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石秘境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民国三十一年,与世隔绝、被史若水道长和欧麦嘎师傅称为“世外秘境”的九鼎山天石谷,一连发生了好几台前所未闻、震惊江西(潞江以西)九山十八寨的大事。其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和之二,是统管九鼎山天石谷整整三十年、正值“本命年”的禹老土司,在这一年秋天,被万里之外一个毫不相干的外国人害死了;而继任土司的,竟然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外来女人。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是江西九山十八寨自女娲娘娘抟土、引绳造人以来唯一一个女土司。 九鼎山天石谷的老土司禹成是清光绪八年生人,民国三十一年秋天刚满六十岁。(据“也有学问的”欧麦嘎师傅后来说,属马的禹老土司,跟他们的大土司罗师傅总统的生日是同一天,比中华民国的蒋委员长土司大五岁半。在禹成土司出生这一年,远在万里之外的日本明治天皇土司,走上了一条崇尚武力征服、企图称霸世界的邪路,所以在几十年后,日本人才会不远万里,跑到天石谷来找美国飞鸡。)禹成其实算不上名正言顺的土司,在他出生之前几十年,就已经“改土归流”了,此后世居天石谷的禹氏土司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但天石谷人一直公认,禹氏土司世世代代都是至高无上的头人,公认禹成是禹氏土司中最精明强干、最宽厚仁慈的土司。民国三十一年秋天,据说美国大土司和中华民国大土司都还活着,而禹老土司和日本大土司已经死了。天石谷人还基本公认,禹成老土司的死,跟还活着的美国大土司罗师傅总统、中华民国大土司蒋委员长和早就死掉的日本大土司明治天皇都有关系。至于二东巴阿牧扒关于禹老土司是死于九龙蛊的说法,则很少有人敢相信。因为这九龙蛊,据说是蛊中最大的土司,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养得起,只可能跟天石谷“最有学问的”史若水道长产生关系。但史道长跟禹成土司亲如兄弟,怎么可能养蛊去害他呢?天石谷绝大部分人,祖祖辈辈大字不识一个,对跟自己没有半分钱关系的“学问”,虽然并不比从来没有见过的所谓“九龙蛊”更有兴趣,但也隐约有一种神秘的敬畏感,以为两者之间,冥冥之中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联系。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这神秘莫测的“学问”和“蛊”,竟然真的跟“龙”和“鼎”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而禹老土司之死,真的跟“九龙蛊”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禹老土司之死,还得从民国三十一年那个不同寻常的夏天早晨说起。 那天早晨,同往常一样,老土司醒得很早。他独自躺在床上(据说禹老土司和后来的夫人土司从来没有同过房),等着欧麦嘎师傅送的自鸣钟敲响。等待的时间似乎比平日漫长了很长,那钟一直在不紧不慢地“滴嗒”着,迟迟不肯敲响。老土司感到心脏跳动得不同寻常,快一阵慢一阵,快时一声“嘀嗒”跳三四下,慢时三四声“嘀嗒”跳一下。他有些紧张,但仍然静静地躺着,耐心地听着,数着,一条条冰凉的汗流从腋窝往下淌。等到自鸣钟终于敲响六下,老土司迫不及待地一骨碌起床,双脚一落地,心跳就恢复了正常。他伸腰抬腿活动了一会,感觉没有异常,就打消了去找大东巴迪尼体古或者史道长看看心脏出了啥子毛病的念头。 喝过两大碗冲了三个鸡蛋的油茶,吃了一大块苦荞面掺和大烟籽粉做的粑粑,用水烟筒吸足了朵巴烟(一种用大烟浆汁熬炼后拌合车前菜、水芹菜根须或芭蕉叶丝制成的水烟),同往常一样,老土司只身信步出门,去巡视他的领地。 禹老土司的领地九鼎山天石谷,据欧麦嘎师傅的说法,是一个连“嘎得”都会妒忌的世外秘境、人间天堂,还有啥子东方伊甸园之类。欧麦嘎师傅的“嘎得”,是“上帝”的意思,也就是天石谷人常说的老天爷或者神仙,秘境和天堂,就是老天爷和神仙们居住的地方。对于欧麦嘎师傅对九鼎山天石谷的一往情深赞不绝口,天石谷人很受用,心里又有些不以为然。如果“嘎得”、老天爷或者神仙之流要搬来这里住,他们多半会欢迎;如果上述之流提出要换一换住的地方,他们多半也会愿意,因为他们中的好多人,早已习惯了、也厌倦了一成不变的山水田园和春耕夏播秋收冬藏,天堂和人间大概也是一个样。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极少有人真正走出过这个人间天堂,许多人甚至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九鼎山,到距离三天路程的禹鼎镇去赶过一次集。 据天石谷人公认“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认真考证,说这天石谷,原是女娲补天时修炼的第一块石头的一部分。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天上的水土司共工和火土司祝融水火不相容,见面就掐架。有一回掐得特别厉害,从天上掐到地下,从地上掐到海里,掐了九天九夜,水土司共工终于败下阵来。水土司本来脾气就不好,那天被打败了,又灌了九大葫芦索尼马酒(据说比天石谷土司府精酿的老坛索尼马酒还厉害),大醉后一时想不开,就一头撞在西边的不周山上。自己没撞死,倒把不周山给拦腰撞断了——这不周山,是盘古王开天辟地之后,用自己的手脚化成的四根擎天柱中的一根,支撑着西边的天。柱子一倒,西边天就塌了下来,天上降下大火;大地被砸开了一条大裂缝,洪水喷涌而出。大火蔓延,洪水泛滥,人民水深火热,流离失所。人类之母女娲土司在九鼎山顶堆巨石为炉,取五色土为料,又借来太阳神火,历时九天九夜,炼成了一块老大老长老重的五色巨石,好不容易把天补好,不料巨石太大太长太重,不久就有其中一块断裂掉落了下来。女娲土司只好重新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色巨石,历时九天九夜,用三万六千五百块五彩石将天补好。(另外一块哪里去了呢?禹三少爷先说是采天地灵气汲日月精华,变成了一个上天入地的孙悟空,降魔除妖保唐僧上西天去了;后来又说是思慕人间荣华富贵,投胎成了一个爱“闹骚包”的贾宝玉,跟林黛玉薛宝钗等等一等一的大美人都打过野。大家更有兴趣的,不是那块石头究竟变成了哪个,而是跟贾宝玉打过野的林黛玉薛宝钗等等一等一的大美人,比不比得上土司夫人——大部分人的意见是肯定比不上。)那块从天上掉下来的巨石,落在了九鼎山的腹地,深深陷入泥土。女娲土司指派用黄土捏造出来的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在巨石上起房造屋凿井拓土生儿育女直到今天,因此这里就叫天石谷。天石谷就是欧麦嘎师傅说的东方伊甸园,天石谷人是人类第一祖先的正宗嫡系。欧麦嘎师傅的“嘎得”,好像也是女娲土司造出来的,不过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二,而是跟禹三少爷一样排行第三。天石谷人是老大,是女娲土司亲手一个一个捏造的“抟土人”。天石谷以外的其他中国人,也是女娲土司亲手捏造的“黄土人”,是老二。像欧麦嘎师傅一样的外国人,则是女娲土司用藤条做的绳子,醮着泥桨甩落到地下的泥点变成的“引绳泥人”,是老三。(很多人认为,“老三”欧麦嘎之流的外国人,一定是女娲土司用藤条绳子,醮着禹氏坟山上的那种白膏泥的泥浆甩出来的。)对禹三少爷这一说法,天石谷人是公认的,只有不是天石谷人的史道长和欧麦嘎师傅不同意。欧麦嘎师傅的反对尤其激烈,多次怒斥禹三少爷是“跛鞋的”(大约是胡说八道的意思),让他“下塌铺”(闭嘴)。 史道长的说法是,早在还没有土司的很久很久以前,天石谷就开始有人类生存了。人类不是女娲土司用黄土、白土造出来的,而是通过猿猴进化而来的(大部分是认为史道长也是“跛鞋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滇国时期,云南(像天石谷一样的一个人间天堂,不过要比天石谷大几千倍,天石谷只是云南西南边境上的一个小小的地方。)就开始与中原文化接触,并曾经创造过辉煌灿烂的“古滇青铜文明”,在与世隔绝的天石谷中,也能找到古滇青铜文明实物证据。但彩云之南这片神秘的沃土,长期以来一直被看作是化外的“蛮夷”,游离于中央政权(就是中国最大的大土司的意思)的辖制和中华文明的主流之外。“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千百年“费尽移山心力”的“伟烈丰功”(后来禹三少爷在龙鼎学堂教娃娃们背“大观楼长联”,好像其中就有这几句。欧麦嘎师傅、迪尼体古大东巴也曾说过,自己亲眼见过大观楼长联,迪尼体古还能够一字不落地背诵大观楼长联),似乎并没有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能够在一定范围接触并在一定程度接受先进文化的,大概只有统治阶层的土司头人家族。明朝“洪武调卫”之前,云南数千年来一直是少数民族的天下,长期处于奴隶社会甚至是原始社会的落后状态,部落林立,语言、习俗各异,生活水平低下。在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仅在唐代(南诏)和宋代(大理国)实现过有限度的统一。直到元灭大理国之后,云南才作为一个行省正式进入中国的版图,源远流长的各少数民族文化,才开始逐步汇入中华文明的主航道(就像天石谷的三条河流蜿蜒汇入潞江一样)。 由此,史道长进一步考证说,禹氏土司的先祖,并不是啥子女娲土司的正宗嫡系,更不是天石谷最早的土司。天石谷禹氏先祖禹英,是明朝洪武年间的一位将军(据说父亲是蒙古族人,母亲是汉族人)。在禹成老土司出生之前的整整五百年前,明王朝朱元璋大土司派兵三十万进攻云南获胜后,为巩固云南边疆稳定,便留下军士屯守云南,先后设置军事卫所四十余个,数十万驻军开始在云南屯垦。随后,云南世守大土司沐英为巩固和发展军屯,在征得朝廷的同意和支持后,先后从江南地区迁移地主富户、旺族大姓、贫民罪犯等数百万汉族民众,远赴云南,在遍及全省的各卫所附近进行屯垦。九鼎山禹鼎镇卫所的最高统帅,正是禹英。后来有一天,禹英率手下亲兵到九鼎山打猎,偶然闯进天石谷,被迷住了(这让大家想到了传说中的“铁心蛊”),就三番五次上书,请求辞官到这里来安居养老。朝廷最后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封他为天石谷最高统领(也就是土司),子孙世袭。于是,禹氏土司的先祖就带着家人和愿意追随他的三百多个手下来到天石谷,与当地土著(有夷族、苗族、白族、蒙古族等多种民族)和平共处(史道长认为并非一直“和平共处”,曾经多次发生冲突。有几次大的流血冲突,甚至还请了禹鼎镇卫所的官军来帮忙),在这里繁衍生息安居乐业直到今天。而早在禹氏先祖禹英成为天石谷土司之前约两百年,上善观和土主庙就存在了。建造上善观的首任道长,名叫段思源,据说是大理国大土司的后裔(据说有一位叫建文帝的大土司,也曾在上善观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土主庙的首任大东巴杂代扒,则是南诏国大土司的后裔。清朝康熙年间,云南王吴三桂造反,当时的土司禹南松听从上善观道长章策的劝告,没有派出土兵追随吴三桂。后来还协助清兵剿灭了流窜到禹鼎镇一带的叛军,但朝廷并未正式策封禹南松为世袭土司。据说是因为天石谷土司府,曾经暗中庇护和支持过后来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的明王朝末代大土司永历帝……这些关于天石谷和禹氏土司的历史或传说,史道长后来还写成了一本叫作《天石谷志》的书。遗憾的是,最有兴趣读这本书的,除了上善观的道士,据说只有“也有学问的”欧麦嘎师傅和夫人土司。 史道长在那本《天石谷志》中的种种说法,由手下的几个能说会道的道士,在白石寨、黑石寨、青石寨的十几个话场子中反复讲过若干遍,后来又在龙鼎学堂对娃娃们讲,许多人都耳熟能详。一贯跟“最有学问的”史道长牛头不对马嘴的“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却似乎从来没有当场反驳过。据说这些说法,都是经过认真考证的,而且有实物为证。上善观有一间排满了架子、柜子的大房间,里面塞满了几十年来史道长从天石谷山林河谷村寨田野各个旯旮挖掘、收集来的各种石头、木头、砖瓦、陶瓷器、破铜烂铁乃至墓碑、动物骨头、人骨头等等。也有人(阿牧扒等)私下认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跟“蛊”的关系比跟“学问”更大。还说当年使天石谷近一半人丧命的所谓“日本血吸虫病”,极有可能就是一种蛊。 先祖们的历史,禹成老土司是清楚的,历代禹氏土司也是清楚的,禹氏先祖们的墓碑上都刻着,但禹成土司不识字,所以就不方便去认真理会那些千百年老黄历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文字符号。他只相信,不管史道长、迪尼体古大东巴和欧麦嘎师傅同意不同意,在九鼎山天石谷,禹氏土司从来就是公认的正宗嫡系的老大,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仍然如此。 那天早晨上,当禹老土司像往常一样,信步走上土主庙后的禹氏坟山,迎着初升的朝阳举目四望如花似玉的山水田园,突然间感觉跟往常不大一样。但除了心脏跳动得不同寻常,一时又找不到还有啥子跟往常不大一样。他有些紧张,但仍然静静地站着,耐心地看着、找着,一条条冰凉的汗流,从腋窝往下淌。他的眼神不大好,又迎着太阳,满目都是辉煌灿烂的流光溢彩。 看来看去,找来找去,如花似玉、流光溢彩的天石谷还是原来的老样子,素有耐心的禹老土司也就放弃了。像往常一样在禹氏坟山上转了一圈,看了看前七代土司的坟墓,正想下山到其他地方转转,突然听到心脏像敲钟一样响了几下,转过头来,就看见天石盆地中的上万亩大烟花全部开放了。跟往常不一样的是,花朵竟然是清一色的,没有白色的、紫色的,甚至连粉红的都没有,清一色的血红。昨天还是嫩绿一片的上万亩大烟,一夜之间变成了血色的花海。 老土司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有生以来从未见识过的奇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他看见一只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银白色的怪鸟,屁股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黑烟,从九鼎山的最高峰朝着他径直飞来,一辈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鸣叫声震耳欲聋;老土司突然听到心脏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突然绽放的大烟花一样溅出满腔滚烫的热血,然后眼前一黑,色彩和声音全部消失了…… 第二章 邪花恶果(上)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老土司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同往常一样,老土司醒得很早。他躺在床上,等着自鸣钟敲响六下,满脑子都是那邪性的血色花海。迷迷糊糊一直等,钟声却一直不响。禹老土司艰难地翻了一个身,感觉床边似乎有动静,睁开双眼,看到屋子里点着灯,土司媳妇和禹三少爷一左一右躺靠在床边的大靠椅中睡得正香。 老土司威严地咳嗽了两声,土司媳妇和禹三少爷惊醒了过来,忙起身把老土司扶坐起来躺靠着。土司夫人和九小姐开门进来,土司夫人坐在禹三少爷刚才坐的靠椅上,向禹三少爷询问禹老土司夜间和醒来后的情况;九小姐坐在老土司的床边,伸手摸他的额头。 老土司问:我,死了没有?听见心脏炸开了,一腔子血都喷出来了。 回答说没有 老土司又问:钟,敲了六下没有?天天都敲的,就是越等越长了。 回答说没有。 老土司呆了一会,再问:花,开了没有?大烟花,全部血一样红的。 回答说没有。 老土司还问:怪鸟,看见了没有?一只很大的,银白的,屁股上冒黑烟的。 这次,老土司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回答说,那种怪鸟叫作“飞鸡”,是用来打仗的。这时,钟终于敲响了,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的六下。 老土司得到肯定回答的那只叫作“飞鸡”的怪鸟,很多人都看见了,很大,银白色的,屁股后面冒着黑烟。怪鸟在巳牌时候,从九鼎山峰顶突然飞出来,怪叫着摇摇摆摆地飞过天石谷,朝着西南边飞去了。据说除了夫人土司和天石谷公认“有学问的”三个人——史道长、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其他人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一只怪鸟,包括曾经到过省城甚至和带头反对袁大头土司的蔡锷土司同桌喝过酒的禹老土司,和亲眼看见过大观楼长联并能够一字不落背诵出来的大东巴迪尼体古。“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和“也有学问的”欧麦嘎师傅,都说那只怪鸟的名字叫“飞鸡”,是用来打仗的。说法各有不同,欧麦嘎师傅推测说可能是日本的飞鸡,史道长认为应该是美国的飞鸡,禹三少爷认定是中国的飞鸡。“有学问的”三个人,却都回答不清楚其他人最关心的几个问题:那只飞鸡是从啥子样的鸡蛋里抱出来的?为什么要用那样一只怪鸡来打仗?为什么飞鸡要跑到只喜欢打猎、打野、打跳从来不喜欢打仗的天石谷来打仗?谁跟谁打仗?…… 土司府总管廖步青安排几个下人分别去请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迪尼体古来给老土司看病。天石谷有人病了,一般是请史道长或大东巴迪尼体古看,不过只能请其中一个,因为大家都清楚“火土司”迪尼体古跟“水土司”史若水之间的关系。老土司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大病过,突如其来病倒又发生了前所未闻的“飞鸡”事件,禹三少爷和廖总管都认为应该把三个人同时请来,一来为老土司看病,二来共同给“飞鸡”事件做一个结论,安抚惶惶不安的民心。 三人先后来到土司府,先后给老土司看过,先后做出了结论。 欧麦嘎师傅说:老土司得的是血高压,心脏老了,血管硬了,血浓稠了,压力大了,一不小心,血管就炸开了,危险得很。 大家都晓得欧麦嘎师傅是不会看病的,至少,是不懂得治病的,也不晓得他说的“血高压”是啥子怪病,只晓得反正危险得很。 大东巴迪尼体古说:土司老爷会不会是得罪了什么高人,中了蛊?只有先找出下蛊的人,搞清楚中的是啥子蛊,才好解。 这个结论比欧麦嘎师傅的“血高压”更危险,恐怕除了大东巴无人能解。 史道长铁青着脸说:禹土司一定是不小心同时得罪了三尸神。人的身体分为上、中、下三个层次,每个层次都有一位体内神坐镇。第一层次在头部,坐镇之神姓彭名琚;第二层次在心腹部,坐镇之神姓彭名踬;第三层次在肾脏,坐镇之神姓彭名矫。这三位,就是所说的三尸神了。这三位神,脾气可不大好,一不小心就得罪了…… 禹三少爷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插嘴道:我咋个听着好像说的就是在座的三位,只是猜不出哪位是上尸,哪位是中尸,哪位是下尸?还请史道长多多指教。 史道长不理睬,接着说:只要不小心得罪了其中一位,人就会生病。如果同时得罪了三位,三尸神暴跳,那就会大病特病,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个同样危险,当然只有史道长的独门秘方才能转危为安。 廖总管见禹三少爷挤眉弄眼嗤之以鼻又想取闹,忙问:那史道长有啥子好办法? 史道长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人体内有脾气不好的神仙,也有心肠好的神仙。在心、肝、脾、肺、肾五脏内,还住着五位好心肠的神仙,合称五脏神。心神名丹元字守灵,肝神名龙烟字含明,脾神名常在字魂庭,肺神名皓华字虚成,肾神名玄冥字育婴,只要求得此五位神仙相助,足以对抗三尸神。 边说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朱砂笔和黄裱纸,飞龙舞凤画了五张符,接着说:把这五张请仙符分别贴在禹土司的前额、心脏、肚脐、两胁,然后于晨、午、子三个时辰,念诵五位神仙的名字共九九八十一遍。禹土司病重,当然不能让他老人家亲自来念诵,就请三位少爷代劳。大少爷负责晨时,二少爷负责午时,三少爷嘛,当然就负责子时。念诵之前,要沐浴更衣焚香,就守在土司爷的床前念。切记不可念错,也不可多念少念,如果念错一个字,或者多了一遍少了一遍,就得从头重新来过。还有嘛,这个大少爷跟二少爷,我看恐怕是念不好的,所以恐怕三个时辰都要请三少爷代劳了。说完,用朱砂笔写了五位神仙的名字,连同五张请仙符一起郑重地交给廖总管。 禹三少爷像念戏文一样摇头晃脑嬉皮笑脸地说:史道长学识渊博,道行高深,在下望尘莫及佩服之至。在下自幼愚鲁顽劣成性,好吃懒做成癖,偷奸耍滑成瘾,这晨、午、子三个时辰,要分别念诵九九八十一遍一共两百四十三遍五位神仙的名字,没人听着没人看着,难免出错,不如就请史道长在一旁监督提醒如何? 史道长淡淡一笑,说:那倒不必,神明在上,人贵自知。 廖总管见两人像往常一样照例一见面就要掐起来,忙扭头准备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却见迪尼体古斜躺在太师椅上睡着了,口水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淌。禹大少爷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专注地数着自己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禹二少爷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掏完了耳朵又挖鼻孔。欧麦嘎师傅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一大半不明白,又见众人好像不大理睬自己的意见,就起身告辞走了。共同给“飞鸡”事件做一个结论的意愿,只好不了了之。禹家三位少爷有没有按史道长的方法给老土司请仙治病,外人也不得而知。大家感到比较有趣的,是史若水道长在“老拉稀”和“一肚子坏水”之后,又得到了一个新绰号:搅屎棍。 火土司迪尼体古和水土司史若水历来八字不合,天石谷人所共知。禹三少爷当年夜闯上善观,企图窥探传说中的(据说首先是由二东巴阿牧扒传说开来的)养蛊秘室,结果被史道长当场擒获,并在那间所谓的“养蛊秘室”中关了一夜。那以后,禹三少爷便对素来青眼有加的史道长白眼相对,但也还没有到明目张胆给史道长起绰号的地步。禹三少爷对史道长从白眼相对到分外眼红,是在土司夫人经常去上善观跟史道长学习所谓的“修行”之后。有一次,醉得东倒西歪的阿牧扒在白石寨的一个话场子中胡言乱语,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话。大概意思是说,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养蛊祸害禹老土司和土司府,让自己成为天石谷的第一大土司。当天夜里,阿牧扒被廖总管带着几个下人绑到土司府后院的一间柴房中来,由禹三少爷亲自审问,阿牧扒却异常清醒地矢口否认。禹三少爷抽断了十几根荆条,阿牧扒只承认自己喝多了会乱讲话,但从来没有讲过一对男女要养蛊祸害禹老土司和土司府的话。禹老土司第二天得到廖总管的报告后,把禹三少爷叫去,在他背上抽了几鞭子(自从当年喝多了酒,不小心用一根棍子将禹三少爷打成跛子后,信奉“黄金棍子出好人”的禹老土司就改用鞭子抽背),叫廖总管拿十个大洋给阿牧扒,并到土主庙去向大东巴说明情况。 在禹老土司看见大烟花开成一片血海之后十几天,大烟花就次第开放了。然而同样诡异的是,大烟花是清一色的,不过不是老土司看见的血红,而是银白,跟那只不知是日本的、中国的还是美国的飞鸡的颜色一样。原本一片青翠的高原盆地天石谷,一夜之间变成了银光闪闪的雪原。听到这个消息,卧床养病的禹老土司强打精神起床,叫九小姐和廖总管陪着他,到银白的花海里转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种从未见过的变异,一定跟那只突如其来的飞鸡有关系。 但到底是啥子样的关系呢?人们围绕着大烟花和飞鸡的关系众说纷纭了好几天,难有定论。二东巴阿牧扒语出惊人:史道长说,大烟是中了飞鸡的蛊了。大家有些吃不准,都相信有蛊的存在,但几十年来也没有人见哪个人中过蛊,更不要说大烟了。又究竟是啥子蛊呢?阿牧扒说史道长说是雪蛊。这种蛊像天石谷百年未遇的大雪一样,是一场百年未遇的大灾难。究竟会发生啥子样的灾难?有没有化解的办法?史道长没有说,禹三少爷、欧麦嘎师傅没有说,大东巴的“传声筒”阿牧扒也没有说。于是大家一边继续议论,一边耐心等着出现一个能够一致公认的结论。只要那个结论不是大家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打仗”,那怕真的是中了最厉害的“九龙蛊”,也应该能够很快找到化解的办法。 又过了十几天,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大烟花在一夜之间突然全部变成了紫色。不是往常的淡紫,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奇异的深紫色,闪耀着诡异而沉闷的光彩,沉甸甸地让人透不过气来。结论当然不能轻易改变,一定跟那只飞鸡有关。有人又新发现,说那只飞鸡虽然是银白色的,但它从屁股里喷出来的烟好像是紫色的。大家通过认真回忆和反复比较,同意了飞鸡屁股里喷出的烟跟眼前大烟花是一种颜色的观点。史道长没有露面也没有新的说法,于是大家认为雪蛊和紫色的大烟花没有啥子关系,百年不遇的大灾难不一定会发生。 又过了十几天之后,就像那天早晨老土司在禹氏坟山上迎着朝阳亲眼看到的一样,大烟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烟花的血海在日渐炽热的日头下浩浩荡荡地铺展开来,层层暗红色的热浪翻翻滚滚地笼罩在花海之上,赤裸裸的热烈粗野霸道,让绿水青山蓝天白云也失去了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和往日的生机。天石盆地变成了一张由无数血花组成的血盆大口,人们不敢再像往日一样轻易走进大烟田,就连野蜂和蝴蝶,也不敢在这片血海中多逗留。 老土司请大东巴迪尼体古和他的徒弟们跳了一回最为热烈隆重的大神,没有效果,大烟花仍然血一样红着,令人触目惊心。又想请史道长做一回法事或道场,史道长却不答应,说法事和道场一般是超度亡魂的,跟大烟花颜色的异变是风马牛不相及。又说大烟一定是中了飞鸡的蛊了,是血蛊,鸡血狗血的血,不是原来你们耳朵发烧听错了的那个雪。血蛊很厉害的,除非把大烟全部铲除烧掉,否则无法可解。许多人不大相信史道长的话,虽然他不像禹三少爷一样一贯善于胡说八道,但也不像欧麦嘎师傅一样从来不胡说八道。大家知道史道长一贯是反对种大烟的,多年前还伙同同样反对种大烟的欧麦嘎师傅和禹三少爷,暗地里鼓动天石谷村民抵制种大烟,还采用一种似乎不是“有学问的”方法,偷偷地将土司府的大烟种籽给“骟”了。阴谋被察觉后,老土司将禹三少爷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又绑在土司府大门外的树下示众了一天一夜。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禹三少爷素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牛头不对马嘴,但在反对种大烟这台事情上却是出奇地一致。虽说“三人为众”,虽说三人都是公认“有学问的”。但三个人对三千多号人,照老土司的话(当然只对禹三少爷)说:在这台事情上,你们三个加起来,连一个像样的屁也放不响。 据禹三少爷说,首先将大烟这种比九龙蛊还厉害的祸害传到中国来的,是像欧麦嘎师傅之流的用白泥浆甩出来的“引绳泥人”的后裔。那个跟禹老土司同桌喝过酒的蔡锷大土司的一个姓唐的手下,在成为云南最大的土司后,为了准备打仗争霸,就在云南推广种植大烟,说是要“以土药抵制洋烟”,意思就是自己生产土大烟,抵制用白泥浆甩出来的“引绳泥人”的后裔运输进来的洋大烟。彩云之南的这片神奇美丽的沃土,从此被大烟荼毒,就连与世隔绝的天石谷也不能幸免。天石谷出产的大烟,是“云土”(中国“土药”中公认的上品)中的极品,每年都由土司府直接收购后又直接交售给禹鼎镇官府的“特货统运处”。当年,准备前往省城报考云南陆军讲武堂的禹三少爷,在禹鼎镇跟一位在特货统运处供职的同学一起喝酒,席间谈起大烟话不投机,一贯文雅的禹三少爷竟然动手动脚,将那个同学打得鼻青脸肿,还扬言要放火烧了特货统运处。当天夜里,禹三少爷竟然真的弄了一桶火油,在两个随行下人的帮助下,翻墙进入特货统运处后院仓库。仓库门紧锁着弄不开,禹三少爷就把火油浇在门窗上放起火来。禹三少爷和两个下人马上就被逮住了,火也被扑灭了,连门窗都没有完全烧坏。几天后,禹三少爷被禹鼎镇特货统运处的一个士官、三个士兵押解回天石谷。那天晚上,禹老土司陪客人多喝了几碗,肝火大动,就用那根祖传的“黄金棍子”,把自己最器重的儿子打成了跛子(也有人说是给禹三少爷接骨的史道长,故意把成心要上战场当“炮灰”的禹三少爷整成跛子的),彻底破灭了禹三少爷进入云南陆军讲武堂,成为一个像岳飞、文天祥之流英雄人物的梦想——据说在准备去报考之前,禹三少爷甚至给自己改好了一个名字,叫“禹飞祥”。 第三章 山外来客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在大烟花诡异地红成一片血海大约八、九天后,这天午饭后,被叫作“长皮”的土司府看门人皮恒昌,正顶着毒烈的日头,蹲在一块大烟田边看一窝蚂蚁搬食,偶然抬头,突然看见从九鼎山西南边那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冒出来一伙人。虽然隔着老远,但长皮一眼就看出,那伙人绝对不是天石谷的,因为他们穿的衣服、戴的帽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长皮曾经见过当年押解三少爷回天石谷的那几个外人,也是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自从多年以前土司老爷突然宣布封山(据说是因为外面打仗打得越来越厉害,一个叫作日本鬼子的把大半个中国都占领了,还说土司夫人就是从万里之外的日本鬼子占领区逃到天石谷来避难的),从由天石谷出产的大烟、山货、猪鸡牛羊等等,到天石谷需要从禹鼎镇购进的各种物品都由土司府统购统销一手全拿后,就很少有人出山,更很少有人进山了。 来的人马不少,一共是十二个人,三匹马。长皮颇有些得意,因为长皮是天石谷个子最长的人(禹三少爷亲自为他量过,说是有五尺九寸),所以他有充足的信心,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看见山外来了一队人马,第一个数清了人马的数目,当然有资格第一个报告土司老爷。长皮深一脚浅一脚地跛着两条蹲得发麻的腿脚跑来土司府,却看见土司府大门前早已聚集了两三百号人,指点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的那队人马议论纷纷,土司府三少爷、九小姐和廖总管也在其中。当然,三人是站在众人的前面,廖总管站在三少爷和九小姐后面一两步远,其他人则以三人为中心在五步开外挤成一个半圆。 那队人马在九曲十八弯山路上磨蹭了小半个下午,才终于走进浩翰的血色花海。大家一直在耐心地等着,而且人越来越多,只少了一个总管廖步青。他被禹三少爷安排去向卧床不起的老土司报告,又被老土司安排他去准备宴席,安排好宴席,老土司又叫他去请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迪尼体古大东巴来陪客。 太阳差不多只有长皮高的时候,那队人马终于走出血色花海,径直向土司府走来。等他们走到离土司府大约十丈远,毕竟见过些“大世面”的禹三少爷才跛着一条腿迎上前走,边抱拳行礼边问:请问几位长官从哪里来?到天石谷有何贵干? 骑马领头的一个中年胖子,在两个背着枪的手下的帮扶下吃力地下了马,边用马鞭拍打着裤腿上的灰土,边有些诧异又有些愤怒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跛子,一连串地问:你这个人咋个这样子乱讲话呢?几个长官?十几个人有得起几个长官?这里只有一个长官你晓不晓得?长官就是我你晓不晓得?你们的头人是哪个?族长是哪个?又回头问几个随从:不会是这个吧?灰头土脑的,还是个连鞋子都穿不利索的跛跛脚。 自从被史道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借欧麦嘎师傅的鸟话给他取了个“跛鞋的”的绰号后,禹三少爷就对“跛鞋”这两个字深恶痛绝。除了欧麦嘎师傅和那个绰号“老拉稀”“一肚子坏水”和“搅屎棍”的上善观道长史若水,没有人敢在禹三少爷面前提“跛鞋”这两个字。一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敢在无理也取闹得理更不饶人的堂堂禹三少爷面前如此无礼,说了一个“鞋”又连着说了两个“跛”,这还了得!面红耳赤的禹三少爷拉住气势汹汹冲上前来的九小姐,回过头来对着土司府门前目瞪口呆着的众人吼道:你们哪个家的牲口圈门没有关紧,跑出个胖毛驴在这里乱咬乱叫,咹? 众人扭头四下张望,不见有啥子胖毛驴,脑子转得快的就回过味来,把寻找胖毛驴的目光落在那个中年胖子身上。那个胖长官的脑子也转得不太慢,马上就回过味来,举起马鞭就冲向禹三少爷。冲了两步,却又停下来,望了两眼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九小姐,转身将马鞭递给一个背枪的“络腮胡”,吼道:你,给老子去好好抽这个跛跛脚一顿。抽二十鞭子,再打十个耳括子才得行。 那个背枪的“络腮胡”有些勉强地接过马鞭,对禹三少爷和九小姐做了个威吓的动作,示意他俩赶紧躲开。九小姐猛然挣脱禹三少爷的掌握冲上前去,一记脆生生的耳括子就打在了“络腮胡”的腮帮上,接着又飞起一脚,踢得“络腮胡”捂住肚子蹲在地上。九小姐抢过“络腮胡”手中的马鞭,冲向吓得连连后退的胖长官。还好禹三少爷毕竟是见过些“大世面”的,和匆匆跑来的欧麦嘎师傅合力,才夺下了九小姐的马鞭。这时,胖长官的随从才回过神来的样子,强忍住笑上前来,成半圆形将胖长官保护在中间。 欧麦嘎师傅问了问情况,对那个胖长官说:他是土司府的禹三少爷,在这里等你们半天了。你这位胖胖的看门的,说话泄特了,不好听了,你应该向他道歉。三少爷说话也泄特,也难听,他也应该向你道歉。你这个看门的先道歉,他后向你道歉。 胖长官和颜悦色地打量着欧麦嘎师傅,伸出右手食指划了个“十”字,说道:油,嘎得?阿卖锐啃?卖,中央国民政府看门的,蒋委员长派来的,看门的。 围观的人都舒了一口气——那个自称长官的胖子,原来跟长皮一样,只是个看门的。众人回过头来看双手叉腰站在土司府门前的长皮,觉得跟那个“看门的”半点也不像。搞不清楚那个叫蒋委员长的,咋个会大老远的派个人来给土司府看门。后来才听廖总管说,那个“看门的”,是啥子中央国民政府任命的边疆宣慰特派员,跟给土司府看门的长皮不一样,也不是蒋委员长派来给土司府看门的。“看门的”是欧麦嘎师傅他们那一国的鸟话,意思就是“长官”。那个“看门的”特派员官可不小,相当于以前的钦差大臣。其他十一个,有两个是特派员的副手,另外九个是专门护送特派员的士兵。据那个被九小姐打肿了半边脸的“络腮胡”说,特派员因为在禹鼎镇特货统运处打麻将输了两百多大洋,头天晚上又喝了许多闷酒,所以火气特别大,一路上不停地在骂人,这才跟禹三少爷和九小姐发生了冲突。至于那个看门的特派员到天石谷来干啥子,廖总管却不肯说。一个土司府下人,在“话场子”散布了一个众人都感兴趣的大消息:那只飞鸡是美国的,是欧麦嘎师傅他们的大土司罗师傅总统亲自派来的——这是他在当天晚宴上菜的时候,亲耳听到老土司爷问特派员,特派员亲口回答的。虽然欧麦嘎师傅当场反驳说美国的飞鸡绝不可能飞到天石谷来,但这件事应该是不会错的,因为土司老爷马上就点头认可了。