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上海。≧ ≧ 入夜,公共租界迈尔西爱路的兰心大戏院灯火通明。 兰心大戏院向来是各国驻沪领事以及社会名流的聚会场所,音乐会、歌舞剧、电影,常年好戏不断。虽然正值多事之秋,依然阻挡不了看惯风云变幻的上海人声色犬马、寻欢作乐的兴致。 何况,今天受邀来沪的,是“四小名旦”席,人称小梅兰芳的李世芳李老板。这李世芳原本就大有名气,唱、念、做俱佳,青衣、花旦、刀马,样样精通。自从得了梅先生的亲自指点,并挑班组了“承芳社”以后,名声更是大振。 大批的戏迷拥至兰心大戏院,就为了一睹李世芳的风采。更有无数凑热闹的花花公子、名媛小姐,将此处作为了重要的交际场合,衣香云鬓,珠光宝气。联幛花篮也是数不胜数,场面热闹非凡。 不同于别处的笑语喧哗,拥挤不堪,二楼西侧的贵宾包厢,站立着数位身着黑衣黑帽的彪形大汉,全部不苟言笑,严阵以待。而独自坐在包厢里,与众人保持开一定距离的,正是青帮老大季云卿。 抗日战争爆以来,同为上海滩大亨的黄金荣闭门不出,杜月笙逃亡香港,季云卿已经成为实际上的上海青帮大佬。汪精卫政府成立以后,季云卿在学生李士群的力邀之下成为了新政府特工总部名副其实的社会大靠山,容纳了地痞、流氓、三教九流的青帮摇身一变成了特工总部的眼线和打手。季云卿乐得大批银元入帐,哪管这钱是不是出自日本人之手。 现年71岁的他,矮短精瘦,满脸皱纹,眉目模糊。要不是手上碧绿的翠玉扳指和那个标志性的赤海柳英式烟斗以及里三层外三层的保镖,你会将其同任意一个上海阿伯搞混。 急忙赶来巴结的戏院许经理奉承道:“您老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回回有大戏,就盼着您老来捧场呢。” 季云卿叹道:“我是爱戏之人,但没办法,这世道不太平,能不出门只好不出门!你看我这出来一趟,总搅个人仰马翻。实在馋了,就请人到家里唱几折。”季云卿生性谨慎。他知道自己做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勒索、绑架、贩毒在他是家常便饭,因此搞得仇家遍布。为了安全起见,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躲在家里,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今天这样,已是格外破例。 他江浙出生,说话带着一些无锡土音,嗓音却是宏亮:“还是许经理有本事,能把梅老板亲传实授的嫡系弟子请来。早听说这个李世芳是什么童伶主席,腔调身段不输梅老板本人。” 许经理满脸堆笑:“小人生在北平,长在北平,在那边儿还是有点人脉的。要不然现在这兵荒马乱的,谁还肯大老远的上我们戏院来给撑场子。” 正说笑着,台上大三件儿响了起来,演员悉数粉墨登场。季云卿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他挥了挥手,许经理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退出了包厢。 今天承芳社演的是新排的一折《金殿装疯》。讲的秦二世见赵高的女儿艳容美貌,生了觊觎之心,赵艳容假装疯癫以抗强暴的故事。李世芳扮的就是华美娇俏的赵艳容。一般而言,“疯戏”是最考验表演功底的,尤其是装“疯”。而李世芳显然是个中高手,嬉笑怒骂,声色俱佳。只听他徐徐念道:“杜鹃迎头泣,血泪含悲啼……”柔媚悦耳,婉转动人。而唱功更是了得,一字一句,顿挫抑扬,余音袅袅,技惊四座。 情节**迭起,台上李世芳歌哭风雨,舞动天地,台下欢声雷动,喝彩不绝。人们沉浸在精彩绝伦的表演中,如醉如痴,不知身在何处。 “你孩儿曾念过列女真传,岂肯做那失节妇遗臭万年。” “我这里睁开眼天昏地暗,我的天,许多的怨鬼魂站立在门前。打鬼!” “我手中在镔铁定要试斩,将这班众狂徒立斩马前!” 突然,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中响起几点爆豆似的清脆声响,然后就是“嘭”的一下,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尖叫声四起。一些人没有反映过来,茫然四顾,另一些人已经开始抱头鼠窜。几乎同时,二楼有人在开枪还击,子弹夹着火花,到处乱飞。拥挤的人群四散奔逃,狼狈不堪,哭嚎声、叫骂声,连成一片。 许是之前战机空袭培养了上海人能够迅躲避逃窜的本领,原本还拥挤不堪的大厅短短几分钟就走了个空,只留下满地碎裂的瓷片、手巾,被带倒的桌椅还有不知被谁踩掉的鞋子和慌乱中丢掉的大衣、皮包。 二楼包厢里,季云卿的尸体横陈在地,满身鲜血。他身边的保镖也有两个在刚才的暗袭中受了伤,咧着嘴捂着伤口,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还有几名保镖追踪凶手而去,虽然他们心知肚明,这种混乱的场合,要想抓到袭击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如若不做出这种姿态,他们恐怕是更难辞其疚。 寂静无声的戏院里突然响起“吱嘎”一声,犹如惊弓之鸟的保镖们都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却是戏台上,一个琴师回来捡他刚刚丢弃的二胡,不小心弄出了声响。看到保镖们气势汹汹的目光,琴师小心翼翼地边点头致歉边退后,飞快地隐到后台去了。戏院里又恢复了刚才坟墓一样死一般的寂静。 兰心大戏院成了上海滩青帮老大季云卿的葬身之所!势力再强大、再小心仔细的人,也无法躲避命运车轮的碾压。在内忧外患、多灾多难的中国,没有人能够躲得开,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冥冥之中,有一双翻云覆雨手,操纵着194o年的上海,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中风雨飘摇的城市。曾经灯红酒绿、紫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唱响着一曲曲生离死别、壮志悲歌! 第一章 位于法租界蒲石路的一栋西式建筑,高墙深宅,茂密的梧桐树掩盖住庭院深深。 ≥ 两层红瓦粉墙的洋房,尖尖的屋顶,椭圆的钢窗,精致而不张扬。 本是最静谧悠闲的地方,门上却贴了白纸书写的报丧条子,门框、门心也封着白纸,宣告家中正办丧事。 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停在大门口。车上走下来两个身着黑色大衣、长身玉立、风尘仆仆的男人。两人的左臂都围着黑纱,显然与这幢楼里刚刚去世的人关系匪浅。 管家陈伯正站在门口。他揉了揉眼睛,踉跄着迎上去,一把挽住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的胳膊,老泪纵横:“大少爷,您可回来了!” 这两人正是这栋家宅刚刚去世的主人、大上海威名赫赫的实业家荣斌的长子荣梓义和次子荣梓忠。而他们从外地匆匆赶回来的原因,正是为自己的父亲奔丧。 陈伯引着兄弟俩往里走,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边道:“事出突然,家里外面乱成一锅粥。幸亏有太太主持大局,小少爷也能跟着帮衬,才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好在您还能赶上断七,送老爷最后一程。老天爷不长眼啊,那么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尽管表情还算平静,步伐也还算平稳,但从荣梓义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暗黄憔悴的面容,还是能看得出他是如何心急如焚,一路马不停蹄的奔波。他深恨自己阴差阳错,没有及时回到上海,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正厅北屋,设着供桌,供奉着明灯、香炉和时令水果等物。最显眼的,就是一张死者置着黑绸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荣斌慈眉善目、生气勃勃,眉眼之间亲切和熙的神情宛如在生。荣梓义再也无法忍耐,紧走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放悲声。他的头触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泪大颗大颗落在膝下的蒲团上。他的两只手死死的抓住了蒲团,象是要生生的磨搓揉碎才是甘心。蒲团被抓得扭曲变形,而蒲团上的黄绸子片刻就被洇湿了一大片。 荣梓忠直挺挺地跪在他的身后,也是泪如泉涌。陈伯立在一旁,陪着掉泪。 荣梓义哭了好一阵,方觉得心里好受些。梓忠递给他一块手帕让他拭泪,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陈伯将两人扶起,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少爷、二少爷还请节哀。” 荣梓义站起身来,只觉得头晕脑胀,不由身子一晃。梓忠忙扶住他。面前光线却是一暗,一个身着黑色旗袍的女子站在门口,正是荣家的女主人吴玉珍。 荣梓义推开梓忠,两手放在身侧,立定站好,恭敬的道:“太太,我们回来了。” 吴玉珍心情悲痛,再加上连日操劳,本是想乘此空闲小憩一会。待听到佣人禀报,急慌慌起身赶了过来。老远就听到荣梓义的哭声,她也忍不住悲从中来,在旁落了一阵泪。她生怕梓义一路辛苦,如此悲痛,恐哭出病来,本想上前安慰安慰他,但看他现在这幅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反而不知该当如何了。 她停顿了好一会,才道:“回来就好。你们的房间我早叫人收拾好了。行李呢,让人搬到房间去。早知道你们今天会到,我就派车去接了。” 荣梓义道:“不敢劳动太太。我在欧洲接到从香港转去的电报,方知道家里出了事。但世道不好,到处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航班几经改签,辗转了几个地方才回来上海。本也料不到今天会到,所以没有事先通知家里。好在舅舅这一阵子都派了司机在机场等候。” 荣梓义口里的“舅舅”,指的是他生母的堂弟杨人杰。杨家人丁单薄,杨太太与这个弟弟又感情甚笃。嫁到荣家后,杨人杰也跟着在荣家住了好几年,受杨太太教导养育,虽为姐弟,情同母子。他没有儿子,对姐姐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也是当自己亲子一样疼爱。 吴玉珍听到这话,颇有些不自在。自来继母难当。她进荣家门时,荣梓义已经长成颇为自立懂事的成熟少年了。对她的态度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但问题就是,他太过客气,客气得不象是一家人。无论她如何努力,双方也总象是隔着一层。接下来,自己的儿子梓孝、女儿梓凡出生,梓义与梓忠开始进学,再到他们两个出国,总也没有太好的机会相处。时至今日,梓义与她的感情也远不如同自己舅舅那般亲近。 吴玉珍道:“难为他想得周到,有机会我当面谢他。不如这样,你们先洗洗,换身衣服,休息一下。阿孝和凡凡也快回来了。” “是。怎没见到弟弟妹妹?” “阿孝在公司。这些日子,多亏了有他帮忙。凡凡我让她去学校了,省得在家里尽是难过呆。”提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吴玉珍的语气就变得特别柔和。 荣梓义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如果母亲还在,说到自己的时候,也会用这种温柔爱重的口吻吧。 “那我……还是先去看看祖父吧。” “嗯,也好。只是……”吴玉珍叹气道:“他现今更加糊涂,已经不认人了。你要有心里准备。” 荣梓义心中酸涩更甚,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人来到二楼最里面的套间,这是荣梓义的祖父荣诚勇的房间。一色的红木家具,房间宽敞明亮,干净爽洁。 须皆白、身着长衫的荣老太爷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昏昏欲睡。 荣梓义两兄弟上前,梓义轻声道:“祖父,梓义和梓忠来看您了。” 荣老太爷缓缓地睁开双眼,看了看兄弟俩,没有任何反应。 荣梓义又道:“祖父,您还认得我们吗?” 荣老太爷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下意识地摇头。 梓义无奈:“不认得就不认得吧。阿忠,我们给祖父磕头。” 荣老太爷依然是一幅茫然无知的神情。 吴玉珍叹道:“老爷子原本还认得出你父亲,现在你父亲一走,他就更……”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荣老太爷眨眨眼,突然道:“斌儿呢?”他对荣梓义道:“家宝,去把斌儿叫来。” 荣梓义再一次泪如雨下。家宝是他母亲的小名。都说他长得象母亲,想是祖父看到自己,以为就是母亲。可如今,还存在在他记忆中的两个人,他唯一能认得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而他荣梓义,真正成了无父无母的人。 他的房间还是熟悉的那个样子。占了两面墙的书,博古架上一些他喜爱的古董物件,均是纤尘不染。这是个套房,卧室、书房连着卫生间,设计合理,光线充足,抬眼就能看到花园景色,是除了祖父的房间格局最好的。其实他常年在外,完全没有必要还占着这个房间,明明可以给弟弟妹妹利用起来。但是吴玉珍并不同意。不可否认,她在这方面一直做得无可挑剔。 墙上有一幅母亲的全身画像。画像稍有些褪色了,但母亲的模样依然栩栩如生。明彻聪慧的双眸,眼中犹有星星闪耀。浓密乌黑的秀,柔嫩白腻的肌肤,高挑修长的身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鼻梁太过高直,就显得整个人的性格过于坚硬刚强。画像旁边的镜子里,清晰地映出荣梓义与母亲酷似的样貌。只不过一副金丝边眼镜,遮住了他眼里洞察世事的光芒,也掩盖了因流泪而红肿的眼睛。 “母亲,我回来了,回家了。”荣梓义喃喃道:“这次,我不走了……” 第二章 荣梓义下楼,还没有看清,就有一个柔软清馨的身子向他扑了过来,两个胳膊吊在他的脖子上,不肯撒手。他怕她摔倒,赶忙扶住。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小妹妹荣梓凡。两个人的年龄差了十多岁,但梓凡天性善良活泼,待人热情,对自己的这个大哥既敬爱又钦佩,非常喜欢与他亲近。她搂着他的脖子,抽泣道:“大哥,我们天天盼着你回来!父亲,父亲他……” 荣梓义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凡凡别哭,别哭。” “大哥刚回来,累着呢。你别净缠着他。”这是荣梓孝的声音。他刚从外面回来,大衣还没有脱掉,就紧走两步,不容分说地扳开荣梓凡。自己却一把抱住荣梓义。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但拥抱却满是诚意温暖。 荣梓凡立刻转悲为怒,用力去推荣梓孝,头却往梓义怀里钻,还嘟囔着:“大哥是我的。” 荣梓义哭笑不得,把两人都搂在怀里:“好了,你们俩,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吴玉珍和荣梓忠站在他们身后,看到这一幕,都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阿孝比上一次见到长高了不少,快与阿忠一般高了。”荣梓义上下打量着梓孝:“嗯,气质也稳重了不少。太太说在帮家里做事,真的成了大人了。” 荣家三兄弟身材都是高大挺拔,不同的是,梓义斯文优雅,浓浓的书卷气,梓忠英俊沉静,而梓孝却是生动伶俐,阳光积极得多。梓孝是兄弟中长得最象父亲荣斌的,也跟父亲一样,待人亲和,活力四射。 “那我呢?我也长高了啊。”梓凡有些不满地道。 梓义微笑道:“是啊,我们凡凡不只长高,还长漂亮了,成大姑娘了。” “那当然。我已经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了,明年就是大学生了。” “噢?”荣梓义颇感兴趣:“你申请哪所大学?” 荣梓凡瞄了一眼吴玉珍,道:“我本想投奔你去,申请香港大学。但母亲不让我离开她身边。” 吴玉珍忙道:“你这个性格,没人管着可怎么好。我当然得把你留在身边。” “我去香港,大哥也可以管着我的。” 荣梓孝道:“大哥比母亲还要惯着你些。你上房揭瓦他都不会抱怨一声,恐怕还会说你揭得好。所以,你留在上海要稳妥一些。” 荣梓凡白了梓孝一眼:“我就是想离你远一些,才不愿呆在上海的。” “别开玩笑了!你就是想换个没人管的地方玩。” “行了。”吴玉珍连忙阻止:“你们兄妹俩,怎么见面就吵。” 荣梓义道:“那凡凡到底准备申请哪所大学了?” 荣梓孝和梓凡异口同声答道:“圣约翰大学。” 听了这话,荣梓忠笑着看向梓义,梓义也不觉微笑起来。 那三人看这两人表情有异,不觉奇怪。 梓凡问道:“大哥,你们笑什么?” “我笑,你这还是要投奔我的意思。” “嗯?什么?” 荣梓义道:“我已经接受了圣约翰大学的邀请,被聘为他们学校经济学院的教授了。” 同样的话,第二天,荣梓义造访他的舅舅杨人杰时,也说了一遍。 不同于荣家人真心实意的高兴,杨人杰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莫非舅舅对我的这个决定有不同意见?”荣梓义还是很尊重杨人杰的。不仅因为血缘亲情,也因为杨人杰多年来对他的悉心关照。 “你怎么突然决定要回上海了?”杨人杰反问道。 “这并不是突然决定。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早先也曾与父亲也探讨过,他是非常希望我回来的,只可惜……”荣梓义没有往下说下去,只可惜,父亲已经看不到了。“这几年,我被邀请到各地讲学,走了很多地方,也看了太多的人和事。经历的越多,我越是想念这里,希望能够回到上海,为国家、为这座城市出一份力。毕竟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恰巧前阵子,在欧洲遇到了他们卜校长,力邀我回上海任教。既然早晚都是要回来的,不如就早回来吧。” “你打算一直在大学任职吗?没有考虑做些别的?” “我的专业和研究课题是经济,在经济学院任教,把知识传递下去,也算是学以致用吧。难道舅舅认为,这里不适合我吗?” 杨人杰道:“我并不是不希望你回上海。人老了,反而更希望亲人都在身边。何况,现在不管是香港,还是欧洲,战事同样一触即,哪里都不安全。你离我近些,我还放心些。只是,我认为,以你的学识和名气,窝在校园里有些大材小用了。你完全可以做出更大的成就来。我早就替你想好了一个,比你在学校里任职要出息得多,只是不知你自己意向如何。” “舅舅指的是……” “现在新政府正在组建初期,汪主席招贤纳士,求才若渴。他们如果知道你已经回到上海,恐怕邀请函早就放在你的桌子上了。你说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在政府部门工作不是更能一展抱负吗?” 见荣梓义沉吟,杨人杰又道:“关于你的前程,我与你父亲向来观点不同。你父亲希望你做一个纯粹的学者,安享校园生活。殊不知在这乱世之中,哪有太平之地,清静之所,谁能独善其身?以你的能力,但凡谋个一官半职,前途必不可限量。” 自从荣梓义的母亲去世、吴玉珍嫁入荣家以后,杨人杰同荣斌的关系就每况愈下。只是因为有荣梓义维系,才保持着表面的客套。而这一年多,因为杨人杰在新政府任职,两人大吵一架,几乎公开交恶,不再往来。荣梓义夹在中间,经常是左右为难。 “舅舅也是为你着想。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多识广,眼界心胸自然比你父亲开阔。经济与政治向来不分家。战争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要想挽救国家还残存的一点经济力量,救民众于水火,唯有实现政治稳定才能挽救大局。我与你父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骂我卖国求荣,我还说他不识大体哩。他这个人,伪君子一个,一向表里不一,满口仁义道德,实际……”看到荣梓义脸色难看,杨人杰止住不说:“算了,死者为大,我就不再说他的不是了。只不过你对人对事,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要受了那些人的蛊惑。另外……”杨人杰沉吟道:“还有就是,对于荣家的家业,你有什么想法?” 第三章 看到荣梓义沉默,杨人杰又道:“以前,有你父亲,也就没什么可说的。≥现在,他不在了,去得又急,并没对家产有个交待。你是长子,又懂经济,难道也任由公司家业都交给别人?这里面,本就应有你的一份。只是我听说,现在公司的大小事务都是你那继母和阿孝说得算。这时间一长,可不就全都成了他们的了。” 见荣梓义并不表态,杨人杰继续道:“作为外人,我本不应该插手。但现在看你家的情况,他们母子三人倒是在一步步有条不紊地霸占荣家家产。你不争取,阿忠又是养子,名不正言不顺,将来不就全成了他们三人的天下?不是我说话不中听,早晚有你们俩被扫地出门的一天!到时候,你身边只有阿忠,他又身有残疾。偌大的家业交到别人手里,我怎么对你母亲交待?” 荣梓义辩道:“阿忠不是残疾,他不过是……” “是心理有病!我知道,你说了多次了。可这病现在治好了吗?你带他去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医生,他现在不还是不会说话吗?所以,你不能指着阿忠,要早为自己打算。” 杨人杰继续道:“我知道你不缺钱用,但是这是做舅舅的一片心意,我得替你母亲看好你,不能让你吃了亏。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提,不要跟我客气。你工作上的事,也一定要慎重。你母亲一向希望你成材,你要做出一番大事来,才不辜负她对你的期望。” 杨人杰一提到母亲,荣梓义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他七岁丧母,平生最大憾事就是未能承欢膝下,对母亲尽孝。杨人杰看出他犹豫,道:“我知道你所考虑的是你父亲如果在世,未必同意。但想想你的母亲吧,再加上一个舅舅,两边重量总是相等了吧。我也不是让你现在就做出选择,只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电话铃响了,杨人杰拿起听筒:“喂?是,李主任,是我……是的,我听说了。明白,明白……当然,特工总部的事,就是我们肃清委员会的事。季老爷子的事,我们全力配合,责无旁贷!我清点一下可以派出去的人手……好的,我这就去。”他撂下电话,对荣梓义道:“本来是应该留饭的,但是我这边还有些事。好在,你以后就在上海了,舅舅这里你要常来常往。对了,你舅母和表妹那儿,说是又给你备了一些物件。这下好了,不用长途跋涉地给你寄去,省得象上次那样都丢在路上,白费了她们的一番心意。” “舅舅有事就去忙。我等舅母她们一会儿。我回来了,也得见一面,打声招呼。” 杨人杰看看手表,道:“她们应该快回来了。那你就再多坐一会儿。不是外人,我就少陪了。” 荣梓义站起身来:“舅舅慢走。” 荣梓义回到荣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荣梓凡抱怨道:“大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饿死了。” “我不知道你们会等我吃晚饭,就多呆了一些时候。真是抱歉。” 荣梓孝道:“你不会已经吃过了吧?我们都还没吃呢。” 梓义忙道:“没有没有。只是舅母拉住我问东问西,就耽搁了些时间。” 吴玉珍忙叫佣人:“那就赶紧洗手开饭吧。阿霞,把饭菜热热。” 梓凡嘻嘻笑道:“大哥,是舅母拉住你,还是被你那个雨诗表妹给缠住啦?又大包小裹的给你拿回来不少好东西吧。” 梓孝在一旁哈的一声,就连梓忠也笑了笑。 “凡凡,别乱说话。”吴玉珍怕梓义尴尬,忙替他解围。 “是啊。”梓孝笑道:“哪次这些东西不都是到了你手里。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算了,我再也可不敢了。”梓凡脖子一缩:“上次,我戴了那条格子围巾去学校,被杨雨诗看到了,她冲我了好一顿小姐脾气。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她买的。所以之后大哥再送我东西,我一定要问清楚,省得再惹恼了那位杨大小姐。” 荣梓义颇有些歉意:“舅母她们也是一片好意,但给我寄去的东西很多派不上用场,我只好转送他人。没想到还给凡凡惹了麻烦。” “没事的。她这种大大咧咧的个性,这些小事从不放在心上的,过后就忘。再说,杨小姐也是懂礼的好孩子,哪象她说的那样。”吴玉珍道。 梓凡吐了吐舌头:“妈你干嘛总是打击我。莫非是看中了那个杨雨诗,想让她做你的大儿媳?我是不同意的。大哥这样好,风度翩翩,学识渊博,待人又最是斯文和气,杨雨诗那个坏脾气怎么配得上他?大哥,你可不要急着结婚,要多挑挑才好。”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吴玉珍道:“没人配得上,难道让你大哥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你这是什么理论。好了好了,先吃饭吧。阿义,今天有你爱吃的醉鸡。从你到家就一直拿绍兴酒腌着,今天正好得了。还有阿忠喜欢的百果松糕和炒毛蟹。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你们的口味变没变。” 一家人说说笑笑,因为一家之主突然离世而笼罩在家庭上方的愁云惨雾被冲淡了不少。也许,这就是家庭的力量。不管多晚回去,总有一盏温暖的灯在为你亮着,有一锅美味的汤在炉子上煨着,有牵挂你的家人在那里守候着。 夜越来越深了。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从上海的空中俯瞰下去,就会看到原本灯火通明的上海滩在渐渐沉寂下去。灯一盏一盏的熄灭,直至整个世界陷入黑暗之中。唯有无边无际的天幕之上,还偶尔有几颗星星闪着不确定的光芒。 然而,这只不过是表面的平静。 在上海的夜空中,无数电波在无声地传播。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仍然有人清醒着,他们将情报和信息化作电波信号,在空中交换、传递,再传出上海,传到中国各地。 这一夜,军统上海站接到了重庆政府方面对他们的褒奖,对他们成功暗杀季云卿,打击了汉奸的嚣张气焰给予了肯定,并要求他们不要停滞,继续进行下一步行动。 而中*共上海地下情报小组接到的领导指示是,76号将由于季云卿的死,而大肆加派人手,在上海展开地毯式搜查活动。要求所有人员务必小心行事,避免殃及池鱼。 第四章 这天,是荣斌“断七”的日子。 因为缺席了之前的丧仪,这一次所有仪式都是荣梓义和梓忠亲力亲为。吴玉珍也不阻止他们,只是在有些风俗旧例上稍微指点一下。 兄弟俩在大门口挂上白纸灯笼,买了祭祀用的三牲果品,荣梓义亲自手书挽联:“情切一堂,红泪相看都是血;衷肠生诸子,斑斓忽变尽成麻。” 诵经礼忏的法事定在了沪西静安寺,这里是上海最古老的佛寺之一。这次仪式之后,就可以看作是出了丧期了。荣斌的灵牌将会被送到杭州乡下老家的祠堂去安放。 和尚们的念经声在荣梓义的耳朵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听不清楚的“嗡嗡”声。荣梓义想,父亲在故去的这七七四十九天里,是否已经完成了六道轮回?据说,人死之后,极好的人会立即升天,极坏的人会立即下地狱,而大多数人都要通过度赎罪,才能投个好胎。请出家人度,就是要让死者托生个好人家。如果真的可以,那么,让他托生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的和平年代吧,荣梓义暗暗祷祝。虽然,从心底里,他是不信这些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些仪式只是为了让生者好受,给家属一个心理安慰吧。 荣家的许多亲朋故旧都参加了仪式,并送来了冥币、香、纸、大蜡、金银斗等前来祭奠。比较意外的,是杨人杰还带了一个人过来。此人名为傅式说,是章太炎的侄女婿,曾在国民政府的交通部和财政部任职,目前在新政府任中央执行委员。他让随从人员奉上挽联和祭品,自称代表新政府对荣董事长的去世表达哀思。 杨人杰对荣梓义道:“梓义啊,傅委员听说今天你在这里给你父亲做法事,特地提出要过来看看。傅委员也是学经济的,还创办了大厦大学,担任过大厦大学的校董和教授。你们二人经历相若,一定有很多话题可聊。” 傅式说道:“荣世兄的几本经济著作我都拜读过,获益良多,早就有心结交。听说你父亲去世,我也很难过。不过,荣董事长有子成就如此,想他在九泉之下也定甚感安慰。” 荣梓义忙道:“不敢不敢,傅委员谬赞。” “听你舅父说,你曾经在东京大学留学。巧得很,我也在那里就读过。我一直很怀念那几年的留学生涯。没想到,在此还能碰到校友。今天不是时候,等有机会,定与荣世兄畅谈。” 傅式说一幅礼贤下士的谦和态度,荣梓义只好唯唯应诺。吴玉珍在远处看到这一幕,心中大感不悦。她与丈夫一样,认定新政府与日本人合作是卖国求荣的汉奸行为,所以对有新政府高官来慰问祭奠不以为荣,反以为耻。荣梓义与在新政府中担任肃清委员会副主任的舅舅来往,是血脉亲情难以割舍,但若是还与其他官员结交,就是立场不坚,是非不分了。自己应该想办法找个机会跟他谈谈。 法事已经接近尾声。吴玉珍又想到自己与丈夫数十年感情,如今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她怕孩子们看了伤心,找了个借口到后院透气。不料没走几步,就迎面遇见杨人杰。她只好勉强点头招呼。 杨人杰见她面容憔悴,体态清瘦,身着黑色旗袍更是显得苍白纤长,很不同以往果断干练的模样,心内只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你……荣夫人,还好吧?”杨人杰沉默半晌,方问道。 “还好。谢谢你的关心。”吴玉珍答道。 “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都办得差不多了。还没感谢你派司机去接阿义兄弟两个。是我一时疏漏,劳烦你了。” 杨人杰叹了口气:“玉珍,你对我的态度竟然这样冷淡。何时开始,我们变得这样生疏了。” “何时?”吴玉珍笑容惨淡:“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这样了吗?”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杨人杰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出神。 做完法事回到荣公馆的几个人,心情都非常低落。大门上的白纸被取了下来,按规矩,从此刻起,他们就可以换掉丧服了。 没有人想说话。哭累了的荣梓凡让母亲哄去休息了。梓孝说想陪陪祖父,也上楼了。只剩下梓义两个。 荣梓义对梓忠道:“我们去花园散散步。” 梓忠点头,默默地跟着他。 两个人在花园里走了很久,很久。 杨人杰回到极司菲尔路76号自己的办公室。 极司菲尔路76号一共安排了新政府的三个部门:肃清委员会、中央社会部,以及让人谈之色变的特工总部。特工总部是新政府非常重要的特务情报部门,但是由于一直没有挂牌,所以对这个外人看起来有些神秘的部门,大多数人都用它的门牌号称呼,称为76号。由于这三个部门都是由李士群主持工作,并接受新政府中央常务委员周佛海的直接领导,所以办公地点便都设在了同一处。只不过,肃清委员会和中央社会部人事简单,只占了靠西的一幢三开间两进的石库门,而76号内的洋房和新建成的二十几间平房,以及改造过的花棚、新造的电务室和看守所,都归特工总部使用。 杨人杰作为肃清委员会的副主任,主要工作就是组织军队、教联、宗教、慈善团体及党务等小组,分别向各方面去拉人进新政府,为汪主席的“和平运动”摇旗呐喊。同时,他也会配合特工总部做一些情报工作。这次因为李士群的恩师季云卿在兰心大戏院遇刺身亡,为了找到凶手,76号内的所有人员已经连续工作两个星期了。死了一个季云卿,整个特务机关被折腾了个人仰马翻。 他还没在办公室坐稳,李士群的秘书就打来电话:“杨主任,李主任正找你呢,让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杨人杰心里骂着娘,脚上却不敢慢了分毫,一路疾走,来到李士群办公室。迎面正遇到警卫总队队长吴世宝湿漉漉的从办公室退出来,肩膀上还挂着茶叶,神色狼狈,招呼都没打就急匆匆地走了。显然,这是刚刚被李士群臭骂了一顿,还被他泼了一杯茶。 杨人杰心下有些忐忑。听到里面叫他,马上整整衣冠,走了进去。 只见李士群铁青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面,地上一片水渍,还有破碎的茶杯瓷片。他知道李士群还在火,忙垂侍立,等待吩咐,不敢多一言。 “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来?”李士群问道,语气不善。 “卑职去静安寺参加法事,幸好离得不远……” “我这边忙得要死,你还有心情去办私事?”李士群语调冰冷,这是怒的前兆。 杨人杰忙道:“请李主任听卑职解释。这个法事是为我不久前去世的堂姐夫做的。他的长子是经济方面的知名专家,刚刚回沪。周先生很重视,特意派傅委员与我同行,目的就是希望能够拉他在新政府任职。” “噢,我似乎听周先生提起过这事。你这个外甥叫什么来着?” “荣梓义。”杨人杰忙答道。 “荣斌的儿子?那人可是性情古怪得紧。” “这孩子与他父亲不同。年轻人,思想开放,并不象他父亲那样古板,何况还有我们甥舅情份在。” 李士群点头,又问道:“我交待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李主任放心,文件已经递上去了。按照您的吩咐,我们要求增设特工总部行动总队,下设六个行动大队,以配合工作。” “唉,实在是现在工作太多,人手又严重不足。我跟周先生提了好几次,他才初步同意这个设想。所以,你要抓紧时间,趁热打铁,尽快把这次人事变动争取下来。一旦得到批准,就要马上开始招募人手。这个工作也交给你来做。” “多谢李主任重用。” “你要替我把好关。现在人材难得。多招些体格好,年轻力壮的。青帮那些流氓打手里也挑拣些。这些人上海地头熟,做起事来便给些。总而言之,这项工作关系到以后特工总部的展,你一定要好好做。” “是,是。卑职一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下去吧。” 杨人杰正想离开,李士群又把他叫住:“涩谷准尉对我最近的行动颇有微词,这事你听说了吗?” 李士群所说的涩谷准尉,指的是驻扎在76号内的日本宪兵分队的统领涩谷一郎。按常规,76号大的行动都应该知会他们,并在他们的督导下实施。但这次抓捕杀害季云卿凶手的行动,李士群心急之下,并未通告。所以涩谷一郎有所不满也是常情。但这话,杨人杰是不会说的,他可不想夹在李士群和日本人之间,因为哪一边他都得罪不起。于是,他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道:“卑职与涩谷准尉的交道打得少,他有什么话也并不对我说,所以……” “嗯。”李士群挥挥手示意他出去。他早就受够了涩谷一郎总是对他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擅自干涉他的行动。他恨恨地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个涩谷赶出76号! 第五章 上海的冬天难得出一次这么透亮的太阳,湛蓝如洗的天空,扯絮似的飘着几朵白云。这是让人在屋里呆不住的天气。 荣梓凡举着球拍,找人陪她去后院草地打网球。结果,她的要求被梓孝无情的拒绝了:“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在公司都忙了一个星期了,你就让我歇歇呗。” “你就懒吧!再呆在屋里,你就霉啦。” “你就让我霉吧!我愿意!” 恰巧这时,荣梓义和梓忠外出回来。梓凡欢呼一声,扑了上去:“大哥,二哥,你们谁陪我打会儿球?” 梓义微笑着看看梓忠,梓忠点点头,接过球拍,在手上掂了掂。 梓凡忙抱住梓忠的胳膊,仿佛生怕他反悔。 梓孝在一旁不厚道地笑了:“二哥,你上了她的当了。你以为只是陪她玩玩这么简单?这小家伙是校队的,还参加比赛呢。她们学校男同学都打不过她。而且,她不打过瘾了,你甭想下场。” “噢?”这下荣梓义也来了兴趣:“没想到我们凡凡打球这么厉害?走,大哥给你观战加油去。” “你还给她加油?还嫌她不够得意吗?”梓孝叫道。他扔掉正在翻看的杂志:“等等我!” 荣梓凡的网球打得果然不错,身体挺拔协调,动作舒展大方,无论是正手切球,还是反手拉球,都做得非常到位。只不过,不管她把球打到哪里,梓忠接球都毫不含糊,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轻松。 梓孝看了一阵,惊呼道:“原来我们家的高手在这儿呢。凡凡这回得认输了。” 没打多长时间,荣梓凡就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梓义叫她:“过来歇会儿,喝口水。” 梓凡跟梓忠撒娇道:“二哥,原来你球打得这么好。你怎么都不让让我?” 梓孝笑道:“这还不让着你?二哥要是真跟你打,你还能坚持这么长时间?” 梓忠伸手比量了一下,意思是说梓凡年纪小,个子矮,力量不够。 “你的技术已经不错了。假以时日,定会过你二哥。”梓义道。 “那是当然,最起码我比三哥要强些。”梓凡道。她眼珠一转:“不如我们来双打吧。我跟二哥一组,你们一组。要分出胜负的。输的一组嘛……”她四下乱看,一时想不出提什么要求。 梓忠笑着做了个手势。梓凡马上领悟:“对,输的一组做今天的晚饭!让阿霞她们放假!” 梓孝第一个反对:“凭什么?你倒是会挑队友。我还要和二哥一组呢。” “哈哈,那你可来不及了,谁让我先说完了呢。就这么定了!”梓凡的笑声象银铃一样在风中飘荡,清脆悠扬。她本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可自从父亲过世,她还没有这么开朗的笑过。梓孝还没回过神的功夫,梓凡和梓忠已经拿起球拍走到一边准备开战了。 “来吧。”荣梓义也捡起一支球拍,在空中挥了几下。他笑道:“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我是对我们两个都没信心!”梓孝叫道。 不过,很快,他现自己又错了。荣梓义的球技似乎还在梓忠之上,他脚步灵活,转拍隐蔽,失误少,假动作多。尤其擅长调球,时左时右。好在梓凡和梓忠配合默契,并不忙乱。双方比分交替上升,打了个势均力敌。 但时间一长,荣梓凡体力不足的缺点就暴露出来。梓义看了出来,故意喂了她一个球。梓孝低声道:“大哥,你要放水我也不反对。但你得先考虑一下后果。我受累问一句,你会做饭吗?” 梓义眉毛一挑:“你认为有我不会做的吗?” 梓孝很少看到他这样姿态轻松、神采飞扬,只觉得与往日似乎大不相同。正愣神的时候,那边梓凡一拍把球打回来,他没有防备,击中肩头。 梓孝就势夸张地倒在地上,捂住肩膀:“我们输了就输了,你也不用打人嘛。” 众人哈哈大笑。荣梓义把梓孝拉起来,很有社交风度地与他握手,微笑道:“我们第一次合作。小败而已,不必挂怀。” 梓孝也反握住他的手,道:“来日方长。期待下一次合作!” 梓凡在一旁道:“你们不用惺惺作态了。赶快想想晚上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吧。” “你想吃什么?”梓孝问道。 “我想吃什么你都会做吗?” “不~是~,是你想吃什么我就不做什么。”兄妹二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斗嘴模式。 虽然正值寒冬,法租界的霞飞路上,仍然车流不息,行人不断。一阵寒风吹过,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摇摇摆摆的散落几片泛黄的叶子,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鞋子踏在上面,便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这里是上海滩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拐角处三层楼高的法国总会,更是霞飞路上最耀眼的一幢建筑。曾有人赞叹,说这里是法国人遗留在上海的一颗珍珠。 法国人把他们引以为豪的浪漫和热情都投射在这幢建筑之中。楼高三层,阳台式的长廊,屋顶花园,彩色拼花图案的玻璃天花板和设有弹簧的舞池地板。 由于这里不是日占区,人们的神态要自然轻松的多。虽然随处可见的日军制服,以及日本宪兵队在大街小巷狂呼乱叫驶过的机动车,无不诉说着,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同样躲不开战争的阴霾。 然而,越是艰苦的战争,越是能激起人们对享受的渴望。街头闪烁的巨大霓虹透过玻璃窗,闪进法国总会的硕大舞厅,照得每个人的脸上忽暗忽明。人们在豪饮,在鲸吞,在畅谈,在哗笑,仿佛以此就能远离战争与阴谋,远离国将不国的苦难。 一个小型酒会正在进行中,而荣大少爷荣梓义正是这次酒会的主角。他终于做出决定,推辞了圣约翰大学的邀请,加入新政府的财政经济研究所任副所长。研究所的另一名副所长,就是傅式说,而所长,正是掌握着新政府财经大权的周佛海。 身材高大的荣梓义戴着金丝边眼镜,头梳得一丝不苟,一套深色欧式定制西服,站在已经福的周佛海身旁,更显得风流潇洒,举手投足一幅世家子弟的绅士风范。 “在下虽然游学多年,但亦恐资质平庸,才疏学浅,难当汪主席与周先生厚爱。” “荣先生千万不要这样说。我等早就拜读过荣先生的大作,字里行间,令人茅塞顿开,如饮醍醐。荣先生一身济世本领,正可在此经济凋敝之时,力挽狂澜,拯大厦之将倾。” 周佛海笑道:“你大可不必过谦。以你的才华和本领,只是做做文章、教教学生,未免浪费。学以致用才不枉你多年寒窗。新政府正值用人之际,你肯奋力一为,勇挑重担,精神可嘉!” “是啊,周先生也是有伯乐大才。” 一干人互相恭维,大打太极,杯觥交错,喁喁而谈。 周佛海举起酒杯与杨人杰碰杯,道:“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这一次,人杰也是功不可没。” 杨人杰忙双手举杯,道:“这是人杰份内之事,不敢当周先生谬赞。” 周佛海看看四周,低声道:“我将你安排在76号内的用意,你可领会了?李士群那里,一定要替我盯牢了!” “周先生放心。人杰受周先生栽培,铭感五内,莫不敢忘。如今有机会可以报答一二,万不敢辞。” 周佛海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你们甥舅二人,一个才华横溢,能撑得起经济顾问的重任;一个忠心耿耿,可以当得起我的左膀右臂。好好干!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们。” 他突然想到:“李士群怎么没来?你不是说他今天也要过来吗?” “是啊。”杨人杰答道:“他听说梓义应允在新政府任职,非说要亲自道贺。按道理早就应该到了。” “哼,他这个人,凡事都喜欢托大!” 真正是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西装革履的李士群已经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胳膊上还挎着一位身着银红色西洋礼服长裙的娇小女子。 周佛海面色一沉:“真是土包子,这是带女伴的场合吗?” 杨人杰却睁大了眼睛:“周先生,这女的……是深田课长。” 周佛海此时也已经认出来了,这个身材娉婷,笑容可掬的娇俏女子竟然是平时见惯了的那个特高课的深田凉子。此时,她脱掉日本6军军服,乌高高挽起,精心打扮之下,竟似换了个人一般。最主要的,是她平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表情变成了此刻明艳照人的笑容,才让人看清,原来她也有一幅如花似玉的好样貌。 两人先是过来与周佛海寒暄。周佛海少不得对深田凉子今天的装扮赞美两句。李士群的心里简直美得要溢出泡泡来。当深田凉子意外地说要与他一同出席酒会时,他就已经受宠若惊了。而看到她今天这幅令人惊艳的打扮,他更是止不住的得意,这是为了给他面子吧。没想到深田课长平时一幅瞧不起人的模样,其实心里也是蛮看重他的。 “不知道今天的主角在哪里?”深田凉子微笑着左顾右盼。 杨人杰忙道:“梓义可能是去休息一下。” 话音刚落,就见荣梓义出现在门口。杨人杰忙打招呼:“梓义,过来一下。” 荣梓义微笑着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杯酒。 杨人杰给他们介绍:“这就是新任财政经济研究所副所长,荣梓义。这位是特工总部李士群李主任。这位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深田凉子上前一步,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用日语道:“荣桑,别来无恙啊。” 第六章 在场的所有人均大吃一惊。正与荣梓义握手的李士群猛地一回头,差点扭到了脖子。只有荣梓义仍然是慢条斯理地继续着刚才没说完的话:“李主任,久仰久仰。常听我舅父谈起你。”然后,才转向深田凉子,眼中含笑:“凉子,好久不见。” 杨人杰打着哈哈道:“原来你们早就相识。这下好了,以后工作起来,如有需要合作的地方就更加方便了。” 荣梓义解释道:“我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凉子,一晃已经很多年了。” “十年了。”深田凉子答道。 “有那么长时间吗?”荣梓义笑道:“是啊,你那时还是个穿粉色和服的女学生,追在我后面‘せんぱい’、‘せんぱい’的叫。你都不记得了吧。现在长大了,可没有以前有礼貌了!” “怎么会不记得?”深田凉子低声道:“你看,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我们还是又见面了。”她的语音轻柔,李士群几个,都要怀疑这还是不是常与他们打交道的那个盛气凌人的特高课深田课长了。平日所见的深田课长,可从没有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说过话。她的命令从来都是简短,有力,不容置疑,不准反驳。而今天这个深田课长,和气得不象话,站在荣梓义身旁,小鸟依人一般。几个人精似的旁观者,心里已经开始有了盘算。 李士群百无聊赖地端着一杯酒站在角落里。大幅暗红的窗帘在枝形吊灯的投射下,掩下了一片灰扑扑的阴影。他就站在阴影里,显得脸色也是灰扑扑的。多年的劳碌奔波,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些,眉色之间隐隐有愁苦之色。李士群出身贫寒,早年丧父,是母亲一手将他拉扯大,自以为完全是靠机智过人和后天努力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今天得到的一切,受之无愧。可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含着金钥匙,要什么,有什么。这种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饥寒交迫,什么是走投无路。李士群看着与深田凉子谈笑风生的荣梓义,几乎已经是在咬牙切齿了。他恨这种谦和儒雅的世家子弟,恨这种学识渊博的归国学者,因为他知道这种人身上的高人一等是从小养尊处优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别的他可以装,可以模仿,这个却是他一辈子也学不会的。而他最恨的,是深田凉子与他一起参加酒会,而她的目标却不是他! 李士群对荣梓义的敌意是天生的,是两种不同生活经历造就的两种不同人格之间自然而然的差异和对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太多以致于空气稀薄,他此刻只想推开窗户,呼吸一下外面冰冷潮湿的空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大脑继续运转,接着保持住脸上已经僵硬虚假的笑容。他绞着手指,指甲刺进肉里也不自知:“荣梓义!你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就春风得意,一帆风顺了?做梦吧。” 军统上海站将执行一次重大行动,今天出席上海站会议的是军统在上海的几名精英特工。 上海站站长代号“九犬”的是一个英挺健壮的青年。尽管年纪轻,但是从最近几次执行任务看,他果断、机智,身法利落,有勇有谋,上海站上下对他无不敬佩。此刻虽然他身着修理小工的脏制服,但是从谈吐间不难看出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说话风趣,举止优雅,极有风度。 “这次任务由戴局长亲自拟定。”九犬道:“如果成功,我们将给伪南京政府致命一击。刚才分派给大家的工作都清楚了吧?” “是!”几个人异口同声。由于76号的扫荡行动而损失了五名战友的阴郁心情一扫而空,空气中激荡着一种紧张而又兴奋的情绪。 “很好。”九犬点头,他看看日历,低声道:“最迟24日,我们要让他人头落地!” 有些时候,家人或者最亲近的人往往会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得知事情真相的。这种情况,就适用于吴玉珍。 她是从报纸上看到荣梓义已经接受了新政府的职位的。她不敢相信地看了两遍,但还是有些糊涂,没太看明白内容。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荣梓义打电话,但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打到哪里。怪不得这几天,他和梓忠早出晚归。他们很少与自己打照面的原因,也是怕自己问起吧。 吴玉珍无心工作,急匆匆收拾一下,就往家里赶。她心里的念头是,今天不管多晚,她也要等到荣梓义,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家里静悄悄的。这个时候,孩子们应该都不在家。 然而,事事总是出人意料,荣梓义不只在家,还好整以暇地坐在沙上,边饮着茶水,边翻看报纸,那幅样子活脱脱就象是在等她。 报纸正是吴玉珍今天看到的那份。吴玉珍气往上冲,一步上前夺过来,往桌子上一拍,指着荣梓义的那则新闻稿问道:“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这么多年来,吴玉珍头一次对荣梓义大声说话。他看到过她对梓孝、梓凡脾气,数落他们,但她从没对他和梓忠说过一句半句。她总想着不能当一个刻薄的后母,时刻提醒自己要容忍、要宽厚。所以虽然她是风风火火的个性,但在他们面前却一直是温柔小意,几乎是要刻意讨好了。 但这一次,她怒了,她跟他拍桌子。这反而让荣梓义有一种亲切感,她没有把他当外人,她是真的急了。 荣梓义仍是礼貌的站起身,直到吴玉珍气哼哼地坐在沙上,他才重新落座。 “太太不要生气,有话好说。” “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进新政府任职了?” “是的。”荣梓义点头承认,毫不避讳。 “这种事,你还想瞒我多久?” “我并没有瞒您。只不过我也是刚接手这份工作,一切还不熟悉。我想等稍微稳定下来,再跟太太说。” “稍微稳定?你还想一直干下去怎么着?你放着好好的书不教,去做……这么个工作?”吴玉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汉奸这两个字咽下去。“汪精卫要把国家卖给日本人,你不知道吗?你是真不明白还是给我装糊涂?你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民族大义、国家荣辱,这些都不放在心上了?你是不是还把梓忠也带去了,把他也拉下了水?你,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一想到荣斌,吴玉珍的眼泪就难以控制的流了下来:“他尸骨未寒,你就这样,你还懂不懂为人子的孝道?!”吴玉珍越说越激动,想也没想,随手一巴掌,“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正打在了荣梓义的脸上。 第七章 这一下,屋里反而安静了。荣梓义抚着自己的脸,满脸错愕。而最惊讶的,是吴玉珍。她难以置信地看看荣梓义,再看看自己的手,真不敢相信,刚才这一巴掌是自己打出去的。她从没打过人,不管是下人还是子女,她都没动过一根手指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打人,打的竟然是她多年前就誓一定要照顾好的梓义!这一巴掌,恐怕是把这么多年来的小心翼翼、这么多年来的刻意亲近,全都给打散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荣梓义。他站起身来,用明显冷淡的口吻道:“太太情绪过于激动了。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不适宜继续,还是改天再谈吧。” 吴玉珍叫住他:“别走。”她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情绪:“刚才打你是我不对。但是今天,我一定要你给我个解释。” 荣梓义沉默半晌,终于道:“没什么可解释的。事实就是这样。”看到吴玉珍又要火,他急忙道:“太太不要生气,请您平心静气地听我说。自从我回到上海,看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现在的上海,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没有人能够逃离战争的劫数。这种时刻,我怎么可能还偏安一隅,安享校园生活?我多年寒窗苦读,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学以致用,造福百姓,报效国家。太太,您了解我的,我绝不贪图荣华富贵,也不是争权夺势之人。我的愿望就是用我自己的一点点力量,尽我所能,做一点实事。就算不能挽救这个行将崩溃的社会,也要尽量把它拉向正轨。如果我能够拯救上海经济,为国民经济做出一点贡献,救百姓脱离水火,那么哪怕背负骂名,我也心甘情愿!” “你说得好听!你的立场呢?你的原则呢?你要报效国家我不反对,但是你一头扎进汪精卫的门下,做日本人侵略中国的帮凶,你就算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今天我被人骂成汉奸走狗,但如果有一天我成功了呢?多年以后,历史终究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评判!” 吴玉珍的心一点一点的冷下去,她咬咬牙:“你的理由再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你出卖国家的事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将来到了地下,我怎么有脸见你父亲!我们荣家,没有你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人!”她指着大门:“只要你在新政府做一天的官,你就不要踏进我荣家的门!” 荣梓义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是想要看到她心里。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走。 吴玉珍张张嘴,挽留的话就在嘴边,可终究没有说出口。荣梓义突然站住,吴玉珍心中瞬时升起一点希望。但是马上,这希望就破灭了。荣梓义背对着她道:“我会让阿忠回来取行李。” 他头也没回的走了。 吴玉珍只觉得身上似乎被抽干了力气,她跌坐在沙上,心中失望无比。 军统上海站,九犬带着两个人在检查武器。这次任务配备的是德国产的pp自卫手枪,双动射,精干小巧,隐蔽携带非常方便。这种手枪价格昂贵,由此可见重庆方面对这次行动的重视。 九犬拔弄一下保险,又掂了掂枪身,满意地道:“我在美国特训时曾经使用过这种手枪,威力不比战斗手枪差。现在看起来,技术又有所改进。”他把子弹上膛,伸长手臂比了个射击的动作:“为了不让大家失望,这颗子弹,就由我,亲自送给我们的汪主席吧!” 荣梓义坐在杨人杰的办公室里,有些好奇的四处张望:“我第一次来您办公的地方。这里还算宽敞。”他走到窗边,向外看看:“但是没什么景色可看。” 杨人杰笑道:“我们这里可比不得政府办公厅。76号几经改建、扩充,但是空间仍然是紧张得很。特工总部的人手是永远也不够用。这不,又要进一批人。这苦差使,也不知怎的就落在我头上。” “我跟舅舅看法不同,我认为这正说明上峰对舅舅的重用。”荣梓义不动声色的给杨人杰戴上一顶高帽。 杨人杰也确实得意:“你别看新政府成立不久,这里面的水可是深得很。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象舅舅这样不得罪人、站对队伍是很重要的。不过你有真才实学,又得周先生重用,前程应该是一片光明。” “我还正有问题要向舅舅请教。别人还好,为什么你们那个李主任总是对我横挑竖挑的。按理说,特工总部和我们财政部的工作不挨着,只是由于都是周先生统领,有些会议安排、人事调配难免需要协商。可一遇到我与他打交道,他就一直跟我拿官腔。我并不是他的下属,只不过看在舅舅面上,才容忍他一二。” 杨人杰沉吟道:“你能替舅舅考虑,舅舅很欣慰。但在中国做官,能力是第二位的,做人处事是第一位的。怎么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是要难题。李士群这个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是个纯粹的小人。不过,虽然俗语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但你也不用担心。要想对付他,你只要掌握好两个人,就绝对不成问题。” “噢?哪两个?还请舅舅指教。” “这第一个嘛,就是周先生。实话告诉你,周先生早就看李士群不顺眼,对他弄权专权反感得紧。再加上周先生对你看重。你只要倚住他这棵大树,就不怕李士群给你私下使绊子。” “那第二个呢?” 杨人杰笑了:“这第二个人你不知道是谁吗?你难道还不明白李士群为什么看你不顺眼?还不是因为你与深田课长走得太近了,他心里不舒服。” 荣梓义冷笑道:“深田凉子与我、与他,都没什么干系,不知道他喝的哪门子酸醋。” “我看那深田课长对你可是另眼相待啊。” “那只不过是因为她记得小时候的情谊罢了。我在东京大学留学时,有一个学期的研究课题恰好是她父亲感兴趣的,所以我们在一起探讨了一段时间,我还去她家拜访过几次。人嘛,总是念旧情的,所以她对我礼貌些也是正常。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她父亲的原因。对了,她父亲您知道吧?” 看杨人杰摇头,荣梓义有些奇怪:“她的父亲就是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深田石根啊。” 杨人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小小年纪就能做到特高课课长一职呢。原来是有这种背景。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您不知道,不代表李士群不知道。他是搞情报工作的,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他,他当然早就非常清楚。76号受特高课管制,所以他才要处心积虑地巴结深田。”荣梓义很是轻蔑,一幅此人人品差得不值得我们谈论他的表情。 杨人杰笑了:“你啊,还是改不了书生意气!”他看荣梓义要起身告辞,忙又道:“你先别急着走。还有件事。你舅母让你搬到家里来住,说你总是住在酒店里不合适。” “噢,替我谢谢舅母好意。我已经租好了房子。交通便利,房间也算舒适,就不劳舅舅、舅母操心了。” “我还不知道你?要求最是苛刻,总在外面怎么住得惯?你和你继母之间……”杨人杰道。 “舅舅,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件事。”荣梓义但凡摆出一幅莫开尊口的样子,杨人杰也奈何他不得。 “我真得走了,看天气好象要下雨了。”荣梓义走到窗前,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杨人杰也凑过来。 “你看那人,不是傅筱庵吗?他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你认识他?” “是啊,刚上任的上海市市长,原来的商会会长。有几个经济上的问题我们探讨过。” “这人这几天来了两三次了。”杨人杰漠不关心:“谁知道他找李士群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第八章 李士群与傅筱庵正在进行一次密谈。≧ “这两个人已经在我们的监视名单上了。从昨天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就没能逃出我的眼睛。”李士群手指点着面前的一页纸,很有把握的道:“戴局长的胃口真大,竟然妄想一口吃掉……”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坐在对面的傅筱庵明白他的意思。 “幸亏他们找的人是我。我虽然与许天民素有私交,但大是大非面前我是不会含糊的。而且,我以前就怀疑许天民与军统有联系。果然,戴笠的特使一到上海第一个找的就是他。” “根据情报,这个特使吴友仁是军统的一个书记长。他秘密潜伏回上海,任务就是要刺杀汪主席。在越南,军统的毒计没有得逞,如今还是贼心不死。吴友仁和许天民找到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是因为你和许天民是至交好友,另一个方面恐怕也是你曾对新政府颇有微词吧。” 傅筱庵的脸微微一红。他确实曾经对许天民报怨过自己目前的职位既不了财,还受日本人的闲气。他刚想辩解,李士群把手一挥:“现在事实证明,你对汪主席和新政府是忠心耿耿的。这一次,我们既粉碎了军统的暗杀行动,又保护了汪主席的安全。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请功。” 傅筱庵心中一喜,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实施抓捕吧。” 李士群笑得极阴险:“只抓这么两个人,不是我做事的风格。军统特务如此胆大妄为!我要利用这次机会,引出军统上海站的所有特工,将整个军统上海站一网打尽!” 荣梓凡与同学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小凡,你这几天很奇怪哎。怎么都不搭理人?跟你说话你也不吭声。”同学有些担忧的问。知道她父亲刚刚去世,所以想尽量多陪陪她,多开导她。可是这几天,荣梓凡的心情特别不好,说话也比平时少得多。 “我没事,你别理我。”荣梓凡有些烦燥。好不容易大哥留在上海了,在家里没住几天就又搬出去了。她能说是因为大哥当了汉奸,与母亲反目所以自己心情不好吗?她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边恨恨地想,要是那天母亲没有从报纸上看到那则消息,说不定此刻一家人还象前几天一样和乐融融呢。只是她也心里清楚,造成今天这种情况的真正原因,是荣梓义接受了新政府的职务。母亲是对的,那么错的就是大哥了…… “小凡,你看那个,多好看。”同学指的是街边挂在玻璃窗上的一个大幅广告。照片上是一个身着无袖旗袍的摩登女郎,白皙的胳膊,猩红的嘴唇,诱人的眼神。但荣梓凡注意到的不是这个,她看到的是广告上《大美晚报》的徽标。对,就是这家报纸,把大哥进新政府的消息堂而皇之的登了出来。 荣梓凡血往上冲,左右张望了一下,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直接扔到了图片上女郎的脸上。女郎仍然是满面笑容,但是她脸扁了,同时,这一整块玻璃,“哗”的一下全部碎掉! 街边不少行人停下脚步,驻足观看。荣梓凡的同学呆了一呆,拉起她的手就跑。荣梓凡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跑了起来。 后面有人在追,大声喊着让她们停住。两个人跑得更快了。荣梓凡直跑得满头大汗,她的同学也好不了多少。前面一个十字路口,梓凡叫道:“我们分两边。”