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大虞武林摘要》:永宁年间,有江北大侠薛轻候以武乱禁,于棋盘街上诛杀外戚一百二十余人,引发天后雷霆震怒,下旨诛灭薛氏九族,并颁下禁武令,从此,一场腥风血雨的朝野对抗席卷江湖大地。 ..... ...... 秋风肃杀,阡陌之地如坟般荒凉。 今日的长陵县在化雾般的小雨下显得阴沉,尤为令人烦躁,街道两边的商铺早已开门营生,路面却依旧清冷,自晨间起便有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弥漫在县城上空,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砰!砰!砰! 力道奇大的敲门声震得门板都要破裂,周边的百姓也被这群入城不久,便直奔城东薛府的蓑衣兵士搅得内心发怵,不知发生了何事。 “谁呀,这么...” 门栓刚被举起,微微露开一道缝隙,便被手按腰刀的兵卫一脚踹开了。 避让不及的门房哎哟一声摔倒地上,待看到是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士后,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找向那几个脸熟的衙役。 可平日里常有往来的差人们,今日却个个面露鄙夷,似乎不愿与之搭理,怕沾了晦气,倒是一个脸上阴郁的少年将他肩膀按住,示意不要乱动,免得受罪。 “朝廷有旨,诛江北薛氏九族,你家老爷也在五服之内。” “啊?!” 少年的话宛如天崩,震得门房惊瘫倒地,诛杀九族? 同一时间,薛府大厅内响起一声凌厉地宣告:“验明正身,全部带走,所有财产入库封存!” “干活!” 早就磨拳擦掌的衙役们大呼一声,随同来的兵士们分奔府内各院,生怕晚了捞不着好处。 “二郎,还愣在那干啥,快!” 袖子被个年轻同僚一扯,阴郁少年叹了声气,腰刀往下一按,扶着皂帽追了上去。 一时间,薛府内鸡飞狗跳,不断有女人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和哭嚎声响起,甚为凄惨。 ...... ...... 燕来一个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今日抄没薛府,可谓从早忙到晚,光清点库务就弄得他腰酸背痛,幸好这具年满十八岁的身体还吃得消,若换了前世久不运动的自己,面对这样的工作量,估摸没到半天就要败下阵了。 重生到此间已经五年了,从最初的懵懂到逐渐融入,他越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 与前世不同,不仅疆域更广阔,而且武道昌隆,或许是空气原因,前世《黄帝内经》中的一些关于上古之人,年岁过百仍力健的传说屡屡皆在,同时,也衍生出了五花八门的修炼体系。 武功,便是其中最显著的一种。 世人对于武学的向往是趋之若鹜的,视为人生的最高等追求,因为习武之人,不仅体格年岁皆优于常人,其所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比如不久前便有江北大侠之称的薛轻候只身入京城,于棋盘街上诛杀外戚姚氏一百二十余人,力战三千带甲剑士,最终力衰而亡。 看似神奇,却又在合理之中。 不过这起震惊朝野的大案可不是一笔带过,其后所引发的连串地震,更是让统御了千年的大虞王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得此时,天后大怒,直接越过朝臣颁下厉旨,缉拿薛氏九族,即日起责令各地州府押赴进京问斩,已祭自己的亲人。 眼看昔日意气风发的薛进薛老爷,仅仅因为与江北薛氏同属五服宗亲,便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燕来不免生起一阵唏嘘,为这个风云莫测,又冰冷残酷的封建社会而感到感慨,也对自己的渺小而引发危机感。 虽不说男儿须当挂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但若能习得一身逍遥武艺,往来十二州道,不也是件惬意快哉的人生事么。 一人独对三千带甲剑士,这是何等的风采! 薛轻候的名字燕来不仅听过,简直是如雷贯耳,这个男人本身就是一个人物,足可在朝野历史上留下浓厚的一笔。 只是刚刚为此而升腾起的一丝火热,又因为当下的事而熄灭了,是啊,再厉害能怎样,最终还不是死了。 尽管如此,他对薛轻候那天外飞仙般的传奇人生依旧钦羡不已,视为自己奋斗的目标,既然上天给了他再活一次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浪费,何况这样的世界,若能够登堂入室,当真是逍遥得很。 “许管事,你这是要让我们家说多少遍,不见了就是不见,不信你们自己来这挖,看有没有那东西!” “燕李氏,声音不用那么大,当初你家老爷也不是突然就撒的手,怎么可能没个交代,我看你还是劝劝二郎,既然都答应把这婚给退了,那张废纸还留着做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多少钱,你开口便是,何必搞得两家子人都尴尬。” 砰! 燕来本已快到家,一听就知道又是许家的人来找麻烦,三步并两步,一掌推开虚掩的木门。 四目对视,那错楞间回过头来的中年男人,又立刻端起身份来。 也是一身下人模样的装扮,身边还跟了个提红礼的小厮,若是不清楚状况,还以为真是来送礼的,但看看这破败小院,引得来这等高门大户的管事吗? “二郎回来了正好。”那许家的管事略微含笑,只是眼眸下依旧只把对方当成个不懂规矩,全凭一股自以为是做主的小孩。 “这些年因为这事我也是好话说尽,如今咱们就不兜圈子了,实话说了吧,许家马上就要搬到江宁府去了,小姐那边也正式换了礼,亲家是南剑门的人,姑爷在江左一带也是少年英杰。” “二郎,许叔念着昔年两家的交情,可未曾逼过你,就等着你自己考虑清楚,把那纸婚书拿出来,老爷那边也说了,看在两家过往的情分上,拿二百两出来周济你们,日后也依旧可以常来常往。” “可你若还是意气用事,坏了小姐的声名,就不要怪许家不义了,是,你现在是衙门中人,但你也别忘了,惹恼了南剑门的人,后果会怎样,别说你现在只是个三班衙役,便是知县大人,也不敢得罪南剑门!” 许家管事先抑后扬,一口气把这夹枪带棒的威胁话给道了出来,站在一旁的俏丽妇人脸上愁云满布,捏着衣角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把不安的眼神投向门口的少年。 燕来慢慢向前走去,腰间还别着刀,倒是让自以为底气十足的中年管事也绷紧起来,生怕这些年轻人都是动手不动口的。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还是那句话,想要,让他自己下去问我爹,别在这嗡嗡嗡地叫个没完,也不知道自己招人讨厌!” “你!”许家管事腹部一提气,冷冷道:“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了!” 燕来嘴角一勾,冷笑道:“不气盛叫年轻人吗。” 许家管事再也端不住,指着他下最后通牒:“姓燕的,我实话告诉你,亲家姑爷那边已经知晓这件事,不日就亲自过来,你若还是执迷不悟,我倒要看看你这张臭嘴能硬到什么时候!” “说完了?”燕来不以为然,朝门口示意道:“说完了走吧,还杵在这干嘛,要不要我吼两句,说许家的人又来逼要婚书了?让你们去衙门立字证你们不去,还嫌丢人?坊间的婊子都比你们许家有信誉,什么玩意!” “好好好!我且看你这条狗命还能够活多久!” 中年管事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二郎,这可怎办?”俏丽妇人追上去把门关上,焦急地问道。 “什么怎么办?”燕来呵笑一声:“真当我稀罕他们家么,好说好歹偏不信,让衙门来作证又嫌丢脸,怕丢脸退的什么婚!” 这事的缘由很简单,燕家以前也是富余之户,行药材买卖,父亲在世时与一知交好友定下了一门亲事,只言他十四岁后便成亲,然而在他十三岁那年却遭遇了大变。 那年,原主随兄长一道自南边押送药材归来,路上遭山贼劫道,两兄弟被绑上山,开始了敲诈勒索,然而在得到赎金后竟然杀人灭口,做兄长的奋起反击,被当场杀死,原主侥幸逃跑,却又因为惊慌脚滑,滚落山间,脑袋磕到石头上,当场气绝。 而自己,便是那时借尸还魂,以他身份重生的,或许因为灵魂初散,得以继承了不少记忆,也沾了后来因果。 当时他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连个天南地北都分不清,也亏运气好,凭前世经验走出了大山,遇到一行过客,凭着身上条引,兜兜转转三个多月,才终于回到了长陵。 然而因为两个儿子惨死,让本就老迈的父亲伤心过度,没过几天便一命呜呼了。 燕来重归已晚,家里更是一团乱麻,早被那些叔伯以不同名目抢夺了家财,他那嫂子一个有孕在身的妇道人家,又怎么能够抗衡。 也是绑架案的关系,当时燕家与衙门多有往来,尽管家中生意被夺,之前又付了大笔赎金,但仍旧有些钱财,嫂子李氏知晓重拾生意是不可能的了,一咬牙拿出大半银钱,替燕来在衙门内谋了份衙役的差事,也算够他俩叔嫂勉强度日,又得份安慰。 当时他想着毕竟是借了人家的身躯,如今家里遭了大难,还有一个嫂嫂怀着身孕,初来乍到的,也需要一定时间消化和了解,故此便先在长陵待了下来,毕竟这燕家,暂时也就他一个男丁了。 也正因为燕家破落,许家那边就不愿再把女儿嫁过来,三番五次上门退婚,在这点上燕来还是保持着前世的思维,并不在意,你想退就退吧,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难道还少么? 可当初定婚是有婚书为凭的,现在要退婚,自然要把婚书退回,否则哪天人家大闺女出阁了,正值喜庆之日,你拿着一纸婚书上门去,这算怎么回事? 然而怪就怪在那一纸婚书怎么找都找不到,或许是因为当初那些叔伯来抢分家产的时候给弄没了,总之便是消失得离奇。 许家哪里会信啊,你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还说你藏起来了呢,越发肯定自己索回婚书的决定是对的。 燕来没办法,提出去衙门做公允,许家又不干了,怕传出去丢脸,说他家势力,眼见他人楼塌就不守誓言,这不隔三差五就来墨迹,现在要搬迁了又要再把女儿嫁出去了,更是急切那纸婚书的下落。 “二郎,要不咱们在找找吧,你去几位叔伯家里问问,是不是当初...”嫂子李氏很是担忧,劝说道。 燕来无语了:“嫂嫂,这不找都找了四五年,要真的还在,哪里还有今天这事,也就他许家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当个宝贝寻着。” “可...”李氏脸上的焦虑依旧沉重,想到方才那中年管家的威胁,说什么南剑门的姑爷要亲自来,就更要坚持了:“二郎,咱们求的是个安安稳稳的日子,与他们不一样,你好不容易在衙门内当上差,嫂子也才有了盼头,何必去惹那些不讲理的江湖中人。” 燕来知晓她担心什么,安抚道:“名门正派最好脸面,南剑门的人要真能拉下这份脸来,我倒是不怕和他们论论,嫂嫂莫要担心,许家这是技拙,才用这等低劣的手段。” 为了把这话题引开,让她不再胡思乱想,燕来从怀中摸出一包偷藏的零碎,示意入屋查看。 见他神神秘秘的,李氏不免好奇问道:“什么宝贝?” 燕来狡黠一笑,摊开布包:“瞧。” “啊!”李氏差点大喊出声,赶紧捂嘴,紧张道:“这是哪来的赃物?你要死啊!” 她又不笨,自家小叔在衙门当差,突然拿出这些金簪银饰,屁股一想也知道有问题。 “别怕。”燕来呵呵一笑,坐在长凳上慢慢和她解释今日之事。 至于这点私藏,真算起来不过一笔小财,上下皆知,都在默许的范围内,否则谁会这般替你用心干活。 “当真无碍?” “你就安心吃进肚里去吧,不过这些步摇太招眼,嫂嫂还是少带为妙,在家里晃晃也就算了,有空抽两样去兑了银子。” “呔,说个什么话,你嫂嫂我是那么爱现的人么。”李氏脸上微红,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恼他一句。 她本就是青春靓丽的女人,年岁二十五六,如今更为人母,这一颦一嗔下别有一番滋味显露出眉间,增添成熟女性的妩媚动人。 按照这个世界的婚嫁情况,若非自幼便有条件修习练武的世家子弟,基本都是十五六岁就有子嗣,但不知是燕来兄长不行,还是他嫂嫂李氏有问题,结婚差不多十年方才有孕,也亏李氏不仅貌美靓丽,而且是个通情达理的贤内助,这才没被燕家嫌弃。 可世间造化往往如此弄人,期盼多年好不容易有成,丈夫却又不在了,说起来李氏也是命苦之人,其中凄戚实在难足外人道。 第二章 钦犯 燕来并没有注意到嫂嫂的异样,思量的却是衙门的另一件事。 “嫂嫂,明日我要随江宁府下来的兵士押送薛家钦犯到府城...” “啊?!”李氏突闻离别消息,瞬间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自从丈夫遇难后,她最怕的便是家里有人远行。 “为何?非去不可吗?赶得回来过年吗?” 大虞王朝的行政划分与前世的唐宋朝类似,实际上便是一些山川地脉和区域地名也有不少重叠,不过兴许是疆域远超前世太多,总是有不少偏差。 比如王朝内便不是一江一河,而是两江一河,江不叫长江,而叫灵江和昆仑江,分别位于南部和中部,河也不叫黄河,而叫长河,也在北方,大体上还是能够作为一定的参照。 王朝内分十八州道,不过这些州道只是监察区,一级行政区域是郡府,其下为州、县,这又与前世的唐宋有所差别,监察州道的最高长官是州牧,郡府之地的最高军政长官是城主,其下则为知州,知县。 江宁城位于灵江东南,是江宁府的府城所在,属于江南州道,府内百州,长陵属于镇州下辖县镇。 而灵江与昆仑江之间的中部东南地带一向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武林风气长盛不衰,各大宗门更是层出不穷,所以此间的江湖门派,都被统称为南方教派,与昆仑江以北的北地武林遥相呼应。 中部东南腹地广阔无垠,资源丰富,给予了南方教派优异的环境发展,其中又以江南州道,淮南州道两地的声名最盛,江西州道,荆湖州道次之。 此次犯案的薛氏,其族群便多分于灵江以北,所以薛轻候才有了江北大侠之称,足知他野望。 正因为明白薛氏在江北一带根深蒂固,为了方便计,朝廷决定把所有涉及族犯分批押送,江南一带的五服宗亲不必过江,到江宁城后直接乘船西行,往京南而去,之后再一路直上,抵达京师洛阳! “县里给了一贯钱做贴补。” “这么多?会不会有危险?”听到这李氏又矛盾了。 大虞王朝地大物博,江南一地更是水稻大省,其内斗米不过两文,燕来每月能够从衙门内领十斗米和五十文钱,足够自己和嫂嫂侄子生活。 但眼下出一趟差就能够赚一贯纹钱,不可谓不多。 可这仅仅是建立在生存之上,若你知道仅一颗普通的化气丹便需要一两银子,那这点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这个世界但凡能够习武之人,非富即贵,当然各大门派为了千秋大业,也会开门授徒,看资质表现免除授艺费用,但燕来亏就亏在年岁过高,而且原主之前的资质一般,并未得入高门法眼。 说服完嫂嫂,又逗弄了一下小侄子,燕来就回屋去了。 按照往日习惯,他此时会先看半个时辰的书,之后再打坐,但今天身体颇累,看书的话怕是越看越困,所以直接熄灯上床,盘膝而坐。 在前世刚死,还未重生为人的这个阶段,他曾经在一片寂静无声的虚无黑暗中不断下沉,不知时日多久,直到出现一道光亮,醒来后便成了今日的燕来。 原以为那黑暗便是死亡的归属,但再生后却依旧在梦里得见,后来某次巧合,他冥思自己的种种,不自不觉又陷入了此方世界之中,从此便开始了摸索和探讨。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说不上来,仿佛自己被困其内,与这方世界完全脱离,进入了某片异域空间,但睁开眼后又能够马上回归俗世。 促使他继续进行这类冥想的动力是,每次冥想结束,他都能够感受到身体所带来的微妙变化,比如先是精神气更足了,渐渐的耳力越来越强,视力也越来越好,体格和能动性都在悄然中发生了改变,五年下来,非常明显。 更为奇特的是,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可以控制那种下沉的趋势后,便开始在周边不断地摸索,希冀能够探索到什么更奇妙的东西,随着那种玄而又妙的感受不断进行,他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也在跟着悸动,最后形成一种非常默契的共鸣。 五个月前,他发现黑暗中闪耀出一颗微小的光亮,不刺眼,也不柔和,就是一点星光,可他的思绪念头,甚至呼吸心跳都好像被这点星光所吸引,有某种能量突然出现,一直往内补充,让星光越来越盛。 当这颗星成,那气流般的能量再也无法注入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无论是体格还是对外界的感应,都在一夜之间更进了一步。 “若是能够再点亮一颗星,不知道会怎样?” 鉴于此,燕来对每夜的打坐更为积极,而就算进行到第二天早上,他也不会感觉到疲惫,只需要真正入睡半个时辰,便能够达到睡眠的目的。 不过这冥想唯一的弊端就是需要安静的环境,一旦被打扰,又得浪费时间入定,而且次数越多越难进入,甚至自己都会感觉到烦躁,致令情绪莫名,牵引到生理上的疼痛。 “世间之事果然有利必有弊。” 鸡鸣之时,燕来已经起床,到小院内开始练把式,虽然没有钱购买丹药和武功秘籍,但随着体格和感知的不断提高,他开始尝试回忆前世所遗留的一些零碎招式,通过不断地练习和思考,自己琢磨出了一丁点的架构,随后再修补和锤炼。 不说与那些入了品的高手对决,起码与普通人贴身搏斗的时候,有一定应对。 刀剑的练习也免不了,毕竟是冷兵器时代,便是大侠也少不得这类伴身利器,基本趁着点卯之前的一个多时辰起床,之后半个时辰练拳,半个时辰练刀剑,完事再去洗个冷水澡,吃过早餐后便去衙门了。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一来五年时光倒也过得飞快,每日皆很充实。这个身份对于他这个重生之人来说,越来越无差别,也越来越有感情。 对于这个家,他开始愿意担起,因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们就是自己的家人。 知道小叔今日要远行,昨夜太晚不方便,嫂嫂李氏一早就起床替他收拾,说是收拾,也不过是两三套衣物,以及一些可以在路上吃的干粮。 虽然押解犯人县里都有安排,但李氏想的更多些,谁让他夫君和这位小叔当初就曾遭遇过恶祸,前者尸骨不见,后者侥幸捡了条命。 侄子燕小欢也被他娘亲赶了起床,五岁的娃娃话也挺多,什么都要问,燕来毕竟是现代过来,教育理念不同,又极其喜爱这小鬼,所以一向知无不言,甚有耐心,便因为这,也常被李氏笑话为大孩子。 不知道是否燕来教育得当,还是燕小欢本身就聪慧,说话一向也是老气横秋的,时不时就来句,出外要自己多注意,见到什么好东西,要多想想欢儿,让一旁的母亲哭笑不得。 小小屋檐下,一顿早餐倒是洋溢出了幸福的味道。 知道小叔真要出门了,李氏又是担忧又是不舍,可也没留他下来的理由,只能在临别时候多些嘱咐,最重要是平平安安的。 ...... ...... 燕来出门虽早,但到得衙门的时候也不是第一个,因为薛进一族都在里边关着,足有百来号人,所以江宁府下来的兵丁就在衙门内安歇,顺便看护。 “二郎,可真早啊。” 点完卯的燕来坐在一边闭目,就算不冥想,他也习惯了这种养精蓄锐的方式。 打招呼的是年岁只比他大两年的莫良道,之前并不熟悉,进了衙门后方才认识,或许长陵县衙役中也就他们两个最年轻,与那些二十来岁的三班都有代沟,所以很快就混熟了,这几年来也是常有往来,倒成了知心见底的朋友。 “我也刚到,怎么看你双眼无神,昨夜没睡好?”燕来看着他奇道。 “哎,别提了,家里又催婚,你说这天下间哪有这样的事,那女的我都没见过,就要娶过来,万一是个麻子脸大粗腿的,今后还怎么活。” 莫良道比燕来稍高,皮肤白皙,面容也俊俏,一看就是营养好,家中环境不差,当然,也就与燕家未败落时差不多。 他一坐下来就免不了唠叨,但偏偏又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言,若非上头还有一个哥哥顶着,眼下哪里容他推来复去的,你娶不娶不是问题,问题是你要尽快给家里留个子嗣。 “老子这趟出去索性就不回来了,找个山野门派投去算了。” 燕来白他一眼:“那也得人家看得上,不然去做什么?门童又嫌你大,奴仆你又放不下。” “集合啦!” 没聊几句,陆续就有衙役进场,很快时辰便到,江宁府的兵士也整齐出列,站在一旁。 县令高丞是个四十来岁的短须中年人,人长得精神,就任以来也颇有建树,长陵县在江宁府中一向属于富裕县镇,否则薛进也不可能落户于此。 对于这个江北薛氏大族的五服宗亲,高丞谈不上多知交,也谈不上多冷寡,虽有往来,也是县中乡绅聚会,此次见他受到牵连,也是颇为唏嘘,毕竟这样的事可谓天降横祸,只能说遇上了,要怪,就怪命不好吧。 不过真就细想,也是成也薛氏,败也薛氏。 鉴于此,高丞也未刻薄了薛进一家,甚至颇有照顾,只盼以自己的绵薄之力,能够让他这一路不会太苦。 这次领队下长陵县的是江宁府兵马司的一名小校,本身任务不重,但要赶时间,所以现抓现逮,若非还要清点财产,昨日已押送回程。 一番正常的训诫之后,燕来便随衙门内抽调出来的二十余个三班衙役出发,随江宁府下来的五十余名兵士,押解薛进一家出县城。 此时街面上人来人往,瞧看热闹的百姓络绎不绝,有熟识薛进的乡绅前来送行,一路上哭哭啼啼,甚为凄凉。 燕来环顾周边,发现自家嫂嫂和侄子也在人群中相送,勉强一笑,示意宽心,只是却也多感慨。 谁能够想到,因为一个从未曾见过的五服宗亲以武犯禁,竟连累这位只想做田舍翁的大老爷,全家都踏上了鬼门关。 那这些人混江湖,图的是什么? 第三章 贱嘴一张 长陵县距离府城江宁不过百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寻常行走,连歇带息需要五六个时辰,虽说这次押解的案犯中有不少妇孺小孩,但钦犯就是钦犯,便是腿断也得走。 清晨一大早出发,县令高丞那边也多有招呼,路上倒不是很赶,七个时辰左右,一行人便到了江宁城外。 虽说薛氏一族的根脚在江北,但江南一带亦有不少旁支,江宁城内就住着与薛轻候相交莫逆,有堂兄弟关系的薛烟客一脉,再加上其他地面上的薛氏五服宗亲,所以城主大人便决定把钦犯集中在城外的兵马司驻地,也为避免出现意外时应对不急。 不得不做此考虑,且不说江北薛氏本就是名门望宗,武林世家,族内也并非薛轻候一枝独秀,便是薛烟客这样的堂兄弟武功亦是超绝,更不说还有分布于各大门派的薛家子弟。 此次罪连九族,并非所有薛家子弟都在本族家中,除了些长居府上的家室,年轻一辈大多在师门学艺,想要抠出这些人,难! 而恰恰这些人才是薛家的精英庭柱,不得不防他们出手救人,甚至不只这些薛氏子弟,估摸不少与薛氏交好的江湖中人都已闻风而来,可谓一方云动,八方不平。 天后虽然震怒,但也清楚这边的情况,所以旨意上也早已言明,先把能够逮捕到的钦犯押赴进京,以儆效尤,其余的再慢慢追缉。 燕来还未踏入兵马司大营,便感觉到一股非比寻的肃杀,整个大营好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散发出危险的味道,哪怕是入了夜依旧火光通天,警备甚严,采取作战时期的戒守,所以他们这些押送钦犯的衙役,也要一一检查,核对身份之后才能够进入。 将薛进一家交给负责看护的兵士后,他们这群长陵县的衙役便被安排到了另一处营房,到得那里发现有不少各县的同行后,燕来便知道此次江宁府一行,不会那么简单。 因为那些衙役个个年轻力壮,一个超过三十岁的都没有,甚至有不少是与自己一样,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 这是干什么? 就算还要随同押解到洛阳,也不该尽选年轻一辈啊,论经验和应对,不是越年长越好吗? 稍微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些各县的衙役,有的本县中甚至没有薛氏一脉的宗亲,只是受了县令差遣,让他们来府城报道,并且都给了一贯钱作为补贴。 燕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贯钱像是安家费,可自己的命也太贱了吧? 想多也没用,索性明天再看,走了一天他也疲惫了,本想进营房休息,可撩开帘子,脑袋刚探进去,便像见了鬼一样跑出来,那股子酸臭的味道,熏得他直想哭。 都什么人啊! “哈哈哈!” 营房内传出一阵大笑。 “你看,说的没错吧,我就知道二郎受不了,人家每天都有嫂子照顾,洗得白白净净的,哪是咱们这些粗人能比。” 有个二十来岁的同乡打趣他,引得一众乡亲附和。 “二郎,看来今夜你得在外面睡了。”又有人笑着吆喝一声。 莫良道贼兮兮地追了出来,看到他傻愣在那,一脸忧愁的模样,更是笑得肚子都疼:“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不知道是否他们这边的笑声太大,最终被闻声而来的巡营兵士警告,燕来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莫良道进去,引得里面的乡亲又是嘻嘻偷笑。 却也有几个心眼极小的露出鄙夷,仿佛因为燕来的嫌弃,让他们觉得脸上无光。 “要睡不睡,不睡拉倒,还真当自己是大户出来的子弟,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玩意。” “呵,没办法啊,我就摊不上这么个好嫂子呀,能下厨房,能上厅堂,还能...” “赵高,嘴上积点德,都在一个衙门办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整那没意思的干嘛。” 营帐内,冒出了喧嚣的火药味。 其实虽为三班衙役,彼此间也不是尽都相熟,毕竟工作种类不同。 比如燕来刚进衙门的时候,分的是壮班里面,负责把守衙门城门,上一年因为体格稍长,形象也俊朗,便被分到了站班,给长官左右开道,站立大堂维持纪律。 那嘴巴奇臭,心眼又小的赵高,是捕班里面的快手,而在三班衙役中,捕快一向是最受衙门重用的,也就因此养成了他们这些人倨傲的脾气,从来不把其他两班放在眼里。 替燕来说话的是本班皂隶的小班头,算起来比赵高这么个小捕快等级要高,但赵高的班头没有随来,同行的五个快手又以他为尊,于是便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在称王,再加上捕班一向视其余两班为下属,故而哪怕面对皂班的小班头,赵高也不会给面子,甚至觉得对方敢顶撞自己,真是骨头痒。 “我说谁呢,陈一飞,莫不是你看上了人家,想接手?” 赵高这话可不仅是在呛陈一飞,更是直接羞辱到燕来的头上。 虽说燕来适才的反应是大了一点,而他们这些捕班的快手因为经常在外跑,脚臭是很正常,但何必什么事情都要较真,就好像其他两班的衙役一样,不也是当了玩笑,甚至还自得其乐,俨然恶作剧成功。 也就他们这些一向眼高于顶的捕班觉得被羞辱,到底还是小人心态。 陈一飞面红耳赤,论挤兑人哪里是这些经常往来乡间的捕快对手,从床上蹦了起来,想要讨个说法,却被更为蛮横的赵高踹出一脚,还恶人先告状。 “敢向老子动手,打不死你!” 这一下营房内就炸开锅了,无论是比体格还是反应,皂班的衙役都逊于捕班,何况又是走了一天,陈一飞直接被踹翻后,其下的同僚就怒了,但还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也只能表个态度,倒不敢真放肆,形成斗殴。 这边推推嚷嚷,壮班就做了和事老, 因为工作上与其他两班都常有往来,所以不知如何偏帮,虽说不喜赵高的做法,但也不会直接站在皂班这边与之打对台。 原本燕来并在意赵高他们先前的话,已经走到了自己铺上,但听到对方越说越得意,最后还动手打了为自己出头的小班头,他就站了起来,朝那堆人走去。 “你刚才说什么?” 燕来随意一站,不冷不淡地问出句话后,让营房内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望了过去,想着就你这小子,还不服气怎的? “说什么?你想听什么,小兔崽子,你很狂啊,皮痒了是不是!”赵高还未说话,他身边就有一个捕快跳了出来,走过去拿手往燕来胸口上戳,脸上一副老子就吃定你了的模样。 在他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崽子,就算吃得猪食,长了个不错身板又能怎样,他们这群捕快,便是绿林好手都斗过,一个小小少年,一根手指都可以戳死他。 可偏偏今日却让他明白什么叫阴沟里翻船。 燕来任由他手指戳来两下,微微后退一步,在他得意洋洋,第三次戳来的时候猛然一抓,咔嚓一声便直接向后掰去。 啊!那方才还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青年瞬间哭爹喊娘,五官痛得都挤在一块,冷汗直往外冒。 可这不过是开始,燕来紧跟着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致令对方身体一低,随后骂出一句:“贱嘴一张!” 啪的一声,抬手一巴掌将这青年捕快打趴地上。 看着的衙役个个目瞪口呆,一时反应过不来,原本想要上去帮忙的莫良道,脚步刚迈出,战斗就结束了,楞得他不知是进是退? “妈的!弄死他!” 赵高还以为是自己人轻敌,被那小兔崽子偷了机,恼羞之下一声招呼,冲了上去。 他们这些捕快手底下确实有些功夫,而且经常合作缉拿盗匪,配合起来更是默契十足,眼见同伴被打翻,哪能咽下这口气。 莫良道暗呼一声完了,这得被打死啊,可他刚想动,便被一群皂班的兄弟给拉住了! 而在赵高眼中,原以为三两脚就可以撂倒的事,竟发生了令人膛目结舌的转变,寻常他们四人围攻一个绿林好手也是手到擒来,可一个默默无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把他们拦下来了。 关键是不仅拦了下来,还与他们交上了手,这算怎么回事? 别说他们不解,便是一旁的衙役也看呆了,根本就忘了上去阻拦。 说起来赵高四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的时候,燕来也有些紧张,但这种紧张只是不确定自己能否应对,但打架这种事,很多时候就是拼命,一口气不能泄! 一巴掌打趴那个嘴巴犯贱的家伙,确实给了他一些底气,冷静下来之后,脑海里又生出一种好像他们也不怎样的感觉,于是他就出手了。 抵挡的动作是本能的,身形也是诡异,完全就把致命的拳腿都给拦下,赵高四人屡次想将他摁倒后再行揍打,可没想到对方竟然也有功夫,而且灵活得很,自己这边什么动作都逃不过,眼看他像只苍蝇一样,怎么拍都拍不到。 赵高火了,下手也更狠,猛地就扑了上去。 至于燕来这边,偶尔也会有些避不开的拳脚,打在身上疼是疼,可也没到喊出的地步。 一开始是有些乱,只想着先自保,但三拳五脚下来,发现不仅能够捕捉到对方的动作,而且还有还击的机会,他就退了。 退,是为了腾出余地,让自己出手。 而这时候,赵高刚好扑了上来,这破绽卖得,简直是爽得不要不要,不抽还等你?燕来一个摆腿,朝他脸上扫去! 眼前一花的赵高“啪”一声被抽飞,随带一声惨叫,狼狈爬起时嘴边都是血,他自己都感觉到牙齿松了几颗,没几下火辣的脸上就肿了起来。 其余三个也是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就被抽中了,其实受害者本人也是不明白,因为燕来这一脚不仅出其不意,而且踢出时飞快。 众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赵高若还能正常就奇怪了,眼看他表情瞬间狰狞,像遇上了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狂叫一声,再次扑了上去。 