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而无憾 程蕴染了时疫,无药可救。 她躺在榻上,忽冷忽热,意识昏沉,觉得身心俱是前所未有的难受。 昏睡过去又醒来,她看着窗外绽放的桃花,忽然长了点精神,脑子渐渐清醒,也可以坐起来给自己倒水喝。 这不是病愈的征兆,是回光返照。 程蕴悠悠叹了一口气,想起倒毙在路边的时疫病死者尸体,她将会成为其中一员,又想到自己的一生,心中竟没有多少不甘和遗憾。 她出生在某个贫困荒凉的小村,爹娘是农夫农妇,兄弟姐妹齐全,虽然常常吃不饱肚子,但也有肆意的欢笑和由心的快乐。 在她七岁那年,天不下雨,颗粒无收,更穷的邻村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案。 程蕴害怕,在听到传闻那天,她主动找牙婆把自己卖了,换来银子买粮食留给爹娘,后来在江南林家当了九年丫头,又随林家的小姐出嫁去了郭府,一住三年,接着拿回卖身契,在市井开了间小铺子谋生。 若是战火没有烧到梁城,也许她不会离开,而是与暗暗喜欢自己的季屠户成亲,老来有伴,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据说,这叫一世圆满。 可程蕴想要的圆满,与大众心目中的圆满是不同的。 她听说过,有人把妻子活活打死,在丧礼上伤心地哭了一场,转身又跟没事人一样娶了新妇进门,几年后新妇也给埋进冰冷的土里,那人跟第三任妻子拜堂了; 她亲眼见过,林家小姐和郭府少爷浓情蜜意,新婚不久就生了两个女儿,只因老太太和丈夫想要儿子传宗接代,林家小姐明知自己身体没养好,又去拜了菩萨赶紧怀孕,不料母女双亡,老太太嫌她不中用,办丧事时根本没露面; 她还见过,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地供儿子读书,等到儿子中了举,她说对门的鳏夫刘掌柜这十几年来帮了她许多,一直想求娶她做续弦……后来刘掌柜死了,他儿子搬去遥远的岭南,妇人悬梁自尽以证贞洁…… 程蕴不知道季屠户喜不喜欢打妻,不敢说自己一定会生儿子,也无法预料她的儿女会长成怎样的人……她没法做到不害怕。 为什么人们总将出嫁生子视为女子一生的归宿和幸福? 程蕴不知道。 就像她至今也不知道,七岁的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但如今临死了,程蕴反而不觉得害怕。 在恐怖的时疫面前,贵如九五之尊也不能免灾。她是世间小小一女子,不能选择的,除了死,她都挺过来了;能选择的,她的选择未必是最好最正确的,但她尽力了,心中无愧亦无悔,何来不甘与遗憾? 程蕴感到累了、倦了,缓缓合眼。 这辈子唯一的不好是命短,没能见识到更好更美的风景。 ……程蕴死了,一抹灵光自她的尸体里飘出,飞向昏暗天际,就像所有因感染时疫而死去的人和动物。 天上挂着一轮猩红色的妖月,吞噬的灵光越多,颜色越红,就像粘稠的血。 有清风徐徐吹来,妖异的红月犹如水中影,霎时散成千千万万块,再也粘不回来。 程蕴的灵光被吹到荒无人烟的原野,就像无生命的枯木、石头一样存在着,看天地间昼夜更替,看世间四季轮回,无悲无喜,无知无觉。 某日,一个老道摇着铃从远处来,驻足停留片刻,远去了。 又一日,一团带着腥气的黑风刮过,在原野游荡片刻,卷着程蕴蹿走了。 …… …… 岁月流转,不知过了多久,程蕴悠悠睁开眼睛,打着呵欠看向四周,她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的开端差点死掉。 目中看到的一切却令她惊住了。 皎洁月光倾泻而下,照在血一般粘稠猩红的池水上,池水明亮得可以照见人影,涟漪层层扩散开来,她就站在一群半透明的人形当中,脖子下的身体被池水淹没,吸气时能嗅到铁锈般的味道。 血池在一露天洞窟里,洞窟边缘是难以攀爬的陡峭石壁,唯有一面可上岸,岸上黑乎乎的,隐约可见枯萎的树。 这是真的血池! 她是真的死了! 程蕴骇然,浑身冰冷无温度: “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忽然想起一事,听说人死后将前往阴间,经判官评了一生功过,喝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走过奈何桥便是往生。 如今的她是鬼非人,此处是冥土?判官、孟婆与奈何桥何在? 程蕴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阿皖,阿皖!去找阿皖! 这想法来得直接突兀,可阿皖……阿皖是谁呢?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阿皖! 程蕴觉得冷,这寒意来得特别快特别猛,如果她的身体里还流淌着鲜血,怕是已经凝固冻结成冰。 受到寒意驱使,程蕴爬到岸上,不察头顶的月光被遮了去,更刺骨的冰寒瞬间来袭,冻得她仿佛整个人都僵硬成冰坨,五肢又麻又痒又痛,似乎下一刻就会裂成几块。 “呼——”太可怕了! 两害权衡取其轻,濒临死亡的威胁将程蕴逼回血池,她仰面让温暖的月光更均匀地撒落身上,感觉比岸上好,但还是很冷。 程蕴忽然看到洞窟深处的黑暗里冒出一个少女,对方衣着华贵,红裙艳艳,头上戴着鲜艳的花朵,无一件首饰在身,容貌娇俏美丽,巧笑嫣然。她一步跨过十多丈,转眼间来到池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血池里的程蕴,那眼神就如女主人打量家中女婢,挑剔而苛刻。 程蕴眨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顺无害。 她已经试过,现在的她还不能发音。 片刻,少女收起打量的目光,蹲下来与程蕴平视,含笑说道:“我是阿红,姐姐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程蕴当然记得名字,也记得她的妹妹不是阿红这模样。 没有得到程蕴的回应,阿红唇畔的笑更愉悦,伸手摸了摸程蕴的额头,声如呢喃:“姥姥派我过来接姐姐回家,可姐姐看着似乎没有清醒呢……” 不,我已经醒了,可你的神情告诉我,你不喜欢看到我醒。 程蕴歪着头,装痴扮傻。 阿红道:“姐姐是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飘荡世间无所依,是姥姥把你捡回来,你得把姥姥当成亲娘一样敬重爱戴。” 阿红又道:“姥姥喜欢姐姐,亲自给姐姐挑了这把梳子。姐姐快把它带身上,不必担心魂魄有伤,来,拿着!” 当前的程蕴不了解情况,也没法自救。 阿红递来梳子,她拿在手里,阿红把她拉上岸,她也顺从了。 阿红非活人,握着她的手掌却是温暖的,可程蕴嗅到阿红的体香里掺杂了活人的血腥味,胸膛下停止跳动的心脏顿时狠狠一颤。 阿红牵着程蕴,往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深处走去。 从恐惧中回神的程蕴发现,脚下的小径是蜿蜒向上的,怀中的梳子篝火一般暖洋洋,驱散了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的森寒。 须臾,程蕴跟着阿红离开洞窟,走进长满野草的废弃花园,她看到一从盛开的夜来香,这种花的花期多在夏季。 程蕴记得临死前看到的桃花,一片又一片,就像天边的云霞,美而艳。 走过破败游廊,穿过小门进了后院,阿红把程蕴领到一个庭院。 这院子里生长的花草被打理得整整齐齐,铺着石板的地面没有淤积的泥土和落叶,廊下挂着颜色很新的灯笼,屋里却是黑漆漆的。 阿红不急着敲门,揽镜自照整理仪容,再随手在程蕴垂下的长发上梳理了下,踏上台阶推门而入,扬声道:“姥姥,阿红把姐姐接回来了!” 灯火亮起,两个丫鬟突然出现,她们打量了程蕴一眼,这个掩着嘴笑,那个凑过去说悄悄话,不紧不慢地拿出小火炉烧水煮茶。 又有两个美貌少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个妇人装扮的矮个子男人从内室出来,还有三个穿戴得像大家千金的女婢作伴。 她们没有影子,她们都是鬼。 被簇拥的男人大约是唯一一个有影子的,他看起来三四十岁出头,身上穿金戴银,脸上涂脂抹粉,行走时的步伐、手臂动作活脱脱就是妇人习惯。 程蕴定睛细看,发现他头上长了一对黑褐色羊角,手指长短,弧度微弯。 她有些发傻。 阿红扔下程蕴,娇笑着扑向男人:“姥姥!阿红好想姥姥!” 姥姥一把推开阿红:“你别吵!”眼睛瞪向鬼婢,“赶紧拿灯来,我要仔细看看这新来的闺女长什么样。” 他的声音尖细而嘶哑,与悦耳动听挂不上钩。 程蕴盯着姥姥说话时张合的嘴,将那染血的牙和齿缝间的鲜红肉丝看得分明,鼻端更是嗅到十倍之于阿红身上的浓郁人血味。 这姥姥竟是个吃人的妖孽! 惊觉自己掉进魔窟的程蕴不敢流露出真实的情绪,用上全部的勇气,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理智,继续装傻。 鬼婢们拿灯凑来,照得程蕴光洁的脸如玉生晕,灼灼艳色仿佛桃李初绽,美得咄咄逼人,其眉目如画,妖娆恣意,真真教人连嫉恨的心思都生不出。 “姐姐真美!比阿欢还好看!”鬼婢们纷纷称赞,阿红嘴角一撇,看起来很不高兴。 “美是够美了,但总觉得缺了点神韵……”姥姥说道。 他打量着木偶般的程蕴,捏开她的嘴看了牙,又拍拍肩膀捏捏胳膊腿,一系列动作就像鸨母挑选人牙子送来的姑娘。 检查结束,姥姥退后两步,让鬼婢们把灯挑高些,第二次仔细端详了灯下的程蕴,颔首道:“好了,这闺女是个不错的苗子,就是傻了点。阿红,你带她去歇息,教她学会修炼,醒神了再与我说!” 阿红应是,嫉妒地瞪了跟在姥姥左右手的俏婢一眼,引程蕴下去了。 房门在身后紧闭,明亮的灯火瞬间熄灭,嬉笑说话声渐不可闻。 夜里虫鸣唧唧,风儿缓缓地吹,寒意被梳子逐退,程蕴微抿着下唇,觉得从头到脚尽是冰凉一片。 第二章 轮回?修行! 阿红领程蕴去了某座废弃已久的院子,把她拉到屋顶,讲解引月华修炼?33??要领。阿红教了三四次,程蕴总也学不会,木讷笨拙,被骂了也只会傻傻地笑。 学生太蠢,阿红厌烦了。 “瞧你不像个聪明的,只得一张皮相好看,不修行也罢。” 说完扔下程蕴,盘膝坐着专心修炼。 程蕴站在月光下,呆呆地看着她。 片刻,阿红突然睁了眼睛,飞起一脚把程蕴踹下屋顶,笑声放肆又张狂,活像恶作剧成功的捣蛋孩子。 鬼魂没有重量,程蕴跌落草丛,感觉不痛不痒。 只可惜这处草丛没有月光,得依靠梳子取暖。 也许阿红是故意的,但程蕴不是真傻子。她慢吞吞地踱到月光下,一边发呆,一边琢磨阿红教的修炼法子。该记住的她都记住了,该掌握的她也都知道,可阿红有没有藏私或篡改内容,这只有阿红才晓得。 程蕴想跟着阿红,必须装傻;她想活下去,必须修炼! 黎明鸡啼,阿红扯了程蕴的袖子飘向后山背阴处,不耐烦道:“你别乱跑,被太阳照了会魂飞魄散的!” 说完化作烟雾,钻进尸骨坛休息。 地穴里没有程蕴的尸骨坛,也看不到别的鬼,程蕴很老实地蹲了一会儿,用眼角余光将周围看了一番。 尸骨坛的总数是八十三,五十九只完整,余下皆有破损,坛子的材质和形制基本一致,是同一批烧出来的。 阿红的尸骨坛被单独放置,除了她,得到特殊待遇的坛子还有四只,其中一个被鲜艳丝绸覆盖,位置是地**阴气最盛的。这坛子不属于姥姥,他与阿红绝非同类。 余下的三只坛子,其中两只应该是被阿红嫉妒的左右二婢,最后那只是谁不清楚,但它的主人无疑与阿红地位相仿。 撇开阿红五鬼,坛子被分成三批。 一批碎的,胡乱堆在角落;一批整齐摆放着,数量为二十三;第三批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块,数量三十一,与血池里半透明人形的数目相同。 “姥姥手下的小鬼有二十三个?”程蕴想起伺候姥姥的鬼婢们。 “如果是,大家都有尸骨坛,为什么我没有?” “是了,我染时疫而死,按我生前吩咐,遗体会被烧灰深埋,无需装棺材或骨灰坛下葬,怕是为我办后事的人也找不着我的骨灰。” 程蕴又想起自己明明不认识,却知道名字的阿皖。 那阿皖莫非是荒宅里的鬼? 程蕴努力挖掘记忆,发现记忆里确实多了些不知来历的东西。 阿皖只是其一,她还知道一部炼气修行的法门,内容比阿红教的深奥玄妙,读起来犹如天书般晦涩,难以理解其中道理。 程蕴不畏惧尝试,盘膝正坐,仔细观摩脑中浮现的炼气诀。 这炼气诀没有名称,开篇就告诉她: 修行是不被鼓励的逆天之举,包括人在内,天地万物一旦开始修行,最先失去的是入轮回的资格,无论往后修得怎样,成就如何,死后都是魂飞魄散,一切归于天地。 炼气诀通情达理, 给了程蕴两个选择:她想入轮回,念法诀召唤牛头马面前来,他们会送她去投胎,并保证她转世降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她想修行,那就继续往下看。 “人世如油锅,天地如洪炉;转生与人斗,修行与天争。我厌烦了与人斗。”程蕴越过法诀,看向下一段。 这段话仍是劝她回头的,上面描述了一个故事: 一群修士发现了一座无主洞府,三人被洞府主人遗留的手段杀死,四人重伤垂危,余下七人为争夺宝物,将四个重伤者杀掉再展开厮杀,最后只剩一人活着,但他没高兴多久就被高阶修士一剑夺了命,宝贝全被抢走。 故事结束了还有总结,说仙途凶险,若是选择修行,杀人夺宝仅是寻常。 程蕴摇头,心道:“他们至少是为自己去争,为自己而死。”不是无缘无故被丈夫打死,不是被“生儿子”害死,也不是被“贞洁”活活逼死。 再往下是修行口诀,上面阐述了修行的利害:此法需引阳气入体洗髓,因鬼身属阴,沾不得阳气,坚持不住有可能阳火烧身,魂飞魄散。 程蕴算是服了这炼气诀的撰写者。 为了阻止她修行,利诱不成改吓唬,吓唬不成又恐吓,修行之事若是真有那么可怕,他写这炼气诀给后人做什么? 先辈的心思,程蕴暂时不懂。 按照炼气诀指引,程蕴静心凝神,心中默念法诀,长长一口气吐尽,再吞一口气进来。 这口气便是炼气诀所说的阳气,初时暖暖的,有点儿烫,进了身体忽然化作一团炙热燃烧的烈火,那种仿佛全身都被火烧的剧痛瞬间淹没了程蕴的意识,疼得她连呼吸都不敢。 无它,太痛了! 比离开血池的极寒还要痛无数倍! 程蕴谨记坚持不住的下场,竭力忍着不晕过去,浑身汗水潸潸,等到剧痛消失,她打起精神吸入第二口阳气,继续熬炼。 别的修士能坚持,为什么她不能坚持? 别人能做到的,她当然能做到! 别人不能做到的,付出十倍努力和汗水,若不能做到,那就二十倍、三十倍! 转眼到了中午,程蕴正要吸入第三口阳气,忽有妖风卷入,化作一个二八年华的美丽少女。她穿着剪裁刺绣俱是无可挑剔的华服,裙子的花纹与尸骨坛上的丝绸一致,腰肢纤细,肌肤白皙细腻,油亮黑发如瀑,明眸皓齿,笑容清澈,宛如画中仙。 “你还醒着?”少女见了程蕴,露齿一笑,天真纯善如菩萨身边的龙女,眼睛里透着担忧和心疼,“瞧你这模样,是不小心被阳气伤了吧?把坛子挪到我旁边,感觉会好些。” 程蕴要引阳气洗髓修炼,哪能蹲到阴气盛的地方。 她摇摇头。 “是不是有鬼为难你?佳儿?阿红?大将?还是小宁?”少女误解程蕴的意思,柳眉倒竖道,“你说是谁,看我不打碎他的坛子!” 程蕴眨眨眼,指了指地上的坛子,再指向自己,摆手。 少女恍然:“哦,原来你是那个没有坛子的鬼,姥姥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我叫谢欢,你在我旁边蹲着养伤,我不会骂你,要是你不敢……算了,戴着这个吧!” 她拔下发簪插在程蕴发上,打了个呵欠,钻进尸骨坛里休息。 发簪是宝物,在戴上的瞬间,它隔绝了灼热的阳气,并稳定程蕴的魂魄,缓慢治疗她被阳气留下的烫伤。 可惜这件宝物不是程蕴需要的。 她把它放回绸缎坛子上,心中说了句谢谢,想了想,又用丝绸把发簪盖住。 回到原处,程蕴复坐,把一大口阳气吞入腹中,忍着剧痛艰难地洗练鬼魂阴身,一缕缕腥甜腐臭的血雾被驱逐出去,她的魂魄也越来越淡。 日落后,夜幕降临。 阿红从骨灰坛里飘出,打着呵欠伸懒腰,斜睨程蕴一眼:“你白天没睡?” 程蕴不觉得困,又忙着洗髓,当然没睡。 阿红没有得到回答,无趣地撇撇嘴,见到谢欢的骨灰坛子上有东西,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语气酸溜溜:“姥姥真偏心,好东西只管给她,我怎么求都不愿给我!” 程蕴心道,我是姥姥,我也喜欢单纯的谢欢。 阿红拖着程蕴离开地穴,去山里采来鲜花把自己装扮得漂漂亮,直到夜半子时才懒洋洋地修炼。在修炼之前,阿红不忘教程蕴修炼,发现程蕴还是一副呆呆笨笨的模样,怎么都学不会,又一脚把她踹了。 程蕴回到月光下,舒舒服服地待着。 阿红昨天教的修行之法与今天教的有三处存在不同,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但炼气诀更适合她。 丑时一刻,有个眼熟的女鬼来串门子,程蕴记得这是姥姥左手的丫鬟,鬼婢们待她比待右手的丫鬟亲切。 屋顶上的阿红发现客至,睁开眼睛看来,语气不太好:“姥姥找我?” “不是。”小宁说道,她指了指程蕴,“你没有教会她修行?” 阿红道:“她蠢,学不会。” 小宁皱眉道:“那就耐心点,教到她学会修炼为止。” 阿红啐了一口:“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别的事赶紧走,走走走!” 小宁道:“姥姥希望你带好她,往后她的好处给你两分。” 阿红嫌弃:“两分那么少!不稀罕!快走!马上走!见着你就烦!” 小宁没走,来到程蕴跟前问:“你跟不跟我?” “你还问她!”程蕴没回答,阿红高声嚷了起来,捡起瓦片要砸小宁,“不跟!不跟!除了我谁也不跟!小宁,你还赖着不走,我跳下来跟你打架了!” 不受待见的小宁只得离开。 又半个时辰,第二只女鬼来串门,躲躲闪闪的,没让程蕴看见脸。她在阿红耳边嘀咕了半刻钟,又来围观了程蕴,很快隐入阴影消失。 东方天际亮起,阿红捉了只黑蝎子带进地穴。 地穴里只有尸骨坛,看不到鬼。 阿红拎着黑蝎子,打开一只尸骨坛把它封进去,给了程蕴一个警告的眼神,冷笑两声,钻进坛子睡觉。 眨眼间,正午来临。 头戴花环的谢欢悄悄回了来,见到程蕴,扮了个鬼脸再嘻嘻一笑,说:“你是不是跟杨员外一样患了失眠症?听说你有点傻,还这么弱,风一吹就散,得努力修炼才行呢!” 程蕴回以笑容。 谢欢又笑,由衷地赞美:“你真好看!就该多笑笑才是!” 说完一个猛子扎进尸骨坛里,再无声息传出。 那只装着黑蝎子的尸骨坛安静了片刻,黑蝎子又窸窸窣窣地活动起来。 程蕴听而不闻,认真修炼。 第三章 就是个傻鬼 今天起得最早的是个绿衣小女鬼,十四五岁模样,清秀可人,看着程蕴?33??会儿,问她道:“你要去梁城玩吗?” 程蕴装聋作哑。 小女鬼皱眉:“我问你,你怎么不回答呢?” “因为她就是个傻鬼。” 阿红从尸骨坛里跳了出来,瞅着吓得退后好几步的小女鬼,皮笑肉不笑道:“你想把这傻妞拐哪去?” 