。 满园子里骂声久久不绝,只有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响起一声喃喃:“我家小六说,那个栖梧老怪就是阮家的大小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叫骂之中,并没有一个人听见。 那些老臣之中最为愤怒的当然是那位古大人。他从一开始就是骂阮青枝骂得最凶的那一个,此时听见这个“煞命该死的丫头片子”当众贬低他高价购得的字,他当然更是怒不可遏。 只见他双眼瞪圆,揪着胡须厉声喝骂道:“臭丫头,你才几天不喝奶了,就敢大言不惭评判字画?书画一途,你父亲阮相爷都不敢多言,你倒有胆子在这里大放厥词!” 阮青枝仍旧平静仿佛置身事外,阮碧筠却又怯怯地开了口:“古大人息怒,我姐姐不是有意的!其实姐姐也并非完全不懂字画,她自己的字画也在聚墨斋卖出去过呢!” “哈!”古大人和好些官员都同时大笑起来。 聚墨斋卖过她的画?难怪如此张狂! 不过,这蠢丫头不会单凭这个就自以为可以窥得书画一途的门户了吧? 简直可笑! 聚墨斋是上京最大的书画店铺,里面有动辄上千两的名家名作,当然也有一两银子好几张的废纸给普通人家买来糊墙,她的画是哪一种? 古大人忍着笑,向阮青枝拱了拱手:“原来阮大姑娘也是书画名家,那真是失敬了!既然你说栖梧老怪的字丢人现眼,不妨你自己将墨宝展示一番,让我们这帮老东西开开眼?” 话音未落,园中又是一片哄笑。 好些老臣都觉得自己很久没有笑得这么畅快过了。 被嘲笑的阮青枝却依旧脸不红心不慌。等笑声稍歇,她终于扶着花枝慢慢地站了起来,神色依旧平静:“好啊。” 59.栖梧老怪!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好啊。 两个字落下,御花园顿时如油锅沸腾。 所以,阮家这个丫头果然是疯的吧?她知不知道栖梧老怪是谁?她又知不知道她自己是谁? 这世道,简直乱了套了! 此时文武百官和他们的家眷都被惊吓得不轻,各种怪叫从每一个角落里传出来。 嘲笑声倒是比先前少了许多。一个疯子是不值得嘲笑的,大家报以同情就好。 只是,赏景玩乐品评字画的心情已然没有了,满园浓艳的秋色仿佛都因为这一个疯女的狂言而黯淡了下去。 到底是谁把这么个不知进退的蠢东西放进宫来的?! 皇帝拂袖回去坐下,埋怨地看了太后一眼。旁边皇后忙上前劝慰,有伶俐的嫔妃堆起笑容前来敬酒。 太后清咳一声,看着阮青枝道:“不许胡闹!在场这么多六艺精绝的老大人呢,哪里轮得到你献丑!” 阮青枝低眉垂袖神色淡淡:“多谢太后关怀。只是民女若不肯献丑,今日这件事恐怕不能了局,搅坏重阳嘉筵的罪名少不得就要在我头上扣得死死的了。” 太后闻言便知她心中有气,至此恐怕已是无法阻止了。皇帝和一些比较冷静的大臣回想刚才的事,渐渐也已察觉到了阮碧筠在其中煽风点火的作为,怒气渐渐地也往阮碧筠的身上移了几分。 小姐妹之间闹不和,自己在家拌几句嘴也就罢了,怎能刻意挑拨,破坏宫中嘉筵?那个又疯又蠢的阮大小姐也就罢了,阮二小姐是天定凤命要当皇后的人,怎么也如此不知轻重! 阮碧筠猝不及防接收到了一大片责备的目光,顿时大受惊吓,眼中泪光盈盈:“姐姐,咱不去好不好?你在这里惹了事,回家父亲会骂我的呀!” 事已至此哪里轮得到她们姐妹说不去。古大人和那几个被气疯了的翰林学士内阁大臣礼部高官已经争先恐后地吩咐人把桌案和笔墨纸砚都摆了出来,连声催促阮青枝上场了。 阮青枝回头向妹妹温柔一笑:“你别怕。父亲不会骂你的,只要我让这些人心服口服就可以了。” 说罢,她不再理会泪盈盈的阮碧筠,从容敛衽向皇帝和太后各行一礼,缓步走到刚刚铺设好的案前,坐了下来。 此刻众人都已经没了赏菊的兴致,除了坐着的太后皇帝和几位嫔妃之外,所有的人都向桌案这边围了过来。 爱好书画的官员们围在前面,后面是爱凑热闹的孩子们,再后面是等着看笑话的妇人们,外围还有些虽然对书画没兴趣但是很想看人啪啪打脸的闲人……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阮青枝的身上,真是比大街上看耍猴还热闹。 阮青枝对这些一无所知。 从坐下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一张白纸。 她记不得画是哪一世学的,只记得脑海中一个严厉的声音铮铮:“作画,不是玩乐!你眼前的这张纸、这支笔,是你的心、你的血、你的命!作画之人若是存了敷衍之心,那便是荼毒了这张白纸、虚耗了这些笔墨、戏弄了观画赏画之人!这般的人即便让你得了名利,那也是欺世盗名,令人不齿!” 当时学画的心境和目的早已忘记,这一手丹青之术却保留至今,也算是不曾枉费了先前受过的辛苦。 其实这是阮青枝今世第一次认真作画。 前面送到聚墨斋的那两幅,她想的是随便画一下赚点小钱就好,因此尽量模仿了原主的画风,并没有真正把自己的心思放进去。 今日这个局面,其实她原也不必太过认真对待。只是一来模仿别人的风格很难做到流畅无滞涩,二来今日她已经得罪了满园子的大人们,一副寻常的作品只怕未必能真正将他们震服。 “栖梧老怪”这个名字已经被茂泉先生给神化了,即使是她自己,要想打破这个神话也不容易。 既如此就只能全力以赴了。 为了,活着。 心绪平平静静并没有太多起伏。面前这张白纸如同人世苍茫,阮青枝想到了自己第一世在别人的躯壳中醒来时的恐慌,想到了这一世被人夺走命数的迷茫,想到了那处被她遗忘的仙境、那些必然很重要却完全没有留下痕迹的过往。 她站起来,拂袖,落笔。 墨迹在纸上晕开。如鹰隼点破雪地,如苍龙现于晴空,如亿万年前第一个人在混沌初开的天地间懵懵懂懂地舒展开腰肢…… 那片苍茫之上瞬间生机绽放。 不知何时,周围的嘲笑之声已经停止。 那些站得近的大人们只看见一只素白的衣袖翻飞,游走于笔墨之间翩若惊鸿,竟未沾湿半点。 笔尖落纸瞬间便已令人目不暇接,满纸墨迹游走飞溅,如有风声。 瑟瑟寒凉,天地间群山如聚。 悠悠荡荡,山峦中云雾渐起。 飞珠溅玉,河流似银河跌入凡间。 泼泼洒洒,人世间遍地繁华、山花开遍。 她画的是风景,却既不是山石树木草屋一间的那种冷峭寂寞,也不是繁花似锦喜上眉梢的那种富贵热闹。信笔落纸,她画的仿佛就是一处最寻常的山野、一座最寻常的村落。 并不出奇。 这是在场每一个人看见这幅风景之后最直接的评价。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到纸张下半截已经全部画满,围观人群之中始终没有再传出嘲笑声。 古大人他们几个站在最前面,原本随时预备嘲笑出声,可是看得久了,那一声笑便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难受得紧。 “不,不对。”古大人喃喃开口。 旁边的明大人凶狠地横了他一眼,似是在责怪他发出声音惊动了旁人。 古大人咕噜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她、她画的不是风景,是……” 是人间。 在场的许多人同时在心中接上了这三个字。 她画的是人间,所以初看上去并不觉得如何惊艳。只是随着笔墨一点点延伸、随着她素白的衣袖不断翻飞舞动,观者仿佛不由自主地跟着走进了她的画里,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头上,遥望着对面的山川云雾,俯视着脚下的村落农田。 被古大人的这半句话惊醒之后,许多人同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仰头看天。 时近正午,秋阳灿烂,晒得每个人身上都暖乎乎的。 可奇怪的是,刚才看着画的时候,所有人都忘记了阳光的存在,每个人都觉得身上凉丝丝潮润润,鬓边衣角仿佛时有雾霭流转,耳边仿佛还隐隐听到了山风。 见鬼! 当下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官员又生气起来,摩拳擦掌想要骂阮青枝以妖法惑人。 可是回头再看那幅画,明明白白就是寻常的山川风景,哪里来的妖法? 围观众人几番思量、几番犹疑,视线几次移开,最终却总是会回到画上来,重新从融融的暖阳之下回到这高处不胜寒的山巅。 如斯异状当然也引起了太后皇帝一众贵人的注意。当下园中再无一人赏景,陆陆续续全部围拢了过来。 太后由两名宫女左右扶持着,站在阮青枝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暗暗惊骇。 而此时的阮碧筠早已因为心不在焉而被人挤到了最后面。她个子小看不见桌案上的画,只能看见阮青枝瘦削的半边肩膀随着右臂晃动微微摇摆,仿佛在作舞。 “不可能,”她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那一世你明明不如我……” 被众人围成一座小岛的阮青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旁人看了什么、想了什么。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的衣袖始终翻飞如惊鸿,也始终素白不沾点墨。而与此同时,那张素白的纸上,一个完整的人间已经立体。 围观者只觉得那幅画变得无限大,从桌上延伸出去、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出去、从御花园延伸出去…… 整个人间只是她的一幅画,她的一幅画便是整个人间。 但是,画上还有一大片空白。 寥寥几个已经回过神来的官员都皱起了眉头。 他们之中未必人人都擅长书画,却必定都是看过不少好画的,他们知道一幅好画应该如何布局。 好画当然可以留白,但那个位置……若是当真空着,这幅画的意境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到底还是年幼,驾驭不了这样大的格局吧?有人在心中这样评价道。 阮青枝没有让他们等。 右手一扬再一抓指间已换了一支笔。这一次没有再似先前那般细致勾勒,而是直接以淡墨泼于纸上,微侧笔锋稍作描补。寥寥几笔过后,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穿破云层,翱翔于九天之上。 瞬间,阳光洒下,人间一片光明灿烂。 围观众人的视角分明仍在高山之上,但适才那种清冷寂寞之感奇迹般地消失不见,画里画外日光灿烂,暖洋洋。 一些年幼的孩子忍不住齐齐搓了搓胳膊。 奇怪,刚才明明骨头缝里都发冷,怎么眨眼之间又不冷了? 孩子们不懂,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大人们却不由得相顾骇然。 一幅画……不,不是一幅画,是一幅画中的寥寥几笔竟能影响在场所有人的感官,这…… 即使是传说中那些画技通神的人物,也未必能到如此地步吧? 霎时,一片哗然。 此时完完整整地见证了一座人间的诞生,已经没有任何人敢来质疑阮青枝擅长作画这一点。 众人心中只剩一个念头:这个女孩子,是鬼还是妖? 无论如何绝不可能是神仙了。毕竟她是煞命,她妹妹阮碧筠才是祥瑞的凤凰。 等等,凤凰? 古大人他们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画上,看着那只翱翔于九霄之上的凤凰,心中骇然。 凤凰凌空,给苍凉冷寂的人世带来光明和温暖。这幅画,应该出自天定凤命的阮碧筠之手才算合情合理啊! 莫非这个妖女野心勃勃,竟是要来抢自家亲妹妹的凤命? 这就太可怕了! 当然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想。 在场众人当属太后心里想的最多。自从那日听到阮青枝喊出那句“我才是天定凤命”之后,她的心里就一直犯着嘀咕,此时更是翻腾如这画上的山岚。 太后本是爱画之人,但此刻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幅画,而是细细地端详着作画的阮青枝。 她很清楚阮青枝的面相远不如阮碧筠的好,也见过阮青枝破口大骂撒泼打滚的样子。可是此刻看看这幅画再看看作画之人,她实在没有办法将这个女孩子同“煞命”联系起来。 再看阮碧筠,那张大贵之相的脸早已被恨意扭曲,日影下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怖。 太后心中疑惑更深,下意识地又向前走了两步。 而此时阮青枝仍旧没有理会喧哗的众人。她重新换过一支笔,蘸了浓墨伏在桌案上开始细细地写题跋。 随着那一粒粒小字跌落纸上,人群中再次起了一片轰响。 这字? 这字! 众人乱乱地起身回头,重新去看古大人带来的那幅字。 越看越惊心。 阮青枝并没有让他们议论太久。 寥寥十余字落下,她顺手解下荷包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哈口气沾湿了,缓缓地印在了画上。 这样盖下的印迹并不厚重,阮青枝只得将印章在纸上多按了一会儿,之后轻轻移开,古朴大气的四个字在纸上浅浅而现。 栖梧老怪! 人群轰然炸开。 阮青枝直到此时才慢慢地直起腰来,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小狐狸似的笑容。 “这这这……怎么会是栖梧老怪?她……”几个老臣齐齐冲上前来,语无伦次,眼睛恨不得贴到画上去。 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可能是栖梧老怪本人! 栖梧老怪,不应该是个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者吗? 众人本能地想要质疑,可是这幅画是他们眼看着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字也是他们眼看着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这意境这布局这笔力这心胸…… 人心惶惶,人声如沸。 一片混乱中,皇帝看着阮青枝,沉声开口:“你,就是新近名声大噪的栖梧老怪?” 阮青枝垂下衣袖重新行礼:“民女不敢欺瞒圣上,‘栖梧老怪’确是民女别号。” “你,哈哈……”皇帝笑了一声,“小小年纪,取这样可恶的别号!” 被皇帝骂作“可恶”,阮青枝也没有慌张,却夸张地作出了惊恐的表情:“什么?皇上金口玉言要民女改别号为‘可恶的栖梧老怪’?这不好吧?民女能抗旨吗?” 皇帝被她这副模样逗笑,遥遥点着手指骂道:“顽皮!” 阮青枝咧嘴嘿嘿笑了:“那就不改了!我就是栖梧老怪!” “不对,这不对!”古大人忽然高叫起来,“皇上,这个妖女在欺君!她说她是栖梧老怪,可这印章……这印章根本不一样!” 此话一出并没有一人附和。毕竟画和字都足够震撼,众人对阮青枝就是栖梧老怪这件事已是不得不接受。 皇帝随着众人一同看向阮青枝:“你如何解释?” 阮青枝从容一笑:“很好解释。古大人,印章不一样,是因为我最初的两幅画和几幅字上盖的都是我自己随手刻的印章;而今日所带的这枚印章是第一批字画送去聚墨斋之后,茂泉先生所赠。” 茂泉先生刻的印章! 此话一出又是惊动了一大片人。 茂泉先生的印章岂是人人都能得的?他老人家脾气古怪,又不以此为业,上京之中能得他老人家赠印的人加起来恐怕不过一掌之数,那还都是百般求肯之后才能得到的殊荣! 不过,众人转念一想,若是栖梧老怪,得到茂泉先生赠印就一点都不稀奇了。 竟然…… 众人都觉得心里乱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女人,孩子,被天下厌弃的煞命之人。这几个身份,没有一个是值得这些老大人们多看一眼的。 不是蔑视,而是完全无视。 可是今时今日,一个被他们完全无视的女孩子忽然一跃成为了他们终其一生都不能望其项背的高人,这让人如何能接受! 古大人看看阮青枝,再看看自己高价购得视若珍宝的那幅字,脸色忽然涨得通红。 并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忽然后悔——早知道“栖梧老怪”是这个妖女,那幅字就是白给他都不会要! 现在怎么办?那幅字已经让他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献宝是轮不到他了,也不会再有人来求购,收藏又觉得堵心。真是恼人! 阮青枝回头看见了古大人的脸色,继续微笑:“大人不必为难,您手中的那幅字,撕了就是。” 古大人愕然。 旁边有人忙问:“这是什么道理?就算那是你的字,也是人家古大人高价买来的,为什么要撕了?” 阮青枝平静地道:“因为,那幅字不是我写的。非我所作却冒用我名,那叫‘赝品’。” “怎么可能!”古大人气急败坏跳了起来。 阮青枝朝那幅字瞥了一眼,平静地道:“事实就是如此。古大人这幅字并不是从聚墨斋中购来的吧?” 古大人张口结舌。 阮青枝敛了笑容,叹口气:“古大人也算是常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那幅字分明是别人用纸蒙在我的字上照着描出来的,难道您就不曾发现它绵绵软软并没有什么力道么?” 古大人本能地摇头。 如果这样还算没什么力道,那什么样的字才算有力道? 阮青枝二话不说转身回到桌旁重新铺开一张白纸,笔走龙蛇将那幅字照样写了一遍,掷笔:“古大人,这才是真迹。” 古大人的脸色胀得像茄子一样。 而其余众人看着桌上的那幅字,却又震惊不已。 这幅字并没有像画一样下太大功夫,所以也不至于像那幅画一样令人震惊到把阮青枝看作鬼物。众人看着这幅字,只觉得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每一笔都蕴藏着无尽的深意。人间万事,生死悲欢…… 自此,栖梧老怪的身份,再无疑虑。 阮青枝取过那幅画卷起,微微躬身奉至皇帝面前,道:“阮氏有女,雏凤凌空。愿辅佐南齐凌氏君王靖安宇内、世世昌荣。” 皇帝龙颜大悦,高声道了句:“好!” 小太监忙上前将画接过,在场众人脸上都十分激动。 阮氏雏凤凌空,不是为了普照人间,而是为了辅佐凌氏皇族,只这一句话就让群臣暗暗膺服不已。 虽然众人都觉得若是由阮碧筠来说这句话、献这幅画那就更加完美,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祥瑞嘛,有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执著于那一个人! 于是满园齐贺南齐天下升平,再也没有人来质疑阮青枝“栖梧老怪”的身份。 有了献画一事,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人不识趣拿她的“煞命”来说事了。 阮碧筠一直在人后站着,失神到此刻终于恍然醒悟,忙走出来也跟着行礼,表了几句忠心。 真凤凰出来说话了,当然皆大欢喜。于是众人又着实吹捧了阮碧筠几句,阮青枝也笑呵呵地听着,并不拆台。 好一幅姊妹情深的画面啊! 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阮青枝看着桌上剩下的那幅字有些发愁。偏有伶俐的小太监送了印泥过来,阮青枝便顺手往那幅字上盖了个章,卷起来递给古大人道:“拙作赠与古大人,多谢错爱。那幅假的就烧了吧,您和我都丢不起那个人。” 古大人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本来还觉得有些烫手,抬头却见众人看着他都只是羡慕,并无一人露出嘲讽神色。他转念一想不由大喜,终于笑了出来:“多谢……栖梧先生。” 阮青枝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园中欢声一片。 闹了这么一场,今日显然已经不可能再比赛画菊了。但那些原本准备了很久打算一鸣惊人的年轻人们也并没有觉得失落,一得空便向阮青枝这边挤了过来,问东问西简直把她当成画坛的老前辈看待了。 阮碧筠再次被挤到人后,袖底双拳攥得死紧,脸色惨白。 几个小姐妹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忙扶着她到角落里坐下,正想问要不要请太医,却听见外面一声报,小太监道:“禀皇上,睿王殿下铲平了一处山寨,尽捉贼匪数十人,缴获财宝无数,特来向皇上、太后报喜!” 阮碧筠呼地站了起来。 60.睿王大功一件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随着皇帝一声“传”,园中众人立刻停下了原先的话题,齐站起来分列道旁恭迎。 如此一来,“栖梧老怪”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不管先前有多震撼多崇敬,此刻都必须收拾心情,把所有的热忱用在睿王立功凯旋这件大事上。 阮碧筠心情大好,忙又回头看向阮青枝。 果然先前众星拱月的状态已不复存在。那一大群少爷小姐和青年官员们各自依据身份趋前或者退后,“栖梧老怪”阮青枝被迫混进人群,一点都不显眼了。 “姐姐……”阮碧筠终于又现出了笑容,忙向阮青枝这边走过来。 才迈步却发现阮青枝已跟着众人一同看向前方小径,脸色兴奋得发红,眼中似有星光闪闪。 阮碧筠脚步立时顿住,心里轰地一响,脸色霎时大变。 不对,这件事不对! 睿王的到来抢走了“栖梧老怪”全部的风头,这个所谓的姐姐难道不应该生气失落?她怎么反而那么兴奋、那么期待?前面出过那么多事,她对睿王即便不至于畏惧,至少也应该会有憎恨或者厌恶吧? 阮碧筠很快又联想到了更多。比如,阮青枝那个能帮她保住夜寒、逃过栽赃、好几桩官司压到头上还能平安无事的神秘“靠山”。 先前阮碧筠疑心是太后改了心思,可是此刻她又生出了新的疑窦。 那个说好了会护她一生的男人,为什么每每遇到阮青枝的事就接连失策,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又为什么偏偏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京去剿匪,白白错过了将阮青枝踩死在京兆衙门的机会? 难不成…… 阮碧筠心中大骇。 而此时睿王凌霄已在一大群侍卫和太监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龙行虎步,意气风发。 在场的许多小姑娘看见他都兴奋得满脸通红,嗤嗤的低笑声不绝。 不是因为龙行虎步意气风发,而是因为这位睿王殿下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左边脸颊上还贴了偌大一块纱布,使得他整张脸显得无比滑稽。 人群中忍笑忍得最辛苦的当然是阮青枝。她先是两手死死地揪住了衣角,后来感觉还是撑不住,只得狠狠心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来了还是不行。无奈之下她干脆退了两步缩到人后,双手捂脸蹲下来呼呼喘气。 这真是没办法,都怪那个睿王殿下,他还真没辜负她的期待啊! 好看!太好看了! 此时此刻,“好看”的睿王殿下已经走到皇帝面前跪了下来,一套行礼问安贺重阳节十分周全。 皇帝胡乱答应了两声,只看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表示不忍直视。 还是皇后看不过,威严地向忍不住笑的小姑娘们扫了一眼,人群中那些奇怪的声音终于低了几分。 凌霄脸上没有青的地方涨得通红,却并不影响他整个人气势凛然。 “父皇,”他朗声开口,语气欢悦:“今日重阳佳节,儿臣为宫中再添一喜:近日来上京附近劫掠客商致使多家商铺断货、城内外人心惶惶的那伙贼匪,已被儿臣尽数虏获!上京百姓终于可以重回安稳的日子了!” 这确实是大喜,百官闻言赞叹不已,更有睿王一派的人趁机吹捧几句,气氛顿时重归活跃。 对一位皇子来说,剿灭山匪原本算不上什么天大的功劳。只是无奈这些年西北边境的仗都让厉王一个人打了,留在上京的这些王爷们没什么立功的机会,只能干点儿诸如查处贪官污吏、运粮赈济灾民之类的活儿。因此,睿王今日剿灭了一伙盗匪,这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文治武功”之中很有分量的一项“武功”,完全值得被大夸特夸了。 凌霄自己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的底气很足,前些日子被人扒光暴揍不能见人的羞耻感已经一扫而空。 皇帝也很高兴,忙命人扶他站起,明责怪暗赞赏道:“你有伤在身,原该在府中安心休养,怎么又冒险出去做这个!此事若说给你二哥五弟知道了,岂不是要羞掉他们一层脸皮!” 凌霄忙低头谦逊道:“二哥为父皇修圣训文采斐然,五弟整顿吏治也已小有成效,各有专长都是为父皇分忧,哪里说得上‘羞愧’二字!” 有功而不居功,再一次赢得了一众老臣们毫不吝啬的赞誉。 显而易见,有了这一桩功劳,先前被人从青楼中拎出来扒光暴打的耻辱已经可以遮掩过去了。 阮青枝终于笑够了,悄悄地站起来挤回前面,扶着一个小姑娘的肩膀开始看热闹。 虽然睿王立功不怎么令人愉快,但这些事跟阮青枝也没什么关系,她只需要欣赏那张脸就好。 那张脸上此刻依然带着兴奋的红光。凌霄意气风发地详细说着带了多少人、如何杀进山寨、如何恶战、对方如何投降、缴获多少财物等等大大小小的事,皇帝和大臣们也都配合着很耐心地听着,赞叹有加。 最后,皇帝问道:“那些贼匪,如何处置了?” 凌霄重新跪了下来,神色郑重:“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皇帝态度和善。 凌霄昂首道:“儿臣细细审问过,那伙山匪最初也是生活所迫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且历来劫富济贫从不伤人,算不上罪大恶极之辈。儿臣看他们都是耿直坦诚的热血男儿,有心助他们入军营为朝廷效力,请父皇恩准。” 咦?! 群臣大为意外,议论纷纷。 皇帝也皱了皱眉头。剿匪剿匪,彻底剿灭了才能算是剿匪。像这样剿而不灭,还要帮贼匪进军营,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要做储君有仁心当然好,但若是仁心太过,只怕反而会落个妇人之仁难成大器的名声! 皇帝那边还在犹豫,凌霄忙又补充道:“并非儿臣优柔寡断,实在是那伙贼匪训练有素勇武过人,若是就此斩杀,未免可惜。” 皇帝想了一想,笑了:“吾儿这是起了爱才之心了!也罢,你把为首之人带来给朕看一看,若当真如你所说,那就依你。” 凌霄大喜。 他知道只要有了这句话就算成功一多半了。只要一会儿那匪首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此事定然能成。 到时候,他可又要多一支只忠诚于他的亲信队伍了! 匪首很快被侍卫们带了进来。那是个黝黑高大如铁塔一般的男人,身上绳子捆得结结实实,让人看了很有安全感。 到了皇帝面前,侍卫让他跪下他就跪下,十分顺从。 皇帝看了看那人的面相,果然并不像是什么奸邪之辈,只是凶悍之气太重,令人生畏。 这样的人若能改邪归正为朝廷所用,倒确实是一员猛将。 皇帝心里已经答应了凌霄的请求,但既然把人叫进来了,不问几句话总说不过去。于是他看着那个匪首,威严地开口问道:“你是哪里人?为何落草为寇?” 这两个问题问得有些敷衍,因为刚才凌霄已经介绍过了。 此时不过是随口一问,答案已经没有悬念,群臣也都明白这件事的处理结果不会有意外了。 但,那个匪首一开口,便是意外。 他说:“罪臣名唤王优,来自西北军,是大统领帐下一员副将。” 园子里立时响起了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西北军,那可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并不是所有驻守西北的队伍都可以被称为“西北军”。真正的西北军是厉王亲自训练的一支队伍,数年来不断壮大,所向披靡。据说那支队伍里的将士人人可以以一当百,聚则成军,散开便个个都是武艺高手,一路从西北打到东北再折回西北驻防,令北方一众部族闻风丧胆。 所以眼前这是什么情况?已成为南齐腰杆子的西北军第一次在上京露面,竟然是以贼匪的身份? 兵乱吗?又要打仗了吗?南齐要亡了吗? 皇帝已经激动得站了起来,而在场的官员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脚下发软,于是一个不小心呼啦啦就跪下了一大片。 阮青枝捂着嘴缩回人群后面,心里也跟众人一样怦怦乱跳。 不过,除了与旁人相同的疑虑之外,她还有另外的猜想。 睿王出城剿匪这件事是瞒着所有人的,但夜寒似乎对此了如指掌。所以,这件事会不会跟他…… 没等阮青枝想明白,皇帝已经厉声喝问道:“既然是西北将士、是厉王帐下副将,又为何会出现在上京附近?为何落草为寇劫掠客商?!” 原来,西北军口中的“大统领”,正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厉王殿下本人。 厉王啊。 阮青枝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那个“匪首”王优向前倾了倾身子似乎是想磕头,但身上捆的绳子限制了他的动作。他只得保持脊背挺直的姿势,哑着嗓子吼了出来:“因为,厉王殿下并不是死于敌国寻仇……” “大胆匪贼!”凌霄忽然尖叫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拔出腰间佩剑便砍了过去。 旁边一个侍卫却立刻拔刀拦住了他的剑:“殿下,御前擅自杀人是重罪啊!” 凌霄略一迟疑先机已失,皇帝身边立刻有两名侍卫冲过来夺下了他手中的剑。 “父皇,他们……他们是跟贼匪串通……”一向极善言辞的凌霄忽然有些语无伦次。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旁边大太监立刻不紧不慢地“提醒”道:“睿王殿下,皇上问案,身为臣子还是不要抢先插话的好。” 否则便难免要被人抓住把柄说是目无尊卑,有异心了。 凌霄急得额头不住冒汗,几次想插话却又不敢。 而此时王优已经接着原先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我西北军镇守边关,连一只来路不明的鹰都不可能飞进来,我南齐境内哪里来的敌国杀手!这件事分明是阴谋,厉王殿下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皇帝神色茫然站了很久,终于重重地跌坐回去,哑声道:“你继续说!” 王优咽了口唾沫,突然嚎啕出声:“皇上,我们冤枉,厉王殿下冤枉啊!殿下奉旨回京述职,身边只带了我们两百弟兄,行到落云山附近赶上大雾,队伍忽然被贼匪冲散……殿下还想着要为民除害,带着我们追进山去,没想到山中处处都是陷阱,更有无数弓箭手藏在树上……” 一个黑铁塔似的男人,嗓门又粗,哭起来真是地动山摇。 但这会儿没人笑话他。满园子那么多人不管老的小的都想跟着他哭。 这种粗人很不会讲故事,就那么寥寥的几句话,一点儿细节也没有。可听的人却偏偏能从他的话里听出当日当时的惊险、悲愤、绝望。 保家卫国的将士,不曾死在边关战场上,却要死在自己誓死守护的故土上,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王优着实地哭了一阵子,然后才又呜咽道:“我们在林子里从傍晚被困到第二天中午,清点人数只剩了七十多人,大统领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帝冷静地追问道:“既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回京来告诉朕,反而在上京附近落草为寇?” 王优摇头甩出两滴眼泪,哑声:“因为我们的几个弟兄在林子里听见了敌人说话,他们说‘殿下要死的不要活的’!皇上,我们不是不敢回京,我们是害怕不明不白地死在上京,厉王殿下的冤情就永远没有机会大白于天下了!” 皇帝默然良久。凌霄忍不住插言斥道:“一派胡言!分明是你们护主不力致使三哥惨死,事后又畏罪逃匿不肯回京!时至今日你还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王优,本王怎会信了你的鬼话!你们这些人没一句实话,焉知不是你们自己起了兵乱,杀掉三哥……” 没等他说完,王优已经呸地一口唾沫吐了过去。 距离遥远那口唾沫当然没有吐到凌霄身上,但已经足够让他愤怒。 于是旁边侍卫又只得拦着劝,王优一双赤红的眼睛忽然死死地盯住了他:“睿王殿下,我还没说到那儿呢,您这是打算不打自招吗?” 凌霄自然又不免气得跳脚,王优已经恨恨地继续说道:“我们剩下七十多个弟兄,没了大统领,心里都知道已经没有活路了。我们知道仇人是谁,所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上京!但是睿王殿下,守城的将士为什么听见我们报出名号就放箭?我们的将士乔装成普通百姓混进城来也会被暗杀,侥幸走到兵部衙门也会被当贼拿起来,一句话不问直接堵上嘴就乱棍打死……” 他一句接一句地问着,语气越来越严厉。许多老臣已经顺着他的话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了凌霄的身上。 这时凌霄反而笑了起来:“所以你是想说,半路伏击你们的人是本王安排的?三哥是本王杀的?那些混进上京图谋不轨的人也都是本王暗中除掉的?” 他轻松的态度让在场的大部分人松了一口气。 皇帝脸色沉沉地道:“王优,无凭无据,不得信口胡言!” 这时已经缓过劲来的一个兵部侍郎也跟着斥责道:“你们以军人之身假扮平民,跑到兵部来胡言乱语,不被人打死才奇怪了!” “是,我们无凭无据。所以你睿王殿下才如此肆无忌惮!”王优盯着凌霄,恨意汹涌。 凌霄嘲讽地看着他:“无凭无据的事就不必开口说了。王优,即便本王不追究你落草为寇劫掠客商欺瞒本王的罪行,就凭你们先前护主不力、之后又拒不进京那一桩罪,你们也没有活路!”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中肯,许多老臣都点头暗暗叹息。 也算是一条汉子,可惜了。 不料就在这时,王优忽然原地跳了起来,暴喝一声:“老子也不打算要什么活路!” 他身上层层捆着的绳子不知怎的就散落在了地上。没了束缚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当场便有几个小孩子吓得哭了出来。 皇帝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凌霄立刻扑过去挡在他身前,高声喊道:“护驾!” 侍卫们立刻将手中长刀对准了王优。 王优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伸手扯落了自己的衣裳,摔到地上。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单衫,这一解开,那些纵横狰狞的疤痕便展露在了众人面前。 在场的女眷们齐发出尖叫,年轻的女孩子们一边怒骂一边捂住眼睛,乱乱的跑成一团。 阮青枝只得应景地学着旁人捂眼,却偷偷打开一条指缝,细看王优露出来的肩背。 那些伤疤自然没什么看头,阮青枝注意到的是他左边肩上一个醒目的黑点。那也许是结痂的疤痕,但什么疤会刚好那么圆? 王优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他回头向身旁的侍卫道:“劳烦这位小哥帮我把左肩上的箭头挖出来。——睿王殿下说我没有证据?我的证据就长在我的肩膀上,您可千万别不认!” 旁边的侍卫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手起刀落半点儿也没迟疑地在王优肩上挖了一刀,立刻便有一只箭头带着血肉和陈旧的血痂跌落在地。 侍卫弯腰捡起,双手捧着奉了上去。 大太监看着血淋淋的害怕,犹豫着不肯伸手接。 这时王优肩上的血已经大股地淌了下来,那个挖出了箭头的窟窿简直像个洞口,十分骇人。 有两个小姑娘不小心看见,顿时哭闹起来。 阮青枝皱了皱眉,甩着袖子越众而出走到了王优面前:“喂,你蹲下,我给你止血!” 王优听见动静低下头来,看见说话的是个还没他胳肢窝高的小姑娘,不由得愣了愣。 阮青枝艰难地伸着脖子看着他:“听见没有呀?再不止血你就死了!” 她的神情十分认真,王优下意识地听从她的吩咐,蹲了下来。 这时那只箭头终于被送到了皇帝的面前。小太监细细地擦拭了上面的血痕,箭头上复杂的几十处倒刺清晰可见。 皇帝抬头看向阮青枝:“栖……阮大姑娘,那人身上的伤是什么样的?” 阮青枝一边用匕首帮王优清理,一边说道:“是旧伤,看不出是什么时候的,一个月两个月都有可能。里面腐烂得不算厉害,可能当时已经上过药,故意留着箭头没有清理的。附近只有一道新伤,就是刚才侍卫挖的那一刀。——所以可以肯定箭头不是新放进去的。” 凌霄在一旁厉声呵斥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 阮青枝眯起眼睛看着他,针锋相对:“杀人我不如你,救人你肯定不如我!” 说罢她也不再理会凌霄的吹胡子瞪眼,只管仔仔细细地清理了王优伤处的血痂和少量腐肉,把随身带的止血药撒了上去,然后顺手把王优丢到地上的那件单衫捡起来撕了,当绷带给他扎好。 王优起先还觉得不好意思,后来看这小丫头手脚麻利脸不红心不慌的,很快也就坦然了。 伤口处理好之后,皇帝也已经将那只箭头翻来覆去看了个明明白白。 用这种带倒刺的箭头,当然是为了让人拔不出来。若是硬要拔出,少不得要连皮带肉撕下一大片。 只是这种箭头制作十分烦难,所以并未在军中流行,只供给一些精锐队伍的神箭手使用,确保箭无虚发不至于浪费。 好巧不巧,皇帝是见过这东西的。 记得那年围猎遇险,就是睿王府中的高手出面杀退了刺客,当时用的正是这种箭头! 皇帝不顾侍卫的惊呼将那只箭头抓在手里,脸色沉沉,许久没有说话。 凌霄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高声哭道:“父皇,儿臣冤枉!这是阴谋!这些人处心积虑设计这一场局,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儿臣!父皇……” 这时朝臣中忽有一人站了出来,高声道:“下官记得前年围猎之时侥幸见过这种精致的箭头,当时殿下曾说此物锻造不易,所以杀退刺客之后都拔出来回收再用了,应当不会有遗失在外面的吧?” “那也未必!”凌霄冷冷地道,“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箭头再难得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本王哪里知道需要时时防备人偷、一只也不能遗失在外!” 案情进行到这里差不多算是僵住了。王优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证明事情就是睿王所为,凌霄也没有办法彻底将自己撇清出去。 双方都在蓄力,就看下一刻谁能使出大招来了。 僵持片刻之后,凌霄忽然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三哥啊……” 61.他选择活的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一嗓子比刚才王优哭得更加响亮,吓得正在走神的阮青枝着实地跳了起来。 回头就看见凌霄呈蛤蟆状跪伏在地上,额头咚咚砸地:“三哥啊,三哥!自从五年前你离京驻守边关,我是天天等、日日盼,做梦都盼着边境安稳,好求父皇召你回京过几年安稳日子……你性子冷,自幼不喜与人亲近,咱们这么多兄弟,也就只有我能跟你说上几句……现如今你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你让我怎么敢信……三哥,你若在天有灵,好歹也托个梦回来……” 大中午的,一个男人嗷嗷哭着喊三哥托梦回来,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好笑。 阮青枝抬头向园中环视了一圈,发现很多人都是真诚地想陪着一起哭的,但不知怎么的就是哭不出来,只好装模作样拿袖子擦眼,这场景就更加滑稽了。 “跟唱戏似的。”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低声评价道。 阮青枝嗤地笑了。 像唱戏,但是比唱戏还不如呢!唱戏唱得好台下照样哭一片,所以才有种说法叫“戏假情真”。 今日睿王殿下哭的这一场,只能算是“戏真情假”。就连刚才陪着王优哭得喘不上气的那几个老家伙都没能挤出眼泪来。 不怪朝臣们冷血,实在是睿王哭得太他娘的假了好吗! 他不哭还好,这一哭,人人都看得出他跟他那位三哥之间实实地没有什么情分了! 此时凌霄还在卖力地磕头哭着,呜呜咽咽地诉说着自己从小跟那位三哥互相关爱的情分、诉说着自己今日的冤屈,还着重地表示了,若有可能,他是真心地愿意代替三哥去死,只求三哥平平安安地活着,帮助父皇守住这南齐的锦绣江山。 许是因为他絮叨得太久了,就连太后也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只有皇帝听得十分感慨,动情之处还忍不住抹了两把眼泪。 “他再哭两声,这件事恐怕就只能不了了之了。”阮青枝不无担忧地喃喃道。 这时,盘腿坐在地上的王优忽然嗬嗬惨笑起来:“大统领!您若是当真在天有灵,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看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能不能用他这一身唱大戏的本事把这江山坐住、坐稳了!” 他这声拆台来得太过突兀,以致凌霄还剩半句哭声卡在嗓子眼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瞪眼僵持了半晌,“嘎——”地一声打了个嗝。 阮青枝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察觉到四方目光不善,忙又双手捂嘴哧溜钻进了人群里。 凌霄正觉得没法下台,听见这一声笑哪里还肯忍,立时就抬起头怒喝出声:“你站住!出来!” 阮青枝当然不听。 可是凌霄早已认出了她,不依不饶厉声喝道:“阮大小姐!此刻众人都在为三哥伤心痛哭,你这般大笑大闹成何体统!莫非你觉得三哥英年早逝很好笑吗!” 被点到名字了,阮青枝只得又从人群中钻出来,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上委屈巴巴:“殿下误会我了!我不是在笑厉王殿下,我是在笑您刚才打的那个嗝——那样跪着已经很像蛤蟆了,一打嗝就更像了!” 此话一出,至少有二十来个孩子跟着笑了起来。 没办法,这就叫小倚小卖小嘛! 凌霄气得七窍生烟,那张花花绿绿的脸更加精彩。阮青枝笑眯眯地看着,并不觉得自己失礼。 王优回头瞪了阮青枝一眼,之后依旧看向凌霄,神情更怒:“睿王殿下何必为难一个孩子,以为这样就能让大家忘了你身上的嫌疑吗!你说你与厉王交好这倒也不假——要不是有这份交情在,厉王也不至于就上了你的当,轻易把行程透露给你!这一路上除了我们自己弟兄,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们何时回来!不是你设的埋伏还能是谁!” 阮青枝听到此处暗暗点头,心道这是第二回合了。 睿王打出一张亲情牌,王优夺了这张牌用来反杀他。 看起来像是王优占了上风。但是他口说无凭,睿王完全可以不认。 果然,凌霄闻言几乎要跳了起来:“你休要血口喷人!本王何曾知道三哥的行程了?三哥接到父皇召其回京的圣旨迟迟没有回应,本王和父皇都急得了不得,一天三遍催驿站打听消息,这一点朝中诸位大人们都知道!” 王优厉声反驳道:“大统领明明给你写过信!你明明知道却在人前装不知道,正说明你在弄鬼!” 凌霄偷眼看看皇帝,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便自己站了起来,冷笑道:“王优,这件事,你口说无凭!” “是,”王优也站了起来,“书信的事我是口说无凭,但我至少有箭头为证!从始至终一直口说无凭全靠狡辩的是你睿王殿下!” 这已经是在吵架了。两个人嗓门都不小,吓得在场的妇人和孩子们互相拉扯着悄悄后退。 吏部左侍郎站了出来,向前方施礼道:“皇上,如此争执下去全无益处。既然这位王副将说有书信,不如着人到睿王府查上一查……” “张俭,你要搜查我睿王府吗!”凌霄厉声喝问道。 张俭并不畏惧,从容道:“此事一出,殿下身上已经背负了嫌疑,若不彻查,恐怕一世都不能洗清。臣提议搜查睿王府,正是为了殿下清誉着想。” “父皇!”凌霄又跪了下来,“儿无罪!儿不许他们搜查睿王府!若是开了这个先河,以后随便冒出个什么阿猫阿狗栽赃陷害,王府就要被搜查一遍,儿颜面何在?皇家威严何在!” 张俭抬起头来看着他,平静地反驳道:“殿下,这位王副将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厉王殿下身边的副将,论官职怎么着也得是个三品;何况他身上还有睿王府的箭头为证,硬说是‘栽赃陷害’只怕也难以服众——若要栽赃陷害,两个月之前就该来了,何至于让那么个要命的东西长在肉里两个月?”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要查睿王府确实已经可以算得上理由充足。 园中静了片刻,又有十多名朝臣跟着跪了下来:“请皇上下旨查睿王府!” 这会儿阮青枝已经重新躲回人群中,目光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觉得这场景仍然像唱戏一样,一板一眼的。 所以,下一折该唱到彻查睿王府了吧? 不查是不行的。这件事关系到了皇帝的两个儿子,此时一个受屈枉死魂魄难安、另一个身负嫌疑前程堪忧,无论那一边都不是小事,绝不能这样和稀泥过去。 只能查。 而彻查这件事的结果,要么活着的得到清白,要么死了的得到安宁,对皇帝来说都必定是既欣慰又痛苦的事。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阮青枝想错了,皇帝并没有觉得痛苦为难。他很干脆地拒绝了群臣的要求,脸上怒色沉沉:“荒唐!查睿王府?霄儿谋逆了吗?霄儿起兵造反了吗?如今市井间人言纷纷,你们还嫌事情不够乱?” 群臣被训斥不敢多言,有些人已经敏锐地领会到了皇帝的心思:死了的已经死了,他选择了活的。 是定为储君的那种“选择”。 张俭忽然又抬起了头:“皇上,睿王殿下若为储君,清誉就更加不容污损,此事必须水落石出……” “此事,”皇帝怒目、厉喝,“朕会查明!” 但绝不是用搜查睿王府的那种方式来“查明”。 王优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他把事情摆了出来,辩论的环节就交给了皇帝和诸位大人们。 此时皇帝看着他,神情语气都恢复了平和:“王优,你质疑睿王,但证据并不充分。西北军与上京相隔万里,中间未必没有小人作梗。说到底,你此刻对睿王的怀疑,也都只是猜测而已。” “是。”王优很平静地承认了这一点。 他确实没有亲眼看到睿王对西北军动手。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忠心为主,这是你的长处;用这样的手段来见到朕诉说冤情,也可见你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如今厉王既去了,朕自然不会亏待他的部属。你和你手下那些人,验明正身之后便安排进金吾卫,如何?” 王优迟疑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安:“大统领他……” 皇帝接道:“朕会另外派人去查。厉王是朕的儿子,你难道认为朕会不管吗?” 王优忙低头道声不敢,顿了一顿又俯伏在地,郑重道:“臣遵旨,谢皇上隆恩。” 张俭还似有些不甘,又追问道:“睿王府不能搜查,睿王身边的亲随谋士总可以审问一下吧?” 皇帝横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旁边的大太监已经亮开嗓子唱出一句:“皇上起驾回宫——” 这是心情不好要避人了,群臣心里甘愿不甘愿的都得跪地恭送。 阮青枝也跟着跪了一跪,却没有低头,看着皇帝的背影撇撇嘴。 这个人当皇帝好不好不知道,当爹肯定不怎么样。 眼瞎,心偏,还不讲理。 对了,当儿子也当得不怎么样。太后还没走呢,他一个当儿子的先走了,让他老娘脸上怎么挂得住? 太后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皇后忙上前服侍着,假意嗔怪实则圆场道:“皇上也真是的!他自己心里难过甩袖子就走,怎么就不想想母后也难过……厉王都走了这么些日子了,母后好容易有个重阳节可以散散心,偏偏……” 太后歪过头来看了一眼,皇后便说不下去了,脸上僵住有些难看。 “散了吧。”太后站起来,冷冷地道。 这会儿群臣也巴不得散了。虽然菊花酒没喝几口,各式各样菊花做的点心也没吃,诗词歌舞都没有,但时候也确实不早了。 看过了“栖梧老怪”现场作画,这趟菊花宴就算不虚此行。只可惜王优不识趣又把厉王的事翻了出来,接下来少不得又要有一阵子烦恼了。 皇帝不爱听这个,但身为臣子又不能不提,真是进退两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厉王之死当真与睿王有关吗?这可真是…… 群臣恭敬跪辞了太后,三三两两同行议论着,各自出宫。 王优自然是被金吾卫的人带走了,以后他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会被分散安排进金吾卫,是大展宏图青云直上还是被人排挤甚至死于非命,那就不是现在所能预料的了。 凌霄眯起眼睛目送着那队金吾卫直至对方身影消失,之后才低下头来向太后行礼道:“祖母,孙儿身上有些伤,也告退了。” 太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道:“去吧,好好养着。” 凌霄答应着转身便走,阮碧筠立刻追了上去:“睿王殿下!” 阮青枝抬头看了一眼,见那个小姑娘追在高大的男人身后跑,画面很美。她不禁笑了笑。 旁边几个还记不住名字的小姐少爷们见状忙让开了那个方向的路:“阮大小姐您慢一些……” “我不去,”阮青枝忍着笑道,“我去就不像话了。” 一位小姐立刻接道:“大小姐见事明白。令妹此刻的作风未免过于轻浮了,您要好生劝她才行。” 阮青枝摇摇头,认真地解释道:“筠儿不是轻浮,她是心里着急。” 那位小姐自动把“心里着急”理解成了阮碧筠在为睿王的处境担心,不由得叹了口气:“着急也是难免的,只是到底还未论及婚嫁,似这般交往过密实在不好看。姊妹情深,大小姐更该好好劝诫二小姐才是。” 阮青枝仍旧摇头:“不劝!她丢脸我高兴!” 她并未压低声音,因此这句话好些人都听到了,顿时一片愕然。 不过大家很快就回过神来,又笑:“原来相府两位小姐果然不合,看来这位二小姐的人品确实不怎么样了。难怪刚才……”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很快就找出了阮碧筠的一大堆表里不一虚伪之处,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 阮青枝含笑听着,并不反驳。 这就是名气的好处。若是在今天之前说起她跟阮碧筠不合,旁人定然要骂她不懂事,甚至可以说她该死。 而过了今天,这个局面就颠倒过来了。 谁叫她是栖梧老怪呢?书画名家,性情再怎么狷介狂妄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全天下的文人雅士全部都会纵着她! 阮青枝昂首挺胸甩了甩衣袖,表示很舒爽。 太后看着她,咳了一声。 阮青枝立刻笑嘻嘻地奔了过去:“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看着她,皱眉:“今儿你可算是出了风头了!” 阮青枝笑容不变:“太后,民女是靠自己本事出的风头,并不觉得丢人。” 不像有些人,靠相师、靠算命先生,一个凤命从出生嚷嚷到现在。 太后领会了阮青枝的意思,叹了口气,默然良久才沉声吩咐道:“小梁子,用宫里的马车送青枝回去吧。” 专程用宫车送回府,这是一种殊荣。从前全上京得到过这种荣耀的女孩子加起来不超过三个,如今又多了一个阮青枝。 宫里都是人精,这一句话已经点明了阮青枝如今的地位,再不似从前。 阮青枝波澜不惊行礼告退,太后又看着她说了一句:“以后得空,常进宫来陪陪哀家,不用每次都等哀家召你。” 这是许了她同阮碧筠一样可以随时进宫了。 阮青枝道了谢,先目送了太后回宫,然后才跟着小梁子出了花园,乘上步辇。 一路上遇到的少爷小姐甚至官员们无不恭敬让路。有几个少年似乎很想过来说话,见阮青枝没有停步的意思,又迟疑着退却了。 这样的待遇阮青枝本来很习惯,只是今世第一次遇见,心中也不免感慨万千。 小梁子在前面引路,压不住好奇开口问道:“大小姐是从小就开始学画吗?可曾受过名师指点?” 阮青枝知道他是替太后问的,也不隐瞒实话实说道:“大约从会拿筷子起就会拿笔了,算是从小开始学的吧。名师倒是没见过。公公也知道,我在阮家处境尴尬,连读书认字都是到筠儿的院子里蹭课听的。” 这些事太后当然也细打听过。也正是因为对阮青枝的过去很了解,所以她今日的一鸣惊人才更加震撼。 莫非,真的是天才吗? 小梁子正这样想着,阮青枝已经抿嘴笑了:“我那屋子里堆了不少破书,也不知是那一代人留下来的,五花八门什么种类的都有。我就打发时间胡乱看看,居然也学了不少本事,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是!”小梁子随口答了一句。 之后又忍不住笑了。 在宫里当奴才是不该有太多情绪的,可是跟阮青枝说话让人很放松,放松到几乎可以忘了自己是个奴才。 小梁子顿了顿,重复道:“阮大小姐真的是个天才。” “我知道!”阮青枝哈哈一笑,下辇登车,向小梁子摆了摆手。 宫车稳稳地驶出宫门。 至于阮家来的那辆马车,如果阮碧筠不坐,车夫自己会出来打听消息的。这点儿小事可用不着阮青枝操心。 只苦了那个在马车里等着她的人。 直到宫门前所有的马车都已经走掉了,车夫才战战兢兢地回头问道:“夜……侍卫,会不会大小姐也已经走了?” 夜寒一掀车帘,冷声反问:“怎么,她也追着凌霄跑了?” “那当然不会!”车夫疯狂摇头,“二小姐跟睿王去了酒楼,大小姐她多半会与别家的小姐结伴……” 话未说完,夜寒已经跳下车,不见了。 车夫苦恼地搓了搓鼻头,下车去问了宫里的侍卫,这才知道大小姐已经乘坐宫车回去了。 这叫什么事嘛!车夫慢慢地赶着马车往回走,脑子里忽然有点乱。 大小姐,乘宫车回府? 莫不是听错了吧?那个丧门星什么时候也有那样的福气了? 此时那个丧门星已经回到相府,踢掉了鞋子披散了头发,舒舒服服地把脚泡在水里,仰靠在软榻上眯起了眼。 一阵冷风破门而入,打破了一室安宁。 携云下意识地抬脚要去关门,定睛一看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原来那不是风,是夜寒。 携云立刻沉下脸来:“小姐的屋子,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乱闯,像什么样子!这亏得小姐只是在泡脚,若是……” “携云,你出去吧。”阮青枝淡淡道。 携云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小姐,这不合规矩!” “惜芳园没有那么多规矩。”阮青枝淡淡道,“我想吃酒酿圆子。” “酒酿!”携云闻言更气,“那东西就算不醉人,那也是酒没错吧?焉知吃了会不会伤身子?你每次都吃那么多!” 小丫头惯常唠叨,阮青枝见怪不怪,夜寒已经不耐烦地拎起肩膀把人给提了出去。 阮青枝在榻上支起身子,眨眨眼睛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平时在我跟前没大没小也就算了,怎么对携云也动手动脚的?” “那不叫动手动脚……”夜寒本能地反驳,之后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还未恭喜大小姐,今日可出了风头了!” 这话的语气似乎不怎么对,阮青枝也不在意:“我出风头,你有没有觉得与有荣焉?” 夜寒抿唇不答,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 阮青枝干脆坐起来,看着他:“你有心事?为什么?因为王优吗?” 夜寒皱眉:“王优是谁?” 阮青枝细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许久才道:“没谁,一个倒霉蛋罢了。” 夜寒点点头没有追问,盯着阮青枝看了很久,神情有些古怪:“你先前送到聚墨斋的画可没那么好。” “今日的也不算好。”阮青枝平静地道。 夜寒的神情更奇怪了:“你到底是谁?” 阮青枝猛地一踩水盆,溅了一大片水在夜寒的鞋上。 “我是谁?”她瞪着眼,神情冷冷:“我是相府阮家的大小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像你,遮遮掩掩不敢见人!你问我是谁,你不如先问问你自己是谁!” 夜寒叹口气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罢了,我不问。但是……你如今忽然张扬起来,有利也有弊,你可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阮青枝摆摆手又重新躺了回去,“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夜寒皱眉表示没听懂。 阮青枝悠悠地道:“睿王谋害手足,虽然算不上证据确凿,却也已经有了很大的嫌疑。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还在和稀泥,你怎么看?” 62.烧了灵堂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我怎么看?” 夜寒微微偏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你先告诉我,好好的怎么又说到睿王身上去了?他又在谋害谁了?” 阮青枝靠在枕上眉眼弯弯,仿佛在说“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表演”。 夜寒脸上的神情起初只是疑问,后来又变成了疑惑,并没有出现阮青枝意料之中的反应。 如此僵持到盆里的水都凉了,阮青枝才不得不擦了脚缩到软榻上,将睿王剿匪给他自己带回个仇人这件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夜寒听得很认真。等阮青枝全部说完了,他才若有所思地评价道:“现在这个结果,或许正是王优想要的。” “怎么会?!”阮青枝惊讶。 夜寒笑了:“不然你觉得他想要的是什么?一日之间沉冤昭雪吗?王优可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 “小姑娘?”阮青枝忿忿,之后又嗤地笑了。 这是在嘲笑她幼稚呢!或许还有嘲笑她头发长见识短的意思。总之这世上的男人都具有天然的傲慢,总觉得自己比女人要聪明一点。 也不知道凭的是什么。 夜寒看到阮青枝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便又向前倾了倾身子:“你不信我的话?” “我哪敢不信!”阮青枝朝他扮了个鬼脸,“你知道的当然比我多嘛!” 毕竟这件事很可能就是你一手安排的! 夜寒假装听不出她的一语双关,笑着摇头,像是在迁就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阮青枝略一思忖,向前爬了两下离他近了点,神秘兮兮地问:“所以王优是想打进金吾卫内部去,以后再慢慢找机会收拾睿王?也就是说你们并非没有办法一锤头砸死睿王,只是怕他死得太快了,皇帝心里接受不了?” 夜寒顿了顿,假装没听见那个“你们”,认真地分析道:“我觉得他们应该是这样想的。睿王是皇帝的爱子,今日若是突然甩出一堆证据来给他定了罪,即便皇帝肯秉公处理,心里也未免难过,这一腔怨气少不得还要发泄到王优和那个已死的厉王身上。” “这就不对了,”阮青枝冷静地反驳,“王优肯干这件事,必然从一开始就豁出了性命。那个厉王更是早已经死透了,他们还怕什么怨气不怨气!我若是王优,今日说什么也要把睿王锤死了,即便不定罪,我也要一巴掌拍死他!” 夜寒笑了:“你想的也没错。只可惜朝堂上没有快意恩仇。” 阮青枝呼地坐了起来:“但王优不是朝堂上的人!他是将士!他就应该是个快意恩仇的人!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却还有顾虑,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厉王还活着!王优今日要做的不是除掉睿王,而是在为即将死而复生的厉王铺路!” 夜寒皱了皱眉,叹口气:“小姑娘家的不要总是异想天开!” 阮青枝看着他问:“我能想到的事,你猜皇帝会不会想到?睿王会不会想到?” 夜寒顺口答道:“皇帝被人蒙蔽,所知有限,应当想不到;至于凌霄,没人在意他能不能想到。” 阮青枝拉长了声音:“哦——” 懂了。 夜寒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要胡思乱想。宫中贵人的事,你还是少揣测为妙。” 阮青枝很好说话地答应了一声,笑眯眯伏在了枕上:“我知道。我不揣测,我只看戏!” 夜寒本来巴不得她不问,此刻她真的不问了,他却又觉得有些失落,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还想看什么戏?” 阮青枝笑道:“这是一出大戏啊,当然要一折一折慢慢看!今天是王优现场挖箭头告发,明天就可以是张侍郎查出睿王结党营私,后天又可以有个什么李尚书胡御史什么的弹劾睿王强夺民产,大后天兵部来举告睿王私蓄兵马,大大后天睿王府的奴才来告发说他私藏龙袍,大大大后天五殿下跳出来说睿王买凶谋刺他……我觉得这出大戏够看一年!” 夜寒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杀了这个小妖怪!” 阮青枝被那道凶狠的目光吓得一哆嗦,之后哈哈大笑:“怎么样是不是很佩服我?早说了我是天才!” 夜寒移开目光,一脸无奈:“小姑娘少看戏好吗?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都像戏里一样有趣的。” “我知道啊!”阮青枝连连点头,“这世上的事比戏里的复杂多了也有趣多了,所以我要好好看!” 夜寒神色复杂。 阮青枝惊奇地看着他:“怎么你不许我看?亲眼看着皇帝对那个‘爱子’一天比一天失望,最终忍无可忍一刀咔嚓了他,那是多好玩的事啊!你为什么不许我看?这出好戏,你包场了?” “没,”夜寒很勉强地又笑了笑,“你想看就看吧。不过,不许救他。” “我为什么要救他?!”阮青枝大吃一惊。 夜寒立刻站了起来:“不救最好。你若没旁的事吩咐,我就出去了。” “我本来也没叫你,是你自己来的!”阮青枝嘀咕道。 等夜寒走到门口,她又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你还别说,若是救了他就能换个皇后当当,我还是很乐意一试的。” 夜寒猛然转过身来。 阮青枝伸长了脖子看着他:“所以,为了不让我救她,你们要尽快哦!只要他做不成皇帝,我就绝对不会帮他半点儿!” “你!”夜寒怒喝一声下意识地就要转回来,之后却又顿住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一语不发地抬脚走了。 他没有再跟阮青枝争执什么“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之类的话题,阮青枝也没问他为什么觉得她有本事救凌霄。 有些事问也问不出来,讲也讲不通,不如就干脆不说。 携云提着一只大食盒从小厨房回来,看见夜寒不在,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笑意,忙回头吩咐伴月给夜寒送吃的去。 不是因为念着夜寒,而是为了防止他再找借口过来。 阮青枝看破不说破,笑呵呵打开食盒捧出了那碗酒酿圆子:“我家携云最乖了!” 携云麻利地走过来将饭菜摆好,叹道:“今天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明儿还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乱子呢!二小姐可不是个肯善罢甘休的!” “明天啊,”阮青枝想了想,“明天是祖母寿辰了。” 老夫人的寿辰只比重阳节晚一天,照理说从今天就该开始热闹着了。可偏偏金氏赶在前两天死了,所以就没请戏班子进门,只打算明天在府里摆两桌就算了。 即便是这样,明天来的人也不会少。毕竟相府的地位在那儿摆着,府里还有一个天定凤命的女儿。 对了,如今恐怕还要多一个书画奇才“栖梧老怪”。 所以说人的名声太盛,也好也不好。 阮青枝想了一想,吩咐道:“一会儿吃了饭,携云替我去灵堂上炷香……” 一句话尚未说完,外面忽然跑来一个丫头,在长廊那头就开始喊:“灵堂出事了!大小姐,老爷叫您过去!” 伴月刚从夜寒那儿回来,听见这话立刻要追问,那丫头却蹬蹬蹬跑远了。 “真是岂有此理!”伴月气呼呼地走了进来,“三天两头有事找,吃顿饭都不让人安稳!这指不定是想起什么来了,又要折腾人了!” 阮青枝拍了拍身边的凳子,招呼道:“先来吃饭。没有比吃饭更大的事。” 这句话说到了伴月的心坎里,于是小丫头快步走了过来,接过携云递来的饭碗,闷头开吃。 然而这顿饭最终也没能吃饱,因为没过多久又来了人。 这次是阮文忠身边的小厮禄儿,一到门口就打躬作揖,好声好气地求着阮青枝到前面去走一趟。 这是真出事了啊。 阮青枝扔下饭碗,擦擦嘴站了起来。 禄儿很会办事,该说的话说得明明白白,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没说。所以阮青枝一路走到前院,仍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到了就知道了。”禄儿只肯重复这几个字。 阮青枝站在阶前看着那片烧得乱七八糟的棚子和满地的泥水,果然立刻就知道了。 灵堂失火。 虽然不至于真的烧坏了房子,但里面的白幡早已烧烂,供桌一片狼藉,就连屋顶也给熏黑了。 门外搭的棚子更是烧得只剩了个架子,惨兮兮乱糟糟。 “这真是死了也不得安宁啊。”阮青枝低声喃喃道。 旁边阮碧筠丢过来一个愤恨的眼神,阮青枝这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还行,好歹没跟睿王在外面流连到天黑。就是这副形象…… 正胡思乱想,阮文忠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厉声对阮青枝喊了句“孽障”,扬起巴掌便要打。 阮青枝闪身躲过,莫名其妙:“我又怎么了?一天到晚孽障来孽障去的,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阮文忠一巴掌落了空,旁边携云伴月忙护着阮青枝后退,夜寒也匆匆地赶过来了。 旁边几位族叔忙上前拦住了阮文忠,连劝“有话好说”。 阮青枝心道这架势仿佛不太对,就听见阮文忠咬牙切齿地对着她问道:“你今日又干了什么蠢事了?” “我?”阮青枝一脸茫然,“我跟筠儿一起去宫里了啊!我要是有胆子在宫里干蠢事,父亲您这个丞相只怕也就当到头了吧?” “你还狡辩!”阮文忠脸色铁青。 阮青枝看着他只觉得烦闷,忍不住嘲讽道:“父亲,我若是真干了蠢事丢了你老人家的脸,太后也不至于派宫里的车送我回来了!难不成太后跟您有仇,看咱们阮家出丑才高兴?” “什么乱七八糟的!”阮文忠听得直皱眉。 阮青枝脸色也不善:“总不至于比父亲你莫名其妙把我叫过来再莫名其妙打我一巴掌更乱七八糟!您老就直说吧,我今儿又怎么得罪你了?你该不会要说这灵堂里的火是我点的吧?” 阮文忠听到这一句立刻火冒三丈:“不是你点的,跟你点的有什么区别!你妹妹刚回来,正在你母亲灵前说你今儿出了风头,火盆里的纸钱就飞起来了!整个灵堂都烧了,你妹妹的头发都燎了一大片!” 阮青枝到这会儿才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 “难怪我闻着妹妹身上那么香呢,原来是烤头发的味道。”阮青枝悠悠地道。 说这话简直是故意找骂,果然阮碧筠脸色更难看了,阮文忠气得又把“孽障”“丧门星”骂了七八遍。 等他骂够了,阮青枝才悠悠地道:“所以,父亲觉得母亲是因为听到了我出风头才生气烧了灵堂的。” 阮文忠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默认。 阮青枝冷笑:“父亲这样是不是太欺负人了?母亲如今不能开口,您就这样曲解她的意思、当众责骂她的女儿吗?” “我没……”阮文忠本能地反驳,之后又生生转过话头:“那你说,你母亲是什么意思?!” 阮青枝回头向阮碧筠瞥了一眼,悠悠道:“父亲刚刚不是说了?起火的时候筠儿在灵堂里呢!母亲还把她的头发给燎了!这说明什么呀?说明母亲不喜欢筠儿了、或者筠儿今天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让母亲不高兴了呗!” 阮家姐妹两个虽然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明面上却一直和和气气姊妹情深。像现在这样当面扔黑锅还是头一回。 阮文忠先是一愣,随后又大怒:“你……一派胡言!你母亲怎么会生筠儿的气!” “为什么不会?”阮青枝反问,“因为筠儿是亲生女儿吗?” “亲生”两个字似乎咬得重了些。阮文忠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很快移开目光,冷冷地道:“筠儿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是你母亲的骄傲,你是什么?” 阮青枝不慌不忙:“从现在到以后的几十年几百年,我会一直是母亲的骄傲。” 说完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就怕她不敢骄傲。 阮文忠大怒,之后又有些惊愕:“你今天到底干了什么?” 怎么腰杆子忽然就硬起来了? 阮青枝看着他挑眉一笑:“我没干什么啊,我又没有个未婚夫婿让我满城追着跑!” 言下之意分明是说阮碧筠满城追着睿王跑,给相府丢脸了。 阮碧筠已经忍了很久,此刻终于忍无可忍,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出来:“筠儿不知做错了什么,姐姐为什么三番两次出言讥讽?” 她这一哭众人不免也都跟着心酸,看向阮青枝时就更忍不住皱眉。 相府这位大小姐,确实太不像话了些。亡母灵堂避之唯恐不及,父亲面前说话夹枪带棒不知礼数,又对妹妹冷嘲热讽毫无友爱之心……真是一无是处! 阮青枝没有理会众人不善的目光。她微笑着走到阮碧筠身旁跟着蹲下,低声道:“杀了母亲还不算,居然还要放火烧她的灵堂,真是个好女儿。” 阮碧筠呜呜咽咽只管哭,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阮青枝站了起来,撇嘴冷笑:“狼心狗肺,怎么不烧死你呢!” 这一声偏被阮文忠听见了,于是阮青枝又收获了一声“孽障”,以及一道凌厉的掌风。 一院子的亲眷奴仆们齐齐发出惊呼。 谁都看得出阮文忠是下了狠手了。这一巴掌根本没有机会躲开,那张小脸多半要肿成猪头,说不定半口牙都要废了。 阮青枝站着没动,仿佛吓呆了。 下一瞬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阮文忠的手腕。 “老爷,手心手背都是肉。”夜寒用力将那只手腕攥了攥,说了句不怎么应景的话,之后便放开了。 饶是这样也已经让阮文忠足够丢脸了。 阮青枝却敏锐地察觉到夜寒那句话的语气不太对。仿佛有点儿……委屈?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阮青枝暗暗地腹诽了一句,没有深思,也不打算去问。因为这时候阮文忠的另外一巴掌又扇过来了。 阮青枝闪身躲开,皱眉:“父亲若是觉得一身力气没处使,不如报名参军为国杀敌,也省得一天到晚总在女儿跟前耍威风,掉价!” 阮文忠至此才知道自己今日是打不到她了,再耽搁下去只会让全家人看笑话以及误了大家的晚饭。 这个认知让他更为恼怒。 “孽障!你给我滚到灵堂里跪着去!”一声怒吼地动山摇。 阮青枝没有像从前一样假装顺从,而是皱眉看着他:“父亲,我无罪,不能跪。否则会有损您丞相大人公允正直的令名。” 语气严肃而又耐心,像个在试图跟孩子讲道理的长辈。 真是见了鬼了!阮文忠简直想吐血。 阮青枝干脆靠在柱子上,摇头叹气:“果然母亲不在了就是不行,家里连个能讲通道理的人都没有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 众人都觉得无奈,最后还是闻声赶过来的老夫人开了口:“大姐儿,你又在闹什么?” 阮青枝看着她,神情顿时有些委屈:“祖母,父亲责怪我刚才对他老人家失礼、对妹妹不友爱,让我到灵堂里去跪着……可是我受了冤屈,父亲却不肯向我道歉。” 就知道又是这些破事。老夫人有些头疼:“你又受了什么冤屈了?” 阮青枝回头向阮碧筠看了一眼:“筠儿在灵堂里说话,火突然烧了起来,父亲赖我!” 听上去还真是挺不讲道理的。老夫人无奈地叹口气,向阮文忠道:“孩子们争吵就罢了,你一个做父亲的怎么也这般胡闹!内宅的事是这样管的吗!” 当着一院子人的面,阮文忠自然不敢同老母争执,只得乖乖低头认错。 老夫人点点竹杖无奈道:“傍晚风大,烧着了纸钱有什么奇怪!两个丫头一起去给你们母亲磕个头,多余的话谁也不准说了!” 阮青枝对这个结果没有异议,果然同阮碧筠一起进灵堂行了礼,之后便走出来,不客气地向阮文忠扮了个鬼脸。 阮文忠再次被气得够呛,又不敢再冲动,只好装作看不见转过去,吩咐小厮出门去打听阮青枝今天做了什么,怎么会把死了的金氏气成那个样子。 适才阮文忠并不是故意找阮青枝的麻烦。他真心觉得这场火是因为阮青枝才燃起来的。 这个孽障必然有些妖异之处,否则怎么会刚出生就…… 阮文忠摇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念头,抬头看着眼前烧坏了的灵堂,喃喃:“有筠儿在,她能出什么风头?” 此时的阮青枝已经一路踢着小石子径直回了惜芳园,咬得变形的唇角显示她的心情并不好。 “真是有病!有事没事就把我叫去训一顿打一顿,他好光彩么?一天到晚‘孽障’来‘孽障’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野种呢!”她重重地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忿忿地抱怨。 生气的时候不能吃东西,所以两个丫头也不敢劝她吃饭,只在一旁陪着闷坐。 摊上这么个爹是一件糟心的事,没法安慰。 夜寒也跟了进来,见状便也在一只小凳上坐下,沉声问:“小姐恐怕不只是为了老爷干的蠢事生气吧?” 阮青枝立刻抬起了头:“他们还不值得我生气。我在想这件事——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你是说,阮碧筠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夜寒冷静地分析道。 阮青枝啪地拍了一下巴掌,之后又摇头:“不对,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她在灵堂里提起了我,然后烧了灵堂。” 携云伴月两个丫头同时跳了起来:“她烧……” 夜寒平静地补充道:“她甚至不惜燎了自己的头发。” 阮青枝蹭地跳了起来:“没错!所以她肯定有目的!可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她要干什么——就只为了让父亲训斥我一顿?都这么多次了,这种把戏大家都已经很烦了,她不至于一点进步都没有吧?” 夜寒闻言也陷入了沉思,许久才摇头道:“眼下还真看不出什么。” 伴月在旁插言道:“会不会是二小姐黔驴技穷了?” “不对,”阮青枝立刻反驳,“她没那么笨。更何况她还去见了凌霄。两个人商量了那么久,不会只想出这么个蠢招数。” 一屋子人默然良久,夜寒摇摇头站了起来:“想不通就暂时不要想了,我猜她多半还有后招。明日老夫人的寿宴,我陪你去。” 后招,连环计吗? 阮青枝看着夜寒,点了点头。 63.异象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之后一夜无事。 四更时分又被人闹了起来,换上孝服打着白幡,徒步出城送金氏下了葬,也没出什么意外。 就是阮碧筠一路上无精打采的,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心事太重。 回府之后天色已经大亮。 灵堂昨晚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撤起来倒也方便。于是一家子小辈进去磕了最后一遍头,小厮们便把供桌上的肉菜果品拿去舍了乞丐,零零散散的白幡也都撤了下来。 至此丧事告结。亲眷们各自换下了孝服解下了孝带子,一部分人说笑着去了花厅等待老夫人的寿宴开始,那些自知没资格坐席的就簇拥着到春晖院里说了几句吉利话,领了相府的谢礼之后各自散去回家。 院中静了下来,顿时又显得寥落。阮碧筠忽然毫无预兆地扑倒在门槛上,嚎啕大哭。 阮青枝阮红玉阮素英几个小姐妹面面相觑:不是结束了吗?怎么又哭?要不要跟上? 略一迟疑之后阮红玉重重地甩了甩袖子:“有什么好哭的?三姐、皎儿,跟我去给祖母拜寿!” 阮素英欲言又止向阮青枝看了一眼,拉着弟弟跟在阮红玉后面走了。 阮青枝更没道理在这儿多留,想也不想抬脚就要跟上,却听见阮碧筠在后面哭道:“我会报仇的,母亲,我会为你报仇……” “喂,你是不是有病?”阮青枝忍不住走了回来,“这儿又没旁人,你演戏给谁看呐?你要给她报仇?怎么报?把你自己挂到梁上去吗?” 阮碧筠狠狠地擦了擦眼,抬起头来冷笑道:“不用挂我自己。只要你死了,我就是为母亲报仇了。” 阮青枝嘶地吸了口凉气:“果然病得不轻!” 阮碧筠扶着门框慢慢地站了起来,咬牙:“若不是你一步步逼着我,我也不会落到如此。阮青枝,是你把母亲送到京兆衙门去的、是你逼着母亲成了平妻、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走这一步路……所以母亲是你害死的!母亲待我一向不错,这个仇我不能不为她报!” 阮青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身就走。 阮碧筠还在后头追着喊:“还有阿豹阿虎,那两条命更是你直接逼死的!这笔账我还是要跟你算!阮青枝,你自己想想你欠我多少!我不会跟你善罢甘休的!母亲尸骨未寒,头七都没过就要拆灵堂,也是因为昨晚那把火……” 阮青枝头也不回边走边答应着道:“我知道了,那把火也怪我,总之什么都怪我。你好好预备着报仇吧,我等着呢!” 夜寒在前面听见动静,忙迎上来问:“怎么了?” “没事,”阮青枝皱了皱眉,“我有些担心……阮碧筠是不是疯了?我知道我一直是在欺负她,但我也没打算这么快把她吓疯啊。” 夜寒失笑,随手在她头顶上揉了两把:“你太仁慈了。你应该直接吓死她。” “喂!”阮青枝气急,“谁让你揉我的?你还有没有当奴才的自觉了?” “哎呀,忘了!”夜寒顿时尴尬了,忙又转过身来五指成梳帮她把弄乱的发丝梳好,一时没忍住又顺手在她的小辫子上捏了两下。 这就更不对了。 阮青枝气鼓鼓地甩开他的手,自回惜芳园去重新梳头。 夜寒在她身后跟着,悄咪咪露出个得逞的笑容。 似这样重新梳妆之后再去春晖院,难免就比别人迟了些。阮青枝正在担心会不会又要费一番口舌,却看见满院子的人都仰头看着天,一个个神色惶惶如丧考妣。 “怎么了?”她下意识地也跟着朝同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天边一道白线从正东斜斜插到西南方向,中间不偏不倚地穿过了太阳。一眼看上去只觉得白色光芒刺眼,反衬得整个天空的颜色都暗沉起来。 白虹贯日啊。 阮青枝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走进堂中恭恭敬敬向老夫人行礼贺寿。 老夫人还在看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大姐儿啊,你来……你看这异象主何吉凶?” 阮青枝站了起来,抿嘴笑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老夫人叹口气,很勉强地也露出了个笑容:“年轻人就是这也不信那也不信,可这世上的事……” 夜寒在旁边插言道:“老夫人放心,即便是主大凶,那也是旁人家的凶。老夫人福泽深厚,天象还碍不着您。” 老夫人听见他的声音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彻底醒过神来:“你你……你怎么来了?!” 夜寒不慌不忙地道:“携云伴月两个人都染了风寒,不方便出来服侍小姐,只能我来了。” “你回去,”老夫人板着脸道,“老身这里有人伺候,用不着你!” 夜寒不肯。 阮青枝好笑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外头守着去!这里一会儿还有外头的女眷要来,你在这儿杵着像什么事!” 夜寒有些不情愿,又向阮碧筠警告地看了一眼,之后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阮碧筠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发寒,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笑容,向阮青枝道:“姐姐,你那个奴才是不是太不懂规矩了?” “是啊,”阮青枝抱怨道,“自从上次平安无事从京兆衙门出来之后就有点飘了,连我都管不住他。” 阮碧筠立刻闭嘴了。 二婶方氏见状便笑道:“到底是亲姐妹没什么隔夜仇,昨天吵成那样,一转眼又好了。” 阮碧筠慌忙摆手:“二婶别再提那件事了,我和姐姐可没有吵架,昨晚的事……就是一点误会而已!那时我是难过得傻了,满心里只想着母亲的灵堂烧了,就没注意姐姐受了委屈。祖母说得对,灵堂烧了就只是因为风大而已,是我和父亲都想得太多了。” 方氏笑了笑立刻附和:“对对对,没有吵架!遇上那样的事,心里焦躁也是难免。到底咱们做晚辈的没见过什么世面,遇上大事还得老夫人出面才镇得住场子。” 旁边众人听见这话忙也跟着附和。老夫人只得谦逊几句,心里却仍旧七上八下的。 昨晚的灵堂烧了是因为风大,今天的白虹贯日是寻常天象。所以……都是巧合吗? 她下意识地又向阮青枝看了一眼。 这时阮碧筠又在旁笑道:“我和妹妹们的寿礼都已经献给老夫人了,姐姐的寿礼带来了没有?如今姐姐一幅画价值千金呢,今日是不是要给老夫人现场作一幅?” 阮青枝摇头,笑道:“我也就藏了那么点儿本事,你就别打趣我了!老夫人又不是那些附庸风雅的书呆子,我送画做什么?” 阮碧筠似乎有些失落,顿了一顿又笑问:“那你到底是送的什么嘛!就别卖关子了,拿出来给我们看一看好不好?” 阮青枝骄傲地一甩袖子,向她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我送给祖母的,偏不给你看!” 说罢,她径直走到老夫人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只极精致的盒子来,躬身行礼奉上。 “这是什么呀?”老夫人笑眯眯接了过去,就要打开。 阮青枝伸手按住,撒娇道:“我送给祖母的东西保密!所以祖母可不可以答应我,等寿宴结束之后再打开?” “哟,还卖关子呐?”老夫人又笑了,旁边众人忙也跟着凑趣,都说阮青枝太欺负她们这些“外人”了。 阮青枝只好继续撒娇,硬说提前打开就失去了一大半的意义,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了。 于是老夫人立刻就把盒子交给小梅去收着了,谁要看也不给。 不为旁的,实在是阮青枝的礼物太让她期待了。 这些日子阮青枝虽然不常到春晖院来,但日常的好东西可没少往这儿送。什么安神助眠的枕头、治腿疼的膏药、暖胃的粥……样样都是好的,今日送来的寿礼当然也错不了。 于是任凭阮碧筠撒娇撒痴好话说尽,那盒子里的东西始终没能看上一眼。 礼物这东西本来就没道理当众拆看的,再闹下去就显得太不懂事了,她只能作罢。 之后众人无非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气氛渐渐地好了起来。那道刺目的白虹仍旧挂在天上,大家都尽量地不去看它,也就罢了。 时近中午,外头宾客果然来了很多。 阮文忠在朝中的人缘原本算不上好,除了几个在政务上有往来不得不交好的尚书侍郎之外,其余人都在可来可不来之间。 因此,当阮文忠意识到来的人比意料之中多了两倍不止、送的寿礼也比他原本相想象的更加丰厚的时候,他是懵了一会儿的。 后来转念一想,他很快又明白了:他的女儿已经满十四岁了嘛!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就是王妃了,当然要趁今年好好巴结一下! 想到此处阮文忠心下得意,在人群中愈显得意气风发,丧妻之痛彻底丢到了脑后。 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宾客迎到花厅之后,谈论的话题总离不了那个“栖梧老怪”? 他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当然知道“栖梧老怪”就是他那个孽障大女儿,也知道栖梧老怪在宫里的菊花宴上大出风头,但是…… 不至于就比一个天定凤命更重要了吧? 阮文忠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只是因为丧妻而错过了一场菊花宴,怎么感觉现在满上京的人说话他都插不上嘴了? 倘若话题是别的也就罢了,最可笑的是,人家议论的是他的女儿。 带着崇敬甚至是有些狂热地议论那位“栖梧先生”,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昨日菊花宴上的每一个细节。 从容镇定,惊才绝艳,平易近人,医者仁心…… 一大堆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砸到那个孽障的头上,一整个上午竟没有一个人提起阮二小姐天定凤命的话题。 怎么,这年头的凤命已经不值钱了吗?就连在谈论她姐姐的时候被顺便提一嘴的价值都没有了? 阮文忠越想越气,气得跳脚。好心情烟消云散。 偏还有人不识趣,跑来跟他打听大小姐说亲了没有。 阮文忠正想说那个孽障怕是没人肯娶,旁边就有人跑来嘲笑刚才那个问话的,说是“栖梧先生”那样的女子,就是嫁到皇家也委屈了,咱们寻常人家就不要肖想了。 嗯,说这句话的是安国公。 阮文忠气得想打人,转身便叫福儿:“去把那个孽障给我叫来!” 福儿一脸为难:“老爷,恐怕不行。夜寒今日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正抱着把剑在春晖院门口当门神呢!刚才禄儿去给老夫人送今日的药膳,被他盘问了老半天才得进门!” 阮文忠闻言顿时气得发昏:“他是什么意思?老夫人寿辰,他挡在门口拦客?进到春晖院的哪个不是一等人家的女眷,哪里轮得到他说话……” “不是,”福儿的脸色更苦了,“老爷,他不拦客,只盘问咱们和菁华院的人。” “他……”阮文忠气得在柱子上重重地拍了一把,“我迟早弄死那个狗奴才!” 福儿不敢接话,缩缩肩膀退出去,假装帮别的小厮们跑腿去了。 阮文忠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直疑心自己也要英年早逝随着夫人去了。 偏偏这时候还有个不识趣的吏部尚书走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阮相,栖梧先生平日里定然送了不少画作给您吧?不知下官有没有眼福……” 阮文忠气得甩袖子就走,直奔春晖院而去。 此时的春晖院当然也是热闹非凡。 女人多的地方,话题无非是丈夫、孩子以及男婚女嫁之类的内宅闲话。 对阮家而言,二小姐的婚事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其余的孩子都还小,值得一提的只有大小姐阮青枝。 这个往年一直被忽略的女儿,一夜之间站到了众人瞩目的前沿。 在场好些夫人小姐都是昨日在菊花宴上看见过的,见了阮青枝倍感亲切。于是这一上午阮青枝就没得过清静,一直有小姑娘围在她身边谈书论画,兴致勃勃。 旁边的夫人们聊的话题也大半是她,当然重点是她的婚事。家中有儿子的百般夸自家儿子,没儿子的就说自己亲戚家的儿子,那阵势恨不得把全城的适龄公子都拉过来让阮家挑一挑。 阮碧筠在旁边听得一会儿好笑一会儿生气,有心去打趣她姐姐几句,却连阮青枝身边那个小圈子都挤不进去。 阮红玉在旁边惊叹道:“二姐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大姐姐比下去了!” 阮碧筠咬咬唇角,轻笑:“大姐姐有本事,咱们做妹妹的当然高兴。别的不说,就说你们的婚事吧,有那么个姐姐带着,你们少不得也跟着沾光。” 这一点阮红玉阮素英已经看出来了,心里当然也暗暗高兴。 阮碧筠又补充道:“不管是会画画还是会治病,天大的本事都不如嫁个好人家。姐姐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 旁边的王四小姐忙道:“所以不管阮青枝出多大的风头,她仍旧不如你。筠儿你是必定要嫁到皇家、必定要母仪天下的,她拍马也追不上。” “别这么说,”阮碧筠笑得温婉,“她是我姐姐,我当然希望她嫁得好。” 阮红玉在旁边撇嘴:“骗鬼呢?你都恨不得活剥了她!” …… 老夫人寿辰是大喜的日子,小姑娘们即便吵吵嚷嚷,也不至于当真就敢扫大人的兴。于是直到寿宴摆上来,春晖院里仍旧其乐融融。 直到里屋传来一声尖叫,惊破了这满堂的欢喜:“蛇,有蛇!” 阮青枝听见一个“蛇”字,立刻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就往旁边小姑娘的身后一缩。 老夫人坐着没动,一脸震怒:“胡说!蛇是避人的东西,屋里怎么会有!” 小丫头哭着跑出来,踉跄着扑在了门槛上:“老夫人,真的有蛇!而且……生了两个蛇头!” “双头蛇?那不是妖怪吗?!”人群中立刻响起一声惊呼。 夫人小姐们原本都是怕蛇的,这会儿又听见说是妖物,更不免个个吓得脸色煞白,满心想着要逃出去,却偏偏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一屋子人只有周嬷嬷大着胆子想过去看看究竟,待瞧见那蛇晃着两颗尖尖的小脑袋、吐着两条细长的信子,顿时也就吓得走不动道了。 老夫人扶着竹杖慢慢地站了起来,向外面厉声喝道:“去叫小厮们来!谁拿下那妖物,重重有赏!” 这时阮青枝终于站了起来,扑到门边向外便喊:“夜寒救命——” 夜寒瞬间一阵风似的进来了。 满屋子人顿时像是见了救星。老夫人也顾不得怕他了,忙指着门口急急道:“里面有蛇,你想想办法……” 话音未落,夜寒已掀帘子进去一剑挑起那条双头蛇抓住了,捏着脖子拎了出来。 小姑娘们顿时尖叫成一片。 这会儿蛇已被制住,倒也用不着那么怕了,于是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招人恨的小东西。 果然是双头蛇。而且通体雪白、眼睛赤红,只差没在身上长出“我是妖怪”四个字来了。 好些小姑娘只是看了它一眼便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总觉得那双骇人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阮青枝干脆看也不敢看它,哆哆嗦嗦地向夜寒道:“快扔出去!扔得远远的!扔出府……不,扔出城去!” 夜寒随口答应了一声要走,宾客中却有位夫人迟疑着问道:“要不要拜一拜?万一是仙……” “哪有什么仙,”夜寒冷笑,“这种东西,岭南深林里遍地都是!” 众宾客见他始终从容冷静,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渐渐地都坐直了身子。 眼看着夜寒拎着那条蛇走出二门之外,这一屋子宾客才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只是仍旧说不出话来。 周嬷嬷又从外面叫来了几个小厮,进了老夫人的内室细细查看。 此刻内室里堆着好些礼物盒子,小厮们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战战兢兢搜了老半天以后才出来禀道:“都搜过了,没见有蛇。” 那就是只有一条了。众人稍稍放心,有几个老成些的夫人笑了笑开始试图活跃气氛,那些吓呆了的小姑娘终于渐渐地“活”过来了。 老夫人的脸色仍然很难看。她把周嬷嬷和最初尖叫的那个小丫鬟喊了过来,冷声问:“那畜生是怎么发现的?” 那小丫鬟至今脸色煞白,跪也跪不住,只好俯伏在地上,哭道:“是奴婢进去拿东西,一打眼就看见它吊在床沿上,嘶嘶地叫……” 周嬷嬷在旁补充:“我看见的时候已经掉在地上了。” 旁边另一个小丫鬟哆哆嗦嗦地道:“从床沿上吊下来,会不会是那些礼物盒子——” 相府这种地方的屋子,不论是房梁还是门窗必定都是严丝合缝的,照理说绝不会有那种东西从外面进来。 所以,这蛇会不会是从那些礼物盒子里爬出来的? 这句话说出来一定会得罪在场所有的宾客,毕竟没有人会愿意背负这种嫌疑。 所以小丫鬟没敢把话说完。倒是旁边又有小厮立刻接道:“盒子?对了,小人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有一个盒子是翻倒的,盖子开着!” “哪个盒子?!”周嬷嬷大惊。 小厮迟疑着指了指,周嬷嬷和几个丫鬟脸色同时一变。 其中一人已经叫了起来:“那不是大小姐送的吗?怎么是空的?毛头,你刚刚翻找的时候,有没有看见盒子里东西掉在哪儿了?” “没有啊!”小厮急得跺脚,“刚刚我们每个盒子都查看过了,那一个就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一屋子宾客顿时面面相觑。 阮碧筠嘤地一声哭了出来:“姐姐,你要干什么呀!” 老夫人皱了皱眉狐疑地看向阮青枝,正要问话,却听见外面又传来喊声:“老夫人,不好了!前面花厅里吵嚷了起来,说是出了怪事!” “细说!”老夫人拄着拐杖向前迈出两步,浑身发颤。 外面的小厮瘸着腿闯了进来:“那边老爷们已经在喝酒,原本什么都好好的,不知怎的那些刚开封的酒坛子里出来的都是……都是臭水!” 64.拿下这个妖孽!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文忠原本正准备来捉阮青枝,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这句话,吓得他立刻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什么臭水?!” 小厮看见他,像见了救星似的大哭:“老爷,那些新开的酒坛子里都是臭水啊!好几桌客人都给熏吐了!二老爷他们查看过酒坛子,封泥都好好的,根本不可能被人搞鬼!” “没搞鬼,难道还能是见鬼了不成?”阮文忠气得原地跳脚,“查!给我好好查!” 小厮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阮文忠仍站在原地怔怔。 今日大宴,酒水都是缙禧楼现送来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到底是谁……是谁要这样恶心阮家! 老夫人想得还要更多一点。 从昨日的灵堂失火,到今日的白虹贯日;从寿礼中爬出双头白蛇,再到密封的美酒变臭水…… 一件怪事可以说是偶然,两件怪事也还可以说是巧合。但如今已经是四件怪事了。 寿宴再继续下去,焉知不会再出第五件、第六件? 老夫人仰头看着天边那道刺目的白虹,心跳重如擂鼓,震得整个胸膛都疼。 春晖院满堂的宾客再无一人坐得住,扶老携幼拉拉扯扯离了席,下意识地都顺着老夫人的目光看向了天边。 丫鬟小厮们从外面带了美酒佳肴进来,婆子们却自发地上前拦住,不肯放进门了。 万一,万一酒菜里再跑出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来,今日这场寿宴可怎么了局? 还嫌那条蛇带来的惊吓不够厉害吗? 几个念头转过,春晖院里的气氛更加紧张,几个胆小的女孩子已经忍不住抽噎起来,闹着要回家。 人心惶惶,虽然不至于推搡踩踏吵闹,气氛却仿佛已经兵荒马乱。 正在这时,院外远远地传来了一声清唱:“阿弥陀佛——” “哈!”阮青枝忍不住笑了一声,“真正的妖怪来了!” 随着她这一声笑,那些胆小的女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怎么那条蛇还不算妖怪、变成臭水的酒也不算妖怪,这个即将走进来的和尚才是吗? 阮碧筠皱了皱眉,低声道:“姐姐,可不能这样说话。佛门也算得上是仙家,有灵验的。” “那倒也是,”阮青枝看着天边的白虹冷笑道,“仙家嘛,就爱偷偷摸摸做些坑蒙拐骗的龌龊事!” 老夫人回头瞪了一眼,那僧人已走了进来。 黄色僧袍大红袈裟亮闪闪的毗卢帽,面如朗月长眉下垂一开口声若洪钟,端的是一副得道高僧模样。 “阿弥陀佛!阮老夫人,府上妖孽横行、正不压邪,近日只怕要家宅不安啊!” 一句话落下,春晖院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正不压邪家宅不安都跟宾客没关系,关键是“妖孽横行”。 妖孽! 小姑娘们再次惶惶地惊叫起来。 阮文忠忙上前向那僧人行礼,细问根由。 僧人神情悲悯,细细地问了这两日府中的异状之后,发出一声长叹:“阮大人,错了,错了啊!” “大师,到底是哪里错了?”阮文忠急得脸色发白。 僧人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准确地看向了阮碧筠和阮青枝的方向,长长叹气:“阮大人,您府上一对双生的千金,一个是天定祥瑞泽被众生的凤凰,一个是克夫克子祸国殃民的凶煞,您是否知道?” 阮文忠毫不迟疑:“下官知道。” 僧人定定看着阮青枝,神色严峻正气凛然:“此二女相生相克,注定不能共存。想来相府也是用过一些手段,因此这十余年来凤命之女尊荣无比,那煞命之女已低入尘埃如同龙游浅滩,因此一向平安无事。” 话说至此众人心下皆已了然,当下便有许多人悄悄开始向旁边避让,不肯再挨着阮青枝了。 窗边立刻空出了一大片。 那僧人又继续说道:“然而近日来,那煞星突然大放异彩,凤星反而晦暗不明,如此一来正邪颠倒,大违天道,长此以往祸乱必生……如今看来,是祸乱已生了。” 阮家众人顿觉遍体生寒。 细想想,近日来大小姐确实太耀眼了些,二小姐已在她手里吃了不少亏。 所以荣萱堂失火,老夫人中毒,主母悬梁自尽…… 都是因为违反了天道吗? 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孩尖着嗓子问了一句:“今天出的这些怪事,都是那个妖孽带来的吗?包括那条蛇?” 僧人再次躬身唱声佛号,回头看看天边的白虹,答了声“是”。 “是她!果然是她!”小姑娘们乱乱地嚷了起来,“难怪双头蛇从她的盒子里爬出来,原来她就是妖孽!她厉害了,那些妖物当然也就厉害了!她会吃了我们的!” 越嚷越乱了。 她是妖孽,妖孽啊! 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不对,正因为她是妖孽,所以才厉害啊! 所以说她也许根本不是擅长书画,而是用了妖术…… 那,先前向她请教过的、跟她交好的人会不会倒霉?被她碰过的手会烂掉吗?被她拉过的衣袖里面会爬出蛇来吗? 小姑娘们越想越怕,尖叫着哭成一团。 阮文忠再次向那僧人施礼,虔敬地问:“此时除掉那妖孽,还来得及吗?” “阿弥陀佛,”僧人合十低头,“出家人慈悲为怀……” “大师!”阮文忠急得都要跪下了,“以天下苍生为念,才是真正的慈悲为怀!” 僧人叹口气,点了点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阮文忠道声“知道了”,之后立刻转身,向小厮们厉声喝道:“给我拿下那个妖孽!乱棍打死!” 福儿禄儿等一大群小厮齐声答应着,冲了上来。 现在可没有夜寒在跟前杵着,小厮们当然不怕这个病歪歪的大小姐。 阮碧筠一脸悲悯却没有开口说话,怯怯地让到了一旁。 阮青枝瞬间就被小厮们包围了起来,身量纤弱显得格外可怜。 但这会儿已经没有人同情她了。不管是自家姊妹还是外来的那些女宾们都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忽然长出一对黑翅膀或者变个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出来。 阮青枝见状不由失笑:“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啊。” 看见她笑,旁人就更害怕了。此刻就连那些最胆小的女孩子都在喊“抓住她”以及“打死她”。 阮青枝脸上笑意更深。 她是妖孽,打死她啊。 这种话她可不是第一次听到。毕竟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子天下难寻嘛,所以前面几世似乎也有人喊她是妖孽,闹得满城风雨要烧死她来着。 所以她应对起这种场面来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前世靠的是凤命,今生靠的是自己,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阮青枝再次笑了笑,抬脚跃起,站上窗台。 已经扑过来准备捉她的福儿禄儿等人收不住脚,乱糟糟地撞到了墙上,哇啦啦叫成一片。 阮青枝随便抬脚在几人的额头上点了点,神情语气有些无奈:“你们不要闹啊,踩死了你们我是不会赔的!” 这个高度,小厮们出手只能抱住她的腿,而她的手仍然可以打人,她的妖术也可以照用不误。 对了,她身上似乎还习惯带一柄匕首。 真是个可怕的妖孽! 小厮们忙着扑上来又忙着退避,乱乱地转身去找凳子,准备先把阮青枝砸下来再说。 这时阮青枝却已站在窗台上开了口:“喂,那个和尚!你要跑吗?” 正要转身离去功成身退的僧人站住了脚。 阮青枝居高临下,可以看得清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她嘲讽地笑了笑,朗声问:“你说我是妖孽,有何凭据?” “阮大小姐,”僧人回身合十,神情有些无奈:“您是什么来历什么命数,您自己知道,天下人也都知道。” 阮青枝立刻接道:“但我觉得你可能不知道。否则,你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 僧人脸色一变,随后又挺直了腰杆:“出家人慈悲为怀,舍身饲虎尚且不惧,又何惧一次直言。” “啊哟你还舍身饲虎呢!”阮青枝嗤笑,“别说老虎了,我放条狗过来,你就能跑得比兔子还快!” 僧人叹口气显然不愿多说,屋里那些年长的女客也不由得大摇其头。 这女孩子分明就是个无赖,如今看来果然是比她妹妹差远了。真奇怪先前怎么会让她得了那么盛的名声的?难不成真是妖术? 众人疑心更甚,阮青枝已经再次开口: “和尚,你的话说完了,现在轮到我说了。” “我是不是妖孽、是不是煞命,从始至终都是你们这些妖人口中说出来的。” “我,从未害过任何人,反而十四年来如履薄冰,无数次差一点死在别人的手上。” “若说是妖孽,我这个妖孽过得也太惨了点。” “你们害我不成,所以开始想办法自损,然后把黑锅扔给我了?这种招数并不高明。” 那僧人脸上并没有什么喜怒。得道高僧,当然不会被一个小姑娘几句话就说得破功。 可是阮青枝下一句话就说得难听了:“现在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假扮高僧。你,出门之前能先漱漱口吗?一身酒味我隔这么远都闻到了!” 院中起了一阵骚动。 今日寿宴,满院子里都是酒香,就连那些四处穿行的丫头小厮们身上都有酒味,真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个外来僧人的身上有没有。 让人惊奇的是那个僧人的反应。听到阮青枝的话之后,他出人意料地向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 莫非,竟是被说中了? 假和尚啊? 春晖院的奴才们有些恼,有两个急性子的嬷嬷甚至转身要找笤帚预备打人。 高僧是全天下都要敬重的,但假扮高僧的歹人是内宅女眷最憎恨的所在。因为这种人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一些很恶劣的案件,以及丑闻。 那僧人很快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惹了麻烦,忙又合十躬身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这是承认自己身上有酒味了。而且看他刚才心虚的样子,很明显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理直气壮。 所以是个假和尚,或者至少是个酒肉和尚。 这样一来他的话就没有那么可信了。因此在场的大多数人虽然仍旧为刚才的双头蛇事件而心有余悸,但对阮青枝也已不再那么恐惧。 这时阮碧筠忽然哭着向阮青枝扑了过来:“姐姐,你和我是可以共生的,我不信你是妖孽!即便父亲和祖母都不喜欢你,我也是始终喜欢你的!我会说服父亲不打你,你不要骂大师了好不好?毁谤僧人是损阴德的事……” 她哭得哀哀切切,双手乱抓眼看就要扯住阮青枝的裙角。 阮青枝却在她伸手的一瞬间闪身避开,半空中迈出一步翻身跃到了另外一边的窗台上。 阮碧筠愣了一下,后面已有小姑娘惊呼道:“她会飞!她果然是妖怪!” “去你娘的妖怪!”阮青枝气得跳脚骂人,“你没看见是某人扑过来我才‘飞’的吗?那个人才是妖怪!是她把我变到这边来的!” “姐姐!”阮碧筠大吃一惊,哭得站都站不稳了:“姐姐,你怎么可以污蔑我!我是筠儿啊!” “你别过来!”阮青枝惊恐地指着她,“你别过来!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到我跟前来摔一下、受点伤,然后我是妖孽的罪名就坐实了,是不是?” “姐姐……”阮碧筠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青枝见她不再往前扑,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厉声说道:“别玩这种把戏!在我的话说完之前,谁也不许靠近我!谁靠近我谁就是真正的妖孽!” 阮碧筠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几个小厮似乎不太习惯面对这种凶婆子,互相拉扯着也不再上前。 阮青枝定了定神,仍旧看向门外的僧人:“你说你是真和尚,那你说清楚,你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在哪家寺院挂单?你的法号叫什么?” 僧人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回答,阮青枝已厉声叫道:“你答不上来!因为你根本就是个骗子!假和尚!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是别人教了你、买通了你到阮家来胡言乱语!原因当然是嫉妒我、恨我抢了旁人的风头!” 她声音尖亮,人又站在高处,这一番话远远地传出去,春晖院人人都听到了。 这种话,传到外面是没有人肯听的。 幸运的是现在还没有传到外面去。此刻在春晖院中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见识的。她们懂得这种深宅大院里面的明争暗斗,也懂得女孩子年少气盛时的嫉妒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并非不可能。 事实上,“妖孽”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见过,但亲姐妹之间斗得你死我活的,大家都见多了。 柳娇娇第一个站了出来,尖声问:“你说你不是妖孽,那你怎么解释今天这几件怪事?总不能空口无凭就赖旁人陷害你吧?” 这是质疑,同时却也给了阮青枝说话的机会。 阮青枝笑了,神采飞扬:“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而已。我早已看穿了,就是不知道设局的人愿不愿意解释。” “孽障!你休要在此蛊惑人心!”阮文忠怒吼着从外面冲了过来。 阮青枝喊了声“停”,提醒道:“父亲大人,您若是离我太近,旁人可就不相信我是妖孽了!您细想想,我若是妖孽,连美酒变臭水都做得到,天上白虹贯日都跟我有关系,我还能没本事收拾了您吗?” 阮文忠进退两难,气得直喊小厮们上。 大多数小厮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呢,想起夜寒心有余悸,并不太愿意招惹阮青枝。 于是阮青枝得以继续稳稳地站在窗台上,看着先前爬出蛇来的内室门口,冷冷地道:“你们肯相信那个假和尚的话,无非是因为今日的几桩异事太过凑巧。所以今天我负责让你们看明白,所谓的‘妖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顺便也请诸位看清楚,我这个‘煞命’到底是从何而来!” 说罢这一句,她一跃下了窗台,掀帘子走进内室将那只空盒子取了出来高高举起:“诸位看清楚了,这就是我今日献给祖母的盒子,可有异议?” 小梅开口说道:“盒子是我收起来的,确实是这只没错。但是……收起来的时候盒子明明是扣好的。” 阮青枝点点头,轻笑:“那就对了。盒子明明是扣好的,收起来以后却打开了,好巧不巧屋子里就出现了蛇,所以你们想当然地就以为那蛇是这盒子里爬出来的,甚至是变出来的,是不是?” 大家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并没有人反驳。 阮青枝嘲讽地笑了笑:“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复杂,这只盒子原本就是空的。” “怎么……”这一次就连老夫人也觉得有些意外。 但细想想却又仿佛正该如此。老夫人知道阮青枝的性情,先前那样遮遮掩掩本身就不像是她的行事,如今想来确实像是在谋算什么。 这时小梅已笑了起来:“难怪那么轻呢!奴婢收起盒子的时候还跟周嬷嬷玩笑,说这么轻的盒子里面该不会是放了一张长生不老的药方吧?” 她居然开起了玩笑,堂中的气氛瞬间轻松了许多。 一只很轻的盒子里,当然不可能装着一条二尺多长的双头蛇。 阮青枝跟着笑了笑,抬头向春晖院中的奴婢们环视了一圈:“所以,除了小梅,还有谁碰过这只盒子?”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头。 老夫人的寿礼不是谁都有资格碰的,除了小梅小莲周嬷嬷这几个人,旁人只怕连走进内室的资格都没有。 阮青枝看众人都摇头,就笑了:“既然都没碰过,那就好办了。小梅,你去端一盆温水来。” 堂中现成的就有炉子,水盆也有。阮青枝的话刚说完,小梅已经把事情做好了。 阮青枝笑眯眯往椅子上一坐:“现在,请春晖院所有人依次过来,用盆里的水洗一洗手,证明你们的清白。” 春晖院中奴婢们面面相觑。 老夫人拄杖走过来,皱眉:“大姐儿,你干什么?” 阮青枝平静地道:“祖母,那条双头蛇分明是有人放到里屋去的,我在找那个人。” 人群中王玉瑶冷笑道:“事到如今还在装神弄鬼吗?” 阮青枝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急不怒:“王四小姐说错了。我南齐江山安稳四海升平,没有什么神鬼,更不会有妖孽现世。先前我家夜寒已经说得很明白,那种双头蛇在岭南深林里遍地都是,分明就是凡物,是你少见多怪而已!” 王玉瑶立刻接道:“既然是岭南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说不是你使的妖法!” 阮青枝冷冷地说了声“我正在查”,之后就不再理会她,仍旧转回去看丫鬟小厮们洗手去了。 这件事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春晖院的人或坦然或忧虑或胆怯地逐一上前,等到一名婢女的手指匪夷所思地变成蓝色之后,答案就出来了。 没等阮青枝说话,周嬷嬷已经厉喝了一声:“拿下!” 那婢女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几个婆子已经扑过来把她按在了地上。 直到这时满堂女眷才齐发出一声惊呼,哗地一下子围了上来。 是妖术吗?真的有妖怪吗? 可是明明并没有看到阮大小姐做什么,为何只有那一个婢女的手变了颜色? 阮青枝抬头看看众人惊疑不定的神情,顺手把那只红锦缎绣金线装饰的盒子扔到了水盆里。 盒子瞬间变成了蓝色,与那名婢女的手指一模一样。 许多人已经恍然大悟。 阮青枝站起身来向老夫人笑道:“我就说事情很简单。从昨日灵堂失火开始,我便知道今日会有阴谋针对于我。所以我送了空盒子给祖母做寿礼,果然有人带了双头蛇放进里屋,又打开了我的盒子作出妖蛇是从我盒子里爬出来的假象。” “不是的,老夫人,不是的!”被按在地上的婢女叩头大哭,“老夫人,奴婢只是好奇大小姐送的寿礼是什么,所以才偷偷溜进去想打开看一看……” 话未说完周嬷嬷已经一脚踹了过去:“还在撒谎!我们这么多人看着呢,没人见你进里屋!你是从后窗户爬进去的吧?干这么冒险的事,就为了好奇心?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大了?” 婢女哀哭不止还要辩解,阮青枝已冷声向众人道:“这婢女是受何人指使可以稍后再审。现在,我说那条双头蛇与我无关,与‘妖孽’更无关,可有人相信我了?” 65.筠儿,我回来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真相已经昭然若揭,在场的众人都有些脸红。 三夫人李氏堆起笑脸走出来,拉住了阮青枝的手:“好了好了,知道我们大姑娘受委屈了!三婶刚才是被蛇吓懵了才没站出来维护你,你可不许记仇啊!” 她这个台阶铺得极好,当下立刻便有一大片人跟着附和,都说不是不信阮青枝,只是被接二连三的怪事吓糊涂了没反应过来。 阮青枝回头看着阮文忠以及那个已经被小厮们拦住去路的僧人,笑了。 老夫人清咳一声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看着阮青枝问:“你是说,你昨晚就猜到今日寿宴上会出事?” 阮青枝坦然地点了点头:“我不信有那样巧合的意外,更不信她们费尽心思烧了母亲的灵堂,只是为了把我叫出来大呼小叫训斥一番。因此那时我已断定今日必然有事,而且必然是针对我。” 老夫人皱了皱眉,似乎想要回头去看阮碧筠一眼,但最终并没有,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是你多心了。” “是,”阮青枝微笑,“昨晚祖母已将此事断定为意外,那就当它是意外好了。与阴谋无关,与妖孽也无关。” 老夫人点点头:“那本来就是个意外。” 阮青枝笑了笑,回头看着脸色苍白栖栖遑遑的阮碧筠,怜惜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可怜的孩子,你也吓坏了吧?” “姐姐,我就知道你不是妖孽……”阮碧筠抹泪。 旁边王玉瑶嗤地冷笑了一声:“话别说得太早。妖孽不妖孽,可不是这种小把戏就能证明的!就算那个丫头动过寿礼盒子又能说明什么?” 阮青枝的目光移到她身上,仍旧带着笑:“我本来觉得这是我家的事,没有必要当着客人的面审问到底。怎么王四姐姐的意思是要我当众审一审那丫头,好好问问她背后的主使是谁、谁给了她潜入内室的胆量、谁给她找来了岭南的双头蛇?” 若是那样,有些事可就摆到明面上来了。 王四小姐接收到了阮青枝的威胁,心中一阵发寒,本能地摇了摇头。 旁边另外一位不知谁家的小姐尖声叫道:“就算白蛇的事跟你没关系好了,那也不能说你就不是妖孽吧?酒水的事你怎么解释?难道相府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是妖孽不成?” 阮青枝冷笑一声正要辩驳,门外已响起一声厉喝:“酒水的事,更用不着我家小姐来解释!” 是夜寒。 他的身后还跟着二老爷三老爷和几位贵客。后头两个小厮各提了几只酒坛子,一路匆匆而来。 女宾们看见那些酒坛子就想起了小厮说的“臭水”,忙相互推搡着向后退。 夜寒敷衍地向阮文忠行了个礼,道:“老爷,酒水的事查清楚了!” 说罢不等阮文忠反应,他已接过一只酒坛展示给老夫人和众人看,同时解释道:“这酒坛的封泥确实是好的,坛身看上去也完好无损。但既然是人为之事就一定有痕迹,所以我与几位老爷细细查看过,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托着酒坛向众人展示一圈,之后捏住坛身上纸签的一角,轻轻撕下。 离得最近的小梅立刻发出一声惊呼。 旁边几人也很快看出来了:纸签撕开以后,露出的坛身并不光滑,下面凹凹凸凸的,竟不是细陶,却像是……黏土。 是原来的细陶坛子被破开一个洞,之后又用黏土补上的! 众人大惊之后又大怒,没等老夫人或者旁人吩咐,立刻便有两个婢女从小厮手中接过剩余的几只酒坛,唰唰唰把纸签全撕了。 无一例外,纸签下面全部都是“修补”过的。 只因纸签是用浆糊粘在酒坛上,原本就凹凸不平,所以即便有一点异样也不会有人留心。 在前厅喝酒的都是老爷们,并没有顽皮的孩子,当然也就不会有人闲来无事去撕酒坛上的纸签来玩。 当然美酒变成臭水之后还是会惹人疑心的,但这件异事与其余几件放在一起,众人立刻就会想到“妖孽作祟”上头去,赶着降妖除祟还来不及,谁还有工夫去查看酒坛? 或许做这件事的人正是这样想的,然而事情偏偏就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先是那个“妖孽”在春晖院大吵大闹要查案子为自己洗清嫌疑,后头偏又有个胆大包天不像奴才的奴才闯进了前厅,按着小厮们的头逼他们像绣花一样细致地查看酒坛子。 于是真相就再也遮掩不住。 并没有什么妖孽作祟。就是有人弄坏酒坛子把美酒换成了泔水,就是有人想要误导所有人,让大家都相信相府出了妖孽了。 所以,事情可以反推一下:此时的相府之中,千真万确没有妖孽。 即便有,那妖孽也断断不可能是阮大小姐。 因为阮大小姐正在被陷害、被冤枉。 这是在场众人一瞬间都想明白了的事,比刚才揭穿双头蛇事件之后还要清楚得多。 夜寒转过身来向阮青枝行了个礼:“小姐,您受委屈了。” 阮青枝脸上绽开笑,看着他:“夜寒,你长本事了。” 夜寒的脸被面具遮住看不见表情,只是声音比平时分外轻松愉快:“我一直很有本事,只是小姐不肯给我机会表现。” 这时众人皆已回过神来,春晖院内顿时喧闹成一片。 有人痛骂那耍手段的人阴私下作,有人提醒老夫人和阮文忠一定要彻查,更多的人向阮青枝身边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对她表示劝慰和亲近。 阮青枝唇角含笑一一回应,并没有因为这些人刚才把她当妖孽喊打喊杀而生出什么芥蒂。 “妖孽才该死,我又不是妖孽。”她笑着看向阮碧筠:“你说是不是?” 阮碧筠脸色微微发白,笑容倒是很真诚:“姐姐说得对。筠儿一直相信姐姐是清白的。” 阮青枝点了点头,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所以说老天还是站在我这边的。筠儿,你高兴不高兴?” 阮碧筠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面色苍白楚楚可怜。 这时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在吩咐小厮们重新去买酒,准备回前厅重开筵席。 春晖院中的嬷嬷也开始劝夫人小姐们入座,又为今天的几桩糟心事百般致歉,气氛渐渐恢复了几分喜庆。 只是还有几件杂事没有处理干净。 老夫人脸色沉沉地看着那个不请自来的“高僧”,以及已经挨了几个嘴巴子被捆上了的那个婢女。 不都是自己家里的人,所以不能动私刑。 而且…… 老夫人的目光移到了二老爷的身上,沉声吩咐:“你把这两人送到京兆衙门去,让他们好好审一审,看是谁要百般糟践我们阮家!” 二老爷恭恭敬敬躬身答应了,阮文忠却上前一步,露出为难的神色:“母亲,此刻日已过午,不如等寿宴结束再去。” 老夫人看着他,脸色蓦地沉了下来:“怎么,我还吩咐不动我的儿子了?” 二老爷慌忙低头连说“这就去”,阮文忠却又拦了一拦,道:“二弟难得有机会参与这样的场合,不如让他回去喝酒,我送这贼人去衙门?” “你自己觉得合适吗?”老夫人反问。 你是相府的一家之主,你是当朝丞相,前厅来贺的那些官员都是冲着你来的,你不在,合适吗? 阮文忠当然知道不合适,所以他的冷汗就下来了。 眼下这个局面,不好解决啊! 正僵持时,那僧人忽然又开了口:“阮老夫人要送贫僧见官?贫僧并无过犯,阮家不能如此仗势欺人!” 没等老夫人开口,堂上宾客已经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你还说没有过犯?妖言惑众污蔑阮大小姐的不是你?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来兴风作浪的,把谁当瞎子呢?” “不是啊,”那僧人一脸无辜,“阮大小姐是煞星降世,这一点天下皆知,府上出了异事当然就是她的缘故,贫僧何曾说错什么?” 春晖院的两个婆子拎着笤帚便向他冲了过去:“还在狡辩!” 对付这种无赖就该用厉害的,管他送官不送官,先打一顿再说! 那僧人被小厮们制住不能乱跑,尖叫着挨了几笤帚,又高声叫道:“你们便是打死我,我依然敢这样说!从一开始我就只是说府上正不压邪迟早要出事,那些什么双头蛇什么臭泔水却是你们自己说的!阮老夫人,您以为只要这两件事是假的,煞星就是假的吗?你们上了那妖孽的当了!” 不得不说这僧人反应还算不慢,口齿也伶俐。这一番话说出来,本来已经完全排除嫌疑的阮青枝再次被拉回了旋涡里。 煞命的名声背负了十几年,这个局面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扭转的。 只是有了先前的教训,众人没有立刻上来围着阮青枝喊打喊杀。阮青枝也比先前从容了许多,站在原地不声不响,神情淡淡仿佛有些茫然。 这时制住那僧人的几个小厮已经在阮文忠的暗示下放开了手。 僧人甩一甩袈裟恢复了宝相庄严的模样,看着阮青枝悲悯地道:“阮大小姐,贫僧相信您心中并无恶念。但,今世果前世因,您是生而有罪了。” “所以,你也相信我不曾做过坏事咯?”阮青枝看着他认真地问。 僧人念了声佛号,郑重地道:“是。” 阮青枝立刻接着问:“既然我不曾作恶,你又如何能说我有罪?” 不等僧人答话,她自己又接道:“你们没有证据啊!如果空口无凭就能给一个人定罪,我现在可以买通一万个人上街说你是耗子精在人间作祟,你猜是信你的人多,还是信我的人多?” “阮大小姐,”僧人神情似乎有些无奈,“强词夺理并不能改变什么。您的命数也不是贫僧一个人说……” 阮青枝摆摆手,高声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疑心你什么都不懂,只是听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谣言,跑到我阮家来招摇撞骗的!如果是这样,我祖母要把你送到京兆衙门也没有什么错!” 僧人神情依旧悲悯,并不因为这个女孩子的不礼貌而愤怒:“阮大小姐,贫僧并非信口开河。或许你前面十几年确实不曾伤害到别人,但这并不能代表以后也会如此相安无事。最近这段时日,您已经不安分了。” 阮青枝嗤笑:“我不安分,我也没亲手把我娘挂到房梁上去啊!” “你这孽障……”阮文忠抓住一切机会想骂人。 僧人摆摆手止住了他,叹息:“并不是你要害人。你在这人世间大放异彩,便是正不压邪的凶兆,你看如今这白虹贯日便是警示,今后南齐天下正气不足而邪气大盛,地动、瘟疫、大旱以及战乱将层出不穷,长此以往只怕国将不国啊!” 阮青枝耐心等他说完,“哈哈”笑了。 众人愕然,那僧人仿佛也有些意外,眉心无奈地蹙了起来。 夜寒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便要动手,阮青枝止住了他,饶有兴致细看着那僧人:“现在,你想说的话说完了没有?说清楚了没有?” 僧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阮青枝等了一等,见他不答,便又跳上了窗台:“好,你又说完了,又轮到我说了!” 夜寒没忍住笑出了声。 阮文忠不知怎的又有些恼,铁青着脸怒吼了一句:“上墙爬屋成何体统!说你是妖孽,你还就真要上天了不成?!” “父亲说错了,”阮青枝靠在窗框上一副痞相,“妖孽上不了天。父亲说我要上天了,是不是表示您的心里其实相信我是神仙?” “你!”阮文忠简直被她给气笑了。 阮青枝自己没有笑。她仰头看着天边那道颜色渐淡的白虹,神色郑重:“父亲猜得没错,我就是神仙,我才是凤凰,我才是阮家的祥瑞!” 阮文忠忍无可忍,暴跳如雷:“福儿禄儿,给我打死这个孽障!” “我看谁敢!”夜寒双手抱剑挡在窗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堂中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 阮青枝话里的意思,先前还只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这会儿却已经明显到连傻子都能听得出来了。 这位阮大小姐已经不满足于指责她妹妹谋害她了,她要开始颠倒黑白,争夺这个“天定凤命”的吉谶。 真是年少轻狂啊。 许多年长的夫人们不由得暗暗叹息。 阮二小姐的凤命,那可是十几年前好几位大相师都验证过的。那又不是一件衣裳一个玩意儿,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人抢走的? 阮大小姐冒冒失失来这么一下子,非但把先前赚来的同情消耗了个干干净净,更是彻底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反派角色的位置上,就差没涂张大白脸了! 她自己要做强盗,谁还肯信她先前冤枉?谁还肯信她妹妹设局陷害她? 越来越多的人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堂中的叹息声就更多了。 很多人能够理解一位大小姐被欺压被忽视十几年的心酸苦楚,但并不代表她们就肯支持她颠倒黑白。 这件事关系到全天下呢,当然也就关系到她们每一个人的生死穷通,谁肯拿这个开玩笑? 这不,阮家自己的人已经不乐意了。 先是阮文忠指挥不动小厮,气得自己提了一只凳子冲过来要跟阮青枝拼命,然后是老夫人拄着拐杖厉声怒喝,一边喊下人和另外两个儿子拦住阮文忠,一边呵斥阮青枝不许胡闹。 阮青枝仍旧在窗台上站着,神情冷冷:“十四年了,我忍得够久了!父亲,这十四年里你不给我吃不给我穿、不让我在人前出现,我自己靠着祖母的一点照拂像个小耗子似的偷偷活到这么大,如今你们越发连话都不许我说一句了吗?” 阮文忠被两个弟弟拉住,犹自跳脚不已:“孽障!我就不该让你活到这么大!” 阮青枝转过来,漠然地看着他:“可我仍旧活了这么大。这不是你的功劳,是天!老天不肯让我死,老天不肯看着你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因为天地间公道不灭,所以我活了这么大!”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又看向阮碧筠,“筠儿,我回来了。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可以还给我了!” 阮碧筠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旁边几个妇人想接住她,看见她这副表情又不由得暗暗吃惊。 她这个样子,到底是被气坏了,还是……被吓坏了? 阮碧筠很快就醒过神来,但她的声音不如阮青枝的响亮,她也不会学阮青枝跳到窗台上说话。她只能嘤嘤地哭,哀哀切切:“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啊……” “不用!”阮青枝声音亮亮,“我自己的东西,当然要靠我自己拿回来!” 说罢她不再理会阮碧筠,又抬头看向众人:“今日大家都已经看清楚了,有些人想要我的命。所以,即便全天下都拦着不许我说话,我也不得不说了——喂,那妖僧,你说白虹贯日是大凶之兆吗?” 那僧人想也不想立刻答道:“当然是!” 阮青枝哈哈大笑:“一派胡言!” 没等旁人反应,她已掰着指头数道:“咱们不说前朝,就只说本朝,有史记载的五次白虹贯日,没有一次应在凶事上!第一次是康盛元年,高祖皇帝元后喜得麟儿,也就是后来的成祖皇帝;第二次是泰和六年,太上皇大寿,同一天安宁公主降生;第三次是泰康三年,成国公率军北征大破羌戎都城,自此边关一百三十年无战事;第四次是天宸九年,哲宗皇帝大婚;最近的一次是五年前,本朝三皇子厉王殿下率军出京镇守边关,自此我南齐北疆稳固如铜墙铁壁,无人能犯!” 阮青枝数完了,重重地放下手,看向众人:“现在,你们告诉我这白虹贯日是大凶之兆?” 她的声音原本清亮,此刻居高临下,又兼情绪有些激动,听上去就更多了几分凌厉,闻者只觉得仿佛漫天飞箭铮铮而来,避无可避。 不得不顺着她的思路走。 是啊,是谁说白虹贯日是大凶之兆来着? 古书上只说天象异常必有大事,但这即将到来的大事是吉是凶,寻常人却猜测不透。 她们一开始仿佛也并没有惊慌,是—— 对了,是阮二小姐阮碧筠最先指着天边,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喊出那句“白虹贯日”,然后大家才开始惶惶然的。 其实最初的惊慌大半也只是出于对天象的敬畏,直到那僧人出现说是正不压邪妖孽横行,她们才开始真正怕了的。 所以,这件事她们确实是被人误导了,而误导她们的人当然就是那位阮二小姐。 以及这个外来的和尚,或许还有那个百般维护和尚的阮相爷! 为什么要误导她们?为什么要利用天象来宣扬什么“正不压邪”、“妖孽横行”?这件事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是谁要害谁的命、谁要抢谁的命? 答案只有两个非黑即白,此刻堂中众人却都觉得满脑子浆糊,谁也不敢猜。 事关天下啊。 一瞬间众人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而此时阮青枝又冷冷地开了口: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白虹贯日的天象,主大吉!” “这一次的吉兆,当然要应在我的身上!” “我回来了!我来拿回我自己的凤命,我来庇佑南齐天下苍生,我来辅佐凌氏天下明主临朝、四海安宁!” “我来,把这些被颠倒的、被扭转的、被错置的,放回原处!” “你们此刻不信我,没有关系。我会让你们看到,天地万物自有归属,那些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终究还是要还给原主!” 嘭地一声大响,阮青枝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负手再次看向天边白虹:“是我的,最终必定仍旧是我的!” 她昂然而立,日光灿灿照在她的身上,给她周身镶嵌了一圈耀眼的金边。 仿佛……凤凰浴火。 满堂寂寂无声。 这时门外却传来一片整齐的脚步声,之后是一声威严的厉喝:“何人在此妖言惑众!给我拿下!” 66.我娶阮大小姐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声音才起,阮碧筠已经奔了出去,软软的嗓音带着哭腔:“殿下!” 众人立时恍然。 睿王殿下来了啊。 这样一来,阮大小姐岂不是要倒霉了? 顿时许多人看向阮青枝的目光就带了担忧和同情,但也有人生出了别的念头。 万一。 万一她刚才的话都是真的呢? 睿王与相府二小姐其实并未正式谈婚论嫁。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凤命之人换了,睿王会作何选择? 并没有等众人猜测太久,凌霄已经迈步走了进来,指着阮青枝,向从人厉声下令:“拿下!” 睿王府的侍卫十几人立时冲了上来。 阮文忠站着没动。老夫人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阮青枝转过来看着凌霄,露出笑:“哟,睿王殿下!赶上今儿我祖母大寿,您来抄家啊?就算您是王爷,相府也不是随便就能抄的,圣旨带了没?” 凌霄紧握长剑神情冷峻:“本王不抄家。本王来给阮老夫人贺寿,顺便帮阮家铲除一个妖孽。” “哈哈……”阮青枝大笑,“怎么睿王殿下,太子当不成了,改当道士了?那您该换桃木剑啊!” 这是个不怎么讨喜的玩笑。凌霄脸上表情未变,眼角的淤青和两边的结痂更显得狰狞。 他的侍卫们更是什么都不理会,径直冲上来围成一个半圆将阮青枝堵在了墙边。 阮青枝抬脚跃上窗台。 阮碧筠立刻尖声叫道:“小心,她要跑!” 然而阮青枝并没有跑,她只是在窗台上坐了下来,长裙随着双腿摇摇摆摆,十分悠闲。 于是阮碧筠的那一声尖叫就显得突兀而可笑了。她红了脸,慢慢地抬手擦了擦眼角:“姐姐,祖母的好日子,你就不要再胡闹了。殿下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把事情说清楚……” “我已经说清楚了啊,”阮青枝晃了晃脖子,“真相就是,你是假凤凰我是真凤凰,你抢了我的东西,现在我要拿回来了。” 说完她又回头向窗外看了一眼,补充道:“白虹贯日为证。” “果然是妖孽!”凌霄咬牙,再次下令:“杀!” 这是连抓都懒得抓了。当然,杀了她也是一了百了的办法,理由很充分阮家也说不出什么。 唯一的问题是阮青枝不乐意死。 她猛地拔出匕首,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与此同时夜寒手中的长剑已经抵在了阮碧筠的颈下。 这一招连阮青枝都没想到。她看着突然像被定住的侍卫们,觉得举着匕首准备拼命的自己有点可笑。 当然此时并没有人笑,满堂凝滞。 夜寒冷冷地开了口: “二小姐,我很早就想杀你了,是大小姐一直拦着,我不忍看她为难才饶你一条贱命。” “大小姐说,真凤凰是不会轻易死的。” “您不妨猜一猜,我这一剑下去,您会不会死?” 三句话说完,堂中仍然静得可怕。 阮碧筠没有答话。她早已吓得浑身僵住,瑟瑟发抖。 她不知道天定凤命的女子会不会轻易死掉,但她知道,此刻夜寒手中长剑冰凉的锋刃就在她的颈下。 微凉,刺痒。 那是细嫩的皮肤被割破了。只要夜寒手上稍稍用力,就…… 睿王凌霄近在咫尺,却救不了她。 原本她的生死对相府而言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但如今,只怕未必了。 阮碧筠面色惨白如纸,声音亦是颤抖如风中枯叶:“姐、姐姐,你让他住手……” 阮青枝看着她,没有开口。 阮碧筠等了一瞬,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姐姐,你真的要让奴才杀了我吗?我死了,世人只会说你杀人灭口、说你凶狠歹毒,即便你抢走了我的身份,也永远不可能名正言顺!” 夜寒听着哭声心里烦躁,剑刃又向下压了压,以目光向阮青枝示意。 阮青枝迟疑良久,摇了摇头:“不许。” “你!”夜寒气急。 阮青枝叹口气,以目光吓退了拦住去路的睿王府侍卫,叹了口气:“我真想让夜寒试一试。但是,筠儿,我舍不得。” 阮碧筠立刻收泪,唇角翘起露出几分凄然的笑:“姐姐,我就知道……在咱们姐妹的情分面前,凤命不凤命的又算什么……姐姐要当凤凰,我让你就是。” “你误会了,”阮青枝认真地反驳道,“我不是为了这个。” 阮碧筠笑容顿时又僵住,咬着牙听阮青枝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个骗子、是个贼。我怕你的血,脏了夜寒的剑。” 原本寂静的堂中起了几声轻笑,当然是那些孩子们忍不住了。 夜寒将手中长剑换只手拿着,转过来正面对着阮青枝:“小姐,我的剑不怕脏。” 他还拗上了。 阮青枝有些恼:“你这人怎么不听话!我说不许就不许!你放开她!” 夜寒听见这话也恼了,手中长剑唰地一收。 阮碧筠只觉得颈下寒光一闪,吓得她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尖叫。 然后就发现自己安全了。 凌霄立刻将她揽到身后,同时再次向侍卫下令:“杀了那个妖女!” 夜寒收了剑,向阮青枝冷声道:“看见了没?你记着她是你妹妹舍不得杀,人家可不管那一套!” 阮青枝一边转身持匕首与侍卫们对峙,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所以我是正,她是邪。我有良心,她没有。” 此话一出,原本正准备替她向凌霄求情的阮碧筠又闭上了嘴。 挤在酒桌后面围观的宾客也不知该作何评价。 这个女孩子行事实在让人看不透。每次别人刚刚开始觉得她像个好人的时候,她总能适时地说出几句怪话来,巩固一下自己作为坏人的形象。 睿王府的侍卫更是早已忍无可忍。此刻既然这个女子自己要寻死,他们当然也不好太客气。 于是整整一圈明晃晃的长刀对着阮青枝就劈了过来。 夜寒终是没忍住又提剑杀了进来,将阮青枝护在身后,一人迎上十几把长刀。 厅堂瞬间变战场,耳边只听得铮铮声不绝、呼痛声不断,寒光闪闪耀眼夺目。 凌霄护着阮碧筠退出战圈之外,目不转睛看着夜寒,神色渐渐凝重。 阮文忠站在门口,咬牙切齿向众侍卫道:“不要恋战,先杀那个孽障!” 这就有点不像话了。围观的夫人小姐们暗想。 “虎毒还不食子呢,阮相爷对这个大女儿还真是半点儿情分也没有啊!” 这句话大多数人都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想到真有人大声说出来了。 阮文忠猛然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外的那个儒雅少年,怔了一怔,之后慌忙跪倒:“晋王殿下!” 来人正是五皇子晋王凌霜。 重阳已过天气微寒,他手中却仍然持着一柄折扇,长身玉立文质彬彬。 只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不如何文雅,反倒有些咄咄逼人:“阮相,你这么急着杀了自己大女儿,是为了方便二小姐鸠占鹊巢呢,还是为了斩草除根?” “什么?”阮文忠抬起头来,脸色大变。 凌霜微微笑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阮文忠忙又低下头,恭恭敬敬道:“晋王殿下,微臣教女无方以致如今家宅不安,只好请睿王殿下出手帮忙清理门户,与旁人无关。” 尤其是与你晋王殿下无关。 凌霜并没有在意这句话中的软钉子。他缓步走到阮青枝面前,含笑打量了一眼:“你就是那位……栖梧先生?” 阮青枝从容敛衽行礼:“五殿下。” “不错。”凌霜颔首还礼,“难怪父皇赞不绝口。” “殿下,”阮文忠忙转过来,“此女是臣府中一个妖孽,并不是什么栖梧先生!趁今日两位殿下过府见证,臣正要除去此祟,以免她来日羽翼渐丰,为祸天下!” 凌霜脸上笑容渐渐淡去,眉心微蹙:“阮相,本王是跟四哥一起来的。此事的前因后果,本王适才在门外已经听清楚了。” 阮文忠闻言松了一口气,忙道:“既如此,殿下想必不会阻拦……” “错了!”凌霜脸色一沉,“阮相,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相府这个凤命之女,关系到南齐天下兴衰,你怎敢这样草草决断?你就不怕杀错了,毁了南齐的江山?” “五弟!”睿王凌霄忍无可忍,“你既然知道前因后果,就该知道是谁在胡搅蛮缠颠倒黑白!怎么,你是打算护着这个煞命的妖孽吗?” 凌霜轻摇折扇不慌不忙:“也许你护着的那个才是妖孽。” 竟然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杠上了。 凌霄靠在博古架上稳住身形,仍然气得有些发昏,“你是被妖孽给迷惑了不成?天定凤命的女子从来只有一个,十四年来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的事,也未必就是对的。众人猜测晋王大约会这样反驳。 或许还会列举阮家二位小姐各自所做的一些事,用来佐证自己的判断。 然而凌霜并没有那么做。 他收起折扇站到了阮青枝的身旁,眉眼含笑看向睿王:“四哥,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什么?”凌霄有些搞不清状况。 凌霜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我二人一同去求父皇赐婚。你娶阮二小姐,我娶阮大小姐,如何?” “咳……”阮青枝被一口唾沫呛了嗓子,顿时脸上通红。 凌霜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帮她拍背,却发现她旁边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已经抢先了。 他笑了一笑不以为意,又看向阮文忠:“阮相,你觉得这个提议可好?” 阮文忠气急:“殿下,此议不妥!这个孽障是煞命,臣岂敢让她嫁入皇家!” “本王不怕啊!”凌霜脸上笑意未变,“本王相信她不是煞命,本王相信她不会克夫克子。这便是本王要跟四哥打的赌——咱们兄弟二人,总有一个要被煞命之女克死,另外一个当然如愿娶到真凤君临天下。四哥你说妙不妙?” 凌霄许久许久都没有答话。 在场众人都觉得晋王殿下大约是疯了。 如今立储之事尚未有定论,他身为皇子当众暴露野心无疑是大忌。 可他不但说了,而且直接说出“君临天下”,更要拿自己的命去跟睿王作赌! 他就这么笃定能赢? 不对,他就这么笃定,那位阮大小姐才是真正的凤凰? 众人忽然想到了这一点,看向阮氏姐妹的目光顿时更加复杂。 这件事本来已经足够扑朔迷离。如今晋王过来一掺和,就更乱了。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睿王凌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渐渐地变了,忍不住低头去看怀中的阮碧筠。 他想不明白这个五弟的信心从何而来。但是对方越有信心,他的心里就越没底。 会不会……真的错了? 不止睿王这样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这样想。就连阮文忠,看向阮青枝的目光也不再仅仅是厌恶,而是渐渐地多了几分畏惧。 万一。 万一弄错了呢?万一阮青枝才是真凤…… 堂中越来越静、越来越静,直至最后鸦雀无声。 空气仿佛凝滞。夜寒的手在阮青枝的背上轻轻抚过最后一下,也缩了回去。 时间一点一滴缓慢流过,阮碧筠的抽泣声响了起来。 然后是阮青枝的一声冷笑:“晋王殿下,您把我当什么了?” “哎呀对不住,”凌霜转过身来向她拱手,“本王知道这样唐突了些,但求娶的心是真的。——请问阮大小姐,你可愿做本王的王妃?” “不愿意啊。”阮青枝白了他一眼,好像他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凌霜一滞。 等到周围吸气声响起,他才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阮青枝诧异地看着他,“殿下,民女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您吧?我连您是圆是扁都还没看清楚呢,为什么一下子就要答应做您的王妃?” “可是……”凌霜皱眉,之后又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就不能呢?” 阮青枝嗤地笑了一声,转过来认认真真地打量他:“殿下是不是觉得,您此刻提起婚事,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我应该感恩戴德,忙不迭地就要答应?” 凌霜看着她不答话,脸上笑意渐深。 阮青枝移开目光,甩袖昂首看向众人:“我感激你晋王殿下肯帮我说话,但我其实并不需要。我本来就是凤凰,我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你帮我不帮我结局都是一样的,你只是帮到了你自己而已。” 又来了。 “这果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众人心里暗想,“她该不会是故意把人全都得罪光的吧?” 幸而凌霜似乎并未气恼。他仍然笑着,一派翩翩君子风范:“是。你说得对,我只是在帮我自己。但你是一定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不如嫁我。你觉得如何?” 阮青枝认真地想了想,再次摇头:“我并不觉得现在是谈婚论嫁的好时机。等我证明了我才是真的,你再来跟我商量这件事不迟。” “你,”凌霜哈哈笑了,“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这仿佛是赞誉。阮青枝并没有觉得高兴,当然也不气恼,平平静静地敛衽行了个礼,就要结束这个话题。 这样的举止让众人再次愕然,谁都看不透这个小姑娘在想些什么。 凌霜抬头看了自己的四哥一眼,之后又看向阮文忠:“阮相,青枝是本王看上的人,希望你帮本王把她照看得好一点,不要随随便便就让人给杀了。” 阮文忠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凌霜的目光在阮碧筠身上一扫,之后又回到他四哥脸上:“今日是阮老夫人的寿宴呢,四哥冲进门来打打杀杀,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 凌霄恨恨地瞪着他:“你闹够了没有!” “闹够了,”凌霜认真地回答,“四哥,你陪我去见父皇吧。” 凌霄不肯答他的话,目光死死锁住阮青枝。 凌霜上前两步,挡住了他的视线:“四哥,你已经选了二小姐,你没有机会反悔了。大小姐是我选的人,你不能跟我抢。” “你喝了多少?”凌霄抓住他的手臂恨恨甩开,“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护住那个妖孽,会给天下带来多大的麻烦!” 凌霜文弱,被他甩开却也很快稳稳站定,并不踉跄:“那你知不知道,你若是杀错了,又会给天下带来多大的劫难!” 这是说不通了。 凌霄终于意识到,今日这件事并不是争论能解决的。 许多事情尚不明了,再这样争执下去,也不过是车轱辘话来回说罢了。 他喜欢先做事再说话,可是有凌霜在,这个“妖孽”也已经是杀不掉的了。 凌霄黑着脸站了许久,终于狠狠地甩开阮碧筠的手,喊了一声“走!”。 众侍从立刻跟上他,快步走了出去。阮家众人忙乱起身相送,却没能追上他的身影。 阮碧筠被丢在原处怔怔地站着,眼泪吧嗒吧嗒掉,嗓子里却喊不出声音。 凌霜没有跟着走,而是转过身来重新向阮老夫人见礼:“今日老夫人寿辰,皇兄却闹出这样的事来,险些当众斩杀了大小姐,实在不像话。本王在此代皇兄赔罪,也会将此事明明白白禀告父皇,且请老夫人息怒。” 老夫人自然起身逊谢,凌霜又叫随从奉上寿礼,着实说了几句吉利话。 满堂宾客心里都觉得怪异,面上却只得附和着他的话凑趣几句,于是堂中很快其乐融融。 之后凌霜再次看向阮青枝:“大小姐受惊了。” 阮青枝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又回礼敷衍了一下。 身旁的夜寒忽地发出一声冷哼,嘀咕道:“无事献什么殷勤!” 凌霜听见了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之后便道声“搅扰”,告辞走了出去。 他走得不快,阮文忠本来可以追上去相送。但他迟疑了一下,只站在门口说了声“恭送殿下”,之后就再也没有跨出一步。 还是老夫人带着晚辈们送出了二门之外。 之后众人乱乱地回来,各自入席就座。 此时酒菜早已凉透了。 就算不凉透也没有人能吃得下。众人心里乱乱的,都觉得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对阮家人而言,这种感觉比旁人更加强烈一些。当下,就连服侍茶水的小婢们都有些恹恹的,有种随时会大难临头的惶然。 阮碧筠不知何时已靠着墙蹲了下来,神色茫然而又倔强。 阮青枝靠着另一面墙站着,冷静到近乎漠然。 阮文忠猛然回过神来,双眼一瞪:“孽障!你——” “父亲,”阮青枝直接打断了他的咆哮,“请三思而后行。” 阮文忠深吸一口气,果然将没有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阮青枝看着他,微微一笑:“这样才对。父亲,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可以慢慢想,不要鲁莽行事,否则难免将来追悔莫及。” 阮文忠并不想听她的教训,僵立半晌忽然向老夫人躬身:“母亲,儿子先送这妖僧到京兆衙门受审,其余的事……慢慢来吧。” 此刻老夫人心里也是乱成一团,胡乱点了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这会儿天都要变了,谁还在乎那个和尚,谁还在乎那个放蛇的小婢、换酒的小厮啊! 等阮文忠也走了,阮青枝甩了甩袖子,走到老夫人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招呼阮碧筠:“来吃饭啊!菜虽然凉了点,就着茶汤还是很好吃的!” 阮碧筠听见她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之后仍然恢复了呆滞的模样。 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声:“大姐儿,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没有闹啊,”阮青枝一边指挥小婢替她撕一片鸭肉过来,一边含混不清地道:“我要做的事,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知道此刻祖母的心里正乱着,但是没关系的,祖母,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凤凰都是咱们阮家的人!” “这能一样吗!”老夫人气得险些摔了筷子。 阮青枝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我不知道能不能一样。但是祖母,我敢保证以后的局面只会比从前更好。” 老夫人心中烦乱说不出话来,三夫人李氏便抢着问道:“大姑娘,晋王殿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晋王?”阮青枝皱了皱眉,“他大约是喝高了吧。” 67.原来你是舍不得我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晋王当然并没有喝高。他那种身份的人,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被剥夺了恣意妄为的权利。 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有其缘由和目的。 这一点阮青枝知道,旁人当然也知道。 “所以,那些人不可能不多想。”回到惜芳园以后,夜寒冷静地提醒道。 阮青枝换了衣裳歪在床上,先吩咐了携云伴月把聚墨斋送来的一架琉璃插屏送到春晖院去,然后才回过头来看着夜寒道:“他们尽管多想,对我来说都不是坏事。” 夜寒摘了面具,神情几分烦躁:“可世人未必会因此而相信你就是真的凤凰。他们也许会认为晋王此举只是为了搅浑这潭水,以便他自己娶二小姐。” 阮青枝笑了:“这样想,那就对了啊!” “你也觉得……”夜寒脸上忧色更重,“那他岂不是在利用你?你就不怕……” 阮青枝扶枕坐了起来,笑意满满:“我当然不怕。这潭水若是不够浑,我就永远没有机会。现在有人免费出手帮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夜寒愕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总结道:“所以,就连你自己也不信你是真的。” “我当然不是真的,那些大和尚大相师又不瞎!”阮青枝一点也不打算回避这个事实。 夜寒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听她信心满满地道:“但是,只要我能抢过来,我就是真的。老天若是不容我,我现在就应该死了。” 夜寒拉过一只小凳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默然良久。 阮青枝觉得他仿佛有话要说。但他既然犹豫,她就不问,又重新拽过枕头来靠着,闭目养神。 良久之后,夜寒叹口气,低声说道:“其实,当皇后的日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所谓‘母仪天下’根本就是坑人的,皇宫不过是一座华丽的牢笼而已。” “我知道。”阮青枝眼都没睁。 夜寒皱眉看着她:“你想过好日子,为什么不选择嫁个寻常富庶人家,当家做主,自由自在?为什么要顶着全天下的骂名,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阮青枝闭目不答。 夜寒又补充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二小姐不少荼毒,但你如今也已经有了一些底气,摆脱她的倾轧已经不难。即便你要报复,也有很多选择,又何必……” 何必与天下人过不去,何必去挑衅皇家的耐性。 阮青枝忽然睁开眼,迎着他的目光认真地问:“夜寒,你想当皇帝吗?” “不想,”夜寒愣了一下随后神色恢复如常,“我以前从未想过。” 阮青枝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夜寒却忍不住,又问她:“你是从很早之前,就一直想抢她的凤命吗?” 阮青枝本来要说“那原就是我的”,想了想又觉得这句话没意思,出口换成了一句:“是。若抢不到,我的下场会很惨。” 夜寒不能理解她的执拗。 尤其是,这执拗不仅要对抗全天下,还要对抗……天。 简直狂妄得莫名其妙。 阮青枝等了许久不见夜寒多言,觉得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骂我,以一己之私置天下安危于不顾。” 夜寒抿唇,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不信那些,那些也不关我的事。” “怎么会?”阮青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天下安危,不是匹夫有责吗?” 不关你的事,你在边关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玩吗? 男人啊,真是口是心非。 在心里这样感叹了一下之后,阮青枝又笑了。 这个男人还是习惯骗她。也许他所谋者大,也许他不屑于跟一个小女子说真话,也许…… 但先前在春晖院的时候,他想杀阮碧筠是真的。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难道他就不怕把凤凰杀了,就断了南齐的希望? 又或者,这傻子真的信了她才是凤凰? 想到此处阮青枝有些紧张,忍不住又抬起头来,正色道:“我再提醒你一遍啊,我是骗子,阮碧筠才是真的凤命!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杀她!” “为什么不能杀?”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夜寒仍旧有些不悦:“你若真相信她能给南齐带来祥瑞,就不会做这些事。既然你已经在处处与她为难,我又为何不能动手杀她?” “夜寒,你越来越啰嗦了。”阮青枝叹口气,无奈:“我还能坑你吗?她是凤命,你若是杀了她,就是与天道为敌!你一个凡人与天道为敌是什么后果,用不着我多说吧?” 夜寒立刻反问:“你就不是在与天道为敌吗?你就不是凡人吗?” 这个,还真不是。 阮青枝当然不能这样说。所以她只能高深莫测地笑一笑,不再多言。 夜寒却忽然站了起来,双目灼灼看着她:“所以,先前在春晖院,你说你舍不得,不是舍不得脏了我的剑,而是——舍不得我?” “什么舍不得你?你别乱说!”阮青枝急了。 夜寒哈哈笑了:“你舍不得让我承担与天道为敌的后果啊!我说错了什么吗?” 阮青枝赏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你这个人,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匆匆赶回来的携云伴月两个丫头齐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进门来。 夜寒看见她二人脸上怪异的神情,心情更佳,干脆放声大笑。 “别笑了!”伴月气急败坏,摔帘子走了进来:“小姐,要出事了!” 阮青枝抬头看着她:“怎么,祖母在生我的气?那个和尚供出是我指使的?” 携云连连摇头,急得脸色发白:“不是那些事。是宫里刚刚传来消息,皇上召您和二小姐三日后一同入宫!” 阮青枝略一思忖,立即恍然:“这么说,是要我们当众验证真假了。” “是,”携云忧心忡忡,“老夫人已经听到消息,光华寺的智音大师也是三日后进宫。” 阮青枝点了点头。携云又补充道:“十四年前,阮家诞下凤命之女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就是智音大师的师父奉皇上的命令来看过,然后皇家才默许了这种说法流传的。” “原来这样,”阮青枝若有所思,“那就是说他们可能真有点本事,李代桃僵的事瞒不过他们。” “是啊小姐!”伴月扑过来急急抓住了阮青枝的手,“所以咱们怎么办?你到底确定不确定你是真的啊?万一错了,二小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携云的担忧还要更深一层:“小姐是真的也未必就没有危险。二小姐惯用损招,万一她私下里收买了智音大师或者别的什么人,硬说小姐是假的,这一关仍旧不好过。” 伴月闻言忧心更甚:“那怎么办啊?小姐,要不咱装病不去吧?” 阮青枝哈哈一笑,跳下床来:“为什么不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有什么不敢去的?该是她阮碧筠装病不敢去才对!” 伴月闻言顿时心中一松:“所以,小姐您是有十全的把握了?这么说……” 她随即又难过起来:“这么说,小姐真的是天定凤命?这么多年,一直是二小姐在欺世盗名,抢了你的身份、还要用来折磨你?” “是啊!”阮青枝看着菁华院的方向,一脸委屈:“所以我是正,她是邪。我相信邪不胜正,我要去纠正这件事!” 携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伴月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次一定可以的!从前小姐性子软总是被她欺负,现在大家都长大了,事情可就不再是二小姐一个人说了算了!” 阮青枝重重点头,信心满满。 夜寒站在窗边看着,面无表情,心中狂叫。 什么邪不胜正!什么真的假不了!这个臭不要脸的小骗子!她竟然连自己的丫头都骗! 伴月哈哈笑累了,忽然看到窗边木然的夜寒。她怔了一怔,不满地瞪他一眼:“喂,小姐就要夺回凤命了!咱们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你怎么不高兴?你是不相信小姐吗?” 夜寒闭上眼睛,唇角微微一弯:“高兴。相信。” 阮青枝噗地笑了出来。 她笑得很轻松,夜寒却总疑心她是在强颜欢笑。 皇帝召见,那就是说这件事已经闹大了。皇帝要管,她若说不去,毫无疑问就是认了自己心虚。 到了这个地步,心虚的后果可不仅仅是被人当作煞星不管不问避之唯恐不及。 自从她说出那句“我才是凤凰”开始,她就必须把自己变成真的凤凰。否则不止阮碧筠容不下她,皇家也已经容不得她这个野心勃勃的骗子了。 这叫,骑虎难下。 三日后,骑虎难下的阮青枝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家都知道这一次是进宫去做什么的,所以气氛难免有些微妙。 相府一共派出了三辆马车。除了阮青枝阮碧筠各坐一辆之外,阮文忠也跟着去了。 这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第一时间去听消息。 说不定还要受罚。 父女三人都是忧心忡忡,各自忧心的却又不是同一件事,所以当然谁跟谁都不能同乘一辆马车。 否则万一在路上打起来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这不,即便一开始就说了分开坐,也没能挡住浓烈的火药味。 父女三人是一同走出大门的。因为第一辆马车要留给父亲坐,所以阮青枝理所当然地带着携云伴月走到第二辆车前,掀开帘子便要上去。 才刚抬脚就被人拦住了。 阮青枝回头,看着拦住她的人:“薛妈有何指教?” 薛婆子讪讪地笑了一下,侧身让开。她的身后站着阮碧筠。 “姐姐,”阮碧筠低头施礼态度很是谦卑,“因为传旨的公公先说的是我的名字,所以我要坐前面。委屈姐姐坐后面那辆车吧。” 阮青枝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个也要争?” 阮碧筠抬起头,温温柔柔的语气也透出几分强硬:“筠儿原本是什么都不想争的。既然姐姐执意要争,我当然也不敢扫姐姐的兴。” 伴月在后面嗤地冷笑起来:“二小姐还真是厉害。为了‘什么都要争’,连长幼有序都顾不得了!” 阮碧筠正色道:“长幼有序,也敌不过皇家的规矩大。姐姐,皇上说谁在前面,谁就应该在前面。” “你说得对。”阮青枝轻笑一声收回了脚,转身便走。 阮碧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多谢姐姐。” “不必,”阮青枝脚下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只是我还要多提醒你一句,皇家再大,也大不过天。天说谁是真的,谁就是真的。” 说罢,她不等阮碧筠回答,拂袖便走。 阮碧筠定定地看着她,牙齿咬得咯咯响。 鸾音忧心忡忡:“小姐……” “天吗?”阮碧筠发出低低的一声冷笑,转身登车:“那咱们拭目以待!” 阮青枝带着两个丫头上了最后一辆车。坐好之后,伴月神情犹自忿忿:“这还没进宫呢,她倒先在这儿嚣张上了!一辆车有什么好争的?又不是争着投胎!” 阮青枝一怔:“咦?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当年抢着投胎了? 这句话问出来有点可笑,所以阮青枝最终没有说完,自嘲地笑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驶离相府大门,向着宫城方向缓缓而去。 不是车夫不肯策马赶路,而是此刻满大街都是人,马车根本跑不起来。 这条街上并没有什么店铺,行人当然不应该有这么多。 这分明都是来看相府两位小姐的。 那日老夫人寿宴上闹出真假凤凰的事,虽然在场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但每人身边都带了婢女,阮家自己的婢女小厮也未必管得住嘴,所以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城里传开了。 这件事,既关系到天下兴亡,又涉及到内宅争斗,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片轰动,于是就造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全城百姓翘首以盼,等待真相揭晓。 这还真是……闲的。 阮青枝摇摇头不想理会,伴月却喜滋滋掀着帘子看个不住,话也不肯停:“小姐小姐,那天的事这么多人知道了,是不是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真没想到消息能传得这么快!百姓们肯传这个消息,是不是就表示他们已经信你一大半了?” 这个么,还真不一定。阮青枝摇头。 首先那天的消息不一定能传得这么快,更有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其次这些人传了消息、听了消息也并不代表他们就信了。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准备等着看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妖女怎么被打脸。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凡是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什么都不能信,谁信谁傻。 比如这辆车。 阮青枝觉得自己并不傻。这辆车不是她自己选的,所以一坐上来就察觉到了异样,她也没觉得如何意外。 她做了那样的事,阮碧筠不给她回礼才叫奇怪了呢!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行到一半听见车轴发出哐啷一声大响的时候,阮青枝反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了一句:“来了!” “小姐,什么来了?”因为马车突然停住而差一点摔出去的伴月好容易稳住了身形,立刻追问。 阮青枝没有回答,外面已经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那是路边的百姓在乱乱地避让奔逃。 因为帘子倾侧,所以透过窗口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外面。 此时,外面正有十几名黑衣蒙面人手持长刀从路边墙上跳下来,迎上马车。 车夫弃车而逃,刚奔出三五步就被一刀抹了脖子。 前面的两辆马车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借着这阵混乱疾驰而去。 黑衣人也没有去追。他们目标明确,就是冲着这最后一辆车来的。 阮青枝随手把携云伴月往里面一推:“你们不要出……” 话未说完,一柄长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下面。 携云伴月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别乱动,出来!”外面的黑衣人冷声命令道。 人在矮檐下,谁也没有多话。主仆三人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刀刃,从车里爬了出来。 此时路上已经只剩下了她们这一辆车。路边的人很多,但都在往后退,甚至不约而同都背转身去,根本没有一个敢朝这边看的。 还真是默契啊。 阮青枝看着离她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这位大哥我想问一下,你们坏人都是在同一个地方买的衣裳吗?晚上作恶要穿一身黑,大白天作恶也要穿一身黑,这是谁定的规矩啊?” 携云伴月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心说小姐你这是被吓疯了吧? 黑衣人显然也有些意外,没有答她的话,而是恶声恶气地问:“你们,谁是阮大小姐?” “我是啊,这都看不出来?”阮青枝瞪着眼睛问。 话音才落黑衣人已将她提了起来。 携云忽然在后面喊道:“你们放开她!我才是阮大小姐!” 伴月愣了一下,随即恍悟,忙也跟着喊:“不对,我才是……” 提着阮青枝的那个黑衣人愣了一下,阮青枝已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们两个小蹄子搞什么鬼!这有什么好争的!” “一起带走!”黑衣人很快作出了决定,立刻有两人分别提起携云伴月的衣领,拎着便跑。 阮青枝只觉得勒得喘不上气来,又被晃得头晕眼花看不清路,心里不禁气得发昏。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带着这两个蠢丫头! 她自己一个人想打想跑都容易,现在多了两个碍事的,这还怎么跑? 居然还敢自称是阮大小姐,长本事了她们! 一路难受得恨不能死过去,也没耽误阮青枝在心里骂蠢丫头。 至于自己的安危,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这些人既然没有直接杀了她,那多半就是不会杀了。 而且杀她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更重要的是,她隐约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队黑衣人拎着三个女孩子狂奔,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巷子、绕过了多少路,终于在一座荒废的园子里停了下来。 阮青枝被人重重地丢到了地上,砸起一片尘土。 她也真是惨。刚刚被提了一路勒得差点死过去,一落地什么也顾不上就忙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被尘土呛了嗓子,伏在地上吭吭地咳个不住。 携云伴月的处境也跟她差不了多少,三人谁也顾不上谁,灰头土脸一时也看不出谁是小姐谁是丫鬟。 十几个黑衣人将她们三人团团围在中间,不说话也不动,气势迫人。 三人之中伴月最先停下了咳嗽,想也不想便向着一个黑衣人冲了过去:“我打死你——” 人还没冲到,黑衣人手中的刀已再次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阮青枝和携云也没逃过同样的对待。 “你们,谁是阮大小姐?”黑衣人再次问道。 这一次阮青枝迟疑了一下,携云伴月却同时伸手指向了她。 “喂,你们是什么意思?!”阮青枝急了。 携云低声道:“我看他们留着小姐好像还有用,所以……如果要杀人,就让他们先杀我们吧!” “蠢!”阮青枝咬牙评价了一句。 幸而对方并没有杀她们任何一个,只是长剑仍旧抵在她们颈下,分毫也不客气。 为首那人盯着阮青枝,冷冷地道:“请阮大小姐放心,我们不伤您性命。今日请您过来,是有一事跟您商量。” 阮青枝瞪大眼睛看着他。 对方语气愈发森冷:“这件事也不为难,请阮大小姐在此盘桓一日即可。” “凭什么啊!”伴月第一个跳了起来,连脖子上的刀都不管了:“今日是宫里要验证我们小姐身份的大日子,你们把小姐拦在这里,她还怎么——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二小姐的人!” 阮碧筠派人把她拦在这儿,她进不了宫就验证不了身份,所以相府天定凤命的女儿仍旧是阮碧筠,对吗? 阮青枝想了想,失笑。 阮碧筠派来的人,怎么可能这么仁慈?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跟伴月一样并不理会脖子上的长刀。 对方目光深沉,阴冷地盯着她:“阮大小姐,宫里的那件事,当真值得您拼上性命?” 阮青枝不答,瞪圆了眼睛猛然向前跨出一步:“夜寒,你果真是长了本事了!” 68.夜寒的金屋藏娇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携云伴月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嘴巴。 为首的黑衣人僵了一下,慢慢地伸手扯下脸上的黑巾,果然露出了夜寒的脸。 伴月嗷地叫了一嗓子,跳了起来:“好你个夜寒!枉我家小姐把你当好人,你竟然被二小姐给收买了来抓我们!说!她给了你多少钱!” 夜寒仿佛有些窘迫,讪讪地向后退了两步。 阮青枝伸手按住伴月,自己上前伸长了脖子昂着头盯着夜寒:“是你自己解释,还是等我拷问你?” 后头一个黑衣人噗地笑了一声。 夜寒一记眼刀甩过去,那人哧溜往同伴身后一钻,紧接着十几个人齐齐将长刀收了起来,拱肩缩背站成一溜乖得跟小绵羊似的。 夜寒露出满意的神色,再看向阮青枝时又有些忐忑:“小姐,我……” “你什么你!”阮青枝脸色一沉,顺手从旁边折下一根柳条,唰唰地朝着他抽了过去:“你长本事了!敢替我做主了!敢坏我的事了!还敢拎着我的脖子跑了!把我勒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你好再去给阮碧筠当狗腿子吗!” 夜寒不好跟她对打,只得抬手护住脸连连后退。阮青枝手中的柳条穷追不舍,一下一下抽在他的身上,没有一次落空。 直到夜寒退到墙边再无路可避。 阮青枝大约也打得累了,重重地扔下柳条,冷哼一声:“说吧!” 那群黑衣人还站在原处耷拉着头,并没有一个人跟过来。只是,即便隔了这么远,夜寒依然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抖动的肩膀以及唇角咧开的弧度。 今天,丢人丢大了! 夜寒猜想此刻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像某种动物的屁股。那柳条 子抽在身上明明并不疼,他却觉得浑身上下到处都火烧火燎的,仿佛连头发丝儿都烫得慌。 这事儿闹的!一辈子的老脸都没了! 偏偏又打不得骂不得,只好蔫头耷脑嗫嚅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你哪一点为了我了?”阮青枝越发气得跳脚,“我本来都安排得好好的!本来我可以在皇上太后所有人面前证明我才是凤命!我就要名正言顺地把我的东西夺回来了,现在全都被你被毁了!如今我连家都不能回!你应该知道,一个女孩子被坏人掳走,然后又平安无事地回去,会惹来什么样的风言风语……我还不如死在外面呢!” 说到这里她有些委屈,声音都哽住了。 这真奇怪。原本并没有真生气的,她只是觉得此刻这个场景下应该发发脾气,没想到几句话出口竟然真的把自己给气着了。 夜寒也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犹疑地看着她。 阮青枝看着他的眼睛,怒气更盛,一个白眼甩了过去:“你看什么看!你倒是解释啊!” “我以为用不着解释,”夜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心里应该明白,到了宫里,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不管你有多大的把握,你的命运还是掌握在别人手里。” 更何况你根本没有把握。他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 骗人的把戏可瞒不过光华寺的大师。此次进宫,她分明是要靠着坑蒙拐骗……一腔孤勇,硬是从不可能中杀出一条路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假的变成真的。 可是这样做谈何容易!她到底知不知道宫里那些人的谋算可以有多周全、手段可以有多阴险! 夜寒觉得自己简直为她操碎了心。 可是阮青枝显然并不打算领情。她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咬着牙反问:“那现在呢?现在我的命运就不是掌握在别人手里了?我就不是落到歹人手里任人宰割了?” “首先我不是歹人,”夜寒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委屈坏了,“其次,我也并不是为了掌握你……” 话未说完伴月已经冲了过来,气势汹汹:“你还说你不是歹人!小姐等了十四年才得到一个翻身的机会,现在全完了!小姐一辈子都毁在你手里了,你得负责!” “好啊,我负责!”夜寒咧嘴笑开了。 伴月见状更气,一头撞上去便要撕打。 阮青枝忙伸手把她捞回来,拽到了身后:“别闹了。其实现在这样也不错。” 伴月呆滞:“不错?小姐你不会是被气疯了吧?” 阮青枝当然没有气疯。她一甩衣袖在旁边石头上坐下来,叹道:“其实我也知道,即便这次进宫一切顺利,对我而言也未必是好事。就算宫里认了我,百姓们一时也未必能转过这个弯来,我要想像从前那样得到万民拥戴也仍旧不可能。” 伴月并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得到过万民拥戴。但小姐既然这么说了,做丫头的也就不好再开口反驳。 阮青枝想了一想,仰头看着夜寒道:“这件事,需要一步一步来。就像你……王优他们对待睿王那样,一锤一锤,慢慢敲。” 夜寒长舒一口气,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你总算想明白了。” “可是我还没有想明白!”伴月在旁边跳脚,“现在怎么办?小姐回不了家了!名声也毁了!以后我们沿街乞讨为生吗?” 夜寒在旁边闷坐着没有说话,由阮青枝开口向伴月解释道:“现在回不去也无妨。咱们在外面躲几天,上京百姓知道我被歹人抓走了,一定会猜测是筠儿耍的手段。这样一来她也免不了要被人质疑。咱们只管安心在外面住一阵,找合适的时机再回去。” “还回去呢!”伴月气急,“你刚刚不是也说了,平安回去名声就毁了,还不如死在外头呢!” 阮青枝笑嘻嘻折下一根草叶拂过她的手背:“别气啊!名声毁了就生不如死的那是凡人!我是凡人吗?我是凤凰!我从歹人手里平安无事逃回去,天下人只会说是老天庇佑!” “这也行?”伴月怔怔。 携云终于也松口气走了过来:“那咱们接下来该做什么?总不能干等着吧?” 阮青枝抬手向旁边指了指:“问夜寒。在这儿他是爷!” 伴月腾地跳了起来:“他算哪门子的爷!” 携云却下意识地回头向那帮黑衣人看了一眼。 一个眼神就能让那些人乖得像绵羊一样,当然不是因为给了钱。这必然是长久相处的默契,那些人是他的手下。 这时伴月也想起了阮青枝中毒昏迷那天的事,心中惴惴,又看向夜寒:“你不是坏人吧?你不会把我们小姐卖了吧?” 夜寒站了起来,认真地答道:“不卖。” 阮青枝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砸在了他的腿上。 夜寒哈哈一笑,看上去心情甚好:“你们先在这里安置下来就好。外面的事,有我。” “这里?”阮青枝跟着站起来,看着眼前这座荒园,皱眉。 这里怎么安置?她又不是孤魂野鬼! 夜寒没有答话,抬手向前面那道月亮门指了指,之后并没有引阮青枝进去,而是草草行了个告别礼,径直带着那帮黑衣人向外走了出去。 速度那叫一个快。 伴月追了两步没追上,气得原地乱蹦:“这算什么?把我们扔在这儿就不管了吗?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看他就是被二小姐收买了!” 阮青枝低头想了想,叹道:“若是真的,那咱们也没什么法子。照他说的做吧,或许还能死得舒服一点。” 于是主仆三人互相帮忙整理了衣裳,慢吞吞走向那道苔痕斑驳的砖墙。 这个地方大约是一座废弃的深宅大院,就像不久前夜寒向她介绍过的那座“闹鬼”的府邸一样,年久失修,却仍旧倔强地屹立着。 想到此处阮青枝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忙颤声向携云伴月嘱咐道:“小心脚下!可能会有虫子什么的……” 话未说完就听到伴月发出一声尖叫。 果然有虫子吗? 阮青枝立刻就跳了起来,见鬼似的躲到了携云的身后。 然后就听到前面一声轻笑。 女孩子的声音?难不成真的是阮碧筠…… 阮青枝惊魂未定,战战兢兢抬起头,就看见前面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袅袅婷婷向这边走了过来。 原来伴月尖叫并不是因为虫子,而是因为看到了红衣“女鬼”。 阮青枝松了口气,迎上去。 走到一个合适的距离之后,对方先低头行礼,问道:“是阮小姐吗?” 伴月不客气地问:“你在等哪个阮小姐?” 对方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扑哧笑了:“还能是哪个阮小姐?咱们爷眼里只有一个阮小姐,其余的都是死人!” “你们爷是谁?”伴月穷追不舍。 对方没有回答,笑嘻嘻走了过来,到跟前再次施礼:“奴婢素儿恭迎阮小姐!” “不敢当,”阮青枝郑重还礼,“不是奴婢就不要自称奴婢,有你们爷一个人白龙鱼服就已经够委屈你们的了。” 那姑娘吃吃地笑了一阵,到底还是把礼行全了,又抬起头来笑嘻嘻道:“阮小姐不必客气。连我们爷都在您跟前做事,我们当然就更是您的奴婢了!” 伴月上前一步将阮青枝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那个女子:“你们是什么人?夜寒是你们的什么人?” “夜……”对方愣了一下,随后又笑了:“他啊,当然是我们主子了!” 携云也向前迈出一步,与伴月并肩站着,脸色沉沉:“你们主子又是什么人?他利用我们小姐混进相府,为的是什么?”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呀!”那女子皱了皱眉头一脸委屈,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此刻若是个男人在这里,看见她这副模样必定要心疼得摘星星摘月亮给她了。可惜阮青枝主仆三个都不是男人。 阮青枝盯着那女子看了一会儿,叹口气从携云伴月身后走出来,平静地道:“既如此,我们就先在此处安置几天,搅扰姐姐了。” “啊?!”那姑娘像是踩到老鼠一样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小姐您可千万别乱叫,奴婢当不起您一声姐姐,您唤奴婢的名字就可以了!” 当不起就当不起,跳这么高做什么?阮青枝皱眉。 对了,她刚刚说叫什么名字来着?素儿? 阮青枝心里忽地一沉,脱口而出:“你是……秦素儿?” 那女子惊诧地挑了挑眉,随后展颜笑了:“是,奴婢秦素儿。” 阮青枝怔忡良久,低头淡淡一笑:“原来果真是你。当初某人还跟我装疯卖傻,硬说那件事不是他干的。” 伴月听见这话立刻跳了起来:“秦素儿?就是上次睿王嫖的那个花魁?你怎么在这儿?是夜寒那个王八蛋金屋藏娇,还是他准备把我们家小姐卖到砌香楼去?” “伴月,别吵。”阮青枝叹了口气,又看向秦素儿:“现在恐怕已经没有砌香楼了吧?” 一座青楼的兴盛或者消失,这种消息通常是不会传到闺阁之中的,夜寒也没提过。 秦素儿点点头,漠然地笑了一下:“已经没了。姐妹们都分散到别家去了,奴和妈妈得罪了睿王不能再干那些营生,就被爷带回来帮着做一些杂事。” “这么说,是为我的事连累你们了。”阮青枝看着她道。 这一次秦素儿的笑意深了些:“如此说来,奴婢更该感激阮小姐才是。” 阮青枝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花魁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现在当不成了,也实在说不清是不幸还是幸运。 一个曾被全城追捧的女子,肯回来当奴婢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想到此处阮青枝有些窘迫。毕竟不管是哪一世,她都从来不曾跟这种身份的人打过交道。 秦素儿见她不说话,了然地笑了笑,伸手作请:“小姐进去吧。里面什么都有,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携云伴月一人拉住阮青枝的一只手,迟疑着不肯上前。 阮青枝安抚地摇了摇她们的手,跟在秦素儿身后平静地走了进去。 穿过月亮门,眼前却是另外一片天地。 花木扶疏,园中各色菊花泼泼洒洒开得热闹,青石板的路面整洁如洗,屋宇长廊整整齐齐,哪里有半点儿年久失修的模样! 阮青枝嗤地笑了:“我还以为真的要住破瓦寒窑呢,原来里面倒是一处好院子。你们爷挺会玩啊!” 秦素儿恭敬笑道:“都是这两天为小姐您赶着收拾出来的。原本不知道您身边的使女也要来,所以就临时叫了奴和几个姐妹过来服侍。如今想必小姐不缺人手,奴回头就走了,这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婆子和侍卫们您都可以随意使唤。” 随着她的话,厢房里、长廊下走出来十几个人,同时躬身行礼。 阮青枝站在廊下想了一阵,回头看向秦素儿:“你们爷要把我软禁在这里吗?” “当然不是!”秦素儿大惊,“您怎么会这样想?!” “不是就好,”阮青枝拂袖转身便走,“回头跟你们爷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告辞!” 秦素儿立即追了上来,张开双臂拦住去路,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奴……奴婢做错了什么?小姐,爷把我们这些人叫过来,只是为了给您当丫头使唤,您不喜欢撵了就是,不要为这个跟爷生气,我们不是……” “我没生气,”阮青枝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认识你们爷,所以不敢在此搅扰。” 秦素儿闻言更是委屈:“这又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 阮青枝没有答话,拉住携云伴月就往外走。 院子里的人同时围了上来。 阮青枝看看他们的架势,咬咬牙干脆拔出了匕首:“你们一定要留,就把我的命留在这儿吧!” 说出这句话,那就是要当敌人来对待了。 对方十几人个个神情惶惶,再不敢阻拦。 阮青枝不客气地撞上碍路的人,同携云伴月快步走了出去。 虽然不认得这是什么地方,但只要走出院子,就总能找到路的。按照夜寒的说法阮青枝如今最好不在人前露面,但其实露面也没什么,反正也没几个人认得她。 阮青枝没有犹豫同两个丫鬟飞快地走出了巷子,并不理会身后那些人惶惶然忙着跑去传信或者做别的什么。 …… 不出意料,此时相府大小姐被贼匪掳去的消息已经飞快地传遍了全城。 同时不胫而走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以及种种猜测。 如今阮大小姐可不是个隐形人了。她是一个能起死回生的医者,更是书画名家“栖梧老怪”,就连皇帝和太后都对她赞赏有加。 她还有可能是天定凤命之人。虽然这种说法目前存疑,但如今已经有五皇子晋王殿下当众宣称要娶她为王妃,用性命来赌她是真的。 这样的一个人,她的失踪当然是大事。 果然如阮青枝所料的那样,很快就有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阮碧筠。阮大小姐才是真凤凰这种说法非但没有随着她的失踪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多地被人提起、被人相信了。 夜寒的这一计,用得果然很妙。 想到夜寒,阮青枝脸上顿时又现出了几分怒色。 那个骗子!那个混蛋! 虽然早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她却没想到他的处境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明明可以有地方住,也可以有人使唤,即便身份暂时见不得光,他也照样可以呼奴使婢当他的“爷”,何必还要委屈在惜芳园当奴才! 骗人很好玩吗? 哄着别人同情他、担心他,为他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很有意思是不是? 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从来没想过当皇帝!他没想过才怪了! 没想过当皇帝,他偷偷养着那么多兵? 没想过当皇帝,他开青楼探听消息? 砌香楼的老鸨和花魁都是他的人,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 那个骗子! 他做了这么多安排都没有跟她商量,还打算把她当金丝雀一样关在不见人的地方,他要干什么?他以为人人都是秦素儿吗? 阮青枝越想越气,手拍着桌角啪啪响。 茶馆伙计堆着笑脸凑了过来:“小姐,您还有何吩咐?” “去去去!”阮青枝心烦意乱,“我早该知道送上门来的没什么好东西!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来坑我!” 伙计讪笑着退了下去,伴月也陪着阮青枝拍起了桌子:“真是太不像话了!难怪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去,原来不是去做贼,而是跑去跟什么花魁鬼混去了!真是个混账!他都偷偷养了那么些女人了,还跑咱们惜芳园来干什么?难道是惦记咱们小姐吗?亏他也敢想!” “你给我闭嘴!”阮青枝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背上,“不会说话就别说!” 伴月不敢再多言,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携云怔怔想了半天,忧心忡忡:“我觉得伴月说得有道理。他明明有去处却总是赖在惜芳园,肯定是有所图谋,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为了小姐……他也对凤命感兴趣吧?” 阮青枝闻言又是一阵烦躁,拍桌站起来就要走。 这时,外面却起了一片混乱,一大片人乱乱地冲到门口,然后又四散而逃。 “抓人了抓人了!”窗外有人喊,“金吾卫上街来抓人了!” “还有睿王的府兵……” 紧接着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喝:“凡有造谣传谣、妖言惑众的,统统都抓起来!” 哈! 阮青枝抬脚向外面走了出去。 上京的大街上,也可以随便抓老百姓了吗? 一个谣言而已,怎么就慌成这样? 众茶客受惊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但那些兵丁并未理会他们,而是直接冲向堂中那处高台,胡乱翻找一圈,走了。 茶客们劫后余生犹自站着发懵,茶馆已有伙计出面安抚:“大伙儿安心,安心哈!不是来抓咱们的!上头说了只抓那些散播谣言的说书人,跟咱们没关系!大伙儿喝茶,喝茶!” 携云伴月一起把阮青枝拉了回来,低声问道:“听这意思,是有人故意买通说书先生散播谣言?谁干的?夜寒吗?” “未必是他,”阮青枝咬牙道,“我宁肯相信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晋王!” 伴月点点头表示赞同:“不管怎么说,抓人的肯定是睿王!没想到他对二小姐还挺死心塌地的!” “这样一来,恐怕就更乱了。”携云看着窗外神色惶惶的行人叹道。 正说着,她忽然脸色一变,忙回过头来扯阮青枝的衣袖:“小姐,外面——” 69.私定终身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没等携云说完,阮青枝已看见了。 她立时脸色一沉,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向外面掷了出去。 茶碗被人轻松接住,紧接着眼前只见人影一闪,转瞬之间便有人攀上窗口一跃而入。 外面路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携云伴月更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要知道这可是二楼。这么爬上来,可就相当于飞檐走壁了。 这个夜寒! 携云伴月站在旁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拉下帘子挡住外面的视线,也不知道伙计和别的茶客看见了没有。 伴月气急败坏地关上了窗子,回过头来抱怨道:“你听见了没有?外面都在喊‘有贼’!说不定官兵很快就来把你当贼拿了!到时候你可别连累我们!” 夜寒没有理会她的愤怒,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我怕等我慢慢从门口走进来,你们就又跑了。” 阮青枝看着他,发出一声冷笑:“我们又不心虚,有什么好跑的?你以为我们是在躲你吗?” “你们倒是没躲我,”夜寒脸色沉沉,“你们还敢招摇过市呢!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你若是被人认出来,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阮青枝重重地在桌角一拍:“什么叫‘咱们’?谁跟你是‘咱们’?你是你,我们是我们,请这位爷不要乱攀亲戚!” 夜寒仿佛有些想笑,又强忍住笑意,露出一脸无奈:“这又是发的什么脾气?刚刚不是还好好的?进了门突然又走,还要跟奴才们拼命,吓得丫头们眼睛都哭肿了!” “哟呵——”伴月在旁怪叫起来,“你家花魁娘子眼睛都哭肿了呀?你快心疼死了吧?既然这样还不快回去哄着她,来见我们小姐干什么?替你家花魁报仇出气吗?” 夜寒一愣,笑意终于没能忍住:“所以,你们是为素儿的事生气?” 没等阮青枝答话,他自己又皱了皱眉,“也不对。她说你已经猜到她的身份还是跟着进了院子,是见了旁的奴才们以后才忽然说要走的。——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没有什么缘故!”阮青枝烦躁地道,“就是我们跟您也不熟,无缘无故去住您的院子、惊动您的奴才,我们感到惶恐不安,所以就走了!” 夜寒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当然听得出阮青枝是在生气。至于为什么生气,他却不明白了。 所以说,小女孩的心思真难猜。 默默地对坐了一会儿,阮青枝按着桌角站起身来,拂袖要走。 夜寒眼明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使小性子!现在局势对你很有利,再等等,寻个机会,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阮青枝甩手没好气地道,“说了我们跟您不熟!我的事用不着您管!” 夜寒当然不会轻易被她甩开。阮青枝这一下子非但没有解救自己的手腕,反而整个人踉跄一下险些摔倒,被夜寒顺势一带,圈进了怀里。 “你说咱们不熟?”夜寒的声音沉沉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小姐,上午还说要我负责来着,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不太好吧?” 伴月在旁边腾地蹦了起来:“夜寒,你混账!快放开小姐!” 夜寒抬头看她一眼,之后又抓住阮青枝的手臂轻笑:“原来你们还认得我。如今相府、睿王府、京兆衙门甚至宫里都知道我夜寒是小姐的人,你们却说跟我不熟?小姐,您就算要下令驱逐,也该说清楚奴才身犯何罪吧?” 阮青枝说不出他身犯何罪。她只知道被他这样搂着很不舒服。 心跳得很快,脸上莫名地发烫,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也觉得烫得慌,被他抓住的胳膊也烫。 这个人是火做的不成? 可恶,可恶!谁许这个狗奴才这么放肆的! 阮青枝心中恨恨,忽然低头看准那只胳膊发狠咬了下去。 虽然隔着衣衫,这一口只怕也咬得不轻。夜寒非但没有缩手,反而笑出了声:“小姐,您在我身上留了记号,以后可就更不能装不熟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阮青枝气恼地松了口,咬牙:“放开我!” 夜寒非但不放,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觉得这样说话就挺好。小姐有什么不高兴的、需要责问的只管说,再打我一顿也无妨。就只一件,想跟我撇清那是万万不能的。” 阮青枝觉得这样说话很不好。而且,她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责问的。 想想王优那帮人,再想想夜寒每天晚上出去忙的事,就知道他在外面必定做了很多。所以他有地方可以住、有人可以使唤一点都不奇怪。她甚至一早就猜到了夜寒完全没有必要寄居在相府。 但“知道”并不等于就不能生气。 她就是不高兴,就是觉得被骗了,就是想朝着这个人发脾气。反正她这一世才十四岁,谁规定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不能乱发脾气了?再说她前面几百年都没发过脾气…… 咦?! 阮青枝愣了一下。 前面几百年都没发过脾气,怎么现在好端端的就要发脾气了?怎么就忽然忘了自己是个老妖怪了? 这一世……真是见了鬼了!从前别说十四岁了,三岁四岁的时候都没好意思这么幼稚过! 阮青枝顿时又觉得脸上烫得厉害,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整个人有些茫然。 夜寒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诧异地低头看了看她的脸,不禁大惊:“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阮青枝趁机推开他的手,哧溜从他怀中钻出来,警惕地贴墙站着,瞪眼看着他。 夜寒被她瞪得莫名有些心虚,忙举起手来低头道:“我承认我先前说过谎,但那时候被人追杀无处容身是真的,只是这半个月局势才渐渐地好了一些,并不是有意骗你。尤其我当时伤重,全城的医馆都有人在暗中盯着,若非相府收留,我买不到伤药也难逃一死。” 阮青枝掩在袖底的手攥了攥。 夜寒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又接着说道:“砌香楼的事,是我做的。当时不愿承认,是怕你承我的情……怪不好意思的。” 阮青枝微微皱眉仍不答话,倒是伴月在旁边喝道:“不就是金屋藏娇吗!我们都懂,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冤枉!”夜寒举手喊冤,眼睛仍看着阮青枝:“砌香楼一大半都是我的人,我只是用她们探听些消息什么的,并没有旁的心思。如今李菊仙秦素儿不方便做明面上的事,我安排了她们做别的,平时并不跟在我身边。你不要乱吃飞醋。” 阮青枝愣了一下。 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词? 这时伴月已经再次跳了起来:“夜寒你是不是疯了?你在说什么疯话?小姐会吃你的醋?你以为你是谁啊?皇帝吗?王爷吗?!那个女人管你叫‘爷’,你就当你在我们小姐面前也是爷了啊?我呸!美得你!” “伴月,不得无礼。”阮青枝回过神来,低声呵斥了一句。 伴月愣了一下:“什么不得无礼?” 阮青枝叹口气,仰头看着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夜寒,认真地道:“我没有吃醋。我也不懂得什么叫吃醋,我觉得那是虚耗力气且无意义的事。” 夜寒迎着她真诚的目光,微微皱眉。 阮青枝接着说道:“我承认我是因为赌气,不高兴,所以才不肯接受你的安排。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 夜寒忽然展颜笑了。 阮青枝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但也没追究,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时候跟你赌气很没道理,但我还是觉得这是我的事,不该由你来替我安排。既然你如今也已经用不着在相府受委屈了,不如咱们就趁这个机会,桥归桥路归路吧。” 夜寒的笑容渐渐僵住了。阮青枝话已说完许久,他仍旧没有回应,只是脸上神情似惊似怒,很不好看。 阮青枝等得不耐烦,甩手要走,夜寒偏又抓住了她,按着她的双肩抵在墙上:“你说,要跟我桥归桥路归路?分道扬镳?”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坦然不惧:“只能这样啊。你一直知道我要谋取的是什么,我却一直不知道你的,这本来就很不公平。时至如今,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为我做事。殿下,没有共同利益的两个人,除了分道扬镳还能怎么办?” 一番话说完,她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旁边携云伴月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寒颤,然后同时看向对方,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刚才,听到了什么? 夜寒一记眼刀甩了过去。 携云愣了一下忽然脸色大变,不由分说拉起伴月三步两步冲出了门外。 夜寒收回目光,仍旧逼视着阮青枝:“你刚才,叫我什么?” 阮青枝翘起唇角,笑得有些嘲讽:“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哪个称呼比较合适?三爷?三殿下?厉王殿下?” 夜寒没有理会她的语气,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攥了攥:“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又岂能不知道我谋求的是什么?” 阮青枝眯起了眼睛。 夜寒回以同样的目光,二人无声对峙。 许久之后,阮青枝咬牙:“所以,你其实也想争那个位子?” 夜寒放开了她的肩,叹气:“同你一样,若不争,便没有活路。” 阮青枝随手抓起桌上的茶碗砸了过去:“你想争!想争为什么不说!那天我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你说‘从未想过’!” 半盏茶水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夜寒慌忙躲避,又无奈地伸手救回茶碗放在桌上,站定:“你记错了。我上次说的是‘以前’从未想过。” “有区别吗?”阮青枝咬牙切齿反问。 “当然有,”夜寒答得很轻松,“‘以前’从未想过,‘现在’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阮青枝看着他,咬着牙笑了。 夜寒再次转身回来,将她抵在茶桌和墙壁的夹角里:“对,我志在必得。所以你看,你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帝,你和我不但有共同的利益,而且注定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绝无分道扬镳的可能。” 阮青枝嗤地笑了一声,之后又皱眉:“那就更不对了。我跟你说过我是假凤凰真煞命。你要当皇帝,只要杀了我然后再去搞定阮碧筠,就必然如有神助一帆风顺。” “你说得有道理。”夜寒看着她,若有所思。 阮青枝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夜寒见了,悄悄地勾了勾唇角,之后却立刻转身:“既然你如此确定二小姐是真凤,不如我去找她谈一谈……” “喂!”阮青枝立刻急了,“她看不上你的!她会直接把你卖出去,让睿王杀了你!” “那也未必,”夜寒头也不回就要走,“我比老四好看多了,她不可能看不上我!” 阮青枝气急,一个箭步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你敢去找她,我就找睿王去!只要我愿意,假的我也能变成真的!” 夜寒站定了,却仍不回头,声音冷冷:“你找睿王也没有用,他又斗不过我!” 阮青枝想了想,慢慢地松开手,咬住唇角低下了头。 夜寒得了自由却也没走,转过身来看着她,半晌又问:“你就不说点别的了?” “不说了啊。”阮青枝干脆趴在桌上,闷闷的:“你去找她是对的,去吧。我要做的事本来就是异想天开,你若肯被我拖累才叫傻呢。” 夜寒转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学着她的样子将下巴搁在桌上,与她四目相对:“你就不再挽留我一下?” 阮青枝闷闷地道:“挽留你做什么?求你跟我一起逆天而行吗?你又不傻,你也不欠我。” 夜寒瞪着眼睛看她半天,直起腰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不傻,但你好像有点傻。” 阮青枝啪地在桌上拍了一把,也坐直了。 夜寒顺势抓住她搭在桌上的手,攥紧:“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还不明白,是不是傻?我主动站在你这边了你还把我往外推,是不是傻?三番两次对我强调你是假的,是不是傻?” 没有人会高兴被别人说成“傻”。阮青枝恨恨甩手,却甩不开,气得她脸都涨红了。 夜寒瞪着她看了半天,又无奈地摇头:“也不对,明明是我比较傻,居然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这一句阮青枝听懂了,立刻不依:“你说谁是小丫头片子!” 夜寒哈哈一笑,心情大好。 阮青枝只觉得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之后又要犯懒趴下去。 夜寒攥住她的手正色道:“现在,你听着:我和你一直是一路,所以你不许再随随便便说赶我走。你要做什么也要提前跟我说明白……” “凭什么?”这一次阮青枝没有大闹,只是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问。 夜寒皱了皱眉:“当然是因为两个人合力才好办事!难道你愿意跟我互相扯后腿?” 阮青枝立刻反唇相讥:“那你做的事也没有告诉我啊!你一直在瞒着我、哄骗我,凭什么我的事就要告诉你?你是不是准备卖了我?” “你这个女孩子怎么胡搅蛮缠!”夜寒无奈,“罢了,我以后做什么都带着你就是!谁叫你是我媳妇呢!” “谁是你媳妇?!”阮青枝愕然。 夜寒看着她,有些懵:“怎么,你不是说要当我的皇后?” 阮青枝呆了一呆,半天才回过神来。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但是听上去怎么总觉得怪怪的?难道是因为现在两个人都还什么都没有,仿佛两个乞丐在讨论金山银山的归属? 也不像是为了这个。总之就是……心里仿佛有个地方酸酸软软的? 该不会是病了吧? 这个时候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阮青枝按住胸口开始犯愁。 夜寒坐在对面看着她的脸,只觉得怎么看怎么有趣,忍不住想逗她:“喂,咱们现在就算私定终身了吧?你知道怎么给人当媳妇吗?” 阮青枝看着他,眨眨眼。 给人当媳妇她是知道的,她当过很多次,皇后。 定亲,繁琐的册封大典,洞房花烛,相敬如宾,生一个两个三个孩子,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几十年之后丈夫就死了,她就不再是皇帝的媳妇而是下一任皇帝的娘了。 虽然她通常记不清楚细节,但大致的流程应该就是这样的。 但是,“私定终身”这种事,她可从来没体验过。 等一下—— 古往今来,可曾有过私定终身的皇后? 戏文里说聘则为妻奔则妾…… 阮青枝大为惊恐,吓得脸色都白了:“喂,‘私定终身’跟‘私奔’不是一回事吧?” 夜寒没想到她冒出这么句话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迟疑着答道:“不是。‘私定终身’是你瞒着父母私自答应要嫁给我,‘私奔’是你瞒着父母私自嫁给我。虽然我觉得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谁说没区别?区别大了!”阮青枝急得几乎跳了起来:“我才不要跟你私奔!” “可是,”夜寒认真地看着她,“现在你已经跟着我离了家,这就差不多等于是私奔了。” 阮青枝大吃一惊:“我不私奔!我不做妾!” 夜寒愣了:“什么做妾?” 阮青枝急得拍桌:“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做妾!你若是敢让我做妾,我就反了你再扶持别人当皇帝去!” 夜寒被她给气笑了:“这才到哪儿,就说到纳妾了?” “你纳妾我不管,我是说我不做妾!”阮青枝再次重申。 夜寒皱了皱眉,笑意转淡。 纳妾居然不管。这么贤惠大度,真是个完美的皇后人选。 可是心里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遇上个不开窍的小丫头,真愁人! 夜寒发愁,阮青枝也在发愁。 今世所遇到的这些事,都是前面几世闻所未闻的,她一点经验也没有,应对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私定终身”,应该对命数没有影响吧?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私定终身?戏文里不都是什么落魄书生跟深闺小姐才私定终身,什么一见钟情一眼万年非他不嫁非她不娶之类的? 可她跟夜寒也不是这样啊!怎么就私定终身了?她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前世就多听几出风月戏长长知识了! 现在恶补也来不及啊,时间很宝贵,还有好多大事要做呢! 愁啊愁。 夜寒坐在阮青枝对面,看着那小姑娘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觉得好玩极了。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小姑娘精明得不像个孩子,难得见到她有这般傻乎乎的样子,他当然要好好欣赏。 但这样的福利显然不会长久,阮青枝很快丢开了那些想不通的事,神色重归冷静:“你刚刚在外面是做什么去了?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夜寒有些意犹未尽,咂咂嘴叹口气然后才说道:“有用的消息基本都会传到茶馆里来。我刚刚听到的是说京兆衙门把三天前相府的那几桩案子审清楚了,那僧人和婢女还有送酒的小厮都说背后主使是阮二小姐。” 阮青枝看着他没有说话。 夜寒又补充道:“阮碧筠有睿王和宫里护着,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但我会让人把事情传出去,直至人尽皆知。” “所以,我现在算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吗?”阮青枝继续盯着他,眼里仿佛有星星亮起。 夜寒眯起眼睛抬手在胸前轻抚作捋胡须状:“这是为夫分内之事,娘子不必客气!” 阮青枝下意识地又要去抓旁边的茶碗。 夜寒忙攥住她的手,无奈地安抚:“君子动口不动手,娘子手下留情!” 阮青枝只觉得从头顶到脚底都发麻,忍不住尖叫:“不许叫‘娘子’!再叫打你!” 夜寒哈哈大笑,终于惹得门口的伴月忍不住把脑袋伸了进来。 “什么事?”夜寒清咳一声,立刻恢复了严肃。 伴月慢慢地从门口蹭进来,低声道:“刚才听外头的人说,睿王已经抓了几十个说书先生了,还当街打死了两个。现在谣言转了个风向,很多人都说小姐是自己跟人跑了,还说那些说书人都是小姐花钱雇的。” 70.不要你那张老脸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伴月越说越急,几乎要哭出来了。 夜寒平静地听完,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样啊,那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伴月大惊,“你果然跟二小姐是……” 一句话没说完她自己已经怯了,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刚才阮青枝和夜寒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两个丫头即便不想偷听,也已经听到了不少。 这个夜寒,他居然是…… 伴月脸色发白惊恐万状,眼前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拖出去打死的结局。 阮青枝摆摆手让她出去,看着夜寒问:“接下来怎么办?闹到朝堂上去吗?弹劾睿王滥杀无辜?” 夜寒啧啧叹了一声,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娘子,你知不知道女人过于精明会让男人感到压力很大?” 阮青枝无辜地眨了眨眼:“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啊。” “为什么?”夜寒有种不妙的预感。 阮青枝认真地道:“如果我的精明让你感到压力很大,那只能说明你配不上我。要么你忍着,要么我换个男人。” 夜寒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这个……小丫头片子!他就不该夸她! 也真不知道老天怎么会生出这么奇怪的孩子来,有时候精明得好像已经活过了几十几百年,有些时候又怎么也不开窍,真让人头疼! 阮青枝看到夜寒苦恼的样子,得意洋洋哈哈大笑。 夜寒的一肚子气顿时烟消云散,很快也跟着笑了。 至少这一次她没计较那声“娘子”。 而且,她说要“换个男人”,至少意味着此刻在她的心里,他已是她的男人了,对吧?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好受多了,果然男人还是要学会自己安慰自己! 夜寒这样想着脸上笑意更深,看着自己刚刚拐骗到手的这个小媳妇儿,只觉得怎么瞅怎么顺眼。 那叫一个舒心畅意。 …… 但是宫里有人过得不舒心不畅意。 次日早朝,皇帝看着眼前手持笏板跪得挺直的人,忽然觉得头疼得厉害。 跪着的礼部左侍郎张俭一点也没打算体谅他们的皇帝。一句话说了一遍没等到回应,他就提高了声音再说第二遍:“陛下,臣有本参奏!四皇子睿王殿下私自调动金吾卫,当街打死良民致使民怨纷纷,有罪当罚!” 有罪,当罚! 他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如有回声。 不止皇帝,殿中多数朝臣都有些发懵。 睿王凌霄自幼沉稳大气,书读得好,习武也有模有样,待人接物更是极有风度,自从开蒙以来就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非议。 被当作储君培养以后,更是处处彰显着天家风仪,朝中群臣对他几乎都是心悦诚服,当然更不会有任何人来指摘他的罪过。 但最近一段时间的风向似乎不太对了。 先是因为一些风月事惹得京中流言四起,然后是剿匪剿出厉王旧部闹了个大笑话,这才过了几天又被人弹劾有罪当罚…… 这是怎么了?立储在即,二殿下五殿下他们坐不住了吗? 站着的群臣齐齐垂头各怀心思,跪着的张俭却只是直直地看着皇帝,笏板执在手中端端正正,身形不动稳如磐石。 这一次,皇帝不能再装作没听见了。 他的视线越过龙案,迎着那道坚定的目光,含怒:“张俭,你要弹劾睿王?” “是,”张俭垂眸表示恭敬,身形挺直依旧。 明君不能无故拒纳忠言。 皇帝面色沉沉,缓缓说道:“睿王调动金吾卫,朕是知道的。只因市井之中有人造谣生事、蛊惑人心,因此朕特准金吾卫上街平乱。” 上街平乱,也就是说打死的并不是什么“良民”,而是意图作乱的“乱民”。这一点至关重要。 至于“造谣生事、蛊惑人心”的含义,朝中群臣也有耳闻,当下不免交头接耳嘁嘁喳喳。 张俭不慌不忙奏对如流:“臣闻死者有二:一名陈三,年五十六,市井中说书为生,数十年来并无过犯;一名刘七郎,年十九,卖茶为生,为人古道热肠,家中只有老母幼弟,亦无过犯。——此二人称为‘乱民’只怕难服人心,臣请陛下着御史台明察!” “张大人!”旁边一人站了出来,呵斥道:“睿王殿下昨日抓了几十人,并未造成大乱,可见是非已在人心!那死者与你素不相识,你如何知道他二人就不是乱民!” 张俭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冷冷道:“下官不知,百姓知,天下知。” 为人臣子,动不动就抬出百姓来,无非是想拿民意来压人,暗藏着“民为贵君为轻”的意思。 皇帝不爱听这个,却不能显在脸上,于是又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群臣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私语声渐渐低了下去,殿中静得吓人。 然后,御史中丞栾文广站了出来:“陛下,臣……” “栾中丞,”皇帝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也觉得睿王有罪?” 栾中丞微微躬身,略显苍老的声音稳稳:“臣不知详情,不敢妄言。” “咦?!”旁边有人嘲讽,“御史台不是惯会捕风捉影兴风作浪吗?怎么栾中丞今儿转了性子了?” 栾中丞做谏臣做了几十年,早已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嘲讽,当下也并不羞恼,平平静静地回道:“此事早已街知巷闻,就是要捕风捉影,也轮不到我御史台来。” 皇帝正觉得先前那句“不敢妄言”还颇顺耳,此刻又听见一句“街知巷闻”,不禁皱眉:“百姓们很关心这件事?” “是,”栾中丞躬身道,“百姓思安定、盼太平,阮家凤命之女至关重要,无人不关心。睿王率金吾卫当街搜捕说书人、侍茶人,致使百姓人心惶惶,流言非但不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所以,你也认为睿王有罪。”皇帝听出了他的意思,总结道。 栾中丞想了想,道:“当街打死良民只是其一。陛下,臣请查睿王造谣生事、愚弄百姓煽动民意,意图蒙蔽圣听之罪。” 皇帝脸色一沉,群臣已哗然。 原本不是在辩论睿王有罪无罪吗?这怎么说着说着,罪名越来越多了? “愚弄百姓,煽动民意。”皇帝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脸色沉沉看着栾中丞:“何出此言?” 这一次没等栾中丞说话,大学士程才又站了出来:“陛下,昨日阮家大小姐进宫途中被劫,众百姓亲眼所见,民间难免议论纷纷。睿王一口咬定有人煽动流言已是无凭无据,当街杀人更难逃滥杀无辜之嫌。臣闻金吾卫搜捕数十人之后,京中百姓已不敢再言阮大小姐乃真凤之事,皆道大小姐不敢面圣串通贼人私奔。若有人偶然失言,闻者辄大惊失色纷纷避让。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这件事群臣多多少少都打听过,当下许多人不由得也跟着唏嘘起来。 真假凤凰之事尚不明确,而睿王已经掌控了市井中的言论,凡是为阮大小姐说话的都被抓起来甚至被当众打死,而为二小姐说话的却肆无忌惮……这不是愚弄百姓煽动民意是什么? 到这份上皇帝也醒悟过来了:这哪里是在说滥杀无辜愚弄百姓?这分明是在说睿王心存偏私意欲颠倒黑白! 在真假凤凰这件事上颠倒黑白啊,那可就不是私情的事了。 那是天大的事。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这一次却不是对朝臣愤怒,而是对那个曾经让他觉得处处都好的儿子起了疑心。 在这一刻之前,包括皇帝在内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阮二小姐是真凤。但此刻再想想阮大小姐当街被劫、再加上睿王的这一番作为……孰真孰假还真是愈发扑朔迷离了。 难不成,那位阮二小姐当真是鸠占鹊巢? 群臣心里乱乱的,同时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但这件事也不好拿到朝堂上来当件正经事情说。毕竟虚无缥缈之事,大家心里想着就罢了,若是真个为此争论起来,史官怕是会有些为难了。 总不能在青史之上留下这么一笔,让后人都觉得本朝是靠着怪力乱神治国的。 于是这个话题差不多可以到此为止了。皇帝脸色沉沉下令道:“此事交由三司会审,不得有误!” 那就是准奏了。案子交给三司会审,即便睿王是皇室贵胄,也照样要到场接受问讯。 张俭躬身高呼“陛下圣明”,满殿百官应和,气氛庄严。 等到散朝之后这个消息传到民间,引起的又是另外一番热闹。 那些原先被吓住的、被压下的流言,立刻卷土重来: ——听说了吗?睿王被问罪了,因为滥杀无辜! ——听说了吗?睿王被问罪了,因为煽动民心! ——听说了吗?睿王做那些事,都是为了维护阮二小姐!为了知己红颜,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 ——睿王派人造谣说阮大小姐与贼人串通,可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识得贼人! ——此事分明是有人欲盖弥彰! 如此这般流言纷纷,半天时间整个上京已沸腾。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说法在茶坊酒肆之中飞快地流传开来:阮大小姐是真正的凤凰,那些贼匪当然杀不了她! 她还会回来的!等她回来的那一日,便是黑白分明水落石出,那个假冒凤凰欺世盗名的阮二小姐当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这一次再也没有金吾卫到处抓人了,茶楼酒肆之中人满为患,处处议论的都是阮家两位小姐李代桃僵的故事。 真是热闹非凡。 阮青枝坐在客栈中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楼下那些人高谈阔论,烦恼地按了按眉心:原来所谓市井繁华,可以吵闹成这个样子啊。 房门砰地被撞开,夜寒闪了进来,之后立刻关上了门。 阮青枝抬头看他一眼,笑了:“怎么回事?你是被人追杀来的吗?” 夜寒当然不是被人追杀来的。他的脸上带着笑,神采飞扬:“怎么样,现在这个局面,娘子满意否?” 携云伴月同时缩到墙角,眼睛盯着墙缝,恨不得把耳朵也关上。 真是不忍直视。 阮青枝莫名地有些窘迫,忙找借口把两个丫头支了出去,瞪着夜寒嗔怪道:“你嘴里没句好话!吓跑了我的丫头,你来服侍我啊?” 夜寒凑到她身旁来坐下,笑道:“我何曾吓跑过你的丫头?分明是你故意支开她们!——为了跟我独处吗?” 阮青枝慌忙摇头,侧身躲开一些,警惕地看着他:“你来找我做什么?” 夜寒笑眯眯看着她:“解决了一个麻烦,当然是来找娘子一同出门去散散心咯!好容易离了那座脏兮兮的相府,你不打算好好逛一逛这大好河山?” 阮青枝立刻来了兴致:“可以出去逛吗?” 夜寒向她伸出了手:“只要你想,咱们在外面逛三五十年,熬死阮碧筠都可以!” 说完这句话,他下意识地起身向后退了两步,等着阮青枝跟他大呼小叫。 不料阮青枝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居然点了点头:“那也不错。不过你要保证,三五十年之后回来,你还能当上皇帝。” 夜寒愕然。 所以只要最后是他当皇帝,晚三五十年都没问题吗? 阮青枝认真地纠正道:“我是说,只要我确定最终能拿到凤印,晚三五十年也没有问题。” 夜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先前他心里一直有些芥蒂,觉得这个小丫头眼里只有皇后的虚荣,并无半分真情。可如今看来,好像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若是贪图虚荣,又怎么会不介意拖上三五十年?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说女孩子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夜寒皱着眉头站在窗边,看着阮青枝对着镜子自己挽起了长发,熟练地盘成一个髻,片刻之后又慌里慌张地放下手,满头青丝如瀑垂落。 “哈!”夜寒忽然有了大发现,“你居然会盘妇人髻?这么快就已经准备好做我的媳妇了吗?” 阮青枝正脸红,听见这话更是羞愤,立刻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袖便要不依。 夜寒一面躲闪她的爪子,一边哈哈大笑:“娘子别急,待你及笄,为夫一定尽快迎你过门!” 阮青枝抓不到他的脸,只好泄愤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两把,咬牙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谁说要嫁你了!” “哦,不嫁啊?”夜寒敛了笑容,语气仿佛有些失落。 阮青枝顿时又觉得懊恼,忙放开了他的手,在心中暗想该如何补救。 却见夜寒的脸上笑容瞬间重新绽开:“你怎么能不嫁呢?你看,小轩窗,正梳妆,这场景分明是老夫老妻——话说你该不是很早就已经看上我了吧?” 原本已经重新坐回去的阮青枝嗷地一声又跳了起来:“谁看上你了?你少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还要不要你的老脸了?” 夜寒的笑容顿时又有些僵。 怎么就“老脸”了? 他其实也没比她大多少……难不成北地风沙大,把脸皮给吹老了? 夜寒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之后仍不放心,干脆凑到妆台前,去照镜子。 明明还是很好看啊。 虽然在外头风吹日晒的,比不上那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们白净,但这张脸当年也是被京中盛赞的好吗! 而且风吹日晒也未必就折损了他的容颜,难道她不觉得添了几分英武之气格外好看吗? 真是…… 小丫头片子不懂得欣赏,就知道喜欢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 夜寒越想越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过,镜子里看那紧挨着的两张脸,越看越觉得般配呢。所以说他的眼光果真毒辣,当日命悬一线被她救下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女子与众不同,后来果然就很不错嘛! 夜寒看着看着又觉得信心大增,心情重新舒畅起来。 阮青枝觉得这个男人简直莫名其妙。 她照镜子,他也挤过来照,还一会儿横眉竖目一会儿又咧嘴傻笑,莫不是在跟她比美吗? 这怕是个傻子吧? 这般照了半天,阮青枝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把他的脑袋推到了一边:“别照了,再照也照不出龙气来!” 夜寒有些失落似的躲开,之后又好奇地问:“什么龙气?” 阮青枝自知失言,说出那句话之后就闭了嘴,此刻也不想回答。 什么龙气? 睿王身上有龙气,而他的身上没有。 就像阮碧筠是凤凰而她不是。这是天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现如今一个死人、一个煞命,居然痴心妄想要去争那龙凤的祥瑞,这件事若是被前几世的她知道了,必定要笑骂一声“不自量力”。 可是这一世她却只能这么做了。 也不知道司命神君那个混账东西最近在忙些什么。他若知道了她在人间准备翻天,不知会作何反应?是会骂一声“蠢蛋”,还是气急败坏直接现身来拎着她教训一顿? 阮青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夜寒立刻又凑了过来:“娘子在为谁叹气?想到谁了?” “想韩元信。”阮青枝下意识地答道。 夜寒立刻瞪圆了眼睛。 阮青枝在镜子里看见,大笑:“哈,原来你的眼睛也能瞪得那么圆!” 夜寒气急,立刻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双肩:“你先给我说清楚,韩元信是谁!” “啊,”阮青枝打了个哈哈,“你听错了吧?什么韩元信?我是说出去玩要不要给外祖母她们留个信。” 夜寒想了一想,脸色更沉:“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想到外祖母?我记得你外祖母好像是姓韩,所以……韩元信是她那边的人?” “不是啊!”阮青枝气得跺脚,“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我都说了没那个人!” 夜寒看着她将信将疑,过了好半天还是皱眉转身:“不行,我得叫人去查一查!” “夜寒!”阮青枝气得站了起来,“我都说了没那个人,你不信我是不是?” 夜寒站定了,回转身来看着她:“不许瞒着我喜欢别人!若不然……我就纳妾!” 阮青枝闻言哈哈笑了,大度地摆了摆手:“纳吧纳吧!纳十个八个都没问题,人多热闹!” 夜寒闻言更生气了。 什么叫人多热闹?她到底懂不懂得适当时候喝点醋有益身心健康?——这个不开窍的小丫头片子! 阮青枝那一摆手就自以为解决了问题,放心地坐回了妆台前,差一点又重新挽起发髻来,忙又慌里慌张地放了手。 仿佛记得前世喜欢自己梳妆,所以挽发髻挽得十分顺手,这么久了竟还是改不掉习惯。 活得太长了就是不好,容易把日子过得很乱,还容易犯懒。 阮青枝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梳子,给自己老老实实地扎了两条小辫子。 女孩子们喜欢的双鬟她到底还是没学会,这会儿也不想叫携云进来,就先这么将就着吧。 夜寒自己生了会子闷气,发现阮青枝完全没跟他在一个节奏上,只好又自己转了回来,拈起桌上的一朵珠花替她簪在鬓边。 阮青枝对着镜子一笑,显见得心情很好,完全没有把什么“纳妾”之类的事放在心上。 没心没肝啊!夜寒暗暗叹息,却只能认命地装作没什么心事的样子,看着她穿戴整齐,起身出门。 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口等着了。驾车的人看见夜寒亲手搀扶阮青枝上车,哈地一笑:“想不到啊想不到,阿寒你也有今天!” 阮青枝吓了一跳:“那个人是谁?” 夜寒按着她坐下,安抚道:“车夫而已,不用理他。” 阮青枝不信,忍不住掀开车帘去看:“哪有那么好看的车夫!” 夜寒顿时黑脸:“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奇怪?他哪里好看了?就算好看也是个蛇蝎美人,又聒噪又古怪,还喜欢杀人放火!” 阮青枝觉得他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 倒是携云在旁边低声解释道:“那个人是爷……夜寒的朋友,好像叫什么楚……” 车夫在外头高声叫道:“我叫楚维扬!小姑娘,你是第一次见到我,我可是老早就认识你了!我跟你说,我跟阿寒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想了解他的什么旧事糗事见不得人的事,只管来问我!” “楚!维!扬!”夜寒气得咬牙。 阮青枝却果然很感兴趣,巴着车窗向外探出头去:“你真的都知道吗?包括他在西北那些年养过几个女人你也知道?” 71.两个都娶了就是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撞上车顶又是一声大叫,手忙脚乱在车里跌撞了一阵,最后捂着额头缩在了角落里。 阮青枝看着他,温柔地安抚:“你别激动啊。我就是随口问问,既不打你又不打她们,你急成这样做什么?” “没有‘她们’!”夜寒简直气急败坏,“没有女人!一个都没有!” “啊?!”阮青枝看着他一脸怜悯,“真的假的啊?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居然……” 夜寒气得差点呛住,额头上撞出来的包也顾不得了,伸手便要来抓她:“我多大年纪了?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有多嫌弃我?” 阮青枝哧溜钻到携云背后躲着,露出一张脸来挑衅地看着他。 夜寒不方便对携云伸手,只好悻悻作罢,心里觉得自己可委屈坏了。 居然又被嫌弃! 这一次不止嫌弃他的年纪,居然还嫌弃他没有女人?这小丫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一开始提出这个问题,他还偷偷欣慰了一下,觉得这孩子终于要学会吃醋了,又舍不得让她生气忙不迭地辩解…… 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笑话。 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夜寒这儿越想越气,简直恨不得哭一哭;外头楚维扬却已经转身扑在车上,笑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阮青枝听着外面嘿嘿嘿嘿的笑声,吓得头皮发麻,揪住携云的衣袖再不放手。 这个样子当然没法赶路。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有人笑有人怒还有人战战兢兢在角落里缩着,气氛一时有些怪。 阮青枝慢慢地从携云身后挪了出来,小心翼翼偷眼看着夜寒,欲言又止。 这时外面的楚维扬终于也住了笑,一边打嗝一边拍着巴掌道:“凌寒啊凌寒,我等了这么多年,总算亲眼看见你栽跟头了!老天有眼,你也有今天!” 夜寒揉着额角慢慢地坐正了,眼睛只看着阮青枝,并不想理会外面那个“车夫”的废话。 楚维扬却偏偏是个爱说话的,嘴巴一刻也闲不住絮絮叨叨又说道:“我早说什么来着?咱们在外头捅破了天都没事,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招惹女人呀!女人是什么?那就是天大的麻烦、是一种完全没有办法用常理推断的怪物!一旦招惹了她们,你这一辈子可就注定被她吃得死死的,再也没有好日子过咯!” “不能招惹女人吗?”夜寒皱眉看着阮青枝,若有所思。 阮青枝惊恐万分,差一点也要学着夜寒的样子跳起来,吓得夜寒忙不迭地又站起来抬手护住车顶,防她不小心撞上去。 幸而阮青枝最终并没有跳。她一手扶着夜寒的胳膊,一手拉住车帘探出头去,急问:“那个楚……楚什么来着?你说你也没有招惹过女人?夜寒也没有?而且你跟他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所有的事你都知道?” “是啊,”楚维扬在外面抬起头来看着她,招了招手:“小姑娘,我叫楚维扬,很高兴认识你。但是你平时没事最好离我远点,不然我会打你的!” “我明白!”阮青枝立刻意会,“你不喜欢女人离你太近,你觉得女人很烦又很吓人,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夜寒和楚维扬齐声问道。 阮青枝噌地从窗口缩回来,看着夜寒惊恐万状:“你最好跟我说清楚……” 话只说半句她就停了下来,瞪眼看着夜寒,怔怔的半晌没动。 夜寒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追问:“你要我说清楚什么?” 阮青枝摇摇头,推开了他的手:“你不用说了,我已经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夜寒愈发糊涂,心道小姑娘果然是一阵风一阵雨的,想一出是一出。 阮青枝没再闹着要他解释,也没有向他解释什么,叹口气拉上帘子坐正了:“不是说要出城去玩吗?到底走不走?” 夜寒愣了一下。 所以,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过去了也挺好的。要不然谁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怪话做出什么怪事来! 想通之后夜寒松了一口气,向外面冷声道:“别笑了!出发,去陌城!” 马车晃了一晃大约是楚维扬重新坐上了驾车的位子,之后马鞭一响,车子稳稳地走了起来。 阮青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瞧夜寒仿佛也是如释重负的样子,她顿时又觉得心里怪怪的。 夜寒没觉得怪。他看着阮青枝,略一迟疑起身坐到她的身边,把携云伴月两个人打发到了对面。 阮青枝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夜寒有些失落,却没敢多问,只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一直生活在阮府后院,我想你应该没有出过上京。陌城那边风物繁华,虽不比上京沉稳厚重,却别有一番风情。我想带你去那边住些日子,看看他们的满城花海,看看他们载歌载舞庆祝芙蓉花开。” 阮青枝想了想,不放心地问:“咱们走了,上京这边没问题吗?” “没问题。”夜寒抬手拽了拽她的发辫,“我都安排好了。就像你先前猜的那样,六部九卿,金吾卫禁军,京兆衙门,上京百姓,还有我的那些兄弟们……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寻个由头把凌霄拉出来溜一圈,一直溜到父……皇帝再也不想看到他为止。” 这听上去很有意思。 阮青枝想说咱们留在上京看热闹吧,当然最终并没有说。凭她此时的身份和根基,显然并没有到让她可以随便看热闹而伤不到自己的地步。 出城躲一躲,也是明智的。 她点了点头,又向夜寒嘱咐道:“有进展记得及时告诉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你也要告诉我。我好歹也算有几分小聪明,并不是个需要靠别人护着才能活下去的废物。” 夜寒一一答应了,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个小丫头片子又在装沉稳了。可恶的是,她装沉稳的时候看上去真吓人,像个老太后,无端端让人觉得压力如山大。 真是邪了门了,难道出京游玩并不能让她高兴?陌城的芙蓉花节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 那……这小丫头到底喜欢什么?女孩子都这么难伺候吗? 阮青枝当然并不觉得自己难伺候。她问清楚了该问的、嘱咐完了该嘱咐的,之后便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 这样靠着其实并不舒服。夜寒几次试探着把自己的肩膀凑过去暗示她靠着,她却每次都往旁边挪一挪,继续跟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是几番之后,夜寒就算再迟钝也能发现不对了。 他忍无可忍,伸手攥住了阮青枝的手腕。 阮青枝疑惑地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之后又若无其事地重新闭上眼睛去养神了。 夜寒气急:“你就没有旁的话要跟我说?” “没有了啊。”阮青枝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 她是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夜寒既然要去陌城,在那边就一定有所准备,绝对不至于落到无处安身的地步,她有什么好问的? 再说就算无处安身,凭她一身本事难道还能饿着了不成? 至于什么芙蓉花海什么芙蓉花节,阮青枝是真没有什么兴趣。她活得已经够久了,即便什么都记不清,到如今也已经烦了。 凡间嘛,也就是这么回事。 尤其是凡间的男人,千人一面都是同样的德性,她算是看明白了。 想想活了几百年,竟没有一个人值得她放到心里去,也真是挺悲哀的。 阮青枝越想越觉得气闷,干脆也不好好坐着了,翻身往角落里一靠,将额头抵在了另一边的木板上。 这亏得是马车里狭窄,要不然她干脆就像只午睡的猫一样蜷起来了吧?夜寒看着她的后背想道。 女孩子生气的缘由真是让人猜不透。夜寒想了半天,总觉得问题应该不是出在他身上。 他可没有做错什么事。总不能是因为他在西北那几年没养过女人,害得她疑心自己眼光差而生气吧? 那才是真疯了。 思来想去,好像只能怪楚维扬。 而此时楚维扬正在外面一边噼噼啪啪玩着马鞭,一边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什么“绕指柔”什么“美人关”之类的怪词儿不断地冒出来。 夜寒越听越烦。忍不住厉声向外面喝道:“别唱了!好好赶你的车!” “哎哟哟——”楚维扬在外面怪叫起来,“你哄不好你的小媳妇儿,拿我出气呀?这还真是见色忘友狼心狗肺……” 夜寒被他戳中心事,气得在车里呼地站了起来。 楚维扬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笑声更大:“怎么着,恼羞成怒了?要来打我了?来呀你来呀!” 夜寒果真弯腰奔出两步要去掀帘子下车。 阮青枝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夜寒大喜,立刻回转身来:“怎么了?” 阮青枝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这种事瞒不住人,就算楚公子不说,我也迟早会知道。你又何必恼羞成怒。” 果然是那个姓楚的惹出来的事! 夜寒立刻回来在原处坐下,顺势抓住了阮青枝的手:“他那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你听听就罢了,不要放在心上。以后你想知道什么,只管直接来问我。” “好啊,我知道了。”阮青枝平静地答应了一声,又要蜷缩起来。 夜寒干脆伸手将她整个人揽住,强硬地圈在怀里:“你那样不舒服。要睡的话,靠在我怀里睡吧。” 阮青枝什么话也没说,乖乖地在他怀里躺着了。 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在怀里抱着,不吵不闹一点也不惹人烦,照理说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可夜寒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小姑娘怎么可能这么乖?很明显不对劲啊! 外头楚维扬已经不唱歌了,单调的车轮声嘎吱嘎吱地响着,平平稳稳出了上京。 一切都顺利,只是夜寒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 当然此时高兴不起来的远不止夜寒一个人。 上京城内的睿王府中,凌霄看着眼前满脸堆笑的太监,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说,父皇要治我的罪?”他声音低哑如同嘶吼,两只眼睛红得吓人。 太监跺脚连声哎哟:“我的殿下哟,皇上哪里舍得治您的罪?这都是被那帮没脸的东西闹得没法子了,这才只好松口让您走个过场去,堵堵那些人的嘴也就是了!” 凌霄眯起眼睛盯着对方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咬牙道:“本王知道了。请公公转告父皇,此事,儿臣问心无愧。” 太监连连答应着,笑得五官都挤到一起诚意十足:“殿下放心,皇上都知道的!” 凌霄点了点头,好声好气地送了那太监出去,转身便将桌上的茶壶茶碗果盘统统摔到了地上:“欺人太甚!” “殿下!”旁边两个娇俏的婢女立刻奔了过来,一人抓住凌霄的右手心疼地揉着,另一个便攀在他的肩膀上体贴地帮他顺气,同时柔声劝道:“殿下别生气了,都是朝中那帮老东西可恶,皇上心里却是疼您的!” “哼,是吗?”凌霄冷笑。 两个婢女忙不迭地点头。 凌霄甩手将她二人推出去,嗤声道:“父皇一向疼我,所以现在咬在我身上的都是朝中那帮老狗的臭嘴,跟他没关系,是不是?” 这语气仿佛有些不太对,但两个婢女还是点头附和道:“皇上对殿下寄予厚望。” 没等她二人说完,凌霄已甩袖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句冷语:“从前,那些狗可咬不到我的身上来!” 门外几个幕僚迎着,神情俱各不安:“殿下,这次的事会不会又是晋王在背后搞的鬼?” 凌霄烦躁地道:“就算不是他也有旁人。老头子生了那么多,哪一个是安分的?” 幕僚知他心绪不佳,当下也不敢随意开口劝慰。还是凌霄自己咬牙道:“老头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们几个也都红了眼了。最近这短短一两个月,出了多少事!” “殿下,”幕僚忙道,“事关己身谁都坐不住,这也是咱们意料之中的事。无论如何咱们这边还是胜券在握的,毕竟圣心属意于殿下,朝中也是咱们的人最多,何况还有阮二小姐的凤命……” “哼,凤命!”凌霄嘲讽地冷笑了一声。 幕僚不知道说错了什么,一时讪讪不敢多问,只好默默地看着凌霄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凤命,”他冷笑道,“还不知道是真是假。” 几个幕僚簇拥着他进了书房,被炭火热气一熏齐齐打了个寒颤。 凌霄坐了下来,顺手解下腰间的荷包扔进火盆里,许久没有说话。 幕僚认得那荷包是阮二小姐送的,顿时相顾愕然。 这是,吵架了? 照理说应当不至于啊,睿王殿下待女人一向耐心,那位阮二小姐又知书达礼聪慧灵秀,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吵起来的样子,怎么会…… “翰文。”凌霄忽然抬头,看向对面站着的人。 被叫到名字的幕僚忙低头应声:“殿下有何吩咐?” 凌霄示意他们都坐下,沉声问道:“依你看,阮家两个女儿,到底哪个是凤命?” 几个幕僚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由那个被叫作“翰文”的开口说道:“一向都说是二小姐,那么多大师都看过,应当不会出错。” “但本王恰恰就是在认识她之后开始处处不顺,”凌霄冷静地分析道,“她自己最近也是厄运连连。阮文忠不是一直吹嘘说她祥瑞之身能逢凶化吉吗?你们看看她如今的境遇,哪里有半点‘祥瑞’的样子!” 幕僚沉吟道:“可是那位大小姐也……” “也什么?”凌霄冷笑,“也丧母了吗?对她而言,丧母可是大喜!你们再去听听那些文人说什么、听听那些刁民说什么!——那贱婢最近才叫春风得意呢!” 众人将最近这段时日的事细细捋了一遍,人人俱是忧心忡忡。 “难不成,”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道,“这么多年,阮文忠一直在颠倒黑白?他想做什么?” 凌霄仰靠在椅背上,冷冷地道:“那个老东西看着窝囊,肚子里的坏水却一点也不比旁人的少,谁知道他想做什么!” 说这话就表示他也有这样的怀疑了。 幕僚们默然良久,一人抬头说道:“也许,他是想用假的笼络住一位最有希望登上皇位的主子,然后再把真的送给一个根基浅好摆布的。如此一来,若凤命之说成真……” 若凤命之说成真,借此登上皇位的那个人必定对阮家感恩戴德,他阮文忠在南齐朝堂之上就可以一手遮天了。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凌霄在椅子扶手上重重拍了一把,脸色阴寒。 幕僚见状又觉得不妥,忙道:“此事目前只是咱们猜测。不管怎么说,那位阮大小姐十余年来不为人知,相府对她的冷待也是真的。” 凌霄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所以,此事至今存疑,阮碧筠只有一半的可能是真的。” 另一半的可能,当然要着落在阮青枝身上。 几个幕僚都沉默下来,凌霄却忽然又笑了:“这还不好办?本王两个都娶了就是!翰文,传信给咱们的人,全力搜寻相府长女阮青枝!” …… 此时的相府之中,也有人正说起阮青枝。 “到处都找过了,并没有消息,多半是已经遇害了。”家仆模样的男人跪在地上,没什么底气地道。 阮碧筠一脚踹了过去:“遇害了?你信吗?那帮黑衣人又不是我派去的!那分明是她自己做的一出戏,她会害死她自己吗?!” 男人无言以对,翻身跪好连称“小人无能”。 “你确实无能!废物!”阮碧筠拍得桌子啪啪响,“凭你们几个人能顶什么用?京兆衙门的人呢?睿王府的人呢?” 男人忙道:“那两边也都在找,但是京兆衙门跟咱们未必一心,睿王府那边又惹上了官司……” “什么官司!”阮碧筠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一向宠信殿下,怎么可能真的让他惹上官司?都是哄人的罢了!你再给殿下送个消息去,让王府多派人手,务必把那个贱婢找出来!若是机会合适,就直接送她上路!” 男人俯首连连称是,之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但这屋子里并没有静下来,很快又有个黑布蒙着眼打着头巾的婆子被凤鸣扶着进了门,动作生疏地跪伏在了地上。 阮碧筠慢慢地喝完了一盏燕窝粥,优雅地用帕子沾了沾唇角,然后才回转身来,问道:“你就是薛妈说的那个接生婆?” 婆子忙抬起头来,满脸堆笑:“是,小姐,十四年前七月十五我是接生过一家……” “放肆!”凤鸣在旁边厉声呵斥。 婆子吃了一吓慌忙重新俯伏,话已是说不下去了。 阮碧筠笑了一笑,语气温和:“你不要怕。跟我说一说十四年前的事吧。” “是是。”婆子忙答应着,这一次却不敢再欢喜,小心翼翼地说道:“十四年前,记得是七月十五那天晚上,我们家祭了先祖吃了晚饭就要睡下了,听见外头有人拍门……” “谁要听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凤鸣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只说重点!” 婆子闻言愈发无措。 她可不知道十四年前接生个孩子有什么“重点”了。但此时人家千金小姐要问,她也只得斟酌着说道:“那时候我也是像今天这样被人蒙着眼抬过去的,记得那是一处大宅子,里头乱糟糟的,有人哭有人骂,我进去就看见那位夫人躺在床上已经快不行了,好歹还撑着一口气,折腾了半夜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你说什么?!”阮碧筠失态地碰翻了桌上的小碗,“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 婆子愣了一下,摇头道:“一个女儿是第二天,也是那处宅子里,另一位夫人只生了一个女儿。我听人偷偷议论说,后头这一位是那家老爷私养的外室……” “别说了!”阮碧筠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凤鸣在旁边吓得脸色发白:“小姐,这件事会不会弄错了?” 阮碧筠静静地坐着想了一阵,抬手示意门口的男仆把婆子带下去,在颈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男仆低头领命,很快便叫了一个粗使丫头来把婆子扶出去了。 屋里静了下来,凤鸣脸上忧色更深。 阮碧筠却已神色如常,冷冷地笑了一声,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确定是她接生的,就没有错。我只是想把那些知情人清理干净而已,至于那女人生了一个还是两个——不都是要死在我手里的么!” 凤鸣忙低头称是,又道:“那个男孩,想必夫人已经解决了。” 阮碧筠长眉一挑,杏眼含笑:“母亲做事通常是不错的,只是不知怎的留下了那个贱婢让人生气。时隔这么多年,我的好姐姐也该跟她的母亲团聚了。” 72.我不要老妖怪,我要小姑娘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两天之后。 夜寒刚刚带着阮青枝在陌城安置下来,立刻就有手下人送来了上京的消息。 他展开书信扫了一眼,忙向阮青枝招手:“是京兆衙门传来的,一起来看!” 阮青枝站在窗前看着街上的行人,头也没回:“我懒得看字。你看完以后说给我听就可以了。” 夜寒抬起头来看看她纤弱的背影,再看看自己身边空空的半边长凳,心里一阵憋屈。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百般讨好丈夫却不得要领的小媳妇儿。 她怎么会不肯过来呢? 是因为他刚才唤她的声音不够热情?语气不够欢喜?让出位置等她过来的动作太过刻意?招手的姿势太过轻佻? 总不能是因为这小丫头不喜欢他了吧? 先前在上京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自从上了马车以后她的态度就不对劲。这两天他旁敲侧击装疯卖傻撒娇撒痴做小伏低种种手段都用过了,甚至也按着楚维扬的头逼他道歉了,可是局面并没有丝毫扭转。 这小丫头倒也没有对他冷眼冷语。她只是温温柔柔的,经常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完美得……像个假人。 这分明就是不喜欢了!夜寒心中警钟大响,之后就更觉得委屈了。 他这失宠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虽然早听说女人善变,他也万万没想到会善变到这个地步! 什么时候再变回来啊喂! 上京送来的书信还拿在手里,夜寒却已经没了细看的心思。他坐在桌旁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凑到窗前,伸出双臂将阮青枝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阮青枝愣了一下并没有推开他,仿佛也不在意被他这样亲密地抱着,就像平时聊天一样平平静静地问:“看完了?信上说什么?” “没看完,”夜寒沉声道,“过来跟你一起看。” 说罢他果然又展开了那封信放到阮青枝眼前,自己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跟她一起看。 阮青枝好脾气地笑了笑,果然开始认真读信。 于是夜寒心里就更憋屈了。 这小姑娘是不是有问题啊!难道她就没有发现他正抱着她吗?抱得这么紧,她都不脸红的吗?他这儿已经心猿意马了,她给点反应行不行啊? 这样子真是急死人了,要不是看她年纪太小,真想就这么办了她算了! 不过…… 夜寒看看那小姑娘瓷白的耳垂,心里加倍担忧。他有些怀疑,这会儿就算当场办了她,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恐怕也不会变! 这到底是跟谁学的啊?她是个瓷娃娃吗?! 真是越想越气。夜寒一时没忍住,猛一低头看准那只小巧的耳垂狠狠地嘬了下去。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尖叫,吓得他慌忙松口,之后立刻回过神,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还是会有反应的啊! 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卸下,夜寒越想越得意,笑声久久不绝,一边笑一边还趁机在那张莹白的小脸上嘬来嘬去,活像个抓住一切机会搂着小姑娘揩油的老变态。 疯够了才想起来,怀里的小姑娘除了最初的那一声尖叫之外,好像再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夜寒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做了好一会子心理建设才敢低下头来,悄悄观察小姑娘的反应。 坏了。 又冷下脸来了。这一次该不会得罪透了吧? “青、青枝。”他试探着轻唤。 阮青枝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他:“很高兴?” 夜寒忍不住又想咧嘴,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小心翼翼地道:“高兴。” 阮青枝皱了皱眉,仍旧回过头去看那张纸,喃喃道:“我不明白。” 夜寒忙重新搂紧了她,笑问:“哪里不明白?我帮你想。” 阮青枝平静地道:“信上说,菁华院的婢女小鱼到京兆衙门报信,说是阮碧筠杀掉了十四年前接生我们的那个婆子。——这件事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的?” 夜寒无言以对,尴尬地咳了两声。 阮青枝又继续道:“信上还说,那婆子言下之意,我和阮碧筠并非一母所出,而且我母亲当时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 她折起信纸,挣脱了夜寒的怀抱转过身来看着他:“这件事,又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的?” 夜寒呆住了,张口结舌:“我、我不是……” 阮青枝推开他,随手把信纸往火盆里一扔,淡淡地道:“那个小鱼,倒是挺有良心的。不过她怎么知道可以到京兆衙门去传消息?是你教给她的?” 夜寒忙跟过来连声称是,又解释道:“我没让她得罪阮碧筠,只提了一句有事可以去找京兆衙门。虽然你救人不求回报,但我看那婢子心性还不错,拉拢过来咱们能多个帮手,对她而言也算是为将来留了一条后路。” 阮青枝点点头,赞叹道:“殿下思虑周全,青枝佩服。” 夜寒吓得两腿都僵住了。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这丫头神情语气都很温和,话也是句好话,听着怎么就是觉得味儿不对呢? 这时阮青枝已经回到桌旁坐了下来,按住衣袖抬手斟茶,姿态从容优雅。 夜寒站在窗边看着,心中转过了几百个念头,终于大着胆子走了过去,抓住她的手:“我,刚才没看信。我说高兴是因为……总之跟信上的内容没有关系。” 阮青枝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明白了。喝茶吧。” 夜寒看了看桌前的格局。 一条长凳,她坐在正中间。一盏茶摆在她的手边,另一盏放在对面。 这可不行。 夜寒走过来厚着脸皮将她搂进怀里,然后伸手把对面那盏茶取过来,含笑啜饮。 对这种明目张胆占便宜的行为,阮青枝也没有任何异议,靠在他怀里低头饮茶,就像靠在椅背上一样悠闲自在。 夜寒哑然。 两人互相依偎着默默地喝光了一壶茶,阮青枝终于又开口说道:“不早了,你该回你的房间去了。” 夜寒将心一横,沉声问:“若我坚持要在你这儿睡呢?” 阮青枝皱眉:“那携云伴月就没有地方睡了啊。” 她这里只有一张床,顶多睡两个人,多一个就要在角落里打地铺,可经不起他再来挤。 夜寒想到了她会拒绝,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所以,如果能睡得下,她就不介意一起了呗? 这小丫头到底懂不懂…… 甭想了,看她这坦坦然的样子,肯定是什么都不懂。她若是知道他在这儿睡意味着什么,一定会像刚才一样尖叫起来的。 想通了这一节,夜寒心里暗自得意,又有些跃跃欲试,斟酌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又说道:“那,让携云伴月去我屋里睡,我在这里陪你,如何?” 阮青枝仰起头,看着他:“你睡觉打呼吗?” 夜寒扶额:“不太清楚,大概不打。” “那可以。”阮青枝推开他站了起来,坐到妆台前开始解辫子:“你打地铺。因为我不习惯跟男人同睡。” 夜寒呼地站了起来,脸色莫名地通红,大约是给气着了。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什么叫“不习惯跟男人同睡”?她要是习惯那才坏了事了呢! 不过,夜寒转念一想,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 她说这种糊涂话,正说明她不懂嘛!思无邪,所以才会有什么说什么啊。 夜寒深吸一口气跟过去,从妆台上拿起一把梳子帮阮青枝梳理着披散开的青丝,轻声叹道:“这傻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长大也没用。”阮青枝抬手将自己的头发和他手中的梳子一起按住,平静地道:“除非你真能当上皇帝立我为后,否则你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趁早找别的女人……或者男人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夜寒已气得险些死过去。 等她全说完了,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好几句话都气到他想打人,一时竟说不出到底哪一句更可气。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酷无情的小丫头!难道在她的心里,跟他“私定终身”只是为了当皇后吗?她就不能有点儿别的心思?说好的少女情怀如诗如梦呢? 还有,什么叫趁早找别的女人,还有别的男人? 男人?! 这丫头脑袋里到底装着些什么东西! 不对,男人不男人的先放一边!他必须先弄清楚一个问题: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意味着她什么都懂?否则她怎么会知道他等不及盼着她长大!她还说“那些有的没的”…… 这都是谁教她的! “我几百年前就懂了啊,”阮青枝对着镜子说,“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个老妖怪吗?” 夜寒怔了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脸上顿时又是一阵发烫。 阮青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哄孩子似的:“你不要想太多了。你我二人各取所需,合作应该是很愉快的,我相信不会让你吃亏。” 夜寒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地说道:“我觉得很吃亏。” “不会的,”阮青枝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相信我,你得到一个老妖怪,比得到一个小姑娘有用得多。” “我不。”夜寒的神情依旧木然。 阮青枝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在他眼前摇了摇:“你怎么了?你说你不什么?不信我?” “我不要老妖怪,我要小姑娘。”夜寒怔怔地道。 阮青枝的手顺势就拍在了他的额头上:“不爱江山爱美人吗?蠢死了!” 夜寒猛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脸上顿时更红了几分,简直像要滴出血来。 阮青枝已经恼了,缩手转身重重地坐了回去。 夜寒立刻扑过来,从背后搂住了她:“我说错了。老妖怪和小姑娘我都要!” 阮青枝在镜子里瞪了他一眼。 夜寒将她搂得更紧,脸贴在她的腮边蹭蹭,声音放柔:“不许再故意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气我。这辈子我是要定你了,不管你是老妖怪还是小姑娘,你休想甩脱我。” 镜中阮青枝神情平静,桃花眼水汪汪似喜似嗔,夜寒却看得出她分明什么情绪也没有。 这小丫头,天生就长了一副勾人的狐媚样儿! 夜寒咕咚咽了口唾沫,神情顿时有些窘迫,定了定神干脆又低头在小姑娘的脸上嘬了一口,厚颜无耻地道:“你应该高兴,你不仅会得到后位,还会得到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男人。” “哦。”阮青枝答应着,面上依旧平平静静:“所以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是坚持要在这儿睡?” 夜寒顿时泄气,向后一仰绝望地躺在了她的床上:“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蠢丫头!咱们刚才说的是睡不睡的事吗?” “不是吗?”阮青枝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夜寒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阮青枝起身看了他一会儿,摆手道:“我不太明白你的话。反正你要走就快走,不走就自己在这儿打个地铺,我要睡了!” 夜寒发出一声哀嚎,张开双臂赖在床上不肯起。 阮青枝自己脱了衣裙,一点也不见外地躺了下来。 当然,这是她的床,她为什么要见外。 夜寒反倒像是被火燎了一样飞快地抽出胳膊,打个滚缩到了一边,咬牙:“你对我还真放心!” 阮青枝往被窝里一钻,只露一双眼睛在外看着他,含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吗?” 夜寒拍拍脑门,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荣幸还是该觉得悲哀。 所以说小丫头片子还是不算很懂事。她肯定不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 唉,满腹委屈无处诉说,日子真难熬啊! 今晚估计又够呛能睡着了,不如去找楚维扬喝酒算了!他睡不着,总得拉个人陪着心里才平衡,对不对? 夜寒想到此处立刻坐了起来,略一迟疑又回过头来不太确定地问道:“你先前说,你母亲生的是龙凤胎?所以你本来还应该有个孪生哥哥?” “或许吧,”阮青枝懒懒地道,“也许是孪生弟弟。” 夜寒立刻起身扑过来,隔着被子压住她,急问:“信上真是这么说的?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怪我,只顾跟你闹些没用的,把正事都给闹忘了!这件事咱们还要细细查访一下,你那个哥哥到底存在不存在,是没养活还是被送走了……” “随缘吧。”阮青枝平静地打断了他的絮叨,“现在产婆死了,剩下的事就更不好查了。时隔这么多年,查出来恐怕也已经没用了。你若是好奇,不如以后有机会回京审问一下阮文忠。” 夜寒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放在心上?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生死不知,你竟说‘随缘’?” 阮青枝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淡漠地道:“不然怎么办?哭天喊地要死要活闹着回去拷打我父亲,还是去挖开金氏的坟墓开棺戮尸?” 这一次夜寒没有答话。 他扒开被角看着阮青枝的脸,怔忡良久,终于拂袖起身,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携云伴月立刻冲了进来,一个满脸忧色,另一个干脆扑到床上,抱住阮青枝便哭:“小姐小姐,怎么会这样?那个混蛋……你为什么不打他?你为什么不喊我们进来?!” 阮青枝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皱眉:“没生病啊,怎么了?” 伴月哇哇大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携云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阮青枝气急:“有什么话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携云迟疑着走过来蹲在床边,握住阮青枝的手低声问:“小姐,夜寒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阮青枝眨眨眼。 欺负她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丫头口中的“欺负”,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携云见阮青枝久久不答话,眼泪唰地就淌了下来:“他怎么能这样!现在还没成亲呢!这件事若是传出去,让小姐怎么见人!以后他若是成不了事,或者事成之后背信弃义,小姐你又该怎么办……” 她絮絮叨叨哭个没完,阮青枝终于忍无可忍,抽出手来一指头戳在她的脑门上:“你们两个,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伴月不太聪明,你也傻了不成?” 两个丫头的哭声戛然而止。 携云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没让他占便宜?” 阮青枝嗤地笑了:“占什么便宜?我不太明白你的话,你细跟我讲讲啊?” 携云愣愣地看了她半天,一向有些苍白的小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阮青枝看着她,哈哈大笑。 两个丫头恼羞成怒,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扑了过来,一个将阮青枝按在床上,另一个就呵手去搔她的腋窝。三个女孩子在宽大的床上滚扑,笑声夹着尖叫远远地传了出去。 门外,夜寒扶着栏杆怔怔地站着,听着那笑声越听越不是滋味。 “喂!”楚维扬走过来,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把。 夜寒一惊醒过神来,瞪他:“做什么?” 楚维扬看着他,嘿嘿笑:“怎么样,被媳妇赶出来了,心里不舒服?” 夜寒转过脸不想搭理他,楚维扬却不依不饶,挨在他身边站着絮絮地道:“我说你也太急了点,人家小姑娘还青嫩着呢,你这个时候就忙着要下嘴,难怪她恼了要挠你!这下好了,赌气了吧?不理你了吧?故意跟丫头玩闹膈应你了吧?” 夜寒终于转过来,将信将疑:“你说她是因为我太急了才恼的?”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楚维扬一脸恨铁不成钢。 夜寒看着他,半晌才闷出一句:“我总觉得是因为你。” “哈!”楚维扬高叫一声跳了起来,“因为我?所以你终于肯承认你不如我了吗?你好容易拐骗到手的小媳妇儿,对本公子一见钟情了?!这个好这个好哈哈哈呃……” 笑声未绝,夜寒的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 楚维扬的笑声被掐断了,咧开的嘴角却迟迟不能扯回原位,局面一时有些尴尬。 夜寒放了手,脸色沉沉:“不许说笑!你帮我好好想想到底是哪里惹怒了她!我觉得她这两天……整个人都不对劲!” 楚维扬不敢笑了,苦着脸想了半天,终于试探着道:“会不会她的本性就是这个样子?先前百般投你所好都是为了引你上钩,现在钓上来了当然就不用珍惜了,可以始乱终弃了……” 话未说完夜寒一脚踹在了他的腿上:“闭上你的臭嘴吧!” “喂!”楚维扬尖叫起来,“人家好心好意帮你,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怎么还动手动脚的啊?我跟你说,女人的事本来就是这么麻烦啊,你现在就愁得受不了了,以后可怎么办?你要是聪明就学我,这辈子都别招惹女人,那样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夜寒白他一眼拂袖就走:“那我还是选择愁一辈子吧。” “喂喂喂——”楚维扬甩着两只大袖子在他身后追着跑,“你等等我啊!一个人借酒浇愁容易伤身子,我陪你彻夜痛饮不醉不休啊!” 两人的身影转过走廊下了台阶,阮青枝瞬间甩开两个小丫头,三步两步从屋里冲了出来。 携云伴月吓了一跳,忙追出来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阮青枝没有答话,伏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刚才笑得发僵的脸仿佛被熨平了,木木然再也看不出情绪。 携云伴月忙把她拖回房里,一边抱怨她不穿外袍就跑出去,一边强行按着她塞进了被子里。 阮青枝抬起头来,看着携云咧嘴一笑,眼神却冷冷的:“我看见了。” 携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追问:“你看见什么了?” 阮青枝的笑容瞬间又僵住,眼里水光闪闪:“楚维扬的房间在楼下。他们,进去了。” “所以呢?” “是啊,他们去喝酒!” 两个丫头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看向阮青枝:“小姐不许夜寒喝酒吗?我们去叫他回来?” “叫个屁,”阮青枝扯过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不许去!坏了他的好事,小心他打你们!” 两个丫头相顾愕然。 坏什么好事?难道那两个臭男人不仅喝酒,还要狎妓吗? 伴月狠狠地一跺脚,甩手咣地关上了门:“夜寒怎么可以那么坏!小姐跟着他岂不是要委屈死了?难怪小姐生气!携云,明天咱们想个法子教训教训他吧!” 携云叹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教训他?你忘了他是什么身份了?到了这个份上,认命吧……” “我不认命!”阮青枝忽然又掀被子坐了起来,“我去问他!” 73.凌老三你病得不轻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是说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的。 携云伴月两个人拦了半天没拦住,好歹按着她重新穿好了衣裳,披散的头发勉强用一根缎带绑了起来,回头拿斗篷的工夫人已经冲了出去。 别说携云伴月没回过神来,站在楚维扬房间门口的阮青枝自己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眨眼又冲出来了?真当自己是个十四岁的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吗? 说是来问他,问什么? 问他是不是只喜欢男人?问他能不能在喜欢男人的同时,保证让她坐稳中宫一世无忧? 这种话不太方便直说吧?万一把他给惹恼了,他翻脸怎么办? 阮青枝越想越愁,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叹口气转过身决定老实回房睡觉去。 偏就在这个时候,房里传出了一声低低的抽泣。 嗯,是个女子的声音。 所以,楚维扬是女扮男装的?! 这个当然不可能。那么真相就很明显了——他们两个在房里藏了女人! 阮青枝再也顾不上多想,猛然抬脚踹开了房门。 里面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她。 嗯,三个人。 一个站在门边鼓着眼睛张着嘴巴作蛤蟆状的楚维扬,一个坐在桌旁脊背挺直神色冷冽的夜寒,一个趴在夜寒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十七八岁艳如桃李的大美人儿。 阮青枝呆住了,站在门口愣了半天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干脆甩袖转身便走。 “你站住!”身后传来了夜寒的一声厉喝。 阮青枝脚下不停,走得更快了。 但也没有走出多远,一阵疾风自身后追来,紧接着她的身子就被一股大力拽回去,重重地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胸膛。 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阮青枝努力地站直了,不肯屈服。 “青枝!”夜寒的声音急慌慌的微微发颤,“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走!” 阮青枝一边挣扎,一边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你放开我!一身香粉味呛死人了!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夜寒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之后又猛然回过神来,强行将阮青枝拽进了怀里:“不许赌气乱说话!素儿离了砌香楼就不再涂脂抹粉了,哪里来的香粉味!” 这句话一说出口,夜寒立刻就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身子更僵了些。 他心中大叫一声“坏了”,忙又回头向房内喝道:“你们两个出来!帮我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呀!”阮青枝趁机挣脱出来,冷冷地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又没生气!你喜欢她只管宠着啊,我又没说不许!何必遮遮掩掩鬼鬼祟祟,让人看见还以为我多不容人似的!” 说完这句话,她再也不愿停留半刻,提起裙角转身又要走。 旁边却忽然有个人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脚下,伏地便哭:“阮小姐,请你不要生爷的气,都是奴婢不好……” 秦素儿啊。 阮青枝看见她,莫名地觉得心里一阵来气。 她没接触过这种女人。 前面几百年,得了宠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嫔妃也不是没有,但那些嫔妃出身最低的也是宫女,怎么着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娼妓这种脏东西,从前还真到不了她的眼前来。 阮青枝自认并不刻薄,也不觉得青楼女子就多肮脏多见不得人。但眼前的这一个,恐怕干净不到哪儿去。 明明已经不做皮肉生意了,还往男人怀里钻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说是“跟着他做些事情”,做的就是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阮青枝越想越气,话也不愿多说一句,脚下拐个弯就要从旁边绕过去。 “阮小姐!”秦素儿急急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哭得跟流浪的孩子见到了亲娘似的。 阮青枝大怒,抬脚便踹:“拿开你的脏手!” 秦素儿猝不及防尖叫一声向后跌倒,眼看后脑勺就要重重地撞到地上去。 身边黑影一闪,是夜寒慌忙扑过来救人了。 阮青枝利索地转过去伸脚垫在了地上,不偏不倚正好避免了秦素儿的后脑勺跟地面亲密接触。 确认秦素儿没有受伤之后,阮青枝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了夜寒一眼:“真对不住,抢了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我不是……”夜寒看看自己伸出来僵在半空的手,觉得百口莫辩。 这时候秦素儿还在哭,而且明显比刚才哭得更大声了。 阮青枝听着心烦,靠在栏杆上叹了一口气:“我说秦大奶奶,咱能不哭了吗?好好说话成不成?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打架我也赢不了你、吵架我也赢不了你,要扮柔弱我肯定比你柔弱得多啊,你哭什么呀?” 秦素儿被她这一番话吓得住了哭,重新翻身跪起又要磕头:“阮小姐,奴婢真的知道错了!这件事真的只怪奴婢一个人……” “行了!”阮青枝烦躁地打断了她的絮叨:“我说你没错,你口口声声自称有错,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秦素儿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看着她。 阮青枝移开目光不肯与她对视,转头看向夜寒:“照理说,咱俩现在没名没分的,我也不好管你的事。但你先前既然说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我也只好冒昧说一句:殿下,喜欢就光明正大收在房里,别整得跟做贼似的,平白让人恶心!” 夜寒看着她,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阮青枝转向秦素儿又继续说道:“还有,秦姑娘,我这个人以前没争过宠,以后也不想学。你想独占恩宠我也没什么意见,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从前学的那些聪明灵巧的争宠手段,一件都不要牵扯到我的身上。否则,我要你的命!” 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威胁说要人的命,本来是一件很好笑的事。但此刻阮青枝一句话说出来,秦素儿竟觉得周身寒毛一竖,心脏都仿佛冻住了。 阮青枝把话说完了抬脚便走,夜寒却又阴魂不散地追上来,伸手拽住了她。 阮青枝无奈:“您老人家又怎么了?莫非是察觉到我善妒,后悔了?那也行,咱一拍两散各自换人呗!” “善妒。”夜寒听到这两个字,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阮青枝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夜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青枝,是你想得有点多。素儿她只是来向我汇报一些事情,并不是为了……争宠。” “哦,”阮青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回头向楚维扬招手,“你来,我问你点事情!” 楚维扬笑嘻嘻走了过来。 阮青枝继续招手:“过来呀!你没听见咱们殿下说了,汇报事情要抱在怀里说!你来,我搂着你!” “啊?!”楚维扬瞬间弹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阿寒,你媳妇调戏我!你要替我做主!” 阮青枝一脸无辜看向夜寒:“小扬子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想让他向我汇报一些事情,他紧张成那样做什么?” 楚维扬的尖叫声还在继续,旁边秦素儿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夜寒顿时觉得头疼,干脆一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拽着阮青枝的手腕拖着就上了楼。 去向却不是阮青枝的房间,而是他的。 不但如此,他还转身关上了门。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这样不太好吧?阮青枝心里木木地想着。 但她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夜寒也没有。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一人靠着一堵墙,四目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夜寒无奈地叹口气表示认输,拉着阮青枝坐了下来:“素儿真是来送消息的。京中局势瞬息万变,咱们不能真跟那边断了联系。我原以为对方不会很快猜到咱们的去处,但是素儿说,睿王府昨日就派了一队府兵出京,直奔阳城来了。” 阮青枝低头摆弄着手指,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夜寒看得气闷,干脆将她两只手都攥在掌中,急急道:“我跟素儿真没别的!她就是在外头遇上了一点委屈……” 阮青枝终于抬起了头。 夜寒见了觉得有门,忙解释道:“你也知道,她从前的身份是低贱了些,被人瞧不起在所难免。如今来了我身边做事,我手下的人言语间也往往有轻慢之处。有些人说话实在不好听,她心里难过,所以……” 阮青枝用力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有些人说话很难听?有多难听?最多不过说她没什么真本事,靠着狐媚手段才能跟在你身边罢了,还有别的吗?” 夜寒也跟着站起,心里顿时生出了与秦素儿同样的委屈:“这还不够难听吗?我与素儿清清白白,哪里有他们想的那些龌龊事!” “现在不是已经有了?”阮青枝冷笑,“别人污蔑你们的清白,你们觉得委屈,所以干脆就坐实了他们的污蔑,这样就用不着委屈了,是不是?” 夜寒气急:“阮青枝,你讲不讲理!” “我不讲理!”阮青枝气得脸都青了,“我讲理做什么?你们当婊子的人才需要把明晃晃的牌坊扛在肩上,我又不当婊子我讲什么理!” “你!”夜寒没想到她凶起来竟如此粗鄙,越发气得说不出话来。 阮青枝却也是越说越气:“我觉得我忍得已经够可以的了!你跟个男人不清不楚我也没打算计较,秦素儿那样的出身我也没说容不下!我只是说你们不要鬼鬼祟祟的,那种偷鸡摸狗的事传出去不好听——这就犯了你的忌讳了?这就成了我不懂事不讲理了?那行,你找你那讲理的去吧!我还嫌你脏呢!” 夜寒气得拳头都攥了起来,老半天却只憋出了一句:“你简直不可理喻!”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大声,他却不知道阮青枝听到了没有。她早跑出去了。 夜寒盯着大开的房门,气得发昏。 过了一会儿却看见楚维扬笑嘻嘻在外面探头探脑。夜寒立时怒声喝道:“滚!” “我不滚!”楚维扬笑嘻嘻蹭了进来,毫不见外地往他的床上一躺:“我来看看你的怒火什么时候能把这客栈给烧了!” “我有什么怒火?”夜寒的声音缓和下来,“还能真跟个小丫头片子生气不成?” “哎哟哟——”楚维扬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笑嘻嘻凑过来抱他的肩膀:“还没生气呐?我看你眼睛都绿了!” 这个人一向没正形。从前夜寒不愿与人亲近,只有楚维扬没大没小也不见外,动不动就跟他勾肩搭背的。 夜寒知他本性如此,原本也不放在心上。但是如今已经习惯了抱着香香软软的小姑娘,猛然再发现自己肩膀上的是个一身酒气的臭男人,夜寒立刻就意识到不对了。 他的怀抱是他家小姑娘的,这臭男人干啥呢?! 晴空里仿佛一道惊雷劈下来,夜寒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那小丫头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 楚维扬还没回过神来,夜寒已经一把将他掀翻在地上,站了起来。 “喂!”可怜的楚公子揉着臀部,一脸委屈:“怜香惜玉你懂不懂!难怪你家小媳妇不要你!” 夜寒猛然转过身,目露凶光:“以后在我面前庄重点,不许拉拉扯扯的!” “为什么呀?!”楚维扬大为惊愕。 夜寒不答,甩袖便要出门,楚维扬却又在后面哈哈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你家小媳妇是醋缸里酿出来的,不但要吃女人的醋,连男人的醋都要吃!” 又一道雷劈下来了。 夜寒呆了一呆,慢慢地转了过来:“你说,她……在吃醋?” “不然呢?”楚维扬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你都把别的女人抱在怀里了,她要是还不吃醋那才叫坏事了呢!” 夜寒一脸茫然,愣了好半天又重重地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把:“这有什么好吃醋的?我明明已经解释清楚了!” 楚维扬扶着墙根站起来,看傻子似的:“你有没有解释清楚我不知道,反正你跟秦素儿抱得有多结实我是看清楚了!” 夜寒怔怔地想了半天,忽然扑哧笑了出来。 楚维扬立刻瞪大了眼睛神情惊恐:“你不是傻了吧?这还笑得出来?我跟你说你可别不当回事,你这一抱,她能记一辈子!” 夜寒哈哈笑道:“记一辈子最好,我还怕她记不住呢!” “不是,”楚维扬给听懵了,“我说,咱们聊的是你家小媳妇,不是秦姑娘吧?你抱了秦姑娘,还希望你家媳妇……把刚才那个场景记一辈子?凌老三我看你是病得不轻啊!” 夜寒可能确实病得不轻。楚维扬已经把话说得这么严重了,他还在呵呵傻笑。 到最后楚维扬终于看不下去,丢下一句“受不了你”,拂袖摔门走了。 夜寒看着那扇关上的门,笑意犹自收敛不住。 这也不能怪他嘛!他家小姑娘不嗔不怒给了他两三天的软钉子,害得他一度以为自己失宠了!到这会儿忽然得知那都是因为吃醋,他怎么能不高兴! 所以说那就是个傻丫头,吃秦素儿的醋也就罢了,居然还吃楚维扬的醋……她那颗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夜寒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仍觉得腮帮子笑得有点疼,嘴角还是止不住地往上翘。 他懊恼地提起茶壶想要喝碗水静一静,房门却咣咣咣被人敲响了。 这个楚维扬!深更半夜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夜寒低咒一声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站着的不是楚维扬,而是脸色不善的携云伴月两个丫头。 他还没来得及问个缘故,伴月就一头撞开他,冲进门来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夜寒心里忽地一沉,猛然抓住了携云的手腕:“你们来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没等携云答话,伴月已咚咚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我家小姐呢?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 “她没回房?!”夜寒大惊。 “你没见她?!”携云伴月也大惊。 三人互相瞪了几眼,然后同时冲出门去下了楼,咣咣咣砸楚维扬的门。 阮青枝当然更不可能在楚维扬这儿。 四人大眼瞪小眼发了一阵子呆,伴月第一个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小姐丢了!我不活了!!” 携云还冷静一点,揪着夜寒问:“你没有见到小姐吗?她没有出来找你吗?” 她当然来过,但是…… 但是后来吃醋生气,跑掉了。 “她没有回房吗?”夜寒颤声反问。 携云手一松也跌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夜寒急得原地转了一圈,之后停下来盯着楚维扬问:“素儿呢?” 楚维扬跳脚急道:“早走了啊!难不成我会留她在这儿过夜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心里只有你……” 他的话没说完,夜寒已冲了出去。 他在阳城当然不会没有人手。暗处的侍卫一接到命令,客栈周围凝固的夜色立刻被搅动起来,无数人影以客栈为中心,飞快地向外扩散。 但,夜寒的心里并没有分毫放松,反而越来越沉。 他带了这么多人,却只有两个侍卫说看到过阮青枝坐在客栈门口的上马石上,除此之外就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了。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夜寒站在客栈门口,感受着九月底的夜风,其冷彻骨。 …… 又一股寒潮来了,今夜的风确实比往常冷些。空气里冷丝丝的,即便是在室内,仿佛也能感觉到那些细细的雨丝扎在身上。 阮青枝睁开眼,视线中却仍是一片浓黑。 这当然并不是因为夜色如墨,而是因为一块恼人的黑布遮住了她的眼。 身下冰凉坚硬潮湿,肩头手腕脚踝都有些痛意,整个人动弹不得。 阮青枝立刻就判断出了自己的处境,心里却没有半点儿得意。 都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了,当然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对方绑人的手法还挺专业,给她双手反剪侧着身子扔在地上。她这会儿是坐也坐不起来,想解开手上的绳子当然更是妄想。 到底是谁这么混蛋啊喂!阮青枝在心里怒骂。 她才刚来阳城,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啊!对方绑她是为了什么?图财?图色?拐卖? 总不会是夜寒的仇人吧? 想到夜寒,阮青枝心里又是一阵来气。 那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她是脑子有坑才会招惹上他!自带一身麻烦也就算了,居然还无情无义!