第四章 闲得发慌的太监 本以为随着赵高杀猪般的嚎叫喊出后,战况会更激烈,结果大家伙又忘了自己如今身在兵营,先前还刚刚被警告过一次。 所以当一队杀气腾腾的兵士冲进来的时候,便是赵高这个自觉颜面尽失,迫切想要挽回场子的受害者也不得不罢手,老老实实地被按倒在地上,在问清楚事因后,把他们几个当事人都押了出去。 看着四人望向自己时那怨恨至深的阴狠眼神,燕来只是露出一抹微笑,仿佛在说五个打一个都赢不了,瞪我又能怎样。 气得四名捕快就差没把口水吐他身上。 突如其来的动静,也引来周边营帐内的衙役们出来观望,悄声细语不断,不少人面露惊疑,让本就不解此番任务的他们更加不安。 也无怪整座营地疑云密布,就算没有押解钦犯任务的衙役,此刻知道这大营内有这么一群被下旨诛灭九族的世家大户,怎会不胡思乱想,眼下又见这几人不知被押往何地,一时间什么样的猜想都有。 燕来心里嘀咕,原本以为只有自己这边不知晓内中蹊跷,现在看来,大家伙都还是蒙在鼓里啊。 江宁府驻外兵马司的中军大营后竖起了一个新营帐,听说是打京师洛阳下来的上官,便是军指挥使大人也十分忌惮。 押解燕来等人的兵士也不清楚,那位上官为何在听说营房有人打斗后,主动要求见这几人,他们只知道遵命办事就好。 透着光亮的营帐,隐约可见有个人影正坐在书桌前阅读,似乎看得很是入迷,只有需要翻书的时候才有动作,其余时间,便像个木偶般,一动不动。 除了门帘外的四个守卫还有点人气外,分布四周的二十几个护卫,就像黑暗中的秃鹰般,游走在昏暗的火光下,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交相打量着靠近营帐的人。 燕来感觉有点透不过气,被这人扫到的时候,有种如坐针毡被人看穿的感觉。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会这样,好像与一只真正的野兽面对面,既然知道它厉害,你就最好不好乱动,更不要尝试做任何的抵抗,只能寄望于它看不上你,或许这样,还有可能逃过一劫。 赵高等人来到这后更是直接低下了头,连张望都不敢,明显可以看到他们的双腿在发抖,走得甚是别扭,幸好有兵士夹拉着,否则真是移不开步。 “进去吧。” 通报完毕后,帘子被轻轻撩开,藏在营帐里的光照了出来,燕来也看到了书桌上的那个人。 这里很温暖,与外面入夜后的冰凉不同,最重要的是,当帘子放下后,他身子明显感到一松,内心也渐渐平和,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 明知道坐在上面正在低头看书的那个人,地位很高,权势也很高,可就是紧张不起来,这里面好像有春风,把那些高低不对等的身份给吹走了。 燕来很不想去打量他,因为这样显得很无理,甚至会引来对方反感,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嘴角边是挂着笑的,第一眼就让人产生出想要与之亲近的感觉,这种亲近之感自然不始于男女之情,而是因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人格魅力感到倾心。 这是个长得好看之极的男人,一身儒雅的书生装扮,散漫,而又庄重,他的身上像有一种书卷里才可闻到的广阔的海洋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孜孜向往。 这样的一个人,无论是头发,鬓角还是眉毛,都会修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丁点的杂乱,而且他的脸比女人更为光柔,在明亮的烛光下质感十足,嘴唇略薄,却没有刻薄之意,鼻梁高耸,像是拿豆腐轻雕出来的一样,让人叹为观止的同时又不忍触碰,生怕毁坏。 这样的男人,若是被女人看到,恐怕都会嫉恨吧,偏偏他眉宇间还有一丝阴柔,如此一来,更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怎么偏偏是个男人。 “军营中打斗是挨板子的,你们不怕?”儒雅书生的语气与他的气质一样,声调柔和,又如水般清冽。 “是我等鲁莽,不知规矩,请公公恕罪。” 燕来想都不想,直接单膝跪下,赵高等人这才反应过来,忙跟着跪拜,心下慌张,两只膝盖啪一声着地,就差没三跪九叩,直呼饶命了。 儒雅书生并不奇怪燕来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反倒觉得理所应当,只是看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轻笑道:“哪学来的套路,倒比下边的人用得都顺溜,起来吧。” 赵高两只眼睛轱辘转,看到燕来起身后方敢跟着动,只是脑袋依旧低垂,不敢吭声,其他三个更是不如,大气都不敢出,真是想把自己憋死。 这么一来,倒是敢把脑袋抬起的燕来显得鹤立鸡群了。 “都叫什么名字。” 众人依次回了,不过有些奇怪,书生太监在听完后一脸迷惑,碎碎念道:“赵高?这名字听着这般顺耳,总觉得有些缘分在里面。” 声音虽不大,但这营帐内更是安静得出奇,所以很清晰地就传了出来。 燕来差点没忍住,心道:当然有缘,在我那里,他可是你们这些没根之人的偶像,厉害得很。 不过想到这他又是一愣,凑巧么?他确信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是没有赵高这号人的,关键是对方竟然会因为这个名字而发出感慨,莫非这名字还有什么法力不成,像仙家道号,能够让人产生共鸣? 荒唐!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就算有共鸣,恐怕也只是针对这些太监吧。 燕来在这边自导自演,身旁的那位却是乐开了花。 怎么也想不到上面的贵人会琢磨自己的名字,莫不是时来运转,入了这位公公的法眼?赵高第一次如此感激他那死鬼老爹,为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突然又想起算命先生的话来,什么“少时岌岌,大后了了,一朝富贵,满堂开花”,双眼一绽放,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小时候的自己确实多灾多难,一病就差点咽气,走在街面上也会被竹竿砸晕,这种情况直到成年后方有好转。 莫非今日机缘来了?念及此处,他心下更是得意,一时忘了低头,正巧与那位贵人对上了眼,楞然间又缩了回去。 “嗯,确实有些福相,难得,难得。” 书生太监的评价让燕来更是郁闷,你这是怎样的一双法眼啊,近视了不成?这么一副尖酸刻薄的样,也能瞧出个福来? 他不置可否,自然不会作死到出来抨击,但赵高那边却差点跪下来感谢十八代祖宗,给了自己这么优秀的血统。 大人物说你有福相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真就有福了,哪怕上天不赐,他也要施手给予,因为大人物不会自己打自己脸! 眼看富贵升起,将要着地,赵高整个人也跟着飘起来,觉得脸上这脚挨得也值了,当然还是自己努力,要不然,那个小兔崽子会动手? 一场奇怪的见面,一场诡异的对话,书生太监并没有留他们多久,在知晓几人打架的原因后,随意点拨了几句,更是劝告他们多读点书,免得总是这般鲁莽,成不了气候。 燕来等人在听完他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之后,便告罪离开了。 板子没得领,连雷声大点的训斥都没有,倒像几个做了错事的坏学生,被个深感教育神圣的老师逮到,一番大道理下来,连检讨书都不用写,这算什么事? 燕来纳闷十足,这太监是不是在兵营中闲出毛病来了,这样鸡毛蒜皮的事也管? 不过倒有个消息得到了确认,他们这些各县抽调上来的衙役,都将要随兵马司的兵士一起,押解薛氏一族进京,而每个人能够再获得十两银子的补贴,不过要到洛阳之后才能够领取。 多少是个小惊喜,但燕来还是之前的疑惑,既然要选择衙役随同护送,为什么不找些老成稳重的? 他这边想不明白,本来在身后尾随,出得营帐没多久便大步越过,甚至哼下一声警告的赵高却明白得很:那位公公,看他顺眼,最后的话都是在点拨自己,要好好读书,不要做个只会卖拳脚的粗人!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初一不见十五见。” “你,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看着这几个被洗脑后的白痴,燕来有点哭笑不得,还在想是不是自己收听的方式不对? 营房那边,原以为这几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走的同僚,要么是抬着回来,要么第二天被挂在辕门以儆效尤,可没想半个时辰不到,就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走在前面的那四个还挺神清气爽,一张脸上写满了:我遇到了好事,大家快来问我。 于是刚进集中营,便被一群闻声而来的衙役围住,燕来一看那阵势不对,赶紧把脚步放慢,让赵高他们出这风头去。 “十两银子,干,娘滴,害得老子担心一场,还以为得白干活!” “洛阳,好远啊!” “听说有船,这次是向西先到京南。” “哈,明天我得找机会修书一封回去,让家里放心。” 原本疑云密布的营房瞬间清明,虽然也有担忧此行艰难,甚至会有危险的衙役,但大多还是露出了轻松的心态,毕竟比起自己的胡思乱想,眼下这件可以确定了的事,无疑是喜大于忧。 他们这些低层小吏,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踏入京畿重地,身为大虞子民,连京都洛阳的风采都不曾领略过,不可谓不遗憾。 何况那洛阳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机会的海洋啊! 这次他们押解的可是被株九族的朝廷重犯,进京的时候那场面就不用说,肯定是万人瞩目,浩浩荡荡,如此长脸的事,一辈子有多少次机会?! 再加上还有十两银子做补贴,不去的真是傻子! 危险?要真有那些飞天遁地的武林豪强来劫人,大不了地上一趴,装死了事,哪里到咱们这些人拼命,人家是来劫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看着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突然高涨,燕来回望那书生太监的营帐方向,心中感叹,真是先抑后扬的好手段。 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这趟押解不会轻松,恐怕所将遇到的危险,是自己难以想象的。 但凡需要激发斗志的事,哪场不是大战? 第五章 赵高传 “长陵县,燕家,燕来,嗯,都在这里了。” 燕来并不知道,自己走后没多久,一份关于他的资料便呈到了那名书生太监的手上,这里面包括了他的生辰八字,家庭情况,以及历年的往来出行,各大事务基本都清清楚楚地有记录,有些事情,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 “药商之子,勉强说得过去,不过那燕家之前很有钱吗?” 听到问话,一名面色森冷的年轻书吏翻看手中的本子,回道:“按照长陵县这边的记载,除去税收等等,光景最好的时候,燕家一岁的收入约为八百两,寻常年间,平均在六百两左右,他们这样的商贾之家,开销也不小,每年约为三百两,算是略有积余,不算富户。 但永宁三年,两兄弟在河州地面被绑架,索银五千两,最终东挪西凑,又同族内宗亲相借,这才凑出了这笔钱。” 书生太监点头,又问:“他可曾去过门派拜师?” 森冷书吏依旧板着脸答:“建元二年去的南剑门,永宁初年去的云天宗,但都被拒绝了。” “最大的异样在哪里?” “永宁三年的那场绑架案后,他失踪了三个多月,据说在寻找回家的路,这点需要发文验证。” 书生太监摇头否决,笑道:“身无分文,这也多亏了我大虞盛世太平,可有什么奇遇?” “暂无发现。” “那就奇怪了。”书生太监负手走下书桌,疑惑道:“莫非无师自通?不该啊,真有这等天资,南剑门和云天宗怎么不收?” “燕家祖上可有出名之辈?” 森冷书吏摇头:“暂未见有记载。” “奇怪。”书生太监喈喈声称奇,似有不甘:“他那颗星自己亮起来的不成,真是好笑。” “帮我看着赵高。” “恩?”森冷书吏以为自己听错,这聊着一个,怎么又跳到另一个身上去了。 书生太监不解地看着他:“耳朵聋了?” ...... ...... 因为整个营帐都处在一片欢腾的气氛海洋中,所以先前的不愉快这时候也没有人提,被燕来掰折手指的那名捕快自己有伤药处理,虽然看仇人的眼神依旧要吃人,此时却也不会再出来找茬。 赵哥刚说了,要以德服人。 他突然觉得赵哥变了,仅仅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整个人就升华了,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一问随同去的几个同僚,这才恍然,原来赵哥是被贵人点拨了! 消息一传出,长陵县的小营房内瞬间火热起来,其余两班的衙内当即就嗅到了功名利禄的气味,添着往上巴结,生怕错过了时机。 之前替燕来说话的小班头陈一飞就尴尬了,被人家踹了一脚不算,现在看着这人情冷暖实在眼疼,总感觉自己有些凄凉。 燕来倒是主动和他道了声谢,不为别的,这陈一飞总是自己的班头,莫良道也陪在两人这边,这一来,就算泾渭分明了。 “嗨,咱们还未到那营帐,赵哥就悄悄拉住我的袖子,低声说,我看前面贵气冲天,定是那京都来人,你们等下要沉住气,莫要当在长陵一般不懂规矩。” “对对对。”另一个捕快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酝酿好的说辞挤进去:“好家伙,那周边护卫足有百来个,个个神采俊逸,气势非凡,一看就是高手高高手,当时也就赵哥镇得住场面,敢与那些护卫对视,我们几个可是吓得腿都要软了,若非有赵哥在,肯定走不下去。” 这特么的是在说书呢?这比划得还挺活灵活现的。 燕来翻了个大白眼,不过当时自己走在前面,也不晓得他们几人什么表现,但从入营的情况来看,你赵高吓得都要趴地上了,还敢和别人互瞪? 莫良道在旁边推推他,用眼神询问,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燕来撇撇嘴示意,你就先听他们继续吹,反正又不用花钱。 “然后呢然后呢?” “进去了没有,进去了没有?” “废话,没进去赵哥怎么受贵人点拨!” 吃瓜群众很激动,京都的大人物啊,这可是一出活生生的举贤良! 赵高一直坐在那,始终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只有在听到自己被盛赞的关键,才出来压压手,故作一番谦虚:别听他们乱说,没有的事,当时的情况不是这样的,不过也差不多。 下一个捕快清了下嗓子,表示自己要开大招了,随即便听他侃侃而道:“一进营帐,好家伙,一股龙腾之气瞬间就扑了上来,冲得我等差点摔倒!” “也就是这时候,赵哥大步一跨,用身体替咱们遮风挡雨,面观来人,踏步而上,你们猜怎的?” 竟然还有扣子!看来这些捕快平日里说是出去公办,估摸都跑茶馆听书去了吧! “怎的?”吃瓜群众很是默契地把脖子一伸,嗷嗷待哺。 那口若悬河的捕快身子一摆,做了个颇为硬气的行礼动作,威猛道:“赵哥火眼金睛啊!当下就认出了对方身份,拱了个手,抱拳道,在下长陵县赵高,不知公公当面,多有冒犯,还请公公恕罪!” “好!” “漂亮!” “真英雄,这是真英雄!” “原来是位公公。” “公公怎么会有龙气?” 啪,一个巴掌打向那不和谐的声音:“你懂个屁,京师是什么地方!在那待久了,别说这位天天陪伴真龙的公公,便是市井小民也得享雨露恩降。” “对对对!赵哥真男人!” 营内瞬间爆棚,衙役们群起欢呼,燕来正巧在喝水,听闻后呛得喷出来,敢情那些野史都是这样来的啊! 这时候大家伙才想起还有个一同前往的少年,看他模样,莫非不是这么一回事? 赵高也没想到燕来会公然砸场,整张脸顿时暗了下来,不过他倒不是怕燕来拆穿,为什么?你一张嘴,老子这边五张,打架是打不过你,但要论吵架,肯定是谁这边嘴多谁赢啊! 那口若悬河的捕快眼珠子一转,当即叉腰喝问道:“呐呐呐,姓燕的当时你也在场,且说是与不是!” 燕来被呛得难受,正在不停咳嗽,听他这么一问,大家伙又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也没多想,随口就应付道:“是是是,我当然在场,可是...” 口若悬河的捕快一计得逞,立刻搬出了杀手锏,也是他们底气最足的话来:“那京师下来的贵人后来是不是一听到赵哥的名字,就说他有缘,还说面有福气?” 哈?听到这燕来也明白过来了,合着这是要我捧哏啊! 他倒真没兴趣拆赵高的台,先前只是听着好笑,又看到衙役们这般没脑子的追捧,这才忍不住。 “有缘,有缘。” 燕来摆手一笑,都到这份上了,又何必再与他们计较,难不成还要像街坊的女人一样,扯开膀子论真假啊?这不是他风格。 笑了。 赵高笑得一张脸红润起来,下来最得意的当属几个捕快,那口若悬河,套话得逞的捕快更是一脸功臣自居的模样,摆出个天下英雄不过尔尔的姿态,就等着赵高来赏识自己。 果然,赵高很是满意地看了他一眼,颌首认可:小子,我看好你。 因为得到燕来这个第三方的确认,营帐内再次沸腾起来,确定了赵高确实被贵人看中,故事既然已经听完,大家伙自然要开始发表读后感了! “那贵人真就这么说的?”一旁的陈一飞表情越发尴尬,不死心问道。 燕来没有否认,前面的话可能很假,但后面说的确是事实,虽然艺术包装过,可人家公公的态度是真的,否则赵高他们也没吹嘘的底气,这倒是实在的本钱。 “那公公大人既然说赵哥有福相,那就真是有福气咯!” “赵哥,这次入京你有戏啊,可不要忘了弟兄们哦!” 耳边的蜜糖把赵高腻得越来越飘,起初讲故事的时候还端着,这刻一张嘴都往两边咧去,笑弯的眼睛就没睁开过。 他这辈子何曾这么爽过,往常不是被衙门当牛马吆喝,便是出去遇上些看自己这身青狗皮不屑的江湖中人,只能一个劲地低三下四,生怕别人看自己不顺眼过来找麻烦,这如今啊,总算是能够翻身做人了。 兴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不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微微睁眼,原来还有两个家伙没过来。 要说小人得志也不至于,毕竟赵高自己也清楚暂时得来的都是虚的,他还没膨胀到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若真的富贵了,为何还要与这帮臭脚丫子的挤一个窝。 环境是最容易让人清醒的,与燕来之间的那点牙齿印,他也没想那么快就放下,哪怕对方刚才表现出了善意,但自己的那一脚不能还回去,这结就了不了。 甚至于在他内心深处,对燕来是越发忌恨的,只因那故事里的不阿形象,并非自己,而是这不过十六岁的少年! 燕来就像一颗碍眼的钉子,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自己,你赵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陈一飞,你过来。”赵高摆摆手,露出一副江湖老大哥的派头。 陈一飞的屁股有些隐动,主要是对方的语气并非像在找茬。 “小班头,赵哥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别磨蹭了。”有同在皂班的同僚恼他到了现在还不识趣,帮着招呼道。 陈一飞也就不再墨迹了,假意拍拍屁股,晃了过去,内心还是有些紧张。 “来,坐,紧张个什么,我又吃不了你。”赵高自己把屁股一挪,拍拍空出的位置,旁边挨着他的自然只能让开。 等到陈一飞坐下了,赵高就笑呵呵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很是亲热地捏了捏,笑道:“怎样,没事吧。” 陈一飞倒也不是不识趣的人,眼看人家有和解的意思,自然就顺着话道:“没事,皮厚得很。” “没事就好,别放在心上,咱们都是粗人,平日里遇上的也都是粗人,这动手动脚的毛病就习惯了。” “赵哥说的哪里话,说起来咱们这些站班的,不知道多羡慕你们这些捕班的快手,那才是真男人该干的事,赵哥,听说前几月那飞贼是你逮的?” 陈一飞原本是比他大的,这会儿倒自低身份了,花花轿子众人抬,既然话题引到了这份上,便连赵高都有些意外,喜不自禁:你小子会聊天! 要说赵高开心,是开心在不像被同僚吹嘘,把自己捧出了个高大上的形象,而是他手底下确实真有不少值得他骄傲的战绩,眼下被非常懂得暖场的陈一飞给请出台,还不披甲上阵等什么? 这可都是老子的干货! 这边的形式表明了燕来在这个小群体中将被排斥,随同的还有啥都没干的莫良道,连陈一飞都被赵党原谅了,倒是他这个一贯与燕来走得太近的家伙,问都不需要问,就直接贴上了燕党的标签。 赵高的心思是这样的,孤家寡人的太冷清了,要给他留个心腹同党,让他觉得还有依靠,最后再把这个心腹同党给挖走,那这仇,就报得痛快了。 燕来却是摇头一叹,这一折腾,今夜得浪费了,眼看这群人那么兴奋,不到四更都讲不完,索性卷被子睡觉去了。 期间多次被吵醒,也是他一向习惯了独居的缘故,直到再次被巡逻的军士警告,这些家伙方才散去。 等到他们入睡,燕来又在黑暗中悄悄爬起,盘膝而坐,进入了冥想中。 只是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噜声,让他真个想死,差点想挖几个坑,把这些家伙一手一个,摁里面埋了! 太欺负人了! 第六章 大风起兮 押解薛氏钦犯进京的消息被确认后,营内这几天的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人人都在等着启程的日子,做好了进京露脸的憧憬。 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愉快,唯独燕来每天顶着黑眼圈起床。 连续多天不能打坐,让他心烦意燥,夜间更是睡不好,脚气也就算了,那潮起潮落的呼噜声简直能够破碎虚空,直抵灵魂深处。 神识敏感所带来的烦恼让他痛不欲生,有苦说不出。 可他越是这般憔悴,越是让如今的长陵一哥赵高以为自己计谋得逞,继续加大排挤,并开始让陈一飞去做莫良道的思想工作,在合适时候,给予燕来致命一击。 不过这个计划刚刚开始要实施,营房内的通告就下来了:大部队,择日出发! 这次押解薛氏一族进京的任务,对江宁府来说压力还是很大的,即便早就把薛氏在江南的五服宗亲都抓了起来,但还是拖延了几日方才决定启程,为的便是路上的安排能够尽量周细。 沿途通报了各州道府县,协求配合,这点本不需要江宁府亲自出面,朝廷早就下了明旨通告,但这次可不一样,这边若不派人去打点确认,到头来那些家伙来个只出人不出力,那出了祸事首究的还是江宁府,可光凭手头上这些人马,那么长的路程,能行吗? 十三日这天,秋风瑟瑟,多日的小雨一扫而空,换来了冷空气的下降,此刻出发,赶到京师的时候,也刚巧是秋后问斩的最佳时节。 江宁府这次出动的兵马,包括兵马司的一个军,府卫军的三个精锐营,光这些披甲军士就有四千多人,再加上本城的捕快,府下百余州县抽调上来的衙役,浩浩荡荡八千多人,为的便是押解薛氏江南一带的四千余族人进京问斩。 这还不包括沿途路上,此刻已经闻风而动的各州道府县协从人马,也不包括江北一带薛氏大本营那早已如火如荼的押赴工作。 大虞永宁八年,十一月,秋,那场起于礼部侍郎薛崇举泣血上书外戚姚氏三十二项祸国大罪,其子江北大侠薛轻候为报乃父亲被杖打至死,一怒之下入京刺三千的灭族大案,终于来到了它最水深火热的阶段。 整个大虞王朝的中南部,也因为这起滔天巨案,而动了起来。 后来的史书记载,“薛轻候一案”,无论是其当下的影响力,还是后续的发酵,都让这座沉静了数百年的王朝震荡不堪,其后的朝野对抗,禁武风波,都只是这场大案的延续。 可以说薛轻候的这一剑,不仅将朝廷与江湖之间数百年的平衡给打破,也带来了风云际会,时势造英雄的契机。 不过当得此时,那些后来横空出世,执掌风云的大人物们,还仍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埋头苦干,也有那么几个较为敏感的,开始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要起风了。” 燕来望着营帐外灰蒙的天气,呢喃一声。 绑紧头上的皂帽,将佩刀挂在腰间,他迈出了营房,朝人流汇集的方向走去。 鼓声通响,军号嘹亮,早就整装待发的各营军卫终于踏出了兵马司大营,往南河码头而去。 这次的任务细分,由府卫军的三个精锐营负责外围的警戒,兵马司的一个军与一干杂役实行贴身看护,像长陵县这些随押解任务上来的衙役,看守的还是本县的钦犯。 再见薛进,已经想不起来这个昔日在县上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以前是什么模样,好像一直以来他都是现在所看到的这般:身体佝偻,蓬头污面,脸上写满了对世道时局的无奈,以及自身命运的悲哀。 短短几天而已,人心大变。 燕来没有心思一起感怀春秋,他现在需要把精力提升到十二分。 尽管周边的氛围很轻松,江宁府出动的人员看起来也是兵强马壮,但燕来深知这一次押解任务之艰难及危险。 事实上与他持有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少,或许那些只想着去京城露脸的家伙们忘了,这批钦犯可不是普通的官员大盗,而是一整个武林世家,盘踞江北江南一带数百年,根底难以丈量的薛氏。 便是现在朝廷不惜一切地想要去挖薛氏,所能看到的也仅仅是表面上的力量,那些真正的根底,恐怕早在薛轻候北上的时候就隐藏起来了。 不同于燕来的全神贯注,莫良道此刻踌躇于赵高三番四次的相邀,在他看来,站到赵党那边肯定不义,可他更想缓解这两边的矛盾,否则他插在中间很尴尬。 一字长龙,风尘烟滚,气势汹汹地在江宁府路面上爬行,其间不断有斥候游骑往来,随时通报周边的情况。 那辆马车虽说普通,可很多人都知晓里边坐有重要人物,可偏偏它不在最前领头,也不在最后押尾,留在这中间靠后的长陵县衙役附近,倒是让人奇怪。 燕来清楚里面坐的是哪位贵人,因为那十余匹高头大马上的护卫,他都曾经见过的。 看来那书生太监真是闲得发慌了,竟然会看上赵高这样的小人,也是,小人配小人,在燕来印象里,太监都是奇怪的物种,很难琢磨他们的性情。 衙役们自然没有马,便是兵马司的兵士们大部分也是陆步行走,因为要随身看护,马虎不得,不过比起那些连走路都没个正形的衙役,这些兵士就齐整得多,以十人为一小队,一路上保持沉默,不像这些衙役般散漫,好像踏青一样在那聊个没完。 负责这些衙役的是江宁府的文职官员,早就都照过了面,知道自己该归谁管,向谁汇报,但这些官员毕竟也不多,不可能全程看管,所以还是各县自己扎堆,组成小队形式。 赵高这几日风头最盛,自然成了长陵县这边的小队长,倒是陈一飞做了副队长。 如今这两个曾经有过过节的青年打得火热,每日几乎形影不离,让一干衙役们感慨于赵高的容人之量,如此一来,倒显得燕来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了。 这几天闲言闲语的话倒是会经常在耳边嗡嗡嗡,大家伙看自己的眼神也多有不对,便是今天说要集合了,也没人来唤他,最终还是莫良道跑来告诉,这才知晓。 对于莫良道支支吾吾下提出的问题,燕来没觉得有多诧异,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关系,这是好事。”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你们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们呢,如此一来路上就有更多的借口独处了。 莫良道却只当他有委屈,口是心非,不过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不,陈一飞又示意他上前去,留下燕来一个人押后。 “看来他们很不喜欢你。” 这种时候,温柔含情的声音最能抚平少年们的失意,燕来看了一眼这个主动搭话的女子,应该是薛进女儿之类的吧,年纪与自己相当,大家闺秀的举止在对方身上表露无疑。 模样还能够瞧出个七八分,不像那些男的,个个蓬头污脸,女人即便在死亡面前,对自己的形象还是非常注重的,何况现在也没到砍头的时候。 “不喜欢我的人太多了。”燕来淡淡地表露着自己的态度,保持着他一贯的清冷风范,继续目视前方。 薛灵儿倒是不死心,哪怕少年一脸阴郁,不像个好说话的人,她还是继续含情脉脉道:“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有个嫂嫂。” 押解的规矩里并没有禁止与犯人交谈,所以燕来才没一开始就断拒对方的聊天请求,只是见她要套近乎的心情迫切,语气就转为冰冷了:“我也见过你,抄家那天。” 你会不会聊天?薛灵儿一时语呛,整张俏脸憋屈得很。 “咳。”身边的一名兵士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小兄弟,太耿直了。” 有人出来打圆场,薛灵儿方才觉得没这般难堪,想她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到地下,甚至被踩在泥里,这个中的痛苦谁又能够体会。 心中有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表露出一副幽怨可怜的神态,引得周边的兵士皆都生出怜爱之心,再看那少年,也就觉得过分了,真是在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不是在人伤口上撒盐吗? 燕来也感气氛不对,腰刀一按,看向多嘴的兵士,直白道:“这一路进京难免走个两三月,我这人心软,容易被有心人打动,感情多于患难交,与其到头来左右为难,不如老老实实当差,薛小姐,我说得对吗?” 薛灵儿更是羞愤,双目中闪过一丝不为人查的紧张,像被人揭破心事,气急败坏道:“你,你说什么,你个登徒子,我死是一了百了,可你也不必这样羞辱我,我不过是见你可怜,这才出言宽慰,你把自己当成个什么东西了!” 燕来很满意她的表现,点头道:“如此最好,在下不需要小姐可怜,也不会可怜小姐,我只是想提醒下薛小姐,在下真不合适,不过...” 他再次转向那位多嘴的兵士,认真道:“这位兵哥哥倒是不错,急公好义,又有一副侠义心肠,或有几分机会成就善缘,抓紧咯。” 第七章 毒蛇与猛虎 燕来的善意提点,引来周边兵士们嬉笑,臊得那位多嘴的兵哥想往地里钻,原来他自己心里也有鬼,瞧着薛灵儿漂亮,不免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才出来“抱打不平”。 要说这些兵士,心胸就比在社会上闲混的衙役们宽广得多了,脾性偏向于直来直往,不像赵高这类人,有怨恨是藏在心里,掂量着日子和你慢慢报。 现下眼看同伴取笑,那兵哥也只是一时尴尬,白了燕来一眼,便悄悄地把步子放慢,不愿再趟这趟浑水。 计划被人当众揭破,薛灵儿既羞又愤,低头狠咬干裂的嘴唇,青丝垂落,眼中露出怨毒的恨意。 她确实动了心思,想在这路上寻找逃跑的机会,甚至不在乎出卖自己的身体,只要路子合适。 她以为凭自己的姿色和手段,去勾引个被同伴排挤的落寞少年,就算不会马上得手,也能够撩拨起对方内心的饥渴,从而引他进行下一步的放纵。 可没曾想铺垫刚开始,就被这个看似面冷,实则心更冷的少年给望穿了,偏偏对方还以嬉笑口吻,提醒身边的人注意自己的把戏,那接下去便是想要再耍,也只会被人当成个送上门的傻瓜,该占的便宜占,想要的好处没有。 “恶畜!” 发自心底的一声咒骂,若是让燕来听见,肯定会感叹自己的明智,一个闺女家家的能够骂出这样的话,其心如何,不辩自证了。 