史道长毕竟是天石谷“最有学问的”,先前他说的是对的。至于老土司有没有问特派员那只美国飞鸡是从啥子样的鸡蛋里抱出来的、为什么要用那样一只鸡打仗、为什么要飞到天石谷来打仗等等,特派员有没有给出答案,这个就不清楚了。 看门的特派员在天石谷呆了三天,就带着他的副手和士兵走了。来的时候是十二个人三匹马,走的时候是十二个人五匹马,一匹马上骑着人,四匹马驮着货。有人认出驮着货的四匹马中,有两匹马是土司老爷家的,就问廖总管是咋个回事。廖总管不肯说,又去问长皮。长皮卖了好几个关子,才神神秘秘地说那四驮子货中,一驮是大洋,一驮是大烟,一驮是皮毛,一驮是药材,他帮着抬驮子上马的时候亲手摸过的,绝对没有错。当年押解禹三少爷回天石谷的那四个“看门的”走的时候,禹老土司也安排廖总管送了两匹骡子、两个驮子,一个驮子一半大洋一半大烟,另一个驮子一半皮毛一半药材。 看门的特派员一伙上半天刚走,下半天,廖总管就带了三个精干的下人和十匹骡马出山去了,四人都骑马,六匹骡子驮着货。廖总管和下人回来后,禹老土司的病就突然好了(有个土司府下人说,土司老爷的病是看门的特派员给治好的,他跟禹老土司一样得了啥子“血高压”,给了土司爷一个装着白片片的小瓶子),又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出门到禹氏坟山上去巡视他的领地。不过不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身后跟着廖总管,有时是九小姐,还有两个下人。 蒋委员长派个“看门的”到天石谷来干啥子?老土司为啥子要向特派员上贡?罗师傅大土司为啥子要派美国的飞鸡来天石谷给大烟下蛊(雪蛊还是血蛊)?乃至看门的特派员咋个就会晓得禹三少爷的绰号叫“跛鞋的”?“看门的”后来有没有向“跛鞋的”道歉?禹老土司派廖总管出山,肯定是为了打听关于外面打仗的消息,但为什么不跟看门的特派员一伙一起去呢?禹老土司得的是不是不会看病的欧麦嘎师傅说的那种“血高压”?为啥子能治好病的不是史道长的丸药,也不是大东巴迪尼体古的汤药,而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白片片药?……等等等等,“话场子”里唾沫横飞口干舌燥。 在天石谷黑石寨、青石寨、白石寨三大村落中,不知何时起,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形成了数十个“话场子”,专门议论从盘古王开天辟地的那把斧子是用啥子东西咋个打成的、水土司共工跟火土司祝融一共掐过几回架、女娲土司补天的石头有多大多重多长直到张三家的母猪下了几匹崽、李四家的婆娘挨了几回揍、王麻子的昨晚上赌博输了几坨大烟等类的大事小情。特别是在燥热难耐的夏天,从午饭后到晚饭前,从晚饭后到睡觉前,话场子轮流开张场场爆满。甚至如欧麦嘎师傅、史道长、禹三少爷之流的人物,也是话场子的常客,只不过他们不像一般人一样固定在一两个场子里,喜欢到处转;也不像一般人一样总是在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中抢着说话,只要一开口,其他人就得闭上嘴巴竖起耳朵。偶尔有个别醉汉的舌头不听使唤,马上就被听众们斥之以“跛鞋的”“下塌铺”(当然只用于讲话者不是禹三少爷的时候)。 自从美国飞鸡来后大烟花中蛊异变,直到看门的特派员来后禹老土司病情好转,话场子更加人满为患盛况空前。老土司病情好转后的几天,(除了“闹骚包”打野外)很少凑热闹的廖总管,突然马不停蹄地轮流着出现在各个话场子里,代表禹老土司发布一个重大消息:看门的特派员是代表中央国民政府,到天石谷来办一件特别特别重要的大事情的。三个多月前,蒋委员长派出十万大军,到缅甸国去帮忙英国人打日本人。天石谷虽然山高皇帝远(据说从禹鼎镇到缅甸国边境,有从天石谷到禹鼎镇两倍的路程),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少人认为,“匹夫”说的是那些先后出山的骡马,“有责”说是那几驮子好货。廖总管就解释说,这一句是看门的特派员的原话,匹夫的意思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有责的意思就是都要出人出钱出力,至少是不要在背后捣乱),天石谷人虽然不能亲自到缅甸国去打日本人(不是因为路程远,也不是因为天石谷没有可以打仗的人,而是跟日本国打仗,要正规部队才得行),但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支持蒋委员长的十万大军旗开得胜。于是,土司爷就代表天石谷三千多匹夫,捐献了三驮子可以买三百驮子大米的大洋,和三驮子相当于三驮子大洋的上好的大烟。土司爷还决定,这些大洋和大烟都算在土司府的帐上,不向各家各户摊派。 土司爷的忠肝义胆自然赢得了所有话场子的高度称赞,也有少数人觉得土司爷这样大包大揽大破其财有些过分,既然匹夫有责说的是人人有份,摊派到各家各户也是说得过去的。但持这一看法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很快就淹没在对土司爷的一片热烈的赞誉声中。赞誉声衰弱后,有精于算计的人推测说,禹老土司派廖总管他们去禹鼎镇,一方面是打听消息,更主要是去代表天石谷三千多号人尽“匹夫有责”的。先前由看门的特派员一伙带走的那四个驮子,大概是“不算数的”,后面由廖总管带下人送去的那六个驮子,才是货真价实的“匹夫有责”。后来“看门的”特派员变成“看门狗”特派员之后,廖总管才私下透露,当年“匹夫有责”的那两匹马和四驮子好货,看门的特派员只交上去了一小半,一大半都被他和那十一个手下给私分了。据说禹三少爷曾跟看门的特派员私下商量,准备跟他出山去缅甸国打日本人,因此害得土司府损失了两匹好马和四驮子好货,才使看门的特派员回绝了那个一心想去缅甸国当“炮灰”的“跛跛脚”。 第四章 邪花恶果(下)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在话场子空前活跃的时节,血色花海一如既往,并没有发生令人担忧的其它异变,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新意。一个月后,血花渐次枯萎脱落,大烟开始结果了。大家安心了,像往年一样等待收大烟的日子如期到来。在天石谷,大烟是所有活计中的第一活计,所有财富中的第一财富,连欧麦嘎师傅也不得不痛心疾首地承认,大烟是天石谷的“狼白王”(大约是“天字第一号”的意思)。种满大烟的天石盆地,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据说会害人倾家荡产的大烟,却是天石谷人丰衣足食的灶王财神。 然而,就在“灶王财神”即将如期驾临的时候,怪异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花落果生之后,大烟果突然像着了魔(或者真的是中了蛊)一样疯生怪长起来,不到十天,小的就长到娃娃拳头大小,大的有大人的胳膊粗,一拤多长;形状也是千奇百怪:茄子形的、葫芦形的、南瓜形的、梨子形的、土豆形的、苞谷棒子形的……青绿色的果皮上,渐渐东倒西歪地鼓凸起一些或大或小的疙瘩,有的白、有的紫、有的红,像癞蛤蟆的背一样丑恶怪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因为天气渐凉而稍显冷清的话场子,又像疯生怪长的大烟果一样迅速热闹起来。能够“说话算数”的史道长、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却一直不肯露面。大家群龙无首地议来论去,根据对大烟花异变的定论给出来一个答案:一定是先前中的蛊现在开始真正发作了。还有一种普遍的担忧:还会不会再出啥子问题? 又过了十多天,禹老土司就亲自下达了收大烟的命令,比往年早了二十多天。天石谷一年一度最繁忙的收获季节开始了。近两千人散布在天石盆地上万亩大烟田中,各式各样的草帽、篾帽从早到晚飘移在田野里。两人一组,前面一人是操刀手,用特制的篾刀在烟果上旋一圈,大烟的浆汁就渗出来;后面那人左手中指上挂个罐子,右手持篾片,小心地将开始凝结的浆汁刮进罐子里。普遍的担忧应验了:浆汁刚流出来的时候,是正常的乳白色,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淡紫色,等收满一罐倒入桶里时,又变成了浓稠的血红色。皮肤裸露的地方不小心沾上浆汁,不一会就开始发痒,越来越痒;第二天,痒的地方像癞蛤蟆背一样,起来一个个暗红色的疙瘩,用针挑破了,一滩腥臭的脓血。 白天收烟浆,晚上炼烟膏。把血红的烟浆倒进专用的大锅里,熬出来的烟膏不是正常的褐色,而是前所未见的暗红色,放在抹了香油的芭蕉叶上,像是一块块火炭。炼烟膏的时候,散发出的不是正常的刺鼻的陈尿味,而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烟膏晾干后,红色暗了一些,血腥味也淡了一些,但绝对瞒不过识货人的眼睛和鼻子。许多人担心,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大烟膏,会不会吃死人(甚至有人担心,里面会不会有蛊)。好在历代土司都严禁天石谷任何人吃大烟,违反者立马赶出天石谷,即便断了瘾也不能再回来。因此大烟既是天石谷人的宝贝,也是禁果。只有禹老土司一人是个特殊的例外。老土司早些年害头疼,据说相当厉害,只能靠大烟止痛。头疼病好了后,老土司就断了大烟瘾,改抽朵巴。朵巴虽然也是用大烟制成的,但据说就像抽旱烟一样没有啥子害处。因此他们也就不太担心这异常的烟膏会不会真的沾惹了蛊,只担心卖不卖得出去,能不能卖上好价钱。很快,他们就啥子都不再担心了,因为老土司(也有人说是廖总管,还有人说是九小姐)想出了一个改变颜色和气味的好办法:用锅灰加人尿熬成浓汁后,把晾干的烟膏放进浓汁里泡一夜,然后取出来再晾干,颜色和气味就都正常了。于是,廖总管代表土司府宣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规定:在上交大烟的同时,每户人家必须交纳若干上等成色的锅灰和若干上等品味的陈尿。 忙活了半个多月,大烟膏终于加工完了。廖总管仔细称量过收上来的大烟,产量比去年增加了近六成。这可是几十年不遇的大丰收,锅灰和陈尿,当然该计首功。按照往年常例,大烟丰收之后,土司府和各家各户都会杀鸡宰羊对歌打跳庆贺几天。今年大家却都提不起兴致来,陈尿浓烈的馊臭味弥漫在天石谷的每一个角落,熏得人头昏脑胀心烦欲呕。裸露的田野也变成了陈尿的颜色,黄糊糊的一片。 加工完大烟膏,又开始摘大烟壳,取大烟籽。大烟壳和大烟籽也是可以卖钱的,特别是大烟籽,可以用来榨油,禹鼎镇就有两家专门收大烟籽的油坊。据说在以前,大烟油还是上贡给皇宫的珍品,连皇帝都爱吃,许多宫中御医都把大烟油作为灵丹妙药,所以又叫御米油。天石谷人也认为,大烟籽和大烟壳是能够强身健体治百病的,收了烟壳烟籽后总要自家留下一部分,其余的卖到土司府。有个头疼脑热咳嗽拉稀的,就吃烟籽粉烟壳粉,有的人家还用来煮饭做菜。 收完大烟后,禹老土司准备亲自去一趟禹鼎镇。自从大烟由官府统购统销后,禹老土司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亲自去禹鼎镇特货统运处交售过大烟,都是由廖总管带下人去。据经常跟廖总管出山交售大烟、药材、皮毛的几个下人说,特货统运处上上下下见到他们,就像见到财神爷一样,因为天石谷每年交售大烟、药材、皮毛的一部分收入,都悄悄地进了他们的腰包。当然,他们也会投桃报李,在货物的品级评定、斤两等方面从不为难八面玲珑的廖总管。自从吃了看门的特派员送的小白片片药后,禹老土司夜里老是做怪梦,经常梦到美国飞鸡和看门的特派员。美国飞鸡从九鼎山最高峰向天石谷飞来,像下冰雹一般,在田野中洒满血色的大烟花和奇形怪状的大烟果;看门的特派员从血色花海中走出来,说是蒋委员长派到缅甸国去打仗的十万大军都成“炮灰”了,现在要把天石谷的所有人全部送去当“炮灰”…… 这天早上,自鸣钟刚敲响七下,禹老土司和廖总管便带着一个由十个下人和五匹马、三十匹骡子组成的马帮队,驮着三十驮大烟上路了。五匹马中,两匹是禹老土司和廖总管的坐骑。其他三匹驮的是路上餐饮和宿营的行李、用具以及油盐茶米腊肠熏肉等等,还有禹老土司一日离不得的水烟筒和朵巴烟。从天石谷到禹鼎镇,要走三天。 禹老土司的马帮队离开六天后的下午,从天石谷西南方向的九鼎山顶突然传来牛角号声,一声接一声吹了十几声。人们就晓得是禹老土司的马队回来了。因为禹老土司或廖总管他们每次出山回来,都有在九鼎山顶吹响牛角号的习惯,但从来只吹三声。这回却连二连三吹了十几声,有些不同寻常。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眺望西南方向那条九曲十八弯的进山路,看见跌跌撞撞走下来一群人,一数,是十一个,少了一个,三十匹骡子和五匹马,一匹都看不见。 土司府大门前迅速聚集起一大群人,其中包括禹家三位少爷、一位小姐和二十多个家属。身长眼尖的长皮发现,人到没少,有一个人的背上背着一个人。于是他马上公布了这个发现。那群人下到半山腰,又接二连三地吹牛角号;下到坡脚,再次吹号。这回看清了,被人背在背上的,是禹老土司。禹三少爷首先从迷惑中回过味来,叫一声“出事了”,就跛着一条腿吃力地跑着迎上去。 果然出事了——禹老土司的右手掌和右耳朵整个不见了。 安顿好昏迷不醒的土司爷后,七嘴八舌乱到晚饭时分,才基本弄清楚禹老土司的右手掌和右耳朵是咋个不见的:在进入禹鼎镇必经的一座木桥边,遇到了那个看门的特派员,还有几个端着刺刀长枪、穿黄衣服、说鸟话(不过不大像欧麦嘎师傅说的那种)的兵(也不像看门的特派员先前带来的那几个),拦住了老土司的马帮队,说要检查。禹老土司正跟看门的特派员说着话,两个端着长枪的兵就上前来,用刺刀去戳驮子。土司爷火了,在一个家伙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就像土司爷经常会对长皮之流土司府下人飞起一脚一样),那个被踢的家伙哇啦哇啦怪叫着就要用刺刀去戳土司爷。这还了得!马上就被廖总管和下人们制服了(据下人们争先恐后地表白,所有人都参加了制服行动,当然,最得力的首推廖总管)。这时,站在旁边的一个挎刀的“鼻涕胡”突然冲上来,吼了一声“八个牙露”,抽出刀就去砍土司爷。土司爷边退边用手抵挡,一个不小心,右手掌就飞了出去好远,一直飞到桥面,在桥面上跳了两下,就掉到河里去了。右耳朵也耷拉了下来,接着就落在了地上。幸亏看门的特派员及时跑上来,拦住了举着刀还想继续砍土司爷的“鼻涕胡”,哇啦哇啦讲了一通鸟话,“鼻涕胡”才把刀收了回去。看门的特派员叫土司爷快走,土司爷本来是不肯的,廖总管和下人们也是不肯的,他们有枪我们也有,他们有刀我们也有,虽然样子有些不同。但土司爷伤得太重了,头上、手上的血直往外喷,眼看支撑不住,大家只好扶着土司爷往回走,马和骡子也顾不上了,火枪和砍刀也不见了(应该是被对方没收了)。还好廖总管懂些医术,走了一段,叫生了一堆火,用傈柴炭火烧焦了土司爷的伤口,又采了些草药包扎伤口,这才把血止住了。廖总管和十个下人轮流背着土司爷,马不停蹄没日没夜往回赶。还好随身带着些干粮,不然这回恐怕就回不来了。 禹三少爷正在继续向廖总管和几个下人了解情况,怒不可遏的九小姐亲自召集土司府的下人,安排下人们分头去白石寨、黑石寨、青石寨和赖石山村找寨主、族长或头人,要他们在第二天早上太阳照之前,把所有好猎手和精壮青年都带到土司府来。 闻迅后,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迪尼体古先后赶到土司府。三人被九小姐拦在大门口,要他们帮忙说服老土司,答应他们明天一早就出发,铲除禹鼎镇所有“八个牙露”的仇人。大东巴迪尼体古率先表态,将由二东巴带领土主庙所有精壮,跟随九小姐去禹鼎镇为老土司报仇雪耻。欧麦嘎师傅极力反对,说蒋委员长派去缅甸的十万大军可能是打了败仗退回来了,天石谷的三千多号人即便全部出动,即便真的能够踏平禹鼎镇铲除所有“八个牙露”的仇敌,但是之后怎么办呢?史道长劝九小姐先去跟土司夫人商量之后再作决定,九小姐哼哼了两声便扭头走开了。 史道长细心地为老土司检查了伤情,重新清洗了伤口,在右手断腕处敷上自己带来的药,又让大东巴将自己带来的药粉敷在右耳处的伤口上。剧痛使老土司清醒了过来,他笑眯眯地逐一打量着守护在床边的三个老朋友、四个儿女和三个女人,失去右耳朵的脸庞显得有些怪异,仿佛突然间少了许多必要的东西,孤零零的左耳朵因此显得异常突兀和多余。他的眼神很清澈,笑容也纯真,像一个刚睡醒的娃娃正在回味刚才的美梦。看了一回,笑了一会,老土司叫四个儿女和三个女人都出去。 老土司说:时间到了。 剩下的三个人没有说话。 老土司又说:三台事情要交待。一,不准轻易出山报仇;二,不准再种大烟;三,将土司府的一半积蓄,用于积德行善,或者,通过可靠的渠道,捐献给打日本人的军队。 欧麦嘎师傅对禹老土司竖起大拇指,史道长连连点头,大东巴迪尼体古闭着眼睛不说话。 老土司喘息了一阵,接着说:蒋委员长派到缅甸国去打仗的十万大军,应该是败退回潞江东岸去了。那个用刀砍我的“鼻涕胡”恶鬼,肯定是日本人。十万大军哪,咋个这么快就…… 床边三人面色凝重。欧麦嘎师傅用鸟语低声咒骂了几句,说:你们蒋委员长手下的官兵,如果都像看门的特派员和他的手下一样泄特,再多也没有用,想不败都难! 禹老土司继续说:还有一台事,要你们三个拿把握——哪个来继位土司? 沉默了一会,史道长率先开口:依照中华传统,当然是立长为上。可是,这禹大少爷…… 老土司摇头。欧麦嘎师傅也摇头,还骂了一声“跛鞋的”,不过这回不像是骂禹三少爷。大东巴不说话。 欧麦嘎师傅说:我看三少爷可以,他有学问,心地善良,是个大好人。只是这个,老夫聊发少年狂——不对,是年少轻狂,飘游浪荡…… 老土司迟疑了一会,望向史道长和迪尼体古。见大东巴闭着眼睛装聋作哑,史道长摇头苦笑道:如今这世道,国难当头,强敌压境,有学问的好人,怕是自身都难保,何况还年少轻狂,飘游浪荡? 欧麦嘎师傅争辩道:禹三少爷崇拜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曾想报考云南陆军讲武堂,立志报效国家,我看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可以守土保家的好土司。 禹老土司摇头,嘀咕道:炮灰,都是炮灰…… 史道长问:那么你的意思是立二少爷? 老土司再摇头。 欧麦嘎师傅瞪着蓝眼睛愣了一会,突然笑道:那就立九小姐吧,我看她也可以。她很聪明,很厉害,是条好汉。漏漏,是个女好汉,天石谷第一厉害的女好汉。她一巴掌,就打服了一条大汉。 老土司笑了笑,继续摇头。史道长和大东巴也跟着摇头。 欧麦嘎师傅还想坚持,中国话夹杂着鸟话讲了一大通,大概意思是说:我知道在中国,女人的地位很低,但那是一种很不好的偏见和成见,其实女人中也有很了不起的,比如你们常说的女娲土司。在英国,就是你们的蒋委员长派了十万大军去帮忙打日本人的那个英国,就有好几个女王,有玛丽一世、伊莉莎白一世、安妮女王、维多利亚女王和伊莉莎白二世,英国现在的女王,就是伊莉莎白二世。你们中国也是有过女王的,汉朝的吕太后和唐朝的武则天不说,就在几十年前,你们的女王还是慈禧太后老佛爷。女人为啥子就不能当土司呢? 老土司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似乎是被欧麦嘎师傅的话打动了,面带笑容,眼睛闪闪发亮。听欧麦嘎师傅说完,呆了一会,又闭上了眼睛。 三人等着老土司开口。自鸣钟一直在“嘀哒”着,老土司和大东巴都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终于,老土司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有一个女人适合。不是姬姜。 史道长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迪尼体古微微睁了睁眼,欧麦嘎师傅连连点头,眉飞色舞地翘起大拇指,低声嘀咕了两句“爷死爷死”“些歪锐古得”。这时,自鸣钟跟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六下,老土司挣扎着想要起床,但这次没能如愿。他想开口说话,也没能如愿。三个人也没能听见老土司下面想要说的话,但他们都清楚老土司想要说的话…… 第五章 夫人土司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在老土司禹成死后的第九天,土司夫人碧水柔继位,成了“夫人土司”。 话场子再度空前热闹,禹老土司的葬礼和继任的女土司,自然是最热门的话题。 禹老土司死后,按惯例,亲人要为他守灵三天,同时准备葬礼各项事宜。坟地不用选,当然要埋那座锅盖形的禹氏坟山上,位置也早就定好了。棺材也早就备下了,楠木的,很大很沉,宽敞舒适。禹老土司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常常搬了铺盖跑到棺材里去睡。据说禹老土司在棺材里睡觉从来不会失眠。禹老土司终于躺进棺材长眠不醒后,除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土司府上下却被他折腾得几天几夜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最麻烦的是葬礼如何举行。欧麦嘎师傅说禹老土司虽然很少去教堂,但他是受过洗的,应该按照基督教的仪式让他魂归天国;史道长说禹老土司生于斯长于斯,天国再好,恐怕也不情愿大老远费气巴力地赶去,当然只能叶落归根,再按道家仪式超度亡灵;迪尼体古则暗中鼓动家属们实行火葬或者天葬,让逝者彻底解脱永享安宁。东拉西扯不可开交,三天守灵期将满那天晚上,才临时作出决定:分别按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迪尼体古的意思举行葬礼,因为其中两人坚持土葬,所以火葬和天葬仪式改为用逝者生前的部分遗物。又因为三种葬礼的方式方法和场所不同,所以分别举行。禹老土司的棺材先被运到嘎得教堂,按基督教徒的葬礼举行仪式;然后运到上善观,由史道长率领道士们做了一场法事;再运到土主庙,由大东巴迪尼体古带领徒弟们跳了一场大神,将遗物进行了火葬和天葬,最后才运到禹氏坟山入土为安。先后折腾了五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廖总管事后在话场子中感叹说,一个人要被隆重安葬三次,尽管相当荣耀,恐怕也会被折腾得不好安息。 土司夫人是在禹老土司葬礼后的第二天成为“夫人土司”的。那天下午,土主庙广场上的大钟敲响了九下,接着又有人连放了三枪。那是土司府召集各户主到广场集合宣布重大事情的信号。太阳还有三丈高的时候,大部分户主到了广场。事情是由廖总管宣布的,只有一句话:遵照禹成老土司遗嘱,天石谷第十八代土司,由土司夫人碧水柔继任。 众人目瞪口呆,继而就地摆开无数大大小小的“话场子”,或坐或站或蹲,或三五成群,或十数人、数十人一堆,叽叽喳喳一直议论到夜色降临,才纷纷散去。 禹成土司先后讨过三房女人: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土司夫人。土司婆娘是大青山巨木寨土司头人巴美的大女儿,在禹成十八岁那年由他的父亲、前任土司一手安排讨进门的。“不争气”的土司婆娘,在接连生下四个“不算数”的女儿后,当时已继任土司的禹成,又讨了禹鼎镇一个“老铁杆”(大烟生意的老搭档)的幺妹,依照山外人的习惯,称为“土司媳妇”。这个土司媳妇到是十分争气,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接连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按照山外人的排行习惯,三个儿子禹鼎盛、禹鼎立、禹鼎新,应该是老五、老六、老七,但在天石谷,特别是在土司府,女人基本上是“不算数”的。说话“不算数”,做事“不算数”,甚至连人头和排行,也是可以“不算数”的。一个本来应该“不算数”的女人,竟然能够继位成为土司(虽然像禹成土司一样没有得到朝廷和政府的正式任命),那真是一桩比男人生娃骡子下崽更闻所未闻的怪事情。 “土司夫人”的新叫法,源于好像一贯对女人不大感兴趣的欧麦嘎师傅。当年,年过半百的禹土司带着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从禹鼎镇回山那天,照例有很多人在土司府门前守候,一贯不凑这种热闹的欧麦嘎师傅那天凑巧也在人群中。当禹土司领着那个女人来到迎候的众人面前,大家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只有欧麦嘎师傅一连喊了三声“欧麦嘎”。禹土司向众人介绍说:新的土司媳妇,碧水柔。欧麦嘎师傅马上反驳说:漏漏漏,不能叫媳妇,应该叫卖灯。卖灯,就是夫人。这个天使一样的女性,不能叫媳妇,只能叫夫人。就像你不能叫土司老头子,只能叫土司老爷子一样。一贯不苟言笑的禹土司竟然笑得满脸打褶,说:好好,就叫卖灯,叫夫人,土司夫人。 土司夫人的身份来历,一直是个迷,连禹老土司也不大清楚她的底细,只知道她是从很远的地方避难来到禹鼎镇的。那年秋天,禹老土司亲自去禹鼎镇交售大烟,照例请特货统运处的所有人,到镇上最高档的禹仙楼喝酒吃饭。席间得知,几天前,特货统运处运往县城的二十驮子大烟,在半道上被劫了,负责押送大烟的六个士兵被缴了枪,二十驮子大烟被乱党劫匪直接丢进了潞江。据说那伙乱党劫匪有二十来人,人人骏马快枪,来去如风,骠悍异常。这是自禹鼎镇特货统运处成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事件(与当年禹三少爷小打小闹烧特货仓库未遂不可同日而语),直接惊动了省城特货统运处,要求严查严办。几天来,县、镇两级保安队每天出动几十人枪,到处搜查乱党劫匪,已经抓了好多人。 当天晚上,就住宿在禹仙楼的禹老土司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楼下一阵骚乱,闯进来十几个保安队的警察,气势汹汹地嚷嚷着挨个房间搜查,说是抓乱党劫匪。禹老土司主动打开房门,坐在外间的桌前等着,廖总管带几个下人过来守在禹老土司身边。那个带头的保安队长自然认识财大气粗的禹土司,在门口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就准备走人。廖总管忙上前去,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中袋大洋(土司专用于储存和送礼的钱袋分为大、中、小三种,大袋放一百大洋,中袋六十,小袋三十),交给眉开眼笑的保安队长。廖总管和下人走后,禹老土司走进里间准备睡觉,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那人虽然女扮男装、衣衫褴褛,细看却是个光彩照人、气度雍容的美人。她镇定自若地站在窗前,微笑着抱拳说了一句“打扰了”,打开窗户就准备跳出去。禹老土司忙叫住她,要她等保安队的警察离开后再走。一贯寡言少语的禹老土司,那天夜里却像喝醉了酒或中了“舌蛊”(据说是一种可以令人口吐真言的蛊)一般,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主要是说天石谷和土司府如何如何好,并厚着脸皮问那个一直在耐心听老土司讲话的女人,愿不愿意跟自己到天石谷去避难,愿不愿意嫁给他。女人沉默了好久,终于答应跟禹老土司一起回天石谷,也可以嫁给他,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跟禹老土司同房。禹老土司马上就答应了她的条件——这些情节,是禹老土司在最后一次出山去禹鼎镇的路上,才偷偷告诉廖总管的,并让他转告给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和三少爷、九小姐,以消除他们对老土司和土司夫人从来不同房的疑问。禹老土司对廖总管说,其实,在他心里,一直认为土司夫人是神仙下凡;他很后悔当时没有认她作义女,而是趁人之危,要她这么个天仙般的人物,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糟老倌。 当天夜里,那女人就睡在里间房中,禹土司到廖总管的房中去睡。廖总管擅自作主,拿了一小袋大洋,背了一葫芦酒,连夜去找特货统运处一个外号叫“消息灵”的老熟人,边喝酒边转弯抹角地打听保安队抓乱党劫匪的事情。“消息灵”晓得廖总管素来口风紧,加上三十个大洋和酒的威力,也就转弯抹角地透露了一些口风。说是所谓的乱党劫匪,其实可能只有一个人。据“消息灵”推测加想像,真实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保安队六个押送大烟的“烟枪兵”,被路边树林中突然传来的枪声吓傻了,乖乖地听从埋伏在林间的“劫匪”的命令,自己将二十驮子大烟丢进了潞江。后来发觉好像是上当了,素性将枪也丢进了潞江,跑回来编了一通瞎话。那二十驮子大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上品“云土”,据说是要运送到省城云南王府去的。保安队和特货统运处都感觉不好交差,素性把事情闹大,把编造出来的二十几个劫匪拔高、扩大为乱党,一口气抓了三十几个人。廖总管不敢相信,劫匪或乱党,会是跑进禹土司房中的那个天仙般的女人;禹土司更是不可能相信,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会是乱党或劫匪。如果有人说是九小姐或禹三少爷干的,禹土司和廖总管倒是有可能会相信。他俩的判断是,这个女人,是从外地逃难来到禹鼎镇的,因为害怕被抓乱党,所以就躲进了禹土司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禹土司便带着那个女扮男装的女人进了九鼎山。几天后,这个女人就成了(名义上的)土司夫人。后来,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多次转弯抹角地向禹老土司和廖总管打探这位令她俩自惭形秽的新夫人的底细,禹老土司装聋作哑,廖总管更是一问三不知。土司夫人挺拔高挑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肌肤,优雅从容的举止,清脆动听的嗓音,一看一听,就知道不可能是在山村乡野长大的。成为土司夫人的前两年,她平日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土司府有个喜欢在话场子中凑热闹的下人说,土司夫人的房间里堆放着很多书,大多是从上善观史道长那里借来的。后来,在土司婆娘、土司媳妇的再三劝说下,就和她们一起,在固定的时间去一次嘎得教堂、上善观和土主庙。再后来,土司夫人据说是迷上了一种道家修行法,就经常带着两个使女去上善观。碧水柔夫人在天石谷生活了五年,但有一大半人甚至没有见过她一面。土司夫人进门后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土司府上下人等都清楚,她是土司府中最“算数”的女人。说话“算数”,做事“算数”,人头和排行自然不用说;土司府上下人等还清楚,自从土司夫人进门后,廖总管那颗公认为“相当精明”的脑壳就基本用不上了,嘴巴和手脚倒是一刻不得闲。廖总管一次喝多了索尼马酒,在话场子中说,土司夫人比禹老土司和三少爷加起来还厉害,相当相当不简单,如果女人也可以当土司的话,土司夫人一定会成为一个相当相当厉害的女土司。 廖总管果然言中,破天荒第一次,天石谷出了一位女土司,而且不是正宗嫡系。因为不是正宗嫡系,所以不能改了禹家的姓叫碧土司;也不好叫她女土司,因为“女”不是姓,而是性别,还是一般“不算数”的。议来论去好几天,大家决定依照欧麦嘎师傅发明的新叫法,称为“夫人土司”。也正如廖总管所说,夫人土司相当不简单,在继任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接连办了几台开天辟地的大事情,话场子中谈论最多、争议最大的,是四台事情:禁大烟、分田地、建义仓、修学堂。 土司夫人继任后的第二天,就叫廖总管带两个下人去一趟禹鼎镇。又请来史道长,派了二十多个下人,随他去整修南山脚下两个早就废弃的石灰窑。那两个石灰窑,是早年修缮上善观(可能主要是为了覆盖九小姐的墨宝)的时候,史道长带人修建的,烧出来的石灰品质不好,刷在墙壁上灰朴朴的怪难看,因此就废弃了。廖总管他们从禹鼎镇回来的那天下午,土司夫人在看了两张廖总管带回来叫作“报纸”的东西后,将自己关在房里,晚饭也不吃。直到上灯时分,一身缟素、双眼红肿的夫人土司才从房间出来,吩咐廖总管用一块红豆杉阴沉木,做一个灵牌位(那块阴沉木,据说是老土司化了一百块大洋,才从禹鼎镇的一个古董店买回来的)。廖总管以为夫人土司是要在自己的房间里为老土司立灵牌位祭奠,但她吩咐在灵牌上刻的名字,除了三少爷,却谁也不认识。夫人土司将灵牌位供奉的自己的房间里,早晚焚香祭拜。灵牌位上刻着“恩公戴安澜将军千古”几个字,两边还挂了一副挽联:天地有正气,将军赋采薇。后来,禹三少爷告诉对这事耿耿于怀的九小姐说,那位牺牲在缅甸的戴安澜将军,是一位像岳飞、文天祥一样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那副挽联的上联,是文天祥的诗句;下联,是一个中国大领导人发表在报纸上挽戴安澜将军的诗句。九小姐这才释然了,也跟着夫人土司一起,早晚焚香祭拜那位从不认识的戴安澜将军。 一天下午,土主庙广场再次响起钟声和枪声。这一次,夫人土司亲自露面了。她站在广场边的高台上,一身丧服,庄重肃穆。跟往常不一样,这次聚会几乎听不到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聚集了两千来人的广场上,听得见禹氏坟山上传来的鸟叫声。 夫人土司首先宣布了一个消息:蒋委员长派到缅甸国去打日本人的十万大军被打败了,败军已经撤到江对岸去了,禹鼎镇被日本人的军队占领了。 下面一阵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了。在大多数的认识中,蒋委员长、十万大军、缅甸国、日本人,只是偶尔听见过的几个词,就像欧麦嘎师傅的鸟话、甚至就像真的鸟叫声一样,没有啥子意思。禹鼎镇是晓得的,许多人还亲自去过一次两次,甚至十次八次,但实在是太遥远了。禹鼎镇发生的事情,恐怕跟天石谷八辈子也扯不上啥子关系。 夫人土司接着宣布了禹老土司的遗嘱:不准轻易出山报仇;不准再种大烟…… 人群突然就大肆骚动起来,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叫得最响听得最真切的,是两个词:大烟,为啥子。夫人土司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众人头顶望着青黛的远山。 足有一顿饭功夫,骚动才渐渐平息。夫人土司接着说:三天后的下午,以钟声、枪声为号,请各家户主再来这里议事。说完,夫人土司走下高台,众人忙闪开一条道,目送夫人土司一直走进土司府,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纷纷散去。 第六章 虎口消炎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第二天一大早,就见土司府的二三十个下人,在距离土主庙广场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挖坑。大家继续议论纷纷,有因禹老土司“不准再种大烟”遗嘱而暗自心怀不满的,竟猜测土司府可能又死了啥子人。但是那坑也挖得太大太深了,足可以埋进五十个人。第二天下午坑挖好后,土司府的下人又从南山脚下的石灰窑,挑来前几天史道长带人烧好的石灰倒进坑里。又在大坑和不远处的一条水沟之间,挖了一条引水沟,像是准备发石灰刷墙的样子。但石灰坑离土司府也太远了,为啥子不在土司府附近找空地挖坑发石灰呢?有好事者就去找土司府下人中最好说话、最不会说假话的长皮打听,长皮说他听禹三少爷说,夫人土司要学一个叫林什么徐的民族英雄,虎口消炎。大家都想不通“虎口消炎”是啥子一回事。长皮说,可能是史道长那间密室中养着的老虎嘴巴发炎了,所以要挖那么大一个塘子,让老虎在塘子中用石灰水漱口消炎。竟然有不少人相信了长皮的话,等着看“虎口消炎”的好戏。 那天午饭后,等不得敲钟响枪,许多人早早就来到土主庙广场。见石灰坑边,堆放着一些大麻包,散发出熟悉的陈尿味道。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守护麻包的土司府下人要做啥子事情,都回答说不晓得。广场上人越聚越多,许多人家一家老小全来了,连嘎得教堂的杂役、上善观的道士、大东巴的徒弟也来了。 终于敲了钟、放了枪,过了约莫三顿饭的功夫,一群人终于走出土司府大门,其中最显眼的,当然是夫人土司,身后跟着三少爷、九小姐、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大东巴迪尼体古和廖总管。还隔着老远,众人就自动让出一条通往广场边高台的路。