小女鬼连声说不敢,畏惧地走开,站到另一只独立放置的坛子边上,中气不足道:“我、我可是跟在大将大人手下的……” 阿红嗤笑,伸向小女鬼的利爪收了回来,化作阴风卷程蕴去山下的水潭,洗完澡换上新衣裳,摘花绾发描妆,不紧不慢地回荒宅。 她比程蕴见过的很多人都爱美,目的不是为了博取男人的喜欢,而是愉悦自己。 荒宅灯火通明,灰尘蜘蛛网什么的全都不见了,漂亮鬼婢和清秀小厮们来来往往,临时搭建的戏台上有鬼唱戏,姥姥坐在台下看,美丽少女们簇拥着他,嬉嬉笑笑。小宁坐在姥姥左手边,右边的丫鬟还是上次那个佳儿,但姥姥只跟仙女般美丽脱俗的谢欢说话,发现阿红来了,只是抬一抬眼皮子,不予理会。 阿红没凑上去讨不喜欢,观察仔细的程蕴很快得出结论,她是来看热闹的。 每次坐在姥姥右边的佳儿伸手挠痒痒,阿红脸上的笑总是特别真实诡异。 显然,被阿红放了黑蝎子的尸骨坛是佳儿所有,昨天晚上跑来的女鬼,她指不定就是阿红的眼线。 台上一出戏唱罢,姥姥笑着拍了拍手掌,鬼物们自发排成队伍。 程蕴留意了下,不包括她在内,不算姥姥和阿红等五只大鬼,小鬼的总数确是二十三。 谢欢当先,佳儿排第二,第三是个英俊男鬼,他的名字似乎叫大将,小宁在第四,阿红第五,程蕴紧随阿红,别的鬼跟在后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姥姥把干枯如柴的手印在谢欢额头,慈祥说道:“阿欢总能给姥姥惊喜,说吧,这次阿欢想跟姥姥要什么?” 谢欢的俏脸微红,低着头小声道:“姥姥,我……我想嫁人。” “嫁……人?”姥姥重复,脸上的笑瞬间褪去了。 “嗯!他、他知我是鬼,愿娶我为妻,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欢想起意中人,笑容甜蜜极了,捏着衣角撒娇道:“姥姥,您就允了阿欢吧!” “允了你?不可能!”姥姥暴跳如雷,扬起手来啪地甩了谢欢一耳光,斩钉截铁道,“人鬼殊途!你要嫁他,除非我死!” 姥姥的手第二次按在谢欢额头,外表宛如活人的谢欢迅速虚弱下来,最后连清晰的人形都难以维持,化作一团灵光被姥姥摄入法器。 众鬼噤若寒蝉。 程蕴低着头,心中有惊有诧。她只在志怪小说见过有人娶鬼为妻,没想到现实也有那等色胆包天之人,他就不怕鬼把他吃了?姥姥不许谢欢嫁人,是为了谢欢好,还是控制谢欢? “佳儿,你上来!” 姥姥瞪向排在第二位的右丫鬟。 佳儿赶紧往前两步,仰头让姥姥的手落在额头,当姥姥收回手,她的身体同样变得透明化,影影绰绰。 大将、小宁、阿红依次上前,接着轮到程蕴。 姥姥喜欢程蕴的脸蛋,见到她,冷厉的神情消失不见,和颜悦色道:“你这小东西学会修炼了?” 傻子程蕴反应迟钝,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笨点没关系,勤能补拙。” 姥姥也不恼,把手按在程蕴的额头,将她魂魄里的血雾吸走部分。 程蕴只觉得自己的小命都被拿走了一半,怀中梳子的重量在之前微不足道,如今却压得她喘不过气,幸亏月光足够明亮,不然爬都爬不起来。 原来姥姥不仅吃人,还吃鬼,难怪阿红修行不用心。 不过,事实如此残酷,阿红又为什么藏着掖着,不肯教她修行,还屡次对她生出杀念?只因姥姥喜欢她的脸? 程蕴在月光下晒到天明,魂魄虚弱不已,需阿红带着才能走。 太阳升起的同时,阿红回到地穴,把一条带毒的红头蜈蚣封进佳儿的尸骨坛里,满意地休息去了。 地穴里,两个新鬼的尸骨坛转移了位置,谢欢的坛子仍在原处放着,绸缎鲜艳美丽,簪子也好端端地放着。 没有尸骨坛的程蕴依然不需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睡眠上,因魂魄太过虚弱,她不敢冒然修炼,尝试着吸了一小口阳气,感觉比第一天洗髓还难受,魂体仿佛要裂成许多片,痛不欲生,这是因为滋养魂魄的血雾少了。 可程蕴觉得血雾对自己是有害的,姥姥吸走血雾,无形中算是帮了她。 一个白天过去,程蕴将血雾彻底驱除,魂魄中还剩下几缕妖异黑丝。她引阳气接触黑丝,黑丝发出热锅煎肥肉的滋滋声,气息逸散少许,与姥姥的身上的一模一样。 程蕴懂了,黑丝是姥姥控制手下大鬼小鬼的手段。 以她当前的实力,暂时还不宜毁去黑丝引来姥姥的关注。 阿红睡得迟醒得早,看起来蔫蔫的,精神不佳,却带着程蕴去了隔壁山。 这座山里有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奶豹,长得跟猫儿似的,阿红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地看它们在母豹身边撒欢打滚,眼神温柔。 直到月亮升起,挂在树梢,阿红看向程蕴,教她引月华修行,并亲自示范一回,其描述与前两次不同,程蕴依然学不会。 阿红不教了,倏地飘出几十丈。 程蕴跟上,跟丢了就慢慢走,回到院子时还有一刻钟,太阳就出来了。 阿红不理她,见到她就往后山飘。 程蕴又跟,在阳光撒向大地的同时险险进到地穴。 做鬼比做人散漫慵懒,月亮从姥姥吸走修为的第二天由盈转亏,小宁偶尔过来检查程蕴的修为,回回来,回回遭赶。 不过,她对程蕴口述了修炼要点,内容与阿红教的还是不同,也不知道谁才是对的,或者都没有错误。 谢欢不再露面,阿红有时会算计佳儿,有时被佳儿算计,有时整宿不在鬼宅,有时趁着白天悄悄离开两三个时辰再回来,有时拖了男鬼胡天胡地,且经常指使程蕴做这做那。 程蕴还在装痴佯傻,她完成了第一轮洗髓,第二轮刚刚开始。 血池里陆续有新鬼爬出来,分给阿红的多了一个小男孩模样的鬼,阿红没有要他,扔给小宁带着。 此外,鬼的数目也不是越来越多的。那个绿裙子小女鬼在姥姥看戏当晚失踪,两天后的清晨,程蕴返回地穴,发现她的尸骨坛子被打碎,沦为垃圾堆的一部分。 有鬼说,绿裙子小女鬼失踪时是和大将在一起的。 大将确实是排在第三的英俊男鬼,很多鬼怕他,不敢惹他,包括与佳儿对着干的阿红。 醒来第十天,程蕴亲眼看到一个尸骨坛碎裂,阿红当时没钻进坛子,淡淡说道:“一个倒霉蛋,被太阳照没了。” 这只尸骨坛的主人仅有幸做了半天鬼。 当日夜里,程蕴被带去见姥姥。 姥姥身边跟着小宁,佳儿不在,他打量着程蕴,神情有点不高兴。 “这是个傻鬼?”姥姥问的是小宁,音量拔高了些许,面上露出怒色,“这怎么会是傻鬼!我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身上分明是带有一丝灵气的!” 小宁不敢开口说话。 姥姥发火,黑风阵阵,刮得程蕴好像被刀子割肉一般痛,心中忐忑不安,只怕被姥姥看穿了底细。 “上来!”姥姥盯着程蕴,“手伸出!” 程蕴顺从照做。 姥姥捏住程蕴的脉门,分出一缕阴气探入,发现这捡回来的女鬼竟然没有血雾滋养魂魄,且带着淡淡阳气,就算是个头脑聪明的,不把这点子阳气彻底去掉,别指望修行。 一番心思、满腔期待全部白费,姥姥的脸黑如锅底。 但他不愿放弃,亲自传授了鬼物修行的法门,留下小宁讲解,化作黑风遁走。 程蕴跟着小宁过了一夜,距离天亮还有两刻钟,小宁匆匆拉她回地穴。 群鬼正在闹哄哄聊天,大将、佳儿等都在,唯独少了阿红,他们比阿红更懈怠修行。 “宁宁,这傻姐怎么跟你回来了?她不去跟阿红?”大将搂住小宁的腰,与她调笑道,“我们很久没双修了,今晚来一回,带着她,你觉得好不好?” 这男鬼笑得妖娆勾魂,温柔小意,眉目多情,莫怪绿裙小女鬼挡不住诱惑,小宁也舍不得推开他,嗔道:“姥姥命我教她修行,你不想遭了姥姥厌弃就老实点!” 大将嘴上说着老实,一边把手探入小宁的衣裳下,一边赤|裸裸地盯着程蕴,不忘与小宁耳鬓厮磨,似乎把小宁当成程蕴的替身。 如此不知廉耻的好色|鬼,程蕴心中恶极,悄悄吸了一口灼热阳气,像卖艺人表演吐云喷火那样,把这口阳气送给大将。 用来修炼的阳气可不是活人身上的阳气能比,打个比方,后者是美味的热豆腐,前者等同火炭。程蕴洗髓时疼得掉泪,修为比她高的大将也忍不住阳气灼烧之痛,啊地惨叫一声,扔下小宁钻进坛子里躲避。 阳气散开,小宁紧皱起眉头,也钻进坛子。其余鬼更加受不了,包括佳儿在内,眨眼间消失得干净。 程蕴懒得管这口阳气,趁着太阳将出,又吸了一口阳气洗炼鬼身。 阿红回了来,嗅到地穴里的阳气,脸色不佳地钻回坛子,扔给程蕴一颗桂圆大小的深紫色珠子。 这珠子的功用是隔离阳气,程蕴的一口阳气在身体里,紫珠起不到作用。 天黑后,程蕴把紫珠还给阿红,阿红斜睨她一眼,转身走了。 此后数天,程蕴都跟着小宁,又目睹了几次大将与女鬼们的嬉笑来往。那些女鬼未必喜欢大将,也可能是被逼的,每次欢好结束,她们的魂魄总会虚弱变淡,如同被吸走修为和精气,小宁称其为采补。 初一新月不可见,鬼宅里气氛消沉。 姥姥花了整整两刻钟时间,仔细查探程蕴的魂魄,发现她身上的阳气不仅没有少,还比上次浓了些,不由得大失所望。 阿红过来带走程蕴,第二天晚上她有事不在,大将突然冒出来,兴致勃勃地脱衣服,还拿手来摸程蕴的脸,嘿嘿笑:“小美人是傻鬼没关系,哥哥会好好疼爱你的!” 第四章 奴家来开荤 程蕴闪身避开,心里直骂娘,撒腿就往姥姥的院子跑。 大鬼小鬼全是姥姥养的,大将偷吃小鬼的修为,姥姥焉能不管? 可程蕴小瞧了大将的能耐,她跑出院子,脚下的路似乎没变,再看一看四周,居然还是在院子里面! 大将把自己剥光了,追在后面喊:“别跑呀,哥哥跟你玩,不害你!” 这话拿去和绿裙小女鬼说吧!信你才是真傻子! 程蕴不信邪,又一次跑向院子门口,一脚跨过门槛,果然还是在院子里面。 很好,这个大将还懂法术,施展了“鬼打墙”阻止她逃跑! 程蕴干脆不跑了,躲到院子的角落里,面带畏惧地望着狞笑逼近的男鬼,手里捏紧了阿红送的紫珠,口中含着阳气,蓄势待发。 大将嘿嘿笑着又伸手,冷不防小宁走了进来,鬼未到,声先至:“大将,你又在干什么!忘了姥姥上次说的话不成?” “没忘,可这傻子又不懂修行,姥姥没有吃她,我来吃!” 大将光着身子转头去看小宁,神情自然,仿佛自己衣冠楚楚,语气里还带着少许哀怨和委屈:“小宁,我最喜欢的只有你一个,你不给我,总不能不许我找别的女鬼……” 小宁的脸冷若寒霜,挥手给大将穿了衣服,淡淡道:“听说城里来了个专门收鬼捉妖的小道士,姥姥命你巡山,你留意些。” 大将扁着嘴,走得不情不愿。 小宁幽幽叹了口气,把程蕴的乱发抚顺,道:“别接近他,他会害死你。” 程蕴没想着接近大将,她想弄死大将。 许是被小宁找了事情做,大将没有再来寻程蕴恶心。 转眼到了初六晚上,弦月弯弯似钩,屋顶上修炼的阿红忽然面露喜色,高兴说道:“有人来了!可以开荤了!” 猛鬼口中的开荤,是吃人挖心? 程蕴特别淡定地哦了一声,半点情绪不露。 “瞧你,整一个傻大姐!”阿红揉了揉她的脑袋,拖着程蕴往前院走,边走边道,“佳儿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你待会儿记得跟紧我!” 坏心眼的不只是大将,佳儿恨屋及乌,曾数次露出狰狞面目,要把程蕴弄死。 程蕴不是省油的灯,佳儿两次要害她的命都不能成事,第三次还叫姥姥和阿红撞破。 阿红趁机在姥姥耳边说了佳儿的坏话,佳儿迅速失宠,被赶出宅子。 初二那天,阿红不在宅子里,便是悄悄跑去找佳儿的麻烦,大约过程顺利,对程蕴的态度好了些。 鬼宅后院荒废得太久,时常能见黄鼠狼行踪,垂花门隔开的前院好不到哪里去,茂密生长的野草比阿红还高。莫说鬼,就是人藏里面也看不到。 被野草隔开的庭院另一端,程蕴依稀看到火光闪烁,读书声郎朗。 又一会儿,她闻到微风飘来的夜来香,穿着一身鹅黄衣裙的佳儿随之出现。 这女鬼的气色跟被大将采补的女鬼一样不好看,脸蛋微微泛白,怨恨地瞪着阿红,放狠话道:“小贱蹄子!敢偷我修为,今晚必教你有来无回,魂飞魄散!” 阿红有恃无恐,嘲笑道:“想弄死我就来呀!” 佳儿气得浑身发抖,袖子一甩飘远了。 她没胆子在姥姥的眼皮子底下与阿红发生冲突。 程蕴垂了垂眼,坚定了把炼气诀修炼下去的想法。 死过一回,她总不能过得比生前差,怎么说都得取回自由,去追求更好更高远的目标,去见识更美更壮阔的风景,决不能安于做一只坐井观天的蛙,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争来抢去! “这鬼天气,真是太热了!” 堂屋里,篝火旁,黄生用湿毛巾擦去脸上的尘土,支着腿抱怨:“早知如此,该大方些住客栈里才是,至少客栈里有冰降温,不必热得睡不着。” 他是赴京赶考的秀才,家境不阔绰,跑到鬼宅度夜是为了省钱,若不省,怕是不到京城就得在路上饿死。 黄生想起同行的富家公子,对方不仅能住在客栈,还能请来漂亮姑娘弹琴作诗,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恨爹娘和媳妇不中用。 却在此时,堂屋外传来一声女子轻笑。 错觉?!黄生悚然一惊,立刻凑近火堆,自我安慰:“鬼怕火!我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气魄在身,鬼不敢惹我!” “噗——” 烧得正旺的火堆瞬间熄灭。 凉风吹来,很快驱散了堂屋内萦绕不去的热气。 姥姥亲自施展法术,放出手下的大鬼小鬼。 佳儿急于表现,拢了拢秀发,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月光下,顺手扯了程蕴做丫鬟,动作快得叫阿红都反应不及。 阿红已把程蕴视为私有物,冷不丁让佳儿得了手,怒得银牙紧咬:“这杀千刀的!看我下次不吸死她!” 姥姥看来一眼,目光阴冷冷。 阿红顿时不敢吭声。 程蕴被佳儿扯着,觉得手如被掐了一块肉去,疼得表情扭曲。 佳儿笑得欢快,仿佛不曾做出如此恶行。 月光明亮,她对堂屋内惊魂未定的黄生盈盈见了一礼,柔柔道:“奴家与小婢外出上香,却教恶人追赶,只得藏入这宅子。奴家旁观良久,觉得公子不是坏人,也不是鬼物妖孽,可否请公子收留一宿?” 黄生觉得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十分可疑,但是被佳儿那双大眼睛脉脉含情地看着,他的判断力直线下降,讷讷道:“敢问姑娘姓氏?你、你如此年轻貌美,出门上香为何不坐车,不带护卫?” 佳儿道:“我与小婢偷跑出来,家人不知我贪玩。”又说,“公子唐突,若被你知道我的姓氏,岂不叫你找到我家来?” 遭佳儿疑心目的不纯,黄生非常尴尬,忙不迭解释道:“当然不是,小姐误会我了……”接着又说,“你二人被恶人追赶,何故衣饰不见凌乱?” 佳儿羞涩一笑:“公子慎言,小女子衣衫不整,如何能见人?” 黄生的脸霎时红得就像猴子屁股,满心窘迫。 “公子若厌我恶我,将我赶出此宅便是!”佳儿说着拉起程蕴,转身要走。 黄生立马急了,上前挽留,谴责自己有错。 程蕴看着佳儿假装跌倒,“不慎”摔进黄生怀里,黄生的手也“凑巧”放到佳儿腰上,甚是无语。 色迷心窍,被女鬼缠上吃掉也是活该。 一人一鬼越发荒唐,佳儿喘息一声,樱唇正要贴上黄生,忽然抬头看着程蕴道:“你去外面看星星!” 程蕴应了一声,避到堂屋外。 这时鬼宅入口传来男子的喊声:“黄生!” 程蕴远目望去,看到两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往这边走来。 走在前面的书生高大健壮,外表更像一个武人,腰间挎着一柄剑,长相俊美阳刚,他的书童比他还壮,虎背熊腰,体型是黄生的两倍。走在后面的书生头大脸圆肚子肥,穿得富贵华丽,四肢短胖,贼眉鼠眼,身边是打扇子的俏婢。 程蕴这二十来天一直引阳气入体洗髓,对阳气的感知比其他鬼敏锐,一眼就看出高大书生的书童没有阳气在身,也不是鬼怪,脸上表情僵硬如画成的面具。 假人?傀儡? 程蕴把目光转移到高大书生身上,那人立刻感觉到她藏在暗处,目光犀利如电地看来,教人不敢直视,她赶紧低头掩饰。 这不是个普通的书生。 “黄生,你在哪?”胖书生还在喊,“我和李兄带着烧鸡来看你了!” “别喊了,人在那里。”李姓书生指向程蕴。 他跨着大步走过来,不忘往程蕴脚下瞥去一眼,她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肤白如瓷,面容艳丽,如妖似魅。 李生眉头微蹙:“你这丫鬟谁家的?可曾见过一个青衣书生?” 程蕴是个比猴子还迟钝的傻子,哪会回答。 她似被李生的凶神恶煞吓到,惊叫着转身要躲进堂屋,却被揪住后衣领提溜起来,两脚霎时离了地面,慌忙得啊啊呼救,尽显傻子本色。 “哎哟!你这个莽汉!”胖书生怜香惜玉,小跑着奔来,气急败坏道,“美人如古董花瓶,需小心轻放,温柔对待,不得粗鲁唐突!李兄,还不快点把人放下!没看见她都被你吓坏了吗!” 李生看了看脸色雪白双目紧闭的程蕴,冷哼一声,倒是把她放回地面站着。 程蕴被吓得腿软,落了地站不稳脚,还是胖书生身边的婢女伸手搀扶,方不至于瘫倒,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仍然是惊恐的,仿佛遭遇了吃人的妖怪。 “一个傻子。”李生冷漠说道,他看向堂屋,“黄生怕是在里面。” “啊——哈——” 李生话音刚落,黄生兴奋的吼声从屋里传出。 除了不像人的童子和傻子程蕴,李生、胖书生和俏婢三人面面相觑。 “不好!” 反应最快的还是李生,他提剑闯入堂屋,屋内顿时一静,接着佳儿的尖叫传出,伴随着黄生欲求不满的怒骂。 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一出戏的胖书生目瞪口呆,结巴说道:“我、我他娘|的!再急色也不可能急成这样子,人家还在妖精打架,居然大刺刺闯进去!”他高声喊,“李兄!李正,你到底想干嘛?黄生不好龙阳,你……” 胖书生的声音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堂屋内阴风阵阵,在蓦然间入耳的凄厉怪叫声中,冲出一只浑身浮肿、恶臭扑鼻的白面獠牙鬼,飞舞的黑发如蛇,闪烁着寒光的青黑指甲长达十寸,狰狞可怕。 它的头颅被削去三分之一,露出颅骨内的脑,始出来,猛地扑向发傻的程蕴和打扇婢女,要将她们吞掉! 程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只鬼。 此前,她见过它两回,它两回都没能得逞,第三回当然也不能。 程蕴的掌心扣着那颗紫珠,口中含的一口阳气就像坚硬的石子一样噗地吐出,犹如灼灼烈焰,迅速烧焦了白面鬼的脸! 它如何能想到程蕴还有这等手段,痛得放声惨叫,更加不依不饶,誓要将程蕴这个小鬼当点心吃了,以她来补充失去的元气。 然而,趁此机会,被李正留在堂屋外的魁梧书童扬起蒲扇大的手掌,啪啪啪将白面鬼扇飞出去,再一个箭步跟上,将欲起身的白面鬼压倒,铁拳如雨点落下,直把白面鬼揍得哭爹喊娘。 第五章 三个念想 好厉害的书童!连鬼都能打! 程蕴心中暗暗一叹,觉得李正多半是小宁口中斩妖收鬼的外来小道士,不然不会带着这么个非人书童三更半夜跑来荒宅找黄生,知道黄生和佳儿在妖精打架,马上闯进去打断。 想法归想法,程蕴已被佳儿化身的白面鬼知道了阳气的底细,且白面鬼想杀自己之心昭然若揭,她是断然不可能给它活着离开的机会的。