无情无义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脓包! 宠个女人都不敢承认,这种废物如何能成大器! 现在好了吧?把她气跑了,害得她出来落到歹人手里了!死了! 她死了以后,这一世凤命的归属再也不会有意外了,他若是还想当皇帝,就只能回去找阮碧筠了! 还别说,他俩还挺合适,两个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骗子! 阮青枝越想越气,自己也不知道胸膛里怎么就冒出这么一股怒火,气得她连自己的处境都顾不上理会了。 不就是被绑架了嘛,死了也就死了,神魂俱灭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没够吗? 想到这儿,阮青枝更是半点儿紧张都没有了,满心都是“死就死谁怕谁”的洒脱。 直到一声门响打破了寂静。 有人进来了。脚步声很轻,对躺在地上的阮青枝而言却已经足够刺耳。 她不知怎的就紧张了起来,先前的胆量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死,不甘心啊。 脚步声停在了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阮青枝想了一想,迟疑着开了口:“你们……准备把我卖多少钱?” 外面静了一刻,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你,分文不值。” “夜寒?!”阮青枝大惊。 适才在心里咒骂命运的同时,她已经把自己这一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猜了一圈,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他。 这不对啊!他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哪里用得着绑? 难不成是因为她这几天不肯听他摆布了?再不然就是为了一件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答应的事? 阮青枝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在地上挣扎了起来:“夜寒,你干什么绑我?快给我放开!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了!” “不理我了?”对方低低冷笑了一声,讽意十足:“阮大小姐,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很招人稀罕吧?” 74.梦鸾公子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艰难地抬起了头,再开口声音已变得喑哑:“你……说什么?” 黑布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剩下的一半也被夜色遮掩,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 对面那人看着这张脸,却仿佛能看到那双桃花眼中泪光闪闪,塞满了伤心、愤懑、绝望。 他缓缓地在阮青枝面前蹲了下来,隔着黑布抚过她的眼睛,轻笑:“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夜寒!”阮青枝拼命摇头,“你不要吓唬我,你到底在做什么?你不是说咱们两个永不相疑吗?你不是说一生一世都只对我一个人好吗?你为什么要绑着我?我好疼、好冷、好害怕……” “呵!”夜寒的声音轻笑起来,“你还知道怕啊?你颠倒黑白、妄图欺骗世人,抢夺你妹妹的凤命,那时候怎么不见你害怕?这会儿不过是在地上躺了一躺,我还没说要把你送给阮碧筠去,你这就开始害怕了?” “你要把我送给她?!”阮青枝大惊,在地上拼命挣扎:“夜寒,你疯了吗!筠儿她喜欢的人是睿王!即便你把我送给她,她也不会领你的情!” 黑暗中衣角簌簌,声音再次拉远:“能不能让她领情,是我的事。总之,这场游戏本王已经厌倦了。” “可是!”阮青枝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翻身跪坐起来,歪在地上大哭:“可是,我没有骗过你!我真的是凤命啊!先前我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你为什么还是不信我!你把我交给阮碧筠,你会被天道惩罚的呀!夜寒!我不求你为我做什么,就算为了你自己,你也再信我一回好不好!我对你……我对你是认真的啊!” 对方许久没有接话,只有寒风裹挟着雨丝敲在窗上的细碎声音不绝。 阮青枝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呜呜地又哭了起来:“夜寒,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先前不是说喜欢我才待我好的吗?那时候我跟你说我是真的凤命、我能帮你当上皇帝,你还说你不在乎!这才过去几天,怎么一切都变了?” 她的话音刚落,耳边忽然响起了铮地一声。 那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阮青枝立刻发出一声尖叫,重新跌倒在地上:“夜寒,你干什么?你拔剑干什么?!” 夜寒的声音放轻,愈发冰冷:“我听人说,天定凤命的那个人是瑶台仙子下凡,杀不死的。” 阮青枝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只管尖叫。 耳边还听见夜寒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试试。你若死不了,今后我再不疑你;你若死了,那就说明你是个骗子,你该死。” “不是的,夜寒!”阮青枝声嘶力竭哭喊挣扎:“不是这样的!我虽是瑶台仙人,可是掉了脑袋依然会死的呀!你杀了我,我拿不到凤印就会魂飞魄散,而你也会被天道惩罚万劫不复……夜寒,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咱们像原来说的一样合作不好吗?” 这番哭喊,她用了全部的力气。能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她的嗓子也已经哑了。 庆幸的是,长剑的冷锋始终没有落到她的身上来。 没了力气的阮青枝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万分凄楚可怜。 身边迟迟没有再响起夜寒的声音。若非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听到脚步声响动,阮青枝简直要疑心他已经走了。 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都快要流干了,才又听见夜寒的声音问道:“你说,谁杀了你,谁就会被天道惩罚万劫不复?” 阮青枝哭得打了个嗝,哑着嗓子说道:“不止是亲手杀我的人!谁算计我、谋害我,天道都不会放过的!不信你看相府的金氏,还有阮碧筠身边的那几个奴才……” 她的话还未说完,耳边已听见哐地一声门响。 不是有人来救她了,而是对方摔门走了出去。速度之快仿佛逃窜,只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门没关紧,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刺骨。 阮青枝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坐了起来,撕下蒙眼的黑布,解开了脚上的绳索。 她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有手腕上两道勒痕颇深。那也不是因为对方捆得太紧,而是她刚才割断绳索的时候用力太大的缘故。 确认自己无恙之后,她摸了摸右手腕上那只不起眼的镯子,得意地笑了一下。 她活了几百年了。即便先前不曾遇到过什么危难,她也知道世道险恶,怎么可能当真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此刻,阮青枝一边活动手脚,一边细细观察这间屋子,却是越看越皱眉头。 这地方潮乎乎的,到处都是些破桌子破凳子布幔子,墙边立着许多花里胡哨的刀枪剑戟,还有几口大箱子…… 武馆不像武馆、仓库不像仓库,这是什么鬼地方! 阮青枝心里嘀咕着,人却半点儿也没迟疑,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先前门虚掩着却无人来管,显然外面并没有人看守,这一点很好判断。 走出房门之后看到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果然并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但能听到不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是很多人在同时忙碌着什么。 阮青枝费力地辨别了一下方向,始终不知该往何处逃,干脆随便选了一条路,信步乱走。 却,似乎选错了。 先前听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这说明她是在走向一个人多的地方。 贼窝吗?! 阮青枝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转身往回走。 不巧旁边的一扇房门忽然开了。她一个没留神,刚巧跟那个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阮青枝大惊失色,慌忙甩手推开那人,自己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跌了出去。 “姑娘小心!”那人立刻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稳又慌忙松手赔罪,礼数居然十分周全。 阮青枝定了定神,这才看清自己撞上的是一个容貌十分俊秀的少年。 她慌忙低头还礼,又道谢。直起腰来之后忽然又皱了皱眉。 一个男孩子,涂胭脂抹粉的做什么?难不成是个小倌吗? 想到此处,阮青枝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迅速出手抓住了那少年的脖子,低声喝问:“这是什么地方?!” 少年痛苦地摇了摇头。 阮青枝手上放松了些,继续低声威胁:“你若不说清楚,我就掐死你!” 少年张了张嘴,艰难地道:“不知何处得罪了姑娘……” “你少废话!”阮青枝气急,手上再次加力:“真以为我不敢杀人不成?!” 她这一下子用力颇狠,那少年痛苦得张大了嘴巴,却没有露出求饶的意思,只动动嘴唇无声地应了声“我说”。 阮青枝稍稍放松,看看四下无人,便按着那少年低声威胁道:“送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少年点了点头,哑声说道:“这是戏园后台。我们春月班只是在此暂住,明日就搬走了。不知何处得罪姑娘。” 戏班? 阮青枝松了一口气,盯着那少年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放开了手,低头施礼:“惊弓之鸟落难至此,冒犯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嘴上说求对方恕罪,阮青枝心里却很清楚,若是换了她被人掐住脖子,她是断断不肯恕罪的。 所以她作好了被对方责难甚至出卖的准备。 没想到那少年微微一笑,竟又躬身还礼:“无妨。不知姑娘为何‘落难至此’?” 阮青枝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竟是往这边来了。 “救命!”几乎没有分毫迟疑,阮青枝立刻拽住了那少年的衣袖。 对方也没有半点儿犹豫,当机立断拉着她闪身躲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 那脚步声果然是往这边来的,十分匆忙。同时还伴随着一个女子的说话声:“……只要你们带她离开阳城便可,去往何处我并不过问。” 之后是一个慢悠悠如同唱戏般温柔的男声道:“姑娘放心。” 那两人并未停留,脚步声从门口走过去,越来越远了。 阮青枝抬头看着那个少年,低声道:“我就是这样‘落难至此’的。有人绑了我,关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原本她想杀我,现在看来是改了主意,想让你们戏班子带我离开阳城了。”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你确定,是刚才的那个姑娘绑了你?” 阮青枝毫不犹豫地答了声是。 因为,那是秦素儿的声音。 少年没有再多问,等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就抓住了阮青枝的手腕道:“我送你出去。” 话音刚落,就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更多了,中间夹杂着秦素儿的怒喝:“她跑不远!给我搜!” 阮青枝心里一沉,旁边少年已握住了她的手:“你别怕,我一定平安送你走。” “为什么帮我?”阮青枝转过脸来看着他,“我能信你吗?” 对方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只管转身到桌旁翻找起来。 这个反应,倒让阮青枝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片刻之后,那少年从抽屉里找出了半盒油彩,不由分说按住阮青枝便往她的脸上涂抹。 “哈!”冰凉的触感凝固在脸上,痒得阮青枝忍不住发笑。 这一刻她甚至忘了自己在逃难,当然更加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完全有可能是想把她涂抹成人人都不认识的样子,混在戏班子里带出城。 直到整张脸已经涂完、那少年又转身去拿了一件纯白的水袖长衣往她身上套的时候,阮青枝才想到了这种可能。 她还没来得及把疑虑说出口,少年已经帮她系好衣带,站了起来:“一会儿你跟着我出门,遇到人不要躲,只说是新来的小学徒就可以了。” 阮青枝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看着那少年打开房门,她便也跟着走了出去。 迎面果然撞上了人,那少年不慌不忙点头招呼了一声:“师兄。” 对方应了一声,看都没看阮青枝一眼就走了过去。 那少年也不多言继续往前走,阮青枝当然也只能跟着。转过走廊拐角的时候,他们甚至遇到了那个面色粉白的胖班主,同样也没有被拦下拷问。 运气好到让阮青枝简直疑心这是一个陷阱。 直到两人下了楼,将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喝:“站住!那两个人,干什么的?!” 那少年立刻站定了,阮青枝只好也停住了脚步,低着头藏在他身后。 来人正是秦素儿。 她带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追到跟前,盯着那少年看了一眼,之后又看阮青枝:“你是什么人?要去哪儿?抬起头来!” 阮青枝仗着自己脸上厚厚的油彩,坦坦然抬起了头,粗声粗气地道:“去哪儿用跟你说吗?” 身旁那少年拉了她一把,躬身向秦素儿行礼:“小孩子口无遮拦,姑娘莫怪。” 秦素儿冷冷地看着他:“我怎么不知道梦鸾公子什么时候又收徒弟了?何况你也不是唱花脸的啊!” 少年梦鸾公子不慌不忙地道:“不是徒弟,是前几天认识的一位小友。我明日就要走了,他来送送我。秦姑娘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秦素儿再次盯着阮青枝看了两眼:“出来送人,打扮成这样?” 阮青枝不客气地接道:“我一会儿还要上台,打扮成这样怎么了?我卸了妆未必就没你好看,你嚣张什么呀?” 梦鸾公子在旁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温温柔柔的。 秦素儿看着阮青枝,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又不好直接过来抹她的脸,只好又问梦鸾公子道:“这孩子是哪个班子的?叫什么?” “凤鸣班的,叫鸾音。”梦鸾公子半点儿也没迟疑。 秦素儿皱了皱眉没有说话,阮青枝却吓得差一点跳起来。 鸾音?凤鸣?这个什么公子是阮碧筠的人?! 她这儿惊疑不定,秦素儿却已经失去了兴趣,带着侍卫转身匆匆奔回戏楼里去了。 旁边梦鸾公子轻舒了一口气,笑道:“你差不多安全了,但是城里宵禁颇严,你未必能走远。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送你?”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你跟秦素儿是什么关系?你该不会是要把我偷偷带出去杀掉吧?” 梦鸾公子一愣,笑了起来:“小姑娘戒心怎么这样重呀?我看你气度礼数都不错,不像是贫寒人家的女儿,怎么……” 阮青枝神色冷冷,不为所动:“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有,鸾音是怎么回事?凤鸣班又是怎么回事?” 梦鸾公子修长的双眉微沉,认真道:“秦姑娘是我们前班主的遗孤,几年前被人拐走卖去了上京,前些日子才自己赎身回来了,我与她并不十分相熟,断无帮她杀人的道理。至于你的假名字,只不过是因为我喜欢‘鸾’字而已,这也有讲究吗?” “有。”阮青枝认真地看着他,“这世上最想杀我的那个人有两名婢女,一名鸾音,一名凤鸣。” 梦鸾公子脸色微变:“此话当真?!” 阮青枝盯着他,没有答话。 梦鸾公子略一迟疑,之后又笑了:“这真是个很糟糕的巧合。我随口说个名字,居然……” 他摇摇头,认认真真地解释道:“这阳城有个老戏班子叫‘凤鸣班’,并非我杜撰。有凤鸣自然就有鸾音,想必姑娘的那家仇人为婢女取名也是由此而来。”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除了过于巧合之外。 阮青枝又仰起头来盯着那少年的脸看了一阵,低头笑道:“我相信你好了。承蒙公子搭救,不胜感激。” 梦鸾公子笑了笑,很自然地再次牵起了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哪个方向?” “我不知道啊。”阮青枝皱眉,“好像叫什么‘来归客栈’。” 梦鸾公子皱眉:“不对吧?秦姑娘也说住在来归客栈!” “没有错,就是那儿。”阮青枝咬着牙答道。 梦鸾公子迟疑了一下没有多问,牵着她的手就往前走了,边走边道:“来归客栈离这儿很近的,穿过两条街就是。” 阮青枝低低答应了一声,之后忽然醒过神,慌忙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心里警钟大响。 这个少年,莫不是懂得一些控制人心的术法?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牵着她的手的? 她为什么竟然没有意识到不妥,就由他这么牵着了?! 此时路上黑沉沉一片,真的杀人焚尸都不会有人知道。所以,这人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阮青枝细想了想,忽然意识到,此刻这个少年若是心怀鬼胎,她还真不一定就能逃得出去! 正胡思乱想,那少年终于又开了口,声音却仿佛有些尴尬:“对不住,一时失态,无意冒犯。” 温温柔柔坦坦荡荡,阮青枝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此时路上寒风小了些,雨丝仍在稀稀疏疏地飘着。宽阔的长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咔嚓咔嚓有规律地响着,莫名凄凉却又莫名温馨。 阮青枝渐渐地又开始疑心自己中邪了。 身旁这个少年,是陌生人。 陌生人哎! 她的戒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了? 回去以后一定要让夜寒好好查一查…… 正这样想着,那梦鸾公子忽然又低声道:“我真名叫栾玉棠,上京人氏,自幼随戏班漂泊不定,近日正打算重回上京。萍水相逢,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栾玉棠。”阮青枝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低笑道:“难怪喜欢‘鸾’字,原来你姓栾。” 对方笑了一笑,没有多言。 也没计较阮青枝不肯回答他的问话。 接下来的一段路风平浪静,既没有人来追,也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听着彼此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走着。 穿过两条街,眼前蓦地有了光。 那是客栈门前悬挂的迎客的灯盏,以及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中提的灯笼。 阮青枝站在街口迟疑了一下。 栾玉棠低头看着她:“怎么,有变故?” 阮青枝摇了摇头,向前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行礼道谢:“此刻客栈中未必安宁,恐怕连累公子,我便不邀您同行了。” 栾玉棠低头看着她,眉宇间有些忧虑:“你是担心客栈中还有秦姑娘的人?既如此又何必回来?” “公子不必多问,”阮青枝从腰间解下一只荷包塞到了他的手里,“进京之后拿这个荷包到御史台栾中丞府上,言明今日之事,必有重谢。” “御史台,栾中丞?”栾玉棠愣了一下。 阮青枝笑了:“是啊,刚好也姓栾,是你本家。也许你见了他们……” 话未说完,前面街上已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厉声喝道:“什么人!” 阮青枝忙伸手把栾玉棠往后一推,低声嘱咐一句“不要惹麻烦”,然后便自己从黑影中走了出去:“是我,阮青枝。” 话音才落,立刻便有五六个人齐刷刷围了上来。 阮青枝挡住身后的街口,听见那梦鸾公子栾玉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一语不发转身跑掉了。 她放了心,这才抬起头来细看眼前围住她的这几个人。 看穿着打扮都是普通人,但这样围拢拿人的阵势,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阮青枝向前迈出两步,迎着他们:“这阵势,是要捉拿我兴师问罪吗?” “您,”对方一人迟疑着开口,“真是阮大小姐?” “不然呢?”阮青枝反问,“阮大小姐是什么稀罕东西不成?谁乐意冒充她?” 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对方几人迟疑着跟了几步,其中一人忽然拔腿便向客栈里跑:“楚公子,楚公子!人回来了!” 客栈中登时乱成一团。 阮青枝脚下却站定了,心蓦地一沉。 她回来,为什么侍卫不喊夜寒,却喊楚维扬? 是夜寒出了什么事,还是—— 先前她被捆着的时候,跟她说话的那个“夜寒”,真的是夜寒本人? 在这一刻之前,阮青枝完全没有过这样的怀疑。哪怕那个声音分明就是夜寒,她也不信那是他。 而且她话里话外试探过,很多细节都对不上,所以她一直觉得那是歹人的诡计。 但现在,阮青枝不太确定了。 75.万死难辞其咎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楚维扬很快就扑闪着袍子从客栈中奔了出来,边跑边叫:“怎么就回来了?竖着回来的还是横着回来的?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两个人回来的?穿着衣裳回来的还是……” 一大篇乱七八糟的话还没喊完,阮青枝已走到门口跟他打了个照面。 “鬼啊——”楚维扬发出一声大叫,脚下后退一步恰好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 阮青枝忍不住笑出了声。 “咦?!”楚维扬揉着腰跳起来,绕着阮青枝转了两圈,哈哈大笑:“还真是阿寒家的小媳妇儿!你怎么成这样了?你是有多爱钱,脸都涂成金色的!” 这时携云伴月两个人也哭着扑了出来。阮青枝没心情理会她们的哭笑吵闹,只管揪住楚维扬急问:“夜寒呢?” “你还好意思问呐!”楚维扬拍着巴掌道,“你说跑就跑,凌三傻子可是快要急疯了!刚刚收到消息说查到了你的踪迹,他就跟屁股着火似的跑出去了!这会儿应该——咦,你跟他没见着面?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你们应该有传递消息的办法吧?”阮青枝看着他,“你即刻叫夜寒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楚维扬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凑过来,捏着阮青枝的衣袖啧啧赞叹道:“原来你这深更半夜的,是跑去登台唱戏了呀?怎么人家不给你结工钱吗?你怎么连戏服都穿回来了?” 阮青枝不理他,径直进门回房洗去满脸油彩,将那身戏服也脱了下来。 携云伴月在旁边吱吱喳喳问个不住,阮青枝只得粗略地跟她们解释了几句。还没来得及细说,夜寒就回来了。 跟秦素儿一起。 阮青枝出门迎着,定定地看着他们两个。 秦素儿抽泣一声,跪了下来:“都是奴婢的错,害得阮小姐跟爷吵架……幸亏您平安回来了,否则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那你就去死一死吧。”阮青枝冷声打断了她的自责。 秦素儿一怔,惊愕地抬起了头。 阮青枝对她说话,眼睛却看着夜寒:“别光嘴上说说啊!万死难辞其咎,那就至少去死一次啊!” 秦素儿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张口结舌呆住了。 夜寒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不关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夜寒,”阮青枝冷冷地盯着他,“你先把这个贱婢给我捆起来。” “别闹了!”夜寒皱眉,“这一夜,你折腾得够可以的了!你知不知道素儿她们为找你耽误了多少正事!原本就是你自己胡闹,现在你若无其事自己回来了,还要拿别人出气?” 秦素儿慢慢地站了起来,低头垂泪向前走了两步:“阮小姐,我……” “你先回去。”夜寒抬手拦住了她,“什么都不要多想,明天我叫她向你赔罪。” 秦素儿擦擦眼泪露出笑容,低头向阮青枝行了个礼,乖巧地退了下去。 阮青枝才只追出一步,夜寒已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再次呵斥道:“你闹够了没有!” 阮青枝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眼睁睁看着秦素儿迈着小碎步下了楼梯,一副饱受委屈的样子掩面奔出了客栈。 她忽地笑了:“现在是秦素儿跑了。今晚她若是在外面出点什么事,我是不是也万死难辞其咎?” “她不会出事。”夜寒放开了她的手腕,语气也软了下来。 阮青枝靠在栏杆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会的。我可以跟你打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夜寒脸色沉沉。 阮青枝拂袖转身回房就要关门,夜寒却又追了进来,冷着脸向携云伴月道:“你们先出去!” 两个丫头磨磨蹭蹭不肯走,还是阮青枝摆了摆手道:“你们先去隔壁睡吧,不用管我了。” 隔壁是夜寒的房间。让她们去睡,那岂不是意味着—— 夜寒今晚不回去了? 两个丫头吓得脸都白了,愈发不肯挪步。 阮青枝也不管她们,自己在炉边坐了下来,开始煮茶。 “小姐!”携云哭着扑了过来,“你有什么话,跟我们说一说好不好?我们都担心死了!” 阮青枝伸手揉揉她的头顶,扯唇角笑了笑:“你们出去吧。我有些话要跟殿下说明白。——若说不清楚,咱们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携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那,我和伴月在门外守着。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小姐不要担心我们。” 阮青枝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不由得笑了:“原也不是要瞒着你们,只是怕你们插话罢了。你们若不放心,就守着。” 携云擦泪应了一声,拉着伴月退了出去。 阮青枝看着门关上了,便只管低下头守着炉子,并不主动开口说话。 夜寒沉不住气,走过来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深更半夜,你煮什么茶!” 阮青枝偏过头来看他一眼,之后果然放下了手里的小扇,平静地提起壶把水全部浇进了炉子里:“那就不煮。” “你!”夜寒又生气,又觉得好笑:“好玩吗?” “不好玩。”阮青枝放下空壶,抬起头来看着他:“夜寒,我今晚差一点就死了。” 夜寒脸色骤变。 阮青枝扶着椅背站起来,笑了一笑:“你猜,是谁想杀我?” 夜寒脸上惊惶的神色很快淡去,眉头拧紧:“青枝,你吃醋生气我都能明白,但这种栽赃陷害的小手段就不要用了,素儿不是那样的人。” 阮青枝死死地盯着他,忽然低头一笑,两颗泪珠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她愣了一下,抬手在眼角抹了一把,又笑了:“原来……” “青枝。”夜寒走过来,抬手。 阮青枝倏地向后一退,抬头,神色冷冽:“滚出去!” 夜寒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二人对视良久,阮青枝叹口气,低声道:“夜寒,我白认识你了。你出去吧,我天亮就走,今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你还没闹够吗?”夜寒到底还是抓住了她的双肩,不由分说把她拉进怀中箍紧,咬牙切齿:“为你一个人,搅得多少暗卫都现了身、闹得满城不安!素儿给你跪也跪了、求也求了,你还要怎么样?!” 阮青枝闭上眼睛,轻声道:“不闹了,真的不闹了。” 夜寒拥着她很久,发现她果然再也没出声,终于暗暗地松一口气,放开了手:“不闹就好。你先睡一觉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青枝?!” 怀中的小姑娘并没有再因为他的话而愤怒,也没有很快地甩开他。他的手臂刚刚松开,她便顺着他的胸膛滑了下去,瘫成一团歪在地上。 夜寒只听见自己耳中轰地一响,整个人晕头转向险些栽倒。 他勉力地稳住了自己,匆忙将阮青枝抱起来放到床上,扶她躺好。 只一伸手,他就完全懵掉了。 没有呼吸。 腕上摸不到脉。 手上脸上身上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冷了下去。 夜寒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 可是醒过来的时候,他依然在床边地上坐着,手中握着的那只手腕已是彻底冰凉。 她?! “来人。”夜寒喃喃一声,之后如梦方醒,厉声向外面喊道:“来人!去喊大夫来!” 守在门口的携云伴月很快冲了进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伴月当场栽倒昏了过去,携云便连滚带爬地冲出去乱喊“救命”,客栈中顿时又是一片兵荒马乱。 藏在暗处的侍卫们很快请来了大夫,楚维扬也来了。伴月醒过来以后不管不顾抡起拳头就往夜寒的脸上打,吓得旁边几个侍卫忙过来将她拖了出去。 夜寒对这些杂事一概无知无觉,只管缩在墙角看着大夫忙碌。 却也没有什么可忙碌的了。药石已经无用,金针也已经试过,大夫擦着汗转了过来,颤巍巍道:“人已去了。公子节哀吧。” “好好的人怎么就去了?!”伴月甩脱侍卫从外面冲进来,揪住夜寒又要打:“我家小姐刚才还好好的!她还会笑还会说话还会煮茶……怎么才跟你在屋里呆了一刻钟她就死了!你到底做什么了!” 携云也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是被人打晕绑走的。我们都还没来得及细问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她千辛万苦逃回来,就是为了让你杀她的吗……” “她不会死,”夜寒怔怔地道,“她没有死。她只是在跟我赌气,她会醒的。”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去赌气!”携云哭得声嘶力竭,“她就不该认识你!你才是他的灾星!” “她会醒的。”夜寒再次强调,然后扶着床沿向前倾了倾身子,握住了阮青枝冰凉僵硬的手。 两个丫头到此时也不知该骂些什么了,只能抱成一团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哭。 就连一向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楚维扬这会儿也是手足无措,傻子一样靠墙呆站着,直疑心自己掉在噩梦里还没出来。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就咽气了?这不是见鬼了吗?! 也许,天亮以后她就醒了吧?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想道。 反正这会儿谁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干脆就这么哭的哭呆的呆,傻坐着傻站着,当自己也是死的算了。 ……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日光照了进来,阮青枝依然没有醒。 面容恬静,分明是在睡着。只是…… 大夫被迫再次上前查看一番,无奈地摇了摇头:“人死不能复生。公子,生者再悲痛,也要让死者入土为安啊。” “没有醒吗?”夜寒迟疑着放开了阮青枝的手,神色依旧茫然。 低头看,那只原本纤白的小手上泛着淡淡的青灰色,保持着被他握住的形状,再也不会动了。 手腕上一道浅浅的勒痕,虽然只是破了一层皮,却也因为死亡而凝固了下来,永不会再痊愈。 “她……” 直到此刻,夜寒的眼泪才涌了出来。 伴月只听得他说了一个字,立刻跪扑过来又要打他。 这一次夜寒躲了,攥住她的手腕哑声道:“你先别忙打,我要查一些事情。” 楚维扬闻言如梦方醒:“对对对,要查!她也许是在外面受了伤,比如头顶上看不出来的地方;也有可能是中了毒……我这就去叫侍卫们好好查清楚!” “叫秦素儿来。”夜寒补充道。 伴月立刻又哭了起来:“你还叫那个贱妇来干什么?小姐已经死了,你还要叫那个贱女人再来杀她一次吗!” “她,”夜寒看向携云,“她对你们也说是秦素儿绑了她的?” 携云擦擦眼泪抬起了头,声音已哑得几乎听不清楚:“小姐说,她看见了秦素儿。但,要杀她的那个人,是你的声音。” 伴月大哭着在旁边补充道:“小姐被人绑了,坏人要杀她!我们觉得你靠不住,小姐还说绝对不可能是你,一定是旁人模仿你的声音骗她的……其实就是你本人对不对?你在外面没有杀了她,所以等她回来又动手了?” 楚维扬听到此处终于没法再冷静,忙起身飞奔了出去。 夜寒踉跄着上前抓住携云的肩,咬牙质问:“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携云仰头看着他,咧嘴大哭:“小姐回来没见着你,就说秦素儿多半把你也骗到那个戏园子里去了,这中间说不定还有旁的阴谋,所以她要等你回来跟你商量……你到底听她说了没有?!” 夜寒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起来了。 那个小姑娘也许想过要说,但他不肯听。 他说:“你闹够了没有?” 他还说:“这种栽赃陷害的小手段就不要用了,素儿不是那样的人。” 秦素儿出身戏班,擅长模仿他人动作声音,惟妙惟肖。 这一点他知道,阮青枝却绝对不可能知道。 所以,她…… 夜寒再次跌坐下去,浑身发颤。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那句“我白认识你了”是什么意思。 她受了委屈、受了惊吓,心里却还想着回来提醒他小心提防。哪怕亲耳听到他的声音说要杀她,她也坚信那是假的。 可他,却从未信她。 她也许是因为委屈而刻意冷漠了些,但即便如此她也曾几次尝试过把先前发生的事告诉他,而他每次都是忙不迭地打断她的话、忙不迭地想把这件事揭过去,只因为不愿听到她“污蔑”秦素儿。 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总以为日子还长,即便惹恼了她,也可以慢慢哄。 现在她走了,他却完全不知道她这一夜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惊吓和折磨,更不知道她是如何千难万险逃回来的。 他只看到她平安无事,就以为事情可以揭过去了。 现在,这件事再也揭不过去了。 夜寒颤颤地回转身去试图再握一握阮青枝的手,伴月却忽然扑过来撞开他,伏在阮青枝身上大哭:“不许你再碰我家小姐!小姐有我和携云就够了,你去陪着你那个秦素儿吧!” “爷,秦姑娘她……”一个侍卫从外面撞进来,结结巴巴怎么也说不利索。 夜寒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出事了?” “是是!”侍卫忙点头,“很严重,她……” 夜寒忽然站起来,仰天而笑:“若是死了,就把尸首抬进来;若是活着,就让她跪着爬进来!” 侍卫见他笑得不对,再也不敢多说,一阵风地冲出去传话了。 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秦素儿终于被人抬了进来,却并不是死的。 夜寒冷冷看着那几个侍卫:“不是说了只叫你们抬死的?人没死,你们抬什么?” 楚维扬跟了进来,见状忙吼那些侍卫道:“献殷勤献错地方了吧?自去领罚!” 侍卫如逢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楚维扬便走进来向夜寒解释道:“夜里秦姑娘从这儿出去的时候,被几个醉汉……” 夜寒扶着墙慢慢地走了过去。 秦素儿睁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爷,是素儿自己没留神才被人盯上,素儿自己没用,真的不怪阮小姐!” 夜寒蹲了下来,认真地看着秦素儿哭肿的眼睛:“你是因为在青枝面前受了委屈,出去以后失魂落魄,所以才没留神被醉汉盯上,惨遭蹂躏了?” 秦素儿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爷,我不怪阮小姐,她是无意的!” 夜寒回头向阮青枝躺着的床上看了一眼,忽然笑出了声:“青枝说,她要跟我打个赌,赌你离开客栈之后一定会出事,我不信。她说,只要你出了事,她就万死莫赎。” 秦素儿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只不知是被夜寒的话吓到,还是被他的笑吓到了。 夜寒伏在墙上笑了一阵,抬袖子擦了擦眼:“但是现在,万死莫赎的人,是你。” 秦素儿再也躺不住,挣扎着就要起身:“爷,素儿不知做错了什么!” “你不知道?”夜寒住了笑,拿起桌上阮青枝的匕首扔给了楚维扬:“你不是说要学学古人凌迟的刀法吗?在她身上练一练吧——记住留着她的舌头,也许割她两三百刀以后,她就想说实话了呢?” 楚维扬接过匕首立刻拔了出来,神色复杂:“秦姑娘,这一次你惹出大乱子了。看在这些年你为他做过一些事的份上,我劝你……早说早超生吧。” 看着越来越近的锋刃,秦素儿大惊失色:“我不明白——” 一句话尚未说完,匕首已经削掉了她肩上薄薄的一片肉。 秦素儿凄厉地尖叫了起来。 这时携云伴月也不哭了,互相搀扶着走过来,眼巴巴看着楚维扬行刑。 秦素儿没等第二刀割下来,哭叫着爬过去抱住了夜寒的腿:“爷,素儿没有做错什么啊!素儿跟了您这么多年,难道连几句谗言都经不起吗?” 夜寒甩开她的手,顺势踩了上去,同时向楚维扬喝道:“继续!” 楚维扬半点儿也没迟疑,第二刀却对准了秦素儿修长的脖颈。 “不要!我说,我说!”秦素儿哭叫着躲开,嘶声嚎啕。 夜寒移开目光,声音沉沉:“我已知道真相。所以,你若有半字虚言,我定将你一身骨头一寸一寸敲成碎屑。” 秦素儿吓得哑住了。楚维扬等得不耐烦,又拿匕首在她眼前摇了摇。 “我说……”秦素儿哭道,“昨晚是我带了春月班的几个故人把阮小姐敲晕带走的,我没想真杀她,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夜寒打断道:“用我的声音?” 秦素儿一惊,再不敢胡言乱语,忙又哭道:“爷,你信我!我真不是要杀她!我说杀她,其实只是为了让她伤心、让她生你的气……后来她说她是真凤,我杀了她会遭天谴,我就更不敢杀了……我又怕她回来以后会跟你诉苦、怕你更心疼她,所以想求班主把她带回上京去,让你误会她私逃了……” 楚维扬冷笑道:“不是吧?你要把她送回上京,难道不是为了让凌霄杀她?” 秦素儿滞住,无言以对。 夜寒神色未变,冷冷地道:“继续说!” 秦素儿哭道:“后来我发现她被一个小戏子救走了,我又不小心跟她打了照面,我怕她回来跟你告状,所以就发信号骗你说找到了她……我跟你说的那些话……我说她在小酒馆喝酒、跟人勾肩搭背都是编的,为的就是让你觉得她不懂事,这样她告状的时候你就会以为她是在针对我……” 她伏在地上嚎啕一阵,继续抽泣道:“后来、后来我找人折腾我自己,也是为了让你对我愧疚、让你觉得她害了我……殿下,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我做这些事都是因为……因为我倾慕你啊!阮小姐悍妒不容人,我怕她将来容不下我……您看在我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看在我并没有真的伤到她的份上,饶了我好不好……” “饶了你!”她的话尚未说完,伴月已经冲过来,夺下楚维扬手中的匕首就扑了过去:“饶了你,饶了你,饶了你!我家小姐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你去死!你们都去死!” 她只顾乱刺毫无章法,秦素儿一边哭叫一边躲闪,肩上、颈下被划了好几道,却始终没有伤到要害。 夜寒在旁边看着,并不阻拦。 直到伴月自己累了,又把匕首扔给了携云:“你去杀!你去杀了她!” 秦素儿得了这个空,大哭着扑向夜寒:“殿下,救命——” 夜寒抬脚避开了她,哑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被拐卖到砌香楼,而是你父亲亲手送过去的。你们是北燕人,混进上京是为了设法颠覆南齐江山。原本,我以为你的心性不错,所以才会容留你至今。现在……我已经付出代价了,你,也该受到惩罚了。” 秦素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夜寒闭上眼,向楚维扬道:“看着她,等携云伴月出够了气,就了结了吧。” 携云发了一阵子呆,之后果然也学着伴月的样子,攥紧了匕首开始往秦素儿身上乱刺。 这时伴月又扑向了夜寒:“你付出代价了?你付出了什么代价?你是少了一块肉还是断了一根骨头啊?我家小姐都死了!你又没去死一死,你有什么脸说你已经付出代价了?!” 夜寒靠在墙上任她捶打,闭目哑声喃喃道:“我会……” 他的声音极低,后面的话根本听不清楚。 伴月咬牙忍住恨意屏息凝神细听,却听见耳边忽地响起了一声低唤:“伴月。” 76.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伴月怔了一下,忽然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向床边扑了过去:“小姐!小姐醒了!携云,小姐醒了——” 携云将掌中匕首狠狠地往秦素儿的肩上一插,坐倒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夜寒早在伴月喊出第一声“小姐”的时候就已经猛然窜了起来,三步两步抢到前面,第一个扑到了床边:“青枝!” 楚维扬双手捂脸,觉得眼眶发酸:“一个个的都疯了不成?明明已经……”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忽然惊恐地瞪大了眼。 只见床上那个明明已经死透了的女孩子睫毛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虽然目光看上去还有些涣散,却分明已经是活着的了。 旁边大夫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吓得瘫倒在了墙角里。 咽了气还能醒转的病人他见过,像这样凉透了还能活过来的却从来没有。 莫不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那可是祸国殃民的大灾厄啊! 这会儿夜寒却顾不上什么灾厄不灾厄。他紧紧地攥住了阮青枝的手,哭得像个傻子:“青枝,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不会……” 阮青枝咔咔地咳了两声,顺了一口气,终于觉得意识清醒了几分,眉心的剧痛也渐渐地淡去了。 床边,夜寒抓着她的手,伴月干脆伏在她的胸膛上,携云也正跌跌撞撞地向这边冲过来。 三人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倒好像她真的死了似的。 阮青枝当然没有死,她只是做了一个梦。 确切地说,是司命神君韩元信强行把她拽进梦里,问了几句话。 此时此刻,阮青枝正被那几句话闹得心烦意乱,听着耳边的哭声愈发焦躁,只恨不能关上耳朵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睡是睡不着的,死当然更加死不了。心口那一点点热气随着经络流向四肢百骸,冰冷僵硬的身子一点点回暖。 她,活过来了。 “都别哭了,没死。”阮青枝叹口气,低声说道。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句话说完,伴月顿时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哇哇吵得人头昏脑涨。 倒是夜寒伏在被子上静了许久,慢慢地抬起了头,哑声说道:“青枝,我错了。” “殿下言重了,”阮青枝努力地笑了笑,“我并不是用死来逼你认错。先前我只是犯了旧疾而已,你不要因为被我吓到就不讲原则了。若是为我冤枉了秦姑娘,岂非又是我的罪过。” “不是这样的!”夜寒攥紧了她的手,眼圈又红了:“那贱婢已经招了,先前是我错怪了你,都是我不好。” 阮青枝皱了皱眉:“怎么就招了呢?不会是你屈打成招吧?” 夜寒摇头,擦泪道:“你猜得一点都没有错,她果然想假装在外面出了事,借此来离间你我二人。夜里的事她也都说了实话,是她把你掳进了戏园子,又模仿我的声音吓唬你……” “你真的相信她只是吓唬吓唬我吗?”阮青枝平静地问。 夜寒哑然。 若只是为了吓唬她,值得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大费周章把人掳到戏园子里去吗? 要知道,秦素儿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不肯同北燕扯上半点儿关系,与春月班更是早已断了来往! 这次一进阳城,她便刻意撺掇着大家住进离戏园子最近的来归客栈,又怎么可能是巧合? 夜寒越想越觉得自己其蠢无比,羞愧得简直恨不能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去。 阮青枝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对秦素儿都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为什么就不能试着信一信我!” 夜寒忙又擦擦眼角,急道:“我信你了!青枝,今后我再不疑你!” 阮青枝安静地想了一阵,叹道:“折腾了一夜,想必你也累坏了,去歇着吧。为我一人暴露了那么多暗卫、搅得全城不安,确实是我不好。这个烂摊子也只好交给你去收拾,我要先睡了。” “不许睡!”夜寒急急地攥紧她的手腕,吓得脸色都白了。 阮青枝翘起唇角勉强一笑:“你讲不讲理?你管天管地,还管着我不许睡觉了?” 夜寒颤颤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到一点微温,心下稍定,很艰难地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睡吧,我守着你。” 阮青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知他确实是不放心,也便不跟他僵持,依言闭上了眼。 刚刚住了哭没多久的伴月又啜泣起来。 阮青枝其实是睡不着的,她只是不愿说话,所以干脆闭目装睡。 耳边听见携云伴月两个人又哭又笑,听见大夫被夜寒叫过来替她把脉,听见夜寒问:“死了没有?” 答话的不是大夫,而是楚维扬,声音沉沉:“还有一口气。你想怎么处置?” 夜寒冷声道:“先留着她那口气,叫人好好审一审。关于北燕,关于春月班……那些秘密吐干净之前,不许她死!” 楚维扬高声答应着,提起地上躺着的女人就拖了出去。 阮青枝忍不住又睁开了眼:“你要审谁?楚维扬把什么东西拖出去了?” 夜寒忙道:“是秦素儿。她其实是北燕的奸细。这些事底下的人都会办好,你就不要操心了。” 阮青枝垂眸应了一声,夜寒又道:“我不会再留着她了,你放心。还有那个春月班,里面有她的帮凶,我也不会放过。” “春月班,”阮青枝迟疑了一下,“……里面也有我的恩人。而且他们今日应该已经离开阳城,不追究也罢了。” 夜寒想了一想,点点头:“也好。以后他们若再生事,一起收拾也不晚。你那个恩人叫什么名字?” “栾玉棠。”阮青枝想到那个温温柔柔的少年,忽地笑了。 夜寒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却又不敢惹她生气,只好忍住。 阮青枝又看着他问道:“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京中的探子恐怕已经知道了。咱们不需要离开阳城吗?” 夜寒眼睛一亮,忙道:“不需要。事情牵扯到戏班子,有多大动静都能遮掩过去,让春月班帮咱们背个黑锅就是了!” “甩锅”这种事,居然被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阮青枝不禁失笑。 这一笑,乐得夜寒险些跳起来,在原地转着圈呵呵笑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阮青枝懒得理会这种傻子,干脆又闭目装睡。 这会儿夜寒却又不许她睡了,伏在床沿上笑道:“你生气的时候,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现在你肯主动问我接下来的安排,可见是不生气了,对不对?” “你想多了,”阮青枝闭着眼睛道,“我只不过是怕你连累我罢了。毕竟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也行!那也行,哈哈!”夜寒一点也没有为这句话而恼火,“你还肯跟我栓在一根绳上就行!我就怕你自己跑了,丢下我不管!” 阮青枝这才想起,昨晚赌气的时候,她表达过分道扬镳的意思。 夜寒原先想必不信,后来发现活生生把她给气死了,多半也就信了。 吓坏他了吧? 阮青枝默默地在心里想了一阵,暗暗叹息。 说不生气是假的,可是这会儿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拴在绳子上的蚂蚱还能跑了不成? 何况—— 阮青枝想到梦里听到的那番话,心中愈发无奈。 她疑心韩元信那小子是在耍她。就因为那两滴眼泪、就因为她这几天莫名其妙的一点小情绪,那小子居然说她……动情了? 动个屁!她活了九辈子加起来几百年了,做过八回皇后生过几十个孩子了,从来就没动过什么劳什子的“情”! 历劫而已,她对这些凡人动哪门子的情? 当时听到这篇浑话,她就想直接跟那姓韩的拼命来着,可那小子居然说什么命运错置无法更改,唯一的破解之法或许就在这个“情”字上。 真是见了鬼了!平时大家不是都说“情”之一字是万万碰不得的吗?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连这一世的命数都要着落在这个字上了? 阮青枝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了,可是韩元信偏偏说得头头是道,什么天地规则、什么人间大爱,什么民心如椽可立广厦民意似舟可绝沧海……闹得阮青枝一度疑心他不是司命神君,而是仙界的说书先生。 但不管怎么说,她对韩元信还是存了几分信任的。尽管这种新的说法听上去有一万个不靠谱,至少也算是给绝望中的她带来了一丝希望。 而且,他既然提到了民心民意,想必这个“情”字也并不仅仅指男女之情而言。这个结论让阮青枝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算是于绝望之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反正已经离着魂飞魄散不远了,试着动一动凡心,即便不能扭转结局,也算是一种新的体验吧。 阮青枝暗暗叹了一口气,看着夜寒低声道:“以后你若是再不信我,我就去喜欢别人了。” “我信我信!”夜寒呵呵傻笑,“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我都第一个信你!” 阮青枝朝他噗地吐了口气,扯过被角盖住了脸。 夜寒蹲在床边发了一阵子愣,忽然哈地大笑起来:“你说喜欢我!青枝,我听见你说喜欢我了!” 被子里一动不动,阮青枝仿佛已经睡死过去了。 夜寒一边得意,一边又有些担忧,迟疑着伸手拽了拽被角:“不要蒙着头睡,露出来一点好不好?” 被子里面被拽得紧紧的,拉不动。 夜寒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这时携云伴月终于住了哭,擦泪道:“殿下请去隔壁歇一歇吧,小姐这里有我们守着就可以了。” 夜寒皱了皱眉,头也不抬:“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去歇吧。” 伴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在这里守着,我们更不放心!万一你又替你家秦姑娘觉得委屈,再把我家小姐气死一次,那可怎么好?” “我……”夜寒有心争辩,又觉得有些无力,默然良久又低声问道:“小姐是从前就有这个旧疾吗?” 听见他口称“小姐”,伴月又觉得有些心软,闷闷地道:“哪有什么旧疾!小姐先前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都一直好好的,偏偏就你有本事把她气死过去!我看小姐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夜寒正脸红,阮青枝忽然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委屈巴巴地道:“不许胡说八道!我上辈子谁也没欠!” 这下子连伴月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你不是睡下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阮青枝忿忿:“还说呢!你们在这边嘀嘀咕咕的,吵得我头都疼了,怎么睡?” 携云叹口气坐了过来:“不是我们要吵你,实在是……不放心。小姐,您要不要再找个大夫来看看?先前那样真是吓死我们了,以后我们恐怕都要盯着您不敢合眼了!” “不用这样。”阮青枝攥了攥她的手叹息道,“以后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万一还有,你们也不要害怕,我通常是不会横死的,你们只管该吃吃该睡睡,等我自己醒过来就可以了。” 携云听了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你知不知道,你都咽气了!身子都冷了快两个时辰了!这亏得是我和伴月两个人没什么良心,否则等你醒来我俩说不定都撞墙死了等着给你陪葬呢,你还想劝我们该吃吃该睡睡!” 阮青枝抬手在她头顶上揉了一把,苦笑道:“那就当我这次是给你们提个醒:任何时候都不许犯傻,自己的命最重要,知不知道?” 携云点点头,哭意又涌了上来。她忙拉起伴月,低声道:“这一夜闹得兵荒马乱的,我们先去收拾一下,夜寒在这里陪着小姐吧。” 伴月一百个不乐意:“我不走……” 携云却是难得地强硬了一次,不由分说地把她拖了下去。 阮青枝有些发懵,盯着夜寒质问道:“你是怎么把我家携云给收买了的?” 夜寒半跪在床边捧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那丫头聪慧,知道咱们有话要说,自然会躲出去。” 阮青枝闷闷地道:“我没有话要说。” “我有。”夜寒看着她,声音发哑。 阮青枝扯扯被角露出整张脸来,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夜寒却久久没有言语,默然半晌,忽然扑倒在床上隔着被子紧紧地抱住了她。 阮青枝觉得有些好笑,本打算开口揶揄他两句,心头却不知怎的忽地一酸,眼泪便涌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觉得丢人,就听到夜寒发出了低低的呜咽,整个人都仿佛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小姐,我……”他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哽咽良久,话音最终还是消散在了一串哭声里。 阮青枝闭上眼睛默默地想,原来男人也可以哭成这样啊。 对她而言,先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此刻被夜寒这么抱着哭,她不知怎的也跟着心酸起来,倒好像自己当真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一样。 他是真的吓坏了吧? 真是个—— 小可爱,小哭包! 在心里作出这样的评价之后,阮青枝就忍不住噗地笑了。 夜寒的哭声戛然而止。 阮青枝怕气着他,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嘛!” 夜寒立刻察觉到自己被当成小孩子哄了,顿时脸上更红,挣扎着支起了身子。 果然看到阮青枝满脸笑意。 若非她的眼角也有泪痕,夜寒简直要恼羞成怒。 虽然此刻也差不多了。他低头在被子上蹭了蹭眼泪,声音沉沉地问:“你笑什么?” 这会儿要装作没笑也不成了,阮青枝干脆加深了笑意,伸出手来捧住了他的脸:“我在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夜寒的脸顿时腾地烧了起来,恨不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冲得他脑袋里都嗡嗡地响。 如此僵住良久,他终于拉回了几分神志,哑声问道:“你说我……可爱?” 阮青枝嗤嗤笑着,用指肚替他擦干了眼角的泪痕,认真道:“你不要害怕,我先前真的不是死了,更不是被你气死了。你若是还觉得心有余悸,意思意思哭一哭就算了,不要一直哭,我怕你的眼泪把我冲跑了。” 夜寒被她一番话闹得哭笑不得,之后又觉得心酸:“你怎么反倒要安慰我?这个时候,难道你不该打我一顿吗?” 阮青枝缩回了手,板起面孔道:“我若是真被你气死了,定然要找你勾魂索命,岂止打你一顿而已!” 夜寒迟疑着笑了一笑,仍有些不敢相信:“所以,你是真的没有事?可先前……” 阮青枝想了想,觉得司命神君的事终究不好对凡人实说,便敷衍着解释道:“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我不信。”夜寒仍旧隔着被子抱住她,“那时候我说了那么混账的话,你一定是被我气死了。只不过你命不该绝,所以地府又把你放回来了,是不是?” 这还真是解释不明白了。阮青枝干脆放过了这个话题,怒冲冲瞪着他道:“你还知道你自己混账啊!” 夜寒顿时又脸红,手臂收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胸膛里去。 “我再不混账了,”他颤声道,“我已经知道教训了,真的。” 阮青枝本想再吓唬吓唬他,听着这声音又有些心软,忙拍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我也再不死了,真的。” 夜寒嘿地笑出了声。 笑完了,他又慢慢地再次支起身子,伸手抚摸着阮青枝的脸,疑惑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真是神仙不成?” “我当然是啊!”阮青枝看着他,好像他问的是一个极蠢的问题:“要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 夜寒无言以对。 阮青枝又咬牙切齿道:“世上哪有我这么惨的神仙,居然要跟一个凡人娼妓争风吃醋,生生把自己给气死了!” 夜寒闷头一笑,忽然又眨了眨眼:“你承认吃醋了?这么说……” 他抬头发现阮青枝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忙又转了话头,郑重道:“先前我偏信秦素儿,是因为她这几年办事一向稳妥,并不为旁的。我从来没有宠过她。” “哦。”阮青枝应了一声,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夜寒想了想,脸上忽地一红,又硬着头皮道:“我跟楚维扬……你不许胡思乱想!我没有喜欢过男人,以后也不会……” 阮青枝没忍住,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夜寒羞愤欲死有点想打人,当然不能打自家小姑娘,没办法只好狠命地捶被子。委屈巴巴。 阮青枝看着他这副傻样,又笑了。 她当然知道夜寒跟楚维扬没什么。 好歹又见了一次司命神君,她怎么可能不把这件大事问清楚?这件事可关系到她这一世的情缘呐! 不过—— 阮青枝又伸手摩挲着夜寒的脸,心里觉得有点怪。 刚才夜寒摸她的脸是想看看死而复生的人有什么特异之处,此刻她却也想探究一下,一个没有命的人到底有何神奇,居然能像活人一样吃饭呼吸言笑行走如常。 韩元信说,夜寒在第二次闯入相府的时候,本来确实应该死了。只因出手救人的是她,所以就侥幸留住了魂魄。 今后他的命数,已是任何人或者神仙都看不透、管不到的了。 这也是韩元信觉得她这一世命数还有救的原因之一:既然世上已经有个不受司命神君管辖的夜寒,当然也就未必不可以再有一个不受命数所限的真凤凰。 “所以啊,也许你是我的福星呢!”阮青枝在夜寒的脸上用力捏了一把,笑道。 夜寒听得糊里糊涂:“怎么就‘所以’了?‘因为’在哪里?” “天机不可泄露!”阮青枝眯起眼睛,作高深莫测状。 夜寒虽不明白话题是怎么扯到“福星”上的,但他知道这是句好话。看见阮青枝的小脸笑眯眯红扑扑的,他终于悄悄抬手按了按犹有余痛的胸口,松了口气。 这时门上笃笃响了两声,楚维扬的声音在外面怯怯地道:“探子说上京那边又来了不少人,好像是睿王府的。你……们要不要再出来商量一下对策?” 77.阮大小姐驯夫有术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一刻钟后楚维扬被放了进来,开口便道:“秦素儿与春月班已经多年不联系,只知道现在这个班主也与北燕关系匪浅,此外就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了。” 夜寒招呼他坐下,神情并不意外:“想来也是如此。新月班如今进京了吗?” 楚维扬忙道:“听说天刚亮就出了城,咱们的人没能追上。” 夜寒沉吟着,点了点头:“这么说,上京又要有新的热闹了。他们在外游荡多年,此时突然进京,必有图谋。” 楚维扬拍手称是,顿了一顿又道:“秦素儿死了。” 夜寒攥了攥阮青枝的手。 阮青枝眨眨眼,盯着楚维扬问:“真死了还是假死了?戏里她这种人一般不到快结局的时候是不会死的!她还需要变着法子陷害我三次、折磨我两次、再给我和夜寒制造五个误会呢!” 她的话尚未说完,楚维扬已经一口茶喷了出来:“我的大小姐!你有没有看到今日的我是何等的正经!你是故意来破坏气氛的吗?!” “什么气氛?”阮青枝愣愣地问。 楚维扬拍桌道:“当然是红颜知己香消玉殒、一曲长恨伤离别的悲苦气氛啊!” 阮青枝更加不明白了:“可是我没死啊!你们伤什么离别?” 夜寒偷偷松一口气,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楚维扬一脚。 楚维扬忙咧开嘴露出笑容:“是是是,我说错了说错了,阮大小姐命不该绝死而复生长命百岁,这是天下第一大喜事,该笑,该笑!” “哦——”阮青枝终于回过神来了,“原来你口中的‘红颜知己’指的不是我,是秦素儿!” 夜寒慌忙举手赌咒发誓:“她不是红颜知己!她死了我很高兴!” 楚维扬噗噗地笑了,抬手向阮青枝拱了拱:“阮大小姐驯夫有术,佩服佩服!” 阮青枝狠狠剜了他一眼,又不放心地确认道:“真死了吗?不会再活过来了吧?” 楚维扬先说了声“绝对不会”,看了阮青枝一眼又有些不放心,迟疑着道:“要不,我再去杀她一遍?” 阮青枝和夜寒同时笑了。 楚维扬拍拍胸口也跟着咧开了嘴,夜寒便又看着他叮嘱道:“叫京里的人留心盯着春月班。还有,那个叫栾……栾什么来着?” 他转头看向阮青枝,后者便补充道:“栾玉棠。那个叫栾玉棠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无大事尽量不要动他。” 楚维扬一一应下,忽然又嘿嘿一笑:“救命恩人啊?戏里通常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 阮青枝面无表情地道:“戏里还说,善人死于愚蠢,恶人死于话多。” 楚维扬眨眨眼:“那我呢?” 阮青枝与夜寒对视一眼,齐声道:“你死于蠢话多!” 楚维扬嗷地一声拍桌跳了起来,拂袖便走:“可见得你们两个是和好了!都会狼狈为奸欺负人了!我就不该为你们两个掏心掏肺操心受累……我是何苦呢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慢走不送哦!”阮青枝面带微笑温温柔柔地摆了摆手。 走到门口的楚维扬立刻垮下了脸,花蝴蝶似的飞回来就要往夜寒的身上扑:“阿寒!阿寒啊,你怎么不挽留我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有了你的小媳妇,你就不爱我了?” 夜寒腾地跳了起来,满屋逃窜:“你离我远一点!青枝,我是清白的!你快救我!” 阮青枝笑倒在了桌子上。敲着茶碗高呼:“快跑快跑!被他追上可就清白不保了!” 楚维扬笑趴在地上,又扶着桌角爬了回来,哭笑不得盯着阮青枝:“你在说些什么东西?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难道不是吗?”阮青枝敛了笑容,怒瞪着他:“你难道不是看上了我的男人?我告诉你,我家夜寒对你没那个意思,你趁早收起你的痴心妄想!” 楚维扬趴在椅子上发了半天愣,忽然双手抱头,哀嚎开了:“这真是岂有此理……这真是不白之冤!阿寒,你家小媳妇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啊?!” “不管她装了些什么,”夜寒一拂衣袖端端正正地回来坐在了阮青枝旁边,“总之你离我远一点就可以了!” 楚维扬委屈巴巴,看看阮青枝,再看看夜寒:“凌老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和你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的!我跟你拜把子的时候这个小丫头片子还没出世呢!现在你就为了这个小丫头片子不要我了?你重色轻友!你色令智昏!你、你你你你不要抛弃我啊……” 夜寒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一边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向阮青枝道:“你看见了,是他脑筋不正常,真的不是我的原因,我是清白的!” 阮青枝摇了摇头,正色道:“他也不是不正常,他只是爱错了人而已,你不要羞辱他。” 夜寒不太懂得这个逻辑,但还是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好,我不羞辱他就是了。楚维扬,你赖在我媳妇的屋里干什么?难道是要等着跟她结拜姐妹吗?还不赶紧干活去!” 楚维扬本来想说不肯走,可是这会儿看着夜寒和阮青枝两个人一唱一和的,他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还是麻溜儿滚蛋的好。 但是,正事还没说明白呐! 楚维扬拍了拍脑门,无奈道:“都怪你们两个!腻腻歪歪的,害得我把正事都忘了!——夜寒,到现在为止,上京那边已经派了三伙人过来了!今天上午的这一批大概是在路上听到了些什么,一进城就鬼鬼祟祟打听这个打听那个,咱们怎么应对?” 夜寒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这个也要问我?” 楚维扬往椅子上一瘫,无奈道:“谁愿意事事都来问你?我这不是怕再出一个秦素儿……” 他还没说完,阮青枝已瞪圆了眼睛:“怎么,你们这次还带了好多漂亮的大姑娘?” “没有!”夜寒慌忙赌咒发誓,“就她一个已经够麻烦的了!” 但是这句话并没有让阮青枝高兴多少。她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只带了她一个啊!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夜寒不由得又有些心慌。 阮青枝扁扁嘴委屈道:“当然是明白了秦素儿与众不同啊!要不然为什么你们在砌香楼培养出了那么多得力助手,出门却只带她一个!” 夜寒以手扶额,发出一声哀嚎。 楚维扬看着他,幸灾乐祸:“阿寒你完了!我就说这件事一辈子都过不去嘛!” “所以,”阮青枝的注意力立刻又转到了楚维扬的身上,“既然没有第二个秦素儿,你为什么会害怕再出一个秦素儿?你在搞什么鬼鬼祟祟的把戏?” 这是个正经话题。楚维扬忙道:“我是说很多事需要重新安排一下,免得有人在私底下搞小动作坏了大事呀!” 夜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沉吟道:“暗处的侍卫分批换走,咱们身边只留几个最靠得住的就好。上京的人要来查咱们也不必怕……” “为什么不怕?”阮青枝坐直了身子,紧张地看着他:“不管是睿王还是阮碧筠都定然不安好心,万一他们派来的人有咱们的画像、甚至原本就认识咱们,那怎么办?” 夜寒沉声道:“那就让他们认出来好了。今后我不戴面具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认出我以后敢不敢大张旗鼓来捉!” “你要自己当靶子吗?”阮青枝盯着他问。 夜寒微微皱眉没有答话,阮青枝又继续问道:“你选择把自己当个靶子竖在阳城,是为了让他们顾不上杀我,还是为了引蛇出洞?” “就不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吗?”夜寒微笑反问。 阮青枝下意识地也敲着桌角,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夜寒抓住了她的手,郑重地道:“我先前隐姓埋名藏在相府,是为了养伤。现在伤已经养好了,我若依旧躲躲藏藏不敢见人,那……” 楚维扬在旁高声接道:“……那不就成了缩头乌龟了嘛!” 此话一出夜寒还没说什么,阮青枝已随手抓起桌上的小扇砸了过去。 那扇子是扇炉子用的,上头不知何时沾了好多灰,楚维扬随手往被砸的地方摸了一把,脸上顿时花了一片。 阮青枝哈哈大笑。 于是楚维扬更委屈了,瞪着夜寒就开始控诉:“有媳妇了不起啊?被媳妇护着很光荣是不是?男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我不这样认为,”夜寒认真道,“男人的脸明明是被你这种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给丢光的。” 楚维扬忍无可忍,拍桌站起来狠狠地将袖子甩了个半圆,气哼哼地摔门走了。 夜寒拍桌大笑。 阮青枝反倒有些担忧,直问:“他不会恼了吧?” “不会,”夜寒一点也不担心,“他脸皮可厚着呢!再说,他要是真恼了,多半明天就会去娶个媳妇回来,那倒也是一件好事!” 阮青枝闻言放下了心,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上:“所以咱们从现在开始就又处在危险之中了,是吗?” 夜寒抬手拥住她,笑叹道:“咱们一直处在危险之中。” 阮青枝想了想,笑了:“也对。你不能总是躲着。既然注定要到那风口浪尖上去,不如从现在开始就把消息放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厉王并非战死,而是被自己的兄弟追杀不得回京!他们在上京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好撼动,咱们干脆就在民间翻些浪花出来。就只怕他们认出你来也不敢承认,反倒要装不认识呢!” 夜寒静静地听她说完,粲然一笑:“媳妇说得都对。” “谁是你媳妇!”阮青枝果然又恼怒起来,张牙舞爪扑过来要打架。 夜寒顺势抱住她,大笑:“谁主动投怀送抱,谁就是我媳妇咯!” “哦。”阮青枝立刻老实了,一动不动冷冷地道:“原来秦素儿是你媳妇。” 夜寒再次发出一声哀嚎:“还真过不去啊?” 阮青枝揪住他的衣襟,凶巴巴地道:“谁让你惹我生气!当着我的面跟别的女人搂搂抱抱!我都快死了还说我不懂事瞎胡闹!我心里都记着呢!你别以为我记性不好!” 夜寒想了半天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喊“悔不当初”。 这会儿他连秦素儿的名字也不敢提了。他知道自家小姑娘精明着呢,只要他再提起那个名字,不管说什么都是错。哪怕秦素儿已经死了,小姑娘也会说“她死了是她罪有应得,却不代表你就没有错”! 总而言之,这一关要过去还真不容易! 夜寒苦思冥想许久,终于小心翼翼试探着道:“阳城这边的夜市很热闹,咱们下午去看芙蓉花,晚上顺便可以去夜市逛一逛,你看如何?” 话一出口他便作好了被抢白的准备,不料阮青枝却早已消了气,闻言立刻抬头问道:“要不要穿铠甲去?” 夜寒失笑:“穿铠甲做什么?” “去给人当靶子啊!”阮青枝答得半点儿犹豫也没有。 夜寒想了想还真是这个理儿。但铠甲当然是用不着的。他认真地解释道:“人多的地方兵刃施展不开,所以也用不着什么铠甲。对方要动手也不会明着来,你放心就是。” 阮青枝实在想不通“对方不会明着来”跟“放心”有什么关系。但夜寒既然这样说了,她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不过,“当靶子”并不是一桩好差事,能不当还是尽量不要当的好。 所以午后阮青枝一行人出门的时候打扮得都很低调,身边明面上也只带了携云伴月两个丫头。 当然,暗处有没有人就不知道了。 因为先前被绑的事,阮青枝对阳城是有一些发憷的。但当她站在白天的阳城南大街上、看着盛装欢笑的人群的时候,先前的怯意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这个地方,符合她对“盛世”所有的印象。 夜寒见她高兴,不由得也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那传说中的满城芙蓉,是不是也真的能好到‘谢莲色淡争堪种,陶菊香秾亦合羞’的地步。” “看看不就知道了嘛!”阮青枝站在一处石阶上四下张望一番,准确地指出了一个方向:“那边好像是个大花园子,好些人都在往那里走!” 夜寒小心地伸手扶住她,不许她再咋咋呼呼惹眼。 后来却发现这个举动有些多余。这阳城的百姓似乎并不知道何谓沉稳持重。不管是六七十岁的老妪还是三五岁的幼童,高兴起来都是手舞足蹈的,整条街上闹嚷嚷乱哄哄,别有一番乐趣。 “就是耳朵有点疼。”进了园子以后,阮青枝有些苦恼地总结道。 幸好花园还是个雅致的地方,虽然欢笑声依然很多,说话声却少了,耳朵所受的荼毒也算减轻了些。 夜寒抬手捂住她的两只耳朵揉了揉,笑道:“逛一会儿习惯以后应该会好。” 阮青枝胡乱答应了一声,随后就蹦蹦跳跳地冲了进去:“哇,果然——好大!” 眼前只见一片花海灿若云霞,说是绚烂、壮丽甚至震撼都不算夸张。夜寒实在没想到,阮青枝给出的评价居然只有“好大”两个字。 这座园子当然很大,但重点难道不是花吗? 阮青枝大概觉得不是。她一进园子就追着人家漂亮的小姑娘小伙子看去了。一会儿夸这个皮肤生得白、一会儿夸那个衣裳穿得好,看见人家怀里抱着乖巧的小孩子还要凑趣过去逗一逗……玩得不亦乐乎。 夜寒跟在她身后有些无奈:要看人,哪里用得着到花园子里来看?街上明明到处都是嘛! 阮青枝却也有她的一套说法:“街上的人哪有花园里的人好看?人面……那个芙蓉相映红嘛!” 夜寒只能附和“你说得都对”,然后转头去问楚维扬:“我是不是不该带她来看花?她好像不是很喜欢的样子!” 楚维扬在一棵巨大的芙蓉花下面风骚地扭了扭腰,闻言回头抛个媚眼道:“你放心吧,她喜欢着呢!你家小媳妇又不是个善茬,真不喜欢她早揍你了!” 夜寒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真令人无言以对。 这时阮青枝忽然转身从前面跑了回来,头上戴了个做工很粗糙的花环,笑嘻嘻:“夜寒!快看!我好不好看?” 夜寒立刻咧开嘴露出个诚意十足的笑容,认真道:“很好看。” 阮青枝哈哈一笑,提着裙子原地转了一圈,显见得心情十分愉悦。 夜寒不由得也满心欢喜,忍不住想感谢各路神佛。 忽听楚维扬嘿嘿笑道:“阿寒,我预感到你要有麻烦了!你最好问问你家小媳妇,她的花环是哪儿来的?” 夜寒一怔。阮青枝已经飞快地答道:“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送的啊!” 说完还乐呵呵地向不远处指了指。 夜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男子修长的背影。 很好看?的?男孩子? 夜寒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楚维扬却已在旁拍着巴掌大笑起来:“阿寒阿寒,你完蛋了!你媳妇被人抢了!——话说,你知道在阳城给小姑娘送花环是什么意思吧?” “不。知。道。”夜寒咬牙切齿。 楚维扬笑得更厉害了。 阮青枝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夜寒已经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三步两步奔到了那个“很好看的男孩子”面前。 对方微微一愣,随即从容拱手施礼:“兄台有何见教?” “你,”夜寒看着对方清秀的面容,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们外乡人不懂你们这里的习俗,你就可以随意戏弄吗?” 对方被他劈头盖脸一番指责闹得莫名其妙:“兄台……何出此言?” 夜寒指了指阮青枝头上的花环,正要义正辞严地开口质问,阮青枝却忽然甩开了他的手,从旁边抱过来一个三四岁大小的男孩子来,炫耀道:“你看你看!就是这个孩子送我花环的!他还说我是今天园子里最漂亮的姐姐!你说,他是不是比你有眼光?” 夜寒的脸上顿时滚烫了起来。他盯着那个男孩子愣愣地看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地问:“你说的那个‘很好看的男孩子’,是他?” “是啊!”阮青枝得意洋洋,“好看吧?” 夜寒不知道好看不好看,他只想遁地而逃。 太!丢!人!了! 此刻,先前无辜被冤的那个男子显然也已经看出了是怎么回事,不禁失笑,之后又强敛了笑意,正色道:“犬子也不懂得什么习俗,他只是要把花环送给‘最漂亮的姐姐’而已。赤子之心别无他念,请勿见怪。” 夜寒红着脸还了一礼,老半天才吭哧出一句:“令郎也很好看。” “是,”那男子含笑看向阮青枝怀中的孩子,“好看的人眼光都不错。” 夜寒想了想,心情大好。 但是顺着那男子的目光看了一眼之后,他又觉得有些憋闷。 他怎么觉得……对方在看孩子的同时,也在看着他的小媳妇儿? 这可不行! 夜寒当机立断,三步两步冲过去从阮青枝怀中抢过那孩子来抱着,作慈爱状问东问西,完全不管人家是不是喜欢被他抱。 孩子父亲看穿了一切,忍着笑把孩子抱了回去,恭维道:“兄台和这位姑娘俱是人中龙凤,将来二位若有了孩子,定然会更好看的。” 这话夜寒爱听,于是先前的尴尬已经被愉快的氛围盖了过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热络,简直相见恨晚。 等到告别的时候,夜寒已经连对方的姓名来历家庭情况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原来也不是阳城本地人,是南边来进京赶考路过阳城的。能拖家带口进京可见应该很有钱,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连个进士也还没考上呢而且家中有妻有妾孩子都这么大了! 夜寒表示非常放心,姑且可以认为对方这个人还挺不错。 阮青枝完全不知道夜寒心里的这一整场大戏。她带着携云伴月玩了一圈回来,见夜寒已经在同那个男子道别,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问道:“你也喜欢跟人聊天说话了?” 夜寒不承认也不否认,挽着她避开人群之后才笑道:“阳城是个挺有趣的地方。” 阮青枝靠在一棵花树上,也笑了:“所以,你是因为觉得有趣才不顾危险坚持留在这里的吗?” 夜寒想了一想,摇头道:“其实还有另外的缘故。你那个乳母的夫家祖籍似乎是在阳城,前段时间咱们在上京一直没有找到她家人的消息,所以我疑心她家人又搬回来了。” 78.请一尊阮二小姐回家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乳母? 若非夜寒提起,阮青枝几乎都要忘记这件事了。 所以,他是希望能在阳城找到那个乳母的家人,来查问当年的真相吗? 这真是一件费力而且似乎并没有太大意义的事。 阮青枝本想说“不必查了”,忽想起自己或许还有个孪生兄弟,又费力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查还是要查的,只是这件事注定不容易。 阮青枝看着夜寒,认真道:“如果这是最主要的原因,我还是觉得咱们应该去一个更安全一点的地方。当年的旧事已经掩盖了那么久,现在忽然又要为了它冒险,我觉得不值。” 夜寒默然良久,叹了一口气:“青枝,这世上的事,并不都是可以用‘值不值’来衡量的。” 阮青枝一脸苦恼,表示不懂。 夜寒已经知道她性情如此,此刻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又叹道:“阮碧筠也在查当年的事,所以上京来的那些人恐怕也存着寻人的念头。我已经叫人盯着他们,也派人去查阳城的户籍了,最多三五天应当就会有消息。若是长久查不到,咱们再重新调整行程也不迟。” 他这个安排可以说已经十分妥当,阮青枝没有道理再反对。 于是,又多了一桩心事。 说来也怪,阮青枝最初得知自己有个孪生兄弟的时候,心里可以说是半点儿波动也无;这会儿重新提起这件事,她却莫名地开始紧张起来。 难不成真如司命神君所说,因为对尘世有了“情”,所以心里也就开始有了牵绊? 不懂。麻烦。 阮青枝觉得很苦恼,因此在接下来逛街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 夜寒带着她在路边小店里吃了本地的特色菜,又讨好地买下了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儿,阮青枝却始终淡淡的,笑容不再。 这下子可把夜寒吓得够呛,直疑心自己又做错什么事惹得这位小姑奶奶不高兴了。 正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看见前面一片空地上围了好些人,夜寒想也没想就拉着阮青枝奔过去了。 到了近前才发现这地方里三层外三层不知围了多少人。阮青枝这种身高,站在最后面当然是可怜兮兮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局面使得阮青枝很是憋屈。她原本并不想凑热闹的,这会儿却非要挤进去看个明白不可了。 凭自己的本事挤不进去,不是还有夜寒嘛! 阮青枝扯了扯夜寒的衣袖,可怜巴巴:“看不见怎么办呐?他们都好高!” 夜寒听见这一声,只觉得心都化了。这会儿别说让他想办法挤进去,就是让他去摘星星,他觉得他也能拍胸膛满口答应。 办法嘛当然是有的。夜寒想也没想就把阮青枝捞起来扛在了肩上,然后转身向楚维扬吩咐道:“头前开路!” 楚维扬看着厚厚的人墙,委屈得想哭:“怎么又是我?!” 夜寒理直气壮:“谁让你没媳妇?难道你要让我扛着媳妇跟人挤吗?那多不好看!” “得,没媳妇的人就活该被欺负呗!”楚维扬一面嘀嘀咕咕抱怨,一面挽挽袖子向人群冲了过去:“让一让让一让咯!滚烫滚烫的热面汤咯——” 随着他的叫嚷,人群中很快便让出了一条足可通行的小道。 阮青枝目瞪口呆:这都行?! 夜寒扛着她顺顺当当跟在楚维扬身后挤进了人群,笑道:“不用惊讶,这小子原本就是骗子出身,两军战场上拿死羊充当敌军主将尸身的事他都干过。” 楚维扬在前面听见了,不满地回头叫嚷了一声:“喂!美人儿面前,揭我老底不厚道吧?” “我的美人又不是你的美人,你要什么面子!”夜寒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妥。 楚维扬闻言简直委屈得想哭,夜寒却只管欣赏着阮青枝的笑颜,心满意足。 好容易挤到了前面,楚维扬长舒一口气,又回头瞪了夜寒一眼:“凌老三!我今日才算是认识你了!下次休想再支使我替你做事!” “好的,下次我换个法子支使你!”夜寒答得非常顺畅。 楚维扬气得大叫大嚷,旁边几人已齐齐向他投来了责备的目光。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厉声喝道:“懂不懂事?再吵嚷把你扔出去!” “哎哟呵,欺负老子人少是不是?”楚维扬登时就怒了,当场撸起袖子便要动手:“阿寒,把你媳妇放下,帮我打个架先!” 一句话喊出口气势十足,换来的却是对方一声毫不客气的嘲笑:“咋的,打架也要喊人帮忙?可惜你那同伴胆子小,早溜了!” 楚维扬愣了一下,忙回头去找夜寒,却见他早已被阮青枝拽着,往圈子最中心挤过去了。 “没良心的!重色轻友啊!我楚维扬与你做兄弟是何其不幸啊!”楚维扬一面抱头哀嚎,一面撒开脚丫子向夜寒追了过去,哪里还有半点儿跟人干仗的气势! 可惜的是,即便他追上来紧贴在夜寒的后背上,也吸引不到对方的丝毫注意力。 夜寒的全副心思都在阮青枝身上,这会儿当然是陪着阮青枝在听那卖东西的老翁说话,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尤其是,这会儿阮青枝显然又有些不高兴了。 她原本以为这么热闹的场子里多半是杂耍卖艺的,至不济也该是个说书的,没想到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间的竟然是个卖陶人的老翁,当然由不得她不生气。 亏得那老翁还算能说会道,好听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哎,姑娘,您别看我这陶人个头小,您先看看这手艺巧不巧!我跟您说,别看陶人个头小,请回家它能给您把平安保!上保老,下保小,请一尊供在城隍庙里啊,它能保咱阳城一年雨顺又风调!” 阮青枝一个没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那么厉害啊?可是你这陶人做得也不像观世音菩萨啊!” “诶!什么观世音菩萨!”老翁抬起头来瞅了她一眼,颇为恼怒似的:“咱们南齐哪里用得着观世音菩萨!有咱们天定凤命的阮二小姐在,何愁天下不安、何愁日子不富足!” 此话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那老翁捧起一个陶人向阮青枝摇了摇:“这陶人就是照着咱们阮二小姐的模样做的,比观世音菩萨还灵验呢!小姑娘,请一尊回去可保你得一桩好姻缘、一世平安顺遂哦!” 阮青枝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已有别人挤了过来,嚷嚷着:“我先买我先买!” 阮青枝被挤得后退了两步,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夜寒低声道:“不必生气,咱们砸了他的摊子就是了!” “恐怕砸不得。”阮青枝抬头向周围环视了一圈。 在场围着的少说也有两三百人,显然都是冲着这陶人来的。卖个陶人能卖出这样的热闹来,必然不止是因为陶人做得好看,而是阳城的百姓真的信这个。 众怒难犯啊。 看吧,他二人才退了两步,前面已经有十多个人挤过去了,一个个围着那老翁问东问西,还有抢着往前递银子的,看得阮青枝直疑心那陶人不要钱。 说来也有趣,即使已经忙成这样了,那老翁仍然没有忘记阮青枝,喘口气的工夫又抬起头来以目光锁定了她,高声叫道:“小姑娘,想好了没有?您看老儿这陶人千姿百态,哪一个不是仙女儿似的好看?您请一尊回去,保证您也像那真凤凰阮二小姐一样,美若天仙、事事如意!” 阮青枝闻言再也忍不住,重新挤到前面去高声叫道:“老伯您还不知道吧?阮家二小姐不是凤凰啊!如今全上京的人都知道阮二小姐欺世盗名十四年,真正的凤凰其实是她的孪生姐姐,阮大小姐阮青枝!”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你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尽扯谎呢?” “凤命是天大的事,怎么可能做得假?你再胡言乱语我便报官抓你了!” “那阮大小姐是煞命,祸国殃民的!打量我们不知道呢?” “妖言惑众!这是谁家疯丫头?家里大人不管吗?” …… 一时间群情汹汹,口沫横飞,那架势恨不得把阮青枝生吞活剥了去。 夜寒慌忙将阮青枝护在怀中,昂然对上那些人,厉声呵斥:“退后!” 他一开口煞气十足,那些原本愤怒得恨不得过来撕了阮青枝的人们神奇地安静了下来,有几个胆小的妇人慌手慌脚地往后退,甚至还有吓哭了的。 阮青枝有人撑腰,更是分毫不惧,亮开嗓子又喊了起来:“阳城与上京相距不远,你们若不信我,大可以自己去打听!你们去问一问,前些天的白虹贯日意味着什么、那个阮二小姐前些日子又做了什么!还天定凤命呢,你们谁见过天上的凤凰吊死亲生母亲、毒害嫡亲祖母、几次三番谋杀亲姐的?南齐天下若是需要那样的‘凤凰’来守护,岂非变成了一个杀戮之国了?” 她的声音原本清亮,面对数百人也丝毫不惧,脆生生一番话喊出来,立时吓住了一片。 百姓是最容易煽动的,见她言之凿凿,当下便有许多人挤了过来,惶惶不安地追问:“姑娘此话可真?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么大的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的话当然真!”阮青枝举手作指天发誓状,“我大舅舅的儿子的姑妈就是相府的人!相府两位小姐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一阵子真假凤凰的事早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了!就在前几天,宫里的皇帝和太后请了玄音大师入宫,想验证那两姐妹的真假,你们猜怎么着?阮二小姐心虚,花重金雇了歹徒,半路上把她姐姐劫走了!你们想一想,阮二小姐若不是假的,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话说到这一步,信的人就更多了。有人惊恐地问:“这么说,阮二小姐害死了阮大小姐?那……那你说阮大小姐是凤凰,那岂不是假凤凰杀了真凤凰?咱们南齐还有救吗?” “当然有救!”阮青枝昂然道,“真凤凰岂是那么容易被凡人杀死的?现在上京百姓都说,那位阮大小姐已经离开上京了,她要先把自己的福泽洒遍民间!你们等着瞧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个假凤凰阮二小姐已经现出原形了,真凤凰现身还会远吗?” 这个消息对阳城百姓来说太过震撼,以至于众人都愣在了当场。就连靠贩卖阮二小姐陶人为生的那个老翁都迟迟想不起该出言反驳。 但终究还是有脑子灵活的,眨眼间就有人冷笑道:“凭你一个小丫头瞎扯几句话,让人如何能信!天下皆知阮二小姐与睿王殿下快要定亲了!她若是假凤凰,殿下如何肯娶?” 这句话当然也有许多人附和,嘁嘁喳喳又质问起来。 阮青枝不慌不忙,举手道:“第一,即便定了亲也未必就能顺利成亲,何况现在只是‘快要定亲’!你焉知此刻睿王殿下没有反悔呢?第二,你又如何知道睿王就是下一任的天子?我记得当今皇上还不曾下旨立太子吧?” 问话的那人立刻反击道:“即便不曾立太子,但谁人不知睿王殿下是皇上最寄予厚望的皇子?试问文韬武略,还有哪位皇子及得上睿王殿下?即便是朝中颇有威望的晋王殿下,与睿王相比也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吧?你说阮二小姐是假凤凰,那么请问,皇上可曾下旨让睿王殿下娶阮大小姐?” “这个啊,”阮青枝攥了攥夜寒的手,笑了:“当然不会有这种事!睿王殿下怎么可能配得上阮大小姐呢?” 夜寒一个没忍住,哈哈笑了:“说得不错!” “哪里不错了?”人群中立刻有嘲讽的声音响起来,“你说睿王殿下配不上阮大小姐,那什么人配得上?该不会咱们南齐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配吧?” 阮青枝一拍巴掌,高声道:“当然有啊!适才这位大哥说文韬武略——试问放眼南齐天下,论文韬武略,谁能及得上镇守西北边境多年的厉王殿下?睿王虽好,我只怕他没本事守得住这南齐的锦绣江山呢!” “厉王,”先前说话那人沉默片刻,叹道:“……可是厉王殿下已经不在人世了啊!苍天不仁,厉王为南齐守住了江山,却不幸英年早逝,死于敌国之手……” “才不是呢!”阮青枝高声叫道:“所以说你们这些人真是消息闭塞!厉王哪里是死于敌国之手?你们没听说西北军副将王优在重阳节菊花宴上告御状,控告睿王派遣府兵截杀回京述职的厉王殿下吗?” 这又是一个重磅消息,甚至比阮二小姐是假凤凰这件事更加震撼。在场众人再次哗然,远处有更多的人被吸引了过来,在外围互相传递着这个消息,有人惊呼有人落泪,乱成一片。 阮青枝一概不理,继续高声道:“我跟你们说,厉王殿下在西北虽然受伤无数,但他有龙气护身,根本就没有受过足以致命的重伤!直到那一次回京经过落云山赶上大雾,被睿王派的人引进了陷阱……最后厉王殿下生死不明,两百多亲兵也只剩下了几十人,还被睿王逼得不敢回京,不得不在上京附近落草为寇!” 说到此处阮青枝喘了一口气,凄声道:“那些将士们,都是跟着厉王殿下在西北出生入死的英雄啊!他们没有死在敌人手里、没有死在异国他乡的雪山草地上,却死在了他们出生入死守护的国土上、死在了他们敬重的睿王殿下手中!” 一句话说完,阮青枝声音哽住,两行清泪同时从眼中落下,立时引得面前的人哭了一片。 惨烈的英雄故事,由一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子讲出来,格外令人动容。 当然也有人很快抓住了重点:“小姑娘,你刚才说‘厉王殿下生死不明’?朝廷不是已经发下榜文说厉王不在人世了吗?都已经葬入皇陵了!” “是啊!”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说是下葬那天差不多全城百姓都去了呢!素衣白幡铺天盖地,谁不知道!” 阮青枝没有反驳,等他们吵嚷得差不多了才凄然开口道:“不错,是下葬了。但是……葬入皇陵的只是厉王殿下的一套铠甲而已!其实厉王殿下尚在人世,只是他身受重伤,又知道是京内自家弟兄想要杀他,所以不敢回京,数月来一直流落在外……” 这一次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无数人争着抢着问话,震耳欲聋: “此话当真吗?” “小姑娘,厉王殿下当真还在人世?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殿下就不能回京请皇上做主吗?” “殿下会来咱们阳城吗?” “所以说厉王殿下才是真命天子吗?” …… 这一次的问题五花八门,阮青枝也没有兴趣一一作答。适才喊了那么多话,她已经累得够呛,此时干脆就往夜寒怀里一靠,撒娇要他请喝茶。 茶当然是要喝的,但不是现在。 等这一阵喧闹稍稍低下去几分,夜寒便又推了推阮青枝:“劳你辛苦,再解答他们几个疑问。” “为什么总是我?”阮青枝有些委屈,“明明你自己也长着嘴!” 夜寒一本正经地道:“我做不来自吹自擂的事,只好劳你上阵。毕竟你的脸皮比较厚。” 阮青枝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才又转过身来,向众人道:“不错,厉王殿下才是真命天子!睿王想杀他以夺太子之位,就像阮二小姐想杀我……杀她姐姐以夺凤命一样,终究是邪不胜正,夺不走的!” 楚维扬混在人群之中,以盖过所有人的尖利声音叫道:“那,厉王殿下现在到底在哪里?” 阮青枝笑了一笑,高声答道:“在民间!你们不用管他在哪里,你们只需要知道,他跟你们在一起!睿王心里想的是皇位、是富贵,厉王殿下心里想的却是南齐的江山子民!还有,我们最近已经打听到消息,真正天定凤命的阮大小姐已经选择了厉王,他们两个人济世爱民、天命所归,定能拨乱反正,使这南齐天下重归繁盛昌荣!” 这番话,她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众人听罢却不像先前那般喧哗,而是齐齐肃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怎能有这般气势? 再看看她身后那个不爱说话却气势凛然的男子,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他们身份不同寻常了。 知道那么多宫廷秘辛、容貌气度如此不凡,必定是上京来的达官贵人。这样的人当众说出的话,岂是市井中那些传来传去的谣言能比的? 即便他们说的那些话都骇人听闻,此刻在场众人也觉得恐怕至少有一多半可信! 那可就不得了了! 人群中有几个反应快的齐齐拍了下巴掌,转身就跑:“要变天了啊!” “是啊,要变天了。”阮青枝仰头看天,微微而笑:“浮云蔽日已久,如今该轮到真龙真凤降临人间了!” 到此刻,那些愣住了的围观者终于也醒过神来。有人忙着跑回去把这件大事告诉家人,有做生意的忙着要回去重新筹划安排,有人怕惹事也战战兢兢混在人群中逃走,还有一部分胆大又有闲的仍留在这里向阮青枝问东问西。 阮青枝摆摆手不再答众人的话,反低头去向那个卖陶人的老翁笑问:“你做了这么多陶人,总共能卖多少钱啊?” 老翁站起来收摊,摇头叹道:“拜您所赐,以后可都卖不得了!” 夜寒微笑着走过来,取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你一个陶人大约卖三五十钱,这一堆也不超过十两银子。现在我把钱给你,你当众把这些陶人砸了,如何?” 老翁看见银子,立刻两眼放光,生怕他反悔似的劈手夺了过去,紧接着抄起自己刚才坐着的板凳就向那些陶人猛砸:“我让你欺世盗名!我让你祸国殃民!假凤凰,打死你!” 阮青枝看他砸得起劲,不禁笑了:“老伯,这会儿你再看看,是我漂亮还是那阮二小姐漂亮啊?” 老翁头也不抬,继续专心砸陶人:“那还用说?当然是姑娘你漂亮!——不对,还是那位真凤凰阮大小姐最漂亮!” 阮青枝哈哈大笑,重新拉起夜寒的衣袖,指着天边夕阳说道:“你看,要变天了!” “是。”夜寒揽过她,微笑:“霞光漫天,明日必是好天气。” 79.她还真好意思!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是不是好天气不由人定,但这阳城之中的气氛确实是与往日不同了。 次日阮青枝这一伙人都起得很晚,下楼用早膳的时候就听见客栈中议论纷纷,三桌人倒有两桌在说真假凤凰的事。 阳城的消息当然并不闭塞。客商往来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消息传递,虽然比阮青枝这一行人的第一手消息来得晚一些,但迟两天也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昨天那个小姑娘的疯言疯语”才刚刚传开没多久就得到了部分证实,整个阳城瞬间沸腾起来。 那个小姑娘没有骗人!相府主母吊死是真的!真假凤凰之争是真的!阮大小姐被贼匪掳走也是真的! 既然如此,厉王殿下尚在人世有没有可能也是真的?真凤凰阮大小姐选择了厉王殿下会不会也是真的? 那个小姑娘知道那么多,她说的话当然可信! 阳城人本来就是爱热闹的,如今有了这样震撼人心的话题,街上当然更是人满为患。花园里、坊市间,到处都有人在高谈阔论,就连芙蓉花节的热闹都给压了下去。 阮青枝坐在角落里,眼睛亮亮地看着夜寒:“你说,现在这个局面好不好?” 夜寒捏着勺子往她的碗里添了一勺汤,笑容淡淡:“有人议论总比没人议论好。不过,上京那些人不会甘心的。” “他们不甘心也没关系,”阮青枝认真地道,“你说得很对,有人议论总比没人议论的好。他们不甘心,那就要想法子来驳斥咱们,如此一来还是要议论。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吃不着亏。” 楚维扬用小勺敲着碗沿飞快地接道:“不错不错!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夜寒侧耳听了听邻桌的议论,笑道:“光不光脚不知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厉王凌寒’不再是个死人,‘阮大小姐’也不再是个没有人看到的影子了。即便他们要驳斥、要往我们身上泼脏水,百姓们也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两个人。” “是,”阮青枝笑得眉眼弯弯,“我们既然已经出现在了百姓的视线里,他们再想把我们抹杀掉,那可就休想了!” 夜寒含笑点头,看着自家小姑娘笑得像小狐狸似的眼睛,觉得她不管说什么都对极了。 “是什么呀是!”楚维扬在旁急得了不得,“凌老三,我承认你家小媳妇挺聪明的,但你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你别忘了你家凌老四何等阴险歹毒!你一个不留神,他就能把你这美名变成臭名!” 夜寒很费了一些力气才将目光从阮青枝身上移开,嫌弃地看着楚维扬:“你不要危言耸听!把我的美名变成臭名?他若做得到,当初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周折派人杀我!他想诋毁我,也该问问西北边境二十万将士答应不答应、北方七省几千万百姓答应不答应!” 楚维扬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之后忽然噗地笑了:“阿寒呐,我认识你快二十年了,还是头一回听你吹牛吹得这么厉害!你这是……在你媳妇面前逞英雄呐?半点儿面子也不肯落呀?” 夜寒本来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此刻被楚维扬这么一说,倒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 于是,在楚维扬畅快的大笑声中,阮青枝惊诧地发现,夜寒的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 “哈!”阮青枝不禁大乐,“原来你是真的脸皮薄啊!” 夜寒眼睛一瞪筷子一扔,拂袖就要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别呀!”阮青枝一看他急了,忙起身扑了上去:“玩笑两句而已,不吃饭哪成啊!我喜欢听你吹牛、我喜欢看你逞英雄!楚维扬他个老光棍自己不懂得哄女孩子,他这是在嫉妒你呢,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 夜寒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对,于是转身又坐了回来。 楚维扬全程旁观了这个画面,手中一勺浓稠香糯的米粥送到嘴边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说实话,很扎心。 想不通,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他就吃个饭招谁惹谁了? 这边楚公子仰天自问开始怀疑人生,那边阮大小姐厉王殿下一边吃饭一边偷瞄对方,腻腻歪歪硬是把早饭吃到了接近中午。 中午时分,阳城百姓对那几件大事的热情有增无减,许多来路不明的传言满天飞。 有人绘声绘色地还原了阮二小姐弑母的全过程,有人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阮大小姐在宫宴上画出雏凤凌空的场景,有人声泪俱下地描述了厉王殿下被骗入落云山陷阱的惨烈夜战,有人深入浅出地分析了西北军副将王优告御状的前因后果…… 仿佛一桶炸药之中忽然溅入了一点火星,那些原本没有人注意过的、根本不值一提的消息,都在这一天轰然炸开。 阳城仿佛过节,每一家茶楼酒肆都是人满为患,每一个说书先生都说得口沫横飞。许多好事者在茶楼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整天下来耳边竟然没断过新消息。 众百姓简直不敢相信:隔了两三百里的距离而已,上京人先前竟然对他们隐瞒了那么多大事! ——南齐,要变天了啊! 在这一片过节般的热闹之中,故事的主人公缩在客栈的房间里,百无聊赖:“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们了!现在满大街都在议论咱们的事,不敢出门呀!” 夜寒推门走进来,眼角带笑:“出门何妨?只要你不到处叫嚷,没有人知道你就是真凤凰阮大小姐。” “可是,”阮青枝仰头看着他,“我是被人骂惯了的,如今忽然有那么多人都在夸我,我多不好意思呀!” 从门口走过的楚维扬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这世道真是没处讲理去了!那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阮大小姐她居然学会不好意思了! 居然能面不改色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她还真好意思! 当然事实证明阮青枝说得非常好意思,夜寒听得也非常好意思,谁都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于是两个人往一块儿一坐,阮青枝叹了一口气,夜寒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然后阮青枝瞬间弹了起来:“我叹气是因为不能出去玩,你叹气是因为什么?” 夜寒迟疑了一下,将她两只手拉过来攥住,继续叹气。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眨眨眼:“这么为难?莫非是你要纳妾,不好开口跟我说?” 夜寒翻了个不雅的白眼,心里的那一点儿犹疑瞬间烟消云散,随手就把那个脑筋不太正常的小姑娘拽了起来:“你乳母的家人找到了,你跟我去见一见吧!” 阮青枝脸上调皮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 夜寒攥紧她的手,神色恢复了郑重:“起先是上京来的人最先查到了消息,咱们的探子发现以后下手除掉了对方。现在你乳母的家人已被重新安置在妥善之处,你什么时候想见他们都可以。” “那就现在吧,”阮青枝抽回手坐到了妆台前,“唤携云进来帮我梳妆。” 夜寒自然不反对。只是在阮青枝梳妆的时候,他不知怎的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镜子里看着阮青枝的脸,眼睛眨也不眨。 阮青枝心里有疑惑,却不多问。直到出门坐上马车,夜寒才忍不住开口道:“都是陈年旧事了,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啊,”阮青枝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夜寒一时哑然,过了好一会子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倒忘了这小姑娘最是冷心冷肺的。没见过面的母亲、没见过面的哥哥以及谢世多年的乳母,搁在旁人那儿随便提起一个就够哭好些日子的,在她这儿却恐怕连一滴眼泪也赚不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情的人啊?夜寒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敢多问,只好自己在心里发愁。 一路愁到了目的地,夜寒突然发现自己多虑了。 马车在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了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门内向外探了探头,问了声:“找谁的?” 阮青枝掀帘子一看,眼泪瞬间决堤。 夜寒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一边拿帕子递给她,一边摆手吩咐那小姑娘走开,一边还在犹豫要不要让车夫直接返程算了。 幸亏阮青枝立刻就平静了下来。 没等夜寒回过神,她已将帕子一扔,跳下马车迎着那个小姑娘就奔了过去:“你是春妮姐姐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她:“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院内已有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走了出来:“你们是……上京来的?” “是,”夜寒沉声道,“上京阮家的,有事请教。” 男人一惊,忙道快请。 于是四人一路进门,那男人边走边问道:“二位是阮家大小姐的人吧?昨夜我们家遭贼,多亏了你们来得及时。” 阮青枝转头看向夜寒,后者便向她解释道:“这一次阮碧筠没打算审问,想直接灭口。昨夜林大伯他们一家人受了不小的惊吓,幸亏咱们的人动作还不算慢。” 阮青枝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 那汉子林大伯憨厚地道:“这点儿惊吓倒也算不得什么。要说惊吓,我们六年前就已经受过了。” 一边说着,四人进屋坐下,林大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您看,我们这儿还没收拾出来……” 夜寒摆摆手表示无妨,扶着阮青枝一起坐了下来。 一个伶俐的小丫头送上茶来,阮青枝才知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居然很不错。 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可拐弯抹角的,因此一开口就直说了来意:“我想知道十四年前的事,林大伯您方不方便告诉我?” 林大伯脸色微变,迟疑了一下之后又露出了憨憨的笑容:“姑娘说的是春妮她娘去阮家做乳母的事?那时候我家是穷,揭不开锅,所以才狠心让她出门去赚点儿吃喝,这也没什么可说的。” 阮青枝摇摇头,斟酌了一下词句,起身重新见礼:“奶公,我是阮家长女青枝,就是吃您家林大娘的奶长大的那个。” “哎哟,大小姐!”林大伯大吃一惊忙起身行礼,又要喊春妮过来磕头。 阮青枝忙伸手拦住,让夜寒按着他坐下了,之后黯然叹道:“六年前出事的时候我还小,相府的事也轮不到我过问,所以一直不曾向林大伯和春妮姐姐当面赔罪……” “大小姐您千万别这么说!”林大伯紧张得又站了起来,“这件事可怨不得您!不瞒您说,我们家当年是真穷得吃不上饭的,要不是阮家给了一大笔钱让我们安家落户,我和两个孩子早就饿死了,哪有如今这样有屋有炕吃穿不愁还有丫鬟伺候的好日子!虽说春妮她娘……走得苦了点,好歹也算是过了八年好日子,我们家对您只有感激的。” 阮青枝黯然道:“可惜,林大娘跟着我,并没有过什么好日子。” 林大伯闻言神色顿时黯淡,堂中气氛立刻又有些压抑。 还是林春妮叹道:“原来你就是那位阮家小姐。我娘活着的时候总说你好。” 阮青枝抬头看着她,笑道:“巧了,林大娘也常跟我说她女儿如何如何好,我今儿才算是见着了!” 林大伯笑了一笑,扯袖子擦了擦眼角:“大小姐想问什么事?” 阮青枝略一迟疑,咬牙道:“我想问,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我那个孪生兄弟是否还在人世?十四年前阮家的那处外宅里,到底藏了多少污秽……你们知道多少,我都想听。” 林大伯的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阮青枝看着他,神色诚挚,心里却没有什么底气。 沉默地对坐许久之后,林大伯摆手撵走了春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大小姐何必要知道!” 阮青枝苦笑:“不是我要知道,而是别人怕我知道。林大伯,今日您把那些秘密告诉我,您也就安全了。您一日不说,我妹妹就一日不会放过您。” “灭口吗?”林大伯也回应以苦笑。 阮青枝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而且那些事对我而言也不是陈芝麻烂谷子。我和我的外祖母都想知道真相。” 林大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闷闷地想了好一会子,抬手在脸上搓了一把,叹口气道:“大小姐已经知道您有个孪生哥哥了?” 阮青枝答了声是,又补充道:“前天才听说。” 林大伯闻言又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桌角上的烟杆,之后又缩回了手,咬牙道:“大小姐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别的事恐怕也已经知道个大概了。您今天要来问的,是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吧?” 阮青枝点头承认:“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更知道那件事关系到人命。林大娘不是个多嘴的人,但那么大的事,我猜她多半会跟您提一提。” “是,”林大伯也没有绕弯子,“她确实提过一些。是真是假我也不懂,过去这么些年了,我也不知道记得准不准。我就随口说,大小姐您也就随便听听吧。” 阮青枝心事重重地应承着,之后就听他说道: “那时候阮家还不是相府,也没说是个什么官,只说是大户人家的夫人要找两个奶娘。我们家里没饭吃,春妮她娘瞒着我就去了。” “春妮娘说,她才进去的时候觉着那家人还不错。老爷人好,夫人虽说刻薄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大恶。” “后来又觉得不对。那天夫人还没生,她看见府里又请了大夫,就想过去问问有没有什么忌讳之类的,没想到正撞上夫人跟身边的丫头商量事,说是把她要生孩子的消息传给什么人去。” “一开始春妮娘还不懂,当天晚上就听说府里的大夫人来了。那时候她才知道,原先的‘夫人’是老爷在外头偷养的野女人,后来闯进来的这个才是明媒正娶的,也大着肚子快生了。” “那天晚上听说吵得很凶,老爷从外头赶回来打了正房夫人,夫人摔到门槛上,当时就见红了。大夫说孩子不足月,怕不好生。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产婆伺候,人家都不肯来,最后还是让那个野夫人备下的产婆过去帮的忙。” “后来不知怎么的,说是那边也要生了,两边都忙乱着,那老爷就不肯到正房夫人这边来,只守着他外头那个。” “正房夫人先是生下了一个男孩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就交给了一个婆子抱出去了,之后春妮娘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孩子,她也不敢问。”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生了第二个,是个姑娘。那位夫人这时候已经快不行了,身边丫头婆子一个也没有,产婆和大夫也都跑到另一边去了。夫人喊人也喊不来,显见得就是那个老爷故意要让她死了。” “夫人往屋子里看了一圈,看见春妮娘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她就招了招手把春妮娘叫过去,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来,还有身上带的玉牌、簪子、荷包什么东西统统都给了春妮娘,说是这些东西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了,她不求别的,就求把那个小闺女养活了就行。” 他说得磕磕巴巴的,语速偏又很快,听得人耳朵里铮铮地响。 阮青枝憋着一口气不敢插话,一直听到这儿才把那口气吐了出来,忽然就觉得心里有点酸。 林大伯自己也停下来擦了擦眼角,之后又接着说道: “春妮娘不懂那些大户人家的事,就觉得孩子怎么着也是条命。看着夫人咽了气,她就抱着那个女孩子去见了老爷,旁的什么也没提,只说夫人留下一个姑娘就走了。” “那个老爷一滴眼泪也没掉,看也没看孩子一眼,就说放下吧。春妮娘不肯啊,就说小孩子怕冷要放在怀里捂着,老爷也没管。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那个外室夫人也生了,对外头就说是生了两个女孩子。春妮娘听着那句话才算松了口气,知道孩子的命保下来了。” “后来外头那个野夫人被接回大宅子里扶正了身份,后头还是三天两头出事。春妮娘过了好些日子才知道那女人还没死心,还是想方设法要弄死那个孩子。所以后头这些年啊,那孩子……大小姐你,能活着真是不容易!” 阮青枝擦泪叹道:“那样都能把我养活,林大娘才真是不容易。” 两人相对垂泪许久,林大伯尴尬地咳了两声,又摸了一把烟杆,又放下了。 夜寒忽然问道:“林大娘说那个男孩子被送走了?可是栾老夫人说她看见过死掉的男婴,您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大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听说”,之后又补充道:“春妮娘就只说那个男孩子被婆子抱走了,没说旁的。” 夜寒看着阮青枝,问:“你怎么想?” 阮青枝默然良久,往他肩膀上靠了靠,咬牙道:“我希望阮文忠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把自己的亲儿子掐死给他丈母娘看。” 林大伯忙道:“也可能老爷不知道生了儿子,他只是不想让岳家知道大小姐是正房夫人生的,所以从别处弄来个死孩子骗一骗?” 阮青枝细想了想,觉得也只有这个说法还能勉强说得过去。 但即便如此,一个纵容外室逼死正妻的男人,也已经足够该死了。 金氏当然也该死。她故意让下人传消息给栾玉娘,把人引到外宅争执吵闹致使栾玉娘受伤早产,用心不可谓不歹毒。 如今金氏已死,阮青枝要算这笔账,就只能找阮文忠了。 想到那个动不动就喊她“孽障”、要打要杀的父亲,阮青枝神色愈冷:“我原以为他是受了金氏的蒙蔽,如今看来……” “青枝,”夜寒看她脸色阴沉得吓人,不禁担忧:“你先别忙着生气伤心,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打听你那个哥哥的消息。” 阮青枝没有抬头,两只手攥得发颤:“那么久了,又没有线索,怎么打听?” 80.不是你病了,是我病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光影闪处,一声叹息飘进门来:“不用打听了!” “春妮姐姐!”阮青枝急急站了起来,“为什么不用打听了?你……知道?” “是,我知道。”闯进门来的小姑娘眼睛很亮,脸色却苍白得厉害:“关于那位大少爷的事,我娘悄悄跟我提过一次,所以……” 话未说完阮青枝已扑过去,慌里慌张地抓住了她的双手:“所以,我哥哥到底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是死是活?当时抱走我哥哥的那个婆子到底是什么人?” “青枝,”夜寒忙跟过去揽住她,温言劝慰:“你先别慌!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要找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我没急!”阮青枝忙忙地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挤出笑容:“我急什么呀,跟我又没关系!我不过是随口问一问!” 夜寒叹口气没有揭穿她,只是无声地抬手拍抚着她的后背,掌心久久地在她后心停留。 过了片刻阮青枝冷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揪痛得厉害,竟是靠着夜寒掌心传来的那一点点温度慢慢缓过来的。 这真是…… 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一个没见过面的哥哥嘛,她难受个什么劲呢? 阮青枝不懂得如何应对这种陌生的情绪,一时茫然无措,不由得紧紧地攥住了夜寒的衣袖。 夜寒见状干脆将她揽在怀中,小心地扶她坐下,倒了杯热茶给她放在手中暖着,然后才看向春妮:“林姑娘,您可以说了。” 春妮迟疑着走过来,一脸担忧:“大小姐她……没问题吧?” 阮青枝抬头向她笑了笑:“我没事,你尽管说。” 春妮点点头,挨着父亲坐了下来,神色惴惴:“其实我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我娘说,下人抱着那个死婴去埋葬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过一眼,确实就是夫人生的那个大少爷的模样。” “什么意思?!”阮青枝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林大伯脸色一沉,重重地往春妮的手背上拍了一把:“大小姐面前,你可不要胡说八道!你娘明明说大少爷生下来就抱走了,她什么时候提过下葬的事?!” “爹!”春妮的眼泪立刻就淌下来了,“这种事我能说谎吗!我娘为什么不敢跟你提,还不是因为你的嘴快,喝多了酒什么都敢往外说!你也不想想,那么富贵的人家,正房嫡出的一个大少爷死得不明不白的,那能是小事吗!他们要是知道我娘在旁边偷看了,我娘还能多活那八年吗?!” 林大伯被女儿一番抢白说得哑口无言,怔怔想了好一会子才喃喃道:“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春妮抬手抹了把眼泪,哭道:“本来,我娘那时候已经被人看住了,不许她到处乱走的。可是她心里总觉得过不去,可怜大小姐生下来就没了娘……所以她趁人不见偷偷抱着大小姐去看下葬,不小心就看见了那个死婴……这件事哪敢让旁人知道!” 这么说仿佛也合理。甚至可以说,这是最合理的一种可能。 阮青枝本来以为自己还有很多话要问。此刻听春妮说完,她却忽然想不起还要问什么了。 只觉得脑海里面空了一大片,茫茫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还是夜寒替她盯着春妮,追问道:“这件事,林大娘是什么时候、怎么跟你说的?她既然不敢告诉林大伯,又怎么敢告诉你一个小孩子?” 春妮擦泪道:“本来我娘是不肯说的,可是她心里憋着事,夜里总睡不好,又常常生病。又一次我听见她病中梦呓,趁机求她说出来,她就说了。……娘还要我指天发誓不许告诉别人,这件事一定要烂在肚子里的。” 阮青枝硬撑着听她说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所以,你是说我哥哥确实已经死了?我外婆当初看见的那个死孩子确实就是我哥哥?” 春妮向前倾了倾身子,抓住了阮青枝的一只手:“您别哭啊!我娘只跟我说她看着那孩子的模样相像,又说那么短的时间不太可能从别处弄来个死孩子……可是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都没有亲眼看见,也许您家老爷就是神通广大、就是像我爹猜想的那样从别处找来个死孩子欺骗您的外祖家呢?” 阮青枝怔怔地听她说完,许久才落泪道:“你现在又来安慰我有什么用?真相明明已经昭然若揭了,你是在劝我自欺欺人吗?我阮青枝难道是靠自欺欺人活着的吗!” “我不是……”春妮急得大哭,起身转到阮青枝面前咚地跪了下来:“大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故意要让您难过……” 她膝行上前抱住阮青枝的腿,后者便顺势向前倾了倾身子,两个女孩子立刻抱在一处,同时大哭。 “大小姐您别难过,”春妮哭道,“我娘要是还在人世,她一定舍不得您难过的。大少爷虽不在了,您也要好好活着啊!” 阮青枝摇摇头说不出话,只觉得心脏像被人用手攥住了似的痛得蜷缩起来,眼前却是昏昏一片,几乎看不清光影。 林大伯看着两个孩子哭成这样,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的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夜寒紧皱了眉头,走过来抓住阮青枝的肩,用力攥住:“别哭,我在。” 阮青枝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渐渐地住了哭,有些茫然地仰头看着他。 虽然看得也不甚清楚,但已经想起有他在侧,她便觉得心里安定了几分,不住发颤的身子终于放松了些。 夜寒扶着她的两肩小心搀起,又使眼色叫林大伯来扶他的女儿。 好容易将两个女孩子分开,阮青枝已靠在夜寒怀里安静下来,春妮的哭声犹自不停。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夜寒低声问。 阮青枝定了定神,哑声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脏疼得厉害,浑身都冷。……你帮我揉揉好不好?” “什么?”夜寒没听明白。 阮青枝抓着他的手按在胸口:“你帮我揉揉啊。疼死了,还冰凉凉的!” 夜寒还没来得及觉得不妥,掌心已碰到了她指定的地方,甚至还下意识地遵从她的命令揉了两下。 然后,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那个位置确实冰凉凉的没错,但是…… 但是依然很软啊。 原来那个位置不是及笄之后才开始长的?!原来他的小姑娘已经悄悄长大了吗? 夜寒觉得自己的脑海中仿佛有烟花绽放。 而他的小姑娘对此懵然不知,依旧眨着红红的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夜寒,我怎么会忽然很难受?心好疼!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的,我是不是病了?你们凡……你们遇上不好的事,心脏也会这么不舒服吗?” “不是你病了,是我病了。”夜寒喃喃道。 阮青枝被他给闹糊涂了,推开他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怎么会是你病了?你病了我会疼吗?” 夜寒醒过神来,忙又将她扶住,红着脸讪讪道:“我是说你没有病。你就是太伤心了,缓一缓就好。” 阮青枝将信将疑:“我没有病,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我要死了?” “青枝,别闹!”夜寒招架不了她那些古怪的问题,只得将她拽过来按进怀里,起身向林家父女告辞。 这时才发现春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住了哭,正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林大伯倒是反应很快,忙站起来躬身送客。 夜寒见阮青枝实在虚弱得厉害,干脆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出门去。 才穿过院子,春妮忽然又踉跄着追了出来,靠在大门上急问:“大小姐,上午我听见外头有传言说阮大小姐是真正的凤命,将来要当皇后的!那些话说的是你吗?” 阮青枝伏在夜寒肩上,闷声闷气地道:“是我。” 春妮脸色一变,之后忽然又看向夜寒:“可是,那些人还传说……说你选择了厉王殿下!所以,将来厉王殿下是不是要做皇帝?你是不是要做他的皇后?” 阮青枝转过脸来看着她,眨眨眼睛没有答话。 夜寒替她答道:“不错。本王与青枝同进同退,同荣同辱,同生同死。” 春妮大惊失色,踉跄着跌在了地上,顺势跪倒:“您……您就是厉王殿下!” 夜寒点点头,之后立刻抱着阮青枝转身出门:“林姑娘不必多礼。林大伯,今后贵府已经没有秘密了,想必阮二小姐也不会再来滋扰。我二人就此别过,免送了。” 林大伯连连称是,最后还是弯着腰送出了门,看着二人乘上马车走远,凝望许久才慢慢地转了回来。 这时春妮仍旧在门边跪着,神色茫然。 林大伯伸手将她拽了起来,眯起眼睛盯着她问:“大少爷的事,你娘当真跟你说过?” 春妮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掸去了裙角的尘土,平静地反问:“大小姐信了就行,是真是假有什么打紧?难道她能去找我娘对质不成?” “你!”林大伯惊住了,“你竟然真敢说谎话骗大小姐?你……你图的是什么?!” “我不图什么!”春妮一昂头,神色凛然:“看她难受,看她哭,我就高兴!” 这个答案又是万万没想到的。林大伯怔了一怔,见女儿已经在往回走,忙又追了上去喝令她站住:“看旁人难受你就高兴?你是不是有病?” 春妮脚下站定,转过身来:“爹,我没拿大棍打她已经不错了!你是不是忘了我娘是为什么死的?哼,你忘了,我可没忘!我娘丢下我和我哥,在她家伺候了她八年,最后还是替她死了!她凭什么?就凭她是千金小姐?我现在说几句话逗她哭一哭怎么了?我都没叫她赔我一个娘!” “春妮!”林大伯气得额头冒汗,“你别忘了,你和你哥,还有你爹我,都是阮夫人给的银子养活的!要不是有阮家,你娘也不一定能活过那八年!” “那也不好说!”春妮冷哼一声,甩手就走。 林大伯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站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现在!就现在,你马上出门去打听大小姐住哪儿,你自己上门磕头赔罪去!这件事一天不说清楚,你就一天不要回家门!” 春妮脚下顿住,在原地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甩手转身:“去就去!我还能怕她不成?” “哎,春妮!”林大伯觉得仿佛有点不太对,忙转身去喊,春妮却已经蹬蹬蹬一路奔出大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 回客栈的马车上,夜寒抱着软软的小姑娘,心情很复杂。 直到阮青枝在他腿上拧了一把,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忙问:“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阮青枝瞪着他,脸色不善:“我没有不舒服了,我看你倒是有点儿不舒服——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夜寒忙伸手揽住她,小心地道:“我在想刚才的事。你觉得林家父女可信吗?” “可信不可信都无所谓,”阮青枝淡淡地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不管我知不知道真相,对我要做的事都没有影响。” 夜寒摇头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学会自欺欺人了?若是真无所谓,你刚才又何必哭成那样!” “我自己也不明白。”阮青枝一脸困惑,“就是突然很难过,浑身都不舒服,就像是生病了一样。” 夜寒一惊:“你是说,林春妮给你下毒了?” “什么下毒?”阮青枝不解,“不可能啊!她没道理也不会有机会给我下毒!我倒觉得她那些话好像有毒。” 夜寒松了一口气,之后又低下头来惊愕地看着她:“你那就是突然很伤心啊!乍然听见亲人的噩耗,伤心也是正常的反应,你怎么会不明白?” “伤心,”阮青枝皱眉,“这个词我是明白的。原来‘伤心’的时候心脏真的会疼?不是只掉眼泪就可以了吗?” “你……”夜寒呆滞,“你以前从来都没有伤心过?” 阮青枝怔怔地摇了摇头。 于是夜寒就更懵了。 他这是惹上了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小仙女吗? 他知道她是要取代阮碧筠假装什么天定凤命,可这个样子是不是入戏太深了点? 阮青枝并不知道夜寒的心里又转过了几个念头。她自己解开了困惑之后,很快就又思考起了旁的事:那个林春妮,是不是有点不对? “林大伯跟咱们说话,她居然躲在外面偷听,凭这一件事就知道她心术不正!”她咬着牙忿忿地道。 夜寒点头附和:“你说得有理。那个丫头精明太过,不太坦诚。” 阮青枝想了一想,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我比她只小几个月。如果林大娘敢把那么隐秘的事告诉她,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关于我生母的事,林大娘至死不曾向我透露过半个字,又怎么会贸然说给她那个最多不过八岁的女儿听?” 夜寒想了一想,再次点头:“所以,那番话极有可能是林春妮编造的。” 阮青枝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所以,乳母其实没说过我哥哥的事……我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能见到哥哥,是不是?” 夜寒叹息着将她拥紧了些,低声道:“至少有一半的希望。青枝,上天必不忍让你难过。” 阮青枝嗤地一笑:“你真不会安慰人!你应该说‘一定能见到的’!” “这种话我可不敢说,”夜寒苦笑,“毕竟我还不是天。” 阮青枝又笑了一声,之后仍敛了笑意靠在他怀里,心事重重:“你说,如果春妮那番话是假的,那她为什么要骗我?她是不是很讨厌我?” 夜寒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太明白。也许她只是为了在你面前显得她很厉害。十四五岁的孩子,攀比心是很严重的。你处处比她好,她当然不高兴,能用这种办法引起你的注意、逼你听她说话,这也许就是她的目的。” “还可以这样?”阮青枝有些不信,“那都是些什么鬼念头啊?那个年纪的孩子是怪物不成?” 夜寒哭笑不得:“青枝,你也是那个年纪的女孩子。” “可是我就不会有那种怪念头!”阮青枝顺口接了一句,之后又有些心虚:“我其实并不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我是个老怪物嘛!虽然我已经很会照着自己的年纪说话做事思考,但是很多时候其实也装得不像。” “哈!”夜寒被她逗笑了,“你又自称‘老怪物’!说了那么多次,连我都要信了!” 这件事阮青枝暂时没法向他解释,只得敷衍地笑了两声,之后就窝在他的怀里抱怨道:“这一趟差不多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还白哭了一场!明天我不出门了!” 她的决定,夜寒当然不会反对,当即便说:“不出就不出。咱们歇一天,然后……”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脸色渐渐地有些阴沉。 阮青枝立刻紧张起来,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车窗外许多人围在一处,都是看往同一个方向。 “那边有热闹看吗?”她攀着夜寒的肩膀坐了起来。 夜寒脸色沉沉:“那边,是来归客栈。” “哦,就是咱们……”阮青枝忽然省悟,“……咱们住的客栈!那些人在做什么?他们包围了咱们住的客栈?!” “现在看来,恐怕是的。”夜寒沉声道。 一边说着,马车已缓缓行到客栈门口。夜寒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上马石上东张西望的楚维扬,同时也看到了围着楚维扬吵吵嚷嚷的那些人。 都是寻常百姓,原本见了官兵见了军士畏畏缩缩话都不敢说的,如今居然有胆子来向楚维扬叫嚣了。 要说背后没有蹊跷,谁信?! 阮青枝听着车窗外如潮的人声,有些紧张:“要不,咱们直接逃走,不回客栈了?” “恐怕晚了,”夜寒苦笑道,“从咱们这辆车出现在街上开始,前后就有许多百姓‘护送’。咱们若是想逃走,除非撞人。” “简直岂有此理!”阮青枝干脆一掀帘子跳下了车,“你们干什么?拦我家的车是什么意思?想认我当娘吗?” 车外的人立刻涌了上来。夜寒忙也跟着下车,将阮青枝护在怀中,厉声喝道:“都让开!楚维扬,去找阳城兵马司!百姓聚众都无人管的吗?” 楚维扬一见他二人,立刻像见了救星一样扑了过来:“阿寒救命啊啊啊——” 众百姓拦阻不及被他顺利闯了过来,也有人敏锐地听到了他喊的那个名字,立刻惊呼:“他喊‘阿寒’?厉王殿下的名讳好像就是一个‘寒’字!所以那个人真是厉王殿下?” 许多人互相传递着这样的疑问,当然也有人当面向夜寒问了出来:“您是厉王殿下吗?有人说厉王殿下和阮大小姐就住在来归客栈,是不是你们?” 夜寒没有迟疑,护住阮青枝之后就抬起头来:“不错,本王便是三皇子凌寒。” 此话一出近处的百姓立刻静了下来,同时许多嘁嘁喳喳的声音在向后传递着消息,越往外围声音越大,如水波向外漾开,之后又像碰到了河岸的水波一样涌了回来。 “您真的是厉王殿下?那这位姑娘就是阮大小姐咯?你们为什么隐瞒身份到阳城来?” “厉王殿下您真的是被睿王追杀的吗?” “阮大小姐到底是真凤命还是假凤命?” “有人说您二位是冒名的骗子,二位要不要解释一下?” “厉王殿下,您是不是被阮大小姐给骗了?上京人都知道阮二小姐才是凤命,那么多大师当众验证过的!” “依我看厉王殿下也是假的!死人怎么可能活过来?先前那些谣言分明就是他两个人搞的鬼!” …… 阮青枝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这条街上关注着来归客栈的百姓少说也有上千人,吵吵嚷嚷无止无休。 这个局面当然不可能是自发的。 有人,煽风点火了。 阮青枝嘲讽地冷笑了一声,扯扯夜寒的衣袖:“找个高一点的地方,让大家都看着咱们,好说话。” 81.给个交代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二话没说,立刻揽住她的腰一跃而起。 阮青枝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听得一片乱乱的吵嚷,再站稳时就发现脚下已经是客栈的门楼了。 “夜寒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实诚?”阮青枝哭笑不得,“我说‘站得高一点’,你也不用高到这个地步啊!” 夜寒低头看过她脚下的瓦片,确认结实稳当之后才抬起头来,笑道:“我觉得这个高度挺好的。俯瞰众生,万物皆在脚下。” 阮青枝嗤地一笑:“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众生’。你这句话可要小点声说,小心他们打你!” 夜寒淡定道:“他们打不过我。” 阮青枝回想刚才干脆利索地跃上门楼的过程,心悦诚服。 这时,客栈门口那片“他要跑”、“快拦住他”、“果然是贼”的叫嚷声已经低了下去,众人伸长了脖子看着门楼上的两人,再次将先前的那些疑问翻出来问了一遍。 夜寒一手扶稳阮青枝,一手向下方作了个虚按的动作,门楼前数百人顿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甚至有一部分人已经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开始悄悄地往后退。 夜寒以目光向下方扫视一遍,沉声开口:“既然你们执意要问,本王倒也不惧直言。事实正如传言中一般:本王镇守西北百战不死,却在回京述职途中被居心叵测之人设局引入落云山,以致亲信几乎死伤殆尽,本王也身受重伤,不得不藏身民间,暂避锋芒!”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有力,虽未刻意呼喊,却不知怎的竟能传出很远,几乎连站在巷口的人都能听见他说了什么。 这般姿容、这等身手、这样本事,皆非寻常人所能有。此一番话说出来,众百姓心中的疑虑已经消散了大半。 夜寒神色冷然向人群中几个位置看过一遍,之后又接着说道:“本王身边这个女子,也确实就是相府长女、十四年来被当作‘丧门星’受尽欺凌的阮大小姐!有些事想必你们已经听说过,比如相府寿宴上的真假凤凰之争、御花园重阳宴上的雏凤凌空,以及进宫面圣那天中途被劫生死不知。” 说到此处他转头向上京方向看了一眼,神情愈发冷厉:“本王与阮大小姐流落至此,原以为可以消得数日清闲躲来养伤,不料敌人如附骨之疽驱之不散!你们今日前来围堵客栈,究竟是受了何人煽动?意欲何为?” 他的话音落下许久,门楼下面仍是一片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众百姓都在交头接耳,并没有人肯抬起头来答话。 片刻之后,有人高声叫道:“你那些说辞,我们翻来覆去都听烦了!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你说你是厉王殿下,你拿什么证明?你敢跟我们去见府君大人吗?”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好几个方向同时传来高呼:“你怎么证明?除非你即刻跟我们去见府君大人!” 如此明显的煽风点火行为,就连阮青枝也已经看出门道来了。 但门楼下被裹挟而来的百姓显然不会那么容易醒悟。被人一番煽动之后,叫嚷声再次喧嚣: “连府君大人都不敢见,还说自己是真的!” “随便什么人就来冒充厉王殿下,殿下泉下有知定然不会饶过你们!” “这人是不是傻?要冒充王爷,也该冒充个还在人世的啊!” “哪来的丫头片子就敢说是凤凰!” …… 吵吵嚷嚷,听上去仿佛永无休止。 夜寒脸色沉沉,袍袖一甩冷笑道:“本王何须向你们证明!我随身带来的将士虽不多,对付别有用心之徒却已足够!你们先打赢了本王的西北军将士,然后再来质疑本王的身份吧!” 许是因为愤怒,他这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门楼下众人只听得耳边铮铮声响,心中不禁大为惊骇。 阮青枝留心着先前注意到的那几个人,果然看见他们隐藏在人群之中挪动了位置,之后又照旧高声嚷了起来:“你们看吧,他被揭穿了!他没话说了,开始耍无赖了!” 这几声高呼的气势比先前还要足,却没有得到如他们期望的那样一呼百应的效果。 百姓之中,应者寥寥。 来归客栈中的那些侍卫是什么样子,很多人先前已经看见了。 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气,岂是寻常人家的府兵能有的?众百姓只是没有什么见识,却不等于是傻! 而且,此刻众人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很多人终于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另外一个关键点:南齐律法森严,寻常人若无路引断不可能在客栈中留宿。眼前这一行人非但光明正大住在客栈,身边更有多人护持,怎么可能是寻常之辈! 哪家的骗子敢这么招摇?真当府君和兵马司都是死的吗? 此刻再想想今日发生的事,许多原先没有留意到的细节重新浮现,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夜寒居高临下,看见多数百姓已经开始犹疑,便敛了怒容,平静地道:“本王微服前来阳城,原本无意招摇,更未打算与府君相见。是何人把本王住在此处的消息告知你们、又是何人煽动你们前来围堵来归客栈?你们可知道,你们是在助纣为虐!”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门楼下却愈发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忽然有人伸手揪了一个矮瘦的男人出来,高声叫道:“殿下,就是这个人——草民先前就是在茶楼里听了这个人的话,一时糊涂才跟了来的!” 夜寒先前早已注意到了那个矮瘦子,此刻见状不禁微笑:“果然有他!楚维扬,拿下!” 这种事当然用不着楚维扬亲自动手,早有侍卫穿过人群径直冲进去将人提了回来。 有人开了这个头,当然少不得也要有人群起效仿。于是眨眼之间,那些混在人群中兴风作浪的人已经全数落到了楚维扬的手里。 门楼下众百姓的秩序顿时好了许多。 但质疑还是会有的,百姓们对厉王殿下的好奇心更是不可遏止。因此拿下那几个祸害之后,百姓们并未散去,反而越发凑上前来,团团围在门楼外面。 夜寒不太习惯面对百姓们炽热的目光。于是阮青枝便站了出来,高声道:“此事是非真假,想必大家心中已有判断,我与厉王殿下都不愿再反复解释。殿下身上重伤未愈,需要安居养伤,请众父老多多体谅!” 这是在撵人了。 众百姓未必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却不愿即刻就走,于是三三两两向后退了几步,仍旧在门楼附近徘徊。 阮青枝看着夜寒,无奈道:“这我可就真没办法了。你说,究竟是阳城的百姓太过热情,还是你厉王殿下太过迷人呢?” 夜寒想了一想,干脆搂着她飞身跃下门楼,稳稳地落到了人群之中。 此举可谓十分冒失,当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骚动。 阮青枝在最初的一声惊呼之后立刻就镇静下来,看着围到跟前的百姓也不慌,大大方方任人观看。 夜寒也一改先前在门楼上的冷然,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挽着阮青枝向众人打招呼。 众百姓没有顾得上惊愕,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 几百张嘴同时开口说话,即便夜寒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阮青枝更是茫然,费劲地听了半天也没能听明白眼前那些人说了什么,急得她苦恼万分,只得可怜巴巴地去扯夜寒的衣袖。 如此混乱持续了好一阵子,众百姓终于意识到不妥,有人开始自发地维持秩序,由几个老者作代表开口说了几句恭敬仰慕的客套话,之后马上就有人插言问道:“阮大小姐,听说您在上京为了凤命的事跟您的亲妹妹闹得你死我活的,这件事是真是假?” 众人闻言俱各大惊,有人厉声喝道:“林家丫头,休得胡言!” 阮青枝向人群中看了一眼,笑了:“当然是真。” 身边响起了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阮青枝平静地笑着,神色坦然:“我认为这件事的重点不是‘亲妹妹’,而是‘真假凤命’。我若因为对方是亲妹妹就忍气吞声,将来假凤凰得了势,天下不知要有多少无辜百姓受累,那时才是我真正对不住天下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事关切身利益,众人心中早已被她说动。只是百姓通常对亲情都有执念,“大义灭亲”这种话还是很难说出口的。 阮青枝心中了然,并不慌张:“怎么,有人竟然觉得这是我的错吗?一样是相府的女儿,锦衣玉食使唤着十多个奴婢的是她,连馊饭都没得吃几乎饿死的是我!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她!前面十四年,我连她的院子都进不去,她却曾经把我推下过假山推下过池塘,给我下过毒放过蛇虫老鼠,她还放火烧我的院子,烧死了我的奶娘和丫鬟!你们说我跟我妹妹闹得‘你死我活’,这话未免有失公允。上京明眼人都看得见,前面十四年一直是我死、她活!” 怜贫惜弱也是百姓淳朴的善心。阮青枝这番话越说越委屈,话音尚未落下,身旁已有几个眼窝子浅的女人抹起了眼泪。 阮青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前面十四年,我在生死之间至少走过了十几个来回,相府无人过问、上京无人过问,天下也无人过问!这两个月,我开始不再忍气吞声、不肯乖乖就死了,然后全天下都知道我跟我妹妹闹得‘你死我活’了!请问刚才那位姑娘,我对我妹妹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可以把‘你死我活’的罪过算在我的头上?!”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没有看见什么人。当然也没有人答她的话。 阮青枝冷笑一声,昂然道:“我平生做事无愧于心,不怕人来质问!就怕有些人居心叵测,像耗子似的躲在人群后面吱吱乱叫,却连一句明白话都不敢说!” 这番话说罢,附和者颇众。 但也有人觉得阮青枝避重就轻,始终没说到重点。 一个老者开口道:“请大小姐恕罪,我们阳城的百姓还是不太明白,十四年来天下皆知阮二小姐是凤命,怎么忽然就换成您了?” 阮青枝看了他一眼,神色平淡并无怒容:“当然是因为有人处心积虑,鸠占鹊巢!” “阮大小姐,”旁边几个妇人争着道,“这件事大家都存着疑心呢!您今日若是不说清楚,以后只怕还有麻烦!” 阮青枝微笑摇头:“只要我是真的,以后就不会有麻烦。天意在我这边,我何须向天下人解释!” “青枝。”夜寒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阮青枝仰头向他一笑,之后又再次看向众人:“不过,你们大家既然一定要问,我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几个脸色不太好看的妇人闻言松了一口气,忙七嘴八舌地要求她说。 于是阮青枝斟酌了一下词句,悠悠开口: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和我那个妹妹并非一母所出,当然更不是一胎双生。” “我的生母并不是前些日子去世了的相府主母金氏,而是我父亲的元配夫人栾氏。” “十四年前,金氏并不是阮家的妾侍,而是我父亲私养的外室。直到她有孕即将临产,我母亲一直并不知情。” “当时我母亲也已有孕在身,体弱多病万分凶险。金氏用计将我母亲骗到外宅辱骂责打,致使我母亲早产,不足月生下了我。第二天金氏才生下了筠儿。” “我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就对外宣称我与筠儿是一胎双生,我是姐姐,她是妹妹。” “此刻诸位心中想必已经明白:若没有那次变故,我母亲就不会早产,筠儿本来应该比我先来到世上。” “早在我二人出生之前就有高人说过,相府将会有两个女儿,先出生的是煞命将要祸国殃民,后出生的那个才是救民于水火的凤凰。所以十四年来,我一直顶着‘丧门星’的恶名,被相府中人欺凌折辱。” “但是,世人作恶,可以骗得过全天下的人,却独独骗不过天!” “我与筠儿谁是凤命、谁是煞命,在母腹之中早已注定。金氏处心积虑布下这个局,白白害了我母亲一条性命,却不知湛湛青天不可欺!” “这十四年来,我身边只有一个出身贫寒的乳母带着两个婢女苦心照料,祖母有心照拂却被金氏压制插不上手,因此我只能暂避锋芒隐忍不发。” “可是如今我与筠儿都已年满十四,明年便将及笄。我若继续隐忍纵容,就只能看着那个假凤凰飞上枝头,祸害南齐江山!” “她的母亲害死了我的母亲,她占了我十四年的荣耀。如今我虽揭穿了她,却从未伤她半分。我自认对她已经仁至义尽!” 话说至此,巷中已是寂静一片。 阮青枝并没有夜寒那样的好本事,所以她即便用尽全力高声喊了,后面依然有人听不清楚。原本站在前面的人会很耐心地向后传话,但在她说到中途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后面了。 所以她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后面的人推推搡搡,几次几乎要把人推到地上,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叫嚷出声。 待她说完,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为那个颇为复杂的故事,为眼前这个苦命的女孩子,也为那句“湛湛青天不可欺”。 老百姓,信天。 许是因为阮青枝说得太快,中间没给人留下喘气的工夫,所以她说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众人的神情依旧木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阮青枝顿了一顿,又沉声说道:“你们心里有疑问,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并不难过。但是,若有谁在得知真相之后还觉得我做得不好、我对她太狠心,那么请你们告诉我,我自会隐世别居,你们安心去奉一个骗子做凤凰就是了!” 这已经不是在说道理,而是在耍脾气了。 众人渐渐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气鼓鼓的小姑娘,忽然觉得有点脸红。 他们,好像,逼人太甚了? 当面对一个小女孩子吵吵嚷嚷,似乎不太好? 而且还是一个受了那么多委屈、活得那么不容易的女孩子! 先前说话的老者忙带头向阮青枝躬身:“请大小姐息怒。大家只是不明真相,并非有意冒犯。今日原是我们来得唐突,打扰了殿下休息,也惊扰了您……” “无妨,”夜寒按住阮青枝的肩头,向众人笑道:“小丫头脾气有点坏,心肠却并不凶恶,众父老不必放在心上。” 身边立刻有人凑趣地笑了起来。 老百姓只是需要一个凤凰,谁管她的脾气好不好!您老自己喜欢,您就宠着呗! 当下,许多人的心思还沉在阮青枝讲的那个故事里,少部分已经醒过神来的就忙着向二人赔罪。见夜寒对阮青枝十分宠溺,有几个胆子大的就试着开了几句不轻不重的玩笑,果然两人都没有生气。 于是,在几个老者的连哄带劝之下,恋恋不舍的众百姓们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来归客栈。 而在众人没留神的时候,楚维扬已经溜到人群中去,拎了一个衣着整洁的小姑娘出来了。 跟先前抓的那几个市井汉子不同,这小姑娘显然是单独一伙的。 楚维扬乐呵呵向夜寒邀功:“怎么样,我抓得准吧?哎,我觉得这个小姑娘生得还不错,你该不会对她有意思吧?” 夜寒不肯答他的话,脸色沉沉地盯着那个女孩子。 “放了她吧。”阮青枝叹道。 “放?”楚维扬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你在开什么玩笑呐?这不符合你的形象啊!照你从前的脾气,你不是该说‘掐死她吧’?” 阮青枝摇摇头,神色平淡:“放了她吧。她没有恶意,而且我也不怕她问。” 楚维扬迟疑了一下,眨眨眼睛看着夜寒。 后者点头道:“那就放了吧。” 楚维扬有些不太情愿地松开了手,又看见阮青枝温柔地问那女孩子道:“你是怎么来的?雇了马车吗?要不要我们的车夫送你回去?” 那女孩子道声“不用”,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跑了。 楚维扬气得跺脚:“你们还真放啊?那小丫头片子一看就没安好心!阿寒,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是看上你了吧?你家小媳妇是真打算先给你纳个妾?” 夜寒皱了皱眉:“你别乱说。那女孩子是青枝乳母的女儿。” 楚维扬愕然:“那应该是自己人啊!她怎么也跟着煽风点火?真是因为看上你了所以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什么乱七八糟的!”夜寒并不想理会他这种蠢话。 楚维扬不服,又转向阮青枝:“喂,你亲妹妹你都下得了手,奶姐姐面前就心慈手软了?要我说,你就该半路上截住她套个麻袋狠狠地打一顿,省得她再惦记你的男人!” 阮青枝搓了搓脸,瞬间绽开笑容:“用不着那么麻烦啊!反正她什么都做不了,我放她回去又如何?” “你怎么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楚维扬急得跺脚。 阮青枝张开双臂迎着风,哈哈一笑:“因为大局已在我掌控之中啊!过了今日,我和夜寒刚才说的那些话必将传遍天下,你以为她一只小泥鳅能改变什么?” 楚维扬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那小姑娘并不像此刻门口堆着的那几个人。她身后无人撑腰、无人谋划,一个小女孩子还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所以,你是故意放她走、故意看着她恨你怨你却无能为力?”楚维扬瞪大了眼睛,面露惊恐。 阮青枝甩甩衣袖昂然站定,微笑:“是啊。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自己的渺小,我就偏要让她知道,即使她用尽了全力闯到我跟前来,她也依旧是个不值得我伸手一捏的小虾米!” 楚维扬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子,伸了伸大拇指道:“还是你狠!” 夜寒笑着摇摇头,揽住阮青枝道:“既然是小泥鳅小虾米,你就连心思也不该费。走吧,回去歇着。” 阮青枝愕然:“还歇着?都被人围堵了,咱们不该连夜搬家吗?” 82.老天爷,你这是造孽啊!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上京,睿王府。 凌霄照例与几个幕僚在书房内围炉而坐,各自交换着今日收到的消息,气氛颇有些沉闷。 待凌霄将手中的书信阅完,有人便开口说道:“这个时辰,阳城那边的消息应该快要传回来了。不管是不是他们……” “这还用假设?一定是他们!”凌霄将手中信纸啪地拍在桌上,冷笑:“除了那个贱婢和我那个‘无所不能’的三哥,还有谁能搞得这么满城风雨的!” 几个幕僚互相交换个眼色,惴惴的不敢言语。 凌霄啪啪地拍着桌子,烦躁不堪:“当时是谁说‘万无一失’、谁说‘必死无疑’的?一直没找到尸首我就知道事情不妥当,如今他果然就活过来了!不但如此,他还跟那个小贱婢搞到了一起,这不是明摆着冲着本王来的吗!” 一个幕僚大着胆子说道:“他果然还在人世,那先前的事,从王优的假山寨到后来张俭煽动满朝文武跟殿下过不去,恐怕都是他的手笔!” 另一人沉吟道:“这倒也未必。他久在西北边境,朝中未必能有那么多人受他的摆布。后来的这几件事,还是晋王那边嫌疑最大。” “晋王,”凌霄嗤笑,“老五可没那么大本事!你只看见凌寒久在西北边境不常回京,却不知朝中那些武将几乎全都是他的人!就连那些文臣也说他是南齐的什么万里长城,只差没给他写个牌位在家供着了!” 几个幕僚无言以对,神色愈发复杂。 厉王,那可不是寻常人啊。 凌霄咬牙切齿暗骂了一阵,抬头向众人环视一圈,冷笑:“怎么,怕了?” “怕倒不至于,”幕僚鲁翰文微微一笑,“皇上心中最属意的人始终是殿下,厉王在朝中蹦跶得越欢,皇上就越不待见他。” 凌霄看了他一眼,没有像平时一样沉吟思索,反而脸色更加阴沉:“等他掌握了朝堂,你以为父皇能奈他何?” 鲁翰文脸色一僵,片刻之后咬牙道:“那就还跟先前一样,让他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当然不能回来,”凌霄拈起一张信纸在指尖缠绕着,笑意冷冷:“我想,父皇也不会喜欢看到他活着回来的。” 众幕僚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终于齐齐松口气,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如今他在外面,身边的人也不多,要下手应该比先前容易。明的不行咱们就试试暗的,只不知道阳城的百姓能不能给咱们一个小小的惊喜。” “指望他们?”凌霄嗤笑,“那小贱婢一个人就能闹得全上京鸡飞狗跳,如今再加上凌寒沆瀣一气,你觉得阳城的百姓能把他们怎么样?” 正说到此处,外面便有小厮捧着一只鸽子走了进来:“殿下,阳城的消息!” 幕僚上前接过递给凌霄,后者展开纸卷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身边的人。 众人争相传阅一遍之后,凌霄的神色已恢复了平淡:“众卿以为如何?” “竟然……”鲁翰文看着手中纸卷,神色复杂:“竟然果真是他!他当众承认身份,那就是明着向咱们宣战了!” 旁边一人脸色难看:“阳城那些不中用的东西!原以为就算不能让他灰溜溜滚蛋,至少也能杀杀他的锐气,没想到那些废物这么容易就被他给镇住,咱们反而成了帮他赚口碑的了!” 许是因为确认了对方身份的缘故,书房中气氛一时愈发压抑。 这时,凌霄却忽地笑了起来:“阳城那帮废物,做得不错啊。” 鲁翰文眼睛一亮:“殿下有何妙计?” 凌霄以指尖轻敲桌上的茶碗,唇角微微翘起:“本王原本便不指望那帮刁民能做什么有用的事,先前命他们围堵客栈,不过是试探他的身份罢了。如今他身份已明,本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是,”一个幕僚急道,“这样一来,他在阳城必然名声大盛!信上虽然没有细说,但可以想见,他必定不会说咱们什么好话,万一消息传回上京来……” 凌霄以手指在碗盖上重重一敲,坐直了身子:“这就是你们要做的事了。非但他在阳城的那些胡言乱语不许传到上京来,就连他活着的消息,也不许有一个字传回来!” 众幕僚下意识地站起,人人俱是惶惶不安。 向一座城封锁消息,那可不是说着玩的。即使四面城门都在睿王府掌控之中,要做到这一点仍然是一件需要殚精竭虑的事。 又不是兵临城下,总不能封城吧? 凌霄看看众人的脸色,有些不悦:“又不是让你们封锁一年半载!两个月,做不到?” 鲁翰文忙道:“两个月应该问题不大。只要防着阳城的人和各地的大商行就可以,零星一两个小百姓进来说点什么是不会有多少人信的,到时候发现了再抓就是!” 众人闻言心中稍安,忙信誓旦旦说定能守住。 重新落座之后,鲁翰文又问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在两个月之内彻底解决这件事了?” 凌霄靠在椅背上,沉声道:“本王没有太多耐心同他周全。两个月之内,他必须死!” 鲁翰文忽然笑了起来:“想必殿下已经成竹在胸了。” 凌霄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不是也想到了?他口口声声说那个小贱婢是真凤凰,又说他自己才是天命所归……那咱们就看一看,这一次老天帮不帮他!” 鲁翰文细细地想了一遍,抚掌:“妙极!只要把那件东西送到阳城去,他如今的名声越盛,将来死得就越快!” “那就,尽快送过去吧!”凌霄缓缓倾身坐起,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 夜幕落下之后的阳城,并不如前两天那样宁谧。厉王殿下死而复生的消息、阮大小姐真假凤命的消息仍旧在阳城百姓口耳之间传递着、议论着。 即便是宵禁,也阻挡不住人们议论的热情。于是这一夜,各大戏园和秦楼楚馆人满为患。 在这样的一片浮躁之中,来归客栈安静如常。 某一间亮着灯的客房里,站着的小姑娘对躺着的男人怒目而视,后者只回应以温柔的笑容,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案头的灯花忽然爆了一下,男人笑着拍了拍被褥:“累不累?累了就上来躺着。” “夜寒!”小姑娘气极了,蹬蹬两步冲过去爬上床,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腰上:“你是不是不知道老百姓疯狂起来有多可怕?虽说他们今日乖乖地走了,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没反应过来!你信不信,到明天一早来归客栈门前还是会围着一堆人!你不要说在上京如何如何,你要知道阳城的百姓跟上京的不一样,死而复生的厉王殿下跟普通的王爷也不一样!” “我知道啊,”夜寒无奈地扶着她坐稳,“不就是围观嘛,咱们又不丑,怕什么?” 阮青枝烦躁地甩开他的手:“可是那样就没有办法好好玩了!而且,你怎么知道只是围观而已?凌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肯定还有后招!咱们住在这里不走,那不是等着麻烦找上门来吗?” 夜寒双手扶着她的手臂助她坐稳,叹道:“你也知道他一定会有后招。咱们若走了,焉知他不会对来归客栈中的无辜之人下手!” 阮青枝觉得他有点杞人忧天。 夜寒见她气鼓鼓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这么着急忙慌要搬走,莫非是怕他?” “谁怕……”阮青枝本能地要反驳,之后又忿忿地咽下了话头,嗔怪道:“你少说那些有的没的!激将法对我没有用!” 夜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奈。 阮青枝见状扁了扁嘴,有些郁闷:“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有你的打算,只是不屑于跟我说,是不是?” “我哪敢!”夜寒慌忙否认,又解释道:“不是不屑,是目前我也不知道老四的后招是什么,所以不太好向你解释。” 阮青枝认真地看着他:“那你就该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觉得不能走?” 夜寒闭目叹息,良久才道:“因为,睿王凌霄为人阴狠,手段之歹毒恐怕要超出你的想象。此刻我担心的是,咱们若走了,整个阳城都未必能招架得住他的怒火。” 阮青枝的脸色变了。 “他,会将怒火发泄在无辜百姓身上?”她有些不敢相信。 夜寒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地道:“三年前父皇曾命他到西北随我参赞军务,我们发现一个村子与敌国往来密切,知道其中必有奸细。但那个村子里的人十分团结,将士们审了一夜仍然不得要领。最后老四瞒着我,下令将村中男女老少统统杀尽,一个不留。” 阮青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吓得打了个寒颤。 夜寒忙重新将她扶稳,继续道:“还不止如此。事后,他又写奏章传回上京,说西北边境村村通敌、百姓不服教化,当尽数诛杀。” 阮青枝从未听过这种事,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瞪大了眼睛只顾发愣。 夜寒紧紧攥住她的两只手,嘲讽地笑了一下:“后来,我收到了父皇传来的命令——他命我将边境附近随水草迁徙的牧民尽数杀掉,以防不测!” “他们是疯了吗?!”阮青枝焦躁地坐直了身子,“为了一两个可能存在的奸细,他们就要杀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无辜百姓?” 夜寒看着她的眼睛,长声叹息:“青枝,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阮青枝觉得他这句话说得不对。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但人终究是人。怎么会有人把无辜百姓看作牛羊,不问是非黑白随意屠杀呢? 凌霄是那样,皇帝也是那样!难道为人君者,都是…… 阮青枝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乱,慌忙摇头甩开了这个想法,急急道:“你不要吓我,阳城的事毕竟跟西北边境上的并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夜寒耐心地解释道,“他是一定要杀掉咱们两个的。咱们离开了来归客栈,他会觉得客栈包庇了咱们、整个阳城都包庇了咱们。虽然他不能屠城,但你知道,对一城的百姓而言,得罪一位王爷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咱们离开阳城呢?”阮青枝追问。 夜寒不假思索道:“咱们逃去哪儿,哪儿就是第二座阳城。咱们逃得越远,被睿王记恨的地方就越多。” 这一次阮青枝无言以对了。她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事情还真就像夜寒说的那样,除了留在这儿等着正面对敌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这也太憋屈了吧?阮青枝越想越气。 夜寒见状忙又拉住她安慰:“你也不必太担忧。我已安排人在城门和城中各处探听消息,只要他的报复手段不算太狠,咱们就悄悄离开阳城。”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阮青枝想了一想,低声嘀咕道:“真是有病,自己哪哪都不行,只会拿老百姓立威、拿老百姓出气!可怜天下百姓还当他是个好王爷、指望着他将来能做个明君呢!” “所以说,百姓也很好骗。”夜寒笑道。 阮青枝瞪大眼睛瞅着他:“将来你当了皇帝,不会也是这样吧?”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之无理取闹。夜寒也并不回答,只眯起眼睛看着她:“我觉得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你迟迟不肯从我身上下去,莫非……” 阮青枝愣了愣神,有些尴尬地讪笑了一下:“对不住哦,我一时气愤就给忘了……你的腰还好吧?” 夜寒看着这个迷糊的丫头,觉得她即使尴尬也尴尬得坦坦荡荡,倒显得心猿意马的他有些过于不纯洁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脸红,掩饰地咳了一声:“本王的腰没有问题。只是,你还是尽快下去的好。” “哦。”阮青枝闷闷地答应了一声,果然慢慢地蹭了下去。 蹭了下去。 夜寒很抓狂:“这都是谁教你的!你当本王的腰是床沿吗你就蹭?你就不能规矩一点!” 阮青枝被他给吼急了,当场吼了回去:“你凶什么凶!我又没用力!我还没说你硌着我了呢你就吼我!我就知道你嫌我烦呢!你也跟楚维扬一样,觉得女人又磨叽又麻烦又不懂事,是不是?” “不是……”夜寒百口莫辩,也不敢辩,只得咬牙切齿道:“你回你的房间去!不许再胡闹!” “我偏不!”阮青枝不服,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你烦我也没用,我就偏不走!” 夜寒哀嚎一声,翻身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儿裹了起来:“求你了,让我缓缓行不行?” 阮青枝被他哀求的语气吓得一愣:“怎么了啊?你病了?” “是,我病了!”夜寒抱着枕头闷闷地道:“你离我远点我就好了!你再不走我要咬人了!” 阮青枝站在床边狐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顿悟,红着脸蹬蹬蹬跑了出去。 身后是夜寒的闷声哀嚎:“老天爷,你这是造孽啊……” ……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阳城东门外已经聚集了好些准备进城的百姓,大多是附近的村镇里面来的,肩挑手提带着些菜蔬山货,还有进山砍了柴草来卖的。 当然也有远路而来的客人,错过了宿头,或者干脆就是没钱住店连夜赶路的,早早就来到这城门之下等着赶最早一批进门。 有个打柴人许是心情格外好,从怀中掏出一块饼子来啃了两口,想了一想又掰了半块,递给了旁边一个瘦巴巴脏兮兮只露一双眼睛的小男孩:“娃儿,饿不饿?” 小男孩看着眼前的饼子咽了口唾沫,回头:“奶奶……” 缩在墙角的老妪睁开浑浊的眼睛,之后猛地跳了起来,抢过打柴人手中的饼子就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谢谢小哥,谢谢小哥!” 打柴人有些发愣,那句“我给孩子的”最终没忍心说出口,叹口气走开了。 小男孩看看打柴人的背影,再看看鼓着腮帮子嚼着饼子的奶奶,小嘴一扁,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了,纷纷指责那老妪狠心。 老妪费力地将饼子咽下去,嘿嘿笑着:“你们不懂!我要是饿死了,这孩子没人管,迟早也是个死;倒不如我活着,讨一碗饭分他一口,他就死不了!” 原来是进城来讨饭的。 众人都对乞丐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有人觉得可怜,从篮子里拿出两个苹果递了过去:“给孩子一个,别自己都吃了!” 老妪点头哈腰连声称谢,拿两个苹果在眼前比照了半天,最后果然还是把小的递给了孩子。 这时城门已经开了,众人乱乱地涌上前去,推推搡搡闹着进门。 那老妪带着小男孩也往前挤,却被守门的兵丁一把揪了出来:“什么人!” “讨饭的!”老妪仰头嘿嘿笑,露出一口烂牙。 兵丁皱眉将她揪到一旁,不肯放行:“讨饭的,哪儿来的?” “洛、洛城……”老妪仿佛有些慌张。 “洛城?”士兵皱眉,“怕不是扯谎!洛城离着我们这儿五六百里呢!你们怎么来的?走着来?” 旁边有人听见了,也跟着附和:“是啊,而且洛城繁华富庶不逊于阳城,最近又没有什么灾厄,谁会千里迢迢从洛城跑到阳城来乞讨?” 这么一说就更奇怪了。兵丁眼中疑惑更甚:“到底是哪儿来的?不说实话,让兵马司打死你们!” 那老妪紧张得手都没处放,只管嘿嘿地笑:“真是洛城来的,来投亲!” 说话倒确实是洛城口音。但是,一会儿说乞讨、一会儿说投亲,又拿不出路引,这来历只怕很有些问题。 士兵猛然转过身,呼喊同伴:“这儿有个可疑的,带下去……” 一句话未说完,便听见旁边百姓乱乱地喊:“跑了跑了!跑进去了!” 那士兵一愣慌忙回转身来,就看见人群之中一个小男孩挤来挤去,已经进了大门了。 “拿住他!”城门口顿时乱乱,推推挤挤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一群士兵去捉一个孩子倒也不难,眨眼工夫那小男孩就被人提着回来了。众百姓看见有热闹也都围了上来,看着士兵们将那对祖孙制住,逼迫他们将裹住脸的头巾和围脖都解下来。 这个过程当然也少不得一番推搡哭闹。最终士兵们忍不住,亲自上前扯掉了那个男孩脖子里围着的破布。 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惊骇的大叫。 原来破布下面露出的不是男孩子结实黝黑的脖颈,而是一片红紫黑灰深浅不一的烂疮。 烂疮,这是恶疾啊!万一传染可就糟了! 那个士兵发出一声尖叫,发疯似的将手里的破布远远甩了出去,落到人群之中又引起了一片惊呼避让,无辜百姓互相绊倒摔伤,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那个老妪头上的破布巾也被扯了下来,露出的同样是一片腐烂溃脓的恶疮。 这下子再无疑问,确定无疑是会传染的了。 人群轰然炸开,哭喊的、逃跑的、吓得跌倒的、撞倒了别人的…… 兵荒马乱。 本来遇上这种事,守城将士们可以稍稍维持一下秩序的。但是此刻,他们自己也乱了。 那几个直接动手抓过祖孙二人的士兵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有两个胆小的甚至干脆坐在地上喊着“娘啊”、“天啊”,嚎啕痛哭起来。 兵马司的人匆匆赶来,遇上这样的局面一时也有些无措,只得亮出兵器将众人赶到一处,命人请大夫来。 可是事关性命,平时再温顺的人也不肯再服管束了。 谁愿意跟身患恶疾的病人挤在一处?城门口的每个人都知道,只要离身边的人远一点,自己就能少一分被传染的风险。 所以,即便是兵马司将士手中的长枪,也没能完全挡住城门口的混乱。 而进城去请大夫的士兵迟迟未归,不知是自己吓跑了,还是根本没有大夫肯过来冒险。 更严重的是,那个小男孩趁着旁人受惊不敢碰他的时机,从马肚子底下钻出去,跑了。 骑在马上的将官脸色煞白,声音颤颤:“快!快去禀报府君大人!出大事了!” 83.凌老三你人面兽心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城门口发生混乱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来归客栈。 那会儿阮青枝刚醒,正赖在被窝里不肯起身,就听见隔壁乱乱的许多脚步声来来去去,中间还夹杂着楚维扬的尖叫怒骂。 伴月自告奋勇要去打听,阮青枝已跳下床,披件衣裳直接出门冲进了隔壁房间。 夜寒看见她,脸上怒色稍缓,有些疲惫地向她招了招手:“来。” “出什么事了?”阮青枝看着他,“睿王的‘后招’果然来了?那么快吗?” 夜寒拉她坐下,随手摆弄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轻叹:“目前还不确定是不是他搞的鬼。但是,阳城要出大事了。” 这时侍卫们都已经领到任务退了下去,阮青枝便回头看向楚维扬:“有多严重?” 楚维扬向她咧嘴一笑:“你男人在跟你说话,你直接问他就是了,看我做什么呀?” 阮青枝瞪着他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还有话说请尽快;若是已经说完了,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楚维扬一呆,之后哈哈笑着跳了起来:“阿寒,你家这只小母老虎了不得呀!她是准备把你拴在家里了你发现没有?” 夜寒抬头看了他一眼,摆手道:“咱们能做的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你去府衙那里盯着点,不要让对方钻了空子。” “喂,”楚维扬一脸哀戚,“你果真要抛弃我了吗?我与你那么多年出生入死穿一条裤子的交情,真的比不上红颜一笑吗?” 夜寒转过脸表示不忍直视,阮青枝便配合着作出一副妒妇模样凶巴巴地道:“你再提‘裤子’,我就要打你了!” “不能不提裤子啊!”楚维扬跳脚大呼,“不提裤子那不是流氓吗?那就不只是你打我了,满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都要打我了!” 阮青枝愣了一下,转身问夜寒:“他说什么?” 夜寒黑着脸说了一句“没什么”,然后又转向楚维扬,“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扒光了挂到戏楼上去!” 楚维扬一脸惊恐双手抱肩作贞烈状:“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说!你是不是想扒我衣裳很久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夜寒随手将半碗隔夜茶泼了过去:“滚!” 楚维扬果然抱头鼠窜,边跑边笑:“凌老三你个傻子!我这是在帮你你懂不懂?你家小媳妇不开窍,你得想法子教她,不能总这么干等着呀……” 夜寒闻言气得险些又要追出去打人,看见阮青枝似笑非笑的神情才冷静下来,讪讪道:“那个姓楚的说话办事素来颠三倒四,你不要放在心上。” 阮青枝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眨了眨。 夜寒的脸蓦地红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我没那么混账!” “我没有胡思乱想啊,”阮青枝一脸无辜,“你觉得我应该‘胡思乱想’些什么?” 夜寒顿时脸上更红,恼羞成怒地背转身去,冷冷回了一句:“没什么!” 阮青枝哈哈大笑:“我本来没有胡思乱想,但是现在,我觉得不能不多想了!” 夜寒目视窗外表情僵硬整个人停滞不动仿若雕塑。 阮青枝笑累了才停下来,单手撑桌倾身向前好奇地捏了捏他的脸:“喂,窗外的秃树枝就那么好看?” 夜寒猛然转了回来,顺势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拽进了怀里,咬牙:“没你好看!” “那不废话么?我天下第一好看!”阮青枝半点儿也没带犹豫的。 夜寒失笑,先前的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阮青枝窝在他的怀里静了一会儿,漫不经心揪着他的衣袖问道:“阳城,出什么事了?” 夜寒顿时严肃起来,略一沉吟才道:“东城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一对身患恶疮的祖孙混进来了。” “恶疮?”阮青枝皱皱眉头,有些不解:“恶疮又怎么样?穷苦人不是很容易得恶疮吗?就是城中那些富贵人家也难保身上不生疮,有病治病就是了!” 夜寒慢慢地放开她,摇了摇头:“不是寻常的疮。你年纪小不知道,十几年前北边曾经闹过那么一回,先是一两个人身上生疮,然后是一村、一镇、一城……那一次,朝廷下令在冀州以北筑了城墙来阻止患病百姓南下,最后还是防不住……不得不焚毁了三座城池,又烧了半座山的生石灰倒入河中,杀死了上万难民才遏制住恶疾蔓延。” 不待他说完,阮青枝已吓得白了脸。 夜寒声音低沉:“那次的事持续了一年多,前前后后死了有几万人,加上各地盗贼蜂起,南齐天下一度风雨飘摇。从此之后,百姓闻‘疮’而色变,谁家若有人生了恶疮,往往便直接架火烧死,不肯医治的。” 阮青枝吓得呆住许久,终于醒过神来,急道:“那恐怕不是恶疮,是瘟疫吧?” “也可以这么说,”夜寒黯然道,“总之是防不胜防、极易传染的一种病。患病者浑身溃烂苦不堪言,死状极为凄惨,实在比寻常瘟疫更加骇人。” 阮青枝靠着桌角站定,沉吟良久,摇头道:“你说的那种病确实很可怕。但是,世上的恶疮有许多种,总不能看见人生疮就说是瘟疫吧?那样是不是有点杯弓蛇影了?” “南齐百姓实在是被吓怕了。”夜寒叹道,“而且,咱们的探子说,那对祖孙身上的疮……很像。” 阮青枝渐渐觉得脚底有些发寒,好一会儿才颤声问:“所以你是在担心,这整件事就是针对咱们的一个阴谋?如果那样……” 不对,不可能那样的! 阮青枝用力摇了摇头。 既然那种瘟疫那么可怕,睿王他怎么敢?阳城距离上京也不算很远,难道他就不怕殃及上京,害了他自己的性命吗? 夜寒攥住阮青枝的手,语气放轻松了几分:“我也觉得老四应该不至于胆大妄为到那般地步。所以这件事,就当是咱们杞人忧天好了。” 阮青枝低低应了一声,勉强一笑:“但是该防的还是要防。不如你想办法把那对祖孙接过来吧,我给看看……” “不行!”夜寒立刻反对,“你还是不明白,如今那对祖孙已经引起了全城的恐慌!他们若出现在这里,阳城百姓立刻就能一把火烧了来归客栈!” 阮青枝一时无言,只能定定地看着他。 夜寒叹口气,再次将她的手攥紧了些:“我相信你能治好,我也知道你心疼人命。但是青枝,与这件事可能会造成的人心惊惶秩序混乱烧杀抢掠种种恶事相比,还是除掉那两个人比较划算。” 阮青枝试图将手抽回来,未能如愿,只得继续瞪大眼睛盯着他:“你已经派人去杀他们了吗?” 夜寒摇头:“那些事自有阳城府君和兵马司去办。我只管盯着他们,以防有人借机生事。” 阮青枝黯然良久,叹道:“只有当众烧死他们,阳城百姓才能安心,是不是?” “是,”夜寒承认道,“人心皆是如此,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 阮青枝抿紧唇角想了许久,终于缩回手,叹口气坐了下去:“我从不知道,人命的事也可以用划算不划算来估量了。不知那对祖孙此刻又该作何感想。” “他们也想活下去,”夜寒微微冷笑,“即便明知自己身患恶疾有可能害死全城乃至全天下的人,他们还是坚持要混进城来,只为了替自己求一线生机。” 阮青枝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想,脸色微变。 夜寒攥紧拳头往桌上狠狠捶了一下,咬牙:“所以,青枝,有些时候不是咱们要狠心,而是世情如此。咱们要顾全大局,就只能权衡利弊。” “那,”阮青枝有些紧张,“咱们也把百姓当作牛羊、不考虑他们的悲欢吗?那岂不是跟睿王一样了吗?” “当然不一样!”夜寒沉声道,“凌霄对北地百姓是滥杀,咱们却是在万不得已之时、为了保住更多的百姓才选择放弃少数,这怎么能一样!” 阮青枝看着他,神色有些苦恼。 夜寒叹息一声,将她拉过来拥住:“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你再回去歇一歇吧!” 阮青枝想了一阵,闷闷地道:“我不歇。夜寒,从前我读过很多书,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治世治人的道理,我好像一直也不需要懂。如果我说了蠢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已经很聪明了,”夜寒的声音轻柔,带上了几分笑意:“多少活了几十年的老东西都不如你。” “那是因为我已经活了几百年了!”阮青枝认真地道。 夜寒哈哈一笑,放开了她:“那好吧。这位活了几百年的小姑娘,你是不是该回房去梳妆了?一会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阮青枝这才想起自己才刚刚起床,头没梳脸没洗连衣裳都没好好穿,邋里邋遢的就闯过来了。 此刻一经提醒她立刻闹了个大红脸,甩开夜寒的手就奔了出去。 夜寒哈哈笑着送走了她。听见隔壁房门开关的声音之后,他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有侍卫从窗口跃入,低声禀道:“那个老妇反反复复只说是来投亲的,阳城府君已下令在西校场架火当众烧死她了。那些先前接触过她的百姓和守城将士已被单独隔离在一座院子里,有重兵把守。现在百姓最担忧的是那个男孩子,他混进城里以后就失去了踪迹,兵马司的人正在各处破庙草堆里面寻找。” 夜寒听罢立刻吩咐道:“让咱们的人也去,找到那小畜生什么都别问直接烧死。对那老妇也盯得紧一点,不要让她有机会到校场上开口说话!” 侍卫领命去了,楚维扬立刻又跳了进来,坐在窗台上看着夜寒嘿嘿地笑。 夜寒脸色沉沉看着他:“我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有啊!”楚维扬笑嘻嘻地道,“我笑你厉王殿下阴险歹毒,当着小姑娘的面装作温柔善良爱民如子,一转身就要下手杀害无辜百姓,真是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夜寒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嘲讽。 楚维扬觉得没趣,自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盘腿坐下来,敛了笑容:“你猜得没错,那对祖孙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边给自己泡茶,一边把先前城门口发生的事细细地说了,沉声道:“那老妇先前一直说孩子离了她就活不成,可是后来她自己被抓,那孩子独个儿混进城来,她却半点儿担忧的样子也没有。我觉得这件事不对头。” “当然不对头,”夜寒冷笑,“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所以,”楚维扬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咱们的人已经发现了那个孩子的踪迹,我叫他们把人抓了,喂了点毒药扔进府衙里去了。” “扔到府衙里做什么?”夜寒皱眉。 楚维扬一拍巴掌:“不然怎么办?咱们亲自动手烧他?既然疑心这件事是睿王的阴谋,咱们就更不该明着插手,以免那个属癞皮狗的把事情赖到咱们头上!” 夜寒拂袖站了起来,长叹一口气:“不插手,就一定能置身事外吗?” “那你说怎么办?”楚维扬不服气地跟着站起身,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刚泡好的茶:“喂,你去哪儿?!” 夜寒没有理他,径直迈步出门,去了隔壁。 楚维扬站在门口跺了跺脚:“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还只顾跟他家小媳妇腻歪!” 隔壁房内,阮青枝已经梳妆完毕,见他进门便扑了过来:“去吃什么?” 夜寒拉过她的手,露出笑容:“前面街上有家卖馄饨的,据说味道很不错。” 阮青枝欢呼一声,立刻回头招呼携云伴月:“走走走,快跟上!不许掉队!” 于是一行三人很快出门,在走廊上遇见了楚维扬,阮青枝又笑呵呵地招呼了他,四个人一起蹬蹬蹬下了楼。 楼下食客已经有很多,店伙计热情地招呼着:“客官今儿吃点什么?早餐有豆腐馅的包子,还有贡米熬的粥……” “不了不了!”阮青枝摆摆手甩开夜寒率先冲出门去,“我们去外面吃!” 夜寒看着她的背影,皱眉。 楚维扬悄悄凑了过来:“喂,你家小媳妇今天不对劲呀!怎么跟喝高了似的?” 夜寒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她高兴的时候不这样。 大说大笑太过刻意,必然是为了掩盖心事。这丫头的心思并不愚钝,想必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吧? 阳城,山雨欲来。 李家馄饨摊的生意一如既往很不错,草棚下十几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夜寒这一行人等了好一会儿才占到了位置。 馄饨还没端上来,就听见邻桌食客拍桌说道:“小孩子家不要胡说八道!瘟疫?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来的瘟疫!上一次北边闹了那一场是因为纪王作乱天地不容,这一次因为什么?” 阮青枝与夜寒对视一眼,夜寒神色一黯,阮青枝脸上顽皮的笑容也已维持不住了。 楚维扬朝阮青枝呲了呲牙:“喂,笑不出来就不要笑!很难看你知不知道?” 阮青枝果然敛了笑容,瞪着他:“你才难看!你全家都难看!” 楚维扬眉梢一挑袖子一撸作出要打架的模样,夜寒立刻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不许欺负我媳妇。” “喂!你要不要脸!”楚维扬高声叫了起来。 阮青枝看着他二人,平静地道:“没心情玩闹就不要硬撑了,这个样子真的很无聊。” 楚维扬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你还真是半点儿亏也不肯吃啊!” 阮青枝不再理会他,转头看向夜寒:“我觉得事情未必有那么糟。只要是病,我就不信有我治不了的。现在我担心的是……是老天不容我。若是那样,你到时候就当众指证我是假的,也许事情会有转机。” 不等夜寒答话,楚维扬已经眯起了眼睛:“老天为什么不容你?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这时店伙计已将四人的馄饨送了过来,阮青枝便只管低头看着饭碗,不再答话。 夜寒没有拿筷子,伸手捉住了阮青枝的手腕:“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天若不容你,它就该惩罚你本人,而不是拿千千万万无辜百姓的命来‘警示’你。” 阮青枝抬起头来,眨了眨眼。 夜寒露出笑容,提高了声音:“就算是瘟疫,那也只是病而已!若说因为当政者失德、或者是出了什么不该存在的妖孽,老天就该直接一个雷劈了那失德之人、一个雷劈了那妖孽,没道理折腾无辜的百姓!” 邻桌客人静了一会儿,向这边拱了拱手:“兄台言之成理,是在下想偏了。” 夜寒微笑:“倒也不是仁兄想偏。每逢大灾大难之时,人总要找个地方发泄怨气。骂天又不敢骂,当然只好骂皇帝骂朝局出出气。这种心态咱们可以理解,但若当真为此就以为太平盛世不会有瘟疫,那就是糊涂虫了!” 邻桌客人再次拱手道声“受教”,旁边另一桌几个粗鲁的汉子却已跳了起来:“你是说,咱们阳城真的会爆发瘟疫?” 夜寒摇头:“不是瘟疫当然最好。如今府君大人和兵马司都在照管此事,大家且安心就是。” 附近几桌客人见他说得含糊,知道没什么新消息,渐渐地便又将目光移开,重新回到自己的话题上去了。 阮青枝悄悄向四周张望一番,向夜寒伸了个大拇指:“你还真敢说!小心他们认出你来,到时候你要置身事外只怕也不可能了!” 夜寒也学着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若是被认出来,我就只好说‘本王与你们同在’了。” 阮青枝哈哈一笑,心里仿佛松快了几分。 夜寒见状忙劝她吃饭,阮青枝又说道:“还是你想得对。我原先读书也会念几句‘天行有常’之类的,可是用到现实中的时候,总是难免还会想偏。” “那是因为你自己心里藏着事,”夜寒看着她,“你自己总觉得老天要惩戒你,所以一旦遇事,旁人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就先往自己身上想了。” 阮青枝细品了品这句话,叹口气低头吃饭。 楚维扬在旁敲着碗沿说道:“怕只怕,这场灾不是老天要针对你,而是京中有人要针对你。” “楚维扬!”夜寒脸色微沉,“你先让大家好好吃完一顿饭行不行!” “又不是我先挑起这个话头的!再说我也没说什么呀……”楚维扬大为委屈。 夜寒仍然看着他,脸色不善。 阮青枝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笑了笑安慰他们两个人:“最坏的后果咱们已经想到了,还愁什么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可以了!” 楚维扬松一口气,忙笑道:“对对对,车到山前必有路,吃饭吃饭!” 夜寒看着阮青枝欲言又止,后者却当真已经放下心事,捧起饭碗认真地吃了起来。 这一次不是强作镇定,而是真的不那么紧张了。 她只怕天不容她。至于人—— 凡人的手段再阴狠也有限,她岂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 这一顿早饭,阳城的每一个人都吃得心事重重。 每个人的心耳意神都留在府衙那边,警惕地留心着每一丝风吹草动,就像山野中受惊的兔子,随时竖着耳朵保持着准备落荒而逃的姿态。 后续的消息并没有让大家等很久。 巳时未到,阮青枝这一行人还在馄饨摊边坐着,便听到有人在街上大喊:“不好了不好了!那座院子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开始发痒了!” 阮青枝呼地站了起来。 夜寒忙也起身,拽住她:“先别紧张。那些人心里悬着,难免疑神疑鬼,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楚维扬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叫我说,就该给那座院子里也点一把火!” 阮青枝转过身来看着他:“该来的躲不掉,点火也没用。你知道那个孩子进城以后去过多少地方、接触过多少人?” 楚维扬顿时泄气。 杀那对祖孙是民心所向,但滥杀无辜可就不行了。漫说阳城的百姓未必肯答应,就是他们自己恐怕也只敢在心里这么想想,真要下手是万万不忍的。 终究,还是不如对方狠啊。 84.阮大小姐的小媳妇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大街上早已经乱了。 原本还在强忍焦躁说说笑笑、假装生活一切如旧的阳城百姓,此刻再也维持不住从容的假象,同时起身抱头鼠窜。 像一群塌了窝的兔子。 阮青枝亲眼看见有三四桌食客没付账就跑了,这会儿也没有人去管,因为馄饨摊的摊主和伙计也跑了。灶上锅底下还架着柴,烧火的小厮忙手忙脚地拿两块砖头挡住灶坑,跳起来一溜烟窜进了后院。 满大街只听见脚步声咣咣乱响,中间偶尔夹杂着几声呼喝怒骂,那是有人跑得急了撞到一处,然后又如临大敌互相避让着各自爬起来,继续跑。 继续跑,跑回家,关上大门也许就安全了。阮青枝仿佛听见他们在喊。 事实也许确实如此。但,若真是瘟疫,又岂是一道院门能关住的? 瘟疫爆发之后,病气弥漫在天地之间,世人身处其中就像馒头被塞进了蒸笼,还妄想什么独善其身! 阮青枝揪着夜寒的衣袖站在街边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去看看那些人吧。到底是不是瘟疫咱们自己心里先要有数,像这样干等着真是太熬人了!” 夜寒抓住她的手攥了攥,摇头:“不许去,危险。” 阮青枝不服:“这没什么危险的!我完全可以……” “问题不在于你可不可以!”夜寒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问题是这件事明摆着就是凌霄设下的一个局,正张着网等着咱们往里钻!现在那所院子被重兵把守着,你怎么进去?去跟府君说你是凤凰?还是跑去跟那些百姓说你会治病?他们平时或许会信你两分,但现在已经不是‘平时’!现在全城的百姓都是受惊的兔子逮谁咬谁,不能以常理忖度,你明白吗!” 阮青枝被他吼得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直站到眼前的路人都跑光了,她才低着头委委屈屈地嘀咕道:“你凶什么凶!” 夜寒顿时没了脾气,忙敛起怒色露出笑容,讨好地抓着她的手摇啊摇:“我哪里敢凶你?这不都是因为担心你嘛!你是一腔孤勇无所畏惧,哪里知道在别人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安危重要!” 阮青枝仰头,眨眼,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奇怪的话。 楚维扬在旁边捂住胸口作呕吐状:“凌老三你够了!好端端的西北军大统领,如今都快要变成阮大小姐的小媳妇了你知道吗!” 阮青枝没忍住笑了出来。 夜寒长舒一口气,拉起了她的手:“你想看病人也不是非去那座院子不可,咱们去西校场等着就好了。” 没等阮青枝答话,楚维扬已在旁边跳了起来:“你是疯了吗?旁人哄小姑娘都是带她逛花园逛庙会逛戏园子,只有你与众不同,你带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去看烧死人!” “去看烧那个老妇吗?”阮青枝眼睛一亮,“可以啊!我要去!我还从未看过烧死人!” 楚维扬顿时无语,认命地照夜寒的吩咐回客栈去赶来了马车,载着众人奔赴校场。 一路畅通无阻。客栈门前没有人,大街上没有人,西校场上几乎也没有人。若非还有几个兵丁在忙着搭台子架柴草,众人几乎要以为官府改主意放过那个老妇了。 正午时分,台子终于搭了起来。四周的柴草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外围还撒了厚厚的石灰,显得十分郑重其事。 一辆平板马车从府衙方向缓缓而来。驾车的士兵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车上那对祖孙捆得像粽子一样,一动不动似乎都昏睡着。 马车停下来以后,阮青枝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四周的兵丁顿时如临大敌:“你要做什么?退后退后!不要命了?!” 阮青枝没有后退,夜寒干脆也走上前来陪着她,二人站在近处,认真地看着士兵们将祖孙二人抬起来架到高台上用铁链拴住,然后在下面点起了火。 火苗窜起来的时候,阮青枝心尖疼了一下,眉头微皱。夜寒忙拉着她后退几步,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走吧,不用看了。”阮青枝黯然道。 这时校场上站在近处的“民众”寥寥无几,府衙的那些士兵也懒得再喊那些诸如“病源已被烧掉,众百姓不必惊慌”之类的安抚之语,只管乱乱地忙着扇风烧火去了。 夜寒拉着阮青枝站到上风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阮青枝脸色有些难看:“我没见过这种病。若真是瘟疫,只怕比我想象的还要麻烦。” “不会治就不要想了,”夜寒半点儿迟疑也没有,“治病救人不是你的责任,你只管保证你自己的安全就好。” 阮青枝立刻接道:“但这天下的安宁是我的责任,也是你的责任。” 夜寒低头一叹,摇头道:“走吧,咱们回客栈去商量。”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阮青枝应了一声便要上车。 这时,身后的高台上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嘶哑的尖叫:“国有大难,必有妖孽横行!” 是那个老妇。 夜寒立刻回头看向楚维扬:“不是告诉你要让她闭嘴吗?” 楚维扬一脸阴沉:“时间太紧,她身边又没什么人敢接近,所以……” 夜寒横他一眼没有再多言,就听见那老妇尖声叫道:“妖孽就在阳城!你们阳城活该有大难,是老天要惩罚你们,你们烧死我有什么用!” 高台旁边几个士兵忙乱地去找弓箭,那老妇已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紧接着火舌燎到了她的身上,她喉咙里便只剩下尖叫,再也喊不出旁的来了。 夜寒扶着阮青枝上了马车,本待劝慰,却见阮青枝一改先前情绪低落的样子,竟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这是,疯了吗?夜寒以目光向携云伴月询问。 两个丫头都摇头表示不知情,阮青枝便自己抱住夜寒的手臂,平静地道:“我原以为她只是稍微自私一点而已,如今看来竟是个怀揣着阴谋故意害人的亡命之徒,那就用不着为她难过了。” “你本来就用不着可怜她。”夜寒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阮青枝摇头叹道:“你不明白。若是因为你我的缘故累害了无辜百姓,要损修行的。” 夜寒失笑:“什么修行?你要修仙吗?” 阮青枝翻个白眼不再理他,外面楚维扬便迟疑着坐上了驾车的位置:“咱们回去了?” 夜寒答了一声“回”,掀开帘子看看校场外面三三两两几个行人,坐回来向阮青枝笑道:“那老妇死得倒挺壮烈,只是颇有画蛇添足之嫌。你看,阳城百姓根本不敢上前来凑这个热闹,她就算喊破了天,没人听见也是枉然。” “但是,”阮青枝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府衙的士兵听见了。而且就算那老妇不喊,这种谣言还是会自己冒出来的。睿王野心那么大,阳城中肯定有很多都是他的人吧?” 夜寒叹了口气,倾身上前把她那边的帘子也放了下来:“别看了。凌霄有手段,咱们也不是废物,怕他作甚?” 阮青枝勉强笑笑摇了摇头:“不是怕他啊,我只是觉得阳城的百姓……” 一句话未说完,忽听见远处脚步声、说话声响成一片,阮青枝立刻紧张起来:“又出什么事了?!” 伴月正看着窗外,闻言立刻答道:“那边来了好多人!有的赶着马车、有的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的……这是在逃难吗?” 夜寒掀帘子看了一眼,脸色立时一变:“恐怕还真是逃难!阿楚,即刻叫人通知府衙,阻止他们!” 楚维扬立刻领命,停下马车飞奔而去。伴月回头看着夜寒:“为什么要阻止?让他们逃出去,总比留在这儿等死的好吧?” 夜寒专心看着窗外并不答话,阮青枝替他解释道:“逃出去若能平安无事当然最好。怕只怕此刻城里已经有人染了病,那样一来……逃出去,就等于是把病源带到别处去了。瘟疫若在各处同时蔓延开来,后果只会比现在严重百倍。” 伴月急道:“可是如果不逃,大家岂不是要一起死在这儿?那咱们怎么办?咱们也要像那个老妇和她孙子一样生一身烂疮、受尽折磨而死吗!” 夜寒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伴月脸色霎时惨白。 阮青枝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你说错了。咱们留在这里,不是为了跟他们一起死,而是为了力挽狂澜。” 夜寒眼睛一亮:“这种病,你有办法?” 阮青枝笑容一僵,想了一阵才道:“办法总会有的。虽然这种病我先前没见过,但任何一种药方都不是天生就有,都是前辈医者呕心沥血斟酌出来的。若是在咱们之前没有现成的经验,咱们就要加倍用心,自己来做那个尝百草济后世的人。” 待她说完,夜寒的神色郑重起来:“若能治得了这种病,那可就功在千秋了。” “只是不容易,”阮青枝看着他笑了一笑,“回去以后,你帮我找些这个朝代……这个地方的医书来看,最好是关于这种病的记载,越多越好。” 夜寒答应了,随后察觉到马车一沉,楚维扬的声音已从外面传了进来:“这一次你是白操心了!阿寒,你肯定不知道李仲道那个老贼干了什么混账事!” 李仲道,是阳城府君的名字。 夜寒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立刻问道:“他怎么了?跑了?” “岂止是跑了!”楚维扬甩着马鞭怒骂,“那个王八蛋,他自己把一家人都搬出了城外,然后又回头引着附近盛公山的驻军回来围了阳城!现在四道城门都已经关了,别说百姓,就连一只耗子都飞不出去!” “耗子本来就飞不出去。”夜寒平静地道。 楚维扬闻言怒气更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挑我的字眼!凌寒!厉王殿下!咱们要被困死在阳城了!人家府君大人明知道你在城里,却一声不吭瞒着你跑了!你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落云山的陷阱里,却要窝窝囊囊地死在阳城里了!” 夜寒想了一想,轻声一笑:“我不会死。而且李仲道也没做错,瘟疫无情,舍弃一城人的性命总强似舍弃全天下人的性命。” 楚维扬不想跟他争辩这个,低低咒骂了一声,马鞭一甩赶着车子冲进了逃难的人群。 此时的街上已经人满为患,孩子哭大人叫,人们身上的包袱背篓互相碰撞,走不了几步就会看到有人被撞倒在地、有人丢了孩子崩溃大哭,还有把老娘丢了的。 兵荒马乱。 马车挤在这样的队伍里,几乎寸步难行。楚维扬心中焦躁,不住地甩着马鞭,除了换来几声怒骂之外一无所获。 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半个时辰之后,回程的路才走了没一半,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封城了!阳城不许进也不许出,成了一座孤岛了!成了一口棺材了!要把咱们所有的百姓困死在里面了! 若是平安无事怎么可能封城?当然是因为瘟疫蔓延开了!阳城所有的百姓已经被南齐朝廷给放弃了! 那怎么行!老百姓要活命啊!咱们好端端的根本没得病,凭什么让我们跟着一起死! 出城,出城,出城! 不就是一道城门吗?撞开!士兵若敢拦着,跟他们拼了! 群情汹汹,百姓如潮水一般涌向了城门。 楚维扬驾着马车在人群中顺势前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拐进一条小巷,艰难地回到了来归客栈。 只是,此刻众人都没有了休息的心情。 “城门口那里,会乱吧?”阮青枝问。 夜寒叹道:“会乱。但问题不会太严重。外面是朝廷的驻军,不会轻易对百姓动手,最多杀鸡儆猴。” 这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安慰。 杀鸡儆猴,还是要“杀”啊。 阮青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果断转身:“这些事我不懂,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休息一下,你尽快叫人把我要的医书送来。” 夜寒答应着命携云伴月陪她进去,之后立刻同楚维扬骑上马走了,阮青枝也没问他去了哪里。 显然对方已经出招,现在到了需要全力迎敌的时候了。 凌霄的手段比他们原先预想的还要狠。 原本阮青枝以为他顶多制造一点恐慌,捏造流言说她和夜寒是妖孽或者骗子什么的,谁知他竟然半点儿花哨也没有,直接出手就要他们的命。 而且,是用一城的百姓陪葬。 简直丧心病狂。 阮青枝顺风顺水过了几百年,从前对这种事情虽然也略有耳闻,却从来不会去深入地了解。这世上的阴冷黑暗一向与她无关,她只负责富贵祥和、母仪天下。 如今却已经没有什么富贵祥和了。 阮青枝略歇了一歇,外头很快就有侍卫送来一大摞医书交给携云,堆在桌子上了。 阮青枝立刻起身坐到桌旁,一本一本翻看起来。 不看还好,看过之后她才知道,先前夜寒对她说的那些,其实已经足够简化、足够轻描淡写了。 真实的景况比她先前听到的还要惨烈十倍。 前所未见的恶疮、比寻常瘟疫更为迅疾的蔓延速度、生不如死的极端痛苦…… 医家束手无策,朝廷只能把那些患病的百姓当作猪狗来对待,除了屠杀还是屠杀。 但执行屠杀的那些将士也往往难逃灾厄。 所以,那场灾难被称作“天罚”。虽然最后是纪王顶了这个罪名,但当时登基未久的皇帝还是被迫下了罪己诏,吃斋念佛整整一年才把汹涌的民愤敷衍了过去。 那样的一场灾难啊! 阮青枝苦恼地连翻了好几本书,看到的尽是描写疫情如何如何可怕,竟没有一本书上提到过缓解疫情的办法。 只言片语也没有。 阮青枝心急如焚,只得喊携云伴月过来一起翻找。 三个人整整翻了一下午才把那些书翻完,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此前医者尝试过的办法,全部无效。 不是寻常的烂疮、也不是寻常的瘟疫,所以什么解毒消肿什么石灰陈醋统统无用。 那些得病的人几乎全都死了。偶有一两个活下来的也是浑身生满恶疮,苦不堪言最后往往就选择了自行了断。 何况后头还有朝廷的清洗。 “这不对啊!”伴月皱眉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朝廷明明处理得很干净,如今过了这么久怎么又有这种病了?难不成真是天罚?” 阮青枝合上书本,摇了摇头:“十几年前的那一场是不是天罚我不知道,但此刻阳城的这一次,必定是人为的。” 携云抹了一把眼泪,咬牙道:“睿王竟然敢做这种事,他真不怕引火烧身吗?” “他,”阮青枝冷笑,“恐怕真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了吧?他以为不管他做什么,老天都会帮他一把,却不知……罪孽太重,天断断不会容他。” 正说着话,侍卫又送了一批书进来,之后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阮青枝平静地看着他。 那侍卫微微低头,恭敬而忐忑:“外面已经有流言,说是因为殿下和您在这里才惹来了天罚的。” 阮青枝摆了摆手并不在意:“随他们说去。你们不必管这个,照常做事就好了。” 侍卫低头应了声是,又补充道:“现在有好些人围堵了客栈大门,闹着要掌柜把您和殿下交出去。掌柜的不肯,他们就吵着要烧客栈。”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比原本设想的要早一些。 阮青枝皱眉思忖了一阵,吩咐道:“你出去跟他们吹一吹我先前治病救人起死回生的本事,就说我已经有办法治那种瘟疫了,但是我此刻心情不好,他们若是再来惹我,我就见死不救,让他们都一起热热闹闹见阎王去!” 侍卫听见她说得轻松,不禁大喜,忙答应着奔了出去。 关上门之后携云顿时更加担忧:“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到时候若救不了,阳城的百姓怕不得把咱们给撕了!” “那倒不会,”阮青枝凉凉地笑着,“等到确定我不会治病的时候,他们差不多也就没有力气来撕我了。” 携云哑然失笑。 这时夜寒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一进门便将阮青枝拥进了怀里:“有没有吓到你?” 阮青枝摇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吓到我。你也别害怕。” 夜寒哈地笑了:“怎么又成了你安慰我了?” 阮青枝认真地道:“我在家里躲着,看不到外面有什么危险,当然不害怕;你是亲自站到前线上的人,所有的惊吓辛苦都是你受着,我安慰你一下难道不该?” “你总有道理。”夜寒用力地抱了抱她,之后很快松开手,笑叹:“我承认你说得很对。但是,被你那样安慰,总觉得有点怪。” “不怪啊!”阮青枝笑吟吟,“你是我的小媳妇嘛!我抱抱你拍拍你有什么不合适的?” 伴月在旁嗤地笑了出来,夜寒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还真不放过任何一个占我便宜的机会!” 阮青枝哈哈一笑,将桌上医书往旁边一推,看着伴月摆上茶来,之后便正了脸色问道:“外面情势如何?” “不太好。”夜寒沉声道,“府君不在,人心已乱。整整一个下午,一直有百姓冲击四面城门。虽然咱们的人也已经去帮着劝抚,但生死攸关,他们还是不太服管束。”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阮青枝默然。 夜寒顿了一顿,又道:“早上说已经开始发痒的那几个人,皮肤果然有了将要生疮的迹象。没等兵马司的人动手,关在一起的那些百姓就自发地把他们捆起来,烧死了。” 阮青枝打了个寒颤,愕然抬头。 夜寒叹道:“这还只是开始。等疫症蔓延开来,灭绝人性的事只会更多。” 阮青枝下意识地回头向那些书看了一眼。 被恐惧掌控的人心有多可怕,她如今已经知道了。也许明日,也许今夜,甚至有可能就在下一个瞬间,闻所未闻的恶事就会突如其来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行! 阮青枝拍桌站了起来:“我要去看那些病人!不能再拖了!” 85.烧死我吧,我是妖孽!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麻烦来得比预料中的还要快。 第二天一早,终于被夜寒允许出门的阮青枝刚刚走下楼,迎面就撞上了客栈伙计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阮大小姐!”伙计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称呼,顿了一顿才又粗声粗气地道:“您要是没旁的事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吧,茶水饮食自会有人给您送过去。我们掌柜说了,您是大人物开罪不得,即便外头那帮人真的烧了客栈,我们也断断不敢怠慢了您!” 阮青枝被他噼里啪啦一通话砸得晕头转向,正不知该如何对答,夜寒已从外面折了回来,未到近前便厉声喝道:“你们倒是不敢怠慢她,你们只敢当面冲撞她!” 伙计瑟缩了一下,慌忙低头躬身:“殿、殿下!” “罢了,”夜寒瞥他一眼移开了目光,“既然不信我们的身份,就不用强装作相信。你有什么怨气只管冲我来,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小的不敢!”伙计忙再次躬身行礼赔罪,“小的只是担心阮大小姐的安危,说话重了些,真的没有恶意……” 夜寒没耐心听他辩解,快步走过来拉起阮青枝转身上楼,丢下一句:“去叫你们掌柜的来,本王有话要说!” 伙计唯唯答应着飞快地跑了,阮青枝却停在楼梯下面,抓住扶手赖着不肯往上走:“为什么要上楼?昨天那些书我都看完了,你不是答应了今天带我出门吗?” 夜寒迟疑了一下没有答话,阮青枝顿时急了:“你不是又变卦了吧?夜寒,你知不知道,疫情如军情,耽搁一天就有可能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我知道,”夜寒叹息着攥紧了她的手,“但是青枝,情况有变,咱们需要重新安排一下。” 正说着话,店掌柜一边擦汗一边从外面奔了进来:“殿下……客官呐!这件事闹得太大了,我们来归客栈实在是招架不住……这客栈传到小人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要是真让他们一把火给烧了,小人该如何向爷爷交代啊!” 阮青枝闻言大惊,忙问:“百姓还是闹着要烧客栈?” 夜寒叹息一声,拉着她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坐了下来:“此刻客栈外面已经堆满了柴草,还有人从家里拿来了火油。他们已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是真要把咱们烧死在这里了!” 伴月闻言立刻从楼梯上冲下来,大怒:“那帮没人心的狗东西!小姐为了救他们连夜翻看了那么多书,眼睛都熬肿了,他们不知感恩就罢了,居然还要恩将仇报!” 阮青枝摇头叹了一声:“百姓愚昧,一向如此。他们认定了我是妖孽,当然要杀我以绝后患。” 正要说话的客栈掌柜听见“妖孽”二字,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阮青枝看向夜寒:“外面有多少人?” 楚维扬正从外面奔回来,随口嚷道:“越来越多!我们刚出去的时候才有三四十人在那儿转悠,现在已经有两三百了!这会儿外头的柴草差不多能堆到街口,看样子他们是打算把整条街都烧了!” “怎么不把整座城都烧了呢,那样多省事!”伴月冷笑。 “这样不行!”阮青枝看着夜寒道,“人太多,侍卫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防不住。咱们必须出面安抚,否则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呢!” 夜寒应了声是,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又看向客栈掌柜:“所以,我想请掌柜的把客栈卖给我。” 掌柜的愣了一下:“客官……殿下您不走吗?” 夜寒摇头:“如今全城都知道本王在来归客栈,如何能走?——楚维扬,你即刻拿银票给柳掌柜,务必协助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店里的伙计、家眷和无关的客人全部平安送走!” “好嘞!”楚维扬高声答应着,半点儿迟疑也没有。 反倒是掌柜的有些犹豫:“殿下,您该不会是真想让他们烧客栈……” 夜寒摆摆手不肯同他多说,又向伴月吩咐道:“你和携云各带几个侍卫跟着柳掌柜他们混出去,挨门挨户看看这条街上其他人家都搬走了没有。” “其他人家?”客栈掌柜大惊,“殿下把这一整条街都买下来了?” 大家都很忙,没有人答他的话。 伴月也学着楚维扬的样子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任务,自去找携云一起点将出门。 夜寒最后看向阮青枝,神色郑重:“接下来少不得有一场硬仗要打,青枝,你要做好准备。” “那就走吧。”阮青枝率先站了起来。 夜寒与她一路出门,三言两语把今日的局势说了一遍。 很不容乐观。 疾疫的蔓延速度比阮青枝原本料想的还要快。才一天时间,城中各处就有不下十人出现了浑身刺痒皮肤泛紫发高烧的症状。这还不包括那些隐瞒了病情的。 更不妙的是,城中不知何时又有人散布了谣言,说这一次的疫情之所以如此迅猛,都是因为阮大小姐这个妖孽蛊惑了厉王,意图逆天而行篡夺江山帝座。 “上苍示警”这个万金油说法,让人给用在这儿了。 阮青枝听到类似的说法就是一肚子气,尤其旁边有个侍卫还忍不住插了一嘴,说是“厉王殿下”这个身份如今也镇不住人了,因为城里有谣言说,厉王镇守西北时杀戮过重,万千冤魂都被他带到了阳城来,成为了“瘟神爷爷”最好的食粮。 甚至还有人说,上一次厉王在落云山中了埋伏的时候就应该死的,因为睿王殿下才是真龙天子。真龙让厉王死而他却不死,那就叫不顺天意、就叫正不压邪。 …… 总之,此刻城中千百种流言,都是说厉王和阮大小姐该死。 阮青枝气得七窍生烟。 说她该死她就忍了,毕竟她也知道自己这一世确实没生成什么好命。 可是那群蠢货居然说夜寒该死! 一个本该锦衣玉食尽享富贵的皇子,从十几岁开始就在战场上拼杀,承受着边关苦寒承受着大漠风沙,拼死保下了这片疆土和这些人的性命,难道就是为了听人说他一声“该死”? 这些刁民才该死! 阮青枝越想越气,终于在将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站定,不肯再往前走了。 夜寒被她拽着顿住,诧异地转过身来:“怎么了?” 阮青枝摇头不答。 夜寒看了看她的脸色,伸出手臂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叹道:“别怨他们。青枝,人在极端恐惧绝望的时候,总要怨恨些什么才能活下去。让他们怨恨你我二人,总比看着他们惊惧发狂的好。” 阮青枝没有经历过真正恐惧绝望的时候,所以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但她觉得夜寒的道理不太对。 她没有理由在承受着恨意的同时,还要对恨她的人百般包容、为恨她的人呕心沥血。 她又不是菩萨。 因为心里带了几分怨气,所以这一次阮青枝站到门楼上的时候,脸色非常不善。 门外忙着架柴以及往柴草上浇火油的百姓发现了她和夜寒的身影,瞬间停下动作涌了过来。 有人挥舞着手中火把,扯着嗓子吼:“妖孽!你们怎么还不死!” 后面无数人跟着喊: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就是他们给阳城带来了瘟疫!烧死他们,瘟神就能放过阳城了!” “跟他们废话什么?点火!” …… 百姓们再次乱了起来,忙了一早晨的侍卫们连擦把汗的工夫都没有,立刻又冲上前去筑起人墙,挡住了那几个拿着火把的汉子。 人群相撞,呼痛声此起彼伏。 阮青枝看得怒气更盛,向人群中厉声喝道:“秦侍卫,不必阻拦,让他们点火!” 众侍卫迟疑着停下来,却不敢放松警惕,疑惑地回过头来看她。 那些发狂的百姓却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各自持着火把也跟着看了过来。 阮青枝冷笑:“不是要烧吗?烧啊!你们倒是把阳城烧个干干净净,看看你们的瘟神爷爷肯不肯放过你们!” 百姓之中有个尖锐的女声在喊:“烧死了你这种妖孽,瘟神爷爷当然放过我们!” “放屁!”阮青枝嘲讽地向下吐了口唾沫,“你们烧死了我,那你们就成了杀人凶手了!瘟神凭什么要放过杀人凶手?而且照你们的说法,我是道行高深的妖孽,你们又哪来的本事能烧得死我?再说就算我死了,我的冤魂还可以与瘟神勾结呢!我恨着你们,一定撺掇瘟神把你们全城的人吃个干干净净!” 众百姓闻言大怒,一番哗然之后,许多人齐声怒吼:“你果然是妖孽!这么说我们杀你就不冤了!点火!” 侍卫们再次提高了警惕,阮青枝却只站在门楼上冷笑:“点啊点啊!谁不敢点谁是狗熊!烧死我才好呢!反正那瘟疫只有我一个人能治,等我死了,你们还不是要乖乖下地府来陪我!” 众百姓见她气焰嚣张,心中愈发愤恨,有几个性子急的听到“谁不点谁是狗熊”就已经按捺不住,将手中火把远远地抛了出去。 浇了火油的柴草一点就着,火苗瞬间窜起两尺余高。 与此同时,人群中却有惊愕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什么?她说她能治瘟疫?” 有人发出了嘲讽的大笑。 瘟疫或许有人能治,但那种烂疮,是寻常的瘟疫吗? 再说,那么多老大夫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十四五岁娇滴滴的大小姐就敢说能治瘟疫了?做梦呢吧? 众百姓大声嘲笑着表达着自己的不屑,但还是有几个人迟疑着互相询问:“有人说阮大小姐曾经救过人的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门楼下人声鼎沸,阮青枝的目光却准确地锁定了那几个私语的人,神色冷冷:“我确实能救,但那又怎样?我不救!我活腻了!我选择跟你们一起死!” 夜寒失笑,攥紧了她的手,向门楼下方朗声道:“阮大小姐没有说谎,她确实医术高明能治瘟疫!你们或许还不知道,阮家老夫人曾经中毒将死,是靠着阮大小姐开的药方捡回了一条命;安国公柳家的小姐也曾在中毒之后落水,当时太医都说人已咽气,同样是阮大小姐出手救了下来。宫中太后娘娘都对阮大小姐的医术信服不已,你们又是哪里来的底气敢质疑她?!” 他的声音清朗、语气笃定,许多百姓听得心动,忙涌上前来乱乱地追问: “殿下此话当真?不是骗我们的吧?” “阮大小姐小小年纪,医术能有多高明?不是都说那瘟疫连太医都没法子……” “阮大小姐,您真的能治瘟疫?” 阮青枝看着那些人热切的神情,心里加倍厌烦,忍不住冷笑道:“我小小年纪又如何?先前上京的茂泉先生还说我小小年纪画不出好画呢,后来还不是刻印章说好话主动与我结交!我早就说过我是真凤、是神仙,不是寻常人,你们只不肯信怪谁呀?” “这么说,”门楼下百姓顿时哗然,“您真的能治瘟疫,不是骗人的?” 阮青枝再次啐了一口:“说一万遍了!我能治,但我不想治!你们烧死我吧!” “这怎么行!”百姓忽然慌了起来,立刻有一部分人又忙着去救火。 先前放火的那帮人还没回过神来呢,一转眼看见自己的同伴被“妖孽”蛊惑了,顿时又大怒,两边很快就撕打在一起。 阮青枝站在门楼上冷冷地看着,并没有觉得他们可怜。 倒是夜寒神情紧张,不住地叹气。 火烧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蔓延到了门楼下面,百姓们顿时更加慌乱起来,好些人冲过来仰头急喊:“殿下快下来!阮大小姐……快下来啊!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我不下去,我是妖孽!”阮青枝踢着脚底下的瓦片,闷闷地道。 夜寒忙小心地扶住她,低声劝了几句,之后又低下头去向众人道:“她是小孩子脾性,生了气恐怕没那么容易哄好,但心里惦记你们也是真的。自今日起,来归客栈这一条街就是阮大小姐治病救人的医馆,本王会让官府把病人移到这边来,一应饮食药材衣衫被褥等物全部由官府负责,病人好转之后会有专人护送回家,你们无事不要来这边走动。” 百姓们有片刻的怔忡,之后顿时大哗。 这就开始作治病救人的安排了?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是真打算医治瘟疫?不是蒙人的? 墙外的侍卫一边救火一边嘲讽:“阳城的百姓都是傻子不成?被旁人煽风点火撺掇几句,居然就真信了殿下和阮大小姐是妖孽……他们也不想想,凭咱们殿下的本事,离开阳城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留在这儿不走,还不是为了保护他们这帮蠢货!” 旁边的阳城百姓听见了,顿时觉得脸上发烫。 再想想,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他们之中或许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了阮青枝能治病,但眼下已经是一个毫无出路的困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们也断断不肯放过的。 一刻钟之后,火已被扑灭。除了一段院墙被烧塌以外并没有太大的损失。 不知是谁带了头,许多百姓涌上前来跪在了门楼之下,齐喊“阮大小姐救命,厉王殿下救命”。 若是在今天之前,阮青枝或许会为此而感动不已。但此刻她只觉得眼前这些人都虚伪得厉害,并没有什么非救不可的理由。 夜寒本来想劝她,后来想想又觉得她这种置身事外的心态似乎也不错,就没有多言。 于是接下来仍旧由夜寒出面向众人细说了应对瘟疫的计划,众百姓认真地听着,这才确信夜寒并非说说而已。 他想得很周全,显然事先已经过了细致的思考,确实是奔着解决瘟疫、救下一城百姓的目的去的。 这是,救苦救难啊! 百姓顿时又感动得痛哭流涕。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质疑:眼看瘟疫即将席卷全城,到时候阮大小姐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就算她懂医术,药从哪儿来?病人家属若不肯跟来,病人由谁照顾? 阮青枝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做坏人,闻言半点儿也没犹豫:“病人发病初期只是生疮而已,又不是残废了,怎么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不能互相照顾?生死关头娇气什么?至于医药,从今日起,阳城所有医馆里的大夫、药堂里所有的药,我全部征用!若有不肯的、藏私的,直接把脑袋给我交上来!” “这……”众百姓闻言面面相觑,随后又大声喧哗起来。 这小姑娘,从前是做强盗的吧? 征用?不给就要砍脑袋?这年头的强盗恐怕都没有她那么嚣张! 等众人抱怨得差不多了,阮青枝又冷冷地继续道:“不只是医药,还有粮食布匹,不管缺少什么,我都会随时向民间征用。你们最好不要在背后给我闹什么幺蛾子,否则我是真会杀人的!” “你凭什么?!”有人不服气地叫了起来。 阮青枝神色冷冷:“当然是凭我能救你们的命!你们最好把账算清楚:这场瘟疫若治不好,阳城就只能被一把火烧掉,连块砖头都剩不下!你们留着药材粮食不给我用,准备带到地府去用吗?” 道理仿佛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众人心里仍觉得不舒服,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烧杀抢掠的强盗,若不骂两句实在不能显出他们正义凛然。 于是有人又高声问道:“那要是治好了呢?” “治好了?”阮青枝仿佛听到了奇怪的话,“若治好了,我就是你们全城百姓的救命恩人,你们的命都是我的,怎么还有脸跟我算粮食药材人工的账?你们阳城人的胸膛里都没长良心的吗?” 这话说得愈发蛮横了。众百姓嗡嗡议论了一阵,却再也没有人大声叫嚷。 他们各自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最后发现确实还是性命最重要。 于是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夜寒吩咐了侍卫们分头去找官府和城内的大夫,又向众百姓吩咐一声“散了吧”,然后就抱着阮青枝跃下门楼,径直回房。 阮青枝脸上怒色尚未敛去。 夜寒抬手揉了揉她的脸,眉眼弯弯向她露出笑容:“阮大小姐今日的威风耍得着实不错,全阳城的百姓都被你给镇住了!你就看在他们最后还算乖顺的份上,不生气了好不好?” 阮青枝被他逗得一笑,之后又长叹了一口气:“谁要跟他们真生气?人心愚昧凉薄,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 “这还是在说气话。”夜寒看着她,评价道。 阮青枝避开他的目光,盯着桌面:“我不太懂人心,这会儿有大事压着,就更没道理耗费心神去安抚他们,倒不如狠一点干脆利落。” “是,”夜寒笑了,“你这一狠心,至少能省下几十万银子。先前说好了一切药材饮食都由咱们承担,你倒好,话锋一转直接要向百姓征用了!如今你是不是妖孽不知道,这‘强盗’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强盗就强盗!”阮青枝朝他呲牙笑了笑,“反正我若是医术不精把他们给治死了,消息也传不到阳城外面去,谁还能知道我是强盗!” 夜寒神色一黯:“若真治不好,咱们……” “我就是谦虚一下,你还当真啊?”阮青枝瞪圆了眼睛盯着他,“有我出马,怎么可能治不好!这一次瘟疫分明是老天给咱们的机会,让咱们扭转乾坤、改写命数用的!” 夜寒垂眸叹息,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重重地攥了攥她的手。 这时外面忽有声音嘈杂,那是官府的衙役把病人送了过来。 之所以动作这么快,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他们终于有机会把责任和危险一股脑儿甩脱给旁人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主子的阴谋终于得逞,可以更为顺利地把某些罪名推到指定的人身上了。 那些人的小心思,阮青枝也没空理会。听见说病人送来了,她便顾不上跟夜寒说话,找块布随手把自己的头脸裹了裹,之后就飞快地冲了出去。 86.有位王爷陪葬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楼下大堂里十来个病人整整齐齐地码着,连捆绳子的手法都一样,好像生怕人看不出是批量生产的。 阮青枝直接给气笑了。 夜寒跟出来看见,脸色霎时阴了下来:“他竟然敢!” “他当然敢。”阮青枝靠在栏杆上一脸悠闲,“他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你发现了什么?”夜寒靠了过来,有些紧张地按住了她的手:“需要下去看看吗?你有多少把握……保证自己的安全?” “本来一点也没有,”阮青枝仰头看着他,“但是现在,我觉得凌霄可以开始哭了。” 夜寒大喜过望。 这时第一批大夫也被侍卫们带了进来,一个个张牙舞爪宁死不屈,大老远还没看清阮青枝的人影就开始破口大骂,什么“妖孽”、“毒妇”、“强盗”种种美称不重样地向阮青枝砸了过来。 阮青枝照单全收,笑眯眯地走下了楼梯:“所以,诸位,我这个妖孽毒妇强盗准备送给你们一个流芳千古的机会,你们要不要?不要我可就给别人了!” “小丫头片子,你还做梦呢吧?”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者朝她啐了一口,半点儿也没客气。 既然对方不爱幼,阮青枝当然也不必尊老。她抱着胳膊往桌子上一坐,晃着腿作出一副纨绔无赖模样:“真是对不住,就算我在做梦,你们也只能陪着我一起把这个梦做下去!——已经进了我这来归客栈,还想独善其身么?你们信不信,此刻我若是放了你们出去,立刻就会有人点火烧死你们!” “我不信!”白胡子老头梗着脖子叫道。 “不信好说,”阮青枝向一个侍卫指了指,“给这位老爷子松绑!” 侍卫领命,果然随手割断绳子,向门口方向作了个“请”的手势。 老者愣住了:“你真放我走?” “我没那么好心,我在等你走投无路自己回来。”阮青枝依然晃着腿,态度无比坦诚。 老者站在门口朝外看了老半天,忽然嘿地笑了一声:“你小丫头片子都不怕死,没道理我一个快入土的老东西反而被你吓跑了!你说吧,抓我们来做什么?” 旁边几个大夫闻言都惊愕不已,有人忙赶着问:“连老大夫,您为什么不走?难道是这妖女在门外布置了杀阵不成?” “什么杀阵!”老者冷笑,“你们还不明白,现在城里的人怕瘟疫都快怕疯了!咱们已经进了来归客栈、接触到了那些病人,谁还敢让咱们活着出去!” 几个大夫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愿相信。 医者一向是最受人敬重的,怎么如今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们的命反倒不值钱了吗? 阮青枝也不打算多作解释,直接干脆地让侍卫给众人都松了绑,然后就自顾自地起身去看那些病人了。 连老大夫略一迟疑跟了上来,其余众人却还在原地站着发愣。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跑!”,七八个人同时拔腿向外面冲了出去。 阮青枝没有理会,侍卫们也不上前阻拦。 夜寒走过来挡在阮青枝前面,忧心忡忡:“你……真要过去看那些病人?要不要再包裹得严实一点?” 阮青枝摇摇头,重新将遮脸的布紧了紧,之后便走上前去蹲下来,开始细看那些病人的患处。 因为都是才发病的,所以看上去并不狰狞,只是皮肤略肿了些,颜色也稍稍有些不对而已。 阮青枝极有耐心地一一看过,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地解下自己脸上缠的布,露出了笑容。 夜寒大惊,之后又按捺不住有些狂喜:“没有危险?!” 连老大夫先是吓得后退了两步,待看见夜寒竟走过来抓住了阮青枝的手,他又忍不住也跟了过来,学着阮青枝的样子细细查看。 阮青枝看着那些被塞住了嘴巴绝望而愤怒的病人,笑容满面:“放心,到了我手里就死不了了。” “阮大小姐,”连老大夫捶了捶老腰转过身来,“您大概不知道这病有多严重!十几年前……” “我知道。”阮青枝打断了他的话,“但这一次,跟十几年前不一样。” 连老大夫眼睛一亮正要追问,阮青枝已笑眯眯地继续道:“这一次有我。” 连老大夫顿时泄气。 这时,先前跑出去的那群大夫又气势汹汹地涌了回来,说话却比先前软了不知多少:“阮大小姐,您就直说吧,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简单,”阮青枝也不跟他们客气,“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帮我熬药、照顾病人,尽你们作为大夫的职责。” 一个中年汉子闻言立刻跳了起来:“照顾病人!你在开什么玩笑?那种病稍稍靠得近一点都可能染上,你让我们照顾病人!你这种千金大小姐,是不是只管自己争名夺利,根本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我告诉你,现在阳城要完了,你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你还妄想名利呢!” 阮青枝揉了揉耳朵,一脸苦恼:“阳城人的脾气还真坏!罢了,我不跟你们吵。你们只要记住不听我的话会死就可以了。连老大夫,你跟我回房去拿药方,今后这些大夫和病人都归你管。” 连老大夫下意识地跟着走了好几步,忽然醒过神来:“阮大小姐,您的药方,是哪位前辈传下来的?” 后面几位大夫闻言也都竖起了耳朵。 阮青枝想了想,笑道:“是一张几百年前的方子,据说是什么仙方,我也不太明白。咱们试试就知道了。” 老方子啊…… 众人互相交换个眼色,都觉得古方虽然比这小姑娘瞎写的方子强一点,但细想想还是挺不靠谱的。 古方!古时候可没有这种怪病!谁知道这丫头片子是从哪儿弄来的方子! 连老大夫心中也有着这样的疑虑,因此一路跟在阮青枝后面走两步退一步,短短几十步路加一段楼梯几乎已愁得他掉光了头发。 但当他站在阮青枝的房间门口,看到正对门满满一桌子书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一下。 若只是为了争名逐利,这个娇小姐实在不必把戏做得这么足。 阮青枝不在乎连老大夫心里怎么想,当然也完全没打算邀他进门。她随手将桌上那堆书往旁边一划拉,空出地方来铺开一张纸,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这就是古方? 她现场瞎写连书都不看,靠得住吗?连老大夫表示很怀疑。 阮青枝三笔两笔写完了,看也不看就递了出去:“你亲自带人照着方子去熬药,需要什么只管跟侍卫说。” 连老大夫接过药方看了一遍,几番迟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方子……小姐您有几分把握?” 阮青枝看着他,平静地道:“你不需要问我有几分把握。你只需要知道,这原本是必死的病。” 原本是必死的病,所以治死了人一点都不奇怪。若是侥幸把人救活了,那就,功在千秋。 连老大夫往药方上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来看看阮青枝,咬牙:“罢了,老夫听你的就是!” 众侍卫已接到夜寒示意,闻言立刻簇拥着连老大夫下去了。之后携云伴月一同从外面回来,报说这条街上的秩序已在掌控之中,暂时平安无事。 阮青枝点点头,又吩咐道:“等连老大夫的药熬出来,你们就下去盯着点。那药什么时候喂、怎么喂、喂多少,叫他们多变几个花样,看看哪一种是最有效的。” 这差事虽不累,却要近距离接触病人,颇有几分冒险的意思,但携云伴月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夜寒有些诧异:“她们两个怎么都不怕死?” 阮青枝仰头微笑,得意洋洋:“当然是因为她们信我咯!” “我也信你!”夜寒立刻接道,“所以,我的差事是什么?” 阮青枝退回房中,坐在床沿上翘起了二郎腿:“乱世出英雄啊!如今阳城已经危在旦夕,当然要靠你——我们英明神武的厉王殿下来力挽狂澜了!城中的秩序、治病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人心的凝聚……你要做的事多着呐!” 夜寒想了一想,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出去。 阮青枝愣了一下,不由得有些气闷:“喂,你都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接下来我要一直陪着那些得了瘟疫的病人呐!你都不关心两句的吗?” 夜寒早已经走远了,完全没听见她的抱怨。 阮青枝自己盯着桌上地上的那一大堆书看了半天,闷闷地站了起来:“果然坏人不好当!早知道他这么冷漠,我就该装得大义凛然一点,克服千难万险顶着千夫所指冒着生命危险奔走在生死一线之间,隔三差五再来个晕倒什么的,那样他才会心疼我怜爱我寸步不离守着我呢!”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打了个哆嗦又自言自语道:“算了吧,我还是比较适合当坏人!” 这时外面果然又有士兵送来了新的病人,第二批大夫也来了。 连老大夫做主给那些病人松了绑,当然不可避免地惹来了一阵鸡飞狗跳。有两个病人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其中一个被愤怒的百姓打个半死丢了回来,另外一个出去以后就想咬人,被侍卫直接砍了脑袋,尸体就在院子里烧掉了。 干松枝和烤肉混合的怪味从窗户外面飘进来,大夫和病人都老实了。堂中一片死寂。 阮青枝从楼上下来,神色冷冷:“还有人要跑吗?” “都是你这个妖女!”一个病人一跃而起,撞开大夫直向阮青枝扑了过来:“灾祸是你惹来的!你还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我要杀了你——” 几个侍卫见状忙要上前回护,阮青枝摆摆手阻止了他们,自己一抬腿一转身,结结实实将那人踹到了地上:“就你这点儿本事,还想杀我呐?” 那人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忽然拖着哭腔哈哈笑了起来:“你碰我了!你完了,你死定了!阮大小姐,你要陪我这个不值钱的小老百姓一起死了!” “呸!”伴月一口唾沫啐了过去:“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你死了八百年我家小姐也不会死!” 那人未及反驳,一个刚刚被送进来的小女孩忽然哇地哭了起来:“会死!我们全城的人都会死!昨天晚上我爹还说,上次流行这种瘟疫的时候,北方烧了三座城!大家都要死!” “不会死的,我保证。”阮青枝蹲下来,向小女孩伸出了手:“来,抱抱。” 小女孩瑟缩着,反而向后退了两步:“我娘说,会传染。我才刚刚发烧,我爹就把我打出来了!” “才只发烧而已吗?”阮青枝露出笑容,拍拍手坚定地张开了怀抱:“我小的时候经常发烧,喝点药就好了,不会死的!你过来给我抱一抱,快点!” 小女孩将信将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蹭了过来。 阮青枝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眯眯地道:“谁说要死了?这点儿小病,不在话下嘛!喝药了没有?” 连老大夫忙端着一碗药过来,解释道:“药尽够用的,就是这些新来的不配合,总不肯喝。” 阮青枝立刻竖起了眉毛:“不喝?灌下去!再不配合,叫侍卫砍了他们!我把他们弄来是为了治病的,不是叫他们来砸我招牌的!” 连老大夫一时进退两难,旁边别的大夫和病人已是忍不住怒气冲天。 阮青枝向众人环视一圈,冷笑:“你们怨我也没用!命还在我手里捏着呢,你们还能跟我打架不成?万一真把我打哭了,将来回头求我救命的时候还得磕头自扇耳光,何苦呢?” 一番话骂完,她又若无其事地转身从连老大夫手中接过药碗,亲自喂给怀中的小女孩喝。 角落里一个妇人忽然抬起头来:“姑娘,您是真能治这个病?不是为了耍我们玩的?” “耍你们玩,我有病啊?”阮青枝抬头瞪了她一眼,“你们有什么好玩的?是聪明呀还是漂亮呀?” 那妇人的脸顿时红了。 阮青枝看见怀里的小女孩已乖乖地把药喝完了,便顺手抓过药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冷下脸来:“你们要搞清楚!现在是我要救阳城,是我要救这二十万人的命,不是你们在救我的命!你们怪我脾气不好?我只听说过病人求大夫救命,还真没见过大夫求着病人的!怎么,你们因为我年纪小、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就想在我这儿改改规矩?那你们可要做好准备,我要以权势压人了!” “姑娘,”那个妇人站了起来,“不是我们不懂看病的规矩,实在是先前从来没有人敢说能治这个病……” 阮青枝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先前你们也没见过天定凤命的女子,没见过活的神仙!现在,你们都见到了!” 那妇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堂中的其余人也不由得面面相觑。 阮青枝再次向众人环视一周,神情缓和了些:“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还在心里骂我是妖孽。但我劝你们最好相信我的话。因为妖孽不会救你们,只有神仙才会!” 在人们的认知之中,敢当众自称神仙的通常都是疯子。疯子的话,岂能当真? 但还是有人信了。 阮青枝怀中的小女孩仰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所以,姐姐你真的是神仙吗?” “我当然是!”阮青枝一脸坦然。 小女孩顿时欢喜:“那,神仙姐姐抱过我、给我喂过药,我是不是就百病不生了?” “当然,”阮青枝小心地放她下地,依旧温柔:“你会长命百岁。” “谢谢神仙姐姐!”小女孩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忽然扑过来抱住阮青枝,结结实实地往她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携云伴月两个人同时变了脸色。看见了这一幕的大夫和病人们也都暗暗惊恐。 连老大夫迟疑了一下,快步走到炉边盛一碗药端了过来:“小姐您也喝一碗吧,以防万一。” “没有万一,”阮青枝神色平淡,“都不必紧张,照常做事即可。以后被送进来的人还会越来越多,我希望你们可以冷静下来帮着照应一下,不要每次都让我过来喊打喊杀镇场子!” “原来……”那个妇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惊愕。 阮青枝朝她摆了摆手尚未说话,窗边已有大夫喊道:“这边有人脖子后面破皮了!刚才明明喝了药,好像不管用啊!” 众人顿时又紧张起来。 阮青枝快步走过去,挤到最前面细细地查看了一番,神色依旧从容:“无妨。毕竟是凡间的药材,又不是老君仙丹,哪有那么快就能药到病除的!” 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众人心下仍旧难免紧张。 破皮了,明天多半就要溃烂了。所有的症状都对得上。这分明就是十几年前北边的那种瘟疫,再也没有半分侥幸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接下来瘟疫会在两三日之内迅速席卷全城,十日之内城中的百姓就剩不下多少了。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阳城根本撑不到十日。明天,甚至今晚,城外的将士或许就会按照先前的旧法子,一把火将阳城烧个干干净净! 众人越想越觉得恐惧,气氛再次焦躁不安。 阮青枝看看众人的脸色,皱眉:“你们在怕什么?” 连老大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姐,我们是怕等不到这药起效,阳城就已经化作一片火海了!” “火海?”阮青枝笑得没心没肺,“我可不怕!本小姐是凤凰,沐火重生!” “哈!”连老大夫忍不住笑了一声,之后又觉得尴尬,忙板起面孔,抬手揪了揪自己几乎全白的山羊胡子。 阮青枝在人群中转了一圈,笑吟吟道:“不要胡思乱想啊,火不是还没烧起来吗?别忘了你们的厉王殿下也在呢!他要是真拦不住朝廷放火,那……那就恭喜你们,要荣幸地跟一位王爷共赴黄泉啦!” 这一次不止大夫们,连那些病人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夜寒从外面回来恰听见这句话,气得他一阵风地就冲了进来:“我才离开了这么一会儿,你就不想我点好?” “所以,你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阮青枝仰头看着他。 夜寒咳了一声,玩笑地拱手躬身:“回大小姐的话,幸不辱命!” 堂中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只有携云伴月同时掩口笑了起来。 阮青枝莫名地觉得脸上有些烫,忙甩手在夜寒的手腕上抽了一袖子,转身就走。 夜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边走边汇报道:“适才我去见了城中的几家大户,已经说服他们帮忙对付老四的人。如今城门紧闭,阳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岛,咱们正好趁机把它彻底拿下来,也省得以后再被人算计来算计去……” 一路说着话终于回到房间,夜寒住了口,阮青枝便替他斟了一碗茶双手奉上:“殿下辛苦了。殿下思虑周全,青枝万万不及!” 夜寒顺势抓住她的手,笑了:“我再怎么思虑周全,也赶不上你济世救人的功劳。不过,这疫症来势汹汹,你千万要小心自己。” “没什么可小心的。”阮青枝转身关上门,压低了声音:“你发现了没有?这次的病,根本一点都不凶险!” 夜寒愕然。 阮青枝从桌上抓起一本书随手一摔,冷笑道:“凌霄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敢拿上京和他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所以这一次阳城的‘瘟疫’虽然看上去与十几年前的一模一样,其实却只是形似而已,根本不会疯狂蔓延,更断断不至于毁灭一座城。” 夜寒想了一想,迟疑着问:“你是说,现在得病的这些人,全是被人为染上的?” “不错。”阮青枝坐了下来,“其实你也能想到的,十几年前朝廷把病源清理得那么干净,怎么可能留下死灰复燃的祸根?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人为,那‘瘟神’却不肯把他自己的命当筹码赌进来!” “原来……”夜寒沉吟良久,忽然冷笑:“他是想用相同的症状制造恐慌,让咱们死在阳城人手里?当然,若阳城无人敢下手,他也会以‘消除瘟疫’的名义,放火烧城。” 阮青枝补充道:“顺便还可以把‘妖孽’的罪名扣在咱们头上!” 这样算起来,瘟疫是真是假也没有太大区别了,反正阳城都是要被烧掉的。 夜寒跟着坐下来,将阮青枝拥进怀中笑了:“老四算无遗策,可惜他忘了,本王手里有位女神医!” “是女神仙!”阮青枝厚颜无耻地纠正道。 87.太后,您救救我姐姐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虽然朝廷已经在尽力掩盖,但阳城爆发烂疮瘟疫的消息还是在一夜之间迅速地传遍了上京。 这个消息,勾起了上京人心中埋藏已久的一些很糟糕的记忆。 十几年前,瘟疫流行在北方,与上京相距尚有七八百里,当时已吓得百姓夜不安寐,朝廷甚至认真考虑过迁都。 而现在,瘟疫爆发的中心就在两三百里之外的阳城,这已经可以说是大火烧到家门口了! 人心惶惶。 这天早晨,大臣们出门上朝的时候甚至已经看到好些大户人家的马车在排队出城,预备逃难。 消息传到朝堂上,皇帝大为震怒:“好端端的,怎么会又有了瘟疫!上一次……上一次不是都处理妥帖了吗!” 朝中群臣个个面色惨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接话。 皇帝气得将龙案上的茶碗奏章都摔到了地上:“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常寺!太医院!翰林院!丞相!一个个都哑巴了不成!” 群臣仍旧垂首不语,连交头接耳都不敢,殿中静得只听到一片压抑的呼吸声。 睿王凌霄悄悄地向角落里使了个眼色。 翰林院的一位老臣跪了出来:“陛下,如今清平盛世,本来断断不该有瘟神横行,除非……妖孽现世。”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接道:“清平盛世,何来妖孽?甄大人莫非是要说阮家那位假凤凰二小姐吗?” 甄大人抬起头来,冷冷道:“朱大人慎言!阮二小姐被认作凤命已经十四年,她若是妖孽,这场瘟疫十四年前就该来了!” 群臣再次噤声,皇帝忽然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看向阮文忠:“阮相有何话说?” 阮文忠出列跪下,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喉咙仿佛被粘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甄大人见状立刻又道:“阮相大概已经想到了吧?听说您府上那位大小姐如今下落不明,不知会不会‘恰好’落脚于阳城呢?” “下官不知!”阮文忠猛然抬头,之后又慌忙垂下,结结巴巴:“不,不对!那个逆女久未通消息,必然已经死在匪贼手中,绝不可能出现在阳城!” “是吗?”甄大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阮相,活未见人死未见尸,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早的好。” 阮文忠木然良久,重新俯伏下来,哭道:“陛下,那个逆女自从被贼匪掳走,确实从未向家中递过消息,臣……臣对阳城一事并不知晓啊!” “你当然不知!”皇帝厉声嘲讽道,“你在南齐为丞相多年,一向天聋地哑,你知道过什么?!” 阮文忠任丞相多年确实毫无建树,群臣对此一向颇有微词,但皇帝从来没说过什么。似今日这般当朝痛斥,还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殿中气氛愈发压抑。人人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慌了。 当然慌了的远远不止皇帝一个。此刻朝堂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脚底下踩着的仿佛是江潮之中的一叶小舟,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这个时候,谁能稳得住,谁就是这南齐皇朝的定海神针了。 睿王凌霄越众而出,端端正正跪拜行礼,身形岿然如山:“父皇请息怒,事情尚未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昨日一早,儿臣已秘密调令盛公山附近驻军围守阳城,确保无一人出入。虽说上京与阳城相隔不远,但只要无人员往来,就不会有病气传入。” 皇帝看着他,暗红浑浊的眼睛里渐渐地恢复了几分神采。 凌霄坦然仰头与他对视,又说了一声“父皇放心”。 皇帝果然很放心,既没有问凌霄为何比别人早那么多听到消息,也没有问他听到消息之后为什么不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反而私自调兵围城。 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十分感伤:“朕有九个儿子,满朝文武成百上千人,关键时候竟只有你一人能为朕分忧!” 凌霄低头拱手,谦卑道:“为君分忧,是臣子分内之事。” “不错。”皇帝叹息道,“但即便是这‘分内之事’,也只有你一个人做到了!” 凌霄再次低头谦逊,又道:“儿臣听闻阳城之内已有名医坐镇,此次疫情或可控制也未可知。请父皇千万放宽心,我南齐朝政清明、君臣一心,区区瘟疫不足为惧!” 疫情到底能不能控制,天下人都心知肚明。那是毫无希望的事。 但凌霄这番话说得十分郑重,皇帝居然真的被安慰到了,心里也隐隐地生出了几分希望来。 如今南齐朝政清明,又有凤凰临朝,说不定上苍真的会眷顾呢? 如果疫情能被控制住,那么他在位期间发生两次瘟疫的事就不再是耻辱,反而成了一件可以流传千古的幸事。 皇帝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如此,睿王凌霄听旨:朕将阳城全权托付于你,望你尽心竭力,务必阻止疫情蔓延!” 凌霄朗朗道声“臣接旨”,神色坚毅,无所畏惧。 阻止疫情蔓延而已,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难。即便他此刻下令大火焚城,只要能保证阳城无人逃出,也就可以算作是圆满完成重任了。 当然,凌霄能做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还能做到召集太医院不眠不休研制出治疗瘟疫的药方,拯救阳城至少十几万人的生命,让南齐百姓再也不必闻“疮”色变,也让他尊敬的父皇再也不必因为瘟疫而在史书上留下不光彩的一笔。 这一役过后,“睿王凌霄”这个名字将熠熠生辉,再也不必隐藏在“厉王凌寒”的阴影之下,成为那个“其次”。 前途真是一片光明。 凌霄站起身来,只觉得前所未有地神清气爽,仿佛连这殿上的空气都比平时清新了许多。 只是,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凌霄强压住满腔沸腾的热血,转身看向此刻殿中说话的那人,目光微凝。 他记得这个人。吏部左侍郎张俭,前一阵子在朝堂上蹦跶得很厉害。 从前凌霄以为此人只是眼睛瞎骨头硬,后来才知道是厉王凌寒养的一条好狗,为了替主子鸣不平才狺狺乱吠的。 不过,现在嘛—— 凌霄看着张俭,微微笑了。 现在你主子就要再死一次了,你还这样乱吠又能顶什么用?咬人都不济事了! 凌霄心情愉悦,看向张俭的时候也觉得比平时格外顺眼。 只听张俭中气十足高声说道:“……这不是巧合!皇上,厉王殿下遇害不足百日而瘟疫爆发,分明是有冤情未雪,以致上苍示警!臣请彻查落云山厉王殿下遇害一事!” 原来真的是在说那个死人。凌霄刚刚顺畅了没多会儿的胸膛里忽然又觉得有点堵。 幸好朝中已经有人站出来反对了,声音嘹亮十分悦耳:“张大人!厉王殿下之事,天下皆知是因为旧伤复发,你几次三番在朝中提起,是何用意?” “黎大人!”张俭针锋相对,“厉王殿下之事,天下皆知疑点重重,你几次三番阻止下官提起,是何用意?” 两位股肱之臣互相怒目而视,看上去好像随时会打起来。 当然打起来也不稀奇,常有的事。 但此刻似乎还没到那个地步,因为又有别人站出来了:“张大人,此次瘟疫究竟为何而起,你我皆不知情,你一口咬定与厉王之死有关,是否太过武断?” “潘大人所言甚是!”立刻有人附和,“厉王殿下遇难是在三个月前,那真假凤凰之争却是最近的事,当然还是‘妖孽现世’这种猜想比较可靠些!” “真假凤凰?妖孽现世?”张俭一脸嘲讽,“阮家两女如今皆已年满十四,即便其中一人是妖孽之身,也已平安无事十四年了!为何十四年来都不曾爆发瘟疫,偏偏就在最近出了事?” 潘大人气得脸红脖子粗:“那当然是因为……” 张俭没等他说完已厉声喝道:“当然是因为当今南齐天下正不压邪、小人当道!” “张俭,你说谁是小人!”潘、黎诸位大人齐声怒喝。 后头有几个武将已经开始挽袖子了。 御史中丞栾文广将眼睛一瞪,厉声喝道:“朝堂之上不得喧哗!” 凌霄一记眼刀甩了过去:老东西,刚才你怎么不管! 栾中丞对这种级别的怒气完全免疫,依旧低眉垂目面无表情。 吵了这半天,皇帝的心情又恶劣了些,脸色阴阴沉沉:“阳城大难,二十万百姓生死一线,现在是你们争执吵闹的时候吗!” “陛下,”张俭俯伏在地神色恭敬,“正是为了阳城二十万百姓,所以此事才不得不查!否则治标不治本,即便睿王殿下救了阳城,也未必不会再出第二个阳城!” “是啊陛下!”太常寺也有官员站了出来,“万一阳城瘟疫是因为获罪于天,那就更该查明缘故!否则只怕非但阳城百姓难救,就连奉命处理此事的睿王殿下也有可能无意间逆天而行,以致遭到天谴啊,陛下!” 皇帝目光一凝,看向凌霄。 确实,他可以舍弃阳城二十万百姓,却不能让他的儿子干冒逆天而行的风险! 凌霄察觉到了父皇的意图,忙重新跪了下来:“父皇,儿臣不怕!为了阳城二十万百姓,儿臣便是逆天而行又如何!” “陛下!”张俭俯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睿王殿下如此仁心,将来若登帝座必是一代明主,您又如何舍得他以身犯险啊!陛下!南齐已经失去了一位最最优秀的皇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位了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十分动容,朝中不少官员听得眼眶发酸,干脆也跟着跪伏下来,呜呜齐哭:“请陛下爱惜阳城百姓、爱惜睿王殿下,下令彻查厉王遇害一案!” 满朝文武都跪下了,这是大势所趋。在如今几乎算得上国难当头的时候,皇帝当然不会为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跟朝臣们过不去。 何况这也不是坏事。上一次那个王优闹起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会查落云山一案的吗? “查!”皇帝果断地下了旨。 凌霄才一会儿没能插上话,醒过神来事情居然就已经成了定局,这场面顿时闹得他有点发懵。 怎么就扯到那个死人身上去了?查那个死人的案子,怎么还是为了他了?这算什么道理!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喊出那句“不用查”。 当然这件事也不值得凌霄生很大的气。反正那个人就要再死一次了,他怕一个死人何来? 且不说落云山一事时隔太久已经留不下什么线索,就算有破绽、就算那帮老东西能拿到证据,那又能怎么样?等他救下阳城,天大的功劳在身上,谁还敢为了一个死人问他的罪! 想通了这一点,凌霄胸中恢复了几分豪气,也便应景地说了几句诸如“希望皇兄早日瞑目”之类的话,把眼前的场合圆了过去。 至此,早朝圆满结束。 …… 与此同时,太后居住的寿康宫中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宫女太监们上前迎着,态度依旧恭谨而不失亲近:“阮二小姐,您有些日子没来了。” 阮碧筠低头还礼,面上露出几分苍白的笑,愈显得楚楚可怜。 一进门,太后就禁不住皱了皱眉:“几日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太后!”阮碧筠两腿一软跪了下去,隔着好几丈远慢慢地爬到了太后的脚下,眼泪洒了一路。 太后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串佛珠,脸色冷了下来:“你这是做什么?” “太后,”阮碧筠急急抹了一把眼泪,哇地哭了出来:“太后,您救救我姐姐吧!” “你姐姐?”太后愣了一下,“你哪个姐姐?” 阮碧筠抹着眼泪直起腰来,大哭:“就是我姐姐啊!太后,我姐姐她……她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太后脸色一变,“人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阮碧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好一阵子才嚎啕道:“阳城!我姐姐在阳城!” 太后拧紧了眉头,烦躁而又不解:“怎么跑到阳城去了?那帮贼匪掳她去阳城做什么?” 阮碧筠只顾哭,好半天答不出话。 这时小梁子却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脸色惨白惨白的:“太后,朝堂上的消息:阳城出了瘟疫,已经封城了!” “什么?!”太后猛地站了起来,桌上杯碟茶碗点心盒子打翻了一地。 小梁子吓得慌忙跪地,太后气得要用脚踹他:“你跪什么跪!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朝堂上那帮大人们说的,”小梁子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说是前天出的事,幸亏睿王殿下反应及时,昨天就调了盛公山的驻军去封了城……” 几句话工夫太后已镇定下来,拍着胸口道:“瘟疫!瘟疫没事,不用怕,太医院有方子呢!” “不是的,太后!”小梁子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寻常的瘟疫,就是十六年前的那种烂疮啊!” 太后的面容顿时僵住,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咕咚一下子仰倒了下去。 幸亏莲姑姑反应快,忙冲上前来顶住了她的肩膀,这才避免了摔伤的可能。 几个宫女手忙脚乱将太后抬到罗汉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忙乱了老半天才见太后吐出一口气来,哭出了声。 众宫女太监忙忍泪上前相劝。 太后抓着阮碧筠的手,大哭:“怎么又出了瘟疫了?那时候不是说已经清理干净了吗!” 这个问题底下人可答不上来,于是寿康宫中一时哭声一片。 太后躺不住,坐起来逼着小梁子把朝堂上的事细细地说了,之后又哭:“哀家的命怎么这么苦!” 宫女们愈发不敢劝,还是阮碧筠柔声安慰道:“太后莫急,这场瘟疫跟十几年前的那次不一样。这一次咱们及时封了城,瘟疫传不到外面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放弃阳城而已。”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话。但众宫女担心哭坏了太后,忙七嘴八舌地顺着说了下去:“阮二小姐说得对!太后,阳城已经封了,睿王殿下安排得很妥当呢,瘟疫不会传到上京来的!” 一番惶惶然的哭劝之后,太后稍稍宽心了些,这才发觉自己攥着阮碧筠的手腕都快要给捏肿了,忙又喊人来给她冰敷,殿中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阮碧筠挤开身边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太后重新躺回去,含泪笑道:“咱们南齐是有福的,太后和皇上当然更是有福的,这场瘟疫算不得什么,也许再过一两日太医院就能斟酌出治病的方子来了。到时候天下百姓就会再次确信凌氏皇朝是天命所归,不管有多少妖孽作祟都改变不了。” “妖孽作祟。”太后准确地抓住了她话里的一个重点。 阮碧筠顿时慌乱,忙跪地请罪:“太后恕罪,筠儿失言了!南齐天下升平,没有妖孽……” 太后低低地哼了一声不予置评,片刻之后却又沉声问道:“你刚才说,你姐姐在哪儿?” 阮碧筠的眼泪顿时又下来了:“我昨儿听府里的管家说,好像有人在阳城看到她了!太后,您救救姐姐好不好?阳城出了瘟疫,姐姐被困在城里岂不是必死无疑!” 太后推开了给她揉按鬓角的小宫女,闭着眼睛沉沉地反问道:“你们先前不是说,阳城已被睿王派兵围住,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是,所以要求太后救命!”阮碧筠哭道。 太后嘿地冷笑一声:“阳城已有瘟疫,你叫我如何救她的命?放她出城,让她把瘟疫带出来?” 阮碧筠愣愣地跪了半晌,呜呜咽咽地又哭了起来:“筠儿错了,太后,是筠儿错了!只是,姐姐她……” “你也别哭了!”太后有些不耐烦地道,“回府安分待着,这段时日不要到处乱走,免得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从不惹是生非的阮碧筠知道太后这是生她的气了,顿时哭倒在地。 旁边几个小宫女忙上前扶起她,好说歹说要送她出宫,阮碧筠只不肯,伏在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最后还是拗不过寿康宫的奴才们,被连哄带劝地送上了出宫的马车。 车门一关,阮碧筠满脸泪痕尚未擦去,笑容已在嘴角缓缓绽开。 远远地仿佛还能听到太后若有所思的沉吟:“妖孽……” 鸾音也露出笑容,压低了声音道:“这下子,小姐可以高枕无忧了!” 阮碧筠慢慢地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泪痕,神色已恢复了平静:“不许说这种话。我姐姐死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悲伤的事。” 鸾音忙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道了声“是”。主仆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又同时笑出了声。 …… 此时的寿康宫中,太后已经坐了起来,神色漠然地看着窗棂:“筠儿坐上车了吧?” 小梁子正巧进门,忙回禀道:“已经上车了,还是哭得厉害。” “哭?”太后低低冷笑了一声,“你信她呢?” 小梁子低头不敢答话。太后慢慢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又沉默了下来。 旁边一个小宫女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了,便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后也不必多虑,如果那阮大小姐真是妖孽,这一次赶上瘟疫也可以死得透透的了。” 太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宫女立时脸色一白,噗通跪了下去。 太后不再理会她,也没吩咐如何处罚,只管照旧转着佛珠,一下一下仿佛静止了时间。 于是殿中宫女内侍愈发小心翼翼,连添茶送果子都不敢出声。 如此一直静到了日影昏昏时候,太后终于又抬起头来,看向小梁子:“叫外头的人去打听一下阳城的事,尤其是关于阮青枝的。那个丫头性子不安分,她若是真在阳城,不可能没有动静。” 小梁子忙道:“已经派人去了。阳城封城是昨日早晨的事,如今只怕还有客商在路上。太后且放宽心,明日一早必有消息。” “明日一早。”太后下意识地又攥紧佛珠转了两下,“不知阳城境内,有多少百姓还能撑到明日一早。” 88.因为我也担心你啊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事实证明,阳城的百姓还是很能撑的。 来归客栈的第一批病人已经撑过了第四天,有二十多个人都出现了皮肤大片溃烂、高烧不退的症状,但一个都没有死。 后来再送来的人渐渐地由愤怒到麻木,终于不再狂吼乱叫故意跟阮青枝过不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不只是因为麻木,更是被阮青枝给打怕了。 那是来归客栈改作医馆之后第二天的事。有几个病人也是新送来的,年轻气盛一腔热血,看见阮青枝捏着一个贫苦老叟的嘴巴往里灌药,顿时正义感爆棚,上来就一脚踹在了她的肩上。 这下子可算是踩着了炮仗。阮青枝啪地一声摔了手里的药碗,二话没说就跳起来将他们四个人轮番打了一遍,直揍到他们乖乖趴下喊“姑奶奶”。 这是阮青枝第二次打病人,也是在场所有人看过的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单方面殴打。 那些心怀不满的大夫和病人至此才知道,这个小姑娘不止可以靠权势压人,还可以靠拳头压人。 自此之后再有脾气大的病人进来的时候,先行者就会现身说法,百般告诫他们不可生事。 于是这几日来归客栈之中的气氛越来越好,每个人说话都是和声细语的,一行一动也都十分老实本分,病人不但像亲人一样互相照顾而且还主动抢着帮大夫们干活,简直都快成了一个微型的君子国了。 阮青枝对此很满意。 但压力依然很大。 连续四天都没有人痊愈,这个成绩让一向心高气傲的阮青枝有些气馁。 而与此同时,城中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朝廷要焚城”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何处屯了干柴、何处运来了火油、何处排兵布阵准备往城中射火箭等等细节,简直像是亲眼所见的一般。 于是城中混乱更甚,四面城门附近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死伤事件,然后这些事件又加剧了百姓的恐慌。 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样的局势下,夜寒通常一出门就是一整天,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身疲惫,一副恨不得站在门口就睡死过去的样子。 阮青枝看他这样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也是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信了夜寒的话:人在恐惧绝望的时候,是不能以常理忖度的。 陷入绝望之中的人,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起先夜寒说服了城中大部分的富商大贾,想利用他们的财力和威望维持阳城的秩序。不料从第二天开始,绝望的百姓们就已经不再屈服于财富和权势了。 他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冲进店铺、库房甚至大户人家的院子里当面劫掠,面对官府的差役士卒也敢抡起棍棒桌凳当面对抗。于是城中的秩序越来越混乱,就连夜寒都曾多次被人追打,其中有两次还挂了彩。 满城兵荒马乱之中,来归客栈几乎已成了一座孤岛、唯一一处没有风暴的港湾。 阮青枝知道这不是因为她的医术受人尊敬,而是因为夜寒把大部分侍卫都留给了她。她毫不怀疑,如果局势真的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凭着她身边的这些侍卫,完全可以将她毫发无伤地送出城去。 当然,阮青枝绝不会甘心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夜幕落下之后,夜寒还没有回来。客栈中到处都是浓烈的药味、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阮青枝避无可避,干脆趁人不留心悄悄地从窗口跳出去,爬上了客栈最高的楼顶。 这个高度不仅可以看到近处的巷子,也可以看到不远处那条原本十分繁华热闹的大街。 当然,现在没有夜市了。此刻街上流动的不是昏黄的灯笼,而是一朵朵一片片光亮刺目的火把。 随时可以变成漫天火海的火把。 阮青枝从前曾经抱怨过黑夜阴森可怖,此刻却忽然觉得,不黑暗的夜才更令人害怕。 这么晚了,那些人在街上做什么?又有失去理智的暴民在打砸店铺了吗?夜寒在不在那边? 他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遇上了极大的麻烦?那些百姓又在冲着他发泄怒气了吗? 阮青枝越想越觉得焦躁,气得在屋顶上直跺脚:“你若是死在外头,我可就只能嫁给别人了!你那个四弟坏死了,老五又是个狐狸,别的我还都不认识!你倒是帮我想想,我该嫁哪个……” 一阵冷风袭来,阮青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与此同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夜寒阴沉沉的声音:“既然那么惦记他们,不如都收了?” “夜寒!”阮青枝大喜,猛然转身向他扑了过去。 脚底下瓦片稀里哗啦不知踩碎了多少。 夜寒忙迎上来张开双臂将她抱住,摇摇晃晃后退两步勉强站稳,之后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顿时怒火冲脑气到发昏。 这小丫头片子没人管了是吗!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楼顶上来吹冷风!背地里盼着他死,还惦记着要嫁给他的兄弟们!楼顶上这么陡的斜坡她也敢乱跑!又不是没死过的人,怎么还这么不知死活! 夜寒越想越气,暗下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臭丫头。 然后,他就看见了怀中那小姑娘笑得弯弯的眉眼。 骂人的话还在胸膛里争先恐后等着往外钻,喉咙却已经卡住了。夜寒张大了嘴巴,脸上的表情有些滑稽。 阮青枝笑眯眯伸出手帮他将嘴巴合上,一脸温柔:“我知道我很好看,但也不至于让你惊艳到合不上嘴吧?” 瞧她这副无赖的样子! 夜寒面色阴沉推开阮青枝背转身去,声音冷冷:“不管你有多好看,在这儿吹一晚上风照样会冻出鼻涕泡泡,从这儿摔下去也照样会跌成肉饼!” 话一说完他就屏住了呼吸等着那小姑娘反唇相讥。可是等了半天,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小姑娘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夜寒只在心里默数到七个数就再也忍不住,飞快地转过了身。 迎面撞上一张灿烂的笑脸。 他的小姑娘再次扑了过来:“夜寒,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你还是要好好说话呀!知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很累!” “你也知道大家都很累,”夜寒抱紧了她,咬牙切齿:“你还故意躲到这么偏僻危险的地方来,让我担心!” “因为我也担心你啊!”阮青枝理直气壮,“除了这儿,别的地方都太吵了,耽误我想你!我又不能拿弹弓打他们!” 这个理由居然非常充分。夜寒很满意,怒也消了气也顺了,立刻决定不管她做错什么都原谅她了。 阮青枝还怕效果不好,又撒娇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委屈巴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呀?是不是外面有人欺负你了?” 夜寒想了一想,叹了一口气。 阮青枝顿时紧张起来:“那帮暴民果然又发疯了?你有没有受伤?兵马司的人还是不服管束吗?” “不是那些事,青枝。”夜寒按住了她四处乱抓的手,“你知道,现在的局势不好。城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咱们这儿又一直没有病人痊愈,百姓们已经耐不住性子了。照这样下去,全城百姓围攻来归客栈是迟早的事。” “原来是为这个,”阮青枝稍稍松了一口气,“你也不用太紧张。来归客栈至今还没有人病死,就足以证明我的药是有效的。今天下午我和连老大夫他们又重新斟酌了药方,现在药已经在炉子上煎着了,初更时分就可以给他们用上。我有信心,这次换过药之后会有人好转的。” 夜寒叹息一声,抱着她跃下楼顶照旧从窗口回到房间,眉间愁未散:“这是第几次换药方了?” 阮青枝一僵,缓缓地推开他,仰起了头:“你不信我?” “青枝!”夜寒重新将她拉回怀里,“我自然信你!此刻来归客栈中的大夫和病人也都愿意信你,但阳城的百姓……” “我不管百姓怎么想!”阮青枝用力甩开他,神色冷冷:“百姓不信我,那是因为他们还没生病!若是真病了,就算你跟他们说泔水能治病,他们也会乖乖去喝!一天到晚怀疑这个怀疑那个,都是闲的!” 见她动怒,夜寒不敢再多言,忙拉着她在炉边坐了下来:“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说这样的话。时候也不早了,你先歇着吧。” 他说罢便要起身出门,阮青枝反倒又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估摸着,那些暴民什么时候会再来找麻烦?” 夜寒迟疑了一下,沉声道:“随时。” “那就别睡了!”阮青枝拍拍手站了起来,“我写几味药材,今晚你带侍卫们把所有的存货找出来研磨成粉,混到昨日弄来的石灰粉里,在天亮之前撒遍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一边说一边到桌旁写了药方,夜寒接过去看也不看拔腿就往外走:“这差事容易。但你也要小心,夜里警醒着些,不管出现什么意外记得及时叫楚维扬传信给我。” “我也不睡,”阮青枝扯扯衣袖叹了口气,“有几个病人已经很凶险了,喝了今晚的药若能撑过去就有望痊愈,撑不过去就只能烧掉了。” 夜寒一惊,想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话说,只得嘱咐道:“照顾病人的事可以让旁人去做,你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 阮青枝哈哈笑了,扑过去踮着脚往他下巴上啄了一下,嗔怪道:“你别总是嘱咐来嘱咐去的呀,家长里短的,弄得我总以为已经嫁给你好多年了!” “嫁给我好多年了不好吗?”夜寒反问。 “去去去!”阮青枝将他推出门口,“少啰嗦,干活去!” 夜寒站在门外大笑:“这就更像老夫老妻了!只可惜你那两个丫头盯得紧不许我跟你住一个屋,否则……” 阮青枝脸上一红,哐地一声关上了门,却挡不住夜寒愉悦的大笑。 笑声,在如今的阳城是很突兀的。夜寒赶在引起众怒之前住了笑,摸摸鼻子飞快地转身跑掉了。 阮青枝很快也出了房门。 来归客栈已经数日不眠,堂中厨房里的大灶上一锅一锅地熬着药,大夫和过来帮忙的病人进进出出,一刻也不得清闲。 连老大夫看见阮青枝,忙擦擦汗停了下来,禀道:“药已经熬好了,您看是现在给大家都喂一遍,还是先只喂那些不严重的?” 阮青枝走到灶旁拿起勺子搅了两下,看看颜色气味无误,便沉声说道:“先喂那些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连老大夫大惊,“咱们先前不是商量过,新方子有几味药剂量过重,怕那些重病人撑不住,所以要让症状最轻的病人先试?” “那是我想错了。”阮青枝平静地道,“危重病人本来就虚弱,即便别人试过可用的药,他们也一样未必适用,所以试药大可不必。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必须跟阎王爷抢时间,那些病人不能再等了!” 连老大夫擦着汗想了一想,咬牙道:“好,听您的!” 一声令下,众大夫和一些尚可支撑的病人立刻鱼贯而入,像平时店伙计跑堂一样用托盘端了一碗一碗的药冲出去,有条不紊。 阮青枝和两个妇人只负责往从锅里往外分舀药汤,已是忙得话都没工夫说一句。 一直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几大锅药汤全部分发出去,楚维扬喘吁吁跑回来说是巷子最末尾的那所院子里也已经送到了。 阮青枝捶了捶酸痛的腰肢,来不及说话便又匆匆地跑出去,进了一楼尽头的一间客房。 那里住的已不是客人,而是几名最严重的病患。可以说,只要他们能撑过这一关,阳城就算保住了。 此时携云伴月正在屋里伺候着,见阮青枝进来忙道:“药已经喂下去了,只是……” 不用她们细说,阮青枝也已看出屋里情况不妙。 新换的药确实过于凶猛了些,几个病人受不住又开始张牙舞爪说胡话,有两个身子弱的干脆昏了过去。 阮青枝掀开被褥看看那几人颈后的患处,神色愈发凝重。 携云见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正悄悄地向伴月使眼色,却见外面冲进一个侍卫来,神色慌张:“阮小姐,不好了!前面街上出现大批暴民,正往咱们这个方向来了!” 暴民每天都有,能把侍卫们吓成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阮青枝立刻站了起来:“有多少人?” 侍卫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一整条街上都是火把,一眼看不到头,怕总得有一两千!” 携云伴月和几个大夫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他们这里能顶事的侍卫不过几十个,加上大夫也不超过一百个人,还不能都派出去打架。 若是那些暴民硬要闯过来,一人一脚也能把这条巷子给踩平了! “小姐,发信号叫殿下回来吧!”伴月眼泪汪汪急道。 阮青枝摇了摇头:“那么多人,他回来又能顶什么用?他又不肯对百姓下狠手!” “难道就坐以待毙吗?!”伴月立刻哭了出来,“咱们做错了什么要遭这些罪?你叫夜寒回来!他总说要爱惜百姓的性命,咱们难道就不是南齐的百姓吗?他凭什么只顾爱惜别的百姓,就不爱惜咱们!” “伴月,”阮青枝叹了一声,“现在叫他回来也没有用,太迟了。” 伴月坐倒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阮青枝示意携云扶她起来,神色平淡:“别怕。你们两个带上小灵小慧,随我出门。” 小灵和小慧是一对姐妹,刚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厉害,年纪小身子又弱,这会儿喝了药早已经昏过去了。 虽是四五岁的小孩子,到了这儿也一样没有亲人照管。携云伴月将她们两个人抱过来,大夫见了都有些不忍,却无人多言。 阮青枝昂然走出门去,向侍卫吩咐道:“你们照旧只管守门,保护好大夫和病人就好,其余的事都不用管!” “小姐!”侍卫有些紧张,“殿下有令,一点情势危急,不惜一切代价护您周全!” “如果那些暴民要烧掉这条街呢?”阮青枝冷声问,“放弃这两百多病人的性命,护我一人周全?” 侍卫一脸为难,不敢答话。 虽然夜寒的命令确实是这样的,但众侍卫都是追随他多年的人,当然知道他的为人。 若是为救阮青枝而放弃了这一条街的病人,他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这件事了。 出于这样的犹豫,侍卫眼睁睁看着阮青枝带了携云伴月出门,并未阻拦。 夜色沉沉,阮青枝甩甩衣袖迈开大步走出门口,携云伴月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她身后紧紧跟随。 身边仅有两名侍卫随行,步伐并不如何沉重,却生生走出了奔赴战场般的煞气。 才到巷口,入眼便是一片刺目的火光。 先前那侍卫并未夸张。街上火把的长河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当先几人正要冲进巷子里来,抬头看见几个女孩子,不禁齐齐一怔:“谁家的丫头?大半夜的乱跑什么?” 阮青枝冷声道:“我是天定凤命阮青枝,听说有人要找我。” “你!”为首那人愣了一下,之后顿时又大怒:“……原来你就是那个妖孽!阳城都被你害成什么样子了,你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自称天定凤命!” “阳城怎么了?”阮青枝小小的身躯气势凛然,“若没有你们兴风作浪,阳城从前是什么样,如今仍旧还是什么样!害了阳城的是你们这群烧杀抢掠的强盗,不是我!” 暴民一片哗然,有人在后面高声喝道:“废话什么?烧死她!烧死她再烧死那些该死的,阳城就安全了!” 当下便有几个性子急的举着火把要往前冲。 阮青枝向前跨出一步无惧地迎上,神色漠然:“烧死我?你们倒试试看!若是烧到一半天现异象,你们是准备跪地求饶呢,还是自杀谢罪呢?” 那几个人被她截住,原本的气势莫名地消散了大半,一时进退两难。 “天现异象?什么异象?”有人糊里糊涂地问。 阮青枝冷冷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本小姐我沐火重生,也许是天降雷火烧了你们阳城,当然更有可能是你们这些强盗忽然倒地暴毙——你们要不要赌一把?” “你,装神弄鬼!”角落里有人高声怒吼。 阮青枝不予理会,对方却也不在硬闯,似乎是几个为首的还在犹豫不决。 携云伴月的牙关都有些打颤。 即便对方什么都不做,这种人数上的绝对压制也足够让人胆寒了。她们和来归客栈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旦对方发了狠,己方就只有死路一条。 靠三寸不烂之舌能撑多久? 阮青枝再次向对方队伍中打量一遍,神色淡漠:“装神弄鬼的我,已经保住了阳城两百多人的命;而英雄无敌的你们,这两天打死的无辜乡邻只怕也不止这个数了。你们与我,到底谁才是妖孽?” 对方立刻有人怒吼:“谁打死无辜乡邻了?我们打死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奸商和他们的奴才!” 阮青枝脸色一变,顺手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掷了过去。 那条火把的长河顿时破开了一个洞——有人倒了下去,他手中的火把滚落在地,引起了一大片推搡怒骂。 片刻之后,人群顿时炸了锅:“死了!妖孽杀人了!她当着我们的面杀人了!” 阮青枝搓了搓自己的手,恨恨。 若有选择谁愿意杀人啊?杀人要损修行的!惩罚很严重的好不好! 阮青枝恍惚记得第一世之前司命神君千叮万嘱,要她不得强行干涉人间生死来着。可是今日这个局面,除了动手杀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一出手就镇住一大片人的。 阮青枝定了定神,抬头迎上那一大片闪着火光的眼睛:“你们说错了,我没有杀人。我杀的是一个控制你们的心智、指使你们为祸人间的魔物。” 89.我能治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愤怒的正义使者们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怒火顿时腾起万丈。 人群中尖锐的女声穿透夜幕:“烧死她!那妖孽蛊惑人心的手段厉害,不要被她骗了!烧死她!” “烧死她!烧死她!”无数人齐声应和,呼声如潮。 阮青枝再次抬手抚过鬓角,摘下一朵珠花。 对面人群中立刻响起尖叫,近处的火把霎时挤作一团,推推搡搡只剩混乱,再无半分秩序可言。 阮青枝的声音盖过众人,凌厉如箭:“林春妮,这是我第三次饶你性命,也是最后一次!以前我瞧不起你,连杀你都懒得动手;现在恭喜你,我瞧得起你了!” 