因为这个契机,他倒与周边的兵士逐渐熟络,加上前世也有过兵营经验,可谓臭味相投,便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起来,毕竟都是江宁府地面上的人,还是能够引出不少共同的话题。 三十余里路,很快就到了码头。 进入水路后,与武林人士相遇的机会会更少一些,毕竟这些人就算有船也只是小船,哪里能够比此次朝廷特旨调拨的巡视船。 何况府卫军并不上船,而是沿着江岸跟随护送,作为地面的警戒和接应,清一色的一人双马,路过驿站的时候还能够更换,可以说防卫工作很足。 水路的目的地是西向的京南重镇南阳,行船需要一个多月,到得南阳后大约再往北直上二十来天,便是京师洛阳了。 所有的案犯都被安置在底下两层船舱,从这一刻开始,兵马司全权接手船上的安防工作和事务安排,按照战时状态统管,拥有临时决断权,衙役们则负责看守船舱内的钦犯,重新干起了老本行。 工作细分下来之后,便是各队安排人员分班值守,赵高作为小队长,二话不说就把燕来踢到了最辛苦的夜班中,乐得燕来差点没跳起来:真是太感谢赵哥了! 不过表面上还是要装出一脸不忿的样子,甚至在背后怨叨几句,让自以为得计的赵高大笔一挥,正式把这安排上报了上去,之后有意无意地开始在他面前晃,生怕这小子忘了恨自己,那得多无趣。 前面三四天,与燕来预料的一个鬼样,每晚都会有泪哭不停的薛家人,但顶多也就维持到亥时末,哭得越累,人也就睡得也沉。 之后的时间,他又可以安心打坐了。 自从与赵高四个打过一架后,他便发现自己身上还有许多的不足之处,当然这种缺失只能通过经验来累积的,但在此之前,还是可以做出些主观性的引导,来巩固自己的武技。 现在想想,幸好前世没退伍前对咏春,截拳道甚至太极拳这些都过接触,虽说现在记得的也不是很详尽,但起码有条路摸索,日后通过更多的实践,完全可以弥补回来。 冥想所给他带来的除了体格和能动性上的增强外,还有逻辑思维的转变,使其变得更加敏感,也更为开窍,以前只能作为欣赏用的武技招式,现在能够以一种新的眼界去分解和重组。 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武者的觉醒,这种觉悟可遇不可求,因为真正的宗师,并非只是撑起了一门一派,而是在武道学上,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和运用,完善前人的路,或者开辟出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 夜晚打坐,白天换班之后燕来就到船尾无人的地方开始修炼拳脚,引来不少驻守的兵士观望,两三天后,就有人生起兴趣,下场对招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燕来更是乐意之极,渐渐的,船尾的娱乐活动就在兵马司的圈子内流传,说是有个甚为年轻的衙役,很是能打,刀法虽一般,但近身搏击狠辣非常。 实际上燕来输多赢少,这些兵马司的兵士别看品级低微,实际上手底下功法不弱,何况近身搏击本就是他们的常备武技,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才刚刚开始修行,便能够让这些老人熟手惊艳,其实已经很好了。 一直以来最缺乏的经验因缘巧合能够补充,燕来喜不自禁,除了人多的中午下午外,早上和傍晚他都会过来与船上的兵士们过招。 不到七天,娱乐就增添了彩头,船尾也就成了赌博的地方。 ...... “小五,押谁啊,快点下注!” “赵都头十招内稳赚不赔啊,就是水低了些,没意思,要是这小子运气好避过十招,我可就亏大了。” “废什么话,畏畏缩缩的赌个屁钱,财运都被你磨没了,姓燕的来五两,十招抡倒。” “嚯,前天可是四五招就被干掉,这小子还敢上啊,我也十招以内,四两。” 热烘烘的船尾挤了不少人,本身就负责警戒的兵士现在又多了份任务,把风。 在众人瞩目的甲板上,燕来舒展手脚,微微恭腰,摆了个起手式,注视着对面比自己还要高出两个头的国字脸壮汉。 露出精壮臂膀的赵方广叉腰看他,笑呵呵道:“二郎,你行不行的,别比上次还差,那赵哥我可要失望了。” “今天的目标是撑过十招。”燕来倒有自知自明,早就摆正好自己的心态。 赵方广笑说一声好,猿臂微张,突然就如炮弹般冲了上去,简直就是一台开了马力的人型机器。 呔! 五步距离在他脚下也不过是一跃,摆手间掌劈已下,迅如闪电的身法加上开山般的气势,让场上的兵士们都叫了声好。 燕来上次败在对方的一记鞭腿下之后就不敢乱作退避,赵方广最大的杀势在两步之外,五步以内,所以他以求凭借自己身体的优势,尽量先做贴身缠斗,因为是过招,不是生死厮杀,这点倒不失为正确的选择。 如此一来,寸打就很重要了。 “好!” 燕来的攻击目标也很明确,全部是冲着膈肌窝,肋排等软弱之处着手,因为对方走的是大开大合的套路,在这方面他还不足以硬碰硬,所以只能往小地方经营,希望能捞些好处。 眼看一只瘦弱却又刁钻的手如毒蛇般咬向自己的腰间,赵方广一吼之下连同手肘压下,另一只手挥拳猛进,明似困人,实际上是想燕来自己知难识退,之后他就可以甩出鞭腿。 场上的两人就像猛虎和毒蛇,一个讲究以力以势破敌,一个个头虽小,却也有他毒辣致命的一击。 在赵方广强势的压迫下,再进不仅无功,反而会与对方形成最不利的近战角力,燕来当机立断,收拳回身。 “败!” 一切都在赵方广的预料之中,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终于有足够的距离抽出他最强猛的鞭腿,仿佛猛虎的那根鞭,总是让人始料未及,特别是像现在,当你以为是他左腿要动的时候,偏偏是毫无风声的右腿迅疾出击。 “哈!” 燕来早就通过强大的神识捕捉到对方虚实,看似作左面的防势,实则在右边猛虎出闸的情况下,已经做身形旋转,猛然一缩,堪堪避过了这破空一击,并借对方招式老去的机会,欺咬而上,终于形成寸拳连打,啪啪啪地咬得赵方广接连后退。 “好啊!” “燕小子,下路,下路!” 周边一片喝彩,谁也没想到交手不过四招,燕来就在形势本弱的情况下拼出个机会,反得主动,便是赵方广自己也没料到这小崽子这么敢玩火,心下忍不住惊叹:短短不过两天,他好像更厉害了。 “好小子!” 前面两招是没有办法只能硬接着,后面两招倒是故意引进来,可没想这小子也是鬼马得很,自己屁股刚动他就撤了,恨得赵方广直嚷嚷,原本是六分的力气,眼下发挥到了八分,不想给这小鬼撑过十招。 燕来要的便是他动气,如此一来战术又变,以避让为主,只要不在他鞭腿范围之内,就能够做周全处理,虽然像被人撵着打,但好过败下阵来。 第八章 我现在就值十两 毕竟不是真正厮杀,所以方才有了这种你来我往的精彩交锋,否则早在前面短兵相接的时候,胜负就分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燕来暂时都很难与这些专营杀技,又拥有丰富经验的都头较劲。 “哈哈哈,小鬼,你这是在耍赖啊。” 看到他凭借自己体格灵活的优势打游击,就是不给赵方广硬碰硬的机会,围观的兵士们又起哄起来。 “这不算啊,这不算,这几招不算啊。” “怎么不算,刚才那招算,哈哈,九招了,还有一招,姓燕的撑住,老子这几天能否吃香喝辣就看你的了!” 赵方广火气也上来了,前日三四招轻松搞定的事,今天将过十招却未破,中间还被他欺负两招,想想就牙痒痒,老子这三十几年的饭莫非还白吃了不成。 脚下再次生风,手中掌影如幻,终于把燕来困住,这一刻,他已经是使出了十分的功夫,再无回旋余地,两个人终于再次交上火,胜负,眼看也要分出了! 喝!呔! 所有人都屏足了气,内心紧张无比,却还是没想到赵方广龙威虎猛的鞭腿再次抽出的时候,燕来竟然也抬脚了,选择来个硬碰硬。 “不好!” “完了。” 一片惊呼声,因为赵都头这一脚的气势实在太强,那破风之声表明他灌注了十分力气,不仅速度更快,力道也足以致命,对方那小身板若被抽到,最差也得躺上个十天半月。 可要想阻止已晚,便是赵方广自己也收不住势,可燕来坚毅的脸上却是一沉,在这生死关头,引动体内那颗小星,有劲气自动游走,聚集于手臂之上,硬生生地接下对方的这记抽腿。 啪一声,彼此双脚抽中对方的时候,小身板没有意外地摔了出去,在闷哼声中砸进了人堆里,而赵方广也因为最后想收力,被燕来捷足先登,腰部先中招,虽说对他影响不大,但却是相互换了一招! 十一招! “没事吧?”赵方广稳住身形后冲了上去,面露焦急。 哀怨般的喊疼声从人堆里传出:“疼疼,别动,断了。” 燕来的额头上挂出几滴因为剧痛而生的冷汗,阴郁的脸上也是一片苍白,不过嘴下却仍在和围观的兵士们嬉闹。 赵方广这才舒下口气,有点无奈又好笑道:“你个小子,不就十两银子,倒要把命给拼上去了。” 还是不放心,蹲下来亲自查看,军中多伤筋动骨的好药,不怕手断,就怕肋骨也被震断,从而倒插五脏,那就危险了。 确认伤情后,很快就有善于疗伤的兵士过来处理,大家伙也就不再围着,热火朝天地结银子去了。 赵方广看着坐在地上咬牙咧嘴的少年,笑道:“我看你这怂样没个十天半个月也难好,后悔了没有。” 燕来吸了口冷气,回他道:“试过你的手段,下次才能撑得更久些,你看着吧,等我伤好了咱们再打,肯定能到二十招。” 赵方广摇头一笑,但认真道:“你小子也不知道去哪里练的,不过短短两天时候,倒像换了个人,哎,搞得我都觉得自己这些年活狗身上去了。” 说到这就有感慨,当时见这少年武技刁钻,故才有了兴趣,不过还是如老鹰抓小鸡一般,信手就可以捏来,让他熬到四五招,也是想看看对方能够发挥到什么程度。 可没曾料刚过两天,这家伙就变成了只毒蛇,也就自己仗着三十多年的功底,欺负个小鬼,但一想到对方那宛如神速般的进步,他就无论如何也不觉得是自己赢了。 “侥幸,侥幸。”燕来呵呵一笑,两只眼睛眯成线,提醒对方道:“你看,那钱...” 赵方广见他这幅惨样还不忘银子,也是哭笑不得,不过若非为了那十两银子,他也不会变成这副惨样,乖乖认输就好,所以很是无语地把对决前,自己夸口他若能够躲过十招,便给他十两银子的赌注给兑现了。 拿到零散的碎银子,燕来脸上泛出光来,不过又是一叹,可惜道:“下次估计没这般好事了。” 赵方广眼看自己挖坑自己埋,恼其不争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银钱算什么,路子多的是,从我这讨算什么本事,你若真想赚钱...” “怎么?”燕来见他突然一顿,表情里又有古怪,好像有什么秘密差点脱口,不免好奇问了句。 赵方广看看四周,似有所掩,随即又不当一回事般道:“你要真想赚钱,到了京城大把机会,何苦拿这身体去拼,区区十两银子,今日也就是我,换了其他人来,可就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 燕来这点倒不否认,昂头笑道:“可现在我也就值这十两。” ...... ...... “你们队长是不是故意针对你啊,怎么老是你守夜?” 底舱的兵马司兵士也是经常轮换,此刻和燕来聊天的便是几个在船尾相识的兵士。 五六天功夫,手臂的伤势就在伤药和打坐之下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那天之所以选择硬抗赵方广,是他发现自己弄出来的那点星光,有某种奇异的力量在里面,冥想的时候是吸纳,静下心来的时候却可以操控,仿佛有条若有若无的泥鳅,在体内到处游走。 不用找人问,他也猜测会不会是真气,结果便试了试,发现聚集在拳头上之后,力道迅猛不少,但因为只有一小缕,运转的难度挺不容易,且不能心随意到,消耗完后还得时间再聚,甚是麻烦。 用来抵挡赵方广的那一脚,也是想给自己留下一个参照,用这种切身实地去感受,才能够对这种玄妙进行更深的体悟和挖掘。 何况在不能更多地增加这些真气前,他需要更为娴熟地去使用它。 燕来站靠在船舱的门板上,听到廊道上的兵士疑问,笑道:“我可不愿值白班,所以你少替我打抱不平。” “二郎,你这功夫到底哪里练的,挺了不得啊,赵都头都夸张你日后有出息。”另一个兵士巡视过来的时候插嘴道。 “祖上传的,概不外露哈。”燕来摸出几粒花生豆,放进嘴里嚼巴,这些零嘴,倒是他最喜之物。 那巡视过来的兵士也是自来熟,他手掌里捏起几颗,笑道:“得,自个稀罕去。” 其余一同值守夜班的衙役,都很奇怪这长陵县的少年为何偏能够与这些兵士混在一起,不过各有各圈子,工作上也是各司其职,他们虽忌惮这些一贯冷脸的兵士,但也没想过要去刻意讨好,毕竟这差事一了,基本便是各奔东西,很难再有交集。 和燕来想的一样,哭了十余天后,薛家人自己也觉得毫无意义,所以这两晚倒是很快就安静下来,他也能够更早地打坐冥想。 黑暗还是那方黑暗,虚无中依旧什么都不存在,除了那枚被完全点亮的柔和星光,在缓缓地旋转。 燕来始终靠近不了那点星芒,它仿佛与这片虚无横隔在另外一个空间,但那勃发的能量又与自己本身在牵引,存在感那么清晰。 而且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样的星芒还可以再塑造,不会仅有一粒。 他越来越能够感觉到身体上的细微变化,随着呼吸起伏的那种若即若离的气感,就像毛细血管一样在舒张,偶尔还会带来一丝警觉,提醒自己,它们在。 就在他努力想把这种冥冥中掌控到的气感,本能地牵引至这片寂无黑暗中,想为它们寻找一个容纳之处的时候,这道气感突然颤动,好像失惊的老鼠四处逃窜,而他的心弦,也像琴音般“铮”一声被拨起,眼睛迷蒙睁开,一个黑影映入眼帘。 锃! 腰刀出窍! 在那种玄而又玄地状态下刚刚回归的少年,云雾般的双眼中藏着一抹奇异的星光,通过这抹星光,他直接锁定了那个同时拔剑的黑衣人。 月光如华,寒星似点,一边是泼墨般的阴柔刀光,一边是迅如流星的寒芒,各取所需! 燕来惨叫一声,胸口处溅出一抹血花,在半空中绽放,身子向后飞出,狠狠掉落地上,晕死过去。 至于那黑衣人只是闷哼一声,后退两步,却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随后一掌将船壁打出个窟窿,朝江面跃去,蜻蜓一点水,消失在黑暗中。 “有刺客!” 这时候,被惊醒的兵士们才传出惊呼。 第九章 来一个杀两个 没有人知道,那位连兵马司军指挥使大人都忌惮的京都贵人,为什么会选择乘坐这艘船。 事实上这艘船上关押的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薛氏宗亲,大多是像薛进这类五服之内的倒霉蛋。 每艘船的布局都一样,最底下两层是案犯关押的地方,每一层都分前段,中段和后段,而前中后之间相隔的地方,驻有三十名兵士。之后每两间关押罪犯的房门外,都会安排有一名衙役负责看护,这中间,还有十人为一队的兵士来回巡逻,一共三队,基本是无死角。 那么这个刺客,是怎么进来的呢? 若不是被个小衙役发现,那他是不是把上下两层慢慢逛个遍,比去青楼还潇洒。 “所以,你想怎么解释?” 书生太监气定神闲,双手交叉于腹部,态度让人无从琢磨,是要听呢?还是不听? 跪趴在下面的营指挥使李一笑不敢说,也无话可说,只能套路道:“卑职该死!” “我也没资格杀你,不过你确实该死。” 李一笑腰后脊骨兀地一凉,直感自己要吃不到下顿饭了,匍匐道:“卑职一定严查不怠,给公公一个交待。” 帘子被撩开,那名面容森冷的年轻书吏走了进来,淡然道:“雨花剑台。” 李一笑口水一咽,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去查看了那个小衙役,还把刺客来路给摸清了,那自己还查什么?交待什么? 交待自己? 书生太监哦了一声,不解道:“他们凑的什么热闹?” 森冷书吏道:“薛烟客一脉有五人拜在雨花剑台门下,他三子,四女,一个表侄,两个外甥。” “薛无言?” 森冷书吏白了他一眼,纠正道:“藏剑公子薛无衣。” “嗯,还闯出名号来了。”书生太监微微颌首:“那来的是谁?” “应该是他表侄子,薛坏,进门没几年。” 听到这李一笑更觉得自己死了算了,这才不到一个时辰,人家就把所有的来路去脉都给摸清楚了,那要他来除了受罪还有什么用?他有些尴尬,跪在越发不知所措。 “其他船上可有动静?” “暂无发现。” “呵。”书生太监嘴角勾笑,暂无发现,那就是还有了。 这些人不简单啊,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走来走去,要说没人接应是当他傻子么? 看向还跪在那的营指挥使:“李一笑。” “卑职在。” “你去,杀两个人,就从那烂窟窿里丢出去,把咱家的话传岸上,再有登船,来一个杀两个,来两个杀四个。” “是!”李一笑终于笑了,有事干,罪先放。 森冷书吏待他离去,请示道:“衙役那边?” 书生太监手指叩了叩书桌,沉吟道:“查兵马司。” ...... ...... 急流喘喘,江波烟烟,一匹快马沿着河道疾驰,之后转入茂密的林中,随后吹响一声口哨,没多久,便见林内有雀鸟飞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周边传来。 一个锦衣玉带的弱冠少年最先从树上掠下,面有担忧,焦急问道:“师兄,情况怎样?” 在他身后还有两个神采俊逸的男子,在斑驳的阳光下仿佛落叶飘下。 眉间印有三瓣花叶的青年俊美绝伦,两鬓齐修,束发于后,一身青莲玉藕袍,给人感觉干净利落,整个人的气质就像一把古朴藏拙的宝剑,外在典雅,内在锋利,正是有藏剑公子之称的薛无衣。 紧随在他身后的青年亦是风姿卓卓,紧衣束身的黑色武士服,锋芒毕露,唯独面色有些憔悴,好像刚刚大病初愈般。 那被唤作师兄的青年骑手面对询问,微微摇头,表示情况不乐观:“昨日河道捞起两具尸体,就摆在小河镇码头上,确认是薛家的人,具体那族宗亲暂时不知,不过有话放出,说再有人敢登船便继续杀,来一个杀两个,来两个杀四个。” “好贼子!” 木屑飞溅,原本有些消沉的黑衣青年如猎豹觉醒,狠狠一拳击在树上,咬牙骂出声。 “小坏,你还有伤,莫要动气。”薛无衣知他心中之忿,只是眼下便是发泄也无用,谁会想到这群三班衙役中藏了个刀法不凡的快手,而且这般警醒,能安然回来就已经不错了。 他们并不知晓燕来身份,只以为碰上了江宁府中数一数二的捕快,按正常来看,这猜测倒也合理。 薛无衣转向同门师弟,安排道:“木华辛苦了,既然已经打草惊蛇,水路这边也很难再有收获,过江吧,玉晴那边有谢师兄帮忙,想来已经安排妥当,各路英雄马上就要到了,咱们做主人的总不能迟到。” 青年骑手本来也想提这建议,现下点头附和:“我看梧桐府这边的军兵皆已出动,南岸的防护会更难渗入,再留下来也无功。” 黑衣青年压下心中激忿,吁气道:“贼子狡猾,必有后手,我们当要小心,力求一战功成。” “沧澜山。” “好,就在沧澜山!” ...... ...... 燕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干净整洁的舱房内,被褥轻暖,光尘飞扬,青铜炉中有香烟袅袅,散发出心旷神怡的味道。 失去知觉的时间其实不长,到后面却是他又沉寂在黑暗中,并且持续了很久未曾有过的下沉,以至于又让他发现了许多先前不曾触摸到的玄妙。 比如,他若是让自己不断地下沉,会发现与身体的牵连会越来越遥远,仿佛将抽离,这暂时来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有一点,现在回忆起来,发现那黑衣人,并且在朦胧中砍出的那一刀,是处于自己大半清醒,一小半因为被惊扰而出现神识下沉的时候。 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够维持一面在黑暗中下沉,一面沟通与肢体之间的联系,或许能够再次找到那种难以想象的水乳交融之感,让身体的灵动性达到神感都要为之陶醉的地步。 本来还有些扰乱了五脏六腑的旧伤,此刻再中上受罡气入体,几乎致命的一剑,结果应该是很严重的事,但不知是身上的药有效,还是他自己在下沉的这段时间里引发了某些奇异的效果,在许多人以为他势必要卧个三四个月的伤,结果只是昏迷了五天就突然醒来了。 唰。 舱门被一把拉开。 听说那小衙役醒了,森冷书吏代表上面的人下来看看,只是刚推开门,便看到有个少年坐在地板上,对着一小桌子的饭菜狼吞虎咽,突然就呆住了,结果在与对方尴尬又沉默地相视了小片刻后,他就像见了鬼一样蹭蹭蹭地跑了。 燕来有些莫名其妙,想不起来自己见过这个人,模样倒俊朗,五官也精致,就是脸上冷冰冰的,像块雕不开的冰砖,但刚才那惊讶的模样倒是有趣。 森冷书吏连走带赶,急匆匆地来到最顶层的豪华大间,在不明觉厉的护卫眼皮底子下,啪一声将舱门推开,跟着大步向前,又唰一下把帘子拨掉。 书生太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兴师动众地闯进来,手指叩响桌面,没好气道:“咱家没死,你不用赶着来奔丧。” 森冷书吏拍拍自己的胸脯,缓下心中那口气,把声调提高,像在形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好了,在那吃东西。” 这稀罕事真是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人家吃个东西都能让你炸毛了? “他好了,你倒是病了。” 啪!森冷书吏恼了,一拍桌子,大声道:“他下床了,在那大吃特吃,才五天啊,五天前他差点就死了!” “死了就...”书生太监也是被他那没来由地大惊小怪先吓了一跳,可话说出来后想想又有些什么地方不对。 五天?下床吃东西?大吃特吃?脑子一灵光,那点不对劲的地方终于捕捉到了! 现在到他像屁股被火烧一样从椅子上蹿起来,两眼瞪大道:“你说他好了?下床自己吃东西了?” 这才是我想要的反应嘛,不然就我一个人以为见了鬼。 森冷书吏很是满意地点头,一个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被剑气伤了五脏六腑的家伙,只躺了五天就算了,一醒来就直接下床开吃,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有这么鬼的事? 哒!哒!哒! 脚步声在船板上踩得奏响,这回是那书生太监更心急火燎。 却不知道两人这般生下折腾,顿时搞得船上如临大敌,气氛紧张,便是发现刺客登船时也没这么焦灼。 韦一笑累死累活,刚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好,说要休息一下,手下就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吓得他也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 这一下,一级一级地就都乱了套,不过谁也不知道自己当下要做,只需要明白很紧张就对了。 第十章 神经病 门是被甩开,啪的一声! 燕来吓了一跳,差点没咽死,待发现是那张太监脸的时候,这才咳嗽着行礼。 “参,咳咳,呸,见过公公。”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吐掉,总算是把舌头捋直了。 “起来,嗯,没事,过来看看你,好点没有。”书生太监见到人后倒是不急了,所以话也显得多余。 随意看了下周边,也就当初瞧伤势的时候过来一趟,停留不久,当时还挺惋惜,没弄清楚这家伙是怎么开窍的,眼下看着就要挂了。 结果今天再来,这个既没缘分拜入师门学习真气锻炼之法,又没钱买化气丹修行呼吸吐纳的家伙,怎么点的星开的窍,倒不重要了,现在最稀罕的是他怎么在生死边缘里昏迷了五天后,一醒来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了呢? 若不是有森冷书吏铺垫了一下,他一定以为自己打开舱门的方式不对。 “燕来?” 嗯,应该是这个名字。 “在下燕来。” 和大人物打交道就是麻烦,动不动就要行礼。 “免了免了,你伤刚好,可有什么不适?”书生太监也只是虚手一扶,倒是习惯。 燕来再行礼道:“公公妙手之恩,小人铭记在心,多得公公记挂,如今伤势已好,再无大碍。” 嗯,套路嘛,谁不会,我这可是有十几年的宫廷剧基础,见过各大小权臣太监。 书生太监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又觉得好笑,这人俊也就算了,嘴巴还特甜,原本见他一个小小衙役,去的哪里把个认罪功夫学得这般顺溜,如今看来,这奉承人的本事其实更为利落。 “手来,我看看。” 宽袖一拈,洁白如玉的手并指探出,自然是容不得人拒绝。 手腕与他手指接触的时候,让燕来有些诧异,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冰冷,倒是温暖得很。 “静心。” 那张完美无缺,让女人都嫉妒的柔美脸上略有愠色,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千年不化的玉雕。 空气像要凝结,静得连根针掉落下来恐怕都能够听到,森冷书吏也沉默地站在门外,等着结果。 “你吃了人参果吗?” 燕来没想到打破沉默的会是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以为自己听错,脱口道:“什么?” 书生太监懒得再猜,直白道:“你是怎么修炼的?” “修炼?”燕来有些明白对方的目的了。 那在黑暗中冥想的事,他自然不会告诉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于是便将自己每天早上练拳练刀剑的事拿来搪塞。 书生太监越听越不耐,这其他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晓得船尾每天有什么新鲜事?笑话! “重点,说重点。” 燕来眨眨眼睛,重点当然不好与你说,沉吟了片刻,故作高深道:“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 看着那张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脸,书生太监很想一巴掌拍过去:我让你练皮! 终究还是憋着口气,把真气和星穴之间的关系给点拨出来,追问他是如何在没有师门传承,又没有丹药补助的情况下炼化出真气,并且点星**的。 他的这番提点让燕来陷入了沉思中,这才明白八脉七十二穴与真气之间的关系。 见他皱着眉头在那踱步,书生太监满是期待,看到对方眼中闪出光亮时,更是迫不及待地向前一步,热切道:“怎样?找到重点没有?” 燕来似有所悟,试探道:“天赋异禀?” 一直做旁观状的森冷书吏嘴角一抽,果然看见书生太监抬手拍向自己额头,一脸天将要亡,奈何还苦我的模样。 不说这个天赋异禀还好,一说就有气,就是因为这四个字折腾了他几个晚上! 你要是天赋异禀那就是南剑门和云天宗是瞎的,可你要不是天赋异禀那就是我瞎了。 他倒愿意南剑门和云天宗是瞎的,可人家江南武林榜排名前十的位置几百年下来雷打不动,瞎个毛线。 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因为这小兔崽子竟然还一脸期待地等着自己认可他是不是天赋异禀! “你是人不是?!” 书生太监在气急之下,最终只留下一句不知道是疑问还是感叹的话,幽怨而去。出得门时撇了一眼表情古怪的森冷书吏,意思很明白,你替我找答案吧。 燕来终于知道那颗黑暗中的小星便是穴道,之所以会发出柔和的亮光,是因为里面填满了真气,而这样的穴道一共有七十二处,与奇经八脉息息相关,是相辅相成的存在。 星穴当然不会显化体外,但可以通过神识近距离感受,以此判断修为。 修炼真气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如果是拜了师门,得传功法,又有丹药辅助,修炼真气只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当然最终能够走到哪一步,多少年点亮一颗星穴,多少年炼通一条奇脉,又多少年能够丹田有成,跳开普通武人的品级划分,踏入定气阶段,那就看各自造化了。 但抛开这些,如果没有师门指点,没有功法引导,更没有丹药辅助的话,想要点亮星穴拥有真气呢? 想都不要想,做梦去吧。 这也是书生太监在这个问题上探索不倦的原因,因为燕来打破了他固有的认知。 好奇是会害死猫的,哪怕燕来不过是点亮了一颗小星穴,距离炼通八脉七十二穴还好遥远,但这一小步,极有可能成为人类修武史上的一大步! 这小子,还和自己说什么天赋异禀,想起来就更气了,你这么厉害,有本事明天马上点亮多颗星给我看! 看到书生太监一脸黑线地离开,燕来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有些话,能不说就不说了。 实在是不熟啊,而且你还是个太监,太监是什么,和小人坏人几乎是划上等号的。 嗯,长得再好看也是太监。 都走了,便连后面匆匆而来的李一笑也被森冷书吏打发掉了,并且告知其他人这段时间内不要来打扰。 燕来深感无聊,还未痊愈的身体让他无法再进行大幅度的运动,那待在这房间内不得闷死? 突然一拍额头:我真是蠢,有这机会还不修炼真气干嘛! 那受伤前就触摸到的另一颗星穴位置,现在需要的也仅仅是引导注入而已,因为探索已经完毕。 ...... ...... “没睡?” 森冷书吏的疑惑让书生太监有些感慨。 他昨夜确实没睡好,翻出了不少残籍典故,想要寻找有没有类似燕来这样的“天赋异禀”,结果是一无所获。 “再去看看他吧。”书生太监还是有些不甘,总觉得这个家伙还有什么东西瞒着自己,一定是这样。 森冷书吏也不反对,实际上两人的兴趣都一样:对不知道的东西,老子兴趣特别大。 于是这两个地位超高的京都来人,就这样一脸严肃地又往下层走去,让早接到吩咐,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马上来禀告的兵士又风风火火起来。 “我去。” 李一笑现在是哭笑都难,刺客事件看似告一段落,其实还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那两位大人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的心,你们出来散步不要紧,可我怎么听下面的人说那表情里都没好事呢! “带上我的东西!” 有了上次迟到的教训,这次他袜子都没穿,一件中衣就冲了出去。 燕来一觉起来精神抖擞,身体稍一伸展,便感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这种重获新生的畅快感是从未体验过的,现在最想做的是出去动动手脚,吹吹海风。 哗! 还未开门,门就自己开了。 书生太监那张气定神闲的脸又出现在面前,还有那个冷冰冰的家伙。 这差点迎头一撞,让当面的两人都楞了一下,毕竟这么巧合的事也不多见。 “在下鲁莽,请公公见谅。”燕来醒悟极快,赶紧后退一步行礼。 可没成想换来的不是一句“起来吧”,而是舱门嗙的一声被大力关上,吓得他差点跳起来,心都悬上喉咙:用不用这么生气?不就是差点撞上?我也道歉了呀。 完了,真的冲撞到他了,这可怎办? “神经病啊!” 船舱中响起书生太监那气愤之极的一声怒吼,整个人像头愤怒的公牛,横冲直撞。 便连跟在身后,一脸无趣的森冷书吏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但可以理解,因为燕来身上又多了一颗星。 两颗了,嗯,才隔了一夜。 欺负咱家不是,欺负咱家没眼力见不是,咱家上门就是来给你打脸的是不是! 看着公公大人边走边碎碎念,经过自己时也不带正眼瞧一下,李一笑委屈得又要哭了:都是人,怎么就那么难伺候啊。 “燕来!”他一咬牙,也不知道为什么念叨这个名字,总之都是他的错就对了。 第十一章 薛烟客 坐在那有些意兴阑珊的书生太监,思绪不知飘到了哪,许久才吐出一句:“给我查。” 森冷书吏对此表示无能为力:“怎么查?” “昨夜才一颗星,今天就变两颗了,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只要结果,结果!” 森冷书吏面对他的不忿,露出一脸的了然无趣:我虽好奇,但也没像你般似吃错了药,不就多了颗星么,人家天赋异禀,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呢。 