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权臣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那个南塘的权臣死了,倾慕他容颜的姑娘们心尖颤了颤,被他压制多年的臣子们松了一口气,黎民们看了看热闹就各操各事去了,同时又不免摇头叹息,朝堂又该风起云涌了。 这个人叫扶荷,南塘左丞嫡子,后来他搜集证据、揭发自己父亲贪污谋反,反篡其位,自己成了左丞,一袭白衣班斧弄权,世人迫于他的淫威无不敬他是个“能屈能伸的君子”。 此君子时年十四岁,他和诸位名臣的女儿轮番谈感情花了半年,登峰造极花了一年半,带兵打趴隔壁首屈一指的强国西济又花一年半,快及十八岁时,家中铢钱已达上万万钱,创造了南塘臣子贪污史上的奇迹。 南塘京都戏楼里那些说唱的,一边学着他多年前手执宣纸,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地揭发自己父亲贪污千万铢钱、谋害哪几家臣子、结党比周的模样,一边把他这几年的传奇经历杜撰传唱。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人某一天会栽倒在到来的猝不及防的疾病之上。 原来多年的心机和辗转让他不堪疲惫,疾病早已潜伏在身,后来他带军于雪山之上追逐西济,外人只道那是数不尽的风光,寒气却趁虚而入,待他归朝数月,终于发作,且药石罔效。 俗话说:“没了身体就没了一切。” 其他有心之人见缝插针,架空他的权利,扶荷也很快失去了一切。 他没有妻儿,无人帮扶,只有一个同父异母、年尚十三的妹妹。 待到当朝天子的属下带着诏书来抄家时,扶荷早已遣散家仆,唯有此妹相陪左右了。 她死活不肯走,她趴在奄奄一息的左丞旁边眼泪汪汪,身体抖动地如风中残烛,仿佛将死之人是她才对。 扶荷一掌拍向她肩头,狞笑道:“怎地怎样教导都不灵光,本丞平时是如何对你说的?” 扶隰踉跄着跪下,委屈地吸了吸鼻涕,回道:“家中有乱,先跑为上。家人入狱,添油加醋,明哲保身……” 站在门外的秦书嘴角抽了抽,他看着身患绝症,却姿容如旧,只是脸色苍白、稍显疲态的扶荷,心想:“这样教养孩子,果然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只听扶隰又道:“可是二哥也说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扶荷怒喝:“住嘴……” 扶隰不知道哪里触怒了他,乖乖跪端正,轻“哦”了一声。 扶荷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本丞……告诉你。覆巢之下无……完卵,那是因为他……覆的方向不对。” 扶隰点点头:“哦,是。” 扶荷欲再言,扶隰又抬头道:“可是二哥还教导过:‘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我怎能置你于不顾。” “你是在同本丞……辩论是非曲直吗?” 扶荷自暴自弃地一躺,一副快要气绝的模样。 秦书在门外终于忍不住轻起一声嗤笑。 室内的两人方知门外有人,秦书便顺势走进来。 扶荷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只轻挑眼尾看了他一眼。 秦书双手负后,一本正经道:“来报左丞大人旧时之好。” 扶荷对他的阴阳怪气报一一笑。 两人多年不交一言,秦书生涩关心道:“你还好?” “好不了了。” 秦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看他这样子也知好不了了。扶荷这时突然示意他上前。 秦书还没来得及在他面前站定,扶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抽出秦书腰间长剑,一剑刺穿自己的腹部。 秦书伸手去抓,只握到了扶荷紧紧握着剑柄的双手,耳边传来扶隰无措的叫声,温热的血瞬息将二人的手浸透。 扶荷道:“你可看清楚,实非他杀我。” 扶隰跪行上前,一边用小手帮他按伤口一边一遍一遍地复述:“怎么办?怎么办?” 扶荷咬紧牙关又说:“可看清楚?” “是……是……”扶隰撕开裙角,轻按在他伤口上哭道:“怎么办?” 秦书的手从剑柄上移至他腰间,僵硬地让他躺在自己怀中,扶荷气息奄奄,这次话是对着他说的:“你……养她。这便回去……复命。” 秦书心道:“原来他已知我受制于人,今日是来取他性命的。” 他一思未毕,这位名冠京华的公子便已气绝身亡。 扶隰转身扑在他脚边,死死拽着他衣角不放。 秦书皱了皱眉头,脚往后撤开些,扶隰又一把抱住他脚踝。 秦书冷声道:“放开。” 他原以为扶隰会做出哀求他安葬自己哥哥之类的举动,没想她哭着开口却说:“我知实非你杀二哥。” 秦书无语。 扶隰又道:“我日后定然不会报复于你。” 秦书心道:“这兄妹还真是一样的能屈能伸,果然是同出一脉。” “我今日就是为取你二哥性命而来。” 他告诫道。 “无妨。”扶隰抽抽噎噎,然回答地斩钉截铁:“纵你不来,我二哥也命不久矣。” 秦书心下觉得“这人年纪虽小,脸皮够厚。” 但又忍不住想:“既然扶荷有遗言,便护她一命吧!” 于是,扶隰又有了新归宿。 她尚在襁褓时母亲去世,父亲又不大理她,孤苦无依长到八岁,恰逢家中变故,那个手执宣纸的少年行大义灭亲之举,却因她于角落中轻唤一声“二哥”起了怜悯之心,护她性命,养她近五年。 五年后,扶荷殒命,她虽不致死,终究是前路茫茫了。 秦书不耐地引她回家,随意给了一个“二世”之名。 所幸她八岁之前不惹人注目,八岁之后被扶荷养在深闺,人人未识,是以几乎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二世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上京西南有大市,大市有若干里,谷水穿张方桥泱泱流过。 张方桥以东的延酤里有一卖鲜汤的店铺,铺前几张小桌,几条板凳,供顾客和过路人休息。 这日间恰是午时三刻,太阳毒辣,唯有一个做男子打扮的姑娘正在此处埋头苦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虾丸汤。 她一袭黑色窄袖深衣,腰间束竹叶纹黑腰带,满头青丝由一个银发冠束在脑后,唯余额前短短两绺,看起来眉清目秀、干净利落。 “店家,店家,你家的汤可以装起带走吗?”那姑娘吃完意犹未尽地嚷嚷道。 店家陪笑上前:“当然,我家有特制的竹筒,只要你端平了,绝对不会洒出来,还可保温。” “那给我弄一份带走吧。” 她在桌上放下几枚铢钱。 “多了多了。”店家笑容洋溢,但又忍不住激动道:“姑娘,我们这可是开了十几年的老店,味道当属此街一等一。” 那姑娘微笑点点头。 “是的,我幼时就曾慕名而来,可惜没带钱,白吃白喝后挨了你家一顿打。” 店家拿银子的手缩在半空抖了抖,料想她莫不是来寻旧仇。 只听那姑娘又道:“我是说你家汤好喝,银子你便收着吧,就当赔偿我过去的不是。” 店家后来往竹筒里盛的虾丸就多了些,他道:“这多出来的几个虾丸也当赔偿小店过去的不是,姑娘小心,别烫着了。” 那姑娘就捧着装了鲜汤的竹筒过桥去了。 这便是十七岁的二世。 此时秦书已登基南塘帝位近两年。 他的母后垂帘听政,他的舅舅是权倾朝野的外戚。南瑭门阀制横行,士族当道,新晋官员审时度势,各择良木而栖。 他们都忽略了西边虎视眈眈的西济和北边正在搞分裂的北疆。他们都还以为南瑭仍旧是四方来朝,大国泱泱。 秦书端详着命他娶后的拟旨,心道:“昔日的煌煌南瑭,今日早已千疮百孔。” “若有扶荷在世,尚且能凭一己之力支配所有士族。” “而我作为一位临时上位的傀儡皇帝,只能任人摆布。” 他的额头微有汗意。 “成为母后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成为舅舅玩弄于鼓掌之上的皇婿。” 他攥紧拟诏,又无力地放下。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秦书抬起头。 “二世?” 二世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虾仁汤。 “你又外出了?”秦书幽幽道。 二世尴尬地笑笑,讨好道:“我是去为陛下买鲜汤了。” 秦书斜睨了她一眼,就将装了虾丸汤的碗接过手来。 莹白中透着红的虾丸如琉球一般在白边青釉瓷碗中滚来滚去,他心道:“原来已到午膳时间了吗?” 秦书拿起勺子搅了搅,却不立即去吃。 “我试过了。” 二世的眼睛向桌上的拟诏瞄去。 她道:“陛下,我虽然近日外出次数太多,可我也是有所收获的。” “有什么收获?”秦书冷嘲道:“多吃了几碗汤?” “不不不……” 二世摆手。 “我收获了一个关于右丞大人的嫡女的趣闻。就是陛下那个表姐。” 秦书掀掀眼皮示意她继续。 “我最近出于好奇,大胆去了铜驼街东南。到了丞相府西墙那里,正看到右丞大人新得的那个得意门客韩时翻墙出来。” 二世讲起来颇为得意。 “她翻的正是陛下表姐西院的西墙。” 秦书手中的勺子顿了顿,秀美的眸子闪过光亮。 二世马上又做出一副很矛盾的模样,感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右丞最近对谈玄论道之事很是热衷,经常招揽精通此道的人齐聚一堂……”秦书气定神闲道。 “一定要让很多人都知道韩时从右丞嫡女的闺阁中出来。”二世接道。 “母后新得两盒价值不菲、香气幽微但上身难消的香料,其中一盒赏给了右丞,右丞爱女心切,想必一定会赐予爱女。” 秦书又道。 “右丞大人的爱女定会将其放在闺阁之中,右丞大人的得意门客一定会沾染此种气味。” 秦书赞许地点点头。 “可是,陛下,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啊!” 二世心虚地摸了摸鼻头:“这样一来,你表姐作为女儿家的清白就毁了。” 秦书放下手中的碗,碗中汤已见底,他慷慨挥手。 “无妨,他们两情相悦,本君愿成人之美。” “陛下英明大义,乃天下女子之福。”二世附和。 秦书垂下眼睑,不经意道:“右丞相府门前一定有很多如乐广般貌美的门客经过吧!” “也没有很多,也没乐广貌美。” 二世以为他心情很好,就很殷勤地接话,顺便端起桌上的碗。 “你看了那么多人,想必很有心得。” “……” “写下来吧!” 二世未来得及反应,秦书话已出口。 她抬起头想辩驳。 “未来十天我都不会限制你的出行。” 二世的表情转忧为喜。 秦书从座椅上站起,向后转过,雪白双手伸向书架上的古籍,清瓷熏炉里的檀香在他身侧缭绕。 “范围限于式乾殿。” “陛下,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二世抱怨道。 “本君教过你不可以貌取人。” “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秦书不再理她,自顾自看起了书。 上巳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三月三日上巳节,上京城里多丽人。 人们有的三三两两,有的簇拥一起。他们或戏水或散心,把上京城郊的河道和河岸堵地水泄不通,可谓倾巢出动。 这是寻常百姓家,像那簪缨世家就不是此般景象了。 譬如右丞于此良春天气在府中大办宴会,邀上京诸位大臣名士来此一聚。 宴会未始,他又提议大家先清谈一番玄理助兴,题材不限,各位皆可毛遂自荐,任意发挥。 众人看着手捋胡须、笑容可掬的右丞,才识欠缺者在心中鄙夷他此举令人出丑,自负才华者跃跃欲试想一出风头,心高气傲者淡定从容地喝茶,一副事不关己、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 除此之外,有两人看起来格外出众。 一个是太常博士之子李景则,他门第高华,饱读诗书,样貌出挑,目空一切。 一个是吏部侍郎的孙儿乐广,他儿童时便因美貌致上京万人空巷,得了一个“玉人”的美称。少年时即能阐明玄理,拥有独到的见解,才华横溢。去年今日又在城郊的“曲水流觞”宴中拔得头筹,一骑绝尘。 然他生性淡泊,如非必要绝不与人争辩,着白衣、披大氅,坐在那里就如已超然世外,神明目空。 清谈初时,先是几个无名之卒在最平常的主题中驳倒了几个稍有名气之辈,也算颇有看头。