火光映照之下,那个倒在地上被踩伤了腿的女孩子满脸惊恐,双手叠在胸前护住心口,任旁边几个人拼命拉拽也不肯再站起来。 一个人的心脏被簪子刺穿是什么样子,她刚才已经看见了。现在她疑心那朵珠花会扎在她的心口上。 然而并没有。 透过人群的缝隙,林春妮看见那个比她还小半岁的女孩子优雅地抬了抬手,重新将珠花簪回发间。 所以,她刚才是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走了一个来回了。 林春妮忽然觉得委屈,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旁边几个男人又急又怒,忙七手八脚把她拽起来,一巴掌扇在脸上:“没用的东西!嚎什么!你的本事呢?” 林春妮的哭声低了些,却还是有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 阮青枝凉凉地道:“你还好意思哭啊?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针线女红不做、挣钱养家不会,大晚上的不睡觉跟着一帮臭男人出来砸店打人杀人,你可真出息!你不服我、处处要跟我比,你倒是跟我比治病救人啊!你又不会!你只会害人!” 林春妮忽然大怒,连哭都忘了,跳着脚叫嚷起来:“你,你才不会救人!你是妖孽!你前些天明明都死了,到天亮又活过来了!叶大夫亲眼看见的!” 阮青枝皱了皱眉,恍然大悟:“叶大夫?哦就是上次我睡着的时候硬说我死了的那个庸医啊?怎么他也在你们的队伍里吗?他差点撺掇厉王殿下把我活埋了,怎么还没羞愧得一头撞死吗?” 叶大夫果然也在人群之中,闻言立刻跳了出来:“老夫的医术绝对不会有错!你上次分明就是死了!你是哪里来的妖物,附在阮大小姐身上兴风作浪!” “你的医术不错?”阮青枝抓到了一个出乎叶大夫意料之外的重点,穷追不舍:“既然医术不错,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忙着在给人治病?你怎么还有空出来闹事呢?可见你这人医术医德都不怎么样啊!” “你……”叶大夫恼羞成怒,“除掉你这妖孽,就是如今阳城最大的事!你若识趣最好即刻自行了断,免得脏了我们大家的手!” 一呼百应,他身边立刻有人跟着喊:“自行了断!自行了断!” 阮青枝被他们给气笑了,再次抬手抚过鬓角。 果然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踉踉跄跄不住后退,有人却将手中火把伸向前来,仿佛隔着几丈远就能把阮青枝烧死似的。 阮青枝面上气定神闲,心里却越来越焦躁。 等了这么久,一直没有救兵出现,夜寒也没有回来。若是一直没有转机,这件事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没有悬念的。 怎么办? 不知道楚维扬那些人够不够机灵,这点儿工夫够不够他们护着病人转移到别处?巷子的那一头有没有守住?会不会有暴民从那边绕过去…… 阮青枝越想越觉得心里没谱。偏在这个时候,伴月怀中的小女孩忽然动了一下,嘤嘤地哭了起来。 阮青枝先是一惊,随后眼前一亮慌忙转身:“小慧醒了吗?” “没有啊!”伴月只盯着前面的暴民,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烧得越来越厉害,这样下去恐怕要撑不住了!” 阮青枝大失所望,神色顿时黯淡。 这时身后的暴民已再次骚动起来,胡乱挥舞着手中火把,喊着些乱七八糟的口号便要往前冲。 阮青枝略一迟疑,还是伸手将小慧接了过来,专注地低下头去查看她几乎遍布整个后背的烂疮。 身后一群暴民趁机撞开侍卫涌了过来,手中火把立刻便要往阮青枝的后背上戳。 两个侍卫始终不敢杀害“无辜百姓”,只能以刀鞘抵挡,顿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最后干脆并肩挡在了阮青枝面前,预备死在她前面以全忠烈。 “小姐小心啊——”伴月尖叫着向前扑了过来。 阮青枝抱着小慧猛然转过身,撞开两个侍卫直直迎上那些燃烧的火把:“来吧!咱们就好好赌一把,看看我死之后,你们还能活多久!” 有火苗燎到了身上,阮青枝狠狠一甩袖子摔灭了,脚步丝毫不停。 反而是对方不知怎的就露了怯,脚下趔趔趄趄开始后退。 阮青枝抱着小慧步步上前,脸上杀气腾腾:“阳城遭难,我本不想多管闲事,是厉王殿下一心想让你们活着,所以我才费心费力不眠不休地在这儿想法子让你们活下去!现在,既然你们不想活,我又何必多操这份心!不就是一死吗,我陪你们就是!反正我被烧死总比你们病死的舒服!” 随着她的脚步,那条火把的长河再次被撕裂开一道口子,火光映照下的面容惶惶不安。 有人不服气扯着嗓子叫嚷:“你死你的,关我们什么事!你死了,我们就安全了!” 阮青枝冷冷一笑,举起怀中的孩子来给他们看:“认识这个孩子吗?这是西门巷谢家的女儿小慧,三天前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可人儿,这会儿你们再看看她!等我死了,你们一个一个染上病没人管的时候,只会比她现在的样子凄惨百倍!” 小慧的样子,对方自然早已经看见了。但是先前众人都沉浸在即将除掉“妖孽”的兴奋之中,竟是直到这一刻才忽然想起,瘟疫是会传染的。 顿时,那些持着火把的正义之士如老鼠四下逃散,乱作一团。 阮青枝停下脚步站定,冷笑。 携云伴月忙跟过来,喜极而泣:“小姐,他们跑了!” “他们不会跑的,而且跑了也未必是好事。”阮青枝冷静地道。 果然,那么多人的队伍是没有办法一下子跑掉的,前面那些人才只退出了十来步就跟后面的挤到了一起,再也休想挪动半点儿。 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反而有了思考的时间,念头很快就转了过来:“不对啊,咱们跑什么?就算是瘟疫,咱们远远地烧死他们就是了!火把扔过去!扔到她们身上去!隔着墙扔到院子里去!” 携云伴月听见了这些提议,顿时大为紧张,忙又将阮青枝挡在身后,急得直哭。 这时小慧却又闹了起来,明明没有醒,小胳膊小腿却不住地乱蹬,力气还不小。阮青枝几次险些抱不住她,只得就地坐了下来,将那孩子放在腿上按住,急问携云:“你带我的银针了没有?” 携云心神不定地四下乱看,惶惶无措:“带了,但是……” 一句话未说完尾音已变成了尖叫,因为已经有好几只火把砸过来了。 携云伴月本能地想躲,瞬间却又意识到阮青枝就在她们身后,顿时进退两难。 这一犹豫的工夫火把已落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两名侍卫冲上前来挥动长刀将火把砸开,下一瞬却又有更多的火光向这边飞了过来。 迟早有躲不过的时候。 伴月已经忍不住开始尖叫大哭,阮青枝却只忙着向携云伸手:“银针,拿给我啊!” “小姐!”携云也哭了出来,“咱们都要被烧死了,你要银针还有什么用!” “小慧快死了啊!”阮青枝气急大吼,“就差一口气,咽下去就死了!” 携云又急又怕,到底还是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只布包来递给了她。 阮青枝顾不上旁的,定定神将小慧横放在腿上,拈起银针就扎了上去。 身后携云伴月各从一个侍卫手中接过剑鞘,手忙脚乱地替阮青枝挡住火把,同时还要护着携云怀中的小灵,险象环生。 终于在对方一支火把从极刁钻的角度飞过来的时候,携云踉跄一下没有及时挡住,那火舌便毫不留情地攀上了阮青枝的肩头。 “小姐!”伴月声嘶力竭地尖叫。 与此同时,黑漆漆的巷子里,尖锐的利器破空之声呼啸而来。 等那道类似哨音的声响落下,先前掷出火把的那个男人已经被钉在了墙上。 马蹄声踏碎了寂静,深巷之中数十骑飞跃而出。当先一人策马持剑疾奔而来,越过那些横七竖八堆在地上的火把径直扑向阮青枝,眨眼间黑色斗篷已带着风声落到了她的肩上。 肩头的火苗瞬间熄灭,剧痛才刚刚袭来。 阮青枝不适地甩了甩左臂,继续低头施针。旁边携云伴月已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夜寒见阮青枝没空搭理他,立刻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厉声下令:“阳城乱民不服管束罪同贼匪,着令西北军将士即刻驱散!若有不退者,杀!” 众侍卫轰然答一声“得令!”,策马扬刀杀气腾腾冲向乱民队伍,对方千余人顿时鸦雀无声。 西北军。 这些被他们骂作“走狗”、“狗奴才”,肆无忌惮地追着打了好几天的侍卫们,其实不是侍卫,是西北军! 保家卫国身经百战的西北军啊! 身份的转换,只是夜寒一句话的事,但在场千余人没有一个敢提出质疑。 只因在这一个瞬间,那些“侍卫”周身的气势已经变了。不再温顺不再犹疑,只剩凌厉的杀气逼人而来,仿佛连目光之中都带着血腥气。 他们,来了。 谁敢跟以一当百的西北军将士正面为敌? 瞬间之后,千余暴民的队伍如雀群惊弓。有人扔掉火把转身逃窜,有人双腿发软直接坐倒在地,更有人扑上前来跪伏在地上喊“殿下饶命”。 于是阮青枝终于知道了,有西北军在手的厉王殿下才是“殿下”,否则屁都不是。 夜寒听到她的嘀咕,大喜:“你的事情做完了?” “没,”阮青枝头也不抬,“才只保住了一口气,要活命还得等会儿。你先叫那帮‘贼匪’不要走,我有话说。” 夜寒当即改了命令,让将士们传令对方原地等待,一个都不准走。 对方顿时更慌了,在西北军的威压之下又不敢多言,只得乖乖站定,老实得跟待宰的鹌鹑一样。 阮青枝一边继续给小慧施针,一边问夜寒:“院子里怎么样?刚才是不是有火把扔进去了?屋子烧着了没有?” 夜寒忙道:“楚维扬他们一直顶着呢,火都及时扑灭了,没伤着人。” 阮青枝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夜寒本来似乎有话要问她,想了一想又忍住了,颇有些焦躁地勒马围着她打转。 旁人当然更加不敢多话,于是现场一两千人就只能那么傻愣愣地站着,看阮青枝灰头土脸坐在地上给人施针。 这时携云伴月也哭累了,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那群暴民的面前。 对方看见携云怀里抱着的孩子,立刻又推搡着后退。 伴月见状大声嘲讽起来:“你们躲什么躲?怕传染?告诉你们,我家小姐还有厉王殿下跟这些病人同吃同住已经整整四天了!你们的命值钱,厉王殿下和我家小姐的命就不值钱吗?我们放着好日子不过在这儿吃苦受累为的是什么?——为了救你们这群没心没肝的王八蛋!” “可是她也没治好病啊!”人群中不知是谁粗着嗓子喊了一声。 伴月顿时气得跳脚:“没治好病你们就要烧死她吗?天下那么多大夫,哪个真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了?你们都去烧死他们吗!” 对方再次后退,仍有人底气不足地嘀咕道:“可她是妖孽……” “她是妖孽?”夜寒接过话头冷笑一声,“本王竟不知世上有那么蠢的妖孽,没日没夜地熬着想法子救人不说,还要被你们这帮蠢货放火烧死!她图什么?” 他的话,眼下可没人敢辩驳,于是街上愈发静了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在风中响着。 众人渐渐觉得夜风太冷,脖子和脚底下都冻透了。 阮青枝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夜寒显然是打算一直等着,那些暴民却又是害怕又是焦躁,恨不得遁地而逃。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就连携云伴月也都有些焦躁起来。若非有西北军将士的长刀在跟前横着,那些暴民只怕早已忍不住又要逞凶了。 四更的鼓声响过之后,众人同时听到了一声嘤嘤的哭泣。 夜寒立刻拨马转向阮青枝,便看见后者正飞快地收起银针。她腿上躺着的小女孩皱着小脸,哭得委委屈屈:“娘,我饿!” 众人大惊。 不止携云伴月和将士们大喜过望,就连那些暴民都忍不住向前涌了过来。 一些有年纪的人都知道,长久昏睡的人如果醒来开始喊饿,病情多半就有转机了。 他们先前可是亲眼看见那孩子快要死了,如今莫不是起死回生不成? 阮青枝将小慧递给伴月,自己可怜巴巴地向夜寒伸出了手:“来帮忙!我站不起来了!” 夜寒忙跳下马半扶半饱伺候她站了起来,之后才发觉她并不是撒娇,而是双腿被小慧压着不能动,长时间在地上早已经冻僵了。 “你真是……”夜寒心里发酸,久久抱着她舍不得放手。 阮青枝在他后背上敲了两下,笑道:“别抱着了,先做正事啊!” 夜寒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那,回去随便抱?” 阮青枝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夜寒心情大好,哈哈笑了出来。 携云在旁边咳了一声,阮青枝忙推开夜寒,转身走向那群暴民。 将士们让开路,不远不近地在旁边护持着,直到夜寒追上来牵起了阮青枝的手。 阮青枝微微有些脸红,却没有甩开,坦坦然看向众人:“我来解释一下。你们先前说我没治好病,这句话是错的。我治好了,就在刚才。”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伴月怀中的小慧。只见那小姑娘模样虽然虚弱,但抬头有力、眼睛灵活,显然已经不是个将死之人了。尤其是跟携云怀中昏睡的小灵相比,更显得生气勃勃。 这真是无法反驳。 阮青枝继续说道:“你们当中可能有人知道,小慧被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病势就已经极为凶险,差不多是来归客栈中病得最厉害的一个。现在我能治好她,当然也就能治好别人。” 人群中响起嘁嘁喳喳的声音,之后嗡嗡嗡响成一片。 阮青枝静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质问,便继续说道:“此刻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瘟疫,我能治。” 人群静了下来,许多双眼睛木呆呆地看着阮青枝,好像她说了什么很难懂的话。 阮青枝笑了一下,提高了声音:“这句话,先前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一直没有人信,今夜我想再说一遍:我能治!最迟三天之内,第一批病人就可以生龙活虎地从来归客栈走出去;以后再送来的人,我也敢保证能让他们活着出去……” “你,此话当真?”一个狂喜的声音越过人群远远地传了过来。 阮青枝依旧平静,没有看那说话之人:“自然当真。所以你们不必担心阳城会被焚毁,南齐百姓也不必再闻疮而变色。因为,南齐有我。”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之后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带了头,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 阮青枝神色漠然:“还有,我想再解释一句:我先前四天都没有治好任何一个人,这并不是因为我医术不精。你们应该也听说过,十几年前烂疮瘟疫爆发的时候,病人通常连两三天都撑不过。我让他们至今还活着,就足以证明我的医术不虚。” 这一次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忙高声叫道:“是,我们相信阮大小姐医术不虚!您一定能治好瘟疫、一定能救阳城!” 阮青枝向声音来处瞥了一眼,嘲讽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另外,你们也知道,瘟疫爆发是不挑人的,往往要病就是一家、一街、一坊、一城接连发病,所以蔓延全城也就是一两天的事。这一次你们之所以一直没有发病、之所以直到今天还能有力气来找我的麻烦,是因为我早已配出预防瘟疫的药粉,让厉王殿下和西北军将士们趁夜撒遍了阳城。你们若不信可以留意一下,一些偏僻街巷的角角落落里是不是还有未曾被风吹散的药粉。” 众人闻言再次愕然。 阮青枝笑了笑,神情语气并不客气:“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邀功,也不指望你们相信。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命是我和厉王殿下救的。若非有我们在,此刻阳城百姓的冤魂已经把地府给挤满了!” 她一番话噼里啪啦说完,面前街巷中一片寂静。 阮青枝静静等了一会儿,颇有些扫兴似的甩了甩衣袖,向夜寒道:“说清楚了。咱们回家!” “好。”夜寒毫不迟疑拥着她转身。 身后却有人高叫了一声“且慢”,急急扑过来问道:“阮大小姐,来归客栈的那些病人真的都能治好吗?那……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不用担心被焚城?城门什么时候才能开?我们真的都不用死了?” “我说过,”阮青枝转过身去看了他一眼,“只要你们不再四处打砸劫掠,阳城本来应该跟平时一样,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夜寒跟着补充道:“阳城封城不是因为瘟疫,而是因为全城逃难。你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出去做乱民,朝廷当然不答应。” 满街暴民顿时愕然。 夜寒拥紧了阮青枝,高声道:“天不早了都回去吧!明天要做良民还是要做乱民,全在你们自己!” 90.给你当一辈子奴才又如何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是被夜寒抱回来归客栈的。据说是因为腿麻了,走不动。 一进门,楚维扬立刻迎了上来,笑呵呵:“凌老三你今天很霸气呀!可惜这霸气来得晚了些,你要是早肯这样,咱们哪里用得着受这几天的窝囊气!” “现在这样效果最好。”夜寒面无表情,“死的那两个,你去做好善后。” “喂!”楚维扬立刻跳了起来,“你有良心没有?我也是一夜没睡!一边帮你媳妇照顾病人,一边带着满院子老弱病残救火,腿都累废了!容易吗我!” 夜寒丝毫没打算跟他扯皮,丢给他一个白眼就走。 才走出两步却又被满脸兴奋的连老大夫给拦住了。 “醒了醒了!”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阮小姐,楼下那二十来个重症的,醒了四个了!那个老柴有一阵子挺凶险的,我按照你说的法子给施了针,这会儿也好了,都死不了了!” “死不了就不用来找我。”阮青枝窝在夜寒怀里连眼睛也懒得睁,“你们也去歇着,病人嘛慢慢治,不用着急。” 连老大夫愣了一下,之后又揪着胡子嘿嘿地笑:“明白明白!您去歇着,底下杂事有我们呢!” 阮青枝只胡乱答应了一声,耳边已听到咚咚的声响,夜寒抱着她开始上楼了。 她趁着转弯偷偷探出头来,就看见连老大夫还在原地站着揪胡子,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古怪。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夜寒已经踹开房门冲进去,二话不说开始扒她的衣裳。 这实在是猝不及防。 阮青枝让他给吓懵了:“你你你……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夜寒凶巴巴的,脸色很吓人。 于是阮青枝就更慌了,滚在床上双手抱胸作贞烈状:“不行!你不要乱来!” “乱来什么乱来!”夜寒轻而易举将她拎了回来,一把扯掉了她肩上裹着的斗篷。 阮青枝只觉得肩头一凉,低头就看见夹袄左肩的位置被烧破了一个大洞。不止肩膀,半边后背都快要露出来了。 她慌里慌张伸手遮挡,动作大了些,这才发觉臂上疼得厉害,好像连皮带肉都跟衣裳粘在一起了。 顿时又羞又气又恼又恨,抹着眼泪扯过被子就要往身上罩。 夜寒眼明手快一把拽住,顺便单手按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在被子上,另一只手就在她露出来的手臂和背上摸来摸去。 “夜寒你,”阮青枝哭得更厉害了,“……你良心被狗吃了!我都这么惨了,你还下得了手!” “万幸伤得不算很严重,”夜寒盯着她的后背神情专注,“只手臂上烧得厉害了些,颈后有一串燎泡,别处都只是灼伤,涂点药三五天就好了。——右边袖子怎么也烧了?手伸过来我看一下!” 阮青枝愣愣的,仿佛没听明白。 夜寒自己回过神来,猛然想起了她刚才说的话,顿时大笑:“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阮青枝霎时面红耳赤,迅速把脸埋进枕头里,停顿一瞬又不甘心地抬起头来大嚷:“你该先反省一下你自己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要不要脸了?我让你看了吗!” “不让看我也看了!”夜寒笑得歪倒在床上,“我看完什么都没想,你自己已经在心里演完了一整出大戏!” “你什么都没想……”阮青枝还想继续骂他,后面的话好歹咽了回去,只是心里不知怎的又从愤怒变成了委屈。 什么都没想,这好像也不是好话。 总之,都怪夜寒!都怪夜寒!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恶了! 阮青枝越想越气,两条胳膊划船似的不住在被子上拍打,脸埋在枕头里再也不肯出来。 夜寒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处,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心疼,在旁边傻站了老半天才想起扑过去按住她:“怎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呢?胳膊烧成这样还乱动,你不疼吗?就算现在还能忍,一会儿衣服粘在身上撕不下来的时候有你哭的!” 阮青枝被他按住动弹不得,顿时更气:“要你管!疼死我算了!胳膊跟烧烂了的衣服长在一起算了!越丑越好!反正你又不喜欢!你都看光了还说什么都不想……” 这脾气来得简直莫名其妙。夜寒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只能归结为这孩子今晚实在委屈坏了。 小姑娘发脾气了还能怎么办?哄着呗! 于是夜寒只得把自己的一肚子抱怨全部咽下去,搂住自家姑娘拼命劝慰,从“我很喜欢”说到“即使有疤也漂亮”,从“你不知道你救人的样子有多好看”说到“你比我原本以为的还要厉害”,再从“今后你就是阳城人眼中的活菩萨”说到“这一关咱们总算是熬过来了”。 阮青枝伏在枕上一动也不动。夜寒绞尽脑汁把能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她始终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这丫头不会昏过去了吧?夜寒顿时慌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胳膊,她没有反应;他试探着翻身放开她,她仍然没有反应。 那一瞬夜寒吓得心跳都停了。他慌手慌脚地抱起阮青枝的腰将她翻了过来,颤颤地伸出手指去探她的鼻息。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温软。 然后那温软的触感变成了微疼。夜寒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被阮青枝吮在嘴里,仿佛还有要用力咬下去的趋势。 他这个角度正好看见那小姑娘瞪大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他,那小眼神……该死的勾人。 夜寒顿时懵了,只觉得指尖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一瞬间整个身子都在发麻。 这一愣神的工夫,那小姑娘早已放开了他的手指,不客气地攀着他的胳膊爬到他肩上,凶巴巴地开始质问:“你老实交代,先前一路黑着脸回来,一言不发就扒我衣裳,是不是准备骂我来着?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听话、让你操心了,所以你应该好好教训教训我?” 夜寒还在半发懵的状态,一时有些闹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凭着本能反驳:“我没有扒你衣裳……” 阮青枝立刻松开了手,重重地把自己摔回了床上,疼得龇牙咧嘴。 夜寒终于醒过神,忙过来拉起她,拽住她的胳膊细细查看。 那一处确实烧得挺严重的,夜寒看得头皮发紧,不由分说用力地撕开了她的衣袖,咬牙道:“你先忍一忍,我下楼去找大夫帮你拿药!不许再把衣服裹上去知不知道!” 阮青枝朝他咧嘴:“我比你知道!我是大夫!而且药也不用去楼下拿!柜子上那个盒子里就是!” “那不是给病人愈合伤口的吗?”夜寒皱眉。 阮青枝不在乎地道:“反正都是愈合伤口,不是一回事嘛!别的药天亮之后我自己去弄,这大半夜的折腾什么?” 如此漫不经心,夜寒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却又不得不依她,谁让人家阮小大夫在来归客栈说一不二呢? 于是厉王殿下只得化身小丫鬟,拿了那药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地帮她涂在伤处,把臂上伤重的地方包扎了一下,顺便……换了身衣裳。 这会儿阮青枝倒是不喊“你别乱来”了,轮到夜寒心思不纯了。好容易等阮青枝磨磨蹭蹭把衣裳换好,他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烧得快要着起火来了。 恢复了清爽的阮青枝看着夜寒红得吓人的脸,忧心忡忡:“你怎么了?该不会染上瘟疫了吧?不对呀!我明明验证过,根本不传染的!” “我没病!天也快亮了,你歇着吧!”夜寒推开她的手,转身就要出门。 阮青枝立刻急了:“别走啊,我还有正事说呢!” 夜寒听她语气郑重,忙转了回来:“怎么?” 阮青枝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在这儿陪我一会儿?不说话也行,你要是累了就睡,我不吵你!” “青枝。”夜寒想了半天,一脸为难地开了口:“你还小。而且咱们还没成亲,你不要老想些乱七八糟的,不好。” “我……”阮青枝有些懵,“我想什么了?” 夜寒的脸上更红了。 阮青枝狐疑地看着他的脸,只见他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肯与她对视。 “哦!”阮青枝一拍脑门,懂了:“你说那个呀?我先前是误会你了嘛!既然你没那个意思,我当然也就不想啊!我只是想叫你在这儿陪陪我,合着你心里就只惦记那个呀?” 夜寒气得有点抓狂:“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小小年纪,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阮青枝委屈道:“我也没跟外人说啊!难道你没有把我当‘内人’吗?” 夜寒答不上话,双手捂脸坐在床边的方凳上,觉得心很累。 阮青枝见状,委屈地咬了咬唇角,躺回枕上抱住了被子,不再多言。 一会儿没听见动静,夜寒又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她:“你怎么了?有心事?” 阮青枝抬了抬手。 夜寒叹息一声伸手握住,觉得她指尖微凉,忙把她另一只手也拉过来,一起捧在掌心。 “先前是我不好,”他想了一想哑声道,“我确实是想骂你来着。因为你本来可以传消息让我早点回来,而不是当孤胆英雄自己去冒险。你不知道我看见那火把飞到你身边、看见你的肩膀上着起火来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阮青枝伏在枕上静静地看着他,不接话,等他自己说下去。 夜寒略觉尴尬,只得自己继续说道:“先前我被吓坏了,所以很生你的气。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因为……你一定比我更害怕。你都没有告诉我,你一个人面对着那么多暴民,听着他们口口声声骂你妖孽、看着他们向你扔火把是什么滋味……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是我没用。” 他攥紧了阮青枝的手,微微发颤:“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阮青枝用小指尖在他的掌心里挠了挠,笑了:“你想得太多了,这委屈是我自己愿意受的。就像你先前跟楚维扬说的一样,这件事原本可以有别的办法,但是我觉得这样更好。” 被全城人敌视、唾骂、威胁甚至危及生命,然后再逆风翻盘,这样的鸣冤方式最干脆最彻底,当然也最方便收服人心。这是夜寒想要的,也同样是阮青枝想要的。 夜寒想了想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这样做算是一种战术,将士们都很习惯。可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也对自己这么狠!” “不狠活不下去啊。”阮青枝用手肘将被子往身边拢了拢,叹息。 夜寒看着她,觉得心里酸疼得厉害。 两人默然相对许久,阮青枝摇了摇夜寒的手,下定决心似的咬牙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我确实很害怕。……夜寒,我杀人了。” 夜寒愣了一下,微惊:“先前倒在地上的那个人不是侍卫杀的,是你?” 阮青枝点点头,抽出手向他比划了一下:“我拔了根簪子,像投壶一样扔过去,他就死了。” 夜寒笑了一下:“你很厉害!” 之后又觉得不对,忙重新攥住了她的手:“你别害怕。其实杀贼就像杀鸡一样,不是什么大事。” “这怎么不是大事啊!”阮青枝忽然嘴角一撇,哭了出来。 夜寒忙俯身抱住她,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这才知道小姑娘闹着要他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确实是他太疏忽了。这么大点的女孩子,恐怕从小到大连虫子都没捏死过几只,这会儿忽然杀了个人,当然是怕的。 这也足以证明她当时遭遇了怎样的困境。——若非万不得已,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青枝,我在。”夜寒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拍了两下又想起她背上有灼伤,忙又住手,有些慌乱地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阮青枝靠在他怀中啜泣许久,摇了摇头:“我不是怕杀人。夜寒,我先前跟你说的,杀人会损修行,是真的。我这一世的命数本来就错了,如今我又做了坏事,我怕……” “不会的!”夜寒慌忙劝慰,“你杀的是恶人!你杀人是为了救阳城的百姓,上天都看得见的!如果杀恶人也会损修行,那些以道术除妖修仙的人岂不是缘木求鱼?” 阮青枝并没有被安慰到,只觉得烦恼:“你根本就不明白,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夜寒忽然用力,将她抱得更紧:“我确实不明白。青枝,你吓到我了!你总说这一世命数如何如何,这会儿又说‘’修行‘’,难不成你真是神仙?那……那你是不是有一天忽然就飞走了?” “飞个屁!”阮青枝又生气又好笑,“我飞去哪儿啊?我都快要魂飞魄散了!” 夜寒听得愈发胆寒,不明白,却不敢问。 他宁可相信这丫头在说疯话。 阮青枝揪住他的衣襟,心里嘲笑自己哭得像个傻子,眼中却不住地落泪:“原先我觉得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虽然会不甘心,但也仅仅是不想让阮碧筠得逞而已。可是现在……” 现在忽然舍不得死了。 一万个舍不得。想到自己会死就怕到发抖、怕到心肝都疼的那种。 阮青枝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于是心里就更加害怕,怕到无论如何一定要夜寒在这里陪着她、抱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点什么,不至于忽然莫名其妙就“飞走了”。 夜寒并不太明白阮青枝在想什么。他只是察觉到了她的恐惧,然后本能地也跟着害怕起来。 偏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努力地将她得更紧一些,仿佛彼此的体温交融在一起就能同生同死、就能不惧那些未知的灾难似的。 “你要我带人满城撒药粉,”他试图说些闲话转移阮青枝的注意力,“我已经完成了。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有新的病人进来了?” 阮青枝许久没有回答,夜寒觉得自己说了蠢话,又开始后悔。 幸好阮青枝最后终于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我骗他们的。那些药粉一点用都没有,喝下去也治不了病,何况撒在地上被风一吹就散了。” 虽然早已猜到了这个答案,夜寒还是笑了一声,装作很惊奇:“所以,你不打算向阳城百姓揭穿老四他们的阴谋,而是要将计就计把这项功劳揽到咱们自己的头上来?” 阮青枝也知道夜寒猜到了,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笑道:“他白送一桩功劳给咱们,为什么不要?何况,把他的罪行告诉老百姓并没有什么用,反而会影响朝廷的威望、离散阳城的民心……还不如就配合他们,假装这件事真的是天灾。咱们以后若能收集到凌霄散播瘟疫的罪证,直接交给朝廷就是了。” 夜寒带着笑应了声是,又道:“小姐聪慧至极,奴才佩服。” 阮青枝嗤地笑了,用力在他胸膛上拍了一把:“油嘴滑舌!” 这么一闹,心里终于轻松了几分。阮青枝稍稍从夜寒怀中挣脱出来一点,又笑道:“我已经把牛皮吹出去了,接下来要看你的了!你必须在一天之内把睿王在城里安排的人全部清理干净。否则,若是过两天还有人生疮,阳城百姓会疑心我的药不灵的!” “是!”夜寒一本正经地领命,“奴才定然不辜负大小姐重托,绝不给大小姐丢脸!” 阮青枝莫名脸红,忙要甩开夜寒。一下子没能成功,气得她下死力气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还来劲了是吗!奴才,奴才!我打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 夜寒大笑:“能让你笑一笑,我这个‘奴才’就当得很值!其实给你当一辈子奴才又如何,反正我家小姐光风霁月,又不怕奴才爬床……” “哦,原来你喜欢这个调调啊?”阮青枝慢慢地仰起头,眨眨眼睛看着他:“‘光风霁月’的大小姐跟不要命的狗奴才,听起来好像很带劲?” 她的眼神很无辜,说出的话却…… 夜寒顿时觉得怀里像抱了块火炭,烫得他慌忙甩手,连滚带爬下了床,恨不得直接窜出门去。 当然他最终并没有跑,而是蹲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看着阮青枝:“你,从前读的都是什么书?” “医书啊。”阮青枝仍旧一脸无辜。 夜寒气得原地转了个圈。 医书!我信你个鬼!那么大点的一个女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懂! 阮青枝看着夜寒又气又恼偏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心满意足哈哈大笑。 这时房门忽然咚咚响了两声。阮青枝的笑声戛然而止,夜寒看向门口,脸上莫名地更红了。 伴月推开门向内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蹭了进来:“天亮了。小姐是要起身还是再睡一会儿?” 阮青枝这才注意到窗外已经亮了起来。但她睡懒觉是常有的事,伴月这会儿过来敲门,必定不是为了问她要不要起床。 于是她看向夜寒。 伴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脸色愈发难看了些:“殿下是不是该回您自己的房间去了?您跟小姐还没成亲呢,现在这样不太好看吧?” 夜寒尴尬地咳了一声,二话不说低头走了出去,竟没有再看阮青枝一眼。 阮青枝有点糊涂,问伴月:“他怎么这就走了?你威胁他了?” “我能威胁他什么啊?”伴月走进来,凶巴巴的:“他平时何曾这么老实过?这么乖,肯定是因为心里有鬼!” 阮青枝尴尬地咳了一声:“不许胡说八道!” “我还胡说八道?”伴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阮青枝明显是新换的中衣,怒气更盛:“那小子精着呢!他一天到晚不避嫌,如今越发变本加厉了!照这样下去,你的名声算是彻底毁在他手里了,你还怎么嫁别人?他这是要逼着你非嫁他不可呢!” “你多心了,”阮青枝抬手捏了捏那丫头的鼻尖,“我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哪里值得他用这种手段?你不如反过来,说是我逼着他非娶我不可还靠谱些!” “他有那么好?”伴月表示很不服。 阮青枝正要笑,携云却又慌里慌张地从楼下跑了上来:“小姐,兵马司忽然送来了好些病人,说都是今天早上忽然发病的!……人非常多,现在外头闹得很厉害!” 91.烂摊子一个请接收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今天早上,忽然有很多人发病?那可不是个好消息。 阮青枝立刻披衣起身出门,果然看到楼下闹嚷嚷的吵成一片,许多大嗓门的人在大堂里狂吼乱叫。 “她说她在城里撒了药粉预防瘟疫,如今生病的人却反倒越来越多了,让我们怎么信她!” “她的药到底是救人的还是杀人的?让她自己出来说清楚!” “昨晚不是还挺威风的吗?一根簪子就能杀人,现在反倒成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来了?” “咱们阳城百姓都还在鬼门关前站着呢,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谁还怕她是什么小姐、什么王妃!” “让她给个准话!这么多人,能不能治?接下来还要有多少人发病?这场瘟疫还要持续多久!” …… 楼下大夫们忙得脚不沾地,那些新来的病人骂声犹自未绝。大门之外还有许多未曾生病的百姓探头探脑,这里的消息很快就会被传出去,闹得满城皆知。 阮青枝靠在栏杆上许久未动,伴月已忍不住了:“小姐,他们也太欺负人了!等我下去骂死他们!” “骂人是没用的,”阮青枝神色疲惫,“这么多天,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伴月急得直跺脚:“可是,除了骂人,咱们现在还能干什么呀?我知道最关键的是治病救人,可是病去如抽丝,咱们总得需要一点时间吧?” 阮青枝说了声是,整个人伏在了栏杆上:“所以随便他们骂吧,等过两三天,痊愈的病人多起来就好了。” 伴月不服,越说越气:“你倒是脾气好,我可受不了这个!凭什么咱们拼死拼活救了他们的命,还要挨他们的骂!夜寒呢?他不是挺威风的吗?让他带人把这些没心肝的东西轰出去啊!” 携云扯扯她的衣袖,低声道:“殿下出去了,说是去兵马司办事。” “关键时候他总不在!”伴月顿时气得红了眼圈,“什么都让小姐一个人撑着,要他有什么用!” 携云忙拽紧她的袖子喝令她不许乱说。 阮青枝疲惫地笑了一下,撑着栏杆慢慢地站了起来:“伴月说得对。以后我不撑了,都交给他。” 携云以为她生气了,忙过来扶着她笑劝:“小姐,伴月说气话呢!殿下忙外面的事也很辛苦,伴月只是心疼你才会——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阮青枝觉得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视线的角度不知怎的就变了。她看着那一根根整整齐齐的檩条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 这不对呀!好好的怎么就倒下了?姿势会不会很不雅?阮青枝的心里非常担忧。 携云的手还抓在阮青枝的腕上,最初并未发觉有什么不一样,后来就忽然察觉到那只手腕软绵绵的全无半分力道,仿佛所有的筋脉全都消失不见了。 “小姐你别吓我!”携云立刻哭了出来,“上一次闹得还不够吗?你还要再死一次吗?” 伴月也跟着扑了过来,伸手往阮青枝胳膊上一抓,顿时大哭:“这比上次严重多了!上次哪怕咽了气,身子也没这样啊!这是全身筋骨都化了吗?” “你才全身筋骨都化了呢!”阮青枝费力地挤出声音,一脸的没好气:“好端端的干嘛咒我?” “哈!小姐没死!”伴月立刻破涕为笑。 携云却没能笑出来。她慌手慌脚地抱住阮青枝的腰,急问:“您这是怎么了?就算累瘫了也没有这样的啊!是不是被贼人给下了毒?要不要叫大夫……” “不用,”阮青枝虚弱地笑了笑,“你们别怕,我觉得多半死不了。先送我回房。” 两个丫头哭得半点儿力气也没有,费了老半天工夫才将阮青枝连拖带拽地弄回房里去,摆到了床上。 然后俩人就同时坐到地上开始抱头哭。 阮青枝静静地看着她们,有点无奈。 好歹携云还冷静一点,对上阮青枝的目光,忙抬袖子擦擦眼泪,又扑了过来:“小姐,您怎么会这样的?要不要紧?我这就去传信叫殿下回来!” “不要去。”阮青枝叫住了她,“你们两个也先不要哭,别大惊小怪的。” 伴月哭得嗓子都快哑了:“都这样了,我们还怎么不大惊小怪!你还要再死一次吗?吓唬我们很好玩是不是!” 携云拉住了伴月,看着阮青枝问:“小姐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您有办法是不是?” 阮青枝想了一想,不太确定地道:“我虽然不太明白,但直觉这好像不是坏事。可能就是累着了吧……也许躺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先下去帮忙安抚那些病人,等夜寒回来,叫他来见我。” “我不管病人!我只照顾小姐!”伴月立刻表态。 携云倒没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在屋子里乱转,一会儿要扇炉子、一会儿又要熬粥,磨磨蹭蹭不肯出门。 阮青枝知道两个丫头不放心。这会儿她也不好翻脸撵人,只得由着她们去。 只是太吵了点。这两个丫头大概是被阮青枝上次死过去的事给吓怕了,每隔一会儿就要过来捏捏她的手,问几句没什么用处的废话,吵得阮青枝头昏脑涨,什么都顾不得想。 不过也确实没有太多可想的。阮青枝很清楚她这具身体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病,出现此刻这样的状况十有八九就是因为她杀了个人。 所以这会儿阮青枝心里还是挺轻松的。“天道”给了她这样的惩罚,正说明暂时不会要她的命了,这是好事。 只是苦了身边这些人,少不得又要受一番惊吓。 阮青枝一时也没法让丫头们彻底放心,只能打起精神来陪她们说话,或者由着她们在屋子里絮絮叨叨,一刻也不得停歇。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有半日工夫,直到外面有人喊“殿下回来了”。 两个丫头立刻就奔了出去,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楼下,那些新来的病人还在躁动不安,大门之外也仍然有一部分百姓守着不肯走,固执地想要阮大小姐给他们一个说法。 大夫们应付不来,干脆就不管他们,只是照旧熬药施针治病。那些新来的病人想喝药的就给他们一碗,不想喝也不强求。 现在可没有阮大小姐用拳头逼着人喝药了。 夜寒未进大门就被一群百姓包围了,少不得还是先前的那一番质问,逼着他说清楚来归客栈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青枝没出来解释吗?”夜寒忙回头向侍卫询问,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侍卫忙解释道:“阮小姐一直没出来,携云伴月两位姑娘也不曾露面,不知在楼上做什么。” 夜寒闻言不禁皱眉,百姓却已加倍高声地叫嚷了起来: “她不敢出来,当然是因为心虚了!牛皮吹出去没法收场了吧?” “你们明面上说是救人,暗地里到处撒毒药,是不是准备毒死我们全城的百姓?” “再不然就是先让我们生病,然后再给治好,好让我们感你们的恩?” “厉王殿下,您盘踞阳城是为了什么?要造反吗?” …… 种种奇怪的质问充斥在耳朵里,吵得夜寒心中越来越焦躁,恨不得揍扁这群蠢货。 再次看到有人拿着烂菜叶子砸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厉声下令:“楚维扬,把人带过来!” “好嘞!”楚维扬亮亮地答应一声,催马从后面赶过来,将手里提着的人用力扔到了地上。 百姓发出一片惊呼,之后立刻有人认了出来:“那不是府君大人吗?” 院内那些新来的病人听见动静也涌了出来,挤在一处推推搡搡叽叽喳喳问个不休。 府君大人李仲道在瘟疫刚刚爆发的时候就携全家逃出城去,之后还带了盛公山的驻军来围城,这是阳城百姓都知道的。 这不是个好人。 所以此刻厉王捉了他来,是什么道理?黑吃黑吗? 众百姓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跟在侍卫们身后听令的还有阳城兵马司的将士,不由得更加错愕。 厉王控制了整个阳城吗? 夜寒神色冷厉,显然并没有心情替任何人答疑解惑。 楚维扬飞身下马,一脚踩在李仲道的背上:“你自己说,还是老子替你说?” “我我我我自己说!大人饶命!”李仲道拖着哭腔连连求饶,形象极其狼狈,显然先前已经吃了不小的亏。 楚维扬毫不客气地又扬起马鞭给了他一下子。众人就听见李仲道一边抱头哭,一边喊道:“都是睿王殿下让我干的!阳城瘟疫的事从头至尾都是睿王的安排!要我放那对祖孙进城门的是他,命令我给城中井水下药让百姓发病的也是他……厉王殿下,下官也是没有办法啊!城里那么多都是睿王的人,我要是不听他们的,有大把的人等着接我这个位置啊……” 他一番哭诉尚未喊完,人群已然大哗。 夜寒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冷冷地向众人环视一周,什么话都懒得说。 楚维扬忙替他喊道:“都听清楚了没有?下毒让你们生病的是谁?救你们的是谁?干了多少蠢事还不长记性,我看这阳城人是没救了!不如跟阮大小姐说一说,这病咱不治了,一把火把这些蠢货都烧死算了!” 众百姓又是惶愧又是慌张,顿时无所适从。有人心惊胆战跪下来要请罪,更有人趁乱悄悄地溜出去跑掉了。 夜寒劝了自己好一会儿才勉强地开了口:“阮大小姐心善,说治病就一定会治。但是本王的脾气不太好,今后若是再让本王听到有人说她半句不是,那就只好刀剑伺候了!” 他话音刚落楚维扬立刻在后面接着喊道:“凌老三你赶紧的快杀几个人立立威风吧!你再这么老实下去,大家都忘了你在北边是怎么杀人不眨眼的,一个个都把你当成好欺负的小绵羊了!” 话未说完众百姓已经轰然后退。院内的病人更是张皇失措,不知是谁带了个头,一大群人呼啦一声转身冲回楼中,连喊阮大小姐救命。 夜寒嘲讽地笑了笑,冷声吩咐楚维扬:“回去再用点刑,请咱们府君大人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干净、能拿出来的证据都拿出来,然后送到西校场去,枷号。” 枷号,就是给犯人戴上沉重的刑枷,令其跪在人多处自述其罪,接受百姓的唾骂羞辱。 百姓爱看这个,楚维扬也挺兴奋,忙又追问:“枷号几日?” 夜寒皱眉向客栈内看了一眼,冷冷道:“到阳城瘟疫彻底治好为止。什么时候四面城门大开,什么时候免了李大人的枷号之刑。” “好嘞!”楚维扬大为兴奋。 到阳城瘟疫治好为止,这么说这位府君大人少说也得在西校场上跪半个月,想想就觉得很解气。 不远处有伶俐的百姓忙跟着喊“厉王殿下英明”。夜寒连看也没看一眼,当即拨马进了客栈。 却见携云伴月两个人站在阶下,煞白的两张小脸上泪痕纵横。 夜寒心中一跳,慌忙跃下马来,急问:“出什么事了?” 两个小姑娘齐齐哭了出来:“您快去看看小姐吧……” 夜寒顿时觉得两腿发软,跌跌撞撞奔了进去,几次险些撞了人。所到之处惊呼一片,他却毫无察觉。 一进门对上的却是阮青枝的一张笑脸。 夜寒愣在了床前,就听见阮青枝笑吟吟地问:“那两个丫头是不是吓唬你了?” “你……”夜寒半天没回过神来,“你们逗我玩的?” 携云伴月从外面扑了进来,大哭:“谁逗你玩?谁有心情逗你玩!小姐都这样了!” “哪样了?”夜寒不解,上前攥住阮青枝的手,然后脸色霎时变了。 “你这是……”他双手抓着阮青枝的手腕,颤颤的话都说不明白。 还是阮青枝含笑安慰他:“我真的没事啊!死不了的,过几天就好了!” “真的?”夜寒稍稍定了定神。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立刻就发觉他眼中的亮光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双手又开始发颤。 “青枝,”夜寒仿佛连说话都变得很艰难,“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受伤吗?你是烧伤了筋脉才会这样?” “不是。”阮青枝苦笑了一下,“我猜是因为杀人。” 夜寒一怔,随即想起了阮青枝先前说过的话,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说她不能杀人,否则会损修行,是真的? 那……她说她不是凡人,也是真的了? 一向不怎么信鬼神的夜寒脑子里乱成一团,糊里糊涂地就放开了阮青枝的手。 “喂!”阮青枝急了,“你这就不要我了?我才只瘫了半天而已,又不是铁定站不起来了!你这变心也变得太快了吧!” 夜寒被她吓了一跳,忙又重新抓着她的手攥住:“我不是变心,我只是心里觉得有点乱……” 阮青枝闻言就安静了下来,等他自己想明白。 可是这种神神怪怪的事一时也想不明白。夜寒攥着她的手握了半天才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头有点疼。”阮青枝诚实地回答道,“说话也挺费劲。这身子不是我的,所以我现在不太能指挥得动它,它好像在排斥我。” 这话仍然听不明白。但是夜寒没有办法质疑,他自己也已经听出阮青枝说话的声音不太对劲了。 身子在排斥她,所以她说话是不是会很累? 夜寒想劝她休息,却又不敢。 怕她一闭眼,就又像上次一样…… 夜寒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恐慌过。 从前他所遇到的困难,不外乎敌人狡诈凶悍,或者行军途中被困之类的。那些艰难和危险其实都是一回事,只要足够清醒足够强悍就能一一克服。 但是现在,他面对的是先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领域。 怪力乱神。 那些他原本以为是小姑娘瞎编出来的、荒诞离奇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不能不发懵。 阮青枝看着夜寒的神情,心中渐渐觉得有些懊恼。 果然还是吓到他了。 这些事她原本不该说的。神鬼怪谈很多人都会津津乐道,却几乎没有人愿意看着神怪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因为那些东西意味着未知和不可操控,凡人不会喜欢这个。 阮青枝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前面八世都不曾跟人提起。 只是这一世却偏偏忍不住。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好像在内心深处对这世间的人和事生出了强烈的依赖,潜意识里就想把自己融进来,变成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 再也不能做个无欲无情随时可以抛下一切飞升回瑶台的神仙。 所以说,这一世的命,于她而言也是极为可怕的“未知”。此刻她心中的惶恐迷惘,与被她吓到了的夜寒并无二致。 “夜寒,”阮青枝艰难地开了口,“你不要怕我,我不是怪物,我也不会害人。虽然我脾气不好,偶尔很凶……” “不是,你很好!”夜寒慌忙打断了她的话,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只是目光躲闪,并不与她对视。 阮青枝见状心里更慌,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我尤其不会害你的!我也不是要利用你,我只是觉得咱们是一路,各取所需可以合作得很好……这样对你真的没有坏处,而且你的命数也……” 夜寒忽然抬起了头:“你说,合作?各取所需?” 阮青枝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好看着他眨了眨眼。 夜寒的脸上忽然现出了几分怒气:“所以,你选择我,仅仅是因为我比较合适?你虽在人间,却是半点儿凡心也没有,是这个意思吗?” 阮青枝被他吼得愣住,心里忽然大为委屈:“你又凶什么凶!我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你看不见吗?我有没有凡心你看不见吗?” 夜寒眨了眨眼,然后,眼睛里忽然又有了神采:“有凡心?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我?所以……” “我没这么说!”阮青枝慌忙否认。 可是迟了,夜寒已经开始笑了。一改先前的惶恐颓丧,笑得一脸灿烂。 阮青枝被他给闹糊涂了。 只见夜寒忽然像只大猫一样蹭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搂住了,低声笑道:“你的心意不变就好。青枝,我的心也不变。虽然我不明白眼下的局面是怎么回事,但只要世间还有公道,你就一定会好……你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歇几天,外头的麻烦都交给我。” 阮青枝笑了:“这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早就跟丫头们说了,以后所有的事都由你替我撑着,我要开始偷懒了!” “好。”夜寒看着她眼睛亮亮,“……我定然不辱使命!” 阮青枝看他差点又要说出“奴才”两个字来,不禁莫名地又有些脸红。 两人笑了一阵,夜寒又抿紧唇角,盯着阮青枝看了一阵:“虽然休息一下也不错,但我还是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阮青枝眨眨眼,大约跟点头是同一个意思。 夜寒长叹了一口气,眼中又有水光:“你要对我负责。现在事情才刚开了个头,你不许抛下我飞走了,知不知道?” “我飞不走。”阮青枝认真地答道,“我也不敢飞走。” 夜寒闻言稍稍放心,只是手上仍舍不得放开,总觉得心里憋了好些话,只不知哪一句是该说的。 倒是阮青枝忽然又说道:“我的前程命运还在你的手上呢,所以你也要对我负责。如果我一直站不起来,将来你做了皇帝也不要因为觉得丢脸就嫌弃我。我也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你可以随便把我丢在什么地方,给我一个皇后的虚名就行。” “怎么又提这个?”夜寒有些苦恼,“你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要做皇后吗?” “是。这很重要。”阮青枝看着他认真地道。 夜寒一惊,心中隐隐有了某种猜测,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到!” “那我就没有问题了,”阮青枝眯起眼睛笑了笑,“我要好好休息了。厉王殿下,门外有烂摊子一个,请接收!” 92.药王娘娘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上京,睿王府。 热烘烘的暖阁之中,气氛因为一个锦袍老者的到来而更加欢悦。 凌霄亲自站起相迎,笑容满面:“郑太医来了,佳音至矣!” 锦袍老者郑太医哈哈一笑,躬身行礼:“殿下的东风已经吹了这么多天,若是还吹不出佳音来,我们太医院可没脸领俸禄了!” 众人齐声欢笑着携手入席,郑太医又向凌霄拱手道:“殿下,太医院药方、药材、人力皆已备好,随时候命!” “不急,”凌霄摆摆手示意他落座,“咱们还要等一个消息。” “是讣闻吗?”郑太医笑问。 凌霄和众幕僚同时大笑起来。一个幕僚大声道:“不错,正是要等咱们厉王殿下的喜信!此刻那喜鹊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郑太医您不要急,很快的!” “喜信”二字引得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厉王殿下的“喜信”,睿王府的人在几个月前已经收到过一次了,虽然当初并没有想过要收第二次,但这样似乎也不错。 有种猫儿戏耗子一般的愉悦。 只是郑太医隐隐有些担忧:“殿下,这‘喜信’,确定不用收第三次吧?要不要太医院送两个人到阳城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是在当面质疑睿王手下人办事的能力了。众幕僚的笑容都有些僵,只不好发作。 凌霄仰头饮下婢女手中的美酒,神色未变:“暂时不必。这次李仲道想立一桩大功,自然会尽心竭力。” 郑太医还是不放心,旁边的幕僚已端一杯酒怼到了他的嘴边:“郑大人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殿下算无遗策,如今阳城的局势尽在掌握。李仲道都未必能有机会出手,哪里还用得着劳烦您太医院!” “是啊是啊,”旁边另一人附和道,“太医院救下阳城二十万百姓,这功劳已经顶了天去了,您多少也留点儿汤水给旁人喝嘛!” 既已经明说争功了,郑太医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饮酒逊谢道:“殿下胸有成竹,是下官多虑了。咱们都是一心为殿下谋划,倒也说不上谁的功劳大、谁的功劳小。太医院如今的这点儿功劳,不也是殿下赏的嘛!” 凌霄哈哈一笑:“如今的大好局面,是大家群策群力的结果,功劳大小本王都看得见,倒也不用赶在这时候来争什么先后。这阵子太医院辛苦了,等过一两日阳城的消息传回来,那时才是您郑大人大放异彩的时候呢!” 郑太医连连点头称是,又有些遗憾地叹道:“此刻的阳城之内必定精彩纷呈,可惜咱们都无福目睹了!” 鲁翰文闻言大笑:“郑大人果然还是这副爱热闹的性子!这也巧了,阳城百姓也是爱热闹的。过两天您到阳城以后随便召几个说书先生到跟前,多赏几两银子,他们肯定能把您没看见的那些趣事儿活灵活现地给您重演一遍!” “从别人嘴里听说,哪有亲眼所见的来得痛快啊!”另一个幕僚有些感慨,“厉王一向标榜爱民如子,若能亲眼看着他死在他拼死守护的百姓手里,那滋味才叫美妙呢……咱们是不如李仲道有眼福喽!” 后头立刻又有人高声叫道:“那你还不快向殿下请缨,即刻赶去阳城?这会儿过去,说不定还能赶得及看到那个自称凤凰的小妖女被阳城百姓给烧成乌鸦!——这倒也有趣,你说她若是真凤凰,会不会当场来个沐火重生?” “那妖女,”鲁翰文转头看向凌霄,“还是活着带回来的好。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殿下也不能放过。睿王府又不缺地方住,殿下难道还怕多收一个侍妾吗?” 这会儿工夫凌霄已经喝了好几杯酒,脸上红馥馥的甚是好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且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活着吧。说起来,那小姑娘其实也可怜,被一个冒牌的厉王骗了这么久,陪着他蛊惑人心兴风作浪,到头来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人心领神会,齐齐举杯称赞:“殿下铲除了那个‘冒充厉王殿下的妖人’,也算是间接救了阮大小姐的性命。那姑娘若是有点儿良心,自然会情愿以身相许为谢。宫里皇上和太后娘娘知道了,必定也会乐意玉成其事。” 凌霄闻言更为得意,畅声大笑。 郑太医和众幕僚自然也少不得要举杯相庆,人人都觉得神清气爽。只有站在门口的小厮欲言又止。 鲁翰文眼尖看见了,招招手将他叫了过来:“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厮一脸为难,低声道:“平时这个时辰,阳城的鸽子早就该回来了。这会儿小的们已经出去看了好几次,一点动静都没有!” 鲁翰文眉头微皱,抬头看了看酒兴正浓的凌霄,沉吟道:“再等等看吧。今日这北风刮得太凶了些,想必是那鸽子飞不动,耽搁在路上了。” 小厮自己心里也是这么猜想的,闻言立刻就放下了心,仍旧回到门口尽职尽责垂首等着听唤。 鲁翰文起身向凌霄敬酒,满面欢容:“如此,咱们便预祝殿下除邪祟、逐瘟神,救万民于水火,立不世之奇功!” …… 此刻寿康宫中也在摆宴,只是宾主都有些心不在焉,气氛难免沉闷。 中间小梁子几次出门跟人说话,回来之后却并未向太后禀报任何事,只是一味地凑趣说笑,劝酒劝菜。 大皇子庆王凌云心思细腻,看出太后有心事,立刻拱手施礼:“祖母,孙儿是时候该告退了。” 太后闻言有些不悦:“才来多久就要走?你媳妇和孩子们都还没怎么动筷子呢!” 庆王妃钟氏慌忙放下筷子起身行礼:“请太后恕罪。今日天寒风大,殿下的腿疾恐怕又犯了。妾身陪他早些回府可以多泡一会儿药浴,殿下或可少受些疼痛。” 太后一惊,脸色微变:“怎么,如今天寒也要犯病?怎么不早说?!” 凌云微笑摇头,一如既往地温雅:“不是因为天寒。今日觉得湿气重了些,大约是天要下雪了。祖母夜里记得多点一个火盆,免得奴才们睡沉了疏于照料,放了寒气进来。” 寿康宫宫人忙施礼道了谢,凌云便再次说声“告退”。 太后不好再挽留,忙吩咐宫人内侍好好送出去,又抱怨皇帝多事,大冷天偏要折腾他们一家人进宫。 庆王妃笑道:“皇上是惦念殿下和孩子们,殿下和妾身只有感激的。这两年殿下的腿疾好了些,自己也愿意多往宫里来走走,向皇上和太后尽尽孝心。” 太后闻言不免又是一番感慨,又拉着两个小皇孙亲近了好一会子才恋恋不舍地放了手。 庆王妃亲自搀扶了凌云出去,到门外才坐上轮椅,又由几个太监抬着下了台阶,一群人簇拥着走了。 太后立刻把小梁子叫到跟前,急问:“外头怎么说?” 小梁子噗通跪了下来,哭道:“娘娘,恐怕是真的!” 太后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怎么会……他们是怎么打听到的?有什么消息?” 小梁子在脸上擦了一把,飞快地说道:“现在城门那边对阳城来的人查得极严,抓到以后却又并不隔离,可见这事儿跟瘟疫没多大关系。底下奴才们混出城外,侥幸找到了一家因病耽搁在驿站里的阳城客商,他们说……” “说什么?”太后急得站起来,绕着桌子转了半圈。 小梁子顿了一顿,仰头道:“说阮大小姐跟厉王殿下在一起,并且当众宣称睿王为人不堪、厉王殿下才是上天选中的人!” 太后脚下踉跄着后退,几个宫女忙将她扶回原处坐下,就听太后又颤颤地问:“没给他们看寒儿的画像吗?他们怎么说?” “他们没见过,”小梁子的脸色有些为难,“不过那家的小姐说,阳城书坊里有人描绘了厉王殿下的画像在卖,她觉得跟咱们画上的挺像的。” 太后按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两旁宫女不免又是一阵忙乱,兰姑姑凶巴巴地瞪了小梁子一眼。 这样的话,怎不慢慢说! 如今激动成这样,万一将来发现是一场空欢喜,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这会儿太后却顾不得将来好不好收场。好容易住了咳嗽,她立刻就攥住了小梁子的手:“去,把咱们手上能用的人手都召集起来,到阳城去!” “娘娘您冷静点吧,”小梁子抹泪道,“现在阳城已经封城了,咱们就算派了人,也进不去城啊!” “封城,”太后果然立刻冷静了许多,“对,封城。阳城有了瘟疫了。” 小梁子吓得又跪了下来:“娘娘,瘟疫咱们也不怕的!那人若真是厉王殿下,当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场小小瘟疫奈何不得他的!” 这句话,就连他自己都不信。 可是太后好像信了。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仰靠在椅背上:“封城了,进不去。也罢,那就在路上多安排些人迎候,等他回京的时候或许用得上。” 小梁子连连答应着,立刻就要退出去,太后却又吩咐道:“叫人,把消息散出去。” “太后!”小梁子吓了一大跳,“这不好吧?万一……” 话未说完太后已厉声打断:“没有万一!一定是他!哀家早就知道,那小子命硬着呢!他哪有那么容易死!” 小梁子不敢再多言,委委屈屈抹着眼泪出了门,哭倒在廊下台阶上。 我的太后娘娘啊,这是命硬命软的事吗? 皇上金口玉言说那个人死了,他就算真能起死回生活着回来,那也已经是个死人了啊! …… 阳城。 大夫和病人们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阮大小姐已经很久没下楼了。 厉王殿下倒是经常露面,只是脸色越来越吓人,再不似先前那样随和。 病人们私下里讨论了一番,都觉得是这几日阳城百姓闹腾得太厉害,让两位贵人寒心了。 府君李仲道已经在西校场跪了两天,兵马司也终于诚心投到了厉王麾下。于是阳城百姓终于彻底相信了:荼毒阳城的另有其人,厉王殿下和阮大小姐从始至终都是在救他们、帮他们的。 于是阳城百姓愧悔无地,直将夜寒和阮青枝看得如同神佛一般。尤其是来归客栈中渐渐开始有病人痊愈被送回家之后,全城几乎沸腾。 书肆之中已经开始高价售卖夜寒和阮青枝的画像,据说请回家供着可保全家老小平安无虞。阳城的富商豪绅也已经在筹款,准备替阮青枝建生祠供奉,凤凰不凤凰的暂不敢说,现在先说她是什么药王娘娘。 新任的阳城府君林近山兴冲冲把这些消息告诉夜寒,满指望能得一两句夸奖,不料夜寒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他,竟好像对这些事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想必厉王殿下一心为民,并不图什么回报吧。林近山这样想着,心中愈发钦佩,忙又将手下探子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城外北山的密林那边好像有异动。兵马司的将士也说,夜深时仿佛能感觉到北边有声响,只听不真切。” “怎么不早说!”夜寒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林近山吓得慌忙跪地:“只因消息不真切,所以不敢乱说。但是将士们一直警醒着,一旦有变,立刻就能迎战!” “迎战?”夜寒攥了攥拳头,忽然站了起来:“本王要的不是迎战,是——灭掉那帮围城的兔崽子!” “殿下!”林近山吓了一大跳,“围城的是盛公山的驻军,人数少说也有三四千!咱们兵马司所有的将士加起来不过五六百人,而且……” 话未说完夜寒已冷声打断道:“谁让你用兵马司将士迎敌了?阳城不是有二十万百姓吗?” 林近山吓得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夜寒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百姓也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打仗?事关他们自己的生死,他们有何脸面关上门躲在家当缩头乌龟?你即刻出去传令,召集全城青壮年男丁去西校场练兵!如有不遵者,以逃避徭役之罪,从重发落!” 他每说一句话,林近山就吓得打个寒颤,到最后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徭役,这是朝廷的大事。即便厉王贵为皇子又是西北军的大统领,这徭役的事依旧没有他说话的份。 甚至可以说,正因为他手中有西北军,他就更不该提“徭役”两个字。否则,朝中有心之人几乎可以立刻给他扣一顶居心叵测意图谋反的帽子。 夜寒偏偏就这么说了。 他要让全城的青壮年男丁都去练兵,跟着他,去杀朝廷的驻军。 ——不对,哪里用得着说什么徭役不徭役?要杀朝廷的驻军,这件事本身就等同于谋反啊! 怎么这两日将士们枕戈待旦不是为了防备外面烧城吗?不是为了向盛公山的将士们解释瘟疫已经能治了吗? 是要杀……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 林近山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 但是被夜寒冰冷的目光盯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又一拍脑门,回过神来了。 他岂是今日才上贼船的?一开始夜寒说要任命他做阳城府君的时候他就想过,这位殿下八成已被阳城的瘟疫吓疯了,这架势分明是要自成一国、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到了这份上,还有退路吗? 林近山咬了咬牙,单膝跪地:“臣,谨遵殿下谕旨!” “去吧。”夜寒拂袖转身,再未多言。 他相信林近山足够聪明,能把他交代下去的事办好。 西北军将士已经将他惯用的兵阵教给了阳城兵马司。他相信经过兵马司将士的紧急集训,那些普通的阳城百姓也可以有胆量上城墙迎战。 这本是他惯做的事。若非有这样的策略,这些年北方千里边境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当真以为靠朝廷养出来的那些废物就能守城吗? 夜寒一路上乱乱地想着许多事,回到来归客栈之后就什么都没有想了。 楼下那些病人照旧欢天喜地围上来请安,夜寒看也不看一路直奔上楼,抓着伴月就问:“今日怎么样?” “还那样。”伴月低头,同携云一起退了出去。 夜寒立刻放轻了脚步,走进门去。 阮青枝照旧靠在枕上躺着,精神倒还好,看见他便露出了笑:“今天有什么进展?” “平安无事。”夜寒在床边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握住了她的手。 阮青枝向他笑了笑:“携云告诉我,今日有二十多个病人治好了,也没有新的再送进来。” “是。”夜寒也以笑容回应她,“明天治好的会更多。连老大夫说,你最后改进的方子非常有用,最多不出五天,这条街上所有的病人就全部可以回家了。” “早就说了我是最厉害的!”阮青枝眼睛亮亮,得意洋洋。 夜寒看着她笑得很轻:“现在阳城的百姓都很拜服你。他们决定给你立生祠,就叫药王娘娘祠。” 阮青枝哈哈笑了出来:“真的假的啊?我就成了药王娘娘了?还给我立生祠?” 夜寒抿了抿唇角:“那帮没脑子的蠢东西,如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好处,才敢马后炮赞你一声‘好’。我是真不想搭理他们。” 阮青枝笑眯眯道:“但他们是好心嘛!老百姓不够聪明也是情有可原,你不要跟他们计较啊!” “你喜欢?那我让他们多立几处?”夜寒立刻来了精神。 阮青枝大笑:“这东西哪有自己管人要的啊?再说要来也的没有用,要百姓诚心敬奉才可以啊!” “你是说,”夜寒心中一动,“百姓自发给你建生祠,诚心敬奉,对你有好处?” 阮青枝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才叹道:“我哪里懂得这些?我一直糊里糊涂的,连自己的来历都记得不甚清楚!” 夜寒有些失望,默默地想了一阵子才又问道:“今日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没死就是好事,”阮青枝很乐观,“我觉得我死不了。” 司命神君一直都没有出现,估计这次的事应该不算很大。阮青枝这样想着。 虽然她自己也不太记得那个司命神君为什么总盯着她的事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子,阮青枝叹道:“你快去歇着吧,我看你黑眼圈又重了。” “很丑吗?”夜寒立刻慌张起来,忙缩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阮青枝失笑:“再丑能比我丑吗?我都是个废物了!” “不许这么说!”夜寒有些焦躁,“你很快就会好的。现在这样只是上天要让你休息一阵子而已……” “夜寒!”阮青枝忙叫他,“你不要总这么紧张,你这样我看了也担心。我真没多大事,这些天你该做什么照常去做就好了!” 夜寒站起来原地跺了跺脚,之后才叹道:“是,我知道。” 阮青枝欣慰地笑了一下,又叹气:“你嘴上说知道没有用啊!这几天楼下的人老过来跟我诉苦,说你每天凶巴巴的,吓到他们了!你说实话,是不是因为心里总觉得我好不了了,所以才会忍不住发脾气?” “本王不曾发过脾气!”夜寒立刻否认,“而且,本王不给他们好脸色也不是因为焦躁,只是觉得他们一个个都面目可憎而已。” 阮青枝看着他,仍旧微笑着:“寻常百姓,哪里有什么可憎不可憎。他们将来都是你的子民,你要爱他们。” “你,”夜寒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先前不是脾气挺大的吗?怎么这会儿病了,反倒成了菩萨心肠了?” 阮青枝微笑否认:“我没有‘菩萨心肠’。我是希望你能有‘帝王肚量’。” 夜寒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爱他们短时间内或许做不到,我尽量不恨他们。” 阮青枝轻轻点了点头:“所以即便要打仗,也要尽量保证他们安全——你怎么了?” 夜寒神情呆呆的,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阮青枝吓坏了:“出什么事了?我的脸上有什么问题吗?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夜寒!” 夜寒慌忙又攥住了她的手,瞬间落泪:“青枝你……你能动了!” 93.破城,失火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携云伴月闻讯冲进来,得到的却是一场空欢喜。 阮青枝还是原来的样子,两个丫头折腾了半天也没能让她再动一下。 到最后,就连夜寒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是眼花了、看错了、想得魔怔了才觉得阮青枝动了。 这个结论真是……加倍的残忍。 夜寒在床边颓然坐倒,两个丫头又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小姐,不如叫连大夫上来看看吧。总这样讳疾忌医也不行啊!”伴月哭道。 携云忙也擦泪跟着附和:“伴月说得对!小姐,就算连老大夫的医术比不上你,好歹老人家的见识也能比咱们多一些,或许他还能帮着拿个主意……” “那就去请他来吧。”阮青枝轻叹了一声。 携云反倒有些惊诧:怎么这就答应了? 阮青枝不但答应了,而且自己又补充道:“若是连老大夫也没有主意,你们就去打听一下阳城有没有什么高僧或者道人之类的,可以请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携云伴月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齐声答应,又一同落了泪。 两人都明白,小姐这是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一个正当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确实很难接受自己生病瘫痪的现实,能做到不哭不闹已经算是极冷静的了。两个丫头怕她改主意,不敢多言慌里慌张地冲了出去。 阮青枝含笑看向夜寒:“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你去忙吧,家里有我。” “家里。”夜寒擦擦眼角笑了,“那好。我这几天可能未必有时间回来,你安心在家里等我,不要胡思乱想。” 他看了看窗外,又道:“等阳城的事情解决了,我带你遍寻天下名医,定将你这怪症治好。” 连老大夫很快被两个丫头拖了上来。夜寒只敷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起身走了出去。 如今谁也不知道城外是什么局势,对方随时会放火焚城,他确实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儿女情长。 连老大夫匆忙走到阮青枝的床前,惶惶不安:“听两位姑娘说您病了?怎么会……” “所以我这两天真的不是偷懒啊,”阮青枝笑呵呵地道,“我只是站不起来了!你老家伙没有在楼下偷偷骂我吧?” 连老大夫哈哈笑着连连否认。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规矩,居然知道向携云要一方帕子搭在阮青枝的腕上隔着诊脉。 当然这些小细节都没有什么讲究的必要。阮青枝的脉象并无特异之处,连老大夫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什么不对来,只得作罢。 携云见状愈发慌张,结结巴巴地向他细说了阮青枝的病情。连老大夫越听越惊愕,最后终于大着胆子过来捏了捏阮青枝的手腕,然后冷汗就下来了。 这病,他真不懂。 阮青枝看他神情就知道没什么希望,神色立刻就黯淡下来:“您也没有办法吗?” 连老大夫擦着汗颤颤地坐在了方凳上:“这……您这病这不合常理啊!老夫不是没见过筋脉尽断的人,只是从未见过有人的筋脉能断得如此彻底,更从未见过筋脉尽断而皮肉无伤。您这……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啊!” 阮青枝垂下眼睑黯然良久:“这么说,你也没有办法了。” 连老大夫道声“惭愧”,旋即又是一惊:“若只是腕上无力,您应该不至于卧床不起,难道……” 阮青枝苦笑着叹了口气,之后又咬了咬唇角,黯然道:“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代价的,我只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代价。——携云,送连老大夫下去吧。” 携云擦泪应了声是,温温柔柔过来搀扶连老大夫起身。伴月在旁劝道:“小姐也别太难过了,我听人说盛公山那边有很厉害的道士,等阳城的事解决了,让殿下带您去撞一撞仙缘,或许还有希望。” 连老大夫走出门外老远还能听见屋里主仆二人压抑的哭声。他上了年纪的人心肠软,不由得也跟着心酸起来。 十来岁的女孩子,怎么会得了这种怪病啊? 若是真治不好,非但锦绣前程没了指望,这条命能撑几天只怕也不好说啊! 携云哭着送了连老大夫下楼,又哭着跑了回来。之后没过多久,阮大小姐身患怪病瘫痪在床的消息就传了出去,以前所未闻的速度传遍了全城。 这个消息解答了众人心中许多疑惑,又不可避免地引发了种种猜测。 有人试图让大家相信这是天谴,但这种说法立刻遭到了全城百姓的围攻。 阮大小姐救了阳城反遭天谴,那岂不是意味着阳城是天罚之地、这二十万百姓是老天要杀的? 阳城百姓当然不喜欢这个。 第二天,一种新的说法得到了阳城绝大部分百姓的认同:这场瘟疫本来是阳城的劫难,如今之所以能平安度过,是因为阮大小姐用自己的仙身与司命神君做了交易,如今阮大小姐这是在替阳城二十万百姓受过呢! 这种说法传到阮青枝耳朵里来的时候,她有点疑心这是夜寒或者楚维扬耍的手段。 楚维扬蹦着高连喊冤枉:“想我楚某人何等英明神武,我怎会编出那么愚蠢的谣言!凌老三也没空管这些,他这会儿正在忙着给小姑娘……哦不,给砌香楼的旧人写信交代差事呢!” “怎么又扯上砌香楼了?”阮青枝有点不高兴。 虽然楚维扬把俏皮话咽了下去,她还是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旧事。 楚维扬看着阮青枝软趴趴无精打采的可怜样,很仁慈地没有逗她,背着手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砌香楼人脉广嘛,咱们被困在阳城出不去,外头总得有人传消息,砌香楼的姑娘们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阮青枝当然知道砌香楼人脉广。她感到意外的是如今阳城被封得如同铁桶一般,夜寒竟仍然能同外面通消息。看起来这位久在北地的厉王殿下手段还挺厉害嘛! 阮青枝细想了一阵子,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问的了,赶紧示意伴月把楚维扬给撵出去。 楚维扬却不走,又嘿嘿笑了两声:“我还有件差事没办呢——阿寒让我问问你,今天有没有想他呀?” 阮青枝立刻翻脸:“携云,把他给我打出去!” 两个丫头果然拎起扫把和鸡毛掸子便要打人。楚维扬边跳脚边喊冤:“你们怎么就不信,真是凌老三让我问的呀!他说他昨晚没有回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问问你是不是也一样……” “呸!”伴月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夜寒才不会说那么肉麻的话!肯定是你瞎编的!小姐,别信他!” 楚维扬觉得自己快要冤死了。 幸好阮青枝没有再骂他,只看着他认真地道:“告诉夜寒,我没有想他。” 楚维扬贼兮兮地追问:“那你想谁了?” “韩元信啊!”阮青枝脱口而出。 楚维扬张大了嘴巴,后面那句“是不是在想我”卡在了嗓子眼里。 韩元信?那是谁? “哎呀糟了哇!凌老三你家墙角要被人给撬了呀!”楚维扬带着一脸塌了天似的惊惶,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伴月忙扑过去关上门,回来拍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走了!每次他来,我都被他气得心口疼!” 携云没她那么高兴,却转身看向阮青枝,迟疑着问:“小姐,韩元信是谁?” 伴月也回过神来,顿时紧张兮兮:“是啊小姐,我怎么从来不记得你认识一个叫韩元信的?” “是司命神君啊!”阮青枝一脸无辜,“这一次司命神君替我背了个黑锅,我想想他怎么了?——你们都不知道司命神君叫韩元信?” 两个丫头摇摇头表示不知,又补充道:“楚维扬肯定也不知道,夜寒也不知道!” “所以,”伴月作了总结,“小姐你完蛋了!夜寒回来会打你的!” “他下不了手。”阮青枝无所畏惧。 两个丫头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理儿,于是就没有再多话了。 来归客栈之中一切如旧,外面的气氛却越来越紧张。 如今已经确定盛公山的驻军不安好心了。这两天他们已经毫不掩饰恶意,甚至连登城的云梯和吕公车都弄来了。 最初林近山很高兴,跑来找夜寒问:“对方搬来了云梯要登城,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城里的瘟疫解决了?” “既然知道瘟疫解决了,他们还登城干什么?”夜寒反问。 林近山无言以对。 夜寒拍了拍他的肩:“去准备着吧。他们连家什都带来了,想必已经对阳城志在必得。” “可……”林近山不明白,冥思苦想许久仍又追问道:“要不,咱们去沟通一下?” “去告诉他们瘟疫已经解决了,不用焚城了?”夜寒问。 林近山点了点头。 旁边楚维扬忍无可忍冷笑了起来:“傻子,你是不是昨天还叼奶嘴啊?真以为没了瘟疫就万事大吉了?早跟你说了是那位睿王殿下想要阳城人死,有没有瘟疫都一样!” 林近山吓得懵掉了。 夜寒也没心情替他答疑解惑,摆摆手不由分说地下了令:“继续清街,不许百姓在城墙附近乱走!随意靠近城墙者,以通敌论处!” 林近山不敢多言只得从命。于是城内练兵照旧,城外刀枪剑戟弓箭也在源源不断地运过来。据探子说,围城的人数还在增加,现在差不多有七千人。 阳城百姓反应平淡,除了偶尔为自家被拉去练兵的子弟们担忧一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阮大小姐的病情。 经历了一场生死,终于有人学会了从容。 直到这天后半夜,阳城几条主街道上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脚步声不算整齐,却铮铮然气势非凡。 不是练兵,而是阳城兵马司五百将士率领数万百姓分头奔向四面城门。 这些人有的拿着刀剑长枪,有的手持长弓背负箭筒,更多的却只是随手持一根棍棒,甚至还有把家里的门闩提了出来的。 上万人登上了城墙,更多的人在后面用车推、用肩挑、用手提,很快便将城中能找到的所有的石头运了上去。 然后,夜寒亲率西北军将士缒出城外,夺马、放火,闯进几座大帐杀了几个不知是什么级别的将领,绕着阳城转了大半个圈子,然后攀上城墙回到了城中。 待四面城墙上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数万百姓精神抖擞预备迎战的时候,城外的盛公山将士们才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他们甚至疑心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场噩梦:不是说阳城爆发了瘟疫、百姓差不多要死绝了吗?不是说这次的任务就是过来围几天,等明后天收到命令进城放一把火,兵不血刃就能白捡一桩大功劳吗? 这怎么还有夜袭呢? 有夜袭就有夜袭了,怎么还找不到人呢?迷迷糊糊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仿佛听到了马蹄声和几声呼喝,到后来就只剩下他们自己忙乱的声音了。 等到将领们查点了死伤、将迷迷糊糊的将士们尽数集中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主帅祝衡听到属下报上来的数字,气得差点昏死过去: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对方竟杀了他两百多个人,其中还包括四个旅帅! 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手底下有三分之一的队伍需要临阵换将,而他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阳城的人?阳城人除了赚钱之外就只会喝酒唱戏赏花,什么时候出过会打仗的了? 祝衡更愿意相信对方是胆大包天的山贼。可是阳城城墙上亮起的火把打碎了他的幻想。 这个局面,睡是睡不着了。 “攻城吧!”祝衡咬咬牙,沉声下令。 “大统领!”手下参将有些不安,“要不要再等等看?城墙上火把那么多,恐怕……” 祝衡冷笑:“阳城若是真有人能打,也就不必玩这种阴招了!他们兵马司有多少人咱没数吗?咱们七千兵马,难道要被几百只叭儿狗吓得不敢攻城?” 参将看着城墙,仍觉得不对:“大统领,今晚这事实在蹊跷,咱们还是等明日请示过睿王殿下再作决定……” “等明日?”祝衡暴跳如雷,“等明日去告诉睿王殿下,说咱们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地就死了两百多个人?说我祝某人尚未攻城就已经损兵折将?说我盛公山将士被阳城的一群瘟狗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进来,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摸不着一个?” 参将无言以对,只看着城墙上的火光犯愁。 祝衡重重地挥了挥手,下令:“攻城!带上火油和火石,四面城门同时进攻!给你们两个时辰,五更时分收兵向上京报捷!” 军令很快就传了下去。愤怒的盛公山将士们高声呐喊着,带着火把兵器攻向城门、攀上云梯、爬上吕公车,开始了正式的攻城。 这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拿下城墙、大开城门,将载满火油的马车放进去,要不了多久,这一桩天大的功劳就算捞到手了。 睿王殿下反复解释过阳城的瘟疫不传染,所以祝衡并不怎么担心,传下命令之后就乘上了一辆战车,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关注着城门下的战况。 一刻钟、两刻钟……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祝衡看着城墙上大大小小的石块源源不断地抛下来,看着攀上城墙的士兵随着墙面上的薄冰一起跌落下来,看着吕公车尚未靠近城墙就燃起了大火,看着靠近城墙的将士被锐利的箭矢钉在地上……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阳城的城墙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算算日子,阳城人不是该死得差不多了吗?就算全城能喘气的都加起来,也不该有那么多啊! 祝衡百思不得其解,城墙上的人却已经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了。 仅有的几架投石机还在不断地往下抛石头,忙不过来就由城墙上的百姓手动往下扔。弓箭大多都在西北军将士手里,几乎箭箭不虚发。兵马司的将士负责指挥调度,顺便手持长枪长刀把那些侥幸攀上城墙来的敌人给戳下去。 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而四面城门那里,全是阳城最健壮的汉子们在顶着。为了活命,他们拿出的是几乎可以与西北军将士媲美的勇猛,靠着简陋的武器硬是堵得大门纹丝不动。 每道城门旁边还有四辆临时赶制的塞门刀车在候命。 今夜的阳城注定不眠。 因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在守城,所以这一夜阳城之中灯火通明,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五岁幼童都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拐棍竹剑擀面杖等等一切顺手的东西,预备应对各种不测。 来归客栈也不例外。从大夫到病人,凡是能走的,每个人手边都有趁手的兵器,院子里更是早早地就备下了水龙,以防万一。 本来阮青枝还想让他们准备一点毒药的,被连老大夫给严辞拒绝了。 于是阮青枝觉得有点儿挫败。 好像所有的人都有用,只有她自己成了个废物,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要专门留出好几个侍卫在这里守着她。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啊。 携云一直守在窗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当然也听得见阮青枝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 “小姐您睡一会儿吧,”她转回来叹了口气,“殿下那边一定不会有事的。” 伴月忙也跟着附和:“就是啊小姐!夜寒号称是什么西北军大统领,北方边境都能守得住,怎么可能守不住一道小小的城门?他要是真的把敌人给放了进来,那也不用旁人杀他,他自己就可以羞愧得一头撞死了!” 携云听她说得不对,忙拽住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嘴。 阮青枝好脾气地笑了笑,问:“什么时辰了?” 携云忙道:“快到五更了。贼人这么久都没进来,可见殿下的战术不错,定然……” 一句话未说完,外面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仓皇的高呼:“城破了!敌人打进来了!” “什么?!”伴月立刻跳了起来,“他还真让人打进来了?他怎么那么没用!” 此刻却不是追究夜寒有用没用的时候。 听到那声喊,来归客栈中所有人立刻戒备起来,在几个侍卫的指挥下结队冲了出去。 阮青枝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两个丫头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有侍卫从窗口跳进来,沉声道:“城门有变,来归客栈恐不安全,属下护送阮小姐去别处躲避!” “不。”阮青枝当即否决,“城门破,最不安全的不是来归客栈,而是守城将士!你们几个立刻去城门找殿下,务必保证他平安无事!” 侍卫态度恭敬,语气却强硬不容反驳:“殿下命令我们保护小姐安全!” “我这里很安全!”阮青枝有些恼了,“客栈里还有一百多个人呢,我怎么不安全了?他那里若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活?你们执意留在这里,是在坑我你知不知道?听我的,快去!” 西北军军令如山,侍卫当然不肯听从阮青枝的安排。 于是阮青枝又气又恼眼泪都掉了下来:“夜寒他让你们什么都不管,只管我的安全?所以他就是觉得我是个废物呗?我就知道他嫌弃我呢……” 侍卫让她给哭得手足无措。 后来连携云也帮着阮青枝说话:“来归客栈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再也没有别处可以转移了。此刻城门有变,我们也想为守城出一份力,有劳侍卫大哥陪我们一同前往守城如何?” 伴月也跟着道:“就是就是!我们也去守城!夜寒守不住,还有我们呢!还有阳城百姓呢!” 侍卫还在犹豫,外面又有人高喊:“失火了!贼人运了火油进来,前面街上失火了——” 这下子,不管也不行了。 侍卫当机立断:“不能让火烧到这里来!我们去救火!” 救火是大事。携云伴月略一迟疑也跟着下楼冲了出去。 于是偌大的来归客栈顿时静了下来。楼下只有连老大夫守着几个弱得走不动的病人在等消息,楼上就只有阮青枝。 携云临出门前忽然又有些不放心,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 连老大夫见状便安慰道:“老夫年纪虽大了,却还不是个废物。有老夫在,客栈中这些人一个都不会少,姑娘放心。” 连老大夫说话办事一向是很令人放心的。携云不再迟疑,提起一只水桶飞快地奔了出去。 街上万民迎敌救火沸腾吵闹乱哄哄,来归客栈却已静了下来,宛若无人。 天亮前最黑暗的这段时间,连灯笼都仿佛黯淡了几分。黑影中,一道瘦小的身影贴着墙根飞奔而来,一脚迈进了来归客栈的大门。 94.阮家可以换一个大小姐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连老大夫揪了揪胡子,显得有些不安。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清秀的女子面容,笑了笑:“就是这个时候我才敢来。她身边的丫头都不在吧?” “不在,”连老大夫叹了一声,“两位姑娘和侍卫们都去救火了。不过,阮小姐自己恐怕也未必愿意见你。” 女子搓了搓冻僵的脸,笑吟吟:“那没关系。她现在可没有力气打我,只要我来了,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见。” 连老大夫叹了口气:“你们也不要逼她太紧。她是个好孩子,这一阵为了阳城的事殚精竭虑的也不容易,何况如今又这样……你们也听说了吧?” 女子点点头,也跟着叹息了一声:“是。没想到她能做得这么好。您老放心,自己家的人怎么舍得为难她。” 连老大夫闻言就让开了路:“她在楼上,东头第二间屋子就是。” “哦对了,”女子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这次治疗瘟疫的药方在您那儿吗?家里要。” “这……”连老大夫有些迟疑,“还是等您见过了阮小姐再说吧?” 女子笑了笑,神情倨傲:“连老大夫,您这算是被她给收服了吗?” 连老大夫慌忙否认:“老朽只是觉得,这方子是阮小姐千辛万苦……” 话未说完已被打断:“父母在,子女无私产。您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而且阮小姐是要嫁入皇家的,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的家族支撑怎么行?她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再大那也是独木难支,只有把这份功劳放到家里,皇家才不敢小瞧她!老爷子您喜欢她、敬佩她,那就更该为她的终身着想,您怎么反倒要陪着她一起任性了呢?”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连老大夫面红耳赤,忙从怀中掏出药方,哆哆嗦嗦递了过去:“可要小心着些,别弄丢了。” “我知道!”女子珍重地将药方收进荷包,笑容满面:“这张纸价值连城嘛!” 连老大夫感叹:“岂止价值连城!它如今已救了二十万人的性命,以后还会救更多……” 一句话未说完,却见那女子已经迈着轻快的步子上了楼,顺便还丢下一句:“我们女孩子家说话,你不要跟过来!” 原本确实打算跟过去的连老大夫略一迟疑,停住了脚步。 楼上,阮青枝听着脚步声嘎吱嘎吱走过来,听到有人打开了门、走到了她的床前。 “外面上冻了吗?你走路怎么是那个声音?”她睁开了眼。 来人发出一声冷笑:“我们穷人家没有你们那么多好东西用来做鞋。这木屐子到了冬天就是会咯吱咯吱响,我有什么办法!” 阮青枝哈哈笑了:“别跟我卖惨啊!林大娘或许真的受过穷,但你没有。你穿木屐,是因为早知道外面会被人洒火油吧?” 对方没有出声。 阮青枝等了一会儿又笑:“没经验就敢出门真让人替你发愁。春妮啊,就算是为了防滑,你也不该穿木屐出来啊!你是来杀人放火的!你穿个木屐子,一会儿跑起来就不怕摔了?” “你!”对方紧走两步冲了过来,“死到临头了,话还这么多!” 这次阮青枝终于能看见她了。果然是林春妮,穿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外面罩着黑色的斗篷,脸色红红的,表情有些凶恶。 四目相对,阮青枝笑意更深:“我的话还可以更多。春妮姐姐,看在我死到临头的份上,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是怎么跟我妹妹勾搭上的?” 林春妮眯起眼睛,脸上缓缓浮现出几分得意的笑:“筠儿性子和善,她是真心把我当姐妹看待。不像你,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其实心里只把我当奴才!我看见你这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就觉得恶心!” “就为这个?”阮青枝不信,“你连筠儿的面都没见过,就敢认定她是真心把你当姐妹?就敢轻易把命卖给她?” 林春妮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筠儿说了,等你死后,阮相会认我做义女。今后我就是阮家的大小姐,筠儿是我的亲妹妹!” 阮青枝听罢愣了半天,哭笑不得。 林春妮慢慢地拔出一把尖刀,走上前来:“所以,阮家仍旧会有大小姐,筠儿依然有姐姐。你就放心走吧。” “等一下!”阮青枝急急喊停,“春妮姐姐,你有没有想过,阮碧筠要杀我,为什么不让她自己的手下人动手,却要用一个根本不会武的你?她有没有为你的安全考虑过?” “那当然是因为你的人太狡诈!”林春妮攥着匕首神情更为愤恨,“阳城到处都是你们的人!现在连那些又蠢又刁的贱民都被你收服了!筠儿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一出门还会被你们的人察觉……若非如此,筠儿才舍不得让我来冒险!” 阮青枝皱眉追问:“怎么阳城还有筠儿的人?他们藏在哪儿啊?” 许是因为她的神情或者语气不够谦卑,林春妮生生把到嘴边的答案咽了下去,举起尖刀扑了过来:“想知道?你下去问阎王吧!” 尖刀的寒光耀眼刺目越来越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阮青枝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林春妮兴奋到扭曲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亮得吓人的眼睛紧紧盯着刀尖,期待着下一瞬利刃刺入皮肉、鲜血迸溅—— 但是她的目标忽然消失了。 林春妮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一闪,紧接着她手中的尖刀就直直地刺穿枕头,穿透被褥扎进了床板。 而她自己的身子早已动弹不得。 颈下窒息且剧痛,是有人以手臂锁住了她的脖子。 林春妮努力仰着头张大嘴巴喘着气,完全想不通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胜券在握落到如今任人宰割的地步的。 这时窗子咔咔地响了两声,有人从外面跳了进来:“阮小姐,别脏了您的手,我们来吧!” 阮青枝笑呵呵放了手,拍拍巴掌坐到床沿上:“怎么样春妮姐姐,刺激不?意外不?” “你!”林春妮被两个侍卫按住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你没瘫?先前的谣言都是你编出来欺世盗名的?我就知道你这种人……” 话未说完,侍卫已顺手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块抹布塞进了她的嘴里。 阮青枝笑呵呵扑倒在床上打了个滚:“春妮姐姐你不要冤枉我,我先前瘫了是真的呀!但是我年纪轻轻的,也不好意思一直瘫着,所以我就好啦!都怪夜寒说什么现在时机不对不让我抛头露面,所以我就只好继续瘫着喽!话又说回来,我要是不瘫着,怎么抓你呀?” 林春妮气得浑身发颤,狠命摇头甩开抹布,尖叫起来:“你这是在挖坑害我!阮青枝,我母亲尽心尽力伺候了你八年,最后把命都给了你,你对得起她吗!” 阮青枝抱着枕头看着她:“林大娘待我好,我待她却也不差。我欠她一条命是不假,却没道理还到你的身上——即便要还,刚才我也已经还过了。你没本事拿走我的命,那是你的错,不是我的。” “你……强词夺理!”林春妮气得脸色青黑,面目狰狞。 阮青枝原本就对她没什么兴趣,此刻就更不愿多看,摆摆手命令侍卫们道:“带下去吧。记得让她把知道的都吐干净,不要辜负了我那好妹妹把手伸得这么长,也算是咱们没有白忙一场。” 侍卫们早已等得不耐烦,闻言立刻又捡起地上的抹布要往林春妮的嘴里塞。 林春妮死命反抗,尖着嗓子朝阮青枝吼:“阮青枝你不得好死!你六亲不认、你罔顾人伦,你会遭报应的!” 阮青枝扯扯被角恢复瘫痪姿势躺了下去:“你可以替我找一万个‘不得好死’的理由,但你没有办法掩盖一个事实:你百般与我为敌,只不过是因为看上了我的男人罢了。” 林春妮张大的嘴巴忽然发不出声音来了。 阮青枝呼出一口气,凉凉地道:“我前面饶你三次性命,不完全是因为看不起你,更是因为可怜你。可惜你似乎直到现在都不明白,即便你杀了我、坐上相府大小姐的位置,我的男人依旧不会看你一眼。你想要过好日子这没有错,可惜你从来都没有走对过路。” 林春妮已被侍卫拖到门口,犹自赖着不肯走。 阮青枝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其实你自己心里应当也明白,阮碧筠向你承诺的那件事,连画饼都算不上。她只是告诉你她有个饼,然后你自己就爬着去了。” “我错了。”快要被拖出门口的林春妮忽然又开了口。 阮青枝一愣。 “我错了,”林春妮再次重复,“你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为难你了。先前的事你就当我是鬼迷心窍吧……不要告诉我爹。” “好。”阮青枝答应得很痛快。 林春妮笑了:“那,我现在不想回家,你留我在身边做个丫鬟好不好?我娘走得早,以后我替她照顾你。” 阮青枝没忍住笑出了声,就连那两个不苟言笑的侍卫也跟着笑了。 门外传来了连老大夫的声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何况林姑娘也没犯什么大错,阮小姐您就饶她这一回吧。” 阮青枝笑了笑,高声道:“既然连老大夫求情,那就从轻发落——不用凌迟了,拧断脖子送到上京去给我妹妹当个礼物吧,省得她抱怨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惦记她!” 侍卫高声答应着,没有再给林春妮挣扎哭闹的机会。一记手刀砍过去,她就晕了。 西北军的将士,怎么可能真的对一个不会武的女孩子束手无策! 连老大夫吓得呆住,看见侍卫拖着林春妮下了楼梯才回过神来,忙要追上去,想想又觉得不对,反身折回来冲到了阮青枝的面前:“你是真的要杀她?”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阮青枝不答反问。 连老大夫瞪着眼:“我在楼下听到你们吵架,就想上来看看,没想到……” 他又惊又怒浑身发颤,话都没有力气说完。 阮青枝耐心地替他补充完整:“没想到我如此阴险歹毒,不仅暗中留了侍卫在身边,而且还狠心对一个小姑娘下手?” “不错!”连老大夫义正辞严,“她是你乳母的女儿,也算是你的半个姐姐!她是奉你父亲的命令而来,你更不该损伤她半分!阮小姐,你救下阳城百姓,老夫心里始终敬重你,但还是要劝你一句:孝悌之道,立身之本。你对家人如此凉薄无情,只怕将来福寿不永!” “林春妮不认识我父亲。”阮青枝冷冷地道。 连老大夫愕然。 阮青枝看着他,目光冷冷:“所以我先前猜错了。你不是睿王的人,也不是阮碧筠派来害我的,你只是受了林春妮的骗?所以她哄着你到我身边来是为了什么?我看你似乎也没有杀我的意思,莫非是为了药方?” 连老大夫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半天才沉声问:“你说林姑娘不认识相爷,她还向我要药方……她是骗我的?” “哦,”阮青枝嘲讽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究竟是她骗了你还是你骗了我。我只知道,如果刚才我身边没有侍卫,我就真的‘福寿不永’了。” 连老大夫忽然看见床下一柄尖刀,再想想刚才在门外听到的争执,忽然心中发寒:“林姑娘今日是要来杀你?她不是来劝你回家的?”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阮青枝挺感兴趣,“我竟不知道我那半个姐姐还是个编故事的好手呢。” 连老大夫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说话也打磕巴了:“她、她说你为了要跟厉王殿下私奔同家里决裂了,当时相爷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所以闹得很僵,派她来从中斡旋,劝你回家。” “所以你就信了?”阮青枝又好气又好笑,“她随口编个故事你就信?你老人家是怎么平安无事地活了七十多年的?靠运气?还是靠你这一身正气?” 连老大夫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上当了?我糊里糊涂放了恶人进来,险些害了你……我还以为我做的是多正气的事!” 阮青枝嗤地笑了:“这倒也怨不得您。老人家嘛,见多识广,难免会在心里觉得年轻的孩子们都是不懂事的,操碎了心揉断了肠恨不得全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着,生怕年轻人做错了事走错了路。” 连老大夫闻言脸上更红,总疑心阮青枝是在嘲讽他。 阮青枝说话却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见连老大夫不接话,她自己默默地想了一阵,又叹了口气:“您若还有话,坐着说吧。” 连老大夫局促不安地坐了下来,支支吾吾地问:“阮小姐您……今天是特地设局来抓林姑娘的?先前还说疑心我是睿王的人,所以您很早就在防备着我了?” 没有人会愿意受冤枉。阮青枝清楚地听到连老大夫的声音已经在发颤了,想必他老人家此刻很是伤心愤怒吧? 阮青枝看着他,并不回避:“原本我并不是要怀疑你,我只是很确定对方一定会往我身边来安插眼线。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先是出言不逊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我的安排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这个转变在我看来有些突兀,所以我当时就疑上了你。” 实话总是很难让人愉快的。连老大夫听罢久久无言,最终还是只能叹息一声:“你的疑心不无道理。我当时之所以那样,确实是受了林姑娘的一些影响。她说你在家中不孝不悌……所以我在心里对你很不以为然,却又受她所托不得不照应你……嗐,我真是个老糊涂!” 阮青枝面露微笑一脸诚恳:“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却也感受得到您对我的照顾。更重要的是,我看得到您对病人的真心实意。连老大夫,我一直相信您作为一个医者的医德,也希望您尊重我作为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孩子的一点小心眼,不要因为我曾经对您心怀疑虑就觉得寒心什么的。” “不敢不敢,”连老大夫忙站了起来,又说了几声“惭愧”。 阮青枝向他笑了笑:“所以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战事尚未结束,还请连老大夫守住来归客栈,我就不下楼了。” 连老大夫看着她伏在枕上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顿时觉得心酸,忙颤巍巍躬身连连称是。 却又犹豫着不肯走。 阮青枝也不多问,不管他走不走,径自闭目养神。 连老大夫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阮小姐仁慈,既然能饶过我这个老头子,为什么不能对林姑娘网开一面?” 阮青枝不爱回答这样的问题,门外却有夜寒的声音替她答道:“你虽做错了事险些酿成大祸,本心却无恶意,青枝心慈放过你也无妨;那个女子却是满肚子歹毒算计,一心想要青枝的命,死到临头尚不悔改,让人如何饶她?你真当青枝是菩萨了吗?” 连老大夫大吃一惊忙起身跪迎,夜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敌军已退,阳城平安无事。您老也辛苦了,去歇着吧!” 连老大夫大喜过望。 阮青枝笑呵呵掀被子跳了起来:“这么快就打退了?夜寒你真厉害!我先前听人说打进来了,可害怕呢!就怕你在城墙上出了事,我又糊里糊涂被人烧死在这里……” 夜寒伸手接住她,抱紧,大笑:“盛公山那帮软蛋,在我们西北军面前就跟兔子似的,用两三个时辰去打他们已经算是很给他们面子了好吗!” “是是是!西北军最厉害!我家夜寒最厉害!”阮青枝笑容满面,趴在夜寒的肩上左蹭右蹭就是不肯下来。 跟来的侍卫们不忍直视忙拖着呆滞的连老大夫退了出去。携云伴月却不肯走,看着阮青枝气得尖叫:“小姐你太过分了!连我们都骗!” “我何曾骗过你们?”阮青枝一脸无辜,“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我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就会好的嘛!现在阳城之难解除了,我自然就好了!” 携云伴月将信将疑,夜寒已不客气地向她们吼道:“出去!” 伴月很不服气,无奈被携云拖着,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等她们关上门,阮青枝立刻又往夜寒的怀里蹭了蹭:“你平安回来了,真好!” “担心了?”夜寒狠狠地在她腰背上摩挲着,也舍不得放开。 阮青枝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担心啊!我都快要担心死了!” 夜寒用力将她搂紧,身子往前一扑,将她重重地压在了床上:“所以,你到底是担心我这个人,还是怕我死了以后没有人娶你做皇后?” 阮青枝被问得迷糊了,攀着他的肩膀努力地往上蹭了蹭,保持视线与他的平齐:“厉王殿下,何出此言呐?” “回答我。”夜寒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不肯受她这副可怜样的影响。 阮青枝有些挫败,又不免气恼:“你问的这是什么破问题啊?阴阳怪气的!我不想理你了!你就当我其实根本就不担心你好了!” “原来这句才是实话?”夜寒的声音更加低沉了几分,“先前都是哄我的?” 阮青枝被他的态度气到了,立刻攥紧了拳头开始挣扎着砸他的肩:“是!先前都是哄你的!我其实一点都不担心你!我巴不得你死了,我好换……” “我死了,你好去找那个什么韩元信?”夜寒立刻接道。 阮青枝愣了一下,停下了挣扎。 夜寒见状怒气更盛:“果然是为他!上次我问过你,你回避了,这次又……所以韩元信到底是什么人?我让人查过你外祖母那边,根本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阮青枝默然许久,终于又重新将力气用到手臂上,一语不发地开始抵住夜寒的胸膛往外推。 “不说清楚,你休想逃!”夜寒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将她压得更结实了些。 阮青枝气得死命用手肘顶他,仰头却看到他两只眼睛红红的,凶光骇人。 “青枝,说清楚。”夜寒盯着她,一字一顿。 95.先下手为强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好凶。 阮青枝不敢再乱动,只好努力瞪大眼睛表现自己的无辜。 但是没用。夜寒看出了她的意图,干脆闭上眼睛不肯受她的蛊惑。 如此僵持许久,阮青枝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将夜寒的上下嘴唇捏在了一起,轻声抱怨:“嘴巴噘这么高!栓驴吗?” 夜寒顿时发现自己严肃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更糟糕的是,不管他此刻作何反应,气氛都不对了。 除非翻脸发火,否则真的严肃不起来。 ——可是,谁忍心对着这么个撒娇卖嗲的小姑娘发火啊喂! 这一瞬夜寒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栽在这小丫头手里了,没了她活不下去的那种。 所以,她的心若是不在这儿,他怎么办? 哭着求她?还是揣把刀出门杀人去? 夜寒越想越慌,急得汗都下来了。 却听见那小丫头嗤嗤地笑了两声,之后像是终于忍不住了,缩回手抱住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夜寒笑不出来,只觉得心焦得厉害。 然后他就听见那小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残忍地揭穿了他:“夜寒,你吃醋了!” 夜寒脸红得厉害,心里却觉得自己十分坦荡。 吃醋就吃醋!他凌寒一生光明磊落,难道还能不敢承认吃醋吗? 于是他很耐心地等着阮青枝笑完,锲而不舍再问一遍:“所以,韩元信到底是谁?” 执著到这个地步,阮青枝都不忍心逗他了,只得正了脸色,认真地答道:“你应该听说过的,最近阳城的百姓都在骂他。据说阮大小姐为了救阳城二十万百姓的命,用自己的仙身跟韩元信做了交易……” 这个传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夜寒立刻反应过来了:“司命神君?!” “是啊,”阮青枝打了个哈哈,“我不是故意逗你的!我是真没想到你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夜寒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绳子吊着慢慢地放了回去,勉勉强强算是不那么悬着了,却仍旧搁得不太踏实。 司命神君,那不是个神仙吗? 如果一个神仙来抢他家小姑娘,他有胜算没有?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出来,认真的样子逗得阮青枝哈哈大笑。 夜寒顿时脸红,有些气急败坏:“这件事难道不是你的错?你三番两次提到他,怎么怨得我多心……而且你还说一点都不想我,只想那个见鬼的韩元信!” “等一下!”阮青枝大吃一惊,“所以,先前楚维扬问我的那些话,确实是你托他问的?你让他来问我想不想你?” 夜寒本想理直气壮地说一声“是”,不知怎的脸上忽然又烫了起来。 这么想一想,仿佛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但就算不合适,她也不能直说不想他啊!这让人多难堪啊!尤其传话的人还是那个最没口德的楚维扬,他的老脸都丢光了好吗! 夜寒越想越觉得委屈。 阮青枝见他实在可怜,只得拍抚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 才拍了两下就被夜寒夹住了胳膊:“所以,不想我是假的,担心我却是真的,是不是?” 阮青枝不回答,只看着他吃吃地笑。 夜寒顿时觉得自己更加被动,总疑心这小丫头已经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明明白白要吃定他了。 这可不行! 夜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然低下头,看准那张笑得合不拢的小嘴就—— 就被吻住了。 被。 那小丫头片子居然看穿了他的意图,而且给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很明显这一局又输给她了。夜寒深感挫败,就连那温软甜蜜晕晕陶陶的幸福也没能抵消他的失落。 直到那小姑娘放开他,意犹未尽似的舔了舔唇角,又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夜寒,我好喜欢你啊!” 有这一句话,先前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夜寒顿时觉得圆满了。 “圆满了”的夜寒,到这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保持着现在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而这个姿势……说真的,有点不雅。 偏偏这小姑娘仿佛丝毫不觉,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半点儿羞涩退避的意思也没有。 夜寒当然不能输。 天时地利人和,他若不趁机揩点油,他就是傻子! 于是,还沉浸在刚才赢那一局的喜悦之中的阮青枝忽然发现夜寒不老实了起来。 “夜寒你……”她有些慌。 不是前两天还说她小吗!他这会儿又是在干什么?知道她小还下得了手,他不打算做人了是不是? 这个混蛋,不要太过分了啊喂!差不多就可以了! 阮青枝嗔怪地推了他两把,夜寒却非但不肯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扯起她的衣裳来。阮青枝气急,也不甘示弱地在他的衣领上扯了两把,扒出他的肩膀就开始啃。 夜寒顿时觉得今天这事儿没法收场了。 偏在这时房门猛然被人从外面撞开了,伴月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小姐,楼下有人说——” 后半句话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声尖叫。 阮青枝慌忙在夜寒肩上推了一把。后者立刻翻身坐起,扑下床去一把捂住了伴月的嘴:“别乱叫!” 伴月呜呜地叫着,乱踢乱打死命挣扎。 外面携云匆匆奔了进来:“伴月你嚷什么?小姐她怎……” 伴月见到了救星,慌忙抬头拼命招手。 这下子夜寒没招了。在不伤人的前提下,他制住一个小姑娘并不难,却无论如何没办法同时制住两个。 所以他只得沉声命令携云:“谁都不许乱嚷,什么事都没有!” 说罢放开了手。 伴月立刻又要叫嚷,这一次却是携云捂住了她的嘴:“喊什么喊?你是哨子啊?” “呜呜呜……小姐被他欺负了!”伴月推开携云,又哭又叫。 还是携云狠狠地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她才勉勉强强地把声音压低了。 携云看向阮青枝。 阮青枝扯扯衣裳盖住香肩,一脸无辜:“我没有啊。” 伴月急了:“你还说没有!刚才我明明看见……” 阮青枝眯起眼睛看着她。 伴月立刻闭上了嘴,但还是不甘心,又转过脸来愤恨地瞪着夜寒。 后者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挤出笑容:“你刚才说楼下怎么了?” 伴月只顾瞪眼不肯答话,携云便替她说道:“将士们押过来一个什么大将,正在楼下叫嚷着要见你。” “哦,祝衡来了。”夜寒笑了笑看向阮青枝,“我需要下去见见他,你要不要一起?” 没等阮青枝开口,伴月已怒冲冲地吼道:“我家小姐不去!” “去。”阮青枝笑着站了起来,“我好久没下楼了。我想去看你骂人。” “我不骂人。”夜寒笑了笑,转身去替她寻了一套外袍来丢在床沿上:“穿这个吧,今天外面有点冷。” 动作娴熟、态度坦然,仿佛面对的是相伴多年的老妻。 这架势倒闹得携云伴月加倍尴尬。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出现在这儿就是个错误。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伴月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睛始终瞪着夜寒似有杀气,看得夜寒总觉得背后有些发毛。 最后还是携云看不过眼,强把伴月拖了出去,夜寒才得以松了一口气,坐倒在床沿上:“你的丫头简直太凶了。那杀气强的,我都遭不住!” 阮青枝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夜寒顿时脸红,讪讪的:“这事儿,不全怪我吧?” “瞧你那没担当的样子!”阮青枝白了他一眼,披衣跳下了床:“鬼鬼祟祟缩头缩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偷了别人家媳妇呢!” 夜寒愣了一下,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把:“对哈,自家媳妇,又是你情我愿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我也就才揉搓了两下,又没真下手……” 阮青枝学着他的样子也抬手拍了拍额头,表示不忍直视。 不是都说厉王殿下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吗?这怎么跟个庄户人家的傻小子似的?天潢贵胄的威严从容他没有,沙场猛将的专断霸气他也没有! 难不成就因为在惜芳园当过几天奴才,他就真觉得自己跟携云伴月平等、凡事都有必要向她们两个解释了? 那还真是糟了。阮青枝觉得自己罪过不小。 夜寒看她神情不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她:“你……生气了?” “没,”阮青枝转过身反将他按在了妆台前,“你坐着,我给你梳头。” 夜寒大喜:“那,一会儿我帮你画眉?” 阮青枝被他给气笑了:“你知道的典故倒不少。可惜我的双眉天然生得好,不用画!” 夜寒抬头看了一眼,果然镜中少女面白唇红眉眼精致,实在没有任何需要描画的地方。 “那,我就只能也帮你梳头了。”他讪讪道。 阮青枝从镜子里看着他,皱了皱眉:“夜寒,你小的时候,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夜寒愣了一下,脸上欢喜、尴尬或者别的什么情绪统统消失,神情显得有些木然:“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阮青枝慢慢地帮他梳理着头发,沉吟道:“你这个人,常常让我觉得有些不协调。我见过的、我理解的王子皇孙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你这样。” “哪样?”夜寒顿时紧张起来。 阮青枝从镜子里看着他,认真道:“你不会与人相处。” “是吗?”夜寒的神色有些尴尬,“皇帝的儿子不会与人相处不是很正常吗?” “太不正常了!”阮青枝叹息,“平民百姓有平民百姓的处世之道,凤子龙孙有凤子龙孙的处事方式,二者是截然不同的。我观你平时言谈举止,虽然见高官而不怯,气度言行也并无不妥,但你似乎并无那种……高位者的气质。” 她口中说话手上不停,一会儿工夫已替夜寒将发冠戴好。夜寒对着镜子看了两眼,站起来走到了一旁,挥袖坐定:“何以见得?” 阮青枝自己坐下来飞快地编着辫子,抿嘴笑了:“感觉。” 夜寒在旁边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也是啊。我觉得你也不像个千金小姐,更像个乡下野丫头!” 这句话说完,他的笑容顿时又僵住了。 她像个野丫头,这不是很正常吗?她是自幼被丢在惜芳园自生自灭的,当然可以长成现在这样放纵恣意的模样,毕竟她并没有途径可以去学那些娇小姐们的高傲骄矜。 原来她跟他一样,却又不一样。夜寒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自己早已被人看穿而不自知。 阮青枝梳好头发,整整衣衫站了起来:“我像个野丫头,是因为我觉得一个被放养长大的孩子就应该这样,而且当野丫头比较方便欺负人。你跟我不一样,我觉得仿佛从来没有人教过你怎么当王爷。” 夜寒不接话,笑着牵起了她的手:“走吧,底下人要等急了。” 祝衡确实已经等急了。看见夜寒和阮青枝携手下楼,他急得立刻就要站起来,却被几个侍卫死死地按住了,只能跪在地上喊:“你到底是谁?我听见有人喊你‘殿下’,可是朝中几位殿下我都见过……” 夜寒进门坐了下来:“本王久在西北不常回京,你没见过也不奇怪。” 祝衡大惊失色:“在西北的殿下只有一位,你……” “是我。”夜寒言简意赅。 这时祝衡旁边的几个侍卫已经放开了他,他却没有站起来,反而颓然跌坐在地,神色茫然:“在西北,殿下……那是厉王殿下啊!” “厉王殿下!”他忽然跪起,膝行上前几步,一脸狂喜:“您真的是厉王殿下?镇守西北多年、身经百战而从无败绩的厉王殿下?” “从无败绩是妄言,”夜寒平静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本王也没少打败仗。败了,再赢回来就是。” “是是是,”祝衡连声答应着,扶着桌角眼巴巴看着夜寒:“所以,您真的是厉王殿下?可先前不是说……” 楚维扬在旁边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先前都说厉王死了?那先前还有人跟你说阳城发生瘟疫,里面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呢!现在你看怎么样?阳城的人都死了没?” 祝衡想了一阵,抬起头来:“我明白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是殿下,阳城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大人是从城中逃出去的,连他也说城里出了瘟疫,如今怎会……” 夜寒坐着喝茶没有答话,楚维扬很好脾气地把阳城瘟疫的前因后果说了,又问祝衡道:“您老现在,什么心情?” 祝衡跪坐在地上默然良久,咬牙道:“阳城有厉王殿下,末将输得不冤!只是这一战,手下弟兄们实在冤枉!厉王殿下,您从前是在边关打豺狼的,自然是杀得越多功劳越大,但这一役死伤的可都是咱们南齐的将士!那七八百条人命,您不打算给个交代吗?” 夜寒放下茶碗,笑了:“祝大人是不是糊涂了?这一役,是你盛公山驻军无故攻城、意图放火烧死阳城二十万百姓!本王率领百姓自救,不小心杀了你几个人,到底应该谁向谁交代?” 祝衡不服,高声吼道:“末将不会残杀无辜百姓!这件事末将是受人蒙蔽,以为阳城瘟疫……” 夜寒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那就让蒙蔽你的人给你交代!” 祝衡哑然。 夜寒眯起眼睛,威严地打量着他:“怎么,敢当面向本王要交代,却不敢去找老四讨说法?本王记得,南齐天下还不是他凌霄的吧?” “殿下知道……”祝衡神色更为惊骇。 夜寒轻敲桌面:“不错。本王知道你是接到凌霄的消息才过来围城的,也知道阳城瘟疫不是天然发生、而是凌霄在此地投放了瘟毒,更知道睿王府已经传令要你焚毁阳城鸡犬不留。” 他一字一句说得平静,祝衡却只觉得耳边如惊雷炸响。那一下一下敲击桌面的声音,也仿佛都是直接敲在他的耳鼓上,砸得他的脑袋里嗡嗡一片。 阳城这一整场局,都是睿王设的?而他糊里糊涂被睿王当枪使…… 不对! 祝衡很快惊醒过来:睿王当初说送他一桩天大的功劳,这未必是虚言! 不管阳城是不是真有瘟疫,只要他以除瘟疫为名焚毁了阳城、保证无一人逃出去,这件事就是一桩大功! 这个机缘,是厉王给他毁掉了的! 想至此处祝衡仰头看向夜寒,重又露出憎恨的神色。 夜寒看着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直到此刻,你还在想着那桩大功?哪怕你的功劳要用阳城二十万百姓的命去换?” 祝衡悚然一惊,慌忙磕头连称“末将有罪”。 “你确实有罪。”夜寒平静道,“这一战,盛公山驻军损失数百,阳城无辜百姓也有近百人死伤。这都是因为你轻信奸佞、草率出兵,你该对此役所有的损伤负责。” “可是,”祝衡抬起头来,“末将接到了京中的调令,难道可以抗命不遵?” 阮青枝忍不住开口反驳道:“事关二十万人命,你总该调查清楚再出兵吧?以刀枪剑戟对准寻常百姓,真的不需要多考虑一下?” 祝衡听见女子的声音,忍不住转头多看了一眼,厉声喝道:“妇道人家懂什么?!” 阮青枝走到夜寒身边坐下,冷冷道:“我懂‘人命关天’!朝廷养兵是为了杀敌保国的,不是养来滥杀无辜的!这一次你接到的调令是让你杀百姓,你竟毫不犹豫,可见你没有什么仁心,做不了大将!难怪你要做反贼!” “我怎么是反贼……”祝衡被这个神奇的逻辑吓到了。 他有点不明白,一向以英明果决著称的厉王殿下身边怎么会多了这么个多嘴多舌胡说八道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厉王殿下不但不呵斥她,反而附和地点了点头:“不错,祝大统领率军攻城是事实、放火焚城也是事实。身为南齐将士,焚的是南齐的城、杀的是南齐的百姓,确实可以以谋逆论处。” 祝衡呆住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就把他说成反贼了? 夜寒两手一拍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然后又抬头看向祝衡:“你还有什么话说?” “殿下!”祝衡俯伏在地上,半真半假地抹起了眼泪:“盛公山的将士,也是南齐的子民啊!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他们一直以为这次可以立功受赏、光宗耀祖啊!殿下救我,救救将士们呐!” “想活命?”夜寒微笑着问。 祝衡慌忙点头。 楚维扬在旁拍手哈哈笑了起来:“早说想活命不就得了?偏要费这番口舌!想活命简单啊!” “请公子指教!”祝衡忙转向他拱手。 后者笑眯眯倾身向前,语气温和:“你只需要把这次出兵的前因后果写个折子递上去,告诉皇上,是睿王殿下蒙蔽了你,这事儿不就结了?虽然你确实差点烧掉了阳城,但是不知者无罪嘛!皇上一定不会怪罪你的!” “是吗?”祝衡觉得这种说法不太靠谱,又看向夜寒。 不料后者给他的竟也是同样的答案:“不错,你只要把阳城的事如实上奏,父皇自会裁决。” 祝衡将信将疑,跪坐在原地思忖良久,心中渐渐地有了判断。 这件事,显然是没有办法瞒着朝廷的。 阳城有二十万百姓在拥戴厉王,他若说厉王有罪,恐怕也不行。 唯一的办法,就是极言自己被人蒙蔽,让皇帝知道他是遵调令而来,有罪的不是他,而是那个残害阳城百姓、刻意设局误导他的人。 睿王殿下,对不住了。祝衡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夜寒抬了抬手,责怪侍卫们:“还不快扶祝大统领起来?居然让客人跪着,这是咱们西北军的待客之道吗?” 侍卫听命果然上前搀扶,祝衡忙道:“不敢打扰殿下了,末将这就回去写奏章……” “不用回去,”夜寒淡淡道,“奏章在这儿写就可以。本王明日启程回京,正好给你带过去。” 祝衡愣了一下,之后连连躬身称是。 他才不信厉王会亲自带着他的奏章进京。这明显是怕他乱写,特意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盯着呢! 他能怎么办?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96.孽障!你自己看!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上京。 朝堂一如既往吵吵嚷嚷惹人厌烦,睿王凌霄的心情格外糟糕。 今天,整个朝堂仿佛都在针对他。 先是张俭那帮人声称找到了他谋害厉王的新证据,然后是户部翻出了他挪用二十万两赈灾粮款的旧账,再后来……居然是他的父皇在质问他,近期是不是派人去窥探过祁王府。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 南齐从来没有过什么“祁王府”。被称作“祁王府”的宅院只有一处,就是那座号称藏有至宝得之可得天下的鬼宅。 凌霄当然派人去过那里。但最让他心惊肉跳的不是有人探知了这件事并且告诉了皇帝,而是皇帝居然拿这件事来当众质问他。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的父皇还曾经慈爱地对他说:这天下,都是你的。 那时候父皇甚至曾经同太后商量过,等他完婚就禅位给他,让他来完成平定四海的大业。 这样的他,被父皇当作储君来对待、寄予厚望的他,难道连探一探那座鬼宅的资格都没有吗? 私探祁王府,罪同谋逆。 但那是对别人而言。他几乎已是南齐的储君,南齐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他去祁王府找点儿东西算什么谋逆! 除非,父皇已经不打算把他当储君了。 这个发现,使得凌霄在初冬的早晨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托赖于他这些年运筹帷幄练就的应变能力,这几件糟心事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把他砸趴下了。 凌霄并没有急于辩驳,而是当场跪地痛哭自承其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解释了夜探祁王府是因为府中爱妾养的一只珍贵的波斯猫走失、两年前挪用赈灾粮款是因为战事在即而西北军费紧缺。 解释完这两件事之后,另外一项罪名也就不需要多说了:西北军费紧缺,三哥不求朝廷而专求他,正是因为他与三哥兄弟情深、彼此可以性命相托啊! 这样深的情分,他怎么可能设计谋害三哥?所以这件事显然是有人栽赃给他,处心积虑杀了三哥再拖他下水,一石二鸟! 说到此处凌霄再次伏地痛哭。这一次不哭自己的冤情,只哭三哥。 张俭和几个老臣看了这番表演险些被他给气死过去,揪着胡子在朝堂上跳脚骂:厉王殿下不在了,死无对证,你臭不要脸的就可以把什么都推到他身上去了是不是?你说关系好就关系好?你说他向你借粮就是他向你借粮?你倒真不怕他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听着这些痛骂,凌霄脊背挺直丝毫不惧。因为他知道他三哥是不会从棺材里爬回来的。 他只会从阳城…… 凌霄摇摇头甩开这个不祥的念头,趁着他父皇已经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并且正要为这无休无止的吵嚷而开始厌烦的时机,擦擦眼泪挺起胸膛沉声开口,为今天的朝议换了一个话题。 “父皇,”他神情语气沉痛,“儿臣自知挪用赈灾粮款有罪,愿领责罚。只是如今阳城百姓生死悬于一线,请父皇准儿臣亲赴阳城解了百姓之难,然后再回京领罪!” “亲赴阳城?”皇帝一凛,“阳城有瘟疫,你去做什么?!” “禀父皇,”凌霄仰起头,面上现出喜色:“这几日儿臣与诸位太医阅遍古籍,已寻出一剂良方,或许能有希望治愈那瘟疫!” “或许?有希望?”皇帝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把握!那么大的风险,治愈又无把握,你去做什么?送死吗?” 凌霄郑重叩首,俯伏在地:“父皇,阳城二十万百姓不能放弃!即便此去必死,只要能有一线希望战胜此顽疾,儿臣亦无憾无悔!” 这番话说出口掷地有声,朝堂中一时寂寂。 郑太医跟着跪了出来:“皇上,这几张药方,是睿王殿下连日来不眠不休,同臣等在太医院苦读古籍、多番验证凑齐而来,至少有三成把握能克服此顽疾,一旦功成,可安天下、利万民啊!” 三成把握?! 那烂疮瘟疫是悬在所有南齐百姓头顶上的一把刀。别说三成把握,哪怕只有一成、甚至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希望能治愈,也已足够令人欣喜欲狂! 群臣想到此都觉得胸中激荡得厉害。再看向凌霄的时候,只觉得这位睿王殿下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 治病良方是在他的带领下斟酌出来的,他又肯以身犯险去阳城治病,这不但是大功,亦且是大勇大义啊! 为了阳城百姓,以天潢贵胄万金之躯去赌那三成的生机,这是何等大无畏的精神! 于是群情激昂。 只有皇帝一脸阴沉。 这也可以理解,慈父之心嘛,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的。 于是凌霄再次叩首恳请,语带哭音:“父皇,瘟疫爆发至今已近半月,阳城二十万百姓不知还能剩下多少!那都是南齐的子民啊……他们有血有肉,他们也有父母子女,他们千辛万苦活这一世,也想平平安安的啊!” 皇帝听罢默然良久,眼眶红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凌霄伏地大哭:“父皇,儿臣不畏死!儿臣相信南齐国祚昌隆、苍天必不肯绝我!只恨儿臣无能,耗了这么多时日才寻出药方……但即便阳城只剩一名百姓,儿臣也要去试一试!儿臣要告诉百姓,朝廷没有放弃他们、儿臣没有放弃他们!” 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朝堂上有大半的人落了泪,只无一人开口说话。 直到,殿门外面传来了一声激赏:“说得好!” 这声音分明是太后的!凌霄大喜。 太后从前对他十分慈爱,只不知怎的最近这段时间忽然冷淡了下来。凌霄正为此事发愁,此刻听见太后来赞他,自然是喜出望外。 满朝文武官员转身行礼恭迎太后,皇帝也站了起来:“今日北风虽停了,天气却还冷。母后怎的到这里来了?” 太后由两名宫女搀扶着,缓步走进殿门:“哀家原本只是路过,看见小安子在殿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怕他找你有话要说,就过来多问了两句。” 小安子不是皇帝贴身近侍,而是御书房当差的。他若有事,那必定与朝政有关。 群臣都有些紧张,皇帝忙喝了一声:“既然有事,为何不进来回话!” 小安子立刻滚了进来,双手托着一本奏章:“陛下,是盛公山……” 一句话未说完,凌霄忽然抬头看见了太后身边的一个女孩子,立刻大惊:“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那女孩子正是阮青枝。听见凌霄的质问,她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凌霄顿时心惊肉跳,又仿佛某一扇窗子被撞碎了,豁然开朗。 他总算明白自己心里隐隐的那几分忐忑是从何而来了。 截止到此刻,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收到阳城的任何消息了。最初以为是突如其来的寒风阻住了往来的信鸽,后来以为是祝衡忙于攻城来不及给他传信,再后来又想着大功告成将士们总该庆祝一下……于是三拖两拖就拖到了现在。 现在,很显然,阳城失控了。 凌霄来不及想清楚前因后果,指着阮青枝就厉声喝骂:“你不是在阳城吗?怎么会回来的?你……你要把瘟疫带回来?你要毁掉上京……毁掉南齐!”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一些站得近些的官员已经开始飞速后退躲避,半点儿官仪也没有了。只有御史中丞栾文广目瞪口呆看着阮青枝,被人撞得踉跄而不自知。 阮青枝仿佛并未看到群臣的狼狈。她只看着凌霄,面露微笑:“原来睿王殿下还不知道啊?阳城的瘟疫,已经被我给治好了。” 群臣齐齐呆滞,如同被吊住了脖子的鹅。 刚要坐下的皇帝又重新站了起来,失声惊呼:“你说什么?” 阮青枝从太后身旁走出来,行礼:“恭喜皇上,阳城瘟疫之劫已过,二十万百姓尽得保全。” “尽……”皇帝吓得结巴了,“尽、尽得保全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个人因瘟疫而死?” “没有。”阮青枝答得坦然,“瘟疫爆发第二日,民女已配制出预防瘟疫的药粉撒遍全城,因此十余日来阳城仅有不到千人感染。民女召集全城医者、征全城民力万众一心抵御病魔,成效可喜。” 皇帝愕然良久,慢慢地躺倒在龙椅上:“不到千人感染,全好了?” 不等阮青枝回答,郑太医已冲了出来:“那不可能!烂疮瘟疫沾之必死,无法预防、无法治愈!你说你能防能治,除非——阳城根本就没有瘟疫!” 群臣闻言同时色变。 烂疮本是常见的病,即便没有瘟疫,一座城里二十万百姓有近千人生疮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所以,他们被骗了? 群臣都有些羞恼,而皇帝的羞恼竟比众人更甚。他坐直了身子,冷冷盯着阮青枝:“你给朕一句实话,阳城,生的到底是不是瘟疫!” “皇上,”阮青枝从容不迫,“民女只是控制了疫情、保证不再有新的病人感染而已,那些已经感染了的,如今还有七八十个尚未完全治愈,仍住在民女买下的来归客栈之中。到底是不是瘟疫,请太医亲往阳城一观便知。” 郑太医慌忙后退,连连摆手:“不不不……” “你不敢去。”阮青枝看着他,“你不敢去,那就意味着你不但相信阳城爆发的是瘟疫,而且比我这个从阳城回来的人都更加笃定,是不是?” “阮大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旁边一个老臣急问。 阮青枝微微冷笑:“什么意思,恐怕说来话长。等陛下恩准了,咱们可以慢慢说。” 皇帝看着阮青枝,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阮青枝也不急,只管盯着郑太医,用朝臣们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您是太医,德高望重,您当然有资格质疑我。正好我进宫时乘坐的马车还在外面等着,一会儿我派人送您上车直奔阳城,也算您老人家为瘟疫出一份力,如何?” “不不,不用了……我相信是瘟疫,我相信阳城是瘟疫!”郑太医连连后退,看见阮青枝向他走来,竟又吓得高声尖叫:“你别过来!” 阮青枝觉得有些无趣,又走向睿王凌霄,后者却也是后退不迭。 阮青枝拍拍衣袖,笑意更深:“睿王殿下、这位太医大人,您二位有点怕死啊!既然这么怕死,刚才怎么又敢‘大义凛然’地说什么要亲赴阳城救治二十万百姓呢?你们不会是欺骗皇上的吧?” 二人无言可答,阮青枝倏地敛了笑容,声音拔高:“你们口口声声说不畏死、要去阳城,却不敢靠近一个从阳城回来的我,这是为什么?其实你们根本不是不怕死,而是原本已经认定阳城被焚毁片瓦无存,所以才敢在这里假装大义凛然,对吧?” “阮青枝,世上并不只你一人不畏死!”凌霄咬咬牙,向她走近:“本王何惧!” 阮青枝迎上他,笑容不变:“你不惧,是因为阳城的瘟疫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们大致可以确定它不太传染,对吧?” 群臣再次骇然变色,人人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凌霄脚下连连后退,脸色大变:“朝堂之上,岂容你疯言疯语!金吾卫!还不把这个贱婢叉出去!” 金吾卫几个士兵看看他,再看看皇帝,没动。 皇帝看着阮青枝,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阳城确实是瘟疫?” 阮青枝再次俯首:“千真万确。” “能治了?”皇帝再问。 阮青枝再答:“能治了。所以要恭喜皇上,南齐国祚昌隆、皇上福泽深厚,今后天下百姓再不必闻疮色变。” “哈哈,好!”皇帝终于露出了笑容,接着不可抑止地哈哈大笑起来。 群臣这才想起了克服瘟疫是件天大的喜事,忙也跟着笑。 只是有很多人笑得极为勉强。 对大多数人来说,欢喜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 另一部分人担心的事情太多,那一点点的欢喜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笑出来。 甚至还有一些人连半点儿欢喜之情也没有,只想寻个机会往阮青枝背上插一刀。 所以满殿里看上去,还是皇帝的笑容最真实。 这时太后已在龙椅旁边的偏位上落座,看着皇帝提醒道:“青枝是大功臣了,不眠不休一路奔波从阳城回来报喜,你怎么还叫她跪着?” 皇帝闻言忙道声“疏忽”,立刻吩咐内侍去给阮青枝搬把椅子来。 这会儿到内殿去搬椅子也来不及,内侍顺手就把凌霄先前坐的那把搬了过来。阮青枝也不推辞,谢了皇恩坦坦然坐下。 皇帝向前倾了倾身子,伏在龙案上看着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慈和:“治疗瘟疫的药方子,是谁想出来的?” 阮青枝坦然道:“是我和阳城的大夫们共同斟酌着、反复试验多次才拟定的。当然最初给出思路和最终拿定主意的都是我,我的功劳最大!” 此话一出,有几个置身事外的老臣忍不住笑了出来。 郑太医高声嘲讽道:“倒是忘不了给自己表功!” 阮青枝回头睨了他一眼:“我有功为什么不能表啊?你倒是也想给你自己表表功,你有吗?既然酸气那么大,不如求陛下给你个机会?——你即刻赶到阳城去,让剩下的那几个病人停了我的药、改用你的方子治一治,看看死不死人?” 郑太医差点让她给气死过去,本想回头向同僚求助,却见附近几个老大人们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情,就连翰林院那几位素日与他交好的也都不住摇头。 人家小孩子为自己表功那叫心直口快天真赤诚,你一老头子在旁边酸,丢不丢人! 显然皇帝也觉得很丢人,不客气地对郑太医丢出了一句:“你那方子只有三成把握,况且又未经验证,还是不要拿出来残害我南齐的子民了!” 郑太医又急又怒又是惶愧,以首触地连连请罪。 皇帝却并没有什么兴趣跟他多言,仍旧又看向阮青枝,神情语气愈发慈和:“想不到此番阳城大难,竟是你一个小姑娘力挽狂澜!那段日子过得不容易吧?为什么不早些送个消息回来,朕虽没什么顶用的人手送给你,至少也能送一些药材钱粮,让你过得舒坦一些!” 阮青枝微笑拱手:“陛下心系百姓,这是天下皆知的。阳城的百姓们原本是想向朝廷求救来着,只是这一次瘟疫爆发得突然,封城封得更突然。百姓们几乎都还没回过神来,城门就不能进出了。” 皇帝闻言若有所思。 栾中丞忽然开口问道:“你说‘封城封得更突然’?有多突然?” 阮青枝不认识这个老头儿,只觉得这句话问得很是时候,忙回头向他笑了笑,答道:“据我所知,从盛公山到阳城步行大概要走一两天。但此次事故之中,从那对祖孙带病硬闯城门开始,到盛公山将士封锁阳城,这段时间加起来也不足十二个时辰。所以我一直在疑惑,除非盛公山将士是插翅飞过来的,否则他们一定提前知道了瘟疫会爆发。如果再加上调兵遣将安排粮草的时间,那就更不对了。” 这样算起来,盛公山驻军启程开赴阳城的时间,竟要比那对祖孙闯城门进城还要早! 这背后的问题就大了。 怎么会有人提前知道那对身患瘟疫的祖孙要闯城门?又是谁提前通知了盛公山的将士?难道阳城瘟疫,竟不是天灾,而是…… 先前阮青枝指责凌霄散播瘟疫的时候,众人勉强可以自我安慰说是小姑娘口不择言。可是现在疑点摆出来了,阳城的瘟疫真的有了人为散播的可能性,那就不是“女孩子年幼无知信口开河”能解释的事了。 众人不由得又想起了先前的争执,齐刷刷看向了凌霄。 凌霄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溜圆:“你们看着本王做什么?阳城的事,本王如何知道!” “殿下当然知道!”张俭冷笑道,“盛公山的驻军,不正是您下令调去围城的吗?下官记得,当时陛下在早朝之前才刚刚收到阳城爆发瘟疫的急信,而您却声称在前一天就已经调兵围住了阳城水泄不通。” 凌霄急道:“那是本王用信鸽……” 军令不可能信鸽来传递。凌霄补充道:“本王用信鸽传了消息给祝衡,他提前作好部署,等调令一到立刻出发星夜兼程赶过去的,当然快!” 这个说法,并没有洗脱他的嫌疑。 就算他的解释都是真的,时间仍然对不上。 一个消息从阳城用信鸽送过来,再从上京传递到盛公山,这一来一去差不多就要一天时间。 所以无论怎么算,盛公山的驻军都不应该在出事第二天就神兵天降出现在阳城。 而且,阮青枝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围城的时候,阳城还没有爆发瘟疫呐!就只是一对生了烂疮的祖孙进城,引起了百姓恐慌而已!所以后来百姓们可佩服围城的将士们了,都说他们能未卜先知!” 朝堂上可没有人相信什么“未卜先知”。 角落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盛公山,只怕水很深啊!” “盛公山,”一直在沉吟的皇帝忽然抬起头来,“传谕,召盛公山祝衡进京!” 这时,一直被冷落在龙案旁边的御书房太监小安子终于插上了话:“皇上,盛公山祝衡大统领送来了一封急奏。” 皇帝到这时候才想起了他,立时急怒:“既然是要事,怎么不早说!朕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小安子不敢辩解,忙将奏章举起奉到案前,跪下请罪。 皇帝自己也知道不是太监的错,冷哼一声哗地将奏章展开铺在了龙案上。 满朝文武同时伸长了脖子,其中睿王凌霄尤其突出。 这奏章,关乎他的性命了。一会儿且听听奏章上是怎么说的,一定要打起精神来随机应变…… 凌霄正这样想着,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竟是那本奏章直直地向他的头顶上飞了过来。 同时砸下来的还有皇帝震怒的声音:“孽畜!你自己看!” 97.我就是看上凌寒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有这句话,凌霄就知道这奏章的内容多半不妙了。 但他仍然没想到竟是这种程度的“不妙”。 祝衡并不知道阳城的瘟疫是人为散播,也未必能想到中间这个时间差有问题。所以凌霄原本以为这份奏章应该是请功的,或者最多是骄矜地表达一下对阳城百姓的歉意,总之内容绝不至于让他措手不及。 然而他全猜错了。 这是一封请罪书。洋洋洒洒近千字的奏章中,祝衡自陈了八大罪状,一字一句椎心泣血,仿佛恨不得即刻就把自己军法处置了。 先是说自己轻信调令,未及深思就连夜带兵围了阳城,给阳城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再说自己误信歹人,与那阳城府君李仲道多有往来,私自放了李仲道及其亲眷进出阳城,为睿王传递消息; 然后说自己受人蒙蔽,误以为阳城瘟疫已不可控,草率带兵攻城甚至入城放火,致使将士和百姓都有死伤…… 桩桩件件,他是半点儿都没打算为自己隐瞒。 但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关键在于“轻信调令”、“受人蒙蔽”以及“误信歹人”。 还有“为睿王传递消息”。 最关键的是,他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三日前,他收到了睿王府的传令,睿王命令他不必打听城内的情况,务必放火焚城,鸡犬不留。 这条命令,与凌霄今日请缨亲赴阳城的大义之举自相矛盾,谁都能看得出其中必有猫腻。 要么是祝衡这份奏章在说谎,要么今日睿王与郑太医请缨赴阳城治病救人只是一场表演。 皇帝会怎么想?凌霄不敢猜。 此时他手中奏章已经阅完,皇帝命令他传给朝中群臣看。他不情愿,却被安国公给抢了过去。 安国公声音儒雅清朗,不急不缓地当众读了出来,那奏章上的内容便响彻了整个大殿。 这下子,凌霄已经没有办法再“随机应变”。 他急急爬向龙案,跪哭:“父皇!这奏章上的话,不是真的!是……是祝衡和阮青枝这个妖孽合谋来害儿臣的!儿臣素来以百姓为念,这么可能授意祝衡放火焚城!……对质!儿臣要求与祝衡对质!” “朕会让他来的。”皇帝叹了一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这是,要当一件案子来查办了。 凌霄颓然跌倒,惶惶无措。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声音几乎要把大殿的屋顶给掀了去。 如此局面持续了很久,直到阮青枝都快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才终于有一个老臣跪了出来:“陛下,此案疑点颇多啊!如若阮大小姐和祝衡所言属实,那……睿王殿下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恐怕要问睿王殿下本人。”张俭冷冷地道。 另一老者拈须冷笑:“睿王殿下的目的,倒也不难猜。先前不是有相府二位小姐的真假凤命之争吗?阮大小姐逃去阳城避难,睿王殿下就下令散播瘟疫、焚毁阳城,此举不但可以除掉阮大小姐,而且可以将‘妖孽’之名加诸阮大小姐之身,那阮二小姐的‘凤命’就此名正言顺,岂不妙哉?” 此话一出,众人又将目光移到了阮青枝的身上。 阮青枝一脸惶恐连连摆手:“老大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睿王殿下想杀我是不假,却远远未到拉一城人来为我陪葬的地步,您不要冤枉他了!” 那老臣揪了揪胡子,觉得阮青枝这话有点莫名其妙。 她怎么又回头替睿王说话了呢? 正纳闷着,阮青枝忽然又站了起来,背着手一本正经作小大人状:“依我看,睿王殿下如此大费周章,第一个目的恐怕是为了立功:假如阳城百姓不曾被我所救,殿下今日自请奔赴阳城的‘大义之举’,便是他将来登上太子之位的重要筹码;而郑太医手中那张或许根本就没有半点儿用处的方子,足以为睿王殿下骗取全天下百姓的爱戴。诸位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群臣议论纷纷并没有人来附和她的话,须臾却又有人吼道:“睿王殿下的心思,你如何知道?分明是你小丫头片子信口雌黄!” 阮青枝不以为意,继续道:“这第一个‘目的’确实是我瞎猜的,但第二个不是。” 她向前走出两步,看着凌霄:“睿王殿下的第二个目的,确实是想借阳城瘟疫除掉一个人、并且令那人背上千古骂名永世不得翻身。只不过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一个值得以二十万百姓陪葬的——大人物。” “妖孽!妖孽!一派胡言!”凌霄暴怒地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双眼赤红形同疯癫。 旁边金吾卫忙上前拉住,防他伤人。凌霄死命挣扎,头发不知何时散下来一绺,形象就更为骇人。 旁边群臣慌忙避让,就见凌霄仍盯着阮青枝怒吼:“妖孽,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什么‘大人物’值得以二十万百姓陪葬?” 阮青枝低头看着他,不慌不忙:“我认为那个人不值得,那个人自己也认为不值得。但没准儿你睿王殿下认为值得呢?否则你这一番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到如今你也不要再口口声声把百姓挂在嘴上,毕竟陪着那二十万百姓在阳城出生入死的是我和那个人,而不是睿王殿下你。” 凌霄被人按在地上挣扎不得,只好勉力冷静下来,盯着阮青枝以目光威胁:“本王承认有争功之心,但阳城爆发瘟疫与本王无关!阮青枝,你此番立下大功,本王也感激敬佩,但还是要劝你不要借此兴风作浪,以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好的功劳变成了大罪!” 阮青枝并不在乎这样的威胁,正要顶回去,却听见皇帝咳了一声,语气沉沉地道:“阮丫头,阳城的事,朕会命人查清楚。你一路奔波也累了,先回府去歇着吧。你的封赏,稍后会直接送到相府去。” “陛下,”阮青枝转身行礼,“民女的封赏不急。倒是有个人与阳城的这桩案子牵连甚深,他说有几个问题要同睿王殿下掰扯掰扯,民女自作主张把他带来了,请陛下恩准他进殿。” 皇帝皱眉不语,神色似是有些恼怒。 凌霄愈发紧张,挣扎着又要跳起来:“不许!不许他进殿!朝堂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来的吗?轰出去!” “哟!”阮青枝大惊,“睿王殿下,民女一直以为天下最大的人是皇上,原来这朝堂竟已是您在当家做主啊?那行吧……” “传他进来。”皇帝忽然沉声道。 太监忙向外通传一声,就见门口光影闪动,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戴面具的那个有人认识,是阮大小姐的男仆夜寒;他手中拎着的那个也有人认识,是阳城府君李仲道。 凌霄伸着脖子往后看了很久,确认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进来,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坐倒在地。 没有“那个人”。那个人没来。谢天谢地。 这时夜寒已押着李仲道走到前面,按着他跪到了地上:“自己说吧!” 李仲道给皇帝磕了头,没等旁人问,自己就絮絮地说了起来。 还真是说来话长。他从一开始科举入仕之后被睿王招揽,一直说到睿王使手段将他外派到阳城敛财纳才以及探听消息,再说到这一次阳城瘟疫的事…… 不对!凌霄再次紧张起来。 李仲道是他的人,休戚相关,怎么会把事情交代得这么彻底! 此贼,叛变了! “父皇!”凌霄伏地痛哭,“父皇,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当初识人不明,误认此贼为忠良,将他派往离上京最近的阳城,本以为能仗着阳城富庶繁华为上京之屏障,不料此贼竟趁机兴风作浪,残害百姓……请父皇下旨,为南齐铲除奸佞!” “是啊皇上!”翰林院的几个官员也跪了出来,“李仲道是奸佞,他的话如何信得!不如早早杀之,以正朝纲!” 殿中静了一瞬,并没有人再出来附和,也没有人急着反驳。就连皇帝也只是脸色阴沉地看着,没有说话。 于是李仲道略一停顿之后,继续说道:“……睿王下令洒遍全城的那罐毒物不便带回上京,罪臣已埋在阳城家中后院,若有必要可随时取出验看;历年往来信件,包括与此次瘟疫有关的,罪臣皆已带在身上,请陛下过目。” 他手被捆着动弹不得,夜寒便上前从他怀中取出一大包信件来递给太监,送到了皇帝的案前。 皇帝没有打开看,盯着李仲道问道:“所以,此次阳城瘟疫,确实是睿王所为?” 李仲道艰难地挺起胸膛跪直了身子,郑重道:“是。” “父皇,儿臣冤枉!”凌霄伏地叩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垂眸黯然良久。 满殿文武百官陆续跪了下来,却无人开口。 人证物证这么多,案情几乎已经完全明朗,狡辩已是无益,落井下石却也多余。 眼下,就只等皇帝下定决心了。 其实随着这些日子张俭那边查案的进展,群臣已经习惯了隔三差五查出睿王的一项罪名来,所以今日出了这样的事,群臣已不十分震惊。 只是皇帝恐怕很难接受。短短几个月,一个几乎毫无瑕疵的备选储君,转眼变成个为了立功可以人为散播瘟疫、谋害二十万无辜百姓的穷凶极恶之徒,这岂不意味着君父识人不明? 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时间久到群臣几乎要疑心他已经昏了过去,几次示意太监上前查看。 幸有太后在上方稳稳地坐着,人心安定,因此一直没有出什么乱子。 时间早已过午,群臣饥肠辘辘头晕眼花的时候,皇帝终于抬起了头:“除去四皇子凌霄亲王冠冕,交由三司会审。李仲道、祝衡一干人证随时传唤,务必确保无虞。”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官长同时出列应命,殿中气氛沉闷而庄重。 凌霄还在喊冤,但无法自证清白,这种空言是不会有人理会的。 大事已定,可以散朝了。 皇帝却迟迟说不出“退朝”二字,默然良久又看向阮青枝:“你刚才说,睿……四皇子在阳城行此大恶,是为了除去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李仲道吧?” 刚刚被扒下朝服除掉冠冕还没来得及拖下去的凌霄脸色煞白地看了过来。 阮青枝转身,面向龙案跪下,抬头:“不是李仲道,四皇子针对的另有其人。但……民女想先替那人求个情:他不敢早来见陛下,不是因为不想来,而是因为贼人一直虎视眈眈,他命悬一线身不由己。此次阳城一役,那人力挽狂澜居功至伟,请陛下看在阳城百姓的面子上,准他将功抵过。” 皇帝扶着龙案,缓缓地站了起来。 群臣也俱各惊愕,齐齐看向阮青枝,人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救下一座城那种程度的“力挽狂澜”,那可是拜将封侯的大功。此刻这小丫头居然说那项大功只能用来抵过。 抵的还是“不敢早来见皇上”的“过”。 由此推断,“那个人”按理是应该早来见皇帝的。他不来,或者来迟了,算大罪。 那就只能是被皇帝召来相见、却迟迟没有出现的人了。 那样的人不多。结合最近这段时间的几桩案子,众人的心里同时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却无人敢于说出口。 毕竟,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一片寂然之中,皇帝哑声开口,声音却是冷笑:“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救一座城,却不敢自己来见朕,反要靠你一个小丫头来替他求情?” 阮青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下意识地仰头看向夜寒。 皇帝和文武百官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夜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阮青枝身边面朝龙案跪了下来:“父皇明鉴。并非儿臣要靠一个小丫头来求情,而是那小丫头自己要逞英雄!她怕儿臣冒冒失失闯上殿来惹父皇生气,故而……” 话还未说完,殿中已是惊呼一片,硬生生把他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皇帝面无表情,一语未发。 夜寒抬手摘下面具,叉手在前以首触地:“父皇,儿臣回来了。” 太后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满殿群臣在同一时间停滞了呼吸。 皇帝缓缓地坐了回去,仰靠在椅背上,神色冷厉,久久无言。 “厉王……殿下!”角落里不知是谁试探着唤了一声。 紧接着,无数道声音从不同的方向几乎同时响起。 “厉王殿下!” “真的是厉王殿下,我看清了!” “厉王殿下回来了!厉王殿下还活着!”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天不绝南齐!天不绝我南齐啊……”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乱,渐渐地带上了哭音、出现了尖叫,甚至很快就有几名老臣嚎啕着扑倒在地上,拍地打滚喊“祖宗保佑”。 那些年迈的官员状况百出。有磕头磕得流血的,还有哭得背过气去的,旁边同僚忙着去抢救,乱糟糟的闹成一团。 站在前排的丞相阮文忠没哭也没跪,只觉得眼前忽然发黑,脚下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最后“咕咚”一声栽倒了下去。 夜寒仍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对这满殿的喧哗充耳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御座上终于响起了皇帝的声音:“你,下得好大一盘棋!” 夜寒缓缓地抬起头来,面容冷峻气势凛冽,只额上一片淡淡的红痕,昭示着他刚才的叩首有多真诚。 皇帝并无丝毫动容,脸上唯有冷笑:“最近这两个月的事,都是你安排的吧?你果真是长大了,有本事了!” 夜寒垂眸,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阮青枝察觉到了他的颤抖,掩在袖底的手攥了攥,忽然直起腰来,脱口而出:“他没有安排别人的事!他仅仅是活下来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青枝。”夜寒按住了她的手。 阮青枝用力甩开他,从地上跳起来,气冲冲仰头看向皇帝:“你都不知道他伤成什么样子!他伤到的是前胸、是心脏!他刚受伤的时候,衣服都被血浸透了,走一步踩一个血脚印!要不是遇上我这个神医,他早死得透透的了!你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他伤得厉害,就算你不知道他被人一路从落云山追杀到上京,你也应该知道他是因为受到伏击才失踪的!他都死过一次了,如今千辛万苦从鬼门关逃回来,你都不知道要关心一句吗?有你这样当爹的吗?我原本以为我爹就是世上最王八蛋的爹了,没想到你……” 这时殿中的那一片热闹已经停了下来,群臣目瞪口呆看着阮青枝,个个都吓懵了。 唯有栾中丞急冲冲跪了出来:“陛下,小孩子口无遮拦……” 话未说完阮青枝就给他打断了:“这位老大人您不用替我求情,我又不怕死!我就不信了,皇帝就能不讲理了吗?我前面八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没道理的皇帝!别跟我说做皇帝要权衡这个权衡那个,就算是皇帝,他首先也应该是个人吧?” “孽障!你给我住口!”半昏在地上的阮文忠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就要扑过来打。 阮青枝利索地闪身避过,躲到夜寒的身后,嘴上犹自不肯示弱:“你看你看,没人心的爹就是这个样子的!这种爹根本不把儿女当人看,就只会喊打喊杀!” 阮文忠气得几乎要吐血,却见阮青枝只绕着夜寒转,他束手束脚当然打不到她。 正气恼时,阮青枝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今天你最好当一回好爹,否则我就把你十四年前杀了我亲娘的事闹出来,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阮文忠脸色大变,踉跄一下又跌倒在地上。 地上栾文广几乎在同一时间窜了起来,扯住阮青枝的衣袖:“你说什么?玉娘她是被……” 阮青枝愣了一下,眨眨眼:“玉娘?你是……我外公?” 栾文广正要点头,阮青枝忽然拂袖甩开了他的手:“我没有外公,我阮青枝六亲不认!” 说罢又回头看向皇帝:“我就是骂你了!你砍了我好了!反正你连儿子都不疼,砍个儿媳妇又算什么大事!” 儿媳妇?谁是谁的儿媳妇?又有哪位皇子定亲了吗?众人都有点懵。 许久未说话的夜寒低低笑了出来。 阮青枝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嘴快了,脸上一红,之后却又高高地昂起了头:“都瞪着我干什么?我就是看上凌寒了,我就是要嫁给他,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他爹不疼他、我爹也不疼我,我们若是不自己凑对儿,难道要等着自家爹给我们配个歪瓜裂枣成亲吗?” 私定终身啊。大家终于明白了。 但这不只是私定终身的事。 有些脑筋转得比较快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位阮大小姐,一向可自称是真凤凰来着!此番她历经磨难而未死,反而救下了一城的百姓,“真凤”的身份似乎再次得到了验证。 此刻,她宁可背负“私定终身”的臭名,也要当众宣称厉王是她定下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厉王殿下是真龙啊! 越来越多的人想到了这一层,然后看向夜寒的目光愈发狂热。许多素日站在同一阵营的人迅速聚集到一起,一同想办法要帮阮青枝和夜寒度过眼下的难关。 这俩能凑一对就是天大的喜事,谁还管什么官的私的! 至于那些曾经坚定地支持着睿王、晋王或者别的什么王的大人们,此刻却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开始考虑要改换阵营了。 除了此刻已被栾中丞按住了的阮文忠,没有任何一个人意识到需要狠狠教训一下胆大包天敢骂皇帝的阮青枝。 她是凤凰。她是神医。她手里有治瘟疫的药方。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皇帝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所以,为人臣子又何必枉做恶人! 朝堂之上,一番堪比菜市场的混乱之后,有几位重臣几乎同时站了出来:“陛下……” “你,”皇帝打断了他们的话,眼睛看着夜寒:“朕刚夸你有本事,你就哑巴了?居然要靠一个小丫头替你出头,你丢不丢人!” 夜寒眯起眼睛,唇角微翘似有笑意:“能骗到一个如此厉害的小丫头替儿臣出头,这也是儿臣的本事。” 98.我不是牝鸡,我是凤凰!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一问一答,气氛瞬间轻松愉快起来,仿佛刚才的愤怒、失望、心寒以及危险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眼前呈现的就是父子之间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暗藏温馨的日常问答,谁管你是真是假。 皇帝眯起眼睛,缓缓地露出笑容,看向阮青枝:“你要做朕的儿媳妇?” 阮青枝没有笑,半点儿面子也没给他:“陛下,现在的重点不是民女要不要做您的儿媳妇,而是您的儿子他活着回来了。” 皇帝面上笑容未变,半点儿尴尬也没有:“他活着回来有什么稀奇?他若是真死了,朕才瞧不起他呢!” 皇帝开玩笑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尤其是被当面痛骂了一顿之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开玩笑,这简直是给了对方天大的颜面,比拜将封侯还了不起。 可是阮青枝仿佛不懂得这些,依旧面无表情,并不肯给面子地笑一笑。 皇帝只好又看向夜寒,面容和蔼:“回来就好,平身吧。——见过你祖母了没有?” 夜寒转身向太后行礼,后者只顾擦泪什么也没说,摆摆手叫他起来。 莲姑姑在旁抱怨道:“殿下平安无事,也不早些送个消息回来!这几个月太后提起您就掉眼泪,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夜寒再三谢罪站了起来,之后就垂手立在殿中,并不主动开口说话。 皇帝低头饮茶,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殿中的气氛再次诡异起来。 安国公忽然开口问道:“阮大小姐,我们如今已知道阳城是您以妙手仁心一力救下来的,但您适才又为何单说厉王殿下居功至伟?” 阮青枝知道这是说给群臣和皇帝听的,当下毫不含糊地答道:“我有治病的妙手,却无守城的神力。阳城被人刻意挑唆造成民乱,打斗、凶杀、劫掠时有发生,后来又有盛公山将士围城、攻城、放火焚城。若无厉王殿下昼夜奔波安定民心、神机妙策率百姓守城,即便我有通天的医术,最终恐怕也只能陪着那二十万人一同被烧死在城中罢了。” 众人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立刻又赞夜寒治军有方不愧为南齐万里长城。 皇帝慢慢地饮尽了一盏茶,抬起头来:“这么说,老四对阳城做的那些事,都是针对你。” 夜寒躬身道了声“是”。 翰林院甄大人忽然冷笑道:“如此说来,厉王殿下,阳城百姓本来就是受您连累!您救下他们本是分内之事,算什么大功!” 夜寒没有回头,冷冷地道:“作恶的人不是我。阳城百姓也不是受我所累,而是受某些人阴险歹毒之野心所累。你不能拿我的救城之功,去抵你们作的恶。” “我……”甄大人没想到夜寒直接说出“你们”两个字来,不由得吓住了。 阮青枝转过身去看着他,笑眯眯问道:“你是哪一位大人呀?李仲道供出了四皇子的好些同党呢,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你?老大人,你在试图把别人拉进臭水沟之前,最好先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淹到脖子了呀!” 甄大人打了个寒颤,顿时冷汗涔涔,只觉得同僚们的目光盯在身上,像刀子。 事实上殿中真没有几个人在看他。他是睿王党羽的事几乎人尽皆知,只有他自己还傻兮兮以为旁人不知道。 这会儿睿王败局已定,已经没几个人愿意理会他的事了。群臣只管盯着强势回归的厉王殿下,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厉王已经多年不曾回京。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性情冷傲惜字如金,受了天大的冤屈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 如今年岁大了,倒是忽然爱说话了。只不知是边关寂寞改了性子,还是——受了某人的影响呢? 阮青枝发现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了,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有点发憷,下意识地往夜寒身后躲了躲。 这时,御座上的皇帝又开了口:“即便不是你作恶,事情到底是因你而起。若阳城遭难,你不可自认无辜。” 夜寒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皇帝看着他,神情慈和而又庄重:“老四的性子是自傲了些,也是朕这些年过于纵容之故。此番他对你做下诸多恶事,朕实实痛心。且喜你如今平安无事,这是你的福分,也是老四的福分。可见上苍仁慈,不忍那孽障背负弑兄大罪……” “陛下,您这话不对!”阮青枝再次从夜寒身后窜出来,急道:“不能因为厉王没死,就说睿王没有罪了吧?这件事就算是上苍仁慈,那也是上苍对厉王的仁慈!是上苍认为厉王不该死,而不是上苍要为睿王脱罪!” 皇帝一番话正说到动情处忽然被人打断,面上终于现出了几分恼恨。 这丫头果然不能纵着!这哪里是倚小卖小,这分明是目无尊卑、大逆不道! “阮青枝,”皇帝沉下脸来,“你有功是不假,但朝政之事,素来容不得女子置喙!你若是连这点儿分寸都不知道,婚事什么的也都算了吧,朕不能为南齐将来留下牝鸡司晨的隐患!” 这是真生气了,龙颜震怒。 群臣都觉震悚,却听见那小姑娘的声音清清亮亮的丝毫也不怯:“我不是牝鸡,我是凤凰!” 皇帝气得龙颜都青了。 栾中丞在后面低低呵斥了一句:“丫头,不得无礼!” 阮青枝装作没听见,昂首挺胸继续说道:“朝政的事我又没兴趣,你让我说我还懒得说呢!刚才咱说的是朝廷的事吗?您要以厉王还活着为借口替那个杀人凶手脱罪,那算什么朝政的事?那都不是人干的事!” “放肆!”这一次没等龙颜大怒,旁边的太监已经厉声呵斥出口:“朝堂可不是你撒泼的地方!金吾卫,拿下这个疯妇!” 金吾卫闻声而动,阮青枝却不跑,甚至都没往夜寒身后躲。 夜寒也没动,仿佛丝毫不把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直到金吾卫即将扭住阮青枝的时候,皇帝沉沉地开了口:“罢了。朕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回去叫你父亲好好请两个人来教教你规矩,下去吧!” 阮青枝闻言转身就走。 夜寒立刻拱手道声“儿臣告退”,快步跟上,与她并肩而行。 “给朕站住!”皇帝拍桌怒吼。 夜寒立刻站住了。阮青枝还要走,夜寒伸手拽住了她。 皇帝看着这一幕,直气得眼前发黑,好半天都没缓过来。旁边两个小太监见势不妙,忙过去给他拍背顺气。 太后在旁边有些坐立难安,只得板起面孔训斥道:“你们两个,还不快跪下!成什么体统!阮家丫头,你是疯了不成?” 地上早已被人遗忘的凌霄嘿嘿地笑了一声:“恐怕不是疯了,而是觉得自己有了大功,就可以不用再假装温良贤淑了吧?” 皇帝闻言立刻推开太监,抬头看先向阮青枝。 他分明记得这丫头不是这样的性子。 上次重阳节宴的时候,她虽也是一般的伶牙俐齿,但在君臣尊卑上极其有分寸,颂圣都颂得别出心裁,一幅画一篇话哄得他高兴了很多天。 今日再看,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莫非真如凌霄所说的那样,有了大功,就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才只救了一座城而已,想要功高震主,只怕还早了点! 倒是另外一个,既有功高震主的资本,也未必没有功高震主的野心。 皇帝看向夜寒:“这丫头的性子,是你宠的?” “不是,”夜寒面无表情,“儿臣初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性情了,多半是她父亲宠的。” 阮文忠跳起来连喊冤枉:“陛下,陛下啊!这孽女自幼便是目无尊长,臣妻在世时每每与她见面都要被她气得头昏好些天,这……这孽障实在无德,不堪为皇家妇啊!” 怎么,原来是天生就性子不好,不是挟功自傲? 皇帝一时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失望,总之心里恼怒得厉害,恨不得当场下令砍了这个丫头。 偏又砍不得。 无可奈何,他只能拿自己的儿子出气,厉声问夜寒道:“刚才的事,你怎么看?” “父皇,”夜寒拱手,“青枝大约是嫌弃儿臣性子太软,总以为儿臣要受人欺负,所以时时处处总想着要替儿臣出头。这是儿臣的错,不怪她。” 一番话说得皇帝有些发愣。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他这儿只管嘀咕,地上的凌霄气得差点吐血:某人还要不要点脸了?你性子软?你性子软?! 阮青枝揪着夜寒的袖子,低着头吃吃地笑,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看样子还真不是挟功自傲,这就一傻妞。皇帝在心里评价道。 犯难。 沉吟片刻之后,皇帝又看向夜寒:“依你看,你四弟行事如何?” 夜寒抬头,一字一顿:“罪大恶极,万死莫赎。” 皇帝脸色沉沉,久久不语。 此时凌霄已经看出父皇有意掩护他,终于又打起了几分精神,撑在地上高声喊道:“我怎么就‘万死莫赎’了?我做什么了?我害到谁了?现在你活得好好的、阳城人也都活得好好的,你就这么急着让我死吗?” “你做了什么,三司官长自会查清楚。”夜寒神情漠然,“我活着是我自己的本事,阳城百姓活着是阮大小姐的本事。而我们两个,都不太愿意拿我们的本事,去掩盖你所作的恶。”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凌霄:“还有,落云山,我手下将士有一百二十六人死在你手中。我西北军将士以一当百,你杀了西北军一百二十六人,就等于救了敌国一万二千六百人。这还是按照普通士兵算的,事实上你杀的人之中有四个十夫长、两个百夫长、还有一个旅帅。这样算起来,你至少救了敌国三万人。——四弟,你干的是通敌卖国的事啊!” “账怎么可以这么算!”凌霄气得差点吐血,“你这是无赖!人命不能用抵消的,一条人命就是一条人命!我杀了一百二十六人,那就只是一百二十六人!” 夜寒点点头,很好说话地没有同他争执:“那好。你已承认你杀了一百二十六人。按南齐律法,‘袭杀本国将士者抵命,虽王公贵族亦不得免’。你杀了本国一百二十六名将士,该抵命一百二十六次。阳城百姓的账轮不到我跟你算,我这条命的账看在亲兄弟的份上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剩下那一百二十六条命,你记着,快点还我。” “够了!”凌霄尚未答话,皇帝先动了怒:“口口声声把取人性命挂在嘴上,成何体统!你在边关杀人杀多了,已经习惯视人命如蝼蚁了吗?” 阮青枝听到此处肝火大动,立刻站出来又要骂人。 夜寒拉住她,自己向前跨出一步拱手道:“儿臣冤枉。儿臣一向只杀豺狼,没杀过人。” “你!”皇帝气得霍然而起,“你倒是学得好一副伶牙俐齿!” 几个小太监见皇帝气得站也站不稳,忙上前搀扶,又向夜寒哀求道:“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夜寒拱手应声是,又道:“父皇早起上朝至今不曾用膳,想必是累了。阳城的案子有三司会审,必不会出什么纰漏。请父皇暂且回宫休息吧!” 皇帝本来确实是拂袖要走的,听到此处又转过身来,脸色铁青:“你这话,是要把朕撵回后宫里去?今后这南齐的朝政由你做主了是吗!” “自然不是,”夜寒并不惶恐,坦坦然弯腰拱手:“儿臣只是想提醒父皇,圣旨已下,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这个案子如今已经交由三司联手查办,作为皇帝还是少指手画脚的好。 皇帝领会了他的意思,气得靠在座屏上剧烈地咳嗽着,嘶声怒骂:“好,好!你好巧的心思、好周全的算计!你兄弟斗不过你,朕也服了你!南齐有你,朕就放心了!” 说罢,他狠狠甩开旁边搀扶的太监们,大袖一甩转过身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群臣尚未来得及跪送,人早已走远了。 殿中气氛顿时尴尬。 阮青枝清亮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陛下跑那么快,是怕我扑过去挠他的脸吗?他老人家实在是多虑了,我不至于那么不知尊卑的呀!” 太后由莲姑姑搀扶着,慢慢地站了起来:“皇帝心情不好,你们更要勤勉办事,不要出什么纰漏。都散了吧。寒儿、阮丫头,你们来陪哀家说说话。” 群臣心中各自忐忑,都觉得眼下这个局面比从前更艰难了。 睿王似乎已经倒台,目前看来却又倒得不甚彻底;新回来的厉王功劳赫赫,却又为皇帝所不喜;其余的王爷们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但鹬蚌相争之下,未必不会有渔翁得利。 如此一来,今后的风向究竟如何,一时竟是谁都不敢猜。 此刻群臣多多少少都想同夜寒说几句话,为了示好或者试探。不料夜寒谁也没搭理,一语不发拉着阮青枝跟随太后走了出去。 这性子,分明还跟以前一样嘛! 群臣心中暗自嘀咕着,三三两两聚成堆在殿中商谈了很久,最终还是大理寺和刑部率先叫人来提了凌霄下狱受审,这才算是勉强给那些观望风向的墙头草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睿王……四皇子的案子还要审,如此看来还是这位强势归来的厉王殿下风头最盛,今后大家要重新考虑一下出路了。 文武百官各怀心思,以前所未有的龟速散了朝。此时日色已经发红,临近傍晚了。 寿康宫中,阮青枝一进门就嚷:“太后,您这儿有没有吃的啊?我快要饿死了!” 太后横她一眼,冷哼一声:“你们今天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满朝文武在殿中陪着站了一天,个个都快要饿死了!” 阮青枝跪坐在软榻前,一脸委屈:“怎么连您也怪我们?今天这事明明是睿王闹出来的!” 小宫女飞快地送上了点心,阮青枝立刻扑到桌前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太后也顾不上管她,只看着夜寒掉眼泪。 夜寒进得门来重新行过礼,太后便一把拉住了他,哭得直不起腰来。 夜寒伸手搀住她,眼圈也有些发红:“让祖母担心了,是孙儿不好。” “不是你不好,是那个心肠歹毒的孽障不好!”太后咬牙骂了一声,又擦泪:“你爹的心长偏了,哀家的眼睛却还没瞎!” 阮青枝闻言立刻疯狂点头,嘴边点心渣子甩得到处都是。 她本来是想插话的,无奈嘴里塞得太满一时空不出来,只得鼓起了腮帮子,凶巴巴抬手作个抓挠的动作。 太后回头看了她一眼,擦泪笑了:“你真给他挠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自己已经不打算要他那张老脸了,还怕人挠他吗!” 这会儿阮青枝已经努力地把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鼓着眼睛惊讶地问:“太后不骂我啊?” “骂你做什么?”太后抹了一把眼泪,笑了:“寒儿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了二十多年了,好容易有人肯护着他,哀家放炮仗庆祝都来不及呢!哀家又不傻,若是把孙媳妇骂跑了,难道要让哀家的孙子孤独终老吗!” 阮青枝眨眨眼睛,愣住了。 太后抬手在她头顶上揉了一把,笑中带泪:“哀家已经知道你很好,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好。你放心,今后就算你真要挠皇帝的脸,哀家也能护得住你!” “所以,我如今也算有靠山了?!”阮青枝大喜。 夜寒走过来挨着她坐下,笑道:“你才知道祖母是咱们的靠山?你以为咱们从阳城回来这一路风平浪静,是谁在暗中相助?” 阮青枝眨眨眼表示不知。她只知道马车一路疾驰赶回来,路上顺利得不像话,而且一回来就直接进了宫,没有受到半点儿刁难。 原来不是运气好,是太后帮了忙吗? 太后攥了攥手中佛珠,咬牙恨恨:“也怪哀家先前识人不明。你那个四弟做戏做得好,哀家就真当他是个好的。他又一向自称与你亲厚……” 夜寒笑了笑,语气平淡:“四弟胸中韬略是有的。” “可惜心肠歹毒了些!”阮青枝立刻接道,“跟我妹妹真是天生一对!” 太后闻言不禁失笑。 阮青枝却立刻又跳了起来:“哎呀,我把我妹妹给忘了!我还给她带了礼物呢,太后,我要告辞了,赶着回家看我妹妹去!” 太后被她这一惊一乍的闹得脑仁疼:“你妹妹?碧筠?你没死在她手里就不错了,还给她带礼物?” 阮青枝神秘兮兮不肯多言,太后便摆了摆手:“你去吧,宫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寒儿再陪哀家说说话,一会儿哀家让人把福宁殿收拾出来给你。” “祖母,”夜寒躬身,“如此恐怕不妥。孙儿年纪不小了,夜宿宫中只怕会引起非议,还是暂且出宫,明日再来陪祖母说话的好。” 他这话当然也是正理。 十六七岁的少年留宿宫中还可以说是祖母宠爱,把他当个孩子看;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再用这个理由恐怕是说不过去。 太后想起这一层,不由得又哭了:“这一眨眼,你都五六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还差点没了命,你老子连半句关心的话都没有,真真怨不得你媳妇要挠他!” “祖母,”夜寒温言劝慰,“近者亲远者疏,这也是人之常情,怨不得父皇。” 太后只是落泪,须臾又抬起头来,急问:“你出宫住哪儿啊?你自小在外征战,偌大的上京连你一座王府都没有!” 夜寒向阮青枝看了一眼,笑:“那倒无妨。孙儿正好趁此良机去哄哄媳妇,免得她嫌麻烦撂挑子不干了。” “住相府?”太后立刻否决,“那可不行!那你不成了相府的上门女婿了吗?他阮文忠何德何能!不许去!” 夜寒偷偷向阮青枝使个眼色,无声道:“帮我。” 阮青枝想了一想,试探着捏住了太后的衣袖:“太后,救命啊……” “你又怎么了?”太后有些头疼。 阮青枝委屈道:“您也知道我那个爹是什么性子,还有我那个毒莲花妹妹……这一次我在阳城出了风头,回京又冒犯了皇上,府里必定都卯着劲儿想弄死我呢!这会儿我若敢一个人回家,明儿一早准被人一领破席子卷着扔到乱葬岗去了!太后,您要救我啊!我若死了,厉王殿下又要孤独终老了!” “去去去!”太后被她给气笑了,“哀家算看明白了,你是什么瞎话都编得出来!行,你们去吧!你们自己都不怕天下人耻笑,哀家替你们操什么心!” 99.你就是在杀她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出宫已是日落时分。 阮青枝刚要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却见宫门外正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角落里站着。虽然宫墙挡住了北面的寒风,他的脸色依然有些发青,显然在此受冻已久。 阮青枝想也没想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奔到近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略觉尴尬。 还是那老者开了口,神情有些恼怒:“马车没停你就往下跳?仗着年纪轻就不把自己当回事吗?像什么样子!” 阮青枝抿嘴笑了:“您的年纪倒是不轻了,不是也没把自己当回事吗?大冬天的您就这么没遮没挡站在外面,冻得脸都青了,像什么样子!” 一句话噎得那老者无言以对,瞪圆了眼睛抬手搓脸,样子居然有些委屈。 阮青枝不知怎的忽地眼眶一酸,不由自主地就扑了过去:“外公!” 栾中丞看着忽然撞进怀里来的这个小姑娘,一时有些怔怔。想伸手搂住,却又不敢。 迟疑间那小姑娘已经放开了手,退后两步擦擦了眼角:“外公若是有话,咱们去车里说……” 栾中丞急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先前在殿上,你说你娘是被阮文忠害死的,这话是真是假?” 阮青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由得犯了难。 夜寒追过来,听见这话便替她答道:“目前我们并没有掌握证据。但即便岳……栾夫人确实只是死于产后血崩,阮文忠和金氏也难辞其咎。” 栾中丞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接话,仍看着阮青枝。 阮青枝只得解释道:“那时候金氏是故意叫人透露消息给我娘,引着我娘去外宅跟她吵架,所以才会早产的。我猜我娘临终之前已经很不信任阮文忠了,否则她不会把我的孪生哥哥交给仆人抱走。” “孪生……”栾中丞脸色大变,“你还有个孪生哥哥?!” 阮青枝被他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是刚知道。先前外婆说过她当时看到的是一个男婴的尸身,但我后来打听到的消息,那个男婴未必就是……。我疑心我哥哥还活着。” “好……好个阮文忠!”栾中丞气得脸色发紫,胡子不住地颤抖。 夜寒上前搀住他,劝道:“老大人切莫动怒,这是好事。” “好事?”栾中丞跺脚,“我们老夫妻为女儿为外孙哭了十几年,人都快入土了才知道外孙女还活着!现在又说当年给我们看的那个死婴是假的,我还有个外孙活在世上?那贼子……那贼子到底还要戏耍我们多少回!他真当我是死的吗!” 阮青枝见他的样子凶狠,吓得连连后退。 栾中丞见状又有些紧张,忙压住怒气,竭力地放软了声音:“我不是骂你,我是说阮文忠那贼子……” “阮文忠当然不是东西,”夜寒放开手沉声道,“但现在还不到收拾他的时候。这件事我和青枝会设法查清,您还是暂且不要插手,免得被有心人盯上,说您公报私仇。” 栾中丞向旁边避让了一下,站稳:“老夫是会公报私仇的人吗?你当我老糊涂了是不是?他阮文忠若是真干了宠妾灭妻、偷梁换柱的事,御史台收拾他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总不能因为我曾经是他的岳丈,就不许我查他的底吧?” 夜寒讪讪地笑了一下:“没说您不能管,只是事情毕竟关系到青枝,我还是希望……” 话未说完又被栾中丞打断了:“我的外孙女,我自然不会不管。怎么厉王殿下您当真以为世上就只有您一个人是为她好吗?”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呛了,阮青枝终于闻到了空气中的炮仗味儿。 她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得又上前岔开话题:“对了外公,最近有没有一个梦鸾公子,或者叫栾玉棠的来府上找过您啊?” 栾中丞的视线从夜寒脸上移开,表情立刻就温和了许多,只是又有些疑惑:“并没有听人说起过。那个梦鸾公子,是做什么的?” “没有啊?”阮青枝隐隐有些失望,须臾又笑道:“也没什么,是我想还他的人情,既然他不打算讨,那就罢了。” 夜寒退回来牵起了她的手:“那种江湖人,本来就没必要多打交道。天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别冻坏了栾老大人。” 阮青枝点点头立刻便要向栾中丞告辞,后者却紧走两步追了过来:“厉王殿下在京中并无府邸,不知何处安置?” 夜寒偏过头来看了阮青枝一眼,微微而笑:“‘厉王殿下’需要府邸安身,阮大小姐的奴仆却不需要。惜芳园一角厢房足矣。” “岂有此理!”栾中丞的脸色顿时又难看起来,“你把我的外孙女当成什么人了?就算她爹不是东西,她也是正正经经的官姑千金,不是你在北边蛮荒之地遇到的那种野女人!” 夜寒顿时尴尬:“栾大人,您对我是不是有些成见?我是真心要娶青枝为妻,又怎会看轻她……” 栾中丞闻言怒气更盛:“你没有看轻她?那你又为何要让别人看轻她!” 夜寒迟疑着放开了阮青枝的手,躬身:“愿闻老大人教诲。” 栾中丞憋了一口气没吐出来,拍着胸口好半天才缓过劲,怒声道:“从前你被人追杀,隐姓埋名跟在她身边是万不得已,别人提起来还可以说成是一段佳话;可现在你已经回了朝堂,你就是厉王殿下!没有人还能把你当成相府的家奴!” 他缓了口气,揪着胡子,怒气不减反增:“你不是家奴,却要住在相府,甚至住在相府小姐的院子里,这成了什么?你让外头的人怎么议论你?怎么议论她?你是想要以后多少年里,别人提起你们两个就想到‘先奸后娶’吗!” 夜寒被某个词吓得跳脚,脸上顿时火烧火燎:“我没……” “有没有不重要!”栾中丞气得胡子都拽掉了一大把,“重要的是别人会怎么想!我家孩子是个正经姑娘,你要娶她做王妃、甚至要做皇后,就一定要爱惜她的名声,否则你就是在杀她!” 阮青枝吓坏了,怯怯地往夜寒的身后躲,最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抗议道:“没那么严重吧?” 栾中丞怒冲冲地瞪了她一眼:“现在是没那么严重!等到你将来被天下人嘲笑,累及天子圣名的时候,用不着我们这些言官多嘴,某人自己就会盘算着除掉你了!你若连这点儿分寸都没有,趁早就乖乖躲回内宅去,等过一两年我想法子给你寻一门亲事,嫁个寻常人家安享富贵算了!” 阮青枝气急:“我觉得您这是杞人忧天……” “青枝,”夜寒叹口气打断了她的话,“栾大人说得也有道理。” 阮青枝立刻急了:“哪里有道理?如果我将来连累了你的名声,你自己就会除掉我?” “我当然不会,”夜寒扶额,“但是,既然你我有心要去争那个位置,就不能不顾忌天下人的议论。人言可畏,这一点在阳城的时候,咱们都感受到了。” 阮青枝想了想,无言以对。 人言可畏的道理,她当然懂。她只是前面顺风顺水惯了,总觉得那些不顺遂的事都不会落到她的头上来。 就忘了这一世自己是专程来被人欺负的。 “外公说得对。”阮青枝从夜寒身后走出来,闷闷的:“既然这样,那就请殿下自己找住处吧,我要回家了!” 道理是道理,懂道理并不耽误她使性子。 夜寒牵住了她的衣袖,笑道:“你可以先陪我去找家客栈安顿下来,然后再回家。这样显得你温柔体贴,顺便也方便我卖一波惨。” 那确实是。宫里的马车走到哪儿都是惹眼的,百姓们想注意不到都不行。最好能惊动满大街的人,让大家都看看,一位战功赫赫的王爷九死一生从边关回来,居然要沦落到住客栈。 阮青枝顿时心情大好:“那,你要不要装得更可怜一点,就说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租个马棚住几天?” “过分了过分了,”夜寒大笑,“过两天阳城的消息传回来,人人都知道咱们买下了一条街,住马棚就太夸张了些!卖惨可以,装穷装不来!” 阮青枝不由得也跟着大笑,忽想起外公还在旁边,立刻讪讪地将嘴角扯回原位,缩头缩脑作恭敬温顺状。 一回头却瞥见栾中丞眼角道道皱纹向上翘起,竟也是在笑。 原来出名严厉的御史中丞大人也会笑啊。 阮青枝偷偷扮了个鬼脸,就听见栾中丞又开口说道:“住客栈倒也不必。此刻陛下已经对你二人心生不满,你们若是又在民间惹出议论,只怕天威难测。” 夜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即便我什么都不做,父皇也不会相信我无辜,只会认为我心思深沉、滴水不漏。” 栾中丞拈须沉吟片刻,颔首:“既如此,殿下就更该用心筹谋。殿下回京,朝中群臣必定会设法前来拜见,因此住客栈或是寄居在别人家中都有不便。下官在长宁街有一处园子,可以借与殿下暂住,权作宴客往来之所。” 阮青枝微微一愣:“外公,这件事若是传出去,那可就是公然结党了!这比住客栈严重多了!” 夜寒沉吟良久,也觉得有些不安:“栾大人,此刻我的处境并不容乐观,只怕会连累您的令名。” 栾中丞拈须摇头:“我借园子给你,对朝廷而言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甚至可以赚个识大体做事周全的好名声。至于结党——此刻朝中人人都在结党,与其跟着众人摇摆不定,倒不如抢先站到殿下这边,也算是帮着那些墙头草们定个方向。” 阮青枝目瞪口呆:“这年头,连御史台的人都要参与党争了吗?天啊,南齐要完啊……” 夜寒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无奈:“这种话小点声说!栾大人哪里有心思搞什么党争,还不是为了你!” 阮青枝嘿嘿一笑,顺势揪住了他的衣袖:“那就听外公的,我送你住到园子里去?顺便招摇一下,让那些文武官员们都知道外公站到你这边来了?” 栾中丞拈须笑了笑:“不需要招摇,人人都看得到。” …… 上京有心人多,确实不需要刻意招摇。 这辆宫车先是在宫门口停留许久,然后送厉王凌寒去了栾府的“金栗园”,最后辗转行至相府门口送回了失踪多日的阮大小姐,整个过程被无数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新的消息如蝙蝠一般在夜幕之下飞快地穿梭游走,眨眼之间传遍了全城。 失踪的阮大小姐回来了,还立了大功,救下了一城的百姓。 已死的厉王殿下也回来了,与阮大小姐一起,治病、救城、揭破了睿王散播瘟疫残害阳城百姓的阴谋。 阳城获救了。瘟疫有救了。天下百姓,得救了。 一夜之间,不止朝廷的风向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只怕也要变了。 但相府之中,什么都没有变。 阮青枝进门的时候,还是受到了小厮的冷眼,险些要以“天晚了”为由不给她开门。 直到阮青枝让人抬来一口大箱子,说是送给二妹妹的礼物,小厮们的脸上才算是有了一点笑影儿。 进门以后黑灯瞎火的,连一个出来迎的也没有。携云伴月要打灯笼,阮青枝拒绝了,直接让侍卫们点燃了火把,亮堂堂。 将到前厅时终于看见了灯火通明,原来全府的人都在这里坐着呢。 这架势当然不是迎接,而是三堂会审。 阮青枝带着携云伴月进了门。两名侍卫抬了那口箱子放在堂中,之后便退了出去,跟那两个持火把的同伴并排站着,威风凛凛。 阮文忠嘭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天响:“孽障!还不跪下!” “父亲又喝高了?”阮青枝看向刘氏,“姨娘也不看着点,一大把年纪了还让他喝那么多酒,也不怕哪天醉死过去了!” 刘氏讪讪地笑了笑没敢说话,阮文忠已气得浑身发抖:“逆女,你别以为攀上了那个死人就……” “嘘!”阮青枝竖起一根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父亲慎言。西北军的将士们还在门外站着呢,您说他们大统领是个死人,他们会不高兴的。” “谁……”阮文忠吓得站了起来,“西北军?!那几个侍卫,是西北军?” 阮青枝诚实地点了点头:“是啊!那个死人担心我回府受欺负,就送了四个士兵给我,让我当侍卫使!” 阮文忠又怒又怕,在地上团团转:“朝廷的兵,你们当侍卫使?!” “是啊!”阮青枝觉得腿累得慌,干脆自己找个凳子坐了下来:“您可以去跟皇上告状哦,没准儿皇上会记您一功的!” 这种事当然算不得什么功。阮文忠也不傻,想了一想便气冲冲地回到原处坐了下来,怒声道:“厉王殿下实在太多虑了!你在相府,能受什么欺负!” “就说是嘛!”阮青枝无辜地摊了摊手,“只有出门在外才会被欺负,回到自己家当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道理听上去没错,但此刻堂中众人听着这话,都觉得心里仿佛有点儿不舒服。 阮青枝趁着这短暂的沉默时间环视了一圈,发现大家都没怎么变样。 刘氏娇媚,褚氏明艳,阮碧筠梨花带雨地哭着,阮红玉瞪着眼睛瞅着她,阮素英温温柔柔地在剪烛花,阮皎阮皓两个人在角落里下棋仿佛并没有留意到堂中多了一个姐姐。 只有阮文忠的那张老脸依旧讨人厌。 阮青枝咳了一声,露出笑脸:“多日不见,看来府中一如既往啊。” 褚娇娘啪地拍了一下巴掌,脸上恨恨:“当然要一如既往!恶人巴不得要看咱们相府的笑话,咱们就偏要过得好好的给他们看!大小姐,您是不知道,这段日子咱们府里看着风平浪静,其实为了找你恨不得把上京翻过来……” “这我知道。”阮青枝抬头温婉一笑。 不但知道,她也相信。 她相信阮文忠阮碧筠还有凌霄已经出动了所有能用的人手找她,恨不得把上京翻过来。 甚至都找到阳城去了。 褚娇娘的笑容有些讪讪。幸好这时候阮碧筠终于哭出声来,缓解了她的尴尬。 “姐姐!”阮碧筠大哭,“我找了你那么久,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知道。”阮青枝慈祥地看着这位好妹妹,“我平安回来了,真对不住。” 旁边阮红玉嗤地笑了出来。 阮碧筠低头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阮青枝又抬头向父亲看了一眼,问道:“爹,您是不是把睿王被削爵下狱受审的事告诉妹妹了?您看她都哭成这样了,您也不说劝劝!” “孽障!”阮文忠刚刚强压下去的怒气又腾了起来,“你还敢提!睿王为何有此一劫,还不是因为你!你莫不是以为攀上了那个……厉王,就可以耀武扬威了?我看相府迟早要败在你手里!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丧门星!” “我是您生的?”阮青枝大吃一惊,“天呐,我一直以为我是我娘生的!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阮红玉在旁拍着桌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阮文忠当然笑不出来。他甚至都顾不上生气,因为他想起了阮青枝在朝堂上说的那句话。 有关十四年前,有关她的亲娘。 那是不能提的事。 阮文忠咬牙,脸色沉沉:“阮青枝,你不要以为你的翅膀有多硬!你是个女孩子,就算要高嫁,你也必须要托庇于相府!像你现在这样上蹿下跳,害我、害你妹妹,你这就是在自掘坟墓!” “我没上蹿下跳啊!”阮青枝一脸无辜,“我才刚从阳城的死人堆里爬回来呢!父亲,我救那二十万百姓都快要累死了,我还在床上瘫了好几天!我哪有力气上蹿下跳啊!” 阮文忠闻言怒气更盛:“你也不用拿你的功劳来压我!你立了功劳,朝廷的封赏到现在都没下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陛下生气了!你自己出的风头倒不小,可惜功不抵过,为父的前程可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阮青枝眯起眼睛,悠悠地问:“父亲,您已经位极人臣了,还想奔什么‘前程’啊?黄袍加身吗?” 阮文忠腾地跳了起来,也顾不上害怕门口的将士了,连向小厮们喊:“给我拿下这个孽障!” 有西北军将士把门,可怜的福儿禄儿他们当然进不来。于是阮青枝仍然稳稳地在原处坐着,气定神闲。 这时阮碧筠终于擦干了眼泪,起身奔了过来:“姐姐,你才回来,不要同父亲吵架啊!父亲心里是很疼你的,只是这一次……你知道,睿王殿下一出事,父亲的处境会很艰难。” “但你坚信睿王不会彻底倒台的,对不对?”阮青枝认真地看着她。 阮碧筠略一迟疑,重重地点了点头。 阮青枝笑了:“真巧,我也很坚信他一定会彻底倒台的。筠儿,这是咱们两个的赌。如果你是真凤,睿王就会有惊无险;如果我是真凤,睿王就会一败涂地。” “你……”阮碧筠的眼泪又下来了,“姐姐,不管谁是凤凰,我们首先是姐妹啊!” “也是,”阮青枝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我们是亲姐妹呢。所以,我特地从阳城给你带了礼物来,希望你不要嫌弃。” 阮碧筠立刻破涕为笑:“姐姐说错了吧?礼物怎么会专带给我一个人?还有弟弟妹妹们呢!” 阮青枝牵着她的手,含笑站了起来:“弟弟妹妹们的礼物当然也有,只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收拾出来再给吧。——这箱子里是专门给你的。” 一边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那箱子旁边。 阮碧筠莫名地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阮青枝笑意盈盈:“快打开吧。我特地挑了你最喜欢的,星夜兼程带回来,就是为了让你见到新鲜的。” 阮碧筠听见说是她喜欢的,心里稍稍安定了几分。 旁边阮红玉已经拍着巴掌催促起来:“那还等什么?二姐姐快打开啊,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100.本王忽然不瞎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碧筠站在箱子旁边怵了很久。 到后来就连刘氏和褚娇娘也开始凑趣,你一言我一语催她快些打开。 毕竟是亲姐姐特地从阳城带回来的“心意”嘛,她若执意拒收,那就只能翻脸了。 翻脸是不可能翻脸的,要翻也只能阮青枝翻。她阮碧筠温柔善良识大体,做不来那种六亲不认手足不睦的事。 “凤鸣,去开箱!”阮碧筠狠狠一甩衣袖,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 凤鸣并不能做到视死如归,因此“开箱”这一壮举并不具备太多的观赏性。 只见那姑娘同手同脚走到箱子旁边,双手微颤打开了锁扣,闭目,用力—— 箱子里并没有飞出什么短箭飞镖之类的东西,更没有毒气烟雾,平静得让人大失所望。 阮碧筠在三步之外静静地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满面欢容地走了过去:“姐姐,我——” 话的尾音变成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的凤鸣以为小姐遇到了危险,立刻扑过去要将她推开,却发现自家小姐已经在地上倒着了。 面无人色,惊魂未定,眼泪淌了满脸。 远处等着看热闹的刘氏褚氏和少爷小姐们顿时兴奋,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然后又呼啦一下子同时退开,脸上原本的紧张、担忧或者愤怒都同时变成了惊恐。 “姨娘,是死人!是死人!”阮皎大哭着,一头扎进了褚娇娘的怀里。 听见这一声,阮碧筠如同大梦方醒,嘤地一声哭了出来。 阮文忠暴跳如雷,指着阮青枝怒吼:“孽障!你带死尸回府是什么意思?把死尸说成是‘礼物’送给你妹妹又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威胁吗?你毁了阮家的前程还不够,还要亲手杀你妹妹吗!” “父亲别急啊,”阮青枝不慌不忙,“妹妹还没说话呢!” 阮文忠闻言怒气更盛:“你还要她说什么?你都快要吓死她了!” 阮青枝看桌旁空出来了,便支使伴月去给她拿了个苹果过来嘎吱嘎吱啃着,一脸无奈:“您总是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骂我!爹,您听我说,这次的礼物真的是妹妹亲口说过喜欢的!要不是确信她会喜欢,我大老远从阳城一路奔波回来,带着这么几个玩意儿我不嫌累得慌吗?” 听她再次提到阳城,堂中少爷小姐们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不约而同再次后退。 阳城带回来的尸体,该不会是得了瘟疫死的吧? 那—— 旁人还没说什么,刘氏第一个翻着白眼倒在地上,吓晕了。 阮红玉见状嗷地叫了一声,张牙舞爪就向阮碧筠扑了过去:“你安的什么心,你安的什么心!好端端的,你叫大姐姐从阳城带尸体回来是什么意思?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阮碧筠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边躲闪一边大哭:“我没有!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阮红玉被两个丫头左右架住,仍不甘心地挣扎着要往前冲:“大姐姐自己的主意吗?她敢吗?她要是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被你们关在那座小破院子里活得跟狗一样!” “这是骂谁呢?”阮青枝低声嘀咕。 阮碧筠哭得更厉害了:“她怎么不敢?她都敢把母亲送到京兆衙门去!她都敢在皇上面前卖弄手段出风头!她都敢在朝堂上骂人!” 阮文忠在旁补充道:“她都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辱骂皇上。她还有什么不敢干的!——福儿禄儿,给我拿下这个孽障!” 门外有人应声而来,却不是福儿禄儿,而是阮青枝带回来的那四个“侍卫”。 阮文忠立刻怂了。 阮青枝将啃剩的苹果核扔出门外,拍拍手站了起来:“看来二妹妹记性不太好啊!你看看那箱子里是谁?” “我不看,我不看!”阮碧筠尖叫着,在地上不住地往后蹭。 但这可由不得她。 一个侍卫伸手将箱子里最上面的“礼物”拿了出来,摔在阮碧筠面前,粗声粗气地道:“二小姐还是好好看看吧,毕竟是您的‘亲姐姐’呢。看不见您,她不肯闭眼啊!” “啊啊啊——”阮碧筠双手捂脸只管尖叫,什么都没听见。 旁人却听见了。尤其阮文忠,第一个就跳了起来:“什么‘亲姐姐’?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褚娇娘和刚刚被救醒的刘氏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二小姐又多了一位“亲姐姐”?这是什么情况啊?莫非先头金夫人在外还有遗珠? 阮青枝看着如遭雷击的父亲以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姨娘们,没忍心吊他们的胃口,笑眯眯解释道:“你们别不信,这是筠儿亲口说的呀!是她告诉这位姑娘,说只要杀了我,这姑娘就可以顶替我的身份,做她的亲姐姐……” “这是林家那个丫头?!”阮碧筠立刻住了哭,尖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是承认了确有此事了。 堂中众人齐齐惊骇,就连阮文忠和阮皓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阮碧筠回过神来,立刻又哭:“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姐姐,我没有让人杀你!” 阮青枝并不与她争辩,又伸手指了指箱子:“没有吗?那你再看看那几个人吧。” 箱子里还有三个,其中两个是昔日菁华院的奴才。另一个阮青枝不认识,但据说旁人都受他的管,所以阮青枝疑心他是睿王府的人。 阮碧筠自然是不肯看的。 没等阮青枝吩咐,两个侍卫同时弯腰,一人抓住箱子一角同时提起,箱子里的“东西”就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立刻就有婆子认出来了:“这个是菁华院的小秋……” 叫声淹没在一片惊呼之中,大家心里却都有数了。 阮青枝伸手向阮碧筠指了指,立刻有一个侍卫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衣领提了起来,将她按在几具尸首面前,问:“认识不认识?” 阮碧筠平生从未受过这般惊吓,哭叫都来不及,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偏偏西北军的将士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当即便威胁道:“你若不睁眼,我就扒开你的眼皮把这东西怼到你眼睛里去!” 阮碧筠吓得声嘶力竭地哭叫,这会儿却没有人想起要为她求情,因此她叫了一阵之后还是不得不睁开了眼。 阮青枝也不管她有没有看清,见她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立刻便厉声问道:“看见了没有?认识不认识?” 阮碧筠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就实说了“认识”。 阮青枝摆摆手示意侍卫放开她,沉声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明日自己到京兆衙门去自首,把你如何派人去阳城追杀我、如何与睿王勾结利用瘟疫蛊惑人心的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我选第二个!”阮碧筠没等她说完便哭喊起来。 阮文忠也回过神,在旁边沉声喝道:“你已经把你母亲送到京兆衙门一次了,还要把你妹妹送进去?这个提议为父不答应,有什么事在家里解决!” “好啊,”阮青枝很好说话,“那就在家里解决!二姑娘,你的第二个选择是,立刻到祠堂去跪着,不跪足三天三夜不许出来!” “可以!”吓破胆的阮碧筠立刻就答应了。 阮青枝点了点头,很满意:“那就这么说定了。程虎、李三,你们两个把这四位装回箱子里去,抬到祠堂吧。” 两名侍卫立刻高声答应着,手脚麻利地将四具尸身放回箱子里,嘭地一声盖上盖子,回头问阮碧筠道:“祠堂在哪个方向?请阮二小姐带路吧!” 阮碧筠顿时又吓得面无人色:“你,你们……要让我陪这四个死人……” “难道不该吗?”阮青枝骤然拔高了声音,“阮二小姐,你做的是杀人放火的事!阮家自诩门风清正,如今出了你这种不肖子孙,祖上十八辈的清白都没了!照理说你就该自己到京兆衙门去认罪受死!如今既然父亲要袒护你,你就该感恩戴德,自己到祖宗面前请罪去,顺便让祖宗认认被你害死的人是什么样子!我这样安排,还委屈你了不成?” 阮碧筠又气又怕又是无措,惶惶然看了一圈竟无一人可以帮她,只得又坐到地上开始哭。 旁边侍卫程虎冷冷道:“阮二小姐,您若不肯走,弟兄们只好抬着您过去了。到时候若有累及您名声之处,还请二小姐勿怪。” 阮碧筠闻言立刻又发慌,忙叫两个婢女搀扶着颤颤地站了起来。 阮青枝拍拍手道声“慢走”。 阮碧筠站定了,瞪圆了眼睛怨恨地盯着她。 阮青枝迎上她的目光,气势稳稳地压她一头:“对了,还有一件事。阮二小姐,既然你认了林春妮是你亲姐姐,今后你我二人可就不是亲姐妹了。你亲姐姐林春妮是我叫人杀的,你记得我是你的仇人就行了,下次见面别再假惺惺叫‘姐姐’,我听着恶心得慌。” “你这……岂有此理!”阮文忠第一个不乐意了。 阮碧筠却反常地没有再哭啼啼喊姐姐,而是咬住唇角冷静地思考了一阵,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阮大小姐,咱们走着瞧!” 阮青枝哈哈一笑。 阮碧筠立刻大怒:“你又笑什么?你以为你赢定了吗?” “不是啊,”阮青枝笑得很温和,“我是想说,这样说话才舒服嘛!” 阮碧筠重重地哼了一声,有心再放一句狠话,却被四个人高马大的侍卫盯着,不得不乖乖转身出门,往祠堂方向慢吞吞地去了。 剩下满堂寂静。 阮文忠见鬼似的盯着阮青枝,愤怒而又惊恐:“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认筠儿是妹妹,是不是也不打算认我是你爹了?” “怎么会呢父亲大人!”阮青枝转身向前迈出两步,走到了阮文忠近前,低声:“您与我母亲是结发夫妻,我不认您是我爹,还能认谁当爹去啊?” 阮文忠连连后退,一脸惊恐:“什么结发夫妻?你是在外面听到什么鬼话了?” “我啊,”阮青枝猛然凑近他面前,夸张地扮了个鬼脸:“确实是在外面听见鬼说话了!” 说罢,没等阮文忠回过神来,她已甩袖出门,咚咚咚走远了。 阮文忠难得一次没有大发雷霆,只是死死地盯着阮青枝的背影,心惊胆寒。 她听见鬼说话?哪只鬼? …… 阮青枝带着携云伴月回到惜芳园,草草收拾了一下,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好了,又除去了一块心病,至少能换一夜安眠了!” 伴月坐在床头,嘻嘻地笑:“小姐是除去了一块心病,老爷恐怕要添上好几块心病了!” 阮青枝靠在枕上,咬牙恨恨:“多添几块才好呢!谁让他偏心眼!跟皇帝一样,心都快要偏到胳膊上去了!” “可是小姐,”携云有些担忧,“您几次提到夫人的事,老爷必定已经警觉了!他会不会阻挠咱们查下去?” 阮青枝笑了笑,摇头:“要的就是他出手阻挠。若不打草惊蛇,如何能知道蛇窝在哪里!” 携云想了一想,叹道:“这倒也是。不过,这样一来咱们今后需要留心的事就更多了。殿下那里这一阵子必定忙得厉害,咱们就只能自己撑着,既要防明枪暗箭又要查事情,只怕不好过呢!” “殿下。”阮青枝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携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时有些忐忑。 阮青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要静一静,你们回房去睡吧。” “小姐!”伴月不依,“这都快半夜了,我们回去还得另收拾屋子,生炉子又得费一番功夫!你就让我们在这儿将就一夜呗?我们又不是没陪你睡过!” 阮青枝摇头:“你们在这儿睡要打地铺,更冷。现在赶紧端个火盆回去,生炉子也不费什么事。在我这儿睡,哪有你们回自己的地盘上自由自在的舒服!” 伴月还想说什么,携云扯扯她的衣袖,两人交换个眼色,领命退了下去。 阮青枝听见房门关上,立刻缩回被窝里,在枕头上重重地捶了两下。 心里烦,不愿意听那两个丫头在屋里絮叨。 话题来来回回都是殿下殿下,她现在听到“殿下”这两个字就觉得不舒坦。 夜寒不是今天才成为“殿下”,却是从今天起不能再做“夜寒”。 他不能再跟她到相府来,不能随意进出惜芳园,不能随叫随到听她使唤,更加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了。 从今往后只有殿下,没有夜寒。 她没有夜寒了。 阮青枝觉得自己越来越矫情了。从前一直孤零零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只要想到厉王殿下不再是夜寒,她就觉得委屈得不行,仿佛自己小心翼翼一直珍藏着的什么东西忽然被人给夺走了。 可她就是不能不生气嘛!尤其想到先前送夜寒去金栗园安置的时候,守园子的家奴居然还劝她没事尽量不要往那边走动,说什么婚事还没定下来,交往过密让人看见不好。 她越想越气,捶着枕头嘀嘀咕咕抱怨:“怎么就不好了?我看中的男人,我还不能护着了?这边都是些什么破规矩啊……” “你当然可以护着!”窗外响起一声轻笑。 阮青枝愣了一下,就听见窗子咔地一响,一道人影闪身进来,笑呵呵:“本王很喜欢被你护着。” 阮青枝嗖地一扯被子把自己藏了进去,蜷成一个球。 夜寒细心地将窗子关好,走过来不客气地扑到床上,将那一团被子抱住:“你害羞也来不及了!你刚刚在想我,我可都听见了!” “谁想你了?”阮青枝闷闷,“我在想我家夜寒,您是哪位?” “你说我是哪位?”夜寒反问。 阮青枝悄悄扒开被子一角,露出头来喘气,之后又忿忿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小贼!瞧着你的模样倒挺像那位炙手可热的厉王殿下,可是厉王殿下不至于半夜爬窗户闯人家闺房吧?” 夜寒顺势撑住那点儿缝隙将她扒了出来,笑着捧住她的脸:“厉王殿下不会,夜寒会。” “什么?”阮青枝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夜寒是个正经人!他怎么……他常干这种事?” “常干。”夜寒笑眯眯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你看,单单是这扇窗户,我就已经爬过三次,在阳城的来归客栈又爬过两次,这就五次了。今后成了亲,你若是跟我赌气不许我进门,我少不得又要每月爬个十次八次的……” 阮青枝被他给气笑了:“你那么会爬,干脆我在窗户上给你铺上红毯吧,省得怠慢了你!” “可以啊!铺软和点的,我累了还可以坐在窗台上歇歇!”夜寒半点儿也没觉得不妥。 阮青枝反倒无言以对,挣开他的手躺回枕上,闷声问他:“这大半夜的,你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夜寒挨在她身边躺下,叹道:“还不是因为担心你!阮家一个善茬也没有,今后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陪着了,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欺负你呢!” “是啊是啊,”阮青枝对这话深表赞同,“他们先前就是在欺负我呢!欺负得可狠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有些心虚:这会儿相府能欺负到她的人可不多了,先前明明是她在欺负别人来着。 夜寒不会觉得她跋扈吧?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夜寒是真心觉得她温柔善良谦和懂事,因此一听相府的人欺负她,顿时就恼了:“阮文忠就是个眼盲心瞎的蠢货!你别跟他们硬碰,改天我想个法子,帮你出出这口气!” 阮青枝看着他,有点担心:“厉王殿下,您这样不对啊!” “怎么?”夜寒紧张。 阮青枝揪住他的衣袖,急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就顺着我?这样容易被我蒙蔽,变成昏君呀!你知不知道,多少英明的君王都是因为惑于美色,变得偏听偏信,以致昏聩不堪……我是想当皇后,但不是想当妖后呀!” “你想多了!”夜寒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惑于美色’只是昏君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其实昏君就是昏君,即便没有‘妖后’,他也会因为别的缘故而昏聩不明。” 阮青枝眨眨眼睛看着他。 “而且,”夜寒又补充道,“‘惑于美色’这个词用在你我身上,实在太勉强了点。你要有自知之明,你真的没有什么‘美色’。” “什么?!”阮青枝大惊,“你说我没有‘美色’?我的天呐——” 夜寒立刻坐了起来,既紧张又兴奋地等着看他家小丫头发怒挠人。 不料阮青枝并没有扑过来挠他,而是一脸痛惜地看着他,仿佛快要哭出来了:“厉王殿下!你年纪轻轻的,眼睛已经不好使了吗?天啊这可怎么是好,一个瞎子怎么当皇帝?我是指望不上你了,我看我还是考虑一下晋王……” 夜寒忍无可忍地捂住了她的嘴,咬牙:“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考虑别人?” “我也不想啊!”阮青枝委屈兮兮,“可是你的眼睛坏掉了!我才不要嫁个瞎子!我要是嫁了瞎子,那不是白可惜了我这张天仙的脸吗!” 夜寒无言以对,想了半天,只得咬牙认输:“算了,本王这会儿忽然不瞎了!你好看,你最好看!” “最?你拿我跟谁比较过?”阮青枝磨着牙追问。 夜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疑心它刚才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过。 他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说这小丫头没有美色! 瞧瞧,现在圆不过去了吧?这才叫不作死就不会死! 夜寒想了半天始终圆不过这件事,只得改换策略,开始卖惨:“其实你考虑一下老五也无不可,毕竟我如今还是个‘死人’,只要父皇一天不下诏晓谕天下,我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顺……” 这一招果然有效,阮青枝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你那个偏心眼爹不想下诏?他还能让你当一辈子死人不成?” “他会这么做的。”夜寒煞有介事地道,“毕竟,让我当一辈子死人,总强似让全天下都知道皇帝做了蠢事,儿子是死是活都没搞清楚就给办了葬礼。” “可他明明就是做了蠢事啊!”阮青枝气得坐了起来,“他为了遮掩自己做的蠢事,就要让你当一辈子死人?这不是欺负人吗?” 101.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自信?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当然是欺负人,但更欺负人的事还在后头。 第二天,阮青枝看到前来传旨的队伍里有两名太医,就知道皇帝又要欺负她了。 皇帝欺负人是不会太明显的,所以传旨太监一开始表现得十分恭敬,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说了一车子的好话,直把个阮青枝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阮青枝只觉得不耐烦,站在阶前平静地道:“公公此行有何贵干,直说吧。” “哎哟我的阮大小姐!大喜,大喜啊!”小成子拍着巴掌,笑容十分夸张,但看上去居然也觉得真诚,不愧是皇帝跟前第一红人。 “大喜”的消息,没有人不愿意听。 旁边阮红玉立刻问道:“什么大喜?皇上要把大姐姐赐婚给厉王殿下了吗?” “这……”小成子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大小姐年纪尚幼,赐婚的事倒也不急,今儿咱家过来,是为了另外一喜。” 阮文忠眼睛一亮:“怎么,莫非是筠儿……” 小成子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整整衣袍转身从小太监的手中接过圣旨,清了清喉咙亮堂堂地喊道:“圣旨到!阮青枝接旨——” 阮文忠目光瞬间黯淡,由褚娇娘搀扶着慢慢地跪了下来,相府其余众人忙也跟着下跪。 阮青枝不得已也跪在了角落里,就听见小成子高声念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帝制曰:承天地之吉谶,应万世之祥瑞,今有丞相阮文忠之女青枝,医术卓绝、柔顺贞淑,妙手仁心保得阳城万千百姓免遭疾厄,朕甚感慰,敕封其为青阳郡主,享二品俸,钦此!” “什么鬼?”阮青枝轻声嘀咕。 小成子收起圣旨双手捧着递了过来,笑呵呵道:“青阳郡主,恭喜啊!” 阮青枝皱了皱眉,不肯接:“公公,皇上这圣旨是不是写错了?” 小成子脸色一变:“郡主,恕奴才多嘴提醒一句,小孩子口无遮拦算不得大罪,但您如今贵为郡主,可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冒冒失失不知进退了!” “这样啊。”阮青枝明白了。 这个郡主身份,就是拴在她脖子上的一条金链子嘛!以后皇帝再想处置她的时候,处置的就是朝廷敕封的郡主,不会再被人说成是欺负小孩子了。 “可是,”阮青枝仰起头来,一脸为难:“这圣旨上说得确实不对啊!说我医术卓绝这一点我承认,可我什么时候‘柔顺贞淑’了?陛下要封的是柔顺贞淑的郡主,那就封错人了啊!你说我家二妹妹三妹妹柔顺贞淑就罢了,我……” “青阳郡主!”小成子的脸色难看起来,“陛下说您柔顺贞淑,您就一定要柔顺贞淑!您若觉得做不到,那就好好约束自己,务必让自己做到!巧了,恰好奴才今儿从宫里带来了两位嬷嬷,是皇后娘娘特地给您挑的,为的就是好好指点指点您的规矩,免得您将来嫁到王府撑不起台面,失了皇家的体统!——青阳郡主,请接旨吧!” 阮青枝抬头向廊下那两个黑脸的嬷嬷看了一眼,不情不愿地接过圣旨说了声“谢恩”,府中众人这才敢跟着站起来。 小成子向后招招手,那两个嬷嬷便走了过来,神情倨傲地等着众人向她们行礼。 阮文忠忙上前招呼,对方却不理不睬,仍旧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老夫人不太情愿地走上前去,正要开口,阮青枝转身扶住她的手,低声道:“祖母,您是一品诰命,别跌了份儿!” 说罢,她自然地挽着老夫人的手,转身进门:“劳烦父亲大人送成公公出去吧。两位嬷嬷,进来喝茶呀?” 小成子没有动,两位嬷嬷也没有动,人人都跟看死人似的怜悯地看着阮青枝,仿佛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最后还是混惯了官场的阮文忠回过神来,点头哈腰将小成子和两位嬷嬷都请进了门,之后却发现阮青枝已经扶着老夫人在主位上坐下了。 “大姐儿,这架势是不是不对?”老夫人皱眉问了阮青枝一句,迟疑着要站起来。 阮青枝按着她坐下,故意大声说道:“没有什么不对啊!不是都封我做郡主了嘛!您是郡主的祖母,当然更高贵!总不能我做了郡主还要在人前低声下气吧?” 就差没把“在奴才面前”几个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两个嬷嬷见状脸色更黑,吓得府里几位少爷小姐齐往角落里缩。 小成子在门口站了一站,又堆起笑脸走了进来:“郡主这是说哪里话?奴才们哪敢让您低声下气?只是两位嬷嬷奉旨来教导您规矩,论身份就算是您的师长了,这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我懂,”阮青枝打断他的话,站了起来:“可是此刻我尚未敬茶拜师,这师徒的名分还没定呢!这会儿就忙着用‘尊师重道’来压国法尊卑,只怕说不过去吧?” 小成子讪讪地赔笑应了声是,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忙又道:“奴才今日过来,还有另外一桩差事。” 阮青枝立刻接道:“哦,这次该轮到筠儿的喜事了。” “非也非也!”小成子慌忙否认,“郡主,还是您的事!陛下说了,郡主您治好了阳城瘟疫,功在千秋,那张药方子是必定要放在太医院供奉着的。奴才今日带了楚太医韩太医过来,就是要请您把那药方抄录一份给二位大人带去,太医院好照着方子多多地储备药材,以利天下万民啊!” 两位太医听到此处忙上前行礼,态度却并不十分和善,其中一人还很傲慢地表示可以顺便帮忙把那张“不成熟的”药方改进一下,以便载入药典流传后世。 阮青枝硬是被他们给气笑了,笑靥如花,十分好看。 小成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忙趁热打铁:“郡主大概还不知道,今儿一早阳城的喜报也来了,说是您收留的那些病人又痊愈了三四十个,剩下的也都能起身走动了,陛下听了那是龙颜大悦啊!朝堂上百官们还议论说要给您立传,写在京都志里流芳百世呢!” 阮青枝缓缓地站了起来,笑得十分温婉:“医者治病救人原是本分,著书立传实在大可不必了。陛下虽然为百姓欢喜,却不知我只觉得皇恩太重不胜惶恐呢。” 小成子终于听见了顺耳的话,不由得喜形于色,胆子也大了起来:“那药方……” “药方啊,”阮青枝的笑容淡了些,“公公来得晚了些,那药方刚刚被人借走了。” “借?!”小成子瞬间变了脸色,“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借出去呢?郡主,您是不是不知道,那一张药方可以救得全天下百姓的性命,那是列土封疆都换不来的至宝啊!您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了人了呢?” 阮青枝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哦”。 小成子顿时脸上发烫,硬着头皮问道:“那方子是被谁借走了?什么时候还?” 阮青枝皱了皱眉,一脸茫然:“他没说啊!他只说是北边一个什么地方的节度使,十几年前被瘟疫吓怕了的,如今听说我能治瘟疫了,他就拿方子去看一看。” 小成子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听到此处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急得他额头冒汗:“还有呢?后头呢?” “没了啊。”阮青枝迷惑地看着他,“我就把方子给他了啊。他没说什么时候还,我也忘了问。” 小成子又急又气连拍大腿:“我的姑奶奶哟!那么大的事,您怎么什么都不问,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打听清楚?万一那是个骗子怎么办?” “骗子就骗子呗!”阮青枝嗤嗤地笑,“那是治病的药方又不是杀人的药方,他骗去了也至多不过拿去换点钱而已,又不会用来害人,您紧张什么呀!药方流传到民间,这是好事啊!” “郡主,郡主!”小成子眼泪都下来了,“您让我怎么跟皇上交差啊!” 阮青枝被他哭得也难过起来,眨眨眼睛水光闪闪:“怎么,陛下会怪罪吗?那……您实话实说就是了,陛下最多怪我迷糊,总不至于生您的气吧?” 小成子完全忘了什么仪容气度,恼得抬手直拍自己的额头。 难缠的人他见过很多。尤其是那些武将,硬骨头的多得是,他照样有办法把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 唯独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对付犯迷糊的小姑娘。 偏偏人家小姑娘有功无过,打不得骂不得甚至都不能吓着她,只能哄。 可是他来晚了一步,这小姑娘手里的东西已经被别人给骗走了。 这真是…… 皇上啊皇上,您说您多生那场气干什么,昨天在朝堂上当场就把那药方子留下来多好!您看看闹出来的这些事儿! 小成子在心里懊恼得恨不得当场撞墙,面上却不得不硬挤出笑容,重新躬身向阮青枝行礼:“郡主,您就当心疼奴才了,那药方子能不能另写一份来给奴才回去交差?郡主您聪慧过人……” “聪慧过人也没办法呀!”阮青枝一脸为难,“公公您有所不知,在阳城治病的那几天,药方子是一天换三次啊!发病初期用什么药、第二天用什么药、第三天用什么药全都不一样,老人、孩子、女人甚至还有孕妇,用药的量也都需要随时调整!而且,正如刚才那位太医所说,这方子原本就是不成熟的,我和阳城的大夫们修修改改,到最后只怕谁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张方子最有效了!不瞒您说,最后我手里攒下的药方子加起来足有四五十张,您让我现在默写出来,我就是神仙也办不到啊!” 小成子没等她说完已觉得头大如斗,一句话也接不上来了。 倒是旁边那位楚太医一步迈上前来,面无表情地道:“郡主也不必考虑那么多。您先把那方子最关键的几味药材写出来,剩下的记住多少写多少。至于以后如何改进、能不能用,我们太医院自会斟酌。” “你们斟酌?”阮青枝踩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怎么斟酌?药方都是在治病的时候一点点改进的,现在又没有爆发瘟疫,你拿什么斟酌?用你的脑子空想吗?你敢保证你‘斟酌’出来的方子就是对的吗?万一你‘斟酌’错了,以后拿出来用的时候出了事,谁来担责?你?还是我?” 楚太医被她这般当面抢白,气得脸色铁青:“太医院斟酌出来的方子,怎么会出事!难道我们还不如你吗?” 阮青枝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怪谈:“你们当然不如我,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我的天呐,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自信,让你觉得你可以跟我比较?” 楚太医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当场气昏过去。 阮青枝一脸无辜:“喂,你怎么了?脸怎么青了?身体不好吗?你当太医,居然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吗?天呐你这样不行的啊,皇上和宫里娘娘们千金万金的贵体居然要交给你们这种人照顾,这不是儿戏吗!” 楚太医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憋住,一口闷血哇地吐了出来。 阮青枝大吃一惊,跳脚开始哭:“死人了死人了!天呐你要死回家去死啊,死在我们家算怎么回事?陛下刚刚封了我做郡主,我们家还没来得及庆祝呢,你是准备死在这里给本郡主添晦气吗!” 阮家的少爷小姐们年幼不懂事,看见人吐血,又听见阮青枝喊“死人了”,顿时信以为真,吓得乱成一团也跟着开始哭。 小成子急得在地上团团乱转,既不敢骂阮青枝,又不能骂楚太医,只恨不得当场给自己来俩大嘴巴子。 当然那也没用,事情终究还是要解决的。 小成子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来求阮青枝:“郡主,这药方子交给太医院是皇上的意思,您看您能不能先试试,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让太医院先回去斟酌着,等您记起别的来再慢慢补充……” “不行!”阮青枝断然拒绝,“成公公,医药的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不能拿人命去冒险,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请公公回去禀报皇上,就说我会尽快找到来借方子的那个节度使,也会找阳城的那几个大夫一同斟酌,尽量重新把方子复原出来。另外请皇上放心,药方即便流落民间也不是坏事,医家无贵贱,只要能救人就不算糟践了我的药方。” 小成子心中暗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真是天真得可笑!这哪里是能不能救人的事哟! 这句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所以小成子只能唯唯答应着,又不甘心地问了最后一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阮青枝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确实是我的疏忽。您回去只管如实向皇上禀报,皇上若生气,大不了我再进宫去请罪,求他老人家把这个郡主封号再收回去就是了!” 这真是小孩子的蠢话!小成子在心中暗暗抱怨,嘴上却不能多说,只得转身去向阮文忠辞行:“既如此咱家就不打扰阮大人了。近日请大人好好督促一下郡主学习礼仪的进度,不日宫中或许会有庆功宴,郡主是主角,到时候可千万不能再失仪了!” 阮文忠唯唯答应着,胆战心惊送走了小成子和两位太医,回过头来就向阮青枝厉声呵斥:“孽障!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这一阵陛下本来就对相府不满,如今好容易有个翻身的机会,都毁在你手里了!” 阮青枝蹦回去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看他:“恕我直言,父亲,陛下是对相府不满,还是对您这个碌碌无为的丞相不满?又或者是对某个毫无作为只会作死的‘凤凰’不满?您口中所谓的‘翻身的机会’又是怎么来的?是您挣来的,还是我挣来的?” 阮文忠的脸顿时拉长了:“孽障,你这是什么意思?邀功吗?你是想说相府的前程都是你挣来的吗!我劝你最好先别飘得太厉害,这次的事是功是过还说不准呢!” “好了!”老夫人撑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大姐儿出生入死刚回来,你就没一句好话!这一阵子府里谁都没消停,各自都散了回去歇着吧!” 阮文忠还想多说什么,阮青枝已经提起裙角,一步跃出了门。 两个嬷嬷在后面追着,厉声呵斥:“郡主,注意仪态!” “知道了知道了!”阮青枝头也不回在前面招手,“你们要教我规矩,来我院里教啊,在外面当着别人的面多不好意思!”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都觉得脸面十分无光。幸好阮文忠和其余的少爷小姐们还算恭敬,勉强算是为她们保留了一分颜面。 不过,身为奴婢,颜面不颜面的本来也无所谓,只要能圆满完成任务就可以了。 二人没有多言跟着阮青枝回了惜芳园,预备即刻着手教导,让这位新晋郡主好好尝尝宫规的厉害。 没想到一进院门,阮青枝立刻带着两个丫头加快脚步奔回了房里。 两个嬷嬷忙要追上去,斜刺里却闪出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来,目光锐利如鹰隼,居高临下死死地盯住了她们。 屋里,阮青枝气得嘭嘭嘭拍桌子:“那皇帝老儿也太不要脸了吧?一个郡主的虚名就想骗我为他卖命替他背锅把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白白送给太医院!他当我傻!空手套白狼啊他这是!哪怕赏我几两银子呢!” “别气了别气了,”伴月忙过来揉她的手,“这不是咱们早料到了的事嘛!” “欺负人!”阮青枝怒气未消,“当皇帝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 携云取水来泡了茶送到她手里,笑道:“当皇帝,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欺负人吗?” 阮青枝愣了一下,噗地笑了:“携云,你最近参禅了?” 携云没理会她的打趣,给自己和伴月各斟了茶,在旁边坐了下来:“先前殿下不是说了嘛,为了不受人欺负,只好自己当皇帝。由此可知,当皇帝就是为了不受欺负,顺便欺负欺负别人!” 伴月在旁重重点头:“携云说得对!” 之后又立刻转了话题:“也不知道殿下这会儿在干什么!小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用,”阮青枝喝茶嗑瓜子一派从容,“他这会儿应该在宫里。咱们那位皇上啊,心里惦记的可不是只有我的药方。那西北军虎狼之师才是他最大的心病呢!” 携云大惊:“皇上要收殿下的兵权?” 阮青枝笑了笑,平静反问:“要不然呢?你以为先前不过年不过节的,他着急忙慌召夜寒回京来述职是为了什么?” “这也太不要脸了!”伴月拍桌,“殿下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才换来了边关安定,现在局势好些了,他就半道上跳出来摘果子了?我要是殿下,我非跟他翻脸不可!亲爹也不行!” “现在也差不多了,”阮青枝轻笑,“他自己把人逼急了,就别怨人跳墙。” 伴月拍桌哈哈大笑:“跳墙?狗急才跳墙,你说殿下是狗吗?” 阮青枝眯起眼睛看着她。 伴月打了个哆嗦,之后又无所畏惧地大笑起来。 笑声未绝,外面却传来了嬷嬷的声音:“郡主,肆行言笑,不是名门淑女风范。请郡主开门,老奴要开始教规矩了!” “程虎!”阮青枝隔着窗子厉声喝道,“你们失职了!” 门外是侍卫铿然跪地的声音:“小姐,适才前院一个婢女过来缠着我们说话,属下二人一时不察才让对方得空钻了进来!” 阮青枝默然。 程虎又补充道:“那婢女说,府中要为小姐设宴庆祝,阮相和二位如夫人的意思是大宴三天,再请个戏班子来府中热闹一下,想请问小姐意下如何。” “那就办吧,”阮青枝带着几分笑意,“越热闹越好!” 越热闹越好。哪怕明知这个“郡主”封得敷衍,她照样要吵嚷得天下皆知,气死那个占便宜没够的混蛋皇帝! 程虎在外面应了声是,顿了一顿又道:“属下失职,愿领责罚。只是如今对方已闯了进来,不知如何处置?要不要干脆做掉以绝后患?” 102.你的脸就是我的脸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说什么呢?”阮青枝皱眉,“动不动就做掉这个做掉那个,你们当土匪那时候的习惯还没改过来是不是?” “我们没……”程虎委屈坏了。 他没当土匪啊!当土匪的是王副将手下那帮人啊!那帮人这会儿都还在金吾卫当着差事呢! 阮青枝没容他辩解,摆摆手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不行!手痒了到厨房帮着杀猪去,杀人的事以后少做!” “哦。”程虎明白了。 阮青枝怕他委屈,又补充道:“再说这两位嬷嬷是来教我规矩的,又不是来欺负我的,你们打打杀杀好意思吗?等她们欺负我的时候再杀也不迟啊!再说了,祠堂里还有四个没埋呢,现在你们又要杀两个,真当买棺材不用花钱啊?” 程虎和随后押着另一位嬷嬷赶过来的李三终于顿悟,齐声应是。 阮青枝又向两位嬷嬷笑道:“二位不用怕他们!他们虽然杀人的时候样子凶了点,其实平时还是很听话的!” 两个嬷嬷并未放心,反而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 杀……杀人? 相府的家奴这么凶的吗?宫外这么危险的吗?不是一直都说是盛世欢歌天下清平吗,怎么宫外竟然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可以杀人的世界? 她二人深居宫中数十年,早已忘了“人间”是个什么样子。何况世事多变,幼时的记忆早已做不得准了。 当然她们也曾疑心阮青枝是在装模作样吓唬人,但眼前这两名侍卫身上杀气腾腾,走动间身上隐隐还有血腥气散发出来,这是半点儿也骗不了人的。 两位嬷嬷怎么也想不明白,出宫来教人规矩不是一桩很荣耀的差事吗,怎么到她们这儿一言不合就要被“做掉”了呢? 惜芳园内一时静静。两位嬷嬷很惊恐,而被她们敬畏着的阮青枝一脸无辜:“二位嬷嬷,你们不会欺负我的,对不对?” “我们,”曹嬷嬷艰难地开了口,“……我们是来教规矩的,不是来欺负人的。” 阮青枝立刻转向侍卫,笑容天真而灿烂:“你看!她们说了不欺负我!” 程虎眉梢的那道疤痕动了动,神情仿佛有些失望:“那就只好先留着,等以后看不顺眼的时候再杀了。” 两位嬷嬷再次后退,几乎要哭出来。 她们也是不容易,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第一次知道人生艰难。 最后还是阮青枝好心撵走了侍卫们,笑盈盈劝她们不要害怕。二位嬷嬷感恩戴德,觉得眼前这姑娘不凶的时候简直温柔得像个小仙女。 教规矩?那还是算了,规矩哪有命重要! 二人对视一眼,由曹嬷嬷试探着开口道:“教规矩是宫里的旨意,阮……郡主近日或许要进宫赴宴,这礼数……” “礼数呀?”阮青枝大喇喇靠在了栏杆上,“什么礼数、规矩,别人需要那些东西,我可不需要!我就算当场扑过去揪皇帝的胡子,也会有人护着我的!” 两位嬷嬷闻言顿时放心了。 看来这是个傻妞,不但傻还不怕死的那种。 这样一来就好办了,到时候在宫宴上不管惹出什么乱子来,一律说是她自己在使性子就可以了。性子不好,这可怪不到教规矩的老师头上! 于是双方愉快地达成了一致,携云客客气气地引着两位嬷嬷进了厢房,告诉她们只管安心在这儿住着,等三天一到回宫复命就行了。 两位嬷嬷看着潮乎乎破破烂烂的房间,心里有委屈,不敢说。 而此刻阮青枝的门前,程虎李三去而复返,同阮青枝一起看着厢房的方向,脸色沉沉。 伴月拍着栏杆冷笑:“我还以为她们有多大的本事,原来是两只脓包!一滴血没见,几句话就吓得快尿裤子了,这点儿胆量也亏她们敢上门来逞威风!” 程虎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小姐,就这样把她们放在院子里只怕不安全,您看我们是不是该把门封住?要不然就再吓吓她们,比如‘不小心’让她们看见几具尸体什么的!” 阮青枝靠在栏杆上,优哉游哉地道:“不用,她们自己会去看的。” “什么?!”程虎一惊。 阮青枝仰靠着柱子,懒懒的:“她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既然我先前提到了祠堂里有死尸,她们就一定会去看。你们到时候记得行个方便,不要把门守得太严实。” 伴月大怒:“什么意思啊?难道她们不只是来教规矩,还是来探听消息的?皇帝要不要这么没脸啊?” 携云从厢房回来,也疑心阮青枝想得太多了:“皇帝要探听消息应该用不着这么下作的手段吧,何况那两个也太不中用了些!” “且等等看吧,”阮青枝漫不经心地笑着,“既下作又不中用的手段,他也不是头一回用!” 众人想了想都觉得她的猜测也不无道理。 对方先是气焰嚣张地硬闯进门来说是要教规矩,然后却又被三言两语轻易地吓破了胆,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儿荒谬。 凡是看上去荒谬的事,背后往往都是因为有人使了手段。这个道理,惜芳园的人和西北军的人都懂。 尤其对方背后那人还是皇帝。 阮青枝冷笑着,转身回房:“皇帝这会儿怕是快要恨死我了,怎么可能好心安排人过府来教我规矩!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些!” 敢用这么拙劣的借口塞人进来,要么是笃定对方愚蠢看不透他的阴谋,要么就是足够不要脸,吃定了对方即便看穿了阴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所以说嘛,那就是一个老混蛋! 阮青枝忿忿地抱怨着,才坐下没多久,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在屋里坐着闷死了!咱们上街逛一圈去!好久没去聚墨斋了,不知道宋掌柜会不会背地里骂我!” 话音刚落就有人在外面接道:“知道他会骂你,你还要去找骂?” “殿下!”携云伴月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 阮青枝勉强抬起头来撇了撇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你吓出毛病来!” 夜寒笑呵呵掀帘子进了门:“本王何曾‘神出鬼没’?在外面搭话不就是为了避免突然进门吓到你吗?” “嘿,你还有理了!”阮青枝一拍桌子站起身:“厉王殿下,你要见我,难道不是应该从大门进来、由小厮丫鬟们层层通报才行?” 夜寒摇摇头,正色道:“从大门进来也不行。你我未婚夫妻,按规矩是不能私下见面的,哪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之如狂也不行!” 携云伴月二人在旁边听见,一齐掩口嗤嗤地笑。 阮青枝顿时脸红:“谁跟你是未婚夫妻!谁跟你‘思之如狂’!” “啊,确实也不必思之如狂,”夜寒半点儿也不觉得尴尬,“毕竟早上才刚刚见过。” 咦?! 携云伴月二人同时瞪圆了眼睛。 她们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阮青枝并没有像夜寒所期望的那样面红耳赤羞涩给他看,而是坦坦然地扑过去往他脖子上一挂,笑嘻嘻:“早上才见过,也不妨碍我想你呀!你还没走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你了!” 夜寒顿时脸红,这一局输得一败涂地。 阮青枝见状立刻放开了手,后退两步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你是才从宫里回来吧?怎么又来我这儿了?你最近不是应该很忙?” “我不愿意去见那些无趣的人,”夜寒在桌旁坐了下来,“说来说去无非争权夺利,哪有在你这儿轻松自在!” 阮青枝皱了皱眉,愁。 想当皇帝就是要争权夺利啊!连权利都不争,那不就是躺平任人宰割了吗?这么没有上进心,到底能不能帮她拿到凤印啊喂! 阮青枝越想越焦躁。 夜寒看见她又要翻脸,忙凑过来从后面搂住她,无奈地解释道:“我才刚回京,身份都还没拿回来,此时与朝臣往来并无益处。朝中的忠义之士原本就是站在我这边的,剩下的墙头草无需拉拢,所以我原不该同他们浪费时间。”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理,阮青枝心下稍安。 夜寒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忙岔开话题,笑问道:“听说老头子果然来逼问药方了?” 阮青枝摇头,微笑:“别说得那么难听嘛!陛下是希望我把药方拿到太医院去供奉着,为了怕我不情愿,还赏了我一个‘青阳郡主’的身份呢!” 夜寒也随着笑了笑,目光凉凉:“他的脸皮是挺厚的。” “不要紧,我的脸皮更厚!”阮青枝笑呵呵安慰道。 夜寒顿时放心,抬手在她的头顶上揉了一把,笑道:“收拾一下,咱们出去散散心。” 阮青枝立刻欢呼一声窜到了妆台前,一边招呼携云伴月来帮她重新梳妆,一边又问夜寒道:“你在宫里没受到刁难吧?你爹拿不到药方,会不会拿你出气?” 夜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含笑看着她:“朝堂上的事你无须操心。他一早就不待见我,再添这么一桩小事也无足挂齿。” 阮青枝猛地回过头来,却忘了携云正在帮她梳头,这一动立刻扯着了头皮,疼得她龇牙咧嘴。 于是先前准备出口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她嘶嘶地吸着气,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道:“你若是心里难过,就不要笑了。” “难过什么啊,”夜寒笑意未变,“早就习惯了!” 阮青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由着两个丫头帮她梳了双鬟换好衣裳,然后才又听见夜寒说道:“他说我在边关数年,性子越发乖张了,因此要我重新到上书房去念书,修身养性。” “哈!”阮青枝笑了起来,“念书?我记得皇子过了十四岁就要开始做事,不用每天去上书房了吧?” 夜寒点点头,又补充道:“不过也不是完全如此。老六今年十七了,隔三差五还要到上书房去背书。因为他太笨了,旁人十四岁之前必须要背的几本书,他一直没有读通。” 阮青枝哈哈地笑了两声,之后立刻又沉下了脸。 上书房,就连年纪最大已经成了笑料的六皇子也才十七岁。如今那混蛋皇帝故意安排夜寒过去读书,那不就是明摆着让众皇子和朝臣们看他的笑话吗? 阮青枝越想越气,衣袖甩得啪啪响:“狗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安排你进上书房读书,既可以把你留在上京,又可以不用安排你做事,还可以让你被人嘲笑失去威信……一箭三雕,着实高明啊!” “是啊!”夜寒欣慰地笑了笑,“你思考得甚是全面。父皇想必也就是这个意思。” 阮青枝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胸中烦闷:“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由着他羞辱你不成?” 夜寒牵起她的手迈出门槛,边走边道:“读书而已,他觉得是羞辱我,对我而言却也未必是羞辱。我自十一二岁起便不怎么读书了,如今有机会重回上书房,也不是坏事。” 阮青枝边走边跺脚,踩得脚下咚咚响:“这怎么不是坏事?你进了上书房,跟你一起读书的都是些小屁孩,就你一个老男人,丢死人了!” “咳咳!”夜寒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脸上顿时涨红:“青枝,咱能不能不要隔三差五就提一提这个‘老’字?” “不提你就不老了吗?”阮青枝反问。 夜寒仰头看了看天,忽然就没了聊天的心思。 阮青枝明知他生气也不安慰,自己又闷闷地道:“你一个老男人,跟着那帮小屁孩一起念‘天地玄黄’,真的好丢人啊……怎么办,我忽然不太想嫁给你了!” 夜寒打了个激灵,顿时收起了自己的满腔怨念,转回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听我说!” 阮青枝转过来看着他。 夜寒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去上书房念书,并不是一定要念‘天地玄黄’!我虽然在边关多年,但读书习字也并未落下很多,看过的兵法谋略治国之术更是数不胜数。因此上书房于我而言也是个绝好的机会——一个向朝中文臣展示我治国韬略的机会!” “咦?!”阮青枝惊叹。 夜寒回头遥望宫城的方向,冷笑:“原本朝中一直是一些武将在拥护我。文臣们对我虽然也算敬重,但暗地里也少不得要嘲笑我是个武夫。如今倒好,父皇把一个绝妙的机会送到面前,我若不好好利用起来,那岂不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阮青枝顺着他的话细想了想,忽然心情大好:“这么说,你反倒要谢谢皇上肯给你这个机会了?” 夜寒正要点头,却见阮青枝眉间又泛起了一丝轻愁:“可是你行吗?那帮文臣们喜欢的可不只是治国韬略,还有圣人教化,什么仁德啊之类的,你到底懂得多少?不会露怯吧?” 夜寒看着她,眨眨眼,一脸委屈:“青枝,你瞧不起我!” 阮青枝看他耍宝,就放下了心。 夜寒这个人不常做没把握的事,他既然这么说了,心里想必是有数的。 如此说来,她可以从现在就开始期待将来皇帝吃瘪的那一天了! 想到此处阮青枝心情大好,坐上马车之后仍然一脸兴奋。 但是才兴奋了没多久,她立刻又想起了旁的事,忙问:“这么说皇帝是打算让你在上京安置下来了?那西北军怎么办?隔着那么远,不会有什么事吧?” 夜寒攥住了她的手,冷笑道:“父皇让我交出兵符。他已在朝中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明日便启程赶赴边境。” 若非此刻正在马车上坐着,阮青枝必定已经气得原地蹦起来了。 “他果然是想让人顶替你?你用命打下来的那些城池、你亲手带出来的那些兵,从今往后就成了别人的了?你以后再也不是西北军的大统领了?”她气得心口都疼,捏着喉咙嘶声低吼。 夜寒忙替她拍背顺气,连声劝慰:“别恼别恼,这件事不值得生气!西北军不是什么人都能带的,即便把兵符给了他们,除我之外也没有人调得动西北军的兵马!” 阮青枝闻言稍稍放心,怒气却依旧未消:“可是他这也太不要脸了!他怎么好意思张开他那张臭嘴!——所以你把兵符给他了吗?” 夜寒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无辜:“兵符不在我手上啊。” 阮青枝顿时心里一紧。 夜寒的兵符跟她的药方可不是一回事。药方是治病救人用的,丢了就丢了,皇帝也不能为这个治她的罪;兵符却是调动兵马的符信,夜寒若敢说兵符也丢了,那可就是死罪了。 阮青枝想问他到底把兵符丢在哪里了,忽然看到夜寒眼角藏不住的笑意,立刻顿悟:“你把兵符藏起来了?可是藏起兵符也难逃死罪啊,你找了什么借口来糊弄你爹?” 夜寒拥着她,轻笑:“冤枉啊!我哪里能找什么借口?我上次在落云山被人追杀,丢盔弃甲,千辛万苦才逃出命来,兵符当然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那不还是丢了吗?还是死罪啊!”阮青枝并不放心。 夜寒趁机将她拥紧,大笑:“死罪也不是我的死罪啊!我的兵符一直是王副将帮我拿着的!至于后来王副将又把它弄到哪里去了,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王副将……”阮青枝皱眉思忖一阵,恍然大悟:“王优!” 王优在上京附近建了山寨假扮山贼,后来是被睿王抓回来的。再后来皇帝开恩把那帮“土匪”收编进了金吾卫,又装模作样地下令彻查落云山之事来着。 虽然那时候并没有人认真去查,但睿王凌霄还是奉命去查问过王优以便核实他的身份,这件事在西御史台都有备案。 “所以,西北军的兵符在王副将手中,后来是被睿王搜走了?”阮青枝瞪大了眼睛,装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来:“天呐,睿王收走了兵符,为什么没有告诉皇上?他要造反吗?” 夜寒配合着她的表演,一脸无奈:“不知道啊!四弟一向狼子野心,有造反之心也并不奇怪!唉,如今他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若能拿出兵符,父皇或许还会对他网开一面;若他执迷不悟,那就……” 话未说完,阮青枝已笑倒在他的怀里:“厉王殿下,你也学坏了!” “跟你学的啊!”夜寒一点也不脸红,“反正我的兵符是丢了!就跟你的药方一样,找不到了!” 阮青枝大笑:“好啊好啊!丢了!找不到了!既然皇上那么想要,让他自己想办法去找好了!” 夜寒趁机将她抱得紧了些,有一下没一下地用下巴蹭着她的脸颊。 阮青枝笑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立刻转过脸去瞪他:“你是不是在占我的便宜?” 夜寒大呼冤枉:“蹭一蹭自家媳妇的脸,这算占什么便宜?你的脸就是我的脸……” “那我的大腿也就是你的大腿咯?”阮青枝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给我说清楚,我是怎么坐到你腿上来的?你手放哪儿呢?” “我不知道啊!”夜寒装无辜,“咦你坐我腿上干什么?这么宽敞的马车,你怎么偏往我怀里钻?” 阮青枝听见他颠倒黑白,气得咬牙拧他:“我算是看透你了!一肚子坏水!你最不是东西了!” 夜寒一边夸张地龇牙咧嘴,一边又忍不住笑:“果然回到上京之后你就跟我生分了,先前在阳城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见外!媳妇儿,咱们的婚事还没定,你不用这么早就急着避嫌啊!” 听到“婚事还没定”,阮青枝皱眉放开了手,起身坐到对面板起了面孔:“婚事还没定,那就更该避嫌了。否则将来若是嫁不成,我岂不是白让你占了便宜!” 夜寒失落地搓了搓手,有些委屈:“那你也占我的便宜了,很公平啊!” 阮青枝正要争辩,却见他又露出笑容,起身掀开了车帘:“咱们到了!” 不远处隐隐传来丝竹之声。 阮青枝不太情愿地跟在他后面起身向外看:“这是什么地方?” 103.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看上去,这是一座戏园子。 白天的戏园里并没有什么人,进门只看见空荡荡的一片椅子,实在没有半点儿观赏的价值。 夜寒攥紧了阮青枝的手,笑容很勉强,有点儿小心翼翼的意味:“青枝,你还记得……春月班吗?” 春月班,当然记得。 阮青枝回过头来看着他:“现在这园子里的是春月班?你先前不是说他们班主跟北燕有关系?” “是,所以我帮他们换了个班主。”夜寒轻描淡写地道。 阮青枝失笑:“所以现在春月班没有危险了?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戏班子了?” 夜寒沉吟道:“即便是普通的戏班子也不敢说就一定没有问题。他们这种跑江湖的,里面出现什么人都不奇怪。” 阮青枝狐疑地看着他:“既然这样,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揪内奸?抓流氓?还是打小偷?” “都不是,”夜寒无奈地笑了笑,“带你来听戏罢了。” 阮青枝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没发烧啊。 没发烧大白天带她来听戏?莫不是被他那个皇帝老爹给气糊涂了,发癔症了不成? 正纳闷着,戏台里面却真有鼓乐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侧面那道帘子微微一动,转出一个妆扮得十分明艳的戏子,长长的水袖一甩,清越的声音瞬间就响彻了整个戏园。 阮青枝愣了一下:“大白天还真有人唱戏啊!她唱给谁听?” 夜寒拉着她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来,解释道:“他们在排新戏。趁着如今还无人听过,咱们先听个新鲜。” 原来是这么回事。 阮青枝对听戏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既然是新戏,听听倒也无妨。 谁知才只听了两句,阮青枝立刻就跳了起来:这出戏,唱的居然是她在阳城治瘟疫的事! 所以,台上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戏子,扮的是她?! 阮青枝顿时不乐意了:“这扮的是什么呀?我哪有那么难看!而且给人治病的时候怎么能穿得那么花里胡哨的!这不是诋毁我形象吗!” 夜寒按住了她,柔声劝慰:“他们唱戏的妆就是那样,晚上灯光底下看着好看。而且,你细瞧瞧,那戏子生得眉清目秀的,与你很有几分相似。” 阮青枝原本并没有打算从那浓艳的脂粉下面去寻那戏子的眉眼模样,此时听夜寒说了,她只得定睛去瞧,之后却忽地瞪大了眼:“栾玉棠?!” “他就是栾玉棠?”夜寒微微有些吃惊,随后又笑了:“原来是他。倒生得一副好模样。” “喂!”阮青枝不乐意了,“他再好看能有我好看吗?而且他是男的!” 夜寒最爱看她这副张牙舞爪吃醋的模样。虽然吃男人的醋有点奇怪,他还是满意地笑了笑,安慰道:“你最好看。” “这我知道!”阮青枝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你也不能夸他好看!听上去怪怪的,倒好像你也喜欢男人似的!” 夜寒吓得打了个寒颤,忙道:“我说错了,他不好看!而且咱们不是来品评他好看不好看的。我是想带你来听听他们这出戏怎么样,若你不喜欢,咱就不许他们唱!” 阮青枝想了一想,明白了:“因为这出戏唱的是咱们的事,所以咱们若不喜欢,就可以不许他们上台?” 夜寒点点头,脸色有些冷:“他们未经你我允许而私自排演这出戏,本身已经是胆大包天了。戏文通常都是唱古人之事、或者托名古人借以讽今,像春月班这样直言当世之事的,还真不多。” 阮青枝补充道:“而且直言的还是当朝王爷的事,看来那个新班主的胆子也不小啊!” 夜寒沉吟良久,冷声道:“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在为你我二人夸功,认定了咱们不会计较吧?也可能还存了一些别的心思,比如借此攀上咱们,以便在上京一鸣惊人。” 他分析得极为冷静,阮青枝听得直皱眉头。 这种江湖市井投机取巧的手段人人都懂得,但没有人愿意被人用这种手段算计。 阮青枝看着台上裙裾翩跹的“自己”,闷闷地想了许久,冷笑道:“这个春月班,胆子当真不小。” “所以,不许他们唱?”夜寒问。 阮青枝想了想,摇头:“既然人家都辛辛苦苦排出来了,咱们一句话就说不许唱,那也太狠了点。让他们把戏本子拿来看看吧,若对咱们无害,就不用管。” 夜寒立刻表示赞同。 事实上他的想法也正是这样。 那些戏子不懂得朝中的弯弯道道,若是由着他们乱来,说不定哪句唱词就能惹出滔天的祸事。 所以作为当事人,他必须要把好这一关。 除此之外,夜寒还有自己的打算。 一折戏唱罢,戏班新任的班主殷勤地奔了出来,上前磕头行礼:“不知厉王殿下驾临,春月班惶愧无地!” 夜寒没有叫他起来,脸色不善地问:“排这出戏,是你们谁的主意?” 班主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颤颤地道:“是我们大家……大家刚巧不久前才在阳城待过一段时间,如今知道了殿下和阮小姐在阳城的义举,就想拿这件事做个噱头,估摸着卖座应该会容易一点……” 夜寒眯起眼睛,危险地审视着他:“为了出名赚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那班主顿时慌了,“小的们不敢冒犯殿下和阮小姐,这出戏就是想唱一唱阮小姐在阳城济世救人的善行,戏里的内容都是从外头的说书人那里打听来的,并没有捕风捉影夸大其词,也没有……没有什么污秽的内容……” “所以到底是谁的主意?”同样的问题,阮青枝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班主更加不敢敷衍,细细地回忆了很久,答案却依旧没有变:“当时好些人都在说我们来上京的时机不太好,恐怕难有机会出头……有人就提了,说既然如今上京城里最炙……最有名的人物是厉王殿下和阮大小姐,不如就唱一唱您二位的事,世人应当都爱听。” 阮青枝回头与夜寒对视了一眼。 不是哪个特定的人提的,那可能真的就是巧了。 但也有可能是那人隐藏得太深,就连班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夜寒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直说要拿戏本子来看看。 班主当然不敢拒绝,二话没说就跑进去把一大摞还没来得及整理明白的戏本子抱了出来。 可以看出确实是现写的,看字迹大约是三四个人的手笔,中间还涂涂改改,不知修补过多少回。 班主满脸忐忑,站在一旁不住地擦汗。 下一折戏很快又开了锣。夜寒靠在椅背上专心地看本子,阮青枝就打着瞌睡漫不经心地听着栾玉棠的唱腔,倒也算是岁月静好。 过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夜寒终于合上戏本子,抬起头来。 这时栾玉棠早已下去了,台上是一帮丑角和几个武生在翻跟头。 班主胆战心惊地往前凑了凑,看着夜寒阴沉沉的脸色,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阮青枝没忍住笑了出来。 夜寒轻轻地攥了攥她的手,看向班主的时候神色却依然冰冷:“这种道听途说的东西都敢搬到台上来,你们的胆子果然不小。” 班主额头上的汗吧嗒一声滴了下来。 阮青枝好奇地拿过戏本子来翻了两下,问:“上面写什么了?” 夜寒冷笑:“写你我二人受了父皇的密令潜入阳城,治瘟疫、除奸佞,救民于水火。” 班主抬手擦汗,心道这样写有什么不对吗?这是夸您呐! 没想到非但夜寒脸色难看,就连阮青枝也皱了皱眉,一改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这么荒谬的情节多吗?如果满篇尽是这种蠢话,那干脆就别唱了,请他们到京兆衙门去喝茶吧!” 那班主原本已经吓得骨头都软了,听见这话却又硬撑着抬起头来,苦苦哀求:“小姐,您是阮大小姐对吗?您开开恩……这本子哪里写得不好,我们改!不瞒您说,我们春月班前一阵子接连出事,上下近百口人眼看就要饿肚子了,如今好容易出了新本子,孩子们欢喜得什么似的,不吃饭不睡觉赶着过来排戏……这会儿若说不让唱,我们就只能上街要饭去啊!” 一番话说得哀哀切切,令人闻之酸鼻。 可惜阮青枝惯是冷心冷肺的,闻言也只是皱了皱眉,无奈道:“不是我要断你们的活路,实在是你们这本子编得既无聊又不合理,即便排演出来,也没有人会喜欢啊!” 班主闻言慌忙磕头:“请阮大小姐指点!” 阮青枝没忙着“指点”,先让他自己把大概的剧情说了一遍,之后就和夜寒一起冷下脸来。 “外头的说书先生,也都是这么说的?”她问。 班主迟疑了一下,尴尬道:“他们说书的只图热闹,大致都只说小姐您在阳城如何妙手仁心、殿下如何守住客栈大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类的。这样排出戏来不够连贯,所以我们写本子的先生们又加了些情节上去……” “加情节你们也不能乱加啊!”阮青枝拍桌,“你们加的是什么?皇上的密令?你用你的脚指头想想,皇上又不能未卜先知,他怎么知道阳城会闹瘟疫?他是皇上,他又不是瘟神!” 暗示皇帝是瘟神,这事儿可就大了。 班主这才知道那戏本子到底还是触犯了皇家的忌讳,顿时一阵后怕,忙又俯伏在地连喊“阮大小姐救命。” 见吓唬得差不多了,阮青枝就叫他起来坐着,极有耐心地把阳城事件的前因后果给他讲了一遍。 然后告诉他:“你照实演就可以了。戏文怎么写我不管,唯独有一点,就是万万不可扭曲事实,否则我和殿下断断不能容你!” 班主瘫在椅子上,想哭。 不能扭曲事实,那还怎么唱?说阳城那些民乱都是睿王殿下煽动起来的?盛公山驻军围攻阳城也是睿王殿下搞的鬼?阳城得救全是阮大小姐一个人的功劳,跟皇帝的运筹帷幄福泽深厚一点关系也没有? 阮青枝纠正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厉王殿下呢!你们在戏里要说清楚,厉王殿下被某人追杀九死一生逃到阳城,危难之际奋不顾身,率领全城百姓抗敌自救——这可是大热闹啊,咱们戏迷听戏,不就是喜欢这种热闹吗?” 班主心道热闹是热闹了,怕只怕性命保不住了! 阮青枝看着对方吓得脸色煞白的样儿,撇撇嘴表示烂泥还真是扶不上墙。 她都还没说那瘟疫是睿王殿下散播的呢,人就给吓成这个熊样! “殿下,这样恐怕不行啊!”班主不敢再跟阮青枝说话,只得又转向夜寒:“若是照阮大小姐说的那样唱,那就涉及到朝廷了,我们这个小小戏班只怕担不起啊!” 夜寒扫了他一眼,脸色不善:“这出戏编排的是本王和阮大小姐的事,从一开始就牵扯到朝廷了。怎么,先前戏说本王的时候胆子很大,如今牵扯到睿王了,就不敢了?” 这话可了不得了,班主吓得忙又跪下去,连称“小人不敢”。 夜寒一拂衣袖,站了起来:“若不敢,戏就不必唱了。三日之内离开上京吧。” “不!”班主立刻跟着站起,一脸惶急:“小人听殿下的!本子我们即刻就改,请殿下开恩!” 阮青枝翘起唇角,露出了笑容。 班主擦了一把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阮青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慌,不是真叫你唱什么‘睿王调兵围城残害百姓’之类的。你们戏里也不必明说此事,只需要让听者知道我与殿下在阳城行事曾被人百般阻挠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说明白,救城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统领西北军多年的那个厉王殿下,是阮大小姐一眼认定并甘愿辅佐的厉王殿下!” 班主想了想,觉得可以办到。 正要点头,却听见夜寒又说道:“戏文里真凤显灵以仙身求药方的那折写得很好。记得结尾之前再加一段,就说阳城为阮大小姐建生祠名为‘药王娘娘庙’,祛灾厄保安康十分灵验,北地百姓纷纷效仿。” 班主眼睛一亮,连连躬身答应,堆起笑脸:“小的们一定把这出戏排好!到时候还要请殿下和阮大小姐赏光……” “听戏就不必了,”夜寒深色冷冷不为所动,“叫梦鸾公子来一下。” 班主一愣,随后连连称是,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 虽然不明白厉王殿下是如何知道梦鸾公子的,但既然这出戏中的阮大小姐要由梦鸾公子来唱,殿下想见他当然也就不奇怪。 一进后台,众人呼啦一声围了上来,吱吱喳喳问东问西。 班主一概顾不得理会,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张望:“玉棠呢?殿下要见他,人去哪儿了?” 众人闻言忙也急慌慌跟着找,打听了半天才听见一个打杂的小厮怯怯地道:“梦鸾公子刚刚从后门出去了。走得挺急的,妆都没卸呢!” 班主大叫一声“老天”,众人顿时惶惶然如大难将至,一哄而散跑出去找人了。 外面两人等了好一阵子,阮青枝扯了扯夜寒的衣袖:“他或许是不想见我,我又何必一定要见他。这会儿我也想不出什么话要跟他说,若执意说什么‘报恩’之类的,对他而言恐怕反倒是负担。” “所以,不见?”夜寒迟疑着,确认道。 阮青枝有些疑惑,仰头看着他:“不见啊!我什么时候说要见他了?” 夜寒轻轻叹息一声,牵起了她的手:“那就走吧。” 阮青枝觉得这个人怪怪的。 对栾玉棠的事,他好像比她还上心?她又没说过要见,他自作主张这是做什么呢? 夜寒听见了她的嘀咕,居然踌躇良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青枝,你欠他的是救命之恩……” 阮青枝眉头紧锁:“救命之恩怎么了?他若希望我报恩,早就该拿着我的荷包去找栾家了。如今他没去,可见他也没把那晚的事放在心上!这会儿说不定人家早已经把那事儿给忘了,我若执意纠缠着要报恩,岂不成了戏文里那种缠着恩人要以身相许的蠢女人了?” “哼!”夜寒重重地咳了一声,“不许胡说八道!” 阮青枝再次仰头看他,忽然有了新的发现:“咦,你的耳朵怎么红了?想什么呢?” 夜寒不语,放开她的手加快了脚步。 阮青枝亦步亦趋地在他后面跟着,心中灵光一闪,忽然大笑:“不会吧?你莫不是记挂着他对我的救命之恩,怕我哪天犯了浑要去找他以身相许?” 夜寒不答话,脚下走得更快了。 阮青枝没有再追,笑得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哈哈哈我的厉王殿下,你要不要这么可爱……以身相许,亏你想得出来!” 夜寒脚下越走越快,几乎已经飞跑了起来。偏偏阮青枝的笑声像是粘在他的后背上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将到门口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阮青枝笑够了,一路小跑追了过来:“喂,我说夜寒……” 夜寒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阮青枝大惊,整个人都吓得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啊?恼羞成怒想要杀她灭口吗? 夜寒看到她眼中的惊恐,忙又放开了手,低声道:“栾玉棠在外面。” 阮青枝微微一愣,之后又大惑不解。 在外面就在外面呗,他慌什么啊? 为了配合此刻的气氛,阮青枝没有多问,轻手轻脚走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 只看一眼,她就知道夜寒为什么要捂她的嘴了。 门外,盛装的栾玉棠靠在墙边站着。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面,看不清表情,却见他脖子上正有一个女孩子挂着,姿态亲昵,就像她常对夜寒做的那样。 一个小戏子跟人谈情说爱自然不稀罕。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多情的时候。 阮青枝差一点尖叫起来的原因是,那个女孩子,她认识。 阮素英。 她的三妹,十二岁的相府庶小姐阮素英啊! 阮青枝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直到夜寒将她拽了回来,她仍旧迷迷糊糊的,疑心自己在做梦。 她那个温温柔柔、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的妹妹,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 不但只身出府,而且还……挂在一个男孩子的脖子上? 阮青枝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摇头道:“肯定是我想多了,素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可能……我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你没想多。”夜寒低声道,“我刚才听见栾玉棠说,‘三小姐,请自重’。” “噗!”阮青枝没忍住,笑了出来。 请自重?这么说外头那俩小孩不但是在谈情说爱,而且是她那个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妹妹主动?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阮青枝扯扯夜寒的衣袖,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只得又悄悄地探出头去看进展。 这会儿外头那俩孩子却已经分开了。栾玉棠依旧靠墙站着,阮素英却已经退出了一步之外,低着头在擦泪。 “阮三小姐!”栾玉棠的声音带着恼怒,声调稍稍有些高:“唱堂会的事,您该同我们班主商量;您喜欢听我的戏,台下看我就好。男女有别,今后请莫要再行此荒唐之举,连累相府闺誉!” “我知道,我只是……”阮素英不住擦泪,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栾玉棠见状又放软了声音:“不是在怪你,三小姐,你虽年幼,但人言可畏不得不防……” 后面的话渐渐地低下去,阮青枝听不见了,却皱紧了眉头。 这不对啊! 栾玉棠给她的印象,是一个极温柔的人。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阮青枝一直觉得那个少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怒的。 可他现在很生气,任谁都能从他的声音之中听出掩饰不住的恼怒。 不过,阮青枝想了想,又觉得这也不奇怪。 一个相府小姐看上了个小戏子,这对戏子而言未必是好事,倒更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生死面前,这位梦鸾公子难以维持风度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既然恼怒,又为何要私下见面?若无私下见面,素英怎么会有机会做出那么出格的事来?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素英又是什么时候陷进去的? 春月班进京至今也才半个月而已,而且连一次锣都没开过,素英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听到栾玉棠唱戏! 阮青枝打了个激灵,心尖骤然一缩。 会不会,栾玉棠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阮青枝越想越觉得惊骇,一出戏园子立刻就让夜寒召来了亲信,下令:再查春月班!重点查栾玉棠!把他查个底掉,连他爱穿什么颜色的底裤都查明白! 亲信领命而去。夜寒黑脸:“你,查他的底裤干什么?” 阮青枝眨眨眼,一脸无辜:“我就是表示要全都查清楚的意思……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夜寒表示不能不在意。 于是在返程的马车里,阮青枝被揉搓得很惨。 104.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回府的时候忽然又起了北风。夜寒见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干脆就将阮青枝裹在斗篷里抱着下了车,穿过角门溜回惜芳园。 一进门却见宫里来的那两个嬷嬷在堂上坐着,阮碧筠也在。 两下里一照面,堂中三人俱是大惊。 曹嬷嬷惊怒地站了起来,颤声喝问:“你是哪里来的狂徒,胆敢私闯青阳郡主的闺阁!” 夜寒没有答话,径直抱着阮青枝转过屏风,确定没有寒风扑进来之后才轻轻将她放下,摘下斗篷搭在架子上,低声问:“外面那几个人怎么回事?要不要杀了?” 两个嬷嬷在外听见,霎时面如土色。 这怎么又来一个要杀人的啊?也是相府的侍卫吗?这么爱杀人,相府平时做饭用的都是人肉吧? 这么一想,中午吃的炸排骨和大肉包子顿时就在胃里翻腾起来。 幸好屏内很快响起了阮青枝的声音:“不要。” 两个嬷嬷齐松一口气,却见阮青枝转过屏风走了出来,神色淡漠地继续道:“……先问清楚再杀。” “郡主……”曹嬷嬷腿一软就跪下去了,“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您不能动不动就要杀人啊!” 阮青枝没有理她,皱眉看向阮碧筠:“你怎么也在?不是在祠堂里跪着的吗?” “姐姐,他,”阮碧筠怯怯地指了指夜寒,“……他,是夜……厉王殿下?” 阮青枝不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到堂中坐下:“说吧,到我屋里做什么来了?我的丫头呢?侍卫呢?” 两个嬷嬷偷眼看看夜寒,再看看阮碧筠的脸色,这才知道刚才被她们骂作“狂徒”的男人,正是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厉王殿下。 那是真会杀人的啊! 两人抖得更厉害了,跪都跪不稳,只好趴下。 阮碧筠虽然没趴下,却也吓得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硬挺着修长的脖子,强作镇定看着夜寒:“殿下,我是……” 夜寒脸色阴沉,并不看她:“二小姐,你还没回答青枝的问题。” 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阮碧筠终于想起这位厉王殿下是认识她的,因此自我介绍这一环节可以省掉。 所以,回答他们的问题? 阮碧筠迟疑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重新转过去看向阮青枝,之后却猛然瞪圆了眼睛:“姐姐,你——” 阮青枝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皱得厉害,腰间的缎带松松垮垮,看上去狼狈不堪。 她顿时大窘,立刻回头瞪向夜寒,磨牙。 夜寒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 阮青枝狠狠剜了他一眼,之后依旧看向阮碧筠,神色恢复冷淡:“怎么了?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阮碧筠愣了一下,转头向夜寒看了一眼,之后忙又温柔地垂下了眼眸:“姐姐,二位嬷嬷是奉上谕来教咱们规矩的。你屋里的婢女和侍卫们横加阻拦,这是对陛下不敬……此刻他们六人正在祠堂里跪着,这是宫里安公公的意思,并非是我和父亲跟你过不去。” 鸾音在旁边冷着脸道:“岂止横加阻拦,伴月还对二小姐不敬呢!大小姐,您若是不给我们个说法,改天见了太后娘娘,奴婢是一定要提一提这件事的!” 阮青枝轻轻敲了敲桌角,漫不经心:“鸾音是吧?我命你即刻去把那几个人都给我请回来。若他们完好无损,此事就此作罢;若有一个人是带伤回来的,我便要你们拿命来还。” “姐姐!”阮碧筠气急,“您怎么能……” 阮青枝看向她,皱眉:“二小姐是不是记性不好?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做姐妹了吗?” “姐姐,”阮碧筠的眼中顿时泪光闪闪,“姐妹是说不做就能不做的吗?咱们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我知道你心疼奴才,可是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奴才顽劣不能不管教啊!” 阮青枝看也不看她,神色依旧冷冷:“我不心疼奴才,但我的奴才也轮不到你来欺负。何况,谁告诉你西北军的将士可以当奴才一样处置了?” 阮碧筠一惊,忙又看向夜寒:“殿下,我不知道他们是……” “你知道。”阮青枝无情地揭穿了她,“昨晚我就告诉过你们,那四个士兵是夜寒送来保护我的,不是什么侍卫。你若是不记得,那就是你的记性不好;你若是当时没听见,那就是你的耳朵不好。阮二小姐,耳背和脑残都不是什么大病,没什么可瞒人的,我又不歧视你!” 阮碧筠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鸾音在旁边急得直打转,阮碧筠便狠狠地往外推她,连喊:“去,去!” “小姐,去哪儿啊?”鸾音急得哭了出来。 阮青枝好心地提醒道:“你家小姐的意思是让你快去把我的人请回来。再晚一步,我能当场气死她。” 鸾音将信将疑,见自家小姐没有反驳,只得跺跺脚转身飞跑着去了。 阮青枝摊了摊手,看向夜寒:“你看,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恶霸了?” 夜寒中肯地评价道:“是。” 阮碧筠眼睛亮亮地抬起头,却见夜寒正低头看着阮青枝,眉眼含笑,神情温柔。 “殿下,”阮碧筠怯怯地走上前来,“并非筠儿故意要刁难姐姐的奴婢,而是先前伴月狂呼乱叫,惊扰了宫里来传旨的安公公。筠儿怕她惹事,所以才让他们都到祠堂去躲一躲……” “小安子来过?”阮青枝皱眉,打断了她的话。 阮碧筠轻声道:“是。安公公来见两位嬷嬷,听说姐姐不在府中,很不高兴。” “他来找你们干什么?”阮青枝又看向两位嬷嬷,“召你们回宫?不用教了?” 曹嬷嬷战战兢兢道:“安公公说,三日后宫中为厉王殿下和您设庆功宴,到时候二小姐也要去,所以传谕让二位小姐一起学礼仪。” 阮碧筠在旁补充道:“所以,姐姐,不是筠儿不肯在祠堂跪满三天,而是圣谕要紧,不敢不遵啊。” 阮青枝和夜寒对视一眼,同时嗤笑。 就说这三个人怎么忽然硬气起来了,原来是皇帝给她们撑腰了! 阮青枝当然猜得到其中的缘故。 皇帝对她不满意了,不希望她是真凤了,所以当然要拿阮碧筠来跟她对比一下,好让她知道自己这只小野鸡跟真凤凰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阮碧筠自幼经常出入宫中,礼仪早已烂熟于心。想必接下来的三天,她会因为对比惨烈而被嬷嬷们罚得体无完肤。 而且,毫无悬念,在那场所谓的“庆功宴”上,光华寺智音大师也一定会去。 到时候若是认定了她是假凤凰,她的下场必定会非常惨。 阮青枝想到此处笑意愈深,看向阮碧筠,感慨地道:“陛下还真是体贴入微啊!” 阮碧筠同样报以微笑,温温柔柔:“是。筠儿久不进宫,从前的礼仪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如今能再有机会重学一遍,心里欢喜得很呢。” 她一边说着又向两位嬷嬷行礼道谢,姿态盈盈十分好看。可惜的是两位嬷嬷此时仍跪伏在地上没法还礼,局面一时略有些尴尬。 阮青枝还没什么反应,夜寒已在旁边笑出了声。 阮碧筠红着脸直起身,正要嗔怪夜寒不该嘲笑她,却见地上两个嬷嬷抖得更厉害了。 堂中静了一瞬,曹嬷嬷颤声道:“请、请殿下放心,奴婢们不敢刁难郡主,只要郡主记得一些基本的规矩,不出大错就可以了。” “起来吧。”夜寒含笑道,“青枝聪慧过人,学点儿礼仪还难不住她。本王相信她会学得很好,断不至于挨罚的。” 曹嬷嬷忙道:“奴婢们不敢罚……” 夜寒笑眯眯看着阮青枝,无声地问:“已吓唬过她们了?” 阮青枝朝他眨了眨眼,笑道:“二位嬷嬷都是很和善的性子,自然是不会罚我的。殿下,时候不早了,你还不走难不成是要等我留你吃晚饭吗?” “有何不可?”夜寒反问。 “当然不可!”阮青枝板起面孔一本正经,“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奴才了!我没道理再管你的饭了!你留在这儿吃饭是要给钱的!” 夜寒见状也学着她的样子板起面孔严肃地道:“一顿饭的钱本王还是付得起的。赶紧让伴月回来做饭吧,我想她做的糖醋鲤鱼了。” 阮青枝皱眉:“你这脸是越来越大了啊,不但要蹭饭,还敢点菜了!” 夜寒笑道:“自家人为何要见外?我就不像你那么小气!明天中午你到金栗园来,菜随便点!” “你少慷他人之慨!”阮青枝拍着桌子道,“金栗园是我外公的园子,厨子也都是栾家的人!我吃我外公家的菜,难道还要领你的情?” 