他自然不知道对方其实是自己赌气,本来只是一个置气的念头,说什么有本事你第二天再亮颗星,结果一大早就把脸给送上去了,这不是糟蹋人么? 了解只是一时拗不过,森冷书吏也没有马上行动,而是站在那等着真正的命令。 果然,自己想通了的书生太监不再提及这茬事,取出一个带锁的小书箱,选了本蓝皮古旧的小册子,反复琢磨,又挑了两本翻到残旧的书出来。 “拿给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天赋异禀,另外搜一下有没有什么丹药之类的东西,要有造化,也极有可能是某些我们都没见过的奇珍异宝。” 森冷书吏点头,这才退下了下去。 “莫丁。” “属下在。” 书生太监凭空一唤,窗口外现出一个人影,正是负责周边警戒的护卫。 “那个人怎样?” “一直很安静,便是那晚有人来探船,也没发现有何异样,兴许两边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还有多少天靠岸?” “七天后。” “带路。” “是!” ...... ...... 大虞王朝的制造技术水平很先进。 此次乘坐的大船,并非一般的战船,而是用来陪同皇帝巡游两江的水上巡航,其下三层,最底层是人力驱桨,底上两层供兵士及船夫居住,现在有了罪犯,很多地方就要挤一挤了。 其上是三层架构,最顶层是一间楼阁般的大房,下两层是燕来现在居住的独立舱房,都有过道连接,上下皆通。 主动力是人力,所以巡航船在装修上可以精于巧妙,能够容纳的人员也就更多。 书生太监来的是最底层,也就是民壮划桨的地方,在楼梯下面临时搭了个小暗房,门外有四个沉默如山的守卫,屋内,还有两个。 给他们的任务是:眨眼不离,若有情况,当杀不误。 也就是说,能活着带回洛阳最好,带不回尸体也是可以的。 薛烟客约莫五十来岁,美髯及胸,脸上那种久居上位的气度,配合他冠玉般清癯的容貌,自有其倜傥的一面,能够在武道一途上有所见长的人,对自己的要求都很高,不但是内在,外在也一样,人的脸面树的皮,何况还是江北世家大户出来的一家之主。 书生太监也无意折辱他这种有身份的人,恐怕便连天后也觉得,杀这样风采依旧的薛烟客,实际上会更痛快。 折磨人的手段谁没有?可没必要,到了他们这种等级,有些事和普通人想的不一样,注重讲究。 看了眼依旧在闭目养神的男人,书生太监面带笑容道:“薛家主近日可好?” 早就知晓他到来的薛烟客只是颌首道:“有劳莫公公挂念。” “咱家最近遇上一件怪事,说起来和你也有关。” 书生太监挽挽宽袖,见他有意在此停留,一旁的护卫把椅子让了出来。 “薛家是出了名的儒家正统,听闻薛家主对道玄佛理两脉亦有深研,咱家想问问,自有武问世以来,可曾有过不修功法不食丹药,便能够点星化穴的。” 书生太监的话便是让屋内的两名护卫也觉得诧异,不修功法,不食丹药,难道真气还能自己来不成? 周边一时安静,都在等着听回复,直到片刻,薛烟客才微微启口道:“或有。” 书生太监皱眉,或有? “莫公公可曾听过巫神一族?” “未曾听过。”书生太监摇头,身子微微向前倾,一副认真受教的样子。 薛烟客慢慢张开眼睛,似乎也是沉思了许久,脸上露出一种回忆的神态。 “我少时在书斋启蒙,看过一卷历朝杂籍,其中有一篇是讲南地巫族,据传其上祖曾与我中原人帝争天下,后来兵败被杀,全族皆亡,但还是有一部分后裔去了南边,自此扎根下来,便是如今云梦州内的南夷人。 南夷人所修之功法与我们不同,他们继承的不是儒道佛三家的理念,而是上古祖灵之说。 说起来万法皆然,只要能够看破世间玄理,其势也能终成。以祖灵之说立世的南夷人,认为祖灵存在,相信人魂不灭,不需要轮回便能够重新转世,而拥有祖灵之人,才能够修行真正的巫法,因为祖灵不过轮回,所以有记忆传承,通过后天可以唤醒,再成就前世巅峰,甚至今世继续深造,往更高的道路上行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天门封闭之后,他们与我们一样,也会由先天之体进入后天,并无什么不同,唯独有差别的或许是血脉,或许是父辈修炼的功法,让他们天生神识敏锐,这点到得今天我也没琢磨明白,也许冥冥中真有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存在,就好像每一个武人都想要达到的仙门境界,可那仙门之后又是何处,至今也没人说得上来。” 薛烟客略有感慨,随即笑道:“我成名后曾去过云梦州,遇到过一个拥有祖灵的南夷人,与之进行过交流。 大道万千,并非只有儒道佛三脉,公公一叶蔽目,忘了此间道理,其实祖灵之说也好,灵魂之修也罢,与我们所修行的儒家法道一样,不过是一种理念下的修行之法,并不算得多玄妙,其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重回先天,再就不凡。 真要区分,还是大家定气的方向不同而已,儒家定念,道家定心,佛家定理,这南夷人,定的是魂。” 书生太监恍然,一脸轻松。 自己确实是钻了牛角尖,一直把燕来身上的奇异事,套在如今广为流传的修行体系里面,跳不出来理论,一叶蔽目,忘了大道有三千,条条通至理。 “此子年岁几何?所化几星?” “不过十八,刚开二穴。“ 薛烟客听闻笑道:“看来也是资质平庸之辈,倒是公公不倦之心,让薛某佩服。” 书生太监摇摇头,做无奈状:“路上多无趣,碰巧遇上,倒是让咱家打发了不少时间。” “公公先前说此子与薛某有关,不知是何事?” 原来你也有好奇的时候。 书生太监笑道:“前几日有客登船,便是被此子发现,一刀兑一剑,此子重伤濒死,躺了五日,来客破船而去,至今不知所向。” 薛烟客感慨:“倒是命大。” 不用问,也知道是自家子侄登船,对这些小子的修为如何他自然比谁都了解,一剑之下,杀不死个才点化两星,甚未入品的武修,确实是对方命大。 书生太监见他这副模样,暗自好笑,提点道:“薛家主没听明白,一刀兑一剑,这一剑是受了,那这一刀,自然也不能落空。” 薛烟客一愣,脱口道:“受伤了?” “说重不重,说浅也不浅,不过凭雨花剑台的伤药,应该不会有大碍。”书生太监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这小子昨日就下床了,而且生龙活虎的,连咱家也不解,这南夷人的灵魂之法,莫不是还有这等可以疗伤的手段?” 薛烟客皱眉,没问来的是谁,只要没落到对方手上就好。 听到后面的话,他也想不明白,毕竟与那南夷人相交时日过短,当时交流的多是武道上的事,对比两家修行体系,倒是没听说祖灵一脉于疗伤上有什么奇特之处。 他本身是宗师级人物,对书生太监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了解得很透彻,人家说差点死,那自然就真的很严重,可这么严重的伤,只躺了五天便能够下床,看起来还恢复得非常好,这不让人称奇都不行了。 雨花剑台的剑法不仅玄妙,罡气入体更能伤人五脏六腑,实际上是很毒辣的杀招,正因为这样,几百年来稳坐江左武林第一大派,其一家之传的威力可想而知。 “公公的疑难,恕薛某无法作答了,或许此子走的是另外一条我们都不了解的修炼之路。” 书生太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起身离去,临出门前突然道:“咱家倒希望能把你们安安静静地送到京城,可就怕那些小辈不听话,过来瞎捣乱,皆时可不要怪咱家哦。” 薛烟客知道他什么意思,淡然道:“公公有心了,承蒙公公这些日子以来对薛某家人的照拂,不过这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知道这里边的情谊,那些是真,那些是假。 第十二章 勾心 那晚黑衣人登船之后,除了燕来受伤,还有另一件事情像水落油锅,炸开了——兵马司内有人勾结钦犯。 这也就解释了作为营指挥使的李一笑最近为何总是提心吊胆,但凡那位京都贵人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像准备抓他去陪斩一样。 军指挥使大人那天亲自登船过问,被那太监给关起门来一通训斥,出来之后就把他扒拉到了面前,一顿痛揍。 要说这太监也够阴,明明自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你要打要杀的动手就便是了,拉我上司进场干嘛。 可怜就因为这样,李一笑成了两边都不讨好的受气包子,他自觉委屈,但没过几天,就委屈不起来,赶紧一乘船,直接跑军指挥使那边求救去了。 因为那内奸真就出在了他的麾下,这事儿要追究起来,完全是可以同罪论处的。 同的那个罪?当然是薛家的罪。 “大人,你就看在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替小的说说话,我真不知道赵方广他们敢吃里扒外,和薛家的人勾结啊。” “求?我替你求,谁替我求!等着吧,等着把咱们都杀了,索性一了百了!” 李一笑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不行啊,这样不行啊,真要死的,一把抱住摔门出去的那根大腿,哭嚎道:“大人,您不能丢下小的不管啊!” “你个怂货,放手!” “大人不答应我不放!” “你他娘的屁股是不是又痒了,撒手!” 李一笑怂了,可怜巴巴地追在后面,依旧哀求个没完,直到对方登上小船,这才知道大腿没有放弃自己,这才破涕为笑,但也只是在心里。 书生太监正在提笔,准备把近日的情况用飞鸽汇报上去,便听下边的人来报,说军指挥使范义来见。 那边得宣后,便迫不及待地进来了,那个一向摸不透态度的声音也刚好飘起:“范军使最近倒是闲得很,三番五次到这来,莫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薛烟客关在哪。” 这话诛心得很,何况还是在他兵马司刚出内奸的敏感当口。 范义脸上一阵青白,知道这位面容森冷的书吏来头也不小,不是他所能惹的,当下告罪道:“先生莫怪,卑职只是...” “你不是他的卑职,不要乱给人面子。” 这一下范义就更尴尬了,没见过这般不领情还喜欢把窗户纸捅破的人,只能拱拱手,也不再做解释,撩开帘子进去了。 虽说大腿过来撑腰,但李一笑眼下还是热锅上的那只蚂蚁,只敢在下边候着,不敢上去。 可不巧,正好就见燕来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有些不解:“这小子来这干嘛?” 燕来自从受伤之后便不再需要值班,虽说早好了,但上边没发话,也没人敢安排他离开,于是就造成了他依旧待在之前疗伤的舱房内,每日还有人送吃送喝,倒是比谁都要过得舒心。 赵方广那些人的事他后来听说了,意外归意外,但联想到那天与他过完招后的对话,就不觉得稀奇了。 薛家毕竟盘踞江南多年,他们又都是江南出身的兵士,或许早就有关系,就算以前情分生疏,但用银钱捂一捂,怕也熟了。 勾连薛家,这当口论什么罪,是完全不需要遵照大虞律法的,如此一来,赵方广等人的结局,可想而知了。 “长陵县燕来,见过营使大人。”见到这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中年武将,燕来主动打了声招呼。 “你就是燕来?”李一笑打量了下这个曾被他列入过黑名单中的少年,故作威严道:“不好好养伤,跑这里来做什么,这是你溜达的地方吗。” 燕来只当他脾性一向如此,倒没觉得有多针对自己,慢条斯理地回禀道:“前两日借了莫公公的几本书,现下来还。” 李一笑觉得这小子忒不识趣,真是讨厌,不耐烦道:“休要狡辩,还什么...” 等等,他说借谁的书? “你认识莫公公?” 燕来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运气不好,撞人家枪眼上了,可现下看他语气一转,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是很熟。” 李一笑纳闷,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还有点交情咯?正踌躇间,又见一个衙役打扮的青年朝这边走来。 今天吹的什么妖风,这些衙役怎么都扎了堆往这边跑? “长陵赵高,叩见营使大人。” 这个就“不懂”规矩了,老子又不是你常属上司,你叩见个屁啊,不过看他姿势放得低,人又跪了下来,这些细节上的事就不必在意啦。 只是问道:“来这做什么?” 赵高抬起头来,一脸严肃道:“回禀大人,卑职听到公公传召,这才过来。” 他虽面对李一笑,视线却扫向一旁表现得无所事事的燕来,心里也纳闷得很,这家伙不是说被刺客差点弄死了吗,怎么现下又活蹦乱跳起来了,真是好人不长眼,恶人活千年! 倒不是他消息闭塞,主要是案发在晚上,燕来受伤后又直接被送到那间舱房去了,一躺就是五天。 之后能下床了,森冷书吏又下令不许人来打扰,他自己也躲在房内寻安静,所以就和衙役那边失去了联系,便是莫良道也以为他依旧不生不死,想去看又不能去,现在也还在担心中。 李一笑觉得最近这股风气不怎么好啊,先是自己兵马司的人被逮了,现在这公公又好像特别看重这帮衙役,莫不是因为这件事,还要让江宁府那些跟来的小官吏,骑在自己头上拉稀? 他不得不担忧起来,可哪怕结果是这样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屁股不干净,被人嫌弃是理所应当的事,没被砍就不错了。 现在军指挥使在上面也不知道情况如何,这边两个衙役的身份看着又敏感,愣是让李一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态度,只好背过身去,装在思考大事,来个眼不见为净。 赵高当了这些日子的长陵小队长,职务上的觉悟已经越来越高,看到燕来没什么大碍,还在这里闲逛,自然很是不爽,口气冰冷道:“你伤既然已好,为何不回去报道。” 燕来撇了他一眼,这才当了几天不入流的火头长,尾巴就翘起来了,要真让你当官,这鼻子不得拱到天上去? 微微一笑,不冷不淡道:“莫公公让我多休息。” 赵高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脱口问道:“哪位莫公公?” 燕来反问道:“这船上有几位公公?” 赵高怨毒地瞪了他一眼,也怪自己嘴快,这么蠢的问题怎么就问出来了,不行不行,以后要多想想,是了,那位公公说的没错,要多读书,书上不是有说什么三思而后行吗,那我这说话也是要学会三思的。 燕来怎会想到今日随口间的对话,倒成就了赵高后来在学习上的发愤图强,要是知晓有这因果,他也不知道当下会不会后悔。 李一笑倒是听得明明白白,背负在后的手指不停地在敲,像他心里的嘀咕一样。 看来这姓燕的颇得公公赏识啊,这姓赵的还一般一般,也是,姓燕虽然已经十七八岁,但总比这姓赵的都二十多了吧,要是现在才割... 想到这他自己都觉得裤裆下凉,没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也就是燕来和赵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知道还不得吓死。 楼下的勾心斗角最终因为楼上的脚步声而中止,范义踩着沉重的步调下来的时候,李一笑像只哈巴狗般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范义哼下一声,很是嫌弃地将他推开,连看都不看,大步离去。 啪! 李一笑兴奋地一捶手,成了!连忙追上去,没多久,便听到他那风骚般的声音响起。 有小厮看到了底下的两个衙役,问了句哪个是赵高,赵高就又学着范义一般,哼了一声,像个得胜将军般,趾高气扬地小跑上去了。 神经病啊! 燕来一时无语,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人,从上到下就没个正常的。 他突然有点想回家了,不过还是不明白,那莫公公把这三本书给自己算怎么回事? 《玉清道墟》,一看就知道是道家的东西,玄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又感觉内里有些东西是与自己息息相关,比如真气流动的时候,会产生某种共鸣。 《左贤论》,这书里的内容让他惊讶,因为里面的学说竟和前世儒家的东西有重叠,不得不多看了几遍,被里面的万千气象给陶醉。 倒是那本薄薄的《十轮经》最深有体会,对自己现下的修行竟然有辅助,这让他很是惊喜。 心烦意乱的时候,这十轮经里的内容能够起到一定的调和作用,让他可以再次进入冥想,而不是每次被打扰之后再不得法。 归纳而言,便是佛家的东西能够让他静心,有助于在冥想中感悟那一方虚无黑暗,点化星穴,而道家的东西似乎对真气的运转有微妙的推动,这点他还没有能够完全参悟。 其实这三者里面,最捉摸不透的反倒是看得最明白的儒家,因为越是往里钻,越觉得如鲠在喉,有什么东西压抑在心间想要去抒发,好像开心了要唱个歌,难受了想哭一下,都是基本的情绪发泄。 但挤压在心口的却不是悲喜情绪,而是一种单纯的,想把脑海中那闪过的一点灵光,捕捉到的那些玄幻莫测的万象之景给表达出来。 正因为这样,这几天他被这三本东西搅得实在难受,便连那两缕真气都出现絮乱的状况,感觉自己像是要走火入魔,这才赶紧借着来还书,顺便咨询一番。 不过他也多了个心眼,早早就把里面的内容给背熟了,就算不笨也知道这三本东西价值不菲,何况是他这么活过了一世,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第十三章 太监发福利 赵高下楼的时候给了燕来一个鄙夷的目光,也不知道刚得了什么福利,反正脸上写满了小人得志,幸好他还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打架不行。 看到这小子这么快就来还书,书生太监有些诧异,这才几天,都弄懂了? 燕来并没有说自己都了解,只是点头道:“都看完了。” “那你说说,看出些什么了。” 燕来一本一本地把书递过去:“这是儒家的,这是道家的,这是佛家的。” “嗯。”书生太监很是期待,但抬头一看,这家伙没再有什么反应,疑惑道:“下面呢?” 燕来不解道:“没了。” 噗嗤!站在一旁的森冷太监突然转过脸去,不知道想到什么。 书生太监倒没想到这些,只是略有不悦道:“咱家问你下面还有什么要说的!” 燕来抿抿嘴,琢磨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咳。森冷书吏听不下去了,看到燕来的反应,还不知道等下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提点道:“公公的意思是,你对哪本书感悟最深。” 燕来很是嫌弃地啧了一声,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是什么身份,露出一脸你好好问话不完了,打什么机锋呢。 指了指那本《左贤论》:“胸中有书意,藏腹不可抒。” 书生太监眉眼终于绽开,笑道:“看来你定气还是得定在儒家,咱家之前还以为道门会适合你。” 尽管从薛烟客嘴里听说了南夷人的祖灵之法,但他还是觉得燕来走的不是这条路,毕竟后来关于伤势的事薛烟客也弄不明白,索性还是按照之前想到的,拿三家体系来试试,看看这家伙到底与哪家有感,如此一来不就简单了。 书生太监又打开那个带锁的小箱子,重新挑了本书递给他,燕来一看,心下大惑,这种东西也给?莫不是一个亲儿子还不够,想凑够一对? 《莲心鉴》,一看就高大上,翻开一瞧更是喜上眉梢,激动到有些手抖:这是剑法啊!这小白脸太监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他赶紧把书一合,认真地打量起对方来,那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怀疑表情就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差点没把书生太监气死,真想把书直接收回,一把撕烂。 目睹一切的森冷书吏越来越觉得这家伙是个活宝,冷得全身都是笑点,实在是吃不消,又咳嗽一声,提点道:“公公是好意,从今日起你改换行服,随马在旁,当个护卫吧。” 给太监干活? 想了想,倒也无不可,何况这剑法可是实在货啊,自己最缺的不就是这类东西吗?有钱都买不到啊,再加上之前那三本书,还真不是一般的小福利! “短期还是长工?”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多问句,否则老觉得不安心。 森冷书吏有些无语,都到了这份你还要讨价还价啊? “到了京城再说,下去吧。” 书生太监不想再和他说话,再说下去皱纹非得气出来不可,大手一挥先把人赶走,至于那东西能领悟多少是他自己的事了,他懒得再理会,什么东西! 燕来也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还卖乖确实不对,老老实实地露出感恩戴德的模样,随后又套路般地表了几句忠心话,这才笑眯眯地离开。 等到他走了,书生太监这才吁出口气,无奈道:“怎么会有这种人。” 森冷书吏想了想,判定道:“物以类聚吧。” 引来一个白眼。 ...... ...... 燕来感觉幸福来得好突然。 像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这剑谱既有文字说明,也有图画,除了剑招,还有很多看不明白的经脉图,应该是真气运转的路线。 有点想抽自己嘴巴,扮什么个性呢,好好和大人们说话不行么,说不定人家一开心还能指点你,现在好了,给个鲍鱼都不会吃,从哪里入手? 知道迟早要被收回去,他想着怎样都好,得先把里面的内容给记住,可这不像之前的那三本书,可以背下来再慢慢琢磨,里面无论是剑式图还是经脉图,稍有遗漏便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第一次觉得犯难。 听到明天便要登岸,燕来觉得这一个多月的安逸实在是太短暂了,这也是一旦聚精会神地投入到了某件事内,时间就如白马过隙般。 这天上边有人送了一套行服和佩剑过来,倒没想到还真的需要重换装头,不过身上这套青衣皂服他也不喜欢。 与那日营帐外所见到的护卫款式差不多,略微还是有些大,但也不会让人看了觉得别扭,有些地方紧一紧,至多就是皱些,并不影响他焕发英姿,再配上那把鲨皮利剑,一个黑衣劲装的不羁少年就这样出现在铜镜里。 束发扎了黑带,不再是别扭的皂帽,让他一时觉得像从某种牢笼中脱困出来,整款行服也是内白外黑,除了压边的花纹外,不再有任何修饰。 原本脸上多有阴郁的少年,便也有了一分阴骘的气势。 燕来很满意,奶油小生的路子并不是他想要走的路线,穷人就要有穷人的风骨,这样才能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 利剑出鞘,手感奇佳,让他越握越舒心,不像使刀,总觉得少点什么,无论是气质还是风格都难于融入进去,缺了那点霸气,无法蓄势待发,就发挥不出刀法的真髓,至于短刀的凌厉变化,也不是他现在所能把握的。 剑法虽比刀法更难练,但此刻拿在手上却有种水溶交融的贯通感,何况剑法凭的完全是势,有势就能逆水行舟,顺水捉形,之后靠的就是不停地参悟与实战了。 燕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势,自那晚挥刀之后已经有了雏形,所以此刻对剑的好感完全是发自本心,好像一个小孩子获得了心爱之物,本能地欢喜。 手腕随意一抖,嗡嗡声起,讲究偏锋的剑法,人也得跟着走偏锋,否则就算是逆水,也成不了势。 刺,收,回,转,一挽剑花,上中下三路务必要料敌于先,寻找突破,可多佯攻,也可直捣龙府,这是剑手最基本的功夫,燕来遵照《莲花鉴》的起手式,能够做的暂时也就这么多。 随着越使唤心越静,他隐约能够感受到体内真气的流动,并作出相应的引导,让这些招式能够更快更顺畅。 所带来的疲惫感也是非常强的,而且《莲花鉴》更讲究蓄势,别看剑招听起来婉约花俏,实际上简单而又直接。 比如第一式“三千花碧落”,初一看以为有三千小招,实际上只有一式。 可这一式,却要让你一剑挽出三千朵剑花,其难度可想而知,过程更非勤练便可以达成的。 书生太监确实是有意刁难,抛给个初入武行的少年一本高深剑法,连打底的剑式都没有,就好像带你直接登顶看过了风景,就把你丢下山,然后在一边瞧你能不能自己爬上去。 他倒是相信燕来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天赋,虽然在这个年纪才凸现,有点鸡肋,但还是想看看这个少年能够带来怎样的惊喜,反正也是闲得无聊。 对他们这些太监来说,各门各派或视为山宝,或敝帚自珍的武功秘籍,于他们而言真的没那么重要。 一来没子嗣传承,二来就算成了一代宗师,也不可能开门授徒,那学完之后还能怎样? 所以太监是没有法不传六耳,非入门弟子不授这样的觉悟的,只要他想给你,那就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屁大点的事,不要那么啰嗦。 弊端是,这些家伙通常不会有耐心教人,既没有责任,也没有兴趣,关于这点,倒也不能按好坏来论。 想法多的人就会觉得这招毒辣,这不是想把人玩到走火入魔么?可真正天赋超绝的就会觉得这太监的心胸真是宽广,没了下面还能够这般侠义,着实不易。 燕来属于夹在中间那种,既有些羞恼对方诱惑自己,又感慨该知足了,这天上既然掉了馅饼,就不要责怪馅饼难吃,何况这可不仅仅是馅饼,千金不换都是往小了议,真往大处说,这可是改变命运的机缘啊。 他不停地努力,连做梦都在想的事,不就是有朝一日能买些功法秘籍,辅助丹药么?现在,秘籍来了! 燕来现在还不知道,相比《莲心鉴》,之前那三本关于佛道儒的古册实际上更为精贵,若让外面的江湖中人知道他脑子里有这几本东西,非得想尽办法挖出来不可。 别说总是上门来索要婚约的许家这样的小地主,便是真正的世家门阀,估摸让他们倒贴十个八个女儿,再搬出两三座金山来,也不过是小意思,只要能换得里面的内容,要什么东西你就说嘛。 毕竟功法这种东西,对家族来说是能够获利千秋的。 可若是让当世的三个宗派知道燕来脑子里有这些东西,恐怕第一时间要派人出来斩草除根,免得自家的秘籍宝典外泄。 这三家宗派,无论是对绿林豪强,还是门派子弟来说,都似高山一般不可仰止,都是与雨花剑台这般齐名,甚至更负盛名的一方教派,可以说他们每一个,都是这个武林的象征! 正因为这样,燕来之后的麻烦可谓一波接一波,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但现在,管他娘的! 第十四章 你不能这样 说起薛灵儿这位大家闺秀,整个长陵县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了本地的各家公子外,其他州县的乡绅子弟亦是没少闻风而来,无一不想着能够抱得美人归。 虽说年近十七,但长陵薛家怎样也是与江北薛氏同在五服之内的宗亲,后者是武林世家,前者自然也就沾了些点光,所以很多规矩还是偏向于江湖中人。 比如就嫁女这件事,薛进还是偏向于让女儿自己选,光从这点上就可以看出,这个女儿还是颇得他疼爱的,当然,这也是他表达自己亏欠的一种方式。 毕竟薛灵儿从小到大,都没有像其他宗亲子女一样,有选择习武的权利。 虽同为薛氏,但薛进一脉充其量也只是长陵县内的一介乡绅,实力有限,砸不出这么多钱财来,何况薛灵儿又是长女,他自然要把钱财存在,把栽培的资源留给儿子。 毕竟再怎么说,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谁,儿子才是家族传承。 薛进属于晚来得子,而且几房妻妾都不怎么争气,如今只有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儿,原打算过两年就替他找个门派学艺,谁知道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难来临,整个家族无一幸免,都踏上了前往京都问斩的路上。 再见到燕来,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先前还略显青涩的皂帽衙役已经找不到,出现在眼前的是做事干脆利落,颇有一番能耐的干吏。 不过在薛灵儿的心中,这些形容词都不对,她眼中的燕来是阴狠毒辣,又薄情寡义的酷吏,就好像他那张阴郁下来的冷脸一样,阴骘,无情! 燕来的领悟能力不错,加上前世的经验,没到两天,就能够驭马独行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晚拦截刺客不仅受了伤,而且还立了功,如今得京都贵人看重,黑白行服穿在身上,又佩剑跨马的,不消言说,肯定要平步青云了。 莫良道每每与他闲聊都是喈喈声羡慕不已,那些一同出自长陵的衙役,也不再只把鸡蛋放在赵高这个篮子里,开始有意无意地与之靠近,套套近乎。 一想到这,赵高就恨得牙痒痒,自己也佩剑跨马了,可为何衣服还是那套捕快青衣,再看看飞驰而过,一身劲装衬得整个人与众不同的燕来,就开始在心中咒骂,想着怎么就不坠马下来,来个脑袋开花多好。 这是上岸后的第三天了,距离沧澜山还有不到两天的路程,早有府卫军的斥候来报,沧澜山一带发现不少江湖人士的踪迹,既有绿林豪强的,也有各大派的子弟,目的如何,昭然若揭了。 这两天队伍周边也开始出现一些来历不明的人,要么骑着马匆匆而过,要么在不远处驻足观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游玩踏青的闲人逸士,可眼下这草也枯了,树也凋了,来这装的什么逼。 上边下了命令,由燕来负责,与一群被抽选出来的捕班快手,开始对周边这些类似不法分子的江湖游侠进行盘查和驱逐。 对于习惯了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捕快们来说,工作倒是简单,只要能够把人截下来,一番涉及姓名,身份,来历等盘问是免不了的,随从有专人记录,明摆着告诉这些不嫌事多的作乱分子,这一路咱们要是顺风顺水还好,要出了事,过后朝廷肯定会找上门。 如此一来,效果好了不少,起码他们再出现,也只是远远地瞧着,不敢再做出什么挑衅的举动。 不过总有些后面赶来又不知道规矩的家伙,依旧觉得在押送队伍旁来回疾驰很酷,或者站在一边指指点点,显得自己很是古道心肠,不负江湖侠士那急公好义之心。 “想我盛世太平光景,竟然会出现这等惨绝人寰的祸事,不过一人之罪,却要连累众多无辜,哼,那位妇人一句话,倒是让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师兄师姐你们看,咱们来得倒是对了!” 四匹高良大马,怎么看都是出身不凡,就好像坐在上面的四个男女,衣着得体,打扮华贵,顾盼间的神情,像代天神巡视牧场的尊使,要哪样就有哪样,意气风发得很。 适才说话的是个未及弱冠的锦袍少年,扬着马鞭面露气愤之色,对行走不远处的押解队伍一指,最终的眼神却停留在那个身披狐裘,皮肤白皙,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瞳孔的妙龄少女身上。 “玉剑说得好。”较为年长的蓝衣青年附和一声,两道不浓不淡的剑眉轻扬,薄薄的嘴唇开启:“朝廷众臣碍于那个妇人的淫威,只能忍气吞声,但我等江湖中人却不能忘了肩上责任,此次各路豪杰齐至,咱们云天宗都有不少外门子弟参与,又怎能少得了咱们。” 披着狐裘的妙龄少女亦是激动异常,小手握拳挥起,脸上现出飒爽英气,如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响起:“两位师兄说得对,咱们今番就是要与各路英豪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她抒发完毕,转向一旁不动声色的清雅女子,讨好笑道:“嘻嘻,书陵师姐,你看,咱们出来对了吧,闷死在山上多无聊!” 腮凝新荔,顾盼神飞,见之忘俗的清雅女子人如其名,浑身上下透着股鸿儒书气,便连打扮也是中规中矩的素衣长袍,头上玉钗,腕上银钏,名贵的短剑悬在腰间,此刻的她却微皱蛾眉,目视着前方队伍中慢慢分出,又突然提速向这边迂回包抄的两拨护卫。 “不好,快走。” 清雅女子大惊失色,急呼伙伴离开。 可为时已晚,本来他们四人就离得不是太远,眼下才提马,怎么也有个提速时间,哪里比得上已经在疾驰的这两拨护卫。 燕来跃马在前,看着因为内心慌乱,而在马上东摇西摆的狐裘少女,举起手中的弓弩,轻轻一扣。 泛着冷光的弩箭从少女白皙的脸颊边飞过,那破空的风声就像恶魔的低笑,在她耳边响起,吓得本就慌神的少女差点摔落下马。 “想死就继续跑!” 燕来再次搭箭举起,怒喝一声。 ...... ...... “下马,双手举起来,不要让我看到你们接触武器。” 燕来这一段开场白已经极尽熟练,喊得多了自然带着威严,更成了盘查的必要口诀,深受书生太监的称赞,比起之前一开口就问人家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不仅霸气,也更能彰显职权威势。 兴许真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方式的盘问,又或许是真的江湖经验太少,容易紧张,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不由自主地便想去摸剑,倒不是要拔出来反抗,而是习惯了靠这个动作才能够安心,才能够有底气。 噌! 燕来不待对方摸到剑柄,仅仅是发现有这么个意向,便将手中长剑拔出,直指喝斥:“想干什么,把手举起来!” 他这一动,随来的几名衙役也是拔刀出鞘,有四个跳了下马,恶狠狠地盯着这四个已经目露慌张的少年男女,就等着一声令下。 “解除兵器,有妄动者杀无赦!” “你...你不能这样!” 何曾遇上过这样咄咄相逼的场面,一个亭亭玉立,身穿鹅黄衣裙,脸旦不仅清秀,更是靓丽养眼的少女急得眼泪都要飙出,跺脚吼了出来。 可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已经靠近,自己若是拔剑抵挡,就算能够制住这七八个护卫,但那边还有大队兵马司的兵士啊,估计早已是箭在弦上,有什么异动就要射过来。 “少废话,下剑!”燕来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觉悟,看你们两男两女这种搭配,一看就知道有猫腻,哪里不好谈情说爱,跑来这晒什么! “小兄弟,我们是云天宗的弟子,路过此地,有话还请好好说,为何如此相逼。”年岁稍大的蓝衣青年拱手行了个礼,话里虽还有底气,手倒是乖巧地高高拱起,知道这一脸阴郁的少年护卫不是开玩笑,这群捕快手底下功夫也还是有的。 “把手举起来,我不想说第二遍,有什么话等下兵器再说,还愣着干什么!” 听到对方语调拔高,知道再磨蹭人家要动真格了,蓝衣青年怨恨地看了燕来一眼,咬咬牙,转过脸去示意同伴遵办。 “得罪!”解除两名少女腰间短剑的时候,两个捕快还是很有规矩地先打了招呼,毕竟之前他们也听到了,对方是云天宗的弟子,来头真是不小,平日里见到估计都得让边。 四人兵器被缴,内中屈辱自是不用说,脸上都写有,两个少女更是羞愤,没想到偷着出来,却遇上了这般倒霉的人! 她们是羞愤,那蓝衣青年和锦袍少年却是杀人的心都有,想他们在门中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在江左武林也是闯出了名号,江湖中人一向讲的就是个面子,现在兵器被下,丢的可不仅仅是面子,连带他们引以为豪的身份都觉得受到了玷污。 燕来却不理会这些,面对喜欢作死的人,他不介意真的送他们去死,何况早就知道这一路不简单,自己就差点死了一次,今日任这四人嚣张,那明日他们就有可能更无惧,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使了个眼色,收到警示的衙役也是楞了下,但在燕来逼迫的眼神里还是不得不硬了头皮,突然把刀架在四人的脖子边。 第十五章 云天宗 冰冷的寒刃贴在肌肤上,稍微一动就会划出血来,云天宗四子没料到这些朝廷鹰犬在下了自己兵器之后还想把人扣下。 那少年真是阴狠,打从开始就没想过放人,早知道这样,当初一开始就该反抗,如今真是自己送上砧板! “你们凭什么逮我们,我们是云天宗的弟子,律法...”狐裘少女嚷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话,更多像在单纯地抗议。 “幼稚。”燕来抬起下巴,示意先把人绑了。 四人无从反抗,只能束手待缚。 方才还挥斥方遒,想要代天刑罚的锦袍少年,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场面上周旋的话他不会说,但威胁人的本事偏最拿手:“我不管你是谁,从今往后你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否则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燕来不置可否,懒得与这种有中二病的公子哥计较。 马车上的森冷书吏下来吩咐队伍原地休息,刚好看到燕来等人押着四个打扮华贵的男女,问道:“哪家的?” “云天宗的。” 燕来把还在叫嚷谩骂的云天宗弟子给推赶了过去。 森冷书吏负着手,打量着这四人,颌首道:“你倒抓了几条小鱼。” “认识?”燕来惊叹他的博闻广记。 “白玉剑,孟非,李书陵,这个,是冉家梧桐的哪位?” 云天宗的四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想要从那张冰冷如石的脸上寻找印象,结果可想而知,他们都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名书生装扮的青年小吏。 那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蓝衣青年算是四人的领头,这刻开口问道:“在下确是松州孟非,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在哪个衙门任事?” “问那么多干什么。”森冷书吏开口就把孟非想要攀关系论交情的话给堵住了。 先前一直在嚷嚷的白玉剑当场就不屑了:“呵,不过一个书吏小办,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算什么东...” 啪! 话未说完,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就响在他那张俊逸的小白脸上,五个红红的手指印立刻显现出来。 燕来甩甩手,若有其事道:“救你一命,不用谢。” 有时候我们常说的人懵了,大抵都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来得太突然,总觉得它不会发生,不应该发生。 白玉剑此时便是这样的情况,长这么大还未被人扇过耳光,根本不知道里边的滋味,而自己刚才还威胁那个打他的人,你以后有多远就给我躲多远,别让我找到,否则怎样怎样。 他一直以为对方再有底气,也不敢过分造次,但现在这一巴掌直接把他打糊涂了:他为什么那么蠢?不知道我什么身份吗?他不怕死吗?他真敢打我?。 一连串的问号在白玉剑脑海中闪过,也让他瞬间呆住了。 孟非很想替白玉剑出头,毕竟这次出行是自己提议的,但他刚想动,便被一边的捕快们给压住,再次把刀架了上来。 之前刚知晓这四人身份的时候,这群捕快们还有些畏手畏脚,毕竟燕来身份不够,给不了他们底气。 但眼下这位不一样,那可是随京都贵人一起下来的,听说连军指挥使都被他训斥过,再不会表现,这些年还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有个豁出去的捕快,直接一刀鞘撞在孟非的肚子上,让后者再也折腾不起来。 至于方才反应过来,想要暴跳而起的白玉剑,被燕来一脚踏在地上,长剑抵向喉咙。 “真是不给面子啊。” “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双眼通红的贵公子,也就会嚷这两句,但也是最发自肺腑的两句。 我爹都没这样打过我!他很想告诉在场的人这件事的严重性! “够了!” 从提醒同伴要离开,到最后被下兵器,李书陵始终处于一种冷眼旁观的状态,现下一声轻斥,那种小女人不怒则已,一怒惊人的气势就表露出来了。 捕快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白玉剑也在错楞间不再折腾,怨恨地看着居高临下的燕来,等着这位师姐为自己做主。 “几位既然是官府中人,为何总是不守律法规矩,我等不过经过此地,无故被你们强行绑来,有些怨言也是人之常情,可至于这样羞辱人么,莫非云天宗在你等眼中就是这般不堪?” 果然文绉绉的女人更加伶牙俐齿。 燕来把剑还鞘,淡然道:“路过?一个多月前朝廷就已经明令各府州县张榜公告,但凡遇见羁押朝廷钦犯入京的官差,都需即可避让,否则当以同罪论处,这位云天宗的小姐,是想说你们没长眼,还是没把耳朵带出门? 废话就不要多说了,到了洛阳有的是人与你们慢慢理论,在下没兴趣招呼,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押下去!” 也不理会这四人再怎么折腾,一挥手就决定了先把他们当犯人看管。 “你倒是好心肠。”森冷书吏白了他一眼,负手朝马车走回。 燕来拱手送他,笑道:“怕脏了大人的手。” 森冷书吏回过头来,若有意思道:“看好那两个女的,一个是云天宗宗主的女儿,一个是鹿州冉家的二小姐,你知道的。” 燕来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却在碎念:我知道个屁。 无非是想借此提醒云天宗,不要再掺乎到这池子水来了,原本只是要找几只鸡儆猴,倒是误打误撞逮了几条真能填肚子的鱼。 “真是够威风的,呵。” 路过薛灵儿身边时,听到这么一句冷嘲热讽。 对于这个怨恨上自己的女人,燕来更没什么好说的,故意表现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后,拍拍屁股走了。 神经病,个个都觉得自己命长,姓白的是,你姓薛的也是,脑子里面都是浆糊么,都到这份上了,还以为别人不敢杀你? 燕来为这些家伙的智商感到遗憾,也对江湖中人的普遍素质感到担忧,因为这些家伙,看起来都是不讲道理啊,如此一来,更证明了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确的。 这几日来他这般积极为朝廷效力,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来自从书生太监给他发放福利之后,他就肯定了自己暂时的出路,在朝而不是在野。 且不说他天赋如何,现在这个年纪修武其实很尴尬,甚至已经是鸡肋,因为一般门派择徒都会从娃娃抓起,便是十岁收入门都觉得稍晚,最好的时间是三四岁的时候。 越是大门派在这方面越为看重,年岁小,对师门的感情也会更深,若是开了窍懂了事后才进师门,无论是恩情还是依附感肯定便不足,也很难真正把宗门的兴衰视为己任。 所以但凡大门大派广开收徒之路,也多偏向于年少的弟子,因为好塑造,好培养。 既然在野的修行之道很难为自己打开,那还不如趁着借此机会,往朝廷体系那边靠,因为据他所知,朝廷拥有的资源才是最多最广的,只是因为派系众多,相互倾轧过重,这才出现了需要承担站队错误的风险,否则朝廷体系实际上是最稳健最踏实的选择。 但对于他来说没有选择,野派是鸡肋,磕破了脑袋都难得人青睐,倒是在朝廷内选好地方站,有可能一飞冲天,获得无比巨大的好处,当然这些好处,带着一定风险。 而燕来一直相信,没有风险的机遇,才更加危险,比如他现在就没有拜师的兴趣,主要原因还是不愿承担那份人情,可在朝廷干差就不一样,形势不妙可以趁早抽身,不会落下一个背弃师门的恶名。 第二点,便是再过两天就要进入沧澜山地面了,现在谁都知晓那里聚集了一堆武林人士。 想干什么?用屁股想都知道。 从押解薛进一家到江宁府,进入兵马司大营,他就知道这次押解进京的任务没那么简单,其中的危险肯定是料想不到的。 自己在船上的遭遇只是刚巧撞上,可以论为倒霉,当然最后也是因祸得福的。 但如今风声鹤唳,一切都已摆在了明面上,不再是偷偷摸摸,那么一旦交手,就会直接进入白热化,没有过渡,只有看谁的本事大。 燕来相信朝廷会有后手,各地州府的援兵,伏兵肯定都已就位,但他也相信朝廷无法做到雷霆一击,一战溃敌,即使能赢,恐怕也是在一番厮杀过后。 那自己,就要想方设法保命了。 书生太监那边别说不会去,就算他邀请,说能够庇护他,燕来也不敢去,因为大人物总会引来大人物,高手是要高手来应付的,自己这么只小苍蝇,躲在人群中都好过站在他身边。 但他又不想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做没有意义的殊死搏斗,也不想学其他早已心中有数的衙役,装死或者逃跑,他得找机会立功! 第十六章 各怀心事 立功的前提是得先保住命,否则功劳再高没了命享也是白谈。 燕来把莫良道唤了来,将自己的一些判断和想法大致说了一遍。 “真会那么糟糕?” 莫良道朝沧澜山的方向望去,虽说眼下大家伙都知道那里肯定会有一场冲突,但不仅江宁城这边随行有六千多人马,便是南阳城也再派了两千兵士护送,那些江湖中人能对抗? 但燕来一句话就把他堵死了:薛轻候一个人就能独对三千甲士,而且还是身手和装备都更不凡的羽林军。 莫良道咽了下口水,这才知道自己想的有天真。 “阿道,咱们这辈子恐怕没多少次机会接这样的差事,何况我总觉得朝廷征调咱们进京没那么简单,这里面恐怕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燕来踮着脚,蹲在马影下:“但不管怎样,这次进京是实属难得的机会,我得那位公公赏识,先走了一步,赵高也先走了一步。” 莫良道点头,知道他的意思:“我倒不是惜了这条命,若有机会,管他娘的,我也要露下脸,能留在京城最好,省得回去也心烦。” 燕来微微一笑:“沧澜山那边局面肯定会很混乱,这种情形下要论功就看各自负责的钦犯中有没有走失的,那两个女的既能入那位大人的法眼,恐怕在云天宗内身份不一般,只要她们在咱们手上,就能让那些江湖中人不敢乱动,其他人怎样我管不了,但手上这一亩三分地我是要看牢的。” 莫良道把带鞘的腰刀往地上一杵:“我届时便听你的。” 两人击掌握拳,燕来又让他去物色些信得过的,把这边的想法告诉他们,这点上他倒觉得莫良道比自己更适合出面,现在他也算块小招牌,保持点神秘感会让感兴趣的人更看好。 “我手上那十几个没问题,长陵那边你也不必去了,赵高过两天自然会带他们来找我。” 看他不解,燕来笑道:“这猴子也不知道走的什么运,那位公公兴许想收他当个干儿子,恐怕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你主要去搞定随我们一起的兵士,他们手上都有弓弩,能够拉他们听咱们的,届时可保无忧。” 两人在这边悄声合计,稍远的钦犯人堆里,云天宗四子也在商量。 白玉剑便是那连番遭灾的锦袍少年,现在暗沉着张脸,看向燕来的身影阴恻恻道:“师兄,我问清楚了,那姓燕的是长陵县人,不过是个三班衙役,家里还有一个嫂子,哼,敢不把咱们云天宗放在眼里,我早晚剐了他!” 李书陵听闻后略有不悦,回头警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是云天宗的弟子,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白玉剑笑着解释道:“师姐误会了,我怎会做那等胡乱欺人之事,他辱我一剑,我自然要给回他。” 李书陵这才稍宽心,但对这个师弟却一直不感冒,这次出来也是被身边的师妹怂恿,孟非又磨了一番,这才跟随他们来此胡闹,却没想天下英雄没见到,倒先成了人家的阶下囚,想想就不只丢脸,简直是可笑得不行。 “在想什么呢?”孟非看到她有点失神,靠近问道。 “若是被师父知晓,咱们怕是要关禁足了。” 孟非也是挺后悔现在的境况,当初就该直接反抗,当然也就是事后诸葛亮,若真有把握,他又岂会坐以待毙。 “找机会和他谈谈吧,我想此人也不至于是非不分,就是立功心切,到时候给些钱财丹药就是。” 李书陵却是摇头,想到了一些关键:“他们不清楚咱们的身份还好,现在摸了个透,不到洛阳是不会放的。” 说到这,孟非恨声道:“那书吏到底什么人,我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书陵轻咬嘴唇,断定道:“清秘司。” 孟非一愣,实在是不敢相信,但想想又不是不可能。 李书陵叹气道:“清秘司内无秘密,若此人真是清秘司的秘卫,那他确实有这份底气,现在想来,怕是那姓燕的救了白师弟一命。” 孟非面露不解,依旧想不通这里面的关键。 李书陵觉得这位师兄在这些事务上还真是不够通达,倒连一个十八九岁的小衙役都不如:“孟师兄,我就直说了吧,现在这当口别说江州白家了,便是我云天宗李家,你松州孟家,在人家眼里也是一文不值,江北薛氏都被诛了九族,我们又算什么? 朝廷或许不会与云天宗对着干,但云天宗难道又敢在这当口和朝廷对着干? 临出门前我听父亲说政事堂内依旧不见有任何动作,便连一向在这种事情上最爱出头的国子监都安静得很,三司插不上手,六部也开不了声,谁都不知道天后这盘棋要怎么下,她占据了先手,现在就等着人跳进去,若给她占了大义,就像薛家一样,明知道她是在泄愤,但谁敢拦?怎么拦?” 孟非一张嘴合不起来,再去看白玉剑那张依旧要不依不挠的脸,心想这位师弟还真是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 清秘司可不属于哪个衙门,起初就是由大虞太祖皇帝钦定的情报机构,最先是由太祖皇帝亲领,至文宗皇帝的时候交由内侍省负责,但控制权还是在皇帝手上,是大虞所有衙门中最神秘也是最让人心悸的地方,因为谁也不知道这衙门在哪里,有多少人,都是谁,便连政事堂的诸公对这些秘卫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因为是由太祖皇帝一手打造的衙门,所以哪怕千余年过去,也没有那位子孙把这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给撤除,何况清秘司的作用对皇权来说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弊,他们是真正的秘卫,只效忠皇帝,监听朝野,手上拥有生杀权。 当今皇上年幼,大权旁落天后和政事堂,清秘司的控制权,自然就落在了天后手上。 这些年政事堂之所以不能进一步节制天后干政,便是因为清秘司的存在,很多针对天后的计划还未安排好,便在不知不觉的情况给泄露了出去,往往还未出手,就被人家打上门了。 对于这点恐怕政事堂的大佬们也是无可奈何,秘卫或许监听不到他们身上,但底下那些真正干活的官吏却没有本事应对,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正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大佬们若要亲自赤膊上阵,那基本是到了不计较吃相的时候,可眼下的朝野正是多方暗战的局面,相互拉锯着,谁先跳出来,难保不被别家坑,正因如此,天后利用秘卫,再加上自己的手段,这些年才是真正游刃有余,一点点地把政事堂的权利给掏出来。 而在兵息马歇的年代,江湖,才是朝野各派角力的最佳舞台,本身这里面的利益,便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 那些在江湖中独霸一方的武林大派,哪个不是在大人物们的支持下成长起来的? 江南七氏,东海三贤,关中五姓,哪家不在江湖中有投影? 水至清则无鱼,可江湖这潭子水永远是最深也最难看透的,别说鱼了,便是蛟龙都有。 如今不过是窜起了一条薛轻候,就已是云橘波诡,才刚开始就要了两万人的命,接下去,还不知道要起多大风浪。 这种局势下,正如燕来先前所问的:你的命值几多钱?够不够下一注?恐怕别说白玉剑这条小命了,便是他们四个都死在这,也不够台面上的一个筹码,那死就真是白死了。 孟非越想心越乱,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渺小,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显然大家都有心事,便连嘴巴一向闲不住的冉青桐也安静得很,不过却是在和那位薛进的女儿不知道在聊什么,一时见她面露愤慨,一时又做安慰人状,而娇羞的薛灵儿则红着眼睛,说到动情处便忍不住抽泣几声,让冉女侠更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 所以燕来回来之后,就被这位有着一双漂亮大眼睛的黄衫少女给拦住了:“姓燕的,你站住!” 尽管手上被捆着绳,又与钦犯们连成串,冉青桐还是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燕来皱着眉头,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这小丫头想干什么,所以顺势把剑鞘指了过去,示意她不要乱动,保持距离。 “嚯。”冉青桐面露不屑,讥讽道:“就你这三脚猫功法,没了弩箭,也敢和姑奶奶耍剑,好呀,有胆放开我,姑奶奶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除了欺负女人,还会什么。” 燕来嗤之以鼻,现在谁有功夫和你个女娃娃较劲。 见他要走,冉青桐不干了,大骂道:“姑奶奶真为你爹娘害臊,生得出你这等祸害来!” 燕来一顿,冷下张脸来。 冉青桐洋洋得意,本想插腰示威,却发现双手张不开,所以也就扭了下小腰,小鼻子抬起道:“怎么,你也知道生气啊?听着不舒服?不舒服你杀了我呀,我就是爱说,我就是要说,哎哟,也不知道是谁家,小叔子和寡嫂住一窝...” “冉青桐!”李书陵一声大叱,走过来一把将这混不吝给扯身后去。 冉青桐哎哟一声,差点没站稳,羞恼道:“师姐你干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帮这小王八蛋说话!” “你!”李书陵一时气不过来。 第十七章 分赃 孟非虽过于清谈,但有些事点透后他很快就能够理解,并且做出相应的思考。 和白玉剑说也可以,这位师弟再怎样,对自己这位师姐还是有所畏惧的,起码还是言听计从。 但唯独冉青桐不行,娇生惯养是一回事,最重要还是自己一向视她为亲妹妹,而且这丫头是一根筋的死脑子,你与她说道理,无疑是对牛弹琴。 所以李书陵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怎么和对方解释,于是在冉青桐看来,这就是心虚的表现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师姐心虚,但总之,就是心虚。 那自己就是对的。 “哼,师姐,你不要被这小王八蛋迷惑了,他恶毒得很,光天化日下就敢毁人家姑娘的清誉!” “什么?!”李书陵不可置信,当下也怒上心头来,同为女人,自然知晓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伤害是什么。 燕来嗤笑一声,望向坐在那边还在做抹泪状的薛灵儿,算是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可他这番表情倒是让李书陵对冉青桐的话更是信了几分,枉自己先前对他还有些另眼相看,如今瞧着,可不是那辱人者的奸恶嘴脸! “二郎,怎么回事?” 动静这么大,早就有跟随他的捕快围了过来,莫良道本来刚想去找那些兵士聊聊,这刻也折返回来,前面的话没听到,倒是什么叔嫂一窝听得明白。 燕来摆摆手,示意那些捕快把弩箭放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搞得那么紧张,若是连这几个被绑着的云天宗弟子都畏手畏脚的,稍后面对那些江湖中人,又怎么站得住脚? 朝莫良道示意了一眼,嘴唇微启,后者当即领悟,指着两女大喝一声:“给脸不要脸,把他们身上那些的物件都给掏出来。” “谁敢!” 孟非一跃而出,挡在两位师妹面前,白玉剑也站了出来,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刻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咬死这王八蛋。 燕来懒得与他们僵持,想玩就玩吧,左手抬起:“脚。” 哗啦啦,弩箭再次举了起来,对着的正是四人的大腿。 “恶贼,你敢!”冉青桐猛一跺脚,使劲地想去挣脱手上的粗绳,可就是奈何不得。 四人都还没到能够崩断这些粗绳的地步,又被串联在一起,就是想用轻功也飞不起来。 “你杀了我们吧!”李书陵知道对方是真敢射废他们,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大腿都被射花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你倒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就在燕来准备挥手之际,一个声音飘了过来,随着一起的还有一个人。 一个骑着马,背着两柄剑,身上打扮与他一样的人。 燕来把手放了下来,对这位莫公公身边的护卫有点印象,但也仅在往来的这几面里,谈不上认识。 “未羊。”背剑的男子没有下马,只是弯下个腰,带着笑意伸出自己的左手。 “燕来。”燕来把手也伸过来,两人交臂一握,算是认识了。 背剑的男子没有撤手,把脑袋一偏道:“给个面子,不要伤了他们。” 燕来皱眉,吁出口气:“这里可以,沧澜山,不行。” “沧澜山我保你!”背剑的男子很是大气地笑了起来,语气里也有不容拒绝的态度。 “尽量吧。”话虽如此,燕来也没有立刻就答应对方的话,想了想:“东西我还得要,这事没商量。” “应该。”背剑的男子点头,也不觉得这小子不识抬举,他坐直了身子,看向李书陵那边:“自己把身上的东西拿出来吧,以后少和这些钦犯搅在一块。” 燕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身份,为何要保云天宗的人,而且也没有以身份压自己,反倒是谈起买卖论交情,这点实难搞懂。 但燕来喜欢这样的方式,这里边有尊重。 他喜欢被人尊重。 李书陵四人也是面面相觑,今儿个真是破天荒,都是别人认识自己,自己却对人家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名气大,反倒是因为没名气,这事才透着奇怪。 先前的森冷书吏或许是清秘司的,莫非这背剑男子也是秘卫? 可秘卫为什么要替自己求情? “为什么要给他,我不给!”本就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冉青桐这会儿又跺脚了,这不摆明了要向恶势力低头吗! 她恼怨师姐,为何一点江湖儿女的气概都没有。 想想又怪不了,从小到大,这位师姐就对行走江湖这样的事不感兴趣,她在乎的是她书房里的那些书,以及山山水水那些事。 江湖常言只有取错的名字,师姐虽身负武功,却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她的名字没有取错。 李书陵并不是没有制冉青桐的招,她的招很简单。 “你不给,以后就别想我再理你。” 就一句话,但冉青桐怕了,虽是撅着嘴不知道在喃喃什么,终究还是把身上的丹药和荷包给掏了出来。 几个小玉瓶被燕来拿在手上,绣包里的钱倒了出来,有银子也有银票,差不多五百两,看得一旁的捕快们直咽口水。 于是莫良道抬起头来,把目光望向冉青桐发上的凤钗。 “你...你想干什么!”冉青桐当即就慌了,那可是母亲留下的东西,丢不得,越紧张就越急,越急说话就越像哭:“怎么能这样,你们是官,又不是那些绿林匪徒,怎么能这样。” 哪里还有半点替人出头的侠女风范。 燕来暗自摇头,难怪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原来就是一个傻白甜。 拍了拍莫良道肩膀,示意到此为止,钱他留下了,荷包这些却是一个不要。 李书陵捏着自己的碧绿小荷包,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朝燕来脚底下一扔,冷冰冰道:“脏了。” 扔完转身走了。 孟非倒是想捡,可众目睽睽之下这算怎么回事,哼了一声,也就走了,顺便还拉走了白玉剑。 后者有些悲苦,感情自己就是过来站一下,然后送装备的啊。 冉青桐倒是不想走,但被李书陵一扯绳子,看到师姐板着张脸真就生气了,也只能再瞪燕来一眼,呸一声回去了。 燕来蹲下来手一划,把大约四百两划了出去:“这些兄弟们都分了,这些我让良道去结交兵马司的兄弟,大家也知道沧澜山那边不太平,多几个朋友,路也好走。” 捕快中有个脸颊淡疤的青年讶异地看着他:“燕兄弟不要?” 燕来摇摇头,又把玉瓶里的丹药打开,嗅了嗅,问道:“谁识丹药?” 还是那脸上有淡疤的青年:“略懂一些。” “闻得出来哪些是疗伤的哪些是灵丹吗?” 淡疤青年接过,有些不好意思道:“灵丹闻不出来,因为我也没服过,但疗伤的却分得出,所以...” 燕来笑笑:“不是疗伤的自然就是灵丹了。” 淡疤青年一楞,对呀,我怎么反应不过来。 结果七个小玉瓶,倒有五瓶是疗伤的丹药,看来这四人都做好了“血战”的准备啊,外伤药和内伤药都带得满满的。 燕来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失声一笑,随后道:“这些疗伤药咱们一起分了,至于这两瓶我要了,诸位可有意见?” “没有。”莫良道第一个抢先开口。 淡疤青年看向他,又看了看燕来,笑道:“燕兄弟,钱你也分些吧,否则咱们拿着,也不踏实。” 其他捕快纷纷点头,赞同他的意见。 燕来拒绝道:“这丹药比钱更贵,我已经占了大头,再分银子说不过去,大家安心拿着,这事找不到你们身上,天大的事在我。” 淡疤青年也就没什么再坚持的了,抱拳道:“宁阳王蛮,日后多多关照!” “奉州许常!” “俪山聂剑!” “下江,明有虎,谢燕兄弟!” “.......” 十四个捕快,正是热血好男儿的年纪,每个都先抱个拳,喊出自己的名字,这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分银。 这事做得地道,看得莫良道都有些热泪盈眶,这些捕快把自己的名字喊出来,并不只是认了这份分银的交情,更是明摆着告诉云天宗四子,这事儿,咱们都有份。 虽卑贱,却也是敢作敢当的汉子。 燕来尽管面对每一个捕快都只是微微颌首,却把每一个望过去的眼光都表达得非常明白:这份情,咱们交了。 莫良道发现这个相识了五六年的燕家二郎有点看不透了,他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一夜之间陌生,人还是那个人,身份却变了。 庙外的游方道士常解签,他现在回忆起来,想起的一句话便是: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二十三日,再过两天就是今年的冬至。 这一天,是后来江湖中传闻的十五黑棋与他们的燕大人第一次见面。 今岁的初雪早下,但瑞雪却迟迟不来,也不知道惊蛰过后,春地的营养够不够,但不管怎样,种子还是要埋下的。 人心也是。 第十八章 星火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眼看着自己的银子在眼皮子底下被当众瓜分,冉青桐气得一双大眼睛泛红,抓起一把尘土就扔过去。 你好歹把吃相弄得好看点,这不是存心在羞辱人嘛!果真是人至贱则无敌,我穷我有理。 同样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的白玉剑狠狠地盯着那些个敢把爪子伸出去的捕快,最后发现没几个是他能够记得住的。 孟非只当没看见,这种感觉你不懂,他不懂,只有孟非自己心里清楚是什么滋味。 