然由于他们过于注重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听众不得要领,先是一头雾水,听到后来又觉无甚新意,不免都心生不满,觉得华丽无实,枯燥乏味,空气都昏昏欲睡。 而此时,正是那韩时霸着首位。 右丞大人熟知人心,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他呵呵一笑,大手一挥,指向李景则。 李景则蓝衣广袖,墨发半披半绾成松髻,气质和外在相得益彰,冷傲走上厅台中央。 他开门见山问韩时:“方才我听你大谈《老子》,仿佛很有见解,还想请教你对《老子》原文第三十七章‘道常无为’一句的看法。” 韩时看他神情倨傲,轻慢无礼,不由气从心来,更想让他出丑,便愈加卖力地阐述见地。 “道顺从自然,清静无为,而无所不为……” 他说几句便瞥一眼李景则,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异样的神情。然李景则回他的只有冷漠和几分不屑。 “人心不正,遵道而行,回归清净……” 到后来他越说越来劲,甚至已沉浸自我,开始摇头晃脑,却听得李景则轻蔑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了那么多,可想听听我的看法?” 韩时受够了他的怠慢,冷哼道:“请便。” 李景则双手负后,薄唇轻启,吐露的只有四字而已。 “顺自然也。” 众皆傻眼。 然待细细品味后又觉此少年言简意赅、一语中的,“道常无为”说来说去不就是要求顺应自然嘛!不由地齐声喝彩。 连右丞也忍不住啧啧赞叹,看也不看拂袖而去的韩时一眼。 只听李景则又得意道:“你们所有人的称赞我都不在意,我今日只想得到他的认可。” 众人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尽头坐的正是乐广。 乐广五官柔和,他披着一件与季节不符的鹤氅,里面的白衣穿地松松散散,仿佛不堪罗绮。赢弱无力又落拓不羁,别有风骨。 人们方才只顾听庭中人谈道,忽略了这位绝世佳人,此间回头一看却再也挪不开双眼。 他们呆愣的瞬间,耳边传来珠落玉盘般的声音。 “请公子出题吧。” 李景则拱手一拜,道:“乐公子曾言:‘老子推崇自然,弃绝名教,所以说他崇本息末、以无为本。’我深以为然,认为‘无’确实很重要。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孔圣人对‘无’闭口不谈,而老子却一再申述。难道圣人错了吗?” 众人见他对乐广以礼相待,却又出此悖论加以为难,不禁都傻眼了。 要知道玄学虽盛,儒家仍为朝廷推崇的主流思想。乐广若出言稍有不慎,那可就是政治立场的问题了。 局外人在为局中人心忧,局中人却已有了主意。大家正在面面相觑,乐广已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孔圣人是真正体‘无’的,但‘无’过于抽象,所以他只能借助‘有’,借助于具体。但‘仁义’、‘礼乐’等,抛却世人赋予它的标准,何尝不是空白混沌的呢?” 乐广讲至深处,右手自觉抬起,五指如在拈花触雪,眉目如画。 “老子和庄子也不能超脱‘有’,所以总是解释他们不足的‘无’……” 末了他轻吁一口气。 “总之孔圣人言必称‘有’,旨归于无。” 乐广移花接木、偷梁换柱,将道家的标签强行贴在儒家的身上,暂时委屈道家屈居第二,既维护了自己心中的学派立场,也点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 众人崇拜他的说话技巧,因此也就不再去追究他言语中的模糊朦胧之处。 就连李景则,也开始收起自己的犀利和高傲,露出谦虚温和的一面。 他再次拱手下拜,头已弯至腰间。 “公子睿智,在下拜服。若得空闲,还请……” “来人啊!有小贼,采花贼,他翻进丞相府西院啦!” 李景则话未说完,就被一阵嘶吼声打断。 右丞一听“西院”,急忙命下人往丞相府西墙那里赶。 诸位大臣名士中为讨好右丞者,也随他赶去。 内厅外堂,一时一片混乱。 李景则扭头回头的瞬间,乐广已起身走远…… 二世在丞相府外观察其中动静,正愁无法入内,那韩时就恰好愤愤然甩袖走来。 待韩时踏入西院半个时辰,她就纵声大喊。 韩时狼狈地翻墙逃窜,正撞上右丞和几位大臣。 他反应很快,马上整理衣衫站定,做出从容不迫的模样。 偏有个大臣不识趣,伸出鼻子嗅了嗅:“韩郎,你身上好香啊!” 右丞大人脸黑成锅底,嘴上努力保持风度。 “韩郎,你可看见贼人哪里去了?” 韩时尴尬地指了指东边。 相逢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乐广素来喜静,不喜嘈杂喧闹,是以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走到东墙拐角处,被一位行色匆匆的黑衣姑娘撞倒在地。 那姑娘见他先是一愣,再洋溢着灿烂的笑利落地将他扶起,问候道:“原来是公子呀?真是抱歉。” 乐广细看她的穿着,伸手拂去衣角的灰尘,也报以一笑。 “姑娘熟识我?” 二世道:“这有什么不识的,即便是整个上京,又有谁不认识公子呢?” 她歪歪脑袋又道:“公子名动上京,就算是当朝陛下,恐也会翻看公子画像吧。” 乐广抬眸远看,轻柔又坚定道:“姑娘是叫二世吧?” 二世歪着的脑袋转正,她诧异道:“咦,公子竟也识得我?” 乐广点头。 “略有耳闻。” 二世仰起头与他对视,深邃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神色茫然。 “陛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养一女子在身边。” 乐广微微一笑。 “姑娘也名动上京呢。” 二世举手遮眼,朗朗道:“公子说笑了,我污名缠身,怎可与公子比肩。” 二世心道:“若二哥还在,我是要与此人定下婚约的。” 乐广细细注视着她,心道:“她常做此装束,该是为了祭奠扶荷吧。若是扶荷还在,我便是要与她结下姻缘的。” 他神色犹疑,目光如炬,二世心道:“是在怀疑什么吗?” 二世以为乐广猜到自己是为秦书而来,便绞尽脑汁想消除他心头疑云。 她真诚又神秘道:“我方才见一人翻出司徒府西墙,公子可想知道是何许人?” 她以为乐广会问她:“是谁?” 她就会回答:“正是那韩郎,但我不敢得罪他,又觉他举止有异,只好装作无知大喊啦。” 乐广沉默良久,灼灼笑道:“姑娘何必多此一举?” 二世不明他话中意思,以为乐广在责备她,只觉更加心虚。 东墙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二世匆忙告辞。 乐广对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敛衽为礼。 …… 二世隐约觉得此事恐怕有曲折。 果不其然,让秦书立后的诏书并没有因她这一番努力而停止到来的脚步,只是上面婚娶的对象从相府嫡女变成了吏部侍郎的嫡孙女,名乐谭。 乐谭进宫那日,二世与秦书深夜对酌。 两人坐在西窗边的床具上,二世言笑晏晏,为他斟酒。 她边笑边道:“乐谭还跟我二哥有一段渊源呢。” 秦书道:“本君略知一二。” 二世坐下,双手支颐盯着烈烈燃烧的烛火。 “陛下可愿听我讲些细况来消磨时间。” 秦书不置可否,二世挑眉擅自讲起来。 “那天我在相府后院的水榭里陪二哥,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乐广。” “侍人们本来是讲玩笑话,他们说:‘大人的妹妹定然要这世间数一数二的郎君来相配。’这样的奉承本不稀奇,也不必往心里去,二哥却应道‘不小了’。” 二世与秦书四目交接,往事历历在目。 “本是二哥的闲情逸致,但那天,乐鹳正好带着乐谭、乐广前来拜见。” “乐鹳老谋深算,请求以乐谭与二哥结下婚约,二哥为我看中了乐广,便模棱两可应下。” “自日以后,人人皆以为乐家女儿乐谭乃左丞大人未过门的妻。” 秦书伸手端起酒杯,垂首道:“你出宫见他便欢喜,是对此事耿耿于怀吗?” 二世笑道:“并不。” “乐广确实好看,人亦温柔,乃女子良配。” 秦书攥着酒杯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 他切齿道:“本君平日如何教你的?” “不可以貌取人。” 二世错愕道:“我非以貌取人,这些话也非我独创,外间传言嘛。” 秦书抿唇,白齿森森。 “消遣的话,何必当真?我虽然爱色,也会取之有道。” “本君不这样认为。” 秦书刻薄道:“本君见你已与大道相驰。” 二世心里觉得他莫名其妙,嘴里还是安抚道:“好好,就当我沉迷美色,误入歧途。” 她又给他倒酒。 “陛下喝酒吧。” “过几日是太后生辰。” 秦书转开了话题。 二世神思回转,思量过后回答:“如往年一般礼到就是。不然众臣齐聚一堂,陛下坐她身边不是自取其辱嘛!” 昏黄烛火跳跃的影子晕染在秦书脸上,给他的侧脸踱上一层柔和的光,他头也没抬道:“此次她要你我同去。” 二世轻佻地笑意僵在唇边。 “乐谭可去?” “不去。” “她这可是要向众臣坐实陛下昏庸的污名?” 秦书却嗤笑道:“就一个你而已,哪至于污名了。” “怎么听陛下这是瞧不上我的意思?” 二世对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不满。 秦书搁下酒杯,无奈道:“岂敢?岂敢瞧不上你这根朽木。” 二世抬手抽去他桌上书本,笑道:“陛下还不是一样的迂腐。” 臣子(1)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太后的生辰一向大操大办,今年自是不例外。 新皇登基后,太后水到渠成地摄政。 她自视劳苦功高,亦很享受万人之上的快感,像这种众人宴饮、群臣来贺的机会她决不会放过。 右丞大人照旧是要在此公众场合出风头的,是以他此日罩的纱衣格外亮丽,阳光掠过必能看到金线,举手投足间富贵昭彰。 散骑侍郎卫衍、谒者仆射张季等一干人蜂拥而上,围着他嘘寒问暖,彼此又虎视眈眈。 御史大夫加太常博士李大人,不屑又不耐地坐在右丞大人对面,他手拈茶盏、举袖遮脸,嫌恶的眼神不时投向对面的“莺莺燕燕”。 中书令加散骑常侍许大人,如果不是位置固定,不得擅改。 二世想:他一定会距离这些人远远的,恨不能坐到门边上去。 秦书对此情此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淡漠的目光里写着身经百战,眼前光景不过是旧事重演。要是他手边有把瓜子,说不定就能磕上了。 百无聊赖之际,太后大驾,众人纷纷落座。 太后着红色花绢上襦,金黄纱长裙,树纹绵紫腰带,梳着三环飞天髻,唇间一点红,横眉冷对,杏目圆睁,威势咄咄。 二世挪开了视线,端正地跪坐于秦书左侧。 太后则半倚半坐。 献礼毕,右丞大人带头恭祝太后“福寿安康,万事顺意。” 他一开口,堂下就跟约定好了一般,恭贺之声此起彼伏,捧地太后心花怒放。 李大人等几位不屑与之为伍的大文臣,也碍于礼数献上贺语。 与右丞等人不同的是,李大人等拜完太后之后再拜陛下,严守君臣之道。 “李卿不必多礼。” “许卿亦不必多礼。” “张卿辛苦了。” …… 秦书一一以酒回敬,二世从他蹒跚站起的动作中窥见一丝装模作样的诚惶诚恐。 尚书令何大人见此情状,也再次起身高举酒杯拜陛下。 秦书充耳不闻,自顾自坐下,何大人讪笑收回酒杯。 众臣低眉顺眼,权当没看见。 秦书那老练、收缩自如的表现令二世叹为观止。 御史中丞宋融是皇后的表兄,宋家经历了皇后自戕、先皇禅位,地位一日不如一日,甚而被屠戮殆尽,宋融作为一个旁支能独善其身也是不易。 二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诸臣,一边打量一边将秦书日常所说套用在他们身上。 那宋融拜太后时说的是:“仰赖太后娘娘圣明,今日的朝堂才得以和平安宁。恭祝娘娘江山永固。” 他等于默认了太后把持朝政,众臣竟毫无异议。 许大人的脸色明显是有异议,但他也仅限于脸色上有异议,清高孤傲的样子他有,话却不会多说。 燕饮热闹之际,二世注意到有侍人在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太后慵懒闭目点点头,那人就退出去了。 何大人大概想哗众取宠找回点颜面,只听他大声说道:“近年上京文风弥漫,右丞大人独占鳌头呢。” 这“文风”自然是“玄学之风”的委婉说辞。 众人一愣,但看到骄傲和谦虚两种神色微妙地在右丞大人脸上交织。 “哪里,上京才子荟萃,我那点成就,实在不值得一提。”右丞大人婉言道。 