阮碧筠在旁听见“栾家”,忽然脸色一变,一步迈上前来:“姐姐,虽然栾家一向对咱们亲近,但毕竟不是咱们的亲外祖。咱们在外还是不要轻易提及‘外公’二字,否则只怕有攀附之嫌……” 阮青枝看着她,笑了笑:“哦。” 阮碧筠略一低头,视线又十分自然地移到了夜寒的身上:“殿下,虽然您与姐姐已经相熟,但如今身份毕竟不同往日,在此久留只怕不合礼数。” 夜寒没有看她,指尖捻着阮青枝的衣袖,淡淡道:“阮二小姐很懂礼数。” 阮碧筠忙敛衽低头道声“不敢”。 夜寒却冷笑了一声,讽意十足:“不敢?本王看你胆子大得很!否则本王与郡主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阮碧筠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膝盖磕到地上之后她才回过神来,顿时面红耳赤,倍感屈辱。 从前睿王来府里,见的是她,嘲讽的是阮青枝;如今这才短短几个月,局势竟然完全颠倒了过来,这难道便是风水轮流转吗? 她偏不信! 阮碧筠仰起头来,泪流满面:“殿下,筠儿并无恶意,只因姐姐与殿下如今尚未定亲,若往来过于频繁,只怕于姐姐名声有碍!殿下不知人言可畏,似今日这样的事,若是传到外面还不知有多难听,谣言传得狠了说不定还会影响到婚事……” “哦,”夜寒笑意更深,“原来你跟老四就是因为往来过于频繁,碍着了名声,所以才迟迟没有定下来的吗?” “殿下,”阮碧筠霎时脸色惨白,“我与睿……四皇子殿下,并没有……”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已卡住了。 没有一同出游?没有被他抱着送回家?没有去他府中寻他?没有在菁华院与他相见? 那些旧事,在别人面前尚可抵赖一二,这个厉王……夜寒从前可是相府的家奴,什么事瞒得过他! 阮碧筠心中一阵绝望,正不知该哭成什么样子才能让人心生怜惜,抬头却见夜寒早已经移开目光,温柔地看向了阮青枝。 二人相视一笑的样子,无比刺眼。 阮碧筠双手攥了攥,面上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开口仍是温温柔柔的:“姐姐,既然规矩迟早都要学,那就宜早不宜迟。此时天色也不算晚,不如咱们先把各自懂的礼仪做一遍给嬷嬷们看,以便嬷嬷们今晚回去斟酌教法,明天学起来便可以事半功倍。” 阮青枝看了看天色,深表赞同:“你说得有道理。那就请你先来吧!” 阮碧筠微微一笑,并不推辞。 她是见惯了场面的,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她都是大家闺秀之中的典范,在礼仪方面自然一丝也不会错。 不像这个“姐姐”,前世被娇宠得不成样子,今生又被丢在惜芳园无人教导,注定是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 虽然想不通阮青枝是何时学会绘画和医术的,但阮碧筠很坚信,至少在诗书礼仪这些名门闺秀的必修课上,自己稳赢。 当下,阮碧筠笑意盈盈向二位嬷嬷浅施一礼,退后几步走到门口,再迈步时便已是拜君王的规矩了。 进门,叩拜,问安,起身,入席,宴饮……一整套动作做下来如行云流水,看得两位嬷嬷频频点头。 直到“退息”结束,阮碧筠才松一口气抬起头来:“殿下……” 夜寒正跟阮青枝说笑,根本没有听到她这一声唤。 倒是阮青枝抬头时恰巧瞥见那张带着忐忑的小脸,得空抛去了一个微笑:“挺好看的,真不错!” 曹嬷嬷忙也笑道:“二小姐的规矩不愧是连太后都夸的,果真妥当,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阮碧筠闻言羞涩地笑了笑,见夜寒依旧毫无反应,便又向嬷嬷道:“既然陛下命我们学礼仪是为了宫宴,那到时候考较我们的‘学业’自然也是考宴飨之礼了。三日后的宫宴上,姐姐才是主角,嬷嬷们可要着重指点姐姐,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才好。” 曹嬷嬷连连答应着,却不敢主动向阮青枝说话。阮碧筠只得又上前一步,替她们唤道:“姐姐,你也来做一遍试试吧。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没关系,嬷嬷们都会指点的!”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扶着桌角慢慢地站了起来,脸上神情有些尴尬:“我其实不是不会……我只是不知道做成什么样才算‘好’。” 嬷嬷忙笑道:“做到二小姐那样就是极好的了。” 阮青枝微微皱眉,似是有些不甘:“所以,妹妹已经做到上佳了?不用再练了?” 曹嬷嬷迟疑良久,最终还是铁面无私地点了点头:“不错,已是上佳。不过郡主也不要气馁,您再练两天……” 阮青枝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一脸遗憾:“唉,我原本还以为能有个人陪我练两天呢,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用练……好吧,既然二姑娘的礼仪已是上佳了,那就回祠堂继续跪着去吧!” 阮碧筠的半个笑容僵在了脸上。 恰好这时鸾音带着伴月她们回来了,闻言立刻冲了进来:“你什么意思啊?安公公传谕让我家小姐来陪你学礼仪,你却要让小姐继续回去跪祠堂?” 阮青枝斜了她一眼,又看曹嬷嬷:“我们身边的婢女是不是也该学一学礼仪?我怕到时候宴饮需要有人在旁边伺候,丫鬟丢脸那也就是我们丢脸啊!” 曹嬷嬷想了想,点头:“确有这种可能。” 阮青枝闻言立刻道:“二姑娘的礼仪已经是上佳了,我看这位鸾音小姐学得可不怎么样,接下来两天最好让她也在这儿陪我们练着吧。还有凤鸣也一起来!” 阮碧筠大为愤怒,同时又隐隐地生出了几分希望:“那我……” “你,当然是去祠堂继续跪着!”阮青枝半点儿犹豫也没有,恶姐姐的形象屹立不倒。 阮碧筠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眼泪立刻下来了:“殿下……” 正看热闹的夜寒被她叫得一愣,皱眉:“怎么?” 阮碧筠欲言又止,两手搓着衣角,楚楚可怜。 夜寒的眉头顿时拧紧了:“二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莫非您的膝盖长在丫鬟的腿上,没了丫鬟您就不会跪了不成?” 那当然不是。 阮碧筠哭得更厉害了。 夜寒不耐烦地移开目光,看着门口吩咐道:“送阮二小姐回祠堂!” 侍卫立刻领命,闯进来一左一右像两座大山似的杵在了阮碧筠身旁,同时抬手:“二小姐,请!” 阮碧筠吓得哭都不敢哭出来,抽抽噎噎:“姐姐,嬷嬷……” 曹嬷嬷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求情,阮青枝斜斜地瞟了她一眼:“嬷嬷,陛下让您来教规矩,却没说让您管相府的家事吧?” “当然当然,”曹嬷嬷忙低头赔笑,“相府的事可轮不到奴婢们管。既然二小姐的礼仪无须再学,那当然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阮碧筠顿时感受到了希望破灭的残忍。 想起跪祠堂的苦楚,她立刻觉得双腿发软,踉跄着走出两步便跪在了地上,大哭:“姐姐,我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你就饶了我好不好?我也是阮家的嫡女,若是跪坏了两条腿成为上京的笑料,那时非但要满门蒙羞,传出去姐姐你的名声也不好听啊!姐姐不是希望有人陪着学礼仪吗,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阮青枝认真地听完她的哀求,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又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行。” “姐姐……殿下!”阮碧筠忽然又哭着转向了夜寒:“殿下,您帮我向姐姐求个情好不好?姐姐本性是极善良的,您帮我求求情,给姐姐一个台阶下,她一定愿意饶过我的!” 夜寒听了她的话,果然回头看向阮青枝。 阮碧筠立刻喜形于色,却见夜寒只是向阮青枝笑了笑,柔声劝道:“别生气了,不值得。” 旁边侍卫领会了夜寒的意思,立刻又回头告状道:“小姐,二小姐她根本就没跪一天一夜!昨晚只跪了半个时辰,今天连两个时辰都不到,其余时间要么就哭闹、要么就装病,花样儿可多着呢!” 鸾音气得差一点要跳起来,旁边程虎手中长刀一亮,她立刻就老实了。 阮碧筠顿时哭倒在地上,耳边却听见侍卫冷冷地道:“二小姐若是走不动路,卑职愿意效劳!” 西北军的将士不是奴才,即便是在相府,他们照样可以有脾气。 阮碧筠顿时没了脾气,扶着桌角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面奔了出去,背影无比凄凉。 阮青枝抱着肩膀冷冷地道:“如斯美人,委屈到这般地步,我见犹怜啊!” 鸾音立刻在旁骂道:“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话音未落,伴月一巴掌扇了过去。 阮青枝皱眉,回头却看见伴月脸上红红的一片。再看携云,也是一样。 “怎么回事?”她沉下脸来问。 伴月咬牙切齿:“还不是那位二小姐,趁着小安子在的时候找借口打我们!那小安子今天是拿定了主意要来给她撑腰的,当然乐得看我们吃亏!” “这样啊,”阮青枝点了点头,“你们挨了多少下,就还给鸾音姑娘多少下吧。礼尚往来嘛!” 携云还在迟疑,伴月的第二巴掌、第三巴掌已经毫不留情地扇在了鸾音的脸上。 阮青枝摊摊手,向夜寒道:“你看,我的妹妹多么温柔和善楚楚动人,我又是多么凶蛮霸道不讲道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夜寒顿觉惊悚。 阮青枝笑眯眯看着他:“睿王倒台,我妹妹已经在重新考虑她的前程了,你又多了一个选择的机会呀!” 夜寒一脸惊恐如临大敌:“她重新考虑前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瞎!” 105.他的聘礼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为了力证自己“不瞎”,第二天就托媒人到相府来下了聘。 当然,聘的是相府大小姐阮青枝,不是别的什么人。 那时阮青枝正在自己院里跟两个教礼仪的嬷嬷喝茶吃点心,听见程虎报来这个消息,吓得她立时跳了起来:“下聘?下什么聘?他请来圣旨了吗?” “没有。”程虎一板一眼地道,“殿下说,如今这个局面,陛下是不会答应赐婚的,他只好自己先来把聘礼下了,省得某些不长眼的再来乱打主意。” “他倒是不傻!”阮青枝气得绕着桌子转圈,“他先来把聘礼下了,以后若是出了变故,我再嫁别人就成了个二嫁之妇了,这辈子都跟他掰扯不清了,是不是?” 程虎低着头不敢回答,阮青枝便甩了甩袖子,咚咚咚跑着去了前厅。 前厅里阮文忠正在待客,看见她过来立刻沉下了脸:“你来做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阮青枝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很有规矩”。她端端正正地向客人行了礼,姿态优雅高贵,用的都是本朝最标准的礼数。 鉴于她身上已多了个“青阳郡主”的头衔,客人不敢以长辈自居,忙起身还礼谦让,堂中气氛顿时其乐融融。 倒显得板着脸的阮文忠成了个外人。 阮青枝大大方方问明了来者的身份,笑道:“原来大人也是御史台的,想必与我的外祖父颇为相熟吧?如此一来,这辈分可就尴尬了:不知我是该依着父亲称呼您为‘世伯’呢,还是该从外祖父那边论起、称您为‘爷爷’呢?” 客人惶恐欠身笑道:“不敢不敢!以后郡主成了王妃,下官在您面前就只能自称‘微臣’了!” “如今我不是还没当王妃嘛!在此之前总该有个称呼才是啊!”阮青枝笑意盈盈,完全没有闺阁女子见外客时该有的羞涩惶恐无措。 阮文忠黑着脸斥道:“你称呼什么?你一个女儿家,谁许你私自跑出来见客的?” 阮青枝回过头来看着他,一脸认真:“父亲教训得是,当初在阳城也有人这样训斥我来着。” “你知道就……”阮文忠以为她这是服软了,正要顺势训斥几句,忽然意识到不对,只得忙忙地住了口,脸色憋得发青。 客人见状忙打圆场道:“郡主是女中豪杰,自然不能当寻常闺阁女子对待。——下官与阮相是同年,若能得郡主称一声‘世伯’,那就是天大的颜面了。” 阮青枝从善如流地再唤一声“世伯”,然后直截了当地问:“我听见有人说,世伯是给我说亲来了?” “孽障!”阮文忠拍桌骂道,“这种事也是你能问的?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我不能不问啊!”阮青枝一脸担忧,“父亲您一向不喜欢我,我怕您从中作梗,半道上唱一出李代桃僵抢了我的好姻缘那可怎么办啊?毕竟您是玩惯了这种把戏的……” 阮文忠的脸色愈发紫胀起来,气得浑身都在抖:“你……你这个孽障!这些年为父何曾亏待过你!若是你的姻缘那自然就是你的,我抢来做什么?” “那不好说啊!”阮青枝依旧忧心忡忡,“万一你自己想嫁呢?你可以只跟世伯说阮家人肯嫁,到成亲的时候把我捆起来往柴房一扔,您自己罩上盖头就嫁过去了……” 这等疯言疯语,身为丞相的阮文忠自然不该理会。 可是不理会就只能自己暗暗憋屈。尤其是他确实在心里打过李代桃僵的主意,此刻再听到这句话,脸上不免就加倍发烫。 这种事在心里想想就可以了,当面说出来像什么样子!尤其还是当着客人的面……这孽障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李代桃僵怎么了?筠儿处处比她好,婚事让筠儿先挑怎么了?这种事本来就该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这个小孽障自己出来阴阳怪气瞎搅和! 阮文忠越想越怒,却见客人已经含笑开了口:“郡主多虑了。厉王殿下托下官来提亲顺便下聘,点名要的就是您阮大小姐本人。终身大事,殿下自然不敢草率,下官受人所托更分毫不敢马虎。阮相爱女心切当然更加不会让此事出现差错,否则到时候喜事变丧事,那就不只是颜面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了,您说是不是?” 这话明着是劝慰阮青枝,其实却是对阮文忠说的。 阮文忠本来觉得他前面说得还挺好听,直至听到“喜事变丧事”,立刻大惊,继而大怒。 这意思是,厉王要的就是这个孽障,倘若相府敢嫁别人过去,他就能当场给杀了,让新娘子血溅华堂? 果真是个莽夫!粗鲁蛮横不讲理!幸亏筠儿没有嫁过去…… 阮文忠在心里恨恨地想着,一边愤怒一边又庆幸,完全忘了这件事从始至终就不该跟阮碧筠有半点儿关系。 既然注定不是阮碧筠的姻缘,阮文忠也就没什么兴趣聊下去了。他心里发愁着不知该如何向阮碧筠交代,脸上便难免现出了几分不耐烦,潦草地端起茶碗举了举:“既如此,这婚事相府就应下了。沐大人,请用茶吧。”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客人愣了一下,忙道:“相爷,既然应下了婚事,今儿就算是过了礼,这问名换帖商定婚期……” “这些事啊,”阮文忠站了起来,“内宅的事本相也不甚清楚,如今相府中馈无主,大事小事都是家母在操持着。不巧这两日老人家犯了旧疾,腿疼得厉害,所以改日再谈吧!” 客人只得跟着站起来,脸色难看得厉害。 看这意思,应是应下了,但态度很不对啊!再想想刚才父女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客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接到的这桩“美差”,或许是个天大的难题。 想到此处人顿时急得团团转,眼看阮文忠就要走到了门口,他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了临行前厉王说过“即便有麻烦,青阳郡主也会解决的”。 福至心灵,客人忙转向阮青枝:“郡主,此事……” “世伯不必多虑,”阮青枝笑道,“我父亲是丞相,一言九鼎。既然他说答应了,这门婚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我听说您今儿把聘礼都带来了?那就这样吧,聘礼的单子先给我看一下,我自己拿去跟祖母商量嫁妆的事。” 客人躬身称是。 已跨出门槛的阮文忠猛然顿住,转了回来:“荒唐!这是你自己能插手的事吗?” 阮青枝霍然站起,冷声道:“我的婚事,我不能插手那还是我的婚事吗?所以你果然是想替我嫁过去,想替我拜天地入洞房吗?可惜夜寒他看不上你!” 这是越说越疯了。 阮文忠袍袖一挥快步回到堂中重重坐下,拍桌:“你给我滚回去!阮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阮青枝平静地道:“那么容易丢,大概是因为本来也没什么脸!” 客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退回来坐下,命人拿聘礼单子来。 腰系红绸的小厮躬身进门,直接将单子奉到了阮文忠面前。 阮文忠对此十分满意,脸色缓和了几分,一手拈须一手将单子接了过来,略顿了一顿,双手打开。 养女十余年,终于等到了收聘礼的时候。这就像忙碌了一春一夏的农人终于等到了收获的季节,喜悦的心情是压不住的。 尤其,这一季种的东西虽不是自己喜欢的,却注定可以卖个好价钱,那真是再不喜欢也能高兴起来的。 阮文忠脸上现出了几分笑意,低头去看那单子。只一眼,笑容就倏然而逝。 那张单子,远不是他想象中密密麻麻列满金玉财帛的样子,而是一张纸上寥寥三四行字,简薄得像个笑话。 什么金猪、喜羊、糖饼…… 都是按照民间聘礼最低的规格来的,非但没有金银布帛,就连按惯例该赠给女方压箱底的首饰也没有。 这是把堂堂相府千金当作民间的穷丫头来娶吗? 阮文忠怒不可遏,啪地将单子拍在了桌上:“沐大人,您莫非是来消遣本相的?” 客人一惊,正要询问,阮青枝已伸手将单子拿了过去。 阮文忠看着她,冷笑起来:“你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不知廉耻倒贴的后果!既然你上赶着要嫁,就该看清楚你在那个男人的眼里值多少钱!” 阮青枝展开单子认认真真看了两遍,笑了:“这个夜寒……很好啊,我很满意!我要回赠一份大礼给他!” “你很满意?”阮文忠快要被她给气晕了,“他送两头猪两只羊来就想娶你,你很满意?这些东西加到一起都不值相府一顿饭钱!” 阮青枝的笑容瞬间敛起,脸色一沉:“不值相府一顿饭钱?那是你们的一顿饭,不是我的!相府养我十四年,加起来的饭钱恐怕还真买不来两头猪两只羊,更别说还有梳子镜子剪刀算盘……哪一件不是钱啊?” “你!”阮文忠拍桌,“你这是在怪相府薄待了你?” “没有啊!”阮青枝气势丝毫不输,“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我觉得这聘礼很合适!相府养我十四年,就只配得到这些东西!” 阮文忠气得够呛,之后忽然又冷笑:“看来,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个不值钱的!” “那可未必!”阮青枝笑呵呵合上单子,又丢回了桌上:“或许厉王只是觉得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不值钱。毕竟前面的东西大都是给你们的,后面那几样才是给我的!那可是千金万金都换不来的好东西!” 阮文忠看她笑得灿烂,不像是强颜欢笑的样子,不禁皱眉,下意识地又把单子拿起来抓在了手中。 后面那几样?写了什么? 他刚才气得狠了,没仔细看,不过想来也就是按规矩要备的那几样,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不成?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随手将单子打开,忍着怒气逐条查看上面写的那些令人恼恨的东西。 前面都正常,只有最后一样—— 药王娘娘庙三百六十座? 那是什么东西? 阮文忠不愿再跟阮青枝说话,只得又看向客人:“他没说这聘礼是什么意思?本相活了半辈子了,还真没听说过谁家成亲送庙的!” 客人起身向阮青枝打躬,含笑道:“殿下有句话要下官带给郡主,他说北地各处郡县村镇争相筹建药王娘娘庙,此时确定已经开始营建的恰好有三百六十座。殿下以此献与郡主,愿郡主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常安乐。” 阮青枝脸上的笑意已收不住,却偏要佯装生气,质问道:“他说‘此时’有三百六十座,难道以后不会越来越多吗?” “当然会。”客人笑意更深,“殿下说,以后药王娘娘庙越建越多,那就是祝愿郡主岁岁安康,福寿绵长。” 阮青枝忍不住嗤笑起来:“合着他送我的聘礼就只是这几句好话啊!” 这是在嗔怪了。 阮文忠心道,原来你这蠢丫头也知道他送你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客人起身告辞,阮文忠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随意吩咐了小厮出门相送,之后就仍旧看向阮青枝,预备好好讽刺挖苦她一番。 抬头却看见阮青枝脸上笑容灿烂,如冬日暖阳。 阮文忠不禁愣住了。 那么高兴?所以那见鬼的“药王娘娘庙”,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阮青枝的荣耀,更是她这一世能够心想事成的一个契机。 阮青枝知道这份荣耀是她自己挣来的,却也更知道,若无夜寒的安排,阳城百姓突发奇想的这一做法,绝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被北地百姓认同和效仿。 看似举手之劳,却是他在北地苦心经营多年、被所有百姓敬重信赖着才会得到的结果。 所以,这确实可以说是他送给她的一份大礼。 简直完美无缺,不能更满意了。 可是阮文忠很不满意。他再次将那张礼单细细地看了一遍,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嘲笑。 可是他刚才已经说过应下这门婚事了,现在反悔可不行。 这会儿阮文忠也不说阮青枝不该插手了,扔下礼单直接就问她:“厉王送这样的聘礼给你,你觉得你带什么规格的嫁妆合适?” 阮青枝认真地道:“他送我的东西,价值不可估量。我要回报他,当然应该倾尽我之所有。” “好!”阮文忠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闻言立刻接道:“倾尽你之所有,那你的嫁妆就从惜芳园出吧。那院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为父就不给你额外准备了!” “不敢劳父亲费心,”阮青枝恭敬地欠了欠身,“嫁妆我自己能挣出来,自然不必动用府中的钱财。只是,据南齐律法,出嫁女死后嫁妆归子女所有,婆家和丈夫不得侵占。所以我母亲当年留下的嫁妆该是属于我的,请父亲归置一下送到惜芳园吧。” “你母亲?”阮文忠脸色一变,“……你母亲当年只是一个穷商户的女儿,又是妾侍扶正的,并没有什么嫁妆。她虽留下了些钱财,可你还有弟弟妹妹,无论如何都没有给你拿走的道理!” 阮青枝靠在椅背上,皱眉:“父亲,您连自己的孩子是哪个女人生的都记不清楚,这样的脑子是怎么做到丞相的?您的相位,该不会是抽签抽来的吧?” 阮文忠脸色阴沉,咬牙切齿:“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阮青枝慢慢地站了起来,神情冷冷:“我的亲生母亲不是那个外室扶正的金氏,而是栾中丞的女儿名讳玉娘。当年金氏故意透露消息给府中的奴婢,引着我母亲到你们的私巢,争执吵闹以致我母亲早产生下了我……父亲若是忘了,我可以找当时的接生婆、丫鬟、仆妇、奶娘来把当时的情形重演一遍给您看。咱们也可以请京兆衙门、御史台和陛下来评评理,也可以请当年与栾家往来密切的那些夫人小姐们看看我,看我到底是像金氏夫人多一点,还是像栾氏夫人多一点。” “你……”阮文忠张口结舌,面如死灰。 阮青枝走到他面前,倾身向前:“父亲,想起来了吗?” 阮文忠定定地看着她,许久许久才哑声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多啊,”阮青枝退了回来,倚着桌子说道:“我就只知道我母亲是栾氏夫人,知道母亲是因为跟金氏吵架才会早产,因为早产所以才会难产死掉了的。如果父亲觉得我说得不对,我就去找当年的知情人再审问几遍,看有没有遗漏什么细节……” “够了!”阮文忠拍桌站了起来:“就算你是栾氏生的又如何!你母亲……金氏抚养你十四年……” “父亲又说错了,”阮青枝打断了他的话,“父亲,按南齐律法,元配夫人的子女不必称继室为‘母亲’,即便金氏后来成了你的正妻,她仍旧是比我低一等的。何况她也并未抚养过我,我是长在惜芳园的一株野草,这一点您心里很清楚。” 阮文忠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儿,心里又惊又怒,脑海中满是陈年旧事纠缠,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阮青枝见状直觉他好像还是要赖账,忍不住又提醒道:“所以,我是栾氏夫人唯一的女儿,我母亲的嫁妆留给我,没有错吧?” 阮文忠立刻回过神来,脸上怒气更盛:“嫁妆嫁妆!你眼里就只有嫁妆!除了钱财,这府里你还关心过什么?” “我一个未嫁的女孩子家,既不能管中馈又不能管前程,我应该关心什么?”阮青枝反问。 阮文忠已记不清自己今日是第几次拍桌:“一家人的情分,在你眼里就分文不值?” 阮青枝针锋相对,丝毫不怕他:“问题是情分你们也没打算给我啊!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把该要的钱财拿到手了!” 阮文忠愤恨地瞪着她,许久之后神色缓和,低头叹了一口气:“青枝,为父知道这些年金氏待你不好,你心里有怨气。但……人要看得长远,你该知道待你嫁到王府之后,一个强大的母家是你必不可少的后盾。你跟阮家的情分,血脉相连,是割不断的。” 阮青枝眨眨眼睛,懵懂地问:“相府对我有情分吗?” “当然有!”阮文忠答得斩钉截铁般果断而有力。 阮青枝立刻笑了:“那太好了!既然相府对我有情分,那就必定不会亏待了我!扣我嫁妆这种事,任何一个有情分的家族都做不出来吧?” “大姐儿!”阮文忠叹气,仿佛面对的是一个讲不通道理的孩子:“你有三个妹妹待嫁,还有两个弟弟需要立业,这些都是需要钱财的!你忍心只顾你自己吗?” 阮青枝袍袖一甩,回到原处坐了下来:“我忍心。” 阮文忠万万没想到她蛮横到连道理都不打算讲了,立时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阮青枝迎着那道憎恨的目光,冷冷地道:“父亲,请恕我提醒一句,厉王如今住的地方是栾家的金栗园。如果直到我们成亲他的王府还不曾建好,那么我的嫁妆多半是要送到金栗园的。到时候若是栾家那些人发现我的嫁妆远远不够当年母亲留下的数目,我外公可能会查的。” 阮文忠打了个寒颤,失态地站了起来。 被御史台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阮青枝愿意帮相府说好话一切都好办,而现在的问题很显然,她只想要钱。 她只想要钱,御史台却是要命的。 当年栾氏留下来的嫁妆早已被分散得七零八落,库房里只怕已经剩不下几样了。银钱店铺当然还是有账目的,阮文忠原本打算随便拿点零头哄哄阮青枝作罢,如今想想却又不太敢了。 这件事…… 这个孽障,怎么就那么难缠!冷心冷肺,全无孝悌之心! 阮文忠越想越怒,猛然站起身拂袖出门,向小厮们厉声吩咐道:“去!去门口放炮仗庆祝去!就说厉王殿下来府中下聘礼了!把聘礼摆到门口去,打开大门让路过的百姓瞻仰瞻仰王府下聘的排面!” 106.相爷被坑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爆竹噼里啪啦在相府门口炸响,喜讯瞬间传开。 死而复生的厉王殿下与神医济世的阮大小姐,正是如今上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两人喜结连理,那必定是要满城同贺的。 后续的发展果然如阮文忠所预料的一样:越来越多的百姓聚到了相府门口,猜测着、议论着,欢喜得像过节一样。 两位当事人的功绩人品性情模样以及各种传奇在在众人口耳之间传来传去,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当然很快就有人看到了摆在相府大门口的聘礼,口口相传,之后又是一片哗然。 阮文忠站在大门内不远处,听着那一片惊呼,心里十分舒畅。 笑吧笑吧,尽情地笑吧!他凌寒既然有脸用那么寒酸的聘礼来恶心阮家,就不要抱怨阮家把他那点儿聘礼摆到大门口,让全城的百姓都来嘲笑他! 阮文忠舒一口气坐回躺椅上,指尖打着拍子,眯起眼睛专注地听着那一声声议论,只觉得怎么听怎么悦耳。 “门口那几样就是厉王殿下给阮大小姐的聘礼?那也太寒酸了吧?” “是啊是啊,我家娶媳妇的聘礼都要比这个丰厚好几倍呢!” “西街豆腐婶家那个傻子闺女收到的聘礼都比这个多!” “王府办喜事,聘礼少说也该有七八十抬才行吧?给这么点儿,会不会不是真心想娶?阮大小姐怎么肯受这样的委屈!” “我看也是!厉王殿下怎么说也是个皇子,就算一直在打仗没工夫经营钱财,那也不至于穷成这……” 这句话还没说完,后头忽然接了一声脆响,那是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巴掌:“哎呀我知道了!厉王殿下这是真穷啊!你们都不知道他的钱去哪儿了吗?” 此人嗓门极大,一句话喊出来,不但门外百姓的议论声停了一瞬,就连门内的阮文忠也呆了一呆。 所以厉王的钱都去哪儿了? 外面那人得意洋洋,高声叫道:“阳城!阳城啊!你们是不是都不知道,殿下在阳城的时候——” “在阳城的时候我知道!”旁边立刻有人抢道,“厉王殿下和阮大小姐在阳城为了救治百姓,一出手就买下了一整条街!” 话音未落立刻有人反驳:“一个王爷,不至于买一条街就没钱了吧?再说他们在阳城给人治病,那些大夫都是免费帮忙的,阮大小姐还下令让病人自己照顾自己!用的药都是强行向药铺征用,粮食不够了就逼那些富商认捐!” 阮文忠听到此处笑意更深,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若是民间流言传得太厉害,他应该到朝堂上去参一本啊!厉王虽然在阳城救了人,但强行逼迫富商和药铺捐献钱粮药材那不是横征暴敛吗?岂有此理! 正想到此处,却听见那个大嗓门的声音高亢地喝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在这儿放屁!当时治病救人十万火急,厉王殿下和阮大小姐身边又没有多少人手,难道还要专门派出人去挨家挨户采购药材粮食?人命关天,当然是怎么快怎么来!” 人群静了些,但仍然有人在嘟嘟囔囔低声反驳。 那个大嗓门又接着吼道:“还有!我告诉你们,就在昨天,厉王殿下已经派了最得力的部下去阳城,把先前欠了药铺的银子全部付清了!富商们捐献米粮原本就是自愿的,厉王殿下反倒加倍付了钱,说是褒奖他们开仓救人的义举!还有,先前阳城有暴民四处打砸抢掠惹出了不少乱子,护城的时候各家各户又都损失了一些不值钱的砖头木棍什么的……厉王殿下把这些损失全赔了,说是自责护城不力!——阳城有难,所有的凤子龙孙都在袖手旁观,只有厉王殿下在阳城与灾民同生死!他救下了一整座城,如今却还在自责‘护城不力’!” 他一口气说完,门外乌泱泱的一片百姓早已鸦雀无声。 大嗓门重重地哼了一声,骂道:“刚才说话的那位若生在阳城,恐怕也是个趁乱打砸劫掠的蠢货!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听见别人说句不好,就只会跟着骂!占便宜没够,半点儿感恩之心也没有!这世上也就只有厉王殿下和阮大小姐那般的圣人能容得下你,若换了我,一个大耳刮子就把你扇到你姥姥家去!” 这时门外众百姓终于回过神来,立刻七嘴八舌地跟着附和,都说厉王殿下真是世间一等一的圣人,谁敢说他半句不好,那就是狼心狗肺,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门内阮文忠呼地站了起来。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好端端的,怎么搞成在给厉王歌功颂德了?此刻正确的风向难道不是应该嘲笑他寒酸吗? 这群刁民!这群蠢货! “福儿!”阮文忠低声喊了自己的小厮,命令他去驱散那些惹人厌的百姓。 福儿正低头答应,门外的话题却又回到了“聘礼”上。阮文忠犹豫了一下,摆手示意福儿先等一等。 只听门外有个妇人高声叫道:“这样就更不对了呀!阳城的瘟疫又不是厉王殿下造成的,他救了那么多人已经是大功德了,做什么还要往里头砸钱!他把钱都花光了,自己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有,丢不丢人?拿这点儿寒酸的东西来做聘礼,人家阮大小姐不要脸面的吗?” 阮文忠就是被这个声音给吸引住的,此刻听她说完果然颇合心意,不禁拈须点了点头。 但那个妇人的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很多人同时喧嚷起来。阮文忠听得头疼,自己听了半天才分辨出其中几个: “所以说厉王殿下是圣人,咱们不是!厉王心怀天下、爱民如子,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比的?” “聘礼这东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人家相府都不介意,咱们跟着瞎吵吵什么?” “阮大小姐才不会介意这个呢!阮大小姐为了救人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怎么会介意一点儿钱财!” “你们少操心吧!想想在阳城的时候,殿下和阮大小姐做什么事不是两人商量好的?我看厉王殿下倾家救民这件事就算不是阮大小姐的主意,最少也是经过了她同意的!” “那肯定是!阮大小姐要是不同意,厉王殿下怎么敢把这么寒酸的聘礼送过来?他就不怕被扔出去吗?” 阮文忠听到此处再无可忍,沉声向福儿吩咐道:“撵人!拿棍子打!” 福儿慌忙答应着,立刻抬脚跑去叫人。 阮文忠在原地气得路都走不动,却又听见外面百姓说道:“阮小姐大义咱们是早知道的,没想到阮相爷一向昏聩,如今居然也变得这么懂事了!” 忽然被夸,“一向昏聩”的阮文忠一时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该欣慰。 耳边又听见外面的百姓说道:“近朱者赤嘛!阮大小姐是活神仙、活菩萨,她爹当然也差不到哪儿去!厉王送的聘礼虽然少,但是相府知道这背后的缘故,当然深以为荣!” 阮文忠听出这是好话,心里顿时熨帖了许多。 百姓的议论还在继续: “要我说,阮相爷也是高风亮节啊!你看厉王殿下送来了这样的聘礼,相爷不但不怒,反而让下人放炮仗庆祝,这分明是很满意这门婚事嘛!你们以为聘礼少很丢脸,说不定人家相爷反倒为此高看这个女婿一眼呢!” “是啊是啊,阮相爷这个人其实不错的,虽然年纪轻轻就当了丞相,但从来没有耀武扬威,也没有欺压过百姓!”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厉王殿下这么急着提亲,想必对阮相爷的为人也是认可的吧?” “人家阮相爷就是命好,将来成了厉王殿下的丈人,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啊……” 阮文忠不太明白话题怎么就绕到了自己身上。 但不管是什么缘故,至少百姓们说的基本都是好话。他少年得志,官居丞相也已经有些年头了,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多人主动自发地赞颂他。 于是阮相爷越听越舒畅,一时不禁有些飘飘然。 这时福儿已经回去叫了六七个小厮,各持了棍棒如脱缰野马似的奔了出来,未到近前便高声嚷道:“相爷息怒,我们这就去打!” “打什么打!”阮文忠气得跺脚,“蠢货!把棍棒收了!进去端两笸箩铜钱来!撒钱!就说相府有了喜事,与四邻街坊同乐!” 福儿已经习惯了自家老爷一阵风一阵雨的作风,闻言半点儿迟疑也没有,连连答应着转身又奔了回去。 阮文忠飞快地将胡须捻了两下,想走又舍不得走,于是仍旧站在门口不远处,细听外面那些人说话。 相府门前热闹非凡,闲人如流水一般涌过来,热热闹闹地议论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很快就将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于是满城都在议论厉王殿下多么大仁大义,以及阮相爷多么高风亮节。尤其后来相府又在大门口撒了好几笸箩钱,这美名更是飞快地传扬了出去。 下午,阮文忠听着小厮们带回来的消息,心情十分愉悦,忽然觉得这门婚事其实也不错。 “但是,老爷……”小厮欲言又止,脸色不太好看。 阮文忠一惊:“怎么?” 小厮迟疑着,禀道:“外头还有别的议论。好些人都在猜测,说阳城百姓得知喜讯以后,有可能会来为大小姐添妆。” 添妆,那是娘家亲戚才会做的事。 阮文忠皱眉表示不信,那小厮却道:“阳城百姓对咱家大小姐既爱戴又亲近,自认‘娘家人’也不是不可能。小的还听说,过两天阳城的药王娘娘庙落成以后,阳城百姓要办一个盛大的药王节,为的就是纪念那场瘟疫、以及给咱家大小姐祈福。他们说今年的瘟疫把芙蓉花节都耽搁了,以后有可能就再也不办芙蓉花节了;药王节会成为传统沿袭下去,变成阳城最盛大的节日……” “这不是胡闹吗?”阮文忠拍桌,“流传了几百年的一个节日,说不过就不过了?为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另生作出一个‘药王节’?笑话!” 小厮吓得不敢作声,老老实实低头静等吩咐。 阮文忠哼了一声,抬头看他:“外头还议论什么?” 那小厮想了一想,道:“还议论大小姐的嫁妆。” 阮文忠一凛,脸色更加难看:“相府的嫁妆,轮得到他们议论?他们怎么说的?” 小厮忙道:“老爷别急,都是好话!百姓都说老爷高风亮节,必定不会亏待了大小姐。还说相府有金山银山,说什么也不会看着大小姐出嫁之后受苦。现在百姓都在猜测大小姐将来出嫁的时候会有多风光,赌坊里还开了赌局,好些人都押咱们府里会给大小姐百抬以上的嫁妆呢……” 话未说完阮文忠已经跳了起来:“荒唐,岂有此理!” 小厮见他动怒,顿时吓住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阮文忠气得团团转。 难怪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早年他刚刚入朝为官的时候,恩师就曾经嘱咐过他:中庸之道才是长久之计,不要做恶事惹人骂,更不要做好事被人夸。 这条原则阮文忠奉行了近二十年一直没出什么错,他也自认为足以胜任一个无为而治的好丞相,谁知今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把他素来行事的原则全都给打破了! 没有人不想被人夸。 他想了近二十年,几次蠢蠢欲动想做几件大事尝尝被人夸的滋味,无奈一件都没有成功过,只好安慰自己中庸之道方能长久。 今日借了女儿的光,让他着实尝到了被人狠夸的滋味。阮文忠以为自己算是时来运转了,哪里知道后面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坑!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那个孽障被人夸了那么多次什么事都没有,而他这辈子才被人狠夸了这一次,紧接着就要破财? 岂有此理! 阮文忠越想越怒,立刻就要叫人去设法压住那些议论,自己想了想却又泄了气。 市井闲谈哪有那么容易压住!这会儿他若是出面去弹压,那些百姓多半又要说他低调做人不愿被夸赞,那就是加倍的高风亮节了,到时候岂不是要让他做更多的事! 阮文忠觉得自己仿佛陷进了泥沼里,满心里想着要爬出去,四面看看却只有往下沉的份。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都怪那个孽障! “去!叫那个孽障来!”阮文忠啪啪地拍着桌子,厉声下令。 小厮愣了半天,不敢动:“老……老爷,您说的是谁?” “是谁?”阮文忠暴跳如雷,“阮家还有第二个孽障不成?当然是咱们不可一世的青阳郡主!叫她给我滚过来!” 小厮连连答应着,才要出门,却见老夫人那边的一个丫鬟匆匆跑了过来,急道:“老爷,老夫人请您过去呢!” 阮文忠正在气头上,拂袖怒道:“一早已经见过了,又有什么事?回去告诉老夫人,就说本相忙着,晚上再去问安!” “老爷,”丫鬟胆子很大,“老夫人说如今什么事都不如大小姐的事大,老爷手头的事若不忙,还是尽快来一趟吧!” “又是那个孽障……”阮文忠在桌角接连捶了几拳,咬牙跺脚:“好,带路!” 一路脚步声踩得山响,吓得那丫鬟心里噗噗乱跳,脚下越走越快。 进了春晖院,却见老夫人跪在蒲团上正拜佛。阮文忠强压住怒气,躬身施礼:“母亲唤儿子前来,可有要事?” 老夫人抬了抬手。 阮文忠站着不动,周嬷嬷忙上前搀扶了老夫人起身坐下。 堂中静了一瞬,老夫人开口问道:“你在跟谁生气?” 阮文忠走到旁边坐了下来,冷声反问:“这府里还有谁能让我生气?还不是那个孽障!我竟不知她什么时候学了一身本事,全都用来算计我了!” “你糊涂!”老夫人敲了敲拐杖,沉声:“她算计你?你有什么值得那丫头算计的?你这张老脸很大吗?” 阮文忠顿时一噎,竟不知是该感到欣慰还是加倍愤怒。 老夫人手中拐杖咚咚敲地:“你也活了不少年纪了,宰相的位子也坐了好几年,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碌碌无为这么多年,到今日才算是走到了世人面前,你不赶着想办法争口气,倒只会偷偷躲起来骂闺女,真不知道你这点儿出息是怎么当上丞相的!” 阮文忠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立时更添几分紫胀,整个人的形象仿佛一只被冻烂了的茄子。 但不管他有多大的脾气,在母亲面前还是要收敛几分的。阮文忠呼哧呼哧生了一阵子闷气,沉声问道:“依您看,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老夫人抬头看着他,脸色沉沉:“你应该去问大姐儿想做什么,然后配合她!她是你的女儿,她能害你不成?” “为什么不能?”阮文忠反问,“那个孽障是没有心肝的!您眼里看她是我的女儿,她心里却只想敲我的骨、喝我的血!” 老夫人握着拐杖,双手颤颤,许久才哑声道:“那是因为,你先敲了她的骨、抽了她的血去喂养了别人!” “母亲!”阮文忠呼地站了起来。 老夫人仰头,目光追着他的脸:“忠儿,这么多年,你对玉娘,真的就没有一丝愧疚吗?你把大姐儿放在惜芳园不管不问,难道不是因为不敢面对她那张脸?” “我没有!”阮文忠像踩到火炭一样跳了起来,“我不愧疚!她该死!那个孽障……也该死!” 老夫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阮文忠很快泄了气,颓然瘫倒在椅子上:“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又提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因为你现在做的事不对。”老夫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拐杖,“不管怎么说,她始终是你的女儿。若她果然是真凤——” “没有这种可能!”阮文忠高声反驳,“母亲,您也被那个孽障给骗了!筠儿是凤命,这件事绝对不会出错!那个孽障就是来害咱们家的!咱们先前都想错了,以为她会作恶,如今看来……她是想先行善事,让天下皆以为她才是真凤,等到彻底毁掉真凤之后,她才会露出她的真面目!” 阮文忠越说越觉得自己看破了真相,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巴掌:“没错!一定是这样!我要去禀报皇上,绝不能再纵容这个孽障兴风作浪、邀买人心!” 说到此处他果然转身要走,老夫人慌忙叫住他:“回来!听我说!” 阮文忠不敢不遵,苦着一张脸不太情愿地慢慢退了回来。 老夫人皱眉思忖良久,叹道:“我也不敢说你的话就一定不对,但是忠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还是劝你谨慎些。” 阮文忠不肯答话,老夫人只得继续说道:“两个都是你的女儿,你又何必定要放弃一个?如今大姐儿深受百姓爱戴,你就待她好些又能怎样!” “只怕那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阮文忠咬牙道。 “胡说!”老夫人气得拍大腿,“大姐儿才不是那种人!她从小就没被人娇宠过,你给她一分好,她自会还你十分!她先前为什么跟你对着干,还不是因为你的心偏得太厉害!” 阮文忠拧紧了眉头,默然不语。 老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习惯待她好,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心里要有数!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孩子,不要为了赌一时之气,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了!” 阮文忠默默地想了一阵,叹道:“只要她不太过分,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她。” 老夫人摆弄着拐杖,沉声道:“既如此,玉娘留下的那些嫁妆,都给她吧。” “那不行!”阮文忠立刻抬起了头,“那还不撑死她啊!再说那些东西不是大都变卖了……” “变卖了,就折价给她!”老夫人手中竹杖重重点地,“你怎么还不明白!现在不是她在求你给嫁妆,而是你要用那份嫁妆保住你自己的前程富贵!那丫头精明着呢,你真以为你当年干的那些事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更何况如今民间已经议论纷纷,你不给嫁妆根本没法收这个场!” 阮文忠呆住了,许久许久才又哑声开口:“你到底……知道多少?” 老夫人看着他这副呆样,忍不住来气,一拐杖敲在了他的肩上:“我是你娘!我这双老眼还没瞎!你那点捂着耳朵晃铃铛的烂事,能瞒得住我?” 阮文忠心中骇然,面如土色怔忡不语。 老夫人见状又有些不忍,叹道:“你先别慌,有些事我知道,大姐儿应该还不知道。否则依照她的性情,你的日子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安生!” “母亲……”阮文忠慢慢地跪了下去。 老夫人叹口气,沉声道:“叫你过来就是为了知会你一声:我会尽快把当年栾氏留下的东西整理出来,全部添在大姐儿的嫁妆里。你若是还想要你这条命,就不许再给大姐儿看你那副鼻孔朝天的嘴脸,务必给我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 107.为了我们的婚事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老夫人那边的事,阮青枝并不知道。阮文忠做的那些小动作,什么放炮仗撒铜钱又打骂小厮之类的,她也一概没有放在心上。 她没有那么多闲情去操心别人的喜怒哀乐。在惜芳园专注地学了三天礼仪之后,宫宴的日子就到了。 这一次,阮青枝是毫无争议的绝对主角,阮碧筠再也没有了跟她争马车的底气。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进宫城,姐妹两人同时下了车。 一个明艳娇娆,一个端庄淑静,宛如一红一白两朵牡丹并蒂而开,映得御街红墙都比平时更加生动了几分。 相府的这一双金凤凰,都长大了啊。阶前肃立的侍卫宫女太监们心中颤颤地想着。 这种心颤并不是出于对美人的思慕,而是由于见惯了危险的人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具有极其敏锐的预知。 那场风暴,也许今日就来了。 侍卫们带着这样的忧虑木然站立,宫女们带着这样的忧虑敛衽低头,太监们带着这样的忧虑含笑迎上前来。 阮碧筠紧走几步赶上来与阮青枝并肩而行,迫得小梁子生生将嘴边的“青阳郡主”四个字咽了下去,改口道:“二位小姐快请,太后已等候多时了!” “有劳梁公公了。”阮碧筠温婉地笑了笑,率先迈步就要上台阶,同时还不忘朝阮青枝甩过一个挑衅的眼神。 这时旁边路上却忽然窜出来一个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绕过阮碧筠直扑到了阮青枝的面前,一脸见到亲爹似的欢喜:“青阳郡主!青阳郡主!奴才可算等着您了!” 阮碧筠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个耳光,满脸的骄矜之色顿时僵住了。 阮青枝的脸色却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她从来不觉得有人找她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 那小太监拽着她的裙角跪在地上,努力地仰着头:“郡主,厉王殿下还在太和殿前跪着呢,您快想想办法吧!” 果然,坏事来了。 阮青枝心里突突乱跳,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了定神,沉声追问:“他犯了什么事?跪了多久了?” 小太监急道:“犯了什么事奴才也不敢问啊,只知道皇上发了很大的脾气,殿下在那儿都跪了三天了!” 阮青枝闻言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心中不由得怒气汹涌:“三天了都没有人替他说情吗?他为什么不早想法子送消息给我!” 小太监的眼圈顿时红了:“殿下多年未回京,宫中朝中几乎都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谁肯替他说情啊!郡主,如今能救殿下的就只有您了!您可千万别让他再跪下去,这样的天,地上石头冷得像冰一样,他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他的话未说完,阮青枝已飞快地转身,提起裙角急急往太和殿方向奔去。 待她跑远,停滞在台阶上的阮碧筠缓缓地翘起唇角,露出了温婉的笑容:“你看,我姐姐对厉王殿下还挺真心的,是不是?” 小梁子忙笑道:“志同道合,自然是真心的。” 阮碧筠闻言笑意更深:“既是真心,那就祝福他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吧。——厉王殿下犯了什么事?” 小梁子一路引着她往里面走,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二小姐这可难住奴才了。奴才是寿康宫的,太和殿那边的事不归奴才管啊!” 阮碧筠轻笑一声,顺手在他额上剜了一指头:“你又跟我耍滑!不想说就不说吧,何必还要费心思撒谎!” 小梁子嘿嘿笑着并不争辩,只微微躬身请她先行,礼数十分周全。 阮碧筠也不恼,脸上依旧笑意盈盈,就连脚步都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她是真心高兴。 姐姐定了亲事,两心相悦情比金坚,做妹妹的当然要高兴。 如果那个未来姐夫为君父所不喜,孤立无援前途堪忧,那就更该高兴了。 在太和殿前跪了三天啊。这么一比较,她在祠堂里跪三天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只不知道太和殿前的青石地面够不够冷,有没有可能直接废掉他那双腿? “先是瞎眼认不清真凤凰,然后又跪坏了一双腿,可怜呀……”阮碧筠仰头看着精致的门楣,面带微笑,真心实意地为她未来的姐夫哀悼了一瞬,然后低头躬身,迈进了寿康宫正殿的门槛。 因为一会儿要有宫宴,所以今日的寿康宫中热闹非凡。阮碧筠才一进去,立刻就被淹没在了一片真真假假的欢喜问候之中。 而此时的太和殿门前冷冷清清,除了几个侍卫像柱子似的杵在门口以外,剩下的就只有跪在阶下的那道熟悉的身影了。 阮青枝跑了一路,到此时反而慢了下来。她放下提了一路的裙子,一边缓步向前走着一边慢慢地捋了捋跑乱的发丝、理一理系斗篷的缎带,冻僵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夜寒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她,原本木然的脸顿时皱了起来,委屈兮兮:“你怎么才来啊?” “我走得慢嘛,”阮青枝笑眯眯一副没良心的样子,“又不着急!现在是冬天,你就算死了也没那么容易发臭的!” 夜寒被风呛了一口,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哀怨道:“本王怎会如此不幸,娶了个这般冷心冷肺的王妃……” 阮青枝走过去,俯身看着他,气急:“喂,你不要乱说话!你只是下了聘礼而已,还没娶呢!这会儿你若是跪死了,我可不算是你的寡妇啊!我还要嫁人呢!” 后面喘吁吁跟着跑来的那个小太监听到这一句,吓得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 阮青枝忙转身奔过去扶他,却听见夜寒笑问道:“你这慢慢地走过来的,怎么比小豆子这跑过来的还快啊?” 阮青枝立刻停住了脚,一本正经地道:“我也不知道这颗豆子为什么跑得那么慢啊!他多半是偷懒了吧?” “奴才没偷懒!”小豆子自己爬了起来,委屈道:“是郡主您跑得太快了!” 阮青枝还要嘴硬,夜寒却又笑着指了指她的鬓角:“你是不是又没好好梳头?右边那个鬏鬏整个儿散下来了!” “不至于吧?”阮青枝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没散啊!” 夜寒看着她,笑:“明明是跑着来的,怎么就是不肯承认呢?” 阮青枝这才知道被他诈了一下,立刻翻脸,重重地甩了一下袖子:“我就算是跑着来的又怎样!我只是急着来看你被罚跪的蠢样子而已,又不是因为担心你!” 夜寒哈哈一笑,一本正经道:“是,我相信。” 这神情语气,分明是不信。 阮青枝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袖子一甩重重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托腮:“喂,你真的在这儿跪了三天?中间没起来过?你的腿还好吧?三魂七魄都还在吗?” “本来已经死了大半了,”夜寒认真地道,“看见你,我就又活过来了。” “呸!”阮青枝半点儿好脸色也不给他,“我又不是来救你的,你看见我有什么用?” 夜寒笑意更深:“看见你比三天前更好看了许多,我心里就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否则这么好看的媳妇就便宜别人了。——然后我就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也没那么累了,感觉我还能撑很久。” 站在旁边的小豆子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退,脸上表情挺惊悚。 阮青枝已忍不住笑了,之后又狠狠地一瞪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牛皮袋向夜寒砸了过去:“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没冻坏你的油嘴滑舌!” 夜寒忙伸手接住,初时不知道这是何意,握在手中感受了片刻才察觉到指尖温热发麻,原来那里面装的是满满一袋热水。 “你这……”夜寒大笑,“装备挺齐全啊!” “哼!”阮青枝继续瞪他,“这本来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我是为了防备有人拖我去逛园子受冻……倒便宜你了!” “确实便宜我了。”夜寒抱着牛皮袋往脸上贴了贴,之后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将袋子塞进了怀里。 这个动作本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可是阮青枝看着夜寒的笑容,越看越觉得仿佛有些别的意味。她虽然不甚明白,脸上却愈发腾腾地烧红了起来。 感觉,仿佛被调戏了。 被他调戏原是常有的事,可是这会儿阮青枝心里分外憋屈:她听见他被罚跪的消息差点儿魂都吓没了,火急火燎地跑过来看他,可不是为了来给他调戏的! 这事儿怎么显得她那么……那么跌份儿呢! 不行,她得走! 阮青枝呼地站起来,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厉王殿下,您是被皇上罚跪的,我一个小女子实在是爱莫能助。这会儿我要去参加宫宴了,您就继续在这儿跪着吧!” “好,你去吧。”夜寒没有挽留,一脸失落地低下了头。 阮青枝当然不能真走。可是话已说出口,夜寒又不挽留,她顿时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 夜寒这个人,太坏了!都只剩半条命了还不忘消遣她! 阮青枝越想越气,将心一横咚咚咚下了台阶,果真要走。 转过花坛,身后传来了夜寒的声音:“玩得开心点,宫宴结束记得回来给我收尸……” 阮青枝脚下顿住,大袖一挥英姿飒飒地转了回来:“收尸啊?等你死了再收尸未免太庸俗了些!我老惦记着你,恐怕也未必能玩得痛快,不如我先叫人来把你抬出去埋了,然后再去玩?你那个皇帝老爹说不定很乐意给我另牵一条红线哦!” 夜寒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咬牙:“你狠。” 阮青枝哈哈大笑,顺势转回来在他面前蹲下,正色问道:“你到底怎么办?我也不能直接把你带走啊,否则你的罪名岂不是更重了?” “没事,”夜寒轻笑,“你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就好,应该很快就有人来了。” “我猜也是!”阮青枝撇撇嘴抱怨道,“皇帝也就是趁我不知道的时候收拾收拾你,如今我知道了,他自然不敢让你继续跪着!” 夜寒失笑,之后又敛了笑容正色道:“你说得都对。” 这当然只是说笑。 笑够了,阮青枝又压低了声音问:“他到底为什么叫你跪着?是因为你私自跑去我家提亲吗?” 夜寒默然一刻,叹道:“这不关你的事。” 阮青枝撇撇嘴,一脸嫌弃:“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爹不喜欢你,不想让你做储君!我这个‘凤命’虽然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即便是假的也未必轮得到你。如今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去相府下了聘礼,又被我爹给吵吵嚷嚷闹得满城皆知,你爹当然生气!” “你又何必一定要说出来!”夜寒叹气,“显得我怪可怜的。” 阮青枝哈哈一笑,干脆在他面前的地上坐了下来,认真地跟他讲理:“你怪可怜的,我也怪可怜的啊!你爹只是不想给你皇位而已,我爹却是连口饭都不想给我吃!我娘留下来的那些嫁妆养了他们十几年了,他还打算让我光腚出门,什么都不给我!” 夜寒再次被北风呛到,心中不禁感叹今天实在是太冷了。 这种天气不适合谈论“光腚出门”这种话题,真的。 夜寒很努力地让自己严肃起来,咳了两声正色道:“阮相高风亮节,不会如此绝情的。” “咦,你都知道!”阮青枝惊喜,“所以你其实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惨对不对?在宫里你肯定也有人手,只是你让他们都不许救你!还有朝中……” 夜寒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笑道:“父皇愿意看我惨,我就惨给他看,就当斑衣戏彩哄老人家高兴了。” 阮青枝认真地想了想,拱手表示受教:“您说得对。” 夜寒抬头向远处看了一眼,又低声道:“小豆子是父皇前几日才赏给我使唤的,可以信任。你以后有事也可以找他传话。” 阮青枝皱了皱眉头。 皇帝赏给他的人,那肯定是放到他身边探听消息的眼线啊,没准儿还会下毒什么的,可信任才怪呢! 除非—— 原本就是他的人? 阮青枝回头向小豆子看了一眼,愕然。 夜寒点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十年前小豆子才进宫时,我就已将他收归麾下了,因此他完全可以信任。” 十年前! 阮青枝重重地在自己的头顶上拍了一把:“你这个人也太阴险了吧?十年前你才多大,就在宫里收买人心预备搞事情了吗?” 夜寒正色道:“十年前已经不早了。我差不多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意识到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收买人心。” 阮青枝神色一肃,起身,后退。 夜寒顿时紧张:“青枝,别走!我不是恶人,那时也只是因为——” “哼!老男人!”阮青枝瞪着他,气鼓鼓的。 夜寒心里顿时一松,正要说笑,却见阮青枝又尖声叫道:“总之这件事就是你不好!你太不像话了!我一直当你是个好人……你怎么可以那么坏心!” 夜寒再次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就要站起身。 眼角却瞥见阮青枝右手动了动,手指悄悄作了个跪拜的姿势。 夜寒顿悟,立刻捂着胸膛“艰难”地咳了一阵,声音嘶哑地道:“青枝,我真不是为别的,我只是因为中意你,你为什么不信我!我从来不信你是凤命……什么见鬼的凤命!我要娶的是你这个人!我们在阳城不是说得好好的……再说,我们都已经……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阮青枝咬了咬牙,一袖子甩到了他的脸上,带着哭音吼道:“你住口!你还有脸说!都怪你!我怎么知道我要嫁谁……我的婚事何曾由得我自己做主!你这个没心肝的……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青枝!”夜寒伸手拽住她的衣袖,仰头:“你心里有我!先前你不是在朝堂上说过要嫁我吗?如今为什么又要反悔?你到底为什么要变心,能不能明白告诉我!” 阮青枝被他扯得弯下腰,累得很,干脆也跪了下来,大哭:“夜寒,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因为嫉妒筠儿才跳出来搅混水,我是真的凤命!我这一世是必定要执掌凤印的,我的婚事关乎天下,不是闹着玩的!先前我答应跟你好,是真心觉得你这个人不错,可是……可我是回京以后才知道陛下不属意你做储君的啊!陛下不看重你,你自己也不想争,那咱们两个除了分道扬镳还能怎么办?以后你自去做你的逍遥王爷,不要再纠缠我了好不好!” “不好!”夜寒按住她的肩,咬牙:“问题明明出在你身上!你好端端的做什么凤凰!你妹妹想做凤凰,让她去当不好吗?你先前不是答应过我……” 阮青枝用力甩开他,气急:“凤命是天定的!这是我说不做就能不做的吗?” “你可以的!”夜寒急道,“光华寺的智音大师早就被你妹妹收买了!今日父皇要验证你们姐妹二人的命数,最终的结果一定显示你是假的!我知道你有办法揭穿真相,但是青枝,为了我,为了我们两个人这一世相守,你……将错就错好不好?” 阮青枝默然不答,仿佛是被吓住了。 夜寒伸手将她搂住,许久又补充道:“你不必担心会有性命之忧。父皇秉性仁慈,并不会轻言杀戮。何况如今你我二人有大功在身,父皇即便再恼怒也不会要咱们的命。青枝,你跟着我,只是做不成皇后而已,我必定不会委屈了你,而且只要你身在南齐,南齐就一定会得到上苍庇佑,未必非要做皇后不可……” “为什么一定要我退让?”阮青枝的声音闷闷的,“我让了筠儿十四年了,难道就一定要让她一辈子?明明我才是真凤!你就不能为了我去争一争吗?” “我不能!”夜寒斩钉截铁道,“那个位子,父皇给谁就是谁的。父皇不打算给我,我就不能争。何况北边诸番国一直野心勃勃,交给谁去守我都不放心,只能我自己去。” “那你就滚回去守你的边境好了!”阮青枝猛然甩开他,站起:“你就该在边境打一辈子光棍,何苦来招惹我……啊,陛下!” 她尚未站稳又重重地跪了下去,神色惶惶:“陛下,我、我只是路过……” 夜寒大惊失色,也慌忙俯伏下去:“父皇,是儿臣差人去叫青枝过来的,父皇要怪罪,请只罚儿臣一人!” 皇帝披着厚厚的貂裘,扶着小太监的手站在后面不远处,神色莫名。 阮青枝吓得瑟瑟发抖,跪爬几步忽然原地翻身坐起,哭了出来:“这事儿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横竖我也弄不明白,干脆你们杀了我好了!我谁也不嫁了!” 皇帝原本就已经有些头疼,这会儿听她哭得厉害,顿觉耳边嗡嗡一阵乱响,头更疼了。 夜寒偏不体贴,俯伏在地上哀声道:“父皇,求娶青枝是儿臣一个人的主意,并未同她商量。但如今此事已定,儿臣宁死不悔!请父皇下旨,将青枝赐予儿臣为正妃!”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显然十分愤怒。旁边几个小太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刺猬。 北风确实挺冷的。皇帝在风口里站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寒气已经把貂裘都打透了。 低头看看夜寒惨白灰败的半边脸颊,皇帝忽觉有些不忍,默然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起来吧。” “父皇!”夜寒欢喜仰头,“父皇答应了?儿臣可以娶青枝为妃了?!” “再议!”皇帝狠狠地一甩衣袖,边走边骂:“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是想让朝臣和宗亲们都看见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子吗?” 威严的身影越走越远。夜寒依旧跪伏在地上,阮青枝也依旧坐在地上抹泪,仿佛都没有回过神来。 小成子只得落后两步,回来劝道:“殿下、郡主,您二位得快去整理一下仪容,不能误了宫宴啊!今儿与宴的人可都是为您二位来的……” “为我们的婚事吗?”夜寒猛然转过身来,满脸喜色。 小成子顿觉心酸,不忍打碎他的希冀,只得胡乱答应了一声,心里暗暗叹息:谁能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厉王殿下,最终竟是毁在一个“情”字上呢?看吧,如今整个人差不多都要废了! 唉,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啊! 108.难道厉王要倒插门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福安殿上,盛席华筵,歌舞升平。 这场宫宴,说是为厉王和新册封的青阳郡主所设,但两位主角迟迟没有出场。皇帝没提,旁人也就没问,推杯换盏问候寒暄各有各的热闹,人人都很忙。 趁着歌舞间隙,晋王凌霜手持酒盏,笑吟吟走到了阮碧筠的面前:“二小姐。” 阮碧筠眼睛一亮,脸上瞬间绽开温婉的笑容,款款站起敛衽为礼:“五殿下。” 周围响起了一片惊叹,羡慕的或者嫉妒的。 阮碧筠手持酒盏抬起头来,笑意更深:“殿下,民女失礼了。该是民女敬您才对。” 凌霜向后退了半步,笑容依旧:“二小姐误会了,本王不是来敬酒的。” 旁边不知谁家姑娘发出了一声轻笑。 阮碧筠脸上一红,眼睛却仍是亮亮的,写满毫不设防的信任,认真地看着凌霜:“那么,殿下所为何来呢?” 极少有人能在这样清澈的目光面前保持不为所动的。对面桌上几个少年已经看得直了眼,送到嘴边的酒都忘了喝。 凌霜脸上神情却丝毫未变,真诚而疏离地笑着:“本王多日不见青阳郡主,甚是思念。听说二小姐是跟青阳郡主一起来的,不知郡主此刻人在何处?” 阮碧筠脸上笑容倏然僵住,旁边几个小姑娘已经互相推搡着笑了起来,嘁嘁喳喳低声议论不休。 凌霜目光诚挚,耐心地等待着阮碧筠的回答。 “殿下,”阮碧筠轻咳一声,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我姐姐她……刚进宫就被一个小太监叫走了,好像是为了厉王殿下的事。” 凌霜想了一想,笑了:“原来如此。多谢告知。” 说罢转身就走。 阮碧筠的酒盏还在手中捏着,温婉站立的动作有些僵硬。身后又有笑声响起,仿佛满殿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这可不行! 阮碧筠将心一横,推开椅子追出两步:“晋王殿下!” 凌霜站定,转过身来真诚地看着她:“二小姐还有何事?” 这边动作一大,看过来的目光就更多了。 阮碧筠微微低头,双手托起酒盏,笑容小心翼翼如同蝴蝶在花瓣上颤动翅膀:“我……民女以杯中清酒敬殿下,愿殿下展眼万里锦绣,事事如意。” 凌霜握紧手中酒盏,停滞片刻,又笑了:“谢你吉言。不过,本王侥幸生在天家,一落地便是万里的锦绣,时至今日还真不曾有人能让本王不如意。” “殿下知道民女不是那个意思。”阮碧筠双手轻颤,声音低不可闻。 凌霜始终不肯饮酒,看着她,笑容渐冷:“阮二小姐,刚才那句话,您在三个月前是否已经对四哥说过?前两天三哥刚回京炙手可热,您是否也用同样的话向他示过好?” 阮碧筠愕然抬头,手中酒盏握得不稳,酒水倾出来洒得她满手都是。 凌霜很有礼貌地微微颔首致意,之后就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绕过一个添酒的宫女,径直走回自己那一桌坐下了。 阮碧筠尴尬地僵在原处,只觉得众人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但最让她心惊胆战的不是众人的目光,而是凌霜刚才的那两句话。 她知道凌霜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所以那两句话并不是在羞辱她。他只是在拒绝而已。 他拒绝,也并不是因为她朝三暮四摇摆不定,而是因为…… 她先选择了睿王,然后睿王倒台了,此刻正在被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轮番审问,前程已经注定无望; 她偷偷向厉王示过好,然后厉王就为皇帝所不喜,大功在身却没有得到任何封赏,还被皇帝罚跪在太和殿前,此刻也不知道性命还在不在。 晋王不想做第三个,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他是什么意思?那两个人难道是因为被她选择过,所以才会倒霉的? 阮碧筠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可是此时此刻,就连她自己也忍不住要这样想,旁人只怕更是早已把她当作灾星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是说凤命的女子一生富贵荣华风平浪静吗? 上一世,凤命的那个女人看中了一个非嫡非长毫不起眼的皇子,才刚刚定亲,那个皇子就如有神助屡立大功,没过半年就水到渠成地做了太子!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就处处都不顺? 难道她不是真的凤命吗? 阮碧筠始终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可这个念头还是钻进了她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凤命的女子不会经历这么多波折,如今她经历了,只能说明她不是真的。 可她当初明明反复确认过的!她熬了那么多年、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寻来这么一个机会,怎么可能出这种错! 阮碧筠越想越慌乱,心里突突乱跳、耳中嗡嗡乱响,踉踉跄跄向旁边走出两步,忽然一头栽了下去。 旁边立刻响起了一片惊呼。附近的几位小姐齐齐跳了起来,各自向旁边跃开,并没有人肯过来扶她一把。 就连一向与她交好的王四小姐也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再不肯上前半步。 嘴快的柳娇娇更是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快来人啊!筠姐姐大胆示爱被晋王殿下拒绝,羞得死过去了——” 这一嗓子过后,那些坐得远没看见前面故事的官员和女眷们也都立刻明白了。 对面那桌上众少年放下了手里的杯盏,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少年热血,最是见不得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先前阮二小姐与睿王两心相悦的消息满城皆知,京中少年虽失落,却也乐见其成。如今时间才过去多久?睿王还没定罪呢,这位阮二小姐就急着去寻摸别人了? 当下,殿中夫人小姐们议论纷纷、官员和少年们大摇其头,一片乱哄哄。 最后还是两个嬷嬷上前将阮碧筠扶了起来,见她并无什么大碍,也就没忙着传太医,只奉了太后的命令扶她到偏殿去歇息。 往外走时阮碧筠已经清醒了几分,听着殿中纷纷的议论,更觉得羞愤欲死。 正在这时,殿外却忽然响起了清亮亮的一声喊:“厉王殿下到、青阳郡主到——” 主角来了。 满殿官员及其家眷还有宗亲们齐齐站起相迎,气氛十分热烈。 阮碧筠被嬷嬷们扶着避让到一旁,看着一身红衣耀眼夺目的阮青枝、再看看她身旁虽然脸色略显苍白却难掩一身贵气的夜寒,心脏一揪一揪的疼。 阮青枝并没有注意到路边那道带着嫉妒和恨意的目光。 作为新晋郡主以及今日宫宴的主角,她收起了平时漫不经心的态度,端端正正走在夜寒身旁,步伐沉稳,目不斜视。 进门行礼,一跪三叩庄重端雅,看得在座的皇后和嫔妃们都有些恍惚。 尤其是皇后。她管束着宫中诸多女子,最是清楚这看似简单的跪拜行礼,内中其实大有文章。 规矩人人都懂,能做到完美的百中无一。 一举手一投足,衣袖摆动的幅度和速度,差之毫厘就可能会谬以千里,真真是半点儿也瞒不得人。 毫无疑问,此刻阮青枝的这一跪拜,是皇后见过的做得最无可挑剔的一个。 这哪里像是只学过三天礼仪的,即便是一丝不苟地练上三个月,也未必能有这般完美无缺! 皇后转头看向身边的曹嬷嬷,忽然一惊,失态地打翻了手边的酒盏。 这事,不对啊! “曹姝!”皇后咬牙。 曹嬷嬷慌忙跪了下去,压低了声音急道:“娘娘,奴婢确实是按您的吩咐教的啊!这几天郡主学得一丝也不错,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说话间,阮青枝已经行过礼,起身入席,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夜寒的身边。 皇后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忽觉心中一阵发冷。 阮青枝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看过去,露出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却吓得皇后顿时花容失色。 夜寒察觉到了这一场小小的交锋,立刻凑到阮青枝耳边低问:“皇后怎么得罪你了?” 阮青枝眯起眼睛笑道:“你知道这几天曹嬷嬷是怎么教我礼数的吗?她教我面圣叩拜之时,广袖长垂,叉手铺开,双手要尽力前伸,不能垫在额头下面。” 夜寒听罢,眉头紧皱:“南齐没有这样的礼数。” 阮青枝笑道:“曹嬷嬷说那是古礼。她还说陛下好古,见我行古礼一定高兴。” 夜寒摇头,眉心拧得更紧:“我还真不曾听过这样的古礼。” 阮青枝向跪在地上的曹嬷嬷瞥了一眼,轻笑:“我不知道南齐有没有那样的古礼。我只知道,在我之前经历过的某一世中,拜死人的丧礼恰好就是那样的姿势。” 夜寒一凛,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礼节传承演变皆有迹可循,虽在不同国度不同时代,道理却是相通的。既然阮青枝某一世的丧礼是那样,那么极有可能在南齐礼节演变的历程中,也有一段时间的丧礼是那样的。 朝中有的是研究古礼的老学究,只要阮青枝行出的礼节与丧礼有半分相似,就一定会被人当场揪出,接下来等待她的必然是灭顶之灾。 好狠! 夜寒抬头看了皇后一眼,之后又看向皇帝,神色始终平淡,并无半分怒意被他们看见。 此时皇后的脸色也已恢复如常,看向阮青枝时笑得格外和蔼:“青阳郡主,你是今日的主角,怎的反倒来迟了?” 阮青枝微微欠身,礼数十分周全:“请娘娘恕罪。臣女只因听闻厉王殿下在太和殿前罚跪,急着赶过去看了一眼,所以耽搁了些工夫。” 皇后闻言眉心微蹙,笑得有些无奈。 礼数是周全了,说话却还是糊里糊涂的。厉王被罚跪这件事原本是瞒着外人的,如今被她这么一嚷嚷,那真是无人不知了! 所以说蠢丫头就是蠢丫头,礼数学得再全也无用。 皇后稍稍放心,觉得刚才的担忧完全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这时歌舞继续,殿中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气氛。 鉴于这场宫宴是以夜寒的名义举办的,所以尽管他的脸色不好看,群臣还是很给面子地齐齐起身向他敬酒,只无人单独出来套近乎。 阮青枝这里倒还热闹些。柳娇娇开了个头,后面又有几个世家小姐过来凑趣,众人半开玩笑地拉着她坐到小姑娘们的席上去,更显得夜寒这边冷清了。 不管怎么说,因为两位主角的到来,殿中的话题终于还是集中到了西北边防以及阳城瘟疫上,欢笑之中又添了几分庄重的意味。 酒过三巡,皇帝放下酒盏,开口问道:“张俭,关于西北军的兵符,老四那边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张俭微微一愣。 这个问题,今日早朝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此时酒席上再问,倒不像是要他回答,更像是在震慑谁。 震慑那个有可能私藏了兵符,在一国之君面前耍滑头的人。 张俭没有看夜寒,起身离席一板一眼地答道:“回陛下,四皇子一口咬定并不曾见过兵符。” 皇帝沉声:“王优怎么说?” 张俭答道:“王统领说兵符确实是被当时睿王府的人搜走了,还举出了金吾卫的两名佐领为人证,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皇帝微微冷笑,“可曾用刑?” 张俭抬头,正色道:“陛下,金吾卫无罪,不能用刑。” 这样,厉王和王优几乎可以确定是无辜的了。凌霄的嫌疑很大,死不认罪却也让人无奈。 皇帝冷笑着看了夜寒一眼,又看向阮青枝:“青阳郡主,你那个借药方的人,找到了没有?” “啊?!”阮青枝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陛下,我不知道啊!这几天我忙着在家里学礼仪来着!陛下急着要吗?那我明日就出门去找……那个人说他是陇西的节度使,应该挺好找的!” 皇帝眯起眼睛看着她,没有答话。 陇西节度使?他是皇帝,他怎么不知道南齐什么时候多了个陇西节度使! 最可笑的是,前两天他派人去阳城向那些大夫讨药方,那几十个大夫却众口一词,说什么为了送瘟神,药方已经被集中起来送到城隍庙去焚毁了。 京里派去的太医威逼利诱用尽了法子,只差没有严刑拷打了,闹到最后却也只收上来十几张残缺不全的方子,回来一看全都是寻常治烂疮的偏方,一张有用的也没有! 这种事出一件可以说是偶然,两件三件碰到一起,让人怎么能不多想! 皇帝咬牙恨恨良久,摆摆手示意阮青枝坐下,眼角只瞥着夜寒。 不可否认,刚才在太和殿前听到那一番剖白的时候,他曾经有一瞬间的动容。 但之后回来想想,他只觉得可笑。 不想争?朝中无人?把谁当傻子呢? 这小子自幼心思深沉,如今在西北磨砺数年,自然是变本加厉了。他有没有问鼎帝座的野心,身为君父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这个储君之位,不管他想不想要,都注定没有他的份! 皇帝再次看向阮青枝。 这个阮家丫头,有可能是那小子的同党,但也有可能是被他骗去的。不管怎么说,对一个极有可能是真凤凰的女子,能拉拢过来总比杀了的好。 皇帝略一沉吟,悄悄向皇后耳语了两句,后者便含笑向阮青枝招了招手:“青阳,你过来。” 阮青枝愣愣的,坐着没动。 皇后再次招手,笑意更深:“青阳才封了郡主不久,还不习惯自己的封号吧?你来,陪本宫说说话。” 阮青枝这才知道叫的确实是她,忙提起裙角奔了过来,笑容灿烂:“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拉她在身旁坐下,慈爱地捏了捏她垂在肩上的两条小辫子,笑问:“先前在阳城做了那么大的事,苦不苦?怕不怕?” “不怕啊!”阮青枝昂头,“治病救人是好事,我不怕!何况还有殿下陪着我呢!” 皇后微微皱眉,笑容淡了些,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孩子怎么口无遮拦的?你们还没成亲呢,你口口声声把他挂在嘴上,也不怕人笑话!” “我不怕人笑话!我喜欢他!”阮青枝声音清脆,响亮亮地答道。 皇后气得瞪眼,强装笑意装得很辛苦。 勉强做了几个深呼吸稳住情绪以后,她不敢再绕弯子,直接切入了正题:“你如今已经是郡主了,更应该注意言行举止……这也罢了,本宫听说你在相府的处境不太好?” 阮青枝眨眨眼,笑容依旧灿烂:“我觉得挺好的啊!祖母很疼我,姨娘和弟弟妹妹们也都没有什么坏心,我自己又能赚钱养我自己,很舒心啊!” 阮文忠坐的位置离得不远,隐隐听到了她这番话,脸色不免又青黑了几分。 皇后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看着阮青枝脸上的笑容,她一时实在不愿开口说话,干脆招招手让小宫女过来添酒,示意阮青枝与她对饮。 阮青枝今日出门之前就喝了解酒汤的,当下也不打怵,酒到杯干,一派老江湖风范。 连喝了三杯,皇后只得又开了口:“你若不喜欢相府,本宫送你一座园子搬出来住如何?你如今是郡主,可以不必受别人的气了。” 阮青枝皱了皱眉,想不通话题怎么发展到这个方向来了。 先前皇帝对皇后耳语的那几句话她当然看见了,所以她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这是皇帝的主意。 皇帝要她搬出相府?这是在为将来干脆利落除掉她做准备,还是单纯地在向她示好? 一时想不通,阮青枝只得装着傻里傻气地笑了起来:“皇后娘娘,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单独住在外面恐怕不行吧?名声也不好听呢!万一厉王殿下听说我跟家里闹翻了,觉得我脾气不好,不肯娶我了怎么办?” 她三句话不离“厉王殿下”,而且声音还不小,惹得附近几桌的宾客频频往这边看。皇后又急又气,偏又拿她没办法,只得勉强笑道:“寒儿应当不至于那么心胸狭窄。他若果真连这点事都要计较,本宫帮你另寻一门亲事也不难。”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阮青枝慌忙摇头:“皇后娘娘,这可使不得!我爹已经收下了厉王送来的聘礼,我若悔婚,那不成了二嫁之妇了吗?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会写诗骂我的!” 皇后眉头拧紧,许久不知该如何接话。 阮青枝却还有话说。她大胆地抓住了皇后的手,急道:“皇后娘娘,我不能收您的园子,您能不能把那座园子赐给厉王殿下啊?他都那么大个人了,连座王府都没有,我嫁给他多丢人啊!而且他现在还借住在我外祖家的园子里呢,那以后我们成亲,别人会不会议论说厉王殿下是倒插门进了栾家啊?” 附近这几桌的宗亲和朝臣们渐渐地静了下来。 厉王没有府邸这件事,人人都知道是什么缘故。 皇帝就是要羞辱他、就是要忽略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如今世上本不该有“厉王凌寒”这个人。 一个死人,要什么府邸! 皇帝的心思人尽皆知,所以朝中宫中从来没有人敢提起给厉王建府邸的事。偏偏阮青枝既不懂事又不怕事,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局面一时陷入尴尬。 她的声音依旧不小,皇帝当然听见了。而且此时殿中鼓乐声已停,皇帝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 殿中静了一瞬,皇帝含笑开口道:“这可了不得了!还没过门,就这么护短了!” 朝臣们附和着笑了几声,打算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阮青枝却不依不饶,干脆看着皇帝问道:“所以陛下,您真打算让您的儿子一辈子寄人篱下吗?” “当然不是,”皇帝皱了皱眉,“丫头,盖房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朕已经安排人选址营建厉王府了,定不会叫你嫁过来无立足之地就是了。” 阮青枝闻言立刻露出笑容,遥遥向夜寒眨了眨眼睛:“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陛下?” 夜寒依言起身谢恩。 众宾客看见二人一唱一和的样子,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只有皇后笑得十分勉强,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倒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阮青枝无所谓,一杯接一杯地陪她喝酒,全无半点儿拘束。 正喝得高兴,抬头却见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青阳郡主,你还记得光华寺的智音大师?” 109.天地有灵,当不负我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此话一出,殿中又静了下来。 光华寺的智音大师,京中无人不知。此刻在殿中坐着的这些人,上个月大都曾经被邀请进宫,为的就是亲眼见证智音大师指证真假凤凰。 如今阮大小姐立下大功被封作郡主,二小姐却屡屡受挫丢人现眼,这对凤凰谁真谁假似乎已经没有了验证的必要。 此刻皇帝偏偏又把这个话题当面提起来了,这是何意? 满殿宾客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阮青枝的身上。 阮青枝放下手中酒盏,抬起头来,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我不记得什么智音大师。”她一字一顿地道。 角落里有人低声惊呼。阮青枝没有理会,眼睛看向窗外,声音愈冷:“说起来,我倒是想见见光华寺的那位老师父,叫什么空山的。我要当面问问他,凭什么说我是灾星!” 闻言,殿中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紧张的气氛悄然缓和。 皇帝捋一捋胡须,温和地笑了笑:“空山大师多年前已经圆寂了。恰好那位智音大师便是他的弟子,你有什么要问的,找智音大师也是一样。” “所以,智音大师来了吗?”阮青枝问。 皇帝点了点头,旁边小太监立刻扬声,传智音大师进殿。 殿中众人都有些紧张。 阮青枝倒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只向门口看了一眼,之后就忙忙地叫小宫女给她添酒夹鸡腿,还理直气壮:“那个什么智音大师是个和尚,等他进来了说不定就不许我喝酒吃肉了,我当然要紧赶着啃两口!” 一边说话一边抱着鸡腿啃得满嘴流油。 出家人举止沉稳,智音大师从门口走进来的这会儿工夫,刚好够小姑娘把一只鸡腿啃干净。 听见智音大师向皇帝行礼叩拜的声音,阮青枝抹了抹嘴抬起头,忽然乐了。 大师她不认识,但大师身边那个人,那不是阳城新任的府君林近山吗? 林近山也看见了阮青枝。向皇帝行过礼之后,他立刻冲了过来,扑地便跪:“阮大小姐……不,青阳郡主!下官林近山,代阳城二十万百姓向您磕头来了!” 额头怼在地上咚咚作响,吓得阮青枝呼地蹿了起来,连连摆手:“喂喂喂,你给我磕的哪门子头?我只是个随便封着玩的郡主,你是正三品的大员呐!” 林近山连磕了七八个头才停下来,抹泪道:“可下官也是郡主您从阎王爷手里救下来的一条命啊!郡主,那天您走得急,阳城百姓都不知道,连个给您送行的都没有……百姓们心里念着您呐!” “大人快起来吧,”阮青枝有些尴尬似的摆了摆手,“如今不是叙旧的时候!” 林近山连连答应着,抹着眼泪站了起来,然后才回头去向夜寒行礼。 大皇子凌云笑道:“难怪说共患难的情分非比寻常。林大人见了郡主和三弟,可比见了父皇还要欢喜得多啊!” 这句话颇有些危险,林近山却也不慌,恭恭敬敬道:“陛下是君主,郡主是亲人。生死面前人人都是孩子,孩子见了亲人难免会欢喜忘形,让殿下见笑了。” 皇帝闻言大笑:“好个‘生死面前人人都是孩子’!看你年纪也不小,这份赤子之心倒是难得。” 林近山再次躬身请罪,又道:“阳城并非只臣一人视郡主为亲人。二十万百姓殷殷切切,皆盼着郡主得空能回一趟家,看看我们、看看如今的阳城。” 皇帝下意识地敲了敲桌角,笑得有些勉强:“上京与阳城相距不远,郡主去一趟阳城也不是难事,又何须你一府之主亲自来请?” 角落里一名官员更是厉声问道:“一府之主无诏进京已是咄咄怪事,怎么又那么巧偏偏跑去了光华寺?又为何会跟智音大师一同进宫?林大人,您此次回京,只怕不是为了来见郡主一面那么简单吧?” “下官当然不只是为了来见郡主,”林近山回过头去看着那人,冷笑:“只是这位大人您含沙射影,是想表达什么?莫非您想暗示下官与郡主结党营私,还想诬陷下官替郡主买通光华寺做些诸如鸠占鹊巢李代桃僵之类的事?” “你!”那官员气得吹胡子瞪眼,“粗蛮!无礼!” 上京的官员说话习惯拐几个弯,像林近山这样当面撑架子与人对骂的,确实显得过于粗蛮无礼了。 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宫宴之上,这样大呼小叫完全可以叫金吾卫来拖出去。 但皇帝没有下令,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近山转过身面向皇帝跪了下来:“陛下,臣此番回京,一是来向郡主禀报阳城瘟疫尽除之喜,二是受阳城百姓所托去光华寺佛前为郡主供奉海灯以求福祉,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先前那官员冷笑道:“先是以家人自居、后又为她请海灯,还说没有结党?” “结党?结什么党?”林近山大声冷笑,“结党算什么?我们阳城百姓的命都是厉王殿下和郡主的!阳城百姓被困在城中等死的时候,是厉王殿下惩处乱民稳住了阳城人心,是青阳郡主不顾自身安危、千辛万苦求得仙方救了大家性命!你们这些在上京尸位素餐的朝官知道什么?说别人结党,你们倒是也拿命去结一个党看看啊!” “林大人,”阮青枝皱眉站了起来,“阳城得脱大难,那是陛下的福祉,你们原不必待我如此。” 林近山躬身应是,又道:“虽是陛下的福祉,却也是厉王殿下和郡主的仁心。郡主大仁大义,阳城百姓永志不忘。从今往后,不管是谁跟殿下和郡主过不去,那就让他们先从阳城二十万百姓的身上踩过去!” “岂有此理!”席上又有人拍案而起,“林大人!你是朝廷命官,不是江湖匪类!阳城百姓的性命是你可以用来对某人表忠心的吗?” 旁边另有一人补充道:“说起来,这‘朝廷命官’……林大人似乎不是朝廷任命的吧?” 阮青枝看着殿上的局势,越看越觉得不安。 林近山却依旧不慌不忙,从容道:“原来的府君李仲道李大人因罪伏法,按南齐律,下官身为监御史自当接下这个重担。如今阳城危机已解,陛下若有新任府君派到阳城,下官自会退避。此刻陛下还不曾说什么,大人又是何故要来挑这个刺儿?” “行了!”皇帝忍无可忍,终于断喝一声,截住了底下官员们的话头。 群臣听见这一声的语气不对,立时震悚,齐刷刷地低下了头。 皇帝向殿中环视一周,冷声道:“林卿在阳城最艰难之际临危受命,功勋卓著,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好好的宫宴,是叫你们来讨伐功臣的吗?青阳郡主有功是朕说的,你们有什么不满,冲朕来!” 刚才说话的那几个官员顿时大惊,慌忙跪地请罪。 皇帝似乎越说越怒,拍案道:“百姓淳朴,对救命恩人真心钦敬又有何错?你们口口声声说‘结党’,青阳郡主她一个女孩子家,结党来做什么?” 群臣心道青阳郡主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当然此刻这种话最好不要说,于是殿中依旧寂静一片。 皇帝气冲冲呼出一口气,向林近山道:“既然来了,就入席吧。此刻青阳郡主还有些事,等筵席散后你们再叙旧。” 林近山应声是躬身退下,群臣也只得悻悻地回到席上。于是站在殿中的智音大师终于又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皇帝看看坐在旁边桌上又开始大吃大喝的阮青枝,皱了皱眉,决定直奔主题:“智音大师,上次请你进宫来看个命数,无奈被旁事耽搁,今日只好再劳烦你一趟了。” 智音大师躬身道:“此乃贫僧分所应当。不知这看命之人……” 皇帝向旁边小太监点了点头,立刻有人退出去,不多时便将娇怯怯的阮碧筠请了回来。 阮青枝有些吃惊:“咦,筠儿刚才做什么去了?” 旁边宫女使眼色叫她不要说话,她只得不太情愿地压下了疑问,看着阮碧筠小心翼翼向智音大师行礼。 “大师,”阮碧筠嗓音细细分外堪怜,“三年前光华寺中,小女曾有幸聆听教诲,不知大师可还记得?” “阮二小姐。”智音大师合十躬身还礼。 阮碧筠立刻露出喜色。 皇后清咳一声,道:“既然大师认得阮二小姐,事情就更好办了。阮家二女命数诡奇,大师想必是知道的。今日便请大师再验一验,看如今十四年过去,二位小姐命途可有变数?” 智音大师显然是早知来意的,闻言也不惊奇,平平淡淡躬身答应了。 殿中群臣却立刻紧张起来。歌舞早已撤去,眨眼之间满殿已是鸦雀无声。 阮碧筠也很紧张,纤手掩在袖底,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拧成了疙瘩。 阮青枝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抽空偷偷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但在喝下那杯酒的时候,她还是不小心被呛了一下,忙捂住嘴巴缩到桌子底下偷偷咳嗽。 此刻殿中人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这些小动作当然瞒不过众人。阮碧筠看过来,眼中凶光毕露,敌意已经毫不掩饰。 夜寒稳稳地坐着,遥遥向阮青枝招了招手。 阮青枝略一迟疑,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阮碧筠温雅地向智音大师行了一礼,低声道:“十四年前承蒙空山大师断命,认定我是拯救南齐江山万民的凤凰,碧筠深感惶愧。十四年来,碧筠时时以南齐百姓为念,不敢有分毫侮慢。天地有灵,当不负我。” 智音大师合十称一声“善哉”,又道:“二小姐生辰八字,先师与多位前辈皆已算过,都说是极好的。小姐此生富贵无极,福泽天下,当无疑虑。” 阮碧筠闻言微微笑了,拍拍胸口道:“那太好了!” 这种属于小女孩的真实反映得到了许多人的好感,殿中开始有了嘁嘁喳喳的声音。 与阮青枝这种时而嚣张时而跳脱看上去极不靠谱的人相比,还是文雅谦和的阮碧筠更容易讨人喜欢。当下,许多人虽然已察觉到阮青枝对南齐贡献更大,心里却还是在隐隐期盼着阮碧筠才是那个真正的凤凰。 阮碧筠察觉到了这种气氛,脸上笑意更深,原先的紧张也消弭了大半,看向智音大师的目光更为坦然。 智音大师却在接触到她的目光之后微微愣了一下,神色渐转凝重。 “大师?”阮碧筠立刻紧张起来。 智音大师默然良久,转向皇帝:“陛下,贫僧……可否见见阮家的另外一位小姐?” 皇帝看向阮青枝,智音大师也跟着看了过来。 林近山在旁边桌上喊:“阮大小姐为阳城百姓出生入死,那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大师您可千万别看错了!” 阮青枝两只手掌心里都在冒汗。 夜寒只得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按着不许她发抖。 阮青枝抬起头,勉强露出笑容,态度依旧顽劣:“命由心造,身因业生。大和尚,你们佛家的人不是不给人算命吗?什么时候也去抢道家的营生了?莫非是庙里的香火钱不够?” “阿弥陀佛!”智音大师合十躬身,“好一句‘命由心造,身因业生’,阮大小姐明悟。” 阮青枝将心一横,干脆站起来迎着他走了过去:“大师来得巧。我正想请您帮我看看,我这个‘孽障’、灾星,将来该是如何‘祸国殃民’?” 智音大师见她过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脱口而出:“不对!” “哪里不对?”阮青枝站定。 智音大师脸上神情有些惶惶,急问:“您……真的是阮大小姐?” 阮青枝冷声道:“这个问题您恐怕得问我爹。” 阮文忠忙站了起来,道:“大师,此女确实就是我家那个孽障!当年空山大师说她命中带煞,她母亲也确实是因为……” 阮青枝忽然惊叹一声,回过头去:“父亲,您终于肯当众承认我不是金夫人的女儿了?” 栾中丞在另一桌怒吼道:“阮文忠!我女玉娘分明是被你害死,你居然还有脸推到孩子头上!这么多年你坑害我的外孙女认贼作母、与一个外室所生的贱种平起平坐,将她折辱得还不够吗?” 阮文忠原本已经慌了,此刻被问及旧事,不免愈发手足无措。 气焰这东西也是此消彼长的。这会儿父亲妹妹都有些慌,阮青枝立刻便镇定了许多,笑吟吟道:“所以,大师您看,我爹连我娘是谁都弄错了很多年,所以我到底是不是阮大小姐、我的生辰八字到底有没有弄错过,这件事真的需要存疑呀!” “孽障,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阮文忠气得扯着嗓子吼。 这一次阮青枝没有跟他对嚷,只撇了撇嘴表示不屑,之后就依旧看向了智音大师:“如果我不是阮相的女儿、或者说我不是阮家的长女,对我的命数有影响吗?” 智音大师迟疑良久,摇了摇头:“小姐您,不是煞命。” 阮青枝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地一声落回了原位。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上已经汗湿了一片,里衫贴在身上冰冰凉。 不是煞命。 阮青枝的“煞命”,被她改掉了。 此刻有这个结果她已是喜出望外,是不是凤命倒已经没什么要紧了。 既然命数可以改,此刻不是凤命又有什么要紧?她迟早会是的。 阮青枝忽然觉得腿软得厉害,心里涌动着狂喜,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个地方大喊大叫,告诉司命神君、告诉天地万物,她可以改命了。 但此时殿中的事还没有完,冲出去是不行的。她只能转身看向夜寒,落泪:“你听到了没有?我不是煞命了!” 夜寒向她笑了笑,招手:“我不信命。别陪他们玩了,我给你剥了虾,来吃。” 阮青枝毫不迟疑地扑过去,撞进了他的怀里。 夜寒小心地拥住她,发觉她浑身都在抖,只得用力箍紧,温言劝慰。 “我不是煞命,”阮青枝声音低哑,“我可以改命了……夜寒,我的命可以改,你的也可以!” “我的命是什么样的?”夜寒随口问。 阮青枝脱口道:“你没有命……” 她咬了自己的舌头,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下去,随手在夜寒胳膊上捶了一拳,挣脱出来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开始吃虾。 那边智音大师却还在被皇帝追问着:“你说郡主不是煞命?此话当真?” 智音大师合十躬身,十分郑重:“陛下,煞命之人前生恶业深重、胸中怨愤积聚,言行举止皆有厌世嫉俗之相,极易分辨。贫僧观阮大小姐面目慈和、周身祥光环绕,显是逢凶化吉的上佳命数啊!” “岂止逢凶化吉!”远处有老臣叹道,“一张药方救下二十万人性命,前世便有多少恶业,今生也可抵消了!” 智音大师看着阮青枝,许久无话,最终长长地叹口气,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身后,阮碧筠已经面如土色。旁边两个嬷嬷扶着,她却依旧站立不稳,娇怯狼藉犹如被暴雨打过的梨花。 殿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转瞬之间已是哗然一片。 皇后失态地站了起来,急问:“大师,您说郡主不是煞命,那阮二姑娘还是凤命吗?‘真凤降世’的传言数百年未歇,到如今……总不能又是一场空吧?”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也无法保持镇定,忙跟着问:“命数也是能改的吗?这件事会不会对南齐的国运……” 他也是急糊涂了,这种话又岂是能当众问的! 皇帝生生截断了话头,神情有些不安,顿了一顿又道:“两个都是好姑娘,如今郡主破了‘煞命’传言,也是好事。” 智音大师躬身应声是,神情却依旧迟疑,良久之后黯然叹道:“昔年先师为二位小姐批过八字,那时阮大小姐确实是大凶之命。如今大小姐命数已改,可见命数并非恒定。贫僧今后再不敢妄言命理,请陛下恕罪。” “大师!”阮碧筠急了,“您不能这样啊!天定凤命只有一个,如今您含含糊糊说不明白,那我和姐姐到底哪个才是凤命?” “阿弥陀佛,”智音大师惶愧摇头再次躬身,“如今二位小姐命数皆是上上佳,正是满门祥瑞锦绣万里。如今南齐民安国泰,想必真凤已然降世,陛下、娘娘和诸位大人且放宽心就是。” 皇帝细想了想,稍稍放心:“大师此言甚是。” 不管怎么说,南齐没了“妖孽”,世人的心都可以放下一大半了。 唯一的不妙之处是没有办法通过“真凤”的选择来定储君,但这种心思本来也不方便对外人说,所以皇帝一时不太想说话。 既然大师说了今后不再言命理,再多问只怕也是无益。 当下殿中气氛已比先前轻松了许多,只有阮碧筠一个人如坠深渊。 她和阮青枝一样,听说了命数可以改,就已经预知到将来的结果了。 阮青枝短短三个月已经改掉了煞命,再用几个月时间来夺去凤命又有什么稀奇?她苦心筹谋多年才得来的这个结果,恐怕已经保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 阮碧筠越想越觉得不甘,忽然甩开身旁的两个嬷嬷,猛冲几步扑到了阮青枝面前,厉声喝问:“贱婢!你怎么可能不是煞命?你是不是收买了智音大师?” 满殿愕然。 阮青枝放下了手里的螃蟹壳,惊恐地抬起头来:“筠儿,你……你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阮碧筠被她逼视着往后缩了缩,忽想起自己温婉端雅的形象,忙后退两步努力地调整了神情,哭道:“我不信!命数天定,怎么可能改!” 阮青枝皱了皱眉不想答她的话,门外却传来了太后的一声冷笑:“为什么不能改?命由心造,身因业生,青枝心存善念济世救民,自然能逢凶化吉;你自恃好命多番谋害人命,还想有福报吗?!” 阮碧筠踉跄着连连后退几步,泪如雨下:“不,我不信!凤命之人就是会一路顺风顺水啊,谁说凤命还要做好事才算……” 110.他要逼宫篡位?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宫宴结束时,天色已近傍晚。 阮青枝牵着夜寒的衣袖走得踉踉跄跄,被冷风一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果真还是喝高了。 耳边很不清静。身后好些官员簇拥,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尽是好话。阮青枝胡乱支应着,心中欢喜无限。 今后她不是妖孽了。 阮碧筠那张完美无瑕的假面也已撕破了大半。这场真假凤命之争,胜负已分。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夜寒已被推到了众人面前,不得不正面迎上那些结党营私明争暗斗,再也没有办法靠着“置身事外”来偷懒了。 阮青枝仰头看着夜寒,咧嘴笑问:“你怕不怕?” “比北燕的千军万马更可怕吗?”夜寒反问她。 阮青枝想了半天,答不上来。 夜寒无奈地揽住她的腰,叹气:“别人赴过宫宴都是又累又饿头晕眼花,你倒好,喝酒喝得头晕眼花!” “我没……”阮青枝还想否认。 夜寒嫌弃地低头看了一眼:“还没?路都走不成溜了!你自己数数,裙子踩了几脚了?要不是我牵着,你早摔了四五个大马趴了!” 阮青枝无言以对只好嘿嘿傻笑,嘀咕道:“高兴嘛!” 许是因为俩人腻歪得太明显,旁边簇拥着的官员们终于看不下去陆续散了。夜寒四下看看无人留心,立刻攥住阮青枝的手腕,低声问:“你先前说我没有命,是怎么回事?” 阮青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你本来是个死人啊!那天我看到你的身上尽是死气,韩元信也说你已经死了很久……” 她猛然站定,仰起头来:“你是不是在套我的话?” 夜寒跟着站定了,双手抓住她的肩:“我没套,是你自己说的。” 阮青枝苦恼地皱了皱眉,摇头:“我没有要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话,我是不会对你说的!” 夜寒见她摇摇晃晃要摔倒,忙顺势将她揽住,半抱着向前走:“你已经说过很多了,我很习惯。没事,走吧。” 阮青枝觉得仿佛有点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只得压下了疑问,顺从地随着他的脚步踉跄前行。 却不知,看似走得很稳还能给她当拐杖的夜寒,脚底下其实虚得比她还要厉害。 幸亏前方一直有太监引路,所以两人虽然都浑浑噩噩的,却也并没有走岔了。 将到宫门口时,身后有人快步追了上来。 阮青枝以为又是那些聒噪的老臣,不禁烦躁:“你们有话能不能上朝的时候……咦?这个老家伙有点眼熟!” 夜寒扶着她站定,无奈地向她介绍道:“这是你爹。” 阮文忠黑脸:“喝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阮青枝扶着夜寒的胳膊转过来,哈哈笑了:“这老头,脸黑成这个样子,像我爹!不过,这样子装得还不算十分像,如果说话之前先喊我一声‘孽障’就更像了!——喂,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冒充我爹?冒充个好人不好吗?” 阮文忠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连自己为什么要过来搭话都忘了,眉毛一竖眼睛一瞪又要骂“孽障”。 身后阮碧筠快步跟了上来,盈盈欲泣:“爹,咱们走吧!姐姐不愿同行也罢了,有厉王殿下护送她,不会有事的……” “呀!”阮青枝推开夜寒,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看着阮碧筠:“这姑娘我也眼熟!喂,小姑娘,你那张漂亮的脸蛋还想不想要了?不想要就干脆全部撕下来,还给我啊!” 阮碧筠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尖叫一声连连后退:“姐姐,你别吓我……你喝醉了!” 阮文忠扶住女儿,气得跺脚:“原以为她长大一些能懂点事,如今看来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走吧,不管她了!” 说罢,父女二人互相搀扶着从阮青枝身旁绕过去,走在了前面。 阮青枝揉揉鬓角,苦恼地问:“喂,你们是谁啊?找我干什么来着?” 这一声喊好些人都听见了,不能不答。 阮碧筠回过头来,一脸委屈:“姐姐,筠儿知道刚才在殿中惹了你生气,可……可就算筠儿不好,咱们也还是亲姐妹啊!父亲好心来邀你同车回府,你怎么能不理不睬,还装不认识……” “哎哟我的天呐,”阮青枝无奈以手扶额,“瞧我这眼神!原来是我家筠儿啊,我竟没认出来!” 如今恐怕全天下都已经知道阮家姐妹二人不合了,此刻发现她二人狭路相逢,立刻有好些人伸长了耳朵,路也不走了就等着看热闹。 阮碧筠见状忙抬起手要擦泪,却听见阮青枝高声叫道:“筠儿你别哭!我娘是你娘和咱爹害死的,跟你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呀!你说得对,咱们虽然不是孪生姐妹,但还是姐妹啊!虽然你偷了我的命,但是现在我已经自己挣回来了,咱们没有仇了吧……” “姐姐!”阮碧筠尖叫一声打断了她的醉话,大哭:“你在说些什么呀?吃醉了酒也不能在宫里撒酒疯,有话咱们回去说好不好?” “哈哈,好啊!”阮青枝仰头看着夜寒,“我们回家!” 阮碧筠松一口气,再不敢提同车回府的事,忙忙地转过身硬着头皮追阮文忠去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好奇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人人兴奋得满脸通红。御史台的几个官员更是已经在摩拳擦掌,预备回去以后就阮文忠杀妻一事立案侦查了。 既是御史台当家人又是命案苦主的栾中丞很乐意促成这件事。 阮文忠察觉到了这些危机,此刻却半点儿主意也拿不出来,只好加快脚步往外走,预备回府之后召集几个门生故旧好好探讨一下,共商对策。 偏偏事与愿违。他走到宫门口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故聚集了一大群百姓,看上去足有数百人,乌泱泱一片把去路全部堵住了。 好些官员已经被堵在了这里,见阮文忠来了少不得要揶揄几句,说些什么诸如“教女有方”、“后福无穷”之类的,明面上是好话,暗地里是不是好心就只有鬼知道了。 女孩子当然要比官员们更加口无遮拦一些。阮碧筠原本一路避着人的,此刻忽然进了人堆里,立刻有好几个小姑娘挤过来,吱吱喳喳地缠着她说话。 “所以你现在不是凤命了对吧?刚才在殿上,智音大师都没敢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你姐姐不是煞命了,你当然也就不是凤命了!你们两个人以后会不会颠倒过来?” “其实你才是真的煞命对吧?睿王殿下那么好的人,都是因为被你祸害了才会倒霉的!” “你平时那么好脾气也都是装的吧?先前柳娇娇说你蛇蝎心肠我们还不信,今天我们可是亲眼看见你骂你姐姐了!” “你姐姐在家被你欺负得很惨吧?” …… 女孩子聒噪的声音如同成群的麻雀在头顶上乱飞乱窜,吱吱喳喳无休无止。 阮碧筠又是擦泪又是哭求,百般手段都用尽了也没能让她们闭嘴,终于忍无可忍,眼一瞪脚一跺发出一声厉喝:“都给我闭嘴!” 宫门前霎时鸦雀无声。 不单小姑娘们吓住了,附近的官员和那群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来的百姓们也都被吓住了。 瞬间的停滞之后,小姑娘们像一群麻雀儿一样扑棱棱飞起来,各自窜回了母亲的羽翼下,惊恐万状地看着阮碧筠。 阮碧筠比旁人更加无措,却没有一个怀抱让她去依靠。 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双手掩面大哭起来。 这时阮青枝终于被夜寒拖着踉踉跄跄出了宫门。看见眼前这阵仗,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往夜寒怀里一缩,惊呼:“这是什么意思啊?我爹带了这么多人来打我吗?” 她话音刚落,外面那些百姓已经惊呼起来:“青阳郡主!青阳郡主出来了!” 阮青枝听见呼声更害怕了:连名字都喊出来了,这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啊!她虽然不怕打架,可是这么多人谁能对付得了?这不是要命了吗! 在阳城被百姓围堵的恐惧重新袭上了心头。 她这儿只管害怕,那些百姓却已经互相簇拥推搡着,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青阳郡主,回阳城来看看吧!” “青阳郡主,来归客栈的病人全都好啦!” “青阳郡主,下个月十三是咱们阳城的药王节,你一定要来啊!” “厉王殿下,不许欺负我们郡主啊!” “郡主是我们阳城的,谁欺负郡主就是跟我们过不去!” …… 夜寒有些怀疑阳城是特地选了全城嗓门最响亮的人来的,这一番大喊大叫吵得人耳朵里铮铮响。 而且,这都是喊的些什么啊?喊青阳郡主的时候就无比热情无比诚挚,喊他的时候就是警告他不许欺负郡主? 太欺负人了吧? 夜寒心里觉得自己很委屈,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这会儿阮青枝也已经听明白了:“是阳城的人啊?” 夜寒扶着她,低笑:“是阳城百姓,有好些还是在来归客栈治过病的。你若是认不清就不要乱说话,被他们发现你喝醉了很丢人的。” “你嫌我丢人!”阮青枝立刻准确地抓住了重点。 夜寒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一句“少说话”,拖着她向前走了两步。 阳城百姓立刻围拢过来,半开玩笑半是担忧地围着阮青枝问道:“郡主,厉王殿下是不是又欺负您了?说出来我们帮您揍他!” 阮青枝本来对阳城百姓没有什么好感的。直至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真诚,她才终于跟着笑了起来:“现在还没有人欺负我,所以你们可以攒着力气,等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再帮我出头!” 众百姓欢呼着吵嚷着,应声一片。 一些没来得及走掉的官员看见这副场景不由得大摇其头:“这简直……不成体统!” 更多的人却在心里暗暗感叹:民心!这就是民心啊! 那是共同面对过生死、并肩作战过的情分,旁人求也求不来,除了在旁边骂一声“不成体统”,还能怎么办?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厉王这次回京以后就没打算收敛锋芒。不管他在朝堂上表现得多老实,都掩盖不住那一身刀锋般凌厉的锐气。 再加上一个有本事逆天改命青阳郡主,这南齐的储君之位花落谁家,还有什么悬念吗? 大势所趋,只怕就连皇帝也无可奈何! 众官员各自在心中掂量着,眼看天色已晚也不急回家,反而三三两两凑到一起,相约着要去酒楼再聚,“顺便”谈些事情。 这边阮青枝和夜寒还被众人簇拥着不得脱身,阮文忠护着阮碧筠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去,狼狈不堪。 正乱着,远处忽有马蹄声急响,不知是谁在喊:“茂泉先生来了!” 茂泉先生是天下人人敬重的画坛耆宿,即便是欢腾的阳城百姓也不能不给他面子,于是拥挤的大路上终于被让出了一条道。 众人翘首以待,本以为茂泉先生是奉诏进宫去见皇帝或者太后的,不料马车却在路边停了下来,之后两个小童搀扶着须发皆白的茂泉先生一路小跑奔到面前,声音颤颤的:“青阳郡主,青阳郡主!” 阮青枝吓了一跳:“这又是谁?” 夜寒提醒道:“那个画痴。” 阮青枝隐隐记得自己是认识这个人的,只是头晕得越来越厉害,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眼前就看见一个老头子满面欢喜地扑到了她的面前,急问:“青阳郡主,聚墨斋那幅锦绣芙蓉图,是您画的吧?” 阮青枝差一点要摇头说“不是”,经夜寒提醒才勉强想起来,点了点头。 那是她昨天才刚刚送到聚墨斋去的,画的是阳城爆发瘟疫之前的繁华热闹。因为与先前“栖梧老怪”的风格相差不少,所以她干脆就没有署名,也没打算卖出去,就当给聚墨斋挂着玩,真没想到这老……老先生这么快就找来了。 “所以,我的笔法构图还是有迹可循吗?”阮青枝觉得有些挫败。 茂泉先生连连摇头,揪着胡子大笑道:“是您就好,是您就好!老朽还以为上京里又出了新秀,扎堆儿来抢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饭碗了呢!” 阮青枝哈哈大笑:“不会啊!新秀虽多,但能跟我相提并论的不会有,您老人家放心就是了!” 茂泉先生抚掌称是,笑得愈发欢畅。 被挤到了一边的阳城百姓得知这老先生也是为了夸青阳郡主来的,先前的几分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也陆续有人开始试探着向茂泉先生打招呼。 茂泉先生却不爱理会众人,只看着阮青枝道:“郡主,我们在上京的几个老画痴打算年前聚一聚,时间暂定在下个月十四,老朽已经夸下海口说一定能请得您到场了,您可不要让老朽自己打了这张老脸啊!” 阮青枝皱眉想了想,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对,旁边阳城百姓已经叫了起来: “下个月十四郡主没空!郡主要回我们阳城呐!” “就是就是,我们阳城的药王节定在下月十三,一天工夫郡主赶不回来啊!” “时间撞了,郡主当然是选择来我们阳城!药王节是专为郡主办的,你们那个什么‘聚一聚’又不是为郡主办的!” …… 吵吵嚷嚷闹得人头疼。 茂泉先生已经被人追捧了几十年,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被人追着叫嚷的一天。 怎么,时间冲突了?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意过别人的时间了。一直以来,只要时间有冲突,必定是对方无条件迁就他。 可是如今,上京里终于出现了他不得不请的人,站在他对面的却是一座城。 茂泉先生自己已经觉得底气不足,却还是试探着开了口:“要不……你们改个时间?” 话一出口阳城百姓果然立刻就不乐意了,你一言我一语吵嚷起来。 阮青枝看着十分热闹有趣,拍着手想看茂泉先生一夫当关舌战群小。 夜寒见势不对忙按住了她的手,同时飞快地将她拉进怀中,低声道:“快跑,晚了就走不了了!” 阮青枝大吃一惊,顾不上多想,忙跟着他踉跄着穿过人群直奔马车,手忙脚乱地爬了上去。 车夫很伶俐,听见车门关上立刻就扬鞭催马,混进了急着出宫回家的官员家眷队伍里。 阮青枝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大笑:“夜寒你也太没良心了吧?他们在那边吵起来了,你这罪魁祸首却只管拉我逃跑?” 夜寒摇摇头,认真地告诉她:“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他们吵起来是为了你,罪魁祸首也是你。本王是无辜的。” 阮青枝惊呆了。 夜寒看着她愣头愣脑的样子,心情大好:“怎么样,又做了缺德事了,会不会损修行啊?” 阮青枝定定看着他,忽然委屈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要哭:“你知道会损修行,你还骗我做缺德事!这可怎么办……” 夜寒明知这不是多大的事,却还是被她的神情语气吓到了,忙又扑过来搂住她安慰,就怕她忽然又被所谓的“天道”给盯上了。 阮青枝一到他怀里,立刻掐着他的胳膊狠狠地拧了下去:“叫你坑我,叫你坑我!” 夜寒这才知道又被她给骗了,顿时大感委屈:都醉成这样了,怎么还会骗人呢? …… 宫里,皇帝也在这时发出了类似的疑问:“那个丫头,坑人是一把好手吧?” 小安子小心翼翼地道:“青阳郡主确实过于聪慧了些。皇后娘娘那边的曹嬷嬷委屈得厉害,说是这几天郡主半点儿声色也没露,想必是心里早已经有数,面上只陪着她们演戏呢!” “装模作样,”皇帝咬牙,“她跟老三倒真是一对儿,獠牙都快有八尺长了,还在面上跟朕装憨厚!” 这种话小安子是不敢附和的,只得赔笑道:“厉王殿下也许没那个心思。先前您让他在太和殿跪着,他不是也老老实实地跪了三天嘛!” 皇帝闻言怒气更盛:“所以说你蠢!他说跪了三天就是跪了三天?寻常人跪三天命都没了,你看看他,活蹦乱跳跟没事人似的!那贼子……也亏得他还肯在朕跟前装模作样,否则他怕不是要逼宫篡位!” 这话是越说越厉害了。 小安子正吓得腿软,却见皇后推门走了进来,沉声道:“先前还肯装模作样,如今只怕连模样也不肯装了!” 皇帝皱眉看着她,以目光询问。 皇后向宫门方向指了指,冷笑道:“此刻,宫门外上千百姓围着,要请咱们青阳郡主去阳城出席药王节呢!吵吵嚷嚷的,把官员们回家的路都给堵得水泄不通!这还像话吗!” 当然不像话。皇帝神色凝重。 南齐帝室没有作威作福的传统,即便是皇帝和太后,也没有为了听百姓的颂圣而造出个诸如“万寿节”之类的节庆日子来。 如今一个小丫头片子却享受到了皇室贵胄都没有的尊荣,被一城百姓簇拥着搞什么“药王节”? 上千百姓进京!在宫门口聚众!这不是要造反了吗! 皇帝一拳砸在桌案上,脸色铁青:“林近山那个废物哪来的那么大的胆量、那么伶俐的嘴皮子!今日福安殿上那番表现,分明是那贼子一点一点教出来的!” 皇后闻言忧色更深:“怕只怕不是厉王教的,而是阳城官民真心拜服他。他们在阳城那段时间的事……” 皇帝摆手打断,冷笑:“官场之上,哪有什么真心拜服!结党无非是为私利,那贼子是觉得委屈受够了,故意在朕面前逞威风呢!哼,一府之主当殿跪拜那个小丫头,又请来阳城上千百姓大闹宫门,这阵仗,怕不是要把朕吓得睡不着了!” 皇后细细地想了一阵,保养得极细腻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厉王这是何意?真要逼宫吗?” “逼宫,现在火候还不到。”皇帝沉声,“他若真打算逼宫,今日林近山和阳城百姓拜的就不是那小丫头,而是他本人了。” 皇后闻言稍稍放放心,拍着胸口道:“厉王还跟小时候一样,凶巴巴的。我是真怕什么时候一言不合,他就提着剑扑过来了。——陛下,他要震慑、要显威风,咱们难道就白白被他欺侮不成?您是一国之君!” 皇帝转身回到桌案后面坐下,低头整理衣袖:“皇后不必多虑,小孩子玩闹而已。你要看清楚,如今得了民心的可不是他厉王凌寒,而是阮家的那个小丫头!” 皇后并没有被安慰到,眉头反而皱得更紧:“那不是一回事吗?他们两个……” “他们两个怎么了?”皇帝推开一本奏章,冷笑起来:“多年夫妻尚可以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他们还没成亲呢!少年男女为情所迷而已,还真以为就能一体同心了?” 111.抛妻弃子丧尽天良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次日阮青枝醒来的时候迷迷瞪瞪,只觉得眼前帐子在转、房梁在转,那张恨不得怼到她眼睛里来的大脸也在转。 这可真是太惊悚了。 阮青枝一巴掌拍了过去,然后才看清是夜寒捂住了半边脸,委屈兮兮地看着她。 “啊,哈哈,是你啊!”阮青枝尴尬,之后又瞪圆了眼睛:“大清早的,你怎么又跑到我房间里来了?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夜寒在脸上搓了两下,放下手,无奈地看着她:“已经不早了,未时了。” “下午了?!”阮青枝惊恐地跳了起来,“不可能!我怎么可能那么能睡!” 这一跳晕得更厉害了。她身子一晃险些大头朝下栽到地上去,好容易扶稳以后又发现褥子是陌生的、帐子是陌生的、床也是陌生的。 直至此刻阮青枝心里仍存了一丝侥幸,然后又被夜寒无情地打破了:“而且,这不是你的房间,是我的。” 阮青枝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在床沿上坐稳了,抬头环视四周,果然是陌生的房间,收拾得极为雅致,比她那破屋子可精致多了。 有点儿羡慕。 阮青枝伸手拽了拽帐子,问:“我可以赖在这儿不走了吗?” “不行。”夜寒无情地拒绝了她。 阮青枝委屈极了:“怎么就不行了?这是我外祖家的园子!而且你都住过我的房间,凭什么我住你这儿就不行?” 夜寒退后两步在窗前坐了下来,一脸无奈:“第一,你住在这里,我很不好过;第二,栾老夫人听说你昨晚睡在这儿,一大早就已经杀上门来了,此刻正在暖阁里坐着。你要在这儿住,不妨先问问她老人家肯不肯答应?” “我外祖母来了?”阮青枝有些意外,忙趿着鞋子下了床开始找衣裳:“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她老人家来做什么?” 夜寒看着她,淡定地道:“栾老夫人认为我乘人之危,欺负了她的宝贝外孙女。我听那意思仿佛是要来找我讨个说法,说不定还要发动御史台参我一本。” 阮青枝拍拍脑门想了想,问:“这个罪名严重吗?” 夜寒点头:“如果父皇肯袒护我,就不严重;如果苦主不追究,也可以不严重。” 阮青枝:“哦。” 但是他的父皇不会袒护他的,而且“苦主”阮家追究不追究不知道,栾家的脾气是一定要追究到底的。 所以,很严重咯? 阮青枝抱着衣裳就冲到了夜寒的面前:“既然事情那么严重,你为什么要乘人之危?昨晚我是怎么糊里糊涂跟着你回来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夜寒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缓缓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阮青枝眼睛都瞪圆了:“你你你……过分了啊!大白天的你这样……咦?!” 只见夜寒露出来的肩膀上深深的好几排牙印,跟被狗啃了似的。 阮青枝惊叹:“这几下子啃得很艺术啊!这什么情况?” 夜寒重新穿好衣裳,横了她一眼:“昨晚我说要送某人回家,某人就像只小狗似的扑到我怀里来又撕又咬,还当街控诉我抛妻弃子丧尽天良,哭得附近三条街都听见了。” 阮青枝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心道难怪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原来是哭肿了。 真是不像话!都怪…… 算了,不怪夜寒,怪宫里的酒。 阮青枝有些心虚。出于无理也要争三分的原则,她决定责怪夜寒没有拦住她喝酒。 夜寒虽没有察觉到她的意图,却已经敏锐地接收到了她那个怨念的眼神,立刻又赏了她一记白眼:“这件事,你必须给本王一个交代:这个不靠谱的‘妻’,本王受点儿委屈勉强收下也未为不可;但是,‘子’在哪儿呢?” 阮青枝顿时心虚,支吾半天,讪讪道:“‘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自己要想办法呀!” 夜寒嫌弃地瞥了一眼她那小身板,无奈:“办法还没想出来,不过栾老夫人大约快要杀过来了。你若是再不把衣裳穿好,一会儿就直接换素衣去参加我的葬礼吧!” 阮青枝这才想起衣裳还在自己的怀里抱着没来得及穿,忙慌里慌张地套在身上。果然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婢女的声音:“殿下,郡主醒了没有?老夫人要过来了!” 这是栾家的园子,下人基本都是栾家的,栾老夫人走在这里完全可以畅通无阻。 阮青枝忙向外面急喊:“起了起了!给我把人拦住!” 婢女应声是没有再多话。阮青枝胡乱将头发挽起来,找水抹了把脸就奔了出去:“哪呢哪呢?我外祖母在哪儿呢?” 夜寒没法子只得追出来,拉着她进了一座暖阁。果然栾老夫人正在里面坐着,栾中丞也在。 阮青枝看着二老的脸色,忽然觉得有点不妙,忙顿住脚步往夜寒的身后缩了缩。 栾老夫妇见状脸色更难看了,虽然碍于身份不得不起身给夜寒行礼,那脸色却阴沉得跟见了杀父仇人似的。 夜寒很不讲义气地反手将阮青枝拎出来,塞给了他们:“栾大人,本王……能喊冤吗?” 栾中丞冷哼一声,重重地坐了回去:“你冤在何处?” 夜寒不敢玩笑,忙把昨晚的事拣要紧的说了,反复强调自己是在书房里睡的,并不敢真的“乘人之危”。 二老听罢神情并未缓和。栾中丞沉着脸道:“那日在宫门口,该嘱咐的话老夫都已经嘱咐过了。本以为殿下已不是小孩子了,事关终身应当知道轻重!” 言外之意,别把责任推到我家外孙女头上。她小,你可不小了! 夜寒闻言脸色更红,连连称是。 栾老夫人没有插话,也没理会阮青枝的撒娇,顺手将她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怒问:“你盘这么个发髻是什么意思?” 阮青枝往头上摸了一把,这才想起刚才出门太急,忙乱中好像又把发髻给挽错了,弄成妇人装束了。 顿时面红耳赤。 栾老夫人看见她的神情更是大惊:“怎么回事?你真的……” “没有呀没有呀!”阮青枝也吓坏了,“您老不要乱想!谁家做了偷偷摸摸的事不藏着掖着,还能故意让人知道不成?我就是出门太急弄错了!” 栾老夫人将信将疑,盯着她的脸好半天没有说话。 阮青枝急了:“外祖母,您二老能不能不要再追究这个了?很尴尬的好不好!万一把我臊着了,我一着急出门跳井了,你们可就又没有外孙女了!” 栾老夫人吓了一跳,果然不敢再问了,只好瞪着夜寒,冷声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你们做得荒唐!” 夜寒连连称是,阮青枝却还没想明白,忍不住皱了皱眉:“哪件事?” “其实主要错在你!”栾中丞冷脸看着她,“赴宫宴也能喝醉?喝醉了不老老实实跟你爹回家,还敢跟外人走,还在大街上撒酒疯?” 这会儿阮青枝头晕得轻了些,终于勉强搞清了眼前的状况,脑筋也渐渐地清楚了几分。 她不再躲闪,正面迎上了栾中丞的目光:“外公,您真的相信我跟我爹回去会比现在好吗?” 栾中丞揪住了胡子。 阮青枝站起来,回到了夜寒身边,神色郑重:“既然事情主要是我的错,二老就别骂夜……殿下了,他挺冤的。这件事是我不好,但我错也只错在了不该喝醉。至于撒酒疯什么的,一来我自己控制不住,二来——我们都定亲了,也不算是‘外人’了吧?再说我们在阳城闹的阵仗那么大,我现在就算要装作一个不出闺门的娇小姐,也没人信我啊!” 栾中丞胡子在手指上绕了好几圈,下巴都薅肿了也没想出该如何接话。 还是栾老夫人斥道:“在阳城那是为了救人无可奈何,如今却是在上京!而且定了亲怎么就不是外人了?定了亲更应该避嫌!你哪里知道那些小人的嘴里会说出什么来!” “栾老夫人,”夜寒沉声反驳,“我和青枝本不是盲婚哑嫁,这门婚事也不是双方父母的安排,而是我们自己的主意,我实在不知有什么可避嫌的。我二人若是只顾畏惧世人的眼光,今生恐怕就只能错过了。” “错过又如何?”栾中丞沉声反问,“婚姻事本来就是长辈做主!你们小孩子自己瞎闹腾什么?!” 阮青枝闻言顿时不乐意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栾老夫人已经瞪大了眼,脸色十分不善:“你怎么说话呢?!” 刚刚还板着面孔一脸威严的栾中丞肩膀一耸,眼角立刻耷拉下去:“夫人,孩子不懂事不能惯着……” 栾老夫人怒冲冲打断了他的话:“那你也不能乱逞威风!什么叫‘小孩子瞎闹’?我外孙女哪里瞎闹了!” 栾中丞缩了缩肩膀,没吭声。 阮青枝看出了门道,忽然咧嘴笑了。 栾老夫人威严的目光看过来,阮青枝忙清咳一声,正了脸色:“外公您是对的,但世事复杂多变,您的道理于我二人并不适用。我和殿下这桩婚事不止是出于私情,更关系到我二人的生死。我的命数特殊,外公知道的。” 栾中丞原本一脸不快,听到最后一句忽然一凛,严肃起来。 阮青枝拉着夜寒在旁边坐下,神色平淡:“二老不必把我二人当小孩子看,我和殿下都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世事人心我们多少都懂一些。虽然我有时候是任性了点,但在大事上,我还不至于胡闹。” 栾中丞本来觉得,一丁点大的小丫头故作老成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些。 可是对上阮青枝的目光,他忽然又有些怔忡,质疑的话不知怎的就说不出口了。 阁中静了片刻,夜寒又开口说道:“昨晚收留青枝在这儿,本王并非不知道不妥。只是阮家父女心毒手狠,青枝又醉得有些糊涂,我实在不能放心将她送回相府。” 栾中丞皱眉:“相府是她的家,能有什么事?” 阮青枝接道:“十四年前,我娘也曾经以为相府是她的家。” 栾中丞脸色顿变。 阮青枝看着他,叹道:“御史台要查相府,我希望外公可以全力支持,不必顾忌我的前程和颜面。” 栾中丞闻言神色更为凝重:“相府的事,你知道多少?” 阮青枝摇头:“我知道的不多,而且都没有什么证据。但,夫杀妻、女弑母,伦常无序,我是看得到的。” “女弑母?”栾中丞皱眉,“谁?筠姐儿?” 阮青枝点了点头。 栾老夫人吓得脸色都变了:“这还了得!阮家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你不许再回相府去了,永远都不要再跟他们打交道!” “那倒也不必,”阮青枝淡淡道,“他们十四年都没能杀了我,以后当然更加不能。我的嫁妆还没要到手呢,他们休想甩脱我!” 这番话的语气慵懒了些,听上去又有了几分无赖的气息,栾中丞听了大皱眉头。 栾老夫人在一旁转着佛珠沉吟良久,忽然抬头问道:“你们两个的婚事,最快什么时候能办?” 阮青枝揉了揉隐隐发痛的眉心,狐疑地抬起头:“不着急啊。怎么了?” 夜寒却显得有些紧张:“莫非栾大人听说了什么?” 栾中丞揪了揪胡子,沉吟道:“目前还不好说。但是……今日早朝时,陛下提到您在上书房表现卓越,言语间却并无欢喜,反而隐隐透出几分不满。群臣议事时提及你二人的婚事,陛下却说……” 他顿了一顿,仿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夜寒见状不禁冷笑:“是说婚事不着急,还是说我二人不合适?” 栾中丞叹道:“说青枝还小,即便明年及笄也不会太着急出嫁;你却已经二十大几了,身边没个人服侍实在不像话……” 没等夜寒反应过来,阮青枝已不干了:“那老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要先给夜寒纳妾还是怎么着?这事儿得我同意才行吧?” 栾中丞无奈道:“若是殿下自己要纳妾当然应该先问过你,但如今是皇帝赐的亲事,这可没必要征得你同意。” 夜寒捶桌道:“纳妾还是小事。我只怕他到时候给我选个显赫的人家,对方执意不肯作妾,那才叫热闹呢!” 听他一说,阮青枝也想明白了:“所以,他着急你的婚事是假,想借机把我逼退是真?他还是想破坏这门婚事呗?” 夜寒苦笑:“如今你差不多可以确定是真凤凰了,他自然舍不得让你嫁给我。只不知道他准备如何搅和,最后又准备把你安排给谁。” 阮青枝想了一想,嗤笑:“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尽干这些没品的事!行呗,他想搅和就先让他搅和着!到时候不管他给你选了谁做侧室,你都乖乖应下。若是对方不肯做小,你告诉我,我替你打上门去就是了!” 夜寒愣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为什么要等对方不肯做小再打上门去?难道不该是父皇一旦选定了人,你立刻就打上门去吗?” “那怎么行?”阮青枝大惊,“那我岂不成了妒妇了吗?我没说不许你娶别人啊,只是正室的位置你必须给我留着,半点儿差池都不许有!” 她每说一句,夜寒的脸色就难看几分,最后整个人都阴沉下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暴起伤人。 阮青枝说完以后才发现他脸色不对,立刻被吓到了:“你你你……你干嘛?这么凶做什么?” 夜寒气得七窍生烟,偏又打不得骂不得,难受得只差没把桌子给挠出几个窟窿。 栾老夫人看出了门道,忙招手把阮青枝叫过去揽在怀里,向夜寒道:“青枝还小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纳妾这件事,她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殿下须得尽快想个主意,让皇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才好。” 夜寒盯着阮青枝看了一阵,见她没有反驳这番话,面色终于缓和了几分,冷哼一声道:“本王会想办法。” 栾中丞盯着旁边的窗棂看了很久,忽然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还是小事。” “这还是小事?”栾老夫人立刻又不乐意了,“事关大姐儿终身,你说这是小事?你该不会也跟那个昏君一样,觉得孩子的婚事可以由得你乱点鸳鸯谱吧?” “当然不是!”栾中丞立刻否认,“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更加要紧——殿下,兵部袁中郎和刑部的一部分人前两天忽然出京去了,这件事您可知道?” 夜寒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大人既然提起此事,莫非他们去了西北边境?” “不错,”栾中丞捻着胡须道,“御史台有消息,说是他们一路向北,恐怕是奔着西北边境去的。至于他们的目的,殿下想必已经有数。” 夜寒冷笑:“不外乎搜查、夺权、构陷。本王久在边境,真是……有六七年不曾看见过那些手段了。” “殿下明白就好。”栾中丞站了起来,“西北边防是殿下一手营建出来的,想必不至于不堪一击。殿下既然要定了我家外孙女这门婚事,就请您千万珍重,后头的麻烦只怕还不少。” 夜寒忙也跟着站起,脸上露出了笑容:“大人,这麻烦可不是青枝带给我的。” 栾老夫人站起来冷哼了一声:“就算是她带给你的,你也得忍着!什么时候忍不了了把人给我们退回来,我们栾家稀罕得很!” 夜寒慌忙伸手将阮青枝拽到身后,急道:“退回去是万万不能的,本王聘礼都下了,这门婚事谁都别想反悔!” 栾老夫人看着他,勉强满意,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别以为我们家孩子是好欺负的!” 夜寒再次躬身道“不敢”,战战兢兢送了二老出去,回来就看见阮青枝倚在门上哈哈地笑。 三分委屈顿时变成了十分,夜寒立刻苦着脸问:“看着别人欺负我,你高兴?” 阮青枝摇头:“我的外公外婆不是‘别人’呀!” 夜寒无言以对,委屈之余又想起了刚才的糟心事,立刻又气得磨牙,“我父皇算是‘别人’吧?他要坏咱们的婚事,你不生气?” “可是他破坏不了啊!”阮青枝一点都不担心,“能被凡人破坏的姻缘就不是我的姻缘,我才不怕呢!” 果然是有本事改命了,底气都足了很多。 夜寒看着阮青枝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危机感满满。 本以为送到聘礼就算是抱得美人归了,如今看来还是前路漫漫啊—— 难不成这小丫头先前跟他好只是为了改命?如今目的达成,可以把他一脚踹开了? 她休想!这南齐的天下是他的,她当然也是他的! 夜寒摩拳擦掌,凶相毕露,活像一只准备抢食的狼。 阮青枝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正要逃窜,却见外面一个小厮匆匆奔进来,递了一张帖子:“殿下,庆王府送来的。” “庆王?”阮青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夜寒一边伸手接过一边向她解释:“庆王是我大哥,腿有残疾,迁居王府之后极少回宫,也不常同宫中朝中往来……” 说话间帖子已经看完,夜寒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阮青枝忙问缘故,夜寒皱眉道:“不是给我的。是想请你上门治病。” “治腿?”阮青枝皱眉,“他的腿病了多久了?若是自幼的病,骨头都跟平常人的不一样,那就算神仙来了也没办法啊!” 夜寒将帖子递给她,摇头:“不是治腿,是庆王妃突发怪症,太医院已经束手无策,想请你上门看看。” 阮青枝接过帖子看了一遍,果然说是请她去为庆王妃诊病,还提到府中大小事宜一向皆是王妃操办,如今王妃病倒,几个孩子无人教导凄凄惨惨好不可怜。 一张帖子洋洋洒洒写了足有几百字,阮青枝看得直皱眉头:“你这个大哥是什么性子啊?怎么婆婆妈妈的?” 夜寒想了想,摇头道:“我们家兄弟之间原本就不亲近,我又在外多年,更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他的腿不是自幼的病根,是十多年前才忽然坏了的。” “十多年前。”阮青枝算算时间,皱眉。 庆王如今已经年近三十,十多年前身量应该差不多长成了。 112.本王比三弟如何呢?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自认不是大夫,“上门问诊”这种事,她是不爱干的。 不料庆王府的人居然极有韧劲儿,一下午时间竟送了三张帖子过来,闹得她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拒绝,只得勉勉强强地应下了。 于是当天傍晚,阮青枝就万般无奈地坐上了去庆王府的马车。 夜寒本来坚持要跟她同去的,凑巧二皇子突然来访,害得他一时竟脱不开身,只得安排了程虎李三等人跟在阮青枝旁边随身保护。 临行前,夜寒千叮万嘱要侍卫们寸步不离,倒好像阮青枝要去的不是庆王府,而是什么龙潭虎穴一样。 阮青枝一路都在抱怨夜寒的性子越来越黏糊了,不像是个征战杀伐的武将,倒像是个絮絮叨叨的教书先生。 但是马车在庆王府门口停下来以后,阮青枝就停止了抱怨。 她没急着进去,站在阶下看着门口一左一右两只大狼狗、以及坐在台阶上揣着手的两个小厮,眯起了眼睛。 别说,这庆王府,还真挺像龙潭虎穴的。 程虎快步走过来,低声提醒道:“小姐,不太对!” “怎么,你们察觉到杀气了?”阮青枝半开玩笑地问。 程虎拧紧了眉头,迟疑道:“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不对劲。小姐,要不咱回去吧!您又没吃太医院的俸禄,凭什么来受他们差遣!” 说话间门内已经有人迎了出来,阮青枝便笑道:“无妨,我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就当替你们殿下探探庆王府的虚实。” 王府里面迎出来的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管家,嗓音有些怪,大约是个太监,一开口便是一连串的哎哟:“哎哟哎哟我的郡主娘娘哟,您总算来了,殿下盼您盼得那真是望穿秋水啊!” “先别秋水了,”阮青枝皱眉,“这么冷的天,秋水早冻上了,还是赶紧带我去看你们王妃吧。” “哎哎哎!”老管家连声答应着,颠儿颠儿在前面引路,腿脚极其利索。 阮青枝走得却不快,站在门槛前又顿了一顿,漫不经心似的问道:“旁人家门口都是石狮子,庆王殿下怎么如此与众不同,偏要用狼狗来镇宅?” 石狮子是防邪祟,狼狗却是针对人了。 老管家弯着腰恭敬地站在门口,赔笑道:“郡主您是不知道,咱们殿下这个处境……上京也没几个人把他当天潢贵胄来看待,日常也没有什么贵人来往,时日久了附近的刁民难免就要生出些歪心思来,王妃也是实在没法子才叫人养了两条狗来看家护院,勉强图个心安吧。” 阮青枝皱眉,抬脚跨过门槛:“怎么说都是陛下的长子,处境这般艰难,宫里也不管吗?” 老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脚下走快两步,发现阮青枝跟不上,只得又退回来,讪笑道:“成家立业了,哪里还能一味地靠宫里呢?亏得咱们殿下心宽……唉,这些年里里外外大都是王妃在撑着,如今……” 他话未说完又叹气,显然后面的内容不吉利,不能说出口。 阮青枝一路细细思量着,没有再多话。 庆王府与阮青枝印象中的“王府”并不一样。它实在过于简朴了些,除了大门勉强算是有点气派之外,里面实在跟“富贵”二字毫不沾边。 长廊是稻草盖顶,两侧本该是花坛的地方居然是竹篱笆,里面也只有寥寥几株花草,剩下大片的地方都空着,看上去竟像是农家冬日里空下来的菜园子。 放眼全府竟连一处假山池沼也没有,寒酸得让阮青枝很想停下来先问一句:能不能先把诊费付了? 老管家并没有回头看,却神奇地察觉到了阮青枝的担忧,忙解释道:“其实这些年宫里给的俸禄和赏钱一直都不少,只是殿下的腿需要长年药浴,所以再多的钱也都耗费在了那些名贵药材上。咱们府里,别处都可以省钱,唯独求医问药的钱是半点儿也不敢俭省的。” 阮青枝闻言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再不多问,跟着老管家一路进了花厅。 这时花厅里已经点起了灯,烛光下庆王的脸清瘦苍白棱角分明,居然还挺好看。 只是—— 阮青枝眯起眼睛将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 整个人的气质过于硬朗,并不像行动不便的人。除非腿疾是假,否则必定是每日坚持锻炼脊背和臂力,对自己极其严苛才会如此。 皇长子庆王凌云,因病深居简出,性情温和懦弱,是九位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阮青枝勾唇笑了笑,敛衽行礼:“庆王殿下。” 凌云立刻摆手示意免礼,一脸忧急:“青阳郡主,小王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只能求您来看一眼……内子前日突发急病,太医院最初说不是什么大症候,谁知越治越糟,实在……” 阮青枝看看天色,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是急病,那就尽快带我去见王妃吧!” 凌云忙吩咐婢女来带路,自己坐在轮椅上由小厮推着也陪在身边,边走边把这几日的症状和吃的药大致都说了出来。 果真是久病成医的人,对医药上居然真的颇为精通。 阮青枝细细地听着,起初并不插话。直到凌云说完,她才沉声问道:“既然王妃的病已有几日,为什么昨日的宫宴上不见你提起?” 凌云叹了一声,脸上有些发红:“宫中欢宴,小王岂敢扫兴。而且这病症是昨晚忽然严重起来的,宫宴的时候……小王实在没想到能病成这个地步。” 说话间婢女已经引着进了门。程虎李三他们不能跟进来,只得在门外守着,脸上不免就有些担忧。 凌云见状便问道:“这几位侍卫如此小心谨慎,是三弟的人吧?” 阮青枝淡淡回了句“我的人”,之后就跟着婢女走到床边,看向帐中躺着的妇人。 庆王妃的年纪大约应该与庆王相仿,但此刻容颜憔悴,看上去就格外苍老,望之如四十许人,病容惨淡十分可怜。 房中有两名太医伺候着,见阮青枝进来,脸上神情都有些不善。 其中一人忍不住冷笑道:“不知从哪里弄来张方子误打误撞解了阳城的难而已,还真当自己是大夫了?简直是儿戏!” 阮青枝的人生信条里没有“不跟小人一般见识”这个概念,当场就一个白眼翻了过去:“总不会比你们用甘草大黄这种完全没有用的药草来假装是救命良方更加儿戏!” 两个太医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互相使个眼色,没敢与她争执。 这屋里炉子上熬的药当然并不只有干草大黄,但几种重要的药材都是相克的,混到一起确实半点儿药效也没有。他们做得十分谨慎,连庆王这个老药罐子都骗得过,却不料阮青枝一眼就给看穿了。 只刚才那一句话已见功底,二位太医越想越觉得惊骇。 这时庆王妃发现来了人,还想顾全礼数起身寒暄,被阮青枝一把按了回去:“病着就别糟践身子了。” “是。”庆王妃垂眸答应着,无比乖顺。 想阮青枝没有诊脉,不客气地上前扒开她嘴巴看了看舌苔,然后就要来一根银针,直截了当地刺进了她的指尖。 “青阳郡主,您这是做什么?”旁边一个太医冷着脸问。 阮青枝将银针拔出来看了一眼,冷冷道:“没做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们,这么多天了都没有人看出是中毒?” “中毒?不可能!”两位太医异口同声。 阮青枝嗤笑:“可能不可能的,就这么着吧。咱们各开各的方子、各熬各的药,其余的就交给殿下和王妃自己来决定咯!” 两位太医原本还想问问是如何看出中毒的,被这句话一堵,顿时问不出来了,只好退回去生闷气。 庆王妃忙道:“请郡主来,是妾身自己的主意。倒也不是信不过二位太医的医术,只是太医在宫中惯了,用的方子难免稳妥为上,我却是不能久病的,就想问问郡主,有没有能让西妾身快些好起来的法子。” “有啊,”阮青枝提笔开始写药方,“中毒又不是生病,一剂药喝下去,立刻就能好。不过你这身子被药折腾得不轻,要想恢复如常,还是需要细心调养一段时间。” 庆王妃大喜过望,千恩万谢。 凌云忙也过来道谢,接了药方就要安排人去煎药。 阮青枝抬手阻止,冷声道:“让我的人陪着去。这府里既然有人敢给王妃下毒,未必就没有人敢在我的药里动手脚。庆王殿下,我不愿背这个黑锅。” 凌云连连称是,果真安排一个婢女带着程虎去取药,对阮青枝冷淡的态度也不在意,只管千恩万谢。 阮青枝不爱搭他的话,只管细细观察这屋子里的人,虽然一时看不出什么,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后来还是一个太医出言提醒道:“若真是中毒,那就该查个水落石出啊!青阳郡主,您说王妃是中毒,可能看出中的究竟是什么毒、如何中的毒?” 阮青枝冷冷道:“看不出。” 太医再次被噎了一下,当场要翻脸,阮青枝却又看向凌云:“殿下,不查吗?” “这,自然是要查的,”凌云一脸为难,“……只是王妃身边服侍的一向都是信得过的人,何况中毒已是几天前的事,如今要查只怕也无从查起。还是等王妃好起来以后……” 阮青枝看着他,皱了皱眉。 这会儿这副和稀泥的模样倒是挺符合他在外的形象,只是,总觉得有些违和。 而且,就算不好查,也不能不查吧?他自己没本事查,先把最可疑的人关起来、换一批人过来服侍王妃也做不到吗? 既然那么关心王妃的生死,又怎么敢让她继续暴露在危险之中? 阮青枝是带着疑心来的,所以此刻看这件事,只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小丫鬟来报说是管家亲自在厢房里熬药了,程虎在旁边陪着,可以放心。 庆王凌云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喜色,阮青枝却只觉得烦躁。 这庆王府的人若是靠得住,她开完药方之后本来就可以直接走人了。可偏偏庆王什么都不打算做,她就只能在这儿耗着。 否则,万一药里被人动什么手脚,她未必担得起一个“谋害王妃”的罪名。 毕竟皇帝正等着揪她和夜寒的小辫子呢。 这趟出诊,简直就是自找麻烦! 凌云说了半天的话终于意识到阮青枝心绪不佳,忙自责道:“都怪我,只顾自己高兴,就忘了郡主远道而来,连杯茶都没喝。煎药还需要一点时间,小王冒昧,请郡主先去暖阁稍事休息,府里预备了茶点……” 阮青枝胡乱答应着,跟着丫鬟们出门去了暖阁,李三依旧在门口守着。 果然如那老管家所说,庆王府对待大夫还是挺客气的。一会儿不止送来了茶水点心,还送了饭菜进来,算是终于想起这会儿正当饭点了。 阮青枝看这饭菜虽不丰盛,倒也勉强可以算是精致,心情终于好了些,又嘱咐道:“记得给我的侍卫也送点吃的,他们挺可怜的。” 婢女们答应着退了出去,之后就没了动静。 阮青枝提起筷子正要吃饭,忽然脸色一变,啪地将筷子扔了出去:“李三!” 门外无人应声。 阮青枝大惊,立刻起身开门,却见门外两道高大的身影站着,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那两人当然并不是程虎和李三。 阮青枝冷笑起来:“这是什么?庆王府的待客之道吗?” “郡主恕罪,”凌云温和的声音从旁边小径上传来,“小王只是希望你可以安心用餐、不被打扰罢了。” “安心用你们那桌加了料的餐?”阮青枝追问。 凌云转着轮椅行到面前,一脸疑惑:“加了料?郡主是说送来的膳食有问题吗?不知……是加了什么料?” “别跟我装傻了!”阮青枝冷笑,“庆王殿下,一道菜加了料我相信是偶然,两道菜加了料我相信是歹人为了不想救庆王妃而对我下手,如今这满桌菜肴都有问题,您觉得我该怀疑谁呢?莫非您庆王府所有的厨子都是歹人?或者所有的婢女都想杀我?” 凌云皱眉不语,唇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那就是默认了。 阮青枝随手将腰间的尖刀拔了出来,神色冷然:“我很好奇,是谁告诉您可以用毒药来算计一个大夫的?” “可是,怎么会被发现呢?那毒药无色无味啊。”凌云皱了皱眉,一脸苦恼。 阮青枝只管攥紧了尖刀,连话也不想答一句了。 无色无味?谁说辨别毒药需要通过颜色和气味?她若是有那么笨,还学什么医! 凌云看到了阮青枝的敌意,笑意更深:“郡主不必如此。小王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郡主在此盘桓几日而已。” “好啊。”阮青枝将手中尖刀挽了个花,“到了这一步,必然有人要在这里场长眠的,就看殿下有没有这个本事留住我了!” 凌云失笑:“一个女孩子家,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再说你那尖刀——” 他的话未说完,阮青枝手中尖刀已刺向一个黑衣侍卫的后背,对准的不是要害,却在一瞬间废掉了那人的一条手臂。 另一人大吃一惊忙转身扑过来。阮青枝闪身避过,手持尖刀与他对峙,竟丝毫不落下风。 凌云有些错愕,半晌才道:“从来没有人说过,阮大小姐居然身手不凡。你到底还藏了多少本领不为人知?” 阮青枝没有兴致答他的话,三下两下又卸了第二人的胳膊,飞身跃起直奔凌云而去。 尖刀对准的是他的颈下。 阮青枝最恨别人算计她,所以这口气她不打算忍。哪怕拼着被天道惩罚,她也认了! 但,她最终并没有如愿。 凌云的身后鬼魅一般地闪现出了十多个黑衣侍卫,不但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了后面,更以长刀对准了她。 短兵刃在近身对战中是很吃亏的,以一人对多人更是毫无胜算。 阮青枝心中微臣,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时,躲在人后的凌云又笑了,语气依旧温和:“郡主这是做什么?您是来救内子性命的,为何要闹得如此剑拔弩张?小王真心只想留您在此暂住,有什么话,咱们回阁子里去说,如何?” 阮青枝看了看那些黑衣侍卫手中的长刀,答应了。 在外面她没有法子,进了暖阁或许还有机会,他总不能把这么多人都放进去。 “殿下先请。”阮青枝冷声道。 说罢侧身让开了路。 凌云果然由一个侍卫搀扶着,缓缓地进了暖阁。 阮青枝被十几柄长刀抵住后心,无力反抗,只得跟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外面脚步声整齐划一,显然是侍卫们将这座小小的暖阁团团围了起来。 阮青枝回头看着凌云。 他带了六个人进来,前后簇拥得很严实,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阮青枝见状心中更加鄙夷。但,略一思忖之后,她就更加笑不出来了。 一个因病幽居与世无争的闲王、世人眼中可有可无的存在,怎么会在府中养真么多身手了得的侍卫? 或者也可以倒过来问:一个在府中养了众多高手的人,会是真的与世无争吗? “庆王殿下,深藏不露啊。”阮青枝冷声嘲讽道。 凌云谦逊地笑了笑,认真地回答:“一点保命的小手段而已,倒让郡主见笑了。” 阮青枝可不敢笑。 这不是“保命的小手段”,而是“蓄养私兵”,是重罪。 同时这也必然是凌云的一张底牌。此刻暴露给她,她的下场就只有两种:一是加入他的阵营,二是死。 阮青枝捏着尖刀坐了下来:“我不太懂绕弯子。殿下有什么话,明说吧。” “明说吗?”凌云又笑了,看上去居然十分憨厚:“郡主,您觉得……本王比三弟如何?” 阮青枝一怔,随即大笑:“你要跟他比吗?” 凌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阮青枝双手撑在桌上,笑得眉眼弯弯:“也是,亲兄弟嘛,比一比也无妨。在我看来,你二人各有千秋,平分秋色。” “哦?”凌云有些意外。 阮青枝坐直了身子,看着他:“论文治武功,论爱民之心,论韬略论智谋,甚至论长相,你都不配与他相提并论,把你们两个放到一起比较就是对他的侮辱。” 凌云刚刚有些放松的脸上重新紧绷起来,笑得有些阴沉。 阮青枝赶在他发怒之前,又补充道:“但是,论阴险歹毒,论狼心狗肺,论白日做梦,论脑子里长的瘤子,厉王拍马也赶不上你之万一。” “你!”凌云脸色一沉,随后又冷笑:“他有那么好?可他再怎么智计无双,此时不是也来不及救你吗?” 提到一个“救”字,那就是撕破脸了。虽然原本也没什么脸。 凌云低头一笑,眼睛眯得狭长:“青阳郡主,你今日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死,另一个是……嫁给我。” 阮青枝早已猜到了他会这么说,却还是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没听错吧?请王殿下,莫非中毒将死的不是庆王妃,而是您本人?” “本王没疯。”凌云冷冷地道,“青阳郡主,你想要的东西,只有本王能给你。三弟他,没有指望的。” “啊哟!”阮青枝夸张地惊叹,“殿下也太瞧得起您自己了吧?我想要天下最好的男人,你说你能给我?哪儿呢?哪儿呢?您身边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吗?您还别说,就你身后推轮椅的那个大哥都比你好看!” 凌云被嘲讽得够了,脸色终于彻底阴沉下来:“小丫头,本王耐心有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阮青枝猛一拍桌子,飞身而起:“你姑奶奶压根就没想吃你的酒!” 锋利的尖刀直扑凌云面门而去,旁边黑衣侍卫忙上前格挡,小小的暖阁之中顿时又是一片刀光剑影。 阮青枝发了狠。 尖刀的长度不够与对方相持,她干脆便以身为刀,不要命地钻进那些刀影中去,从极其刁钻的角度攻向敌人要害,不放过任何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去他娘的天道。活下去,才是她的人间正道! 这种打法,即便是身为死士的黑衣侍卫也都有些发憷。阮青枝终于寻了个机会,尖刀寒光闪闪,直扑凌云面门:“奸贼,你该死!” 113.皆大欢喜的事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眼前身边一片寒光刺目。 阮青枝的尖刀下一瞬就可以刺穿凌云的脖子,但她自己也许会同时被他的侍卫们捅成筛子。 侍卫们当然也有可能放弃进攻折回去搭救凌云,如此一来阮青枝的尖刀多半会落空,但相应地她自己也就不会受伤。 生死一瞬间,阮青枝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在“下一瞬”到来的时候,她还是惊恐得连心跳都停滞了。 还是出现了意外! 尖刀平平稳稳如她所愿地刺了下去,她的面前却已经没有了凌云的身影。 这就意味着她这一击非但失手了,而且身在半空中的她将会失去所有的支撑,完全无助地以血肉之躯迎接那些寒芒闪闪的长刀! 对了,那些长刀并没有要撤退的意思。这显然并不是因为侍卫不忠心,而是他们配合默契,从一开始就知道凌云自有逃生之策,无须回护。 阮青枝只来得及在心中大叫一声“不妙”,那些锋利的长刀已经挨近了她的肩、她的背、她的腰腹和四肢。 寒芒刺穿皮肉冰冷彻骨,阮青枝怒吼一声踢中了一人的手腕,半空中生生将自己翻转过来,尖刀没命地向前挥出。 却,无用。 四周利刃穷追不舍,身后传来凌云的笑声:“青阳郡主,你这又是何苦——” 一声轰然巨响过后,笑语声戛然而止。 阮青枝没有来得及细想,只觉得四肢百骸同时起了钻心的剧痛,身子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坠落。 却并没有跌落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 “夜寒……”认出来人,阮青枝顿时红了眼眶。 “你别说话!”夜寒怒吼一声,抱着她原地转了个圈。同时右手挥出,又有两名黑衣侍卫倒在了他的剑下。 阮青枝这才发现暖阁中已多了四名将士。凌云已被人制住,黑衣侍卫还剩两个,片刻之后也倒下了。 直到这时阮青枝才松一口气,揪着夜寒的衣襟抱怨道:“你再晚来一会儿,就只能替我收尸了!” “闭嘴!”夜寒嘶声呵斥。 阮青枝吓了一跳,立时委屈得要哭,随即省悟:“怎么了?我伤得很厉害?没有吧?” 夜寒移开目光不答她的话,抬头向士兵喝道:“太医呢?去把太医带过来!” 这架势?! 阮青枝吓坏了:“你这么凶干嘛?我觉得没什么事啊,不会要死了吧……” “不会,没事!”夜寒抱着她小心地放在椅子上,有些手忙脚乱地按住了她臂上的一处伤口,颤声:“没事!不会死!都是皮外伤!” “喂,”阮青枝皱眉,“都是皮外伤,你抖什么啊?……喂,你别,别哭,别吓我啊!我没被人砍死倒要被你吓死了喂!” 夜寒慌乱地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受伤了还那么多话!我知道你死不了了,你闭上嘴歇会儿!” “我不!”阮青枝挣扎着要起来,“我头晕得厉害,我怕闭上嘴就睡过去了!” 夜寒大惊,慌忙又转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扯了衣裳要替她包扎伤口。 旁边几个士兵齐齐移开目光,觉得不忍直视。 幸好很快就有人拎着太医过来了。夜寒狠狠心让出了位置,站在后面看着两个太医战战兢兢替阮青枝上药裹伤,脸色越来越难看。 倒是阮青枝一直很淡定,一边看着太医们忙碌,一边向他们询问自己的伤势。 两个太医的脸色都不好看,忙碌了半天才得空答道:“刀伤共有七处,都不算轻,尤其右侧腰上这一刀……” 阮青枝歪着头看了一眼,撇撇嘴:“再厉害不还是皮外伤嘛,我觉得没事啊!” 太医气得险些扔了纱布:“您厉害!您医术高明!我们都不如您!您有本事,您让厉王殿下别杀我们啊!” 夜寒在旁冷冷地道:“郡主没事,你们自然也就没事,否则天王老子求情也没用。” 太医顿时没了话,战战兢兢包好了伤口,又说要去开方子熬药,忙忙地便要走。 夜寒冷声:“一个去熬药,一个在这儿守着。不管哪一边出现意外,你们两个都别想活。” 两位太医交换个眼色,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确定阮青枝暂时死不了了以后,暖阁中的气压总算是正常了点。一个士兵大着胆子来禀报:“殿下,外面的黑衣侍卫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经清点死者共三十二人,重伤生擒六人!” 被制住在角落里的凌云脸色微变:“你们……你带了多少人来?” 夜寒看着他,攥紧了手中剑柄:“八个。如果你不满意,八十、八百、八千,我都调得动。” 凌云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惊恐的神色:“西北军将士,那是南齐的兵,不是你的!凌寒,你用南齐的将士来办私事,你以为父皇能容得下吗?” 夜寒缓步上前,手中长剑抵在他的颈下:“那你呢?一双腿骗了天下人十多年,掌控三省财政招兵买马蓄养私兵数万,这些事可敢到父皇面前去掰扯掰扯?” 凌云的脸色霎时白了。前后一对比,阮青枝这才意识到他先前的惊恐无措竟是假的。 当然,此刻已经是千真万确的惊恐了。 招兵买马!蓄养私兵数万! 这是真的要造反啊! 凌云没有问夜寒是如何知道的,怔忡半晌才冷笑道:“怎么,你打算到父皇面前去告发我,赚个功劳吗?” 夜寒无言。 别说只是揭发凌云的阴谋,就算他上阵厮杀平息了一场叛乱,皇帝也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功劳,只会对他更加忌惮。 凌云当然知道夜寒的处境。他渐渐地镇定下来,抬手推开士兵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站起身:“三弟,父皇的眼里从未有过你,当然也从未有过我。你我二人互相残杀根本毫无意义,不如——合作?” 阮青枝瞪大了眼:“你果然不是残废!骗子!” 凌云但笑不语。夜寒冷笑道:“庆王确实不是残废。不但不残,甚至还有一身挺不错的武艺,即便披挂上战场,也足可以大放异彩。” “三弟过誉了,”凌云微笑,“所以,合作的事?” 夜寒眯起眼睛看着他,发出一声冷笑:“跟你合作?你连同床共枕十余年的王妃都可以亲手毒害,何况旁人?我还不至于蠢到与虎谋皮!” “三弟误会殿下了。服毒是我自己的主意,与殿下无关。”门外传来一声轻语,竟是庆王妃的声音。 随后是士兵冷硬的请示:“殿下,庆王妃在外面,是否要放她进去?” 夜寒退到阮青枝身旁,冷声道:“请吧!” 暖阁的门开了,庆王妃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向阮青枝行礼:“还未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王妃真是客气了,”阮青枝冷笑,“你表达谢意的方法还真是与众不同。” 庆王妃并不窘迫,微笑道:“这实在是一场误会。庆王府对郡主并无恶意,没想到会害得郡主受这么重的伤,我也很抱歉。” 阮青枝原本便觉得头疼得厉害,如今又被她这么一气,差点昏过去。 夜寒见状,手中长剑又抵在了庆王妃的颈下,咬牙喝问:“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 “不是。”庆王妃低头叹道,“我知道我做的事是错的,但是,我没有恶意。我服毒装病骗郡主过来,是真心想替殿下留下她。我的毒不需要郡主来解,我甘愿为此而死。” “什么意思?”夜寒觉得自己的思路有点跟不上。 庆王妃坐了下来,叹道:“我家殿下雄才伟略,不逊于任何一位兄弟,只因生母卑贱被皇上厌弃,偏偏又占了个长子的名分碍着许多人的眼,不得不装病避祸,这一躲就是十三年……三弟,不瞒你说,我家殿下想要那个位置,也能胜任那个位置!本朝立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那个位置原本就应该是他的!” 夜寒手中长剑又往前递了几分,仍旧抵在她的颈下:“你们要争那个位置只管去争,把本王和青枝算计进来是何道理?” 庆王妃神色平淡,视死如归:“三弟,我从未算计过你。只是,青阳郡主是凤凰,只有要做天子的人,才配得上她。” 阮青枝顾不得身上的伤,挣扎着坐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你替你男人算计我,是想让我嫁给他?” “是。”庆王妃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只要你嫁过来,庆王妃的位置自然是你的,将来的那个位置也是你的。你若容得下,我可以隐姓埋名在府中做一个不见人的侍妾;你若容不下,我死在你手中也无怨言。只要对殿下的前程有帮助,我甘之如饴。” 阮青枝胸中一阵作呕,忙伏在桌上按住了胸口。 夜寒立刻收剑转身回来扶住她,一边抚她后背一边哄劝:“别恼别恼,如今这对畜生都在咱们手上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杀了他们喂猪都可以!” “三弟!”庆王妃一脸惊愕,好像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题。 下一刻却见阮青枝抬起头来,咬牙道:“猪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让猪吃这么恶心的东西!” 庆王妃忍不住了,快步走了过来:“郡主,你这是何意?我以为我们即便不能做朋友,至少也不是敌人……” “当然,”阮青枝咬牙,“我怎么会跟一只苍蝇做朋友或者做敌人?庆王妃,你真了不起,我活了这么多年了,你居然是第一个成功恶心到我的人!” 庆王妃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脸受伤。 凌云在一旁站着,并不上前搀扶安慰,目光依旧定在阮青枝身上:“这么说,郡主是不愿合作了?” 阮青枝靠在夜寒的怀里,越来越觉得身上的伤处疼得厉害,胸中怒火一阵一阵地窜了上来,忍不住又咬牙骂道:“庆王殿下说错了!我不是不愿合作,而是不愿跟两只苍蝇合作!你们身上的臭味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得到,怎么有脸跟人提‘合作’的?” “郡主何必出言不逊!”庆王妃委屈得抹起了眼泪,“这原本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对你、对殿下甚至对三弟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即便你不理解,也不至于……” 没等她说完,阮青枝已气得拍了桌子:“我再问你一遍:你服毒骗我来给你治病,意图留下我给你的男人糟蹋,这件事,当真是你的主意?” 庆王妃气急:“是我的主意不假,但这件事怎么能叫‘糟蹋’?这分明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事!” “那好。”阮青枝咬牙,“你承认就好办了,我只怕冤枉了你!” “郡主此言何意?”庆王妃看看她脸色,有些忐忑。 阮青枝不想再答她的话,靠在夜寒肩上看向凌云。 后者平静地道:“小王还是希望郡主再考虑一下。这件事,对你有益无害。” 阮青枝移开目光,伸手拽了拽夜寒的衣袖:“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在这个鬼地方烦死了!” “再等等,就快了。”夜寒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你若是觉得累就躺下,枕着我的腿就可以。” 阮青枝摇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两扇紧闭的门。 凌云忽然脸色大变:“什么意思?你们在外面搞什么鬼?” 夜寒没有回答。 凌云忽然烦躁不安,立刻便要冲过来,却被两个士兵死死地按住了,之后干脆拿绳子捆了起来,扔到了角落里。 庆王妃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阮青枝看着那对夫妇在角落里挣扎惊恐的样子,心里总算痛快了几分。 之后太医送来汤药,阮青枝喝了下去,就听见夜寒沉声命令道:“你们即刻回宫禀报父皇,就说庆王妃身患重病不幸仙逝,庆王伉俪情深自尽相随,与王妃去地府做鬼鸳鸯去了。” 此话一出就连阮青枝都大惊失色,太医当然更是吓得瑟瑟发抖,无论如何不敢领命。 门外两名士兵进来,往地上丢了几件东西,两个太医立刻吓得软了腿,磕头磕得跟上了发条似的。 阮青枝挣扎起来看了看地上丢的东西:一只小银锁,一个荷包,还有一封写着“王太医亲启”的信。 不用说,这就是二位太医的软肋或者把柄了。 有这些东西在眼前,叫他们造反都行,何况只是说几句谎。 将士们恭敬地送了两位太医出去,阁中再次安静下来。庆王夫妇面色煞白,缩在角落里不住地摇头呜呜乱叫。 阮青枝的脸色很不好看,夜寒以为是她伤处疼痛的缘故,百般劝慰,却始终不得要领。 又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又有士兵来报,说庆王府已经细细搜寻一遍,可疑之人皆已拿下,几位小主子也已软禁在园子里,没有错漏了。 凌云咬破了嘴里塞着的抹布,嘶声怒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竟下这样的狠手!凌寒,你不得好死!” 夜寒抱紧了阮青枝,神色淡漠:“大哥记性不太好吧?现有的夺妻之恨在眼前,说什么‘无冤无仇’?” “你,就为一个女人,要对我赶尽杀绝?”凌云瞪大了眼,一脸不信。 夜寒将阮青枝抱了起来,淡淡道:“我的女人,你当然可以觉得不重要,我却视若珍宝。你伤了她,还想这件事能善了吗?” 凌云靠在墙角怔忡良久,忽然冷笑:“‘视若珍宝’?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一个女人而已,你与其说视她如珍宝,不如说是看中了她的凤命——你也在想那个位置,是不是?” 夜寒不答,凌云又转向了阮青枝:“青阳郡主,你因为先前饭菜的事对我有些成见,我无言可辩。但是,你以为老三跟我就有什么两样吗?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下手比我早些罢了!” “你说得不对。”阮青枝认真地看着他,“与你相比,厉王最大的优势是,他是个人,而你是只苍蝇。” “苍蝇”这个坎是过不去了。凌云气得险些死过去。 夜寒却已经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将士们打开了门,他抱着阮青枝走出去,同时下令道:“请庆王和王妃到金栗园盘桓几日吧。” 将士们二话不说重新塞住了凌云的嘴,押着他夫妇二人走出暖阁。 这时庆王府内几座主院里依旧灯火通明,只是四处寂静无人,恍若空城。 阮青枝有些惊奇,低声问:“庆王府的下人呢?” 夜寒小心地帮她掖了掖兜帽挡住寒风,温言道:“两位主子都死了,奴才们当然是卷了细软逃跑了。” 阮青枝知道这不是实情,而是夜寒准备用来掩盖真相的说辞。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放开了搭在夜寒肩上的手,瑟瑟地打了个寒颤。 离开庆王府之后,马车直奔相府。而庆王夫妇由将士们押着,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一路上不断地有将士来回报消息,阮青枝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最后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一晚上,你在外面安排了多少事?” 夜寒抱着她换个舒服的姿势,沉声道:“临时谋划,未必周全,只能随时调整对策。幸好庆王平日里做的事情多半鬼鬼祟祟,如今我们动他倒也可以暗中进行,惊动不了太多人。”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你准备动他到什么程度?” “当然是斩草除根。”夜寒毫不迟疑地道。 阮青枝又打了个寒颤,那句“大可不必”在喉头打了个转,没有说出口。 夜寒隐隐猜到了她的心思,攥住她的手忙忙地解释道:“并非我做事狠绝。青枝,他夫妇二人看着无害,暗地里却最是歹毒。一旦给他们留下开口说话的机会,最后栽跟头的或许就是咱们,我不能留下那样的后患!” “我知道。”阮青枝木木地道,“他的底牌被咱们知道了,所以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是生死相搏,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死。” 夜寒点点头,沉声:“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后路。二哥是被他们骗来见我的,顺便还给我带了点小礼物,是剧毒。” 阮青枝呼地坐了起来,一身的伤口都扯动了,疼得她差点当场昏过去。 夜寒手忙脚乱地按住了她,又急又气:“你乱动什么?不知道疼吗?” 阮青枝不答,抓住他的衣袖急急地问:“什么毒?你怎么发现的?处理干净了没有?” 夜寒拍着她的后背飞快地道:“你放心,都处理干净了。我自幼是被人算计到大的,各种奇毒也都有所涉猎,凑巧辨认了出来,第一时间就让人处理了。” 阮青枝不放心地捏着他的脸细细检查过一遍,然后才松了口气,问:“所以,二皇子对你没有恶意?” “没有。”夜寒道,“二哥待我不算亲厚,但为人正直近乎迂腐。这件事,我还要费些力气才能阻止他把实情报给父皇知道。” 阮青枝想了想,点头:“是要阻止他,说出实情对谁都没有好处。但是,那么大一座王府的事,你真能处理干净吗?庆王那两口子到底如何安置?总不能真杀了……” “为什么不能真杀?”夜寒反问。 阮青枝无言以对,许久才道:“如果可以真杀,你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夜寒咬牙:“刚才还没想好让他们怎么死。但无论如何,太医已经把他们的死讯报到了宫里,庆王府是必然要有两人填棺的。” 阮青枝想了想,问:“能不能只死一个,让庆王妃活着?” 夜寒皱眉:“你心软?” “不是。”阮青枝咬牙,“她不是说我嫁你或者嫁给庆王都一样吗?我想让她尝尝‘一样’的滋味。” “什么意思?!”夜寒忽然觉得有点惊悚。 阮青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不是让你娶她。我的意思是,她既然敢算计我的姻缘、强塞一个歪瓜裂枣的男人给我还有脸说‘一样’,那我就该让她尝尝这种‘一样’。” 夜寒想了想,懂了:“我会让她好好活着,尽快给她安排一门婚事,让她平平安安,颐养天年。” “找个丑的。”阮青枝补充道。 夜寒笑了:“好,给她找个丑的。” 阮青枝扁了扁嘴,还是觉得委屈:“她凭什么算计我!我又没招谁惹谁,平白的遭这番罪……那两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想权势想得魔怔了而已。”夜寒漠然道,“身有残疾,想必这些年在上京被人欺负得不轻。如今看我刚回来,你又是初露锋芒,以为咱们两个是好欺负的。” 这时马车已在相府门外停了下来。阮青枝被夜寒抱着下了车,心里仍觉得不是滋味,黯然道:“我真不喜欢现在这样。一个个都想欺负我,偏又本事不济,最后都变成了自己送上门来被我欺负……我觉得我都快成了个坏人了。” 夜寒抱着她踏上台阶,仰头看了看相府的大门,冷笑:“别着急,马上又要有人来欺负咱们了。” 114.我的脸没那么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相府欺负人的手段非常古老而有效:拒之门外。 正门、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任凭侍卫们拍得山响,里面始终半点儿声息也无,好像守门的小厮都死了似的。 明明这才一更天。 阮青枝被拍门的声音吵得头疼,皱眉道:“别叫了,不开就算了。” 夜寒低头看看她苍白的脸色,叹口气:“也罢,咱们回金栗园,养好伤再来算账。” “不,”阮青枝揪住了他的衣袖,“我是说,叫门没用,咱把它砸开就可以了。” 夜寒皱眉:“你有伤在身,尽量先不要跟人置气,免得吃亏。” “我不!”阮青枝瞪着那两扇大门,“正因为有伤在身,我就更不能受憋屈,否则我这伤怕是好不了了!” 夜寒闻言立刻抬起头,沉声喝道:“砸门!” 西北军将士攻城都是家常便饭,又怎么会把这么一道小小的木门放在眼里。 眨眼间相府的大门已经轰然倒地,许多小厮护院丫鬟婆子们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如临大敌。 夜寒抱着阮青枝跨进了门槛。 两边对峙,阮青枝冷笑起来:“原来相府的人耳朵都不好使。喊话听不见、拍门听不见,非要等到拆了大门地动山摇才能感觉到——你们怕不是相府的奴才,而是山洞里的耗子吧?” 一个婆子苦着脸想上前打躬:“大小姐,这不能怪我们啊,您看这三更半夜的……” 阮青枝厉声打断,问道:“三更半夜,你们一个个穿得整整齐齐的,都没睡?” 婆子一脸苦相还要辩解,阮青枝嗤笑:“嘴皮子上的花活还是不要在我面前耍了,耍小聪明丢了性命可不划算。给人当奴才也不容易,何苦要替你们主子背黑锅!” 众奴仆立时震悚不敢多言,不远处响起了阮文忠的声音:“好,好!青阳郡主果真长本事了,威风得很呐!” 夜寒冷冷地道:“阮相爷也长了本事了,令人刮目相看。” 阮文忠迟疑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躬身行礼:“微臣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本王若不恕罪呢?”夜寒问。 “这……”阮文忠迟疑着,抬起头来,“殿下宽宏大量,想必不会跟微臣计较。” 夜寒抱着阮青枝从旁边绕了过去,径直朝内走。 阮文忠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忽然心中惶惶,忙跟了上去:“殿下,我……” 阮青枝攀着夜寒的肩膀,探出头来问:“父亲,是谁给你的错觉,让你有胆子把‘宽宏大量’这种评价用在厉王殿下身上的?你出门去问问旁人,三川六国谁不知道南齐西北军大统领睚眦必报、半点儿不饶人?” “你住口!”阮文忠恨恨地咬咬牙,又追了上来:“厉王殿下,不管怎么说,我的女儿昨夜不曾归家、今晚又到了半夜才回来,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至于连教训两句的资格都没有吧?” 夜寒仍不答话,一路进了惜芳园,伴月立刻哭着迎了上来:“到底出什么事了?先是程虎李三半死不活地给人送回来,然后小姐又……你不是说你能照顾他的吗?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阮文忠直至此刻才发现阮青枝不对劲,忙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夜寒冷冷地道:“真不容易,青枝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听到你问一句‘出什么事了’!” 阮文忠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跟着进了屋子,看着夜寒将阮青枝安置在床中,脸色终于变了:“怎么会受伤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伴月气冲冲掩好了帐子,转过身来阴阳怪气地道:“哎哟,老爷眼神儿不差啊,居然能看出我家小姐是受伤了!奴婢们还以为您又要吹胡子瞪眼骂一声‘孽障’呢!” 阮文忠顿时黑了脸:“本相眼神好不好不知道,至少收拾你还不成问题!福儿——” “阮相,”夜寒抬手,“何必跟丫头一般见识。” 阮文忠气得胡子都在抖,却不敢跟夜寒争执,只得悻悻地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夜寒摆手撵走了伴月,自己招呼阮文忠坐了下来,劈头便问:“阮相,这么多年装傻充愣,也挺辛苦吧?” 阮文忠愣了一下,脸色沉沉的愈发难看:“殿下何出此言?” 夜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泡茶没有说话。 阮文忠如坐针毡,额上渐渐地渗出了汗,一会儿工夫已擦了三四遍。 一壶茶泡好,夜寒斟了一碗双手给阮文忠递了过去,之后抬起头露出几分讶异:“阮相,这屋子里有那么热吗?” 阮文忠狠狠在额头上擦了一把,咬牙:“厉王殿下,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再不然咱们到书房去说,这……” “在哪里说都一样,”夜寒打断了他的话,“阮相,对于相府的前程,你究竟作何打算?还是想要依靠那个连亲生母亲都下得了手的阮碧筠吗?” 阮文忠没有答话,也没敢接他的茶,右手搭在桌上攥紧又松开,微微发颤。 阮青枝在屏风那边迷迷糊糊地听着,有点怀疑夜寒在发昏。 跟阮文忠有什么好聊的?那就是个鬼迷心窍的大傻子罢了! 偏偏夜寒极有耐心,这么久了一直稳稳地在椅子上坐着,眼睛只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姿态十分悠闲。 撑不住的当然是阮文忠。 杯中茶水将要凉透的时候,阮文忠从椅子上滑下来,跪了下去:“殿下,先前确实是微臣的错,但……那也都是为了相府的前程!人人都说青枝是煞命、丧门星,微臣怕她给府中带来祸事,所以只能冷着她,也是希望老天忘记府中有这么个人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她实实在在也是微臣的女儿,微臣岂有不心疼的啊!” “阮相,本王问的不是这件事。”夜寒轻轻放下茶碗,抬起了头。 阮文忠忙也抬起头来,急道:“微臣如今明白了!殿下,这件事一定是先前弄错了,青枝才是天定的凤命!如今青枝既然已经跟了殿下,那殿下您自然就是真龙天子,微臣绝不敢再犯糊涂!” 夜寒微微皱眉,没有接话。 阮文忠顿了一顿,只得又补充道:“今后,微臣唯殿下马首是瞻!” 夜寒摇摇头,笑了:“这个大可不必。本王麾下并不缺人摇旗呐喊,要你一个糊涂虫有何用?” 阮文忠无言以对,只好又抬袖子擦汗,嗫嚅半天才道:“微、微臣忝居相位,才德虽平庸,亦可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夜寒仍然摇头:“阮相真的误会了。本王并不是来拉拢你的。” “殿下!”阮文忠吓得嗓子都哑了,“……殿下,微臣、微臣先前不知,不知者无罪,请殿下高抬贵手……微臣纵有千般不好,至少也是青枝的父亲!殿下,就算只为了青枝有个娘家,您也……也要留着微臣一条贱命啊!” 阮青枝在帐内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直觉得替阮文忠害臊,臊得耳朵都烫了起来。 这老东西平时不是挺威风的嘛,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废物? 夜寒也觉得有些意外,见状只得用手挡了挡眼睛,算是勉强给这个没脸的岳父大人留一分颜面。 等到阮文忠呜呜哭起来的时候,挡眼睛也不顶用了,夜寒只得叹息一声开了口:“阮相,你若是真想活着,当年的事就实说了吧。” 阮文忠惊恐地仰起头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之后飞快地说道:“当、当年,玉娘确实是产后血崩死的,微臣不敢说谎。” 夜寒以指尖敲敲茶碗,摇头:“本王可以相信你,只不知御史台的人信不信,更不知父皇肯不肯信。” 阮文忠忙道:“微臣不敢撒谎,即便陛下亲审,也……也没有不信的道理。” “阮相,”夜寒眯起眼睛笑了笑,“你若是至今仍不肯说实话,等到御史台查到证据递到父皇面前的时候,本王可就来不及救你了。” 阮文忠脱口一声“殿下救命!”,额头已磕到了地上。 阮青枝在帐中听着,有些犯迷糊。 她不太明白夜寒为什么要跟阮文忠说这么多废话。难道他如今的处境如此不妙,竟连阮文忠这种尸位素餐的废物也需要拉拢了吗? 事实证明也许是的。 下一刻,夜寒的语气已经放软:“阮相快请起吧。您是青枝的父亲,当然也就是本王的长辈,本王又岂能见死不救。” “谢……谢殿下。”阮文忠抹着汗起身,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不瞒殿下说,玉娘那件事微臣问心无愧,只是……只是微臣不能到御史台过堂!一旦进了御史台,微臣必死无疑!” 夜寒沉声问道:“你手中有父皇的把柄,该是父皇怕你过堂才对,你自己怕什么?” “殿下!”阮文忠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您都知道?!” 夜寒看着他,微笑:“当然,本王都知道。” 阮文忠霎时面如死灰。 夜寒摆摆手示意他落座,平静地道:“阮相也不必过于惊慌。本王知道那件事,是因为自己曾经亲历过许多危险,所以对某些隐事难免比别人敏锐一些。除了本王,朝中应该还没有旁人知道。” 阮文忠无声拱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寒叹口气,又道:“只是,事关重大,本王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你,更不知道有没有必要保你。” “殿下!”阮文忠再次起身,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微臣自知罪无可恕,求殿下看在青枝的份上,设法为我阮家保全一脉骨血,微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阮青枝听到此处忍无可忍,在里面咬牙翻了个身,叫道:“不要看我的面子!我的脸没那么大!” 这一次,阮文忠没有骂“孽障”。他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夜寒默然片刻,叹道:“阮相免礼吧。青枝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本王也希望她在世上能有个亲人,即便帮不上忙,至少也算个安慰。” 阮文忠大喜过望,连连叩头称谢。 片刻之后二人重新坐好,夜寒给阮文忠换过了热茶,淡淡道:“如今朝中已是风雨欲来,阮相若是在这时候被御史台彻查,后果可想而知。” 阮文忠低头称“是”,又抹泪道:“一切仰仗殿下……求殿下救命!” 夜寒微微一笑,安慰道:“这件事,本王会想办法。只是,眼下本王也有一桩麻烦在身,还需要阮相帮忙周全一下。” “但凭殿下吩咐,微臣无有不遵!”阮文忠慌忙答应。 夜寒笑道:“阮相不必紧张,不是什么大事。——明日早朝时,可能会有人问及本王和青枝的去处,阮相可知道要如何回答?” 阮文忠想了一想,不敢猜测,只得低头道:“请殿下吩咐。” 夜寒敲敲茶碗,笑道:“阮相待青枝确实过于严厉了些。她不过是随本王在金栗园盘桓一两日而已,如今本王已亲自送她回来了,天色也不算很晚,你怎的又逞威风不让我们进门呢?” 阮文忠连声称是,细品了品夜寒言下之意,忙道:“是,都是微臣太过迂腐了。殿下与青枝已经定亲,此事原不必小题大做。何况青枝回来时才刚刚日落而已,确实也不算晚。” “嗯,”夜寒满意地点了点头,“青枝年少贪玩,也怪本王太过迁就她了。阮相肯体谅就好。” 阮文忠立刻接道:“殿下肯迁就,那是她的福分。小姑娘家爱热闹也不是什么大错,只是如今天气渐冷,以后还是少出去的好。过两天有戏班子来府里唱堂会,少不了她的热闹,还请殿下帮着劝劝,让那丫头少往外跑两趟吧!” 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阮青枝隔着一道屏风都听得直皱眉头,夜寒却面不改色:“阮相放心。青枝这两天也累得够呛,接下来应该会老实一阵子。本王未必能常来看她,还要劳烦府上多多照料了。” 阮文忠立刻站了起来,不胜惶恐:“殿下放心,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夜寒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气氛凝滞片刻,阮文忠恍悟,忙又躬身:“天色不早,微臣告退了。” 夜寒摆摆手看着他走出去,立刻转身走进内室,掀开了帐子:“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发烧?” 阮青枝摇摇头,看着他:“我不太明白。你刚才,是在拉拢我爹?” 夜寒点头:“世人皆知他不喜欢你,也不待见我。所以由他来为咱们掩护最好。否则庆王府出了那样的事,父皇一定会怀疑到我身上来的。” 阮青枝刚才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但她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阮文忠怎么就乖乖顺从了呢? “你刚才说你什么都知道,指的是什么事?”她问。 夜寒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笑道:“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阮青枝瞪大了眼睛,须臾嗤地一笑:“你诈他!” 诈他不奇怪,能诈出话来才是本事。阮青枝眨眨眼看着夜寒,觉得这个人真是太有能耐了。 夜寒被她盯得心里发热,袍子一撩就在床边躺了下来。 才要伸手,阮青枝忙道:“你离我远点!碰哪儿都疼!” 夜寒顿时老实了,只敢小心翼翼地搂一下她的肩,还不敢用力。 心里委屈得不行,可是想到阮青枝受的罪、想到先前暖阁中那惊险的一幕,他是半点儿牢骚也不敢发,反倒还要暗暗庆幸,感谢老天仁慈,让他在千钧一发的那一刻赶过去了。 此刻阮青枝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身上衣裳并没有换下来,血腥气浓得吓人。 万幸的是一直没有发烧。夜寒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稍稍放心,又贴在她的身旁细细解释道:“咱们的行踪确实需要阮相掩护。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诈一诈他,没想到效果还不错。” 阮青枝歪过头来看着他:“就算是诈他,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有秘密的呢?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夜寒慌忙否认,微笑摇头:“我不知道阮相的秘密是什么,我只是一直觉得奇怪:他那么一个愚蠢无能的人是如何科举高中,又是如何少年得志、稳坐相位多年的?思来想去,要么他不是真的愚蠢,要么父皇有把柄在他的手中。当然,也可以是二者兼而有之。” 阮青枝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 所以,他们刚才闪烁其词的“当年事”,可以让一个平庸无能的人稳居相位多年、可以让当朝皇帝忌惮多年却束手无策,可想而知那必定是一个极大的秘密! “我还是不太明白,”阮青枝沉吟道,“我爹求你保全阮家一点血脉,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当年的事若揭发出来,阮家必然是抄家灭族之祸?” 夜寒点了点头:“能让父皇和阮相相互忌惮这么多年的,当然不会是小事。” 阮青枝闻言,若有所思。 说是阮文忠掌握了皇帝的秘密,可是那件事揭发出来,却是阮家的灭门之祸。 可见,阮文忠与皇帝,是相互忌惮的。那件事,应当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秘密。 原来阮文忠一直忌惮御史台,怕的不是御史台弹劾他昏聩无能贪赃枉法等事,也不全是怕揭穿当年栾玉娘之死的真相,而是害怕打破了他和皇帝之间微妙的平衡,将“那个秘密”牵扯出来! 至此,许多难解之事终于有了一点眉目,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迷惑。 “所以,我娘的死,到底跟‘那个秘密’有没有关系?”她喃喃地问。 夜寒摇摇头表示不知,想了一想又叹道:“别急,如今既然有了眉目,以后查起来就不难。等手头的事办妥当之后,咱们再跟御史台商量一下找你哥哥的事。” 阮青枝点点头,叹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着急查。眼下庆王府的事情必然还多,我是帮不上什么了,你快去忙吧。” 夜寒又搂了搂她的肩膀,恋恋不舍地放开了,起身下床:“程虎李三两个人中了毒,恐怕还要将养几天。你有事记得另外叫人去告诉我,不要自己硬撑。” 阮青枝答应一声闭上了眼,以免他在这儿啰嗦不休。 夜寒知道她的意思。眼下也确实不是婆婆妈妈腻歪的时候,他只得狠狠心走了出去,果然一出府就被将士们找了来,你一言我一语连着说了好几件事。 庆王府与那几处私兵营的联络已经切断,但是要想将那些队伍打散或者收归己用,显然还需要很下一番功夫。 庆王口风很紧,死活不肯透露那些用来养兵的钱财藏在何处。将士们审问过他的管家和亲随,已经问出了两处,但账目依然不对,可见还有藏得更深的。 目前没有查出庆王与谁暗中往来。那位大皇子一向深居简出,有可能确实是一个人在苦心筹谋,但也有可能是藏得太深。这件事,目前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夜寒一路走一路与将士们筹谋,从在外的钱粮武器兵将到庆王府的私兵家奴小主子们,处处都要费心思,也亏得他和身边几个亲信都是极其灵活之人,否则还真容易焦头烂额。 而阮青枝这边说是养伤,却也没能立刻清静下来。 因为,这大半夜的,阮碧筠居然来了。 守门的伴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立刻冷下了脸:“哟,这不是二小姐吗?怎么三更半夜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阴风吗?” 阮碧筠身穿白袄白裙,外头罩着素白的斗篷,面无表情:“我要见姐姐,有话说。” “还真跟鬼似的。”伴月嘀咕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二小姐,就算是亲姐妹,也没有大半夜上门打搅的道理,何况您已说过了不跟我家小姐做姐妹的!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行,”阮碧筠冷冷地道,“事关我和姐姐两个人的命,耽搁不得。” 伴月听见这话,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二小姐放心,我家小姐的命好好的。至于您的命好不好,我们可管不着!您抢了别人的东西,现如今觉得不好用了,怎么还打算跑来找正主算账不成?” 这丫头如今是骄纵得厉害,腰杆子越来越硬,脾气也越来越大了。 阮碧筠被她气得不轻,却并没有拂袖而去,反而咬牙迈步上前,立刻就要撞门:“姐姐,我知道你醒着!放我进去,我有话说!” 115.两个人都嫁给他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心里只觉得烦,始终不愿搭理。 伴月只得在门外死命拦住,破口大骂:“二小姐,如今您虽不是凤命了,好歹也还是个千金小姐,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没脸没皮了呢?” 千金小姐是不屑同婢女争执的。阮碧筠抬手抓住门环,杏眼瞪圆:“贱婢,让开!” “我偏不让!”伴月将自己整个儿贴在门上,昂首挺胸气势凛然:“你要打架吗?横竖这相府是没有尊卑的,当我怕你啊?” 出人意料地,阮碧筠竟没有发怒。她嘲讽地笑了笑,忽然伸手。 伴月迟疑了一瞬。 倒也不是怯了。只是毕竟身为婢女,尊卑之分是自幼就记在骨子里的,真要跟府里的小姐打架,她还是会本能地觉得不太合适。 谁知只这一瞬间的迟疑就坏了事。阮碧筠伸出的手竟不是来掐她的脖子,也没有抓她的脸,而是捏了一粒药丸,直截了当地塞进了她的嘴里。 一股凉意顺着喉管淌下去,胃里瞬间刀割似的疼了起来。伴月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小姐快跑!她会使毒!” 阮青枝瞬间坐了起来,厉喝:“阮碧筠!给她把毒解了!否则我一刀一刀剐了你!” “所以,姐姐肯见我了吗?”阮碧筠的声音凉凉地问。 阮青枝顿了一顿,又听见阮碧筠补充道:“我知道姐姐医术高明会解毒,可是你的丫头只有一刻钟时间哦!” “你给她解毒,我见你就是!”阮青枝咬牙。 阮碧筠笑了笑,蹲下来慢腾腾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绣花般优雅细致地捻出塞子,寻了一粒药丸出来,在伴月面前晃了晃:“想吃吗?求我呀!” 伴月疼得面无人色,犹自恨声叱骂:“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以为我怕死吗?我死了,我家小姐自会为我报仇!你是个什么东西配让我求你?” 阮碧筠唇角笑意散去,脸色更阴沉了几分,指间的药丸几乎捏碎。 阮青枝披着一条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打开了门:“阮碧筠,你自己若不想受同样的罪,就不要折磨她!” “姐姐待奴才还真是体贴!”阮碧筠冷笑着将药丸塞进伴月的嘴里,站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你这副虚伪的嘴脸一点都没变!明明并不是真心疼她们,装成这样不累吗?” 阮青枝没有答话,看着伴月咽下药丸脸色好看了些,便抓过她的手腕来诊了脉,又抢过阮碧筠手中的药瓶看了一眼,随手丢了回去:“你跟我来吧!” 阮碧筠冷笑着进了门,伴月从地上爬起来也要跟着,阮青枝按住了她的手:“你去歇着吧。携云呢?” 伴月擦擦眼泪,哑声道:“程虎和李三中了毒,另外两个受了伤,携云在照顾他们!” 阮青枝皱了皱眉,忽地又笑了:“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你也去,让携云连你一起照顾着!” 伴月脸上眼泪都还没擦干,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阮青枝将她推了出去,关上门,径直回到内室躺下,放下了帐子。 阮碧筠跟了进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客人的待遇,脸上不免又有些愤恨,在床前呆站了一会儿才退后两步,坐在了炉边的椅子上。 “我知道你讨厌我,”她冷声开口,“就像我讨厌你一样。” 阮青枝没有答话,随手扔了先前披着的毯子,又找了一件外袍来披上,将身上的伤处严严实实藏了起来。 阮碧筠继续说道:“所以你别以为我有多想来见你。你不知道我看见你这副嘴脸有多恶心!——阮青枝,你真以为前面十四年,我一直都杀不了你吗?” “要不然呢?”阮青枝打个哈欠躺了下来,“你是想说你一直对我心慈手软,先前下毒放火凿冰挖陷阱甚至专门去拜师学毒术都是闹着玩的?” 阮碧筠沉默了一下,冷声道:“我不跟你说这个。” “你不说我来说!”阮青枝冷笑,“阮碧筠,你怎么就是不敢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呢?你这一世本就是为了夺我的凤命来的,你怎么敢让我活着!整整十四年,你每时每刻都想弄死我,无奈本事不济每次都失败,你就只好安慰自己说其实也没那么想杀我,留着我一条命把我踩在脚底下逼我看着你一路踏锦绣步青云凤临天下也不错——是不是?” “姐姐好一张利嘴!”阮碧筠咬牙。 阮青枝轻笑,总结道:“可是你再怎么自我安慰都没用,事情的真相就是,你杀不了我。” “我杀得了!”阮碧筠呼地站了起来,“我若是杀不了,阮青枝就会一直是那个缩头缩脑的废物,而不是你!是因为我杀了她,所以你才来的!” “哦,所以我应该谢谢你。”阮青枝笑意更深。 阮碧筠好看的杏眼瞬间瞪圆,恨意迸射而出如有实质。 可惜阮青枝隔着帐子看不见,依旧笑意吟吟:“你大半夜过来,应该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阮碧筠默然片刻,缓缓地坐了回去:“我跟你无旧可叙。但是,我们可以谈谈将来。” 阮青枝抱着枕头换个舒服的姿势,洗耳恭听。 阮碧筠顿了一顿,冷冷道:“你我今生是怎么回事,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咱们两个人都是凤命,却又都不是凤命,谁都不可能单独拿到凤印的。” “你是在说梦话吗?”阮青枝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和我并不是真的孪生姐妹,哪来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二姑娘,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凤命只有一个,不是你就是我。” “不对!”阮碧筠拍桌又站了起来,“你应该知道,你的魂魄是奔着凤命来的,但这一世凤命对应的是阮碧筠的这具肉身!你我二人必须合二为一,否则凤命永远不会完整!” 阮青枝认真地想了想,又笑了:“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不在乎。” 什么凤命不凤命的,那只是她完劫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她的目的只在“凤印”。只要所谓的天命不给她添乱,她单以凡人之力拿到凤印一样可以作数。 阮碧筠显然并不明白这些细节。阮青枝也不打算向她解释,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阮碧筠却不肯走,反而缓步踱到床边,悠悠道:“我知道你如今摆脱了煞命,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但我还是要劝你慎重一些,不要因为一时张狂就断送了大好的前程。你心里应当清楚,凤命,没那么容易拿到的。” 阮青枝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近,下意识地就伸手抓住了枕下的尖刀。 阮碧筠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语气更加缓和了几分:“姐姐,其实你我二人何必一定要闹得你死我活、又何必要互相忌惮互相拆台……左右都是自家姐妹,好好相处不行吗?” “你有什么打算?”阮青枝问。 阮碧筠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轻笑:“姐姐眼光比我好,一下子就选中了一个最靠得住的。只可惜你的命数帮不上他,他的帝王路上仍旧是荆棘遍地啊。上有皇帝不待见他、下有那么多弟兄虎视眈眈,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帮你把凤印拿过来?或者说,你们脚下的那条路,还要垫上多少人的尸体才能走过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阮青枝烦躁地坐了起来。 阮碧筠笑意更深:“我想帮你们啊。姐姐,咱们合作如何?你我两个人加起来才是凤命,那就两个人都嫁给他,如此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咱们谁也不必压倒谁,到时候让他立左右皇后就是了!你也不是善妒之人,难道会容不下我吗?” 帐中阮青枝默然良久,叹道:“你让我想想。” 阮碧筠笑了,抬手掀开了帐子:“那,姐姐慢慢想,我——” 一句话未说完,阮青枝手中尖刀已狠狠向外刺出,结结实实扎在了她的肩上。 阮碧筠尖叫一声滚了出去,摔在地上踉跄着奔出几步,又撞上了桌角。 她捂着受伤的肩膀站了起来,一双妙目赤红,死死盯着阮青枝:“你,你怎么还有力气?” 阮青枝皱了皱眉,随即恍悟:“你下毒了?” 阮碧筠咬牙不答。 阮青枝想了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你找我扯这么多废话是为了下毒?下毒你早说啊,害得我还以为你真要来抢我的夜寒,吓死我了都!” 阮碧筠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扯了又扯,脸色越来越难看。 阮青枝趿着鞋子下了床,笑了:“是在衣服上下的无色无味的慢性毒吗?真对不住,忘了告诉你了,我屋子里的熏香是能解百毒的。” 阮碧筠放弃了查看衣袖,重新抬手捂住了肩上的伤处。 阮青枝怜悯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个毒医师父,本领其实也许很一般?” 阮碧筠不答话,只惊恐地看着她手中的尖刀,结结巴巴:“你、你不能杀我!我是凤命,凡人不能杀我……” “你已经不是凤命了。”阮青枝提醒道,“而且我也不是凡人。先前忍着不杀你,是怕天道惩罚;如今我想了想,觉得杀了你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即便受惩罚也值了。” “不,不!”阮碧筠慌忙起身踉跄着躲避,惊慌失措之下竟然忘了往外跑,只管在屋里绕着桌子转来转去。 要不是阮青枝身上有伤,这会儿工夫十个阮碧筠也杀了。 但即便有伤,凭她的身手杀掉阮碧筠也是迟早的事。阮青枝一旦动了这个念头就再也不会瞻前顾后,横下一颗心锲而不舍地追着阮碧筠就去了。 阮碧筠几次从尖刀之下险险逃出命来,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不是在开玩笑了。 十四年过去,那个丧门星竟然学会反抗了! “救命,救命……”阮碧筠一边逃一边嘤嘤地呼救,无奈声音太小,外面根本就没有人听到。 趁她分神,阮青枝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右手持尖刀对准她的后心,狠狠地刺了下去。 阮碧筠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仿佛,已被刺穿了心脏。 阮青枝却在这一瞬间寒毛倒竖、遍体生凉。 她手中的尖刀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刺下去了,触感却像是扎进了一团棉花里,软而柔韧,全无半分干脆。 不对! 阮青枝立时向后弹开,退到床边站定,警惕地看着阮碧筠。 却见后者栽倒在地上仿佛已经死了,后心的衣衫破了一个洞,却并没有血流出来。 除此之外别无异状。 阮青枝定了定神,低头看看手中的尖刀,果然干干净净并无一丝血迹在上面。 失手了。 阮青枝攥紧尖刀等了一会儿,见阮碧筠始终没有动静,便又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也许是她过于谨慎了。尖刀触感不对的原因可以有很多,比如她伤得太厉害使不上劲,再比如阮碧筠穿了金丝甲,又或者阮碧筠确实是仙身杀不得…… 她总要看个究竟。 阮青枝伸手将阮碧筠拽了起来,正要细看,眼角却瞥见窗棂那儿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韩元信?”她放开阮碧筠,抬起了头。 那影子里果然走出了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叹口气停在了桌旁:“你,不能杀她。” “为什么?”阮青枝气急,“她能杀我,我却不能杀她,这是什么道理?明明她才是妖孽!如今我已经把凤命抢回来了!我为人间除妖孽,难道不该算是功德吗?” 司命神君摇摇头,无奈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凤命已定,岂是那么容易就被你抢回来的?若是这样可以作数,你前面几世的凤命,早不知被那些小妖和散仙们抢去多少回了!” 阮青枝闻言心中一沉,踉跄退后坐在了床沿上:“你什么意思?阮碧筠依旧是凤命?我费了那么多力气,什么都没有改变?” “倒也不是。”司命神君忙软语安慰,“你如今收获的民心,已经足够用来对抗你的煞命了。照这个趋势下去,你顺利完劫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只要阮碧筠一直错下去……” 阮青枝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急了:“什么叫‘只要阮碧筠一直错下去’?你是说如果她找对了路,我依旧会功亏一篑?” 司命神君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担心,她的性情,是很难找对路的。” 阮青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身为司命神君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儿戏了点? 阮碧筠只是心地不善而已,她又不是蠢!等过些日子,她意识到“凤命”彻底靠不住的时候,难道她就不会想到行善事、收民心吗? 司命神君也知道自己说了蠢话,不免也觉得有些尴尬。幸亏凡人状态的阮青枝看不清他的脸,否则她是肯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的。 想到此处司命神君又觉得十分不是滋味,忙又嘱咐道:“事关重大,你纵有百般委屈也要忍耐。记着:无论什么时候、不管你坐到什么样的位置,阮碧筠都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但我却可以随时死在她的手上!”阮青枝气恼,“我费了这么大工夫才得来一点转机,她只要找对了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局面扳回去,这是什么道理!” 女孩子发脾气是没法安慰的。司命神君摊了摊手:“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你没本事,被别人抢走了命呢?” 阮青枝顿时泄气,转瞬之后却又清醒过来:“这不对吧?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跟人抢过命!我这一世开始之前,命数的安排不是你们在管着的吗?你们失职,被别人率先闯入轮回台夺了我的命数,该是我找你们算账才对!” 司命神君无言以对,下意识地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一副生怕挨打的样子。 阮青枝原本只是想发发脾气,却没想到对方是这个反应,倒吓得她愣了一下。 随后,怒气瞬间窜了上来:“所以,出现这样的事,确实是你们的失误?” 司命神君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也不能这么说。” 阮青枝顿时没了追问的兴致。 没有一个失职的人会痛痛快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他们总要为自己寻找几个借口,让自己的失职显得合情合理。 这些借口千篇一律,她又何必一定要问。 何况她如今肉身凡胎,问了又怎样?难道还能打上瑶台去逼着失职的神君们认错不成? “我明白了,”阮青枝黯然道,“多谢你来阻止我。现在,你可以走了。” 司命神君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蹲下来,抬手往阮碧筠肩上的伤处抹了一把。 一道乳白的光晕闪过,阮碧筠的肩膀瞬间恢复如初。没有伤痕、没有血迹,就连割破的衣裳也平平整整,好像从来没有破损过。 阮青枝静静看着并不说话,司命神君又向她走了过来:“你身上的伤可能会带来麻烦,我帮你也处理一下吧。” 有这样的好事,谁拒绝谁是傻子。 阮青枝大大方方把胳膊伸了出去,问:“神君哪天不当神仙了,也可以来人间做个妙手回春的跌打大夫?” 司命神君一边为她治伤,一边摇头叹气:“你怎么还是爱问这种蠢话!仙术是随便用的?” 阮青枝猛地缩回了手:“你会受到反噬,是不是?就像我先前……” “不至于,”司命神君又把她的胳膊抓了过来,“一点小术法而已,何况也不是彻底治愈,该疼还是会疼的。” 阮青枝看着他的指尖抚过伤处,果然伤痕立刻消失不见了,但疼痛半点儿也没有减轻,先前因为失血而造成的头痛也依然如旧。 “真是个小气鬼。”她轻声嘀咕着,看着自己身上七八道伤先后恢复如初,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肯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来。 司命神君起身笑了笑,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只玉瓶塞给了她:“吃这个,好得快。” 阮青枝不客气地收下了,本来还想顺便套两句话,眼前却只见影子一闪,司命神君已不见了。 “每次都这样!”阮青枝撇嘴抱怨,“不是藏头露尾就是欲言又止的,生怕我不知道他有事瞒着我似的!” 正气恼间,窗前忽地响起一声低泣,却是阮碧筠醒了。 阮青枝立刻奔了过去,手中尖刀抵住了她的后心:“喂,我问你,你还使不使坏了?” 阮碧筠察觉到了尖刀的寒意,立刻又凄厉地哭了起来:“我不敢了!姐姐,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还不赖,经历了一回生死,这孩子总算学乖了一点。 阮青枝心情很不好,故意又吓唬了她一阵才收了尖刀,冷冷退后:“我的脾气一向不怎么好,所以你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免得哪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的性命可只有一条!” “是,筠儿知错了,多谢姐姐……”阮碧筠抹着眼泪跪爬起来,连连叩首。 阮青枝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阮碧筠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捂住伤口,随后就愣住了。 伤……伤呢? 她先前明明被刺伤了左肩,此刻伤处也仍然实实在在地疼着,可是那道伤,不见了。 阮碧筠扒拉了一下自己左肩的衣裳,再看看原本应该沾满了血、此刻却干干净净绝无污渍的右手,迷迷糊糊,直疑心自己在做梦。 阮青枝看着她,冷冷地问:“怎么,还不走,是想留在这儿给我守夜吗?” “姐姐,我的伤……”阮碧筠忍不住问出了口。 阮青枝瞥了她一眼,挥了挥手中尖刀,一脸不耐烦:“怎么,你还挺遗憾?既如此你过来,我给你变成真的!” 阮碧筠慌忙摇头,警惕地捂住左肩,倒退着逃了出去。 阮青枝听着房门哐啷关上的声音,长舒了一口气,之后又愤恨地把尖刀扔到了床上。 这事儿,怎么就这么憋屈呢! 好容易辛辛苦苦走到如今,自以为已经苦尽甘来了,却告诉她事情其实也没有多大变化?只要阮碧筠一伸手,她如今得到的大好局面转眼就要拱手相让? 凭什么啊! 116.当殿验伤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庆王府突然出事的消息,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因当然是,不信。 庆王妃生病这件事是有人知道的,有太医院的医案在,说是病死了也未为不可。 但,庆王殉情,追随王妃去了? 开什么玩笑?历来只有丈夫死后妻子自尽追随于地下,谁听说过丈夫为妻子殉情的! 何况庆王再怎么不济他也是南齐的王爷!天潢贵胄!他会缺女人吗? 满朝文武义愤汹汹,异口同声嚷着要查明真相,以免庆王殿下九泉之下魂魄难安。 “查!”皇帝脸色沉沉,显然也是极为悲愤:“此事务必要查清楚!我南齐皇家儿女,岂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一早已从庆王府回来的太监忙禀道:“陛下,太医已经验过,庆王妃乃是身患恶疾而亡,死时已面目全非,与王、葛二位太医医案中所载并无出入;庆王殿下周身乌青,确是中毒而亡无疑。太医说,殿下久病成医,府中藏有许多名贵药材,如若死志已生,确实有可能……” 话未说完皇帝已厉声打断:“朕的儿子,怎么可能那般无用,为一个女人就要死要活的!” 太监不敢辩驳,伏地连连称是。 又有人跟着分析道:“庆王府奴仆在一夜之间逃散殆尽,这件事同样说不通!即便庆王殿下薨逝,府中尚有两位小王爷和一位小郡主在,天家富贵并不会消减半分,他们跑什么?” 奴仆逃散,确实是一大疑点,同时也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 皇帝沉声下令:“着令京兆衙门、兵马司全城搜捕,务必将庆王府逃奴捉拿归案,严加审问!” 下臣凛然领命,殿中气氛肃穆,人人都有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皇帝默然良久,又问:“孩子们怎么说?” 太监忙禀道:“三位小主子都说晚上睡得早,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半夜醒来叫人才发现奴才们都不见了。小郡主独个儿去了庆王妃院里找人,这才知道王妃与殿下都已不幸……” 至于如何“不幸”的细节,两位太医刚才已经说过了。只是谁都没料到王府所有的奴仆会在一两个时辰之内尽数逃散。 太监又补充道:“郡主和小王爷们都不曾发觉有什么异常,金吾卫将士也反复查过,府中并无打斗迹象,除了殿下手中握着的一只茶盏之外,别处也不曾验出有投毒的痕迹。” 皇帝焦躁地拍着龙案,怒道:“朕不想听这些!查不出,就继续查!” 太监和大臣们不敢多言连连称是,殿中气氛愈发沉闷。 皇帝忽然又看向夜寒:“依你看,庆王府之事最有可能是谁下的手?” 夜寒躬身,面无表情:“父皇恕罪。儿臣初回上京,并不知道大哥素日是否与人有嫌隙,实在无从猜起。” “你!”皇帝被这番回答气得不轻,“果真冷心冷肺,全无孝悌之念!” 夜寒躬身请罪,并不辩解。 皇帝看着他,怒气更盛:“你不了解,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长兄没了,你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吗!” 夜寒再次俯首,平静道:“素闻大哥与世无争,想必宫中朝中并无仇家,因此儿臣认为,这番灾祸多半是祸起萧墙。” “祸起萧墙”也并不是只有一种解释的。究竟是兄弟相残,还是恶仆欺主? 皇帝脸色阴沉沉看着他:“你回京多日,可曾与你大哥叙叙旧?” 夜寒答道:“前几天我兄弟九人都聚过了,除此之外并无私下见面。大哥素不爱与人往来,儿臣也不敢冒昧打搅。” “事发时,你在何处?”皇帝忽然冷声问。 群臣相顾愕然。 先前的询问还可以勉强解释成是想听听厉王的意见,可是最后的这个问题再无第二种解释:这是明明白白地在怀疑他了。 夜寒不惊不怒,神情依旧淡然:“傍晚时分二哥携酒菜来访,与儿臣相谈甚欢;之后二哥告辞而去,儿臣送了青阳郡主回相府,三更过后才回到金栗园。” 皇帝抬头看向二皇子。后者站了出来,脸上绷得紧紧的,声音冷硬:“三弟所言不假。而且儿臣探访三弟所带的酒,还是大哥不久前相赠的梅子酿。今早初闻庆王府出事,儿臣与三弟尽皆悲怆不已。” 二皇子是出了名的性情刚直,他说的话当然没有人不信。 皇帝脸色沉了沉,又看向阮文忠:“厉王所言可真?” 阮文忠被迫站了出来,脸色不善地瞪了夜寒一眼,之后才垂首说了声“是”。 “果真?”皇帝皱眉。 阮文忠低着头叹了声“家门不幸”,咬牙道:“这也怨不得厉王殿下,都是那孽障不争气!微臣实在是……唉,无颜见人!” 夜寒回头横了他一眼,冷冷道:“那真是巧了!青阳郡主之所以不敢回家,也是觉得有你这么个父亲,她很无颜见人!昨天本王送她回府时才只傍晚,阮相自己却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郡主‘三更半夜’才回家,也不知到底是谁家门不幸!” 阮文忠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才只傍晚?明明是掌灯时分才回来!更何况前天晚上还一夜未归……” “哼!”皇帝重重地咳了一声。 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丞相,朝堂之上居然吵这么幼稚的架,丢不丢人!这是生怕人不知道他们翁婿不合吗? 皇帝在心中抱怨了一阵,又皱眉看向他们两个人:刚才,真的只是简单地在吵架? 你来我往吵了那么几句,先是明确了厉王去相府的时间、洗脱了他在庆王府一案中的嫌疑,然后又点明了厉王与青阳郡主之间的暧昧,几乎断绝了青阳郡主退婚别嫁的可能。 细想想竟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这两个人,该不是在唱双簧吧? 看脸色却又不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吵成这样,看来也没打算当亲戚好好相处。 皇帝稍稍放心,气冲冲地向夜寒呵斥一声“退下”,这个话题就算暂时揭过去了。殿中继续讨论庆王府的事,秩序和气氛都恢复了正常。 不料没过多久忽然有一队金吾卫来报,说是在庆王府附近的水沟里抓到了一个婢女,水淋淋地拖了上来。 夜寒脸色微变。 事情解决之后,庆王府所有的侍卫和奴仆都清理过了,照理说不应该出现漏网之鱼。 但凡事皆有例外。 比如说这一个,竟是逃跑的时候跌进水渠、在薄冰层下面躲过了将士们的搜查,然后又爬行了十几丈从菜园子的排水沟里逃出府去的。 真是顽强,且好运。 此刻,这个顽强而且好运的姑娘瑟瑟地跪在殿中,哭道:“王妃没死!王妃怎么会死?青阳郡主已经开了方子,说我家王妃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能救的呀!” “青阳郡主?”皇帝抬头看向夜寒,“青阳郡主何时去过庆王府了?” 夜寒神色木然,平平静静地道:“绝无此种可能。” 那婢女大约是被吓着了,半句谎话都不会说,只管叩头哭道:“青阳郡主是昨天傍晚来的王府啊!殿下还把她安置在暖阁里,让奴婢们去给她送饭菜……后来郡主闹着要走,在外面跟侍卫们打了起来,然后殿下来了,一起回了暖阁,后来好像又打起来了,然后厉王殿下带着手下人撞破门窗闯了进去……” “厉王?”皇帝看着夜寒,怒容满面。 二皇子皱了皱眉,向那婢女厉声喝道:“你可不要信口开河!你一个内宅婢女,如何认识厉王?” 婢女哭道:“奴婢不认得,但奴婢听到殿下喊‘三弟’!”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圈,准确地指向了夜寒:“就是他!昨晚他带了好些人,说是要为青阳郡主报仇出气什么的,把王府所有的人全都抓走了!奴婢躲在水渠里才逃过一劫!” 满殿官员大惊失色,皇帝更是震怒地站了起来:“孽子!你给朕跪下!” 夜寒依言跪了下去,脊背却挺得笔直:“父皇,满殿之中只有儿臣一人未穿朝服,众兄弟之中也只儿臣一人多年不曾去过庆王府,这婢子认出儿臣身份并不稀奇!至于她声称儿臣去过庆王府掳走大哥和王府婢仆——儿臣不曾做过,不能认罪!” “是啊皇上,”殿中立刻有官员附和,“庆王府婢仆侍卫加起来总有百余人,厉王殿下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全数捉走?捉走之后或关或杀动静都不小,附近百姓不可能毫无察觉!”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 是啊,不声不响抓走百余人,连府中值钱的财物也搜刮一空,那已经不是劫掠,而是一场不小的战役了! 战役?! 殿中很快又吵嚷了起来。 官员们各执一词,大致上可以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这样的事没有人做得到,只可能是庆王府的奴仆自己逃跑了;另一派则坚持认为奴仆逃跑不可能如此迅速而彻底,必定是被人掳走,而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西北军。 两边都是没有证据的猜测,居然吵得热火朝天。皇帝越听越怒,拍案喝道:“凌寒!你说你没有做过,这婢女为什么单单指证了你?她怎么不攀咬别人?!” “儿臣也想问,”夜寒看向那个婢女,“本王与庆王府无冤无仇,究竟是谁指使你攀咬本王?” 角落里有人阴恻恻道:“厉王殿下,您这次从西北回来,身边带了不少高手吧?‘西北军将士可以以一当百’这句话可是您亲口说的,而且金吾卫中也有您的人……” 夜寒回过头去,目光准确锁定了说话之人。 那人嘎地吸了一口冷气,后面半句话不知怎的就咽下去了。 夜寒嘲讽地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冷笑:“无凭无据信口攀咬,那是市井泼皮才会干的事。” 国之栋梁们并不肯把自己与市井泼皮并列,于是殿中终于稍稍安静了几分。 这时,匍匐在地上的那个婢女忽然又爬了起来,大声哭道:“我有凭据!你带人闯进暖阁的时候,我从窗口看见青阳郡主被乱刀砍在身上,肩上胸前还有腰上都出了好多血!求陛下为庆王府做主,青阳郡主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皇帝扶案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夜寒脸色沉沉没有答话,双拳攥紧,暗暗担忧。 婢女连连叩头,放声大哭:“奴婢不敢说谎!厉王殿下,我家殿下和王妃伤到青阳郡主确实有错,可您也不能这么狠心赶尽杀绝啊……” 殿中群臣的惊呼声已经响成一片。夜寒只管紧攥着双拳,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怪他,大意了。 只要阮青枝被带到殿上来,他的谎言就会被无情拆穿,到时候数罪并罚,那可就麻烦了! 要不,趁这会儿反了算了? 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夜寒死死地压住了它,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态不肯开口。 皇帝盯了他两眼,忽然冷笑:“小成子!带人去相府,宣青阳郡主进宫!” “父皇不可!”夜寒脱口而出。 殿中窃窃私语声又起。皇帝离开龙案,走了出来:“哦,为何不可?” 夜寒答不上来,额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皇帝又看向阮文忠:“阮相,昨晚厉王当真是掌灯时分送青阳郡主回府的吗?” 阮文忠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瘫倒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其、其实是……” 皇帝等了半天不见他把后面的话说完,又换了个问法:“答不上来?那朕再问你,青阳郡主回府的时候,身上可有伤?” 阮文忠嗫嚅良久,哑声道:“臣、臣不知,她……她裹得很严实,厉王抱着进门的……” “时间呢?”皇帝再问。 阮文忠吓得哭出了声:“一更!是一更天的时候回来的!” 皇帝发出一声冷笑,厉声喝问:“先前为什么要说谎?!” 阮文忠无言以对,只得勉强抬起头来,看向夜寒。 此时群臣早已吓得呆了,他这个动作理所当然地被理解成了暗指“受厉王胁迫”。 如此说来,庆王府的事果然是厉王做的! 一夜之间灭掉一座王府,悄无声息,几乎可以置身事外! 这简直太可怕了。群臣一时都忘了指责,不约而同向四周退开,看夜寒如洪水猛兽。 皇帝留意到众人的动作,心下醒悟过来,不由得惊怒交集:“孽子,你还要逞凶不成?不如你现在趁机反了,朕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如何?!” 夜寒原本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被他当面点破,一时倒无话可说。 逼宫篡位,没那么容易的。 背负千古骂名倒还是小事,怕的是准备不周全,不得不付出几倍的代价,牺牲掉一些原本不必牺牲的人。 夜寒硬着头皮不肯开口,心里飞快地估算着认罪或者造反的利弊,迟迟拿不定主意。 皇帝移开目光,看向金吾卫的一名统领:“去,去相府!‘请’青阳郡主来!朕就不信撬不开一张嘴!” 派太监去请和派武将去“请”,意义是截然不同的。这是把阮青枝当同党了。 被点到名字的统领带着即将立功的兴奋,高声领命。 夜寒忽然抬起头来,急道:“不行!不许去!” 这会儿可没人理他。那个金吾卫将领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带着几个亲信奔出殿外点兵去了。 殿中很快又有更多的将士进来填补了空缺。皇帝狠狠一挥手,厉声喝道:“将这孽子拿下!” 左右金吾卫一拥而上。夜寒本能地一跃而起,正准备迎接一场恶战,却听见大殿外面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呼喝:“等一下!” 众人愕然回头,就看见青阳郡主阮青枝披着一件大红斗篷俏生生出现在了门口。刚出去的那个金吾卫将领脸色尴尬地在她旁边站着,进退两难。 “听说陛下要召见我,所以我可以进来了吗?”阮青枝试探着问。 皇帝回过神来,沉声喝道:“进来!” 阮青枝跺跺脚走进门来,看着夜寒说道:“我不是来给你添乱的,可是今天下雪了!你答应过要陪我去赏雪,所以我就提前到这儿来等着你了!” 夜寒等她走到近前,压低了声音斥道:“你不该来!一会儿若有变数,你自己想法子逃出去,不要管我!” 阮青枝向他摇摇头,道了声“放心”,然后才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向皇帝行礼。 皇帝许久没有答话,只管盯着她看。 身上穿的是大红的斗篷,映得小脸微微发红。走路稳稳当当,细胳膊细腿俏生生如同风中的一株红梅。 实在看不出哪里有伤。 那就只能问了。 皇帝缓步踱回龙案后面坐下,沉声问:“青阳郡主,你昨晚是何时回到相府的?” 阮青枝仿佛被问得莫名其妙,回头看着阮文忠抱怨道:“爹,你过分了吧?我不过是晚回去了一会儿,你拦着不许我进门也就罢了,怎么还闹到朝堂上来呢?皇上多忙啊,你让皇上替你管教女儿?你怎么那么大脸呢?” 阮文忠低着头不肯接她的话,旁边已有官员沉声喝道:“朝堂之上休得胡言乱语!陛下问你话,如实回答即可!” 阮青枝回头看了那人一眼,皱皱眉头,委委屈屈地说道:“好嘛!我是傍晚时分就回去了啊,我爹关着大门不许我进,磨磨蹭蹭就耽搁到一更……也许是二更时分了嘛!我实在困了没办法,就让殿下把大门拆了啊!爹,你嫌我害得你在街坊面前丢人了,难道不该先问问你自己把女儿拦在门外丢不丢人吗?” “拆”大门这件事,附近应该有很多人听见,这个没法撒谎。 皇帝在心中分析着阮青枝的话,觉得她的表现实在太过于自然了点,若非真的懵懂无知,那就必然是有备而来。 跟这种小姑娘绕弯子是可以绕一天的。皇帝想了想决定直接问:“有人指证你昨晚去过庆王府,还受了伤。你有何话说?” “咦?!”阮青枝大惊,“我为什么要去庆王府?又为什么会受伤?还有,庆王是谁?陛下,您生了那么多儿子,我记不住哪个是哪个呀!” 旁边婢女哭着扑了过来:“就是你,就是你!你两条手臂、右腿还有腰上都有伤!你不承认,你敢脱了衣裳当殿验证吗?” 阮青枝猛看见一个水淋淋脏兮兮的人形扑过来,吓得脸都白了,踉跄着向旁边躲避:“天啊这是个什么东西……喂,你是不是冻坏了?这么冷的天,你再不去换干衣裳会死的啊!小成子——” 她的话未说完,婢女已扑过来揪住了她的斗篷:“怕我冷死,你把衣裳脱给我啊!” 阮青枝果然解下斗篷丢给了她,自己利索地跳到一旁,抱着肩膀道:“最多斗篷给你,衣裳可不能脱!” 众人看她身形纤细,哪里都不像是裹着伤的样子,不禁相顾愕然。 那婢女仍旧盯着阮青枝,一双眼睛寒光闪闪,显然随时还会扑过来。 阮青枝连连后退,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这算什么啊?朝堂上可以纵容疯子杀人吗?陛下!救命啊!” 直至她藏到了夜寒的身后,皇帝才冷声喝道:“拦住那奴才!” 金吾卫上前将那婢女抓住,拖到了一旁。阮青枝拍拍胸口跪坐下来靠在了夜寒的肩上,委屈巴巴。 夜寒攥紧了她的手,一肚子话急等着问,却苦于无法开口。 皇帝看着他两个人,皱眉:“青阳郡主,有人指证你与庆王府命案有关,身上的伤就是明证!为确保此案公正,你需要脱衣验伤。” 阮青枝立刻气得跳了起来:“旁人诬陷我去过庆王府,我就要验伤自证清白吗?那旁人要是诬陷我造反了,我是不是要当场撞死在柱子上以证清白……不对,我现在就应该撞死啊!当众脱衣验伤,我的脸还要不要了?爹!厉王殿下!你们要救我啊,他们要来扒我衣裳,丢的是你们的脸啊……” “行了!”皇帝被她吵得头疼,不得不拍桌子打断了她的话:“你答应验伤就好办!小成子,带她去偏殿,交给嬷嬷们好好验看!” 阮青枝悻悻地住了口,一脸委屈站在原地磨蹭着不肯走。 小成子走过来作了个请的手势,意味深长:“青阳郡主,莫非还有什么不妥吗?” “有。”阮青枝咬牙,“我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能白受这番冤屈!陛下,若我身上确实有伤,那当然是认杀认剐无话可说;可我若是冤枉的呢?有人诬陷我,害得我受此奇耻大辱,这笔账怎么算?” 皇帝看着她,脸色沉沉:“你想要怎么算?” “第一当然是彻查,”阮青枝看着那婢女道,“我要知道这婢子是受何人指使、为什么要诬陷我——或者说,为什么要诬陷厉王殿下。” 皇帝松了口气,立刻道:“这个依你。若是诬陷,朕自然不会轻纵。还有‘第二’吗?” 阮青枝昂起头,露出了笑容:“第二,我想过一会儿再说,请陛下恩准!” 117.我不活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偏殿的门关上以后,先前的惊呼议论指责全都停了下来,殿中鸦雀不闻。只有那个婢女牙关打颤的声音不受控制,咯咯哒哒响得人心焦。 夜寒跪坐在地上,双拳攥紧,紧张地看着偏殿的方向。 他的右手腕有意无意地贴着腰间的一枚铜扣,感受着那冰凉的硬度,借以寻得一丝心安。 朝堂上不能佩剑,但他习惯在腰间藏一柄匕首。只要掰开那枚铜扣——保住性命、护住他的小姑娘也不算十分艰难。 怕只怕那偏殿之中另有文章。如若有人提前制住了阮青枝、甚至拿她来要挟他,那就麻烦了。 夜寒心中忧虑重重。二皇子和阮文忠几次向他使眼色询问,他都没有察觉。 皇帝和殿中的金吾卫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这个方向,含义不言自明。 殿中静得久了,渐渐地有些躁动不安。偶有年迈体弱的老臣忍不住挪动一下腿脚,衣袍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再细微的声音仿佛也会被放大无数倍。 便在这时,内殿的门发出“呀——”地一声轻响,开了。 殿中众人齐刷刷打了个哆嗦,更有几名金吾卫本能地拔出了长刀,迈步上前对准了夜寒。 夜寒一概不理,眼睛只盯着从门内走出来的阮青枝。 神色平淡,衣裳穿得整整齐齐,身后的嬷嬷们离她有半步之遥,太监们更是在两步之外跟着,并没有人扭住她的胳膊。 夜寒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感觉到困惑。 阮青枝迎着满殿审视的目光忿忿地瞪了一眼,之后快步走到夜寒身边,捉住了他的衣袖:“我受委屈了,你快哄哄我!” “你,别恼。”夜寒迟疑着攥住了她的手,低声问:“没事吧?” 阮青枝笑着摇了摇头。 跟着出来的两个嬷嬷已跪了下来,向皇帝禀道:“奴才们皆已验过,青阳郡主身上并无伤痕。” “没有?!”皇帝愕然。 嬷嬷确认道:“周身光洁如玉,绝无半分伤痕!” “这不可能!”那个婢女哭着扑了过来,“我亲眼看见的,怎么可能有错!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被厉王收买了是不是?!” “喂,你不要血口喷人!”阮青枝怒道,“厉王他怎么可能收买陛下身边的人?他又没钱!” “那你呢?”那个婢女嘶声哭吼,“一定是你使了手段对不对?你的本事那么大,连瘟疫都能治好……” 阮青枝呼地站了起来,跺脚道:“你知道我有本事就好!我连瘟疫都能治,所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人脑子有毛病!你让我脱衣验伤自证清白,现在我已经证明过了,该轮到你敲开脑壳自证清白了!” 婢女吓得尖叫一声扑倒在地,大呼“陛下救命”。 阮青枝看向皇帝,沉声道:“陛下,此刻臣女清白再无可疑了吧?” 皇帝含混地嗯了一声,仍然看着她。 阮青枝伸手指了指那个婢女:“既如此,那我就直说了。陛下,这个婢女想必是先前在水沟里冻得不轻,生死之际产生了许多幻觉,获救之后又把那些幻觉当了真,所以才会胡言乱语。这种病症若不及时诊治,她可能一辈子都分不清幻想和现实,就只能这么糊涂着了!” “有这种病吗?”皇帝皱眉。 殿中群臣窃窃私语。先前那两个太医战战兢兢跪了出来,禀道:“陛下,人在大惊大怒或者垂死之际意识非常脆弱,彼时确实极易将自己的想象或者别人说的话一概当作是亲眼所见,其人自以为并未说谎,其实所谓‘亲眼所见’亦是虚妄,不可尽信啊!” 皇帝闻言眉头拧得更紧,那婢女又哭着在金吾卫手中挣扎:“你说谎!你也是被收买的!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家殿下就是被你们害了的!” 刑部的一个官员迟疑着,站了出来:“陛下,王太医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刑部审案,遇到那些劫后余生的案犯或者证人提供证词,也往往坚持孤证不立,为的就是避免有人生死之际记忆混乱,以致虚实不辨造成错案。”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挺有道理。满殿官员都觉得知识大增,同时又为自己先前被一个婢女耍得团团转而羞恼不已。 殿中除了那婢女就是皇帝的脸色最难看了。他面色阴沉盯着阮青枝,再三确认道:“你是说,这婢子先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病中胡言乱语?” 阮青枝握拳在空中虚捶了两下,气道:“我不知道她还说过什么啊!我只知道她煞有介事地说我身上有伤,还说我去过庆王府,事实证明这些都是瞎扯淡!有我做例子,她别的话可信不可信,你们自己斟酌就是了!” 皇帝看看那个婢女,再看看夜寒,许久未再开口说话。 那婢女又惊又怒,挣扎着推开一个金吾卫,向着阮青枝的方向猛扑:“我不信!我没病!你明明受了伤,为什么不承认!” 阮青枝怜悯地看着她:“姑娘,你若说有病,我或许还可以试试想法子给你治好;可你这样一直坚称没病——那你就是欺君之罪,我也救不了你了!” “我没病……”那婢女失魂落魄,喃喃地道。 此时皇帝终于回过神来,忙道:“欺君之罪就是欺君之罪!她即便是病着也难逃罪责!——拖出去,杖毙!” “陛下且慢!”阮青枝抬手,拦住了上前拉人的太监们:“陛下,您先前答应过的,若我受了冤屈,必定会查出幕后主使来为我出气!” 皇帝看着她没有答话,脸色很不好看。 夜寒跪上前来,沉声道:“父皇,先前这婢子满口胡言乱语,污蔑儿臣、污蔑青阳郡主,显然是要置我二人于死地!如今大哥走得不明不白,这婢子马上又出来诬陷儿臣,必是有备而来!儿臣死不足惜,但那幕后之人用心歹毒,焉知以后不会再将黑手伸向别人?父皇的儿子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多,不知还够他们算计几回?” “父皇,”二皇子也出列跪在了夜寒的身旁,“昨日是大哥,今日是三弟,明日也许就是儿臣或者五弟,此事背后之人用心歹毒,不可不查!” 群臣回过神来也忙跟着附和,都说这婢女是重要证人,不能轻易打死了。 皇帝沉吟良久,准奏了:“既如此,此女就交由大理寺严加审问!” 大理寺卿领命,即刻吩咐人将那婢女带了下去,又向皇帝求肯道:“此女记忆已被人掌控,直接审问只怕问不出什么来。请陛下恩准青阳郡主入大理寺,协助审案!” “荒唐!”皇帝怒道,“南齐的男儿都死光了吗,竟处处都要靠一个女孩子挑大梁?” 大理寺卿迟疑着,不敢争辩。皇帝立刻作出了决定:“着令王、葛二太医入大理寺为此婢治病,协助审案!退下吧!” 二位太医慌忙领命。至此大理寺卿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不太情愿地应了下来,眼睛犹自看着阮青枝。 阮青枝却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偎依在夜寒身边,仰头看着皇帝。 皇帝心中烦躁,正要摆手说“退朝”,却见阮青枝又站了起来。 “你还有何话说?”皇帝看见她就想发怒,已经快要形成习惯了。 阮青枝躬身行礼,端端正正:“陛下,臣女验伤之前您曾经金口玉言答应过,要满足臣女两个要求呐!” 皇帝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第一个要求,你说要彻查幕后主使之人,朕已经命大理寺去查了。” “是,多谢陛下!”阮青枝脆生生道了声谢,又道:“臣女还有第二个要求!” 皇帝不太想接话。 阮青枝却也不觉得尴尬,自己就接了下去:“陛下,您给臣女和厉王殿下赐个婚呗?我们家早就收下他的聘礼了,可是没有您的赐婚,总觉得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的!现在民间都在议论,说是我上赶着要嫁厉王殿下,陛下并不认可我这个儿媳妇!我觉得可丢人了,我都不敢出门……”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殿中已经响起了一些笑声,还有几位老臣在轻声嘀咕“成何体统”。 但不管是笑的还是嘀咕的,心里都认为皇帝会很痛快地答应这个要求。毕竟聘礼已经收了,两人的婚事更是早已天下皆知,皇帝没有任何理由不支持。 甚至有人已经在心里暗暗为阮青枝可惜,觉得她把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浪费在一桩完全没必要的事上,真是太傻了。 可是皇帝的反应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他沉默地思忖了一阵,皱眉道:“你的婚事,到了合适的时候朕自会下旨。如今你尚未及笄,急着讨圣旨做什么?” 阮青枝抬起头,一脸委屈:“可是陛下先前已经答应了啊!君无戏言,您要反悔吗?” “朕不是不答应,”皇帝的脸上亦是面对熊孩子的那种无奈,“只是你完全可以换一个更好的要求!朕先前赐你园子你不收,那就改成赐你封邑如何?从今以后‘青阳郡主’不再是个虚名,朕把青阳郡赐给……” “陛下!”阮青枝急得跳了起来,“我不要封邑,我就要人!您一国之君不要那么小气嘛!” 说到最后,都要哭出来了。 皇帝被打断了说话,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目光沉沉,许久没有再开口。 至此,殿中群臣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皇帝不愿意赐这个婚。 宁肯破例赐一处封邑给个外姓郡主,也不愿意随手下一道赐婚的圣旨。 这个“不愿意”,当然不是因为看不上阮青枝这个儿媳妇。 当下,众人互相以眼神交流着,谁都不敢轻易开口说话,看向夜寒的目光比先前更为复杂。 同情?一位战功赫赫的皇子被父亲厌弃到这样的程度当然是值得同情的。但对朝中百官来说,同情别人,远远比不上筹谋自己的前程更重要。 一个被皇帝厌弃的皇子,他前面的路能走多远? 人心浮躁。 在一片意味复杂的目光之中,夜寒靠过来攥住了阮青枝的手,低声道:“不要吵闹。咱们的婚事已经定了,我是跑不了的,你怕什么?” 阮青枝嘀咕道:“我怕夜长梦多!你这么好看,万一被人抢走了怎么办?反正我不管,陛下一天不赐婚我就烦他一天,谁让他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招惹了我还想跑吗?” 殿中又有事不关己的人笑了起来,气氛稍有缓和。 皇帝脸色沉沉,再次开口:“赐婚,不难。可是你要想好,一旦赐了婚,你就算是打上厉王的烙印了。今后他若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你也不能置身事外。” 阮青枝大为惊诧:“大逆不道?谁?厉王吗?怎么可能!” 翰林院一个老臣冷冷道:“那也未必不可能。青阳郡主,下官建议您在求陛下赐婚之前先向您的父亲打听打听,他是不是已经与厉王殿下沆瀣一气,预备谋反了?又或者,您本人其实也早已参与其中?” 阮青枝听见这话立刻就急了:“喂,你这老东西怎么骂人呐?你口口声声把‘谋反’挂在嘴上,是言为心声吗?” 对方被她当面叱骂,脸色更为阴冷:“郡主且请息怒。诸位大人也请细想一想,咱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先前陛下传令金吾卫去请郡主的时候,厉王殿下和阮相的反应分明是心虚!他二人若问心无愧,那时为何百般阻挠、又为何面对陛下的质问无言以对!” 群臣闻言议论纷纷,皇帝也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阮青枝眉头微皱,揪住夜寒的衣袖催着他把先前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就笑了:“这位大人还真是好记性,这都从早晨到晌午了,您还惦记着殿下和我爹失态的那点事呢?先前那婢女指证厉王殿下与庆王府一案有关,唯一的证据就是我身上的伤。如今这唯一的证据都没了,您还要揪着不放,是指望能揪出点什么来?这就好比您家房子大梁都塌了、山墙都倒了,您还在捧着一块瓦片夸它是什么高堂华厦呢!” 那个翰林被她怼得面红耳赤,却仍坚持着不肯松口:“事关重大,除非厉王殿下能解释清楚当时为何会失态,否则庆王府一案,您几位的嫌疑仍旧不能排除!” 夜寒抬手将阮青枝护到身后,冷声:“潘大人,您的意思是,本王与青阳郡主甚至阮相都与庆王府一案有关、一同犯下了那桩大案子,本王却不知道青阳郡主身上根本没有伤,以致先前频频失态破绽百出?” 潘翰林躬身道:“个中缘由下官并不清楚。下官只知道殿下和阮相先前多有失态,其中必有内情。二位若是不能在朝堂上解释清楚,或许到了大理寺以后会愿意说的!” 这番话已经说得极其不客气。 殿中群臣都知道他是睿王凌霄的人,所以对他这样的态度也并不感到奇怪。 有比较中立的老臣便劝夜寒道:“厉王殿下,既然那婢女所言并非真相,您先前阻止金吾卫必定另有缘故,为何不解释清楚以洗脱嫌疑呢?” 夜寒微微皱眉,不肯答话。 只稍稍静了片刻,殿中百官已再次喧哗起来:不肯答话,莫非还是心虚? 潘翰林大为得意,立刻就要穷追不舍:“厉王——” 话未出口,阮青枝忽然甩开夜寒的手,站了出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一个是我的男人、一个是我爹,他们两个双双失态不愿我到殿上来,当然是因为我!不然还能是因为你们吗?” “青枝!”夜寒皱眉低唤,仍旧抓过她的手来攥着。 阮青枝回头向他一笑:“还不肯说啊?难道为了我的名声,你就要到大理寺去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审问不成?” 夜寒还在迟疑,阮青枝已迎着众人的目光,忿忿地道:“非要逼我说出来啊?一帮那么大年纪的老头子了,怎么都那么不懂事呢?我跟你们说明白!我前天宫宴喝醉了,当晚没回家,跟厉王殿下去金栗园住的!我昨天一整天没起床,到晚上还走不动路,被厉王殿下抱着送回家的!我爹嫌我丢人,把我关在大门外面冻了一两个时辰!我砸了大门才回的家,然后厉王殿下在我家被我爹骂了一两个时辰!你们到底明白了没有!” 众人,仿佛,明白了。 所以说先前那翁婿二人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并且忧心忡忡不敢让青阳郡主进宫来,都是因为青阳郡主刚刚……,身体不舒服? 众人看向夜寒的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 果真是西北边境野地里长大的武夫,不懂得怜香惜玉!那么点的小姑娘,怎么下得了手哦! 阮文忠适时地又叹了一声“家门不幸”,双手捂住了脸。 夜寒比别人迟一步才反应过来,脸上腾地红了。他狠狠拽过阮青枝,咬牙低声问:“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阮青枝瞪着他:“怎么?你又不肯负责了?” 夜寒无言以对,只得加倍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叹道:“这一回,你可算是上了贼船了!” 阮青枝低笑道:“那也没办法,别的船都太破了啊!也就你这‘贼船’结实点,所以我单方面宣布:你是我的了!” 夜寒抬手捏捏她的脸,也笑了:“双方面。” 他们两个人腻歪得厉害,殿中众人却都有些尴尬。 朝堂。多么严肃的场合!大家本来在讨论的是庆王府的命案,话题怎么绕来绕去绕到了奇怪的地方? 庆王殿下尸骨未寒呐!没有人想知道厉王你是不是对人家小姑娘做了什么好吗! 几个老臣红了脸,不约而同出列道:“陛下,关于庆王府的案子……” 这是要强行把话题拉回去了。 但是皇帝没有理会,只管脸色阴沉地盯着夜寒。 阮青枝也没管什么场合不场合,又拉着夜寒一齐向皇帝跪拜:“所以,陛下,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没脸了,还是得请您老人家尽快赐婚,否则以后可能会更没脸!” 皇帝盯着他二人看了很久,咬牙道:“你也知道没脸?” 阮青枝嘿嘿讪笑:“也不算很没脸吧?聘礼已经下了,若搁在民间其实就只差过门拜堂……婚事已经定了嘛!” 皇帝冷哼一声不肯接话,殿中许多老臣也忍不住摇头叹息,显得十分不以为然。 阮青枝没有等到圣旨,一点点敛了笑容,委屈地扁了扁嘴:“果然连陛下也觉得我丢人,不肯赐婚了吗?可是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啊?先前在阳城的时候百姓就知道我喜欢厉王殿下了,他们还闹着给我建什么药王娘娘庙,把厉王殿下的塑像和我的放在一起来着!如今药王娘娘庙已经在北方诸省遍地开花,现在又传到了南边……全天下都知道我和厉王殿下是一对了,我怎么就不能……”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阮青枝狠狠一跺脚,眼泪掉了下来:“算了,嫁不成我也认了!反正我也没法再嫁别人,不如让我一头撞死了算了!” 说罢,她猛然甩开夜寒的手一跃而起,直直向殿中的柱子扑了过去。 夜寒一个愣神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忙起身追上去,吓得脸都白了。 满殿惊呼声响成一片。 皇帝也失态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厉声喝道:“拦住她!” 夜寒在最后一瞬险险地抓住了阮青枝的手腕,旁边侍卫也已经扑过去挡在了柱子前面。 阮青枝被夜寒拽进怀里,放声大哭:“都怪你!我不活了!” 夜寒一手擦汗,一手死死地按住她的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情闹到现在,已经很不好看了。 皇帝若是再不赐婚,那就是纵容儿子欺负人家小姑娘,欺负完了还不负责,逼得人家小姑娘当殿触柱寻死。 皇帝气得胡须乱颤,在龙案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终于咬牙喝道:“小安子,拟旨!” 拟旨,赐婚。 要赐婚,就必须先向天下人解释清楚,厉王凌寒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赐个王妃给他。 所以,今日的朝堂上,小英子总共拟了两道旨,期间几次被皇帝的目光盯得浑身冒汗。 一刻钟后,两道圣旨先后盖上了玉玺大印。 至此,青阳郡主与厉王的婚事总算是过了明路。 更重要的是,“薨逝”了小半年的厉王凌寒终于正式拿回他的身份,“活”过来了。 西北军的大统领不再只是个传说,皇家的玉牒上需要重新添上凌寒的名字,织造局要为厉王赶制朝服,一直“正在营建”却迟迟没有进展的厉王府也该开始挖地基了。 此战,告捷。 118.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当殿宣读了圣旨之后,早朝就散了。 皇帝刚走,殿中群臣立刻涌到夜寒面前,争先恐后说“恭喜”。 夜寒将阮青枝护在身后,神色依旧淡漠:“理所当然的事,实在不必道喜。如今庆王府一案不明不白,本王与二哥还要去帮忙料理后事,就不陪诸位大人了。” 群臣忙簇拥着他出来,也顾不上肚饿,争相表示要先去庆王府吊唁,正好与二位殿下同路。 夜寒被这些人闹得满肚子无奈,一路上只得勉强敷衍着,一出宫门就忙忙地拉着阮青枝上了马车,恨不得甩开那些人二里地。 阮青枝看着他这副忍气的模样直乐。 夜寒可没笑出来。他的脸色很难看,一上车就把阮青枝按在角落里,开始动手扒她的衣裳。 “喂,你干什么!”阮青枝快吓哭了,札手舞脚拼命挣扎:“不带这样的……虽然我是败坏了你的名声,可那不都是为了你吗!你不至于……不至于这么着急就要坐实那个罪名吧?” 夜寒被她这副架势吓了一大跳,无措地住了手,之后脸色腾地又红了:“你瞎嚷嚷什么!外头还有人呢!” 外面车夫把马鞭子甩得啪啪响,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专心工作,什么也没听到。 阮青枝双手护住衣襟往角落里缩了缩,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夜寒,像在防贼。 夜寒脸上滚烫,气急败坏:“这会儿你又捂着做什么?装得好像你没扒过我的衣裳似的!” “那是在家里!”阮青枝理直气壮,“这会儿能一样吗?这会儿是在马车里!万一……那我多不舒服啊!再说庆王府离宫城也不远,一会儿还要下车!若是让人看出来,我多丢人啊!” 没等她说完,夜寒已懵掉了。 她,真的,考虑得太周全了! 真是难为她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考虑得那么清楚,连舒服不舒服都…… 不是,这到底是个什么小姑娘啊! 夜寒坐倒在另一个角落里,双手直拍额头。 怕了怕了,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 他大约是真的吓慌了,一不小心居然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他自己觉得要糟,忙抬起头来想法子要补救,却见对面的小姑娘眨眨眼,向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退婚啊?那可不好办!圣旨都下了你突然又要退婚,总得找个理由吧?你若是如实说你‘招架不住’,那——今后恐怕永远都不会有姑娘肯嫁给你了!” 越来越过分了! 夜寒的脸更加红了起来。他实在没有对付这种小姑娘的经验,这会儿也来不及细想对策,为了男人的颜面只能立刻起身冲上去,继续办先前没办完的事。 阮青枝再次吱哇乱叫起来。 这次夜寒没理她,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抓住她的衣襟,三下两下扯了个干净利落,半边雪白的肩膀都露在了外面。 阮青枝不叫了,仰起头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傻子似的:“喂,说动手,你还就真的只动手啊?” 夜寒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气都喘不上来,只想当场把这小丫头片子揉搓到死的那种疯。 所以这一局他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只好忙手忙脚地替她掩好了衣襟,咬着牙保持声音冷硬:“你的伤呢?” “啊?!”阮青枝呆了一呆,之后腾地坐了起来:“你问我的伤?所以你扒我衣裳也是为了我的伤?夜寒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我胸膛都快露出来了,你心里想的居然是我的伤?!” 夜寒退后两步离她远了些,脸色红得跟春联似的,之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大笑起来。 阮青枝气急败坏,抓起旁边一只靠枕就朝他的脸上砸了过去,拖着哭腔嚷:“你怎么可以这么混蛋——我可没脸活着了!” 外面车夫吓得抖了抖,手中马鞭子啪地一甩恰巧敲在了马耳朵上。那匹马发疯似的狂奔,马车顿时颠簸得快要飞起来了。 夜寒顺势向前扑倒,准确地压住了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丫头,咬着牙低声道:“差不多可以了!你再闹下去,一会儿恐怕真下不了车了!” 阮青枝顺手揪住他的衣襟,嗤笑:“唬谁呢?你倒试试看啊!——你也就嘴上硬!” 要不是车夫适时地在外面喊了一句“我们快到了”,夜寒真想当场撕了这小丫头算了。 听见说快到了,阮青枝终于放开了夜寒的衣襟,撇撇嘴角开始专注系自己的衣带。 夜寒松了一口气,迟疑着放开了她,又问:“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青枝头也没抬,嘴巴噘得老高。 夜寒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不用问,问就是天仙下凡无所不能。 还管她是真是假,这会儿她就算自己承认是妖孽、是恶鬼,他也只能认了! 夜寒在旁边坐下,顺手将阮青枝拽过来按进怀里,沉声命令道:“歇会儿!” 阮青枝确实也闹得累了,当下老实不客气地顺势往他怀里一靠,低声诉苦道:“其实没好,只是看不见了而已,疼还是疼的。” 夜寒闻言立刻皱眉,也说不出是心疼还是气恼:“知道疼,你还闹!” 阮青枝扁了扁嘴,没有答他的话。 夜寒等了一阵子,只得又叹道:“我不是故意欺负你的,是真的很担心。” “哦!”阮青枝拉长了声音,“真的担心我的伤?可是明明胳膊上也有伤,卷起袖子就应该能看见了!你一上车话也不问一句、也不看我的胳膊,直接就扑过来扒我的衣裳!扒了衣裳还真就只看伤不看别的,还说不是欺负我!” 夜寒先是被她说得一愣,心中正在羞愧,忽然又听到了最后一句,立刻又觉得仿佛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所以她的结论确实是他欺负她了,但是推出这个结论的过程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夜寒觉得自己的脑筋不太够用,不由得开始认真考虑:以后再打仗恐怕要请一位军师,不能再这样盲目自信了! 阮青枝并不知道夜寒的思维跳到了什么地方。反正她自己也已经想起了别的事,正好互不打扰。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阮青枝正抓住夜寒的衣袖问:“今后,我是不是就不能再叫你‘夜寒’了?‘凌寒’不能叫,叫‘阿寒’又有模仿楚维扬的嫌疑……我以后叫你什么呀?总不能人前人后都叫你‘殿下’吧?” 夜寒很想说,其实叫“阿寒”挺好的。可是想到自家小媳妇的那套逻辑,他又有点儿担心。 或许在她眼里,“阿寒”已经成了楚维扬对他的专属称呼。如此一来,他若敢说“‘阿寒’挺好的”,她多半立刻就能给理解成“楚维扬挺好的”。 那还是算了。 可怜的厉王殿下认真地思忖了很久,最终还是正色道:“叫‘夜寒’就很好,我喜欢这个名字。当初……” 阮青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当初,这个名字是携云给你取的!我给你取的名字叫‘二狗’!” 夜寒立时黑脸:“你还是叫我‘阿寒’吧,大不了我以后不许楚维扬再这么叫了就是!” 阮青枝大笑:“如果你当初叫‘二狗’,这会儿我铁定立刻改口!可惜呀,‘夜寒’这个名字真的挺好听的,不比你本来的名字差!你还是做好准备被我这么叫一辈子吧!” “好!”夜寒立刻就答应了。 阮青枝反倒一愣:“怎么就答应了?” “一辈子,挺好的。”夜寒笑着将她拽起来,推开了车门。 阮青枝本能地扑上去挂在他的肩膀上,一抬头却见外面正有好些官员站着,二皇子七皇子他们也在。 这就尴尬了。 阮青枝慌忙松手,下意识地低头去整理自己的衣襟。 然后就瞥见众人的眼神更奇怪了。 她只得又忙忙地放下了手,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嘀咕道:“都是插翅飞过来的不成?” 七皇子眯起眼睛盯着她打量了一阵,板着脸道:“我们都是骑马过来的!哪像你,坐马车来也就罢了,还磨磨蹭蹭不肯下车!娇气!” 阮青枝皱眉,回头看向夜寒:“那小子是谁?你兄弟?老几?” 七皇子气得眼睛都瞪圆了:“你叫谁‘小子’?我比你大好几个月呢!” 阮青枝嗤地笑了:“你比我大好几年也没用啊!见了我还不是要乖乖叫三嫂!” 夜寒清咳一声提醒她不要太招摇,自己的笑容却怎么也收不住,看得旁边众人愕然不已。 七皇子圆鼓鼓的小脸气得通红:“谁要叫你三嫂?还没过门就想当人嫂子了,要不要脸?同样是相府的女儿,你真是连你妹妹的一跟头发都比不上!” 阮青枝本来已经要走过去了,听见这话又转了回来,直直地盯着他:“你说的,是我哪个妹妹?” “郡主,”二皇子皱眉,“小宇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年纪小不懂事?”阮青枝挑眉,“比我大好几个月呢!再说我也没跟他吵架啊,我只是觉得好奇,问一问罢了!” 二皇子还想说什么,七皇子已经甩开他冲到了阮青枝面前:“妾生的也能叫妹妹吗?我说的当然是你嫡出的那个妹妹,阮二小姐!” “哦,”阮青枝眯起眼睛笑了,“我二妹妹啊?她倒确实不是妾生的。” 她是外室生的。 七皇子显然也想起了最近的那些传闻,脸色霎时涨红得更厉害了,瞪着阮青枝像瞪着仇人似的:“阮二小姐出身不如你,可她谨言慎行严守闺训,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哪像你……” “够了!”夜寒走过来将阮青枝护在了身后,“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三哥!”七皇子吃了一吓,随即又大为气恼:“三哥,她配不上你!” 二皇子见事不对,忙向夜寒使个眼色,之后用力提起了七皇子的胳膊拖着就要走。 阮青枝却在后面冷声问:“我妹妹此刻在哪儿?” 七皇子脱口而出:“在缙禧楼……” 之后又慌忙住口,愤怒地转身回来瞪着阮青枝:“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她比你好,你就要去欺负她出气吗?” 阮青枝回头向夜寒抱怨道:“我是真不喜欢跟小屁孩说话。相比之下,还是你这样的老男人比较讨喜!” 二皇子七皇子还有尚不太懂事的九皇子闻言都有点发懵。 夜寒一时哭笑不得,咬着牙问:“所以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阮青枝打了个哈哈,拽着他紧走几步避开旁人,低声问:“你能不能派人去盯一下阮碧筠?我总觉得有点不放心。” 夜寒闻言立刻吩咐了士兵去办,之后才低声问:“哪里不对劲?你最近又见她了?” 阮青枝看看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把昨晚的事拣要紧的说了,总结道:“她若是真被我吓住了,今天就不该出门。可我听你家小七的意思却分明是刚刚见过她,而且很显然从她那里听了我许多坏话。我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 “确实不对。”夜寒很赞同她的判断,“看来她是一天也不打算安分了。这样,今后让林安专门盯着她,只要她出门就跟上。菁华院那边你也不要放松,那个叫小鱼的丫头该拉拢就拉拢,别放着不用。” 阮青枝一一应下,远远看到二皇子他们已经进了庆王府大门,忙也拉着夜寒走出去,跟上了吊唁的队伍。 今日的庆王府算是把前面十几年都没有过的热闹全都找补回来了。帝室宗亲文武百官能来的几乎全都来了,门前的大街上熙熙攘攘堪比庙会。 府中的三个孩子年纪都小,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少不得要二皇子五皇子等人帮着料理,另有一位长辈宗亲在这里主持大局。 夜寒进门没多久就被底下人请去问事情了,阮青枝只好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灵堂。 她也不懂得本朝吊唁的礼仪,只得学着旁边的人马马虎虎行了礼,接了小太监递过来的香,端端正正插到了香炉里。 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看,阮青枝一概不在意。 她没什么好心虚的。 看着灵堂之中并排的两个牌位,阮青枝平平静静地道:“现在我差不多够资格称你们一声大哥大嫂了。虽然我不认识你们,也学不来你们做的事,但我还是愿意来给你们上一炷香,希望你们在天上,获得安宁。” 说罢再次行礼,就可以退出去了。庆王府三个孩子神情木然地在两旁还礼,如同三只可怜的小木偶。 “这真是……造孽啊。”阮青枝出门以后喟然长叹。 旁边有个妇人顺口问:“大殿下一生没作什么恶,你怎么说是造孽?” 阮青枝淡淡道:“做父母的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脑子一热说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全然不管自己做的事会有什么后果,到如今害得三个孩子活在世上孤苦伶仃,这还不算是造孽吗?” 那妇人想了想,也跟着叹气:“还真是这么回事。唉,可怜了孩子了!” 阮青枝没有再跟人搭话,径直走到外面去找夜寒,却见栾中丞正在一条小道旁边踱来踱去,仿佛是在等人。 有点儿不妙。 阮青枝本能地想逃,栾中丞却已经看见了她,立刻走了过来。 这会儿逃跑已经来不及了,阮青枝只得上前行礼,捏着嗓子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公”。 “你跟我来!”栾中丞转身就走。 阮青枝只得跟上。本想找人给夜寒传个话,却见原先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士兵早已经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自觉去替她搬救兵还是临阵脱逃了。 没办法,阮青枝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栾中丞到了一处避人的地方,低头等着听训。 栾中丞却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管看着她唉声叹气,好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阮青枝等得心焦,干脆自己跺脚说道:“我知道外公想骂我。没事儿您骂吧,我脸皮厚,不会寻短见的!” 栾中丞似乎松了口气,立刻问道:“你先前在朝堂上闹自尽,是吓唬人的?” 阮青枝点点头:“当然,我这么厚的脸皮,怎么可能因为觉得丢脸就寻死!” “你!”栾中丞脸上有些怒色,之后又叹了口气:“以后少玩这个。你外公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阮青枝愣了一下,随后垂下头去,低低应了声“是”。 栾中丞看着她,似乎想训斥,迟疑了一阵又咽了下去,放软了声音埋怨道:“厉王恢复身份的事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何必急成这样,把自己的名声都搭了进去!万一……” “没有万一,”阮青枝打断道,“而且也没有别的办法。咱们有一百种办法在皇帝面前提这件事,他就有一百种办法拖延、拒绝!你没看他今天在朝堂上那个样子,那岂止是不肯赐婚,他分明还不死心,在盘算着给我另外安排婚事呢!” 栾中丞用袖子扫了扫石凳上的雪,坐了下来:“即便是现在,陛下也未必就真的绝了那个念头。所以你要提醒殿下小心,暗箭难防。” 阮青枝脸色一沉。 她知道这番担忧不无道理。她已经定亲不能另嫁,但若是丧夫呢?寡妇再嫁不算什么光彩的事,但为了凤命的吉谶,皇家什么事干不出来? “外公,”阮青枝皱着眉头问,“皇帝怎么会那么不喜欢夜寒?他该不会不是皇帝亲生的吧?难道他母妃……” 栾中丞黑脸:“小小年纪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厉王当然是陛下的儿子!不然你以为你外公我是要追随一个外姓贼人造南齐的反吗?” 阮青枝慌忙摇头连连赔罪。 栾中丞气呼呼地瞪了她好几眼,之后才勉强平复了怒气,叹道:“人心复杂,就连自己也看不明白,何况外人。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要乱打听!” 阮青枝只得低头答应着,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栾中丞看了她许久,又叹气:“你心里有主意,我也不能说什么。只盼你能比你娘清醒一点,别傻乎乎什么都献出去,最后被人连皮带骨吃个干干净净!” 阮青枝满脸堆笑连连答应。 栾中丞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只得换了个话题道:“今日朝堂上,厉王仿佛跟阮文忠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是怎么回事?” 阮青枝闻言忙道:“正要跟您说。外公,御史台查阮家的那个案子,恐怕还要辛苦您先压一压。” “为何?”栾中丞脸色难看。 阮青枝想了想,道:“明面上,是因为夜寒跟我爹达成了协议,我爹帮我们隐瞒一个秘密,夜寒想办法压下御史台的案子保住阮家。” “秘密?”栾中丞看看她,再看看灵堂的方向,若有所思。 阮青枝没有多作解释,又继续道:“但真正的原因是,我爹和皇帝有件事互相忌惮着。具体是什么我们还没有查到,但那个秘密能让我爹碌碌无为却稳坐相位多年,可想而知必定不简单。如今我们疑心我娘的死也与那个秘密有关,所以相府的事不能查。” 栾中丞一会儿瞪眼一会儿摇头,脸色沉沉,显然对这件事极为重视。 阮青枝看着他,认真道:“那件事到底牵连了多少人,我们谁也不知道。所以在确保安全无虞之前,请外公暂且压下御史台的案子,不要深究。” 栾中丞许久没有接话。 阮青枝有些担忧:“外公,我知道您为我娘的事……” “不是。”栾中丞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先前没有想明白,照你这么说倒是有点意思了。” 阮青枝不敢追问,仰头等着听他解释。 栾中丞捻着胡须沉吟良久,沉声道:“这么说,恐怕不单是玉娘之死……从阮文忠费尽了心思死缠烂打求娶玉娘开始,事情就很不对。” “他费心思求娶我娘?”阮青枝皱眉,“明明不喜欢,却要死缠烂打求娶?这么说,那件旧事会不会也牵扯到了栾家?” 栾中丞不答话,仍旧用力地揪着胡须。 阮青枝忽然又说道:“又或者当时并没有牵扯栾家,是我爹娶了我娘,所以栾家糊里糊涂地被牵扯了进去?” 119.殿下把自己卖了换的银子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皇家办丧事也实在麻烦得很,夜寒一直在忙。 阮青枝送走了栾中丞之后百无聊赖,干脆乘马车出了庆王府,自己到聚墨斋去蹲了一下午。 顺便动了动手腕赚了万把两银子,收获阿谀之词无数,美滋滋。 傍晚时分夜寒骑马匆匆赶来,就看见栖梧老怪她老人家一脚踩着凳子站在柜台边跟伙计们一起数银票,笑容灿烂仿佛满脸写着“钱”字,全无半分画坛泰斗的风范。 “真是,太俗了!”夜寒忍住笑意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叹着气走了进来。 阮青枝背着手作清高脱俗状走到他面前,问:“怎么样才能不俗呢?‘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夜寒看见她这副模样已笑了出来,待她说完却又敛了笑意,眉宇间隐现出几分忧虑。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我听说西北边境又闹了雪灾?将士们的粮食和棉衣可够用?” 夜寒皱眉,叹气:“你不需要考虑这个。” “但是你要考虑,”阮青枝退后半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如果我所料不错,今年朝廷会以各种理由克扣西北军的军费,甚至有可能一文钱都不会给你。” 夜寒脸色微沉,之后又笑了笑:“你还真是挺懂的。不过,这件事还用不着你发愁。先前因为我‘死’得好,父皇对西北军还算体恤,刚入冬已送了二十万石粮食过去,冬衣也有准备。如今虽说闹了雪灾有点麻烦,但事关边境安宁,父皇也不至于不知轻重。” 这番话他说得很快,恐怕不是临时想到的,而是先前早就在心里想过、甚至反复思忖过无数遍的。 阮青枝不接话,仍旧看着他。 越是在反复思忖,越说明他心里根本没底。皇帝知不知轻重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苦寒之地的风雪是会要人命的,棉衣棉被少送一点、晚送一天,可能就会有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夜寒一定会为这件事竭尽全力,也有很大的把握能赢。但他等得起吗? 果然,没过多久夜寒的目光就开始躲闪,脸上的笑容也很快隐去了。 阮青枝忽然破颜一笑,拿出一叠银票在他眼前晃了晃,得意洋洋:“你现在看它,还觉得俗吗?” 夜寒从银票的缝隙里看着那张笑脸,很快也跟着笑了:“不俗。世间最高雅之物莫过于此了!” 阮青枝随手把银票拍给了他:“不俗就拿着!这是十二万两,还缺多少你跟我说!” 夜寒低头看看手中的银票,愣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 阮青枝嘚瑟得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很好攒呀!我是栖梧老怪嘛,随手写几个字就是钱!” 夜寒笑了笑,走上前去将她抱在怀中:“这一次我就不推辞了,栖梧老怪也要爱惜羽毛,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我没做坏事啊!”阮青枝立刻推开了他,“你该不会以为这银子是我偷来的吧?” 夜寒见她随时要跳起来,忙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笑道:“不是。我是说你以后不要再这么辛苦,更不要拿自己的钱去给别人填窟窿。西北军费是朝廷该负担的,我就算拼着跟他们彻底翻脸,也会把该要的钱分文不少地要过来。” 跟朝廷彻底翻脸,那可就是要造反了。 阮青枝没有说破,笑嘻嘻道:“那好啊,等你要到钱别忘了谢我,我嫁给你可不是为了受穷的!” “明白!”夜寒大笑,一把将她抱起来,冲出了聚墨斋。 身后宋掌柜和伙计们面面相觑:所以,咱们表小姐这么辛苦赚银子,是为了给西北军救急? 这还没成亲呢,人贴过去了、钱也贴过去了,是不是亏大了啊? 不行,得赶紧告诉老夫人,该拦的拦着点啊! 这边夜寒一路抱着阮青枝上马车,立刻引来了一大片围观。 阮青枝也不觉得羞怯,大大方方掀帘子探出头去跟人打招呼,直到夜寒嫌吵,吩咐车夫避开大路,抄小道回相府。 帘子放下来以后,阮青枝眯起眼睛审视着夜寒:“放着大路不走,抄小道?你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夜寒正色答道:“是。” 阮青枝立刻来了精神:“说吧,你想干什么?开溜?杀人放火?杀我抛尸?还是——对我干点啥?” “你够了。”夜寒一脸无奈,“能不能想点儿正常的?” 阮青枝立刻接道:“我想的这些都很正常啊!你的形象就是随时会杀人放火的那一种嘛,我刚说的那几件事你做哪一件都不奇怪,若是按顺序……不对,应该是按倒序挨着都做一遍,那也很合理啊!” 夜寒在心里默默地想了一遍,发现自己实在接不上话,只好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里,显得十分弱小而无助。 阮青枝难得看到他这个样子,顿时心情更好,笑眯眯又向他扑了过去。 夜寒吓得连连躲避:“别闹别闹!一会儿还要见人,马上就到了!” 脸上神情非常之严肃正经同时又流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紧张,活像个被恶霸调戏的小媳妇儿。 阮青枝还没来得及欺负他,先已笑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夜寒只得伸手揽住她,既要防她乱动又要防她摔倒,十分辛苦。 幸亏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夜寒长舒一口气,忙用脚尖踢开车门,扶着阮青枝的肩膀催道:“马车不能停太久,快下车!” 阮青枝一抬头看见是一条很僻静的巷子,顿时大惊:“这是什么地方?还鬼鬼祟祟不能停马车……你要把我卖了?” 夜寒深吸一口气,单手抓住她的腰往腋下一夹,飞身跃下马车两步跨进门内,大门瞬间关上了。 门外车轮声辘辘远去,仿佛从来没有停下过。 阮青枝看着两扇大门犹自发怔,夜寒已飞快地放下了她,原地跺了跺脚。 “这是什么仪式?”阮青枝惊讶,站稳之后立刻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地上跺了两下。 夜寒朝她翻了个白眼,之后又苦笑起来。 为什么跺脚?因为想踹她又不能踹,除了踹地还能怎么办? 这句实话他当然不敢说。这小丫头是越说越不讲理的那一种,这次他若敢抱怨她下车磨蹭,她说不定就敢在大婚的时候闹着不肯下轿! 夜寒飞快地说服了自己,并且在想到“大婚”的时候趁机迅速调整了心情,欢欢喜喜地牵起了阮青枝的手:“来,带你见见咱们西北军的弟兄们!” 这时屋里的人早已迎了出来。阮青枝看看那些高矮胖瘦不一、年纪也相差极大的汉子们,再看看院子里树的几根练武用的桩子,有些发愣。 夜寒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这里长住的几个也是我从西北带回来的,上阵打仗或许不行,但机巧谋算各有所长,很是得用。” 他话音刚落,一个粗嗓门便吼了起来:“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们上阵打仗怎么就不行了?!” 阮青枝被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噌地躲到了夜寒的身后。 说话那人搔搔头皮,一脸尴尬。 夜寒无奈地把阮青枝拎了出来,介绍道:“这是程虎的二叔,你叫他程叔就行。他只是嗓门大,人其实不凶,别怕。” 阮青枝还是怕,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 旁边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我就说程叔最好少说话嘛,吓坏了人家小姑娘可怎么是好!” 阮青枝听着这声音还以为是个姑娘,不料回头一看竟然是个黑黝黝的汉子,不禁失笑。 老程也跟着哈哈地笑了起来,震耳欲聋。 夜寒有些无奈,十分自然地伸手帮阮青枝捂住了耳朵。 老程他们几个顿时住了笑,齐围上来看着阮青枝,像在看什么稀罕物件儿。 夜寒向阮青枝介绍了那个黑汉子郑老六以及瘦子吴林,之后又把阮青枝推到众人面前,郑重介绍道:“这就是你们一直想见的,青阳郡主。” “王妃?!”老程粗着嗓子惊呼起来,“真是王妃啊?不是……王妃真的才这么一点点大啊?爷,您怎么下得了手的?!” “住口!”夜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旁边几人齐笑了起来。 老程有些不要意思似的搔了搔头皮,阮青枝已皱眉问道:“程叔,您这么大的嗓门,真的不怕被坏人听到、暴露了这个地方吗?” 旁边几人神色有些惊异,夜寒便解释道:“这附近住的都是西北军将士的家人,所以平时并不怕暴露,只要防备有心人进来窥探就好。若非如此,像程叔这样粗疏之人,我还真不敢让他进来。” “喂!”老程立刻不乐意了,“不是这样的吧?我是因为在这儿住着放心才敢大嗓门的,平时在外头,我因为大嗓门坏过你们的事吗?” “有啊!”身后几人异口同声。 说完之后又各自散开,飞快地向后逃窜。 老程转过身去仿佛要追,最终却没有迈步,回过头来有些尴尬地看着阮青枝:“您看这……让王妃看笑话了!” 夜寒摇摇头牵着阮青枝进了厅堂,众人忙也跟着进来,那瘦子吴林便敛了笑容,迟疑道:“爷,最新的军报:咱们的帐篷确实被压塌了不少,新去的那几个王八蛋为了省炭火,硬说什么国库吃紧不曾拨款,压着库里上万张的毡子不肯下发,逼迫咱们的将士们挤着住!” 说到正事了,众人都郑重起来,齐露出愤慨之色。 黑汉子郑老六使眼色试图让阮青枝回避,夜寒却拉了她坐在身旁,平静地说道:“这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如今咱们不必忍了。既然他要拿弟兄们的命去争权夺利,那就先用他的血去滋养那片荒漠吧。” 吴林吓了一跳:“您的意思是……杀?” “杀吧。”夜寒神色平淡,“国库吃紧不曾拨款,又赶上雪灾压塌了帐篷,死几个人再寻常不过了。” 众人嘁嘁喳喳商量了一番,郑老六迟疑着道:“那几条狗原本就是去控制咱们西北军的,早杀了也好。只是——” 夜寒接道:“所以咱们先前想错了。咱们以为他既然要控制,至少会尽力保住将士们的性命,所以还盼着他们遇到战事遇到灾祸的时候替西北军说句话。如今看来,现有的物资他都压着不肯发,还指望他能帮着西北军向朝廷要什么好处吗?” 郑老六无言以对,良久才叹道:“这次雪灾……” 夜寒拿出银票递了过去:“即刻传信回去,先杀了那几条走狗,现有的帐篷棉被应该还能撑一段。如今最大的问题是粮草,多派人手拿着这些银子在北方各省一路走一路征购,务必在年关之前送到安边城。” 吴林顺手接过银票看了一眼,大惊:“爷,您把户部的账房给抢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夜寒拍桌,“快去办事!” 吴林连蹦带跳跑着出去了,老程等人便惊奇地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夜寒向阮青枝抬了抬下巴:“呶,大财主在这里!” “哇!”老程放开喉咙大嚷起来,“原来是咱们爷把自己卖了换来的银子……” 郑老六等人七手八脚扑过来捂他的嘴,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阮青枝双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夜寒:“十二万银子买个你,我是亏了还是赚了呢?” 夜寒学着她的样子支在桌上,道:“不管是亏了还是赚了,你都只能认了。” 阮青枝笑嘻嘻凑上前去,捧住了他的脸:“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我又不傻!” “噫——”郑老六他们忽然在不远处齐声惊叹起来。 阮青枝忙缩回了手,忿忿地向夜寒瞪了一眼。 夜寒觉得自己非常无辜,众人却又簇拥过来围着他七嘴八舌感叹: “咱们爷真是太精明了!先前在北边只当他不开窍,没想到他一回京就自己寻摸了这么个有财有貌有本事的媳妇儿!” “是啊,咱们若有爷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打光棍了!” “死心吧你,光有本事顶什么用,你有咱爷那么好看的脸吗?” “所以他们这是女财郎貌……” 夜寒忍无可忍,拍桌站了起来:“你们够了没有!今儿发什么神经?人来疯吗?” 众人互相交换个眼色,哼哼哈哈地住了口,有的忙着去做事,有的便笑嘻嘻地赖在屋子里,贼兮兮的样子。 阮青枝笑着起身,扯了扯夜寒的衣袖:“许是因为我在这里,大家不自在。你带我到这里来,算是给我过个明路吗?如今大家都已经认识我了,我可以走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夜寒拉住了她,“庆王妃吵着要见你,你见不见?” 阮青枝立刻皱起了眉头:“她?” 夜寒点了点头:“弟兄们给她寻了一门亲事,说好了等大哥过了头七,就送她出嫁。她在这边又抹脖子又上吊闹得厉害,说什么也要见你一面。” “那就见见呗,”阮青枝看看天色,“反正天也还早。” 夜寒闻言便带着她从后门出了厅堂,七拐八弯转到一处隐蔽的院子里,下面居然是地牢。 阮青枝大惊:“没看出来,厉王殿下,你们西北军也是上京的一股黑势力啊!” “嗯,比你想象的更黑。”夜寒闷闷地回了一句,让人打开牢门,牵着阮青枝走了进去。 里面倒也不似想象的那般湿冷,只是混着泥土的腥气到底有些阴森。阮青枝边走边道:“你们还挺仁义的,还让她等到过了头七。你猜那时他们若是杀了你,肯不肯让我等到头七再嫁人?” 夜寒沉声道:“到底是自家骨肉。他们不仁,我不能不义。” 话音未落里面已有一个尖锐的女声叫了起来:“王八蛋!你还有脸提‘仁义’两个字!你不得好死!你黑心短命!活该你一大家子死个干干净净……” 阮青枝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那声音该不会就是庆王妃吧?‘王八蛋’骂的是你?” 夜寒冷哼:“反正我跟大哥是亲兄弟,就算是王八蛋,也是跟大哥一窝的。” 阮青枝哈哈大笑。 庆王妃的骂声顿了一顿,之后伴着哗啦啦的铁链声音又响了起来:“谁来了?是那个小狐狸精来了是不是?你个小浪蹄子……” 阮青枝住了笑,攥住夜寒的手缓步走了进去,叹口气:“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温柔娴淑蕙质兰心的庆王妃啊?啧啧,不知您老人家装贤惠装了多久?十几年?还是三十多年?如今这算是本性暴露吗?” “你!”庆王妃拖着链子奔到了铁栏前面,乱糟糟的头发里露出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阮青枝:“你还真敢来!” “我敢来。”阮青枝平静地看着她,“我和厉王不久前才刚刚从庆王府回来。你放心,庆王殿下在棺材里躺得很安详,他旁边那口棺材里躺的那个姑娘生前也很漂亮。你的三个孩子都很乖,就是一直给人磕头还礼累坏了,午饭吃得很多,太医很担心他们会吃撑了。” 庆王妃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待她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扒着铁栏杆嘶声追问:“还有呢还有呢?莲姐儿的药喝了没有?蓉哥儿爱吃柿子但是不能多吃,新派去的嬷嬷知不知道?兰哥儿的新棉鞋……” 她没说完就哭了出来,抓着铁栏杆慢慢地滑下去,跪坐在了地上。 阮青枝神色淡漠,毫不动容:“你放心,新派去的嬷嬷是皇后娘娘亲自挑的,必定尽心。” 庆王妃脸上现出喜色,仰起头来:“青阳郡主,你是有善心的!你肯为了阳城百姓不顾性命,又肯为了我中毒的事尽心尽力,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能不能看在我那三个孩子的份上……” 阮青枝没等她说完就打断道:“你不用担心,那三个孩子没了父母是好事。他们很快就会封王建府,很快就会有更好的婢女嬷嬷服侍,很快就会忘记他们曾经有一对心肠歹毒令人作呕的父母。只要他们肯做好人,他们的前程无限光明。” 庆王妃听她话里意思不对,立刻又扶着铁栏站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帮我?你还要让人害我的孩子?” 夜寒冷冷道:“只要你肯老实,本王可以向你保证,你的孩子余生都会活得很好。” “不!”庆王妃死命地摇晃着铁栏,尖叫起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为什么要‘老实’!明明是你们毁了庆王府!你们杀了殿下,你们丧尽天良!” 阮青枝眉头越皱越紧,叹了口气:“看来,她是不打算反省了。那就按照原来的安排,让她出嫁吧。” “出嫁?!”庆王妃一惊,“我不出嫁!我是王妃!我是庆王殿下的人,你们不能……不能拿那么恶心的男人来糟践我,你们不能!你们还不如杀了我!” 阮青枝靠在墙上冷冷地看着她,不接话。 庆王妃隔着栏杆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落泪,显然是吓得不轻。 阮青枝始终不为所动,反而回过头去跟夜寒闲聊:“给她选的是什么样的人家?老点丑点都无所谓,但尽量不要选太坏的,我听说民间有些男人会打老婆,还有仅仅因为生不出儿子就把老婆打死了的,还有生出女儿来故意淹死好生儿子的!” 庆王妃忽然崩溃,大哭起来:“我错了!青阳郡主,我错了!我不该替我家殿下算计你,如今我知道错了!我家殿下不敢肖想你了,下辈子他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好不好?哪怕杀了我都行,不要把我嫁掉!我是庆王妃啊,我要是嫁给又老又丑的贱民,以后我的孩子可怎么有脸见人……” “认错很容易。”阮青枝冷冷地道,“嘴上认错谁不会?我早已经过了可以轻易相信别人认错的年纪了。” 她转过身,捏了捏夜寒的衣袖:“咱们走吧。叫底下人待庆王妃好一点,毕竟还要嫁人呢。” 夜寒毫不迟疑跟着她转身,庆王妃急得在后面大叫:“我有件事跟你们说!三弟,厉王殿下!我有个秘密可以告诉你,你饶过我好不好!” “本王从来不稀罕秘密。”夜寒脚下丝毫不停。 庆王妃见状更急,竟慌手慌脚从铁栏的缝隙里伸出一条腿来,仿佛能挤出来似的。同时扯开嗓子嘶吼:“你会想知道的!那个秘密,关于陛下!十七年前……” 120.我害怕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对面那间牢房里忽然射出一道寒光。 夜寒立刻回身拔剑去挡,却还是迟了一步。那道寒光直奔庆王妃而去,准确地刺穿了她的喉咙。 庆王妃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渐渐地目光发直,随后整个人顺着铁栏慢慢地滑了下去。 夜寒快步奔到对面那间牢房门口,手中长剑掷出,狠狠将里面的人钉在了地上。 阮青枝忙扑过去查看庆王妃,却见她的喉管被一枚三棱镖齐齐割断,早已气息全无。 死了。而且伤口已经开始溃烂,显然那三棱镖上是有剧毒的。 阮青枝慢慢地扶着铁栏站起来,走到夜寒身边:“这人是谁?他怎么会杀庆王妃?” 夜寒打开牢门,护着她走了进去:“是庆王府的一个暗卫。这小子嘴硬得很,自从关进来就一直装死。我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杀庆王妃。” 他用力拔出长剑,那暗卫疼得打了个哆嗦,抬手捂住了伤口,之后依旧闭目装死。 阮青枝蹲下来往那人身上胡乱扒拉了一番,皱眉道:“那三棱镖好像是藏在头发里的,就一枚,再也没有了。” 夜寒把她的手抓过来用力地搓了搓,没有接话。 阮青枝皱眉缩回手,随口分析道:“你们把他抓进来的时候一定搜过他身上吧?他煞费苦心地藏起最后一枚毒镖,本来应该用来杀你,但他却用来杀了他的主母,而且早不杀晚不杀偏在她要说秘密的时候杀,原因恐怕就是那个秘密……” 夜寒纠正道:“他不会对我动手。因为他的三个小主子并无自保之力,我若伤在他手上,那三个孩子也就没有活路了。他是死士,最后一记杀招应该是留给他自己的。” 这么说也对。阮青枝想了想,又皱眉:“留给他自己的也不对啊!既然是留给他自己的,他怎么又用在了庆王妃身上?” “也许是为了保住庆王府的颜面吧。”