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魁梧书童与白面鬼实力相仿,一时半刻奈何不了白面鬼,甚至一点点被白面鬼挽回颓势,渐渐落于下风,程蕴止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瞅准时机,连续吐出五六口阳气,全都对准了白面鬼的要害位置。 魁梧书童非鬼物,阳气落在身上没有任何感觉。 阴身的白面鬼就不一样了,阳气如火炭、如热油、如岩浆,开初的一口阳气烧去它的脸,现在六口阳气来袭,它的感觉就像在火海里打滚: 皮肉迅速烧焦,骨头被烤得酥脆,最重要的本源阴气就像冰块,在一点点地融化,而那该死的魁梧书童趁火打劫…… 它想走,走不了;它想吃人吃鬼补充元气,吃不了;它想翻盘取胜,还是翻不了! 可恶的小鬼,竟敢算计它!竟敢扮猪吃老虎! 叛徒总是比敌人可恨,白面鬼的满腔怒火全数落在“鬼中奸”程蕴的身上。 冲动使它不惜自损本源,憋足了力气将魁梧书童暂时击退,尖叫着扑上去要将程蕴吞杀,却见她看向自己的身后,璨然一笑。 笑你个头啊笑! 白面鬼更怒,警觉却从心底冒出,慌忙回头去看。 程蕴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笑。 她笑,是因为她看到提剑追出来的书生李正,他手里的剑比她的阳气厉害多了,而这把充满了阳刚正气的剑,它正在砍向白面鬼的粗脖子! 程蕴吹出一口阳气,趁着白面鬼自乱阵脚之际,正中它那烤得皮焦肉烂的脸。 一击得手,程蕴不忘伪装自己,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用力推开婢女,撒腿往荒草丛深处跑,犹如一阵风儿吹过,迅速消失在几个活人面前。 白面鬼的头被阳气灼烧得像块熟肉,李正的剑刷地一下将它斩首! 白面鬼尸首分离,本就损伤了大半的阴气本源被利剑自带的阳刚正气蒸发殆尽,它知道自己即将消散,极愤恨地惨嚎着,极不甘地追向逃跑的程蕴,极无奈地化作阴气和污秽血水,被彻底杀灭。 从白面鬼冲出,再到它泯灭,加起来不过三十个呼吸。 胖书生吧嗒一下坐倒在地,吓得尿湿了裤子,脸上却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因精气被夺,瘦得皮包骨头的黄生踉踉跄跄地从堂屋逃出,恰好见到佳儿化身的白面鬼被斩,其中隐约可见佳儿的美丽身影,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扑倒在地昏死过去了。 婢女抖索着嘴唇,目光发直,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李正眉头紧皱,提剑注视着程蕴消失的地方,心中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追上去。 他依然不知道她是人还是鬼,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甚至于白面鬼为何被烤焦,仍是不清楚。 不过,白面鬼会如此迅速地溃败在他手上,程蕴应该起了些作用吧? 李正是个谨慎的人。 在闯入堂屋抓鬼的同时,他利用准备好的法器布置了范围禁制,这禁制拦不住阳身的人,却能阻止阴身鬼物。等待片刻,没有等来鬼物撞在禁制上的反馈,李正心头的一口气顿时松了,料定程蕴非鬼,自己没有放虎归山。 他看向昏死的黄生,想到此人禁不住美***惑,竟被一头狰狞猛鬼压身,平白叫猛鬼骗去精气,免不得心生厌恶,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醒醒!” ……对引阳气洗髓的程蕴而言,李正布置的禁制形同虚设。 想吃掉自己的佳儿死了,她觉得很高兴;可她又怕李正和书童追上来杀鬼,在微凉的夜风中越跑越快,不知不觉就跑出了荒宅,跑到空荡而少人的街道上。 发现李正没有追来,程蕴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充分发挥魂魄之身比羽毛还轻的优势,就像脱了缰的马儿,跑得比风更快更自由更无忌,所有的烦恼都被抛至脑后,只剩下纯粹的、快乐的自己。 有多少年没这样开心肆意过了? 程蕴在渡口停下,看着热闹的人群,看着水中倒映的钩月,听着繁华人世的喧嚣,喜悦沉淀下来,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自她卖掉自己那一刻开始,快乐似乎死掉了,自由被牢牢地约束起来,捆在她身上的链子一条接一条,例子如:“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那条看门口的狗都比你有用,至少它能炖一锅狗肉煲”、“我们是女子,以男子为天”、“你以为你算什么?不过是我的妾,一个无聊的玩物”…… “奴婢也是人,女子也是人,妾还是人。”程蕴自言自语,“皇帝不会比乞丐多一条命。” “我现在不是人,是鬼。”程蕴又说,“做鬼比做人直接干脆,谁更强大,谁为尊。我若比姥姥强大,姥姥将向我俯首称臣,但我厌他恶他,想要的不是他跪在我的脚下,想做的也不是另一个剥削鬼物的姥姥,而是……” 而是什么呢?程蕴没想好,她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程蕴不欲深思,从阴影里走出,想向活人打听消息,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脚下踩着一条影子,它是她的影,随她的动作而动作。 影? 程蕴眨眨眼,就像突然收到想要的意料之外的礼物,又惊又喜。 阿红、小宁、大将、还有死去的佳儿,他们都没有影子。程蕴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有影子的鬼,是不惧正午烈日曝晒的谢欢,但是想到只因一句“我想嫁人”就被姥姥吸取修为并囚禁起来的谢欢,她的喜悦就像被乌云遮住,如石头沉沉的压在身上。 有影子固然可喜,但路还很长。 佳儿与姥姥可不是同层次的存在,不包括谢欢在内,姥姥手下还有阿红、小宁、大将三只大鬼,一对一斗起来,她打不过他们当中任意一个。 就比如,佳儿之死是李正出力更多,阳气之所以能重伤佳儿,是因为佳儿已被李正的阳刚正气之剑打成重伤,且佳儿在遇到李正之前还遭姥姥、阿红吸了修为。 程蕴寻回原本的慎重小心,在路过水岸的时候,不忘把发髻换成妇人样式,再给过于好看的脸和皮肤添上七分晦暗,使外貌平凡普通。 世道待女子苛刻,长得美丽是罪,穿得漂亮是罪,走在街上无辜遭泼皮赖汉调戏也是罪,似乎生为女子,浑身都带着洗不清的罪孽,永远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一个人。 如有能力,她想让这世间女子得到和男子一样的权利,未成亲时无需忧心未来丈夫是否喜欢打妻,成亲后无需为生儿子烦恼,丈夫去世后无需守着贞洁二字苦苦地蹉跎了一生。 程蕴生前做了几年食肆老板娘,三教九流的人常有接触,在渡口转了转,从几个逛勾栏的猥琐男人身上摸了四五两银子,像活人一样泰然自若地走进一家熙熙攘攘的茶楼里寻了位置坐下,看那茶楼请来的说书先生讲故事。 小二上来问喝什么茶,程蕴给了二两银子,他的态度顿时殷勤许多,问要不要点心。 鬼不吃阳间食物,叫茶叫点心是浪费。 程蕴瞧了一眼坐在柜台后打算盘,看似专注算账,实则把每个客人和每个小二的动作尽收眼底的掌柜,扬了扬手里银子,让小二凑过来些。 “我初到贵地,这里有什么新鲜事,不妨说来听听。” 她把余下三两银放在桌面,当是买消息。 茶楼的客人来来往往,小二着实听了很多事,要说新奇有趣的……他挠挠头,说了一则城东张老爷被鬼物上身,请道士驱鬼的传闻。 “那鬼被捉了?”程蕴问。 “有人说鬼被捉住了,有人说鬼跑了,还有的人说鬼把道士吃了,但张老爷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是真的。”小二压低声音,“赵员外家也闹鬼,听说大公子胆子奇壮,夜里还跟女鬼睡!” “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赵大公子的艳事?上个月月末就开始传了,我今天还见到赵大公子出门,他原来就不算壮,现在像根竹竿……” 程蕴若有所思,佳儿被姥姥赶出鬼宅,可不就是上个月月末。 “对了,赵大公子跟个上京赶考的穷书生打赌,要是那穷书生能在城西林府住一晚,他给一百两银子!林府你知道吧?当年死过很多人的,是座有名的鬼宅。那书生,他同乡好像喊他王生……” 小二忽然眼前一亮,指着从茶楼外走过的胖书生说:“大娘子你看,这就是王生的同乡……咦,王生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 程蕴抬眼看去,小二说的王生,分明就是被佳儿吸了精气的黄生。胖书生搀扶着这个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同乡,絮絮叨叨说安慰话,跟在他身旁的俏婢脸色发白,惊魂未定。李正跟他的书童看不到人,也许还留在鬼宅里。 “叩叩,”程蕴敲桌子,唤回小二的注意力,“除了张老爷、赵大公子和林府鬼宅,还有没有别的趣事?” “有啊,听说陈家有个院子闹鬼,还死了两个丫鬟,不过那是去年的事……”小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倒是叫程蕴知道了她想知道的: 如今是开元六年,新朝建立已有三十个一春秋,城东张老爷是前朝的举人,早早投了开国皇帝做臣子,奈何混得不如意,搬回了梁城…… 也就是说,她死了二十八年。 认识她的人,如张老爷,他现在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以“贞洁”二字逼死亲娘得来的名声并没有让他成为先帝和新帝重用的臣子,反而是刘掌柜那位据说去了岭南的儿子,如今做了皇商。 程蕴隐匿了身形坐在树梢上,看算计了一辈子的张老爷满面苦色地喝闷酒,一边暗骂新朝两任皇帝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心里只想把他的伪善和功利揭露出来,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何等卑劣无耻的衣冠禽兽。 第六章 香喷喷的饵 张老爷不是一个好人。 行贿受贿他干过,鱼肉百姓他干过,欺压民男强抢民女他也干过,甚至他的第一任妻子是被他亲手下毒害死的,为了迎娶一位新朝新贵的女儿。 这样的人渣,有什么资格活到五十多岁? 程蕴在张府逗留了一夜,天亮前回到鬼宅后山,继续假装傻鬼。 对于佳儿之死,姥姥、阿红和小宁等都不关心,也不知道书生李正和他的书童抵达荒宅后干了什么,道门禁制阻止了他们对实际情况的窥视。而派去巡山的大将,他被李正逮了个正着,遭阳刚正气之剑砍去左手小臂,伤势不算轻,当然也算不得严重。 安然无恙的程蕴在次日天黑被姥姥叫去询问情况,倒是没有一问三不知,只要听到佳儿、李正这两个名字,这只傻鬼立刻缩起来,露出一副怕得不行的恐惧模样,再问她是如何逃脱的……程蕴笑道:“跑跑跑!” 然后她真的跑了,当着姥姥的面,蹿得兔子都跟不上。 哪有鬼敢在姥姥面前撒泼? 姥姥又好气又好笑,摆手让程蕴飘走,跟小宁说道:“你去看一看阿欢,问她是不是还要跟我犟,不犟的话,我放她出来。” 姥姥喜欢年轻漂亮有活力的女孩子。 程蕴生前是梳起头发的老板娘,可她长得年轻又漂亮,还不怕姥姥,这让姥姥开始想念乖巧可爱的谢欢。 小宁便进了法器里探望谢欢,希望她顺从乖巧,别再惹姥姥生气…… 所有鬼都知道,在没有谢欢的日子里,姥姥不高兴的次数比高兴的次数多,多很多。 谢欢还是原来的虚弱模样,小宁劝,她听,听完了问外面的事。 “傻姐恢复了吗?” “还是个傻的。” “哦。我记得佳儿说过讨厌她,想吃她。” “佳儿死了,那个斩妖收鬼的小道士杀了她,也伤了大将。傻鬼被佳儿拉了去,大概是傻有傻福,黎明前回来,毫发无损。” “……佳儿做了二十年的鬼,我记得清楚,她也不在了。”谢欢说,“大将伤得如何?你这次也要帮他疗伤?” “他……”小宁犹豫了下,最后说,“他是我夫君。” “这样,希望你能活得更久一些。”谢欢背对小宁,下了逐客令,“走吧,走吧。我暂时不想出去,在这里待着挺清净。” 程蕴又去了张府,观察张老爷做坏事,然后混在早起的人们里面,把张老爷做的那些坏事一桩桩地说出去。 市井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涉及大人物的。 在小民们看来,张老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听说他这辈子见过三个皇帝,厉害吧?可这么厉害的人,私底下原来这么坏…… 趁着天没亮,程蕴摸回荒宅,悄无声息地来到大将霸占的院子外面。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鬼。 程蕴在院子外转了一圈,看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不慌不忙地回到地穴。阿红从她的尸骨坛子里探头,似乎等了一段时间,两只眼睛幽幽地盯着她,问道:“你******什么去了?” 程蕴指了指张府所在的方位,咧嘴一笑:“去看戏。”赵员外一家也住在那个区域,他家大公子貌似与佳儿有旧。 阿红道:“明天我也去看看有什么戏。” 程蕴点头说好。 阿红打了个呵欠,睡觉去了。 太阳渐渐从东边升起,散发着几乎无穷尽的光和热,为世界万物带来温暖和勃勃的生机。 程蕴没有急着引阳气洗髓,她的第二轮洗髓在昨天白天完成,第三轮洗髓需在阳光的照耀下进行,不成功则魂飞魄散,这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步骤。 日上中天,程蕴吸了一口阳气入体,默默地感受它在身体中萦回流转。 持续二十多天的洗髓让程蕴的魂魄习惯了阳气,不再如吸入第一口阳气那样痛苦难受得想马上终止一切,可这口阳气依然是烧得通红的炭、是烧得翻滚的热水,不像做人时喝温水那样使身体觉得舒服熨帖。 是以,与其说魂魄习惯了阳气,不如说程蕴习惯了阳气入体的痛。 她对修行的了解不多,直觉和经验告诉她,若以这样的状态出现在阳光下,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连阳气都未能做到真正适应,何以挑战太阳之光? 书童对阳气没反应,李正、胖书生对阳气也没反应,或许她不能做到没有反应,但她至少要降低阳气灼烧之痛。 程蕴是这样想的,她也打算这么做。 眨眼间,众鬼活动的时间又到了。程蕴跟着阿红去水潭里洗澡,去深山里采摘美丽花朵把自己装扮得更美丽夺目,再离开鬼宅深入人世,从张府一路飘到赵员外家,那位竹竿似的大公子正在月下思念恋人,吟的诗酸溜溜,叫阿红听了也酸溜溜。 阿红隐在墙头,面露嘲讽:“啧!佳儿果真好手段,这人都快被吸干了,没多少天好活了,还对她念念不忘!” 未必就是念念不忘,程蕴心说。 她感觉到赵大公子身上带有护身符之类的东西,那是采集太阳之光做的,如有鬼对这根“瘦竹竿”感兴趣,其下场无需赘言。 李正把黄生救了,黄生会不说出赵大公子的一百两赌注?赵大公子被传闻与鬼睡,李正只需远远看一眼就能知道传闻的真假,岂会不做准备? 那护身符十之八|九来自李正。 程蕴能感觉到赵大公子不能接近,阿红未必感觉得到。 瞅着下方瘦得吓人的男人,她摸了摸下巴,神色间颇有几分意动,扭头问程蕴:“傻姐,你想不想吞了他?” 程蕴摇头。 阿红道:“我很想。”她停顿了一下,陶醉的神情仿佛在嗅花,“他是佳儿吃剩的饭菜,想到这里我就犯恶心,可他闻起来很好吃,真的非常好吃。” “这种感觉……”阿红尝试着将其描述出来,“就像饿了几天几夜,馋得想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吃的人,忽然看到一只色香味俱全的烧鸡,明知它有毒,也忍不住想吃的渴望。” 阿红是那个饿坏的人,赵大公子是烧鸡。 但,如果赵大公子那么好吃,佳儿能忍得住不把他一口吞? 不敢继续面对诱惑的阿红拖着程蕴,就跟身后有李正在追一样逃也似的离开赵家,一路奔回鬼宅,不是从前院进,而是绕到后门,唯恐遇到斩妖收鬼的小道士。 阿红的眼睛亮晶晶。 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一下子转过身,看着程蕴说道:“傻姐,你不馋他。” 程蕴没嗅到阿红口中香喷喷的人肉味,她只嗅到了热乎乎的阳气味。 “傻姐,我对你好吗?”阿红忽然转移了话题,自问自答道,“我对你足够好,你帮我一个忙,我以后会对你更好,向天发誓!” 不待程蕴说什么,她把她的想法说出来。 “大将肯定忍不住吃掉他的念想,你把大将带到赵大公子面前!不,这就是个傻鬼,我该找个机灵点的诱饵! 大将不会那么蠢,连老鼠都知道笼子里的食物不能吃,大将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我只需要他接近赵员外家,他一定禁不住诱惑……” 阿红边说边踱步转圈,不断地将计划推向更完善的层次,眉目间涌动的凛凛杀意仿佛能冻结夜风。 她怕大将,但是她更想杀掉大将,这颗杀心比对佳儿的杀心更坚定有力,在确认傻鬼程蕴不能帮助她完成把大将引到赵家的任务后,阿红扔下程蕴,去找别的鬼。 程蕴也想杀掉大将。 程蕴不怕大将,她怕的是李正。 李正非君子,黄生是否是他拿来钓佳儿的饵暂时还不清楚,可赵大公子绝对是李正拿来垂钓恶鬼的饵,他难道不知道赵大公子遇到恶鬼的下场是遭到吞杀? 就多数人的角度而言,李正斩妖收鬼,是守护人间美好的人;而站在少数人和多数鬼的立场,李正为了捉鬼用活人做陷阱,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家伙,他让程蕴联想到为了达到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张老爷。 ……张老爷这两三天过得不好,市井的负面流言让他面对一桌子好菜食而无味,而且,他那位即将考举人的庶子,居然想威胁他另立门户? 不能忍。 实在不能忍。 阿红不在,程蕴又跑到张府,这次她也嗅到很好吃的香味,小心翼翼地飘过去,发现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他在院中摆了桌子,桌上搁着一座小小的香炉,炉中插着一根燃烧的线香,诱人香味不断飘出,对程蕴的吸引力与阿红形容的烧鸡相差不离。 年轻人站在桌子前,念念有词:“……有没有路过的鬼?有的话,万请现身一见!小生有急事,想请路过的鬼仙帮一点小忙……” 程蕴支着下巴看热闹。 