她直接左转,同学很机灵的往右边跑去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荣梓凡终于停了下来,扶着街边栏杆喘着粗气。她断断续续地道:“不跑了,打死我也跑不动了。” 追她的人也停了,气喘吁吁地道:“小姑娘真能跑啊,这让我都追出来多远了。” “你怎么净追我啊?那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我亲眼看到你砸得我们报社玻璃,我不追你追谁啊?”这是一个身着西装的青年,戴着黑框眼镜,眉目清秀。只不过也跑得有些狼狈,乌黑的头乱了,里面正有汗珠调皮的钻了出来。他上下打量她:“看你也不象是恶作剧的人。说吧,为什么砸我们玻璃。” 荣梓凡拿出手帕开始擦汗:“看着不顺眼,就砸了。”她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心情反而好多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叫你家长来领你。” “干嘛找家长?”荣梓凡心虚起来:“我赔你钱还不行吗?”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那个青年很是严肃:“这是品质问题。今天你不高兴就能砸别人玻璃,明天心情不好了又会干出什么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再不让家里人好好管教,以后长大了还不反了天了。” 见他说得认真,荣梓凡不由“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的学究气,象个老夫子!您老贵庚啊?” 荣梓凡笑颜明媚,那个青年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让家人来领我,就不用赔玻璃了呗。” “重要的是你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人笑道:“不过,玻璃也还是要赔的。” “汪精卫将于24日到沪视察工作。届时上海市长傅筱庵会在家中设宴款待。”上海**地下情报小组接到领导指示:“收集相关情报,留意傅筱庵动向。” 法租界的愚园路,高大的梧桐树掩映下,能看到一幢幢形状各异的西式建筑。荣梓义和梓忠的新住处就在这条路上。虽然小楼面积不大,但独门独户,底楼还配有花园。花园里树木繁盛,各种绿色植物枝枝蔓蔓,顺着墙体,爬上了二楼。整个小楼几乎被树叶笼罩成一团绿雾。 最先登门拜访的是杨太太和她的女儿雨诗。 杨太太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对于房间格局布置还算满意:“嗯,你的眼光不错,这里确实是个好住处。只是,你看这些树枝树叶,都快爬进房间里来了。我找人帮你修剪一下,以免影响光线。” “舅母,您可千万别给我动。我看中这里,就是因为这种乡野情趣。原本上海植物的绿色就不讨喜,现在这个季节更是灰突突的。您要是都给我剪掉,还剩下什么了?” “妈,你就别管了。表哥这种文人风范咱们是理解不了的。他就是喜欢这个郁郁葱葱或者说是乱糟糟的样子。”杨雨诗笑道。 “好吧好吧,反正也是你们住,你们说怎样就怎样吧。” 谈笑间,荣梓忠端上热气腾腾的茶点请大家品尝。 杨雨诗拉梓忠坐在一边,道:“表哥,你们也不请个佣人帮忙?” “是啊,要是你们找不到可心的,我帮你们找。或者就从家里差两个人给你。” “这里就我们两个,哪里需要那么多人。以前在国外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每天有人固定来打扫一下就可以了。” “那吃饭怎么办?” “就在办公厅吃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到舅母家去吃嘛。” “嗯,那样最好。你们可得常来。”杨太太爱热闹,又偏爱梓义和梓忠,能时时见到他们她确实高兴。 接下来登门的是荣梓凡。 不巧的是,当天只有荣梓忠在家。没看到大哥,梓凡虽然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一下新居,时不时点评一下:“我不喜欢这种颜色的家具,老气横秋的……这里还有个小门哎……这个窗户真大,视线太好了,能看到很远……楼梯我喜欢,我就喜欢有这种弧度的楼梯。” 梓忠笑了。他比了一下,意思是说她再喜欢也不允许她坐在楼梯扶手上往下滑。 “我又不是小孩子,现在已经很少那么干啦。”荣梓凡嘟着嘴道:“二哥,你们就打算在这里长住了?真的不回家了?你不知道,现在家里气氛压抑极了。三哥忙得不见踪影,母亲又总板着个脸。不如你们回去吧,给母亲认个错。母亲不会责怪你们的。” 梓忠叹了口气,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我知道你尽是听大哥的,可你也得劝劝他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为什么要分开嘛。” 梓忠解释这是立场问题,并不是劝和一下就能解决的。而他,得听大哥的。 “唉,我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算了算了。”梓凡使劲摇了摇头,象是要把不好的事情从脑袋里摇走:“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你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她打开带来的两个大包,一样一样的往外掏:“这是我刚买的床单,好看吧?记得要洗一下才能用。这几本书是我们老师推荐的,我还没看呢,先给你们看。看完可要记得还给我的。这几个是我在前面一个摊子上买的,多可爱,你就摆在床头吧。这个是在平济利路旧货市场淘来的,我一看就是大哥的风格,放书房里最合适。这些都是你们喜欢吃的……” 梓忠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做手势问她,这么沉的东西她是怎么拿过来的。 “这你就不要问了,我自有妙计。”荣梓凡笑嘻嘻地答道。 那我一会儿开车送你回家,这里离家有点远,你一个人不安全。 “不需要!有人送!”荣梓凡仍是摇头。 是谁? “不告诉你。也不许你问!”荣梓凡笑魇如花。 第九章 荣梓义回到家里,看到梓凡拿来的东西,不禁心生感慨。≧ 有一个人。 “什么?”梓义马上警觉,抬眼看梓忠。 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送凡凡到这里。一直等在外面。又送凡凡回家。 “说是谁了吗?” 她不让问。但看样子,两个人……比较亲密。 “你觉得那是个什么人?” 长得还行。 “谁问你这个了?” 有点文化的样子,肯定不是学生。 荣梓义只用了一秒的思考时间就下了决定:“派人查查他。” 22日。 蒲石路一家小咖啡馆。 傅筱庵与吴有仁、许天民约在这里见面。 傅筱庵很早就等在角落里。由于怕引起怀疑,他是一个人来的。他坐的这个位置比较隐蔽,还能很方便的看清从大门进出的每一个人。 吴有仁和许天民准时到达了约定地点。 还没坐稳,吴有仁就急忙问道:“这几天,总似乎有尾巴跟着我。刚才我费了很大劲才甩脱他们。你们的情况怎样?” 许天民只是个生意人,向来并无这方面的觉悟。他茫然的摇了摇头。 傅筱庵道:“我没现有人跟踪啊。你这次来上海这么秘密,没有人知道,怎么可能会有人跟踪。许是你多心了吧。” “希望如此。”吴有仁半信半疑:“咱们的计划怎么样了?” “一切安排就绪。定了24日晚七点在我家举行家宴。到时候不只汪精卫会参加,另外还有几名随行人员。虽然名单不确切,但定是新政府高官无疑。你们要多派些人手,我们争取将他们全部……”傅筱庵做了一个斩的动作。 吴有仁点头:“你看能帮我们安排进去几个人?” “这种宴会名义上是家庭聚会,但实际规模很高。多几个接待人员也不会引人怀疑。所以,你需要安排几个,就能安排几个。” “好的。明天我将名单和人数给你。” “你还要详细写明这些人的外貌特征,以防安排人进去的时候弄错。” 吴有仁犹豫了一下,又看看外面:“这个嘛……可以。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明天我要换个接头地点。” “当然。你说在哪儿。” “在赖义渡码头吧。那里人来人往,不容易引人注目。” “好的,明天,赖义渡码头。还是这个时间。届时你把详细名单给我。我们就这么定了!” 22日夜。 军统上海站。 九犬将详细记载了此次参加行动的特工人员年龄、特征等情况的名单交到吴有仁手里。 但是,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傅筱庵可靠吗?握着这份名单,就等于握着军统上海站的命!” “你放心吧。绝对可靠!” 吴有仁匆匆离去。 他没有注意到他身后有一条一直没有甩脱的尾巴。这个人全身都隐在黑暗里,几乎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 23日。 去往赖义渡码头的路上。 吴有仁正在匆忙赶路。他看看手表,时间很紧,恐怕有些来不及了。他的怀里,揣着一份致命的名单。 23日。 76号。 李士群接到了傅筱庵的传信。 他下达命令,在傅筱庵宅邸布下天罗地网。只要名单一到手,就等着军统特工自投罗网了。到时对照名单,按图索骥。抓捕这些特工简直就象碾死蚂蚁一样简单容易。 23日。 赖义渡码头。 曾经热闹繁忙的赖义渡码头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早先,码头上船来船往,岸边厂栈林立,居民集中,茶楼酒馆、肉店鱼摊、南北杂货、新老当铺密布,甚至形成了一条嘈杂、拥挤的赖义渡街。 后来,整条街都被日军烧毁了,码头也被日军占用。由于卫生条件差,道路常年泥泞,赖义渡已经变成了老百姓口中的“烂泥渡”。现在的渡口已经不复昔日繁华。聚集的人员大多是外地逃难过来的拖家带口的穷人。为了生存,他们在这里化身为码头工、人力车夫、童工,以及衣衫褴褛的乞丐。 傅筱庵按习惯早到。 他很久没来这里了,对这里的变化也是大吃一惊。后悔自己虽然换了一套洗得半旧的长衫,在人群中仍然显得过于醒目。 他想找个角落呆着,可根本没有合适的地方。他挥挥手,赶走几个向他乞讨的乞丐,只能随着人群在烂泥地里被拥来挤去。甚至都不敢掏出手表看时间,以免太过招摇引人疑窦。他心心念念就是过了这一难关之后,以后仕途会是一片坦途。 傅筱庵是浙江人,早年靠侵吞他人财产迹。当了上海市市长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动过挂冠求去的念头。可是他不甘心。他找了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替他排了八字、看了面相,那个算命先生说他是一品大官的命,还有十年大运可走。 果然,机会来了!有一天,他数十年的好友许天民来找他,说是军统特使需要他配合做一项工作。许天民以为他已经做够了这个汉奸市长。殊不知,这样一来,反而给他架起一座通天的桥梁。 虽然一旦如此,未免对不起老友。但是没关系,到了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他会好好照顾他的家人的。 傅筱庵思量间,觉得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吴有仁还没有到。他正四处张望,一个乞丐拦住了他,乌漆麻黑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襟,他的长衫上立刻就印上了几个肮脏的手指印。傅筱庵大怒,提脚便踹。但他突然现自己已经使不出力气。他吃惊地低头,看到自己的身上洇出大片血迹。一柄尖利的匕,由后至前,透胸而出。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有多少疼痛。 傅筱庵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要拆了那个算命先生的房! 22日夜 九犬从联络点出来,穿行在茫茫夜色中。 四周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太黑太静的环境,往往会让人产生一种恐慌感。黑暗就象是一个怪兽,充满着危险和未知,它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掉每一个不够小心或不够聪明的人。 特工生涯使九犬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因为他深知,但凡有一点疏忽,就有可能致命! 九犬闪身进入一条小巷,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片刻,一个黑影也悄无声息地拐了进来。九犬一拳击去,那人把头往左一偏,右肘击向九犬腰眼。九犬闪身避过,左腿横扫,那人跳起,借势也踢出一脚。两个人默不作声的打了几个回合,拳脚往来,都尽量不出声响。 九犬不知对方是何来路,不敢恋战,拼出去挨了一拳,瞅准空隙,拔出手枪,对准对方的脑袋。 “身手不错!”对方赞赏道。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声音里没有丝毫恐惧或慌张:“你敢开枪吗?枪声会招来老鼠的。” “等老鼠来了,你的尸体都已经处理好了。”九犬冷笑。 “就怕老鼠太多,你防不胜防!我听说,24日傅筱庵的家里就会有很多老鼠。不要去赴宴了,小心染上鼠疫!” 九犬大吃一惊,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其实傅筱庵这个人,本身就是个硕鼠,成天在76号钻来钻去的。”对方轻笑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九犬心中惊疑不定,上下打量对方。只见他全身都包裹在一片黑色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显然不想让人看出他的真面目。 “好了。我相信你还有很多事情需要马上去处理。”那人伸出一根手指,把九犬的枪口拔开:“别拿枪对着我。你的枪口应该对准敌人!而我,绝不是你的敌人!” 第十章 23日 九犬脱掉身上的码头工装束,就势擦了擦手。≥≧但是,指甲缝中还有一些干涸的血迹已经擦不掉了。 他换上干净的西装,整理了一下头,问道:“许天民一家怎么样了?” “今天凌晨已经安全撤离。有两个钉子,被我们清除了。” “吴有仁呢?” “直接送他上火车了,名单也已销毁!” “很好。”九犬点头。“现在的站点不能用了。抓紧找新的联络地点。” “是!这次真是危险。我们观察到,傅筱庵的房子的确里外全是特务。一旦按原计划执行,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没想到傅筱庵两面三刀,阳奉阴违。我们差一点就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只是,给我们传递情报的是谁呢?不管怎样,对方绝对是好意。如若不然,我们军统上海站可能已经全军覆没。” “没错。不过传递情报的是什么人,我心里也大概有数了。同在上海,同为抗日,你说,还能有什么人呢?” 荣梓义的办公地点本应设在亚尔培路44号。但是从他上班第一天起,就没有在那里办过公。周佛海在新政府办公厅给他安排了一个办公室。荣梓义名义上是财政经济研究所的副所长,实际做的却是经济司及周佛海的顾问一职。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调入财政部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办公厅的工作人员荣梓义已经认识得差不多了,来来去去的基本上都是那么几张老面孔。所以,当在办公厅走廊见到深田凉子时,他还是挺高兴的,主动上前招呼。 “凉子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参加一个会议。” “噢?刚到?”梓义问。 “不,已经结束了,我正要离开。” “是这样啊。那么……”荣梓义微笑道:“凉子慢走。” 深田凉子点点头,心中略有些失望。可她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荣梓义叫住她:“凉子中午有空吗?不如一起吃个饭吧。” 深田凉子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又努力控制自己在转身之前把笑容隐去。她点头回答:“当然有空。” 午饭是很简单的工作餐牛排,就在办公厅旁一个装修低调,但品味高端的西餐厅。正值午饭时间,餐厅里竟然座无虚席。 “凉子可以品尝一下,这里的牛排很正宗,与我们在法国吃的差不多。” 深田凉子竟然觉得这一大块半生的肉真的很好吃。 “没想到这里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空位。荣桑难道是提前订了座位?”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不愧是做情报工作的。我确实是提前订的位置。”荣梓义承认道:“只是,我约的人临时有事。幸亏凉子肯来陪我吃午餐,要不然我就打算随便吃点,当然也享受不到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深田凉子假装生气道:“原来,我是那个备用的。” “我似乎有些失礼了。”荣梓义带着歉意道:“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会正式的请凉子吃一顿饭。凉子小姐肯赏光吗?” 深田凉子笑着表示同意。她又故作不经意的问:“不介意告诉我,是哪位佳人失约了吧?” “哪有什么佳人?我约的是我舅舅。”荣梓义笑道:“结果他临时通知我来不了。好象是特工总部有什么重大行动,要求76号内所有部门配合。怎么,凉子没听说吗?” 深田凉子摇摇头,目光中露出思索的神色。 李士群垂着眼皮,面色阴沉。他的手里握着一个茶杯。茶水是新沏的,还冒着热气。 “傅……傅市长被人在后心上插了一刀,戳了一个透明窟窿。只是,码头上人太多,环境太乱。我们也抓了几个,但什么都没问出来。另外,吴有仁和许天民也给……丢了。”这人边汇报,边战战兢兢的瞄着李士群手里的那杯茶。那水恐怕还是滚烫的。 李士群的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杀手一刀毙命,手法专业。你还用审吗?我就奇怪了,你们的脑子长出来是干什么用的!除了军统那帮子特务,还能有谁?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咬钩的鱼都让它给跑了!废物!”连杯带水掷了过来。烫的那人一声干嚎。 李士群骂道:“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那人连滚带爬的走了。 李士群仍然气得胸口不停起伏。 一旁的杨人杰劝道:“李主任,算了,算了。气大伤身。” 李士群指挥道:“把我们的人从傅筱庵家撤回来吧,已经没用了。我们还得想办法解释清楚他的死。一个上海市市长死在个鱼龙混杂的破烂码头,绝对不是什么体面事。”他的愤怒渐渐有些平息:“唉,早知如此,我不如直抓了吴有仁和许天民,也算是能有点收获。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了他们。” “李主任不要这么说,事情突然变化,任谁都会措手不及。” “派人去抄了许天民的家!他人虽走了,家还……” “砰”一声,门被推开了。二人俱是一惊。李士群骂道:“怎么不敲……” 却见是涩谷一郎怒气冲冲的大踏步走了进来:“李主任!你们76号的大行动是怎么回事?你就是这么为大日本皇军做事的吗?事前不请示,事后不通报,你当我这个人是摆设,只是摆在你76号好看的是不是?不要以为我瞎了!我告诉你,我被上司责问,你也同样没什么好果子吃!” 李士群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却只能干站着,完全不敢吭气。杨人杰看情势不对,只好帮忙解释:“涩谷准尉,并没有什么大行动,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完全是由于我们的情报不够准确。不过好在,也没有惊动了诸位长官。” “你们的情报不准确,只能证明你们的无能。我警告你!”涩谷一郎的手指头就差戳在李士群的鼻子上了:“如果再有类似情况,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现在是晚饭时间,但却只有吴玉珍一人在家。 佣人们知道她心情不好,连走路都不敢出声音,显得屋子里更是寂静冷清。 她无声的叹气。“等一会儿再开饭吧,估计凡凡也快到家了。”她吩咐道。 “我回来了!”这是荣梓孝的声音。 听到儿子的声音,吴玉珍的眉眼就稍微舒展开来:“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这一阵子,公司事多,辛苦你了。” 梓孝笑道:“您也知道公司忙,还把所有东西都推给我。您倒是按时上下班,可苦了我起早贪黑的。现在您可是越来越会偷懒了。” “公司的事务早晚都要交给你的,你辛苦一些也是应当的。再说,你最近这几件事都处理得不错,交给你,我也放心。”吴玉珍道:“赶快洗手吃饭。你都多长时间没在家吃晚饭了,餐桌上总也见不到你人影。” “您以为我不想啊。”荣梓孝在椅子上坐下,舒服地叹了口气:“就想在家吃顿热乎饭呢。咦?凡凡不在?” “我也奇怪呢,怎么这个点了还不回家?” “不知道在哪儿贪玩呢!我看她都玩疯了。妈,您最近是不是太不把凡凡放在心上了。她这个人啊,不自律,您必须得牢牢看好她才行。” “说什么呢?不许在背后说人坏话!”荣梓凡突然出现,倒把母子两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才回来?”吴玉珍有些埋怨道:“快坐下吃饭。” 梓凡笑嘻嘻地道:“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 “吃过了?在哪儿吃的?和谁吃的?怎么不回家吃?”梓孝连珠炮般的问。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妈还没问呢,你倒问上了。我才不要你管!” “我是你哥,我不管你谁管你!” “嗤。”梓凡的表情很是轻蔑:“这时候想起来是我哥了,你什么时候有过哥哥的样子。还不如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住口。 吴玉珍抿抿嘴唇:“真的吃过了?” “嗯。我也不知道你们今天会回来啊。我看最近家里总没人,我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就在外面吃了。” 吴玉珍心感歉疚:“以后妈妈尽量回来陪你吃饭。”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忙。”梓凡笑着,蹦蹦跳跳上楼去了:“你们慢慢吃。” “这孩子,慢点跑。”吴玉珍叮嘱道。 荣梓孝却有些狐疑:“她怎么高兴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开始不用我们陪了?这还是我的那个妹妹嘛。” 与此同时,荣梓义与梓忠两兄弟也在讨论梓凡的事情。 这个人是《大美晚报》社会版的记者,叫赵志强,22岁,武汉大学毕业。独自一人在上海。据说勤奋上进,事业心强。 “凡凡怎么会认识他的?” 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走到一起了。赵志强很殷勤,经常接送,或者买些小礼物。两个人还总在一起吃饭。 “一个跑新闻的,能有多少身家?还不把他给吃穷了?” 去的都是一些花不了多少钱的地方。他显然也不是很清楚凡凡的出身。每次凡凡都只让他送到街角。 “凡凡还真是个聪明孩子。怎么样,既然她喜欢,多一个人陪她也不是坏事吧,要不就……” 荣梓忠摇头。 我不放心。 “你想怎么样?” 想办法试他一下。 “那你可要小心了。”梓义冷冷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经得起真正的考验。” 第十一章 当杨雨诗在杜美大戏院门口看到荣梓凡时,她正在与赵志强讨论应该看哪部电影。 “我想看《壮志凌云》。” “你一个女孩子,看什么战争片。不如我们来这部吧,《玉梨魂》,名字就很浪漫,一定是个爱情电影。” “不要,感觉是个悲剧,我不喜欢悲剧。” “《壮志凌云》也不是喜剧吧。” “荣梓凡!”杨雨诗在两个人旁边溜达来溜达去,快一分钟了,丝毫也没能引起两人的关注,谁都没肯屈尊看她一眼。她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名带姓的喊出了声。 “啊?”荣梓凡这才抬起头来。杨雨诗袅袅婷婷的立在面前,精心梳就的波浪长,俏皮的斜戴着一顶米色小帽,一身剪裁合体的淡青色洋装西裤,同色尖头高跟鞋,显得时尚又高挑,让人不由眼前一亮。 杨雨诗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还真是你啊。我差点没认出来。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荣梓凡急忙上前一步,冲她挤眼睛。 杨雨诗顿了一下,接着慢吞吞的道:“……漂亮。” 她这话说得实是有些违心。因为荣家小公主今天穿着十分朴素,简单大众的学生装,和身旁那个虽然身着西服,但一眼能看出衣服材质非常一般的眼镜男倒是蛮相配。 “这是谁啊?”杨雨诗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转来转去。 赵志强也有些疑惑地看向荣梓凡。梓凡不情不愿地介绍道:“这是我朋友。这个嘛,我同学。” “有你这么给人介绍的吗?”杨雨诗大大方方的伸出手:“我是梓凡的同学,姓杨。” “噢,杨小姐,失敬。鄙姓赵,名志强。在《大美晚报》工作。” “原来是赵先生。你有报社上班?你们这是要看电影吗?正好我要……” “对的,我们是要看、电、影!”荣梓凡抢过话头,恶狠狠的瞪着杨雨诗。 “……正好我要回家了。”杨雨诗忍笑道,冲梓凡眨眨眼。 荣梓凡皱皱鼻子,表示算你识趣。 杨雨诗撇了一下嘴:只是今天放过你。 荣梓凡眯眯眼:咱们走着瞧。 两个人无声的交锋。只看得一旁的赵志强莫名其妙。 没想到只是相隔一天,赵志强就在报社又见到了杨雨诗。 “赵先生,你还记得我吗?”杨雨诗的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声音里带着那种上海本地女子特有的又嗲又糯的吴侬软音。 “啊,杨小姐,梓凡的同学。”赵志强对她印象很深。今天的杨雨诗换了一套樱粉色西式长裙,更显得时髦艳丽。 “赵先生,那天你说在这家报社工作,我就找来了。你不会怪我冒昧吧?” “怎么会呢?请问杨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赵志强拉了把椅子请杨雨诗坐下。 “哎呀,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才来找你的!我家雪莉丢了,已经丢了……”她抬起手看看腕上的瑞士手表:“二十二个小时零三十五分钟了。你都不知道这么长时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到处找也找不到,可她平时常去的地方我都已经找遍了啊。我们家下人也都让我撵出去了,跟他们说找不到别回来,可真就是谁都没回来!我是确实没有办法了。没有她,我根本就睡不着,整夜的失眠。平时,我可都是搂着她睡的。也不知道这小可怜现在怎么样了?她不经常出门的,见不到妈咪,一定会哭死的!”杨雨诗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 “没想到杨小姐这么年轻就……”赵志强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不去警察局报案?他们会帮你的。” “我去啦,可是他们说这事不归他们管。” “怎么可能?失踪人口当然归警察管。” “我也这么说啊。但他们死活都不肯!政府养着这些人只会混吃等死,一点也不作为!” “那依杨小姐的意思,我能怎么帮你呢?” “噢,是这样的,我想在你们报纸上登个启事。要是谁能帮我找到雪莉,我会有重金酬谢的。”杨雨诗连忙道。 “明白了。你是想登个寻人启事。没问题,事不宜迟,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能见报。杨小姐带照片了吗?” “当然带了。”杨雨诗欢欢喜喜的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赵志强。赵志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我是想要你家雪莉的照片。”他指着照片上的白猫说。 “这就是雪莉的照片啊。”杨雨诗很认真的说。 赵志强觉得有些晕,他问道:“杨小姐,雪莉是……一只猫?” 杨雨诗不情不愿地点头,又补充道:“她不是一只普通的猫。除了不会说话,她哪一点都比人强。”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家猫丢了,对吧?”赵志强尽量耐心地问。 “是啊,这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呢。你别告诉我,就因为雪莉是猫,你们就不给我登广告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不知道你要登多大版面的?” “这方面我完全不懂,你帮我作主吧。只要能找到我的雪莉,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唉,都怪我爸,不肯帮我。如果他肯动用他那些手下的话,估计早就找到了。” “令尊是……” “哦,我爸在极司菲尔路76号工作。”杨雨诗故意压低嗓音。 赵志强恍然大悟:“明白。我们需要办理相关手续,请杨小姐留下联系方式。” 杨雨诗从报社出来,看看左右没人,“哧溜”一下钻进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里。 她甩掉高跟鞋,动动脚趾,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荣梓忠不由也跟着笑了。 怎么就乐成这个样子? “我突然现自己很有戏剧天赋啊。活了将近二十年,我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从此以后,我要学习表演,向着电影皇后陈云裳看齐!”说完,她忍不住又笑了。 都办好了? “放心吧。”杨雨诗拿腔作态地道:“我是一个富家小姐,我爸爸有权有势。我有钱,我年轻,我漂亮,我还非常——无聊!” 你真有那么像? “当然。你没看到报社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呢,就象是在看一个有钱的白痴。” 好象有些委屈你了。 “没关系,其实还蛮有趣呢。不过说真的,你干嘛出这种馊主意?” 是馊主意吗?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很简单。根据我的观察,荣梓凡对那小子可是很真诚的。如果她知道我们试赵志强,她一定会不高兴,认为我们轻视了她的朋友;如果赵志强上钩了,她虽然认清了他的人品,但恐怕会更为伤心,说不定还会怨我们多管闲事。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我是怕她会被坏人骗。这是为她好。 “我觉得你的逻辑有些混乱。你怕她被坏人骗,难道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就不算欺骗吗?你这明明是打着善意的愰子行不实之事。完了完了,我还成了你的帮凶。我之前怎么没有考虑清楚,就那么轻易的答应了你。如果让荣梓凡知道了,她会跟我翻脸的。这小妞有时候上来死倔的脾气,八匹马也拉不回。”杨雨诗的嘴巴弯成了个倒着的月牙形,尖尖的下巴上也皱出了一个核桃纹。 荣梓忠的心绪也有些混乱。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第十二章 深夜。 这是一场乎常规的葬礼。 没有哭声,没有哀乐,甚至没有灵柩和神牌。有的只是神情肃穆的十几个人。他们身着黑衣,围在一个长桌四周。桌上燃着十七根白蜡,旁边是一面铺得十分平整的青天白日满地旗。人们脱帽致哀,有人在无声的流泪。 这是军统上海站为他们这个月失去的十七名战友举行的送别仪式。 房间里,蜡烛是唯一的光源。烛光闪烁中,每个人的脸孔忽明忽暗。一群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他们用代号代替姓名,用伪装掩饰身份。对他们来说,死亡随时可能问候,危险时刻将会降临。他们的生命就象是这脆弱的烛火,一阵微风就会熄灭,余一股袅袅青烟,也很快就消逝无踪。 上海站站长九犬正在讲话:“……十七条鲜活的生命,昨天还生机勃勃,今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埋骨他乡。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是为了千千万万人永远不再经历我们今天所经历的痛苦和艰难。 “今天我们送别他们,明天也将有人为我们送别。就算我们死了,我们的家人以及这个世界也不会知道我们曾经做了什么。但这就是我们不悔的选择,我们为之奋斗毕生的事业!也许与常人相比较,我们的一生是短暂的,但却曾经在某一个时刻,在霎那绽放过最璀璨的光辉。因为,是我们这些人在改变历史,用鲜血和生命去实现民族的解放,给予侵略者沉重的打击,拯救在劫难中苦苦挣扎的祖国!” 警卫总队队长吴世宝最近头疼得很。 一切都是由季云卿的死开始的。 根据调查,季云卿死于军统的“锄奸行动”。为了对投敌卖国的汉奸起到威吓震慑作用,重庆方面拟定了这个暗杀计划。上海已经有二十余人死在了军统特务的枪口下。季云卿当其冲。作为本应对新政府人员担负起安全保卫工作的特工总部因此而丢尽了颜面。李士群在季云卿尸体前指天誓,必为恩师报仇雪恨。由此,他组织了一系列针对上海军统特务的疯狂报复行动。这期间,76号出动所有人员,将上海滩几乎搅了个天翻地覆。双方特工对特工、暗杀对暗杀,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残酷血拼。行动中,他们歼灭了军统特工一十七人,而自己弟兄也损失了三十多条人命,受伤致残的还不算在内。 季云卿的死导致的另一个后果就是,上海青帮群龙无,乱作一团。原本青帮内部鱼龙混杂,牛骥同槽,拉帮结派,互相倾扎。只是因为有季云卿压制着,凭着他的威望和手腕能镇住一二。季云卿一死,青帮纷争不断。这些人几乎都是地痞流氓出身,互相看不顺眼,动辄一言不和,唇枪舌剑,严重的就拔枪相向,相互厮杀。 特工总部能上海站稳脚跟,很大一部分归功于青帮这些眼线打手的助力。可这些人现在自己内部争权争得厉害,哪里还顾得上完成76号交给的任务。所以,在最近与军统特工的交锋中,76号屡屡吃亏。今天,李士群就是在为此事大为光火。 人高马大的吴世宝被李士群骂得恨不能把头埋进胸里,蜷成一团,做一只驼鸟。李士群最看不得他这个畏畏缩缩的样子,膀大腰圆的粗壮汉子,装可怜也不象那么回事儿。他来回走了两步,终于做出决定:“按你的说法,现在主要问题出在青帮。既然这样,我们就得替他们想想办法。他们自己不能捋顺,我们帮他们来捋顺!” 吴世宝嗫嚅着问道:“不知我们得怎么帮?” 李士群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长着脑袋是干嘛用的?就是用来吃饭的吗?动动脑子好好想想。现在青帮不是缺个老大吗?既然这样,我们就扶持一个上来!”李士群在椅子上坐下,一边用手指扣着桌子,一边思考:“这几天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需要一个在帮内有些威信,还得听话的,跟我们关系走得比较近的……嗯,你看张啸林怎么样?” “其他条件都还行。只是他年纪太轻,在帮内时间没有另几个人长,比较难服众。就怕站不太稳。” “那有什么关系。”李士群自负地说:“能不能站得稳,还不是我说了算!他年纪轻,脑筋比较活络。而且,这个人心够狠,手够辣,做起事来毫不留情,很对我胃口。他对我也一直很尊重。前几天我母亲大寿他还给打了尊金佛。”李士群手掌在桌子上一拍:“就他吧!你这就去,给他送批枪,就从昨天日本人拔给我们的一百支枪里捡三十支。再给他派几个弟兄。有不服的,尽管拿家伙去招呼。什么人我都见过,不怕死的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几个。你去传我的话,告诉张啸林,我给他撑腰,让他放开胆子干,把青帮老大这个位置给我坐稳了。不要怕出事,几条人命在我这里都无所谓!” “是,是。”吴世宝连忙点头答应。正打算退出去,又被李士群叫了回来:“老吴,跟着我的人我可从没让他吃过亏。你了解我的性格,好好做事,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你背着我干的那些偷汽车的小把戏,别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告诉你,你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小司机了。你现在是我们特工总部堂堂警卫总队队长,每天有多少重要任务要交给你,净盯着那些蝇头小利干什么?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等着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吴世宝一定对李主任忠心不2!上刀山下油锅,只是您老一句话的事。”吴世宝连忙表忠心。 李士群满意的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 他开始翻阅文件。没看几页,又“啪”的一声将文件合上。他接通秘书电话:“给我接政府办公厅……不,给我备车,我要去一趟。” 他狠狠的摔掉听筒,刚刚压抑下的怒火又升腾起来。 政府办公厅里,李士群并没有见到周佛海。周佛海的助理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李主任。您没有预约,而周先生正在召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会议几点结束?” “会议刚刚开始,难说会开到几点。要不您改天再来?” “不行,我的事很急。”李士群的态度有些强硬。 助理为难道:“那可不好办了。这样吧,我问问荣先生,看他能不能帮您解决。” 李士群问:“荣先生?哪个荣先生?” “就是荣梓义先生。现在周先生很多文件都是他由处理。” 李士群沉着脸点了点头。 助理如释重负,马上打电话给他联系:“……是的……周先生在开会……好的。” 李士群看他挂了电话,问道:“荣梓义什么时候过来。” 助理回答道:“荣先生的秘书说帮您问问。” 李士群冷笑:“他的架子可够大的。官不大,威风不小!” 电话铃响,正不知道接什么话的助理马上拿起听筒:“……行,知道了。”他转向李士群:“荣先生请您去他的办公室。” “让我去他的办公室?” 助理在他的瞪视下低下了头。 “好,我去!”李士群气哼哼的道,大步往外走。 助理抬头想叫住他,好指点他荣梓义办公室的方向,想了想又放弃了。这个李士群,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成。象他这样的人,还就得荣先生治一治他的嚣张气焰。 第十三章 李士群绕了一圈才找到荣梓义的办公室。 这里非常宽敞,中西合璧的装饰,红木的大办公桌和多宝格,法兰西式沙。与办公厅里其它办公室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办公桌后面显著的位置挂了一幅颇具古意的山水画。 荣梓义正在办公桌前奋笔疾书,似乎并不知道有人进来。 李士群站在当地,既没有人招呼,也没有人奉茶,不觉尴尬。他轻轻咳了一声,荣梓义这才抬起头,看到他假装惊讶地道:“李主任来了?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李主任快坐。” 他将李士群让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则仍然舒舒服服的坐回原来的位置。两个人隔着办公桌打量对方。 荣梓义仔细地看着李士群的脸,心道自己怎么早没注意?瞧这尖尖的鹰钩鼻和薄薄的嘴唇,都标志着面前的人是一个阴险狡诈而又无情的野心家。他又看看李士群的双手,此刻那双手正互相绞着,指节突出,青筋暴露。他奇怪怎么没在这个刽子手的手上看到赤红的鲜血染出的痕迹。 李士群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率先开口:“也许我应该先祝贺荣先生。看来周先生对你非常器重,荣先生高升指日可待啊。” 荣梓义微微一笑,既不点头,也不否认。 李士群接着道:“荣先生知道我来的目的吧。” “我当然知道。”荣梓义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李主任此次前来,一定是为了从76号临时调配几个文书配合财政部工作的事。要不就是经济司代表会议的安保程序李主任同意做出改变了?还要您亲自上门告知,荣某真是荣幸之至。其实,打个电话就可以了,文件我完全可以派人去取。” 这两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因为是荣梓义起草的方案,所以被李士群毫不犹豫的否决了。荣梓义此番重提,李士群难免有些不自然。 “噢,对了,我还没叫人给李主任看茶,或者李主任的习惯是喝咖啡?唉,我看还是算了吧,这里没有好材料,恐怕对不住李主任的脾胃。”荣梓义继续调侃道。 李士群终于受不了了:“荣先生,我不会你那些含沙射影,我们还是直截了当的好。我这次来是为了这个。”他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荣梓义。 荣梓义接了过来,只大概扫了一眼,就放在一边。 “荣先生都不好好看看吗?” “这份文件我看过了。事实上,是我建议周先生这么批复的。” “什么?你怎么敢?”李士群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你知道我们最近死了多少弟兄?哪一个不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哪一个不需要一大笔抚恤金。你不给我钱,我怎么跟家属交待?让那些人来问你要?” “那是你的问题,并不是我们经济司的事。李主任,因为76号增设行动总队的计划,我们经济司已经拔出了一大笔款子,这个窟窿我还不知道应该上哪去填补。现在,你又要申请这么多钱。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目前新政府的财务状况是入不敷出。预算内的很多资金,我们都拿不出来,何况你这预算外的。” “那我的手下就白死了?不给钱,以后我还怎么让人给我卖命,为我出生入死?” “唉,你的难处我也知道,但确实是预算所限不好随便批准。不如你自己想想办法,从日常经费里省一块下来安抚一下死难家属。反正,想从经济司要这笔钱,是绝不可能的了。”荣梓义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坚决:“今天是我这么说。明天,你问到周先生那里,也是一样!” 李士群只气得七窍生烟,直想拔出手枪来对着荣梓义那副淡定平静而又略带嘲讽的脸开上一枪。 荣梓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见到他马上要作了,才慢吞吞的道:“不过……虽然这笔钱经济司拿不出来,也许还有别的方法可想。” 李士群心里立即升起一丝希望,但哀求荣梓义的话他又说不出口。 荣梓义又道:“李先生当然早有办法,哪需要我多口。” 李士群无奈,只得道:“还是请教荣先生。” “请教不敢。”荣梓义看捉弄得他也够了,才道:“特工总部正在展扩充阶段,你们又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需要大量资金做后盾是不难理解的。经济司拔付给你们的经费只少不多。你们资金紧张再正常不过。” 李士群表示赞同。荣梓义的话正说到了点子上。现在这个社会,办什么事不需要钱?招人要用钱,抚恤要用钱,就是青帮给做个眼线雇个打手不也要用钱?他也知道吴世宝是没办法了,才会去偷汽车。总得想个法子,让大家不用考虑生计,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安心工作。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今天帮你争取下来这笔款子,明天呢?后天呢?所以,还是需要李主任自己想办法——挣钱。” “怎么挣呢?”李士群急切地问。 “当然是做生意。”荣梓义胸有成竹地道:“现在兵荒马乱,做生意不易。但是你们特工总部有独到优势,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充分利用这种优势。战时,做贸易最大的困难就是运输关卡,警备戒严。但是这种束缚对你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你可以很轻松的从日本人那里拿到派司。需要的运进来,价低的运出去。至于这中间的利润,也就不用我直言了吧。” 李士群默默的盘算了一阵,觉得虽然执行起来必定困难,但却是实实在在赚钱的好办法。但他看看荣梓义,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这么好心。 荣梓义象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我只是给你出个主意,做不做在你。我不过是不忍心看着你白白放掉了大好的赚钱机会。而且说实话,纵然你采纳了我的方案,没有真正懂行的人帮助,这个计划你也很难实行。当然,决定权在你!”说完,他又拿起了笔,一幅逐客的架势。 李士群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不愧是搞经济的,有头脑,有算计。如果我听从了你的建议,那么,荣先生,提一提你的要求吧,我看能不能满足你!” 荣梓义放下笔,嘴角上翘,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我希望——能够从中分一杯羹!” 第十四章 荣公馆,林怀琴前来造访。 ≥ 林怀琴是吴玉珍的多年好友,与吴玉珍最是脾气相投。她本是名流小姐,却生性豁达,急公好义,看不上那种闺阁女子的倚娇作媚。自己在《大美晚报》做了个挂名编辑,偶尔表些文章,又组织成立了上海中国职业妇女俱乐部。一天到晚奔走忙碌,却颇为自得。 荣家人正在花园里谈天喝茶。林怀琴笑道:“可是打扰了你们的好兴致。” 三人忙起身招呼。 吴玉珍道:“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我就说你闲人一个,却好象比我还忙!” “当然是你最忙,日理万机的,我们小老百姓是万万比不得的。不过是串串门,打打牌,家长里短,无事生非而已!”说得一众人都笑了。 吴玉珍见她还领来一位面生的小姐,道:“这么漂亮的姑娘是谁家的?怎么似乎没有见过?” 林怀琴奇道:“你们都没见过她吗?那看来是我冒昧了。” 荣梓孝见那位小姐身形苗条,笑容腼腆,似风摆杨柳般弱不禁风。只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如一把小刷。见荣梓孝目不转睛地看她,便垂下眼睑,睫毛处散下一片阴影来。 “别卖关子了,快说,这到底是谁家的姑娘?” 林怀琴道:“她家你们都熟。姓江。” 荣梓孝“噢”了一声:“我就说看着面熟,是老江的妹妹。以前必定见过。” 江家为华东纺织集团的大股东,家长江华是多家纺织工厂的老板,同时也是华商纱布交易所的所长,家财万贯。只是他家的子女虽众,却多不成器。梓孝说的老江就是他家的大少爷江得文,是上海滩有名的花花公子。 “这是江七小姐,江月容。你们别看她一幅娇怯怯的模样,做事却是条理分明,难得又是个热心的。我这边事多,就请了她来帮忙。”说完,朝吴玉珍使了个眼色。 吴玉珍会意。她见那月容小姐面貌清秀,举止文雅,果然一幅大家闺秀的模样。便叫人又重新上了茶点,细细唠起家常来。看她虽然略微有点腼腆,却是谈吐不俗,言之有物,心中暗暗喜欢。 林怀琴偷偷对梓凡道:“一会儿你可别走啊。我要审你!” 荣梓凡脸上微微一红:“我有什么可审的?” “噢?你竟这样坦荡。真的没有什么?” 荣梓凡看一眼母亲,无奈道:“好啦,我们一会儿再说。” 林怀琴抿嘴一笑,眼中颇具深意。 荣梓孝看看手表,对两位客人道:“我还有个会,就不多陪了。”起身欲走。 林怀琴却道:“我今天来是有正事的。知道你贵人事忙,请稍待片刻如何?” 梓孝无奈,只得重新坐下。 原来“职妇”俱乐部决定举行一次物品慈善义卖会,林怀琴正是主要组织者。 “我们现阶段主要是募集物品。所有物品都是我们‘职妇’俱乐部的会员自己募集的,或者是亲手做的手工艺品。我的想法是想借这次活动尽可能多的募集善款,救济灾民。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就是想借此支援缺衣少药的前方战士。你们一家人见多识广,请你们帮忙出出主意。” 吴玉珍道:“‘职妇’的会员毕竟不是很多,势单力薄,这样下来难以形成规模。你们可以通过广播电台、报纸去宣传一下,向社会各界征募义卖展品,同时还能扩大社会影响。怀琴在报社做事,心里必然有数……”她想了想,又笑道:“我知道,你让我出主意是假,化缘才是真的。当然,这是于国于民的好事,你既然开口,我们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开一张支票给你们。”又指着梓孝:“我们家还可以给你们出一个免费劳力,供你使唤驱驰。这样可好?” 林怀琴笑眯眯的点头:“果然是多年的好姐妹,最了解我的心意。” 她表示满意,荣梓孝在一旁却有些坐不住了:“妈,我这一大摊子事呢,哪有时间?” “怎么就没时间,挤一挤好了!这是你为国效力的大好机会。”吴玉珍不容分说的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这事比工作更重要,明白吗?” “那你至少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啊。就这么直接把我送出去了,我的想法就那么不重要?我可是你的亲儿子。” “亲儿子怎么了,亲儿子不是更应该听母亲的话?” 母子两个逗口,江月容在一旁掩嘴轻笑。在她家里小辈是不敢跟长辈这样说话的,看到荣家这种状况,她不由心里生出几分羡慕。 趁其他人不留意,林怀琴直截了当地问荣梓凡:“那天我在报社,看到你和赵志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荣梓凡已经不慌了。她大大方方地道:“没怎么回事。我们是朋友,有时候一起玩。” “朋友?看你们俩的状态可不象普通朋友。男女朋友吧?凡凡,听我一句劝,你们两个门不当,户不对,年龄也不相配。” 荣梓凡笑了:“林姨,您在说绕口令吗?” “少跟我兜圈子。直接回答问题。” “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不过……”荣梓凡有些犹豫。 “凡凡。”林怀琴帮她捋了捋鬓,柔声道:“以我跟你们家的关系,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的?” “唉,主要是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是一直在要求我做他的女朋友,可是我不知道女朋友具体应该是什么样子。”荣梓凡手托着腮,有些苦恼又有些迷茫:“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孤单。我和同学说话说不到一块去。她们喜欢的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的她们又都不爱。哥哥们只是把我当小孩子,给我好玩的好吃的,全是在哄我开心。只有他把我当成大人看,会征求我的意见,尊重我的看法。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仔仔细细的听,也从不嘲笑我,说我幼稚天真。我们在一起,我是很开心。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不知道。” 林怀琴沉默了,她抚着荣梓凡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年轻,黑盈盈的眼珠,眼白透明得似乎带着一点蓝色。这双眼睛又如此热情,饱含着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探索和对认同的渴望。 “凡凡啊,人的一生很长很长,中间总要经历这样或那样的阶段。你现在的年龄,正是需要肯定,想要被承认,想尽快长大的时候。所以,一旦有这么个人出现,他肯认真听你说话,把你当大人看,你就会真心实意的认可对方。但是,做朋友不只是互相迁就,还要品味相近,志趣相投,要有真诚的心意和平等的交流。听我一句话,人还是要慢慢看的,把问题交给时间,不要急于下结论。你是个聪明孩子,你会观察,会感受,会思考。总有一天,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第十五章 杨雨诗百无聊赖的坐在四马路的咖啡馆里。 ≥≦她从隔壁墨海书馆买了一堆书。一本翻了没两页,就换成另一本。每一本看起来都无趣得很。 她捧起热腾腾的咖啡杯暖手。她喜欢咖啡的香气,却尝不得这种味道,这是放了再多的糖也掩饰不了的苦味。 事实证明,赵志强竟真的是个人渣!这几天,他经常借机会打电话找她,想约她见面,或者是干脆就在电话里唠一些无聊的新闻旧事引她注意。杨雨诗一开始还敷衍两句,后来更是连电话都懒得接了。明显看得出无论是对荣梓凡还是杨雨诗,赵志强都是不怀好意。他交朋友的目的不是出于真诚,而是另有目的。这种人,杨雨诗十分鄙夷的想,自以为比别人长得端正些,多念了几本书,就凭空琢磨出一些歪门邪道来。往好了说,是出于虚荣,想交个有钱有貌的女朋友;再想深一点,他很有可能妄想利用裙带关系一步登天! 心术不正!她心里骂道。他一定认为,她就是个穷极无聊的富家小姐,只要下足了功夫,她总有一天会被感动而落入他的圈套。不过,她又想,她好象真的是这样的人,没有目标,没有计划,整天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她不象荣梓凡有很多爱好,她喜欢读书,喜欢弹琴,也喜欢运动。那自己究竟有什么喜好呢?杨雨诗悲哀的想着,好象真的没有。不知道逛街、买东西这些算不算。她会不会以后也和母亲一样,无所事事,只靠打牌和唠些家长里短度日,然后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荒老光阴。 杨雨诗打了个寒噤,制止自己天马行空的想下去,她需要找点事情做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今天,她约了荣梓忠在这里见面。他们应该想个法子教训一下这个赵志强,必须让他知道,这天底下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招惹的! “杨小姐,你果然在这儿。” 杨雨诗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赵志强,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赵志强颇有些自得:“我打电话到你家,你家下人说你来这边买书了。我一家一家的找,果然让我找到了。” “你……还真有恒心。”杨雨诗撇了一下嘴。 “我坐在这儿你不介意吧?”赵志强边说边自顾自的坐在了杨雨诗的对面。 杨雨诗眯了眯眼,忽然就心情大好了:“当然不介意。赵先生请坐。喝点什么吗?” “噢,一杯咖啡就好。” 赵志强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大方盒子放在了杨雨诗的面前:“送给你的。” “给我的?”杨雨诗尽量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 “打开看看。我去了很多地方才找到的。” 杨雨诗拿起盒子晃了晃,盒子很沉,里面的东西似乎很柔软,而且没有固定好,也跟着晃来晃去。她猜不到是什么,只好打开盒盖,往盒子里看去。突然,她尖叫一声,扔掉盒盖,往座位上一缩。“拿走,赶快拿走!” 赵志强不明白生了什么,但他仍然快的把盒子收了回去,还不忘往里面看上一眼,没什么异常啊! “杨小姐,你是不是没看清楚?这是一只与你家雪莉一模一样的猫啊。你看,耳朵上的黑毛,还有这身上的花纹。怎么?杨小姐不喜欢?” 杨雨诗瞪着他。天知道她最讨厌有毛的东西,天知道她只是随便找人要了一张猫的照片而已。 她尽量稳定了下自己:“雪莉就是雪莉,无可取代。就算是长得完全一样,也不是我的那个雪莉。雪莉丢了,我不会再喜欢其他的猫了!” “原来是这样。是我造次了。”赵志强有些失望。他可是走遍大街小巷,花了不少银子才买到了这么一只猫。他把盒子放到一边,为这个礼物没有打动美人芳心而感到遗憾。如果换个人收到这只猫,比如荣梓凡,说不定会感动得哭出来。可这个杨小姐,似乎有点小古怪。 赵志强尽量文雅地用小勺搅着咖啡,方糖在棕色的漩涡里飞快的消失,只泛起一点点白色的泡沫。咖啡喝起来味道就象是药茶,但他一直都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因为荣梓凡喜欢。他欣赏荣梓凡的快乐和天真,她是美好的,美好得不象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她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人间愁苦。她谈论的永远是艺术、诗歌、小说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荣梓凡终将会象这块方糖一样,在他的生活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点甜蜜的味道。她不是他所需要的。他需要的,是能够帮助他永远脱离江西农村困苦生活的人,是能帮他落足在上海滩这个花花世界、实现野心和抱负的人。 “赵先生在想什么?”杨雨诗问道,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两个深深的酒涡象是装满了蜜酒。 “想……”赵志强双目含情的直视她,其意不言而喻。他猜测杨雨诗并不缺乏追求者,所以他必须抓紧一切机会,绝不能拖泥带水。 杨雨诗两手握了握脸颊,摆出一副害羞的姿态。但那双大眼睛却还是闪呀闪的,一点也没有回避赵志强的目光。 “杨小姐,我从没见过象你这样的人,美丽大方,气度华贵。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虽然作为记者,见过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但象杨小姐这么出众的人却还是……” “打住!”杨雨诗制止他滔滔不绝的赞美,她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你这话是不是不止说过一遍啊,说得很顺溜呢。对荣梓凡也说过吧?”她嘲笑道。 “没有,真的没有。我和荣小姐只是普通朋友。那天是她说没人陪,硬拉着我过去看电影的。”赵志强连忙辩白道。 “真的?”杨雨诗露出怀疑的神色:“不会吧,我看你们很亲密呢。” “没有,绝对没有。我们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告诉你,我这个人可能比较霸道,想对我好就只能对我一个人好。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三心二意!” 赵志强听她语气中有松动之意,一时欣喜若狂:“那可真是太巧了,我正是一个非常专一的人,只要认准了一个,就绝不会看其他女人一眼。我可以对天誓!” 杨雨诗仍是摇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哪个男人不会说几句甜言蜜语?不如这样,我们把荣梓凡叫来,你们当着我的面说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赵志强有些退缩:“只怕她单方面对我有些误会。这样直截了当,恐怕不太好吧……” “我就说你们之间一定有瓜葛。你是心疼她会伤心?”杨雨诗挑了挑眉毛,冷笑道。 赵志强咬咬牙:“好,没问题,就按你说的办。” “如果荣梓凡现在就站在我们面前,你会直接跟她说,你只是把她当作普通朋友,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追求过她吗?”杨雨诗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赵志强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事到临头,容不得他退缩:“当然。无论是当着她的面还是所有人的面,我都只有这一句话!” 杨雨诗眼睛睁得大大的,象是要分辨赵志强说得是不是真话。终于,她眨了一下眼睛,语调甜蜜的带笑问道:“你说,是我长得美还是荣梓凡长得美?” “当然……当然是你美!”赵志强被杨雨诗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的态度给弄懵了,有些磕磕绊绊的说。 杨雨诗撇了撇嘴,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要不要说得这么不诚恳啊。尽管我不愿承认,但荣梓凡那小家伙的五官长得是比我要精致些嘛。” “荣小姐纯真可爱,你是明艳动人,你们俩风格不同,各有所长。但是在我眼中,还是觉得你要美得多,我誓!”赵志强终于能把话说顺溜了,再次指天赌咒。 杨雨诗点点头:“嗯,好象还有些道理。那么,你一定认为我比她有钱吧。”杨雨诗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到赵志强的面前摇了摇,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道:“但是,你错了!荣梓凡那个傻丫头,完全因为你是一个穷记者,怕你自卑,才没有告诉你。她有时候就是有这种奇怪的细腻心思。荣氏企业知道吧?就是那个有纺织厂、面粉厂、钱庄,甚至还有个百货公司的荣氏集团。你是跑新闻的,一定知道他们家多有钱。可你不知道的是,荣梓凡,你以为的普通学生,就是他们家的幺妹,他们家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杨雨诗凑近他一些,笑容甜美:“现在,你觉得我们俩谁更美些?” 第十六章 赵志强的表情变幻在杨雨诗看来,简直可以用精彩形容,懊悔、气愤、怀疑、羞恼连番变化,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杨雨诗心里别提有多痛快,她忍了他这么长时间,就为这一刻了!她指着赵志强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人,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成天不思进取,尽想着走捷径,拿别人当跳板。想靠女人财,你别做梦了!说白了,你就是个骗子!骗人感情的大骗子!也就荣梓凡心思单纯,以为你是个好人,真心拿你当朋友。你说你配吗?你这种人,谁跟你交朋友就是瞎了眼了。穿得倒是人模狗样,事实上人品低劣、道德败坏,你白念了这么多年书!你父母要是知道他们培养出这么一个人来,还不得羞死。就连黄浦江边混街头的一个小痞子,都比你多懂些礼义廉耻!和你这种人坐在一起,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说完,杨雨诗快地收拾起桌子上的书,起身道:“我走了,以后最好不要再见!”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停下道:“对了,别忘了买单!” “别!杨小姐,我求你,刚才我们只是开开玩笑,你千万不要去跟梓凡说……”赵志强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杨雨诗的胳膊,低声下气的道。 杨雨诗第一次见到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她冷笑一声,毫不留情的甩掉赵志强的手。 赵志强见杨雨诗对自己的恳求无动于衷,不由得恼羞成怒:“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有多高贵?凭什么来判断我,批评我?