何大人见有成效,急忙又接道:“然仅凭自身魅力,引领全城穿衣风尚,除大人之外,何见第二人啊?” 堂下多人附和,众臣兴致更高,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言过其实。 “近日那名冠上京的乐家儿郎,怕也是受了右丞大人的启发呀。” 乐鹳未见乐谭出席宴会,正心中怏怏不快,现下话头已牵引到自家身上,他也不得不开口了。 “小子年少,珠玉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 乐鹳抱拳道。 右丞大人笑呵呵,捋着胡须道:“非也呀。” 二世听到他们提乐广,不免听地更专心了。 她听到有人将乐广和右丞作对比,自己便抬头多看了几眼右丞大人那滑稽样,心下觉得这两人哪有可比之处。 秦书眼角余光掠过来,左手五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二世立马收回了目光。 “乐公子名动京城,岂止是珠玉之光。他那潇洒之态,除去那扶荷,老夫平生未见其三啊。” 大概是酒酣耳热,右丞大人出言无所顾忌,众人闻听“扶荷”大名,皆身心一震。 二世在此场合骤然闻听二哥之名,斟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但很快恢复如常。 气氛颇为尴尬,但因提起扶荷的是右丞大人,众人便很自然地为他解围。 “扶荷狼子野心,不仅亲手弑父,贪污敛财,还私养家臣,目无君上,此等逆贼,实在不配出自右丞大人之口。” 说此话者,正是那为了私利不顾一切的宋融。 “儿臣敬母后一杯。” 秦书突然出声拉回了二世的思绪,他站起的身体将二世的脸色遮挡在太后的视线之外。 然秦书一坐下,二世就觉两道凛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知是太后,因此行为上更加不敢有所轻慢。 “可若无扶荷,卿辈哪得坐此处宴饮?” 一段爽朗豪迈的问话自门外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不约而同看去,皆知是大将军王城大驾光临。 王城戍卫边疆要地,月余前打退了因内部战争而自惶自危不断侵犯南瑭北边要地的北疆支系,有军功在身,说话肆无忌惮,太后都礼让他三分。 “既是燕饮,那我就随意了。” 他进庭后先行过礼,再昂首阔步走向李大人身旁的缺位,径自坐下。 太后早获悉他要来的消息,面含笑意默许了他的行为。 王家兄弟出自寒门,本属扶荷一手提拔,扶荷死后,他们凭借军功一路上升,王城官至车骑将军,哥哥王揽出任青州刺史,戍卫边海要地。 王城看不起文臣,他觉得这些人尽会说些文绉绉的没用话贻误国家。 “在座各位说扶荷小人行径,可还不是有人绞尽脑汁地想成为他。” 他两盏茶饮尽,又语出惊人。 臣子(2)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在坐之宾抖三抖,俱去观察太后的脸色,都害怕引火烧身。 何大人晃了晃他那微胖的身躯,变地尤其沉默。 王城锐利的目光扫过右丞一干人,那意思不言而喻。 “王城胡言乱语,搅扰诸位的兴致啦!哈哈哈。” 王城收回目光,起身朝向秦书,举杯一饮而尽,捏着酒杯的中指和食指交叉,向众人展示喝酒喝尽的诚意。 他说话让人胆战心惊,做事也豪气干云。 秦书欣赏地向他颔首。 “阿书啊?方才有哪些人不曾向你见礼?” 太后娘娘始终保持着她慵懒的坐姿,在王城安静后漫不经心地开口。 秦书攥紧了手中的玉瓷盏,他好看的眉目闪过薄薄的厌恶,又马上消失不见。 自二世的角度看下去,宴会厅左右两侧,凡属右丞党的,大多都将头埋得更低了。 张大人坐在左侧最前端,二世的视线被秦书遮挡,又不敢放肆抬头,因此看不见他的脸色。 挨着右丞大人的许大人于此时看起来更显光明磊落了。 更有王城党的武官在幸灾乐祸。 太后等他半天不见开口,又很耐心地提醒道:“书儿,你尽管说。” 她后面的隐喻是“我为你做主”。 这平淡无奇的语气明显是习惯了此种做派,更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自信。 二世虽知秦书处境难堪,但如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哪能从秦书日常轻描淡写的描述中体会到其中的憋屈辛酸。 二世心道:“这就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朝堂。” 她这样想,眼前人淡漠地站起来。 秦书甩了甩刺绣十二章黑朝服的广袖,束起的头发不知何时从鬓角落下来两道,为他平添几分稚气。 他露出的虎牙尖尖,面上透着胆怯,话语流转唇畔时又带着一丝快意恩仇的决绝。 真真诠释了何渭“滴水不漏”。 “何大人首先不向本君见礼。” 何大人猛的抬起头,眼神里含有飞来横祸的恐意。 “这这这……老臣不是第一个……”他张惶道。 但他也不敢说自己是第二个,因为带头的是右丞大人。 右丞大人笑的暖意融融,然了解他的都知道他最会笑里藏刀。 何大人一边躲避他递过来的眼神,一边举袖抿着额头渗出的汗珠。 “本君叮嘱过右丞,他于我按舅甥之礼即可。” 秦书维护右丞大人的话,让何大人更觉大事不妙。 他此时心里再多的不满,都只能化作一声认命的喟叹。 太后点头,示意秦书继续。 “何大人近来的举动与右丞的行事准则相悖,他有明显向王城党靠拢的趋势。王城虽于本后有大用处,但不可让他坐大。” “右丞虽与我利益同体,但他仗着外戚的身份自以为可在朝中一手遮天,多次出言不逊。” “李大人、许大人一直摆出中立态度,但本后不愿看他们置身事外。” 太后娘娘事先隐晦的暗示在秦书脑中转化为一个个具体的措施。 第一,罢免何大人。 第二,打压右丞党。 第三,为李大人的儿子和许大人的女儿赐婚,强制他们结党,牵制右丞、王城等人。 秦书微微低头做思量状,谁也没注意到他眸中闪过精光,下一秒他再抬头目光毫不犹豫地投向了卫侍中等人。 “卫衍、张季,眼中亦无本君。” 卫衍、张季听闻此言开始大眼瞪小眼,他们自然知道陛下是受了太后的指使,但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先对他们这两个不起眼的小官动手。 二世一眼看穿。 定是太后没明确指使,秦书又不想顺她的意,因此专拣小官得罪。 太后娘娘不置可否,先慢悠悠地理了理广袖,台下左右之臣更加大气不敢出。 她在心里暗暗鄙夷自己的儿子处事窝囊。 这时众人听到她右侧那人轻喊了一声“太后?”,语气中饱含委屈的暗示。 “那就先罢免何充尚书令一职,令其在府中好好反思。将卫衍、张季遣送出京,两年之内不得出任京官。” 卫衍和张季有苦不能言,选择了忍气吞声。 语毕,太后朝秦书挑了挑眉,她状似和蔼询问道:“阿书,你可有异议。” “儿臣不敢有异议。” 秦书拱手道:“只是除此之外,儿臣还想表彰两人。” 他神色随话语变化,一语既出,整个人便都被温情敦厚笼罩,仿佛他口上所说正是心中所想,不容人不相信。 太后大度道:“说吧。” “李卿、许卿,始终待儿臣以礼,从不僭越冒犯。” 待君以礼本属臣下职责,想不到今朝竟会因此得到褒奖。 秦书诚恳的话让李恪心中生出惭愧之感,许允自也不例外。 “散骑侍郎职位空缺,儿臣想委以李家公子。李卿家教森严,其子定能胜任。” 秦书由衷的语调给李恪一种他说的是肺腑之言的感觉,致使他放下了猜忌之心。 “许家有才女年方二十,碍于许卿职务忙碌,一直耽于闺阁之中,儿臣请求朝廷为其择良配。” 许家是书香世家,许允的女儿并不缺乏管教,然其生的貌丑,许允择婿标准又高,故一直不得出嫁。秦书这样说是含蓄的表达。 他慢悠悠道:“如此福及家人,才不让臣下寒心。” 许允闻此体贴之言备受感动,他起身至厅堂中央三跪陛下,李恪亦三跪谢陛下恩德。 秦书对着台下两位年事已高的老臣眸中泛起淡漠的慈悲,站定的身躯隐隐有睥睨之态。 二世心道:“如果南瑭不是矛盾已到了无可调和的地步,那么秦书一定会是一个绝好的守成之君。” 他是个缺乏辅佐的良才。 “如果二哥还在,定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有他奠基,今日坐在太后那个位置上的就非她了。” “而座下这一干人,也会成为秦书的掌中臣。” “可惜二哥已去,我们只能活在当下。”二世心中感慨道。 臣子(3)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那就正好。”太后倏然开口。 “本后记得李家公子年尚十七,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李恪遂感大事不妙,许允则喜出望外。 这李家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桀骜不驯的李景则。 此人虽然行事莽撞,年少轻狂,然他门第、样貌、才气,都属上京诸位适龄公子中的佼佼者,实乃许允心目中迎娶女儿的不二人选。 “本后愿意亲自为他们做媒,成就这一对良缘。” “臣代小女谢陛下、太后恩典。” 太后一开口,许允马上叩谢,生怕她反悔似的。 “嗯。李卿可中意否?” 太后虽这样问,但根本就没看他,那漫不经心摇晃酒杯的模样就是在告诉他:“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太后心道:“当年你仗着家业,将我一家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日落在我手中,那么就该任我摆布。” 李恪在心里盘算道:“我乃朝廷一品高官,我儿起家资品至少也得五品以上,太后此举正好顺水推舟。” 他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娶一貌丑女子虽是委屈了儿子,然能拉拢许家的买卖实在不亏,况且男子有妻有妾不成问题。 于是李恪就半推半就地应下了这门婚事。 二世曾在长街见过那李景则一面。不难看出,他心高气傲,眼里很难容人。 可惜这样一个清高脱俗的人,他很快就要因为一桩婚事沦为全城人的笑柄了。 “二世。” 宴饮即将结束,二世的名字终于从太后嘴里吐出。 她一直绷着神经,现下倒有些释然。 燕饮之宾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当他们反应过来,并且目光堆积到秦书左侧的时候,也依然没弄清楚太后此举何意。 二世轻手轻脚地从青绫步障中走至大厅中央。 周围人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她,她给人一副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方才坐在那里的时候是,如今走过来亦是。 她上身穿粉红花绢上襦,下身着米黄色长纱裙,腰系忍冬莲花纹短围裙,头上挽着服帖又显飘逸的云鬓髻,是和上京众多闺阁女儿别无二致的装束。 秦书看着她,唇边漾起笑意。 这笑难免被下面一干人中某些人给看了去,他们不屑又不解:只是一个算得上姿容尚可的女子,怎教陛下如此痴迷。 “小女见过太后娘娘。” 她举手投足间都是温顺,还带点跟秦书相仿的胆怯。 太后道:“尚可。” 二世并不抬头,等待她详解。 “不必害怕。” 太后说话散漫和威严夹杂。 “早听闻阿书得一妙人,却很少给人见到。” “本后趁此机会,邀你来与众人一见罢了。” 刻意地与众人一见,今后凡和秦书有关的她都不能置身事外。 “是。” 二世跪伏着应道。 “你起身吧。” 她这才缓缓站起来,抬头。 众人看到一张寡淡又清秀的脸庞,唯一吸引人的便是那双眼睛了。 二世微微瞌目,眼角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一动不动,保持着十分的礼数。 “本将军可曾在哪里见过姑娘?” 王城若有所思,快言快语。他刻意放慢的语调,仿佛是害怕吓到她,但话中又带着一探究竟的困惑和怀疑。 二世心道:“不至于的,王城虽多次出入扶府,但我并未莽撞地同他见过,日后就更不曾了。” 她模棱两可回答:“我见将军,也犹如见故人呢。” 王城被她的对答惹的“哈哈”大笑,他拍手道:“甚妙。” “有意思啊。” 堂下很多老臣被他这轻慢的态度和二世直率又灵巧的回答吸引,先前压抑的气氛得以散去些。 太后娘娘见此情状,试探地调笑道:“既然王将军如此中意你,不如今日好事成双?” “她乃吾爱,不可给人。” 太后话音未落,坐下不久的秦书猛然站起,话语中带着慌张和坚决。 “母后若有意为王将军赐婚,他日儿臣为他择良配便是。