赵大公子是诱饵,焉知这个张府庶子燃的香是不是也是诱饵,能吸引鬼的香不常见,指不定这香来自李正。 张生念了将近一柱香时间,香燃尽了,他赶紧给续上,可怜兮兮道:“阿欢,你是不是躲起来偷窥我?我知道你在附近,我有铃铛,它响了很久!” 什么?这家伙身上有查探鬼物行踪的法器? 程蕴吓了一跳,因没感觉到张生的恶意,她还是壮着胆子躲起来不露面。 张生捏着一只小铃铛在院子里走,时不时晃一两下。程蕴听不到铃声,张生似乎能听到,他停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神情温柔愉悦带着浅笑:“阿欢,出来啊。” 张生口中的欢,是谢欢的欢。 程蕴在有意现身的同时嗅到一股阳刚正气味,距离越来越近,不是李正带着剑赶来,就是别的人带着那把剑迅速赶来。 她张嘴吸了一大口浓浓的阳气,使其充盈自己的魂魄。 张生摇了摇小铃铛,慌了。 “阿欢?欢欢你走了?欢欢不要这么无情好不好?欢欢不理我,我伤心失落,我消沉我非常不高兴!见不到你,我就睡不着觉!” 程蕴沉默,张生转圈圈,忧愁地倾诉自己对谢欢的无尽相思。 李正随风潜入,出现在一人一鬼的视野里,他的眼睛盯着被张生拿在手里的小铃铛,皱眉质问:“你从哪得来的铃铛?立刻把它还给我!” 张生不高兴,挑起一边眉说道:“你的剑哪来的?立刻把它还给我!” “胡闹!”李正面有愠色,寒声说道,“这铃铛是我与内子的定情之物,你拿着它,想必也知道上面刻了阿皖二字!” 阿皖?阿皖! 程蕴打了个激灵,认认真真地偷窥偷听。 第七章 铃铛 听得李正说铃铛是他的定情信物,张生不由得微微一愣,他还想说这铃铛是他与谢欢的缘分由来,谁料这话居然被抢先说了。 “有字又如何。”张生道,“定情之物都能弄丢,你对你妻子的感情在我看来很有问题。” 易地而处,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把铃铛整得找不到的,除非遇到极特殊的情况。 “那与你无关,铃铛还来!”李正此时的表情活像张生欠了他无数银子却不愿承认,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程蕴心中暗忖,觉得这李正多是因为事实被张生猜了个正着,恼羞成怒了。 “不还!”张生手无寸铁,却颇显硬气,理直气壮地道,“你有剑,我知道那剑长得什么样的,能画出它的花纹,知道它杀了多少个人,我还说它是我祖宗传下来的神兵利器,你能还我不?” 阳刚正气之剑不是张生家的,张生这么说,是讽刺李正的蛮横无礼。 谁料,李正此人二话不说,直接解了剑递给张生,面无表情道:“剑可以归你,铃铛马上还我!” “哈哈,有趣。”张生先是一怔,随即轻笑起来,“不妨大胆猜测一下你这么大方的原因。地里干活的农夫捡了一块璞玉,可以开出价值连城的和氏璧,你拿出二两银子给农夫,想把璞玉买下?” 不给铃铛也就罢了,举的这例子实在过分。 李正横眉怒目,不欲多说废话,手中剑唰地一声出鞘,寒光闪烁,剑芒吞吐如毒蛇,无情地削向张生拿着铃铛的手,竟要将他的手砍下! 程蕴心惊,怎么都没料到李正的耐性如此之差,行事又是如此霸道不讲理,正待出手搭救,免得张生血溅当场,却见这书生手中的铃铛绽放洁白光辉,犹如流水撞中阳刚正气之剑。 只听得轻轻一声响,那剑被震得脱手飞出,斜插在地上,剑身微微颤动,如通人性般发出疑惑的轻鸣。 此剑非凡物,铃铛亦非凡物。 张生不曾习武,眼力和反应比不得身为鬼的程蕴与修道的李正,直到砍向自己的阳刚正气之剑被铃铛扫落,才意识到李正欲对自己下手的事实,骇得连退两步,嘴唇发白。他不是没有见识的穷措大,但李正这一言不合就拔剑的风格,简直比拦路抢劫的土匪还难说话! 李正看到铃铛的洁白光芒,的神情比差点失去手臂的张生还不好看,目光转移到张生脸上,道:“铃铛是我的,你还不还?” 这个人的眼神比剑还锋利,蕴着森寒杀意。 张生哆嗦了下,梗着脖子说道:“你不能证实它属于你……” 李正打断:“我说它是,它就是。” 张生是个较真的人,即便李正不是正人君子,且不忌对自己痛下杀手,他仍是坚持他的做法:“抱歉,铃铛现在在我手上。你说它是你的,也许它是,也许它不是,我不能把它给你,除非你能……”想到男女大防,张生止了让李正的妻子亲自来索要铃铛的念头,改口道,“你说说,你和你娘子是如何通过此物定情的?” 李正很不耐烦,把剑拔出来归回鞘中,再以剑鞘指着张生:“干脆点,还不还!” “你不说,我不还!”张生的脾气也上来了。 李正冷笑,剑鞘敲在张生拿着铃铛的手上,速度仍是快得不可思议,张生感到手上一痛,不由自主地撒了手,铃铛顿时从张开的手指中甩落,被李正接了个正着。 铃铛拿到手,李正跳上墙头,矫健身姿几个起落,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程蕴心里可惜,这李正从出现到离开,说的话就那几句,可提取的信息少得可怜,除了让她知道铃铛上刻着阿皖二字,剩下的便是阿皖有可能是李正的妻子这个猜测。 是谁给了她修行的炼气诀?又是谁在她的记忆里留下阿皖这个名字?炼气诀和阿皖,此二者有何联系? 程蕴一概不知。 院子里的张生轻轻吸气,李正给他的那一下实在阴损,被敲中的手短短片刻已经红肿得像只猪蹄,酸、痒、麻、胀、痛,不能更难受。 程蕴想现身却被李正横插一脚,此时熄了与张生见面的念头,化作夜风去了张府的库房,翻出一盒消肿化瘀的药膏,悄悄放在张生读书写字的桌子上。她正想离去,却见摊开的《论语》上搁着一枚玉铃铛,与李正拿走的那枚一模一样,铃铛上是刻得浅浅的阿皖二字。 铃铛有两个?李正拿走的莫非是赝品? 念头掠过心间,张生匆匆推门而入。 他看到《论语》上的铃铛和桌子上的药膏,急急喊道:“阿欢,是不是你?!阿欢,我好想见你!想你想得吃不下饭!” 书房的窗户开着,微风拂起窗边垂下的布帘,铃铛响声渐止。 张生站在窗前,拳头狠狠砸下,神情痛苦。 他是真的想娶谢欢为妻,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是妖还是魅。 昼与夜更替,鬼魅们纷纷回巢休息,人们起床做工。 也许大家都缺乏娱乐,张老爷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市井越传越多,越传越广。 除了好事者的造谣,程蕴说出去的每条传闻都有板有眼,甚至冒出一两位人证,这个说张老爷当年的确算计了刘掌柜,害得刘掌柜坐牢,被狱卒打死,那个说张老爷为了好名声,逼迫寡母自尽…… 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地不会对一个人的作为发表看法,人却是有嘴巴的,程蕴记得当年的事,其他人也记得,他们那时选择了沉默,不代表他们永远保持沉默。 张生手上有伤,不能写字。 他想找谢欢,又不知道谢欢身在何处,一大早出了门,打算去结识谢欢的地方碰一碰运气,结果刚出门就被围观了,街上人人都说他爹张老爷如何卑劣,他们说的一些事是他不知道的,另一些确有其实。 怎么回事?有人对付张府? 张生不是张老爷的嫡子,对张老爷不敬重不崇拜也不向往,甚至因母亲的死对张老爷生出怨恨,听到人们的谩骂并不愤怒,只有想不明白的疑惑。 算了,管他张府如何,要紧的还是谢欢。 张生我行我素。 他并不知道幕后黑手是一个认识他祖母的女鬼,这鬼不想对付张府,只想揭开张老爷的人皮,披露他的狼心狗肺。 女鬼在修炼,阳气如流水,在魂魄里萦回,痛意就像一把把刀子划开皮肤,像一块块烧红的铁从皮肤上滚过,她咬着嘴唇忍耐。 直到日落西山,另一个女鬼伸着懒腰从坛子里飘出来,一袭鲜丽红衣艳如血染。 阿红看着疲惫的程蕴,有点怀疑:“傻姐,你身上怎么有阳气味?” 程蕴累得不想说话,阿红问,她蔫蔫地应了一声,跟在阿红的身后离开地穴,并没有去摘花洗浴,而是去荒宅,随便找了地方躺下休息。 阿红昨天说得狠,今天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快子时才坐在月光下修炼。 不过,程蕴睡醒后,发现阿红没在院子里,也不在荒宅,她隐匿行迹去了大将的院子,发现大将也不在,小宁呆呆地坐在屋顶,也不晓得想些什么。 程蕴眼睛毒,看到小宁的魂魄和被阿红吸了修为的佳儿一样。 大将采补了小宁? 程蕴无心了解荒宅众鬼混乱的关系,老老实实地在阿红的院子里待到破晓。 地穴里,阿红和大将的坛子都空着。 程蕴拿出九分心思修炼,剩下一分留意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两鬼,从朝阳初升等到烈日炎炎,再等到黄昏夕阳,终于看到回来的阿红。 也许是遭遇了李正,或许是别的意外,阿红的魂魄虚弱至极,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她甚至不能坚持着爬回坛子里休息。 程蕴扶了阿红,月亮升起来后,不忘抱着阿红的坛子回到地面晒月光。 一连三四天,大将不见踪影,阿红始终在睡。 姥姥没过问这事,小宁倒是敲了十多次阿红的坛子,似乎想问出大将的下落。 在此期间,程蕴抽空去了赵员外家。 那位据说闻起来很好吃的赵大公子还活得好端端的,只是他和鬼接触太多,也失去了太多的精气,正在卧床生病,昏睡中喊着佳儿的名字,活像害了相思病。 张生也活着,没有被再次丢了铃铛的李正砍成十八段。 此外,无需程蕴推波助澜,张老爷的流言越传越厉害,似乎有人在暗中针对一样,“不谈国事”的说书先生也说起了张老爷的恶事,甚至有人编了话本故事出版发行,抨击为官不正的蛀虫。 张老爷坐不住了,官兵以散布谣言为借口,抓了十来个百姓进牢里,就连程蕴甩出张老爷和官府勾结的证据,这些人也没有被释放。 牵连无辜非程蕴所愿,她搜集了官府老爷的腌臜事,挑了几件写在纸上,用镇纸压着放在书桌上,官府老爷吓得冒冷汗,只得对不起张老爷,将牢里关押的百姓请出去。 程蕴还做了一件事。 她从张生口中得知玉铃铛是地摊上淘的,来历难追溯,又不敢触李正的霉头,只得向认识李正的人打听李正的过去,但——李正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又有着怎样的经历和过去。 第八章 香炉 鬼有生前,人怎么可能没有过去,他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 短时间内打听不出李正的来历,程蕴只好耐心等待。 商人们走南闯北见识广,消息也灵通,她跟来梁城做生意的几个商人说了,若有人晓得李正的过去,愿以百两银子求得告知。 这数目不多也不少,就如一块石头扔进湖中,砸起噗通一声和几圈涟漪,很快被别的消息盖过了。 距离十五月圆之日还有一天,伤重的阿红终于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将被李正收了,神情又恼怒又气愤。 程蕴猜测,她怒的是不能亲自干掉大将。 小宁则以为,阿红在气李正把同伴收了去,自己无力搭救,怀疑阿红暗害大将的情绪淡了一点,问道:“那天白天,你和大将干什么去了?” 阿红不想回答,被瞪一眼,没好气道:“你是他的妻子,这里最熟悉他的鬼是你,你觉得我会和他干什么去?” 大将爱拈花惹草,就连装傻的程蕴都被他觊觎,更何况阿红。 被呛了一回,小宁的脸色变了变,仍是忧心大将,道:“就算他做得过分,也不会玩到白天不回来。” 阿红似是想起了不好的记忆,怒声说道:“你又不是他,如何知道他不会玩到白天!” 说完连程蕴也不理会,飘起来往荒宅里去。程蕴赶紧追上,心里仍对小宁与大将是夫妻的事实感到吃惊。 换作她摊上大将这么个丈夫,做鬼了也是个风|流鬼,总和别的女子牵扯不清,绝对会干掉大将,而实力不比大将差的小宁居然能忍!她是喜欢大将喜欢得忘乎所以,还是有把柄被大将捏着,既不能杀掉他,也不能与他和离? 若是后者,程蕴能理解,若是前者,她无话可说。 阿红飘进荒宅,忽然停了下来,用鼻子嗅了嗅吹来的风,断然道:“又有活人来了,他还有胆子燃香引鬼!” 这香,与程蕴在张府闻到的香一个味道。 张生来荒宅寻谢欢? 程蕴微楞,看到阿红一纵身飘往前院,眼睛亮晶晶,如淘金人找到金子,也跟着去了前院。 ……张生已经把他见过谢欢的地方找了个遍,可谢欢被姥姥禁锢在法器里,他一无所获。迫于无奈之下,张生只好来鬼宅碰运气,有幸找到谢欢是最好的,就算找不到谢欢,找到认识谢欢的鬼也能知道谢欢目前的情况。 炉中的香在缓缓燃烧,张生不清楚这香对鬼魅的吸引,傻傻地看着用一根绳子穿起、戴在手上的玉铃铛,听到它发出急促刺耳的响声,连忙看向昏暗光线下仿佛一头巨兽的鬼宅。 他的视野里撞入了一抹艳红,美丽少女面若桃花,下一瞬却露出惨死的狰狞模样。 她的脸色青紫肿胀,泛起一条条青筋,两只眼珠向外凸出,舌头无力地垂着,哪里是漂亮姑娘,分明是一只吊死鬼! 这头吊死鬼的身后是另一只鬼,玉铃铛没有让他看见她是如何死的,但她和红衣吊死鬼走在一起,无疑是一路的。 “好香!” 阿红嗅着香火,虚弱的魂魄在青烟中变得凝实,由衷感叹一声。 她的眼睛往张生腕间一闪一闪的玉铃铛扫了一下,挥手设下禁制使燃香不再向鬼宅深处飘,再询问似被两鬼吓住的张生:“书生,来鬼宅作甚?” 程蕴第一次见识鬼下的禁制,好奇地伸手戳了一戳,就像穿过泡泡那样轻易地穿过去了,稍微用点阳气就能将其破坏。 再看向张生,他倒是胆大,不慌不忙地对两只女鬼见礼,话中谈及谢欢,希望阿红能请出谢欢一见解相思。 “呵。”阿红用鼻子发出一个音节,居高临下地看着张生,神情轻蔑,“原来是你勾|引了谢欢,导致谢欢被姥姥夺去修为并关起来!” “什么?!”张生大惊,“那她现在……” “也许已经死了。”阿红漠然道,“人鬼殊途,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你有宝物护身。若是你没有宝物……不妨去看看赵员外家的大公子现在是什么情况,据说他也跟一个女鬼好上了。” 张生知道赵大公子卧病在床,但病是因女鬼而起? 阿红伸手徐徐一抓,炉中的香火立刻剧烈燃烧起来,化作疗伤药滋养她的魂魄。 吃完香火,女鬼甩袖打翻香炉,横眉道:“没事赶紧滚!不然我吃了你!” 张生是被吓走的,连小香炉都忘了拿。 阿红绕着这只精巧古朴的小香炉飞了一圈,斜睨着程蕴道:“捡起来。” 程蕴捡起香炉,阿红眼珠子一转,看她的眼神多出两分兴味盎然,似笑非笑说道:“看起来是个傻乎乎的鬼,可这宅子里,怕是谁都没有你厉害。” 听到这句话,程蕴心里咯噔了一下,怀疑阿红诈自己,仍是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痴傻表情。 阿红道:“不必再装,我和小宁都拿不起这炉子。” 程蕴:所以我被算计了一回。 揭开了程蕴的皮,阿红幽幽叹了一口气,看向离开的张生,说:“负心薄情者,多是读书人。也许他能和你谈论风花雪月,陪你伤春悯秋,但他们不可能与你商量柴米油盐酱醋茶。” “做人时身不由己,需遵守各种各样的规则;死后做鬼,你强大你有理,无论你做什么,都无人敢约束。” 阿红去买了一束线香回来,点燃了插在小炉里,闻起来很舒服的香味弥漫整个院子,由于事先设下禁制,无鬼察觉。 如此一夜过去,阿红的魂魄与刚从血池里爬出的新鬼差不多一致。 第二天是十五月圆,姥姥看完戏,众鬼排着队贡献修为,上次有五只大鬼,这回只有一只大鬼,剩下都是小鬼。 “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姥姥非常不悦,从众小鬼中点拨了三只大鬼,补上谢欢、大将和佳儿的缺,他说,“修炼勤奋些,若是交不上定额,我不介意杀鬼。” 众鬼的修为被姥姥夺去大半,三只刚爬出来没多久的小鬼最惨,有两只虚弱得魂飞魄散,阿红也没好到哪里去。程蕴的情况倒是比上次好,因为姥姥需要的不是阳气,察觉程蕴的修为里掺杂着阳气,姥姥一巴掌把她扇飞了。 十五过后,圆圆的月亮一天比一天瘦。张老爷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糟,有件要命的事被捅了出来,牵涉极广,他被关进大牢,要送到京城由皇帝亲自来审。 八年前江南洪涝,张老爷奉命赈灾,趁机贪污中饱私囊。 没有皇帝能忍受得了如此恶事,尤其这桩案子可以把张老爷背后的靠山整垮。 程蕴不怎么关注国事,但小小的一个梁城,尚且官官相护,官商勾结,几乎没有一个官是清白无辜的,这让她对新朝感到失望。 张老爷是必定不能活着了,无论他的靠山是否倒下。但一个张老爷被撕开脸皮,露出真面目,还有许许多多的张老爷假仁义,还有许许多多被“贞洁”逼死的女人。 程蕴一只鬼斗不过整个世界。 张老爷活不久了,知道他的人都骂他,程蕴达成第一个念想,当前的目标是斗垮姥姥重获自由。 姥姥不好斗,程蕴用了整整一个月,阳气入体再也不觉得疼痛,方有胆子出现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阴鬼沐浴阳光的感觉就像跳进油锅里洗澡,亏得夕阳迅速消失在西边,她才没有熬不住。 第九章 野鬼和杀人 洗髓是痛苦难耐的,但洗髓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 程蕴只用三天便习惯了炎炎夏日的夕阳,这速度比第一轮、第二轮洗髓要快,她还自然而然地懂得了两个法术,一是以温养认主法器为目的的器诀,二是颇具杀伤力的太阳诀。 器诀的适用范围比程蕴设想中的广,从姥姥给的梳子、阿红送的紫珠,到寻常刀剑,再到小树枝、小木棒等各式各样的凡物,都可以炼。不过,凡物不如刀剑,打造精湛的刀剑不如桃木,桃木不如梳子、紫珠两件法器。 太阳诀无需详说,顾名思义,这种法术发出的光堪比太阳光,能把不厉害的鬼瞬间照杀,厉害的鬼挨了一记,也得伤筋动骨。相对的,程蕴施展太阳诀就像把玩利刃,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自己,在见到正午阳光之前,她不打算练习这门犀利的法术。 托香炉的福,阿红的伤已经痊愈,魂魄甚至比之前强大了一些,即便在十五满月之夜被姥姥抽走修为,也没有虚弱得站不稳脚。 这日天色尚早,程蕴化作人形走在规划整齐的街道上,手里捧着小香炉,一边洗髓一边浏览路边的风景。到了张宅后门,她敲了敲门扉,许久才有一个老仆过来开门,神情疲惫不耐烦:“何事?找谁?” 张老爷倒了,张府也倒了。 大门口的匾额被拆下来,尚来不及换新的。 原先的丫鬟小厮仆役婆子们被打发出去,姨娘、小妾等也被继承家业的嫡子送走,整座宅邸空荡荡,不复先前热闹,且随时有可能被卖掉。 程蕴这一个月没怎么出门玩,不知道张宅人走茶凉,但看到老仆身上打了很多个补丁的旧衣,多多少少能猜到些,道:“张致远张公子是否还在?” 致远是张生的字。 “搬走了,他已跟我们划清界限。”老仆眯着眼睛打量程蕴,猜测这美貌如斯的女人会是谁家公子的禁脔。 程蕴递出银子,道:“您能告诉我他现在的地址吗?” 有钱万事好商量,老仆请程蕴稍候,关上门去询问地址,很快又打开门,告诉她张致远住在南城邵街柳巷第十八号。 这地方很偏,宁静是足够宁静,黄昏时看不到一个人,只能听到汪汪犬吠和一家老小聚在餐桌旁谈笑风生的声音。