一行人板着脸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高台上,连一贯吊儿朗当不修边幅的禹三少爷,也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衫,绷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尽量端正地站立在高台上。拥挤着两千来号人的广场上很安静,禹氏坟山上的鸟雀忽高忽低地欢唱着。 夫人土司却没有首先讲话。第一个讲话的是欧麦嘎师傅,第二个是史道长,然后是禹三少爷。三个人讲的大同小异。开头讲大烟,啥子林则徐虎门销烟(原来不是长皮所说的“虎口消炎”)啦,鸦片战争啦,啥子啥子不平等条约啦,丧权辱国啦,国破家亡啦,妻离子散啦等等之类。(许多人有些不明白,这些话,为啥子要由一个“白泥浆引绳人”的后裔来讲,据说大烟就是他们那一国的“鸟话人”首先运到中国来的。)接着讲禹老土司“不准再种大烟”的遗嘱,啥子深明大义啦,忧国忧民啦,英明果断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啦(史道长讲,这句话就是那个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林则徐讲的。禹三少爷却瞪着史道长的后脑壳直摇头,很不同意的样子),慈悲啦,向善啦,积德啦,造福啦,等等之类。意思只有一个:今后坚决不能再种大烟。话的意思大部分人是听得懂的,搞不懂的是,种了几十年的大烟为啥子一句话说不种就不种了。最令人不舒服的是,三个人的讲话太长了,秋日下午的太阳仍然毒辣,人人一身大汗十分难熬。好不容易终于讲完了,禹三少爷的最后一句话,马上引来哄堂大笑,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 禹三少爷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讲的:大家从此要改过自新,发奋图强。这句话,准确说是最后四个字,让人马上联想到一个十分可笑的场景,这个场景源出于禹三少爷的一句笑话:史若水骑在墙头子上拉稀——发粪涂墙。 禹三少爷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史道长大概晓得那四个字的来源,脸上有些泛红,斜着眼睛轮了三少爷两眼。不过这次笑得不长,不过瘾,大家看见夫人土司向前走了两步,笑声马上就止住了。 夫人土司指了指堆在石灰坑边的麻包,脆声说:这些是土司府剩下的所有大烟,今天当众销毁。 许多人还没听明白“当众销毁”是啥子意思,就见夫人土司朝守在水沟边的两个下人挥一挥手,喊了一声“开始”。两个下人就扒开沟帮上的豁口,浑黄的水流沿着斜坡上的水沟直冲进石灰坑里,一片不绝于耳的“嘶嘶啦啦”的响声,石灰坑里蒸腾起灰蒙蒙的雾气。不到一顿饭功夫,水就漫过了石灰,石灰坑更加剧烈地沸腾起来,翻腾起无数潦泡,随生随消。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熏得守在坑边的土司府下人大汗淋漓,却一个个直立不动,只偶尔扭过头来看一眼夫人土司。许多人以为“虎口消炎”的好戏终于开场,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传说中养在上善观秘室中的那只老虎,胆子小的直往人群里钻。 又过了一顿饭功夫,夫人土司对守在水沟边的下人挥了挥手,喊了一声“停”,两个下人马上堵上了豁口。夫人土司又对守在坑边的下人挥一挥手,喊了一声“开始”,下人们就跑到麻包前,抽出砍刀砍开麻包的封口,七手八脚地将一袋袋大烟倒进石灰坑中,不一会儿就全部倒完了。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当众销毁”是啥子意思,才弄清楚长皮所说的“虎口消炎”,原来是这么回事。一个老婆娘大叫一声“糟蹋啊”,就蹲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这是钱啊米啊茶啊油啊布啊”地数落。大部分人倒觉得不十分心疼,虽然那大烟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但土司府是付了钱的,人家糟蹋自家的东西,跟自家没有啥子关系。唯一令他们担心的,是土司府会不会借口啥子匹夫有责耍无赖,要他们摊份子交冤枉钱。 石灰坑里骚动得异常厉害,像是有无数怪物在扑腾,蒸腾的雾气也变成了暗灰色,浓烈的陈尿味、血腥味弥漫在土主庙广场四周。有几个人当场就呕吐出来,引来几条跟着看热闹的狗准备抢夺呕吐物,近前嗅了两鼻子,怪叫几声,又惊惶失措地跑开了。众人连忙捧来灰土,把那连狗都不敢吃的脏东西盖得严严实实。 石灰坑里的怪物扑腾了一顿饭功夫,似乎渐渐耗尽了力气,声音渐渐弱下来,暗灰色的雾气也渐渐散去,刺鼻的陈尿味、血腥味仍然浓烈。直到夫人土司叫下人用砂石泥土将石灰坑填得严严实实后,大家才放开捂着鼻子和嘴巴的手,小心翼翼地自由呼吸,迫不及待地低声议论。 廖总管接连吼了十几声,大家才闭上嘴巴转过身来。廖总管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接着吼道:下面,我代表夫人土司宣布几台事情。第一,从今天起,天石谷不准再种大烟。凡是胆敢偷种大烟的,一旦发现,跟吃大烟的一样处罚,立马赶出天石谷,永远不准再回来。第二,夫人土司决定,从今天开始,各家各户租种土司府的田地就是各家各户的,而不再是土司府的。(这一条大家听不清楚,或者听清楚了一时想不清楚,于是又纷纷议论起来,廖总管吼了好几声止不住,只好不管不顾地接着吼。)也就是说,从前大部分田地是土司府的,现在是你们的;你们种的不再是土司府的田地,而是自家的田地。就像那个胡大头家和杨老幺家还有其他好几家,他们种的就是自家的田地而不是土司家的田地。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像胡大头家、杨老幺家还有其他好几家一样,种的是自家的田地而不是土司家的田地(大家又像廖总管越说越糊涂一样跟着糊涂起来,啥子土司家的田地自家的田地胡大头和杨老幺家还有其他好几家的田地?土司家胡大头家杨老幺家还有其他好几家跟自家有啥子相干?土司府为啥子平白无故硬要把田地分给自己?会不会又像“虎口消炎”一样玩啥子把戏?……) 东拉西扯缠夹不清,史道长上前两步,拍拍有些气急败坏的廖总管的肩膀,示意他退下。廖总管面红耳赤地咕哝着退到一边,史道长说:夫人土司的意思,是把土司府的大部分田地分给大家,除了大烟,你们想种啥子就种啥子,土司府不干涉。当然,租子还是要交的,不然田地都分给你们了,土司府上百号人吃啥子穿啥子? 这回大家都听清楚了,却没有多少人觉得应该兴奋或者感激,一些自认为脑子比较清楚的人,甚至觉得是被戏弄了——换汤不换药的把戏,分田地和租田地,改了一个字而已。还不让种大烟,那往后种啥子?一块大烟等于几十块苞谷洋芋苦荞燕麦,自家的田地再多,有个屁用!还不得像江西九山十八寨从来不种大烟的两个憨包土司一样,堂堂一个土司府,连天石谷中等人家都不如;一般老百姓,苦死累活却穷得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件,年年饿死人。 史道长接着又替廖总管宣布了两个由夫人土司直接下达的命令:一是所有人家明天早上把留下来自用的大烟膏、大烟籽(没说大烟壳)全部交到土司府,由土司府按往常的价钱收购,如果有人私藏,查出来后全部没收;二是把自家田地里的大烟杆全部连根拔起来,运到西边山的两个石灰窑去烧掉,烟杆灰可以撒在田里做肥料……史道长的话还没有讲完,外围的几个著名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便带头偷偷开溜。九小姐见状,扬起手中的皮鞭一声大吼,吓得那几个人马上乖乖地返回来,分散躲藏在人群中。直到史道长讲完话,夫人土司一行走进土司府大门,人们才纷纷散去…… 第七章 弃恶扬善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第二天一大早,史道长带着十几个道士,用手推车推着昨天晚上赶制出来的盐卤水,和土司府送给上善观制药用的几袋大烟膏、大烟籽,兴冲冲地去土司府。半路上,遇着欧麦嘎师傅和他手下的几个杂役,带着铁锤、撬杠、凿子、锄头等工具,说是要去赖石山村后的石山上找石头刻纪念碑,竖立在土主庙广场旁的销烟坑边。史道长要欧麦嘎师傅跟自己先去土司府办事,然后自己再跟他去赖石山村石山找石头。跟“水土司”的关系虽然不像“火土司”一样不相容,但也从来“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白泥浆土司”(自然是禹三少爷给取的绰号),竟然马上就非常愉快地同意了。 史道长将“骟”大烟种籽用的盐卤水和大烟膏、大烟籽交给廖总管后,就和欧麦嘎师傅去找石头。赖石山村的头人高龙热情地接待了“水土司”,对“白泥浆土司”却不大理睬,欧麦嘎师傅也不在意。史道长经常用盐巴、茶叶、煤油等,跟赖石山村人换药材。赖石山村有人病了,都是请史道长来看。史道长给赖石山村人看病从来不收东西,更不收钱,最多就是吃顿饭。赖石山村从来没有人去教堂,据说欧麦嘎师傅曾在布道的时候,多次说赖石山村人是“呸狗”(不信上帝的异教徒),要大家不要学他们;但又对他们从来不种大烟的骨气十分赞赏,要大家都学他们。欧麦嘎师傅一边找石头,一边见缝插针地动员高龙带头去教堂礼拜“嘎得”,做一个有“姓杨(信仰)”的人,高龙听得不耐烦,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们都是“呸狗”!我姓高,不姓杨。 下午时分,在土司府门前小广场帮忙收购大烟膏、大烟籽的长皮,看见有一大伙人,用抬杠抬着几块大石头,从赖石山村的方向去西边山脚下的石场,忙跑去向廖总管报告。长皮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只要是在土司府周围有任何异样的发现,甚至只是跑来一匹不认识的狗,都会跑去报告廖总管。长皮是廖总管的养子,就住在土司府后院牲口圈旁边,除了看门,还负责照管三十几匹骡马的草料。 长皮刚跑进土司府大门,就看见姬姜小姐正挥舞着一条皮鞭,轮流抽打几个下人,禹三少爷站在一边看,吓得赶紧往回跑了几步,躲在第一道大门廊檐下一根两人合抱的柱子后偷看。那几个下人抱着头蹲在院子里,任由九小姐抽自己的背,一声不吭。姬姜小姐正抽得起劲,廖总管从第二道大门走出来,后面跟着夫人土司。夫人土司瞪了九小姐一眼,姬姜马上就住了手。 姬姜小姐走到板着脸的夫人土司跟前,解释说:我让他们分头去那些没有来交大烟膏、大烟籽的人家搜查,他们推三阻四不想去,说是廖总管不让去的。 廖总管跟着解释说:各家各户来交大烟膏、大烟籽,我安排下人们都作了登记,到现在为止,大部分人家交了,少部分人家没有交。而且,我估计,那些交了的,也并没有全部交。这台事件,大家一时转不过弯来,不太好办。我的意思是,先等等再说。 夫人土司让蹲在地下的几个下人都站起来,说:等到明天中午,如果还不交,你们就听九小姐的安排。 廖总管对几个下人说:晚饭后你们分头到话场子去,把夫人土司刚才说的话散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家陆续到土司府来交售大烟膏、大烟籽。到中午饭时分,几乎所有人家(包括上善观和土主庙。嘎得教堂严禁与大烟相关的任何东西进入,甚至连禹老土司的水烟筒也不能带进去)都到土司府来过了。虽然所收购的大烟膏、大烟籽数量,不及廖总管估计的一半,但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跟土司府对着干。几十年来,敢明目张胆跟土司府对着干的,只有对天石谷“狼白王”的“灶王财神”深恶痛绝的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禹三少爷。九小姐却不甘心,偷偷带着长皮和几个下人去赖石山村,说是要借几匹厉害的猎狗来,挨家挨户搜查。当天晚上,廖总管又派下人去话场子,散布九小姐准备大动干戈的消息。当天夜里,许多人家的灯火很晚才熄灭。一连三天,却并不见九小姐有动作。听长皮说,夫人土司已经叫九小姐,把借来的那九匹生龙活虎的大猎狗还回去了,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暂时不敢将趁着夜色藏起来的东西拿回来。 尽管褒贬不一,但大家基本公认,禹成老土司让夫人土司继任的决定是正确的。禹老土司的三个儿子,要当天石寨三千多号人的土司,恐怕不大合适,甚至相当不合适。大少爷禹鼎盛,人倒是长得高大壮实,只是自小脑子就不好使,成人了也没有多大改善,在天石谷著名的五个“憨包”中排行老大(当然不像排行老幺的长皮一样可以公开)。二少爷禹鼎立,是天石谷最著名的“酒醉子”,除了索尼玛酒,无论是天大的事还是屁大的事,都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三少爷禹鼎新,脑子聪明,也不醉酒,却是一个被基本公认为“自甘堕落”的浪荡子,而且还是个跛子。禹三少爷少年时到禹鼎镇和县城读过好几年书,据说是“很有学问的”。二十岁以前,禹三少爷一切正常,在禹家三位少爷中口碑最好,大家都认为将来的土司非他莫属。但自从被禹老土司打跛了一条腿后,往常干干净净寡言少语的禹三少爷就像换了一个人,时常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满嘴胡言乱语,跟几个著名的游民懒汉二流子称兄道弟。他最大的爱好和特长,就是特别会开玩笑和给人取绰号,天石谷三千多号人,至少有一半人拥有禹三少爷给取的绰号,有的人还不止拥有一个。其中自以为比较著名和经典的,是给上善观道长史若水先后取的三个绰号:“老拉稀”“一肚子坏水”和“搅屎棍”。 当然,在基本公认的同时,也有不少人赞同欧麦嘎师傅的意见,认为既然女人也可以当土司,而且还是外姓的,那么姬姜小姐也许更合适。姬姜是禹老土司最小的女儿,排行第九,又叫九小姐。这九小姐自小就一点不像其他四位禹家小姐,她在七岁上,就成为了天石谷最著名的、最厉害的娃娃头,成天领着一大帮男娃娃到处捣蛋。今天打开黑石寨几户人家的牲口圈,把牲口们撵到大烟田里去大饱口福;明天偷来的青石寨果树上还未成熟的果子,倒在河里去喂鱼;后天把白石寨的几口水井用石头土块填满,害得白石寨人跑到青石寨的水井来排队挑水;大后天又跑到大老远的赖石山村去,收了村子里的兽皮披在身上装野兽爬着回来……还经常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把一帮不是自己手下的男娃娃撵得狼奔豕突鸡飞狗跳,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禹老土司是骂舍不得骂打更舍不得打,最多就是把她在屋子里关起来不准出门,却往往关不到一顿饭功夫,就人去屋空无影无踪。稍稍长大后,就抵死不穿女娃娃的衣服,不留女人家的长头发,自作主张牵出土司府的一匹小马,骑着马领着不断壮大的捣蛋队伍,呼啸来去挥洒自如。有一回禹老土司实在忍无可忍,不小心骂了她几句,九小姐就闹着要跟她妈姓,也不要禹老土司亲自给她取的名字,跑到上善观去找史道长改名。史道长不肯,结果第二天早上,上善观的外墙壁上龙飞凤舞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画得特别好特别像,连史道长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半夜三更梦游的时候画的。画符用的原料,不是史道长常用的朱砂,好像是用锅灰兑陈尿调出来的,不仅味道难闻,还特别难擦去,几个道士忙活了一天仍然色黑味浓。(后来天石谷大烟丰收的首功,恐怕应该计在九小姐的帐上。)史道长无可奈何,在征得禹老土司同意后,依九小姐她妈的“姬”姓和她外婆的“姜”姓,取了个叫“姬姜”的新名字。姓当然是不能改的,禹家的儿女永远只能姓禹。好说歹说,九小姐才接受了“禹姬姜”这个新名字,不过她更喜欢别人直接叫她“姬姜”,至于后面加“小姐”还是“姑娘”,她倒是不在意。禹老土司生前,经常对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和土司夫人感叹:如果姬姜是个男娃娃倒好,这个样子的女娃娃,不要说天石谷,江西九山十八寨的土司哪个家敢讨?……但如果让天石谷第一“女好汉”九小姐继任土司,恐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禹鼎镇找“八个牙露”的日本人报仇,这可能比不让大家种大烟更要命,比中传说中的九龙蛊更立竿见影。所以,虽然夫人土司一继任就以雷霆手段禁种大烟,毁了天石谷的“灶王财神”,但总比立刻送了命要强些。 褒贬不一的销烟分田后,夫人土司让廖总管从府库中拿出若干钱粮,专门建立了一个“义仓”,按期接济天石谷的三十二位孤寡老人,和八十几户因灾因病或其他原因而衣食难以为继的贫困人家(这下担心土司府借口匹夫有责耍无赖的人才放下了心)。令众人有些想不通和不服气的是,赖石山村从来不种大烟的三十六户人家,据说也在“义仓”接济名单中。这三十六户人家,虽然不如大部分种大烟的人家,但靠山吃山,单凭药材、皮毛、菌子三大宗,就可以衣食不愁,何况还有几百亩田地。 廖总管公布名单的第二天,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不约而同地向土司府的义仓捐献了若干钱粮物品。据说捐献得最多的,竟然是外表冷漠刻薄、对外几乎一毛不拔的大东巴迪尼体古。当天晚上,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二东巴阿牧扒(大东巴从来不去话场子),又亲自带领上善观道士、嘎得教堂杂役和土主庙徒弟们,分散到各个话场子里去,动员有条件的人家捐钱捐物充实义仓,说扶危济困是传统美德,积德行善是求得祖宗、上帝、神灵保佑的最大“本钱”。虽然有不少人怀疑是土司府“借鸡生蛋”另有企图,但人家也没有像不准种大烟一样强迫命令,而且出面的,是专门负责与更加不能得罪的祖宗、上帝和神灵们沟通的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再说,那些在义仓库救济名单上的,除了赖石山村的那三十六户老死不相往来的“外拐户”,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父老,甚至还是亲戚,在不影响自己生计的前提下帮他们一把,也算是一件为自己积攒更大“本钱”的便宜事。第二天,许多定期向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捐功德”的人家,便率先带头去土司府义仓捐钱捐物。有捐猪捐羊捐大洋的,有捐米捐油捐腊肉的,有捐布捐鞋捐衣服的,有捐锄头镰刀犁耙的,有捐锅捐盆捐碗筷的,也有捐几个鸡蛋一小袋盐巴一块火石的……据廖总管统计,短短三天时间中,没有在义仓救济名单中的几乎所有人家,都参与了捐献。 义仓正式开仓救济那天,许多人纷纷赶来看热闹。原先以为是通知被救济的人家自己到义仓来领,没想到竟然是由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姬姜小姐、廖总管和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轻易不露面的迪尼体古大东巴等重要人物,亲自领头带领上善观道士、嘎得教堂杂役、土主庙徒弟和土司府下人,外加土司府的三十几匹骡马和十多辆手推车,分成几队,将救济的钱物运送到各家各户去。夫人土司、姬姜小姐和史道长一队,去距离土司府最远的赖石山村;廖总管和大东巴一队,去白石寨、黑石寨;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一队,去青石寨和散居在西山脚的几户人家。每一队的后面,都跟着若干喜欢凑热闹的好事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跟着夫人土司那一队的人最多。 夫人土司率领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赖石山村小河边,见桥上站着几个人,挡住了去路,队伍便停了下来。夫人土司正要下马,姬姜小姐扬鞭打马跑上木桥,高举轻落地在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肩背上抽了几鞭子,将桥上的几个人一直逼退到河对岸去。那个被抽打的青年好像并不生气,只是尴尬地苦笑着抓着姬姜小姐的马缰绳,不让它继续向前。 史道长告诉夫人土司,那个被姬姜小姐抽鞭子的青年,是赖石山村头人高龙的大儿子。从来不种大烟的赖石山村人都是倔骨头,他们怕是不会轻易接受救济。 夫人土司下了马,步行过桥,史道长忙下马跟了上去。夫人土司走到那个青年跟前,说:我们今天送来的,大多是你们需要的铁器、盐巴、煤油和布匹。天石谷从今以后就不再种大烟了,想跟你们换一些荞麦、苞谷种子。 蹲在河边一棵大树背后的高龙马上起身走了出来,招手叫躲在附近石头旮旯中的众人出来迎接夫人土司一行。当天,赖石山村像过年一样,在高龙家门前的晒场上摆了二十几桌席,摆满了由各家各户拼凑来的酒菜:猪肉羊肉鸡肉野兔野鸡耗牛干巴驴干巴麂子干巴老熊干巴鸟蛋蜂蛹……还有各种各样的菌子和十几种树花蕨菜芭蕉芋仙人掌之类的山茅野菜,和大坛小坛的索尼玛酒,从下午一直吃喝到月亮升起来…… 第八章 崇教尚文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从赖石山村回来的第二天,夫人土司又安排廖总管,请来十几个木匠、石匠和泥水匠师傅,请他们带领土司府下人,和主动来帮忙的上善观道士、嘎得教堂杂役、土主庙徒弟共五十来人,分成几队,分别去帮忙义仓救济对象检修房屋,茅草屋顶漏雨需要翻盖的,墙壁裂缝通风需要修补的,危房险情需要排除的,地面坑洼需要平整的,门窗不牢需要加固的……等等,忙活了半个多月。廖总管按照夫人土司的意思,不无心疼地付给了每个师傅五块大洋,每个小工三块大洋。部分师傅和小工们觉得工钱太高过意不去,就凑了三十个大洋捐给了义仓。 接着,又把六十多个著名的游民懒汉二流子“请”来(据说是由禹三少爷拟好名单,由九小姐带下人去“请”来的),继续请木匠、石匠和泥水匠师傅领头,分成三队,一队到九鼎山中去砍木料、割茅草,一队到西山脚下的石场打石头,一队在土主庙西边的一块空地上挖坑和泥打土基。每个队都派了几个能打会骂的下人帮着师傅干活和监管,干活积极的,吃好饭领工钱;偷奸耍滑的,喝凉水挨皮鞭。赖石山村头人高龙选派了本村的两个木匠师傅和十几个青年,帮着砍木料,砍好的木料就暂时堆放在高龙家门前的晒场上。 这一大伙著名游民懒汉二流子,是天石谷种植大烟之后的产物之一。他们中,有赌徒、酒鬼,有从早到晚在话场子中夏天纳凉、冬天烤太阳的懒汉,有小偷小摸、混吃混喝的游民,有热衷于在打跳场中“闹骚包”的“骚驴子”,有在土司府的货店里长期赊账的无赖,还有几个在外面跟其他女人“打野”或醉酒后几乎天天打婆娘的“黑心汉”,用欧麦嘎师傅的话说,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跛鞋的呸狗”(这个跟禹三少爷和赖石山村人无关)。这些“跛鞋的呸狗”,大多是义仓的救济对象,九小姐打马扬鞭亲自上门去“请”,自然是不敢不来。有几个无赖油腔滑调推三阻四,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鞭子之后就老实了。 许多人问廖总管,砍木料割茅草打石头打土基做啥子,说是修学堂。又问修学堂做啥子用,说是夫人土司准备请先生来教娃娃读书,今后凡六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娃娃,不管男娃娃还是女娃娃,都要送到学堂去读书。大家都听说过夫人土司喜欢读书,她的房中放着很多从史道长那里借来的书。但大家都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土司也并不一定非读书不可,何况普通老百姓的娃娃。禹老土司、也包括更早的好几代土司大字不识,照样当了十几年、几十年土司。“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到老远的禹鼎镇和大老远的县城读了好几年书,除了嘴巴子会说会讲,也不见有啥子了不得的地方,甚至还有大大不如一般人的地方。比如快三十岁了还不讨婆娘,比如最终当不上土司,还因为墨水吃多了脑子糊涂(像禹二少爷酒吃多了一样),烧了禹鼎镇的特货统运处还想去当“炮灰”,结果变成了个跛子。欧麦嘎师傅据说也是“也有学问的”,但说起话来还不如一般人流利,爱读的书好像只有一本破破烂烂的洋文《圣经》,据说会写的中国字,还没有从来没有读过书也从来没有被公认为“有学问的”大东巴迪尼体古多。连禹老土司那样的人物都可以大字不识,一般人读书有啥子用?在天石谷,六岁以上的娃娃,就要开始帮家里做事,能干的算得上半个劳动力,都去读书了,谁来放羊子?谁来找猪食?谁来拾柴禾?……在话场子里谈论学堂的时候,有胆大的就悄悄建议,找几个更胆大的人,去鼓动那些游民懒汉二流子造反,让土司府造不成学堂。也就说说而已,根本找不到比提这个建议的人更胆大的。何况即便那些游民懒汉二流子真的造了反,下一步代替造反者去吃好饭领工钱喝凉水挨皮鞭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自从土司夫人变成夫人土司后,土司府的下人们就开始怀念禹成土司时代悠闲散漫的日子。禹老土司的葬礼、销大烟、分田地、建义仓、修学堂,一台接着一台。早上自鸣钟敲响六下,土司府所有下人就得起床,照廖总管的安排该干啥子干啥子,偷懒耍滑的警告三次,三次后就喝凉水挨皮鞭。还规定晚饭之前不准喝酒(重要节日和场合例外),吃饭不准用手抓,不准打赤脚,不准敞肚皮,不准戴歪帽,不准讲脏话骂人(没提不准用鞭子抽人),不准乱吐痰,不准用袖子擦鼻涕(禹大少爷例外);吃饭之前要洗手,早上起床要洗脸,晚上睡觉前要洗脚等等。还好没有规定每个人也要像她、三少爷和九小姐一样,早上刷牙晚上也刷牙。好多下人觉得这个叫“刷牙”的习惯相当古怪,口吐白沫的样子让人恐惧、恶心。土司府中最忙的,当然是廖总管,他从来就是土司府中最忙、也是最能干的人。在禹老土司时代,廖总管虽然也忙,但总挤得出“打野”找女人的时间,如今却连上茅房都要跑着去。土司府下人中最不怀念禹老土司时代的,应该是长皮。从前成天在土司府大门口烤太阳掐虱子打瞌睡的长皮,被夫人土司升任为廖总管的跟班,从早到晚跟着到处跑,可以骑马,可以拿一截草绳打马扬鞭,甚至可以像九小姐一样,用鞭子去抽那些干活偷懒的游民懒汉二流子,感觉十分风光荣耀。 以前经常睡到太阳照才起床的禹三少爷和姬姜小姐,虽然没有什么事,也改为自鸣钟敲响七下就起床。吃过早饭,禹三少爷经常带着一本书,到禹氏坟山顶的一片松林中去;九小姐骑着一匹马,时而跑到西山脚下的石场,时而跑到土主庙西边打土基的空地,时而又一溜烟跑去赖石山村。只要一听到马蹄声或者看见九小姐的影子,游民懒汉二流子们干活便加倍卖力,等鹰视狼顾的九小姐离开后,才开始继续变着法子偷懒耍滑磨洋工。 六十多个游民懒汉二流子,在师傅们的带领和下人们的监管下忙活着修学堂的同时,史道长和欧麦嘎师傅,也分别带了上善观道士和嘎得教堂杂役,在西边山的石场上和那个销大烟的坑边忙活。请石匠师傅打了不少条子石,运来放进石灰坑边挖好的基槽里;又打了一块好大的碑,史道长用毛笔在碑上写了字,让石匠师傅照着字迹凿出来。一天下午,石碑凿好后,嘎得教堂杂役和上善观道士,合力将长大的石碑抬到销烟坑边,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基石的深槽里。许多人赶来看热闹,不晓得要搞啥子名堂。石碑安好后,史道长给大家念了一遍上面的文字:天石谷禁烟记事碑。九鼎山天石谷十七代土司禹公讳成大老人,痛感大烟祸国殃民,遗愿禁绝。十八代土司碧氏水柔夫人秉承遗志,于民国三十一年秋当众销烟,并严令天石民众此后禁种大烟,违者一律严惩。拳拳善心,浩浩正气,当刻石铭记,昭示来者。中华民国三十一年秋九月甲辰日谨立。 看热闹的人不大懂文字的意思,但都晓得说的是那天当众销烟的事情。石碑倒是相当气派,比禹老土司的墓碑更高更大,石料是天石谷赖石山上最好的花青石,字也写得够大,刻得够深。只是不少人认为,用这么好的石料、这么大的碑,来刻这么几个不明不白的字,未免有些浪费。如果抬了去换换土司府大门前那几十年没有换过的九级台阶,就更加气派、更加划算了。 据廖总管说,石碑上的那篇文字,是史道长亲笔写好后,送来土司府请夫人土司看过的。当时廖总管在场,见送来的是好几页纸,老长老长的一篇文字。夫人土司看了一遍,叫廖总管送了笔砚进去,提笔三下五除二就划去了大半,只剩下现在刻在碑上的那几句话。当时廖总管很是吃惊,因为公认“最有学问的”史道长亲手写的那么多字,夫人土司轻描淡写就划去了那么多字,而史道长看起来一点不生气,甚至有些很佩服的样子。大家都晓得廖总管是识得很多字的,至少算帐、记帐没有问题,但他所识的字,跟“最有学问的”史道长比起来,那肯定是没法比的。看来夫人土司识的字,至少不在史道长之下。那夫人土司的学问,说不定才是天石谷的“狼白王”。一个本来“不算数”女人,竟然会有那么高深的学问,这比一个女人竟然成为了土司,更令人觉得深不可测、不可思议。有个十分迷信的老婆娘(据说是迪尼体古还没有成为大东巴之前的相好),甚至对大东巴说,她梦着夫人土司是女娲土司和观音娘娘的化身,要他塑一个夫人土司的等身像,供奉在土主庙里。据说当天夜里,大东巴竟然真的梦到夫人土司亲自抟土造人和一手持净水瓶、一手杨柳枝普洒甘霖的情景,第二天就安排二东巴,去请白石寨曾为土主庙和上善观塑过像的一位老师傅,来商量为夫人土司塑像的事情。夫人土司听说后,亲自到土主庙来圆梦,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大东巴的执念。 第九章 上三才子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夫人土司提笔改“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写的文字的事,和大东巴梦到夫人土司化身为女娲娘娘和观音菩萨的事,在话场子里沸沸扬扬了好几天。在天石谷,“有学问的”几个人,历来是被众人另眼相看的,当然不可能是“低看”,但也不完全是“高看”。那眼光,像话场子里的话,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在夫人土司之前,天石谷人公认“有学问的”,只有三个人:史道长、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合称“上三才子”(也有几个二流子背地里叫他们“上三流子”)。除了这三人,也还有几个识字的,比如大东巴迪尼体古、廖总管和上善观的几个道士、嘎得教堂的几个杂役,但在天石谷人眼里都是不入流的。 “最有学问的”史若水道长,据(上善观道士)说,是啥子正一教正宗嫡系的第几代传人,学识渊博道行高深,天文地理阴阳风水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样样在行。而据(禹三少爷)说,史道长最大的学问和本领,充分表现在他用朱砂画在黄裱纸上的那些令人敬畏的、不知所云的符号上,隐藏在上善观那间云山雾罩、神鬼莫测的秘室中。据说史道长会画的符号,比整个天石谷的人头数还多;那间秘室中的稀奇古怪,比九鼎山中野兽的种类还多。禹三少爷给史道长这些多不胜数的符号,和那些不能公开的稀奇古怪,统一取了一个简单好记、令人敬畏的名字:捉鬼卖。大家都见过史道长画的那些符号,觉得跟会写字一样,也不是特别了不起。九小姐不会写字,但小时候画在上善观外墙上的那些符号,看起来比会写字的史道长还画得好。最令人敬畏的,是那间据说是专门搞啥子发明实验的密室,除了史道长和他最信任的几个道士,谁也不准进去。当年,年少轻狂的禹三少爷,就是因为带着长皮夜探上善观密室,被当场逮住关了一夜,第二天放回来又被禹老土司赏了一顿鞭子后,才开始孜孜不倦地给别人取绰号并对史道长另眼相看的。有一回在黑石寨最热闹的话场子里,二东巴阿牧扒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偷偷告诉众人,说那个史若水的道长,在密室里根本就没有搞啥子发明实验,当然也不是捉鬼卖,而是在制蛊养蛊,养的还是天下第一的蛊中土司——九龙蛊。据说这九龙蛊,非常难养,只有天文地理阴阳风水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样样在行的“最有学问的”人,才能够炼制出专门喂养九龙蛊的秘药。九龙蛊一旦养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害任何人而不露痕迹、不被反噬;不想继续害人之后,不但不需要破财乃至偿命“嫁蛊”,还可以将这九龙蛊,炼制成延年益寿的丹药。还说亲眼看见夫人土司进过史道长的密室,而且不止一次。又说起当年使天石谷三千多人命丧黄泉的所谓“日本血吸虫病”,其实就是一种蛊,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养废了的九龙蛊。像长皮一样的“憨包”九龙蛊尚且如此厉害,像史道长一样的“最有学问的”九龙蛊,就更加可想而知了……等等。 当天晚上,阿牧扒被大东巴派几个徒弟抓到土主庙,在后院里吊着,被随后闻讯赶来的禹三少爷和姬姜小姐用皮鞭抽得皮开肉绽。阿牧扒记不得自己讲错了什么话,第二天早上醒来后问大东巴。大东巴只说了一句:以后不准把那种姓九的坏东西,跟夫人土司扯在一起,不然你早晚咋个死球掉的都不晓得。 也有人猜测说,史道长的那间秘室,是用来炼丹或者制药的。长皮说,当年他和禹三少爷夜探秘室,曾经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但又从来没有听说过禹老土司或史道长有服用丹药的习惯,禹老土司吃朵巴烟是公开的,朵巴烟是由廖总管亲手制的。史道长是天石谷人公认的治病高手,他给人治病用的是自己炼制的丸药,但为什么炼药治病,要搞得比大东巴传授徒弟们“上刀山、下火海”和跳大神的秘技还神秘呢?莫非真如阿牧扒所说,那间秘室中炼制出来的秘药,是专门用来喂养“那种姓九的坏东西”的?(自从阿牧扒第二次皮开肉绽并被九小姐严重警告“再有下次,割了舌头”之后,就没人再公开说“九龙蛊”这个词了。) “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自从成为一个跛子后,就变成了一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许多人不敢“高看”有学问的眼光,多半是看向禹三少爷的),整日游手好闲,经常在话场子里胡言乱语,最大的学问,充分体现在他发明的若干新词和给人取的若干绰号中。后来还跟几个著名的游民懒汉二流子称兄道弟,“近墨者黑,近猪者吃”(土司府一个下人说,这句话是史道长当着禹老土司的面说禹三少爷的),渐渐变得跟那几个受众人嫌弃的兄弟们一样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被禹老土司用皮鞭抽了无数回。据说有一回,还相约跑到赖石山村准备偷狗吃,结果被几个娃娃领十几条看家的大狗小狗追得魂飞魄散。若不是半道上遇着跟赖石山村大狗小狗都熟悉的九小姐,而那天赖石山村最厉害的猎狗都去打猎了,以禹三少爷为首的几个偷狗贼,就可能被几个娃娃当场活捉甚至是“肉包子打狗”了。据说将那一伙游民懒汉二流子集中起来“劳其筋骨改头换面”(也是禹三少爷发明的新词)的主意,就是禹三少爷想出来的。但连长皮都认为,如果禹三少爷不首先“改头换面”,就应该带头和那伙游民懒汉二流子一起喝凉水挨皮鞭,其他人对禹三少爷的观感,就可想而知了。禹三少爷倒是很有些自知之明,自从将游民懒汉二流子集中起来“劳其筋骨改头换面”之后,他的头发和脸就一直很干净,衣服也齐整,很少到话场子里去胡言乱语,也暂时没有新的绰号产生。 “也有学问的”欧麦嘎师傅,很多人不晓得他是啥子时候来天石谷的,他在西边山脚下建新房子,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仿佛一直以来就住在那座已经有些破旧的嘎得教堂里。只记得他给天石谷人首先带来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但一直存在着的“时间”——就是挂在土司府堂屋里的那个叫“钟”的东西。据说当年欧麦嘎师傅刚到天石谷准备把“钟”送给禹土司的那天,史道长(当时还只是个刚开始长胡子的小道士)曾告诉他不能送“钟”,送“钟”是“丧德”的事情。欧麦嘎师傅却说那天就是“丧德”(礼拜天),不听史道士的劝阻就把钟送到了土司府。禹土司竟然很喜欢他送的钟,一直当宝贝挂在堂屋里神位旁边的墙壁上。天石谷从此正式有了有形有声的“时间”。但时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就像长长了的头发、胡子和手指甲一样没有啥子用处。他们需要记得的日子并不多,生辰和忌日,还有几个重要的节日而已。也不记得欧麦嘎师傅原来叫啥子名字,只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很长很难记,有的说是七个字、八个字,也有说九个字的。