不可拿二世开玩笑。” 他一语既出,堂下传来意味不明的低笑和私语。 秦书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平时又没什么主见,在众臣中毫无地位和尊严,总被当做普通的世家公子对待。 他们只体察到了秦书护着二世的话,并未深切感受到其中的愤怒和不满。 太后露出探查的眼色,秦书眉头微蹙,脸上怒意收敛,面色讪讪。 二世则是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 依她之见,王城权衡利弊之后肯定觉得她是个麻烦,定会回绝的。 因为他决不会想身边存在一个陛下和太后指派来的人,这是养虎为患。 “陛下真是过于紧张了,在下岂会夺人所爱。” 王城先太后一步开口,不让她有下一步的动作。 秦书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他讪笑道:“将军自然不是这种人。” 他总是给人晦暗不明的感觉,即像刻意为之,又仿佛随意发挥,无形中总能给人两种感受,这两种感受又恰巧和各人心中所想相合,让人信服又辨不出真假。 二世心里佩服道:“真是好高明的手段。” “难得见阿书如此在意一人。” 众人的心情随着太后的话起起伏伏。 “罢了,今日是本后生辰,本该开怀,我就不说些扫兴的话搅扰诸位兴致啦。” 太后摆了摆手,作大方状。 “众卿随意吧。” “谢太后恩典。” 一致又如蒙大赦的声音响彻满堂。 此时阳光正从大殿南方斜照过来,灼热的光线高高地穿过殿门口的檐廊,将横木的影子投在内殿的大地上,连其上的雕花一起,在红色的地面上描绘出清晰的轮廓。 屋内觥筹交错。 秦书觉得口干舌燥,他端起桌案上的杯盏一饮而尽,垂眸间看到二世背对着阳光在对他灿烂地笑。 他放下杯盏,也缓慢僵硬地报以一笑。 李家(1)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靖国以门阀制行天下,权利高度集中在贵族官僚手中,时有李氏、袁氏、曹氏、扶氏最为显赫,其中李氏尤甚。 官职被上层人士垄断,下层人士基本无出仕之可能,自然引起一些下层有识之士的不满。这些不满门阀制的人,成为了后来靖末农民起义的“领头羊”。 秦氏就是此时衍生出来的新家族。 秦氏先祖骁勇善战,善于识才任人,在众多农民领袖中一骑绝尘,带领秦氏家族走上了权利的顶峰——南瑭立国。 而李氏正是朝代转接之时,承当传玺奉绂的重要角色。所以李氏的尊贵得以在新朝延续。 李恪正是李氏的嫡系后人,他在南瑭第三代皇帝下出任御史大夫。 秦书继位后,太后为了安抚人心,加拜他为太常博士。李氏旁支亦有品阶者不在少数。 太后摄政,眼看右丞党一党独大,风头渐盛,更有王城党势力抬头,李恪自然也不会示弱,他走向结党比周之路是迟早的事情。 李景则的婚事只是首个牺牲品。 李恪倒不觉有多大的牺牲,只觉李家娶丑女为妻有伤雅致而已。但在李景则眼中,这却是一桩让他颜面扫地的婚事。 李景则身高七尺八寸,相貌端方大气,再有书墨加持,令他脱俗出众。 上京人美称曰:“萧萧肃肃李公子。” 他一向以此为傲,甚至说过:“相貌丑陋乃原罪。”的话,并表示决不与相貌鄙陋者交游,不娶面目可憎者为妻。 这样的话只有李公子敢说能说,但这样的话也激起众愤。毕竟大部分人的面貌都只是过得去,更有甚者,只是徒具人形。 李景则根本不在意这些人是怎么想他、怎么评价他的,他只管贯彻他“道不同不相为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二者并行不悖的宗旨。 反正他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甚至有人就是喜欢他的偏执劲,将他当做榜样。 与许家丑女联姻就意味着他自毁初心、言而无信,意味着他一直以来奉为教条的思想在坍塌毁灭。 李景则为此在李府堂前长跪不起,再三表示“自己宁愿永不出仕,也不要娶许家女为妻。” 李恪冷冷回绝:“除非你或死或残,否则绝不可能解除与许家的关系。” 这也正是李景则心中为自己走投无路时做的打算。 李景则惨然冷笑,自冰蓝色的广袖中抽出了刀。 既然为之一死不值,他自残一臂便是。 正当他下定决心,操刀而起的时候,一抹白色的身影出手拦住了他。 “终会有方法可寻,公子何必如此。” 乐广温柔的眉眼间带着善意的笑,温吞的话如春风拂过耳梢,给人以岁月静好之感。 李景则再见乐广,心里生出惭愧。因他觉得此事必成自己人生的污点,如此一来,他再强求与此人引为知己,难免会自惭形秽。 “我第一次见公子,即想以诚心相待。了解渐深,更想与尔结珠玉之交。今日我已污名缠身,实在有负本心。”李景则颓唐道。 “无妨,我知你美意。” 乐广伸出的手一直不见李景则有起身的意思,遂缓缓抽回。 “我心向山林,不愿为俗务缠身,如此一来,已不能独善其身。” “身逢此世,我亦不能幸免。” 乐广负手远眺。 “只是早晚而已。” 他莞尔一笑。 “况且,公子也并非是有违信仰,何需一蹶不振。” 李景则不语,但他放下了手中之刃。 “性情自在心中。身不由己,便与心中大道相违背么?” 乐广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理俗务,便是真正的顺应自然吗?” “非也,非也。” 李景则抬起头,看向乐广。阳光穿过他的白衣和白皙的肤色,让他看起来越发不似真人。 “世间琐事,皆是自‘自然’一词衍生而来。你我能淡然处之,方不违老庄之道。” 李景则似懂非懂,但觉其中自有奥妙所在,吸引着他去窥探另一个世界。 乐广也轻嘘一口气,仿若放下了心中的什么。 “如此,便依公子所言吧。” 李景则起身,眉宇间的惆怅已在悄然散去。 “以往我以‘任性放达’自我标榜,恃才傲物,不知其余。” 他冰蓝色的身姿端然挺立,语气中又有浓浓的谦卑,任谁听到都得惊叹一句“真是稀罕”。 “今日,于公子处,受教了。” 他屈背拱手,乐广与他相对而拜,报之以礼。 …… 几月后,许家女儿依约进门。 李景则虽已无可奈何地与她拜堂成亲,但死活不愿意入洞房。 对此,许贤自是从头知到尾的。 她心道:“若不是父母之命所逼,我何尝愿意如此。” 灯火渐深,侍人看着床上孤坐的红色身影也不由地露出了几分焦急。 “小姐,我们该当如何呢?” 许贤识大体,别是非,待人不坏,侍人皆忠心耿耿。她如此遭遇,侍人也充满了同情。 许贤最不喜他人的同情,她的傲气不允许她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是心理上的她也不屑。 但因为天生的样貌,这些同情她永远也摆脱不掉。 “无妨,乐公子会劝他来的。” 她成竹在胸,仿佛悉知一切。 果不其然,午夜时分,李景则终究还是来了。 他态度自是很不好,站在她两米开外,以非常鄙夷的眼神和姿态用喜称挑开了她的盖头,看她一眼之后又迅速挪开了眼睛,仿佛看到了很肮脏的东西。 然后他迈动步子,欲向门口走去。 许贤心知,他这一去,自己就再也没挽回的机会了。 她近乎是扑上去伸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 “叨扰公子下半生实非我所愿,只是有不可违的理由。” 那么浓的妆容竟也没遮住她坍塌的鼻子和高高隆起的额头。 李景则不肯正眼瞧她。 讽刺她道:“妇人该有四种美德,你又有几种呢?” 李家(2)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许贤皱起眉头,心知他有意讥讽。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她道:“我只缺‘妇容’一样而已。” “你自诩有才,可读书人该有的品行你又有几种?” 李景则回头,对上她含恨饮辱的眼神。 许贤虽长了一张粗莽的男子面庞,但她的声音却格外的好听,即使是在反讽别人,也带着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的林下风气。 李景则自是不会认输,他道:“全都有。” 许贤放下他的衣袖,抬起头颅仰望着他。 “读书人所有的品行中,‘德’是最重要的。但是你爱色不爱德,怎能说样样都有。” 许贤反唇相讥,李景则心里反倒生出几分颇觉有趣的愉悦。 “吾未见尔好德如好色。” 许贤的语气里满是隐忍,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告诫李景则:“你太自负。” “你依仗相貌、家世,便觉高人一筹。但你不要忘记,如果他人天生拥有跟你一样的条件,他们做的未必不如你。” “自然生万物时赋予他们不同的条件本就是在划分三六九等。我有此条件,我为人上人,乃天意所定。” 李景则玩味地回道。 许贤被他这无赖之言惊地愕然。 可更让许贤惊讶的是,她虽觉李景则的言论嚣张刻薄,但竟指不出其中错处,甚至略微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她自幼受儒家学问熏陶,思想行为都中规中矩,一直生活在儒家“仁义孝悌”的理念之中,以不逾矩为美好德行和行为准则。 今日李景则寥寥数语,却让她觉得,她过去奉为圭臬的可能也正是束缚她的累累枷锁。 但她不甘示弱,她还在极力为自己的话辩护。 “假使命运天定,我此一类人也该当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求进通达。后天养成,未必不如先天。” 李景则微微侧目,乐广的话跃入脑海。 “公子不需自恼,只管迎难而上,说不定柳暗花明,眼前困境自会迎刃而解。” 现下,他对许贤虽未到欣赏的地步,但至少心理上已归于平静,再不觉得看她一眼就会呼吸停滞,与她多待一刻就会焦躁难忍。 李景则在慢慢放下偏见,同时,他也正在向这时代的某种固有的东西做出妥协,然而他对此尚浑然不觉。 他退步向西走去,和衣而卧。 许贤见目的达成,遂也不再与他多说一句。 她拽下喜床上多余的被子,铺在地上一角,熄灭烛火,躺上去。 月亮却于此时更加亮堂了,仿佛偏不让一心想隐匿于黑暗中的人如愿。 它照着陈在地上的合欢被,余光又洒向床上的芙蓉枕,惟独不照窗外轻轻摇曳的桃花树。 世间的烦恼总是林林总总,不尽相同。 与此同时,上京的另一边,有人正在为截然不同的事情忧愁。 秦书披衣起床,倚窗看月。窗外的竹子在晚风吹拂下沙沙作响,间或传来虫鸟的鸣啭,孤独在静谧的夜里袭来,烦恼于此时格外清晰。 “陛下,你睡不着吗?” 秦书蓦然回首,听这声音不是二世又是谁? “你怎可于深夜擅自登堂入室,踏入本君的寝殿?” 秦书介意地瞪向声音传来的黑暗之处。 “我敲了门的呀,但陛下没应。” 二世挑挑眉,提起白色的裙裾施施然走进来。 随着脚步声渐近,秦书总算能看清楚她的身形,这才彻底放松了警惕。 “什么登堂入室,说的我像做贼一样。” 二世不满道:“我夜间起身,看陛下窗户大开,所以来一探究竟。” 秦书保持着倚窗的姿势不动,二世在他的注视下点亮烛火,火光照亮她及腰未束的黑发和白色深衣。 秦书想责备她深更半夜如此装束不成体统,但终究未说出口。 “陛下,尚书令一职出缺,现下可有合适的人选补任?” “太后想将此职委以乐鹳。” 二世狡黠地问道:“陛下可是不愿意?” 秦书点头。 “如此一来,右丞党只会越来越大,在朝中形成一手遮天之势。” “然乐鹳若倒向王城一党,太后娘娘此番功夫便等于白费。”二世双手负后,浅笑晏晏道。 秦书思索后回道:“乐鹳与右丞交好数年,恐不会轻易倒戈。” “我倒觉得他会,毕竟乐鹳此人最会见风使舵。” 二世作胸有成竹状。 “在他眼中,家族利益大于一切。” 秦书不语,默认她说下去。 “他已年迈,乐家权利正处于交接之时,只要乐家下一任家主拥有充足的能力,那么他依附谁,乐鹳必不会横加干涉。” “因为他于右丞那里也没得到多少好处,言听计从这么多年官位也没个长进,一个乐谭还是右丞出自权宜之计的考量。若羽翼渐丰,便要再择良木而栖了。” 秦书道:“他有一次子乐旷,是个平平无奇的武官,一直在兖州任职,近年来稍有军功,有奏请回京之意。” 二世拍手接道:“那这便不难办了。” “乐鹳六十大寿在即,你借此机会允了他的请求,想必太后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王城出身寒门,常为当朝士族所轻,他留守京师,近来有拉拢诸位武官之意,乐旷此次回京,王城定会辟他为僚属。” 秦书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问道:“何以如此笃定?” “这些当然不足以确定。” 