街道不是很干净,能看到被丢弃的垃圾,有野猫游荡,见到踩着夕阳而来的程蕴,这小东西骇得喵地一声蹿上墙头,毛发炸起,似被吓唬得狠了。 “放心,我不吃你。”程蕴手痒,摸了一把猫。 猫不领情,还咬了她一口,迅速跳到墙里,隐约听到它的凄厉叫声。 不受欢迎的程蕴皱了皱鼻子,侧头看向红彤彤的太阳,目光下移,见到墙角拐弯处有两个衣衫不整、面容脏污的人走出,笑得轻佻浪荡。 “小娘子的胆子真大,居然敢一个人到这里来。”左边的瘦高个撸起袖子,两只眼睛贪婪地盯着程蕴的胸和臀,“刚好,你陪我们兄弟三人玩玩,我们发誓不为难你。” 这还不叫为难,叫什么? 程蕴转身望向前面,那里也走出一个缠着头巾的矮小男人,他看起来比后面两个粗壮,脖子被趴在肩上的模糊身影压得微弯,那是一只真正的野鬼,身亡不超过七七四十九天。 她看到野鬼,野鬼也看到了她,抬起头发出威胁的低吼,眼睛里流淌出黑红的血,陡然间浓烈的怨气使得温度下降。 矮壮男人不知自己被鬼缠身,搓着手笑道:“嘿嘿,小娘子最好老实点,你逃不掉的。” 程蕴微微一笑,对这个手上沾过人命的矮壮男人说道:“我不逃,但你一定逃不掉,因为你的肩膀上趴着一只鬼,它会杀掉你。” 野鬼察觉程蕴无心与自己争夺猎物,收起了威胁的姿态,在男人的耳朵上狠狠地撕咬,就像动物标记地盘。 矮壮男人感觉到痛意,伸手一摸才知道,耳朵不知怎的被弄出血来。 他摸不到阴身鬼,也无法感知其存在,对两个双手抱胸的浪荡子使了眼色,要把程蕴强行带走。 活了一辈子,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还是第一回见到。 若能摸一摸她再睡一睡她,做鬼也心甘情愿! 住在南城邵街的人都知道附近有一条小河,程蕴当年在南城住过,也是知道的。将近三十年光阴,树木长高了,人们老去了,邵街的街巷却是变化不大。她施了学自阿红的障眼法,将两个浪荡子带走,冷眼旁观他们淫|笑着一步步走进小河里,水渐没顶,生机渐失,仍不知死亡将至。 这个时代的女人活得不容易,被地痞流|氓侮辱不是最过分的,更过分的是受了伤害还要被旁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有的人忍得住,活下来了,可直到她死,人们也要在她的坟头吐唾沫,说她不检点,不守妇道,甚至骂她活该;有的人忍不住,投缳自尽了,她们也会被好事者评论一番,那些禽兽不如的伪君子笑着称赞其贞洁性烈…… 行凶者招摇过市,无人谴责辱骂,受害者却被千夫所指,可笑耶?值得耶? 程蕴觉得那很荒诞,人渣想祸害女子,却不幸遇到她,莫怪她狠狠心把人渣弄死。 反正,这是做鬼以来第一次杀人,不是有生以来第一回杀人。 两个浪荡子沉入水中,再也不动弹;程蕴转身,看到趴在树枝上傻傻盯着河面的野鬼,它的眼眶里流下两道清晰血泪,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程蕴离开,面色如常地敲响柳巷第十八号院落的门,目光透过木门,神情憔悴身形瘦弱的张生正疾步走来,脸上是即将见到心上人的狂喜。 她轻轻地放下香炉,隐匿身形前往赵员外家。 曾经对佳儿魂牵梦萦的赵大公子已经能下地走动,正在笑嘻嘻地和两个漂亮丫鬟玩,双手总是伸到她们的衣服底下乱摸。 其中一个丫鬟受程蕴施展的迷|魂术所指使,“故意”提起佳儿。 赵大公子摆手,满不在意地道:“无端端提起她干嘛被,天师都说了她不是人,晦气!” 不是人的程蕴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噗地吹灭屋内所有的灯火,再推开所有的窗,刮起阴风阵阵故意吓人。 丫鬟们齐声尖叫。 刚才吃点心也要丫鬟喂的赵大公子此时特别机灵,一边晃着桃木护身符,一边跐溜钻进床底下发抖:“别找我!别找我!我没害死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啊!!” 赵大公子在床底看到鬼了,被吓得白眼一翻几乎晕厥过去。 程蕴觉得无趣,飘飘然离去了。 她可以毫不费劲地给出总结:这位赵大公子对佳儿的爱慕和相思,建立在佳儿是个漂亮花瓶的基础之上,而非佳儿是个平等的、可以交流的人。 花瓶碎了,随时可以喜欢上新的。 交心的人没有了,也许永远都遇不到这样的一个人了。 ……南城河岸发现了两具溺死者的尸体,捕快们带着仵作前来验尸,得出两人兴许是醉死的结论,就此结案。 只是两个不务正业的普通闲汉,既不侍奉父母,也不帮衬兄弟,他们的死就像一块小石头扔进大河,仅仅砸起两圈涟漪,引来两声同情,再无别的了。 不过,其中一个闲汉的爹娘完全不计较自己曾经被儿子遗弃,一口咬定儿子死于他杀,哭着请大老爷们彻查死因,被拒绝后又哭又骂,女儿女婿来拉他们回家,怎么也拉不回去。 仵作道:“他们没有挣扎,身上也没有找到勒痕、淤青等伤,若不是醉死了掉进河,那就是被水鬼拖下去!” 闲汉的爹和娘大惊:“水鬼作乱?”他们嚷了起来,“不行!你们一定要让那只可恶的水鬼为我儿偿命!” 捕快们把这两个老家伙赶走。 两夫妇不甘心,在衙门门口骂了大半天,兜兜转转找到据说很灵的天师李正,硬要女儿女婿出钱请李正做法收拾水鬼。 李正懒得搭理他们二人,受赵大公子所邀,他拿着阳刚正气之剑走进昨夜闹鬼的院子察看情况,转了一圈没发现有鬼出没,随便给了几张驱鬼符,打道回府。 又过了两日,矮壮男人死在自己家中。 因他把老迈的爹娘背到山中丢弃,惹得兄弟嫌恶、姐妹不喜,直到尸体腐烂发臭,才被邻居发现。仵作来了一趟,什么都查不出,倒是捕快们在院子里发现一具草草掩埋的女尸,死因是他杀,死前受过惨无人道的折辱。 女尸的身份不难辨认,她的衣裙有精美刺绣,几个邻居一下子认了出来: “是香草!我见过香草穿这花样的裙子,我还问过她要花样呢!” “不是说她去乡下探亲了吗?怎么她会死在这!” “猜一猜就知道,香草现在死了,谁拿的好处最多,谁的嫌疑最大。” 香草的小叔子和妯娌闻讯而至,听到人们在交头接耳,大声喊道:“说什么说!香草被这赖汉给害死了,你们还嫌不够?!” 野鬼香草坐在树枝上晃着脚丫子玩儿,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忙不迭地跳到地上,爬上小叔子的肩,拿手揪他耳朵,用指甲抠他眼睛,趁他开口咯咯笑着拔他的舌头。 害死我的都是我的仇人,我已死,你们跟着一起陪葬吧。 小叔子痛得放声大叫。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眼珠忽然爆开,耳朵、舌头被生生撕裂了扔在地上,鼻子还被蛮力掀起,露出两个模糊的孔洞……如此血腥吓人又惊悚恐怖的画面,即便过去许多年,童子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仍然清晰地记得这一幕。 修炼无日月,程蕴不知道也暂时无心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随着洗髓的深入,她在阳光下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被姥姥发现异于常鬼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怎么办?程蕴想到了紫珠,它能使佩戴者不受外界阳气侵扰,应该能施展器诀使其反过来藏住佩戴者身上的阳气。 第十章 冤不能平 这事说起来也许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连续一个时辰,程蕴拿着紫珠摆弄,除了看到紫珠里铭刻着七个不认识的玄妙符文,别的一无所获。 紫珠的材质是她从未接触过的,紫珠里的符文也是她感到陌生的,紫珠是如何制作出来,又是如何阻绝阳气,程蕴全都不知道。而器诀,脑中出现的器诀只是让她更加了解紫珠,让紫珠的能力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并不能帮助她改变紫珠的用途。 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程蕴向阿红请教。 阿红说:“它是我捡来的一件小东西,弄坏了也不要紧。” 程蕴道:“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就像看到一副刺绣,想知道它要怎么绣才能绣出这么漂亮的效果。” 阿红说:“那很简单,你先把它拆了,再慢慢琢磨。” 程蕴舍不得拆,退而求次之:“还有姥姥给我那把的梳子,它是怎么来的?” 阿红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你问姥姥去。” 程蕴哪敢在姥姥面前揭穿自己,想了想说道:“姥姥是从哪来的?他一开始就在荒宅里住吗?除了姥姥,梁城还有没有别的……鬼和妖?” 阿红单手托起下巴,仰望着天上的明月:“我做鬼做了十七年,佳儿好像是二十年,小宁二十三,大将二十六,谢欢……她到底做了多少年鬼,我不知道,但肯定比大将久。” “姥姥一直在这里,有的时候会出去,你就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听谢欢说,那回她是去北边的一座山访友,没有见到友,只见到了被大火烧焦的废墟。” 程蕴:“除了你们五个,别的鬼……”都死了? 阿红:“我当初也是像你这样的小鬼,头上的厉害大鬼若是没有出事,估计还轮不到我当大鬼。上个月你也见到,姥姥提拔了新的大鬼,都是年头长的,修炼有点天赋的。” 程蕴:“他们是怎么死的?遇到捉鬼的道士?还是和尚?” 阿红:“厉害的道士和尚不常见,像李正那样有法力的道士,我活这么久,还是第一回见。在我当小鬼时,大鬼的死是个秘密,他们总是突然失踪,也许谢欢知道详细。” 又是谢欢,程蕴心想,接着问道:“谢欢是什么来历?” 阿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没有前尘往事的鬼。” 程蕴哦了一声,问阿红姥姥有没有藏书。 阿红:“姥姥怎么可能有藏书!你想知道梳子是怎么来的,我也想知道。可你那把梳子,有很多鬼都用过,他们死了,也就到你手上了。还有谢欢坛子上的那根簪子,它是姥姥用了二三十年的。” 程蕴眼前一亮,说道:“姥姥必是有了更好的簪子!”能被经常佩戴的首饰肯定是主人喜欢的,姥姥不会无端端把簪子给了谢欢,“你知道姥姥去了哪里访友吗?” 她觉得姥姥的新首饰是从废墟里找的。 阿红:“跟着姥姥去的是谢欢,我哪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且,没有姥姥的允许,我们是不能到处跑的,不然下场跟晒太阳一样。”都是魂飞魄散,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程蕴有点儿失望,告诉阿红自己是二十八年前死的,拿着梳子继续研究。 这梳子是普通的桃木梳,作用只有一个:保护脆弱的新鬼不被自然环境杀死。现在的程蕴能行走在阳光之下,不需要梳子也能活得好好的。 “二十八年前?”在程蕴找到刻在梳子上的符文后,阿红反应过来,拔高了声音道,“你说你死了二十八年?!” 这很奇怪?程蕴点头承认事实:“我是染时疫而死的,那次时疫死了很多很多人,整个梁城十室九空,据说皇帝也死了,前朝皇帝和今朝开国皇帝的爹。” “原来你比我还老……”阿红躺下,枕着手臂看天上的月亮,“但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染时疫死的鬼,你是第一个。” 人死了,不一定会变成鬼。 不然,这个世界不会是人做主,而是千千万万的鬼。 程蕴没把阿红的话往深里想,揭起一块完整的瓦片放在腿上,照着梳子上的五个符文,用手指在瓦片上书写。 这五个符文,有两个与紫珠上的符文重复。是不是普通的梳子因有了这五个符文,所以才能保护新鬼呢?若是把符文刻在瓦片上,瓦片能不能成为梳子一样的法器? 想到这里,程蕴的指尖凝结了一缕阳气,以其为墨书写第二个符文。然而就在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她的手指就像被沉重的石头牢牢压着,居然不能书写下去! 程蕴顿时一惊,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原先写好的笔画瞬间紊乱,恢复为微薄阳气,就像用毛笔写字,未完成的字被墨糊成一团。 阿红嗅到阳气的味道,不满道:“你又在干嘛?想玩阳气,离我远点!” 程蕴凑过去,把瓦片和梳子递到她的面前,说:“你能用阴气把这个符文写出来吗?” 阿红斜了一眼,道:“简单!” 她伸出手指在瓦片上写,指尖凝聚的阴气如墨水,留下清晰字形,可阿红的遭遇与程蕴一样,都是在最后一笔遇到阻碍,符文被弄糊了。 “咦?”阿红坐起来,不信邪,又在瓦片上写符文,结果依旧,“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多年没摸笔,字都不会写……” 她写字没有生疏,瓦片上的阿红两字非常清晰,笔画没错,只是写不出符文。 阿红皱眉:“阿蕴你说,这字是不是成精了?” 程蕴又揭起一片瓦,随口道:“应该不是,但这些字不是我们用的字,我觉得它们可以赋予梳子特殊的能力。”第一次写不成,那就写第二次、第三次……也许这事与拉弓射箭是一样的,初次摸弓箭的人,能射中靶心多是偶然。 想到这,程蕴又问阿红:“你从前没有留意过梳子上的符文吗?” 阿红在专心写字,被程蕴的话打乱了专注,一个字又糊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道:“当然留意过,不过我没想到它们与我们用的字不同,也许是刻着好玩的。”又嫌弃程蕴弄出的阳气,“你离我远点!” 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程蕴学会四个符文的书写,发现这些字能凝聚天地间的某种伟力,但阳气写好的字持续时间只有一刻钟。 她鲜少觉得累,在地穴众鬼陷入沉睡后,拿着瓦片继续书写,很快学会第五个符文的写法,甚至能将五个符文按照梳子上的顺序排列在瓦片上。 多了五个神秘符文,瓦片似乎变得不一样了,拿在手里沉了些,看着却更薄。 程蕴对瓦片施展了器诀,用去两个呼吸建立联系。 果不其然,瓦片成了和梳子差不多的法器,同样具有保护新鬼的效果,但保护的程度比不得梳子,而且,瓦片的存在时间很短。 就在程蕴指挥瓦片飞起来的时候,它突然炸成一团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尝试了几次后,程蕴得出瓦片存在的时间长短:从五个符文完成的那一瞬间算起,瓦片只能存在三十个呼吸,也即一个阳气符文持续时间的五分之一。 若要让符文像石头的刻字那样长久存在,也许要用特殊制作的笔墨纸砚。 不知道桃木能不能算特殊纸张,姥姥用桃木梳做玄文的载体,程蕴也看到了李正用桃木牌做成的护身符,那东西能阻止她接近赵大公子。 用了半天研究符文,又用了半天修炼,程蕴在黄昏到来前溜出地穴,一路飘到距离街道不远的小巷,化出人形跟摊贩买了十把桃木梳。她刚想回去,又想到上次见到的那只野鬼,遂往南城走去,路上听说南城卢家老二当众惨死的全过程,止了脚步问清楚情况。 “大家都说是鬼害的,那卢家长嫂香草儿死了汉子,他们侵占了长兄的家财不说,还把香草儿送给赖汉糟蹋……” “香草死得更惨,据说四肢都断了……” “人在做,天在看。害死香草又被香草弄死,活该如此!” “香草变成厉鬼,害了黑心的卢家人固然是应当,要是她改天害到我们头上……” “是啊,香草怎么就不认命呢!据说卢家是想把她嫁给那赖汉,她不愿意,要是她当初愿意了,赖汉不会欺负她,她也不会死得那么可怜……” 人们众说纷纭,有的同情苦命的香草,有的害怕香草害到自己头上,有的觉得香草的小叔子和妯娌无辜。 程蕴看了一眼大声嚷嚷香草的死纯属自找的人,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老汉,瘦得皮包骨头,穷而可怜。 旁人说,他最宝贝的儿子溺死在河里,他以为儿子是被水鬼拖下去的,四处奔波要找法师杀死水鬼——自己的儿子是宝,别人的女儿是草。 “天师要去收鬼了!”忽然一声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就是那个治好了赵大公子的李天师,他可厉害了!”第二声喊接着响起。 程蕴跟着这几个看热闹的人去了卢家院子,刚走到院子所在的街口,她就看到院子上空凝聚成一片黑沉沉乌云的怨气,矮壮赖汉的脸隐约在云中浮现,还有另一张陌生的男人脸,神情扭曲着,格外痛苦,大约是惨死的香草她小叔子。 再痛,能有香草那么痛吗? 香草的爹娘和兄弟姐妹正聚在卢家院子门口哭,好端端的女孩子嫁到卢家去,没两年就死得只剩一把枯骨,还是被丈夫虐待,被小叔子和妯娌下毒手害死,教他们如何不悲,如何不恨? 卢家小叔的媳妇也在哭,边哭边骂。 她的丈夫被香草弄死,还不准她找天师把恶鬼收了?这什么道理! 程蕴看了一阵,发现李正还没来,而卢家院子的阴气已经清晰得常人都能见到,悄悄退到小巷里化作风进了小院。 野鬼在院子里哭,血泪一串串,已经积累成小水洼。 “你哭什么?”程蕴蹲下来,柔声道,“天师马上来了,他会杀掉你。收起怨气,躲起来,他找不到你,也杀不了你。” 野鬼闻言,抬起头看她,脸上疤痕一道道,还有滴血的新伤,样貌不比佳儿化身的白面鬼好看多少。 “我,不走……”她指着院子外面的卢家小叔他媳妇,“杀死她……就好。”野鬼杀死了小叔,怎能放过出坏主意的妯娌,但妯娌身上带着从寺庙里求来的护身符,一切妖精鬼魅都得避着走。 程蕴定睛一看,妯娌身上果然闪着一层淡淡的佛光,估计再有片刻就会熄灭。 第十一章 阿喜侍立在一边,越看越觉得心惊。 她忽然想起幼时的一件事来,那时候她还没有进谦远候府做丫鬟,跟着父母在田庄里做活。她隔壁的二丫在因为失足溺水,捞上来已经没了人气,二丫家都已经订好了棺材,正要将二丫入殓的时候,二丫却睁开了眼睛,说了一大通似是而非的话,又哭又笑,可把周围所有人都吓坏了。 阿喜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心悸,明明是没了呼吸的人,怎么就忽然有气了会说话呢?二丫家吓坏了,强行把二丫钉进棺材里,下葬的时候棺材里都是笃笃作响。那时候的人就说—— 二丫这是妖孽恶鬼上了身,把它钉死在里面它就出不来作孽。 阿喜是认识阿鱼那个小丫鬟的,阿鱼的母亲和她都是沈氏院子里的,那天上了山,沈氏以雷霆之姿处置了吓得大喊大叫的阿鱼,她也知道。 阿鱼当时喊了什么? 姑娘诈尸了! 阿喜看着安静吃点心的谢媛,姑娘醒来后百病全消,聪明过人,说话清晰又有条理……谁知道她是鬼上身的妖孽? 阿喜忽然想到了以前终日郁郁不乐的沈氏,沈氏若是没了这孩子,恐怕会撒手而去吧?