夜寒叹口气,低头看着那个暗卫:“是不是?” 那个暗卫忽然睁开了眼,愤恨地瞪着他:“士可杀而不可辱!殿下失策,败在你的手上无话可说,可你居然想出这种肮脏招数来羞辱王妃,未免太狠毒了些!” 夜寒看着他,眯起了眼睛:“原来不是哑巴,很好。” 暗卫脸色大变,立刻挣扎着要往剑刃上撞,却被沉重的铁链拖得翻倒在地。 跟着过来的两个士兵见状忙按住了他,那暗卫却又自己咬了舌头。当然依旧没死,气得两个士兵一边帮他处理肩上的伤口一边踹他。 阮青枝看着倒有些恻然,等那暗卫被押出去才低声问:“这样,能行吗?” 夜寒摇摇头,叹了口气:“多半不行。死士这种身份,本事大不大不一定,嘴巴一定是极严的。” 阮青枝闻言也跟着叹了口气,将出门时才又问道:“所以,你也觉得他杀庆王妃是因为那个秘密?” 夜寒嗯了一声:“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若真是为了‘士可杀不可辱’,他不至于到此刻才动手,更不至于当着咱们的面动手。” 这还确实是显而易见的道理。阮青枝想了一阵,又问:“所以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十七年前,南齐出过什么事?” 夜寒默默地牵着她出了地牢,本待松一口气,却见门外天色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风雪凛凛未绝,令人憋闷。 “瘟疫。”夜寒看着廊下的灯笼哑声道,“那时父皇登基已有两三年,天下差不多安定了。除了那场瘟疫,我想不起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阮青枝一惊,猛地打了个寒颤。 夜寒忙侧身替她挡住风,低声道:“走吧,回家。” 阮青枝任由他牵着,边走边道:“我记得书上说,那样的瘟疫,在那之前从未有过……” 这是两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她并不是在向夜寒确认。 她是在表达自己的恐惧。十七年前,前所未有的瘟疫,还有庆王妃临终前那句“那个秘密关于陛下”。这三个要素放在一起,可以推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 夜寒显然已经被那个结论吓到了,阮青枝也没能幸免。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七拐八弯又回到了前院的厅堂。老程等人立刻迎了上来,七嘴八舌回报新的消息。 阮青枝听了一会儿,也就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庆王府的奴仆侍卫确实是被西北军将士们带走的。 只是那些人当中的绝大多数并不知道动手的是西北军,对庆王夫妇所做的事也不甚了解。这样的人碍不着什么事,随便带到别的地方去做工参军嫁人都好办。 比较难办的是原先庆王的心腹,数量虽不多却个个关系重大。夜寒已经在设法招揽或者控制他们,以确保庆王私藏的那些兵马不生乱。 这些事一直有底下的人在做,有条不紊,倒确实用不着阮青枝操心。 夜寒听了也觉得没什么新鲜的,就顺便嘱咐了几句好好安葬庆王妃以及对那个暗卫耐心点之类的,说完就要带阮青枝走。 这时却又有新的消息送回来了。传信的是一个十四五岁很瘦小的少年,看见夜寒十分惊喜:“殿下也在!殿下,我……” 老程不耐烦地在他肩上嘭嘭拍了两把:“先说正事,先说正事!” 那少年被砸得龇牙咧嘴,忙向后趔趄了两步,嘿嘿笑道:“殿下,庆王府的那个婢女已经搞定了!大理寺结了案,说庆王确实是自尽死的,那些奴才都是害怕殉葬所以才集体出逃,那个婢女是逃跑的时候自己掉到水沟里冻糊涂了,以为攀诬殿下可以脱罪所以才信口开河……这会儿已经报到宫里去了。” 这个消息让夜寒的心情稍稍好了些,阮青枝却在旁撇嘴道:“所以还是意外,没有人指使咯?大理寺也挺会和稀泥的!” 夜寒闻言又皱了皱眉。 细想想,确实不太对。这么大的案子定性成“意外”,非但阮青枝不满意,皇帝那边只怕更加不好交代。 大理寺若是会办事,就应该顺手把罪名推到凌霄的头上去,反正那位的身上几百条罪名已经洗不干净了,再多一两条也看不出来。 可是大理寺没有这么做。夜寒一度怀疑大理寺的人真的变得铁面无私,宁肯自己惹麻烦也不做假案了。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大理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忽然“正直”起来了呢? 夜寒又添了几分不安,只得一面叫人去查十七年前那场瘟疫的源起,一面又让郑老六再多派人手去盯着刑部和大理寺,以防凌霄的余孽又搞什么小动作出来。 等里里外外许多事安排明白,夜寒带着阮青枝潜行回相府的时候,早已是夜深人静。 惜芳园中的人却都没睡。 林安一看见阮青枝,立刻就迎了上来:“郡主,二小姐今日在缙禧楼见了鲁翰文!” 阮青枝忙招呼他进屋说,又问:“鲁翰文是谁?” 林安飞快地说道:“是昔日睿王府的一个谋士。睿王事败以后那些谋士大多跟着一起被抓进去了,但仍然有几个伶俐的跑了,鲁翰文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受睿王倚重的一个。” 阮青枝闻言心里一沉,忙问:“他们说了什么?” “属下去得稍晚了些,”林安有些为难,“而且他们很谨慎,属下不敢太靠近,只在他们道别的时候听见鲁翰文说了句‘二小姐放心,此事做成了便是一件大功德,陛下知道也必然欢喜’。” 阮青枝坐了下来,眉头拧得更紧了。 鲁翰文是睿王府的人,他若是来求阮碧筠想法子救凌霄,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听那句话里的意思,他竟不像是在求人,反而是要送给阮碧筠一桩功德似的。 “那就暂时先不要阻拦他们了。”阮青枝沉吟道,“继续盯着,放长线钓大鱼,也许会有惊喜呢!” 林安有些兴奋地答应着退了下去,携云伴月愁得都快哭了:“这怎么又要有麻烦啊?小姐,咱们什么时候能消停两天?” “生命在于折腾,死了就消停了。”阮青枝把斗篷解下来一扔,呈大字形扑到了软榻上。 两个丫头都有些无奈,想退出去又不甘心,只得张罗着把迟到的晚饭送了上来。 夜寒老实不客气地抢先入了座。 阮青枝懒洋洋爬起来,看着他:“厉王殿下,这时候您还吃得下饭啊?先发表一下感想呗!” “没什么感想。”夜寒淡淡地道,“就算兵临城下了,该吃饭也要吃饭。何况现在那些妖魔鬼怪的爪子都还没露出来呢。” 阮青枝慢吞吞地跟着在桌旁坐下,哀叹道:“没露出来也快了啊!就着坏消息吃饭,会闹肚子的!” “没有坏消息。”夜寒站起来挑了几样菜堆在碟子里,放到她面前:“他们有手段,咱们难道就没有?” 阮青枝觉得他说得有理,但筷子拿在手里总觉得不对劲,试了几次最终还是啪地拍在了桌上,抬头向携云伴月摆了摆手:“你们两个先出去!” 两个丫头早就觉得自己多余了,听见这一声半点儿犹豫也没有,一眨眼就跑了。 阮青枝转过身,看着夜寒:“老实说,你是不是也在怀疑那场瘟疫……” “先吃饭,行不行?”夜寒没有抬头,眼睛只看着饭桌,手里攥着筷子死不肯放。 却什么也没有吃。 阮青枝忍不了了,伸手把他的筷子夺下来,丢回了桌上:“瘟疫没有平白无故产生的,它总得有个由头!十七年前与那场瘟疫有关的人全都烧死了,又是大火又是石灰的,照理说应该处理得干干净净才对!为什么凌霄会有办法给那对祖孙种上瘟疫?阳城瘟疫的‘种子’是从哪儿来的?是谁保存了‘种子’?怎么保存的?既然当初的瘟疫那么骇人、朝廷的雷霆手段那么狠绝,是谁有胆量、有本事保存了那些‘种子’?” 夜寒坐着纹丝不动,木雕似的。 阮青枝甩着袖子走来走去,越说越快:“还有,我爹说是少年得志,其实当年进士及第也不过才考了三十多名而已,能分到翰林院跑腿办事就是天大的造化了,他是怎么用了半年的时间就做到六品修撰,又是怎么在接下来的三年之内一路高升、二十二岁就成为侍读学士的?夜寒,我爹被授为翰林院修撰的时间,只比那场瘟疫爆发早两个月!” “你不要乱猜!”夜寒忍无可忍,拍桌站了起来:“这明明就是两件事,时间上也并不一致,你不要硬凑到一起!” 阮青枝看着他,脸色涨红:“瘟疫爆发的两个月之前,我爹忽然开始平步青云;瘟疫结束三个月之后,我爹忽然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下了狱,之后又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再然后与栾家定亲,成亲之后更是一路顺风顺水一直做到了丞相并且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能撼动他……这一连串的事情每一件都能联系到一起,现在你跟我说‘这明明是两件事’?” 这一次夜寒没有反驳,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瞪着一眨也不眨,眼角渐渐有些发红,额头上有汗珠滴了下来。 阮青枝看着不忍,低头移开了目光,放软了语气:“夜寒,如果那场瘟疫真是人为的,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你爹和……” 话未说完,夜寒忽然冲过来,狠狠将她按在了墙上:“你非说出来不可吗!” 阮青枝猝不及防被吓到了,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不能不说啊!憋在心里我害怕……杀人我不怕,杀好多人我也不怕,恶鬼我也不怕……可这件事是十几万、几十万人的性命……” 夜寒伸手将她抱住,箍紧,哑声:“可你说出来了,我会害怕。你不知道你刚才那个样子有多吓人!” “多吓人?”阮青枝愣愣地问。 夜寒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又向前半步将她挤在墙面和他的胸膛之间,紧紧的:“现在依然很吓人,你先别说话!” 怎么就很吓人了? 阮青枝被他闹得有些发懵,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果然没有再说话。 夜寒沉默地抱着她站了很久,阮青枝只觉得喘不上气来,直疑心一身骨头都被他给挤断了。 在她开口求饶之前,夜寒终于又开了口,声音沙哑:“你说得没错,那场瘟疫若是人为,最有嫌疑的就是咱们陛下和那位丞相大人。你说的那些时间的巧合……也确实很耐人寻味,所以,事情的真相极有可能就是咱们猜的那个样子。” 也只有散播瘟疫那么骇人听闻的事,才最有可能成为一代帝王与臣子互相忌惮的一块心病。 这个猜测把两个人都吓得不轻,为人心之凶恶、朝廷之黑暗,更为北地数十万无辜百姓、为那场他们都不曾亲历过的浩浩大劫。 “但是,我们没有资格害怕。”夜寒哑声说道,“如果那场灾祸也是人为,总要有人出来为那些枉死的百姓求个公道。若是连我们都不敢,还有谁能来做这件事?” 阮青枝默默地回抱着他,许久才低低叹了声:“我害怕那件事,并不代表我就不敢查那件事的真相。这完全是两回事。” 夜寒想了想,手臂稍稍放松了些:“你说得对。他们的心越是凶狠歹毒,咱们就越要彻查到底,不能退缩。” “好了,”阮青枝安抚地在夜寒的背上拍了两下,“你快放开我,再抱下去我要嘲笑你了!” 夜寒果然依言放开了她,察觉到血液瞬间通畅,他不禁怔了怔,微惊:“勒疼你了吗?” “你说呢?”阮青枝没好气地反问一句,忿忿地把自己胸膛和两条胳膊捶打了一遍,通通血脉。 夜寒有些歉然,看看阮青枝的脸色又松口气,小心翼翼地问:“现在……你心里好受些了吗?” “不好受怎么办?还不是照样得忍着?总不能不活了!”阮青枝重重地坐在软榻上,脸色依然很难看。 夜寒拉过椅子挨着她坐下来,捧住了她的手:“真是对不住,又要让你看见这般令人作呕的事。” 阮青枝被他逗得笑了笑,抬手捏捏他的鼻子:“你跟我说什么‘对不住’?事情又不是你做的!” 夜寒摇摇头甩开她的手,黯然:“你来这世上一遭,本是为了享荣华富贵的,可是这一路走过来,看见的尽是肮脏黑暗。我真怕你嫌弃这人世污浊,脏了你的眼。” 阮青枝听他说得有趣,又笑了:“人世污浊是真的,可是‘那一边’也未必就干净多少。” 说到此处她自己停住,皱了皱眉,一时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但也没必要深究。她想了一想,又道:“而且,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我先前看到的那些盛世繁华、那些民安国泰那些江山锦绣全部都是假象,只有这一世看到的才是真实的人间?” 夜寒不懂这个,一时接不上话。 阮青枝自己揉着眉心,又说道:“前面那几世,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往心里去。仿佛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民生疾苦。我只知道我身边的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日常最大的烦心事也不过是姐妹拌嘴,宫里争宠的手段最多也就是谁抢了谁的缎子、谁又多问皇帝要了个镯子之类的破事儿……连点儿值得皱一皱眉头的事都没有。阮碧筠总说‘上一世’我对不住她,可我明明记得每一世都死得很安心,我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欠过别人什么……” 她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太太似的慢慢地说着,夜寒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好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等到阮青枝自己停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问:“前面……那几世的事,你都记得?” 阮青枝苦笑摇头:“不记得。回想起来好像隔着一层大雾,能看见人影,却想不起人的脸,也记不住人的名字……就像半梦半醒之间看了一场皮影戏,醒来全忘了。” 夜寒屏住呼吸听她说完,脸上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阮青枝说完之后看看他的脸色,愣了:“你笑什么?” 夜寒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并没有跟人作过诸如‘生生世世为夫妻’之类的约定吧?” 阮青枝噗地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 夜寒可笑不出来。他用力攥着阮青枝的手,紧张兮兮:“不能不想啊!你是来执掌凤印的,前面那几世嫁的必定都是皇帝,那……那我压力很大啊!” 阮青枝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半天才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笑了。 夜寒作个委屈巴巴的表情,不依不饶等着她解释。 阮青枝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揉他的头顶,夜寒慌忙躲开,脸上红红的,恼羞成怒的样子。 阮青枝讪讪地缩回了手,也向前倾身看着他:“你,很介意?” 夜寒点了点头。 阮青枝想笑,又慌忙忍住,正色道:“你这介意得毫无道理嘛,每个人都有前世,每个人的前世都有故人,若是人人都介意起来,那日子还怎么过?” 夜寒急道:“可是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记得啊!” “我不记得啊!”阮青枝委屈道,“谁会记得那些?我通常都比男人死得晚,到我死的时候说不定那老皇帝都重新投胎几十年了,我记着他干什么?我若死得早那就更不用记了,我还得着急忙慌奔下一世呢,我牵挂个男人干什么?” 夜寒木木地“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 不是都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吗?怎么到了她这儿,好像男人是用过的手帕子似的,可以随手就扔、扔了就忘啊? 夜寒非常紧张,看着阮青枝扔在软榻上的帕子感到异常亲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怆。 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无论阮青枝对前面那八世的丈夫们有没有记忆,他都高兴不起来。 不过,夜寒又有些糊涂:话题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他把先前的话题回想了一遍,调整了一下心情,又试探着问道:“所以,你先前只是因为气愤,无意间恢复了前世身居高位时的习惯,并不是故意凶我对吧?” “凶?”阮青枝愣了一下,“我先前真的很凶吗?你刚才说害怕,不是被那件事吓到,而是被我的凶吓到了?” 夜寒的目光下意识地放低了一点,唇角动了动,之后才叹道:“也不能说是凶,是……很威严。那时候我是真的被你镇住了,心里又想着那些肮脏事都是咱爹干的,只觉得吓得够呛,真害怕你一生气挥手把这人间给灭了。” 阮青枝嗤地笑了一声,又觉得眼眶里有些发酸,忙掩饰地笑了笑,抬手要捏夜寒的脸:“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又不是创世神,哪里轮得到我来灭世?我还想过好日子呢!” 夜寒看着她的笑容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只是那只伸过来的手让他觉得分外委屈:“所以能不能不要再揉我头顶、捏我鼻子了?跟哄孙子似的!你忘了你是小姑娘而我是‘老男人’了?” 阮青枝想了想,讪讪地笑了:“这真是气糊涂了。对不住,老男人。” 夜寒重重地哼了一声,本想站起来结束这些令人烦恼的话题,忽然又看见阮青枝在软榻上盘起了腿,懒洋洋的一副老太后做派。 他顿时觉得压力好大。 原来这小丫头片子也不是只会倚小卖小。她气得狠了的时候竟会变成个霸气十足的老太太?! 这真是……招架不住! 121.相府的戏里戏外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次日一早,伴月提了热水在廊下来来回回转了不知多少圈,就是不肯进来。 阮青枝忍无可忍,自己起身去打开了门:“你在搞什么鬼?一大早推磨呢?” 伴月红着脸凑过来,站在门口向内探头探脑:“我可以进了?殿下也起床了吗?” “你这丫头是不是疯了?”阮青枝莫名其妙,“他自己又不是没有窝,他怎么会在我这里睡!” “可是,你们,”伴月提着水壶咚咚咚闯了进来,“……你们不是正在热乎时候吗?他舍得自己回去睡?” 阮青枝更糊涂了,气得跺脚:“什么叫‘正在热乎时候’?你一大早疯疯癫癫说什么呢?” 伴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果然没见夜寒的身影,胆子这才大了些,放下水壶叉腰道:“你还打量我不知道呢?如今就连街上拾粪的老头都知道了,全城都在传说你昨天大闹朝堂,自称与厉王殿下已有夫妻之实,以死相逼要他负责!” 阮青枝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放屁!这是哪个王八蛋说的!给我叫来!我要撕了他的嘴!” “全城都在说啊!”伴月梗着脖子道,“你也就敢吼我两声,你还能把全城的人都抓起来撕了嘴不成?” 阮青枝气得团团乱转:“我不能抓全城的人,但那罪魁祸首我肯定不会放过!不知是哪只老狐狸嘴上没个把门的!” “你先别管老狐狸了!”伴月急道,“这会儿全城都知道你被赐婚给厉王了,好些姑娘已经视你为榜样,打算照葫芦画瓢也在六殿下七殿下身上试一试呢!” 阮青枝呆住了:“这也行?” “你行,她们为什么就不行?”伴月反问。 阮青枝愣愣地想了半天,终于又问:“那为什么要试老六老七?尤其老七,他才十五!这哪个缺德姑娘下得了手啊?” 伴月摊了摊手:“没办法,就是年纪小不开窍的才好摆布呢!再说如今二殿下已有正妃、五殿下不近女色,算来算去可不就只剩六殿下七殿下了吗?总不能都跟你来抢三殿下吧?” “那还是算了!”阮青枝立刻道,“老六老七挺好的,我祝她们马到功成!——对了,你说晋王不近女色?” 伴月甩甩手过来按着她在妆台旁坐下,皱眉:“也不是完全不近女色。他府里侍妾还是有几个的,只是出身都不好,也没给什么正经名分。这几年那些官家小姐们向他示好的有很多,他一向敬而远之,唯一一回说要娶王妃就是那次……” 那次相府老夫人寿辰,他莫名其妙跳出来说要娶阮大小姐。 “真是个怪人。”阮青枝想了想,总结道。 伴月并不关心旁人怪不怪,只阮青枝一个人的事就够她愁的了。这会儿她不想做事,只想问问这个不靠谱的主子:如今你都成了全上京的笑料了,这可怎么办? 谁知这才几句话工夫,阮青枝早已把那个话题抛到脑后去了,接着又问:“不对呀,你平时不都是等着携云喊人才来的吗,今儿怎么这么早?” “小姐!”伴月一脸无奈,“您该不会忘了吧?今天府里唱戏呀!这会儿那些戏子们妆都化了一半了,就等着您这个正主儿到场点戏呢!” 阮青枝这才想起府里早就说过要唱堂会庆祝她获封郡主来着。她原本倒也挺稀罕这个热闹的,只是这一阵子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早把这茬儿给混忘了。 竟是今天吗? 阮青枝想了想,道:“那就给我稍稍打扮一下吧。也别太招摇,不丢脸就行。” 伴月应下了,携云却从外面走进来说道:“咱今儿不打扮也不会丢脸的。二小姐出门了,三小姐四小姐都不爱在妆扮上费心思,咱们只要洗脸出门就稳赢!” “她怎么又出门了?”阮青枝皱眉。 伴月在旁笑道:“当然要出门。今儿是咱们惜芳园的大喜,下午还要来好些客人呢!到时候大家都围着您恭贺青阳郡主双喜临门,二小姐那张脸上怎么挂得住?还是早早躲出去的好!” 携云也道:“二小姐是被人众星捧月惯了的,必然不甘心做陪衬。她若留在府里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如今这样也好。” 阮青枝知道她二人说得有道理,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阮碧筠,那可不是个肯退缩的主儿。她既然不甘心做陪衬,又怎么甘心灰溜溜地躲出去? 携云猜到了阮青枝的担忧,忙又劝道:“林安一直跟着她呢!如今二小姐早已今非昔比了,没人帮衬,她在外头还能生出什么风浪来?” 伴月也跟着附和:“她最多找个茶楼酒肆说书败坏一下小姐的名声,可是小姐的名声还用她败坏吗?朝堂上以死逼婚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了!” “这事儿还有完没完了!”阮青枝气急,“就你话多!去,告诉林平也跟着二小姐去,一旦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回来告诉我!” 伴月夸张地喊了一声“遵命”,边往外跑边嘀咕道:“二小姐这待遇可真是让人羡慕,小姐身边总共就四个侍卫,一下子就分给她俩!” 饶是这样阮青枝仍旧觉得心里不安,恨不得把四个侍卫都派过去。 这么如临大敌也真是够丢人的。阮青枝没好意思再说,由着携云帮她梳妆打扮一番,吃些点心垫了垫肚子就去了园子里。 相府这座园子也不知是什么人家传下来的,里面居然有现成的戏楼,楼外恰又是一片梅花林,在这样大雪初霁的日子里前来玩赏,简直处处完美无可挑剔。 这会儿除了阮文忠还在上朝以外,府里的人差不多都在。见阮青枝过来,两位姨娘和丫头们都簇拥了过来,欢欢喜喜说了好些祝贺的话,居然还准备了礼物。阮青枝倒被闹得不好意思起来,忙叫携云回去拿了聚墨斋送的几件珍玩来给两位妹妹,算作委婉的回礼。 老夫人见了喜笑颜开,又打趣道:“我竟忘了你如今也算财主了。早知道你有钱,我就不该替你打赏丫头,等你自己来发赏才好呢!” “不是吧?”阮青枝夸张地苦了脸,“祖母!我才吃了几天饱饭呀,您就开始帮着丫头们算计我的钱了?我的嫁妆还没挣出来呢,您心疼心疼您的孙女好不好呀?” 老夫人笑着往她额上戳了一指头,骂道:“嫁妆嫁妆,你就忘不了你的嫁妆!我都给你攒着呢,你还怕我亏了你不成?” 阮青枝嘻嘻笑着,趁机蹭在老夫人身边坐了下来。 楼里炉子烧得很旺,气氛亦是其乐融融。丫鬟们道贺退下去以后,阮红玉立刻就靠过来要说话,阮青枝却看着那满脸堆笑的班主愣住了:“请的是春月班?” 褚娇娘忙道:“是。老夫人把这事儿交给三小姐去办的。恰巧三小姐前阵子听过春月班的戏,觉得不错,戏文也新鲜,就请来了。” 这是在帮阮素英邀功呢。 阮青枝不在乎邀功不邀功,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阮素英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样子,站在褚娇娘身后含羞谦逊。阮青枝细细打量着她,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在相府住的时日也不短了,她竟是第一次发现这位不起眼的三妹也是个美人胚子。 许是长个子的年纪到了,小姑娘腰肢纤细脖颈修长,淡粉色袄裙裹在身上丝毫也不显臃肿,倒衬得一张小脸比茶碗大不了多少,粉粉嫩嫩别提多招人稀罕了。 “三妹妹今天很好看。”阮青枝装着漫不经心地夸赞道。 褚娇娘笑着将阮素英推到前面,大大方方展示给阮青枝和老夫人看:“这丫头平日是不肯打扮的,我总说她眉眼寡淡要好好画一画,她只不听。今日也算她开窍了,为了大小姐的喜事特地来求着我帮她画了眉!大小姐您看看她,不至于给咱家丢人吧?” 阮素英似乎从来没被人这么盯着看过,羞得直往她姨娘身后躲。阮青枝好心地放过了她,笑道:“姨娘别问我啊,我又不管说媒!若是祖母也觉得好看,那才有用呢!” 老夫人立刻笑道:“咱们家的女孩子个个都是好看的。说亲倒是不急,等她大姐姐嫁出去,这两个小的都能抬一抬身价,婚事错不了。” 阮素英顿时脸上涨红,哧溜一下从她姨娘手里逃出去,跑了。 褚娇娘笑道:“上京人的眼睛雪亮着呢!如今大小姐的婚事定了,三小姐四小姐必然也会有人惦记着。妾身也不求别的,就想求老夫人提早费心给三姑娘留意着,寻一个家世清白本分老实的后生……” “娘!”阮素英忽然在屏后高叫一声,生生打断了褚娇娘的絮叨。 老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最乖巧本分的三丫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懂事了?一个妾侍又是什么时候可以被儿女叫“娘”了? 阮素英自己也知道坏了事,只得低着头慢慢地走出来,跪下了:“祖母、姨娘,我……我不想嫁人!我想一直陪着祖母和姨娘,那些话姨娘就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褚娇娘早已吓得白了脸,跟着在旁边跪了下来:“老夫人,这孩子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 阮素英听见这话更急了:“姨娘,我不是不懂事,我……” “行了!”老夫人怒冲冲拍桌,“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说好了今日是给你大姐姐庆祝,你哭成这样,是特来打你大姐姐的脸吗?” 阮素英哭得止不住,只好又跪着转向阮青枝:“大姐姐,我不是故意……” “好了。”阮青枝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摇头道:“哭哭啼啼确实不成样子。画的那么好看的妆,这一哭全花了!” 阮素英忙擦泪,仍旧抽泣不已。阮青枝便向老夫人道:“这事都怪我,好端端的提什么说媒不说媒的,这才招得祖母和姨娘说了那些话,就忘了三妹妹面皮薄。” 老夫人脸色好了些,敲着拐杖道:“脸皮薄算不得什么,大呼小叫说‘不嫁人’就太不像话了!谁家好端端的千金小姐不嫁人?你要剃了头发去当姑子不成?” 阮素英怯怯的不敢接话,阮青枝便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不要跟祖母争辩,应着就好了。” 老夫人也听见了,瞪她一眼气哼哼地道:“一个两个,就没有个肯让我省心的!” 阮青枝夸张地惊呼道:“祖母,我连婚事都自己搞定了,您还说我不省心呐?世上再没有比我更省心的了好吗?” 老夫人摆摆手,没好气地道:“去去去,一边坐着去!别堵在这儿让我心烦!” 阮青枝趁机又把褚姨娘扶了起来,推着她母女二人回去理妆,总算是避开了老夫人的怒气。 春月班的班主趁机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郡主,戏单子已经在这儿了,您看看想听什么戏?” 阮青枝接过来没有看,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他。 班主嘿嘿一笑:“那出《芙蓉劫》已经排好了,郡主要不要先听听看?” “什么《芙蓉劫》?”老夫人先来了兴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出戏!” 班主忙道:“唱的就是阳城的那桩大事,因为正赶上芙蓉花盛开的时候,所以叫《芙蓉劫》。” 阮青枝本来倒是想听这个的,这会儿却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忙道:“不许唱这个!以后都不许唱!” “就唱这个!”老夫人敲敲竹杖,一锤定音:“今儿是为咱们青阳郡主摆的戏,当然是唱这个最应景!” “祖母,这太羞耻了!”阮青枝试图撒娇把这事儿赖过去。 老夫人看着她,笑了:“这会儿不唱也可以。等下午客人来了,再唱。” “啊?!”阮青枝大惊,“那还是现在就唱吧!快去唱,越快越好!” 班主欢快地答应一声,飞跑了下去。阮青枝看他那利索劲儿就知道,他一开始就是打算来唱这个的。 后台锣鼓声响了起来,老夫人便放下了刚才的糟心事,开始专心听戏。 阮青枝还没来得及坐稳,阮红玉便悄悄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大姐姐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四小姐……”伴月想上前阻拦。 阮青枝想了想,摆手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在这儿等着。” 伴月吓得什么似的,嘴上虽不敢多说,暗地里却还是吩咐了程虎远远地跟着阮青枝才肯放心。 阮青枝跟着阮红玉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问:“什么事不能在外面说?你怕人听到?” 阮红玉四下张望了好几遍,确认附近墙角、树上都没有人之后才忽然变了脸色,扑过来抓住了阮青枝的手腕:“大姐姐,我刚才看到……看到三姐姐在跟一个戏子……” 她说不下去,急得脸都白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阮青枝倒还平静。刚刚在戏楼里看见阮素英打扮得那样精致,她就料到栾玉棠那件事还没完,所以此刻也并不意外。 “别怕,”她安抚地轻拍着阮红玉的后背,“戏班子是素英选的,她多接触一下也不奇怪,你不要多想。” “不是,不是!”阮红玉终于哭了出来,“我看见三姐姐跟一个戏子抱在一起,他们、他们……在亲嘴!” “什么?!”阮青枝大惊失色,“你不要乱说!” “我没乱说!”阮红玉哭得更厉害了,“就是那个唱花旦的、长得很好看的小戏子!今天早上,我、我想早点过来看他们搭桌子,没吃早饭就偷偷溜进来了,然后就看见三姐姐和那个戏子……我还听见三姐姐跟那个戏子说不管怎么样都非他不嫁,她还说‘六亲不认算什么?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阮青枝慌得胸中怦怦乱跳,好一会子才哑声低唤了一句:“红玉。” 阮红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我不是故意看见的,我也不敢跟旁人说……若是祖母和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打死三姐姐的!” “这种事不要乱说,”阮青枝定了定神,“说出去对你也没有好处。” 阮红玉擦着眼泪,哭道:“我明白,我不会乱说的。可是姐姐,三姐姐她怎么会……她刚才跟祖母说不嫁人,是因为那个戏子是不是?因为祖母宁肯打死她也不会答应她嫁给戏子对不对?” 阮青枝想了想,叹道:“是。祖母不会答应的,父亲也不会答应。” 阮红玉哭得直打嗝,说话依然不利索:“那、那三姐姐怎么办?她已经非嫁那个戏子不可了吗?现在把他们分开还、还来不来得及?三姐姐跟那个戏子,是不是也像你跟厉王殿下一样,已经……” “没有!”阮青枝慌忙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懂不要乱猜。这件事你先不要管,我来想想办法。咱们阮家的女儿,不能毁在一个小戏子的手里。” 阮红玉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我也去劝劝三姐姐。” “先不要劝!”阮青枝慌忙阻止,“别吓着她了。这件事,错的是那个戏子,不是素英。你不要想了,我来解决!” 阮红玉咬着唇角想了半天,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那,你要快一点,我害怕!” “别怕。”阮青枝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两下,“你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烂到肚子里就行了。而且素英那么老实的人多半做不出那么大胆的事,说不定真的是你看错了呢?” 阮红玉不敢反驳,委委屈屈地答应了,擦着眼睛跟在阮青枝身后回了戏楼。 伴月携云看见阮青枝平安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高兴地张罗起茶水点心来。刘氏和两个房里人忙也赶着过来献殷勤,对阮红玉哭得红肿的眼睛视而不见。 阮青枝反觉得有些不自在,只得又寻个借口,带着携云出了戏楼。 “小姐,怎么了?”携云一眼就看出阮青枝心绪不佳。 阮青枝定了定神,沉声问:“上次让你们查栾玉棠的事,查出什么来了没有?为什么一直没有回音?” “您问这个啊?”携云松了一口气,“查是查了,就是因为没查出什么不妥,所以就没当一回事来跟您说。” “果真没有不妥?”阮青枝皱眉。 携云笑道:“真没有!就是一个孤儿,从小跟着戏班子走江湖的。他年纪又小,实在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外人,一直就是学戏、唱戏,再也没有旁的了。西北军的人连他最近常跟咱们三小姐来往都知道,也没见他交往过可疑的人。” 阮青枝想了想,仍觉得不放心,又问:“出身呢?” 携云笑道:“出身也不稀奇,就是父母死得早,被黑心婶娘卖了的。咱们的人细细地查过,说确实是亲婶娘,不会有错。” 阮青枝默默地想了一阵,实在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只得叹气。 携云看她脸色,不禁担忧:“怎么,小姐还是不放心他?” “那个人不对,”阮青枝苦恼地揉着眉心,“他出现得太巧合了。在我这边阴魂不散就罢了,如今还要纠缠素英,我很难相信他真是个无辜的小戏子。” 携云略一思忖,问:“那咱们叫程虎多带几个人来,以防不测?” 阮青枝点点头,招呼程虎过来吩咐了,又嘱咐道:“顺便问问夜寒忙不忙。如果得闲,叫他来一趟。” 程虎答应着正要走,却见阮文忠已经带着好些官员进来了。众人见了阮青枝都很恭敬,争先行礼问好。 阮青枝也只得端端正正向阮文忠行了礼,问道:“父亲今日早朝怎么散得这么快?” 阮文忠显得心情甚好,哈哈笑道:“天下太平无事,早朝自然就散得快。你专心听戏就是了,出来做什么?”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某人没跟您一起回来啊?” 阮文忠愣了一下才明白“某人”是谁,忙板起面孔呵斥道:“厉王殿下才回朝,那么多事情要做,岂能像你一样成日无所事事!” “所以他到底去哪儿了嘛!”阮青枝不依不饶地追问。 阮文忠眉头拧得死紧:“要么是大理寺,要么是御史台,横竖都是正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也不怕人笑话!” 旁边几个官员忙表态说“不笑话”,阮青枝自己却不在意,还在急着追问“去大理寺或者御史台干什么”。 阮文忠觉得这个女儿简直丢尽了他的脸,因此不肯再回答,带着几个同僚径直回书房去了。 携云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阮青枝有点不像样了,正要劝时,阮青枝却已夸张地拍了拍胸口:“谢天谢地,原来他们是去书房!” “合着小姐刚才堵在门口,是怕老爷带几位大人去听《芙蓉劫》啊?”携云这才明白过来,抿嘴笑了。 阮青枝没笑出来。 夜寒做事一向小心谨慎,睿王的案子审了那么久他都不肯过问,就是为了怕人说他给三司施压。 所以他今日怎么忽然又去了呢? 好几件事情都挤到了一起,阮青枝只觉得焦头烂额,一时竟是半点儿头绪也理不出来。 122.青阳郡主无人敢娶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种不安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下午。 午饭过后,陆续开始有客上门。婢女小厮们都忙碌了起来,老夫人也不能再专心听戏,干脆叫人搬来了软榻,舒舒服服地半躺着同那些女客们说笑。 程虎果然召来了十多名将士,都扮作寻常家奴守在戏楼外、梅林中,随时警惕以防有人作乱。 但是夜寒依旧没有来。程虎带回的消息说他去了大理寺,仿佛是因为睿王忽然要翻供,大理寺的人暗中给夜寒送了消息,让他帮着想想办法。 一桩大案的口供翻与不翻,这是极大的事,耗上一天工夫来磨牙也不稀奇。阮青枝不能在这种事上任性,只好把担忧压在心里。 提心吊胆了大半日,唯一的好消息是那出冗长的《芙蓉劫》终于唱完了。 阮青枝正要松一口气,一位来访的夫人却笑道:“我们孤陋寡闻,竟不知道上京有这样的好戏。如今既然赶上了,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赖着再听一遍的!”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了一大片附和,就连老夫人也说道:“今儿原是为的凑个热闹,大伙儿喜欢听什么就唱什么吧。” 阮青枝立刻道:“我不喜欢刚才那出戏,所以能不能别唱那个了?祖母,咱们换一出热闹的好不好?” 后头立刻又有谁家的夫人笑道:“要说热闹,还有比刚才那出更热闹的吗?临危不惧一把银针起死回生救幼女,兵临城下万千百姓携手同心保家园……啧啧,我听了一辈子戏,还真想不起有哪一出比这更热闹的!” 说话这人是来得早的,一出戏听了有一小半。那些来得更晚的根本没赶上什么兵临城下,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说什么也要再听一遍。 春月班的戏子们答应得很欢喜,满园子里只有阮青枝一个人不太高兴。 可是作为今天的主角,她说话居然一点分量也没有,这么多人谁都不肯听她的。 还都嘲笑她面皮薄。 熟悉的催场锣鼓再响起来的时候,阮青枝佯作委屈地要走,老夫人也故意喝令丫头们:“拦下她!把她按在椅子上,不许她跑了!” 一些相熟的夫人小姐们忙也跟着凑趣,笑哈哈地围在阮青枝身边,一边劝慰一边打趣,热闹非凡。 今日来的都是亲朋故旧,因此戏楼中也没设什么屏风帷幕,男女老少杂坐,顽劣的小孩子四处乱跑,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阮文忠同着几个勉强还算肯瞧得起他的官员也一起来了,楼里各家的后生们忙上前行礼问安,长辈们也跟着争相恭维,说些“还要靠相爷多多提携”之类的场面话。 这真是多年都难得一见的盛景。阮文忠心情大好,看着阮青枝顿时觉得格外顺眼了起来。 当然,今日凡是肯到这里来听戏的,看阮青枝都顺眼。 台上的角儿已经出场,好些夫人小姐便放过了阮青枝,各寻地方坐下听戏去了。 只剩下两三个妇人不肯走,仍围在阮青枝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却偏又笨嘴拙舌夸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阮青枝心里本来就躁得慌,这会儿更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听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便又站了起来,要走。 如今的阮青枝要去哪儿还真没有几个人敢过问。旁边两人见她脸色不对慌忙让开,有一个妇人却反而急急赶上前来拦住了她的去路,甚至还要抓她的手,满脸堆笑:“人人都说青阳郡主是巾帼英豪不让须眉,我看那些人就是瞎!咱明明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他们凭什么要拿咱跟男子们比?郡主您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阮青枝皱了皱眉没有说话,那妇人却还在继续说:“咱们女人呐,一辈子就该守在内宅相夫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被男人宠着就好了!那些蠢人口口声声说您不让须眉,这夸的比骂的还难听呢!也亏得厉王殿下不嫌弃,否则郡主您沾了这么个强硬的名声,真不知道还有哪家的后生肯娶!” 这时候终于有位夫人听不下去了,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您老就少操一份心吧!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您家娶,您在这儿满口疯话聒噪些什么呢?” 阮青枝得了这工夫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回头问伴月道:“我是不是很久没打人了,所以大家都以为我没脾气了?” 伴月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那个妇人提高了声音说道:“韩夫人您还真别瞧不起我们家,要不是他厉王殿下横刀夺爱,青阳郡主还真就铁定是我们家媳妇了!” 此话一出看席上静了一瞬,宾客们的目光霎时全都向这边聚了过来,再无人去看台上的戏了。 阮青枝忍无可忍,冷笑出声:“今儿可真是新鲜。自从我洗脱了‘妖孽’的恶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无人肯娶,也是第一次听到除了皇家子弟以外还有别人敢说娶我。” 席间好些人瞬时变了脸色。 阮青枝露出笑容,眸色清冷:“这位夫人看着也不像皇妃啊。您家公子要娶我,恐怕得先去谋朝篡个位吧?” 这句话众人只在心里想想都觉得震悚,此刻明明白白耳朵里听见,几乎要吓得掉了魂。 那妇人却浑未觉得不妥,依旧笑呵呵的:“郡主这是说哪里话哟,我说的是从前!从前您跟我家谦儿两情相悦的时候,我是真心欢喜您做我们家儿媳妇的。若非谦儿拦着,我早就亲自带人抬着聘礼上门了!这不是阴差阳错嘛……如今您是厉王殿下的人,我们可不敢想了,只能说我儿无福吧!” 阮青枝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这妇人,是个疯子。 对待病人要多一些宽容。阮青枝挤出几分笑,竭力使自己显得有耐心一点:“这位夫人,疯傻也是病,要早治,不要讳疾忌医。” “什么疯傻?谁疯傻了?”那妇人没听明白。 阮青枝还真拿这样的人没办法,只得无奈道:“你若不愿承认,我就信你没有疯傻好了。但是夫人,我须要郑重地告诉你,我这一世迄今为止唯一‘两情相悦’过的人只有厉王凌寒,再也没有旁的人。” 那妇人听到此处立刻急了:“你说谎!谦儿当初明明说过……” “我不认识什么谦儿,”阮青枝神色冷冷,“我也不怕你不信,更不怕你乱说,我的名声不是你在这儿编造几句污浊的谎言就能毁了的。倒是你儿子的性命,恐怕要葬送在你的手里了。” 提到儿子的性命,那妇人终于聪明了几分,脑筋艰难地转了转,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你是说,厉王殿下会杀我的儿子?” 阮青枝觉得这人实在没救了,干脆又坐了回去,看戏。 还是先前那个阴阳怪气的夫人替她嘲讽道:“哪里用得着厉王殿下动手哟,你儿子觊觎人家天定凤命的青阳郡主,那不就是要造反吗?你们要造反,那就人人得而诛之,谁杀了你们谁就拜将封侯!” “不,我们没有!”那妇人吓坏了,愈发口不择言起来:“我儿从来没有‘觊觎’过谁,当初明明是青阳郡主主动示好!是她主动帮我儿找门路喊冤,洗清了我们家的冤屈,我家老爷才能被平反的!我儿领了差事去北疆戍边,郡主明明说好了要等他回来,谁知我儿才走了两三个月,她转眼就跟厉王勾……” “住口!”老夫人拍桌站了起来,“你是谁家的刁妇,在此胡言乱语败坏我阮家女儿名声?当我阮家无人了不成?!” 阮文忠也起身走了过来,冷冷道:“恕本相眼拙,竟从未见过您这门亲朋。不知夫人是那一家的?你说我女儿与你儿子有私情,可有凭据?” 那妇人看见这阵仗更加慌了,讪讪后退:“这,我、我哪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信物之类的……” “哼,无凭无据,本相可以告你诽谤!”阮文忠脸色阴沉得厉害,“福儿,你到京兆衙门走一趟去!” 福儿答应着要去,伴月立刻跟上:“等等我,我也去!我贴身伺候了小姐六年多了,除了厉王殿下,我还真没见小姐正眼看过哪个男人!你们最好把你家那个什么少爷也请来,也算给我们长长见识!” “相爷,相爷啊!”那妇人吓得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家老爷无辜蒙冤受屈,好容易才平了反,安稳日子才过了没几天,您不能这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她这一哭,戏楼里顿时更加吵闹起来,连戏台上锣鼓的声音都被盖了过去。 阮文忠一向不曾遇见妇人撒泼,见状顿时有些无措。满堂宾客不好插嘴的不好插嘴、想看热闹的想看热闹,谁也没出来说句话。 阮青枝只得又站起来,叫回了已走到门口的福儿和伴月:“回来吧,今儿这位夫人给咱家安的罪名已经够多了,别再让人给咱们加一条‘仗势欺人’。” “小姐,明明是她欺负人!”伴月气得抹着眼泪走了回来,每一步都踩得咚咚响。 阮青枝随手把帕子递过去,自己回身坐了下来:“这位夫人,是余家吧?” 众人俱是一愣,瘫坐在地上的妇人已欢喜地抬起了头:“是,我先夫是怀化大统领!你看,你明明是记得的!” “我记得是因为我这一世管过的闲事真的不多。”阮青枝冷冷道,“那次是偶然遇到你儿子,他说他父亲死得冤枉,我心想南齐不能枉杀忠臣,冤不冤的多查一查总不是坏事,所以就多事给了他一个门路去见我外祖父。” 这时戏台上的栾玉棠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乐声也停了,满戏楼里安安静静都在等着听阮青枝说缘由。 阮青枝稳稳坐着,神色冷淡:“既然你家能平反,想必你丈夫当初确实是冤枉的了。事后你儿子已经对我道过谢,我也说过不足挂齿、不必往来,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竟致使您老人家生出了那么多的误会?” 余夫人闻言立刻又急了:“可是我儿明明说……” “我不想知道你儿子对你说了什么。”阮青枝冷笑一声,气势迫人:“我只想告诉你,余夫人,我对你家,一点想法也没有。另外,我多嘴再给您提个建议:不会做人不会说话可以买包药把自己毒成哑巴,否则你儿子的性命迟早也会有一天像你丈夫一样,葬送在你这张嘴上!” 余夫人被她吓得连连打哆嗦:“我没有!怎么会?瑞郎又不是因为我才会被人陷害的!” 阮青枝早已经不看她了,听见这话也没反应,只回头向携云道:“去问问台上怎么不唱了?若是觉得这出戏不好就换一出来,别晾着台子。” 携云高声答应着自去传话,余夫人仍跪坐在地上怔怔,旁边已有人指指点点地嘲笑她: “都说妻贤夫祸少,这妇人生了这么一张嘴,平时必然没少得罪人,她丈夫被人陷害只怕还真跟她脱不了干系!” “人家青阳郡主怜悯她家,好心帮了一把,她倒好,专挑着好日子来败坏郡主的名声了,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先前的事,我倒是也有所耳闻。那是市井中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说是余少爷救了阮大小姐,之后两人有了一些来往……这种瞎话原本没人信的,如今看余夫人的德性,说不定当时的谣言就是余夫人自己传出来的呢!”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以余家的家境,若能攀上相府那可是一步登天了!现如今这算什么?眼看着攀不上了,所以干脆来泼点脏水,大家都别想好过?” ……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全然没留任何情面。 余夫人又是愤怒又是委屈,跪坐在地上瞪着阮家人,恨得咬牙切齿。 阮青枝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瞥了一眼,并没有命人请她起来,反向席间阮家众人看了一圈,冷声问:“这位余夫人的请帖是谁送的?我记得先前说今日请的都是亲朋故旧,可是祖母和父亲都不认识余夫人,所以余家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亲朋故旧了?” 众人面面相觑。 老夫人也反应过来,竹杖点地:“褚氏,怎么回事?” 褚娇娘吓得战战兢兢跪了下来,脸色发白:“老夫人,妾身没给余家送过帖子啊!妾身是小门小户出身,嫁进来又不曾出过大门,怎么会知道什么鱼家蟹家……那些帖子都是让皎儿照着您给的单子抄写的,不会有错啊!” 她这么一说,老夫人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你没送,难道是鬼送的不成?” 阮青枝想了想,忽然笑了:“说不定,真的是鬼送的呢。——福儿,去把今日的帖子拿来我看。” 来宾的帖子都是小厮们收起来了,福儿当然知道该往何处去寻,答应一声一溜烟跑出去找了来。 阮青枝接过来翻出了余氏的那一张,细细看过字迹,又凑到鼻端嗅了嗅,松了一口气:“请褚姨娘起来吧,下次办事的时候记得谨慎些。像这样被人偷了帖子模仿了笔迹还是小事,以后若是被人钻空子偷走了府里的对牌,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褚娇娘才被阮素英搀扶着站了起来,听见后半句话又吓得险些跪下:“大小姐,您、您就别打趣我了,这府里又轮不到我来掌中馈,怎么会有人到我这里来偷对牌!” 阮青枝没有接话,阮文忠也没说什么。褚娇娘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趁人不见狠狠地往阮素英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伴月,扶余夫人起来,添茶。”阮青枝沉声吩咐道。 伴月很不情愿,站着一动也不肯动。携云只得替了她,上前去把想余夫人扶了起来。 阮青枝将那叠请帖递给福儿:“收起来吧。余夫人是咱们阮家人请来的没错,所以咱们不能怠慢了贵客。不打不相识,今后咱们府里又多了一门亲朋了。” “青阳郡主”不同于“阮大小姐”,如今她作出的决定,老夫人和阮文忠都不会轻易反对。 余夫人糊里糊涂地被携云扶着坐下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敢置信:“青阳郡主,你是说……不怪罪我们?” 阮青枝淡淡道:“你若无恶意,我就不怪罪。” “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余夫人大喜过望,“青阳郡主,我真的没有恶意,谦儿也说过我不太会说话,但我是真心想感谢郡主你,当初要不是你帮忙,我们一家子如今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 “好了,”阮青枝面上依旧淡淡的,“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再提了。” 余夫人讪讪地道了声“是”,看着婢女给自己面前的小几上换了热茶,不禁感激涕零。 众人见没了热闹看,忙也跟着凑趣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三三两两各自交谈去了。 台上的锣鼓又响了起来,戏也没换,还是栾玉棠扮着阮青枝在“门楼上”一夫当关威风凛凛的那一折,声音清越激昂,十分动听。 伴月心中气犹未平,轻声嘀咕道:“怎么就这么放过她了?她都吓得跪下了,就该顺势把她送到衙门里去,让她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携云同样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人言可畏。咱们若是执意送官,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对小姐名声不好。” 伴月闻言心中更气了:“所以那就不是个好东西,更该狠狠教训她!” “不是这样的,”阮青枝摇头,“她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蠢而已。咱们今日若是报了官、或者当场把她撵出去,几乎便可以说是断了她的活路。她的过错,还配不上那么严重的惩罚。” 伴月想了一想,闷闷地没有再说话。 阮青枝自己也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倒不是为刚才的事憋屈,而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更久远的事。 刚才一闪念间她决定放过余家,是因为同余家相比,相府权势太盛。若她为了一时意气直接把余夫人撵出去,对余家的打击便是致命的。 身在高位,更要把握好这个“度”。 这是她新近才想明白的道理。所以,在她前几世还不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因为权势太盛,无意间损伤过什么人,就像踩死路边的蝼蚁? 比如,阮碧筠? 正这样想着,旁边老夫人忽然开口问道:“余家那份请帖,是谁写的?” 阮青枝脱口而出:“阮碧筠。” 老夫人并不觉得意外,尚未走远的阮文忠却忽然顿住了脚步:“你确定?你不要因为对你妹妹有成见,就什么事都赖她!” 阮青枝回过神来,抬起了头:“父亲。” 阮文忠与她目光一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竟觉得心中发寒。 这一瞬,阮文忠心里想的是另一个女儿,阮青枝心里想的却是十七年前的那场瘟疫以及与此相关的许多乱七八糟的事。 阮文忠很快镇定下来,仍旧维持了身为父亲的威严,怒视着阮青枝。 阮青枝的神情也恢复了平和,淡淡道:“会写字、又会模仿别人的笔迹,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何况那张请帖上还留有露凝香的气味,咱们府里除了她,还有别人用露凝香吗?” 阮文忠无言以对,呆呆的说不出话。 阮青枝嘲讽地笑了一下,神情愈发冷淡:“她想害我也不是一次两次,这点儿小把戏跟从前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又没说为了这事再找她算账,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青枝,为父不是这个意思。”阮文忠慌忙辩解。 阮青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慈父心肠嘛,父亲想保护筠儿,我都明白。您放心,这件事我不追究。” “那就好,那就好!”阮文忠果真松了一口气。 虽然一样是女儿,可他实在不懂得该怎么同阮青枝相处。所以尽管明知道此刻她心里不舒坦,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得又坐回原处,继续喝茶听戏。 戏楼里气氛终于恢复了温暖热闹。戏台上丝竹声流畅而高昂,栾玉棠清亮的嗓音绕梁不绝,看席上茶香袅袅,脚步轻盈的婢女们在错落有致的小几之间穿梭,为每桌贵客送去滚烫的茶水和新烤好的点心,宾客们低声品评着戏子唱腔和身姿的优劣,其乐融融。 这幅富贵行乐图是被一声尖叫打破的。 靠近前排的一位夫人喝茶喝得颇多,她的婢女正忙着向相府添茶的小婢道谢,一回头却看见自家夫人摇摇晃晃,一头栽进了面前的点心碟子里。 123.我栾玉棠,回来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出大事了!满堂宾客呼啦一下子都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片惊呼之中却夹杂了几声更为凄厉的尖叫。 原来,在刚刚惊恐地站起来的这些夫人小姐之中,又有几个根本没来得及站稳,才一起身就摇摇晃晃地跌了下去。 摔在地上的、打翻了杯盏的、撞伤了额头的,各有各的意外,吓得各家的婢女们几乎要一起昏死过去。 戏台上丝竹声再次停了下来,四下里只听到尖叫声和哭声响成一片。 “郡主,怎么了?!”藏在梅林里的程虎李三和将士们齐冲了进来,长刀出鞘忙而不乱威风凛凛。 阮青枝早已站了起来,看见他们便沉声吩咐道:“堵住所有出口,一个人也不许放走!” 如此一来,楼里的宾客们就更乱了。夫人小姐奴婢们七嘴八舌一片乱嚷: “你们阮家要做什么?” “青阳郡主,我家夫人和小姐都晕倒了,是不是你下的毒?” “你要毒死我们吗?为什么?” “阮相,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此举到底是何缘由?” …… 质问声叫骂声高高低低混杂,好些人一边骂着一边倒了下去。片刻之后,席间的宾客几乎全部中毒瘫倒,只有婢女们还在张皇无措地四处乱跑乱喊。 阮家这边,阮文忠、两位姨娘和两位小姐也都倒了下去,只有阮青枝和老夫人平安无事。 没有人敢质疑老夫人,所以聚集到阮青枝身上的目光就更多了。那些宾客们带来的婢女一个个发了狂似的扑过来,要找阮青枝拼命。 拼命自然是拼不到的,自有程虎等人解决。阮青枝走到旁边桌上看了看茶水点心,又扶起余夫人检查了一遍,扬声道:“确实是中了毒。这毒我能解,你们不必慌!” 不知谁家的婢女带着哭音尖叫道:“你当然能解,因为毒就是你下的!要不然为什么只有你和你祖母没有中毒!” “不是。”阮青枝认真地解释,“我想大约是因为下毒之人知道我懂医术,所以不敢把有毒的东西送到我跟前来。” 这样的解释并不足以让人安心,所以席间仍是吵嚷成一片。 阮青枝没有理会愤怒的婢女和宾客们,只把目光投向了阮家的丫头:“下毒还能特地避开我,这必定不是外人干的。要么是你们当中的某一个,要么是你们所有人。现在,你们是自己招,还是等我用刑?” 阮家婢女们立刻乱乱地跪了下去,争先恐后地喊冤求饶,一个比一个哭得凄惨。 阮青枝不为所动,径直走上前去抓住了第一个婢女的手,不出意外又收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郡主饶命,真的不是我!” 阮青枝神色冷厉:“是不是你,我看看便知道,你嚷什么?!” 那婢女吓得直打哆嗦不敢再多话,阮青枝便在她面前蹲下来,细细查看她手上的纹理。 这时,对面戏台上忽然响起了一声长笑。 栾玉棠。 阮青枝放开那个婢女,站了起来:“是你?” “不错,是我。”栾玉棠站在用箱子和纸板搭起来的“城墙”上,水袖一甩,气势凛然:“是我,我栾玉棠,回来了。” 回? 阮青枝听得出他是要强调这一个字,但她不在意、不追问,只厉声向程虎喝令:“拿下此贼!” 众将士闻言齐喝一声“得令!”,瞬间从各自守着的门窗处飞身跃起,直奔戏台。 “慢着!”栾玉棠挺立不动,厉声喝道:“用不着你们来捉,稍后我自会去京兆衙门自首!” 西北军的将士们,可没有阵前跟人讨价还价的习惯。 栾玉棠见自己的话起不到作用,忙又高叫:“在场的诸位贵人们都中了毒,你们抓了我,他们必死无疑!” 将士们仍不为所动,三步两步跃上台去,轻而易举地将他给制住了。 阮青枝至此才放下了心,冷冷地道:“梦鸾公子多虑了。我们只有抓了你,才能有办法让你乖乖地把解毒的方子拿出来。——当然你不拿也无所谓,我有。” 栾玉棠被几个士兵扭着,笑得很无畏:“青阳郡主如今好大的威风,再不是当日在阳城被人半夜掳到戏园子那般惶恐狼狈了!” 阮青枝迎着他的目光,也笑了一笑:“你是要指责我恩将仇报吗?梦鸾公子,咱们有话到京兆衙门去说吧,我正好也想问问你当初怎么就那么巧合救下了我,进京以后怎么又那么有本事认识了我的妹妹?” 闻言,中毒伏在桌子上的阮素英吓得一颤,低低抽泣起来。 栾玉棠倒不愧是能被人称一声“公子”的,即便已经狼狈到这个地步,他仍旧从容不迫:“郡主要问什么,就在这里问好了,小人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阮青枝不予理会,冷声下令:“带走!” 将士们对她的命令不会有任何犹豫,立刻就要拖着人出门。 至此栾玉棠终于有些慌乱,挣扎着回过头来,尖声叫道:“你可以救得了别人,但一定救不了阮文忠!我自进京以来一直暗中往阮文忠的饮食之中投毒,他如今早已毒入骨髓,必死无疑!” 阮青枝神色淡漠并不理会他的威胁,阮文忠却已经慌了,竟挣扎着抬起了头,虚弱地连声叫道:“站住!站住……” 原来那些中毒较浅的人都只是虚弱而已,并未昏死过去。此时听见说一个戏子竟连续给阮文忠下了一个多月的毒,人人都生出了好奇心,皆想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竟至于此。 此刻栾玉棠已经学聪明了,知道阮青枝不打算跟他在这儿闲扯,忙自己亮开嗓子喊了出来:“你们也不用审,我什么都能说!我这次回京,就是为了报仇!我不仅要杀阮文忠,还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奸佞祸国残害苍生、杀妻灭子狼心狗肺……” “堵上他的嘴!”下这道命令的是老夫人。 阮青枝没有反对。 于是栾玉棠的嘴立刻就被堵上了。士兵们还要拖着他往外走,阮文忠却挣扎着坐起来,急道:“先不要送官,本相有话问他!” 他话音刚落,那些中毒的宾客和婢女们已经叫嚷起来。 有的说此事重大必须报官,有的却说还是在这里问清楚的好。众人各有各的主意,吵吵嚷嚷没完没了。 这时那戏班班主早已带着自己所有的人在戏台上跪下了,口中连连喊冤,直说栾玉棠一向喜欢自作主张,他做的事旁人都不知道。 阮青枝的心里乱成一团。她下意识地叫住了士兵们,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把人送到京兆衙门去,让沈明山去审。 也只有送到京兆衙门才能安抚那些愤怒的宾客们,同时压下他们对相府的种种揣测。 但是,人送到京兆衙门之后,好些事情就未必能受她控制了。即便沈明山是夜寒的人也不行,毕竟那家伙其实是一棵墙头草。 栾玉棠若是来寻别的仇,阮青枝一概可以不放在心上。可他刚才说的是“杀妻灭子”,以及更严重的“奸佞祸国残害苍生”。 只这“杀妻灭子”四个字已经足够让阮青枝心惊,更何况在杀妻灭子的背后,还牵扯到一桩更加骇人听闻的大案。 这件事,当众审问不行,交给京兆衙门也不行。 留在相府私下审问,却未必能压得下这满场几十位受害者的汹汹怒气! 在阮青枝犹豫的这段时间,附近的婢女们早已叫嚷成了一片,更有性子烈的已经冲了出去,要找栾玉棠拼命。 西北军将士们穿的皆是便衣,并不能以军威震慑众人。阮老夫人年老体弱,威严也有限。阮文忠这会儿回过神来,也开始越来越焦躁,只想快点把闲杂人等都请出去,然后自己再偷偷寻个地方把栾玉棠干掉。 阮青枝四下看了一圈,发现一个人也指望不上,只得自己沉声喝道:“把那小子拖回来,让他跪着!” 士兵们立刻照办,堂中婢女小厮们却仍旧吵嚷成一团。 阮青枝朗声道:“都安静!眼下大家解毒要紧,此贼必须留在这儿,等确定大家平安无事才可送官!” 这种说法倒是得到了广泛的赞同。各家婢女们毕竟都是以自己主子的性命为重的,于是众人七嘴八舌都嚷着要阮青枝快些帮大家解毒。 阮青枝再次查验茶水点心,确认了毒物之后,直接找到阮素英说出了几味药的名字,问她:“是不是?” 阮素英吓得面无人色:“姐……姐姐,我不知道,我不懂医啊!” “你不懂没关系,”阮青枝低声道,“一会儿解毒的药熬好了,我会让你和褚姨娘先尝,还有皎儿和栾玉棠。” 阮素英吓得尖叫一声,似乎想要昏死过去,却并没有如愿。 阮青枝攥着她的手,再问一遍:“我刚才说的药,对不对?” 阮素英只得哭着点了点头。 于是阮青枝立刻提笔唰唰唰开了方子,命人下去煮药。 药熬好还需要一点时间。阮青枝无心安抚愤怒的众人,径直起身跃上戏台站到了栾玉棠的面前,伸手拿掉他嘴里塞着的布,顺势掐住了他的脖子。 栾玉棠本来正要喊话,忽然要害被制住,顿时又露出愤怒绝望之色。 阮青枝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许久才沉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栾玉棠的喉咙被她握在手里,当然说不出话,只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瞪着她。 阮青枝挥手让众人退开,压低了声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张脸似曾相识。我纳闷了很久,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你长得像我。” 栾玉棠瞪大了眼睛,却不是因为惊奇,而是加倍的愤怒。 阮青枝看着他的神情,便印证了心中的猜测,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放开你,你不要乱喊,好不好?” 栾玉棠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阮青枝试探着松了手,栾玉棠却猛一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恶狠狠地就要往阮青枝的身上招呼。 阮青枝闪身避开,反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往后一拧,无奈道:“栾玉棠,你要真想报仇,至少该学刀马旦或者干脆学武生什么的才行!你一个唱花旦的想跟人打架,玩呢?” 栾玉棠被她制住,一脸绝望:“你,怎么可能会武?” 阮青枝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因为我也想为我娘报仇。我也想杀阮文忠,还有他当年的外室金氏。” 栾玉棠愣了一下,之后冷冷地看着她:“如果我没记错,你是金氏的女儿吧?” 阮青枝甩开了他的手,像看傻子似的:“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此番回京,我早已公开说过好几次:我与阮碧筠并非一母所出,当然更不是什么孪生姐妹。” 栾玉棠拧紧了眉头,似有不解。 阮青枝叹口气,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说你傻你还真傻。你再好好看看我,我觉得你长得很像我,但是咱们两个都不太像阮文忠,你说好玩不好玩?” “你……”栾玉棠似乎被吓住了,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 阮青枝以目光追着他,沉声问:“上次我送你荷包让你去找栾家,你为什么不去?那时你若是去了,外公外婆说不定会认出你来的。我已经跟他们说过我有个孪生哥哥……” “你说什么?!”栾玉棠终于惊呼出声。 阮青枝看着他,叹气:“你说你这个人,看着温温柔柔的,做事怎么这么冒失呢?今天这事你就算做成了又能怎么样?就算你杀了阮文忠、揭露了他的恶行,你也出不了相府的大门。为他赔上你自己的命,值得吗?” 栾玉棠摇摇头没有答话,怔怔看着她许久才道:“不对!若果真如你所说,我是你的孪生哥哥,你不会这么平静!你是骗我的,对吧?” “蠢死了!”阮青枝向他翻了个白眼,“我又没见过你,还是前两个月阮碧筠抓了当时的产婆审问,我才第一次听说我娘当年生的那个男孩是送出去了的!我肯认你是我哥哥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我怎么着?跟你抱头痛哭吗?” 栾玉棠眉头拧紧,没有答话。 阮青枝自己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我是不是认你认得太草率了?虽然我确实在找我哥哥,但总不能来个人长得像一点我就认吧?你说你是我哥哥,得拿出证据来!” 栾玉棠愣了一下,忽地冷笑:“巧了,我也不想认什么妹妹!青阳郡主,您还是只把我当刺客对待吧!” “那可不行,”阮青枝神色冷冷,“把你当刺客,就要送你去京兆衙门受审。目前我并不知道你掌握了阮文忠的多少秘密,但他身上有些旧事牵扯到皇帝,一旦引起上边的警觉,阮家就要满门抄斩,说不定连祖坟都要被刨……” “你不用吓唬我,”栾玉棠沉声道,“我都敢杀阮文忠,又何惧祖坟被刨!阮家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祖坟与我何干?” 阮青枝坐在地上盘起了腿,神色同样淡漠:“既然那么多事都与你无关,你又何必费今日这番周折?你已经把三妹哄得团团转,都敢给父亲下毒了,何不直接下剧毒毒死他?本来很简单的事,你非要又是唱戏又是骗人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把十几年前那件烂事公之于众?可是谁在乎啊?人死万事皆休,阮文忠杀妻灭子那点事,街头巷尾议论两三天也就过去了,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唱戏唱傻了?” “你!”栾玉棠被她气得够呛,恨恨半天,咬牙道:“我觉得有意思!” 阮青枝想了一想,拍手站了起来:“你觉得有意思,那你就说吧。不过,我不管你知道多少,只许说内宅恩怨,不许说别的知不知道?” 栾玉棠又愣了一下,却见阮青枝已经利索地转身跃下戏台,回到看席上去了。 恰好此时丫鬟们也送了熬好的药来,阮青枝就只管看着宾客们喝药,再不管旁的了。 被晾在台上的栾玉棠一时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不知谁家的婢女又忍不住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才找了个由头,恨恨地说了当年阮文忠纵容外室争宠、害得发妻早产血崩而亡的事。 在场宾客之中有栾家的人,听到栾玉棠自称是阮文忠正妻之子,顿时泣不成声。 阮青枝留神听着,发现栾玉棠果然没提“奸佞祸国”,也就放下了心。 其实先前因为阮青枝当殿骂过阮文忠,所以栾玉娘之死早就已经有人疑心了。这会儿栾玉棠在戏台上这么一喊,在场的竟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栾家的两位夫人甚至当场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吵着要上去认外甥。 栾玉棠有点懵,本来已经从怀里掏出自己出生时穿的那个小肚兜要做证物的,这会儿却发现完全没必要,想了一想只得又塞了回去,有点儿麻木地在台上继续背诵自己在心里斟酌过几千遍的那篇腹稿。 按照栾玉棠的说法,当时栾氏生他的时候已经看透了阮文忠和金氏的歹毒丑恶,所以不敢将他留在府中,一生下他就叫人抱出去送给了一个即将临产的仆妇,给了些银子,教她说是一胎生了俩。 阮青枝听到此处忽然又转了回来,问道:“这么说,你应该有一个名义上的‘孪生兄弟’?” “没有。”栾玉棠冷冷道:“我养母的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老爷——也就是阮文忠——叫人抱走了那个死婴,又赏了我养父母一些钱,叫他们不许多说。” 阮青枝听罢便回头问阮文忠:“父亲,你当初给我外祖母看的那个死婴就是这么来的?这么说你知道梦鸾公子所说的那个仆妇是谁对不对?” 阮文忠扶着桌角摇摇晃晃地站着,不说话。 栾玉棠冷笑了一声,道:“青阳郡主,你要质疑我,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我若是个骗子,就不该把故事编到相府的家奴身上去,否则岂不是极容易露馅?” 阮青枝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 栾玉棠皱眉看了她一眼,又说了两年后养父母离开阮家、离开上京,用当年那个仆妇转赠的银子做生意却赔了钱,最后病饿而死临终把他托付给婶母等等杂七杂八的事。 他说得很简略,旁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这可比唱大戏有趣多了! 等栾玉棠完完整整地把故事讲完,那些中毒的人也已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陆续都坐回了席上。 只有阮素英依旧脸色煞白,竟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晕了过去。 褚娇娘急得快疯了,扯住阮青枝的衣袖哭喊:“你快来救救她呀,她快死了!是不是药不对症?” 栾玉棠下意识地向前冲了两步,又生生顿住了,停下了说话紧紧地盯着这边。 阮青枝上前看过,平静地道:“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醒来就好了。” 说罢恶狠狠地剜了栾玉棠一眼。 阮文忠踉跄着向前走出两步又停下了,眼巴巴看着栾玉棠,似乎有些无措。 “玉娘没跟我说生了儿子,”他喃喃地道,“我以为她只生了一个女儿。” 栾玉棠看向阮青枝,微有动容。 阮文忠向他点了点头:“不错。青枝是玉娘的女儿,你的孪生妹妹。” 栾玉棠发出一声冷笑:“我娘当然不敢说生了儿子。她若说了,你也会赶尽杀绝的。我妹妹这些年认贼作母寄在金氏名下,不是也没少被你们各种阴谋陷害吗?” 阮文忠无言以对,又不甘心这样结束话题,只好又向前走了两步,扶着戏台边缘仰头看着栾玉棠。 后者瞥了他一眼,嘲讽地笑了:“你看着我做什么?莫非还想等我唤你一声‘爹’?阮文忠,我早说了我是来杀你的,你是不是不信?” 此话一出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席间众宾客既愤怒又觉得酸楚,一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更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位唱戏的阮大公子。 论起来都是亲戚朋友,可这…… 这叫什么事儿! 124.你早就知道?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察觉到了场中的躁动,想了一想,起身跃到台上:“今日这件事,是我阮家对不住诸位亲朋。大家一番好意为我贺喜而来,阮家却招待不周害得诸位受了连累,还要目睹这样一幕家丑,青枝实在惶愧无地。” 既然是亲朋,自然不能闹到太僵。话说到这份上,好些人已经转了脸色,反过来开始安慰她了。 尤其是栾家以及与栾家交好的那些故旧,这会儿恨不得哭出两缸眼泪来,还有谁肯去计较这番惊吓! 但即便面上不计较,心里也还是憋屈的。毕竟欢欢喜喜出门赴宴,最后却闹得又是中毒又是摔倒,任谁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即便毒已经解了,但谁知道能不能解得彻底?谁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阮青枝看穿了众人的心思,诚恳地道:“诸位知道,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医术还勉强拿得出手。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今日之毒已彻底解了,绝不会对诸位有任何损害。另外,我前两日参照古方制出了一味祛风散寒的丸药,冬日伤风着凉时服用最为相宜,过两日让人送一些到诸位府上去,算作我这个晚辈的一点歉意,还望诸位伯母婶娘们切莫嫌弃。” 此话一出众人忙又说笑推辞,皆觉得这个道歉的态度已经十分诚恳,赔礼就大可不必了。 毕竟这都进了腊月快过年了,你这给人送药丸当礼品,总不合适吧? 有些长辈忌讳这个,脸上当下便有些挂不住。 直到一位夫人惊呼道:“丸药?莫非是昨日太后娘娘夸的那一个?” 阮青枝含笑道:“前两日确实是给太后娘娘送了两盒过去。” 众人惊奇忙问缘故,那位夫人便解释道:“太后说是前两日着了凉,太医治了几天都没见效,还是青阳郡主听说以后送了丸药过去,只吃两丸就完全好了!我当时还说呢,可惜我的脸面不够大,否则我也要想法子来向郡主讨两丸吃吃——没想到这机会还真的来了!我不管旁人要不要,反正我是一定要的!郡主,您可记准了,千万别忘了我们家啊!” “忘不了!”阮青枝笑道,“明儿做出来就给您送去!” 经这一番说笑,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好些原本脸色不善打算推辞的也都重新挂上了笑容。 太后夸过的药,能差了?再说,太后都没觉得不妥,旁人家还有什么好忌讳的?难道比太后还尊贵不成? 话题继续下去,又有人提起太后近一两个月眼见得比先前康健了许多,阮老夫人的腿脚也明显比以前利索了,想来这都是青阳郡主的功劳,众人不免又是一番艳羡。 很快就有人半开玩笑地问阮青枝有没有开医馆的打算。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众人立刻说笑附和,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毕竟栖梧老怪随便动动笔就是几千两银子,怎么可能稀罕给人看诊治病赚那三两五两的辛苦钱? 没想到她还真稀罕。 阮青枝含笑道:“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年前事儿多,要开医馆怎么着也得明年了。这事儿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并不欢迎诸位来给我捧场。” 开医馆,不迎客才是好话。 这时众人中的毒也都解得差不多了,堂中气氛愈发融洽,先前的愤怒不甘终于算是揭过去了。 没有人愿意得罪权贵,也没有人愿意得罪大夫。阮青枝恰好两者都是,她要讨好别人还是很容易的。 这时阮素英也醒了过来,只是呆呆的不肯说话。褚娇娘问得急了,她便只管哭。 栾玉棠被遗忘在戏台上已经很久了,阮青枝直到此刻才发现他在盯着阮素英看。 这个发现使得她心中一阵来气,当下便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大哥,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宾客中毒的事解决了,现下该解决“家丑”了。 但是,把投毒这么大的事解释为“家丑”,又何尝不是一种袒护? 宾客中有伶俐的便开口说道:“大公子这些年在外面受足了委屈,带些怨气也是情有可原,如今说开了就好了。既然我们大家都没事,也就不必报官了,恰好今日大家做个见证,恭喜阮相一家团圆吧!”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番话可以说圆得很漂亮了。当下众宾客七嘴八舌地附和,倒也热闹。 只是阮家人的反应都很冷淡。 栾玉棠走到戏台边缘,俯视众人冷笑道:“一家团圆?我母已经枉死,如何团圆?” 阮文忠脸上挂不住,立刻威严地喝道:“你,差不多可以了!你母亲是产后血崩而死,你口口声声说本相杀妻灭子,是何道理?本相连何时有了你这个‘子’都不知道,如何灭你?!” “阮文忠,”栾玉棠向他怒目而视,“我母亲为何会产后血崩,你又为何会见死不救,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某人告诫我只许说内宅之事,可我母亲之死、甚至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母亲,这究竟是不是‘内宅之事’,你心里清楚!” 阮文忠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神情狼狈,久久无话。 栾玉棠看向众人,冷冷道:“我栾玉棠生在七月十五的晚上,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做个好人。本来我想让你们给阮家陪葬,只没想到我还有个肯做好人的妹妹。这也罢了,青阳郡主,看在一母所出的份上,我卖你个面子,只杀阮文忠一个,如何?” 阮青枝漠然:“轮不到你。刚才我已经帮父亲把毒解了。” “你!”栾玉棠脸上终于现出怒色,手握匕首厉声喝问:“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阮青枝眯起眼睛看着他,“就你用的那些不入流的毒药,真以为能顶什么事吗?” 栾玉棠攥着匕首气得发抖,忽然怒吼一声,跃下了戏台。 程虎不待阮青枝吩咐已追了过来,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狠狠摔在了戏台上,心疼得老夫人直喊“轻点轻点”。 阮青枝走过去,低头:“你想说的话我已经让你说了;杀人的事我不同意,所以有我在你就做不到。栾玉棠,这件事你做错了,你要向今日在场的宾客赔罪。跪下!” “你,让我跪?”栾玉棠气笑了,“你见过刺客下跪的吗?我承认我没本事,杀不了你们。你们一刀杀了我就是!” 老夫人见事不对忙在旁劝道:“大姐儿,算了,别欺负你哥哥了。这些年他在外面不容易!” “那行吧,”阮青枝移开了目光,“不愿跪,就在那儿趴着!趴到各位尊亲高朋肯原谅你为止!” 趴着是比跪着更严重的折辱,栾玉棠自然要挣扎厮闹。但程虎一脚踩住了他的胳膊,手持长刀悬在他的背上,由不得他不肯。 阮青枝在旁边面无表情作冷面阎罗状,丝毫不觉得如此当众折辱自己的兄长有什么不妥。 倒是宾客们过意不去,忙都起身向旁边避让,争先恐后替栾玉棠求情。 人人都说阮大公子自幼流落在外不知受了多少辛苦,心里有些怨气是应该的。如今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那就算是皆大欢喜了,可不能再欺负他。 阮青枝冷眼看着场中,直到所有人都开口求过情了,她才有些不情愿似的冷着脸道:“处心积虑谋害父亲,还要累及无辜,在我看来就应该送到京兆衙门让你挨顿板子才对!现如今祖母和父亲舍不得罚你,众亲朋也替你求情,这个坏人只能由我来做——” “郡主,算了算了!”附近几位夫人忙簇拥过来拉住了她,“赔礼也赔过了,事情都过去了!再罚下去,大家亲朋以后可没法相处了!” 阮青枝听到此处才算顺了气,沉声向程虎等人吩咐道:“既然大家求情,就先把咱们大少爷请下去吧!” “请下去请下去!”众人慌忙附和,强行在这般尴尬的场面之中营造出了其乐融融的氛围,倒也热闹。 但,这戏是唱不下去了。 很快就有人提议大家赏梅为乐。一呼百应,众宾客也不需主人家作陪,互相簇拥着出门进了梅林,就连有些不太情愿的余夫人也被众人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 雪中红梅,游人如织,正是冬日里最迷人的一番盛景。 阮家人都知道这是众宾客的体贴之意。不急告辞、不需作陪、不问后文,既是给阮家留出解决事情的时间,也是最大程度地表达了“不介意”。 老夫人一见宾客散去,立刻坐下来开始抹眼泪。 阮文忠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叹道:“母亲,我去看看……” “你是该去看看他!”老夫人敲着竹杖怒道,“你这个糊涂东西!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都不知道!你爹在天有灵都要被你给气活过来了!” 阮文忠不敢辩驳,低头等着老夫人训斥完,弯着腰倒退了出去。 伴月凑到阮青枝身边问:“不会打起来吧?咱们要不要跟着过去看看?” “当然不,”阮青枝低声回答,“咱们去了就打不起来了嘛!” 伴月愣了一下,嗤地笑了:“你吓死我了!刚才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子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我家小姐还是原来那副德行,我可算放心了!” 阮青枝闻言也不说话,只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携云立刻拍拍伴月的肩膀,露出一个“你完了”的怜悯的笑容。 伴月吓得立刻要跑,那边阮素英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吓得两位姨娘和老夫人都有些懵。 阮红玉飞快地奔到了阮青枝身边,低声问:“那个人竟然是咱们的哥哥,三姐姐不会有事吧?” “不会,”阮青枝安抚地攥了攥她的手,“这对素英来说是好事。她死心了,事情也就解决了。” 阮红玉脸色有些难看。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什么叫“死心”。 那很疼的啊。 阮青枝也知道此刻这个三妹的心里必定不好受。但她一向不会安慰人,所以踌躇许久还是没有凑上前去。 没想到阮素英被人劝住之后却忽然抬头看向了她:“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阮青枝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想了一想才摇头道:“我当然不知道。我若事先知道,又怎会不阻止,以致闹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我问的不是那个。”阮素英扶着桌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姐姐,一开始,你如何知道下毒的人是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阮青枝冷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疑心你下毒,是因为今日在楼里服侍的这些婢女都是你选的。栾玉棠一个外人不可能有本事调度府里的丫头们,所以只能是你!——你在质问我什么?莫非你觉得我有工夫联合外人布置这么一场拙劣的局,只为了算计你吗?” 阮素英被她这一番质问吓得脸色煞白,退回桌旁久久没敢出声。 旁边褚娇娘和老夫人已经给吓糊涂了,接连追问:“什么下毒?三姐儿给大家下毒吗?刚才的毒,是三姐儿让人下的?” 阮素英跪了下去,一脸决然:“是。刚才的毒,是我下的!” 褚娇娘白眼一翻,咕咚一声向后仰倒了下去。 老夫人也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竹杖颤颤地敲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祖母,”阮青枝走过去抓住了老夫人的手,“息怒。” 褚娇娘很快就被刘氏掐醒了,听见这话便哭道:“怎么息怒?我一直以为我养了一个最听话懂事的女儿,她怎么能……这是砍头的大罪啊!” “姨娘,”阮青枝冷静地劝道,“不必如此。这件事栾玉棠才是罪魁祸首,三妹妹只是被他蛊惑而已。府里若是不追究栾玉棠,当然也就不必责罚三妹妹。” 褚娇娘闻言稍稍安心,又忍不住扑上去抓着阮素英的肩膀又掐又拧。 老夫人想了很久,摇头道:“不对。那个栾……棠儿做这件事是因为他对阮家有怨,三丫头你对阮家有什么怨?老身信任你们母女,本来还想着有你们挑大梁我可以歇口气,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褚姨娘软软地跪在地上,哭得几乎又要昏过去。 刘氏和阮红玉也跟着跪了过来,连劝老夫人息怒。 老夫人没法息怒。她越想越气,抱着拐杖像刨地似的咚咚往地上杵:“谋害尊亲,大逆不道!阮素英,若要论家法,你这样的就该活活打死!” 阮素英俯伏在地上并不辩驳,哭了许久才抽噎道:“孙女自知有罪,愿领责罚。” 老夫人听见她说话就来气,上了年纪的人,一时不免又是一阵发昏。 阮青枝好说歹说终于勉强扶了她坐下,劝道:“三妹妹是有错,但是这件事原已经说过不追究了,若罚得太重反而不好。祖母,小惩大诫就可以了吧!” 阮红玉和刘氏忙也跟着附和,但老夫人心中怒气未消不肯接话,只能就这么僵持着。 下午天色暗得很快,日色变淡之后在外赏雪也冷得很快,所以不久之后便有人遣奴婢进来说要告辞了。 老夫人这才想起怠慢了宾客,忙调整了脸色,强撑着走出戏楼,到外面去陪着众人赏雪。 阮青枝自然是跟着的。阮红玉和刘氏也只得跟上,悄悄地又叫人去喊阮皎来陪伴他姨娘和姐姐。 所有人都在尽力维持着一个若无其事的假象。 阮青枝看见老夫人正在园子里跟人说话,便悄悄地避开人群,回到了戏楼后台。 春月班众人连妆都没有来得及卸,惶惶无措地在地上跪着,狼狈万分。 阮青枝走进去,李三立刻过来回道:“郡主,都审问过了,没有人承认与栾玉棠同谋,目前也没发现有谁可疑。” 阮青枝点点头,平静道:“他们无罪,都放了吧。” 将士们没有质疑命令的习惯,闻言立刻收了长刀,退到一旁。 春月班众人犹自不敢相信,谁也不敢第一个站起来,只得跪在地上试探着悄悄抬头,窥探阮青枝的脸色。 阮青枝见状倒觉得有些好笑,摆手道:“都起来吧,我相信这件事与你们无关。” “小姐,怎么就与他们无关了?!”伴月有些不服。 阮青枝笑道:“栾玉棠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孤胆英雄的,当然不会在戏班子里拉一个同伙。你看他干那些蠢事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这些人的死活,就知道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了。” 伴月想了一想,无言以对。 阮青枝又补充道:“他若真有同伙,那同伙也早该跑了,怎么可能跟着一起到阮家来唱戏呢?” “可是,真就这么放了他们?”伴月有些不甘。 阮青枝摆摆手,笑道:“不要迁怒。” 这时戏班班主终于反应过来了,忙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小戏子站起来,三人同时躬身又向阮青枝道谢。 阮青枝摆摆手转身要走,班主却又追了上来,急问:“郡主,我们这出戏,还能不能……” “栾玉棠未必还能回春月班了,你们还能唱?”阮青枝问。 班主忙连连点头说“能”:“为防万一,每个角色都是三个人一起学的,玉棠不回来还有别人顶上!” “那就唱吧。”阮青枝混不在乎地道,“携云,记得叫账房来跟他们结一下银子。还有,栾玉棠的事也交接一下,从今以后栾玉棠是相府的大少爷,不是春月班的戏子了。” 春月班上下众人千恩万谢,看着侍卫们跟着阮青枝走了,犹自觉得不敢置信。 今日来相府这一遭,也算他们长了见识了。 阮青枝才走出戏楼,实在无心赏梅,更不愿再去同那些准备告辞的宾客们寒暄,干脆便沿着小径走出去,预备悄悄躲回西惜芳园。 无意间却听见不远处有婢女说道:“二小姐这么做是图什么呢?大冷天的,她非要闹出那么大阵仗!” 伴月听见这话立刻追了过去,问:“二小姐闹出什么阵仗来了?她不是不在府中吗?” 婢女看见是她,忙含笑问好,答道:“是不在府中。二小姐此刻正在南大街上摆摊卖画呢!” 卖画? 阮青枝觉得有趣。 自从知道她是栖梧老怪以后,阮碧筠已经很久没有作画了。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携云善解人意,立刻道:“小姐,奴婢再去打听一下!” 阮青枝正要点头,却听见前面乱乱地传来一片脚步声,有小厮慌里慌张地喊:“不好了!老爷、老爷他——” “出什么事了?”阮青枝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阮文忠应该是去见栾玉棠了。阮青枝知道栾玉棠必然还有后招,却也不信阮文忠就敢毫无防备地去见一个要杀他的人。 所以,这会儿是谁出事了? 小厮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急道:“大小姐您快去看看吧,老爷被那个栾……大少爷刺伤了!很严重!” 阮青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叫将士们带路,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关押栾玉棠的小院里果然乱成一团,阮青枝一过去就看见阮文忠被平放在地上,丫鬟婆子们跪在地上哭。 栾玉棠在旁边站着,气势很足。原先看守他的几个将士和小厮们尽数被打倒在地,十分狼狈。 阮青枝见状笑了起来:“哥哥的武艺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你早知道?”栾玉棠眯起眼睛看着她。 阮青枝笑了笑,点头:“你虽装作不会武,却骗不过我。而且我也不信一个一心想报仇的人,会把自己养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 栾玉棠的脸上现出了喜色:“所以,你是故意的?” 故意配合演戏,故意放任阮文忠走进圈套而不加提醒? 阮青枝摇头:“我说了,我没想到。我若早知道你能把他伤得这么厉害,就不会不管了。——程虎,给大少爷上绑!” 几个“侍卫”立刻一拥而上,麻利地夺下了栾玉棠手中的匕首,招式凌厉虎虎生威,三招两式就再次把人给撂倒在了地上。 然后,上绑。 栾玉棠还在发懵,阮青枝已在阮文忠的身边蹲了下来,细细查看伤情。 “他死了!”栾玉棠高声喊道,“我伤到他的要害了!妹妹,我替咱娘报仇了!” 125.你再不来,我都要改嫁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报不成,”阮青枝冷冷地道,“我能救。” 栾玉棠差点气死过去,死命挣扎:“你能救,你能救!你怎么那么大本事呢!放着世上那么多好人你不救,偏要救阮文忠这个王八蛋?” 阮青枝要来银针,坐在地上给阮文忠止血,从容不迫:“好人我也救过,而且救了很多。” 栾玉棠无言以对,也不想说话。 阮青枝又补充道;“而且,我今日不是为了救父亲,而是为了救你。” 这时府里的客卿大夫也被人拖了过来,老老实实给阮青枝打下手,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勉强把血彻底止住,阮文忠的性命算是保下来了。 阮青枝让小厮们把人抬走,又叫人清理了院子,然后就把丫鬟婆子一股脑儿撵了出去,命将士们守住了门口。 栾玉棠见状冷笑:“你要做什么?替阮文忠报仇吗?” 阮青枝不答话,绕着他转了两圈,眉头越皱越紧:“我现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哥?若真是一个娘生的,你怎么可能比我蠢那么多?” “巧了,”栾玉棠怒盯着她道,“我也疑心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妹妹?若真是一个娘生的,你又为什么三番两次坏我的事?” 阮青枝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在门槛上坐了下来:“你还挺执着。真要杀阮文忠啊?那么大的仇恨?” “当然!”栾玉棠气势凛然,“你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知道。”阮青枝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栾玉棠一滞。 阮青枝移开目光,叹道:“你要杀他,若是为了私仇,这私仇却并不足以让你做出弑父的事来。母亲当年确实是产后血崩而死,最直接的仇人是金氏而不是阮文忠。” “可是阮文忠才是罪魁。而且金氏已经死了,不找阮文忠找谁?”栾玉棠反问。 阮青枝接道:“你已经找过他了。又是下毒又是行刺的,算是出了气了吧?今后我帮你看着阮文忠的伤,让他受点儿零碎折磨,最少疼足半年,如何?” 栾玉棠的脸色好了一点,但还是不以为然:“哪有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 “杀了他之后呢?”阮青枝问,“你也自尽吗?不做人了?不活了?” 栾玉棠皱眉不答。 阮青枝说到此处又来了气,呼地站了起来:“说你蠢你还不承认!这么大个人了,一心就只想着报仇,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要杀他,又不肯偷偷地杀,非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你是生怕人不知道你弑父犯上吗!你要背着弑父的罪名过一辈子吗?你确信你十年二十年之后不会后悔吗?” “我确信。”栾玉棠咬着牙道。 “你确信个屁!”阮青枝气得跺脚,“不到十五岁的小屁孩,你就这么料定了一生了?这都是谁教你的?从戏本子里学的吗?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是快意恩仇的侠客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气盛,又岂能忍得被这样当面训斥。 栾玉棠气得双目通红。若非身上有绳子捆着,他定要把这出言不逊的小丫头拎过来打一顿。 可也只能想想而已。看着那个气得满脸通红的小姑娘,栾玉棠又不得不承认即便没有被捆住,他只怕也未必下得了手。 话说,这小丫头怎么不长个呀?明明是跟他同一天生的,怎么矮那么多? 他不小心把这话问出了口,阮青枝立刻就跳了起来:“我怎么不长了?我这半年窜了好高呢!我都快赶上阮碧筠了!” “窜了好高才这么高?”栾玉棠嫌弃地看着她,“先前你是根豆芽啊?” 这人怎么说话呢?! 阮青枝气急,又有些不解:“你这人……性子怎么这么糟!先前那个温文尔雅的梦鸾公子根本不是你吧?”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栾玉棠针锋相对地道,“凶巴巴的,像个野丫头!这些年我在外面无人教导也就罢了,你怎么也……” “我也无人教导啊!”阮青枝立刻接道。 栾玉棠皱了皱眉,忽然沉默下来。 阮青枝抱着腿闷闷地坐了一阵,又叹道:“你这样不行。不管你心里有多大的怨气,第一你要想好以后怎么活下去,报仇出气的事先要往后排一排。你现在只图一时痛快把他给杀了,以后阮皎阮皓也想为父报仇来杀你,那怎么办?至亲骨肉变成血海深仇,不死不休吗?” 栾玉棠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没有答话。 阮青枝又继续抱怨道:“你说父亲做了许多恶事,依我看你却也未必就比他好多少!素英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要那么害她?那丫头自来心思就重,你要毁了她了你知不知道?” 栾玉棠抬了抬头似要反驳,但最终并没有说话。 阮青枝想到这里又来气:“你说你一个小屁孩,从哪里学来那么些阴损招数!你还学会欺骗人感情了!她还是你亲妹妹!你哄她帮你下毒害人,你还敢亲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做人了,想做畜生了?” “我没有!”栾玉棠像被蝎子蛰了似的跳了起来,“谁说我亲……亲她了?你休要血口喷人!” 阮青枝皱了皱眉。 没亲吗?可是阮红玉明明说她亲眼看到的! 栾玉棠也反应过来,眯起眼睛看着她:“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阮青枝没答话,不太放心地再次确认道:“真没亲?” 栾玉棠脸上通红,咬牙切齿:“没亲!我栾玉棠还不是畜生!” 阮青枝松了一口气,哈哈地笑了起来:“没亲就好,没亲就好!算你还有点分寸!这么说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改天你找个机会好好给素英赔罪去!” “你是不是傻?”栾玉棠把她的话又还了回去,“我赔什么罪?你见过刺客跟人赔罪的吗?阮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是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的!今后你肯跟我走就罢了,你若还当他们是一家人,我也不认你这个妹妹!” “不至于啊,”阮青枝又皱起了脸,“说了这半天了,你怎么还是死倔呢?现在阮文忠管不了咱们,祖母又挺喜欢你的,咱们在阮家完全可以横着走,你还当什么刺客?回来当大少爷不好吗?” “不好!我觉得这个‘阮’字恶心!”栾玉棠硬邦邦地道。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看着阮青枝有些忐忑。 阮青枝却完全不在意,立刻顺势接道:“你不喜欢阮家也没关系啊,去栾家怎么样?咱们的两位舅母你刚刚也看见了,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去栾家当少爷也不错……” “你别说了!”栾玉棠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小孩子懂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今日做了这样的事,你以为还有谁肯放过我?而且我要杀阮文忠也不仅仅是为了私仇,这些事你不会懂!” “若是为了公义,你就更不该杀他!”夜寒从外面大步走进来,朗声说道。 阮青枝立刻站起来,扑了过去:“你还知道回来啊?你再不来,我都要改嫁了!” 夜寒伸手捞住她,无奈:“才分开不到一天你就改嫁,是不是过分了点?人家王宝钏等了十八年呢!” 阮青枝立刻接道:“等十八年,重逢十八天就死了,谁学她谁是傻子!” 夜寒无言以对,只得拎着她上了台阶,走到栾玉棠面前:“本王是该唤你一声梦鸾公子呢,还是直接叫大舅哥?” 栾玉棠有点懵。 青阳郡主跟厉王的婚事他是知道的。可他先前并不知道青阳郡主是他一母所出的妹妹,当然也就从来没想过,自己年纪轻轻的忽然就当上了大舅哥。 想到此处,栾玉棠有些嫌弃地盯着夜寒打量了一遍,皱眉:“你多大了?” 阮青枝没忍住,伏在栏杆上大笑起来。 夜寒可委屈坏了:自家媳妇喊他“老男人”也就罢了,怎么连大舅子也嫌弃他老? 明明他也才二十刚出头,风华正茂美少年一枚好吗! 阮青枝笑得腮帮子都疼了,好容易撑着直起腰来,就看见夜寒嘴角耷拉着,一脸怨念地看着她。 她只得强忍笑意,走过去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淡定淡定!人嘛要学会接受现实,年纪大了就不要不服老啊!” 夜寒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不要不服老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需要服老的地方吗! 阮青枝看着他憋屈的样子,不禁又是一阵发笑。 夜寒是拿她没办法了,栾玉棠在旁却是越看越生气:他的妹妹,都没怎么对他笑过,倒是在这个老男人面前笑得这么欢! 还未及笄,再等两三年议亲都不晚,她怎么这么小就被厉王给套住了呢?是不是小姑娘不懂事,让人给骗了? 栾玉棠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看夜寒时就觉得更加不顺眼。 而此刻,这个不顺眼的人还在他面前摆大人的架子,板着脸跟审犯人似的问:“你的师父,是萨林海吧?” “是又如何?”栾玉棠没什么好声气对他。 夜寒的神情也并不友善,冷冷地道:“萨林海是北燕人,本王有理由怀疑,他故意给你灌输过一些偏颇的思想,试图利用你为北燕做事。” “你这是小人之心!”栾玉棠不客气地反驳,“师父并不知道我的身世,他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北燕!他在南齐多年,从未做过什么通敌之事,你们说杀就杀……” 不待他说完,夜寒立刻反驳:“你如何知道他没做过?既然你的身世可以瞒着他,他做的事如何不能瞒你?” 栾玉棠皱了皱眉,没有答上来。 夜寒看了他一阵,放缓了语气:“许多事,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解决事情的办法也并非只有杀人一种,栾玉棠,你若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多听听大人的意见;你若不想做孩子了,就不要用孩子的方式解决问题。” 栾玉棠靠着栏杆慢慢地站了起来。 夜寒回头问阮青枝:“怎么还给他绑着?” 阮青枝笑了:“我这个哥哥鬼心眼子多得很。先前还装不会功夫呢,被程虎踩在脚底下都没露馅!我怕他还有后招,绑着放心些!” “胡闹!”夜寒轻斥一声,随手帮栾玉棠把绳子斩断了,又劝慰道:“青枝做事就是比较随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栾玉棠不爱听这话,立刻顶撞道:“她是我妹妹,不需要外人替她向我道歉!” 夜寒哈地笑了一声,点头:“好。” 如此好说话,栾玉棠却又觉得脸红,觉得刚才那一回合的交锋莫名其妙,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似的。 尴尬只持续了一瞬,栾玉棠很快又问道:“你们百般阻止我杀阮文忠,为什么?” 夜寒向阮青枝看了一眼,后者忙道:“我没跟他说!” 栾玉棠的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夜寒伸手拍拍他的肩,顺势揽着他进了屋:“进来说。” 栾玉棠心里满不情愿,却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地就被他带了进去。 阮青枝觉得有趣,也跟着进去在一旁坐下,就听见夜寒向栾玉棠道:“阮文忠牵扯到一桩旧案。他若此时死了,很多事的真相可能就会永远淹没,这对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很不公平。” “枉死的人,多吗?”栾玉棠问。 夜寒点了点头:“世所罕见,骇人听闻。” 栾玉棠默然良久。 夜寒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温言道:“杀人并不能使你高兴,只能使你暂时觉得痛快,但在那一瞬间的畅快之后,你的余生就只剩下痛苦了。栾玉棠,你要想清楚。” 栾玉棠似乎终于动容,有些烦躁地在堂中走了两圈,又停了下来:“我可以不姓阮吗?” “你不是一直不姓阮吗?”夜寒反问。 栾玉棠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啊……” 阮青枝拍桌站了起来,向夜寒怒问:“这算什么啊?我苦口婆心劝了老半天,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也没用,怎么你才说了这么几句,他就听你的了?” 夜寒抬了抬下巴,洋洋得意:“谁让你是个小丫头呢?” 阮青枝气恼不已。 栾玉棠心里本来还在犹豫,觉得这么重大的决定不能草率,怎么着也得矫情一下下的,没想到一转眼就看见妹妹和“老男人”已经打情骂俏起来了,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意见一点都不重要。 事实上,这俩人从一开始就已经替他作出了决定。 栾玉棠觉得很挫败。但眼下还不是他灰心丧气的时候,他要快点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拯救一下他那个被老男人骗走的妹妹。 想到此处,栾玉棠忙又走到阮青枝身边坐了下来:“关于母亲临终的事,你知道多少?母亲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阮青枝摇头,“我的乳母在我八岁那年被烧死了,我一直以为金氏就是我的亲娘。” 栾玉棠脸上的光彩迅速黯淡了下去。 阮青枝从荷包里取出栾家的那枚玉牌,递给他:“这是母亲留下来的,你拿着吧。最迟明天,外公一定会来阮家见你,到时候你可以直接跟他走,阮家这边不敢拦。” 栾玉棠将玉牌握在手中摩挲着,有些动容:“栾……这是栾家人的信物?” 阮青枝点头:“栾家的家风不错,不像阮家这么乌烟瘴气的。你可以先去看看,若不喜欢,再作别的安排。” 栾玉棠攥住玉牌叹息良久,又递还给她:“你随身带着的,又是母亲的遗物,必然是心头所爱,我怎好要你的。” “这个啊。”阮青枝笑了,“我不爱玩睹物思人那一套。母亲的遗物我虽只有这一件,但府里必定还有不少,你若稀罕,我帮你找祖母去要,十件八件想必还能找得出来。” 栾玉棠看着她,也跟着露出了笑容:“怎么说得我好像多矫情一样!” 阮青枝哈哈一笑:“我没这么说,但是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理解,我也没有意见呀!” 栾玉棠不由得也跟着加深了笑意。 阮青枝的笑容却忽地敛起,又问道:“母亲把你送出去的时候精神应该还好,我不信她什么都没有留给你!不许藏私,拿来我看!” 栾玉棠脸色微微一变。 夜寒忙攥住了阮青枝的手,假意训斥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疯疯癫癫的!” 栾玉棠抬起头来,用力抿了抿唇角,似是有些为难:“妹妹没有错。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让你们知道。” 夜寒立刻追问:“怎么,难道你手中的信物,还关系到昔年的旧案不成?” 栾玉棠略一沉吟,神色又轻松起来:“是我糊涂了。厉王殿下面前,我还藏什么私!——不错,确实是关系到一桩旧案。”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锁片,递给了阮青枝:“就是这个了。” 阮青枝接过来随意翻看了两眼,并没瞧出什么门道来。 看上去就是一枚寻常的银锁片,不像是富贵人家的东西,倒好像民间中等人家给新生儿戴着祈福的。 这确定是亲娘留下的? 看出了阮青枝的疑惑,栾玉棠解释道:“起先我也不信,反复追问过我的养母,为什么那样富贵的人家,会给新生的孩子戴一枚如此寻常的银锁片。她老人家也不知道缘故,但再三向我保证过,说确实是生母留给我的无疑。” 阮青枝皱眉道:“事有反常,必有玄机。我猜这银锁片里有机关。” 栾玉棠的脸色有些奇怪。 夜寒看着他笑问:“猜中了?” 栾玉棠苦笑:“我用了十二年才想到这一点,又用了一年多时间才把它打开。同是一母所出,难道我当真比妹妹蠢那么多?” 阮青枝大笑,得意洋洋:“当然是我比较聪明啦!” 可是聪明归聪明,这银锁片的玄机她一时还真看不出来。交给夜寒查看了一番,他也只能在边缘找到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银锁又回到了栾玉棠手上,只见他扭住两端飞快地摆弄了几下,那锁竟从中间分成了薄薄的两片,就像两张被硬叠到一起的锡箔纸。 阮青枝拍着巴掌跳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吧?!” 栾玉棠笑了一笑,将两片银锁重新递给了她:“你再看看。” 阮青枝立刻拿着锁片坐到了夜寒身边,同他一起看。 锁片内侧凹凸不平,似是用簪子或者锥针之类利器硬刺上的字。 写的是:“阮献计于君,谋害百姓以除纪王。” “这算是,证实了吗?”阮青枝看着夜寒问。 夜寒将银锁递还给栾玉棠,咬住唇角,没有答话。 栾玉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问阮青枝:“证实了什么?你们先前说的那桩旧案?” 阮青枝点了点头。 夜寒攥着她的手紧了紧,沉声道:“这锁片上的内容算不得什么证据,最多只能给被蒙在鼓里的人提一个醒,或者算是一种思路。依我看这也未必是留给玉棠的,岳母当初的打算恐怕是想送给栾家。” 阮青枝呼地站了起来:“有没有可能,当初我娘是想把哥哥抱给栾家的?当初的仆妇、还有哥哥的养母,有没有可能都说了谎?哥哥的养母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新生的孩子死了,所以才偷偷留下了哥哥,对外就宣称是自己亲生的?” 夜寒看着她没有说话。 栾玉棠本能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阮青枝怯怯地缩了缩脖子,换了话题:“所以,这锁片上的信息对咱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有。”夜寒脸色沉沉,“先前我一直不明白他们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目的,那个原本很荒唐很大胆的猜测也就从侧面得到了佐证。 纪王。 纪王的封地在西北。 当年那场瘟疫过后,原本一片繁华的北方各省赤地千里。赋税收不上来,纪王自然也就一年穷似一年,到后来干脆连府中家奴都遣散了一大半,靠着在上京的几家铺子才勉强支撑了一阵,没多久就被人揭发蓄养私兵意图谋反,削爵圈禁了。 如今回想当时,纪王那桩案子疑点颇多,审得却十分仓促,最大的原因就是天下民愤汹汹,皆说是他意图作乱才会招致天罚。 如果,这件事整个儿就是一场局呢? 为了除掉一个纪王,搭上北方数省万千百姓?夜寒觉得这个猜测简直太疯狂了。 但,他这些年在西北,偶尔还能从一些偏远地方的藏书之中,窥见当年纪王名声之盛。 纪王在北地百姓眼中曾经是神一样的存在。 可是天子只能有一个,又岂能容得下百姓视别人为神明。 夜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咬牙:“天子只能有一个,妖魔却有那么多。” “什么呀?”阮青枝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夜寒正要答她的话,忽听程虎在外面禀道:“殿下、郡主,刚才来人说,二小姐回府了!” 126.保阮家五年平安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个时辰才回来?”阮青枝看了看天色。 原来三人只顾说话,谁也没有留意时间,至此时才发现廊下已经昏暗,几乎看不清人脸了。 林平匆匆奔了进来,禀道:“郡主,二小姐今日一直在南大街上摆摊卖画,并没有见什么特别的人,也没发生意外。” 阮青枝站了起来,皱眉问:“在街上卖画,她不冷吗?” 林平搔搔头皮,讪笑道:“应该不会冷吧?旁边丫头每隔一会儿就给她换一个手炉,就连墨汁也是在炉子上煮着的。” “她倒是准备得周全!”阮青枝冷笑了一声,“相府二小姐当街卖画,看热闹的应该不少吧?” 林平低头答了声是,又补充道:“墨香居门口本来就是最热闹的地方。二小姐今天共卖出了两幅画、四幅字,还给人画了一个扇面。” “了不得啊!”阮青枝赞叹道,“一天工夫画了那么多,她也不嫌累!——她卖了多少银子?” “七百五十两。”林平忙道。 夜寒起身走过来,问:“百姓们说什么?” 林平忙又向他躬身,禀道:“说什么的都有,多数都不是好话。有人说她矫揉造作,有人说她东施效颦,有人说她假凤命欺世盗名被识破了只能出来卖惨骗人,更多的人说她出来就是给郡主丢人现眼,她的画给郡主的当包装纸都不配。” 阮青枝脸色沉沉,心里并没有感到高兴。 她看向夜寒,问:“辛苦受累一整天只赚七百五十两银子,还要受尽世人的冷眼,被人评头论足、更要被拿来跟我作比较,你觉得这像是阮碧筠能忍得下的事吗?” “不像。”夜寒摇头,“此事必有蹊跷。如果不出所料,她明天还会继续去画。” 阮青枝点点头,忽然又皱眉:“墨香居?我记得那地方好像离聚墨斋不远吧?” 林平忙道:“斜对门,就隔着两三百步的距离。今天聚墨斋的宋掌柜还过去看了,评价说画得只能算中等,二小姐还起身道了谢,说‘中等’已经是对她极高的赞誉了。” “这再无疑问,必然是冲着我来的了。”阮青枝冷笑道。 林平忙提议:“郡主,要不咱们干脆把二小姐关在家里,不许她出门算了!” 阮青枝摇头:“让她去吧。咱们二姑娘自幼养尊处优,还从未体验过民生疾苦,如今她愿意尝尝北风的滋味,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怎忍阻止。” 林平不敢多劝退了出去,阮青枝便笑道:“虽然我不知道她准备了什么后招,但我猜后面舆情一定会反转。等‘阮二小姐当街卖画’这件事满城皆知以后,就是我青阳郡主身败名裂之时。” 夜寒含笑附和:“必定如此。阮二小姐从不做无用之功。” 阮青枝听出他这话是嘲讽,不禁哈哈笑了。 只栾玉棠有些担忧,急问:“既然知道她有阴谋,为何不干脆把她困在府中?” 阮青枝笑道:“大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栾玉棠见她似乎胸有成竹,一时倒也无法再劝。恰好这时外面又有人来,说是栾家大老爷来了,正在前厅喝茶。 “大舅舅吗?来得倒挺快!”阮青枝大喜,立刻就要奔出去。 夜寒伸手拉住她,笑道:“栾中丞练达世事,自然知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他二老今晚若不派人来,我是一定要带玉棠到金栗园去住的。你记着:无论如何,不能让玉棠在相府住下。” 阮青枝稍一转念,立刻明白过来:“我知道,一旦住下了,再要搬走就难了嘛!等哥哥老老实实当了阮家的大少爷,我爹想收拾他可就是一句话的事了!还有祖母、两位姨娘她们,今日积攒的怨气必然会在日后发作出来的。” 夜寒点点头,推着她送出了门:“你回去歇着吧,我带玉棠去见栾家人便好。否则必然又要多费好些口舌。” 阮青枝心领神会,未再多言踮起脚尖往夜寒的下巴上啄了一下,转身跑了。 栾玉棠脸色一沉,夜寒已抬手揽住了他的肩,温和地嘱咐道:“你是见惯了人的,想必不会怕生,我也不太担心。你只记着一点:无论别人是否挽留、如何挽留,你只说要去栾家拜见外祖,不要说得太多。” 人情往来的事,栾玉棠本就极为谙熟,闻言立刻领会了夜寒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一暖。 夜寒见他脸色好转,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阮青枝一路蹦跳着回到惜芳园,却发现老夫人正坐在那里等着她。 “祖……祖母?”阮青枝愣了一下,“您没去前厅?” 老夫人点点头示意她坐,之后笑问:“你是不是觉得老身此刻应该在前厅跟栾家人扯皮,不许他们带走我的孙子?” 阮青枝无言可答,只得讪讪地赔笑。 老夫人哼了一声,继续问:“你知道栾家来人了,却不肯陪你哥哥去见,是不是怕老身用你来打亲情牌,让你左右为难?你让厉王陪着去,是觉得我老婆子不敢当面顶撞王爷,所以你们一定能稳操胜券,是不是?” 阮青枝的心思全被她猜中了,无话可答,只好撒娇:“祖母!您这是欺负我呐!” “一家人不就是要互相欺负的么!”老夫人哼了一声,“你原打算在前厅欺负我,我为何不能来你这院里欺负你!” 阮青枝扁了扁嘴,委屈得不得了。 她觉得这个祖母变坏了。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了,居然还会耍赖皮耍手段欺负人,这不就跟她前世当太皇太后的时候一样了嘛! 本来用身份地位压人就足够了,如今再加上耍赖皮的手段,这是要天下无敌啊! “祖母,您到底要干什么呀?”阮青枝提心吊胆,试探着问。 老夫人招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顺势在她手上攥了一把,随即松开:“你如今大了,有主意了,我也管不得你。” 这句开场白的后面往往会伴随着一番训斥。阮青枝听到此处就明白了,忙低下头去,老老实实等着听训。 不料老夫人话锋一转,却说道:“你父亲是个不顶事的,你二叔三叔又不跟咱们一条心,你的弟弟们还小。我算来算去,阮家的前程迟早还是要落到——” “祖母!”阮青枝慌忙表态,“我知道哥哥回来您很欢喜,您放心,哥哥并不是要脱离阮家,只是我外公外婆想看看他,所以……” 老夫人抬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你想错了。我说的不是你哥哥,是你。阮家的前程,迟早……或者说从现在开始,就已经要靠你了。” “我?!”阮青枝慌忙摆手:“祖母您别说笑,我是最不靠谱的!我不惹事就不错了,我能担得起什么前程!” 老夫人看着她,笑了笑:“你担不起,那我就去留下你哥哥了?” 阮青枝愣了一下,眨眨眼,很无辜。 老夫人可不会被这副呆样儿骗住。她稳稳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容:“你迫不及待想把你哥哥送出阮家,无非是因为阮家这艘破船不日便将沉没,你不肯让他来冒这个险。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不拦你。这会儿,你哥哥应该已经坐上去栾府的马车了。” “祖母,”阮青枝皱了皱眉,还想装傻:“您在说什么呢?阮家怎么会是‘破船’?父亲一直稳居相位,虽然没有什么功劳,却也从无大过,不会有什么大罪吧?” 老夫人不答话,摇摇头看着她。 阮青枝下意识地想看看周嬷嬷的神情,却发现非但周嬷嬷不在,就连携云伴月也被带出去了。 老夫人攥紧她的手,叹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先前吃了那么多苦也不见你吭一声,不言不语韬光养晦那么多年……祖母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论性情论手段都比筠儿强得多,所以将阮家交给你,祖母很放心。” 这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啊! 阮青枝急了:“祖母,您是放心了,可我不放心啊!我这个阮家大小姐当得好好的,我还指望以后嫁了人,有阮家给我做后盾呢!现在您冷不丁来告诉我阮家是一艘破船,这——您总该告诉我它破在哪儿吧?” 老夫人沉声道:“你父亲,靠不住。” 阮青枝默然。 谁都知道阮文忠靠不住,这句话原也不必留到今日来说。 老夫人靠在椅背上默默地坐了许久,终于又叹道:“……他不止是庸碌无能而已。他早年做了一些混账事,一直是陛下在帮他兜着。当然,陛下这么做也并不是因为稀罕他,而是迫不得已。” 阮青枝静静地听着,见老夫人说到此处便住了嘴,心里就知道她并不打算细说。 但只说这些也已足够。阮青枝已经完全确信先前对阮文忠所作的那些猜测都是正确的了。 而且,老夫人也知道那件事。 这么说,相府这艘破船,确实很不牢靠啊。 除了老夫人,还有谁知道?宫里有没有?太后?皇后? 阮青枝已经可以预见,距离那个秘密被揭破已经不会很远了。 “祖母,您要我做什么?”阮青枝试探着问。 “保住阮家!”老夫人坚定地道,“无论将来出什么事,我要你竭尽全力保住阮家!” 这个要求并不意外,阮青枝也没觉得为难。 保住阮家。夜寒也曾经这样向阮文忠承诺过。一旦事发,阮文忠一人承担罪责,不株连全族。 那般大罪,能保住家人的性命已是天幸。 阮青枝正要点头答应,又听见老夫人继续道:“你的两个弟弟读书都不成,年纪又小,以你的身份地位为他们求一求情应该不难;你哥哥才回来,如今又不肯归宗闹着要跑去栾家住,干脆到时候出了事就说已经给了栾家了,只要不诛三族,就没他的事。” 阮青枝至此才知道老夫人居然还有这样的打算,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老夫人叹口气,爱怜地摩挲着阮青枝的手:“男孩子怎么着都好说,家里出了事,种地读书都能安身立命。你们女孩子却是要靠着家里的,若是家没了,你们也就成了没根的柳絮,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祖母,如今还没到那个地步。”阮青枝安慰道。 老夫人笑了笑,接着她的话道:“却也不远了。南齐国法,母族获罪,罪不及外嫁女。所以我近来一直在想,你们姐妹四个越早出嫁越好,最好提前把亲事说定,一及笄就出门。” 这确实是未雨绸缪的一记妙招。 在阮家权势最盛时说亲,寻的人家必然不会差。阮家若真能撑到四个女儿都嫁出去以后再倒台,那么几位少爷也就算是保留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到时候不管依靠哪个姐姐,都比种地读书强。 但是,阮文忠的罪,还能瞒到四个女儿出嫁之后吗? 一旦有了确信,阮青枝是不会帮他隐瞒的,夜寒也不会。 而且在阮青枝看来,揭发那桩罪行越快越好。别说等三个妹妹出嫁了,即便到时候她自己尚未出嫁,她也不会因为私心而帮阮文忠多瞒一天。 那件事,太大了。 阮青枝不想对老夫人说这个,只装着不解地问:“所以,祖母是要尽快找人为几个妹妹说亲吗?可是素英红玉都还小,就算一及笄就嫁人,至少也要等四五年……” “所以,”老夫人严肃起来,郑重地看着她:“我希望你多用心,保阮家五年之内平安无事。” 阮青枝呼地站了起来。 别说五年,她一年都不想保、一个月都不想保! 只要她手中拿到任何一点证据能证明阮文忠和皇帝与那场瘟疫有关,她立刻就会将整件事情公诸天下,一刻也不会等! 老夫人看见阮青枝的神情,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怎么,你不愿意?” 阮青枝略一迟疑,坐回原处:“祖母,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件事没什么意义!今日您要我保阮家五年,理由是我最小的妹妹五年后才及笄;可是您又如何知道五年后不会有更值得您牵挂的人?父亲如今还未到不惑之年,他还要娶继室、还要纳妾侍,以后我定然还会有更小的弟弟妹妹,五年之后您是不是又要觉得最好能再保阮家十年呢?到时候我哥哥也该娶妻生子了,您会不会因为担心曾孙受牵连,再问我能不能保阮家二十年?” 她每说一句,老夫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一番话连珠炮似的说完,老夫人已经彻底阴沉了脸色:“我让你保阮家,是在害你吗?” 阮青枝住了嘴,闷闷许久才低声道:“不是。” 老夫人看着她,冷笑一声:“不错,我今日要你保阮家五年,正是为了让你以后有机会再保阮家十年、二十年!你此刻百般不情愿是何道理?莫非你心里巴不得阮家即刻就被抄家问斩?” “祖母知道,抄家问斩是必然的。”阮青枝咬着牙道。 老夫人脸色一沉:“你知道什么?!” 阮青枝避开她的目光,不肯正面回答:“阮家若没有需要抄家问斩的罪,祖母今日也不来找我说这些了。但是祖母,朝廷的事我管不到,父亲会不会获罪、何时获罪,都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改变的。我只能说,父亲获罪之后,我会尽我所能保住相府所有的无辜之人。” “你不是管不到,你是不想管!”老夫人冷声嘲讽道,“你自以为已经攀上高枝了,对阮家的存亡自然不放在心上!” 阮青枝闻言脸色也难看了几分,针锋相对道:“祖母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多操这份心了。反正我在高枝上呢,弟弟妹妹们有罪无罪与我何干!” “你!”老夫人被她的话呛了一下,之后又无奈叹气:“大姐儿,你与阮家有多大的仇恨?让你帮阮家做点事,倒好像是要害你似的!” 阮青枝放缓了语气,悠悠道:“这不是‘一点事’。祖母,万事有因必有果,您是信佛的。” 万事有因才有果。你们家不曾给过阮青枝什么,又如何能要求我为你们竭尽全力、为你们欺上瞒下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 老夫人许久无言,最终也只得长叹一声:“大姐儿,你和阮家,是一体的!” 阮青枝稳稳地坐着,不为所动。 老夫人知道这是无声的抗拒了,脸上不由得又沉了沉,双手攥着竹杖似要发怒。 这时门板上却笃笃响了几下,周嬷嬷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老夫人,厉王殿下说是为大小姐带来的四味居的包子快要凉了,问能不能先送进来,等大小姐吃了再谈?” 这话问得十分客气,可是老夫人不傻。 厉王殿下又不是跑腿办事的小厮,岂有让他在外面等着的道理。先前可以假装不知道他在,如今装不下去了,是必定要请他进来的。 “怎能让厉王殿下在外面等着?快请进来!”她低低冷哼一声,压住怒气向外面唤道。 夜寒立刻就进来了,一进门果然捧了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笑道:“买来的时候是滚烫的,没想到外面冷,说凉就凉了。你快尝尝还好不好吃?” 阮青枝笑着招呼他坐下,又向老夫人让道:“祖母不常吃外面的东西吧?四味居的包子算是上京一绝,您尝尝!” “罢了!”老夫人扶着竹杖站了起来,“天色不早……” 说到此处她又回过头来,看着夜寒:“虽然已经定了亲,到底还没过门,殿下还是收敛些的好。我阮家的门声在您眼中算不得什么,但好歹青枝下头还有三个妹妹尚未说亲,还请殿下多多怜恤。” 夜寒起身应着,态度很好,却完全没有要老老实实听话告辞的意思。 老夫人不好明着撵人,只得又向阮青枝道:“别忘了,你还是要从阮家出嫁的!” 一句话,既是提醒她要注意保护妹妹们的名声,也是再次重申保护阮家对她百利无害。 阮青枝嘴里含着包子,只得连连点头,含混不清地答应。 老夫人叹口气出门走了,阮青枝立刻把包子咽了下去,拽住夜寒的衣袖道:“我爹干的那些事,祖母肯定知道!她还试图用亲情逼迫我保住阮家!” 夜寒点点头:“她是阮家的老夫人,有这样的念头再正常不过。” 阮青枝重重地哼了一声:“别人也罢了,连阮碧筠也算在内?我是巴不得她死得透透的呢!我听祖母的意思仿佛还想要我为她们的婚事出一份力,我装糊涂没接茬。” 夜寒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先吃。” 阮青枝确实饿坏了,果然又拿起一个包子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又问道:“你怎么想起去买包子了?” “我没去,”夜寒笑道,“程虎去的。我总得有个借口来敲门。” 阮青枝呼呼一笑,险些呛到。 夜寒忙替她拍背,不待她开口问已抢着说道:“栾玉棠已被栾家接走了。我私下嘱咐过他们,尽量不要多跟阮家接触。” 阮青枝点了点头,又问:“你今天忙什么去了?一天都没见着你的影儿!” 夜寒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平静道:“凌霄要翻供。” 程虎带回来的消息仿佛确实是这么说的。此刻从夜寒的口中说出来,阮青枝不禁皱眉:“他玩真的?闹这么大?” 夜寒微微冷笑,嘲讽道:“困兽之斗罢了。今日三司审了一天,好些原先已经认了的罪名他又忽然不认了,口口声声说是我陷害他。” “后来呢?”阮青枝喝了口茶,急问。 夜寒不在意地道:“还能怎样?证据给他准备得足足的,由不得他赖账。今日扯皮扯了一天,他一项罪名也没赖掉。” 阮青枝嘿地笑了一声,之后又觉得不对:“凌霄他自己就不知道翻供没有用吗?这会儿罪名都快要定下来了,他又在折腾什么?” “大约是想要拖一点时间吧,”夜寒笑道,“不必在意。他的罪名是跑不了的,大理寺的人说,他们会竭尽全力,尽量不把这个案子拖到过年。” 127.青阳郡主莫不是金刚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大理寺的案子还要慢慢审,相府这边阮碧筠第二天果然又带着丫鬟小厮们抬着桌案炉子笔墨纸砚在墨香居门口摆起了书画摊。 第二天的生意比前一天更加惨淡。 猎奇的看客消失了,出于怜悯买画的人也不来了,旁边围着的尽是些只看热闹不花钱的闲汉,对书画没什么见地,嘴却一刻也不肯闲着:一会儿说梅花枝干弯曲成那样怕不是要枯死,一会儿说兰花瘦巴巴的模样简直就是路边的野草,一会儿又说金菊与梅花又不是同时盛开怎么可以画在一幅画上……你一言我一语,没有半刻消停。 鸾音凤鸣几个丫头脸上几次挂不住险些要跟人对骂,都被阮碧筠拦住了。 自幼养尊处优、几乎比皇家公主还要矜贵的阮二小姐,表现出了极其出众的涵养,温和从容到令人惊叹的地步。 但,市井闲汉们并不会因为这位小姐的大度就对她心生敬意。恰恰相反,在意识到阮碧筠身边那几个蔫头耷脑的小厮并不打算对他们动手之后,闲汉们很快就发现了新的乐趣。 “阮二小姐,”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的汉子笑嘻嘻地开了口,“隆冬腊月,有钱人家的公子都只会在那温柔乡里寻风雅,谁会来街上忍受这刺骨寒风呀?这会儿肯上街的都是我们这等出不起钱的穷汉!您要想卖画赚钱,就该往那风雅地方摆摊去啊!” 旁边几个汉子闻言立刻哄笑起来,随后又互相挤眉弄眼压低了笑声,都在等着阮碧筠懵懵懂懂问出那句“何处才是风雅地方”来。 然后这街头巷尾就可以再多一些笑料了:阮二小姐当街打听男人寻欢作乐的“风雅地方”,这可是一桩新鲜事儿! 出人意料的是,阮碧筠并没有开口询问。 她抿嘴笑了一笑,云淡风轻:“这位先生说错了。何处有墨香,何处就是风雅之地,与金钱无关。” 说罢,她手中笔锋一挑,小字题款的最后一个字在纸上如舞蹈般舒展。 纤纤素手拈起一枚精致的印章轻轻压下,再提起,落款的下方便多了两个鲜红的篆字:凤临。 阮碧筠并不叫卖,放下印章轻轻活动一下手腕,鸾音凤鸣二人便忙取下那幅画来,挂在了阮碧筠身后的绳子上。 字画风雅,不能以价沽之,只待有缘人。 今日阮碧筠的运气显然不太好,肯出钱的有缘人迟迟不来。 反而是先前被她一句话镇住了的闲汉们缓过神来,又争先开了口:“俺们是不懂您千金小姐的高雅,但是阮二小姐,您既然高雅、不把钱放在眼里,又为什么一定要出来卖画?为什么我们这些没有钱的,就不能是‘有缘人’?说得那么好听,骨子里不还是为了钱?阮二小姐,您这样算不算当了……那啥又想立牌坊?” “你……放肆!”这一次,鸾音终于忍无可忍。 阮碧筠不肯开口反驳,眼睛却早已气得红了,攥着衣袖站在桌案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人群中响起一声厉喝:“确实放肆!何方刁民,敢对阮二小姐出言不逊?!” 这个声音还颇稚嫩,却自有一股令人震服的气势。四周的闲汉们立时噤声,不约而同把脖子缩了起来。 阮碧筠抬起头,满脸喜色:“七殿下!” 来人正是七皇子凌宇。他裹着厚厚的斗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十几个侍卫直冲过来,毫不客气地挥鞭子把刚才那几个出言不逊的闲汉给打跑了。 旁人自然也是怕的,却并没有跑远,而是不约而同在旁边的墙角处停了下来,竖起耳朵等着听两人说话。 上京的百姓是不怕看见王公贵族的,毕竟平时见的多了。他们更愿意近距离看一看这些王公贵族的模样、听一听他们说话,以留作将来的谈资。 凌宇显然也见惯了这样的目光,对此毫不在意,径直下马直奔阮碧筠的书画摊,急急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袖:“阮二小姐,你怎么……怎么受这样的委屈?!是不是你那个姐姐又在家欺负你了?” “不,不是!”阮碧筠慌忙否认,“姐姐待我很好,从未欺负过我!” 凌宇恨铁不成钢,气得直跺脚:“你还要说谎!你姐姐是什么性子我不知道吗?你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我想不到吗?阮二小姐,你到底还要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 “真的没有人欺负我!”阮碧筠红着脸拽回了自己的衣袖,向后退了两步:“七殿下,碧筠知道您的好意,只是女儿家名声要紧,请殿下体谅我姐姐不易,不要在外面对她评头论足,以免以讹传讹,让那些不实的流言伤了她!” 凌宇起先听到“女儿家名声要紧”,还以为阮碧筠是责他孟浪,后又听到她说要体谅他姐姐的不易,他顿时又是一阵气往上冲:“你总说体谅她体谅她,她体谅过你吗?你可别忘了,她如今所有的,都是踩在你的肩膀上得来的!她都恨不得把你踩到泥里去了,你还体谅她呢!” “她是姐姐。”阮碧筠叹道,“而且姐姐待我着实不错。殿下不知内情,还是不要干涉阮府家事了吧。” 凌宇被她气得许久无言,呼哧呼哧半晌才拂袖道:“你执意要袒护那个恶女,我也无话可说,但是这么冷的天,你在这儿卖画干什么?这种天出来逛街的人能有几个钱?你缺银子不会跟我说吗?……你怎么会缺银子?相府自己不是有田产吗?难不成你姐姐把田产都霸占了?我还听说昨天栾家接回了一个什么表少爷,据说是你那个姐姐的孪生兄弟?你们家怎么……” “我没听说。”阮碧筠眉头皱了皱,脸色不太好看:“我昨晚回家就歇下了。” “昨天赚了多少银子?今天呢?”凌宇问。 阮碧筠低下头,脸上有些红:“昨天七八百两吧。今日天冷,还不曾开张。” “哼,今天不会有的!”凌宇冷笑道,“昨天买画的那些人都是想用银子羞辱你而已,他们今天不会再来了!” 阮碧筠攥着衣袖,慢慢地退回去坐了下来,神色黯然:“我总觉得,还会有人来的。哪怕是为了羞辱我……难道我不值得他们羞辱第二次吗?” 凌宇愕然,半晌才问:“可是,为什么?!你知道他们是羞辱你,还想卖画给他们?你这不是上赶着让他们羞辱?阮二小姐,你这是在自贬身价!” 阮碧筠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需要钱!不是相府给的那百八十两的零花,而是很多很多银子,可以用来做大事的那么多……” 凌宇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急问道:“你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你要搬出相府吗?” 阮碧筠慌忙摇头,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应该也听说了吧?北方闹了雪灾,盗贼蜂起,百姓们的日子很不好过。而且,我还听人说,北燕那边的雪灾只会更厉害,他们没有粮食,一定会南下劫掠,说不定又要有大战……” 凌宇听得糊里糊涂。 他还没到需要上朝的年纪,关于最新的时事,他平时也只是从先生和幕僚们的议论中勉强分辨一二,实在并不曾用心去想。 百姓受苦也没什么,朝廷会赈济的,这种事眼下也轮不到他操心。 倒是战事有些麻烦。所以,三哥才回京没多久,眼下又要奉旨出征了吗? 凌宇心里挺复杂,说不出是同情多一点,还是敬佩多一点。 耳边却又听到阮碧筠继续道:“有战事,就必然要花很多钱。这两年国库原本就不算充盈,前一阵阳城出事,还是厉王殿下垫付的钱,也不知户部补给他了没有。如今北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少不得又要花钱,我猜厉王殿下那里定然已经不够钱再去填窟窿了。” “所以,”凌宇愕然,“你是在替三哥筹钱?” 阮碧筠慌忙摇头:“不!不是替三殿下,而是替朝廷、替南齐百姓筹钱!我知道我本领有限,但哪怕只筹到一百两,也能为西北的将士们做好多件棉衣了。七殿下,我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我想,只要有心,我总能为南齐百姓出一份力。” 凌宇怔怔地想了许久,忽然“啪”地一拍巴掌,大叫起来:“阮二小姐大义,凌七佩服!” 阮碧筠红着脸低下头去,又站起来向凌宇施礼:“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小心思,七殿下不要嘲笑我就好了。” “怎会!”凌宇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比平时更高亮了几分:“我对你只有一千个一万个佩服,又怎敢嘲笑你!你放心,我定然把此事禀告父皇,也请他老人家好好看看,到底哪个才是心怀天下的真凤凰!” 说罢他也不及向阮碧筠道别,立刻转身上马走了。 阮碧筠宠辱不惊,待他走远立刻又回到原处坐下,重新提笔蘸了墨汁,开始写字。 旁边慢慢地又有人围拢了过来,一个少年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阮二小姐,您在此卖画,是要为西北军筹钱?” 阮碧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咱们这里已经冷成这样,西北岂不是更冷?也不知那些将士们的棉衣棉被够不够厚,粮食还够不够吃。” 那少年听她说罢,默默地想了一阵,忽然从布袋里掏出一把铜钱来,放在桌上:“阮二小姐,我买不起您的画,但我也想为西北军出一份力,请您收下。” 阮碧筠放下笔,笑了:“这些钱可以买十多个馒头了,我替西北军将士谢谢你。” 那少年闻言脸更红了,搔搔头皮想了半天也没什么话要说,竟捂着脸转身跑了。 阮碧筠笑意更深,忙向鸾音道:“快把钱收起来,百姓的心意不可辜负。” 鸾音满面欢容,果然立刻把铜钱抹进笸箩里,收了起来。 有人带了头,后面很快又有几个人跑过来说要捐钱,有捐一两的、有捐五两的,还有要捐十个铜钱的。 阮碧筠一概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谁捐的少而露出半分讥嘲之色。 后来捐钱的人越来越多,阮碧筠已经来不及问名字、也来不及说感谢的话,只得一遍一遍地施礼,唇角带着笑,眼睛却渐渐地红了。 凤鸣看着心疼,百忙之中又回来扶她:“小姐,咱们的谢意大家都知道,您坐着歇歇吧!” “是啊是啊,阮二小姐快歇着吧!”众百姓慌忙附和。 阮碧筠擦着泪回到原处坐下,之后立刻又提起了笔,饱蘸浓墨写下了“义感天地”四个大字,命人挂在了身后的绳子上。 “诸位!”鸾音替阮碧筠扬声说道,“大家的心意,我家小姐一定尽数如实传达给厉王殿下,西北军的将士必定能感受到!请所有捐献过银钱的义士到此处来登记一下名字,西北军感谢你们,朝廷感谢你们!” 凤鸣也接道:“我家小姐说了,凡捐银千两者赠画一幅、捐银百两者赠字一幅,不足百两甚至不足一两的也请不要怨怼,你们的善心,过往神佛都看得见,你们会得到福报的!” 在场的丫鬟小厮们忙得脚不沾地,有人负责数钱、有人负责记账,还有人专门负责把桌子上一堆一堆的银钱装到袋子里收起来,有条不紊。 这一片杂乱之中,阮碧筠丝毫不受影响,手中狼毫笔笔锋稳健,墨迹淋漓挥洒的尽是浩然正气。 谁也没想到,这一番忙乱竟然持续了整整一天,中午阮碧筠只来得及吃了几个包子,连歇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无数百姓听到消息远道而来,只为了往那张精致的桌案上放几个铜钱,在小厮手中的簿子上记一个名字,听一声诚意十足的“多谢”。 为了西北军,为了北方边境,为了南齐天下。 街上热闹非凡。 傍晚时分,远道赶来的人渐渐地少了,小厮们终于不再似先前那般忙乱,几个丫头也可以歇口气了,立刻不顾形象地噗通坐在了装钱的袋子上。 “小姐,”鸾音擦着汗道,“今日最多的才只捐了十二两,您忙了一天,一幅画也没送出去,明天不要画了吧?” “一个钱也是大义,”阮碧筠搁下笔笑道,“我高兴,正好也有时间,多画一些又何妨,说不定明天就有富贵人家肯来捐献了呢?” 鸾音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一个钱也是大义!没想到今日能有这么多呢!小姐,您猜猜今天白百姓们总共捐了多少银子?——两千七百多两!” “滴水汇海,”阮碧筠感慨地道,“上京百姓如此拥戴,西北军将士定能渡过难关,我南齐边境必定稳如磐石。” 几个丫鬟小厮闻言都点头,旁边便有百姓感叹道:“阮二小姐真是活菩萨一般的人物!” “是啊是啊,”旁边立刻有人附和,“相府两位小姐都是菩萨般的人!阮大小姐在阳城治病救人,阮二小姐就为西北将士筹款过冬,真真是浩然大义,感天动地!” 提起阮大小姐,可说的就更多了。一个裹红头巾的妇人笑道:“阮二小姐是活菩萨我们已看见了,那阮大小姐与其说是菩萨,倒不如说是金刚!我可听人说了,阮大小姐在阳城,治病救人是真的,她却不会像二小姐这般笑脸迎人。阳城百姓都说她可凶着呢!” 阮碧筠闻言有些不安,忙起身说道:“我姐姐人很好的!” 旁边人忙打圆场道:“阮大小姐自然也很好,要不然朝廷怎么会给封了郡主、又赐婚给厉王殿下了呢?甭管金刚还是菩萨,总之都是为咱老百姓好的就是了!” 此话一出众人慌忙附和,一片赞颂之声过后,忽然有人问道:“阮二小姐,青阳郡主怎么没跟您一起出来啊?” “我姐姐……”阮碧筠笑容一僵似乎有些为难,顿了一顿才重新露出笑容:“她有别的事要忙。” “这不对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叫道,“有什么事能比西北军将士的生死更要紧?您阮二小姐都费心费力出来筹款了,青阳郡主难道还要在后头躲着吗?” 这时另有许多人也回过味来了,立刻有人接道:“袁老言之有理啊!要说跟西北军亲近,青阳郡主怎么着都应该排在二小姐前面才对!她许给了厉王殿下啊,西北军的事是她自己的事!她怎么反倒不出面,却让二小姐来替她受苦?” “是啊是啊,”后面好几个声音同时跟着附和,“青阳郡主的书画可是誉满天下的,明明她随便画一幅就可以卖出天价,她为什么自己不来,却要让二小姐来受累受冻?莫非她嫌抛头露面丢人,不肯做这样的事?” 百姓们想到此处顿时有些愤怒,很为阮碧筠抱不平。 甚至还有人叫道:“青阳郡主这样也太不厚道了吧?阮二小姐,您跟我们说句实话,青阳郡主她是不是只想发财赚钱,根本不肯受半点儿委屈、更不肯拿出一文钱来帮西北军将士渡过难关?但凡她肯掏钱,你根本就不用受这番罪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问个没完,阮碧筠仿佛被人吓住了,好半天没能答上话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各式各样的质疑已经充斥了整条大街。那些还没来得及回家的百姓很快便把这些猜测带了出去,传递给了更多的人。 “西北军有难,青阳郡主一毛不拔,逼得阮二小姐不得不上街卖画筹款救人!” “她与厉王殿下还有婚约呢,不知厉王殿下看清她的真面目之后会不会寒心?” “恐怕早就寒心了!你们听说了没有?那天相府唱堂会庆祝她获封青阳郡主,那么大的事厉王殿下都没去,不是寒心了还能是为什么?” “唉,这真是阴差阳错,依我说美人配英雄,阮二小姐跟厉王殿下才是绝配!” “这种事谁说得准哟,南齐的凤凰到底是哪一个,恐怕连朝廷都不知道吧?” …… 这些议论传回相府的时候,阮青枝重重地拍了一下巴掌,赞叹道:“妙啊!” “小姐,还妙呢?”伴月气得跳脚,“这分明是她耍的阴招!真不要脸,骗了百姓的钱,还要让百姓夸她、还要借百姓的口骂咱们,怎么好事全让她占了!” 阮青枝笑了笑:“这算什么?咱们二小姐要的可不只是让百姓夸夸她那么简单,她这出大戏才刚开锣呢!” “还有后招啊?!”伴月惊叹,“她怎么那么不要脸?她的后招是什么?该不会……” 携云忽然接道:“该不会,她想用这一招,把凤命抢回去吧?小姐上次不是说,只要她选对了路,这凤命依旧是她的?” 伴月的脸色立时煞白。 阮青枝倒没慌。她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至于。她做这件事的初衷是坏的。若是她做坏事老天还帮她,我就要考虑把那贼老天捅破了算了!” 伴月立刻高声附和,携云却忧心忡忡:“二小姐受了那么多辛苦,必定不止是为了让人骂您两句那么简单。所以小姐,她的后招到底是什么?咱应付得来吗?” “当然。”阮青枝微笑着,胸有成竹:“我只怕她没有后招。只要她有,她就赢不了。” 携云将信将疑,脸上的忧色倒是淡了些。 阮青枝眯起眼睛,笑意冷冷:“低估我别的都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低估我看男人的眼光。” “咦?!”伴月惊叹。 阮青枝拍拍手笑道:“所以你们就放心吧,我和夜寒非但不会有事,而且——” 而且要把阮碧筠想吞进肚里的东西全部给她捋出来,免得她尝到甜头,以后再干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缺德事! “伴月,”阮青枝甩甩袖子重新坐了下来,“让李三跑一趟春月班,告诉班主:我哥哥确定不会登台了,叫他们把快些把次角扶上台去,尽快开唱!若是缺钱,我给!” 128.别问,问就是遇见了山贼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自从进了腊月,上京的雪一场接着一场。路上积雪难行,好些原打算回乡祭祖的人家都取消了行程。 青阳郡主的马车偏在这时候慢悠悠地驶出了相府。路上有人问起缘故,车夫便说阳城药王节将至,郡主与厉王殿下盛情难却,不能不去。 这个消息传到宫中,皇帝气得差点摔了盖碗:“这个时候,他又要去阳城?他干什么?准备把阳城收到他自己麾下不成?” 晋王凌霜忙劝道:“父皇,三哥对阳城百姓有大恩,百姓眷念他也是人之常情。三哥是有分寸的人,必不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哼,大逆不道之事,他做的还少吗?!”皇帝重重地拍着桌案,怒气只增不减。 七皇子凌宇在旁说道:“三哥先前不是这样的,父皇,他一定是被那个妖女给蛊惑了!现如今阮二小姐正在当街卖画给西北军筹款呢,那青阳郡主倒有脸若无其事地跑去阳城过什么药王节!她才多大就自封为‘药王’了?三哥跟她混在一起,迟早被她给带坏了!” 皇帝冷哼一声,笑得嘲讽:“谁带坏谁?眼下这个局面,是谁迫不及待地要收买人心、恨不得以神明自居?” “三哥不是那样的……”凌宇急道。 皇帝冷哼一声,问:“你刚刚说阮碧筠在街头为西北军筹款?成效如何?” 凌宇忙道:“富贵人家是不肯去的,倒是平民自愿捐钱者很多,几乎围得水泄不通。可见三哥深受百姓爱戴!所以父皇,您不要骂三哥好不好?他都是被那个青阳郡主带坏了!” 皇帝点了点头,脸色沉沉:“深受百姓爱戴?他倒真有一套。朕原以为视西北军如神明的都是北地百姓,没想到上京也是如此。” 凌霜忙道:“英雄人物天下景仰,不分南北。” 这是好话,可是皇帝没有半点儿好脸色,手指无意识地笃笃敲着桌角,许久才问:“青阳郡主果真没打算卖画筹款?” 凌宇立刻接道:“她才没有!阮二小姐已经在外面冻了好几天了,青阳郡主跟没事人似的,成日就只会逛园子赏雪,如今更干脆把三哥都拐走了!” 皇帝手指一顿。 那丫头是把人给拐走了。拐去了阳城。 可是他们两个人去阳城,就当真只是为了参加药王节,听百姓们欢呼赞颂? 若只是为了这个,凌寒怎么肯丢下西北雪灾那么大的事,陪着她一个小丫头出门去闲游胡闹? 要知道,就在昨日,他还在为了救灾粮款的事跟户部的几位老臣吵闹个没完没了呢! “传令,”皇帝沉声道,“调派四十名金吾卫,一路护送青阳郡主前往阳城,不得有误!” 金吾卫得了命令,立刻整队出城,追着阮青枝的马车去了。 城内,阮二小姐还在墨香居的门口泼墨挥毫为西北军将士筹款。不远处的春来戏园里,有个名唤“春月班”的戏班子凭借一出新戏《芙蓉劫》一夜爆红,名满上京。 聚墨斋门口,栾玉棠遥遥看着阮碧筠所在的方向,怒容满面:“就那么由着她画下去不成?她倒是赚了好名声了,我妹妹就活该被她拖出来作比较、受万人唾骂吗?” 栾老夫人坐在堂中,不慌不忙:“你妹妹自己都不怕,你怕什么?” 栾玉棠气道:“我看不过眼!他们阮家就只会使这些阴损下作的招数欺负人,我想干脆把我妹妹也接出阮家、不认他们那一门子亲戚算了!” “没用的,”栾老夫人摇了摇头,“你妹妹前一阵子倒是说过已经跟她翻脸不做姐妹了,可是在外人看来,再怎么翻脸吵架,姐妹依旧是姐妹。你妹妹不是你,她姓阮姓了十四五年,改不掉了。” 栾玉棠越听越气,恨不得即刻冲出去砸了阮碧筠的书画摊。 宋掌柜含笑拦住他,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小少爷放心,上京百姓不会骂咱们郡主,骂也没用!你听着那边那么多说阮二小姐好的,里头指不定有多少是她自己花钱雇来的呢!” 栾玉棠又骂了一声“卑鄙”,气呼呼坐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她在那儿装模作样,就是在败坏妹妹的名声!你们忍得,我可忍不得!” 宋掌柜笑眯眯摇头:“不是啊。小少爷您想想,百姓们的话题为什么一直离不开咱们郡主?那是因为阮二小姐的画跟郡主的相比不值一提啊!百姓想看郡主画画,所以才会议论不休!这么跟您说吧,今儿在这里当街作画的若是咱们郡主,全城的书画耆宿文人书生甚至朝廷官员都会蜂拥而至!阮二小姐心胸笔意没有半点可取之处,所以只能吸引到无知百姓,她哪里配让您生气!” 栾玉棠听得怔怔:“差距真的那么大?” 宋掌柜回头指了指店中栖梧老怪的一幅画作,向他道:“这一幅画,已经有人出价到了十万两,不是卖不出去,是咱们不肯卖。” 栾玉棠愕然,许久又问:“这样会有人议论的吧?毕竟如今路有冻死骨……” 宋掌柜微笑不语。 栾老夫人转了转佛珠,笑道:“解决百姓冻馁之苦,最好的办法并不是陪着他们一起受冻挨饿。随手一挥便能救得千人万人,自己穿绫罗住华厦半点儿不受折损,那才是真本事,也是真善行。你妹妹的格局,十个阮碧筠也追不上。” 栾玉棠听得糊里糊涂,一时也说不出是好是坏。但栾家人的意思他是明白了:青阳郡主做什么都是对的,青阳郡主没有放在心上的事,别人也不要瞎掺和,以免坏事。 这个妹妹,真让人省心。 耳边听着远处戏园子里传来的丝竹之声,栾玉棠心中百感交集。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就在上京城外不远的官道上,那位将骂名与美名都一起扛在肩上的青阳郡主正经历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逃。 四五十名训练有素的黑衣汉子手持长刀策马扬鞭,跟在一辆式样简单的马车后面穷追不舍。 马车外面自然也是有人拱卫的,七八个劲装的侍卫身形挺拔,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杀气腾腾。 若是此刻有人站在局外俯瞰,必然会心怀惋惜地感叹一句:马是好马,人也是好汉,只可惜……寡不敌众啊。 积雪满地,限制了奔马的速度,当然也限制了马车的。若非此刻正在逃命,单是这跑得歪歪斜斜的马车以及越跑越打滑的马,就足够阮青枝笑一阵子了。 此时两个丫头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阮青枝倒还算镇定,一手抓着车内的横杆,一手扯着夜寒的衣袖,透过晃动的车帘去看身后的追兵。 夜寒沉声道:“他们会追上来的。” “但是我希望远一点,”阮青枝道,“离上京太近了不好埋,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的。” 说话间追兵又近了些。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一支利箭直飞过来,扎在了车窗上。 阮青枝撇撇嘴,评价道:“射偏了。” “风太大,”夜寒道,“已经很不错了。你要小心。” 阮青枝点了点头,下一瞬就看见夜寒撞开车门飞身跃出,骑上一匹马,同几个侍卫一起回身迎上了后面的追兵。 兵刃交击声很快响了起来。 马车继续向前疾奔,很快就逃出了弓箭的射程。车窗在扎了十几支箭之后就没有再遭遇意外,马蹄声渐渐平稳。 之后,马车慢了下来。 虽然有程虎李三二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但车夫显然并不打算抛下夜寒和其余的将士们。于是这一路走走停停,始终保持在能够看到后面的人、却不会被战斗殃及的距离范围之内。 后面的追兵竟是出乎意料的强悍,在号称可以以一敌百的西北军将士面前,居然也并不十分落下风。 阮青枝起先还能像看热闹似的瞧着后面的战局,后面却渐渐地紧张起来,手扶着车窗再不肯移开目光。 但战斗中的双方渐渐地缠斗在一处,不再跟着马车走了。 车夫已经竭力放慢了速度,却还是免不了越走越远。临近傍晚风雪也大了起来,视线受阻,不过多时已经看不清人影。 “小姐,要不……咱等一等?”伴月担忧地问。 阮青枝摇头:“不能等。否则万一是对方赢了,咱们来不及逃。” 伴月闻言立刻急了:“可若是对方赢了,殿下岂不是有危险?咱们就坐视不管吗?” “怎么管?”阮青枝反问,“他若有危险,你能披挂上阵单枪匹马把他救回来?” 伴月当然不能,但是阮青枝这副无所谓的态度还是激怒了她。小姑娘眼巴巴看着窗外,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只是觉得,殿下一定希望咱们与他共患难的。” “他不会。”阮青枝反驳道,“夜寒一定希望我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患难什么的,他不会拉上我。” 伴月憋了一肚子气,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些什么。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地大雪掩埋了车辙的痕迹,她们这一行人仿佛迷失在了这漫天漫地的大雪中。 “快些走,”阮青枝探出头去向车夫吩咐道,“到前面镇子上投宿。夜寒解决了麻烦以后自己会找来的。” 伴月闻言还想说什么,车夫已经高声答应着,响亮地甩了一下马鞭,赶着马车冲进了风雪的夜里。 被马车远远地甩下了的后面,厮杀渐渐接近尾声。 夜,风雪正紧。 …… 金瓦红墙的宫殿之中,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君王的美梦。小太监惶惶不安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扭曲。 “出什么事了?!”无端被打扰的皇帝难掩愤怒。 “陛下!”小安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祁王府,有人闯入!” 皇帝脸色立时一沉。 传说中藏有至宝的祁王府,被人闯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大约每个月都有那么三回五回的。 但他登基快二十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了这件事特地来吵醒他。 “得手了?”他哑声问。 “没有,”小安子的脸色惨白似鬼,“对方没找东西,直接在祁王府放了一把火。” 皇帝霍然起身,跃下床来:“放火?不是一直有人防着的吗?” 小安子哭道:“是有人防着,可是这么多年凡是来的都是找东西的,从没有人来放过火……而且今夜风雪大,火借风势、雪扑人面,侍卫们一时忙不过来,就……就让对方得逞了。” 皇帝下意识地奔到门边掀开帘子向外张望,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小安子跪伏在地上不敢多话,许久许久才听到皇帝哑声问:“都烧没了?” “是。”小安子叩首道,“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匪贼训练有素,祁王府五进院落两处跨院同时起火,侍卫们手忙脚乱,连一处地方都没有救下来,眼看着一点点都烧了起来。这会儿……恐怕都只剩下断瓦残砖了。” 皇帝咬紧牙关,许久无言。 窗边灯花爆了一下,吓得小安子猛地打了个哆嗦,之后便听到皇帝语气沉沉地问:“有没有被人带走什么?” “没有没有!”小安子忙又磕头,“侍卫们追得很紧,贼人放完火就逃命去了,不可能有工夫拿走什么东西……” “哼!”皇帝重重地咳了一声,脸色十分不善。 小安子又震悚,伏地不敢言语。 也是,眼下祁王府被焚毁片瓦无存,“那东西”却仍旧杳无音信,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流落在外,或许还可以有回归的那一天;若是被焚毁在那场大火之中,那岂不是断绝了所有的希望? 如此一来,恐怕非但朝野震惊,就连天下的民心也要乱了! 虽然从来没有人知道“圣物”是什么东西,但一个弄丢了圣物的王朝,是必定会被人质疑的。一旦有人煽风点火,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人心动荡、群盗蜂起。 皇帝趿着鞋子在殿中反反复复转了几圈,拂袖道:“查,务必彻查!尤其是那几个小子府中的幕僚亲信!” 小安子一一答应着,皇帝便重重地在窗边坐了下来,冷声道:“朕还没死呢,他们一个个就迫不及待了!哪一个都不是安分的,打量朕都不知道呢!” 祁王府那件传说中的至宝,已被民间猜测、企盼了数百年,所以皇帝有理由怀疑,一切与祁王府有关的事都是某个皇子野心膨胀之后做出来的。 天下,对自幼生长在权力之中的凤子龙孙而言,那是何等诱人的一块肥肉啊! “阳城那边也不要放松,”皇帝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他眼下是离了上京,但那贼子心思深,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声东击西。” 说到此处他心中猛地一惊,提高了声音:“重点查金栗园和相府!那贼子……” 那贼子,厉王凌寒。 他莫名其妙忽然要离京,一转眼上京就出了这样的事——怎么就那么巧呢?! 皇帝越想越惊,忙又开门唤侍卫:“即刻与金吾卫李泽联系!务必问清楚,厉王与青阳郡主是否已到阳城、路上是否有意外!” 门外侍卫领命去了,宫内夜幕依旧深沉,风雪呼啸漫天漫地。 此夜,再无回音。 …… 地处阳城与上京之间的留仙镇上仅有一家客栈。这一夜,有尊贵的客人包下了二楼所有的房间,说是等人来。 店伙计等不得早去睡了,次日早起来伺候的时候却发现,夜里住进来的这帮客人竟有一大半是身上挂彩的。 为首的青年男子伤得尤其严重,左边胳膊包得跟馒头一样,就连脖子上也缠着纱布。伙计们远远地看着他苍白的面色,直担心他那颗挺好看的脑袋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这么大的风雪,连夜带伤来投宿,莫非是土匪? 可是看看他身边明艳娇美的女眷,又实在没有办法跟“土匪”联系起来。 伙计没法子,只得战战兢兢上前来伺候,却听见一个小丫鬟跑过来喊那男子叫“殿下”。 殿下?! 店掌柜和伙计们都惊住了。 那个娇美的小姑娘端着自己煮的粥从厨房跑出来,笑嘻嘻:“夜寒你完蛋了!粥果然煮糊了!” “我可以不喝吗?”那位殿下垮着脸小心翼翼地申请。 小姑娘笑得愈发灿烂:“不可以哦!是你自己说一定要喝我熬的粥,所以就算我把它熬成了砒霜,你也要给我喝下去!” 店掌柜小心翼翼在台阶旁边躲着。等那小姑娘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便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请问客官,是哪位殿下府上?” “当然是厉王殿下呀!”小姑娘答得飞快,“别人哪有他那么好看?” 店掌柜怔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那您,莫非是……青阳郡主?!” 小姑娘挑挑眉梢斜睨了他一眼,看傻子似的:“当然呀!不是我还能是谁?别的小姑娘怎么敢跟在他身边?不想活了呀?” 店掌柜并不敢问为什么别的小姑娘跟在厉王身边就是不想活了。他只知道自己店里来了贵客了,忙不迭地招呼伙计们拿最好的肉菜来预备饭食,转头又喊人快去提壶打酒烧水煮茶。 一番忙乱之后,店掌柜总算定了定神,忙又试探着问:“殿下他,怎么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别问!”小姑娘摆摆手,“问就是遇见了山贼!” 说这话显然是没打算让对方相信的。西北军将士勇猛无敌,怎么会被山贼搞得如此狼狈? 不是山贼,是谁? 店掌柜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上京的方向,心里忽地打了个突。 这时那小姑娘已经提着裙子跑上了楼,两个店伙计悄悄地凑了过来:“掌柜的,那两人真的是厉王殿下和青阳郡主?” 店掌柜立刻沉下脸来,压低了声音:“京里的贵人也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去去去,干活去!” 店伙计们不敢多问只得散了,但厉王和青阳郡主住在留仙镇客栈的消息还是很快传了出去,并由此引发了种种猜测。 天下谁能伤到厉王凌寒和他的西北军?那些人身上分明是利器伤,显然对方亦是训练有素。还有,青阳郡主那句“别问”,到底有何深意? 种种猜测种种议论,从这小小的客栈飞快地传了出去,传到镇子里、传到阳城,也传回了上京。 而此时,引发了这场议论的青阳郡主对此一无所知。 小小的客房之中气氛有些紧张。阮青枝眼巴巴看着夜寒脖子上的纱布,压低了声音问:“你那里,真的受了伤?” 夜寒咳了一声,脸色微红:“伤得不重,死不了。” 阮青枝试探着伸手戳了戳他的脖子,又捏了捏他包得严严实实的胳膊,然后就垮下了脸:“真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啊?我还以为你这纱布里面裹着的是宝贝呢!” “也许你可以把我看作一个宝贝?”夜寒试探着同她商量。 阮青枝重重地哼了一声:“世上哪有你这么没用的宝贝!费了这么大一番周折,就是为了让人砍你几刀?脖子都缠成那样,是不是再偏半寸你就死了?” 夜寒知她担心,只得老老实实等着她发完脾气,然后才解释道:“我原不是为了去寻宝的。如今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切都如我所料,这点伤其实受得很值。” 阮青枝朝他翻了个白眼:“不为寻宝,你去干什么?那把火谁放不行,为什么非要你去放?你先前不是也去那里寻过宝吗?” “此一时彼一时,”夜寒道,“先前我无根基无助力,所以只能去那边碰碰运气。如今却用不着了。——如今我已胜券在握,不再需要那所谓的‘圣物’来收拢人心,反倒要担心有人拿它兴风作浪,因此还是一把火烧了它来得干净。” “我听明白了!”阮青枝撇了撇嘴,评价道:“你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夜寒眨眨眼,一脸委屈:“坏吗?本王先前明明胸怀坦荡正气凛然来着,为什么如今忽然就一肚子坏水了呢?这是不是因为近墨者黑?” “谁黑?”阮青枝不服气地同他争辩,“我先前还是个纯洁无瑕圣光普照的女神仙来着!” 夜寒无言以对,抬头望天许久,忽然长叹:“是谁,将赤子之心的我们变得如此狡诈?是人间!唉,这罪恶的人间啊!” 阮青枝目瞪口呆,直着脖子张着嘴巴怔怔许久,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来人,快来人!厉王殿下疯了!” 伴月和程虎两个人几乎同时冲了进来,紧张得脸都白了。 夜寒抬头看着他们,神色严肃,一本正经:“何事?”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看看坐得端端正正的夜寒,再看看表情夸张的阮青枝,十分默契地同时开口:“小姐,您……还好吧?” 阮青枝觉得很不好。 很明显,夜寒学坏了,可是没人信。所有人都觉得是她有问题。 这可怎么办呀? 129.伤在你身痛在我心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阳城药王节如期而至,原本满口答应要来的青阳郡主却并没有出现。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据说青阳郡主原本是来了的,只是在路上遇到了山贼,厉王殿下受了重伤,不得不在留仙镇的客栈中耽搁了下来。 于是阳城百姓义愤汹汹,开始自发组织起来,要去捉山贼为厉王殿下报仇。 找了两日一无所获,一些更可怕的猜测渐渐地流传开来:上京附近从未有过真正的山贼!所谓山贼,必是官兵假扮! 但是官兵假扮的山贼为什么要袭杀厉王和青阳郡主?这其中的内幕,可就耐人寻味了。 种种流言,以阳城为中心飞快地向四周扩散,短短数日便已传得天下皆知。 上京当然也听到了消息。 而且,由于先前阮二小姐当街卖画以及春月班连续几天大戏的热闹,厉王与青阳郡主本来就已经是街头巷尾每日都要议论几百遍的人物。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上京百姓的议论自然不免要比别处更热闹些。 人言如沸。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连日阴沉的脸色愈加青黑了几分,吓得传消息进来的小太监两股战战,几乎瘫倒。 “他们还说什么?”皇帝回身坐下,问。 小太监不太敢张嘴,支吾半天,结结巴巴地道:“也没、没什么,就是说厉王殿下多灾多难,挺不容易的。” “连你也要欺君吗?”皇帝厉声喝问。 小太监吓得扑倒在地,再不敢隐瞒:“百姓们说,上京附近没有山贼,此事必然是朝廷的人干的,要么是睿王报复、要么是晋王阴损,再不然就是陛下忌惮功高震主……”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皇帝犹自不肯放过他,又追问:“还有呢?” “还有,”小太监想了想又道,“前一阵百姓都在议论青阳郡主只顾享乐不管西北军死活,但随后又都改口说郡主待百姓千般好万般好,必定不会置西北军生死于不顾,除非有人施压,迫得她不得不如此。” 皇帝砰地一声摔了手边的纸镇,怒喝:“谁给她施压?他们是想说朕欺负那个小丫头片子,迫得她不敢出手救济西北军吗?!” 小太监忙叩首道:“陛下息怒,百姓愚昧……” 皇帝焦躁地抓着桌角,沉声反问:“百姓愚昧,所以这些话都是谁教他们的?” 小太监以首触地不敢言语。 皇帝脸色铁青,强忍怒意,沉默地坐了许久才又沉沉开口:“李泽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小太监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答了一声:“没有。” “没有,还是没有!”皇帝又拍桌,“四十名金吾卫,放到战场上都能撑一阵子的,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成?你,去留仙镇传朕口谕,让厉王凌寒回京说话!” 小太监正答应着,门外忽然又有人禀道:“陛下,留仙镇来人,自称是厉王殿下的侍卫,在外求见!” 皇帝慢慢地坐正了身子,十足威严:“传!” 那个侍卫很快就被带了进来,一进门就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全无半点儿西北军将士该有的风范。 皇帝倒被他哭得有点懵,等了好一会儿才喝问:“有事说事,你哭什么?!” 来人抬起头,却是个十四五岁瘦巴巴的少年,眼睛又红又肿,满脸都是皴。 这是,侍卫?皇帝眉头拧紧。 那少年抬胳膊在脸上抹了一把,又重新伏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哭道:“陛下!陛下救命!有人要杀厉王殿下,殿下受了重伤,差点就不能回来见您了!” “重伤,有多重?”皇帝问。 少年大哭,直起腰来抬手比划给他看:“这里、这里都有伤,左边胳膊几乎砍断了!最吓人的是脖子……大夫说,要是那刀锋再偏半点儿,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皇帝脸上神情未变,沉声追问道:“此刻,他在哪儿?” “在客栈!”少年哭道,“哪儿也去不了,也不敢挪动!青阳郡主哭得昏过去好几回,也病倒了,还是当地的一个郎中在照料……” 皇帝显然并不相信,带着冷笑静静地看他表演。 少年哭够了,见皇帝还是没打算理他,只得又叩头道:“殿下自幼习武能征善战,绝不至于被寻常山贼闹到如此狼狈,此事必有蹊跷!殿下说,对方谙熟阵法、骁勇无比,必然是训练有素的将士,求陛下做主!” 他哭得越厉害,皇帝坐得越稳,龙目眯起语带嘲讽:“西北军号称勇猛无敌,如今连几个来路不明的山贼都对付不了,居然还有颜面求朕做主?”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又哭:“皇上,我家殿下并没有把真正的西北军将士带回来啊!这次随着殿下回京的,大都是我们这样上不了战场的老弱病残,身子骨只比寻常人略强壮些罢了,如何能跟真正的将士相比!而且……而且就连陛下派来的金吾卫也尽数折损在了贼人的手上,又如何能怪殿下无能!” “你说什么!”皇帝终于变了脸色,“你说,金吾卫?!” “是,是啊!”少年哭声更大,“是金吾卫!一开始殿下还高兴,说金吾卫来了,必定是陛下不放心,派了金吾卫来增援我们的,没想到贼人十分悍勇,金吾卫将士与他们拼杀半宿,全军覆没!” 皇帝攥紧拳头抵住桌角,缓缓地站了起来:“四十名金吾卫,全军覆没?贼人有多少?” 少年忙道:“大雪中看不清,总有一百多人!” “你们的人,损失多少?”皇帝又问。 少年擦擦眼泪,挺起胸膛:“我们西北军都是有阵法的,对阵之时除非溃不成军,否则通常都不会有死伤。再加上殿下拼死回护,这一次只有两人重伤、六人轻伤,并没有牺牲。” 皇帝脸色忽然一沉。 少年吓得一颤,忙又补充:“皇上,不是我们不想护住金吾卫众同袍,实在是他们自恃武艺高强,不肯结阵、不肯听从指挥……” “埋在哪儿?”皇帝打断了他的话,神情语气十分不善。 少年一直在哭,这会儿却也没有再加倍害怕,只是又抹了一把眼泪,道:“那时我们队伍里能动弹的也就七八个人,又要照顾伤员,所以……所以没来得及将尸首运走,全堆在路边的水沟里,想必是被大雪掩埋了……在城外六七十里处,一片树林子后面。” “传令,去搜!”皇帝立刻向金吾卫下令。 一个“搜”字,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对这件事半分也不肯相信的态度。 那少年半点儿也不惊慌,立刻自告奋勇道:“我记得那个地方,陛下,我可以带金吾卫前去!” 皇帝重重地挥了挥手,也不知意思是准还是不准,那少年已经自作主张奔了出去。 …… 大队金吾卫出城,京中的种种传言再次炸开。 就连最不谙世事的孩子,如今也已经知道这天下的局势不对了。 祁王府被焚,这是明明白白地宣告了一个“争天下”的信号;厉王被截杀身受重伤,更是那暗处之人明目张胆的一次挑衅。 皇帝还在御座上坐着,众皇子对那把椅子的争夺却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不管皇帝心中存着怎样的怀疑,百姓们都是同情弱者的。没有任何人看到过厉王凌寒争权夺利,世人都只看到他一次次无辜受累受伤受牵连,此时早已对他多了十二分的同情。 就连先前阮二小姐卖画筹款引起来的那些议论,如今也都被聪明的百姓们自己作出了解释:西北军深得民心,阮二小姐对他们的敬仰同天下人一样,卖画筹款有什么稀奇?至于阮大小姐,人家都对厉王殿下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了,旁人还猜疑个什么劲儿? 于是,两日之后厉王和青阳郡主被金吾卫接回来的时候,受到了上京百姓十足热情的欢迎,从南门到宫城一路都是前来问候安康的百姓。 夜寒却没有进宫,而是由金吾卫护送着回了金栗园,之后立刻传召了太医前来看伤。 阮青枝身上没伤,脸色却也一样苍白,在旁边只会哭,什么也不管。 好容易等太医告辞回宫去复命,门外小厮立刻报说阮二小姐来了。 阮青枝四处看看没有地方躲,干脆把鞋子踢掉往床底下一甩,自己飞快地跳上床去放下了半边帐子。 夜寒靠着床头坐定,才说了一个“请”字,阮碧筠已经快步奔了进来,径直转过屏风闯进了内室,劈头就问:“怎么会又受伤了?查到对方是谁了吗?” “阮二小姐,”夜寒皱眉看着她,“请到外间喝茶,你姐姐一会儿就来。” 阮碧筠站着不动,神色决然:“我不找姐姐。厉王殿下,我是特地来见您的。” “这不合规矩。”夜寒移开目光,略一沉吟,干脆将另外半边帐子也放了下来:“阮二小姐,名声要紧。” 阮碧筠脚下挪了挪,却不是退出屏外,反而又向前走了两步:“西北军大难当前,我还顾惜什么名声!殿下久在边关,难道也学得如上京这些迂腐之辈一般,把繁文缛节看得比人命还重吗?” 这时伴月正端了一碗药从外面进来,闻言立刻接道:“二小姐说这话也未免太瞧得起您自己了!西北军将士的性命,就算绕八十个弯子也跟您扯不上关系吧?” “你!”阮碧筠脸上一红,随即又咬了咬牙,反唇相讥:“我是真心想为西北军做些事情,即便做得不够好,那也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又何必……是姐姐让你来骂我的?” 伴月掀开帐子将药碗递给夜寒,说了声“小心烫”,之后才又回过头来冷冷地道:“二小姐又忘了,您没有姐姐。” 阮碧筠气得眼圈都红了,夜寒却只顾专心喝药,并未抬头看她。 白红了。 一碗药喝完,伴月接过空碗,又放下了帐子,站在床边不肯走。 帐内窸窸窣窣有些声音,似乎是夜寒躺下了。 重伤患做这么大的动作是应该有人搀扶的,但是伴月显然没有这个打算。阮碧筠踌躇几番,终于还是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殿下,我来……” “你干什么?!”伴月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你不知道殿下伤得多重吗?你要爬床也得挑个合适的时候吧?再说,你不要名声,我家殿下还要的呀!二小姐,您就饶了我们成不成?” 帐子里,阮青枝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忙拍被子示意夜寒帮她遮掩过去。 夜寒没办法,只得咳了一声,训斥道:“伴月,休得胡言!” 伴月委委屈屈地住了嘴,阮碧筠的眼泪已掉了下来:“你这丫头,怎么能这么……这么不要脸!” “再不要脸,也没有你干的那些事不要脸!”伴月半点儿好脸色也不给她,依旧叉着腰站在床边,门神似的。 阮碧筠不能真跟个丫头吵架,几次气得要跳脚都生生忍下了,最后终于控制不住哭出了声:“殿下,我是一番好意,想着西北军将士遭遇雪灾,如今只怕缺衣少食……我不怕人嘲笑、不怕人恶意猜测,只怕自己帮不上忙……我做错了吗?” “是。”夜寒道。 阮碧筠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确认道:“殿下,您说……是?” “是,”夜寒很好脾气地再次重复,“你做错了。” 阮碧筠差一点就要哇地哭出来,全靠仅存的一分骄傲支撑着她死死地捂住了嘴,不肯大哭出声。 偏偏伴月是个直肠子没眼色的,见状立刻回头向床内禀道:“殿下,二小姐哭了!捂着嘴,眼泪淌了满脸!” 这下子阮碧筠再受不住,捂脸大哭着转身就跑。 伴月扬声叫道:“二小姐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啊!” 已跑到门口的阮碧筠生生顿住了脚步,片刻之后咬牙转了回来,眼泪已收住了,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不明白!厉王殿下,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夜寒语气冷硬,毫不留情:“你口口声声说是为西北军筹款,可西北军需要的不是银钱,而是粮食、炭火和棉被。如今距离西北雪灾已经过去十天,天下各省粮价早已飞涨,有些地方甚至有价无市。而且,如今大雪早已将路途彻底封死,若从今日开始收购粮食送往西北,至少要等两个月才能送往边关。西北军将士若是等着你筹集到的银钱来救命,此时恐怕早已被埋在皑皑白雪之下,无迹可寻了。” 阮碧筠早已经忘了哭,听到此处才忙忙地擦了一把眼泪,急道:“但我的初衷是好的,即便没能及时帮上忙,这些银钱也可以用作灾后安置……总能用得上的。” “确实,”夜寒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人会嫌钱多。” 阮碧筠大喜:“所以我还是没有错!我筹到了两万多,加上我的私房银子,一共三万两,我今日带来了……” 不待她说完,夜寒已打断道:“阮二小姐,你的银子,本王不敢收。” 阮碧筠呆住了。 夜寒没等她哭,又继续道:“不但不能收你的银子,本王也不想承你的情。阮二小姐,你做的这件事,欺骗了百姓,感动了你自己,于我西北军而言却是有害无益。本王不想用自己和西北军的名声,来成全你的美名。” 阮碧筠急急抬袖子擦泪,气得声调都变了:“我不明白!我明明是在帮你,哪里‘有害无益’?你不妨实话告诉我,你不肯接受这笔钱,是不是因为我姐姐?你怕姐姐吃醋嫉恨,所以宁肯让将士们辛苦些,也不敢……” “二小姐!”伴月又忍不住插上了话,“您还是醒醒吧,您这些小手段也值得我家小姐吃醋?又或者说,您做这些事,本来就是为了让小姐吃醋?” 阮碧筠没理她,仍隔着帐子唤夜寒:“殿下!” “不是。”夜寒认真地回答她,“区区三万两,还不值得青枝吃醋嫉恨。本王不接受,是因为你和你的银子已经给本王添了麻烦,并且这麻烦还会越来越大。阮二小姐,本来,我在七天之前就应该可以从朝廷要到拨款了,可是朝廷以‘阮二小姐正在民间为西北军筹款’为由,拒绝了我。这笔账,我该找谁去算?” 阮碧筠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夜寒冷哼一声,又道:“而且,你做的这件事,消耗的是我西北军用生命和鲜血赚来的美名。百姓在你这儿捐了钱,对我西北军的感戴之情就会打一些折扣,与此同时你的名声却在迅速好转,从‘欺世盗名的假凤凰’变成了‘心怀天下的活菩萨’。阮二小姐,你这是在喝我西北军的血供养你自己,难道我该感恩戴德收下你那三万两银子的‘赏赐’吗?” 阮碧筠被他毫不客气的一番话逼得连连后退,神色仓皇无地自容:“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要为自己邀买人心,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伴月冷冷地道:“二小姐,‘没想到’、‘不知道’,并不是你恣意妄为、伤害我家小姐和厉王殿下的理由!这件事你做错了,殿下和我家小姐都很生气,你就别涎着脸在这儿邀功了好不好?” 阮碧筠有心争辩,却哭得说不出话来。起初她还存着一丝希望,盼着夜寒能碍于情面出言呵斥伴月一声,但这一丝希望很快也破灭了。 夜寒不肯喝斥,那就意味着伴月的话恰恰说出了他的心声。 一个婢子可以在他房里近身伺候、可以代替他说话,足以证明他与那婢子的主人已经不分彼此,再没有一丝缝隙能容下旁人挤进来了。 阮碧筠心中发寒,一阵恍惚、一阵迷茫。 这时夜寒忽然又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西北军遭了雪灾的?” “是鲁……路上的百姓都在说,我、我想帮你,所以就上了心……”阮碧筠结结巴巴,说得几乎语无伦次。 幸好夜寒并未深究,沉默片刻便吩咐了一声:“伴月,送客。” 伴月走上前来,一语不发地向阮碧筠作了个“请”的手势。 这一次,阮碧筠连半点儿硬气都没有了,只得抹着眼泪道声“告退”,走出两步又不甘心地问:“百姓的心意,殿下真的不能收吗?” 帐中寂静无声,伴月唇角带着嘲讽的笑容:“二小姐,快请吧!这会儿天都快黑了,您要珍重闺誉啊!” 阮碧筠再也受不住,以袖遮面哭着跑了。 待脚步声远去之后,阮青枝“哈”地笑了出来:“厉王殿下,您可真够狠的啊!对人家小姑娘半点儿怜香惜玉之情也没有,把人都给骂哭了!” “我不骂能行吗?”夜寒抬了抬自己的胳膊,“你都快要把我的伤口给撕开了!” “啊?!”阮青枝讪讪地缩回手,又往他胳膊上摸了摸,嘿嘿笑:“没有呀!伤在你身痛在我心,我怎么舍得用力!” 夜寒白了她一眼,无奈。 阮青枝只尴尬了一瞬,随后又扑过来问:“阮碧筠卖画筹款那件事对西北军有那么坏的影响,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现在怎么办?咱们就白吃这个亏不成?” “当然不,”夜寒眯起眼睛笑了笑,“我已经叫人在城外张贴了告示:西北苦寒,雪灾乃是常事,朝廷早有款项专门用于雪后赈灾,因此将士们不会接受任何民间募捐。” 阮青枝想了一想,抚掌道:“你也太坏了吧?这不是明着打阮碧筠的脸吗?” 夜寒将她拉到身边躺下,微微冷笑:“她从一开始就想打咱们的脸,咱们又为什么不能打她的脸?” 阮青枝不太明白这句话。 夜寒伸手摩挲着她的脸,解释道:“刚才我问她从何处听到雪灾的消息,她说了一个‘鲁’字。联系咱们先前得到的消息,可想而知她近日的所作所为必是鲁翰文授意。” 这一点,阮青枝也曾想到过。她点了点头。 夜寒冷冷道:“鲁翰文授意的,能有什么好事?他无非是要往西北军头上扣几桩罪名,或者要让父皇加倍厌恶我,再不然就是离间你我二人……总之必定是要拿我西北军将士的性命来对我耍阴招,我没道理对她仁慈。” 阮青枝重重地点了点头:“对!打她的脸!越狠越好!你若是下不了手,我来!” 送客回来的伴月在门口听见这话,吓得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她觉得有必要提醒自家小姐一下:真的不必把夜寒想得太善良!他欺负人的手段,咱们都没见过! 130.脚踏两条船的人往往死得很惨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欺负人的手段,阮青枝没有太多机会见识到,阮碧筠却已经早早地知道了。 这么冷的天,金栗园外竟然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一见阮碧筠出门立刻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阮碧筠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转身逃回门内,不料金栗园的小厮看也没看她一眼,“哐啷”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门外的百姓仿佛得到了某种鼓励似的,争先恐后地扑到了阮碧筠面前,七嘴八舌高声质问: “阮二小姐,听说西北军根本不接受捐赠,所以您所谓的卖画筹款,是不是在打着西北军的旗号哗众取宠?” “不是哗众取宠,是招摇撞骗吧?好好的卖画不说卖画说筹款,是不是胭脂水粉钱不够花了?” “阮二小姐,您今天私下来探望厉王殿下是何用意?听说青阳郡主也在,所以您二位是打算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吗?青阳郡主答应吗?” “不能吧?别说青阳郡主不答应,就是厉王殿下他也未必肯啊!殿下与青阳郡主患难相扶情深义重,他岂是贪色薄情之人!” “阮二小姐,您这么晚出来,金栗园怎么连个送客的也没有啊?您该不会是被赶出来的吧?” “百般讨好,亲自送上门去,然后被赶出来了吗?昔日众星捧月的阮二小姐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 人声喧喧,一路从金栗园门口追着阮碧筠到了路边。 阮碧筠自幼是被人当凤凰捧着的,所到之处从来都是笑语欢声;即便是在她耿耿于怀的前世,她所遭遇的最多也不过是冷淡而已。 她从不知道,陌生人的嘴里竟可以吐出这么多这么多的恶意。她不认识他们,可他们的架势简直恨不得把她踩到泥里去,然后再狠狠地碾上几脚,让她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阮碧筠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跟人对骂。她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去,回头看向金栗园的方向。 她深信,眼前的这个局面都是阮青枝带给她的。明明她阮二小姐才是金凤凰,明明阮青枝才应该是被踩到泥里的那一个,是谁把尊卑颠倒过来了? 上一世已经踩着她过了一辈子,这一世她绝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再重演! “阮青枝,走着瞧!”阮碧筠咬牙恨恨,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但是等她发完了狠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一肚子怨气就尽数化成了恐慌。 马车,不见了。 她今日到金栗园来,原就是为了让全城百姓都知道的。为此她特地让人在马车上挂了两盏写有“阮”字的灯笼,十分醒目。 而此刻,金栗园门前的街上除了乌泱泱的人以外什么都没有。别说马车了,连牛车驴车都没有一辆。 阮碧筠慌了。 她相信车夫老田老实本分,绝对不会不经她允许私自将马车赶走了的。所以到底是谁胆敢赶走相府的马车? 难道是父亲或者祖母下的命令?她在出门前是跟父亲争执过的,阮文忠那老东西最近也不知是怎的竟然转了性子,听说她要来金栗园立刻不依,吵闹着要阻止,显然是已经被人灌了迷魂汤,改换了立场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阮青枝那个妖孽。 所以,她就活该受委屈、活该连马车都没有、活该回不去家吗? 阮碧筠越想越委屈,眼中泪珠儿滚滚而下,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可是这街上男女老少几百人,竟没有一个肯怜惜她,反而在同一刻哄然大笑起来: “哟,哭了哭了!” “真是个娇小姐,这还没怎么地呢就掉金豆豆了!” “娇小姐怎么了?人家青阳郡主才是娇小姐呢,栾中丞的外孙女,真正的金尊玉贵!人家面对阳城那么多染了瘟疫的暴民都没哭!人家还能救人呢!” “所以呐,真正的千金小姐反而不娇气,越是外室养的贱种越矫情!” 哄笑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热闹,阮碧筠双手遮面仍旧避无可避,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可是哭也没用,这些百姓的愚蠢粗鲁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一滴眼泪可以让全城的王孙公子们心碎,此刻却止不住这满街无情的笑声。 太阳落下去了。 阮碧筠狠狠甩手,抬起了头。 她不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回相府去,所以眼下最正确的办法是回金栗园借马车。她早已经没有脸了,难道还怕更没脸吗? 怕的。 阮碧筠才往回走了两步,就惊恐地发现离她最近的几个妇人开始拉扯她的衣裳。 男人们虽说没有动手,那嘲讽的笑声却更加令她惊骇、令她羞愤欲死无地自容。 “你们干什么?!”她疯狂地挣扎抓扯那几个妇人的手,过了好久才听清她们口中在说什么。 “阮二小姐,您要回金栗园去吗?”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啊,您一个大姑娘,还要不要脸?” “就是就是!而且金栗园可是栾家的园子!你亲娘害死了栾家的女儿,栾家以德报怨把你当亲外孙女照顾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你替你娘跟栾家的人说过一声‘抱歉’没有?你就有脸进他们家的园子了?” 阮碧筠被缠得焦头烂额,再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闺秀的矜持娇贵,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然甩脱了那些人的手,厉声哭骂:“你们这些刁民!再要放肆,我抓你们去见官!” 她话音才落,人群中立刻有个高亮的少年声音喊道:“你们听见了没有?阮二小姐称咱们为‘刁民’!大家细想想,一个视百姓为‘刁民’的千金小姐,怎么会真心爱惜西北的将士、怎么可能想到冒雪卖画为西北军将士筹款?这些天她做的事,分明是一场邀买人心的表演!大家可别被她骗了!咱们的那些血汗钱到了她手里,八成被她拿去买胭脂水粉了!” 这么一说众人立刻反应过来,立刻有人接道:“没错!大伙儿细想想,她卖画的时候用的那些银炭、暖炉、文房四宝、桌椅板凳还有身上穿的绫罗绸缎,这些东西加起来的价钱只怕不下万两!她若是真心想要帮西北军,把那些东西卖了也能顶一阵,何苦要冒着风雪上街头从百姓手中筹款!这些手段,分明是把咱们当傻子骗呢!” 阮碧筠被人指摘到此刻,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哭道:“为什么只骂我?她青阳郡主身上穿的都是北地上好的狐裘,一件的价值就不下万金呢!到底是谁更奢靡?” “可人家青阳郡主也没搜刮民脂民膏啊!”那少年立刻接道,“厉王殿下在西北边境猎到的奇珍锦狐,拿来给他的爱妻做衣裳碍着别人了吗?再说,青阳郡主的性子,大家在阳城的时候就知道了!她从未标榜过与百姓同甘共苦,可她是真正救过百姓的命、甚至愿意拿自己的命去保护百姓的!你拿什么跟她比?” 阮碧筠接不上话,只好又哭。哭到一半抹了把脸,发现腮上有点疼,忽然意识到在风里哭可能会皴脸,忙又生生收住眼泪,憋得直打嗝。 真凤降世的阮二小姐真的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这一会儿工夫,她觉得自己已经把这辈子都没尝到过的人间疾苦尝了个遍。 但这还没完。 愤怒的百姓们仍然不肯放过她,围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催着问: “西北军已经说了不接受捐赠了,所以我们捐的钱什么时候退还?你可千万别说不还了!我们凑钱不是给你去买胭脂水粉、去攀比什么狐裘的!” “就是就是!我连今年过年做新衣的钱都捐给你了,你敢不还我可要找你拼命!” “做新衣的钱算什么?我老娘积年的老寒腿,听说是给西北军救命,她急得连买药的钱都捐了!” “退钱!退钱!!不退钱就砸了相府!!” …… 阮碧筠被人群挤得钗横鬓乱,彩绣辉煌的披风被抓扯得皱皱巴巴,一圈白绒绒的兔毛不知被谁的手弄脏了,黑黄色的泥巴糊在肩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一个人只有两只手,护得住头发就护不住披风、护得住披风就护不住衣袖。阮碧筠已吓得哭不出来,只管抱头尖叫,心里万分后悔没有把鸾音凤鸣她们带过来。 “救命……”她终于退到了金栗园的门前,抓住门环,低声哀告:“救命!厉王殿下,救救我……” 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身边的哄笑声却比先前更大了许多。那些脏兮兮丑巴巴的陌生人互相拉扯推挤着,油唧唧的衣裳和头发、发黄发黑的烂牙和黑红皴裂的脸不住地在阮碧筠的眼前晃动,终于将她彻底吓坏,跌靠在门上嚎啕大哭起来: “放开我!我退……那些银子,我都退……一文不少全都退给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我要回家,娘,我要回家!” 她耳边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声:“要回家,可千万别喊娘啊,万一你娘真的想你了——” “不要说!”阮碧筠猛抬起头来,发狂似的尖叫:“闭嘴!闭嘴!我是相府小姐,谁许你们这些贱民同我说话了!” 先是“刁民”又是“贱民”,字字冰凉如针尖似的戳到了百姓的心里。先前卖画筹款慰劳西北军积攒下来的美名,就这样被她自己在一刻钟之内轻而易举地败光了。 阮碧筠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眼前立时一阵发黑,摇摇晃晃便要栽倒。 旁边有个妇人不忍,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她一把,不料才伸出手便觉得身边黑影一晃,眼前的小姑娘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旁边众人也是吃了一吓,随后有人发出了惊呼:“好快的身法!” “怎么回事?是人还是鬼?”那个妇人吓得直拍胸口。 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是人!我看清了,是个穿黑衣裳的男人,抓着她的腰提着走了!” 那妇人长舒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又惊魂未定地追问了一句:“真不是鬼?” 少年笑道:“真不是鬼!只是腿脚利索些罢了,要说轻身功夫,西北军的斥候们比他厉害多了!” 众人闻言各松口气,看看天色也已黑得差不多,便各自交谈着散开了。 当然,关于阮二小姐称呼百姓为“刁民”、“贱民”,以及阮二小姐承诺全数退还捐款这两件事,还是要尽快传得人尽皆知的。 百姓们散去之后,那个少年瘦弱的身影利索地冲进夜幕,从侧门钻进了金栗园,对一个侍卫说道:“传话进去吧:爷猜得没错,是鲁翰文干的!” 鲁翰文,昔日睿王府的谋士,长于心计,号称算无遗策。 极少有人知道,此人一身武艺也颇为不俗。当街救人什么的,不在话下。 …… 但这个文武双全的才子却有一副并不温和的脾气。 此刻,看着对面的女孩子梨花带雨嘤嘤哭泣的模样,他只觉得厌烦,几次恨不得打开窗户把人丢出去。 还好最后都忍住了。 等阮碧筠哭完,鲁翰文已经烦躁地在桌旁转了几十个圈子,脸色阴得像锅底。 四目相对,阮碧筠打了个寒颤,随后用力擦了擦眼角,坐直了身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鲁翰文移开目光,冷笑道:“当然是看你阮二小姐了不起,这么容易的事都能搞砸!” 阮碧筠红肿的眼睛瞬间瞪大,不敢置信:“你……连你也敢来嘲讽我?!” “怎么,做得不好,还不许人说吗?”鲁翰文甩甩衣袖坐了下来,气势十足。 阮碧筠呆了一呆,随即大怒:“放肆!你一个奴才,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你别忘了,你主子还在牢里蹲着呢,你们求我的时候还在后头!” 鲁翰文并没有被她吓住,反而撇了撇嘴,十分不屑似的反问了一句:“是么?” 阮碧筠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脸色大变:“你、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鲁翰文冷冷的,半点儿也不客气:“你只要知道你该做什么就好。现下的问题是,你该做的事没有做好,你给殿下添麻烦了。” “哈!”阮碧筠忍不住冷笑起来,“到底是谁给谁添了麻烦?要不是他没用,我会被逼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做得够多的了!鲁翰文,就算我这次做得不够好,那也是你的主意出得太馊!你告诉我在民间筹款慰劳西北军,一方面可以让陛下对西北军更加忌惮更加厌恶,另一方面又可以挑拨厉王和那个贱婢……都是屁话!她们一对狗男女恨不得粘在一块儿,怎么挑拨?那个贱婢根本不上当、不肯带聚墨斋来跟我唱对台戏,我怎么拉她下水?西北军张贴告示当众宣称不接受募捐,我还能怎么让陛下厌恶他们?如今太后都不太喜欢我进宫门了,我还有什么办法能在陛下面前进言!” 她久未试过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此时倒也觉得颇为痛快。横竖再狼狈的时候也已经有过了,她倒也没心思再守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 那个贱婢不是也常这样,像泼妇似的叉着腰扯着嗓子跟人吼吗?从厉王到百姓,那些蠢人还偏就对她那副泼妇样儿爱得不得了呢! 阮碧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心里的郁气都消散了很多。 遗憾的是,鲁翰文并未被她的“心直口快”打动,反而十分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表情竟然很是嫌弃。 “做不好就是做不好,”他道,“越是找借口找理由,越容易暴露你愚蠢无能的事实。” 阮碧筠瞪大了眼。 这是,在当面骂她?她阮二小姐已经可以被人轻贱到这个地步了吗? 鲁翰文一脸不屑,立刻证实了她的疑问,又嘲讽道:“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假凤凰,你还想如从前那样让世人都捧着你,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这次的事,殿下有心要给你一次机会才让你来办,谁知你竟有本事把好好的事给办成这样!” 阮碧筠被骂得灰头土脸,再坐不住,终于拍桌站了起来:“主意是你们出的,办砸了怪我吗?再说,你们如今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而已,凭什么吩咐我做这做那!” 鲁翰文丝毫不惧,冷笑道:“事情办砸了,不是我的主意不好,是因为你没脑子!至于丧家之犬——阮二小姐,恕我直言,您这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能不能配得上丧家之犬还不好说呢!” “你、你们……”阮碧筠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自知吵架并不是对方的对手,只得狠狠咬牙咽下恨意,转身往外走。 出门,进宫。 她要把今日之辱的前因后果全部说给皇帝知道,让宫里人都明白:那个被关在大理寺监牢里受审的睿王并不肯安分,而她先前做的那些蠢事全都是被对方胁迫的! 这个想法很快在心中成型,阮碧筠的心里生出了几分报复的快意。 但是,下一刻她就看到鲁翰文闪身站到门口,拦住了她的去路,似笑非笑:“二小姐,您要去告状吗?” 这一次他的语气很温和,阮碧筠却被吓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鲁翰文笑了一声:“二小姐不必紧张,即便您去找陛下告状,殿下也不放在心上,当然也不会报复你。” “我不告状!”阮碧筠脱口而出,“但是现在,到底怎么办?!” 鲁翰文含笑招呼她回桌旁坐下,笑道:“不难办。软的不行,咱就来硬的;弯的不行,咱就来直的。” 阮碧筠不明白。 鲁翰文皱了皱眉一脸嫌弃:“我是说,二小姐,您已经跟青阳郡主撕破脸皮了,这会儿就该真刀真枪地杀一场,还虚情假意叫什么姐姐妹妹!” 阮碧筠并不稀罕什么姐姐妹妹,但她不明白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幸好这一次鲁翰文没有再拐弯抹角。他抬头看着阮碧筠,冷声说道:“如今看来,青阳郡主奸猾无比,设局诱她上当已经不易。为今之计只能碰硬,让她避无可避,方能有机会一击必杀。既然阮二小姐自认聪慧,这一次在下就不乱出主意了,相信二小姐定能马到成功。” 阮碧筠听出他这话是嘲讽,不禁又是一阵气恼。 但在气恼之余,她心中又生出了几分战士出征般的豪气。 她早就想真刀真枪地杀一场了!先前一直是睿王府手握主动权要她顾全大局,如今再无人阻拦,她必要竭尽全力,送那个惹人厌的贱婢上西天! 阮碧筠脸色涨红,胸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鲁翰文再次站了起来,优雅地向她伸手作请:“在下不便相送,门口有马车,二小姐慢行。” “马车。”阮碧筠站在桌旁看着他,“为什么是你给我安排马车?我自己的马车去哪儿了?老田呢?” 鲁翰文看着她,笑得很是怜悯:“二小姐还想不明白吗?停在金栗园门口的马车,除了金栗园的人,还有谁会撵?” “果然是那个贱婢!”阮碧筠狠狠地捏着帕子,咬牙怒骂:“我就知道,只有她处处跟我作对!” 鲁翰文摇摇头,笑意更深:“阮二小姐,您是不是还在做梦,想着厉王殿下会怜香惜玉、想着聪慧灵秀如你,迟早能入他的眼呢?” 阮碧筠被他说中心事,立刻面红耳赤,连连否认。 鲁翰文坐了下来,嘲讽道:“不够聪明却妄想脚踏两条船的人,都会死得很惨。阮二小姐,请恕在下多提醒一句:您的马车是厉王派人驱走的,也是厉王召集了那些百姓来羞辱你、逼迫你、看你的笑话。自始至终,厉王的眼里从未有过你。” 阮碧筠的脸上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辣辣地疼。 “所以你没有别的选择,”鲁翰文总结道,“你是睿王府的人,只能与睿王府共存亡。下次若再被我知道你打着为睿王府做事的幌子向凌寒摇尾巴,我只能把你送到大理寺的监牢里去,让殿下亲自看着你了。” 阮碧筠脸色煞白,在原地僵立许久,喃喃开口:“鲁翰文,睿王他……” “睿王很好,”鲁翰文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阮二小姐请慢走,在下不送了。” 131.你是不是想让我当寡妇?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碧筠此番算是受了大委屈,次日一大早就被百姓堵门闹着要求退钱,吵嚷嚷乱哄哄连掉眼泪的工夫也没有。 而与此同时,阮青枝已跟夜寒一起被召进了宫里,身边一堆小宫女小太监伺候着,在偏殿等候早朝结束。 这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明进宫时早朝尚未开始,皇帝却特意嘱咐夜寒在偏殿等候,这分明是不许他上朝的意思。显然,皇帝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再也不愿意掩盖他的不满了。 阮青枝靠坐在夜寒身边,低声问:“你猜,陛下一大早叫我们来做什么?” 夜寒向窗外看了一眼,笑道:“大约是要算总账了吧。” “那倒是该好好算一算了,”阮青枝摆摆手撵走了添茶的小宫女,“这么久了,什么事都拖着!再拖下去可就过年了!” 夜寒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皇帝召他来,可不是为了盘点他这一年受了多少委屈、立了多少功劳的。皇帝要找人算总账,照惯例通常会来个“大罪二十四条”之类的。 这会儿他不愿说这个,便岔开话题,笑问:“昨天晚上林安找你说了什么?怎么鬼鬼祟祟的连我也不让听?” 阮青枝苦笑:“还能有什么,他在阮碧筠那里盯梢,传回来的无非就是姐妹之间你死我活的那点儿事呗!他不肯让你听,多半是因为可怜我,怕你嫌内宅的事情太麻烦而厌弃了我吧?” “嘿!”夜寒笑了一声,“林安这个闷葫芦也有了他自己的主意了?从前他是只懂得遵从命令的,如今倒是会为你考虑了——你是不是把他给收买了?” 阮青枝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不会收买人。如果你觉得他背叛了你,就该反思一下你是不是对他太凶了?” 夜寒夸张地作出一脸无奈的样子:“连你也要我反思,我觉得我该反思一下,我当初是不是被你骗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些既无聊又无意义的话,门口的两个小宫女终于不耐烦,对视一眼同时退了下去。 先前近身伺候添茶的已被打发走了,如今只剩两个小太监守在门外,一动不动尽忠职守的样子。 阮青枝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低声抱怨道:“这是把咱们当贼看着呢!喂,你说,咱们今儿还能活着出去吗?” “当然。”夜寒也学着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就算真有大事,死的也不会是咱们。” 阮青枝点点头,心里有数了。 如今的局势,最严重也不过宫变罢了,这些年轻人都不怕,难道她一个老妖怪会怕吗? 这会儿最大的问题是无聊。宫中毕竟不方便交谈,阮青枝只得向小太监要了一副围棋,招呼夜寒来下棋打发时间。 可是夜寒不擅长这个。阮青枝也懒得教他,干脆抓了一把棋子往他身上丢,两人练暗器玩。 门外的两个小太监只听见里面叮叮咚咚一片乱响,心中暗道从未听说过围棋是这种下法。这青阳郡主的书画已是一绝,难道下棋也有绝艺不成? 那还真是……可惜了。 当然阮青枝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两个小太监真诚地怜悯着。她只知道今日的早朝格外漫长,她手中的棋子都已经丢得差不多了,正殿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不玩了不玩了!”阮青枝烦躁地将一把棋子都丢回了棋盘上,殿中顿时叮叮咚咚响成一片。 夜寒也学着她的样子丢下了棋子,笑道:“你喜欢的暗器还真是与众不同。最初我见你随身带棋子,还以为你是爱棋成痴,如今想来,你那时便是准备用这些东西打人的吧?”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嘛!”阮青枝懒懒地往软榻上一靠,“我这一世没有安稳日子过,当然要时刻预备着打人!下棋刺绣这种虚耗光阴的玩意儿,我可没工夫去理它!” 夜寒跟过来坐下正要接话,便听见外面闹嚷嚷地喊“陛下退朝”,紧接着皇帝的声音便随着门口光影的闪动传了进来:“是谁让我们青阳郡主没有好日子过了?告诉朕,朕帮你教训他!” 阮青枝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躬身迎候,一个“你”字压在喉咙里,憋出一声轻哼。 皇帝招手示意她免礼,笑问:“怎么,不高兴?吵架了?” “没!”阮青枝立刻扑过去抱住了夜寒的胳膊,“我们两个好得很,从没吵过架!” 皇帝哈哈笑了一声,走到殿中坐下,再抬头时脸上已经连半点儿笑影都没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夜寒,沉声问。 问的当然是此次遇袭的事。夜寒没有迟疑,平静地道:“我们出城不久就发现后面有人跟着,后来风雪太大走得慢了,对方就追了上来。交战之中发现对方通晓阵法整齐有序,绝非寻常山贼。我们一行人算上婢女车夫也才十多个,很快便已不敌,幸有金吾卫将士赶来增援。” “然后增援你们的金吾卫将士就全军覆没了?”皇帝追问。 夜寒坦坦然答了声“是”,又道:“金吾卫将士骁勇,只是对阵之时过于鲁莽,不肯结阵,以致屡遭不幸。儿臣请命:愿将西北军对敌阵法教授于金吾卫,请父皇恩准!” 皇帝没有接他这句话,顿了一顿又问:“贼人共有多少?死伤多少?逃走多少?逃往何方?” 夜寒不慌不忙一一答道:“风雪中看不清楚,想来足有百余人之多,死伤大半,天将明时带着部分伤者往东北方向山里逃窜而去,丢下的尸首大约有二十具。” 皇帝等他说完,沉默地想了一阵,许久没有说话。 夜寒也不多作解释,就是这样有问必答,不问就不答。 最后还是皇帝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依你看,此事是何人所为?” 阮青枝忍不住抬了抬头。 皇帝问出这句话,就代表差不多已经相信夜寒了。 那晚她走得早,不知道夜寒最终是如何安排的,但从皇帝此刻的表现来看,他显然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夜寒这个人,民间都传说他耿直执拗,还真没几个人知道他弄虚作假也是一把好手。 阮青枝抿嘴笑了笑,就听见夜寒终于又开了口,语气却有些犹疑:“儿臣不知。儿臣久未回京,想必在上京并无仇家,除非是昔年在北边得罪了人,招致报复。” 皇帝冷哼一声,十分不以为然。 夜寒不争辩也不多问,老老实实作乖巧状低头听训。 皇帝看见他这副模样却又来气,冷声呵斥道:“无论如何,金吾卫四十人在你眼皮底下全部殉职,你逃不掉救护不力之责!” 夜寒低头称是,重审道:“儿臣愿将西北军阵法传授金吾卫,将功补过……” “不必了!”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朕有更重要的事交由你去办!” 夜寒忙应一声是,单膝跪地听命。 皇帝看着他,迟疑了一瞬,问道:“祁王府被焚毁之事,你可知情?” 夜寒似乎有些疑惑,抬起头来:“昨日回城之后才略有耳闻。祁王府于我南齐意义重大,此番失火必有因由。父皇是要儿臣去追查真相吗?” 皇帝盯着他的脸细细看了一阵,许久才摇了摇头:“近日北方各省普降灾雪,盗贼蜂起;如今祁王府又失火,民间必定流言纷纷。长此以往难免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必得有人镇守北方,安定民心才行。” 夜寒低头应了声是。 皇帝等了半天不见他主动说出那句“儿臣愿往”,只得又说道:“西北边境有你带出来的兵,朕不担心;北地百姓对你也一向信服,朕想来想去,此事还是由你去最合适。” 夜寒低头,拱手:“儿臣领命。” 再也没有旁的话。 皇帝眉头拧得更紧,显见得已经十分不悦:“时局不安,京营的将士不能调动;你的兵符又不曾找到,西北军必不肯千里驰援。所以,你就不问问朕打算让你带何人去剿匪?” 阮青枝听到此处心中一凛。 就说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解决。皇帝如今已经不肯好声好气对夜寒说话了,如有例外必有缘故,如今果然来了。 总不能让他单枪匹马去剿匪,所以刚才的这一番做作,其实还是为了拐弯抹角问兵符? 阮青枝由兵符联想到了自己手中治瘟疫的药方,立刻惊觉大事不妙,忙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此时夜寒已经开了口,依旧平平静静不慌不忙:“此时儿臣尚不知道北地盗贼形势,不便多言。如今大雪封山封路,剿匪只怕也并非兵马骁勇便能取胜,还是要靠恩威并施,方能奏效。” “所以?”皇帝不解。 夜寒沉声:“儿臣愿带近卫数名,轻装简行入山寻贼。” “荒唐!”皇帝厉声呵斥,“各省来报,北方贼匪占山为王者已不下十余处,总算起来数目足有上万!你要单枪匹马进山寻贼?你确定不是去寻死?” 夜寒俯首,一脸感动:“多谢父皇关怀。父皇不必忧虑,昔日儿臣在西北时,也常带三五亲卫深入匪窟游说劝抚,往往都能平定,未必便是有去无回。” 皇帝心道我才不是担心你。但对方既然把“感动”表演得这么好,他也只得努力地演一回慈父,叹道:“朕不是不信你有本事,只是……唉,既如此,朕从京营抽调一千精兵给你,以防不测吧!” “父皇,”夜寒慌忙拒绝,“京营将士都是守城的精兵,保卫上京自是无虞,进山跋涉却并非所长,此一去只怕凶多吉少。况且,上京近郊虽多年未有盗匪,但今年不同往常,还是要多加小心为上。” 皇帝当然也知道保住上京是第一要紧的事,夜寒的拒绝正合他意。反正他的心意已经到了,此时正好就坡下驴,说道:“你既有主意,那也罢了。你身边还有多少人?” 夜寒忙道:“从西北回京幸存者一百多人,现有四十余人在金吾卫供职,儿臣身边连同老弱伤兵共有七十三人,进山足够。” 七十三人,其中还包括老弱病残,这真是太寒碜了。 阮青枝听到此处立刻叫了起来:“我不答应!带七十三人去剿匪?你当你是神仙吗?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打算去送死?你是不是打算让我当寡妇?” 夜寒慌忙摇头否认,再三保证自己会活着回来。 阮青枝急道:“我不信!你嘴上说西北军将士以一当百,那天还不是差点死在贼匪手上!西北军到底能不能打仗我也不知道,除非你肯带我一起去,否则我不许你出门!” “青阳,不许胡闹!”皇帝厉声呵斥。 阮青枝不依,偏要胡闹:“陛下,您不能让夜寒去送死啊!他死了我可怎么办?我还跟人吹说我是凤凰呢,世人可曾见过未及笄先守寡的凤凰?那也太丢人了!” “休要疯言疯语!”皇帝压住怒气喝道,“事关天下安宁,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好男儿要建功立业,岂能耽于儿女情长!” 阮青枝张了张嘴还待说话,皇帝立刻又打断道:“你也不许再说跟着一起去!北方山路崎岖,又兼遍地大雪,可没有地方让你跑马车、更没有地方安置你的斗篷暖炉点心匣子笔墨纸砚!厉王是去剿匪,不是去游玩!” 阮青枝被这一番话训斥得委屈万分,噘着嘴忿忿半天才听见皇帝又说道:“既然王优等人是跟惯了你的,此番你就带着他们一起去吧。你们从前在西北多见风雪,总比旁人习惯些。” 夜寒低头答应了,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皇帝细细审视了他许久,始终一无所获,只得作罢。 阮青枝却不打算就此罢休,又问皇帝道:“既然西北各处都遭了雪灾,百姓们都去当盗贼了,那边境附近的将士们没有吃的也没有炭火,岂不是很惨?” 皇帝皱眉训斥道:“朝政之事,你一个小孩子休得多言!” “就算我是小孩子,”阮青枝不依不饶仰头争辩,“我也知道人冷了要添衣、饿了要吃饭啊!陛下,西北的将士们都冻死饿死了,谁来守边境?夜寒一个人可以想办法安抚盗贼,却没本事安抚北燕的强盗!这两国交兵的事,还得靠将士们啊!” 皇帝一听这话就觉得厌烦,立刻看向夜寒:“是你教她这么说的?” 夜寒摇头,神色平静:“儿臣不曾教过。但,青枝说的话,恰也正是儿臣要说的。——父皇,大雪无情,西北军将士恐已冻馁多日,请父皇责成户部、兵部协调,尽快征购粮食棉衣增援,否则北疆一线只怕岌岌可危。” 皇帝脸色沉沉,许久不语。 他不是不怕西北军将士折损过多导致北燕趁机南下,他只是觉得愤怒:为什么凌寒已经离开西北军半年之久,仍旧心心念念在为他们向朝廷要钱要粮?莫非他已经把西北军当成是他自己的了不成?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从他被召回京的那一刻起,西北军跟他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如今西北军的统帅是皇帝极信得过的,就任也已经有几个月了,最近却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回来。这个现象让皇帝心里有些不安,这也是他迟迟不肯答应往西北送粮的原因之一。 但是如今,应该差不多了吧? 皇帝心里盘算着,冻饿他们十多天,应该已经够让他们在心里好好算算账,掂量掂量谁是主子了。 他知道夜寒的性子:他若不办好这件事,那贼子是不会乖乖去北方剿匪的。 皇帝在心里暗暗地想了一遍,缓缓地露出了笑容:“朕自然不会坐视南齐的将士受冻馁之苦。你放心,适才刘尚书言道,户部筹集的十万石军粮、八千件棉衣已经准备妥当,三日内便可启程北上。” “多谢父皇!”夜寒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如此,儿臣即刻着手安排,三日后便可北上剿匪!” 皇帝气得眼睛瞬时瞪圆。 军粮三日内北上,他就三日后启程,这意思分明是要眼看着粮食棉衣运出去才肯办事。 为朝廷效力还要如此斤斤计较,其心可诛! 偏这时候阮青枝还不依不饶,急问:“三日后就走?不在上京过年吗?” 夜寒仿佛也有些无奈,拍拍她的手背劝道:“我在西北久了,本也不习惯过年。你不要吵闹,安心在家等我就好。” 阮青枝还要不依,皇帝忙出言呵斥道:“北方灾民被盗匪侵扰已久,生死悬于一线,剿匪刻不容缓!青阳,这不是你吵闹纠缠耍脾气的时候!” 话说到这儿,再要多言便是胡闹了。 阮青枝委委屈屈地闭了嘴,须臾又嘀咕道:“可是,夜寒的伤还没好啊。” 皇帝清咳一声,板着脸道:“男儿征战沙场当不畏死,一点伤算什么?” “那是‘一点伤’吗?”阮青枝气急,“他都快死了!” “休得胡言!”皇帝厉声呵斥,脸色发黑。 阮青枝再不敢多言,只好蹭到夜寒身边去,揪着他的衣袖嘀咕道:“这可怎么办?你要去北方剿匪,天寒地冻的,又不许我跟着……这可再也没人疼你了!” 夜寒攥了攥她的手,无奈道:“我很习惯这样,你休要聒噪。” 阮青枝偏要聒噪,吵着闹着一定要跟着去。反正她知道不管她聒噪成什么样,夜寒都能忍。 但是皇帝不能忍。 他冷哼一声,沉沉开口:“青阳郡主,你不能跟着去。” “我可以的!”阮青枝立刻反驳,“我可以不穿漂亮的斗篷、不用精致的炉子,也可以不带笔墨纸砚!我也会骑马会走路会爬山,为什么就不能带上我!” “因为上京需要你。”皇帝冷冷地道。 阮青枝愣了一下。 耳边又听见皇帝说道:“关于瘟疫的事,几位太医已经研究得有些眉目。但他们毕竟不曾亲自去过阳城,所以药方能用不能用,还得你说了算。朕已经替你做主了,接下来太医院的事由你主持,直到将那瘟疫药方完全复原为止。” 阮青枝站了起来,面无表情。 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皇帝既然用剿匪来试探夜寒手中兵符的去处,当然也会用太医院来试探她的药方。 他甚至完全没有打算掩盖他的意图:夜寒要想调动西北军,就必须承认兵符在自己手上;她要想追随夜寒去西北,同样也必须承认自己手中有药方。 原是两边心照不宣的事,如今皇帝已经连这表面上的和平都不想维持。 阮青枝抬头看了夜寒一眼,见他微微摇头,便苦着脸委屈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原先的药方我早就忘光了!皇上,那药方当时就是在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就写出来了,治好了阳城瘟疫之后它就消失不见,这分明是神仙不想让仙方在人间流传!后来我也打听过了,南齐根本没有什么陇西节度使,那天来向我借药方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神仙派来的!” “简直一派胡言!”皇帝嗤之以鼻。 阮青枝却坚信自己是对的,急得跺脚:“无论如何,我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您把我留在上京也没什么用,我根本帮不上太医院的忙!陛下,我要去帮夜寒……” “青阳郡主!”皇帝怒声打断了她的吵闹,脸色十分不善:“朕念你有大功,一向对你百般宽容,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意妄为!事关天下,岂容你如此胡搅蛮缠!” “可……”阮青枝仍有不甘,还想继续争辩。 皇帝却已拍桌站起,拂袖怒道:“从前看着倒还像样,如今是越来越不成话了!” 被皇帝说“不成话”可不是什么好事。阮青枝犹豫一下,住了嘴。 夜寒拉着她的手低头送了皇帝出门,压低声音道:“别吵,如今这个局面,已经对咱们很有利。” “哪里有利?”阮青枝气急,“他要你孤身一人去北边剿匪!” 夜寒摇头,微笑:“怎么会是孤身一人?父皇不是把王优他们还给我了吗?我西北军将士齐聚,怕他贼匪何来?” 132.我还从未见过逼宫造反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从宫里出来已是未时末了。一大早就被召进宫、什么东西也没得吃的阮青枝心情很不好。 这会儿赶着回府开饭也等不及,夜寒打算带她去缙禧楼吃,阮青枝却执意吩咐马车改道去了南大街。 墨香居对面有一家炸豆腐果的据说挺不错,虽然不能当饭吃,但可以当戏看。 不对,是可以边吃边看戏,颐养身心。 阮青枝要了一大包炸豆腐果,又吩咐程虎去隔壁买了两碗面,跟夜寒坐在路边彩棚下的桌子上,吃得津津有味。 她也不怕冷。 毕竟对面的墨香居门口热火朝天。 乌泱泱几百号人围着嚷着,吓得呼啸的北风到了这儿都只能打个转儿然后远远地逃掉。 被这几百号人围在中间的阮碧筠和她的婢女小厮们就如同北风中的几片雪花,弱小,可怜,又无助。 今天的墨香居门口没有挂绳子,也没有摆笔墨纸砚。桌子倒是放了两张,却不是用来写字画画,而是用来摆算盘算账的。 “真是太俗了。”阮青枝一边嚼豆腐果一边评价道,“我们清雅出尘的阮二小姐怎么能做这么俗的事!” 林安在旁说道:“不俗不行了。原先她倒是不想这么俗来着,那些人说捐了多少她就退给人家多少,没到一上午三万两银子就‘退’完了,要求退款的百姓还在源源不断地赶过来。” 阮青枝听到此处不禁笑了:“这么说,阮二小姐至少要倒赔一万多两?” “不好说,”林安道,“今天上午,那些真正捐过钱的百姓多半还没听到消息,说不准那些人都是假的,下午的这些才是真的呢。” 夜寒笑道:“如此说来,赔两三万也有可能。这还得是下头小厮们的账没有记错的,若记错了,再多赔些也不奇怪。” “哎哟!”阮青枝抚掌大笑,“这可坏了事了!我妹妹哪有那么多钱赔啊?她不会跑去向我祖母要钱吧?祖母会不会为了帮她擦屁股缩减我的嫁妆啊?” 夜寒摆摆手打发了林安下去,看着阮青枝笑问:“心情好点了?” “好什么呀!”阮青枝一边吃饭一边笑:“相府都快要被我妹妹赔出去了,我都快要没有嫁妆了,心情怎么可能会好!” 夜寒也不反驳她,带着笑意陪着她认真地把面和炸豆腐果都吃完,然后才问:“要不要去见见你那个好妹妹?” “要啊!”阮青枝大笑,“亲妹妹嘛,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忍心看着她受这样的委屈!” 说去就去。阮青枝戴上兜帽,紧了紧颈下的缎带,转身将手炉递给夜寒,自己挤进人群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挪到了最中央。 这时,阮碧筠正被一群百姓指着鼻子骂。她身子娇弱嗓门小,不能跟人争吵,只气得哭个不住,眼圈红红甚是可怜。 但那些围着骂她的百姓更可怜。他们捐出了家里仅剩的钱,满以为能帮到西北军,如今却忽然得知那些钱根本送不到西北军手上,人人都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说什么也要来讨回自己的血汗钱。 菁华院的丫鬟小厮们忙不过来,哭也不敢哭,只好拼上自己的毕生勇气挡在阮碧筠面前,免得她被愤怒的百姓伤到。 阮青枝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儿,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出什么事了?筠儿怎么在哭?” 一个小婢听见声音以为来了救星,忙哭道:“钱不够了……”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妥,忙住了嘴,一抬头阮碧筠已经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闭嘴!你求那个贱婢做什么?钱不够了,她能给你出钱吗?!” 这一下变起突然,旁边围着她叫骂的百姓都被吓到了。 从未有人说过,温雅柔弱的阮二小姐原来不但会骂人,还会打人的。看那婢女被她打之后扑通跪倒喊“小姐饶命”的熟练劲儿,想必打人也是家常便饭吧? 而且,被她骂作“贱婢”的这个小姑娘…… 有伶俐的人立刻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小姐,您是青阳郡主吗?” “我是,”阮青枝立刻承认,“我是青阳郡主。你们这里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欺负我妹妹?” 这是护短来了。 众百姓心里都觉得很不是滋味,有几个性子直的便抢着嚷道:“青阳郡主,您要讲理啊!我们是为西北军捐的款,如今这钱到不了西北军手里,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回来?” 阮青枝想了想,道:“是。” “这就对了!”百姓们争着嚷道,“我们要求阮二小姐把我们的钱退回来,可是您这位好妹妹说什么?她说钱不够了!从我们手里一分一厘搜刮上去的钱,这才几天怎么会不够了?是不是她自己拿去买胭脂水粉花掉了?青阳郡主,您评评理,这事儿我们是不是该找相府要个说法?!”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响应:“对!找相府要个说法!!找阮文忠要个说法!!!” 民愤汹汹,声震云霄。 阮碧筠哭得更厉害了。又想到自己挨饿受冻的这番委屈,她再也忍不住,快步冲过来揪住阮青枝的衣裳便要打:“贱婢,都怪你!都是你的阴损手段!” 阮青枝仿佛被吓住了,挨了她好几下打都没有躲,最后还是百姓之中有两个妇人看不过眼,上前来把阮青枝护在了身后,替她跟阮碧筠吵。 菁华院的丫鬟小厮们见势不妙忙也围拢过来护住阮碧筠,作出一副要打架一定奉陪的架势。 阮青枝叹息一声推开了那两个妇人,摇摇头一脸痛心地走了出来:“不要吵。此事,我能解决。” 她转过身,面向百姓,诚恳地道:“我父亲前些日子受了重伤,至今卧病在家,对此事并不知情,请众乡邻莫要迁怒于他。” 百姓闻言都有些不满,远处好些人同时叫嚷起来,近处反倒无人说话,只是许多双眼睛怒瞪着阮青枝,静等下文。 这时阮碧筠又忍不住,尖声骂道:“父亲确实不知情,但你是知情的!你不要在这里装无辜,要不是你这贱婢在厉王面前挑拨,事情断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真不是,”阮青枝认真地道,“筠儿,厉王不肯收这份钱,真的是因为如今筹款已经太晚了,不是因为看不上你。他是你姐夫,这件事但凡有好的法子可以解决,他也不至于这样驳你的颜面、辜负百姓们的心意。” “你!”阮碧筠气得面红耳赤。 阮青枝没有理她,又继续说道:“你的心意,厉王殿下都知道。但他也说了,你的心意就像你筹集到的钱一样,不是不好,而是来迟了,并且也不是他想要的。想必昨晚殿下也已经对你说过:请你将一番‘好意’和你的银钱一起收回,放归原处。” 阮碧筠被她一番煞有介事的话说得愣住,之后忙又跺脚:“你无耻!我何曾说过……” “你不要说!”阮青枝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筠儿,我知道你不容易,更知道你的好意。咱们是至亲姐妹,我当然不会怪你。我也知道你有难处,三万两银子还不上,你又不知要愧疚多久……你放心,我替你还他们就是了!我一个做姐姐的,难道连妹妹买两盒胭脂水粉都请不起吗?” 旁边几个小丫鬟听见一句“我替你还”就已忍不住欢呼起来,吵得阮碧筠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就发现阮青枝已经把“胭脂水粉”四个字说出来了。 百姓已经如水沸腾起来,有欢呼的、有骂人的,吵吵嚷嚷闹得阮碧筠耳朵里嗡嗡地响。 阮青枝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来,隔着两个人递给了菁华院的一个小厮,吩咐道:“好了,不要哭哭啼啼的,三万两银子还难不住咱们!快去钱庄兑成碎银子和铜钱,叫伙计们抬着送过来,别让众乡邻们久等了!” 小厮打眼一瞧,见一大把都是一千两、五千两大额的票子,顿时乐得咧开了嘴,没等阮碧筠吩咐就颠颠地跑着去钱庄了。 众百姓见状便知道自己的钱已有着落,心中有底,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立刻七嘴八舌开始夸青阳郡主大气、善良、识大体什么的。 阮碧筠见状,心中刚刚因为麻烦解决而生出的那几分轻松立刻被愤怒盖了过去。 她向前踏出两步,看着阮青枝高声嘲讽道:“姐姐果然大气,我这里万千百姓募捐多日才有了三万两,你随随便便就能拿得出来!只是姐姐,你既然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早拿出来捐给西北军将士,却要坐视他们忍受冻馁之苦呢?” 这是明着要吵架了。 阮青枝看着她,神情语气都很平静:“筠儿,你说错了。首先我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三万两,而是为了帮你解决麻烦,费了好一番心思才筹集到的这些钱;其次也不是我不肯捐钱给西北军将士,而是因为西北军将士是朝廷的兵马,不是厉王殿下的,更不是我的。边关将士遭了雪灾,就该由朝廷出面给钱给粮,旁人绕过朝廷做了这种事,算‘僭越’。僭越到了朝廷的头上去,是等同谋逆的大罪。” 她说得极其郑重,阮碧筠和面前的百姓都被吓得许久没有话说。 阮青枝见状又放缓了语气,劝慰道:“你也别紧张,陛下和太后娘娘都知道你的性情,知道你是一片真心想要为西北军将士做些事情,所以此次定然不会问罪于咱们家。只是姐姐还想劝你几句:百姓捐钱可以算是‘劳军’,人人都可知道他们是一腔赤诚;咱们这种人家却是要避嫌的。父亲谨小慎微那么多年,咱们可不能为了自己出风头,给他老人家招个抄家灭族的大罪过来。” 阮碧筠完全不信为西北军捐钱还能捐出个抄家灭族的大罪来。但她此前从不知道朝廷明里暗里的那些规矩,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只得怒声斥道:“你简直一派胡言!危言耸听!” 百姓们多半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道一派胡言和危言耸听有什么区别。他们只知道阮青枝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反倒阮碧筠好像说不出什么,只会大叫大嚷的样子。 高下立判。 当下,街上百姓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青阳郡主如何如何思虑周全操心受累、阮二小姐如何异想天开瞎折腾险些给府中带来灾祸之类的话。众人又想起刚才阮碧筠对阮青枝口口声声称呼“贱婢”的恶劣态度,不免要一边倒地指责阮碧筠不懂事。 阮碧筠气得想哭,又不愿在阮青枝面前哭出来,只得向她怒目而视,由此引起了百姓更大的不满,指责声一浪接着一浪。 阮青枝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求肯道:“请大家不要指责我妹妹,她还小,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今日就算我代她向诸位赔罪了。还有,诸位对西北军的深情厚谊,西北军将士也已经知道,皆是感激不尽。今日朝堂上,陛下已经答应征购粮食棉衣送往西北边境,三日内便可启程北上,所以诸位也可以安心了。” 这果然是好消息,众人闻言都欢呼起来。 阮青枝向众人拱了拱手,然后低头道声“借过”,极其谦逊地挤进人群之中,钻了出去。 身形之灵活,那些看着她从眼前走过去的人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她让过路。 对面的彩棚下,夜寒还在等着。 看见阮青枝出来,他立刻含笑迎上,攥了攥她的手,将手炉递还给她:“冷着了。” “没有!”阮青枝摇摇头,一脸得意:“一会儿该轮到她们冷了!” “怎么,你给她的银票是假的?”夜寒问。 阮青枝愣了一下,忽然大笑:“我以为我就够坏了,你怎么比我还坏啊?她都千夫所指了你还要给她假票,是想逼她当场撞墙吗?” 夜寒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她那个人太假,不配得到真的银票。——所以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阮青枝笑道:“没动手脚啊。但是我只给了她一万两,若是再不够,我可管不着了!” 程虎是先前陪着她一起挤进去的,这会儿闻言忍不住哈地笑了。 夜寒回头,斜了他一眼。 程虎忙抬手在脸上一抹,瞬间恢复了严肃,咳咳两声老老实实退到了后面。 夜寒扶着阮青枝上了马车,笑问:“只给一万两,你就不怕她当场数一遍,揭穿你?” 阮青枝大笑:“不会啊!第一她阮二小姐清高得很,才不会做出当众数银票这么庸俗的事;第二就算她数明白了又怎样,我可从来没说过我给她的是三万两,我只说我拿出自己攒的银子来给她救急了!” 程虎过来给她关车门,顺便比了个大拇指。 显见得阮青枝的心情是好多了。她靠在车窗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笑得眉眼弯弯,自己又掰着手指头盘算道:“阮碧筠最近想跟我碰硬,所以她是不会忍气吞声的。一会儿小厮兑银子回来,她一定会当众骂我一顿,你猜百姓们会不会向着她?”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夜寒没有回答,却摇头叹道:“我还是觉得你亏了。为了出气,白给她一万两银子。” “这样咱就半分人情也不欠她的了。”阮青枝认真道,“免得她以后再纠缠不清,说当初为了帮你筹款抛头露面什么什么的。如今我直说了她筹的款都被她自己拿去买了胭脂水粉,就连还给百姓的钱都是我给她的,她就再没法子跟你扯上关系了!” 夜寒凑了过来,笑问:“你很怕她跟我扯上关系?” 阮青枝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怕呀!好端端的男人掉进了粪坑里,不捡吧挺可惜的,捡了又挺恶心的,你说难受不难受?” 夜寒尴尬地咳了两声,讪讪:“换个比方,我不喜欢粪坑。” “不喜欢就对了!”阮青枝板起面孔,“不喜欢就离她远一点,以后若是被我知道你跟粪坑有半点儿勾勾扯扯,我就踹你到真正的粪坑里去!” 夜寒有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之后又笑嘻嘻凑了过来:“你这是吃醋?” “不是吃醋。”阮青枝立刻否认,“我只是被臭味熏到了!” 夜寒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心中大失所望:“你就不能吃一点醋吗?!” 阮青枝觉得此人简直无理取闹。但看着他委委屈屈的样子,她又有些不忍心打击他,只得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解释道:“不是我不肯吃,只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好醋。” 夜寒想了一想觉得这个理由勉强可以接受,心里终于舒坦了些,暗下决心以后要想个办法试探试探他家小姑娘,看她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才肯吃醋。 阮青枝并不知道老男人已经在算计着喂她喝醋了,此刻她的心里并不轻松。马车里才静了一会儿,她刚刚因为欺负人而好转了许多的心情又重新灰暗了下去。 离别在即,而且夜寒要去的地方是北方闹贼匪闹得最厉害的山区,她心里的忧虑并不是一场胡闹就能彻底压下去的。 还是要从根本上来解决。 阮青枝仍然不肯回相府,又跟着夜寒回了金栗园,一关上门便急着问他:“剿匪的事,你到底有几分把握?只带一百来个人,就算你能上天入地也未必万无一失吧?西北军又不能调动……” “你忘了一件事。”夜寒拉她在软榻上坐下,轻笑着,抬手点了点西南方向。 西南有什么?阮青枝皱眉。 她所知道的能作为助力的只有阳城,但阳城并不在那个方向。那座被焚毁的祁王府也不是,但…… 阮青枝忽然转身:“庆王府?!” 夜寒竖起一根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阮青枝立刻恍然大悟。 从前庆王府的私兵,可用! 但是,这也太阴损了吧?庆王当初蓄养那些私兵是为了预备造反的,如今夜寒全数给拉过来用了,这是不是表示,他也准备造反?! 想想就觉得刺激! 阮青枝兴奋得满脸通红,直问:“所以,你是打算先剿匪再带兵回京逼宫,还是一出上京就直接带兵打回来?再不然,先跟西北军会合?” 夜寒看着她,眼睛翻白:“媳妇,逼宫造反这件事,不用激动成这样吧?” “要啊要啊!”阮青枝一脸高兴,“我还从未见过逼宫造反,想想就知道一定很有意思!喂,到时候你一定要带上我,错过了好戏我跟你没完!” 夜寒以手扶额,无奈。 娶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就是这点不好。当然,娶个明明已经不知几千岁却还如此幼稚的老妖怪就更加不好。 心累。 阮青枝还在兴奋地盘算:“京营的将士最多不超过三千,金吾卫也就七八百个人,所以你要回来围城造反,有五千人差不多就够了,有八千人这上京就可以任你横行。但是你要考虑西北边境的安宁,还有,西北军如今有了新的统帅,未必还能令行禁止……” “错了,”夜寒道,“西北军没有新的统帅了。” 阮青枝一怔,随即大惊:“真杀了?!” 夜寒再次示意她噤声。 这次阮青枝真的没有再乱嚷。她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揪住夜寒的衣襟压低了声音问:“你杀朝廷命官!夜寒你疯了!这下子你是真的要造反了!不造反你就死定了!” 夜寒笑嘻嘻往她的手腕上吹了口气,挑衅道:“怎么,怕了?后悔了?” 阮青枝忙松开手,红着脸搓了搓自己的手腕,撇嘴道:“悔不悔现在还不好说。你赢了我就不后悔,你输了我就后悔死了!” 夜寒一脸受伤:“怎么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你不是应该说跟我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吗?” “不呀!”阮青枝一点都不脸红,“我这个人没良心的!我就是可以共富贵而不能共患难的,你不知道吗?” “这样啊,”夜寒眯起眼睛向她靠近过来,语气很危险:“那就别怪我用一些不寻常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阮青枝大吃一惊,“你打算在出征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 133.寸步不离守着你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吓得一颤,火速松手退出二尺开外。 阮青枝反倒有些发愣,皱起了眉头狐疑地看着他:“你跑什么呀?我又不吃人!” 夜寒战战兢兢,保持着随时可以起身逃跑的姿势,警惕道:“你不要乱说话!小姑娘家家,什么饭不饭的!” “小姑娘也要吃饭啊!”阮青枝委屈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你是不是还没忘记秦素儿?再不然就是楚维扬——对了,肯定是他!你看我如临大敌,一定是因为男人……” “打住打住!”夜寒哭笑不得,“你想到哪儿去了?” 阮青枝更加委屈:“不然我应该想到哪儿?你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 夜寒试探着坐回来,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解释:“不是没有想法,是你实在太小了,我若现在就下手,别人会骂我是禽兽。” “现在全天下都以为你已经下手了,并没有人骂你禽兽!”阮青枝不服气地反驳。 夜寒想了想,觉得自己可委屈坏了。冤枉啊! 阮青枝却比他更加委屈,嘀嘀咕咕又抱怨道:“宁可枉担着‘禽兽’的骂名也要忍着,其中必有缘故。而且向我解释这件事的时候竟然脸都不红,理智得令人害怕。事关重大,我还是要认真考虑一下……” 话未说完,夜寒忽然猛扑过来,结结实实将她压在了软榻上。 阮青枝呆了一呆,顿时又有些慌乱。 他要干什么?不会来真的吧?! “喂,你……”她战战兢兢抬起头,身子不敢动,只好努力地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去看夜寒的脸。 夜寒低头,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沉沉:“你是不是需要先向我解释一下,你小小年纪,怎么成日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青枝移开目光,不肯答话。 夜寒又道:“你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即便没有人教你,多多少少也该是学过规矩的,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只能成婚之后……” “那规矩还说盲婚哑嫁,成亲之前不能见面呢,你也没少见我啊!你还赖在我家当奴才,还睡我的床呢!”阮青枝抢着反驳道。 夜寒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没那么理直气壮,语气立刻缓和了几分,温言道:“先前那是迫不得已,但大规矩总是要守的吧?” “我不管!”阮青枝闷闷地道,“我守规矩守了几百年了,也没得过什么好报!这一世我就想混账,谁也别想管我!” “你不能拿这个跟自己赌气。”夜寒见她似要起身,忙攥住她的手又将她压紧了些:“事情还是要考虑周全。你现在跟着我,说是要恣意妄为视礼教如无物,可是万一将来出现变故,比如说我若败了,你怎么办?你既然自称是个没良心的,难道不该提前把自己的退路留好?” 阮青枝仰起头来,看着他:“你会败吗?” 夜寒低头不答。 阮青枝咬住唇角默默地想了一阵,又抬头看他:“所以,你这一阵子刻意疏远我,是因为不确定、因为怕一旦事败会连累我?” 夜寒顿了一顿,皱眉:“我何时疏远过你?” “你一直在疏远我。”阮青枝黯然,“从阳城回来以后我就感觉到了,你现在很刻意、很刻意地跟我保持着距离,好像生怕我缠上你似的。” “是你想多了,”夜寒避开她的目光,“上京的规矩毕竟比阳城要多,我只是怕世人说话不好听。先前栾大人提醒过的,我要给你尊荣,就先要爱惜你的名声。” 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但阮青枝不太信。 在外要爱惜她的名声,那私下里呢?两人私下相处时刻意的回避,又是为了什么?他从前说过,喜欢是藏不住的,他会忍不住想要抱她、亲她、撩拨她。 但是现在,他差不多都忍住了。 变心了?红颜未老恩先断?阮青枝心里一直在打鼓。 她从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被谁真正喜欢过。所以她实在不明白如今这个局面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因为她太主动,把人给吓到了? 那她以后要不要收敛一点,稍微学着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她装大家闺秀已经装了几百年,应该很容易的。 阮青枝无声地叹口气,黯然道:“既然如此,你就放开我吧。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像话啊。” 夜寒被“放开我”三个字吓得心里一阵发毛,再三确认她没有别的意思之后才试探着放开手,坐了起来:“你……” 阮青枝没等他说话已站起身,整整衣裳,取过斗篷披在了身上:“你忙吧,我要回家了。” “回什么家!”夜寒忙伸手拽住了她,“你不是说家里已经没有人敢管你了?” 阮青枝皱眉,看着他的手:“没人管我也不能住在你这儿啊,像什么样子!你就不怕上京的百姓说我轻浮吗?” 夜寒下意识地松开手,之后又觉得不对,忙侧身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不许走!” 阮青枝无奈地看着他。 夜寒咬牙:“我再有三天就要出征了,此一去生死未卜,你就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阮青枝立刻摇头,拨浪鼓似的:“不行呀!对我的名声不好呀!你生死未卜关我什么事?反正我的名声还好好的,你死了我还可以嫁给别人嘛!” “你休想!”夜寒立刻恼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嫁别人?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这三天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儿陪我!” 阮青枝朝他扮个鬼脸,忿忿地坐了下来:“你说这话可不要后悔哦,我这三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可就没办法出去找姑娘了!” “打住!”夜寒觉得自己快冤死了,“我什么时候去找过姑娘?!” “这次不一样嘛,”阮青枝理直气壮,“这次你要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剿匪了,还不一定能活着回来,照惯例难道不该……” “哪里的惯例?我没有这种惯例!”夜寒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急得跳脚。 阮青枝不好再说,只是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有这个惯例不是什么好事,但没有这个惯例仿佛也并不值得高兴。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真的让人很难不多想啊! 夜寒被阮青枝意味深长的目光瞅得浑身不自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又绕了回来,一脸苦恼:“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打消你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总不能……” “不能就算了!”阮青枝气恼地又站了起来,“说得好像多委屈了你似的!你不喜欢就直说嘛,我又没说要霸王硬上弓!” 才闯进门来有要事禀报的林平听到后面这句话,吓得脚下一抖刚巧绊在门槛上,呈大字状扑了进来。 阮青枝被这架势吓到,踉跄着向后一退,又好巧不巧地踩到了夜寒的脚,带累他一起摔倒在了软榻上。 这得亏她是仰面摔倒的,要不然还真就应了那句“霸王硬上弓”。 林平好容易爬起来,见状也不敢问,忙扶着腿龇牙咧嘴倒退了出去,居然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阮青枝在夜寒怀里挣扎半天也没能坐起来,反而发觉夜寒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已伸过来,把她搂住了。 “你放开!”阮青枝咬牙。 夜寒轻笑:“不放。你不是要霸王硬上弓吗?你试试看,我不反抗。” “你想得美!”阮青枝气哼哼掰开他的手指挣脱出来,站起身:“想都不要想!” 她快步跑出去拉开门,揪住了正准备逃跑的林平:“给我滚进来!” 林平不敢违拗,更不敢挣脱,只得弯着两条腿配合着她的动作慢慢地蹭了进来,模样非常滑稽。 进了门,夜寒已整理好衣裳站了起来,威严地看着他:“成什么样子!站直了!” 林平只得小心翼翼地挣脱了阮青枝的手,直起腰来垂头应声是,心里暗暗嘀咕:这会儿您老可千万别提什么“军威”,您都被人霸王硬上弓了! 幸好夜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沉声问道:“什么事?” 林平松了一口气,忙道:“已经确定了,大理寺确实有两个隶卒在暗中帮鲁翰文传信。就在刚才,鲁翰文又来过,说了几句话、塞了一个纸包就走了。” 夜寒点头,问:“然后他又去了哪儿?” 林平道:“西三里附近。然后小舟他们就跟丢了。” 西三里,那附近都是民宅,从未听说哪位达官贵人的住处在那边。 当然也不能排除是有人在那边民宅里偷偷设置了什么据点之类,但更有可能是鲁翰文发现有人跟踪,故意绕圈子的。 总之,目前看来这个消息没有什么价值,惹来的麻烦却不小。 夜寒的心情不太好。 林平也知道这一点,下意识地又退了两步,试探着问:“要不要清理一下大理寺……” “不必,”夜寒沉声道,“小鱼小虾,除掉一批还会有下一批,不值得费这个工夫。” 那就是没什么事了。 林平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火速地退了出去。 夜寒看着那两扇门关上,回头来对阮青枝说道:“这下子可就更加说不清了。你信不信,用不着等到明天,程叔他们都会知道我被你霸王硬上弓了。” “呸!”阮青枝气得够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你都不怕丢脸我怕个屁!我跟你说,你就好好等着被他们嘲笑吧!” 夜寒讪笑,又伸手过来搂她:“怎么还生气啊?” 阮青枝气冲冲甩开他的手,自己拎了只小凳子到炉边坐了下来,不肯接话茬。 夜寒没法子,只好也学着她的样子拎只凳子跟过去,与她并排而坐:“我要怎么解释你才肯信,我真不是刻意疏远你!我只是实在下不了手,只能远着点……要不然我可就真的只能当个禽兽了!” “那你倒是当给我看啊!”阮青枝气冲冲转过身来,瞪着他。 对视一瞬之后,夜寒立刻避开,神色慌乱:“不要胡闹,这不是闹着玩的!” 阮青枝早已料到他是这个反应,这会儿倒也没那么生气了。 习惯了。 如今她真的有点怀疑:若说是为了她的名声,他刚才就不该阻止她回家。既要把她留在金栗园又坚持不肯做“禽兽”,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解释。 阮青枝叹息良久,再看夜寒时目光便温柔了许多,语气也已经完全放缓了:“你不要多想,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怕你有需要不好意思说,既然你没有那当然也就算了。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的,毕竟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夜寒见她如此通情达理,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没等他多想,阮青枝已站了起来,叹道:“出征在即,你必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我就不打搅了。” “走什么走!”夜寒再次伸手拽住了她,“天黑还早,你得留下来陪我吃饭!” 阮青枝看看天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是气恼又是委屈的,竟闹得有些糊涂了。 天还没黑呢。 今日午饭吃得太晚,晚饭仿佛没太有必要吃,但是阮青枝这会儿不太敢拒绝,怕夜寒心情不好,需要人陪。 于是夜寒就当她是默认了,松口气笑着牵起了她的手,道:“我们在北边的时候,一年里头有半年多的时间都在下雪,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东西吃,难得有机会换一换口味也不过是猎只野羊随便烤一烤罢了。当时在边关一守就是那么多年,心里还颇觉得辛苦,如今想想倒也挺怀念的。” 阮青枝顺着他的话问:“所以今天吃烤野羊肉?” 夜寒摇头笑道:“上京可没有地方找野羊去。我叫厨房弄来了一只半大羊羔,咱们自己烤了吃。” “得,”阮青枝笑了,“你这是想念北边的将士们了,一时见不到,所以退而求其次让我陪你呗?” 夜寒有些无奈:“怎么好端端的话,到了你嘴里总要变个味儿?” 阮青枝不答话,走过去打开了门,问:“所以羊肉在哪……” 门口程虎林平还有几个丫头小厮四散而逃,吓了阮青枝一大跳,没说完的话早忘了。 夜寒跟出来看见,当即厉声喝道:“都回来!” 金栗园的丫头小厮们早跑了。将士们是遵从军令惯了的,听见他的声音便不敢再跑,慢吞吞地蹭了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夜寒看着他们,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四个人八只眼睛齐盯着地上的方砖,好像能把方砖上盯出几个窟窿似的。 僵持半天,还是程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说道:“属下只是想来说一声,您要的羊肉已经准备好了。” “那你跑什么?”夜寒问。 程虎没什么底气地说道:“不知道跑什么。看见他们跑,就忍不住也跟着跑了。” 少年小舟忍不住叫了一声“说谎!”,抬起头来高声道:“那个丫鬟秀儿才是代厨房来传话的!程大哥先前明明就在廊下戍卫,后来忽然就招呼我们到门口,说是有热闹听!我们还没听出什么,青阳郡主就出来了!” 夜寒看向另外两人:“小舟说的都是真话?”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夜寒便看向程虎:“擅离职守,罪一;窥探军机,罪二;说谎,罪三。” 程虎吓得脸色一白,单膝就跪下了:“大统领恕罪!” 夜寒心情很不好不太想恕罪,便回头问阮青枝道:“如何处置?” 阮青枝仰头看天,不肯回答他的话。 两个侍卫见状又悄悄交换个眼色同时笑了起来。程虎也想笑,只是这会儿有些笑不出来。 刚才夜寒列出的那三条罪状,在军中可都是天大的事,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他果然是跟了青阳郡主一阵子被宠坏了,居然连军中的规矩都敢忘了,这是要玩完啊! 果然,夜寒略一思忖之后,很快就作出了一个很残忍的决定:“罚你在三日之内把金栗园中每一条小路上的雪都清扫干净。若被我发现有一片雪花残留,你以后都不必再回西北了!” 起先程虎听到让他扫雪还松了一口气,之后马上就意识到不对了。 这段日子,老天隔一会儿就要飘下几片雪花,这事儿他也管不着啊!若是三日后这雪还不停,他能有什么法子把小路都扫干净?这不是欺负人吗! 偏偏他还不敢质疑。 谁让他自己找死,居然大着胆子跑去听殿下和郡主的墙角——殿下这么丢人被小姑娘拿下了,正愁没地方出气呢,可不是他好巧不巧就撞到枪口上来了! 程虎心里懊恼不已,正盘算要找青阳郡主帮着求求情,抬头却看见阮青枝早已经甩着袖子悠悠地走了。夜寒也没再多话,忙忙地就追了上去。 于是程虎立刻又乐了,连自己的危机都忘在了脑后,忙忙地又扯了扯旁边一人的袖口,低声问:“你猜,咱爷多久能把郡主哄好?” 旁边两个侍卫看着他,俱是十分无奈:“大哥,您先想法子保住您自己的性命再看热闹好不好?” “没事没事!”程虎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有青阳郡主呢!咱爷是铁面无私不假,可青阳郡主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不给我求情?” 林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忙忙地跑去跟在夜寒身后听候吩咐了。 夜寒追着阮青枝到了园中暖阁,看见她停下才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问:“在这儿吃?” “好啊。”阮青枝看看阁中四处插满的梅花,笑着应了一声。 夜寒悄悄松口气,忙叫人吩咐了下去,自己又拉着阮青枝坐下,笑道:“这一处的梅花倒是园子里最好的。可惜这会儿天晚了看不清楚,只能借一点梅香,勉强算是清雅。” 阮青枝淡淡道:“一会儿这里生火烤肉,也就不清雅了。” 夜寒闻言又笑:“人清雅,做什么都清雅。” 阮青枝转过来看着他,皱眉:“你不是个武夫么,怎么口口声声把‘清雅’挂在嘴上?莫非边关打仗不靠刀枪,靠的是锦心绣口?” 夜寒往她身边靠了靠,故意将她挤在角落里,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答道:“边关寂寞,一年到头看见的不是遍野青草就是茫茫白雪,将士们难免要多愁善感一些。” 阮青枝被他逗得笑了一声,倒也不排斥他的靠近,干脆倚在他肩膀上眯起了眼睛:“这次去剿匪,虽然没有边关那么冷,但也差不多吧?而且我听说北边多山,贼匪又狡猾,这分明是个苦差事,而且恐怕是费力不讨好的那种,你怎么那么痛快就答应了呢?” “不是苦差事也轮不到我,”夜寒无所谓地笑了笑,“而且,他吩咐的事,哪里由得我不答应!” 阮青枝低下头,叹息:“你至少应该试着跟他讲讲价钱什么的嘛。你答应得太痛快了,他还以为你好欺负,下次遇上这种事还找你!” “没有下次了。”夜寒笑道。 阮青枝又坐起来,看着他:“你计划得到底周全不周全?我怎么想都觉得太仓促了点,尤其如今京中还有很多事没有清理干净……那个鲁翰文到底是怎么回事?睿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 “暂时还不清楚,”夜寒沉吟道,“但是,世上从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我觉得有一半以上的把握,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所以,还是冒险。 看见小厮们送了炉子和切好的羊肉过来,阮青枝便没有再多问,只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声。 终究还是要冒险。 “所以,这次我真不陪你去了。”她说道,“我在上京,勉强也可以帮你盯着点,若有要紧消息,我会想法子传信给你。” “好啊,”夜寒笑得很轻松,“那咱们就鸿雁传书,不可断了消息。” 阮青枝点点头,几次想说“我等你”,都觉得过于矫情而没有说出口,只好起身忙着吩咐小厮们点灯,又支使丫头们切肉串肉,咋咋呼呼一刻也不肯再停歇。 134.我决定欺负你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但不管时间排得多满,三天仍旧只是三天,一刻也不会延长。 三天后,供给西北军的军粮棉衣终于拖拖拉拉地装上车送了出去。夜寒亲自送了车队出城,之后很快召集起在上京的部属,连同王优率领的那三十多名部众也从金吾卫除籍归队,随即出京开赴西北。 阮青枝没有去送,只在夜寒换上铠甲预备出门的时候随手扔了一只瓷瓶给他,淡淡道:“功劳不功劳的无所谓,你得给我活着回来。” 夜寒打开瓶塞嗅了嗅,有些失望:“就是寻常的伤药啊?我还以为是老君仙丹什么的呢!” “你想得美!”阮青枝气哼哼转过身,摔门回屋。 夜寒哈哈一笑将瓶子揣进怀里,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见马蹄声走远,阮青枝重新转了回来,向金栗园的小厮们吩咐道:“把厉王的东西都收拢一下放起来吧。他回来以后应该就不住这儿了。” 小厮们不敢多问慌忙应了,心里却不免暗自嘀咕:厉王府到如今还停留在图纸上呢,要想动工怎么着也得等到出了正月冰雪化尽才行。万一厉王殿下两三个月就凯旋了,不住金栗园住哪儿? 这青阳郡主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家,做事就是不靠谱! 阮青枝并不知道小厮们在心里腹诽什么。她延续了这几天风风火火的做派,叫来携云伴月吩咐把她的东西收拾了送回相府,之后立刻就叫人套上马车,送她去太医院。 治瘟疫的药方,她是不会给的。但皇帝特许她出入太医院的这个机会,她也不会浪费。 青阳郡主阮青枝,就是这么臭不要脸。 阮青枝已经认识不少太医了,但这次过来并没有遇到几张熟面孔,不知是被人清理掉了还是怕她厌烦提前躲起来了,阮青枝都不在意。 她只管仗着自己的郡主身份耀武扬威,一进门就大喇喇地吩咐道:“把太医院封存的与两次烂疮瘟疫有关的药案典籍都整理出来给我,我要看!” “这……青阳郡主,”太医院院首杜老大夫小心翼翼地道,“太医院的医案皆是封存的,若无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调阅啊。” 阮青枝闻言立刻站定,重新戴上了兜帽:“既然如此,那药方我是写不出来了。烦请杜大人禀告陛下,太医院我来过,无能为力,所以又走了。” “郡主!”杜太医忙上前拦住,急得直哆嗦:“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呀!您是奉旨来写药方的,怎么能刚来就走!” “可是看不到医案典籍,我想不起来呀!”阮青枝同样是又急又气的样子,“您也是大夫,您知道的,病人的症状如何、几天发作几天生疮几天结痂几天传染几天蔓延……开药方的时候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半点儿也错不得!如今我已记不清阳城百姓发病的情况,您又不许我调阅医案,那我还怎么写药方呢?我闭眼瞎写的药方,谁敢用呢?” 这话说得仿佛也有理。杜太医擦了擦汗,试探道:“要不……郡主您先把要用到的药材写下来,至于用法用量,下官帮您慢慢斟酌?” “怎么又是这番车轱辘话来回说!”阮青枝气得直扯袖子,“若是可以这样办,我当初从阳城回来就写了,何至于等到现在!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若是自认比我还高明,就不要缠着我要什么方子;要向我讨方子,就不要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摆什么名医耆宿的架子!” 杜太医气得面红耳赤,一句“小丫头片子”险些要骂出口,碍于对方身份又只能生生忍下,呛得连连咳嗽。 阮青枝偏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坐在桌上冷笑道:“您老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即便是在陛下面前,我也敢说他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拼死拼活治病救人的是我,你们随随便便一伸手就说要我把方子交出来,我也不说什么。但既然想要我的方子,就不要对我遮遮掩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道理您老人家应当明白。” 杜太医总觉得这小姑娘有那么点强词夺理的意思,但也不知是怎的,他的脸竟比刚才更红了。 这一次却不全是因为生气,更多的是他作为一个知情却无能为力的医者仅存的一点良心在作祟。 他很清楚,等太医院拿到药方以后,青阳郡主在这场瘟疫之中的功劳就会被一点点抹杀掉。 百年之后,世人再提起那场瘟疫,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某某皇帝”如何如何圣明终于感动了上天,以及当时的太医如何苦心钻研最终战胜了瘟神。什么青阳郡主、什么“药王娘娘”,人们很快就会忘记的。 即便药王娘娘庙遍布天下又如何?朝廷有的是办法一点一点冲淡百姓们的记忆,用不了两三代,后人或许就会把药王娘娘庙里的那尊女神像误以为是瘟神了。 朝廷不会允许一个外姓女子被百姓铭记并膜拜,这才是皇帝坚持要拿到那张药方的真相。 此刻,看着坐在桌上一脸嚣张的阮青枝,杜太医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也罢。陛下先前也曾动过请郡主来主持太医院的念头,所以郡主在太医院也不是外人了。郡主请稍待,下官稍后便命人把药案给您送来。” 阮青枝这才缓和了脸色,倨傲地点点头从桌上下来,转身坐在了宽大的椅子上。 杜太医道声失陪匆匆走了出去。阮青枝知道他是赶着去向皇帝请示,也不多问,随手拿起桌上一本医书胡乱翻看起来。 在皇帝允准之前,太医院不会把真正有用的医案拿来给她。 但阮青枝也不急。反正夜寒也不在上京,她有大把时间可以消耗在太医院里。如果皇帝始终不肯给她看也无所谓,她又不损失什么。 抱着这样的心态,阮青枝在太医院喝茶吃点心看闲书消耗了整整七天,终于等到两个小童吭哧吭哧抬了一大堆册子来给她,同时送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陛下说,希望郡主看了这些药案之后尽快把方子想起来,否则可是要问您欺君之罪的!” 阮青枝起身走过去扒拉了一阵,皱眉:“这些药案都是新的啊!十七年前那些旧的一点都没有存下来吗?” “没有!”小童不耐烦地道,“我们找了几天也只寻出了这些!十七年前那一场,凡是去过的大夫都没能回来,当然也就没有医案!” “哦,”阮青枝翻了个白眼,“这一次太医院也没有派人去阳城啊,怎么攒下了这么多医案?” 一个小童哑口无言,另一个忙抢着道:“这些医案都是楚大人韩大人他们事后走访阳城,千辛万苦才整理出来的!十七年前那一场过后并没有病人活下来,所以当然没有医案!” “这样啊,”阮青枝随手将一本册子扔开,冷笑起来:“如此说来,这些医案不过都是我嚼过的馒头罢了。我救下那些百姓,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去打扰他们、弄些二手三手五手的消息来糊弄我的。” 第二个小童气得脸都青了,偏又不敢跟她吵,只好低头嘟囔一句:“女人就是麻烦!” 阮青枝揣着手坐下,冷冷道:“我还可以更麻烦。现在,你们两个帮我把这些医案挑一挑,我只要十七年前的。你们若挑不出来,我可以自己去找。若被我发现你们有私藏的不给我看,我就进宫找陛下评理去!” “你……你不要得寸进尺!”小童怒容满面。 阮青枝随手抓起桌上一方砚台丢了过去,砸得那小童嗷地一声跳了起来。 阮青枝继续揣手坐着,冷笑:“你若是还没有学会说话,可以回家让你爹好好教教你。我又不是你太奶奶,凭什么包容你!” 那个挨打的小童大怒,立刻便要冲过来打架,旁边那个忙拽住了他,低声提醒:“她是郡主!” “什么来路不明的冒牌郡主!”那小童嘀咕着,到底还是没敢碰硬,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另一个迟疑了一下没有跟出去,老老实实蹲了下来开始分拣地上的医案。 阮青枝见状就问他:“刚才出去的那个,叫什么名字?” 小童老老实实地答道:“他叫楚士文,是楚太医的侄孙。” 听到一个“楚”字,阮青枝就明白了。 当初她刚从阳城回来,奉旨到相府去抢她药方的太医不就是姓楚嘛!合着为了这一张药方,她还跟楚太医他老人家吵出个世仇来了! 这还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阮青枝没再多言,见那小童老老实实挑出了几本已经发黄陈旧的典籍,她便起身走过去随手拿了一本,开始细细翻看。 十七年前的那件事,也并非完全没有留下痕迹。 太医院对于这种重疾都是极其重视的,即便不曾亲历,也会想方设法打听到一些细节、记载下来留待后人。 这也是太医院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仅剩的一点“仁心”了。 阮青枝手中的这本不是医案,而是几年前一位太医游历北地时记载的一些见闻,其中专门有一章详述了对于瘟疫的一些见解,颇有可取之处。 那个小童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阮青枝正看书入神没有注意到,再次听见门响时却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老者带着那个叫楚士文的小童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楚太医?”阮青枝站了起来,不太确定地问。 对方冷哼一声,甩袖进门坐了下来:“青阳郡主果然是有大功的人,年纪不大威风倒不小!” 阮青枝眼看着对方抢走了自己的椅子,顿时哭笑不得:“楚大人客气了,本郡主功劳再大,威风也不如您的大。满朝文武见了本郡主不行礼还敢抢椅子的,您是头一个。” 楚太医冷哼一声不肯接话,楚士文便硬邦邦地道:“敬老尊贤都不懂,野蛮人么……” 话未说完阮青枝手中的书已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尊卑上下都不懂,你还是人么?!”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楚士文只觉得眼冒金星,糊里糊涂就摔在了地上。 楚太医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青阳郡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太医院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不是让你来欺负小孩子的!” 阮青枝转身在桌上坐下,冷冷道:“本郡主竟不知道,太医院什么时候成了你楚家的地盘!还有,小孩子?恕我多问一句,您家这个‘小孩子’,几岁了?” 楚太医弯腰扶起楚士文,看着他脸上红得刺眼的那一大片,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是那般火烧火燎的疼。 他是来为侄孙出气的,眼下侄孙脸上挨了打,就相当于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更可恼的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吵架也吵不赢。 楚士文今年十五岁了。青阳郡主欺负他,怎么着都算不上是以大欺小。 他只能岔开这个话题,怒斥道:“无论如何,太医院是恭谨肃穆之地,你竟在此处耀武扬威欺辱药童,成何体统!” 阮青枝想了一想,试探着问:“我欺辱药童,是我错了?” “当然是你错了!”楚太医一嗓子吼得中气十足。 阮青枝点了点头,脸色缓和,语气放轻:“也许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我错了。欺负一个屁用都不顶、十五六岁了闯完祸还只会找大人告状的废物实在是太丢人了。所以我决定不欺负这个废物了,我要欺负你。” 楚太医起先看阮青枝态度不错,还觉得胸中气顺了一些。谁知一番话越听越不对味,等阮青枝说完,他已气得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阮青枝“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 阮青枝笑眯眯看着他:“生气吗?想打我吗?想打你就说啊,别客气!” “当然想!”楚太医咬牙切齿厉声喝骂,“你这个得势便猖狂的贱婢!别以为生在相府混了几天好日子就可以耀武扬威欺负人了,你们家,抄家灭族的日子在后头!今日老夫就把话放在这儿:贱婢,将来你跪在老夫脚下求饶的时候还有!” 最后一个“有”字未说完,阮青枝忽然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楚太医愣住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阮青枝已经尖声哭叫起来:“你打我?你竟敢打我?!反了反了!老东西倚老卖老打人啦——” “你!”楚太医又惊又怒,“老夫何曾打你!你这个贱婢……” 他的话尚未说完,房门已被推开,杜太医韩太医等众人呼啦一下子冲了进来。 就看见阮青枝跌坐在一堆药案上,右手捂着左边脸,正哭得稀里哗啦;楚士文站在旁边一脸不屑;楚太医神情愤怒而又不安。 “杜太医!他们欺负我!”阮青枝哇地哭了出来,右手放下来挣扎着要站起,露出了脸上一个红得刺眼的巴掌印,有两处甚至还出了血。 杜太医下意识地看向楚太医的手,见他右手上两根精心保养的指甲留得很长,与阮青枝脸上伤痕的位置十分吻合。 其余众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场倒吸冷气的声音响成一片。 楚太医顿时意识到不对,忙指着阮青枝怒骂道:“你这贱婢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自己打的,你竟敢嫁祸老夫!” 阮青枝没有辩解,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的不敢置信。 楚太医看看众人的脸色,心中加倍不安起来,忙放软了语气,向阮青枝求告道:“青阳郡主,刚才的事是老夫急躁了些,但事情毕竟是因你仗势欺人而起!先前你也打过文儿了,此事就算扯平,咱们就此揭过如何?” 阮青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咬牙:“谁要跟你‘扯平’,谁要跟你‘就此揭过’!我要告诉皇上,告诉太后娘娘!我就不信,厉王殿下不在家,偌大的上京就没有人为我做主了不成!” “青阳郡主!”楚太医终于慌了,急急上前就要拦住她的去路。 阮青枝见状立刻尖叫后退,一副受了天大惊吓的样子。 这模样分明是受了欺负,吓破胆了啊! 杜太医等人再也看不过眼,忙上前来护着阮青枝、拦住楚太医祖孙,生怕青阳郡主在这里出点事,太医院担不起责任。 于是阮青枝一路有人护着,哭哭啼啼出了太医院,直奔宫城。 杜太医自己觉得没有照顾好郡主算失职,忙也带了两个太医两个学徒跟在后面。楚太医生怕皇帝偏听偏信,当然毫不迟疑也带上自己的侄孙追了上去。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宫,见到了正在暖阁里陪太后赏雪饮酒的皇帝。 这两天皇帝难得愉快,但此刻见到了阮青枝,他的心情忽然就不好了。 阮青枝可不管他心情好不好,抹着眼泪就奔了过去:“陛下、太后娘娘,救命啊!楚太医要杀我!” “胡说!”太后第一个不信,“你是郡主、他是太医,他怎么敢杀你、又为什么要杀你?” “太后……”阮青枝哭得情真意切,“太后救我!我没有说谎!事情起因是楚太医的侄孙对我无礼,我骂了他几句,他就回去喊了楚太医来,爷孙两个人一齐骂我!楚太医喊我是‘贱婢’,说我们阮家很快就会抄家灭族,他侄孙也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气极了就打了他一下,然后楚太医也打了我,还说我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陛下拿到药方之后立刻就会杀了我的!” 她一边说一边抽抽噎噎地哭,雪白的小脸衬着高高肿起的巴掌印,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太后的眉头越皱越紧,听见宫女说太医们在外等候,忙喊了一声“传”,待人进来劈头就问:“青阳郡主的话,是不是真的?!” 楚太医祖孙二人忙喊“冤枉”,杜太医却迟疑不语。 皇帝见状立刻问道:“杜太医,朕命你照料青阳郡主,你就是这样照料的?!” 杜太医吓得忙磕头,委屈道:“楚大人带楚士文去见郡主时只说了要跟她评理,臣以为无甚大事就不曾阻止,实在未料到楚大人竟然又提起了当初去相府求药方而不得的‘旧怨’,还敢对郡主动手……此是微臣不察之过!” “杜近兰!”楚太医气得发抖,“老夫从不曾怠慢于你,你为何如此害我!” 杜太医抬起头来,毫不相让:“楚大人,郡主在翻阅典籍,你不请自入、对郡主出言不逊大打出手,我们好些人都听见了的!陛下和太后面前,难道我敢作伪证吗!” 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一番话气冲冲地说出来,显得慷慨而又悲壮。 这时楚士文已经忍不过,指着阮青枝的鼻子又骂了起来:“我竟还是小看了你!青阳郡主好大的本事,进太医院没几天就收买了这么多人!如此奸诈,也不知道你这个郡主是靠什么手段封的……” 他的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沉下了脸:“青阳郡主是因为在阳城立了大功,朕破格加封的,你有异议?” 再怎么少年意气,楚士文也不敢当面驳斥皇帝,闻言顿时慌乱。 这下子有理也变没理,楚太医心中更慌,脸都白了。 此时跟着来的几个太医和学徒纷纷开口作证,都说听见楚太医骂青阳郡主了,也听见楚太医说青阳郡主该打了。 另有先前那个小童绘声绘色地把楚士文最初冒犯青阳郡主的过程复述了一遍,于是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分明是楚家祖孙二人不把青阳郡主放在眼里,青阳郡主虽然是先出手打人的,却实在是因为气急了,情有可原。 皇帝心里本不想纵容阮青枝,无奈今日帮她说话的人实在太多,药方又迟迟没有拿到手,他只得忍下心中的不快,沉声训斥楚太医道:“朕竟不知,朝廷册封的郡主,在你眼中竟是一文不值!想必朕这个皇帝在你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了?既如此,太医院这座小庙只怕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楚太医又急又怕,慌忙辩解:“陛下,微臣冤枉!青阳郡主说谎成性,脸上的伤分明是她自己打的……” 他话未说完,太后已斥道:“一派胡言!她一个小孩子,哪有这么大的力道!女孩子家又怎么可能在自己的脸上下这么狠的手!哀家看你毫无悔改之意,想必是皇帝罚得轻了!” 罚得轻了,那就该再重些。 楚太医意识到了这一点,顿时魂飞魄散,慌忙叩头道:“臣知罪,臣知罪!求太后娘娘饶命,此事原是小儿口角之争,臣愿携孙儿向青阳郡主磕头赔罪,请太后开恩!” 太后见他态度终于转了过来,脸色稍缓,沉声道:“既如此,你们就向青阳郡主磕个头,从此不必再回太医院了!” 太后决定的事,皇帝通常都不会反驳。 于是楚太医只得咬了咬牙,狠心拉起不情愿的楚士文,向着阮青枝跪了下去,一字一顿地道:“今日之事,下官会记在心里、引以为戒……求青阳郡主恕罪。” 135.登高必跌重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当然知道“记在心里、引以为戒”是什么意思,但她不在乎。 不就是记仇嘛!她虽然记性不好,但是记仇也挺擅长。 皇帝和太后也知道楚太医的意思,但谁也没有说破,不约而同地决定了维持表面的祥和,遣退了太医们,只留下阮青枝说话。 太后还好,只是泛泛地关怀了几句,又问了有没有厉王的消息,之后就劝阮青枝凡事量力而行,不要太熬神了。 皇帝却没什么好脸色,盯着阮青枝审视了一阵,冷声问:“你去太医院也这么多天了,药方有眉目了没有?” “有啊!”阮青枝笑容灿烂,“用的药我原本就是记得的,如今斟酌了几天,用法用量大致也都想起来了。” “果真?!”皇帝的神情立刻温和了许多,“如此说来,复原药方指日可待了?” 阮青枝脸上笑容一僵,迟疑道:“我也想说指日可待了,然而事实是……我只差一点点没有想起来,但这一点关窍,至关重要。” 皇帝的脸上重新堆起了阴云。 太后忙问道:“怎么会想不起来?还差什么?” 阮青枝为难地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遮住了我的记忆、故意不让我想起来一样。我隐约能察觉到是两味药相克的问题,但当时是怎么解决的,我偏偏就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夜寒给我找来了许多医书古籍,我从中找到灵感克服了这个难关……但后来又忙得忘记了。” 这么大的事都能记不清,那本古籍是什么当然也可以忘得干干净净。 皇帝明知道阮青枝多半是在耍花招,却偏不能跟她来硬的,只能耐着性子哄着她。 毕竟这个“天定凤命”的身份吓人。再者如今青阳郡主在民间风头正盛,他若逼得太紧,闹起来只怕于圣名有损。 皇帝想至此处心中加倍烦恼,不由得开始怀念从前那只“凤凰”阮碧筠对他俯首帖耳的日子。 但如今时移世易,再怀念也是枉然了。 皇帝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勉强调整了心情,装作慈和地劝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不能总靠自己一个人闷头想,有想不通的地方也要向太医们请教。他们都是见多识广的,别的不说,读的书总比你多些。” 阮青枝低头称是恭谨受教,又道:“这些天确实一直在向杜太医请教,受益良多。只是太医院中的那些古籍,楚太医他们总拦着不许我看,我也不敢跟他们吵架。” “岂有此理!”太后怒道,“楚慎在太医院也没领什么要紧差事,一向仗着祖上的功劳倚老卖老,哀家只懒怠过问,谁知他如今如今愈发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皇帝,这一次楚家在太医院的差事可要彻底抹了才行,你若隔两天再把他召回来,哀家可不依!” “母后放心,”皇帝皱眉,“那般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之徒,自然不能再留用。” 阮青枝闻言终于又露出笑容,紧追着问:“那,太医院的书,我可以看了吗?” 皇帝正待皱眉,太后已笑道:“自然可以。书写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何况你要做的是天大的事,我看谁还敢拦着!” 阮青枝得了这句话,立刻满面欢容地道了谢,顺势道声“告退”跑了出来。 她知道皇帝会生气,但那又如何呢?反正这会儿他又不能彻底撕破脸,还得好声好气哄着她。 她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太医院耀武扬威一阵子。 出了宫门才知道杜太医还没走,正在路边焦急地等着她。 阮青枝有点儿感动,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摆了摆手:“你们等我做什么?有太后娘娘在呢,皇帝又不能罚我!” “不是为陛下罚你,”杜太医担忧地道,“郡主,你不知道楚太医的性子,他是睚眦必报的那一种!咱们今儿得罪了他,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臣只是怕……他接下来可能会给你使绊子。” 阮青枝略一思忖,笑了:“也是。那老东西小肚鸡肠我是知道的。只怕他不但会给我使绊子,连为我做证的你们也难保不被他惦记上。” 杜太医闻言顿时脸红,须臾又忙解释道:“我们其实没什么的。这些年他惦记太医院掌院的位置,一直明里暗里跟我和几个徒弟过不去,却也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郡主您就不一样了,您是个年幼的女孩子家,背后又没什么人……” 阮青枝听到此处不禁皱眉。 她背后怎么没人了?栾家不是人?厉王不是人?还有相府…… 想起楚太医对相府的不屑,阮青枝又隐隐有些担忧。 太医院一向不缺乏秘密。楚太医那么不把相府放在眼里,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些什么? 若是这样,那还真是挺麻烦的。 杜太医见阮青枝出神,忙又改口道:“虽然麻烦,郡主倒也不必过虑。楚慎如今已经不在太医院任职,过了今天,想来您也就不必再见他了。” “怎么,今天还得见?”阮青枝皱眉。 杜太医道:“毕竟还是给宫里贵人们诊过脉的,有些事需要交接一下。适才他已先回去了,郡主若不想见他,稍稍迟一些再来就是了。” “那可不行!”阮青枝立刻急了,“陛下才刚刚答应我可以随意翻看太医院的典籍,这会儿那个老坏蛋抢先回去,万一他把重要的医案典籍都毁掉了、故意要害我写不出药方来怎么办?不行,我要回去看着他!” 听到此处,杜太医也很紧张,显然也有着他自己的担忧。于是众人再顾不上闲谈,又匆匆赶回太医院。 回去以后几个药童都说楚太医爷孙二人在后院书楼,没让旁人跟着。杜太医闻言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忙带了自己的徒弟和小厮也赶到藏书楼去。 阮青枝看热闹从来不肯落后,当然是寸步不离地跟上了。 一进门就看见好些典籍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楚太医怀中抱着一个盒子笑得很阴冷,见人进来立刻盖上盖子,警惕地将之藏到了身后,喝问众人:“你们干什么?来找本官兴师问罪吗?!” 杜太医看着他,怒道:“楚慎,你说要回来整理你的东西,本官念在同僚多年才准你进门,可没说任由你在这里胡作非为!如今你已不是太医院的人,翻动这些典籍做什么?那只盒子里又是什么东西?” 楚太医冷冷道:“老夫掌管藏书楼多年,自然难免会放一些私人的东西在这里。今日老夫辞官,把自己的东西带走有何不可?” “楚慎!”杜太医咬牙,“自始至终,从未有人授权你掌管太医院藏书楼!这些年你的手已经伸得够长了,整个太医院被你搞得乌烟瘴气!如今你已被罢官逐出太医院,此处一草一纸都不能让你带走!” 掌院大人发话,身后自有一帮同僚和学徒们附和。但与此同时,也有好些人试图为楚太医说话,显然这些年里,太医院内部拉帮结派的现象确实是挺严重的。 眼看两拨人就快要打起来了,阮青枝忙跑到一旁躲起来,以免殃及池鱼。 但众太医都是斯文人,最终并没有动手,只是吵得厉害。楚太医抱着那个盒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地上好些典籍医案被他踩在脚下,践踏得不成样子。 吵架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打架才是。 更何况此刻双方整体上势均力敌,这样下去只怕到天黑也吵不出个结果来。 阮青枝等得不耐烦,招手叫来一个小童,故意大声说道:“你替我去宫里求见太后娘娘,就说前太医楚慎在太医院的藏书楼里翻了半天,执意要带走一个很重要的盒子。如今本郡主疑心那盒子里要么装着足以摧毁城池的剧毒、要么装着宫里陛下和娘娘们的私隐,想请问太后娘娘,是否容许楚太医把盒子带出去?” 小童一脸懵懂地答应着,果然抬脚就要走。 楚太医见状立刻变了脸色,厉声喝道:“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盒子里只是本官历年呕心沥血整理的一些医案而已!” “你说是就是吗?”阮青枝冷哼,“就算是,太医院的东西也不能任由你一个平民随意处置,何况如今事情真相不明!——诸位大人,你们当真要任由这位楚太医把太医院的机密送出去,给你们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吗?” 太医院的秘密,关系到许多皇家秘辛,事关皇帝和娘娘们的私事,甚至事关凤子龙孙们的性命,泄露出去确实是杀身之祸。楚慎离开太医院之后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他们其余的人却未必能撇干净。 经阮青枝点醒之后,好些人立刻改了立场,脸色变白脚下连连后退,再不敢帮楚太医说话了。 杜太医也终于觉得硬气了起来,昂首阔步走上前去,正气凛然:“楚慎!你以为如今还是你可以耀武扬威的时候吗!望你看清楚,此刻你不是‘辞官’,而是犯了大错被陛下革职逐出太医院!你若执意这般撒泼胡闹,本官只好奏请上官,将你彻底逐出上京!” 有他带头,那些素日里曾被楚慎欺压过的太医也添了一些勇气,齐齐走上前来,七嘴八舌呵斥楚慎,责令他放下盒子即刻滚出太医院去。 从前曾经唯楚家马首是瞻的太医们想到楚家如今已经势败,想叛变的立刻叛变、转不过弯的也没了底气,顿时萎靡许多。 楚太医原还想干脆凭蛮力冲出去,却发现外面的人越聚越多,最后竟然整个太医院所有的人都上前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适才还脊背挺直底气十足的楚太医,此刻处境顿时艰难。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抱着盒子咬牙恨恨良久,终于抬头看向阮青枝,冷笑:“青阳郡主好大的本事!年少气盛,难免猖狂,不过本官还是奉劝你一句,做人留一线,免得日后——不好想见呐!” “不劳你老人家多虑,”阮青枝坐在桌上笑眯眯道,“别说留一线了,我即便给天下人留一条大路,也没有您老人家落脚的地方。楚先生,太医院已经不是你可以耀武扬威的地方了。放下东西,滚吧。” “哈,哈哈!”楚太医忽然笑了。 然后,他竟然果真转身把那只盒子放回书架上,然后拍拍身上的官袍,摊开了手:“这样,如何?” 阮青枝没有说话。 楚太医上前两步,嘲讽地看着她:“念你乳臭未干,老夫今日不与你计较。等你从郡主的位子上跌下来、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再来求我吧!” 说罢,他狠狠地甩了甩袖子,转身便走。 阮青枝忽然站起来,冷声喝道:“慢着!把他的官袍扒了!” 扒衣裳,这就很羞辱人了。 但是太医院中几个学徒没有迟疑,齐喝一声冲上前去,二话不说就扯掉了楚慎的官袍。 然后,就看见好些纸张从他的官袍里面纷纷扬扬雪片似的散落出来,铺得满地都是。 众人哗然。 这一次没等阮青枝吩咐,自有尽职尽责的太医上前将楚慎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同他侄孙楚士文的身上也没有放过。 这一搜,竟真叫他们又寻出了好几十张药方,还有两本极珍贵的典籍。 这下子太医院众人算是被吓到了,再也顾不上拉帮结派分什么彼此,忙忙地就派人进宫去禀报这件事,同时又叫人扭送楚太医去审问,乱哄哄十分热闹。 这些事就不是阮青枝要关心的了。 看着众人扭送楚家爷孙出去,阮青枝就自己捡了刚才楚慎身上掉下来的一本书,在桌旁坐下来大喇喇吩咐药童道:“你们把这里整理一下,动作轻一点,不要打扰我。” 如今众人都知道青阳郡主来这里是皇帝特许的了,当然没有人敢违拗她的命令。 于是阮青枝又把这藏书楼当成了自己的地盘,喝茶吃点心看书寻药方怡然自得。 到傍晚时分,药童已将地上乱七八糟的书稿归置完毕。杜太医也特地遣人来说了楚太医之事已报知宫里,皇帝大怒,特地传了口谕命其回家待罪。 阮青枝听到这个判决结果皱了皱眉,觉得有些意外。 她不懂太医院的事,但这个楚太医之嚣张实在有些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这样的局势下,皇帝居然不直接问罪,而是说什么“回家待罪”,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包庇了。 此刻阮青枝不免有些担忧,暗暗疑心自己或许是招惹了什么惹不起的人。 她注意到好些人提到楚太医时说的不是“楚慎”而是“楚家”。莫非太医院楚家,竟是什么世家大族不成? 这个问题阮青枝眼下还想不明白,而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 两个药童在楼内点了灯就退了出去,阮青枝却不愿就走。片刻之后,她放下手里看完的书,又去书架上翻看那些刚刚被重新归置起来的药案。 她有些疑心,觉得楚太医先前做的那些事都只是幌子。 执意要抱走盒子后来被证实是为了掩护身上藏着的那些药方,那么——身上藏着那些药方,有没有可能也是为了掩盖一些别的东西? 阮青枝查看过那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本古籍和两味名贵药材,值钱是值钱,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些药方也是一样,说起来都是好方子,对一个大夫而言也确实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但阮青枝并不认为它们就值得一个曾经的太医拼上一辈子的名声去偷。 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仿佛太刻意了一点。 所以阮青枝极有耐心地把那些药方细细地翻看了两遍,始终没有看出门道来。 