天石谷人虽然不愁吃穿,但大部分人历来节俭,他们认为用这么多字来称呼一个人,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就跟着史道长(当时的小道士)叫他“欧麦嘎得”,后来觉得有些不大恭敬,就去了一个“得”字,加了“师傅”两个字。天石谷名字最长的是迪尼体古,身为大东巴,也才四个字,用五个字来称呼一个外来人,虽然不太节俭,也算不失大方,甚至算得上恭敬了。 送了“钟”后,欧麦嘎师傅就在禹土司的帮助下,在西边山脚下修了几所稀奇古怪的房子。房子修好后,禹土司还选派了几个下人去当他的徒弟(但由禹土司亲自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杂役”)。房子有了,“杂役”徒弟也有了,欧麦嘎师傅就马不停蹄挨家挨户地跑,劝说大家到新房子去敬奉“嘎得”,至少在“丧德”这天要去。说“嘎得”是啥子“专门针灸(拯救)灵魂的”,“人要姓杨(信仰),才会姓胡(幸福)”,经常夹杂着让人更加稀里糊涂的鸟话。天石谷大部分人是很喜欢凑热闹的,纷纷去新房子看“嘎得”,结果大失所望。那“嘎得”被钉在木头架子上,一脸欧麦嘎师傅一样的大胡子,上身连衣服都不穿,半死不活的样子。跟上善观的元始、灵宝、道德三天尊和土主庙的摩诃迦罗大黑天神、观音菩萨、毗沙门王比起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一个是快饿死的叫花子,一个酒足饭饱的土司爷。许多人去了几次就懒得再去,觉得去敬奉个叫花子一样的“嘎得”没啥子好处,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欧麦嘎师傅一有空就挨家挨户地跑,要大家至少无论如何在“丧德”这天去一次教堂。大家后来都晓得欧麦嘎师傅的“丧德”,是星期天的意思,但他们始终搞不清楚、也没有必要搞清楚究竟哪天是“丧德”。一直坚持在“丧德”这天去教堂的,只有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和几个使女,还有一些干不了活的老头子老婆娘和还干不起活的细娃儿,后来又多了一个从前的土司夫人现在的夫人土司。令所有人异常震惊的是,土司夫人第一次到嘎得教堂的时候,竟然跟欧麦嘎师傅说了好几句“鸟话”。尾随着土司夫人凑热闹的一个绰号叫“烟锅巴”的二流子,在话场子中吹嘘说,他当天亲耳听到了土司夫人对欧麦嘎师傅说的两句“鸟话”:一句是“沽得摸泥”(令人不由联想起二东巴阿牧扒醉得嘴啃泥的情形),一句是欧麦嘎师傅经常说的“三克油”。 自从土司夫人按时去教堂后,跟着去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游民懒汉二流子。土司夫人每次去教堂的时候,都由九小姐带一帮能打会骂的下人陪着,渴望一睹芳容和风采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们,只敢远远地躲着偷看。老人和娃娃倒不必避讳,土司夫人敬奉完“嘎得”,还常常跟他们说说话。开头几次,欧麦嘎师傅对土司夫人十分恭敬,每次她来都要亲自率领手下杂役到门口迎接,还送了土司夫人一本厚厚的洋文书,说是他们“嘎得”的《圣经》。(莫非夫人土司竟然读得懂那些比史道长的“鬼画符”更难懂的洋文?)后来听说土司夫人敬奉完“嘎得”后,还要到上善观敬奉三天尊,然后到土主庙敬奉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就不再亲自到门口迎接了。土司夫人好像并不在意,照常去;土司夫人变成夫人土司后,跟着去的人就更多了。 在一致公认有学问的“上三才子”之外,还有一个虽然好像不是很有学问,但却是很有来头和很有些神奇本事的大人物,就是大东巴迪尼体古。据说大东巴的先祖,就是南诏国大土司皮罗阁的大东巴。大理国时期崇尚佛教,观世音和大黑天神信仰兴盛,迪尼体古的几位先祖,都是倍受大理国大土司尊崇的大东巴。后来,大理国被元朝灭亡后,迪尼体古的先祖带领族人和信众避难来到天石谷,就此定居下来,并逐渐成为当地势力最大的土著和公认的头人。据说禹氏先祖禹英以土司身份定居天石谷之后,曾与迪尼体古的先祖吉克阿黑土主,发生了好几次严重冲突,最后兵戎相见,吉克阿黑土主的族人和信众,被禹氏土司驱逐到九鼎山中。后来在上善观道长段思源的极力调和下,吉克阿黑承认禹英的土司地位,禹英也承认吉克阿黑的土主地位,双方才握手言和,共居天石谷。据说后来又发生过多次摩擦甚至流血争斗,但都被始终处于强势地位的禹氏土司占据上风,土主东巴的势力被逐渐削弱,后来和上善观、嘎得教堂一起,成了土司府的“禹鼎三足”(禹三少爷发明的新词)。 在引种大烟之前的鼎盛时期,天石谷有将近七千人口。引种大烟后第九年夏天,天石谷一连下了十多天的大雨,即将成熟的大烟全部被淹没在一片汪洋中。将近一个月积水消退后,有几千人先后病倒。大东巴的汤药、史道长的丸药都不管用。欧麦嘎师傅说是啥子“吸血虫病”,像瘟疫一样会传染,要禹土司马上派人去禹鼎镇报告,并尽快请医生来。医生终于请来的时候,天石谷的人口已经减少了一半。医生说是“日本血吸虫病”,禹鼎镇也没有特效药,给了禹土司一个草药方子就走了。禹土司本来是让一个下人把草药方子交给史道长,不知啥子原因,这个方子却到了大东巴手里。大东巴指令手下徒弟在土主庙院子中支起几口大锅熬药,并通知所有人(包括上善观的人)都来喝(当然,土司府的药是用专门的锅熬好后送去的)。喝了几天药后,大东巴又在土主庙广场“上刀山、下火海”跳了一场“送瘟神”的大神,竟然真的“送走”了“日本血吸虫”。大东巴从此名声显扬,成了天石谷有史以来最大的“救星”。也正是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日本血吸虫病”期间,“上三才子”联手企图根除大烟祸患,但结果却如廖总管所说的那样: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据说当时“上三才子”想拉拢迪尼体古一起禁烟,大东巴却马上就光明正大地到土司府去告了密。 大东巴迪尼体古从先祖那里一直传承下来的最大本事,是“上刀山,下火海”和跳大神驱灾辟邪。“上三才子”中,史道长好像从来没有评价过一直水火不容的大东巴,欧麦嘎师傅的评价是“很神奇,但好像没有什么用”,禹三少爷的评价是“跟‘捉鬼卖’一个套路”。在天石谷,从学问到本事,能够让“上三才子”和大东巴用实际行动一致公认和心悦诚服的,只有一个人:夫人土司。 第十章 天石野趣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从收完大烟到来年春天,是天石谷最悠闲的时节。除了话场子,最吸引人的,还有长盛不衰、历久弥新的三台消闲乐事,合称“天石三打”:打猎、打跳、打野。 九鼎山方圆千里,群山巍峨,层峦叠嶂;丛林无际,莾莾苍苍,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这“半分田”,就是据禹三少爷所说的,被天下掉下来的石头砸出来的天石盆地。后来欧麦嘎师傅和史道长,也基本同意了可能有这么回事,只不过认为,从天下掉下来的不是女娲土司补天用的五彩石,而是一种叫陨石的天外飞石。这块把九鼎山砸出一个大坑的天外飞石,可能比女娲土司炼制的那些补天石要老几万万岁。陷落在茫茫群山之中的天石盆地,在女娲娘娘和“嘎得”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几万万年。“嘎得”也不是女娲造出来的“白泥浆引绳人”,而是圣母马利亚的儿子。 除了天石谷这个远离尘嚣与世隔绝的人间天堂,九鼎山的深山密林中,极少有人类涉足,这里自然就成了各种野生动植物的天堂。有种类繁多的各种野生药材和菌子。药材如天麻、三七、草乌、灵芝、重楼、冬虫夏草、铁皮石斛、黄精、鸡血藤等等,据最懂中草药的史道长在那本《天石谷志》中说,九鼎山中他所知道的中药材,共有968种;菌子有牛肝菌、松茸、鸡枞、块菌、羊肚菌、鸡油菌、香菌、木耳、白森、鸡冠、白黄罗伞、松树菌、柳树菌、刷帚菌、胭脂菌、窝鸡菌、青头菌、牛乳菌、虎掌菌、老人头等数十种。药材和菌子,是从来不种大烟的赖石山村人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有各种野生动物。走兽如豺狼虎豹、野猪、野牛、狗熊、山驴、马鹿、麂子、岩羊、羚羊、獐子、狐狸、野兔等等,飞禽如野鸡、锦鸡、原鸡、灰鹤、绿孔雀、蛇雕、双角犀鸟、松雀鹰、血雉、火雀、燕隼等等,以及种种叫不上名字的奇禽异兽,种类繁多,数目巨大,打之不尽猎之不竭。据说在种大烟之前,打猎曾一度是天石谷人重要的生活内容、生产方式和经济来源,而不像现在一样,仅仅只是农闲时节的一种娱乐消遣。只有靠山吃山的赖石山村人,一直将打猎作为养家糊口的重要方式。 根据走兽飞禽的不同种类和习性,天石谷人曾发明过许多打猎的方法:下扣子、下竹签、支压木、支夹子、设陷阱、设诱子,以及枝条粘、罗网罩、猎狗撵、栅子围、驽箭射、火枪打等等,但至今能够熟练使用各种方法的人已经不多,天石谷公认的好猎手,则全部出在被公认为“外拐户”的赖石山村。 赖石山村坐落在天石谷东北角的一座石山下,共有三十六户人家,据说都是外来户。但据史道长考证,这三十六户人家的先祖,原是禹氏先祖的贴身护卫。几十年前,土司府引进大烟,叫天石谷所有人家都要种,有十几户人家却抵死不从,说大烟是第一害人的东西。土司府收回了那十几户人家租种的田地,想逼迫他们服从。没想到十几户人家中竟没有一个软骨头,相约搬出了原来居住的白石寨,到离土司府有小半天路程的一座石山脚下,起房造屋开渠引水安家落户。正准备在石山西南一条小河边的荒地上开荒种地时,土司府又派人去干涉,说这荒地也是禹土司家的,他们没有权利胡乱开垦。十几户人家只好靠打猎、养蜂、挖药材、采野生菌和编些竹篾用具维持生计,好在土司府这次没有再派人去干涉,说整个九鼎山都是他们家的。 自从种大烟后,天石谷绝大部分人家就不再为吃穿用度发愁,都笑话那十多户被叫作“外拐户”(不晓得是哪个发明的叫法,大概是“肘子朝外拐”的意思,但肯定不是禹三少爷)的人家,是不识牛大羊小猪肥狗瘦肉香屁臭的“老憨包”,一年到头撵山挖药找菌子累到半死自讨苦吃。几十年来,除了向上善观(赖石山村人不去教堂,也不敬奉土主)和对赖石山村比较友善的人家,用野味、皮毛、药材和竹篾用具,换些必须的粮食、煤油、铁器等(他们吃的盐巴是九鼎山中特产的“石头盐巴”,茶叶是九鼎山中的野树茶,穿的衣裳是用自己纺织的火草布和兽皮做成的,据说就连他们打猎用的火药也是自己造的,也有人说是史道长教他们造的),外拐户极少跟外人交往,也不通婚,嫁娶都是在十几户人家中选择,所以所有同辈人都是“亲家”或“亲家母”,亲上加亲血脉相连,从几十年前的十几户发展到现在的三十六户,从七十几口人增加到二百二十几口人。 在前两代土司眼里,赖石山村基本上是不存在的,赖石山村的人口,就像山里的野兽一样,不论多少,也是不能“算数”的。但禹成土司私下交代过廖总管,赖石山村的皮毛、药材、野味等,只要他们愿意卖给土司府,就全部收下,也不用讨价还价。但是几十年来,赖石山村人从来没有卖过东西给土司府;禹成土司从来没有去过赖石山村,但对经常去赖石山村一带撒野的九小姐从来不闻不问。夫人土司继任后突然对赖石山村另眼相看,倒是并不出人意料之外。土司夫人原本就是(来路不明的)外来人,上任第一台事情,就是销烟(说是禹成老土司的遗愿,但大多数人认为是夫人土司自己的主张,或者是受到了“上三才子”、特别是史道长的蛊惑)。在建义仓后准备接济的贫困人家中,从来不种大烟的三十六户外拐户一家不漏,夫人土司还亲自带人送去了第一批接济的钱物。夫人土司从赖石山村回来的当晚,廖总管和几个下人,分别到话场子中去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夫人土司准备在下个月的“天煞日”这天去打猎,她要亲自去。 出人意料的,不是在天煞日这天去打猎。老辈人都晓得,天煞日这天是最适合大规模打猎的。据说在天煞日这天去打猎,无论用啥子方法、打啥子、打多少,老天爷都是不会怪罪的。而如果选择在其他不合适的日子,就有许多忌讳和讲究,一不小心就会得罪老天爷的手下,而老天爷的手下是不少的:土主社主人主山神财神树神灶王龙王翻坛祖师等等,还有史道长说的恐怕连老天爷都管不了的三尸神五脏神等等。出人意料的,也不是土司竟然也像那些外拐户一样亲自上山打猎,土司府历来都有在秋冬农闲时节组织大规模打猎的习惯;出人意料的是,夫人土司要亲自去打猎。一个女人竟然明目张胆要去打猎,就像一个女人竟然当上了土司一样,在天石谷绝对是破天荒第一次。也有人说,赖石山村的外拐户,也从不管女人不能上山打猎的规矩,有人亲眼看见过一个外拐户的媳妇,背着娃娃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姑娘,扛着火枪背着弩箭进山打猎。据说经常跑到赖石山村去玩的九小姐,可能就是土司府第一个进山打猎的女人。如果说女人进山打猎会得罪老天爷的手下,那老天爷所有的手下,肯定早就被九小姐得罪光了。 消息传开后,大家纷纷探问“天煞日”是哪一天。爱打猎的纷纷准备工具,不会打猎的也想跟着去看看热闹。九小姐兴冲冲地带了十几个会打猎的下人去赖石山村,说是跟外拐户中的好猎手一起去选场子、设栅围子。过了好几天,去赖石山村的九小姐和土司府下人才回来,说是场子已经选好了,在一个叫作筒子谷的地方,那个地方经常有马鹿、麂子和岩羊成群结队地出没;栅围子也设好了,在筒子谷最南边一块最大的空地上,五十几个人整整干了三天才设好的,差不多有土司府门前广场的一半大,关得下几百匹野兽。据赖石山村最厉害的几个猎手说,因为人手不够,这么大的栅围子他们从来没试过,要想围猎成功,至少需要三百个会撵山的人和尽量多的撵山狗。赖石山村有六十多个撵山能手和三十多匹撵山狗参加围猎,其他撵山人和撵山狗,由土司府出面召集。 当天晚上,土司府下人就分别到几个最热闹的话场子,去散布准备召集人和狗一起去撵山的消息。第二天还不到午饭时候,报名的就超过了五百个人,还有两百多匹狗。九小姐和下人们从中挑选了比较有经验的两百五十个人和一百来匹狗,让他们带了工具(主要是牛角号、锣、鼓、唢呐等响器,只让指定的人带火枪和弩箭),在天煞日这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到土司府大门前集中。许多人搞不清楚天煞日究竟是哪一天,九小姐告诉他们说,就是欧麦嘎师傅说的“丧德”这一天,还搞不清楚,只好约定一大早以吹响牛角为号集中。土司府也选了三十多个下人,随夫人土司、姬姜小姐和禹三少爷一起去撵山,夫人土司还让下人们去通知帮忙修学堂的六十几个游民懒汉二流子,全部都来参加撵山。 第十一章 撵山围猎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盼望已久的牛角号声,终于在天煞日这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吹响了。刹时间,天石谷黑石、青石、白石三个寨子相继亮起点点灯火,鸡叫狗咬、人欢马跳地沸腾起来,一支支火把相继出现在通往土司府的各条道路上。天刚麻麻亮,土司府门前已经聚集起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大概七八百个,凑热闹的比要去撵山的人还多。土司府下人簇拥着夫人土司、姬姜小姐和禹三少爷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有幸被选中去撵山的人,按廖总管的指挥在石阶下排成队,一共站了八排,外拐户的六十多个猎手掺杂在众人中间。撵山狗都带了“狗笼头”,由主人牵着。最前面还有一排,站了八个人,不过不是面朝土司府大门,而是像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和姬姜小姐一样,面对着石阶下的众人。 廖总管清点过人数,说人都到齐了,于是禹三少爷咳嗽两声,开始讲话(大家更希望是夫人土司讲话,虽然女人讲撵山的话好像不大适合,但她那口脆生生的山外话像唱歌一样相当好听)。禹三少爷先介绍了面对众人站在最前排的八个“外拐户”猎手,说他们是天石谷最厉害的猎手,是这次撵山围猎的总指挥,合称“八大猎头”(大概是禹三少爷即兴起的名字)。今天参加撵山的所有人,包括夫人土司,都必须绝对听从八大猎头的指挥,否则皮鞭侍候。大家要听从指挥好好撵山,多打野兽,一起吃肉。 禹三少爷话音刚落,就听八大猎头突然同声发出一长串“哟嗬嗬”的怪叫,不少人吓了一跳,随后众人随着八大猎头七前八后地“哟嗬嗬”起来。撵山狗们上窜下跳地欢叫着,姬姜小组和禹三少爷也跟着叫,只有夫人土司静静地站在那里,明眸闪亮,笑脸如花。 八大猎头各领着一队人狗相继出发,夫人土司骑白马、姬姜小姐骑枣红马、禹三少爷骑黑马走在队伍中间。姬姜小姐不时打马冲前跑后,叽叽喳喳不歇嘴。虽然天底下好像没有她不敢干的事情,而且肯定是不止一次偷偷进山打过猎,但参加如此大规模的撵山围猎,肯定是头一次。姬姜小姐忽前忽后疯跑了几趟,领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跑回来,对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说:我跟他们那队一起去,他们是排头的第一队。又用马鞭指指那个小伙子,说:他是八大猎头中的一个,叫高山峻,我们小的时候就认得。 小伙子的黑脸膛涨得紫红,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夫人土司认识这个叫高山峻的小伙子,他是赖石山村头人高龙的大儿子。夫人土司去赖石山村送救济物资那天,就是他带着几个人拦在桥上,被九小姐抽了一顿鞭子。夫人土司笑眯眯地点点头,对小伙子说:那姬姜小姐就交给你了,你注意点她的安全。 禹三少爷说:不准给她枪,还有驽箭,你派两个得力的人跟着她。想想还不放心,又回头点了五个土司府的下人,说:你们五个也跟着九小姐去,她要瞎胡闹,就给我捆起来。 五个下人唯唯诺诺,一个胆大的低声咕哝了一句:她把我们五个捆起来倒还差不多。 姬姜小姐对着禹三少爷,用鼻孔很响地“哼”了一声,打马扬长而去,那个叫高山峻的小伙子和五个下人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太阳升起三丈高的时候,八支队伍相继来到了撵山围猎的场子筒子谷西南边的山梁上。八大猎头中的六人,率领六队人狗沿山梁继续往北走,有两人率两队人狗向东穿过峡谷后往北走,让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和土司府的二十几个下人留下来等着看好戏。 筒子谷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峡谷,深长曲折,如一条巨大的蟒蛇蜿蜒游去。禹三少爷告诉从来没有参加过撵山围猎夫人土司,用栅围子围猎是一种不常用的方法,他也从来没有见识过,只是听爷爷讲过。主要的问题,是用栅围子围猎路程长、场子大、口子多,必须要有足够多的猎人和撵山狗,才有可能成功。他们脚下的这块空地和那个栅围子,就是这次撵山围猎的目的地。筒子谷东边山岭多峭壁,西边山岭多缓坡,所以东、西岭的队伍要二六分,才够人手把守野兽可能逃出峡谷的各个口子,把尽量多的野兽撵到栅围子这里来。设栅围子的那块空地,东西两边都是峭壁,一般野兽是爬不上去的,这样就只需要在山壁中间设两道相距十几丈的木栅栏,栅栏排列得很紧密,恐怕一只小鸡也不容易钻过去。靠北边那道栅栏中间,留了两道一丈来宽的栅栏门。两道门左右两边,已经分别挖好了两个坑一共是四个坑,每个坑里都已经埋伏着一个人。说到这里,禹三少爷故意卖关子,要夫人土司猜猜,那四个人埋伏在坑里准备干啥子?夫人土司淡淡一笑,正要回答,突然北边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响了两枪。刹时间,“哟嗬嗬”的呐喊声、狗叫声、锣鼓声、牛角号声、唢呐声响成一片,撵山围猎正式开始了。 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和土司府下人们紧张地注视着峡谷,看花了眼却不见有啥子动静。各种人为的声响由北向南越来越近,过了两顿饭功夫,东西两边的山岭上,终于出现了撵山人和撵山狗的身影。一个下人突然大叫一声“来了”,就见峡谷中突然飞出来一群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鸟雀,下人们七嘴八舌一连串地大叫:野鸡、锦鸡、原鸡、灰鹤、血雉、火雀子……有好几百只。夫人土司双手交叉在胸前紧握着,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禹三少爷晓得栅围子是围不住鸟雀的,就手搭凉棚看东、西山岭上人狗的动静。鸟雀果然一下子就飞过栅栏消失在谷口外的密林之中。 东、西山梁上出现的人狗越来越多,“哟嗬嗬”的呐喊声、狗叫声、锣鼓声、牛角号声、唢呐声震动山谷响彻云霄。禹三少爷叫了一声“马上来了”,话音未落,烟尘起处,就见峡谷中突然奔出来一群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走兽,下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一连串地大叫:野牛、马鹿、麂子、岩羊、羚羊、獐子、狐狸、野兔子……有一百几十匹的样子。兽群由几头高大威猛的野牛领头,气势汹汹地直冲过来,有的直接跑进了围子门,在栅围子中绕着圈子找出口;有的似乎嗅到了眼前的危险,在栅围子外面东奔西突不肯进门,场子里烟尘四起乱成一锅粥。 这时,负责把守西边山梁口子的一个猎头,带着他的队伍跑过来,兴奋地对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说:这回成了,撵山几十年,今天最厉害!人最多狗最多野兽最多!兴奋了一回,仔细观察了一会场子里的情况,说:我看差不多可以关门了,这些东西奸得很,再等恐怕又往回跑了。夫人土司点点头,说:那就关门吧。 猎头掏出一个木哨子,吹出三声刺耳的尖叫,就见场子中栅栏门边的地上突然冒出来四个人,两人一组,把两道栅栏门迅速关好。栅栏外的野兽们见势不妙,回头疯跑。突然见西边山梁上一前一后冲下来两个人,冲在前面的是姬姜小姐,跟在后面的是高山峻。姬姜小姐径直冲到峡谷中央,叉开双脚,张开双手,咬牙瞪眼,虎视眈眈地面对疯跑而来兽群,看样子是想要当场活捉几匹回去。高山峻连滚带爬冲下山坡,拦腰抱住姬姜往峡谷边拖拉,带头的几匹野牛从他们身边迅速冲过,兽群跟着野牛疯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深长曲折的峡谷之中无影无踪了。姬姜挣脱高山峻的搂抱,在他大腿上踢了一脚,兴高采烈地跑向群兽奔腾的栅围子。 撵山的人们、狗们欢天喜地、耀武扬威地回到天石谷,已是下午。这场几十年未见的大规模撵山围猎,收获也是几十年未见的丰富:一共是七十二匹,有马鹿、麂子、岩羊、羚羊、獐子、狐狸、野兔子。最多的是麂子,有二十八匹,还有两匹可以割麝香的公獐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三匹半大的、差不多一人来高的野牛。可惜的是只能用枪打死后抬回来,据说这野牛比豺狼虎豹野猪狗熊更厉害,九鼎山的所有野兽都不敢招惹野牛,就像天石谷没有哪个吃饱了撑着去招惹姬姜小姐。 按照夫人土司原先的吩咐,廖总管已经安排下人,在土司府大门前可容纳几百号人的小广场上,砌好了几十个大灶,支起了几十口大锅,又借来上百套长桌长凳摆开了长桌宴,从土司府门前,一直摆到可容纳几千号人的土主庙广场。据后来估算,天石谷至少有两千号人,参加了那场几十年未见的长桌宴,吃光了所有猎物的肉,喝光了几十桶土司府老坛精酿的索尼玛酒(也有人说味道不咋个好,可能是粗制滥造或者是由“相当精明”的廖总管给掺了水),然后在土主庙广场上通宵达旦地对歌打跳。那天也发生了两台不太愉快的事:先是高山峻被姬姜小姐抽了几鞭子,后是有五个下人被禹三少爷抽了几十鞭子。不过不愉快的只是当事人,他们的不愉快甚至更增添了不少旁观者的愉快。 那次过后,除了自始至终没有参加撵山围猎也没有参加长桌宴的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迪尼体古,就连那六十几个因为参加修学堂劳动而经常喝凉水挨皮鞭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也对土司府、特别是夫人土司交口称赞了;那次过后,赖石山村的外拐户们就暂时停下了撵山打猎,在土司府几个下人的指挥帮助下,在村前小河边的空地上开荒种地;那次过后,天石谷许多过去认为打猎“没搞头”的年轻人,开始往赖石山村跑,一边帮忙外拐户开荒一边请教打猎的方法和技巧;只是那次过后,夫人土司就没有再亲自上山打过猎。据土司府的一个下人说,他看见过夫人土司和九小姐在土司府后院比射箭,夫人土司比射箭相当的准的九小姐还要准。 第十二章 姬姜成亲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那年秋冬时节,天石谷办喜事的人家特别多,夫人土司每请必到;有人家怕请不动夫人土司不敢请的,她听到消息后就自己主动去。 婚礼和葬礼,是天石谷人最重视的两台大事,即便再穷再困难,也要想方设法尽量办得体面。哪个家一台喜事或者丧事办得不体面,话场子里就会讲上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 禹成土司和夫人碧水柔当年办喜事的时候,光杀猪宰羊的就请了几十个人,可以同时坐几百人的长桌席一连摆了三天,山外客人来了成百上千,住不下的就露宿在土主庙广场上。有数不清的狗,被撑得像酒醉的主人一样东倒西歪走不好路,土主庙广场上打跳踩踏出来的灰土漫过了脚踝。几十年来最隆重的禹成老土司的葬礼,先后办了五天,天石谷几乎所有人家(也包括赖石山村外拐户的户主),都来参加了分别在嘎得教堂、上善观和土主庙举行的三场葬礼仪式。 在那年冬天天石谷的几十场婚礼中,最引人注目的、据说可以跟禹成土司和碧水柔夫人的婚礼一比高下的,是姬姜小姐和高山峻的婚礼。 又是一台出人意料的事情。自从夏天大烟花中蛊异变开始,天石谷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一台接着一台。在那次撵山围猎过后二十多天,廖总管和土司府几个下人,就分别到话场子中宣布,说姬姜小姐要成亲了,姑爷是赖石山村的高山峻,请天石谷所有人家,到时候都来土司府吃长桌席喝喜酒。 讲了二十来天的撵山围猎,话场子开始显得有些疲软和凌乱。这回来了一个几十年不遇的大话题,顿时坚挺和集中起来,一致公认这台事情是几十年不遇。第一个几十年不遇,是外拐户们自从搬迁到赖石山村后,就从来不跟不是外拐户的其他人家通婚,不是他们不愿意高攀,而是不是外拐户的人家不愿意低就,破天荒第一次,几十年的成规被打破了。第二个几十年不遇,是土司家的姑娘,竟然嫁了个据说是“连套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的外拐户人家,这还不丢尽了祖宗八辈的脸?姬姜小姐的五个姐姐,三个嫁到禹鼎镇的富商人家,两个嫁给土司头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第三个几十年不遇,是土司府竟然请了天石谷所有人家参加婚礼,在话场子里宣布了还不算,第二天又派下人挨家挨户去当面请。第四个几十年不遇,是姬姜小姐不嫁,高山峻不讨。不是姬姜小姐不愿意嫁、高山峻不愿意讨的意思,也不是姬姜小姐非高山峻不嫁、高山峻非姬姜小姐不讨的意思,而是姬姜小姐不算是嫁出去的高家媳妇(据说是因为姬姜小姐她妈和禹三少爷抵死不同意),高山峻也不算是土司府的上门汉子。因为高山峻是高家老大,老大就是未来的一家之长甚至是一族之长,在天石谷,大儿子是绝对不能当、也打死不会当上门汉的。如果一个人家的大儿子竟然当了上门汉,那就是比土司小姐嫁穷叫化子更丢祖宗八辈的脸的事情,死了也不能进祖坟的。——四个几十年不遇加起来,几百年不遇也说不定。 还有不少人认为,这恐怕是天石谷几十年来决定得最快的一台婚事。天石谷男娃女娃成年后,谈婚论嫁之前,一般要通过一年半载的“打野”寻找心上人,基本确定关系后,才告知父母请媒人;双方父母说好后,才请史道长或迪尼体古合八字;八字合上了,才下聘礼吃定亲酒;然后又要请大东巴或史道长择日子,日子择好后才请客准备办喜事。据说姬姜小姐是从来不打野的(恐怕也是不容易找着打野的对象),据说她跟高家大儿子打小就认识(可能还一起捣过蛋、打过猎),但成年后,除了那次撵山围猎,从来没有人看见他们有过交往。虽然高家大儿子抱过姬姜小姐的腰(但那是发生在姬姜小姐想要赤手空拳逮一匹野牛的极端特殊情况下,不是在打跳场中青年男女之间经常发生的那种),虽然姬姜小姐两次抽过高家大儿子鞭子(据旁观者说,姬姜小姐的鞭子是高举轻落擦皮抽,像给衣服拍灰一样,不像禹三少爷抽那几个下人一样,鞭鞭咬肉个个见血),但都算是正常的举动,似乎没有必要非要闹到“不嫁不讨”不可。 讲累了姬姜小姐和高山峻,话题又扯到禹三少爷身上,说他是禹氏土司后代中二十五、六岁了还不成亲的第一人,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老大哥”。他的那个“憨包”大哥,十八岁上就成了亲,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两个姑娘;他的那个“酒醉子”二哥,像禹成老土司一样讨了三房女人,生了七个儿女。如今就连大家认为“恐怕不容易嫁出去”的幺妹都要成亲了,大麦不熟小麦先熟,他还在老脸厚皮地耍光棍,简直就是成心要让禹成老土司死也不得安宁。禹三少爷虽然跛了一条腿,但毕竟是土司府少爷,除了嘴巴不饶人,似乎没有其他大的毛病。如果看得上哪家姑娘,不消亲自去打野,直接找个媒人说一声(虽然这种做法很要不得),肯定八九不离十。关于禹三少爷一直老脸厚皮耍光棍的原因,有多种说法,其中大多数人赞成的,是认为这小子眼光太高,他想找一个像夫人土司一样的夫人。可是从女娲土司造人补天到如今,夫人土司毕竟只有那么一个,从前没有,以后恐怕不会再有,禹三少爷再耍八辈子光棍,也不一定能碰上像夫人土司那样的一个夫人。 据说姬姜小姐跟高山峻的婚事,是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一手促成的,但绝对不会是像山外人一样依靠啥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石谷人认为山外人的这种规矩,简直比禹三少爷随口给人取绰号更加胡闹、更加好笑、更加要不得)。如果姬姜小姐不愿意,莫说夫人土司不是她的亲生母亲,禹三少爷也没有“长兄为父”的资格,就是从女娲直到禹成的所有土司对她下命令,这台婚事也绝对办不成。所以,大家一致公认:经常去赖石山村的九小姐,早就跟高山峻进山打过猎、甚至打过野了。 婚事确定后,土司府上下一派繁忙。喜事客由土司府统一请,婚礼也合起来办。这倒是在情理之中,如果分开请客,高家那边恐怕没有几个人会去。天石谷办喜事,一般要热闹三天,第一天叫“假客”,主要是请人帮忙做婚礼的各项准备工作;第二天叫“正客”,姑娘正式出嫁媳妇正式进门;第三天叫“回门客”和“认亲客”,出嫁的姑娘、上门的汉子要回原来的家请“回门客”,一般请午饭;然后回到新家来再请一回“认亲客”,客人主要是本家亲戚。两家相隔路程较远的,“回门客”和“认亲客”也可以不在同一天请。 “正客”这天,是兴送礼收礼的,但不记帐(可能是因为天石谷实在找不出几个会写字的人)。送礼一般不送钱,也不论大小多少,送牛送马送猪送羊可以,送米送菜送酒送茶也行,实在穷的人家,就挑一担柴禾、拿几个鸡蛋,甚至就带个葫芦笙、笛子之类的去吹个曲子,或者只带张嘴巴去唱个调子,也没有人过分说嘴。但土司府毕竟不同一般人家,人家既然看得起请,自家也不能让人说嘴丢面子,于是大家纷纷跟身份地位和与土司府的关系基本相同或相近的人家商量,该送啥子样的礼物才算合适。 婚事自然是空前热烈隆重,“正客”那天,光仪式就举办了三次(这让不少人想起了禹老土司的葬礼)。欧麦嘎师傅说,姬姜小姐是受过洗的,因此她的婚礼应该在嘎得教堂里举行。按照土司府的常规,“正客”这天,新人进门或出门之前,要先到土主庙去拜摩诃迦罗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土司府既要尊重欧麦嘎师傅的意见,也不能坏了常规,于是婚礼就举行了三次(也有人说只能算两次,因为拜土主是土司府办大事情时都要举行的仪式,不能算一次婚礼仪式):先到嘎得教堂举行基督教的婚礼仪式,要两人在欧麦嘎师傅的主持下讲两句“我愿意讨你”、“我愿意嫁你”之类的废话(又不是山外人,不愿意讨不愿意嫁成啥子亲?),又互相送定情物(姬姜小姐送给高山峻的是一把崭新的火枪,高山峻送给姬姜小姐的是一匹威武雄健的大恶狗)。最后要两人亲嘴,姬姜和高山峻都不肯,磨蹭了半天,欧麦嘎师傅只好让两人拥抱了事。然后到土主庙到举行拜土主仪式,由大东巴迪尼体古主持。最后才到土司府正式拜堂成亲,主持者当然只能是史道长。 新人拜过堂,就开始摆长桌席待客了。跟当年禹成土司和夫人碧水柔办喜事和二十多天前撵山围猎回来时候一样,长桌宴从土司府门前的小广场,一直摆到土主庙前的大广场,大盆大盆的坨坨肉吃完又添,大碗大碗的索尼玛酒喝干再倒。两个新人、夫人土司、禹二少爷、禹三少爷挨桌向客人敬酒,大家也纷纷抢着回敬,禹二少爷很快就被土司府的几个下人抬了回去。两个新人是不兴喝酒的,由专门请的几个“陪郎”和“伴娘”代喝。那天,廖总管特意安排了几个能喝酒的下人跟着夫人土司,但夫人土司不让他们代劳,亲自一碗接一碗地跟众人喝酒,最后也被人扶了回去。 第十三章 跳月打野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从下午一直吃喝到月亮升起,客人们才逐渐散去。土司府下人和请来帮忙的一大群婆娘忙着收拾锅碗桌凳,七歪八倒的客人们聚在土主庙广场上正准备对歌打跳狂欢,夫人土司在禹三少爷和几个下人的陪同下来到广场。众人忙让出一条通往广场边高台的道,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走上高台,分别说了几句感谢众人来帮忙、来捧场的话,让大家尽情打跳。照禹三少爷的话说,要一直跳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才算给足了新人和土司府天大的面子。 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讲完话正要下台,忽然听见下面一个人大叫:恭请夫人土司给大家唱个调子。众人循声看去,见是被土司府集中起来干活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中最著名的一个二流子,被禹三少爷取了个绰号叫“烟锅巴”的。烟锅巴已经醉了,被其他两个二流子同伙扶着,正东倒西歪地挣扎着想往前冲,一边口齿不清地叫嚷着要“恭请夫人土司给大家唱个调子”。 禹三少爷原本通红的脸胀得发紫,扭头四顾,似乎想找他惯用的鞭子或棍子之类的东西,台下的长皮忙捡起地上的两块石头递给禹三少爷。众人见那两块石头比拳头还大,忙让开一条从高台通往烟锅巴的捷径,扶着烟锅巴的那两个二流子和旁边的众人连忙闪开,好让那两块看起来有些吓人的石头,顺利地飞过来而不落在自家头上。这时,却听见夫人土司说:好,今天大喜日子,我就给大家助个兴。不过我不会唱调子,也记不得几首歌,就随便唱一个最熟悉的吧。 夫人土司一口脆生生的山外话听起来相当安逸,像唱调子一样。禹三少爷看了夫人土司两眼,把握着石头的手背到身后去。瘫倒在地上的烟锅巴挣扎着爬起来,带头欢呼。那两个二流子又连忙跑过来扶着烟锅巴,跟着众人一起欢呼。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特别亮,清凉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散发出索尼玛酒一样醇和的芳香。夫人土司面若桃花,眼睛比月亮更亮。欢呼声停止后,她开始唱起来。是一首众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歌,像深秋的月光一样清冷,凉丝丝地直沁入心肺。 大家都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大部分词听不懂唱啥子,开头一句许多人听得最清楚: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不晓得是啥子意思。九鼎山东北方向是有一条江,但不叫松花江。包括九鼎山天石谷在内九山十八寨的许多人,都叫那条江“阿怒日美”,山外人叫潞江。至于后面唱的“那里有森林没矿”“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整日价在关内流浪”等等,就更加没几个人晓得是啥子意思了。虽然不少人觉得大喜的日子唱这种歌不太合适,但一致公认,夫人土司的歌声,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又圆又亮,像那天晚上的月光一样又醇和又清凉。