可李书陵看到的却又是另外一样东西,燕来觉得这女人观察敏锐,倒不是有心夸她,而是事实。 她觉得那个姓燕的,这辈子的成就到此就好了,若真给他羽翼丰满,平步青云,手上有了权力之后,肯定也是一个呼风唤雨之辈。 综合他对江湖中人的态度,这人对武林来说绝不会是好事了。 他敢冒险,懂得造势,更知道把握任何一个机会,最关键是,运气还不错。 回顾这短短两个时辰的相遇,李书陵不得不承认,这家伙一直在压榨自己四人身上的价值,无论是一开始就踩着云天宗的名气在一干捕快面前露脸,还是方才的立威,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落到他手里,还真是雁过拔毛,一干二净。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四人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就已经是对方的猎物了。 当时没有搜掉自己身上的东西,也不过是为了拿得更师出有名,理直气壮。 毕竟他们是官,不是匪。 可如此巧取豪夺,与匪又有何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当李书陵看到燕来捡起自己那个荷包,随手拍了拍就揣进怀里,就更觉得无话可说。 他怎能这样。 ...... ...... 南阳尚属于荆湖州道,再往北,过了沧澜山才是京南州道。 自沧澜山上俯瞰,南阳盆地一览无遗,山下河道交错,良田万里,书画出一幅陌上人间,采桑东篱的怡然景色,直到远方丘陵,再见幽幽青山藏于白云间,护守一方,也隔绝出了这一片世外桃源之地。 荆湖和江南一样,都是大虞王朝的富庶之地,南阳府更是四通八达,往洛阳去亦有水旱两路,之所以转走陆路,只因水路至此后就太过曲折,河道多窄,不比陆路宽敞顺畅。 而走陆路则必经沧澜山,这一路去林木众多,于两旁栖息成海,无论是枝繁叶茂的春夏季,还是落叶堆积,现出秋冬萧瑟的枯木期,都是南阳学子们最喜欢的郊游踏青胜地。 但对于此次负责押解钦犯入京的队伍来说,沧澜山却是九死一生的险地,因为那三十里廊道上能够埋伏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兵马军士又无法展开阵型冲击,这种环境下,拥有高超武艺的江湖中人反倒是最游鱼得水的。 “南阳这边已经安排好了,得手后可往青石台方向撤离,只要不过小周河,重阳府就不会出手,这也是咱们说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一袭青衣,好似陌上玉柳的薛无衣听完后微微颌首,转向身旁白衣胜雪,头戴儒巾的文雅青年,作揖道:“宗门遭此劫难,这些日子多得师兄安排,无衣铭记在心,只能来日再登门拜谢了。” 文雅青年拱手回礼,正色道:“师弟言重了,且不说你我份属同门,两家又是世交,如今事关世伯生死,我林家又岂会袖手旁观。” 薛无衣面露疲惫之态,远眺南阳方向:“也不知父亲现下是否安好,想起那奸宦手段,我便心头绞痛,终究是枉为人子。” “无言兄那边?” “大哥正在闭生死关,父亲早有交代,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派人去东海,我也是担心消息泄露,不过想来青禾堂那边自有应对。” 文雅青年点头,薛轻候一案未发前,薛无言再出众也只是锦上添花,但现在若能够登堂入室,对薛氏一族的未来无疑是雪中送炭。 世道生存,刚冒出头的小家族行的是商贾之法,讲究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四面经营;早已盘根错节的大世家,更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所以对待祸事时的态度也因此而有所区分。 光脚起身的小家族一旦遭遇诸如此类的灭顶之灾,唯一的选择是将有生力量集结,以求杀出条血路。 而早就见惯了沧海桑田,朝代更迭的大世家,只要有根枝在,只要保住一粒种子,就算大树倒了,也能够重冒新芽。 因为那早就耕熟的地盘上,有着千百年维持下来的人情营养,可以供给他们再成长。 对于父亲的安排,薛无衣理解和支持,这种时候就算多一支一脉也不可能改变形势,何况一个人,留存下有生力量,未来方可再途,只要有名分在,大旗可以随时再起,可若连名分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我看玉晴最近也没怎么休息,你这个做哥哥的,倒真要说说了。” 酝酿了许久,文雅青年这才谈起心中那道倩影,倒是会选个好时机,让人只当随口提及。 薛无衣对于这位师兄的热切,不知道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懂,眉间依旧紧皱,还为眼前的烦忧:“她不是小孩子了,会自己照顾自己,倒是眼下赶来的这些朋友更让人担忧,我辈江湖中人虽以侠义为先,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但若为我薛氏一人,换他人一命,这结果,却不是父亲所希望看到的。” 文雅青年思咐片刻,方才道:“事已至此,盛情难却,既身在江湖,便当以江湖事了。” 有些话他没明说,若是拒绝了这些热血方刚的少年,日后便有可能不是少一个朋友,而是多一个敌人,对未来想要平反的薛氏来说不是好事。 就像有些事薛无衣也只能藏在心里,比如那些同样世家出身的子弟,那些甚得家族长辈宠爱的后起之秀,若今日因薛家的事栽在这,那日后薛家想要再崛起,就得先还这份情,或者这份债,这种潜藏的阻碍,是可以预见的。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而且正在发生,比如已经被缉拿的云天宗四子,抛去李、冉两女不说,便是孟非和白玉剑都在各自家族中地位不浅,偏偏这些少年侠士,又都最为冲动,且缺乏江湖经验,不懂进退。 刚出道的少年人总以为天再大地再广,手中那把利剑也无不可丈量,有颗忠肝义胆,便是没了项上人头,能够搏得个一世英名,为家族带来更多的名气,那也就足够了。 却不知道但凡大世家最稀罕的不是诸如此类的锦上添花,而是真正能够震吓四方的中流砥柱,可偏偏这种事情又不能明说,毕竟贪生怕死之辈是成不了中流砥柱的。 “大家伙都在此帮忙做证,这姓杨的好大言不惭,竟敢说要在小弟结婚当天连干我南剑门十八位好汉。” “哈哈,杨不屈,你这是当我们南剑门无人啊,老子现在就先和你过过招!” “就你那点酒量,给杨爷我塞牙缝都不够。”一个裸衣壮汉竖起根小手指,咧嘴笑道:“你们南剑门的这群小辈中,老子谁都不服,就看这小马驹顺眼。” 他举止豪迈,大手拍在那个温文尔雅的劲装青年肩上,一股酒气从嘴中涌出:“不过我说小老弟啊,你明年就要大婚了,如今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准备婚事,莫不是觉得哥哥比你那未过门的媳妇更有兴趣?啊?” 俏皮的荤话引来周边人的抬笑,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出一群神态各异的青年,五光十色的脸上,却都有着一样的意气风发,他们正是各门各派,赶来襄助薛家的江湖义士。 “杨不屈,你个王八蛋,走旱路的兔爷,把你的臭手拿开,师兄救命啊师兄!”被他搂着的劲装青年招架不住,惨叫着向一边招手求援。 “小老弟,你跑不了了,今晚就先让哥哥教教你,免得洞房那天走错了道。” 劲装青年大呼着跳开:“若真听了你的,那才是走错道。” 那豪迈壮汉眼睛一咪,贼兮兮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路有两条,可滋味却不一样啊,其间美妙,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言传吶。” 看他这幅意犹未尽的模样,人堆中有个童真般的声音疑惑响起:“师兄,这位大叔说的是什么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哈哈哈,顿时又引来一堆老司机们默契的大笑,当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厉害厉害,那是世间最难走又最快活的路。” “呸,你们这几个浑人,别教坏我家师弟。” “这位小师弟,此间事了,先别和你家师兄们回山了,哥哥我带你探路去。” “那楼里的姑娘呀...” 山林间的喧闹,惊得早已归巢的雀鸟们纷乱,一团又一团的篝火点亮了沧澜山地面,与天上的繁星相对应,本是小洼地,却引英雄聚,如此一来,又怎会太平? 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 第十九章 釉亮的小玉瓶手感奇佳,光这浓翠莹润的手艺,就知不是普通窑子所能烧出来的,再看底部的“龙泉”二字,识货者自当了然,难怪烧得出如此釉质可比翡翠的色调,还真是“梅子青”。 这两樽翡翠玉瓶内所装的丹药也不一样,一瓶是六颗乌黑丹丸,透着清香,另一瓶却是三粒碧玉丹,色润而香气浓郁,鼻间一闻便让人神清气爽,再加上瓶子上还蕴含了一丝胭脂味,与那荷包上的味道若似,也猜到了是那位李小姐的。 燕来自然不会再去“虚心”请教人家物主这两瓶丹药都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作用,但一看也知道那碧玉丸比乌黑丸更珍贵。 今日自歇息之后便未再启行,队伍原地扎营,燕来把看护的工作安排好后,就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嗑药。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先选择了那颗碧玉丸。 丹药也是药,是药三分毒,一般食用之后都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能够继续服用,一来是蕴养真气,二来是自然排毒。 等级越高的丹药相隔时间会越长,不过也不会超过三天,而且那都是最顶级的圣药。 点星炼脉的初期,也就是四品以下的阶段,丹药与功法之间的关系是丹药为主,功法为辅,到了四品以上的后期,就是功法为主,丹药为辅了,而且到了这个阶段,对于数量的要求会少,但是对于质量的要求会更高。 当然这只是针对普通的习武者,如果是名门大派的嫡传子弟或者大世家的传承者,从一开始他们就可以享用最好的丹药和功法,所以进境也是一日千里的。 不过因为丹田真气的成型还是取决于星穴和气脉,丹药和功法都只是辅助,所以哪怕是初期就服用了顶级的丹药,也无法完全将药效吸纳,顶多也就是比一般的丹药再多个两三成的效果,剩余的就是暴殄天物了。 但对于有钱有资源任性的大门派大世家弟子来说,这些浪费算不得什么,就算只是多个两三成的效果,但一年半载下来,差距也会非常明显。 化气类丹药多是清香宜人,这枚碧玉丸更似冰心般醒神,刚入口即有一股微热的气流感自喉咙间往下走,跟着到处散乱,燕来第一次服用这类东西,不敢就势吞下,所以一直含在嘴中,开始进入冥想状态。 口中念念有词,却是那本《十轮经》的经义,自从发现经书的奥义后,燕来每次冥想都会潜意识地通过经书来引导,让自己迅速入定的同时,也能够更好地吸纳灵气。 此次吸纳丹药亦是如此。 有了十轮经的辅助之后,他提高修为的速度就快了不少,不仅是在寻找气感,吐纳灵气的阶段,便是在去芜存菁,将灵气纳入气穴以成真气的时候也是增益非常,使得气**的灵气更为浓厚,原本的那两颗星穴就是因此而更加绚烂,从柔和的白亮,进化为炽热的明黄色,好像普照的佛光。 在黑暗中缓慢下沉的燕来也是感到这种蕴含佛理的暖洋洋,使得他忘乎所以地不停运转功法。 碧玉丸的药效果然非凡,前期的缓慢只是表现,随着十轮经的运转,口中的丹药竟一下子消失殆尽,浓郁的灵气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而下,不断冲击着他的玄关。 丹田突然变成一个饕餮般的恶兽,不停地通过气穴吸纳这些散落在体内的灵气,让燕来第一次产生出强烈的饥饿感。 “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往常再如何想汲取灵气,也不会出现这般大骚动,好像是鱼饵入海之后,引来了争食。 第三颗星穴迅速点亮,就在燕来诧异的时候,第四颗星穴又开始运转,第五颗,第六颗依次出现。 燕来迅速沉淀心神,这种时候更得小心翼翼,而不是陶醉在突如其来的进境中,因为他需要判断,这种迅速的提高会不会带来潜藏的危害,而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自察,自观。 随着时间的推移,丹药的药力也逐渐被吸纳完毕,七颗明黄色的星穴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好像为他指引着前行的道路。 “还真是奇妙,难怪丹药会成为初习武者的一道门槛,若没有它,寻常人得熬到什么时候?” 这次是真正深有体会,自己五六年下来持之以恒地打坐,也不过是开辟了两颗星穴,可今日不过一粒丹药,就连点五穴,这进阶连燕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最关键是那种饥饿感并没有消失,只是没有了诱饵之后,变成了嗷嗷待哺的幼鸟,牵动着他的心扉。 “算了,还是先不要冒险,看看有没有其他不良反应。” 燕来压住了自己再次吞食的欲望,静下去心来再次打坐,这次,是要感悟刚获得的真气和功法。 《十轮经》的妙用他已经以身作则地去领悟。 所谓十轮,自然就有十个阶段,燕来做事或许会讲究剑走偏锋,但在修行上却不断提醒自己要稳扎稳打,毕竟他没有师门指点,既然著书者将这十轮按前后的顺序排了出来,那肯定希望后人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前行,所以在第一轮对自己还有增益的时候,他不打算进行下一轮的参悟。 那本《玉清道墟》也一样,体内有更多的真气之后,燕来在多次运转而又协调不得法之时,感获那灵光一闪,发现这本道家典籍原来与真气运转有关,而不是如《十轮经》那般作用在修为提升上。 这秘密的发现让他振奋非常,却也更加疑惑那位书生太监的意图,只是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对于现阶段没多少好失去的燕来来说,他不怕撑死,最怕没东西填肚子,无论是功法还是丹药都是如此。 《玉清道墟》与《十轮经》分十个阶段不同,《道墟》就只有一种参悟,那就是从无到有,从始到长这么一个阶段,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所谓道墟,便是从废墟中建立起道,又从道中感悟化墟的过程,周而复始,便也是真气运转的本意。 力有气竭时,说的就是习武之人运转真气的现象,而与人对决,最怕的就是真气无继,往往同等阶位的武者相搏,或者以寡敌众的时候,对于真气的输出就格外讲究了。 尽管真气可以源源不断的输出,但也要讲究技巧,一时用气过猛,会导致后力不济,但若不在合适时机寻求爆发,又会与对方陷入焦灼,以寡敌众的时候,更会慢慢被耗死,所以才有了各大先贤对于真气运转的不断研究,促成了今日此类功法的出现。 《玉清道墟》的真谛就在于道和墟这两字上,如何在运转真气的时候做到输出即生产,生产即输出,以一缕真气做万象,而非演于一招一式,囊括而谈,也就是太极如何生两仪,两仪又如何生四象,以四象之本,也就是太阳、太阴、少阴、少阳,配合七十二星穴,得衍乾坤坎离震艮巽兑之法。 燕来独自参悟,也只是从字面上看风景,大致了解到《道墟》功法的玄妙,却还未能完全体验其妙在何处,但对于如今真气运转来说却也起了一定的增益作用,比如现在他起身练习那套《莲心鉴》剑法,就更为如鱼得水。 剑法与刀法不同,刀法是顺势而为,剑法却更讲究逆水行舟,所以顶尖的刀法都讲究霸道刚烈,偶有的阴柔也只是顺水中的暗流。 剑却更侧重偏锋,把真正的杀机暗藏在眼花缭乱的招式中,让人摸不清方向,把握不到脉搏,哪怕是那种凌厉的讲究一招一式的剑法,也是要在蓄势时迷惑和扰乱对方的判断,否则也做不到一击必杀。 而真正如挂瀑布于苍穹,引天星之威的天象剑法,就不仅仅是剑法了,那实际上已经是一种道。 剑道剑道,是剑和道。 “三千花碧落!” 燕来轻叱一声,抖出百余朵剑法,凌厉的剑气霎时将周边的烟尘激起,更有嗡嗡嗡的清吟声不断回响,在实战中,这是可以做到扰乱对方气机的辅助。 “这剑还是差了点。” 轻抚剑身,知道自己现阶段能够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想要再提高这记剑招的威力,就只能在剑本身上做文章,从那嗡嗡嗡的清吟声中他突发奇想,若能在剑身上打几个孔,会不会把那些凌厉之音打造得更甚? 有机会倒要尝试一下。 燕来收剑入鞘,不知不觉竟是四个多时辰过去,他打了个呵欠,合衣躺了半个时辰,之后骑马出去,寻了条林间小溪。 已是入冬的天,寒风入骨,冰河里的水凉起来像针般刺人,燕来轻吁口气,把赤裸的身子缓缓沉了下去,真气自然运转,带出一丝微热,片刻之后,就不再那般冰冷了。 今日是冬至呢,突然想起来。 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愁云后的月亮没什么不同的,该圆圆,该缺缺,可月亮下的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快七年了。 星河涟漪,有光轻柔,照在少年完美无缺的侧脸上。 燕来轻笑一声,笑自己的多愁善感,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洗干净这几日的污秽。 换了件干净的里衣,再把那套黑白行服慢慢穿上,系好腰带,整理长发的时候他突然兴致大发,亮了亮嗓子,就对着流淌的小溪唱了起来: “陈胜吴广今不见,世无英雄揭义竿,苍天未遂...” 他摇头晃脑,咿呀了半天,终于把那声“男儿愿”给唱了出来,左手按着剑柄,右手向天一抬,做托月状: “要凭只手,挽狂澜...” 长长的余音,带着萦绕于心胸的豪情壮志,响荡在这孤魂野鬼都不愿待的清冷溪林,待得抒发完毕,转身之际,便也就看到了那不知何时站在后方的白色倩影。 无声无息,彼此对视。 “陈胜吴广是谁?” 第二十章 进山 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戴着一顶白色纱笠,瞧不清是幽幽倩女还是黑山老妖,但那条在稀薄夜雾中随风起摆的纱裙却让人忍不住停留,何况她的声音听着虽清冷,却有如寒蝉般洞彻心扉,在这种环境下,还真是勾人索命的梵音。 所以当她问陈胜吴广是谁时,燕来微微一笑,掩饰了自己脸上的尴尬,坦然道:“故事很长,姑娘有时间,在下却没有。” “你很赶时间?” “很赶。” 纱笠女子道:“那换个问题。” “可以。” “哪只手要挽狂澜?介不介意砍下来看看。” 燕来正色道:“我们还是来谈谈陈胜吴广吧。” “可我现在又不想听了,你说怎办好?” “姑娘三心二意,看来咱俩不是同道中人,晨雾浓重,容易着凉...” “你害怕?” 纱笠女子向前走了一步。 燕来脚跟微动,不得不承认:“很怕。” “可你的手还在想着拔剑。”纱笠女子点明道:“你胆子真大。” “起码要争取一下,毕竟是在下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 “请问。” “薛烟客在哪。”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枯叶被寒风吹起的飒飒声,天儿凉,燕来的心更凉,自己从头到尾都感觉不到这个女人的存在,直到她想让你看见。 也就是说,她要杀他,易如反掌。 越是紧张,他越是提醒自己要静下心来,哪怕气机已经完全被对方干扰,蓄不起势,但他还有最后的杀招。 当然,能不用,还是尽量别用,谁也不知道这次会下沉到哪里,还能不能回来。 纱笠女子没有在气势上再逼他,但是这个问题,燕来也很难回答得上。 如果反问对方薛烟客是谁,那女子肯定会二话不说就杀了自己。 若是胡捏个地方呢?也应该是死的吧。 没有猜错的话,从营地出来的时候就被盯上了,就能够自由出入营地这点,对方肯定知晓自己的身份,或许还会估得更高。 薛烟客是谁不重要,但这个人一定很重要。 “马车。” 话说出来,燕来自己都感到后背发凉,这算是在赌了,不是赌那人是不是真在那,而是赌那女子相信不相信。 片刻的沉默,纱笠女子再问时,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洛阳来的人是谁?” “莫公公。” “还有谁?” “一个书吏,十余个护卫,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其中有一个叫未羊。” “你真不怕我。” 纱笠女子轻笑一声,人影突闪,瞬间来到燕来面前,将想要拔剑的他给一掌拍了出去。 噗通一声,溪流中砸出一朵大水花。 “那么爱干净,继续洗吧。”余音袅袅,在小林间回响。 从水中挣扎起身的时候,那道白影已经消失,撑着似要散架的身体走上岸,往地上大字一躺,燕来看着痴痴照人的月光,再也不想动了。 “太欺负人了...” ...... ...... “我发现你命真大,两次遇上雨花剑台的弟子都没死。” 燕来也没想到刚到手的疗伤药马上就派上了用场,这算是报应吗?所幸人家言而有信,真没想要他命,只是这一掌,也真够呛的。 “你说她是雨花剑台的弟子?” 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就把情况上报了。 森冷书吏好没耐心的语气:“薛烟客就一个女儿。” “我把该招的都招了。” “你可以说得更细些。” 出乎燕来的意外,没想到对方这么体谅。 “可我也就猜到这么多。” 森冷书吏看着他:“剑谱。” 燕来马上改口:“还猜到一些,不好说。” 森冷书吏嗤一声:“像你这样的人,早晚得自己作死。” 有护卫拿了套新衣服过来。 燕来不解道:“还能穿。” “今天要进沧澜山。” “然后呢?” “给你死得体面些。”森冷书吏冷哼一声,甩手而去。 那护卫面带幸灾乐祸的微笑,递了过去:“穿上吧,燕护卫。” 燕来白了他一眼,把衣服扯过,看着那些离去的背影,嘟囔道:“就没个正常的。” ...... ...... 今日队伍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原本负责外围的府卫军收拢了回来,以方阵形式推前,兵马司这边大多弓弩上膛,端在手上,许多衙役也是手部离刀柄,走得心事重重。 离沧澜关还有一段距离,谁能保证那些江湖中人会不会先来个突袭,听说那位姓燕的新贵,今早就差点送命。 南阳府自古就是兵家要地,前往洛阳的通达要道上唯独有这么一处咽喉关卡,依沧澜山而建,故也因此为名,据守一关,置五千精兵于上,便能够将十数万大军拦于境外。 中原一地最后一次息战是两百年前的“归田之乱”,襄阳王刘陵不满建兴帝的“归田改制”,联合南部诸王起事,夜袭南阳,想占沧澜关要地以固中南地带,却落入建兴帝的圈套,被埋伏的关中大军和江南,淮南两军合击。 “归田之乱”的结局,是分封诸王的没落,正因如此,原本的山南州道被拆分为荆湖州道和江西州道,也奠定了江南,淮南两地今日之势。 虽说近百年来不再起兵戈,但沧澜关还是有两千府卫军常驻,眼下关门大开,浩荡长龙终于得出南阳,往京畿方向插去! “山上的探子说,不到十里就发现那些家伙的踪迹。”莫良道走过来悄声道。 燕来抬头回头望去,确见半山腰上有兵士挥旗。 这上沧澜山的唯一通道就在沧澜关后,另一边是峭壁,等闲难上,山顶上亦有烽火台,战时便是据此观四方,现在就算在半山腰处,也可以瞭望十余里外的动静。 莫良道握刀的手有些出汗,看了眼跟随在身后的赵高等人,果然和二郎说的一样,这家伙一大早就带人过来,说是协助,但本身态度放得挺低,不像这阵子般趾高气扬。 虽然搞不懂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但燕来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吧。 燕来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恐怕走不到十里。” 莫良道一愣,失声道:“可这里离关卡还这么近!”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燕来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总觉得今日南阳兵马司把人马分两队,一队打头一队殿后的举动有些反常。 “不去想了,注意些吧,告诉弟兄们按之前的安排行事,你再去提醒兵马司的兄弟,免得乱起的时候都跟着本部跑了,咱们需要他们手上的弓弩。” 莫良道点头,安排去了。 哪怕知道前方会有江湖中人来劫道,作为钦犯的薛氏族人也未必就尽开颜,乱战若起,谁知道自己会不会遭殃,虽说死在这和死在洛阳区别也不大,但总有个早晚。 倒也有诸如薛灵儿这样的露出欣喜和期待,可还没高兴起来,就被燕来扫过来的一双冷眼给寒到了心底。 这畜生,或许会在自己想要逃跑的时候给一箭吧! 驿道很宽敞,并行四车都有余,眼下秋寒冬至,早已落叶纷纷,两边光秃秃的林木虽让视野能够看得更深,奈何林木太多,又长得几乎一样,真往里瞧,自己先把那白花花又带着纹理的树皮给弄晕了,哪里还能分辨到底藏没藏人。 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每一次响起,都会让心怀焦虑的人四处张望,离关卡越来越远,再怎么回头看也只剩下一道虚影,难以再望个究竟。 燕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沧澜山,虽然未能登顶,但观萦绕半山的云雾,也知其秀丽,却不知是怎样的飞鸟,才能翱翔于这天地间,一览众生态?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他有感而发,声音自然不大,可尾随在后的李书陵却看了过来,目中带着诧异的色彩。 两人彼此对视,一时竟觉得身边没了时间流逝,倒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对方。 这个女人哪怕面有憔悴,螓首蛾眉处依旧不失芳华之气,淡而文雅,确实是个容易让人倾心的女人,只因这样的性子,怕是谁都想来惹惹,看惊起的是一滩鸥鹭,还是得入莲花深处。 “李姑娘今天出门没洗脸么?” 李书陵一呆,见他嘴唇微动,还以为要说什么,结果竟是这损人的破事! 想她也不是从未在野外露宿,可与如今怎么相同,那时候再怎样第二天都有条件把自己弄得很整洁! 我现在真的很难看吗?李书陵没来由地一慌,作为女人最忌讳的就是自己的脸面,本能地抬手往自己脸上摸去,那神态焦急万分。 这是在笑我吗?他在笑我! 想到这她要疯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原来大家都看着! 燕来忍着没笑,但那恶作剧下的脸部表情还是被李书陵给捕捉到了,气得这清雅女子当场就要发飙,两只眼睛也不知道是委屈到泛红,还是怒得火起。 何曾被人这般戏弄过! 可一声凄厉的马嘶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那男女间的敌对情仇瞬间被搅糊了,迎面而来的,是海啸般的危机! 被冷箭射中的战马吃痛之下将上边的军士掀倒,不少人还未反应过来,四面八方的嘶杀声已经响起,仿佛被惊动的兽潮,呼啸着奔腾而来! 那些泛着冷光的利箭,也再次悄无声息地如毒蜂般飞至。 第二十一章 始料未及的崩乱 从接手这个任务开始,范义就不怎么看好自己的结局。 所以此去京都,他早就做好了把脑袋别腰间的准备,谁让他出身京畿,并非土生土长的江南人。 看看这一次随行的就知道了,这么重要的一桩押解任务,江宁城内六判司中一个佐官都没有,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书吏掌固。 且不说府卫军这茬不是他田里的庄稼,便是自己兵马司这块,除了亲卫营和李一笑这个铁杆子下属外,其余三个营指挥使也只是表面遵调,暗地里没少下套。 这次兵马司可谓尽出,府卫军也抽了三个精锐营,怎么看江宁城都是下了血本的,但在范义看来,这一是给朝廷,给天后一个交代,让他们看看江宁府的立场;二嘛,恐怕也是在为后续的缉捕推脱。 人都派出去完了,各州县的年轻衙役也抽调入京了,剩下的那些老弱连维系一地治安都不够,哪里还有空闲去追捕漏网之鱼? 江北那边他不知晓,但现在的江宁府地面,恐怕正是薛氏族人寻找避难之所的最好时机吧?这会儿他们可以明目张胆地在大路上行走,去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若非薛烟客在队伍中,朝廷的这次抄家灭族还真捞不到几条大鱼。 可这位家主落网也落得太蹊跷了,整个过程都透着诡异,自己在家里等着上门不说,不抵挡也不反抗,怎么看都不想坐以待毙之辈。 现在去琢磨,他出现在这里,一来可以吸引朝廷的注意力,让江宁抽调大部人马的举动有理可寻,也为眼下江宁地面上的族人大撤退做了掩护。 二来,对于那些闻风而来的是真为大义也好,还是想借此机会出头的江湖人士,都有了一个出手的名头,救些老寡妇孺算什么本事,要救就救他薛烟客这样盛名在外的大宗师啊。 何况朝廷为了押解这位大宗师,你看看朝廷出动了多少兵马,这不正是刷名望的最好地方么? 所以过得了沧澜关后,范义就清楚这些人出现在这里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最重要的是,他还是疏忽了。 “该死的南阳军!”范义大喝一声,马槊往左路一指,赶紧领着亲卫营离开驿道,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燕来也没料到场面崩溃得这么快,在他想来,再怎么样也会有一场你进我退,你攻我守,再迂回侧击的焦灼战吧? 可从那枝冷箭来袭,再到周边的武林中人自四面八方冲杀,前面的南阳军就好像意料之中的一样,不仅败溃得厉害,还卷着大队人马朝驿道上的队伍冲去,这还不算,后部的南阳军眼见前部遭袭,在此等“焦急”情况下自然要“守望相助”,二话不说连迂回冲击都懒,直接就压着后部卷帘而上。 燕来终于自己担忧的是什么了,不正是被包饺子么! 也亏范义反应得快,先把一部人马拉走,否则这一锅乱粥,就真的把所有人都炖里面了。 “抢人!” “让开,某不杀你!” “休要助纣为虐!” “杀出去!” “薛家人休怕,这边去,我等...” “等你姥姥的!”李一笑一脸狰狞,把冲进来想劫人的绿林给砍翻地上,振臂一吼:“各队死守,掩护马车往路边退,敢给老子少一个钦犯,你们自己拿命来填!” 有他这位营使带头,这边的情况方才稳定下来,以弓弩开路,向外推出矩阵,又分化出十人一队,对抗那些闯进来的绿林豪杰。 可这条乱糟糟的人河里,也就他这块位于中后部的礁石还坚挺,无论是前段还是后段的局势都已经一团浆糊,在此等情况下,李一笑不得不继续往林中深处退,驿道上已经是乱得不能再乱了,根本就不知道哪些是敌人哪些是自己人。 情况虽然恶劣,幸好燕来就从未想过这边好应对,当下就领着莫良道等人押着云天宗四子和负责看护的薛氏一族,尾随李一笑的人马撤离。 燕来的视线一直盯在那辆马车上,无论是那位书生太监还是森冷书吏都没有露过面,而他们身边的护卫亦是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周边的局势进入糜烂之中。 他们在想什么? 驿路上虽不至于变成血流成河的地狱道,但厮杀仍然在进行,哪怕没有上官命令,聪明人也知道只要能比同僚多守住一个钦犯,自己的罪责就会轻一些。 无论是江宁府的军兵还是各县的衙役都还在抵挡,对于那些想借机逃跑的钦犯,当场就出现了格杀,眼下已是顾不得,哪怕是带具尸体回去,起码也有个交代。 正因为这样,那些前来劫人的江湖人士也就不再手软,彼此间瞬间白热化起来,一时间惨叫和哀嚎声不断响起,兵戈交击,杀戮终于迎来它最疯狂的时刻。 