她不死心,又顺着小童们整理药案的方向一本一本查看过去,细心留意着书架上的花纹图案颜色深浅,试图从中找出什么秘密来。 暗格、机关,她听说过,也见过,自认还是可以了解一二的。 阮青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相信直觉,做出这么可笑的事来。但最后的事实证明,她的直觉还是挺准的。 真让她给找到了。 在书架背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处跟花纹融为一体的凹陷,恰巧跟楚慎试图带走的那只盒子无比吻合。 阮青枝半点儿也没迟疑,立刻转身折回外面拿到那只盒子,整个儿放到那处凹陷里,然后像拧钥匙一样轻轻一转。 这个机关竟然一点儿也不巧。就只是盒子和钥匙的大小颠倒了一下而已。 也许造这个机关的人认为,没有人会想到一只如此笨重的盒子会是一把钥匙,而这把钥匙要打开的那处空间—— 阮青枝没有看清。 一股浓烟直扑面门,瞬间遮住了阮青枝的视线,并在阮青枝反应过来之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充斥了整个房间。 蜡烛熄灭,房间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更大的问题是,阮青枝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烟雾,是剧毒。 未必致命,却可以封闭一个人所有的感官,让人不能说话不能动、变成泥塑木雕一般活死人的剧毒。 她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己此刻所看到的这片黑暗,到底是因为蜡烛灭掉了,还是因为她的眼睛坏了。 阮青枝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血液在流动,但即便是心跳的声音,也无法再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肢体渐渐僵硬。 阮青枝没有怕。她努力地移动手指,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艰难地抓住了自己腰间系着的荷包,用力捏下。 荷包中异香散出,一点一点极缓慢地冲破了烟雾的阻碍。 阮青枝觉得自己的手能动了。紧接着耳朵里渐渐听到了一些杂音,眼睛里的那片浓黑也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令人恼恨的灰白。 毒解了。 阮青枝笑笑,再次攥了攥手中的荷包。 那里面装的原是一颗极小的蜡丸,此时已经被她捏得扁了。 那当然是解毒的药丸,真正的仙方。她搜刮了阮家、金栗园和太医院的许多名贵药材才做出来的,只在身上带了两天,没想到就真的派上了用场。 阮青枝心中暗暗恼恨。 原本,她做这个东西,可不是为了给自己这样浪费掉的。 那个楚慎,其心可诛! 阮青枝可不会反思这祸患是不是自己招来的。反正在她看来,自己总是对的。 眼前浓烟渐渐散去,但光线依旧昏暗。阮青枝终于确信那蜡烛确实已经熄掉了。 门外传来杜太医的声音,充满担忧的:“青阳郡主?里面出什么事了?灯怎么熄了?” “无事,”阮青枝开口道,“风太大,吹灭了。我已经在点,你们不必进来。” 她一边说着,快步走到桌旁找到火石,三下两下果然重新点了灯。 外面杜太医和药童看见灯光重新亮起来,果然就没再多问,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阮青枝拖着仍有些僵硬的双腿,慢慢地挪回了原先的书架前面,却意外地发现那只木盒竟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架上,而书架上原先被她打开的地方依旧平平整整,根本看不出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 这当然不是什么神鬼异事,也不是有人躲在暗处恶作剧。 而是这个机关专为杀人而设,杀完人之后居然还可以自动复原。 这般机巧,才算是对得起楚太医先前的那一番做作。 阮青枝更添了几分兴致,心中暗骂自己鲁莽,双手却又再次将那只盒子捧了起来。 鲁莽是会害死人的,可她这不是还没死嘛! 盒子再次被放进了那个凹槽里,阮青枝再次重复先前的动作,轻轻一拧。 这一次,只有细细几缕烟雾散出来,之后就没了,显然是先前残留的。 阮青枝没有理会,径直伸手进去,在那处隐蔽的暗格里面摸索。 暗格很小,只有三寸长一指厚,两寸多深。 所以阮青枝立刻就从中摸出了一张纸,另外还有一只烧黑了的瓷瓶,显然先前的烟雾就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 阮青枝没有理会瓷瓶。她两手捏住那张纸,再三确认内外都没有什么机关之后,费了一番工夫才下定了决心,缓缓展开。 136.冒充一个死人做什么?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那是一张寻常的信笺,纸张粗糙,字迹潦草。 那潦草的字迹,却是阮青枝似曾相识的。 “慎之兄:今日朝堂接密报,汝城瘟疫失控,陛下大怒,恐推罪于你我。望兄及早谋之。阮。” 阮。 世上姓阮的不少。可是上京阮氏从文不从医,在阮青枝之前还真没有任何一个姓阮的能跟“瘟疫”联系起来。 除了阮文忠。 楚慎,字慎之。祖上世代在太医院供职,为人倨傲不慕权贵,与阮家从未有过任何来往。 可是在这张发黄的信笺上,阮文忠却称比他年长二十多岁的楚慎为“兄”,向他密报朝堂上的机密,提醒他“及早谋之”。 如果说这些信息还不够骇人—— 阮青枝盯着那短短的两行字,看了三遍。 读过许多药案典籍的她,当然知道十七年前那场瘟疫是从汝城辖下的一个小县城里爆发出来的。 巧了,当年那位在民间声誉极佳的纪王殿下封地广阔,其中最繁华的地方恰恰也是汝城。 汝城瘟疫,失控。 既然说到“失控”,那就意味着最初是“可控”的。但是在那时传下来的所有典籍记载之中,从来没有提到过医家对瘟疫的“控”。所以这张信笺上的“失控”两个字,耐人寻味。 更让阮青枝感兴趣的是“陛下大怒,恐推罪于你我”。 推罪。 阮青枝的牙关咬紧了,攥住信笺的手止不住发颤。 虽然原先一直有这样的猜测,她的心里还是隐隐存着几分侥幸,总盼着是她和夜寒都猜错了。 毕竟,一国之君啊!不说爱民如子,至少也该对得起天下百姓对朝廷、对皇家的供养,怎么能仅仅为了排除异己,就做出毒害百姓那么恶劣的事来?! 如今这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没了。这一纸信笺,不止证明了皇帝和阮文忠的罪行,而且将太医院也拉了进来。 如此,一场被掩埋了十七年阴谋,已经在阮青枝的面前隐隐显露出了它的轮廓。 阮文忠献计,皇帝采纳了那条毒计并且将“重任”给了太医院的楚慎,之后事情闹大,太医院无力解决,最终闹得北方大乱,数万无辜百姓用生命填满了这个罪恶的渊薮…… 事过之后,皇帝依然是皇帝,阮文忠平步青云安享富贵,楚慎依旧在太医院耀武扬威。 阮青枝不知道,这些人在梦里可曾看到过数万百姓垂死挣扎,在疾病中、在大火中、在被生石灰煮沸的河水中哭喊苍天君王? 多半是不会的吧?几万百姓,一个数字而已,哪里值得九五之尊、朝廷权贵放在心上;那些微贱的灵魂,又如何能进得高堂华厦,闯进王子皇孙高贵的梦里! 僵立良久,阮青枝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折起那张纸揣进怀里,将书架上的典籍盒子放回原处,吹灯出门。 出了门才知道先前在书架前站得太久,时间已是一更将尽了。 值夜的小药童看见阮青枝直到这时才红着眼圈出来,不禁深受感动,真心觉得这位阮大小姐为了复原药方、造富百姓,实在是辛苦了。 阮青枝并没有心思理会药童的感动。这会儿,她首先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命。 楚慎当初留着这张信笺,当然不是为了给他自己留下后患。他必定知道那件事一旦揭穿就是塌天的大祸,而这张纸,可以决定天塌下来的时候先砸谁。 如此,新的问题就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楚慎为什么会将之留在太医院、甚至有可能是刻意引导她去发现?若仅仅是为了杀她,有那瓶毒烟就足够了,留下这张信笺实在是既多余而且危险。 阮青枝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归结为楚慎对那个机关有着十分充足的信心:他相信那个机关里的毒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她、并且准确地回归原位,完全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若是这样,东西当然还是放在太医院比较安全,就像阮文忠当年竭力巴结栾家一样,为的下就是保证即便皇帝派密探到府中来搜,也照样可以什么都找不到。 “所以啊,”坐在马车里的阮青枝闷闷地想道,“这世上还真没有什么万无一失。做人万万不可过于自信,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轻敌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不可轻敌。这个道理不仅可以用在楚慎的身上,对阮青枝自己也同样适用。 此刻那张信笺在她的手中,这并不意味着她就离真相近了一步,而是恰恰相反——她更有可能是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等到敌人发现她非但没死而且拿到了证据的时候,必然会不择手段置她于死地。楚慎,阮文忠,当然还有皇帝,一切与那件事有关的人,都不会允许一个知道秘密的外人活着。 而且,当朝九五之尊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如今皇帝可以对她百般包容忍耐,但再过一阵子,不管她能不能写出那张药方,受到愚弄的皇帝都不可能再容忍她。 到时候,“天定凤命”这个幌子也未必能护得住她,何况她还是假的。 该是时候考虑逃命了。阮青枝一路听着车轮声,迷迷糊糊地想着。 而与此同时,太医院值夜的小童已经熬不住伏在桌上睡了。黑暗中有人悄悄溜进了藏书楼,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找到了那只盒子,熟练地放进凹槽,轻轻转动。 他自然并没有看到什么浓烟。等待他的是那处暗格里微弱的余温,以及一只被熏黑了的瓷瓶。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一撮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 “她竟然……”他喃喃地吐出几个字,之后猛然松了手,看着机关缓缓关上,然后随手拿起那只盒子放到别处,有些仓皇似的快步离开藏书楼,出门骑上马直奔一座深宅大院而去。 …… 上京的夜注定了难得安宁,而在遥远的北方某山区,夜色中更是杀机重重。 进山的路并不狭窄,显然这片山区并不是什么荒山野岭,而是一片繁华富庶之地。但此时山内寂静无声,山外百余骑将士有些不安地停在道路正中,踟蹰不前。 “爷,”一个粗嗓门的声音竭力压低了,震得空气有些发颤:“消息会不会有误?” 为首之人回过头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年轻清俊的面容微见风霜,正是夜寒。 此刻他眉心微蹙,看向身后,语气沉沉:“不会有误。此刻已交四更,镇上若是风平浪静,早该有鸡鸣犬吠之声,绝不会像此刻一般安静。” 众人闻言俱各默然。 早先他们接到的消息,说是这山里的一座镇子完全被土匪霸占了,镇上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更有许多妇人沦为土匪的玩物,苦不堪言。 若是真的,这拨土匪无疑是他们北上以来遇到的最恶劣的一帮。 “但是,”郑老六细声细气地提出了质疑,“如果真的被土匪占了,也不该这么安静啊!土匪哪有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别的不说,这路口总该留几个人守夜……” 话未说完,吴林忽然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夜寒攥紧了手里的长剑,神色凝重:“迟了。人家早就在等着咱们呢!” 吴林等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旁边有几个伶俐的汉子已经拨马上前,护在了夜寒的身旁。 “爷,要先退吗?”老程问。 夜寒拨转马头凝神细看来路,摇头:“咱们已经陷入重围,不能退了。” “他祖宗的,该死!”楚维扬终于省悟过来,“给咱报信的那个老头是个骗子!他根本不是要请咱们来剿匪,而是这山里的土匪要剿咱们!”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棵大松树上立刻响起一声大笑:“哈!你这娃娃还不算十分蠢!狗官,纳命来吧!” 随着笑声一同落到地上的是一道壮硕的黑影,刀影同时在眼前闪过,寒风瞬间扑面而来。 路边水沟里、岩石后立刻有许多黑影同时越出,众人来时的路果然已被截断,旁边的山坡上更有许多贼匪密密麻麻冲了下来,就像枯树枝上成片成片蠕动的甲虫。 楚维扬丝毫不惧挥刀迎上,怒骂:“日老祖宗的狗贼!敢骗你太爷爷!” 吴林大笑:“楚大傻子,你怎么连你自己一起骂了?” 楚维扬没有答话,早已一马当先冲到山坡下去迎接那些“甲虫”了。吴林也不再多言,只管紧紧跟随在夜寒身后,陪着他同那匪首缠斗、护着他一路冲杀。 一场恶战就此展开。 西北军以一敌百,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勇猛无敌却也是真的。贼匪越聚越多,如群狼伺虎,险象环生。 这样的局势之下,将士们却丝毫不惧,反而越战越勇。 昔年在边境时,平地、草原、池沼、雪山……各种地形的战役都是经历过的,如今被人堵在大路上,难道就不能打了不成?! 在西北军将士面前,任何天时地利都无用,有战术便拼战术、无战术便拼体力,将士们从来不怕蛮打。 一路竟没有多少兵刃交击声。西北军将士手中的长刀长枪带着风声准确地避开敌人的刀剑,精准地砍中敌人的脖子、刺进敌人的胸膛,如砍瓜切菜一般无比顺畅。 但这场战役也并不能说是容易。 这一伙贼匪显然并不是乌合之众,他们也是练过功夫的,彼此之间懂得一些配合,刀枪剑戟也耍得有模有样,这就使得将士们在对阵之时偶尔会受到一点阻碍。 最大的阻碍是,贼人越来越多,而他们的人马只有这么点儿。 就仿佛湍流中的一叶孤舟,不管造得多结实,看着那不断涌过来的水流都难免有些烦躁。 “不可鲁莽,结阵!”夜寒向着杀得兴起的程叔厉声喝道。 众将士忙又聚拢到一起重新调整了阵型,继续冲杀。楚维扬照旧是不肯听指挥的,单枪匹马杀尽贼匪队伍之中,玩得很高兴。 百余人的小小军阵如同车轮滚滚,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山中的匪巢推进。 贼人显然很快就意识到了厉害,出手更加凶狠,当然骂得也愈发不成话。 西北军这边只有楚维扬有兴致跟人对骂,其余人就只闷头砍杀,不多时便已进山二里有余,眼看那些错落有致的房屋便在眼前了。 那里曾经是一座繁华安定的镇子,现在却是贼匪的巢穴。众将士心中加倍愤怒,手上愈发不留情。 “爷,这窝兔崽子还招安吗?”程叔蹙着嗓门问,“招安恐怕也招不动吧?不如全杀了,一个不留?” “先拿下再说!”夜寒一面砍杀,一面沉声道。 老程当然也知道该先拿下再说。可是眼前镇子里、山坡上以及他们身后,贼匪不断地涌出来,这到底多久才能杀得完啊? 将士们力气倒是还有一些,只是再这样下去,兵器恐怕都要钝了! 好些将士都有这样的担忧,虽谈不上害怕,手中刀剑却用得加倍狠而小心,生怕撞上对方的兵器有所折损,到时候只怕未必能很容易抢到顺手的。 如此这般一路杀将进去,贼匪的气焰终于渐渐地低了。 想必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狗官”吧。 因为敌人的退缩,战斗显得不似最初那般凶险了。楚维扬仍不归队,单枪匹马在敌人堆里一边砍杀一边骂:“小兔崽子!先前是谁供你们吃、供你们穿!这才下了点雪,你们就不打算做人了!杀人,占村镇,剿官兵,你们是待上天啊!当年这片地方的人活下来多不容易,你们爹娘把你们揣裤兜子里养大了,就是让你们出来祸害这块地方的么!” 贼人只顾挥刀已是忙不过来,多半也顾不上跟他对骂,只远处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咬着牙吩咐了一句:“官兵里头怎么还有这么啰嗦的?他别是给皇帝唱戏的出身吧?放箭,射他喉咙!” 巨石后面嗖地射出一支箭,楚维扬吓了一跳,虽然险险躲过,却又差一点惊了马,吓得他再也不敢乱喊,终于老实了几分。 但刚才的这支箭已经暴露了弓箭手的位置,贼人干脆也就不再掩饰,许多张弓搭箭的人同时从巨石后面冒出来,巫术箭矢对准了将士们,密如急雨般落了下来。 将士们未带盾牌,只能以兵刃格挡,一时间难免就格外累些,砍杀终于放缓了。 黑暗中有人在山坡上喊:“狗官!即刻扔下兵器投降,饶你们不死!” 将士们自然并不搭理这种喊话,夜寒也完全不予理会,只管全神贯注地挥剑替自己和旁边的人格挡来箭,同时在心中暗想对策。 这一次,是他轻敌了。对方的人数之多、武器之精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此刻将士们虽然尚未露出败相,但像这样再拖下去,恐怕不妙。 对这一百多将士而言,几十几百的小股土匪可以随时轻而易举地处理掉,上千的大盗就要考虑一下阵法和战术了。 他们虽然是勇猛,但毕竟也是人,不是神。 那么,如果贼匪的数量不是几十几百,而是几千……甚至上万呢? 夜寒心思一动,忽然大惊:“你们是哪只队伍?好好的官兵不当,为何要落草为寇!” 他的声音极为响亮,夜色中远远地传出去,山中立时静了下来。 旁边郑老六他们大惊:“官兵?不会吧?” 吴林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说……刚才左边那块石头后面的贼子用的根本不是弓箭,是弩!要不是官兵,寻常土匪哪有那玩意儿!” 众将士听到此处都有些惊骇。 这时山中终于又有大笑声传了过来:“什么官兵,谁要做官兵!老子生来就是做贼的,谁耐烦跟你们这些废物一样当什么官兵!” 这番话一说出来可就更像官兵了。 夜寒心中凛凛,一时不忍再杀,又问道:“你们是哪支队伍?若是军中有甚不公之事,大可说与本王知道,本王可以为你们做主!” “本王?!”对方一惊,“你是什么王?” 表明身份,这是招安的第一步。众将士一路走来已经十分习惯,立刻有人高声喊道:“这是我们西北军大统领,厉王殿下!” 山坡上忽然静了下来。 箭矢不再向这边落下,附近的贼匪也不再砍杀。将士们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趁机追杀,而是子保持住阵型,借机稍稍缓了口气。 然后对方微微有些发颤的声音又在山坡上响了起来,这次竟似乎比先前近了些:“厉王……您真的是厉王殿下?” “我是。”夜寒沉声答道。 山坡上那人嗷地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怒声喝道:“混账小兔崽子们,你们在干什么!都把刀收了!弓箭收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们敢打厉王殿下的西北军!” 无辜被骂的小贼们都有些懵,却无人敢违抗首领的命令,陆陆续续都收起了兵器,然后在一些小头目的呵斥下开始乱糟糟地后退。 中间这块空地上立刻便宽敞了起来,贼匪渐渐退出数丈之外,只有西北军的将士们还维持着阵型骑在马上停留在原地,糊里糊涂。 “阿寒,兔崽子们这是什么意思啊?”楚维扬策马从山坡上冲下来急问,“杀了这么些人了,别忽然又跟咱们说是自己人,我会不好意思……啊!” 他聒噪的喊声骤然变成了一声尖叫。 离得近的将士们立刻眼尖看见了,大惊:“楚公子中箭了!贼人使诈!” 西北军将士同心同德,看见楚维扬受伤,立刻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要接他归队。 便在这时,马蹄下的路面忽地一晃。众人只觉得身子瞬间失重,紧接着眼前白雪与尘土一同扬起,人马同时向下方迅速坠落。 是陷阱! 将士们反应奇快几乎同时向上跃起,互相拉扯救护如同一人。 战马却没有这样的本事,不但重重地摔落到了下面,而且迅速被下方插着的竹刀木棍刺穿了身体,哀鸣声响成一片。 将士们坠落到坑底的时候,眼睛鼻子几乎已被灌满了尘土,脚下踩着的却是自己心爱的战马的尸体。 有人受了伤,那些没受伤的却也悲不自胜,一瞬间士气跌落到了谷底。 夜寒很快站了起来,高声问:“楚维扬进来了没有!” “我在,”角落里传来楚维扬虚弱的声音,“阿寒,我快死了!” 夜寒听见他的声音便松了口气,沉声道:“你是祸害,死不了的!” 这时众将士大多也回过神来,各自握紧了自己的兵器,士气稍稍有所回升。 外面却传来了贼人的声音,带着张狂的笑:“哈哈,狗官,没想到吧?这份大礼味道如何?你说你们冒充谁不好,偏要冒充一个死人!” “你他娘的才是死人!”老程踩在马背上跳了起来。 夜寒伸手拽了他一把,示意他少说话积攒力气。 陷阱内果然无人再说话,安静得仿佛真是一堆死人。这时尘土和雪片渐渐地落到了地上,将士们不约而同地揉揉鼻子,呼吸总算顺畅了些。 攒够力气,然后才有机会反扑。 外面的笑声越来越近,显然那匪首十分得意,笑声越来越响:“你们也是不容易,居然想到打着厉王的旗号来吓唬我们!可我李某人也不傻,朝廷的事我还能看清几分!世上哪有死而复活的皇子?如今的那个厉王分明是朝廷为了怕北燕打进来,找了个假的来吓唬人的!他要是真有什么厉王凌寒活在世上,我认他当祖宗……” 他一番话尚未说完,深坑之中忽然十几道人影同时跃出,之后夜寒凌厉的声音直插到了他的面前:“可惜,本王并没有你这样不肖的儿孙!” 话音落,长剑已狠狠向前刺出。 那匪首大吃一惊慌忙后退。脸上得意的笑容尚未来得及掩去,人已狼狈地跌在了地上,眼看夜寒手中寒芒闪闪的长剑就要刺穿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坑中越来越多的将士跃了出来,显然西北军并未有太大的折损。 士气重回。 被两个士兵抬着送上来的楚维扬虚弱地哈哈笑:“你们完了,竟敢算计凌老三……” 话未说完他忽然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那个倒在地上等着被杀的匪首忽然眯起眼睛,唇角未及敛去的笑容蓦地加深了。 137.狼子野心,深藏不露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在同一个瞬间意识到了危险。 多年战场厮杀练就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危险在身后,躲闪已经来不及。 那就不躲。 夜寒没有收势后退,而是强行敛起了身体本能的警觉防御,将全副精神集中在了手中的这把剑上。 长剑带着他全身的力气狠狠刺下,地上那个匪首眼睛里的亮光由得意而恢复了惊恐,唇角的笑容过于灿烂一时收不住,最后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胸膛被一剑刺穿,死透了。 但与此同时,夜寒的后心也被一道尖锐的剧痛侵袭,眼前霎时黑了一片,之后又一点点恢复如常,只剩剧痛传遍全身。 是长枪。 夜寒自己觉得那一枪并未刺中他的心脏,因此他应该还有一点力气用来反击才对。但事实却是,他的头颈四肢在受伤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沉重得拖不动,全靠右手所持的长剑刺穿匪首的胸膛抵在地上,勉勉强强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这情形很不对。 事实上他被人刺伤这件事本身就不对。西北军将士行动必结阵这是本能,在他挥剑出手的时候,身旁照例应该至少有一名将士在帮他守住后背才合理。 出什么事了?! 夜寒艰难地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身后已经有七八名将士倒下了。陷阱附近或站或坐零零散散有十几个是西北军的人,此时个个委顿不堪,仿佛仅仅是抬一下头就已经用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这个样子不是受伤,是中毒。 此刻陷阱周围的空气有些凝滞。西北军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还有好些受了伤的或者动作慢的将士留在陷阱里没能爬上来;贼匪那边却似乎也有些乱,想必夜寒杀死的这个是他们真正的当家人,剩下的贼匪此刻算是群龙无首了。 当然那匪首也有忠诚的属下试图报仇,但那些人对这个陷阱仿佛都有些忌惮,只在一丈之外转来转去虎视眈眈,不肯上前。 夜寒回头向那个巨大的深坑看了一眼,想起了先前摔落时灌满鼻子眼睛嘴巴的那些雪粒和尘土。 他扶着长剑慢慢地坐到地上,却不肯倒下,而是试探着抓住那匪首的肩膀将他往陷阱方向拖近了一两尺。 众贼匪见状立刻怒骂,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只有两个年纪小的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持着长枪对着夜寒比划,只是始终差了一点点距离,伤不到他。 这番做作进一步证实了夜寒的猜测,却也让他加倍犯了难。 陷阱中有毒,他和将士们留在此处,中毒只会越来越深。而在这个危险的圈子之外,不知还有多少贼匪虎视眈眈。 平时的西北军自然无惧冲杀,但此刻中毒起不得身的他们,一旦落到贼匪手里,就只能任人宰割。 这还是在对方没有想起放箭或者放火的前提下。等他们想起来了,将士们留在这里仍然是个死。 正想到此处,旁边山坡上已有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喊:“毒在蔓延!不要靠近!回来!咱们放箭!” 这女子似乎极有威信。她喊声才落,那些贼匪竟果真不再理会首领的尸身,各提着自己的兵器呼啦啦往山坡上跑去。 这是真要放箭了! 夜寒丢下了那个匪首,艰难地提起几分力气试图站起来。 身后一个士兵带着哭腔道:“爷,咱们折损了十多个人,陷阱里没爬出来的那些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天无绝人之路。”夜寒咬牙道。 这句话,他自己都不信。 天要绝他的时候真是太多了,每一次都是他自己咬着牙硬撑着从绝境之中爬出来,他已经不信天了。 楚维扬却很信天,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学小姑娘哭:“我快要死掉了呜呜呜……我就知道凌老三你是个靠不住的,跟着你迟早都得死……你不是有本事吗,你不是勇猛无敌吗,你不是说命是能改的吗……你还说你娶了个神仙小姑娘呢,我看你就是吹牛!你这辈子就是个横死沙场的命,谁跟着你谁倒霉……” “你闭嘴!”夜寒扶着自己的剑,歪在地上骂他:“胡言乱语扰乱军心,当斩!” 楚维扬一点也不怕他,“当斩你倒是来斩啊!我看你还有没有力气来斩我!” 夜寒当然没有力气,更没有心情。他艰难地在地上挪动着,一个个查看过倒在地上的将士们,心情越来越沉重。 有死了的,有受了重伤的,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当然也有受伤或者死了的贼匪倒在地上,还有几个是不知道陷阱中毒雾蔓延、没来得及逃走的小贼,有气无力躺在地上哼哼,满眼惊恐绝望。 夜寒也没心思理会什么敌我,转头又看向陷阱,皱眉细想对策。 这时楚维扬还在哼唧,没完没了:“凌老三你说你亏不亏啊,啊?堂堂一个皇子,在边关苦熬了那么多年,好容易回趟上京又闹得死一回活一回的……这回你被那个小姑娘看上,我以为你时来运转终于可以吃回软饭了,谁知你一转眼又要出来剿匪……这下好了,剿匪还没剿成,你自己先要交代在这儿了!你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媳妇还没稀罕几天呢,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孙子……” “闭嘴!”夜寒气得够呛,“要死你自己死去,我不陪你!” 说到一个“陪”字,他自己忽又失笑。想到家里那小姑娘一向是满脑子怪念头的,如今若知道他陪楚维扬死了,又不知要怎么编排他呢! 不行,他可不能死! 夜寒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提着醒,又听见楚维扬嘀咕道:“你不想陪我死,就赶紧想想办法活下去呀!你那小媳妇不是神医嘛,这会儿你出来送死,她就没给你准备点儿起死回生的神药之类的吗?我说凌老三,你家小媳妇会不会不是真的爱你啊?” 这话夜寒可就不爱听了。 他的小媳妇当然爱他,不然难道会去爱楚维扬这种傻子吗?姓楚的又没机会当皇帝! 想到这儿夜寒又有些挫败,正要生气,旁边山坡上已有利器破空之声传来。 果然是箭。 不但是箭,而且是绑了油毡点了火的那种。 这帮土匪不止会打仗,而且可以说是很会。此刻西北军这些人都倒在地上,即使是从山坡上往下射箭也伤不到他们多少,但箭上带火可就不一样了。 就算射不中,也能烧死他们。 “不好!”吴林低吼,“山里风大,咱们抵不过!” 说话间已有两个土匪的尸身被火烧着了,火苗一点点高了起来,被风吹得四处乱窜。 西北军将士的身上穿着铠甲,火烧得慢一些,但照这个趋势下去,烧着是迟早的事。 “爷,怎么办?!”少年小舟刚刚险险躲过一支箭,吓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夜寒回头向山坡上看了一眼,咬牙:“跳下去!” 他说的是那个陷阱。 众将士没有犹豫。他话音才落,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将士们立刻挣扎起来,活着的拉起死了的、轻伤的挽住重伤的,一寸一寸艰难地挪到陷阱旁边,闭目摔了下去。 坑底响起几声“哎哟”,也不知是摔下去的还是被砸到的人在叫苦。 等众人都回到坑底,清点人数,发现伤亡并没有增加,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带火的箭还在他们头顶上飞来飞去,但这个陷阱造得颇为巧妙,除非极其精确地对准几个特定的坑洞射箭,否则箭矢极难落下来。 即便有那么一两支漏网之鱼,也已被洞口的残雪扑灭了火,成了普通的箭了。 如此众将士勉强算是有了一角栖身之地,但谁也高兴不起来。 这陷阱底下沉淀了太多的毒药,众人一跌进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的身子更沉重了些,胳膊腿仿佛有千斤重。 有人试图脱掉铠甲减轻负担,但也无用,因为他们已经连解开腰带扣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外面是被火烧死,跳进来也不过是慢慢地被药迷倒罢了,左右都是死。 从不畏死的西北军将士都觉得有些憋屈:从前与北燕贼子对阵那么多次都没死,却不想竟要死在小小蟊贼手中! 他们明知这些贼匪必有来路,这会儿却也无处去打听,死了以后到了阎王殿去告状都不知道该告谁。 不对,这个还是可以知道的。 老程他们忽然想起,先前摔下来的时候还顺便提了两个小贼垫背来着,当时那两个小贼好像还吱歪了两声,或许是活的。 于是几个士兵忙挣扎起身翻自己的身子底下,终于从两匹马的缝隙里扒拉出一个活着的小贼来,拿尖刀在他面前一比划:“说!你们是什么人?!” 那小贼早已吓得脸都绿了,哆哆嗦嗦道:“小、小人是山贼,是山贼!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贼个屁!”老程手里的尖刀软绵绵地架到了小贼的脖子上,“哪里的山贼用得起重弩?哪里的山贼懂军阵?哪里的山贼动辄上万,占人城池无人敢管?” 他问一句就往那小贼的脖子上扎一下,虽然没什么力气扎得也不疼,但那小贼还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喊:“我说我说,好汉饶命……” 老程气得差点扔了尖刀。 土匪才叫“好汉”,官兵都叫“军爷”。这个没眼色的小贼喊他“好汉”,是想跟他换个身份吗!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 最可恼的是现在还不到生气的时候。老程只得忍着气,怒声喝道:“说!” 此刻西北军将士还有口气的全都想法子靠在侧壁或者马背上坐了起来。那小贼看着黑暗中亮闪闪的一双双眼睛,打个哆嗦,结结巴巴地道:“我们不是山贼,是真武军……” …… 上京。 五更过后,夜幕缓缓被揭开,透进来的却并不是明亮的日光,而是一片恼人的灰白。 窗外狂风吹得树枝呜呜地响,又是一个坏天气。 阮青枝慢吞吞起身梳洗,喝过了热粥吃了一笼蒸饺才敢出门,一到廊下立刻又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天气比她原本以为的还要坏。不止风大,还冷。 倒是没下雪,空气里偶尔飘过一点凉凉湿湿的东西,也不知道是雨是雪还是天上掉下来的冰珠子。 这种天气,傻子才会出门。 可是阮青枝却不得不去当那个傻子。皇帝吩咐的差事,她就算是装也要装出很用心的样子,可不能偷懒。 出了大门,街上果然一个行人也没有。阮青枝的马车孤零零地走在这一片灰白之中,真是凄凄惨惨。 阮青枝照例没有带携云伴月出来,一是觉得太医院的事她们两个帮不上忙没必要跟出来奔波受冻,二是故意让自己表现得苦一点,免得皇帝挑她的刺儿。 反正有程虎和李三跟着呢,委屈不着她。 正这样想着,马车忽然咣当一顿,紧接着就响起了车夫的惊呼声:“什么人!” 阮青枝吃了一吓,忙问怎么回事。 哒哒几下马蹄声响之后,程虎的声音在外面说道:“无事。适才有可疑之人惊扰马车,已经逃走了。” 阮青枝闻言愈发疑惑:“惊扰马车?怎么惊扰?” 程虎答道:“是一个蒙面人往马车上射了一支箭,钉在了车窗上,没有伤到人畜。属下已经查看过,是寻常的竹箭,没有留下任何印记或消息。” 既不是杀人又不是送信,射一箭就跑还特地蒙面,果然是个“可疑之人”。 阮青枝皱眉思忖一刻,没有再问。 就算那人有极大的阴谋,也要等他闹到跟前的时候再解决,没道理看见一个可疑之人就傻兮兮地追出去,被人像遛狗似的带着跑。 程虎李三显然也是这个意思。西北军的规矩:若无军令,贼来便杀,贼退不追。 于是马车照旧不紧不慢地进了太医院。阮青枝裹得严严实实地进了门,就看见杜太医正靠在火炉前研读药典。旁边几个太医和药童们各忙各的,气氛十分融洽。 阮青枝笑了:“今日楚太医没来?” 杜太医看见她,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郡主说错了,如今太医院可没有楚太医了。” 阮青枝闻言也跟着笑,走到炉边搓了搓手,就听见杜太医笑道:“郡主来得好早。今日这么大的风,那帮小懒虫们都打赌说您不来了。” “不来不行啊,”阮青枝感慨地道,“皇命在身呐!” 杜太医笑着附和了一声,又问:“郡主今日还是去看那些典籍?” 阮青枝点了点头:“昨日看见好几本册子都挺有用,我想再看一阵,说不定就能记起点有用的信息来。” 杜太医没有质疑,忙吩咐小童在前为阮青枝引路开门,顺便送去茶水点心。 至于靠垫炉火熏香等物更是早早地就已经备下了,由此也可以看出如今阮青枝在太医院已经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自在了。 药童退下之后,程虎李三两人也安静地退了出去,守着一只小炉子蹲在廊下。 太医院的人都知道这两尊门神是厉王留给青阳郡主的,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尽量绕路走,仿佛被这两人多看一眼身上就能多俩窟窿似的。 阮青枝独自在屋里坐着很舒适。 这屋子仍是昨日的那一间,那满屋的浓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书架上的典籍笔墨也同昨日一模一样。 阮青枝起身转过去取过那只盒子重新打开暗格,见里面烧黑的瓷瓶冰凉,除此之外别无旁物。 好像真的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发现异常—— 不对! 阮青枝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将瓷瓶拿起来,又放回原处。 指尖将这个拿起再放下的动作重复了几遍,心里依旧不太确定。 她隐约记得昨天她的右手是拿着那张信笺的,所以查看这只瓷瓶应该是用的左手。如此一来这瓷瓶放回去的时候就应该是靠近左侧,这是她的习惯。 但刚才她打开暗格的时候,这只瓷瓶是靠右侧倾倒在暗格底部的,瓶口向左。 阮青枝想了几遍,最后得出的结论仍然是不对。 要么是她记错了,要么这暗格被人打开过。 楚慎不是已经不在太医院了吗?莫非太医院中还有他的人?一个藏着许多秘密的地方,竟然可以任人来去自如吗? 阮青枝一时想不通,只得关上暗格,拿起那只盒子放好,转过身。 心里还在昏昏地想着事情,眼角却已瞥见黑影一闪。 阮青枝暗叫一声“不好”,本能地后退要跑,却发现身后是墙、两边俱是书架,无处可逃。 这一回头的工夫,那黑影已落在了她的眼前,果然是个黑衣蒙面的人。 阮青枝没什么骨气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程虎”,然后反手摸向腰间要拔尖刀,却在触到刀柄的前一瞬咬牙忍住了,踉跄一下狼狈地跌在了地上。 她会功夫是不假,但实在算不得什么高手。眼前这个人她打不过,没必要过早地把自己的那点儿底牌暴露出来。 只要程虎他们进来了,就好办。 这是阮青枝的想法,但她还是低估了这个黑衣人的本事。 程虎李三听见声音闯进来了是不假,但在他们撞开房门的同时,那黑衣人已经扑了过来,像拎小鸡似的轻而易举地抓住了阮青枝的后颈,提起来一跃而起。 阮青枝只觉得抓在自己颈后的那只手如同铁钳一般冷硬,她的身子竟软塌塌轻飘飘如同一团棉花似的半点儿也提不起力气,只能无助地从一闪而过的书架缝隙里看见程虎李三两个人仓皇的脸,以及窗台、屋顶、白茫茫的石板路和路边的积雪。 阮青枝的兜帽被丢在了那个房间里,身上厚厚的棉衣被风打透冷得彻骨,脸上也被吹得刀割似的疼,散落的发丝抽在脸上竟也留下一道一道刺痛的痕迹。 真他娘的冷。 阮青枝冻得迷迷糊糊的,在心里学着那些粗俗士兵的腔调骂了句粗话,干脆闭上了眼。 眼皮都是冰凉冰凉的。 耳边呼呼风声未绝,阮青枝虽不睁眼看,却仍然能感觉到贼人带她离开的方向。 城东。 那是许多王子皇孙们建府居住的地方,附近的百姓也多是书香仕宦之家,照理说不该出现强人歹徒之流。 当然那只是“照理说”。 阮青枝深知书香仕宦之家出来的人未必不能做贼寇,王子皇孙也完全可以同时是窃国之贼,所以在她见到敌人真面目之前,一切都无法猜测。 那贼人拎着阮青枝绕来绕去,最后从墙头跳进了一座看似寻常的小院。 这套路,阮青枝简直疑心这家贼人跟夜寒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幸好并不是。 夜寒西北军那伙人住的小院里除了练功的桩子和后院的地牢以外,里里外外都是寻常院落的模样;而她此刻看到的这座院子,外面是黑瓦白墙无比简朴,内里却是小桥流水花木扶疏雕梁画栋,恨不得桥头上每朵雕花上都刻上“值钱”两个字。 于是阮青枝就知道了:抓她的人必然是皇家的,旁人家敛不来这么多财,敛来了也不会这么花。 黑衣人将阮青枝拎进后院一间黑屋子里,往地上一扔就关上门走了。 阮青枝抬头看看那扇几乎贴着屋顶的半尺见方的小窗户,再低头看看空荡荡连一块木板也没有的地面,直接干脆地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往角落里一缩开始揉自己冻僵了的脸。 外面踢踢踏踏有脚步声传来,阮青枝就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睛往角落里一歪,作半死不活状。 有人打开了门,停了一瞬,沉声发问:“怎么不哭?” 阮青枝:“嘤嘤嘤。” 门口那人噗地笑了:“青阳郡主,您若是不会假哭就不要硬装,装死装晕都比这个容易得多。” 阮青枝从善如流,果然立刻住了哭,头一歪,不动了。 “哈哈哈……”门口那人爆笑,扶着一扇门笑得直不起腰来:“青阳郡主,你可真是个妙人!” “半死不活”的阮青枝闻言立刻抬起了头,认真地道:“晋王殿下才是妙人,狼子野心,深藏不露。” 138.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门口那人哈哈一笑走进来,长袖垂垂一派风流俊逸,正是晋王凌霜。 他站在阮青枝面前,笑得如往昔一般和善:“郡主这话算是谬赞了。我若果真‘深藏不露’,你又怎会如此波澜不惊?我的‘狼子野心’,早在你意料之中才对吧?” “我冷。”阮青枝道,“晋王殿下,你这待客之道实在太恶劣了些。” 凌霜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后回头向门外吩咐道:“还不快给郡主搬两只火盆来!还有软榻、被褥、桌椅……” 门口小厮们忙答应着要去办,阮青枝便皱眉道:“晋王殿下,有没有人说过您不太聪明?给我换个房间就能解决的事,您偏要闹得丫头小厮们累个半死,何苦来着!” 凌霜靠在墙边,笑容依旧温和:“不是本王不够聪明,是郡主您太过聪明了。本王不能不多加提防,以免您这贵客不辞而别。” “既然用到‘提防’二字,那就是把我当敌人待了。”阮青枝道。 凌霜笑了一笑,并未反驳:“青阳郡主冰雪聪明,既已知道小王狼子野心,自然也可以理解小王的苦衷。” 这时已有小厮捧了火盆进来,阮青枝立刻不顾形象地扑了过去,一边搓手一边道:“我才不明白呢!什么苦衷会逼迫你这样对待我?你若执意与我做敌人,就该一刀抹了我的脖子;你若还打算与我做朋友,就不该让我受此刻这样的委屈!没道理一边让我受苦一边又跟我套近乎,我的脾气可没有那么好!” “郡主恕罪,”凌霜拱手作揖,“小王实在是迫不得已,虽然让郡主受了些委屈,但与您交好的心是真诚的。” “哦。”阮青枝将烘热的手贴到脸上,冷冷道:“所以如果我哪天杀了你,也可以对你说声抱歉:虽然我拿走了你的性命,但与你交好的心是真诚的?” 凌霜讪笑一下,侧身给抬着软榻进来的小厮们让开路,趁机往阮青枝身边靠近了一点,语气比先前加倍柔软:“你若生气,骂我打我都无妨。但是,郡主,我希望此刻的愤怒不会影响你的判断——你应该知道,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阮青枝抬起头来,看着他。 凌霜却没有再多话,转身退后两步坐在了小厮们刚刚抬进来的椅子上。 软榻很快就安置好了,婢女们抱着崭新的被褥来将它铺成了一张小床。有个伶俐的小厮把新搬来的火盆放到了软榻旁边,阮青枝就顺势起身走过去坐下来,抬起双脚悬在火盆上方烘烤。 屋子里很快已布置妥当,凌霜挥挥手撵走了小厮和丫鬟们,自己笑眯眯坐着看阮青枝烤火。 一个男人盯着女孩子的脚是很放肆的,几乎与登徒子无异。 当然,一个守规矩的女孩子也不会在陌生男人面前把脚露出来。虽然阮青枝并没有脱鞋子,但此刻这样的动作仍然难免要被人骂一声“轻浮”。 都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人,那就谁也不要责怪谁了。 凌霜看见阮青枝的脸色渐渐好了些,知道她已经暖和得差不多了,便清咳一声再次含笑开口:“据我所知,青阳郡主绝非那等沽名钓誉假清高的蠢物。你的野心从未掩饰——你要做南齐最尊贵的女人,是不是?” “不是我要‘做’,”阮青枝纠正道,“我本来就‘是’,天定的。” 凌霜附和了一声“是”,又道:“但即便是天定的,这条路也不好走。” 阮青枝缩回脚放下裙子盖住,笑道:“我觉得挺好走的啊。反正不管有多难,老天都会帮我。” 凌霜默然一刻,脸上笑意愈发温和:“不错。所以,青阳郡主,我也是老天派来帮你的。” 阮青枝哈哈笑了。 凌霜敛了笑容,严肃得像学堂里的先生:“不要笑,你要仔细想一想。” “我想过了。”阮青枝也敛了笑容,认真道:“当初我被丢弃在阮府后院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老天不帮我了。后来,厉王出现了。” 凌霜专注地听她说话,之后很真诚地点头,分析道:“三哥的出现,对你而言确实是雪中送炭。但是,你对他也是一样的。你二人相辅相成,谁也不曾亏欠谁的恩情。” 阮青枝思忖许久,点了点头。 凌霜的脸上重新现出了笑意:“青阳郡主,你年纪还小。像你这样年纪的人,总喜欢动不动就说‘一辈子’,可你不知道,一辈子真的太长了,你还可以遇到很多好人。你现在以为可以跟你一起过一辈子的那个,未必是最好的。” 阮青枝嗤地笑了:“你是不是傻?一个男人,放着家国天下不去关心,跑来跟我聊这些婆婆妈妈的!谁说我要跟人过一辈子了?我是凤凰吔,拿到凤印我就可以功成身退,我要人做什么?我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是更好吗?” 凌霜愣住了,许久才问:“你只要凤印?” “你不知道吗?”阮青枝也惊讶,“我只需要辅佐一人君临天下,然后从他那里拿到凤印作为报酬就可以了啊!哪个傻子跟你说我要找个好人过一辈子的?” 凌霜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哈哈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青阳郡主,既然你只是需要拿凤印,那就更不必受如今这番辛苦了。小王诚心劝你一句:换一个人合作,事半功倍。” 阮青枝靠在软榻上,歪着头看他:“你这个人可真啰嗦!一句话绕来绕去这么久才说!你不就是想拉拢我吗?你想当皇帝,所以要借我的凤命帮你,是不是?” 凌霜没敢直接点头,试探着问:“你如何知道?” “嘁!”阮青枝嗤笑一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咯!夜寒早就跟我说了,皇帝的儿子,没有一个人不想争那把椅子的,你当然也不例外!你刚把我抓过来我就明白了,你还在跟我绕弯子呐!” 凌霜有些尴尬,哈哈笑了两声,小心翼翼地问:“所以,郡主是愿意帮我了?” “当然不愿意啊,你想什么呢!”阮青枝眉梢挑得高高,看傻子似的瞅着他。 凌霜的笑容僵住了,脸色在一瞬间有些阴沉。 但他很快便调整过来,重新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为什么呢?因为三哥?可是他不适合那个位置啊!他幼时便是因为横行霸道冲撞了长辈才被撵去边关的,如今回来之后愈发变本加厉,父皇对他不满已久,绝不可能把江山交到他手上!你怎么会想到去辅佐他呢?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那样的人坐了江山,他该如何管理朝堂、如何治理天下?都靠打吗?” 阮青枝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眉头越皱越紧。 凌霜见状便不再多言,只是脸上神情显得十分忧虑,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怕说得急了吓着了她。 阮青枝想了很久,神情渐渐地有些不安:“夜寒没有跟我说过这个。他只告诉我睿王心术不正,暗中杀了好多人……我觉得应该帮帮他,所以就这样了。” “这样也不对啊!”凌霜抚掌道,“现在这样,你跟三哥定亲了,就是跟他的命运捆在了一起,这不就是在帮他夺嫡?青阳郡主,我不是说三哥不好,但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他那样的人,能做良将,却未必能做明君。” “他不能,你就能吗?”阮青枝反问他。 凌霜认真地答道:“我能。” 阮青枝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之后陷入了沉默。 凌霜在她身边安静地坐着,并不催她。 他性情和善,对待乖巧听话的小孩子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但是阮青枝辜负了他的耐心。 她昂起头,窄瘦的脊背倔强地挺着,伶伶如风中细竹:“我不信任你。晋王殿下,你不是好人。今日在路上惊扰我的马车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派的?你原本打算用调虎离山之计,是不是?” 凌霜神色依旧温和,眉心微蹙,像是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那般无奈:“那个人确实是我派的。但我只是为了请你过来,并无恶意。青阳郡主,你大概不知道见你一面有多难。” 阮青枝知道。 因为阮文忠受伤,所以这些日子相府的守卫比从前谨严了许多。她倒是常出门,可是身边程虎李三二人寸步不离,要想偷偷摸摸见她一面确实是很难的。 光明正大来约见当然很容易,但凌霜要做的并不是光明正大的事。 阮青枝撇了撇嘴:“你想捉我来见你,可惜程虎他们不中计,所以你干脆就派人去了太医院,像拎鸡崽子似的直接把我拎出来。” 这语气是小姑娘抱怨了。凌霜一脸歉然躬身作揖:“确是小王冒昧,让郡主受委屈了。但若非如此,小王实在难有机会见到郡主金面。” “我不委屈,”阮青枝冷冷地道,“我只是好奇,你的手到底伸得有多长?太医院你都可以来去自如,皇宫是不是也一样?你要做皇帝,只需要围了宫城,逼宫夺位就可以了!” 被一个小姑娘以这样的目光盯着,即便是温和如凌霜也难以再维持好脸色。 凌霜呼出一口气,严肃起来:“青阳郡主,‘逼宫夺位’这样的话是不能随便出口的。还有,我虽有野心,却不至于丧心病狂,掌控宫城凌逼父皇的事我做不出来。” “所以,太医院确实有你的人了?”阮青枝问。 凌霜一顿,脸色愈发难看。 阮青枝细看他的神情,心中沉沉。 她的猜测似乎没有错。太医院有凌霜的人,或者至少曾经有凌霜的人。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那么大一片地方如此迅速地找到她,并且不声不响地从窗户把她拎出来。 今天风这么大,太医院的藏书楼居然没把窗户关好,这很不合理。 所以太医院谁是凌霜的人?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童?某个太医?还是昨日才被逐出太医院的楚慎? 阮青枝心里乱乱的,想着那处可能被人翻动过的暗格,想着凌霜此刻的所作所为,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凌霜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冷冷,不似先前温和:“不错,太医院有本王的人。”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 凌霜微微眯起眼睛,继续道:“所以本王知道的事,比你以为的要多一点。青阳郡主,你可能还不知道,相府,即将面临一场灭门之祸。” 阮青枝一惊,呼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凌霜把她的反应理解成了不信,摆摆手露出一丝笑容安抚她:“你先别慌,算起来这大约是十六七年前种下的苦果,那时你还未出世,不知道很正常。” 阮青枝知道。她惊讶的是为什么凌霜也知道。 太医院的人可以有很多,但十七年前的那件事应当是很机密的。 所以凌霜的人是楚慎? 楚慎被逐出太医院,但他离开之前在太医院布置了机关试图除掉她,发现失败之后就告知了凌霜,将“铲除”策略改为“拉拢”。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说得通了:暗格里面放那张信笺,是因为那个暗格原本就是留给她的,是凌霜故意用这种方式将十七年前的事告知她。 暗格里的毒烟也很好理解:能被凡人杀死的便不是真凤,如今她活着,算是通过了凌霜的考验,所以凌霜当机立断,第二天就把她抓来跟前了。 阮青枝心里一阵发冷。 原本她以为是自己设计撵走了倚老卖老欺负人的楚慎,却不知她自己才是被算计的那一个。 这件事,说到底是她自己太疏忽了。 早就该想到,她争来了“天定凤命”的身份,之后是必然要被人盯上的。这一世她没有从前那样生来祥瑞的好运气,那些魑魅魍魉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过她! 命运不会容许她再像从前一样糊里糊涂享完这一世荣华。所以十七年前的事必然会被人挖出来,要么是她用来对付别人,要么是别人用来要挟她。 凌霜,或许还有别的人,是不会看着她安安稳稳嫁给厉王、助他成就功业的。 阮青枝靠墙站着,看着凌霜,艰难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凌霜展颜笑了:“想明白了?” “我不能死,”阮青枝声音干涩,“我父亲我祖母阮家所有的人都不能死。虽然我讨厌他们,但他们若死了,我也就完了。” 凌霜点点头,招招手示意她回来坐下:“郡主放心,小王定会竭尽全力,保阮家平安。” 阮青枝慢慢地往回挪了两步,却不肯再靠近,也不肯坐。 凌霜没有逼迫她,和煦的笑容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适:“阮小姐,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第一个当众宣称要娶你做王妃的人不是三哥,而是我。” “我记得。”阮青枝哑声道,“那天你为我解围,我很感激你。” “可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凌霜专注地看着她,“青阳郡主,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阮青枝愣住了。 凌霜很快移开目光,脸上居然有些微红:“如今说来你恐怕不信。那时我并不知道相府有鸠占鹊巢之事。我之所以提出要娶你,不是为了凤命,而是为了……你。” 阮青枝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信啊。” “你说什么?!”凌霜一惊,呼地站了起来。 阮青枝低下头慢慢地挪回软榻坐下,低声道:“凤命的事,当时就连我自己也只是有所怀疑,并不敢确定,你又如何能知道?后来我一直在想,晋王莫非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肯娶一个煞命的女子呢?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了,所以我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本王不是傻子。”凌霜哭笑不得。 阮青枝点点头没有说话。 凌霜忽然省悟过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后来想明白了?你信……一见钟情?” 阮青枝背转身去避开他的目光,甩手道:“现在还提旧事做什么?不管我信不信,事情都过去了!如今我已经被赐婚给厉王,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他的人,不能改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贱妇吗?你要戏弄我,干脆就戏弄到底,现在这样算什么!” “对不住,”凌霜不安地踱了两步,猛然转过身来:“我当时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青……青枝,这件事不能全怪我,是三哥他……他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帮了你,说好听了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你如今再想想,他算不算是乘人之危?!” “不算!”阮青枝立刻反驳,“夜寒不是那样的人!我不许你说他不好!” “是是是,我知道!”凌霜慌忙举手示意免战,“我知道三哥是好人!可是……咱们的事怎么办?难道当真就这么算了?” 阮青枝冷冷道:“不算了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再扯什么以前以后都没用了!晋王殿下,您可千万别说要娶我,我阮家不出二嫁之妇,您也担不起弟夺兄妻的臭名,所以您还是老老实实准备以后叫我‘三嫂’吧!” 说完这句话,阮青枝干脆转身扑倒在软榻上,再不肯抬头。 她心里很清楚,凌霜绕这么大个弯子跟她叙旧、跟她聊什么“一见钟情”,为的无非是让她心甘情愿来辅佐他。 作为“天定凤命”,她辅佐一个人成为君王的方式就是,嫁给他。 可是此刻她说她不能。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凌霄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凌霄沉默片刻之后再次开口,语气沉沉:“如果,三哥不在了呢?” 阮青枝不答话,也不动。 凌霜绕着炉子转了半圈,声音压低了几分:“他不过是个莽夫罢了,我不信你对他会有什么真感情!何况他还在你身边做过奴才……你若嫁了他,那才真叫腌臜了一世!青枝,你应该得到更好的!我知道你有信心辅佐他君临天下,但既然这个人选可以由你自己来定,那为什么不能是别人?” 阮青枝偏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有些茫然。 凌霜叹了一口气,在软榻旁边蹲下来,试探着向她伸出了手:“你还有机会。再考虑考虑我,如何?” “夜寒不会死的,”阮青枝起身避开了他的手,“他打仗很厉害,小小贼匪根本不在话下。” “他会的。”凌霜认真地道。 阮青枝寒毛倒竖。 凌霜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危险:“你在担心他?” 阮青枝没承认也没有否认,涩声道:“他没道理会死。他的命数已经被改了,一个死人不可能再死第二次。” “死人?”凌霜对这个说法感到很新奇。他没有追问,但心情明显比刚才好了很多。 厉王的命数当然是个秘密。这小姑娘在他面前不加提防地把此事透露出来,他没道理不高兴。 “他可以死的。”凌霄认真道,“他的命在你手上,只要你放弃了他,他就会死。” 阮青枝吓得一颤,忙道:“我不放弃他!” 凌霄差点要发怒,忙又忍住了,只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暗暗抱怨:小女孩可真难哄! “郡主,”他耐着性子放软了声音,“三哥本来就是该死之人,你强留他在人间只怕也是有违天道的。而且,此刻你只心疼他,难道就不心疼别人的性命吗?你大概还不知道,只要有他在,‘剿匪’就会一直进行下去,双方都会伤亡惨重。只有他死了,北地才能平定。” 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奇怪。阮青枝费了一些功夫才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脸色大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北地盗贼蜂起并不是因为雪灾,而是为了对付夜寒?这没道理啊,是谁有本事指挥那么多盗贼……不对,不是盗贼,是假扮的盗贼!是官兵吗?官兵假扮盗贼,为了除掉夜寒?” 凌霜怜悯地看着她,无语默认。 阮青枝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脸上的惊恐之色渐渐淡去,只是神情还有些怔怔:“谁要这样对他?是皇上,还是……你?” 凌霜停顿了一瞬,黯然道:“看来你还是信他多一点。青枝,我希望你不要先入为主把我当作恶人,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阮青枝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伤感,冷静地分析道:“不是你,那就只能是皇帝做的了。你们的父皇,真是够狠的。” 凌霜叹口气,停顿一刻又问道:“所以你考虑好了吗?” “不用考虑,”阮青枝摇头,“我不能答应你。晋王殿下,夜寒是我的合作伙伴,一向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而置他于险地,我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139.南齐没有凤凰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然后,阮青枝就被凌霜关起来了。 照凌霜的说法,他本来是打算谈完了事情就客客气气把她送回去的,但她辜负了他的好意,所以他就只能留下她了。 但阮青枝知道不是这样的。 从他开始算计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敌人。所以她此刻的处境并不是咎由自取,她不能责怪自己作出了错误的选择。 事实上,如果她选择了答应凌霜的要求,处境还会更糟。 他要么不信,觉得她奸诈而加倍提防;要么就是觉得她凉薄而歹毒,对她一边利用一边憎恨,顺便把兄弟相残的那点罪恶感转化为恨意加诸她身上,硬给她安一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像如今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此刻凌霜虽然恨她冥顽不灵,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小丫头片子虽然蠢,倒还算有点良心”。 阮青枝不稀罕别人肯定她的良心,但她喜欢别人觉得她蠢。 对付蠢货嘛,比对付聪明人省事得多。他晋王殿下每天打听消息算计旁人那么忙那么累,肯定也是愿意节省一些力气的。 阮青枝也很高兴他愿意节省力气,这真是皆大欢喜。 于是阮青枝就这样心满意足地在小黑屋子里躺了一整天。火盆里炭火足够,软榻上被褥很软很舒适,婢女们送来的点心和水果都很香甜,瓜子颗粒饱满,茶叶是上用的名品。 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但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神仙是被困在黑屋子里不许出门的。 这一整天,程虎李三他们没有任何消息,晋王的小丫鬟们悠闲而平静,显然局势完全在凌霜掌控之中,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阮青枝很焦躁。等到小婢们撤下晚餐的碗筷、说过“请郡主早些安歇”之后,她就躺不住了。 请她早些安歇,就意味着丫头们不会再来打扰。可是门口会不会有人守着?凌霜会不会已经在外面安排了人手,专等她逃出去以后抓个正着?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阮青枝也不打算费心去猜测去推断,她是无论如何都要逃的,有没有人守着都一样。 但什么时候逃、如何逃,结果可能会很不一样。 阮青枝没有等到夜半三更,更不打算去等四更天那段最黑暗的时间。 夜幕刚刚落下、更鼓的声音还没有响起来,不远处巷子里孩童笑闹的声音、等不及过年抢先放炮仗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阮青枝已经忍不住将两只凳子摞在一起踩着跃上了房梁。 没错,她不打算从那个耗子洞似的小窗口里挤出去,她疑心那个窗口是留给她的陷阱。 她要,拆屋顶。 这屋子是民房,用的不是宫里那种大片大片的琉璃瓦,也没有富贵人家那样密密麻麻的檩条、勾连紧实的瓦片。 这种屋子,檩条与檩条之间的距离足够她轻易钻出去,上面捆扎成束的秫秸和用黄土掺杂麦壳拌的泥土都很脆弱,用尖刀费些力气就能割断。最上面一层的瓦片也并不怎么严丝合缝,只要动作轻一点,徒手就能掀开那么两三片,钻出去一个人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阮青枝心里如此这般盘算着,手上动作一刻也不停,很快就方方正正地割下了一大块泥土。她想了一想,没有直接丢到地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房梁上,不让它掉下去。 接下来动作越来越熟练,没费多少工夫就割出了一个足够自己钻出去的洞。 阮青枝收回尖刀心疼地擦了擦,插回鞘中。 伸手要推瓦片时却觉得微微有些眩晕,大约是适才仰头太久了。 她缩回手,解下了刚才围在脸上用来挡尘土的半片床单,躺倒在了房梁上。 还别说,躺在这儿倒蛮舒服的,居高临下还能从那扇小窗户看到外面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在风里摇摇晃晃呜呜地响。 不对—— 眼角瞥见树下黑影一闪,阮青枝立刻警觉,忙翻身坐起,顺手将那半片床单搭在房梁上拽着滑下去,撞翻了一只凳子踉跄着跌到了地上。 屋里顿时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阮青枝只来得及踢翻了桌子上的烛台,然后就听见房门哗啦一响,有人闯进来了。 烛台带着蜡烛在地上滚了两圈熄灭了,屋子里瞬间陷入了黑暗。门口的人愣了一下,快步奔上前:“你在做什么?!” 竟是凌霜亲自来了。 阮青枝看看地上滚落的凳子,又拽了拽手里的半片床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活了!你滚!我要死关你什么事!——不对,我要死都是你逼的!我做鬼不会放过你的!” 凌霜被她哭得头疼,借着门口照进来的灯光看了老半天才不太相信地确认道:“你要……上吊?” “你才上吊呢!”阮青枝哭骂,“我这叫悬梁自尽!” 那还不是一回事嘛。 凌霜无奈:“别闹了。本王没心思陪你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小孩子把戏也是把戏,小孩子悬梁也是会死的!”阮青枝继续哭,“我活了这么大,除了我亲爹我后娘我半亲不后的妹妹以外还没有人敢这么欺负我!我不活了!” 凌霜皱眉上前,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床单,脸色慢慢地阴了下来。 床单是撕过的,有用力拽过的痕迹,所以这不可能是听见他过来才临时做戏。 这小丫头,真想死? “为什么?”他冷声问。 阮青枝没本事夺回床单,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心里好难受……夜寒是不是死了?你派人去杀他了是不是?” “是。”凌霜忽然承认了,“你不肯答应我,我只好先送他上路。等三哥没了,你再答应我也是一样。” “你放屁!”阮青枝哭得嗓子都喊破了,“我白天才说不答应你,你就算插上翅膀飞去杀他也来不及!分明是你早就派人去杀他了,那些贼匪分明都是你的人!你不认账就不认账、残害手足就残害手足,还想赖到我头上,你要不要脸!你这种人坏透了,我要是跟了你才窝囊呢,你一旦有事必定把我推出去,说我是红颜祸水!” 凌霜被她吵嚷得耳朵里铮铮响,心里倒觉得有些佩服。 这小丫头片子,哭成这样脑筋居然还挺清楚,也不容易。 他忽然冷笑起来:“没错,你猜得都对。” 阮青枝的哭声戛然而止。 凌霜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北边的贼匪是我的人,是我下令叫他们绞杀西北军。适才真武军飞鸽传书已到,他们,成功了。” 阮青枝坐在地上呆住了。 什么叫“成功了”? 绞杀西北军?杀……厉王凌寒? 怎么能这样?西北军不是号称以一敌百?难不成这么多年的威名都是吹出来的? 还有夜寒那个混蛋,他本来就是个死人,干嘛还要死第二回?好玩?人家十殿阎罗并不想见他好吗! 阮青枝觉得自己气得够呛,凌霜却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抬手帮她擦了擦脸:“别哭。他死了就没事了。” “谁哭……”阮青枝本能地想否认,却见凌霜的袖子上湿了一片。 怎么? 她刚才假哭的时候哭出了那么多眼泪吗? 阮青枝有些懵。 凌霜双手扶住她的肩,面色柔和,声音放软:“别哭,生离死别也是人生常事。没了三哥,我会给你更好的。” 阮青枝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凌霜试探着向前倾了倾身子,将自己的脖子送到了她的嘴边。 阮青枝依旧神情木然,眼中并没有露出凶光,也没有像只受到挑衅的小兽一样张嘴撕咬。 凌霜放心了。 他微微后仰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到令人放心的程度,微微而笑:“青阳郡主,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是没有意义的。你这样的美人,有锦衣玉食珠围翠绕就足够了,这些我都能给你。” “我要凤印。”阮青枝咬牙道。 凌霜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好,我会让你如愿!” 阮青枝咬了咬唇角,仰起头:“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凌霜不答反问:“在这里做客不好吗?” 阮青枝看着他不答话。 凌霜又笑了,像哄孩子似的无奈,也像哄孩子似的耐心:“不是本王不肯送你回家,而是如今外面还有变数。你也知道,我那些兄弟们,没有一个是真正老实的。等三哥的死讯传回来,朝中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如今你就是一块肥羊肉,人人都想争。” 阮青枝不喜欢“肥羊肉”这个比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撇嘴。 凌霜见状笑意更深,还是坚持着把先前的话说完:“像肥羊肉一样被人争抢并不是什么好事,会受伤,也会掉价。所以你还是安心在这里住着,等事情过了再同我一起去向父皇解释。” “到时候人人都知道我在你这里住过许多时日,所以我就非你不可了,是不是?”阮青枝冷冷地问。 凌霜笑道:“是的。” 如此坦诚,简直让人无话可说。阮青枝瞪着眼睛看他,许久没有再开口。 凌霜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维持着笑容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问?” 阮青枝想了想,低下了头:“他……会回来吗?” 凌霜眉头微皱,随后恢复如常,神色依然温和:“会的。他是皇子,当然要回京安葬。” 阮青枝咧了咧嘴角没有说话,凌霜便又温和地安抚道:“届时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你有什么想为他做的,可以提前预备着。” “你竟比我想得还周到。”阮青枝语气平淡地道。 凌霜依然微笑从容:“皇家亲眷多,婚丧大事自然也多,本王算是驾轻就熟。你还小,这些杂事原不用你操心。” 阮青枝抱着腿往角落里缩了缩,没有接话。 凌霜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拿着那半片床单晃了晃,扔到了地上:“不许再玩这种把戏。你若真敢死,我就把你送去给乞丐配阴婚。” 阮青枝嗤地一笑,喷出一个鼻涕泡泡。 凌霜立刻皱眉,扔下床单快步走了出去。小厮上前来关上门,重新落了锁。 阮青枝靠在墙角静静地坐了很久,听着外面风吹着什么东西敲打房门,听着枯树枝在风里呜呜地响,听着门外小厮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最后终于走远了。 一更鼓敲过三遍以后,阮青枝扶着墙根慢慢地站了起来,咬牙: “我死后魂魄不归阴间,不怕配阴婚。” “但是,我不上吊。该上吊的是你们。” “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会在你身上割满三千六百刀。” “南齐,谁当皇帝都可以。但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两只凳子还在地上倒着,阮青枝慢慢地将它们重新摞起来,扶着它们站了片刻,之后一跃而起,蹬蹬两步稳稳地上了房梁。 瓦片被她轻而易举地挪开了。阮青枝没有半刻迟疑,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爬上去,踩着屋脊狂奔。 飞檐走壁的事,她从前并没有做过,所以脚下跑得并不平稳,更不知踩碎了多少瓦片、惊动了多少人。 但这会儿她顾不上太多,已经有人发现她了。 也许是受到惊扰的百姓,也许是闹着不肯睡觉的孩童,当然更有可能是晋王凌霜的无处不在的暗卫。 阮青枝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一直以为只要扳倒了那个身有龙气的睿王就可以大功告成,却不知这天下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在惦记那张椅子。 睿王才刚刚倒下,庆王立刻跳了起来;庆王尸骨未寒,晋王已经按捺不住。 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今看来那个最先当出头鸟的睿王竟是个傻子,把睿王当成头号敌人的她和夜寒更傻。在他们身后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做渔翁、多少人等着做黄雀。 晋王这些年的戏着实唱得不错。听他方才话里的意思,如今上京的局势只怕已尽在他掌握之中。亏她先前还以为他就是个温文尔雅偶尔有些莫名其妙的闲散王爷! 除了晋王,还有谁? 剩下的那五个,包括才断奶没几天的九皇子在内,阮青枝是一个也不敢放心了。 这条巷子不算短,但终究也不是无限长的。阮青枝一边跑一边乱糟糟地想着许多事,心不在焉之下,竟没有发现脚下的屋脊已经到了尽头。 一脚迈出之后,她瞬间察觉到了失重,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这点儿高度倒也不至于摔死,更严重的是巷子那一头已经有人追了出来。看身手就知道是练家子,绝不是她这种三脚猫功夫能对付的。 阮青枝心里暗暗叫苦,到了这地步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咬紧了牙关努力在半空中调整身形,争取摔下去的时候不至于折胳膊断腿的。 疼是难免的了,被抓回去似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阮青枝已经在心里开始骂天了。 却在这时,她的腰上忽然一紧,之后整个人只觉得一阵眩晕,再看眼前的山墙已经换了角度。 有人接住了她。 阮青枝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绝望。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发现毫无作用,嘴上本能地就开始求饶:“晋王……晋王殿下!我说我只是出来遛个弯您信不信?我没想跑啊真的……” “闭嘴!”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吼。 阮青枝吓得很没出息地闭了嘴,然后就发现自己已被人拎着飞奔起来,方向却并不是先前的院子。 所以,这是救兵来了吗? 阮青枝有些不太敢信,毕竟她这一世的运气实在算不上好。 可是说不信吧,她又实实在在地是被人提着在逃跑的。身后晋王的暗卫还在追,距离却已经渐渐地远了。 这个人提着她,竟跑得比空手的暗卫们还要快?好身手啊! 程虎李三他们都未必有这样的身手,而且身为侍卫绝不可能喝令她闭嘴。 除了那几个人,还有谁会来救她? 阮青枝百思不得其解,却发觉那人已提着她转过了两条巷子,然后用力一甩手,将她丢了出去。 扔在了马背上。 阮青枝半点儿迟疑也没有,缰绳还没抓稳就狠狠一夹马腹,说了声“驾!”。 那匹马站得稳稳的,一动也不动。 缰绳很快就被人夺走了。马背上多了一个人,一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手轻轻地摇了摇缰绳,黑马瞬间弹了出去。 阮青枝既惊恐又深感挫败。 肩上被人攥得生疼。那个男声低沉,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我救了你,你却想甩开我自己跑?青阳郡主的良心可真好!” “我没有啊!”阮青枝慌忙摇头矢口否认,“我以为你已经上来了嘛,我胆小,我被吓怕了!他们会杀了我的……” 男声冷冷地打断了她:“他不会舍得杀你的。天定凤命,不管有用没用,我们兄弟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阮青枝大惊:“你们兄弟?你是——” 她在马背上艰难地扭过身去,却只能看见那人的一个下巴。 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乱糟糟的一把胡子,挺难看的。 这张脸她没见过。但如果那句“我们兄弟”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她不看这张脸也能猜到此人是谁了。 她没见过的皇子只有两个,八皇子才只六七岁,所以此人毫无疑问就是那个蠢出了名的六皇子,凌傲。 十七岁了还要按时到上书房去背书,因为干啥啥不行被皇帝嫌弃,至今没有封王的那一个。 但是,蠢?干啥啥不行? 阮青枝哈地笑了一声,仰头看天:“原来,六殿下也是深藏不露。失敬了。” 马蹄声清越在大街上疾驰而过。身后的男人没有说话,也不知算不算是默认了。 阮青枝醒过神来,急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男人放开了她的肩膀,仍然单手握着缰绳,身子微微后仰不肯紧贴她的后背,声音依旧冷硬:“当然是送你回相府,那几个废物都急疯了!怎么,你还想回去找五哥?” 所以他果真是六皇子。 阮青枝没有答他的话,抬脚在马身上一蹬就要翻身滚下去。 凌傲忙伸手拽住他,怒声喝问:“你干什么?想死吗!” “我不回相府!”阮青枝死命挣脱他的手,身子歪在一边半挂在马背上:“我不管你是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一次我受够了!” 凌傲抬手,重重地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我看你是还没闹够!你再不听话,我拧断你的脖子!” “你倒是拧啊!”阮青枝也火了,“快点拧!趁着晚上拧了我的脖子,说不定我还能赶在魂飞魄散之前去北边看看那个死鬼去!反正你们凌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夜寒死了,剩下的我一个都看不上!让我魂飞魄散算了,这差事我不干了!” “你……”凌傲目瞪口呆,仿佛是被她吓住了。 阮青枝怒意未消,努力瞪圆了眼睛,表情凶狠:“你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死吗?我对付不了你们,我还杀不了我自己吗?” 凌傲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阮青枝的心里越来越悲凉。 就知道这一个也是装傻的。 一个人装傻那么多年,当然是有所图的。所以他也是想争那个位置了?所以今晚他从凌霜手中救下她,算是黑吃黑咯?算是她这块“肥羊肉”被他从另外一条狗的嘴里抢过来了? 他们倒是抢得热闹,可是她这块“肥羊肉”,不愿意啊。 阮青枝咧开嘴想笑一下,却看见凌傲脸上的表情愈发惊恐。 他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三、三嫂,你……你怎么了?” 阮青枝愣了一下:什么三嫂? 这贼子怎么会叫她三嫂?他不是来抢她的吗? 她糊涂了,凌傲却也显得十分慌乱。他忙手忙脚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块臭烘烘的汗巾子,递了过来:“三嫂,你擦擦嘴。” 阮青枝糊里糊涂也没觉得不妥,下意识地就照办了。 然后她就看到汗巾子上一片殷红。 “三嫂,你吐血了。”凌傲小心翼翼地说道。 阮青枝皱眉,随手将汗巾子一甩扔了出去,瞪着眼道:“我该夸你呗?你那一巴掌拍得好啊!你力气大啊!你英雄了得啊!” “不、不是!”凌傲急了,“我没用那么大的劲儿!明明是你自己……” “你闭嘴!”阮青枝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好端端的才不会吐血!分明是你把我打吐血的!你都可以拧断我脖子,打吐血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我没有!”凌傲一脸委屈,竟好像要哭的样子:“三嫂,咱们好好说话,你不能冤枉我啊!你要是认定了是我把你打吐血,今后我可不敢见三哥了!” 阮青枝脸上怒色渐渐隐去。 凌傲松了一口气,忙小心翼翼地扶她下马,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三嫂,你听我说,我要送你回相府,我没有恶意……” “夜寒死了。”阮青枝木木地道。 凌傲脸色大变。 阮青枝看着他,神色木然,眼神空空的没有焦点:“凌霜告诉我夜寒死了,我不信。我要去北边找他。现在,你要么放我走,要么就在这里杀了我,不要打别的主意了。我告诉你,南齐没有凤凰,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了。” 140.陪你去给三哥收尸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一股北风袭来,旁边古树上夜猫子凄厉地叫了一声,哗啦啦飞走了。 凌傲打了个寒颤,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阮青枝不说话。夜风刮得她满头青丝乱舞,没披斗篷没戴兜帽窄瘦的肩膀愈显得伶仃,脖子比凌傲的手腕也粗不了多少。 凌傲移开目光,摇摇头,重申道:“我不信。三哥不会死!” 阮青枝转过身抓住马缰,费力地踮起脚尖去够马镫:“这马借我。” 黑马不乐意,迈着小碎步一个劲地往旁边躲。 凌傲忙上前拽住马缰,阮青枝小小的身躯立刻被他挤在马鞍旁边动弹不得。 如此停顿了一瞬,凌傲恍然大悟,忙伸手抓住阮青枝腰间锦带将她提到马鞍上放好,随后自己也跟着上去了,依旧像先前一样与她共乘一骑,催马前行。 “你干什么?!”阮青枝甩肩,手臂乱挥不肯安分。 凌傲忙又向后仰了仰,整个后背几乎要贴在马鞍上了。看阮青枝还不依,他只得红着脸咬着牙道:“你再忍忍,等到了城门口,我问他们讨一匹马来给你!” 阮青枝仍旧不依。反正命已经豁出去了,她也不肯再客气,脊背挺直手肘往后乱拐,尖声叫骂:“小贼!你到底玩什么把戏?你要杀我就直接杀了,这样戏弄人算什么本事!” “我没戏弄你啊!”凌傲委屈道,“大黑只听我的话,你自己骑着它是不走的!” 阮青枝回想了一下,无法反驳,只得默默地接受了他的说辞,稍稍向前倾了倾身子以免他不自在。 凌傲松了一口气慌忙催马前行,不多时便到了城西门。 此时城门当然已经落锁。听到马蹄声响,城上的士兵拿起了弓箭,厉声喝问:“什么人!” “皇六子凌傲!”城下的答复半点儿也不含糊,“要出城,给我备两匹马!” 城头的小将慌忙奔了下来,满脸堆欢:“六爷,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又要出城跟将士们喝酒吗?” “哼!”凌傲黑着脸,“今年这年头,饭都不一定有得吃,喝什么酒!” 那小将连连称是,含笑的目光不住地往阮青枝的脸上打量,正盘算着这六魔头终于开窍了,他作为旧相识是不是可以说句俏皮话打趣一下,就见那小姑娘忽然脸色一变,一口血直喷出来。 小将吓得嗷地一声跳着后退,但衣襟还是被溅到了。他惊恐地仰头,就见那个六魔头颤着手扶住那小姑娘的肩,吓得结结巴巴跟傻子似的:“你你你……你怎么样?没事吧?” 都这样了能没事吗?小将心道。 下一刻却听见那小姑娘细细的声音说道:“你看我像有事吗?” 小将和旁边十几个士兵同时点头。 凌傲盯着那小姑娘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没事就好。马来了,咱们出城!” 前面果然有士兵牵了两匹马来,城门也打开了。 小姑娘看看城门,再低头看看两匹马,扁了扁嘴似乎要哭。 男人最怕这一套,那小将顿时觉得头大。 却见那小姑娘没哭,伸手按住黑马脖子,半空中飞身跃起,竟然稳稳地落在了旁边那匹枣红母马的背上。 “咦?!”守门将士齐齐发出惊叹。 眼前只见雪粒飞起,三匹马两个人已经飞奔出了城。 “厉害啊!”那小将啧啧称奇,“难怪这些年六魔头身边都没见有什么小姑娘,原来他稀罕的是这一款的!” “不对啊头儿,”一个士兵忽然惊呼,“不是说京营已经调动了吗?出门西边没有人了啊!这大晚上的,他们出城往西做什么去?” 小将愣了一下,脸色顿变:“不好!上头说这几天城中有变,让咱们严守城门,该不会……” “应该不是吧?”旁边士兵忙安慰:“上头说要防的是兵乱,六爷又不带兵,就只自己好勇斗狠,也没见他跟谁亲近过!” 小将想了想稍稍放心,又叫过几个下属来嘱咐道:“不管怎么说,今晚放了六爷出城的事,谁都不许往外说!” 众士兵都拍胸膛表示绝对不说,忙忙地又把城门关好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城外一片树林子里,阮青枝勒马停住,看着凌傲:“你要杀我?现在可以动手了。” 凌傲拽着缰绳勒住马,一脸莫名其妙:“你是不是傻了?我杀你干什么?你不是赶路吗怎么停下了?” “你不杀我,你跟着我干什么!”阮青枝焦躁地甩着马鞭,抽得旁边柳树细细的枝条断了一地。 凌傲气得够呛:“谁要跟着你?我不是跟你一块去给三哥收尸吗!” “给你收尸,给你收尸!”阮青枝手里的马鞭没头没脸地甩了过去:“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路货色!没一个好东西!” “不怪我啊!”凌傲双手抱头委屈得大叫,“不是你跟我说三哥死了?你不去收尸,难不成要让他暴尸荒野?” “你才暴尸荒野!”阮青枝气得把尖刀都拔了出来,“你再敢说一个字,我送你下去陪他!” 凌傲委委屈屈闭了嘴果然不敢再多说。 阮青枝狠狠地把尖刀插了回去,一甩马鞭哒哒哒走了。 凌傲却又默默地跟在了后面,没一会儿工夫又赶上来,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要是急着赶路可以快一点,我特地给你要了双马,不会耽误行程的。” 阮青枝正是满肚子焦躁,听见声音又猛地转了回来:“你怎么还跟着呢?我要去见我男人,你跟着干嘛?去跟我抢男人吗?!” “不是……”凌傲哭笑不得,“那是我三哥!” 阮青枝眼睛瞪得通红,咬牙恨恨:“三哥又怎么样?他也是凌霜的三哥、也是凌霄的三哥!我也不懂你们家的事,难道‘三哥’原本不是用来杀的?” 凌傲脸色沉了沉,沉默片刻才粗声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反正我认三哥是我的三哥!” 阮青枝不懂他的话,懂也不信。 她手中下意识地攥紧用力,马鞭竟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她愣了一下,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握在手里,将坏掉的马鞭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凌傲闷头想了好一阵子才醒悟过来,试探着问:“你……怕我是坏人?” “怎么,你竟是好人吗?”阮青枝反问。 凌傲急得揪完头发揪胡子:“不是……三嫂,你得讲理!你想想刚才出城门的时候,没有我你出得来吗?我一路救你一路帮你,你还怀疑我!再说我哪里像坏人了?” 阮青枝看着他的倒八字眉方脸大口络腮胡,认真地道:“哪里都像坏人啊!” 没等凌傲委屈,她又继续说道:“再说你救了我帮了我就一定是好心吗?我觉得你是想利用我找到夜寒然后看他死没死决定要不要再补一刀,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凌傲不懂得什么大鱼小鱼,但他知道这不是好话,气得在马背上站起来哇哇乱叫:“你这个婆娘怎么没良心的?我好心救你还救错了?三哥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不讲理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三哥”,阮青枝心里又加倍焦躁,忍不住扬起手中树枝要打架:“夜寒看不看得上我是他的事,轮不到你管!我受够了你们这一家子狼心狗肺的!今日要么你滚远远的,要么你杀了我好了!我是不会跟你一起走的!” 凌傲也不是个没脾气的,眼看这小丫头实在不讲理,他气得将手中马鞭子狠狠挥了一下,打掉了她手中的树枝,之后拨转马头沿着原路疾奔离去了。 一路催马一路还忍不住咒骂:“亏你是个小丫头片子,要是个男人,我不把你打趴下我就跟你姓……” 阮青枝一直目送着他走,当然也听见了他的抱怨。 她嗤地笑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碍事的终于走了,可以哭了。 却又哭不痛快。 眼里只觉得酸,眼泪却很快就没了。胸膛里疼得厉害,不知有多少情绪乱冲乱撞等待宣泄,偏偏喉咙堵着,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喘气都难。 阮青枝慢慢地从马背上爬下去,找棵大树靠着坐了一会儿,发现实在哭不出来,只好又默默地起身回去爬上了马背。 心里很羞愧。 瞧瞧,她就是这么没心没肝的一个人,自家男人死了都哭不出来。 其实哭不出来也正常。死个男人嘛,她已经死过八个了,这第九个虽然死得忒早了点,但也没什么好哭的。 习惯了嘛。 熬过这辈子,下辈子再换一个嘛。 虽然没有下辈子了…… 但是这辈子也不必再找了。凌家的人,一个两个三个,都该死。 反正这辈子无论怎么积德行善都没用了,不如就玩一票大的,帮着这南齐天下换个主人吧。 皇帝姓张姓王姓李姓赵都无所谓,姓凌的就算了,他们不配。 不配。 所以这片土地上的新皇帝应该从哪里找呢?阮青枝环顾四周。 这附近荒山野岭自然是没有的,但是别处应该会有。实在不行,就去问问北燕愿不愿意南下。 算了,北燕不行,夜寒不喜欢。 夜寒…… 他怎么会死了呢?一个没有命的人怎么会死了呢?这不是个笑话吗? 她都还没答应,他怎么敢死的?他怎么好意思死的?浪费了她那么久的心血,浪费了她从司命神君手里诓来的、从自己的嘴里省下来的仙药……他都不觉得羞愧吗? 等等,仙药? 阮青枝愣了一下,随后胸中一股闷气终于找到了出口,伴着一声怒吼尽数倾泻而出:“夜寒你个蠢货!浪费了我的药,我给你戴一千顶绿帽子!” 她忽然伏倒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哈哈大笑,笑得满脸泪,喉咙里又腥又咸怎么也咳不干净。 后面不远处,络腮胡子的少年骑着黑马慢吞吞地跟着,脸色黑得很吓人。 夜渐深,北风越来越紧,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刀子似的直往人的脖子里钻。 上京往北数百里之外的那片深山里,训练有素的贼匪还在镇子上住着,每个时辰派五百人出来换班守在镇子入口的那片山坡上,手持硬弓长箭对准山坡下的一个深坑,兢兢业业,即便是深夜也毫不懈怠。 那个深坑里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任何动静。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人早已经死透了。 那坑里的毒多厉害啊!首领都说了,三天之内谁也不许靠近,否则毒死活该别想领到一文钱抚恤。 所以这差事实在过于轻松了些,而且显得很可笑。夜里那几班的贼匪难免都有些抱怨。 因为心里存着抱怨,所以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呜呜的北风声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些别的声音。 坑底,并不是贼匪们以为的人马倒籍尸体横陈的局面。 如果此刻那些贼匪肯过来看一眼,就会发现原先倒在地上堆得很高的死马死人已被土盖住成了一个高高的坟包,顶端几乎与地面平齐。 这些土的来源就在旁边。那是人工挖出来的一个三丈见方的大洞,宽敞得如同一间大屋,里面或站或坐一百多人,个个浑身脏兮兮灰头土脸,却都露着大牙笑得很灿烂。 “死不了了,”吴林嘿嘿笑着,“爷,我觉得我又有力气了!楚公子出的主意果然不错,那些毒盖住了,咱们就没事了!” 夜寒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也算死里逃生。看来他们下的不是剧毒,等药劲过了就没事了。” 众人闻言都赞同,心里却又觉得不太对劲。 最初中毒厉害没来得及逃出坑去的那一批,死了好几个呢。就连那些小贼也有几个逃得慢了被毒死的。 他们这些人已经在坑里被困一天一夜,怎么自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没有再增加伤亡,反而越来越有精神了呢? 难不成那毒药的药效过得快,等最初凶险的那一阵过了,就不致命了? 如此歹毒的贼人,应当不至于会用那么蠢的毒药吧?众人越想越觉得费解。 夜寒也跟众人一样被这件怪事闹得一头雾水。 第二次跌进这个坑里以后,他是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尤其是后来发现留在坑里的同伴已经有几人没了呼吸、那些伤重的也没有再醒过来之后,他几乎就已经绝望了。 不料居然迟迟没有死。 等到那个小贼把这帮贼匪的来历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清清楚楚,众人都觉得知道了仇人是谁就可以瞑目了,却仍旧没有要咽气的意思。 不但没死,程叔吴林他们甚至还有精神说笑,小舟更是挣扎着爬起来翻出一些干粮分给众人吃。 如此这般糊里糊涂到了天亮,众人已经有力气跪坐起身了,便商量着死马当活马医似的拿了刀剑长枪开始挖洞,越挖越精神,经过了一个白天加半个晚上之后,局面就是现在这样了。 简直如有神助。 照这个趋势下去,夜寒觉得天亮以后若打起来,他还能再杀一波。 楚维扬也是,原先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哼哼唧唧呢,这会儿居然靠在墙边开始哼小曲,唱什么“小姐小姐你多风采”,好像死过一回忽然就对女人感兴趣了似的。 这时众人都已休息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心大的就靠在角落里闭上眼打算睡一觉,不敢睡的就各自拿了自己的或者捡来的兵器在擦拭。夜寒觉得背上的伤处不太疼了,低声唤小舟来给他换药。 小舟一边蹦过来一边笑道:“我就爱在爷身边呆着。每次离您近一点,我就觉得格外精神些!” “跟谁学的油嘴滑舌?”夜寒笑问。 旁边吴林忽然愣了一下,脱口接道:“不是油嘴滑舌,我也觉得是!先前挖洞累极了的时候我就到爷身边歇一会儿,很快就觉得有力气了!” “越发胡说八道了!”夜寒无奈,“你们都拜了楚维扬做师父不成?” 无辜被点到名字的楚维扬气得哼唧了一声,慢吞吞地爬了过来,像狗似的在夜寒身上嗅来嗅去,最后下了结论:“可能凌老三被仙人开过光,咱们把他分着吃了,可以百病全消。” 话一说完旁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自己忽然又拍了一下巴掌:“仙人?你家小媳妇不是一直神神叨叨自称仙人来着?她……怎么给你开的光?凌老三你该不会真的……” “闭嘴!”夜寒打断了他的疯话,伸手指了指上面,意思是小点声别惊动了敌人。 楚维扬配合地捂住自己的嘴,只一霎过后又放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我没在开玩笑啊,今天这事太邪门了!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跟你小媳妇有关系?你没被她开光,难道她给你什么老君仙丹了?你别藏私啊,拿出来给我们长长见识也好!” “什么老君仙丹!”夜寒无奈,“都是你们撺掇的她,心越来越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次出门,她只扔给我一瓶市面上随处都能买到的伤药,连句好话也没说!” 他说完话就闭上了眼,楚维扬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急得不行:“药呢药呢?拿给我看看呀!一瓶寻常伤药你也藏私?!” 夜寒睁开眼,气得想揍他:“我媳妇给我的伤药,干嘛给你?你稀罕,你也娶媳妇去啊!” “凌老三你……”楚维扬气笑了,“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一瓶破烂伤药你也当宝贝藏着?你不给,我偏要抢!” 他一边说着果真扑过来在夜寒身上乱摸,三下两下果然找到了一只小瓷瓶,笑嘻嘻握在手里:“我看看这是什么灵丹妙药,竟能解得咱们厉王殿下的相思之苦……” 随着一声轻响瓶塞拔出,淡淡的草药味立刻弥散开来,确实是寻常伤药的味道。 可是随着药草味散开,附近的小舟、老程等人立刻觉得心头为之一爽,就连先前身上带伤的也瞬间觉得不那么疼了。 夜寒也察觉到了这个异状,呼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楚维扬拿着那瓶药,呆呆:“所以,咱们活到现在竟是这瓶药的功劳?难不成这真是老君仙丹?你媳妇真是神仙?” “什么神仙,”夜寒慌忙否认,“至多是神医而已!” 神医,可不能神到这个地步。众人心里同时想道。 这会儿大家都有了些精神,力气也有了、脑筋也转得快了,人人都觉得夜寒越是否认,他媳妇是神仙这件事就越是绝对没错。 所以,他们这些人四舍五入也算是神仙护着的人咯? 神仙护着的人,怎么会死! 这会儿原本打盹的人也不睡了,人人都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劲儿,立刻就能冲出去大杀一场。 老程攥着大刀咧嘴笑着正要开口,旁边吴林忙捂住了他的嘴,替他说道:“爷,咱们冲出去吧!” 夜寒摇了摇头。 吴林忙道:“咱们可以的!那些废物不顶什么事,咱们定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不是不去,是要等一等。”夜寒扶着墙壁慢慢地站了起来,“此刻大家身上的这股力气是虚的,还需要再歇一歇,养足精神。” 众人想反驳却觉得底气不足,只得躬身领命,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收不住。 谁都没料到,原本必死的局面,竟会以这种方式柳暗花明。 所有幸存的将士都簇拥了过来,楚维扬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药瓶递了出去,在每一个人手中传递着。 众人也不知这样做有何意义,只是本能地觉得,也许摸一摸那只瓷瓶,就可以百病全消了。 夜寒在旁看着没有反对,只淡淡地笑着,似欣慰似惆怅。 竟是他误会那个小丫头了。原以为她真的不曾给他准备什么,却不想竟是这样的一份大礼。 装在瓶中,仅凭气息就可以解毒救人,这绝非人间灵药所能做到的。 难不成真是仙丹? 可……不是人间的东西,怎能轻易用在凡人身上? 这算不算逆天而行?! 夜寒心中一凛,脸色顿变。 楚维扬在旁看见,忙上前挽住他,急问:“怎么,哪里不舒服?” “没有。”夜寒摇摇头,拔剑出鞘:“差不多了。咱们,该回人间了!” 141.大约是个压寨夫人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人间,北风裹挟着雪粒啪啪砸向那些已经饱受摧残的枯草,半空中枯枝败叶残雪乱飞,将士们身处其中四肢僵硬脸颊生疼辨不清东西南北,与身在地狱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但,人间有光。 那是山坡上贼匪们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在寒风里明明灭灭,宛如鬼火。 第一个探出头去张望的老程挥了挥长刀正要喊杀,吴林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回过头来低声道:“没有异状!” 夜寒举剑挥了挥,坑底一百余人同时跃出,在黑暗中贴地潜行,直奔两面山坡上火光密集处而去。 亮处看暗处是看不清的,暗处看亮处却不费什么力气。再加上有风声的掩护,精神抖擞的西北军将士偷袭贼匪,简直轻而易举。 憋屈够了的将士们终于表现出了西北军该有的威风,一击如利箭穿喉,没等贼匪们反应过来就已经给了他们一记厉害的。 惊呼声、脚步声和兵刃碰撞的声音搅碎了山中的宁静,火把依旧摇曳的未绝,血腥气已在夜幕中弥漫开来。 “放……放信号!”一个小贼结结巴巴地向同伴提醒。 话音未绝长枪已经刺穿了他的咽喉,与此同时旁边一道刀光斩断了他同伴的手腕。 信号是放不出去了,厮杀还在继续,北风吹散了呼痛声和求救声,山坡上明明在生死相搏,远远望去却仍是一片怪异的宁静。 人影幢幢,恍如鬼魅。 这场偷袭只持续了一刻钟,之后两边山坡上就只剩下火把摇曳了。 老程在自己受伤的脸上摸了一把,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唾沫,骂道:“娘的,不经打,不过瘾!” “可以了。”夜寒笑道,“咱们的毒才解,后劲未必足,打久了说不定要吃亏。” 道理谁都懂,可是想起先前在坑底的憋屈、想起那十几个陪着战马被埋在坑底的同袍,众将士仍然难免觉得气还没出完。 楚维扬笑嘻嘻凑了过来:“阿寒,既然大家都没打够,不如咱们干脆去端了贼人的老巢算了!” 老程第一个举手赞成。 夜寒抬脚踹在楚维扬腰上:“贼人老巢里少说还有六七千人,你去?” 楚维扬嘿嘿笑了:“我就不去了,我身上还有伤呐!” 这时众人也反应过来了:谁身上还没点伤啊!这会儿趁着士气高涨再杀三五百人或许不在话下,但要真冲进敌人的老巢里去,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老程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问:“不去老巢,那咱们去哪儿啊?” 说是来剿匪的,总不能看见贼人多,捡回命来就灰溜溜逃跑了吧? 夜寒向旁边山坡上看了看,沉声道:“先进山。” 暂避锋芒,再寻良策。 这会儿众人渐渐也都觉得有些疲惫,深知此刻确实是需要躲一躲了。当下无人再有异议,点齐人数互相搀扶着,悄无声息地进了山。 小半个时辰之后,前来换班的那队贼匪发现了异状,又不敢靠近陷阱去查看,忙将消息传回镇子里,平静的山中顿时乱成一片,这局面却也是在西北军意料之中的。 众贼匪派出了两千多人的队伍前来附近查探,却始终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最后那个女首领派出了两个喽啰去查看陷阱,二人却都倒毙在坑边没能回程。 由此可知坑底的毒药还不曾失效,这么说绝不可能是那队西北军搞的鬼了。 众贼匪百思不解,又无确切消息可以报知上京,顿时惶惶不知所措。 如此一直乱到天亮,除了加强警戒派人搜山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 此时躲在山里的西北军众人的处境当然也并不妙。北风,大雪,饮食短缺,伤痛发作……都挺难熬的。 但不管多难熬、不管楚维扬在旁怎么撺掇,夜寒始终不肯把阮青枝给他的药丸拿出来吃一粒。 原先是舍不得,现在知道这药来历不凡之后就更不敢吃了,生怕这是什么逆天的东西。 上次在阳城闹出来的那两次事已经把他给吓坏了,他可不想冒险再试一回。 不肯吃药的后果是背上的伤迟迟不好,翻着白肉很吓人。他自己因为失血的缘故格外怕冷,在这冰天雪地里难免要多受一重苦楚。 当然受苦的也不止他一个。 阮青枝冒着风雪走了一夜,整个人也已经冻透了,以至于第二天经过一个镇子的时候,镇上的人差点以为是什么雪妖之类的怪物到人间来作乱了。 “这是谁家的姑娘哟!”卖豆花的婆婆攥着她的手掉眼泪,“穿得这么单薄,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你家人呢?” 阮青枝摇摇头说不出话。 那婆婆把一碗豆花递给她,却发现她手指僵得根本端不住碗,忍不住又掉泪:“造孽哟造孽哟,这该死的世道!” “阿婆,”阮青枝努力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声音:“多谢你,我没事。” 豆花婆婆见她开口,忙又重新将豆花递给她,抹泪道:“是,是,人活着就没事!姑娘啊,这天气、这世道,你怎么敢一个人走路?你这是去哪儿啊?” “我去找土匪,”阮青枝的声音细弱低哑,“阿婆知道哪里有土匪吗?” “土匪?!”豆花婆婆霎时变了脸色,咕咚向后仰倒,然后飞快地爬起来,三步两步冲进后面的屋子里去了。 阮青枝看着消失的豆花婆婆以及关上的门,迷惑了一会儿,端起碗来慢慢地把豆花喝光了,摸摸荷包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门里仍旧什么动静也没有。阮青枝想了一想,伸手把旁边木盆上盖着保温的小棉被拿过来扔到马鞍上,慢吞吞地爬上马走了。 马蹄声哒哒走远之后,豆花婆婆的男人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探了探头,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走了!” “哎哟可算是走了!”豆花婆婆叹着气跺着脚走了出来,“这是造了什么孽哟,青天白日的怎么还撞上女土匪了!哎哟哟哎哟哟,还把咱被子给抢走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男人眼尖,一眼瞥见空碗旁边那块碎银子,惊呼一声忙扑过去攥在了手里:“银子!他娘,这是银子吗?!” 豆花婆婆愣了一下,之后又跳了起来:“银子银子银子,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你这辈子见过银子长啥样吗!” “见过啊!”男人在银子上咬了一下,咧嘴笑了:“这不就是嘛!他娘,咱发财了!” 豆花婆婆怔怔地看着男人手里的银子,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男人忽然啪地拍了一下大腿:“你说咱是不是傻?土匪怕什么?她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少力气?就算是土匪家的秧子,那也不过是个没断奶的小崽子罢了!” 豆花婆婆回过神来,在围裙上擦擦手讪讪地笑了:“是哈,我怕她做什么呢……” “不是啊傻婆娘!”男人跳了起来,“我是说,那丫头随手就能扔给咱一块银子,她身上肯定有的是钱!还有她的马、她的衣裳首饰……要是全留下来那得多少银子啊!” 豆花婆婆吓懵了,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发出声音:“你、你你……你想抢劫她的银子?” “为什么不行?”男人扯了扯补丁摞补丁的袖子,“她是土匪!她们能抢咱们,咱们为什么不能抢她?她一个丫头片子能扑腾多大会儿?惹急了我连她一起卖了!” “连谁一起卖了?”旁边一个木木的声音问道。 男人嗤笑:“傻婆娘就是没出息!卖一个小丫头片子把你吓成这样?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话未说完他忽然住了口,因为终于意识到刚才说话的不是他家婆娘,而是一个冻得发僵的男声。 他惊恐地抬头,就看见豆花摊前立着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马背上一个胡子拉碴看不出年纪的男人坐着,铁塔似的。 豆花婆婆咕咚一声跌在凳子上,吓懵了。 土匪!这次是真的土匪啊!! 她男人更是瞬间面白如纸,双腿一软噗通跌在了地上,双手举过头顶结结巴巴求饶:“好、好汉饶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马背上的人没有低头,手里甩着马鞭面无表情:“听说,你拿了我三嫂的银子,还要把我三嫂抓去卖了?” “没没没,”豆花婆婆慌忙否认,“我汉子说的是刚才那个小丫……” 话未说完她男人已经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疯狂摇头:“不是不是!俺们没要抢谁!俺们家祖祖辈辈老实本分,卖豆花从来没多收过一文钱……” 马背上的人咧嘴笑了:“上一个骗我的人已经被我大卸八块了。” 男人白眼一翻,咕咚仰倒在了地上。 豆花婆婆手忙脚乱过去拽他,一时又拽不起来,只好从他手里扒出了那块银子,哆哆嗦嗦双手托着献给了马上的男人,连喊“大王饶命”。 男人顺手接过抛了一抛,揣进了袖子里。 却还不走,眼睛看着旁边盛着豆花的大木盆。 豆花婆婆福至心灵立刻醒悟过来,忙回到摊前满满地给他盛了一大碗。 男人也不下马,就在马背上伸手接过,一仰头咕嘟咕嘟喝了,空碗递了回来,示意还要。 豆花婆婆只得又回头去给他盛,眼看着他一口气喝了四碗,疼得她心里直抽抽。 好容易看着那煞神扔下空碗骑马走了,豆花婆婆呜地一声哭了出来,踉跄着奔回去叫醒了她的男人:“他爹,咱家银子被山贼抢了!他还抢了咱家四碗豆花!” “你个败家婆娘还想骗我!”男人愤恨地甩开了她,“分明是你从我手里抢了银子去给他了,豆花也是你给他盛的,怎么说是他抢的?” 豆花婆婆愣了:“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晕了吗?你……你装晕?!” 男人缩了缩脖子没敢说话,豆花婆婆气得一甩围裙抽在了他的脸上:“好你个没心肝的!你胡说八道招来了山贼,惹出事来你自己装晕,把烂摊子甩给我!这亏得没让你发财,不然鬼知道你还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现在的祸事还小吗?咱们被山贼盯上了!”男人越想越委屈,也跟着哭了起来:“我就说这么冷的天不要出来卖什么豆花,你非不听!你看,惹出事来了吧?” 这时街坊邻居们也被他们家的动静吸引出来了,有人就凑过来问:“大冷天的,你们老两口子哭什么呀?” “遭了山贼了!”夫妇二人齐声答道。 邻居们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四下张望一番,随即后退与豆花摊拉开一点距离,隔着巷子问:“怎么就遭了山贼了?山贼有多少人?抢了什么?” 豆花婆婆哭道:“两个人,抢了四碗……不对,五碗豆花!还有我盖盆的那床小被子!” “就这些?!”众人相顾愕然,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害怕还是该笑。 这时却有眼尖的孩子忽然叫了起来:“山贼!山贼来了!” 众人起先还以为是孩童乱嚷,过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前面风雪之中的那些黑影竟是一群骑着马奔过来的人。 山贼,山贼啊! 百姓瞬间一哄而散,连先前乱嚷乱窜的孩子都被自家大人像拎鸡仔似的提起来丢进了门槛里,之后各家的木门稀里哗啦关上,巷子里霎时鸦雀无声。 只有豆花婆婆和她男人还在摊前站着,茫然无措。 前面的黑影一眨眼就到了近前,竟是乌压压一片好几十个骑在马上的壮汉。 豆花婆婆的男人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豆花婆婆也想有样学样,偏偏那个白眼怎么也翻不好,又担心直接倒在地上弄脏了衣裳不好洗,一时不免犹豫。 这一犹豫的工夫黑影已到眼前,只听一个比打雷还响的声音喝问道:“卖豆花的!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四五岁、长得很好看像大户人家小姐的姑娘从这儿走过去了?” 豆花婆婆慌忙点头,之后却又更加发慌地疯狂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马背上的汉子一鞭子甩了过来。 豆花婆婆边躲边哭:“没有啊大王!先前倒是有一个小姑娘,可是一点都不好看、也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啊!” 那汉子闻言又要打,旁边一人忙上前拦住,代替他语气温和地问:“怎么个不好看法?” 豆花婆婆怕打,忙道:“灰头土脸的,穿一件一看就很薄的小袄,帽子也没戴,整张脸冻得跟纸糊的小鬼似的,骑一匹破马,还抢我家豆花喝……一看就是一个混得很不好的女土匪!” 马背上几个汉子面面相觑,都觉的有些不太确定。 但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有几个人不信邪又去敲开了旁边几家的门,问来问去各家的说法却都是差不多的: 一个冻得看不清眉眼的女土匪,抢了周婆婆家的豆花喝,还把人家盖在盆上的棉被给抢走了! 好看?女土匪能有多好看?不好看不好看,凶巴巴的像个母夜叉一样! 好像也不是什么小姑娘,后头还有个男人叫她嫂子呢!那男人也看不出年纪,多半已经三四十岁了,所以说那个“小姑娘”大约是某个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什么的吧? 如此这般的消息打听出来,马背上的汉子们互相以眼神交谈一番,齐齐摇头。 这,不像啊。 如果人是从这边官道走的,这么久无论如何都该追上了,绝不至于半点儿消息也没有。 “一路上驿馆、客栈都没有消息,想必是没走这边。”一个士兵总结道。 为首之人往前方被风雪掩住的路上看了一眼,拨转马头:“返程!” 马蹄声哒哒地沿着来路折返了回去。豆花婆婆和忽然就醒过来了的男人趴在桌子上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齐齐缩手拍胸:“怎么这么多山贼啊?这是什么世道哟!” 阮青枝不在意这是什么世道,她也不太在意天气。 她只知道夜寒在北边,在某片贼匪肆虐的山里。只要方向没走错,总能找到的。 上一次北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已经到了杞县,再后来就没有了消息。阮青枝估算他们行军的速度,再考虑到剿匪需要时间,猜测夜寒此刻所在的位置应该还在杞县附近二百里的范围之内。 当然她其实可以直接打听杞县附近的山贼,甚至可以直接打听真武军。但是,她不敢。 越是靠近杞县、越是靠近这片山贼肆虐的地方,她就越不敢开口向人打听。 到后来,她甚至连人也不敢见了。每每行至村镇闹市,看见百姓三五成群聚在一处闲谈的时候,她总是如临大敌远远地躲开,生怕从那些陌生人的嘴里听到关于厉王的议论。 他的死讯,她已经听到过、也说给别人听过了,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就有勇气再听一遍。 字字锥心啊。 因为一路避着人的缘故,阮青枝一直没有机会买一件保暖的斗篷,一路上只能裹着那床小被子挡着风,可想而知形象必然极其狼狈。 可是阮青枝不在乎了。 到了第四日,风雪渐止,连续多日灰蒙蒙的天上居然出现了太阳的轮廓,人间终于又有了一两分暖意。 中午时分,阮青枝摸了摸脸上化成了水的霜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硬饼子啃了两口,勉强用冷水送下去,之后又换到另一匹马的背上,继续催马前行。 杞县已经过了。此刻阮青枝走的地方是一片乱山。 先前在附近镇子上买水的时候,茶棚姑娘好心提醒她,无论如何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那片山里,有山贼。 阮青枝听见“山贼”二字就吓得打翻了茶盏。茶棚姑娘见状深表同情,连说附近的百姓都是在山贼手里吃过亏的,那边山里还有一个镇子被山贼占了,镇上的百姓再也没出来过,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怎么着,县里府里的官员都不敢过问。 阮青枝连着喝了好几碗茶才鼓起勇气问了山贼的数目,姑娘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那片山里的飞禽走兽都被猎光了,附近的商旅也都被抢怕了不敢过路,前几日听说就连县城也受到山贼滋扰了。 敢滋扰县城,那么山贼的数量至少也得有几千。阮青枝在心里这样估算着,浑身冻僵的血液立刻沸腾起来。 直觉告诉她,找到了。 付过茶钱之后阮青枝立刻起身上马,没有再走官道,而是直接找小路钻进了茶棚姑娘说的那片山。 吓得几个茶客面面相觑,直疑心这小姑娘是被吓疯了。 阮青枝也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肯吃这样的苦,在严冬风雪里受这样的罪,只为了来确认一个男人的生死。 她清楚自己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绷到了极限,最多再过两天,若是依旧没有进展,她多半就要像寒风中的一根枯树杈一样咔嚓一声断掉,跌到雪里再也出不来。 夜寒那个混蛋,他可真会折腾人啊。 阮青枝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抱怨,脸颊眼神都冻得发木,再也娇俏不起来、也跋扈不起来了。 这山路,真不好走啊。 路太陡不好骑马,阮青枝只得下马步行,从地上捡了根枯树枝当拐杖拄着,一步一步走得无比艰难。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次被凌霄骗出去、险些被困在山里的往事。 那次她也是翻山越岭受了不少委屈,可是跟今日相比,那样程度的苦累简直不值一提。 京郊的小山坡,没有尖石、没有奇怪的坑洞、也没有这些恼人的雪……那时她是怎么好意思委屈成那样的? 那时她不过是受了那么点委屈,就矫情得又是哭又是闹,最后还是夜寒背着她整整走了一宿步行回家…… 如今的辛苦委屈可比那次严重百倍不止,夜寒反倒不管了是吗? 阮青枝也不敢奢望他再背她回家了。只要他还肯出现、只要他是活着的,让她背他回家都行。 阮青枝一路走一路爬,滑倒再站起、站起再滑倒,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跌了多少跤,抬头看看四周却都已经没有路了。 总不能,困死在这深山里吧? 阮青枝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死法。 可她,走不动了。 这里有一片地方没有雪,枯草干燥毛茸茸的像被子,也许可以在这里躺一躺。阮青枝心里想。 同时她却也很清楚,此时此刻,只要躺下,就不会有机会再起来了。 “不行,我不服!”阮青枝狠狠地在自己准备偷懒的腿上敲了一棍子,咬紧牙关强撑着继续往山上爬。 越过山坡一抬头,却被眼前看到的场景吓呆了。 山坡那边不再是皑皑白雪,而是人。 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手持兵刃映着白雪杀气腾腾的人。 142.是女土匪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没等阮青枝从惊吓之中回过神,四周的喊杀声已经震天地响了起来。 阮青枝胆战心惊地伏在山坡上窥探,眼前只见剑影刀光混杂成一片,人影交错,一时竟看不过来。 粗粗看上去总有一两千人,这还只是一角。远处那片山谷里喊杀声似乎更密。 这到底是怎样规模的一场战事,阮青枝不敢想。 她竟是不小心闯到战场上来了。 可是南齐境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战事?发生内乱了吗? 阮青枝并没有了解过南齐将士的服制和兵器配备,各地驻军的数量和位置更是一无所知。此刻看这交战中的双方,她只能看出其中一方穿的是兵服,另一方身上似乎是寻常百姓的服饰,手中兵器却半点儿也不输。 杀声四起,血腥气迅速在林间弥漫,显然这是真打,绝不是哪边的驻军在搞什么操练演习之类的。 阮青枝躲在山坡上一动也不敢动,冻木了的脑筋艰难地运转着,好一会儿才想起了一些线索: 真武军。 凌霜说过,真武军是驻扎在这附近的。所以哪一边是真武军?另一边又是谁? 最关键的是,夜寒在哪儿?这场战事,会不会与他有关系? 阮青枝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周身血液沸腾,连日来僵硬得如同木雕的四肢竟然奇迹般地有了几分热气。 但四肢再灵活对她也没什么用。交战还在继续,偶尔甚至会有流矢落到这附近来。 阮青枝只得打起精神全神戒备着,眼睛也不敢眨。 眼看着刀枪剑戟你来我往光影冰寒,眼看着适才还在喊杀的将士眨眼间中箭倒地死不瞑目,眼看着地上积雪枯草被染红、被踩踏、狼藉一片。 地上很快就倒下了好些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有受伤未死的似乎想要求救,抓着枯草在地上乱爬,哀嚎声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震得人心脏都跟着响。 阮青枝觉得自己应该跑远一点才安全,但不远处仍在交战,或许还没等她站起来,箭就先来了。 躺在这儿也是一样:无人发现万事休提,一旦被发现了,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城门既已失火,池鱼又焉得无恙。 这个“一旦”并没有让阮青枝等太久。在她胆战心惊地盯着不远处一个后背中箭的伤患的时候,危险已在她身后了。 阮青枝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一道巨大的黑影带着寒意从她身后猛扑过来,锐利的长枪直奔她后心而来。 多亏久违的阳光给了她一点提醒。察觉到黑影靠近以后,阮青枝来不及多想,就地翻身往旁边一滚,险险避开枪尖,瞬间已吓出一身冷汗。 杀过来的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男人,身上穿的是高阶的兵服,愈衬得他一身凶悍之气外露,十分骇人。 阮青枝躲开一记杀招之后来不及多想,忙翻身跃起连滚带爬就要逃。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随后大喜,手中长枪唰地往地上一插,穿过阮青枝的袄子将她钉在了地上。 阮青枝霎时动弹不得,虽未受伤,却能感觉到寒意从腰间传遍全身,整个人仿佛重新被冻僵了。 跑,是不成的。她的衣裳没那么容易扯破,此刻要想走,除非她自己动手把被钉住的衣角割下来。 而且即便是割去了衣角,那个士兵仍然可以故技重施,甚至可以一枪刺穿她的心脏。 冻僵了的阮青枝,并不是这个士兵的对手。 更何况此刻是在战场。即便她能侥幸逃出性命,一旦惊动了旁人,她仍旧没有生路。 阮青枝的心脏早已揪紧,伏在地上半天不敢动,脑筋尽力在转,却始终想不出什么脱身之计。 这时那士兵已经靠近了,哈哈笑着十分得意:“居然是个婆娘!会功夫的!老子今天的运气不会这么好吧?!” 阮青枝悄悄缩回手去抓住了腰间的尖刀,强作镇定地开口道:“祸福相依,你捉到我只怕未必是什么运气。” “听不懂。”士兵摇摇头,弯腰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老子说是运气就是运气!婆娘,你手底下那帮人不行啊!” 阮青枝没心思跟他扯闲篇,趁他说话的工夫猛一翻身,带着他的长枪脱了手,摇摇晃晃被她压在了身下。 士兵尚未来得及惊呼,阮青枝已反手将长枪抓了起来,二话不说对准那士兵的脖子就刺。 “哟呵!”士兵发出一声惊叹,赤手空拳迎上来,试图夺回长枪。 阮青枝半点不让,身上手上虽没有力气,却仍坚持着半点儿不肯相让,一时居然没有很落下风。 但这样终究是不行的。 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前面山坡上交战的双方,立刻又有三个身穿兵服的奔了过来。 最先的那个士兵有些不高兴,扯着嗓子吼道:“老子是第一个发现她的,谁也别想争功!” 一个士兵一边冲过来伸手帮忙,一边喝问:“秦大成,这女的谁啊?你可别乱打主意,别忘了咱新主子的军纪!” 大块头士兵秦大成冷哼一声,显得十分不服气:“就你知道?军纪老子当然记住了,这婆娘可是咱新主子要的人,你们给我仔细着点!” 阮青枝对付一个人已经吃力,这会儿又来了几个,顿时更加险象环生。 旁边士兵却还在兴冲冲地聊天,有人问那个秦大成:“这就是那个女土匪?年纪这么小,旁人能听她的?” “那谁知道?!”秦大成劈手夺回了自己的长枪,顺势抬脚狠狠地踹在了阮青枝的肩上:“咱们打仗,她鬼鬼祟祟躲在山坡上,还会功夫,她不是土匪是什么?!” 阮青枝听见他们谈论土匪,觉得话茬有些不对,忙要开口辩解,才冲过来的这三个士兵却极有默契地同时抬脚,结结实实将她踩到了地上,疼得阮青枝几乎昏死过去。 “我不是……”她试图开口辩解。 偏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炸雷似的暴喝:“放开她!” 两个士兵立刻收脚回头去迎敌,秦大成和另外一个士兵已将阮青枝从地上拖了起来。 阮青枝看见了远处那人,心中又是一惊。 凌傲? 他不是已经回上京去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他也是真武军一伙? 没等阮青枝想明白,凌傲已经跟那两个士兵战在了一处。附近又有别人看见也加入了战局,顿时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乱成一片。 那些穿兵服的是一伙,没穿兵服的跟凌傲是一伙,明明白白,再无半点儿错处。 所以,那些没穿兵服的、被秦大成他们称作土匪的,果然是凌傲的人! 如此一来凌傲的野心也是显而易见的了。阮青枝想到凌傲先前在上京救她、执意与她同行等事,心中愈发不安,总觉得自己大概无意间又掉进了他的圈套。 秦大成等人也已经把战局看得明白:刚才这个骑黑马的汉子显然是来救这个女人的,这会儿那些土匪都来帮他,毫无疑问他是土匪一伙,这女人果然就是上头要的那个土匪头子! 战局已经明明白白再没有什么疑问,秦大成急于邀功,忽然将阮青枝提起来甩到肩上扛着就跑。 阮青枝回过神来,没有挣扎,急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秦大成不肯答话,脚下跑得越来越快。 阮青枝趴在他的肩上脸朝下只看到地面在不住地后退,原本便有些发昏的头脑愈发迟钝,眼睛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楚。 耳边迷迷糊糊听见旁边那个士兵嘲讽道:“女人就是没用,背后耍阴招看着挺厉害,正面一对上就只会哭喊求饶……喂,你该不会想说他们跟你不是一伙的吧?” 他既然这么问了,那就是不相信任何辩解的话了。阮青枝知道多说无益,干脆便不开口,只揪住那秦大成的胳膊试图挣扎。 却不料这段路比她想象的还要漫长。 不知翻过了几座山头、越过了多少沟壑,阮青枝终于用尽了力气,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意识不清的时候,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喊杀声不绝,阮青枝疑心自己这一回大约是要死了。 然而并没有。仿佛是在梦中坠落了悬崖,之后重重地跌到了地上,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活了过来。 只是身子疼得厉害,不知被摔到了什么地方。 耳边是一片惊呼,中间夹杂着一声得意的笑:“殿下,小的们幸不辱命,把那个女匪首捉来了!” 殿下?这里又是哪位殿下?阮青枝的心里转不过弯来。 耳边却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之后她的身子被人猛地拽起来,紧紧箍住,勒得她原本便极其费力的呼吸更加艰难。 是捆上了吗?阮青枝默默地想着。 旁边却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急道:“爷,快放开郡主,情况好像不太妙!” 阮青枝努力地回想着,始终记不起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急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身上的束缚松了些,阮青枝试图喘一口气,却没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有人拍着她的背,急问:“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 这声音?! 阮青枝猛然睁开了眼。 “夜寒……”她的眼泪瞬间下来了。 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害得她揪心了一路、几乎为他恨遍了全天下的那个混蛋,夜寒。 他,不是死了吗? 阮青枝努力地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 有触感,但感觉不到温度。 “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她喃喃地问。 夜寒哭笑不得,攥住了她的手:“你希望我是死的还是活的?” 阮青枝没有答话,一脸茫然。 这时旁边的秦大成和那个士兵忍不住了,争先开口:“殿下,这女土匪……” “什么女土匪?!”旁边小舟、楚维扬等人吓住了。 秦大成跳起来,指着阮青枝道:“这就是那个女土匪啊!咱们打仗的时候她就躲在附近的山坡上看热闹,别看她瘦巴巴的没二两肉,身手居然还挺不错,我们好几个人费了挺大力气才抓住她!” “对对对!”旁边那个士兵也忙道,“是秦大哥先发现她的,他一个人抓不住,我们这才上前帮忙,这女土匪可凶呢!” “土匪,土匪!匪你个头!”楚维扬上前伸手照着两人头顶上啪啪打了几下子狠的:“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土匪?这是青阳郡主!咱们厉王殿下的心肝宝贝小王妃!” “啥?!”秦大成吓得彻底懵掉了。 阮青枝到这会儿也仿佛明白了,只是心里迟迟拧不过弯来,只好仍旧眼巴巴地看着夜寒。 夜寒被她盯得莫名心酸,忙抓住她的手,急问:“怎么跟人打架了?你来找我,不会先通报身份?闹成这样……冻坏了没有?有没有伤着哪儿?” 阮青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夜寒忙又叫小舟把火盆端过来,捧起阮青枝的手搓了搓,却换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青枝……”夜寒吓坏了。 他很快就知道了阮青枝尖叫的原因。 袖底露出来的那两只手肿得比馒头还高,颜色却青得吓人,像烧烂了的茄子。 驻军边关多年的夜寒当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双手受冻太久难免生疮,但冻成这样的却实在不多见。北地百姓对容易受寒的手脚和耳朵都格外小心,生怕冻得厉害了……会烂掉。 她,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程虎呢?李三呢?跟着她一起来的人呢?!”夜寒厉声向秦大成两人喝问。 二人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支吾半天才醒过神来,忙道:“这女土匪……王妃只有一个同伴,跟那帮土匪混在一起,还在跟我们的人打……” “带过来!”夜寒气急,“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连自己人都认不出吗?!” “不是!”阮青枝慌忙开口,“不是自己人,我是自己来的!他们说的那个人是凌傲,他是来害你的!” 夜寒愣了一下:“六弟?” 阮青枝又不答话了,仍旧呆呆地看着他。 夜寒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得派了小舟和吴林去战场上找人,又把秦大成两人交给楚维扬处置,自己上前将阮青枝抱住,细细地查看她的手。 阮青枝任他抱着,不说话也不动,只管呆呆地看着他。 夜寒先前也是惊喜加惊吓,满心里只觉得意外并未细想。如今静下来才发现阮青枝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气,一时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哆哆嗦嗦攥着她的手腕许久才问:“你怎么自己来了?路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还是京里出事了?” 阮青枝不答话,手指慢慢地在他掌心里戳着,一下一下,小心翼翼。 现在,仿佛能感觉到温度了。 “是热的。”她哑声道。 夜寒不解,狐疑地看着她。 阮青枝眼圈泛红,泪珠缓缓地滑了下来。 “是热的,所以你没死,是不是?”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 夜寒皱眉,心里一揪一揪的疼,忙又捧住了她的手:“我当然活着!青枝,你告诉我,上京出什么事了?” “你活着,”阮青枝咬牙,忽然揪住他的衣襟,大哭:“你活着,我可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夜寒更害怕了。这会儿他越来越觉得不对,整个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烤着似的,焦灼得仿佛随时会烧起来。 阮青枝的手肿得攥不紧,一会儿就自己滑了下去。她无力维持平衡,只得扑在夜寒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他说你死了!凌霜告诉我,真武军是他的人,他已经杀了你了……” 夜寒明白了。 定然是先前他跌进陷阱之后,消息传回了上京,传到了真武军主人的耳中,然后又辗转被她知道了。 这丫头,吓坏了? 夜寒心疼得一塌糊涂,暗地里又觉得有些欣慰,试探着问道:“你是因为听说我死了,所以才独自离京出来找我的?” 阮青枝只管哭,拼命摇头,说不出话来。 夜寒渐渐地也觉得心酸得厉害,说不出话,只好不问了。 炭火烧得旺了些,大帐里越来越暖和,恢复了几分力气的阮青枝却越哭越厉害,怎么也止不住。 夜寒只好一直抱着她,也跟着越来越心酸,不由得也落了泪。 这时小舟他们已经带了凌傲来,停在帐外犹豫着不敢进门禀报。 这儿女情长的事嘛,有什么办法!几个素日亲近的下属都围在一起窃笑不已。 最后还是小舟机灵,从外头叫了一个军医来,进门笑问道:“爷,军医治冻疮也挺在行的,要不要先给郡主看看手?” 夜寒醒过神,忙要扶阮青枝起来,阮青枝却仍旧哭得停不下,抓住他的手腕说什么也不肯放。 夜寒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掰开她的手,但他不敢。 “青枝,”他试探着同她讲道理,“咱们先治伤,等确定没事了,你要哭就哭要骂就骂,我全由着你,好不好?” 阮青枝依旧摇头,夜寒拿她没办法,干脆将她的手连同他自己的手腕一起伸到了军医面前:“您给看看,她这手多久能好?” 军医低头看了看,脸色大变。 143.没救了,截掉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是冻了几天?弄成这样,这岂止是不要手了,这是不要命了!军医张口就想骂人。 但眼前这个女孩子骂不得。 军医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气得两眼通红,甩手站了起来:“没救了,截掉吧!” 先前差点哭傻了的阮青枝偏偏这时候醒过神来,脱口便接了一句:“你那颗脑袋也没救啦,截掉吧!” 军医气得差点吐血。 阮青枝却比他吐得早。一口血染红了前襟,人立刻摇摇晃晃又要倒下去。 夜寒顿时吓懵了。还是小舟机灵,抢先一步上前按着他坐下,同时使眼色让军医赶紧为阮青枝诊治。 阮青枝却将手藏到身后,摇了摇头:“我只是累些,不用诊脉了。有活血消肿的药给我一些。” 夜寒醒过神,急扑过来抓住她:“你不要托大!到底怎么会病成这样的,你让大夫好好看看!” 阮青枝摇摇头,打发了军医和小舟出去,仍旧抓着夜寒的手腕不肯放。 夜寒没了法子,只得叫人灌了几个汤婆子送过来,给阮青枝怀里抱着、身边放着、脚下踩着,浑身上下都给她弄得暖烘烘的,然后才肯消停下来。 阮青枝老老实实地坐着看夜寒忙碌,等他帮她把双手都涂了药,又接过小舟送来的热汤要喂给她的时候,她终于扯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惨兮兮的笑容。 夜寒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像哄孩子似的喂她,一边试探着问:“怎么惨成这样?京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阮青枝放开他的手,抢过汤碗双手抱着咕嘟咕嘟喝了,抹抹嘴又开始掉泪:“凌霜派人从太医院把我抓起来的,他跟我说你已经死了,让我跟他。我逃出来,厚衣裳忘了丢在哪儿了,我也没想起来要找,就想快点来看看你是不是真死了……” “路上走了几天?”夜寒截住她的话头问。 阮青枝想了想,摇头:“忘了。” 夜寒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忍不住吼:“这也能忘?路上住哪儿?吃过什么?都忘了?” 阮青枝点点头,之后又凶:“你不许吼我!” 夜寒顿时泄气,忙上前将她拥住,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我活着呢,一直好好的!” 阮青枝本来也没力气,顺势就靠在他的怀里,抓住他的胳膊问:“你活着,凌霜为什么说你死了?他还说杀你的山贼其实是他的人,叫什么真武军……还有,十七年前的那件事,好像也跟他有关系。凌霜暗中的势力似乎有很多,也许这会儿上京已经在他手里了!” 夜寒静静地听她说完,想了一想,小心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把先前受伤被困掉进陷阱的事说了一遍。 阮青枝听说他受了伤,立刻闹着要看。夜寒忙将她抱紧不许她起身,安慰道:“小伤,跟你受的苦比起来不值一提,不要看!” 这种话阮青枝当然不信。 若真是小伤,他是不会被逼无奈重新跳回陷阱里去的。何况那陷阱里还有毒。 凌霜说他死了,虽然并不是事实,但他很显然已经闯过一次鬼门关,活下来并不比死容易。 “我就说你当初不该来!如今好了,上京已经在凌霜手里了,你还差点丢了性命!”阮青枝絮絮地抱怨。 “我死不了,”夜寒拥着她柔声道,“我有你护着呢。你不知道,你送我的那瓶仙药,救了我们一百多人的性命。” “你吃了没有?”阮青枝问。 夜寒摇头,诚实地道:“不敢吃。我怕吃了会飞到月亮上去。” 阮青枝哈哈笑了,习惯性地握紧拳头往他胸口上捶了一下,却疼得她自己麻了半条胳膊,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夜寒忙捧起她的手替她揉着,越看越是心疼,急火火地又把那只瓷瓶拿了出来,问:“你吃这个有效吗?这手,总不能真像大夫说的那样……” “有效啊。”阮青枝笑了,向他伸出手:“你倒一颗出来给我。” 夜寒长舒了一口气,忙拔开瓶塞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粒药丸在她的掌心里,笑道:“幸亏我没敢吃……” 一句话尚未说完,阮青枝已经麻利地将那颗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夜寒还没反应过来,药丸已经在他口中化开,钻进喉咙里去了。 阮青枝笑嘻嘻伸手:“那颗你吃了,你得再给我一颗!” 夜寒被她闹了个措手不及,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依言另倒出一颗来给她,看着她吃了才松一口气,紧张兮兮地问:“不会出什么问题吧?这东西……哪儿来的?” “上次韩元信给的啊,”阮青枝不在乎地道,“就是我在庆王府受伤那次!我一看就知道是破烂东西,可是凡间没有这个,我就想省下几颗以防不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那一回?”夜寒抓住她的胳膊,咬牙:“你不是说那次的伤看着是没有了,其实一直在疼?就那样,你还忍着,为了省几颗药?” “是啊是啊!”阮青枝咧嘴笑了,“事实证明省出来总有用处吧?看我多会过日子!快夸我!” 夜寒哪里还肯夸她,他都恨不得揍她,当然舍不得。 他只能出气似的攥了攥她肿得老高的手,问:“这手能好吧?” “不好你就嫌弃我了?”阮青枝反问。 夜寒气得不想答话,心道这小丫头果然乖不了一时半刻,聊得久了非把他给气死不可。 阮青枝偏就以气死他为乐,见他挫败,立刻就得意洋洋,拎起一只汤婆子抱着,从他怀里滚了出去:“厉王殿下,你们还在打仗呐,你老跟我腻歪个什么劲?小心你的将士们骂你哦!” 夜寒只觉得怀里一空,顿时大为失落,恨不得伸手把她给拽回来。 但如今场合确实不太对。 他只得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顿时发现这几日疼得他死去活来的那道伤就像不存在了一样,整个人无比轻松。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嘱咐道:“你的伤只是不疼了,不代表就好了哦,你要小心点,别再那么拼命了!” 夜寒呆呆地点了点头,又有些不安:“所以真的不是什么逆天的东西吧?我吃这个,会不会伤到你?” 阮青枝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想什么呢?一颗药而已,又不是我的肉做的,怎么会伤到我!” 夜寒想了半天才肯放心,松一口气,开门叫人。 门帘子才掀开了一条缝,楚维扬噌地一下就窜了进来,强压着一脸兴奋,作出小心翼翼的模样:“阿寒,小姑娘没事吧?” “还好,”夜寒神色平淡,“说正事。” 楚维扬的笑容立刻绽开了,搓着手一脸兴奋:“正事就是,如你所料,小子们把那帮兔崽子的老巢给端了!端得干干净净的!这会儿打到西边那片山坡上去了,最迟到明天早晨,这里的事肯定能解决掉!” “不可掉以轻心。”夜寒嘱咐道。 楚维扬嘿嘿笑着,搓着手:“放心放心,小子们有数着呢!虽然新来的不太好使,但胜在都还肯听话,这次肯定没问题!” 夜寒闻言便放了心,摆手要打发他出去。 楚维扬却不肯走,又指了指外面笑道:“你家老六已经在外头呆了一下午了,你还要叫他站到什么时候?好歹也是你媳妇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夜寒低头看着阮青枝。 阮青枝慌忙摇头:“凌傲帮了我的忙是不假,可是我怎么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你看,我这一路上都不知道他也来了,我一到这里他也就出现了!我看他多半是来害你的,你要把他抓起来好好审问一番才行!” 楚维扬揣着手在一旁坐着,笑眯眯道:“你还要审问人家呢,人家凌老六在外头都快哭了!人家一片好心救你帮你,不是你把人给骂走的?” “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好心了?”阮青枝冷声反问,“你是他肚子里的虫子吗?这会儿战事正紧,你这么着急跑来替他说好话是什么缘故?莫非你跟他才是一党?” 楚维扬呆了一呆,忽然哇哇叫着就往夜寒的怀里扑:“阿寒阿寒,你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你不打她我不依!” “去去去!”夜寒慌忙推他,“你再这么动手动脚的,她要打你我可不管!” 楚维扬顿时更委屈了:“阿寒你变了!现在你既偏心眼又不讲理,显见得是色令智昏了!我不跟你玩了嘤!” 他双手捂脸跑了出去,身上三处伤都没耽搁他一扭一扭跑得风情万种。 阮青枝终于嗤地笑了。 夜寒没笑。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抱着阮青枝许久没有说话。 阮青枝有些不解,心里又莫名地发慌,忙问他怎么了。 夜寒放开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楚维扬生气了,你知道吗?” 阮青枝不知道。但她察觉到夜寒的语气不对,心中一慌,立刻就要站起来。 夜寒忙拉住她,按住她的手腕,急道:“我不是说你不好。但是,青枝,你受过苦、受过欺骗,这些并不是你无故怀疑别人的理由!楚维扬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年,你刚才的话,让他很伤心。” 阮青枝不安地揪了揪衣角,忽觉心里难受得厉害。 可她先前已经哭得太多了,这会儿偏不肯落泪,死死咬住唇角忍着。 夜寒见了又觉得心疼,忙重新上前抱住她,竭力放软了声音:“我真不是在凶你。你若是生气,就……先打我两下再听我说?” 阮青枝的手这会儿可打不得人。她想了一想,仰头张嘴在夜寒的下巴上咬了一口,随即松开,磨牙:“你还没说完?” 夜寒抬手摸了摸下巴,笑了:“没说完。不过,你最好别再咬我的下巴了,万一咬重了旁人看见必定会误会,我建议你换别的地方咬咬看。” 阮青枝嗤地笑了一声,又委委屈屈地问:“你也觉得我太不讲理了,是不是?你要教导我什么?” “青枝。”夜寒将她抱紧了些,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声音低哑:“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歇一歇,把心放下来,行不行?” 阮青枝只觉得心酸,对他的话却并不能完全明白,靠在他的臂弯里许久没有答话。 如此乖巧听话,夜寒倒无法再说她什么了,只得叹口气放弃了这个话题,捏了捏她的手腕强笑道:“这一次剿匪虽然凶险,但收获也不小。你先在这里歇两天,等事情解决了,我带你四处玩一段时间,咱们暂时不回上京了。” 阮青枝听得有些发愣。 夜寒趁机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别担心,老五虽然狡诈,我却也不是吃素的,上京不可能落到他的手里去。咱们先把北方平定下来,上京自然是囊中之物。” 阮青枝依旧将信将疑。愣愣地问:“可是你怎么平定北方……外头那些士兵,是先前庆王的人?” 夜寒点头,笑了:“不错,大哥留下来的兵马,很好用。” 阮青枝抹着眼泪也跟着笑:“我倒忘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论阴险狡诈,他们也未必就比得上你。” 夜寒对这番“赞誉”照单全收,并不生气。 阮青枝推开他站了起来:“那我可就不操这份心了,你去忙吧,我睡一会儿。” …… 凌傲被拦在大帐外面受够了冷遇,险些以为自己会被人当奸细处理掉。 幸好他三哥终于出来了,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凌傲呸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想什么呢?三哥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他怎么可能哭! 可是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三哥却又擦了擦眼角,开口的声音也有些低哑:“老六受委屈了,我替你三嫂向你赔个不是。” “三哥……”凌傲感动得差点没哭出来。 楚维扬在旁眼巴巴地道:“我呢我呢?你们把我忘了?” 夜寒笑道:“我知道你也受委屈了。但是,青枝不会允许我向你赔不是的,所以就当你倒霉吧!” “喂!”楚维扬委屈得大叫,之后又嘿嘿笑了:“没事没事!你知道我委屈,我就不委屈!” 凌傲心里有事笑不出来,一见人笑完了立刻过来拉着夜寒,急道:“三哥,上京的事,恐怕很麻烦!” “你三嫂都跟我说了,”夜寒向大帐内看了一眼,“别担心,老五成不了气候。这天下终究要靠民心,并不是耍些阴谋诡计就能成的。” 凌傲闻言顿时放心,拍手道:“原来三哥心里早有数!我还以为这一次着了五哥的道,后头会很麻烦呢!你不知道,这些年五哥私下里养了多少探子、搜集了多少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事!朝中那帮老东西但凡背地里有些不干净的,全都被五哥揪住做了把柄,逼的那些老不修的替他做了多少缺德事!” “你们在上京怎么样?”夜寒问。 凌霜暗地里养了探子专为打听旁人的私隐,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但他没有料到事情会到了这样的地步,竟险些害得他的小姑娘吃了大亏。 凌傲也没有料到。虽然他一早就知道那个五哥的野心不小,可是依他的眼光和脑筋,实在看不出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快就急着动手。 兄弟二人相对沉默一阵,凌傲没回答夜寒的话,却将自己那几天的所见所闻还有这几天路上看到的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夜寒略一思忖,笑道:“逼宫篡位,老五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所以他还得等。” 凌傲忙道:“可是我听见有人私下里说,父皇的身体恐怕……” 夜寒攥了攥拳,神色平淡:“父皇龙体再不好,也不至于连半年都撑不过,别急。” “那,三哥打算怎么办?”凌傲问。 夜寒抬头看着因为战事而显得格外杂乱的林子,攥了攥拳:“先由着他们闹一阵吧。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还不一定呢。” 凌傲对他的决定没有丝毫异议,立刻道:“我这就回京去替你盯着。你回来之前,上京绝不会乱!” 夜寒没有质疑,也没有多问,闻言立刻拱手道:“那就辛苦六弟了。” 凌傲搔搔头皮憨厚地笑了笑,果然牵过黑马转身要走,未及上马却又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夜寒道:“三哥,你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哪里不容易了?夜寒不太明白。 随后就看见凌傲向大帐的方向瞥了一眼,之后立刻飞身上马,匆匆走了。 夜寒想了一想,不禁失笑。 所以果然还是被那个小丫头气得不轻喽? 其实他真没有什么不容易的。那小丫头对别人凶,对他真的一点都不凶啊! 夜寒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进门。 却见阮青枝并没有睡,正抱着被子坐在铺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夜寒瞧着她那副可怜样,恍惚以为自己是个游荡在外不归家的浪子,此番回家要面对媳妇幽怨的质问了。 “我没走远,就是跟老六说了会儿话。”他主动开口解释道。 阮青枝看着他,低声问:“你信任他?” 夜寒点点头走过来坐下,抓过她的手来细细查看,漫不经心地道:“老六小时候是我后头的跟屁虫。那时候宫里没人待见我,只有他不嫌我微贱,从始至终认我是他的三哥。” 阮青枝缩回手,皱眉:“‘微贱’是什么意思?” “过去的事,不提了。”夜寒移开目光,不肯回答。 阮青枝的眉头拧得死紧。 夜寒叹口气,仍然握住了她的手:“老五的事,我其实早有一些了解。自从半年前我死里逃生回京开始,他私养的那些密探就没有逃过我的眼。对他,我唯一的失误是未料到他会这么快动手,但从始至终我没有信任过他。” 听他说完,阮青枝想了想,问道:“你是想告诉我,你的那些兄弟当中,你只信凌傲,不信别人?” “我是想告诉你,”夜寒正色道,“迄今为止我还不曾看错过人。所以,我信任的人,你也可以试着去相信,不要过于疑神疑鬼,否则会很痛苦。” 阮青枝立刻攥紧了手。 夜寒捏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揉着,轻声道:“我知道这一次你受了惊吓,一路走来又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看谁都像坏人、看谁都像心怀鬼胎……但是青枝,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每个人心中都有所求,只要你知道他所求的是什么,就可以知道他是敌是友、是否需要加倍提防。” 阮青枝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六殿下所求的是什么?楚维扬所求的是什么?西北军将士们所求的又是什么?” 夜寒含笑迎着她的目光,一一回答:“老六希望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少一点,因为他看不懂也学不会;楚维扬憋着一口气想要脱离家族,靠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西北军将士想要家人吃饱穿暖,想平平安安活到解甲归田。” “没了?”阮青枝觉得这些愿望似乎都太简单了点。 夜寒郑重点头:“没了。所以你看,一个人想要的其实并不多,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恶。” 阮青枝闭目叹了口气,过了好一阵子,又问:“那你呢?你所求的是什么?” 夜寒略一思忖,笑道:“从前,我所求的是活下去,如果有可能我还希望父皇眼里有我这个儿子,希望这天下能有一角属于我的安身之地,哪怕只是一间草房便已足够。” 阮青枝睁开了眼。 夜寒向她笑了一笑,继续道:“但是现在,我所求的只剩了一个你。你想要凤印,我便去争天下;你想要改命,我便去聚民心。我想要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阮青枝怔忡良久,抬手抹掉眼角一滴泪,嗤笑道:“花言巧语,我才不信你!” 夜寒笑了一笑,反问道:“你呢?你所求的是什么?” 阮青枝笑容僵住,抿紧了唇角,许久没有答话。 夜寒见状,面上的笑容渐渐地隐去了,低下头有些苦涩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 “我所求的,”阮青枝忽然开口,声音嘶哑:“……我所求的,是你能好好活下去,不要被我牵连,不要被迫做你不喜欢的事,不要再不明不白死在奇怪的人手里!” 她顿了一顿,咬咬牙,哭了出来:“我可以不要你去为我争什么凤印,我要你活着!” 144.新来的姐妹?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活着,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愿望,却也并不容易实现。 战事到第二天午后才结束。侥幸未死的土匪们将兵器扔到地上,一排一排地跪在林子里,投降乞命。 楚维扬很为难,手提着长枪走来走去,絮絮叨叨:“饶命?饶命是不成的呀!陛下说了,土匪就是土匪,全是喂不熟的狼,不能心慈手软的呀!我们出发的时候陛下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是‘剿匪’,不是‘招安’呀!” “你少在这儿装模作样!”人群中一个女子跃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有什么要求,你说!” “我没要求呀,是陛下要求你们死呀!”楚维扬摊摊手一脸无辜,“再说,我就算有所求,你们一群土匪又能给我什么呀?就算你要使美人计,美人计对我也是无用的呀!” 他叽叽歪歪越说越不像话,那女子气得随手捡起一柄短刀就向他掷了过去:“少废话!带我去见你主子!” “嘿嘿,早说嘛!”楚维扬闪身避开短刀,搓着手微微笑,“我还以为你这美人计要对我使,原来你是要留给凌老三啊?也好也好,美人计对我无用,对凌老三却必然奏效,来来来我这就带你去!” 说罢他果然转身,一路引着那女子到了夜寒的大帐。 一进门就看见夜寒正守着小火炉熬粥,脸上的那个笑哟,险些晃花了楚维扬的眼。 “凌凌凌凌老三你咋了?傻啦?”楚维扬惊恐万状。 夜寒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脸上笑意依旧未变:“没傻。说吧,什么事?” 楚维扬不肯说事,吓得后退两步,摇头:“不对不对,你不是凌老三!你是不是被人易容顶替的?” 夜寒不肯理会他这种蠢话,仍旧低下头去看着炉子,漫不经心地道:“你若无事就出去,别在这里乱嚷,吵着我媳妇睡觉。” “哟——”楚维扬发出一声惊呼,随后哈哈大笑:“你媳妇啊?懂了懂了,我还说你怎么笑得跟傻了似的,原来是在媳妇那儿尝到甜头了!” 夜寒猛抬起头,怒瞪着他:“你有事说事,没事快滚!” 楚维扬至此才意识到自己确实非常不受欢迎,只得嘿嘿地笑了两声,回头招呼那女土匪进来:“呶呶,凌老三你艳福不浅,先是有青阳郡主千里相随,如今又有个貌美的女土匪想对你使美人计,真是羡煞旁人……” “滚!”夜寒干脆利落地下了逐客令。 “好咧!”楚维扬半点儿不带犹豫的,一眨眼就没了影儿。 夜寒回头向帘子后面看了一眼,见没有动静,然后才回头看向门口的女子:“老五怎么会把真武军交给一个女子?你是他什么人?” “殿下并没有把真武军交给我。”女子冷冷地道,“只不过真武军主事的是个废物,才一露面就被你给杀了。” 夜寒笑了:“那确实太废物了点。” 女子面无表情,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我是殿下的婢女,奉命前来督军,我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 夜寒点点头表示了解:“这几天,你们的仗打得不错。五弟身边竟有你这样的奇女,我也不曾料到。” “但我还是输了,有负殿下深恩。”女子神色黯然,咬牙道。 夜寒扇扇炉子,笑而不语。 边关连年征战浴血爬出来的西北军若是败在一个婢女手上,那才叫出了大事了呢。就算底下大多都是庆王豢养的私兵,那他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夜寒心情甚好,边扇炉子边笑。那女子却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急道:“现在我们已经投降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饶那些人性命?” “不饶。”夜寒淡淡地道:“本王准备挖个坑,把他们全埋了。对了,也包括你。” “埋我可以,”那女子重重地跪了下来,“埋他们不行!厉王殿下,您是英雄,是南齐的保护神!没有任何一个英雄是靠滥杀无辜扬名立威的,您不能做这样的事!” 夜寒抬起头来看着她,神情温和:“滥杀无辜的事一直是你们在做。本王杀你们,算是为民除害。” 女子许久没有接话,大帐中只有炉子里的炭火在劈啪作响。 锅里的粥已经熬得很浓稠,夜寒拿铁钩拨了拨火炭,端下小锅放到一旁,又开始烤肉。 大帐中顿时香气四溢。 “厉王殿下!”那女子终于无法再维持冷傲,膝行上前俯伏在地,话里带了哭音:“奴婢不信您是残暴之人!士兵只是遵从将令而已,那些事不是他们的错!请殿下饶恕他们,奴婢任凭殿下处置!” “真武军还剩下多少人?”夜寒问。 那女子抹了一把眼泪,忙道:“殿下的真武军约有三万人,驻扎在此处的是八千六百多,经此一战……还剩不足六千。” “六千人,”夜寒冷静地分析道,“再打几仗也够用了,继续做土匪也够为祸一省了。非是本王不想留你们的性命,实在是,不敢留。” “殿下!”女子急得叩头不止,“奴婢可以保证他们不敢再作乱……只要殿下饶他们性命,他们可以原地解散,各自回家务农……” 夜寒将手中烤好的半只兔子扔到旁边盘里,抬头,冷声:“姑娘,求饶要有个求饶的样子,你这样的态度让本王很为难。” 女子愣住许久,忽然大哭起来:“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剐了我行不行?” “行啊。”夜寒立刻应声。 那女子呆住了。 夜寒看着她,神色冷冷:“既然是来求饶,就要做好生死由我的准备。从你们在战场上跪下的那一刻起,你们的命就是本王的,不要再让本王从你嘴里听到你旧主人的名字。” 女子呆了一呆,之后慌忙俯首称是。 夜寒又道:“凡归降者,全部收编入西北军,从此与晋王府再无牵连。如有首鼠两端者,诛全族。你看如何?” “可是,”那女子猛然抬起头,“真武军是殿……是晋王奉陛下之命操练的,怎么能收编到西北军……” 夜寒不答话,只冷冷地看着她。 女子吓得一颤,慌忙俯首:“奴……奴婢逾越了。” 夜寒直等到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之后才又开口,冷声道:“你可以回去告诉那些人,此刻赶着自尽还来得及。一旦说出了这个‘降’字,要么服从收编,要么全族伏诛,西北军没有不杀俘虏这一说。” “奴婢知道了,”女子压着哭音道,“一切听凭殿下安排。” 夜寒串了另外半只兔子放到炉火上靠着,露出了笑容:“如此甚好。底下人的事解决了,现在该说说你了。” “我?!”那女子抬起了头,“我……奴婢自知有罪,不敢求殿下饶命,愿乞一死!” “你可以死,”夜寒微笑,“你的家人呢?京郊桑榆巷柳家,所有人都跟你一起死吗?” 女子脸色大变:“你……你怎么知道?!” 这个问题问得其实有些多余。知道就是知道了,如何知道有什么要紧。 夜寒又不是闭着眼睛来打仗的,他知道了此地“土匪”是晋王麾下真武军假扮,当然也就知道了土匪队伍中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来历。 他的“知道”,对笼中的猎物而言却是致命的。 那女子再无法维持从容自若,忍不住伏地大哭:“奴婢家人并未帮晋王府做事,他们是无辜的!厉王殿下,奴婢百死无怨,求殿下开恩……” “本王不开恩,”夜寒没什么耐心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待遇也同底下那些人一样,要么归降本王,要么全族尽灭。” 全族性命和对旧主的忠诚孰轻孰重,这似乎是一道不需要犹豫的选择题。 但那个女子犹豫了很久,直到阮青枝已经忍无可忍从帘子后面出来了,她还没有作出决定。 夜寒看见帘子动,忙站了起来,满脸堆笑:“你怎么起来了?吵醒你了?” “我闻到香味了!”阮青枝打个哈欠,走过来直扑盘中的兔肉:“谁烤的?你吗?” 夜寒微笑点头:“当然。尝尝为夫的手艺如何。” “呸!”阮青枝朝他扮了个鬼脸,“不知羞!这才到哪儿啊,你就‘为夫’了?” 夜寒大笑:“这婚事还是你亲自向父皇求来的,如今也是你千里相随不离不弃,怎么到这会儿反要矢口否认了?” 阮青枝没有口否认,她正忙着啃兔肉呢。 夜寒忙替她盛了粥递过去,温言道:“先喝粥。大夫说了,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吃东西,兔肉不许吃太多。” 阮青枝只管闷头啃肉,顾不得理他。 于是夜寒又得空看向了地上的女子:“还没想好?” 那女子猛然抬起头来,脱口而出:“奴婢……愿意服侍殿下!” 阮青枝啃到嘴里的一口兔肉忽然嚼不动了。 她干脆狠狠心囫囵咽了下去,抬头看看那女子,再看看夜寒,以目光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新来的姐妹? 夜寒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吓得呼地站了起来,向那女子怒道:“本王不是要你‘服侍’,是要你‘归降’!听不懂吗?!” 那女子吓了一大跳,慌忙俯伏叩首:“奴婢愿意归降!” 夜寒重重地坐了下来,余怒未消,许久不愿开口说话。 阮青枝这会儿也没心情吃东西了,干脆将手里的烤兔放回了盘里,眯起眼睛审视着那个女子:“又会领兵打仗,又有骨气有胆识,长得也很不错,给人当婢女真是可惜了呢!我听说晋王身边有几个很厉害的女子,既是忠心的下属也是得意的宠姬,你该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 “是。”女子低头承认,“奴婢是晋王的人,不便再服侍厉王殿下,所以……” “所以你可愿意继续在军中任职,掌管收编之后的真武军?”夜寒问。 女子愣住了。 继续,在军中任职? 她不是厉王宠信的人,所以绝不会仍是个不在军籍的督军身份。厉王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夜寒没让她猜,明明白白地解释道:“西北军中没有过女大统领,但是本王觉得,偶尔破个例也无妨。” “谢殿下!”女子大喜过望,“碧儿定不辱使命!” 阮青枝又皱起了眉头。 夜寒忙道:“名字改掉!” “是!”女子忙又俯首,“请殿下赐名。” 阮青枝撇了撇嘴:“让你当女大统领,又不是让你当奴婢,赐什么名?你自己没有名字吗?” 女子面无表情不肯答话,夜寒便笑道:“本王记得你在母家时乳名五儿,今后仍叫柳五娘就是了。” 柳五娘低头领命,随后直起腰来,脊背挺直,倒真有几分女大统领的风范。 阮青枝看了她一眼,随后低头喝粥不再说话。 夜寒将半只刚烤好的兔子递给她,嘱咐了一句“慢点吃”,之后又向柳五娘摆了摆手:“你去帮楚维扬处理收编事宜吧。既入了西北军,就是西北军的人,军纪要重新学起来,不可再像做山贼时那般随意散漫。” 柳五娘领命站了起来,脚下却有些迟疑:“殿下,您……不问晋王的事?” 夜寒摇摇头不再答话,起身走到一旁洗了手,又回来帮阮青枝将旁边那一半兔子腿上的肉撕得细细的放在盘里,笑道:“别啃得那么凶,我会疑心你是想啃我。” 柳五娘终于默默地退了出去。 阮青枝侧耳听着她走远,立刻扔下了手里的骨头,撇嘴:“好一个用兵有术又善解人意的女大统领呐!——你干嘛不让她把凌霜那边的事都交代了?怕她为难?” “不是。”夜寒很有耐心地向她解释,“对旧主忠诚是她的好处,我不想毁掉她这份好。” 阮青枝闻言脸色更难看了,憋了半天又问:“你就不怕她对旧主过于忠诚,最后把你的西北军都搭了进去?” 夜寒摇头:“她没有那样的本事。我不问她,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自信,她知道的我都能知道。” 阮青枝很想嘲笑他一句“过于自信”,又觉得挺没意思就没有开口,只是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夜寒好笑地看着她,眯起了眼睛:“你这算什么?吃醋?” 阮青枝立刻炸毛,险些没跳起来:“谁吃醋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醋了?!夜寒我告诉你,不要信口开河!我脾气很不好的!” “是,我知道了。”夜寒答应得十分认真,只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阮青枝气得够呛,干脆又站了起来,团团转圈:“你竟然说我吃醋……我怎么会跟一个女土匪吃醋!她是凌霜的女人,就算如今不是了,你做哥哥的也总不好对曾经的弟媳妇下手吧?我吃醋……我吃的哪一门子醋!” “我知道了,你没吃醋。”夜寒诚恳地道。 阮青枝转了几圈又重重地坐了回去,嘴巴噘得老高。 夜寒看着她,笑得合不拢嘴:“好了好了,我向你发誓,我真没别的意思!留下她是因为真武军对五弟颇为忠诚,骤然收编必定会遇到很多抵触,必得有个他们自己的人从中配合才行。” 这个道理阮青枝一想就明白,然而懂不懂道理是一回事,心里舒服不舒服又是另外一回事。 夜寒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看到阮青枝委委屈屈的样子他也十分无奈,只得又絮絮地解释道:“这一次真武军投降的人太多了点,又不能真的全杀了。要招降就得让他们诚心诚意服从,否则一旦有那么一两个逃出去,咱们这四千将士就会被暴露在人前。到时候我说不清麾下将士的来历,朝中必然会有人疑心到庆王府头上去,如此一来咱们跟庆王府那桩案子可就又掰扯不清了。” 阮青枝才想起还有这么一重顾虑,不禁暗自惊疑。 夜寒拉过她的双手捧在掌中揉着,笑叹:“真正的西北军不在这儿,我一路走一路收编很不容易的,新收编的这些也不知道好用不好用。我过两天还要带着他们去打别处的真武军,一旦弄不好,他们说不定就阵前倒戈回来打我了……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阮青枝本来被他说得挺心酸,后来一听他又开始撒娇了,立刻又给了他一记白眼:“你厉王殿下若是连这点儿事情都解决不好,你可白当了西北军的大统领了!” 夜寒没有得到媳妇的安慰,十分失落,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是”。 阮青枝被他给逗笑了,无奈地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不容易了!厉王殿下辛苦,厉王殿下思虑周全,厉王殿下一番苦心天日可鉴,本郡主深受感动,指天发誓绝不吃醋、绝不因为吃醋跟你闹别扭,行了吧?” “不太行,”夜寒想了想又道,“其实你偶尔吃一点醋也挺不错的。” 阮青枝呸了一声,偏不肯给他这个面子。 夜寒也不恼,转身从旁边小桌上拿来药膏替她抹手,又自嘲道:“世上怎会有本王这般可怜的男人,求着自家媳妇吃醋都求不来!” 阮青枝抬了抬下巴,骄矜地表示吃醋这种既幼稚又无用的蠢事她是不屑于做的。 之后在心里补充一句:昨天说漏了一句话,你已恨不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哪里还敢让你知道我吃醋! 夜寒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也不揭破,往炉中添过炭火之后便起身笑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咱们的西北军?” 西北军那一百来个人没什么好看的,可看的是原属于庆王府的那些私兵和此刻正在收编的真武军。 阮青枝摇了摇头,愁眉未解:“我还是觉得你需要审问一下柳五娘。旁的不说,十七年前那场瘟疫的事,我疑心晋王比咱们知道得多。” 夜寒本来要走,听见这话又转了回来:“那件事,父皇自己比谁都紧张,口风不严的绝对活不到现在。即便老五手中有太医院的人,他也未必能问出什么。” “如果,他手中掌握的就是当年帮皇帝做这件事的人呢?”阮青枝站了起来。 夜寒脸色微变,忙问:“为什么这么说?你察觉到什么了?” 阮青枝把楚慎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又找出太医院藏书楼暗格里的那张信笺来递给他:“这件事凌霜说过他是知情的。楚慎跟他是一路,必定会把更多的细节说给他听,说不定还会有证据什么的……” 夜寒接过信笺看了一遍,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阮青枝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很棘手,是不是?” “是很棘手,”夜寒把信笺还给了她,“而且很奇怪。” 阮青枝不解。 夜寒拉她坐了下来,沉吟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不对。楚慎应当不是那样的人。” 阮青顿时跳了起来:“你先前还说你从未看错人,这一次又怎么说?楚慎不是那样的人?他都明着来欺负我了,你还不信……莫非你是不信我?” 夜寒按住她,叹气:“不是不信你。你说楚慎专横跋扈欺人太甚我都信,但散播瘟疫残害百姓这样的事,不太像是他肯做的。” 阮青枝对楚慎的了解不算多,一时无法反驳,想了好一阵子才喃喃道:“可是,坏人也不会在脸上写着啊。我爹还生了一张老实本分的脸呢,谁又能想到是他给皇帝献了那么一条毒计?” 这个问题,夜寒同样也答不上来。 两人各自沉默地想了一阵,夜寒开口道:“这样,我再寻个机会诈一诈柳五娘,看能不能有所发现。此事牵连太大,直问她恐怕是不会说的。” 阮青枝撇了撇嘴不置一词。 夜寒忙举手讨饶:“罢了罢了,我不去了!我让楚维扬去,如何?” 阮青枝嗤地笑了:“我又没说不让你去,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心里没有鬼、做正事还用得着心虚?” “我心虚……我有什么好心虚的!”夜寒气急败坏。 阮青枝看着他这副狼狈样,吃吃地笑个不住。 夜寒恍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又好气又好笑:“你就闹吧,迟早闹到我怕了你!” “怎么,你如今竟还不怕我?”阮青枝惊呼。 夜寒顿时意识到自己又钻进了圈套,哀嚎一声转身就往外面跑。 145.你不是女人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外面,这片山地、这附近的镇子和村落都已被西北军接管,但曾经住在这里的百姓再也回不来了。 小舟吴林他们带人巡查的时候,看见那些空荡荡的鸡笼、猪圈,看见那些被“土匪”糟践得不成样子的房屋院落,一路都在忍不住骂娘。 回到镇子里下马卸鞍之后,吴林抱怨道:“这些事可千万别传到郡主耳朵里去。郡主最爱惜百姓了,她若知道好好的村子被祸害成这样,还不知要怎么伤心呢!” 听见这句话,一路都很安静的柳五娘忽然回头,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小舟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迎上去问:“柳姑娘要说什么?” 柳五娘本来想躲开,听见问话又只得站住,定在原地没有答话。 吴林走过去,冷声道:“柳姑娘,末将没有别的意思,真武军从前做的事殿下也不会追究。但希望您和将士们都能明辨是非,这等滥杀无辜、毁人家园的事,请务必确保今后永不再犯!” 柳五娘勾起唇角冷冷一笑:“既是西北军的军纪,将士们自然遵守。” “既然愿意遵守,你刚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小舟走过来,不依不饶地问。 柳五娘神色傲然,唇角的讽意愈发明显:“我笑西北军以铁血无情闻名天下,却原来也有婆婆妈妈柔情小意的时候,看见百姓受苦,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怕一个女子伤心。” “青阳郡主不是一般的女子,”小舟冷冷地道,“她是真凤,以守护天下子民为己任,自然见不得百姓受苦,西北军将士也不忍见她伤心。” 柳五娘冷笑了一声,虽未反驳,脸上的轻蔑之意却丝毫也不掩饰。 小舟看了生气,立刻要上前理论,吴林忙伸手拦住他,笑道:“是我先前的话说得不好,不怪柳姑娘不爱听。” 这明显是在弯腰低头替对方铺台阶了。 柳五娘却并未借机说句好话含混过去,而是顺着吴林的话问道:“你先前的话,哪里说得不好了?” 吴林皱了皱眉,笑意淡了,语气也变得有些冷硬:“我说青阳郡主会伤心,是说错了。青阳郡主从来不为改变不了的事生气伤心,她只会在危难之际同百姓站在一起,妙手仁心,兼济天下。郡主与殿下都是肯把百姓放在心里的,所以他二人自从相遇便一见如故,注定了是一世的佳偶。” “当然,”柳五娘笑了笑,甩手:“殿下与郡主,门当户对,确实是佳偶天成。” 这是一句好话,她的表情也挺好看,可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总觉得不太对劲。 于是,等柳五娘走远之后,小舟立刻跑去找了在山坡上抓兔子夜寒和阮青枝,把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不必在意,”夜寒摆了摆手,“她心里不痛快,言语神情难免带出几分来,你们只不理会就是了。” 小舟几次跺脚使眼色都没能引起夜寒的注意,气得干脆又转向了阮青枝:“郡主,您看这事……” 阮青枝拍拍身上的雪,坐了下来:“一个能领兵打仗的女将,自然瞧不起我这种靠着家世安享富贵的娇小姐。不过,对一支队伍来说,为将领者小情绪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舟闻言连连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她是女的,我们也没法跟她聊,就只能看着她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这兵还怎么带?郡主您不知道,她还说是婢女出身呢,脾气比公主还要大!” 夜寒听到此处也皱了眉,走过来在阮青枝身边坐下了:“队伍收编的事,她没说什么?” 小舟摇头。 夜寒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们这些日子留心着,看真武军中有没有旁的可用之人,悄悄培养着,慢慢地把大权移过去。至于柳五娘,先叫楚维扬陪她一阵子吧,就说她身负重任,对西北军的事必须全面了解,楚维扬会一点点跟她说。” 小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拍着手跳了起来:“我这就去找楚大哥!那个古怪的女人,恐怕也只有楚大哥对付得了她!” 夜寒和阮青枝同时点头,在心中暗道楚维扬你多多保重。 等小舟欢天喜地地跑了,阮青枝便看着夜寒问道:“你说,她为什么针对我呢?” “我怎么知道!”夜寒一脸苦相,“女人心海底针,这世上的女人——你这样聪慧伶俐善解人意的除外——全都是古里古怪的,我是真猜不明白!” 阮青枝听他话头转得快,一时忍俊不禁。 夜寒看看她的脸色,小心地道:“不管怎么说,她应当不是小舟他们猜测的那个缘故。楚维扬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故意挑拨生事,你不要信他。” 阮青枝嗤地笑了。 夜寒也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无奈地又解释道:“我真不是心虚,我是怕你多心。你看,坏人太多了!” “是啊,”阮青枝感慨地道,“尤其是那个楚维扬,他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居然说对你使美人计一定奏效……我倒想问问他,这个美人计到底要怎么使才能奏效?我使都不奏效!” 没等她说完,夜寒的脸已经僵了。 “你,都听见了?!”他咬着牙问。 阮青枝向他摊了摊手,一脸无奈:“楚维扬说得那么大声,我怎么可能听不见!当着我的面带女人来对我的男人使美人计,我就算是睡成死猪也要醒了!” 夜寒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既然你都听见了,你一定知道我是无辜的。” 阮青枝大笑。 夜寒看她笑容不像是有芥蒂的样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之后又有些失落。 所以,还是没有真吃醋啊。 阮青枝可不知道夜寒又在盼着她吃醋了。她反倒有些担心,生怕夜寒觉得她吃醋吃得太多。 毕竟,吃醋就意味着善妒,善妒可是“七出”之中的一条呢!她是打算好好过日子的,就算有一肚子的醋,也得忍下去呀! 忍也不是不能忍,只是她讨厌被人针对,尤其是对方同为女人的时候。 阮青枝在心里把柳五娘先前的神情语气回忆了一遍,拍拍手站了起来:“咱们去看看西北军的新同袍吧!” 接受了西北军的收编,就是西北军的人。这片山里从此不会有“真武军”了。 夜寒当然不会反对她的提议,于是二人胡乱收拾了捕兽夹和弓箭,匆匆赶去练兵的那片山坡,远远看着将士们忙碌。 真武军的收编,异常顺利。 虽然那些人都是当土匪散漫惯了的,但说到底都是寻常百姓的子弟,又有谁真心想做一辈子土匪? 西北军威名赫赫天下皆知,他们原以为一辈子都见不着,如今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西北军的将士,有好些士兵竟然激动得哭了起来。 当然也有那不服管束的,老程他们半点也没手软,砍的砍打的打教训了一场,剩下的就老实了。 将士们看见夜寒过来,立刻欢欣鼓舞行礼问安,乱哄哄的倒也热闹。 又有人猜到了阮青枝的身份,提起“药王娘娘”,说起阮青枝治病救人的妙手仁心,自然又是另外一番热闹。 夜寒正给众人训话,再三强调西北军军纪的时候,柳五娘匆匆赶了过来:“殿下,末将有话要说!” 夜寒停了下来,看着她:“有话请讲。” 柳五娘拱了拱手,之后回头看了阮青枝一眼,冷声道:“殿下,用兵打仗是生死攸关的事,容不得女人置喙。末将希望殿下送内眷离开此地,不要让儿女情长柔情小意影响了将士们的铁血丹心,更不要听凭无知妇人指手画脚说些可笑的蠢话!” 她的话未说完,老程郑老六他们皆已张大了嘴,楚维扬更是伸出了两个大拇指,一脸佩服。 夜寒的脸色早已阴沉下来,许久没有答话。 阮青枝上前两步,嗤地笑了:“用兵打仗是生死攸关的事,容不得女人置喙。柳姑娘这句话,说得好啊!” “叫我柳参将!”柳五娘冷冷地道。 阮青枝很好说话,立刻依言尊称了一声“柳参将”,之后更是走上前去,笑语盈盈:“真是对不住了,都怪我眼拙,一直以为柳参将是个女儿身,没想到啊——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男子,本郡主今日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近处听见了她这番笑语的将士们齐齐笑了起来,有几个耿直的士兵高声喊道:“郡主没看错,柳参将就是女的!” “女的?怎么可能呢?”阮青枝眯了眯眼,笑容渐冷:“你们可不要骗我!一个女的怎么会口口声声说用兵打仗的事不许女人置喙?既然不许女人置喙,她刚才算是在干什么?放屁吗?” 话说到这份上,人人皆可看出她是生气了。 柳五娘凤眸眯起,怒容满面:“你……” 阮青枝抬抬手截断了她的话,脸上仍带笑意:“柳参将息怒,我知道你刚才放的那一长串不是屁。所以既然用兵打仗的事不许女人置喙,你自己偏偏又要置喙,这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很明显,你不是女人。” 柳五娘气得七窍生烟。若非夜寒一直在旁边盯着她,她手中的绣绒刀多半就要举起来了。 在场的将士们可不管这一套,他们当久了土匪,口无遮拦惯了的,立刻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原来柳参将不是娘儿们,早说嘛,弟兄们拉你一起去洗澡你扭捏个什么劲啊?” “就是就是,那天拉你一起到县里去逛窑子你也不肯去!” “不对啊郡主,那柳参将千真万确是蹲着尿尿的,她没长那玩意啊……” 柳五娘手中的刀终于扬了起来。 老程亮开炸雷似的大嗓门怒喝道:“柳参将!西北军军规:兵刃不得对准同袍!” 柳五娘手中大刀攥得发颤,僵持片刻,终于还是重重地放了下去。 这时先前那几个胡乱叫嚷的将官已经被柳五娘吓得、被夜寒瞪得闭上了嘴。阮青枝却偏还肯接那个话茬,面带笑容悠悠地道:“你们怎么知道柳参将没长那玩意儿?她那不是长在脑子里、长在嘴上了吗?” 柳五娘终于忍无可忍,手中长刀唰地一下子挥了过来。 她是提前算准了的,特地选了一个夜寒来不及救的角度。当然她也不是真要把阮青枝怎么样,如果砍得准,她的刀刃应该刚好贴着阮青枝的脸颊扫过去,之后等着看这娇滴滴的小郡主受惊崩溃哭叫就可以了。 可是这一刀才挥出去,她就知道坏了事了。 谁能想到那个小郡主竟然会躲——躲错了方向。 柳五娘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对准阮青枝的面门就劈了过去。这一刀若是劈实了,岂不是要把人给劈成两半! 这一刀用了全力,此时收势已经来不及。柳五娘整个人完全懵了,只知扯开嗓子啊啊大叫,半点儿主意也没有。 在场的将士们也都已被吓住了,一时间数千人的山坡上死一般寂静。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阮青枝一个人是活的。她飞起一脚准确地踢中了柳五娘的手腕,同时闪身后仰,整个身子倒弯成一张弓。 长刀在她眼前打了个转,锵地一声插到了旁边的雪地里。 阮青枝利索地直起腰来,看向柳五娘,微微一笑。 旁边夜寒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柳五娘的尖叫声一直未停。看见阮青枝站起来,她非但没有恢复冷静,反而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双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 崩溃了。 阮青枝无辜地摊了摊手,回头问夜寒:“她怎么了?” 夜寒没有答话,旁边回过神来的将士们已经齐爆发出一声叫好。 青阳郡主,好身手! 阮青枝往夜寒身后缩了缩,有些脸红。 她的身手其实算不上好,只不过大家对她的期望值太低,原以为她是必死的,如今毫发无损就已经算得上是高手了。 何况还有柳五娘给她作陪衬——这位唯一的女将,身手也不过如此嘛! 阮青枝甩袖子坐了下来。夜寒一语不发走过来攥着她的手,两人一起静等柳五娘哭完。 这时将士之中已经有人起哄,嚷着要阮青枝代替柳五娘接管这部分队伍了。 阮青枝摆摆手,一点也不谦虚地笑道:“我什么都会是不假,可我也不能真的什么都做呀!会用兵打仗的人那么多,会治瘟疫的人可只有我一个,没法子,我只能选择治病救人呀!” 柳五娘很快就住了哭,听见这话立刻便抬起头来向阮青枝怒目而视。 阮青枝敛了笑容,冷冷道:“柳参将,您这武艺实在寻常,动不动就哭鼻子也太丢人啦!得亏您不是女人,否则天下女人的脸都让您给丢光了!” “你,在耍我?”柳五娘慢慢地站了起来。 夜寒冷冷地看着她:“西北军军规,违反了哪一条,你自己说。” “我没有!”柳五娘急了,“我并没有真的想杀她,我只是吓唬吓唬她而已!谁知道她会自己跑到我刀下来……” 没有人打断她的话,但她自己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讪讪地闭上了嘴。 夜寒随手向队伍中一个士兵指了指。 那个士兵不太确定是不是让他说话,见众人都看着他,他才迟疑一下开了口:“军纪是‘不得以兵刃对准同袍’,所以柳参将举起刀的时候就错了,不在于有没有伤到郡主。” 夜寒微微点头,又看向柳五娘。 柳五娘不服气,咬着牙道:“可她不是‘同袍’!她没有军籍,不是西北军的人!” “那就更严重了。”夜寒冷冷地道,“军规第一条:欺凌无辜百姓者,斩。” 柳五娘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可我根本没打算欺负她,是她自己……何况她也不是普通百姓啊!” “不是百姓也不好办,”楚维扬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她是郡主,你欺负她算以下犯上,仍是死罪。” 柳五娘怔怔半晌,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就是因为我得罪了她,所以你们千方百计要找罪名逼死我!我知道我是婢女出身,永远比不上她那样的千金小姐高贵,可是,凭什么!” “就,凭你心术不正吧。”阮青枝站了起来,缓缓地道。 柳五娘怒瞪着她,像要用眼神杀人。 可惜这点儿杀伤力,阮青枝完全不放在眼里。她与其说是在对柳五娘说话,不如说是在向面前的将士们解释:“先前殿下选择让柳姑娘接管咱们这支队伍,是因为危难之际柳姑娘肯挺身而出,以自己性命换取众将士平安。这份爱兵如子的仁心,令人感佩。” 柳五娘挺了挺胸膛,见阮青枝的目光看过来又忙瞥向一边,以示不屑一顾。 阮青枝收回目光,继续道:“西北军任人唯贤,并不会因为你是女子、或者因为你是婢女出身而格外苛待。但是柳姑娘,你自己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我哪里辜负了?!”柳五娘直着脖子向她吼。 阮青枝嗤笑:“你太着急想标榜自己是女中豪杰了。你急于在殿下面前表现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不畏权贵、你不输男儿……很不幸我既是女子又是‘权贵’,所以你就想故意对我不敬,踩着我来标榜你是军中唯一的女英豪。你当众给我没脸的时候,心里多半以为殿下为了表现自己与将士们一心,定然会把我这个‘无知妇人’撵走,说不定还会当众辱骂我是‘头发长见识短的蠢妇’什么的,是不是?” 柳五娘想说“当然不是”,可是喉咙干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青枝瞥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声“蠢”,又道:“其实在你先前赌上自己的性命为将士们求前程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女中豪杰了。先前我是真佩服你,但现在,我是真瞧不起你。” 她用脚尖挑起柳五娘的绣绒刀,拿在手中转了两转,递还给她:“你想当女中豪杰,却不知道女中豪杰绝不可能是靠着羞辱践踏别的女人爬上去的,更不可能是靠着向男人献媚爬上去的。你当众声称‘用兵打仗之事容不得女人置喙’,并不会让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对你相见恨晚,他们只会嘲笑你忘了你自己也是个女人。你要知道,西北军若排斥女人,你自己才是第一个应当被排斥在外的。” 柳五娘在旁站着面红耳赤,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愧。等阮青枝一番话说完,她终于咬咬牙,开了口:“你不如我。要排斥女人,你才应该是第一个!” 士兵的队伍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嘘声。 阮青枝摊了摊手:“你看,将士们并不这么认为。” 柳五娘瞪圆了眼睛似要反驳,阮青枝又截住了她的话头,冷笑道:“事实上,西北军并不排斥女人。他们只排斥没有本事却只会叽叽歪歪阴阳怪气勾心斗角的人,比如此刻的你。” “排斥不排斥,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柳五娘冷冷地道,“像你这种自幼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当然不知道穷苦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到大过得有多艰难!” “我确实不知道。”阮青枝笑意浅浅,“我自幼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懂得做人要温良谦恭、做事要力争上游。小丫鬟之间勾心斗角踩着别人往上爬的那些手段,我还真是用不上,也从未想过要去了解。” 柳五娘以为千金小姐都是骄傲的,必不会愿意承认自己的出身有优势。没想到阮青枝不但承认了,而且还要当面嘲讽她是婢女出身。 想到出身,柳五娘不禁更添几分气苦,看着夜寒委屈道:“末将知道自己出身低微,比不得那些念过书的小姐们伶牙俐齿……” “你错了,”夜寒站了起来,冷冷地道:“西北军中,世代贱奴出身的也有,立下大功照样拜将封侯,并未有人像你这样愚蠢蛮横,当众欺辱本王的王妃还觉得本王应该欣赏你。” 柳五娘听见这话意思不好,忙单膝跪地,急道:“殿下,碧儿无意冒犯王妃!只是觉得她一个女……” “罢了,”夜寒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先前想重用你是以为你人品不错,如今看来是本王识人不明了。——楚维扬,你在军中细细考察一番,另选一人接此重任吧。” 楚维扬乐呵呵地高声答应着,挥了挥拳头:“将士们,参将一职空缺,你们的机会来了!” 人群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并没有任何人对柳五娘的境遇表示同情。 夜寒牵起阮青枝的手,笑道:“别气了,跳梁小丑不值得动怒。我带你去山里猎狼怎样?” 阮青枝对狼没有兴趣,她想去打山鸡。 夜寒立刻表示一切听媳妇的,媳妇的指示永远正确。 阮青枝翘了翘尾巴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了些。于是两人把军中的事全部交给了楚维扬他们,乐呵呵跑着去找笼子猎山鸡。 看着两人走出老远,柳五娘终于醒过神来,起身便追:“慢着!厉王殿下,我有个秘密,您一定会感兴趣!” 146.我要殿下纳我为妾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前方两人丝毫未停。 柳五娘只好加快脚步追上来,拦到前面再说一遍:“厉王殿下,我有个秘密……” 夜寒站定了,看着她:“本王对待不堪用的降将,通常都是杀之而后快。你若不想死,就更加不要来本王面前闲逛,去问楚维扬能否给你一条活路吧。” “他,能给我什么活路?”柳五娘怯怯地站着,楚楚可怜。 夜寒认真地想了想,道:“军中总有伤员,浆洗煮饭的差事可以给你一个。” 柳五娘的眼睛顿时瞪圆,不知为什么又看向了阮青枝。 阮青枝被她瞪得莫名其妙,犹豫着道:“别看我呀,我不管军中的事……不然你过来给我做丫鬟?” 柳五娘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咬牙道:“你以为,我只配给你做丫鬟,是吗?” 阮青枝认真地点了点头:“败军之将,还是不服管束的那一种,出路要么是在军中操贱役,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我肯要你做我的丫鬟,那是对你天大的恩泽。” 柳五娘嘿地冷笑了一声,又看向夜寒:“我知道晋王的一个秘密,可能关系到储君之位的归属。现在我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夜寒面露无奈,摇了摇头。阮青枝同样摇了摇头,然后又长叹了一口气。 柳五娘向她怒目而视:“你叹气是什么意思?” 阮青枝无奈,微笑:“我叹你在自寻死路。殿下之所以容忍你到此刻,是因为佩服你对晋王的忠义。如今你连这分忠义都没有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容你继续目无尊卑横冲直撞。” 柳五娘竟然不惧,朝她嘲讽地笑了一声,之后仍然看向夜寒:“请殿下慎重考虑。晋王靠着那个秘密,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您莫要以为手握西北军就能高枕无忧,也许等您下次回到上京的时候,龙椅已经换人坐了。” 夜寒笑了一笑,开口:“你想跟本王交换什么条件?” 柳五娘眼波流转往他身上一溜,之后又拿眼角瞟了瞟阮青枝,脸上笑容绽开:“我要殿下,纳我为妾。” “咳……”阮青枝被一口冷风呛了嗓子,抱住夜寒的胳膊剧烈地咳嗽起来。 柳五娘脸上笑意更深,语气倒比先前温柔了许多:“郡主不是说碧儿只能做丫鬟吗?等碧儿服侍了殿下,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留在郡主身边伺候,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碧儿。”阮青枝住了咳嗽,咬牙冷笑:“这个名字,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嫌。” 柳五娘没有生气,脸上笑容甜美,十分清秀可人。她仰头看向夜寒,目光诚挚:“殿下答应了吗?” 夜寒眯起眼睛看着她:“你今日这番做作,我会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五弟知道。” 柳五娘眉心微蹙,随即恢复如常:“碧儿相信殿下不会多此一举。当然即便您要这样做也无不可,碧儿既已跟了新主人,便不会在意旧主人高兴不高兴。” “如此,那就是连最后一分廉耻也不要了。”夜寒评价道。 柳五娘的脸上顿时红了一片。她狠狠地咬了咬牙,压下翻涌的恨意,一字一顿地道:“女人在自己爱慕的男子面前,原就是要放下廉耻放下自尊的。殿下,碧儿是真心实意归顺。” 阮青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夜寒忙抓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里轻轻挠了两下,算作示好。 柳五娘只管盯着夜寒,目光灼灼:“殿下,您答应了吗?” 夜寒攥了攥阮青枝的手,察觉到她指尖有些凉,立刻拉起她抬脚便走:“回去说。” 柳五娘大喜,忙快步跟上,伸手要扶夜寒的手臂:“殿下,我来搀……” “别!”夜寒猛一甩手,护腕上冷硬的尖刺险些戳到柳五娘的脸上。 柳五娘慌忙后退,原地呆站了好一阵子才又咬牙跟上,勉强保持着一步之隔的距离。 回到住处,夜寒忙倒了热水来给阮青枝暖手,又替她拿了毯子来盖在腿上,再把火盆端到她脚下放好,伺候得十分体贴周到。 柳五娘在旁站着,看得直皱眉头:“殿下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没办法呀!”阮青枝抬起头来看着她,一脸无奈:“我就说殿下应该早些娶几房妾侍来服侍我铺床叠被生火做饭牵马坠蹬……可是殿下一直不肯,那就只好由他自己来做咯!” “你!”柳五娘眼睛瞪圆,“你想让殿下的妾侍来服侍你?难道不是你跟妾侍一起服侍殿下吗?” “什么呀?”阮青枝的眼睛瞪得更圆,“我是相府千金、我是郡主!我怎么可能服侍别人?再说,你刚刚不是也说做了殿下的妾侍以后会好好伺候我吗?怎么殿下还没答应,你就把那句话吞下去了?预备蹬鼻子上脸欺负我了?” 柳五娘气得七窍生烟。 夜寒拿了只冻果子放在炉边暖着,挨着阮青枝坐了下来:“不要跟人吵架,你嗓子还没好。” 阮青枝撇了撇嘴。 柳五娘站在对面有些不自在,只好微微躬身,再次开口:“殿下,我……” 夜寒抬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沉声开口:“十七年前那场瘟疫的真相,并非只有五弟一个人知道。你凭什么认为,掌握了这么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就可以逼迫本王忍着恶心听你摆布?” 柳五娘大吃一惊:“你、你们……您知道?” “知道啊,”阮青枝接过了话茬,“不就是说十七年前那场瘟疫是咱们皇帝陛下授意的嘛!你说晋王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难不成就凭这个人尽皆知的所谓‘秘密’?” 柳五娘怔怔地站了半天,忽然发急:“这件事怎么可能人尽皆知!这是天大的秘密!一旦暴露出去,整个凌氏王朝都会被愤怒的百姓掀翻!陛下不可能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你们不可能知道!” “可事实就是我们早已知道了,”阮青枝继续打击她,“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新鲜消息来呢,原来还是这个!柳姑娘,这点儿破消息可不值得殿下拿一个妾侍的位置来换啊!” 柳五娘连连摇头,喃喃:“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忽然又抬起头,嘶声道:“你们在诈我,是不是?你们不可能知道,若真知道就不可能这么满不在乎!青阳郡主,你是相府的人,你知不知道,那件事若是传出去……” 阮青枝接着她的话道:“我们阮家将面临灭门之祸。因为当年主意是我爹出的,可以说,我爹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柳五娘张口结舌。 阮青枝搓了搓手,又继续道:“现在不是我们在诈你,而是你在诈我们了。不过无妨,我们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当年那件事是我爹出的主意,皇帝采纳了,然后把这项重任交给了太医院。后来疫情失控民心不稳,陛下大怒处理了太医院的一部分人,但罪孽最深重的人反而活了下来,因为他们各自找到了保命的办法。”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就像民间围炉闲话一样,半点儿也不着急。 柳五娘却已经很慌。她眼巴巴等着阮青枝把话停下来,立刻插言急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这些事,阮文忠应当不会告诉你!” “我在太医院查出来的啊。”阮青枝好心地向她解释,“前一阵为了复原治瘟疫的药方,陛下特许我进太医院查阅典籍,然后我就查到了好多秘密。” “不可能!”柳五娘急得跳了起来,“那件事一旦扯出来就是几千条人命要赔进去,杜近兰一向紧张得恨不得睡觉都给自己戴上嚼口,怎么可能让你查到!” 夜寒和阮青枝不动声色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阮青枝很快笑道:“杜太医啊,他那个人确实精细。可是百密一疏嘛,他自己忙着陷害别人,坏事做多了,难免露出一点马脚来,可不就让我给抓住了?不瞒你说,就连他偷偷藏起来准备用来保命的那些‘证据’,大半也已经落到我的手里来了。” “这更不可能!”柳五娘脸色通红,眼睛瞪得溜圆一副斗鸡样儿:“杜近兰的那些证据早已经到了殿下手里,晋王府的密室又岂是你能——” 她的话音忽然停住了。 阮青枝立刻接了下去:“密室又有什么稀罕的?晋王的宅子我也不是没去过,包括凌霜在城东做的那些事,哪件我不知道!” “城东?”柳五娘的脸色缓和了几分,露出嘲讽的笑:“城东是他关押审问那些蠢货的地方,那里可没什么稀罕东西,除非你去过醉云楼!” “醉云楼是什么地方?”阮青枝不解。 夜寒立刻解答了她的疑惑:“青楼。” 阮青枝惊愕:“所以晋王收集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还有证据,都藏在青楼里?这不是欺负人嘛,这谁能想到!” “既是秘密,自然不能让寻常人想到!”柳五娘抬了抬下巴,有些得意。 但无论是阮青枝还是夜寒都没有表现出挫败。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柳五娘盯着他二人看了一阵,忽然脸色大变:“你、你们……你们果然是在诈我?!” 阮青枝诚实地点了点头:“多谢柳姑娘。我们原先确实没想到什么醉云楼,现在我们知道了。” 柳五娘后退两步,脸色由红转白,血色全无。 但她随后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对你说实话吧?想从我这儿诈到真相,你做梦!” “原来你并不打算说实话。”夜寒站了起来,“那就没有必要饶你了,本王这里不留谎话连篇的人。” 他说着,拔出了剑。 柳五娘踉跄着后退,却不防跌在门槛上摔倒了,吓得她扯开嗓子尖叫起来。 剑尖离脖子只有半寸远的时候,柳五娘崩溃大哭:“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殿……晋王收集的那些秘密都藏在醉云楼的两处密室里,其中一个密室的机关是在初云姑娘的书架后面,另一个在殿下自己的房间里,我没有看见他打开过!” 等她说完,夜寒收回了剑,向帐外的士兵吩咐道:“带出去处理了吧。” 士兵肃然领命。 柳五娘大哭,赖在地上不肯走:“殿下,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您了,您不能这样对我……” 夜寒不予理会,放下帘子转身折回,仍旧在阮青枝身边坐了下来。 阮青枝啧啧两声,叹道:“厉王殿下可真够狠心的呀,这么一个大美人,你看都不多看一眼就给‘处理’了?” “哪里美?”夜寒皱眉,“军中虽然没几个女人,你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看见个女的就说她美吧?” “哟!”阮青枝大笑,“你的口味还挺刁,一般的美人看不上眼啊?” 夜寒重重点头:“当然啊!看惯了青阳郡主这般绝世荣光,再看那些庸脂俗粉,能入眼才叫异事!” “你嘴挺甜啊!”阮青枝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心怎么就那么狠呢?” 夜寒偏过头挣脱了,顺势握住她的手,苦笑:“多年来靠着杀人活到今日,焉得不狠。” 阮青枝见状便知他心情不佳,只得停下了玩笑,抱住他的胳膊蹭了蹭。 夜寒拍拍她的头顶,叹了口气:“柳五娘是个危险人物,不得不除。但更危险的是老五。他那个人……” 阮青枝拍了拍大腿,急道:“我却觉得最危险的是杜太医!那些天在太医院,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我以为坏事都是楚慎做的!如果不是柳五娘说,再给我几个脑子我也想不到会是杜太医!” 杜太医,杜近兰,太医院院首,德高望重,医道耆宿。 当初那件事,是他做的?所以太医院藏书楼中的事,包括那个暗格、里面的信笺和毒药,都是他搞的鬼? 阮青枝将事情来回串了一遍,发现确实完全讲得通。原先她以为那张信笺是凌霜故意留下向她透露十七年前那件事的,如今再想想,很明显更有可能是真凶留下来嫁祸给楚慎的。 她被耍了。十七年前做下那件恶事的是杜太医,她在太医院遇上的那些糟心事也是因为杜太医! 阮青枝很气恼,同时又很迷惑。 如果杜太医才是真凶,那楚慎先前做的那些事、对她表现出那么明显的敌意,又该怎么解释? 真是乱七八糟。大人的世界,都那么难懂吗? …… 斩了柳五娘之后,真武军的收编并没有受到阻碍。楚维扬从队伍中选了几个作战勇猛、颇受同袍拥戴的将官作为旅帅,又指派了从西北回来的两个百夫长随同监军,稍加训诫之后,一切事务都步入了正轨。 就像不久前收编庆王的私兵一样,即便有人抱怨也很快被压了下去,连个大点的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毕竟晋王掌握的那些秘密并不能公之于众。在将士们看来,晋王只是一个没什么特点的寻常皇子,因此改投厉王麾下绝对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 西北军用了三天时间收编整合完毕,之后夜寒向京中报了剿匪大捷,又传信本地府君,建议他在这座镇子空出来之后安排无家可归的贫苦人居住,赠以粮种农具,收入户籍安定一方。 有始有终,京中和地方上都挑不出什么错来。 安排好了这些,紧接着就要继续北上,奔赴下一处土匪聚集之地了。 夜寒仍旧只带了一百来个人,余下的上万将士各自拔营进山安置,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阮青枝留了个心眼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随行的这一百多人最多只有一半是真正的西北军将士,其余的那部分却是从收编的队伍之中挑上来的。 有来有往,这也就意味着新收编的队伍之中也有西北军的旧人在,足可以放心。 阮青枝发现夜寒对这些事完全是驾轻就熟,这才知道西北军的名头绝不是仅靠作战勇猛就能挣出来的。 兵不厌诈,那些阴诡奇谲的手段,夜寒也完全应付得来。 那就没她什么事了嘛! 先前阮青枝还怕夜寒有勇无谋被人给骗了,如今倒觉得更该担心的是她自己——她该小心防着些,别被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给欺负了去才是! 深感挫败的阮青枝向夜寒提出了告辞,后者却不同意:“如今京中的局势只怕不太好,你回去,我不放心。” “就是因为局势不太好,我才更该回去啊!”阮青枝有些发急,“咱们两个都不在,谁知道你老爹和那几个兄弟们会搞什么鬼?万一……” “不用担心,”夜寒安抚道,“父皇若真那么没用,老四老五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连个储君之位都没拿到手。” 他老人家把养儿子当养蛊呢,如今九个儿子才废了一个半,远远没到开盖子的时候。 这对阮青枝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安慰。她靠在马鞍上,急道:“那我就更该回去了!你那七个兄弟都已经出尽百宝在皇帝面前表现,只有你不在,那你多吃亏啊!不行,我得回去给你争脸去!” “真不必,”夜寒笑道,“青阳郡主不畏风雪千里追随来助本王剿匪,这就是最给本王争脸的事。” “可我明明帮不上什么忙。”阮青枝委委屈屈的,深感挫败。 夜寒攥了攥她的手,笑:“你在这里,本身就是在帮本王的大忙了。” 阮青枝不太懂这个,将信将疑。 夜寒见状只得又低声向她解释道:“即便咱们都不在京中,那边的局势也不会完全掌控在他们手里。西北军的信兵可不仅仅是用来传信的,而且,你忘了砌香楼了?” 砌香楼,阮青枝当然记得。那曾经是上京最有名的销金窟之一,睿王出事以后就受到牵连开不下去了嘛。 开不下去以后,那些姑娘们分散到了上京的各大青楼,如今…… 阮青枝愕然:“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那些姑娘们还在为你做事吗?我以为她们早就叛变了!” 夜寒白了她一眼:“我的姑娘们没那么容易叛变。何况如今也才半年而已,哪里久了?” “哟——”阮青枝拉长了声音,“你的姑娘们啊?” 醋意弥漫,夜寒大笑起来。 阮青枝重重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把这瓶醋再喝下去。她想了想京中那些错综复杂的事,心中知道夜寒不可能一点安排都没有,渐渐地也就放下了心。 只是她仍然坚持认为自己回到上京可以帮他做更多的事。 夜寒百般解释仍不能令她展颜,只得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老五那些人可能要提前动作。你此时回京,必然会被他们当肥羊肉一般抢来抢去。我觉得,你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安全一些。” “哈?”阮青枝惊愕地看着他,“原来你也觉得我像肥羊肉!我到底哪儿肥?哪儿肥?!” 夜寒答不上来,只管笑。 不过阮青枝这会儿也算是明白了:诸皇子夺嫡在即,她这个自己吹出来的“天定凤命”甭管是真是假,必定会有人抢的。 所以她不能落到别人手上。只要她一直跟夜寒在一起,夜寒就输不了。 何况夜寒还有剿匪的大功呢。等过些日子回了上京,甭管早晚,皇帝和朝臣都不能忽视这个战功赫赫的厉王殿下。 既如此,那就陪着他呗。 阮青枝裹了裹路上镇子里新卖的的斗篷,迎着风叹气:“我倒不是怕倒霉死在土匪手里,就是觉得辛苦了点。” 夜寒看了看她手上冻疮消肿之后留下的疤,没说话。 剿匪、征战,确实都是苦差事。即便这小姑娘肯吃苦,他也舍不得让她一直陪着他风餐露宿。 所以,还是要快一点把乱局平定了,赶紧回京才行啊。 一百余人的队伍在官道上疾驰而过。前方是风雪和未知的艰险,身后是爆竹声声万家灯火。 旧岁除,新春至。 因为瘟疫风雪种种灾情而被他们遗忘在脑后的新年,终于还是来了。 147.接管姐姐的婚事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这个新年,上京的气氛不太对。 先是相府报了青阳郡主失踪,皇帝大发雷霆狠狠责罚了太医院,在京中挖地三尺大肆寻人。 然后是晋王在年终的最后一次大朝会上拿出了安国公昔年在外带兵时与敌国皇子交好的证据,证实了十年前害得南齐损失了三座城池的那次惨败另有隐情,震惊朝野。 再然后理所当然是安国公府被查抄,全家下狱待审。晋王立下大功被皇帝大加赞扬,虽然仍旧没有提立储的事,但好些官员私下里都说,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了。 这几件事还在百姓们的口中议论着,宫里忽然召了大批太医进去,之后又取消了今年灯节之前的宫宴。有小道消息说是因为皇帝突发急病,恐怕要不行了。 如此这般种种异事闹得全城百姓人心惶惶,几乎连过节的心情都没了。 于是这一年各家虽然桃符照挂炮仗照放,但邻里走动亲眷往来朋友宴请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初四过后街上就已经没了过节的气氛。 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中,闲坐时有意无意都看着宫城的方向,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 这样的紧张一直持续到灯节,宫中始终没有噩耗传出来,反而放出消息说今年提早开印上朝,人心才算稍稍安定了些。 之后又开始议论纷纷,都在猜提早上朝会不会是为了尽快宣布立晋王为太子。 晋王这个人,百姓都知道他先前一直挂着个“整顿吏治”的差事,在这次扳倒安国公之前并没有太大建树。 但奇怪的是,如今京中关于晋王殿下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传言甚嚣尘上,却一直没有哪个耿直的老臣出来说晋王才德不足,不堪当此大任。 虽然晋王先前给人的印象一直挺不错的吧,但眼下这个局面还是挺令人费解的。 于是又有很多人疑心是自己猜错了,也许皇帝根本没有立太子的意思? 之后众百姓对几位皇子的人品功业品评一番,皆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南齐最出众的皇子都应该是此刻正在北方剿匪的那个厉王殿下。 但是厉王殿下还没有回来。人在北地深山,生死不知。 而且他那个天定凤命的媳妇还失踪了。 这真是,世事纷纷乱,民生如倒悬。 即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灯节那天,相府还是办了家宴。 久未出门的丞相阮文忠被人扶了出来,向老夫人行礼问安,规矩十分周全。 没了当朝丞相的风光,胖了许多但依然苍白的脸上神情和蔼,看上去居然很有几分孝子慈父的模样。 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齐来问安,看见父亲能走动了,人人欢喜,都觉得相府风光重现的日子也许不远了。 一家人团团落座,觥筹交错,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今年到底还是同往年不一样了。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竟然是阮文忠。他看了看阮碧筠的身边,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良久才叹道:“还是少了个人,算不得团圆。” “是啊!”褚娇娘立刻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声,抬手抹泪:“谁能想到夫人年纪轻轻就走了……” 阮文忠愣了一下,脸色随之一沉:“她是罪有应得,提她做什么?!” 褚娇娘被他吼得愣了一下,随后才猛然省悟过来。 原来阮文忠说“少了一个人”,指的不是夫人金氏,而是先前从来没有跟全家一起吃过团圆饭的大小姐阮青枝。 竟然又把她给忘了。 褚娇娘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挤出笑:“瞧我这张嘴,真是越来越没遮拦了!我是想着昨儿还跟丫头们说,老爷这一病,把续弦的事都耽搁了,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新夫人……满心想着夫人夫人,顺口就提起来了,真真是该打!” “罢了!”老夫人不爱听她絮叨,摆了摆手示意作罢,又叹道:“岂止是少了一个,玉棠不是也没回来吗?也不知那孩子在做什么,过年也不说回家来看看!” 阮红玉轻声嘀咕道:“人家姓栾嘛,根本没拿自己当阮家人呢!” 刘氏拧了她一把没有说话,席上的氛围便不复先前那般愉快。 阮碧筠笑了笑,帮阮素英把她爱吃的一碟糯米糖糕换到跟前,笑道:“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团圆不团圆又何妨?古人不是说‘天涯若比邻’吗?” “天涯,”老夫人不爱听这两个字,“谁在天涯呢?” 阮碧筠不慌不忙,笑意盈盈:“京中太医院京兆衙门兵马司那么多人都没找到姐姐,所以我猜姐姐多半已经不在上京了。这会儿厉王殿下正在北方剿匪呢,姐姐若离了京,多半便会往那边去。——只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如今阮青枝踪迹全无生死不知,好些人都猜测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阮碧筠说她可能在北方,倒是好话。 老夫人脸色缓和了几分,叹道:“若真如你所说,那也罢了。棠哥儿在栾家、大姐儿在外头,虽不团圆,平安就好。” 阮碧筠乖巧地低头应了声是,又道:“姐姐必然是平安无事的,厉王殿下定会护她周全。” “吃菜吧。”老夫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旁边刘氏却忽然笑道:“过了这个年,大小姐二小姐可都十五岁了。及笄礼要提前准备着,大小姐的婚事也差不多要开始预备了。” “婚事还不急。”老夫人笑了一笑,“咱们家的女儿,还没稀罕够呢,总不能刚及笄就嫁出去,显得咱们多急着嫁女儿一样!” “这不是女儿多嘛!”刘氏打趣道,“四位小姐,年纪又都差不多,若是大小姐二小姐再留两年,底下两个可又要赶上来了!” 一句话说得三人脸红,阮红玉不满道:“我还早呢!我过了年才十一!” 褚娇娘瞪了阮素英一眼,之后又抬头笑道:“四小姐十一也不小了,你的生辰在正月,再过四年也就要及笄了!——依我说,大小姐二小姐同日生辰,若能一起出嫁那就更好了!” 在场众人都已经知道两个人并不是同一天生辰,但谁也没有纠正她的话。 阮文忠冷哼一声,道:“她两个人的婚事都是宫里做主的,你们在背后算多少遍都没有用。” 老夫人接道:“事关孩子们终身,有用没用都是要想一想的。如今大姐儿已经有了着落,二姐儿倒是挑来挑去至今没有定下来,你是怎么想的?”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话题其实并不妥当,但今晚算是团圆饭,几位小姐又不好提前离场,只好各自红着脸低着头,盼着哪个好心的长辈压下这个话头。 阮文忠神色有些为难,向阮碧筠看了一眼,叹气:“都怪她娘先前做的那些蠢事,闹得她跟睿王的事天下皆知,如今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咱们府里的笑话呢,婚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旁人不懂,老夫人却是明白的:只要有睿王在,阮碧筠不管跟谁谈婚论嫁都会被人议论、被人嘲笑。 所以这个“缓一缓”,多半要缓到睿王的案子定下来,该杀的杀该卖的卖该圈禁的圈禁,等过一两年大家都忘了先前那茬的时候,再悄悄地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掉了事。 这也是如今最乐观的打算了。毕竟已经不再是凤命,从天上摔了个跟头下来,没有跌到泥地里去就已经不错了。 老夫人叹息着,有些无奈:“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 刘氏却忙又接道:“咱们心疼女儿愿意缓一缓,却不知上京的那些贵胄子弟青年才俊们肯不肯让咱们缓呢!妾身昨儿还听说七殿下打了王尚书家的公子,就因为那个小霸王说了咱们两句不好听的!” “七殿下?”阮文忠皱了皱眉,神情很苦恼。 七皇子倒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可惜年纪小了些,根基尚浅,好像没什么用啊。 还不如五皇子…… 正犯愁间,阮碧筠忽然开了口:“虽是家宴,背后还是少议论天家是非的好。父亲,筠儿的婚事要自己选,请祖母父亲和姨娘们不要费心了。” “这?!”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婚事自己选,敢说这句话的人可不多。 大小姐阮青枝倒是这么做的,可即便是她那样混账的性子,嘴上还是要客套两句说“请祖母父亲做主”呢。 二小姐怎么就可以自己选了?! 阮碧筠并不认为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她坦坦然抬起头来,道:“筠儿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光华寺的大师不肯再说筠儿是凤命。但尽管如此,筠儿心里始终坚信婚事并非只关乎一己之身,更关乎阮家乃至全天下安宁。所以,筠儿的婚事,定要许给一个能匡时济世、救民水火之人才行。” 她的话说得一如既往头头是道,但这一次并没有人感慨赞叹。老夫人与阮文忠对视一眼,齐叹气,不约而同地道:“既如此,那就等你姐姐出嫁之后再安排吧。” 阮碧筠没有反对,乖乖地应了一声是,之后又道:“姐姐不在家,她院里的奴才们还不知怎么伤心难过呢。祖母,咱们送几个菜去给那边的丫头吃吧。” 老夫人闻言颇为欣慰,点头答应了吩咐周嬷嬷去办,之后又问丫头:“惜芳园如今有几个人?” 丫头回道:“携云伴月两个都在,侍卫原有四个,只是这些天一直忙着在外头找大小姐,不知有没有回府。” 阮青枝抬起头来,笑道:“早回来了。不然我怎么敢说姐姐一定平安呢?姐姐刚刚失踪的那几天,两个丫头四个侍卫都跟疯了似的找,大年夜都在外头乱窜。这两天他们是真的安顿了,虽然仍旧每天出去,但天黑之前必定回府。” 阮文忠看着她皱了皱眉:“你姐姐院里的事,你倒是了解得很清楚啊。” “当然,”阮碧筠并不慌张,“至亲姐妹嘛,姐姐不在了,做妹妹的当然要替她照管好一切。” “这个‘一切’,包括她的婚事吗?”门口一个声音冷冷地接道。 众人齐愣了一下,之后老夫人立刻露出了笑容。阮文忠急急回头看了一眼,又慌忙移开了目光。 能不经通报闯进春晖院来的人屈指可数,这一位当然也不是外人。 “大少爷回来了!”几个丫鬟欢呼着,不待吩咐已跑出去找碗筷添椅子了。 相府正儿八经的大少爷,栾玉棠,回来了。 几位少爷小姐都站了起来。阮碧筠含笑唤了一声“哥哥”,阮素英只低着头,手中的筷子忘了放下,攥得几乎折断。 没等栾玉棠行礼,老夫人已经扶着拐杖站起来,伸出了手:“棠哥儿,来,到祖母这里来。” 栾玉棠顺势走过去,看也没看阮文忠一眼,只胡乱向老夫人问了安,老夫人已是喜极而泣。 “我们刚刚还说起你,”她擦泪道,“还有你妹妹。少了你们两个,这团圆饭吃得总不是滋味,还好你来了……” 栾玉棠低下头,声音温温柔柔的,含笑:“委屈祖母父亲吃了十几年没有滋味的团圆饭,是我和妹妹的不对。” 老夫人脸上一红,忙道:“先前是不知道……” 话未说完她的脸上更红了。 先前不知道有栾玉棠,阮青枝却是一直在府里的。事实证明府里这十几年的团圆饭一直吃得很香,这个借口实在没法找。 幸好栾玉棠也不是来争这个理的。他回头看了阮文忠一眼,似笑非笑:“阮大人能走动了,想来伤好得差不多了。” 阮文忠听见一句“阮大人”已气得够呛,再听完后半句就确定无疑对方是在嘲讽他了,顿时七窍生烟。 没想到栾玉棠不慌不忙又补充了一句:“如今这府上没有神医了。阮大人,您要小心啊,再挨一刀可没人来救您了!” 阮文忠吓得一颤几乎要逃,后来见栾玉棠没有拔刀的意思才悄悄松了口气,挺了挺胸膛道:“除了你这逆子,也没有旁人肯跟本相过不去!” 栾玉棠不慌不忙悠悠道:“身为丞相如此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吧。” 阮文忠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当然知道这个儿子是来找他晦气的,可他偏偏没办法。吵架他是吵不赢,打架就更加想都不要想。 还是老夫人看出了门道,攥了攥栾玉棠的手叹道:“棠哥儿,你妹妹的事,你爹不是不关心。你也知道,咱们府里人手也不多,前些日子一直也在打听消息,实在并没有人偷懒。刚才你二妹妹还在说,大姐儿也许是出城去了北边了。” “二妹妹?”栾玉棠嘲讽地笑了一声:“就是那个鸠占鹊巢、一直在千方百计谋害我妹妹的阮二小姐吗?” 阮碧筠气得面红耳赤,杏眼瞪圆:“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 “不然我能怎么说?”栾玉棠反问,“夸你友爱手足、这些年对青枝颇多照顾吗?” “够了!”阮文忠一拍桌,怒吼:“大年节下,你这般吵闹算什么?!筠儿也是你的妹妹,你一见面就冷嘲热讽,又哪里有半点儿做哥哥的样子!” 阮碧筠忙擦眼泪:“父亲,不怪哥哥。这些年姐姐被误认为是煞命,确实受了许多委屈,哥哥替她不平也是有的,筠儿不敢衔怨。” 阮文忠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中愈觉得栾玉棠不懂事。 正要责骂,却见栾玉棠忽然露出了笑容:“倒也是,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我的半个妹妹呢。阮二小姐,别说做哥哥的不疼你,我这儿有个好消息给你,你一定会感兴趣。” 阮碧筠忙擦干眼泪露出笑容:“哥哥亲自来说的,一定是好消息。” 栾玉棠点了点头,笑道:“这消息是外祖父刚刚从宫中带回来的,还热乎着呢!——宫里册封晋王为太子的诏书已经拟好了,明日一早就会昭告天下。” “果真?!”第一个惊叹跳起来的是阮文忠。 阮碧筠的神情却没有多少波动,只恰到好处地表示了惊讶,之后便仍旧事不关己地端坐着了。 栾玉棠审视着她,又道:“晋王为人谦和,富贵无极,二妹妹若能与他成就一段姻缘,倒也不算委屈了。” “哥哥,”阮碧筠皱了皱眉,一脸不以为然:“晋王的婚姻大事自有陛下做主,岂是咱们能信口议论的!再说,他‘为人谦和、富贵无极’,我就一定要中意么?” 前面半句还是冠冕堂皇的官话,后面却是明明白白地表示不愿意了。 即便晋王明天就会成为太子,她也不想嫁。 栾玉棠冷笑起来:“真有意思。十余年来以凤凰自居、立志要嫁未来君王的人,竟然不想嫁太子,这是什么道理?” 阮碧筠敛衽低头平平静静地站着,装没听到。 阮文忠忙替她说道:“女孩子家的哪有自己谋划这个的!何况先前宫里早有话来,筠儿的婚事自有陛下和太后娘娘安排!” “哦。所以半年前假装落水勾搭睿王肌肤相亲,也是陛下安排的?”栾玉棠问。 阮文忠阮碧筠同时变了脸色。 栾玉棠拂袖站了起来,冷笑:“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做哥哥的就多提醒你一句:耍聪明可以,别把旁人都当傻子!你看不上晋王,无非觉得他的功劳不够大、太子之位坐得不够稳,又或者你如今自知不是凤命,早把主意打到青枝的头上去了,是不是?” 阮碧筠又急又气,哭了出来:“哥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栾玉棠冷笑,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竹管来扔给了她:“这是什么?!” 这竹管分明是绑在信鸽腿上用来传递消息的,谁都看得出来。 阮碧筠双手接过,取出了里面的纸条,随即脸色大变:“这、这不是我……” 窄窄的一张纸条上蝇头小楷娟秀,分明是阮碧筠的字迹。 写的却是:“假郡主已至北地,随同厉王剿匪。诛之。” 阮碧筠手忙脚乱将纸条揉成一团丢进火盆,老夫人却已眼尖看见了,沉声问她:“若不是你写的,你慌什么?‘假郡主’是怎么回事?‘诛之’又是什么缘故?你要‘诛’谁?” “我,不,不是我……哥哥,你为什么栽赃陷害我!”阮碧筠哭得几乎站不稳。 栾玉棠没有答她的话。 “栽赃陷害”是没有人肯信的。若是栽赃陷害,她忙着销毁证据的行为就说不通了。 这分明已是证据确凿。 阮碧筠意识到了这一点,忙又改口:“父亲、祖母,我……我其实前两天打听到有人易容妆扮成姐姐的模样随侍在厉王殿下身边,我担心她会对厉王殿下不利,又或者是故意来离间殿下和姐姐的情分,故此遣人追杀……” “可你刚才说,你猜测你姐姐在北边。”老夫人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 阮碧筠一僵:“那只是猜测。” “哼!”老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拐杖:“你姐姐的去处,你只是猜测;厉王身边出现了什么人,你倒是一清二楚!我看你这心就没放到正经地方去!如今年也过完了,你到祠堂里跪着去吧!” 阮碧筠哭着跪了下来表示认罚,栾玉棠却冷笑着按住她的肩不许她站起来:“祖母,您这偏心也偏得太明显了吧?” 老夫人皱眉不答话。 栾玉棠冷笑:“厉王对妹妹并不陌生,若有人假扮,他如何会认不出来!若有人假扮妹妹,她又怎么敢到厉王面前去!祖母,如果厉王身边有个青阳郡主,那她必定是真的!阮碧筠此举不是‘心思用错了地方’,她是在派人杀我妹妹!您真打算罚她跪祠堂了事吗?” 老夫人被他说破心思,面色通红答不上话。 阮文忠拍桌站了起来,厉声道:“所以你想怎么样?杀了你二妹妹出气吗?信鸽已经被你截下来了!阮青枝她死不了!你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无理取闹。”栾玉棠咬牙,脸色铁青:“有人要杀我的亲妹妹,我来找凶手讨个说法,你说我无理取闹?!” “你妹妹没死!”阮文忠也气得不轻。 栾玉棠狠狠地瞪着他,过了好半天,忽地冷笑:“先前妹妹说你如何狼心狗肺,我还不敢信,如今看来她竟还是没说全。说你狼心狗肺,狼和狗都不答应!” “你……”阮文忠抬手指着他,气得浑身发颤。 栾玉棠昂然而立,迎着他的手指:“阮文忠,你如何知道这个贱婢只送出过一只鸽子、你如何知道我妹妹只会被她算计这一次、你又如何知道我妹妹此刻是否平安无事!如今我想问你一句:前面这十四年,你到底包庇了这个贱婢多少回?我妹妹到底被你们这一窝畜生算计过多少回!” 阮文忠被他骂得万分狼狈,有心要拿出做父亲的威风来,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却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这个儿子是惹不得的。 于是堂中气氛渐渐僵住,阮文忠低着头咬着牙,不说话。 老夫人叹道:“新年大正月里不要打打杀杀的,再说只凭这一张字条实在也说明不了什么。棠哥儿,你就算要惩戒你二妹妹,也要等你大妹妹回来再说!” 栾玉棠冷冷道:“新年大正月里,我‘二妹妹’却已经在派人追杀我妹妹了!” 阮文忠听着他咄咄逼人的语气,深深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终于又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一步,厉声喝道:“够了!你口口声声指认你二妹妹有罪,本相倒也想问问你,这封信你是如何截下来的?你截留相府的信鸽,是要做什么?!” 栾玉棠深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一字一顿:“当然是,想除掉你们这一窝猪狗不如的畜生!” “你……你这逆子!”阮文忠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栾玉棠狠狠一拂衣袖,抬脚便走:“你们想包庇她,那就继续包庇吧。最多再等半年全家一起上路,到了阴间地府也继续看顾着她,那才是有始有终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活凤凰呢!” 148.我媳妇是天仙下凡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北方,重镇韩城附近,与杞县相似的一片深山里。 一场战事刚刚结束,将士们驾轻就熟地打扫战场医治伤员收编土匪,干得热火朝天。 阮青枝晃着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热闹,觉得颇为无聊:“才二十多天就打了三场了,每次都是一样的套路,真没趣!” “若不是一样的套路就坏了,”夜寒走过来笑道,“难道你盼着咱们输一场?” “那还是算了!”阮青枝立刻摇头。 夜寒拿了新的手炉换下了她手里冷掉的那个,同她一起坐着闲看将士们来来回回。 阮青枝干脆靠在他肩上,懒洋洋地问:“还要打几场才能回家啊?” 夜寒掰着她的手指头数给她看:“杞县、窦县、韩城,咱们已经打过三场,共收编了两万多人。按照柳五娘说的那个三万人的数目,最多再打两场,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还要两场!”阮青枝抱怨道,“最近这几天我都觉得不太冷了,再打完两场,说不定柳树都要发芽了!” 夜寒仰头看了看光秃秃的树枝,笑道:“没那么快,今年雪化得晚。不过咱们可以慢慢走,最好三四月份再回京,到时候必然是满城花开。” “满城,血花开吧?”阮青枝低叹,“‘血流成河’的‘血’。” 夜寒闻言失笑:“天子脚下,哪里来的血流成河?你是想赶着回去看睿王府的人问斩?” 阮青枝摇摇头道声“算了”,又叹道:“我是觉得凌霜那个人貌似谦和实则十分狠辣,如今他做了太子,未必不会在上京大行杀戮。别的不说,安国公那一家子,落到他手里还不知要怎么惨呢。” “如此说来,咱们要快些回去了。”夜寒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这段时间上京的消息不断传来,有很多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凌霜行事谨慎内敛,即便当了太子也不会锋芒太露;没想到眼下还未出正月,京中就已经查抄了安国公府,审了好几个月的四皇子凌霄也定了罪,还牵连了朝中好几名重臣。 这样算一算,恐怕已经有四五百颗脑袋在各自的脖子上摇摇晃晃,不甚稳当了。 而且这个数字还在持续增加,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加上多少、会加上什么人。 若是再放任凌霜这么下去,上京可就真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了。 这段时日,夜寒分析凌霜的所作所为,也觉得有些心惊。 那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将宫中朝中那么多人的秘密掌握在手里,却不动声色放任睿王上蹿下跳以太子自居。 等睿王倒台、厉王离京,他却像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一样猛然窜了出来,准确地把太子之位捞到了手里,然后雷厉风行翻旧案、查旧账,大肆排除异己。 转变如此之迅速,就好像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夜寒不敢掉以轻心。真武军的收编,他用了十二分的谨慎;京中朝中的消息日日都送过来,他便每日同楚维扬阮青枝一起分析安排,一日也不敢懈怠。 但毕竟在外,一旦出了大事,人却不能像鸽子一样插翅飞回去。 阮青枝也想到了这些,忽然坐了起来,问:“从前你在西北边境,每次打仗都是亲身上阵吗?就没有安坐帐中运筹帷幄的时候?” “当然有。”夜寒失笑,“大多数时候都是将士们在打,我常做的是带将士们练兵以及巡查边境,除非偶然同敌军撞上,否则亲身上阵的时候反而不多。” 阮青枝闻言立刻来了精神:“所以,这次剿匪也是一样的道理啊!这些事将士们都已经做熟了,剩下的一场还是两场让他们自己去打,咱们回京去不行吗?你不要总觉得上战场要身先士卒,如今上京也是战场!” “这我知道,”夜寒拉住了她,“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阮青枝皱了皱眉,又重新靠在了他的肩上。 夜寒同她分析道: “其一,这个主意你能想到,老五也未必想不到。他必定会对我有所防备,说不定这附近甚至我身边就有他的人,我一旦回京他必定会第一时间知道。” “其二,虽然前面几场战事都颇顺利,但老五素来狡诈,后面未必没有杀招,此时我实在不能放心回京。” “其三,我是以武立身。几场仗打下来收编近三万将士,这样的好事我如何舍得不亲力亲为!” 阮青枝听到此处心中忽然一凛,急得跳了起来:“所以你有没有想过,这三万‘土匪’,有可能恰恰是凌霜为你准备的鱼饵!如今的你就像水里的鱼,一口一口鱼饵吃下去,越吃越高兴,却不知道下一口就要咬到钩了!” 夜寒点点头:“我确实有这样的担忧,所以接下来的仗,必须由我亲自去打。我不能自己置身事外,看着将士们替我去咬钩。” 阮青枝心尖上一酸,叹了口气。 夜寒立刻拥住她,语气轻松了几分:“你不要胡思乱想。即便我是鱼,也不是多大的钓钩都能把我钓上来的。这一局,凌霜还真未必能赢我!” “但是,”阮青枝仍然不安,“那有没有可能剿匪的事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局设在上京?比如说趁你不在掀起一些风浪,再比如说等你凯旋之后给你安一个罪名之类的——你如今打的不是真正的土匪,而是真武军,这本身就是重罪啊!有没有可能真武军假扮土匪的事皇帝也知情……” 夜寒沉默片刻,叹口气苦笑起来:“你终于想到这一层了。” 阮青枝转过脸,愕然地看着他。 夜寒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真武军不是老五养的私兵,而是父皇授意他招募豢养的。即便老五有所隐瞒,父皇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真武军的存在,更不可能不知道真武军落草为寇残害百姓。” 阮青枝静静地听着他分析,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如果这个局不是晋王而是皇帝设下的,夜寒岂不是被算计得更加彻底? 不要说一国之君干不出这种事,他都能舍弃几十万百姓除掉一个纪王,又如何不能舍弃三万将士来陷害夜寒? 晋王如此顺利地坐上太子宝座,会不会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是皇帝选定的人?先前的那许多事,都是他二人共同谋划? 这种可能,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若真是那样,异日夜寒凯旋时,皇帝会不会“刚好”拿到证据,证实他剿灭的不是土匪而是南齐的真武军? 那可是大罪,有多少理由都救不了他性命的那一种。 阮青枝越想越怕,急得团团转:“这不行的呀,不管怎么做都有可能中圈套,咱们如今岂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夜寒跟着站起来,拉住了她。 阮青枝不肯停步,绕着他转圈:“没说完你就快点说完嘛!你是不是连你自己的后事都想好了?” “当然不,”夜寒笑容冷冽,“该准备后事的是他们。” 他伸手点了点上京的方向,之后又指向北边:“我不喜欢有人欺侮我的西北军将士。北燕人不行,南齐人更不行。” 阮青枝细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迟疑道:“我似乎明白一点了。” “所以,放心。”夜寒帮她戴上兜帽,牵起了她的手:“这边的冰雪已经化了不少,咱们去看看河里有没有鱼!” 阮青枝是个爱玩的,捉鱼摸虾抠螃蟹她都喜欢,闻言立刻就拽着夜寒往河边去了。 村镇附近的河流当然并不荒僻。阮青枝看着那道尚有薄冰的清凌凌的水、看着水边错落摆放的几块光滑平整的石头,心中不由得又有些恨意。 此处显然是从前村里百姓来濯衣洗菜的地方,就连水下的卵石和岸边的沙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在一丛荒草下面甚至还有孩童玩耍用泥土堆起“城池”的痕迹。 可是“土匪”的到来毁掉了这里的平静。 所以不管是真土匪还是假土匪,都该死。 阮青枝忽然没了抓鱼的心情。她踩在一块圆石上,看着夜寒问:“你真的要把那些土匪收进西北军吗?他们先前做的那些滥杀无辜的事,真的不追究了?” “当然不。”夜寒捡起一段很可能是洗衣棒的木棍在手中把玩着,神色冷冷:“真正的西北军将士,家世来历性情人品都要经过精挑细选,岂是人人都能当的。” 后来收编的这些,同样也需要经历严格的挑选,武艺智谋人品皆是上佳者,才能成为真正的西北军。 至于那些残害百姓滥杀无辜的,当然少不得要为他们从前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秋后算账这种事,西北军从前也没少做,并不以为耻。 见夜寒明确表了态,阮青枝心里才稍稍舒坦了几分,随即又恨上了那些“土匪”背后的人。 “凌霜是断断不能饶的,还有你那个老爹。”她咬牙切齿地道,“既然他们设这个局,咱们也不能跟他们客气。今日俘虏的那个女督军不是还在吗?把她带回去做个人证,到时候让天下人看看,咱们皇帝和太子殿下为了争权夺利,都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夜寒一一答应着,笑道:“我都记下了,你放心。” 阮青枝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担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啰嗦?” “是。”夜寒毫不犹豫地承认。 阮青枝立刻嘟起了嘴。 下一刻却听见夜寒继续说道:“但如果不是怕你太累,我甚至还希望你能更啰嗦一点。你不知道,前面二十多年都没有人这样全心全意为我想、事无巨细地帮我谋划过,如今我觉得我是掉进糖罐里了。” “哟!”阮青枝夸张地叫了一声,“我看你是偷吃了蜜了吧?嘴那么甜?我的牙都被你给甜掉了!” 夜寒挑了挑眉稍,神情似有些困惑:“这就怪了。我嘴上有蜜,为何会甜掉你的牙?你又没吃我的嘴……” 他的话未说完,阮青枝忽然踮起脚尖,对准他的嘴就啃了上去。 夜寒呆住了,完全忘了反应。 片刻之后阮青枝放开了他,咂咂嘴:“也不怎么甜嘛!” 夜寒咬牙:“青阳郡主,甜不甜不是用牙齿来尝的!你不妨再试一次?” 阮青枝舔舔嘴唇,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那不太好吧?会不会显得我太轻浮——” 一句话未说完,夜寒忽然脸色一变:“小心!” 阮青枝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被夜寒扑过来抱住,踉跄几步终于站稳。 只觉得他抱得极紧,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阮青枝不由得发懵:“怎么了?” “有刺客。”夜寒咬着牙道,“胆子不小,敢来我西北军的地盘上行凶。” “你受伤了?!”阮青枝察觉到他声音不对,心中立刻一沉。 夜寒缓缓地放开了她,拔剑出鞘:“无妨。我来试试这刺客的手段。” 阮青枝才不信他的话。 她转身绕到夜寒的身后,立刻就看到了那支黑漆漆散发着寒光的箭,结结实实地插在他的后背上。 阮青枝立刻就火了。 她劈手夺下夜寒的剑,转身:“我来!” 先前那支箭分明是对准她的,所以刺客的目标应该是她。既然如此,当然应该由她来领教一下刺客的手段,没道理让夜寒带着伤替她拼命。 没等夜寒反对,阮青枝攥紧剑柄试了一下手感,飞身迎向刺客来处。 前方林中光影闪动,第二支箭尖啸而来,果然仍是对准她的胸膛。 这一次阮青枝早有防备,敏捷地闪身躲了过去,脚下丝毫不停。 再近一些用弓箭就不方便了,刺客要么逃走,要么就只能现身出来跟她打。 夜寒不放心在后面跟了上来,手中持了一根比他还高的木棒,倒也威风凛凛。 进了林子里,阮青枝站定了,仰头看着一根树杈:“你自己下来,还是我把你打下来?” 话未说完树上已落下一个人,身上穿的是寻常布衣,蒙面的黑纱倒是匀滑细腻挺值钱的样子,一双眼睛透着凶光,直盯着她。 阮青枝挥剑就冲了上去,半点儿花哨也没有,每一剑都是杀招。 刺客手中用的是刀。但夜寒在旁边冷眼看着,总觉得此人最趁手的兵器应该是长枪。 适合马上作战的长枪。 阮青枝力气小,但胜在身法灵活,一柄长剑挥得飒飒生寒,非但不落下风,反而隐隐有取胜之势。 十几个回合下来,刺客的肩上已经挨了两剑。 夜寒反手折断自己背上的箭,挥舞着木棒加入了战局。 三下两下,刺客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阮青枝收剑,不满:“我就快要打败他了,你来凑什么热闹!” 夜寒抬脚踩住那个刺客,伸手从他怀中掏出一只盒子:“再打下去,他就要用暗器了。他是刺客,又不是光明正大比武,不用跟他讲公平。” 阮青枝接过盒子,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冷笑:“毒针?还是毒气?果然恶心的人喜欢用些恶心的东西,烦死人了!” “还有比你更恶心的吗?”刺客忽然开了口,“易容成别人的样子,用着别人的名字和身份,糟践别人的名声……” “啊?!”阮青枝惊呆了。 是她最近变笨了吗?她怎么忽然听不懂别人说话了呢? 夜寒也不明白,但他不想问这个。他脚下用力在那人背上踩了踩,厉声问:“你是真武军的人,是不是?!” “是!”刺客承认了,昂起头,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夜寒脚下踩得更狠了:“身为南齐将士,烧杀抢掠与真土匪毫无二致,本王剿灭你们是为民除害,你哪来的脸来行刺!何况要行刺也该行刺本王,对无辜女子下手你就是废物,还充什么好汉!” “她无辜?”刺客哈哈笑了,“厉王殿下,你该不会真不知道吧?你身边这个女人,她根本不是青阳郡主!” 夜寒同阮青枝一起呆住了。 阮青枝伸着脖子作小耗子探路状,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是青阳郡主,那我是谁?” “鬼知道你是谁!”刺客似乎很愤怒,“你趁着青阳郡主失踪,易容成她的模样出来骗人……” “停!”阮青枝紧张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时候骗人了?你先说清楚,我骗人什么了?” 刺客挣扎着把一条胳膊挪到前面,指着她骂道:“你还装!你冒用青阳郡主身份跟在厉王身边不就是骗人?真的青阳郡主怎么可能这么不知廉耻跟男人同行同住!” 阮青枝悄悄松了一口气。 起先她还以为是外头有人假冒她,这个傻子眼神不好错把李逵当李鬼了,如今看来似乎没有。 那就——更生气了。 她快步走过去,一脚踩在刺客的另一边肩膀上,咬牙怒骂:“你小子是不是有病?皇帝赐婚的圣旨都下了,本郡主跟自己的男人同行同住怎么就不知廉耻了?我又没抢你的男人!” 刺客甩甩头躲开她的唾沫星子,又看向夜寒:“厉王殿下,您有没有想过,青阳郡主是相府千金,自幼养尊处优、行动都有人搀扶,她怎么可能会武!” 夜寒顺手拿木棒往他背上杵了一下子,冷冷道:“本王的媳妇是天仙下凡,什么都会。怎么,你嫉妒?” 阮青枝在旁噗地笑了出来。 这一笑泄了气,脚下踩着的力道便轻了。那个刺客立刻挣扎着要站起来。 阮青枝顺势弯腰伸手一把拽下了他脸上的黑纱:“遮遮掩掩的,什么东西!” 黑纱下露出一张粗犷的青年的脸,黑黝黝棱角分明,十分凶狠的样子。 四目相对,刺客嘲讽地笑了起来:“你不认识我。” 阮青枝皱了皱眉:“我为什么应该认识你?你是银子吗?” 刺客像是听到了什么蠢话,哈哈大笑:“你不认识我……你不认识我还敢冒充青阳郡主!青阳郡主与我两情相悦,约定了等我回去就成亲的,你这个赝品当然不知道!” 阮青枝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夜寒:“究竟是我的耳朵坏掉了,还是此人的脑子坏掉了?你竟然被一个疯子射中了一箭,是不是很丢人?” “还好,”夜寒道,“他不是疯子,他只是傻而已。” 阮青枝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夜寒笑了:“你真不记得他了?他是余仲谦。” “余……”阮青枝想了半天,一拍脑门:“就是他娘大闹我家宴席、宣称我跟他有私情的那个余仲谦!” 夜寒点了点头。 阮青枝顿时七窍生烟:“余仲谦,余仲谦!你是不是脑子有坑!你跟家里写信了没有?我已经跟你娘解释清楚了,怎么还要再跟你解释一遍?你倒说说我什么时候跟你两情相悦了!我的眼睛那么瞎吗?你看看我家夜寒,再看看你自己,你是有多大的勇气才敢相信我对你有意思啊喂!你有这么大的勇气,留着上阵杀敌多好!” “两情相悦就是两情相悦,跟好看不好看有什么关系!”余仲谦恶狠狠地盯着她,“阮小姐心里有没有我我自然知道,用不着你这个赝品来说三道四!” “余仲谦,”夜寒手中木棒又往下戳了戳,“你知道青阳郡主是本王的王妃吧?” “那是你们强迫她的,”余仲谦恨恨道,“她自己不会答应的!她也不会愿意抛头露面去做那些事,为了你们去假扮什么凤凰、什么神医!我相信,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跟我在一起,煮饭洗衣、相夫教子!” 夜寒被他给气得够呛,手里木棒再次重重一杵,疼得余仲谦放开喉咙惨叫起来。 这时附近巡守的将士们听见动静也奔了过来,见有刺客出现,夜寒还受了伤,顿时紧张起来。 阮青枝攥了攥夜寒的手:“别气了。如果你见过他娘,你就会知道他脑子里的那根筋是家传的,不怪他。” 夜寒冷哼一声抬起了脚,旁边立刻有将士们来把余仲谦绑了。 余仲谦皱眉看着阮青枝,一脸困惑:“你见过我娘?你明明不是阮大小姐,你是谁?” 阮青枝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只看着他问:“谁派你来的?是谁告诉你厉王身边有个假的青阳郡主?就算我是假的,你又是为什么要来杀我?” 149.没有感情的小仙女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哼,我为什么要跟你一个赝品说话!”余仲谦梗着脖子,一脸傲气。 阮青枝气得提了剑就要砍,夜寒拦住了她:“不必费力,让将士们去审就好。” 西北军拷问俘虏的手段,阮青枝是见过的。 不致命不致残甚至可以不留疤,但绝对没几个人能抵得住。 她乖乖地把剑还给夜寒,看着将士们带走了余仲谦,立刻转到后面去看夜寒的伤:“怎么样?你怎么自己把箭折断了?” 夜寒在水边石头上坐了下来,瞪着眼回头看她:“我还以为你只顾跟刺客叙旧,忘了你夫君身上还有伤呢!” 这是,撒娇吗? 阮青枝呆了一呆,抿嘴笑了。 夜寒没有跟着笑,仰着头委屈巴巴。 阮青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用力推着他的脑袋转过去,蹲下来专注地看他的伤。 那一箭力道很大,箭头深深地钻进肉里,夜寒的整个后背上都是血。 旧伤还没好实落呢,这又添了新伤! 阮青枝一边暗暗抱怨着,一边拔出尖刀三下两下挖出了箭头,甩在旁边沙子上给夜寒看:“瞧瞧,你的战利品!” 夜寒咬着牙,不想答她的话。 阮青枝也不在意,随手扯了块布帮他把伤口一裹,拍拍手笑了一声:“完工!” 夜寒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幽怨地看着她:“我怀疑,我是娶了一个没有感情的……” “没有感情的什么?”阮青枝眯起了眼睛。 夜寒忙转过头去,缩着脖子作憨厚老实状:“……没有感情的小仙女。” 阮青枝嗤地一笑,伸手拍了拍夜寒的肩,趁他回头的时候塞了一粒药丸到他的嘴里。 夜寒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之后又惊呼:“你把那个神仙药给我吃了?最后一颗了!” “药不就是用来吃的嘛!”阮青枝把空瓶扔了,不以为意地道:“何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稀罕,等我下次见了韩元信,再帮你坑两瓶来就是了!” 夜寒伸手将她拉过来按在身边坐下,试探着问:“你跟那个司命神君……很熟?” 阮青枝想了想,摇头:“我不记得了。” 夜寒顿时急了:“你不记得,你就敢随便收他的东西?万一他对你有意思怎么办?不熟就不要随便承人家的情知不知道?” “哦。”阮青枝随口答应着,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夜寒非常不安,急得什么似的:“不行,我还是觉得不对!司命神君不是应该很忙吗,他怎么总是有工夫关心你的事?我觉得他对你……” 阮青枝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怎么了?中毒了?” 夜寒挫败。 阮青枝也是十分无奈:“他关心我,难道就不可以是因为愧疚吗?也说不定他是因为怕我呢!总之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咱们离杞县已经几百里远了,你不要学杞人忧天啊!” 夜寒说不过她,闷闷地想了一阵,没了话。 阮青枝松了一口气,心道:这男人小心眼起来,也真够个人受的! 她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不料夜寒忽然又问道:“你是真的不记得余仲谦了?” “我记得啊。”阮青枝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没记住他那张脸罢了。他长得又不好看,我才懒得认。” 夜寒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加倍担心。 这也太……无情了吧?她到底只是对“不好看”的人这样,还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 如果好看的人会被她另眼相看,那又是另外一种担忧了。 总之,这会儿夜寒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阮青枝的衣袖,好像生怕她飞走了似的。 阮青枝察觉到了,拽了拽衣袖正要皱眉,已有士兵来回禀:“爷,那贼肯招了!” “这么快!”阮青枝惊叹。 再次见到余仲谦的时候,那小将已经没了先前的硬气,耷拉着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脸上是半点儿凶光也没有了。 阮青枝好奇地上前去捏了捏他的脸,问:“哪儿疼?” 余仲谦抬抬眼皮看了看她,没有答话。 旁边士兵笑道:“郡主放心,他哪儿也不疼。咱们西北军审案,可不会用那么俗的手段!” 阮青枝没有再去关注刑讯手段。她绕着垂头丧气的余仲谦转了一圈,沉声问:“现在,可以回答先前的问题了吗?” “当然是阮二小姐告诉我的!”余仲谦抬头瞥了她一眼,面上仍有怒意:“这半年阮二小姐一直在给我传递青阳郡主的消息,我知道郡主所有的事,当然也就知道你是假的!” “又是她!”阮青枝已经连气都懒得生了。 想来想去,她这一世好像也只有阮碧筠一个敌人,所以一旦有人暗戳戳想要害她,几乎毫无悬念都是阮碧筠搞的鬼。 “所以,也是阮二小姐跟你说我是假的,让你除掉我,免得我败坏青阳郡主的名声、偷走青阳郡主的男人,是这样吗?”阮青枝还是确认了一下。 得到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阮青枝气笑了:“所以你就信了?你说这半年阮二小姐一直在给你送消息,该不会也是她一直在跟你说本郡主对你有多情深义重吧?” 余仲谦气得两条粗黑的眉毛直抖:“青阳郡主对我情深义重我自然知道,阮二小姐只是帮我们传递消息而已!这是我跟郡主的事,你这个赝品当然不知道!” “帮,你们,传递消息?你和‘青阳郡主’?”阮青枝的脸色阴沉下来。 余仲谦点了点头,人虽虚弱,却仍是一副不畏死的模样。 夜寒走上前来,厉声喝问:“传递的是什么消息?是不是还传递了东西?都交出来!” “厉王殿下,”余仲谦费力地抬起头,一脸决然:“您要么杀了我,否则说什么都是没用的。青阳郡主心里的人是我,即便你可以用皇权逼迫她、用相府威胁她,你也至多能得到她的人,绝无可能得到她的心!” 不等他说完,夜寒早已气得脸都黑了。 旁边士兵见势不妙,忙把旁边一个形状奇特的刑具提了起来。 余仲谦吓得一颤,忙住了口,须臾似乎觉得这样太丢人,仍旧又抬起了头:“青阳郡主同我是一体的,您杀了我,她也活不……” 旁边铮地一声响,是阮青枝拔出了腰间的尖刀。 “青枝!”夜寒忙拦住她,“你不要动手,我来!” 阮青枝攥紧尖刀没有放,眼睛盯着余仲谦:“我再问你:半年前你说你北上戍边,怎么会进了真武军?你在真武军中是什么身份?做了些什么事?” “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余仲谦冷声嘲讽。 阮青枝向前凑了凑,用尖刀抵住他的下巴:“那就做个交易吧,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真的青阳郡主在何处,怎么样?” “我凭什么信你?”余仲谦可不傻。 阮青枝想了想,道:“就凭我知道那一块玉牌两支人参的事吧。” 余仲谦瞪大了眼:“你果然……你怎么……你怎会知道这个?是……是她告诉你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阮青枝冷冷地道。 余仲谦看看她,又看看夜寒,再看看旁边士兵手中提着的刑具,只迟疑一瞬就开了口:“行军打仗的事,当然是奉圣谕调动!陛下亲自派人来北地,调了我们三千人来帮真武军练兵,关你一个女人什么事?” 夜寒听罢,脸色沉沉:“北地调兵,本王竟然不知道!” 余仲谦仿佛多了几分骄傲,昂起了头:“北地也不是只有你的西北军一支队伍,我们安边军并不受你管,你不知道有什么奇怪?” 夜寒不接他的话,回头看向阮青枝。 只一个对视,两人都已知道对方跟自己想的一样:真武军的事,果然是皇帝安排的! 如此说来,先前最令人心寒的猜测已经成了事实。 “父皇派我来剿匪,是希望我死在这儿。”夜寒低声道,“我死后或许会得到哀荣。但如果我活着回去了,我剿灭的就不是土匪,而是南齐的真武军。” 横竖都是死,前一种死法还可以在史书上记上风光的一笔,后一种死法就只能遗臭万年了。 阮青枝咬了咬唇角,恨恨:“所以他把我留在上京。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你死了我还可以嫁旁人。” 这话真难听。 夜寒攥住了她的手:“父皇一定没料到你追着我来了。如果他知道,一定很生气。” “那就告诉他呗,”阮青枝笑,“瞒了这么久,也该昭告天下了。我青阳郡主也不能一直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啊。” 夜寒点点头,后面立刻有伶俐的小兵去传消息了。 阮青枝看向一脸困惑的余仲谦:“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在帮真武军练兵的时候,知不知道他们在做土匪、知不知道他们屠尽村镇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余仲谦没有答话,甚至也没有低头,只目光有些躲闪。 于是阮青枝就明白了。 视而不见,与行凶者同罪。 她手上又用力攥了攥尖刀,眼睛看着余仲谦,心里在盘算此人到底该杀不该杀。 余仲谦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在着急地问:“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能告诉我青阳郡主在哪儿了吧?” “我还没问完,”阮青枝咬着牙道,“除了杞县窦县韩城以外,剩下的真武军还有多少?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本领和手段是旁人不知道的?” 余仲谦等她问完,哈地笑了:“赝品,你知不知道,军中的机密是掉脑袋都不能说的!你当我是那些软骨头……” “继续用刑。”夜寒冷声打断了他的嘲讽。 余仲谦倏地向后缩了一缩,之后又恼怒:“你们除了用刑也没有别的手段!用刑就用刑,以为我余仲谦真怕吗?我告诉你,青阳郡主就喜欢我这种宁折不弯的的烈性……” “青阳郡主已经死了。”阮青枝道。 余仲谦的吼声戛然而止。 顿了一瞬之后,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一样猛然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死?她是怎么死的?你们杀了她?!” “不是,”阮青枝认真地回答他,“她是知道你助纣为虐残害百姓还有脸说自己宁折不弯一身正气之后,被你给羞死了。” 余仲谦张大了嘴,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没死,你骗我,是不是?” 阮青枝拿着尖刀对他比划了两下。 余仲谦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了。 夜寒摆手示意士兵们上刑具,语气淡漠地道:“空有一腔杀敌立功的豪气,却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实在算不得英雄。你若此刻悔悟,勉强还能算是个人;否则便是畜生不如的东西,有何颜面肖想相府千金!” “我说,我说!”没等刑具上身,余仲谦已尖叫起来,“你们不要杀我……不要伤她!” 上刑具的士兵停了下来。 余仲谦终于没了先前的硬骨头,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地交代了出来。 练兵的办法,新奇的兵器,剩下两处匪巢易守难攻的地形,以及秘密养在暗处准备反扑的八千多精兵良将。 等他说完了,夜寒的神色有些凝重。 余仲谦已向阮青枝哀嚎起来:“这一次我真的能说的都说了!你欠我的消息该说了吧?” “我欠你?”阮青枝气得又一次把手里的尖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下面。 余仲谦一个硬汉吓得声音直发颤:“青阳郡主的消息……” “你还真是贼心不死!”阮青枝咬了咬牙,“‘青阳郡主’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恶心!余仲谦,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阮青枝,从来没有看上过你!再让我听到你嘴里说出半句亵渎我的话,我叫人活剐了你!” “你竟敢出尔反尔!”余仲谦怒不可遏,“你先前都承认了你是假的,这会儿又冒充青阳……” 阮青枝向他丢过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 一向自诩煞气无人可比的余仲谦竟被她吓得一颤,忙又要往后缩。 但他身后就是墙了,实在没有地方可躲。 余仲谦惊慌了一阵,之后又将心一横抬起头来:“你冒充郡主,干的更是丧良心的事,你又凭什么指责我!” “我不是来跟你讲理的。”阮青枝攥着尖刀道,“我也不想向你证明我是真的。余仲谦,现在,即刻把你从阮碧筠手里拿到的所有的书信和物件全部交出来,你给过她什么也全数如实交代!若是被我知道你隐瞒了一点半点,我不单可以剐了你,还可以剐了你母亲你祖母!我一向不是什么好人,你别逼我!” “你敢!”余仲谦直着脖子吼了起来。 阮青枝狠狠咬牙,手中尖刀即刻便扎到了他的肩膀上:“你说我敢不敢!” 余仲谦嘶声呼痛,身上的铁链子甩出老高。 “别说我不敢,”阮青枝拔出尖刀,然后又狠狠地刺了下去:“我这是在自救!余仲谦,你同我妹妹做的那些事,已经足够往我头上扣一顶‘私通’的帽子了,我不能饶你!如今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杀掉你、铲除余家。余家没有了,‘奸夫’不存在,我当然也就清白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与我两情相悦吗?为了我的名声,你去死,如何?” “不,不——”余仲谦又疼又怕,眼泪混着冷汗流了满脸:“我不死,你住手!我是朝廷的武官,你不能杀我!” “哟,”阮青枝拔出了手中尖刀,“现在记起自己是朝廷的武官了?明知本郡主是钦赐的厉王妃,还敢败坏本郡主名声的时候记得自己是武官吗?明知真武军假扮土匪屠村屠镇杀害数千百姓却若无其事佯装不知继续帮着他们练兵的时候,记得自己是武官吗?” “你不是青阳郡主,”余仲谦摇头甩开脸上的冷汗咬着牙道,“青阳郡主温柔娴雅宜室宜家,你这种凶神恶煞如何与她相比……” “宜室宜家,”阮青枝冷笑,“我一直以为这是骂人的词,你竟把它用在我的身上。” 余仲谦听她语气不好,吓得又要往墙上靠。 但这一次阮青枝并没有拿尖刀刺他。 她将尖刀插回鞘中,回头向士兵吩咐道:“记得让他把东西都交出来,半点儿错漏都不许有!” 这话的意思当然是继续用刑。 士兵立刻领命,阮青枝便甩了甩袖子,咚咚咚快步走了出去。 夜寒急急在后面跟上,拽着她的袖子,一路不知说了多少遍“别气”。 “怎么能不气!”回到房中坐下来的阮青枝越想越恨,“他们,太恶心了!见鬼的两情相悦……我跟一个傻子两情相悦?你替我想象一下,恶心不恶心?!” “是挺恶心的。”夜寒安抚地搂住她,“所以更加不要想了,恶心到自己没什么好处。” 阮青枝气得眼圈都红了:“也太欺负人了!我没受过这种委屈!” “我替你教训他。”夜寒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他不会好过的,你放心。敢觊觎我的王妃,我绝不会轻饶了他。” 阮青枝揪住他的护腕,胸中怒意未消,仍旧死死地咬着牙。 “不能让他死了,”她恨恨地道,“否则就凭他那一根筋的脑子,下了地府也会跟阎王判官说我心悦他。那样我就不止恶心这一世,还要被三界众生看笑话了!” “好,不让他死。”夜寒对她的话无不赞同,“咱们让他活着,让他看咱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呸!”阮青枝气笑了,“我都快气死了,你还有心思想什么子孙满堂!” 夜寒闻言立刻紧张:“怎么,你不肯?” “肯啊肯啊!”阮青枝没好气地答应着,又继续抱怨:“可是万一余仲谦仍旧死心眼觉得我喜欢他怎么办?就算我已经子孙满堂,也碍不住他在心里给我编一百出屈从权贵忍辱偷生的苦情戏啊!” 夜寒先听得一个“肯”字,怒气便已经消散了大半,后头立刻又笑了:“你放心,他很快就会明白真相的。希望到时候这位余小将不要哭得太厉害。” 阮青枝咬着牙骂:“哭死他才好呢!要不是怕臭,我恨不得把他跟阮碧筠凑一对——一个蠢一个坏,真是绝配!” 夜寒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拍着她的背愈发温柔。 阮青枝自己慢慢地压下了怒气,又问:“我记得你先前一直就不喜欢余仲谦的,你是早就发现他这么蠢这么没用吗?” 夜寒摇了摇头。 阮青枝没有听到他答话,手撑着抬起头来看他。 夜寒叹了口气,一脸无奈:“我不知道他人品怎么样。但是,他在打你的主意,我闭着眼睛都能看得出来,就你个傻子自己不知道。” 阮青枝不信:不是都说只有女子才会对情呀爱呀这些东西敏感,男人通常都比较迟钝吗? 夜寒一个带兵打仗的糙汉子怎么会懂这么多! 冥思苦想许久之后,阮青枝一拍脑门,懂了:“所以你从那时候起就在打我的主意了对不对?你讨厌余仲谦,是因为情敌相见——” 夜寒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这真是欲盖弥彰了。 阮青枝意识到了这一点,乐得哈哈大笑:“好你个夜寒!臭不要脸的,给人当奴才呢,竟敢对你家小姐存着非分之想!” 夜寒知道拦不住了,只得任由她笑,摇摇头无奈道:“没办法,小姐过于美味可口。朝夕相处之下,奴才如何能不垂涎三尺!” “美味?可口?”阮青枝觉得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夜寒看着她的唇,微笑不语。 阮青枝缩了缩脖子,飞快地推开他,起身跳到了一旁。 见鬼的美味可口!这混蛋怕是饿糊涂了吧? 正脸红时,先前负责审讯余仲谦的士兵忽然又匆匆赶了过来:“爷,犯人已经交出了往来信件和信物,都在这儿了。” 阮青枝看着士兵手中的十几张小字条和一块莹润剔透的玉佩,刚刚好转的心情又重新蒙上了阴霾。 那士兵紧接着又说道:“还有一个消息。爷,宫里……陛下已经下诏,二月十六,传位太子。” 150.青阳郡主可不是跳梁小丑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正月将要结束的时候,天气转暖,好消息接踵而至。 最大的喜讯当然是皇帝龙体无恙,并在二月二亲农赐宴之后连发三道诏书,盛赞太子凌霜仁孝忠厚,钦定二月十六惊蛰那日传位。 传位之后,太上皇将移居安和园颐养天年。新帝登基便即亲政,一切政务无论大小,太上皇皆不再过问。 与这件大事相比,失踪的青阳郡主平安归来并出现在北方山区帮助厉王剿匪救民的喜讯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听到消息的百姓只随便感叹一声“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之后就仍旧热火朝天地讨论新帝登基的事情去了。 毕竟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天下人都还没从晋王立为太子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才一眨眼,太子就要变成皇帝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连跨两级,织造局中太子的礼服尚未绣好便没了用处,只好在原来的料子上直接将四爪龙改作五爪龙,做成龙袍了。 可即便龙袍可以改,其余的礼器仪仗一时也未必能凑得齐。因此圣旨才下来,宫中朝中甚至民间立刻忙翻了天,甚至于需要临时到京中富户家中借用桌椅锦缎等物,乱哄哄很不成个样子。 宫中忙乱,民间必生惶恐。若非传位诏书是皇帝当着朝臣和部分百姓的面含笑颁下的,天下人必会猜测这位新晋太子殿下是逼宫夺位了。 “便是逼宫夺位又如何?”尚未来得及换匾的晋王府中,凌霜折下一支梅花,笑容浅淡:“事到如今,又有谁能拦我?那只被拔了牙的山猫?还是那条命不久矣的野狗?” 他对面站着一人,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太子殿下是天命所归。睿王、厉王或者别的什么王,无非都是跳梁小丑而已。” 凌霜拿花枝掸了掸肩上的花瓣,微笑摇头:“翰文,你越来越谄媚了,这样不好。” 对面那人正是昔日睿王府的幕僚鲁翰文。他躬身立在红梅树下,不急不慌姿态从容令人舒畅:“对天子谄媚,不为耻;对圣明天子谄媚,更不为耻。” 凌霜畅声大笑:“翰文啊翰文,昔年你在四哥身边的时候,也这样吗?” “当然不,”鲁翰文也跟着笑,“睿王信任深沉内敛之人,我便深沉内敛给他看,如此才算投其所好嘛。” “哦?”凌霜笑声顿收:“这么说,你在本宫面前谄媚,也是因为本宫喜欢奴颜婢膝之人?” 鲁翰文的笑容没有僵,额角的冷汗却已经流下来了。 “当、当然不是,”他含笑道,“是因为学生对殿下心悦诚服,不由自主地便要谄媚起来了。” “哈哈……”凌霜的脸上重新露出笑意,手中梅枝往鲁翰文怀中一扔:“你啊你啊!” 鲁翰文满面堆笑,双手捧着梅枝如获至宝:“学生一向便是这样,性子弱、胆子又小,平生所求无非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封妻荫子……殿下不是早知道嘛!” “不错,所以本宫信任你。你这样的人,单纯。”凌霜含笑说着,亲手斟了一杯暖酒递了过去。 鲁翰文受宠若惊,忙就地跪下双手接过酒杯擎在头顶,再三谢恩之后方才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凌霜敲敲桌沿示意他坐,鲁翰文连声道谢,诚惶诚恐地靠了过来。 屁股还没挨上凳子,他忽然脸色一变,双手抱住肚子哀嚎起来。 凌霜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看着他:“翰文呐,攀龙附凤你已做到,可惜飞黄腾达怕是来不及了。你放心,待你走后本宫必定善待你的一双儿女,你这‘封妻荫子’的遗愿,会实现的。” “你、你……”鲁翰文有一肚子的脏话要骂,却连一个字也不敢出口。 凌霜拂袖甩开他伸过来的手,脸上笑容完全隐去了:“想骂就骂吧,本宫不怕挨骂。” “为什么!”鲁翰文双手死死抓着桌角,不肯倒下。 凌霜背转身去,看着亭外的花树:“为什么,你身为谋士会不知么?” 身为谋士,鲁翰文当然知道某些“规矩”。比如说,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必死。 可他总觉得自己会是个特例。 他功劳大。而且,他没有泄密的理由啊!他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他与他的主子是休戚相关的! 鲁翰文仰头瞪着凌霜,满眼不甘。 凌霜感觉到他的愤怒,嘲讽地冷笑了一声:“本宫以为你会有自知之明。第一次被那些西北狗识破真面目的时候,你就应该自行了断的。” “厉王并不曾识破!”鲁翰文猛扑上前,用了所有的力气为自己辩解:“他们看到了我,最多也只是猜测睿王贼心不死,绝无可能怀疑到你头上……” “你当他跟你一样蠢吗!”凌霜冷笑,“闹到现在,他脑袋里就算是一团草,这会儿也该知道本王是渔翁了,你竟还以为他猜不到!” 鲁翰文张了张嘴无话反驳,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呼。 凌霜转过身来,看着他:“你放心去吧。那条路上,本宫不会让你孤单的。” 鲁翰文大张着嘴巴啊啊叫,话已经说不出来,眼中的光彩也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凌霜一拂衣袖,大步迈出了亭子。 门外侍卫立刻进亭中“清扫”,不待人咽气便拖着去处理了。 有一黑衣人迎上来沉默地跟着,凌霜便冷声吩咐道:“剩下那几个不顶用的也都清理掉,不许留下痕迹。” 黑衣人躬身应着,又禀道:“北边传来消息,厉王与青阳郡主已经返程,还在军中留下了替身掩人耳目,真身此刻差不多已经到窦县了。” “也该回来了,”凌霜冷笑了一声,“他若再不来,本宫都恨不得派车去接他了!” 黑衣人低了低头表示自己在听,却没有接话。 凌霜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禁皱眉。 话少的人放心是放心,就是太闷了点,远不如鲁翰文那种会说话的令人愉悦。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凌霜叹了口气,自己又接道:“他若不及时回来,岂不是浪费了本宫费尽心力为他备下的这份大礼?” 黑衣人道:“殿下,今日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都来送礼道贺了,管家说,门房里已经放不下,问要不要开库房。” “开啊,”凌霜语气不太好,“这会儿敢送到本宫面前来的,必然是世间罕有的好东西,这库房开得不冤。” 黑衣人低头应了声是,又没了话。 凌霜皱眉问:“阮文忠来了没有?” 黑衣人忙道:“他没亲自来,说是还在养伤,派了个儿子带着管家来的。” “栾玉棠?”凌霜追问。 黑衣人道:“不是。是一个八九岁的幼童,管家却叫他‘大少爷’。” 凌霜重重地哼了一声,又问:“栾老头呢?” 黑衣人继续木然地道:“栾中丞也没亲自来。说是年纪老迈腿脚不便,也是派了个儿子来的。” 当然他的儿子可不是幼童,最小的一个也四十多岁了。 凌霜的脸色更加难看:“老东西跟我耍花招!年前还上蹿下跳一天到晚不肯消停呢,如今本宫做了储君,才半个月他倒赶着递了三道折子要告老!他不就是瞧不上本宫、不肯伺候吗!” 主子动了怒,若是鲁翰文在此必定会设法安慰,那黑衣人却没有这个念头,仍旧木木地禀道:“除了这两家,还有三四家家主没有亲自来的,但是都派了儿孙前来,态度也算恭敬。” 凌霜不爱听这个。 没有亲自来就是表明了态度,不管派来的是儿子孙子还是父亲爷爷,都没有用。 他背着手在梅林中快步转了几圈,又问:“那两家送的是什么?” 黑衣人一板一眼答:“阮相送的是一套上好的湖笔,栾家送的是一只琉璃枕。” “哈!”凌霜气笑了,“湖笔?琉璃枕?他们打发叫花子呢?” 黑衣人本不太会接这种话茬,但他先前在外面听管家唠叨过一阵子的,这会儿照样就学了出来:“那只琉璃枕据说是极难得的珍品,价值不下万金的。” 不料没这句话还好,听见这一句,凌霜更是火冒三丈:“价值连城又如何?栾老头他——他是暗指本宫在做春秋大梦呢!” 黑衣人不懂这个。但既然凌霜这么说了,他当然认为主子说得对。 送个枕头,可不就是方便做梦嘛! 管家兴冲冲从外面进来,听见这一句,吓得忙颠着小碎步奔了过来:“殿下,您别这样想啊!您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阮家栾家之流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栾文广那老家伙看着硬气,其实骨子里是最圆滑的了!依老奴看,他送个琉璃枕更像是向咱们示好呢,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叫‘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如今朝中还有那么些不长眼的在动别的心思,栾中丞自己愿意给殿下送枕头,那就让他帮殿下做些事,顺便也考一考他的忠心嘛!” 这一番话,管家自认说得十分漂亮。 不想凌霜听罢脸色更难看了:“所以,本宫到底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还是被一堆不长眼的盯着在动别的心思?” 管家吓得一颤,噗通跪了下来:“殿……殿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民心所向也难保没有无耻小人动别的心思啊!” “起来吧,”凌霜冷哼了一声,“你说得没错。阮文忠和栾老头子就是那样的小人!他们家的女婿还活着呢,他哪里肯把本宫放在眼里!” 这句话管家可就不敢劝了。他愈发小心地弯着腰,赔笑:“那些跳梁小丑,殿下也不必在意。” 凌霜手中捏起一朵梅花,缓缓勾唇冷笑起来:“青阳郡主,她可不是跳梁小丑。” 她是天定凤命。 管家知道凌霜的心思,闻言立刻禀道:“殿下前日吩咐要请的人已经找齐了,正在外头等着消息,问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北上。” “现在就去吧。”凌霜屈指将揉碎了的那朵梅花弹了出去,微笑:“人已经到窦县了,咱们的车夫至少要迎到杞县。让他们谨慎着点,务必把三哥和青阳郡主给本宫完完整整地接回来!” …… 初春时分从北边回上京,是一段很奇妙的旅程。 天气一日比一日和暖,时光仿佛被加快了。一路看着冰消雪融柳芽儿一天比一天饱满,真令人身心愉悦。 如果路上恰好还有喜讯,那就更令人欢喜了。 阮青枝看着夜寒越翘越高的嘴角就知道是好消息,立刻凑过来笑嘻嘻地问:“又不是头一次打胜仗,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至于。”夜寒将手中书信递给了她,“这不是一次寻常的胜仗。这一战,西北军无人伤亡。” “哟!”阮青枝惊叹了一下,也跟着加倍欢喜起来。 高兴得差不多了,她又凑到夜寒身边打趣道:“厉王殿下,你羞不羞呀?你在的时候将士们偶尔还会有伤亡,如今你不在,他们反而大获全胜了!” 夜寒哈哈一笑:“这是常有的事。我的将士们,都很厉害。” 竟然不生气。 看来是臊不到他了。阮青枝只得作罢,又拿起那封书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笑道:“这一仗真挺顺利的,看来余大憨没有说谎。” 旁边马背上被捆成了粽子的余仲谦闻言立刻吼了起来:“不许给我乱起名字!我叫余仲谦!” 阮青枝回过头去向他扮了个鬼脸,理直气壮:“你不叫余大憨,我刚才说的就不是你,你乱接什么话茬?难不成你希望我替你取名字?可我又不是你娘!” 余仲谦闻言顿时又气得直喘。 阮青枝看见他那副好像要喷火又偏偏喷不出来的样子就觉得解气,笑呵呵地又拍马过去绕着他转了个圈,从各个角度细细观赏了一番。 成功地把余仲谦气得闭上眼睛开始装死了。 阮青枝心满意足又回到夜寒身边,抱怨道:“这么多天了,那个憨憨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马上就到杞县了,”夜寒笑道,“最多再过四五天就到上京,那时你就不用看见他了。” “我现在就不想看见他!”阮青枝轻声嘀咕着,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余仲谦脸上的表情。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看见余仲谦生气她就高兴,这些日子在路上全靠余仲谦解闷了。 夜寒对这个现象非常担心,每次都试图拦住她,却一直没有什么效果。 这会儿见阮青枝似乎又想回去逗余仲谦,夜寒忙拽住了她的手,没话找话:“要不要猜一猜,上京里如今是怎样一副局面?” 阮青枝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她想了一想,摇头晃脑地道:“还能是什么局面?新天子的登基大典,不管办得有多仓促,该有的热闹是不会少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夜寒笑道,“我说的是民心,以及朝局。” 阮青枝抬头往上京的方向看了一眼,撇撇嘴:“凌霜本身也是一个玩弄人心的老手,我不信他会没有准备。你不要以为这时候还会有人为你厉王殿下鸣不平,那种傻子万中无一,剩下的都是明哲保身的普通人。” “真是残酷得让人无言以对。”夜寒苦笑道。 阮青枝回头向他笑了笑:“所以,厉王殿下,咱们这次回京,艰险重重啊!” 夜寒闻言又笑了:“咱们一直都处在危险之中。我倒觉得如今的局面并不太坏。” 凌霜太急了。 他这些年一直在睿王后面担当一个“其次”的角色,如今睿王倒了,百姓们一时却还未必能接受那个不太起眼的晋王成为皇子之中的佼佼者。 何况还有个厉王呢。 一个尚未在百姓心中占据太多位置的人,突然一跃成为太子,又一跃成为皇帝,百姓心中不会不嘀咕的。 这个时候,如果另有一人光芒万丈从天而降,百姓心中的天平会倒向谁,不问可知。 至于朝中群臣,那更是一个赛一个精明。什么样的主子更好糊弄、什么样的主子可保长久富贵,他们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每时每刻都在响。 所以夜寒此刻并不十分担心。 阮青枝知道他的心思,却不像他那么乐观。她看着前方那片雾气弥漫的林子,忧心忡忡地道:“京中的局势也许不算坏,但前提是,咱们要活着回去。” 话音才落,身后的两个侍卫已经同时拔出了刀。 阮青枝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干什么?你们是奸细?!” 其中一个侍卫忙催马上前,低声道:“属下方才看见林中有人影晃动,疑有埋伏,请殿下和郡主小心!” 阮青枝闻言立刻哀嚎:“真有埋伏啊?完了完了,我这乌鸦嘴!” “关乌鸦嘴什么事?”夜寒无奈摇头,“这一路,遇上的埋伏还少吗?” 一路从韩城往回走,到今日才堪堪走了六天,各种各样的刺杀倒已遇上了十四回,平均一天两次还多。 该习惯了呀!夜寒心道小姑娘真娇气。 却不知阮青枝心里实在委屈得够呛。 话说她不是天定凤命嘛,她不是药王娘娘嘛!没有万民拥戴夹道欢呼就罢了,怎么还到处都是刺杀呢? 长此以往,她就算不死,心态也容易崩啊! 阮青枝心中很崩溃,而夜寒和他的将士们已经毫不畏惧地催马向着那片林子奔了过去。 带着火把。 这会儿离着天黑还有两个多时辰,明晃晃的太阳照着火把,显得有些可笑。 行到林木密集处,几个侍卫同时将手中火把向前扔了出去,地上的枯草落叶立刻飞快地烧了起来。 一行人同时拨马回转,眨眼工夫已退出二里多路,那叫一个行云流水默契十足。 阮青枝遥遥看着那片渐渐开始发红的林子,双手合十:“罪过啊罪过啊,林子里的野鸡野兔老鼠刺猬万千生灵啊……” 后面那匹马上的余仲谦看着她虔诚的背影,心中一阵欢喜一阵困惑,最后重归愤怒。 夜寒好笑地抓住阮青枝的手强迫她放下来,无奈道:“别念经了,一会儿仗打完了叫侍卫们进去找一找,捡到野鸡野兔挑最好的给你吃。” 阮青枝立刻转悲为喜,欢天喜地。 余仲谦顿时大失所望,气得眼圈都红了。 这时林中已有刺客冲了出来,一个个手提长刀灰头土脸,其中有几个人的衣裳甚至破破烂烂的沾满了灰土,一看就知道是被火扑到身上了。 弄成这样,先前准备的短箭飞镖之类暗器当然不能再用,而长刀长枪面对面作战,西北军还没怕过谁。 很快便战作一团。 阮青枝素来是不管这些事的。她只管守着余仲谦,替他牵着马,防止打斗之中坐骑受惊,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至于余仲谦会不会受伤,她却丝毫不肯管,反正他受惊又不会乱跑。 于是在接下来的这场激战之中,余仲谦就眼看着那些刀枪剑戟在他眼前闪来闪去,有好几次都是直扑着他的面门来了,他旁边那个女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如此冷漠无情,当是假的青阳郡主无疑了。 余仲谦越想越是愤恨,之后却又大为不解:那些刺客是来杀人的吧?这个“青阳郡主”手中只一条马鞭一柄尖刀,看上去毫无疑问是最容易杀的一个,怎么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尝试来杀她? 这不公平! 余仲谦的正义感顿时冒出来了。在成功躲过了一记“飞来横枪”之后,他忽然亮开嗓子喊了起来:“各位壮士!我身边这个女人是青阳郡主!杀了她,你们主子重重有赏!” 十几个刺客都充耳不闻。阮青枝面前非但没有人来杀,反而更加宽敞了些,很显然是那些刺客刻意避开,不肯伤到她。 余仲谦正在惊疑,旁边却有人挥刀向他砍了过来:“臭小子,竟敢撺掇爷爷们杀青阳郡主!爷爷先削了你的脑袋!” 阮青枝顺手一甩缰绳,余仲谦狼狈地弯下腰避开了那一刀,吓得魂飞魄散:“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151.她,不是你的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刺客是什么人,阮青枝和夜寒自然都是知道的。 北地山匪,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环环相扣每一步都是为了让夜寒有来无回,这段不算短的归程当然不会被放过。 早知道。很习惯。不生气。 唯一稍稍有些意外的是,今日遇上的这一批比先前的格外厉害些。一场遭遇战打下来,西北军有三个人伤得挺重,就连夜寒身上也挂了彩,鏖战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解决干净。 官道上静下来以后,余仲谦呆呆地在马背上坐了很久。 他也是战士,当然看得出刚才那一仗打得有多艰难。平心而论,如果他身上没有捆着绳子,如果他也有机会加入战局,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能活下来。 这么说,竟是身上捆的绳子救了他。 余仲谦催马走过来,看着夜寒:“早就听说西北军勇猛无敌,我到今日才算见识到了。” 阮青枝帮夜寒包好了伤口,抬起头来:“并没打算让你见识。你闭上嘴少说话,咱们大家都能少生些气!” 余仲谦不想搭理她,仍看着夜寒:“一路都是追杀,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你为什么不向朝廷求救?” 夜寒站了起来,看着将士们包好伤口打扫好战场,重新上了马:“余小将,请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个俘虏。” “你们要造反,是不是!”余仲谦忽然厉声喝问。 阮青枝啪地一鞭子挥了过去:“怎么着,你就那么缺个嚼子?” 余仲谦这一路已经被她教训得怕了,听见鞭响果然立刻就谦逊了许多:“我是说,就算你们与晋……太子不合,悄悄送信去向陛下求救总可以吧?何必枉送这么多将士的性命!” “你也看出这些刺客是将士了?”夜寒问。 余仲谦迟疑着点了点头:“而且不是一般的将士。” 行动有序,配合默契,宁死不退。不管是真武军还是安边军都做不到这样。 这些,至少应该是千挑万选的上京守卫。 余仲谦百般不安,总想问夜寒能不能避免打仗杀人,但几次想开口都被阮青枝凶巴巴的目光瞪了回去。 夜寒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也不想向他解释,只吩咐将士们找块荒地埋了尸首,不许占用农田。 队伍继续向前行出一段,余仲谦忽然又追了上来,急道:“这几天你们说太子的事,我也听见了!不管太子是不是真像你们说的那么不堪,他都已经是钦定的储君!你们打着正义的旗号造反就不是造反了吗?” “你想多了。”夜寒没有回头,“本王造反并不需要打什么旗号,造反就是造反。” 他承认了! 余仲谦耳朵里嗡嗡地响。 厉王承认要造反了!他身边还带着个假的青阳郡主,很明显是用来蛊惑人心的!他们什么都安排好了,只等回京之后振臂一呼…… 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南齐不是一直国泰民安太平盛世吗怎么忽然就有造反了?厉王要造反,那他这个俘虏会不会被拿来祭旗? 余仲谦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毕竟除了这个理由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是值得厉王千里迢迢带着他回京的。 可他,不想被祭旗啊! 余仲谦忽然就慌了:“厉王殿下,厉王殿下!我不能死,我父亲蒙冤被害,家中全靠我一个人撑着,我还没有娶妻生子,我不能死……” 阮青枝苦恼地抬手捂住了耳朵。 这个男的,也太聒噪了! 夜寒比阮青枝更加怕吵,他却不好意思抬手捂耳朵,只得沉声向身旁侍卫吩咐道:“把那小子舌头割了!” 侍卫轰然答应一声便要动手,阮青枝吓得慌忙拦住:“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割了舌头他就没用了喂!” 夜寒当然知道余仲谦的舌头不能割。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那小子的,却不想阮青枝竟然出来拦阻,一时闹得他加倍恼怒。 余仲谦受了这番惊吓倒是终于安静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又看向阮青枝:“你们,不杀我?” “不好说,”阮青枝冷冷地道,“这要看路上干粮够不够吃。” 成功地把余仲谦吓得打了个哆嗦。 这一路上,余仲谦受到的类似的惊吓已记不清有多少回了。连番惊吓之后,他就只剩了面上偶尔还能流露出几分身为悍将的凶气来,心里却早已跟小耗子似的怯成了一团。 阮青枝注意到这个变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故意作出凶狠的样子来,问他:“当年你爹被人冤枉的时候,你们一家人成了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苦不苦?” 余仲谦瞪眼看着她,硬邦邦道:“当然苦!但我父亲行得端坐得正,蒙皇恩浩荡……” “皇恩浩荡?你还做梦呢?”阮青枝不客气地嘲笑他,“皇帝记得你爹是谁不?皇帝知道你是谁不?要不是御史台我外公他们熬了几夜从那一堆陈年旧案里翻出卷宗,你真以为能平反啊?” “那是青阳郡主的外公,不是你的!”余仲谦怒吼。 阮青枝催马上前几步,手中马鞭抵着他的肩:“甭管外公是谁的了,我就问你一句:先前那样被人当作乱臣贼子、人人喊打的日子,你还想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余仲谦怒瞪着她,活像个面对恶霸的小媳妇,满腔怨愤:“我不是乱臣贼子!” “你马上就是了!”阮青枝真诚地告诉他,“等咱们回到上京以后,太子养兵为贼,杀光四镇百姓、烧杀抢掠罪行累累的事就会天下皆知。在这件事中你们安边军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你要想清楚。” 余仲谦冷笑一声,昂然道:“安边军是陛下亲召……” 话未说完阮青枝已给他打断了:“陛下亲召?你有调令吗?” 余仲谦摇了摇头:“陛下传谕用的是令牌,不是调令。” “着啊!”阮青枝啪地拍了一下巴掌,“你没有调令,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陛下亲召你们回来的?你觉得陛下会愿意承认他调了你们安边军来助纣为虐、害死了北方三省六县七八千条性命吗?” 余仲谦瞪着眼睛不说话。 夜寒催马挤到两人中间来,面无表情地道:“你在安边军中效力,应该听说过三年前的那桩公案吧?” 余仲谦脸色一变。 阮青枝忙揪住夜寒的衣袖,急问:“什么公案?” 夜寒顺势抓住她的手攥着,沉声道:“三年前,父皇曾派人传谕安边军,命其突袭北燕边境的乌嘎亲王。当时的安边军大统领钱壮认为不妥,当面向信使力陈七条‘不可为’,却被那使者以抗旨不遵为由下令责打了四十军棍,最后不得不带伤上阵,率军杀过边境。” “后来呢?”阮青枝问。 夜寒叹了一声,继续讲:“后来安边军大败,大统领钱壮战死。乌嘎亲王率众反扑,杀入南齐境内一百余里,劫掠过十多个村落,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惨不忍赌。” 阮青枝攥紧了手里的马鞭。 只听夜寒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最后是我西北军将士闻讯赶来赴援,杀退了乌嘎亲王,重新布防守住了边境。而事后——” “事后怎么样?”阮青枝看向余仲谦。 