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成天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你做的就都是对的吗?你就能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了?还不是因为你有钱,有个有权有势的老爹,就纵得你想怎样就怎样!要是你跟我出生在一样的家庭,我实话告诉你,没有谁会对你点头哈腰,恐怕都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杨雨诗,你听着,荣梓凡早就已经对我死心塌地了。就算是今天你跑到她面前说我的坏话,她也绝不会信!你小心你冒冒失失的去了,碰上一鼻子的灰!不然咱们就走着瞧,看在她心里到底谁更重要!” 杨雨诗本就生气,此时听了这话心里的火象是被浇了一瓢油一样“吱啦”一声,就窜得老高。她气极了,想都没想回手就是一巴掌掴在赵志强脸上。她第一次打人,力道控制得不好,自己手掌震得生疼,打在赵志强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痛感。只是赵志强受了这一掌,心中羞恼更甚,上前就要抓杨雨诗的手腕。他的个子高出杨雨诗很多,整个人象座山一样压向杨雨诗,吓得她连忙向后躲闪。慌乱之中,被自己的长裙绊了一下,身子不稳,眼见就要仰面摔倒。 就在情势危急之时,一个温暖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稳稳的将她扶住。 “梓忠!”杨雨诗不由大叫,捂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刚刚的惊惧和委屈刹那消失,只觉得面前这个人就是勇敢解救公主的骑士。 刚才这一巴掌,打得漂亮!荣梓忠对她微笑。 杨雨诗不由有些脸红,毕竟一个年轻女孩跟人动手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 “我也许不应该打人……”她言不由衷的道。 这你就错了。荣梓忠打断她。对付这种畜生,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你看好了! 只见荣梓忠缓缓的脱掉西装外套递给杨雨诗,慢悠悠地挽起衬衫袖子,紧接着就是一个箭步。他的度太快,杨雨诗还没有看清,赵志强的眼镜就飞了出去,脸上开了花。他一拳击在了赵志强的鼻子上,赵志强鼻血长流。第二拳击在他眼眶上,赵志强眼前一片昏花。最后一拳是打在了肚子上。赵志强的腰弯成个虾米,毫无还手之力。 这三拳只是一瞬间的事,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只余下个狼狈不堪、站都要站不稳的赵志强。 走吧。 荣梓忠平静的从杨雨诗手里接过外套,拿起杨雨诗的书,云淡风轻的就象是刚才动手的根本不是他。 杨雨诗看得呆了,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待到反应过来,又觉得此刻才鼓掌喝彩未免有些迟了。她叽叽呱呱地道:“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什么时候练的,教我一下嘛。刚才真是太帅太威风了!为了奖励你英雄救美,我要……”两个人笑着头也不回的走出咖啡馆,没人再多看赵志强一眼。 ----------------------------------------------- 荣梓孝难得的中午就回了家。还没进门,就听到荣梓凡在弹钢琴的声音。 她弹的不是她最喜欢的那支欢畅明快的《土耳其进行曲》,而是李斯特的《爱之梦》。虽然指法还不是很熟练,但她练得很认真,一遍一遍,深情婉转。荣梓孝听了一会儿,心中有些感慨,这小妮子,长大了呢。他想到早上接到的二哥梓忠派人送过来的信。信写得很简单,大意是说有个叫赵志强的对凡凡图谋不轨,让他多加留意。唉,女孩子大了,就是让人操心。 荣梓凡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惊喜道:“三哥,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公司没事了吗?” “怎么可能没事,忙不完的忙。”荣梓孝仔细看她的脸,还是笑意盈盈的,与往常没什么区别,他有些放心了:“我这换身衣服就要出去的。母亲大人给我的好差使!我要接林姨和江七小姐去看看义卖会的场地。” 荣梓凡撅起小嘴:“我还以为你会陪陪我呢。结果却是去陪别人。” 荣梓孝看她失望的样子心有不忍:“你要是不希望我去,我就……” “算了算了。”荣梓凡头摇得象拨浪鼓:“我可不能耽误你谈恋爱。” “谈什么恋爱?”荣梓孝笑了:“别乱说话。”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看到荣梓孝疑惑的神情,荣梓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笨!那个江七小姐是母亲让林姨给你介绍的对象!知道你是必不肯相亲的,想要谈什么自由的恋爱,所以才借着这个义卖会让你们多接触!哈,枉你平日自诩聪明,这都没看出来。” 第十七章 荣梓孝听了这话恍然大悟。 ≧ ≦怪不得林怀琴总想着法子给他和江月容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原来是受了母亲所托。 “不过说真的,三哥,你觉得那个江月容怎么样啊?” “没觉得怎么样。” “没觉得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荣梓孝耸耸肩:“长得还可以,不太爱说话,有时候害羞了些,没什么个性。” “就这样?看来你是不太满意啰。这么漂亮的女孩儿你都不喜欢?那你认为我未来三嫂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荣梓凡问道。 “应该是什么样子……”荣梓孝寻思道:“我也不知道。但不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却是知道的。”他很坚决的说:“反正不应该是江月容这样的。” “哈,母亲和林姨可是白操心了。” “咦,你今天的问题特别多。是不是奉了母亲的命令来套我的话啊?” “才没有,懒得管你的闲事。你快走吧,别迟到了。”荣梓凡又开始摁起琴键。 荣梓孝想了想,走到梓凡身边,拽住她的一点点袖子,讨好地道:“凡凡,你的琴弹得可是越来越好了啊。我看根本不用再练了。” 荣梓凡抖抖胳膊,甩开他,很豪爽的样子:“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你这个样子,我觉得冷!” “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啊。不然,一会儿林姨又找借口离开,剩我和江月容两个人。以前不知道吧,我还没什么;现在知道了,有些不太自然。” “你是要我去做个电灯泡?”荣梓凡笑着摇头道:“坏人姻缘的事我可是不做的。” “知道你是必提条件的。这样,永安百货公司,随你任意挑一件,什么都可以,价格不限!怎么样?” “等着,我这就去换衣服!”荣梓凡立刻就变得豪气干云起来。 ---------------------------------------- 待知道了这次的行车路线以后,荣梓凡就更是满意自己的决定了。因为一会儿接了江月容后,就要去《大美晚报》报社接林怀琴。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赵志强了,这是最近两三个月里从没有出现过的情况,正好可以顺便去看看他。 江月容今天身着一件月白旗袍,体态婀娜,纤腰不盈一握。荣梓凡见了不觉有些遗憾。这是一个典型的古典美女,秀雅脱俗,文静温柔,可惜却不是三哥喜欢的类型。 三人来到报社,迎面遇到主编朱先生。三人连忙问好。朱主编笑眯眯的道:“你们三个娃娃今天怎么凑一起了?” “我们是来接林姨的。去办特卖会的事。”荣梓孝恭恭敬敬的答道。别看朱先生总是一幅和蔼可亲的模样,实质上,他为人刚正不阿,铁骨铮铮,经常在报刊上表一些慷慨激昂的抗日文章。大家敬佩他的人品学识,都非常尊重他。 “怀琴来了吗?我怎么好象没见到她。我要出去办事,你们往里去吧。”朱先生边说边往外走,又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对江月容道:“月容,你前几天那篇文章我看过了,写的很好。有时间我们讨论一下。”说完,又急匆匆的走了。 “能得到朱主编的夸奖,想来你的文章是真的好。不知道是不是有机会可以拜读一下?”荣梓孝有些吃惊。看江月容也没比凡凡大多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文才。 江月容的脸微微红了,谦逊道:“只是随便写写,当不起抬爱。” ------------------------------------------- 朱主编说得果然没错,他们只见到了林怀琴留给荣梓孝的条子,说临时有事去不了,让他们两个人自己去霞飞路一带看一看。 荣梓孝高兴自己有先见之明,才没有落到与江月容单独相处的境地。却看荣梓凡还在探头探脑的张望,笑道:“傻丫头,看什么呢。”顺着妹妹的目光,他注意到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正走进屋子。他虽然帽子压得很低,围巾又多绕了几圈,但荣梓孝依然能够看出,这个人鼻梁青肿,左眼眶乌黑,显然是与人打过架。可不能让凡凡与这种人接触。他正想去拉梓凡,却见她满心欢喜的冲那人跑了过去:“怎么这些天都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咦,你换眼镜了。哎?你的脸怎么了?” 那人见到荣梓凡先是往后一缩,然后又硬挤出个笑容:“没事,不小心撞墙上了。你怎么来了,特意来找我吗?” 他鼻青脸肿,又要装出风度翩翩的样子,看起来未免有些滑稽可笑。荣梓孝心生疑窦,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先生是……” 荣梓凡道:“他是这里的记者,姓赵。” “噢?赵先生!”荣梓孝立刻心中有数。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赵志强,又看看梓凡,大概明白了七八分。他伸手一挡,把荣梓凡拉到身边:“我们不要打扰别人工作。”对赵志强毫不客气地道:“告辞!” 荣梓凡被他拖着往前走了几步,却依然回过头来,抻着脖子,挣扎起来:“等我一会儿,我还有话没说呢。” 赵志强看到这种情形,立即上去拉住了荣梓凡另一只手,大声道:“等一下。” 荣梓凡处于被两个人左拉右扯的尴尬局面,报社的工作人员已经有人在向这边张望。 荣梓孝只好放手。他按捺住火气问道:“赵先生还有什么事?” 赵志强不答,只是满眼期许的看着荣梓凡。 梓凡见梓孝脸色不好看,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讪道:“没什么事了。还是……还是改天再说吧。” 赵志强却是不应。他仍然拉住荣梓凡的手道:“凡凡,你今天来找我,我就明白你的心意了。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荣梓凡十分讶异的睁大眼睛,脸羞得通红。她不明白赵志强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她想甩脱赵志强的手,可赵志强握得太紧,甩不开。 荣梓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攥住赵志强的手腕,暗自用力。赵志强腕上一痛,“哎哟”一声,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荣梓孝低声道:“赵先生,请你自重。” 第十八章 荣梓凡也觉得赵志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太过无礼,心里有些不高兴了,略微冷淡地道:“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走了。”说完,挽住了荣梓孝的胳膊。 赵志强抚着手腕上一圈红印,指着荣梓孝问梓凡道:“这个人是谁?”他见荣梓孝一表人材兼衣冠楚楚,服饰精美,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又想到自从相识以来,荣梓凡从没有用这么高傲冷漠的态度对待过自己,不由怒火中烧,恶向胆边生,冲口而出:“你现在有了新的朋友,就不用我陪了是吧?我就知道,我只是你无聊时候的玩伴。有了好的,自然要象是甩烂泥一样把我甩掉!果然,女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 荣梓凡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愣愣的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赵志强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丝毫没有控制音量的意思,语气中的恶毒昭然若揭。四周渐渐聚拢了一圈人。有他同事上来劝阻,他却一梗脖子,置之不理。也有其他人在一旁窃窃私语起来。 荣梓孝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指着赵志强问梓凡:“这就是你交的朋友?” 荣梓凡脸憋得通红,又是生气又是难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今以后,不再是了,明白吗?”荣梓孝斩钉截铁的道。 “你管得还真宽!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管天管地我就不信你能管得了我……”赵志强的话音还未落,他的眼镜就飞了出去。荣梓孝一拳打在了他的右眼上,给他凑足了一对熊猫眼! “你可以看看,我能不能管得了你!”荣梓孝甩甩手,轻蔑地道:“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另外……”他拿手指点着赵志强,霸气地道:“你也不要再在这家报社做事了,卷铺盖走人吧!” 赵志强被打得一个趔趄。他捂着眼睛,小心地退后到荣梓孝抓不到的距离,兀自死撑,嘟嘟囔囔的道:“报社是你家开的不成?凭什么你说不让我干了我就不干了?” “凭什么?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话!”荣梓孝一字一句道:“就凭我姓荣!”他向四周扫了一眼,众人在他的逼视下纷纷将目光投向别处:“我就不信有人会为了你这么一个小记者,与我们荣家作对!” 荣梓孝不再跟他费话,搂着泪盈于眶的梓凡,挤开看热闹的众人走了出去。 江月容从皮包里抽出一张钞票,扔到赵志强面前,鄙弃地道:“这是给你的医药费,拿去看病吧。不过可惜的是,只能治治你的伤,却治不了你的心!”说完转身翩然离去。 -------------------------------------------------- 荣梓凡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羞辱、恼怒、不解一齐涌上心头,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荣梓孝原本还想着边开车,边数落妹妹几句识人不明,见到这种情形立刻慌了,手忙脚乱的把车停在路边。 看他用手、用簇新的西服袖子为荣梓凡拭泪,江月容叹着气递过来一张手帕。 荣梓孝感激的对江月容点点头,拿手帕擦着妹妹的小脸,哄她道:“凡凡别哭,哥哥给你出气了。你要是还觉得气不过,我们回到报社再去打他一顿如何?” 荣梓凡一把推开他的手,哭声更大了。 江月容见他没说到点子上,便接过话来柔声劝道:“梓凡,你不要难过了。谁一辈子遇不上几个坏人啊。这个社会上,比这坏的都比比皆是。你问问你哥哥,他难道就没上过当、没被假象欺骗过吗?”见到荣梓凡投来疑问的眼神,梓孝忙不迭的点头承认。江月容继续道:“今天这个人只是嘴上恶毒了些,咱们以后远着他就是了。其实也不错,从今以后,你知道了他的真面目,还知道以后交朋友要擦亮眼睛,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今天的事,我们就权当是交学费了好不好?” 荣梓凡的哭声小了些,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江月容。 梓孝松了口气,大包大揽的道:“你还小嘛,分辨不出好坏是正常的。以后哥哥给你看着,给你把关,绝对不会再让坏人接近你!” 荣梓凡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恨恨的捶着座椅靠背,难道自己就这么废物,永远长不大了不成? 江月容冲荣梓孝皱眉摇摇头,依然是轻声细语的道:“梓凡,人啊,都是经一次事就会长大一回。你看那树苗,得经过几次风雨方能长成参天大树。不是都说,经一事,长一智嘛!你很快就会有明辨是非的能力,长成成熟的大姑娘了。”她从梓孝手中接过手帕,交到梓凡手里:“快自己擦擦吧,可不要再哭了。看眼睛哭肿了,让人笑话。” 荣梓凡两只手将手帕覆在脸上,仍然默默抽泣。 梓孝又待说话,江月容冲他瞪了一眼,荣梓孝连忙识趣的闭紧了嘴。 江月容接着道:“其实我原本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得了。”见荣梓凡有些好奇的从手帕后面露出眼泪汪汪的大眼睛,江月容又故意叹了口气:“可看你现在这种状况,我又不好意思开口了。” 荣梓凡抽抽噎噎的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江月容慢条斯理的道:“是这样的。听你哥哥说,你钢琴可是弹得好极了。咱们的义卖会,现在正缺一个你这样的人才。我是想请你到时上台给我们弹奏几曲,活跃一下气氛,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当然可以,我愿意为义卖会做点事的。”荣梓凡非常认真,止住眼泪道:“只是我弹得不好,参加你们义卖会的人很多,万一有人笑话我怎么办?” “怎么会呢,你不要太谦虚,我对你有信心。不如你先选出几支拿手的曲目,我们一起斟酌斟酌?” “我拿手的?那得想想……” 荣梓孝重新启动汽车。看来这个江月容确实比自己有办法。透过后视镜,他看到江月容边说话边轻轻的有节奏的拍着梓凡的肩膀,神情宁静温和,自有一股魔法般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的眼眸低垂,长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一点点樱唇,还有尖尖小巧的下巴。她真象是从图画上走下来的古代仕女,荣梓孝心中暗暗感叹,不同于现代女性,却另有一番特别的风韵! 第十九章 荣梓义开了大半天的会。≥等他回到办公室,却意外的现梓孝正在等他。 “嗯?什么时候来的?”荣梓义问道。他坐在沙上,接过秘书递来的一杯热茶,喝了一口,舒了一口长气。 “到了一会儿了。我去问二哥点儿事情,顺便来看看你。” “问完了?” “嗯,问完了,没什么大事。” 荣梓义点点头,停顿了一下问道:“凡凡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偶尔情绪不高。我现如果给她找点事做,她反而开心些。” “那就好。祖父呢?身体怎么样?” “祖父的身体是不需要担心的,能吃能睡。”荣梓孝笑道。 “嗯……太太怎么样?” “母亲也还好吧。只是……” “好就行。”荣梓义打断他的话:“家里的事你多操些心。” “是。”荣梓孝知道他不想讨论,也就不再讲下去。 荣梓义三口两口喝完茶,看看时间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去趟76号,就不留你坐了。” “哎,我很长时间没看到舅舅了。跟你一起去拜访他一下,不知道方便吗?”荣梓孝也跟着梓义叫杨人杰舅舅。只不过因为梓孝长得象父亲荣斌,一直不太讨杨人杰的喜欢。 荣梓义沉吟了一下:“也可以吧。只是不知道这个时间舅舅在不在76号。有空去家里一趟岂不是更好?” 梓孝笑道:“其实,我也是好奇一向神秘的76号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想过去参观一下。”他知道梓义精明,不实话实说也瞒不过他。 荣梓义想了想,淡淡一笑:“那里面有什么好参观的?不过你既然想看,就跟我走吧。”他吩咐秘书:“叫司机去开车!” -------------------------------------------- 极司菲尔路76号表面上看起来永远是大门紧闭,悄无声息,平静无波。 荣梓孝抬起头,面前是一个朱柱飞檐的牌楼,上面的横额上镌了“天下为公”四个蓝底白色的大字。 荣梓义介绍道:“因为76号门外越界筑路,不属公共租界范围,所以不能派人警卫。外人路过,往往以为这里没有什么警戒措施,实际上却是内有乾坤。”他指了指牌楼两侧,道:“看到没有?那里有两个机枪眼,里面是两挺机枪,就是直指大门的。” 大门上有一个小洞,司机将通行证递了进去,片刻间,铁门开了。里面是一段平广的水泥路。两侧有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手中都持有长短枪械。见到汽车驶进,向汽车立正行礼。 然后就是第二道铁门,这道门需要的是另一种出入证。两道门证件样式相若,但颜色不同。 “证件上正面有姓名号码,反面是照片钢印。否则就要在接待室里等着,由传达通知里面派人出来才能领进去。这样子二门是进来了,但要想上楼,则又需要另一种特别证件。”荣梓义指给梓孝看:“就是这种别在西装领子背面的小东西,象个纽扣一样的。” 荣梓孝笑道:“这76号内部步步关卡的,任谁到了这里恐怕都被折磨得没了脾气。” “你以为外面就没有吗?”荣梓义摇头道:“沿极司菲尔路这一整条街,各式各样的零星摊贩,不一定哪一家就是76号的外围岗哨、特务人员。他们才是76号真正的第一道关卡。”荣梓义摊手道:“所以你看,李士群这个人布局周密,防守严谨。任谁在这个阶段,想要打76号的主意,恐怕都不是良机。” 说话间,他们来到院西的肃清委员会。杨人杰果然不在。荣梓义道:“舅舅最近都在做着特工总部扩招的事情,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你想想,六个行动大队,得需要多少人?还得个个调档案,搞甄别,确实是事情太多。这样,我还有点工作,你就在院里站站,等我一会儿,不要到处乱跑。” 荣梓孝忙点头。梓义看了他一眼,向特工总部去了。 路过花园时,荣梓义遇到了宪兵队涩谷准尉。两人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 涩谷一郎知道荣梓义是被特高课深田课长看重的人,所以对他格外客气。两个人谈得倒是热络。 这情景让楼上的李士群看了个正着。他只是隐约听到两人是用日语交谈,但谈话内容却不得而知。他不由疑心,这两人什么时候有的联系,自己竟然全不知晓? 荣梓义告别了涩谷一郎,并没有直接去李士群的办公室,而是先去了他的秘书室。李士群的秘书刘小姐现在已经跟荣梓义很熟了。她对斯文有礼、完全没有架子的荣梓义很有好感,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给他倒水。 荣梓义也不急着走,反而坐下与她攀谈起来,尽讲些日常琐事。只要荣梓义想,他尽可以谈吐风趣、言语幽默的讨人欢喜。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 急的反而是李士群。他心中奇怪,明明看到荣梓义上楼来了,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进办公室。他把电话打到秘书这里,秘书也是非常吃惊:“李主任请您进去呢。他什么时候开始对您的态度转变了,也急着要见您了?” 以前,但凡是荣梓义来,李士群是必让他久候的。但也正是因为这样,荣梓义与刘秘书才熟络起来。 荣梓义神秘一笑:“这就惊讶了?还有更令你想不到的呢。之前那几份他没有批复的文件呢?都找出来吧,马上要用。” 刘秘书道:“按您的交待,都放在一处呢。但照李主任的意思,那些可是都要扔进垃圾桶的。” “看着吧,这次他会为你没有听他的话而感激你的。” 果然,荣梓义进了李士群办公室还不到半个小时,李士群就打电话到刘秘书这里,让她务必要找到之前荣梓义提请的几份文件出来。刘秘书特意多等了一会儿,装做很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的样子把文件送进去。李士群二话不说,当着荣梓义的面签掉了所有文件。而荣梓义只是静静看着,不一言。但在刘秘书退出房间的时候,趁着李士群不察,冲她挤了挤眼睛。刘秘书忍笑回到了自己的秘书室,感觉象是两人合谋做了一件恶作剧,有了种*共守一件秘密的亲热感。 第二十章 李士群暂时不想得罪荣梓义。他告诫自己,要把对方看作一尊财神爷。人哪有跟钱财过不去的道理。于是,他真心实意的邀请荣梓义一起赴个饭局,以达到双方增进感情的目的。可荣梓义最知道怎么撩拔李士群的心火,他只用一句话就可以再次激怒李士群,只要他愿意。 因此,荣梓义轻描淡写的拒绝道:“不好意思,佳人有约。” “噢?今天参与这个饭局的可都是新政府的高官。荣先生不爱江山爱美人,这美人必定别具魅力吧。不知道,可不可以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李士群的笑容显得有些猥琐。 荣梓义勾勾嘴角:“这美人嘛,李主任是识得的。”看到李士群露出一丝讶异之色,他接着道:“就是特高课的深田课长。我们约了在日本人俱乐部一起吃晚饭。” 日本军部的课长自然要比新政府的官员要重要得多,何况还是李士群一向追逐的目标。听了这话,李士群的笑容消失了。荣梓义却不忘又补上一句,毫无诚意的道:“不如李主任也一起去吧。” “我还是不要参与了。”李士群干巴巴的道:“我去了,恐怕深田课长会不高兴的。” 荣梓义只是简单的耸耸肩,甚至都懒得否认李士群的话,以替他挽回一两分面子,就下楼去了。只是他还没出楼门,就听到了楼上茶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 荣梓义说的是实话。虽然他并没有去日本人俱乐部,而是直接去了虹口梅花堂,被俗称为“梅机关”的日本特务机关。 他让司机送梓孝回家,自己则孤身一人,与看守大门的几个日本兵交谈了几句,被直接带了进去。 这里远没有76号面积大,也没有76号气派,但气氛却更为阴森诡异,让人没来由的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院子四角都有高高的岗楼,设有高瓦数的探照灯。即便是深夜,也会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院墙上布着钢丝电网,柏油地面扫得一尘不染。除了岗楼上,甚至看不到巡逻的卫兵。对面大楼里,每一扇窗子都设计得出奇的小。看起来不象窗户,倒更象是军事碉堡上的枪眼。大部分窗子都是黑洞洞的,偶尔有几个房间点着灯,却也都拉上了遮光窗帘。四周静得出奇,走在路上,能听着自己脚步的回响,能感觉到有一双双不知躲在哪个阴暗角落的眼睛,在向你投来窥视的目光,直盯着你脊背寒,汗湿衣衫。 墙角那边,卧着几只德国黑背,个个肌肉强壮,体型大得象狼,暗黑色的眼睛死死的盯住每一个陌生人。它们并不吠叫,却保持着随时会敏捷的冲上来扑咬一番的警惕性。 荣梓义很想上前仔细观察观察它们。但他刚刚走过去两步,那几只黑狗就无声的立了起来,竖起了耳朵。它们的脖子上都系着小指粗的铁链,此时铁链崩直了,出“哗啦、哗啦”的金属声。引导他的卫兵转过头用责怪的目光看着他。他只好作罢。 “荣桑,看来你对这几条狗很感兴趣。”听到传报的深田凉子出来迎接,正好见到这一幕。她今天身着茶褐色咔叽步立领军服,同色马裤式军裤,黑色长统皮靴。没戴帽子,浓密的长在脑后盘了起来。脂粉不施,军装也很合身,一身装扮干净利落,竟显得原本娇小的身材高挑了不少。 “是啊,我在德国曾经看到过大量这种牧羊犬。”荣梓义仍然只是盯着这几条狗看:“一战期间,它们被德军作为军犬随军,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它们看起来凶猛,却非常聪明,也很听话。我一直想拥有一只。”说完,他又走近两步。 深田凉子向卫兵使了个眼色,那个卫兵行了个军礼退了下去。深田也走向荣梓义的方向。看到有熟悉的人过来,那几只黑背就没有那么凶狠了,有一只还稍稍摇了摇尾巴。 “果然。”荣梓义露出一点笑容。他招呼深田凉子靠近他,牵住了深田的手,两人一起慢慢的走近那几条猛犬:“据说这种德国牧羊犬如果教得好,可以达到七岁孩子的智商。我觉得作为家庭豢养的宠物也是不错的。你看!” 几只狗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疑惑神情,歪着头,似乎在思索,狗链也松出一个弧度来。这幅样子逗得荣梓义哈哈大笑:“有时候最凶猛的东西却也有可爱的一面。” 深田凉子没感到有什么好笑,只是荣梓义的笑容感染了她,她也不觉莞尔:“没想到荣桑这么喜欢狗。”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你对它的一点好,它会记得一辈子。当今这种社会,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恐怕再难以找到这种忠诚。所以,我们寻找的方向,只好从同类展到除人以外的其它哺乳动物啦。”荣梓义颇有哲理的道。他象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说道:“我要向你道歉,我似乎有些无理。”荣梓义不再朝那些狗看上一眼,向深田凉子微微一躬,和她并肩向办公楼走去:“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梅机关,竟然只对几条狗感兴趣,恐怕世界上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深田凉子微笑道:“荣桑说笑了。你明明就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这幢楼里,都是一些古板、老旧、浑身散着陈腐气息的人,相对而言,真的不见得会比这几条狗有趣。”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只见四、五个日本兵推着几辆木板车沿着围墙往后院走。每辆车上都放着数个大麻袋。重量显然不轻,士兵们推得很吃力。木板车的车轮骨碌碌的转动着,衬着日本兵僵硬面无表情的脸,说不出的诡秘怪异。突然,一个木板车颠了一下,车上一只麻袋往旁边一偏,开了个口子,露出一截白花花的东西来。那是一只小巧的脚,连着半条惨白的腿,脚趾甲上还涂得鲜红,就象是染了几点殷红的血。只不过,那脚、那腿早就没有了生命力,就那样直直的、僵硬的支着。 二十一章 这是几车尸体!粗布麻袋就是他们的裹尸袋!可以想象,曾经他们也是活泼泼的生命,如今却成为了一具具没有呼吸、没有知觉的尸体,被成堆、成捆的货物一般的塞进了麻袋里。 不知道他们的下场是乱坟岗还是炼尸炉!他们上一次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是否料到将会与这个世界、与自己的家人做永远的告别? 那些木板车近在咫尺,近得荣梓义似乎都能闻到铁锈般的血腥气和独有的尸体散出的**恶臭的味道。荣梓义努力的摇摇头,控制住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他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恶心,几乎就要呕了出来,于是连忙掏出手帕捂住嘴。深田凉子注意到他变得雪白的面孔,并没有说话,而是拉着他快步走进楼里。不过,虽然那种可怖的场景已经不在眼前了,但是骨碌碌的车轮声依然不断的传来,不停的碾压着荣梓义的神经。 “真的很丢人。”荣梓义有些虚弱的道。这是他在深田凉子的办公室里休息了一阵,并喝了一杯热水后能够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很抱歉。”他喃喃道。他的嘴唇毫无血色,颧骨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他双手捧住水杯,头微微垂着,杯子里热水上腾的蒸气在他的眼镜上蒙上了一层薄雾。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深田凉子说的是肺腑之言:“我第一次看到这些,表现得更差。我吃不下东西,病了好几天,烧说胡话。但是你看,我不是也挺过来了。” “他们……是些什么人?” 深田凉子耸耸肩,无所谓的道:“不过是些……战争的牺牲品,毫无价值。” 荣梓义点点头,捧着水杯的手攥得更紧了。他纤长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青筋凸起,似乎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握稳这只不过三两重的杯子。 “荣桑一直远离战争环境,还没有感受过战争的残酷。如果你一旦身处其中,就会现,其实这些根本都算不得什么。”深田凉子起身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水。她的声音虽然低柔动听,语调却没有丝毫波澜起伏:“六年前,我去哈尔滨看望父亲。中国东北天气的严寒,是你这种一直生活在南方的人无法想象的。我穿着军用大衣,戴着棉帽子,尽管是在封闭的车厢里,仍然感觉寒冷,说话都能看得见哈气。但是看着窗外的雪景和广袤的大地,我的心情是愉悦的。当时,我父亲在哈尔滨从事情报工作,离真正的战场并不是很近,所以应该还算安全。但是,还没到目的地,意外就生了。” 深田凉子的声音如此平淡无波,仿佛她诉说的是世间最小的一件事,微小得甚至都不值一提,而这件事,也并不是曾经生在她身上:“我乘坐的军用列车停了下来,因为火车铁轨被拆除了一截。没有办法,只能派士兵去紧急修复。当时,那列火车上,有十多个都是跟我一样来中国探亲的军人家属。我们从没看见过这么厚的雪,都很好奇。于是,还都很开心有个可以结伴下车去玩雪的机会。” 说到这里,深田凉子打了个寒噤。她紧了紧军装领口,继续用这种平静的语调讲道:“结果,我们步入了敌人的陷阱!枪声响了!那枪声近在咫尺,我几乎以为我是被震聋了。之后所有的声音都象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还带着轰轰的杂音。我亲眼看见刚刚还对我笑的一个姐姐,她的脑袋被打穿了一个洞。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她牵着我的手松开了,血从头上直喷出来。豪不夸张的讲,那血就象是热乎乎的喷泉,能喷出很远,喷在雪地上,而其中大部分,都喷在了我的身上,脸上,甚至是嘴里。” 陷入回忆的她微微侧着头,眼睛盯着不存在的一处,眼珠一动不动,却显得出一种比墨还要黑的颜色:“荣桑,你认识几个人尝过新鲜人血的味道呢?就是那种热热的、又腥又咸的味道。我当时就吐了,搜肠刮肚的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接着,我被保护我的士兵扑倒在冰冷的雪堆里,就趴上刚才自己的呕吐物上。荣桑,说真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恶心到我了。我几乎要疯了。我的眼前,正是那个姐姐的尸体,和她留着一个黑洞的脸。这时我的手指碰到那个士兵的枪套。我想也没想,就拔出他的手枪,向敌人开枪射击!”深田凉子摇头苦笑:“我想我并没有真的射中什么,子弹后座力反而差点让枪脱手。但我仍是一枪一枪,直到打光了所有子弹。如果当时真的有一排支那人就站在我面前让我开枪的话,我想我也是丝毫不会犹豫的。我会一枪结果一个,打死所有人。我是真的疯了!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如果我不杀人,就一定会被别人杀死!我会下地狱,但我也要所有的人一起陪葬!” “很可怕,是不是?所以你看……”深田凉子转向荣梓义,声音才带出点感情,含有一种悲苦和劝告的意味:“经历过战争生死的人,是有资格冷漠残忍的。现在的我,再恐怖惨烈的场景也难以触动我的神经。荣桑,处在当今这个世界,我们无法逃离战争。而战争,注定要拼出个你死我活。经历战争后,你会现自己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它让人变得坚强,也让人变得冷酷无情、麻木不仁。我们无法说是幸与不幸,反正我们都没的选择。” 荣梓义沉默半晌,才问道:“如果有选择,凉子会怎么样?” “我宁愿回到从前。”深田凉子不假思索答道。 “回到那个穿着粉色和服的小姑娘?”荣梓义带着些含义不明的调侃道。 深田凉子的脸上难得的显出一点羞涩:“我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刻:樱花时节的东京,我坐在树下,落花纷纷。父亲提着食物篮子,你则抱着一堆书。你们边谈话,边笑着向我走来……那个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不过,我们是回不去了。”荣梓义的声音里充满哀伤:“我们受命运的摆布,来到了现在的位置,成为此时此刻的你跟我!我们注定身处战争之中,谁也无法抽离,无法置身事外。宿命如此,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因为正如你说的,选择权从来就不在你我手中。”荣梓义强打精神,站了起来:“我真的很差劲,我要再次道歉。原本,我兴致勃勃的来,是为了兑现我的诺言,请你去吃一顿大餐的。但现在看来,我恐怕还会破坏了你的好胃口。我们改日再约。” “你还需要再休息一下吗?”深田凉子关切的问。 “不了。我要回去泡个热水澡,喝点酒,也许把自己灌醉,尽力忘掉今天的一切。”荣梓义道:“当然,除了你给予我的帮助。”他给了深田凉子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同她告辞:“不过,我一定还会再来的!” 二十二章 军统上海站,九犬正在安排行动:“派几个人去极司菲尔路摸摸情况,挨个排查,找出所有暗哨。 但是,切记不要惊动他们,以免打草惊蛇。另外,向重庆方面申请的武器和炸药,怎么样了?” “在等答复。应该这一两天就能有结果。” “上次让你们查一查**上海地下组织的事有眉目了吗?” “暂时还没有。上海沦陷以后,他们跟我们一样,大部分人都转移了,只留有一小部分还在公共租界范围内活动。**隐藏得很深,轻易难以现踪迹。但是,还是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某些事件一眼就能看出是共党的手笔。” “他们的政策是讲究群众基础,工作侧重点在于号召大家全民抗日。你看这个抗日宣传单,昨天我在沪西街头拾到的。胆子够大的,在76号鼻子底下散这个。还有在租界内出版的一些报刊杂志,内容都是叱骂汪精卫卖国和揭露南京政府残暴统治的。而且我们现,近几个月以来,**的活动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 “至于新政府内部有没有卧底的共党人员,目前不好判断。不过,前几日我们的人在老城厢躲避76号特务追捕时,要不是有两个特务被人当街刺死,恐怕就难逃厄运了。刺死那两个特务的人,很大层面就是**了。” 九犬点头:“共党在暗中相助,对我们绝无恶意这点是毋须质疑的。而且依我看,他们有我们没有覆盖到的情报网。尤其是傅筱庵事件,共党显然已经走在了我们前面,手伸到了我们伸不到的地方。他们可能有人已经潜伏进了76号,并且也掌握了我们的部分行踪。 “我们不能落后太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尽快给我找几个档案干净的人出来,我们要想办法在76号或者是新政府内部其他部门也好,安插进我们的人,以方便获取更多情报。另一方面,你们要注意,一旦遭遇**,千万不要有对立情绪,最好能搞好关系,取得联络方式,以方便日后行动及交换情报。我们不能太被动,也要知道他们的日常活动踪迹。” “明白!” ----------------------------------------- 杨人杰百忙之中,还不忘把荣梓义叫过来一趟。 他在亚尔培路单独设了一间办公室,专门负责特工总部行动队队员的招募工作,凡事亲力亲为,忙得是脚不沾地,但心里仍然记挂着这个外甥。 “我知道你也忙,所以今天我们就不要再兜圈子浪费时间了。就是一句话的事,你到底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荣梓义装糊涂。 杨人杰看着荣梓义那张假装无辜的脸,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李士群总会被他气得暴跳如雷了。 “你从荣家搬出来已经很多日子了,我看你也不想回去了。一开始是你父亲刚刚过世,心情不好,我想给你点时间缓缓。你还真的就这么算了,把那么一大笔财产拱手让人了不成?今天你当着我的面,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必须回去跟你继母说明白,财产处理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交待……” “我去。”荣梓义平静的道。 精心准备了一大篇话,正打算苦口婆心的劝说荣梓义的杨人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本也打算这几天回去一趟,看看情况的。”荣梓义道:“舅舅这回放心了吧。” “你不是敷衍我?” “当然不是。” “你呀。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一天天的心里都在打着什么主意!”杨人杰放下一段心事,就觉得轻松不少。任何事,只要荣梓义想做,就还没有做不成功的。既然他肯去跟吴玉珍交涉,就一定会有个结果。 他又想起另一桩事,道:“听说,你最近跟李士群走得近了?” “是的。舅舅也听说了?我现了他的一个软肋……”荣梓义笑眯眯的道:“那就是——贪财。” “他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苦日子过惯了,所以总想着抓钱。可你也要小心了。这个人翻脸不认人的!你不要觉得有恃无恐,就总去招惹他。小心早晚有一****给你找补回来。” “舅舅放心,我心里有数。”荣梓义翻看着杨人杰桌上的一堆材料:“舅舅这一阵子忙坏了吧,舅母抱怨您有几天没回家了。这么多人都凑齐了吗?您都是怎么处理的?” “青帮里择一批,别人介绍一批,还有一些是自荐的。难的不是考察能力,最重要的是必须身家清白。要是不小心混进了抗日分子,我的责任可就大了。” “那倒是。行动队队长的人选有了吗?” “我准备了候选名单,但最终还是要李主任自己敲定。不过也说不定,他心里早就有计较了。” “噢?舅舅的候选人员指的是这几个?”荣梓义拿起桌上的几页纸,漫不经心的翻了翻。 “没错。” “舅舅。”荣梓义一边看一边说:“恕我直言,我觉得您推荐的这几个都不是很合适!” “嗯?怎么说?”杨人杰问道。 “您认为,李士群为什么要在警卫总队外再增设个行动队?” “当然是因为特工总部人手不足。” “这是官方说法。”荣梓义不屑道:“除了满足他个人的权利**外,我听说,他早就对警卫总队队长吴世宝有所不满。吴世宝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司机出身,据说还在跑马厅牵过马。青帮混过,没什么文化,唯一的优点就是顺从忠心。这么个人,做个打手绝对称职,让他带队对抗抗日分子就能力不足了。您再看您推荐的这几个,跟吴世宝的经历差不多,但论起杀人的功夫以及跟李士群的亲疏程度,又比吴世宝差太多。这样的人,李士群能看得上吗?我敢打赌,您把这份名单放在他面前,他会直接给您扔出来。”他揶揄道:“千万记得到时把茶杯拿得远一些,省得他泼您一身!” 第二十三章 杨人杰把候选名单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荣梓义说的确有道理:“那么,依你的意见呢?” “我建议您另辟蹊径,寻几个不一样的。≥ ” “怎么个不一样法?” “行动队长,就不要从青帮里找了。而是要寻些受过良好教育、专业训练、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人。年纪轻不怕。您看李士群现在扶持要当青帮老大的张啸林,年纪不就不大吗?从张啸林身上,我们就能看出李士群的喜好,年轻,有头脑,心狠手辣。所以,行动队就是要弥补警卫队的缺憾,才能满足他的愿望。” 荣梓义的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杨人杰连连点头。这项工作他做了这么长时间,付出这么多辛苦,如果仅仅因为一项候选名单不合李士群的心意,就否定了所有的劳动成果,未免功亏一篑。 “只是,这样的人选太少了。” “少也没关系。这么厚厚一摞名单,总能挑出一二吧。其实,办公厅、警察署、军官训练团,都是可以关注挑选一下的。”荣梓义象是突然想到什么:“提到军官训练团,我想起一事,听说他们要被带到武汉绥靖处工作了。舅舅得到消息了吗?” “我也听说了。汪主席本意是要建立自己的嫡系部队,无奈日本人霸道,就是不许啊。” “舅舅细想。这些人原本在上海,总有出头之日。现在被调往武汉,远离政治中心,其中有些人必定是不情愿的。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肯提供机会让他们留在上海,恐怕会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这些人中可有出色的?” “别人我不知道,有一个林之江还是可以的。” “林之江?我怎么没有印象?”杨人杰皱着眉头思索着。 “舅舅的记性可不如以前了。黄浦军校六期生,那个很瘦的少白头的温岭人。” “噢,想起来了。他在训练团当教官,是吧?嗯,这个人蛮精明的,虽然不爱说笑,但是做事很有分寸。只是,我记得他好象是军统的吧?” “李士群还是中统的呢。”荣梓义不屑的道。 “哎,哎,你说话怎么没把门的,让人听见。”杨人杰向办公室的门外看看,连忙阻止道。 荣梓义蛮不在乎的一笑:“这不是在舅舅这里嘛。在外面,我可是谨慎得很。林之江曾任过军统上海区行动组组长,上海沦陷后,就投靠汪主席了。知道我为什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吗?前一阵子,我去江湾检查财政拔付资金落实情况的时候,恰好碰见他,还聊起我们之前在广东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你拐弯抹角说这么一番话,就是向我推荐他。” “我可没有,舅舅真是冤枉我了。您以为区区一个林之江能给到我什么好处,让我替他说好话?只是您问起,我又恰巧想到而已。当然,如果您有合适的更好。我只是给舅舅理出一个思路,请舅舅往这个方向去考虑。” “嗯,我会仔细想一想的。你还有其他人选吗?” “还是不要让我推荐了!一是因为我回上海日子不长,认识的人不多;再一个,如果让李士群知道了,他会以为我在往他身边安插耳目。这个人,无风还要掀起三尺浪呢。”荣梓义轻笑道:“我们不要谈这个了。舅舅最近辛苦,我又总是去叨扰舅母,不如周末约个时间,我和阿忠请舅舅一家一起出来吃个便饭可好?” 杨人杰立刻同意:“没问题。到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轻松轻松。” ----------------------------------- 荣梓义真的抽空回了趟家。只是,他回去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在。 他上楼去看荣老太爷。祖父依然是坐在窗边的位置晒太阳。他微闭着眼睛,头一坠一坠的,眼看着就又要睡着了。他一天无所事事,睡觉的时间就有些偏长。 荣梓义走过去推开窗户:“祖父,今天的阳光很好啊。来,我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荣老太爷听到有人说话,就睁大眼睛,打起精神来看着他。 荣梓义突然起了个念头:“祖父,您很久没有出去过了吧。我带您出去。”他把荣老太爷抱到轮椅上,找出顶帽子给他戴上,再围上一块毯子,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下楼颇费了番周折。好几个人一起,才把他抬了下去。 终于来到外面的草坪上。今天没什么风,暖洋洋的阳光照着,让人有种很松快,想要犯懒的感觉。荣梓义坐在祖父脚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就这么一直晒着太阳呆,享受一点难得的轻松和温暖。 这时,佣人阿霞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三尺长的冻得**的刀鱼:“大少爷,这是您带回来的吗?老太爷最喜欢吃这种鱼,不过已经很长时间没的买了。” “这是从大连港运过来的,一直用冰镇着,还很新鲜。你们平时能吃到的都是舟山的,味道有些不同。祖父,您看看,晚上就吃它了好不好?”荣梓义摇摇又昏昏欲睡的荣老太爷。 荣老太爷眼开眼睛,看看阿霞,又看看那条鱼,想了想,突然对荣梓义道:“家宝,你已经很长时间没练剑了。我记得以前,你经常早饭前会练一阵的。既然非要学了,还学得那么好,就不要放生疏了。”他指着那条鱼:“快,演给我看吧。” 荣梓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原来祖父是把这条笔直的刀鱼认做太极剑了。 阿霞也眨巴眨巴眼,半天才明白过来。她强忍着笑把鱼递给荣梓义:“来,大少爷,请吧。” 荣梓义接过鱼掂了掂,苦笑一下:“我这也算是彩衣娱亲吧。”他脱下西服上衣,卷起衬衫袖子,还真就势比划了几下。“仙人指路”、“青龙出水”、“白蛇吐信”、“乌龙摆尾”,几个招式比的轻灵柔和,像模像样。只是,任谁看了他手里的那柄“刀鱼长剑”,都要忍不住的笑。 夕阳下,荣老太爷披着满身霞光,笑眯眯的坐在轮椅上认真的看着,慈祥,安静,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第二十四章 与杨人杰一家的晚饭选在了虹口区的德兴馆。这是一家做纯正海帮菜的老字号,在上海非常有名,经营了也有数十载了。 糟钵头肥而不腻,青鱼秃肺肉嫩味美。荣梓义放下筷子,感叹道:“真的很久没有吃到这么正宗的上海菜了。隔了十多年,我都险些忘记这种味道了。” 杨雨诗夹起一块东坡肉放在面前的碟子里。那肉煨得功夫到了,颤颤巍巍几乎要化掉一般。杨雨诗用筷子将肉皮从上面小心的分离出来,放在嘴里尝了尝,也很满意,笑道:“他们家的菜是做得不错。再说恐怕也是表哥吃腻了西餐牛排,所以怀念起家乡菜了。” 德兴馆因着做了很多洋人的生意,便不象一般的中式餐厅那样用屏风隔出一个个空间,而是引进了许多西式的装潢设计和服务风格。大厅里非常开阔,只是桌与桌之间距离相隔较远。每一个桌子上方都有一顶单独的吊灯,黄色的灯光照亮着这一小片空间。餐厅请了乐师在拉小提琴,舒缓的乐曲若有若无的传来。服务生也都是些打着领结的年轻人。 今天备的酒,原本是搭配上海菜的陈年花雕。温得热热的花雕,加了切成细丝的姜和上等枸杞,放在青花小瓷壶里,摆了一排。但荣梓义知道杨人杰爱好的是高度数的白酒,杨雨诗则不太喜欢花雕的甜味,于是便又多叫了山西汾酒和法国干红。 不只是对酒,杨人杰也很满意菜的味道,点头对荣梓义道:“你母亲以前也很喜欢这家店。她还总说,自己就是在这种浓油赤酱的滋味中煨熟了的上海人。” “母亲这辈子几乎没离开过上海。”荣梓义回忆道:“记得我曾经问她,你总在一个地方呆着腻不腻啊。她摇摇头说,怎么会腻呢?这里有奔腾的黄浦江,秋天的梧桐树,热闹的跑马场,还有欢腾的百乐门。每天都有新戏、新电影轮番上映,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外国人和外乡人往这里聚集。街角处早点有生煎包和小馄饨,西菜馆晚餐有罗宋汤和葡国鸡。高楼,弄堂,石库门,霓虹灯,往哪里看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荣梓义有些伤感:“上海对她来说,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不过,她却对我说,你是男孩子,还是要多去外面闯闯。我说如果我出去了,觉得外面好不回来了怎么办。她就笑着指着我这里。”荣梓义指指自己的心脏:“说,故乡有一根线,不管你飞得再高再远,这根线也系着你,扯着你,会把你拉回来。而且,你走的地方越多,就越会想念这里,越觉得出这里的好。” 梓忠静静的给他倒上一杯酒。梓义笑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感慨道:“如果母亲知道,她曾经这么热爱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战争毁了大半,不知会作何感想。有时候我很庆幸,幸亏她已经看不到这一切。她没有看到她所热爱的黄浦江,每天都要浮起几具尸体,而她喜欢的那些梧桐树,也都已经在战火中被炸得连根拔起。”荣梓义的眼镜后面,似乎隐隐有水光泛起。只是由于灯光由上至下的照着,在镜片的反光下就不是那么明显。 “表哥。”杨雨诗有些担忧的道。 荣梓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我可能有点喝多了,搅扰了大家的雅兴。”他起身道:“我去趟洗手间。” 四个人都面带忧色的看着脚步略有些虚浮的荣梓义。 “要不要去看看他。”杨太太有些担忧,她埋怨丈夫:“都是你,没事提他母亲做什么。” 杨人杰赧然一笑:“我也是触景生情,想起以前姐姐在时的情形。没想到梓义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当然记得清楚。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亲娘!可怜他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疼爱。也不能怨梓义耿耿于怀,就是因了这个原因,他才一直不肯与那个吴玉珍……”说到这里,杨太太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把话咽了回去。当真是不能随便说人的,因为她正看到吴玉珍走进饭店。 吴玉珍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这一桌人。作为继室,她与丈夫前妻的亲戚之间,关系就难免尴尬。更何况,杨人杰和她还另有一层瓜葛。如今,荣梓义又从荣家搬了出来,使得其中的情由就更为复杂了。就算是平常,如果能够,她都是尽量避免与之见面,何况现在。只是她已经一脚踏进了饭店,便不好装做没看见再退出去。 与吴玉珍同行的是梓孝、梓凡兄妹两个,还有受到邀请一起吃晚饭的江月容。四个人原本一路说说笑笑。没成想,一进饭店,吴玉珍就哑了口。梓孝和梓凡知道些底细,还不觉什么。只江月容觉察到气氛的变化,却是感觉有些奇怪。 “二哥在那边。”相对而言,荣梓凡心中芥蒂最少,于是她率先开口,走了过去。梓孝也挽起母亲的手臂,和江月容跟在后面。 荣梓忠早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打招呼。杨雨诗也连忙起立迎接。杨太太笑容满面,正想起身,见丈夫依然面沉似水、大马金刀的坐在座位上,便暗中在桌子底下拧了一把丈夫的大腿,把丈夫硬拽了起来。 几个人走到近前,面对面,都以为对方会先开口,结果谁也没有先说话。一时静悄悄的,都窘迫的呆立着,面面相觑。 杨雨诗张了张嘴,可看看众人的表情,却没敢出声。她左看看,右看看,有表情严肃的,有微带笑容的,有面色难看的,有不知就里的。突然就觉得非常可笑,忍不住“哈”的一下,笑出了声。 所有人都转头看她,杨太太更是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耸耸肩,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她可不想做今天开口的第一人。 “怎么都在这里干站着?”终于有声音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默,是荣梓义回来了。 他施施然的走了过来。只是令谁也想不到的,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旁边,还跟着一个深田凉子。 第二十五章 “今天可真是凑巧了,真是难得的热闹!”荣梓义的笑容中带着点淡淡的嘲讽味道:“既然大家到得这么齐,我们就一起吃个团圆饭吧。服务生!”他吩咐道:“给我们安排一个大点的包厢。” 不待众人表态,他就转头对深田凉子道:“凉子也跟我们一起吧。” 深田凉子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团圆”二字上了,一时还没有觉察到现场诡异的气氛,便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了。 杨人杰理所当然的很是恭敬的对深田凉子表示欢迎。深田凉子笑道:“今天既然是家宴,杨先生就不要太客气了。多谢邀请,给你们添麻烦了。”尽管深田凉子穿的是目前上海上流社会中富家小姐普遍流行的西式长裙套装,但从她行礼的动作和略微僵硬的音上,很容易能看出她是一个日本人。 荣梓义向大家介绍:“这是深田凉子小姐。我在东京留学期间,曾多承她父亲照料。”他故意没有说出深田凉子的职务,以免引起大家不必要的猜测和反感。 服务生安排了座位,各人重新落座。可说的话题似乎并不多,但因着饭菜正流水似的端上来,看起来倒也是热闹。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好在大家都会吃。肚子饿的多吃两口,吃不下的也勉强应付几筷,还可以就味道好坏和做法优劣品评上两句。 深田凉子好不容易搞懂了这一群人的各自身份,感叹中国式大家庭复杂的亲戚关系,但她也敏锐地看到了在座众人不自然的表情。 她低声问荣梓义:“既然都是至亲好友,为什么却没有亲朋聚会的欢乐气氛呢?” 荣梓义冷笑一声:“凉子还是不了解中国人。中国人要比你想象中的更加虚伪。有一句话叫做‘面和心不和’,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形。”他并没有压低音量,众人想装作听不见也是不可能的。 其中最感难堪的是吴玉珍。自从上次荣梓义挨了她一巴掌从荣公馆搬走以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此次相逢,荣梓义仍然没有丝毫悔改的表现,至始至终都是一副冷漠淡然的态度,本就让她不快。听到现在这种挑衅似的言语,吴玉珍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去也吐不出。她“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看着荣梓义的目光里就有几分严厉和怒其不争的意思。 杨太太连忙打圆场:“梓义今天喝得是有点多了。这样吧,梓忠,你先送你大哥回家。” 梓忠看着梓义,面带疑色,显然是在询问他要不要回家。梓义摇摇头。他随意举起面前的一个酒杯,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酒,看也不看,一抬手就灌到了肚子里。他将手一挥,相当霸道的说:“好不容易大家都凑齐了,今天,不当面说个清楚,谁也别想走!”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吴玉珍身边,深深的鞠了一躬,道:“先,荣太太,我得感激您这么多年的照顾。应该说,您完全尽到了一个继母应尽的责任。您从来没有克扣我和阿忠,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大方。我们的衣食起居各个方面,您事无巨细,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上海滩,您赢得了慈母贤妻的美名。那么,我想请问您……”荣梓义似乎有些站不稳了,他扶着吴玉珍的座椅靠背,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彬彬有礼却又饱含嘲弄的笑容:“我想请问您,父亲去世以后,您是否打算继续扮演慈母的角色,把应该属于我和阿忠的那份财产,交还给我呢?” “大哥!”荣梓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真的喝多了!注意一下,不要太过分了!” “过分?我过分?哈,真是太可笑了!”荣梓义真的笑了,只是笑容中充满苦楚:“前几天我去看望祖父了。很遗憾,那天你们都不在家。你们没有看到,祖父认不出我,但他却对着我,一声一声的叫着我母亲的名字。在他心里,他的儿媳妇、真正的荣太太只有我母亲一个人。而你母亲……”荣梓义伸出一只手指向吴玉珍:“祖父不认得她。我想就算他不糊涂,在他心目中,她也永远不过是那个年轻的攀高枝的小秘书!” 随着荣梓义的这句话落地,屋子里那种大家还在尽力维持的虚伪友好气氛被他撕得粉碎。吴玉珍脸色惨白。梓凡扶着母亲的手臂,能感觉她在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我过分吗?”荣梓义俯身到吴玉珍的耳边,嘴里的酒气扑到她的脸上:“你以为我年纪小,就什么都不记得?告诉你,我全都记得!我记得你是怎么气死了我母亲!”他直起身子,目光从吴玉珍的脸上移开,盯着空气中不存在的一个点,似乎穿透时空,看到了当年的情景:“那天,你从她房间跑出来,正好被我撞见。也许你不记得了,但是,你仓皇的表情,踉跄的脚步,似乎后面有人有追你,那么惊慌的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走了以后,我母亲一个人在房间哭了很久。她已经生了很长时间的病,身体本就虚弱,可你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鬼话,惹得她那么伤心!我问她,她却只是抚着我的头,不一语。从这一天起,她才病得再也下不了床。没过多久,她就……她还那么年轻!” 荣梓义的脸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试图稳定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继续道:“而父亲,迫不及待的,没等母亲过世一年就把你娶进了门!”他转向吴玉珍,咄咄逼人的道:“我不是听说,你是我母亲的好朋友吗?我还听说,是我母亲把你介绍进公司工作的,对吧?荣太太,我母亲当初一定没想到,她竟然会引狼入室吧?” 他站起身,对荣梓孝道:“就连医生都说我母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是,你母亲……”他指着吴玉珍道:“她早就急不可待了!她故意找上门来刺激她,让人早一点给她腾位置……” 第二十六章 荣梓义变得如此生疏,吴玉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面前这个气势汹汹、口若悬河的指责自己的人,就是那个她从小看着长大,一向稳重自持而又善解人意的孩子?仍旧是那幅熟悉的轮廓分明的面孔,但是从何时起,他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陌生人!天啊,他的那双眼睛,真象他的母亲!而她,也曾用这种摄人的目光盯着自己!想到此处,吴玉珍不禁浑身汗毛倒竖! 荣梓义还在说着,只是传到吴玉珍的耳朵里,那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时远时近。虽然依然在强烈的冲击着她的耳膜,但她已经快要分辨不出其中的意思了:“医生说过,我母亲病得并没有很重,也许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是,你太急不可待了!你故意找上门来刺激她,就是为了让人早一点给你腾位置……” 吴玉珍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感觉心脏“嘭嘭”的似乎马上就要跳出胸腔去,耳朵里甚至能够听到血液急促的流动声,她的头都要炸掉了!她“倏”地一下子站起来,带得身下的椅子都倒了,她的话语因为激动而尖利异常,完全不似她平常的声音:“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你认为是我害死了你母亲?!”她不可置信的摇头,伤心欲泣:“没想到,我亲手带大的孩子竟然认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她咬着嘴唇,把眼泪憋在眼眶里,尽力不让它流出来,继而又转向杨人杰,直直的看着他:“那么你呢?你是怎么想我的?你也觉得是我害了你姐姐?” “我?”