唱着唱着,夫人土司的眼睛越来越亮,水汪汪地像月光一样流淌;听着听着,禹三少爷就背过身去擦眼睛,手里的石头不见了;唱完听完,广场上安静得人人都听得见月光流淌的声音,直到烟锅巴不合时宜的欢呼声再次引来禹三少爷愤怒的目光,长皮又忙着去找禹三少爷刚才丢掉的那两个石头。 夫人土司突然跳下高台,就去抓长皮的手,吓得长皮连躲闪都不敢,连忙往地上蹲。夫人土司抓住长皮的手把他扯起来,招呼大家“来,一起跳月”,大家才回过味来,连忙跑去争着抢长皮的另一只手。长皮正扭怩着手足无措,屁股上就挨了一跛脚,紧接着夫人土司的手就被禹三少爷抢了去。事后,几个二流子问长皮拉着夫人土司的手是啥子感觉,长皮回答: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也不晓得是啥子意思。 悠扬的葫芦笙在月光下曼妙地倘佯,大家跟着领舞的夫人土司打起了跳。这是大家第一回见夫人土司参加打跳,第一回见识有人第一回打跳就可以跳得那么好(也许是因为月光的修饰和美化,也许是由于禹三少爷的对比和衬托)。这也是大家这么多年来第一回见着禹三少爷参加打跳。据说以前禹三少爷也是很喜欢打跳的,跟天石谷大部分人一样,听见打跳的葫芦笙或笛子声一响,脚板心就会发痒。禹三少爷还认真考证过打跳的起源,说第一个会打跳的,是女娲土司(这是当然,因为所有人都是女娲土司造出来的,这个浅显的事理恐怕连长皮都想得通)。女娲土司用黄土造人的时候,开始是用手一个一个地捏,后来觉得太累太慢太麻烦,就扯来一根藤条,沾了泥浆往地上甩,一点泥浆就变成了一个人。女娲土司“手舞”起来,当然就会跟着“足蹈”,于是就一天接一天手舞足蹈地造了很多很多的人。女娲土司的后人为了永远铭记人类之母的伟大功绩,就用打跳的方式来纪念她。(欧麦嘎师傅很赞同这一考证,并以此驳斥“嘎得”也是女娲土司造出来的观点,因为欧麦嘎师傅不会打跳也从来不参加打跳。) 当然,在天石谷,特别是在青年男女们的认识中,打跳不仅是为了纪念女娲土司,更是为了一件跟“造人”密切相关的事情——打野。 禹三少爷没有考证过天石谷打野习俗的起源,因为他好像从来没有打过野。像当年女娲土司一打跳,人就不断造出来一样,天石谷人用打野的方式,纪念着、继承着人类之母的伟大事业。就像女娲土司手舞足蹈的目的,不是为了跳舞娱乐一样,天石谷未婚男女热衷打跳的目的,是为了找对象去打野。或在月光下面,或在篝火旁边,打跳场中芦笙悠扬,笛声清亮,月亮火光映照着了一张张不同的脸,热气尘土弥漫着一双双相似的脚。看上了哪一个,直接挤进去,抢过一只手拉着,开始用手指对话。据说一位前辈打野高手,曾经发明过一整套精细繁杂的“指间情话”(跟史道长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一样,也许更派得上用场),可惜后来失传了。对不上话,马上就可以甩手不管另寻新欢;对上了话,当场就可以搂肩搭膊扬长而去,到田边地头山野林泉间找个地方安安逸逸地打野。 打野也不仅仅是未婚男女的专利,也有些讨了婆娘的男人和寡妇婆娘(有汉子的婆娘是不行的),也可以老脸厚皮地跑到打跳场中来“闹骚包”,只要那些汉子的婆娘不跟来掐架,也没人说没人管,反正都是两厢情愿。就连禹成老土司,在娶土司夫人之前,喝多了索尼玛酒后,偶尔也跑来打跳场子“闹骚包”,禹二少爷和廖总管更是“闹骚包”的常客。禹二少爷的第三个婆娘,就是“闹骚包”打野造出个人来后,才由禹老土司亲自决定讨进门的。廖总管早些年是讨过一个婆娘的,结婚不到三个月,那婆娘却不晓得跑到啥子地方去了,至今没有回来。婆娘跑了后,以前从来不见打过野的廖总管就爱上了打野,只要脱得开身,就经常跑到打跳场子来转悠。但据说廖总管几乎没有跟哪个真正对上过话,也没有见他当场就跟哪个搂肩搭膊扬长而去。不过也有人说,廖总管跟张寡妇(就是长皮她亲妈)关系不同寻常,长皮说不定就是他的种。因为长皮跟廖总管有两个地方长得特别像,一是头顶都有两个旋(这个是大家都可以看得见的),二是左边屁股蛋上都长了一颗红痣(这个就不晓得是哪个亲眼看见的了)。两年前张寡妇病死后,长皮实际上成了廖总管的养子。廖总管的婆娘赌气出走一去不回,肯定跟张寡妇和长皮有关系;廖总管始终没有再讨婆娘,肯定是为了更加无所顾忌地去“闹骚包”打野。(后来,在始终没有再讨婆娘的廖总管临死之前,大家才终于晓得了他婆娘出走和廖总管老来打跳场子“闹骚包”却不去打野的真正原因,晓得他跟张寡妇、长皮跟他没有啥子关系。) 天石谷打野的最好时光,是在收完大烟后的秋冬农闲时节。夏天一般是不兴打野的,天气太热,蚊虫多,蛇多,有不少冒险在夏天打野的都被蛇咬过,有几个还被毒蛇咬死了。秋冬时节,天气转凉,收完大烟,腰包鼓涨;办喜事的人家多,打跳场子多,除了打野,又没有啥子要紧事情,于是田边地头、山野林间就热闹起来,有的甚至为争夺地形有利、条件优越的打野窝子掐起架来。 前面讲过,在天石谷,女人一般是“不算数”的,唯有在打野这台事情上,是比男人更“算数”的。如果女的坚持“对不上话”,即便是个叫化子婆娘,土司老爷也没有办法。就像造人的主动权在女娲土司的手里一样,打野的主动权也掌握在女人的手里。在天石谷不晓得源于何时的打野史上,据说只有在引种大烟那年,发生过三台“对不上话”后的“强迫打野”事件,结果三个被“强迫打野”的女人先后上吊死了,那三个男人被土司府追查出来后,也在土主庙广场上被活活吊死了。其实许多人打野的目的,也不是像女娲土司一样一心一意专门造人。不少人打了几十回野,也没有干过跟“造人”密切相关的那台事,因为一旦干了那台事真正造了个人出来,原本主动的女方就更加主动了,叫你咋个办你就得咋个办,不然到土司府告你个“强迫打野”,你就得像那三位前辈一样乖乖地被吊死在土主庙广场上,从此以后就再也享受不到跟不同女人自由自在去打野的无穷乐趣。因此很多有经验的打野高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干那台事的。像女娲土司原先亲手捏土造人后来改用藤条蘸泥浆造人一样,打野高手们更看重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据说那个曾经发明过“指间情话”的前辈,从十八岁开始打野到二十三岁成亲,跟他打过野的女人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还不算最后打野打来的婆娘),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手,绝对可以封他个打野天堂的第一大土司。 那天晚上,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打跳兴致正浓,却被匆匆赶来的廖总管打断了。廖总管跟两人讲了两句话,就一起回土司府,不少人跟着,想去看看又发生了啥子事。 远远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哭,一大群人围在土司府门前看热闹,见夫人土司领着一群人回来,忙让开一个口子。坐在地上哭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一件样式古怪的兽皮衣裳,一看就晓得是赖石山村的。夫人土司俯身问姑娘为啥子哭,姑娘见是夫人土司,又狠狠地哭了几声,才说:他是跟我打过野的,今天不讨我,倒来讨土司小姐!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姑娘讲醉话,当不得真。跟上来的烟锅巴见夫人土司呆在那里说不出话,看了几眼禹三少爷也像不想讲话的样子,就大着胆子上前问那姑娘:你说哪个跟你打过野? 姑娘回答:还有哪个?我家峻哥哥,名字叫个高山峻。 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都觉得这个事情不大好办。在天石谷,这种事情出过不少,往往是在某家儿子定亲之后成亲之前,甚至就在成亲当天,突然有个姑娘找上门来,说某家的儿子是跟她“真打过野”的(也不完全是干过那台事的意思,而是已经相互许诺可以谈婚论嫁了),不讨她反倒去讨别家的姑娘,要讨个说法,于是男方家只得明里赔礼暗里赔钱打发过去。有少数不要脸的父母,甚至唆使自家姑娘去跟家庭比较富裕的男人“真打野”,然后在适当时机找上门去讨说法(反正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种事情找不出其他证人),赔礼是必须的,赔钱更是少不得,否则就告你个“强迫打野”。土司府赔钱倒是没问题,这种事情赔个礼也不算丢面子。要命的是姬姜小姐,如果她晓得这台事,土司府和赖石山村恐怕就要天翻地覆永无宁日了。 烟锅巴见众人都不发表意见,又继续问:他跟你在啥子地方打过野?打过几次野?有没有真打野? 姑娘回答:在黑松林、大石头坡、老熊沟,还有其他好几个地方都打过,从前年大烟开花的时候就开始打了,有十几次了。 烟锅巴又问:你们有没有打过真野? 姑娘好像不明白,反问:啥子真野假野? 烟锅巴想了想,再问:你们是咋个打野的? 姑娘回答:还能咋个打?他扛个火枪,我背个弩箭,还有撵山狗和砍柴刀,再带几块粑粑,背一葫芦水就去打野了。我们是真打野的,有一回还打了一匹好大的麂子回来,叫全村的人都来吃了一顿。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都笑了起来。好多人这才想起来,像从来不种大烟一样,赖石山村人是不兴打野的,他们说的去打野,就是去打猎。这个脑子好像有问题的姑娘,不晓得是从哪里听了一耳朵男女一起打过野就要讨要嫁的闲话,于是就跑到土司府门前来讨说法。 这时长皮走到姑娘面前,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盯着她看。姑娘改坐为蹲,也抱着胳膊盯着长皮看。旁边的人笑眯眯地盯着他俩看。长皮个子高,见姑娘仰着头看自己辛苦,就一屁股坐在地下,跟姑娘继续对视。约莫看了半顿饭的功夫,长皮突然对那姑娘说:我看你很好。姑娘也说:我看你也很好。长皮说:我想跟你去打野。姑娘问:我也喜欢打野,你会不会打野?长皮回答:这个哪个不会?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拉拉手就去了。姑娘又问:要不要扛个火枪背个弩箭带上撵山狗和砍柴刀,还有几块粑粑和一葫芦水?长皮回答:带那些干啥子?天亮就回来。见姑娘有些犹豫,长皮又问:我们去打野好不好?姑娘回答:你敢去我也敢去。 长皮伸出一只手,姑娘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相互拉扯着站起来。长皮得意洋洋地昂首四顾,牵着姑娘的手,在众人的笑声中朝着月光如水的田野走去了。烟锅巴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廖总管,对他说:看来土司府又得马上准备下一场喜事了。要不你也抓紧点打个真野回来,大麦小麦一场打,省得麻烦…… 第十四章 上古神器(上)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因为喜事频繁,不少人还要忙着去打猎打跳打野,修学堂进展缓慢,直到十月上旬,所需的木料、石头和土基等才基本备齐。廖总管征得夫人土司同意,请史道长测算了动土的日子,到土主庙拜过土主后,才正式破土开挖石脚槽子。 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禹三少爷都说,修学堂是“功在当代,利及千秋”的大事情,比禁大烟、分田地、建义仓更加有意义,一有机会就大肆宣扬啥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等之类,大部分人不为所动、不以为然。啥子“万般皆下品”?禹氏土司老爷有好几个一个大字也不识,看哪个竟然敢把他们都列为“下品”?“黄金屋”倒是不大好反驳,天石谷读过书的几个人,虽然住的不是黄金屋,毕竟比一般人家高出一大截。但说书中竟然会有“颜如玉”的婆娘,就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夫人土司不能论(因为她本身就是“颜如玉”的,史道长在解释这个词的时候,就是以夫人土司为例子),其他几个读过书的:禹三少爷、史道长、欧麦嘎师傅,也算上“不入流”的大东巴迪尼体古和廖总管,五个人加起来,总共只讨过一个婆娘(就是廖总管以前讨过的那一个,人倒不算十分难看,但跟“颜如玉”根本沾不上边),还跑得不知去向。说读了书就会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讨不着好婆娘嫁不着好汉子,恐怕连从禹大少爷开头到长皮结尾的那五个“憨包”都骗不着。但修学堂毕竟是夫人土司亲自定的“大事”,又不要自己出钱出工,那六十几个游民懒汉二流子也不是白干活,所以在话场子中讲起学堂的时候,有禹三少爷、史道长、欧麦嘎师傅等在场的时候,不少人也就将就着“公认”修学堂也是一台“大好事”。 一天上午,一直对修学堂冷眼旁观从来不正眼相看的人们,突然纷纷跑到学堂工地去看稀奇。是几个二流子头天晚上在话场子上放出的风,说是在挖石脚槽子的时候,挖到一个奇怪的大东西,刨了半天,露出来一块大石板,上面刻着几个像史道长画符的那种字,每个字都有脑壳大小。师傅们马上派人向廖总管报告,廖总管看过后,又跑去向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报告;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看过后,又派下人去请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大东巴迪尼体古来看;都看过后,一致意见是先整个挖出来再看。 学堂工地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姬姜小姐和高山峻、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大东巴、廖总管等重要人物都在场,可见此事非同凡响。土司府的下人们守在外围,不准看热闹的人走近。学堂工地上被挖出一个有两间房子大小的大坑,大坑边上支起六个大木架子,东西两边各两个,南北两头各一个;每个木架子的顶上都安了一个木轮子,上面拴着老粗老长的牛皮绳子。许多人在大坑里爬上爬下、在大坑周围跑来跑去地忙活着,看不清楚到底在搞啥子名堂。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几个胆大的好事者,想躲开守在外围的土司府下人们的视线溜进去,被一顿鞭子抽了回来。反正冬闲时节也没有啥子重要的事情要做,大家就心安理得地慢慢等着,边烤着太阳掐着虱子边七嘴八舌地猜测议论。满身酒味的阿牧扒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大声跟身边的人开玩笑说,可能那块大石板下面藏着的,是一所黄金屋;黄金屋中藏着一个颜如玉的婆娘,正在学那个史若水的道长的鬼画符…… 一直忙活到将近正午,才见史道长指手画脚地将人分成六队,每队大约二十来个人,东西两边各两队,南北两头各一队,将老长老粗的牛皮绳扛在肩上,随着史道长一声令下,奋力从大坑里慢慢拉扯出一个又长又大的怪东西,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头柜子。阿牧扒估计,里面虽然藏不了一所黄金屋,但应该藏得下十个颜如玉的婆娘。 又爬上爬下、跑来跑去地忙活了两顿饭功夫,那个大石柜才慢慢移到大坑边落了地。史道长指挥三十几个手拿撬棍的人站在石柜四周,一起撬大石柜的盖子。撬了一顿饭功夫,才终于撬开一条缝,三十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石柜盖子抬下来放在地上,史道长探头往石柜里看了一会,直起身来抬头望天。大家跟着史道长抬头往天上看,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只有几只肯定不是美国飞鸡的大鹰在飞翔。突然听见史道长大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着就像大东巴跳神接近收场时候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听见阿牧扒大喊了一声“是宝物”,看热闹的人们群情激动,前推后挤想要冲破土司府下人们用鞭子组成的防线。见姬姜小姐挥舞着呼呼生风的皮鞭,领着一伙下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助阵,这才连忙收起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坐下来继续烤太阳掐虱子等结果。大家都晓得,那个石柜子固然大,但毕竟是从土司府的地盘上挖出来的,即便满满一柜子都是金银珠宝,恐怕也没有自家的份。明抢抢不过,暗偷偷不着,不如老老实实地坐着看个热闹,心里虽然有些不好过,但如果再加上皮肉受苦,就更加难过了。 被抬到荫凉处灌了几口索尼玛酒,史道长才活转回来,迫不及待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石柜旁边,俯着身子慢慢地转了两个圈子,又抬头望了一会天,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天,看热闹的人们最终也没有等到结果。只看见石柜里的东西被放进大麻袋里,用手推车直接运到上善观去了,一共是九个大麻袋,用九辆手推车运去的。那个大石柜一直由几个下人守着,不准看热闹的人近前。大部分人对个空柜子没有啥子兴趣,看看快到吃晚饭时间,也就渐渐散去了。第二天早上,那个大石柜也不见了,据说也被连夜运到上善观去了。 话场子一连热闹了好几天,各种各样的说法千奇百怪。只有一个看法是基本统一的:石柜子里不可能有啥子贵重的东西,更不可能是阿牧扒胡说八道的黄金屋和十个颜如玉的婆娘之类。最大的可能,是史道长平时就喜欢四处收集的那些半文钱不值的石头瓦片、破铜烂铁之类。这个道理不消费多少脑筋就能想清楚,不消费多少口水就能讲明白:第一,那东西是从土司府的地盘上挖出来的,即便只是一泡狗屎,也是土司府的。如果是金银珠宝,咋个可能直接运去上善观?第二,夫人土司虽然慷慨大方,但好像没有理由把满满一大柜子金银珠宝送人。那天,天石谷几乎所有头面人物都在场,即便要送,也不会只送给史道长一个人。第三,史道长好像是个不大爱财的。记得当年禹成土司继任后,要送上善观三十亩好田作为“供养田”,竟然被史道长谢绝了,说是啥子“修道之人应清心寡欲不为外物所役。”如果是金银珠宝,史道长即便再爱财,也恐怕不好意思当面直接运到上善观去——取得一致后,大家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虽然那些金银珠宝不大可能有自家一份。 一天晚上,近年来被列为“五大酒醉子”之一、开始与排名第一的“酒醉子”禹二少爷齐名比肩甚至大有后来居上之势的阿牧扒,又人比路宽、连滚带爬地出现在黑石寨最热闹的话场子里,颠三倒四地散布了一个吓人的消息。大概意思是说,那大石柜里放着的,是天下第一的不祥之物,专门用来制天下第一的蛊土司——“那种姓九的坏东西”的天下第一凶器。大家虽然仍然不大相信阿牧扒的醉话,但也有些好奇和担心,毕竟,阿牧扒虽然是“五大酒醉子”之一,但不是“五大憨包”之一,不大可能冒险一而再再而三地散布关于“那种姓九的坏东西”的言论。他们都相信蛊的存在,虽然没有人真正见识过。他们都看见了史道长当场晕倒,能够使“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当场晕倒的东西,肯定不会是让他们心里不好受的金银珠宝,但也不一定就跟“那种姓九的坏东西”有关系。毕竟,那是比当年的“日本血吸虫病”更要命的东西。 蛊的传说由来已久,据说早在女娲土司补天造人后不久,在南方的三苗国一带,就有人开始养蛊,用于谋财害命。潞江以西的九山十八寨,也曾一度有人养蛊。蛊的种类,就像九鼎山中的飞禽野兽一样名目繁多:金蚕蛊、银蛇蛊、蛤蟆蛊、蜈蚣蛊、蝴蝶蛊、蝎子蛊、马蜂蛊、石头蛊、篾片蛊、犁头蛊、铁心蛊、失心蛊、钻心蛊、妈里儿蛊、虱盅、鬼蛊等等。不仅种类多,而且善于变化以至无穷,让人防不胜防。传说中最厉害的,就是被叫作九龙蛊的蛊土司。传说当年建造上善观的段思源,就是一个养蛊高手,九龙蛊就是他发明的。他曾用九龙蛊,轻而易举地将进犯天石谷的几百个土匪全部消灭。 据史道长考证,在明朝洪武年间禹氏土司先祖移居天石谷之前,各族土著中的东巴、神婆、巫医等,也曾有过养蛊害人的劣迹(没有提到段道长的九龙蛊)。禹氏先祖成为天石谷土司后,就严令禁绝养蛊,凡违令者,有死无生。对禹氏先祖的这一决定,天石谷所有人都是赞同的,因为蛊是专门谋财害命的东西,而且风险极大,一旦遭反噬,反而要加倍破财甚至舍命“嫁蛊”。在天石谷,除了土司府、土主庙、上善观、嘎得教堂和为数不多的几户有自家田地的人家,大家的境况都差不多。甘冒杀头的风险养个蛊出来,难道真有胆子去害土司府、土主庙、上善观和嘎得教堂?(像姬姜小姐一样赤手空拳就想去捉匹野牛回来的人能有几个?)即便害了一个两个,那么多人,有好处恐怕也轮不到你(除非是自家人害自家人)。特别是引种大烟后,天石谷绝大部分人家吃穿不愁,似乎更没有必要谋财害命。虽说相互交往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哪个跟哪个真结下过解不开的死仇。也有人说,只有一种蛊是不太害人而对自己有利的,那就是传说中的“情蛊”,又叫“铁心蛊”,专门用来打野的。某个男的特别喜欢某个女的或者某个女的特别喜欢某个男的,但是始终对不上话,就给对方下“情蛊”,中了蛊以后,就会一辈子死心塌地地跟着、爱着,撵也撵不走,甩都甩不脱。 天石谷人对专门害人的蛊不屑一顾,对据说是“第一害人”的大烟却是情有独钟。就像没有亲眼见过有人养蛊中蛊一样,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啥子人会被大烟害死,连今年中了蛊的大烟,也没听见害死了哪个人(禹老土司是个特殊的例外,另当别论)。再说,种大烟的目的,也不是专门为了害人。虽然是自家亲手种的,但又没有强迫哪个来买,强迫哪个去吃。况且还是禹氏土司引进来强逼大家种的,即便真的害了啥子人,帐也首先算不到自家头上——总之一句话,养蛊跟种大烟,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台事。哪个把养蛊跟种大烟眉毛胡子一把抓,绝对可以顶替禹大少爷的位置成为“憨包”中的大土司。 从大石柜扯到蛊、从蛊扯到大烟,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正感觉有些力不从心难以为继,又接连发生了几台怪事情,送来了新的话题。 第十五章 怪事连台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第一台怪事,发生在老熊沟。主角是一条头上长着大烟花的怪蛇,和用弩箭射死怪蛇的姬姜。那天一大早,近来沉迷于打猎的姬姜,便带着高山峻(不是“猎头”高山峻带着她这个新手)和土司府的几个下人去打猎,在老熊沟的一面山坡上埋伏着等待猎物出现。结婚后,姬姜已经到老熊沟打过好几回猎,那里有一大群麂子经常出没,每回都会有收获。可是那天从上午埋伏到下午,别说麂子,连一匹野兔子的影子都没有见着。等得心烦意乱头昏眼花的姬姜不耐烦,正想起身找点其它事情散散闷,突然看见眼前开出来一朵血色的花,跟中蛊异变后的大烟花一模一样。姬姜伸手想采花,那朵花却跟着她的手动了起来。姬姜伸手花就后退,缩手花就向前,手往左跟着往左,往右跟着往右,手快花也快,手慢花就慢。还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好像销大烟时石灰坑里发出的响动。虽然声音比较微弱,却更令人心惊,素来胆大妄为连老麻蛇都敢逮来玩的姬姜,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姬姜逗了一会,始终采不到花,没了兴趣发起了脾气,抬手就是一弩箭,正中花心,血花挣扎着倒在地上。姬姜爬起来,揉了揉酸涨的眼睛细看,原来是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怪蛇,浑身血红,头顶上长了一朵公鸡冠子一样的血花。蛇只有两拤来长,那朵血花却有拳头大小,比一般的大烟花还大。姬姜叫高山峻和下人们过来看看是啥子怪蛇,都说没见过,于是姬姜就叫下人们把蛇就地埋了。 第二天一大早,自从挖出大石柜后就好几天没有露过面的史道长,急匆匆地跑来土司府找姬姜,问她昨天血蛇的事。姬姜问史道长是咋个晓得的,史道长说是上善观的一个小道士,昨晚从话场子里听来告诉他的,要姬姜领他去看看那条蛇。姬姜懒得去,叫昨天一起去打猎的两个下人陪史道长去。 两个下人带着史道长找到埋蛇的地方,刨开来一看,那条蛇却不见了,四周的泥土全变成了血红色,好像是那条蛇一夜之间化成血水渗透在了泥土里。史道长连连叹息,脱下外衣,把血红色的泥土全部包好带了回来。 当天晚上,史道长来到土司府,告诉高山峻,以后如果再遇到那种头上长大烟花的血红色小蛇,千万不能招惹,更不能打死。说那种蛇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血蛇,比黄金更贵重,比野牛更凶险。好在姬姜的命相硬,恰巧能克制血蛇。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人,恐怕只要看上一眼血蛇头顶上正在开放的血花,就会三尸神暴跳,不死也得脱层皮,更别说是将血蛇给打死了。还说这种血蛇,是“日本血吸虫病”的克星,当年“日本血吸虫病”爆发的时候,高山峻的父亲和赖石山村的几个好猎手,曾经跟史道长一起,在九鼎山找了半个多月的血蛇。如果能够找到一条血蛇,哪怕只是血蛇住过的窝、爬过的植物,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姬姜听说后,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高山峻和几个下人,还有高山峻送她的那匹名叫“草乌箭”的大狗,兴冲冲地到老熊沟一带捉血蛇去了。一连去了三天,只打回来一些野兔、野鸡之类,便不再去了。 第二台怪事,发生在黑石寨。主角是黑石寨的一口井,和井旁边那棵据说已经五百多岁的大榕树。那天早上,一个婆娘去挑水,扯起打水桶来喊了一声“妈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桶里的血水泼了一地。闻讯赶来的廖总管,叫下人们在绳子上绑了钩子在井里抓捞了半天,啥子也没有捞上来。又叫长皮下到井里去看,只看见一井的血水。欧麦嘎师傅和史道长先后来过一趟,也搞不清楚为啥子好端端的井水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血水。欧麦嘎师傅只会划着十字喊几声“欧麦嘎”,史道长灌了一葫芦血水就回了上善观。许多人围着那口井和那棵树看稀奇,连饭也不想吃。 据说那口井,是上善观第一任道长段思源带人挖的,所以名字就叫“思源井”。那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据说是明朝的第二个大土司,在天石谷上善观隐居期间亲手种下的,名字叫“建文树”。史若水任道长后,重新做了一个八卦图形的石井圈,用一道八卦图形的石栏杆,将那棵大榕树围了起来,还在井旁和树下立了两块石碑,上面刻着“思源井”“建文树”几个大字,和讲这口井这棵树来历的若干小字。思源井的井水,是天石谷人公认最干净、最好喝的井水,连土司府的下人,也经常到离土司府有一顿饭路程的思源井,用专用的手推车运水。建文树是天石谷最老、最大的树,树干底部,有几百条像蟒蛇一样的粗壮根须深入泥土,要一百个以上的人,手拉手打跳才围得过来;树荫覆盖的地方,差不多有整个土主庙广场大。 当天晚饭后,思源井边建文树下的话场子中,聚集了几百号人,分成十几堆,像树上准备歇窝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喧闹着,话题自然都是思源井中的血水。跟往常一样,满身酒味的二东巴阿牧扒,又人比路宽地出现在话场子中,一连摔了几跤,爬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骂道:他娃儿修的啥子卵子路,比长皮还长,细得像根卵毛一样!引来一阵开心的大笑。长皮正好在场,灵机一动,就提议给阿牧扒起个新绰号,叫“卵毛细”。这个绰号跟他原来的绰号“二卵子”相比,同样让人莫名其妙,但考虑到这个绰号竟然是由经常让人莫名其妙的长皮给起的,阿牧扒也不是很反对的样子,大家也就嘻嘻哈哈地将就着基本公认了。 刚得到新绰号的阿牧扒口齿不清地又骂了一回,脚手并用,吃力地沿着比长皮还长、细得像根卵毛一样的路爬到大榕树下,呕吐了几口,喘息了一会,突然从后腰抽出一把尖刀,在一根比阿牧扒的身子还粗的树根上连戳了几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树根上就流出血来,沿着井边的青石板路,像蛇一样朝着众人爬过去,许多胆小的人吓得惊叫着四散逃走。 禹三少爷、廖总管和史道长闻讯赶来的时候,建文树的树干、树根上已被好事者们戳了几百刀,刀刀见血。史道长又亲自戳了好多刀,用一个小瓶子接了半瓶树干上流出来的血水。然后将井中的水打起来看,仍然是一桶血水。史道长叫廖总管安排下人,挑来几担生石灰倒进井中,用一块厚重的大石板将井口盖好。史道长警告围着看热闹的几百号人,说树干上流出的血可能有毒,不准任何人再去乱戳。井中的水当然不用交代,恐怕是急着想上吊的人,也不敢喝。 廖总管随即叫下人驱散了看热闹的人,将四匹大恶狗拴在树下。禹三少爷则带了两个下人,去找被大东巴的两个徒弟扶回土主庙的阿牧扒。长皮跟在禹三少爷的后面,说起他给阿牧扒起了个新绰号的事,一直阴沉着脸的禹三少爷竟然对长皮翘起大拇指,说“卵毛细”比“二卵子”更有才。禹三少爷在土主庙后院住房中找到烂醉如泥的阿牧扒后,倒是没有用鞭子为他醒酒。问阿牧扒为啥子要用刀子去戳树根,阿牧扒稀里糊涂说不清楚。第二天早上,阿牧扒主动来到土司府,让守门的下人转告禹三少爷,说是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托梦让他用刀去去戳建文树的。昨天夜里,三位至尊天神又再次托梦,说要尽快把那口血水井填了,把那棵大榕树砍了,才能免除像当年的“日本血吸虫病”一样的大灾难。 第三台怪事,就在大榕树流血的那天晚天紧接着发生。主角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月亮,而不是首先看见那个月亮的长皮和阿茹娜(就是姬姜小姐和高山峻成亲那天晚上,坐在土司府门前哭的那个姑娘)。长皮得到禹三少爷的夸赞后,就兴高采烈地跑去赖石山村,想找阿茹娜打野。在赖石山村外的小河边,长皮遇到了正在等着他的阿茹娜,俩人就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开始打野。 长皮跟阿茹娜打野的方式和其他人根本不一样:一是他俩约定,只在月亮又大又圆又亮的晚上一起出来,才叫作打野,其它时候出来,就叫作打猎。二是正式打野或者打猎之前,还要先举行仪式。长皮蹲着,阿茹娜站着,然后阿茹娜伸出一只手,把长皮扯起来;或者阿茹娜蹲着,长皮坐在地上,然后每人伸出一只手,相互拉扯着站起来。三是打猎或者打野的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地蹲着看对方,蹲不住了就坐在地上看,坐不住了又蹲起来看——就这样子坐下蹲起看来看去,从月亮升起直到月亮落山。有人在话场子中问长皮,跟阿茹娜打野有啥子感觉,长皮回答:就像月亮一样又大又圆又亮。众人莫名其妙。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又亮。长皮跟阿茹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与众不同的打野动作,月亮快落山的时候,西边山顶突然升起来另外一个月亮。那个月亮不像这个月亮,颜色是血红色的,拖着一条尾巴,跑得飞快。从西边山顶落到东边山顶,只用了俩人蹲下去又站起来一回的功夫。长皮耐着性子打野到月亮整个落下,才拉着阿茹娜跑去报告廖总管。因为有阿茹娜在场,被建文树思源井的血水折腾得刚刚睡着的廖总管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对准长皮的屁股飞起一脚。 那个长着一条尾巴的“月亮”,是由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当然少不了姬姜带着高山峻)带着三十几个土司府下人,费了三天功夫才找回来的,是一块看起来比最大的月亮大不了多少的石头,一个人就扛得动。石头是红色的,又长又扁,凸凹不平,一点也不像又大又圆的月亮。一贯以为自己眼力很好的长皮有些不好意思,反复说明这块石头可能不是自己第一个看见的那个月亮,或者那个自己第一个看见的月亮可能不是这个石头。史道长安慰他说:你可能是自女娲造人补天以来,天石谷第一个亲眼看见天外飞石的人,如果这种石头真的是那种石头,你可能会青史留名的。长皮不领情,反驳说:史道长,你的眼力不好了,明明是块红石,你咋个说是青石呢?留名干啥子?我又认不得字…… 第十六章 东巴跳神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因为挖出个吉凶难测的大石柜子,又接连发生了几台怪事,修学堂的事就暂时停了下来。原来的选址当然不能再用,廖总管去请史道长为学堂重新选址,史道长推说忙不过来,让他去请同样懂阴阳风水的大东巴。迪尼体古带着几个徒弟,拿着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罗盘(因为大东巴的罗盘,比史道长常用的那个更新、更大、更好看),在天石谷各个寨子和田边地头转了好几天,最后决定把学堂修在上善观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说是虽然离村子远了一些,但那里正对应北斗七星中的天权星位,天权星又叫文曲星,所以最适合修学堂。(据说当天夜里,有人看见史道长拿着一个罗盘,站在那块学堂选址的空地上看星星。) 学堂选址定下后,廖总管组织人手,把原来备下的木料、石头和土基等运到上善观去寄存,路程较远,上百号人来来往往运了好几天。史道长始终没有露面,有几对通宵打野的男女,看见上善观史道长的那间密室彻夜灯火明亮。长皮旧病复发,一天晚上带着阿茹娜爬墙溜进上善观,想再探密室,结果跟前次一样,被两个守夜的道士当场逮着。因为有阿茹娜这个护身符(或者是因为那块可以青石留名的红石),长皮没有像前次一样被关起来,史道长连话都懒得跟他们说一句,就叫两个道士把长皮和阿茹娜放走了。 这次,在学堂新选址开始挖石脚槽子的人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一锄头又挖出个啥子怪东西来。每挖出树根、瓦片、石头之类,都要送去上善观请史道长看。开头几次,史道长还出来看上一眼两眼,后来就把观门关了起来,喊死也不开。于是游民懒汉二流子们就把挖出来的石头树根瓦片之类,堆在上善观门前的石阶上,害得道士们夜夜开门出来清理,推一辆手推车,运到老远的地方去倒掉。 同时,廖总管带着十来个下人,忙着处理黑石寨的那口血水井。把井里的水打上来,挑到原来销大烟的那块空地去倒掉。一连忙了好几天,井水不但打不干,血色还越来越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没有办法,征得史道长同意后,用石头泥土把井填平了。 填井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跑来报告,说是晚上听见井里发出很奇怪的响动,一直到天亮声音才消失。当天晚上,廖总管就带了几个下人去听,果然听见井里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有些像销大烟的石灰坑里发出的声响,又像是有几百条毒蛇在里面撕咬缠斗,令人毛骨悚然。 有人附和阿牧扒的提议,说既然问题出在那棵大榕树上,不如把树砍掉、连树根也全部挖出来烧掉试试。却遭到黑石寨大部分人的反对,说那棵五百年的老树是黑石寨的神树,不要说整棵砍掉连根挖出,就是砍几根树枝也不行,得罪了树神,指不定哪天就会降下更大的灾祸。廖总管到上善观征求史道长的意见,史道长说井可以填,但树不能砍;填上的井以后可以复原,砍了的树就永远不可能复原了。还建议廖总管去找大东巴,看看有没有啥子办法可以破解二东巴的梦。廖总管又跑去找迪尼体古,大东巴答应跳一回大神,请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亲临为二东巴解梦。 要跳大神那天晚上,许多人早早吃过晚饭就等在现场。跳神的场所,当然就选在建文树下思源井的旁边。被填平的血水井的井圈上面,摆了一张红椿木做的、很古旧的神桌,上面绘了很多血红色的花纹,像是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蛇。神桌上摆了一块同样古旧的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黑字。