余仲谦迟疑了一下,咬牙:“事后,郑副将上表为钱大统领请功,宫里却说钱大统领贪功冒进、妄生事端,连累两国边境上千军民无辜丧命,下旨……下旨将钱家上下百余口人发配岭南,钱大统领的尸首交给北燕人……听说后来被北燕人烤来吃了。” 夜寒接过话头:“我们西北军也跟着受了连累,父皇说我‘见不义而不加劝,如见邻家火起而谈笑如常,直至火扑门楣方肯施救,以市恩也。’着实地训斥了一番,又命我率西北军将士在安边城外镇守三年,赎罪。” 一个故事听完,阮青枝已经气得牙根疼。 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听这个故事。等夜寒说完之后,她便回头看向了余仲谦:“一个这样的皇帝,你认为他会承认你们安边军是奉上谕回来帮真武军练兵的吗?” 余仲谦默然,脸上写满迷茫。 阮青枝用马鞭点了点他的手背,露出笑容:“所以我说你要想好,是要做乱臣贼子替昏君和那个王八蛋太子背负罪名革职查办甚至满门抄斩,还是把你丢掉了的良心找回来?” “我的良心没有丢!”余仲谦怒道。 阮青枝看着他微笑:“没丢啊?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后你是厉王一派的人了!” 余仲谦犹豫了很久。 阮青枝等得不耐烦,手中马鞭甩得啪啪响:“这有什么好犹豫的?难不成你宁肯赔上全家性命也要去帮那个残害百姓的凌霜?你可别忘了,跟着狠毒的主子办坏事,是很容易被灭口的!你不稀罕你自己的命,难道也不顾你的祖母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了吗?” “我可以答应,”余仲谦迟疑着道,“但是,你要告诉我,真正的青阳郡主在哪儿?既然跟着厉王的人是你,那……你们把她给我,行吗?” 阮青枝听到一半就甩鞭子催马走开了:“你不想活就算了,我不逼你!” “喂!”余仲谦急了,忙要去追。 夜寒平举马鞭拦住了他。 马儿乖乖地停了下来,余仲谦在马背上急得直向阮青枝张望:“她……” “她,不是你的。”夜寒冷冷地道。 余仲谦说了一声“我知道”,之后又忽然省悟过来:“你说的是青阳郡主?可是我跟她明明……” “余小将,”夜寒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是孩子了,应当不至于连真假都看不清楚。” “我知道,但……”余仲谦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夜寒看着他道:“青阳郡主心里没有你。她当初帮你只是举手之劳,事后也从未想过要回报,更不想跟你发展点什么。你因那寥寥数面之缘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余小将,你这是恩将仇报。” “可是后来她还跟我通信……”余仲谦没什么底气地反驳。 阮青枝在前头听见,气得又拨马转了回来:“谁跟你写信,谁跟你写信了!给你写信的是阮碧筠!你稀罕她,你找她去呀!要不要我给你保个媒?阮大小姐你是娶不到了,退而求其次娶个阮二小姐怎么样?” “……那也可以。”余仲谦怯怯地道。 阮青枝被马颠了一下差点摔下来,慌手慌脚坐稳了,忙拍巴掌:“那就这么定了!今后你是我妹夫了!” 余仲谦有点懵,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那个,阮二小姐……” “可好看了!”阮青枝忙道,“比我漂亮!细长眉杏仁眼樱桃小口一点点,知书达礼温柔娴淑冰雪聪明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太后娘娘都常夸的!” 余仲谦觉得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阮青枝看他发愣,忙又补充道:“最难得的是性子十分和善,在家每日不是陪祖母说话就是帮着姨娘们教导弟弟妹妹,家中上上下下都喜欢她!” 那就完全没问题了,余仲谦心道。 可是心里怎么总觉得还是缺了点啥呢?他一时想不明白。 再要多问时,阮青枝却已经笑嘻嘻跑到夜寒身边腻歪着去了,再也不肯回头多看一眼。 于是余仲谦只得默默地在后面跟着,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思考人生。 这一思考就是六七天。终于在一个天气和暖的下午,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出现在了上京西城门外。 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当然是因为路上的刺客、杀手以及“劫匪”越来越多、越来越强,最后这两天几乎可以说是一路杀过来的。 这样的阵势,行踪当然没有半点儿隐藏的可能。所以此刻众人看到紧闭的大门以及城楼上手持长弓利箭的将士的时候,丝毫也不觉得意外。 “来者何人!”城楼上的将官敞开喉咙厉声喝问。 老程高声报上了夜寒的身份,用炸雷般响的声音质问:“太平盛世,青天白日为何紧闭城门?莫非城中有人造反不成?!” 城楼上的将士互相交头接耳,显然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片刻之后,那个将官又探出头来,道:“厉王正在北地剿匪,此时如何能够回京!你们是何人,胆敢冒充厉王殿下!快快如实报上名来,不然我们可要射箭了!” “放你娘的狗屁!”老程粗着喉咙骂了起来,“我们西北军剿匪大捷,赶着回京来报喜不行吗!还不快打开城门,放你爷爷进去——” 一番话没喊完,一支闪着寒光的利箭直奔夜寒面门而来。 夜寒早有防备并不惊慌,侧身避开箭锋,反手一抓将之握住,随手掷还回去。 只听得城楼上一声惨叫,之后那个射箭的士兵就不见了。原先站得整整齐齐的一些守城将士开始骚动起来,乱乱的。 城门下西北军的将士们也都拿起了长弓,齐刷刷反手取箭,霎时杀气四溢。 老程受到夜寒示意,继续吼骂:“爷爷几天没回城,反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了!开门!再磨叽,爷们一把火烧了你的兔子窝!” 这时城楼上的士兵终于又调整好阵形,重新举起了弓箭。气氛顿时加倍紧张起来。 那个将官紧张地看着下面,分明看见西北军将士的箭大多并未对准士兵,三支箭倒有两支对准了他的胸膛。 这个处境使得他的心里顿时慌了起来。 “厉、厉王殿下,”他结结巴巴地道,“如今上京戒严,是、是为了太子登基在即,防备别有用心之徒混进来,并不是针对您……您要进城,请、请下马解甲步行……” 老程两手各持一柄大刀铛啷啷一敲,厉声吼:“你他娘的学蚊子哼哼呢?说的什么?爷爷没听见!” 城门守将气得差点没跳下来跟他兑命。 当然,跳下来是不敢的,走下来也不敢。 将官只得忍着气,攒了攒力气把刚才的话又吼了一遍,最后累得头晕眼花,气都喘不上来。 夜寒耐心地听他吼完,不慌不忙道:“昔年西北边境战乱,本王临危受命率军出征,父皇曾有口谕:‘吾儿国之柱石,朕特许你皇城不下马、宗庙不解甲,南齐境内行止随意,百无禁忌’。怎么如今父皇尚未逊位,你一个小小的城门守卫就可以不把他老人家的话放在心上了吗?” 将官并不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这会儿他也没有时间去求证,心里顿时乱乱的有些发慌。 耳边却听见夜寒又问了一句:“又或者,此处早被逆贼霸占,已非南齐疆土?” “厉王殿下,您这……”将官又急又怕,有心下来向夜寒打躬作揖赔小心找话圆过去,却又畏惧西北军将士悍勇,一时进退两难。 没等他拿定主意,夜寒已铮地一声拔出了长剑,向天举起:“既然你们不尊父皇圣谕,那便不是我南齐将士,而是附逆乱我江山之奸贼!将士们,杀进去!” 身后三十多名将士齐喊一声“杀”,吓得城门将官两腿打了个哆嗦。 “厉王殿下,厉王殿下!且等等,您且等等啊!”他忙颠着腿爬下城楼,将旁边窄门洞打开一条缝带着两个士兵迎了出来,高举双手示意未带兵刃,哭丧着脸哀求停战。 夜寒手中长剑并未放下,只抬起左手示意将士们勒马暂停。 城门守将擦了擦汗,急急地打躬作揖:“厉王殿下,这事儿……这事儿真不是针对您!上京有大庆典的时候,为防歹人乘机作乱,兵器铠甲一向都查得格外严些,这几天百姓持棍棒扁担上街都不许的,真不是故意跟您过不去……” “本王不是‘歹人’,”夜寒冷冷地道,“本王是父皇的儿子,太子的兄长。我不信父皇为了禅位太子,就不要别的儿子了;我更不信我的兄弟因为做了太子、因为要做皇帝,就不敢见他的兄长、不敢听他兄长当面道一声贺了。” “那当然不会,当然不会!”守将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太子殿下昨儿在朝堂上还提起您呢,您能及时赶回来道贺,这实在是意外之喜,太子殿下必然高兴!” 夜寒立刻接着问:“既然太子高兴,你又为何拦住本王?你是不是故意跟太子过不去?莫非你对太子有何不满吗?” 守将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阮青枝忽然伸手抢过旁边士兵的长枪,唰地一下子怼到了守将的脖子下面:“即刻开城门!但凡迟了半点儿,我便杀了你,回去就跟陛下和太子说是你故意生事,要破坏太子的登基大典!” 冰凉的枪尖离咽喉不过半寸距离,那个守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抖,抖得那枪尖一下一下地碰触着他的下巴,像毒蛇似的随时会咬破他的喉咙。 他已经在打算要跪下求饶了,却又不敢。 身为守将职责所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哭丧着脸继续哀求:“卑职不是不许您几位进门,只是请您卸甲……” “杀了他!”夜寒一声令下。 这种事当然不用等阮青枝下手,旁边几个士兵已同时挥刀冲了上来,一刀一个砍了那两个守门士兵。之后立刻向将官围拢。 阮青枝撤了长枪,那将官立刻转身向城门方向抱头鼠窜。 后面的那两个西北军士兵却也不急砍他,一路不紧不慢地追着,一直到了城门前才忽然挥刀。 一人干脆利落地砍断了那个将官的脖子,另外一个却闪身从将官刚刚挤出来的那条门缝里钻了进去,唰唰几刀砍了几个碍事的士兵,厉声喝道:“开门!” “开门!”跟着追到门前的西北军将士齐声怒吼。 “开门!开门!!开门!!!”潮水般的喊声忽然灌满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不是回声。 回声不会这么响,更不会有这么整齐、这么震撼人心。 城门外的西北军将士都有些惊疑,那声音却还在继续。 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开门! 开门! 开门! 城楼上的将士们慢慢地放下了弓箭,看看脚下不起眼的几十个西北军将士,再看看城内…… 人人脸色煞白。 152.随本王闯宫!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开门!开门!开门! 城内的呼声还在继续。 阮青枝仿佛又回到了前些日子剿匪的战场,听着将士们齐声喊杀、听着马蹄声响听着脚步踏踏、听着兵刃蹡蹡如疾风骤雨席卷天地。 是了,那是千军万马如潮而至的声音! 阮青枝忙回头看向夜寒。果然他已放下了高举长剑的手,眼睛看着仍然紧闭的城门,冷峻的面容上现出一丝笑。 “开始了。”他道。 这时城楼上戍守的将士们早已没了先前盛气凌人的架势。明明仍是居高临下占尽了地利,他们却个个都像被狼群围住的兔子一样,除了发抖还是发抖,仅剩的一点儿心思也全都用来盘算逃跑了。 “反了,反了!”一个士兵喃喃道。 真的反了。城内的局面已经控制不住了。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一个士兵忽然当啷一声扔了刀,狠狠将身上的兵服拽了下来:“娘的,不干了!” “梁子,你疯了!”旁边一个同伴吓得慌忙过来阻拦。 被称作梁子的士兵抬手指了指城内:“不是我疯了,是他们疯了,全天下的人都疯了!” 天下的人疯没疯不知道,反正上京的人都疯了。城楼上好些士兵同时想道。 有人带了头,旁边立刻有人效仿,眨眼之间几十名守卫竟有一小半脱了兵服扔了兵器,灰溜溜跑出去混进人群了。 当然也有同伴试图阻拦,但将官已经死了,剩下这些谁的官职也不比谁高,最后当然是谁都拦不住谁。 乱了这么一会儿,城下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前了。 下面的将士们也终于抵不住,被汹涌的人潮扑过来、压下去,惨兮兮如同被巨浪拍到沙滩上的几只螃蟹。 城门开了。 那片汹涌的人潮却并未从洞开的大门中涌出去,而是在一刹间停下、分开、俯伏,平静如同退潮之后的沙滩。 “恭迎厉王殿下回京!” “恭迎厉王殿下回京!” “恭迎厉王殿下回京!”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声音,又如海潮一般从城门口缓缓荡开,重重叠叠传出去再重重叠叠荡回来,震人心魄。 整整一条街,足足十多里长,密密麻麻尽是人。 男女老少,富贵贫穷,挤挤挨挨跪伏在地,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的一片,全是人。 仅剩的几个还肯在城墙上坚持的士兵头皮发麻,呆滞地站了许久之后,终于也不约而同地扯掉了自己身上的兵服,偷偷溜下城墙,逃走了。 厉王反了。 厉王反了! 京中皇帝和太子一直都在防着他反,所以这一路上安排了几十次刺杀,满心想着即便杀不了他,也能逼得他把藏在暗处的杀手锏尽数拿出来。 没想到他真的只带了这么三十来个人一路杀回了京,更没想到—— 他的杀手锏不在西北、不在他带着前去剿匪的队伍里,而是早已藏在了上京、光明正大地生活在皇帝和太子的眼皮底下。 百姓! 全上京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贫贱富贵,都是他的同党、都是他用来颠覆这南齐江山的杀手锏! 这,怎么可能? 逃走的那些士兵想不明白,刚刚接到消息、气得砸了一桌子茶碗的凌霜也想不明白。 百姓有多贪生怕死他是知道的,百姓有多愚蠢多难说服他更是知道的。他在上京苦心经营十多年,这民心若能利用,难道他会想不到吗? 这个凌寒,他明明一直在西北!他回京只短短几个月,怎么会…… 凌霜遍体生寒。 城门口的欢呼声还在继续,内容从“恭迎厉王殿下回京”变成了“青阳郡主千岁千千岁”。 这真是大逆不道了,但阮青枝半点儿也没觉得惶恐。 她甚至还觉得“千岁”有点少,心中暗道本郡主没准儿已经活了几千几万岁,这帮傻孩子们可算是把咱叫得年轻了。 夜寒也没觉得惶恐。 他微笑着向阮青枝颔首示意,之后两匹马同时迈进城门并辔而行,从跪伏的百姓面前缓缓走过。 所到之处欢声一片。 等到身后三十多名将士都进了城门之后,夜寒勒住马头,在马背上站了起来,朗声道:“诸位想必已经知道了:皇五子凌霜挟持陛下、把控朝堂,强迫父皇禅位,欲将我南齐万千子民愚弄欺凌,视如猪狗!如今南齐已到危亡之际,本王忝居王位责无旁贷,愿为南齐除奸邪、正朝纲,匡扶正统!” “除奸邪、正朝纲,匡扶正统!”众百姓齐声应和,声音如先前一样重重叠叠传了出去。 满城震动。就连宫中雕梁画栋上陈年的灰尘似乎都簌簌地被震了下来。 皇帝被消息惊到,推落棋枰站了起来:“那个孽子……那个孽子!他果然反了!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陛下,”新进宫不久的薛婉仪忙跪下相劝,“陛下且息怒,事情也许不是陛下想的那样呢?厉王不是说‘除奸邪正朝纲匡扶正统’吗,他也许只是跟太子殿下有些旧怨,并不是针对陛下……” “他跟太子能有什么旧怨?”皇帝啪啪拍着桌子,“他是跟朕有旧怨!” 薛婉仪见他动了大怒,顿时不敢言语,怯怯地跪在地上假装自己不存在。 皇帝愤怒地在地上走来走去,隔着厚厚的绒毯踩得地上咣咣响:“谁是‘奸邪’?谁是‘正统’?他要‘匡扶正统’,他要‘匡扶’谁?如今他还肯把谁放在眼里?分明是他自己要来夺朕的江山——他惦记了二十年了!” 小安子先在旁恭敬地站着,此刻终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要不要召太子来?” 薛婉仪闻言大喜,忙也跟着劝:“是啊陛下,召太子来吧!太子聪慧仁孝,一定会有办法!” “聪慧?仁孝?”皇帝嗤笑一声,忽然暴怒,连榻上的小桌一起掀了下去:“滚!都给朕滚出去!” 薛婉仪半点儿也没有犹豫立刻带着宫女太监们退了下去。 小安子却没有走,躬身上前低声劝道:“陛下越是生气,就越不能放任小人胡作非为。如今厉王还只是在城门口煽动百姓,朝中暂时还没有反应,陛下是否要即刻召诸位大人进宫、同时传令金吾卫护驾?” 皇帝回头看着他。 小安子没有察觉,仍然低着头恭恭敬敬等待示下。 良久之后,皇帝冷哼一声,重重坐了下来:“宫中、朝中,有一个能用的没有?他能一声不吭煽动了全城的百姓到西城门去跪迎他,你怎知他不能煽动满朝文武当殿逼朕退位!” 小安子想了一下,闭了嘴。 皇帝抓起手边散落的几颗棋子摔了出去:“传朕口谕!即刻关闭宫门!任何宗亲朝臣皆不得进宫,否则以谋逆论处!” 小安子忙答应着领命退出去,退到门口时又听见皇帝厉声补充道:“那个孽子若敢回来,也不许他进!他不是要邀买人心说‘匡扶正统’吗?告诉他,他若真是回来匡扶正统、不是回来逼宫的,就先在宫门外跪满三天,然后卸下盔甲脱光衣裳披头散发跪进宫门!他若肯照办,朕就信他!” 门外小太监们吓得瑟瑟发抖,小安子已面不改色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宫门一重一重关上,门内一片死寂,门外风起云涌。 无数官员闻讯匆匆自家中赶出来奔向宫城。 那些宗亲子弟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观望,家家紧闭大门,只派了小厮乔装打扮上街探听消息。 上京陷入一片混乱,混乱之中却又似乎隐隐藏着某种规律,忙乱而有序地进展着。 夜寒一行人在万千百姓的簇拥下缓缓而行,用了近两个时辰才走到宫门口。 等在宫门外的文武百官就像沙滩上看着潮水漫天卷地而来的游人,震撼,而惶恐。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分列两旁靠墙站定,看着那三十多名浑身浴血的将士,看着他们身后乌泱泱无法估算数目的百姓。 南齐这天,变得也太快了。 只有那个小姑娘的笑容依旧。 看怕了暗红乌黑灰扑扑的颜色之后,群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了夜寒身边那个裹着斗篷满脸笑容的小姑娘身上。 这孩子年前说是失踪了,为了寻她搅得全城鸡飞狗跳,年都没有过好。阳城百姓听到消息之后更是疯了似的涌进上京挨家挨户找,只差没有掘地三尺了。 折腾了有二十多天,外头又忽然传来消息,说她是去了北边,找厉王去了。 那时晋王已经成了太子,没过几天又说皇帝要禅位,于是上京顿时忙乱成一团,人人都只记得晋王是未来天子、街头巷尾茶楼酒肆议论的尽是帝座更替的天下大事,谁还肯把心思放在一个淘气的外姓郡主身上! 在全城百姓乃至全天下人无意或者有意的忽略中,大家似乎都忘了一件很要紧的事: 那个青阳郡主自称天定凤命,就连光华寺的大师似乎也默认了这种说法。 而此刻,这个“天定凤命”的女孩子仍然陪在厉王身边,看上去似乎并没有琵琶别抱的打算。 这,不太对啊。 在宫门外被料峭春寒冻得瑟瑟发抖的老狐狸们飞快地醒过神来,不约而同地抬腿迎上前:“青阳郡主……” 阮青枝笑呵呵同众人问好,之后又抬手指了指夜寒:“诸位大人,厉王也在呐!” 诸位大人虽然老眼昏花但真的并没有瞎,当然知道厉王也在。 但是,身为朝廷命官,主动跟反贼打招呼是不是不太好? 大家都有些犹豫。 宫门前静了一瞬,之后栾中丞、裴尚书、靖边候等十多名重臣忽然齐刷刷站了出来,躬身:“恭迎厉王殿下回京。” 这一声并不响亮,却有好些官员吓得齐打了个哆嗦。 不料这还没完。只一瞬之后,后面那些三品以下官员的队伍中、甚至金吾卫之中呼啦啦站出了三四十人,声音比先前那些老臣洪亮了不知多少倍:“恭迎厉王殿下回京!” 夜寒在马上抬了抬手,金吾卫将士便一声不吭地回到了队伍,几个年轻的官员却满面欢喜地迎了上来:“殿下及时回朝真是太好了!殿下剿匪可还顺利?” “十分顺利。”夜寒微笑,“此事稍后再谈。此刻诸位大人等在宫门口做什么?这不是上朝的时辰吧?” 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快碰着山顶了,果然不是上朝的时辰。 一个官员笑道:“不是等上朝。是我们听说殿下剿匪凯旋,猜想陛下会摆驾出宫相迎,因此特来宫门口伺候着,没想到宫城大门紧闭,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站在前列的一个官员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如今的年轻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真是世风日下。 当然说瞎话最厉害的还是厉王本人。只见他催马上前几步立在宫门前,一脸担忧地道:“青天白日宫门紧闭,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宫中恐有大变!” 几个老臣心道可不是有大变嘛,你厉王殿下都领着全城的百姓造反了! 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厉王啪地甩了一下马鞭子,急道:“咱们不能这样干等着!宫门紧闭难通消息,父皇被困在里面生死不知——这怎么行!将士们,随本王闯进去,救出父皇!” “闯进宫去!营救吾皇!”三十多命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将士齐声高呼。 宫门前群臣慌忙后退,终于有人硬着头皮站出来,挡在门前:“殿下请留步!宫中并无剧变,陛下的安危也并未受到威胁!众百姓面前,请您毋要蛊惑人心!” “没有威胁?”夜寒看看宫门,一脸不解:“既然没有威胁,紧闭宫门做什么?” 没等那官员回答,夜寒忽然拔高了声音:“既然威胁不是来自宫外,那就是宫内出问题了!所以父皇果然是被五弟挟持了对吗?是五弟挟持了父皇,逼迫父皇传位是不是?我就知道……” 他的话未说完,不远处的百姓早已喧哗起来。 几个忠直的老臣又气又急恨不得打人,却又分明知道一百个自己加起来也不够厉王打,顿时绝望。 这时终于有两个小太监从远处专供奴才进出的窄门钻出来跑到近前,撑着发抖的双腿作出盛气凌人的模样,高声唱道:“陛下口谕:厉王要进宫门,请先于门外跪满三天,然后卸甲解衣赤身跪进……” “什么?!”阮青枝不等他说完便已尖叫起来,“让厉王殿下在门外跪满三天?让厉王殿下卸掉铠甲脱光衣服跪爬进宫门?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的耳朵坏掉了?厉王殿下剿匪救民有大功于社稷,我不信陛下会这样羞辱他!” 前排百姓闻言顿时哗然。 老程的嗓门在一片鼓噪之中格外出众:“父子天性,陛下当然舍不得羞辱咱们大统领!但是别人舍得啊,有的人可巴不得咱们大统领死呢!喂那两个小太监,你们主子是太子不是?我们这一路回京遇上了二三十次截杀,可都是太子派来的!你当爷爷这一身血是杀贼留下的吗?不是!这都是回京路上被人截杀留下的!” 百姓再一次被震撼到,群情激愤之下也忘了天威不可冒犯、忘了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容挑衅,一个个都用尽了全力愤怒地嘶吼起来。 “太欺负人了!” “怎么能这样对待厉王殿下!怎么能这样对待咱们的英雄!” “太子殿下给个说法!” “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造反了?!” “太子是不是已经挟持了皇上?宫里如今是谁在做主?” “连亲爹亲哥哥都能下黑手的人怎么当皇帝?咱们不认!” …… 宫门前群情汹汹,怒吼声如惊涛骇浪,逼得文武百官连连后退,最后几乎都完全贴在了宫墙上。 那两个传旨的小太监见势不妙,忙转身要逃。 夜寒挥手命人绑了他们,随后拔剑出鞘。 却没有砍掉那两人的脑袋,而是举剑指天,高声道:“非是本王不肯奉诏,实在不能奉来路不明之‘诏’!青天白日宫门紧闭,本王如何能知道父皇是否无恙?如何能知道你们是奉何人伪诏而来?此刻父皇或许正在宫中翘首待援,本王如何能在宫门前虚耗时光!——将士们,随本王,闯宫!” “得令!”一声应和响如惊雷,当然并不仅仅是出自西北军那三十多名将士,也有出自宫门前值守的金吾卫。 贴在宫墙上的文武百官已经明白此刻的局势了,只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还在举棋不定。 这是真造反了。 所以他们应该怎么办?这个时候还能明哲保身吗? 先前站出来说话的一个老臣硬着头皮又向前跨出两步,拦在了夜寒面前:“厉王请留步!太子此刻并不在宫内,如何能挟持陛下!宫中天使传谕如陛下亲临,您当面抗命,等同谋逆!请殿下三思而行!” 夜寒勒住马头,看着宫门:“若今日闯宫门便是谋逆,本王不惧担这‘谋逆’之名!无论如何,本王一定要当面确认父皇平安无事!待确知刚才那道口谕果真是父皇所传之后,本王再奉诏也不迟!——开门!” 将士们并无半点儿迟疑,一齐涌上前去撞门。西北军中有擅长攻城的甚至三下两下攀上墙头跃了进去,而墙内戍守的金吾卫并未阻拦。 事实上,在西北军将士杀进去之前,里面的金吾卫已经将宫门打开了。 宫门前的老臣险险避开马蹄,靠在宫墙上脸色煞白,喃喃:“完了,完了……真的反了!” 西北军队伍眨眼间已冲进了宫门,一路兵不血刃。 他们身后跟着的万千百姓并未造次,到宫门前就停了下来,紧张又好奇地看着门内,却无一人向那道门槛迈出一步。 宫门前人声鼎沸,议论的无非是太子的储君之位来路如何如何不正,以及挟持父皇逼宫夺位的行为如何狼心狗肺。 经过这一番纷乱,在场的百姓已无人再相信太子无辜,当然更不会有人再相信皇帝是真心要传位给太子。 众人纷纷想起太子多年来文武功业都堪称平庸,直到最近才查了几桩旧案算是立了功,但这样的功劳与厉王多年镇守边关的战功相比就如水滴之于大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他查的那些旧案,真相到底如何,谁知道? 别的不说,单说那安国公柳家,柳公爷十年前那也是战功赫赫、令敌国闻风丧胆的人物!虽然后来因为腿疾解甲回京,但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提起柳公爷来还是要竖大拇指赞一声“英雄”的,他怎么好端端就成了通敌卖国之奸贼了? 只怕不是柳公爷通敌卖国,而是某人要铲除异己! 百姓口口相传,将先前所有的疑虑、不安以及种种猜测都说出来,争执着、议论着、互相补充着,咒骂声和悲愤的呼喝声铺天盖地。 一部分官员颤着腿贴在墙上,只觉得宫墙的寒意渗进了骨头缝里,如刀割。 这时栾中丞裴尚书他们却已各自整了整身上的朝服,甩甩袍袖整整齐齐列成两队,跨进了宫门。 身后不断有人跟上,没多久连那些五品六品不入流的小官都跟着进去了。 先前贴在宫墙上的那几个却仍在犹豫,直到身边只剩下二十来个人的时候才幡然醒悟,不约而同地提起衣摆飞快地挪动着双腿奔进了宫门。 身后是万千百姓的惊呼怒骂声,如海潮呼啸,迫得人不由自主便要加快脚步狂奔逃命。 但谁也不知道奔进去是不是就能逃出命来。 此刻宫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路边行走的宫女太监不见了之外,一切都平静得像往常一样。 但已经没有人敢去相信那些依旧挺立如松的金吾卫了。 这些老臣一路追到太和殿,没见到人,只得又折回去找到了福安殿,果然看到殿外站着那些老老少少的官员们,以及三十多匹丑得辨不清颜色的马。 马上不见了的那三十多尊杀神,当然已经进殿去了。 153.父皇不配为君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殿中,坐着的是皇帝,站着的是西北军一行人,跪着的是福安殿所有的宫女太监们。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有个老臣按捺不住,悄悄拽了拽一个年轻官员的袍子,问:“里面怎么不说话?” 那年轻人品阶低,回头躬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可能是因为没有人想说话吧。” 老臣心里骂了声娘,看看四周明显没有人愿意理他,只得放弃了再找人打听的打算,竖起耳朵细听殿内的动静。 殿内不止静得吓人,气氛也不对。 皇帝脸色青黑,看上去好像随时会气死过去。 站在他面前三步之外的厉王凌寒神色漠然,无动于衷。 旁边青阳郡主摘了兜帽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居然还在笑。 真是疯了。 “疯了”是殿外老臣对阮青枝的评价,却不料下一刻阮青枝率先开口,说的却也是这么一句:“陛下,先前我们在外头听到的那句让夜寒脱光衣服跪进宫门的上谕是您派人传的吗?您是不是疯了?” 皇帝差不多被气昏了,一时竟没有力气回答她的话。 阮青枝见状又向前迈出几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添了几分忧色:“怎么不说话?难道是真疯了?陛下,您有什么不对,要及时告诉我们呀!您不说清楚,旁人怎么为您分忧啊?” “青阳郡主。”皇帝终于沉沉地开了口。 阮青枝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终于说话了!原来没疯也没傻呀?那就奇怪了,陛下,既然没疯,您干嘛要让夜寒脱光光……” “他脱了吗?”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问。 阮青枝吃了一惊:“呀!原来没疯,是瞎了!” 皇帝忍无可忍,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青阳郡主,你出去!” “好呀!”阮青枝果然连蹦带跳出去了,顺便还体贴地给关上了门。 气得门外的一众老臣们直瞪眼。 阮青枝可不管旁人气不气。她笑嘻嘻走到栾中丞面前,施礼问安:“外公好久不见了,您老人家可好?外婆可安好?” 栾中丞同样微笑以对:“一切都好。只是前一阵听说你失踪了,你外婆哭了几天,你哥哥费了好些心思才劝住她。” “那是我的罪过了。”阮青枝歉然地道。 栾中丞忙道无妨,又问她在西北过得如何,吃穿用度可曾受了委屈。 旁边老臣忍无可忍,怒瞪了阮青枝一眼,低声斥道:“家国危亡之际,得是怎样没心肝的人才会顾得上家长里短!” 阮青枝回头向他笑了笑,态度十分和善:“这位大人多虑了,南齐四海安宁,至少几十年内不会亡的!至于您的家亡不亡,那跟我没关系,耽误不了我跟外公聊家长里短。——对了,南齐亡不亡也跟您没关系呀!” “你!”那老臣气得胡须直抖,指着她哆哆嗦嗦骂道:“妖孽祸国,妖孽祸国!” “嘘!”阮青枝向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殿门:“听!” 殿内传出夜寒的声音,冷硬如剑锋:“听闻京中奸佞祸国、宫城有变,儿臣特来救驾,且喜父皇无恙。” 皇帝看着他,气得发抖:“救驾?你倒说说,你是如何‘救驾’?靠你养的这群狼一路杀进来?靠你悄无声息收买了金吾卫的人?还是靠你神不知鬼不觉煽动了全城的百姓?” “靠我十年如一日镇守边关,杀敌保国。”夜寒平静地接道。 皇帝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还要高出半头的儿子,想了很久。 他记不清这个儿子是什么时候被送上战场的了,大约是十年前吧。记得那时他身量尚未长成,盔甲特地给他做得大了些,骑在马上只看见盔甲,看不见人。 之后就几乎没怎么见面,又过了几年先前的朱大将战死,西北军就完全是这孩子一个人在经营了。 那还真是挺不容易的。 但,这不都是他分内的事吗? 皇帝眯起眼睛:“你是在向朕邀功吗?怪朕让你上阵杀敌、让你受了辛苦,所以你要来害父弑君,报这些年边关受苦之仇?” “不是。”夜寒沉声否认,“儿臣从未觉得这些年在边关是受苦。儿臣只是想告诉父皇,我西北军将士为国为民,问心无愧。” “哈!”皇帝啪地砸了桌上的茶碗,“好个‘为国为民’!你若不是这般‘为国为民’,也没法子煽动全城百姓陪你造反!凌寒,你今日率众逼宫,也是‘为国为民’?” “是。”夜寒毫不迟疑地道。 皇帝缓缓地坐了回去,仍旧看着他,许久没有接话。 夜寒见状又补充道:“保家卫国不问生死,一直是西北军奉行之铁律。边关杀敌是保家卫国,北地剿匪是保家卫国,今日回京铲除奸佞、还朝政清明当然也是保家卫国。只不知父皇为何紧闭宫门,不许儿臣进入。” “你……”皇帝气得又发抖,“朕为何紧闭宫门,你会不知?!” 夜寒抬头,神色冷然:“儿臣确实不知!儿臣自北地剿匪回京,先是一路被追杀无半刻清闲,然后是城门守将百般阻拦,最后又是宫门紧闭传谕儿臣卸甲解衣跪进门……为何会如此,实在费解。” 此时门外的一些议论声传了进来,皇帝心中烦躁,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角:“你要不要先解释一下,满城百姓跪迎你进城门是怎么回事?你带着他们到宫门口来又是图的什么?逼宫吗?!” “父皇,”夜寒神色平静,不惊不怒:“百姓喜欢安宁祥和的日子,对保住了他们好日子的西北军将士心怀崇敬,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如明君出城必然万众欢呼拥戴一样,天性使然,无需解释。” 皇帝冷笑一声,眼中怒色更盛:“朕还没答应逊位,你已经要自比为明君了吗?” 夜寒摇摇头,认真地解释:“不是。儿臣只是想告诉父皇,明君是不会害怕百姓的。” 门外的议论声霎时静了下来。 皇帝脸色一僵,旋即又冷笑一下,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你说朕是昏君吗?!” “不是。”夜寒立刻否认。 没等皇帝追问,他自己又解释道:“父皇不是昏君。因为,父皇不配为君。” 阮青枝在门外听见,啪地拍了一下巴掌:“这人的嘴巴越来越坏了!外公,你说是不是?” 栾中丞微笑点头,旁边几个老老少少的官员也都忍俊不禁。 当然更多的人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躲在旁边看着这几个还笑得出来的同僚,像看怪物。 殿内,皇帝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有心要拿点什么来打死这个孽子,却又被前方杀神似的西北军将士和等着立功的金吾卫们吓得不敢造次。 看这架势,他似乎大势已去了。 但皇帝不服。 他是君,他是父,他占理。 厉王若敢造反,即便他能害父弑君,他也镇不住朝中那些硬骨头的老臣、更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想到此处皇帝的底气足了几分。他努力地挺直脊背维持着作为皇帝的威严,沉声喝道:“朕配不配为君,轮不到你这个孽障来说!——你问朕为何要派人一路截杀于你、为何拦住西城门命你解甲?在朕回答之前,你能否先如实告诉朕、如实告诉天下人,你这些日子在北地‘剿匪’,剿灭的到底是谁?” 他越说声音越响,帝王威严展露无遗。 夜寒顿了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皇帝见状便向旁边太监喝令道:“打开宫门,让外头的人都进来!请朕的朝廷栋梁们都来看看,他们拥戴的救国救民的厉王是什么货色!” 一个小太监偷偷回头向夜寒看了一眼,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才忙站起身,奔过去打开了门。 外面群臣早已听见了皇帝的话,一见门打开立刻簇拥着进来,满满当当站了一地。 夜寒直待众人全部进门才回过头来,从容开口:“儿臣亲率西北军转战多地,确认北地并无土匪。西北军剿灭的,是父皇特谕、五弟苦心营建的真武军。” 话一出口满殿哗然,好几个老臣已悲愤地跪了下来,嚎啕大哭:“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皇帝猛一甩袍袖,气势凛然:“你肯认罪就好!凌寒,你杀我南齐将士、杀我南齐城门守卫,煽动百姓围宫城……果真是要造反吗?!” “是。”夜寒坦然承认。 原以为他必会抵赖的皇帝和群臣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时竟有些茫然。 怎么,就,承认了? 夜寒抬了抬手。皇帝以为他要拔剑,吓得歪在御座上险些摔下去,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这样不孝不义之徒,天岂能容你!天下百姓又岂能容你!” 阶下也有老臣哭道:“厉王殿下,您是天家贵胄,战功赫赫民心拥戴,本可以一生富贵荣华,为何偏要走这样一条绝路啊!” 皇帝听他哭得聒噪,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好,正要开口喝止,却已迟了。 夜寒已接过了这个话茬,答道:“为何要走这样一条绝路,本王先前早已说过了:因为父皇不配为君。”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当然太子也不配。” 皇帝气得发笑,笑声十分凄凉,令人闻之落泪。 阶下一个老臣果然深为哀恸,伏地大哭:“陛下,是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厉王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为将不仁,臣等竟以他为南齐国之柱石,虔心拥戴多年,实在是……愧对江山社稷、愧对陛下啊……” 他哭声未绝,旁边一人立刻接上:“子不言父之过、臣不议君之非,今厉王殿下竟口出狂言说陛下不配为君,实在是……” “臣不议君之非?”栾中丞冷笑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本官记得,于翰林前儿讲书的时候还头头是道地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来着,怎么转眼又‘臣不议君之非’了?如果满朝都是你这等‘不议君之非’的尸位素餐之徒,也难怪陛下日渐昏聩,以至不配为君了!” 同样“不配为君”四个字,这一次却是从臣子口中说出来的。 两朝元老、德高望重的御史中丞大人。 群臣都有些懵,有人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陛下怎么不配为君了?” 是啊,陛下怎么不配为君了?群臣立刻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 当今皇帝,三十多岁盛年登基,近二十年来一直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将南齐治理得平平稳稳,纵然算不上一代英主,至少也是个完全合格的守成之君。 他怎么就“不配为君”了? 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了栾中丞,之后又看向夜寒,想听听他们怎么解释这四个字。 夜寒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 他神色冷然向前迈出两步,沉声开口:“方才,父皇质问我为何要杀南齐将士。” 皇帝心中一凛,忙厉声喝道:“杀我南齐将士,便是与我南齐为敌、便是谋逆!不管你有什么理由!” “是。”夜寒虚心地应着,先前的话头却并未打住:“请问父皇,若南齐将士滥杀百姓以为笑乐、尽屠城镇以充作军营、劫掠县城平民以筹军粮,他们还算是南齐的将士吗?” “那不就是土匪吗?”一个官员立刻接道。 夜寒微微颔首:“不错,那就是土匪。即便他们有军籍有官身有兵服有朝廷敕造的神兵利器,他们依然是土匪。本王杀他们为民除害,何罪之有!” 皇帝张嘴要辩驳,却有一个大嗓门的官员高声问道:“厉王殿下,您是说真武军的将士,在做土匪?” “不错。”夜寒答道,“屠镇四座,祸及三省六县;共杀害官府在册之百姓七千多人,不在册者无法计数;厨下以孩童尸身为食材,与猪狗肉堆积一处,无法计数;掳掠良家女共计一千余人,凌辱迫害致死后同样分而食之;原窦县县令齐永忠率众进山为民请命,被乱刀砍死,以腹中脂油点灯取乐;之后窦县县衙后院被屠,鸡犬不留,齐县令三子二女被烹而分食,妻妾三人及长女被凌辱后赤身悬于城门十余日,直至被乌鸦啄食殆尽;韩城七家粮行被劫掠一空,恰逢大雪道不通行,城中无米可售,冻饿死者近千人。”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目光灼灼直盯着皇帝:“这只是冰山一角。父皇若觉得不够,儿臣可以继续给您说一天一夜,保证绝无重复、绝无半字虚言。” 皇帝脸色铁青,躲闪着他的目光没有接话。 夜寒没有放过他,又向前跨出一大步,提高了声音:“请问父皇:真武军所作所为,与土匪何异?儿臣将之剿杀,何错之有?” 皇帝被问得喘不上气来,默然许久才沉声道:“真武军是朕的将士、是朕的子民,朕不信……不信他们会如此丧心病狂。” 大臣中也有人质疑:“厉王殿下,一切都是您口说无凭……” “凭据在这儿!”阮青枝高声打断了那人的话,转身奔出门去从一匹马背上解下一大卷东西,吭哧吭哧抱着跑了回来。 那是整整一匹白布从中截断,看重量怕要有二十多斤。 阮青枝抓住一角用力往地上一甩,白布像车轮一般在地上迅速滚开,于众人面前铺成一片……血红。 白布上密密麻麻尽是鲜红的手印,看得人头皮发紧。 手印下面,是字。 前面一段写的是真武军烧杀劫掠的种种罪行,后面歪歪斜斜没有任何两个字是重样的,那是三省六县百姓写下的自己的名字。 百姓当然还是不识字的多。不会写名字的便在这白布上按一个手印,于是便有了这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这白布上到底有多少手印?几千?几万? 此刻殿中无人去数。文武百官只是机械地默念着那些简单的名字,心沉沉,无话可说。 夜寒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那卷白布,只看着皇帝。 等皇帝的脸色由铁青变得煞白,他便平平静静地又问了一遍:“父皇,儿臣此番剿匪,做错了吗?” 皇帝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 殿中静了片刻,有老臣跪出来,哭道:“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啊……陛下,真武军蒙蔽圣听残害百姓胡作非为,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民间还不知要怎样怨恨朝廷呢!幸亏有厉王殿下剿灭乱军救百姓于水火,为陛下和朝廷挽回了一些威望……厉王此次实实是有大功于社稷啊!” 此话一出立刻有多人附和,殿中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皇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哑声道:“是。是朕被人蒙蔽,是朕昏聩……寒儿,朕误会你了。真武军,该杀。” 九五之尊认错可是一辈子都未必能碰到一次的事。照理,这时候夜寒该深受感动痛哭流涕跪下说“为人臣子当得为父皇效劳”了。 但夜寒没有。 他站着没动,声音神情依旧冷硬:“该杀的不止真武军。” 皇帝脸色一沉。 殿中也静了一瞬,随后有官员端端正正跪下,向皇帝叩头:“陛下,厉王所言甚是!真武军罪行累累,其上官难辞其咎!臣闻真武军是太子殿下昔年奉陛下之命所营建,陛下虽被蒙蔽,太子殿下却未必不知情!臣请圣谕,召太子殿下进宫问罪!” 终于到了这一步了。众人心中同时想道。 厉王此次气势汹汹回来,就是为了夺位的,此时当然要趁机将太子拉下马。 可怜太子,储君的宝座才坐了不到一个月,九五之尊的位置还差三天才能坐上去,谁知竟会在这当口儿功亏一篑。 当然,该感叹的要感叹,落井下石的事是人人都愿意做的。于是殿中登时热闹起来,满殿文武哗啦啦跪下了一大半,都要请皇帝问罪太子。 但栾中丞那一帮人没有跪。 夜寒也没有跪。他看也没看众人一眼,神情依旧冷冷:“太子有罪,却不是首犯。本王是来求公道的,不忍看太子代人受过。” 跪着的群臣有点懵:这怎么还替太子说上话了呢? 再看看栾中丞那帮人的反应,一些脑筋比较灵活的官员齐吓得一颤。 这意思是还没完?! 太子不是首犯,那首犯是谁? 众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坐在上面的皇帝。 像是为了印证众人猜测似的,夜寒看着皇帝,继续说道:“父皇,这是您的罪,儿臣相信您必不忍让您的儿子替您来顶。” 话说到这份上,真是半点儿情面也不留了。 皇帝觉得很累,头也抬不起来,嘴也张不开,用来说话的那口气更像是要住在胸膛里似的,就是不肯出来。 怎么能…… 怎么能逼人到这个地步!南齐皇帝的威严,已经可以被人这样糟践了吗? 夜寒接下来的话,完全印证了皇帝的预感。 他说道:“真武军为非作歹的事,分明是父皇您授意的。是您说年成不好国库空虚,今年不再提供粮草,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有将士提议屯田,您又说田地农具皆难得,何况还会耽误练兵,将此议否了;最后将士们走投无路要解甲归田,是您大发雷霆命您身边的路公公亲去传谕,谕曰:‘没有粮食不会去抢吗?’”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皇帝终于找回了几分力气,拍着桌子怒吼:“你从哪里听来这么些混账话,就敢往你的父亲身上泼脏水!” 夜寒没有理会他的咆哮,神色平淡继续道:“为防止将士们私下耕作‘虚耗人力’,父皇还特地从西北征调了安边军前来助真武军练兵,每日只派出两三百人下山‘打粮’。此事安边军众将士亦有所察觉,父皇派在军中的几员将领皆愿出面作证,不知父皇可愿见见他们?” “你……哈,”皇帝靠在椅背上,疲惫地笑了:“编排得好一出大戏!短短不到两个月,你在那边到底收买了多少人?” “不多,”夜寒冷冷道,“三万余人而已。” “拿什么收买的?”皇帝问。 夜寒嘲讽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阮青枝替他说道:“夜寒问那些土匪愿意做人还是做畜生,他们说愿意做人,夜寒说没问题,然后他们就答应不做土匪了!三万多人都抢着要回京来指认陛下为君不仁逼良为盗,拦都拦不住!” 三万多人抢着要回京,这句话可就有点儿意味深长了。 154.如果你不是朕的儿子呢?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事实上皇帝很清楚夜寒已经用不着带三万人进京。 他要造反,用此刻殿中这三十多人便足够了。 皇帝心中有些恍惚,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十几年煞费苦心地防备着这个狼崽子,竟全然都是白费工夫。 他一直在防备凌寒肖想江山帝座,所以不许他同朝中官员来往、不许他学习治国之策,在他将将十二岁时便将他丢去西北,指望他生死由命。 没想到他不但活着回来了,而且活得光彩夺目,任谁都抹杀不了他的存在。 而这江山,他已不止是“肖想”,更要直接伸手来拿了。 此时退位让贤是为君为父者唯一能保住最后一分颜面的办法,但皇帝不甘心。 他抬头直视着夜寒,沉声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问罪。”夜寒答道。 “好,朕认。”皇帝看着他,“不用召小路子来,也不用召真武军或者安边军的将领来了,朕都认。” 殿中群臣受了惊吓,已经无人说得出话来。 夜寒却摇了摇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父皇,您认下什么了?” 让犯人自陈其罪,对尚存廉耻之心的罪犯来说是一种很直白的羞辱,但夜寒并未觉得自己问得不妥。 皇帝好像也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没有反抗,平静地回答道:“朕承认,真武军从一开始就是给你准备的。是朕要将他们练成虎狼之师、是朕要他们劫掠百姓滥杀无辜、也是朕要他们假扮土匪引你进山。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除掉你,你若觉得他们有罪,你记住,他们犯这些罪都是为了你,所以,你才是万恶之源。” “噗哈哈哈……”阮青枝第一个笑了出来。 旁边的文武百官都没有笑。他们只觉得脑袋里面嗡嗡地响,完全没法思考。 这会儿他们甚至也想像这个不怕死的青阳郡主一样,问问皇帝:您老是疯了吗? 但为人臣子他们问不出口,只能继续发怔,耳边听着青阳郡主脆生生的声音:“先前我还纳闷呢,陛下五十多岁正当盛年啊干嘛要急着传位给太子呢?听您刚才那番话我就明白了:合着陛下您是真的老糊涂了呀?哎呀这可真可怜,我外公都快七十了还没老糊涂呢,您五十就老糊涂了!” 皇帝不想跟孩子吵架,跌份儿。 但殿中有那热心肠爱给人递话的老臣,紧接着就斥道:“青阳郡主,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阮青枝乖乖地应了声“是”,随即又笑:“我可以忍着不说,但是陛下刚才说的话真的好好笑啊怎么办?你们想想啊,他都说了是他自己要练兵、是他自己要真武军滥杀无辜、是他自己要真武军假扮土匪——说到这儿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自己才是万恶之源啊,怎么他舌头一打弯又变成厉王是万恶之源了呢?” 群臣躲避着她的目光,并没有人肯接她的话。 青阳郡主有人宠着,尽可以倚小卖小口无遮拦,旁人可不行。 阮青枝笑了一阵之后见无人附和只得自己停下了,有些委屈地嘀咕道:“总不能是我傻了吧?” “你没傻。”夜寒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你说得没错,恶事是谁想要做的,谁就是万恶之源。” 阮青枝昂头向皇帝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北地三省六县那些无辜的亡魂正在地府等着呢!陛下,您不妨猜一猜,他们是在等夜寒算账,还是在等您算账呢?” 皇帝仍然没答话,看着她的笑脸,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这个女孩子神神叨叨的。她到底是装神弄鬼吓唬人,还是……的确来历不凡? 没等皇帝想明白,殿中已有回过神来的老臣开始抹泪:“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厉王殿下自幼出征边关,功在社稷,陛下为何……为何会容不下啊!” 随着他的哭声,众人也都在心里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皇帝要杀自己的儿子?为了杀他,不惜将三万热血儿郎训练成穷凶极恶之徒、不惜搭上三省六县上万无辜百姓的性命? 为什么啊? 为功高震主吗? 可……自己的儿子,又不是外人,功高有什么不好? 困惑,难解。 皇帝看出了群臣的疑问,并且显然很愿意为众人答疑解惑。他看着夜寒,冷声问:“知道朕为什么一定要杀你吗?” “知道,”夜寒面无表情地道,“因为我外祖父一族是纪王党。二十多年前您已命人罗织罪名将我外祖满门抄斩,我母亲也已如您所愿在生下我之后撒手人寰。苏家九族之内只剩我一条漏网之鱼,您当然要日日惦记着,不得安眠。” “你……一派胡言!”皇帝霍然站了起来。 夜寒低头,嘲讽地笑了笑:“原来父皇不是打算承认这件事吗?那么您又想给儿臣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总不能还用当年陈贵人那一套,硬说我不是您的儿子吧?” 殿中群臣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炸得晕头转向,只有阮青枝瞪大了眼睛一脸兴奋,只差没有拍巴掌叫好了。 皇帝看着她的反应,心里忽然生出了某种希望,忙问夜寒道:“如果,你确实不是朕的儿子呢?” 话是问夜寒,眼睛却看着阮青枝。 夜寒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道:“那我真该谢天谢地,谢各路神佛不曾辜负我二十年来日夜祝祷;也该真心感谢我的母亲,谢她当年足够清醒足够勇敢,没有让我身上流着肮脏的血。” 皇帝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个答案。 他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两小步,试图从夜寒的脸上找到一些羞愧、愤恨或者痛苦之类的情绪。 但他失败了。 夜寒那张脸上的笑容不是假的。他是真的很高兴,真心希望那个假设成为现实。 倒是皇帝自己,仅仅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就足够他又羞又恼又气又恨,完全没有办法冷静下来。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住怒气,又回头看向阮青枝。 却见那小丫头比刚才更兴奋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夜寒,像星星闪烁。 那是真欢喜。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青阳郡主,如果厉王不是我凌家儿孙,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阮青枝眨眨眼,看了过来:“奇怪,夜寒是不是凌家儿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嫁他的列祖列宗!” 夜寒接过她的话头,微笑:“父皇想错了。如果儿臣不是您的血脉,那么不该是我们为难,而是您该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办了。” 皇帝没听明白这句话,缓缓踱回原处坐下,以目光追问。 夜寒眯起眼睛看着他:“若我是您的儿子,您退位之后依旧是南齐的太上皇,宾天之后仍旧可以在宗庙享受祭祀;若我不是,那就只好改朝换代,颠覆了您的南齐江山——你们凌家的宗庙,我可就不供奉了。” “你,你——”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青枝偏在这时候又追问道:“所以陛下,夜寒到底是不是您的儿子啊?我真希望他不是!我的亲爹已经换不掉了,如果能换掉公爹,对我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安慰呀!” “那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皇帝愤怒地抬起头来,“嫌我凌家的血脏?那你们自己也干净不了了!” 阮青枝摇摇头,认真地纠正道:“夜寒没说凌家的血脏,他只说陛下您的血脏!” 皇帝顿时又气得够呛,殿中群臣倒是悄悄地都松了一口气。 还好,总算是不用改朝换代了。否则他们不单要考虑站队的问题,还要考虑要不要做贰臣、要不要触柱明志与南齐共存亡……很麻烦的。 闹到这会儿,众人心里都已经明白了:这就是一个皇帝对政敌斩草除根斩到自己儿子头上,但儿子不想被斩反而还打算混个皇帝当当的故事。 别吵了,直接拳头定胜负吧。群臣心道。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几个小太监战战兢兢进来点着了灯,又一溜烟地逃了出去。 皇帝盯着案头的灯看了一会儿,醒过神来,抬头看向夜寒:“你想要的答案朕已经给你了,说说你想要什么吧。” 饿得头晕眼花的群臣顿时打起了精神。 这是,要开始逼宫了吗? 凭三十多个人逼宫听上去有点儿戏。但如今看来,这宫里的金吾卫甚至宫女太监,个个都难保不是厉王的人。 何况外面还有满城的百姓。 当然也有很多人暗暗摇头:凭这一项罪名逼皇帝禅位,似乎还不够分量。 眼下厉王仗着百姓拥戴或许可以顺利登基,但时日久了,这逼宫得来的皇位终究难免会落人口舌。 不说别人,就是此刻在殿中的这些老臣们,恐怕就有很大一部分要对厉王不满。 君父面前咄咄逼人毫无敬意,甚至说出“肮脏的血”这种话来,简直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由这样的人来做天子,是难以服人的。 果然,殿中才静了一瞬,立刻有人向夜寒躬身行礼道:“厉王殿下,真武军一案,真相不宜对外宣扬,请殿下三思。” 夜寒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件事当然不能对外说,否则百姓对朝廷、对皇家的信赖就会大片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那官员见夜寒好说话,立刻大喜,忙又道:“因此吾皇不能就此事下诏罪己,史书上也最好不要提。今日之事……吾等臣民必为尊者讳,此事就此揭过无风无浪方是上上之策。” “不错。”夜寒表示赞同。 官员再松一口气,后面的话却又觉得不好说出口。 总不能直接说“既然您都同意那么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厉王这个人也只是表面上好说话而已。他都已经带剑闯到福安殿来了,这会儿要他放弃,怎么可能? 但是身为臣子又不能去劝皇帝说您都大势已去了您就快麻溜儿禅让吧。 不说话也不行,将来不管是哪一边秋后算账,必然都会问“当时那么重要的场合你都不说话朕要你何用”。 所以说啊,为人臣子,难! 幸好还有个没脑子的青阳郡主,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群臣正搁这儿犯愁呢,她已冒冒失失地跳了出来:“什么意思啊?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真武军三万多人白当畜生了?三省六县那么多百姓白死了?” 有人出头就好。好些官员齐松了口气,放下心来静等进展。 但这种孩子气的质问也用不着皇帝亲自来回答,立刻便有那忠直之臣站出来斥道:“青阳郡主,请注意您的身份,朝政之事还轮不到您一个女子来发问!” “平常的朝政我是不会过问,但今天不一样啊!”阮青枝理直气壮,“你没看见我们在造反吗?” “造反”这两个字,原是皇帝盛怒之下最先喊出来的,此刻他却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吞回去。 有这两个字在,他就算想服软也不好下台啊!对方直接就喊造反了,这话茬让他怎么接? 幸好阮青枝话音才落,门外立刻有少年的声音怒喝道:“这年头,造反都可以如此明目张胆了吗!” 那是七皇子凌宇的声音。 皇帝眼睛一亮,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凌宇几个箭步冲进门,闯到夜寒面前就问:“三哥,你果真要造反?!” 夜寒点了点头:“你来迟了,没赶上热闹。” 凌宇瞪圆了眼睛向殿中环视了一圈,并未发现有尸体什么的,一时不太明白这个“热闹”指的是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他愤怒。他拔出佩剑指着阮青枝,厉声喝问:“是你这个妖女撺掇三哥造反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三哥多好的人……他要毁在你手里了!” 阮青枝皱眉:“谁来把这个小屁孩请出去?闹得我头疼。” 老程立刻高声答应着冲上来,拧住凌宇的手腕夺下了剑,拎起人来便往外走。 “等等!”皇帝忽然出言喝住,“宇儿留下!” 老程回头来看了一眼,见夜寒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不太情愿地放下了凌宇,又低声威胁道:“再敢辱骂青阳郡主,我扭断你的脖子!” 当然,他的“低声”,殿中至少有一半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少年意气的凌宇当然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立刻便梗着脖子道:“你拧断我的脖子,她也依旧是妖孽!你们就跟着她胡闹吧,再闹下去三哥迟早死在她手上,她自己一转眼又勾搭别人去了!” “你小子——”老程气得冒火,立刻又要拎他起来。 这时皇帝却又开了口:“就是要造反,是不是也该先杀了朕,然后再对朕的儿子下手?” 老程甩了甩手嘀咕道:“瘦得跟个家雀儿似的,要不是嘴太坏,谁耐烦对他动手?” 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过于放肆,自己嘀咕着就回到队伍中站下了。 皇帝看向夜寒:“你说朕不配为君,又说太子也不配,那你看老七如何?” “不好。”夜寒认真地道,“太蠢。” 皇帝脸色铁青没有说话。夜寒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他还不如五弟。五弟为君,民生必苦,但国力当不会弱;若七弟为君,十年之内国必亡。” 凌宇被这样的评价气得脸色通红,又愤恨地瞪向阮青枝。 他心里认为,三哥从前待他是不错的,如今对他的评价竟这样低,必然是因为那个不要脸的青阳郡主又在背后说了他什么坏话了。 皇帝却将那两句话放在心里细细地品了很久。 终于品出几分滋味之后,他又沉声问:“老五不行,老七更不行,所以你眼中谁堪当大任?” “我!”夜寒毫不迟疑地道。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皇帝和群臣都没有惊讶。 殿中静了片刻,皇帝哑声说道:“好。朕明日便下诏废太子。真武军那件事不便公之于众,朕……朕愿以德行不修招致天怒为由下诏罪己,自即日起宫中开支一律减半,北地三省六县免赋三年。你看如何?” 一国帝王,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十分之低声下气了。 免赋三年、下诏罪己、宫中开支减半,这样的补救措施也可说是诚意十足了。 群臣听到此处终于放心,知道皇帝肯率先低头,这件事就好办。 厉王只要顺着这道台阶走一步,事情就能完美解决,皆大欢喜。 但是,夜寒没有走这一步。 皇帝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回应,抬头便看见夜寒的目光仍旧牢牢地锁定在他的身上,脸色并不好看。 这是,不满意。 “寒儿,”皇帝顿了一顿,低叹,“苏家的事确实不该迁怒于你,先前是朕过于偏执了。你说这储君之位只你最合适,朕也承认。但皇储废立过繁只怕民心生乱,因此……此事暂放一放,你且回上书房去读一阵书,等老五的事冷下来之后,朝中再重议立储,如何?” 这番话,有理有据,而又足够卑微。夜寒若再不答应,那就是明目张胆来篡位,半点理也不占了。 群臣都已打起了精神,准备等着厉王点头之后就一齐跪下,山呼万岁再加一句“厉王殿下深明大义”,今日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他们等了很久,仍旧没有等到那一声“好”。 夜寒终于移开了目光,低头一笑:“父皇,不止皇储废立过繁会导致民心生乱,皇储册立过快、册立之后即刻禅位也会。所以在此之前,您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仓促决定在一个月之内完成册立太子和传位这两件大事呢?” 皇帝的脸色顿时一沉,眼中凶光毕露。 夜寒察觉到了,仍旧看向他,神色似有些疑惑:“父皇?” 皇帝见状悄悄松了口气,略一沉吟,道:“年前朕有些欠安,自以为时日无多,又受了老五蒙蔽……” 说到此处他又想起先前“受蒙蔽”这种说法并没有骗过众人,忙咳了两声打住话头,后面却已编不下去。 身体不好是真的,“自以为时日无多”是假的。 受蒙蔽是假的,不得不传位是真的。 至于为什么“不得不传位”,这个不能说。 若是说出来,天就塌了。 皇帝强压下心中的恐慌,观察着夜寒的脸色,想了很久才又接着说道:“……老五比不上你。他会的是窥探私隐、言语威胁这样的小把戏,远不如你动辄收编数万将士、发动数万百姓围宫城这般大气。” 这句话中透着恰到好处的愤懑之意,并不惹人反感,倒惹得殿中的一些老臣红了眼圈。 结合刚才的话题,皇帝没有说出口的那些真相已经不难猜到:必然是晋王凌霜在平日照管真武军的时候察觉到了那些凶残之事、甚至有可能察觉到了皇帝的意图,顺势拿此事来胁迫皇帝立其为储君并尽快传位,而皇帝为了掩盖罪行只好勉强答应。 这个解释很说得通,也很符合两人的身份。群臣都认为无懈可击,只有夜寒摇了摇头。 他看向皇帝,神情有些执拗,唇角却微微勾起似藏着嘲讽:“父皇,真武军在做土匪这件事虽然会有损您的圣名,却远远未到可以迫得您仓促立储、仓促传位的地步。” 一国君王,原有生杀予夺之大权。放任将士劫掠平民,最多被人说是暴君罢了,总强似被儿子辖制仓皇传位。 就算凌霜要揭穿他养兵的真实目的就是诱杀厉王,无凭无据也未必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何况,刚才这件事已被揭破,也未见皇帝有多惊慌多羞愧,他老人家甚至还顺便承认了自己二十多年前铲除苏家只因为对方是纪王党。 群臣如此这般一想,顿时又觉得厉王说得对,先前立储之事背后必然还有更多隐情。 于是片刻之后,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落到了夜寒的身上,惊恐而又兴奋地等待着,盼着他说出更惊人的内幕来。 夜寒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他再次抬起头来,直视着皇帝:“十七年前——如今也可说是十八年前了——那场瘟疫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五弟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吧?” 155.请厉王主持大局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惊雷炸响。 皇帝坐着没有动,殿中站着的好些老臣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没有谁会认为厉王在此刻提起那场瘟疫只是为了闲聊。 “瘟疫”那件旧事与刚才的话题放在一起说,只有一种可能。 殿中好些人吓得眼前发黑,即便能勉强站稳或者坐稳,也不敢抬头去看皇帝。 却也有人自始至终在盯着皇帝看,心中茫茫然,耳朵里嗡嗡乱响。 是猜错了吧?是听错了吧?或者,是厉王在胡言乱语吧?若不然皇帝的脸上怎么连半点儿惊慌之色都没有? 正这样想着,却见皇帝身子忽然向前一倾,目光顿时有些发直,随后嘴角便突地流出一股血来。 旁边宫女太监们还在地上跪着,一时竟无人上前搀扶。 有个老臣忙抬头向阮青枝使了个眼色。 阮青枝立刻瞪圆了眼睛:“你朝我抛媚眼是什么意思啊?喂,你看清楚,我是青阳郡主,不是你家丫鬟!你为老不尊也不能对我无礼啊,而且我最烦臭老头子了!” 那老臣被她吼得面红耳赤,惊怒交加。 阮青枝却还没完,吼完之后又轻声嘀咕:“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这会儿你又表什么忠心呢?你忠诚你去扶啊!只会慷他人之慨!” 站在不远处的栾中丞偷偷向这边看了一眼。 阮青枝忙举手道:“外公我不是在骂你!你不是‘臭老头子’,我外公永远不老!” 栾中丞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丫头,什么时候了还只管嘀咕那些有的没的。 现在是什么局面啊,天都要塌了! 栾中丞清咳一声,在一片乱乱的惊呼声中悠悠开了口:“厉王殿下,韩城瘟疫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如今您又何必再提?您看,把陛下都气成什么样了!” 这时皇帝已被小太监扶了起来,正有气无力地歪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涣散。 “韩城、韩城……”他喃喃地唤。 这声音原本并没有几个人听见,但旁边小太监偏要高声重复出来,问:“陛下,韩城怎么了?韩城……是人名?还是地名?您要叫韩城来吗?您要去韩城吗?” 他每问一句,皇帝就急得想张嘴说话,但喉咙里迟迟没有发出声音,着急的工夫那小太监已经叽里呱啦问了一长串。 好了,这会儿人人都知道皇帝在说“韩城”了。 夜寒提高了声音:“父皇记得不错。当年瘟疫爆发,最初是在汝城下辖的一个县,之后飞速蔓延到周边多座城池,其中最严重的便是韩城。后来疫情失控,朝廷决定焚城,也是从汝城韩城两地开始的。” 皇帝眼睛发直,喉咙里只咔咔地响,没有说出话。 夜寒见状便继续道:“说来也巧,此番儿臣在北地‘剿匪’,停留最久之处也正是韩城附近深山。只是当地居民说,如今的韩城虽然沿用了这个名字,却并非原址重建,距离十八年前的韩城旧址其实还隔着二十多里路。倒是筑城的砖石一样都是从青霞山上采的,城门式样也与先前大同小异。” “当地居民?”有人问,“当年既已焚城,怎么又有居民知道从前的旧址是什么样?” 夜寒平静地道:“江海湖泊浩大,总有漏网之鱼。” 皇帝听到此处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旁边小太监忙将人掐醒,向夜寒哭道:“殿下,皇上这些日子精神一直不大好,每每看奏章都觉得力不从心……实在不能再受惊吓了!” “传个太医来吧。”夜寒道。 大晚上传太医,这对外界而言可不是个很好的信号。 “不过这会儿也顾不得了”,群臣心道,“看奏章都力不从心,也该是时候退居后宫颐养天年了。” 皇帝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看向旁边小太监时便带了几分恨意。 那小太监不惊不惧,低眉顺眼地半跪着,恭恭敬敬。 夜寒见皇帝缓过那口气来了,便又看着他道:“父皇,儿臣也是去了韩城才知道,当年那场瘟疫的漏网之鱼还是挺多的,您要不要见见他们?” 皇帝立刻摇头。 旁边有大臣皱眉:“厉王殿下,即便有人能侥幸在瘟疫中存活下来,陛下又有何道理要见他们?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夜寒笑了笑,意味深长道:“父皇不愿见自然也就罢了。本王只是想着,父皇多年来一直对那场瘟疫耿耿于怀,也许会愿意见见幸存者,问问当年的瘟疫是如何发生、如何蔓延,以及……是不是真到了非焚城不可的地步。” “那些事,太医院不是都有存档吗!”皇帝哑声开口,“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又提它做什么!” “因为不得不提。”夜寒看着他,“父皇若不愿见那些幸存者,也许愿意见一见太医院的人,比如杜太医?” “不,朕不见!”皇帝猛然坐了起来,摇晃着手要小太监扶他。 小太监按着他的手助他坐稳,安慰道:“陛下放心,杜太医很快就会来的。” 刚才已经去请了嘛。 皇帝闻言更为惊怒,竟猛然甩开小太监的手,向前扑了出来:“凌寒!你到底要做什么!” 夜寒往旁边避让两步,看着凌宇冲上前去扶着皇帝站稳了,然后才沉声道:“我从一开始就说了,父皇不配为君。” “朕不配为君,”皇帝靠在凌宇肩上,惨笑:“所以你一天都不肯等了,是吗!你就不怕……不怕天下人骂你逼宫篡位、不仁不孝吗!” “儿臣已经这样做了,当然不怕。”夜寒神色始终淡漠。 凌宇气得直哭,直着脖子吼:“三哥!你是疯了吗?你有没有看到父皇被你气成什么样了?你不在的时候……年前父皇生了一场大病,太医千叮万嘱不能动怒,你一定要逼死父皇吗!” 到这份上,许多朝臣也是不住摇头,都觉得厉王实在太过于咄咄逼人了,早已逾越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但居然迟迟没有人再出言痛骂。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 十八年前的那场瘟疫明显另有隐情。 厉王已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谁若是赶这个时候来寻他的晦气,那便是自己寻死了。 出于这诸多考虑,殿中越来越静,竟连先前嘁嘁喳喳的私下议论都没有了。 皇帝察觉到这一变化,不禁悲愤交加,又伏在凌宇的肩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夜寒冷眼看着,等他咳得差不多了,便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父皇龙体贵重,可要好好养着。不比北地万千百姓,那些贱命一把火烧了也就罢了。” 皇帝才喘过来的一口气被堵回去一半,顿时又咳得涕泪横流,费了好些力气才被凌宇扶着坐稳,伸出颤抖的手声嘶力竭地吼:“你又阴阳怪气地在说什么!北地、北地,北地一百万人一千万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朕的子民!是朕的!不是你的!朕要他们死他们就应当去死,那是他们的荣耀!” “所以父皇这是承认了吗?”夜寒问。 皇帝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喘气,眼睛瞪得四面露白,几乎要从眼眶中冲出来。 凌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哥,你到底……到底想要父皇承认什么啊?” 恰这时门口小太监报说杜太医来了,夜寒便冷哼一声,沉沉道:“该承认什么,父皇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如今杜太医也来了,正好。只不知阮相的伤养得怎么样了,人来了没有?” 门口小太监忙道:“方才听见人说已经进了宫门了,宫人们抬着走得慢些,再有一刻也就到了。楚大人住得远,怕是还要再晚一点。” 夜寒点点头,又看皇帝:“最关键的三位已经齐了。父皇,那件事是您自己说,还是儿臣替您说?” 皇帝不答话,招手叫杜太医。 阮青枝却忽然走上前去拦住,微笑:“我的医术比杜太医的好多了,陛下,我来给您看看如何?” 皇帝当然是不肯的,立刻甩手怒道:“你不必过来!最好朕病得厉害了早些归西,才算如了你们的愿!” 阮青枝听见这话果真便不再往前走,而杜太医也已经被拦下了。 “青阳郡主,陛下他……”杜太医有些忐忑。 当然不是因为皇帝的病情,而是因为刚才听见夜寒提到了阮文忠,又说“三位已经齐了”。 所以刚才说的到底是哪件事?“三位”指的是哪三位? 阮青枝没有理会杜太医的询问,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句:“十八年前北方那场瘟疫,与杜太医您脱不了干系吧?” 杜太医大惊失色,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青阳郡主,这话是从何说起啊!瘟疫乃天生地成之灾厄,下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凭空把它造出来啊!”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议论纷纷,阮青枝却露出了惊愕的神色:“这可真是奇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十八年前治疗瘟疫不力的罪,你说什么‘天生地成’、说什么‘凭空制造’?” 杜太医顿时张口结舌。 阮青枝看了看他的神情,冷笑起来:“人只有在极端紧张的时候,才会失言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所以,杜太医,那场瘟疫确实是你‘凭空造出来’的,对吧?” “不不不,”杜太医慌忙否认,“这怎么可能!郡主您自己也是学医之人,当知道瘟疫的来由……” “我知道。”阮青枝看着他冷冷地道,“我知道杜太医醉心医术,年少时曾游历四海,不管是塞北人烟稀少的大漠,还是江南瘴疠横行的老林,都留下过你的足迹。” 这件事人尽皆知,没有什么可否认的。杜太医诚实地点了点头。 阮青枝向前逼近两步,看着他:“那真是巧了,去年我在阳城治瘟疫的时候,曾看到过巴蜀一带传过来的一本游记,说有一种疾病便是使人浑身生疮溃烂而死,一旦发生往往导致一户乃至一村尽绝。只因深山之中不与外人往来,因此外界不知,也不曾引起官府注意。” 杜太医安静等她说完,神色几分敬佩:“青阳郡主博学。” “不是博学,”阮青枝道,“恰巧看到而已。那本书上还说,二十三年前,有位汉家医者曾孤身入深山,探访过一座被烂疮疾疫肆虐过的荒村,还曾为村中幸存者治病,当地百姓深为感戴。” 杜太医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 阮青枝看着他,神色冷了下来:“杜太医,你最初应当不曾想到,你从山中带出来的东西会被那时的新帝视若珍宝、并成为你日后飞黄腾达的阶梯吧?” “青阳郡主,”杜太医抬起头来,一脸茫然:“下官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下官虽曾出入巴蜀一带深山,却从未带出过……您说的那种东西,更不懂得什么阶梯……” 阮青枝打断了他的话,问:“所以在汝城疫情爆发前一个月,您刚好出现在那里也是巧合?几乎同一时间韩城附近的出云客栈中有您的字据也是巧合咯?” 杜太医抬手擦了擦汗,结结巴巴道:“郡主您一、一定是误会了,下、下官那时正因病在家卧床休养,怎会出现在北地?” 阮青枝看着他的脸,摇摇头:“这个也要否认?如此说来太医院藏书楼书架上的那个暗格你也要否认了?你自己府里花园凉棚第三排花架下的秘密也要否认了?你鬼鬼祟祟交给凌霜、被他藏在青楼的那些证据也要否认了?” 随着她的说话,杜太医的眼睛越睁越大,已是惊恐万状。 这时门口已能看到小太监们抬着阮文忠在甬道上走了。阮青枝抬头瞥了一眼,之后仍旧看向杜太医:“上一次在太医院下毒害我,顺便嫁祸给楚太医的事,您自己没有忘吧?” 杜太医的脸上已经冷汗涔涔,犹自摇头:“青阳郡主,下官不明白。年前您与太医院是有过一些往来,但除了最后那日在藏书楼被人掳走之外,此前一直都十分愉快……” 阮青枝再次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已说了那么多了,你还认为我没有证据吗?” 杜太医哑然。 如果对方已将你二十多年前的行程都查得一清二楚、对你家中花园架子底下放了什么都了如指掌,你还需要等她把证据摆到眼前来才肯死心吗? 杜太医摇了摇头,头脑中一片茫然。 阮青枝见状便又冷笑道:“凌霜派人从太医院掳走了我,是你帮他的吧?你已经受他胁迫出卖过陛下了,如今又要抵赖吗?我从那座院子逃走之后,难道晋王就没有告诉过你,剩下的那些证据要加倍小心吗?那些日子我的丫鬟和侍卫们、还有阳城那些百姓们把上京翻了个底朝天,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在找我吗?” 最后这句话一出,杜太医脸色大变。 他张皇失措正要说话,小太监们已抬着阮文忠进来了,后面还跟着相府的两个侍卫——其实是西北军的两名士兵,程虎和李三。 程虎一进来就把一本册子和两封书信递给了夜寒。杜太医只看得一眼,人已彻底垮了下去。 那书信自然是他为了保命而留下来当作一道杀手锏的,没想到自己还不曾派上用场,就已经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至于那本册子,却是他的得意之作,是多年前游历四海时写下的一些随笔。 得意之作却不得不束之高阁,当然是因为其中写了些不方便被世人知道的东西。 殿中众人看杜太医的脸色就已知道阮青枝没有说谎了,当下人人惊愕不已,议论声越来越响,乱哄哄如同闹市。 所以,十八年前的那场瘟疫,竟果真是杜太医从深山里带出毒物、人为散播的?! 这个猜测,吓得满殿见惯了大场面的国之栋梁们都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 这时杜太医忽然醒过神,猛抬起头来:“青阳郡主,您对下官的家底倒是查得清楚,可您知道这件事最终要查到您自己头上去吗!” 他话音才落,刚进门的阮文忠立刻接上了:“十八年前,青阳郡主尚未出世,这案子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她的头上。” 杜太医立刻回头瞪着他:“那你呢?你那时出世了吧?查到你的头上没问题吧?” “当然,”阮文忠扶着李三的胳膊慢慢地坐了起来,“本相就是为此事来的。” 杜太医瞪圆了眼。 阮文忠有些费力地站起来,走到了阮青枝面前:“这件事,为父是支持你的。但你要答应为父……” 阮青枝移开目光,淡淡道:“即便我不答应,你也必须说。” 阮文忠脸上僵了一下,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了:“……相府败落之后,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你了。你要照顾好你祖母,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务必,让他们平安活着。” 阮青枝低着头,不肯应他的话。 阮文忠等了一会儿,长长地叹口气,抬起头来:“当年那件事,我也参与了。” 群臣愕然。 皇帝从阮青枝开始质问杜太医的时候就已经无力地倒在御座上,这时却又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嘶声吼:“阮文忠,这些年朕待你不薄!” “是。”阮文忠艰难地跪了下来,“微臣无才无能,多年来平步青云荣华富贵,全是陛下的大恩——同杜太医一样。” 说完这句他又抬起头来,补充道:“但若非臣当年设计求娶栾家小姐,傍上栾家这棵大树,陛下只怕也不会容臣活到如今吧?” 皇帝瞪眼看着他,没有答话。 阮文忠苦笑道:“其实陛下多虑了。栾中丞为人耿直,臣岂敢将那样的东西托付于他。那件东西,这些年一直在微臣自己的手中。” 他一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纸信笺,递给了程虎。 程虎又递到夜寒手中,夜寒同样没有展开细读,只随意地拿在手里,仍看着皇帝的脸色。 阮文忠见群臣好奇,便高声解释道:“那年微臣登科未久,自知才不出众貌不惊人,便想独辟蹊径寻一条青云之路,因此冒死向陛下进谏,称纪王势大,若不尽快铲除必然后患无穷,臣有妙计,可以一劳永逸……” 然后皇帝大喜深夜召见,成就一段君臣秉烛夜谈的佳话。 再然后太医院郁郁不得志的杜太医被召见,皇帝同样与之相见恨晚。 之后数月,北方便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瘟疫,一家、一村、一镇、一城,横尸遍野,如人间地狱。 皇帝以太医院治瘟疫不力为由大加斥责,下狱的下狱、处斩的处斩,直到数月后才消了气,将一些无辜的太医放了出来。 阮文忠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因为一点小事进了大狱,之后也是皇帝开恩官复原职,再往后就是一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了。 许多事情原本以为并没有什么关联的,经阮文忠一说才知道背后有那么多隐情,众人早已听得呆了,殿中气氛沉闷得吓人。 等阮文忠把他要说的话全部讲完,先前杜太医藏着掖着不肯承认的事也就真相大白了。 当然,此前皇帝过于激烈的反应也已经有了解释。 厉王执意要说、皇帝发怒不肯提的,原来是这样一件骇人听闻的丑事! 十八年前北地的那场瘟疫,竟是人为! 就像去年阳城的那一次一样,是因为一个人对权力的渴求远远超出了对人命的敬畏,所以不惜以几万、几十万百姓的生命为自己开路。 一国君王,竟对自己的子民下这样的狠手,难怪厉王会不顾忠孝之道当众斥责“不配为君”! 睿王做过类似的事,虽未害死一个百姓,却已经引得朝野震动,最终落个削爵圈禁终生不得出的下场。 如今才知皇帝当初所作所为更严重百倍,数十万百姓惨遭毒害,这笔账到底应该怎么算? 听完故事,好些年迈的老臣不约而同地捂住自己的心口,生怕一口气上不来就此吓昏过去了。 还能为尊者讳为尊者隐吗? 那是几十万的人命、那是南齐至今仍在时时作痛的一道伤疤啊! 揭破了那件事,今后在场众人,还有谁能像往日一样对着这个貌似慈和的皇帝喊一声“陛下圣明”? 不知过了多久,群臣陆续从震撼惊怒之中回过神来,各自在心中将当前的局势估量一番,不约而同向夜寒跪了下来。 “请厉王殿下主持大局!”呼声震耳欲聋。 156.下诏退位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满朝文武恭请“主持大局”,那就不是逼宫篡位,而是临危受命当仁不让。 夜寒没有推辞,他本就是为这个来的。 “请父皇下诏退位吧。”他直截了当地道。 皇帝神情呆呆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旁边小太监提醒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却看着阮文忠道:“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朕,朕杀你杀晚了,对吧?” 阮文忠俯伏在地,恭敬地道:“是。陛下若是明君,当初听到臣提出那个荒唐的建议就该将臣斩首;陛下若是昏君,当年汝城疫情失控时也该杀臣以泄民愤。然陛下非但不曾杀臣,反纵容臣庸庸碌碌富贵荣华到今日,足见陛下无德无能亦无担当,不配为君。” 皇帝看着他义正辞严的样子,嘲讽地笑了:“好一个‘无德无能亦无担当’!既然连你都如此说,朕便最后‘担当’一回,替北地数十万百姓除掉你这个罪魁祸首如何?!” “请陛下下诏。”阮文忠恭敬叩首,“臣甘愿一死。” 皇帝有些意外,一时又怔住了。 这时旁边杜太医忽然又伏地痛哭起来:“臣有罪!陛下,当年之事皆是因为疫情失控才会闹大,是臣医术不精之过!十八年来臣日日夜夜揪心愧恨,无一日安眠,如今阮相终于说了出来,臣也算可以安心了!求陛下赐死微臣以赎前愆……但陛下无论如何不能退位!” 前面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不能退位。 他这么一喊,好几个老臣也反应过来,忙跟着喊:“陛下不能退位!” 这其中也有刚才还在喊“请厉王殿下主持大局”的。 他们倒也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喊完了“陛下不能退位”之后,又忙着来向夜寒解释:“十八年前旧事已经尘封,当年瘟疫蔓延之地几乎无人幸存,如今重提旧事并不能给死者以安慰,反倒会引起人心动荡——厉王殿下,百姓对朝廷对君王的信赖,不能崩塌啊!” 这番解释一说完,后面立刻又有人跟上:“此事倒也不难。就只说陛下龙体欠安不便上朝理事也就是了!难道只为那件事不能公之于世,咱们就要得过且过,假装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吗?!” 朝中群臣私心虽重,却也还是深明大义的多。众人哇啦哇啦吵了大半天,最终大多数人还是坚持认为皇帝应当退位,只是十八年前那件旧事可以不必明说。 至于对阮文忠和杜太医等人的清算,过些日子另寻个由头就是了,也不必向百姓解释。 皇帝冷眼看了这半天,自知已完全没了翻盘的指望,便挣扎着叫小太监扶他起来,要了笔墨,亲笔写退位诏书。 群臣都有些意外,但大致也都能理解他的心情,于是便无人多嘴,全都静下来看着他一字一字缓慢地写在绢上。 这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啊。 一份诏书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一刻钟。小太监捧来玉玺,皇帝拿在手中踌躇许久都没有在诏书上按下,不知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因为留恋玉玺温润的手感。 群臣踮着脚伸着脖子等着玉玺落下去,累得双腿直哆嗦,颈椎病也都要犯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大功告成,却等到了门外的一声冷语:“你们在做什么?!” 是晋……哦,是太子。 特制的太子礼服一直没有赶出来,所以凌霜身上穿的仍是寻常亲王式样的朝服,冠带齐整,倒也光彩夺目。 尤其是跟风尘仆仆一路杀回来的夜寒相比,更显得他通身贵气十足,太子的架势端得十分稳当。 殿中立刻有二十多人扑过去跪迎,口称“太子千岁”。 其余众人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番,没有动。 凌霜昂首阔步走进来,站到夜寒面前,冷笑:“看来,朝中已经变了天了。” “没有。”夜寒看着他道,“天还是那个天,是你把它遮起来闹得乌烟瘴气,现在本王要它重新亮出来。” “哈,”凌霜笑了,“三哥没读过多少书,倒也练得一副伶牙俐齿。” 阮青枝在旁接道:“你读的书多,却只修成了一副狼心狗肺!” 凌霜的脸色难看起来。他狠狠向夜寒盯了一眼,之后猛然转身,扑到皇帝脚下嚎啕大哭:“父皇,让他们杀了儿臣吧!都是儿臣不好,要不是儿臣做了太子,三哥也不会忽然杀回来……儿臣死了,他们也许就不会逼迫父皇了!” 皇帝手中玉玺顿了一顿,又放在了旁边桌上。 凌霜抬了抬头似乎想要窥探。但桌案太高,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阮青枝瞧见了,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太子殿下,别光耍嘴皮子啊!您若是真有孝心就一头碰死在这儿,说不定今天这事还真就能作罢了!” 她一番话脆生生说完,殿中并无一个人出言呵斥。 这对凌霜而言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信号,这意味着殿中的局势完全在厉王掌控之中,已经没有旁人插嘴的余地。 尤其,就连皇帝也没有多说什么。 凌霜再次仰头看了看父皇的脸色,心里有些发慌。 竟是指望不上的。他这个“孤注一掷”,还真就只能靠自己。 “我无罪。”凌霜慢慢地站起来,向夜寒扫了一眼,又看向众人,重复道:“我无罪。父皇亦无罪。你们,不能因为西北军兵强马壮就忘记了为臣之道,昧着良心随他胁迫君父、颠覆江山。” “霜儿,”皇帝终于开了口,“你,给你三哥认个错,别闹了吧。” “父皇?!”凌霜大惊,“这是什么道理?三哥煽动数万百姓围宫城,这会儿人还没有散呢,怎么是儿臣的错?三哥胁迫您了是不是?父皇,咱们……” 皇帝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朕已答应退位,你不必说了。” 凌霜立刻接道:“可我已经是南齐的太子,即便您退了位,继位的也该是我!我无罪,为什么三哥一回来,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夜寒,目光很凶,好像是刻意要跟西北军将士们身上的杀气对抗似的,这气势倒是挺足。 夜寒被他目光盯得不耐烦,只得开口说道:“因为你本来就什么都不是。‘无罪’两个字不要随便说,容易打脸。” “这么说,三哥认为我有罪了?”凌霜哈哈笑了,“也是,三哥既然要造反,怎么会不把罪名准备好呢。只是三哥,罗织的罪名是骗不过天下百姓的,您总不能说因为我不会用兵打仗,所以我就不配做太子吧?” “你的罪名,倒也用不着罗织。”夜寒冷笑一声,向旁边指了指。 凌霜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西北军一个士兵忽然摘掉了头上的皮帽子,露出的竟是一张俏生生的女人的脸。 “月娘,你?!”凌霜脸色大变。 那女子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向他磕了三个头,之后便直起腰来,看着他:“殿下还记得奴婢。” 凌霜脑中飞快地转了几转,沉下脸来:“你,被他们收买了?” “奴婢不曾被谁收买,”月娘垂首道,“奴婢只是不愿看着这天下的百姓都把日子过成真武军那样。” 凌霜冷哼一声,抬脚便踹:“吃里扒外的东西!” 夜寒用手里的剑鞘一挡,冷冷道:“在我西北军面前,不要动武。” “凌寒,乔月娘是我的人!”凌霜怒吼,“怜香惜玉也轮不到你!” “说得好!”阮青枝在旁冷冷地道,“太子殿下,乔月娘是你的人,她首先是个‘人’。既然是人,当然就难免会有耻于跟畜生为伍的时候。” 凌霜登时大怒,一副随时要找人打架的架势。 阮青枝见状干脆命人将他按住,塞了只袜子到他嘴里。 凌霜当时就晕了过去,倒下之前的最后一丝意识当然是后悔——后悔自己没听谋士的话,逃出上京从此山高水远做个江湖逍遥人。 脱袜子的那个士兵看着瞬间退出三步之外的众人,有些尴尬。 阮青枝命人将凌霜弄醒,然后又捏着鼻子吩咐乔月娘道:“你说吧。” 乔月娘面无表情,跪在地上木木地道:“我是晋王府奴婢,一年前奉命前往韩城附近驻军,直至现在。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在真武军中共有六个,我们名义上是负责监督将士们练兵,其实是为了盯住队伍中的将领,防他们阳奉阴违,甚至逃跑。” “这就不对了!”一个老将忽然插言,“军中士兵逃跑是有的,将领怎么会逃跑?” 乔月娘木然道:“先前曾经出过将领逃跑的事。真武军中的规矩,下山练兵时以活人为靶,凡有士兵不肯服从者皆要军法处置。前年年底有几名将领不肯滥杀无辜相约逃跑,殿下大怒,所以才有了派婢女到真武军中督军一事。” 群臣闻言不禁大怒,尤其朝中武将,更是个个恨得攥拳。 乔月娘回头向凌霜看了一眼,又补充道:“这些练兵的规矩都是晋王定的,陛下却不知道。” 凌霜气得呜呜乱喊,不住摇头。 旁边那士兵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管他,总算让他把臭袜子吐了出来。 凌霜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厉声吼道:“乔月娘,本……本宫待你不薄!为什么是你背叛本宫!凌寒他把你睡服了吗?” 乔月娘的眼皮耷拉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诸位大人,奴婢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另外提醒诸位大人一下:晋王多疑,除了他自己‘睡服’过的女人之外谁都不信,他身边好些曾经共患难的手下,从无一人能在做完大事之后逃过被灭口的命运。请问诸位大人,这样的人,可能担当大任?” 许是因为某个字眼过于粗俗的缘故,这个话题显得有些尴尬。殿中群臣没有接话,只有凌霜一个人在怒吼。 乔月娘置之不理,又接着道:“晋王府中有座后山,池水中养了两条鳄鱼。诸位大人若不信晋王凶残,只管命人去那池中打捞一下,看能捞出多少尸骨就知道了。” “乔月娘,你这个朝三暮四的贱妇!”凌霜直着脖子骂,“你尽管诋毁本宫,看谁会信你!” “若是再加上一个我呢?”西北军队伍中,余仲谦站了出来。 凌霜看着他,莫名其妙:“你又是谁?” 余仲谦昂首挺胸,眼睛瞪得溜圆:“末将已故怀化大将之子、安边军旅帅余仲谦!” 凌霜并不知道什么余仲谦,但听到“安边军”三个字,他就明白了:“你也是来诋毁本宫的?” 余仲谦大怒:“你真武军所作所为都在安边军眼皮底下,还用得着什么诋毁!你口口声声说你无罪,我安边军三千将士的眼睛可不是瞎的!” “哈,哈哈!”凌霜大笑,“这真是墙倒众人推……你们看着本宫失势了,谁都要来踩一脚了是不是?你们的新主子许了你们什么样的荣华富贵?说出来,也给本宫见识见识啊!” 乔月娘一手撑地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凌霜面前,沉声道:“厉王从未许过任何人荣华富贵。他只是答应了我们,死活都做个人,不用再昧着良心当畜生了。” 此时两人靠得很近,凌霜便压低了声音道:“你自己想要做人,你的家里人都不管了吗?” 乔月娘看着他,凄然一笑:“我死了,他们的罪也都没了。殿下,你大势已去,认输吧……” 凌霜闻言怒气更盛,还待斥骂时,却见乔月娘唇角流下一道血痕,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这时他才忙着低头去看,终于发现乔月娘袖中笼着一柄尖刀,已趁人不见悄悄地刺进她自己的胸膛里去了。 她死了。她的话就是铁证。 凌霜的脑海中回荡着她的“大势已去”四个字,脸色煞白。 但他今晚只身闯进来的时候便知道几乎没有活路,因此倒也没有再添多少慌乱。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向夜寒:“在北边短短两个月,居然找齐了那么多证人,真是辛苦你了。——即便我确实做过那些事,难道你就比我清白吗?你此刻所作所为,难道就不是恃强凌弱、就不是逼宫篡位吗?” “我跟你不一样。”夜寒冷冷道,“你设局,我反抗;你恃强凌弱,我救民水火。我今日煽动百姓围城,这不叫逼宫篡位,这叫,民心所向。” 凌霜跪坐在地上默然良久,道:“此事重大,当由父皇裁决。” 夜寒神色冷冷:“不必。父皇不配,咱们自己决定就好。” 凌霜愕然。 但看到皇帝和群臣都没有反应的样子,他便知道在自己过来之前殿中应该还发生了一些大事,此时的局面已经不是他预料中那样的了。 但他仍不甘心。 想到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筹谋,到此刻他实在不能退让,只得咬牙道:“三哥,既如此,别怪做兄弟的跟你兵戈相向了!” 夜寒皱眉:“我西北军的将士,不能消耗在内斗之中。劝你收手。” “哈!”凌霜大笑,“箭在弦上,叫我如何收手!三哥,不瞒你说,我已在宫城外面埋了一些火药,此刻若是引爆,门外那些百姓……” 群臣顿时哗然。 夜寒也是脸色一变,立刻转身,下令:“传金吾卫!立刻搜查宫城内外街巷!” 门外金吾卫轰然应声,脚步声踏踏聚来,又很快在宫城每一个角落里分散开来。 凌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哑声道:“你……你连金吾卫也收买了?你怎么可以做到这样的!” 夜寒没有看他,只紧张地看着外面,等待金吾卫回报。 此时已是深夜,在宫墙外寻东西并不是易事。 夜寒只得又派人传话给外面的百姓,命他们各自散去回家。 但百姓们知道今夜要出大事,人人都想等着看结果,谁都不肯走。 夜寒得知之后不免加倍紧张,又不能将真相告知百姓,顿时又显得有些被动。 凌霜见状底气足了些,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 夜寒看着他,冷冷道:“你也不用得意。今日若死一个百姓,我便在你身上割一刀。你不妨自己算算看,你能撑多久。” 凌霜笑容一僵,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三哥还真是爱民如子。” 夜寒没打算理会他,也无心同别人说话,只站在门口沉默地等着。 过了一段时间,先前已来到宫门外的诸位皇子宗亲以及一些不太入流的官员等等也都来了,福安殿内外乌泱泱一大片全是人。 事关生死,谁都无心交谈。 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金吾卫陆续回来,提了些东西扔在外面廊下,进来回禀:“殿下,东西已全部寻出!” 凌霜顿时脸色铁青。 夜寒长舒了一口气,忙叫人将东西带出去毁掉,一转眼却看见廊下闪过几道人影,似乎是金吾卫的装束。 但金吾卫早在数月前已被王优等人收拢得差不多了,照理说是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的,此刻怎么又有不服从命令之人乱窜? 夜寒心里飞快地思索了一阵,忽然大惊:“所有人!即刻!撤出福安殿!” 157.今天是个好日子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西北军一向是令出必行,想都不用想的。 但朝中文臣们可没有这样的习惯,尤其其中还有一部分心存犹疑的,更是恨不得当面跟夜寒反着来,当然不会执行他的命令。 于是那一句话喊出之后,西北军三十多人迅速奔向门口,后面跟着的是朝中武将们,最后面才是磨磨蹭蹭的文臣。 皇帝扶着小太监的手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众人。 夜寒拽着阮青枝三步两步奔到门口,才要迈步便看见一道寒光直奔面门来了。 身后响起一片惊呼,许多眼尖的人同时看见房顶上跃下几个金吾卫打扮的汉子,手持长剑结结实实地封住了殿门。 这一举动更加印证了夜寒的猜测。他二话不说也拔剑出鞘,迎了上去。 身后的西北军和金吾卫将士立刻跟上,在廊下杀作一团。 殿门口不可避免地堵住了。 阮青枝回头看见栾中丞在人群后面,立刻跑回去拽起他的手,不管不顾便往外跑。 栾中丞上了年纪跑得很慢,而且很明显并不想跑,一路都在絮絮地问:“丫头,出什么事了?跑什么?慢点别摔着……” “我也不知道跑什么!”阮青枝甩手,“反正夜寒让跑,跑就是了!” 栾中丞一听也有道理,于是七十高龄的老人家迈开大步,居然也把一大部分文臣甩在了身后。 阮青枝正要松一口气,却发觉裙角一沉,回头一看竟是凌霜扑了过来,一手揪住了她的裙角,另一只手便来抓她的腿。 “臭流氓!”阮青枝立刻就抬脚踹了过去。 凌霜被她踢中肩膀居然也不在乎,干脆以双臂环抱住她的腿,再也不肯放松。 阮青枝反手拔出尖刀便刺:“混账东西,真当你太奶奶是好欺负的!” 旁边几个老臣见势不对忙上前阻拦,凌霜的肩上却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饶是他已经决意豁出命去了,仍不免疼得眼前一阵发黑。 阮青枝趁机甩脱了他的手,一语不发继续拔腿跑。 殿门外的缠斗还在继续,阮青枝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局,跟在夜寒身后不远处挥动尖刀,帮他收拾那些意图从背后偷袭的敌人。 因为廊下灯光昏暗,而且双方都有穿金吾卫装束的将士,所以殿前的局势格外混乱,打了好一会子仍然没离开廊下。 那些胆小的文臣听见兵刃交击声就吓得腿肚子转筋,磨磨蹭蹭在大殿门口怎么也不肯再往外走。 何况殿中还有皇帝和七皇子,还有太子…… 不对,太子正往外跑呢! 群臣正一只眼睛看门里一只眼睛看门外,就看见凌霜捂着肩膀猛冲出来,一把抓住阮文忠的胳膊又往殿里拖。 简直莫名其妙。 众人正不解,便见凌霜狠狠地将阮文忠甩进了殿里,扯着嗓子向外面吼:“青阳郡主,你父亲还在殿中没出来呢,你不管他吗?!” 阮青枝当然不管。 并且因为这个愚蠢的问题而生出了加倍的警惕:看凌霜的意思,他似乎是在想方设法要把她留在殿里? 不用说,殿中必有阴谋。 果然,没等她想明白,就看见对面亭子上、短墙上忽然出现了一排寒芒闪闪的箭头,对准了此刻廊下的每一个人。 人群中起了一片骚乱,许多宫女、太监和官员们推推搡搡又回到了殿中。 夜寒眼角瞥见,急得怒吼:“全都出来!不许在殿中停留!” 好些退到一半的宫女太监们闻言又迟疑着退了出来,但也有人并不打算服从命令,三三两两地又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脚下的地面忽然颤了两颤。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尘土飞扬砖石乱飞,眼前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阮青枝也被掀翻在地上,背后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两下,疼得她老半天没有爬起来。 耳朵里还在嗡嗡地乱响,她一时没敢乱动,胡乱爬了两步抓住一株什么花草,勉强冷静下来。 联想到刚才的事,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火药。 凌霜那个王八蛋,他在福安殿也埋下了火药! 他怎么做到的?是仅仅福安殿有,还是这宫里的每一处殿宇下面都有? 在宫里埋火药可不是等闲能办到的,阮青枝越想越心惊。 这时脚下的震动终于渐渐地停了下来。阮青枝抹了把脸睁开眼睛,勉强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找到了夜寒的身影,忙奔了过去:“你怎么样?” 夜寒看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一把将她拎过来上看下看:“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我记得你刚刚在廊下……” “我没事,”阮青枝也看了看他,“运气好,没伤着。” 夜寒也没伤着。两人再三确认了对方平安无事,然后才得空看向旁人。 先前墙头上那些放箭的人已经不见了,有几个将士和金吾卫受伤倒在了地上,幸好都不致命。 廊下许多人被砸伤,伤势有重有轻,最严重的是一个老臣崴了脚又被几根檩条先后砸到腰,此时已经站不起来。 再往后看,福安殿……遗址里面的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火药是在大殿下面爆炸的,再加上整座大殿的房顶砸下来,在里面的人能找到全尸就已经很不错。 夜寒费了一番工夫才清点了西北军的人数,安置了伤员,等到那些幸存的官员开始扑在断瓦残砖上痛哭,他就命令闻声赶过来的金吾卫将士救人。 眼前不免又是一片尘土飞扬。 在场的武将们是见惯了血的,文臣却大多连鸡也不曾杀过。眼看着一具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被抬出来,又有好些人撑不住昏了过去。 整座宫城都被惊动了,陆续有宫人内侍以及嫔妃们赶过来,昏的昏哭的哭闹成一团。 皇帝先前是最不肯出来的,所以他差不多是被埋在最里面,将士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和七皇子凌宇一起扒出来。 很显然出事的瞬间凌宇扑过去护住了皇帝,所以皇帝虽然病弱之躯却还能留着一口气等人救,而少年的七皇子却已经咽了气。 夜寒看到这副场景的时候,神色有些黯然,许久没有再向前迈步。 阮青枝走过去看了看凌宇,摇摇头:“救不得了。” 她没有去关心皇帝的伤势,夜寒也没问,皇帝显然也并没有期待。 群臣扑过来关心痛哭的很多,阮青枝很快就被人挤到了后面。夜寒没有人敢挤他,站在原地呆呆的不说话。 没多会儿,又有人来报:“爷,太子已经扒出来了,命还在,只是……不容乐观。” 奄奄一息的皇帝到这时终于睁开了眼,艰难地张了张嘴。 几个老臣忙扑过去哭。 皇帝烦躁地咳了两声,哑声问:“老七、老五,都没指望了,是不是?” 群臣忙向他解释老五还活着。 皇帝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众人看向夜寒:“你满意了?” 夜寒脸上的几分伤感迅速淡去,恢复了漠然:“我满意什么?火药又不是我埋的!” 皇帝闭上眼睛,哑声道:“老五是想炸你的,现在他不行了,你却毫发无损,你该满意。” 夜寒低下头去,冷声:“父皇说得对。” 群臣竭力忍住哭声,围在皇帝身边啜泣着,尽量充分而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哀恸。 许久之后,皇帝终于又睁开了眼,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你……很像你的母妃,倔强、不服输……你不像朕,你不如朕。” “论心狠手辣,儿臣确实不如父皇。”夜寒冷冷道。 皇帝没有发怒,只艰难地苦笑了一声,又咳。 群臣见状忙又回头喊青阳郡主,皇帝摆摆手止住,仍看着夜寒道:“你要的诏书没有了。不过,朕相信你自己能解决。如今这江山已是你的了,你……好自为之吧。” 夜寒看着他,缓缓地屈膝跪了下来:“恭送父皇。” 皇帝哈地笑了一声,一口气没过来,嘴巴越张越大、眼睛越瞪越圆,终于咽了气。 群臣明白时候到了,同时嗷地哭了出来。 夜寒没有哭,只是木木地跪着,头埋得很低,许久许久没有动。 远处的宫女太监嫔妃们也都跪了下去,救人的以及被救的各自迟疑一番,终于也都陆续跪下了。 乱糟糟的一片空地上,只有阮青枝一个人站着。 她四下看了看,觉得自己太突兀了些,没办法,只得慢慢地蹲了下去。 栾中丞拖着一条伤腿挪了过来,在她身边低声道:“等这事过了,少不得会有人对你发难,你要早想好对策。” 阮青枝道了声放心,又指指那些忙着哭的老臣:“他们都不顶什么用,外公,如今该是您主持大局了。” 栾中丞点点头站起身,想了一想又弯下腰:“你也别太伤怀,万事还有栾家。” 阮青枝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有什么好伤怀的,直到那边小太监偷偷溜过来跟她说“相爷扒出来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扒出来了啊?死的活的? 小太监脸上僵了一瞬,哇地哭了出来:“青阳郡主,您节哀……” 哦。 阮青枝很淡定。 她不用节哀,她一点都不哀。 亲爹跟公爹在同一天呜呼哀哉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那边群臣还在哭得厉害,阮青枝蹲得腿麻了,只好又站起来,上前指挥将士们继续救人。 朝中武将只有几个受轻伤的,文臣倒是死伤惨重,一会儿工夫就抬出十多个不用救的。阮青枝数了数,发现死的和重伤的大多都是平时比较亲近凌霜的人。 这些人不愿意服从夜寒的命令,下意识地想要跟凌霜在一起,结果就被砸在了里面。 所以说凌霜真不是个好主子。他自己发现大势已去,竟不但想要拉满朝文武同归于尽,更全然没有给他的追随者留一条生路。 闹到如今,倒是帮夜寒把朝中的人筛选了一遍。 阮青枝走到凌霜身边,蹲了下来:“你还要不要活?” 凌霜没有答话,只嘴角一抽一抽的,一时也看不出人是昏睡着还是醒了。 阮青枝伸手在他胳膊腿上捏了一遍,摇摇头。 可怜。就算救活过来,这辈子也只能瘫着了。 回来的路上,阮青枝为这场争斗设想过无数种结局,却没想到最终的结果竟然是这个样子。 凌霜自己把事情给解决了,干脆利落。 真该谢谢他。若是这个烂摊子留给夜寒,他还真未必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看着福安殿的挖掘工作步入了正轨,阮青枝便走到夜寒身边,向他伸出了手。 夜寒抬起头来看了看,将手伸给了她。 阮青枝很费了一些力气才拉他起身,回头就看见老臣们已经用一件脏兮兮的披风把皇帝遮起来了。 有个不知名的嫔妃哭骂着向夜寒扑了过来,没到近前就被人拦下了。 夜寒不在意,只沉声吩咐将士们点了火把来,将这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然后一寸一寸地挖掘。 早已经有人去传太医了,不多时十几个老大夫和学徒们匆匆赶来,该抢救的抢救、该包扎的包扎,现场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儿。 阮青枝不好干站着,也上前替栾中丞和几个老臣裹了伤,得空回头就看见夜寒已经在同将士们说接下来的安排了,好像先前跪在皇帝面前发呆的那人不是他一样。 他的心情,倒也不难理解。 阮青枝知道夜寒同她不一样。她对阮文忠全无半分孺慕之情,所以阮文忠死了就死了,她是真的不伤心。 夜寒却实实在在是皇帝的儿子。在此前的二十多年里,他必定也曾经奢望过父爱、奢望过他的父皇会欣赏他、怜爱他,会因为他的努力他的优秀而感到欣慰。 他的兄弟们曾经得到过的关爱,他从前没有得到过,今后也不会得到了。 不知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将手边的一些差事托给太医,之后便又转身回到了夜寒身边。 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跟着他,看他同那些老臣们商议朝中之事、看他应对一大片杂乱的声音从容不迫。 他仿佛并没有软弱。 阮青枝这样想着,忽听身边静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夜寒已在同她说话。 “啊,什么事?”她忙又问。 夜寒轻叹了一声:“你累坏了。这里的事有太医,你……先回府去歇一歇吧。” 阮青枝没太明白,惊疑地看着他。 夜寒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肩:“朝中诸事纷杂,我恐怕不得空陪你。你先回府,我得闲了再去跟你说话。” 阮青枝想了一想,发现她在这儿确实除了碍事之外没别的用处,也就答应了。 夜寒忙吩咐程虎他们护送阮青枝出去,也算是顺便安一安宫门外百姓们的心。 这倒是一件大事。 看看天色也快亮了,阮青枝不便再耽搁,忙带着程虎他们骑上马出门。 宫门外,那些百姓竟果真还在。 他们原是夜寒暗中引导煽动而来的,此刻仍聚在宫门前,当然是为了等待夜寒的消息。 看见宫门打开,墙角坐着的、靠墙站着的以及互相搀扶着的百姓们同时被惊动了,立刻涌了上来。 他们倒是认得西北军的服色,只是经过福安殿那一炸之后,人人都是灰头土脸,一时还真不容易认出来。 于是好些人冲过来将阮青枝几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 “你们是什么人?哪一边的?” “厉王殿下怎么样了?青阳郡主呢?” “刚才进去的是太子不是?他们在里面是不是打起来了?” “那么大的声音是怎么回事?里面到底怎么了?” …… 阮青枝被众人吵得头疼,忙摘下兜帽抹了把脸,高声道:“我是青阳郡主,大家放心,宫里没事!” 终于有人认出了她,立时欢呼起来。 阮青枝松了口气,提高了声音说道:“歹人已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宫中一切如常,厉王殿下也平安无事,请大家各自散了去歇吧!” “那怎么行!”有人高声叫道,“宫里宫外恶人多着呐!我们要在这儿等着,万一厉王殿下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呢?” 一呼百应,众百姓竟然都不想走。 这个局面,却也颇有些令人担忧。 阮青枝只得又道:“诸位今日来过,已经是帮了厉王很大的忙了。剩下的事他一个人能做好,请诸位且自回家,静候佳音!” 百姓吵吵嚷嚷不断,也并不是那么好劝的。有个嗓门大的人又直着脖子嚷:“所以青阳郡主,厉王殿下他到底怎么样了?陛下答应赏他了吗?太子有没有害他?” …… 阮青枝本来倒想解释,后来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然后便知道今日的事是解释不完的了。 她就不该过来同百姓说话。干脆让他们在这儿等着,待到明天早晨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来,他们自己该散的也就散了。 想通了这点,阮青枝忙叫程虎他们拨转马头,避开人群沿着宫墙外小巷一溜烟逃向相府去了。 夜色深深,相府中人还不知道他们即将遭遇一场剧变。 158.棺木供不应求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直接从角门进了惜芳园。 原以为可以好好泡个澡睡一觉洗去这两个月的疲乏,没想到一进院子就看见灯火通明,竟是老夫人在里面等着她。 阮青枝只得耐着性子上前行礼,还没站起来又被携云伴月两个丫头扑到身上搂着哭,压了个半半昏。 好容易哭够了笑够了,阮青枝松口气起身坐到了老夫人面前的小凳子上,问:“祖母怎么深夜过来了?” “你先告诉我,宫里发生什么事了?”老夫人沉声问。 阮青枝想了想,如实说了:“皇帝驾崩,太子可能要瘫痪,三天后的登基大典主角要换人了。” “你父亲呢?”老夫人盯着她。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低头:“赶天亮去定一副棺椁吧。宫里出了点事,这段时间上好的棺木可能会供不应求。” 老夫人啪地一声摔了手里的拐杖:“你父亲没了?” “是。”阮青枝淡淡道,“太子在福安殿里埋了火药,死了好几十个人。” “我不关心死了多少人!”老夫人浑身发抖,“我只问你:你父亲死了,你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自己回来了?你父亲的尸首你也不管?一滴眼泪你也不为你父亲掉,倒有心思回来抱着丫头哭什么久别重逢?” 阮青枝站了起来,态度冷淡:“我哭的不是久别重逢,是劫后余生。” 老夫人也站了起来,一脚踢飞了拐杖:“你倒是劫后余生了,你父亲却死了!” 阮青枝退后两步,冷冷道:“他若是二十年前就死了,南齐可以少死二三十万人。” 老夫人气得两眼通红,颤巍巍扬起巴掌要打人。 阮青枝漠然地看着她:“您老不用凶我。这是我父亲自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的,他说皇帝杀他杀晚了。” 老夫人气得差点没昏过去,哆哆嗦嗦指着她好一会子才咬牙道:“你父亲若是二十年前就死了,哪里还能养出你这么个没心肝的东西来!” “那不一定。”阮青枝解下脏兮兮的斗篷往地上一扔,坐了下来:“说不定我运气好,可以投胎个好人家,少受那十四年的罪呢。” 老夫人终于白眼一翻,向后便倒。 旁边周嬷嬷忙伸手扶住,抬头便要指责阮青枝。 阮青枝嘲讽地笑了一声:“周嬷嬷您可别骂我,我是学过医术的,真晕还是假晕我看得出来。还有,皇帝死在我眼皮底下我也没去救,什么忠孝仁义那一套就别拿来压我了,我不在乎。” 周嬷嬷果然又闭上了嘴,“昏倒了”的老夫人也很快睁开了眼,由丫头们搀扶着坐在软榻上,不住地抹眼泪。 阮青枝也不觉得不自在,见她不说话便又自顾转身去吩咐携云:“给我烧点水去,我得洗洗这一身血腥气。这两个月见的死人比活人还多,真是够够的了!” 携云答应着退了出去,老夫人便又抬起头来:“见的死人多了,你的心肝也就跟着死人的一起让狗给吃了?” 阮青枝心里正躁得慌,听到此处忽然又站了起来,含怒:“老夫人记错了吧?我生下来就是没有心肝的您忘了?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死得太快,我的心肝多半落在她肚子里没生下来呢!” “你……一派胡言!”老夫人气得拍桌。 阮青枝又坐了回去,嘀咕道:“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该有心肝。毕竟这玩意儿也是遗传的,我父亲没有的东西,我又怎么能凭空长出来?” “你也不用变着法子褒贬你父亲,”老夫人咬牙,“人已经没了,死者为大!” “是,”阮青枝虔心受教,“所以十八年前北方数省枉死的那些无辜百姓,加起来比天还大。皇帝都为那事儿写下退位诏书了,可见确实是死者为大!” “那件事,大家都知道了?!”老夫人大惊。 阮青枝看着她:“所以,祖母您一直知道那件事?您知道是父亲献计,害死了北方几座城的无辜百姓?” 老夫人目光躲闪,没有答她的话。 阮青枝嘿地冷笑了一声,接过伴月端来的茶,不再多问。 屋里静了很久,阮青枝以为老夫人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问道:“你是在为那些枉死的百姓不平,所以觉得你父亲该死?” “不是,”阮青枝摇头,“那些事都跟我没关系。” 不管是十八年前的那场灾厄,还是阮文忠之死,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老夫人领会了这层意思,气得脸色又是一沉:“跟你没关系?你做梦呢!你姓阮,出了这道门,谁见了你都要喊一声‘阮大小姐’,你说你父亲的死活跟你有没有关系?” “他们也可以喊我‘青阳郡主’。”阮青枝纠正道。 老夫人一滞,之后又冷笑了一声:“青阳郡主,这个身份是要靠着皇家给你支撑的。但你恐怕还不知道,皇家肯不肯抬举你,却还是要看你的娘家够不够体面!” “我的‘娘’家很够体面,”阮青枝立刻接道,“等新帝登基,我外公就是三朝元老了。年高德劭天下景仰,世上再没有比他老人家更体面的了。” 此“娘家”非彼“娘家”,老夫人已被她气到麻木,连白眼也懒得翻了。 于是阮青枝得空不慌不忙地喝了一碗茶,然后携云就回来说水烧好了。 这也是逐客的意思。 老夫人却不肯走,看着阮青枝,放软了语气作出语重心长的样子来:“我知道你对你的父亲多有不满。可是人死如灯灭,你便有天大的怨气,到这会儿也都该放下了!” 阮青枝把玩着茶盏无奈道:“我是放下了,可您老不是又给我提起来了嘛!” 这一句话又把老夫人气得够呛。但这会儿她老人家也明白过来了,想起了这个孙女吃软不吃硬,她只得继续压住怒气,苦口婆心劝道:“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没了,你那样漫不经心的样子会遭人诟病的。何况,你将来……你是奔着那个位置去的,可是天家最重祥瑞,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无父无母,那便是不祥之人,皇家忌讳这个。 伴月在旁听见立刻变了脸色,几乎当场便要哭出来。 阮青枝却只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规矩是给寻常人定的,我不是寻常人。” 这真是嚣张得令人发指。伴月还没来得及掉出来的眼泪顿时又笑了回去。 老夫人许久无言。 阮青枝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看门口:“祖母,天快要亮了。” 老夫人坐着没动。 阮青枝又补充道:“再不去定棺木,可就真来不及了。夜里死的三品以上的大员有四个,五品以上的就数不过来。我父亲又是戴罪之身死了的,只怕没脸去跟旁人争什么体面。咱们总不能像那些小门小户一样,一副薄棺就给打发了吧?” 老夫人听她说到棺木,眼泪就掉下来了。周嬷嬷忙上前来扶她起身,主仆两个一齐抹眼泪。 “大姐儿,你爹他……真死了?”老夫人仿佛是这会儿才觉得不信,又问了一遍。 阮青枝淡淡道:“是。爆炸的时候太子刚好抓着他扔回了殿里,当场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老夫人没等她说完又哭。 阮青枝靠在屏风上等了半天不见她哭完,只得又道:“您也不用太难过了。虽然他的罪孽咱们每个人帮他死一万次都赎不过来,但这一回他自己主动去说出了真相,也算是将功赎罪了。有我和外公在,朝中那些老东西应该不至于揪住旧事不放,所以咱们家被抄家灭族算旧账的可能性还是不大的。等眼前的事了了,您遣散了相府去跟二叔三叔他们住也可以、撑着这个家等着皎儿皓儿他们长大了顶门立户也可以,都不是什么大事。” 老夫人住了哭声认真地听着,知道阮青枝是为这个家考虑过的,心里总算舒坦了几分。 但胸中还是免不了郁气不散,又向阮青枝怒声道:“你本来可以保住阮家的,但是你没有做好!” “是。”阮青枝坦然承认,“我本来可以做到,但是我不愿意。” 老夫人立时又要发怒。 阮青枝去打开了门,站在外面说道:“祖母心里难过,请自去我父亲的房里睹物思人,或者对着我的姨娘们哭、开祠堂对着我祖父的牌位哭。拿我出气就大可不必了,我自己也才刚刚死里逃生回来,没心情充当孝子贤孙来哄您老人家高兴。” 老夫人明明白白听见这番话,胸中气苦。 周嬷嬷怕老人家晕过去,忙好说歹说劝着人走了,路上看看天色快亮了,又忙喊人叫管家去买棺木。 相府的丧事,该操办起来了。 阮青枝转身回来,携云忙带着程虎他们提来了热水,弄得满屋子蒸汽腾腾。 等侍卫们退下去,伴月一边帮阮青枝解衣裳一边哭:“老夫人也太欺负人了!老爷是自己作死的,她凭什么来骂小姐!小姐都瘦……受了那么多苦了,也不见她关心一句!” 阮青枝跳进浴桶,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皱眉。 就算她确实没瘦,这死丫头也不用故意停顿那一下吧?没瘦怎么了?她又不是吃不起饭! 伴月意识到小姐不太高兴,心道果然是被老夫人伤了心了,忙又在旁边百般劝慰。 阮青枝听得昏昏欲睡,直往浴桶底下滑。 伴月一睁眼不见了小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伸手将她捞上来,又哭:“你看小姐都累成什么样了,回来还要受她们欺负!现在已经这样,今后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了,她们岂不是更要拼命作践!” “姑奶奶,”阮青枝无奈,“您安静点啊!除了你,这府里可没人敢欺负我了!” 伴月闻言立刻跳了起来:“小姐您可别乱说话,我哪敢欺负您,我是您的丫头啊!——只不知道我这个丫头还能当多久……我是老夫人送给您的人呢,万一老夫人不高兴了,没准就会把我收回去;又或者万一小姐跟厉王殿下的事成不了了……” “打住!”阮青枝呼地坐了起来,“什么事成不了了?!” 伴月听到此处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小姐,您也不用强颜欢笑,奴婢都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阮青枝大惊,“我都不知道!” 伴月抹了一把眼泪:“方才老夫人不是都说了嘛,小姐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不能做皇后了!这一阵子上京人都说,陛下已经不信凤命了,他替太子殿下选了王尚书的小姐做正妃,以后顺理成章就是皇后!” 阮青枝认真地听她说完,想了半天,越想越糊涂:“所以,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伴月愣了一下。 阮青枝一手扶着浴桶,一手伸出来摸她的额头:“这孩子,不是傻了吧?凌霜他娶谁做正妃,关我什么事啊?” 伴月从她手底下逃出来,自己想了一想,也嗤地笑了:“好像是跟咱们没关系哈,我是给气糊涂了!” 阮青枝重新躺回桶里去,闭上了眼:“你气什么?旁人在你跟前说难听的了?” 伴月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架势就知道没什么好话。 阮青枝没打算问,伴月已经自己说开了:“那些黑心烂肺的,你也不是不知道,看着咱们失势了,还能不趁机踩上两脚?这一阵子我们耳朵里可热闹着呢,说什么风凉话的都有,来来回回都说咱们殿下没机会了,还说都是小姐煞命害的他,还有人诅咒……” “别说了。”阮青枝拍拍水打断了她的话,又问:“你们是在哪儿听到的?府里?” 伴月想了想,点头:“府里说的比较多,外头反倒少一点。” 话未说完哗地一捧水泼到了她的身上,阮青枝站了起来:“这丫头是不是傻?府里有人说闲话是什么缘故你猜不到?这也值得生气!我看你笨死算了!” 伴月委委屈屈:“不是有句话叫‘关心则乱’嘛,我担心你,当然就……老夫人刚刚说的也没错,寻常百姓家都不肯娶‘丧妇长女’,何况如今不但夫人没了,老爷也没了……古往今来哪有无父无母的皇后!” “当然有啊!”阮青枝觉得这丫头莫名其妙,“哪个皇后的爹娘长生不老?人活到一定岁数都是要死的呀!” 携云拿了绒毯进来裹住阮青枝,叹道:“那不一样。小姐,虽说没有人能长生不老,但天家子弟娶妻都要看父母兄弟是否齐全的。先前咱们府里没有夫人,老爷还可以再娶一房充数;如今连老爷都没了,恐怕真的会很麻烦。” “我可没见过那样的规矩,”阮青枝摆了摆手,“我也不信那一套!皇家娶媳妇又不是娶老头子,他管人家父母全不全!夜寒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他还有什么脸去惦记江山?让他回西北去带兵当野人算了!” 携云拿她没办法,想了想忽然又笑了:“合着小姐是吃定了殿下了,倒是我们两个白担心!” 阮青枝走到软榻旁舒舒服服地躺下去,长舒了一口气:“还是在家舒服……谁让你们担心了?我一个人跑到大北边去冻成那样都熬过来了,你们两个在家呆着、有四个侍卫陪着你们,居然还活得这么累,亏不亏啊你们!” 携云搬了火盆过来帮她烘着头发,叹气:“就是在家里帮不上忙才担心呢。而且这段时间二小姐很不老实,林平他们一边盯着她、一边又要忙殿下交代下来的事,常常一整天都见不着人影,外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就更害怕了。” “阮碧筠还不老实?”阮青枝握着头发坐了起来,“她又做什么了?” 携云忙又扶她躺下,沉吟道:“看上去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就是经常去找那些世家的小姐们玩耍,今日赏雪明日游湖改天又弄什么赛诗会,三天两头不在家。一开始那些小姐们都嘲笑她,她也不放在心上,照样主动上门去跟人家示好,低声下气的时候都有。林安林平倒是每天跟着她,只是那些世家小姐们去的地方很多都戒备森严,他们也不是每次都能混进去。” 也就是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唯一不对的地方就是阮碧筠的性情变了? 阮青枝想了一阵,觉得不对。 阮碧筠不是那样的人。她的性子傲得很,即便一个人在家再怎么憋屈,她应当也不会为了寻一个玩伴而去向人低声下气的。 有阴谋? 携云伴月显然已经为这件事纳闷了很久,这会儿再重新去想,也仍旧想不出是哪儿不对。 主仆三人正在伤脑筋,忽然院子里有人吵嚷了起来。伴月忙出去呵斥,之后却急匆匆地奔回来,说是三小姐出事了。 阮素英? 阮青枝有些惊愕。毕竟阮素英这孩子一向老实,除了前阵子为栾玉棠疯过一次之外,她还真没有过出格胡闹的时候。 她,能出什么事? 伴月飞快地说道:“外头婆子哭着回来的,说三小姐昨天晚上不知怎的忽然闹着要去听戏,一整晚都没有回来。今儿一早褚姨娘带人去找,跑了三家戏班子都说昨晚根本没唱,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咱们三小姐!” 159.姐姐,咱们和好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昨晚全城一大半的百姓都在宫城外面蹲着,后来又发生了爆炸,全城惶惶不安,有心思听戏才怪了。 别说三家戏班子,她就算连找三十家,只怕也找不出一家唱的。 所以,阮素英到底去哪儿了? “昨天晚上忽然闹着要去听戏”这件事本身就不对。昨天中午百姓们就到城门去迎接西北军了,阵仗那么大,相府怎么可能不知道? 即便是寻常百姓,听见那么大的阵仗多半也能想到要出大事了,相府又怎么可能猜不到、怎么还敢放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自己往外跑? 这件事,从头至尾都透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阮青枝躺了回去,看着自己的头发在携云手中半干,眉头越拧越紧。 她不太爱操心阮家的事,可是这个阮素英又跟旁人不太一样。 那是个看上去很乖的孩子,偏偏跟栾玉棠又能扯上那么点儿关系。栾玉棠从前曾经对不住她,所以阮青枝对那个小姑娘既心疼又莫名地有些愧疚,总觉得做不到完全不关心。 当然,关心之外,还要再多一重提防。 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很豁得出去的,因爱生恨做出点偏激的事情来也不是不可能。阮青枝尝试着从阮素英的角度想了一些事情,发现她无论要恨栾玉棠还是要恨阮家,理由都是很充分的。 “不行,要去找!”她抬起头向携云急道,“不能让她在外面!” 携云忙道:“褚姨娘会派人去找的。咱们院里人少,这种事用不着咱们插手。” 伴月也在旁劝:“小姐就别操心了,既然她自己敢跑出去听戏,当然就该有本事照顾她自己。没道理为她任性,连累府中上下不得安宁!” 阮青枝又坐了起来,急得摇头:“不止是保护她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不要让她被别人利用了!你们派个人去栾家说一声,让栾玉棠不要出门;再跟府里说,多派人手去打听一下春月班和他们的对家,再去宫门口悄悄看一下情况!” 携云忙答应着去传话了,伴月便上前来接过了她的差事,小心地向阮青枝试探道:“咱们不是不管府里的事吗,怎么三小姐出事您又要管?” “我不怕她出事,”阮青枝忧心忡忡,“我是怕她害咱们出事。” 果然还是那个没心没肝的小姐。伴月松口气,放心了。 携云在外面打听了一圈消息回来,又向阮青枝禀道:“老夫人已经把府里的大部分家丁都派出去找人了,二小姐那里也派了好几个人。婆子们说,三小姐是独自一人出去的,在门外雇的马车,连个丫头也没有带。” “那就更不对了!”伴月急得拍巴掌,“大晚上的,相府千金小姐出门,连一个丫头也不带?这是去听戏还是去寻死?!” 阮青枝大惊,猛甩开头发呼地一下子又坐了起来:“让程虎他们也去找!重点看那些护城河、荷花池什么的,若有异常就干脆叫人打捞一下!” 人命关天,这事儿不能不重视了。 可是赶上朝野震动的关头,一条人命有时候又实在轻得不值一提。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来了,太子重伤瘫痪昏迷的消息传出来了,朝中损失多位重臣、宫中陷入一片混乱的消息也传出来了。 一夜之间,仿佛天都塌了。 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百姓们只从那些七拐八弯的亲戚口中打听到,说是太子埋火药炸了一座什么大殿,幸亏厉王殿下及时察觉到不对带了一部分人逃出去,否则满朝文武恐怕要尽数葬送在宫里。 所以,多亏了厉王殿下力挽狂澜啊。 百姓们勉强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想到皇帝没了,好些德高望重的老臣也没了,众人心里免不了还是要有几分惶惶。 尤其,宫门那里一直都没有人出来。 只看见几位年幼的皇子由嬷嬷们带着、戴罪的四皇子由侍卫们押着,年老的多病的或者假装多病的宗亲子弟们三三两两地进了宫门,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出来了。 宫门口扎堆的是那些官员的家眷和府中小厮们,一个个踮着脚伸着脖子向宫门内张望,心如汤煮。 他们只知道宫里死了很多人,却不知道死的是谁啊。偏偏又一直没个消息送出来,真要熬死人了! 众人百般打听着,终于确认了:除了凶神恶煞似的金吾卫之外,天明之前出宫的青阳郡主和她那几个侍卫,竟是唯一一拨从宫里走出来的人。 “所以,去向青阳郡主打听啊!”各家管事的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正互相约了要去相府,转眼却看见相府的管家带着一帮家奴的披麻戴孝赶过来了。 众人大惊:阮相没了? 虽然阮相这个人一直没什么用,但连他都没了、青阳郡主连他都没护住,可见昨夜的事该有何等凶险! 一霎时,各家管事的不约而同冲过来把相府的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询问。 相府管家万分无奈:“我们小姐只说老爷没了,让我们去定了棺木准备发丧……旁的事我们也不知道啊!” “那我们直接去问青阳郡主!”立刻有人高声提议。 相府管家正觉得无奈,却有个小厮高声说道:“我们大小姐不在家啊!三小姐失踪了,大小姐亲自带人找三小姐去了!” 众人闻言只得作罢,不免又是一番抱怨、一番唏嘘。 一位千金小姐失踪,在平时那就是天大的事,但如今可没人顾得上这个。众人异口同声都抱怨那个女孩子不懂事,早不失踪晚不失踪偏偏在这么个人命关天的时候失踪,耽误了大家去向青阳郡主打听消息。 没办法,各家都派出几个人到处去打听着吧,也许找到了那个什么三小姐,也就能找到青阳郡主了呢? 于是这样一来,街上又多了好些到处打听阮三小姐消息的人。 相府众人看得面面相觑。管家揪了揪胡子,回头去问先前那个小厮:“你刚胡说八道什么呢?大小姐什么时候去找三小姐了?” 那小厮搔搔头皮一脸憨厚:“我这不是怕他们都跑咱家去打听消息嘛!这会儿老夫人心里正烦着,要是知道了那么多人去找大小姐,肯定又要骂咱们不懂事!说不定大小姐心里也抱怨咱们,到时候咱不得里外不是人?” 管家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也就不再多问,仍带着众人挤到宫门口去等消息了。 相府这边,阮青枝好容易得空眯了一会儿,还没睡实落就听见伴月咋咋呼呼地跑了进来,急道:“小姐,又出事了!” 阮青枝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生气:“皇帝都死了,还能出什么事?不是跟你说过天塌了也不用叫我?” “可是,”伴月哭丧着脸,“……可是现在满大街都在说咱们府里三小姐失踪了,还说你去找三小姐,也失踪了!我是怕这个消息传到宫里去,殿下听到了还不知要多担心呢!” 阮青枝睁开眼,坐了起来:“怎么会有这种蠢话?这是谁传出去的?” “没人传啊!”伴月跺脚,“咱们的人一定不会乱说的,旁人又不知道程虎他们也去找人了,怎么会乱传成那样?我觉得这事有阴谋!” 阮青枝也觉得这事有阴谋。 阮素英不是贪玩的人。她偏选在这么个日子里跑出去失踪,让人想不怀疑都难。 主仆两人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阴谋到底是针对什么,干脆也就不再伤这个脑筋。阮青枝让携云和伴月把前一阵子做着玩的一些药丸药粉各往怀里揣了一些,自己也拿了几个瓶瓶罐罐带在身上,然后就要继续回去补眠。 没想到一转眼又听见说二小姐来了。 二小姐,那也是很久不见了。 阮青枝坐在床沿上看着那个低着头走进来的小姑娘,心里有些烦:“二小姐又有何贵干啊?” 阮碧筠一进门就哭了:“姐姐,三妹不见了,你知道吗?” 阮青枝摇摇头,打了个哈欠:“没听说啊,我刚在睡觉呢。——怎么不见了?” 阮碧筠哭道:“就是昨晚说去听戏,直到这会儿都没有回来……姐姐,三妹年纪小、性子又软,万一她在外面吃了亏可怎么好!” “是啊!”阮青枝感叹,“那么好的小姑娘怎么就丢了呢?越是讨人嫌的越不丢!” 阮碧筠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头埋得更低:“筠儿知道自己不讨姐姐喜欢。如果可以,筠儿也是愿意替三妹出事的。可是现在,姐姐,这不是咱们姐妹之间闹别扭的时候,咱们要先找到三妹呀!” 阮青枝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她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 阮素英不是个惹事的性子,但阮碧筠是。如果说这府里有谁有可能利用阮素英来为别人设陷阱,毫无疑问阮碧筠是第一可疑之人。 她做得出来。 阮碧筠被阮青枝盯着看了这许久,脸色越来越白,终于嘤地一声哭了出来:“姐姐,这会儿三妹有可能已经落到歹人手里去了,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我不担心啊。”阮青枝一脸漠然,“她落到歹人手里,又不是我落到歹人手里,我担心什么?阮二小姐,你是不是演戏太久了,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 阮碧筠擦泪的手微微一顿,之后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抬起头,眼中含泪:“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一开始,我确实是打算来找你报前世的旧仇,也确实对你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所以你恨我怨我怀疑我,我都可以接受。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姐姐,咱们的父母都没了,相府还是要靠你我姐妹同心协力,否则谁的日子都过不好。” 她的神情语气十分真诚,但阮青没有丝毫动容,只想打哈欠。 阮碧筠顿了一顿,擦擦眼泪又接着说道:“这段日子我也渐渐地想明白了:我确实处处不如你,你前世压着我、今生又压着我,并不是因为你想欺负我,而是我自己太不争气。姐姐,我不怪你了。” 阮青枝抬抬眼皮,翻了个白眼。 阮碧筠咬了咬唇角,眼泪又掉了下来:“姐姐,咱们和好行不行?如今我是真的已经活明白了,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父亲已经没了,如果三妹也出事,我真的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阮青枝想了想,拔出腰间尖刀递了过去。 阮碧筠不解,眨着好看的杏眼一脸疑惑。 “去吧。”阮青枝真诚地看着她,“活着本来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如果你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参透了人生的真谛,可以安心去了。” 阮碧筠看着寒芒闪闪的刀尖,吓得一颤:“你……你在劝我自尽?” “没有啊,”阮青枝一脸无辜,“不是你自己说活着没意思吗?” “姐姐!”阮碧筠大哭着,站了起来:“我是说如果三妹不能平安回来……” 阮青枝嗤笑:“阮素英能不能平安回来,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自己不想活就快点抹脖子,不要拖累别人!” “我没有,我没有!”阮碧筠哭倒在地上,“我怎么会害我的妹妹?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姐姐,你对我纵然有一百个误会,也不该在这时候跟我置气!咱们先把三妹救回来,然后你怎么教训我都可以,好不好?” 阮青枝眉头皱了皱,觉得这姑娘大概是疯了。 阮碧筠见她仍没有反应,一咬牙,跪着了:“从前的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姐姐,你就当今日来求你的不是我,是个小猫小狗……你开开恩,救救三妹吧!” 阮青枝没有惶恐避让。她不怕别人给她下跪。 阮碧筠跪了多久,她就坦然地坐了多久,直到阮碧筠自己受不住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姐姐,”阮碧筠擦泪再问,“您真的不肯救她吗?你那也是一条命啊!” “人在哪儿?”阮青枝问。 阮碧筠忙道:“落霞山红叶……” 话未说完她自己停住了。 阮青枝坐直了身子:“落霞山红叶谷啊?你怎么又选在那儿?这也罢了,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你自己去把人放回来吧,我就不去了。” 阮碧筠怔怔地坐着,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露馅了。 事先明明准备得很周全的,这件事怎么安排、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所有的事情都设想过无数遍的,怎么还没开始就让她说漏了? 都怪对方太阴险,居然套她的话! 阮碧筠恨恨地想了一阵,抬头冷笑:“你果然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没心没肝,亲妹妹的命在你眼里都一文不值!” “谁说我妹妹的命不值钱?”阮青枝皱眉,“很值钱啊,千金啊!可是千金万金又怎么样?她又不是我的!跟我没关系啊!” “好。”阮碧筠扶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你。你不救便不救吧,反正那贱丫头一心向着栾玉棠那个野种,过一阵子迟早是你脚下的狗,早死了早清静!”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脚步却很慢。 当然,大家闺秀嘛,走不快的。 她将要跨过门槛的时候,阮青枝终于开了口:“你等等!” 阮碧筠立刻顿住了,唇角露出一丝笑,没有回头:“怎么,姐姐舍不得了?” “不是舍不得。”阮青枝冷淡地道,“我是想说,尽量留她全尸,尸首也最好快点带回来,可以跟父亲一起发丧。这样一来咱们可以对外宣称她是甘愿为父亲殉葬而死,同父亲一起葬入祖坟、进祠堂受供奉。她赚个好名声,褚姨娘的日子也可以好过些……” “你!”阮碧筠忍不住转了回来,“人还活着,你竟然把她的身后事都想明白了!你果然狼心狗肺,做妹妹的自愧不如!” “妹妹谦虚了。”阮青枝笑道,“我的话说完了,慢走不送。” 阮碧筠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咚咚咚走了出去。 阮青枝忍不住站起来,隔着窗子喊:“你这样走路不对啊!动静那么大,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这一次阮碧筠没有理她,脚下越走越急,很快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林平闪身进了门:“小姐!” 阮青枝看见他,沉声下令:“即刻调集人手去落霞山红叶谷救人!还有,盯着阮碧筠!任何一个与她接触过的人都不许放过!” 林平立刻领命去办了,阮青枝转身砸了个杯子:“没人心的东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寻死!” 携云急急地从外面奔进来,问:“接下来怎么办?三小姐那边,咱们真的不去救吗?” 伴月皱了皱眉:“谁说不救?小姐不是已经派人去救了?” “可是,”携云迟疑了一下,“我以为小姐会亲自去看一眼的。” “我当然不去。”阮青枝又躺回了床上,“明知是陷阱我还跳,我傻啊?” 携云想了一想又笑了:“也是。这陷阱是针对小姐的,小姐不去,三小姐反倒更安全一些。” 这样想就对了。 阮青枝打个哈欠躺了回去,一把拽过被子来蒙住了头:“这回我真睡了,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叫我!” 伴月满口答应着替她掩好帐子,摇摇头转过了屏风:“看样子是真累坏了。咱们在这儿替她守着吧,别一会儿又有什么不长眼的来吵她睡觉。” 携云摇摇头,拉着她一起走出去,关上了门:“青天白日没什么好守的,一会儿你又忍不住说话吵醒了她!咱们回厢房去坐着就是了,这边有动静也能听得见。” 160.我没死过,想试试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这一觉睡得很沉。 以至于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身子沉重得好像绑了两块至少二十斤的大石头。 等等! 第二天早晨?! 阮青枝抬头看了看天色:是早晨无疑。 但她分明记得睡下的时候是上午,所以这一觉睡了几乎一天一夜? 这一惊之后,阮青枝立刻又发现了更加不对的地方:她睁眼看到的竟不是自己卧房里的帐子,而是一片乌沉沉的天空,以及几根光秃秃尚未发芽的树枝;她身下躺着的也不是温软的床铺,而是一块冷冰冰的大石头;至于身上的沉重感,倒不是真有人在她身上绑了石头,而是因为她的手脚已被绳索紧紧地捆住,半点儿也动弹不得了。 这是在唱哪一出? 阮青枝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大脑只记得自己确定无疑是在惜芳园睡下的,实在想不通一觉醒来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又一世了? 怎么可能! 这分明是阴沟里翻船,在自己家里被人给算计了! 想到这一层,阮青枝立刻心头火起。 还真是没完了!合着她这一世的劫就是该被人掳来掳去呗?而且这一次明显比前面几次更加过分!当她是猪啊还把四蹄都捆上? 阮青枝越想越气,正要挣扎起身,头顶上方却响起了一声冷语:“青阳郡主,您最好别乱动。您的身后是悬崖,虽只二三十丈高,跌得您粉身碎骨却已足够了。” 这个声音?! 阮青枝心里一沉:“阮素英?” 那人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过来,站到了阮青枝面前:“难得,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阮青枝看着她清秀苍白的一张小脸,皱了皱眉:“我当然记得你是谁,但你自己好像已经忘了。” “我没忘。我怎么会忘呢?”阮素英昂着头,在阮青枝面前蹲了下来,“我是相府一介小小的庶女,是你们的玩物罢了。十多年来我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还是逃不过你们的随手拨弄……我以为熬下去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我以为总有人能看得到我一个庶女也不是一无是处,没想到这又是你们设的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一定要揪着我往死里作践!” 她很激动,小脸渐渐地涨得通红。 阮青枝等她骂完,想了一想,摇头道:“你想多了。你一个小小的庶女,真的不值得我作践,更不值得我或者我哥哥费心思来算计你。” 两个“不值得”,气得阮素英的脸色更红了,眼圈里也终于有了泪。 阮青枝垂下眼睑移开了目光:“栾玉棠利用了你,你却迁怒于我,这种行为既愚蠢而又可恶,与栾玉棠当年为长辈的旧事迁怒于你是一样的道理。你一边恨他,一边又学他,可见你比他还要愚蠢、还要可恶。” 阮素英努力地将眼睛瞪大,撑着不肯哭。 阮青枝并未因此对她客气,仍旧冷冷地道: “我从未害过你,相反我一直在试图帮你、帮阮家无辜的人逃过这一劫。你要出气要复仇却不敢去找罪魁祸首,只敢将目标对准于你无害的我,可见你既不善良又不明智,欺软怕硬,蛮不讲理。” “阮碧筠才是那个最没心没肝的人,她连她的亲生母亲都敢杀,何况你样的庶妹。这次你帮她做事,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被她放弃,要么是推出去替她顶罪,要么是直接被她灭口。” “你这么蠢的人死了也不值什么,只可怜了你的姨娘和弟弟少不得要受你牵连。父亲用他自己的命向夜寒求来了阮家后辈的平安,在你这儿就要生生断送掉一半。” “夜寒的脾气不太好,我的仇他是一定要报的。我若出事,将来阮家少不得要彻底败落,说不定到最后一个都剩不下。父亲真是白死了,没想到葬送阮家的人不是他自己也不是阮碧筠,而是你阮素英。” “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也算是出息了,给阮家庶女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阮素英没等她说完已呜呜地哭了起来。 阮青枝也不劝慰她,只管自己在石头上躺得舒服,手指悄悄地拨弄着腕上的绳子,试图想法子把它解开。 这件事却并没有那么容易。阮青枝正在盘算能不能用身下的石头磨断绳子,阮素英忽然站了起来:“你刚刚说什么?父亲死了?!” 阮青枝点了点头:“死了。” 阮素英怔怔的,许久没有说话。 阮青枝看着她:“等过两天父亲的丧事办完了,族中必定会有人冒出来抢夺相府的家产。皎儿皓儿两个人都太小了,顶不起咱们这一房的门户,反而有可能被急于吃绝户的族中长老们下黑手除掉。咱们相府这一支要想活下去、甚至保住从前的风光,就必须有个人能镇住全族。祖母年纪大了,相府能挑起这个重担的人只有我。” “你?”阮素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什么时候了,你还做梦呢!” 阮青枝摇头:“我不爱做梦,但看来你的消息不太灵通。皇帝死了,太子废了,此刻在宫中掌控全局的是我的男人,厉王凌寒。” 阮素英的脸色终于变了。 阮青枝的目光追随着她,平平淡淡:“此刻你若是放了我,我可以放过你,这笔账只记在阮碧筠一个人的头上。” “不……”阮素英向后退了两步,神色变幻不定。 阮青枝知道她在犹豫——在“悬崖勒马”和“一不做二不休”之间犹豫。 “你也可以选择立刻把我推下悬崖去。”阮青枝看着她道,“但你要相信西北军中没有废物,你做的事瞒不过人。当然,你若愿意拉上你姨娘你弟弟还有整个相府为我陪葬,我也无话可说。” 阮素英又退了两步。 阮青枝见状暗暗地松了口气,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知道你是被阮碧筠蛊惑的。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不会怪你。” “你保证,绝不迁怒皎儿和我姨娘?”阮素英问。 阮青枝郑重地点了点头:“可以。只要我平安无事,我不介意向你们施舍我的仁慈。” 阮素英恨极了她的傲慢,但此刻这样的傲慢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没错。跟庶女相比,嫡女是高高在上的,她们当然乐于表现自己的宽容大度。 阮素英想了很久,慢慢地走上前来。 阮青枝被捆在身后的手狠狠地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偏在这时,旁边山坡上忽然响起一个喘吁吁的焦灼的声音:“你站住!不许动她!!” …… 而此时,相府之中早已经翻了天。 才搭起一半的灵堂没有人管,木料和白幡堆了一地。 地上还跪着相府所有的活人,包括双腿已不听使唤的老夫人和娇怯怯梨花带雨的阮碧筠。 面前站着的是一身黑衣的夜寒,面色有些发青,周身杀气腾腾。 “不知道?”他冷笑,“一个大活人在你们眼皮底下消失了,你们说不知道?” “殿……殿下,”老夫人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我们家三丫头也失踪了,外头人说,大姐儿是出门去找她妹妹去了。” “她没去。”夜寒冷冷道,“相府不是没有本王的人,你们不必在本王面前打马虎眼。” 老夫人吓得说不出话,阮碧筠便又抬头说道:“姐姐昨天是没出门,但也许今天去了呢?三妹两天没回来了,姐姐心里挂念也是人之常情!” “别跟本王玩这一套!”夜寒忽然伸手将她提了起来,“你是不是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阮碧筠脖子被他握在手里,又痛又怕,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林安林平二人从后面奔出来,禀道:“昨天阮二小姐说过,阮三小姐被她藏在了落霞山红叶谷。若是不出意外,郡主此刻应当也在那里,程虎他们已经去找了。” 相府众人听到这里齐齐惊骇,褚娇娘更是猛地向阮碧筠扑了过来:“三小姐是你抓走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阮碧筠无力躲避,结结实实被她抓了好几下,也无人敢拦。 这相府的尊卑之分,果然已经乱了套了。 夜寒一直提着阮碧筠,等她受够了惊吓才又狠狠将她扔回地上,沉声问:“是不是在红叶谷?” 阮碧筠只管哭,不肯回答。 旁边鸾音抬起头来,高声道:“厉王殿下不要听风就是雨吧?郡主走失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怎么能赖我们……” 话的尾音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却是夜寒挥剑斩断了阮碧筠的一根手指。 鸾音吓得杀猪似的狂叫,阮碧筠自己倒是愣了一下,直到手上剧痛钻心,她才也跟着用尽全力嘶声嚎啕起来。 夜寒的剑抵在了她的颈下:“别喊。本王不保证你能活着,但你至少可以自己选择死法。” 阮碧筠脸色惨白,死死地咬紧牙关,忍住了冲出喉咙的哭声。 夜寒看着她,再问一遍:“人到底在哪儿?” “红、红叶谷!”阮碧筠大哭道。 夜寒一脚踹开她,向林安道:“去红叶谷,让她带路!” 阮碧筠断掉的手指还在流血。她想哭闹耍赖不动,林平毫不客气地往她背上踹了一脚。 至此,阮碧筠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早已今非昔比。 她已经不是凤凰、不是某位皇子内定的正妃,甚至也不再是相府金尊玉贵的小姐了。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这一路上山的过程中,阮碧筠遭受了她此生从未想到过的冷遇。西北军的将士们恨不得走一步就踹她一脚,借以发泄他们无端被耽误了正事的愤怒;就连相府的人也故意想方设法刁难她、羞辱她,试图踩着她来向西北军示好。 阮碧筠一开始还哭喊两句,后来就渐渐地麻木了,被踢被打都不再出声,只管低着头咬着牙铆足了力气往前挪。 她是第一次知道山有这么高、山路有这么难走、料峭的春风吹在脸上有这么疼。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最贴切的一个词,叫“痛快”。 身上痛,心里才能更畅快。 是的,此刻阮碧筠心里很畅快。 前方弯弯曲曲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头的山路,此刻在她的眼里格外优美。她满心欢喜,迫切地想看到这条路的尽头、想看到这群凶神恶煞的人在绝望痛苦艰难抉择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 悬崖边,阮青枝远远看着山坡上跌跌撞撞往上跑的人,气得牙根疼。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她先前费了那么多心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说通了阮素英,这下子全都白费了! 此时阮素英的神情又冷了下来。她没有去解阮青枝身上捆的绳子,而是反手拔出了阮青枝腰间的尖刀,抵在她的颈下:“我知道你的本事很厉害,但是,一刀割断脖子也是会死的吧?” 阮青枝看着她,无奈:“你割我脖子干什么啊?放了我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嘛,大哥那边我去解释啊!我不会说你坏话的,我甚至可以跟他说是你救了我,行不行?” “不用解释,”阮素英咬牙,“我忽然又不想放你了。” 果然。 阮青枝心里急得什么似的,一时又猜不透阮素英的心思,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只得小心示弱,眼巴巴地看着她。 阮素英看懂了她的眼神,嘲讽地笑了一声:“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这时栾玉棠已经爬上了坡,十多丈之外又吼:“放开她!你敢伤她半分,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阮素英闻言冷笑,随后干脆坐在地上,手中尖刀离阮青枝的脖子更近了些。 “碎尸万段?你以为你之前给我带来的痛苦比碎尸万段还能差多少吗?”她低声喃喃,也不管栾玉棠能不能听到。 阮青枝却是能听到的。 以她一个千年老妖怪的心态,她觉得这些小儿女为一点情呀爱呀的小事要死要活的简直太可笑了。 不就是喜欢了一个骗子嘛,怎么就跟碎尸万段差不多了? 真是,小姑娘家家的没经历过生死,真不拿死当回事哦! 阮素英一抬头,就看见阮青枝唇角带着一丝笑、眼中似有怜悯,顿时气得她一股怒火上升,手中尖刀立时狠狠地刺了下去。 阮青枝无处躲避,吓得脸都白了。 “你住手!”栾玉棠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甩了过来,同时整个人发疯似的向前扑出:“我杀了你!” 阮素英被他这架势一吓,手中尖刀刺偏了,只在阮青枝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之后便碰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阮素英的手掌震得发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栾玉棠趁机将她扑倒,捉住她的手腕死死压住,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按到地里去。 阮素英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 阮青枝先是吓出一身冷汗,之后发现自己安全了,顿时又觉得哭笑不得。 这个不靠谱的大哥,发起疯来还真是挺吓人的啊。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仇”可就结得更深了,一会儿该不会要闹得你死我活的吧? 才想到这一节,果然就看到阮素英住了哭,猛张开嘴对准栾玉棠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栾玉棠没有呼痛,咬牙忍住了,慢慢地放开了阮素英的手腕。 阮青枝在旁看见倒是急了:“阮素英你是属狗的吗?还不快住嘴!” 阮素英死咬着不放,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 她像是大梦方醒一般,缓缓地松开了口,神情怔怔的,看着栾玉棠的眼睛。 栾玉棠却没有与她对视,第一时间就跳起来冲到了阮青枝身边,三下两下帮她割断了腕上的绳子。 阮青枝忽然脸色一变,猛一翻身躲过了栾玉棠手中的尖刀,整个人向前一跃一滚,狠狠地撞到了阮素英的身上。 正在走向悬崖、只差半步就要跌下去的阮素英失去了平衡,两个人本能地抱到一起向斜坡上滚了下去。 栾玉棠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看看刚才阮素英站的和阮青枝扑过去的位置,吓得跌坐在地上半晌没喘过气来。 阮青枝屈起手肘抵住地面很快就停下了翻滚,付出的代价是两只手肘都被磨破,血淋淋脏兮兮又疼又麻。 她咬了咬牙,仰头唤栾玉棠:“你过来一下,我腿上的绳子还没解开,站不起来!” 栾玉棠忙又提着尖刀过来帮她割绳子。 一番忙乱之后三人都坐了下来。阮青枝嘶嘶吸着气低头查看自己的手肘,阮素英神情木然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栾玉棠一会儿心疼地看看阮青枝,一会儿又警惕地看着阮素英,满脸含怒。 阮青枝叹口气:“哥哥,你误会了。三妹不是敌人,她是来救我的。” 栾玉棠微微一怔,之后却又哼地冷笑了一声:“救你?你以为我没看见她拿尖刀对着你的脖子?” “那是因为……”阮青枝急着想解释。 栾玉棠摆了摆手:“罢了,你愿意护着她,我不深究就是!如今你没有出事万事皆休,否则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阮青枝心里有些发急,一时却又不知该怎么把事情圆过去,只觉得十分无力。 她苦恼地想了一阵,干脆暂时丢开这个话题,转过头去看着阮素英:“你刚刚是要干什么?想死?” 阮素英死死盯着前面的悬崖,仿佛一直都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直到阮青枝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木木地开了口:“我没死过,想试试。” “我试过,挺没趣的。”阮青枝低下头,“一点都不潇洒、一点都不英雄气概、一点都不痛快。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报复不了自己,也报复不了别人。除了自己亲爹娘亲儿女会掉几滴眼泪以外,没有人会在意。” 阮素英皱了皱眉,转过脸来看着她。 阮青枝盯着面前的草芽,苦笑:“真的,你若想干件痛快的事散散胸中的闷气,不如试试跑一段路、对着山谷喊两嗓子,或者干脆找人打一架。无论怎么着,不要轻易选择死。死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我替你试过了,你就不要试了吧。” “你,”阮素英迟疑着,“……为什么要死?” “不是我自己要死啊,”阮青枝笑了一下,“人活着很不容易的。病痛、天灾、意外……有很多时候都是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就像这只蚂蚁……” 她皱了皱眉,捡起一块小石头碾死了一只蚂蚁:“你看,它原本只是出来觅食而已,但是它遇上了我这个恶人,无端地葬送了性命。对它而言一切都结束了,可是对这天地而言,什么都没有发生。它的伙伴们或许要过很久才意识到它消失了,而不在乎它的人依然不在乎它。” 阮素英跟着看了看石头上那一点痕迹,想了很久,忽然又抬头看向栾玉棠:“你觉得可惜吗?” 栾玉棠摇头:“跟我没关系,我为什么要觉得可惜?” “你!”阮素英呼地站了起来,“蚂蚁跟你没关系,那我呢?我跟你有关系没有?!” 栾玉棠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牙印,冷冷地道:“你活着,勉强可以算是我的半个妹妹;你若死了,那就是一团烂肉、一堆枯骨。我为什么要跟一堆枯骨有关系?” 阮素英咬住唇角,眼泪唰唰地往下淌。 阮青枝忽然露出笑容,凑到栾玉棠跟前看了看他的脖子:“要说没关系吧,其实也有关系。你看,这牙印这么深,恐怕一辈子都消不掉了,这就是做坏事的代价!” 栾玉棠皱眉。 阮素英看着他,忽然努力地翘起唇角,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这样也好,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栾玉棠想了想,伸出胳膊挽起袖子指给她看:“我手上的这两个牙印是七岁那年小狗咬的,手腕上这块疤是小时候淘气被师父拿烟袋锅烫的,手肘上这一道是那年后台里倒了架子划伤的……我确实都记得。” 言外之意:你的分量跟小狗小猫烟袋锅子也差不了多少。 阮素英觉得自己应该很愤怒,但不知怎的,此刻看着栾玉棠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忽然觉得很想笑。 才只笑了一下她又觉得不对,忙压下唇角,恨恨道:“你就只会欺负我!” “我没打算欺负你。”栾玉棠看着她,认真地道。 阮素英的脸色沉了沉,眼圈又红了:“是,你没打算欺负我,你只是在看我的笑话!那时候你一定觉得我既愚蠢又下贱,背地里没少笑吧?你确实没有做过坏事,你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犯贱、是我不知廉耻纠缠你……到现在,你看见我依然觉得很可笑,是不是?” “当然不是!”栾玉棠拧紧了眉头,脸色沉沉:“我笑你干什么?我满肚子仇恨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戏弄别人!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明白!那件事我准备了十几年,不甘心功亏一篑,又怕伤害到你,所以只能拖着……没想到你还是恨上了我,更没想到你竟不是报复我,而是要对我的妹妹下手!阮素英,我原不知道你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一个孩子!” 阮素英听到“又怕伤害到你”这一句,眼泪又下来了。 栾玉棠看着她,咬牙迟疑了很久,终于又叹口气把手伸了过去:“你若是还觉得没出气,可以再咬我一口。或者,你想打我也可以。但青枝是无辜的,你若再干这样的蠢事,我定不饶你!” 阮素英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久,啪地一巴掌拍了下去:“谁要咬你!都是土,脏死了!” 栾玉棠看看她的脸色,皱眉缩回了手:“不咬就算了。那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不许再闹,行不行?” “呸,谁爱跟你闹!”阮素英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数月来压在心里的那股闷气不知怎的就散了许多。 阮青枝在旁看出了门道,偷偷地掩口笑了。 笑完之后她忽然发觉脸上有些痒,顺手一抹却发现掌心里多了两只死掉的蚂蚁。 这一惊非同小可,阮青枝顿时寒毛倒竖:“这里怎么这么多虫!” 喊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还只是在抱怨这地方蚂蚁多,可是在她跳起来蹦了两下、却发现脚底下踩的地方全是蚂蚁之后,原先出于本能的惊吓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惊骇。 才初春而已,这破玩意儿怎么会有这么多的! 161.大姐,您哪位啊?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栾玉棠和阮素英被吓了一跳,也同时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的脚下却还好。只是放眼看看四周遍布这种黑乎乎的东西,任谁也会觉得头皮发紧。 阮青枝蹦了两下以为事情就过去了,没想到那些蚂蚁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一有机会就顺着她的裙角甚至鞋帮往上爬,防不胜防。 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改色的阮青枝,这会儿却觉得心也慌、腿也软,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跺脚、蹦高、乱跑,效果是有的,却始终不能完全甩脱那些小东西。 总有那么几只漏网之鱼越爬越高,于是阮青枝又不得不上手拍打,越发吓得魂飞魄散。 手上一忙,脚下必乱,越来越多的蚂蚁顺着裤腿爬了上来。阮青枝畏极生疑,总觉得那些细长的腿能穿透她的衣裳,踩得她腰上、背上又痛又痒。 栾玉棠和阮素英很快回过神冲上来帮忙,却也收效甚微,不但没怎么帮上阮青枝,反而累得自己也跟着遭了殃。 不久之后阮素英忽然高声哭了起来。栾玉棠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只急得冒汗。 “跑!往山下跑!”阮青枝一边乱蹦,一边扯着嗓子喊。 栾玉棠立刻会意,阮素英却已经顾不上听话了。她双腿僵住站在原地不肯再挪动,胡乱撕扯着自己的衣裳,哭喊:“它咬人!” “跑!”阮青枝尖声喊,“哥哥你背着素英,咱们跑出去再收拾!” 此时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栾玉棠只得往阮素英腿上重重地拍了两把,猛拽起她来甩到背上,看准山坡便往下跑。 阮青枝当然立刻跟上。 只是她一向怕虫,此时满地密密麻麻都是这种六条腿的小玩意,只看一眼就能吓得她魂飞魄散,别说落脚了,能保持不昏过去已经算是她十分坚强。 想找一处干净地方落脚更是不用指望的,此时这片山坡上已经是蚂蚁的海洋。 阮青枝将心一横,干脆抬起头来不看地面,跟在栾玉棠的身后糊里糊涂往下跑。 不料才跑出两步便一脚踩空,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向前飞了出去。 下一瞬当然是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 疼不疼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底下那种略有些硌人却又仿佛很绵软的触感。只一瞬间,阮青枝已觉得头脑中轰然炸开,整个人完全僵掉了。 栾玉棠飞跑之中听见动静,来不及回头忙问:“怎么了?” 阮青枝怕他停下来,忙喊:“没事!绊了一下,快跑别停!” 栾玉棠果然没有停。 阮青枝咬牙撑了起来,看见自己手上、衣服上大片大片黑褐色汁液混合着黑乎乎的东西,不由得胸中一阵作呕。 再加上昆虫特有的那种腥臭的气味一冲,阮青枝只觉得眼前发昏,怎么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这一会儿工夫,那些六脚的小怪物已经迅速地侵占了她的腿、她的背、她的肩、她的脸…… 阮青枝也终于明白了阮素英为什么会哭得那么厉害。 这些小东西,真的会咬人。 周身,每一处,四肢百骸同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之后令人发狂的麻痒迅速席卷全身,占据了阮青枝所有的意识。 这会儿再要拍打已是完全无用的了,阮青枝也无力多想,干脆抱头闭眼顺着山坡便往下滚。 五感几乎已经全部失灵。阮青枝心里想:这一世那么多艰险都熬过来了,总不会就是为了给她留个这么窝囊的死法吧?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蚂蚁也能杀人了?! …… 夜寒带人赶过来,远远看见情形不对,眼睛立刻红了:“阮碧筠,这是什么?!” 阮碧筠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笑了:“真好,正是时候。” 栾玉棠背着阮素英奔到队伍跟前,一头栽倒在地上:“总算……来得及。” 夜寒看清他背上的人不是阮青枝,气得一鞭子抽了过去:“来得及个屁!青枝在哪儿?!” 栾玉棠只强撑着向后指了指,之后便昏了过去。阮素英身子弱,更是早已不知昏过去多久了。 阮碧筠看着山坡,哈哈大笑:“殿下看得真准,确实来不及了!他们两个都这样了,那一个必定已经死得只剩骨头了——您可能不知道,这地方的蚂蚁,是能吃人的!” 夜寒目眦欲裂,看着山坡上乌压压的一片黑色,咬牙:“上去找!” 西北军将士半点儿也没迟疑,齐刷刷翻身下马,冲进了那片蚂蚁的海洋。 顺便把阮碧筠和鸾音凤鸣等人也都带了进去。 几个丫头一沾到蚂蚁便开始哭喊,将士们三下两下给塞住了嘴,全拖进去了。 阮碧筠没哭也没叫,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唇角却一直带着笑,毫不掩饰她的好心情。 这会儿夜寒却顾不得理她。 他已经看到了,就在栾玉棠跑下来的那片山坡上,一个黑色的人形在缓慢地往下滚。偶尔露出的一片衣角,正是阮青枝最喜欢的大红色斗篷。 夜寒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响,再醒过神时便发现自己坐在地上,阮青枝已经在他的怀里了。 他本能地解下披风在阮青枝的身上抽打着,发狂似的喊着她的名字,心中空空如坠深渊。 阮碧筠很快跟着来了,在不远处张狂地大笑。 西北军的将士们也奔了过来,有的试图帮着抽打阮青枝身上的蚂蚁,有的拿出水囊里的冷水浇在阮青枝的身上,有的提出了放火、下毒或者干脆把人扔到河里等种种办法,争论不休,却没有一策是即刻可用的。 阮青枝被冷水一激倒是恢复了几分清醒,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看夜寒:“我又死了?” “没,没死!”夜寒喜极而泣,“我来救你了!我们即刻离开这儿!” 说话同时他已起身将阮青枝托到了背上,背着便跑。 身后阮碧筠却高声大笑起来:“跑是没用的!你们跑去哪儿都没用,我在她身上下了药,她在哪儿,这些东西就跟到哪儿!” 众人确实早已注意到了阮青枝所在的地方蚂蚁最多,但他们一开始只当是这些鬼东西追逐食物的特性,至此才知道竟是阮碧筠搞的鬼。 “放我、放我下来……”阮青枝抓着夜寒的衣襟,急道。 夜寒不放,一边跺脚躲避地上的蚂蚁,一边还抽空拍打她的身上,半刻也不停。 他的意思,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他记得有条河离这儿不算太远。 阮青枝却不许他走。 她努力地维持着神情平静,看着阮碧筠:“你怎么做到的?我是神医,你……” “神医?哈哈哈……”阮碧筠笑得弯下了腰,“学过几天医术,就敢自称‘神医’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对付你,跟那个该死的糟老头子整整学了三年!那老东西一辈子的存货都在我手里呢,你真以为我对付不了你了?” “我知道你用毒的本领尚可,”阮青枝昏昏沉沉,“但是,我的医术也不弱。我确定你来见我的时候没有机会下毒。” 阮碧筠听她说罢,又笑:“你说得很对。姐姐,你对我真是千防万防,恨不得连我踩过的地都洗一遍,又因为我提议去救三妹,所以你连三妹都信不过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身边掏心掏肺的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忠心呢?” “我身边,”阮青枝咬牙,“携云伴月是绝对靠得住的。” 阮碧筠抱着肚子,笑得坐倒在地上:“携云?伴月?哈哈……姐姐,如果她们两个靠得住,又是谁帮我用药汁浸泡过你的衣服、送到你跟前还体贴地帮你穿在身上的呢?” “她们……”阮青枝渐渐已无力支撑,眼睛都睁不开了。 “别说了!”夜寒咬牙,“咱们先离开这儿!” 阮青枝看看他腿上渐渐洇开的“墨迹”,摇摇头:“没用的。这东西满山都是,跑得也不慢……我总不能把它们带回城里去。” 阮碧筠在旁听见又笑了:“姐姐还真是一如既往,既善良又明智。真不枉我把这一招留到现在才拿出来!怎么样姐姐,眼看就要功德圆满了,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的滋味,不好受吧?” “是,很不好受。”阮青枝诚实地承认了,然后拍了拍夜寒的肩:“放我下来。” 夜寒不肯。 阮青枝咬牙:“快点放开我,我有办法!我快撑不住了!” 此刻夜寒只想背着她竭尽全力往外跑,但既然阮青枝坚持,他略一踌躇还是狠心将她放了下来:“你……” 没等他开口说话,阮青枝已经开始解衣裳,同时向西北军将士喝道:“都转过去!” 只一瞬间,将士们已同时背转身。山坡上静得只能听见蚂蚁唰唰爬动的声音。 阮青枝三下两下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尽数扯了下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阮碧筠呆了一呆,之后顿时红了脸尖声叫:“阮青枝,你果然够无耻!青天白日荒郊野外的,你竟然敢脱……” “我怎么不敢脱?”阮青枝嗤了一声,“我生下来就是光溜溜的,哪里可耻了?你知耻,你裹着一身皮袍子出世的啊?” 阮碧筠有些不解,想了一想才又大怒:“你骂谁是畜生呢?!” 阮青枝不答话,捡起自己脱下的衣裳狠狠地丢了过去:“你的杰作,还给你!” 此前阮碧筠身上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全靠一肚子高兴才能撑住不哭不喊。此刻看到阮青枝的衣服扔了过来,她像是遇见了洪水猛兽,立时用尽全力尖叫起来。 夜寒迅速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了阮青枝,之后转身奔过去拎起阮碧筠,二话不说将阮青枝脱下的衣裳都罩在了她的身上,所有的衣带都给系成了死结。 阮青枝哈地笑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阮碧筠眼看着大片大片的蚂蚁掉头朝她的方向涌过来,吓得打滚哭喊:“都别过来!你们是我养的!我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这些瞎眼的东西……连你们也欺负我!” 夜寒弯腰抱起阮青枝,转身便走。 阮碧筠猛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休想走!我死了你们也别想活!我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让骊珠那个贱婢魂飞魄散的,就是要死,我也要拉她一起!” “骊珠”这个陌生的名字使得夜寒皱了皱眉,阮青枝已睁开了眼。 阮碧筠拽着夜寒的衣角撑起半边身子,看着阮青枝尖声叫:“骊珠仙子,你高高在上、你祥瑞之身,你没有想过这九世尘劫会毁在我的手上吧?我一介散仙用尽了所有的手段、耗尽一身修为混进轮回台得来这一世,就是为了告诉你,不要仗着身份高就肆无忌惮把旁人踩在脚底下!即便我是个不入流的小仙,我也是有傲气的、我也是不好惹的!” 夜寒想了想,抬脚狠狠地向后一甩,将她踹了出去。 阮碧筠摔在一块石头上,却仿佛也不觉得疼,仍盯着阮青枝嘶声吼:“骊珠贱婢,当年我就说过一定会让你后悔的,如今我做到了!你就只管哭吧,如今你后悔也无用……” “你做到个屁啊!我后悔个屁啊!”阮青枝也用了所有的力气对她吼,“大姐你谁呀?什么散仙,你是蚂蚁成精还是耗子成精啊?我他娘的平时一脚就能踩死十来个散仙,我知道你是哪块地里的蚂蚱啊我就后悔?你想看我后悔,总得先告诉我咱俩到底有什么仇吧?” 阮碧筠听见这个意外的回答不禁一呆,蚂蚁撕咬的刺痛瞬间占据了她的心神,使得她整张脸瞬间变得狰狞。 阮青枝见状便拍拍夜寒的肩,低声道:“走吧,去找河。” 夜寒二话不说抬脚便走。 阮碧筠在地上爬着,急得喊:“你一定记得的,你不可能不记得!你再好好想想,我是你前世进宫第一天遇到……” 她的话还没喊完,夜寒已扛着阮青枝奔出十几丈开外了。 阮碧筠想起身去追,身子却早已麻木,再也站不起来。鸾音凤鸣几个丫头先前被西北军将士们按在地上那一会子,早已经被蚂蚁啃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刻西北军将士们一阵风似的奔下山坡跑了,只留下这边主仆几人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中翻滚、哀嚎,生不如死。 “阮青枝,骊珠,你……你该死!”阮碧筠用了仅剩的力气在地上翻滚扑打,口中喃喃地骂,“这一世毁不掉你,我还有下一世……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迟早有一天让你灰飞烟灭……我就不信,在人间你是祥瑞之身,在瑶台难不成也能让你事事如意……” 西北军众人脚程快,用不得一时半刻便已奔到了山坡下面,与先前留下看守马匹的人会合到一处,各自在身上拍打了一遍,然后互相搀扶着上了马。 夜寒看着山上黑沉沉的那一片,咬了咬牙:“放火,烧山!” 马背上这些东西原是齐全的,众将士很快就点起了十几支火把,骑马散开隔得远远的将火把扔了出去。 地上干草、枯枝和千千万万只蚂蚁同时燃烧起来,火苗从十几个不同的角度飞速蔓延,沿着山坡一路往上。 难闻的焦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远远的似乎还能听到阮碧筠主仆几人的哀嚎尖叫。 “走吧!”夜寒率先拨转马头。 众将士一声不吭跟上,策马直奔进山火烧不到的谷中,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条河,连人带马一起冲了进去。 先前一直都在忍着,直到此刻被冷水裹住身子,众人才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痛快的欢呼。 阮青枝也被水激得清醒了几分,抬头看看栾玉棠和阮素英都在身边,她就放心了。 夜寒用手掬起河水在她的脸上轻拍,急问:“你觉得怎么样?” “难受。”阮青枝无助地将自己贴在他的身上,又闭上了眼:“也不知道那东西有毒没毒,疼起来要人命啊……” 夜寒先前已看过她身上,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这类虫子咬人都会带些使人发麻发痒的毒,这种伤遍布全身的时候痛苦可想而知。 他自己只腿上被咬得厉害些,已觉得双腿不太敢落地,何况阮青枝伤成这样! 夜寒越看越是心疼,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加倍小心地闷头帮阮青枝清理着身上可能残存的蚂蚁,每一处都不肯放过。 阮青枝也没有力气逞强,老老实实任他摆弄,乖得不得了。 直到,夜寒自己意识到不对。 他抬起头来,脸腾地红了:“你……” 阮青枝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夜寒飞快地移开目光,背转身去:“清理得差不多了。你是先上去还是在水里泡一会儿?” “我上不去。”阮青枝委屈巴巴,“我帮你弄好,然后你抱我上去。” “不用不用!”夜寒慌忙躲开她的手,“你哪有力气帮我!我自己收拾,你等着我!小心扶着岸边,别滑下去!” 阮青枝答应了,看着他的后背,吃吃地笑:“你害羞了。” 夜寒没答话,低头往水里一钻,再出现时已是在两丈开外。 阮青枝可没有力气跟着游过去。 再看看夜寒此刻所在的位置已经离将士们不远,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黑黝黝的肩膀,她顿时觉得有些扫兴,忙背转身去,踩着河底的卵石慢慢地向上游走了两步,以示自己非礼勿视君子之风。 只是,听着身后的水声,阮青枝心里仍不免深为遗憾:夜寒那个傻子,恁害羞做什么呢? 这么“不得已”的时候居然还要避开,害她没得看…… 好像她吃亏了?! 阮青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宽大得不像话的袍子,心里可委屈坏了。 这时身边有水声响,阮青枝以为夜寒回来了,忙转过身,却见是阮素英怯怯地走了过来。 “姐、姐姐……”阮素英低着头轻唤。 阮青枝叹口气又闭上了眼,问:“你还好?” 阮素英嗯了一声,道:“先前我吓昏过去了,伤得不厉害。倒是……他,两条腿全肿了,鞋都穿不上。” 阮青枝皱了皱眉:“他是哥哥,照顾妹妹是应当的。” “我知道,”阮素英忙道,“我不会再有别的念头了。他……哥哥虽然怀疑我、怨恨我,却始终没有抛下我,我就知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还恨吗?”阮青枝问。 阮素英忙摇头,见阮青枝没睁眼,又低声说道:“再也不恨了。我只是怕你会恨我……这次害得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打死我都不为过。” 阮青枝想了一刻,叹道:“罢了。你也是被阮碧筠蒙蔽利用了,怪不得你。我这人很懒的,不爱记仇。” 阮素英擦泪笑了,之后又低声道:“你不爱记仇,是因为有仇当场就报了吧?你比我聪明,更比我有本事。你一眼就看得出这件事是二姐姐的圈套,我却是在差点死掉的时候才明白她根本没有给我留活路。你说的没错,她从未当我是姐妹、是同伴,她只当我是她手中的刀、是她杀人的毒药,用过以后即刻就会销毁的。” 阮青枝迷迷糊糊地听着,点头:“以后不理她就是了。” “以后……”阮素英想到刚才那片蔓延的山火、想到她隐隐听见的那几声凄厉的嘶喊,脸色微白,没有说下去。 有些人,是不配拥有“以后”的。 162.本王下得了手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虽然相府在办丧事,但阮青枝一行人回来的时候还是惊动了全府上下。 老夫人亲自带着儿孙们跪迎出来,诚惶诚恐。 栾玉棠过门不入一个人骑马走了,跟他同乘一骑回来的阮素英顿时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却顾不上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先被褚娇娘抱着哭了个天昏地暗。 夜寒谁也没理,抱着阮青枝径直回了惜芳园,留下西北军众将士接受相府的招待。 相府中人还算有点儿眼色,看了这阵仗就知道这次的事不小,谁也没敢不识趣跟过来聒噪。 当然惜芳园中还是免不了一阵忙乱。 携云伴月两个人看见阮青枝昏迷不醒地被抱回来,吓得什么都不会了,一前一后瘫倒在地上,只会哭。 夜寒也没指望她们,自己去翻箱笼找出衣裳来帮阮青枝换了,照阮青枝事前说的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熏香点上,之后又出门吩咐程虎点火盆来。 这些都收拾好了,夜寒自己也去换了干衣裳,回来才看见携云伴月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扑到床头,哭得跟天塌了似的。 “你们,让开。”夜寒脸色不善。 伴月赖着不肯走,携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退后半步跪了下来。 夜寒坐在床边冷冷地审视着她们两个,问:“你们在这里守着,人是怎么被带走的?” “我们在厢房!”伴月大哭,“昨天白天都好好的,小姐一直在睡,我们以为她太累了就没忍心叫她,谁知夜里忽然就不见了!” 夜寒看向携云,后者却不辩解,俯伏在地上只管抹泪。 伴月见状哭得越发厉害:“你也不用骂我们!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跟着一起陪葬就是了!” “你们,”夜寒咬牙,“也配?” 伴月呆住了,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旁边携云却第一时间发现阮青枝醒了,忙又起身扑了过来:“小姐……” 阮青枝睁开眼,看着她笑了笑:“怎么眼睛都哭肿了?” 携云抹了把泪:“还说呢,你自己整张脸都肿了!” 阮青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纠正道:“是全身都肿了。阮碧筠养了一山的蚂蚁,一只就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咬人可疼了。那些东西的嘴很厉害,夜寒若是再晚去一刻钟,我可能就被啃得只剩骨架了。” 携云吓得脸色煞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阮青枝安抚地攥了攥她的手,又笑:“你别怕呀。蚂蚁啃过的骨头很干净的,没有血,不脏。到时候你和伴月把我捡回来,埋在咱们院子里那棵梨树下面。等我知道了是谁害我,那堆骨头就一根根从土里钻出来,去找仇人算账……” “别说了!”携云发出一声尖叫,吓得浑身都在抖。 伴月却作势在被子上拍了两下,气道:“弄成这样了还不正经!你吓唬我们两个干什么?你要找二小姐报仇还用变成厉鬼啊?你就一顿鞭子打死了她,谁敢说你什么?你要是不怕脏,把她凌迟了都行!” 阮青枝摇头:“凌迟不行啊。凌迟最多才三千多刀,我被蚂蚁咬的这一身差不多能有三万多口了,算账还是我亏啊。” 伴月闻言愈发气得瞪眼。 阮青枝看着她笑了:“别气。我和夜寒把阮碧筠扔到蚂蚁堆里去了。她那一身肉啃干净,差不多要三百多万口,所以我没亏。” “死……二小姐被蚂蚁咬死了?”伴月的脸色也白了。 阮青枝点了点头:“当然啊,她对我那么狠,我怎么可能放过她?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小姐是好人。”携云哑声道。 阮青枝看她一眼,之后很快移开了目光:“好人更是要恩怨必报的。有人存心害我,我不能放过。如今菁华院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所知道的就还剩下了一个。” “谁?”伴月抬头问。 携云双手攥着被角,也抬起头来,却意料之外地撞上了阮青枝的视线,吓得她打了个寒颤,险些摔倒。 房中静了一刻,阮青枝终于开了口:“携云,你想怎么死?” 携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伴月愕然:“小姐,你在说什么?携云怎么了?” 阮青枝闭上眼,叹了口气:“我也想问携云怎么了。我自认不是个凶狠不讲理的主子,你有什么难处不能跟我说?为什么要帮阮碧筠做事?她连亲生母亲都能下手,你是怎么敢信她的?” 伴月看看阮青枝,再看看携云,整个人有些发懵。 携云垂着头瘫坐许久,最终还是抬起了头:“小姐怎么知道是我?也许是伴月呢?” 伴月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携云!你有良心没有?我一直当你跟我一样,我一直当咱们三个人都是一条心……如今你害了小姐,还要赖到我头上?你的良心被二小姐给吃了?!” 携云没理她,仍看着阮青枝:“小姐。” “怎么,你原本以为阮碧筠会帮你保守秘密吗?”阮青枝问。 携云一呆,之后慢慢地又蔫了下去。 “我知道二小姐靠不住。”她喃喃地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怎么叫‘没有办法’?”伴月气得一把将她从地上薅了起来,“你有什么难处不能来跟小姐说?难道二小姐能做的事,小姐就做不到不成?你不会到现在还相信二小姐才是真凤命吧?!” “我不管她是不是凤命,”携云猛然抬起头,“我只知道是她救了我的命!当年我已经快要死了,我娘也快要死了,是二小姐给我们家钱、帮我们请了大夫……治好了病,二小姐就劝我娘说,姑娘大了,不能要饭过一辈子,不如送到阮家当几年丫头,一年能攒下一二两银子,家里过日子紧着点就够用了;若是在主子跟前得脸,说不定放出来的时候还能赏一大笔嫁妆……” 伴月气得一把揪住她的耳朵,咬牙拧了下去:“你倒不惦记嫁妆,你惦记的是主子的命!” 携云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却硬是忍着一声也没吭,只是落泪:“我的主子不是大小姐!当初二小姐指点我娘拦下老夫人的轿子把我卖进了府,那时就说过的,我虽是老夫人的丫头,私下里却只听二小姐的!” “你,”伴月放开了她的耳朵,顺手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真是一条好狗!” 携云没躲,生生受着一声不吭。 阮青枝默默地想了许久,问:“她当初救你们家,用了多少钱?” “八两。”携云低声道。 “老夫人买下你,用了多少银子?”阮青枝再问。 携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本来不值钱的。老夫人看我娘可怜,好心给了二十两。” “二十两够买四个你了!”伴月冷冷地道。 阮青枝睁开眼,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后来你爹娘还会生病、还会没有饭吃,之后却是老夫人那二十两银子救了他们的命?老夫人同样也可以说是你们家的救命恩人,你为什么只认阮碧筠一个主子?” 携云闷头想了一阵,咬牙道:“若没有二小姐,就没有后来了。” 这也是个理儿。 阮青枝认真地思忖许久,竟然觉得这丫头做得对。 阮碧筠是凤命嘛,就像戏台中央光芒万丈的主角,这样的人就是很容易通过一次次不经意的善举,收获一大票忠心耿耿的下属或者奴才的。 说起来,还是因为她来错了,毁了这一段投桃报李的佳话。 “真是对不住。”阮青枝道,“如果没有我,你本来可以做个好人。” 携云抬起了头。 伴月在旁边哼地冷笑了一声:“屁咧!她从一开始就是被二小姐骗来府中做奸细的,怎么当好人?如果没有小姐,说不定那次被派去给老夫人下毒的就是她了!是非善恶都分不清的蠢货,怎么当好人!” “罢了。”阮青枝摆摆手止住了伴月的骂,“不必再提了,你去箱笼里拿二百两银子来。” 伴月不明白,坐在地上没有动。 阮青枝摆摆手催她去,又看着携云:“我自己还没嫁呢,你的嫁妆我就不替你操办了。这些年你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拿二百两银子,也算咱们相识一场的情分吧。” 伴月听到这句,立刻把刚拿出来的银子又扔回了箱子里,回头冲着阮青枝吼:“你还给她钱?你都差点死在她手上!二百两银子你要是赏给她买棺材用,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你若是让她活着拿这些银子,我第一个不答应!我一个钱都不会给她!” 吼完这两句,她又咚咚咚走了回来:“你刚才不是还问她想怎么死吗?怎么她卖了几句惨,你就又心软了?不但要放她,还给她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我跟你说,你不杀她我不依!你下不了手,我来!” “那好,你来吧。”阮青枝摸出尖刀来丢给了她。 伴月下意识地接住,铮地一声拔了出来,之后却迟迟没有动。 这件事,嘴上说说很容易,可真要下手…… 她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怎么能这样!携云,小姐对咱们那么好,你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携云伏在地上只管落泪,不答话。 阮青枝转头看着伴月,叹道:“你看,你也下不了手。所以除了放她走还能怎么办?” “本王下得了手!”夜寒在旁边冷声道。 阮青枝被他吓了一跳,呼地坐了起来:“你怎么还在这儿!” “不然我应该在哪儿?”夜寒无奈地上前来扶她躺回去,“一个丫头的事这半天没处理完,倒先把我忘了?” 阮青枝眼巴巴看着他,很委屈的样子:“我这不是心里难过,不好处理嘛!” “再难过也要快刀斩乱麻。”夜寒冷冷地道,“在我们西北军,犯了错就要军法处置,该打打该杀杀,不管先前是多好的兄弟、也不管先前有多大的功劳。” 携云跪在地上哭道:“你用不着为难,是我对不起你,我甘愿受死!” 伴月闻言立刻把尖刀扔到了她面前:“甘愿受死就快点自己解决啊,假惺惺在这儿哭什么呢?” 尖刀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携云伸手捡了起来,哆哆嗦嗦的,果然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小姐,”她声音嘶哑,“我一直很想当个好丫头的,可惜不行……如果有下辈子,我再来一心一意服侍你吧。” 说罢,她果然手上用力,尖刀狠狠地刺了下去。 伴月吓得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之后却没有看到鲜血四溅的场景,只听到当啷一声巨响,那尖刀落到旁边桌上,砸碎了一只无辜的茶碗。 携云揉一揉自己被踢得生疼的手腕,茫然地仰起头来,看着夜寒:“殿下……” 夜寒缩回脚,回头看向阮青枝,一脸无奈。 携云冰雪聪明,见状立刻就明白了,伏地痛哭起来:“奴婢多谢小姐仁慈,但是……但是您不必如此,奴婢当真是甘愿受死的,心中绝无怨言!” “既然没有怨言,那就更不用死了。”阮青枝叹气,“我挺怕死人的。你若是死在这里,这屋子我也不用住了。” “那,”携云迟疑了一下,“奴婢到外面去……” 阮青枝摇摇头,长叹一口气:“罢了。携云,我说看在咱们前面那些年情分上饶你,是真的相信咱们还有情分。你跟了我快七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下手。我先前瞒着府里卖画过日子、偷偷念书学东西的时候,只要你多事去向阮碧筠透露一声,我的结果可能就不是如今这样了。” 携云缓缓地抬起了头。 阮青枝看着她:“这不是阮碧筠第一次命令你做事吧?我的记性不太好,但此时回头想想,我仍然只记得你为我受过许多苦,不记得你何时曾害过我。” 携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伴月想了想,上前揪住携云的衣襟,也跟着哭了:“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咱们先前不是都说好了一辈子相依为命的吗?那些年没有饭吃的时候,你饿得路都走不动,还要省下一半饭来给我;夫人和二小姐常来找茬,咱们两个挨了多少打!那次你被打断腿瘸了一年多,到现在左脚还不能久站……这些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携云抬手擦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青枝躺回枕上,沉声道:“阮碧筠真的已经死了。你心里还藏着什么事都说了吧,别逼我用你的家人威胁你说实话。” 携云闻言哭得越发厉害了。 夜寒在旁不耐烦,沉声道:“你主子带一身伤回来,药也不吃、觉也不睡,受着多大的罪在等你说实话,你就非要这么折磨她?” 携云慌里慌张地擦了擦泪,起身扑到阮青枝床前,又大哭:“不是二小姐让我害你的,那人是个神仙……” 阮青枝皱起了眉:“哪来的神仙?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携云哭道:“我亲眼看着那人驾云从天上下来的!他说他是天上的司命神君,给我看了一个簿子,说你确实是祸国殃民的煞命,如果让你主了凤印,天下百姓必定遭殃!他说要救天下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你在拿到凤印之前死掉,让凤印回到原主手里……我不敢跟你说这个,怕你难过……还不如让你恨我……” 阮青枝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携云擦擦眼睛,又道:“司命神君还说,真正凤命之人是不会死的。我想既然不会死,不如就试试……” 阮青枝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如今我没死,阮碧筠却死了。你怎么想?” 携云摇摇头,一脸茫然。 伴月气得一脚踹在她的肩上:“你个蠢蛋!你被人给骗了!哪有什么神仙,那个‘司命神君’肯定是二小姐让人假扮的!” 携云看着阮青枝,眼巴巴的:“可你先前说过你确实不是凤命,你怎么也能处处逢凶化吉?二小姐她是凤命,可她却死了,是不是……真的没有神仙?神仙杀不死,这种说法是骗人的?” “神仙,”阮青枝闭目苦笑了一下,“也许是有的。但你见到的那个不是,阮碧筠也不是。没有任何一个真的神仙会随便给凡人看什么簿子,司命神君尤其不会。他管的便是六界的命数,又岂敢向凡人泄露天机。” 携云怔怔的,想了很久,之后眼泪唰地又淌了下来:“所以,我是被人骗了?小姐没被坏人害死,倒差点被我的蠢害死……” 阮青枝沉吟片刻,叹道:“你倒也不是蠢。任谁看到有人腾云驾雾仙气飘飘,都会很容易上当的,只能说是阮碧筠太狡猾吧。” 携云闻言忙又坐起:“是,那个人怎么会驾着云走路,又怎么会当着我的面飞走?” “根本没有那么个人!”阮青枝叹道,“你忘了阮碧筠会用毒了?你或许只是中了一点瘴毒,产生了幻象罢了。” 携云张口结舌,怔忡许久之后,又伏倒在床沿上嚎啕大哭起来。 阮青枝叹口气,向伴月道:“先扶她回去躺一躺吧,多余的话都不要说了。” 伴月没有多言,用力抓住携云的胳膊将她拽起来,拖了出去。 夜寒转过来坐到阮青枝的床头,皱眉:“你还敢用她?” 阮青枝想了想,叹道:“原本我以为她是被阮碧筠收买了。若是那样,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用她。” 所以现在是觉得还能用了? 夜寒也说不出什么来,默默地想了一阵,之后干脆又站起身,去桌前拈了张纸:“先别想那些了。你有没有什么消肿止痒的药方,赶紧说一个,我让人熬了来给你喝。” 阮青枝摇头笑道:“蚊虫叮咬最好用药膏,我抽屉里还有一小盒,你帮我分一半给栾玉棠,剩下的给阮素英送去吧。” “你自己呢?”夜寒皱眉问。 阮青枝笑道:“我自己先吃一粒止疼的,肿不肿的你先将就着看吧。反正事到如今,你再嫌弃也不能退货了。” 夜寒又好气又好笑,呸了她一声之后又莫名地觉得脸红,站在桌旁久久没有动。 阮青枝知他脸皮薄,只得又转移话题,说了一个清热解毒的方子让他写下来交给下人去熬。 才把用药的事安顿妥当,宫里又有人找了来,说是朝中有事等着夜寒去处理了。 阮青枝立刻紧张起来:“宫里……” 夜寒忙道:“宫里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杂事多些。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安静在家养伤就好!” 阮青枝乖乖地应了,看着他衣带生风地走出去,不由得皱起了眉。 走得太急了点吧? 163.大小姐的前程,悬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一朝遭逢巨变,宫中必定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可是阮青枝既没有来得及向夜寒打听,也没有顾得上替他担心。夜寒走后没多久,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中间仿佛有人来给她喂药,又隐隐听到伴月的哭声,还有许多脚步声在床前来来回回,阮青枝一直没有醒。 再睁眼时房中已经点了灯。随着伴月的一声尖叫,凝滞的空气瞬间鲜活了起来。 阮青枝皱眉,无奈:“怎么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 伴月转回来,拍着被子哭道:“你还有脸抱怨我!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让人省心呢!” “我明白了,”阮青枝看着她笑,“原来你不是心疼我差点死了,而是恨我差点连累你死了!” “呸!”伴月没好气,“谁心疼你?我当然是怕你连累我!你快别笑了,难看死了!” 阮青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容未收:“难看也要笑啊,高兴嘛!除非你这会儿忽然告诉我阮碧筠又活过来了,不然我是非笑不可的!” 伴月顿了一顿,抿紧了唇角。 阮青枝立刻紧张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她该不会真的活过来了吧?!” “没有,”伴月回头向门口方向看了一眼,“老夫人已经派人去把尸骨收回来了。说是几个人都只剩了骨头,又被火烧得发黑,也分不清哪具是二小姐的,只能一口棺材都装了。” 阮青枝听得怔怔,许久才叹道:“真死了啊。” 这一世得知有个阮碧筠乱了她的命数,她是很烦的。但此刻确知阮碧筠已经消失了,她却又觉得有些失落,仿佛日子忽然变得无聊了起来。 伴月没给她机会伤春悲秋,说完这件事立刻又指了指门外,禀道:“褚姨娘和二少爷在外头跪了一天了。我也劝不走她,你看是不是要见见?” 阮青枝想了想,点头。 伴月立刻出去把人叫了进来。阮青枝歪在枕上抬头向外看,见那母子二人一进门就跪下了。 “怎么回事?”阮青枝问。 褚娇娘伏地哭道:“三小姐犯下了天大的错,妾身原是没脸来求见的,只是如今相府眼看着就要倒了,老夫人偏又赶在这时候生病……大小姐,相府只能靠您了!” “祖母病了?”阮青枝皱眉。 褚娇娘擦泪:“是。前儿听说老爷没了以后就开始不思饮食,如今收了二小姐的尸骨,免不了又要哭几场……听周嬷嬷说已经昏过去好几回了,大夫们都没有法子,只说要开解她放宽心,吃药是没用的。” “这样啊,”阮青枝往枕上靠了靠,“那是该劝她老人家放宽心。” 褚娇娘连连称是,又道:“眼下老夫人病着,众人心里不安还是小事,最难的是府里无人做主,老爷的丧事操办得很不成样子。照理说这也不是妾身该管的事,可是老爷体面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摊上这么个局面,实在……” 她话未说完就哭了起来,哀哀切切十分动人。 阮青枝并不动容,淡淡道:“人死如灯灭,那些虚热闹都是给活人看的。如今京中乱成这样,谁有心思来看咱家的热闹?父亲没了,咱们也不是‘相府’了,丧事一切从简就是,还真当死了凤凰吗?” 褚娇娘忙叩首称是,又推着阮皎跪上前来,抹泪道:“丧事体面不体面也都罢了,眼下那边二老爷三老爷争着让自家的夫人和管家们来替咱们主事,我怕……大小姐,您年纪小可能不懂,有时候有人帮未必是好事,没人帮也未必是坏事……” “我知道,”阮青枝打断了她的絮叨,“你是想说,无利不起早,是不是?” 褚娇娘怔了怔,咬牙道:“是。大小姐您也看见了,平时除了逢年过节,那两府都是不常跟咱们来往的。如今老爷没了,他们倒忽然对咱们尽心尽力丝毫也不见外了。妾身心眼小,不敢轻易信他们!” “咱们的管家死了吗?”阮青枝问。 褚娇娘忙道“没死”,之后又觉得这句话过于怪异,惊诧地抬起了头。 阮青枝冷冷道:“你出去告诉那两位老爷,长房这一支还有三位小姐两位少爷没死,几位姨娘也还没改嫁,管家也还活着,所以不敢劳烦他们来操心受累。他们若是放心不下,等我们都死光了再来接手也不迟!” 褚娇娘这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立刻欢喜应着站了起来,随后又迟疑着问:“这样说会不会……不太好听?” 阮青枝冷笑道:“告诉他们,话是我说的。谁若觉得我说话难听,让他们自己来找我理论!” 褚娇娘忙笑道:“大小姐发了话,还有谁敢多嘴!” 阮青枝笑了笑不再多言。褚娇娘站了一会儿,之后安安静静地牵着阮皎退了出去。 伴月送客回来,又跑到阮青枝床边低声道:“如今褚姨娘可算是熬出头了!府里没了主母,妾侍里头又只她一个是儿女双全的,她这是明着要来算计相府的中馈呢!” 阮青枝掰着指头算了一阵,笑了笑:“阮文忠敛财的手段并不高明,这相府的家底只怕丰厚不到哪儿去。她要算计就让她算吧,总比被二房三房算计去的好。” “小姐不管?”伴月愕然。 阮青枝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横竖这府里只剩下了几个妾侍,谁当家都一样。 倒是不能再让老夫人管着了。否则说不准哪天让另外两房的老爷少爷小姐们给哄高兴了,这相府可就成了别人的了。 做孤女已经很惨了,她可不想更惨一步,去做一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孤女。 伴月见阮青枝心里有打算,也就不再发愁,凑过来又问:“老夫人的病,咱们管不管?这会儿外头已经有人议论,说大小姐是神医,怎么倒让老夫人病倒了呢?” 阮青枝淡淡道:“神医也治不得心病。她想她的儿子、想她的孙女,我可没法子给她把人救活过来。这会儿她心里正恨着我呢,说不定我一露面就把她给气死了,那时少不得又要说我是妖孽。” 这倒也是。 伴月想了想,撇撇嘴:“真不知道老夫人是怎么想的,老爷是她的儿子,她偏爱几分也就罢了。二小姐跟您一样都是她的孙女,她怎么就一定要厚此薄彼呢?” 阮青枝摇摇头,没有接话。 其实老夫人还真不一定是厚此薄彼。她只是希望府里人丁兴旺和睦团圆,脾气好的要让着脾气坏的、心眼好的要让着心眼坏的,总之最好人人都不要争不要闹,若闹起来了一定是脾气好的那一方还不够宽容、心眼好的那一方还不够仁厚。 所以阮青枝早就想明白了,她要做府里最坏的那一个。 只是老夫人似乎还没转过弯来,仍然喜欢按照前面十几年的习惯,把她当成“听话的孩子”来苛责。 阮青枝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还不够坏,害得老夫人产生了错觉。 “伴月啊,”她抬起了头,“你到前头替我传几句话去,就说父亲是罪臣,丧事不宜大操大办。到今儿也算是停灵三天了,不如今晚就葬了吧。” 伴月一点儿意见也没有,立刻答应着转身就要走。 阮青枝叫住她,又补充道:“还有,就说我说的:阮碧筠并非为父亲尽孝而死,一介幼女无功无德,不能入祖坟更不能进祠堂,就按照早夭女的规矩,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是!”伴月高声应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携云捧着食盒在门口站了很久,犹犹豫豫一直不肯进来。 阮青枝眼角瞥见了,当即问道:“你磨蹭什么呢?看我太凶,不肯伺候我了?” 携云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扑地跪倒:“小姐不罚我,我心里过不去,不知道该怎么伺候。” “你还不知道怎么伺候?”阮青枝白她一眼,“还不给我滚过来摆饭!我就算要重新换个丫头使唤,今晚也得把饭吃饱了吧?你不肯来伺候,是不是想饿死我?” 携云忙站起身,抬袖子擦了擦眼泪,飞快地将食盒里的几样饭菜摆在一只小炕桌上,然后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将炕桌整个儿搬到了床上。 阮青枝看见桌上干干净净一点儿菜汤都没洒出来,满意地赞了一声:“这么好的丫头若是打死了,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换个什么样的来。” 携云低着头小心地扶她坐起,拿了筷子递到她手里,看见她红肿且遍布血痂的手背,眼眶一酸,又吧嗒掉下眼泪来。 “喂!”阮青枝立刻不乐意了,“这饭我还没吃呢,你用眼泪给我泡一遍,我还怎么吃啊?” 携云忙又擦了擦泪,嗤地笑了:“你就逗我吧。” “你乖乖的,”阮青枝看着她道,“跟从前一样就算是报答我了。如今朝中还指不定是什么情况,我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去买小丫头来使唤!” 携云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殿下在相府留下了好些人,不会有事的。” “不好说啊!”阮青枝叹道,“外头有人杀进来我倒是不怕,就怕身边人有异心,那才是防不胜防呢!” 携云自己心里过不去,脸上不由得又红了。 阮青枝任她在床下跪着,自己低头安静吃饭,并不安慰。 伴月从外面回来,手舞足蹈:“小姐您是没看见,我照您的话说给那些人听的时候,二老爷三老爷气得鼻子都歪了,跳着脚骂您不孝不悌,一会儿说要开祠堂动家法,一会儿又说要到宫里去理论,真真是笑死人了!” 阮青枝回头看了看门口,并未看见有人,只得又问道:“所以二叔三叔在哪儿呢?要捉我进祠堂动家法,怎不赶紧的呀?” “嗐!”伴月大笑抚掌,“他们也就是嘴上硬气几句,哪敢动真格的啊?赶明儿咱们殿下就是皇帝了,他倒是想进宫理论,怎么理论?去跟新皇帝说‘你媳妇欺负娘家人了,请你为我们做主’?咱爷不打死他才怪呢!” “他,”阮青枝愣了一下,“真要登基?” 伴月也愣了:“不然呢?国不可一日无君啊!拖到现在已经很晚了好吗!如今全城都知道了新君明日登基,只是仪式要从简,原先为前太子准备的大典一概不用。还有新的年号也没有拟定,所以要到明年才改元。” 阮青枝拧着眉头细想了很久,心里莫名觉得慌慌的。 伴月见状不免也有些紧张,忙凑过来:“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阮青枝想了想,“一切从简是对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有人质疑夜寒名不正言不顺什么的,所以他一定要在‘孝’字上做文章。” 对待那个“前太子”,要么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要么就说那天的事是意外,作出姿态来对他加倍照顾一些。 总之,每做一件事都要加倍小心。 阮青枝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些事上可以帮夜寒考虑得更周全一点,不料偏在这么个关键时候,她却弄了这一身的伤,面容尽毁痛痒难当,完全不能见人。 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夜寒才完全没有在她面前提登基的事吗? 怕她操心? 这样当然也说得通,可是阮青枝心里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要登基的消息,她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明知道她很在乎这个,他居然都没想过要告诉她吗?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能是因为看她如今变丑了,觉得拿不出手吧? “伴月,给我拿镜子来!”阮青枝吩咐道。 伴月下了一跳:“小姐,您要镜子干什么?您脸上这些都是小伤,过一两个月肯定就看不出来了,不会留疤的,您别胡思乱想……” “你想什么呢?”阮青枝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絮叨,“我是会因为貌丑自卑的人吗?我让你拿镜子,是要你给我梳洗一下,我去灵堂那边看看热闹!” 携云闻言便撤了床上的小桌,自去妆台上拿了镜子梳子和一些簪环过来。 伴月只得过来扶了阮青枝坐好,一边替她梳头一边抱怨:“好端端的去看灵堂做什么?都说了老爷是罪臣了,罪臣可配不上咱们去看他!” 阮青枝笑了笑,没有答话。 她可不是为了去看灵堂。她就是想在人前走一走,省得外头的人见不到她,都以为她快死了什么的。 她得让外头的人都知道,她不但现在没死,而且短时间内都没有打算死。她虽然受了伤肿得跟个大蛤蟆一样,但她的脸皮也因此比以前更厚了,再丑也不怕人看。 所以,前院里众人勉勉强强又哭祭过一遍、凑齐了八个人抬棺之后,就看见阮青枝裹在一领宽大的斗篷里,由两个丫头四个侍卫簇拥着赶过来了。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原本打算的是至少停灵七天,甚至半个月。如果天气一直不太热,出了五七再下葬大家都没意见。 在相府守灵哭丧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饭菜都是他们自己家里过节都不一定能吃得起的,茶水点心随便吃喝,酒管够…… 可现在,就为大小姐一句话,这些福利说没有就没有了。 三老爷忍不住走过来,冷着脸道:“大姐儿,你父亲好歹是在宰相任上谢世的,只停灵三天是不是太寒碜了点?让老百姓看见会怎么想?”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阮青枝冷冷地道,“而且,在宰相任上死的又怎样?他又不是为国捐躯!你们若觉得他死得很光荣,怎不上表朝廷,为他老人家求个谥号来?” 三老爷闻言不免气得七窍生烟:“你过分了!这里面躺着的是你的亲爹!停灵三天你连一次面都没露,好容易来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些?” “三叔,”阮青枝声音沉沉,“你不曾上过朝堂,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指点江山。我父亲的丧事当然也可以大操大办,你想停灵一两个月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不怕遗臭万年、不怕灭门之祸。” 三老爷被吓住了,另有几个族人也忙上前来拉住他,急向阮青枝赔笑寒暄。 阮青枝摘了兜帽,大大方方露出一张毁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脸,向众人道:“有劳诸位伯伯叔叔辛苦这几日,谢仪过两日自会奉上。如今朝中局势微妙,还请诸位低调行事,今后遇事也格外收敛着些,记着咱们不再是相府的族人家眷了。” “这,大小姐……”好些人同时结结巴巴开口,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他们原本想说“不是相府的族人,却一跃成了皇亲国戚,更是无上荣耀”。 如今这句话却不敢说了。 即便厉王做了皇帝,大小姐就一定能当得成皇后吗? 她的脸都毁成这样了! 众族人借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阮青枝的脸,都觉得阮氏全族的荣华富贵忽然不太靠得住了。 这个发现之于他们不啻晴空里打了个霹雳,众人都觉得心里沉沉,仿佛连天色都黯淡了下来。 但是随后,他们又看到了一道曙光。 既然这个女孩子做不成皇后,大家还怕她作甚! “大姐儿,”一个远房的族叔率先站了出来,“如今相爷的丧事也快办完了,相府今后如何安排,是不是该好好掰扯掰扯了?” 164.没有相府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奄奄一息的老夫人被小厮们抬着赶过来,刚好听见这一句,立时气得两眼翻白,眼看就要昏死过去。 阮青枝瞥了一眼,没有上前去迎,倒是二老爷三老爷迎了上去,跪着哭,口口声声说什么大哥走得惨,怎么着也得请和尚道士来多念几天经,断不能这么快就下葬了。 老夫人缓过气来,没理两个儿子,而是直直地看向了阮青枝:“你父亲三日还不到,是谁说要下葬的?相府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阮青枝站在门槛前,不慌不忙地道:“父亲的丧事,自然该是儿女做主。弟弟妹妹们都还小,我作为长女责无旁贷。” “你!”老夫人气得发抖,“老身还没死,你就当这相府是你的了吗!” “祖母,没有相府了。”阮青枝看着她道。 老夫人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阮青枝站在原地环视众人,冷冷道:“这座宅子不是相府了,但它还是我们姐弟和几位姨娘的家。这个家今后如何安排,我们自己会好好掰扯清楚,不劳各位伯伯叔叔们费心。” 先前带头发难的那个族叔清咳一声,走上前来:“大姐儿,你这样说话,未免就太伤大伙儿的心了。相爷虽不在了,你们也还是阮家的人,这会儿说不让我们插手,难道你们将来也不入阮家的祠堂不成?” “我不入啊。”阮青枝看着他,“十六叔,你是不是以为我嫁不出去了?再说嫁不出去的女儿也不能进娘家的祠堂啊,除非弄个贞节牌坊什么的。怎么着,您老是准备先逼死我,然后再去为我请个牌坊,抬我进阮家祠堂?” “这,你这……”对方一脸尴尬,摊手耸肩:“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更难听的我还有。”阮青枝干脆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十六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算盘。如今你们看我家这座宅子就是一块肥羊肉,随便来摸一把就能沾一手的油水,是不是?” 听见这句话,院中七八个人一齐嗷地跳了起来,争着吼: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族里长辈怜你们年幼好心来帮一把,好心倒成了驴肝肺了!” “小小年纪怎么生了一副这么黑的心肠!” “真是狗咬吕洞宾……” 最后这人的话还没说完,程虎手中一支袖箭已经飞了过去,端端正正地插到了他的帽檐上。 喧哗声戛然而止。 阮青枝看着那人笑了笑,问:“你说我是狗?” 那人有些发怯,没答话。 程虎在旁冷冷地道:“赶明儿见了殿下——哦不对,赶明儿我家殿下就是皇上了——赶明儿见了皇上,卑职一定如实禀报,就说阮家有人骂我们未来的皇后娘娘是狗!” 那人脸色大变,两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我没说……” “行了,”阮青枝没等他求饶,冷声嘲讽道,“这么软的两条腿就别装什么吕洞宾了,你们这点儿道行在我跟前还不够看。今晚我过来就是想当面告诉各位伯伯叔叔们一声:这座宅子还有主人,暂时还不到拆墙分砖的时候!” “大姐儿,”三夫人李氏叹息一声走了过来,“这件事是你想偏了,没有人要分你们的宅子!你十六叔的意思是说,府中里里外外那么多事,你们几个孩子哪里照管得过来!别的不说,就说那些田庄、铺面,那可是一大家子人的命脉!府里若没有个能主事的人,你哪知道会被人算计多少去呢!” 阮青枝抬头笑了笑,吓得李氏后退了两步,掩饰地抬手擦了擦眼角。 阮青枝见状笑意更深:“三婶,我说过你们的心思瞒不过我,你是不是还不信?” “你这孩子!”李氏重重地甩了甩手,一脸无奈,恨铁不成钢似的。 阮青枝瞥她一眼,敛了笑容:“三婶你自己也说了,田庄、铺面,那是一大家子的命脉。如今你们这么多人瞪着眼睛伸着手要来抓我家的命脉,还想要我给你们好脸色看吗?” 李氏被她噎得满脸通红,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又看向老夫人:“母亲,您看……” 老夫人大约是气得狠了,平素一向有些发白的脸此刻红得吓人,目光直直地盯着阮青枝:“这么多本家长辈,在你的眼里都是外人?你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弟弟妹妹,合着我这个老婆子在你眼里也是外人了?我的儿子尸骨未寒,相府这座院子就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孝道为天下百善之先,不敬祖母可是天大的罪过。当下众人七嘴八舌,都指责阮青枝目无尊长,冷心冷肺。 阮青枝慢慢地站了起来,向着老夫人走出两步,沉声开口:“相府当然还有祖母您的容身之地。但是据我所知,十几年前我父亲叔父三兄弟已经分过家了吧?那时阮家的财产平分了四份,因祖母与我父亲一起住,所以家财两份在相府,二叔三叔各得一份,是这样吧?” 老夫人瞪眼看着她,不答话。 阮青枝也不觉尴尬,继续又说道:“如今我父亲虽没了,却并不是无后而终,所以他的那一份财产理当由我们姐弟接管。祖母若觉得我们姐弟担当不起照料您老人家的重任,大可带着您当初的那一份财产去寻二叔或者三叔同住,也省得将来别人都说皓儿皎儿是祖母养大的孩子,娇气没担当。” “你!”称病多日的老夫人气得站了起来,“……老身从未听说过孙女要撵祖母出家门的!你这是要造反吗!” “我不造反。”阮青枝冷冷地道,“我怕祖母要卖了我们,让我们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和两个才开蒙的稚童成为别人篱笆下面的狗,要向别人摇尾乞怜才能得一根骨头吃。” “我的大哥啊!”二夫人方氏忽然坐倒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您怎么就忽然撒手去了!留下这一家不懂事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哟!大家都姓着一个‘阮’字,闹到现在难道是要砸了祠堂闹分宗吗!” 老夫人听见这一声哭,顿时也红了眼眶,恶狠狠盯着阮青枝,像盯着仇人似的。 阮皓怯生生走了过来,扯扯阮青枝的衣角:“大姐姐,要不,咱们就听祖母的吧?” 旁边刘氏忙也跟着点头,还要推着阮红玉出来附和,只是阮红玉没理。 阮青枝看见这阵仗,忽然笑了笑,又坐了下来:“好啊。咱们听祖母的,看看咱们一向公允的祖母能给咱们挣一个什么前程!” 老夫人见她示弱,脸色好看了些,立刻向两个儿子说道:“老身年纪大了管不得事,孩子们又都还小,确实不像话。你们两个来做主吧。” 二老爷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三老爷更是当即便跪下说了“多谢母亲”,直到二老爷揪他肩膀,他才回过神来,忙又补充道:“儿子定当尽心竭力”。 气氛迅速回归融洽,三老爷站了起来,第一句话就向众人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大家不要放在心上。大哥是至少要停灵七天的,灵堂先别拆了!” 众人轰然应了一声,立刻放下了抬棺的杠子,哈哈笑了起来。 老夫人听见笑声,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三老爷清咳一声,提高了声音:“大哥生前是丞相,代表的是朝廷的颜面,丧事自然不能从简。阿冲,你去跟这边的管家说一声,把灵堂的香烛贡品酒水都换成最好的,孝服也都用最好的料子重做!这是相府的门面,可不是省钱的地方!” 那个叫阿冲的小厮满脸堆笑答应着,转头就要走。 “等等。”阮青枝冷声开口,叫住了人。 三老爷转过身来,笑了:“大侄女,你还病着呢,这些事有我们做长辈的操办就行了,哪有让你一个小姑娘费心的道理!” 二老爷也招手叫来了自己的小厮:“你也跟着去见见管家,就说我和你三老爷要看看府里的账本子。这里里外外的吃穿用度,我们总得心里有个数不是?” 两家小厮都觉得自家老爷说得有道理,乐呵呵地同时转身抬脚往外跑。 “站住!”程虎忽然厉喝一声,震得灵堂里的蜡烛都颤了两颤。 院中其乐融融的氛围立时僵住了。 二老爷沉下脸来,看着阮青枝:“大侄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肯让我们入府主事,原来是哄我们的?这个奴才的态度,应该不是你的意思吧?” “请二叔注意一下您的措辞。”阮青枝冷冷地道,“您口中的‘这个奴才’,身份是西北军的百夫长。虽然勉强只能算是个从七品的武职,但大小也是朝廷的官,您给他磕头他也受得起。” 二老爷脸色一变。 阮青枝勾了勾唇角,继续道:“还有,我只是答应了听听祖母的意见,却没有答应让你们入府主事。我本来以为祖母看在我们这群孩子没爹没娘的份上会怜恤我们,如今看来她老人家并不能当得起我们姐弟的信赖。那就对不住了,二叔,这件事,我还是要管。” “大姐儿,你休要无理取闹!”老夫人厉声喝道。 阮青枝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比她的更冷:“老夫人,请叫我青阳郡主!” 她霍地站了起来,气势凛冽:“我的阶品不算高,但好歹也是吃着朝廷俸禄的。你们想做我的主,只怕还不够!” 气势这东西,一向是此消彼长。她的气势盛了,老夫人不由自主地就弱了下去,瞠目许久才沉声问:“你是要以势压人吗?” “是。”阮青枝坦然承认,“祖母和叔叔伯伯们靠着年纪辈分、靠着人多势众欺负我,我为什么就不能靠着我的身份欺负你们?” “大侄女,你,你这就见外了!”二老爷勉强挤出一丝笑,脸色很难看。 阮青枝没理会他,迈步上前,看着众人:“想做我的主?我小孩子不懂事,不用放在心上?想看我家的账本子、管我家的田庄店铺?” “青阳郡主!”三老爷站了出来,“相府的东西,可不都是你的!你是迟早要出阁的,这家里的财产,说到底都是皓儿和皎儿的吧?他们两个年纪小,我们做叔叔的替他们管一阵有什么不对?” 阮青枝嗤地笑了一声:“三叔,阮家十几年前分过家的,家底是厚是薄你们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都打算假装忘了,相府这份家底十分里头有九分都是我娘带过来的!祖母先前已经答应过,凡是我娘带过来的东西,原封不动都算作是我的嫁妆。怎么,如今我爹刚死了,你们就打算来抢我的嫁妆了?我的祖母也要食言而肥了?”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二老爷努力维持着笑容,搓手道:“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大侄……郡主,财产虽说大部分是你的,但你也不能饿着你的弟弟妹妹……” “我什么时候饿着他们了?”阮青枝反问。 二老爷答不上话。 阮青枝瞥他一眼,嘲讽道:“这时候想起要为小孩子们做主了?不是刚才急着查账本子盘算能捞多少油水的时候了?二叔三叔,您二位知不知道,年前接连雪灾,相府的田庄和店铺收成都不好,父亲的丧事若是大肆铺张,下个月我们这一家子就只能节衣缩食!” “这,那也不能……”二老爷结结巴巴,脸上通红。 阮青枝嗤笑:“您当然不知道。您只知道父亲的丧事要多办几天,在场的这些伯伯叔叔婶子大娘们就能多喝几碗酒多吃几块肉,大家都会念你的好……至于我们家这些孩子挨不挨饿,您哪里肯放在心上?饿不死就行,是不是?” 这种话当然没人肯答,众人脸色都不好看,看着她像看着仇人似的。 阮青枝也不在乎,随手抓起一朵白绸花用力扯下来,扔进火盆:“人性如此,贪这点儿吃喝倒也不算大罪。但你们是不是忘了,如今是国丧期间!因为年前灾难连属,百姓不堪其苦,连七皇子殿下都只停灵七天!我父亲有多大功劳,能跟一位皇子平等?你们是不是以为抄家灭族灭不到你们头上?!”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老夫人脸色大变:“这,不至于抄家灭族吧?” “是不至于。”阮青枝冷冷道,“但是祖母,您是不是忘了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了?” 老夫人脸色沉沉,两手紧攥着拐杖,微微发颤。 阮青枝缓步走过去,压低了声音:“您是不是觉得只要朝廷不问罪,我父亲就真的没有罪?您是不是觉得我父亲间接害死了几十万人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值得名留青史、值得全城百姓披麻戴孝为他送行?” 老夫人又惊又怒,许久说不出话来。 阮青枝吸一口气,直起腰来:“祖母,这个时候,该低调还是低调些的好。趁着这些天上京办丧事的人多,悄悄抬出去埋了,不知能省多少是非呢!” 老夫人默默地想了很久,叹口气靠在了椅背上:“罢了,老身是做不得主了,随你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一个晚辈逼得祖母不敢做主,当然仍是不孝。 但阮青枝不在乎。她得了这句话便转过身来,向府中奴才们吩咐道:“送去葬了吧。记得路上悄悄的,这会儿夜深了,不要惊扰百姓。” 这会儿小厮们对她的话无有不遵,立刻八个人上前抬起了阮文忠的棺椁,意思意思哭了两声就向外走。 阮青枝看看院里还有多余的小厮,就又指了指阮碧筠的那口棺材:“一起抬出去吧,等什么呢?” 小厮忙答应着上前抬起来,连哭也没哭就出了门。后头剩下的丫头婆子们伶俐,立刻上前开始拆灵堂里的白幡。 阮青枝拍拍手:“天不早了,各位伯伯叔叔愿意在这儿吃酒也可、这会儿就回家也行,我们做小辈的就不奉陪了。” 院中并没有人答话,一院子人个个神色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褚娇娘忍不住,走到阮青枝身边来低声问:“这样不太好吧?会不会都给得罪了?” 阮青枝挽着她的手走进灵堂避开人群,笑道:“得罪一群蚂蟥,没什么好难过的吧?” 褚娇娘闻言不禁笑了。 阮青枝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你放心,只要咱们不开这个口子,这些人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咱们自己家的人都好好的呢,岂能让外人来管着咱们的吃穿用度!” 褚娇娘松一口气,连连称是。 阮青枝想了想,又道:“老夫人确实越来越昏聩了,我又不知道还能在府里住几天,今后府里的事你要多留心着,这一家的日子少不得还要仰仗你。” 褚娇娘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阮青枝挽着她又回到灵堂外面,看见府里的婆子和小厮们已经开始张罗着送客了,不禁大为满意:“你看,咱们自己的人,办事就是牢靠。” “是啊!”褚娇娘感慨道,“不管是家里还是铺子里,都是十几年用下来的老人,当然个个得力。临时让外人接手那才是自寻死路呢!” 老夫人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只憋了一肚子气。 二老爷三老爷磨蹭着没有走,见院中人少了,又一同走过来,到了阮青枝面前:“青阳郡主,如今你们这府里没个正经的当家人了,我兄弟二人担心老夫人受委屈,有意接她老人家出去住,您意下如何?” “哎哟!”阮青枝堆起笑容,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这么大的事,二位叔叔跟祖母商量就好了,我做晚辈的哪有阻拦的道理?只要祖母答应,我即刻就让管家把当年祖母的那一份产业收拾出来,恭恭敬敬一起送出去!” 强调“当年的那份产业”,意思当然是“跟栾家沾边的财产你们就不要想了”。 两位老爷听得懂这句话,老夫人当然更懂。 没有人比老夫人更清楚“相府当年的财产”和“相府的财产”中间差了什么。 阮家当年的那点儿财产,整个儿变卖了恐怕也不会超过五千两银子。 老夫人这些年在相府锦衣玉食惯了,让她捧着五千两银子的预算过完剩下的日子,她是万万不可能接受的。 果然,阮青枝话音才落下,老夫人立刻就冷声道:“我在这里住惯了,搬来搬去的做什么?你们两个文不成武不就,也该好好想法子挣一份家业留给后人,别成日算计你大哥留下的那点!” 这是转了风向了。 两位老爷脸色都很难看,心中十分不甘,磨蹭着仍不肯走。 阮青枝看着他二人,似笑非笑道:“怎么,二位叔叔还想留下帮我们家收拾餐桌碗筷?” “不必了不必了,”两位老爷同时摆手,“郡主少年老成,治家有术,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就告辞了。” 阮青枝露出笑容,恭恭敬敬送了他二人出去,回头却见老夫人还没走。 迎着那道严厉的目光,阮青枝笑了:“祖母放心,这府里的天,塌不了。” “你,”老夫人抽了抽嘴角,“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好?不会耽误事吧?” 阮青枝抬手摸了摸脸,笑意更深:“祖母放心,夜寒他不敢退货。” 165.我的骊珠最是重情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次日,新帝登基,昭告天下。 京中惶惶不安的人心迅速被安抚了下去。如相府这般出现过各种争端各种内斗的人家,也如相府这般迅速地将争端遏制在了极小的范围之内,没有让外人看了笑话。 天下还不曾大乱,该有的秩序还是要有。 阮青枝让人给春晖院送去了一剂安神的药方,顺便以老夫人年迈多病为由,把府里日常的琐事都交给了褚娇娘处理。 褚娇娘自是感恩戴德。刘氏那边颇有些不服,但她在下人眼中的威望原就不如褚娇娘,又只生养了阮红玉一个女儿,分量上就没有什么可争的。 认清形势之后,刘氏干脆也就不抢不闹,笑呵呵来褚娇娘面前示好,倒也相安无事。 其余几个没生养甚至没名分的妾侍有要出门嫁人的,也有要留下守着的,褚娇娘问过阮青枝之后,都按照她们自己的意愿打发了,一切都顺顺当当。 没了男人,府里的女人们没有了争风吃醋的必要,一个个都变得温和而善良了起来,府中气氛非常融洽。 只是这些事都跟阮青枝没有什么关系。她身上的伤迟迟没有好转,反而红肿得越来越厉害,到第三天上又开始发烧,更加不能出门了。 府里上上下下都很为她担忧,阮青枝自己倒不放在心上,索性闭门谢客,自在房中终日昏睡。 夜寒连着几天都没有来。 阮青枝一开始还想,他如今做了皇帝了,等他来了一定要好好打趣他一下,看他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 后来等得太久了,她便没了这样的心思,只当自己已经习惯了深宫寂寞,不盼他了。 第五天傍晚褚娇娘来问安,满面春风地说阮素英的伤已经见好,阮青枝的心里反倒更不是滋味。 阮素英那么弱的身子都已经可以行动如常了,夜寒当然更不至于因为那点伤就行动不便。所以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这么多天连一个消息也不送过来? 总不能真如旁人猜测的那样,因为她变丑了,色衰而爱弛吧? 这样想时阮青枝又觉得脸红,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之后继续蒙头大睡,更不肯理会外面的消息。 谁知这一夜又睡得十分不踏实,一边昏昏沉沉感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一边又觉得意识清醒得很,连窗外何时起了第一缕风、何时落下第一滴雨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算是怎么个情况?难不成这一世命数诡奇,只需要助夜寒登基就算是她功德圆满,可以飞升回家了? 阮青枝不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她更愿意相信这是更大的麻烦要来了。 果然到了三更时分,她敏锐地察觉到帐子外面多了一个人。 不是她的丫头携云伴月,当然也不是夜寒,而是她记忆中完全没有的、一个陌生的存在。 她试探着想开口说话,或者动一动手指,却都没能如愿。 这显然是个很糟糕的信号。阮青枝顿时寒毛倒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总不能是阮碧筠魂魄不死,又要来抢占她的这具躯壳吧? 那可糟了! 没等阮青枝想出对策,帐子外面已响起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阮青枝更懵了:她的院子里,怎么会有男人进来?程虎他们在外头守着呢!西北军将士守夜,总不至于放进来个大活人都看不见吧? 阮青枝越想越不解、越想越惊疑,吓得连呼吸都忘了,凝聚了全部的精神关注着帐外,生怕那个不速之客忽然发难。 对方却没有发难,只是缓缓俯身靠近,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登徒子?! 阮青枝顿时又吃了一吓。 随即释然:她现在这个样子,自己照镜子都会被恶心到,若真有登徒子能下得了手,她只能双手抱拳称一声“壮士”了。 阮青枝觉得很放心,所以那个登徒子伸出手来摸她的脸的时候,她完全吓懵了。 还真是壮士啊?! 这可坏了事了!阮青枝急得想哭。 这个登徒子是壮士,可她自己并不想当壮士啊!她的凤印还没拿到手呢,这种事……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不方便做的吧? “模样变了,性子还是那样。”床边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声音缥缈如风吟。 阮青枝刹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竖起了耳朵。 这时她才察觉到折磨了她五六天的痛痒完全消失了,整个身子舒坦得不像话。尤其是脸上,清清凉凉,仿佛夏日里掬了一捧冷水,那股舒爽劲儿直透进了骨子里。 没有任何一个神医能做到如此,除非,是神仙。 这也解释了此人为什么能在西北军眼皮底下畅通无阻地走进来。 阮青枝感觉到那人微凉光滑的手指像白玉坠子一般在她的额头上缓缓滑过,在她腮边蜻蜓点水般地停留了一下,又移开。 似爱怜又似戏弄,意味深长。 司命神君不会对她做这样的事。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 阮青枝想睁开眼看看,未能如愿。 耳边却又听到了那人的声音,依旧缥缈如同隔着一层纱:“我只知你生性贪玩,不肯来陪我这个久病之人,却不知你已在人间历尽九世悲欢。这件事,终是我欠你的。” 阮青枝的心脏狂跳起来。 脸上的凉意却消失了。那人移开了手,轻叹:“幸好,你就要回来了。我已命人重新布置洗月殿,希望你能喜欢。” 床板微动,阮青枝只觉得身边空气一沉,竟是那人靠近了过来,贴在她的耳边又轻声道:“司命神君说你都忘记了,我是不信的。我的骊珠最是重情,哪怕忘了天地万物,也断断不可能忘了我。” 阮青枝感到心头一阵恶寒。 谢天谢地那个陌生人并没有做什么更亲密的举动。微凉的气息只是在她的耳边停留了一瞬,之后便移开了。 阮青枝正要松一口气,又听见他说道:“骊珠,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你这一世不需要再熬到寿终正寝,只要——” “什么人?!”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厉喝。 阮青枝吓得打了个哆嗦,醒了。 睁开眼,只见原本低垂的帐子掀起了一角,正有风吹进来,微凉。 床前自然是没有人的。兽炉中香烟袅袅,衬着窗外的雨声,分外宁谧。 阮青枝扶枕坐了起来,听见外面脚步声急乱。她回想了一下,记得刚才把她吵醒的似乎是程虎的一声喊。 所以,真的有人闯进来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阮青枝伸手摸过外袍披在身上,匆匆起身下床。 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见门开了,紧接着却是夜寒的声音伴着一股凉气扑了进来:“吵醒你了吗?没事没事,快回去躺着!” 阮青枝怔了一怔,夜寒已转过屏风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她捞起来塞进了被窝,然后又慌忙后退:“我身上凉,没冷着你吧?” 阮青枝攥紧被角打了个寒颤,看着他不说话。 夜寒想了一想,又解释道:“方才我是想在窗外看看你,程虎那个憨货没认出我来,冒冒失失就吼了一嗓子,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已经骂过他了。” 阮青枝仍不答话,垂下眼睑不肯再看他。 夜寒有些尴尬,忙搬了小凳子在床边坐下,问:“怎么了?生气?还是哪里不舒服?我听李三说你这几天都没出门,是不是闷坏了?” 阮青枝摇摇头,拽过被角盖住了脸,在被子里面闷闷地道:“你本来只是想在窗外看看我,如今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怎么还不走?” 夜寒皱眉,歪着头想了半天,仍旧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超额完成任务?谁给我的任务?”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 阮青枝忿忿道:“谁知道是什么人给你的任务!或许是你自己觉得看在婚约的份上不得不走这一趟呢?反正我确信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你若真心相想见我,怎么会这么多天连一个消息也不送来,又怎么可能过门不入、只肯假惺惺地在窗外看一眼!你嫌我丑了是不是?” 夜寒听明白了。 这是独个儿胡思乱想太久,钻死胡同去了。 “青枝,”他无奈扶额,“我若真不想见你,又何必多事来看一眼?这深更半夜的,我回去睡觉不好吗?” 阮青枝呼地掀开被子,正要跟他对吵,忽然又皱了皱眉:“你几天没睡觉了?” 夜寒忙抬手捂脸:“怎么,很难看吗?” 阮青枝抬起手,在他下眼皮底下大大地画了半个圈:“黑眼圈都到这儿了”。 然后又在他腮边画了一道:“这一圈胡茬都长出来了。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看好看不好看?” 夜寒没去照镜子,只手忙脚乱地捂脸,最后干脆背转身去,恼怒地道:“嫌难看就不要看!我好容易来一趟,你就没句好听的!” “好嘛好嘛,”阮青枝扯了扯他的衣角,“是我说错了!我家夜寒最好看了,有黑眼圈也好看,有胡茬也好看!不像我,被蚂蚁咬得满脸坑,丑得马上就要被夫家退婚、被娘家嫌丢人逐出家门了!” 夜寒闻言慌忙回过身来,急问:“怎么回事?阮家人欺负你?” “现在没有了!”阮青枝笑嘻嘻,“我可凶了!我把那些不安分的都撵跑了,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夜寒放下心来,笑了:“就该这样。” 阮青枝很快敛了笑容,看着他问:“在忙什么?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皇帝很不好当吗?” 夜寒想了想,又重新坐了下来,笑叹:“当皇帝倒还不算难。如今最难的是,有人希望我既当皇帝,又当西北军的大统领。” “什么意思?”阮青枝没听懂。 夜寒叹了口气:“永宁侯反了。” “永宁侯又是谁?”阮青枝立刻掀被子要坐起来。 夜寒忙按住她,劝抚道:“别急,不是什么大事。那个老匹夫若是真有用兵打仗的本事,当年也轮不到我上战场。” 阮青枝闻言果真安心许多,抱着枕头又躺了回去。 夜寒便细细向她解释道:“永宁侯是江贤妃的父亲。这一次福安殿宫变,老七受牵连惨死,江贤妃闻讯便即病倒。永宁侯大怒,认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我,所以当即就在洛城起了兵,要讨伐我这个‘弑君篡位的逆贼’。” “洛城?”阮青枝掰着手指算了算,脸色难看:“洛城起兵,路上若是顺利,大约半个多月就能打进来吧?” 夜寒点点头:“所以很多事情都要加紧部署。再加上朝中无人可用,六部大半陷入瘫痪,政事堆积如山,一时难免手忙脚乱。” “这样可不行!”阮青枝躺不住,又坐了起来:“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一个人做吧?朝中无人,你还当哪门子皇帝!” “别急。”夜寒伸手按住她,“只是累一点而已,朝廷那帮人倒不是故意懈怠,只是一切重新开始总需要一点时间。” 阮青枝也知道这个理,可是想到夜寒每天被那些政事缠得焦头烂额,她就觉得心里很不舒坦。 本来可以不必到这个地步的,都怪那个什么永宁侯! 阮青枝对永宁侯没有什么印象,只好又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宫里那些错杂的关系,很费了一些力气才想起来,七皇子和九皇子似乎是一母所出。 所以九皇子也是永宁侯的外孙咯?七皇子没了,他打算扶九皇子上位是不是? 夜寒失笑:“别这么说。人家永宁侯兴兵讨逆完全是出于一腔义愤,届时情势所迫不得不扶九皇子上位当然并不是他的初衷。” 阮青枝回了一个“呸”。 但看到夜寒还肯开玩笑,她便知道事情还没到不好收拾的地步,渐渐地也就放下了心,又开始掰着手指头絮絮地帮他算:“朝中人手不够,可以尽快选贤任能,也可以从外放官员之中选一部分调回上京;今年的春闱是耽误了,下一场却也不必等到明春再开恩科,趁着京中赶考的举子还未回乡,就定在夏秋时节加考一场会试也无不可……” 夜寒自始至终认真地听着,直到阮青枝说累了自己停下来,他才意犹未尽地追问了一句:“还有吗?” “没了!”阮青枝没好气地道,“你就哄我吧!我能想到的事,你和朝中那帮老家伙会想不到?” “这还真不一定能想得周全,而且即便想到了,他们也未必肯说。”夜寒认真地道,“最起码,他们肯定舍不得劝我拔擢青年才俊来挤占他们的位置。” 阮青枝想了想,又点头:“可不是嘛,朝中损失了那么多人,正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好时候,谁肯帮着别人来争他们自己的功!又说不定,他们还要借着这个机会设法拿捏你呢——一个被全天下质疑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对朝臣来说可不一定是坏事。” 夜寒闻言脸色微沉,许久没有说话。 阮青枝见状便知道他听进去了,当即便不再聒噪,停下说话等他自己好好想一想。 做将领带兵打仗,靠的是上下一心生死与共,做皇帝治理天下可不一定还是这个道理。 君臣,并不仅仅是同一阵线上的战友,有时候也可以是此消彼长的敌人。 君弱,则臣强啊。 良久之后,夜寒叹口气,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帮老家伙宦海浮沉那么多年当然不容小觑,但我却也不是好欺负的。朝中军中的事我都有安排,你不必操心,只管安静养伤就好。” 阮青枝点头应着,却仍然不放心,又追着问他究竟有何安排、上京附近的驻军够不够等等一大堆问题。 夜寒轻抚她的青丝,笑吟吟:“若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我岂敢轻易回京。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就是,上京一直牢牢地在我手里呢。” 阮青枝看他信心满满,这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谯楼已经在敲四更鼓了。 夜寒打了个哈欠,脸上已经掩不住疲惫。阮青枝见状不免又觉得懊恼,再也不敢缠着他多问,忙示意他赶紧去屏外软榻上睡一觉。 夜寒却摇摇头,站起来笑道:“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皇后,名声要紧。” 阮青枝本不以为然,夜寒却执意要走,说是如今朝中的事情已经太多了,麻烦能少一点是一点。 阮青枝想了想倒也是,当即就放他走了。 只是眼看着他走出去、看着他关上门之后,她却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终究,还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是皇帝了。 阮青枝见过很多皇帝,行事风格都大同小异。前一阵子她觉得夜寒大约会是一个异数,但是如今,她不敢再作这样的猜想。 都是深锁宫墙,能有多大不同呢? 阮青枝有些泄气,忽然又想到了先前那个陌生的声音,想到他说“这一世不必再熬到寿终正寝”。 这话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真有那么个人说了这句话,还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吓着了自己? 阮青枝越想越觉得不安,辗转许久终于还是躺不住,干脆披衣起身,出门。 檐下灯笼早已熄灭,院中很安静,只有细雨淅淅沥沥滴落。 阮青枝枯站了很久,并没有悟出什么。夜里风很大,她几次裹紧衣袍仍被吹得瑟瑟发抖,檐下那只鹦鹉却睡得很沉,细丝的笼子稳稳当当,半点儿也不见摇晃。 “这妖风,居然还带偏心的!”阮青枝忿忿地嘀咕着,拢紧衣裳快步回房关上了门。 之后檐下却缓缓现出一道人影,周身如有白雾环绕,身形面容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笼中的鹦鹉在这时猛然惊跳起来,像是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似的,呜哩哇啦大叫着逃出了笼子,翅膀爪子将窗上的明纸都抓花了两层。 166.凌老三,你媳妇欺负我!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天亮后携云伴月照例来伺候阮青枝梳洗。看见一对鹦鹉死在檐下,两人同时吓得尖叫失声。 林安林平听见动静忙跑过来,顿时也惊得面面相觑。 死两只鸟倒不是多大的事,但这两只鹦鹉翅膀张开、羽毛直立,显然死前经历过极惨烈的战斗……或者惊吓。 破碎的窗纸也证实了“惨战”这一猜测,但林安把两只鹦鹉捡起来细细查看过一番之后,又摇了摇头。 周身上下没有丝毫伤痕,不像是经历过战斗的样子。 总不能真是吓死的吧? 四人看看鹦鹉,再看看窗纸,同时陷入了沉思。 伴月忽然嗷地叫了一声,撞开房门冲了进去:“小姐!小姐你有没有事……” 阮青枝坐在床头上,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当然有事!我快要被你给吓死了!” “小姐!”伴月拍拍胸口安抚自己,随后又急着扑过来抱住了阮青枝的胳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拿我打趣!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阮青枝皱眉,“永宁侯打进来了?” 伴月摇了摇头,急得一时说不清楚,干脆拽着阮青枝的胳膊拖着她出了门:“您自己来看嘛!都这样了,是大事不是?” 携云忙也迎上来,低声说道:“它们两个胆子挺大的,在这附近也没有什么野猫之类的东西出没,照理说不该……小姐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阮青枝摇摇头,那边林平已经去叫了程虎过来。 程虎也说夜里除了某人偷偷来过一次、停留了半个多时辰以外,一切风平浪静,并没有听到任何不正常的声音。 也就是说,这两只小家伙死前没有叫? 可是即便不叫唤,扑棱翅膀总会有声音吧?抓花窗纸总会有声音吧? 程虎摇摇头表示确实没听到,之后又有些忐忑地看向阮青枝,试图解释自己的听力并不弱,守夜时也并没有偷懒。 阮青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回头向携云道:“死两只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在院里挖个坑埋了就是。” “可是小姐,”伴月第一个不依,“这件事不能不查清楚啊!万一有坏人……” 阮青枝笑了笑,不以为意:“若真是坏人干的,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鹦鹉,为什么不顺便杀了我?既然他没有杀我,那就证明他对我没有威胁,我怕他何来?” 伴月在心里绕了几圈,待要反驳,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阮青枝回头看看窗纸,叹道:“难怪我夜里觉得有些漏风呢。回头记得重新拿张纸来换上,否则我这儿真成了惨兮兮的破瓦寒窑了。” 携云低声答应着,却仍觉不放心,几次欲言又止。 阮青枝拍拍她的手腕,安抚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真没有坏人。” “哦——”伴月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小姐这么笃定没有坏人,该不会您知道这鹦鹉是怎么死的吧?” 难不成是因为这俩小家伙夜里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被灭了口? 在场五人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眼神一交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丰富。 阮青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甩袖子转身回房。 伴月忙在后面跟上,笑嘻嘻问:“殿……陛下也不是头一次在这儿过夜,有什么需要灭口的呀?白白搭上那俩小家伙的命,还吓了我们一大跳!” 阮青枝没有笑,坐在窗边仰头看着窗纸,眉心蹙了起来。 伴月忙也敛了笑容,低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院子里有内鬼?” 阮青枝失笑,摇摇头:“谁家的内鬼会放着正事不干,大动干戈来杀两只无辜的鸟?我只是在想……” 伴月竖起耳朵等着她说下去,阮青枝却咽下了话头,不再说了。 这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劳师动众费心费力去破案。 何况劳师动众也没有什么用。 这两只鹦鹉的死,唯一的意义就是向她证明昨夜那个不速之客并不是她梦里胡诌出来的,而是真有其事、真有其人。 真的有人在她床前出现过,说过“你不必熬到寿终正寝”,说过“我的骊珠最是重情”,摸过她的脸,杀了她的鹦鹉,然后走了。 前面所有的事情都显得情意绵绵,而杀掉鹦鹉这件事却似乎是一个警示,明明白白在告诉她:他并不高兴,他也绝非善茬。 对阮青枝而言,这是一个非常坏的信号。 如今她是一介凡人,对方却显然大有来头;她在明处一无所知,对方在暗处掌握着一切。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命运都是握在对方手里的。 对方若是善意倒还罢了,若是恶意…… 一个无缘无故就能杀害别人的宠物用以示威的家伙,能有什么善意! 阮青枝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这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玩我?我都这样了还不够惨吗?” 携云用托盘端着一碗药进来,笑道:“您可小点声吧!这会儿您再说自己惨,恐怕全城的小姐们都要跟您不乐意了!” “怎么?”阮青枝皱眉。 携云端着药碗送到她面前,笑意更深:“热乎乎刚出炉的消息哦:今日朝堂议事的时候有人提到了咱家老爷,说他功不抵过,即便不株连全族,至少也要开棺戮尸。陛下回了一句话,说‘好歹是朕的岳丈,留他一分颜面也无妨’。如今全城都知道了,从前的婚约还作数呢!” 阮青枝听她说完,愣了半天:“婚约……原本还可以不作数的?这些日子上京百姓到底都在议论些什么?” 携云叹口气没答话,又抬手示意她先喝药再说。 阮青枝端起药碗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抹嘴:“什么好话还藏着掖着,不能说不成?” 携云摇头苦笑道:“倒也不是不能说,但既然知道不是好话,当然能不说还是尽量不说的好。”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阮青枝抬手摸了摸脸:“无非说我无才无德无美貌,无父无母无教养,单靠一个‘凤命’的传说实在上不得台面,皇后的位子根本轮不到我肖想,是不是?” 携云接过空碗放在桌上,点了点头。 伴月在旁边跳脚道:“那些人乱嚼舌根子的话,你随便听一耳朵就罢了,还真回来学给小姐听啊?他们一贯喜欢编排人,能有什么好话说出来!” 携云老老实实低头听训,一句也不敢反驳。 阮青枝回头向伴月额上点了点,随后又笑了:“我不信上京的百姓会这样议论我,除非有人故意在背后煽动。你们帮我收拾一下,咱们上街瞧瞧热闹去!” 伴月忙答应着,跳了起来:“这件事确实蹊跷!小姐回京那天,全城百姓都喊‘青阳郡主千岁千千岁’呢,没道理一回头又说咱们小姐不配当皇后了,除非他们惯会两面三刀!” “话是这么说,”携云扶着阮青枝坐到妆台前,脸上仍有忧色,“可是今日街上的人恐怕会格外多。小姐这副模样上街,难免会引起更多的议论。” “议论什么?”阮青枝忽然大笑,“议论我丑?议论我癞蛤蟆爬上枝头装凤凰吗?” 携云心里有些忐忑,伴月已跟着笑了起来:“您可少说两句吧,万一这个外号传出去,以后让天下百姓怎么想?” 阮青枝对着镜子细细地观察着自己脸上的伤,笑道:“还能怎么想?想咱们陛下品德高尚,富贵不弃糟糠咯,不爱佳人爱无盐咯!” 两个丫头都被她给逗笑了。携云舒一口气,轻叹道:“小姐今日精神好多了,想是身上的伤没那么难受了吧?” 阮青枝笑容一收,随即又看向了镜子。 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痕还是在的。红肿已经比前两日稍稍退了些。最重要的是,昨夜因为那个怪人的出现而忽然消失了的痛痒,并没有重新发作。 如今只要不刻意去留心,她已经感觉不到那种钻心噬骨的痛苦了。 所以说,那个怪人也不完全是恶意的咯? 阮青枝拿不准,心里不免又有些郁郁。 携云伴月见状也不敢再多调侃,默契地替她梳妆完毕换了衣裳。携云想了一想,又去外间拿了一只幂篱来,帮她戴在了头上。 春日风沙大,戴着幂篱出门倒也不引人注目。 阮青枝向携云赞了一声,之后才想起来又问:“你刚刚说今日街上的人格外多?怎么回事?” 伴月抢着说道:“小姐忘了,今日要看杀头呢!” 阮青枝拍拍脑门,苦笑:“还真忘了。” 上京最近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她哪里还肯费心去记得谁的脑袋还暂存在脖子上呢。 如今算一算,确实有好些人的日子该到了。 比如说早先睿王府的亲眷、门客、家奴,又比如说太医院的杜近兰以及一些记不住名字的老老少少的大夫们,扎堆都定在二月下旬的第一天问斩了。 那还真是热闹。 阮青枝一行人刚到街上就发现人群都是向往西校场方向去了,想必杀头就是定在那里。此刻时辰尚早,但看热闹嘛,早去占个好地方也不错。 如今阮家的马车在上京并不能横行无忌了,但有程虎这帮人在,开道倒也不难。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校场断头台下,阮青枝掀开车帘,忽然发现监斩官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楚维扬。 他旁边还坐着一个老者,却是从前太医院的楚慎。 “咦?!”阮青枝惊叹了一下。 楚维扬,楚慎。这两个人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虽说上京人烟杂,但同姓的人多多少少总能扯上点儿关系的。阮青枝心里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再看他两个人时,竟越看越觉得相像了。 她可不是个喜欢揣着疑问过日子的人。 当下便命程虎上前同将士们交涉了一下,放他们这一行人上了监斩台。 楚维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站了起来:“阮……啊,皇后娘娘,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把脸遮起来了?从前让看,现在不让看了?” “让看啊让看啊!”阮青枝笑嘻嘻走过去,忽然将幂篱掀起来,大脸怼到他的眼前:“你看吧!” 楚维扬满以为会看到小姑娘雪肤花貌巧笑嫣然,没想到抬眼便看见一张红肿的丑脸撞了过来,吓得他嗷地大叫一声,跳出三尺多高。 阮青枝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好好的遮着脸你非要看,看了又害怕,你说这怪谁呢?” 楚维扬坐倒在地上惊魂未定,直待阮青枝将幂篱放下重新遮住那张脸,他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向身后一个侍卫道:“凌老三,你媳妇欺负我!” ?!! 阮青枝愕然。 顺着楚维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个黑得像从木炭堆里扒出来似的侍卫咧了咧嘴,一把乱糟糟的胡子下面露出个似曾相识的微笑。 阮青枝立刻嫌弃地撇了撇嘴,后退:“真丑。” 楚维扬哈哈大笑。 旁边楚慎重重地咳了一声,脸色不善:“回来坐着!像什么样子!” 楚维扬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瞬间蔫了下去,甩着脚板呱嗒呱嗒地走回去,坐下了。 阮青枝心里有些不高兴,悄悄溜到夜寒身后去,问他:“怎么回事啊?楚维扬不是在北边练兵吗?你把他找回来卖给太医院了?” “没有,”夜寒低声解释道,“楚太医是他叔父,他当然不敢不乖。” 果然。 阮青枝的一个疑惑解了,更多的疑惑却又冒了出来。 他们是一家的,为什么楚维扬先前从来没提过,也一直没有去楚家? 夜寒见她好奇心太重,只得向旁边的侍卫交代了一声,拉着她退到一旁避开人群,细细解释道:“楚家世代都出御医,楚维扬的父亲是他们那一代最出众的,三十多岁就已经做到了太医院院首。可惜木秀于林遭人嫉恨,当初瘟疫那件事之后杜近兰想找替罪羊,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阮青枝顿时心头发寒。 当年疫情爆发蔓延了大半个北方,皇帝是必然要找人出气的。本来该死的人毫无疑问是阮文忠和杜近兰,但那两个人都早有防备且颇为狡猾,很快就把太医院中一些尽心尽力在治疗瘟疫的人推了出去,说疫情原本尽在掌握之中的,都是因为楚院首贪功冒进滥用药石,致使瘟疫的症状与最初有所不同,这才导致了失控。 那一次,太医院中十多人被斩,其中倒有六个是楚家的人。 也是自那之后,对那场瘟疫的治疗彻底被搁置下来,一直拖到了不得不焚城、封山,前前后后牺牲数十万人的地步。 阮青枝听罢这个故事,好半天都没能缓过气来。 夜寒向楚维扬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那时楚维扬还小,为免受到牵连,楚家为他改换了身份,寄在他叔父楚慎的名下。但楚维扬不肯学医,七岁那年自己从学堂跑出去找到了我,要我帮他父亲伸冤,后来就一直跟着我混了。” 阮青枝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有些哭笑不得:“那时你也没有多大啊!那么多皇子,他怎么偏偏选中了你?该说是他的眼光太差还是太好呢?” “事实证明还可以。”夜寒笑道。 阮青枝回头看了看跪在地上呈蛤蟆状的杜近兰,黯然。 当初那般心机算尽,害了那么多良医才保住了这贼一条狗命,如今也没法子让他死一万次以解逝者之恨。 趁人不见,夜寒攥了攥阮青枝的手,安慰道:“逝者已矣,楚维扬早已看开了。如今楚慎掌管着太医院,风气会重新好起来的。” 阮青枝对楚慎并没有什么好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眼,撇嘴道:“楚慎管着太医院,那我以后可惨了。我还想在民间开药房呢,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定然会设法给我出难题!” “他不会。”夜寒笑道,“他并没有看你不顺眼,也不是为阮文忠的事迁怒于你。先前在太医院他对你百般刁难,都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免得被杜近兰盯上,步了当年楚家的后尘。” 阮青枝愕然。 楚慎那个凶巴巴的糟老头子,那么好心? 夜寒认真地点了点头:“医者仁心,楚太医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善良。” 阮青枝将信将疑地想了很久,忽然莫名有些脸热,忙转过话头,笑道:“这么说,楚维扬可不随他叔父。” 夜寒也跟着笑了:“是。他像他父亲,骨子里很偏执。” ?! 阮青枝又一次疑心自己听错了。 夜寒摊摊手,笑道:“你看,凡人的世界是多么复杂。” 阮青枝闻言不禁大笑,之后又意识到此刻断断不是发笑的场合,忙掩口藏住笑声,努力地板起面孔作一本正经状。 这时断头台下的百姓已经聚集得极多,乌泱泱一片人同时鼓噪起来,烂菜叶臭鸡蛋还有新鲜的牛粪不住地往台上扔,顿时臭气熏天。 阮青枝捂着鼻子同夜寒回到楚维扬等人身后,看了一会儿又低声问:“他们砸的好像不是杜近兰啊?” 夜寒点头:“杜太医的罪名不好昭告天下,所以百姓是不知道的。他们砸的是晋王府的人。” 晋王府,也就是前太子凌霜那边了。 凌霜只做了不到一个月的太子,大门上的匾都没来得及换,如今重新做回晋王倒也省事,免了来回折腾了。 他府里的人也要砍头? 阮青枝看向夜寒,带笑:“你厉害啊!不但敢杀前太子的人,还能哄得百姓跟你同仇敌忾,连牛粪都肯扔了!” 夜寒无辜地摊了摊手:“百姓嫉恶如仇,跟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阮青枝呸了一声表达了鄙夷,之后又问:“你怎么做到的?晋王府的人,什么罪名?” “他们,”夜寒笑容敛起脸色微沉,“投毒。” “你栽的赃?”阮青枝问。 夜寒无奈:“我像是那种人吗?” 阮青枝很想说“像”。 夜寒看出这个迹象忙截住了她的话头,飞快地说道:“是他自己府里的管家交代的,这几年父皇日渐病重、以及当年大哥曾经患过的腿疾,都有老五的功劳。” 阮青枝吓得有些发愣,好一会子才怔怔地问:“是真的?” 夜寒点了点头。 这是阮青枝没有想到的。她看着晋王府那几个门客和婢女狼狈的背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不管怎么说,有这桩罪名在,凌霜算是再也翻不过身来了。 阮青枝感慨良久,行刑的时辰已经到了。 夜寒端正了脸色开始行使他作为“侍卫”的职责,阮青枝却耐不住性子,又追着他问:“所以你在这儿装模作样干什么呢?当皇帝当腻了,扮侍卫玩吗?” 167.她还要见你最后一面呢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皇帝”也许未必是个好差事,但极少有人会觉得腻。即便腻了,也不会选择把自己涂得跟个灶王爷似的出来当侍卫。 夜寒没有回答这种可笑的问题,阮青枝也没打算等他回答。 她只需要顺着夜寒的视线跟着看一圈,很快就看出了门道:“人群里面有很多看上去身手很不错的,你在看他们?那些是什么人?永宁侯在上京的内应吗?” 夜寒细看了一遍,同身边的侍卫交换过眼神之后,得空向她低声说道:“原本我只是在担心,如今连你都这么想,那看来事情是八九不离十了。” 阮青枝一惊:“真有这么回事?可他们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要煽动百姓?还是利用百姓制造混乱?” “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夜寒盯着人群中一个角落,沉声说道:“还可以再加上一种可能:他们要劫囚。” 阮青枝看了看台上跪着的那些死囚,不太明白。 夜寒解释道:“我是想引他们出来,这次斩刑故意把江贤妃身边几个很特殊的奴才也安个罪名捎带上了。” 阮青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断头台上几个太监模样的人,心中沉沉思忖。 成大事者,牺牲几个奴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值得冒险劫囚,更不值得提前发难。 当然,如果这几个奴才的身份、能力值得另眼相看,则需要另当别论。 但,身份能力不凡的奴才长期在一个宫妃身边活动,这又透露出了另外一个信息:永宁侯叛乱并非临时起意,当然更不是“激于义愤”,而是居心叵测蓄谋已久。 阮青枝看向夜寒。 后者回看她一眼,含笑安慰:“不用担心,咱们早有准备。今日即便他们煽动全城作乱,咱们一样可以全身而退。” 阮青枝闻言稍稍放心,忙把自己刚才想到的说了,提醒道:“不要轻敌。他若果真在宫中安插过厉害的人手,便极有可能藏着一些咱们未曾算到的阴招,不得不防。” 夜寒郑重地应了,示意身边众侍卫小心戒备,之后便看到楚维扬伸手抓起令签,重重地向地上掷了出去:“斩!” 刽子手高高地扬起了大刀,台下的百姓用尽全力欢呼鼓噪起来。 眼看一众死囚便要人头落地,四面八方却同时有人跃出人群冲向台上,口中乱七八糟地嚷着什么“逆贼凌寒弑君篡位”、“救我南齐仁人志士”、“暴君滥杀无辜”之类,嗓门极大,却也因为嗓门都大所以显得十分混乱,搅在一起几乎全都听不清楚。 没等他们喊明白,也没等他们冲到台上来,刽子手的刀已经落了下去。 很显然他们往外跳的时候太仓促了,以至于把事先想好的各种口号都喊了一遍,唯独忘了喊“刀下留人”。 台上鲜血飞溅,台下欢呼声、惊呼声响成一片,热闹闹乱哄哄。 楚维扬拍了拍巴掌,笑道:“看吧看吧,我就说提前行刑有用吧?那帮蠢货还在傻乎乎等午时三刻呢,以为老子跟他们一样蠢!老子只提前半个时辰扔了签子,那帮蠢货就全都傻了眼!” 他得意洋洋手舞足蹈说个不住,这会儿却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 正打架呢! 冲上台来的那些“义士”没能救到人。眼看着人头落地鲜血溅到身上,他们还没来得及惊愕,已见高台上全神戒备的将士们动了起来,盔甲鲜明长刀锋利,二话不说直迎向他们面门。 立时战作一团。台下众百姓乱乱地发出一片惊叫,簇拥着、推挤着接连后退,惶惶无措。 看杀头而已,怎么还打起来了呢?这世道果真要乱了吗?! 劫囚未成的“义士”们回过神来,忙向台下吼:“凌寒弑君篡位,天下共诛之!今永宁侯已在洛城起兵,遍邀四方豪杰……” 他们的词儿显然编得极好,只可惜好几个人同时在喊,声音又不齐,听到百姓耳中愈发觉得晦涩难懂。 但即便不懂后面的话,只“弑君篡位”这四个字就够他们惊吓的了。再加上人群之中还有人在煽风点火,乱嚷什么“永宁侯兴兵讨逆”、“上京要乱了”之类,惹得百姓加倍不安,人群如海浪一般推挤冲撞,哗声不断。 为君者最怕的便是民心不安。这样下去,不太妙啊。 阮青枝正忧心忡忡,却见旁边人影一闪,老程纵身跳上了桌子,亮开他的大嗓门高声吼道:“挤什么挤!乱什么乱!几个蟊贼就吓成这样?我南齐的子民个个都是英雄,我看是哪个怂包在乱挤!挤挤挤,趁早挤回家找你娘吃奶去吗!” 前面百姓轰然笑了起来,后面没听见的忙追着打听,几句话来来回回传了一圈,气氛顿时变了。 没有人愿意被看作怂包,所以能不挤的就不挤了。那些被旁人推着乱撞的人为了不被牵连骂作怂包,也不得不竭尽全力稳住身形,尽量不撞到别人。 如此,汹涌的人潮以看得见的速度稳定了下来。 众百姓再看金吾卫奋勇杀敌、监斩官等人气定神闲地坐着,心中恐慌渐平。 老程接到了夜寒的示意,又继续吼道:“永宁侯造反,屁大点事也值得嚷嚷!是,你们不用在私下里瞎猜,老子可以跟你们明说,永宁侯是造反了!在洛城!” 百姓惶恐大多正是为了这个,此时听见朝廷的人当众承认了确有此事,一时倒不知是该安心还是该加倍害怕。 台上的厮杀还在继续,一片刀影闪闪间,老程继续吼:“当我们西北军是吃白饭的?当咱们新皇帝这些年在西北打仗是白打的?老子今儿就把话撂下了:别说一个永宁侯造反,就是再来二十个永宁侯,他也进不了上京!” 他话音未落,百姓欢呼已起。 谁管孰是孰非孰弱孰强?百姓只知道逆贼进不了上京就好,上京不打仗就好! 一番欢呼雀跃之后,作乱者已明显不敌。众将士开始腾出手来收拾战场,老程便从桌上跳下来,换楚维扬跃了上去。 “来来来还有谁要造反的别磨蹭了都一起来!”楚维扬的嗓门不算大,声音却极脆亮:“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趁着这会儿新君的龙椅还没坐稳,趁着这会儿消息还没传开、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不知道先帝和朝中二三十位大臣是怎么死的,你们就尽管把脏水全泼到新君身上去,说是他害父弑君篡夺帝座,各凭本事试试把他拉下马来啊!等过些日子那些蠢货琢磨明白了,可就没你们什么戏了啊——” 阮青枝往夜寒身边靠了靠,低声道:“你就不该打扮成这样出来!瞧瞧,风头都被他们抢光了!” 夜寒摊摊手,无奈:“我若是不打扮成这样就出不来了。宫中朝中不知多少人盯着我呢,多走一步路都会有人进谏,好像我一出门就会被人给杀了似的。” 阮青枝哈哈笑了一声:“你配合他们一下倒也无妨。皇帝身娇体弱,做臣子的才有用武之地嘛!” 夜寒哼了一声,嘀咕:“当皇帝都这么惨吗?我记得父皇那时候还好啊。” 阮青枝敛了笑容,意味深长地道:“你不一样,你名不正言不顺嘛。这才刚开始呢,你若处处听他们摆布,以后必然还有更过分的,比如‘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臣处分可也’这一种!” 帝王无能,被权臣当个傀儡软禁起来也是寻常事。 夜寒沉沉思忖良久,又笑了笑:“他们不了解我,打错算盘也是情有可原,只希望不要错得太离谱。” 阮青枝知道夜寒不是优柔寡断之辈,所以倒也没有真的担心他。其实细想想他这样乔装改扮还是蛮好的,总强似一个明晃晃的皇帝坐在这儿给刺客当靶子。 时局颇乱,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谁也不敢保证此刻在人群中被挤得几乎要哭的那几个老者,在特定的时候不会露出獠牙盯着龙椅吼出一声“杀!”。 当出头鸟的永宁侯是个傻子,聪明的都还在后头观望呢。 阮青枝看着夜寒,越看越觉得他蛮可怜,像一只被人拴在铁锅旁边随时准备宰杀的小绵羊。 断头台打扫得差不多的时候,运送尸首的马车来了。百姓们看热闹看得心满意足,连带着刚才受到的那一番惊吓也变成了足够用来跟人吹牛的谈资,互相大声交谈着,陆续转身回家。 这时阮青枝发现她身边的小羊露出了大灰狼的笑容,看着宫城的方向道:“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阮青枝顿觉惊恐。 却见后方道上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乘者高举令旗,老远便喊道:“报!贤太妃勾结前朝,引兵入宫图谋作乱,今已伏诛,太平无事——” 阮青枝愕然,看向夜寒:“这也是你早料到的?” 夜寒笑了:“江贤妃不是个好脾气的,我抓了她的人,她岂肯罢休。” 所以嘞? 料定她不会罢休,所以在宫里设了个套等着她钻,他自己若无其事偷偷跑出来玩? 夜寒摊了摊手:“理所当然啊。我知道她要害我,难道还要老老实实在宫里等着她派人来刺杀?” 话是这么说,可您老不是英雄嘛。阮青枝暗暗腹诽。 弄成现在这样鬼鬼祟祟的,英雄可都让别人当了! 阮青枝替夜寒算了算,发现他如今可省事了:打仗不用他亲自上阵,鼓动人心不用他亲自开口,就连以身为饵钓反贼也不用他当真在场。 这人也太懒了! 夜寒无奈:“我倒想做这些,可这些事总有人抢着做。若非如此,你以为我愿意把这些好玩的让给别人,自己去批奏折啊听那些老臣聒噪啊伤脑筋?这一次江贤妃的案子又不知要牵扯到朝中多少大臣,只怕还有的磨牙呢!” 阮青枝想了想,立刻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忙道:“所以你快回去批折子吧,那些事旁人可帮不上忙,谁让你是皇帝呢!” 夜寒看见她这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更委屈了:“你看,你听我抱怨两句都不肯,我却每天都得被那些糟心事烦着!如今你知道当皇帝有多无聊多委屈了吧?” 阮青枝装没听到,后退两步跟他拉开距离,笑道:“你自己要当皇帝,这能怪谁?有多少委屈都受着吧!” “没良心的!”夜寒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我当皇帝是为了谁?我受这般委屈是为了谁?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乖乖给我过来!” “过哪儿?”阮青枝装糊涂。 夜寒冷哼:“到宫里来陪我!没道理我一个人受委屈,你自己在外面逍遥!” 终于等到这句话,阮青枝眯起眼睛,笑了:“不是我不肯,是时候未到啊!我还未及笄呢,再说你父皇尸骨未寒,你现在还有热孝在身上呐,聊这个话题合适吗?” 夜寒原本并没有想那么多,此刻看见她笑得这样,他便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了。 趁着正事都有楚维扬等人在处理,他得空便将阮青枝抵在树上,轻笑:“原本我只是希望你常进宫走动走动,没有别的意思。既然你已经想到大婚这一层了,不如咱们就好好商量商量,婚事什么时候办、如何办……” 阮青枝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他挤到角落里来的。此刻忽然发现被他禁锢住了,她顿时莫名地觉得脸热,倒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真是见了鬼了!明明先前同床共枕也不觉得有什么,此刻青天白日的,她到底在脸红个什么劲! 阮青枝有些气急败坏,忙伸手将夜寒一推,正要弯腰从他身边挤出去,忽见前方一道寒光破空而来—— 阮青枝的心跳停滞了一瞬。 她没有来得及细想那寒光是什么,人已本能地向旁边重重一撞,将毫无察觉的夜寒狠狠地撞了个趔趄。 夜寒还未反应过来,已觉后背上剧痛钻心。 这滋味,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又受伤了啊。 他本能地抬手挡住阮青枝,转身去看背后,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影冲进人群飞奔而去。 后面金吾卫和西北军将士忙上前去追,夜寒却深知即便追上了也没有多大意义。 看那人的身手必非军中之人,明显就是一个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的所谓游侠罢了。 “你这算不算阴沟里翻船啊?”阮青枝架住夜寒的胳膊,半抱怨半揶揄地问。 夜寒苦笑:“这次真是大意了。我以为危险都在战场……” “你闭嘴吧!”阮青枝气急,“先前说准备得怎样怎样周全,我还以为你真的算无遗策呢,谁知一转眼就被打脸了!传出去让老百姓知道你乔装改扮出来看热闹被人刺杀了,丢不丢人!” “是挺丢人的。”夜寒攥住她的手,“但是也有好处,至少你有理由进宫来陪我了。” 阮青枝不喜欢这样的苦中作乐。 虽然勉强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人了,她却毕竟不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她不喜欢看见血,更不喜欢看见有人背后流血嘴角流血脸色惨白奄奄一息的时候还扯着嘴角向她笑。 难看,吓人。 楚维扬那帮人终于扑了过来,个个神色慌张,忙手忙脚地弄了块门板来当担架要抬着夜寒走。 夜寒却攥着阮青枝的手腕不撒手。 楚维扬没好气地道:“你不用这样,我们定然会带她进宫的!毕竟若有万一,她还得赶着来见你最后一面不是?” 夜寒闻言果真放开了手,阮青枝却回头呸了一声:“楚维扬你那张嘴是怎么长的?你说谁见最后一面呢?” 楚维扬不答话,看侍卫们将夜寒抬上担架,自己弯腰拍了拍发软的腿,然后才抬起头来问阮青枝:“他怎么样?”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沉声道:“回宫之后召几个太医来看看吧。别的不说,拔箭就是第一大难题。” 楚慎黑着脸赶了过来:“拔箭虽说有危险,但还是越快越好。郡主医术卓绝,老臣也不算庸才,为什么不能先在此处拔箭止血,却要一路颠簸送回宫去?” 阮青枝向远处那些尚未散尽的百姓指了一圈,没有答话。 楚维扬忙替她说道:“这个地方确实不安全,为防万一还是先抬回宫去的好。这样的伤阿寒哪年也少不了要受几次,他很习惯,肯定能撑住的!” 楚慎觉得这话听上去怪怪的。但既然阮青枝和楚维扬统一了意见,他便也没有理由反对,忙起身喊人备车,他要第一时间跟回宫去照料。 而此时的校场上,这件事引发的那阵混乱尚未压下,新的麻烦接踵而来。 敌人既然能准确地认出夜寒是皇帝,就足以证明夜寒的伪装并不完善。在场居心叵测的人并不少,夜寒的身份以及遭遇很快就被人传开了。 百姓重新陷入了恐慌,而一些跟过来的官员已经乱作一团。 新帝遇刺!生死不明!这必是逆贼的手段,可见逆贼必有同党潜伏在京中,随时预备里应外合、随时预备对宫中朝中的贵人出手! 噩耗飞快地传遍了上京。 168.万事俱备只待新帝驾崩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一路有快马传信,夜寒被送回宫中的时候,七八个太医已经在养居殿候着了。 伤势不容乐观。 虽然阮青枝那一撞帮他保住了心脏,但箭头没入太深,单是流血就足够要掉人大半条命了。 何况还有肺叶的损伤。 更何况上次剿匪时受的伤还有个底子在,这一次可算是伤上加伤。 众太医围上来看过之后,人人面露愁容,只有楚慎咬着牙道:“再危险也要拔箭,拖得越久麻烦越大!” 七八个太医齐齐点头,却连一个肯上前来打下手的都没有。 阮青枝看了这架势,立刻火了:“太医院要你们有什么用!平时朝廷的俸禄养着、私下里出入高门大户赚得盆满钵满的,关键时候一个顶事的也没有!” 几个太医被她骂得灰头土脸,很快便有人不服道:“后心中箭本来就极其危险,何况陛下原有旧伤……郡主自己是天下知名的神医,当知生死之事,勉强不来!” 言外之意是,你有一个“神医”不是也束手无策了嘛,又何必拿我们来出气。 阮青枝听得懂这层意思,免不了又是一阵气往上冲:“好,你们总有话说,你们总有道理!但本郡主是最不讲理的一个人,你们跟我讲理算是来错地方了!都给我听好:连一支箭都不敢拔,还当什么太医!赶紧给我滚出太医院,别浪费朝廷的俸禄!” 众太医闻言面面相觑,之后叫苦连天。 阮青枝侧身让开路,看着他们:“楚太医是定了敢动手的,你们其余人,谁愿意上前帮忙就留下,不愿意就即刻收拾包袱有多远滚多远!——但你们选择留下来的也要想好,这支箭拔出来若有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那是要你们拿命赔的!” 几个太医闻言大哗。 要么拿命赌前程,要么辞官卸职灰头土脸回乡,只有这两个选择? 太不讲理了!世上怎么会有这般跋扈的女人! 简直可恶到让人忍不住想揍她。再想想此人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众太医更觉得前程无望。当下便有四个齐齐跪下磕头,说辞官。 阮青枝二话不说都答应了,命王优亲自带金吾卫“护送”他们回太医院交卸差事。 剩下的三个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终于还是一齐低头走了进来,站在了楚慎的身后。 那意思也很明白:他们把自己的命,押在了楚慎的手上。 阮青枝简直要给气笑了:“还以为太医院有什么国医圣手,原来一个个都是这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蹭功劳的废物啊?” 那几个太医蔫头耷脑不答话,倒是没有被吓跑。 楚慎说道:“拔箭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他们给我打打下手足够,不必苛责。” 话都这么说了,阮青枝倒也没有理由再反对。 这时夜寒已被人抬到榻上趴着,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反复过好几次了。 楚慎从他侄孙楚士文的手中接过药箱,取出药酒、纱布和一些止血的药粉堆在旁边小桌上,极小心地剪开了夜寒背后的衣裳,用手指丈量了一下箭头的长度,脸色沉沉。 很棘手。 这一箭的力道是他行医生涯中从未见过的,几乎穿透了夜寒的整个胸膛,箭头卡在了肋骨缝里,即便是用刀挖,也不一定能顺利挖出来。 何况伤在心肺附近,如何敢轻易动刀! 楚慎试探着晃了晃箭杆,冷汗就下来了。 “不好办。”他哑声说道,“最好叫栾中丞柳公爷他们进来,以防……” 以防万一皇帝驾崩了,朝中没个主事的,会乱。 毕竟皇帝没有子嗣,兄弟却有好几个,那把椅子要传给谁,这是个天大的难题。 楚维扬听见这话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看向阮青枝,怕她发飙。 却见阮青枝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咬牙道:“既如此就不必连累太多人了。楚维扬,你去叫栾中丞、柳公爷还有六部尚书到门外等着,其余朝臣和侍卫一律不得靠近。” 楚维扬领命去了,阮青枝又看向殿中的太监宫女以及那三个面如死灰的太医:“你们也出去吧。记着管住你们的嘴,若被我知道有人在外头乱嚼舌根子,你们几个都别想活命!” 宫女太监们惶惶不安地退了下去,那三个太医已是喜出望外。 乱嚼舌根子会丢命,那就是说,只要不乱嚼舌根子,就不要他们的命了。 这真是有惊无险,因祸得福。看来这个青阳郡主知道自己大约做不成皇后了,终于又恢复了几分人性,打算做个人了。 阮青枝并不在乎旁人如何腹诽她。 殿中只剩她和楚慎两个人站着的时候,她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尖刀,放在火上烤了烤,淡淡道:“我来吧。” 楚慎一愣,随即大喜:“郡主您……” 阮青枝摆了摆手,干脆利索地将尖刀刺进夜寒的后背,顺着肋骨的方向不急不慢地滑动,很快就在那支箭的四周割出了几道平滑的口子。 之后咬牙用力狠狠一拔,黑漆漆的长箭带起一篷血花,被她重重地甩在了桌上。 楚慎还在发愣,阮青枝已向他伸出手:“止血药!” “啊,在!”楚慎回过神,立刻将一只打开的药瓶递了过来。 阮青枝验过之后一股脑儿倒在了夜寒的伤处,用手捂住许久,又要来纱布裹了,便算作暂且收工。 楚慎上前来,胆战心惊地检查了夜寒的鼻息。 没死。 拔出箭来还能活着,便已经可以看作是成功了一大半了。楚慎擦擦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郡主您真是……艺高人胆大。” 阮青枝嗤地笑了:“以前我用这法子救人的时候,别人都说我的手艺像庖丁解牛。幸好你没这么说,否则夜寒恐怕会记仇。” 楚慎见她态度很轻松,心中不禁大喜:“郡主的意思是说,陛下不会有大碍?” “当然啊!”阮青枝笑盈盈,“我青阳郡主的招牌是那么容易砸的吗?” 楚慎再次抬袖子擦汗,欢喜得差点要念佛:“这真是,这真是……有生之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技!” 阮青枝被夸得有些脸红,苦笑道:“其实我也只是胆子大而已。” 割肉谁都会,在活人身上割肉挖箭救人却不容易,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不敢”上。 人一旦有顾虑,难免便会畏首畏尾。但阮青枝自己看夜寒就是一个死人,自然比常人少些顾虑,基本上能做到心不乱跳手不抖了。 这点儿“经验”却没法子传授给人。阮青枝走到桌旁写了张药方子给楚太医,道:“我记得这道方子止血滋养愈合伤口都不错,您看可行不可行?” 楚慎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来,见药方虽与自己平常用的不同,但药材确实都是常见的,药性也都无误,便答应着道:“是张好方子,老朽这便叫人去煮。” “只怕要劳烦楚太医亲自动手。”阮青枝道,“或者您悄悄去太医院把需要的药材拿来,我在这殿中煮。” 楚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郡主是担心泄露消息出去?” 阮青枝回头向夜寒看了一眼,颔首:“既然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不能让他白受了。借这这个机会看看天下看看人心也不错。” 楚慎肃容应了,立刻出门叫了楚维扬在外头守着,自己亲自回太医院去取药。 阮青枝在床边坐下来,揪了揪夜寒身上缠的纱布,轻声嘀咕:“我能做的可都做了,这条命保不保得住就看你自己了,你最好给我争气点啊,都到这时候了,我再临时换男人很麻烦的,而且也不知道他们会选谁继承你的位置……选你二哥勉强还可以,老六就太憨了点,老八才只有七岁,说不定会嫌我年纪大……” “哼!”夜寒睁开眼,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气的。 阮青枝立刻露出了笑容:“醒了啊?你的命可真大!” 夜寒也觉得自己的命挺大,媳妇三天两头念叨着要改嫁,他居然这么久都没有被气死。 阮青枝自己有些心虚,嘿嘿笑了两声,又问:“你觉得怎么样?立刻就能好?还是需要昏睡几天?或者干脆咽了气省事?” “你放心。”夜寒咬牙,“我不会给你机会嫁别人的。” 阮青枝听到这话果然就放心了。 但是夜寒的状态实在不好。那么深的伤,又牵扯到了内脏,要想养好怎么着也得一年半载,还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症状。 这些却是阮青枝无能为力的。她毕竟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仙术,先前从司命神君那儿诓来的药也吃完了,这会儿只能用凡人的法子治病,就很烦。 夜寒看出了她的忧虑,攥着她的手笑道:“别担心,我的伤其实并没有那么重。我先前……大半是演给他们看的。” 阮青枝瞪他一眼,愤愤:“你当我好哄是不是?伤是我亲眼看见的、箭是我亲手拔的,现在你自己告诉我伤得不重?” 夜寒无言以对,嘿嘿地笑:“再重的伤我也不是没受过,而且这不还有你嘛!” 阮青枝不爱听这话,没好气地道:“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这会儿外头人都还在等着你驾崩的消息呢,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让他们进来?” 