这么想着,阿喜悄悄地退出了小花厅,她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却说谢媛,她做事精细,又怎会不知道阿喜悄悄瞧她?谢媛瞟了一眼身边的小丫鬟,莲子最是伶俐,这会子懂了主子的意思,悄悄退下了。 谢媛用巾子把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起身便要进小书房里,她的书还未看完呢。不过她显然不能如愿,因为沈氏正走进来。 “娘亲。”谢媛走上前,乖巧地行了一礼。 沈氏微微一笑,她今日打扮得很是光鲜亮丽,裙子都是新做的绯红色,绣着繁花朵朵,远远看着如云端上美人:“媛姐儿,娘亲带你上街玩可好?整日呆在这院子里可是闷得很。” 谢媛当然是点头,小丫鬟们推着她进了内室,换了一身衣裳,又重新梳过发式,换过绣鞋,这才出来。 沈氏眼前一亮:“我家媛姐儿可真是漂亮得紧呢!” 言罢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锦澜园外已有两个粗壮的婆子拖着小车等候,坐上小车,不出片刻就出了垂花门。垂花门已有另外一辆油壁车在等待,外表看着很平凡,拉车的马也是平常马匹。 两母女上了车,谢媛这才知道油壁车内里的低调奢华,既可以在里边躺着,又可以煮茶亨茶,且下面还有暗格既能放物品,又能藏人,还设计了藏冰纳凉的冰格子,不说巧夺天工,这设计的心思也是极巧妙。 谢媛带了桂圆和百合两个丫鬟,沈氏则带了阿宁和另一个谢媛未曾见过的丫鬟上来,坐着六个人,马车仍旧不嫌拥挤。那未见过面的丫鬟正半跪着,取出茶叶、各种干花与青瓷的茶具,竟然是开始制茶。谢媛从未见过坐马车还能坐得这么休闲,看着只觉得很有趣。 “她叫小白。”沈氏道,“娘亲的几个大丫鬟里,她最擅长弄茶了。媛姐儿若是喜欢,可以叫个小丫鬟跟着学。” 谢媛对桂圆道:“你去看看。” 桂圆便欢欢喜喜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观察学习起来。 油壁车缓缓而行,外边很安静,只有偶尔的蝉鸣鸟叫,或者马车轱辘远去的声音、马儿前奔的嘚嘚声,以及微小的说话声。这一带居住的都是豪门士族,来去也是马匹与马车。 渐渐的,外面喧嚣声渐盛,市井间吆喝叫卖声、鸡鸣狗叫声不绝于耳。 谢媛知道,她们这是出来到坊市了。 油壁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其间丫鬟小白已弄得一壶好茶,用冰块镇了,跪在沈氏身边开始倒茶。【零↑九△小↓說△網】谢媛前世鲜少有人这样制茶,睁大了眼睛看得入神,直到小白将带着凉意的青瓷茶杯送到自己手上。 “此茶名花间三转,品之有三味,最是适合如今品尝。”小白的声音轻轻泠泠的,在这酷热盛夏听来只觉得分外舒爽。 谢媛举起茶杯,放在鼻下轻嗅,带着一股冰凉,又有一丝冷香,抿一口,果真是余劲无穷,一茶三味,奇妙得很。尝了一口茶,她便觉得这盛夏不过尔尔,全身通泰,外面酷热也不再。 这个位面也太专注于吃食了。 主人在品茶,阿宁便打开油壁车夹板的暗格,取出一张乌檀木小几来,仔细擦拭过后放在马车中间陷下去的小格里。小白则从黑漆食盒中取出一样样小点心,放置在小几上。 待谢媛品完茶,吃罢点心,油壁车已经停在一个的林木森森院子阴凉处,盛夏凉风屡屡吹过来,竟不觉得有热。院子里也有其他的马车,或奢华,或低调,往来都是衣着华丽的少女和贵妇,香风阵阵,莺声燕语,如同一幅精美的画。 “咦!你看!谦远候夫人!”一个少女低声惊呼,“那位,莫不是她的女儿?京里传闻久病痊愈的侯府三姑娘。” 见了沈氏,好几个衣着华丽的贵妇都向她走来,各种各样的香风被她们衣袂带动,好不迷人。 沈氏微微一笑,牵着谢媛矜持地等待她们走上前。 “夫人,这位就是你的姑娘?果真是粉雕玉琢,好不可爱。”一位身着蓝色绣了孔雀裙服的贵妇率先打招呼,她五官精致,却不刻薄,瞧着皮肤白嫩更胜少女,美丽端庄,有股天生的贵气。 她这么一说,其余的贵妇也纷纷附和,他们看着谢媛,目光中不乏审视、不屑、厌弃与谄媚讨好。 沈氏微笑着和他们说了几句,便高贵自持地在众夫人簇拥下向前走去,走进一间置了冰显得特别凉爽的屋子里。其间或有嫉妒,但是无法否认沈氏在这帮贵妇堆里身份的高贵。 原来这是一处高档购物地点,如同谢媛前世的商厦般处处置了冰,又处处打通,来往皆是身着华服的少女、贵妇。每每见了沈氏,她们都要道一声“夫人”,顺便把好奇的眼神在谢媛身上一转。 沈氏走进一家首饰行,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笑得恭谨又谄媚地与沈氏客套,带着她进了一处装饰高雅的厢房里。小伙计则飞快地端上两套头面,一套扭金丝,一套镶嵌了大大小小的红宝石,都是做工精细,价格不菲的首饰。 谢媛拿起一只扭金丝的手镯细看,那美妇人掌柜也不阻止,笑眯眯的:“姑娘看着喜欢吗?您若是喜欢,我们可以为你打一套。” 沈氏见女儿神色里有些意动,便问:“打一套要多久?” 掌柜的:“这一套头面花了我们师傅两年的时间,为三姑娘打一套大约也要大半年。” 沈氏:“这一套我要了,你再打一套她能戴的。” “是的,夫人。您还要看一下别的吗?”掌柜的笑得见眉不见眼,“我们这里有不少适合三姑娘的首饰。如今三姑娘大好,您不买一个长命锁给她戴吗?” 小伙计赶紧去拿了各种各样的长命锁过来,做工都十分细致。 沈氏瞧了瞧,却是不满意。 接下来谢媛跟着母亲又去了好几个首饰铺子,仔细的挑选了几套头面,又选了一个羊脂白玉的长命锁戴在谢媛脖子上,都是价格不菲的首饰,让谢姑娘对谦远候府的有钱程度有了新的估计。 “媛姐儿觉得累吗?”沈氏低头问。 谢媛看见沈氏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摇头。 “阿宁,把媛姐儿抱起来吧。”沈氏思索片刻,对身边大丫鬟道。 阿宁便把谢媛抱了起来,她抱得有些紧,应该是不常抱孩子的,她身上带着脂粉的清淡香气,并没有让谢媛觉得难受。 沈氏又去了书坊,那个掌柜竟然是和谢媛前世见惯的人一样,金发碧眼,脸部轮廓很深,身材高大,还挺俊俏。他站在那里,看见谁都是笑容可掬,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 “那是大食更远的地方来的胡人。”阿宁细声道,“我们都叫他的大安朝名字,胡一。这间书坊就是他开的。” “啊!侯夫人!好久不见!”胡一看见沈氏,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您还是这么美丽高贵,就像京都盛放的牡丹一样。” 沈氏应该和这个胡一是熟识的朋友,他们客套了几句,言谈间不见生疏反而多了几分亲近,沈氏还把谢媛介绍给胡一。 基于他是沈氏的朋友,又因为他和自己前世的人差不多,谢媛对这个家伙笑了笑,得到见面礼一份——吊着高纯度水晶坠子的银链一条。 胡一招了个伙计在门口迎接客人,自己带着沈氏进了书坊里。最后,不仅是沈氏,谢媛都挑了不少书。小白付完银子,胡一便派了伙计把这些书都装进箱子里,拎到油壁车里放好。 沈氏又带了谢媛到胡人的集市里,这里到处都是身材高大的胡人,卖的是胡人玩意,香料、玻璃、药材、皮货、珠宝、金器等什么都有。甚至在里面,还有一个奴隶市场,专卖胡人奴隶。 谢媛前世看惯了胡人集市的这些东西,兴趣不大。反而是桂圆百合两个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她们这还是第一次出门来胡人集市呢。沈氏看女儿恹恹的样子,便没细逛,从一处店铺出到外面的巷道,乘坐油壁车离开了坊市。 第十二章 油壁车缓缓前行,外面熙熙攘攘,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谢媛低头拨弄着脖子上的长命锁,问沈氏:“娘亲,戴这个有什么用?”她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形状奇怪的饰品。 沈氏摸了摸她的发顶,怜惜地道:“佩戴上它,就能避邪去灾。我可怜的姑娘,你未出生前娘亲也给你准备了一个长命锁,是海棠四瓣式的,不过它在你小时候碎了,也就没再戴过。那个长命锁,大师都说了是为你挡了灾祸才会碎成两块呢。” “你这孩子自小就多灾多难。当年那把长命锁碎成两块,可真是把娘给吓坏了!” 谢媛挨过去在沈氏身上蹭了蹭,爱娇地道:“以后不会了。” “这倒也是,等你过几个月过了生辰,娘亲就可以带你到处去玩了。”沈氏点了点谢媛的鼻子,笑着道,“那位大师可是说了,等你熬过七岁,就一生顺遂,无灾无难。” 说到这里,她眼神忽然有些黯然。 拥紧了谢媛,沈氏低声道:“我的乖女儿。” 这时候,油壁车重重地向前一倾,停了下来。片刻,马车夫的声音响起:“夫人,姑娘,前面戒严。” 阿宁连忙撩起车窗帘布向外看,却是什么都看不到:“夫人,这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不过前面很多马车都停了下来。” “叫侍卫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沈氏不慌不忙地道。 ‘是的,夫人。‘阿宁钻出油壁车,片刻后她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夫人,是北军在抓捕逃犯,每一辆马车都要搜查。” 沈氏正想说话,一声惨叫传来,又是一声。 “北军杀人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随即男男女女的尖叫哭喊声响成一片。 外面顿时乱了。 片刻,又是一声惨叫。 “肃静!”大喝声如雷灌耳,一下子就压低了所有的尖叫哭喊声,“北军抓捕逃犯,谁趁乱哄起,莫怪胡某将尔等以逃犯同伙论处,就地处决!” 沈氏皱了眉:“怎么是胡博主持北军抓捕?” 胡博是北军的一个执金吾,是皇帝这几年提拔上来的新贵,出身贫贱农户,却最是刺头,仗着皇帝做靠山,即便是三品大员的面子也不给,人们暗地里总爱叫他“皇帝的走狗”,最是得不到朝臣的欢喜。御史们折子上弹劾得最多的也是他,偏偏皇帝都当做没看到,导致这胡博越发猖狂了。 不过,若不是胡博在这里,场面也不会这么快就被控制。 “搜查!快点!下马车!”一个北军粗鲁地喊着,“搜查!还不下来!你们想被当成逃犯同伙就地处决吗?” “军爷,我们家小姐是……” “不管是谁!抗令一律以逃犯同伙看待!” “……” 谢媛正侧耳倾听,忽然闻到鼻端飘过的一丝腥甜血腥气,萦绕不绝,这让她一下子警惕起来,。 “怎么了?”沈氏注意到女儿的警惕,悄声问。她出身名门,遇到现在这种状况也不慌不忙,因为她心知以她的身份北军并不会刁难于她,而且,慌乱没有一点用处。 谢媛压低了声音,在沈氏耳边道:“娘亲,我闻到有血腥味。” 沈氏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她立刻问:“知道哪里传来的吗?” “有些远。”谢媛道。 沈氏这才稍稍放心,拉着谢媛的手,道:“等一下什么都别说,一切都有娘亲,知道了吗?” 谢媛点头。 沈氏看了小白等丫鬟一眼,板起脸吩咐道:“注意你们的嘴巴,一个不慎可能就小命都要丢了。【零↑九△小↓說△網】” 小白还好些,她跟着沈氏好些年头,大风大浪都见过,即便心里害怕恐惧,脸上也没有表现出来。桂圆和百合就差了很多,脑门上的汗都能滴了下来,手脚发抖,两股战战,毕竟是大宅院里娇养的丫头,年纪小,什么大场面都没见过,能不吓得尿湿裤子已经很好了。 沈氏又看了眼谢媛,发现女儿仪态依旧,既没紧张也没有出汗发抖,只是不知道是不知者无畏还是小小年纪如此镇定了。她抱起女儿,撩起油壁车的帘子,在小白的扶持下下了油壁车。两个小丫鬟紧跟其后,没有塌子坐着,她们一下来就瘫倒在地,即便身下的青石板被太阳烤得炙热似乎也没有感觉。 五六个北军正在搜查前面的一辆油壁车,两个戴了帷帽衣着鲜艳的年轻少女在丫鬟仆妇的搀扶下哭得伤心又委屈,却无一人敢上前相劝。 片刻后,两个北军从马车里出来,对那北军小头目道:“大人,没有找到。” 那北军小头目点头,看向两个哭得伤心的年轻少女,皱了皱眉道:“你们撩起帷帽!” “军爷哟,这怎么可以?我们姑娘还未出阁,您这要求有些过分了!”其中一个仆妇连忙谄笑着上前,可惜那个小头目丝毫不卖她的账。 “是你们自己来,还是让我们来?”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耐烦。 两个姑娘这会子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在北军血淋淋的威胁面前,她们颤巍巍地撩起帷帽,露出两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脸来。 那个小头目这才点了头,领着北军便向谢媛这边走来。 谢媛抽了抽鼻子,在沈氏耳边悄声道:“娘亲,血腥味就在前边的车里。” 沈氏脸上神色不惊,她抚了抚谢媛后心当做安慰,走上前对那北军小头目大大方方地道:“这位大人,请上车搜查吧。” 光是这一份临危不惧的淡定,沈氏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傲视白玉京诸多权贵夫人。 那北军小头目看见沈氏,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上忽然红了,他感觉脸上很烫,连忙别开脸吩咐手下:“你!你!上去搜一下,仔细点,可别弄乱了别人的东西!” 沈氏微笑地看着,因为她姿容出色,举止端庄高贵,即便是军中流氓的北军也无法对她生出丝毫猥亵怠慢的不敬之心来。 片刻后,两个北军从油壁车里下来:“找不到!” 那北军小头目点了头,领着人便向下一辆马车走去,还能听见他的下属在悄声打听:“那妇人是哪家的?” “谦远候府侯夫人,当年可是风华满京都的人物,你小子就别肖想了!”小头目笑骂道,“她们可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用来仰望的!” 等到北军们都走远了,谢媛在沈氏耳边低语道:“娘亲,血腥味跑到我们的车子里了。” 沈氏瞟了一眼正在搜查下一辆车的北军,招来阿宁低声吩咐:“你且让侍卫们上车搜查一遍,发现什么都不要声张。” “是,夫人。” 阿宁向守在一边的侯府侍卫们走去,她传达了沈氏的意思,两个侍卫将信将疑地上了马车,片刻后他们走了下来,对阿宁微微颔首。 “夫人,请上车。”阿宁恭谨地道。 沈氏点头,抱着谢媛上了马车,丫鬟们也跟了上来。停了一刻钟有余的油壁车又缓缓向前驶去,这次一路驶进了朱雀大道,谦远候府所在的杏花巷,直到侯府垂花门前才停下。 沈氏抱着谢媛下了车,丫鬟们也一并下来,跨过垂花门,乘上粗壮婆子们拉着的小车子,回无名居去了。马车夫则赶着油壁车回到前院专门放置主人们马车的院子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无名居里,谢宜看着被抬出来绑着的奄奄一息男孩,俊朗的脸黑了泰半:“洁曦,你知道他是谁吗?” 沈氏笑吟吟地在他脸上香了一口,道:“不就是那姓容的光禄大夫幼子么?修徽,修徽,”她叫着谢宜的字,认真地道,“容子阳是良臣,被奸佞陷害,冤死狱中。他全家则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入贱藉的入贱藉,现如今他的幼子侥幸逃出,难道你还要把他交出去?” 谢宜阴沉的脸色稍稍缓解,沈氏又加了一把火,道:“媛姐儿还未到七岁生辰,我实在忧心于她。我自从她病了开始,就一直做善事为她积德,现在她好了,这善事也要继续做下去……修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不定救了他我们媛姐儿就能平安到七岁呢?” 良久,谢宜叹了一口气:“那容子阳的确死得冤屈。” 沈氏大喜:“夫君果然知我深矣!”她走出里间,对外叫道,“阿宁,拿热水来!” “洁曦,”谢宜拉住妻子,“我会为他弄一个外地的户籍,过几个月京中盘查松懈了,再送他出白玉京。他是决计不能在我们家里住的!” 沈氏点头:“那是自然。” “对了,”沈氏瞟了眼地上的可怜少年,问,“那沈子初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谢宜在圆凳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水,不慌不忙地道:“我把他安排了跟呈儿一道学习,你不必担忧他,我会命人看紧的。” 第十三章 却说谢宜夫妻在无名居里密议,这边谢媛已经洗完澡换过一身莲绿色的齐胸襦裙出来,莲子拿了干净的白色毛巾跪在她身后细细地为她把湿发上的水滴擦干,桂圆则去了小熏笼来来回地把湿发弄干。 “阿喜呢?”谢媛自榻上取了一本书,翻了几页漫不经心地问。 莲子斟酌了下语言,回答:“阿喜姐姐还在房里绣花,一个小丫鬟陪着她。” 谢媛长长的眼睫毛颤动几下,道:“叫她来给我念书。” “是,姑娘。”守候一边的一个小丫鬟退了下去,很快又跟着阿喜进来了。 “阿喜,念书。”谢媛把手中卷递给她。 阿喜深呼吸一口气,接过书卷,却不小心碰到谢媛温暖的手指,偷偷觑了一眼她,发现姑娘脸上表情平淡,阿喜便放心地念起书来。她的声音很有特色,中性化,尤其是念书时候,对耳朵来说是个享受。 谢媛垂着眼,实际上细细观察了阿喜的表情、语气和动作,发现阿喜伺候她比往常多了几分细心和耐性,不由得微微一笑。 白玉京因为逃了一个流放犯闹得很是人仰马翻了一阵,漩涡暗涌,不过这些和困在深闺内院的贵妇、贵女们没有丝毫关系。 至少谦远候府这几天很平静,唯一的例外就是花苑里多了个搬花的小厮。不过像谦远候府这样的大宅门,光是仆人都有几十上百,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实在算不得什么。 谢媛走在花苑的小径上,桂圆和杏仁跟在她的身后,两个半大的小姑娘对自家姑娘那过目不忘的本事羡慕不已——姑娘只是走过一遍,就能把这七拐八折的小径记下来,当真厉害!就连她们这些婢女,刚进来的时候也觉得花苑的路复杂繁多,经常迷路呢。 谢媛没有注意到两个婢女敬佩的眼神,她不急不缓地向前走,一边想着要问她爹借什么书看。那一套百科全书她已经看完了,那么,接下来该看哪些?罢了,先看看爹的书房里有什么书再说吧。 谢宜的书房在外院,无名居是居住的地方,即便沈氏要看书,也是从外院书房里取。 出了垂花门,谢媛向外院书房走去,经过一个小亭子的时候却停了下来,她看着小亭子外面无人行走的石子小径,觉得自己眼花了。她似乎看见自己前世的一个故人在那条小径上一晃而过,因为走得飞快,所以谢媛也无法确定自己偶然瞥到的身影是真的还是错觉。 “姑娘?” 谢媛转身看向桂圆,问:“你可曾看到有人路过那条石子小径?”看见她一脸迷惑,谢媛补充,“就在刚才。” 