杨人杰“哼”了一声,表情复杂:“我不知道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梓义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你的真实看法!”杨人杰直视着她,一字一顿的道:“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的女人!你看中别人有财有势,追求一个比你大十多岁的男人,不管他早就已经有妻有子有家庭!为了嫁给他,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生活,你不惜背弃了誓言,出卖自己的灵魂!” “原来是这样……”吴玉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终于成串的落了下来。她捶着胸口,呼吸急促,声音凄厉无比:“原来在你们眼里,我如此不堪。我几十年的心血,只不过是我处心积虑、谋求财产的手段。我害死前妻,霸占正妻之位,现在还要赶走你们,这都是我设下的计策,目的就是要侵吞所有家产!我在荣家含辛茹苦,生养一对儿女,抚育你们这些孩子们成人,都不过是为了一个‘钱’字!”她缓慢的点头,身子摇晃,脸色惨白,颤声道:“好,很好!我这样的一个人,本就不配呆在荣家,不配做你们的母亲,不配活在……” 荣梓孝见势不妙,上前一把抱住母亲,但吴玉珍太过激动,一口气上不来,已经晕了过去。杨人杰吓了一跳,也要上去帮忙,却被梓孝一下子甩开。 梓凡被惊到了,她拉着梓义的胳膊,拖着哭腔道:“大哥,你不可以冤枉母亲,你知道母亲不是那样的人……”江月容搂住荣梓凡的肩膀,也道:“荣大哥,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你当时年纪还小,有些情况可能不是很了解。” 荣梓义看到梓凡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小脸,心中也有些后悔。他掏出手帕,边帮梓凡擦眼泪,边道:“是真相还是误会,只有当事人最清楚。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并没有想再去追究什么,只不过趁着现在,把事情说开了,以图从今以后,不用再装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他停顿了一下,咬咬牙,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决绝地道:“我是姓荣,永远都是荣家的人。只不过这个荣家,不再是你们的那个荣家!” 荣梓孝听他说得如此绝情,只觉得浑身冷。一边是母亲晕倒在怀里,脸孔雪白,呼吸不稳;一边是大哥酒醉醺醺,出语伤人。他真恨不得现在手里有一杯冰水,立时就泼醒他。他也怕自己会不冷静,盛怒之下会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来。 只见荣梓义如同宣告什么一样,接着说道:“对于我和阿忠的那份家产,我是志在必得的。如果你母亲没有听到……”他看看双目紧闭的吴玉珍,目光一停便即移开,转而对荣梓孝道:“麻烦你转告她,请她准备好账簿,我要亲自清点!” 荣梓凡气得一把推开梓义的手,哭着扑到江月容肩上。而如果不是吴玉珍瘫软在怀里,荣梓孝就真的要上去跟梓义动手了。他现在只有扶着母亲,暗自咬牙的份儿。 杨人杰看看人事不省的吴玉珍,也觉得有点过分了:“梓孝,先送你母亲回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梓忠上前,要来帮着扶吴玉珍。荣梓孝伸手一拦,厉声道:“二哥,这事你是站哪边的?大哥要家产的旗号可也打着你的名头呢。” 荣梓忠垂下眼睛,并不表态。 “明白了。”荣梓孝怒道:“你们俩一向是一丘之貉!”他一把横抱起吴玉珍,大步走在前面,江月容牵着还在哭泣的梓凡跟在后面。梓凡迟疑着,看着梓义还想说些什么,却听梓孝一声怒喝:“凡凡,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讲的!” 荣梓忠上前一步给他开门。梓孝恨恨的道:“荣二少爷,不必麻烦!你给开门,我们可万万不敢当!” ------------------------------------------------ 仍旧留在屋子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情景如此尴尬,谁都不敢先吱声。过了一会儿,还是荣梓义率先对梓忠道:“你先送舅舅他们回家。” 梓忠连忙点头答应。 杨人杰看看荣梓义,又看看深田凉子,并没有反对。 杨太太叹了口气,只觉得好好的一个晚上,竟然这样收场,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杨雨诗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敢想敢做的性格。她坚定的站在表哥一边,完全不认为他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在心里那么多年有什么必要,反而觉得早说开早好。只是对他今晚喝了这么多的酒,稍感忧虑。可是一听说他要跟深田凉子单独留下,她的好奇心爆,说什么也不想走。她早就上下左右的把这个日本女人打量了个遍,此刻更是想要留下来看个究竟。无奈别人不允,她几乎是被荣梓忠给拖走的。 第二十七章 包厢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了荣梓义和深田凉子两人。 ≥ ≤荣梓义这时才象是使脱了力,坐倒在椅子上。他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似乎刚才那一下已经耗光了所有的精力。过了一阵,他才有气无力的道:“凉子也走吧。很抱歉,我就不送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深田凉子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良久,荣梓义才睁开眼睛。他松了松领带,自顾自的倒了杯酒。这次,他倒在杯子里的是特意为杨人杰点的高度白酒。那酒在透明玻璃杯里,就象是无色晶莹的水。荣梓义晃了晃杯子,没有丝毫犹豫,一仰脖子,就给自己灌了进去。辛辣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喉咙和鼻腔,酒气上涌,眼前模糊一片。他摘下眼镜,想用手帕擦一下,才现已经被荣梓凡的眼泪给浸湿了。耳朵里一声一声,是梓凡悲楚的叫着大哥,还夹杂着梓孝愤怒的吼叫,也许还有吴玉珍在凄厉的辩白。他晃晃头,想把这声音从脑袋里晃走。但那声音还是在不停的回旋,回旋,久久不肯离开。他只好再给自己倒上一杯。 “不要再喝了。”这是深田凉子的声音。她按住了荣梓义握着酒杯的手:“你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 “让凉子看到这一幕,真是丢脸啊。”荣梓义转头看深田凉子,却觉得面前的人晃动不稳,对不上焦。他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我是做错了吧。但我只是不想再演戏,想说出点心里话而已。可是有时候,说真话就是这么艰难!而其后果,往往会带来一连串的伤害。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他抬起眼睛,正看到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他厌弃的再次摇头,低声道:“我真厌恶这一切,厌恶我自己!”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我想,以荣桑的性格,也不需要人安慰。”深田凉子伸出一只手,搭在荣梓义的胳膊上,有说不出的心疼:“每个人都有脆弱悲伤的时刻。当所有东西集聚在一起不堪重负的时候,必然要找个释放口。或许是最近荣桑太累太辛苦了,又或者是你今天有些醉了。所以……”深田凉子把酒杯从荣梓义的手里轻轻的拿走,温柔的道:“所以荣桑还是不要再喝了吧。” 见荣梓义摇头不语,深田凉子继续道:“其实,能看到今天荣桑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对我来说还是件蛮不错的事情,让我知道你也不是那么的坚不可摧。” 荣梓义撇了一眼深田凉子,自嘲道:“坚不可摧?凉子是说笑吧?我远没有你想象的坚强。我身上最难克服的缺点,就是书生气的软弱!”他喃喃的说道,几乎象是自言自语:“真奇怪,每次我最难堪的时候,身旁总是有你。尽情的笑话我吧,凉子,你有这个权利!” “荣桑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们是朋友,朋友不就是应该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吗?” 室外夜凉如水。而房间里,温暖的灯光下,两个人肩并着肩,手臂贴着手臂,保持着一个亲密无间的状态。如果荣梓义能够仔细的看一看深田凉子,会清晰的看到她眼睛里的脉脉柔情。遗憾的是,他根本没有。他只是又从深田凉子的手里取回了自己的酒杯,口齿不清的道:“不必你提醒,我对自己有个还算清醒的认识。无论我喝了多少酒,我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形。”他几乎有些粗鲁的道:“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也不需要什么朋友,更加不需要你的怜悯!” “这不是怜悯。”深田凉子的语气很坚定,语调很轻柔。她递过来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放在他的手心里。 荣梓义这时才现,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了眼眶。 ------------------------------------- 荣梓义第二天也没有完全醒酒。一觉醒来,他只感觉头痛欲裂。虽然不想上班,但考虑到还有个会议需要主持,他只好顶着个快要炸掉的脑袋勉强来到办公室。所以,当他看到李士群在等他时,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好声气。 李士群的气色却是极好的。特工总部行动队的组建已经接近尾声。杨人杰工作做得不错,各方面人选都蛮符合他的心意。而由76号牵头组办的贸易公司也将很快开业。如果没有涩谷一郎经常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他简直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了。 因此,荣梓义今天的冷淡态度并没有象以往一样引起他的反感,在商讨贸易公司运营范围时,对荣梓义提出的计划他也全盘接受,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对。 荣梓义摘下眼镜,捏捏鼻梁。他意识到今天李士群的心情好得有些反常,他要试他一试:“李主任,贸易公司的审批手续还有一部分没有办下来,营业时间恐怕要推后一些日子。” “没有关系,慢慢办。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地方尽管说。”李士群的态度好得出奇。 荣梓义微微点了点头,含笑道:“还没恭喜李主任添一大助力,行动大队组建成功。从此以后,上海的抗日分子再无立足之地。” 李士群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洋洋自得。 “我想,行动大队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一雪前耻,杀掉前些日子令上海市民人心惶惶的军统刺客吧。”荣梓义话锋一转,讥讽道。 “那是当然,我早晚要将整个军统上海站铲除个一干二净!”李士群咬牙。他看到荣梓义勾起一边嘴角,露出根本不信的表情,立刻解释道:“不瞒你说,我刚刚收到一个消息,有一批军火马上要运到上海。前一阵子,军统跟我们火拼耗费了不少枪支弹药,现在一定急需武器。我估计这批军火就是他们购买的,或者直接跟重庆方面申请的。我打算顺藤摸瓜,沿着这个线索,直接摸到军统上海站去。再不济,也先把这批东西弄到手再说!” 第二十八章 “怪不得李主任今天特别高兴,原来是天降横财。”荣梓义冷哼一声:“只不过你这消息准不准确还未可知。情报部门的工作,不就是真真假假。我劝李主任千万不要高兴得太早。” “我现你这个人一天到晚喜怒无常,说话也总是阴阳怪气的。”李士群的好心情又让荣梓义给搅了:“你这是在对我的工作能力提出置疑吗?你等着!最迟明天,我就让你看到这批军火搬进我们76号的军火库!” “荣某人一个搞经济的,犯不着跟李主任的特务工作搅在一起。而且,76号做出成绩,也不用给我看,让周先生看到就好。李主任下次赌咒誓,请千万别再选错了对象!” 好象每次看到李士群撂了脸,荣梓义的心情就会好些。果然如他所愿,李士群最后是铁青着脸走的。 荣梓义脸上嘲弄的笑容消失了,而他的酒,也完全醒了! ------------------------------------ 军统的这批军火是委托恒盛贸易公司从浙江转运的。恒盛贸易是上海一家做物资贸易运输的大公司,每年都有大量的货物通过他们公司运进上海或运往全国各地。这批军火表面上是作为瓷器报批的,打了严严实实的包装,拦上轻拿轻放的封条,通过水运送至外白渡桥苏州河北岸码头。 军统上海站站长九犬指派了行动一组的四名特工前去接货。而他,将亲自和另外两人在码头外面策应。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码头上76号的特务已经厉兵秣马,严阵以待。而这批军火,李士群势在必得,早就看作了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 荣梓忠的车停在荣公馆大门口。管家陈伯应声出来开门,看到是他,又急忙把门推上。幸亏梓忠反应快,将门别开一条缝。 我要见阿孝。 “三少爷不在。” 真的不在吗?让我先进去。 “对不起,二少爷。昨天三少爷吩咐的,以后不许随便放您和大少爷进门。我们只是做下人的,您千万别让我难做。” 我有急事! “急事也不行。而且三少爷是真的不在。”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公司吧。您不是要去找三少爷的麻烦吧?哎?” 荣梓忠没有继续听他说下去,转身钻进汽车,飞驰而去。 --------------------------------------- 然而他在公司也没有如愿见到荣梓孝。 “荣先生大约在一个小时前离开的,也许是回家了吧……不,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联系他。” ---------------------------------------- 荣梓忠只好顺着原路再次返回荣公馆,然而这次根本没有人应门。 他只好一直摁门铃。也不知响了多长时间,大门终于打开了,荣梓凡气势汹汹的走了出来。她双目通红,眼皮肿得象桃子,显然昨晚哭过又没睡好。 “你来干什么?昨天闹的那一出还不够,今天又找上门来吗?母亲已经让你们给气病了,你还想怎样?我告诉你,以后你们别想再进荣家的大门。这里不欢迎你!” 我来不是要跟你吵架的。我找阿孝有急事。 “急事?你能有什么急事?急着要分家产吗?” 我就问你,阿孝回来了没有? “我凭什么告诉你!” 原来他没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没回来?我又没说。” 知道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 那就是确实没回来!凡凡,如果你知道一定要告诉我。这很重要! 荣梓凡被梓忠严肃的面色给吓到了:“三哥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但我必须现在就找到他。 “他说有公事要出一趟门,明天中午回来。” 没说别的? “没有。” ……你母亲没事吧? 说到这,荣梓凡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们,母亲怎么可能生病。” 医生来过了吗? “来过了,说是心脏方面的疾病,先开了药。约了专家下周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梓忠点点头。 照顾好你母亲! 荣梓忠动汽车。梓凡才想起:“哎?你还没告诉我三哥有什么事呢。”但是汽车已经走远了。 “怎么都神神秘秘的!”梓凡嘟囔着关上大门。 ---------------------------------------- 苏州河码头。 今天天黑得比往常要早一些。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湿冷的雨水打得人身上寒浸浸的。 这是今日最后一艘货船。搬完这批货,大家就可以回家吃口热乎粥了。码头工忙碌劳累的一天即将过去,每个人都想加把劲早点干完收工。 “这几件就是恒盛托运的,先卸那边。接货的人呢?这上面不是写的今晚就拉走?” “这呢,这呢,差点来迟了。”军统行动一组组长马明亮手里拿着文件,一边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的道:“不好意思,刚下了雨,路不好走,幸亏还来得及。”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文件带没?去那边办手续吧。” “好的,我这就去办。”他边说着,边往那人手里塞了张钞票,笑道:“我这边办手续,咱们节省时间,让他们先把货给我装上。”他指着带来的两辆马车。 “没问题,你去吧。”那人招呼着码头工:“来,把这几件货给装车上去。” 马明亮看到他们装车,心里落了点底。他冲另三个装扮成工人的特工使了个眼色,就跟着那人进旁边的简易房办手续去了。 这个时间,大家都急着下班。一般不会有人太仔细检察货物和文件的。按老规矩,马明亮先给屋里的每个人都派了烟。然后就等着办事人员盖章了。 今天屋里的人可比平常多。这已经是最后一班船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没走?马明亮给自己也叼上一根烟。他看到昏黄的灯光下,那个盖章的人手在抖,红色的印泥抹在了手指上。 他心知有异,自言自语道:“哎,这天湿冷冷的,火柴都点不着了。”他打折了几根火柴,也没点着火。旁边几个人只是漠然看着他,并没有人答话。“幸亏,我这还有个打火机。”他把手伸进怀里,刚想把怀里的手枪拔出来,旁边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拿枪指住了他的头:“别动!” 第二十九章 九犬在码头外面等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的心里越来越焦急。 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不太正常!他看着手表,秒针一格一格的走。他在心里计算着,再过五分钟,如果还没有动静,就要采取措施了。 他把枪掏了出来,检查了一下子弹。两个手下也照做无误。三个人都紧盯手表,侧耳倾听,心中忐忑不安。 -------------------------------------------- 码头上,马明亮被人用枪指着头。他勉强笑道:“这是什么情况,怎么点根烟都犯法吗?” 那人冷笑道:“点烟不犯法,杀人可犯法!” 他往马明亮的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支手枪,在手中掂掂:“现在的人都这么小心了,出门带着武器?你到底是商人呢还是响匪啊?” “主要是兵荒马乱的,这不是为了防身嘛。”马明亮的汗已经滴了下来。 “防身?我看还不一定谁防谁呢?”那人正是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队长吴世宝。他吩咐手下:“去,外面他带来的那三个人,都给我抓起来。小心着点,手里可都有武器呢。” “是!”几个人拔出手枪,走了出去。 马明亮知道是中了圈套了,这些人有备而来,今天自己恐怕是九死一生。 对方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别动啊。我这子弹可没长眼睛。” 马明亮心一横,自己既然早晚是个死,还不如拼一下。就算不行,也能给外面的兄弟示一下警。只是他刚刚有所动作,吴世宝的枪就毫不犹豫的响了! ---------------------------------------------- 枪声响起的时候,正是九犬给自己规定的五分钟结束的时候。 他心道不好,带着人就要往码头冲,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别去。” 他转身,举枪,动作一气呵成。他的枪对着的,是一个黑衣人! 这个人他认得,这个声音他也记得,就是上次警告他不要去傅筱庵家的那一位。他仍然是全身上下一身黑,只露出一双眼睛:“你不能去。76号的人已经把那里包围了。” ------------------------------------------------- 码头上,听到枪声的另外三名军统特工立即做出反应。他们知道行动暴露,唯有开枪自保。三人迅找好位置,隐蔽在马车四周,开枪射击。 然而,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根本是防无可防。伴随着马匹被子弹打中后痛苦的嘶鸣声,三个人没有坚持上两分钟,身体就已经被打成了筛子。 ------------------------------------------------- 黑衣人抓住九犬的胳膊:“你不能进去。” “不行,我的战友在里面。”九犬肘击黑衣人胸部。黑衣人侧身闪避,九犬趁机转身欲走,黑衣人轻扭他肩膀。九犬拳头已到他面门。两个人在瞬间交换了几个回合。黑衣人又一次抓住九犬的胳膊,同时,也被九犬的两个手下用枪指住了头。 黑衣人毫不理会另两人,只是对九犬道:“你现在进去,也不过是让里面再多一个死人而已!”他顿了顿,看了看周围,道:“不,多三个死人!” 九犬咬着嘴唇,握枪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听。”黑衣人道:“已经没有枪声了。” 是的,码头上的枪声已经停止了,一切又回归了平静,静得就象刚刚的所有都从来没有生。 九犬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垂下了头以掩盖眼中的泪水。在这湿漉漉的夜里,他再一次损失了四名战友! ---------------------------------------------- 吴世宝用脚尖踢踢尸体,心中有些惋惜,竟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他指挥手下,把货物一层层拆开。果然情报准确,三十支长短枪,两箱子弹,另外三分之二都是炸药。 看到这么多炸药,他不禁有些后怕。万一刚才擦枪走火,这些炸药把整个码头都炸毁也不是不可能的。 军统要这么多炸药干什么? ----------------------------------------------- “赶紧撤离吧。这里太危险。”黑衣人道。 “你呢?跟我们一起走。”九犬道。 “不,各走各的。” “我还想找你怎么办?”九犬问。 “三天后,在这里见面。”黑衣人答道:“不要耽误时间了,快走!” 黑衣人脚步匆匆,没过多久,他的身影就与黑夜融为一体,消失无踪。 今夜,军统的损失巨大。四名战士,还有大量武器和炸药。如果不是有人及时提醒,后果恐怕会更为严重。 九犬默默的攥紧了拳头。这个仇,他非报不可! ----------------------------------------------- 正如李士群所愿,这批军火第二天被拉到了76号。李士群真想让荣梓义亲眼看到这一幕,怎奈荣梓义今天根本没有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76号的是特高课深田凉子。 李士群添油加醋的向深田凉子讲述了前一晚的行动,如何得到情报,如何在码头埋伏,如何在行动中成功击毙四名悍匪,如何缴获大批军火。长篇大论,口沫横飞。但深田凉子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赞许,夸奖的话都懒得讲上一句。 李士群有些失望,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深田凉子给打断了:“我今天,不是来听李主任讲这些事情的。我是有事情想向李主任请教。” “请教不敢当。深田课长,有话请讲。” “我想问一下李主任,最近上海的抗日活动猖獗,李主任为什么不采取任何措施加以制止,反而令其继续扩散下去?” 李士群很是吃惊,不知道深田凉子指的哪一方面。 深田凉子手一挥,随行人员奉上厚厚一摞报纸、杂志,放在李士群的办公桌上。 “这些只是我们收集到的近一个月的抗日反动言论。它们堂而皇之的登在报刊杂志上,给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形象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李士群连忙开始查阅,翻了几份,心中就有数了:“深田课长,这上面有反动言论不假。但这都是在公共租界出版的刊物,我们新政府没有管辖权。” “那你就任由这些抗日言论四处传播而不采取一点措施吗?”深田凉子语带威胁:“李主任,我不管哪里是你的管辖范围,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能为帝国做些什么?你能不能彻底消灭这些抗日言论,或者,有没有能力继续做这个76号的主任?” 李士群马上就矮了一头:“深田课长不要生气,我来想想办法。” “哼。”深田凉子轻蔑的道:“没有什么可想的。两条路,抄了他们的报馆,或者,杀了写文章的人。”她站起身来,决绝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如果再不做出点成绩来,可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李士群看着深田凉子的背影,心中更加想念荣梓义。如果荣梓义此刻在76号,深田凉子应该不会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吧。xh:.218.2o4.13 第三十章 “我好象是第一次参观你的办公室。 ≧ ”深田凉子对涩谷一郎道:“76号的办公环境要比我们梅机关好嘛。” 涩谷一郎低下头,露出一丝惶恐不安的神情。虽然深田凉子的年纪要比涩谷准尉小,但是军职军衔都要低一级的涩谷一郎直属特高课管辖,军队中森严的等级令他无法不毕恭毕敬。深田凉子的一个小小的评价就足以令驻守在76号的他前途渺茫,无法翻身。 “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是你的工作。帝国交给你的任务就是监控76号的特工人员,对新政府的特务情报工作予以监督指导。你所需要的,就是完成你的使命。至于办公室嘛,坐。”深田凉子反客为主,招呼涩谷一郎坐在沙上:“我相信这么点舒适环境,不至于就能够收买我们帝国优秀的军人。” “那是当然,属下对帝国一向忠心耿耿!”涩谷一郎深深一鞠躬。 “那么,最近76号内部有什么异常行为吗?” “我刚刚上交了这周的报告,76号的所有行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目前为止还未现有任何异动。只是……”涩谷一郎沉吟道。 “只是什么?”深田凉子双眉一挑,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卑职最近觉李士群这个人,越来越不听话了,经常在背后搞些小动作。重要行动,不向我报备;即使报备,也经常拖拖拉拉、延误时间,或尽捡些不重要的讲。包括上次季云卿那件事。他只说是由于恩师突然过世,过于悲痛,所以考虑得没有很周全,就将整个76号的人全放了出去。为了给他报私仇耽误了正常工作不说,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还没有什么成效。做的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还有这次傅筱庵事件。如果不是深田课长提醒,我就要被他蒙骗过去。他还跟我狡辩说是由于情报失误。后来,据我多方了解,本是他以汪主席的名义想在傅筱庵家钓鱼,要钓军统特务上钩。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一个军统特务没杀到,反而死了个堂堂的上海市市长,真是让新政府丢尽了颜面!我看他现在是胆子大了。那句中国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翅膀长硬了,想要飞了!我已经狠狠的训斥了他,但我仍然担心这个人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哼!”深田凉子不屑的道:“他现在受汪精卫重视,势力扩展越来越大,有些得意忘形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思考了半晌,道:“你要记住,我们执行的政策是‘以华制华’。我们就是要通过南京政府,通过中国人,达到统治中国的目的。所以一方面,你要和李士群保持好合作关系,不要搞对峙,减少争执。另一方面,你也别忘了时常敲打敲打他。要让他知道,他是帝国一手扶持起来的,对帝国知恩图报、感恩戴德才是本分,尾巴不要翘到天上去才好。你要掌握好这之间的尺度。” “是!中国人胆小懦弱、自私贪婪。我知道应该怎么对付!”涩谷一郎露出一抿得意的笑。 “你可千万不要轻敌!”看到他的表情,深田凉子觉得有必要点点他:“中国,并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样。中华文明能够传播数千年,自有其独到之处。不过是因为近几百年,他们傲慢自负,固步自封,才导致今天这样的结果。‘以彼长技,御彼长技’这句话就是中国人魏源说的,他的《海国图志》在我们日本国朝野上下争相购读,却唯独唤不醒他们自己人。响应他的,不是父母之邦,而是隔山隔水的东邻,这对中国来说是莫大的讽刺,但也充分说明了中国政府的无能,并不是中国人的无能!中国人中,不乏优异人才。所以你要懂得掘,并让其最终为我们所用。” “卑职明白。”涩谷一郎忙起身行礼,表示受教。他眼珠转了两转,将话锋一转:“深田课长果然学识渊博,对中国人和中国政府都有透彻的了解。我早就听说深田司令有‘军界中国通’的称号,想是深田课长从小受司令教诲,家学渊源,眼界心胸自也比我们一般人开阔。您的教诲,卑职一定记在心里。确实,中国人中也有如荣先生一样有真才实学的,只不过少之又少而已。” 原本深田凉子的一番话是讲得语重心长、老气横秋,与她的年龄颇不匹配。涩谷一郎拍她马屁,她并不以为然,但当他说起荣梓义时,她还是不自觉的面露出微笑:“噢?你跟荣先生很熟吗?” “不是很熟,只是交谈过几次,但也被荣先生的风度和才学深深折服。听说,荣先生被新政府委以重任,要升任经济司司长一职了。在这一点上,汪精卫和周佛海还是有独到眼光的。” ----------------------------- 荣梓义被任命为经济司司长的消息是早有传闻,只不过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就被证实了。当然,现在是战时,一切从权也无可厚非。众人纷纷对他的升迁表示祝贺,前来他办公室拜访的大小官员、各界代表络绎不绝。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是李士群。他不仅亲自到访,还带来了一件礼物。 荣梓义捧着这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时有些猜不透李士群的用意。 “打开看看。”李士群皮笑肉不笑的道。他今天很正式的穿了全套中山装,胸前佩着徽章。双目紧紧盯着荣梓义,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显然不怀好意。 荣梓义只好拆开包装。卧在盒子里大红色丝绒上的,是一柄小巧精致的银光闪闪的手枪。 荣梓义不动声色的把盒子放在桌上,一言不。 “怎么?不喜欢?”李士群得意的笑了:“这是一把勃郎宁手枪,全自动,大口径。”他拿起手枪,子弹上膛:“听这声音,看这手感。”他点点头:“这种质量,威力绝对让你意想不到。一颗子弹,足以轻轻松松的穿透敌人的脑袋!”他比着比着,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荣梓义。xh:.218.2o4.13 第三十一章 办公室里,只有李士群与荣梓义两个人,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 李士群举着已经上膛的手枪,眯着眼睛观察荣梓义。而荣梓义则面不改色,在椅子上坐得稳如泰山,只是他面沉似水,冷冷的看着李士群,不一语。 房间里寂静得似乎能够听到落地钟的钟摆度均匀而单调的摆动声。李士群被荣梓义看得心里有些虚,他暗骂一声,把子弹从枪口里退了出来,将枪递给荣梓义,讪笑道:“荣先生是读书人,可能还没碰过枪吧。这可是个好东西!我可以给你示范怎么使用。当然,也许有人更愿意手把手的教你,比如——深田课长。”他“嘿嘿”笑着,笑容里带着几分猥琐。 荣梓义接过手枪,马上把它放回到盒子里,将盖子盖上,似乎都不想多碰一下。 李士群撇撇嘴,洋洋得意的道:“荣先生,我送你的这件礼物可是大有用意的。一来,现在在上海活动的抗日分子猖狂嚣张到了极点,他们的枪口会对准谁,我们都无法预料。所以,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这二来嘛,这把枪,就是我前两天缴获的。这一次行动,我们当场击毙四名军统特务,没收了一批军火。我想让你看看,正如我事先告知你的一样,我们76号的情报工作是准确的,而我们的行动也是有效的。” “李主任,你这是在向我表功吧?但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自相矛盾吗?如果,你们76号的工作有成效,那你为什么还要送给我手枪,让我自己保护自己呢?如果我需要使用这把手枪,那就说明上海滩不安全,有人在你们76号的鼻子底下肆意横行,而你们却无能为力,不是吗?”荣梓义面带嘲讽:“不过,虽然我荣某人厌恶一切形式的暴力,但你送给我的这个升迁礼物,我还是很喜欢的。这是凶器,也是利器。希望你们特工总部能将上海的抗日分子全数歼灭,而我,永远也没有需要用到它的那一天!” 李士群的脸色沉了下去,再没有刚才的狂妄气焰。 “其实李主任来得正巧,我刚好有事要找你。”荣梓义微微一笑,适时的收住了话头,因为他今天并不想惹怒他:“现在既然我已经担任经济司司长一职,贸易公司的事情就不方便亲自参与了,以防有人说我假公济私。” “怎么?现在事情已经进行了十之**了,你想退出?”李士群火冒三丈,立时就要拍着桌子飙。 “李主任不要着急嘛。”荣梓义用一贯不紧不慢的语气道:“事情办到今天这个程度,就是李主任不想用我了,我也不会轻易放手的。只不过,关于公司成立后的职位人选,我有个建议。由于我本人不方便出面,所以我要让我的二弟梓忠代替我,出任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一职。不知李主任可有意见?” “这个嘛。”李士群沉吟着。听说荣梓义并不是想放手不做了,李士群的火气就降了些。但是对于荣梓义的提议,他也并没有马上同意。因为这段时间两个人经常打交道,李士群对偶尔跟在荣梓义身边的那个俊朗高大的青年也有些了解。他早就打听过了,这个荣梓忠是荣家的养子,听说也很是精明能干。只是他虽然能与人交流,但是不能说话。只这一点,李士群就没法接受。 荣梓义似乎看出了李士群的心里:“我这个二弟,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的心思他最清楚。我办事的手法,他也最了解。你可以把他当做另一个我,一个不说话的我。” 这个说法是李士群比较能接受的。如果荣梓义说话不是那么犀利刻薄,也许他和他的关系要缓和得多也说不定。只是他还是不免有些犹豫。他寄很大的希望在这个公司上,当然希望公司的掌舵人能够符合他的心意。只是他也知道,以荣梓义现在的身份,如果兼任公司总经理的话,确实不太恰当。 荣梓义冷冷的道:“这个公司从筹建开始,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我日常工作就很繁杂,还抽出了大量的时间和心血在这上面,我想李主任也是看得到的。你以为我会不负责任的随便推荐一个人出来,毁了我一手建立起来的企业不成?”他又嘲讽道:“当然,李主任也许有更适合的人选。你尽可以提出来,我们探讨一下。” 李士群哪有什么适合人选,他想了想,只好咬牙答应:“可以。就按你说的办。”他盘算着,就算荣梓忠办事能力所不足,相信荣梓义也不会坐视不理。 “很好。”荣梓义松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一个包袱:“以后,有关贸易公司的事,你就与阿忠商量吧。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合作愉快的!” --------------------------------------------------- 李士群与荣梓忠的第一次单独会面,就很不愉快。 李士群厌恶了总是口若悬河、说话尖酸的荣梓义,所以对于不说话的荣梓忠,他一开始是并不反感的。结果没想到,他还是预料错了。 两个人交谈,李士群用嘴,荣梓忠用笔。今天探讨的内容,是关于贸易公司投资比例及利润分成的具体细节。 投资金额已经基本确定了,由特工总部批出资十万日元,以后投资视贸易量和交易额追加。 我要利润的2o%。 “什么?”李士群觉得对方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老弟,你这有点过份了吧?一分钱不出,就想拿走我两成利润,你在开玩笑吗?” 现金是投资,人才是另外一种投资。有人帮你,你才能赚到钱。你认为你那十万日元会自己生出钱吗? “你以为整个上海滩只有你一个人会做生意吗?” 会做生意的不只我一个。但能做得了你这个工作、而且能做得好的恐怕就只有我们姓荣的了。李主任要知道,我要的只是部分利润,如果公司不赚钱,我照样分文不取! 荣梓忠快的在纸上写完这番话以后,就潇洒的把笔扔在一边。他的字龙飞凤舞,每一划都力透纸背,最后的一个感叹号更是如一把尖刀般刺在李士群心上。 不管李士群再怎么劝说,他都没有反应。李士群几乎怀疑他耳朵是不是也是聋的。 原来就算是单方面的辩论,也并不一定就是会说话的一方会赢。他不就仗着他大哥在背后给他撑腰?李士群恨恨的想,对结果非常不满意。 第三十二章 苏州河码头。 雨已经断断续续的下了好几天了,到处泥泞一片。深夜里,四周寂静无声。九犬独自一人等在角落里,脑子也没闲着。他在回忆与黑衣人的前两次见面,评估对方的能力和可信度,并暗自斟酌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 黑衣人如约而来。 “果然守信。我还没谢谢你这两次的帮助。”九犬道。 “你找我来,不是只想说声谢谢吧。”黑衣人开门见山。 “可以告知我你的身份吗?” “我的身份?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是的,但是我想证实一下。另外,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起码,下次见到你不会把你错认做我的敌人。” “这么说,你已经认定你我不是敌人了?很好。”黑衣人点点头,他摸摸自己脸上的面罩,道:“你不需要认得我,只要我认得你就好。至于身份,你猜得没错,我们都是抗日者,来自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既然这样,我需要你的帮助。”九犬直截了当的说。 “怎么帮?” “我要炸药。” “需要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九犬沉默。 “你要炸哪里?” “对不起,暂时不能告诉你。”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帮你弄到炸药的。” “我们毕竟分属不同阵营。我不能随意泄露行动计划。” 黑衣人看出九犬的回答是认真的,便不再勉强:“好吧。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炸药?如果用量很大,我一下子也搞不到那么多。” 尽管只是打算尝试一下,九犬还是有些失望。 “但是没关系。”虽然看不到黑衣人的脸,不过能感觉到他在笑:“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有炸药。” “哪里?”九犬心里升起希望。 “76号!” “你是说我们要从76号搞到炸药?怎么可能?” “不是我们,而是我。而且76号的确有这样一大批炸药,不是吗?他们前几天刚刚没收的,从你们那里!” 他的情报竟然如此详细准确!九犬心中暗暗吃惊。 “你能从76号弄到炸药?用什么办法?” “不关你的事。你还记得吧,你刚说过的,我们分属不同阵营,我不能随意泄露。” 九犬被噎了一下。 “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的计划,这样我才有可能将76号的炸药运到你需要的地方。” 九犬迅思考了一下,决心坦诚以告:“告诉你也可以。但这件事情说出来有点离奇,因为我要炸的就是76号!” ------------------------------------------- 76号的特工总部办公室里,李士群正在仔细端详张啸林送给他的这个金光闪闪的物件:“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着,可有些年头了。” “李主任真是好眼光。这个宝贝叫做莲花冠,是明代的东西。”张啸林指给他看:“你看,这整个形状,就象是朵莲花一样。赤金打造的,上面镶了大大小小七七四十九颗红蓝宝石。顶端这颗红宝石最大,品相也最好。这件东西相传是云南沐氏家族的,光只材质,就是价值连城啊。”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要。”李士群眼中露出贪婪的光,嘴里却在推托。 “这是我特意找来孝敬李主任的。这宝贝是以前贵族女人佩戴的。别人家可都是作为传家宝一代一代留传下来的。” 李士群听了更是怦然心动:“还是你有心。那我就破例收下了,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他话锋一转:“怎么样,青帮那边还算风平浪静吧?” “有您的支持,那些个老头子谁还敢不服。我张啸林不惯毛病,城西李大个兄弟俩胆肥跟我叫板。我一枪结果一个。把尸体往堂上一拖。那几个老头再没有敢吱声的。” “这事我也听说了。只是你怎么把人家家也抄了,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这就有点过了。” “我当时就想着斩草得除根,以绝后患,所以下手重了些。李主任,我下次再也不会了。”张啸林的态度还算是良好。 李士群看看手里的莲花冠:“这次就算了,可不能再有下回。记住,兔子被逼急了,也有咬人的时候!”他想了想,又道:“既然你那边也算稳定了,我就交给你个任务。” “是,是,请李主任吩咐。”张啸林见他不再问责,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这是日本人交待下来的。他们近期需要一批煤,用量很大。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帮着多想想办法。上海周边,多出些人去转转。一定要想办法给凑齐喽。而且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这件事办好了,你中间也有赚头。” “没问题,我这就去办。”张啸林道:“都是李主任体恤,给我个立功表现的机会。只要李主任吩咐,别说是煤山,就是金山银山,我也给您都拉了来!” 李士群哈哈大笑:“嗯,好好干,我看你小子大有前途!” “多谢李主任夸奖。”张啸林点头哈腰的退了出去。 -----------------------------------------------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不敲门就进来的,李士群头都不需要抬就知道,只有涩谷一郎一个人。李士群心里抱怨着:“就连你的顶头上司深田凉子都要经过通传或敲门,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你就比她还厉害?” 虽然心中不满,李士群脸上还是不敢显露分毫。他尽量和气的问:“涩谷准尉有什么事吗?” “我是想问一问李主任,关于为我们日本军队购煤的问题李主任是怎么安排的。” “噢,皇军这次需要的数量过大,我正……” “我可不想听什么借口。”涩谷一郎粗暴的打断了李士群的话。 李士群咽了口唾沫,勉强继续道:“我正在安排,估计这几天就会有结果。因为您通知的我比较晚……” “那就更要抓紧时间!”李士群的话再一次被打断了。 “是,我知道了。”李士群强压着怒火,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了。 “李主任,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李士群心中一惊:“这是一件古董,是……”还没等他说完,涩谷一郎就从他手里把东西接了过去,认真打量起来。 “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错,不错。”涩谷一郎看看莲花冠,又瞟了一眼李士群,大剌剌的道;“我们梅机关中有几位长官都对中国的历史很感兴趣。这样吧,你这件古董先借给他们研究一下,研究完了再归还。” 李士群没想到他会这么明目张胆的索要财物,也是惊得瞠目结舌。 “多谢了。”涩谷一郎拿着莲花冠得意洋洋的走了。李士群只恨得牙根痒痒。 “这个涩谷一郎越来越过分了,简直是变本加厉!” 李士群喘了一会粗气,才渐渐平复下情绪。他接通刘秘书电话:“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对不起,李主任。刚才涩谷准尉要用车,就征用了您的车。” “什么?”李士群狠狠的挂断电话。他一把将桌子上的茶杯扫到地上:“我一定要给这个人点颜色看看!” 第三十三章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76号二门之内的东边,有两长条2o余间的中式平房。南边最西端的一间,就是警卫总队队长吴世宝的办公室。北边,则是76号的军火库,上面挂着“严禁烟火”的警示标志。 这天,吴世宝吃过午饭,溜溜达达的往办公室走,突然现军火库那边正在冒烟。这可吓得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看到几个特务喽啰围在那里,有拿树枝的,有拿水盆的,有拿沙袋的,手忙脚乱的在灭火。 好在火势不大,很快就被熄灭了。吴世宝黑着脸,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小特务身上:“找死吗?是不是又在这抽烟了?” 那个小特务被踹了个跟头,一句话也不敢答。有个胆大的辩解道:“我们从不敢在这抽烟,而且看得紧着呢。不知道为什么,这烟就冒起来了。” 吴世宝骂道:“还敢强嘴?知道这什么地方吗?稍微有个闪失。你们小命就别想要了!” 这时,李士群和另几个人也闻声走了过来。“怎么回事?”李士群面色阴沉的问道。 “啊,李主任。”吴世宝满脸堆笑解释道:“一点点小火,已经扑灭了。” “怎么起火的?” “还不是这些小崽子不当心。” 偏这时有机灵的道:“这几天一直下雨,空气潮湿。按道理不容易着火啊。” 众人一想,也确有道理。 吴世宝向火堆里扒了扒,里面竟然有个酒瓶子。他大声问道:“你们喝酒了?” “没有,没有。借我们个胆子,也不敢在值班的时间喝酒啊。” 吴世宝问完以后,也觉得不对。这种酒瓶并不是一般常用的土陶上釉瓶。从弧度和大小看,反而更象是日本玻璃瓶。他戴上手套捡起来闻了闻,有很明显的硫磺味道,不禁脸上变了颜色。 李士群也察觉事情不对。他看看被烟熏黑了的窗框和“严禁烟火”的标志,突然想起一事,惊觉一身冷汗。他阴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去,咬着牙道:“给我查,严查!到底是怎么起的火?有人想借机毁了我,没那么容易!看我先毁了他全家!” 众人吓得均不敢应声。 李士群对吴世宝气冲冲的道:“你跟我来。” ---------------------------------------------- 两人进了吴世宝的办公室。李士群使了个眼色,吴世宝会意。他四周仔细观察了一下,看到并无异常,才向李士群点点头。 李士群道:“有人纵火?” “**不离十。” “一定是我们76号内部的人干的。哼,什么时候混进来这么个东西!此人用心极其恶毒!你想,他早不放火,晚不放火,偏偏刚刚有从军统手里没收的三十公斤炸药入库就来放火。一旦真着了起来,引爆炸药,这威力将半个76号炸毁也不成问题!” 吴世宝想起来也是后怕:“没想到我们中间竟然混进了内奸!李主任放心。我一定想方设法找出这个人。” “你现在就去!立即展开行动!他一定还在这里。你必须给我尽快拔除这个祸根!有这么个人在,我寝食难安!你要一个一个排查,不可有漏网之鱼。还有,刚才在现场的那几个,都给我抓起来审一审,他们嫌疑最大。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是,是!”吴世宝答应着就往外走。 “回来!”李士群又把他叫住:“尽快把炸药运走。放在这儿,就是隐患!” “可是我还没联系好买家。”吴世宝解释道。一般来说,他们通常会把收缴上来的东西通过黑市转卖,这种意外收获往往会令其大一笔横财。“有几个矿厂还在商议中,价格谈不拢。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批炸药,现在市场又这么紧俏,不好好宰他们一下,趁机赚上一笔,多不上算。” “蠢材!没卖出去就先找个地方放着。只要别放在我身边就行!放这里,你让我晚上还怎么睡觉?!” “是,是。卑职今天就想办法运走。”吴世宝连声答应。 ----------------------------------------------- 吴世宝望着一堆炸药愁。 眼瞅天就要黑了,上哪能找个安全、稳妥的地方存放这么多炸药。而且,不是只运走就了事了,还要分出几个人去看守。可他的大部分人都放出去查内奸了。现在才现需要用人时已经捉襟见肘了。 有人给他出主意:“要不先运到隔壁白铁店去,明天再另找地方。” “嗯,我看可以。那边本就有五个弟兄了,也不需要太多人手。就你们三个,跟他们辛苦守一夜。我这边先联系着,明天一早再找个仓库运过去。” “好的,没问题!” ---------------------------------------------------- 九犬带着一组四人悄无声息的躲在极司菲尔路74号。这幢楼里净悄悄的,地上还散放着前一个租户搬走时留下来的纸片、垃圾。但正是因为屋里安静,更能显出极司菲尔路上似乎总有人在走动,偶尔也有车辆经过,灯光透过窗户照进室内,忽明忽暗中,能看到每个人表情严肃的脸。 今天,由九犬亲自带领军统特工所要执行的任务,是炸毁极司菲尔路76号和74号之间的那一排平房。 这个计划,是九犬在仔细勘查了76号的地形布局以后制定的。 76号西面沿墙建着的这排平房,表面上是一个白铁店。但经过侦测现,这是76号的一个很重要的外围岗哨,几个特务在此售卖白铁作为掩护以收集情报。 白铁店往西,极司菲尔路74号,这一幢二层独楼,原本屋主是出租的,现在恰巧原来的租户搬走了,而新的租户还没有搬进来。 九犬的计划就是通过74号小楼,秘密潜入白铁店,将里面的特务人员杀掉。在76号的西墙挖沟,掩埋炸药,最后爆破。 如果炸药足够多,就能炸掉76号的小半边围墙。 而他最需要的,就是炸药!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3 第三十四章 九犬想起几天前,在苏州河码头与黑衣人见面的情形。 黑衣人听了他的计划以后,点头赞赏道:“76号的西墙里面,恰好是日本宪兵队驻扎的地方。只要炸药威力足够大,那么日本人定是难逃厄运。你的计划,既省去了进入76号所冒的风险,又可以杀掉不少鬼子,确实很好。” 没有料到对方对76号的内部结构也同样熟悉,自己的计划一经说出,黑衣人就领会到了真正的意图。九犬吃惊又佩服,同时也感到了双方情报工作上的差距,对于对方的情报来源就更是好奇了。 “那么现在,只是看我能不能弄到炸药了。”黑衣人道:“你计划哪天开始行动?” “下周一。此事宜早不宜迟。”九犬道。 “好。下周一晚八点前,我派人将炸药送到白铁店。” “你真的可以?”九犬并不是怀疑黑衣人的话,只是如此重大的行动,还是需要对方的进一步保证。 黑衣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的笑了一声,道:“这里先预祝你行动成功!” …… 时间眼看就要到了,黑衣人能不能弄到大量炸药就成了此次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 九犬隐身在黑暗中,反而没有任何焦躁的情绪。不知为什么,他从心底里相信黑衣人,不只是因为双方交谈中对方显露的笃定和自信,更是出自于一种自内心的信任和亲切,也许是因为对方已经不计回报的救了自己两回吧。 八点整。一个人影轻巧的闪了进来,正是那个黑衣人。 “怎么样?”九犬见他仍然孤身一人,并没有看到炸药,有些不安。 “已经放到白铁店了。”黑衣人的语气十分肯定:“但是,你们要注意,那里新增了两个人手,现在一共是七个人。” “明白了。兄弟,多谢!”不知道为什么,九犬越跟他接触,就越觉得有一种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你还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 “不要着急,你放心,会有那么一天的。”黑衣人轻声道:“你们准备行动吧,万事小心!” ------------------------------------------ 与此同时,李士群正在询问吴世宝寻查内奸的进展情况。 “现场的几个人都抓起来了。已经上刑了,却都喊冤说不知道。依我看,都是实话。” 李士群靠在椅背上,半合着双目点了点头。 “至于其他的,我调阅了今天进出76号的人员记录。跟平时差别不大。唯一可疑的,是新增的几个行动队队长……” 李士群原本闭目养神,听到这里眼睛突然睁开了:“老吴,又跟我动心眼是不是?我早就跟你说了,就算是有行动队,也分不了你这个警卫队的权。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得了!想借机会在我这里铲除异己,你还嫩了点。” 吴世宝被揭穿了真实目的,“嘿嘿”两声,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不过,你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行动队这几个人,既然要委以重任,就不能光凭杨人杰做的简历就轻信。你帮我把这几个人的身家、经历都再仔细调查一遍,向我汇报。”李士群意味深长的道:“老吴,说起来,我还是只信任你一人啊!” 吴世宝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到这话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李主任放心。卑职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嗯。”李士群满意的点点头:“炸药运走了吗?” “已经运走了。” “运哪儿去了?” 吴世宝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怕您担心。就先运到旁边白铁店了。打算明天找到仓库再搬。” 李士群对吴世宝真是恨铁不成钢,这个人忠心是有的,就是没有脑子!他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恨声道:“白铁店就安全了?那可是三十公斤的炸药!你要是把这事给我办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主任放心。我还加派了人手,只一晚,应该不成问题。” “放心,我放得了心吗?”李士群站起身来:“走,一起去看看!” ------------------------------------------------ 白铁店是沿着76号西墙建的两间平房。平时,南边一间假装营业售卖白铁,北边一间就是卧房。此时,白铁店门窗紧锁,炸药被放在了南屋,而北屋则灯火通明。几个特务正围坐在一起吃饭。 “饭菜是蛮丰盛的,可惜没酒。”其中一个人咂巴咂巴嘴,不无遗憾的说。 “得了,你还想喝酒。不知道今天出了多大的事啊。”另一个人手指了指76号的方向。他吃了一大口肉,边嚼边问:“陈大哥,现在里面什么情况,给我们讲讲呗。” 那个姓陈的显然要比这几个人老成一些:“其实我感觉也没出多大事,就是几个兄弟没注意,着了一场小火,什么损失也没有,就惹得我们李主任。”他说到“李主任”三个字的时候明显放低了音量:“了好大一通火。那几个兄弟已经被吴队长给放到审讯室了,听说好象还用刑了。唉。”他摇摇头:“估计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不,还连带着把这些炸药连夜从库里提了出来,先搁这一晚上,让我们跟着看着,怕不安全。”他对先声的人道:“兄弟,咱们辛苦一点。以后想喝酒,老哥请你喝个痛快。但起码先把今天这晚上平平安安的应付过去。”他又恨恨的道:“这个老胡,说是拉肚子去买药,这个点儿还没回来,不一定又上哪儿快活去了。看他回来,我不好好收拾他一顿。” 第二个说话的人比较圆滑,连忙劝道:“别生气了。胡大哥估计是道上又拉起来了。咱们先吃咱们的。” 屋子里又是一片吃喝声。 屋外九犬听得清清楚楚。屋中7个人,他们这边是五个。他事前就吩咐组员,手法要干净利落,尽量不要出响动惊动别人。 他抽出短刀,做了几个手势,队员们都点头示意明白。 他无声的举起手来,五根手指依次卷起:“五、四、三、二、一……”门被踹开,几个人迅钻进屋去。屋里溅起血光一片,黑夜里响起几声短促的喊叫,但很快就又沉寂下去。 第三十五章 李士群和吴世宝带着四个人正向白铁店走来。 远远的,能看到白铁店只点了一盏幽暗的灯。 “这帮小子这么早就睡了!”吴世宝骂道。 李士群却是心下起疑:“慢着。”几个人停住了脚步。吴世宝刚想说话,被李士群一个手势给制止了。几个人轻轻的往前靠近几步。在黑暗里,似乎能看到白铁店的门口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四处张望。 “好象不是咱们的人!”吴世宝被出其不意唬了一跳,颤声对李士群道。 李士群心中也是一惊,他摇摇头,继续蹑手蹑脚的又靠近一些。 这时,白铁店里走出来一个人。外面放哨的那个人问道:“怎么样了?已经半个小时了。”因为是在寂静的黑夜里,虽然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准确无误的传到了李士群的耳朵里。 “基本挖好了。他们正在铺炸药。估计再有十分钟,埋上引信,我们就可以撤了。你这边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动静。” “那就好。注意警戒。” 这些是什么人?76号的人呢?他们要干什么?炸药?难道他们要炸……吴世宝不敢接着想下去。他俯在李士群耳朵边上,悄声道:“我这就回去调人来。” 李士群却一把抓住了他。他用的力气很大,鹰爪子似的手指把吴世宝抓的生疼。吴世宝不敢叫也不敢问,只是迟疑不定的借着远远一星昏暗的光,看着李士群阴晴不定的脸,希望能够从中得出些端倪。 李士群盘算着,又回头看看带来的几个人,都是平时得力的心腹,便暗暗放了心。他在心中估量着,三十公斤炸药,隔着一堵墙,到底能炸到76号哪里,会造成怎么样的损失。渐渐的,他的心中有了计较。“ 李士群做了个手势,带着这几个人,又悄无声息的往外退。大家都看出他不想惊动对方。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出,尽量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离得很远了,才敢放松的喘一口气出来。 吴世宝又待再问,李士群却使了个眼色对他道:“回去再说。” ----------------------------------------- 回到76号,李士群看看手表,道:“刚才他们说还有十分钟能铺好炸药,现在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给他们两分钟时间引爆。这样,过五分钟后,你带一队人出去,在两分钟内冲到白铁店,碰到可疑分子,格杀勿论。” “等我们冲到白铁店,他们不是已经把炸药引爆了吗?”吴世宝掰着手指算了一下。 “就是要让他们引爆!”李士群的语气非常肯定。他看出吴世宝还想提问,阻止他道:“你不用问为什么,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快去准备吧。记住,严格遵守时间!” “是。”吴世宝虽然还是不太懂,但晓得听话总是没错的。他听命而去。 李士群看着手表,计算着时间。三分钟过去了,六分钟过去了。秒针滴答滴答的转着。然后就是“轰”的一声,整个大地似乎都跟着晃了一晃。窗外有瞬间如白昼一般亮了一下,接着就是叫喊声,跑步声……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李士群迅走到窗前,外面一片火光。他似乎看到涩谷一郎那张嚣张跋扈的脸,在火光中渐渐扭曲变形,然后燃烧怠尽。 他冷笑一声,不紧不慢的走下楼去。 ------------------------------------------ 军统的这次行动执行得非常顺利。只是九犬和四个队员在撤离时,遭遇了敌人的武装袭击。 九犬没有料到敌人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们的反应度太过惊人。爆炸还没有完全停止,就有敌人起了进攻。枪战中,两名队员受了伤。 好在他早就计划好了撤离路线。他们依旧是通过极司菲尔路那幢没有人住的74号撤退,敌人几乎是一瞬间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总之,行动可以称得上完美。 爆炸的威力是巨大的。至于成果,恐怕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完全知晓。 ---------------------------------------------- 第二天一早,报纸上刊登了76号遭遇袭击的消息。而具体的伤亡数字,现在正躺在李士群的办公桌上。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就是涩谷一郎。 李士群点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压在身上的包袱突然就卸了下去,整个人都轻松不少。虽然,他定要因此而受到日本人的重责,但是没关系,只要涩谷一郎从今以后再也不出现在自己面前,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深田课长到了。”刘秘书通报道。 李士群对着镜子整整西装。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条黑色的领带。要显得严肃悲伤,他提醒自己。 深田凉子直接到了爆炸现场。 外围已经拦起了一圈屏障,数十人荷枪实弹的把守着。从76号花园西边的花棚开始,一直到74号的洋楼,全在爆炸范围之内。白铁店已被夷为一片平地,而驻扎宪兵队的三开间平房虽然勉强能看出房屋的形状,却已经残破不堪。 触目可及全是碎砖块、烂铁丝,颠倒的家具和扯破了的衣服,个别地方还冒着白烟。旁边空地上,摆着的一排尸体,都严严实实的盖着白布。但从白布下面的形状看,很多尸体显然并不完整。 深田凉子见到李士群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宪兵分队的伤亡情况怎样?” “五人重伤,两人轻伤……死亡十一人。”看到深田凉子面色不善,李士群马上又接道:“伤员已经送往医院,正在全力抢救。” “涩谷准尉……” “遇难了。”李士群答道。 深田凉子摘下军帽,默默的站着。李士群不敢打扰,也陪着肃立一旁。 过了半晌,深田凉子又问:“其他损失呢?” “76号的人死了八个,伤了五个。” “是谁干的?有怀疑对象吗?” “应该是军统。昨天爆炸生以后,我们的人迅出击,还与他们进行了正面交锋。其间,似乎也打伤了对方几人。不过还是让他们逃脱了。” “有没有留下其它线索?” “还在收集,目前没有其它现。” 