那字不像史道长画符时候写的那种,但同样稀奇古怪,连禹三少爷也认不识。神桌四周,插了九支一人多高的大火把,火把都浸了火油,散发出刺鼻的味道。神桌前面,立着那副著名的刀杆梯。有九个长皮长的刀杆梯(长皮偷偷溜进土主庙后院专门放跳大神用具的那间房子里,躺在刀杆梯旁边量过的),一头架在建文树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一头卡在两个专用的石槽中;有大人大腿粗的两根立杆上,绘着血红色的蛇形花纹,三十六把当作横档梯蹬的钢刀寒光闪闪,令人望而生畏。刀杆梯的立柱上,插着三十六面三角形的小旗,白、绿、黄、蓝、红、黑各六面,据说分别代表着观世音菩萨心咒唵、嘛、呢、叭、【表情】、吽六字真言。离刀杆梯下脚不远处,一并排挖了九个坑,坑里烧着通红的栗柴炭,上面一并排放了几个已经烧得暗红的犁头。离那排犁头几步远,铺了几张大红毯子,毯子四周,同样插了九支火把。毯子正中,摆了一张宽大结实的椅子,黑漆漆的看起来很沉,估计要两个人才搬得动。 廖总管安排土司府三十几个下人围成一个大圈,把看热闹的人挡在圈外。天黑后不久,大东巴就在十几个打着火把、拿着跳神用具的徒弟的簇拥下走进圈子,坐在那张专门为他准备的大椅子上。大东巴穿着一套奇怪的衣裳,上衣是红的,下身是一条女人才穿的裙子,也是红色的,还披了一件里红外黑的披风,头上戴了一顶有九个尖角的帽子,帽子上绘着红色花纹,也像一条条纠缠在一起的蛇。那几个徒弟的装扮跟大东巴差不多,只是不穿披风,不戴帽子。 大东巴闭着眼睛坐了一阵,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几个徒弟就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插在地上的十八支大火把。二东巴阿牧扒左手拎着一只紫冠红羽金脚的大公鸡,取下刀杆梯最下面那把刃口朝下的钢刀(三十六把钢刀中,最上、最下一把刃口朝下,其它三十四把刃口朝上),走到神桌前面,单膝跪下,很麻利地一刀割开公鸡脖子,先把鸡血淋在牌位上,又在神桌四周淋了一圈,将那把刀刃上看不到一丝血迹的钢刀,刃口朝上架在原位,这才把仍然活蹦乱跳的公鸡扔给其他两个东巴徒弟。那两个徒弟没接住,公鸡落地后就马上站起来,像阿牧扒平常喝多了索尼玛酒一样,东倒西歪摔倒了又爬起来。围观众人哈哈大笑,阿牧扒脸红筋胀地扑上去,连按了好几次才把公鸡按住,捏住脖子提起来。那只公鸡蹬脚拍翅地折腾了好大一阵子,才终于不动了。 阿牧扒丢下公鸡,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环视了一圈,大声说:你们所有人听着,跳神的时候,不准吃烟,不准吃酒,不准笑,不准乱跑,不准讲话,不准打哈欠,不准擤鼻涕,不准放屁……一连讲了好多个不准,这才闪到一边。大东巴闭着眼睛在椅子上坐了一阵,等大家都安静下来,这才慢慢起身,走到神桌前,脱了鞋子,打着赤脚,一级一级地爬上刀杆梯,众人或屏住呼吸,或吸着冷气,或张着嘴巴,或握紧双拳,目光随着大东巴慢慢向上爬。终于爬到了顶端,众人才在大东巴徒弟们的带领下大声喝彩。大东巴歇了一会,一边用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的奇特声音,念观世音菩萨心咒唵、嘛、呢、叭、【表情】、吽六字真言,一边拨下、又插上刀杆柱两边白、绿、黄、蓝、红、黑的三角小旗。约莫半顿饭功夫才念完咒,从刀杆梯上一级一级倒退下来,落地后,又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从那九个烧成暗红色的犁头上面轻快地走过去;然后从腰间掏出几张黄纸,包住犁头尖,用牙齿咬住犁头尖,把犁头叼起来又放下,每个犁头重复三次——这两下子是大家多次见识过的,也没啥子稀奇。但也没有一个人会打哈欠,整个天石谷,毕竟只有大东巴迪尼体古才会这两下子。 依次叼完犁头,大东巴回到场子中间,那张大椅子已经被两个徒弟抬到了一边。迪尼体古闭着眼睛在场子中站了一会,猛然睁开双眼大喝一声,就开始哆嗦,先是脑壳哆嗦,接着是肩膀哆嗦,然后是肩膀哆嗦胸脯哆嗦手哆嗦腰哆嗦屁股哆嗦双腿双脚哆嗦,浑身上下无处不哆嗦,嘴里依哩哇啦地讲着众人都听不懂的鸟话。等到哆嗦得差不多众人都要跟着哆嗦起来,二东巴才把一面圆鼓交给大东巴,大东巴就拍打着圆鼓转着圈子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大声喊鸟话。喊了一阵,又停下来开始哆嗦,一直哆嗦到众人也跟着他哆嗦起来,二东巴才又走上前去,用鸟话跟大东巴一人一句地对喊。二东巴喊完话退下后,大东巴又开始不厌其烦地第三次哆嗦。大家都晓得这是大东巴最后一次哆嗦了,接下来他就会直挺挺地倒在毯子上,装一阵死又活回来,跳神也就结束了。至于效果咋个样,也就只有老天爷才晓得了。 但那次跟往常一样的跳神,效果却比往常更加明显。从跳完神的当天晚上起,那口井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奇怪的声响。有胆大的试着用刀去戳建文树,也不见有血水流出来。于是大家又开始公认大东巴是有些真本事的,恐怕还是本事最大的,连公认“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和“最精明能干”的廖总管好多天都解决不了的事,他只哆嗦了三次就效果明显完事大吉,这个不是真本事又是啥子?于是就有几个早起晚归在修学堂工地上累得腰酸背疼的游民懒汉二流子,打起了拜大东巴为师学跳神的主意。 一天晚上,由烟锅巴带头,五个二流子首先找到阿牧扒,送了几葫芦索尼玛酒,讲了拜大东巴为师的想法。阿牧扒马上喝光了其中一个葫芦,然后带他们去找大东巴。迪尼体古说要先征得夫人土司的同意再说,五个人又跑去找廖总管,廖总管报告了夫人土司,夫人土司马上就同意了。 第二天,又有十几个游民懒汉二流子相约去找廖总管,说要拜师学跳神。廖总管去报告夫人土司,不一会就见几个手拿皮鞭的下人,凶神恶煞地冲出土司府大门,一顿鞭子把想学跳神的十几个游民懒汉二流子抽得浑身只哆嗦,老老实实地跑回学堂工地去继续干活。 在天石谷,只有三个人有资格收徒弟: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大东巴迪尼体古。(木匠、石匠、皮匠、泥水匠师傅也可以收徒弟,但像庄稼汉一样都是干粗笨活的,不入流,不算数。)其中大东巴的徒弟最多,有三十几个;欧麦嘎师傅的徒弟最少,只有十来个,而且不叫徒弟,叫杂役。 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分别坐落在天石盆地的北山、西山和东山脚下,呈三足鼎立之势。土司府一视同仁,分别给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划分了上百亩好田,上善观的叫“供养田”,嘎得教堂的叫“奉上田”,土主庙的叫“敬主田”,由土司府安排各家各户轮流耕种,收成全部归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此外,逢年过节的,土司府还要拿出钱物来“供养”“奉上”“敬主”,山寨里有人家因灾因病要请史道长或大东巴驱灾除病,也会根据家庭贫富能力大小适当奉钱送物。因此,在天石谷,除了土司府,土主庙、上善观和嘎得教堂也算得上财大气粗风头足。其中,大东巴迪尼体古和土主庙排老大,欧麦嘎师傅和嘎得教堂是老三。 跟欧麦嘎师傅只会忠心耿耿敬奉“嘎得”不同,史道长除了画符捉鬼,迪尼体古除了上刀山下火海叼犁头打哆嗦,两人都还会给人看病。不是用画符跳神的方式,而是用九鼎山盛产的各种药村,不同的是史道长为人治病用丸药,迪尼体古用汤药。上善观和土主庙中都有一间专门的“药房子”,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如果有需要,土司府每年收上来的大量药材,也任由史道长和迪尼体古选用。给穷人家看病,史道长和迪尼体古从来不收钱物,甚至还要给病人送些滋补的药材或其他物品。欧麦嘎师傅虽然不会驱灾看病,但在别人家有灾有病的时候,也经常拿出教堂的钱物去救助。因此,在天石谷,除了土司老爷和夫人土司,他们三个算得上是最受敬重的人物。 因此,曾有许多人想成为史道长或者大东巴的徒弟(实在不成,当欧麦嘎师傅的叫作杂役的徒弟也成)。但这徒弟却不是哪个想当就能当上的,三个师傅都有一套考察、考验、管理徒弟的方法,绝大部分人过不了“考察”这一关;能入门的“毛徒弟”,一半以上通不过“考验”退了回去;也有几个正式徒弟,受不了“管理”自动退了出来。能够最终成为徒弟,是需要有些真本事的。以烟锅巴带头要去拜迪尼体古为师的那五个二流子,就只有烟锅巴一个人,最终成为了大东巴的徒弟。 “考察”就在土主庙中进行,那天下午,听说大东巴要收徒弟,许多人去土主庙看热闹。迪尼体古坐在那张要两个人才抬得动的大椅子上,三十几个徒弟分列两边,五个二流子面对大东巴站着,看热闹的人围在五个二流子身后。二东巴在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神像前敬了香,叽哩咕噜讲了一通鸟话,就宣布开始“考察”,要五个二流子分别显显自家的本事。 前三个显本事的二流子,都是学大东巴打哆嗦,迪尼体古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三个人的哆嗦都打得实在不咋个样,像落水狗落汤鸡在装腔作势地抖毛,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第四个二流子看起来倒是真有些本事,一连翻了几十个筋斗,翻得最后像那天跳神场中的那只公鸡一样东倒西歪站不稳,又引来了一阵大笑。烟锅巴最后一个上场,他拿出一个吃饭用的瓷碗,递给阿牧扒看。阿牧扒接过去,又捏又敲还用牙齿咬。大家都不晓得搞啥子名堂,那就是一个普通的饭碗,人人天天都要用的,大家都是见过的。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台不是人人都见过的事情:烟锅巴从阿牧扒手中接过碗来,双手捧着看了一会,突然张嘴就咬,一口就将碗边咬去一个大缺口,然后就听见“嘎巴嘎巴”的咀嚼声,令人牙齿发痒口中泛酸,不少人随地乱吐口水。烟锅巴呲牙咧嘴地大嚼了一阵,伸长脖子往下吞,然后大张着嘴,转着身子让大家看,除了一口黄牙和一条舌头,大家没看见他的嘴里还有其他东西。烟锅巴又咬又嚼又吞又张嘴,像一条饿狗在津津有味地对付一根肉骨头。围观众人直淌口水,一口接一口吐到地上。不到一顿饭功夫,那只瓷碗就只剩下了一个碗底,地上到处是痰迹。 烟锅巴舒舒服服地打了两个饱嗝,看着一直睁着眼睛的大东巴。迪尼体古看了他一阵,说:你行,就你了,我的第三十三个徒弟。阿牧扒马上倒了一碗索尼玛酒递给烟锅巴,烟锅巴双手举碗得意洋洋地展示了一圈,就准备一口喝干,却被阿牧扒一脚踢在屁股上。二东巴抓住烟锅巴的一只手,朝着大东巴偏了偏头,烟锅巴这才回过味来,忙捧着碗走到大东巴面前,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将酒碗高举过头…… 第十七章 上古神器(下)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大东巴收下烟锅巴当徒弟的第二天下午,由史道长邀请和主持,在上善观举行了一场有一百多人参加的集会。除了天石谷必不可少的头面人物,受邀请参加集会的,还有五十多户人家的户主。许多人跟着去看热闹,但只能挤在上善观门外,踮着脚尘伸长脖子看看屋顶、墙壁和紧闭的大门。大家猜测,这次不同寻常的聚会,肯定跟那个不同寻常的大石柜子有关系。 集会在上善观供奉着三天尊像的正殿里举行。三天尊像前,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放着几件器物,锅不像锅盆不像盆槽不像槽,倒有些像上善观和土主庙里那些专门用来烧香的鼎。一共是九只,有的方有的圆,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三只脚有的四只脚,全都灰头土脸、锈迹斑斑,跟上善观和土主庙那些威风凛凛的大鼎相比,简直就像土司老爷跟叫化子不能比。如果丢在路边,或许会有人捡了去当牲口槽猪食盆,上善观不养牲口不喂猪,捡些破铜烂铁来放着不晓得做啥子用。 长桌后面,摆了一排椅子,坐着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姬姜(高山峻只能站在她身后)、史道长和欧麦嘎师傅,还有一张椅子空着,那是给大东巴迪尼体古留的。直到快关大门的时候,阿牧扒才跑来说,他师傅头疼得厉害,不能来,让大徒弟来代替他。那张椅子阿牧扒当然是不能坐的,只能空着。一百多号人在大殿里席地而坐。可能是由于三天尊在上的原故,气氛有些不同寻常集会,只偶尔听见一两声压抑着的咳嗽。 人都到齐坐好后,史道长扭头越过禹三少爷,轻声跟夫人土司说了两句话,站起身来走到长桌一侧,半面向椅子上坐着的四个人,半面向席地而坐的众人,清了清嗓子,说:今天请大家来,是有一台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和讨论。大家都晓得,二十几天前,在修学堂的工地上,挖出了一个大石柜子,大石柜子里放着的,就是摆在大家面前的这九只鼎。 一直凝神屏息的众人有些骚动,纷纷伸长脖子,看那九只本来不消伸长脖子就能看见的鼎,然后纷纷咂嘴叹气大失所望。原来费气巴力挖出来的,竟然是一堆破铜烂铁。史道长是不可能当众说谎的,那天在挖掘现场的许多人今天也在场,金银珠宝大家虽然没有见过多少,但还不至于把眼前的破铜烂铁,看成满脑子的金银珠宝。 史道长接着说:大家不要看这九只鼎破破烂烂的不起眼,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东西。经过二十几天的考证,我得出一个初步结论,这九只鼎,不是一般的鼎,而是神器,上古神器。理由有二,一是大石柜的盖子上,用大篆钟鼎文刻着“九龙神鼎”四个大字;二是从九只鼎的造型、工艺和纹饰来看,可以肯定是先秦时期、甚至商代晚期的东西。 禹三少爷插嘴说:史道长不愧是最有学问的,竟然连大篆钟鼎文都认得,还给这堆破烂起了个“上古神器”的大名字。既然破铜烂铁都可以起名字,我也来给今天的集会起个名字,就叫作“大牛皮会”吧。 欧麦嘎师傅说: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看叫“论鼎法会”比较好。 史道长绕过禹三少爷直接反驳欧麦嘎师傅:只有佛家才做法会,道家是从来不做法会的,你这是东拉西扯牛头不对马嘴。 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还想继续斗嘴,夫人土司脆生生地一锤定音:我看就叫“讲鼎会”,请史道长接着讲,大家好好听。 史道长看了禹三少爷两眼,说:这套上古神器,叫作九龙鼎——这个名字可不是我起的,石柜盖子上明明写着。鼎的作用,主要有三个。第一个是用来象征王权。相传,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州牧贡献青铜,铸造九鼎,以一鼎象征一州,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上,并将九鼎集中在夏王朝都城。九州从此就成了中国的代名词,九鼎就成了王权至高无上、国家统一昌盛的象征。夏朝、商朝、周朝三代,都把九鼎奉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战国时,秦国、楚国都曾兴师到周王城求鼎问鼎。后来,大禹铸造的九鼎下落不明。后世帝王非常看重九鼎的权利象征意义,曾多次重铸九鼎,像女皇帝武则天,就下令重铸过九鼎…… 姬姜一连大声“哎”了三次,史道长才停住嘴,姬姜问:先问你个事情,你说的那个大禹,是不是我们禹家的老祖宗? 史道长说:这个,没有认真考证过,不好说。 姬姜说:有啥子不好说?天下同姓是一家,我看那个铸九鼎的大禹,就是我家老祖宗,不然,他咋个也姓禹?不然,这里咋个会叫九鼎山?不然,咋个我禹家的地盘上,也挖出了九鼎?我看这九个鼎,一定是大禹老祖宗跑来埋在这里的。或者说不定,大禹老祖宗就是九鼎山天石谷人,他的那个象啥子征的九个鼎,就是在天石谷铸造的。 史道长哭笑不得的样子,说:大禹的禹不是姓,而是名。禹的父亲,名叫鲧,禹的儿子,名叫启。这里原来不叫九鼎山,而叫九龙山,是你们家禹氏先祖,到天石谷定居后才改的名。大禹当年铸九鼎的地方,跟天石谷相隔十万八千里,大禹的九鼎咋个会跑到这里来? 禹三少爷说:大禹治水到处跑,没准真的来过潞江,来过天石谷。 长皮突然说:那九个鼎,是像那个月亮一样掉下来的,还有,从美国飞鸡上飞下来的也说不定。 大家都笑起来,夫人土司咳嗽了几声,大家才止住笑。史道长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接着说:鼎的第二个作用,是作为礼器,用来祭祀,主要是祭神和祭祖。第三个作用,是道家用来炼制仙丹。传说当年轩辕黄帝就曾制鼎炼丹,服食仙丹后骑黄龙升天成仙。当然,在上古时代,还有人用鼎来煮饭煮肉盛东西,但这种鼎,跟我们用的锅碗瓢盆一样,是没有价值的,不算数的。最有价值的,就是前面说的三种鼎。那我们面前的这九只鼎,属于哪一种?究竟有啥子作用?我认为都不属于,至于到底是做啥子用的,我现在还搞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九只鼎绝不是用来煮饭煮肉盛东西的,也不是后人仿制的,而是货真价实的上古神器。大家看,这九只鼎,有圆有方,有大有小;圆鼎五只,方鼎四只,这是啥子意思呢?很清楚,这是天圆地方、天覆地载的意思。这只最大的圆鼎,叫作乾元王鼎,也叫乾元父鼎,乾就是天的意思;其他四只小一些的圆鼎,分别叫作开元鼎、混元鼎、化元鼎、归元鼎,是王鼎的四个大臣,或者说是父鼎的四个儿子。这只最大的方鼎,叫作坤元后鼎,也叫坤元母鼎,坤就是地的意思;其他三只小一些的方鼎,分别叫作生元鼎、培元鼎、固元鼎,是后鼎的三个管家,或者说是母鼎的三个女儿。这是啥子意思?啥子道理呢?很有意思,大有道理。这里边有非常高深的学问,包含着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精华…… 不少人打开了呵欠,甚至不小心喷出了鼾声。史道长如醉如痴物我两忘,继续不管不顾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到姬姜终于忍无可忍,插嘴吼道:你老讲那些圆呀方呀天呀地呀干啥子,不如讲讲那些龙,我看那上面有几条龙,跟我射死的那条怪蛇有些像。 夫人土司亲自瞪了两眼,姬姜才闭了嘴,用鼻孔对着史道长哼哼。史道长又依依不舍不依不饶地讲了一大段,这才讲到了龙:这个鼎为啥子叫九龙鼎呢?因为每个鼎上,都有九条龙,一共九九八十一条龙,每条龙都是各具形态,无一雷同,工艺精湛,堪称天工。鼎是王权的象征,而龙,是王者的象征;九是最大的数字,九鼎九龙,就是至高无上、至大无极的意思。龙是传说中由九种动物合而为一的九不像的神异动物,虾眼、鹿角、牛嘴、狗鼻、鲶须、狮鬃、蛇尾、鱼鳞、鹰爪。大家看,在这九只鼎上的八十一条龙,都是这个样子。天圆鼎一盖双耳三足,盖顶的一条龙头下尾上,是亢龙有悔;双耳两条龙头朝上,是飞龙在天,三足为潜龙勿用,鼎身上三条龙是见龙在田。地方鼎一盖双耳四足,顶盖一条卧龙,双耳各是一条睡龙,四足是四条出水龙,鼎身上的是两条戏水龙…… 这时,同样忍无可忍的欧麦嘎师傅又插嘴说:史道长,你的话我听得不懂,会不会讲得更懂一些。我和大家一样有兴趣听,就是你的话听得不好懂。爱懂漏,油安得死蛋? 禹三少爷嬉皮笑脸地接着说:像你这样的外国人,当然听得不懂;像我这样的中国人,就懂得不听。安得死蛋,油? 史道长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宽宏大量地笑着说:这个上古神器九龙鼎,好多地方我还搞不懂。在座有懂的,请多多指教——就是说有认得这个鼎和龙的,就当场给大家讲讲。 禹三少爷继续说:今天在场的,哪个有你学问大?今天开的是“讲鼎会”,不是“论鼎法会”,更不是“大牛皮会”,你一个人讲就成了,哪个敢乱插嘴? 欧麦嘎师傅说:这个鼎我不懂得,龙倒是懂得一些。中国人是很喜欢龙的,但我们不喜欢龙。在我们国家,龙是怪物,贪婪、狡诈、残暴的。中国人的龙我见过的不少,那个九龙鼎上的龙,我从来没有见过。以前我见过不少的龙,是中国人的龙;那个九龙鼎上的龙,是外国人的龙。 姬姜大声说:我看也不像龙,倒像蛇。我看不如叫九蛇鼎好了。 史道长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说:龙就是龙,蛇就是蛇,龙变不成蛇,蛇也变不成龙。鼎配龙才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鼎配蛇算啥子?简直就是东拉西扯乱七八糟。 姬姜说:那龙本来就是个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东西,啥子虾子眼睛马鹿角、黄牛嘴巴狗鼻子、老鹰爪子蛇尾巴,你说说,不是东拉西扯乱七八糟又是啥子? 禹三少爷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走到长桌前,把那九只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说:姬姜说的不错,这个鼎上的龙的确有点怪。我先前见是一堆破烂,就懒得好好看。现在好好看了一遍,觉得这个龙,有点变态。像欧麦嘎师傅说的一样,不是中国人传说中龙的样子,倒像是一种邪恶的东西。我说史道长,这个鼎不会是用来养蛊的吧? 史道长失声惊叫:你瞎说啥子?鼎是神圣的东西,这九只鼎,是货真价实的上古神器,咋个会用神器来养蛊? 禹三少爷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像龙一样,蛊也是神秘的东西。神圣和神秘,只有一字之差。神圣的鼎能够跟神秘的龙相配,为啥子就不能跟同样神秘的蛊配在一起?史道长前面说的不错,九鼎山原来是叫九龙山。九鼎九龙,其中一个天石谷,大家想想,这个天石谷的谷,会不会跟龙一样神秘的蛊有啥子关系呢?从地形上看,天石谷是一个南北稍长的椭圆形盆地,像一个鸡蛋的样子;而一般叫作谷的地方,应该是长形的,像一条蛇的样子。我因此推断,这个实实在在的谷,跟那个神神秘秘的蛊,肯定是大有关系的。 史道长满面通红,大声叫道:你这是狗扯羊肠瞎说乱讲。你有啥子实实在在的证据?摆出来给大家看看。 这时,夫人土司站起身来说:我来讲几句。史道长如释重负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面红耳赤地喘着气。姬姜鼻孔朝天,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禹三少爷对姬姜连竖了几次大拇指她也没有看见。 夫人土司说:我今天不讲面前的鼎,也不讲鼎上的龙,我要讲的是另外一种神器。这种神器,就像史道长刚才讲的九龙鼎一样,可以分成两个部分来讲,一个部分是精神,一个部分是学问;精神是鼎,学问是龙,精神跟学问合起来,就是最宝贵、最厉害的神器…… 夫人土司的山外话很好听,字字句句清脆悦耳,只是不大听得懂到底是啥子意思。跟史道长一样,夫人土司讲了好长一大段,都是关于那个像鼎一样的“精神”和像龙一样的“学问”的。好在夫人土司不像史道长一样云里雾里高来高去不着边际,她很善于用实实在在的人和事来讲道理。 在讲“精神”的时候,夫人土司说,最重要的是两个方面:独立自强,革故鼎新。独立自强不少人是懂的,就是长大成人成家之后,人就不能再依赖父母,要分家,依靠自己独立生活。这个道理不难懂,连飞禽走兽都是这样的。说到革故鼎新,好多人就不懂了,以为说的是三少爷禹鼎新,都朝他看,见他跟平常一样,今天也不见得有多精神。夫人土司就拿销大烟和修学堂举例子,说销大烟就是革故,修学堂就是鼎新。有不少人又以为,修学堂原来是禹鼎新少爷出的馊主意。 讲到“学问”的时候,夫人土司也说,最重要的是两个方面:开放包容,崇教尚文。开放包容就拿欧麦嘎师傅和嘎得教堂、史道长和上善观、大东巴迪尼体古和土主庙来举例子,说是不能彼此排斥、互相拆台,而要彼此尊重、互相学习。话虽然讲得好听,但大家都晓得,他们表面上倒好像是彼此尊重、互相学习没有公开撕破过脸皮,但暗地里好像是彼此排斥、互相拆台都争着想当老大的。欧麦嘎师傅的表现倒还不太明显,史道长跟大东巴之间的关系,就连长皮之流也是晓得的,就像水土司共工跟火土司祝融一样,虽然不是每次见面就当众掐架。 讲到崇教尚文,就直接讲修学堂的事情。有些脑筋转得快的听着听着就听明白了,原来夫人土司的意思,是等学堂修好后,一定要让娃娃们去好好读书;让今天来参加集会的户主,也帮着宣扬宣扬读书的好处。脑子不太清楚的听着听着又偷偷打起了呵欠,认为夫人土司真是不简单,竟然能够讲那么一大段让人听不懂的话。在他们的认识中,听不懂的话,跟鼎和龙一样有两种:一种是欧麦嘎师傅和东巴跳神时候讲的鸟话,另一种是“有学问”的话。显然,夫人土司也是个货真价实“有学问的”,而且恐怕还是“最有学问的”,因为她那天讲话的时间,比史道长更长。 第十八章 耕读传家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虽然很多人听不懂夫人土司在集会上讲的话,但从第二天开始,就有人陆陆续续地跑到修学堂的工地来帮忙干活,包括上善观道士和嘎得教堂杂役,迪尼体古也派了十几个徒弟,由烟锅巴领着去帮忙。 据廖总管原先统计,天石谷六岁到十二岁的娃娃,加起来一共三百二十一个,其中男娃娃一百六十一个,女娃娃一百六十个,如果全部都去学堂读书,要修八、九间大房子;如果只叫男娃娃去读书,四、五间房子也就够了。廖总管征求夫人土司的意见,夫人土司说要修九间房子,而且要修成最好的房子。 廖总管计算了一番,有些发愁。一是原先只备了修六间房子的料,而且只准备修一般的房子,现在要增加到九间,而且要修最好的房子,备料要再多一倍才修得下来。二是师傅不够,天石谷就那么几个石匠木匠泥水匠,其他人只会干些粗活笨活零碎活,人手再多也派不上用场。夫人土司要求尽量在过年前后完工,照目前的进度,根本不可能。三是自从有人主动到修学堂工地帮忙后,夫人土司就要求供他们两顿饭,于是跑来不少吃闲饭的,虽然供几十个人吃几顿闲饭,对土司府来说不是啥子大事,但是相当麻烦。仅为了安排好这两顿饭,廖总管每天就要耗去半天时间。四是据廖总管派到话场子去听口风的下人们说,许多人家都不情愿送娃娃去读书,特别是女娃娃。那么大的学堂修成了,却没有几个娃娃去,土司府岂不是要大丢面子?让娃娃去读书,可不比禁大烟,夫人土司说一句话就成;销毁的大烟是土司府的,天石谷的大部分土地名义上也是土司府的,那些娃娃却是各家各户的,即便是夫人土司亲自一家一户去说,也不一定就能全部算数。 每隔几天,夫人土司就由禹三少爷、九小姐和几个下人陪着,到工地去转转。转完工地,就顺便到上善观去敬奉三天尊,看望史道长。禹三少爷是不进去的,就在门前等着。自从当年夜探密室之后,禹三少爷就只在“大牛皮会”那天进过一次上善观。 这天,夫人土司在从修学堂工地回来的路上,碰到青石寨的一个老头,打过招呼,那老头突然问:夫人土司,往年这个时候要种大烟了,今年你不准种大烟,那叫我们种啥子? 夫人土司回答:除了大烟,你们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老头硬梆梆地说:我也不晓得种啥子比大烟更划算、更容易。我家十三口人,只有六个劳动力,其他七个,有四个干不起活的娃娃和两个老的,还有一个残废的。如果不种大烟,过不了三年,恐怕就得吃救济了。 夫人土司说:我前几天已经跟廖总管商量过了,再过几天就动员大家整田播种,主要种小麦、油菜、洋芋和苞谷。种籽土司府也准备好了,到时候发给大家。你家的六个劳动力,只要肯吃苦,养家糊口是不成问题的。 老头说:小麦、油菜、洋芋和苞谷我倒是种过的,苦也吃过,但很多人除了大烟啥子也不会种,恐怕也不愿意吃苦。 夫人土司说: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到了,到时候就请会种的教不会种的。不想学不想种不愿吃苦的,就让他们饿肚子吧。 老头又问:听人讲,学堂修好后全部娃娃都要去读书,书上讲不讲学种田的事情呢?如果不讲种田的事情,读书有啥子用呢? 夫人土司回答:种田的事情也要讲,不过不是专门讲种田的事情,读书也不是为了能种好田,而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不会再吃更多的苦。耕读传家,是我们中国人传承几千年、几百代人的最好传统。 老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嘀咕着径自走了。 一天午饭后,土主庙广场响起了钟声和枪声。众人陆陆续续来到广场,见只有廖总管带了几个下人站在高台上,场面就显得散漫混乱。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廖总管扯着嗓子吼了好几声,大家才稍稍安静下来。 廖总管接着吼道:今天召大家来,是要宣布一台重要的事情,这是夫人土司的命令,大家要好好听。现在已经到了冬播时令,今年不再种大烟,夫人土司决定改种其它庄稼。由于种惯了大烟,许多人家已经不会种其它庄稼了,所以夫人土司亲自出面,请了寨子里比较会种其它庄稼的三十几个师傅,专门教大家种庄稼,大家要跟着他们好好学。当然,夫人土司亲口说了,教不是白教,学也不是白学,是要交学费收学费的。土司府已经定好了学费的最低价格,高交高收不管,低交低收不行。除了天石谷义仓的救济对象,都要按照规定自家交学费。有不愿意学不愿意种的,土司府也不管,来年闹饥荒饿肚子,更不会管。至于种籽,全部由土司府免费提供,今年只能提供小麦、油菜、洋芋、苞谷四种种籽,想种其它的,种籽自家想办法。想种刚才说的这四种的,你们回去自家商量一下,想种哪样,种多少,明天早上开始就可以来土司府报告,领种籽。师傅是土司府统一请好的,但请哪个由你们自家商定。现在,我公布一下师傅的名单…… 廖总管公布的事情,不少人前几天就晓得了。有人说好话,也有许多想不通、担心的人讲怪话、风凉话。最令他们想不通的,倒不是自家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到头来竟然要别人教自家咋个种田,而是从今往后,恐怕子子孙孙都要在土里刨食,刨的还不是以一当百的大烟,而是百不当一的啥子小麦、油菜、洋芋、苞谷之类的杂碎;最令他们担心的,倒不是不想学不愿种,或者学不会种不好来年要饿肚子,也不是请人来教自家种田要交学费,而是学堂修好后土司府强迫娃娃去读书咋个办?请人教种田要出钱,请人教读书也一定要出钱。请人教种田是为了自家的收成,请人教娃娃读书为了啥子?土司府出工钱请娃娃去读书倒还差不多(毕竟娃娃也是劳动力),要自家出钱去读个吃不能吃、穿不能穿的书,打死也不能干,看土司府咋个办? 虽然想不通、担心、有怨气,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到土司府报告、领种籽,然后去请师傅、讲价钱,商量好后,就在师傅的指点下开始整田下种。最早行动的,是赖石山村三十六户人家。他们在小河边开了一大片地后,土司府又把靠近赖石山村的一大片田分给了他们。欧麦嘎师傅带着杂役、史道长带着道士们也先后行动起来,在“供养田”“奉上田”里学习种庄稼。阿牧扒和烟锅巴说,大东巴师傅最近经常头疼,疼得还相当厉害,亲自下不了田,徒弟们也都要服侍师傅下不了田,今年就只好按照老规矩,请土司府安排人去帮忙种“敬主田”。 师傅们忙得很,有几个师傅一天要跑好几家。好在大家都是种过田的,虽然不少人从来没有种过小麦、油菜、洋芋、苞谷之类,但一听就懂一学就会。不出十天,绝大部分人家的田地就种完了。据廖总管统计,整个天石谷只有二十三户人家没有来领种籽,其中十四户人家,从前就一直坚持在自家开出来的田地里种其它庄稼(当然是经过土司府特许的),他们自家有种籽,也不需要别人教,因为自家就是种田师傅。只有九户人家坚持不想学不愿种,夫人土司安排廖总管去说了两次,还是不听,也就不管。 播完种后,夫人土司安排廖总管杀了两头猪几只羊,在土司府门前的小广场上摆开长桌宴,请教种田的师傅、参加修学堂的师傅和自愿到学堂工地去干活的人喝酒吃饭,酒足饭饱后又在土主庙广场上打跳。第二天,有不少人跑到土司府要求去修学堂的工地帮忙,廖总管却说场地小人手多,挤在一堆不好干活还容易出事,大家的好意心领了,如果有需要,再请大家帮忙。师傅们也觉得那么多人挤在工地上碍手碍脚,就(按廖总管的意思)去找廖总管,说要大大减少人手才能加快进度,廖总管征得夫人土司的同意后,大大地减少了去学堂工地干活的人手和参加吃饭的人口,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播完种不到二十天,田野里就相继冒出嫩芽,远远望去,一片赏心悦目的嫩绿,天石盆地充满了令人振奋的蓬勃生机。那九户人家中有三户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跑到土司府来找廖总管,说是想领种籽请师傅去学种田。廖总管说领种籽可以,但请师傅的价钱涨了,至少要多化一倍的价钱才能请到师傅了。三个户主不相信,领了种籽去请师傅,果然跟廖总管讲的一样,价钱翻了一倍,三十几个师傅都是一口咬定不下价。时令不等人,来回跑了几趟,最后只好咬紧牙关,按一口咬定的价钱请了师傅去学种田。 春天来了,跟往年一样,灰黄了一冬的天石盆地又变成了绿色的世界。不同的是,今年春天的绿,不是往年由大烟苗铺排开来的清一色的绿,而是由不同庄稼编织成的千姿百态、神清气爽的绿。许多人第一次看见,原来春天不止是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单一沉闷的色彩,不同的绿色像跟不同的人打野一样,鲜活生猛、兴味无穷;许多人第一次嗅到,空气中不再有陈尿令人作呕的味道,泥土和禾苗的清香令人食欲大增;许多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居住的地方真的是这么美,就像欧麦嘎师傅说的那样,天石谷简直就是个连“嘎得”也会嫉妒的人间天堂。欧麦嘎师傅像第一次来到天石谷的时候一样,没事就跑到田野里去转悠,看看庄稼,闻闻泥土,喊几声“欧麦嘎”,逢人就说,今年春天,说不定真会有几个天使跑到天石谷来居住。一次遇着长皮,他也这么说,长皮信口回答:那说不定是坐着你们罗师傅土司派来的美国飞鸡飞下来的。 第十九章 美国飞鸡(上)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欧麦嘎师傅说的天使没有来,说话基本“不算数”的长皮所说的美国飞鸡,竟然真的来了,不过飞下来的不是几个虚无飘渺的天使,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国飞鸡蛋”。 “美国飞鸡蛋”不是禹三少爷的即兴之作,起名权属于连自己的大名“皮恒昌”都经常记不住长皮。这个绰号一经传播,马上就得到公认和赞赏,连一贯对禹三少爷给人乱起绰号比较反感的夫人土司,也夸赞长皮“真是越来越有才了”,害得连一贯对长皮正眼不看的禹三少爷也几乎要眼红起来。 那天午饭后,欧麦嘎师傅又到田野里去转悠,吹吹风晒晒太阳看看庄稼闻闻泥土自得其乐。丰饶的绿野、延绵的青山映衬着高远的蓝天,令人神清气爽。正安逸着,突然看见从九鼎山西北方向,飞过来一架飞机,跟去年夏天禹老土司首先看见的那架一模一样,银白色的,屁股后面喷着黑烟,怪叫着飞过天石盆地,消失在九鼎山西南的群山之中。 欧麦嘎师傅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土司府门前,那里已经聚集了几百号人,正群情激动七嘴八舌地指点议论着,史道长、禹三少爷、姬姜和高山峻也在其中。欧麦嘎师傅边喘气边大声喊:是飞机,美国飞机,落到那边山里了;大家快跟我去找,多叫些人,一起去找。卡忙卡忙,赖此狗赖此狗! 禹三少爷、姬姜和高山峻、史道长、欧麦嘎师傅正组织人手,长皮拉着阿茹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长皮指指西北方又指指西南方,兴奋地大声说:那只美国飞鸡在那边先下了一个蛋,才飞到那边去了。我的眼力好,我先看见的,阿茹娜也看见了。下了一个蛋,美国飞鸡蛋。不是一下子掉下来的,是慢慢地落下去的,一定摔不烂。我要先去找美国飞鸡蛋,拿回来养着,抱一只美国飞鸡出来。鸡生蛋蛋抱鸡,养上一大伙美国飞鸡。 阿茹娜也在一边忙不迭地点头帮腔,说真的有一只美国飞鸡,先下了一个蛋在那边,然后才飞到那边去了。不过那个美国飞鸡蛋的样子有些奇怪,上面白白的像半个鸡蛋,下面却用几根绳子吊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有点像个人的样子。 几个必不可少的头面人物,竟然首先相信了长皮和阿茹娜的话,然后大家都跟着相信了。于是把人、马、狗分为两队,带上工具,一队由史道长、姬姜和高山峻率领去找美国飞鸡,另一队由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率领去找美国飞鸡蛋,长皮自任找美国飞鸡蛋的领路先锋。 晚饭时分,美国飞鸡和美国飞鸡蛋都找到了。那只美国飞鸡落在一条山沟里,摔得散了架,被燃起的大火烧焦了。