薛无衣一直在寻找父亲的身影,纵览过去却没看到那辆马车,直到发现那群已经退入树林的军兵。 “走!” 兔起鹘落,藏剑公子领着薛氏一门精锐追去,也引来不少江湖中人尾随。 包括燕来自己,实际上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 他能够迅速镇定下来,完全是仗着如今有了几分自保的能力,而且还心知云天宗四子的重要性,关键时刻把他们身份喊出来,自然可以震慑一二。 但无论是莫良道还是赵高等人,都出现了手忙脚乱的时候,陈一飞后撤的时候没留意地上的树根,摔了狗啃泥,差点被追上来的江湖人士砍死,还有两个提刀在手的捕快,因为过分紧张,差点误刺钦犯,也就燕来手快,拿剑挡了下来。 退得越急脚步越乱,何况还有不远处越来越惨烈的杀戮,眼看就要把这支小队伍的人心给搅乱了。 “慌什么慌!聂剑,许常,你俩负责看人,三个一伙,各带五名钦犯,有匪来劫,先把钦犯给我砍了再跑,要尸不要人!” 李书陵朝他狠狠瞪去,内心却是一寒,这家伙好狠的心! 赵高也醒悟过来,跟着吆喝道:“三人一组,莫良道你和我一起!” 他的反应倒快,知道这家伙和燕来是知交,此刻不拉上他拉谁。 莫良道也没拒绝,把刀往孟非脖子上一架,押着云天宗四子,按照燕来眼神示意的方向退,渐渐和马车那边拉开距离。 “不和莫公公他们汇合?”赵高不解地问了句,现在他也没什么主意,只能把一切寄托在燕来身上。 “那边更危险。”燕来懒得解释那么多,眼下手上有十余个捕班好手,在加上随他熟的三十几个兵士,足够抵挡一阵,长陵这些人不添乱就行了。 “莫良道,随聂剑许常他们把人犯和这两个男的押那边山上去,马上走,王蛮,明有虎,看好这两位小姐,跟着咱们,兵马司的弟兄,随我断后。” 燕来果断的安排当即起了作用,众人一下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当下就安心了不少。 可就在此时,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大雁般飞掠而过,其后还跟着二十来个锦衣玉袍的年轻人,一看就是名门子弟出身,气势不凡。 与那个领头的俊逸青年相识了一眼,对方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扫眼过去没有熟识的人后,目标依旧是马车那边。 “咦?” 倒是一个文雅书生装扮的青年突然停了下来,质问一声:“可是云天宗弟子?” “给我!”燕来从还未反应过来的兵士手上抢过弩箭,二话不说就朝对方射去。 三十来步的距离,转瞬即至,文雅青年恐怕也没想到对方如此不遵规矩,说动手就动手,拂袖一挥,罡气破碎箭身,跟着轻指一弹,把箭头打飞出去。 燕来皱眉,虽料到了这个距离造成不了伤害,但还是低估了人家的能耐,竟然化解得这般轻松。 “小兄弟,好大的脾气。” 文雅青年脸上露出愠色,一个起落站到燕来十步开外,倒也没逼得太紧,毕竟这些抬起了弓弩的兵士若是齐射,在这个距离内他也有性命之忧,只是临场对敌,拼的就是个气势,他敢一人独来,确实震撼住了不少人。 燕来冷着张脸,沉声道:“脾气再大,也大不过阁下的胆子,我等奉朝廷之命押解钦犯入京,诸位可是要造反。” 文雅青年微微一笑,有些出乎意料,衙役班底里竟还有这等气概少年,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李书陵四人身上。 “雨花剑台林缺,几位是?” “云天宗孟非。”孟非面露喜色,激动道:“可是潇湘夜雨林公子?” “正是林某,四位莫急。”文雅青年点头,果然是云天宗的人,继续质问道:“这位小兄弟,何故囚禁我江左子弟,还这般欺凌羞辱?” 他自然看到嘴上被绑了布条的冉青桐和白玉剑,谁让这两个家伙一路嘴巴没停过。 “林师兄,可是熟人?” 身后又有数人掠来,见眼前阵仗纷纷驻足。 “是你?你还没死?!” 原本是要尾随薛无衣而去的黑衣劲装青年,看到这边有动静后,先是转了过来,他还有伤在身,知道去那边也无多大作用,还不如留在周边帮忙。 一瞧见燕来,那晚的情景即刻浮现眼前,尽管当时已是后半夜,但灯火微微,彼此又这般接近,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个给了自己一刀的少年。 “薛师弟?”文雅青年从他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信息。 薛坏沉下脸来,直勾勾地盯着燕来,胸口那道伤疤还有些微微刺痛,可不知自己以为已经死去的家伙竟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这。 “那晚船上阻拦我的就是这鹰犬!” 第二十二章 显而易见的差距 对于长陵县那个叫燕来的小子突然冒出头这件事,绝大部分的人是嫉妒和羡慕的。 起初他们并不了解这个少年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能够引来那位京都贵人的关注,听说也只是在那晚拦截了一个上船的刺客。 “这事若换了某,那小贼当场得给我血溅!” “那姓燕的也打伤人家了呀。” “呸,血溅懂不懂,不是溅血!某就一刀,让他把命留下!” 大抵都是这样的议论,越吹越飘,所以对于燕来这个人,大家伙也只当是个幸运的家伙。 他确实很幸运。 然而没几天,讨论的风向就变了。 “李大哥,你不说能给那小贼当场血溅吗?” “呸,你懂个巴子,他血溅我差不多...” “那姓燕的到底什么人?” 雨花剑台啊,江左武林第一门派,别说内门弟子了,便是一个守门的小厮那剑花挽起来也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吧,咱再能吹,可也得有本钱啊。 现在由薛坏这个当事人口中更加落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原本就因此对燕来另眼相看的王蛮等人眼中都露出了精光,李书陵四人则是觉得天方夜谭。 就他?阻拦那个黑衣劲装的雨花剑台弟子? 冉青桐呜呜呜地想说话,自然是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强烈怀疑,但眼下谁顾得上她。 眼下这气氛,剑拔弩张呢。 薛无衣不在,文雅青年就是那边的主事人。 至于燕来,从头到尾都是这群人的主心骨。 那一箭之后,两帮人都没有再轻举妄动,哪怕薛坏再怎么想把对面那小子给宰了,但也知道一旦乱动,这群官吏就有可能伤了云天宗的子弟。 捕快和兵士们也珍惜自己的这条命,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交上火。 对于双方来说,保命还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过在文雅青年这边压力要更大些,他们不仅得保自己的命,还得保云天宗和那些薛氏族人的命,否则来此有何意义? “不知尊驾贵姓。” 江湖往来,哪怕是敌,也得先问对方的来历。 “不敢当,燕来。” 文雅青年拱手,还算客气:“燕兄弟,能否高抬贵手,放了这几位云天宗的弟子,林某在此担保,自此绝不为难诸位。” 燕来执剑道:“林兄弟客气,可惜燕某等人身负要命,这事可不敢随便做主。” “你...” 孟非刚想说就是你把我们绑来的,你做不了主谁做得了主,却被眼疾手快的莫良道弩箭一顶,便不敢再造次,只能一脸悲愤地盯着在他看来假惺惺的燕来。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放人了。” 本就是仇人相见的薛坏先前碍于大局没有再吭声,可现下见这小子给脸不要脸,当即就怒叱而起。 燕来轻笑一声:“我就是不放人,你又能奈我何?” 文雅青年一皱眉,语气也拔高了几分:“燕兄弟,朝廷这碗干饭可不好吃,你等不过是各县抽调上来的衙役,苍鹰也有归巢时,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卖林某这面子,江南一地,自有你等出人头地的机会,冒这险太过不值当了。” 他的话让不少人出现意动,特别是长陵那些一起来的衙役,此刻已经把犹豫的目光朝燕来身上投去,想着总是一个县出来的,应该好说话吧? 燕来不以为然道:“林兄弟倒是急公好义,却不知今日若应了你,咱们这些人是不是就得亡命江湖了,燕某吃的是朝廷的粮,再贪图富贵,也断不会拿家人的性命当筹码,你们是可以来去自如,燕某自问没这本事。” 一番话震得那些心有松动的捕快们一阵后怕,是啊,他们是朝廷的人,可不是那些江湖豪客,人家犯上作乱,可法难责众,咱们若背叛了朝廷,那可是等同勾结钦犯,抄家灭族的大罪,薛家人有江湖背景,有武林靠山尚且到了今日之境,自己若真是犯下这等连坐之罪,可不就只有一死?可自己死就算了,抄家灭族啊! 文雅青年呵笑一声,没想到这小子如此犀利,便连话里也是夹枪带棒:“燕兄弟,看来此间难以善了了。” 燕来回他一笑:“我是官,你是贼,想怎么了?” “官?”薛坏哈哈大笑,嗤之以鼻道:“你是什么卵蛋的官,小小三班衙役,不入品的小吏,还真当自己是六扇门出来的了,姓燕的,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今日有薛某在,你便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燕来不想与他再废话,手轻轻一抬,周边的数十把弩箭做蓄势待发状。 这边的动静太大,又有雨花剑台的弟子坐镇,不多时便引来了更多的江湖中人注意,纷纷朝这边奔来。 燕来一边与文雅青年等人对峙,一边示意队伍按照原计划后撤,打算出林子往山那边背靠,免得四面受敌。 “让你的人让开。”燕来发现有不少江湖中人已经绕到后面,想作包围状,锵一声抽出利剑,架在李书陵的脖子上,后者恼羞成怒,却也没有办法。 文雅青年却是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奇怪那边竟然没有半点动静,顿生不安,如果不是与那云天宗李门主的女儿有过一面之缘,他也不会留在此处,时间越往后对他们越不利,谁知道朝廷还有没有其他后援。 砰! 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好像爆炸一样的声声音响起,正是马车那边的方向。 “动手!” 文雅书生大喝一声,不想再耗费时间在此,飞身而上! “射!” 弩箭齐发,数十根寒芒之下顿时收获几声哀嚎,可大多数还是被文雅书生等人给挡开了,这一稍顿,距离也就能够拉开,燕来当即带人向后冲,一边奔跑一边重新装填弩箭。 “射!” 第二波弩箭已经比第一波更少,这种紧迫的环境下装填弩箭的速度也缓慢了下来,更做不到填充一致,稀稀拉拉的箭雨这次一点收获都没有,除了让对方不得不停顿下来外。 燕来身上的鸡皮疙瘩突然冒起,心中生出一丝不祥之感,顾不得抬头去看那突然笼罩而下的黑影是什么东西,抓着李书陵的身子向旁边扑去。 轰的一声,自半空偷袭而下的人一掌拍在他刚才站的位置,顿时飞沙走石,激起一片骚乱。 来客不只一个,且身法诡异,可以说如入无人之境,莫良道王蛮等人眼前一花,竟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就被扫了出去,本能下射向孟非他们的寒箭也在半空中被震碎成粉末。 从燕来警戒扑出,到孟非等人被救走,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那些被打飞出去的捕快们,此刻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可以这么大。 “年轻人,不要冲动。”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他目光如炬,长须飘逸,身上的罡气将整个人衬得仙风道骨,宛如天外来客。 被救出的孟非大喜:“三长老!” 冉青桐手上得以松绑后迫不及待地扯下脸上的布条,把嘴里的布团吐出,大嚷道:“姓燕的,把我师姐放了!” 燕来扑出的时候是带着李书陵的,眼下他半蹲着,一手抓在李书陵的左肩,一手持剑架在她脖子上,一脸阴沉地看着突如其来的人。 李书陵双手撑着地,想坐直了身子却又不敢再轻易动弹,因为那柄利剑不仅触碰到了她的肌肤,还传来一阵刺痛,能够感觉到腻腻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 “得罪了,希望李小姐爱惜自己。” 燕来的警告让李书陵更加不敢妄动,眼睛扑朔,忧喜参半,喜是眼见三个同门获救,来的不仅有内门的几位师兄,便连三长老都亲自驾到了,忧的却是了解身后那人的秉性,万万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如果这人是疯狗,那么现在他已经被激怒了。 “青桐退下!” 那救出冉青桐的白衣青年一把将她扯到身后,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李书陵的命已在人家一念之间,你还在这鬼叫,真是不懂得挑时候。 冉青桐面露愤慨,扯着对方的衣袖噼里啪啦道:“大师兄,这小子恶毒得很,你快去救师姐。” 看着仙风道骨的三长老自半空中落下,文雅青年甚是敬重地朝对方作揖:“晚辈林缺,见过云天宗木长老。” 长须老者微微颌首,温和道:“林贤侄此番盛情,老夫感念在心,在此代云天宗谢过,那边战况不妙,你等需早作准备。” 文雅青年闻言后更是不安,薛坏等人想奔赴驰援,却被那长须老者拦下: “你们去了只会添乱,此间能救多少是多少,尽快撤离,有贵派长老和薛家的人在,应该无大碍,可要想救薛家主,今日怕是难了,洛阳下来的可不只一个莫悲亭。” 文雅青年惊声道:“十常侍都来了?” 第二十三章 致命的危机 燕来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长须老者,尽管救出孟非等人的两个白衣青年也身手不凡,但真正可怕的,还是那位云天宗的长老。 这人的境界明显已经不在九品之内,甚至远超登堂入室的定气阶段,早已扶摇直上,位列宗师,开一门气象。 他没见过宗师,但那举手投足间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燕来能够感觉得到。 那位莫公公,也有这样的风范。 莫悲亭,这个名字倒是好风雅,实难想到会出现在一个太监身上。 “年轻人,把人放了吧,老夫可保你无恙。”木长老一手负于后,一手轻抚长须,面上不见波澜,但神情坚定,不容人拒绝。 “老人家你这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吧。”燕来扫了一下左右,看向莫良道的时候停留了一下。 若只是云天宗的人还好,如今薛坏之流也在,更有那么多闻风过来的江湖人士,这些家伙哪会善罢甘休。 木长老自然明白燕来的担忧,微微一笑,朝文雅青年道:“林贤侄。” 文雅青年点头会意,示意众人离开,薛坏尽管不情愿,但眼下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当下也随着他走了。 “小马驹,你说这云天宗的长老到底什么修为?” “猜不透,肯定在宗师序列。” 随人群离开的也有南剑门前来帮场的弟子,他们先前也是看到文雅青年的身影,这才奔赴过来,却没想架没打成,倒是对方挟持着个女人,两边都不好动手。 “那小子倒是个人物,面对这等高人还敢讨价还价,你没看他刚才的表现,连我也没发觉那云天宗的人是何时来的,他竟然早早就避开了。”粗犷的汉子一柄大刀抗肩上,不断回头去看燕来。 “狗屁人物。”劲装青年不屑道:“拿个女人当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也就是朝廷那些狗贼,才有脸做这等下贱事。” 粗狂汉子不置可否,却也没再反驳,他虽与这南剑门的弟子有些投缘,但自己出身绿林,更懂得在这种时候谈什么规矩都是假,谁有本事谁说话。 原本围堵的江湖人士退去,眼前就剩下云天宗的人,燕来瞅了一眼莫良道等人:“能不能让他们先走。” 木长老点头,示意可以。 “二郎!” “燕兄弟!” “走!”燕来喝出一声:“休要啰啰嗦嗦。” “走走走,不要辜负了燕兄弟的好意。”赵高一扯莫良道,半推半拉,怂恿大家伙快走。 “没看出来你这人倒还有几分义气,你真不怕死?”李书陵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下挟持自己的少年。 燕来一直注意着周边,自然没空看她,随口道:“能和姑娘死一起,燕某有何遗憾的。” 李书陵真觉得自己是活该,从头到尾就不该和这人说话。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等到这些人影消失在林间尽头,木长老这才开口,显然给出了很大的诚意。 “三十步。”燕来示意后方。 木长老微微一笑,这人果然够谨慎的:“可以。” “起来吧,李小姐,地儿凉。” 李书陵白了他一眼,这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刺般,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喜欢! 燕来押着她慢慢后退,一来给莫良道他们更多的时间,二来也是观察云天宗这些人的反应。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冉青桐理直气壮地大嚷起来:“三十步了!你快放了我师姐!” “得罪。” 燕来猛然一推面前的人质,拔腿就往另一个方向逃跑。 人影如风,紧随其后,云天宗的人也跟着动了。 “拿下那小子!”白玉剑面露兴奋,并未理会长老的承诺,追了出去。 冉青桐也是跟着掠起,目带寒光,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逃窜的身影。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位白衣青年尾随掠阵,防止再出意外。 “长老?”李书陵有些不解。 木长老微笑道:“老夫只说保他无恙,没说不抓他,这人辱我云天宗,总是要给些教训的。” 李书陵点头,也不觉得有违誓言,甚至内心有点蠢蠢欲动,想着等下怎么对付这家伙。 “名门正派,呵。”燕来低骂一声,早就知道这些家伙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到翻脸这么快。 “小燕子,继续跑呀!”白玉剑轻功虽佳,但也比不上那位白衣青年,眼看燕来被师兄堵住,不得不改变逃跑的方向,却是距离自己最近时,他忍不住大笑出声,戏虐对方。 “我要把他嘴巴撕烂!”想起被他塞臭布在嘴里的事冉青桐就气得再无理智,赤手空拳就冲了过去。 燕来亏就亏在没有轻功秘术,所以很快就被三人围堵。 拼了! 拔剑出鞘,不去找相对弱势冉青桐的突围,反而朝同样执剑的白玉剑刺去。 “雕虫小技!”放佛看到个三岁孩童在被自己逗弄后生气,面对燕来递出的一剑白玉剑表现得随心所欲,手中长剑倒挂,再以一种非常有艺术性的方式抽出,准备先挽一记“客影仙踪”的起手式。 “玉剑小心!”本打算只做观望好让他们出气的白衣青年突觉不对,因为那看似缓慢的剑式下藏着自己都看不透的东西。 “傻逼。” 燕来从未想过对方好对付,可没想到这么好对付。 他不仅把神识提高,而且还用《道墟》之法将真气运转,甚至将那式“三千花碧落”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这记看似普通的剑招内,就想着先支撑一下,再找机会出其不意。 可好家伙,都已经临门对敌了,哪怕不先发制人,也讲究个后发制敌,可眼下这般闲情逸致地耍花腔算怎么回事? 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真气运转,燕来手腕一抖,嗡嗡嗡地轻吟声顿时将白玉剑的气机扰乱,一朵剑花现出,百道寒光绽放。 白玉剑大惊失色,先前见他剑招抽劣,这才想耍个帅,可没想就这么一个念头间,眼前已是缭乱的剑花,虚实难辨,让他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竟是直接就懵住,连后退都忘了。 这就是云天宗的弟子?便连燕来最后都有疑惑,对方是不是真藏有后手。 “剑下留人!”白衣青年大喝一声,只想他心存顾虑,不至取人性命! 可眼下谁会在这种时候自毁长城,何况这是燕来第一次执剑对敌,本身就把心神意识都提高到了极致。 白玉剑错就错在人家是和你拼命,不是在门内和那些师兄弟玩过家家,你还有空摆姿势! 江湖争锋在本事之下,拼的就是一个谁更出其不意,所以底子再好也没用,因为脑袋瓜子不好使啊。 像个木桩一样的白玉剑胸前不知被刺出多少血洞,绽放出多少血花,若非预感到后面的危机,燕来这一剑会送出去更深,直接穿喉,可眼下还得回头来对付冉青桐和那杀气腾腾的白衣青年。 眼看着白玉剑在惨叫声中向后倒栽,冉青桐惊愕之下发出怒吼,绯云掌以夹风带雨之势打出。 掌法是内力的最佳体现,冉青桐如今位列七品大通脉期,已在六品序列,哪里是燕来这么个不过九品七星的小凝气所能比。 但修为是修为,对决是对决,你便是掌法再犀利,只要我能够避开,就什么都不是。 回身之际,燕来整个人处于灵台空明的状态,踏在冥想和现实之间,敏锐的六识让他做出了看似不可能,并且非常迅速的躲避。 身子向旁一倒,双腿依旧扎根于地,长剑自下撩起。 轰! 真气催动下的绯云掌不仅将燕来五步后的小树击断,更在周边爆出个浅坑,搞得泥土飞溅,白雾如烟。 冉青桐却是发出一声呻吟,用力过猛的她根本就收不住势,正好对上燕来下撩而起的一剑,直接被刺翻,摔倒地上。 不到几个呼吸,两个师弟师妹接连被刺中,一个生死不明,一个眼看着也不轻,白衣青年怎能不勃然大怒,可杀机乍现的同时,也有点想不明白,这是一个九品小凝气的武者吗? 且不说那刁钻迅猛的剑法,最重要是他的反应速度和身法,哪里是一个九品武者能够拥有的,若非这样,白玉剑和冉青桐也不至于被他迅速得手。 大意了! 这种大意要人命! 白衣青年“哼”一声,长剑直逼燕来,铺天盖地的罡气把下方的少年笼罩,根本就不给他后撤的余地,力求一招毙敌。 燕来虽然两次得手,却一直不敢大意,眼看着剑气扑面而来,这才体会到境界上的差距就是差距,这才是真正的云天宗弟子! 退不了! 道墟之法猛然压榨七星之力,真气作用于长剑之上,燕来大喝一声,迎着狂风暴雨一剑刺出,这次,才是真正的“三千花碧落”! 看我一剑,扫落满庭春色! 凌厉的剑招,凌厉的剑气,白衣青年瞳孔一缩,知道对方要以命搏命,他冷笑一声,剑式微变,可突然发现自己的气机有些絮乱,竟被那嗡嗡嗡而来的声音给骚扰,使得他变招之下剑气聚拢不及,顶多只能发挥七成之力。 够了! 燕来肌肤生痛,被如风刀般刮过的剑气割得衣衫尽裂,一时间血珠成串。 尽管将自己所能掌握到的最凌厉一式剑招递出,但终究还是不如人家,这次半点好都没讨好,直接被刺飞出去,一连撞断两棵小树。 这才是云天宗的剑招啊,在强横的真气催动下,那长剑简直就像绷紧射出的长矛,直接把人击飞! 燕来挣扎爬起,吐出一口淤血,面对再次追杀而至的剑芒,与那双冰冷的眼睛对视,他知道,再难幸免了。 第二十四章 看不懂的人 云天宗有一掌一剑,在武林中被人称道。 掌是冉青桐方才施展的《绯云掌》,一共七式。 剑法为《观云海》,也有七式,不过每式又都有七招,每一招暗藏多种变化。 眼下白衣青年使出的便是当中的一招追云夺月,意境是好,杀人更好。 燕来避无可避,唯一能做的就是依靠最后的杀招。 “田师兄这些年的剑法竟然没有退步,真是可喜可贺。”声音是伴随着人影而来的,黑衣白服,双剑在手,一出现就锁定白衣青年,明显是要围魏救赵。 白衣青年自然不会与他玩这等一命换一命的抽伎俩,况且对方那一声“田师兄”唤得他也诧异,当下放过燕来,与冲杀过来的双剑青年对上了。 未羊?燕来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会是他出现。 “你是何人!”白衣青年一手观云海剑法使得娴熟稳重,尽管是临机换敌,也能够迅速占据上风。 双剑青年却好像有意为之,待把对方拉开后,身法和手段才猛然增长,两柄剑顿时似毒蛇般刁钻狠辣,一时打得对方招式凌乱。 白衣青年大惊失色,知道自己不是来人的对手,可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却生不起任何印象,只是这剑法中又隐隐有些观云海的气势,到底是谁? 双剑青年微微一笑,交错间神来之笔般飞剑回旋,逼得对手只能退开,然而他也并未跟上,做拦截状,看向燕来:“还不走?” “走不得!”即使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白衣青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燕来逃脱。 双剑青年不以为然道:“你却拦不住。” 果然又是三招两式就把对方给逼开,从头到尾他都显得举重若轻,哪怕听对方发出一声信号般的长啸,他也不见紧张,反劝道:“有这功夫还是看看躺着的那两位吧,若迟了,可不要怪在别人的头上。” 白衣青年这才想起身中数剑的白玉剑,狠狠地瞪了燕来一眼,飞掠过去。 幸好还有脉搏,只是呼吸薄弱,再不救治怕真是不行了,先塞了一粒保命的丹药进他嘴中,然后再去看已经爬起的冉青桐。 “真不走?”双剑青年奇怪地看着满身是血的少年。 “我倒是想走。”燕来苦笑一声,此时浑身剧痛,真就没力气再动。 双剑青年这才反应过来,从怀中摸出一瓶丹药,走过去喂他服食。 “你倒说话算话,怎么不再来晚些。”燕来咽了下口水,把干巴巴的药丸生吞入肚,运起功法挥发药效。 双剑青年有些歉然,又弄了些白色的粉末撒在他伤口上:“没办法,那边场面太大,我也是刚得抽身,这才想起来还欠你一个人情。” 燕来呼出口浊气,内外急治,倒是舒坦了不少,关键那丹药效果不错,加上十轮经的催化,不到半柱香便恢复了五六成。 双剑青年喈喈称奇:“你这身体还真是不错,难怪那么严重的伤势只躺了五天就好了,我若不是亲眼见到,还真是不信。” “他们的人怎么还不来?”燕来突生不解,适才也没跑开多远,对方已经发出信号,那云天宗的长老竟然没有出现? 双剑青年神秘道:“你倒是希望来还是不来,不来自然有不来的原因,你去收拢那些人马,迅速过小周河集合。” 恐怕连白衣青年也预感到事情的不妙,否则自己人怎么没了踪影,幸好对方没有歹意,真要留下他们三个,还真就是逃不了。 所以哪里还敢再去为难燕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你到底是谁!” 怒视着那背负双剑的青年,实在想不明白这人的身份,可对方笑得一脸神秘莫测,明显不会告诉自己真相。 ...... ...... “二郎!”莫良道从草丛中钻了出来,看到燕来的时候兴奋地跳过来。 燕来疑惑道:“其他人呢?” “我们撤退的时候又遇到一帮劫道的,打着打着就散了,不过我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走。” 原来是莫良道不放心燕来,特意留在这等他,也是怕他找不到大家伙。 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就追上了王蛮等人,劫后余生,众人的脸上才有了些笑容。 “少了六个。” 燕来叹了声气,不见的有四个长陵出来的衙役,还有两个是兵马司的兵士。 王蛮遗憾道:“兄弟们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燕来拍拍他肩膀,示意不用灰心,把双剑青年的话告诉了大家,眼下也不是悲伤的时候,当即出发,往小周河方向赶。 赵高一脸欲言欲止,突然凑上来:“你...看到莫公公了吗?” “没见到,听说那边不小,想来朝廷已经稳住了局势,具体怎样,到了小周河才知晓。” 看着他怏怏而去,莫良道有些鄙夷这人:“他是铁了心要巴那太监身上了吧。” 燕来笑笑:“我也是太监提拔的。” 莫良道吐吐舌头,只当自己没说,看向被押在后的薛进一家,低声道:“你真要...” 燕来抬手止住他:“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当不知道。” “屁你自己的事,你就说想怎么办吧。” “晚点再说。” 所谓晚点,其实也没用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人生地不熟,队伍里又没一个南阳境内的人,所以来到一条小河边后,燕来就提议就地歇息,等明天天一亮再赶路。 毕竟这一天下来大家伙都感到身心疲惫,他也有伤在身,还是得提防会碰到那些江湖中人。 加上看守的薛氏钦犯,眼下队伍中有近百人,便需要把工作量化下去。 由于他需要调理身体,所以上半夜就交给王蛮和明有虎,组成两队十人的小组进行看守,后半夜再由自己领聂剑许常等人,赵高和其他长陵县的衙役却是被他排除出了守夜的人中。 王蛮他们倒是希望他多休息,毕竟这队伍里眼下他武艺最高,但燕来还是拒绝了,一来不放心,二来他的休息时间一直都不需要太久。 冥想的过程中他又服用了一颗乌黑丸,把星穴提升到了八颗,这次倒没有那种强烈的饥饿感,兴许是身体消耗过度,本身也需要静养,所以燕来把心思都放在了恢复上。 很快就到了后半夜,看到他像没事人一样走来,无论是王蛮明有虎,还是许常聂剑等人都目露稀奇。 “我脸上有东西吗?” 王蛮摇头叹道:“燕兄弟,你可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见他面露不解,许常笑道:“王大哥是觉得自己这些年都是活狗身上去了,燕兄弟,不是我等好奇,你修的到底是什么功法?竟然这般神奇。” 燕来也知道自己的异样别说他们了,便连莫悲亭这样的人物都感到不解,包括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原因在哪,真要找,或许也就是那黑暗中的冥想吧。 他始终觉得,这是自己与其他人最不同的地方,谁让他是借尸还魂,或者说,本就是死过的人。 “我就一孤魂野鬼,哪来的什么神奇,早点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见他不愿多说,众人也就没再提,这种事谁都理解,功法向来是习武之人的秘密,问出来已经是不妥当,再追问就是非常不礼貌了。 燕来照例清点了一下钦犯,之后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月朗星稀,河水潺潺流过,无论是衙役们还是兵马司的兵士,那根紧绷的神经一旦得以松懈下来,都会在睡眠中寻求安宁。 太过安静,到得最后便连许常和聂剑他们都开始打盹,听着不断响起的呼噜声,燕来走到了薛进身边,突然捂住他的嘴。 从睡梦中惊醒的男人面露惊慌,燕来示意他不要说话,莫良道不知什么时候也摸了过来,抱起那个睡得很香的孩童。 “唔唔唔。” 薛进似乎有话想说。 “灵儿,灵儿...” 燕来皱了下眉,最终还是叹了声息,示意他先随莫良道走。 薛灵儿一直没有放弃过逃离的想法,包括在冉青桐面前获取同情,也是希望对方能够带她走,但今天发生的事让她感到一切都破灭了。 人家从头到尾就没在乎过自己,或许说,也是无能为力吧。 然而就在她以为再无生还希望的时候,燕来把她拖到了河边,一开始,她还以为这少年终于开窍了,尽管内心非常排斥,甚至厌恶,但还是愿意一赌,哪怕输得什么都不剩。 她已没有任何赌注,身体是他最后的本钱。 就在她满怀期待,又紧张地等着对方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她看到了从草丛中钻出来的父亲和弟弟。 “你们...” “不要说话!”莫良道警告一声。 燕来看了周边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正是李书陵丢他脚下那个:“里面有几两银子,足够你们这一路上的开销,方向我也不是很熟,但往东边去应该不会错。” “你。”薛进很是不解:“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你到底是谁?” 