二世神秘道:“只是我近来发现,王城为了扩大党羽,正在用我二哥用过的计谋,凡新任京官,他都尽量一一收归麾下。” 秦书闻言冷笑。 “东施效颦,当真以为自己的能力配的上自己的野心吗?” 二世捂嘴打着哈欠回道:“我也觉得他能力不足。他们人人都想学我二哥,可我二哥终究只有一个,前无古人,后也不会有来者。” “能得大将军的赏识,乐旷不会拒绝。一旦乐旷做了王城的僚属,乐家就等于寻到了新的靠山,王城手握兵权,远比右丞大人有实力。乐鹳老谋深算,他就算不倒向王城,也要变成一个中立者了。” 秦书听她讲完,伸手关上了窗户,他道:“此事的详细之处,待明日再议。” 二世便往门外走,边走边说:“更深露重,祝陛下好梦。” 秦书目送她离开,直到西面传来关门的声音,他才吹灭烛火,复躺上床。 掾属(1)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乐旷如秦书所预计的那样,如约赶在乐鹳生辰之前回到上京。 乐鹳六十大寿这天,乐府张灯结彩,其乐融融,突如其来的圣旨更让气氛陡然升高。 敕曰:“中书侍郎乐鹳,勤勉恭谨,雅悦端和,性资敏慧,率礼不越,朕念其辅佐之德,特擢其为尚书令。其子乐旷,镇守边陲,宿露眠霜,栉风沐雨,宣力甚多,晋爵位一级,赐兵部侍郎,于兮。” 双喜临门,乐府上下为之沸腾,上京大多官员都来贺喜,一时十分热闹。 式乾殿这边,二世也在向秦书道喜。 她道:“本来是我的一点拙见,不想施行起来如此顺风顺水。” “太后娘娘真是会推波助澜,我还以为陛下以乐旷留京之事征求她的同意会稍费一点周折呢,没想到她竟答应的如此痛快,还给他加官晋爵。” 秦书注视着右手里捏着的青瓷盏,拇指在口径处来回摩挲,脸上波澜不起。 他道:“本君觉得似乎过于顺利了。” “这样顺利不好吗?” 二世反问,大感疑惑。 “大概是好的。小事一桩,也没有理由不顺利吧。” 他模糊不清地回答。 二世爬到窗边,她伸手遮眼看着蓝蓝的天空,时有鸟儿从她指缝间飞过,世间万物都让她感到惬意。 “陛下啊,我看你就是跟那堆人混迹久了,心思也跟着深沉了,虽然你这种深沉并没什么不好,也可说是想法缜密,但太过多虑实在有碍你的心情。” 她看着窗外,他看着她。 二世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粗略地扫视过他,秦书嘴角扯起牵强的笑。 “美好总是来的不易且会很快消逝,若得来的太易,心里觉得忐忑恍惚也是人之常情。” 二世扭身走过来衷心道:“但陛下一直很勤勉周全,从不妄动,那么这点顺利也是陛下应得的呀。” 二世皱着眉认真解释。 “也罢。” 这次换秦书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二世紧紧地跟上他。 秦书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的竹树出神,二世便眨巴着眼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人一时并不说话。 自小服侍秦书的老妪端着食材过偏殿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不免又欣喜地说与身边交好的人听,这样口口相传,陛下和二世的感情在他们的口中越发清晰起来。 他两人对此是全然不知的。 再说乐府得此大喜,右丞和王城都纷纷登门,二人各怀鬼胎。 王城为了拉拢乐旷,特将手下两人赐予他做掾属。乐旷得此殊荣,果然喜笑颜开。 乐鹳年逾半百,才体验到众人环绕的美妙之处,他太过沉浸其中,以至于把右丞大人置之一旁。 右丞大人无奈何,冷眼看王城一人得便宜。 正在此关头,乐广姗姗来迟。 乐广体弱喜静,但今日的宴会不同往日,他虽身体不适,还是强撑着来了。 王城长年在外,与乐广素未谋面,然近年乐广名动京城,他自是有所耳闻。 听闻最多也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玉人”一词和“风流堪比扶荷”一语。 王将军对“玉人”这个称呼很看不起,他认为这乐广恐怕不过是一个容貌姣好,凭着从老庄那里学来的皮毛微末东西招摇撞骗之徒。 至于“风流堪比扶荷”,王将军更是不信了。扶荷能文能武,乃天纵奇才,何有能出其左右者? 王城这样想固然不错,众人这样说却也没问题。只因若不论武只论文,乐广确然有他的遗风。 即使二人的信仰全然不同,二人的风度却有相似之处。 扶荷论法,乐广谈玄,两人讲起来都滴水不漏,令众人望尘莫及,从而一举得名。 乐广走进正厅,步步都停下向左右行礼,众人平素敬重此人,无一人怠慢他。 王城循声望去,但见来人一举一动皆是仙人之姿,气度不凡,众人与他同堂,莫若说是玉树和蒹葭共混一室。 乐广向他见礼。 王将军见之痴狂,竟方寸大乱,状若受宠若惊,起身将位置拱手相让。 “王将军于黎民社稷有大功,乐广不敢僭越。” 乐广婉言谢绝了他让出的位置,王城思绪回笼,才察觉自己的失态。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 他不好意思地指着乐广对众人感慨道。 乐广经多见广,处之泰然,甚至心中早有厌烦,淡淡回他:“将军过誉了。” 众人见王城这憨态可掬的样子,难免笑出声音,调笑之余,纷纷点头赞同,交头接耳里都是叹服的发音。 王城并不为此气恼,跟着自嘲大笑。 乐鹳留心倾听,虚荣心大受满足。 右丞对乐广推崇备至,此情此景反倒让他变得心平气和。 右丞心想:“若能得此子于我门下,必然门庭生辉。不如趁此良机,我将他征为掾属,大庭广众之下,他必不会贸然拒绝我。” 王将军亦想:“今日见此子,颠覆了我对文人的想象,如能与他共事,说不定会周全许多。我既已拉拢乐旷在侧,不如再多他一个。” “本丞身边缺一属吏……” “本将军身边缺公子这样的……” 右丞和王将军几乎是同时满脸堆笑,默契开口。 乐鹳听明白后遂觉此事棘手,他两边都不想得罪。 乐广直言相告:“承蒙两位大人抬爱,奈何乐广自幼病痛缠身,往往自顾不暇,更妄论为人效力,实在难当大任。” 他言辞恳切,闻者都信服。 “本丞不介意……” “本将军不介意……” 右丞和王城很快接上,话语又撞到一起,乐鹳面露难色,乐广依旧云淡风轻。 王城先瞪向右丞发出一声冷哼,右丞不甘示弱地甩袖,恳切的目光看向乐广,威胁的目光射向乐鹳,暗含必须要给出交代的意思。 乐广斟酌言辞,再次温声拒绝:“得此厚爱,本该勉力报效。然乐广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要辜负二位大人美意了。” 掾属(2)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乐鹳见乐广如此推辞,却不愿意了。 乐家子孙能得此赏识,他觉得这是天赐的良机。 “小子考虑欠妥,请王将军和右丞大人万勿见怪。” 乐鹳眼珠回转,眸中闪过老练的奸猾,计上心来。 “尚书大人有何高见啊?”王城不满道。 乐鹳心知他有意施压,忙陪笑道:“不敢。” 乐鹳春风得意,利令智昏,忘乎所以,竟公然道:“小子身体积弱由来已久,若要出仕,也得是任清官啊。” 王将军闻言拍案而起,开口大声呵斥。 “鼠辈狡诈,刚刚得道就沾沾自喜。” 他说出了在座各位的心声。 南瑭朝政腐败,臣子惶惶自危,只思清闲名誉,不思时政进取,在其位、谋其职的人臣鲜而有之。他们甚至私下里将官职分为清、浊两种,以区分尊卑贵贱。 清官,非指断事如神、两袖清风的贤臣,而是指清闲贵重的官职,与包揽杂事、职分低位的浊官相对。浊官,乃上层人士不耻的官职。 乐鹳意在为乐广谋得一品阶较高的官职,而不是当谁的掾属。 乐鹳敛衽,对王城的呵骂报以不知所措的态度。 乐广引以为耻,不想如他所愿,率先拜在右丞身前。 他道:“既是右丞大人出言在先,乐广遵循先后之礼便是。” 右丞本想“大不了为此子求一闲职就是”。然结果出乎意料,根本不需他多费劲。他自欣然受之,亲自上前将乐广扶正。 乐广又拜王城。 “王将军,得罪了。” 右丞大人更加趾高气昂,喜笑颜开。 王城虽对这个结果不满意,但乐广谦卑自重的作风却再次击中他的心。 “哪里,乐公子不趋炎附势,本将军感佩。” 他强压怒火,心道:“我必要得此人在手,这便寻空入宫为他求得一官半职,让他不得不承我情意。” 王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右丞,抬脚大步走去。 而他此举正中乐鹳下怀。 “王城亲荐乐广出任谒者仆射一职,太后闻听此闹剧,特诏乐广入宫拜见。”秦书慢条斯理道。 “其时李景则正在殿内,乐广与他共处一室。太后见此双璧大悦,笑对左右说:‘不料我南瑭竟有此妙人啊。’遂立即赐官。” “陛下,此事已于上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了。上至官宦巨贾,下至平民百姓,莫不传颂。” 二世半倚着桌角笑道:“陛下还不知吧?百姓茶余饭后消遣时,还给他们起了新的美称,叫‘祸国合璧’。” 秦书单手支颐,凝眸聚目看着她:“是美称吗?” 二世语带调笑:“原来不止我一人认为这算不得‘美称’呀。” “百官公卿若以他们为楷模,日后教养子孙,只会虚浮于表面,而不修内在。” 二世不以为然。 “乐广不是轻浮于表面之人,他内外兼有啊。那李景则也是才高八斗,并非只有外貌傍身。” “陛下这样说,可是带有偏见了。” “世人大多重名利,追求名利时又只顾照搬前人的途径和手段,往往迷失,哪肯做深究?” “至于前人所思所想、愿意与否,又有谁会在意?所以前人总被后人赐予骂名。” 秦书用毛笔头敲了敲二世撑着桌子的左手,道:“你挡在此处,碍着本君了。” 二世站直,若有所思。 “虽然这官职得来的莫名,然只要他们付出努力,才能总会被人看到,何愁人们不理解呢?” 秦书沾墨提笔,随意写下“希夷”两个大字。 “如今的南瑭,给不了他们这样的机会。”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二世把脑袋凑过去,顺口接上。 “但如今懂这句话的都成了卑微的小臣,而尊贵的大臣都是不懂这句话的人。” “不。”秦书否定道:“李家人懂这句话,故历朝历代都有子孙位极人臣。” 二世想到了李恪,他从不显山露水,却能位列三公,这其中不仅仅是福荫的缘故吧。 这时秦书又道:“然李景则是个例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二世故意卖弄道。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秦书一笑,提笔接上。 ……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二世在宫城长巷里远远看到李景则、乐广二人缓步缓走的身姿时,脑海里再次闪过这句话。 她问自己:“这么耀眼的人,人们欣赏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非之呢?” 心中自答:“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命运的不公吧。” 乐广于她的注视似是有所感知,驻足回头。 二世迎上去。 “问两位公子好。” 李景则不语,乐广颔首回应。 “姑娘哪里去?” “我替陛下出宫办事,巧遇公子,真乃幸事。” 乐广温声道:“可有时限?” 他有邀约之意。 二世不愿与此二人同行,便答道:“自是越快越好。” “也罢。” 乐广体察她的意愿,但又忍不住问道:“我阿姊……可好?” “近来忙于琐事,不曾注意皇后娘娘那边。不过想来,应是无碍。” 乐广眉目微皱,总是比他人做此动作多出几分苦情,令二世看着不忍。 “下次再见公子,我定详述。” 二世安慰他道:“还请公子宽心。” 乐广又与她寒暄几句,二世找借口离开。 待她走远,先前不发一言的李景则自语道:“我观此人装束,颇为熟悉。” 乐广一手负后,眼睛不眨,神色微微有波动。 他笑道:“这样的装束不是比比皆是吗?” 李景则心道:“她穿来总有些与众不同。” 然当街议论女子穿着实在不妥,他便没再说出口。 “大概她穿来总有些与众不同。”乐广淡淡道。 李景则表示赞同。 乐广心里接道:“神似扶荷。” “明日休沐,公子可好好歇息。”李景则叮嘱道。 新官上任,交接仪式颇多,乐广连日奔波,早有疲态。 “公子好意,乐广必遵从。” 他二人相视,一起渐行渐远。 交涉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泰和三年,仲夏。 问罪扶荷的诏书层层下达,告示天下。 