深田凉子点点头,不一语。她这样的行为出乎李士群的意料,反而让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第三十六章 新政府办公厅里,周佛海主持的一个经济会议召开之前,他先将荣梓义叫到了办公室。两个人就几个经济问题交换了意见后,就不可避免的也谈到了76号的这次爆炸。 周佛海的不满情绪溢于言表:“这事我真是万万意想不到!李士群天天夸下海口,会消灭上海的抗日分子,让我们看他的成绩。结果怎样,竟然自己后院起火,险些被抗日分子端了老巢!连累得我在新闻媒体前颜面尽失,就是汪主席那里也没有好脸色。” 他见荣梓义对此事并不置评,也知道以他所处的位置和为人来说,在上司面前批评其他同僚会显得不够光明磊落,有些难为他,便转而道:“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看看有哪些方面可以做些工作,挽回一二吧。梓义,你那里可有应对措施?” “说到应对措施。”荣梓义答道:“从我们经济司的角度,能做的恐怕也就是给他拔出一部分款项,以应付后期的修缮工作。我会尽量给他筹措一些资金。但是,周先生也了解我的难处。现在的上海经济已经是千疮百孔,残破不堪。‘四联总处’迁往重庆,华商证券交易所停业,我们遭遇的是比五年前‘白银风潮’更为艰险的经济低潮。新政府的财政状况不容乐观,本身预算资金都入不敷出,现在竟然还要应付这种特殊情况。”他摇头叹气道:“在我看来,76号恐怕就是一个填不满的大窟窿。” “是啊,谁能想到会出这种状况。而且你说的,还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是我们如何应对日本人的责难。据说这次死的,大部分都是宪兵队的人,实在是让我难以交待啊。”周佛海现在已经将荣梓义看作了心腹,所以有些心里话也肯坦诚的对他讲上一讲。这次爆炸,令他本已经焦头烂额的工作雪上加霜,也使他对李士群更加心生厌恶。 “就我个人意见,要想令日本人满意,让上海长治久安,就更应该稳定人心。稳定人心,才能稳定经济,稳定政权。从季云卿的死开始,76号与上海军统就展开了血腥杀戮,天天把上海滩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士群组织的各种抓捕,招致重庆方面的报复打击,将我们陷入恶性循环的圈套。你杀他们一个,他们杀你两个,最后引起了象今天这种更大规模的滥杀,导致更残酷的血拼!后果是什么呢?后果就是,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新政府的官员人人自危,日本人不满和刁难,他们将质疑我们的办事能力和统治手段!” 荣梓义表面上是在叙述事实,但他的话正说到了周佛海心里,他点头道:“对于李士群的做法,我本身也是持不同意见。这次生的事再一次证明,他不仅没有阻止军统的恐怖暗杀,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这种恐怖活动的进一步恶化。而这一切,完全可能只是为了满足他个人攫取权力的一种手段。我看现在,应该是已经到了让他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周佛海将手一挥:“与军统之间的对抗,必须停止!” “这是周先生的大智慧。”荣梓义微微一鞠躬:“从长远角度来看,这才是恢复上海经济,帮助汪主席实现和平大业的最佳方法。” ---------------------------------------- 在76号李士群的办公室里,深田凉子正在仔细研究那份伤亡名单。 过了良久,她才将目光从名单上移开,一边思索,一边道:“爆炸是从白铁店开始的。从敌人爆破地点和时间的选择上看,他们的真正目标正是涩谷准尉带队的宪兵分队。” “恐怕确实如此。”李士群应道。 “那么,问题是……”深田凉子放下名单,直视着李士群,咄咄逼人的道:“先,他们为什么会对76号的内部结构如此清楚。你们76号不是号称铁桶一样的安全牢固吗?我不信这是出于巧合。没有内部人员的帮助,他们不可能将暗杀地点定位得如此准确。我要你给我找出这个内奸!到底是谁,与军统暗中勾结,帮助他们执行了这次行动。” “是。查找内奸的工作已经开始了,请深田课长放心。”李士群连忙站起身来,点头答应。 “那么,第二个问题是,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炸药!”深田凉子一语中的。她的话就象一柄锋利的匕,闪着寒光刺向李士群。 李士群感觉自己的鼻尖已经开始冒汗了,他有些结巴的道:“这个,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真的吗?”深田凉子眯起眼睛,上下审视着李士群:“从爆炸的规模和威力看来,炸药的数量绝不会少。白天里,人来人往,他们难以下手。所以可以推断,敌人的行动是入夜以后才开始进行的。在深夜里,持有这么多炸药走在大街上,难免不会受到怀疑和盘查。尤其极司菲尔路上不是遍布了你们的外岗和暗哨吗?他们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骗过重重关卡将炸药运到白铁店的,这点李主任没有查一下吗?”李士群不得不佩服深田凉子的机敏和才智,她几乎是在极短时间内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我这就去查。”他只能擦着汗水,不停的点头。 “还有,要从炸药的来源入手。现在的上海,纵使是在黑市,要想买到这么大量的炸药也是很难不引人注意的。”深田凉子语气越来越强势:“所以你看,不是没有线索,而是要靠你去挖掘。李主任,我希望你能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缉拿凶手,以慰告死者的在天之灵!” “是,是。76号上下一定全力以赴。”李士群就差赌咒誓了。 深田凉子站起身来,李士群连忙相送。她却突然止住脚步,回过头来对李士群道:“这段时间,76号的行动暂时由我监管,你们的计划直接向我报告。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特务机构的长官那里,恐怕你们周先生也要走一遭了。至于你。”深田凉子顿了一下:“如果能帮,我会尽量帮你。只是宪兵队员的善后抚恤工作,希望你也能处理好。如果这中间再出现任何纰漏,我也爱莫能助!” 第三十七章 “职妇”俱乐部的慈善义卖会,最后定在霞飞路的恩派亚大楼举行。 荣梓孝陪着江月容,将一批义卖品送来登记造册。 江月容极有耐心,一件一件,将每一样物品都做了详细记录,秀气的簪花小楷写了好几篇。 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屋子里极其安静,静得能听到江月容笔尖在纸张上的摩擦声,能感觉到时钟在“滴答滴答”的缓慢转动。但时间又过得飞快,快得仿佛只是不经意间,太阳就已经西斜。 荣梓孝在旁难得的清闲。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里,战争、敌人、鲜血和死亡都被摈弃在外,只留下芬芳的空气和面前一张干净无尘的脸。他看见江月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她太过白皙,更显得头黑的象是乌木一般。写字时,刘海有时会调皮地落下来遮挡了视线,她就用一根玉管似的手指轻柔地拂到耳后。午后的日光,斜斜的从木窗格子透了过来,就柔和了许多。它调皮的在江月容的身上留下一栅一栅跳跃的光影,虽然并没有很清晰,却使整个人变成了一副美丽而又立体的艺术品。此人、此景,如此静好的时光,让人情不自禁的想永远就这样定格。 江月容终于写完了。她揉了揉手腕,对荣梓孝抱歉地一笑:“让你久等了。有些无趣了吧。” 荣梓孝马上收回目光:“哪里会!” “我还没有问,荣太太的身体怎么样了?”江月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 谈起母亲,荣梓孝的表情就暗淡下来:“医生检查过了,确诊了是心脏病。只是这种病,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只能静养,不能挨累,也不能……生气。” 说到生气,两人就不免都想到在德兴馆的那顿不愉快的晚餐。江月容连忙转移话题道:“既然这样,恐怕你母亲的大部分工作都要由你承担了吧。你业务那么忙,还要帮忙这里的事情,真是受累了。”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既然答应了,我当然会尽力。而且,这里的东西很多都很有意思。”荣梓孝有心要逗她一笑,指着一件尺幅长的绣品道:“这个美人就绣得不错。以前看到的都是古代仕女图,现在的美人也都时髦,穿上了西式礼服。” 江月容果然配合的笑了:“是啊,我们生活在一个变革展的年代。这是裨文女中金小姐绣的。你要是喜欢,可以买回家。” “我是要买的,不过……“荣梓孝拉长了声音,挨近江月容一些,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请你告诉我,哪一个是江七小姐捐的?” 江月容往后退了退,有些羞赧的避开他的目光,道:“我的手没有别人那么巧,也没有别人那样摩登。” “都是为灾民出力,主要看的是心意。” 江月容笑而不答。 荣梓孝眼珠一转,道:“既然这样,那我只好猜上一猜。”他拿起一幅画,看看江月容的神色又放下:“当然不是这个。”又看旁边的字:“嗯,这个字体也不象。”左看右看,最后拿起一个比手掌略长的袋子:“咦,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江月容一把抢在手里,背在身后,只是她的脸有些微微的泛红。 “原来是这个!”荣梓孝兴致勃勃。趁江月容一个不留神,又抢了回来,细细的看。蓝色的缎子打底,绣了一轮圆月,上端挽起用珍珠做了个扣。 “你这个也太简单了吧。”荣梓孝笑道。 江月容的脸更红了,又过来抢,却被他高高的举在手上。 荣梓孝见江月容仿佛快要恼了,才道:“虽然简单,但针脚细密,显然一针一线都是用了心思的。而且,依我看,这个东西寓意也深。” “你又知道有什么寓意?”江月容的大眼睛里仿佛闪着光。 “我当然知道。这蓝色的是海,还有月亮,是暗合着‘海上升明月’的意思对吧。” 江月容并未否认,只是有些羞涩的问道:“那你看出来这个是做什么用的了吗?” 荣梓孝笑道:“这个好猜。”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百金利钢笔,往袋子里一装。“这是个笔袋子嘛!” 江月容见他说得都对,不由笑了:“我原本不敢献丑,但想着从家里拿出来的终究不是自己的,总也要亲自出一份力才好。你莫小看了它,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做出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喜欢。”她用手摩挲着,显是极珍爱的样子。 梓孝要逗她开心,道:“当然会有人买。我正好也要捐些,就把这支笔捐出来,放在你的笔袋子里,包管让他们抢破头。” 江月容不由失笑:“荣少爷,你这支笔拿出去恐怕都能换栋小屋了。你可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我这个再贵重,也是钱能买的。不比你亲手做的,才是无价。” 听他说的诚恳,江月容终于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在荣梓孝看来,这笑容就如月华初现,昙花绽放,令人目眩神驰。 --------------------------------------------- 江月容原本要回家,但荣梓孝借口妹妹请她鉴赏一下钢琴弹奏,将她邀请回家里晚餐。 晚饭后,荣老太爷也被抬到客厅里,吴玉珍和儿子坐在沙上,江月容站在钢琴旁,一起听荣梓凡演奏。 荣梓凡在慈善义卖会上的表演曲目最终定为两,一是《土耳其进行曲》,一是《革命练习曲》。 《土耳其进行曲》是她早就练熟了的,明朗乐观的乐思也很符合她的性格,她弹起来驾轻就熟,欢快流畅。一曲弹完,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荣老太爷也不知听得懂听不懂,但显然也很开心。 而《革命练习曲》就不同了。这曲子难度很高,不仅要求技术性强,还要有饱满激昂的情绪。虽然荣梓凡已经弹得没有错处了,但是乐曲的感染力远远没有表现出来。一曲终了,她自己也不是很满意。 第三十八章 听了荣梓凡的演奏,梓孝不禁皱眉道:“要不换一得了。 ” 吴玉珍却不同意:“为什么要换。我听凡凡弹得蛮好,很熟练。” 荣梓孝耐心解释道:“她也仅只是熟练不出错而已。听她弹这支曲子,感觉感情完全没有表达出来。也许是凡凡年龄小,无法理解到作曲者的心境。” 荣梓凡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她眼望着江月容,希望听听她的意见:“月容姐,其实我很喜欢这曲子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练,越练越喜欢。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感觉缺点什么。” 江月容笑道:“你弹得确实很好了。你的手指多灵活啊,就连我这个外行人也能听出来这曲子难度有多高,你却弹得如此准确。”她翻看着琴谱,边思索边说,声音如和熙的春风,暖洋洋的徐徐拂过:“我虽然不会弹琴,但是关于这曲子的故事也从书上看到过。我记得这钢琴曲是肖邦在听到华沙革命被沙俄军队血腥镇压之后做的。当时,他突然得到起义失败、都沦陷、华沙被沙俄入侵的消息,悲愤不已。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手执武器保卫自己的祖国,恨自己赤手空拳又远在他方。”江月容说话的音量虽然一直没有改变,但声音却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充满力量:“肖邦想到硝烟弥漫的故乡和倒在血泊中的革命者,将所有的愤怒和痛苦,将炽烈燃烧的情感化成音符,创造出了这《革命练习曲》。你一定能够感受到乐曲中顽强不屈的意志,刚毅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作者将自己的命运与祖国、与这曲子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这正是他为祖国勇敢坚强的抗争和永不停息的呐喊!” 江月容的声音柔和而凝重,却充满了一种足以蛊惑人心的激情。荣梓孝身不由己的站起来,慢慢的走近她。他看到她明亮的双眸熠熠光,就象是在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荣梓凡心潮澎湃,只感到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情感冲击着心房,急欲喷薄而出。她不知不觉重新弹奏起来。催人奋起的旋律,挣扎、反抗的精神,久久的盘旋在荣公馆上空。 ------------------------------------- 李士群几乎是在全心全意的企盼着贸易公司的开业,因为他实在是太缺钱了! 新组建的行动大队百十来号人要饷粮,被炸毁的76号西墙要重建,而最让他头疼的,是深田凉子硬压在他头上的,日本宪兵分队的抚恤金。而他原本,还想向日本军部申请一笔经费以解燃眉之急的。 好在,荣梓忠办事确实得力,东南贸易公司顺利开业。第一笔业务,按荣梓忠的想法,是准备要在上海收购一批棉纱。 “收购棉纱?”李士群问道:“哪里会有什么利润?”上海及周边的纺织厂不少,棉纱的价格并不高。市场需求已经呈饱和状态,李士群想不通这笔买卖会有什么赚头。 利润高不高,主要得看货物卖到哪里去。 荣梓忠胸有成竹。 “你打算卖到哪里去?”李士群问道。 远一点。 “远一点是哪里?” 荣梓忠打开地图,指了一个点。 “什么?你打算卖到……”李士群的眼睛瞪圆了,他一眨不眨的盯着荣梓忠的手指。 当然,要不怎么能赚钱? 李士群心情激荡。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又转过来问荣梓忠:“这事,你大哥知道吗?” 荣梓忠点头。 “你们早就这么打算了吧?” 荣梓忠再次给了肯定的答复。 “那好吧。”李士群心道富贵险中求,做事怎么可能不冒点风险?他咬着后槽牙,就赌上这么一回! --------------------------------------- 荣梓忠终于在公司见到了梓孝。 梓孝虽然态度冷淡,但也没有把他赶出去。 “听说你前几天一直在找我,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荣梓孝问道。 我想跟你做笔生意。 “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荣梓孝有些意外。 梓忠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头衔是东南贸易公司总经理。 荣梓孝扫了一眼,将名片扔到桌子上:“几天不见,荣二少高升了啊。怎么,不给荣大少爷做跟班,自已另谋高就了?” 荣梓孝的态度完全在梓忠的意料之中。经历了德兴馆那次激烈的冲突,梓孝对大哥心生怨怼是正常的。只是他夹在兄弟中间,处境尴尬之极。他能够理解梓孝的心情,也从心底里感到心疼。他绝不指望,在自己明确表示了站在大哥一边的想法以后,梓孝会对他笑脸相迎。但他现在能做的也是极为有限。他只有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而是直截了当地将此次上门的目的和盘托出,表示了想收购荣氏纺织厂的棉纱的想法。 “上海有的是棉纱,为什么要找我们家?”荣梓孝挑了挑眉毛,怀疑道。 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愿意卖给你?”荣梓孝有些挑衅的问道。 你反正也是做生意,跟谁做不是做? 见荣梓孝还要抬杠,梓忠抬手制止他。 现在上海市场的棉纱供大于求,各个纺织厂都不景气。原因就在于新政府和日本人实行道路封锁,生产出来的棉纱运不出去,才造成库存积压。现在我有渠道处理你的积压产品,价格也算合理,你还有什么考虑的呢?生意是生意,一码归一码,何苦跟钱置气! 荣梓孝从来不知道梓忠也有这么“长篇大论”的时候,看来,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他跟得大哥久了,也确实有几分辩才。荣梓孝心知肚明,梓忠说的不无道理。战时经济本身就不景气,各种封锁压制,荣氏企业的压力的确很大。只要条件合理,这次甚至可以说是自动找上门的稳赚不赔的生意机会,如果搁在别人身上,恐怕早就忙不迭的答应了。只是,他心里还有疑虑。 荣梓忠看出他的犹疑。 你们跟大哥的事,我不参与。至于这笔生意,我信得过你,先给你打款。你不用承担任何风险。而且,以后有可能还会长期合作。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荣梓孝也不婆婆妈妈,当机立断道:“也是我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找我?” 荣梓忠笑了。 很简单,只是因为你是我弟弟! 第三十九章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霞飞路罗威饭店里,杨雨诗缠着父亲杨人杰,希望他能够同意自己去演员训练班学习。 “爸,你怎么那么老旧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女性有一个正当职业、赚一份薪金是独立自主的表现。”杨雨诗舀了一口洋葱汤送入嘴里。 “什么职业?谁需要你赚钱养家怎的?你要是真闲得没事干,不如象荣家那个小姐一样,去申请大学,继续念书。” “你还不知道我?”杨雨诗撇嘴道:“我压根就不爱念书。这书我早就念够了!” “不念也行。反正在读书这个事儿上,我和你母亲也从来没打算逼你,我们家也不需要什么才女。我还真怕你象荣梓凡那样,有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呆气……说不定就是书读得太多,读傻了。”杨人杰打量着女儿:“还是我女儿好,你现在这样就不错,性格开朗,有活力!就是,偶尔不够稳重。”见女儿听了,不高兴的睁圆了一双杏眼,他又马上道:“不过你放心,咱家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不管怎么样,爸爸都养着你,不需要你出去工作。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呆上几年,等着嫁人好了!”杨人杰边说,边切下一块牛排,送入口中。这芥末牛排味道有点冲,他的眼泪差点没涌上来。 “嫁人?你让我嫁谁啊?”杨雨诗笑嘻嘻地道。 “嗯。”提起这个话题,杨人杰有些别扭:“这事本来应该你母亲跟你说的。但既然今天谈到这儿了……”他看看女儿神色:“你觉得你表哥怎么样?” “哪个表哥?”杨雨诗明知故问。 “还能有哪个?” “是荣大少呢?荣二少呢?还是荣三少?”杨雨诗故意慢吞吞的一个一个的列出来。 杨人杰笑骂道:“不害臊的丫头。除了梓义,哪个还算是你真正的表哥。” 杨雨诗故意皱紧眉头:“爸,你怎么知道表哥肯娶我呢?那天,就是表哥喝醉那天……” “行了,那种不愉快的事总提它干嘛。”杨人杰有些不安,挥了挥手道。 “我又不是故意要提起的。再说我也没说表哥什么坏话。”杨雨诗见杨人杰瞪她,忙接着道:“我是说那天的那个日本女人,明显对表哥有好感嘛。瞎子都看得出来,她的目光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表哥身上,恨不得就把表哥看进眼睛里去了。” 杨人杰有些踌躇,想着得跟女儿解释一下:“这个事嘛,我也考虑过。但我想,梓义对她不过是应酬一二。因为以她目前的地位,我们都是不好得罪的。但是无论是从现今的政治环境、战争状况考虑,还是荣家人的态度,梓义都应该不会娶个日本女人回来。虽然你表哥现在已经完全独立,你姑姑、姑丈都不在世了,他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可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他必定会权衡利弊,不会草率行事。” “你怎么知道表哥不会?他在外面这么多年,我猜他形形色色、各个国家的女人一定没少接触过……” “别胡说,梓义是正经人。”杨人杰还是很相信荣梓义的人品的。 “正经人?正经人还最后跟那个日本女人单独留下。爸,你说我们走了以后,他们干什么了?”杨雨诗对此事一直颇感好奇。 “哎,我说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听听,这都说的是些什么啊?”杨人杰叱道。 “什么?实话呗。”杨雨诗耸耸肩,蛮不在乎的道。 杨人杰上下打量杨雨诗:“诗诗,我记得你对你表哥挺关心的啊。一到季节变换或者什么节日,就给他邮这个邮那个,考虑得比我和你妈都周全。怎么现在都变了?” “我没变啊。”杨雨诗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我现在也对他好啊,谁让我们是亲戚呢。只不过嘛……”她往嘴里塞了块牛排,也被芥末味冲着了鼻子,赶紧喝口水,叫道:“服务生,你们做的牛排怎么回事?怎么味道这么冲?” 服务生连忙过来道歉,殷勤的询问需不需要换一盘。杨雨诗摆摆手让他退下去,接着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哦,表哥是表哥,我对他好是应该的。但是,作为一个正义的有思想的新时代女性,不妨碍我对他的人品和行为提出质疑!” 杨人杰皱着眉头,他既搞不懂这个女儿,也对她丝毫没有办法。 “再说了。”杨雨诗把话题往回绕:“你们都怕得罪那个深田小姐,你敢让表哥现在来娶我吗?不怕深田小姐不高兴?所以嘛,既然我既不想继续念书,也不能嫁人,爸,你就让我进那个演员训练班嘛。我都打听好了,就在……” “什么演员训练班!听着就不象是正经人去的地方。你要是非要工作,我也不是不能答应。我可以帮你找!”杨人杰被女儿磨得没办法:“不过,这事也得你妈先同意了!”杨人杰顿了顿,道:“孩子,还是算了吧,别出去工作了。上哪儿工作,不得受人闲气。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为什么要让别人欺负?再说,你长成这样,我们做父母的也不放心啊。” 杨雨诗见杨人杰不同意,本要火,但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立刻转怒为喜:“我长成怎样啊?” “就是你现在这样。” “真是的,夸我一句漂亮就这么难?” 父女俩正说得热闹,却现刚才让他们挂在嘴边的荣梓义正走进餐厅,旁边还跟着荣梓忠。 那两人立即就看到了坐在这里的两父女,走了过来。 即使是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杨雨诗仍然感叹上天怎么把这两兄弟生得如此英俊,而且还是完全不同的帅气。一个风度翩翩,一个玉树临风,比银幕上那些电影明星不知好看出多少。只这几步,就引来餐厅里好多女士关注的目光。他们在自己身边停下,杨雨诗也觉得面上有光。 荣梓义笑着打招呼:“怎么这么凑巧?” “是啊,没想到你们兄弟俩这么有情调,吃顿饭都要找个浪漫的法式餐馆?”杨雨诗抢先道。 荣梓义笑笑:“你们父女不也一样?” “我们怎么一样?”杨雨诗很认真的解释:“我爸说从来没吃过正宗的法国菜。我呢,听说这家餐厅名气特别大,所以我们一起过来。你们怎么回事?可别告诉我,你也是第一次来。” “当然不是。事实上是我约了人。但我跟阿忠还有些事要商量,于是就早到了一会儿。不过,令人想不到的是……”荣梓义看看手表,道:“我富余出来的这点时间,都用在为你做出解释上了。所以恐怕,我约的人马上就要出现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四十章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话音未落,深田凉子已经出现在餐厅门口。 ≧ 立即就有饭店的招待上前帮她脱下外衣,便露出里面一身银红色的西式燕尾长裙。她伫立的地方恰巧有一束灯柱投射下来,打在她的身上,更显出她细腻如瓷的肌肤在红裙的映衬下似乎闪着雪光。 虽然隔得蛮远,但杨雨诗还是眯着眼睛,很认真的观察了一阵,点头小声评论道:“皮肤不错,身材也可以,就是个子矮了些。” 杨人杰瞪了女儿一眼。杨雨诗蛮不在乎的吐了吐舌头。 荣梓义听了这话也暗自笑。他冲他们点点头,便殷勤的走到餐厅门口,上前挽住深田凉子的胳膊。两人很亲热的交谈着什么。 这边的三个人远远的看着。杨雨诗突然模仿荣梓义的声音深情款款的道:“凉子,你今天看起来真美。”然后又将声音逼得尖细,学深田凉子说话:“谢谢荣桑的夸奖。你今天也很英俊。”再换成荣梓义的声音:“你肯接受我的邀请,与我共进晚餐,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杨雨诗模仿得惟妙惟肖,最为难得的是,每次一个人的说话结束,她的“配音”也恰巧结束,远远看来,就象是这两个人谈的就是她说的这些。只是她拿腔做调,说的话也十分肉麻,杨人杰生生被她念出一身鸡皮疙瘩。荣梓忠却将脑袋偏向一边,身子不停的颤抖。杨雨诗仔细一瞧,才看出原来他是在偷笑。 那两人边谈笑着边走了过来。深田凉子冲众人微微一行礼道:“又见面了。距离上次相见好象没隔多少日子。杨先生、杨小姐,还有阿忠先生。”她点头致意道:“看来你们经常在一起聚餐呢。” 杨雨诗眼珠一转,突然插嘴道:“我们一家人嘛,既是表亲,又是姻亲,确实是经常在一起吃饭的。” “虽然我在中国多年了,但是对于你们中国人复杂的亲戚关系和称谓,我还是经常会搞混。”深田凉子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却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谦虚表情道:“表亲我明白,这姻亲指的是……”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只是他的表妹。”杨雨诗指指荣梓义,快言快语的道:“我还是荣家未过门的媳妇!”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深田凉子更是脸上变色。 杨人杰深悔自己没有早一点上去捂住女儿的嘴。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自己本就听出有些不妙的! “你瞪我干什么?刚刚不是还在说这事呢?”杨雨诗假装天真的对父亲道。 “噢?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荣梓义颇感兴趣的问道。 “我们在说,我到底应该什么时候嫁人。是抓紧办呢?还是等我先工作几年再说。”杨雨诗大大方方的道:“不过,我们还没有讨论出结果呢。”她转向杨人杰:“爸爸,您说呢?我一向最听您的话。” “你年龄小,当然不应该这么早嫁人,我还想多留你几年呢。”杨人杰干笑道。 “噢?但是我也不能整天无所事事的在家干呆着啊。”杨雨诗笑笑,对深田凉子道:“是吧,深田小姐?如果我也有一份工作……” 杨人杰急匆匆的打断女儿的话,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你要是愿意,当然可以出去工作。我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父亲。只是恐怕上海滩的人都要说我杨人杰待女儿刻薄了。” “真的吗?”杨雨诗一声欢呼,自动忽略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这么说,你同意我去工作了?”瞬间,她又换上一副哀伤的表情:“可是我也没什么技能,谁会雇佣一个象我这样的员工啊。看来,我还是得先学习学习,比如去演员训练班,然后……” “你休想!”杨人杰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什么见鬼的演员训练班?这可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好吧好吧。”杨雨诗勉为其难的道。她也看出父亲不会再退让了,准备见好就收:“凭本小姐的本事,找份工作还不容易?”她打定主意,回去再磨磨母亲,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杨人杰松了一口气,这孩子胡搅蛮缠的劲头也不知道象谁。但是,深田凉子一句话马上让他把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深田凉子的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几转,终于问道:“杨小姐刚才说是荣家未过门的媳妇,那么可不可以冒昧的问一下,杨小姐是哪一位的未婚妻?” 荣梓义好整以暇的看着杨雨诗,看她今天这场戏如何收场。杨人杰却额头见汗。深田凉子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她对荣梓义有情,显而易见。但凡杨雨诗有什么不恰当的言行,杨家就有可能会成为深田凉子的靶子! 只见杨雨诗不慌不忙的挎起荣梓忠的胳膊,笑吟吟的道:“深田小姐,我是荣家二少爷、梓忠的未婚妻啊。原来这事你还不知道呢。我以为,以你和表哥的关系,他早就告诉你了呢。” 深田凉子狐疑地看看荣梓义,又看向杨人杰。 杨人杰尴尬的笑笑:“是,是,这事早就订下来了的。” “原来是这样。”深田凉子笑道:“我还不知道阿忠先生有个这么美丽的未婚妻。你们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荣梓义挑挑眉毛微笑道:“是啊,这件事情订得太过仓促。每次提起的时候,我都象是第一次知道一样,自己都还要惊讶一番呢。”他象是总结似的道:“好了,凉子,我们不要打扰这一家三口了。我在那边订了位置。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似乎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吃上一顿饭。今天,应该没有任何干扰了。请吧。” 他很有风度抬手示意,并微微一鞠躬。深田凉子笑笑,走在前面。荣梓义回过头来对杨雨诗挤挤眼睛,意味深长的道:“这家的芥末牛排有点冲,后劲太足。你吃的时候,可记得千万小心!”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四十一章 杨雨诗冲着荣梓义的背影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一回头,看到父亲正盯着自己挎在荣梓忠胳膊上的手臂看,目光不善,她连忙把手缩了回来,老老实实的坐回到座位上。 “你等着,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杨人杰恨恨的低声道。 “收拾我?那我还是不要回去了。我去问问表哥,说不定他肯收留我几天。”杨雨诗作势要站起来。 “行了行了,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杨人杰手疾眼快摁住女儿:“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知深浅的家伙来!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今天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你还要不要名誉了?你说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怎么就嫁不了人了?”杨雨诗将面前只吃了几口的牛排推到一边:“这个味道我受不了,还是不吃了。”她看看父亲阴沉的脸色,又嘻嘻笑道:“我这不是已经有未婚夫了吗?您还愁我嫁不出去?” 杨人杰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荣梓忠问:出去工作是怎么回事?是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杨雨诗冲他扮了个鬼脸。 “哼,你以为你找得到工作?”杨人杰喋喋不休的对女儿一顿数落:“你说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谁会用你?外面那么多失业丢饭碗的,你何苦去跟他们争?我就不明白了,你在家呆着,我好吃好喝的供着,要玩就玩要乐就乐,不是挺好的?非要削尖了脑袋出去做什么工作!我不同意,你就跟我使性子!你知道你刚才的几句话,很有可能就得罪了日本人,让你父亲在新政府里难以立足吗?我看我就是平时太惯着你了……”。 杨雨诗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行了行了,别说了!说这么多有用吗?你刚才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我了,现在不是要反悔吧?” “反悔怎样?还没见哪个做女儿的这么不听爹的话!” 眼见父女两个越说越僵,荣梓忠连忙出来打圆场。 不就是诗诗要工作吗?我来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父女俩异口同声。 到我的公司来。公司新成立,正缺人手。而且,我还能帮舅舅看着她。 ------------------------------- 荣梓孝出门办事,下午才回到公司。他惊讶的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大敞着。秘书指了指门里面,无声的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荣梓孝会意,对她点了点头。走进房间,果然,母亲吴玉珍正坐在他的座位上。 “妈,您什么时候来的?”荣梓孝对母亲说话总是和声细雨的,虽然此刻吴玉珍的脸色明显不好看:“医生不是说让您多休息?来公司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哼,我要是不来,有些事情你还瞒着我,不打算让我知道呢,是吧?”吴玉珍没有好声气的回答道。 荣梓孝看到桌子上的合同就明白了:“妈,您得记着医生的话,别动气,别劳心。难道公司交给我,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让您知道,是不想让您多操心,绝对没有要瞒着您的意思。” 儿子如此和颜悦色,又肯耐心解释,吴玉珍原本攒了一肚子的火立刻就跑到爪哇国去了。她叹了一口气,心道幸亏这孩子没有随了我的急脾气。在这一点上,倒象他爸爸,有什么事都慢慢说,不着急。想到此处,她又不禁有些伤感。 “您又想到哪儿去了?您啊,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养病,其它的事情都用不着您。有这功夫,和林姨打打牌、逛逛街,千万别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荣梓孝看到母亲脸上的神情,料定她又想到父亲,连忙开导她:“要不然,您不如看着凡凡学习去。她可马上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了,功课上得抓点紧。” “你妹妹学习上从来不用别人督促,她自己上进着呢。倒是你。”吴玉珍指着合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您指的这个啊。”荣梓孝道:“这个合同签得没问题啊。积压库存变成现金,价格也合理。” “你少跟我装糊涂!”吴玉珍“唰”的一声,将合同翻到有荣梓忠签名的那一页。 “妈。”梓孝叹了口气:“我没告诉您,也是怕您多想。您管购买方是谁呢,反正对公司是有利无害。” “阿孝。”吴玉珍语重心长的道:“做生意不是这么单纯的。为什么有时候我们挑选合作伙伴,不仅要考察对方的实力,更要看重对方的人品?要想长长久久的合作下去,有共同的目标,对事物相对一致的看法和做法,这点很重要。我们不能只看重一时,计较一时利益得失,而是要想得长远。” “我明白。如果现在我再强调市场不好,经济低迷恐怕有点矫情了。但是,我只说一点。就算是今天大哥二哥真的跟我们闹翻了,我也不认为二哥是一个人品低下的人!我不认为他会低劣到给我设个诱饵、引我入局来陷害我的程度。” 吴玉珍沉思了一会儿,道:“我也并不认为阿忠是那样的孩子。可是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他们回国后的种种。我总认为他们,尤其是阿义,是带着某种目的回来的。他隐藏得太深,我看不透。但正因为看不透,我才更害怕。阿孝,我希望你能尽量远离他们,尽管他们是你的哥哥。” 荣梓孝明白母亲说的是实情,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和疑问。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妈,我绝不会相信那天大哥说的话,我是绝对的信任您。但是,有件事,也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想问问您。您先答应我,不要太激动,好吗?” 吴玉珍有些惊讶的看着儿子,下意识的点点头。 荣梓孝郑重其事,字斟句酌的道:“我接手公司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个疑问。荣家的生意涉及工厂、钱庄、百货公司好几个行业,经营数十年,每一项的利润空间都很大。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下来,除了一些不动产和必要的周转资金,几乎没有任何积累。我想问的是,荣家的家产倒底哪里去了?而大哥,是不是现了什么,才会抓住这件事情不放?” 第四十二章 荣梓孝在驱车前往《大美晚报》报社的路上。 ≦他记得曾经听江月容说起过,她每周二都会去报社与朱主编会面。今天正是周二,如果来得及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她一面。 荣梓孝把车窗摇下来一些。冷风瑟瑟,一点一点的占据了车内温暖的空间。他打了个寒噤,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反而把车窗开得再大一些。 似乎只有让冷风吹一下,才能保持住清醒的头脑。因为眼前总有那么一团迷雾似的东西,混沌不堪,纠缠不清,搅得他不得安生。 母亲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也许是她没想到自己接手公司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会现问题,她没有心理准备。也许,是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毕竟,公司一直是由父亲经营的。母亲对公司的情况只是有个大概的了解。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家庭上。而父亲是突然离世的,恐怕未必会对母亲有个全面的交待。 只是,看她的状态,又不象全不知情的样子。是否她跟自己一样,也是一知半解?荣梓孝摇摇头。那么大哥呢?作为长子,父亲是否曾经对他透露过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情况,所以才导致他现在非要将家产理个清清楚楚?大哥一向生活得比较有品质,要求较高,却也从不铺张奢侈。而且,这些年他写书教书的收入不低,并不缺钱用。可是他为什么非要在家产上做文章,甚至不惜与家人反目呢? 所有的疑问纠缠着他,他的心情就象是此刻的天气一样,乌云遮天,阴云密布。其实,近几年来,生活早就已经对他展现了残酷的一面。对他来说,每一天不再是阳光灿烂,早就失去了往昔的无忧无虑。但只凭着一腔热血和赤诚,面对任何困难和抉择时,他总能鼓起勇气,抖擞精神,整装再战。而最近他才深刻意识到,自己唯一无法也无力改变的,是家人亲情这一项。在这里,正是因为有深厚的无可替代的感情纠缠其中,才变得如此复杂,使他时不时的涌现出失败感和挫折感。 不知道从何时起,心情糟糕的时候,他都很想见见江月容。似乎只有看到她安宁、平静的面容,才会令自己烦躁的心情略微平复一些。而不得不说,他的运气不错。正当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时,看到了从报社向外走的江月容。 江月容今天穿着一件驼色大衣,宽腰带随意的系在腰间,却愈显得身材窈窕苗条。与往日不同的是,她戴了一幅黑框眼镜,手中还抱着几本书,一身的书卷气,看起来就象是个女学生。她边走边和报社的人微笑告别,嘴角的弧度似一弯新月。荣梓孝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也感觉瞬间心境一派祥和宁静。 就在此时,马路对面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是“叮当”、“桄榔”、“噼啪”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叫骂声,以及受了伤的人的惨嚎声,齐齐的传了过来。 荣梓孝将视线移到马路对面,那里是《中美日报》的报社,报社门口还挂着一面美国国旗。此时报社的门已经被砸坏了。几个小流氓,手里拿着铁棍,正往里冲。见人打人,见物砸物,一幅不把报社铲平了誓不罢手的气势。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站在报社门口,穿着敞开了胸襟的黑衫裤,头上歪戴了帽子,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手掌里还不停地盘着两件铁蛋子。他向门里喊道:“砸,一件东西都别剩,全都给我砸个稀巴烂!” 报社里有人相互扶持着一瘸一拐的逃了出来,脸上还流着血。他见了,得意洋洋的上去补踢一脚,骂道:“臭耍笔杆子的,看你们以后还敢什么都写不!你们的报纸上,应该登什么,不应该登什么,心里得有点数。不给你们些教训,我看你们还真记不住!” 街上有人听到动静停留。那汉子立刻警觉的望过去,语带威胁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是活得不耐烦了,也想挂点彩是吧?” 一时之间,只有砸东西和叫骂的声音,人们都是敢怒不敢言。 “住手,都住手!”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女人?!人们都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女子黑框眼镜,驼色大衣,瘦弱单薄,却别有一种坚定沉着的气质。这人正是江月容! 那个流氓头子先是愣了一下,看到是个学生气十足的小姐,不由轻蔑的一撇嘴,道:“小妞,别多管闲事,识想的就赶紧走开!”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凭什么要砸报馆?就因为人家刊登了的冒犯你的文章?你不知道什么是言论自由吗?”江月容毫不退却,一字一句说得真真切切,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真不知道她这样瘦小的身体,哪里来的这种能量。 “是啊。太不讲理了。”有围观群众靠近了一些,纷纷声。 “这位先生!”讲话的是《大美晚报》的朱总编,他是听到动静急忙赶过来的,看到这种情形,痛心之下义正言辞的道:“这里是公共租界,自有国家法度。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匪徒行径,实是令人法指!我已经报警了!建议你们马上离开。如果你还继续这种行为,恐怕……” “恐怕什么?”那人哈哈一笑,显然并不害怕:“我还就告诉你,今天这里我砸定了。不砸完,我还就不走了!哼,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小女孩,以为就能唬得住我?报警?你们还真爱多管闲事!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吗?” 那人上前两步,就要伸手推江月容和朱总编。他终归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温文儒雅的江月容和朱主编身边,愈衬得他面目狰狞可怖。那两人,一个年轻女子,一个年迈老者,虽然都是面无惧色,但冷风猎猎之下,单薄瘦弱得难以不引得围观众人一片悲叹怜惜。 第四十三章 “拿开你的脏手!” 流氓头子没防备被旁边一人扭住了胳膊。 那人只是把他轻轻向前一送,他就脚步踉跄,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铁蛋子差点砸到了脚。围观众人不免有笑出声的。 出手的正是荣梓孝!他生怕那一老一小吃亏,早站在一旁。此时见这个流氓头子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功夫也不过如此,不由好笑:“我们还就多管闲事了,怎么样?我劝你,趁现在还没吃大亏,赶快滚吧。” 那人迅爬起来,见面前只是一个面目清俊的少爷模样的年轻人,不由恼羞成怒。 此时,两边报社的人围站了一圈。这中间除了几个受伤的,也不乏精壮汉子,个个义愤填膺,都撸胳膊挽袖子准备上来动手。 那人看局面不对,顺手从腰间拔出一把枪来,指点着众人。周围人一片惊呼,纷纷向两边退去。 那人骂荣梓孝道:“臭小子,从哪冒出来的?敢管你大爷的闲事!看看今天是谁吃亏!” 荣梓孝没料到他会有枪,也是吃了一惊。他估量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又看了看对方拿枪的手势。那人显然不常用枪,手腕不稳,手指力量不足,夺下枪应该不成问题。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江月容。她一把拉住荣梓孝的手,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声音急促得有些尖利:“在公共租界杀人,你有再大的势力也难逃制裁。我劝你还是不要做傻事!” 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听得出她声音中微小的颤音,听得出她情绪上的激动,听得出她强大的勇气掩饰下也有一些些的害怕畏惧。 荣梓孝被江月容拉着,只感觉那手指柔软冰凉,她小小的身体就这样挡在自己面前,企图帮他挡住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他看不见她的面孔,只看到乌木一样黑黝黝的长,长的间隙露出一点雪白的颈项。她离得他这样近,近得能嗅到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清冽的香气。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想笑,又有些真心感动。 正在此时,传了警哨的声音。原来是几名巡捕赶了过来,离得远远的就叫道:“怎么回事?谁报的案?”看到那人手里有枪,也拔出枪来,纷纷躲在障碍物后喊道:“把枪放下!” 朱总编忙道:“是我报的案。这几个人打砸报馆,还打伤了人!” 那个流氓头子看到巡捕来了,倒是真的把枪收了起来。但他依然毫无怯色,只是把几个手下招了过来,一起低声商量了几句。 巡捕看到报社的情况,又询问了一下伤者,也就对现场有了大概的了解。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人问道:“你们光天化日打砸报馆?真是胆大包天!” “确实是我们干的。”那个流氓头子痛快承认:“兄弟,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说完,他拿出一个证件:“我们是76号的。” 周围众人都“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为的巡捕看他这样猖狂,不由有气:“76号了不起吗?你不知道这里是公共租界吗?这儿不是日占区,你们76号管不到这里!在我们地盘行凶,是不是过分了点?” “得了得了,公共租界怎么了,不就隔了一条街。实话告诉你,在这上海滩,还真没有我们76号去不了的地界!” 巡捕气的脸都绿了:“看把你能的!我还就不信了!这里容不得你们撒野!来,都给我抓起来。” “抓我们?你脑子没病吧?你也不看看现在上海什么形势?”那个流氓上前一步,气焰嚣张。 “什么形势?就因为你们有日本人撑腰?”巡捕冷笑。 “怎么?你不服……” 话还没说完,那巡捕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我就是不服了,怎的?臭汉奸!” “你他娘的,敢打我?”那流氓恼羞成怒,一拳向巡捕挥去。巡捕侧身让过,举起警棍也打过去。两边手下不甘示弱,你一拳,我一脚,片刻就成混战之势。 荣梓孝忙将朱主编和江月容让到一边,以防被拳脚波及。围观的大多是报社的知识分子,这种群架场面让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但出于同仇敌忾的情谊,每有流氓打到面前,他们就会偷偷的揍上一拳,踢上一下。这几个流氓没过多久就明显处于劣势。 “砰”的一声枪响,为的巡捕冲天开了一枪。大家都住了手。你看看我,我瞪着你,大多数都已经鼻青脸肿,好多人身上挂了彩。那巡捕叫道:“再动手,我就不是冲天开枪了!”他对那流氓头子道:“我劝你乖乖的跟我们走。今天你们伤人、毁物,还拒捕袭警,罪名个个不轻!” 那流氓头子看看周遭情势,料得今天难以逃脱。他的额头流着血,他捂着头仍然叫嚣道:“你想好了。你今天抓了我,我怕你明天就得去牢里把我请出来!” 那巡捕冷冷的道:“那也得抓完再说!”对手下一扬手:“都带走!” 几个流氓不再反抗,但脸上却仍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临走,那个流氓头子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一眼荣梓孝,看口型应该是在说“走着瞧”。 围着的人群很快散了,有去看病治伤的,有收拾东西查看损失的。朱总编见被砸得一片狼藉的报社,痛心疾:“这些76号的汉奸走狗,竟然嚣张到这个程度!” 江月容扶住他,语气肯定的说:“他们嚣张得了一时,嚣张不了一世。咱们总能见到他们自食恶果的一天!”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人也渐渐散了。天空竟然纷纷扬扬的飘起雨来。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江月容仰望天空,轻声道。就在这一刻,街边的路灯突然亮了,一个接着一个,缓慢的、次第亮起来。刚开始,还只是乌蒙蒙的,渐渐的,就光亮得多。每个路灯投下一个灯柱,雨珠在灯柱中落成一条条直线,而每一滴雨又反射出七彩的光来,形成一道道缤纷耀眼的珠帘。 江月容就站在灯柱下,珠帘中。荣梓孝能清晰地看到她眼镜下长长的睫毛微微翘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光映照下竟是如此明亮。路边都是急于躲避风雨而匆匆赶路的行人,只有她,留下了一个凝固的闪闪光的美丽剪影。 第四十四章 荣梓义在梅机关的院子里遇到深田凉子时,她正在很认真的训练一条刚满月不久的小狼狗。 从没见过深田凉子这么狼狈的时候,她几乎是荣梓义认识的最自律、最整洁的人,即使身着军装,也要熨烫得挺括笔直,靴子更是乌黑锃亮,一尘不染。可眼前的深田凉子,蹲在刚下过雨的潮湿草地上,茶褐色的军装和黑色长靴上,满是泥点和小狗的脚爪印。她的头湿成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分不清是因为汗水还是雨水,却显得一双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那条狗也好不了多少,一身泥巴,耷拉了耳朵,吐着舌头,喘着粗气。见深田凉子站起身来放松了对它的警惕,一骨碌就从草地上爬起,踩着泥浆钻到了旁边的汽车底下不肯出来,只有脖子上一段狗链还露在外面。 荣梓义心里泛起些莫名的情绪,黢黑的眼睛闪了一下。 深田凉子看到他,面生红晕,很明显的向后瑟缩了一下。但她马上又意识到什么,大方的微笑着向他点头,虽然笑容中带着一丝明显的羞涩。 “凉子总是让我意外。看这情形,莫非你另谋高就,准备要从特高课调到警犬训练班去了?”荣梓义开玩笑道。 “荣桑不要取笑我了。你这个时间过来,是来找我的吗?”深田凉子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反问道。 “不,我约了经济课小林课长谈话。我想他此刻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赶快上去吧,不要让他久等。”深田凉子看着西装革履,连领带、袖扣都一丝不苟的荣梓义,巴不得他快点离开。 荣梓义点点头,礼貌的告辞。 深田凉子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着嘴唇,无声的跺了跺脚,恨不得找个地缝让自己躲进去永不出来才好。 ------------------------------- 小林枫是特务机关经济课课长,荣梓义已经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也算轻车熟路了。 他先将一瓶洋酒放在桌上,用日语道:“这是从洋行买的四玫瑰威士忌。知道小林课长善饮,但清酒喝惯了,是不是也可以换换口味,尝尝这个。” 小林枫笑着拿起酒瓶仔细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你啊,总是这么客气。说起来,我师从深田司令,而你与他老人家亦师亦友,我们都不算外人。” “那倒是。只是在东京的时候,虽然听过您的大名,却没有见面的机会,在下也是颇感遗憾。不过好在,多年之后,千里迢迢,我们在上海结识了。你看,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缘分。” “不错。从经济研究领域来说,有所成就而又能让我敬佩的,数来数去,也就唯数不多的几个人。现在日本与新政府合作,碰面是早晚的事。不过跟荣先生,确实也是神交已久,相见恨晚啊。” “小林课长客气。”寒暄之后,必定要进入正题。荣梓义并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的道:“我今天来,有一事相求,还请小林先生不要拒绝。” “哦?”小林枫伸手招呼荣梓义坐在沙上:“有事请讲”。 “是这样的,我想向日本方面申请一项特权。” “特权?”小林枫不解道:“不知道荣先生指的是……” “战争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几乎已经处于胶着状态。现在看来,要想在两三年之内结束战争,恐怕很难。所以,如何让身处战争状态的我们继续生存下去,同时积累物资并积极备战是第一要务。 “上海原本有着中国钱包的美誉,是国民收入的主要来源。但是现在的上海经济,物价高涨、民不聊生。是生产能力不足吗?不。因为根据调查,比照战前,上海及其周边地区的生产力水平并未下降。而导致现在经济低迷的主要原因,则是战时管控。 “当然,非常时期,管控制度是必要的,但是可否在制度内给予一定程度的放松,减轻一点经济压力呢?因为,弦崩得太紧,也是最容易断的。” “那么荣先生的意思是……” “我想代表新政府申请一项贸易特许权。对特定对象下放这个权利,允许它进行自由物资交换。” “哦?这个自由交换的尺度在哪里呢?” “小林课长不愧是搞经济研究的,一下子就抓到问题的关键所在。这种交换,当然是完全意义上的自由。现在的中国大地,物资生产极不平衡。想依靠自力更生不是不可能,而是没必要。古人云,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 “那么,这个特定对象荣先生已经有目标了?” “当然。”荣梓义道:“申请下来的贸易特许权,我将授予新成立的东南贸易公司。这个贸易公司的出资方小林课长并不陌生,那就是76号。” “76号?”小林枫沉吟道:“如果他们得到了这个贸易特许权,那么可以想见,将会有大笔的钱财入帐。我们军方已经每年都给76号拔付了大笔军费,怎么还好再额外提供给他这么一个政策?荣先生,这样恐怕容易落人口实。” 荣梓义微笑道:“当然不可令他兼得。有了这个政策,小林课长可以名正言顺的取消拔给76号军费投入。76开源节流,自给自足;日本军部省却麻烦,节省开支,何乐而不为?” 小林枫思考了一会儿,道:“荣先生的意思我都理解了。但是,具体细节我还要再研究一下,并与其它部门碰一碰。” “当然。”荣梓义站起身来与小林枫握手:“我在政府办公厅静候佳音。” --------------------------- 能够节省下每年支付给76号的大笔费用,还能保持对其控制权,所花代价不过是下放一点权利,荣梓义料定日本人不会不同意。至于所谓的“研究具体细节”,不过是小林枫惺惺作态而已。 荣梓义冷笑一声,吩咐司机:“去76号。”自从76号遭遇炸药袭击,他还没有去过。而且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李士群了,感觉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一种乐趣。 第四十五章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李士群正在给行动队开会,参加会议的是总队队长姜飞和六个行动分队队长林之江等人。 会议室外,有几名行动队队员正在等候李士群的接见训话。由于都是新招进76号的,对周遭环境还不是很熟悉,所以均稍显得有些拘谨。只是等候的时间一长,一开始都挺得笔直的姿势难免就松懈下来,偷偷的将身体的重心左右脚的互换,或者四处打量,相互之间也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而他们做得最多的,是彼此观察,既有试探之心,也有比较之意。 这些人大多都是短打衣衫打扮,就算有穿着西服的,也是皱巴巴的。只其中一人,身材较高,西服也熨得笔挺,戴了一幅近视镜,倒象是有些文化的样子。光凭着这点子书卷气,足以让他在众人之中鹤立鸡群。只是他眼梢上扬,如果仔细观察,就能看得出有明显瞧不起其他人的意思。对别人的问话只答得寥寥数语,其中的自夸自傲就足以引人反感。 不知是谁,拿出了一份《大美晚报》来。大家纷纷传看讨论,对上面登着的一则将在恩派亚大楼举行慈善义卖会的公告尤其感兴趣。 “不知道李主任会不会受到邀请。要是他去,能不能也带上我们啊?”其中一人羡慕的问道。 “你就臭美吧。去也不会带着你啊。你有礼服吗?会穿吗?穿上还会走路吗?到时候还不是给我们76号丢人吗?”另一人答道。 “你就损我吧。我又没想着进会场,只是在外面看看还不行吗?我去做做安保工作,保卫李主任和到场的各界社会名流不受抗日分子的骚扰。” “安保工作自然有人负责,哪用得着你操心?不过说真的,参加义卖会的都是些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能混进去,说不定能看到很多名人。” “你刚才不是说在《大美晚报》做过事吗?就是这个《大美晚报》吧。”一个人拍拍那个戴着近视镜,身材较高的西服男问道:“这上面说这家报社是主办方之一,你去找他们问问,说不定能把我们都带进去呢。” “哼。”这个人正是赵志强。他被报社辞退以后,四处找工作未果,正巧遇到76号招人,因待遇丰厚,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投奔了过来。到底是有些文化根底,马上便被相中进了行动队。此时别人问起,他撇着嘴不屑的道:“你们不知道,这义卖会的主办者不过是《大美晚报》的挂名编辑而已,平时并不常去报社的。她就是利用报纸打广告。这些有钱人,最是清高又翻脸不认人的。这时我就算是打她身边过,她恐怕也是装做不认识的。”他指的是林怀琴。在别人都不了解的情况下,能够曝出些内幕,让他有了点高人一等的错觉。 “噢,原来是这样。”那人感叹一声,恍然大悟:“那些有钱人好象确实是这样,听说都不是什么好鸟。可是……”他又把脸凑到报纸前:“要真能去就好了,肯定长见识。恨只恨我们没托生个有钱的爹。你看这些参加义卖会的,不是有权,就是有势!还有个名媛荣小姐,要在义卖会上弹钢琴呢。” “哪个荣小姐?”赵志强一惊。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荣氏企业的娇娇女,杨副主任的外甥女、经济司司长的妹妹。据说他们家特有钱。啧啧,还会弹琴,一定是个如花似玉的宝贝。谁要是把她娶到手,估计这辈子都不用愁了。”那人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哼,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普通人一个。要不是有钱,人堆里都扒拉不出来。”赵志强心里越是泛酸,脸上越装得不屑。 “我怎么觉得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呢?”大伙一阵哄笑。 赵志强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听了这话,岂能不急,口不择言的道:“实话告诉你们,这个荣小姐就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别逗了,你在开玩笑吧!”同为行动队新进人员,因为赵志强是个读书人,比较受人尊敬。可是他这话一说出口,大家都只拿他当个笑话。就连刚才那个挺佩服他的人都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你们还真以为我是吹牛怎的?我告诉你,这个荣小姐一对笑眼,平日总是笑眯眯的,经常梳着两条长辫子,个子到我这儿吧。”赵志强伸手比量了一下。“你们要是有谁能去参加义卖会,一看便知我说的对不对。” “你就是明知道我们都去不了,看不到这个荣小姐,才这么说的,是吧?就算荣小姐真是你说的这个样子,也只能证明你见过她,怎么就成了你的女朋友了?你就别吹了,真是看吹牛不上税!” “我到底怎么说你们才信啊。”赵志强急得要跺脚:“实话跟你说,我还拉过她的……”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几个人都立即住了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服饰考究的官员模样的人站在旁边,出咳嗽声的是站在他身边的李士群的秘书,刘小姐。 刘秘书斥道:“还有点规矩没有?不老老实实呆着,没事就知道闲嗑牙。我看你们是皮痒了,欠教训吧?” 几个人都低眉垂目,不敢吱声。 刘秘书又换副笑脸对那个人道:“荣先生,等我告诉李主任,他绝不会轻饶他们。” 