桂圆是一个相当细致的人,不过她落后谢媛半步,并没有留意到小径上路过的人影,所以她摇头:“姑娘,奴婢没有注意到。” “哦。”谢媛走进小亭子,踏上那条石子小径,发现这条路通往的地方颇为偏僻,“这条路平时有谁路过?” “回姑娘,这条路平时都是花匠们走的。”桂圆平日里鲜少出来,也只有杏仁这个爱打听的对谦远候府了如指掌,杏仁她爹还是外院的一个小管事,她来外院的次数只多不少。 谢媛淡淡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石子小径,她的那位故人,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谢媛这两天总能梦见前世少年时期的一些事,对少年时期的一些故人印象深了些许。不过就算印象再深,谢媛也无法再见到他们,回忆只是图添困扰。 认定了这件事情微不足道,谢媛很干脆地将它抛到脑后,一心一意地挑选起适合自己阅读的书籍来。 谢宜喜欢看书,他的书房里书本很多,既有打发无聊的闲书,也有不少珍藏孤本、先人手记和失传的琴谱、棋谱。谢媛一本本地翻看,又一本本放回原位,开始怀念起前世自己的藏书馆来。 她前世的藏书馆藏书丰富,比起谢宜的书房,那是只多不少,而且找书很方便。想要找哪一本书,只消知道书名或者书本内容,输入指令片刻就能拿到。 “我爹的书房平时都是谁整理?”谢媛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书,她也不想找了,“你把他叫来,我要找几本书看。” 很快,谢宜的小厮就小跑进来了,他额头上还带着汗,气息不稳地问:“姑娘要找什么书?” 拿到自己想看的书,谢媛走在外院的花苑小径上,脚步轻快,心情舒畅。抱着书的两个丫鬟都险些跟不上她的脚步,连声喊着姑娘慢些。 因为一心想着回锦澜园看书,谢媛没有留意到那小亭子的石子小径上有一个人正注视着她。 “她是谁?”穿着一身小厮服的少年收起眼睛里外露的疑惑,转身问身边的同伴,他是这几日才来的小厮,叫阿瑾,工作是给花匠打下手。 这少年八九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眉目精致,若换了一身衣裳,说他是这侯府的公子哥都有人信。 外院的仆人们都在说他是某个贵人的私生子,所以刚进来侯府就被安排了最轻松的工作,连外院最严厉的大管事都对他十分温和。要知道给花匠打下手只是帮忙递东西,大多数时间都很空闲。 他身边的同伴是内院管事妈妈的独子,听到少年这样问,他笑嘻嘻地道:“她是我们的小主子,侯爷和夫人最疼爱的小女儿,府里排行第三的姑娘。” “她叫什么名?”阿瑾问。 “姑娘家的闺名我们哪能知道?”小厮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他笑眯眯地问,“你该不会喜欢她吧?” 阿瑾笑了笑,他知道这个小厮的母亲在内院伺候,定然是知道人家姑娘的闺名,当下设了个语言陷阱。那小厮虽然机灵,但是他毕竟没有经历过外面人的险恶,两三句就交代了三姑娘的闺名。 谢媛。 阿瑾心想,名字一样,给他的感觉也一样,相貌却迥然相异。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两朵形态不同,香味却一样的花? 可惜谢媛走得太快,如果她走慢些,那么阿瑾就能知道这两朵花是不是同一朵了。不过,谢媛毕竟生活在内院,住在外院的阿瑾直到离开谦远候府,前往遥远江南,也没有再见到她。 谢媛则没有再做前世的梦,压根就想不起来还有这茬。 第十四章 故人已往,日子还得照样过。 狼表哥沈琅在谦远候府住了下来,跟着谢呈一同,上午练武,下午学文。沈琅出身塞外西域,父亲是西域出了名的匪盗头子,母亲又是出身门阀世家的贵女,加上早些年的时候师从一位大儒,他的文韬武略甚至比谢呈还要好一些。 谢呈自负,在学院生活的时候,文采和武功都是同龄中佼佼者,对夫子看重沈琅颇为不服。两个少年便在晚膳上当着谢宜夫妻的面说要比试一番,分个高低,他们年轻气盛,精力旺盛,谢宜稍微一想便允了。 次日,除了关禁闭的谢环和谢靖,侯府的主子们和奴仆侍卫都围观起两个美少年的比试来。 谢媛坐在谢宜和沈氏中间,看着庭下的空地上两个少年煞有介事地做热身运动,围观的丫鬟小厮们在起哄,百般聊赖地打了一个呵欠,对这场比试不报以任何的兴趣和关注。 谢宜和沈氏也只是给儿子和侄子一个面子,他们悄声说着话,并不是很关注场中的两个少年。谢媛竖起耳朵听父母说话,发现他们谈论的是自己两个月后七岁生辰,说的也都是古代东方庆生细节,与她前世并不相同,谢媛听得津津有味。 场中做裁判的是两人的习武夫子,叫陈义,出身武林草莽,因为受过谢宜的恩惠,所以才会留在侯府教授他的两个儿子。他的武学造诣很深,在江湖中也是一方知名人物,做裁判那是再适合不过。 谢呈热身完毕,瞥了一眼庭/上,发现自己爹娘和妹妹对自己都不怎么关注,顿时有些火气。他看向对面的沈琅,暗道自己一定要赢,最少得让爹娘与妹妹都对自己刮目相看。 沈琅也是颇郁闷,他有很大的把握能打败谢呈,但是十一姑姑和姑父把他们这场比试当做小孩子玩耍……他也来了些火气,加上这几日谢呈对他冷嘲热讽,沈琅很想将这欠揍的家伙狠狠修理一顿。 夫子陈义看二人都准备好了,便宣布比试正式开始。他倒是认真观战,谢呈算是他的弟子,如果连一个西域蛮人都打不赢,那也活该他被揍一顿。 比试开始,谢宜与沈氏也中止了交谈,安静地看向下边两个少年孩子气的比试。 谢媛前世早已看过不知道多少遍这样的比试,出于对兄长的尊敬,她坐得端正,挺直了腰,眼睛看向下方,谁知才看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不是被两人的花架子吸引,而是被两个人的战斗方式吸引,他们的一击一跳显得十分轻盈,技巧性十足,那是她前世早已失传的东方古武,即便是她,也鲜少接触会古武的人。 谢媛看得目不转睛,沈氏闲暇瞟了她一眼,心里好笑,这小丫头,刚刚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沈氏与谢宜对武学都是只懂粗浅,不过看得多了,自然也能分出个高低优劣来。 谢宜道:“呈儿的武功倒是比去年进步些许,不过还是一样的花架子,华而不实。你侄儿……他倒是跟着他爹学得一身好功夫,出手果断狠辣。呈儿赢面很低,他实战不好,到后面只能认输。” 沈氏道:“过一阵子你再瞧他两。呈哥儿自负,在同龄人中不错,所以学习上难免疏忽大意不认真。有了个处处胜他一筹的子初,会进步很快的,他很好胜。” “的确。”谢宜道。 谢媛目不转睛看上一阵,摸清规律,便不怎么感兴趣,低下头顾着吃点心。 沈琅还好些,他应该是经常与人搏斗,花架子很少,每一式都是打到实处,可惜基础有点差劲。谢呈基础很好,但是他会的就如谢宜所评价一样,招式徒具其表,只能被沈琅压着打。 也是谢呈性格坚韧,换一般人早认输了。 再一次被打倒,谢呈喘着粗气,却还没认输,他又一次艰难站了起来,被打倒之后,仰头看向**。爹的目光责罚而带着希冀,继母则有几分担心,妹妹也看着他。 谢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喊道:“我输了。” 一场比试,谢呈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才活蹦乱跳起来。他比之前稳重了许多,沉得住气,没有那么张扬,对谢媛也好了些。 毕竟这次比试是一场打击,所以谢呈看见沈琅依旧是老样子,不怎么搭理,不过冷嘲热讽比之前少了许多。 谢媛对谢呈也亲近了些许,毕竟是自己身体的兄长,以后的一家之主。谢呈转变得这么快,未必就没有她的一份功劳,她可是花了两天时间守在谢呈房里。 对待自己欣赏的后辈,谢媛从不吝啬自己的好感。 她大概忘了自己的身体比谢呈小很多。 相处时间长了,沈琅的本性也暴露出来。虽然外表是一个斯文漂亮的公子,但是他不爱洗澡,也不爱整理自己的物品,总是弄得乱七八糟,把谢媛对他的那点警惕之心都磨灭了。 看过两个少年的比试,谢媛也想学一学古武,于是她跑去找他们的武学夫子陈义。 “夫子,我想学古武,可以吗?” 陈义皱起眉,他外表是一个文雅的大叔,但是整日里不苟言笑,很是严肃。打量了谢媛一阵,他问:“什么是古武?武功?你想学武功吗?” “……”谢媛皱起眉道,“武功。我想学武功。” 陈义也皱眉:“胡闹!”想了一阵,他忆起这姑娘是侯爷和侯夫人的心头肉,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是侯爷要你来跟我学功夫?” “不是,是我自己想要学。”谢媛主要是想系统研究一下古武,因为这个位面的古武并未像她前世那样威力巨大,当然,也有可能跟两个少年都是初初入门者有关。 陈义走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谢媛。他身材高大,给谢媛以一种浓重的压迫感。她仰着头,下巴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很是骄傲的样子,仿佛她愿意拜他为师是多么纡尊降贵的事情。 片刻后,陈义摇头:“你不是学武的材料。像你哥和沈琅,他们根骨很好,学武有天赋,你则没有。” 谢媛垮了脸,她对陈义道了别,很是失落地离开了。 前世没有学体术的天赋,这一世也没有学武的资格,谢媛很郁闷,好几天都不高兴。 第十五章 白玉京逃犯的事情很快平息了,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暗中操作,毕竟白玉京这潭水太深。四大顶级门阀、白玉京新兴世家、皇家,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彼此纠缠,朝堂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不少。 相对来说,一个年仅十二岁的逃犯,身份不够尊贵,身上也没有什么要紧的玩意,对整个朝廷局势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物。 “哎,外院那个阿瑾昨天晚上就走了。”杏仁悄悄地道,“原来他是侯爷身边阿忠爷爷的孙子,也难怪他会被安排做花匠身边打下手的小厮了!” “阿忠爷爷长成那个样子,居然也能有阿瑾这样漂亮的孙子!真是很难相信呢!” 莲子看见了,走过去轻声道:“姑娘要醒了。” 杏仁吐了吐舌头:“我只是随便一说嘛!我娘蛮喜欢他的。” “再喜欢人家也走了。”莲子斜了她一眼,“你还想着长大了嫁给他?” 被说中心思,杏仁脸上一红,连忙拉着百合道:“我们去给姑娘端热水来!” 说完就逃也似的跑了,连百合在后边追着喊慢些也当做听不到。 莲子看着她离开,摇了摇头,进到谢媛的闺房里,桂圆正躺在姑娘床边的脚踏上睡得正香,眼下一圈青色。她推了推桂圆,桂圆便醒了,看见外面大亮的天色,和莲子低声说了几句,便打着呵欠回自己房里休息。 桂圆走了,莲子刚把帐子挂起,便看见自家的姑娘睁开了惺忪双眼,看着她,眼神迷蒙仿佛隔了一层雾,显得有些呆呆的,又很可爱,和她平时那小大人模样一点都不像。 待擦过脸,又喝了温水,谢媛完全醒了。这时候小丫鬟们端着各种物品鱼贯而入,伺候着她洗漱。刚要换衣裳,沈氏走了进来,她亲自为谢媛挑了一身青莲色齐胸襦裙。 前一段日子谢媛因为自己没有学武的资格,情绪很是低落,沈氏生怕闷到她,便打算找个机会让她认识一些同龄的小姊妹,往日里也能互相拜访。 今天沈氏要带她出去给一位老太太拜寿,这是谢媛回到谦远候府第一次正式露面,沈氏想把女儿隆重介绍给京都的贵族圈子。 京都的人惯爱捧高踩低,又爱嚼舌头根子,她要是不把女儿打扮得大方得体,指不定那些小姑娘都在背后嘲笑她家的宝贝女儿呢。 沈氏年少的时候来白玉京小住,白玉京那些新兴世家的贵女素来瞧不起四大顶级门阀,表面上笑语嫣然,背地里总说中阆沈氏的女儿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要知道,那时候沈氏就已经是公认的贵女圈中才貌具备的第一贵女。 沈氏不屑于迎合那些芙蓉面容腐烂心肠的京都贵女和贵妇,但是京都里并不都是这样的人,她希望谢媛能有几个朋友在一起玩耍。谢媛性格沉静在这个年纪来说是好事,沈氏却有些担心她会越长越沉闷。 “把她的头发梳顺了,扎个总角。”沈氏退后几步仔细瞧了瞧,对梳发的莲子道。 梳完头发往镜中一瞧,小丫鬟们纷纷称赞道:“夫人眼光真好呢!” “三姑娘这样梳,可真好看!” 沈氏也没有责罚她们,对身边的小白道:“赏她们一人一个银锞子。” 小丫鬟们听了简直是又惊又喜,一个银锞子,可当得上她们半个月的工钱了,要知道像她们这样的小丫鬟,一个月只有半两银子月俸! 沈氏走了过去,拿起妆奁里的两根发带装饰在总角上,又取了两个小蝴蝶夹子装饰两边。这蝴蝶夹子是她亲自挑选的,蝶翼很薄,走动起来仿佛两只蝴蝶在振翅,精巧细致很是得趣。 “可以了。媛姐儿打扮一下果真好看许多。”沈氏道,“跟我去用早膳吧。” 谢宜看见换了新装装扮得分外可爱的谢媛也是眼前一亮,他笑吟吟地对沈氏道:“看到媛姐儿就想起小时候的你来,不过你小时候可比媛姐儿要古板太多,又有点怕生。” 谢媛闻言,看向大方优雅的母亲,还真有些不敢相信。 沈氏面上微红,嗔了谢宜一眼。 谢宜抚掌大笑,一家三口在无名居用了早膳,谢宜抱着女儿,送着妻子出了垂花门,目送她们坐上马车远去,才去书房处理事情。 谦远候只是一个世袭爵位,不用上朝,食邑也在第一任谦远候去世后被朝廷回收,改为俸禄。如今侯府的支出仅仅依靠谢宜的俸禄当然不够,在白玉京外有一万亩良田属于侯府所有,那是谢宜当家这么多年慢慢赎买回来的。 谦远候府没落,也的确是式微了,不然也不会落到卖田卖地以撑门面的尴尬场面。沈氏嫁给谢宜的时候,谦远候府已经在谢宜的管理下好了很多,现如今有了本钱,侯府也越来越宽绰。 当年不看好沈氏一门亲事的许多人,现在都改变了想法。 沈氏要去拜寿的是一位沈家旁支嫁到京都的姑母,这个老太太和沈氏的父亲关系很好,所以她是必须要去的。那位姑母当年嫁给了白玉京一个清贵的书香世家的举人老爷为妻,因为不知道变通,举人老爷只是做了一个九品小官,所以年轻时候颇为孤苦。不过现在她已经是当朝三品大员的母亲,晚年总算享了福。 赵府也是位于朱雀大道上,不过位置有些偏远,坐马车也要一刻钟。因为时候还早,道上马车不多,沈氏便悄声与谢媛说了赵府的情况,也顺便为她解释了各种亲戚的叫法。趁着还未到,而时间有余,沈氏又对她说了一些交友识人的小窍门,听得谢媛津津有味。 赵府的面积没有谦远候府那么大,也没有侯府那么漂亮,不过装饰布置很精巧。油壁车在赵府垂花门前停下,谢媛和沈氏下了车,可以看见青砖的影壁,浮雕甚是精美。 垂花门里,一个年纪比沈氏大了十岁有余的妇人领着小辈和丫鬟们迎了出来,她面白脸圆带着笑,看着十分善良温和:“谦远候夫人,你来得可真早。”又道,“你每年都来得早,看了时辰,我就估摸着你应该来了。” 她身边跟着两个衣着漂亮喜气的孩子,男孩子十岁左右,瞧着很不耐烦;女孩子则是七八岁的模样,小脸精致,很是沉稳。见了沈氏,他们齐齐叫了一声“表姑”,对谢媛则叫“表妹”。 谢媛感觉到沈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便对那妇人低头行了一个晚辈礼,叫道:“表舅母,”又对两个小孩道,“表哥,表姐。” 沈氏微微一笑,她看上去与这位妇人关系不是很近,却不陌生疏离,:“表嫂的气色可比之前好了很多。我若迟些来,只怕外面要堵大半天了。”看向那个沉静的女孩,她笑着问,“听说你的女儿不久前摔到了,现在没事了吧?” 妇人娘家姓陈,她闻言看向女儿,笑道:“现在倒是没事了。” 她们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垂花门。 陈氏的女儿似乎对谢媛很好奇,一路走着都在看她,眼神迷惑又不解,偏偏她机灵得很,小动作做得非常隐蔽。谢媛感知很强,她的年纪比沈氏还大很多,对这个小姑娘不礼貌的窥视也不在意,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进了堂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黄花梨玫瑰椅上,身边站了好些妇人在说话。 瞧见沈氏,老太太连忙招手,脸上笑开一朵菊花,显然非常喜欢沈氏:“洁曦,过来陪老婆子说说话!”老太太也没有漏掉跟在后头的谢媛,笑眯眯的,“这就是媛姐儿吧?快叫姑姥姥!” 谢媛叫了一声,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仔细看她的眉眼,道:“这孩子长得有三分像你,三分像她爹,不过气质瞧着倒是随了她的父亲。小时候看她,还是小小的一团呢。对了,她现在该满七岁吧?” “还有一个半月就够了。”沈氏站到老太太身边,笑道,“过完七岁,我就彻底放心了。” “也是。”老太太想了想,看向谢媛越发慈眉善目起来,“可怜的孩子。春生,去把我压箱底那个玉蝠拿出来。” 老太太身后一位存在感很淡的丫鬟立刻去取来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木盒子,打开来,是一个黄玉雕成的蝙蝠,大拇指大小,却活灵活现,表面泛着一层流光,十分漂亮。 老太太道:“老婆子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媛姐儿就收下这玉蝠吧。” 沈氏自是不愿,这玉蝠如此莹润,是老太太的爱物。她和老太太客套许久,玉蝠还是收下了,不过老太太宠爱的小辈也从她这里得到了一个金手镯。看到老太太宠爱的嫡女得到价值不菲的金手镯,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一时间孩子们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沈氏和老太太都留意到了,不过她们并不在意,两人又聊了一刻钟,老太太的媳妇们都加了进来。看见小辈们脸上的不耐烦快遮掩不住了,老太太这才笑着放了行,还特意嘱咐孙儿,也就是陈氏的小女儿赵曦(那金手镯就是给她的)要看紧表妹。 赵曦答应得很认真,她对谢媛露出浅笑,道:“表妹跟我来吧。” 第16章 赵曦与爹娘住在一块,她的闺阁并不大,但是布置温馨又细腻,每一处都能看到主人的独具慧心,让人一看心里就觉得舒服。一扇四面的花鸟刺绣屏风将她的闺阁分为内室和小花厅两个部分,屏风上刺绣精美漂亮,构图舒朗,色彩明丽,就算谢媛这样的外行也知道这刺绣屏风手艺不一般。 “这是家慈绣的。”赵曦看到谢媛眼睛里的赞叹的欣赏,不由得抿唇一笑问,“媛表妹对刺绣也感兴趣吗?” 谢媛摇头:“我不懂刺绣。我娘亲说,要等我过完七岁生辰,才会给我请夫子教我女红。” “为什么要过完七岁生辰呢?”小花厅里不只是谢媛和赵曦,赵曦的几个姐妹和表姐妹都在,坐在一起足足有六七个人。 