诏曰:“谕扶荷。尔乃重臣,悖逆不法,伪守臣节,植党营私,作威作福,如此辜恩负德,枉费皇恩浩荡。私下敛财聚富,亏空国库,置天下布衣于不顾。通权势之便,利一己之私,背德忘道,有违礼法。朕统御万方,赏罚分明,念尔昔日战功,令尔自裁,全尔颜面。家财上归国库,覆尔全族,以示惩戒。于兮。” 诏书一下,举国哗然,但唯一公开为扶荷叫屈的,竟是亲手写下这份判词的人。 南瑭惠帝越,作此书时曾泣涕涟涟地对左右侍人说:“左丞大人罪不至此啊,南瑭国祚危矣。” 然他自己都朝不保夕,此番控诉自然也如石沉大海,回声皆无。 扶荷虽不至于陷于墙倒众人推的处境,却也算得上树倒猢狲散。 他有先见之明,诏书未下之前便在绸缪。 扶府人声渐去,越发空旷,唯有扶隰对他寸步不离。 扶荷躺在床上,扶隰就为他端茶递水,添被加衣,三餐更是亲力亲为。 夜阑人静,扶隰无事就掌烛、撑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扶荷见她如此痴迷,不禁哑然失笑。 他道:“你日日这样盯着本丞,是怕本丞跑了不成?” 扶隰就站起来,垂着脑袋乖巧道:“二哥不喜我不看便是。我并非怕二哥跑掉,以二哥如今的身体,跑起来还不如我呢。” 扶荷想与她斗趣,遂从锦被里撑起身子,白色中衣大开,肌肤半露。 扶隰大胆上前为他掩住,匆忙道:“这样半遮半掩虽然别有风骨,但实在伤身,二哥勿学。” 扶荷内心哭笑不得,他道:“谁教你这是别有风骨?” 扶隰坐到床边,来回晃着腿脚。 她脑袋微侧,漫不经心道:“随处都可听来啊。” “侍人们背地里总这样说。每次我一出现,他们就闭口不言了。然只要我做出无知的姿态,他们就会以自以为很低的声音接着窃窃私语,其实我都听的一清二楚。” 扶隰骄傲道:“所以收获颇丰。” 扶荷发不饰物,随意披散,脸带病容,眉目微显倦怠,不似平日威严,却格外好看。 扶隰怔怔道:“人们总言,将死之人在回光返照时会令人耳目一新,二哥即是如此。” 她自小无亲无友,无人引导,更不曾体会过亲近者离世时的苦楚难过,谈起生死总是很淡漠自如。 若是平日,扶荷自会好好教导她,但他今日只是轻斥道:“勿要乱用新词。” “本丞还没病入膏肓呢,就让你咒的无几日可活了。” 扶隰将半个身子转过来对着他,两只小手揪着被子,注视着他,认真道:“我无意冒犯二哥,只是惋惜。二哥如此秀色可餐,俊美无俦,若是二哥死了,我就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人了。” 扶荷心中泛起不忍,又觉得她话语可笑,宠溺地重复道:“秀色可餐。” “男女不分。” 扶隰闻言诧异,她道:“我何曾不分男女?” 扶荷不与她对答,也认真看了她半晌。 扶隰六尺有余,及他腰际,眼睛深邃,鼻口小巧,额头略宽,颌线流畅,下颏尖尖,虽算不上倾城国色,然与常人相比还是毫不逊色。 扶荷心道:“配那人还是绰绰有余。” 原来他已命人与乐广交涉,请求他收养扶隰,并且希冀他日后能友好待之。 死士给乐广传来口书。 “扶荷白:‘尔初时面见本丞,本丞对你器重有加,皆因吾有一幼妹之故。本想盼得你二人喜结良缘,那时本丞自然也不会辜负乐家小姐一片痴心。然往日种种,终如过眼云烟,不能如愿。本丞大限将至,有意将幼妹托付与你。若尔有心,日后会有人将钱财悉数奉上,至少不叫你受门第之限,凡事自主。’” 乐广多愁善感,优柔寡断,乍逢此事,自然瞻前顾后,思虑过多。 他心道:“原来左丞大人肯照拂乐家,皆因此而起。” “乐家既受他恩惠已久,如今他有指使,我自然义不容辞。” “然他此举,必将误我阿姊一生。我若为他照顾幼妹,未免对不起阿姊?” “祖父为人,并不光明磊落,我能力有余,如何才能将她收归乐家?” “我从未见过此女,该如何与她相处?” “若左丞大人无此差池,我必然是要与她约定终身的吧。” 他几度思量,劳心劳神,再次缠绵病榻,终致时机贻误。 扶荷等不来消息,心道:“本丞在意的,在他人那里也可能一文不值。” 时限已过,扶荷心里暗骂:“有眼无珠。” 扶隰迈着大步跑过来,急道:“廊下风大,二哥回屋吧。” 近日无人侍候她的发饰,扶隰就自己将头发潦草绾起,她跑地太快,不慎跌倒,发带散开,落在扶荷脚边。 扶荷见她可爱可怜,单膝蹲下,却不立即将她扶起。 扶隰本欲自己拉他衣袖站起,不料拉错了方位,将他的大氅扯掉。 她匆忙去捡,跌到扶荷怀里。 “抱歉,二哥,我无意冒犯二哥……” “无碍。” 扶荷薄唇轻抿,目透平静的苍凉,反手抱紧了她。 他温言道:“本丞定要为你寻得好归宿。” 扶隰本来摸不清他的意思,不敢贸然推开他。 现下却道:“二哥说笑了。要是往日,二哥如此讲,我必深信不疑。今时今日,只能嘲笑二哥大言不惭。” 扶隰从他怀中抬起头,笑道:“承蒙二哥不弃,我已十分感激。” “多想无益,二哥把衣服穿好,保重身体才是。” 扶隰挣扎着弯腰,拉起衣服就往他身上披,扶荷站起身,腰间有玉璜掉下来,碎在二人眼前。 扶荷眸色一亮,为扶隰觅得一线生机。 …… 诏书下达的那天,是南瑭夏日的明媚艳阳天,秦书姗姗来迟。 七七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小雨纷纷,一夜入秋。 秋高气爽,夜间凉意沁人,西边天现上弦月,待到夜半,它自然隐匿不见了,唯有几颗星子寂寂挂在天边。 乐广推开西窗,坐回床上,披着单衣,身影落寞寂寥。 陈年旧事纷至沓来。 他大病初愈时,世间已无扶荷此人,正如薤上露,一夜忽奄。 再过些年头,新帝继位,内宫的消息传出来,那个名叫二世的姑娘正合了他心中多年的推算。 “扶荷说过‘正好’,她年纪应不出我上下,相貌理应不差。” “除我之外,扶荷可曾将她托付他人?她是否无人接纳,做了冤魂,那我便实在对不起她。” 乐广将虚无缥缈的一厢情愿强加于往事,心中常常为此闷闷不乐。 二世一朝撞在他面前,让他在深深的自责和幻想中窥见天光,夙愿得偿。 不知是巧合还是他仔细观察过后的有意为之,二世遇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日是七月七,文人雅士曝书,寻常百姓家晾晒衣物,墨香混着布料的陈腐味散入秋风,吹满整个上京。 上京大市东有通商、达货二里,居民大多以贩卖杂货为业,喧嚣吵闹,鱼龙混杂,世家子弟自恃身份,很少有来此处者。 一路向西,便是延酤、治觞二里,此处布衣以酒为业,淳酿十里飘香。 二世穿梭来回,却被一酒肆中映在山水屏风上的卖酒少妇和她身边的青年吸引。 她停脚侧身,便可将内里看透大半。 那青年灰上襦黑裙裤,脚着方头木屐,头发用一只木钗松松挽就,可谓半束半散,两腿交叠,埋首西边,惬意地躺在少妇腿侧,少妇靠中间,看不清楚全貌,正当垆沽酒。 当街无人对这种悖礼行为指指点点,显而易见这种情况已为人熟识。 酒肆内堂里走出一年纪三十左右的男子,他过来拍了拍这青年的肩,喊道:“阮修,快至正午了,还不回家吗?” 醉酒青年应声缓缓睁开迷离的醉眼,左手撑地坐起,环视四周,右手拿起酒壶大喝一口,这才不急不缓起身出门南去。 他一路跌跌撞撞,一路喝酒,头发早已散乱,钗子落地,没入沙尘中。 “其实距正午还早啊!” 二世伏身去捡,一双白靴映入眼帘。 乐广笑道:“姑娘好。” 二世站起将钗子收拢袖中,道:“公子也会来这种地方吗?不怕再致万人空巷?” 乐广轻笑一声,言道:“寻常百姓忙于生计,往往自顾不暇,只会在闲时凑热闹而已,如今秋忙,哪还有这种遐思?姑娘可是说笑了。” “说来也怪,自从我第一次撞见公子,此后外出就次次见到,真是有缘地很。” 二世歪头去看他,乐广眉目微垂。 “公子且莫多疑,我无其他意思。” 二世一手负后,学乐广的姿势,博他一笑。 “此次,姑娘便不好推辞了吧?” 乐广和她退至路旁,以免扰了行人。 二世笑道:“那我便陪公子走一回罢。” 西市近郊,不远处目之所及皆是田陇,大田里农人成群,小田里则三三两两。 良田为豪强士族所占,雇农劳作,分成了了,然私田所收又远满足不了百姓日常供给。 上京已是如此,地方则更显寥落。 乐广叹道:“世人皆在苟且偷生。” 二世一笑:“公子自扰了。” 他们一路西行,村户由零散渐至聚拢,树与树之间搭着竹竿,各种衣裤在微风中招展,日光软绵绵地照映其上,四下一片恬淡。 “为何路南草屋破败,晒的却是华服,路北那一家窗明几净,晒的却是破衣烂衫?” 二世疑惑地指给乐广看。 乐广抬眼,顾盼生情,温言道:“路南俗人爱体面,追求表面罢了。路北人不拘泥于世俗的眼光,坦坦荡荡。” 二世亦想到了这一层,她低头沉思。 乐广又道:“然追求体面本也无错,自尊自怜何错之有?” 他眼似清泉,盛满纯澈的慈悲,白衣恍恍,宛若巍峨雪山。 只要看过去,就不忍挪开眼,再多看几眼,又恐亵渎了他。 二世心道:“这样的人,怎是我能高攀的?二哥果然是看错了。” 二人款款而走,距离路北那一家越来越近。 两三草屋,院有桐树,古木参天,遮阴蔽日,西墙边绿竹猗猗,东墙边两棵桂树,桂树花蕊未吐,其上斜倚竹竿,竹竿上衣衫褴褛。 二人驻足,乐广叹道:“颇有雅趣。” “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随着人声,田埂上乍然传来驴叫,二世惊起回头,但见一老者骑驴啸歌扬长而去,及腰白发分外惹眼。 她惊魂未定,近前桂树下又有人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音节由高到低,又由低到高,她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乐广朝着桂树那方拱手,接吟道。 二世一脸莫名地掀开眼前衣物,只见桂树下躺着一清秀青年和一乳猪,地上还落着一坛酒,酒上浮若干草沫,猪嘴滴水,与她大眼瞪小眼。 乳猪受惊,四蹄在土里刨来刨去,“吱吱哼哼”地叫。 二世急忙伸手去护乐广,猪冲过二人身边,卷起一片尘土。 乐广掩袖护住二人口鼻,二世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音。 桂树下睡地天昏地暗的青年被噪声搅扰,不耐地睁开一条眼缝。 光线骤然入眼,他十分不适,反手就抱过酒坛大饮,酒水洇湿前胸一大片,他伸手就去扯衣物,惹地二世目瞪口呆。 乐广也觉不妥,举手拉开竹竿上的旧衣,在三人面前竖起屏障。 二世从袖中抽出木钗,隔着衣物扔过去,支支吾吾道:“他,他的。” 乐广迷惑不解。 二世又道:“未见你时,先见了他,我捡的。” 她虽然时常跑出宫,然范围也只限于郭城以内,走这么远还是第一次,就见到了如此惊世骇俗的场面。 “姑娘……” 乐广见她表情呆滞,便想探知她现下的情况,话未说完,被二世截断。 “这城外奇人真多。” 乐广贴心道:“姑娘受惊了,带姑娘远走,是乐广冒昧了……” “不,有趣地紧。” 中元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出式乾殿西门南走五十米,是朱华门和左、右閤门之间的廊庑,左转过三重隔扇门,向南五十米,是西堂。 西堂有飞廊接太极殿,司皇帝日常起居。 站在西閤门上方的飞廊上向北远眺,视线无阻,可见邙山。 如今正是邙山枫叶落纷纷的时节,凭栏望远,碧海曲池尽收眼底,还可见太后所住的九龙殿。 “可看多了,也觉无味啊。”二世心道。 自她上次外出回来,已多日不见秦书,她本以为是秦书政务繁忙,暂居西堂。谁料她来看他,秦书竟闭门不理。 二世软磨硬缠,日日来此,结果照旧,已近半旬。 西天霞光渐渐褪去,上京华灯初上,长信宫灯次第亮起,巷道上人影绰约。 二世无语,打开食盒取出蒸饼,兀自吃开。 “不是给本君的吗?你怎么自己先吃上了。” “陛下。” 二世惊喜回头。 秦书着一袭玄色深衣站在万家阑珊灯火里,手中握着一卷书,头发披散,半湿半干,显是刚洗过。 二世困顿道:“陛下,你何故不理我呢?” “没有不理你。” 二世笑道:“那我们就快些回去吧。陛下头发未干,夜间吹风容易受寒。” 秦书等她走过来,两人便缘来时路返回。 二世絮絮叨叨,说话没完没了。 她道:“我前些时候远游上京郊外,得见真正的高人隐者,他嘴里吟着佛家语,却有道家的举止。” “佛家讲清修,道家求遁隐,避世而已。” 二世又笑道:“这还算不得有趣。我新识得一个叫阮修的青年,他诵屈子之《离骚》,又与猪共饮一坛酒,放浪形骸。” 秦书平静问道:“可知屈子与渔夫之事?” “耳熟能详。” 二世拊掌,食盒差点落地。 她道:“屈子忠君忧国,被谗放逐,行吟泽畔时偶遇隐者渔父,渔父劝他同流合污,以避灾免祸。” “不错。” 秦书接道:“与世推移,混迹人间。” “那阮修做不到这一点,又不肯违拗内心,故而借酒麻痹神经,醉生梦死。” “这类人恐还指望世事变迁,山来就他。” 秦书语毕,二世联想到乐广。 二世看乐广,总如雾里看花,不着边际。 