那人微笑道:“不用。这点小事何必惊动李主任。” 他侧过身,和颜悦色的问赵志强:“这位先生贵姓啊?” 赵志强的脸都白了,呆了半晌才磕磕巴巴的道:“我……免贵姓赵。” 那人点点头,又笑了一下,接着就和刘秘书走进了会议室。 赵志强离得最近,看得很清楚。那人脸上虽然在笑,但眼睛却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赵志强只觉得那笑容恐怕是天底下最恐怖的笑了。而且他已经听到了刘秘书提起:他姓“荣”,她叫她“荣先生”! 而他赵志强,这辈子再也不想与任何姓荣的打交道了!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四十六章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荣梓义走进会议室,李士群的会也就结束了。 荣梓义随随便便的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两手一摊,翘起二郎腿,感觉比在他自己家里都放松。 李士群真心受不了他这种任情适意的态度,可又猜不透他的来意,只好先忍耐着。他深吸一口气,等对方先开口。 “李主任,经济司拔付的修缮资金已经到帐了吧?”荣梓义问道。 说到这个李士群就来气,他还有脸提起?“荣先生,你只给了那么一点钱,塞牙缝都不够。给了还不如不给!” “这些钱还是我东拼西凑才弄到的呢。早知道你不领情,我就不费这个力了。既然你不想要,那就还回来吧。我这边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别人可不会象你这样挑三拣四,嫌给的少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士群终于不耐烦了。 “我只是想关心一下特工总部的财务状况。”荣梓义用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我们现在的状况你不清楚吗?我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缺钱缺的厉害,我已经恨不得要到街上去抢了!” “抢?有那么夸张吗?不过我想,以李主任这么多的手下,这样的素质,应该倒是不成问题。”荣梓义不屑的道。 “得了,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李士群强压着火道:“现在我就等着看看日本人那里,会不会拔一部分经费给我应应急了。” “应该不会。”荣梓义慢条斯理的道:“我就是从梅机关那边过来的,刚与小林课长谈过。” “哦?他怎么说的?”李士群急着问道。 “他倒没说什么。只是我告诉他以后不用给76号拔款了。” 李士群心里骂着娘,手下意识的就去拿茶杯。荣梓义眼疾手快,一把将杯子抢过来握在手里,笑道:“你不是缺钱吗?这杯子也是要钱买的。” 看到李士群脸色开始青,荣梓义终于开始用稍微严肃的语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向他申请了贸易特许权,交换条件就是不再为76号拔付经费。” “贸易特许权?” “没错。”荣梓义果断回答道:“有了这个权利,以后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蒋统区交换物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才是大大的一条财路吧!李主任,你是喜欢每年都求爷爷告奶奶,赔上上百个笑脸给日本人,才能从日本人那里拿到小恩小惠的一点钱呢,还是喜欢把这个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由我们自己来生财?” -------------------------------------------------- 想明白了以后,李士群的气就和顺多了:“你以后能不能好好说话。怎么好事到你嘴里都要先让人急上一急。你是故意来惹怒我的是吧?” 正说着,刘秘书敲门进来了。 李士群一脸不高兴:“我与荣先生在谈事,不是告诉你不要打扰吗?” “李主任,对不起,是紧急情况。我们派去报馆的人让租界巡捕给抓了。” “什么?”这事对李士群来讲惊讶大于愤怒:“那些巡捕胆子很大啊,公开包庇抗日报刊!巡捕房那边怎么说?” “他们说除非《中美日报》方面不提起诉讼,否则他们就要把我们的人送到检察署去。” 李士群终于勃然大怒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他们是不想好了!” 这时,荣梓义站起身来告辞:“李主任,看来你有紧急公务要处理,我就不打扰了。不过,我走之前,还要说明两件事。”他优雅的道:“第一件,是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今天我没有故意要引你生气,虽然,我要永久保留这个权利。因为我现,有时候这件事对于我来说竟然是一种乐趣。你也不要太当真,毕竟,我们的生活太沉重,就靠着相互取笑来轻松轻松。当然,气大伤身,也请你千万注意保重身体!至于第二件嘛。”荣梓义笑了笑:“我想知道你们平时看不看报纸。经常表抗日文章的不是《中美日报》,而是《大美晚报》。两家报馆一街之隔。你的那群手下——砸错地方了!” “噢,对了,还有一件。”荣梓义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没想到李主任在用人上如此大胆,连曾在抗日报刊工作过的人也敢委以重任。怪不得听说76号是因为混入了内奸,所以让人炸毁了围墙。我看这墙也不用修了!”他揶揄道:“李主任胸怀坦荡,无不可让人知之事。在这一点上,在下实在是佩服得紧!” --------------------------------------------------- 李立群派去巡捕房的人是吃了瘪回来的。原来巡捕房也意识到抓到的是个烫手的山芋,手续化繁为简,很快就将人移交到了检察署。 “检察署那边怎么说?”李立群面色阴沉的问道。 “那边说,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能是择日开庭。不过,只要法官有眼色,到时候判个无罪释放也就是了!只是这段时间他们几个要委屈一下,得在里面呆上几日。” “去打点一下,别让他们在里面受了欺负。” “李主任放心。还没听说谁敢欺负我们76号的人呢。只是那几个不长眼睛的巡捕,胆大包天敢抓我们的人,要不要教训一下。” “不用着急。”李士群恶狠狠的道:“我们秋后一起算帐!” 他又想起一事,问道:“荣梓义说咱们用了曾在抗日报刊工作的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荣先生指的是那个赵志强吧。他曾经在《大美晚报》做过记者。依我看,这个人没什么,有点文化,但不象是个抗日分子。他要真是抗日分子,估计也就不会被开除了。” “会不会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给我们下的套?” “应该不会。赵志强表面瞅着硬气,实际上软蛋得很。哪有这个样子的抗日分子。” “他为什么会被开除,问了吗?” “据他自己说是得罪了人。” “噢?”李士群有了点兴趣:“去打听一下,他得罪了什么人。” 很快,李士群就知道了结果。“原来他得罪的是荣家。怪不得……” “李主任,您看这事怎么处理?” “简单。这个赵志强不能留了,把他给我踢出去!” “是。可是我们以什么理由呢?” “这还用我教你?就说他是个抗日分子好了!打一顿,撵出去。” “是!” 没走几步,又让李士群给叫了回来:“慢着。挑个荣梓义来的日子办这事。这事既然办了,就让他看着。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须得领我这个情!”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四十七章 深夜,上海的夜空中传来“嘀嗒嘀嗒”的报声,有电波提请****地下党各小组注意——76号将动针对抗日报刊和抗日言论的新一轮打击。 ≥ ≤人身安全为第一要位,请各岗位所有人务必小心在意! --------------------------------------- 同孚路鸿翔女子时装店,吴玉珍与女儿正在挑选参加义卖会的服装。这家店是沪上第一家由中国人开办的时装店,专营高档女子服装,在上海非常有名。很多社会名流、富商豪门家的太太小姐,甚至电影明星、外籍人士都慕名而来,荣家也是这里的常客。 吴玉珍对忙里忙外的金经理笑道:“这次的主角是我女儿。你的任务,主要是要帮她找一件漂亮礼服。” 金经理忙道:“您家小姐长得这么水灵,穿什么都漂亮,哪里还用挑?”虽是这么说,她也拿起一件嫩黄色西式小礼服,在荣梓凡身上比着:“小姐皮肤白,穿这种颜色最衬脸色。” 荣梓凡摇摇头。金经理又拿起一件:“这件浅绿的呢?这个款式是巴黎的最新款,再配上一双高跟皮鞋,时髦又俏皮。” 荣梓凡还是不喜欢。 吴玉珍道:“凡凡,衣服都是要试的,否则看不出效果的。你穿上让妈妈看看。” 荣梓凡咬着嘴唇仍是摇头:“我不喜欢这种西式的,我想要一件旗袍。” 金经理笑道:“如今象你们这样的年轻小姐,喜欢洋服居多一点。尤其是新派摩登女子,穿旗袍的则更是少了。” “是啊。”吴玉珍也道:“你年纪小,还没有长得开,穿旗袍不适合。看这件小纱裙,多可爱,正合你穿。” “不嘛,我就要穿旗袍。你看月容姐那么瘦,穿旗袍也一样好看啊。” “那能一样嘛。”吴玉珍知道最近梓凡简直是已经把江月容当成榜样来崇拜了,处处都要模仿。“月容虽然瘦,但个子比你高,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也不少。以她的身材和气质,穿旗袍是再合适不过。” “不管。反正我就要买旗袍!” 金经理连忙出来打圆场:“小姐要穿旗袍也是可以的。我们有揉和洋服工艺的新潮旗袍,改良过的,款式样子都很新颖。只不过需要定制,不知道时间上来不来得及。” “那赶快拿过来我试试。”荣梓凡终于高兴起来。 “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一个声音从隔壁房间传过来。 身着白色衬衫,黑色马裤,一身利落中性打扮的杨雨诗走了进来。她先跟吴玉珍问好,然后就直言不讳的对荣梓凡道:“你照照镜子,瘦的象个男孩子,何必非得穿件旗袍装大人。不如拿一件洋裙,还是扮你的小公主最适合。” 荣梓凡看看镜子中自己扁平的胸部,再看看杨雨诗虽然穿着衬衫依然曲线玲珑的身材,不觉也是气馁。但她又实在不愿就此罢休,尤其是在杨雨诗面前认输。 吴玉珍知道女儿心思,也不劝她,转而问杨雨诗:“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想着买这么一身衣服,倒也别致。” “我过几天就要去上班了,所以要挑选几套职业衣服。”杨雨诗兴高采烈的道。 “哦?你不继续进学了?怎么要出来工作?” “我可不象梓凡的成绩那么好,也压根不是念书的料,所以便想着自力更生了。” 荣梓凡听了越的羡慕:“你出去找工作啦?舅舅同意吗?” “当然同意。”杨雨诗调皮的眨眨眼睛:“不同意也要磨得他同意为止。” 吴玉珍怕她教坏女儿,连忙转移话题:“你要去哪里上班?” 杨雨诗刚想脱口而出说是去荣梓忠的公司,又怕吴玉珍对他还心存芥蒂,反而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吴玉珍见她吞吞吐吐的,以为不方便说,也没再多问。三个人的话题马上又转回到衣服上。 “原来是要参加义卖会穿的。这个义卖会场面搞得很大了,上海滩可以说是人尽皆知。我也要挑件衣服去凑热闹。有舞会吗?会跳舞吗?我应该买件适合跳舞的吧。不对,我现在是职业女性了,应该端庄淑女一些。”杨雨诗对新事物永远是兴致勃勃。 “是有舞会的。”荣梓凡肯定的答道:“不过你可得知道,参加义卖会的人可不象我们学校的那些男同学,未必会有人有时间陪你这个小丫头跳舞。” “如果我是小丫头,那你是什么?小娃娃吗?到时候,恐怕你是参加义卖会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吧。”杨雨诗绝不肯吃亏。 “我又不想跳舞,年纪小不小有什么关系。” “那也不用你来操心我找不找得到舞伴!笑话。难道到时候表……你哥不去?”因为吴玉珍在场,杨雨诗很机灵的将“表哥”改成了“你哥”:“他去了,我不就有舞伴啰。” “我哥得陪着月容姐,哪有空搭理你。” “你一口一个月容姐的,到底是谁啊?噢,我想起来了。”杨雨诗猛然记起:“那天那个蛮文静、有些古典美的小姐!难道,她是你未来三嫂?” “你可别乱说。事情还没定呢。”嘴上虽然这么讲,但荣梓凡的脸上却是一幅你猜得很对的神情。“所以说,到时候你可千万别不识趣的去打扰他们,知道了吧?” “我是那么没有眼色的人吗?倒是你,一定一天到晚的缠着人家非要当电灯泡吧?要是我猜错了,你脸红个什么……” 吴玉珍看着喋喋不休的两个人,实在忍受不了了:“我说你们两个,是来挑衣服还是来斗嘴的?我倒无所谓,只是人家金经理还在一边陪着呢。你们先把正事办了,起码别耽误别人时间。” 金经理忙陪笑道:“荣太太说哪里话。我最喜欢这种青春亮丽又活泼泼的女孩子,这可是做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要总这么无忧无虑的才好呢。” “什么无忧无虑,明明就是不懂事好吧。”吴玉珍嘴上数落着,笑容却一直漫延到心底。 第四十八章 “咦,你看那是谁?”杨雨诗透过玻璃窗,向外张望。 荣梓凡马上把脑袋凑了过来。马路上,是一个身着暗紫色旗袍、披着同色系裘绒披肩、脚上蹬着至少十公分高跟鞋的女人。那女人正好在鸿翔时装店外面不远的一个橱窗停住了脚步。她看看玻璃橱窗中自己的身影,拿出一支口红涂了一下,猩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又抿了抿。精描细化的眉眼,波浪长斜挽到胸前,举手投足全是风情。两个女孩都看呆了。 “看到没?这才是穿旗袍的身材。看这胸,这腰,还有这屁股。”杨雨诗低声道:“美人啊。” “嗯,怎么说呢?有一种张扬跋扈的美。”荣梓凡也赞同。 “她走过来了。进来了!”两人马上离开窗子。一人拿起一本时装广告册翻了起来,另一个随手抓起一条裙子在自己身上比量。 透过开着的门,果然看到那女人走进店里。立刻有人上前招呼,把她让到了另一个房间。 两个女孩又凑到一起。 “能进这家店的,在上海滩也是有钱人吧。但怎么好象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杨雨诗道。 荣梓凡撇嘴道:“难道上海那么多有钱人你都认识?” “不认识的很多,但是不认识的年轻美女就很少了。”杨雨诗一本正经的回答。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呢?”试过衣服的吴玉珍和金经理走过来。 杨雨诗立刻道:“刚才走进来的一个女人你们看到没?”她问金经理:“你一定知道她是谁。” “噢,看到了。那是白小姐。” “白小姐?哪个白家?我怎么没有印象。” 金经理略有些为难的看看吴玉珍,低声道:“并不是哪一家的小姐。” 杨雨诗立刻就明白了。只有荣梓凡还睁着一双懵懂的冒着问号的眼睛。看她还想追问,杨雨诗使了个眼色,她立刻就闭紧了嘴巴。 吴玉珍虽然没有留意,但看金经理的表情,也知道这个话题不宜继续。她对两个孩子说:“既然衣服已经定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明日我们就把改好的衣服送到府上。各位慢走。”金经理将三人送出门外。 杨雨诗趁着吴玉珍跟司机说话的空,问金经理:“那人到底是谁?” 金经理知道她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只好小声回答:“那是西藏路米高梅舞厅的金牌舞女,白露露。” -------------------------------------------------- 在大上海,人分三六九等。就连舞女,也要分出好几个等级。下等的自不必说,中等的出入高级舞厅,还有趁着年轻嫁个好人家的机会。至于上等的,有大把的有钱人追捧,就把青春年少恣意挥霍,留下个艳名远播。 白露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要说长得有多美,五官有多精致,她倒也称不上。只不过,她就有那么一种能吸引人的魅力。只要往哪里轻轻巧巧一站,就可以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过去。她艳若桃李,千娇百媚;时而温柔如水,时而热情似火;既能够化身为清纯亲切的知心女友,也可以变身为性感放荡的妖艳舞姬。这样一个千变万化、浓妆淡抹两相宜的女子,怎不让人为之疯狂倾倒。 所以,当荣梓义和小林枫一起走进米高梅舞厅时,小林枫第一眼就是看向白露露。然后整个晚上,他的目光就没有挪开过。 今晚的白露露,身着一件大红色西式长裙,裙子高领、长袖、曳地,包裹得严严实实,却紧随身形。白露露全身的曲线大胆完美的展现出来,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要烧到每一个人心里。 这边荣梓义给小林枫满上一杯酒:“第一杯敬小林课长,荣某人对小林课长的支持深表感激。如果不是小林课长帮忙周旋,新政府申请的贸易特许权不会这么快就批下来。所以,十分感谢!” “荣君客气了。”小林枫收回目光,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林课长好酒量。”荣梓义又为他满上一杯:“相信以后我们与经济课之间的协调合作会越来越多,还请小林课长多多关照。” “互相关照。”小林枫眼睛又跟着白露露转:“今天是来开心的,我们不谈工作。来来来,荣君也喝上一杯。” “好,今晚我们只谈风月,不谈国事。”荣梓义也满饮一杯。 他抬手将舞厅领班招了过来,问道:“那边的那个红衣女子是什么人?” 领班陪笑道:“客人想是不常来。这是我们舞厅的金字招牌,白露露小姐。” “既然这样,不知道可不可以请她过来,一起喝上一杯?” 领班面露难色,但看看荣梓义两人的穿着打扮和一起进来明显是保镖模样的、坐在另一桌的人,又感觉不好得罪,于是走到白露露身边,跟她商量起来。 白露露在与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聊天,正笑得花枝乱颤。听到领班的话,一开始是摇头拒绝的。但领班又喋喋不休的讲了很多,白露露终于扭脸往这边看了过来。小林枫一脸期盼之色,荣梓义则含笑遥遥举了举酒杯。 白露露跟身边人解释了几句,果然轻移玉步,仪态万方的走了过来。 荣梓义站起身来:“实在是仰慕小姐风采,恐怕有些唐突了,请恕在下冒昧。” “先生客气。”白露露浅笑答道:“只是我今天确实抽不开身,不如以后……” 小林枫的酒已经有了六七分,听到白露露有推托的意思,连忙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塞到她手里:“这个……给你……不要……不走……”他汉语本来说得就不是很流利,此刻一着急,更是词不达意。 白露露眉毛一挑:“原来这位先生是日本人。”她双手捧着那一把钞票,嫣然一笑:“您这是要买我吗?” 小林枫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看她对着自己笑,就也笑着点点头。 “那么,这么点钱……”白露露潇洒的双手一挥,将钞票往空中一扬:“不够!”纸钞象蝴蝶一样,在空中挥洒飞舞,又慢慢的落在地上。 第四十九章 小林枫再听不懂中国话,也能看出白露露对他有轻蔑之意。他既惊讶又恼火,刚想怒,却听到荣梓义道:“小林课长这次领略到什么是中国的美人了吧?不只美貌,还有个性!” 小林枫干笑了两声。荣梓义又用中文说道:“在下二人别无他求,只想与小姐交个朋友,小姐也不肯赏光吗?” 白露露本已转身要走,听到这话,又站住了。她讽刺道:“朋友?什么是朋友?您和这个日本人才是朋友吧。我恐怕高攀不起。” “刚刚我朋友的做法确实欠妥,可也正说明我们的诚意。” “诚意?”白露露转念间似乎想通了,粲然一笑道:“那不如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她叫道:“服务生,拿一瓶酒来,要最贵的!” 那服务生眼望着荣梓义。白露露道:“怎么,你还怕他们带的钱不够付帐吗?”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摩挲着荣梓义的手背。荣梓义想把手缩回来,却被她牢牢按住。一只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指顺着荣梓义的手背一点点往上、往上,钻进了他的袖口。她突然挑起荣梓义的袖子,对服务生笑道:“看到没?这只表就足够了吧。” 荣梓义抽回手,仍感觉那只手上似乎粘了什么东西似的不自在。他对服务生点点头,又与小林枫说道:“我们试一下这里最好的酒。美酒配佳人,小林课长是行家,正可品鉴一二。”他眼望着白露露:“看来小姐是肯赏光的了。那不如请坐,我们慢慢品尝。” 这时,那个富商模样的人等得不耐烦了,也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荣梓义二人,道:“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今天是我先约了白小姐,你们这样直接就把人抢走,似乎有点不对吧。” 白露露此时反而坐了下来,在一旁饶有兴味的看着,并不说话。 荣梓义叹了口气:“先生贵姓?” “免贵姓唐。” “嗯。”荣梓义彬彬有礼的道:“唐先生,其实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想借用这位小姐几分钟时间,并不会耽搁你太久。不如,你先回到你的座位上去?”说完,他对坐在旁边一桌的保镖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立刻站了起来。都是身形魁梧的大汉,犹如一堵大山般让人望而却步。 那个唐先生果然很识实务的退了回去。白露露不屑的笑了笑。她拿起一个空杯,用刚端上来的洋酒倒满一杯,冲着荣梓义两人举了举,仰喝了小半杯。 “果然是好酒。”她赞叹道。酒气上涌,她的脸立时升起两片晕红。她把杯子送到小林枫面前。小林枫看着美人目光如水,口鼻之间全是她身上的馥郁香气,那杯子上还挂着一点口红的印迹,不由心醉神迷。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果然有诚意。”白露露笑了,再次拿过酒杯,要依样画葫芦,却被荣梓义给制止了:“对不起,在下并不善饮。这支酒,你们喝好了。” “哦?你这样岂不是很……没有诚意?”白露露媚眼如丝。 “我的诚意,会用在买单上。”荣梓义波澜不惊。 白露露思索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同意:“似乎也有些道理。”她又给小林枫倒酒。小林枫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小姐姓白?”荣梓义问道。 “是的。”白露露酒有些多了,双眼水汪汪的:“我还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呢?” “我们,普通人而已。” “普通人?”白露露看着旁边的那桌保镖,嘲讽道:“普通人出门这么大阵势?”她转向小林枫:“不如让我来猜上一猜。” 小林枫笑道:“白小姐,请,猜。” “我猜啊……”白露露眼珠一转:“你们是做生意的。” “嗯,不对。” “不是做生意的,这年头还留在上海的日本人,那就只能是……”她酒杯一个没拿稳,不小心将一杯酒全都倒在了小林枫身上。她连忙道歉:“哎呦,太不好意思了。我给你擦擦。” 小林枫见美人拿出手帕,凑到他身边给他温存擦拭。她姿态曼妙,手势轻柔,离他又如此之近,简直就要扑进怀中了。这情势下,他哪里还介意衣服上有没有酒渍,或者酒渍能不能擦净。 舞池中,几对男女正相拥着翩翩起舞。台上,一个浓妆艳抹的歌女嗲声嗲气的唱着小曲。舞厅里,灯光昏暗,气氛暧昧。饮酒的,已经醉了;不饮酒的,也早就酒不醉人人自醉。熏熏酒意中,恐怕已经没有人还能够保持清醒…… ------------------------------------------ 白露露从洗手间出来。她显然刚刚补过妆,猩红的嘴唇,柔艳得犹如两片玫瑰花瓣,散着诱人的芬芳。 荣梓义正站在洗手间门口,斜靠在墙上。虽然百般推托,他也喝了不少,此刻只觉得脑袋不同于以往的沉。 他挡住了白露露的路。 白露露笑道:“先生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找人来帮你一把。” 荣梓义摇头,伸出一只手:“拿来。” 白露露心中一惊:“什么拿来?” “就是你刚刚拿走的东西。”荣梓义轻笑道:“没想到白小姐竟然是一个盗贼。按理说……”他围着白露露转了一圈:“以白小姐的美貌,窃取人心轻而易举,怎么还想着要偷东西呢。” 白露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也笑了:“这世道人心易变,偷来也没什么用处。”她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本证件:“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们的身份。先生不会责怪我的小小好奇心吧。” “当然不会。”荣梓义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是小林枫的证件无疑:“只是以后,可千万不要这么调皮了。日本人的心思重,不象我这么好说话。” “那我就真的要多谢你了。”白露露说着说着,似乎不胜酒力地往荣梓义身上靠过来。 “小心,别摔了。”荣梓义边说边很敏捷的躲了开去。 白露露真心没想到他会躲,这一下子,结结实实的撞到旁边的柜子上。 荣梓义摇头叹气道:“听这一声,撞得可真狠。我告诉你小心,你怎的不听?白小姐一身细皮嫩肉的,撞了多让人心疼。” 白露露看他说得好听,却连手都不曾伸一下,扶一下都不肯,不由心中动怒,但表面仍是娇滴滴的道:“原来先生真不是怜香惜玉之人。看我受伤,也不说帮我一下。” “白小姐真爱开玩笑。”荣梓义微笑道:“白小姐外柔内刚,女中豪杰,小小一点伤,既不伤筋,也不动骨,哪里需要人帮?我想,你只要走到那边。”荣梓义指着舞池方向道:“马上就会好了。”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只留下白露露咬着嘴唇,恨恨的看着他的背影。 第五十章 张达华是批官费留学日本,并获得法学学位的学成归国人士之一。他在公共租界上海第一地方法院担任推事也已经六七年了。 在同事眼里,他绝对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一方面,他凭借秉公执法、高风亮节赢得了“青天”的美誉,另一方面,他嫉恶如仇的性格也得罪了不少人。 正因为张达华贤名远播,新政府曾派出很多说客,希望能说服他在南京政府任职,并许以高官厚禄。但无不例外的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同时,也有很多人劝他离开上海、他乡避祸。对此,张达华也没有同意。用他的话来说,国家民族正值危难之时,惟愿有生之年,忠于职守,为上海余下租界这一片净土。 由这样一个人担任法官,当《中美日报》案件卷宗摆在案头上时,张达华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不过,与案件卷宗同时放在他办公桌上的,还有一封信。很常见的信封,没有署名。不同寻常的,是随着信件寄来的两颗子弹和要求他判被告无罪的威胁。 “没有什么可说的!76号的特务如此猖狂,敢在公共租界内放肆。打伤八人,打砸报社,损毁排字房和其它设施。这样还敢要求我判其无罪?”张达华嗤之以鼻。 “你要知道,在租界内逮捕从事政治活动的中国人是被允许的。他们完全可以钻这个空子,将此案件说成报社人员因为从事政治活动而拒捕,才生的冲突。”刑庭庭长钱鸿业道。 “那么先,他们得先拿出报社人员从事政治活动的证据。就算证明得了,为什么抓捕活动不事先与当地执法部门备案,而擅自行动?为什么与事后赶过去的巡捕生冲突,暴力拒捕?他们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这只是给你个台阶下。76号的手段你还不清楚吗?今天他们能给你寄两颗子弹,明天就有可能把这子弹打进你的身体。” “我这辈子受的威胁还少吗?如果这就怕了,就妥协了,那整个社会还有何公理可言?”张达华的语气并不激动,却斩钉截铁。 “既然如此,那我希望从今天起,你一切小心为上。上下班由警务处派人陪同……” “我不同意!如果这样做,就是表明我怕了!”张达华不假思索的拒绝:“我是不会向76号的汉奸特务示弱的!” ------------------------------ “很好!”当76号的特务被判处有罪、关押判刑的消息传来时,李士群状若平静的点头说道。他站起身来,紧踱了几步。转回来,从桌上拿起茶杯,狠狠的向地上摔去。 杯子杯盖碎成粉末,茶水茶叶溅得到处都是。 李士群看着地上的水渍出了一会儿神,突然笑了。这冷冰冰的笑容,看了让人不寒而栗。 “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吗?这回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76号的手段!” ---------------------------------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张达华拿起公文包,拎着一个袋子走出法院。因为加了会儿班,出门时天已经全黑了。他下班会路过干洗店,还得将衣服拿去送洗。 只是,他刚刚拐过街角,迎面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就急匆匆地奔了过来,几乎撞到了他身上。“小心着点。”他向后退了一步。但那男人依旧往他身上贴过来。当他感觉不对劲的时候,那男人手里的匕已经插入了他的心脏! 张达华双目圆睁,身体还直立着。那人一手抱住他,一手将匕拧了一圈。鲜血汩汩流出,不多时就淌了一地。张达华手里的袋子掉在了地上。袋子散开了,里面的衣服露了出来,就落在粘稠赤红的鲜血上,那是一件黑色的法官服。 -------------------------------- 公共租界这一带的治安一向还算不错,因为这一片文化人居多,也是各种报社、杂志社办公地点的聚集地。巡捕在这里巡逻时很少会佩枪,就算佩枪有时也是不装子弹的。他们往往随身带有一条警棍,两人一组,三个小时一换班。 “救命啊,救命!”巡捕听到旁边一条阴暗的小巷里,有人在拚了命的喊叫,赶忙掏出警棍冲了进去。结果没走几步,眼前就一片灰黑。接着能感觉到有硬家伙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然后,就人事不省了。 这一天,有两组巡捕在巡逻时遭遇了袭击。都是被人引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用麻袋蒙了头,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却完全不知道下黑手的敌人是谁。 不过巧合的是,这两组巡捕都曾经参与过一次行动。在那次行动中,他们抓捕了打砸《中美日报》报社的76号特务。 而那次行动的带头者,几天后,被人现已经死在家中多时。他黑的舌头长长的吐着,脖子上有一条麻绳。他是被活活勒死的! -------------------------------- 恩派亚大楼的慈善义卖会如期举行。 硕大无朋的舞厅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人们或笑语晏晏,翩翩起舞,或低言浅笑,耳鬓厮磨。枝形吊灯上的水晶反射出道道光柱,映在侍者托盘上的一杯杯香槟中,映在伴奏乐队白色钢琴锃亮的琴身上,映在太太小姐们炫目的珠宝上。舞厅中央,喷水池里的水柱随着音乐舞动,直冲上天,又优美的散落,一颗颗闪着七彩光晕的水珠,落在喷泉旁的巨大绿植上,变成透明的珍珠,沿着碧绿莹莹的叶子,一粒粒的滑落。 杯觥交错间,酒不醉人人自醉。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人不识趣的提起现实中,还有不断的杀戮和灾祸,还有血流成河的战争。虽然今天受邀出席的大部分上海名流,都非常慷慨的捐款捐物,使得这次慈善晚会不仅筹措到了大笔的善款,并造成了出预期的社会影响,足以称得上成功。但如果你在此时不识实务的提到为何中国大地满目疮痍,为何会有大批的灾民和伤兵,人们都会转开头去,情愿闭目塞听,只为享受片刻逃离带来的安宁。 第五十一章 作为义卖会的组织者,筹备忙碌了很长时间,活动能够顺利举办本应是件极为高兴的事。但是,由于《大美晚报》朱总编已经失踪了三天,一直杳无音讯,所有人都担着一颗心。虽然表面上大家都极力控制,依旧谈笑风生,但内心里难免情绪低落。林怀琴显然也是受此事影响,面色苍白,双目有些红肿,虽然用了些脂粉,却难掩倦容。 “朱总编到底怎么样了?还是没有消息吗?”荣梓凡问道。此时,她正在为上场演奏钢琴做最后准备,但仍不忘问上一句。 “你一个小孩子,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管好自己就行了。”对于朱总编的失踪,吴玉珍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自从女儿知道这件事以后,一天总要问上好几遍,也让她心烦。 荣梓凡听了这话,立即就嘟起小嘴。江月容忙劝道:“凡凡不要担心了。朱总编也许只是有事耽搁了,还没来得及给我们通消息而已。” “是啊,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说不定他一会儿就过来了。”荣梓凡自我安慰起来。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裙子,自己这件收腰大摆的奶油色纱裙底部全是一层层蕾丝叠起来的,她又有些担忧:“我会不会一紧张,踩到裙子摔上一跤啊。”她拉着江月容的胳膊:“要是那样就惨了,大庭广众之下摔倒,可丢死人了!月容姐,我怎么总是心慌慌的?” “没事的,没事的。”江月容笑道:“你恐怕是有些紧张了。不用怕,你只要挥出平时的水准就可以了。就算是有些怯场,只挥你水平的百分之八十,也足够技惊四座的了!” “是啊,你只要不象平时那样蹦蹦跳跳的走路,是一定不会摔跤的。”荣梓孝也在一旁调侃道。 梓凡瞪了哥哥一眼,自己也笑了。 “准备上场了。已经在介绍你了,走吧。”江月容牵起荣梓凡的手,摸到那小手冰凉,她鼓励道:“我相信你!凡凡,你一定行的!” “月容姐。”荣梓凡期期艾艾的道。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说话嗓音都有些不稳了。 “没事的,我们都给你加油!”江月容抱抱荣梓凡,在她耳边道:“记住了,你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往其它地方看。只看着你的琴,想着你的琴就好!” 荣梓凡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此时,灯光调暗,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整个舞池都腾空了,只有中央摆了一架白色钢琴,也只有钢琴上方的这排灯光依旧明亮。 荣梓凡步履庄严的走进光亮中,深吸一口气,坐在钢琴前。奇怪的是,手指一接触琴键,她的心就跳得不那么慌了,手心也不再出汗了。其他的人和物,全都是隐隐绰绰的灰影。她目光所及,只有面前熟悉的琴谱。她开始心无旁骛的弹奏。五彩音符从她的指间自然而然的迸出来,把流畅美妙而又激情四射的乐曲送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她身上,而她简直就象是上天的使者,圣洁高尚,冰般透明,雪般洁白。她的表情虔诚而专注,修长光洁的颈项,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如一只在平静湖面上滑翔而过的高雅天鹅。 “她美得象个天使。”就连杨雨诗也不禁小声感叹。 她身旁的金小姐收回嫉妒的目光道:“我看荣家一家子,把今晚的风头都抢过去了。” 杨雨诗“噗哧”一笑:“你是在埋怨刚才你的那副绣品,拍卖的价格不合心意吧?” “哼,这次‘职妇’所有人的自制品,哪个有我下的功夫大,哪个有我的水平高?偏偏江月容一个不入流的小物件就能拍出最高价,还不是因为荣三少的那支金笔?现在又让荣小姐弹钢琴。难道别家就没有多才多艺的姑娘了?” “你既然也知道是金笔的价格高,还抱怨什么?”杨雨诗笑道:“我知道你对荣三少有意思,但现在看来啊……”她指指站在江月容身边的荣梓孝,此刻他正侧身低头听江月容说话,表情非常专注又认真。“人家恐怕已经名草有主了!” 金小姐的脸有些红了:“你胡说什么?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只是我就不明白荣三少看中江七哪点了?很平常的一个人嘛。” “这个江月容乍一看,是跟别家小姐没什么区别。眉眼可以,但瘦瘦弱弱的,不怎么起眼。”杨雨诗还是很中肯的:“只不过,她的气质很好。怎么说呢?稳重?大气?不好说。反正确实与众不同。” “我就没看出来。”金小姐撇嘴。 “那是因为你先吃了一缸的醋,酸都已经酸死了!”杨雨诗一本正经的道。 “我还比你大着几岁呢,你说话尊重我些好吧?”金小姐想偷偷的伸手拧杨雨诗一把,却被她不动声色的躲了过去。金小姐“哼”了一声,道:“不过,说真的,你那个学成归国的表哥怎么没来?” “我表哥?怎么,你对他也有兴趣?”杨雨诗夸张的问。 “我知道荣大少是你的,不敢存非分之想。”金小姐拉长的声音道。 “我这个表哥啊,我也不敢存非分之想的。”杨雨诗同样拉长了声音回答。两个人这边正说得热闹,那边荣梓凡第一支曲子已经演奏完毕。她站起身,对热烈鼓掌的人群鞠躬致谢。又微笑着准备坐下,打算开始演奏第二曲子。 就在这时,只听到“咣”的一声,一个酒杯砸在了荣梓凡脚边的大理石地面上。那酒杯哪经得起这么摔,立刻四分五裂,粉碎的玻璃碴迸裂一地! 荣梓凡吓得一声尖叫,就往旁边跳去。她忘记了自己的长裙和高跟鞋,险些被跘了一跤。幸亏荣梓孝站得不远,眼疾手快的上前扶住她,才没有摔倒。 一个酒气冲天,醉意熏熏的人出现在舞池中。荣梓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衣冠不整、胡子拉渣、流浪汉模样的人她竟然认识,而且一度还很熟识,这个人居然就是赵志强!这个赵志强,已经全然没有了以前文质彬彬、笑容可掬的模样,此刻的他,醉眼朦胧、面目狰狞,简直就是一个凶神恶煞! 第五十二章 谁也不知道赵志强是怎么混进来的。≥可他就这么公然出现在大众面前,出现在荣梓凡面前,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荣梓凡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突然就身处在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此时大厅的灯光被调亮了,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有那几个娇滴滴的小姐看到了这样脏兮兮的人出现在面前,就小声的尖叫了起来。两个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一边向众人道歉,一边走过来大声的呵斥着,想要强行带走赵志强。 可赵志强不知哪来的力气,不停的挣扎。那两个膀大腰圆的人竟然也一时奈何不了他。只听他声嘶力竭的吼道:“荣梓凡,你这个臭女人!是你害了我,是你毁了我!我怎么这么倒霉,竟然会认识你!我本来有大好的前途的,都是你,是你们荣家!你们害了我一回又一回,让我一次次的挨打,一次次的失业……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好过。我告诉你,我们没完!”他边喊边哭,嘟嘟囔囔,有的话说得模模糊糊象在嗓子里含着,只是“荣梓凡”三个字却是异常的清晰,清清楚楚的传到大家耳朵里。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荣梓凡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带着质疑、审视,甚至是批判和嘲笑。他们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她的脸,则由通红变成了纸一样的苍白。在荣梓凡的人生中,在她的认知里,第一次遇到这样尴尬的境地,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卑劣无耻的人!而她,也是第一次在大众面前遭到这样的羞辱!她简直想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辈子再也不出来见人! 江月容看到荣梓凡身子摇晃,象是马上要晕倒的样子,忙过来捂住她的耳朵,心疼的把她搂在怀里。吴玉珍则愤怒异常。她虽然不了解生了什么,但看到小女儿受到如此委屈,只恨不得不能让赵志强马上闭嘴。她一迭声叫人,让人把赵志强拖走。 荣梓孝本想去制止赵志强,无奈梓凡虽然倒在江月容怀里,但仍然有一只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胳膊。虽然隔着衣服,但也能感觉到那手颤抖着却下了死力,象是恨不得指甲都要掐进他的肉里。荣梓凡的眼泪已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串串的落了下来。荣梓孝真是气愤又心疼。 杨雨诗见到这种情形,先是被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就愤愤不平起来。没想到赵志强这个人渣会恬不知耻的出现在这里,竟然还有脸血口喷人!她左右看看,从侍者手里操起一个酒瓶子就要冲上去。 金小姐吓得急忙一把抱住她,不管杨雨诗如何挣扎,也不敢撒手。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就在此时,突然从人群中快步走出一人。还没等大家看清楚,那人就猛的一拳,雷霆万钧的打在赵志强的头上。赵志强晃了几晃,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很快,他被人象死狗似的给拖了下去。 打人的,是荣家二少爷荣梓忠! 而从角落里缓缓走出的另一个人,是荣梓义。 也许他们俩只是想不引人注意的过来,静静的听完荣梓凡的演奏以后,就悄然离去。但是形势所迫,让人无法不出头。 尽管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局面,在上海滩半数以上的社会名流面前演出了这么一场意外,荣梓义依然保持着翩翩风度。他对着众人优雅的一鞠躬,朗声道:“实在是对不住大家,打扰了各位的雅兴。你们也看到了,不过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醉鬼,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小妹的名字,就在这里撒起酒疯来。可叹现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过没关系,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影响不了今晚的主旋律!” 他走到已经停止抽泣、吃惊的看着自己的荣梓凡面前,微笑着轻轻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钢琴前面:“现在,该是你演奏第二支曲子的时候了。请吧!”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荣梓凡下意识的坐在钢琴前,呆呆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荣梓义轻轻叹了口气。他抚了抚荣梓凡的头,整整自己的衣服,风雅的将礼服袖子挽了一折,坐在了妹妹的身旁。他微微扬起唇角,修长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几个音符便跳动出来。 荣梓凡有些不解的看着他。他微笑着点头,眼睛里写满信任和鼓励。他的手没有停,肖邦的乐曲从他灵巧的手指下行云流水般流淌出来。 不知不觉中,荣梓凡的手也放在了琴键上,她慢慢的,也开始跟着弹奏起来。一开始只是轻巧单调的音符,然后是振奋人心的乐曲,最后就变成了华美精彩的乐章。原来音乐竟然具有这样的魔力,抚平伤痕,忘掉痛苦。荣梓凡渐渐忘却了刚刚的羞辱,沉浸在演奏中。从乐曲里,她反而愈来愈能够汲取到力量。音乐越来越坚强、越来越激昂,慷慨高亢,充满能量! 围观众人无不动容。金小姐情不自禁的感叹道:“音乐真是太美了!没想到荣小姐的钢琴弹得这么好。第一支曲子虽然动听,但我总觉得也不过如此。但是这曲子,这么具有感染力,这么富有激情。我必须承认,上海滩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弹得这么好!当然,我想也是由于合奏的原因。荣大少如此有风度,这么懂音乐,又还对妹妹这么好,真是太让人羡慕了。说实话,我可真没羡慕过几个人,但是,能够生在荣家当小姐,确实应该是她上辈子积了福了吧。”杨雨诗也笑着点头认同:“虽然梓忠那一拳确实很解气,但说真的,没有人比表哥更了不起的了!” 吴玉珍的眼眶也湿润了。原来不管怎么样,再吵再闹,也都还是一家人。 只有荣梓孝眼望着荣梓忠,心里划出了一个问号。 第五十三章 “谢谢你,大哥。”荣梓凡对荣梓义道:“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收场才好。对不起,是我给大家惹的麻烦,让荣家丢脸了。”她的眼圈又红了。尽管演奏之后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夸赞,但是对于今天的事任谁恐怕都难免耿耿于怀。 “今天这事不怪你。”荣梓义仍然温暖和善:“其实,恐怕责任反而在我。这个赵志强从《大美晚报》被辞退以后,竟然不知怎的进了76号做特务。李士群为了讨好我,把他打了一顿撵了出来。谁也没料到,赵志强竟然破罐子破摔,跑到这里演了这么一出。” “当然是你的责任。是你把赵志强逼狠了,他才会想到让我们荣家在上海滩这么多名流面前丢脸!”荣梓孝冷言冷语的道:“不过,荣大少,今天这个义卖会不是官方活动,并没有邀请任何政府官员,你堂堂新政府财政司司长怎么想起来要大驾光临?” 他语气中嘲讽的腔调令所有人都很意外,没想到一向宽厚和气的荣梓孝竟然会这么说话。只有荣梓义看着他,若有所思。 “怎么?没话了?是不想说、不愿说还是说不出口?”荣梓孝步步紧逼。 “阿孝!”吴玉珍制止他。 荣梓忠也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用警告的眼神看着梓孝。 “莫非荣大少在新政府步步高升以后,不屑于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解释了?哼,你为了权势,不惜当汉奸走狗,为了家产,不惜与骨肉家人反目。见钱眼开,利欲熏心的家伙,你根本就不配姓荣!” 荣梓忠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拳挥了过来,荣梓孝早有防备,侧身避过,却也一掌劈向梓忠腰间。梓忠挥臂挡格。 “阿忠!”荣梓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命令的语调,明显是不希望两人动手。 但梓孝哪容得梓忠反应,拳打脚踢,源源不断的进攻开来。荣梓忠虽然有所领悟,却也来不及了,只好左格右挡,向后避让,反而落了下风。 杨雨诗在一旁不干了,她叫道:“人家不还手,你怎么还打?”她又去拉吴玉珍的胳膊:“您也不管管。” 吴玉珍早一迭声的喊梓孝住手。几招过后,梓孝终于停下手来,只是他表情凝重,不断的打量荣梓忠,若有所悟,又满怀疑窦。 荣梓义摇头道:“我们何苦做这种无意义的争斗,浪费时间!我今天来,也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我刚刚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在西区法租界爱多亚路,现了朱总编的尸体!” 爱多亚路非常偏僻,一向都是车马零落,行人稀疏。朱总编的尸体被隐藏在路边的灌木丛中。上面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很明显能看得出,他死前受过酷刑的折磨。明眼人都知道,这是76号继打砸《中美日报》之后,又一起针对租界内抗日言论的暴行打击。 朱总编没有家人。他的丧事是与他有半师之缘的江月容帮着处理的。本以为或出于对恐怖力量的畏惧,或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出席人员不会太多。没想到,前来送行的各界人士反而不在少数。 荣梓孝一直帮着江月容打理各种杂事,此刻终于告一段落,不由松了口气。 江月容一边收拾灵堂,一边对荣梓孝表示感谢:“这几天跟着忙里忙外,真是辛苦你了!” 荣梓孝道:“我一向敬重朱总编的人品才学,这是份内之事,谈不上辛苦。只不过,前来参加丧仪的人确实比我料想的要多很多。” 江月容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她最后摘下一副挽联,问荣梓孝:“你知道这个是谁写的吗?” 荣梓孝看那上面写的是“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笔法雄劲有力、丰厚健实,很有些眼熟,但终究想不起是谁的墨迹,便摇了摇头。 “料你也猜不出,估计恐怕很难会有人想得到。”江月容一字一顿的道:“这副挽联正是朱先生自己写的!” “什么?”荣梓孝惊讶万分。 江月容勉强笑了笑:“这确实是朱先生为自己亲书的挽联! “中日战争爆以后,朱先生从没有放弃过,我们终将有一天会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土地的信念。他虽不能亲上战场,但没有停止过战斗,他一直都是一名真正的战士! “记得他写的‘菊花专辑’吗?他说,菊花生来是一个战士,它挺起了孤傲的干枝,和西风战,和严霜战,和深秋时的细雨战,更和初冬时的冷雪战。而我们抗战时期的国民,正应该象菊花一样,不惜己,不畏战!”江月容徐徐述说,双眼渐渐蓄满泪水。透过泪水,她似乎看到朱总编和蔼慈祥的笑容,他总是和颜悦色,平易近人,但她知道,他内心里却有着宁折不弯、坚强不屈的士人风骨。 “汪精卫投敌之后,朱先生日日辗转,夜不能寐。他以笔为武器,痛嘲汉奸,怒骂暴徒。虽然明知敌人日日在旁窥伺,他也从不畏惧。他说,他不怕死,死则死耳,必须死得清白。”说到这里,江月容的眼泪滚滚而下。“所以,他为自己写了这幅挽联。他早知自己必有一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我们中国人都象朱先生这样,我不信汪精卫杀得了一个,杀得了两个,他能杀得了我们所有人!而朱先生,正是要用自己的死,用自己的鲜血,唤醒还在沉睡的中国人。天道不灭,正气长存,我们中国人,绝不能做亡国奴!” “所以……”江月容泪眼婆娑,但目光依然坚定无比:“你看到了,朱先生不会白死,他也没有白死!我们的牺牲绝不是毫无意义的牺牲。终有一天,会换来我们期盼已久的和平!” 她将挽联缓缓投入火盆之中。挽联被火焰一点一点的吞噬了。可那遒劲有力的墨字,在赤红的火焰中,就象是具有生命一样跳动起来。这是朱总编慷慨赴死的拳拳爱国之心!它虽然渐渐的停止了跳动,但那火焰,仍然,也必将永远燃烧在每一个人心中! 第二十一章 从冷饮店出来,正有一辆双色有轨电车从面前经过。﹤我一边示意杨人杰跟上,一边招呼道:“司机,请停一下车!” 司机慢悠悠的将车停在路边,我和杨人杰一前一后上了车。站在门口的售票员一手接过我掏出的零钱,一手撕了两张票给我。司机见我们已经上车站稳了,便握住电闸,电车在“叮铛叮铛”的车铃声中,又一次缓缓前进。 所有的车窗玻璃都是大敞着的。随着电车的开动,原本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能感觉到由弱而强的气流拂在面颊上。我站在电车上,风轻轻的吹过,吹动着我的刘海,吹起我的裙裾。 随着电车静静的行驶,街边的风貌逐渐展现在面前。我看着车窗外鳞次栉比的房屋和穿梭不息的人流,它们不停的在我的视线范围内退去,退去,又换上新的样貌和面孔。几天不见,原本熟悉的街景就会变换一番样子。和我相同,这个古老的城市也在不断成长,只不过再变化,她也永远保持着自己的原滋原味。突然就有一种感觉,我的人生也正如这电车一样,不论度快慢,不论或停或走,但都阻止不了前进的脚步。是的,在不经意间,我的生活已经生了好的变化。我现在做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开始有了自己的一点积蓄。我新结交了一些朋友,每天在接触不同的人,学习不同的东西。我的个子又长高了一些,镜中的眉眼也更舒展一些。而因为有杨人杰的加入和参与,我的生活有了一点甜蜜的味道,我也活得更开心了。命运正渐渐对我展开笑脸,曾经经历的苦难或者不幸,终会渐渐隐退。总有一天,我也会如很多人一样,得到我应得的幸福。想到此处,我不由唇角上翘,面露微笑。 目光稍侧,却见身旁的杨人杰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不由面上一热,微嗔道:“看什么呢!” 他的双目仍是一眨不眨:“真好看!”他轻轻喟叹:“你在笑,你的眼睛在放光,整个脸庞都是亮的。玉珍,你真好看!虽然你一直没有出声,但我这样看着,感觉你的眼睛好象在说话!” 我努力抑制住继续上扬的唇角,对他道:“是吗?那你说说,我的眼睛在讲什么?” 杨人杰笑道:“它们在说:看看我吧,我是这里最光彩夺目的女孩儿!” 我吐吐舌头,低声道:“净胡说,我还没自恋到那个程度!” “我没胡说。”杨人杰急急的解释道:“你当然是不自觉的,但是你没有注意,从你上车,车上有多少人在偷偷的打量你。美好的事物总是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无论男女老幼。你往这里一站,就是在尽情的透露给大家你的美。其实这让我有一点不高兴,你太美了,我不舍得你给别人看,我想把你藏起来!” “看你嘴甜的!今天出门前抹了蜜吗?”我撇撇嘴,伸手把他的头扳向别处,道:“不让人看,也不许你看!看窗外吧,那边的风景,比我好呢!” 杨人杰却转回头,挨近我,柔声道:“在我心里,再好的风景,也不如你!” 我撇过头去,摸摸烫的面颊,偷偷的笑了。 ------------------------------------ 电车行驶至了繁华的静安寺路。起初作为第一批为越界筑路而开辟的静安寺路,现在已经是横贯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主干道了。这里有由于英国人兴建的独立花园别墅而建立起来的高档住宅小区,以及赫赫有名的百乐门舞厅所在的著名商业街。静安寺路日益繁荣。难以想象,没有很长时间前,它还只不过是一条通往静安寺的田间小道,现在竟是这样热闹非凡。 我和杨人杰下了车,面前是一幢褐色的巨大建筑。大楼底层外部装饰着黑色花岗石,楼身呈阶梯似直耸入云,从下往上看,竟似高大得看不到头。 “你想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四行储蓄会大厦?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杨人杰问道。 “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筹资建造的第一幢摩天大楼,是仿造美国帝国大厦建的。壮观吧?”我看着大楼,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壮观倒是真壮观!”杨人杰道:“我来过这里的。刚建成的时候,姐夫被请来参加这里的落成仪式。听说这幢大楼有二十四层,号称‘远东第一楼’,我就也好奇跟着过来了。”杨人杰顺着我的目光往上看去:“只是我看就是楼高嘛,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啊。” “着什么急啊,跟我来。”我笑盈盈的边走边道:“如果你之前来过却没现这么个好地方,那你就真的是白来了。” 储蓄会大厦里金城、盐业、中南、大6四所银行只占据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楼层,目前大厦上层都是闲置的,还没有被利用上。由于银行办理对外业务,所以往来人员倒也不少。我们两人很顺利的直接坐上升降梯,一层一层的往上升。 “要上到那么高吗?上面很空旷的,什么都没有了。”杨人杰道。 “谁说什么都没有?”我笑道:“前几天,我跟着我们老板来银行办事。出于对大厦的好奇,就到处走了走,结果竟让我现了这么个好地方。” 电梯在二十二楼停住了。电梯门一开,是只有钢筋水泥浇筑的圆柱支撑着的大片空场。整个楼层甚至还没有被隔成一个一个单独的房间,而是全部相通的。窗户都离得很远,仅有的光线不足以照亮全部空间,所以显得颇有些阴暗。墙壁上只抹了一层薄薄的石灰,散着一股建筑材料的呛人气味。 杨人杰轻咳一声,但在巨大空旷空间的回响反而吓了他一跳。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们两个走路的脚步声都不由得放轻了。 杨人杰低声道:“这里空荡荡的,怪碜人的。真难为你一个女孩子胆子这么大,竟然能逛到这里。” 我悄悄问他:“这回你凉快了吧?” “是凉快了。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杨人杰假意报怨道。 我笑了一下:“跟我来,就快到了!” 没走几步,绕过三个水泥柱,前面便是一个结实的大门。我毫不犹豫的上前,双手推开大门。瞬间,光线直射进来,阳光便如水流泄闸一般急不可待的涌了进来,晃得人不能立时睁开眼睛。 第二十二章 展现在我和杨人杰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瞭望台! 瞭望台的地面铺着光滑平整的黑色花岗石,向前伸展着,呈现出一个扇形平面的形状。≧≥≧ 边缘部分,都竖立着半人高的铁制栅栏。这个瞭望台占据了几乎有半层楼的面积,上面空无一物,便更显得宽阔无比。 站在这里,才能真正理解何谓“壮观”吧!设计者的初衷,应该就是想在这个亚洲第一高楼上,专门开辟出一个能让大家俯瞰上海的地方。尽管我已经来过一次了,但是就如次现这里一样,眼前的景象仍然让我惊叹不已。 我和同学们一起去爬过山。那种攀爬陡峭山壁后终于到达顶峰、挥洒汗水后可以欣赏风景的开阔心境让人念念不忘。可是那个高度跟这里一比,就又不算什么了。现在我看到的,是半个上海滩。虽然已经被微缩了,却仍是完完整整、密密麻麻的展现在面前。所有的东西都变小了,楼房看起来象是玩具,汽车变成了火柴盒,行人形似甲虫,但我仍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们。我能清晰的分辨出很多地方。对面莹莹的绿地,是著名的跑马厅;前方横亘着蜿蜒绵延的,是船来船往的黄浦江。再远处,便与天际渐渐相连。澄澈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大团棉花似的白云。云彩有厚有薄,厚的地方看起来很柔软,而薄的地方反射着阳光竟如金子般亮得耀眼。 我慢慢的走到栅栏边上,风从远方猎猎吹来,方才还留在额头上的汗水很快就被吹干了。大风灌进我的衣服,两袖便满满的涨鼓起来。我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乎只要我横起手臂,便能如鸟儿一般借着这风飞上蓝天。 “这里好吗?美吗?凉快吗?”我一迭声的问杨人杰,就象是小孩子想要糖一样迫切希望得到他的夸赞。 “真好。也真难为你能现这么个好地方。”杨人杰眼睛不够的四处观看,出由衷的赞叹。 我又上前一步,手扶上了铁栅栏。那上面被太阳烤热了,摸上去竟没有丝毫金属的质感,倒仿似经年的岩石一般粗砺而厚重。 “你不会嫌这里空旷或是无趣?”我问道。 “当然不会。”杨人杰郑重其事的回答道:“天空、城市,还有你,都是人间最美的风景!” 我笑了,大声道:“真高兴我喜欢的地方你也喜欢。前几天来的时候,就想这么好的地方应该与人分享,但是又生怕别人理解不了这里的好!” “离那栏杆远点。”杨人杰在我身后叮嘱道:“这里没有完全修好,怕那栏杆不够结实。何况你那么瘦,看大风把你吹下去。” 我回过头笑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杨人杰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你穿着这件衣服和裙子,现在的样子,象极了一只风筝。我得紧紧拉住你,要不,恐怕你真的要飞起来了呢。” 我笑得更厉害了:“你又在逗我。” “我说的是真的。”杨人杰走得更近一些,扳住我的肩膀,和我面对面站定,直视着我的眼睛严肃的道:“美人风筝,我是认真的!为了不让你飞走,你肯把你的线交由我牵着吗?” 风吹乱了他的头,吹得他的长衫扑簌簌的乱摆。他的面孔离我很近,我甚至能看到他每一个瞳孔中都有一个我。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全神贯注的看着我,仿佛我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只要他一眨眼,我就会真的让风吹走了。他的双手扶住我的肩,透过薄薄的衣服,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的热量,那温度灼得我似乎要起烧来。 他的表情这样郑重,我的笑容也快要保持不住了。我眼前浮现起他将一大束娇艳的玫瑰捧给病床上的我的情景,想起他每次见到我时不由自主眼睛亮、不自觉的咧着嘴笑的模样……我突然就想到那个下午,那个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日子,我第一次见到他,面孔白净的年轻人,肩膀上扎着绷带,头汗湿,衣服乱糟糟。他是我父亲临终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那一天,父亲走了;而那一天,他来了!他是上天换给我的人吧,让他替父亲爱我关心我,象父亲那样视我为珍宝。也许这一切,全都是上天的安排! ----------------------------------------- 接下来的日子,浪漫而美好。 我和杨人杰经常漫步在遍布梧桐树的林荫路上,走到头再折返回来,因为这样,路便永远没有了尽头。有时候,吃一顿饭也许会用掉一个下午的时间,因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下班了,经常会看到他微笑着站在路边等我。偶尔他学习任务繁重的时候,也会出其不意的偷跑出来,只为在“玛瑞卡”喝一杯咖啡,看我一眼,跟我说几句悄悄话。 傍晚时分,我们去黄浦江消夏,乘一叶小舟,借摆渡之船兜风乘凉。再远一点,就到吴淞去。坐着小火车,去黄浦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去看那里的海。最喜欢川沙高桥海滨的海滩,都是用筛子除去了小石子的白沙,脚踩在上面,舒服得让人叹气。在那里,我们手牵着手,纵目远望,看水天茫茫,看潮涨潮落。 永安百货公司的楼顶上,一到夏天,便摆满了花卉盆景,成为名符其实的屋顶花园,开辟成露天游戏场。一人四角钱的门票,我们可以在那里兴致勃勃的玩上一整天,还可以欣赏大鼓、戏法、杂技等各种表演。 杨人杰怕热,闷热的天气里有时就会懒懒的没有食欲。于是我便做些糟毛豆、糖番茄或是冷面这种消暑又开胃的食物装了饭盒带给他,再笑眯眯的看着他一边称赞一边一口一口的全部吃掉。 杨人杰学会了开汽车,有时便会把家里的车开出来带我去兜风。晚上**点钟,避开人多商杂的地方,开上僻静无人的道路,开向城边树木繁郁的地界。有树的地方温度就低,坐在车上,感觉阵阵凉风扑面袭来。到处都是树木花草清新的香味,大如圆盘的月亮就在头顶,为我们洒下淡淡清辉。 再回忆起那个夏天,总似乎伴有茉莉和栀子花的甜美味道。那个夏天,生动快乐得就如一个美梦! 第五十四章 “是我们一直忙于自己的事,忽略了凡凡,这本是家人最先应该发现的,不过幸亏有你这么个朋友肯替她费心。”荣梓义微笑着表示感谢:“你看,就是在不知不觉中,你们都长大了。你也会观察别人,发现问题,为他人的心事挂怀,试着帮助朋友了。” 杨雨诗的脸竟然有些红,她假作不在意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好吧?急公好义,大公无私,只是表哥没发现而已。” 荣梓义微微一笑,并不反驳,继续道:“凡凡也是一样。她换了新环境,想努力适应。她在成长,就有了她这个阶段的疑惑和苦恼。一个人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寻求未来生活的方向过程中,必定要经历挫折和犹豫。我唯一担心的是,长此以往发展下去,她的性格会越来越孤僻,会钻牛角尖。她现在需要的是多与人沟通,多几个象你这样的朋友。” 