听到这个问题,她们齐齐看向谢媛,谢媛是尊贵的侯府嫡女,在这些萝莉里面几乎是身份最高的一个,加上她才回白玉京,人们对她的了解不深。有些远道而来的贵女,都不知道谢媛是谁呢。 谢媛眨眨眼,样子俏皮可爱,少女们都以为她会解释一番,谁知她却这样回答:“我娘亲是这样说的,我也不知道呀。” 少女们纷纷表示不相信,缠着谢媛要她说出来。谢媛长得玉雪可爱,因为**病榻,又小又瘦,不像快满七岁的女孩,倒是像五六岁的妹妹,少女们都很喜欢她乖巧的外表。 还是赵曦为谢媛解了围:“你们看媛表妹这么小,她病了许久身子刚好,也许是要休养一阵子才学女红呢。” 她的一个庶妹赵音也为谢媛解释:“像我们这样的世家闺秀,女红针黹都不过是走过场,只有绣娘才会下那个功夫去钻研。媛表妹身体刚刚好,侯夫人哪里舍得让她这么快就去碰女红呀?” 众少女纷纷点头:“也是哦!我的女红就不好,偏我娘还逼着我学,十个手指都被针扎得没一个好的!” “还好我娘对我的女红要求不高!” 赵曦看着赵音得到大多数人的肯定,不由得在心中冷笑,她这庶妹,哪怕是踩着人,也不放过任何讨好别人的机会!这赵府里,谁不知道嫡出六姑娘赵曦女红巧妙过人,庶出七姑娘赵音却连一朵简单梅花都绣不好? 谢媛只是笑,她既不附和,也不反驳。 赵音看在眼里,笑道:“有些事情不是认真肯下苦功夫就能做好。不过像女红,还是要学会,要不然出嫁的时候连一幅绣品都拿不出来,那可是要被婆家嘲笑的。”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眼赵音,果然在她庶妹的眼睛里看到恼怒和屈辱。 少女们虽然不喜欢女红,但是赵曦这话也很正确,加上个别精明的也瞧出这两姐妹的不对付,最后倒是对赵曦的附和声更高。嫡出和庶出,谁都知道嫡出的更得宠,况且赵曦刚刚还得到一个价值不菲的金手镯呢! “媛妹妹生辰什么时候啊?”既然赵曦和赵音不对付,少女们干脆把话题转到谢媛身上,她可是这小花厅里地位最高的贵女。 谢媛抿了一口茶,笑道:“再过两个月便是,倒是希望我的生辰热闹些呢。” 闻言,出身不是白玉京的那几个少女顿时垮下脸,其中一个出身杭州城的少女嘟着嘴巴道:“可惜我们下个月就要回去,不能参加媛妹妹的生辰呢。” 如果能参加谢媛的生辰,以谦远候府的大气,肯定能邀请到白玉京的许多平日里见一面都很难的贵人,那可是一个好机会! 在座所有的少女都想到了这点,她们深居内宅,内宅大房二房之争,嫡出庶出之争,导致她们思考问题的方法都很利益化,思想也相对早熟。 赵音立刻道:“到时候我们可要给媛表妹准备一份上好的贺礼了!” 赵曦这时候也暂时与赵音站在统一战线上,她笑着道:“倒是希望媛表妹别嫌弃了我们礼物的简陋呢。” 谢媛微微笑,适时道:“杭州可是一个好地方,我还想着去杭州城玩玩呢。”又道,“礼物代表的是心意,恰当就行,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计较。” 那杭州城的少女捂嘴笑:“不如就在我们离开白玉京前,找个机会再与媛妹妹聚一聚吧,咱们提前把贺礼送给她!”复道,“我家在杭州太守府,到时候媛妹妹来杭州,可别忘了写信告诉我一声哦!” “嗯,我记住了。”谢媛道。 赵曦道:“到时候我做主邀请媛表妹过来聚一聚,大家可要准备好礼物。” 她们又聊起那遍地繁华的杭州来,因为大家对杭州城都很感兴趣,聊得甚是开怀。不多时,有丫鬟过来传话,赵曦对众女道了一声歉,去垂花门跟着陈氏招待那些白玉京贵女们。 片刻后,这些少女们的丫鬟纷纷过来传话,大家也就离开了赵曦的闺阁小花厅,往招待客人的厅堂去了。大安朝民风开放,且男客不入内院垂花门,所以闺中少女们留在厅堂也是无碍的。 因为赵府老太君六十大寿,加上她有个很得皇帝看重的朝廷一品大员儿子,来赵府祝寿的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赵府外面的青石板路都要堵住了。陈氏与妯娌们带着女儿在垂花门前迎接各家各府的女眷,她们的丈夫则在前院迎接各自的同僚、朋友,整个赵府丫鬟小厮们忙得脚不沾地,好不热闹。 后院的园子里搭建了一个戏台,白玉京出场费最高的一个戏班子正在台上唱戏,咿咿呀呀的。老太君坐在台下,各家各府的女眷们也坐在下面,等到吃了寿宴,客人们就可以离开。 谢媛跟在沈氏的身边,脸上带笑,听着沈氏与贵妇贵女们寒暄客套,顺便把女儿介绍出去,一声声“妹妹”“姐姐”叫得谢姑娘嘴巴都有些干了。不过谢媛也认识了好些身份地位与她对等的贵女们,性格各异,不乏有谢媛觉得可以交好的贵女。 沈氏先是问了谢媛记住几个贵女,又问她对贵女们的印象,然后才告诉她哪个哪个性格和善大方爽朗可交,哪个是背后捅一刀自私阴狠的性格,言语间不乏教谢媛看人的意思。 谢媛前世的年纪比沈氏大,地位也比沈氏高,但是沈氏教她看人的方式却让她听得很是入迷,让她不得不承认,她母亲在看人上比她厉害许多。 “像赵府六姑娘,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媛姐儿少些与她来往。这么小就有这样的心机,又是生长在赵府这样复杂的环境里,若是她娘一直在还好。若是她娘被小妾害了,以后都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的人。”沈氏道。 “还有她的庶妹赵七姑娘,那种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择手段只为自己好顾不上别人的。”沈氏对赵音印象很差,“这种人你最好不要与她来往,因为一个不小心,你就会被她从背后捅上一刀。” 从赵府回来后,沈氏与谢媛在无名居里说着悄悄话。 第十七章 谢媛看了一天戏,她觉得这些娇滴滴的古代东方弱女子战斗力真不一般,光一个寿宴,赵曦和赵音就过招不下十个回合,有胜有负,精彩十足。 这古代东方的大家闺秀还真不是寻常人能做的。 谢媛觉得,若是她没有前世的灵魂和见识,面对这些古代女人绝对会是被虐得惨惨的。戴着微笑的面具,言语间藏着利剑和毒匕首,一句话要在肚子里绕三圈才能说出来,不同的语境和情况下,一句话的涵义不尽相同…… 对谢媛惯来爱以暴力解决问题的行事准则来说,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几乎就是架在火上烤。 沈氏发现女儿的情绪有些低落,便笑着问:“媛儿是否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累?” 也不待谢媛回答,她便道:“为娘小时候也很不喜欢这些人,总是觉得他们戴着面具生活,又累又难受。不过,我们生长在这样的圈子里,就已经注定是这样的人,只能努力着让生活过得更好。” 谢媛点头。 沈氏便笑:“哈!媛姐儿如今都未满七岁,我说的这些话你也听不懂,点头作甚?” 谢媛道:“娘,我能听懂。” 她很认真地说,沈氏却笑得更欢,笑完之后,她安抚地顺了顺谢媛的脊背,道:“媛姐儿不必想那些。你是谦远候府的嫡女,以谦远候府的名望、地位,又有娘亲和爹在你上边顶着,何须担忧那些糟心事?” “等我儿长成窈窕淑女,娘亲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选个好夫婿,疼你宠你一辈子,像你爹一样爱着你!” 谢媛道:“娘亲,我不想嫁人。” 她是真的不想嫁人,前世恋爱都没有谈过。 沈氏笑着点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等你到了年纪,说不定还会怨着娘没将你早些嫁出去呢!” 直到睡觉,谢媛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觉得再这样过日子实在不好,漫无目的,又没有条件做她喜欢的研究……脑里想着沈氏今日的话,总是要嫁出去给人生子,谢媛在黑暗里倏地睁眼,觉得自己今晚是很难睡着了。 “莲子。”床外的脚踏上睡着她的丫鬟。 莲子应了一声,声音中气十足,并未像梦中醒来的样子:“姑娘睡不着,要点灯喝水吗?” “不用。”谢媛坐了起来,眼睛看向莲子,即便是黑漆漆一片,她也能看到莲子想要起来,“你睡着,我们说说话。” “嗯,姑娘您说。”莲子躺了下来,眼睛看着谢媛的方向。 谢媛却不知道怎么说了,说自己不愿意嫁人?这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她能懂些什么呢?心里暗自好笑,谢媛想:为何要纠结这样的问题呢?这个位面闲适的生活磨灭了自己的心性吗? 不愿意嫁人,那就不嫁人好了。 谢媛想起自己前世那条历尽艰辛最终站在世界顶端的路,心安不少,只要有实力,自己的命运哪里轮得到别人做主?前世那么艰难都能只手遮天,现在这种环境算得了什么? 谢媛很安心地睡了,丝毫没想到自己以后当真就如沈氏所说的那般,欢欢喜喜嫁人去。 生活有了目标,谢媛整个人看上去都朝气蓬勃,她主动和沈氏说要学女红和琴棋书画。沈氏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她还是认真地为谢媛挑选出可靠的授课夫子,谢媛也开启学霸模式,整天都忙碌起来。 一直到月末,赵府六姑娘赵曦派人递来请帖,她才出了门去和那些少女们聚了一聚。往后,赵曦与赵音,还有白玉京的一些贵女们再递帖子来,谢媛都视情况而定,鲜少出门。 如此这般过了两年,谢媛九岁,白玉京几乎遗忘了这个谦远候府久病痊愈的姑娘,侯府的嫡长女谢环开始在白玉京贵女圈里崭露头角。 谢环今年十三岁,身姿如柳枝抽条,渐渐窈窕起来,五官也越发明艳夺目,她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沈氏虽然不喜欢这个嫡长女,但是念在她还算老实,并没有招惹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自从一年前就把她带在身边耐心调/教,倒是让她那娇蛮任性的性子改了许多,渐渐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时已初秋,白玉京四季分明,过了秋分之后,酷热天气也慢慢凉了下来,开得早的菊花已经满园。长公主家的郡主和世子都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她便在白玉京郊外的延寿园摆了一个赏菊会,请上各家各府适龄的少年男女,名义上赏菊,实际上却是相亲。 延寿园是京城的著名园子之一,到了秋季遍地菊花,长公主和驸马邺国公在此居住,来访者如云。它是长公主的私人园子,即便是驸马家的人,也鲜少能到这里来,她举办这个赏菊会,还是第一次。到时候,别说是接到请柬的青年才俊、名媛仕女,就连不少朝官、文人都会慕名而来。 说起来,谦远候府的花苑——南园,也是白玉京出了名的院子,一年四季,都有可观之景,不过沈氏和谢宜都不太喜欢办宴,白玉京南园之美,少有人知。沈氏也收到长公主亲笔写的请帖,把他们一家子加上沈琅都邀请了,当然,主角是谢环和谢呈,他们都要定亲了。 赏菊会那天,谦远候府三位女眷乘坐油壁车,三位男士则骑着马跟在后边,一家六口都进了延寿园。 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子,素得圣宠,高贵的地位和旁人的奉承养成了她孤高的性格,整个白玉京的贵妇,只有极少数才能与她交好,沈氏便是其中之一。长公主嫁给了当年带兵大败**的大将军李源,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感情相当好,不过后来李源得封邺国公,纳了两房小妾,长公主与他的感情便渐渐淡了。 谢宜和邺国公李源相差二十岁,却因为对时事时局的看法观点相差不多,又都是爱书之人,两人是好友。 所以谦远候一家刚进门,两个大人就分别被公主和邺国公的随从请走,只留下郡主和世子招待四兄妹和沈琅。 郡主今年才十一岁,穿着一身风格委婉刺绣了金色菊花的曲裾,她个子高挑,五官算不上多漂亮。与她母亲不一样,郡主似乎十分害羞,总是躲在世子背后,紧紧拽着世子的衣袖。 世子李逸与谢呈同年,他穿着一身玄色的直裾深衣,剑眉星目,有一种硬朗又强势的美,若是给他一兵器,那便是驰骋沙场的儒将。 谢呈和沈琅都长成翩翩美少年,谢环也有了柳枝一般柔软的纤腰,谢媛与谢靖都是分外可爱的孩子,这几个人站到一块,当真吸引了许多贵女的目光。 就连重生一世的赵府六姑娘赵曦和穿越而来的赵音,看到他们都片刻失神。 第十八章 谢媛很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她牵着靖哥儿的小手,打算悄悄离开这处亭台,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好好看风景。不过靖哥儿显然与她不是一心,他赖着不愿意走,还嚷着说这里有很多漂亮的大姐姐。 你一个小屁孩哪里懂得漂亮大姐姐! 谢媛素来都是霸道的性格,她斜眼瞟了靖哥儿一眼,靖哥儿顿时浑身一哆嗦,尽管心里不愿意,一双腿儿还是不争气地跟着谢媛乖乖离开贵女云集的亭台。不是他不争气,而是他这姐姐太犀利,他已经被收拾得彻底没脾气了。 延寿园的建筑风格是鲜明的北方园林风格,与谦远候府的精致细腻不一样,这里显得非常大气。贵女们和青年才俊们多在映月湖边的草地和几座亭台间设宴玩乐,亦有如谢媛这般不喜热闹远离人群玩乐的人。 待远离了人群,谢媛才松了拉着谢靖的手,道:“跟着我,可别乱跑。这里是公主的别院,到时候闯大祸,或者遇到什么事,就不好了。” 谢靖点头:“我知道。不过,二姊,我想和别人一起玩。我看到杨四也来了。” 杨四是谢靖的小伙伴,朝中从四品官国子司业杨大人的四子,因为两家有些来往,所以谢靖和那杨四也很熟。 谢媛看向谢靖的小跟班,那小厮点头了才对谢靖道:“娘亲嘱咐我要看好你,不过你想玩,我就让莲子看着你吧。” 谢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道:“好啊!” 得到姐姐的应允,他飞快地跑了。 谢媛站在拐角看着,微微一笑,道:“这小子跑得还真快。” 两年前她刚回到谦远候府的时候,这小子也是这样一头撞过来,可没把她撞得够呛。两年的时间对谢媛来说并不长,不过这两年里,她收获的亲情却是前世一辈子加起来都无法比拟的,俊朗的父亲,美丽的母亲,调皮捣蛋的弟弟,别扭的哥哥和总是嚣张跋扈实际没有坏心思的谢环,都是她最亲密最亲近的人。 今天跟着她出来的是桂圆,这小丫鬟还是那么胆怯羞涩,听到谢媛的话,也只是低头不语。 谢媛一边欣赏着园子里的一盆盆菊花,一边慢悠悠地向前走,她并没有准确的目的地,只是一直往左走,走了小半个时辰还没走完。她有些累了,看见一个大树下的小亭子,便打发桂圆去寻点心和茶水,自己坐在亭子里等她。 这时候的天气还是有些燥热,走了一路下来,再坐在小亭子里吹着凉风,这感觉相当好。谢媛半眯了眼睛,有些恹恹欲睡。 “伯玉,回来了?”人细碎的说话声顺着风传过来。 “嗯。”这声音有些熟悉,年少而清澈,带着一股宁静和随意。 “公主怎么说?” “公主愿意推荐我,不过还要看看驸马的意思。”谢媛竖起耳朵,想分辨这个声音到底是何人。 “嘿!你小子厉害啊!居然连公主都能说动!” “呵呵,也许是公主今天心情好。” “哈哈,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伯玉做大官了可别忘记为兄啊!” “那是。” 他们又说了好一会,说的都是朝堂上的事情,那年少的声音见解独特新奇,说起来头头是道,又有一把好嗓音,谢媛这对朝堂事情完全不感兴趣的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高明的说话者。 谢媛依旧没有想起这人的声音像谁,她顺了顺被微风吹乱的发丝,因为聚精会神偷听,脑子倒是没有刚才那么困倦。看着林木扶疏,那两人的说话声一直细碎响起,倒是让她对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熟悉了些许。 那两人应该是长公主的门客,年长的有些迂腐,只会生搬硬套,也莫怪他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门客。而年轻的,才华横溢,很有政/治眼光,说话也极有技巧非常圆滑世故。就像谢媛前世里那些手段圆滑的帝国名臣,满怀一腔野心,将来定不是池中之物。 他们聊了大概一刻钟,谢媛就看见桂圆拿着食盒出现。她也不管那二人都说些什么,因为处在下风的位置,她并不担心那两个门客会发现自己主仆,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前填补肚子里的空洞。 延寿园的糕点不错。 吃完之后,谢媛抹了抹嘴,带着桂圆顺原路折返。 路上却看到她姐姐谢环正偷偷摸摸地躲在灌木丛后,不知道偷看些什么,她的两个丫鬟一个在看风,一个则在小声劝说着她。看到谢媛,看风的丫鬟如蒙大赦,小跑着过来。 “三姑娘,二姑娘看中了一位公子,说,说要非他不嫁!”丫鬟快急疯了。 姑娘这样哪成,夫人知道二姑娘这么说,还不知要怎么罚她两,发卖出去都是一般了。 谢媛嘴角抽了抽,她还是没有习惯这个位面,十二三岁就要给女儿看亲事,十五六岁出嫁。现在她姐姐才十三岁,竟然就看中一位公子,情商实在太高。 安抚了丫鬟一句,谢媛悄悄走过去,发现谢环看中的是一个十七八岁尚未弱冠的少年。那少年姿容不算出色,一身书生温文尔雅的气质,谈吐举止也挑不出毛病—— 是个权贵的世家子弟,而且品行瞧着没有多大问题,目光清澈,可见她的眼光还可以。 不过因为他是谢环的心上人,谢媛又仔细瞧了瞧,发现他举手投足间带着些许小家子气和不自信,便是观其衣着打扮,其家境也未有谢环优越。 “阿媛,我要嫁给他。”谢环的口吻很坚决。 谢媛能怎么办? 她瞧了瞧那少年公子一伙人,又回头看了看,低声道:“此事回家再议。”又吩咐谢环的一个丫鬟,道,“你去打听一下那位公子是哪家的,知道后回来禀告于我。” 谢媛在丫鬟们面前素有威信,那丫鬟虽有迟疑,还是应下跑去打听。 谢环脸蛋通红,带着三分羞涩,让她本来就明**人的脸更添娇羞,已初具少女的春情,和两年前那胖姑娘完全是两个人。 “阿媛,你说他会喜欢我吗?”谢环颇有些忐忑不安,“母亲会答应吗?” 谢媛很难理解一个时辰前还骄横跋扈的谢家二姑娘忽然转变为娇羞可爱的闺阁千金,但是她还是认真回答了谢环的问题:“他都不认识你,怎么会喜欢你?娘亲通情达理,只要他品性良好,家中没有太多糟心事,多半会允了你的亲事。” 谢环瞪了妹妹一眼:“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么?” 谢媛道:“我只是说实话。” 片刻后,丫鬟跑了回来,她一脸快哭了的表情:“姑娘,那是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