她问道:“那身处此世,有阮修之志,既不借酒浇愁,又不肯遁隐,整日闷闷不乐,做何解释?” 秦书道:“此类人大多优柔寡断,不能狠心割舍世俗的羁绊,想两者兼顾,又不能如愿,只能浑浑噩噩。” 二世心道:“优柔寡断是真,然乐广病痛缠身,若舍去世俗,忍贫受苦做隐者,怕会命不久矣吧。” 她直截了当问秦书:“乐广呢?” 秦书轻蔑冷笑。 “无病呻吟。” …… 二世皱眉道:“陛下,你对乐广恶意未免太大。” “我思来想去,乐广除了与我多说过几句话,不曾冒犯到你呐。” 二世把食盒抱到怀里,轻声道:“与我说几句话也无碍啊,我又不曾因此背叛陛下……” 秦书握紧手中书卷,忍无可忍道:“闭嘴。” 二世缩缩脑袋。 秦书愤愤道:“本君不是小气之人。” 二世点头:“我知陛下大度。” 秦书低头凝视她,恨恨道:“本君不想大度。” 二世开怀,将食盒递与他,又抽走他手中书卷,抖开,朗声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秦书一笑,亦打开食盒,拿起蒸饼细细品味。 晚风穿廊,长信宫灯散发幽幽火光,照着一高一低、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右转北去。 次日中元节,陛下率百官至太庙祭祖,至太社祭祀土地神,供三牲饭菜、三茶五酒,撤宵禁,百姓祀亡魂、放河灯。 上京文人百官凑此热闹,由右丞大人带头夜晚齐聚华林园。 华林园负土成山,竹柏成林,水系贯通,流水成瀑,山岩竞秀,飞阁相通,复道相交。如今逢秋,长风穿林沙沙作响,竹叶簌簌而落,更是引人入胜。 众人聚至天渊池蓬莱山仙人馆,西北可望景阳山,东北可观义和岭,点灯数千盏,檀香袅袅不绝,数百人于复道上来来往往,远看如有仙人乘虚往来,真乃神人仙境。 二世道:“真是华美绮丽。” 秦书心道:“靡靡之音,亡国之兆。” 他二人坐天渊池东北九华台九华殿,与蓬莱山隔着一段池水,遥遥相对。 九华殿地势较仙人馆低许多,故而只能大致遥览。 二世见秦书毫无表示,面无生机,弯腰问道:“陛下不觉得好看吗?” 秦书冷冷道:“看不见。” 二世恍然大悟。 “也是,陛下整日里挑灯夜读,眼睛怕是不好使了。” “难怪陛下生气,美景就在眼前,你却看不见。” 秦书反唇相讥:“你心盲。” 二世负手抬脚眯眼远望,惬意道:“陛下何必如此刻薄,为何不学学楼上那些文人雅士。” 秦书亦抬头看过去,但见楼阁中人围成圆圈,似是有人在其中做什么表演。多人斜倚红栏,衣袖参差垂落,随风摇摆,宛若各色旌旗招展。 他偏过头,做蔑视状。 “玄虚浮华,本君做不来。” 二世感慨道:“陛下若是做得来,这世间就无真正清醒之人了。” 秦书不语。 “唯有一场翻云覆雨的大乱,方能改此种局面。” 二世又道。 秦书右手肘撑桌,手掌撑下颌,似笑非笑道:“既是翻云覆雨之乱,你我怕是不能独活?” “另一种局面,你和本君,大概很难看到吧。” “我信陛下。” 二世坐至他对面,双手支颐,目内烛火闪烁,坚定道:“会有看到的那一天。” 秦书的眼中闪过茫然。 他道:“你,不看吗?” 二世埋首笑道:“我自然陪陛下啦。” 秦书释然浅笑,这才觉得心安。 乐广自仙人馆上俯瞰大地,目光从西北景阳山右掠,渐至天渊池。 天渊池上画船悠悠转转,河灯自玄武池,过扶桑海,接天渊池,一路漂流荡漾,星星点点,与九华台的灯光融为一色,甚是和谐。 他心道:“这里面都会有谁呢?” 谈道(1)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李景则走进仙人馆,馆中诸人正或坐或站地围圈观舞,跳舞之人是御史中丞宋融的长子宋奕。 宋奕多才多艺,通音律,善数种乐器,还善跳“鸲鹆舞”。 “鸲鹆舞”本流行于上京市井的酒坊茶肆之间,后为好奇赏异的贵族世家子弟所喜,渐渐风靡上京。 右丞大人设宴待客,首先邀宋奕表演此舞助兴。 宋奕并不推辞,换了衣帻当众翩翩起舞,引地满堂为他喝彩。 右丞大人见此成效,兴致高昂,又请客人为之拍掌击节。 宋奕着锦衣戴平帻,随着节拍忽起忽伏,忽低忽昂,忽如凌空飞翔于云端,忽如暂憩于丛林梢头,忽又如乍惊而迟疑顾望,姿态矫健,气势奔放,俯仰屈伸,旁若无人,侵天拟凰,意气洋洋。 众人心为之动,神为之凝,有甚者竟当众唱起“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耳边音节缭绕,声韵铿锵,乐广纵使再沉浸自我,也难免为其所扰,他心中续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李景则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道亭亭净植的白色身影上,举步靠拢过去。 “公子既觉吵闹,何必再来此处?” 乐广回神,看向右侧的李景则,盈盈一笑。 “自是情非得已。” 李景则平淡道:“公子何需介怀太多,强迫自己与这等俗物混于一堂。” 乐广微微抬首,目光放向窗外。 “我未能免俗。” 李景则观他极目之处,见天渊池河灯如繁星,明明灭灭,盏盏推移,看至九华台时,他闲散道:“我登蓬莱山之前,在天渊池画船上短暂游玩,偶然见到上次在长街遇见的那位姑娘。” 乐广奇道:“她也泛舟天渊池吗。” “不,她在九华台。” 李景则淡淡道:“这边舞乐响起时我惊起出画船,抬头间望见了九华台窗边的她。” 乐广眼睛看向九华台,此刻窗边空无一物。 李景则又道:“上次我曾与公子讲她与众不同,只是觉她身着黑衣萧萧而立,颇似一位相交泛泛的故人。” 李景则双手扶栏,河风扑面,将他额发向后吹起,声音被吹低吹散。 乐广静静聆听,心潮翻涌。 李景则终于开口:“公子知扶荷吧?” 乐广沉默,始终如一。 “数年前有人去扶府问政,扶荷总敛在水榭不愿见人,隔着帘幕对答,偶有孩童笑声传出,此事流于上京,时人讥讽扶荷养娈童。” 李景则嘲讽道:“我却是不信的。九岁时父亲带我面见扶荷,他为人清高自持,断不会做此下流之事。” 乐广温文道:“公子不以流言辨人,不人云亦云,深得我意。” 李景则轻笑:“不意这么多年过去,竟能在一介女子身上复睹扶荷姿影。” 乐广道:“闺阁女子,有信仰者也大有人在吧。” 李景则不经意间想到了许贤。 乐广思及拘泥于深闺中的女子和无事便闲逛上京的二世之间的不同,他心道:“二世虽身世浮沉,可不也正得益于此嘛。” “若非耽于深闺见识浅薄,她们的大志当不逊于当世一些男子。” 李景则似懂非懂。 这时“鸲鹆舞”毕,众人纷纷落座,乐广和李景则沉浸自我,未有反应。 右丞大人捋了捋胡须,怜爱道:“乐公子、李公子,不愧是我南瑭双璧啊。” 乐广、李景则闻声回头,一人身偏右,一人身偏左,一人温文尔雅,一人狂傲不羁,一人如松上露,一人如松下风,皆丰神俊朗,潇洒风流。 众人啧啧赞叹,呵呵称道。 乐广拱手道:“乐广失礼了。” 李景则不置一词,与他落座。 他二人刚坐下,韩时就发难道:“李公子风韵高迈,不弃糟糠之妻,德容兼备,实乃我辈楷模。” 韩时对他心怀不满由来已久,他娶许贤为妻在世家贵族中传的沸沸扬扬,喜他者自会为他开脱,不喜者正好草船借箭。 许允身居高位,韩时不敢对她女儿多加冒犯,故婉转说“糟糠之妻”。 众人知他气量狭小,大多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但还是有一些纨绔子弟窃窃私笑。 李景则冷道:“总好过你阋人西墙。” 他将右丞大人的家丑公然外扬,一举得罪两人,韩时和右丞大人同时冷脸。 右丞的门客具莹出面解围。 他道:“诸位都乃当今名士,今日不期而遇,机会难得,何不清谈一番,以抒怀抱呢?” 他助宴会步入正题,右丞大人兴致复来,命人拿出《庄子》一书,随手翻开,正是《渔父》一篇。 他拈须笑道:“此篇诸位想必都了如指掌,便请大家轮流诠释发挥一通如何?” 众人自然称是。 具莹首先讲了七八百字,析理精到,词藻华美,鞭辟入里,大家都叫好。 接着轮到另一位名叫山瑜的客人。 他先节选了《渔父》一节的内容稍加阐述,后才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 “孔子与弟子游览林中,孔子席地弹琴,弟子读书。有须眉交白之渔父披发挥袖走来,他站定后一手撑膝,一掌支颏,侧耳倾听,若有所感。曲终,问孔子何许人也,做何种事?弟子对曰:‘孔氏者,乃鲁国君子,做利国利民之事。’渔父返身而去,莞尔笑他将‘苦心劳形,失其真。’” “孔子知他非凡俗之辈,立即追赶,请教‘真’。渔父告之,‘真’乃情之所钟,诚之所至。” 他起初夸夸抛出百字选文,众人都以为他不得要领,本不抱希望,待听他讲到‘情之所钟,诚之所至’八字时才暗暗称赞,竖起耳朵,正襟危坐。 谈道(2)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山瑜上身着白色曲领上襦,下身着黑色宽松折裥裙,外罩藏青色对襟大袖衫,头戴漆纱笼冠,手中摇着一柄麈尾扇,神情萧散,悠然自得道:“勉强的哭,勉强的笑,勉强的愤怒,勉强的亲昵,都非‘真’,亦不能打动人。‘真’与‘礼’是不能并立的。‘礼’出自世俗的造作,‘真’则出于天然。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 他大约讲了上万字,虽有连篇累牍之嫌,但见解透辟,机锋时出,且完全沉浸其中,俨然已将自己化作渔父,令看客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他仪容优雅,肤若敷粉,右手肤色与麈尾扇的玉柄连为一体,亦是一场视觉盛宴。 语毕,右丞大人特问其姓名身世。 山瑜拱手答道:“在下山瑜,家父乃当朝尚书丞。” 右丞心道:“他既只提家父官职,那么祖父便是籍籍无名之辈了。如此六品之资,起家九品,便为他求得八品之官以示嘉奖吧。” 此晚之后,山瑜即被征为司徒府掾属。 众人见山瑜得赏识,不免更加振奋,仙人馆热闹非凡。 二世俯在窗边,望着顺水漂流回旋的河灯,听着远处传来的清越悠扬的笛声,慢慢蹉跎佳节时光,一任岁月流过。 秦书凝视蓬莱山那边,则心道:“宴酣之际,右丞免不了请人谈玄论道,今日必有不少人以此登龙门。先人所创的九品官人法,初衷尽毁矣。” 过不多时,人名排至乐广。 乐广欲起身,却被右丞制止。 他拈须笑道:“以乐公子之才,讲此一篇未免大材小用,本丞有额外问题请教,不知乐公子可否为我解答一二啊?” 乐广起身敛衽为礼,答道:“大人谬赞了,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北对座者皆把眼神投至北方座位的中央。 右丞平静道:“披衣、王倪、啮缺等高士,历来被视为超脱凡俗不受拘谨的圣人。我近来常做思考,圣人是有情的,还是无情的?若言他们有情,为何不见其喜怒哀乐?若言他们无情,为何又能体察万物?” 乐广端立,并不多思索,就不疾不徐道:“在下以为,圣人同凡人一样,皆是有情的。正因有情,他们才能敏锐体察世间万物,与之共感共情,并加以引导。” “圣人有情,同时又有高明超越的理性,故虽有情却不会为情所累,喜怒哀乐不入胸次……” 乐广侃侃而谈,清音婉转,犹如玉振,很快将人引进微妙的玄理之中。 他亦投入其中,渐至佳境。 “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触情而行,天经地义……” 他绰约而立,衣袂流芳,两臂轻抬,皓腕凝霜,十指纤纤,灵动得当,唇瓣张合,气若幽兰,飘乎若神,众人心为之荡。 “综上可知,圣贤去人,其间亦迩。” 言毕,乐广弯腰敛衽,示众人以礼。 右丞大人笑道:“后生可畏。”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咂摸品味,只觉余韵无穷,甚至顾不得称赞他。 李景则虽受玄学熏陶,但毕竟出自大儒之家,自幼得父亲谆谆教导,也属半个礼法之人,因此并不像在座大部分人那样痴迷于乐广讲话的内容,而是折服于其风采。 右丞大人虽不满李景则的傲慢,然一旦步入玄学之道,他就暂忘恩怨。 庄子之论讲求“言不尽意,简洁巧妙”,李景则反应机敏,尤长于此。 右丞心道:“若再引李景则出头,此次晚宴便圆满不过了。” 在座众人中拜服李景则的亦不在少数,恰有人的想法与右丞大人不谋而合。 南边末位处,就有人大声感慨道:“乐公子之后,若能听李公子谈道,我必为之绝倒。” 闻听此言,满堂大笑。 调笑之余,右丞大人及时道:“李公子矜高自持,吾辈不敢多加烦扰。可容我小小一问可好?” 李景则嫌恶右丞大人拿腔捏调的做派,然他又正当热血年少,不愿遮蔽锋芒,且能与乐广齐名,他求之不得,故而利落站起。 众人目光再次聚齐。 