杨雨诗点了点头,又纳闷道:“表哥,既然你什么都懂,又知道凡凡现在苦恼什么,为什么不指点给她呢?” “我会帮她,但那只是外力而已,真正解开心结,还是要靠她自己。有些事情,不是可以教得会的,别人的经验和心得也并非可以直接拿来用,要靠自己摸索和总结。” 杨雨诗眨着一双大眼睛,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懂。” “打个比方,知识是可以学习而得的,从书本上,从老师那里。但是体会只能是亲身经历后才会拥有。你要身体力行的体味体验,才能得到领会,进而形成属于你自己的观点和想法。”荣梓义耐心的解释道:“外人可以引导,但无法强加或干涉。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并有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的责任。” “选择什么?”杨雨诗锲而不舍的问道。 荣梓义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信仰,目标,价值观,以及人生的方向!” 杨雨诗紧抿着嘴唇,虽然没有笑,但两边面颊依然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专注的看着荣梓义,眼睛如宝石般熠熠放光。 “选择了以后会怎么样呢?”她轻声问道。 “选择了以后?”荣梓义看向远方,那里有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对他来说却极为珍贵。他的脸庞沐浴在阳光里,有一种别样的光彩。他清晰的说道:“做事就有了动力,前进也有了方向,永远不知疲惫。为了你的信仰,你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就算是荆棘满地,撞得头破血流,也甘之如饴。而当到达终点、达成目标时,你就会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荣梓义强有力的语调感染了杨雨诗,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振奋的跳动。她仔细消化了一下荣梓义的话,对比自己的生活,突然沮丧的道:“感觉表哥的理想特别远大,似乎要造福整个人类一样。我怎么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她叹了口气,又问道:“如果制定了目标却达不到呢?不会失望吗?” 荣梓义目光转向她:“我达不到,还有其他人。我相信,会有很多人跟我拥有相同的目标,而总有一天,这个目标会实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不可闻:“就算是我等不到能够看见的那一天。” “你说什么?”杨雨诗没有听清楚最后一句话。 “没有什么。”荣梓义温和的笑了笑。 “这样说,表哥,你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了吗?” 荣梓义平静的点了点头:“当然。” “那么,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的选择一定正确呢?万一错了呢?”杨雨诗接着问道。 “我相信我的选择是正确的,至少在目前阶段如此。”荣梓义毫不迟疑的答道:“毕竟这也是我经过不断的学习、观察、思考以后,结合所见所得和我的人生经验才得出的结果,所以我会坚定不移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以后某些时候会有些微的调整,但大方向是不会变了。” “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杨雨诗刨根问底的道。 荣梓义微笑着拍了拍杨雨诗的肩膀,故意眨了眨眼睛道:“这个就跟许愿一样,说出来就不灵了。等到实现了以后,我再告诉你。” 杨雨诗看出他在敷衍自己,但料定荣梓义不想回答的问题自己也问不出,只好换个话题连珠炮般的发问:“表哥,那按你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会有不知如何选择的阶段吗?你也经历过吗?为什么我就没有?我还比梓凡年纪要大呢。是没到时候吗?你又是什么时候呢?” 荣梓义强忍笑容道:“这个是不分年龄的,有的人可能要到七老八十、甚至临终病床上才会意识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至于你么……”他仔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杨雨诗才郑重其事的道:“我想,你也许不需要经历这个阶段。” “为什么?”杨雨诗有些惊喜的问道:“是因为我个性豁达大方,已经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吗?” “不是。”荣梓义毫不留情的道:“是因为你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完全跟着感觉走!” 杨雨诗的脸拉长了,嘴唇也委屈的瘪了起来。她跺跺脚,扭头就走。 荣梓义连忙伸手拉住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杨雨诗恨恨的道:“走了……找感觉去!” 荣梓义笑道:“没想到你也会生气?你难道认为我在批评你不成?错了,我这是在夸奖你啊。” “夸我?你当我听不出好话坏话吗?”杨雨诗气得头别过去不肯再看荣梓义。 “我是在夸你胸中自有沟壑,宰相肚里能撑船啊。”荣梓义安慰道:“何况,你是个聪明人,做事走脑。凡事懂得用脑思考,不是比走心更好吗?” “算了吧。”杨雨诗忍不住反驳道:“你别以为我没听懂你说什么。你是说我没有感情嘛。我是不象凡凡,就是看到乞丐流浪汉也要唏嘘一阵,爱心泛滥。也不象她,喜欢看书,兴趣高雅。我什么都不会,只不过是个芸芸众生中一凡夫俗子罢了!” 第五十五章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何况,你也不是妄自菲薄的人。”荣梓义终于收起笑容郑重道:“如果你没有感情,你怎么会担心凡凡,又为了凡凡特意去找到我?”荣梓义很认真的说道,语调里去掉了平日的散漫调侃:“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你没有过分投入更证明你珍惜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将它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听出他是真心实意的夸奖,杨雨诗只觉得闷在胸口的一口气马上就顺畅了。但她不想这么容易就范,仍是扭着头不说话,虽然不知不觉中面部线条已经柔和许多。 荣梓义依旧用很温柔的语气道:“诗诗,你看我原本还有事想请你帮忙。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反而不好再说了。” 杨雨诗不可救药的好奇心升腾起来,闷闷的道:“你可以先说一说是什么事。” “你还在生气,我说出来恐怕要碰钉子,算了,我还是想别的办法吧。”荣梓义故意道。 “好了好了。你说吧。我没事儿了。”杨雨诗转过头来,正对上荣梓义含笑的眼睛,知道自己恐怕又上了他的当。她双眉一挑,正待发怒,荣梓义见了忙做了一个讨饶的手势:“我是真有事。”看杨雨诗抿起嘴唇,不发脾气了,他才道:“我有一封信是寄到你们公司去的,突然有急用。还得麻烦你一会儿回公司找一找,然后给我送到家里来。” “为什么找我?让梓忠给你带回去好了。”杨雨诗一听是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就提不起精神了。 “阿忠不是出门了吗?我恐怕等不了那么久,又不愿假手别人,所以只好麻烦你。”荣梓义解释道。 “梓忠昨天就回来了呀,我在公司还见到他。”杨雨诗道。 荣梓义的瞳孔瞬间放大了,面部变得毫无表情。 杨雨诗并未留意,仍继续道:“梓忠做事竟也粗心起来,把我托他带的安吉白茶都忘记了。匆匆忙忙的,也不知急的什么。” 荣梓义轻咳一声,道:“你昨天见到阿忠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杨雨诗终于觉察到有一丝异样,奇道:“怎么了?你不知道他回来?他没有回家吗?” 荣梓义没有回答,只是眼望着杨雨诗。 杨雨诗有些犹豫,期期艾艾的道:“这个……这个,我忘了。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我好象没见过他。嗯……对了,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梓忠了。我一定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出现幻觉了。” 荣梓义抬抬眉毛,仍旧没有说话,目光却变得凌厉起来。 杨雨诗有些心虚,眼神躲闪着,但终于承受不住,叫了起来:“好啦!你们兄弟俩的事儿我在中间搀和什么?我是见过梓忠了,就在昨天下午。他似乎有什么事,在公司待了五分钟就走人了。至于他为什么没回家,也没告诉你已经回了上海,我完全不清楚!不过……”杨雨诗又巴结的拉着荣梓义的胳膊道:“梓忠一定是有什么理由,你不要怪他,也不要生气。” 荣梓义看她讨好的眼神,有些好笑:“谁告诉你我生气了?乱想什么呢。” “没生气就好。”杨雨诗长呼一口气:“要是因为我说错了话,造成你们兄弟之间的矛盾,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了。” “你说的是真话,又没说谎,怕什么?” “你不知道,有时候真话是最伤人的。”杨雨诗老气横秋的道:“所以有些时候,我宁愿讲一些善意的谎言。”见荣梓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又忙谄媚的道:“不过,跟表哥是不会的。表哥放心,我跟您只讲真话,没有假话!” 荣梓义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明显并不相信。杨雨诗又待解释,他却摆摆手道:“没有关系。我最欣赏你的一点不是你从不跟我说谎,而是你这个人比较识实务,最分得清高低远近,绝不会让自己吃亏。” 杨雨诗点点头,可想来想去,心里颇不是滋味,觉得荣梓义这话实在称不上是夸奖。 --------------------------------- 荣梓凡从礼拜堂里走出来,一眼看到大哥和杨雨诗在门前的树荫下说话。她惊喜非常,如羚羊般欢跳着跑了过去。 “慢一点,看摔着了。”荣梓义连忙迎上去,微笑着道。 “大哥,你们怎么来了?来了多长时间了?怎么在这里,也不进去找我?”荣梓凡一连串的问题讲出来,声音鹂鸟一样欢乐清脆,跟刚才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礼拜堂里安宁、肃穆的情绪只微微在眉眼间留存了一点痕迹。 荣梓义深深的看着她,伸出手理了理她的留海,柔声道:“我们来了一段时间了,怕打扰你,所以一直等在这里。都怪大哥不好,很久都没有抽出时间陪你了。怎么样?一会儿没有课了吧,大哥请你去吃法餐好不好?” 荣梓凡看看手表,奇道:“这个时间?吃晚饭好象有点早吧。” “不早不早。”杨雨诗接过话头:“我们站了这么长时间,早就饿了。” “是啊。尤其我们兄妹很久没有好好聊聊天了。我们找一家静一点的餐厅。至于你……”荣梓义的目光转到杨雨诗身上,杨雨诗顿感不妙。荣梓义稍稍扬起一边嘴角,给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就按刚才说好的,麻烦表妹了。” “麻烦我什么?”杨雨诗瞪圆了眼睛。 “麻烦你替我去公司取一下那封信。谢谢表妹!”荣梓义理所当然的道。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天气热得很,你让我大老远跑那么远?你不是真的这么着急吧。”杨雨诗苦恼的道。 荣梓义向梓凡扬了扬下巴,对杨雨诗使了个眼色。杨雨诗无奈,只好叹着气道:“好吧好吧。真不知道我是不是欠你们荣家的,一天到晚给你们当牛做马!” 荣梓义笑道:“那就多谢表妹了。我欠你一个人情,稍后奉还。”说完,拉着梓凡就走。梓凡不明所以,乖乖的走了几步才惊觉,回头看杨雨诗叫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要不要一会儿再去取信……”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荣梓义给拉走了。 杨雨诗站在原地摆摆手,嘟囔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待看不见那两兄妹了,才跺跺脚,恨恨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第五十六章 荣梓义选的这家餐厅离圣约翰大学仅只一街之隔,环境清幽,装潢考究。餐厅只供应洋餐,没到饭点,所以空空落落的,几乎没什么食客。 荣梓义挑了个靠窗的桌子,拉出椅子让荣梓凡坐,又开始研究菜单。看了一会儿,他把菜单递给梓凡,道:“没想到这样的餐厅还能开这么久。” “你以前来过?”荣梓凡问道。 梓义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餐厅开了很久?” 荣梓义指指眼睛:“看啊。” 梓凡四周看了一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这里的装修都已经老旧了,所以知道这个餐厅已经开了很长时间了。” 荣梓义笑着点点头:“壁纸的花样、地板的颜色都是几年前流行的样式,桌布虽然干净,却泛着些黄色,也是洗了又洗的样子。” 荣梓凡看了看菜单,上面的价格让她咋舌。她随意点了几样,道:“这一餐可得让大哥破费了。也不知道味道能不能对得起你的荷包。” 荣梓义微笑着摇摇头:“看这餐厅这样萧条,我心存怀疑。只是如果让你吃不好,可就是罪过了。”他眼望着妹妹,仔细端详着她,问道:“学校的食堂怎么样?还吃得惯吗?我本以为学校附近的餐厅你都已经尝试过了,现在看起来你似乎并没有兴趣。” “我在食堂吃就蛮好,你也知道我对吃没什么要求。”荣梓凡吐了吐舌头:“再说这样的价格也不是我一个学生能消费得起的。” “说得好象有人亏待了你一样。要是钱不够,就上大哥这里来拿。”荣梓义道:“正因为你在吃上要求不高,所以更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应付。我还不了解你吗?喜欢的吃上一口,不喜欢的干脆就不吃了。不要嫌麻烦,食堂没有合口味的,就出来吃。我看你最近瘦了,脸都尖了。” 荣梓凡摸摸下巴:“没有吧,我怎么没觉得。”她见荣梓义仍在看她,半撒娇式的道:“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荣梓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摇头道:“照顾好?我怎么觉得没有呢。” 梓凡愣了一下,目光转向窗外。阳光照在对面房屋的琉璃瓦上,正反射出刺眼的光。她的眼睛仿佛被刺痛了,连忙移开。 食物很快端了上来,味道竟然不错。 荣梓义吃了几口,感叹道:“所以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评价一家餐厅的好坏,饭菜质量是重要因素。如果它聘请了一名优秀的大厨,真的会增分不少。至少目前,我看这桌布因为不是白的耀眼反而觉得有些顺眼了。” 荣梓凡被逗笑了:“原来大哥也有矫情的时候。” “有吗?我不觉得。”荣梓义耸耸肩:“很多事情,如果只是浮于表面,往往会影响判断甚至错失。比如,一进入这家餐厅,我们的观察是正确的。通过观察,我们觉得这家餐厅应该已经开了多年了,继而给出了破败老旧的印象,以致于对食物不抱希望。但是,人生可谓处处有惊喜。一个厨师的一道菜,就足以扭转我们对它的印象。” 荣梓凡又是“噗哧”一笑:“大哥,要不要简单吃顿饭也要抓紧时间给我上课啊?” 荣梓义郑重道:“我没有要教育你的意思,只不过我想告诉你,第一,不要用固有模式去思考问题;第二,要想了解事物的本质,就不要只是看,而要切身体会才行。” 荣梓凡静静的听着,终于放下手里的刀叉,抬起眼看着梓义:“大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荣梓义也不吃了,用餐巾抹抹嘴角,道:“凡凡,你从小被家里照顾得太好,所以有些胆小、又有些天真,不够勇敢。你的优点是特别重情念旧,可我又不得不说,这恐怕也是你的弱点。我但愿你一辈子可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永远不需要改变。可是看现在这个大环境,恐怕不由得你如此下去。你总有一天,必须长大。而想要成长,就要坚强起来。强大的精神力量,才是战胜困扰的最有力武器。” “真的吗?”荣梓凡的眼睛中满是迷茫。她双手托腮,手肘搭在桌子上,烦恼的道:“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助,让梓义又想起了她在礼拜堂里的情形:“大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很没意思,生活很无聊。我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不感兴趣。我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活成了多愁善感的模样。” “你想得太多又做得太少,终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所以容易把自己陷在死胡同里。你要多走出去看看,参与到生活中去,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在发生什么。”荣梓义耐心的柔声道:“凡凡,在这个社会里,没有人能永远作为旁观者,生活在世外桃源中。你现在的境地,就是处在了被变革冲击的边缘。你无法一成不变的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因为你周围的人和事都在变,社会日新月异,你已经跟不上它发展的脚步。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年轻人的朝气,你把自己放在玻璃罩子里。但如果你能闭上眼只活自己的也就罢了,可你却眼睁睁的看着外面世界的变化,意识到了差距却又没有勇气改变,便是你苦恼的症结所在。凡凡,为什么不打开门,走出去,勇敢的参与到生活中来?你会发现一个新天地!” 荣梓凡的手指无意识的扭着桌布一角,睁大了眼睛,默默的听着。 荣梓义拍拍她的手,继续道:“凡凡,你需要做点什么以体现你的价值。而当你看到成就,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体会到其中意义时,就不会觉得自己没用,觉得生活无味了。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是完全懵懂无知的;而离开世界生命走到终点时,总是希望自己为这个世界做了些什么,留下了点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价值。风过留声,雁过留痕。人活一世,总不要白费。当你感到自己被接受,被需要,那你凭借自己的能力能够肩负起改变他人命运甚至是整个世界时,你会切身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第五十七章 荣梓凡怀疑的看着梓义:“我怎么可能会做得到?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荣梓义鼓励的笑道:“你当然能。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有疑虑,是因为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必须相信自己。这样吧,过几天,我给你捎几本书来。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不要再自寻烦恼,与别人多接触。” 荣梓凡迟疑的点了点头。 荣梓义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道:“其实,你的两个朋友都不错。江小姐外柔内刚,很有主见;诗诗聪明开朗,行动力强。你跟她们交往,对你很有益处。” “她们是很好,可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荣梓凡闷闷的道。 “当然,难道你就不能也有自己的生活?也许你觉得身边没有谈得来的同学,其实如果你肯与别人多交往,就会发现每个人的身上都会有让你喜爱的地方,多看看他们的优点,给别人机会,其实也是给你自己机会。” 荣梓凡认真想了想,点点头。 “甚至是……”荣梓义难得犹豫了一下,但终究道:“男同学,你也可以给他们机会。” 荣梓凡明白他的意思,害羞的脸微微红了红,可是看到梓义勉为其难的表情,却又开心起来:“大哥,这一点不象是你说的话。” “什么话才象是我说的?关心一下我家小妹的个人问题也是应该的。而且,我也怕我道理讲得过多,你会嫌我是在给你上课。”荣梓义假意皱了皱眉头道:“只不过今天诗诗的话提醒了我,听说江大少来学校找过你。所以,我更希望你多接触些人,能有一个比较。” 荣梓凡失笑道:“大哥,你根本不用试探我。放心吧,我与江得文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荣梓义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 “很简单,我不喜欢他。他的谈吐,他的性格,甚至他的衣着,我都不喜欢。而且,就算是我身边没有什么相熟的男同学,也有三个哥哥做参照啊。” 荣梓义假装抹了抹汗,笑道:“这下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太善良,同情心泛滥,不忍拒绝别人。” “我不拒绝他,让他心存希望才是不善良吧。”荣梓凡眨着眼睛道。 荣梓义立刻赞同道:“你想事情果然明白。” “那么……那个日本女人,姓深田的,你没有拒绝她,是因为抱着善意吗?”荣梓凡忍了再忍,终于问道。 ---------------------------------- 荣梓义开车回到愚园路的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计算着杨雨诗去取信的时间,一来一回估计应该快到了。 按照习惯,他没有直接将车开到家门口,而是在距离房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松了离合。 他解开上衣的领口,下意识的观察着梧桐树掩映下的屋子,突然坐直了身体,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深田凉子正站在房子门口,旁边还有一条小狼狗。 深田凉子的白色衬衫掖在高腰长裤里,纤腰不盈一握。由于天热,她把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全部梳在脑后。此刻,那条小狗正围着她撒欢。她便将手里的一个皮球远远的抛了出去,那条狗欢快的跑出去,准确的找到球叼了回来。深田凉子想从它嘴里把球取走,它却摇着尾巴咬着不肯放。深田凉子就“咯咯”笑了起来,去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从荣梓义的角度望过去,完全是主人与宠物相处的欢乐场景,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年轻娇俏的女子,竟然会是日本军部杀人不眨眼的特高课课长呢? 他又想起妹妹的问题,自己没有拒绝深田凉子,是因为不忍伤害吗?自己到底对她存着怎样的情感呢? 荣梓义摇摇头,重新收拾情绪,慢慢的启动汽车,在家门口停了下来。 深田凉子看到他,脸上现出更深的笑容,鞠了一躬道:“荣桑回来了?”她的笑容明媚照人,一点也没有久候的不耐。 荣梓义埋怨道:“凉子怎么过来也不提前通知我一下,等了很长时间吧?如果知道我就早一些回家了。” “没有关系。”深田凉子再次鞠躬道:“我也是心血来潮想来参观一下荣桑的家。希望你不要怪我冒失才好。” “怎么会呢?快请进吧。”荣梓义微笑道:“我就不打听凉子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了。作为情报部门的重要人物,想知道我住在哪儿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知道凉子有没有在心中暗暗埋怨我,没有早些请你来做客呢?” 深田凉子跟着荣梓义走进室内,一边好奇的打量着房子的布局,一边仍然客气的道:“我也是一时突发奇想,想来看看荣桑住的地方。本以为荣桑在家休息。如果知道你有事出门,我就不会上门打扰了。” 荣梓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便解释道:“我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去学校看望一下舍妹而已。” “是这样啊。”深田凉子点头:“听说令妹上大学了。荣桑经常去看望她吗?你真是个好哥哥。” “哪里。我恐怕算不上一个好大哥。”荣梓义给她倒上饮料:“凉子夏季还是喜欢喝红茶是吧?可惜我这里没有牛奶。” “啊,没有关系,这样就很好。”深田凉子欣喜的道:“你连我喜欢喝加奶的红茶都记得清楚,这样细心,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哥哥?” “我能做的可能也只有这些了。”荣梓义叹气道:“你知道我记心还算是可以,所以无论是凡凡,还是凉子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总是那个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可爱妹妹和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谁想到,不知不觉中你们竟然都长大了,速度快得有时甚至让我难以接受,仿佛也只是一转眼间的事。我可以说我希望你们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吗?至少不会顶嘴、不会总提出自己的意见、不会引起其他男士的窥视。但是我必须承认,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是尽力记住你们的一些习惯来挽留一切,虽然有一天这些习惯也终将改变,你们必会离我远去。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充满挫败感和无力感。”荣梓义半开玩笑的说道。 第五十八章 深田凉子一开始还含笑听着,后来脸上便微微变了颜色。她心里涌上些委屈,低着头道:“荣桑这话说的,老气横秋还没有道理。你妹妹现是个学生,你自然还可以将她当孩子一样看待两年。可以后她长大了,嫁了人,无论去了哪里,也终究是你妹妹。至于我……”她抬起头,有些冷淡的道:“我可不敢与令妹相提并论。莫说我并不比荣桑小几岁,就算荣桑将我当妹妹看,我也不敢高攀你这个哥哥。” 屋内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诡异,仿佛温度也降低了一些,荣梓义却并不在意。他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漫声道:“我就说我老了。我记忆中总是凉子穿着粉色和服,手里捧着一枝樱花的情景。我还记得,满树的樱花经风一吹,花瓣纷纷落下,如花雨一般洒在你身上。那时,你的笑声多么清脆。但是你看现在。就算我什么都忘了,可也知道你以前对我都是用敬语的,从不会这么生硬的跟我讲话。” “我……我很抱歉。”深田凉子两手放在膝上,深深的低头。荣梓义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她的心就已经软了。她也想起那时候的荣梓义,在父亲的学生中一眼望去便是鹤立鸡群,并不是因为他的个子高容貌出众,更重要的是他卓尔不凡的气质和出类拔萃的成绩,总是傲然于众人之上。那时候的他书卷气更浓些,笑容也更多些,性格也要洒脱些。不象是现在,多了些漫不经心的调侃和刻薄,总让人难以琢磨。她对他仍然带着以前的那种学生气的钦佩和崇拜,他对她如少时一般总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但是他时而礼貌疏远时而平易可亲的态度又令她心中忽冷忽热,忐忑不定。有时候,她觉得已经离他够近了,因为感觉他待她确实与别人不同,可是当她再次兴冲冲的来,他又变成那个拒人千里的样子。深田凉子不禁在心里悲哀的想,如果这是感情上的交锋,那么付出多的,必定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两个人默然不语,在一旁本就已经快要静卧不住的小狗终于忍不住了。它站起身来,拿头拱着深田凉子的手。见她没有表示,便伸出舌头试探的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深田凉子的手背上酥酥麻麻的,心里也似乎融化了般。她抬眼望向荣梓义,见荣梓义正看着小狗,眼睛里难得的透出好奇和兴趣来。他轻声问:“这是上次,我在梅机关见到的那一只吗?” 深田凉子想起那一次荣梓义见到她时她的狼狈模样,不禁有些羞赦,低声道:“正是那个。它做雷奥。”她命令小狗道:“来,问个好。” 那狗全身棕色,只背上一条黑色细条,皮毛亮得发光。一双大眼顺着深田凉子的手看向荣梓义,后腿一弯,规规矩矩的坐好,响亮的“汪”的叫了一声。 荣梓义不由笑了,对那狗伸出手去。那狗便也乖巧的抬起一只前腿,搭在了荣梓义的手上。 “你训得很好,果然没少下功夫。”荣梓义笑道:“竟然还特别为它起了个德国名字。” “它很可爱,不过也很麻烦。如果不是那次见你特别喜欢这种牧羊犬,我才不会花那么大的精力去训练它。现在它已经有些模样了。”深田凉子微笑着,难得的带了一点孩子气。她拍了拍雷奥的头,带着小小的得意,对荣梓义道:“送给你的。” “送给我?”荣梓义吃了一惊:“你养了这么长时间,现在要送给我?” 深田凉子爱抚的摸着雷奥脊背上光滑平顺的皮毛,脸上不知不觉已经带上更深的笑容:“第一次上门,当然要送些礼物。” “可是,这礼物未免有些非比寻常。” 深田凉子道:“它很聪明的,学东西也很快。从来不乱叫,也听话。”那狗似乎知道是在夸它,长尾巴摇得飞快,打在地上“啪啪”的响。“而且它现在已经不会随地大小便了。吃东西也不挑,什么都喜欢。但你要注意不能给它吃水果,否则会拉肚子。”说完,她拍拍狗的后背,指着荣梓义对它道:“雷奥,去那边,去!” 雷奥下意识的遵从命令,走到荣梓义脚边,又回过头看深田凉子,仍是尾巴摇个不停。 “你看,它不舍得你的。”荣梓义温声道。 “我可以经常来看它啊。”深田凉子很快说道。说完,她又似乎意识到什么,眼望着荣梓义,有些局促的问道:“可以吗?” 荣梓义笑着摇头:“我能说不可以吗?” 深田凉子竟觉得落了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你送了我这么一件礼物,我拿什么回报你呢?凉子,这真让我费思量。”荣梓义叹气道。 深田凉子睁大眼睛道:“荣桑,我从没想到还要让你回报。难道,以我们的关系,还需要互相交换你才能心安吗?”她见荣梓义一时没有回答,只觉得心中憋闷,就如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只觉得郁闷无比。 她本不是犹豫纠结之人,便索性坦率的道:“荣桑知道我为什么来中国吗?” “为什么?”荣梓义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反问道:“是啊,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希望毕业以后成为一名教师。我以为你会待在你母亲身边,一直生活在京都。” “荣桑的记性真好,我的确说过。小孩子,从小到大,志向不知会换多少个。今天要做园艺师,明天想做图书馆管理员,还曾经认真要做一名聪明的主妇,生三、四个孩子,每天早起送丈夫上班。”她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面部线条柔和许多:“至于想当教师,是因为那时曾经听荣桑说过,你的愿望是成为一名学者,留在校园教书。” 荣梓义微微点头,稍感意外。 “荣桑不会知道我那时有多崇拜你。你的一切都是好的,你的选择一定是对的。你知道,我祖父是汉学家,母亲是中国人,我一向欣赏中华文明。而你在我心中,就是中国人中最优秀的代表。你与父亲做课题讨论研究时,能为你们跑前跑后、查找资料是我最快乐的事。你离开日本去了欧洲,我难过恍惚了很久。”深田凉子笑着摇摇头,笑容中带着几分甜蜜几分苦涩:“少女心境,你一个男人永远并不会懂得。毕业以后,我是有机会教书的,可我总想,那样我就几乎一辈子都要留在日本了,恐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你,恐怕有一天我真的会忘了你。但这是我最最不愿意的事。天可怜见,命运竟然给了我机会,战争爆发了,我可以名正言顺的来到中国。” 荣梓义暗暗惊愕,她竟然认为中日交战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第五十九章 “我跟我父亲谈了来中国的想法,他很赞同。他鼓励我走他的道路,先在军队的情报机关工作,于是我第一站去了哈尔滨。父亲就任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后,我就来到上海。我想这里是你的城市,你的家。我离你这样近,而你终究有一天会回来。” 深田凉子垂着眼睛看不清神色,但白瓷般的肌肤泛着些粉色,花瓣似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与平常相比,清脆中带了一份软糯。妙龄女子将自己多年的心意款款书就成一张卷纸,等待心里的人给出答案:“荣桑,你还会走吗?” 荣梓义深深的看着深田凉子,似乎要看到她心里。良久,他才道:“这里是我的家,凉子,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仿佛要平复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背对着深田凉子道:“可是,凉子有没有想过,这或者只是你少女时期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梦而已。你心中的我是你想象中的我,也许并不是真正的我。就象是我刚才说的,我保留的关于你的记忆也是几年前那个单纯的女孩。我知道你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我们都保存着战争开始前,那段美好的影象不好吗?纯粹的交流、没有掺杂其它的纯真年代,在现在看来更是弥足珍贵,不应该遭到任何破坏。” “没想到荣桑竟是这样的胆小和悲观。”深田凉子睁大眼睛:“你都不肯尝试一下,就下了消极的结论。” 荣梓义苦笑道:“我们现在都处在战争的漩涡中,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深田凉子非常平静:“我很清楚时局是什么样子。但是不管外界如何,战争怎样变化,我都选择顺应我的心,我从不会被束缚。这一点,恐怕就是我与荣桑不同的地方。” “也许有一天,凉子会感到失望的。”荣梓义仍然背对着深田凉子,轻声道。他的声音薄如蝉翼,微微振动着空气,发出不一样的波动。 “对什么失望?对荣桑吗?”深田凉子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荣梓义身后。荣梓义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正对上深田凉子充满柔情的眼睛,让他避无可避。 而正在这时,趴在一边的雷奥猛地站了起来,“汪汪”的叫了起来。它的声音一下子就打断了空气中弥漫的温情气氛,两个人都是蓦地一惊。 紧接着,门铃刺耳的响了起来。 深田凉子轻轻叹气,制止住雷奥继续叫下去。荣梓义则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杨雨诗。她正拿手帕擦着汗,连声抱怨着:“这鬼天气,都要热死我了。表哥,你大太阳底下站站试试。哎,我刚才怎么听到狗叫,是你家传出来的吗?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狗了?我……” 她一瞥间,见到了荣梓义身后站着的深田凉子,吓了一跳,下半截话就咽在了嗓子里。见荣梓义对她眨眼,便咳了咳,继续道:“嗯……我来找梓忠的,他在家吗?” 荣梓义背对着深田凉子冲她笑了笑,声音却没有他面容那么柔和,只是简短的道:“阿忠此刻不在。”说完,又冲她使了个眼色。 杨雨诗刚想说,那我明天再来,可看到荣梓义的表情,又有些不确定了。她犹豫了一下,夸张地朝荣梓义身后看过去,笑道:“原来,你这里还有客人。那我……”她一时拿不准荣梓义的意思是让她走还是让她留。 荣梓义冷声道:“你可以明天再来找阿忠,或者有什么事我也可以转告。” 这次杨雨诗终于明白了,笑道:“但是我确实有急事。我在这里等他一下,表哥不介意吧?”说完,便从荣梓义的身侧挤进门内。 深田凉子见她进来,率先向她点头致意。杨雨诗也极为热情的打招呼:“原来是深田小姐。不好意思,希望没有打扰你们。你们有什么事情要谈,尽管继续,不要理会我,就当我不在。”说着,便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客厅窗边,眼望着窗外,一副盼离人早归的模样。 荣梓义向深田凉子无奈的笑笑。深田凉子也是无法,只好低声告辞。 “那我送你吧。”荣梓义忙道。 深田凉子向外走,杨雨诗还客气的起身挽留:“深田小姐再坐一会儿吧。你看,都怪我来的不是时候。” 深田凉子笑着否认:“不关杨小姐的事。我来了也有一阵子了,本也打算离开了。” 杨雨诗眼珠骨碌骨碌转着,笑道:“原来是这样啊。那表哥快去送送吧。”她看到那狗也眼巴巴看着深田凉子,又叫道:“深田小姐,这是你带来的吧?别忘了你的狗!” 深田凉子转头对杨雨诗说话,眼睛却望着荣梓义:“现在它已经是荣桑的了。”说完,对雷奥下命令:“雷奥站住,不要跟出来!”她停顿了一下,又柔声道:“我再来看你。” 说完,两人向门外走去。 又听杨雨诗在后面紧着嗓子喊:“表哥,我害怕,别把我和狗留在一处。” 荣梓义深深的叹气。深田凉子善解人意的道:“荣桑不用送了,我们改日再见。”说完鞠躬告别。 荣梓义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人家可说了,会再来的。也不知道是看狗呢,还是看人?”就听杨雨诗在身后,悠悠道:“表哥,你一天之内欠了我两个人情,打算怎么还啊?” 荣梓义转身,杨雨诗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当扇子一样扇风扇得起劲。 荣梓义伸手去拿,杨雨诗却把手一缩:“你还没说,怎么报答我呢?” 荣梓义笑笑,却快如闪电的一把抢过信来,道:“小丫头子,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讲条件了?” 杨雨诗没防备让他得手,气道:“你竟然偷袭?没想到现在荣大少爷这么狡猾了!” “没办法。”荣梓义耸耸肩:“想斗狐狸就得做个好猎手。” 杨雨诗瞪圆眼睛:“你说我是狐狸?” 第六十章 荣梓义一边撕开信看了几眼,一边道:“我是在夸你聪明。你怎么总也听不懂我是好话?” “什么好话?你当我没听过好话不成?”说着,她凑到荣梓义身边,眼睛往信上瞟去。 荣梓义却“嗖”的一下收起信,走到桌子旁,找出一根火柴划着,没有丝毫犹豫的将那信点燃,直到看着整页纸在烟灰缸中化为灰烬才满意。 杨雨诗不满的嘟起嘴巴:“早知如此,我在路上就应该偷看才对。” 荣梓义看她一眼,笑道:“我要是不了解你,会把你这句话当真的。” 杨雨诗挑挑眉毛,道:“你做事就真的那么有把握?那怎么刚才还需要我来解围?”她指的是深田凉子。 荣梓义一时之间还真被她说得无法还口。杨雨诗又指着狗道:“你看,她还留下个奸细监视你。表哥,你这次可真的要小心了,这就是她派来的卧底啊!” 原本卧在地上雷奥见杨雨诗指着它,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向杨雨诗走近几步,还摇摇尾巴。 杨雨诗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叫道:“表哥,拴好它。别让它过来。我最怕这种有毛的东西!” “雷奥,来!”荣梓义哈哈大笑,把雷奥叫了回去,拍着它的头道:“这还只不过是条小狗,还没有完全养成了性子。不管它是谁的卧底,我都有信心培养成我的忠仆。” 杨雨诗撇撇嘴,刚想反驳他,就听到门铃又响了起来,便笑道:“它的前主人不放心了,又杀了个回马枪。没想到我说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表哥,你刚才得罪了我,这回想让我帮忙我也不替你圆场了。” 荣梓义皱了皱眉头,收起笑容去开门。却没想到门口站着的,竟是另一个人。 -------------------- 谁能想到门口竟是白露露呢?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不恰当的人! 说不恰当,是因为白露露的形象总是千变万化,完全看她需要。她可以是个良家女子、小家碧玉模样,也可以让你一眼就看出她的职业。正如此刻,她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浓浓的风尘气。这一点,在这个高尚住宅林立的地方,太过独特显眼。此时,已经吸引了路边的行人驻足侧目。 她此时正后退一步,肆无忌惮的打量荣梓义的这幢住宅,似乎在确定自己找的地方到底有没有错,那幅样子也完全可以解读为在估量房屋价值。待看到荣梓义来开门,她才放心的长舒一口气,娇笑道:“荣大少这里可真不好找啊。” 荣梓义立在门口,看着白露露对他巧笑嫣然,一时有些摸不透对方的来意。他见她踩着足有十公分的高跟鞋俏生生站在面前,一张精描细绘的脸光彩照人。可若仔细观察,却会发现她的大眼里竟带着些血丝,显然这几天没有休息好。而说话的声音也有所不同,比平常要高上几分,又嗲又娇。荣梓义见此情状,心里不由一动。 “怎么?荣大少不请我进去吗?”白露露朱唇微启,又是妩媚一笑。 荣梓义心中念头急转,但想两人僵在这里终究不太好看,便准备将门再打开一点,将白露露让进来。 白露露却在此刻伸出一只手搭在荣梓义的手腕上,撒娇道:“人家穿过大半个上海,好不容易找到你家,就是为了还你上次在新世界借给我的衣服。荣大少却难道连门都不肯让我进?”她嘴上说得浓甜如蜜,抚着荣梓义的手腕似乎温柔无比,手指上却暗暗使了几分力气,在与荣梓义较劲,不让他开门。 荣梓义立刻领会到她的意图,胳膊一抖,白露露的手就顺势滑了下去。他冷淡的道:“白小姐大驾光临,原是意外之喜。只不过房舍简陋,又毫无准备,今天恐怕无法招待白小姐,还请原谅。”他暗中观察着白露露的反应,见她虽然表情错愕,却几不可见的稍稍点了点头,便知自己料想的不错,继续道:“至于上次在新世界,荣某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白小姐不必挂怀。” 白露露却亮了亮手里的包裹,不死心的道:“荣大少认为是举手之劳,在我看来却是雪中送炭,这份情我怎能不记在心上?只是我在米高梅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你来,却总不见你大驾。想着荣大少一定是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我便亲自给你送来,荣大少也不会不领我的情吧。” 荣梓义却道:“些许小事而已,荣某早就忘了,更不敢劳烦白小姐。”他堵在门口,仍没有让白露露进门的意思。 白露露嘻嘻一笑:“难道荣大少竟这样小气,大热天的,连口水都不肯赏给我喝?你不让我进去,我可要乱想了,莫不是荣大少金屋藏娇,里面有个女人?” 荣梓义面色一沉:“请白小姐自重。” 白露露伸出一根染了丹蔻的纤纤玉指戳了戳荣梓义的肩膀:“荣大少那么严肃干嘛?青天白日的,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你这么推三阻四的,屋里必定是有人。什么人啊,难不成比我还美貌?” “自然比你美貌。”荣梓义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正是杨雨诗发话了。她从荣梓义身边露了半边脸出来。杨雨诗听见白露露莫名其妙的跑来跟荣梓义耍花枪,早就不满了,忍不住出言讥讽。 白露露吃了一惊,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料到屋里真的有人。荣梓义却是非常严厉的对杨雨诗道:“诗诗,进屋去。你怎么不问来历,随便跟人说话?!” “怎么,跟我说话就掉了身价吗?”白露露终于生气了,扬声道:“荣先生说话竟这样伤人!” “不敢,白小姐多心了。”荣梓义仍是冷冷的道:“只不过舍表妹一向家教甚严。若她在我这里,我却没有替她父母看管好她,让她认识了不应该认识的人,那罪过可就大了。”他的意思非常明显,已经是明指白露露算不得正经人,所以他根本不允许她与他表妹说话。 第六十一章 杨雨诗听到荣梓义的话,先是愣了一下,想到上次还与白露露同桌吃饭,大家相谈甚欢,荣梓义丝毫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这次变脸变得也太快了。但她想表哥做事必有深意,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再吭声,乖乖的把头缩了回来。 白露露听了这话却面色涨得通红,高声发起脾气来:“有钱了不起吗?荣先生就这么高高在上?难道是我之前误会你了,还是你有了好的、看上了别的女子?是门里的那位吗……” “白小姐!”荣梓义厉声制止她:“还请为我们大家都留几分情面。我们之前,没有熟悉到可以开这种玩笑的地步!至于你拿回来的这件衣服,很抱歉,我送出去的时候就没打算要回。” “情面?”白露露柳眉倒竖,愤愤的道:“你给我留情面了吗?我看这情面,恐怕不值一文钱!不过,这也怪我,热脸贴了冷屁股,上门让人羞辱罢了!”说完,她将手里的包裹往荣梓义身上一摔。 荣梓义并没有伸手去接,任由那包裹落在了地上。包裹散开,里面果然是荣梓义的那件大衣。 白露露似乎还不解气,冲上前去推开荣梓义,高跟鞋在大衣上踩了好几脚,才恨恨作罢。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一扭一扭的走了。 杨雨诗又凑过来,看着那件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就在门口地上散着,小声问道:“表哥,那衣服还要不要,需要我捡回来吗?” 荣梓义板着脸回到室内,看杨雨诗还站在门口,冷声吩咐道:“进来,关门!” 杨雨诗吐吐舌头,再看看那件衣服,毕竟不敢过去,转身将门关上了。 这时却见荣梓义轻捷的走到落地窗前,借着窗帘的掩护,向外窥探动静。杨雨诗也学着他的样子,从窗帘的缝隙中往外张望。只见宽敞的街道,一如往夕,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偶尔有几个行人经过,都是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只余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洒下的片片绿荫,和知了单调重复的叫声。真不知道刚才的这场戏,是唱给谁看? 杨雨诗忍不住问:“表哥,你在看什么?” 荣梓义却只是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 又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个黑衣男子,鬼鬼祟祟的来到门前。大热天,他还压了顶极低的帽子,走起路也是轻手轻脚,左右观望。 到了荣梓义门前,他手上的烟斗不知怎的就掉了。他四处看了看,蹲下身去捡,见无人注意,抓起那件衣服就塞到了自己宽大的衫子里。站起来,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又看看并没什么动静,便匆忙离去。不多时,已经消失不见。 “表哥,那是什么人啊?”杨雨诗瞪大眼睛问道。 荣梓义又摇了摇头。 “你真不知道?我不信。”杨雨诗嘟起了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刚才在与白露露演戏。” “我确实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也就是白露露明显处于监控之中,她有着不得已的苦衷。”荣梓义道。 “是啊,这我也看得出。只是我不明白,你们这出戏的目的何在?她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她拉了拉荣梓义的衣袖:“表哥,你告诉我呗,我保证不出去乱说。” “不应该你问的,就不要问。有时候知道得多了,反而不是好事。你这好奇心也该改改了!”荣梓义把袖子从她手里轻轻的抽出,转回到桌子旁边坐下,陷入了沉思。他当然知道白露露的目的何在。因为此刻他的上衣口袋里,装着白露露借机塞进去的一张纸条。白露露是在请他帮忙传递消息。她很聪明,知道如果将纸条放在衣服里,会引人起疑,恐怕会连累到他。所以衣服只是个幌子,是她来找他的借口,也是她使的一个障眼法。这个女子的确不简单!至于消息传递给谁,荣梓义心中有数。 他长出一口气,却还是觉得胸口沉甸甸的象压了块大石一样。只觉得那个靠近心口的地方,犹如有热火炙烤一般,一直在微微发烫! ------------------------------- 太阳恋恋不舍的下山后,美丽的愚园路各处次递亮起灯光,或明或暗或暖或亮,远远望去,犹如一条闪烁的光带一般。静谧的街道,三三两两的行人,空气中隐隐弥漫着夜来香的味道。 夜幕降临之后,拎着行李箱的荣梓忠回到愚园路的家中。他推门而入,四周寂静无声。客厅里仅亮着两盏壁灯,幽暗的灯光投下几处昏黄的影子。 卧室在楼上。荣梓忠先放下行李,又去大哥荣梓义的房间敲门。如他所料,没有人应答。他便直接回到自己的卧室。 室内并非漆黑一片。借着室外的光线也能隐隐看清屋里家具的轮廓。荣梓忠没有开灯,他只是定定的站着,神游天外。突然一道强光射进房间,他悚然一惊,原来是街上经过的汽车车灯的光。原本没有太亮,只不过在已经习惯黑暗的荣梓忠眼睛里就显得强烈无比。但这光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荣梓忠的眼睛前面留下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烟雾状线条,他眨眨眼,面前的一切又都被黑暗吞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荣梓忠更愿意独处。虽然厚重的孤独感经常会压抑着让他感到窒息,但是相对来说,热闹的人群、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更让他难以忍受。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原本以为已经拥有的东西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轻轻的一个拔弄,就可以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其实他需要的不多,他曾经的生活也并不复杂。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现在,他已经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屋里门窗紧闭,闷热异常。荣梓忠不知不觉滑坐在地板上,头埋在臂弯之间,双手抱膝,几乎蜷成了一个球。 还是很小的时候,他总喜欢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第六十二章 那时候,荣梓忠靠乞讨为生,经常挨饿,没有片瓦可以栖身。他的手指头冻得肿成了胡萝卜粗细,脸上身上也满是冻疮。每天夜晚,他会找个屋檐,靠着墙壁,再捡几张报纸包在身上,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尽量维持温度。这时,他想的是第二天早上会不会已经无法睁开眼睛,已经不会呼吸,说不定不用再遭受痛苦,以及冻、饿,和其他人的嘲弄和欺侮。 尽管后来他遇到了荣梓义,被荣家收养,给了他一个名字,过上了一个真正富家少爷的生活。可是一段时间之内,他仍然会时不时的从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在大雨中踯躅,在寒风中发抖。 荣梓义如同太阳一般,照亮了他的生活,使他从浑浑噩噩中醒了过来,活了过来。即使他不能说话,什么也不会,他也从没有嫌弃他。他一点一点的教他,当他是自己的亲弟弟。 而他自己,也一直努力的想做好。因为大哥对他说过,做好自己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他在竭尽全力,而且相信自己已经足够优秀。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有些事不是他尽力就能做得到的。 他从来都是命运的玩偶。生气时,将他弃之不顾;高兴时,对他露出笑脸;而发怒时,终将让他面临惊涛骇浪! 荣梓忠头痛欲裂,觉得喘不上气来。他紧紧的蜷起身体,额头上的汗一滴滴的落在地板上。然而他的心却是冰冷无比,身上的力气似乎一丝丝的被抽光。当厄运来临时,他发现自己,竟然除了低头忍受别无他法。 他不知道孤零零的坐了多久,突然,他听到了楼下的脚步声。也许是长时期失语的原因,他的耳朵总是异于常人的敏锐。他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是荣梓义,他很熟悉,至于另一个,他也立刻听出来了,是杨雨诗。杨雨诗格格的娇笑夹杂在荣梓义低沉柔和的声音,就如同夏夜最美丽的天籁。她是最活泼可爱的女孩,有她的地方总是鲜花盛开。这是一个让人提起时会情不自禁微笑的女子。 那他自己呢。现在,他们都当他是亲人,是朋友,可是终将有一天,他们都会发现,他是恶魔的代言人,再不会亲热友爱的待他。一想到他们终将会用憎厌嫌恶的眼光看待自己,荣梓忠的心就更冰冷了。 让他忍受这些,他宁愿去死! 忽然楼下的声音停止了。荣梓忠微微苦笑。他知道是因为大哥已经察觉房子里进了人。他本应该立刻下楼去,对他们笑脸相迎。可是他做不到。他现在只感到浑身虚软无力,难以支撑。 房门无声的开了。荣梓义站在门口。他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形状,更难以看清他的表情。荣梓忠暗自庆幸,他试图在心中重筑堤防,强忍着情感的溃败。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他得不遗余力才能够强迫自己不对荣梓义坦露心声。 荣梓义马上就看到墙边的一团黑影,而当他发现那是梓忠时,更是吃惊。他摁亮电灯,并快步走过来,俯身道:“梓忠,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说完,他干燥温暖的手就摁上了他的额头。 强烈的光线又一次刺痛了荣梓忠的眼睛。他连忙合上双目,又一次感到眼前丝丝缕缕的白色光条飘飞。他晃了晃脑袋,晕晕沉沉。 “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杨雨诗飞奔进来,嘴里噼里啪啦爆豆似的叫道:“梓忠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也不给个动静,害得我们以为屋里进了坏人呢!咦,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头的汗?你是不舒服了吗?怎么还坐在地板上,赶快上床躺着。”说完,她伸手来扶。她的手又小又软,腕上挂了串叮当脆响的镯子。 荣梓忠向一侧避了避,杨雨诗的手就落了空。她惊愕的看着荣梓忠,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荣梓义对她摇了遥头,双手使劲,毫不费力的将近乎虚脱的梓忠扶了起来。他将他扶在床上去,又替他脱去外衣。一如梓忠小时候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后,他发现他躲在被窝里,咬着枕巾在默默哭泣时一样,坐在他床头,将被子拉到他腋下,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陪着他。 杨雨诗走过去打开窗户,凉爽的晚风裹着夜来香的清香一阵阵袭来,如水般温柔。她又走回到荣梓忠床边,有些担忧的问道:“表哥,要不要请医生过来?” 荣梓义还没答话,梓忠先是摇了摇头。他作手势说自己好多了,也许是有些中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杨雨诗连忙去倒水过来,又笑着道:“你真的中暑了?这才入夏多久,你不成了今年夏天第一个中暑的人啦?难不成在外面待久了,现在已经不适应上海的气候了?” 荣梓义也道:“说起来,我也感觉现在上海的夏季比以前要炎热些。这才几月,就热成这个样子。” “那不如我们去乡下避暑吧?”杨雨诗兴致勃勃的道:“我记得你们在枫溪那边有房子。等梓凡放了暑假,我们一起去住上个把月。那边水多凉快,施王庙的状元糕也最正宗。” 荣梓义笑着摇摇头:“这兵荒马乱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上海别乱跑的好。不是我说你,你这个班上的,怎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还想去避一个月的暑?哪个老板能给你放这么长的假?我得劝劝阿忠,不要雇用你这样不负责任的员工。” 杨雨诗嘟起嘴道:“我在公司又无事可做。” “真的无事可做吗?恐怕还是让你做的你不肯做吧。”荣梓义面带嘲讽。 “好吧好吧。我是不太喜欢那些整理材料、统计数字的工作,枯燥得要死。也不知怎的,才弄一会儿,就眼皮打架直想瞌睡。”杨雨诗连忙解释道:“但我也不是一点贡献没有啊。而且我真的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司的,见无事可做我才走的。再说,梓忠这种不给开工钱的小气老板怎么让我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啊!” 第六十三章 “真的还没领到薪水?”荣梓义含笑看看梓忠。 “怎么不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过了试用期。”杨雨诗连连点头:“我看啊,梓忠就是想找个事情拴住我,他就是我爸派来监视我的。” “那阿忠的这个任务可完成的不是很好了,舅舅那边难以交差。”荣梓义调侃道:“他完全没有达成目的,让你三天两头的有时间到处乱跑。所以我更要劝劝阿忠,要多给你分派些工作才行。你要知道,工作不合格是难以通过试用期的,就算是亲属也不成。所以,必须把你当一般员工一样对待,一样的分配任务,一样的考核成绩。至于薪水嘛,当然也必须要发。这点阿忠确实做得不对。这样吧,按一般新进员工的标准,虽然是不够你每个月添置服装的,但是买双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杨雨诗越听越觉得自己前景不太乐观,气道:“老板是你还是梓忠啊,凭什么你说得算?本小姐领不领薪水,也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我愿意不拿钱白干活又怎样,要你多管?” 被这两个人插科打诨的一闹,荣梓忠的心情好多了。他渐渐舒展了眉头,面带微笑看着他们。空气更加凉爽了,花香阵阵袭来,窒息的感觉渐渐消退,只是心里的大石仍然重重的压着他。因为他自认为,实在不配他们这样对他。 ------------------------------ 荣梓孝如约到《大美晚报》报社门口去接江月容。他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今天江月容比平常出来的要晚一些。 突然,他听到有人轻敲车窗玻璃的声音,一抬头,竟看到大哥容梓义微笑着站在车门前。他有些惊喜,刚想下车,却见大哥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荣梓义左右看看,自己打开车门进来坐在了副驾驶上。 “最近怎么样?”荣梓义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却带着几分警觉在透过后视镜观察着什么。 荣梓孝见他如此,也警醒几分,发现没有任何异常,才道:“没什么,我们都很好。” “你和太太抽空也要去看看凡凡。”荣梓义道。 “怎么?”梓孝一惊:“凡凡有什么事吗?” “并没有。”荣梓义语气和缓的道:“只是我听诗诗说,她最近心情不是很好。” 梓孝松了一口气:“杨雨诗这个人,听风就是雨,她的话,不可全信。” 梓义知道他和杨雨诗气场不合,也不点破:“我也去看过凡凡了,确实情绪有些低落。总之,你们多关心她一些就对了,她毕竟最小。” 对于大哥,梓孝是服气的,也便点头答应。 荣梓义轻咳一声,道:“有些事,我本不应该管的。可是,就有人求到了我的头上。”他叹了口气,又道:“总之,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注意安全,量力而为。”说完,他递给荣梓孝一张纸条。 荣梓孝狐疑的打开纸条,是一张三寸来长的白纸,一面写着“荣三”二字,另一面则是两句话“望河对风眠,池畔赏红莲”。字形娟秀,明显是女人笔迹。 “我也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但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硬塞给我,让我难以拒绝,只好便给你送来了。”荣梓义悠悠的道:“不过,依我看,她被人盯得很紧。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这种情况下,她还敢如此放肆不知收敛,也当真是危险的紧。” 感觉到大哥在紧紧盯着自己的脸,梓孝适时的收起了担忧的神情,只余下满面惊诧,他故作不解的问道:“这是谁写的?当真是给我的?” 荣梓义微微一笑:“上面写的‘荣三’两个字,除了你难道还有别人?至于是谁写的,你如果真的想不出,我觉得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咱们就当这件事完全没有发生过,把这个有可能会惹祸的东西扔掉如何?” 说着,就伸出手掌在梓孝面前,好整以暇的看他。 荣梓孝微一沉吟,却将纸条工整叠好,放回到自己衣服口袋里,笑吟吟的道:“大哥,既然你这么热的天气里,特意为这事走了一趟,我也还是别辜负了你的心意。东西我收到了,待我回去好好参详参详,一定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到那时,如果真确认这是个不祥之物,我自会把它处理掉,也不劳大哥费心。” 荣梓义“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在敷衍我。后续如何妥善处理,你也不用告知我。但我想那人既然只能通过我这里来传递消息,显然已经是无法可想,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那么,为什么偏要勉强,何不退一步徐徐图之,如此岂不是可以海阔天空?” 荣梓孝皱了皱眉道:“我现在也不是很了解情况,所以不能回答大哥。但大哥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答应大哥,绝对不会牵强行事。这件事还是到此为止,大哥一向嘴严,这点子微末小事,以后不提也罢。” “那是当然。”荣梓义冷淡的道,显然对谈话结果并不满意。他刚想下车,却被梓孝伸手拦住:“大哥,我还有话要说,关于……关于父亲的事。” “什么?”荣梓义目光炯炯的看着梓孝:“你有线索了?” “也不能说有什么线索,只不过根据我最近调查的结果有些存疑,趁这个机会就跟大哥探讨一下。” 荣梓义连忙点头。 “首先,我发现四年前开始,父亲每半年会向一个公司汇取一笔费用。汇款是非常有规律性的,所以虽然金额不大也引起了我的注意。追查款项去向时,查到对方是一个小公司,老板姓沈,北方人,平时深居简出,不爱出风头。最奇怪的是,这个公司几乎没有什么业务,也很少有人上门,只租用了一家办公室,但现在也已经是人去楼空。我怀疑它只是一个空壳公司。