大家从旁边的箐沟里打来水,把火浇灭了。大的骨架搬不动,只捡回来一堆破铜烂铁的杂碎,看起来比那几只啥子“上古神器”九龙鼎,更不堪入目不值一看。跟那几只鼎一样,美国飞鸡的破铜烂铁杂碎,也被运到了上善观去。 美国飞鸡找回来不久,那个美国飞鸡蛋也被背回来了。先用一个大背篓背回来的,是几条绳子和一大块白布,来看热闹的人想疼了脑袋,也想不清楚美国的鸡蛋,咋个会是这个样子的一堆东西。随后又见长皮背着一个人回来,说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美国飞鸡蛋。大家就连忙挤上前去看,看了两眼又连忙往后退。那个货真价实的美国飞鸡蛋,竟然长得像个人,穿着古里古怪的衣服,浑身血迹,脸比大黑天神还黑,眼睛闭着,看样子已经死了。当时天快黑了,许多眼神不好的人看不清楚,说看起来不像个人,倒像只刚出壳的大怪鸡。 众人看过几眼后,欧麦嘎师傅就叫长皮,把美国飞鸡蛋背到嘎得教堂去了。几个必不可少的头面人物,也先后打着火把到嘎得教堂去看美国飞鸡蛋,连夫人土司也去了。 据陪夫人土司去嘎得教堂下人们回来后说,长皮说的那个美国飞鸡蛋,不是鸡蛋也不是刚出壳的大怪鸡,而是一个人,一个跟欧麦嘎师傅一样的美国人。他骑着飞鸡飞过来,一不小心摔了下来,飞鸡摔死了,人也伤得很重,昏迷不醒。史道长给他治了一回,又请大东巴来治了一回,两个人都治不醒他,看样子是活不回来了。 大家既失望又惋惜,好不容易又飞过来一只美国飞鸡,还被摔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也不晓得美国人养飞鸡是干啥子用的,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养大了杀来煮肉吃,即便有像烟锅巴那样的好牙口,也未必啃得动。莫非是养来专门下蛋的?但据说那美国飞鸡蛋,不是天石谷人见过的那种鸡蛋,而是一个人的样子。莫非这美国人都是蛋抱的?正如史道长所说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美国人他们都是见过的,虽然只见过欧麦嘎师傅一个,但他的样子确实跟其他人大有不同,也没有人亲眼见过他是咋个生养出来的。 有记性好的人就说,史道长、欧麦嘎师傅、禹三少爷早就说过了,那种飞鸡是用来打仗的。可是,只听说是蒋委员长土司派了十万大军,到大老远的缅甸国去帮忙英国人打日本人,据说欧麦嘎师傅他们的美国,跟缅甸隔着十万八千里,连孙悟空的筋斗云都不一定翻得过去,他们的飞鸡,咋个会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参加打仗呢?是打英国、打日本还是打蒋委员长土司的十万大军呢?连禹老土司都被砍死了(也有人说是被气死的),连姬姜那样赤手空拳逮野牛的“女好汉”,都不敢去禹鼎镇找“八个牙露”报仇,连蒋委员长土司的十万大军都被打败了,一只飞鸡成得了啥子气候?这不是没事找事瞎胡闹吗? 再说那个从美国飞鸡上摔下来的美国飞鸡蛋吧,简直比姬姜更会瞎胡闹,没事骑只飞鸡大老远跑到天石谷来干啥子?天石谷这边又不打仗。又不好好骑,鸡摔死了,人也摔个不知死活。要是他们的总统罗师傅土司晓得他活了过来,肯定会再骑只飞鸡过来赏他一顿鞭子;如果他死了,估计罗师傅土司也会来找夫人土司的麻烦,毕竟死人是台天大的事,手下人死了,隔得再远,当土司的也不能不管不来。当年,土司府的一个下人去禹鼎镇办事,酒醉后提着刀子到处砍人,结果被一个不相干的人用一个梨子打死了。禹老土司亲自带着三十几个人去禹鼎镇处理后事,把那个用梨子就能打死人的人打个半死,又要他赔了不少钱物,这才把下人的尸体运回来好好安葬。虽然美国飞鸡不是天石谷人亲手打死的,但毕竟死在了天石谷土司家的地盘上,人死为大。不晓得罗师傅土司是个啥子脾气,碰上个难缠的,事情就不大好办。不过有禹三少爷和姬姜在,文斗武斗都不在话下,斗嘴斗狠都不落下风,罗师傅土司官再大,估计是占不着多大便宜的,最多也就是让土司府道歉赔钱打发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姬姜和高山峻就领着土司府的三十几个下人,带了不少铁锹、锄头、麻袋之类的用具,朝着昨天美国飞鸡落下的方向进发。过了不久,廖总管又领着修学堂的师傅和一大伙人,带着工具,用三十几匹骡马驮了木料、石头、土基等,到九曲十八弯路的那座山顶去修房子。 听一个特别喜欢到话场子散布消息的土司府下人讲,那天他们到了美国飞鸡落下的地方后,把所有的碎片都收集起来放在麻包里,然后抬到老远的地方挖坑埋了;装不进麻包的大骨架,就地挖了一个好大的坑埋了起来,连旁边烧过的树木杂草和地上烧焦的土石也全部埋了;最大的那块骨头,像是鸡头的样子,比野牛还大,不好挖坑埋,就抬到一条长满荆棘的深箐沟中掩藏了起来。 许多人想像不出来这只美国飞鸡究竟有多大,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比野牛更大的动物,也不清楚为啥子要这么着急忙慌地把自己飞过来摔死的一只鸡给埋起来。有比较精明的人就说,夫人土司真是太精明了,这肯定是怕罗师傅土司赶来找麻烦,所以就先把死鸡给埋了。这样看来,那个美国飞鸡蛋肯定是当天晚上就死了,飞鸡蛋没有了,飞鸡也消失了,这就叫作死无对证。这回莫说罗师傅土司亲自来,就是他们的那个据说是比土司还厉害的“嘎得”也跟着来,恐怕也占不着啥子便宜了。 也有人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过分,土司府有的是使不完的钱,人家既然死在了你的地盘上,多少赔点钱也是应该的,何必偷偷摸摸费气巴力去干那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有不少人认为,夫人土司叫人去埋美国飞鸡,根本就不是为了消灭证据,而是怀着菩萨心肠让美国飞鸡入土为安。夫人土司素来光明正大慷慨大方,才不会为了赔几个钱就去干啥子见不得人的事。大多数人都认为这种说法合情合理,于是大家都盼望着罗师傅土司骑着美国飞鸡尽快赶过来,好让大家都见识一下哪个土司更厉害。 只用大半天功夫,九曲十八弯路山顶上的房子就修好了,是一所简易的木板房。当天下午,就见五个土司府下人扛着火枪,牵着三匹驮着东西的骡子和两条狗,到那所木板房里去,不晓得要做啥子。又有精明人士分析说,那所木板房是哨所,等罗师傅土司来找麻烦的时候提前报信的。但罗师傅土司骑的是美国飞鸡,美国飞鸡是从西北边的山顶飞过来的,为啥子要把哨所修在西南边的山顶上呢? 有人问过欧麦嘎师傅,从美国骑飞鸡飞到天石谷要多长时间,欧麦嘎师傅说,用不了从天石谷走到禹鼎镇的时间。过了三天,还不见罗师傅土司赶过来,不少人倒替他着急,那么大一只飞鸡和一个活生生的下人不见了,他倒坐得住。看样子这个美国大土司,比夫人土司更沉得住气;或者是更阔气,手下的飞鸡和飞鸡蛋比土司府的骡马和下人更多;又或者是那个美国飞鸡蛋跟姬姜一样喜欢胡闹,擅自骑着飞鸡出来捣蛋,罗师傅土司也不晓得自己的手下跑到哪里去了…… 第二十章 恶鬼进山(上)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这天上午,前几天修了一所木板房的那座山顶,突然传来三声枪响,过了半顿饭功夫,土主届广场又响起了钟声和枪声。不少人认为肯定是罗师傅土司终于赶来了,连忙跑到土主庙广场去看热闹,边跑边朝天空看。不但罗师傅土司没有见着,连夫人土司也没有见着,只见禹三少爷一个人站在广场边的高台上。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禹三少爷就急匆匆地大声吼道:我代表夫人土司宣布一个重大决定,前几天发生的那台事情,就是美国飞鸡和美国飞行员——就是你们说的美国飞鸡蛋的事情,对外人半个字也不准提起。哪个敢多嘴多舌瞎说乱讲,就把他在这里当场吊死,然后剁碎了喂狗! 众人猛吃了一惊,都有些悚然,还在低声议论着罗师傅土司会带多少下人来的人马上住了嘴。在他们的记忆中,除了“强迫打野”要被当众吊死外,土司府已经几十年来没有发布过如此严厉的命令。莫非真的发生了比出人命更大的事情? 当了大东巴的徒弟后胆子越来越大的烟锅巴问:三少爷,请问你一下,是不是罗师傅土司真的来了? 禹三少爷笑问:你听哪个二卵子的猪脑壳讲的? 烟锅巴倒不在意,反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说:好多人都讲罗师傅土司要来。 禹三少爷说:那你们这些卵毛细的二卵子就好好等着得了。我再说一遍,哪个要敢讲半个字,当场吊死喂狗!听清楚了没有,咹? 大家前前后后地作了肯定的回答,东张西望地寻找拥有两个绰号的阿牧扒。烟锅巴又问:请问一下三少爷,你讲的外人,是不是欧麦嘎师傅、史若水的那个道长还有赖石山村的外拐户? 禹三少爷大骂道:原来你还真的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二卵子猪脑壳,三少爷我今天心情特别好,就免费再送你个名字,叫作“二搅屎棍”。我说的是今天要从山外来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恶鬼,是会带来日本血吸虫病的大恶鬼。 众人纷纷扭头伸颈望向九曲十八弯山路方向,却不见有人。大家都觉得禹三少爷今天有点古怪。近段时间以来,禹三少爷已经不像以前一样,爱给人起绰号爱乱骂人了。今天肯定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所以他才会“心情特别好”,又露出了原形。 这时长皮突然叫起来:不好了,三少爷,你的记忆力不好了。我记得卵毛细的二卵子是阿牧扒,不是烟锅巴。二卵子是你先给二东巴阿牧扒起的,卵毛细是我后起的。烟锅巴又不是阿牧扒,你咋个喊他卵毛细的二卵子呢?二搅屎棍也起得不好,烟锅巴又不是搅屎棍史若水道长的徒弟。 禹三少爷脸红筋胀地扭头四顾,长皮见他像是想找鞭子、棍子或者石头之类的东西的样子,忙跟着在地上四处寻找,竟然在高台后面,又找到了原来的那两个石头。烟锅巴一边准备随时逃跑一边说:既然“八个牙露”的日本恶鬼来自投罗网,把他们全部干死掉不就得了。 旁边一个大东巴徒弟马上反驳烟锅巴,说蒋委员长土司的十万大军,都没有把“八个牙露”的日本恶鬼全部干死,天石谷只有三千多人,咋个干得死把大半个中国都占了的日本恶鬼。 烟锅巴露出一口大黄牙,咬牙切齿地吼道:能干死几个算几个,先把自己来送死的这些全部干死再说。 那个大东巴徒弟讪笑道:人家都有枪的,你拿牙齿咬,给咬得赢? 烟锅巴继续耀武扬威地吼道:我烟锅巴的牙齿咬不赢,夫人土司、禹三少爷、九小姐,还有赖石山村的好猎手和大恶狗,都不是像史道长一样,光吃素喝汤啃不动肉骨头的吧? 禹三少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不接长皮递上来的石头,说:事情不是像你那个猪脑壳想的那样简单,你就不要再在这里乱搅屎了。大家听好,马上回家,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人,全部到土司府门前集合,有火枪的带上火枪,有弩箭的带弩箭,两样都没有的,带一把砍刀来。老人、女人、娃娃都不准来;其他人没有啥子要紧事的,都不要出门。 又有人问:三少爷,是不是要去打猎?要不要带撵山狗? 禹三少爷又骂:你们的狗耳朵是不是专门用来出气的?不准带狗,不管是撵山狗看家狗癞皮狗还是公狗母狗死狗,听清楚了没有,咹? 大家跟着禹三少爷急匆匆地散去,长皮撵着禹三少爷想把那两个石头递给他,竟然撵不上。长皮从来没有见过禹三少爷跑得那样快,跛得那样厉害。长皮只好把两个石头塞进口袋里,免得禹三少爷用得上的时候又找不着。 禹三少爷刚跑回土司府不久,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大东巴迪尼体古便不约而同先后来到土司府。夫人土司召集大家的堂屋里议事,征求意见对策。 在这种场合从来不率先发表意见的大东巴第一个说: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着今天要来的那些外人中,有几个是从地狱十八层跑出来的恶鬼,会给天石谷带来大灾祸;要把这几个恶鬼抓起来烧掉,才能免除灾祸。 姬姜摩拳擦掌地连连点头表示赞成,安排高山峻去赖石村,把好猎手和大恶狗都召集到土司府门前来准备抓人,又安排廖总管准备好烧恶鬼的火油。二人见夫人土司没有表示,就装聋作哑坐着不动。 欧麦嘎师傅不赞成迪尼体古的意见,反驳道:我们这样子不分皂红青白地就把人抓起来烧死,那不是跟山外那些动不动就砍人杀人的日本恶鬼成亲家了?他们肯定是奔着飞机和飞行员来的,我们应该先看看情况、顺便通过他们弄清楚山外的情况再说。 姬姜问:如果是那个“鼻涕胡”恶鬼进山来呢? 欧麦嘎师傅耸耸肩膀,划了个十指,说道:那就只好让他回到地狱十八层去了,谁也拦不住。 禹三少爷说:我赞成欧麦嘎师傅的意见,先看看情况再说;反正他们也跑不脱,我们随时可以关门打狗。 在这种场合一贯当仁不让的史道长模棱两可,说一切都听夫人土司的安排。 夫人土司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高山峻先去赖石山村,把好猎手召集到土司府来,在后院空着的两间库房中住几天;可以带火枪和驽箭,猎狗就不用带了。廖总管把土司府的火枪和驽箭,分发给精干的下人,火油就不用准备了。三少爷、九小姐、廖总管出面,应付山外来人。欧麦嘎师傅、迪尼体古大东巴、史道长和我坐镇,静观其变。 史道长连连点头道:对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礼后兵,有备无患。三少爷斗嘴,九小姐斗狠,廖总管必要时候打个圆场。我们以静制动,进可攻退可守,可立于不败之地…… 守在山顶木板房里的五个土司府下人刚跑到山脚,土司府门前就聚集起了七八百号人,都带着火枪、弩箭或是砍刀。禹三少爷、姬姜、廖总管站在土司府门前的石阶上,姬姜牵了一匹高大威猛的黑狗,那是高山峻送给她的成亲礼物,名叫“草乌箭”。分成两排守在土司府大门两边的,是土司府能打会骂的下人,不见其他几个每逢重要场合都必不可少的头面人物。大家一边兴奋地低声议论,一边急不可耐地等着那五个下人赶快跑来报信。大家都晓得,今天肯定会有不同寻常的大事情发生。 五个下人刚跑到土司府广场边,就看见九曲十八弯路的山顶冒出来一队人马,大家一边紧张地细数,一边听一个平日口齿比较灵活的下人颠三倒四地报告:果真来了,十七个人。报告三少爷、九……姬姜、小姐姑爷、廖总管,有十七个人,全部爬上来了,从大黑梁子上下来我们就看见了。一共十七个人,六个穿黄衣裳,十一个穿黑衣裳,两个骑马,十五个扛着枪。还有六匹骡子,还有一匹狗,六匹骡子驮着东西,那匹狗没有驮东西。十七个人两匹马六匹骡子一匹狗…… 禹三少爷骂道:你个狗驮的东西,你还没有啰嗦完,连长皮都已经数得清清楚楚了。快滚进去喝水吃东西吧。 长皮听见禹三少爷当众夸奖自己,不免既得意又感激,马上大声拍禹三少爷的马屁:三少爷起的好名字,真是越来越有才了。狗驮的东西,真的是相当的好!引得众人大笑起来,紧张的空气轻松了许多。 等了小半天时间,那队人马(还有那匹果然没有驮着东西的狗)终于磨磨蹭蹭地走到了离土司府广场二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住了。两边对峙观望了一阵子,一个穿黑衣裳的胖子,和一个穿同样衣裳的瘦子,举着双手抖抖索索地慢慢走了过来。长皮突然大叫:是他,是那个看门的特派员。我的眼力好,我第一个看见的。 廖总管对禹三少爷和九小姐说:那个瘦的,是禹鼎镇特货统运处的副处长肖锡林。后面那些穿黑衣裳的,有三个是特货统运处的,有六个是禹鼎镇保安队的警察。那六个穿黄衣裳的,应该都是日本鬼。 禹三少爷点头道:我认得这个“消息灵”。当年我烧特货统运处,就是他审问我。 姬姜大声喝问:有没有去年跟“鼻涕胡”在一起的恶鬼? 廖总管摇头道:没有,那些恶鬼肯定不敢来找死。 看见怒目圆睁的姬姜,特别是她牵着的那匹目露凶光的小黄牛一般大小的恶狗,看门的特派员和消息灵大概是来找阿牧扒想拜大东巴为师的,哆嗦得厉害,看门的特派员一边走一边喊:我是你们的老熟人,老朋友。我是大烟开红花的时候,来过的那个特派员,你们大家都见过我的。他是特货统运处的消息灵,好多人也是认得他的。我们是来给土司老爷送礼的,送很大很大的礼…… 听说是来给土司府送礼的,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见来的果然不是罗师傅土司的他的手下,不免有些失望,又开始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看门的特派员这才放下高举着的双手,按着胸脯喘了一阵粗气,跟消息灵拉拉扯扯地嘀咕了一阵子,才继续走过来,这回终于不打哆嗦了。消息灵站在原地,眼睛紧盯着姬姜牵着的大恶狗,心不在焉地对着众人抱拳行礼。 看门的特派员走到离人群十步来远,摘下帽子行了个鞠躬礼,这才说:三少爷、九小姐,还有廖管家,我们真的是来送礼的。禹土司老爷呢,烦劳请他出来一下好不好? 姬姜牵着大黑狗就要往前冲,吓得看门的特派员转身就想逃跑。禹三少爷拦住姬姜走下台阶,走到特派员面前,说:我先问你一句话,请你老实回答。去年夏天,在禹鼎镇的木桥边,是哪个狗养的用刀砍了土司老爷? 看门的特派员原先通红的脸有些发白,嘴皮子抖了一阵,才低声说:是一个不识好歹的太君,他不晓得土司老爷。是土司老爷先打了他的手下,他才不识好歹乱动的手,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才劝开的。 禹三少爷问:是哪个太君?他今天有没有来?你给我指出来。 看门的特派员忙说:没有没有,他咋个敢来。呃,这个,他想来也来不成了。他去年冬天就死球掉了,被人用刀砍死的,四脚四手都砍球掉了,光剩个身子跟脑壳在河里泡着,嘿嘿,像个老东瓜。 姬姜大声问:哪个砍的,不会是你吧? 看门的特派员苦笑着回答:我倒是真想砍,我跟禹老土司毕竟是好朋友嘛,他还送了我那么多好东西。呃,不是送给我,是送给国家,国家。可我这个人嘛,手粑脚软地,又有高血压,还有气喘病,稍微动手动脚就气喘八吼地,心脏也要跳出来,想砍也砍不动。是哪个砍的现在也不晓得,反正是砍死球了,或许是天打雷劈的吧。 禹三少爷又问:那天在场的还有哪几个?你给我指出来。 看门的特派员忙说:没有没有,一个也没有。好几个都死球掉了。 姬姜又大声问:不是还有一个你吗?莫非你也死球掉了?莫非你是鬼不是人? 看门的特派员又开始哆嗦,说:我算不得数的,我是劝架的。那个廖管家,还有好几个,都是当场亲眼看着的,你们不得行冤枉好人。 姬姜再问:你不是蒋委员长土司的手下吗?蒋委员长土司不是专打日本鬼的吗?你咋个不去打日本鬼,倒跟日本鬼在一起? 看门的特派员胀红了脸,说:呃,这个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东张西望了两眼,上前两步,低声对禹三少爷说:我是蒋委员长的特派员,自然是有特殊任务的,这个不得行对其他人说,人命关天的事情。又放大音量对姬姜说:我真的算不得数,我不会害人的,连狗都不会害。如果我有害人的心害狗的胆,你就把我当场喂狗得了。 禹三少爷说:好,就算你算不得数,但你说了也不算数,你把他们全部喊过来,我叫人来一个一个地认。如果认出来,就当场喂狗! 看门的特派员连说了几声“好”,转过身来,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喊:没事了,都过来。已经讲好了,把礼物也拿过来。 第二十一章 恶鬼进山(下)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那队人马慢慢走过来,领头一个骑着马,后面的牵着骡子背着枪,一个穿黄衣裳的矮胖子牵着一匹大狗,走在那个骑马的旁边。那狗身长体壮,双耳直竖,目露凶光,倒像一匹狼。看门的特派员正在朝那边招手喊话,忽然感觉身后有啥子东西猛冲过来,回头一看,就见一匹黑色的大狗,卷起一阵凶猛的旋风,朝着那队人马冲了上去。看门的特派员吓得抱着脑壳蹲在地上,站在原地的消息灵转身撒腿就跑,却跌了个嘴啃泥,吓得一泡急尿淋湿了裤裆。那边牵狗的人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上,那匹狼一样的狗,挣脱了牵狗的缰绳,呲牙咧嘴地咆哮着地冲上来拦截,两匹大狗就在路上蹿上跳下、前扑后咬地干起架来。土司府这边众人,随着姬姜的大声呼喝齐声欢呼。消息灵赶紧爬起来,一边一瘸一拐地远远逃开,一边向两匹正咬架的狗拱手作揖,也不晓得是啥子意思。 好多人都认得,那匹大黑狗,正是姬姜的贴身护卫草乌箭。据说这草乌箭,是赖石山村一匹最厉害的大黑母狗,跟一匹小黄牛一样大小的野狼王打野下出来的崽,是赖石山村人公认的狗土司,六十多匹好猎狗中的“狼白王”。有特别爱狗的人,甚至拿它跟姬姜相提并论。(在天石谷,以狗比人,就像以人比人一样,只要比得恰当,就没有啥子不恭敬。当然,如果比得不恰当,比如用一个汉子比一匹刚下过崽的母狗,或者用一匹癞皮狗比一个有地位身份的人,那就可能像刚才的那两匹狗一样不可开交。)草乌箭的名字,是姬姜亲自起的,意思是像草乌毒箭一样快捷毒辣,一箭封喉——真是狗如其主狗如其名名不虚传,不到喝干一碗索尼玛酒的功夫,那匹狼一样的大狗就被咬跛了一条腿,夹着尾巴逃开了。听到姬姜的呼哨,正待乘胜追击的草乌箭一个急转身,箭一般急窜回来,伸长舌头摇头摆尾地望着姬姜,姬姜抱着它的头就亲了个嘴(比跟高山峻成亲那天爽快多了)。众人大声欢呼,禹三少爷对姬姜竖起了大拇指——这个下马威实在是相当漂亮。 惊魂未定的看门的特派员刚喘着粗气站起身来,见姬姜又冲上来,身后跟着那匹大恶狗,吓得又抱着脑壳蹲下去,却蹲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手指着狗,一只手按着胸膛哭丧着脸问姬姜:你到底要搞个啥子名堂嘛?我这个高血压,心脏要跳出来了嘛。我几十岁的人了,你不得行这个样子吓我…… 姬姜抓住看门的特派员的后衣领子将他提起来,指着那边喝问:那边有个“鼻涕胡”,是不是去年在禹鼎镇桥边的那个“八个牙露”? 看门的特派员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咋个可能是。我早说了嘛,那个“鼻涕胡”太君死球掉了,去年不知好歹砍土司爷后就遭报应,不明不白地被砍死球掉了,尸体在河里泡着,脑壳上爬满了螃蟹。这个是我亲眼见着的,还有那个,刚才尿裤子的那个消息灵也见着的,不信你去问他。去年的那个“鼻涕胡”高高壮壮的,现在的这个“鼻涕胡”太君矮矮小小的。那个,廖总管他们是见过的,不信你喊廖总管过来认嘛。 姬姜放开他的后衣领,在肩膀上推了一把,推得看门的特派员跌出几步。姬姜喝道:你去把那个“鼻涕胡”喊过来。 看门的特派员问:九小姐你到底要搞啥子嘛? 姬姜说:我要抽那个“鼻涕胡”二十鞭子,再打十个耳括子,哪个喊他要长个“八个牙露”的鼻涕胡子。 看门的特派员吓得又哆嗦起来,忙道:不得行不得行这个万万不得行,那几个太君的脾气,马上就会死人。九小姐,你饶了我得不得行?我给你跪下磕九个响头得不得行? 姬姜笑骂道:你又不是我儿子,我又没有死,磕啥子九个响头?要磕,到时候给那些“八个牙露”的日本鬼磕去。 禹三少爷上前来,向姬姜使了个眼色,对看门的特派员说:你叫他们过来吧。 看门的特派员忙跑过去,点头哈腰地对骑马领头的说了几句话,又指着远远躲到队伍后面了消息灵骂了几句。 那队人马(那匹狗和牵狗人还在原地你拉我扯,不肯上前来)走到离禹三少爷十步来远,领头的下了马。是个瘦精干巴的小矮子,看起来还没有骑在马上时候的一半长。一张尖嘴猴腮的小脸,比姬姜还白净些,眼睛上罩着两片透明的玻璃片。有到过禹鼎镇见过“世面”的人,就告诉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说那两块玻璃片叫作“眼镜”,就是“眼镜蛇”的那个眼镜,眼力不好的山外人,只有戴上眼镜才看得清楚东西。 等土司府的几个下人走到近前仔细辨认过每一个人,戴眼镜的小矮子才走到禹三少爷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禹三少爷不动声色地斜眼看着他。 看门的特派员连忙介绍:这位是禹成老土司的儿子,禹三少爷。这位是大日本皇军少佐,犬养次郎太君。 禹三少爷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番,突然有些装腔作势地哈哈大笑,大家虽然不大清楚他笑个啥子,也七前八后、一致对外地跟着笑起来。 禹三少爷笑了一阵,回头问众人:你们晓得我在笑啥子?见众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禹三少爷笑着说:这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太君,名字叫犬养。犬,就是狗;犬养,就是狗养的;次郎,就是二狗。狗养的二狗太君,这个名字,起得真是太有才了,比长皮还有才。 大家这回一齐心悦诚服地大笑起来,“越来越有才”的长皮大叫道:叫他四眼狗也差不多,我以前养过一条四眼狗,跟这个小矮子长得很像的。只是四眼狗的脸是黑黑的,小矮子的脸是白白的。 狗养的二狗太君面带笑容望着众人笑。众人笑了一阵,才想起来他是个外国人,刚才看门的特派员讲过的,是大日本皇军土司家的啥子少佐,肯定听不懂人话(天石谷人把自己听得懂的话叫作“人话”,听不懂的话叫作“鸟话”),就像笑一条狗一样,你笑它不晓得你为啥子笑,笑了也没啥子意思;还有,在天石谷人的认识中,狗一般是不可笑的,有可爱的狗可怜的狗可恶的狗可怕的狗,很少有可笑的狗,很多人比狗更可笑。于是马马虎虎地跟着笑了一阵,就不笑了。 没想到狗养的二狗太君竟然用众人都听得懂的话很流利地说:犬养,是我们日本人的一个姓,没有什么好笑的。犬养,不是狗养的,而是养狗的。我们的先祖,曾经是王室的养狗人。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第二十九任首相,就叫作犬养毅。你们中国人,有姓勾(狗)的,姓朱(猪)的,姓刘(牛)的姓杨(羊)的,还有姓史(屎)姓廖(尿)姓皮(屁)的。我前几天还在看中国的历史书,很佩服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狗贱),还有出身寒微的后梁皇帝朱温(猪瘟),难道他们的名字,也是很可笑的吗?还有,你们土司的姓氏“禹”字中间,就是一个“虫”字,“虫”也和“犬养”一样好笑吗? 狗养的二狗太君面带笑容侃侃而谈,虽然口音听起来有些别扭,但话中的意思,也像刚才草乌箭的下马威一样厉害,连禹三少爷也面红耳烧地败下阵来,一时找不到反击的手段,只好说:原来不晓得你会说中国话,我们喜欢开玩笑,就开个玩笑了。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养狗爱狗,用狗来给自家娃娃取名字的多得很,像大狗二狗幺狗狗剩狗娃狗饭等等,小名跟你的大名一样叫二狗的,天石谷有七、八个。 狗养的二狗太君又鞠了一躬,说:家父痴迷中国文化,我自幼深受影响。我十二年前就来到中国研究汉文化,算得上是个中国通了。 看门的特派员忙在一边拍马屁:对对对,犬养太君是个大大的中国通,中国话说得相当安逸,比我的还好球得很。 禹三少爷问:那你大老远跑到天石谷来干啥子?我们这里没有几个人识字,更不要说啥子汉文化了。不会是像看门的特派员说的,专门来送礼的吧? 狗养的二狗太君好像不大明白,问:什么看门的特派员? 看门的特派员忙说:他说的是我,开个玩笑。这个送礼,是要送的,不过我们想先见到禹土司老爷。 禹三少爷说:禹老土司已经不在了,就死在你们日本人手里。 看门的特派员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狗养的二狗太君又鞠了一躬,说:那请问你们现任土司是谁?我们想跟他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 禹三少爷说:我可以全权代表土司,有啥子事情就跟我说。 狗养的二狗太君问:那能不能到土司府去细说? 禹三少爷说:没有必要,你又不是我们土司府请来的客人。大家在这里等你们大半天了,都想晓得你们闯进天石谷来是为了啥子事情,有话就当面讲。 狗养的二狗太君迟疑了一下,对看门的特派员说:叫他们先把礼物送上来。 看门的特派员亲自跑过去,指挥手下人解驮子。这时,那个牵狗的矮胖子,终于把那匹不停往后缩的狗,生拉活扯地牵了过来,咧着一张好像少了两颗当门牙的肿胀的猪嘴,在驮子旁边傻乎乎地看热闹,像是个长皮一样皮糙肉厚、神经大条的“憨包子”。有几个人让眼力好的长皮去看看牵狗人的当门牙齿,长皮兴致勃勃地马上跑了过去,跑到近前,才看见那匹呲牙咧嘴的大狗,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两个石头,终于没有拿出来。只是在狗缰绳范围之外看了几眼,就一路小跑了回来,脸红气粗地报告说:少了两颗当门牙,以后大家就叫他缺牙狗吧。大家觉得这个绰号也不错,就准备征求禹三少爷的意见后一致公认了。 狗养的二狗太君送上的礼物,是一座比欧麦嘎师傅当年送的那个钟更大更好看的钟,由两个人抬着。禹三少爷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问狗养的二狗太君:你就直说吧,送礼是为啥子目的?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想请你们帮忙找一家飞鸡,美国飞鸡。 禹三少爷好像听不懂在说啥子,一连串问:啥子?飞鸡?会飞的鸡?一家飞鸡?哪一家的飞鸡?我们这里有四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养着鸡。我们这里有很多会飞的鸡,家里的公鸡母鸡小鸡、山里的野鸡锦鸡原鸡都会飞,不晓得你要找哪一种?这个也太容易了吧,不消大老远跑来送这么大的礼吧?行,你说要哪家的鸡?找哪种鸡?要找多少? 狗养的二狗太君和看门的特派员面面相觑,大家都偷偷笑了起来。看门的特派员说:我们要找的,不是你说的那种鸡,是一种由人驾驶的战斗机,还有一个美国飞行员。战斗机是一种会飞的机器,在天上,嗡嗡嗡嗡地飞,快球得很;美国飞行员是一个美国人,他从飞机上用降落伞跳了下来,应该是跳到了天石谷周围的九鼎山中。呃,美国人你们是见过的,就是跟欧麦嘎师傅长得像的人。 禹三少爷说:机器会在天上飞?从来没有见识过。吹牛骗人开玩笑的吧你们?欧麦嘎师傅倒是有一个,但天石谷没有长得像他的人,你们要找的啥子美国飞行员,不会就是欧麦嘎师傅吧? 狗养的二狗太君和看门的特派员相对摇头,狗养的二狗太君说:那好吧,禹三少爷,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有一个请求,想在这里住几天,还请你行个方便。 禹三少爷说:这个,虽然不大方便,但也不方便马上撵你们走。看在特派员你的面子上,就让你们住上几天。住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在土主庙后院的几间空房子里,等下让廖总管领你们去。你们要住几天不管,吃的住的都由我们负责,但你们得出钱。另外,还有两个条件:一是客随主便,二是不得扰民。 看门的特派员问:这个,吃住的价钱,咋个算呢? 禹三少爷说:你们找廖总管商量。 狗养的二狗太君问:不得扰民我懂,请问客随主便是什么意思? 禹三少爷说:意思只有一个,你们要办啥子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的事情,必须首先向土司府通报。 狗养的二狗太君又鞠躬(简直比大东巴的哆嗦还频繁),说:行,那打扰了,有劳了。 第二十二章 与狗有关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当天晚上,话场子场场爆满,讲的都是跟狗有关的事情,没有半句话提到美国飞鸡和美国飞鸡蛋。草乌箭、日本狼犬(是几个爱狗的土司府下人,向特派员打听出来的名字。记性不好的长皮竟然当着禹三少爷的面叫它“跛脚狗”,结果当场就挨了几跛脚)、狗养的二狗太君(只有长皮坚持叫他四眼狗,宁可再挨几跛脚也不改口),还有那个原先准备叫“缺牙狗”、后来由禹三少爷亲自改名叫“当门无齿狗”的牵狗人,以及同样是由禹三少爷亲自改名的“看门狗”特派员,被草乌箭吓得尿裤子的消息灵,都是主角。 也有实在按捺不住的,在比较私密可靠的“小场子”里悄悄议论,说自家的鸡丢了自家人不找,其他人倒忙着来找,不晓得是啥子意思?来找个鸡还兴送礼,莫非是金鸡银鸡不是蛋抱的鸡?鸡肯定是找不着了,那个蛋也不晓得咋个样了?为啥子这么重大的场合,夫人土司还有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大东巴迪尼体古他们一个也不露面?三少爷虽然说话不算数(他交代过女人不准去也不准带狗去的,姬姜却在那里,还冲出一条大恶狗来大出风头),但不愧是见过大世面“很有学问的”,打发得滴水不漏,虽然跟狗养的二狗太君斗嘴好像不是很占上风;姬姜也越来越厉害了,特别是那个放狗咬狗的下马威,简直比赤手空拳捉一匹野牛回来更加漂亮——(除了打猎、打跳和打野)有些事情,是不消自家亲自动手动脚就能办得更好的。真正的好狗,从来不轻易露牙出声虚张声势,关键时刻却能像草乌毒箭一样一箭封喉。今天没有露面的那几个头面人物,除了直来直去还不入流的欧麦嘎师傅,看来都是擅使草乌毒箭的一流高手,如果非要排个名次论个高低,夫人土司当然是老大,至于史道长跟大东巴,哪个老二哪个老三还不好确定。既然连罗师傅土司亲自来也不一定占得着啥子便宜,那个大老远派几个下人来帮忙别人找鸡的大日本皇军土司,莫非是个二卵子的猪脑壳?白白送了礼,一根鸡毛也看不见,一泡鸡屎也闻不着。 也有几个见过世面、比较精明的人悄悄猜测说,这日本人来找美国飞鸡,肯定是不怀好意。或者是想将美国飞鸡据为己有(但已经摔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不晓得还有啥子用?),或者是想以找美国飞鸡为借口,到土司府来占些便宜(就像那个看门的特派员借口“匹夫有责”,顺走土司府的四驮子好货一样)。这回土司府恐怕不太好打发这些连禹老土司都敢砍的“八个牙露”日本鬼,虽然只来了六个人(那十一个中国人不算数),但禹鼎镇早就被日本鬼占领了,谁也不晓得后面还会跟来多少恶鬼。而那个砍禹老土司的日本鬼已经“死球掉了”,死无对证,也不好找这些不相干的人报仇(所以连姬姜也只能放狗咬狗)。 话场子里公认的几个“精明人”,都觉得狗养的二狗太君有些憨,如果他说那只飞鸡是日本的,岂不是更有借口?即便找着了那些被埋藏起来的飞鸡杂碎,土司府也可以不认帐——你个日本人来找美国飞鸡干啥子?至于那个美国飞鸡蛋,如果还活着的话,也可以说是嘎得教堂的杂役。再说,你日本人来找个美国飞鸡蛋干啥子,莫非是他偷了你家的飞鸡?…… 第二天一大早,狗养的二狗太君就派看门狗特派员来土司府通报,说今天准备先去教堂敬奉“嘎得”,再到上善观参拜三天尊,还要到村子里去了解一下风土人情(连长皮都晓得,他们到底想要干啥子)。禹三少爷说村子里大恶狗特别多,叫了十几个熟悉狗性的下人跟他们一起去,那条日本狼犬不要带,免得又像昨天一样狗咬狗一嘴毛。 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在十几个土司府下人的引领和保护下,在天石谷转了大半天,到处逗狗咬,果然是一根鸡毛也看不见,一泡鸡屎也闻不着。 吃过晚饭,狗养的二狗太君带着看门狗特派员到土司府找廖总管,提出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请求:他们想化大价钱卖上善观的那九只鼎,用跟那九只鼎同等重量的银元。廖总管吃了一惊,粗略一算,就眉开眼笑地去报告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不一会儿,却痛心疾首地出来回复说:那九只鼎土司府已经送给上善观了,可以直接去跟史道长商量。 原来,早上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去上善观参拜三天尊,在正殿长桌上看见那九只鼎,狗养的二狗太君眼睛就直了,像是看见一桌子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三天尊也不参拜了,围着那张桌子转来转去一直看到午饭时分。下午又去看,还带了一个小本子一只笔,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前,把那九只鼎和鼎上的八十一条龙照着画了下来。 狗养的二狗太君和看门狗特派员在十几个土司府下人的严密保护下,打着火把连夜去上善观,直到半夜时分才两手空空地返回来。据说开始的时候,狗养的二狗太君只出一百个大洋,后来逐步加到一千个,最后干脆不计“个数”,直接论“斤两”。但是史道长(据土司府下人转述)说:那九只破破烂烂的鼎,真的只是一堆破铜烂铁,之所以没有丢掉,是因为那是他们道家老祖留下来的东西。就像祖先留下的牌位,再旧再破,也是不能丢掉的,更不可能卖。哪个要是卖了祖宗的牌位,不但不是人,恐怕连鬼都不是了。再说,祖宗的牌位,只对自家人才有用,其他人家是不方便用的。即便那牌位是金子铸的银子打的,也不会有人买了去放到自家的神桌上——总之一句话,那九只鼎就是一堆破铜烂铁,除了上善观外,往哪里放都不适合,更不能买卖。 又是一台闻所未闻的怪事。那九只鼎不少人是亲眼见过的,一堆破铜烂铁是半个字也不假;只是没有亲自称过重量,不晓得到底几斤几两。