右丞大人却再笑道:“总是本丞发难也少点意思,我便把此次机会让于诸位吧。” 他此举让人猝不及防,众人一时还真没想好该问李景则什么问题,以及怎样问才不至于在李景则回答上来后显得自己无知难堪。 而这正好为韩时提供了契机。 他率先站起,不给人反应和拒绝的机会,快速道:“外人皆道李公子善于辩名析理,那我正有一题问你。庄子言名家惠施著书五车,为何他一句没谈到‘玄’呢?” 李景则径自坐下,昂首向西,不置一词,对他的不屑溢于言表。 韩时此问看似是玄学问题,实则涉及名家,若非精通此道者,恐怕真会为此慌乱。 若当众人之面却答不出来,轻则会被人讽刺“专而不通,不过尔尔”,重则名声扫地。 韩时心中暗道:“你凭借世资不可一世,今日便栽在此处吧。” 众人不欣赏韩时的做法,然也抱着期待的心态,右丞大人更是如此。 他以高姿态谆谆道:“韩郎此题甚妙,劳请李公子……” 李景则轻慢跳起,戏谑道:“自是其妙处不传。” 短短七字,并不直接回答问题本身,却机警、有味。 大家不禁都细细看向这位贵公子。 李景则风流自赏,喜好标新立异,今日一袭紫色窄袖深衣,腰间佩戴紫罗香袋,一半墨发斜斜挽成松髻,傲慢端立,更显与众不同。 众人无论如何看不惯他,都不得不承认:骄纵成就了李景则,李景则的风流独树一帜。 右丞大人再不计较李景则的轻佻,发自内心说了八字:“李家公子,衣冠磊落。” 韩时内心忿忿,却也无济于事。 此日后,在士人中间,‘鸲鹆舞’更加有名,麈尾扇几乎人手一把,乐广的容止家喻户晓,上京人皆知“李家公子,衣冠磊落”。 议政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上京的达官贵人们骄奢放纵,夜夜笙歌,地方却有人暗里图谋准备,悄然擂响战鼓。 泰和五年冬,南瑭惠帝被贯以“游戏无度,沉湎酒色”之名废至金墉城。 同年,新太子践祚,太后垂帘把持朝政,大封外戚功臣。 其兄长唐楼位列三公,飨一等爵位。两位子侄唐珏、唐琰分别出任荆州刺史和豫州刺史,控制关隘要津,飨三等爵位。叔父唐石出任中书令,飨一等爵位。李家有女嫁与唐楼为妻,李家借此裙带关系,封官拜爵者亦不在少数。 有赏自然有罚,扶荷一党留下来的势力几乎被屠戮殆尽,曾对太后毫无表示的旧党也大多被外调,经营偏远地区。 当时上京街巷流传起一句谶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地方诸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兴平三年冬,镇守荆州的楚王简率先杀死整日只知饮酒作乐的荆州刺史唐珏,以“诛妖后,守社稷”为号召,集结兵力十万向北推进。 镇守江州的豫章王峥年少气盛,正想建立一番丰功伟业,集结七万兵力响应。 十七万大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直逼上京而来。 待朝廷得到消息,二王已驻扎至上京郊外三百里处。 与此同时,徐州农民因地方官大肆兼并土地,压榨平民,饿死冻死者遍地,内史不作为等噩事,举姚长为领袖,发动叛乱。 朝堂上下俱危,人心惶惶,众臣齐聚东堂议政。 太后外强中干,平时朝政她都要予以干涉,至此地步,却不敢再进东唐了。她只坐于九龙殿,要求凡是诏书,皆要先经她过目,再送至尚书台。 秦书高坐东堂,看着众臣吵吵闹闹,反倒临危不乱,只顾静静看着,并不时应两句。 今日种种,早在他意料之内。 众臣心里暗骂他白痴,又一该平日不和睦的模样,互相呼唤大人,寻求救命稻草。 右丞大人站在左侧首位,他内里张惶,面上强作镇定,勉力呵斥群臣:“怕什么,我南瑭国力强盛,兵卒骁勇善战,岂会被几个逆贼搅乱。” 众人安静片刻,无人应声,面面相觑后再次投入讨论中。 手执笏板,端立于他旁边的李恪轻笑,扭头隔着几人问道:“吴大人,南瑭近五年来的人口数量为何?赋税收入又有多少?” 吴群乃户部尚书,为人敦厚老实,他叹气道:“哎,李大人的想法跟在下不约而同啊。” “我方才正在思索此事。自西济之战后,人口本该有所上升,然多年过去,南瑭人口不过增加区区三百万而已,如今在籍人口唯有两千九百万。” 吴群低头,边思索边道:“然八十岁以上老人和未成年孩童就占据一成……一年的算赋、口赋共折合约三百四十五亿钱,东南地区连年欠收,实际收入逐年降低。盐铁之收……” “够了。” 右丞知李恪是有意挖苦他,遂打断了吴群的话。 他不耐道:“既是如此,吴大人何不早做禀报?留待今日是为何意?” 右丞大人怒火中烧,声音格外响亮,震住全场。 吴群被他吓道,猛然抬头,支支吾吾道:“这,在下曾多次上表啊……” 右丞大人克扣赋税,凡是与他不利的折子都被他提早扣下,吴群所说他自然心知肚明。 许允看看左边的李恪,又打量右边的吴群,接道:“吴大人兢兢业业,右丞大人何必为难他呢?” 右丞愤愤扭过身,对秦书道:“吴大人知情不报,疏忽失职,臣请陛下严惩。” 许允拱手拜道:“吴大人所奏不达天听,必是有人从中作梗,臣请陛下严查。” 秦书直起腰做不安状,断断续续道:“嗯,本君以为,二位所请……” “甚合情理。” 李恪无奈,心道:“李家乃世家大族,二王即使入京,也只会拉拢,不会多加为难。虽然天子不成器,然我今日若丝毫不表现,日后侍奉新帝,也会为人不耻,未免落得骂名。” “两位大人勿再争执,二王叛乱,姚长做贼,眼下还是以这两事为要。” 他曲项敛衽,语重心长道:“青州刺史王揽,曾在西济一战中充当前锋,立下赫赫战功,青州又紧邻徐州,老臣提议令他即刻带兵驰援徐州,镇压逆贼叛乱。” “尚书令……乐大人何在?” 秦书快速站起,乐鹳出列。 他弯腰道:“老臣在此。” 秦书道:“快,即刻去尚书台起草诏书,一切按李大人说的办。” 乐鹳犹豫道:“太后那边如何交代?” “事关重大,太后娘娘必能理解。” 李恪见他如此紧张,便联想到日后新王入京时他的惨状,心中生出几分不忍。 他低头闭眼,片刻才又道:“车骑将军王城手掌十万兵权,且骁勇善战,臣认为由他在上京城郊五十里外排兵布阵,抵挡二王,再合适不过了。” 秦书又喊“王将军”。 身边侍人提醒他:“陛下,王将军早就去了。” 许允亦道:“臣一早就见过王将军,他言已接到诏书,早去城外部署了。” 秦书坐下,轻松道:“大概是太后娘娘早有安排吧。” 他心里却想:“太后正忧心自己,哪能想到此处。我骗她是王城自己提请,诏书才得以一早就发出去,若是等到现在,只怕二王早就陈兵上京城下了。” 许允道:“太后娘娘器重王将军,此危难关头,必然会想到他了。” “臣遇见他时,他亦如陛下所言。” 秦书瞪目好奇道:“哦,王将军都说了什么呢?” 许允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右丞大人,笑道:“臣问王将军哪里去,将军回答:‘为守卫京师而去。’” “臣由衷赞叹他赤胆忠心、威猛无匹。” 许允拱手向南一拜,道:“将军揶揄道:‘社稷有难,我自然义不容辞。若非我辈,卿辈哪得坐谈?’” 许允话中真假,大家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他的矛头是指向右丞大人。 右丞大人尚未发作,李恪忙拱手道:“臣也以为,社稷有难,我辈当义不容辞。” 众臣纷纷弯腰接上,唯有右丞面色恼怒地站着,还有零星几人低头不语。 平局 - 二世陈书 - 一一风荷举 王城掌兵十万,其中包含戍卫京师的一万禁卫。因此,他实际是以九万兵力和秦简、秦峥的十七万兵力对抗。 兴平二年秋,北疆内部爆发割据之战,一度侵扰南瑭边境,青州刺史王揽得朝廷诏令,以亲弟王城为前锋,率兵五万北抗北疆,大获全胜。 王城得首功,官拜车骑将军,被封为东阳县侯,始掌兵权。王揽出任青州刺史,都督兖州、司州三州军事,屯兵边境,以御北疆。 秦书的六叔父秦简,年逾五十,老当益壮,然顾虑重重,容易受人唆使,亦容易临阵退缩。 秦峥乃秦书同父异母的弟弟,年龄二十有一,常为庶子身份感到不满,有大志野心,急躁冒进。 二人一路北上,并不作恶,各州郡王侯作观望态度,也并不多做阻拦,故二王得以所向披靡。 然二人却在抵达上京郊外二百里处产生了分歧。 秦简以为,我们既是以“诛妖后,守社稷”为口号,那么只要逼迫太后自尽即可,后可以此居功,上表朝廷,求得嘉奖,也算目的达成。 到时他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收得功勋,仍回他的荆州地界,安度晚年。 且他们虽说有十七万兵力,大多也是临时七零八落凑齐的,人数虽众,士气不足。跟王城九万精兵交战,实在胜负难料。 秦峥则以为,既声势浩荡来此,却不入上京,未免畏首畏尾,非丈夫所为。 他一直希冀能一战成名,控制朝廷,名垂青史,而王城一介寒门武夫,何足俱也。 王城布兵洛水五十里外,与二王隔五十里相望,只等他们再上前一步,就上阵厮杀。 连等两天,都不见南部有动静,北边上京却传来了太后被杀的消息。 原来二王以太后摄政为名挥师北上,太后知道自己此次难逃一死,又担忧自己死后大权旁落,朝臣再行废立,对自己儿子不利,遂给金墉城的惠帝秦越送去毒酒,将之残忍杀害。 右丞大人审时度势,预料到自己这个外戚必然也有连带责任,联合御史中丞宋融,买通宫中官宦勒死太后,大义灭亲,以求将功抵过。 如此二王的目的便已达成,他们若再不退兵,就有不臣之嫌了。到得那时,说不定天下王侯都会起而诛之。 秦峥在退兵路上扼腕叹息,越想越愤怒,借口秦简口出不逊,挑衅在先,追兵杀之。秦简十万士兵或死或降,秦峥初战告捷,驻兵荆州境内。 兴平三年冬,豫章王秦峥坐镇江州,以诛杀乱臣贼子为名向朝廷请封。 众臣再次齐聚东堂,王城亦在其中。 他先朗朗开口:“豫章王狼子野心,擅杀王侯,臣请与他一战。” 太后既殁,决策权暂时回到秦书手中。 然他只会表达四字:“甚合情理。” 王城的亲信中领军元显接道:“青州刺史王揽带兵三千,已击退姚长那群乌合之众,徐州叛乱再不足为惧。远处威胁已无,还请陛下着眼近处,以武力击之,一劳永逸。” 刺史职责乃负责地方治安、防止流民叛乱,依据朝廷政策,刺史带兵不可超过两千,以防其拥兵自重。王揽都督边境三州,特许他领兵三千。 李恪心道:“太后已薨,外戚失势。王揽此次已立下军功,若王城再次击杀豫章王,寒门武夫将在朝中一手遮天,到得那时,我等士族必然式微。需得支持豫章王与他抗衡。” 乐鹳亦想:“我族本就比不得李家、许家等大族,乐旷和乐广既已受惠于王城,王家此次崛起对乐家亦是大有好处。到时再联合乐谭控制那木讷皇帝,成为权臣指日可待。” 许允突然道:“豫章王虽蛮横,然并非无理。他斩杀滋事生非者,正可将功抵过。后又上表陈辞罪过,哀婉动人,臣以为得委以重任,好好安抚。” 乐鹳拱手道:“臣以为许大人所言有包庇之嫌,豫章王上表实为请封,并不知错。” 秦书用右手玩弄左手衣袖,低垂的眸子转过冷光,面上却和煦道:“乐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许允惊恐指责:“乐尚书擅拆臣下奏疏。” 乐鹳并不惊慌,镇静道:“豫章王野性难驯,天下人目所共睹。楚王出兵名正言顺,目的明确,豫章王却因不合心意,擅自杀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臣因此推想他上表必然是为请封,绝不知错。” 秦书心道:“无论哪党独大,都于我无半分好处。只有他们互相倾轧,我才有可能坐收渔利。” 他上半身前倾,右手肘支膝托脸,九旒摇摇晃晃,显得心不在焉。 “李大人的意见一向中肯,今日为何不说话?” 李恪闻言出列,他低头道:“臣以为,许大人所言甚是。二王之举还陛下以公平,豫章王举兵还社稷以清明,善莫大焉。” 立于右侧的王城不耐烦道:“诸位各执一词,实则各为己利,败坏朝纲。” 秦书笑道:“此次姚长叛乱,王将军兄长功不可没,本君已决意授其司马之衔。” 王城闻言大喜,跪下代兄谢恩。 李恪心道:“王揽虽有战功,然功不至此啊。” 他正欲开口阻拦,却听秦书又道:“李大人、许大人所言甚对,本君亦不敢不从。” 他抬眼望着红色梁柱,不看众臣,随心所欲道:“豫章王虽嚣张跋扈,然忠心耿耿,勇气可嘉,本君将荆州刺史授予他。” “可好?” 王城虽出兵不成,然也明白这已是较好的局面,李恪等人亦然,遂纷纷答应。 乐鹳又提醒道:“太后虽有过,右丞弑君更乃大不敬,该当如何?” 秦书笑问:“乐大人以为该如何?” 乐鹳胡须尽白,一派老者之态,平淡道:“杀之,方可平息众怒。” “他乃本君舅舅。” 秦书起身,淡漠道:“然实在罪恶滔天,愆过难赎,如此正好。” 李恪等人背后毛骨悚然,因他们突然发觉这位傀儡皇帝其实并非一昧顺从的白痴。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