而我们公司的钱通过它转到另一个帐户上。这笔钱不多,而且曾逐年递增的趋势,金额则恰好完全可以支付上海周边郊区一个大型仓库的租金,涨幅与近几年的房价涨幅也很接近。” 荣梓义表情严肃,听到这里提问道:“还能找到那个姓沈的吗?这应该是一条重要线索。” 第六十四章 “我在找,但恐怕要费些时间。”荣梓孝答道:“现在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沈老板失踪之前,办公室曾经被人砸过,当时还伤及了无辜的邻居。据说是有人上门来寻仇。幸亏当时沈老板外出有事,没有被他们撞到。而时间,则是父亲去世后不久。” 荣梓义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如刀子般锋利的光,他低声道:“这说明有人同我们一样,掌握了这条线索。现在我们还说不清,沈老板是否已经被他们找到。如果沈老板在他们手里,说明他们已经领先我们占据了优势地位。所以,我们更要尽量抓紧。要是我们分析正确的话,父亲也许将那批货物藏在上海近效的某个仓库中。而沈老板正是找到这个仓库的关键人特。我原也想父亲有可能会干脆买下一个物业,但显然那样目标太过明显,不符合他谨慎的性格。” 荣梓孝表示同意:“并且,他应当也只是通过中间人与与仓库的主人打交道,没有亲自出面。所以,即使有人找到仓库,也难以寻到与他之间的联系。” “应该就是这样。”荣梓义抚掌道:“但我总想,以父亲的严谨个性,这些重要的东西,他应该留有相关资料或文件之类的东西。如果找不到这些,即使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仓库,可怎么证明我们的合法拥有性呢?” “你说得没错。”荣梓孝也叹气道:“只不过公司和家里的保险箱我都查过了,没有找到任何蛛丝蚂迹,所以如果有的话,也应该是放在了一个我们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荣梓义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道:“别灰心,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有了进展?”他思索片刻又道:“如果敌人也能找到沈老板这个线索,我们也要想想他们是怎么找到的。是通过在荣氏企业的内线呢,还是其他什么渠道,这也是我们需要注意的一个地方。所以说,敌人有可能就在我们身边,这是你最需要防范的。” 荣梓孝点头:“大哥放心,我会小心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大哥,我不明白,父亲到底囤积了什么货物,以致于他连亲人都不肯告知,还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他两眼死死的盯着荣梓义,希望能看出些端倪。但荣梓义只是将目光不动声色的投向窗外,轻声道:“具体是什么货物,我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他又将目光转回来,坚定的直视着荣梓孝的眼睛:“只不过我相信父亲,也相信他肯冒大险做的事情,一定是一件正确的事!” ----------------------------- 江月容回到家中,迎面正碰上父亲江华与大哥江得文在一起谈论着什么。她问过好,正想退下去,却被父亲给叫住了。 “这是去哪里了?”江华问道,声音里带着丝难得的和蔼。 “哦,出去走走。”江月容不愿说谎,可也无法讲实话,只好含糊应着。 “是跟荣梓孝一起吧?你们俩个最近出去的很频繁啊?”江得文在一旁插嘴道。 江月容微低着头,并未回答。 江华点头道:“你可以跟荣三说一说,让他正式来我们家认认门。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有些事是应该定下来了。” 江月容脸白了白,低声道:“可是他们家……” “我明白。”江华威严的道:“他们家有重孝,今年不适宜办亲事。但可以与他母亲先商量着,把婚订了,省得夜长梦多,你们两个再一起出去不也少了许多闲话?” 江月容的脸更白了,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很多话不能说,所以,我只是让你请荣三让她母亲正式上门,我来跟她谈好了!这也是我这个当爹的应该做的。就这个周末吧。”他看女儿一眼,又重重的道:“你不要跟我耍什么花样。你母亲宠得你们个个都要无法无天起来。我可跟你们说,包括你!”他转向江得文,骇得江得文向后一缩:“你们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先想着,自己是姓江的!”说完,他不再看月容一眼,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江月容却是怔怔的看了父亲一阵,才终于叹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得文若有所思的看着妹妹的背影,小声对父亲说:“您刚才是不是对她太严厉了些,好象把她吓着了。” “吓着?”江华冷哼道:“我看吓着你也不能吓着她!你这个妹妹,我才知道,有的时候胆子大得很。我……”他看看儿子,蓦然住口:“她现在就不听话,我不敲打敲打她,等她嫁到了荣家,眼里心里还有我们姓江的吗?” 江得文狗腿的道:“父亲说的是。不过,她一个小姑娘,还能反得了天去?就是个孙猴子,也翻不出您老的五指山,您放心吧!” 江华看着毫无心机的儿子,紧皱着眉头,真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巴掌,可又终究舍不得。他长出一口气,微闭上眼睛,不再跟江得文说话。江得文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父亲生气,只好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 江华倏地睁开眼睛,双拳紧握,喃喃道:“不行,我还不能放手,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 ------------------------------------ 同一时刻,荣梓孝回到家中,正遇到母亲吴玉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等他。见他回来,笑吟吟的道:“我猜你应该不会回来吃晚饭,就没有等你,自己先吃了。” 荣梓孝一愣,摇摇头:“这回母亲可失算了,我还没吃呢。赶快让人给我准备,要饿死了!” 吴玉珍很是惊讶,先去吩咐佣人,又转回来问儿子:“怎么,你不是和月容去约会了吗?为什么饭都没吃就回来了。不对呀,要是没吃饭,怎么还回来得这样晚?” 荣梓孝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母亲,你就先别审我了,先让我把饭吃了成不成,一会儿饿晕了!” 吴玉珍不悦道:“你少跟我这儿打马虎眼。饿个一顿半顿死不了人!” 第六十五章 “我到底是不是您亲儿子啊,你怎么一点也不心疼我?”荣梓孝见无法敷衍,只好赶快转移话题。 但吴玉珍也确实了解孩子,不是这么轻易就上当的,她看出了儿子的小心思,道:“正是因为你是我亲生的,我才更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你说你最近跟月容是怎么了?前一阵子,两个人说不见面就不见面了,你又那么消沉,我都不太敢问,生怕让你伤心。最近两个人又好了,但还是不见月容上门,你举止又这么奇怪。今天,你就把事情给我说个清楚。说不清楚,没饭可吃!” 荣梓孝目瞪口呆:“您不能这样对我啊,我又没做什么坏事,这算是罚我不成?” “罚你?如果你错过了月容这么好的孩子,别说是一顿饭,以后顿顿都没有好吃的给你!”吴玉珍故意板起脸。 荣梓孝见她确实认真了,只好拉着母亲坐下,耐心解释道:“知道你觉得月容好,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我们之间目前还存在着一些问题……”见母亲睁大眼睛就要发问,他连忙道:“只是一些小问题,我想我能解决。您放心吧,我们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有信心。” 吴玉珍点了点头,想了半晌,又问道:“按理说,你这么说了,我就不应该过多干涉,我相信你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可是,我不太明白你们之间到底会存在什么问题。月容那么乖巧,他们家听说也是极愿意的。莫非,是因为你……我怎么隐隐约约听凡凡说,你跟别的什么女子有瓜葛?” 荣梓孝暗骂妹妹和杨雨诗大嘴巴,连忙辩白道:“您自己儿子,您还不了解。别听凡凡乱说,见我跟别的女子见个面她就想到坏处去了。依我说,您担心我,不如多担心担心她。听说,她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 提到女儿,吴玉珍又把儿子放后了,有些担忧的道:“是啊,她上周回来,我看她都瘦了。问她,又说一切都好。你这个做哥哥的,挺长时间没见着她了吧。你抽空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有些事说不定她不愿意跟我讲,愿意跟你说也不一定。” “是,我这几天要是去不了,周末她回来我一定在家。”荣梓孝见母亲转而开始挂念起妹妹,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可没等心放下,又听母亲说道:“那你周末把月容也约来。她很久没来我们家了,你妹妹又愿跟她一起,让她也陪你妹妹说说话,开解开解她。” 看着母亲充满期待的眼神,荣梓孝无法,只好点头答应。 ----------------------------------- 新政府办公厅内,周佛海正在翻看着荣梓义的报告。他显然对报告非常满意,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近来一直不展的眉头也稍稍舒缓了开来。 “很好。”他合上报告夸赞道:“看起来,你们财政司与特工总部的合作取得了非常好的成效,中储券的发行工作相当顺利。做得不错!” 荣梓义淡淡一笑,微一颔首。 “接下来的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周佛海点燃一根烟,靠在椅背上,神态放松。 荣梓义将另一份报告递给周佛海:“下一步,银行、工商等业以及水电、电讯、交通费用,均应以中储券收取。在中储券流通区,所有关、盐、统税及中央税收亦一律收用中储券,地方税收在有中储行分行的地方也收受中储券。详细计划和数字在这里,有不妥地方,还请周先生指教。” 周佛海接过报告,笑道:“按着这个势头,我很有信心在一年内完成这项任务。梓义,中储券的发行,你居功至伟啊。到时,我一定呈文汪主席对你予以嘉奖。” “梓义不敢,都是周先生栽培。”荣梓义谦逊的说。他觑了觑周佛海的脸色,又道:“这次中储券的推广发行,李主任也是功不可没。虽然,有时候76号的人做事掌握不好分寸,引起了众多商户的反感和抵抗,甚至引发流血事件,但总的来说,李主任对这件事也算是鼎力相助了。” 周佛海原本带笑的脸一下子紧绷起来,他皱眉头道:“李士群做事就是这样,从来不知道收敛。你说的我早先也听说过,而且还不止于此。他现在正试图借着张啸林之死,重新挑起与军统之间的争端。哼,从日本人那里得了令箭了!”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重新与军统开战?”荣梓义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显得颇为惊讶:“那上海岂不是又难以太平了?”他蹙着眉头:“好不容易经济趋于平稳的态势,这样一来……” “唉。”周佛海叹了口气,拍了拍荣梓义的肩膀安抚道:“梓义,我知道你为上海经济殚精竭虑。但是有些事情,我也难以为继。这个李士群,现在嚣张的很。”他压低了声音,伸出一根手指向上道:“他和汪夫人搭上关系了,简直可以直达天听。我的话,他如今是不放在心上了。” 荣梓义苦笑一声道:“卑职知道周先生的难处。有时候想起来,也是寒心。一片报国赤诚,却处处遭人掣肘,见国家支离破碎,终是有心无力。” “幸亏有你体谅。”周佛海深深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似乎要把胸中郁闷之气都吐出来。他也是一派意态阑珊:“你我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门。眼见一众人均为一己私力奔走,置国家安危不顾,怎不让人心灰意懒。唉!”他又长叹一声,喃喃道:“有时候,我在想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说到这里,他象是突然惊觉,急忙收住话头,讪笑着道:“看我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也话多起来。” 荣梓义似乎未曾留意周佛海失言,体贴的道:“周先生最近压力太大,这是难免。不如……”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敲响了,周佛海的秘书进来禀告,日本军部经济课课长小林枫到了。 第六十六章 周佛海颇为吃惊,不知小林枫此行目的何在。他与荣梓义对视一眼,见荣梓义也轻轻摇头,心里不由产生不祥的预感。但想来也是无法,只好让秘书请小林枫进来。 小林枫满面春风的走进周佛海的办公室,见到荣梓义也在,有些意外,但还是很高兴的用日语道:“在这里看到荣先生,真是太好了!新政府经济上的两个顶梁柱在此,我此行看来不会白走一趟。” 荣梓义本想起身告辞,听他这么一说,反倒不好走了。他看向周佛海,周佛海微微点头。 “不知何事,劳动小林课长大驾光临?”周佛海问道。 小林枫坐在沙发上,笑容可掬,操着不太标准的中国话道:“我,带来个好消息。” “哦?”周佛海和荣梓义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问道:“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小林枫怕自己说中国话会词不达意,便改为日语道:“是这样的。我们知道新政府国库空虚,而且现在正在大力加强国家建设,安抚难民。方方面面的工作都需要有强大的资金作为后盾。但贵政府筹措资金的工作遭遇了很多困难,我们日方非常能够理解。现在,我们有一个渠道,可以解决中央银行的储备资金问题。” 周佛海愕然,日方这样主动用意何在?他怕自己听错了,看向荣梓义,却见荣梓义对他点头。他心里思忖一会儿,开口道:“贵方一片好意,我方也深表感激。不知小林课长可否告知具体操作方法,我也好向汪主席汇报。” “当然。在我方的斡旋下,华兴商业银行愿意帮助你们解决这部分资金缺口。” 华兴商业银行名义上是日华联合经营,实际上则是一家彻头彻尾的日本银行,大部分资产由日商六家银行认缴,任职的高级职员也均是日本人。 荣梓义沉吟片刻,问道:“在下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小林课长可否告知。目前华兴银行的华兴券发行工作进展如何?”日方发行华兴券是想撼动一直在中国市场流通的法币的地位,所以发行不久就脱离了法币的汇价水准,单独订立汇价。而其目的,则是明目张胆的掠夺物资,套取外汇。但是由于法币在中国大地一直具有相当大的势力和流通能力,所以华兴券的发行并不顺利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小林枫微微点头:“荣先生言必有中,那我也开门见山了。尽管采取了种种措施,华兴券的发行额仍然只达到五六百万,离目标相去甚远。而现今,华兴银行又非常看好中储券的流通。因此,华兴银行下一步准备停止华兴券的发售工作,自动放弃发行权,以后只经营商业银行业务。” 荣梓义看了一眼周佛海,继续道:“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非常遗憾。但是,对于已经发行了的华兴券,日方是准备收回了?” “那是当然。”小林枫点头道。 听到这里,荣梓义已经心里有数,但仍明知故问:“那么,如何收回?” “按比率,折合成中储券。” “比率是多少?” “100元华兴券折合240元中储券!” 荣梓义心中暗暗冷笑:“那么,这是华兴银行借款给中储行的条件了?” 小林枫强硬的道:“不仅如此。我方要求,中储行要聘请日本顾问及职员,并给顾问以广泛的权力,必要时日本顾问可以要求中储银行总裁和副总裁说明情况、或列席该行重要的会议。同时,中储行保存的外汇均需存入日本银行。” 周佛海听得瞠目结舌,日本人的胃口竟这样大!按华兴券折价中储券的比率,他们不仅全数收回成本,弥补了之前错误计划造成的损失,中间还能大赚一笔。名义上借巨资给新政府中央银行,实际上却要借机掌握中储行的决策权。日本人是要把新政府的经济命脉完全抓到他们自己手中吗? “我知道中储行的资本额是一亿元,但是你们国库根本筹拨不出这笔款项。所以作为交换……”小林枫淡淡的道:“我们日方可以出到五千万元,以后还可视情况追加。” ------------------------------------------ 荣梓孝按惯例在江家门口等月容。 想起母亲的要求,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怎样和月容说呢?以他的心思,是喜欢直截了当的,可又怕体贴善良的月容会为了不让他为难而违心答应了他。这反而是他不愿的。他希望有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答应了他,能够满心欢喜的与他一道上荣家的门。 但是想起江月容的态度,他心中着实没底。她有意在两人之间筑起屏障,每次他觉得已经足够接近,而她又突然跑开的做法都让他颇费思量。他看得到她脉脉依恋的眼神,可每次他想捕捉确定,她又马上将目光另投它处。但他又相信她对事物有自己智慧冷静的判断,所以他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在隐藏一些事情,不能让他知道的事,而正是这些事,让两个人之间始终拉开距离。 回忆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再联想江月容的一些所作所为,荣梓孝心中有隐隐的猜测。但他又不敢再往深处想,生怕会得出他无法接受的推断。可是一转念,他又对答案的最终揭晓,怀揣着莫名的激动和期待。 就是抱着这样矛盾的想法,荣梓孝只觉得无数烦恼萦绕。他打开车门,想透一口新鲜空气。清晨的太阳还没有那么强烈,迎着晨光,他看见身着水绿色旗袍的江月容就那么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清清凉凉的颜色,露出半截白晳的胳膊,嘴角含着丝浅笑,步态款款,从容安静。 荣梓孝怔怔的看着她,就在这个还没有炎热起来的夏日清晨,他突然从未如此明确的认识到,这个女子就是他认定了的人!他的心意这样坚定,无论她对他隐藏了怎样的秘密,他都不会改变!他看透了自己的内心,看得这样明明白白,一清二楚,一瞬间便豁然开朗,所有纠结缠绕的心绪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整个人轻松愉快的想要飞起。 第六十七章 这样清晰朗阔的心境,多年以后,荣梓孝在战火纷飞、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在如人间炼狱般的残酷生活中想起,也会给予他片刻的安宁和放松,让他在霎那的回忆中思绪飞扬。 “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江月容见他双目灼灼,不由有些奇怪,抚了抚自己的脸庞:“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荣梓孝微笑着替她打开车门。如果不是怕吓着她,他真想开怀大笑。 “你似乎很高兴。”江月容看着他的脸说道。见他这样愉快,她也不由嘴角上翘,带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荣梓孝点点头:“我是真的心情很好。因为我突然发现,困扰了我很久的一个难题其实根本不是难题,或者也可以说,我想到了解题的方法!” “你一向那么轻松自在,我原以为世上你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江月容由衷的道:“不过,看你这么开心,我也替你高兴。” 荣梓孝深深的看着她道:“我有一件事一直办不到,难道你不知道吗?” 江月容先是一愣,然后就不自然的偏过头去。 荣梓孝却是一笑:“不过你放心,我都说了,我有了解决的办法了。” 江月容终是好奇,偷偷拿眼瞄他,却正对上他专注的眼神,不由脸上一红。 “其实说到底,我这个方法非常简单。”荣梓孝的语气郑重,脸上也是认真的神气:“那就是,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改变。我认定了这个人,就永远是这个人。她愿意,我会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她不愿意,我将一直等待,不会放弃,但同时我也会尽我所能好好的活。毕竟,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更有机会得到幸福,不是吗?” 江月容静静的听着,她的眼中忽然就涌上泪水,含在眼眶中,便如最珍贵的露珠那样晶莹。荣梓孝眼巴巴的看着她,那尖尖的光滑的下颌只差那么点上一点。他觉得时间都胶着在一起,如同流水凝固、落雨成冰。他的心在“砰砰”跳着。可是眼见一秒一秒的过去,她终于还是没有。她只是艰难的张了张嘴,却又咽了回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终于,两颗珍珠般的贝齿咬住了嘴唇,便彻底没了声息。 荣梓孝摇了摇头,发动车子。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车里还是静得出奇,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车行了一段,为了打破尴尬,荣梓孝终于开口:“有件事想跟你说……” 可恰在此时,江月容也是提起精神问道:“可以和你说件事吗?” 两人同时说话,原本凝滞的空气瞬间就如冰块炸裂一般,春水消融。他们不由都看向对方,待触到对方的眼神,又马上移开。 荣梓孝不想再这样别扭下去,大方的道:“有什么事,你先说。” “说来,恐怕于你有些为难。是我父亲,他想要见见你。”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是正式的见面。” 荣梓孝听了心中先是一喜,但见她这话说得没有丝毫女孩的羞涩,便是如平常与他探讨任何一件事一样,心中又是一凉,但他仍放缓心绪,微笑道:“说来真是太巧了,我想和你说的也是同一件事。周末凡凡回家,我母亲说很久没有见你了,想让你去我家坐坐。”他想了想,也用如江月容般的语气接着道:“但是我认为,你这次要是上门,我母亲便不肯再如以前那样轻易放你回去。她是必定认为你将作为荣家未来儿媳了。” “那你怎么想?”江月容问道。 “我?”荣梓孝笑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要你肯,无论是去你家还是我家,我都没有问题。” 江月容微蹙着眉头:“我是在跟你说正经的。” 荣梓孝飞快答道:“我是很正经啊。”他见江月容要恼,才道:“其实这个事儿完全在你。只要你点头,两家家长就都会满意;当然,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会帮你。” 江月容抬眼疑惑的望着荣梓孝,他又接着道:“我自然可以陪你演这场戏,过了家长们这一关。他们的要求无外乎就是订婚。离真正结婚也还有一段日子。这一段时间,你可以自由做你要做的事,而我呢,扮演未婚夫的角色,老老实实的等着你改变心意。”他一番话说得轻松自在,可其中饱含的真情实意让人无法不动容。 江月容毛茸茸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睛,但仍能看到那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荣梓孝觉得一时之间气氛太过凝重,便又接着调侃道:“你也不用太感动。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省得母亲念叨,又有了美丽的未婚妻,何乐不为?订婚我不吃亏,并且我也盼着,最终会抱得美人归呢。” 江月容很久没有说话。荣梓孝偷眼看她,见她目视前方,脸上挂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中不见温暖,却仿佛带着些伤感和无奈。 到了报社,江月容并没有马上下车。她沉默了一阵,忽然很认真的道:“有时候,我发现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但是相比较而言,你却不那么幸运。”荣梓孝刚想张口否认,江月容却用手指捂住了他的嘴:“听我把话说完。”在这样的夏日,她的手指竟是凉沁沁的。她温柔的笑了笑,还是带着那点淡淡的哀伤:“我说我幸运,是因为我遇到的人比你遇到的人要好很多。我遇到的人,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他正直善良,胸怀坦荡,乐观执着,有着无数为人称道的优秀品质。实话告诉你,我……很珍惜他。” 她转身下车,一步一步地走远,瘦削的背影挺的笔直。荣梓孝有些恍惚,江月容从来不是风中弱柳,而是一棵茕茕孑立的白杨,再贫瘠的土地,她也是枝枝傲骨,巍然挺立。她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倔强的生长! 她,其实也同自己一样,有着最美好的情感,只不过,她从来选择将这份情感在心底深藏。 第六十八章 一切发展,都貌似非常顺利。荣梓孝正式登江家的门,江月容也去荣家与吴玉珍和荣梓凡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主客相谈甚欢,均尽兴而归。 荣江两家要结亲的消息一经传出,在上海滩马上就造成了轰动。世家联姻,且都是上海有名有势的大族,本身就引人瞩目。街头巷尾纷纷议论的,均是两个年轻人怎样走到一起,是否郎才女貌,是否情投意合,将来能否美满幸福。 而事实上,更引人眼球的,是女方的父亲是华东纺织集团的大股东,多家纺织工厂的老板,兼华商纱布交易所的所长,男方则虽然年纪轻轻就已经几乎全部接手了家族生意,荣氏名下除了百货公司,还有纺织厂,而他的兄长还在新政府担任财政司司长的重要职务。这样一桩强强联合的婚事,会不会影响以后的棉纺织品市场,对上海地区以后的经济走向会走到什么样的作用,比起两个年轻人本身,更令人关注。 荣江两家接触的结果,是将在七月份举行一次正式的家宴,商量订婚事宜。地点则订在了上海最奢华的华懋饭店。那一天,恰好也许将会是今年夏季最炎热的一天——大暑。 ---------------------------------- 这一天果然很闷热。 这种热,是刚喝进去的水还没到胃里,焦渴的感觉还未得到舒缓,水就已经从身体上各个毛孔直接蒸发出去的炎热。而蒸发的水汽并不会就此离开你的身体,它保持着一定的高温围绕在四周,让你相信,如果照镜子会发现自己就象是刚出锅的小笼包,热气腾腾。不过好在,太阳一直若隐若现的躲在云层里,没有火上浇油般的再给大地洒上一片热浪。 “也许晚上会下雨吧?那样就凉快些。”荣梓凡望向天空,比较乐观的道。她和母亲已经打扮好,准备去赴华懋饭店的家宴。 “这种时节,下雨也只会更加闷热。”吴玉珍则道。她看看墙上的挂钟,有些埋怨道:“我们是请客的,可千万不能迟到,这个时间就应该出发了。少爷怎么还没下楼?你上去把你哥叫下来。” “要见佳人,自然得容人家好好打扮一下。”荣梓凡调皮的道。 “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荣梓孝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步伐矫健,几步就走下楼来。今天荣梓孝穿了一套浅色亚麻西装,配深色领带,看起来精神抖擞,气宇轩昂。 吴玉珍看见仪表堂堂的儿子,心里也是十分喜欢。她帮儿子正了正领带,叮嘱道:“今天还是要稳重些,别让你未来丈人挑出了毛病。另外,人家提什么条件,但凡能做到的,就直接答应,不要显得我们荣家人小气。” 荣梓孝连忙答应:“您放心。” 荣梓凡则笑道:“妈,都这个节骨眼了,您还怕儿媳妇跑了不成。再说了,哪用得着您说,我哥为了月容姐,怕是丧权辱国的条约他都肯签的。” 吴玉珍瞪了梓凡一眼,也不禁笑了,但仍是不放心的道:“我知道你对江家人有些看法。不过,以后娶进门的是月容,与你过日子的也是月容。凡事,你都要想着这一点,看在她的份上,对于她的家人,能担待就担待。”她想了想,又问道:“你大哥说他们直接过去?” “嗯,他和二哥还有事情要办,一会儿会直接去饭店。” “这下子人可就全了。只可惜……”吴玉珍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父亲是见不到了。他要是也在,能看到你娶妻生子,我们一家团团圆圆,可有多好。”说完,眼圈也有些发红。 荣梓孝有些忧虑的看着母亲:“妈,医生嘱咐不让你心思太重的,对身体不好。” “妈,这是多好的事儿,咱们可得约好,今天谁都不许难过。”荣梓凡连忙抱住母亲的腰,头靠在母亲肩膀上,安抚道:“父亲一定能看得见,他也在为三哥高兴呢。” 吴玉珍抚着荣梓凡的头发,半是欣慰半是伤感的笑了。 ------------------------------------ 同一时间,江家也在忙碌的准备中。 其实所谓准备,也不过是各人收拾各人的。奈何江家人口众多,就要显得纷乱吵闹一些。刨除远嫁的二小姐和六小姐,以及在外地未归的五少爷,其余的少爷小姐不算江月容在内也还有五位。这个要借那个的首饰,这条裙子没有另一条好看,大声喊佣人来帮着梳头穿衣,江家只闹了个人仰马翻。 江太太正在骂着最小的女儿:“小九,你别只顾着学姐姐们的样子,简直就是添乱!快把你那擦得象猴屁股似的脸洗了去!” 九小姐撅着小嘴:“她们可以,我怎么就不行?我看挺好看的。” 三小姐是带着一双儿女与丈夫过来的,正拉着孩子们不让他们淘气乱跑,看到九小姐通红的脸蛋笑得直打跌,手一松,两个孩子便搂不住了,小野马似的跑了开去。三小姐见状,急忙招呼佣人大呼小叫的去追。 江得文被这些声音震得头疼,和三妹夫及四弟一起跑到门口去抽烟。边抽,边用手当扇子扇着,心里抱怨着对方竟挑了这么个鬼天气。 书房的门开了,一袭簇新长袍的江华走了出来,看楼上楼下一片人声鼎沸,也不由皱了皱眉头。 江得文看见父亲,忙走过来:“司机已经在门外候着了,您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发了?” 江华拿出怀表看了看,沉声道:“急什么急?你将来也是要做江家继承人的,凡事都要稳得住才行。去,看你几个妹妹都准备好没?”顿了顿,又嘱咐道:“让你七妹穿得别太朴素,看人笑话。” 江得文忙点头答应,一转身,却看到江月容不知何时,已经候在门廊处。 江月容今天穿着的是江太太前几天让人给她特别订做的一件别致的水蓝色旗袍。小立领显得脖子越发修长,戴了一条莹润光泽的珍珠项链,映得似乎小脸也亮了许多。两条白暂的胳膊笼罩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中,窄窄的腰身不盈一握。她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手包,背对着窗户,脸上半明半暗。江得文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仍能感觉她一如既往的平和泰然,眉间不见半点兴奋之色。 第六十九章 江得文怔了怔,只觉得江月容不太对,却又实在说不清楚哪里不对。直到八妹从她屋子里“咚咚咚”跑出来,打扮得花枝招展,顶着一张激动得红扑扑的小脸时,江得文才恍然大悟,江月容的样子实在不象是一个将要出嫁的准新娘的模样,既不害羞,也无丝毫欢欣之情。 到现在他也没搞明白这个妹妹,这样一桩人人艳羡的亲事,她倒象是被逼无奈一般,总给人一种要上刑场的壮烈感觉。江得文心中暗暗慨叹她的不知足,怪不得她虽然聪慧乖巧,仍然得不到父亲的喜欢。 相比之下,八妹妹才象是一个正常女孩子的样子,只不过这样的女孩子也没有多讨人喜欢。她缠得他耗尽了所有耐心,因为她总是会问他一些关于荣家的问题,尤其是单身的荣梓义和荣梓忠,当然主要关注的焦点都在荣梓义身上。 江得文想警告八妹,荣梓义不是她能肖想得了的。但考虑了一阵又放弃了,以她骄傲又执拗的性子,自己说破了嘴皮子也未必管用,反而可能还得罪了她。算了,还是让她自己碰了钉子再说吧。 说到碰钉子,江得文不由得想起自己在荣梓凡那里遭到的拒绝。虽说荣梓凡至始至终都保持着应有的礼貌,江得文的自尊心还是有些受伤。不过好在他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并不会因此而觉得与荣梓凡见面、如今又马上要攀了亲戚会有任何尴尬。 终于,江家一行九个大人两个孩子准备停当,浩浩荡荡乘坐三辆小汽车驶往华懋饭店。 -------------------------- 也是差不多同一时间,米高梅舞厅的白露露在对镜梳妆。 她用笔精心勾勒出眉毛的形状,眉尾处长长的拉出,笔停之处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她从镜子中仔细观察着两边眉峰的高低,不喜欢的地方重新来过,为了达到令自己满意的效果,似乎恨不得一根眉毛一根眉毛的画,仿佛时间永远也用不尽似的。 终于,她把眉笔往梳妆台上一扔,停下了手。 她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细嫩的肌肤,姣好的容颜,一张倾倒众生的脸。她突然想起那一夜在荣梓义身边见到的那个日本女人,她后来知道她果然是日本特高课的课长深田凉子。那女人也有着吹弹可破的白皙脸蛋,也是青春年少人比花娇。相比之下,她们两个哪个更美些? 白露露想了一阵,突然“嗤”的一声冷笑,美或者不美又有什么关系,最后,终将是一抔黄土,一具白骨。 白露露懒洋洋的换了件天蓝色长裙,又对镜照了照,看看时间,终于起身出门。 米高梅舞厅门口,一辆插着日本国旗的黑色轿车已经等候多时。白露露踩着高跟鞋,款款走到车前。司机连忙给她打开车门。她并没有马上上车,而是掏出随身小包里的一面镜子照了照,不慌不忙的整理起了头发。镜子晃了晃,虽然只是一瞥间,她也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白露露心中冷笑,收起了镜子,钻进汽车。而她身后的尾巴,也紧紧跟着,毫不放松。 汽车平稳的行驶中。一路上,看着上海的街景,白露露突然生起一种怅惘之情。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儿是她的家乡,但有一天,她竟然也不得不离开。明天的明天,她又将去向何方? 汽车的目的地是汇中饭店。 装饰豪华的汇中饭店原名中央饭店,后来因为汇中洋行取得了控股权,并在原址上重建新楼,所以改为现在这个名称。这个饭店,因为开创了中国建筑使用电梯的先例,曾经在上海引起不小的轰动。 饭店是位于南京路的一幢六层建筑,底层是漂亮的花岗岩,二层以上则全是红白两色相间的砖墙砌成各种凹凸图案,搭配着弧形或三角形的窗楣。 不过,现在汇中饭店已经完全归日本人所用了,门口是日军守卫,楼顶挂着日本国旗。经济课课长小林枫,此时就在汇中饭店五楼的客房里等着白露露。 白露露走下汽车,司机与门卫交涉时,她就站在街边。这时夜幕已经缓缓降临,灰蓝色的天空蕴积着厚厚的云层,空气依然湿热异常。白露露假装在欣赏这幢美观的建筑,但透过擦得锃亮的花岗岩,她仍看到了那几个尾巴。 门卫请她进门。她微微点头致意后,袅袅婷婷的从柚木旋转门走了进去。 大堂非常宏伟,耸立着雕花立柱,彩色玻璃窗和镂空花栅栏楼梯直通屋顶。木质楼梯的扶手栏杆精雕细凿,加以石膏花纹装饰的藻井,尽享人间繁华。而大厅里最出名的那两部电梯,也做成中国古色古香的模样,只不过与来往穿梭的皆是身穿日本军服与和服的人们有些不太相称而已。 白露露站在电梯前面,眼望着不断下降的数字,内心里升起一种焦灼之情。 --------------------------------- 载着荣家三人的汽车停在了华懋饭店南京路的正门口。 华懋饭店外观最耀眼的,是墨绿色的金字塔形四方攒尖顶,坡度陡峻,高插云宵。饭店东面临向黄浦江,有十三层楼。底层平面呈三横一纵格局,三个建有雨棚的大门,两条交叉通道,一条临江,一条面向南京路。这里聚集了上海的豪华奢侈品店铺,高大的商品陈列窗里,劳力士手表、莱俪水晶、白俄罗斯服装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荷兰银行、大英花店、安康洋行、普宝斋古董店也都开在此处,是上海最兴旺荣华的繁盛之地。 家宴设在华懋饭店八楼中餐厅。 “时间还早,不如凡凡陪母亲先上楼休息,我在大堂等候。”荣梓孝看看手表说道。 吴玉珍犹豫了一下:“要不我也在这里等着吧,显得更为重视一些。” “那我也不上去了。”荣梓凡连忙道。 荣梓孝笑了:“没有必要我们都等在这里吧?楼上凉快些,你们还是先上去。” 吴玉珍想了想,点头应允,与女儿两个相携着上楼去了。 荣梓孝眼望着母亲和妹妹的背影,直至她们消失不见。 第七十章 江家的车到达华懋饭店时,已经入夜。饭店对面竖着的粗大的电线杆上,十二盏照明灯把整座大楼照得亮如白昼,即使是驶进吴淞口码头的船只也能远远的看到这座饭店。 江九小姐兴奋的道:“瞧瞧这派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我同学都说这里是上海最豪华的饭店。” 江八小姐正在对镜整妆,听了她的话不屑的道:“你那同学,也是个没见识的。怎么上海滩这么大的地方,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地方了?” “若是有,你说给我听啊!”九小姐毫不示弱的道。 “嗯,礼查饭店、国际饭店都比这里强!”八小姐略一思索便答道。 九小姐捂着牙吸气:“八姐,你弄错了吧?那两个饭店跟这里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吧。哎呀,好酸!这就是吃不着葡萄所以说葡萄酸吧。我看你是嫉妒七姐找了户好人家,对方请吃一顿饭都来这么好的地方,所以心里不舒服了是吧?人人都说华懋最好,你却偏要挑毛病!” 八小姐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只不过现在众人都已经下了汽车,由侍者引着进入大堂,公众场合,她又不好做什么,只好强压着胸中一团怒火,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我能找个更好的!” 就象是为了彰显华懋饭店的豪华和精美,大堂天花板上,大型八棱锥形铜艺吊灯正在散发着它柔和的光线,灯具上几何图案和北美盛行的卷绳纹图案,更加凸显出它纤巧典雅的造型。深栗色的镶板墙面雕饰,门、窗、顶等位置的实木手工镂雕工艺,处处显示出繁复夸张,富丽堂皇的风格。 看到这样的情景,八小姐也不得不闭嘴。 江得文早看到大堂内的两个身影,远远的就叫了起来:“荣大哥、荣二哥!” 前面两人转过头来,正是荣梓义和荣梓忠。 见是江家众人,两人微笑着过来,先与江氏夫妇招呼。荣梓忠与江华最近接触比较多,江华已经供了几批货给梓忠的东南贸易公司,所以两人见面还算亲热。而毕竟江华与父亲荣斌同辈,荣梓义行子侄礼,礼数上不肯错了半分。 众人寒暄过后,纷纷坐电梯上楼。荣氏兄弟留在最后。 荣梓忠与梓义打手势:你与江华好象几乎没打过交道。 荣梓义点头。 我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他看你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但愿,是我多想吧。 ------------------------------ 汇中饭店门前的马路对面,停着一辆布满尘土的汽车,里面76号的几个特务正在闲聊。 “得,估计一晚上又白费了。人家在高档饭店里吃海鲜,喝洋酒。我们在外面喂蚊子!” “谁说不是呢。这都跟了多少天了,也没见有什么异常。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撤了?大热天的,没中暑算我们运气!” “你就少报怨几句,看头儿听见了剥你的皮。上头的指令,据说是日本人要求的,人家没说撤,你敢撤?反正我是没那个胆子。唉,你就认命吧。” “那也得吃点东西,总不能一直在这儿饿着自己。要不我们分批去,怎么也得填饱了肚子再说。” “再等会儿,稳当了再说。我说你是饿死鬼投胎啊,天天就知道吃吃吃!” “还不是车里太没意思了,无聊得很。哎,你们说那女人总到这儿来做啥?” “别装不知道,你明知故问呢!那个小日本是她姘头嘛。” “那你们说,他们现在在干嘛呢?” “嘿嘿,这还用说吗……” 车里的特务眼盯着汇中饭店门口,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就在此时,一辆没有牌照的汽车从马路那边驶来,速度快的出奇。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辆车已经驶到了近处。特务们眼看着对面车里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一架机枪连发扫射。伴随几声惨叫,特务们乘坐的车被打成了筛子。 那辆车甚至根本没有放缓车速,呼啸着就奔远了。 路人或呆若木鸡,或尖叫奔逃的空当,一个帽子压得极低的中年男人走近汽车,朝里面的几个人又补了几枪,然后就头也不回的匆匆跑掉了。 而汇中饭店门口的日本守卫甚至没有过来看一眼这边发生了什么。当第一拔枪声响起时,他们匆忙隐蔽,生怕袭击是针对他们的。但当紧接着第二次枪声响起时,他们不明所以,更不敢离开把守的大门,所以几乎是眼睁睁的任由马路对面车上的几个人被两拔袭击者打得绝无生还余地。 他们能做的,只是连忙汇报上极,并更加警醒的原地按兵不动。 ----------------------------------------- 华懋饭店八楼中餐厅。 荣江两家相聚,先是认人就认了半天。吴玉珍又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两个孩子。众人春风满面,谈笑甚欢。只不过,他们这时才发现,江家人上楼时,错过了在大堂等候的荣梓孝。 “这孩子啊,就是傻气。”吴玉珍笑道:“非说要在楼下等你们,也不想想饭店底层三个门,大堂里人又多。结果可好,果然是没有接到。你们都上楼了,他这会儿啊,一定还在那里傻等呢。” “那我去叫三哥上来。”荣梓凡自告奋勇的道。 “哪能让小姐们去呢。”江得文连忙站起来:“还是我去。” “算了,还是我去吧。”今晚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江月容款款起身。 江太太和吴玉珍见此都笑了。江太太道:“还是让她去吧。”末了,又忍笑补了一句:“正应当她去才最合适。” 吴玉珍也道:“嗯,不错,这个人选才恰当。”当事人不在,有些话也比较好说。吴玉珍又道:“慢慢找,不急的。” 这话一说出来,有人“吃吃”的笑出声来。 江月容却大大方方的道:“那我去了。”她黑不见底的眸子闪着微不可见的光,似乎里面含了千言万语。可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便脚步轻巧的走远了,就算是看到刚才一幕的人,往往也只当是错觉。 第七十一章 众人又说笑起来。 江八小姐见荣梓义立在一旁默然不语,便故意挑起话题问道:“荣大哥以前常来这家饭店吗?” 荣梓义似乎是被人突然从沉思中拉了回来,目光虽立即恢复清明,声音却略嫌冷淡,只是彬彬有礼的答道:“没有,我也是第一次。” 八小姐目光投向花隔扇,那上面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圆形玻璃,感叹道:“这玻璃真美,象是水晶一般,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她象是自言自语,实质是却是说给荣梓义听的。 荣梓义轻叹一口气,答道:“这种玻璃名为‘拉利克玻璃’,创始人就是法国人拉利克。我虽然以前没来过这家饭店,但是曾经听说过这种玻璃正是这家饭店室内装饰中最出彩的特征之一。不过,说来也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不过是玻璃在烧制过程中,溶入了锑和砷等化学元素,所以具有特殊的色彩效果。远看是乳白色,近看则是暗蓝色,迎着光则又变成了鲜红色。” 八小姐睁大眼睛,目光中充满了崇敬和赞许之色,至于赞许的对象,也不知是这种“拉利克玻璃”、华懋饭店,抑或是其他。她惊叹道:“荣大哥见多识广,自然觉得稀疏平常。在我眼里,可是认为奇妙无比呢。” 荣梓义点点头,态度还是有些许敷衍,显然心思并没有在讨小姐们欢心上。他微一侧脸,眼睛余光却瞥见江华正若有所思的相着他看。他心里一凛,二弟梓忠刚才说的话又一次萦绕心头。 -------------------------------- 尽管身处五楼,白露露还是立刻听到了楼下的枪响。 因为她此刻正在窗边。 尽管天花板上木制吊扇在不停旋转,白露露仍然借口天气太热,将窗户大敞四开。楼下车水马龙的热闹声阵阵传来。 白露露手里举着一支高脚水晶杯,看着里面的冰块一点点碎裂、化开,直至在血一样鲜艳的红酒里完全寻找不见,只余下杯壁上密密薄薄一层凉雾。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汇聚成滴,慢慢流下,犹如一滴晶莹的泪。 白露露毫不客气的伸手将那一滴水珠抹去,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浴室里传来阵阵水声。那是小林枫在洗澡。想到他那两撇精修细剪的胡子和浴服里露出的细白无毛的胸膛,白露露不由一阵恶心。她拿起瓶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其实不应该喝酒。 喝了酒,手会不稳。她嘲弄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纤长白净,细若无骨,尖尖的指甲染成鲜艳的红色,中指上还戴了一枚红宝石戒指。 她刚才进来的时候,经过了严密的搜查,不过没有人对这枚戒指产生怀疑。 白露露听了听浴室传来的水声,旋开宝石上的一个暗纽,里面有一小撮白色的粉末。她全数倒进了小林枫的杯子里,向里面加些了冰块和红酒,晃晃杯子,再闻一闻,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又拿起自己的杯子,走到浴室门口,嗲声道:“你怎么洗了那么久?什么时候出来?” 小林枫嘿嘿笑道:“请再等一下。”他很爱干净,洗澡从来不是应付了事。 白露露嗔道:“我一个人待好久了。你都不陪人家喝酒。”说完,她便推门而入,大大方方的将杯子递给小林枫,笑盈盈的看他。 小林枫摇摇头,与白露露碰了碰杯,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又将杯子递还给她。 白露露这才满意的退了出来。她冷笑着看那杯中仍残存的一点红酒,指头一松,任凭玻璃杯从手中滑落,里面的红酒洒在浅色的地毯上染出一小片颜色。她理都不理,开始毫不顾忌的翻看小林枫的衣服和包。 衣服兜里有一些现金,包里则都是私人物品,并没有什么重要情报。在这一点上,小林枫从来都很谨慎。 不过,包里还有一样要紧物件,一把手枪!作为军人,小林枫始终保留着随身携带武器的习惯。 白露露正想检查手枪,恰是这个时候,楼下的枪声如爆豆般响了起来! 这枪声在她听来,就如同号令一般。她拿着手枪,迅速走到浴室门口。她侧耳倾听,似乎除了水声,已经没有小林枫的声息。 白露露一把推开浴室的门,却惊愕的看到小林枫穿着白色的浴服好端端的站着。而同时,小林枫也看到了手握枪支,面孔冰冷的白露露。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 只是一瞬间! 小林枫用日语高喊“来人”,并且抓起一旁的化妆凳向白露露砸去。 白露露后退一步躲了过去,同时手里的枪打开保险,对着小林枫扣动扳机。 然而,枪没有响! 手枪里竟然没有子弹! 白露露大惊失色,小林枫却狞笑着扑了上来。两人扭打在一起。 白露露终究力气小些,又顾忌着刚才小林枫的叫声和两人的打斗声会不会招来日本兵。她着实没有料到喝了毒药的小林枫毫发无伤,也没想到枪里竟然没有子弹,所有的一切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心里着实乱得不行。小林枫却是肆无忌惮,拼力肉搏。白露露很快败下阵来,被小林枫扼住了喉咙。 小林枫狰狞的面孔离她只有几寸远,便如长着獠牙的妖怪一样丑陋。他大骂道:“贱人,死支那猪,竟然想杀我!”手里更是下了死力,毫不留情想要将她掐死! 白露露呼吸不畅,张着嘴,舌头也吐了出来。她喘不上气来,感觉快要窒息,意识渐渐模糊,但心底里仍有一股力量在强自挣扎!她手脚乱抓乱蹬,突然,左手触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来不及细想,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拿起它砸向小林枫的脑袋! “当”的一声,小林枫的手松开了。他晃了几晃,头上的鲜血汩汩流出,滴在了白露露脸上。 白露露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得突然进入肺部的新鲜空气象掺了辣椒粉一样,刺激得她眼泪不停的向外流。她再一挣扎,很容易的摆脱了小林枫的桎梏。小林枫松松垮垮如个破麻袋一般倒向一旁,一动不动。 白露露看见刚才自己无意中握在手里打倒小林枫的,是两人打斗时碰落的台灯。钢制的灯柱做成了艺术品般的三角形状,顶端又尖又利,正好插在小林枫的头上,救了自己一命! 白露露只觉得手脚酸软,暗中庆幸自己命大。今天的计划差一点就一败涂地。小林枫似乎早有防备,没有喝下她准备好的毒酒,枪膛里也压根没放子弹。他因何会对自己起疑,白露露已经没有时间再想。她正欲查看小林枫是否已经死了,却听到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同时房门也被“咚咚咚”敲响了。显然是有人听到了打斗声,过来询问。 的确没有时间了! 第七十二章 白露露当机立断,尖叫着冲出房间。走廊里果然有四五个人,其中两个还是闻声赶来的日本官兵,荷枪实弹的就站在门口。 白露露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拉着日本兵带着哭腔大喊:“救命,救命,里面有刺客!”那两个日本兵不疑有他,拉开枪栓冲进房间。白露露则一边抽泣,一边后退。她的目标是消防楼梯,这是事先计划好的逃生路线,楼梯口距离她仅有三米远。 “等一下。”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请你站着别动!” 听出那是在对自己说话,白露露心中一凛,她没有停下,反而迅速转身,向楼梯口奔去。 眼见就要到了,她的胳膊却被一个人抓住了!那是一双男人的手,非常有力,如铁箍般攥得她胳膊生疼。 白露露下意识的回头,如遭雷击,她看到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进入房间的那两个日本兵已经跑了出来,嘴里嚷着乱七八糟的日语。那男人听了呆了一下。就趁着这个空档,白露露肘部上挥,击在那人胸口。那人闷哼一声,手松了开来。白露露摆脱索羁,打开楼梯口的消防门冲了进去。 后面一片嘈杂叫喊声,白露露全不顾忌,只是顺着消防楼梯向下奔跑。她分明听到了后面的枪声,有子弹从头上飞过,可她已经顾不得其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这里,尽量保住性命!她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大口喘着气,也不知道是因为命在旦夕、剧烈的跑动和紧张,还是因为刚才看到的那张脸! ------------------------------- 汇中饭店西边的消防门平时总是上着锁的,很少有人会从这里经过。门外是一排放置垃圾的大桶。每天早晚定时,清洁工会打开这个门,将饭店的垃圾倒入桶中,再有专人通过外面狭长的甬道,将垃圾运走。 这条甬道的尽头拐一个弯,则是华懋饭店的垃圾场以及后门。 荣梓孝正站在华懋饭店的后门口,看上去闲适自在,实则忧心忡忡。 其实他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将事先准备好的通行证,交给了策应白露露的人。白露露行动结束后,稍加改装就可以顺利离开上海。 可是他仍然有些不放心。看看手表,时间应该所剩不多,恐怕也容不得他在这里多做耽搁。 白露露交给他的那张纸条,并没有其它暗语,就是明面上的那两句话,交待给了他此次行动的时间。“望河大暑对风眠”、“大暑池畔赏红莲”。行动时间——大暑! 这次暗杀小林枫的行动与暗杀张啸林的行动属于同一计划,暗杀手法早就已经订了下来。只是何时行动并没有最终确定,要综合各种因素由主要执行者决定。没想到张啸林死后,白露露被盯着太紧,只是因为敌人还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没有抓捕她,但显然已经将怀疑的目标锁定在她身上。所以,作为军统上海站的首领——九犬,也就是荣梓孝,做出了决定:杀死小林枫后,白露露需要立刻转移出上海,因为那时候,她的身份就决计隐藏不住了。 而就在荣梓孝为无法与白露露确定最后暗杀小林枫的时间而焦急时,白露露通过荣梓义给他传来了信息。两句诗中,都是只有“大暑”二字没有写出来,所以,已经很明白了,白露露确定好了时间! 荣梓孝按照最初计划安排了外围人员。一队人解决尾随白露露的钉子,一队人接应她离开上海。至于计划核心部分,杀掉小林枫,则只能由白露露本人去亲自完成,其他人没有机会。 他自己原本也是接应人员中的一个,可是偏偏由于大哥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将荣江两家家宴也安排在了这一天。 荣梓孝想,以大哥的观察力,应该不难从白露露的那张纸条上分析出“大暑”这个词汇,他只不过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会发生什么。所以,为了拴住他,便做了这样的安排,好令他分身乏术。但幸运的是,举办家宴的华懋饭店和小林枫与白露露经常幽会的汇中饭店距离非常近,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也方便他及时做出统筹安排。 --------------------------------- 荣梓孝是在美国留学期间加入国民党的。如今想起来,这是非常意外却又水到渠成的经历。 一个充满热血的爱国青年,想为遍布战争疮痍的祖国做一些事情,哪怕只是为了贡献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他也会奋不顾身的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去。 他背着家人转入军事院校学习,一年后,因为成绩优异被国民党高层看中,经引见进入了军统,接受特工培训。虽然与他之前设想的在战场上与敌人真刀真枪的厮杀对阵有些出入,但是越经过学习,他越意识到,这是一项更为艰难的工作。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不仅要具有坚定的意志和高超的本领,更要有与敌人周旋的急智和临危不乱的镇静,以及不畏险阻的隐忍与勇气。 很难!但是他愿意! 荣梓孝回到上海,多了“九犬”这样一个军统特工的身份。而恰在此时,以汪精卫为首的一批国民党人员叛逃重庆,新政府成立,日本人、南京政府、各国各方势力、各种抗日团体盘踞上海,使得上海的局势变得更为复杂和微妙,当然也更加危险。 在成功完成几项任务以后,荣梓孝成为了军统上海站最年轻的领导。在他的带领下,军统的暗杀名单上增添了为日本人卖命甘当汉奸的青帮大佬季云卿、张啸林,日本宪兵队统领涩谷一郎等举足轻重的名字,同时也窃取了日方多条重要情报。 这次暗杀小林枫的行动,已经策划很久,布了很长时间的局,现在终于到了收网阶段。成败在此一举!如果能够成功杀掉日方经济课课长,那么他将成为在非正式战场上死亡的最高职位的日本军官,成功的打击和震慑侵略者的嚣张气焰,并在军统威风赫赫的战绩表上,书写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七十三章 荣梓孝所处的位置,能清晰的听到街上传来的枪声。他知道,那是他的手下在处理跟踪白露露的76号特务。所以,当枪声传来,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看了看手表,校对了一下时间。 可是,当他听到从汇中饭店传来的零星枪声时,不由紧张起来。恐怕计划有失!暗杀小林枫本应是悄悄的进行,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保证白露露全身而退。他为她拿到了证件,做好了一切离开上海的准备,但是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错,就有可能全部计划都要崩盘。对荣梓孝来说,失去任何一个战友,尤其是象白露露这样勇敢、机智而又无私的优秀人材,都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他毫不犹豫的向枪声来源处奔去,同时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武器! 白露露的颈部剧痛,那是刚才被小林枫扼住喉咙的后果。她觉得嗓子眼发甜,似乎随时都要吐出一口血来。她的一侧肩膀被子弹擦过,已经受了伤。但是好在,她终于跑到了一楼消防门处。她毫无阻碍的推门而出,顺手用外面的挂锁将门再次锁紧。 她终于可以稍微喘一口气,但这时才觉得浑身酸痛,心口也微微的疼。她深呼吸,顺着长长的甬道接着奔跑。她听到身后的枪声又一次传来,也听到日本人在砸门,所以,她不可以有丝毫放松。 快到尽头的时候,对面一个人影奔来。她还没来得及去细想对方是友是敌,就已经看出了那是荣梓孝。 荣梓孝见到狼狈的白露露,只问了一句:“还能坚持吗?” 白露露咬着牙点点头。 荣梓孝示意白露露在前,他来掩护。两人向前奔逃的同时,身后杂沓的脚步声也已经越来越近! 听声音,前来追赶的似乎是四个人以上。荣梓孝心里估算了一下,没有把握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凭借手里这件小口径手枪消灭所有追击者。何况,白露露已经受伤,恐怕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白露露的脚步开始有些踉跄。她体力消耗极大,被子弹擦伤的地方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仍然一阵一阵的抽痛。她也知道自己衣冠不整,妆容残破,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必然引起骚动。 两人均是心里焦急。荣梓孝果断做出决定,边跑边道:“这样不是办法。你依照计划,按原订路线,前面有人接应,乔装后会把你送出上海。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这样对你来说太危险!”白露露坚决反对:“我现在已经暴露了。小林枫没有喝下那杯毒酒,我也不清楚自己最后到底有没有杀死他。看情形,他应该是早就对我有所怀疑。所以,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而你更应该受到保护。”她咬咬嘴唇:“把枪给我,你马上离开!” “我不同意!我不会眼睁睁看你送死!” “别和我争论,没有时间了!” “这是命令!我是你的上级,你必须服从!”荣梓孝强硬的道。 白露露突然笑了笑。她的笑容从来都很美,微眯着双猫似的眼睛,性感的嘴唇带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如果她朝你笑,你会觉得这种笑容下一切都不再重要。但荣梓孝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过。她的眼睛在放光,让人目眩神驰,同时也让人心里发凉。 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荣梓孝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三伏天却如堕冰窖一般,周身寒冷,牙齿也要打颤! 白露露点了点头,正要从荣梓孝手里拿过武器,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等一下!” 便如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向荣梓孝袭来,他已经无力惊讶,他死命的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却觉得一颗心飘飘悠悠,落不得地。 这是在他心中、脑海中萦绕了无数次的倩影,每次他提起都会体会到嘴里发甜的名字——江月容。 昨天他们还见过面,又确认了一下今天家庭聚餐的时间。他看到她羞涩的笑容,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灵动的眼睛。当时他看她唇边起了一个燎泡,还取笑她,是不是上火了。他将她送回家,说过再见启动车子后,从后视镜中看到她单薄的身影。她应该是一直站到看不见他的车子才进了家门。想到此处,他如同喝了一罐****,从嘴里到心里,均是清新润甜。 可是现在的江月容,他突然感觉有些陌生,有片刻的恍惚,这是她吗?她笔直的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枪!原来她的睫毛并不是总那样垂着,他经常看不清她的眼睛,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可是现在,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更为可怕的是,发着光,那是刚刚荣梓孝从白露露的眼睛里看到的同样的光! 荣梓孝有过怀疑,可当怀疑成真时,他还是猝不及防! 但是,已经容不得他再多想! 江月容将一个斗篷披在白露露的身上,十分清晰的说道:“你应该有制定好的逃生路线,现在就按这个路线走,不要回头!放心,这里有我们!” 白露露惊诧的回头看荣梓孝,荣梓孝毫不犹豫的点头:“就是这样,快走!” 白露露显然误会了,以为江月容是荣梓孝早已步好的一招,权衡一下,也怕自己在这里对他们有所妨碍,拖了他们的后腿,便不再多想快步向前。她知道自己只要再挨过几十米,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她的脚步越走越快,对于生的渴望支撑着她。还没到目的地,身后传来枪声,一开始是稀稀落落的几声,还间杂着几声惨叫和呼喊,然后枪声渐密,能听出是数人在交战。 白露露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回头! --------------------------------- 似乎只是片刻之间,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鲜血流了一地。 远处能听到警笛声正在由远而近。枪声惊动了饭店的人,已经有人报了警。而汇中饭店那边的日本兵,也将搜寻到这里。用不了多久,这里将被警察和日本宪兵包围。不过好在,他们应该是救下了白露露的命。 荣梓孝和江月容没有说话,但都很默契地从隐蔽处站了起来。 荣梓孝向日本兵走去,确认所有追兵都已经死亡,没有漏网之鱼,稍稍放心。 江月容还是站在原地。刚才枪战时,大家都在暗处,荣梓孝没有看清也没时间看清江月容的脸。此时见她笔直的立着,有一束灯光正打在她身上,显得她的脸色惨白无比,嘴唇也无半点血色。 荣梓孝心想,毕竟是个女子。这样的枪战,这些条人命,应该也是害怕的。于是他急步向她走去。他们应该尽快撤离,赶到楼上,参加家宴,这样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足以摆脱所有嫌疑。这几条人命,永远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们头上。一时间,他竟然庆幸大哥将家宴选在今天,选在这个饭店。 荣梓孝扶住江月容的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那么柔软,又那么冰凉。 他低声道:“走吧。” 却见江月容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她晃了晃,全身的力量忽然就压在了他的身上,象一个破烂的没有生命的布娃娃般,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