夜寒想了想,笑道:“让栾中丞和安国公进来吧。” 栾中丞持重威严一如既往,安国公大约是因为前不久才在狱中受了些折磨的缘故,脸色格外苍白些。两人疾步奔进门,直扑到夜寒的榻前,跪了下来。 夜寒抬手虚扶了一下,苦笑道:“朕无事,累二位受惊了。” 二人见他精神尚好,终于松口气,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栾中丞开口说道:“陛下遇刺之后,谣言不出一个时辰已传遍全城,此事内中定有隐情。臣已安排御史台协助京兆衙门严查,相信不久之后必有回音。” 夜寒笑了一笑:“栾大人思虑周全。” 栾中丞眉间忧容未散:“事出突然,即便尽心补救,也架不住有人浑水摸鱼、有人推波助澜。适才小黄门从外面回来,脸色极其不善,不知是外头传言又有何花样了。” “还能有何花样,”夜寒冷笑,“最多不过说朕已经死了,在民间兴些风浪、在朝中拉几个同伙,编造些诸如‘九王才是真命天子’之类的谣言,借以向洛城的永宁侯卖个好罢了!” “陛下切莫小看谣言,”安国公忧心忡忡,“三人成虎,谣言传多了,只怕朝野动荡无法收拾。” 夜寒接道:“那就让朕看看究竟如何‘无法收拾’吧。那么多人想尝尝拨弄风云的滋味,朕岂能扫了他们的兴致!” 栾中丞想了一想,似有所悟:“陛下是想借此分辨忠奸,彻底涤荡朝中渣滓?此计倒也不错,只是……太过冒险。” 流言如潮水,一旦控制不住,便极有可能反过来冲垮了堤坝、淹没了良田,那时便有再大的本事只怕也无力回天了。 最关键的是,永宁侯麾下有数万将士,不容小觑啊。 夜寒神色平淡,胸有成竹:“我只怕永宁侯不敢进京。只要他敢来,南齐天下必然无虞。” 栾中丞与安国公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同时拱手:“陛下既有此意,臣等必定尽心竭力。” 夜寒笑了:“朝中有二位坐镇,朕不担心。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二位只怕要加倍辛苦了。” ……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惊闻噩耗赶来等在外面的满朝文武都知道了:新帝遇刺,伤势极重命悬一线,即便有神医青阳郡主和太医院院首楚大人坐镇,生还的希望仍旧不大。 药材一篮一篮地往养居殿里送,可是太监宫女们连门也进不去,都是青阳郡主在里面接着,半点儿消息也不肯放出来。六部九卿好些位高权重的大臣请求进殿探望,都被那个蛮横的青阳郡主给挡在了门外。 二殿下六殿下他们倒是进去了,却也只是停留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出来了,而且出来以后也学得像栾中丞安国公他们一样,嘴巴跟被火漆封住了似的,什么也不说。 群臣议论纷纷,都说二位殿下出来的时候脸色极难看,事情恐怕十分不妙。更有人说远远听见青阳郡主在里面嚷嚷了几句什么,后来六殿下一听“青阳郡主”四个字就要发飙,多半是青阳郡主那个不讲究的已经耐不住性子,在为自己找后路了。 第二天早朝照旧。 新帝当然没去。朝议是栾中丞主持,却一改从前温温吞吞的风格,雷厉风行地提出了几条改革朝政的意见,并且即刻就要实施,完全不容任何人反驳。 这分明是在防备不测了,群臣心里想。 散朝之后又听到了民间的传言,据说是从太医院传出来的:某太医亲眼看到新帝背上的箭离心脏不足一寸,肩头卡在肋骨缝里完全拔不出来,先前大包大揽说要拔箭的楚太医连着擦了好几遍汗,号称神医的青阳郡主更是束手无策,只知道威胁太医和宫女太监们不许乱嚼舌根子。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流言越传越真,闹得朝廷内外一片人心惶惶。 就连布庄里的白布都涨价了。万事俱备,只待新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来。 茶馆里说书的先生日常愁眉苦脸:“这是什么年头哟!又是闹雪灾、又是闹土匪,先帝驾崩才没出十天,新帝又……唉!” 在这一片山雨欲来的愁云惨雾之中,外面终于传来消息:洛城的永宁侯率兵五万直奔上京而来,想必下月初就能抵京了。 阮青枝闻讯长舒一口气,扑在了夜寒的软榻上:“终于有消息了啊?我还以为那个脓包不敢进京,打算在洛城自立为王呢!” “他倒想,”夜寒冷哼道,“可惜名不正言不顺。” 阮青枝起身,笑眯眯从炉子上端下煮药的陶罐,倒出药汁搅了搅,作贤惠状迈着小碎步捧到了夜寒面前:“别着急生气。来,先喝药,反正以后生气的时候还多。” 夜寒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一脸郁闷:“还要喝?今天第七碗了!” “有益无害。”阮青枝笑眯眯,“你就喝吧,都是好药,别人求我我还不给呢!” 夜寒闻言脸上更苦:“就算有益无害,你也给我加点甘草啊蜜饯啊什么的行不行?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天喝药喝得满嘴发苦,吃什么都没味……” “所以啊,”阮青枝将药碗送了过去,“既然吃什么都没味,甘草啊蜜饯啊又有什么用?你再忍两天吧,等伤口完全愈合了,你求我煮药我还懒得给你煮呢!” 夜寒被她给气得够呛,眼瞅着药碗怼到眼皮底下,他就是不肯张嘴。 阮青枝也被他给气得七窍生烟:“你当了皇帝长能耐了是不是?你瞅瞅你这幅德性!挺大个人了三天两头受伤,我一回一回把你从鬼门关上捡回来容易吗我?伺候你那么些日子,你一个谢字也没说过,倒学会甩脸子给我看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救你,前天晚上发烧就让你烧死算了!” 她越说越恼,夜寒还没怎么着,她先把自己给说委屈了,原本就熬得有些发红的眼睛里水光闪闪,要哭。 夜寒见状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忙堆起笑脸,赶着来拽她的手。 阮青枝却把袖子一甩,摆明是真恼了。 夜寒不敢再矫情,忙接过药碗也不管烫不烫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空碗往小柜上一拍,抬头邀功:“我都喝光了,一滴没剩!” “关我什么事!”阮青枝冷哼,“一个大男人娇气成那样!” 夜寒撒娇不成反而挨了这半天排揎,心里也是又委屈又憋气,干脆咬咬牙支起半边身子,抬手拽住阮青枝的手腕用力将她甩到榻上,拿嘴怼了过去。 阮青枝被突如其来的满嘴苦味呛得一阵发懵,只觉昏昏然飘飘然天旋地转。 厮缠许久,夜寒意犹未尽地住了嘴,抹抹唇,问:“苦不苦?换你天天喝这个,你委屈不委屈?你矫情不矫情?” 阮青枝不想答这种问题。 她这会儿就已经够委屈的了,哪里还要等天天喝药才委屈! “你蠢死了坏死了就会欺负我!”她扑棱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拎起帕子就往夜寒的脸上甩,吓得夜寒大呼小叫慌忙躲避。 门外一个小太监远远看见,吓得脸色一变,撒开脚丫子跑了。 可不得了啦!新帝原本就只剩一口气了,青阳郡主还爬他的床!还打他! 这还有天理吗?天都要塌啦! 169.考虑迁都吧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然而不管天下百姓怎么提心吊胆翘首以盼,南齐的天迟迟没有塌。 气氛就像冬天刮南风时候的天气,一天到晚乌沉沉地阴着,谁都觉得它应当是在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雪,它却偏偏不肯利利索索地来,只悬在头顶上惹人焦躁。 如此一直到了三月初,终于有传言说—— 别误会,新帝并未驾崩。 只是永宁侯打过来了,距离上京只差百余里,大约一两天内就要攻城。 哦。 啊?! 天呐! 攻城,打仗…… 那接下来是不是要城池失守民不聊生流离失所? 这还不如新帝驾崩了呢! 上京百姓加倍惊惶起来。一些富商大贾连夜收拾了细软要跑路,却发现城门已被金吾卫接管,贴出告示来说是京中百姓一律不得出城、不得聚众、不得议论政事,如有违反,一律以附逆谋反论处。 谋反是株连全族的罪。 惊慌的百姓又只得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之后才渐渐地意识到朝中权贵们并没有跑。 这些日子,朝中权贵的反应很不寻常。他们看上去并不惊慌,只是比平时格外忙碌。天不亮就去上朝,散朝之后紧接着便去做事,往往要到深夜才带着一身疲惫驱车回府。 当然,这样的忙碌也有道理。 宫中皇帝生死不知,外面永宁侯一路烧杀劫掠,北方灾民尚未完全安置,南边又因为阴雨连绵而耽误了春耕。 这天下,终于还是要乱了。百姓们心中乱乱地想着。 而事实上,朝廷比百姓们以为的还要乱。 这日早朝时,殿中爆发了本朝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文臣武将都没能压住脾气,终于在朝堂上上演了全武行。 打起来了。 栾中丞被安国公护在身后,看着对面嘴角流血的王尚书,满脸含怒:“旁人胆怯就罢了,你身为兵部之首,竟要率先投敌吗!” 王尚书从袖中取出帕子来擦了擦嘴角,冷冷道:“下官一心为南齐安宁着想,耿耿忠心天日可鉴。” “忠心,”栾中丞被他气笑了,“你表达忠心的方式就是大开城门,把陛下的性命、把全城百姓的性命全都寄托在反贼的‘良心发现’上?” 王尚书不慌不忙道:“栾大人何必如此激愤?什么反贼不反贼的,都是南齐的将士。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是一段佳话。” 安国公冷冷道:“王尚书怕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是打算不战而降吧?你适才说朝中遣使前去招安,意思究竟是你替朝廷招安反贼,还是去求反贼收下你?” 说这个“你”字的时候,他抬头向殿中环视了一圈。 刚才跟在王尚书后头喊“附议”的大约有十来个,还有两个比王尚书说的还早。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怕死,自己提了建议也不推脱给别人,顺便自告奋勇就说愿意去见永宁侯,说服他重新归降朝廷。 真有意思,平时可没见他们献计献策身先士卒这样殷勤过。 一番市井泼皮吵架般的对峙之后,王尚书忽然笑了:“栾中丞、安国公,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二位一直瞒着我们,又不许朝中议论,以为能瞒多久?咱们陛下即便尚未晏驾,这些日子也全靠那小郡主的回春妙手在吊着命吧?如今永宁侯已兵临城下,您二位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准话:陛下到底还有多少日子?”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也不再客气,立刻七嘴八舌地接了上来: 眼瞅着陛下时日无多,这繁琐的朝政总不能尽数推给朝臣们来处理吧? 新君的人选定了吗? 如今可选的那几位之中,一个过于耿直,一个有勇无谋,还有一个母族卑微,只有最小的那一个聪慧过人,虽然才只五岁,却已经识得几百个字、背过十多篇文,多次被上书房的师傅夸赞了。 所以,选哪个? 傻子也知道该选最聪明的那一个。 那么问题就来了:永宁侯当初起兵造反为的是什么?不也就是为了拥立九殿下为君吗? 大家都是南齐的栋梁,有什么可吵?有什么可打?一起拥立九殿下就够了啊!化干戈为玉帛,上京百姓免遭涂炭,巍巍皇城免遭兵燹,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嘛! …… 以王尚书为首的这一群人理直气壮,嗓门越来越大,虽只不到二十人,气势却比剩下的七八十人还要盛。 这就是底气了。 旁的不说,至少他们属意的九殿下活泼可爱活蹦乱跳,还有个极厉害的外祖带着数万兵马守在城外,可保天下无虞、可保朝廷安稳。 说到此处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立刻就要派人去宫里抱九殿下出来登基。 栾中丞气得脸色铁青:“王崇龙,你疯了!你若说立储还情有可原,你说‘登基’……陛下尚在,谁敢登基?你们是要明目张胆篡位吗!” 王尚书昂然而立,丝毫不惧:“栾大人何必如此震怒,天下皆知陛下时日无多,新帝登基是迟早的事,宜早不宜迟!” 此话一出引来一片附和,衬得对面据理力争的栾中丞以及垂首不语的其他人愈发势弱。 直到,殿外一声冷语破门而入,敲上耳鼓:“朕多日未出门,竟不知自己早已时日无多,实实是闭目塞听了!” 王尚书心头一跳两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陛……陛下!” 殿中欢呼声起,群臣争先跪地。 一句“恭迎吾皇陛下”,有人是扯着嗓子抹着眼泪吼出来的,有人是直着脖子看着门口随着众人只张嘴没出声的,也有人是浑身发颤用了仅剩的力气哆哆嗦嗦说出来的。 喊完之后众人都觉有些恍惚,直疑心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但门口终于有人走了进来。 金冠皂靴,墨黑龙袍,脊背挺直身形魁梧。即便身上穿的不是铠甲,也依然藏不住一身刀锋般的锐气。 分明旁边还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在努力地搀扶着他,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并不是在养居殿躺了十多天,而是刚刚从战场上回来,腰间长剑鸣声未绝。 刚才还在气势十足地叫嚷的群臣受到了第二重惊吓,彻底垮了下去,一个个俯伏在地上,活像烧了一锅软得捡不起来的饼子。 夜寒径直走到上方御座前坐下,低头环视众人:“早朝这般热闹,看来众卿在朝政上颇为用心啊。” 王尚书忙抬起头来,急急禀道:“陛下,昨日的消息,反贼一伙距离上京已不过百余里,如今城中人心惶惶,恐生内乱!臣斗胆,请陛下离宫暂避,以防不测!” “哦?”夜寒笑了,饶有兴致似的:“王尚书,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啊!” “臣……”王尚书额头冒汗,强撑着道:“臣多日未曾得见天颜,惶惑之下病急乱投医,这才生出了那般荒诞的念头,实实罪该万死!万幸陛下无恙,臣欢喜无尽……臣愿为马前卒,替陛下荡平敌寇,力保天下安宁!” 他咚咚叩头有声,态度十分虔诚。 殿中群臣看得佩服不已,一边暗恨自己没有他那样厚的脸皮,一边又恨自己没有他那样见风使舵的机变。 夜寒也深为此人厚颜无耻的行径所折服。 他敲敲桌角示意身边小太监将带来的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念道:“永宁侯顿首:宫中新帝确受重伤,时日无多。侯爷挥师进京,长驱直入可也。兵部王十三敬上。” 王尚书在他读出前面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煞白了脸色,听到最后更是干脆四肢贴地,直不起腰来了。 那字条分明是他亲笔所写、飞鸽传书与永宁侯互通消息的,怎么会落到皇帝手中! 王尚书直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夜寒随手抓着那盒子里的一些字条物件把玩着,看着众人道:“父皇在时曾言道,‘朝中武将多木讷、文臣多迂腐,无担当无主见,大事悉仗君王一言而决’。如今朕冷眼看来,竟是父皇小看你们了。短短十余日,你们非但已替朕将后事安排妥当,更已将九王继位、永宁侯辅政种种大事筹划周全滴水不漏,当真个个都是国之栋梁啊!” “陛下,”有官员战战兢兢抬头,“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此举也是为南齐安宁勉为其难。如今既已知陛下平安无事,自然……皆大欢喜。” 夜寒冷哼一声:“皆大欢喜?朕怕你们心中不太欢喜。” 他随手一挥,那只装得满满当当的盒子飞下龙案摔落在地,里面书信纸张以及各种印鉴信物散落一地。 入朝为官,各为前程。群臣连日来苦心筹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自以为已经肃清了所有障碍,只等九王登基永宁侯回朝就可以从龙之功飞黄腾达,却没想到整件事情都在帝王掌控之中。 什么不世功业,不过是跳梁小丑痴人说梦罢了。 殿中寂寂良久,王尚书忽然直起了腰,昂首挺胸作义正辞严状:“治军之道,信义为先;治国之道,‘信’之一字同样重逾千钧!此番陛下设局,臣未曾通过考验,不敢有怨。只愿陛下听臣一言:君不疑臣、臣不疑君,同心协力方得长久!” 这是要走犯言直谏这条路了。 地上跪着的好些官员都有些犯嘀咕,暗地里也觉得皇帝设局陷害他们,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夜寒环视众人,神色冷冷:“朕镇守西北多年,治军之道从来不是‘信义为先’,而是忠勇为先!如今永宁侯尚未攻城,尔等却已谋划周全要杀我忠臣、献我子民,以奴颜婢膝换取己身飞黄腾达,一个‘忠’字早已抛诸脑后,又有何颜面提到‘信义’二字!” 王尚书张了张嘴,觉得嗓子疼得厉害,后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夜寒袍袖一甩端正坐好,冷冷道:“朕不是来跟你们讲理的。南齐朝堂上有几只老鼠,朕厌恶已久,不得不费了一番心思、舍了一缸米将它们引了出来。今日,朕,是专程来灭鼠的!” 不要跟皇帝讲道理,皇帝就是道理。 “御史台,”夜寒冷冷道,“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们了!” 栾中丞俯首应着,一如既往端严沉稳:“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此话一出便算尘埃落定,立时有内侍上前,不由分说摘了王尚书等人的乌纱帽,拎出朝堂送去御史台待审。 剩下的群臣欢喜之余,心里却也难免有些忐忑,就怕皇帝在捉完老鼠之后还打算顺便捉几只麻雀什么的。 幸好夜寒并没有这个意思。待朝堂上秩序重归平和肃穆,他便又开口说道:“栾中丞、安国公诸卿所递名册朕已批过,即刻便可着吏部发函调任。今后一段时日,六部人员调动必多,望众卿以大局为重,同心协力,共克时艰。” 群臣听见这是好话,忙齐声表态称“谨遵圣谕”,先前的忧虑已消散了大半。 栾中丞又出列说道:“陛下,如今朝堂空虚,六部诸人疲于奔命,调任、拔擢仅能解一时之急,终非长久之计。如今京中尚有大量举子滞留,生计亦多有艰难,请陛下早日下诏,重开恩科为天下选贤任能。”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一片附和,却也有人高声反对:“如今永宁侯数万大军已逼近上京,百姓生死尚不可预知,栾大人不献破敌之计,却紧赶着要开科举是何道理?如今朝中大半文官都是出自您的门下,您仍不知足,又要争做今年的主考,意图在朝中结党营私吗!” 栾中丞脸色一沉正待答话,夜寒已开了口:“永宁侯,逼近上京?” 那官员忙俯首称是,又道:“陛下,如今当务之急是必须倾全城之力保住城门!万一上京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话音刚落又一官员出列道:“苏大人所言极是!如今京营将士统共不足五千人,宫中金吾卫更仅有一千余众,远不足以拒敌。臣请陛下……考虑迁都。” “噗!”站在御座旁边的阮青枝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官员顿时面红耳赤,板着脸道:“青阳郡主认为微臣所言不妥吗?” “啊?”阮青枝愣了一下,随即回神:“哦,妥!妥极了!永宁侯打进城来可不容易,咱们紧赶着迁都把上京让给他,他就可以兵不血刃攻占城池、登基为君,然后名正言顺地派兵绞杀咱们了,真是妙哉妙哉!” 那官员气得差点儿背过去。要不是知道这小姑娘被新帝宠着一向嚣张,他恨不得当场就指着鼻子骂“妇人之见”了。 阮青枝却还没说够,撇撇嘴又道:“才五万兵就吓成这样,还要迁都,还要跑……你们西北军大统领的脸往哪儿搁哦!” 刚才说话的那官员猛想起“西北军大统领”如今正在龙椅上坐着,不禁愈发脸红,忙争辩道:“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如今已不是西北军大统领,而是南齐天子!天子系天下安危于一身,岂能如从前一般好勇斗狠!何况陛下有伤在身……” “好了,”夜寒含笑开口,打断了那人的絮叨:“多大点事,不要吵。” 阮青枝轻声嘀咕“不吵就不吵”,那官员的脸却更红了。 他明明是在说攸关天下的大事,怎么被新帝这么一说,倒像是他要同小姑娘吵架一般?这可太丢人了! 幸好新帝宽容的时候是真宽容,非但没计较他跟小姑娘吵架,还很和善地又笑道:“不必多虑,如今实在未到迁都的时候。朕今早刚刚收到消息,永宁侯的五万大军,来不了了。” ?!! 群臣大惊。 夜寒耐心地向他们解释道:“年前父皇命朕剿匪时,朕忧心北方山地易守难攻,曾暗中传令西北军八千将士南下。虽然剿匪没用上,但刚好来得巧,可解上京燃眉之急。” 八千。 群臣心中燃起的希望在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又一下子蔫了下去。 八千对五万,听上去简直……像个笑话。 年轻气盛是好事,但也不能仗着年轻气盛乱来啊!拿西北军八千将士来迎战永宁侯的五万大军,这不是玩吗! 群臣恨不得把这番话吼出来,却碍于皇帝的面子只得咽下,个个憋得脸色发紫。 夜寒看看他们的神情,又笑了:“昨夜西北军已经与盛公山将士会合,将附近几条山路尽数封锁。永宁侯被困山中,辎重已被截断,首尾不相顾,少则三日、多则半月,必得在投降和饿死之间作出抉择。” 群臣怔怔良久,随即哗然。 永宁侯被困住了?五万将士被八千西北军加上数千盛公山守军给困住了? 所以,这半个多月把他们吓得几乎要尿床的永宁侯叛乱,眼瞅着就要解决了? 这有点过分了吧! 夜寒无奈地回头向阮青枝笑了一下,挺欠儿的:“朕是不是说得太急了?应该慢慢说?” 阮青枝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你就不该拦截盛公山送回来的消息。为了抓老鼠,你把鸡鸭鹅都吓坏了!” 夜寒听见她把满朝文武比作鸡鸭鹅,一时没忍住,哈地笑了一声。 群臣更觉惊悚。 夜寒忙清咳一声端正了脸色,道:“现在可以开始讨论恩科的事了。朕的意思是科考宜早不宜迟,至于具体如何安排,请诸卿畅所欲言。” 170.‘他’是谁?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除奸佞、选贤臣、开恩科,朝廷的事飞速地回归了正轨。 新帝箭伤痊愈龙体康健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城,同时传开的还有西北军南下平叛、永宁侯叛军被困盛公山必败无疑的喜讯。 满城欢腾。 众百姓借着三月三的由头,游园踏青逛庙会好好地热闹了一番,一来是庆祝此番有惊无险,二来也算是个补偿,把过年时愁云惨雾乐不起来的委屈尽数宣泄了出来。 全然不顾先帝驾崩才只二十来天、梓宫尚未请入帝陵。 朝廷不管,百姓当然也乐得高兴,所以日子就像开春化了冻的河水一般,哗啦啦叮咚咚,流动得格外欢快。 但是新帝凌寒不太欢快。 他背上的伤才刚刚愈合,那么大一个疤还没长结实,受伤的肺每天疼得跟上刑似的,说话走路动作稍微大一点点就咳个没完,有时候还咳血…… 他都这么惨了,他媳妇却还闹着要出宫!不肯陪他! 说什么宫里没有她住的地方!说什么传出去不好听! 他才稍稍挽留了几句,她竟然就恼了,还说宁肯去住太医院、像太医一样每天定时来看他,也不肯在宫里住着! 夜寒真是随时被她气得要吐血。这么大个宫城、几千间屋子,她说没她住的地方! 这根本就是在找借口!实在怕人说闲话,去找太皇太后同住总可以吧? 她哪里是怕人说闲话,她分明就是嫌弃他是个病秧子了! 夜寒心中危机感满满。 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尽快把这个小丫头娶进来,最好在一个月之内,甚至最好今天就娶。 可是她还差四个月零九天才及笄。 更惨的是他才刚刚丧父,按规矩至少应该守孝一年。 哦对了,她也才刚刚丧父。 夜寒突然有些后悔了:当时他怎么就没想到还得守孝呢?若想到了,他就应该让人去救一救他爹和她爹啊!也不用救得彻底,只要不死就行…… 这会儿后悔还有什么用! 夜寒懊恼得肠子都青了。可是他家小姑娘却跟吃了秤砣一样,那心肠比西北边境雪山上冻了几千年的冰块还硬,说话不听、问话不答,就是一门心思要出宫。 身为南齐皇帝夜寒也是要脸的。脸面上一挂不住,他就咬牙闭眼狠狠心挥了挥手:“你走吧,我安排宫车送你回去!” 阮青枝没有推辞,又叫来一屋子小太监小宫女,把如何熬药如何喂药如何熏香如何泡茶等等一系列细节讲了一遍又一遍,念经似的。 夜寒在旁边听着,心里终于觉得这小丫头仿佛还是有那么一分良心的。 可是这点儿良心并不足以让他消气。夜寒不肯再回应阮青枝的嘱咐,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她走出去,看着她坐在步辇上披着夕阳的光晕越走越远,心里慌得没着没落的。 这茬,不对呀。 她想要的凤印还没到手呢,她应当……没道理半途而废吧? 再说他也没敢把人给得罪了啊! 夜寒坐在站满了宫女太监却依然显得空荡荡的养居殿里,心慌,气短,头晕,直疑心自己要死了。 这可不行!前些日子那一箭是不是伤到心脏了? 要不,还是派个小太监去把那小丫头叫回来吧?理由很充分:她是神医嘛,他病了当然要叫她回来! 这个念头在夜寒的心里飘呀飘,夜寒死命将它压住,成功维护了自己身为皇帝的自尊。 可是有自尊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夜寒憋闷得连晚饭都没吃几口,只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 漂亮的小宫女照着阮青枝的吩咐给他熬好了药,还加倍贴心地准备了蜜饯,夜寒却觉得今晚的药加倍难喝,就连蜜饯也是苦的。 真是越来越不对了!夜寒忿忿。 与此同时,阮青枝的日子却也不好过。 她是自己软磨硬泡才求了夜寒放她出来的,却像是灰头土脸被人赶出来的一样,一路闷闷不乐,回到惜芳园也不跟丫头们说话,晚饭没吃几口就撵了丫头出去,要睡觉。 闹得两个丫头忧心忡忡,直疑心是那个混蛋夜寒移情别恋,伤了小姐的心了。 最惨的是程虎他们几个人。 夜寒给他们的任务一直是“保护青阳郡主安全”,今日却莫名其妙又添了一条,要“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盯着她”。 联想到前些日子街面上那些不太好的传言,程虎李三他们立刻领悟:八成是因为他们爷这次中箭伤得太厉害,没有从前那样英武霸气了,青阳郡主这枝鲜嫩嫩的小红杏准备要出墙了! 哎哟这可了不得!几人顿时紧张兮兮,各自暗下决心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替主子把这枝小红杏守得严严实实的。 话才说完,一回头却看见携云伴月两个小丫头四只白眼对着他们,凶巴巴的。 开口训人的当然是伴月。小丫头这半年身量长了许多,叉腰作出泼妇架势来气势十足:“程虎,你们又在鬼鬼祟祟商量些什么?你们主子欺负我家小姐还不够,还要让你们跟着使坏是不是?你们看我家小姐没爹没娘,孤零零一个小女孩好欺负,是不是?” 众侍卫忙举手否认连连后退。 “哼!”伴月俏丽的小脸气得通红,“你们主子当初就是个滑头的,你们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儿姑奶奶就把话放在这儿了:帮你们主子干坏事可以,别让我看到,否则把你们四个人十二条腿都打断!” 四个人整齐划一同时指天发誓,倒好像西北军训练的时候也训这个似的。 等到伴月耍完了威风心满意足地走了,程虎才回过神来,搔搔头皮转身问李三:“四个人哪来的十二条腿?” 李三皱眉:“小丫头说话哪有那么严谨的?许是从小没学过算数,你听听意思就行!” 林安林平兄弟两个在旁边憋得难受,一个是拼命忍笑,另一个是愁眉苦脸。 程虎察觉到了,回头问:“你两个有什么话说?” 林平像个漏气的口袋一样,噗噗噗地笑了起来。 林安苦着脸忧心忡忡:“程哥,那个小丫头不太讲究啊!咱们小郡主会不会被她给带坏了?要不咱还是……还是快点去告诉爷,让他想想办法吧!” 程虎想了想,面露苦色,摇头:“要我说咱们还是省省事的好。这会儿他们两个肯定是吵架了,两个人谁也舍不得把对方怎么样,最后倒霉的肯定是夹在中间的咱们!” 另外三人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儿,于是默认了两头装聋作哑,什么都装不知道。 但是,话可以不说,差事还办不办? 爷那边是军令如山让盯着,但是郡主这边很明显是不喜欢被盯,发现了就要生气的那种。 郡主生气不可怕,但是郡主生气了以后,爷会变得很可怕。 四个人一合计,很快统一了意见:宁可得罪爷,不可得罪郡主!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惜芳园一切照旧,几个侍卫乖得不像话,阮青枝进进出出并无一人阻拦,当然也没有人敢跑去向夜寒传小话。 但阮青枝仍然不开心,并且一天比一天蔫了下去。 所以某一天程虎被叫进宫去问话的时候,就添油加醋地说了青阳郡主如何郁郁不乐、如何茶饭不思,看上去极像是相思成疾。 夜寒心中稍觉欣慰,同时却又加倍不解。 难不成,她闹着要出宫要回家,就是为了尝尝害相思的滋味? 那小姑娘真是中了邪了。 夜寒越想越觉得不对。毕竟阮青枝并不是真的小姑娘,她的刁蛮任性撒娇都会控制在恰到好处的范围之内,像此次这样任性不讲理还是头一回。 屈指算算已经分开四天了,夜寒决定趁夜到惜芳园去看看。 理由他早就想好了:很明显那个小姑娘失信了,出宫四天都没有再来看他的伤,他可以去找她好好掰扯掰扯这个理儿。 于是夜幕才刚刚落下,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就悄悄地溜出了宫,直奔他未婚妻的香闺。 深更半夜密会佳人,想想就觉得够劲儿。 夜寒这么想着,浑身上下每根寒毛都觉得舒坦,重伤未愈的肺仿佛也不疼了,呼吸顺畅得要命。 惜芳园是西北军的人在守着,夜寒要进去简直再容易不过,什么爬墙钻狗洞之类手段一概用不上,大摇大摆就过去了。 进去以后便发现院子里静得有些过分。原先即便是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廊下也会点两盏红灯笼,此时却黑漆漆的不见半点儿光亮,主屋和厢房都黑成一团,像是没人住的一般。 夜寒走到主屋卧房的窗下,竖着耳朵往里面听了听,也是静得让人心焦,连一丝呼吸声也不闻。 他先前已向林安等人打听过,确认携云伴月已经退下、主屋里只住着阮青枝一人,当下也就不再犹豫,干脆厚着脸皮推门走了进去。 才跨进门槛,眼前却见黑影一闪。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兜头兜脸泼了一身……血?! 夜寒大惊。 然而还没等他惊呼,又觉得胸前一痛,竟是一柄长剑毫厘不差地对准他的心脏刺了过来。 夜寒本能地闪身躲避,发现躲不过,忙伸手死死抓住剑身。 有点疼,没流血。剑尖刺中了他的胸膛,却没有伤到他。 夜寒很快反应了过来:是木剑?! “青枝,你干什么?”他急急开口,压着怒气。 对面持剑的人愣了一下,随即松手,语带哭音:“夜寒?” 夜寒嗯了一声,察觉到脸上冰凉,抬手抹了一把嗅了嗅,愈觉得血腥气扑鼻,胸中不禁怒气更盛:“你在搞什么鬼!” “夜寒!”阮青枝忽然大哭,重重地向前扑过去,撞得夜寒的胸膛嗡嗡地响。 夜寒忙伸手将她抱住,霎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忙赶着问:“怎么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哎你别哭……” “夜寒!”阮青枝死死地抱着他,哭得山响,说什么也不撒手。 夜寒没法子,只得任由她挂在他的身上,拖着她慢慢挪到桌旁,点着了灯。 顺便往旁边镜子里瞥了一眼,冷不防吓得他自己打了个激灵。 刚才泼得那一身,真是血。这会儿他满头满脸都是红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这时阮青枝哭声终于小了些,抽噎着要抬头。 夜寒忙把她按回去,又抱着她挪到炉边,自己倒水洗了把脸,然后才放开了她:“起来吧。” 阮青枝抽抽搭搭地放开手,抬起头来看看他,嗤地又笑了:“你怎么成这样了?刚才……那盆黑狗血不会全泼你身上去了吧?” “你说呢?”夜寒没好气地反问。 没等阮青枝答话,他又皱眉:“黑狗血?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阮青枝听见他问,刚收住的眼泪又淌下来了。 夜寒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只能像哄孩子似的抱着轻拍,顺便观察了一下她的屋子。 跟以前倒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床上被子整整齐齐显然她并没有睡下,床头的小柜上插着桃花,妆台的瓷瓶里插着桃花,就连窗棂上都插着桃花。 她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桃花了? 夜寒愈发觉得这个小姑娘疯了。 自家小姑娘,即便疯了也要好好哄着。夜寒耐心地拍哄她许久,直到阮青枝的哭声完全停住,打嗝也缓了许多,他才小心地扶她坐下,试探着问:“出什么事了?” 黑狗血,桃木剑,桃花…… “你在驱鬼?”他赶着又问。 阮青枝眼圈又红了。好歹这次没哭,点了点头。 夜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看了她半天才又皱眉道:“你不是神仙吗,神仙还怕鬼?” 阮青枝吸了吸鼻子,不肯答话。 夜寒又抓过她的手来攥着,试探着拿走了她手里的桃木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再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阮青枝抓过帕子来抹了把脸,摇摇头不肯答话。 夜寒急了:“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先前你闹着要出宫我就觉得不对!能让你这么为难的肯定不是小事,你就打算一个人扛?” “我告诉你,你也帮不上忙。”阮青枝嗫嚅道。 夜寒气得够呛:“你不说,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 话一出口他自己忽然又心虚,忙问:“难不成……真是鬼神之事?可你先前不是说神仙鬼魅之说大半虚妄,还说鬼怪之流无事不会招惹凡人吗?” “我也说不明白。”阮青枝抹着泪,怔怔地道。 夜寒急得想揍人,当然又舍不得动手,只得勉力忍着,放软了声音:“别着急,慢慢跟我说,总能说明白的。即便我帮不上,我也能陪你想想办法。” 阮青枝咬住唇角犹豫了很久,终于试探着向前倾了倾身子,伏在他的膝上,低声道:“我已经五天没睡了。” 夜寒顿时疼得心尖一缩。 阮青枝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哑声:“他……每天夜里都来,絮絮叨叨的,聒噪得厉害。睡梦里听他说话比不睡还累,我就不敢睡了。” 夜寒听得心惊肉跳,忙问:“‘他’是谁?!” 阮青枝顿了一顿,摇摇头,接着说道:“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没睡着,后来小宫女都说听见我梦里哭叫、骂人,我才知道……他天天到我梦里来吵闹,让我不得安宁。” 能主动强行入梦的,当然不是凡人了。 夜寒想了一阵,沉声问:“你执意出宫就是为了这个?你疑心那个‘他’是宫里的脏东西?” “不是。”阮青枝摇了摇头,“不是宫里的。他就是来找我的。我怕我夜里闹得太厉害,引起宫里流言,所以才执意出宫。但是……出宫以后他就更放肆了。” 夜寒越听越觉得心凉,急着又追问:“所以,‘他’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阮青枝抹了抹眼泪,“他说他是神仙。可是我不信,世上哪有那么不讲道理的神仙!我骂他、打他、求他,百般设法让他不要来,他却总不肯听。我要他现身明明白白跟我说说话,他又不肯,只肯入梦,又遮遮掩掩不肯让我看见面容……” 她抽噎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疑心他是鬼魅,所以……所以查了民间驱鬼的许多办法想试试,谁知你就来撞上了。” 夜寒看着桌上那束娇艳的桃花,许久无言。 阮青枝抹了把泪,坐了起来:“吓到你了是不是?所以你快点回去吧,这种事你实在帮不上忙,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夜寒抓着她的手问。 阮青枝苦笑:“他若真是鬼魅,我就继续用桃枝和黑狗血;他若是神仙……” 若是神仙,就没有办法了。 凡人没有办法对付神仙,阮青枝又不能马上恢复仙身跟他斗法。 夜寒从未想过会遇上这样的难题。仙家的事,他原本听都没有机会听说的,如今却发生在他眼前、发生在他的媳妇身上。 夜寒真希望刚才那些话都是假的、都是他小媳妇发疯自己瞎想出来的! 若是真的,这事……真没法办啊! 不久前才刚刚位尊九五、正踌躇满志地平叛乱安朝廷济百姓的年轻帝王,此时忽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他默默地想了很久,又觉得不甘心,再次追问:“‘他’都跟你絮叨些什么?除了说话,他还有没有做过旁的?他若有事寻你,咱们能否通过他说话的内容设法解决?他有没有说过他是谁?” 阮青枝想了一想,迟疑道:“他说,他是我的……夫君。” 171.神仙就可以随便抢人媳妇吗?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呆住了。 阮青枝心惊胆战,试探着扯了扯他的衣袖。 没反应。 “夜寒……”她怯怯地唤。 夜寒忽然拂袖起身,望门便走。 阮青枝急坏了,忙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又开始哭:“我没答应他啊!我又不傻……我又不认识他!我可烦他了真的!” 夜寒被她拖着没走出去,却也没有回来的意思,看着门闩追问道:“你没答应他什么?” 阮青枝吓得一缩没有答话。 夜寒忽然转过来:“他对你……提过分的要求了?他欺负你了?!” “我没答应他!”阮青枝急得跳了起来,“我反抗了!他没得逞!他说他是我夫君,可是我又不记得他,我又不喜欢他……你不能为这个嫌弃我,我已经够惨的了,这件事根本不是我的错!” 夜寒停顿了一刻,推开她,再次转身。 阮青枝下意识地追了两步,之后狠心停了下来,咬牙:“那咱们现在就算……完了?” 夜寒的手停在了门闩上。 阮青枝看着他的脊背,神色渐转淡漠,语气平静:“能不能打个商量?看在我勉强算是帮过你一点忙的份上,你给我个虚名。我只要凤印,你若不想见我可以永远不见。我会是一个最完美的皇后,打理后宫、照管嫔妃、平衡各方势力,这些事不会有人比我更在行了,真的。” “你想岔了。”夜寒的手放了下来。 “这样也不行吗?”阮青枝急得又向前走了两步,再次顿住,咬牙:“那,我拿到凤印之后即刻自尽,行不行?‘他’说过我这一世不必活到寿终正寝,我早死几十年应该没关系的!这样也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你也可以找个借口把我葬在别的地方,不用入皇陵……” “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夜寒猛转过来,一把将她薅进怀里箍紧,低吼:“已经够烦的了,你能不能不要瞎闹?!” 阮青枝觉得胸口仿佛被一记重拳砸下来,疼得一滞。 她轻咳一声顺了顺气,勉力维持着声音平静:“这怎么能算瞎闹,我这不是在跟你打商量吗?你这孩子怎么乱发脾气呢?” “不是!”夜寒顿时慌了,“你叫谁孩子……阮青枝,你给我……别闹、别添乱、别胡思乱想,行不行?” “我知道这样也许会让你为难……”阮青枝迟疑着。 夜寒将她拎起来快步奔回内室,扔进床里,压下:“你先别说话!语气给我换一下!别装老太太,行不行?我害怕!” “那,我装小姑娘也没用啊。”阮青枝黯然道,“你已经开始厌恶我了,我若再不沉稳些,你定然会觉得我一个老太婆发嗲装嫩实在是太恶心了!” 夜寒哈哈笑了。 阮青枝皱眉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阴晴不定,简直太可怕了。 但夜寒还有更可怕的。他很快敛了笑容,认真地道:“没事,我口味重。别说你现在顶着一张小姑娘的脸,就算八十年后你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发嗲装嫩,我也吃得消。” 阮青枝有些懵。 她怎么觉得,这小屁孩仿佛是在说情话? 所以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他刚刚不是已经恼了,要跟她一拍两散了吗?又不散了? 完蛋,这孩子不会有那啥……恋老癖吧? 夜寒看见阮青枝眼珠乱转就知道她没想什么好事,忙伸手遮住了她的眼,无奈道:“别瞎想行不行?我什么时候厌恶你了?这会儿我心里正不好受,你这……全给我搞乱了!” 阮青枝推开他的手,瞪眼看着他:“你没厌恶我?那你跑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活了九辈子了什么不知道!你就是觉得有人惦记我就是我的错,有人羞辱我也是我的错,有人欺负我更是我的错!哼,你们男人都一样!” “不是。”夜寒咬牙,“你想错了。” 阮青枝气急:“我想错了,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啊?你跑什么?人都跑了还说没厌恶我,让我怎么信你!” “是我的错。”夜寒叹了一声,拥紧她:“我太急了,忘了你还在害怕。你受了那么大委屈,心里一定难过,我该陪着你。” 阮青枝本来没怎么委屈,被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得鼻子酸了起来,有点想哭。 想想她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啊,眼看就要功德圆满了,忽然冒出个连脸都不肯露的不知道是妖是鬼的东西自称是她丈夫,夜夜入梦搅得她不得安宁! 恶心死了! 阮青枝咬住唇角,垂下眼眸不肯与夜寒对视,怕他看出她没出息被他两句话就说得丢盔弃甲了。 夜寒叹息着,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低声道:“我在这里陪着你,你睡吧。” 阮青枝摇摇头,身子紧绷着:“你先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要跑?” 夜寒迟疑了一下,叹道:“我在想,作为一介凡人,我只怕没本事去同神仙相争。但历来那些神神叨叨的不都说帝王是‘天子’吗?如今我已经是帝王,或许未必没有同神仙争一争的可能。只是我当初登基太过草率,不知天上认不认。我打算回去找礼部为我重新安排登基大典,把祭天祈福那一套搞得全乎点,顺便问问上头,神仙就可以随便抢人媳妇吗?” 阮青枝被他说得心里又酸又软,一边吃吃笑着说他蠢,一边哭得稀里哗啦。 夜寒忙拿了块帕子塞给她,故意作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阮青枝偏揪着他的袖子擦泪,之后又觍着脸问他:“你要同神仙相争?争什么呀?” 夜寒扯回袖子,白了她一眼:“争一个据说打理后宫很在行、照管嫔妃更在行的完美的皇后。” 阮青枝咬着下唇,笑得很凶:“后宫?嫔妃?” 夜寒冷哼一声,又把她按在了枕头上:“五天没睡了,怎么还这么爱瞎折腾?算朕求你了,睡一会儿吧。” “那你……”阮青枝迟疑了一下,“祭天的事还办不办了?我觉得这个思路挺好的。” 顺便,大婚的事如果能赶着办了或许会更好一点。就算对方真是神仙,纠缠有夫之妇也该收敛一点吧? 夜寒却犹豫了一下,沉吟道:“父皇新丧,庆典确实不宜大办。这个法子不是不能用,只是……需要往后拖一拖。” 这是冷静下来,打消了原来的念头了。 阮青枝知道他说得有理,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失望。 夜寒察觉到了,忙又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哑声:“这件事我会同礼部商量,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提前一些。事情解决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件事对方不占理,别怕。” 阮青枝窝在他的怀里,倦意上涌,终于合上了眼,迷迷糊糊地问:“那我睡着以后,你不走吧?” “不走。”夜寒安抚地拍拍她,“睡吧。” 阮青枝撑不住,果然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夜寒却一夜没合眼,一直紧张兮兮地看着她,生怕她梦里又见到那个“夫君”,闹出些让他接受不了的事来。 万幸一夜无事。阮青枝睡得极沉,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四更时分,外头窗棂上咚咚响了两下,随后远处传来一声怪腔怪调的鸡鸣。 夜寒无声地笑了笑,待要起身,阮青枝却立刻察觉到了,人还没醒就先皱起了脸,仿佛要哭。 夜寒忙又拥住她,哄孩子似的拍着,心里犯起了愁。 虽然听阮青枝的意思,那个“夫君”此前都是夜里鬼鬼祟祟来,但是天亮之前这点儿时间勉强也算“夜里”啊,万一他一会儿又来了呢? 夜寒是无论如何不肯放心的。但是,他也不能不上朝啊。“君王不早朝”的名声可不好听! 外头鸡鸣一声接着一声,叫得无比响亮。 夜寒没法子,只得拽过一领斗篷将阮青枝整个儿裹了,抱着出门。 幸好两个人都未曾解衣,这样起身倒也没有什么不便。 程虎李三等人在廊下迎着,紧张兮兮小心翼翼:“爷,您这是赶着要回宫上朝吗?” 夜寒向他二人脸上扫了一眼,冷声:“你们两个长本事了,打鸣都会了!刚才是谁打的?” 程虎疯狂摇头表示听不懂,李三却没出息地向旁边蹦开了,伸手指了指:“程哥打的!” “李三狗子你——”程虎气得一蹦老高。 夜寒脸色一沉。 程虎吓了一跳,慌忙捂住嘴,又强行将落地姿势调整成了脚尖先着地,疼得龇牙咧嘴。 好歹算是没吵醒某个还在沉睡的小祖宗。 夜寒松了口气,脸色稍缓,又看向李三:“你程哥学会打鸣了,所以你什么时候学会下蛋?” “啊?!”李三愣住了。 夜寒绕过他径直出门上了马车,早等在那里的车夫立刻一甩鞭子,稳稳地向宫城方向驶去。 程虎指着李三,哈哈大笑。 李三气得面红耳赤:“这算什么主子,当了皇帝还这么不正经……你笑什么笑!都怪你,没事学什么公鸡叫!” 程虎笑声更大了,边笑边道:“老李咱不能不讲理啊,学鸡叫这个主意是谁出的?不是你说咱们爷春宵一刻值千金不便打扰,教我学鸡鸣把他吵起来?怎么着这会儿被骂了,又成了我的不是了?你以为咱爷猜不到是你的主意?咱爷骂人什么时候牵连过无辜?” 李三想了一想无言以对,不由得又忧心忡忡:“这下完了,搅了爷的好事,爷肯定恨上我了!” 正懊恼时,回头却见程虎早已丢下他,追着马车去了。 “姓程的你不仗义!”李三高声吼骂了一句,也撒丫子追了上去。 …… 阮青枝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床上。 说熟悉,是因为被褥帐子都是她看惯了的花样;说陌生,是因为这张床她从未睡过。 这是夜寒的龙床啊。 怎么来这儿了?她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只记得昨晚夜寒来过惜芳园,好像为什么事吵闹了两句,后来她就睡下了。然后一夜无梦,醒来就在这儿了。 一夜,无梦。 阮青枝回过神来,大喜:“太好了,昨晚那个乌龟王八蛋没有来!” 门口的小宫女端着铜盆打了个趔趄,笑盈盈的脸立时僵住,唇角迟迟没能扯回原位。 阮青枝看见了,露出笑容:“涓涓啊,你怎么了?别怕别怕,我骂的不是你们陛下,是另一个乌龟王八蛋!” 小宫女涓涓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阮青枝自己想了想,也觉得这话仿佛有点不对劲,忙含笑起身,接过了铜盆:“罢了罢了,你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涓涓瑟瑟地道:“陛下上朝前吩咐奴婢来伺候郡主梳洗的。郡主的两位婢女还在阮家帮您收拾东西,大约下午才能来。” “收拾什么东西?”阮青枝没听懂。 涓涓也不知道,答不上来,只好又絮絮地说道:“陛下还说,请郡主好好歇着,不要到处乱走动,也不要胡思乱想,他散了朝立刻就回来陪您。” 说完这句,小宫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 阮青枝听得糊里糊涂,只好老老实实坐着任由涓涓帮她洗了脸,换了身轻便的宫装,又拆散了辫子重新梳头。 发丝梳顺以后,涓涓手上停顿了一下,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郡主今日……还是梳双鬟吗?” “随便啊,”阮青枝不在乎,“又不出门见人!你若嫌麻烦,梳两条辫子也可以。” “不是不是,”涓涓慌忙攥紧了梳子,“奴婢没有别的意思……那就还梳双鬟好了,毕竟还没有行大婚礼……” 阮青枝没有答话,镜子里看着那小姑娘满脸通红地替她梳头,只觉得莫名其妙。 养居殿里的奴才她都认识的,这个涓涓一向大方稳妥,今日是怎么了呢?动不动就脸红!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将近正午,夜寒终于结束了冗长的早朝,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阮青枝忙迎上去,急了:“你怎么走这么快?知不知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夜寒伸手拥住她,含笑:“我没那么娇弱。养了这么些日子了,我还不至于连几步路都不敢快走。再说你昨晚闹得那么厉害,我不是也没事吗?” 旁边涓涓红着脸退了下去。 阮青枝指指门口,向夜寒问:“你的丫头怎么了?动不动就脸红,我怀疑她思春了!” “别闹!”夜寒拥着她转过屏风,扶她坐下,自己又低低笑了。 阮青枝见状更觉得不对,急得要跳起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倒也没旁的,”夜寒笑道,“我以为你自己能想到的。——青阳郡主,你的名声毁了,你知道吗?” 阮青枝惊恐:“怎么回事?不会呀!余仲谦不是已经懂事了吗,我也没勾搭过旁人啊!” “你想什么呢!”夜寒气得够呛,“关余仲谦什么事!我是说,我带你回宫来住的消息瞒不过人,如今在外人看来,咱们两个……你懂的吧?” 阮青枝看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床,似乎懂了,又仿佛不太懂:“所以,你为什么带我回宫来住?还睡你的床?” 夜寒看着她,无奈。 阮青枝自己想了想,脸色忽然腾地红了。 “该不会……是我缠着你不放吧?”她小心地试探着,“昨晚说着话我就睡着了?” 夜寒点了点头。 阮青枝拍了一下大腿:“嗐,你不要这么纵着我啊,我睡迷糊的时候不讲理的!就算我缠着你,你就不能甩开我自己走吗?我梦里还能去追你不成?” “我就怕你不追我。”夜寒黯然道,“我恨不得把你栓在这儿,免得被人抢走了。” 阮青枝被他说得心都酸了,忙扑过去抱住他:“你这是怎么了嘛!我不走呀,我的凤印还没拿到呢!” “凤印迟早是你的。”夜寒咬牙,“但我也是你的。捆绑销售,你不能只要一个却丢了另一个!” 阮青枝愣了:“你这是从哪个奸商那里学来的歪理?!” 夜寒的脸沉了沉。 阮青枝心道不妙,忙又抱紧了他:“我没说不要你啊,你想什么呢?” 夜寒默然良久,叹了一声:“昨晚睡得好不好?” 阮青枝点点头:“很久没睡这么好了。”之后又抬头:“所以你是为了让我睡好觉才带我来宫里住的?” 夜寒回抱住她,嗯了一声:“我没有办法立刻行祭天大礼,也没有办法立刻与你大婚,但是,我就不信,你那个‘夫君’他肯夜夜入梦看你跟我睡在一起!” 阮青枝呆住了。 原来,这些事她都跟他说了啊。 那还真是睡懵了。 但是,这个人的招数——也太损了吧?! 不过,好像居然很有效? 阮青枝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确定那位“夫君”昨夜一刻都没有入梦之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困扰了她那么些日子、几乎把她逼得活不下去的那个大麻烦,就这样被夜寒以如此流氓的方式解决了? 显得她很没用的样子。 当然这也很合理,因为她不够流氓嘛!对付那个半夜入梦纠缠人家小姑娘的无赖,当然就该用最流氓的方式! 阮青枝很快高兴起来,但是看着夜寒唇角收不住的笑容,她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分明记得自己这一世是打算跟夜寒三媒六证正经过门做夫妻的,这会儿怎么闹得…… 怪怪的呢。 172.都是好日子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过午之后携云伴月果然进宫来了,同时带进来的还有堆得满满当当的三辆马车。 阮青枝看得很懵,揪住伴月急问:“你们是把房子拆了给我带来了吗?” “哪能啊?”伴月跟她一样气急,“他们催得太仓促了,好些重要的箱子柜子都没带过来呢!你看你看,那些书只带了一半,还有画纸……对了还有药材,那些没炮制完的药材都还在屋子里堆着呢!我说全带过来,那几个死奴才却说没必要带那么多,还说带来了也没有地方放!” 阮青枝哭笑不得地看了看这寝殿:“确实没地方放啊!” 伴月跺脚:“那我不管!夜寒既然让咱们来住,总不能连个放东西的地方也没有吧?再说我们带来的都是最重要的东西,一件也不能丢下!” 夜寒笑道:“这也不难办。日常用的东西放在这里就可以,书和药材可以搬到后殿的小书房去,放得下。” 伴月答应着正要去指挥人动手搬,忽然又愣了一下:“日常用的东西,放到……哪里?” “这里。”夜寒指指屏后,“这里空得很,可以放好多东西。” 伴月的脸色渐渐地变了:“我不太懂事,但是,刚才进来的时候听人说,这里好像是你的寝殿吧?” 夜寒点点头,无比坦然:“不错。从前在惜芳园,我也曾住过小姐的屋子。如今小姐搬来与我同住,也算礼尚往来。” “这算哪门子的礼尚往来!”伴月气得跳脚,“你别当我们好骗,小姐傻我可不傻!你这是在欺负小姐呢!” 夜寒轻笑:“就算我是欺负她,你如今也没有资格教训我了。” 伴月愣了一下,回头看看殿门口,果然几个宫女太监都用看死人般怜悯的目光瞅着她。 对着皇帝大呼小叫,可不是找死嘛。 但伴月是不怕死的。最初的惊愕过后,她很快回过神来,继续跳脚:“我没资格教训你,你就能欺负我家小姐了?我告诉你,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依旧敢跟你拼命!今天你好好地给我家小姐重新安排住处便罢,否则……” “伴月!”阮青枝无奈,“太不像话了。” 伴月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我还有错了?” 阮青枝点了点头:“你当然错了。目无尊卑在宫中可是大罪,念你初犯,自己到外面台阶上跪两个时辰去。若有下次,宫规处置。” “小姐……”携云走上前来,打算求情。 阮青枝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又吩咐道:“把带来的东西收拾了吧。一会儿涓涓带你们去安置,你们今后听她的就是。” 携云一一答应着,再三保证一定守规矩并且管好伴月,阮青枝才勉强放心,同夜寒一起走了出去。 草长莺飞的季节,即便是沉闷的宫中夹道也并不显得枯燥。夜寒攥着阮青枝的手,问她:“今日怎么舍得对伴月那么凶了?” 阮青枝无奈:“那丫头随我,没大没小惯了。如今我倒没什么,反正跋扈是出了名的,伴月却不能跟我一样。若是连她都敢对你大呼小叫,你这个皇帝威严何在?” 夜寒笑道:“帝王威严原不在这儿。” “不对,”阮青枝摇头,“你纵容一个丫头,别人就会觉得你可以纵容第二个。规矩一旦坏了,再要立起来就加倍艰难,你可能需要凶狠残暴滥杀无辜,才能挽回你因为纵容一个小丫头而被人看轻了的威严。” 夜寒想了一阵,也摇摇头:“你这话不对。如果我一边纵容小丫头,一边又滥杀无辜,别人只会觉得我阴晴不定,大约是个疯子。” 阮青枝点头道声是:“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规矩要从一开始就立起来,你要做一个赏罚分明宽严有度的君王,这样以后才能轻松一点。” 夜寒笑了:“你说得对,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了。” 阮青枝踮起脚尖,看着他:“伴月顶撞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一直纵着她,是因为她是我的丫头,所以爱屋及乌吗?” “你说呢?”夜寒反问。 阮青枝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夜寒攥了攥她的手,笑了。 两人一路避开宫人沿着夹道往偏僻处走,倒也不知走了多久。夜寒忽然叹道:“我也不知道接你进宫来住到底是对还是错。如今连伴月都吵闹不已,可见旁人眼里此事确实太不像话。” “已经来了,就不考虑对错。”阮青枝淡淡道,“反正世上从来没有卖后悔药的。” 夜寒展颜一笑:“你一向豁达。” 阮青枝心道老妖怪当然豁达。而且她先前做过的“不像话”的事已经有那么多了,实在也不差这一件。 只是夜寒大约要惨了:这件事传出去,明天朝堂上进谏的大臣能聒噪死他。 想到此处,阮青枝贼兮兮地笑了。 夜寒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不妨碍他跟着笑。 事实上,他天不亮抱着阮青枝回宫的消息,今日一大早就传开了。朝中群臣当然要争着进谏,无非说什么“名分不正”,以及“孝期未过”之类。他耐着性子听了一上午,油盐不进。 名分正不正,夜寒不在乎,也知道阮青枝同样不在乎。至于先帝新丧的“热孝”,他更是完全不放在心上。要不是最近实在忙得没心情,他甚至想放几个炮仗庆祝一下。 阮青枝在旁看着夜寒的神情,觉得有趣。 未及发问,后头却有小太监追来,禀道:“灵堂那边,诸位大人们都在了,请问陛下何时举哀。” “灵堂?”阮青枝不解,“今天是什么日子?” 未等旁人回答,她自己又掰着指头数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清明了?” 夜寒摇头:“明日才是清明。今日……是父皇五七。” 五七可是大日子,确实是要郑重其事举哀祭奠的。只是夜寒和阮青枝对老皇帝都没有什么好感,提起这个日子也就没有太多感触。 阮青枝甚至试探着提了一个建议:“民间说亡者过了五七就要往阴司去,那咱们是不是可以过了今日就把他送去皇陵葬了?这眼瞅着天气要暖和了,老在宫里放着也不是事啊,万一臭了怎么办?” 夜寒摇头:“不。朝中的意思是断七以后再入皇陵,我答应了。他能在宫里过最后一个清明,我很高兴。” 阮青枝皱了皱眉。 前半句她听懂了,后半句却不甚明白。在宫里过清明怎么了? 夜寒以一句“朕随后就到”打发了小太监,之后却没有急着去太和殿大祭,而是拉着阮青枝继续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段,拐进了一座极漂亮的园子。 “这是什么宫?”阮青枝看看园内灿如烟霞的桃花,又退回去看了看空空的门楣,不解。 居然还有无名的宫殿,倒也有趣。 夜寒牵着她走进去,低头看着青石板上的绿苔,神色淡淡:“母妃生前最爱苔藓,这么多年了,宫里的奴才们倒还记着这个规矩。” 说着话,里面有几个小太监迎了出来,却都是十几岁进宫不久的孩子模样。 看来,规矩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夜寒没有留人伺候,只要了茶水点心,同阮青枝坐在了园中的亭子里,神色怅然。 阮青枝想着他刚才的话,忽然回过味来:“这是你……母妃当年的住处?” 夜寒没承认也没否认,抿嘴向她笑了一下:“早就想带你过来,让母妃认认儿媳妇。” “啊?!”阮青枝夸张地惊呼一声,焦急捂脸:“你不早说,我该打扮得漂亮一些再来的!我今天都没扑粉,脸上蚂蚁咬的伤还能看出来!” 夜寒笑意绽开,抓着她的手放了下来:“好看。母妃一定会喜欢。” “那可不一定,”阮青枝撇嘴,“当娘的都觉得自家儿子天下第一好,说不定会嫌我丑!” 夜寒笑着摇了摇头,顺手折了一枝桃花插在她的鬓角:“我媳妇天下第一好看,母妃若还嫌丑,我只能打光棍了。” 阮青枝大笑。 夜寒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看着亭外的桃花说道:“你看,虽然这世上没有公道,事情还是好起来了。” 阮青枝靠在栏杆上伸出手,指尖触着一片花瓣,道:“世上还是有公道的,只是有些人不幸,来不及看到。” 还有些人懦弱,不懂得公道要靠自己去争取。 夜寒叹了一声:“也许你说得对,但是……在我看来,公道若来得太迟,就不算数了。” 阮青枝想了一阵,无言以对。 对这人世而言,迟来的公道依然是珍贵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无辜之人沉冤昭雪,罪恶之人下场凄凉……百姓喜欢看这样的故事。 但对那些已经没有机会看到结局的人来说,公道若迟得一刻,就不算是公道了。 例如十八年前北方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例如太医院被推出去顶罪的那些真心想救人的太医,例如当年窥得秘密被阮文忠害死的栾玉娘,例如去年中秋被阮碧筠推下水淹死的阮青枝…… 都是含冤而死的人。即便后来他们的仇人也死了,甚至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死于非命,这整件事情仍然不算公道。 真正的公道应该是,不该死的人全都不用死。 阮青枝长长地叹了一声,转身坐下:“你说得对。但也正如你所说,事情还是好起来了,即便不算公道,对亡者而言勉强也算是个安慰。” 夜寒跟着回来坐下,笑了笑:“是。所以我说母妃至此也可以瞑目了。” “要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吗?”阮青枝提壶替他斟了碗茶,“我听闻你是自出生起便不曾见过母妃的,所以你应当不太有机会跟人说起她。” 夜寒笑着,摇了摇头:“所以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讲的。我所知道的也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不知真假的一些传言罢了。” 阮青枝歪了歪头表示洗耳恭听,却趁着夜寒低头的工夫飞快地拈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夜寒眼角瞥见,笑了:“母妃最爱吃些小零嘴,所以御膳房每天都会做些点心送来,二十多年了,从未间断。” 阮青枝一呆。 夜寒的笑容很快就散了,语气嘲讽:“这是父皇的吩咐。父皇每年清明必定在这里过,所以这处园子也是二十多年始终整洁如新,宫中都说父皇长情。” 阮青枝皱了皱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夜寒嘲讽地笑了一声:“我从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宫里最不被人喜欢的一个。这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恨我,所有的孩子也都恨我。” “因为你父皇的‘长情’。”阮青枝立刻想到了。 夜寒低头:“是。她们没有办法找一个死人争风吃醋,当然只能拿我出气,下毒、责打、罚跪……每日都有新鲜花样。我那‘长情’的父皇什么都知道,却自始至终视而不见。后来我当面问过他,他说,我就该受些零碎折磨,算作偿还苏家未尽的罪孽。” “这是人说的话吗!”阮青枝气得拍桌。 夜寒忙抓过她的手揉了揉:“都是陈年旧事了,别气!你若是这样我就不说了。” 阮青枝缩回手,撇撇嘴:“也亏你能忍,若换了我,早就亲自动手弄死他了!” 夜寒笑笑,又摇头,知道她也只是说气话而已。 阮青枝想了一想,问:“所以母妃到底是被谁害死的?老皇帝?还是那些嫔妃?” 夜寒咬牙道:“宫中医案记载的是产后血崩,在我出生当天就死了。至于真相,又有谁会在意?” “又是产后血崩……”阮青枝烦躁地敲着桌角,忽然又抬起头:“不对啊,时间不对!” “时间没什么不对,”夜寒摇头冷笑,“母妃是在父皇登基之前去世的。这座宫苑,她没有住过。” 阮青枝愕然。 夜寒叹一口气,沉沉道:“苏家一直是纪王党。直到后来纪王败相已显,苏家自知大事不妙,这才紧赶着把一个庶女也就是我母妃送到……父皇那时的王府里去做婢女。后来母妃果然很快受宠,怀上了我,却于大事丝毫无益,苏家还是被栽了个罪名满门抄斩了。苏家人临死之前都怨恨母妃,说她无用。” “那一家子也没个好东西!”阮青枝又忍不住拍桌骂。 夜寒只得抓住了她的手,无奈:“能不能改改这毛病?我看着都疼,你又不练掌法!” 阮青枝气冲冲的,又觉得好笑:“我听着都快气死了,你倒还婆婆妈妈的管我手疼不疼!” “人都是会疼的。”夜寒叹道,“……苏家问斩之后,母妃也就失宠了。生我的时候父皇并没有去看,所以真正的死因只有当时的产婆和太医知道——但那两个人在我懂事之前都死了。” 阮青枝不知该作何评价,只得又转头看着亭外的桃花,满心不是滋味。 夜寒沉默一刻,又冷笑:“不久之后他登基做了皇帝,遍封六宫,却又极张扬地留出了宫里最好的这处园子,不赐名不挂匾,遍种桃花,青砖铺地不除苔藓,安排了最勤谨的宫女太监每日来洒扫,点心茶水时鲜瓜果时时备着,不许间断。” “宫里可都是人精。”阮青枝道。 夜寒点头:“宫里都是人精,很快就想到从前王府那些死了的妾侍之中还有一人没有被追封,恰恰正是爱桃花爱青苔爱吃各种鲜花点心的。那年清明节他在这座园子里坐了一天,算是证实了那些猜测,从此我就成了宫里所有人的眼中钉。” “怎么清明节过来就算证实了?”阮青枝不太明白,“清明节是个特殊的日子?” 夜寒点头:“清明节。我的生辰,也是母妃的忌日。” 阮青枝忽然噗地笑了,之后忙又敛容捂脸:“对不住,我想到了别的事。” 夜寒摇头表示不介意,脸上也带了几分笑:“你生辰是鬼节,我生辰是清明,都是好日子对不对?” 阮青枝哈哈笑了出来:“原来你也想到了!” “嗯,我也想到了。”夜寒笑得很宠溺,“所以,有些事情也许是天注定的呢。” 阮青枝白了他一眼,道声“臭美”,之后又笑不出来,叹了口气:“确实天注定,咱们两个都不是受欢迎的孩子。那两个当爹的就不用说了,当娘的又何尝愿意生下咱们!” 不知道当娘的怎么想,反正如果换了她,她是会“恨乌及屋”,连孩子一起不喜欢的。 夜寒的母妃比阮青枝的娘亲还要惨,那真真是生前死后都被利用了个彻彻底底! 老皇帝的“长情”大戏唱了二十年,朝中民间都知道他宽厚仁慈,并未因苏家“大逆”而迁怒过世的爱妃。 这“仁君”形象立得稳稳的,还真是无本万利! 夜寒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沉地思忖了很久,终于又开口说道:“但上一辈做的错事,终究还是要靠咱们来纠正的。” 阮青枝抬头看着他。 夜寒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母妃会不会喜欢我,但我已经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前些年趁着在北边立下军功,我请旨把她改葬在了离皇家陵寝很远的地方,即便此次追封为太后,也不打算迁入皇陵。” 阮青枝想了想,道:“我觉得她应该会高兴的,就是不知道现在活着的那位太后高兴不高兴。” “咱们去见见。”夜寒握住她的手,站了起来。 现在活着的那位太后,当然就是老皇帝的皇后,曾经派了两个嬷嬷到惜芳园耍手段的那位。 阮青枝笑了:“我可不敢见她。像我这么跋扈不讲理的女孩子是不会有长辈喜欢的,她老人家必然又要教训我呢!” 173.你就不要我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事实证明阮青枝想错了。 太后没顾得上教训她,直接就冲着夜寒来了。多年母仪天下的威严在,虽是素衣银钗,依旧气势十足:“你父皇五七大祭,你迟迟不至,是何道理!” 夜寒站定,看着她,微微躬身:“母后身子大好了。” “你不用跟哀家假惺惺!”太后横眉竖目,眼角皱纹直颤:“哀家的身子好得很,你还盼不到哀家死!——你给我跪下!”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在跪,见了这架势人人震悚不敢言。 夜寒没有跪。他向前逼近一步,冷冷道:“母后思念父皇,也该保重自己的身子,老这样疯疯癫癫的也不是办法。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宫里宫外的命妇小姐们还要以您为表率呢。” 跪着的群臣互相交换个眼色,明白了。 难怪觉得那个端雅持重的皇后娘娘做了太后忽然性情大变呢,原来是伤心得疯了啊。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太后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愈发恼怒:“凌寒,你自己做了错事,无言可辩,就只会诋毁哀家吗?你父皇灵前,你可敢说你问心无愧?!” “朕当然问心无愧,”夜寒面向灵位跪下,神色坦然,声音朗朗:“母后,时辰快到了,举哀吧。” “你!”太后跟过来待要跪,忽然又回头看向阮青枝:“你站在这儿做什么?你现在,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先帝不会愿意看到你!你滚出去,不要脏了灵堂的地!” 阮青枝心里叹声“终于来了”,面上却平平淡淡,不惊不怒:“太后娘娘,臣女是晚辈,先帝不会在意臣女究竟是姑娘还是媳妇。此刻先帝最介意的是,您手上滴下来的血,脏了他投胎的路了。” 太后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意识到自己失态以后又忙狠狠甩了一下袖子,厉声怒吼:“你这贱婢——” “太后,”阮青枝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先帝的沈贵妃是怎么死的?徐淑妃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先帝九位皇子有七位都在两岁之前丧了生母?难道咱们南齐也有留子去母的规矩不成?” “你到底要说什么?”太后脸色沉沉。 阮青枝踮了踮脚,发现自己已经长得比太后还高了,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太后娘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太后狠狠一拂衣袖,冷笑起来:“你不用在哀家面前耍这些手段。哀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阮青枝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道:“从前先帝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大人总是喜欢自以为是,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烂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只有你们自己捂住耳朵蒙上眼睛,假装自己瞒得很好。” 太后咬牙,脸色憋得发青。 阮青枝向前迈出两步,声音更低了些:“您先前不是这样的性子。谨小慎微那么多年,如今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因为做了太后,成了宫中的长辈,就觉得终于尘埃落定,不用再假装贤良淑德了?” 太后神色冷冷,心中暗道不能跟疯丫头吵架,掉价。 阮青枝只得自己又接了下去:“您这样想倒也没错,只是您忘了一点——太后不会被废,却很容易死。” “你还敢……”太后眼睛瞪圆。 阮青枝露出笑容,语气很是轻松愉快:“长辈,老年人嘛,腿脚不好心脏不好都是常事,所以越是喜欢上蹿下跳,就越死得快。就像先帝,明明可以万岁万万岁的,他偏要故意搅动几个儿子斗来斗去,后来怎样呢?儿子确实如他所愿死了好几个,他自己却也紧赶着遭了殃,十八年前的那件事也没瞒住!” 太后听着她的絮叨,脸色越来越难看。 旁边一声哀哭惊得她回过神,却发现夜寒已经带着群臣开始举哀。女眷那边竟是寿康宫的莲姑姑带头,完全把她这个太后撇到一边去了。 太后慌里慌张想跪过去混进队伍,未能如愿,只得在旁边站着,尴尬万分。 这下子,倒成了她没理了。她虽来得早,但没有随众行礼,与没来又有什么两样! 许久之后三遍举哀结束,夜寒带同群臣站了起来。 太后缓步上前,打算跪进去上炷香烧些纸钱把这件事混过去,灵堂里的小太监却拦住了她,高声道:“太后娘娘凤体欠安,不必劳累。奴才扶太后回宫——” 言毕不由分说搀起她的手,推着便往外走。 群臣无一人阻拦,都躬身行礼道“请太后娘娘保重凤体”。 这意思是,都承认她有病了。 太后大为紧张,猛甩开那太监的手,厉声吼:“凌寒,你是要软禁哀家吗?!” 夜寒平静道:“母后癔症犯了,如此狂呼乱叫实在有失体统。朕只是想请母后回宫静养,并非软禁。” 太后冲他啐了一口,厉声道:“你是有多心虚才不敢让哀家出现在人前!你怕哀家揭穿你弑君篡位,是不是?!” 群臣面面相觑。 夜寒皱了皱眉,看向阮青枝:“你看这……,怎么办?” 阮青枝苦了脸,显得十分为难:“暴躁、不讲理、产生幻觉、胡言乱语……这明明白白是癔症了。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你知道,我这个‘神医’本来就是阳城百姓给吹出来的,何况神医也不是神仙,这个病实在不好治啊!太医院的安神汤已经是最好的,我也生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只能先委屈太后娘娘暂时不要出来见人了!” “你……你们!”太后气得暴跳如雷,“这天下已是你们的了吗?先帝灵前,竟由得你们这样睁眼说瞎话!” 她猛然转身,指指在场的几位宗亲:“你、你们!说话!凌寒这个皇位是如何得来的,他配不配做皇帝,你们都看不见吗!先帝是怎么死的,你们看不见吗!” “太后娘娘,”被点到的人无一例外满脸无奈,“福安殿出事时,臣等都在场。” 太后被噎得一滞,之后又骂:“你们眼睛看见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哀家跟你们说凌寒他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你们为什么不信!” 这一次没有人再肯答她的话。群臣互相交换个眼色,摊摊手,之后依旧低下头装死。 阮青枝发出一声长叹,走过去代替那个小太监搀住了太后的手,语气温柔:“好了太后娘娘,您说的事朝中大人们都知道了,他们会去查的。” “你住口!”太后狠狠甩手,“你别来哀家跟前说话,哀家没见过你这般不知廉耻的丫头!哀家嫁给先帝的时候,那是正正经经三媒六证,八抬大轿迎亲十里红妆送嫁的,进洞房掀盖头以前都没见过先帝的面!不像你——” “我怎么了?”阮青枝手上用了力,死死钳在太后的手腕上,说话声音也没有压低:“我跟夜寒……陛下并肩携手治过瘟疫剿过土匪如今又在诛逆贼,桩桩件件都是救国救民的大事,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到时候陛下娶我也要三媒六证八抬大轿,我阮家也有十里红妆送嫁,天下百姓能笑话我不成?他们若真敢笑,那可就叫‘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了!” 太后的脚抵在地上,不肯走:“你不用在这儿打马虎眼!哀家说的是你不知廉耻未嫁淫奔的事!南齐是有礼法的,皇家从未有过你这样……你这样的媳妇!” “我知道。从今以后就有了。”阮青枝神色平淡,语气依旧极尽温和:“太后,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背后有个年幼的小太监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坏了规矩,吓得噗通跪了下来。 夜寒摆摆手示意无妨,看着阮青枝道:“让奴才们送母后就可以了,你来给父皇上炷香吧。你可是父皇亲自指定的儿媳妇,你不来不合适。” “我先送送太后,奴才们办事我不放心。”阮青枝收回手向他摆了摆,之后仍旧回去捉住了太后的手腕。 这一次攥得更紧,太后疼得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却连甩也甩不动了。 阮青枝压低了声音,冷冷道:“您还是省省吧!前头说了那么多废话,把您这些年苦心经营的温良谦恭形象全毁了,您看满朝文武有一个肯接您话茬的没有?” 太后一边被她半拖着走,一边不甘心地回头来瞪她。 阮青枝向她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太后您不喜欢夜寒,但您也不能看见他继位就气糊涂了吧?您怎么为了恶心他,连我也骂起来了?您把我骂臭了,以后换了旁人当皇帝我也嫁不成了,到时候您选中的新君娶不到凤凰,在百姓眼中可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太后眼中忽地闪过亮光:“哀家要换旁人当皇帝,你不反对?” 阮青枝沉吟不语。 太后忙又说道:“只要你跟哀家一心,哀家可以向你保证,不管御座上换了谁,你都是毫无争议的皇后!你的名声要想恢复也很容易,哀家可以安排靠得住的嬷嬷为你验身……” “您打算改立谁?”阮青枝站定了脚步,问她。 太后愣了一下,一时竟答不上来。 阮青枝看着她,笑了:“二殿下是个执拗的性子,他若做了君王,前朝后宫必定秩序森严,太后想插手朝政那是千难万难;六殿下有勇无谋,而且他心里最佩服的人是谁,太后您应当也有所察觉;八殿下……世人皆知八殿下的生母当初是您陪嫁的宫女,偷偷爬上先帝的龙床有了八殿下,刚生下孩子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您赐了毒酒——那孩子前两天我见过,说真的,面相凶了点,不像是个会为了养育之恩忘记杀母之仇的呢。” “那就剩老九了。”太后咬牙。 阮青枝啪地拍了一下巴掌:“九殿下倒是聪明伶俐乖巧喜人,可是太后您要想好了,九殿下的生母江贤妃还活得好好的呢!咱且不说九殿下继位对野心勃勃的永宁侯有何影响,就只说后宫,您是想尝尝两宫太后并尊的滋味么?” 太后听着她说话,脸色越来越阴。 阮青枝放开了她的手,向前作了个“请”的手势,边走边道:“臣女不才,在此奉劝太后一句:垂帘听政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您既无听政之才、也无女主之命,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后宫里陪伴太皇太后,安度晚年吧!” 太后听到此处才算反应过来,立刻大怒:“敢情你不是来帮我的,你是来帮凌寒做说客的!” “不是,”阮青枝微笑摇头,“臣女是来救您性命的。” 太后打了个寒颤:“凌寒他当真敢杀哀家?!” 阮青枝点头:“他敢,他只是懒得做。” 没等太后松一口气,她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但我不懒。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大呼小叫说一些让我觉得恶心的话。遇上这种事,我通常都是一包毒药解决问题。” 太后渐渐觉得腿有些软,却强撑着不肯让人扶,只能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阮青枝招招手示意小宫女过去扶她,又低声嘱咐道:“机灵着点,太后若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只同你们算账!” 小宫女唯唯诺诺答应着,没一个不乖的。 阮青枝有些没趣地回到太和殿,见夜寒仍在,便撇撇嘴低声抱怨道:“没脑子还偏要闹,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稳稳地当了二十年皇后的!” “大约是靠杀人吧。”夜寒漫不经心地评价道。 阮青枝皱了皱眉。 夜寒牵着她走进灵堂,又笑言:“不要小看了她。她如今之所以看上去愚蠢可笑,是因为她身边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 当年极盛时期的皇后娘娘,那是一言可决整个后宫生死的。如今她身边之人都在欺骗她、蒙蔽她、误导她,她的所作所为当然就显得愚蠢而荒唐了。 阮青枝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三炷香,却没有跪,而是转身看着夜寒:“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着手拉拢朝臣,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往宫里换血、不声不响把先帝和太后身边所有心腹都换成你的人的?” 夜寒笑了笑,拿过她手中的香替她插进香炉里,语气平淡:“大约在十几年前,老六来跟我说他母妃死得蹊跷的时候吧。宫中聪明懂事的小宫女小太监有很多,宫外贫家想送儿女进宫伺候的也很多,收买几个为我所用并不难。” 收买确实不难。难的是收买到的人有本事爬到重要的位置上去,挤掉敌人的心腹,并且,不叛变。 十几年前啊…… 那时候他才几岁来着? 阮青枝看着夜寒,缩一缩肩膀作惊恐状:“你太可怕了!先前你还跟我说你从来没惦记过那个位置!你这个骗子!” 夜寒摊开手,一脸无辜:“我说我只是为了自保你信吗?” “信你个鬼!”阮青枝冷哼,“什么‘为了自保’,那都是用以掩饰狼子野心的借口罢了!你当我不懂呢!” 夜寒嘴角向下一弯,作出委屈而又忐忑的样子来,问:“若我真是狼子野心,你就不要我了?” 阮青枝眼珠转了一圈,展开笑颜扑了过去:“什么呀,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干嘛不要你?” 夜寒忙伸手接住她,无声大笑。 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走进来,禀道:“陛下,阮家老夫人派了人来,要接青阳郡主回府。” 阮青枝拧起了眉头:“不是早说好不管我的事了吗,怎么又接我回去?” 夜寒提醒道:“今日也是阮相五七。老夫人大约是等你回去磕头吧。” 阮青枝闻言立刻摆了摆手:“我还以为是等我回去吃饭呢!磕头是什么好事不成?不去不去!” 小太监一脸为难。 阮青枝冷哼:“怎么,来人威胁你了?是不是还跟你说我若不回去就算不孝?你告诉他:我如今在宫里帮他们哄着皇帝,阮家上下才能保住性命;否则一旦皇帝不高兴了,他们就会被满门抄斩——你让他们拍良心说说,我到底孝不孝!” 小太监忙答应着,一溜烟跑了。 待他跑远,夜寒便眯起眼睛看着阮青枝,问:“你在宫里帮他们哄着皇帝?怎么哄的?” 阮青枝理直气壮道:“牺牲色相呀!爬龙床呀!全天下都知道了!” 夜寒咽了口唾沫,咬咬牙:“不知高低的小丫头片子!” 阮青枝嘿嘿笑了:“怎么,我都不在乎名声了,你怎么比我还小气?再说我这是在说你好话呐!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若是一直都没有人爬你床,宫里长辈和外头大臣们该多担心啊!万一他们猜到了怎么办?” “猜到什么?”夜寒没听明白这一句。 阮青枝看了看他的脸,目光下移到一半又飞快地移开,看向旁边的墙,使劲抿了抿嘴道:“没什么!” 夜寒低下头,狐疑地审视着她的脸,半天也没弄明白:“你神神叨叨的又在琢磨些什么东西?” 阮青枝飞快地摇了摇头,推开他奔了出去:“晚上还要守灵到半夜,又要进馔又要献汤的,事情多着呢!你有时间要好好做正事,不要老琢磨些有的没的!” 174.你有病,我吃药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事实上夜寒并没有工夫去琢磨些有的没的。 五七大祭的规矩很繁琐,从下午到半夜,他一直不曾得闲。 晚膳后阮青枝自己回了养居殿,抹骨牌掷骰子玩闹到几个小宫女都偷偷打哈欠,她仍不肯去睡觉。 还是携云看不过打发了几个小宫女自去休息,又强按着意犹未尽的阮青枝换了寝衣,将她推进了帐子。 伴月也在旁说道:“都住进来了就别装不好意思了,该睡睡吧!那一个说不定一宿都不回来,你还不睡了不成?!” 阮青枝心道可不就是一宿都不能睡了嘛!她要是敢一个人睡,那还住在宫里干嘛? 这些烦心事她也不愿说给两个丫头知道,没法子只得寻了个借口说要看书,让携云给她随便拿了本游记来打发时间。 如此一直熬到三更时分,终于听见外头人声响动。 阮青枝第一时间就起身扑了过去,鞋子都没穿。 夜寒被撞了个满怀,忙伸手将她捞起来,抱回去塞进被子里:“等着,朕换了衣裳再来陪你!” 跟来服侍的小太监们眼睛看着脚尖,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阮青枝却不肯乖乖躺着,很快又翻身滚到床沿上,掀开一角帐子向外窥探。 夜寒眼角瞥见,耳根悄悄地红了。 小太监们今夜格外麻利,三下两下便帮夜寒换了寝衣摘了发冠,飞也似的退了出去。 夜寒站在妆台前停顿了一瞬,转身回来,含笑:“你吓着养居殿的奴才们了。” 阮青枝从帐子里钻出颗脑袋,四下张望了一番,悄声问:“他们都走了?” “被你吓跑了。”夜寒向门口抬了抬下巴,“我还从未见过他们吓成这样。” 阮青枝嘻嘻笑了,掀开帐子拍拍枕头:“吓跑了他们最好,我可不喜欢睡觉的时候床底下有人守着!喂,你吹了灯吧,时候不早了,吹了灯入睡快些!” 夜寒闻言松了口气,隐隐地却又仿佛有几分失落。 寝殿中原本只点了两支蜡烛和床头的一盏纱灯,夜寒一一都吹熄了,摸上床来,将阮青枝连被子一起搂住:“睡吧。” 阮青枝掀掀被角示意他进来,低声道:“我已经叫人查看过了,你这养居殿里只有一床被子。你不进来,不怕着凉啊?” 夜寒没有吱声,默默地把胳膊和腿伸了进来。 阮青枝嗤地一笑,肩膀用力往前蹭了蹭,钻到他怀里蜷着睡。 夜寒伸手抵住她的肩想隔开一点距离,之后似乎又觉得这样不够坦荡,忙放了手,胳膊搭在她肩上向内搂了一搂,低声道:“睡吧。” 阮青枝点点头,之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散乱的发丝和温热的气息一起拂过夜寒的颈下,激得他周身紧绷,寒毛都竖了起来。 “你,”他咬了咬牙,问了个最安全的问题:“叹什么气?” 阮青枝又摇了摇头,几根特立独行的发丝在夜寒的颈下扫呀扫,愈显得她软绵绵娇怯怯像只小奶猫:“没什么呀。你不要想太多,这种问题一般都能治的,治不好也没关系……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宽心就好了。” “这种问题,”夜寒想了半天,灵光一闪,明白了:“能治?你疑心这是病?” 阮青枝又点头,夜寒忙伸手托住她的下巴:“别乱动,安静说话就好!” 阮青枝委委屈屈地又往枕头上蹭了蹭,低声道:“是病吧。没病怎么会这样呢?不过你也别担心,只要是病,就总有办法的。” 夜寒想了想,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理。是心病吧?有时候就是想太多了难免疑心生暗鬼,放松下来反而就没事了。” “没错!”阮青枝的声音添了几分欢喜,“你也这样想,那就好办多了!明天我斟酌个方子,让他们送药材过来!反正你治伤的药也是送到这边来煮的,混在一起别人也看不出什么……几样要紧的药材不能从太医院拿,可以让程虎他们乔妆去买……对了,我先前不是说过要开药房嘛,干脆杂七杂八的药都买一些,这样即使被有心人发现了,他们也只当是我在瞎搞,不会起疑心的!” 夜寒答应了,之后又皱眉:“怎么还要那么小心瞒着人?这个方子很怕人知道?算……巫医吗?” “不是巫医啊,”阮青枝扭了扭脖子仰起头,“但是传出去毕竟不好听吧。外头那些人的嘴都可臭了,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们知道!” 夜寒笑了:“你想得很周到,咱们现在确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你答应了?!”阮青枝很惊喜,语气都清亮了起来。 夜寒觉得这丫头简直莫名其妙:“治病是好事,我为什么不答应?你自己是神医,难道还要讳疾忌医——忌你自己吗?” 阮青枝心情大好,哈哈笑了:“我只怕你心里接受不了,你肯正视就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就开始熬药,你先慢慢喝着……” “等等!”夜寒忽然觉得不太对,“我先慢慢喝着?你治病为什么要我喝药?” 阮青枝呼地坐了起来,气恼:“说了半天你在说什么呀!我治什么病?我哪里有病,你给我好好看看!” “不是……”夜寒大为紧张,也跟着坐了起来:“咱们不是在说你夜里做噩梦、睡不安稳的事吗?” “什么呀什么呀!”阮青枝焦躁得直拍枕头,“合着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听明白,驴唇不对马嘴居然还答应得挺好?我夜里睡不安稳是因为有个王八蛋强行入我的梦,这怎么可能是病?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那,”夜寒心里忽然觉得很不妙,“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 阮青枝拍着枕头,气急败坏:“还问,还问!我当然是在说你不举的事啊!” ?!! 夜寒嗷地一声滚下了床。 阮青枝趴在床沿上探出头去,眼睛瞪得溜圆,无辜地看着他。 “怎么,不能说吗?你看,你还是讳疾忌医……”她小心翼翼地道。 夜寒半躺在地上,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扶着腰。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阮青枝揣摩他的心思,觉得他此刻必然羞恼万分,只得加倍小心,放软了语气道:“你要相信我。我的医术还可以的,我说能治就一定能给你治好。这种事也没什么丢人的,民间有很多……” “够了!”夜寒扶着床沿猛扑过来,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阮青枝吓坏了,疯狂摇头,呜哇乱叫:“唔……勿要……哈(杀)我!够(救)……呜哇!” 门板笃笃响了两下,小太监的声音怯怯地在外面试探:“陛下?” “滚!”夜寒厉声吼,“滚得远远的!谁叫你们在门口的?!” 一阵脚步声响,小太监飞也似的逃了。 阮青枝心中大叫不妙。 连门口的太监都撵走了,这是什么意思?要灭口吗?! “夜寒你看看我!”阮青枝摇头甩脱了夜寒的手,吓得声音都发颤了:“我不是别人,我是你媳妇!你这件事总得有人知道,我知道总比别人知道的好……” 话未说完只觉身上一沉,夜寒欺了上来。 这么近的距离,阮青枝看见了他红得发紫的脸色,更听清了他重得吓人的喘气声。这种被狩猎般的紧张处境,吓得她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夜寒单手箍紧她的腰,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抵在枕头上,压得死死的。 阮青枝早吓得紧闭了眼睛,嘴巴却不甘心闲着,又乱七八糟地哀告起来:“夜寒夜寒,你清醒一点!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还要给你治病呢唔唔……” 后面的声音自是被堵了回去。 阮青枝依旧不敢睁眼,黑暗中只觉得呼吸被剥夺了,唇齿间尽是他的气息,撕扯纠缠,头脑渐觉昏昏沉沉,如在梦中。 身子软得不像话,浑身上下半点儿力气也没有。要不是有夜寒抓着她的肩,阮青枝简直疑心自己会化成一汪水渗到褥子里去。 完了完了,要死了。 夜寒杀人的手法还真是与众不同。 阮青枝糊里糊涂地想着,渐渐地居然也不害怕了,心里竟隐隐觉得这种死法还挺好的。 上辈子、上上辈子……前面八辈子好像都没有过这样奇怪的体验,明明喘不过气,却舒坦得忍不住要嘤咛出声,忍不住盼着这场“谋杀”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是她很快回到了现实。 眼前是夜寒放大的脸,仍是红的,但没有先前那么吓人了。他抬手抹了抹唇,目光仍旧含怒:“不嚷了?” 阮青枝看着他明显比平时红了很多的嘴唇,忽然莫名觉得委屈,眼中顿时就汪起了泪:“你长本事了!不但会凶我,还会欺负我了!……明明是你的错!” “我哪里有错!”夜寒贴近她,语气沉沉:“平白无故,你给我弄个不白之冤,还不许我生气了?” “你有什么冤?!”阮青枝气急,“我才冤呢!我早就知道你不举我都没嫌弃你,我还愿意嫁你、愿意帮你,你倒好,一被我说中痛处就逞凶,要杀我……” “有完没完了!”夜寒气得又捂住了她的嘴,“你先给我说清楚,是谁跟你说我不……不行的?!” 问罢这一句,他的脸顿时又红得更厉害了些,连带着耳朵和脖子也都红了,喘气声呼哧呼哧的,吓得阮青枝直以为他箭伤发作又要咳血了。 “喂,你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抚他胸口帮他顺气,“你伤还没好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你先说清楚,”夜寒咬牙,“回答我的问题!” 阮青枝想了半天,终于恍惚记起他刚才问了什么:“你刚刚在问,我是如何知道你不举的?” “能不能不要提那两个字?!”夜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阮青枝顿了一顿,郑重点头:“好。你不想听我就不提。但是夜寒,这件事并不是你不提它就不存在的。如今你做了皇帝,全天下都盯着你的后宫等着你的子嗣降生,这个问题迟早回避不掉……” “打住!”夜寒暴躁得难以压制,“朕没有不行!朕没有不举!朕好得很!到底是哪个王八蛋骗你的!是楚维扬?” 阮青枝疯狂摇头,之后又惊恐:“楚维扬?他怎么会知道你这种事?难道你跟他果真……” 这更说不清了。 夜寒忍无可忍,猛抓住她的手就往下边送:“实践出真知!都到这地步了,你不妨先望闻问切一下,然后再用你小神医青阳郡主严谨的态度告诉朕,朕到底举不举!” 阮青枝彻彻底底被吓住了。 望闻问切,还带这么讲的?实践出真知,还带这么讲的? 这…… 她的手指动了动。 夜寒倒抽一口冷气,身子顿时绷直。 阮青枝慌忙甩手,脸颊腾地热了起来,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你……” 也不知道要“你”出个什么来。 夜寒低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问:“大夫,诊出来了没有?朕,举不举?” “你无赖!你耍流氓!”阮青枝终于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了。 夜寒用力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继续凶:“说!触诊结果如何?朕需不需要喝药?” 阮青枝忽然觉得心虚,又不肯示弱,咬了咬牙又道:“那,这一下也看不出什么,总得用过以后才知道好不好吧?” 这次又轮到夜寒脸红。他咬着阮青枝的耳朵,作出凶狠磨牙的架势:“你是真不怕?真当朕是吃素的?” “你本来就是吃素的!”阮青枝心里来气,也不怕他了:“先前我勾引你那么多回,你那叫一个坐怀不乱,我还以为你是老僧入定了呢!我还以为你皈依佛门了呢!后来看你也没少杀生,不像是皈依佛门的样子,那我当然只能认为你不举咯!” 她说得十分委屈,一番话出口,眼里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枉我还替你担心了那么久!原来你就是个骗子!伪君子!” “不对吧?”夜寒比她更委屈,“朕这样难道不是真君子吗?哪里‘伪’了?!” “我不管!”阮青枝气恼,“反正你就是骗子!你坏透了!我就不该替你操心,我蠢,我活该上当受骗!” 夜寒一肚子委屈也没处诉,见她哭得厉害又不忍多说,只得拿了帕子过来替她擦泪,耐着性子哄:“这件事也不能怪我吧?咱们毕竟没有成亲,再说你还小……你说你小小年纪都在瞎琢磨些什么东西!” 最后一句话语气转成了斥责,阮青枝顿时更委屈了,哭着闹着要咬他。 夜寒又好气又好笑,想想阮青枝先前的话,又觉得胸口热得厉害,恨不得当场把这个蠢丫头吞下肚去。 真是…… 怎么能这么蠢,又怎么能这么招人疼! 夜寒自己想得有趣,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阮青枝还没委屈够呢,忽听得夜寒笑,顿时大怒:“骗我很好玩是不是?看我替你担心、看我伤心难过、看我出糗都很好玩是不是?” 夜寒差点要说“是”,关键时候生生忍住了,郑重地摇了摇头:“我没骗你,我也不知道你伤心难过。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瞎想的。” 阮青枝闻言愈发羞恼,兜起被子蒙住了脸,开始装死。 夜寒却不肯饶她了,又凑过来掀开被子一角,向内问道:“你刚才说,先前……勾引我?” “你听错了!”阮青枝把被子角又扯了一下,“我勾引你干什么?你都坐怀不乱,你还要当君子!你去当你的君子吧,我还不要你了呢!” “那可不行,”夜寒认真道,“你都验过货了,不能退换。” 阮青枝呼地一下又把被子掀了起来:“验过货怎么就不能退换了?试用过才不能退换呢!你来,给我试用一下!” 夜寒愕然,随即大惊:“喂你干什么……” 阮青枝扯了他腰间的汗巾子往旁边一扔,咬牙:“试用咯还能干什么?你看看你,睡觉还穿这么多,还说不是伪君子!” “等一下……你住手!”夜寒慌手慌脚抓住她两只手腕,急了:“你适可而止行不行?这不是玩的……再闹下去没法收场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收场!”阮青枝气恼地甩着他的手,“为什么要‘收场’?你怯阵?你临阵脱逃?这不像是你的风格,事有反常必为妖,所以你其实还是不行对不对?” “青枝,”夜寒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满脸通红:“我伤还没好。” 阮青枝动作轻了些,仰头看他。 夜寒一脸真诚:“不是不行,也不是不想,只是如今还不到时候。等我伤好了,你说怎样就怎样。” 阮青枝挣脱了双手,转到他背后去扒开他的伤看了看,皱眉:“根本就没有裂开,都快好了……” “内伤!”夜寒面上一本正经,声音却轻飘飘的,竭力憋着气不敢被她听出异样。 心里暗骂:那两只软绵绵的小手能不能消停一点,再这么乱摸下去他可不做人了! 阮青枝一时也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听他气息倒确实有些不稳,或许先前心肺内伤导致呼吸不畅也是有的。 想到此处阮青枝终于放开了手,将信将疑地又回来看夜寒的脸色。 夜寒长舒一口气,忙又将她塞回被子里,压住:“快四更了,别闹了。朕一会儿还要早起上朝。” 阮青枝还想说什么,夜寒已抢先一步把被子的每一个角都压住,裹得严严实实的,再重复一遍:“睡觉!” 阮青枝先前稍稍放下了几分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他的反应依然不对呀! 难不成,是中看不中用?或者能用但不太好用?否则他到底是在坚持个什么劲呀? 一个大男人这么三贞九烈的,有人给他发牌坊不成? 175.搬出去,离他远一点!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往旁边伸了伸手什么也没摸到,她便知道坏了事了。 果然,下一刻再睁眼,床边已多了一道看不清面容的人影。 阮青枝往床里缩了缩,戒备。 这一次来人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动手动脚,而是僵直地坐在床边,对着她:“骊珠,你太让我失望了!” 阮青枝心里骂了句脏话,默默地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了尖刀。 对方察觉了,立刻扑上前来,要抓她的手腕。 阮青枝咬牙挥刀,狠狠地刺了过去。 当然,没有刺中。 对方不费吹灰之力避开了刀尖,之后仍旧稳稳坐在原处,那尖刀却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阮青枝立时吓得僵住,待回过神来以后忙又向后缩了缩,后背抵住墙,作出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 对方见状,低低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现在的你还能与我对抗?” 阮青枝敏锐地抓到了重点:“现在不能,也就是说我以前能咯?” “你!”对方一滞,之后重重地扔下了尖刀:“骊珠,你没有从前懂事了。” “我?从前?懂事?”阮青枝揪住被角,瞪大眼睛盯着他,“从前你是我爹?” 对方气息有些不稳,显然是生气了:“我跟你说过几十遍了!我是你的丈夫!你还打算这样装傻到几时?” “这不怪我,”阮青枝冷冷道,“怪你刚才那句话说错了。我认为只有做父母的才有资格评价未成人的孩子懂事不懂事。你又不是我爹,你凭什么说我不懂事?我又凭什么要按照你的要求去‘懂事’?!” 对方许久没有出声。 阮青枝知道他在生气,心下不免紧张,却挺直脊背不肯示弱。 默然良久,对方长叹了一声:“骊珠,上次的事是我鲁莽了些,你纵然生我的气,过了这么久也该气消了。你不该因为心中不快就故意同我闹别扭,这样只会显得你蛮不讲理。” “究竟是谁蛮不讲理!”阮青枝大为焦躁,拎起一只枕头又摔了过去:“你还有完没完了!我又不认识你,你三番两次来纠缠我到底是什么道理!我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这么急着逼死我!我跟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骊珠!”对方语气骤沉,似乎又添愤怒:“凡间没有你的好日子!你的凡心越重,将来飞升就越难!凡间红尘羁绊,会像沼泽一样把你缠住、困住,会把你留在尘世的泥潭中,你到底懂不懂!你再这样下去,漫说飞升上神,你连重回瑶台都难了!” 阮青枝再往角落里缩了缩,眉头拧紧。 什么上神、什么瑶台的,她不太懂那些东西,如今也不想懂。她只盼着这个聒噪的“丈夫”快点消失,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对方看见她的神情便知道此前的话都白说了,亦是不免恼怒,又扑上前来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腕:“我说了这么多遍,我不信你还没有听明白!你只是不肯听我的话对不对?为了那个死人,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你到底要怎样!”阮青枝气急,“你说的话我都听了,可是然后呢?我就该听你的吗?你要我远离夜寒,可我是要拿凤印的,离开了他我去找谁拿凤印?!你根本不是为我好,你就是来破坏我这场尘劫的,你当我傻是不是?我求你了别玩了,你想害我就干干脆脆给我个痛快,别把人当傻子哄,行不行?!” “骊珠!”对方也怒了,“你怎能如此执迷不悟!我是你丈夫,我怎么可能害你?如今是你在害你自己!你不要说什么‘心甘情愿’,你如今是被凡间的男欢女爱迷了眼,这种‘心甘情愿’是假的,你以后必定会后悔!” “我从不后悔。”阮青枝咬牙,“即便你的话都是真的、即便这一世要折损修行,我也认了!你不要再来搅我的事,别让我厌恶你!” 对方听罢默然良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不是一直都厌恶我吗……” 阮青枝被他这一叹搅得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但与此同时她却又深知这句话一点错也没有。 她厌恶他,这一点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阮青枝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在她前面八世残存的记忆中,好像每一世的丈夫都会让她隐隐感到有些厌恶的。 在这一世之前,她以为夫妻就应该是这样:互相厌憎,却又互相依赖;人前恩恩爱爱旷世佳偶,人后忍着恶心闭眼生儿育女,然后把仅有的一点儿真心都用在儿孙身上,相敬如宾和和睦睦过一辈子。 但是这一世不一样。 或者说,夜寒不一样。 她愿意靠近夜寒,愿意被他抱着,愿意窝在他的怀里,愿意被他亲吻,也愿意与他尝试更亲密的事。这完全是新鲜的体验,阮青枝简直有些迫不及待。 可是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丈夫”三番两次就这件事来聒噪她,一次比一次说得严重,后来竟然警告她不许靠近夜寒,说什么他身上的死气会损她的修行、导致她永不能重回瑶台…… 简直烦不胜烦。 阮青枝实在想不通,她历劫完成之后,肉身归于尘土、仙骨在瑶台重塑,只一缕灵识回归而已,夜寒纵然当真是一身死气,又能影响到她什么? 分明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丈夫”在添油加醋胡说八道!目的当然就是挑拨离间,妄图害她与夜寒疏远! 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嫉妒吗?吃醋吗?阮青枝实在想不明白。 这已经是她历劫第九世了。她前面换过八个丈夫、生过几十个孩子都没见他吃醋,到如今再来捣乱不觉得晚了点吗? 阮青枝越想越气。 那个“丈夫”自己似乎很委屈地默默坐了一阵,又抬起头:“我不是来害你的。骊珠,离他远一点并不妨碍你拿到凤印。如今他已经很愿意依赖你,凤印于你已是唾手可得,你根本不需要继续在他身上费心思……你听我的,搬出去,离他远一点!” “搬出去又怎样?大婚之后还是要搬回来的!”阮青枝冷哼。 “你不用搬回来!”对方急道,“只要你在大婚礼上接了凤印,这一世就算圆满,你可以当场飞升……” “我不!”阮青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你少套我的话,我知道你们神仙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规则呀术法呀什么的,我只要答应了你就相当于立了誓,到时候就由不得我反悔了是不是?” 对方默然,须臾又问:“为什么不?这肮脏的红尘,你还没染够?” 阮青枝点头:“没有。我要在这里陪夜寒到寿终正寝!” “你!”对方大怒,“你就不怕我对他下手?即便我不能杀他,至少废掉他还不用费什么工夫!” 阮青枝抱着被子,哈哈笑了:“上一次你也是用这句话逼我出宫的,但是这次我不信你了——你若敢靠近他,又何必几次三番来我梦里纠缠!” 这句话她原本说得并没有什么底气,只是习惯性嘴硬而已。但意外的是,她说完之后对方就沉默下来,周身寒气凛凛,竟像是十分恼怒。 难道,竟被她误打误撞说中了? 阮青枝想到这种可能,顿时来了精神:“你真怕他?你先前说他身上有死气,所以你是怕被他的死气折损了你的修行咯?” 对方霍然站了起来,声音冷冽:“我念在你记忆缺失,不愿同你生气,却不代表你可以随意挑衅我!那个凡人,他原不配我把他放在眼里,但你若坚持为了他而忤逆我,我也不介意为他坏一次规矩!” 阮青枝被他的语气吓到,刚刚生出的几分得意又消散了,整个人再次蔫了下去。 终究,作为凡人是不能同仙家斗的。 她咬牙,努力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那个藏头露尾的影子,恨意汹汹。 沉默地对峙片刻之后,对方重又坐了下来,语气放软:“骊珠。” 阮青枝摇头,加倍警惕。 对方仿佛并未着恼,叹了口气,向前倾了倾身子似乎要牵她的手。 阮青枝忙将双手背到身后,戒备地看着他:“你要说的话,我都已经知道了。我会考虑的,现在你该走了!” “骊珠,你不知道。”对方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几次见你,你每次都是这样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不是自己寻死觅活,就是拿刀对着我……你心里始终把我当敌人看待,是不是?” 阮青枝心中暗道一句“这不废话么”。 不把他当敌人,难道随便一个不认识的人跑来自称是她的丈夫,她都要信? 别说他有可能是骗子,就算他的话全是真的,那也同此刻的她没有什么关系。 此刻她不是骊珠,她只是阮青枝。 这一世夜寒才是她的丈夫,别人都只是“别人”。没道理因为她残存了一些多余的记忆,就该让她对前世、前前世……以及骊珠仙子的事负责。 那就乱了。 对方从阮青枝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答案,慢慢地缩回了手,黯然:“从前的事,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讲一讲——” “不需要!”阮青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凡间历劫,本来就应该把从前记忆清理干净,你休想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来纠缠我!” “这不是陈芝麻烂谷子,”对方沉声道,“骊珠,你我结缡数万载,一向举案齐眉夫妻和睦,你怎能为了一个凡人、为了你们这不足一年的孽缘,就把咱们的情分抛诸脑后!你我才只分开了短短数百年而已!” 阮青枝不想答他的话,只是心里加倍焦躁,下意识地又想去摸那把尖刀。 对方却察觉到了,伸出两根手指将尖刀压住,轻轻点了两下。 尖刀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了。 阮青枝也顾不得害怕了,忙扑上前去,四处乱翻:“刀呢?你把它藏到哪儿了?” 对方顺势抓住她的肩,就要将她往怀里带:“你找它做什么?一把破刀而已,我已把它化掉了。” “你放开!”阮青枝猛地一巴掌扇向他的脸,“谁让你弄坏我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 那一巴掌自然是扇不出响的,对方却已然大怒,袍袖一拂狠狠地将她摔到了地上:“你敢打我?就为了一块废铁?” 阮青枝顿觉剧痛钻心。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竟像是栽了几万根针一样,疼得她瞬间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 对方稳稳地在床边坐着,居高临下看着她,问:“还敢不敢了?” 疼痛还在继续。阮青枝觉得仿佛回到了那天的落霞山,再一次被无数只蚂蚁咬在身上,疼得她恨不得即刻揭了自己的皮、拆了自己的骨。 “疼……”她哑声,仰头看向那个“丈夫”,却仍然看不清他的脸。 只听到他的声音冷冰冰的,重复问道:“还敢不敢冒犯本君了?” 阮青枝死死地咬着牙,不肯答话。 周身筋骨直颤,皮肉绷紧,冷汗涔涔。 意识很快变得模糊,阮青枝疑心自己会这样疼死过去,但终究是一根硬骨头撑着,不肯服软。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忽地一松,一口凉气直冲进肺里,呛得她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头顶上传来冷冷的声音:“看来这几百年你过得实在不错。九世风霜,也不曾磨平了你这可厌的性子!” 阮青枝无力答话,只能暗暗地在心里恨着。 眼前只看见若隐若现的一角衣袍,花纹质地都是凡间不曾见的。 那人的声音放软了些,却依旧有几分冷意:“我警告过你,不要轻易挑衅我。骊珠,我愿意宠着你,却不代表可以无限纵容你。” 阮青枝低头,用散落的青丝遮盖了脸上怒容,咬牙不语。 对方向她伸了伸手,似是要扶她起来的意思。阮青枝装作没看见,干脆踏踏实实地躺在了地上。 耳边又听到一声轻笑:“还真是半点儿也没改。罢了,你愿意在地上躺着也随你。——你知道,我从来舍不得勉强你的。” 阮青枝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在地上装死。 对方似乎起身凑了过来,声音停在了她的耳边:“骊珠,你如今为那个凡人执迷若此,可还记得当初也是这样对我的吗?当初我冒犯上神遭受惩戒,是你动用禁术为我保住元神,这才受了连累,招来这九世尘劫……你做这件事本是为了我,如今又怎能溺于尘劫把我给忘了呢?” “这么说,我不欠你的。”阮青枝猛然抬头,“是你欠我的!” 眼前白光一闪,是对方立刻拂袖而起,语气重归冰冷:“夫妻之间,何谈亏欠……” 不远处忽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阮青枝打了个寒颤,再抬头时眼前已经没有了那道影子。 只有杂乱的脚步声直冲进来,之后是夜寒凄厉的嘶喊:“青枝——” “我没事。”阮青枝忙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脖子也僵硬得险些不能动弹。 夜寒跪扑进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哭得直颤:“青枝,青枝……” “我没事啊。”阮青枝艰难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一点事也没有,你别哭。” “没事,没事……”夜寒拥着她依旧直发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她抱起来。 阮青枝被他吓到了,只得攒了攒力气,露出笑容:“真的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别哭了,底下人都看笑话呢。” 夜寒不理,依旧落泪。 然而底下并没有人看笑话。携云伴月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跟傻子似的,其余几个小太监甚至还有侍卫都站在屏风前,脸色皆是煞白。 像是被什么给吓到了。 阮青枝不太放心,揪着夜寒的衣袖忙问:“出什么事了?我快死了吗?应该不会吧?” 夜寒仍说不出话,伴月忽然从屏风前扑过来,大哭:“你还说,你还说!养居殿遭了鬼了!我们都以为你被鬼捉去了!” “胡说八道!”阮青枝抬头看看窗外,“朗朗乾坤,哪里来的鬼?” 携云抹了一把眼泪,哭道:“今早陛下去上朝,临走说不叫打扰你,我们就没进来。谁知在外头守到巳时也不见你起身……直到陛下散了朝你也没叫人,我们想进来问问才发现殿门像是被封住了,怎么也推不开……窗户也打不开!” 这时夜寒终于缓过一口气,接着携云的话说道:“起先以为是你关了门窗,后来又发现不对……什么法子都想过了,皆没有用。直到听见你惨叫,我才用上全力,撞开了门。” 阮青枝抬手碰了碰他的右肩,哑声:“用哪儿撞的?疼不疼?” 夜寒红着眼笑了:“本来不疼,你一碰就疼了。” “你胡闹!”阮青枝忽然急了起来,翻身扑到他背后就要扒他的衣裳:“身上还有伤呢,谁叫你撞门!快给我看看!” 夜寒终于攒够了力气,抓住她的腰将她拎了回来,回头向众宫女内侍沉声道:“无事了,退下吧!” 176.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底下人退出去之后,夜寒将阮青枝抱回床中放下,回头向殿门看了一眼,心有余悸。 阮青枝拽着他的衣袖扯了扯,眼圈忽地又红了:“你去上朝,怎么不叫醒我啊?害得我又做噩梦了……” “对不住,”夜寒伸手拥住她,搂紧:“我以为白天不会有事……是我考虑不周,害你受苦了。” 不说这句话还好。被他低沉的声音砸在心上,阮青枝先前压抑的委屈瞬间爆发出来,眼泪霎时就收不住了。 夜寒顿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一时想翻身去找帕子,一时又怕她呛住急着拍她后背,一时又察觉到她发抖想搂得更紧一些……大约要生出六只手才够用。 阮青枝察觉到了他的慌乱,心中觉得挺有趣,眼里却仍收不住泪,一时闹得又哭又笑,也是忙不过来。 越忙越急越无措,最后干脆哭出了声。 这会儿夜寒也顾不得找什么帕子了,只能陪着她一起躺着,用尽全力将她拥在怀里,试图补偿她先前过分缺失的安全感。 “别怕,”他哑声劝慰,“青枝,别怕,今后我一直在。” “你骗人!”阮青枝委屈劲儿上来了,开始无理取闹:“你根本就是把我忘了!你骗我搬来住说是保护我,一转身就忘到脑后去了!一个早朝还要拖那么长时间,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种不讲理的吵法,夜寒完全应付不来,只能小心地拍着她的后背,反反复复说“对不住”。 阮青枝跟他吵不下去,嗤地又笑了:“你这人会不会吵架啊?我凶你你就不知道辩解的吗?” “我不吵架。”夜寒拥着她涩声道,“你受了委屈,总要找个地方出气,骂我是最合适的。” 阮青枝哈哈一笑,抬手在他胸前拍了一把:“怎么还有你这么傻的啊?我在别人那儿受了委屈,也来找你出气?” “可以,”夜寒认真道,“你心里舒坦了就好。” “我不舒坦,”阮青枝缩回手往他怀里靠了靠,“那样多对不住你啊!——而且那人还自称是我的丈夫,要逼我离开你……” “不许!”夜寒瞬间变脸,“不许听他的知不知道!他不是你的丈夫,我才是!你不能听他的话,否则就是背叛我,就是不忠!你听到了没有!” 阮青枝摇摇头,又委屈:“你怎么也这么凶啊,都快赶上他了!” “他对你很凶?”夜寒立刻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你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他这么凶必然搞不定你!” 阮青枝哭笑不得,气得又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就你知道!就你懂!” “是啊,只有我懂你!”夜寒居然有些得意。 阮青枝一时无言以对。 到了这会儿,哭也哭累了,笑又笑不出来,委屈发泄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尽是劫难过后残余的惶惑和疲惫。 “真的很疼。”她又往夜寒的怀里靠了靠,喃喃道:“太欺负人了。” 夜寒叹了口气,拥紧她:“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至多不过同他拼命而已,对方纵然凶狠,也没有随意杀害凡人的道理。” 阮青枝品了品他这句话,又笑:什么意思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吗? 夜寒确实是这个意思。在他看来,反正这条命是阮青枝的,帝王尊荣江山社稷都是阮青枝的,所以为了阮青枝豁出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半点儿都不用犹豫。 他就不信了,她那个当神仙的前夫(他在心里把那个“前”字着重强调了一下),也能为了她把修为把仙骨把万万年的生命都豁出去不成? 想到此处,夜寒心中的沮丧一扫而空,很快又斗志昂扬起来。 这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凡人不怕做神仙的!命短的不怕命长的! 阮青枝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心下顿时好奇,又紧张:“喂,你怎么……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啊?!” “不是高兴,”夜寒轻笑,“而是我忽然觉得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这会儿你还累不累?今日宝华殿那边请了僧人在诵经祈福,咱们也可以去上一炷香……” 阮青枝闻言又失笑:“刚说不怕他了,已回头又求神拜佛的,会不会显得忒没出息了些?而且今日宝华殿祈福想必是算作清明祭祖吧?你打算把这件糟心事说给祖上听?就不怕你的爷爷太爷爷他们骂你是个没出息的不肖子孙?” 夜寒摇头,拥着她一同坐了起来:“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作为先祖他们都该帮我一把,否则我的媳妇被人抢走了,他们好光彩吗?” “喂!”阮青枝大笑,又拍他:“你这是耍无赖了!你的先祖会觉得很丢人的!” 夜寒抓住她的手,仍然满脸期待地看着她:“那咱们就去看看画像上那些先祖的脸会不会变红?” 阮青枝拼命摇头:“不去不去!万一他们觉得我是祸水、为了你的前程要棒打鸳鸯怎么办?要去你自己去,我再躺一会儿!” “那可不行!”夜寒顿时又紧张起来,“以后我可再不敢放你一个人了,就算我去上朝,你也要在偏殿等着我!” “那倒也不必。”阮青枝笑了笑,“只要我不睡就没关系的……但是我现在又想睡了。” “我陪你!”夜寒立刻又拥着她躺了下来,全然不管这般白日酣眠会不会惹得朝堂上那帮谏臣玩命地递折子骂他。 阮青枝更不管,这会儿她还顾不上那些。 她头昏得厉害,就像生了一场大病,此刻已经几乎撑不住。 这也是先前早已习惯了的事。每次那个“丈夫”入梦之后,她都会有一段时间头痛欲裂,眼前昏昏沉沉,身上也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儿力气。 这肯定不是正常现象,但阮青枝始终猜不透个中缘由,此刻也不愿让夜寒再跟着伤神,只能暂时压下不提,想着睡一觉通常就会好了。 谁知才闭眼就听见外面乱成一片,跑动声、惊呼声如潮水汹涌而至,随后殿门又被人重重撞开,几个侍卫水淋淋地闯了进来,狂呼乱吼:“陛下,郡主!快憋气,往这边来!小心房梁——” “出什么事了?!”夜寒坐了起来,急问。 几个侍卫互相撞到一处,脚下齐齐踉跄站定,之后忽然呆住,迟疑片刻,面面相觑。 阮青枝扶着鬓角也坐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们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几个侍卫不约而同扑地跪倒,连同刚刚闯进来的宫女和小太监们,跪了一地。 众人七嘴八舌: “奴才们在外面看见养居殿起了大火,浓烟滚滚!” “窗户已经被烧破了,门口的帘子也烧了起来,隔着帘子能看见床上帐子也烧了!” “奴婢听见郡主的声音在喊救命,看见陛下抱着郡主往外面跑,差点被倒下来的屏风砸到了!” “臣刚才掀帘子进来,手上还被燎了一下,袖子也烧着了……” 最后这个人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 完好无损。 阮青枝扶着床柱站起身,冷冷看着他们:“现在呢?” “现在,”宫女涓涓小心翼翼地道:“看不见火了。殿中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 夜寒拂袖起身,率先冲出门去。 门外仍是狼藉一片,金吾卫和太监们源源不断地从远处涌过来,抬了水龙、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发狂似的往门上窗上雕梁画栋上招呼。 人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就像真的在救火一样。 跟着夜寒冲出去的侍卫和太监宫女们顿时显得格格不入,两边人一照面,同时惊愕。 殿内,阮青枝仍在床沿上坐着,仰头看着空空的房梁:“你还没走?这又是什么招?” “骊珠,我在这儿。”声音在窗边响了起来。 阮青枝转头看过去,只瞧见一团光影,几乎连人形也看不清楚。 这倒也不妨碍说话。 阮青枝移开目光,看着面前的屏风,冷笑:“先前韩元信为了救我的命使过一点小法术,那时我和他都遮遮掩掩紧张得什么似的,生怕坏了这天地间的秩序。我竟不知什么时候仙家也可以随便施法戏弄凡人了,难道这天地规则是你定的不成?” “规则当然不是我定的,”对方语气沉沉,显然也不甚愉快,“所以你看到了:为了你,我不介意破坏规矩,当然也不介意杀伤人命。于我而言,杀人的后果不过是再受一次雷劫而已,用来换你回归,很值得。” “你戏弄他们,是为了警告我?”阮青枝问。 对方冷哼一声:“我是为了警告那个凡人!骊珠,你不妨等着看一看,似此刻这般的事情多发生几次以后,他还肯不肯要你?” “所以你果真是来破坏我的命数、毁我的尘劫的!”阮青枝站了起来,“你就是希望我神魂俱灭,是不是?” “当然不是!”那团影子闪了过来,声音贴近:“你想拿凤印、想顺利完劫,这件事再简单不过,只要离他远一点就可以!若不是你百般贴近他、让他的浊气玷污你的身子,我又何必冒险来做这样的事!” 阮青枝气得差点又要把枕头摔过去,想起先前受的那些疼痛才又咬牙忍住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心中一阵无力,“我不是第一次历劫、更不是第一次嫁人,为什么偏偏是这一世,你定要百般纠缠不许我安生?” 对方靠在屏风前,许久没有答话。 阮青枝看着他:“纵然夜寒是个死人,他的死气也侵不了我的灵台。我这具躯壳本就是肉身凡胎,与他亲近又能怎样?哪里就至于被他困住、回不了瑶台了?” 对方默然良久,长长叹了一声,似乎颇觉欣慰:“骊珠,你终于肯正视这个问题了。——没错,你以肉身凡胎与他亲近原本并无不妥,但你这一世做错了一件更大的事,因此你必须悬崖勒马,才能免于沉沦。” “什么事?”阮青枝盯着他问。 “你,”对方声音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一世不一样。这一世,你对那个凡人动情了。” 阮青枝嗤笑一声,坐了回去。 对方忽然又大为恼怒:“平平常常历个劫而已,你怎么会对那些卑贱的凡人动情!你先前几万年的修行都是修到狗身上去了吗!你知不知道,一旦动了尘心,你就会被凡人牵绊住……” 他的愤怒不似作假,但阮青枝不信他的话。 司命神君韩元信不是这么说的。 瑶台的事她没记住多少,却单单记住了韩元信,这大约可以意味着司命神君还是可靠的,至少比眼前这个令她生厌的“丈夫”可信得多。 她不信这个人的善意,所以,他越是要她做的事,她越不能做。 阮青枝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个“丈夫”的话却还没说完:“……自你动情的那一刻起,你的灵识就已被那个凡人玷污了!他的周身浊气、死气无孔不入,一旦你的肉身亦被他玷污,再要回瑶台简直是痴人说梦!瑶台清净,岂能容你带着一身浊气回去!” 阮青枝还是没有听懂这中间的逻辑,但是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已经懂得不能再懂了。 她抬起头看着那团光影:“你的话,我会考虑的。但你最好也收敛一些,再把我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光影静了片刻,之后笑了:“你若肯乖乖的,我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既然你想明白了,那就即刻搬出宫去吧。——记住我的话,你若再容他近身,我将永不再见你了!” 阮青枝眼睛一亮。 对方并没有看到她这一刻的表情变化。门口脚步声乱乱地回来,屏风前的光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阮青枝起身,扑向夜寒:“怎么样?事情解决了吗?” 夜寒忙接住她,沉声:“已经没有事了。那火光只是幻影,如今的问题是他们泼水弄坏了门帘和窗纸,但这算不了什么。” 确实算不了什么。 手脚麻利的小太监们很快拆下门帘换了新的挂上了,窗纸也很快糊上了新的,颜色鲜亮,焕然生辉。 殿中随即恢复了安静。 夜寒仍将阮青枝拥进帐中,问:“这件事又是‘他’搞的鬼?你刚才没睡着吧?他有没有再来侵扰?” “没,”阮青枝笑了笑,伸手揪住了他颈下的一颗纽扣:“快中午了,你怎么还穿着朝服啊?” “忘换了。”夜寒站起身,打算避到床尾去换衣裳。 阮青枝却跟了起来,作乖巧贤惠状一颗一颗地帮他把纽扣解开,朝服三下两下叠好丢到了旁边的小柜子上。 “今日怎么了?你平时是不肯做这些事的。”夜寒有些受宠若惊。 阮青枝不答,缓缓抬手抱住他的腰,之后忽然用力向后一倒,两人便一起重重地跌进了帐子里。 夜寒大为紧张,忙要推开她:“你又在闹什么?摔疼了没有?” “没摔疼,”阮青枝仰头向他笑,“但是一会儿可能要疼了。” 夜寒没听懂。 正皱眉,又发现阮青枝揪住了他身上内衫的衣带,不住乱扯。 这下子,夜寒顿时急了:“青天白日的,你又发什么疯!” “没发疯啊!”阮青枝咽了口唾沫,“昨晚做到一半你怯阵了,我今天又想了想,觉得还是做完的好!” 夜寒的脸顿时红透了:“你别闹行不行?昨晚不是已经说明白……” “没说明白!”阮青枝拼命摇头,“昨晚你说你行,却又不肯让我‘实践出真知’,我觉得有点不放心!我已经给了你那么长时间用来作准备了,你若是还不肯,那就只能证明你确实不行!若是那样,我也不用费这番心思了,直接干脆打别的主意就好!” 她一边絮絮地说着,手上丝毫不停,没费多少工夫就把夜寒的衣衫扯得乱七八糟,之后又扯自己的。 她自己尚未起床,身上穿的更少,三下两下就扯得差不多了。 夜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面红耳赤手忙脚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青枝,”他只能急急地抓她的手,“你知道如今时机不对!只差几个月,你就不能……” “不能!一刻也不能!”阮青枝用脚尖挑落了帐子,手已放到了昨晚夜寒让她“触诊”的地方,加倍认真地“验货”起来。 一股热血窜上顶门,夜寒彻底懵了。晕陶陶昏沉沉仿佛被灌下了迷药汤,心里隐隐知道自己还是醒着的,身子却完全不肯听他的使唤。 竟完全被那小丫头片子掌控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夜寒羞愤不已,强撑着打起精神,欲夺回主动权:“你真要来?你不肯给朕留面子,可别怪朕不肯疼惜你了!” 阮青枝完全没有反抗,乖乖地任他按住了两只手腕,嘻嘻笑:“到了这份上了,你若还能收得住,我就服你!” 夜寒没敢低头看两人身上,只肌肤相贴的触感已逼得他几乎发疯。 “青枝,”他强作镇定,声音却还是哑得几乎听不清:“你快要没机会后悔了!” 这一次阮青枝没接话,也没再笑给他看,直接低头啃了啃他的肩膀,顺便往他耳根后面吹了一口气。 夜寒就疯了。 177.送去掖庭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事情结束以后,夜寒看着怀里软绵绵的小姑娘,再次发懵。 他很想问她“验货结果如何”,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换成了一句:“你……觉得怎么样?” 这句话才问出口,他又忍不住往自己的脑门上敲了一记。 苍天作证他确实是很严肃地在问她有没有累着或者伤着,但这句话放到脑子里过一遍,仿佛又多了另外一层意思。 夜寒觉得自己像个欺负了人家小姑娘、然后还不忘在口头上占足便宜的老流氓。 真是惶愧无地,恨不得跳到井里去洗涤一下自己污浊的心灵。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小姑娘红着脸垂着泪小拳拳砸他胸口骂他“臭流氓”的样子了。 …… …… “别说了!”夜寒忙捂住她的嘴,“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你……” 他顿了一下,后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事情忽然发展成这样,是他先前完全没有料到的。一直到了这会儿,他仍然觉得有些发懵,直疑心是在做梦。 他怎么……就敢了呢? 先前他有很多顾虑。比如说,他一直疑心“瑶台仙人下凡历劫”是个谎言,他觉得阮青枝更有可能是个妖怪。 可是如今连这样的事都做了,这小姑娘也并没有现出原形或者“张开血盆大口”什么的。 当然他也并没有因为冒渎仙人而被老天降雷劈死。 在此之前他作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到最后却发现全都是自己在杞人忧天。 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舒服。 夜寒忽然觉得自己亏大了。想想前面那半年那么多花好月圆的好时光都白白浪费过去了,他就恨不得再给自己来几巴掌。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心中又是警钟大响:凌寒你怎么可以动这样的念头!这么点的小姑娘你竟然还想提早下手,你这个老流氓良心坏了! …… 夜寒心里很乱,乱到头昏脑涨,除了躺着发呆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阮青枝趴在他的胸膛上,看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觉得好玩极了,忍不住想捏他的脸。 夜寒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忙抢先抓住了她的手,强行将气氛往严肃认真的方向上引:“咱们的婚事,我会尽快命礼部着手准备,朝中的非议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你放心,此生,我定不负你。” 阮青枝嗤地笑了:“你想负我只管负,难道我会怕吗?” 夜寒深感挫败。 阮青枝揉着他的脸笑眯眯地玩了一会儿,终于腻了,又伏下来靠在他的胸前,低声道:“已经这样了,他应当不会再来纠缠了吧?” 夜寒一怔。 阮青枝却并没有感慨太久,很快就披了衣裳起身,顺便也将夜寒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裤扔了回来:“起床咯!我快要饿死了!” 夜寒这才想起她并未早起用膳,竟是一直饿着到了这会子,顿时又心疼,赶着手忙脚乱地穿了衣裳,中间不免又几次被床褥上凌乱的痕迹闹得面红耳赤。 好容易起了身,阮青枝自去妆台边梳洗,夜寒便红着脸唤了人进来收拾床铺。 奴才们自是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养居殿的宫女太监们进宫之初就是受过训导的,因此表现得十分淡定;但携云伴月没被人教导过这个,此刻只知道自家小姐吃了亏,脸上难免就有点不好看。 尤其是伴月,脸拉得老长,就跟谁抢了她二百两银子似的。 阮青枝在镜子里看见了,回头向一边脸红一边发怵的夜寒扮了个鬼脸,然后招手唤伴月:“来帮我梳头。” “哼!”伴月向她翻白眼,“你还知道梳头!我还以为你傻了呢!” 阮青枝从镜子里瞪着她。 伴月一缩脖子,默默地走过来拿起了梳子。 携云忙也走过来,回头看夜寒和其余的宫女内侍都没有靠近,便低下头假装收拾粉盒,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别怪伴月嘴快,她实在是担心你。现在这个局面,国孝家孝两件大事挡在前面,你的年纪又太小了点,婚事最少也要耽搁小半年……咱们怎么能放心得下!” 伴月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携云瞪了一眼,就咬住唇角没有说出来。 阮青枝看着镜子,淡淡道:“我自有我的缘故。你们不必多想,咱们从小到大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过来的,如今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嘛。” “可是小姐……”伴月急得差点摔了梳子,“这件事跟以前怎么能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阮青枝淡淡道,“都是为了活着。” 伴月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夜寒。 阮青枝咳了一声,仍旧从镜子里看着她:“伴月,我一向喜欢你直来直去的性子,前面十几年都不曾教导过你。但宫里同惜芳园不一样,你若是仍不打算管管你自己的嘴,我只能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到尚仪宫找个嬷嬷好好教导教导你,二是直接放你出宫嫁人,你自己选吧。” “小姐!”伴月吓得噗通跪下了,“我不走!咱们三个从小就说好了永远也不分开的!我和携云都发过誓要伺候你一辈子,你忘了吗!” 携云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但也跟着跪了下来:“小姐,伴月说得没错,我们两个是无论如何都跟着你的。先前咱们在府里受欺负,我们怕老爷夫人不肯给你安排好亲事;如今你跟了陛下,看着是荣华富贵,可谁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样的艰险……我们是不可能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的。” 伴月重重点头:“携云这话说得没错!” 携云笑了笑,又仰头看向阮青枝:“我在自己家里本来就是要饿死的,后来进府跟了小姐,日子也过得难。我中间又犯过该死的罪,小姐也没跟我计较。我这条命本来就该是小姐的了,小姐让我活着,我吃多少苦都是赚的,何况如今又不吃苦了。如今小姐说让我们走,难道是嫌我和伴月不够贴心,将来做不了小姐身边的掌事嬷嬷吗?” 伴月猛抬头看了携云一眼,之后又垂下眼睑,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 阮青枝转过身来看着携云,心神微动。 她不太确定携云这番话是要说给谁听的。 携云这丫头就是太通透。她心里但凡有一点念头,伴月是看不出来的,携云却每次都能及时察觉到。 这次恐怕也一样。先前她只说伴月性子不好要送出宫,携云却硬把她自己也扯了进来,说什么要留在她身边做掌事嬷嬷,这当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在宫里做嬷嬷,那就是说要终身不嫁了。 而伴月这一次没有附和。 阮青枝叹了一声,伸手拉她们两个人起来,重重地在携云手上握了一下:“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我自己是个又懒又笨的,没有个靠得住的人在身边怎么行?就是你自己不说,我也是无论如何舍不得放你走的。” 携云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伴月。 伴月却是一脸焦急:“所以小姐是要赶我走吗?我确实不如携云聪明,可将来这宫里人多了,总有个勺子碰着锅沿的时候!小姐身边没有我,谁去帮你跟人吵架?万一别的嫔妃欺负你怎么办?” 此话一出却是夜寒先急了:“什么嫔妃?朕什么时候说过要纳嫔妃了?” 伴月皱眉,回头看着他:“哪个皇帝不想后宫充盈?难道你能一辈子不纳嫔妃不成?现在你只管嘴上说得好听,再过三年两年自有更新鲜的凑到你的眼前来,那时你还记得我家小姐是谁呢!” 夜寒一改先前在丫头们面前平易近人的样子,沉下脸来:“看来你小姐说得没错,你是该好好学学规矩了!涓涓,送她去——掖庭宫!” 伴月闻言大惊,连阮青枝也吓得站了起来。 宫里教规矩的地方有很多,但掖庭不在此列。掖庭是蓄养罪奴以及惩罚犯错宫人的地方,吃的住的都是宫里最差的,管事的嬷嬷和总管都是最严厉的,手头的差事是最脏最多最累的。 伺候主子的规矩反而并不怎么教,她们的本分是不见主子。 伴月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吓得忘了愤怒也忘了求饶,只管仰头呆呆地看着夜寒。 夜寒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阮青枝也忘了求情。涓涓走上前来,一板一眼道:“伴月姑娘,请随我来。” “我不去!”伴月醒过神来,“夜寒,现在小姐还没有嫁给你,你就这么急着遣散她身边的人吗?” 夜寒回看着她,神色冷淡:“朕为什么罚你,你心里应当有数。伴月,‘夜寒’虽然不是朕的真名,如今却也不是你能叫的。” 伴月坐倒在地,面如死灰。 涓涓耐心地在旁边等着她,不催,也不走。 伴月呆呆坐了很久,又回过头来看阮青枝:“小姐,你不帮我说句话吗?” 阮青枝想了想,叹气:“你是我的丫头,掖庭的人不敢对你太过分。当然,你若不想去也可以,我送你回阮家,今后你留在惜芳园也可、跟着褚姨娘打理家事也可,我定会给你安排个最恰当的去处。” “不能选择留在你身边吗?”伴月不死心地问。 夜寒替阮青枝答道:“可以。那就去掖庭磨磨性子再回来,跟携云一样,作好将来白头宫女老死宫中的准备。” 伴月默默地想了很久,终于伏地叩首,哭道:“我去掖庭!但是小姐,你一定要记得接我出来啊!最多一年,好不好?我怕我在里面呆得太久,身子累垮了就不能伺候你了!” 阮青枝攥了攥她的手,郑重点头:“你放心,我记得的。” 伴月道了谢,搭着她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哭着道声“我去了”,之后就径直跟着涓涓走了,没有回头。 众宫女太监们察觉到气氛不太好,收拾了被褥之后就默默地退了下去。阮青枝从携云手里接过粉盒,摆摆手也把她打发走了。 夜寒笑了笑走过来:“你把丫头都撵出去,是让我来伺候你梳头吗?” “不可以吗?”阮青枝反问。 夜寒笑着抓起她的头发,在她脑后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作势要插簪:“这样吗?” “好啊!”阮青枝在镜中向他眨眨眼。 倒是夜寒先脸红了,忙又放了手,厚着脸皮凑到她耳边问:“你这头发到底要怎么梳?还梳双鬟羞不羞?” “不羞啊!”阮青枝一点也没觉得这是个事,“谁敢嘲笑我,我就打他大耳刮子!” 夜寒无言以对,哈哈笑了。 阮青枝却没笑,自己把头发挽了一个髻,在镜中看他:“我这样好看不好看?” “好看,”夜寒红了脸,“但是现在先不要这样梳,我还欠你一场大婚盛典。” 他说着又替阮青枝把簪子拔了下来,重新分开了两边头发,梳成两条辫子:“你还是个小姑娘。” 阮青枝哈哈笑,笑得夜寒的脸越来越红。 小姑娘和小媳妇的区别可不在发式上。夜寒疑心阮青枝的笑声是在调戏他,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等夜寒的脸红得不能再红了,阮青枝便站起来把自己挂到他的脖子上,凑到他耳边笑问:“我怎么还是个小姑娘?陛下,您刚才对我做的那件事,不算数吗?” “你别闹!”夜寒急急捂住耳朵阻挡了的温软的气息,“青天白日的!” “哦——”阮青枝笑,“青天白日的!大中午的!要正心修身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做……” 刚刚“做”过的夜寒顿时又觉得脸上加倍烫了起来。 “到底谁是老流氓啊!”他无奈地抱怨。 阮青枝敛了笑容,正色道:“当然你是!伴月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夜寒顿时一凛,也急了起来:“那丫头自己胡思乱想,这不能怪我吧?你知道我自小不曾被人当作天潢贵胄看待,所以在奴才们面前也常常严厉不起来,但我的确不曾对伴月有过半分表示,这件事……” 阮青枝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叹气:“我开玩笑的。伴月的事不怪你,怪我。” 夜寒皱眉。 阮青枝想了想,斟酌着道:“以前,我确实说过我们三个永远不分开的。她们两个要做我的陪嫁丫头,你知道民间惯例吧。” 夜寒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阮青枝扶着椅背又坐了回去:“民间惯例,小姐的陪嫁丫头多半也都要给姑爷做通房,生下的孩子算是小姐这一房的,是个同进同退的意思。伴月打小痴心,我说我要嫁你,她自然也就把她自己当成是你的人了。” “我不要!”夜寒顿时惊得寒毛倒竖。 阮青枝看着他叹气:“这都是从前那个……从前我的傻念头,要嫁寻常人家才会如此。如今我是定了要嫁你的,当然不能还这样安排。伴月的身世来历模样性情都不太配得上做嫔妃,我又舍不得她做个受人轻贱的暖床婢,这件事就显得有些难办了。——话说,你真的看不上她吗?要不你将就一下,给她个采女或者宝林什么的当当?”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夜寒气急,“什么暖床婢,什么采女宝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怎么,听你这意思是打算抬举她?”阮青枝大惊,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你是打算给她什么位份?” 夜寒看她脸色才明白她的意思,愈发焦躁:“我抬举她做什么?我这……只你一个还不够缠吗?我父皇那后宫中几十个嫔妃明枪暗箭的,葬送了多少人命!你希望我后宫将来也那样?” 阮青枝细细地品了很久,终于自认领会了他的意思,闷闷地附和道:“也是。后宫有我一个淘气的就够了,嫔妃呀宫女呀当然要挑最乖的、知书达礼文雅大方的,最好是从朝中那些世家望族之中挑选,伴月是不太合适。只不过,选嫔妃总要在大婚之后,所以你少不得还要委屈一阵……” “你给我打住!”夜寒急得跺脚,“能不能不提‘嫔妃’这茬?这才到哪儿,你就急着要把我推出去了?丫头就只是丫头,宫女就只是宫女,我纵然是被放养长大的也明白这个道理,你怎么反倒不懂了?!” 阮青枝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生气了,一时大为惊愕,之后又觉得委屈得厉害。 夜寒一向听她的话,似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还真不多见。 所以现在这算什么?是因为她太主动,所以他就觉得可以轻贱她了吗?得到了就可以随意呵斥、因为笃信她跑不掉了吗? 阮青枝一向觉得夜寒不是这样的人。但此刻她觉得自己被凶得颜面尽失,当然难免要赌气发脾气,偏要把事情往最坏处想,要在心里狠狠地骂他一番才觉得舒坦。 “那行吧,”她沉下脸,扶着妆台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不懂事,你去找那懂事的去呀!就知道你心里多嫌着我呢!” “你这,”夜寒无奈,“怎么不讲理?” 话未说完却见阮青枝已摔门出去了。夜寒顿时大摇其头:“这孩子,怎么还忽然耍脾气了?” 178.我有你就足够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媳妇发脾气闹出走也是常有的事。夜寒虽未见过,却也是听人说过的,知道一会儿她自己消了气就回来了,因此一开始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不太妙了。 他没有办法像那些“过来人”说的一样,若无其事该做什么做什么等她自己回来。 那小丫头片子不在,他既无心政事,也无心喝茶消遣。忽想起她今日还不曾吃得一口饭、喝得一口水,他顿时又像被火燎了一样猛然跳了起来,大为焦躁。 那孩子十分怕饿,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是格外娇气的。何况今日这个情况……她一个人饥肠辘辘跑出去,心里得是有多么委屈! 她会不会想不开…… 倒也不用想不开。她只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哭累了睡一会儿,一转眼必然就被她那个“前夫”给勾走了! 到时候她回什么瑶台去做了神仙,他还到哪儿找她去! 夜寒越想越是焦躁,终于按捺不住,急冲冲地叫来了养居殿所有的奴才们:“快去!把青阳郡主给朕找回来!——记得悄悄的,别惊动了人!” 众内侍凛然领命,麻溜儿就去了。 宫城虽大,但可供使唤的宫女太监也极多,拉开网找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夜寒看着空下来的养居殿,稍觉安心。 岂料那么多奴才出去了,却迟迟没有回音。 夜寒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至,耐不住性子又只得自己里里外外把养居殿翻找了一遍,当然最终结果也是没有找到。 这可坏了事了。夜寒吓得有些发懵。 那么大个人,怎么忽然就消失了?该不会……真的飞升回瑶台了?! 这个念头才一闪过,夜寒登时觉得头皮发麻,什么也顾不得了,忙忙地叫了王优过来,命他带同金吾卫将士,在宫中大肆搜寻。 宫城里顿时乱了起来,没过多久连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太妃们都惊动了,各宫里争着出来打听消息,一片惶惶不安。 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有一些小道消息随着这一阵混乱传遍了宫城。 宫里都快炸了。 夜寒觉得自己也快炸了。眼看太阳快要落到宫墙下面去了,他也无心在养居殿等消息,干脆自己也带了一队金吾卫,在宫中没头苍蝇似的乱找。 宫门守卫都说没有看见过青阳郡主,所以她应当还在宫中无疑。 除非上天入地。 可夜寒怕的也恰恰就是这个“上天入地”。他心里乱糟糟地想着:若是天黑之前找不到人,他可能就要请道士来找了。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夜寒的心也跟着沉沉下坠,直堕向那黑魆魆不见光的阴暗中去。 掌灯时分伴月从掖庭跑了出来,哭得像个疯婆子似的,追到夜寒面前就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这才刚刚……小姐怎么就丢了?你把她害死了是不是?我家小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眼瞎看上你……” 夜寒一动不动任她打,旁边金吾卫将士忙过来护主,寒光闪闪的长戟就要往伴月的脖子上戳。 伴月这会儿是什么都不顾的,夜寒忙要上前去救,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下来,夜寒霎时僵住了。 伴月却在一瞬间反应过来,推开金吾卫手中长戟,大哭着扑了过去:“小姐,我以为他们把你弄丢了!” “怎么会?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阮青枝的声音带着笑,平平淡淡。 夜寒顿时又有些羞恼,觉得自己仿佛被戏弄了似的。他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下才慢慢地转过身,面带怒色:“你跑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为了找你,宫里都翻了天了!” 阮青枝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笑容便敛去了。 夜寒顿时又觉得心中发紧,两条腿自作主张就要往前走。 伴月拦在阮青枝前面,瞪着夜寒冷冷地道:“怎么,你还要打我们小姐不成?我家小姐一向好脾气,今日要不是你做错了事,她才不会自己乱跑!你不说清楚,这事没完!” “王优,将伴月送回掖庭去!”夜寒冷冷道。 伴月闻言立刻火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是想把我打发走了好欺负小姐是不是?我告诉你休想!你要欺负小姐,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夜寒离阮青枝已经仅有一步之遥,偏偏中间隔着一个伴月,打也打不得、推也推不得,顿时急得他脚底板发痒,焦躁地在地上跺个不住。 “伴月,”阮青枝皱皱眉头开了口,“你先回去。” 夜寒大喜,伴月却惊呆了,不敢置信地转过身,看着她:“小姐,你还是要赶我回掖庭?” 阮青枝点头:“我总不能朝令夕改。你的心虽是为我好,但这样冒冒失失难免要闯祸,所以去磨磨性子也是该当的。你若安分守己,过两天我自然接你回来。” 伴月神色黯然,盯着她看了一阵,又回头看看夜寒,终于咬一咬牙,转身飞奔了出去。 王优自带着金吾卫将士们追去护送,殿前便只剩了夜寒和阮青枝两个人。 夜寒清咳一声,板起面孔作严肃状,沉声问:“你往哪里去了?!” 阮青枝咬着唇角仰头瞪了他一阵,忽然上前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转身就走:“我就不该回来!” 夜寒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一只食盒。掂掂分量还挺沉的。 他愣了一下,之后忙转身奔过去,挡在阮青枝前面:“天都黑了,你又往哪儿去?” “你管我往哪儿去!”阮青枝气恼,“我就是出去流落街头,卖药卖画都能过得很好,何必在你这儿做小伏低受气过日子!我知道你不稀罕我了,我还赖在你跟前干什么?讨人嫌么?” “青枝,”夜寒无奈,竭力放软了声音:“我何曾嫌你?先前我语气是不好,可那也都是因为担心你啊!”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可是先前你即便担心我,也从来不会用那么凶的语气跟我说话!变了就是变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夜寒皱眉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无言可辩,只得加倍放软了语气:“先前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到你的心情,但是……你就当是我恃宠而骄了,教训我两句就作罢行不行?不然……咱们回屋,我给你跪下?” 刚刚从金吾卫那里得到消息赶回来的养居殿内侍们恰听到这句话,顿时四散惊逃不迭。 夜寒看见了他们,忙苦了脸加倍卖惨:“你看,我如今也算颜面扫地了!他们那些人的嘴,铁定没一会儿就传出去说我给你跪下了!你就看在我丢了这么大脸的份上,宽恕我一回行不行?” 阮青枝听到“恃宠而骄”四个字已险些笑出来,后来又听见他絮絮地说了那一串,心下不由得就软了。 明知他是在故意卖惨装可怜,但看到他小心翼翼地瞥着远处的奴才们、竭力维持自己帝王威严的样子,她便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看来今日是走不了了,阮青枝闷闷地想。 夜寒早已把阮青枝看得透透的,当下便敏锐地察觉到她心下松动了,忙小心翼翼凑上前去,低声道:“我提着食盒,没办法抱你回去了。不如你趴到我肩膀上来,我扛着你走?” “呸!”阮青枝啐了他一口,拂袖转身:“为什么要你扛?我自己不会走吗?” 夜寒无声地笑笑,看着他的小姑娘甩着袖子摇摇摆摆走在前面,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回到殿中,夜寒慌忙转身关上了门,生怕阮青枝没消气又跑出去。 确认门窗都没问题之后,他才满脸堆笑走到桌旁放下了食盒,试探着开口道:“我先前还担心你没吃饭跑出去不知会饿成什么样,偏偏就没想过你会到御膳房去……” “我没去御膳房。”阮青枝往软榻上一躺,闭着眼睛道:“我去了那座种满了桃花的无名园子,把里面搅和得鸡飞狗跳。门口的侍卫们原本不让我进去,说是什么‘禁地’,我打了他们一顿就好了。” 夜寒听罢摇头笑了笑:“这算什么?舍不得打我,所以去打扰我的母妃出气?母妃又不是真的住在园子里,你去闹了这一场图个什么?” “图什么?图我高兴!”阮青枝翻身趴下仰头瞪着他,“禁地不让我进去,我就偏进去!反正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灰溜溜被撵出宫去了,当然要趁着如今还可以狐假虎威的时候多闹腾一些才够本!” “谁舍得把你撵出宫去?”夜寒无奈,凑过来死皮赖脸地贴到了她的身旁,同她一起趴着:“我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好容易有你肯陪我,我把你撵出去是等着孤独终老吗?” “你才不是单打独斗!”阮青枝冷哼,赌气要甩开他的手:“你还有楚维扬不离不弃呢!” “又提他!”夜寒顿觉惊悚,“不如我在朝中寻一家簪缨世族把他嫁过去,你好放心?” 阮青枝听他说得有趣,立刻笑了:“那好啊!” 她本来还想说“让他嫁给王四小姐吧”,忽想起王家已经获罪,算不得簪缨世族了,忙又截住了话头,想了一想试探着问:“所以你要把他嫁给谁?我觉得安国公府三小姐挺好的,你看如何?” “你还真打算这么干?”夜寒无奈,之后又叹气:“罢了,楚家最近恰好也在为此事苦恼,下次我再问问楚维扬的意思就是。” 阮青枝这会儿已经消了气,歪过身子来看着他:“所以我说你偏心眼!一个楚维扬你都怕他不高兴,偏在我面前就那么凶巴巴的,你说你这个人坏不坏?” 夜寒皱了皱眉,盯着她:“婚姻大事,当然要两厢情愿才得圆满。一个楚维扬我都怕他不高兴不敢随意给他安排,你倒好,三言两语就要往我身边塞人,还连位份都给定好了!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这话又是在责怪了。阮青枝本来要生气,可是夜寒此刻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有些委屈兮兮,倒闹得她心里软软的,又觉得十分愧疚。 所以,是她有错在先咯? 阮青枝闷头想了一阵,委屈道:“我只是觉得,后宫也是朝廷党争的一部分,等你孝期过了,朝中那些老臣必定会争着往你的宫里塞嫔妃。虽然我不至于应付不来,但一开始少不得要有一阵子乱。我一向没什么朋友,身边只携云伴月两个心腹,我总得想个法子收几个靠得住的人在身边,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你到底是哪来的这些怪念头!”夜寒又没忍住截断了她的话头,“什么叫‘朝中那帮老臣会往我的宫里塞嫔妃’?你当这宫城是灶坑吗,什么破麻烂苘都能往里塞?” 阮青枝答不上来,只得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蜷了腿把自己缩成一团装死。 夜寒不肯作罢,又掰着她的肩膀把她翻了过来,盯着:“我是从未想过要纳嫔妃的,倒是你好像一直都默认我将来会有很多嫔妃——难道为了怕你无聊,我还要纳几个嫔妃来陪你玩?” 阮青枝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只得缩到他怀里去躲避着他的目光,轻声嘀咕:“你没想过,不代表以后不会有啊……你若不喜欢我说,我以后不提了就是,你又何必凶我!” 夜寒听她语气就知道今日这个话题仍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很识时务地举手投降:“我再不凶你了。如今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先用膳好不好?你一天都没吃东西……” “我吃过了!”阮青枝翻身推开他,“你自去吃你的,不用管我!” 这显然是还在赌气。 夜寒起身,不由分说将她整个儿抱起来,放到了桌旁的椅子上。 “喂,你怎么能这样!”阮青枝不乐意了。 夜寒眯起眼睛向她笑:“我因为记挂你,已经急得魂不守舍口干舌燥,到现在连口水也没有喝。不管你这会儿饿不饿,于情于理你都该在旁边陪着我。” 阮青枝没想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夜寒也没打算让她想明白。他自己在她对面坐下,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几样饭菜摆了出来。 看来竟果真是单给他带的,只有一双筷子,菜量也不大:四个小菜,一碟点心,一盅汤,还有一碗面。 夜寒盯着看了一阵,忽然大喜:“这是你做的?!” “瞎猜什么呢?!”阮青枝呼地站了起来,“臭美!我才不会做菜给你吃!你那么凶!我要跟你一刀两断!” 夜寒忙扑过来将她按回椅子上,大笑:“青枝,这个你可骗不了我!先前在阳城的时候我吃过你做的菜,跟宫里任何一个御厨做的都不一样!——原来你那么久没有出现,是躲起来给我做菜去了?” “不是!”阮青枝还要否认,“谁说我带饭菜来是给你吃的?我是带回来喂猫的!你没看见我在廊下养了三只猫吗?!” 夜寒弯腰搂住她的肩,哈哈笑:“是吗?那你带的饭菜不太合适啊!有三只猫要吃饭,你只带一双筷子?” “啊,那可能是小宫女拿少了!”阮青枝道。 夜寒拿下巴在她肩上蹭了蹭,笑得心口疼:“青枝,就算你拿三双筷子来,它们也不会用啊!” 阮青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脸上顿时涨红,气哼哼道:“它们不会用筷子,我不会教吗?我觉得它们三个小畜生比某些人通人性多了!” 夜寒尴尬地咳了两声,干脆红着脸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抓着她的手摇晃:“媳妇,差不多就可以了呗?我凶你是我不对,可你不是也凶回来了嘛!你一声不响赌气跑出去,我还以为你要飞升成仙不要我了,我都快吓疯了,你也不说给我压压惊……” “这不是压惊的饭菜在你桌子上了吗!”阮青枝甩手。 夜寒立刻露出笑容:“所以你承认是特地给我做的了!” 阮青枝又被他套了话,一时又是气恼又觉得好笑,板着脸甩开了他的手:“傻样!都凉透了,还不快吃!” 夜寒咧嘴笑着坐下来,拿起了筷子:“你特地为我做的,就算凉透了我也爱吃!——所以,你其实也没有很生我的气,是不是?” 一个皇帝狗腿成这样,实在忒不像话了些。阮青枝摆摆手遮住脸表示不忍直视,之后又听到夜寒一惊一乍地欢呼:“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面的?前些年在北边一直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最高兴的就是粮草充足的时候,我们自己动手擀面,弄一大锅面汤……” “傻子,”阮青枝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他:“民间习俗,吃面是过生辰的规矩,面条要韧不能断,寓意福寿绵长!” 夜寒怔住,筷子挑着面条愣了一会儿,忽然摇摇头笑了,眼圈有些发红:“真是……何德何能,竟也有人记得给我过生辰了。” 他自幼是不受人待见的,从来没有人记得为他过生辰。当然更没有人肯费心为他煮一碗面,告诉他:愿你福寿绵长。 今世的阮青枝当然也是如此。但骊珠仙子历劫的那几世,一向过的是众星捧月的日子,生辰都是当大节日来过的。 她费了一些脑筋才理解了夜寒的感受,只得收起了自己的小性子,柔声劝道:“苦日子已经过去了。今年是国丧期间不好提生辰的事,从明年开始,你的生辰将会是南齐的万寿节,普天同庆。” “纵然普天同庆,又有几人真心希望我福寿绵长?”夜寒苦笑,“你也不用安慰我。我不需要什么普天同庆。” 阮青枝皱了皱眉,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过去哄哄他。 却听见夜寒的声音又轻快起来,说道:“我有你就足够了。” 179.青阳郡主逐出宫去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即便全天下都是敌人也无妨,他们有彼此就够了。 第二日早起上朝的夜寒神清气爽,觉得自己毫无疑问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就连前面二十年所承受的种种不公种种冷遇,如今看来也都是为了今日的福气所作的一个小小的铺垫罢了。 阮青枝自是不肯早起的。这一次夜寒吸取了昨日的教训,一早就叫了携云和涓涓进来寝殿中陪着,不肯让她落单。 阮青枝原本倒想试一试那个“丈夫”还肯不肯来,无奈两个小丫头十分尽忠职守,叽叽呱呱不住地同她说话,害得她只好打消了再睡回笼觉的念头。 于是这一天就平白多出来一个漫长的早晨。阮青枝觉得自己委屈坏了,在床上滚来滚去就是不肯起床,叫苦连天:“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起床!起来又没什么事!你要说现在有人打上门了、或者下大雨冲了房子了叫我起床也就罢了,又没有什么事!” “郡主,”一个小太监从外面奔进来,脸色不太好看:“跟大水冲了房子也差不多了,——朝堂上出事了!” “诶?”阮青枝呼地坐了起来。 两个小丫头也都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了?陛下昨日不是还说永宁侯那边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吗?” 小太监奔到面前,急道:“不是永宁侯,是太后……太后闯到朝堂上,当众斥责郡主德行有亏不堪为天下女子典范,要逼着陛下解除婚约,另择……贤良淑德之女为皇后!” 还未完全睡醒的阮青枝费了一些工夫才听明白他的话,立刻翻身跃下了床。 携云和涓涓忙冲过来一边一个扶住了她,想劝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阮青枝倒也不用人劝。她既没有愤恨怒骂,也没有哭哭啼啼,而是端端正正往妆台前一坐,沉声吩咐:“替我好好妆扮一下,咱们去瞧瞧热闹!” …… 朝堂上确实很热闹。虽只太后一个人的声音,却已经达到了震耳欲聋的效果。 朝中文武百官垂着头都觉得尴尬而不解,实在想不通那个温柔娴雅、在先帝身边像影子一样安静的皇后娘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看来作为男人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尽量活得长一点,否则家里的夫人或许也会变成疯婆子的。——许多老臣不约而同地这样想道。 夜寒什么也没想。 见太后骂得兴起一时半会没有歇气的意思,他干脆把大袖一甩衣摆一撩,翘起二郎腿仰靠在了椅背上。 这不是皇帝的仪态,而是纨绔子弟逛戏园子时最常见的坐姿。 这样坐着果然很舒服,再坐两个时辰也不会累。 夜寒招招手叫人添了茶,又送来了两碟点心。小灶上的厨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还送来了一大盘新制的烤肉片,一揭盖子满殿都是香气。 勾得夜寒很想再让他们上壶酒。 朝中一些官员闻着味道也被勾起了馋虫,又不好意思抬头看,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偷偷咽口水。 尤其是一些武将在外粗鲁惯了,都跟野狼一样闻到肉味就兴奋,几乎快要忘了御前的礼仪。 殿中的窃窃私语多了起来,太后终于察觉到了,看向夜寒,顿时大怒:“你竟然——” “啊,母后累了吧?”夜寒的后背离开了椅靠,“正好,时辰不早了,诸位大人也都累了。今日膳房学着北边的方子新做了烤肉,朕想让他们送一些来给诸位大人尝尝,母后您看如何?” 太后看看夜寒,再回头看看朝中群臣,怒火噌噌地往上窜:“你在说什么疯话!朝堂是吃东西的地方吗!为人君者当以黎民众生为念,这朝堂是你解决民生疾苦的地方!你如今是皇帝,不是从前在西北,可以由得你随时喝酒吃肉穷奢极欲!” “在西北可没有这么好的牛肉,”夜寒笑了笑,“西北蛮荒之地寂寞得很,别说牛羊,连老鼠都瘦得皮包骨。将士们偶尔运气好逮到一只肥硕些的黄鼠打牙祭,都欢喜得跟过节似的。” 太后这辈子只见过一次老鼠,那还是她年轻的时候上山拜佛看见的。时隔二十多年了,此刻再想起那种圆肚尖嘴眼睛溜圆灰不溜秋的小东西,她还是止不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偏这时候外头小太监听见了夜寒的话,一溜十几个人端了刚烤好的肉片送进来,香气飘得满殿都是,立时熏得太后胸中一阵作呕。 夜寒看见了,忙道:“母后放心,这是上好的牛肉,不是老鼠肉!如今咱们是在宫里呢,老鼠肉倒成了稀罕东西了!” 不说这句话还好,他说了这句,太后满耳朵里都是“老鼠肉”三个字,顿时愈发头晕目眩,旁边小太监忙上前扶着她。 这会儿殿中却正忙着,站也没处站、坐也没处坐。 殿中百官有武将们带头已经开始吃上了,谁也顾不得关心他们太后娘娘的眩晕干呕究竟是因为体弱多病还是别的不可告人的原因。 烤肉嘛,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吃,但不管怎么说,吃人的嘴短。 这会儿殿中人人都觉得这位新皇帝真是既温和又贤孝,脾气很好平易近人,谁说他不好就是谁无理取闹。 于是殿中气氛其乐融融,愤怒的太后愈显得格格不入。 气氛僵住一刻,终于有人搬了椅子来请太后就座。 太后缓过了一口气,之后立刻又要接着骂:“悠悠天下,多少国事等着你们处理,你们却放着百姓不管,只顾自己在这里大吃大嚼?你到底是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亡国之君吗?!” “母后,”夜寒从烤肉盘子里抬起头来,“儿臣和诸位大人本来正在商议朝政,是您执意要闯进来说别的事,这才耽搁了一点时间,以至于诸位大人都饿了。” “你!”太后的脸色顿时涨红了。 她似乎想要站起来,又怕夜寒撤他的椅子,只得依旧坐着,怒道:“你自己若不做那样没脸的事,哀家又如何肯来这里多言!你要做正事,就给我快刀斩乱麻,把那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撵出宫去!” “撵出宫去,那恐怕不太方便呀!”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对答,自是阮青枝的声音。 太后登时大怒:“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来的?!” 阮青枝走进门来,笑了笑:“太后,这个地方,臣女好像比您来得还多呢!” “你,”太后咬牙,“你还记得自己是‘臣女’!——那你倒说说,把你撵出宫去有什么不方便?!” 阮青枝皱了皱眉,一脸不解:“怎么是把我撵出宫去?太后刚刚不是说把‘丢人现眼的东西’撵出宫去吗?朝中君臣共议朝政,太后娘娘您冲上朝堂来吵嚷宫闱之事,这简直是南齐开国以来最丢人现眼之事,想必太后也有自知之明,因此才说要把自己撵出宫去吧?” 太后气得又是一阵胸闷气短。 阮青枝没等她答话,自己叹口气又接着说道:“太后倒也不必如此。您做的事确实是丢人现眼了些,但您是先帝的皇后、陛下的嫡母,最尊贵不过的了,陛下绝无可能将您撵出宫去的!” “你……哼!”太后终于没忍住站了起来,指着阮青枝的鼻子骂:“你这巧舌如簧的样子,倒还真随了你那个下贱的娘!果真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 阮青枝还未答话,栾中丞已站了出来:“臣斗胆,请问太后娘娘,老臣的女儿‘下贱’在何处?” 太后愣了一下,脸色微变:“哀家是说,她的……” 后面的话,她竟没能说下去。 身为太后,他总不该连人家的亲娘是谁都记不住。她故意混淆,把金氏当作阮青枝的母亲来辱骂,却忘了如今栾中丞在朝中已是中流砥柱的存在,开罪不得的了。 想搞臭这个刁钻不服管的小丫头,还真不能从她的出身上着手。 太后想通了这点,立刻转口道:“她的生母自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但继母就未必了!栾中丞,你这个外孙女已被相府教养坏了,异日回府,你可要再好好教导她一番才行!” “臣谨遵太后谕旨。”栾中丞微微躬身,态度恭敬。 太后大喜。 说了遵旨,那可就是答应接阮青枝回府了。 如今局势微妙,这个小丫头片子只要乖乖出了宫,以后就休想再回来!太后心中早已算好了接下来的路。 改立旁人为君已经不太可能了,而这两天她眼里也已经看得很明白:凌寒之所以桀骜不驯,都是阮青枝那个小丫头片子在旁撺掇的! 什么凤凰不凤凰,那是前一阵阮家姐妹相争的话题!你看现在还有人提这茬吗? 谁坐在皇后的宝座上,谁就是南齐的凤凰! 等撵了这个碍眼的,到时候再另选一个乖巧听话的进宫来,那时候什么皇帝还不是任她拿捏! 太后越想越高兴,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自己母家哪个侄女最合适。 这时“老实本分”的栾中丞却又开了口:“臣与老妻近日正在苦恼,深觉得青阳郡主性情桀骜,实在难以应对宫中种种烦扰。且喜如今太后开恩准其归家,臣定当加倍爱惜、谨慎斟酌,必定为她择一宽容仁厚之家嫁去,以免将来失欢于舅姑,闹出笑话来落人口舌。” 这番话他说得不急不慌,一如既往沉稳而冷静。太后先时很喜欢他这样的态度,此刻细品了品却觉得不对。 怎么,她的吩咐是带这丫头片子回家好好教导,这老东西的意思怎么反倒是要重新替这丫头寻个“宽容仁厚”的好人家嫁出去?这言外之意,说她是个不宽容不仁厚的恶婆婆吗? 而且,嫁出去?曾跟皇帝搅和在一起的女人,还怎么嫁出去?谁敢娶? 太后觉得栾中丞说的简直是疯话,但朝中众官员却忽然骚动起来。 青阳郡主要回府另嫁? 皇帝的女人、天定凤命,要嫁别家? 照理说这样的身份是定然无人敢娶的,可是与此相对应的一个事实是:一旦有人敢娶,那就成了天大的事了。 “青阳郡主不能另嫁!”很快有官员反应过来,急吼吼地叫。 还在发愣的众人随即恍悟,立刻接上,七嘴八舌: “青阳郡主的婚事是先帝定的,如今这门婚事要不作数了,臣等如何见先帝于地下!” “青阳郡主有大功于朝廷,即便小有失德,那也是瑕不掩瑜,不能驱逐!” “青阳郡主何曾有失德之事?陛下重伤未痊,郡主近身侍疾,此是郡主重情重义之处,尔等竟以此攻讦郡主,良心安在?” …… 殿中你一言我一语吵嚷得热闹,阮青枝自己反倒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了。她有些无奈地走到夜寒身边,低声问:“你是怎么收买了这么多人的?” 夜寒看着她笑了笑:“朕没有收买他们。他们都是真心为你的人品所折服的。” 阮青枝忍不住嗤地笑了。 她怎么不知道她的人品那么好了?不是满朝文武指责她是个妖女的时候了? 此时殿中的议论并没有静下来,而太后也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旁边小太监小宫女慌里慌张不住唤“太后”,夜寒毫不关心,只管专注地看着阮青枝,眼中笑意满满:“你甚少如此用心妆扮。今日是打算倾倒众生吗?” 阮青枝莫名脸红,忙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别别扭扭地道:“我哪里有本事倾倒众生!我只是觉得要出来见人,能不丢脸就尽量不丢脸罢了!” “不丢脸。”夜寒一脸认真,“国色天香,足堪母仪天下。” 阮青枝想撇一撇嘴表示不屑,却觉耳根后面不知怎的就热了起来。 夜寒仍然含笑看着她,对殿中的喧闹充耳不闻,只当旁人都不存在。 阮青枝被他盯得久了,渐渐地也忘了来时的那一肚子紧张,心中平和了下来。 太后要撵走她,根本没可能嘛!如今满朝文武都在帮她说话了,这当然不可能全是因为她“有大功于朝廷”,必定是夜寒暗地里做了一些事情的缘故。 看来以后,用不着她自己随时披挂上阵、叉腰装泼妇跟人吵架了。 这滋味也挺好。 当然太后觉得滋味很不好。她想不通,朝中那些眼里容不下沙子的道学先生们怎么忽然也学会装聋作哑了、连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丑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了? 总不能真是这一盘烤肉收买的吧? 太后渐觉心中不安,不好去问朝中众臣,只得又转向阮青枝,摆出当朝皇后威严的气势来,厉声:“青阳郡主,你可知错?” “臣女知错。”阮青枝老老实实低头,“臣女原以为此生是跟定了陛下的,所以难免一片痴心尽付与陛下身上,亲侍汤药、同寝同食亦未曾觉得不妥。今太后娘娘提醒,臣女便知道错了,今后再嫁旁人时,定小心收敛,不敢再似这般全心全意。” “你!”太后未等她说完已气得倒仰,切齿骂:“巧舌如簧!哀家……哀家只说要撵你出宫,何曾说过准你另嫁旁人了?!” 阮青枝垂下眼眸,一脸委曲求全的小媳妇样:“太后说不许,臣女不嫁就是了。大不了……还有一死呢。” 太后唇角一动正要笑,殿中已有老臣惊呼起来:“青阳郡主可不能死啊!” 是啊,青阳郡主可不能死啊。众人立刻反应过来。 当初先帝诸子夺嫡,众人大都看好睿王晋王,只青阳郡主一直坚定地站在厉王身边,之后厉王便如有神助一路过关斩将坐了江山,这说明什么? 说明天定凤命确有其事、青阳郡主是南齐的福星啊! 这样的女孩子岂止不能死,那是要加倍小心地供起来小心奉养的! 群臣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太后求不到助力,转了一圈又看向夜寒,却见后者正拉着阮青枝的手,神情专注地盯着那张狐媚的小脸看,一副沉迷女色无心朝政的样子。 太后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气势汹汹走上前去,指着阮青枝的鼻子骂:“小小年纪一身狐媚,这还了得?你也不用卖惨,哀家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留在皇帝身边也可以,后位你就不要肖想了,哀家最多只能恩准你做个嫔妃,你最好自己收敛着些,不要再做出让皇家蒙羞的事来!” 此话一出满殿人都皱眉头。 夜寒显然也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只是无奈有“孝道”压着,他也不好当众斥责太后什么,只能等她老人家抖够了威风自己回去歇着。 阮青枝更是觉得太后完全不可理喻,实在想不通她老人家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 正纳闷呢,忽觉眼前一阵眩晕,她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一下。 与此同时殿中却起了一片惊呼,夜寒更是失态地站了起来,伸手将快要摔倒的阮青枝接住,抱在了怀里。 阮青枝想问“怎么回事”,话却没能说出口。她的视线定格在那道装饰精美的房梁上,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180.软禁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此时殿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满朝文武同时看见一道寒光从太后袖中射出,穿过青阳郡主的胸膛,然后骤然折返,从窗口逃走了。 窗纸上留下了一个烧糊的窟窿。青阳郡主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留下,但人倒下去了。 夜寒目眦尽裂。 宫中女医被急召进来,在偏殿细细查看过阮青枝的身上,并没有发现任何利器伤或者灼伤的痕迹。 却也无法解释一个没有受伤的人为什么会无故昏迷不醒。太医院院首楚慎同样束手无策。 有人试图劝服大家相信青阳郡主晕倒只是巧合,那道寒光真的只是一道光而已。 却又没有办法解释一束光为什么可以凭空转弯。 太后坐在太师椅上,手拍着扶手砰砰响:“简直荒唐!光不会凭空转弯,难道兵刃就会吗?好好的早朝不上,为了一个丫头闹得人仰马翻的,成什么体统!” 惶惶无措的夜寒被这两句质问唤回了几分清醒。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哑声开口:“既然不是光束也不是利刃,就请母后解释一下吧——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会从母后的袖中跑出来?又为何不偏不倚只伤了青枝一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后大怒,“难道你疑心是哀家害了那个小贱人吗?” “太后,请注意凤仪。”栾中丞冷冷地道。 夜寒扶着坐榻一角站了起来,神色似乎还平静,旁边几个小太监却不由自主地同时后退一步,心下各自骇然。 太后见状,嘲讽地冷笑了一声:“皇帝是不是糊涂了?哀家是太后!哀家要害那个小贱人哪里用得着耍什么手段,直接叫人杖毙就可以了!如今你只因那个小贱人装腔作势晕了一下子就对哀家吹胡子瞪眼的,可还记得为人子的本分?” 夜寒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冷冷道:“母后承认您想杀她了。” “我……”太后愣了一下,随即大怒:“对,哀家是想杀她了,这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你要把哀家如何?” 夜寒忽然抬头:“朕不想将母后如何,倒想问问母后,您想将这南齐天下如何?” 此时群臣回过神来,亦是一片哗然。 果真是太后想害青阳郡主? 南齐民间沸沸扬扬传了几百年、朝廷和百姓翘首以盼,好容易才行盼得凤凰降世、盼到了民安国泰万国来朝的契机,当朝太后却想杀掉凤凰,只因为她自己“不喜欢”? 这哪里是想杀一个小姑娘,这分明是想毁掉南齐啊! 朝中百官几乎要气炸了。也亏得此人是太后,若是寻常人,这些朝臣们一人出一只手也能把她给撕了! 对付太后,就要用对付太后的方法。 栾中丞带头,众多官员跪倒在地:“太后失德,插手朝政、欺凌新君、杀伤无辜,欲毁我南齐万年国祚,请陛下圣裁!” 太后呆住了。 她纵然再自以为是,此刻看到满朝文武一齐讨伐她,也该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想的不一样了。 这么多老的少的文的武的官员都要跟她过不去,就因为她不喜欢那个小丫头? 居然还指责她“失德”。 她何曾失德?怎么那小丫头未嫁淫奔都不算失德,她出面指责两句就算失德了? 太后觉得自己遇上了千古奇冤,足够六月飞雪天崩地裂河水倒流。 但朝中文武百官的态度很坚定,反倒是夜寒脸色沉沉,似乎有些为难。 太后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忙扯扯唇角露出一丝笑:“寒儿,此事……你应当看得明白,哀家是不喜欢这个丫头,但他们说哀家欺凌于你、说哀家插手朝政,更有甚者还说哀家杀伤无辜,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夜寒回转身去,仍旧看着躺在软榻上昏迷不醒的阮青枝,默然良久才叹道:“母后,您若能解释清楚方才那道光的来龙去脉,朕愿代百官长跪宫门,向您赔罪。” 太后顿时哑然。 她能怎么解释?她袖子里从来不装任何东西,她怎么会知道那道莫名其妙的光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她想说是阮青枝那个小贱人作恶太多遭了天谴,不知道有没有人信? 想到此处太后心中一动,大喜:“对,就是这样!这是天谴!寒儿,哀家知道你被这小贱人迷得七荤八素的,但你还是要好好想一想!平白无故,一道光怎么可能杀得了人?这分明是天意!想必是这小贱人假称凤凰欺瞒世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特地降下一道神光来取她性命!” 夜寒叹了一声,仍在软榻旁边蹲下来,攥着阮青枝的手:“老天,要取她性命?” 太后正要点头,夜寒却又忽然回头,盯着她厉声喝问:“有人为一己之私谋算数十万百姓死于非命,老天为何不取他性命?又有人为一己之私干扰朝政、置天下万千百姓于不顾,老天又为何不取她性命?青阳郡主仁善纯良、救人无数,老天为何偏偏跟她过不去?依母后看来,莫非是老天在跟芸芸众生过不去?” 皇家一向都说“受命于天牧守万民”,这“天地不仁”四个字是断断不能说出口的。 不是天意,那还能怎么解释?太后再次无话,脸色渐渐地苍白了。 此时她已看得清楚,这殿中的局面并不是群臣在跟她过不去,而是夜寒授意群臣跟她过不去。 她的儿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也不是她教养的——想杀她。 为了一个妖里妖气的小丫头片子。 太后越想越怒,拂袖站了起来:“你们一口咬定是哀家杀了她,所以是打算要哀家替她偿命吗?哀家是太后,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外姓郡主;就算她过了门,那也是哀家的儿媳妇!哀家要打死她,国法家法都奈何哀家不得,你们又能如何!” “朕自然不能将母后如何。”夜寒捧着阮青枝的手,没有抬头:“父皇已宾天,朕身为人子无权替皇考废后;为了皇家颜面,朕亦不能下诏将母后种种罪行公之于众。母后出手做事,自是无往不利。” 太后闻言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几分骄矜之色。 却听夜寒顿了一顿,又说道:“但满朝文武所共鉴:母后心术不正、觊觎国器,已不堪为天下之母。自今日起,朕会换掉康宁宫所有内侍宫人,便请母后深居宫中,不必再见外人了。” 软禁! 太后的尊荣可以保留,罪状也不必公之于世,但今后宫中人人都会知道,南齐没有太后了。 一个深居宫中不能见人的太后,将来“病死”也很容易。 太后没想到夜寒会下这样的狠心,更没想到他会无惧百官的议论,连客套话都没说几句就作出了决定。 “你不能这样对哀家!”太后急了,“哀家是一国之母、是六宫之主……” 夜寒弯腰抱起阮青枝,冷声道:“好叫母后放心,还有件喜事不曾向您禀报:数日前青阳郡主送了一盒新制的丸药去寿康宫,今日一早宫人来报,太皇太后咳疾已见痊愈,凤体康健,可以重掌六宫之事了。” 太后脸色大变,甚至比刚刚意识到夜寒要害她的时候更加惊恐。 夜寒知道她如此惊恐必有内情,但没有深究,只是冷冷地道:“所以,六宫诸事虽辛苦,皇祖母倒也愿意再操劳一些年头,母后就不必挂念了。” 太后踉跄着,喃喃:“不,这不对……哀家是太后……哀家才是太后!六宫诸事历来都是太后掌管,那太皇太后……她是老一辈人,安心颐养天年不好吗!” 这个问题已经无人肯费心回答。 夜寒说了“退朝”,群臣跪送,冷着脸孔的金吾卫将士走上前来,躬身作请:“太后娘娘,请回宫吧。” 此次回宫,下次再出来可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太后当然是后宫之主,但她若贪心不足把手伸到前朝来,那简直就是自己往绝路上走了。 今日的早朝从头乱到尾,什么正事都没能商议出来,从皇帝到大臣再到宫中服侍的宫女太监,人人心里都压抑得厉害。 青阳郡主昏迷不醒,原因不明。 这件大事,对南齐而言几乎可以说半个天都塌了。 夜寒浑浑噩噩回到养居殿,将宫女太监和太医们一股脑地撵了出去,然后急急地攥住了阮青枝的手:“咱们回来了!青枝,这里没有外人,你可以醒了!” 阮青枝双目紧闭,并无一丝回应。 不是装晕。 夜寒颓然坐倒在地,顿时觉得心中空了一片。 不是装晕,不是为了扳倒太后而耍的小心机。那就是说,她是真的无故昏倒了,众人先前所看到的那道寒光,确实是超出凡人认知之外的、一种说不清来由的可怕的存在。 是天谴吗? 又或者是她那个“丈夫”的报复? 夜寒俯身上前查看阮青枝的现状,忧心忡忡。 不同于上一次在阳城时与死人无异的状态,此时的阮青枝看上去是没有什么异状的:呼吸平稳、脉象平和,看上去分明就只是睡着了,却偏偏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睡着了?! 夜寒心中又是一凛。 对了,她那个所谓的“丈夫”其实并不需要进行多严重的报复,他只需要让阮青枝长久地陷在梦里,就已经是极严重的惩罚了。 足够把人逼疯的那一种。 “太医,”他转身奔了出去,“太医!” 楚慎一直在外面候着,闻声忙上前听命。涓涓携云和几个常在跟前行走的小太监也都奔了过来。 夜寒定了定神,沉声下令:“自即日起,青阳郡主身边每时每刻都不许离开人,涓涓、携云,再去掖庭把伴月叫回来,你们三个轮流守着,再叫三个女医陪着你们,半点儿差错都不许出!” 两个丫头和在场的女医忙答应了,夜寒又向楚慎道:“也请楚大人辛苦在太医院值守几日,以备不测。” 楚慎躬身应着,又不放心地道:“郡主病势不明,臣请召太医院所有同僚同心勠力,共商对策。” 夜寒想了一想,叹道:“暂时不必。” 这“病”若是能治,楚太医方才看过之后就应该已经有办法了。之所以至此刻仍旧束手无策,当然因为这不是病。 不是病,那就不是药石之力能救的了。 夜寒心中还存着几分希望,总觉得也许下一刻她就醒了,到时候看见他闹得人仰马翻,必然又要狠狠地嘲笑他一番。 这样的希望支撑着夜寒平心静气,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些事后,他就带着秉笔太监回到了御书房。 朝中还有好些政事在等着他。他若一味惶恐无措耽搁了朝政,那才是为阮青枝招骂名呢。 夜寒心里很清楚,朝臣们今日愿意为阮青枝说话,无非因为她有“凤命”的虚名,又曾为南齐立下过功劳。一旦他们意识到她会成为皇帝的软肋、会影响到朝政的运行,那就是朝臣们态度大变的时候。 他不能让那一刻到来。 夜寒只用了一小段路就完全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回到御书房时已经恢复了平时沉稳冷静的形象。 朝中三品以上大员都等在此处,见他如此,人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帝王重情却又不耽溺于情,这才是天下之福。 政事很多,君臣一直商议到了下午。 各地春耕,北方因雪灾而耗尽了的种粮和耕牛,永宁侯叛军的围剿,江南茶税,科举的主考副考,各地调用官员的进度,先帝梓宫移入皇陵的典仪……里里外外都要安排妥当。 这是第一日。 之后接下来的每一天,夜寒都是独自在千头万绪的政事之中度过,阮青枝一直没有醒。 到第四日夜寒忍不住召了所有的太医进宫来商讨对策,药方斟酌过几十张,针石也已经用过了,始终无效。 夜寒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但他不能被人看出来,因为群臣只会比他动摇得更早。在他还能一脸平淡地说“她一定会好”的时候,朝中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要帮她物色才貌双全的女子了。 当然顾及到他的情绪,明面上还不敢说重选皇后,只说是选妃。 夜寒已经忍不住发了很大的脾气。 人还没死呢!那帮既愚蠢又自私的老东西,是以为他的皇后活不成了吗?! 夜寒的态度很坚定,在朝堂上行事风格也是愈来愈强硬,朝中群臣一时不敢触其锋芒。 只有在夜里回到养居殿的时候,他才会惶惶不安、才会暗自垂泪、才会秉烛烧香想尽一切办法去试探那个他先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瑶台到底在什么地方?那个并未在阮青枝心中留下影子的“丈夫”到底是何来路?先前曾经频繁出现的“司命神君”此次又为何迟迟不至? 夜寒被这些无解的问题闹得昼夜不安,整个人以看得见的速度瘦了下去。 精神却似乎比从前还好,就像一柄饮饱了血的剑,疲惫而锐利,锋芒毕露。 时间变得分外难熬,但到底还是一天天地熬下来了。 先帝迁入皇陵,百姓除了孝,民间渐渐地有了宴饮嫁娶。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万物生长繁盛,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欢悦。 永宁侯终于兵败被俘,押进上京的那天,满城百姓竞相出门观看,热闹非凡。 科举安排得迅速而妥当,五月末就完成了殿试。朝中添了许多新鲜面孔,其中不乏有容貌俊秀的,甚至还包括去年在阳城见过的那个年轻的父亲。 稻谷收了一季,紧接着冬麦也收了。工部征集民夫疏通了运河,大量的粮食运往北方,天下欢腾,各地都报说境内几无饿死之民。 夏天来临,天气渐渐炎热,有些地方闹了旱灾,幸而并不算严重,多挖些水井水渠勉勉强强也就扛过去了。用百姓的话说,与往年相比,如今已经可以算得上是风调雨顺。 可以说,全是好消息。 夜寒每日拥着阮青枝入睡,一件一件把朝中的大事小事说给她,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到。 她是个爱热闹的人,说不定哪天听到了让她感兴趣的消息就醒来了呢,他想。 但是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又出了一件让夜寒感到很恼火的事:朝中群臣联名上书,说先帝已过百日,今年的年景又极好,朝中可以办件喜事热闹一番了。 甚至有人已经把选妃的流程递了上来,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看得出果真是朝廷的栋梁之才。 夜寒当殿摔了奏章,然后向礼部下了一道旨: 大婚。 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仲秋。 皇后的人选当然没有换,还是那个至今昏睡不醒的青阳郡主。 这个决定,就连一直坚定支持青阳郡主的栾中丞都觉得有些不妥。 只剩一个多月时间,礼部加紧一些倒未必做不到,问题是:青阳郡主到时候一定能醒吗? 若是不醒,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总不能像民间那些荒唐的嫁娶一样,找人替代行礼吧? 帝王大婚礼仪极为繁琐,可不是谁说替就能替得了的! 181.夫君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在宫中朝中一片反对声中,仲秋节如期而至。 百姓是不知内情的,听闻新帝与青阳郡主大婚,市井民间老早就已经在殷殷地盼着,连个阖家团圆的仲秋节都要排到后面去了。 不用等朝廷安排,民间家家户户都尽己所能扎了许多灯笼,门前、廊下、树上,到处红艳艳一片,极是热闹。 没了当家人、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相府”的阮家本来应该已经没落了,如今却因为这桩喜事而加倍荣耀起来,府邸里里外外都重新翻修过一遍,请了上京最好的匠人扎的灯笼,连摆了十几天大戏都是请的名角儿,真真是要多体面有多体面、要多排场有多排场。 等到那顶精致华美得像楼阁一般的轿子出了府、后面仪仗蜿蜒从阮家直排到宫门的时候,满城顿时沸腾。 皇家给足了颜面、相府也用足了心思,这场大婚的热闹实实亘古未有,果然不愧是青阳郡主! 眼看着轿子进了宫门,上京各处大街上焰火窜上天空、欢笑汇成一片,震耳欲聋。 无数百姓眼巴巴地看着宫门口手持长戟面无表情的将士们,温柔或严厉地教导自己的儿女:好好读书学本事,将来一举成名、或者加嫁入富贵人家,能进得那道宫门,才能看到真正的天家富贵、真正的天上有地下无的繁华热闹。 然而事实上,一道宫门隔开的两个世界,外面是热闹,里面却不是“更加热闹”,而是“一片死寂”。 那顶装饰精美的花轿并没有被抬到殿前,而是很刻意地停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风吹起轿帘一角,可以看见里面空空如也,竟是没有新娘的。 接亲的仪仗倒是一直按照正式仪典的规矩在走着,什么罗伞、翟扇、灯笼……件件都不曾含糊,看着是天家气派,却惹得在场的宗亲和朝臣们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纵然倾尽了天下的热闹又如何?都是哄人的罢了。 正主还在养居殿里躺着,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看着也撑不了多久了。 “也挺好的。哪怕今日就咽气呢,那也是以皇后身份死的。——这样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一个妇人摇着纨扇,细声细气地说道。 旁边添茶的小宫女脸色一变,转身快步奔了出去。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蟒袍的官员黑着脸闯进了女宾宴饮的福宁殿,一言不发噼里啪啦往那妇人的脸上扇了十几下巴掌,然后不由分说将人拽起来,拖着走了。 殿中的夫人小姐们各自低头看着桌上的酒菜点心,谁也没敢多说一个字。 聪明人都知道,为了自家父亲丈夫儿子的性命和前程,不该说的话还是少说两句为好。宫里的菜肴点心都是别处难寻的,留着嘴用来吃饭不好吗? 至于先前失言的那位夫人,当然是被自家丈夫拖着到午门请罪去了。只是今日皇帝实在太忙,那夫妻两人要跪到什么时候就无人知道了。 此时皇帝在养居殿,正亲手帮青阳郡主整理那身繁琐的凤凰牡丹曳地婚服。 数月来卧床不起饮食艰难,致使阮青枝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虽然嬷嬷们体贴地为她涂上了厚厚的脂粉,却仍掩不住鬓角那一层令人揪心的淡淡青色。 年纪渐老的嬷嬷们是见过世面的,一句“时日无多”梗在喉头始终不敢出口,只能低眉顺眼服侍着,等避开旁人之后才敢唏嘘抹泪。 夜寒对旁人一概视而不见,看着阮青枝的妆面弄好了,便推开了在旁边碍事的嬷嬷,弯腰把人抱了起来,出门。 携云伴月忙在后面跟上,低头看着前面大红的身影,一边笑一边哭。 帝王大婚自是不用像寻常百姓那样跪拜父母长辈的。二人只需要携手登殿祭天,皇后跪接凤印宝册,三呼万岁,就算礼成。 说简单也不简单,说难却也不难。 通往祭天坛的那道漫长的、据说累哭过好几代皇后的台阶,阮青枝不能走,夜寒便抱着她走。 她不能与他并肩而立,那也无妨。他抱着她,一样是同心同德的好意头。 天若有灵,当知人力已尽;天若无情,祭它又有何用! 这场大婚仪典,礼部安排得很是妥当,祭天仪式的时长刚好卡在夜寒已经很抓狂但还能勉强忍住不发飙的范围之内。等那篇冗长的祷词结束,夜寒就将阮青枝放下来,安置在了早已备好的椅子上。 授册宝这个环节,阮青枝不能跪,那就不让她跪。 用夜寒的话说,跪这一跪只是为了象征皇后对皇帝的臣服,但既然是夫妻一体,又何必一定要臣服。 他站着,她坐着,他的皇后依然是他的皇后。 “青阳郡主阮氏青枝,聪慧敏达,贤德无双。朕仰奉皇考遗命,册立为后。聿愿同心和睦,世代绵长。” 这道诏书,夜寒一字一字亲口诵出,听得旁边的太监和礼部官员们莫名地落了泪。 同心和睦,世代绵长。这自然是极美好的祈愿。 要想实现这个愿望,首先,要活着。 如今只求活着就已是奢望了,还谈什么同心和睦、谈什么世代绵长! 夜寒将诏书合上放到旁边小太监手捧的盒子里,然后从礼部官员手中接过凤印宝册,捧在手中,良久未动。 百官不知道、天下人都不知道,这一枚看似华丽而无用的凤印,已经引着一位仙人踏入凡间经受了九世的风雨。 第九世了,她所求的即将圆满,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夜寒曾经犹豫了很久,怕这凤印便是她结束这一世的契机。他甚至想过为了让她在这一世多留些年头,他宁可藏着这凤印,让她求而不得。 可是终究不忍。与其看着她似这般不言不动活死人般地躺着,不如……给她一个完满,也给他自己一个痛快。 他已经反复踌躇了几个月,不能再犹豫了。 夜寒深吸一口气,弯腰伸手,将凤印册宝一同放到了阮青枝的腿上。 然后屏住呼吸等着。 时间无声流过。凤头钗的影子在阮青枝的脸上摇摇晃晃。一只鸽子落在旁边的栏杆上,须臾又似乎受了惊吓,扑棱一声飞走了。 旁边小太监看着日晷上的影子,偷偷向身后的礼部官员比了一个手指。 一刻钟过去了,皇帝站着没动,旁人当然也就不敢动。 谁都不知道皇帝在等什么,而坐在椅子上的新皇后仍旧双目紧闭,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或者,一个死人。 远处御道旁等着仪典结束想再看一遍皇帝仪仗的百姓们等得不耐烦,渐渐地躁动起来。 夜寒仿佛被什么东西惊醒了,忽然神色一凛,扑向阮青枝。 旁边众侍卫吓了一跳,以为有刺客来袭,忙亮出了兵刃四下乱看,搜寻刺客的身影。 却并没有发现刺客,只看见皇帝扑到皇后面前,慌里慌张地隔着衣袍抓住了她的手腕,之后又摸额头、贴脸……乱七八糟。 祭坛之上,这也太不庄重了。群臣暗暗腹诽。 却见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的皇帝像是受了重伤一般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满脸汗湿,神色茫然。 “陛下?”赞礼官顾不上规矩,忙上前来试探着问声。 夜寒扶着身旁的桌角,仰头露出一丝苦笑:“无事。仪典结束,回程吧。” 赞礼官如释重负,忙挺胸抬头高唱一声:“礼成——”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先前提心吊胆搞不清状况的众人终于稍稍放心,又忙着回想自己的差事,随同众人竭力营造出恢弘大气的皇家气象来。 夜寒也终于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衣袍当风,依然是一派威严高贵。 只是脸上神情难掩黯淡,看得身旁众人暗暗揪心。 携云伴月细心地帮阮青枝整理好仪容,之后便安静地退到一旁,等着夜寒把人抱起来,照旧如来时一般沿着那长长的台阶走下去。 谁知就在夜寒弯腰的那一瞬间,天地间忽然起了一些变化。 祭天坛上,霞光万丈。 谁也看不清光芒是从何处而来,只知目力所及之处尽是那般非红非紫绚烂的颜色,映得天地之间一切事物都耀眼夺目。 朝中百官带头,之后近处的宫人内侍、远处的宗亲和百姓,像被风吹过的高粱一样,一片一片地俯伏了下去。 神迹,神迹啊! 青阳郡主是天定凤命,生来便是要做皇后的,因此她封后的大典之上当然可以出现神仙瑞气。 这样的天象不单证实了阮青枝的真凤身份,同样也平息了一些居心叵测的谣言、为力挽狂澜登上帝座的夜寒正了名: 他并不是侥幸好运才走到这一步。他一直是真凤选中的人,他一直是仙家认定的真龙天子! 此时此刻,不止在场的百姓狂热欢呼,就连素来沉稳的朝中老臣们也俱各觉得胸中心脏一下一下撞得厉害,满腔的血争着往头上涌。 这片霞光似乎天然有些威压,好些人想大着胆子抬头看一眼,最后却都未敢放肆,只能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细听上方的动静。 只有夜寒对一切无见无闻,目光自始至终定在阮青枝的身上。 因此也就只有夜寒看到了:昏睡数月的阮青枝,在霞光照到脸上的那一瞬间忽然睁开了眼。 夜寒吓得一颤,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看到,那双灵动清澈常带几分妩媚的眼睛里,寒意迫人。 那不是他的青枝。他在心中想道。 幸而这种压迫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夜寒很快回过神来,大喜过望扑上前去:“青枝,你……你醒了!” 阮青枝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即使被他拥住、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无半分死里逃生的欢喜。 死是死于故人之手,唯一的一线生机却是一个相识不足一年的凡人给的,这实在并不值得欢喜。 阮青枝……或者也可以说是骊珠仙子,她的心里很乱。 几万年的记忆强行塞进一个凡人的脑袋,这真不是人干的事。别的不说,这身子先就承受不住。她虽已老老实实躺了几个月,这会儿睁眼却仍觉得头疼得厉害,像被一柄尖刀从左到右刺了个对穿似的。 好歹也算是都想起来了。 只是,阮青枝自嘲地笑了笑:从前记不起来的时候,她颇有些遗憾自己记性太差,浑浑噩噩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如今什么都记起来了,她却又觉得心里像梗了一根刺般难受,恨不得找把刀来把那些记忆刮个干干净净。 若刮不干净,就杀了从前那个愚蠢的自己吧。 阮青枝这样想着,咬牙切齿,猛推开夜寒,向后退到祭台边缘栏杆处,冷冷地看着他。 她的眼中重新现出冷意,却不是因为看到了夜寒,而是因为那些旧日的记忆仍旧盘踞在心头,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司霖,她的夫君。 结缡数万载,虽然谈不上多恩爱,但也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日子过得挺好的。 神仙日子嘛,平平淡淡,不愁吃不愁穿,每天喝酒下棋种花养鱼看美人,虽然有些厌倦,但实在并没有什么可矫情的。 至少不用像凡人那样每天舂米磨面煮饭洗衣喂猪带娃,生个孩子疼掉大半条命。 她是瑶台有名好脾气的骊珠仙子,知足常乐。 夫君司霖虽然性子冷了点,但胜在生得一副好相貌,所以她也挺满意,几万年了都没想过要换一个。 瑶台历来都是女多男少,好几位女仙共事一位夫君是常有的事,司霖当然也不止她一个仙侣。幸而她资历深、品阶高,那些后来的小姑娘们心里再怎么不甘,面上也要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姐姐”,朝夕侍奉殷勤周到。 那几万年的时光,仿佛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骊珠一直以为瑶台仙人皆是修道有成才得飞升的,一切早已看开,于恩怨生死都不会有半分执念。 直到那一日,司霖的一个妾侍误闯禁地,遭到了远古神兽的袭击。 那时,几万年都不曾变过表情的司霖发疯一般地冲上前去,代那妾侍受了伤,并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手段将那神兽彻底斩杀,甚至连元神都驱散了。 那神兽却是上神用来镇压邪祟的。司霖此举给瑶台惹来了不小的麻烦,上神震怒降下天雷,原本就已身受重伤的司霖一缕魂魄几乎被击碎,眼看着几万年的修为是要付诸东流了。 几个妾侍围在一旁哭哭啼啼,犯错的那一个更是磕头磕得血肉模糊,一个劲地说愿意替司霖去死,拜托骊珠去向上神求情。 骊珠并不愿意去见那位上神。 她心里烦得厉害,不知怎的就糊里糊涂答应了那几位“妹妹”的请求,用了另外一种方式来保住司霖的元神。 那是一种禁术,叫“神后诀”。 抽取自己的魂魄为引,来修补别人遭受雷劫受损严重的元神。 那是剔骨削肉般的痛苦,整个瑶台仙境只有她无聊的时候学过,旁人都不会。 她自然责无旁贷,她的夫君非救不可,这“神后诀”也是非用不可。 但司霖并不是上神,她当然也不是神后。 所以动用禁术的后果加倍严重。司霖的元神虽保住了,仙骨却受损严重,怎么着也要躺上几百年才能痊愈。 而她,更要为她的胆大妄付出代价。 她不是神后,但做凡间的皇后也勉强可以。所以她需要在凡间做满九世皇后,以消弭妄称神后的僭越之罪。 这个赎罪方式可谓是异想天开,幸有司命神君从中斡旋,帮她改过命数,以九世凤命入凡间历此劫,所有的难处顿时迎刃而解,一场历劫几乎变得像游玩一样容易。 直到后来,司命神君发现当初那个闯祸的妾侍也跟着一同入了凡尘。 前面的每一世她都在,但骊珠完全不记得她,她也通常并不记得骊珠,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可以相安无事。 直到上一世她因故生出了许多怨恨,以致最后用了些手段闯入轮回台…… 这就是阮碧筠的故事了。 那个小姑娘倒也执著,为了取代骊珠仙子在瑶台的地位,多次以身犯险,以一己之力搅得瑶台乌烟瘴气。 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不止没能得偿所愿,反落了个罚下凡间重堕轮回的下场,如今又不知投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骊珠并不恨那个小姑娘。 从前和现在,对她造成困扰的一直是她的夫君司霖。 司霖痊愈之后得知了那个妾侍的下场,之后倒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忽然避人耳目来到了凡间,见她。 百般纠缠,甜言蜜语,深情款款。 那时骊珠不记得他,已觉得既厌烦又恐惧,常常吓得吓得夜不能寐,最后甚至为了躲他,急急慌慌地同夜寒做了那件事情。 如今记起了、懂得了,再回想从前的事,她更是不由得毛骨悚然。 完全不敢想象,她当时若是不加提防、完全相信了司霖的话,如今将要面对的又是怎样一个局面。 司霖,她的夫君。 好狠! 182.我的青枝在何处?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骊珠曾经以为司霖一直是狠的。 想来他亦是道家一流,视世间万物尽是虚妄,不放在心上也是情有可原。 直到她看见他为了那个妾侍拼上了性命、拼上了一切,全不顾那位上神的颜面,亦不顾那被镇压的邪祟失去束缚之后可能会给瑶台仙境带来灭顶之灾。 后来呢? 后来她像他去救那个妾侍的时候一样义无反顾地赌上一切救了他,而他却趁她身在凡间浑浑噩噩的时机,前来……盗取她的修为。 作为凡人的阮青枝并不懂得这些,只知道每次他来过以后,她就会疲惫难行、头痛欲裂。 万幸阮青枝是不肯吃亏的。若还依着骊珠仙子从前的性子,即使意识到了不舒服、不对劲,也未必会那般激烈地抗拒司霖的靠近。 那时的后果,可又要比如今悲惨百倍了。 司霖一直在劝她远离夜寒,当然也不是因为什么“死气”,而是因为与夜寒纠缠太深会影响她的判断、导致她加倍抗拒“别人”的靠近,他入梦做贼当然就加倍艰难了。 何况他还想骗她拿到凤印之后便即自尽、提早结束这一世呢。 这九世尘劫的最后一关,提早结束倒也不至于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只不过是这几百年白熬了而已。 本来她已在瑶台修炼数万年,熬过这一劫之后至少仙品可以升一升。如今司霖要劝她中途截断,那分明是要她自断前程了。 他倒也不是为了害她。 那位上神当初一怒之下降了三道天雷,司霖重伤之下只受了一道便已元神出窍,后头那两道还在账上记着呢。如今骊珠掐指一算,第二道天雷应该差不多要降下来了。 提前把她叫回去,可以帮他挡天雷。 毕竟从前一直都是这样做的。骊珠性子软好说话,司霖每次将要遭受雷劫的时候,都是软磨硬泡求着骊珠帮他挡,已经很习惯。 若非如此,他断不能如此顺风顺水,短短三万多年就从一个莳花的小仙变成了瑶台举足轻重的人物;骊珠也不至于似这般停滞不前,三万年来修为非但不增,反而下降了些许。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养伤了。 不过,骊珠转念一想,又微微勾起唇角,笑了。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正是因为司霖数万年来顺风顺水,所以他那一身修为可以说是掺假得很,仙骨脆弱得像烤糊了的饼干,一捏就碎。 既如此,又怎能怨得别人手痒想捏一把试试看呢? 三万年够久了。瑶台仙境最天才的司霖上仙,也该跌一跤尝尝磨难的滋味了。 祭天坛上,凤凰牡丹的婚服大袖飞扬,新皇后阮青枝面上带着雍容的笑,转身迈步,竟像是要从高台上跃下去的样子。 夜寒大惊失色,忙扑过去死死地抱住了她,慌里慌张仪态全无:“青枝,青枝!你在做什么?你醒醒!” “放开。”阮青枝冷声。 “朕不放!”夜寒急得声音发颤,“你先告诉朕你要做什么?你昏睡了四五个月,朕虽未帮到你多少,却也实实不曾怠慢了你!你想要凤印,朕已经给了你,如今你一醒来便要自尽是什么道理?” 阮青枝站着默默地想了一阵,轻叹:“你放开吧,我弄错了。” 夜寒不肯放,又急着问她到底哪里弄错了,大有不说清楚就一直这样抱下去的架势。 阮青枝无奈,只得详细向他解释:“我要出去办点事,一时恍惚了,以为自己可以飞下去。多谢你拉住了我,否则少不得要摔一下子,那可就不好看了。” 如愿得到了想要的解释,夜寒却未能安心,反而加倍忧虑。 这不是他的青枝。刚才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就有这样的感觉,此刻竟是又更加确认了。 清冷疏淡,拒人千里。这是……骊珠仙子? 夜寒摇摇头,环抱住阮青枝的腰,哑声急道:“你要办什么事,告诉我,我帮你去办!青枝,此刻大婚仪典尚未结束,满朝文武、全城百姓都在看着,你……你飞来飞去的不太好解释。” 阮青枝道:“既然满朝文武、全城百姓都在看着,你这样抱着我似乎也不太好解释。” “这没什么不好解释的,”夜寒强挤出笑容,“你我是夫妻,又不是外人!方才你睡着没醒,几百级台阶都是我抱着你上来的,如今再抱一会儿怎么了?” 阮青枝没有接话。 夜寒心里加倍不安,想了一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朕还想仍然抱着你下去呢,你若是这会儿就要拆桥,那可就只好劳烦你自己走下去了!” “夜寒,”阮青枝叹了口气,“你先放开我。” 夜寒试探着放松了些,须臾却又立刻重新抱紧,急道:“我不放!除非你发誓无论何时都不会丢下我一走了之!” 阮青枝被他闹得有些无奈,试着反手推他,又叹息:“夜寒,你又不是小孩子……如今你是皇帝了,做事要有分寸。” “所以你果真要走?”夜寒没有得到想要的承诺,心中已是沉沉发苦。 阮青枝又不答话,夜寒便加倍抱紧了她,摸到她的手腕尽全力攥住了,开口声音却竭力放轻:“青枝,你知道我当这个皇帝是为了什么!你一个不高兴就说要走,让我怎么办?没了你,这宫城……你让我如何忍下去?” “夜寒,”阮青枝皱了皱眉,“我不爱听这样的话。” 骊珠仙子已经因为心软被别人欺负得够彻底了,如今她特烦别人向她卖惨。 夜寒猜不透她的心思,许久未敢接话。直到旁边伴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天晚了”,他才将心一横,咬牙道:“如今我也不知道你爱听什么话。但是,青枝,前面那么多日子、那么多事,你都是耍我的吗?” 他的声音克制得厉害,阮青枝还是察觉到了他压抑的哭音。心尖上蓦地一疼,她不禁拧紧了眉头。 夜寒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自嘲地低笑了一下,声音愈发低哑:“就算是耍我,你多耍一阵行不行?满打满算到今日才一年,你不觉得时间太短了点吗?你……你们神仙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消遣,你就开恩多给我几年,行不行?” 阮青枝被他说得心酸,不知怎的就落了泪。她忙抬袖掩面擦掉,苦笑道:“‘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啊。” 夜寒见她答话,大喜,忙道:“既然‘五百年来棋一局’,那你就当耗费三五步棋的时间,在人间陪陪我,这也不行吗?” 阮青枝听得怔怔,忽然回过神,嗤地笑了:“夜寒,你误会了。” 夜寒听见熟悉的笑,心中一松,忽觉得脚下发软,险些就要跌下去。 阮青枝伸手扶住他,无奈道:“这算什么?苦肉计吗?” 夜寒被迫松了手。 阮青枝转过来,与他四目相对,脸上神色有些不太自然,过了一刻才又叹道:“你忘了,我是要在人间过完这一世的。我若中途走了,那还如何能算是‘一世’?” 夜寒想了一想,大喜过望:“‘过完’这一世?至少七八十年的那种?” 阮青枝点了点头,不太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迈步便要从他身旁绕过去:“时候不早了,回吧。” 才走出两步,手腕就被紧紧地攥住了。 夜寒神色有些忐忑,开口语气却坚定:“你卧床已久,如今身上只怕还没有什么力气。不如我仍旧抱你下去,也算有始有终。” 阮青枝想拒绝,夜寒却没给她留出开口的时间,一弯腰便将她抱了起来,沉声道:“你再睡一会儿也无妨,回宫后记得醒来就是。” 他说完这句便抬起了头摆明了不想再交谈,只留给阮青枝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才四五个月,他竟瘦得有些脱相了。阮青枝不禁皱眉。 当初他若长得这样,她可未必能看得上。 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阮青枝不太自在地闭上了眼,顺势往夜寒的胸前一靠,之后又觉得脸红,却已不好再刻意抬头了。 夜寒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心中一喜,面上终于放松了些,从容向赞礼官道:“起驾吧。” 此时祭天台上霞光已淡,金灿灿的日色重新给殿宇镀上了金边,依旧气象庄严。 因着新皇后忽然醒转,先前那霞光似乎有了解释。消息一层层传了出去,远处百姓早已欢呼沸腾,近处的文武百官也难掩面上激动之色。 当然也有那后乐先忧之人想得多一点,暗暗嘀咕些诸如“妖异之兆”一类的话,在此时这般的气氛之中自是无人理会。 然而事实上,那片霞光并不是阮青枝带来的。 那是司命神君得知她封后之事朝中颇有争议,担心她在人间处境不佳,特地赠了一道霞光来为她造势的。 阮青枝虽不惧“祸水”之名,但有人帮她解决麻烦也是好事,她心存感激。 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司命神君本尊并未出现,随着这道霞光而来的只有远远传来的几句话,仿佛匆匆忙忙,急着走似的。 如今想来,竟已是许久不见司命神君了。 阮青枝性子要强,遇险不肯求助于人,所以先前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起了疑心,屈指算算司命神君不曾现身的日子,忧虑忽然在她心中疯狂地滋长起来。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从前阮青枝浑浑噩噩,许多事情都不能深思,如今细想想却发现有好些地方不妙。 首先是她此番历劫的事原本不该有这样顺利,司命神君私自帮她改过命数,这件事必是瞒着旁人。 再者她这一世被阮碧筠搅乱命途,司命神君私自来帮过她一两次,以他的身份也是万万不该的。 还有,数月前朝堂统领她击倒、促使她记忆觉醒的那道寒光,不出意外也是司命神君做的,此事自然更是极不合规矩。 这几件事,随便拿出哪一件都是不小的罪名。若被有心人探知了,添油加醋告诉上头……那可都是她的罪过。 阮青枝越想越是不安,全未留心夜寒已抱着她走下了长长的石阶,即将乘上步辇、迎上远处欢呼的人群了。 还是伴月在旁边说了一声:“在这儿百姓恐怕已经能看清了,小姐要是能自己走几步,那才好呢!” 夜寒的脚下顿了一顿,阮青枝便睁开了眼:“我可以走。” 夜寒想了想,小心地弯腰将她放了下来:“不要勉强,我扶着你。” 阮青枝低声应了,扶着他的手臂小心站稳,拖着婚服长长的下摆,迤逦前行。 远处百姓欢声震天,近处跟着服侍的宫人内侍更是热泪盈眶,一路走一路不住念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从山上拜佛回来的。 阮青枝一步一步踩在青石砖上,不太习惯地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得心不在焉。 夜寒一路小心扶着她没敢说话,直到坐上步辇,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青枝,今日,是咱们大婚。” “嗯。”阮青枝胡乱应了一声,指尖敲了敲步辇的杠子,眼睛看着手边的龙凤花纹,心里仍在想着别的事。 夜寒抓住了她的手。 阮青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回头看向身后的祭天坛。 她在想,以她如今的凡人之躯,想打听仙界的消息几乎不可能。但司命神君之事实在令人揪心,她若得不到确切的消息,余生只怕再也难以睡稳了。 祭天坛,或许会给她提供一种可能。此刻她很想立刻下辇,折返回去。 但在她开口之前,夜寒的手忽然攥紧。突如其来的疼痛唤回了阮青枝的注意力,她回过头来,看着夜寒:“怎么了?” “青枝,”夜寒看着她,一字一顿:“今日,是咱们大婚!” 这句话仿佛已经听过一遍了。阮青枝不太确定地回想着,看看夜寒,再看看前后蜿蜒的仪仗、越来越近的欢腾的百姓,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夜寒气得直捶大腿。 阮青枝看看他脸上懊恼的表情,心下有些歉然,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谢谢你信守承诺,我很高兴。” 夜寒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实在看不出她哪里高兴。而且,这是承诺不承诺的事吗? 这桩婚事,是他和她一起拼尽了全力才争取来的。他以为她同他一样,为的是一路携手经历风雨的情分、为的是今生认定了这个人。 难道全是他会错了意?难道她先前做了那么多事都只是为了凤印?连一丝一毫的真心都没有? 若是那样,她的戏也未免太足了点吧?眼泪说来就来,性命说拼就拼,伶牙俐齿怼天怼地撒泼哭闹毫无形象……都只是为了凤印? 就算这些都是为了凤印好了,那还有呢:无人的时候她喜欢抱着他、缠着他,亲亲摸摸扒衣裳…… 用她自己的话说,“勾引他那么多次”。这又是什么缘故? 为了凤印,大可不必如此吧?她难道就不怕他嫌她轻浮,把婚事给赖掉? 夜寒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合理。 他的青枝是爱他的,这一点应当毫无疑问。如果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爱他,那么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就是他刚刚已经想到了的那一个:这个小姑娘,的的确确不是他的青枝。 即使她有着青枝的全部记忆,她也不是。 夜寒慢慢地放开了手,看着阮青枝的目光冷了下来。 “骊珠仙子,”他沉沉开口,“我的青枝今在何处?” “什么?”阮青枝皱眉。 夜寒盯着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吸急促:“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我想你或许会知道。骊珠仙子,我从未想过要娶一位神仙,我想要的是青枝——不是什么下凡历劫的瑶台仙人,而是那个刁钻刻薄伶牙俐齿、爱笑爱闹喜欢耍小脾气的小姑娘,阮青枝!” 阮青枝认真地听他说完,苦思许久,叹了口气:“夜寒,你这是在为难我了。真正的阮青枝是去年八月仲秋的时候死的,你所认识的那个阮青枝,一半是她、一半是我。同时对我而言,‘阮青枝’只是我的极小的一部分,你只要她不要我,莫非是要我砍了我自己把她还给你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夜寒闻言大急,之后又忽地露出了喜色:“青枝!” 他重新攥住阮青枝的手,很努力地在笑:“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我记得青枝是很爱说话的,不似你刚才……” “夜寒,”阮青枝打断了他的话,低头避开视线:“此刻我还有些困倦,不想多言。” “啊,好!”夜寒忙点头答应,“我明白了,我不吵你……咱们马上就到家了。你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咱们来日方长!” 阮青枝听着他百般小心的语气,莫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这时仪仗已经走上大街,正在喧闹的人群之中穿行。耳边是不绝于耳的欢呼声,阮青枝不方便皱眉头,只得面无表情作雍容高贵模样,心里默默地回想着夜寒刚才的话。 来日方长呢。 183.我不要你了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即便来日方长,夜寒也舍不得跟阮青枝“慢慢来”。 大婚的新房设在长春宫,夜寒一进门就把宫女太监们全都打发了出去,谁说话也不听。 阮青枝糊里糊涂被他放到大红的帐子里,呆坐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怎么没人了?新房里不是还安排得有事吗?” 夜寒倾身挡住她的视线,语带笑意:“房里的事,有我和你两个人就够了啊。” “不是,”阮青枝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夜寒你疯了!我说的不是那个!那件事当然两个人就够,不然……不然你还想几个人?我昏睡未醒的这段时间,你玩得很开啊你?” 夜寒闻言笑出了声。 阮青枝更是惊恐,忙要起身,夜寒却抢先上前按住了她,伏在她耳边低笑:“是你疯了吧?我的意思是合卺酒啊剪烛花啊这些小事咱们两个就能做,用不着丫头们在这里伺候着,你想到哪儿去了?” 阮青枝不待他说完已羞恼得恨不能原地死过去,脸上烧得好像要着起火来。偏偏夜寒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想把脸埋到被子底下都做不到。 埋到他臂弯里也行啊。 阮青枝挣扎着想躲,夜寒却强按着不许她动,含笑欣赏她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脸。 她的脸色已经连着好几个月都是青白的了,难得红成这样,他若不好好欣赏一番那可就亏了。 阮青枝羞得想杀人。 偏偏夜寒还不肯放过她,又在她耳边追问道:“你说的‘那件事’,到底是哪件事?” “什么这件事那件事!我看你就是故意耍我!”阮青枝气急败坏,扭头在夜寒的下巴上狠狠咬了一口,趁他回手捂脸的机会猛跳起来就要跑。 夜寒忙又伸手拽住她,大笑:“你别跑啊!洞房花烛夜,你往外跑可不合规矩!” “我管你规矩不规矩!”阮青枝气得跺脚,“你就是故意耍我!你就是故意看我笑话呢!夜寒,你学坏了!我不要你了!” 夜寒仗着她才醒来未久身子弱力气小,强把她拽回来按进怀里,夸张地哀嚎:“不要走啊!说好的一生一世呢!夫人!娘子!皇后娘娘!孩儿他娘!不要丢下我!” 这孩子疯了。阮青枝在心里说道。 却没忍住笑出了声。 夜寒忙趁机扑着她一同跌进床里,大笑:“笑了笑了!我的青枝回来了!我的媳妇儿回来了!” 阮青枝眉心微动。 夜寒立刻大为紧张,双手捏住她的嘴角就往旁边扯:“笑笑笑!继续笑!不许再板着脸!不许再给我装那副不苟言笑的神仙模样!听见了没有!” 阮青枝的嘴巴被他扯得变形,才要说话,夜寒又笑了起来:“皇后,你这个样子好像一只大青蛙!” 阮青枝气得当场要翻脸。 却忽然发现夜寒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像正在等她翻脸似的。 阮青枝顿时没有了翻脸的心情,万分无奈:“夜寒,你今儿发什么癫呢?从刚进来我就看你不正常,你该不会是被什么傻了吧唧的小妖附体了吧?” 夜寒不答话,摇了摇头,忽然又伸手要解她的衣裳。 阮青枝皱了皱眉,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夜寒手上顿了顿,果然没再跟那几颗复杂的扣子作斗争,却顺势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襟里,老流氓似的狠狠抓了两把:“这会儿又跟我见外了?你昏睡的这几个月,哪天不是我亲手给你擦身子的?” 阮青枝愣了愣,拽出他的手甩到一旁,坐了起来:“夜寒,你别这样行不行?疯疯癫癫的,不像个好人!” 夜寒跟着坐起来,继续缠着她,抓住一切机会偷香,得空还问:“那你告诉我,怎么才像个好人?脖子以下不准碰?或者,脖子以上也不准碰?每天跟你见面互相行礼问安,距离两丈之内就告罪说声‘冒昧’?” 话是没少说,可是说话的过程中能嘬的地方可都让他嘬了个遍,他也不怕吃一嘴的胭脂香粉。 阮青枝终于听出他的语气不对了。 这是,生气了? 她细细回想一番,大致猜到了缘由,只得放软了声音,道:“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说不能碰,只是……” 只是什么,她却又说不出来。 夜寒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她从前却也没说什么。其实她心中并不反感,所以又何必偏在这么个日子里让他扫兴呢? 阮青枝叹口气,推了推他的肩膀:“……只是也不必急成这样,这天还亮着呢。合卺酒也没喝,而且我饿了。” 夜寒听到这句终于放松了些,站起来低头看着阮青枝,笑了笑:“这样真好看。” 阮青枝把手递给他,夜寒忙欢天喜地地扶住了,像伺候老太后似的小心弯腰搀扶着,陪她回到桌旁坐好,先盛了一碗粥给她:“先垫垫肚子再吃别的,免得伤胃。” “这几个月,辛苦你了。”阮青枝看着粥里切得极碎的肉末和菜叶,低声道。 照顾一个昏睡不醒的人,是一件极令人焦躁的事。她不必多问,只看夜寒瘦得不像样的脸,就能猜到他过得有多煎熬。 说起来,是挺对不住他的。 夜寒用力抿了抿唇角,露出笑容:“不要跟我见外。青枝,我是为了我自己。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也不怕。” 阮青枝没有答话,低头喝粥。 夜寒踌躇了一下也不再多言,安静地在旁边坐着,看她喝粥。 桌上的饭菜很清淡,也不像是有什么规矩有什么讲头的,就是寻常的家常菜。阮青枝拣顺眼的几样吃了些,倒觉得挺不错。 待她放下筷子,夜寒又给她斟茶漱了口,然后才取过案头合卺的酒盏,递了一半给她:“这是极淡的米酒,你试试看能不能喝。若不能就算了,不要勉强。” 阮青枝伸手接过,问:“我若不能喝,就算了吗?” 夜寒笑容一僵,正色道:“酒可以算了,婚事你可赖不掉。咱们是祭天台上行过礼的,而且全城十多万百姓看着呢!” “我没说要赖啊。”阮青枝看着他,笑了笑:“你不用这么紧张。” 夜寒闻言松了一口气,赶紧又催着她把合卺酒饮了,然后才暗暗地在心里喊了声“大功告成”。 至此,大婚的流程算是齐了,这媳妇实实在在是他的,跑不掉了。 更值得高兴的是,他刚才试探过了,他的小皇后还会害羞、会生气、会大笑,并没有完全变成个泥塑木雕的神仙娘子。 那就好。虽然与从前相比还是有些不同,但他心里有底,不着急。 来日方长嘛。 这会儿天色也晚了,合卺酒也饮过了,该干点正事了,夜寒心道。 恰这时阮青枝又向他伸出手,意思要他扶她回去。夜寒满肚子欢喜,一弯腰干脆又把她抱了起来,三步两步奔回去放在床上。 婚服虽然啰里巴嗦很闹心,但先前已经有一大半扣子解开了,这会儿要解决倒也容易;阮青枝头上的凤冠簪环忒多了点,夜寒费了一番工夫细细地帮她卸了,然后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的身子……能受得住吧?” “受不住,”阮青枝答得干脆利索,“我倦了,要睡。你自己解决。” 夜寒还在消化那句“自己解决”,阮青枝已倒头歪向一旁,睡了过去。 甚至没来得及躺到枕头上。 夜寒只懊恼了一瞬,之后心里又被满满的忧虑占据了。 入睡这么快,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看阮青枝的睡颜已经看了几个月了,早已生不出什么美好啊恬静啊温馨啊这一类的感觉。习惯使然,如今他看见她睡着,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忧、开始害怕,开始胡思乱想。 窗前龙凤花烛静静地燃着。夜寒放下了帐子,轻手轻脚将阮青枝抱到合适的位置放好,自己在她身边躺下,老老实实盖上了被子。 不然还能怎么办?他在心里劝抚自己:活着就不错了,也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嘛! 想通之后,夜寒的心里渐渐踏实了些。 他能感觉到枕边人的状态比过去的几个月好很多了,身子温温软软的,再不似先前那般死气沉沉。 这就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夜寒不敢问阮青枝当初为何会突然昏倒,也不敢问她这几个月是不是在跟她那位神仙“丈夫”纠缠不清。 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她醒来了,且没有提噩梦的事,想必那个“丈夫”已经没有再对她造成困扰了吧? 对了,如今他才是她的丈夫,祭过天地饮过合卺酒,名正言顺。 至于另一个,如今当然彻彻底底成为“前夫”咯!出局咯! 烛影映在大红的帐子上摇摇晃晃,夜寒眯起眼睛看着,心情大好。 …… 但阮青枝的处境并不好。 在梦里看见司霖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甚至一度疑心这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梦而已。 毕竟已经挺久没见着他了。她还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她跟夜寒亲近了,他就真的不会再出现。 都是屁话。 如今她恢复了记忆才明白,夜寒身上所谓的“死气”,只不过因为他命数已断,不再受司命掌管而已。严格来说他只是一个“漏网之鱼”,而绝非什么妖孽邪祟。他的“死气”就如从前睿王凌霄身上的“龙气”一般,只是代表了一种身份的可能,实际上丝毫没有用处。 先前是她一知半解想岔了。 恰好司霖提起过这件事,三言两语戳中了她的心事,竟借此把她耍得团团转,也算她无能。 此刻回过神来的阮青枝看着眼前云雾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只觉得厌烦:“你如今又来做什么?” “骊珠,”司霖从那团云雾中走出来,看着她:“我知道你已经记起来了。韩元信鬼鬼祟祟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阮青枝心中警惕,面无表情。 司霖走到近前,向她伸出手,微微一笑。 那笑容自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即使在美人如云的瑶台仙境,司霖的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如今经过了几百年的卧床休养,他非但不见憔悴,反比从前更鲜嫩了些,想必那几位妾侍把他照顾得相当不错。 阮青枝嘲讽地笑了笑,后退避开:“既知我记起来了,你就该明白,你已经骗不了我了。” 司霖只得缩回了手,面上倒也不见尴尬,依旧笑得很轻松:“我原本就不是为了骗你。骊珠,先前不对你实说,是因为许多事情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如今你既已记起,事情就好办多了——你这便随我回去吧。” 阮青枝再退一步,眯起眼睛:“你让我,回去?” “当然。”司霖皱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见阮青枝同样皱眉看着他。 司霖的眉头越拧越紧:“怎么,莫非你在人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该不会是那个凡人吧?你如今都已记起来了,还未醒悟?” “司霖,”阮青枝垂眸避开目光,唇角勾起:“我中断尘劫放弃前程回去帮你挡天雷,你怎么谢我啊?” “你怎么了?”司霖的声音明显拔高,似是不敢置信:“夫妻之间,哪里用得到一个‘谢’字?” 阮青枝咬住唇角,不说话。 司霖眉头皱了皱,不太情愿地又补充道:“你待我好,我自然便待你好,这种话又何必挂在嘴上!骊珠,几万年老夫老妻了,你怎么反倒又像小姑娘似的撒起娇来?你不觉肉麻,我可受不了了!” 阮青枝默然良久,终于又抬起了头,浅笑:“你说错了。小姑娘才会为爱发癫义无反顾,像我这种老太婆就只懂得等价交换。” “你想要什么?”司霖脸色一沉。 没等阮青枝答话,他又冷声嘲讽道:“你帮你的夫君挡一次天雷,还要等价交换?你在人间历劫几百年,就只沾到了这一身市侩气?我看你这几万年都白修炼了!” 阮青枝没有理会他后面的话,只盯着他道:“你帮我设法见见司命神君,我有话问他。” 司霖冷哼一声,看傻子似的:“你要见他还不容易?跟我回去,你一天见他三趟我都不拦你!” “我现在就要见他。”阮青枝抱胸站定,分毫不肯妥协。 司霖定定看着她,忽然又笑了:“我以为你放不下的是那个凡人,原来竟是韩元信?——也是,他死皮赖脸纠缠你几万年,你就是棵铁树,也该为他开一次花了。” 阮青枝对他阴阳怪气的话一概充耳不闻,只是执著地继续追问:“你到底肯不肯?” “不是我不肯,”司霖笑意加深,“只是我如今做不到了。骊珠,韩元信他犯了错,受了点儿惩戒,如今已经起不来床了。” 阮青枝脸色大变:“是你做的,是不是?!” 司霖笑容一收,沉下脸来。 他的目光仿佛是能杀人的,但阮青枝冷冷地迎着,并不畏惧。 如此对峙许久之后,司霖冷声道:“他自己滥用职权受到上神惩戒,与我何干?难道那些事是我逼他做的么?” 阮青枝知道他口中“那些事”指的具体是什么事,所以她没有再继续追问。 先前的猜测至此就算是全部被证实了。 司命神君为她做的那些事,碍不着旁人,旁人自然也不会知道。 只有司霖最近一直在查她的事,好容易抓住了司命神君的把柄,当然要给他捅出去。 至于这样做会不会影响到她、会不会导致还在凡间历劫未归的她陷入危险之中,他才不会管呢。 阮青枝低头,转身:“你既然已经有余力去害司命神君,想必对抗雷劫也不在话下,我就不去多此一举了。” “骊珠!”司霖气急败坏地追上来,“你这是在跟我赌气?为了那个韩元信?” 阮青枝点点头:“是。除非我看到韩元信平安,否则你的事我永不会再管。” 司霖闪身出现在了她的前面,截住他,冷笑:“看不出来,你还挺多情。一边跟韩元信不清不楚,一边又跟这个凡人情深义重!——不如这样吧,你替我杀了这个凡人,我就替你去向上神求情,免了韩元信的刑罚,如何?” “这个凡人”,指的当然是夜寒。 阮青枝脸上神色淡漠,毫无波动:“这笔账不对。我杀夜寒,你救韩元信,这就已经是一来一往了。如果是这两件事做了交换,那你又该拿什么来换我去帮你挡雷劫?” “你!”司霖脸上怒色更重,“你倒是半点亏也不肯吃!难道韩元信的一条命,不够换你为我做两件事?” “当然不够。”阮青枝面无表情道。 “那好,”司霖手中出现了一柄光剑,“你只要答应随我回家便好。那个凡人,我自己去杀!” “你且住!”阮青枝大惊。 眼前却只剩了一片白茫茫,视线中司霖的身影消失了。 阮青枝忙冲到他消失的地方去寻,却一无所获。 明明是在她自己的梦里,她却像是被什么阵法困住了一样,四面看去尽是苍茫,全然找不到出路。 这回可由不得她慢慢找。司霖那个王八蛋要去杀夜寒了! 夜寒,夜寒啊—— 184.我跟你走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阮青枝不知道自己在梦里跑了多久,只知道双腿渐渐发软发颤,干哑的喉咙里却已经发不出嘶吼。 心中像窝着一团火。 她不敢想象,若是因为她醒来得迟了,导致夜寒死在司霖的手上,那时她该何以自处。 去找司霖拼命吗? 即使她能赢得了司霖,即使她能想出一百种方法折磨得司霖生不如死,即使她能驱散司霖的魂魄让他彻底灰飞烟灭……那又如何? 夜寒若死了,一百个司霖也不够赔! 耳边仿佛有凄厉的呼声响起,阮青枝心中一急,忽然用尽全力向上跃起,之后放平四肢任由自己重重地跌下去——醒了。 眼前仍是那大红的纱帐,枕边却已经不见了夜寒的身影。阮青枝一跃而起,尚未下床便看见夜寒在床边地上痛苦地挣扎。 一柄刺目的光剑悬在房梁上,剑尖不偏不倚对准他的心脏。 “夜寒!”她本能地跳下床扑过去,剧痛瞬间在后背上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灼痛刺骨,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要将她击昏过去。 阮青枝咬牙忍着,眼前有些模糊,只得摸索着抓住夜寒的手,急问:“你怎么样?” “青……青枝,”夜寒的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快让开!” 阮青枝摇头,心里想抱着他一起躲开,却不料四肢已疼得僵住,半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了。 仙家法器本就不是用来伤害凡人的,因此司霖的这把寻天剑刺在她的身上,倒比刺在夜寒的身上还要痛上数倍。 偏偏,她的魂魄却又困在一具凡人的躯壳里,连半分反抗之力都没有。 夜寒先前已经伤得很重,此时亦是有心无力。于是阮青枝只能在原处无助地承受着剑气的灼烧,勉力维持着几分清醒,向夜寒哑声道:“稍后若有机会,你悄悄躲开……” “哼,机会?”旁边屏风前传来一声冷笑,“本君的寻天剑,可不是你们肉身凡胎能躲的。——怎么样,骊珠,你想清楚了没有?” 阮青枝不想跟他说话浪费力气,因此只顾喘气并不答话。 司霖倒也不觉尴尬,上前一步继续道:“你没有太多时间用来犹豫,再过一时半刻,他可就要咽气了。死在仙家法器下的凡人是什么下场,你应当知道。” 阮青枝终是忍不住,咬着牙接了一句:“仙家滥杀凡人是什么罪名,你应当也知道!” “不错,我知道。”司霖笑了一声,“所以我并不太愿意杀他。不如这样:你答应跟我回家,我饶他不死,如何?” 此时阮青枝已痛得意识不清,犹觉得这笔账仿佛不是这么算的。 司霖放过夜寒,她跟司霖回瑶台。——如果这算是一笔交易,那司命神君又怎么办?她还能到何处去打听消息、又如何能帮司命神君出这一口气? 这事不对啊!明明先前她是占着上风的,怎么这会儿倒好像是她有两件事要求司霖了? 阮青枝可以确信自己必然是被司霖给算计了,一时却想不起是哪里出了岔子。当然毫无疑问这笔账是她要吃亏的,她本能地便要摇头。 司霖看出了她的态度,呵呵笑了:“怎么,你不肯?如此说来你对他的情分也不算深啊!骊珠,你为了不愿跟我回去,宁可看着你的这个‘丈夫’死于寻天剑下、成为附着在寻天剑上的凶灵,永不得解脱、永不入轮回?” “不!”阮青枝立刻慌了。 她怎么能让夜寒死在司霖的手里,那岂不成了她害死夜寒了?夜寒自始至终真心待她,她怎么忍心连累他至此! 可她又实实护不住他。 即便她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了寻天剑的剑芒,对夜寒而言也不过是稍稍拖延得一两刻时间而已,除了多受一会儿罪以外实在并无任何意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刻她除了答应司霖的要求之外,别无他法。 阮青枝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屏风前的那团白影:“司霖,我答应……” “不许!”瘫在地上死了大半的夜寒忽然挣扎起来,死死地攥住了阮青枝的手腕:“不许走!青枝,不许跟他走!” “都快死了还那么多话!”司霖嘲讽道。 阮青枝好容易打起几分精神,咬牙道:“快死了的不算。我答应跟你走,你要给他治伤!” 司霖笑了一声,讽意十足:“骊珠,你并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我有。”阮青枝瞪着他,“我的仙品比你高,我对你的承诺不算誓愿。夜寒若有任何不妥,我随时可以对你反悔。你那道天雷已经快要降下来了,你没有时间跟我耗着。” “你!”司霖气得脸色一沉,随后又冷笑起来:“……好。看来你是真对这个凡人上了心了,既如此本君又岂忍让你失望!” 他大袖一挥,房梁上的光剑瞬间敛入他的袖中。 阮青枝只觉背上灼痛一减,提着的一口气瞬间一松,滚烫的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 夜寒的处境亦比她好不了多少。两人相拥着委顿在地上,许久都没能动一动。 直到身后传来司霖的冷笑:“差不多了吧?骊珠,你该兑现承诺了。” 阮青枝勉强挣扎着爬起来,擦了擦夜寒唇角的血,摇头:“你还没给他治伤,我兑现什么承诺?” “他死不了。”司霖冷冷道,“你现在放开他,那些凡人医者耗上一两年工夫就能将他治好;你若继续纠缠不清,惹恼了本君再给他一剑,他可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你耍赖。”阮青枝恨声。 司霖笑了笑,袖中剑芒微露:“骊珠,你可以用我的天雷劫威胁我,我也可以用他的性命威胁你,这很公平。你我各退一步,事情不就解决了?” 阮青枝低头看看奄奄一息的夜寒,心中十分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司霖说得对。 她自是有办法可以钳制司霖,论本领论资历论在瑶台的人缘,她都要胜一筹。 但是司霖已经抓住了她的软肋。 夜寒成了司霖手中的一张王牌。如今她尚不清楚司霖有没有在夜寒身上动别的手脚,但不管有没有,只要对方盯上了夜寒,她便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枉然了。 阮青枝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之后便乖乖地站了起来:“我跟你走。司霖,这件事到此为……” 她的话尚未说完,夜寒忽然就地一滚,猛扑过来拽住了她的裙角:“不行!青枝,不行!” 阮青枝木然良久,低头看他:“夜寒,我迟早是要走的。” 夜寒摇头,手中攥得更紧:“你不能走!你答应过要陪我过完这一世,你不能食言!” “我若不走,你的‘这一世’即刻就要结束了。”阮青枝苦笑,“夜寒,这是没办法的事。” 夜寒拽着她的裙角艰难地坐了起来,仰头看着她:“你有办法!比如你可以抢在他前面杀了我!我就算要变成凶灵不入轮回,那也应该是跟着你,不是跟着他!” “夜寒,”阮青枝无奈地弯下腰去拯救自己的裙角,“账不是这样算的。道术仙法颇多变数,不是你一个凡人能懂。你的命数已改,没了我你依然可以做一世帝王,你又何必执著。” 她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夜寒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反趁机抓住了她的手:“我确实不懂那些,但我不能放你跟他走!你是我的皇后,如今你转头跟他走了,我算什么?你不觉得我的头上颜色不太好看吗!” 阮青枝觉得他说得挺有趣,想笑一下,胸中气血却又翻腾起来。 她抚胸咳了一阵,之后又直起腰来,叹道:“夜寒,我的来历你一早就知道。凡间恩怨情仇,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你留不住我。” “我留得住!”夜寒抓着她的手腕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勉强站定:“青枝,你再看看我!你那些‘过眼云烟’,还有谁待你比我更真心的?还有谁比我更肯迁就你的?还有谁像我这样跟你同生共死一路艰难走过来的?咱不说你前面八世如何,就只说眼前的这一个——” 他伸手指指屏前的那团光影,高声:“他待你如何,我可是亲眼看见了!那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的脾性能忍?而且你看他藏头露尾的不肯露脸,多半也未必有我好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司霖忽然狠狠将大袖一拂,一道剑影便罩了过来。 阮青枝登时脸色煞白,想也不想转身撞了上去,然后毫无悬念地被那道光影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身子委顿成一团,再也爬不起来。 夜寒跟着一同摔倒在地,本能地想伸手去拔剑,却摸了个空,只好又扑到阮青枝身上,徒劳地想查看她的伤势。 司霖远远地站着,冷声道:“这种生离死别的戏码该收场就收场吧,本君已经看腻了。骊珠,走!” 夜寒叫不醒阮青枝,脸色煞白地在旁边跪坐了一阵,忽然挣扎着跃了起来,奔到床边拿到了他的剑,之后依旧回来挡在阮青枝前面,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那团光影:“她不能跟你走!” 司霖呵呵笑了:“螳臂当车,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朕不觉得。”夜寒站得很直,态度坚定。 司霖笑声更大了,震得窗前的龙凤花烛簌簌摇曳。 “你护不住她,”他笑道,“你只是一介凡人。如果说她是白天鹅,你连癞蛤蟆都算不上,你顶多是阴沟里的一只耗子。” 夜寒哈地一笑:“就算我是耗子,她也愿意落到地上来陪着我,她仍然觉得我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你倒是跟她一样会飞的,可惜你不过是一只苍蝇,我配不上她,你更配不上。” 司霖气得抓狂,夜寒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白雾氤氲,比先前翻腾得更加厉害。 惹怒神仙的后果当然是严重的。夜寒从未放松警惕,手中长剑始终攥得紧紧,随时保持着进攻的姿态。 司霖盯着他看了一阵,气消了些,又笑。 “你的腿在打哆嗦,”他语气轻快地道,“眼睛看不清了吧?寻天剑的威力不是你一介凡人能承受的,你再这样站着硬撑,你周身的血脉都会失控……本君好心劝你一句,立刻躺下等你的御医来救,你还有活着的机会。” 夜寒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手中长剑攥得更紧了几分:“我不能让你带她走。你只是在利用她,你不爱她!” “她走不走,这件事恐怕由不得你!”司霖长袖一挥,刺目的光剑重新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缓步上前,带着夜寒从未见过的威压:“让开!你自己要撞死在寻天剑上,须怨不得本君!” 夜寒撑着不肯让步。 司霖根本无需挥剑,他只要走上前来,夜寒已觉得周身血气翻涌,腥咸的气息从喉咙里直往上冲。 他该倒下去了。眼前已经发昏渐渐看不清那团光影;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疯狂地涌出来;双腿也已经撑到了极限,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中间断成两截……但他仍在死死地撑着,不肯退让。 “要带她走,须先杀了我!”他用了全力,哑声说道。 司霖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既然你一心求死,本君自然成全你!” 说罢,他抬起手中光剑对准了夜寒的心脏,咬牙便要刺下。 不料正在这时,殿中所有的灯烛在一瞬间尽数熄灭,廊下灯笼的光也不知怎的被隔绝在了外面,整个寝殿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之后,却有一道耀眼刺目的红光从阮青枝的身上散发出来,一点一点向外伸展,愈来愈亮,照得寝殿中像是着了火的一般。 夜寒终于撑不住,跌在了地上。 司霖下意识地抬袖掩面,那红光却如同利刃一般,穿透了他的衣袖、穿透了他的手臂和手掌,直直刺向他的胸膛。 司霖向后仰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凄厉地哀嚎起来。那片红光如同真的火焰一般缠绕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困在其中,半点儿挣扎的余地也没有留给他。 局势瞬间逆转。 夜寒靠在床脚上,瞪大眼睛看着那一团红光,只觉得遍体生寒。 阮青枝仍旧躺在地上一动未动,那红光却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某种神秘的利刃一般,追着司霖不放。 以凡人的见识,夜寒不能理解这红光是什么东西。但他本能地觉得不安,很想立刻扑过去抱住阮青枝,却又不敢。 司霖的哀嚎声并未持续很久。那团白影在红光的侵蚀下很快委顿了下去,露出一道颓败的身影。 夜寒终于看见了他的脸,看见他精致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全无半分仙家气度。 “骊珠,骊珠,”司霖的喉咙里传出嘶哑的哀求,“饶命……” 阮青枝依旧没有动,那红光反比先前盛了些。司霖的哀嚎声顿了一顿,之后又加倍凄厉地响了起来。 “青枝!”夜寒忍不住开了口,“你做这样的事,对你自己有没有损害?你……你要三思而行,不要冲动!” 并没有人答他的话,同样也没有人回应司霖的求饶。殿中只有红光刺目,司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难听。 夜寒终于大着胆子扑过去抱住了阮青枝,发现她身子滚烫亦如炭火,他心下更是骇然。 “青枝!”他急得抱住她乱摇,“你不要乱来!你有没有危险?有危险就收手!” “她有危险!”司霖忽然住了哀嚎,厉声嘶吼:“她当然有危险!她是在燃烧她自己的魂魄!快阻止她!” 夜寒大惊,心下将信将疑。 却听司霖又继续吼道:“别瞎想了,相信我!她以凡人之躯强行施法与我相斗,她自己会受到百倍千倍的损伤!快阻止她!拿剑刺她眉心,封住她的魂魄,快!” 夜寒下意识地依言提起了剑,之后却又生生顿住,犹豫着不肯动。 司霖是敌人。他的话,可不可信? 夜寒希望他是可信的。至少他曾经是骊珠仙子的丈夫,即便人品不太好,也该有几分良心,才算是当年骊珠仙子不算太瞎。 可是,万一她就是瞎呢? 这是一个非生即死的选择,赌注却要押在一个敌人的人品上。夜寒此生从未尝试过这样危险的豪赌。 偏偏,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又极少。似这般犹豫下去,怕也不用等他想明白,事情自己就奔着最坏的那个结果去了。 怎么办…… 夜寒心慌意乱,手上的力气渐渐耗尽,几乎已经连那把剑都提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殿中的红光也在飞快地黯淡下去。阮青枝的身形轮廓已经渐渐地看不清楚,只有司霖那边还亮得刺目。 司霖死死地盯着阮青枝,喊破了嗓子向夜寒嘶吼:“快动手!还不快动手!等红光完全暗下去,便是西天诸佛亲至,也一样救不了她了!” 说话间红光更黯淡了几分。夜寒像被架在火上烤着,到这会儿差不多要烤成炭了。 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犹豫,终于将心一横,用尽全力将长剑提了起来,对准阮青枝的眉心,狠狠刺下。 185.凡人挺好的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寝殿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与方才一样,连廊下的灯光也照不进来。 空气仿佛墨汁凝滞。 当啷一声响,夜寒丢下了手中的剑,扑向阮青枝。 身后却响起了司霖的笑声,虽然有气无力,却显得十分愉快:“骊珠啊骊珠,你没有想到吧?你愿意燃烧魂魄来救他,他却只想要你魂飞魄散……” “你说什么?”夜寒霎时僵住。 司霖笑得愈发欢畅:“怎么你不知道吗?骊珠是上仙,只要灵台尚在,魂魄即便燃尽也仍有机会重聚。但你那一剑刺下去,她就没有机会了。” 夜寒摸到阮青枝的手,冰凉坚硬。他的心也跟着霎时冷了下去。 司霖的笑声犹自未绝,渐渐向阮青枝靠近,搅动了凝滞的空气,如烟雾氤氲。 “骊珠,”他笑语温柔,“你看,你又做傻事了吧?你替我挡一次天雷,至多不过受点伤休养千余年而已,养好伤依然是千尊万贵的上仙;如今你任性选择了一个分文不值的凡人,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可后悔了?” 骊珠是否后悔已无人知道,但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凡人必定是后悔了。 司霖这般想着,心中十分愉悦。虽然死了骊珠无人替他挡天雷很让人恼火,但他仍觉得这个结果还算不错,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似的。 如此这般兴奋了好一阵子之后,司霖忽然意识到这殿中实在太安静了些。 那个凡人怎么没哭?是被吓懵了,还是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死了? 他直起腰来,抬手向前挥了挥衣袖,打算拂开这满殿的黑暗,好好欣赏那个凡人哀恸绝望的样子。 不料衣袖拂过之后,眼前浓黑依旧,丝毫没有要亮起来的迹象。 司霖登时寒毛倒竖。 这事不对! 他的脑海中才闪过这个念头,忽觉身后一道寒芒袭来,紧接着剧痛便在他的后心炸开,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 他,被刺伤了! 谁伤了他?那个凡人吗?用他那把可笑的破铜烂铁? 司霖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可背后的伤却是实实在在的,疼得他几乎连寻天剑都无力召唤出来。 但震惊和脱力毕竟都是暂时的。司霖很快打起精神,用了全力往身后狠狠一挥衣袖,精致的琉璃屏风霎时化作齑粉。 若有人在身后,此时自然也该死得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问题是,没有人。 对司霖而言,此刻正在发生的事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他实在想不通,那个凡人本来就已经快死了,如今还能躲得过他全力的一击不成? 他还偏就不信了。 司霖回身站定,再次挥动袍袖。这一次却是对准了床前——阮青枝先前倒下的地方。 这一击亦绝非仓促,而是用了他目前所能积聚起来的全部力量,誓要把这间让他觉得恼火的寝殿整个儿化作灰烟。 那一生一死的两个凡人,自然也势必要跟着灰飞烟灭的。 袍袖挥出的那一瞬,司霖屏住了呼吸,预备等着听那声悦耳的惨叫。 却又一次失望了。 这一次非但没有伤到人,就连离他仅两步之遥的床帐亦安然无恙。 司霖大惊:他的术法失效了! 这怎么可能?! “是谁?”司霖仰头嘶吼,“本君教训自己的女人,是谁在多管闲事?你也跟这个贱妇有奸情吗?” 窗前光影微动,一片浓黑的寝殿霎时亮了起来。 司霖下意识地抬袖掩面,之后便听到窗边响起一声冷笑:“骊珠的眼光果然差得很,千挑万选看上的男人,居然是你这么个伧夫。” 这声音?! 司霖脸色大变,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灵音上神!您……您怎么来了?” 灵音,就是数百年前那尊神兽的主人,亦是当初降下天雷害得司霖险些连元神都没能保住的人。 更是骊珠仙子宁肯耗损魂魄动用禁术“神后诀”、承受剔骨削肉之痛也不愿去求的人。 司霖实在想不通,这么个性情古怪、几万年都不肯出来见人的老怪物,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么个地方。 难不成,是为了骊珠? 这个猜测简直荒谬。司霖认为是自己惊惧之余胡思乱想,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之后,又偷偷回头去看床边。 却见那个脸色惨白的凡人仍然在床边跪坐着,怀中抱着的女孩子却已经睁开了眼。 她的眉心光洁完好,并没有被利剑刺伤过的痕迹。 四目相对,女孩子向他虚弱地笑了笑:“司霖,多谢你让我醒过来。” 司霖迷糊了。 他什么时候让她醒过来了?他明明是想让她魂飞魄散,鬼知道她怎么会反而平安无事地醒过来!就算他没有骗那个凡人刺她眉心,她也不可能醒过来了好吗! ——?! 想至此处司霖一惊,忙又抬头看向窗边那个方向。 骊珠以及她附着的这具肉身本已必死无疑,此刻却匪夷所思地醒了,这当然不是因为幸运,而是上神出手了。 所以刚才打断骊珠施法的不是那个凡人的剑,而是灵音上神! 后来的这片黑暗、他的术法失效、他被凡人刺伤……所有这些事都是灵音上神在搞鬼!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灵音上神来得比他原以为的还要早。 司霖在恐惧之余又添了几分愤怒,好像自己的私隐被人窥探了一样,心里十分焦躁。 而这时沉默许久的灵音上神终于又开了口:“这一次,你还要替他挡吗?” 司霖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话是对骊珠说的。 几百年前被天雷灭顶的恐惧忽然袭上心头,司霖本能地跪爬向前,一路叩头:“上神,小仙已经知罪了!数百年来小仙卧床休养虔心思过,已经知道自己当年大错特错……当时犯错的那个贱婢也已经被打下凡间受世世轮回之苦,小仙再无可能见到她了……求上神免了剩下的两道雷罚吧!” 窗前并没有出现上神的影子,但声音依旧从那个方向传过来,阴沉沉:“骊珠仙子,本尊在问你话。” 司霖僵了一僵,这才意识到对方连跟他说话都不屑。 他自知不妙,忙又转过来,向阮青枝叩头:“骊珠,骊珠!你帮我说句话,你帮我向上神求求情,就说我知错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根本受不得雷罚,再有两道雷劈下来,我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阮青枝闭上眼,往夜寒的怀里靠了靠,不答话。 司霖见状又向前跪爬两步,继续叩头:“骊珠,你不要不说话,我知道你必不忍心,你心里始终是有我的!你细想想,如果我今日死了,你过去三万多年为我做的一切岂不是全都白费了……你自可以重新再寻一个夫婿,但是他就一定能比我好吗?” “我觉得能。”阮青枝终于看了他一眼,之后又仰头看夜寒,重复道:“我觉得他比你好得多。” 说完这句,她又看向灵音上神:“三万年前我的眼光确实不怎么样。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有进步了。” “看上一个凡人,这算进步?”灵音上神的语气很不好。 阮青枝却似乎不怕,笑着点了点头:“凡人挺好的。” 灵音上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问:“所以这个伧夫你是不管了?” 阮青枝咧开嘴,露出个极灿烂的笑容:“不管了啊。他被淘汰了!他出局了!” “骊珠,你……”司霖呆住了。 阮青枝双手揪住夜寒的衣袖,低声问他:“我这么说,你高兴不高兴?” 夜寒皱眉:“打败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才值得高兴。打败一只苍蝇有什么可高兴的?” 阮青枝哈哈一笑,之后又痛苦地咧了咧嘴,不知哪儿扯着疼了。 夜寒忙替她揉揉鬓角,急问:“是不是头疼?你先少说话,睡一觉养养精神!” 司霖跪在不远处呆滞许久,忽然仰头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骊珠,这个凡人就是靠这种不值钱的花言巧语把你骗到手的吗?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蠢,别人说什么你都信……灵音上神,您看到没有,咱们比这个凡人输在哪啊……” 话的尾音消失得极其突兀,夜寒正皱眉,一抬头却见面前的地上已是空空如也,司霖的身影竟凭空消失不见了。 “人呢?!”他大惊失色,立刻便要站起来去寻。 阮青枝安抚地攥了攥他的手,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顿了一顿才叹道:“天雷降下来了。他此时也许正遍体鳞伤躺在瑶台洗月殿,也许……已经死了。你看不见他的。” 夜寒皱眉,回头看看窗外:晴空万里,并没有什么天雷。 阮青枝着他发懵的样子,笑了。 此天雷当然不是彼天雷。仙界罚罪的天雷每年劈死一两个上仙都是寻常事,若是降到凡间,只怕城池都能给摧毁了。 夜寒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讪讪地笑了笑,之后又大喜:“所以咱们的劫难算是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来跟我抢你了吧?” 阮青枝正要点头,却听见窗子那边传来一声冷语:“那也未必。” 夜寒顿时炸毛:“你又是谁?那个上神?我家青枝并不曾得罪你……” 阮青枝忙挣扎起身捂住了他的嘴。 夜寒大惊,之后又深为绝望。 媳妇竟然不许他说话!这又是什么意思?怕得罪那位上神吗?抑或是觉得他丢脸吗?这—— 这算什么事?怎么又来一个啊?! 夜寒的内心戏极其丰富,眨眼间已经编出一场“霸道上神英雄救美掳获芳心、妖娆女仙感恩戴德以身相许”的故事了。 人家是上神上仙高来高去,他只是一介凡人,短短几十年寿命弹指即逝……想想就觉得那个“前夫”说得真对,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有点侮辱癞蛤蟆。 没等夜寒的内心戏编完,灵音上神又开了口:“骊珠,你适才强行施法,魂魄与这具肉身都已受损。本尊虽能勉强帮你护住一时,却终非长久之计。你必须尽快赶回瑶台重塑仙骨温养魂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番话说完,他便安静了下来等待回复。阮青枝许久不语,夜寒已觉遍体生寒。 回瑶台,重塑仙骨,那自然就没有他什么事了。 这一次不是有人来抢她,却还不如有人来抢她。 事关她的安危,他可再没法子任性阻拦了。 “青枝,”他揪心许久,哑声问:“你要回去了吗?” 阮青枝坐起来,摇了摇头:“不回。” “骊珠!”灵音上神的语气沉了下来,“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你该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我知道。”阮青枝咬牙,抬起头来:“肉身受损不是什么大事。至于魂魄——我想,作为一个凡人还是足够的。” 灵音上神静了一刻,之后迟疑着开口,似是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你要做凡人?” “是啊,”阮青枝笑了,“当神仙当腻了呢。” “你要想清楚,这不是玩的!”灵音上神明显已带了怒气。 阮青枝扶着床角,慢慢地站了起来,脸上仍然带笑:“我知道啊。做凡人,就要经历生老病死,就要面对贫贱饥寒,就要承受轮回之苦,这一世纵有多少恩怨情仇,下一世照样浑浑噩噩一无所知……但我觉得那也挺好的,总强似做神仙几千年几万年都是对着同一张脸,腻味。” 灵音上神默然,许久没有答话。 夜寒没能站起来,勉强起身坐在床沿上,哑声:“青枝,你不要为了我做这样的傻事,这牺牲太大了。” 阮青枝摇头笑笑,又听到灵音上神沉声说道:“你还记得当初修炼的时候受了多少辛苦、后来几番历劫又是如何熬过来的吗?” “记得。”阮青枝低头叹道,“上神不必劝我了。我知道您想说我距离飞升上神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放弃不单单前程尽断,就连先前几万年的辛苦也都白受了。——这些我都想过,但我并不打算改主意。” “你仍旧喜欢一意孤行,”灵音上神怒道,“但这一次你任性得太过了!当初你执意要嫁司霖,那还不算什么大事,嫁错了至多不过受点情伤;如今你选择做凡人,以后再要反悔可没那么容易了!你以为将来还有机会再次成仙吗?” 夜寒也攥紧了阮青枝的手,不住摇头。 放弃仙途回来做凡人,这代价太大了。这份情,他怕他承当不起。 阮青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仍旧露出笑容:“上神,世人之所以有这样那样的执念,无非因为先前为此付出太多,不甘心罢了。此前我亦是如此,但如今我想,我若因为不甘白白修炼而重归仙途,今后必然还要为此付出更多的辛苦磨难、更长久的寂寞无聊。如今我想开了:早一日放手,我便早一日欢喜,这不是一件需要后悔的事。” 回应她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不行,”开口的是夜寒,“我不答应!” 阮青枝回头,瞪他:“你不答应什么?” 夜寒气急:“上神说得对,你不能太任性了!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你乖乖回去……” “夜寒,”阮青枝眉心拧紧,“你要想好!温养魂魄很耗时间,等我养好了说不定几百年几千年就过去了,那时候世上可就没有你了!” 夜寒咬咬牙,态度愈发坚定:“我不重要。既然温养魂魄需要耗时间,你就更该好好养。等到养好了,你再想到凡间来玩也容易,到时候……还怕没有好人陪你吗?” “夜寒你是不是傻!”阮青枝气得掐住他的腮帮子狠狠拧了一把。 夜寒没躲,低着头老老实实任由她拧。 阮青枝无奈地松了手,又叹气:“你不知道当神仙有多无趣。每天除了练功,剩下的无非就是喝茶下棋赏花遛狐狸……同样的事重复几百万遍,烦也烦死了!你真舍得让我回去过那样的日子吗?” 夜寒无言以对。 他不曾当过神仙,自然并不知道当神仙好不好。他只知道这件事已经大到他闻所未闻的程度,他实在不敢轻易开口说出那句“留下吧”。 那三个字只能在喉咙里堵着,一旦有要往外冲的迹象,他的脑海中便会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大叫:“你不能太自私!” 是啊,拿凡间不到一年的情分强留一位修行数万年的神仙重堕轮回,他哪有那么大的脸! 阮青枝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心里已经犯了犹豫。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此时她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欣慰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夜寒,”她看着前面本该是一道屏风的空地说道,“我是铁了心不打算再回瑶台了。你若不想留我,我就找别人过日子去!” “那不行!”夜寒果然立刻急了,“你是我的!” 阮青枝摊手一笑。 搞定。 窗下传来一声清咳,声音依旧沉沉:“你决定了?” “决定了。”阮青枝肃容应声。 对方发出一声长叹。 阮青枝立刻迈步上前,急道:“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韩元信他怎么样了?” “他无事。”灵音上神沉声答,“只因他做的事确实不合规矩,司霖又郑重其事地去告了状,上头只能象征性地罚他一下,过个十年二十年也就放出来了。” 阮青枝闻言松一口气,上前躬身:“那我就无事了。恭送上神。” “唉,骊珠……”灵音上神长长地叹了一声,但最终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窗前一阵微风动,之后就完全安静了下来。 186.神仙也救不得了(大结局)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夜寒看着窗台的方向,许久没有说话。 阮青枝转过身来,道:“走了!” 之后又弯腰为他搭脉:“你这不是外伤,太医来了只怕也没法子。明儿我给你开一副调养的药慢慢喝着吧,总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好。这期间你若觉得头疼得厉害就叫人多替你按一按,不要忍。” “骊珠仙子。”夜寒转过来,仰头看她。 阮青枝松开手往床上一躺,枕着胳膊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没有骊珠仙子了,如今我只能乖乖当阮青枝了!” 夜寒仍旧看着她,皱眉不语。 阮青枝见状便又侧过身子,向他靠了过来:“喂,你的脸色怎么那么臭?是不是觉得亏了?我不是神仙了,你就不想要了?” 夜寒低下头笑了笑,心情很复杂,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阮青枝见状又叹气:“我知道你不习惯,我也不习惯……先前没有记忆的时候成天嚷嚷我是神仙,如今什么都记起来了,却要学着做真正的凡人了。” “真的,回不去了吗?”夜寒终于鼓足勇气,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阮青枝哈哈笑了。 夜寒笑不出来,依旧紧盯着她:“我总觉得这笔账不太对。人有三魂七魄,若是少了其一,便难免痴呆疯傻不成样子。如今你身子虽弱些,三魂七魄看起来却还完全,怎么就回不得瑶台、做不得神仙了?” “因为三魂七魄都残损得厉害,过不得罡风阵、上不了瑶台了嘛!”阮青枝有些气恼地在被子上拍了两把,之后又道:“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准,或许在人间也有机缘,养那么几十年又给养好了呢?灵音上神不是也没说我就一定回不去嘛!” 夜寒眼睛一亮:“你是说,还有希望?” 阮青枝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把:“神仙也猜不到的事,你操什么心?人生的最大乐趣难道不是‘未知’吗?” 夜寒无言以对。 阮青枝干脆又起身往他怀里一扑,笑道:“回不去不是更好吗?我不但要跟你过完这一世,还要纠缠你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吱吱喳喳作天作地搅得你烦不胜烦,就问你怕不怕?” 夜寒忽地也笑了,之后又有些紧张似的,试探着问:“可以今后每一世都在一起吗?” 阮青枝想了想,重重点头:“可以啊,灵音老头不是也说司命神君很快就没事了嘛!将来等他受罚完了,看见我在人间受这轮回之苦,他又岂有不肯帮忙的道理!” 竟无法反驳。 夜寒的心底燃起了一些希望,又想到阮青枝再也不会忽然离开他飞升仙境、甚至真的有可能生生世世都在一处……他忽然觉得胸中滚烫,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阮青枝站起来走到窗前,翻出火石来打着了火,叹道:“可惜这龙凤花烛灭了,有点晦气。最好明儿别被旁人看出来,否则不知还要惹出多少闲话来呢!” 烛光重新映在帐子上,夜寒抬头看着,笑了:“如今你不是重新把它点起来了?破镜重圆,劫后余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兆头了。” 阮青枝原不在乎这个,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趣,伏在桌前盯着那两支蜡烛看了好一阵子才肯回来。 床前没了屏风,宽敞得有些别扭。两人重新躺回床中放下了帐子,阮青枝立刻便要睡过去。 夜寒亦是身心俱疲,却偏不肯睡,小心地拥着阮青枝又问:“我听那只苍蝇的意思,你在仙境亦是追求者众?那位灵音上神,还有司命神君,他们是不是都对你……” 阮青枝呼地一下又坐了起来:“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一下子起得急了,自然难免又是一阵眼前发昏。 夜寒忙扶住她,既紧张又无奈:“我不过随口问问,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莫不是心虚?” “心虚,心虚!心虚你个鬼!”阮青枝有些气急败坏,“如今我亦是一介凡人了,他们对我还能有什么念头?你是不是故意找我的茬?” 夜寒原本只是猜测,此时看她反应却似乎得到了证实,心中一时百味杂陈:“竟然……那你又是何苦?他们哪个不比我好!” 阮青枝不爱听这种话,脸色便沉了下来。 夜寒尚未察觉,自己默默地想了很久,又叹道:“你肯留下,我心中自是一万个欢喜。可是青枝,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生生世世’这个承诺又太重了,我总怕你会后悔。” “我此刻已经后悔了!”阮青枝甩开他的手忿忿道,“我是因为觉得夜寒有趣才肯留下来的,你现在这个样子却是无趣得很。我忽然觉得回瑶台去下棋喝酒遛狐狸也挺有意思的了!” “那,”夜寒顿时紧张起来,“……你要回去?” 阮青枝回头白了他一眼,起身下床。 夜寒顿时急了,忙跟着起身拽住了她,吭哧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嗫嚅着问:“能不能不走?” 阮青枝没忍住,嗤地笑了:“我出去喝口水,你慌什么?” 夜寒愣了一下,之后依旧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撒手:“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完——你若有途径回去,我还是希望你能以自己前程为重;但你若执意选择留下,我必竭尽全力,让你每一日都过得欢喜。” 阮青枝夸张地搓了搓胳膊,缩着脖子道:“肉麻死了!” 好好的气氛被她破坏了个干净,夜寒顿觉无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我感慨一下都不行吗?” “哪有大事!”阮青枝不以为然,“不就是受了点儿伤嘛,最近又不用你上战场打仗了,养养不就好了?矫情!” 夜寒气得无话可说。 这是受了点伤的事吗?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作为一个神仙放弃了几万年的修行对他而言是多大的震撼!她又知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凡人在什么燃烧魂魄、天雷降罚还有上神的威压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面前是多么惊恐无助! 真的不需要发点儿感慨、缓口气儿吗? 很显然阮青枝觉得完全不需要。她像哄孩子似的在夜寒的背上轻拍了两把,安抚道:“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明儿还得上朝呢!” 得,夜寒也没心情发感慨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明天还得照常早起上朝。——这不是做凡人也挺无趣的嘛,这傻姑娘到底是怎么看出做凡人比做神仙好的? 阮青枝去喝了水回来,见夜寒还在发愣,只得按着他塞进被子里,无奈道:“我真没什么可后悔的,何况后悔也没什么用。灵音老头几万年都未必肯出一次关,我如今就算要求他带我回瑶台也已经迟了!” 那就是说彻底走不了了。夜寒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阮青枝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韩元信一直帮我,那是因为几万年前他欠过我一个不小的人情;灵音老头更是前辈,几乎可以算是我的养父……瑶台上那些神仙一个个都是清心寡欲的样子,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多爱恨纠葛!” 夜寒眨眨眼一脸无辜:“多大点事儿,用得着说得这么清楚?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真的想让你解释啊!” 心里却早已偷偷地乐开了花。要不是还有伤在身,他都恨不得原地打几个滚庆祝一下。 阮青枝打眼一瞧就知道他那点儿小心思,揭穿吧怕他脸上挂不住,不揭穿又莫名觉得气恼,干脆也就不想这件事了,扯过被子往身上一罩自去睡觉。 夜寒今夜却是打定了主意不睡的了。阮青枝才躺下,他又觍着脸凑了过来,拥着她道:“你不回去倒也有不回去的好,至少凡间的百姓是只有欢喜的。你先前不是还说过要开药铺吗?等以后得了空,咱们就在宫城附近开药铺、济万民,想来日子定然不会无聊。” 剩下半句没说的话被他藏在了心里:悬壶济世是最好的修行,天地间若真有正道,一个功德无量的神医是必定有机会重新得道成仙的。 阮青枝困得迷迷糊糊的没想那么多,随口说道:“有这句话,我就当你是准了我今后随意出入宫门了?” “当然。”夜寒觉得这简直不需要费口舌,“这天下都是咱们的,自然没有你不能随意出入的地方。” 阮青枝咧嘴笑了笑,翻身回来在他脸上啄了一下:“那真是太好了!以后等我失了宠,有大把时间没处打发的时候,我就上街去卖药,拿着我‘神医’的名头招摇撞骗……” “等一下!”夜寒忍无可忍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失宠?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阮青枝撇撇嘴:“失宠怎么了?我还指望这一世能平安顺遂地活七八十年呢!——七八十年那么长的时间,还不许我失个宠了?如果七八十年都是我跟你腻在一起,那多烦啊!” 夜寒心中警钟大响。 怎么,她都活了几万年了,还会觉得七八十年很漫长?还会觉得七八十年都跟同一个人腻在一起很烦? 那…… 她该不会是想中途换一个丈夫吧? 这可不行! 夜寒急了:“七八十年而已,弹指一挥间!咱们刚刚还说了生生世世都在一处,你怎么又说七八十年就腻烦了?你跟那个……那个谁几万年都没有腻烦!” “会腻烦的呀!”阮青枝理直气壮跟他讲,“非常烦!我每天都想在他的茶里下毒!” 夜寒忽然坐起,剧烈地咳嗽起来。 阮青枝忙跟着坐起身替他拍背,忧心忡忡:“怎么会咳嗽呀?照理说寻天剑是伤不到肉身的,你身上是不是还有旧伤?” 夜寒摆摆手,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不用拍不用拍,我就是呛了一下,这就好了!” 阮青枝闻言就放开手,重新躺了回去。 夜寒坐了好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钻回去,试探着道:“我觉得咱们不会腻烦的,毕竟最多七八十年这一世就过完了,而且谁也不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在一处……下毒什么的,你要记得三思而后行。” 阮青枝本来已经要睡着了,听到此处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怕是个傻子哦! 夜寒看她笑成这样,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她戏弄了。 这性子——真是好极了! 这可不是那个冷冰冰的骊珠仙子做的事,这分明是他的青枝回来了。 今晚,从她忽然醒来救他性命开始,她一直是阮青枝,不是骊珠仙子! 她都做到这样了,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这傻姑娘分明是一早已经打定了主意,铁了心要落到地上来陪着他这只癞蛤蟆了! 想通了这一点,夜寒心情大好,一把抱过阮青枝,哈哈地笑得像个傻子。 可把阮青枝给担心坏了。 这人笑成这样不对呀!莫不是寻天剑的威力太大,果真给他损伤了魂魄,弄傻了? 哎哟喂,那可真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187.一则小小的番外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数十年后的某一天,“药王居”的后院中一派繁忙。 洗药、切药、晒药,过水、翻炒、烘干,分工明确有条不紊,与任何一家药铺都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说硬要说有特异之处,那大约是这院子里炮制药材的小工年纪都偏大些:有几个分拣药材的老妇已经连牙齿都掉光了,笑起来明显漏风;还有一些看上去像是老汉的却连胡子也没长一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有些怪异。 常来这院子里走动的人却都已经见怪不怪。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吭哧吭哧扛着一大麻袋药草进来,老远就笑着打招呼:“徐公公,娘娘今儿在不在呀?上次画的药草我们找到了两株,想请娘娘看看找得对不对?” 被称作“徐公公”的老者笑呵呵地接进去,一路引着向内走:“琴姑娘今儿来得巧,娘娘刚到,正跟婉郡主说话呢!” 小姑娘闻言顿时欢喜,忙加快脚步奔进去,叉手问安。 屋里一个身穿蓝布衣裙、挽着家常发髻的妇人抬起头来,未语先笑:“琴姑娘今儿怎么一个人来了?” 小姑娘唤了声“娘娘”,毫不见外地自己找个板凳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纸包的两棵草来递过去,之后才得空抬袖子擦了擦汗,笑道:“前儿下了一场透雨,今日一早我妹妹赶着跟我爹娘他们种麦子去了!” 妇人欢喜地接过纸包起身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向旁边的小女孩子瞪一眼:“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小棋比你还小两岁呢,人家都能下地种麦了,你却只会吃!” 琴姑娘忙道:“郡主的手很巧呢,上次小棋拿回去的花样子,几条街的小姐妹都争着来借!” 小女孩婉郡主骄傲地抬了抬下巴,看着妇人走远了,又偷偷凑到琴姑娘身边抱怨道:“皇祖母可不讲理呢,看别人家的女孩子什么都好,对我们姐妹就只管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琴姑娘掩口一笑:“爱之深责之切,皇后娘娘是爱惜诸位郡主才会这样呢!” 婉郡主撇了撇嘴,声音更压低了几分:“你别看皇祖母成天逼着我们学这个学那个,其实她自己可懒呢!父王今年正月说向她老人家求一幅画,如今都过去大半年了她也没画出来!我听朝中的人都偷偷议论,说皇祖母本来是经天纬地无所不能的一段大才,可惜生生被皇爷爷给宠坏了!” 琴姑娘闻言不禁也笑了一下,忙又掩口:“陛下待娘娘好,全天下都知道!不过我们民间都议论说,皇后娘娘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皇上若待她不好那才叫伤天理呢!” 婉郡主捂着嘴嗤嗤地笑:“这种话,真的不是皇爷爷自己教给你们的吗?他老人家自己也常这么说!” 琴姑娘一个没忍住,哈哈地笑了出来。 蓝衣妇人从外面走进来,板着面孔冷哼了一声:“你们说我什么坏话呢?!” 琴姑娘吓得忙站了起来,婉郡主却甩着两条羊角辫,笑得很嚣张:“我们说今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皇爷爷还没追出来,多半是在宫里被什么人绊住了!您说会不会是一个貌美的小宫女……” “好你个小丫头片子!”院里远远地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在宫里设阵法困住朕,然后再骗你祖母出来挑拨离间?你这一肚子坏水到底是跟谁学的?!” 婉郡主笑嘻嘻迎出门去,屈膝行礼:“皇爷爷,请您慎言!宫中朝中人人都说我最像皇祖母,如今您却说我‘一肚子坏水’,您猜皇祖母会不会高兴?” 一路飞奔而来的皇帝脚底狠狠地滑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台阶上。 抬头,迎接他的果然是一张冷脸,虽说岁月不饶人,可那双桃花眼依旧又凶又媚,美得吓人。 皇帝的老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皇后,一大早你怎么又出来了啊?我才叫人把梅子酒挖出来,一回头你就不见了!” “哼!”皇后冷脸转身,朴素的深蓝色衣袖甩出好看的弧度:“这是哪里来的老东西,竟敢说我的孙女‘一肚子坏水’?给我打出去!” “好咧!”婉郡主夸张地挽起了袖子,“苏嬷嬷、李嬷嬷!皇祖母有令,快来把闹事的撵出去!” 两个正在洗药材的老妇人立刻高声应着,奔了过来。 皇帝吓得慌忙逃窜,却不是往外逃,而是加快脚步冲进了门,顺手拎起站在门口的两个小姑娘往外一扔,咕咚一声把门关上了。 跌在地上的婉郡主哈哈大笑。 民女琴姑娘也跟着忍俊不禁,同时却也揣着几分忐忑,生怕玩闹过了火惹出大事来。 戏文里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自惴惴,却听见门内女声喊道:“琴姑娘,你带来的那两株药材我看过了,确是我想要的那种。你以后多留心着些,不管有多少我都要!” 琴姑娘高声答应着,回头又看见远处那位徐公公向她招手。她知道可以结药材钱了,忙向婉郡主行礼道别,欢欢喜喜地跑了。 这边婉郡主蹑手蹑脚回到门前,耳朵贴在门缝上,就听见里面她皇爷爷的声音腻腻歪歪地道:“这世上的病哪有能治得完的呀?你要给人治病不是坏事,可也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别忘了你是皇后,你最重要的事该是陪着我才对!你这三天两头往外跑,留我一个孤老头子在宫里多可怜!……你看看你,连宫女太监的养老之处都安排好了,为什么偏偏不肯可怜可怜我……” 婉郡主被腻歪得打了个哆嗦,用力在两边胳膊上搓了搓,蹑手蹑脚下了台阶,嘀咕道:“那么腻歪的老头子,皇祖母当年是怎么看上他的?我猜多半是迫于天威不得不嫁……唉,民间女子婚嫁身不由己,可怜呐!” 药铺门口一个少年书生听见这句话,驻足转身,问:“姑娘认为男婚女嫁不该听父母媒妁之言?” 婉郡主嗤地一笑:“自己若没本事,那当然还是要听父母的话!我跟她们可不一样,我皇……我祖母早就说了,我的婚事可以由我自己做主!” “那,”书生脸上微微一红,“郡主要嫁什么样的人?” “咦,你认识我?!”婉郡主一愣,随后又嗤地笑了:“我呀,我肯定不嫁我皇爷爷那样的!我要嫁就嫁个立马扬刀、睥睨天下的英雄,最好是多年征战腥风血雨闯过来、一身墨色铠甲威风凛凛鬼神皆惊的那种!” (全文完) 《点雀为凤:殿下不省心》新文来啦! - 九世凤命 - 梦中说梦 简言之一句话:蠢梦新文来啦! 简介还没想好,大约是这个样子: 落魄皇子在宫中捡到了一只麻雀,此后的每一天都在“扔掉它”和“再等等”之间犯愁。 愁着愁着,就愁到了君临天下,龙雀呈祥。 —— 正文已发,开头大约是这个样子: 1.小贼 大雷雨将要来的时候,群鸟惊飞,乱成一团。 新王朝入主这片宫殿未久,荒废的院落还多。黑沉沉的天幕下,那些爬满野草藤蔓的殿宇比平时更添了几分阴森。 这时偏有一道瘦小的身影沿着巷子往此处狂奔,在几乎比他肩膀还要高的野草之中灵活穿行。 像一只鸟。 说来也怪,那些随风乱舞的飞絮、四处逃窜的麻雀,还有黑压压如乌云一般的各种飞虫,竟丝毫未曾减缓他的速度。 后面追他的人可就惨了:一会儿被麻雀撞到头上、一会儿被蚊子粘到眼睛里,一会儿又不小心撞上了蛛网……呜哇乱叫,兵荒马乱。 颓圮的红墙旁边,一团枯草摇晃了两下,送出一道怒沉沉的声音:“真吵。” 原来那里竟仰卧着一位身量颀长的麻衣少年。 少年双手枕在颈下,原本惬意地眯着的眼睛睁开了,眉间露出几分不耐。 这帮老奴才还是欠教训,他心里道。 还是最前面的那个小矮子比较顺眼一点,脚步轻盈利索,还安静。 正这样想着,那小矮子忽然一闪身向他这个方向窜了过来,张嘴就是吱吱喳喳一大串话:“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不就是一个包子吗怎么还穷追不舍万里追杀了呢?你说说你你说说你,大婶哦老爷爷哦,跑得气都快断了哦,追上这个包子又能怎么样,陛下和娘娘们也不会多赏你们个屁吃哦……” 其声绕耳不绝,仿佛一千只麻雀兜头罩了下来。 草丛下的少年胸中怒火上窜,猛地翻了个身,双手捂住耳朵。 这时他也终于看清了,那矮子是个小太监,声音清脆得要命,大约是年纪还小的缘故,并没有变成那种让人恶心的公鸭嗓。 但这清脆的嗓音并没有平息少年的怒气。 在那小太监即将踩到他身上之前,他霍地踹开一丛蒿草,原地一窜而起。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哇呀呀哇呀呀连声大叫,咕咚咚向后倒退着,撞到了一个老妪的身上。 那老妪一把揪住了他,抬手便打:“你这天杀的小贼!为了你,御膳房上个月的赏银都被扣光了!这会儿也没人要你赔包子,把你这条狗命留下来就行了!” “喂喂喂大婶大婶有话好说啊!地是你的地天是我的天,混口饭吃不图富贵图平安……”那小太监被人整个儿提在手里,四腿乱蹬,嘴皮子可半点儿也没受影响。 麻衣少年听得不耐烦,忽然向前跨出两步,眼一眯脸一沉:“都闭嘴!” 小太监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同时亮起来的还有嗓子:“啊呀啊呀雨停啦天晴啦太上老君显灵啦!我的救星啊快来救命啊,御膳房的人要宰了我吃肉啦,你若再慢得一时半刻,今晚我就出现在你的饭碗里啦——” “闭嘴!”少年黑着脸,随手摘下一枚草果屈指一弹,不偏不倚弹进了那小太监的嘴里。 这一手顿时把对方一群人都吓住了。 小太监衔住那枚草果愣愣地嚼了两下,呸地吐了出来:“什么呀什么呀苦死了!你平时就吃这个呀?哎呀那你可真惨……” “够了!跪下!”少年沉声发出一声怒喝,十足威严。 小太监再次愣住,后面咽下去的半句话呛在嗓子眼里,化作了悠长的一个嗝。 身后御膳房的四五个人已经稀里哗啦跪下来了。 小太监被那个老妪扔在地上,龇牙咧嘴抬起头,就看见那少年清俊的脸上带着怒色,双目沉沉,凛然生威。 “我是四皇子沈御离,”他道,“你们,都滚。” 御膳房的几个人呆了一呆,然后不约而同变了脸色,互相搀扶着仓皇起身,连滚带爬都跑了。 小太监见势不妙忙也跟着要跑,那少年却又折下一枚草果砸到他背上,冷冷道:“你,留下!” ———— 就这样咯,内容大约就是一个很正经的皇子和一只不太正经的麻雀(不是)一起奋斗创业洗冤解谜打败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之后忽然发现事情有点儿不太对的故事。 觉得有趣的,来看一眼咯! 书名《点雀为凤:殿下不省心》,作者“梦中说梦”。 PS:女主很吵,非常吵。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