粗略估算,至少也有上千斤,满满的五大驮子银元,足够天石谷所有人家吃用一两年;上善观二十多个道士,有一半是吃素的,天天清汤寡水,怕是一百年也吃用不完。看起来那个狗养的二狗太君,比他们的大日本皇军土司憨得更厉害,是个货真价实的二卵子大猪脑壳。那“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又是咋个回事呢?“二卵子的猪脑壳”倒还不至于,那九只鼎,的的确确是一堆丢在路边也不一定有人捡的破铜烂铁,对自家人讲讲实话倒也不错,咋个对那些把大半国中国都强占了去的“八个牙露”的日本恶鬼也讲实话呢?“四眼”的狗养的二狗太君眼神不好,自家把半文钱不值的破铜烂铁看成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关你史道长啥子事?虽然那满满的五驮子银元不大可能大家平分,但毕竟是落在了自家人的腰包里。想疼了脑壳也想不通,咋个会一齐冒出来这么些个(包括土司府在内的)不识牛大羊小猪肥狗瘦金贵铁贱的大憨包? 当天,就有不少人跑到上善观,想去好好看看值五驮子银元的那九只鼎。上善观的大门关着,只能从门缝里看见三天尊正殿前那只半人多高的大鼎。有几个心痒难骚的二流子,就相约去鼓动长皮,请他再次夜探上善观,去看看那九只鼎还在不在原处。长皮说晚上要和阿茹娜打野,而且从今以后,晚上就再也不去上善观了。因为自从上次和阿茹娜一起夜探上善观被逮着后,阿茹娜就不准他再去上爬善观的墙了。 当夜,三个二流子相约夜探上善观,正准备翻墙头,远远看见一队人打着火把过来。刚看清骑马领头的姬姜和随后的夫人土司,就看见一匹大黑狗,像一支草乌箭一样朝三人直射过来。三人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瘫倒在地大喊“救命”“饶命”。姬姜喝住草乌箭,打马过来,一顿鞭子抽得三人再次魂飞魄散屁滚尿流。 在天石谷到处跑了好几天,狗养的二狗太君和看门狗特派员又到土司府找廖总管,提出一个请求:想出钱雇些人请些狗帮忙做事,希望土司府能支持。如果事情做好了,会重谢土司府。 廖总管进去报告,不一会儿出来说,土司府同意请求,并支持他们做事,但要先定下雇人请狗的工价,还要立个字据,免得事后算帐麻烦。看门狗特派员说了个工价数额,廖总管不同意。狗养的二狗太君要廖总管自己说,廖总管就说了一个,吓得看门狗特派员当场就大叫起来,说要价太高了,是禹鼎镇一般工钱的十几倍。廖总管就跟他算细帐,说天石谷人不比山外人,天石谷几十年来都是种大烟的,一亩田地的收入,相当于山外的几十亩上百亩。而且天石谷大烟的价钱,也是一般洋烟的几倍甚至十几倍。天石谷人历来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钱,因此眼界就高,劳动力就金贵,即便是土司府请工,也是这么个价。你们前几天也都亲眼看到了,天石谷的狗也跟山外狗不同,最好的狗,连肉骨头都懒得啃,而是自己跑到山上去吃活辣新鲜的野味,还只光吃里面最好的肉,吃上几口就把剩下的叼回来,让主人家吃肉尝鲜剥皮毛卖钱。如果不是看土司府的面子,恐怕出再高的价钱也雇不到几个人,请不着几匹狗。看门狗特派员坚持说价钱太贵请不起,建议狗养的二狗太君自己去办事情算了,最多也就是多耽搁几天时间。廖总管说如果走出天石盆地范围去办事的话,要千万小心安全,九鼎山中豺狼虎豹老熊野牛野猪应有尽有,有人还亲眼看见过一巴掌就能把一条大恶狗活活拍死的野人。算了一回,又吓了一回,狗养的二狗太君终于当场立了字据,看门狗特派员像被人当场挖了块心头肉,痛得呲牙咧嘴。第二天,廖总管选派了三十多个人和十几匹狗,跟着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去办事情。 他们要办的事情是这样:分成五队人狗,由狗养的二狗太君、看门狗特派员、当门无齿狗和后来由禹三少爷亲自命名的叭儿罗圈狗、鼻涕胡子狗分别带队,首先从九鼎山西南方向开始,到深山密林里去到处瞎转悠。一大早就出发,天快黑才回来,午饭就带几个饭团子。转悠了几天,又移到东南方向,然后是东北方,最后是西北方。 跑了几天一无所获,被雇的三十几个人天天吵着要工钱,狗也跟着捣乱,干正事的时候老是不声不响就自己跑得无影无踪,害得大家天天忙着找狗。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带来的钱不够,就跑到土司府去借。廖总管满口答应,说借多少都可以,但要用东西作抵押,至少十支枪。狗养的二狗太君不同意,只想用五匹骡子作抵押。廖总管进去报告夫人土司后出来说,要狗养的二狗太君用随身挎着的那把长刀作抵押品。磨缠了半天,终于立了字据,廖总管收了狗养的二狗太君的长刀,先借给他们一个大袋的银元。 发放了工钱后,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又不依不饶地从头开始,仍然分成五队人马,继续到深山密林里去瞎转悠。好多人这时才分清楚,原来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不是一伙人,而是两伙人。穿黄衣裳的五个是日本鬼,穿黑衣裳的十一个是中国人。禹三少爷给两伙人分别起了一个简单好记的名字:穿黄衣裳的叫“狗头子”,穿黑衣裳的叫“狗腿子”;还给跟着狗头子、狗腿子们去办事情的三十多个人也起了个名字,叫作“狗绳子”。 第二十三章 与鸡无关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自从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早出晚归去办事情,好几天不见踪影的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终于露面了,三天两头往土司府跑,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个老旧的钟还挂在老地方,并没有被新来的更大更好看的钟换掉。欧麦嘎师傅老不在教堂,由一个差不多跟他一样老的杂役代替他讲经布道。这个杂役名叫皮德,年纪虽然大,却是长皮的子侄辈,算得上欧麦嘎师傅的大徒弟。上善观正殿里一直摆在三天尊神像前任人参观的那九只破鼎不见了,像是史道长终于服从了原先的众议,认为那堆破铜烂铁摆在那里实在碍眼,实在不体面,这才收了起来;或者是终于想通了,一堆破铜烂铁变成了五大驮子银元,而银元是不能摆在那里任人参观的。 自从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住进土主庙后院后,大东巴就把原来住在土主庙的十几个徒弟(包括二东巴和新近一步登天升任为三东巴的烟锅巴)撵了出来,让三十几个“狗绳子”搬进去住。夫人土司又像从前一样足不出户了,禹三少爷和姬姜也很少露面。长皮不再担任土司府看门人,专门负责照料后院的三十多匹骡马。土司府的看门人,由原来的两个增加到了四个,外加两匹大恶狗。土主庙门前也派了几个牵着大恶狗的看门人,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进去瞎捣乱,耽误了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办正事。 这天下午,人们突然听到土司府方向传来一声枪响,刹时间村子里人喊狗咬乱成一团。按照原先的约定,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人,扛起火枪背着弩箭拿上砍刀就往土司府跑。跟二十几天前的场景一样,以禹三少爷、姬姜为首的几百号人,跟与狗养的二狗太君、看门狗特派员为首的两伙人,正在土司府门前对峙着,不晓得是哪边放的枪。 这边,除了狗养的二狗太君、看门狗特派员和消息灵,其他十四个都端着长枪,穿黄衣裳的狗头子的枪口朝着天,穿黑衣裳的狗腿子的枪口冲着地;那边,火枪弩箭林立,枪口箭头全部朝着天(不能冲着地,更不能对着人,这是打猎人都懂的规矩)。禹三少爷、姬姜和草乌箭、廖总管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以高山峻为首的猎手和土司府下人分列两边。广场中央的地上,放着六个灰头土脸的大麻包。 对峙了一阵,见这边的人集中得差不多了,狗养的二狗太君上前几步,首先发话:禹三少爷,我有几个问题不清楚,想请教一下你,也想问问在场的各位。 禹三少爷走下石阶,径直走到狗养的二狗太君面前,说:请教就免了,有话你直说。 狗养的二狗太君指指地上的几个麻包,问:这个你认识吗? 禹三少爷瞪着眼睛看了几眼,哈哈大笑:我认识几个麻包做啥子?不晓得麻包家亲兄弟草包跟憨包认不认识,要不你亲自问问他们去? 众人跟着大笑起来,连几个穿黑衣裳的狗腿子也跟着笑,被几个狗头子恶狠狠地瞪了两眼,想笑不敢笑,想停停不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狗养的二狗太君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那我现在就给你,当然还有在场的各位介绍一下,这是土司府封鸦片专用的麻包。 禹三少爷说:我家的麻包成百上千,长得又都是一个样子,不像你们几个太君和长官,人模狗样枪长人短,我哪能个个草包憨包的亲兄弟都认识? 狗养的二狗太君向后招招手,讲了两句鸟话,一个狗头子取下长枪上的刺刀,走上前来递给他。姬姜忙牵着草乌箭冲下石阶,被高山峻及时拦住了。狗养的二狗太君用刺刀划破六只麻包,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四包破铜烂铁,一包烧过的树枝杂草,还有一包烧焦的泥土。 禹三少爷凑上去,好奇地问:这个是啥子东西?破铜烂铁包,草包,土包。太君,你们费气巴力收集这些东西,不会是想去骗哪个老憨包换银元吧?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证据。我据此可以得出推断,你们都知道美国飞机来过这里,你们不惜化大力气掩埋证据,说明那个跳伞的飞行员,一定就在天石谷。 禹三少爷又大笑起来,问:这六只麻袋里的杂碎,就是你说的美国飞鸡?我以为美国飞鸡,是像我们见识过的鸡一样,是可以杀肉吃的。太君,你有没有吃过美国飞鸡?好吃不好吃?要不麻烦你亲自下个灶,把这些杂碎一锅煮了,我们也跟着你尝个味道? 狗养的二狗太君仍然笑眯眯地望着禹三少爷,眼光却像两根冰刺,说:禹三少爷如果开够了玩笑,我希望你能尽快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禹三少爷拍了拍脑壳,恍然大悟地喊道:呕,对了,想起来了,一定是这么回事。我们这里的九鼎山中,有许多野兽找到食物后吃不完,就会想方设法埋藏起来慢慢吃,老虎豹子老熊都会这么干。这美国飞鸡可是百年难遇的野味,吃不完了自然舍不得浪费,肯定要好好埋藏起来。特别是九鼎山的野人更厉害,连沾了美国飞鸡血的树呀草呀泥巴呀石头呀都会先埋藏起来,然后再慢慢全部吃掉。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三少爷,如果你能吃下这六个麻包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我就相信你的话。 禹三少爷怒道:我堂堂土司府少爷,又不是野人野兽,咋个会跟你们抢着吃这些来之不易的美国飞鸡杂碎。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好,那这样,禹三少爷不吃,在场的各位哪个能吃?如果真有能吃的,我就相信三少爷刚才的话,不再追问。 就听人群中一个人问:你说话算不算数?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大家共同作证,我就是想耍赖,也耍不过你们。 就见烟锅巴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众人这才想起烟锅巴过人的特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烟锅巴走到麻包旁边,用脚一个一个地踢了踢,说:好大一只美国飞鸡呀,可惜可惜!毛也烧焦了,肉也烧枯了,就剩下些光骨头了。一边惋惜着一边走到狗养的二狗太君面前,问他:太君,你给晓得我是哪个? 狗养的二狗太君打量了他两眼,说:你是大东巴的徒弟三东巴,我认识你。 烟锅巴忙拍马屁:太君,你这个四只眼睛的眼力当真好,好得很,比长皮的还大大的好。 狗养的二狗太君问他:你有没有见过美国飞机,还有一个美国人? 烟锅巴说:那当然见过了。我的眼力虽然没有太君你四只眼睛的好,但又不是瞎子。刚才在那边看得不清楚,走过来就看清楚了,可惜摔死了,烧枯了,剩下的肉被不晓得是啥子野兽啃光了,只留下光骨头了。太君,我最爱吃鸡肉了,但最不爱啃鸡骨头,美国飞鸡的也不啃,打死也不啃。 狗养的二狗太君问:那你出来干什么?又开玩笑? 烟锅巴突然从后腰上变戏法一样摸出一个吃饭的大碗来(自从那天正式拜师后,烟锅巴就像叫化子一样随时随身带着一只饭碗),说:我喜欢吃这个,很好吃的,比鸡肉还好吃。要不太君你先尝两口?不用客气,你远来是客,你就是全部吃完了也没啥子关系。米西米西,好吃的好吃。 狗养的二狗太君接过碗,像那天阿牧扒“考察”烟锅巴时一样,又捏又敲又闻但没有啃,完了说:这个瓷器,就像鼎和龙一样,也是你们中国的象征。美国话中的中国,原来就是瓷器的意思。我爱中国的鼎和龙,也爱瓷器,但是我不爱吃这三种东西。因为我知道,要正确表达这三种东西的象征意义,不能靠嘴巴。 烟锅巴一只手接过碗,一只手竖起大拇指,说:原来太君你也会开玩笑,你的玩笑开得大大的好。古得古得,歪锐古得。说完,拿着碗又捏又敲又闻,满面愁容地说:原来这是个瓷器呀,不是鸡。早晓得不是鸡是瓷器,倒不如找个鼎,杀匹龙来煮了吃。这下子咋个办呢? 众人又大笑起来,连那几个狗头子都跟着笑了。烟锅巴继续愁眉苦脸地表演了一阵子,双手捧着碗高举过头,雄纠纠、气昂昂地大叫一声:开饭喽!接着就津津有味地吃起碗来,比上次咬得更凶、嚼得更响、吞得更快、吃得更香,嘎巴嘎巴的咀嚼声令人心惊肉跳。有的人不停地吐口水,有的人双手捂着腮帮子直揉,有的干脆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狗养的二狗太君瞪着双眼,嘴皮子不规则地抖动着。那伙狗头子狗腿子不由自主地张合着嘴巴,艰难地吞咽着满口的酸水。还不到半顿饭功夫,那只大碗就只剩下了一个碗底。烟锅巴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舒舒服服地打了两个饱嗝,举起碗底说:肉吃完了,真的很好吃,太君你可以一天吃上一个两个,怪安逸的。这个是骨头,我不爱啃骨头。有爱啃的,留给你们尝个味道。说完就把碗底丢在一个麻包上,大摇大摆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狗养的二狗太君捡起碗底,又捏又敲又闻还是没有啃。禹三少爷说:太君,哪个骨头是不好啃的,你要是也喜欢吃这种中国象征的肉,我家有的是。莫说一天一个两个,十个八个也有,太君如果想吃,就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好,我言出必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再过问。今天,我还有两个请求,请三少爷务必答应。一个是我要见你们的土司,一个是我要到土司府去看看。 姬姜大声吼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啥子鬼东西?想见就见想进就进。再在这里吆东喝西胡搅蛮缠,小心我放草乌箭出来一口咬死你! 狗养的二狗太君看看姬姜又看看跃跃欲试的草乌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摘下眼镜,擦了很久,才不慌不忙地戴上眼镜,说:我是大日本帝国皇军的一个中下级军官,就相当于你们土司府的一个下人吧。我知道你们土司府很大,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有一百多口人。但我们大日本帝国皇军也不小,光在潞江西岸的中国地界——不,现在已经全部是大日本帝国的地盘了——就有近十万人,加上缅甸境内的,有三十多万人马。在去年夏天我们统治潞江西岸之前,你们算是中国人,但现在,你们已经不再是中国人了,你们已经全部是大日本天皇治下的臣民。我是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军官,而你们,包括你们自封的土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一个军官,应该有资格见任何一个老百姓,也有权利到任何一个老百姓家里去看看。如果你们坚持要阻止我这样做,我会转身就走,但我不久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姬姜怒骂着正准备放出草乌箭,就听见土司府门内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姬姜忙勒住狂蹦怒蹿的草乌箭。众人紧盯着姬姜和草乌箭的目光,马上齐刷刷地集中到了夫人土司的身上。夫人土司站在门前的石阶上,一身黑衣,面沉如水,双目似电,脆声说:我就是天石谷土司碧水柔,居家守丧不便轻易见外人,犬养少佐坚持要见我,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伙狗头子狗腿子伸长颈子瞪直眼睛,一个个连气都不会喘了,刚刚端平的枪又直竖起来或耷拉下去。狗养的二狗太君连忙走上前几步,对着夫人土司鞠了一躬,说:实在对不起,在下不知土司夫人居家守丧,冒昧打扰,还请原谅。 姬姜骂道:你个连人话都听不懂的啥子鬼东西给我好好听着,这是夫人土司,不是土司夫人。 夫人土司瞪了姬姜一眼,对狗养的二狗太君说:我丈夫禹成土司去年秋天到禹鼎镇办事,被一个日本恶鬼砍掉了一只手一只耳朵,回来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接任他管理天石谷。犬养少佐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狗养的二狗太君又鞠了一躬,说:禹老土司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深感痛心,深表遗憾。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夫人土司节哀顺变。我这次来的目的,想必夫人土司已经很清楚了。美国飞机的残骸已经找到,还有一个飞行员下落不明,我们想请夫人土司帮忙尽快找到他。 夫人土司说:我连小小土司府的事情,都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们大日本帝国的事情,我更是听不懂也不想听。如果你们真的有兴趣到土司府来看看,我欢迎,但只能你和那个阎特派员进来。土司府是有规矩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 看门狗特派员忙跑到狗养的二狗太君身边,贴着耳朵叽叽咕咕地讲了几句话。狗养的二狗太君犹豫了一下,对夫人土司说:既然夫人土司居家守丧不便打扰,在下就不冒昧了。在下还有一个请求,希望夫人土司能答应。我们想再住几天,到各家各户再去走走。 夫人土司简单地说了一声“行”,还没等狗养的二狗太君最后鞠完躬,就进门去了。 那天晚上众人散去后不久,烟锅巴昂首挺胸地直接走进了连狗养的二狗太君都不敢直接走进去的土司府大门,在禹三少爷、姬姜、高山峻和廖总管的亲自陪同下,独自吃光了一大盆鸡肉(包括鸡骨头和鸡汤,寸骨不留,滴汤不漏)。席间,还亲耳听见姬姜说,如果早些认得烟锅巴是这样厉害的人物,说不定会叫他来当土司府的上门汉子,省得嫁不嫁讨不讨地两头受气,吓得烟锅巴当场就想把刚吃下的鸡肉、鸡骨和鸡汤全部奉还回去。 一个饭碗、一盆鸡肉,彻底改变了烟锅巴的形象和地位。第二天,烟锅巴就被大东巴直接提升为二东巴,原来的二东巴变成了三东巴。可惜土司府已经没有待嫁的土司姑娘,高山峻又像一时死不掉的样子,不然像禹三少爷一样二十六七了还不讨婆娘的烟锅巴,真有可能成为土司府的上门汉子。很多人不再叫“烟锅巴”了,改叫“二东巴”,连禹三少爷也觉得再叫他“烟锅巴”(那是炼制大烟时剩下来的一种连最脏最臭的癞皮狗都避之不及的东西)不大合适(当然也不合适叫“二搅屎棍”),就给他改了一个绰号叫“大虫牙”。不少人都不晓得是啥子意思,以为二东巴真的是满口虫牙,所以禹三少爷才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但不少人反驳说,他们不止一次看见过二东巴大张着的嘴,那牙齿硬梆梆的好得很。瞧他嚼饭碗的样子,恐怕连美国飞鸡的骨头都啃得动吞得下。禹三少爷就亲自解释说,大虫牙不是说他的牙齿被虫吃空了,而是牙齿很厉害的意思。大虫,就是梁山好汉所说的老虎,大虫牙,就是最厉害的老虎牙;是大虫的牙,不是大的虫牙。大家认为这个绰号比较合适,二东巴却半点都不喜欢,逢人就苦口婆心地劝说继续使用原来的绰号,于是大家只好有点勉为其难地继续叫他“烟锅巴”。 第二十四章 九死一生 - 九鼎九龙蛊 - 散人胡不归 狗养的二狗太君指挥五个狗头子和十个狗腿子(包括那个自以为是“副长官”的消息灵),将那六麻袋美国飞鸡杂碎搬进了土主庙。还像从前一样,一大早吃过早饭就出去瞎转悠。不过这回不去山里,而是去各家各户;也没有再花钱雇人请狗,两个人或三个人一队,早出晚归。不仅到各家各户的正房、灶房里去瞎转,连牲口圈、草楼和茅房里也要去看看。除了背枪,每人还配备了一根又长又结实的打狗棍,但还是有两个人被狗咬了,一个是专门牵狗的当门无齿狗,另一个是鼻涕胡子狗——接下来要发生的自女娲土司造人补天以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出在这两个人身上。 本来,土司府准备继续派人分头保护狗养的二狗太君一伙,但被他们坚决地谢绝了。说是自从来到天石谷后,就给土司府添了不少麻烦,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添麻烦;他们绝对会遵守土司府“不得扰民”的规定,如果出了什么事情,自会承担责任。 话音未落,事情就发生了——一天之内接连死了九个人:四个赖石山村村民,五个狗头子。活下来了一个狗头子:狗养的二狗太君。事后,禹三少爷给这台前所未有的大事,起了个没有几个人认可的名字:九死一生。大部分人所以不认可,是因为禹三少爷将四个人不该死的人,和五个该死的恶鬼,扯到了一起。 最先死的,是那个专门牵狗的当门无齿狗。有的说是被姬姜一脚当场踢死的,有的说是被姬姜踢碎了卵蛋后,又被草乌箭咬断了脖子才死的。根据几个亲闻亲历者杂乱无章的叙述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子的—— 那天下午,姬姜带着高山峻和赖石山村的几个猎手去打猎,收获不错,打到了一匹麂子一匹獐子还有几匹野兔子。姬姜准备在赖石山村吃过野味再回土司府,就叫高山峻和几个猎手去河边打整野味,草乌箭也跟着先尝鲜去了。姬姜正在院坝里的井边打水准备洗脸,就见当门无齿狗牵着那匹日本大狼狗,东倒西歪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同样东倒西歪的鼻涕胡子狗。当门无齿狗见只有姬姜一个人在,放开狼狗就扑上去,看样子是想“强迫打野”。鼻涕胡子狗想去拉他,自己却先摔倒了,接着就看见当门无齿狗也摔倒了,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 日本大狼狗呲牙咧嘴地咆哮着猛扑上来,姬姜抽出腰间的马鞭与之对抗。日本大狼狗的狂吠声中,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哨。鼻涕胡子狗虽然有些醉样,却也清楚那声呼哨之后跟着来的是啥子东西,连忙爬起来往回跑。草乌箭卷着一阵凶猛的旋风冲过来,跟正攻击姬姜的日本大狼狗撕咬在一起。姬姜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崴了脚,用手揉着脚踝。高山峻随后冲过来,又想帮姬姜揉脚又想用脚踢躺在地上打滚的当门无齿狗。姬姜吼道:不要管我,也不要管他,先去把那个鼻涕胡子狗逮回来! 高山峻见日本大狼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又见当门无齿狗半死不活的样子,就跟赶过来的几个猎手一起去撵鼻涕胡子狗,听见动静提着锄头拿着刀子赶来的几个村民也跟着去撵。被撵得魂飞魄散的鼻涕胡子狗终于狗急跳墙,一边跑一边朝后放枪,先后放了十几枪,打中了五个人,包括撵在最前面的高山峻。 可能是护主心切,日本大狼狗虽然不到半顿饭功夫就遍体鳞伤,仍然死战不退,否则鼻涕胡子狗恐怕也难免跟当门无齿狗一样被草乌箭一箭封喉的下场。姬姜见日本大狼狗也算是条好汉狗,就喝住草乌箭,放了它一条生路。待日本大狼狗逃走后,草乌箭扑上去,一口就咬断了当门无齿狗的喉管。 傍晚时分,土主庙广场响起了钟声和枪声。其实早在敲钟响枪之前,天石谷三大村落(包括后来划归青石寨地盘的赖石山村)就家家关门锁户人去屋空,几乎所有人都集中到了土主庙广场。 广场高台前,栽了十八支一人多高的大火把,围出一圈空地,空地中央的五张草席上,躺着五个死人。头朝东脚朝西的,是赖石山村的四个村民;头朝西脚朝东的,是当门无齿狗。高台上空无一人,广场上一片寂静。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见几个土司府下人从土主庙出来,点燃了十八支大火把。随后土主庙里走出来一大群人,排头的是夫人土司,随后是禹三少爷、相互搀扶着的高山峻和姬姜,还有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大东巴迪尼体古,最后是十六个狗头子和狗腿子,都被反绑着双手,有一大伙赖石山村猎手和土司府下人,提着砍刀跟在他们后面。天石谷重要场合必不可少的几个重要人物径直走上高台,狗头子狗腿子被押着并排站在那五个死人前面。 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升了起来,熊熊燃烧的火把变得飘忽黯淡。夫人土司一身黑衣,仍然像那天居家守丧的样子。姬姜像禹三少爷一样跛着一只脚,高山峻的左手用一条带子吊在脖子上。史道长像被人反绑着双手一样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欧麦嘎师傅看看地上的五个死人又看看天上的月亮,不时用手指画一个十字,叽哩咕噜地咕哝几句。大东巴迪尼体古没有穿红衣裳也没有戴帽子,看样子今天晚上不会跳神。狗腿子一个个哆嗦得厉害,一身尿臊味的消息灵哆嗦得特别厉害,看样子好像正在集体接受大东巴的“考察”。狗头子除了鼻涕胡子狗像狗腿子一样低着头,偶尔哆嗦几下,其他几个都是昂首挺胸地直瞪着高台上的人。可能是由于个子太小的原故,狗养的二狗太君胸脯挺得特别直,脑壳抬得特别高。 不需要像以前集会一样扯开嗓子用最大音量镇住其他人的嘴巴才开始正式讲话,禹三少爷上前两步,直接就讲起话来,声音不大,话也不长,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禹三少爷说:今天下午,两个日本恶鬼,就是已经死了的这个当门无齿狗,和暂时还活着的那个鼻涕胡子狗,他们两个跑到赖石山村平白无故挑事,先是想欺负姬姜,接着又开枪打死了赖石山村四个村民,打伤了高山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公理,天经地义。今天请各位来,共同见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押着狗头子狗腿子的猎手和土司府下人举起砍刀发出一声雄壮的呐喊,吓了众人一跳,有几个狗腿子当场就跪倒在地上,马上被强行扯了起来,消息灵双腿哆嗦得站不稳,再次跪倒在地上。 禹三少爷大声问:犬养少佐,你还有啥子话要说? 狗养的二狗太君回答:想说的话,刚才在土主庙都已经说过了。现在当着众人的面,我再重复几句。第一,这件事确实是我们首先不对,但既然已经死了人,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死人,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解决,比如向死者家属道歉赔钱。我们会真诚地道歉,赔很多很多的钱。 一个人喊道:赔钱?你们还有得起啥子狗卵子钱?我家的狗钱你们都还没有付清呢。你们要付不清钱,就得把六匹骡马一匹狗还有枪,全部留下抵债,有土司府跟这么多人在,你们跑不脱。 不少人纷纷响应,七嘴八舌乱成一团,直到看见夫人土司举起一只手,大家才住了嘴。 狗养的二狗太君接着说:第二,如果土司府和各位死者家属,同意我刚才说的办法,我保证回去之后,马上把要赔的钱如数送来,决不骗人。如果大家信不过我,我只带他们四个人跟我一起回去,其他的十一个,由阎长官领头留在这里作为抵押。第三,我们出来办事情是有时间期限的,如果再过几天我们不回去,就会有大队人马到天石谷来找人。我希望各位认真考虑一下后果。 夫人土司上前两步,说: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们已经认真考虑过了,现在,再次明确告诉你我们的决定:你们五个日本人当中,必须有四个人偿命! 听见这句话,那几个狗腿子渐渐地不哆嗦了,有两个还昂首挺胸地学起狗头子的样子来。消息灵自始至终弓腰驼背低着头,偶尔从头上落下两滴水珠,不晓得是汗水还是鼻涕。 狗养的二狗太君仰头望天,像是想打喷嚏的样子,望了一阵,干笑两声,说:如果你们真的下定了决心,我也无话可说。你们死了四个人,我们也用四个人来偿命。请问夫人土司,你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我们已经死了一个人,不需要再死四个吧? 夫人土司说:我没有说错,你也没有听错。你们现在还活着的五个日本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已经死了的这个不能算数,他原本就死有余辜。在我们天石谷,如果哪个男人做了他那样的事情,是要被活活吊死的,没有例外。 姬姜吼道:打伤高山峻的帐不跟你们算,就算便宜了你们。再在这里啰哩巴嗦,我放草乌箭出来,一口一个全部咬死,然后剁碎了喂那匹日本大狼狗,撑死了它算球! 刚刚挺胸抬头的那两个狗腿子又弓腰驼背地哆嗦起来,狗养的二狗太君看了看脚下躺着的那个没了喉管的当门无齿狗,抬起头来问:那我们剩下来的其他人,你们准备怎么办? 夫人土司说:你们就暂时留在这里,只要按照规矩行事,不会为难你们。等我们胜利后,就送你们出去,交给我们的军队或者政府作处理。 狗养的二狗太君仰天大笑,如狂犬吠月。大家都不晓得他笑啥子,只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笑,想跟着笑又不敢笑。其他几个狗头子大概觉得狗养的二狗太君笑得过于苍白孤单,就前前后后地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了,狗养的二狗太君问:你认为你们能取得胜利? 夫人土司回答:如果你能活着出山,会亲眼看到那一天的。 这时,三东巴阿牧扒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径直冲到狗养的二狗太君面前,冲着他的脸发出一长串经久不息、骇人听闻的大笑,直笑得好像从来没有哆嗦过的狗养的二狗太君终于哆嗦起来,阿牧扒才突然掐断笑声,一连串地问他:你个四眼的养狗的二狗娃儿笑个啥子大卵子?你给是个二卵子的猪脑壳?我们现在就胜利了你晓不晓得?你马上就要蹬脚拍翅了你晓不晓得?…… 乱了一阵,洋洋得意的三东巴阿牧扒被二东巴烟锅巴扶了下去。鼻涕胡子狗对狗养的二狗太君依哩哇啦地讲了几句鸟话,终于止住哆嗦的狗养的二狗太君用变了调的声音说:自从进入天石谷以来,我就严令手下不准多喝酒。今天我的手下所以会酒后无行,就是因为刚才那位很会笑、很能笑的三东巴阿牧扒先生,强逼他俩喝多了酒。夫人土司,我希望你能作出相应的处理。 夫人土司说:阿牧扒不是军人,也不是我土司府的下人。天石谷的男人没有几个不爱喝酒,以酒劝客,是尽地主之谊,我没有权利干涉,更不能作出什么相应处理。 狗养的二狗太君又抬头望天,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冷笑,说:好吧,了结之前,我还有两个请求,第一,哪四个人死、怎样死由我们自己决定。 夫人土司只说了一个字:行。禹三少爷补充了一句:那个打死四个人的鼻涕胡子狗,必须亲自当场死!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三少爷请放心,他是罪魁祸首之一,当然必须亲自当场死,没有人能代替。说完,就开始对四个手下讲鸟话。狗养的二狗太君讲几句,四个狗头子就“嗨”一声,又立正又鞠躬。 禹三少爷不耐烦了,打断狗养的二狗太君说:有啥子话到阴曹地府再跟阎王老爷慢慢去讲,先讲你的第二个请求是啥子。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我们想知道,那个美国飞行员是否还活着? 禹三少爷说:自己都快死了还牵挂别人活不活着,你真的是很有意思。你们五个狗头子中,能活下来的一个人会晓得答案的,等他也到了阴曹地府,再讲给你们听也不迟。赶快选吧,不然我就帮你们作主了。真是一伙不速之客,死起来也慢慢吞吞。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我活,其他四个人死。请给他们准备几张草席,一把尖刀,然后解开他们的手,让他们自己死。 夫人土司说:早就为你们准备好了。就对站在土主庙门前的几个下人挥挥手,下人们跑进去,不一会儿抬出来四张棕垫,放在几个要死的狗头子面前,一个下人双手捧着一把专门用来杀猪宰牛剥野兽皮的尖刀,放在一块垫子上。 夫人土司又挥挥手,说:把他们五个都解开。 下人们解开了五个狗头子的绳子,狗养的二狗太君朝着夫人土司深深鞠了一躬,说:感谢成全。夫人土司真是冰雪聪明,我们想的都被你提前想到了,令人佩服。如果你去领兵,绝对是个优秀的将帅之才。 众人莫名其妙,都认为狗养的二狗太君是怕夫人土司事后不会让他好好活,才这样子老脸厚皮地当着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手下大拍马屁。只有史道长和禹三少爷两个人知道,夫人土司是领过兵的,是亲手杀过日本鬼子的,在多年以前,在数千里外的黑山白水之间,林海雪原之中;史道长和禹三少爷也知道,夫人土司曾是北平大学的学生,曾是东北抗联巾帼大英雄赵一曼的手下;史道长和禹三少爷还知道,十多年前的春天,在长城古北口,受赵一曼之命进关内办事的抗联战士碧水柔,被国民党秘探跟踪追杀,幸得当时正率部在古北口抗战的戴安澜将军相救……自从知道这些之后,史道长看向夫人土司的眼光,就像仰望三天尊一样;禹三少爷从一个自甘堕落的二流子,渐渐恢复正常,甚至又萌生出再次成为当年那个“禹飞祥”的英雄梦想。 夫人土司不动声色地说:那就开始吧。 狗养的二狗太君喊了一句鸟话,一个狗头子就站了出来,是那个叭儿罗圈狗。叭儿罗圈狗昂首挺胸地环顾了一圈,朝夫人土司和狗养的二狗太君分别鞠了一躬,拿起那把尖刀,走到最右边的棕垫中央,双膝跪下,把尖刀放在草垫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突然大叫一声“天皇万碎——万碎”,双手抓起尖刀,一下子就戳进自己的肚子里,又按着刀把左拉一把右拉一把,才一头栽倒在棕垫上,挣扎了好大一会,终于不动了。 广场上只听见火把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夫人土司抬头望着惨白的月亮,禹三少爷斜伸着一条不停抖动的跛脚,姬姜紧紧地抓着高山峻的一只手,欧麦嘎师傅不停地画着十字,史道长仍然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大东巴迪尼体古闭着眼睛打瞌睡。 狗养的二狗太君走过去,将那个死掉的狗头子绻曲的身子拉直,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棕垫上,对着尸体鞠了一躬,抽出那把尖刀摆在另一块棕垫上。 狗养的二狗太君和第二个、第三个狗头子重复着先前的动作,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棕垫上就端端正正摆好了三具尸体。最后一个,就是那个必须亲自当场死掉的鼻涕胡子狗,不晓得是不是在老家也跟日本大东巴学过跳神,哆嗦得相当在行,坚持的时间也够长,从第一个狗头子把尖刀戳进自己的肚子里他开始哆嗦,到拿起那把尖刀还在哆嗦,直到忍无可忍的狗养的二狗太君走过去,在他的背上狠狠踹了一脚,那把尖刀才如愿以偿地戳进了肚子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