燕来并没有解释,把荷包塞进他手中:“走吧。” 说完他自己倒先离开了。 莫良道摇摇头,示意薛灵儿带他父亲快走,两父女就这般莫名其妙地抱着还在沉睡的孩童往东边逃去。 “灵儿,你认识他?” 薛灵儿一边跑一边摇头:“燕家的二郎,我只是见过一面,就是家中还有一位寡嫂哪家。” “燕顺的儿子?”薛进一愣,突然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救自己了。 “爹你知道?”薛灵儿见他面露恍然,疑惑道。 薛进叹了声气:“当年他俩儿子被绑架,燕顺找爹借过钱,想着乡里乡亲的,他家又不是贫户,就借了三百两,可没想后来竟发生了那样的事,唉,他家最乱的时候,爹本来也想去把那钱讨回来,可看就一个挺大肚的女人在那守灵,实在拉不下这张脸,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没成想他却记得。” 薛灵儿一咬唇:“这人真不是东西。” “你说什么?” 薛灵儿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回头望了一眼,内心滋味百转。 第二十五章 难看清的事 钦犯中突然少了三个人,任是谁都难踏实,个个疑神疑鬼的,何况又看到燕来沉着张脸,许常和聂剑这些负责看守后半夜的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王蛮犹豫道:“燕兄弟,你看。” 燕来却是摇头叹道:“责任在我。” 许常开口了:“燕兄弟,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事...” 燕来打断了他:“就到这吧,收拾东西,咱们赶往小周河,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谁再提,便是不给燕某面子。” 一时间就只剩下赵高这群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 “燕兄弟。”王蛮突然正色道:“我希望你可以相信咱们。” 燕来拍拍他肩膀,温和道:“无论是王大哥还是许大哥,燕某都从未怀疑过,不管这三人是怎么不见的,终究是发生了的事,咱们也没时间去计较,还不如把精力放在赶路上,我说过,这事到此为此,没什么大不了,走丢三个犯人而已,相比咱们手上的功劳,这点损失不算什么。” 听他这般说,许常等人这才松了口气,众人脸上的不安也随着早间的阴霾迅速烟消云散,比起这三个已经不见的钦犯是怎么消失的,确实不如赶路更重要。 燕来轻描淡写,就把消失的原因忽略了,让众人更关注结果。 往小周河的一路上遇上不少失散的衙役,从对方口中也探听到了许多他们不知道的消息,毕竟当时乱象一生,燕来就领着人往枯木林里撤退了。 “范军使领着人冲出去后,不久又杀了回来,打得那是惨烈,不过我听说林子里的大战更是惊天动地,具体情况怎样就不清楚了,我等后来随兵马司撤退,又遇上不少劫匪偷袭,不小心就被冲散了。” “死伤挺严重的,我跑出来的时候驿道上都是尸体,便连枯木林里也死了不少人,唉,太惨了。” “这些江湖中人,真该死!” “咱们弟兄从半坡县出来,就剩我一个了,呜呜呜。” 诸如此类的消息听得燕来一行人内心沉重,作为过来人,燕来更是清楚死亡的人数会在未来的这几天更加增多,对于这些什么都没有的衙役们来说,去哪里找丹药和伤药治疗? 恐怕现在还有不少受伤的人是躺在枯木林里等死吧。 “走吧。” 他们算是绕了个小半圈往小周河赶去,到最后也就没再见散落的人员,下午的时候终于来到小周河边,过了河沿着河道往驿道的方向去,终于在黄昏前找到了临时搭建的大营。 此时正是散落各处的人员聚集期,燕来这一行人算是规模不小,出现的时候引来众人观望,何况他们的队伍中还押着钦犯。 还未进营,就遇上了准备率队出去的李一笑。 “你小子还真是命大。” 燕来朝他行了一礼:“见过营使大人。” 李一笑点点头,也没与他套近乎的心情,随手一指:“进去吧,莫公公在里面,你们几个,把钦犯押到那边登记,兵马司的回本队等候命令。” 燕来看着他绝尘而去,这才与兵马司的诸位告别。 “此番多得大家伙帮忙,燕来在此谢过。” “燕兄弟客气了,若没有你弟兄们恐怕也是生死难料,客气的话咱们都别说了,这下去的路还得一起走,多多关照吧。” “多多关照!” 与王蛮等人一样,在跟随燕来办事之后,不知不觉,都感到在他身边总是更踏实些,何况那日这少年让他们先撤自己来殿后的举动,确实折服了不少人。 莫悲亭的营帐终究是很显眼,周边的护卫也明显有所增加,许多面孔从未见过。 森冷书吏看到他来,点头示意入内。 书生太监依旧是那个书生太监,端坐在书桌后,不过今日两旁设了四张椅子,看到燕来进来,有人斜眸撇了一眼,有人依旧坐在那闭目养神,也有摩挲着茶盖视若无睹的,最里边那位,正拿着张纸条细看,专心致志。 神态各异,却都是清一色的太监。 燕来暗暗称奇:我这是进了公公窝吗? 不过脸上收敛得很紧,没有表露出任何诧异,平视书桌后的莫悲亭,执剑拱手道:“卑职燕来,前来复命。” 莫悲亭微微颌首,示意道:“给几位公公请安吧。” 燕来照做了,却也只是执江湖礼,四人也没说什么,除了里边拿纸条的太监手虚抬了一下外,其他三个都当他是空气。 虽说神态各异,但这四位太监的许多特征都有相似之处,比如说年岁皆不大,估摸也就是三十出头,不到四十,唇薄脸白,肌肤如脂,按审美来说长得都不落套,可挑剔的地方不多,但那种阴柔之感,却都写在脸上,重的呢,就成了阴鸷,浅的,则让人觉得娘娘腔。 “听说你伤了白玉剑?” 燕来点头:“他运气不好。” “你倒是不怕沾麻烦。” “那是我运气不好。” 莫悲亭笑笑:“女人也下得了手,这江南武林的姑娘你将来怕是一个都难找了。” “这天下的女人不也没全在江南么。”燕来有些腹议,你个太监关心我有没有女人,想什么呢。 不过几次和他打交道,知晓是个喜欢唠嗑的人,或许也都是太监们的通病。 “小子有趣,公公喜欢。”那一直微闭目的太监突然睁开眼,脸上现出一抹期待的神色:“来尚衣间帮咱家忙吧?” 那炽热的眼神吓得燕来一脸懵逼。 扑哧。 见他这模样,摩挲着茶碗的太监没忍住笑出来:“梅青酒,你看人家像是六根干净的人么。” 莫悲亭打了个圆场:“行了,你先出去吧。” 燕来当即告退,再多留一下,还不知道这些太监会对自己干什么。 看着他逃也似地溜走,梅青酒若有意思道:“莫悲亭,这就是你找的棋子?可不像是肯听话的主。” 莫悲亭摇头,柔美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不是。” 对着帐外唤了声:“叫赵高进来。” ...... ...... “都忘了昨儿个是冬至吧。” 清澈透底的鱼池内,色彩斑斓的锦鲤正在争相夺食,偶尔会惊动那只躲藏在角落的老龟,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依旧一动不动。 “老大人说的是。” 搀扶着鹤发老者离开鱼池,坐到亭子里那张铺了厚重毛毯的藤椅上,王小雀面露惆怅:“若不是下边人来说,王大人,冬至也没早歇呐,我才想起来,难怪总觉得是个什么日子。” 鹤发老者下陷的眼窝里依旧有神光,看着这后辈慢条斯理地开始烧水泡茶,感慨道:“咱们这些人,吃的,穿的,哪天不像过节一样,也就百姓们惦记着这些节日,也有个借口给自己加点菜,烫壶酒。” 王小雀笑道:“老大人这是骂人呢。” “怎么,不能骂?”鹤发老者枯瘦的手抓在藤椅边,哼声道:“吃着最好的,穿着最好的,老夫这些年与他们同朝为官,都被带坏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能者多劳,多劳者多得嘛。” “这就是你们安慰自己的心思。”鹤发老者指着他:“那且说说,你有多能?” 王小雀面露苦色:“我这如今也不过是个从六品。” “可你干的是大理寺的活!” “得,您老别激动,咱们且从头慢慢说,您唤我来训一顿,我认,可这事我也真没办法,要不您出来主持大局吧,成不成?” 鹤发老者鄙夷道:“昔年孟皇叔南阳遇凤雏还三顾四请呢,你这苦着脸就想让老夫出去为你们背锅,呵。” “那不是您老德高望重嘛。”王小雀把壶提起,茶倒出,递了过去:“请。” “这事,怪不得独孤家。” “我知晓,父亲也体谅。” “体谅个屁!你们琅琊王氏就没个好东西。” “您看,又挖人祖宗了不是。” 鹤发老者夺过他手上的茶,放鼻尖轻闻,浅吟了一口。 许久之后,叹出声气:“江南的味。” “都是旧茶了。”王小雀抹抹自己的鼻子,也不觉得害臊。 “有味就成,新的难道就更顺口了?”鹤发老者不以为然:“那我怎么见如今的新人们,都像根刺似的,看着就难咽。” “也包括我?”王小雀小心翼翼地指着自己。 鹤发老者白了他一眼:“你入不得我法眼。” 王小雀暗吁口气,幸好,幸好。 “还差点。” 王小雀当即像吃了狗屎一样,想了想,扯开话题:“江湖又要乱了。” 鹤发老者像看白痴一样看他:“江湖什么时候太平过?” “这事,还是您老出来主持吧,成不成。”王小雀一脸幽怨地看着他,面露难色。 鹤发老者真想一巴掌拍过去,怒道:“若非看在你是我孙女婿的份上,老夫这巴掌就能把你扇鱼塘去!” 王小雀脑袋缩了缩,怂完之后道:“爷爷,两万多条人命啊,怎么着您也得帮捞点,能捞多少是多少。” 鹤发老者露出萧瑟之态:“你以为是政事堂那帮家伙不想走司法程序么,就是他们促成了这事走到今天,为啥,不都棋瘾上来了,想过过手。可我告诉你,棋盘街这事,你们下得那叫一个臭,看着吧,还不知道谁膈应谁呢。” “这些年啊,她是越来越稳了,为啥?看透了你们呗。” 第二十六章 洛阳的风向 “这江湖呀,但凡不太平,莫不出以下几个原因,一是正邪对立,二是各派争锋,还有就是朝野对抗。” 灰袍子的说书人袖子卷起: “今天我给大家讲个正邪对立的例子,也算是离咱们最近的。” “升平六年,也就是离朝末年,哎,再近也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 “大光明教,也叫红衣教,大本营就在河间一带,号称教众千万,教徒都穿红衣,信奉他们的光之神,大光明王,那标志,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红衣教做事极端,行事狠辣,发展信徒的过程更是不折手段,只要你不相信他们的光之神,那就是异教徒,杀,没话说,全家都杀,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若信了呢,就得为光之神献身,献命,在他们的教义里,信仰光之神的子民,死了以后可以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得享永生,而且他们有一部功法,类似于解体之术,以自爆的方式与人同归于尽,正因为如此,一时间许多正派人士都避之不及。” 听客们一阵寒颤,光听就知道那等岁月之下天空有多灰暗。 “当年红衣教的发展速度那叫一个惊人,不到五年时间,整个河间地区都是他们的势力,便连当时的朝堂也被渗透进去,许多大臣和他们的子女都是这大光明教的信徒。” “后来的事大家伙也都知道了,大光明教为祸甚重,搞得朝野上下一片哀悼,佛道儒三家最终联合起来,讨伐邪教,一连进行了十数年的争斗,也把离朝搅得翻天覆地,朝堂上自己都分了两派,当时皇帝又昏庸,一天信这边,一天信那边,没有半点主见,这不,最后就从江湖厮杀,演变成了各地的军变。” “咱们太祖爷就是当年杀出来的一路义军,举的是平息武乱,匡扶太平的旗号,有了这前车之鉴,大虞王朝内但凡要开山立派的,都需经朝廷审查,否则皆按邪教论。” “我所说的这红衣教之类的魔教啊,往上纵观,简直是数不数胜,每一次出现都会带来武林浩劫,天下大难,也就是咱们大虞朝廷在这方面管得严,才没出现这等导致正邪对立的大乱之根,给老百姓有个安居乐业的太平环境。” 说书人拿起茶碗润了下口,继续道: “可正邪仿佛千古永存,就像阴阳大道一样,我大虞江湖近千年来虽没有出现红衣教之类的邪魔外道,却也不乏蒙离武,古牧野这样的大恶人,因一己之私立,而祸乱朝野,为害百姓。” 他提的这两位,距今不过两三百年,在场的诸位自然都还有了解,而且很快就猜到这位说书人想引出的是谁,不由更感兴趣。 果然,说书人神秘一笑:“远的这两位咱就不说了,但江北那位,诸位以为如何?” “薛大侠岂是蒙,古这样的大恶之徒,你休要胡说!” “对,江北大侠一生为公义奔波,但凡有不平事皆执剑扬正气,当年江西铁拳门和上江帮为争漕运码头,相约河边争斗,若非薛大侠赶来制止,早就是一场血灾了。” “哦。”说书人作疑惑状:“那是不是这样就有理由杀我禁军卫士?” “那是因为天...”听客情急之下差点没收住口。 说书人笑道:“你也别忌讳,不就是想说天后下的令,薛大侠只是反抗么。” “对对对,就是这样。” “诸位都觉得是这样?”说书人环视全场。 可传来的却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显然也有不同的意见。 “我觉得这事吧。”有位较为年长的听客抚须道:“薛轻候却有不对的地方,独孤氏毕竟是皇亲国戚,你不由分说就杀了人家那么多人,本身就已经违背律法,天后让禁卫军捉拿难道还错了不成?” “这位老丈说得透彻。”说书人一拍案,继续道:“一家之地暂且得有个规矩,一个国家这么大,难道还能没有律法?江湖的规矩是大,可也不能践踏国法,难道因为他有个什么大侠称号就可以随便杀人,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何其无法无天,何其狠辣,一百二十多条人命,说杀就杀,连小孩都不放过,你们告诉我,这就是大侠?” “禁卫乃军队,朝廷公器,定国神针,奉旨拿你一个犯上作乱的江湖人士,难道都不行?” 见众人被问得吭不了声,说书人继续道: “诸位或许还不知道吧,虽说当时一气之下,天后颁布了诛灭薛氏九族的旨意,但过后她老人家也觉得牵连过甚,这不请出了致仕多年的司徒大人,担任大理寺卿,会同三法司一起审理薛轻候一案。” “可没成想,就在冬至那日,逆贼薛氏一族,竟然怂恿各地武林门派,于沧澜山地面上埋伏我朝廷大军!” 激动之余,他一拍桌案,大声道:“诸位可知道江宁郡府为此死伤了多少人?” “多少?” 听客们伸长了脖子,也被这等犯上作乱的消息给震到,长大了嘴巴等真相。 说书人面露悲愤,那吱吱声的磨牙响让人浑身发颤,与听到的那些惊人死伤数字一起,寒到心里:“兵马司和府卫军两部死亡三百七十二人,伤两千四百余人,四千多人的队伍,折损近七成。” 轰! 宛如晴天霹雳,众人惊呼出声,皆是一脸的震惊,不可思议! 先前那年长听客更是昂头悲呼:“乱贼,乱贼呀!” 说书人却是冷笑一声:“你们以为这就完了?” 还有?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是啊,听说随同的还有不少衙役,莫非? “为了能够顺利押解钦犯入京,江宁城从府下各州县镇抽调了近两千名衙役协同,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可到洛阳的时候,就剩下七百四十九人了!” “七百四十九人啊!” 说书人强调性地猛捶案桌,做悲痛欲绝状,眼中更是滴落大颗泪珠,被他情绪感染,闻者无不动容,更有不少人传出咽哽声,茶馆内一时间尽是哀鸿之色。 “薛氏真逆贼也!”有听客忍不住心中悲愤,振臂高呼。 “祸国,祸国啊!”那年长听客更是老泪纵横,不住摇头。 “这些江湖中人,太不是人了。” “是啊,太可怜了,这今后又有多少孤儿寡母长夜难渡了,罪孽啊。” “想我一朝清平多年,竟然接连发生这样的惨案,罄竹难书,罄竹难书!” “难道国之将乱,尽出妖孽?” “薛崇举若知道他那宝贝儿子引出这么多的滔天大祸,不知还有没有脸面见先帝爷?” “什么江北大侠,枉我之前还觉得薛氏一族可怜,现在看来以往在江南一带不知道多恶霸,连朝廷的军队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简直是要造反!” 原本还有不少是替薛氏可怜的,看到这场面,心中也起了摇摆,怎么看,薛氏一族都是罪不可赦,薛轻候更是罪有应得。 诸如此类的事,自江北,江南两地的薛氏一族陆续进京后,不断在洛阳坊间传出,有时候说的是沧澜山的惨案,有时候提的是江北一带沿途的劫杀事,总之把薛氏一族都定位为红衣教此类的祸乱根源,薛轻候更是远胜蒙离武,古牧野这等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说书人离开的时候,有不少茶客跟着出门,其中就有那年长听客,和三个习惯附和的青年,五人在出大门时也只是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各往各去,并未表现出有多熟络。 只是他没走出多远,就碰上一辆马车拦道,随后周边的路人里,围来七八个一看就知身手不凡的灰衣人。 “先生为何如此急着走?” 华丽的马车里传来轻佻的声音,可以想象得到说话的人是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再好的酒宴也有离场时,公子若想听明日还请趁早。” “哎。”马车内的公子语气不容人拒绝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先生最近在各大茶馆讲得欢畅,肯定还有不少奇闻异事,本公子可是最喜欢听故事。” 说书人面露难色,叹了声气,最终妥协道:“那好吧。” 眼瞅着是朝马车走去,可刚迈出两步,猛然一踏地,竟飞了起来,跃上屋顶,往西南方边掠去了。 “抓住他!” 料到这人不是泛泛之辈,却没成想轻功这般好,回过神来的灰衣人赶紧追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马车内的主人竟是非常安静,只一声命令:“跟上吧。” 驾车的马夫就抖起了缰绳,咯噔咯噔,只是行驶得慢悠悠,哪里像是去追人,逛街还差不多。 第二十七章 奇怪的少年 最初前往京师洛阳的希冀并没有出现,不过在经历了沧澜山的一场变故之后,就算有那种万人空巷,万众瞩目的场面,这些从各州县抽调上来的衙役也没有心情享受了。 或多或少都失去了一些相识之人,哪怕不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但先前也还谈笑风生,或见面点头微笑,可如今却是天人永隔了。 大幅度的死亡带来了大范围的哀悼,洛阳城外的兵马司驻地如今便是这样的情况,不仅是衙役们,江宁城的军兵同样失去了许多战友。 这一天已经是抵达洛阳后的第三天,从冬至那场厮杀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二十七天。 没有外界传的这般惨烈,约莫两千的衙役,最终死亡的有六百余人,其中有超过半数是后来救治不急,或者说没能力救治的。既然衙役们的死亡人数有水分,军兵那边自然也就没这么悲壮,但损伤,确实还是非常大的。 可不管怎样,这个年要在洛阳过了。 最近这些日子是衙役们提笔写家书的时候,知道赶不回去,大家伙便把闲暇下来的时间花在了这上面。 毕竟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要弄封像样的信出来还是颇为不易。 “父母亲大人膝下,谨禀者...” 燕来用他磁性而又深沉的语气将一封代人书写的家信念完,问道:“可行?” 坐在对面的青年眼含泪水,不住点头,咽哽道:“谢谢燕大哥,谢谢!” 他用左手接过了那封叠放整齐,已经装入信封的家书,用力地鞠了个躬,燕来起身虚扶,终究还是受了这个礼,因为知道这是对方唯一能够表达谢意的方式,自然便不再推辞。 看着他晃着空荡荡的右袖离去,这两日早就看惯了此种情形的燕来还是忍不住轻叹,随后道:“下一个吧。” “到你了到你了。”负责维持秩序的莫良道拍拍紧跟着的衙役,然后对着队伍中有些微议的人群道:“都不急,燕大哥这几日都会帮大家伙写,写到完为止,也别嫌前面的兄弟慢,慢工出细活,都是家书,谁也不想笼统了事。” 他这话让大家心安不少,不再嫌前面的速度慢,想着轮到自己的时候估摸也得这般墨迹,就都静下心来耐心等候,顶多议论下该与家里人说些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天常有洛阳的官员往来营地,大多是言官一类的,也只有他们最清闲。 美曰其名是探望,实际上多是过来走走场面,为自己捞些名声,想来也是,若真有心,怎么的也得带些黄白之物来嘛,空口白牙的,一看就不诚心。 起初大家伙还觉得受宠若惊,后来越想越不对劲,这套路走得多了,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就看出来了。 只是今天来的不同,都是大理寺以及刑部的人,除了领头的几位官员外,便是正儿八经的黑衣捕快,江湖中人对于他们也有一个奇怪的统称——六扇门。 大理寺下来的是一位寺正和一位司直,刑部这边则是由六扇门鹰扬总捕何神眼领队,问话的便是他。 有负责接待的吏员回道:“启禀大人,这些江南的衙役正在排队等候写家书,因为许多人不识字,有的又因为在沧澜山一战中受了伤,行动不便,所以请案桌那位替他们代笔。” “过去看看。”大理寺的寺正点点头,朝那边走了过去。 尽管知道这些上官个个身份都不简单,但这些日子饱受套路折磨后,即使再见,也不会如昔日那般紧张,倒是见到尾随身后的六扇门捕快时,引来不少捕班的快手议论,过往年间,这些捕快中的精英,可都他们的幻想。 当然,到了今日也一样。 三位上官示意众人不用声张,绕到燕来身旁,看他一边提笔,一边与对坐者解释如何措词,倒是极致用心,而且多在细问对方的事情,以应周全。 “我知你心意,但马三不在的消息还是先不让家里人通告吧,且当不知道,若有问及便说应该都好,已是改变不了的事情,便是马三泉下有知,也不想家里过个哀年,过完年后朝廷定当有抚恤,届时再悲痛,有一份殊荣在,也该会想得开些。” “燕大哥说的是。”对坐者恍然,连连点头,佩服他在人事上的细腻,自己险些好心办坏事,稍微一想更觉在理,如此方是兄弟的心意。 燕来待墨迹干下来后才把信笺叠好,再问了台甫和地址,写在信封上,之后把一份干干净净的家书递了过去:“行了。” 随后起身,又虚扶了一把,这才张口:“下...见过几位大人。” 还是瞧见了这几个不太一样的上官。 何神眼点头受礼,面有赞赏之色,抬手道:“你且忙,我等随意看看,不要耽误了你时间,下一个。” 他倒代为通传了。 那大理寺正也没什么表示,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随后道:“办正事去吧。” 这次三人下来,自然是要核查沧澜山一案的细节,最重要的为上边的大人们梳理梳理,应该怎么定性此案的性质。 “那少年便是此次有功者名单上的长陵县燕来?”那位大理寺正问道。 随同的司直点头:“如果没有同名同姓者,便是他没错。” “我听有人传,没到沧澜山的时候他带人抓了几个云天宗的弟子,后来以此为威胁,这才在那场混乱中侥幸逃生?” 何神眼听那寺正的话里有挑剔之意,逐道:“那更说明这小子有本事。” 大理寺正斜眼一眸,心有不屑,却也只是不冷不热道:“看来何捕头对此子甚是看好,莫非想提携一把?” 何神眼端视前方:“有本事的人总有出头之日,不用我看好,不过寺正大人这话倒是没错,若他有兴趣入我六扇门,何某倒不惜开方便之门。” 见他这般表态,那寺正心厌,阴笑道:“可惜修为差点,不过九品之阶,何捕头真不怕人说道?” 何神眼面不改色,若有意思道:“武品有的是时间提升,人品才是难以改变,李寺正觉得可是?嗯,何某如果没有记错,李寺正似乎也是出自杭州李氏,难怪,难怪,此子也真是胆大,哈哈。” 那李寺正当即冷下脸来,不悦道:“听何捕头的意思,觉得下官会公报私仇?” “哦?”何神眼不解了:“哪来的私仇?” “没想到鹰扬总捕的一张利嘴倒比眼睛还厉害,受教!” 看着对方甩袖拉开距离,何神眼眯眼一笑,刑部与大理寺一向是有些不太对付,特别是六扇门这边,由于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少不得被同为三法司的御史台控诉,大理寺嫉妒。 “大人,这家伙还真是小家子气。”旁边的一名鹰捕凑上来道。 “换做是我估摸更气。”何神眼负手而笑。 众人面露不解。 何神眼看向燕来那边:“你们不知道那小子抓的是谁吧?李独行唯一的女儿,不说这些同为五服宗亲的李氏子弟了,但凡有所知的青年才俊估摸都在想着如何把这块玉石弄到手上,得了她就相当于得了半座云天宗。” 鹰捕们这才恍然,难怪那大理寺正对这小子有意见,按他年纪,虽说大些,但不过三十出头就位列朝廷的五品官序,还是有一定希望竞争的,对于一个羞辱过自己臆想中未婚妻的人,还真是只能更恨,不能少气,再观他适才的表现,没有当面刁难,已经算是好相与了。 “卑职只听说他伤了云天宗的两名内门弟子,却不知道还有这等轶事,还真是少年江湖,精彩万分。” 何神眼收敛笑容,正色道:“如果只是侥幸也就算了,一个九品武人能够越境伤人,无论他用的是什么手段,都已够他在武林中留下名号,可本官想不明白的是,他如何能够与一个雨花剑台四品序列的剑客争锋。” 众鹰捕们面面相觑,有的脸上表露震惊之态,早先就听说有名衙役在押解队伍舟走灵江的时候阻拦过一名刺客,却没想到是同一个人,而且直到今日他们才知道那名刺客的身份,竟是雨花剑台的弟子。 四品序列本身并不稀罕,毕竟这些鹰捕的修为多在三品和二品,可让他们这般大反应的同样也是让何神眼疑惑和好奇的关键,一个九品的初学者,怎么能够与一个四品序列的高手面对面争锋,还把对方打伤了? 一般这种生死交锋,那九品的武人不死就已经是奇迹了,何谈还能够伤人?简直是不可思议! 再怎么看那名依旧坐在那执笔书写的安静少年,也不像是个敢于朝四品高手拔刀的神奇物种啊。 这还是因为燕来与白玉剑,冉青桐两人交锋的时候只有云天宗的那位白衣青年在场,对方也不可能透露内中过程,甚至还传出是燕来耍诈,用了卑鄙手段,但这两个位列六品的内门弟子受伤的事确是板上钉钉,如果何神眼知道燕来面对白玉剑和冉青桐都只是一剑破之的时候,恐怕就不是现在这般感兴趣观望,而是真要把这家伙带回六扇门了。 如果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那只能说这少年是一个天赋异禀,不能以寻常人待之的绝世之才。 当然关于燕来是否天赋异禀这件事,莫悲亭莫公公会更深有体会,不过是否能以非寻常人待之,很快,所有人便都清楚了。 第二十八章 第一次冲脉 燕来第一次体验冲脉,是来到洛阳后的第六天。 代写家书的闲事忙完后,路上早就九星点亮进入大通脉期的他开始尝试第一条气脉的冲破,之所以准备这么久,还是因为没人指导这件难言之隐事。 尽管路上有两次再见莫悲亭,但一次是去细问云天宗的事,另一件,就是归还剑谱了。 他也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去询问对方修炼上的事,几次欲言又止也被莫悲亭看了出来,被问及究竟有何事时,最终还是想着这类指点的人情不好欠,所以就放弃了。 所知的人并不多,能够指点的更少,除了莫悲亭便是那森冷书吏,或许还包括那护卫未羊,可惜无论是哪一个,都找不到请教的理由,哪怕是他觉得还有点交情的未羊,可一想到那背剑青年对人情的执着,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所以,还是靠自己吧,不拖不欠,得了全都是我的,失去了也怪不得谁。 高人请教不到,还是能同周边认识的人里边打听到了不少修炼上的事,虽然得来的信息比较零碎且未必为真,但燕来慢慢梳理,再结合一路走过来的经验,还是相信自己能够应对这人生当中的第一次跨境。 按照燕来理解,通脉应该需要具备三个外部条件,一是归属此气脉的九颗气穴要齐亮,以内中真气作为冲脉的基础,二是要有大量的灵气作为推动,三是得有好的功法辅助,否则无法凝聚那些大量的灵气,使之迅速转化为真气,冲击气脉玄关。 这三者,如今倒是具备。 九星已亮,灵气的来源还有两粒碧玉丹,至于功法,《十轮经》肯定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能被莫悲亭这种人看得上眼的东西,都不会太俗。 既然天时地利皆具备,如今就看自己了。 寻了个假出去,燕来在离兵营不远的地方找了个无人往来的之所,随后便开始打坐,先冥想一番,把自己的状态调整稳定。 随后开始运转十轮经,并且通过吐纳气感,来寻找那条气脉的位置。 九粒已经点亮的星穴这时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就像路灯一样指引着他前行,再加上如今敏锐的神识,很快就他就捕捉到了那条存在又不存在的气脉。 压抑住内心的紧张,碧玉丸入口之后瞬间运起《十轮经》之第一轮心法,将药效全部释放。 汹涌的灵气在这一刻好像一只远古巨兽,在他体内凝聚成型,而丹田内那只饕餮般的恶兽也苏醒了过来,强烈的饥饿感吸引着他想把这股丹药散化出来的灵气引到其内。 灵台谨守,神识引导着燕来去捕捉身体中的玄妙,终于把如洪水般的灵气牵引到了气脉关口,并且在这时候运转起九星内的真气,点亮玄关之路。 大量的灵气挤入气脉之后让他出现了不适,膨胀感和刺痛感在身体上出现对应的症状,换了旁人或者会害怕撑爆身体或者使得气脉涨毁,但在黑暗中处于下沉状态的燕来并没有收到来自神识的警告。 这些日子下来,他已经非常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如果没有那种不详的预兆出现,证明这种类似扩容的膨胀感并不会给他带来实际性的危害,所以继续仍由大量的灵气挤入,而不是如寻常人般通常在此时会慢慢引导。 强烈的刺痛感并没有能够麻痹神经,反而加大了刺激,感觉身体被撕裂,作用与骨头血肉。 很快,他的体外出现了通红之兆,不断有白气自头顶冒出,像个人形火炉。 不够。 脑海中突然出现有这么个念头,丹田的饥饿感加上灌注入气脉内的灵气突然出现力竭之势,迫使燕来做了寻常人都不敢进行的尝试,那就是再次吞下一颗碧玉丹。 若是李书陵此刻在此,肯定会觉得这个少年走火入魔了,因为那样的丹药,以她身份也只是每月领取一粒,因为药效太强大,作用力也是非常之大,没有好的功法辅助,暴殄天物还是小事,就怕消散出来的灵气得不到正确引导,在体内乱串,就会出现武人常说的气乱的现象,直接影响日后的修行,运气不好的还会毁伤星穴,导致更严重的后遗症。 这种气乱最可怕的便是爆体而亡,索性这颗碧玉丹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一般能够造成这样伤害的丹药,基本是一二品高手才需要服食的一二品丹药,按李书陵小五品的境界,这刻碧玉丹顶多也就是四品阶段的化气丹。 但作用于一个九品的少年身上,还是非常恐怖以及令人不看好的。 燕来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超乎了寻常习武之人的作法,往轻了说是不走寻常路,往重了说就是找死,而造成这样的原因,便是他没有人指点,而强大的神识又能够为他带来警兆,所以哪怕没有经验做指导,没有经过验证的方法,他也能够为自己划下一条底线。 在此底线之上,一切皆可为。 轰! 再次被炼化的碧玉丹在他脑海中造成一阵轰鸣,好像突然被悬挂三千丈的瀑布浇灌,那种冲击感使他瞬间失去了意识,好在神识依旧谨守,灵台瞬间又清明,只是那在黑暗中下沉之势突然加快。 燕来又感觉到了那种窒息感,但所幸,不是不能够承受。 比起身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疼痛,这种来自灵魂的窒息是最让人难以消受的,心脏开始出现剧烈的跳动,在此之下,心绪不宁,慌张,几次感觉自己游离在死亡边缘,这就是窒息所带来的负面效果。 终于将那股庞大的灵气再次引入气脉之内,融合了前股灵气后,就像两拨大军合二为一,原本只能够容十人通过的驿道,如今突然挤入了百人千人,那么这条路,自然就在践踏之下,变得更宽,更大了。 好像束缚多年的枷锁被崩断,燕来的脑海中响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碎裂声,砰,眼前出现一道亮光,一个新的世界在他面前打开。 先是有柔和的微风拂面而过,心旷神怡,跟着好像站在那座沧澜山的高峰上,坐看云海翻腾,万象更新,波澜壮阔的美景,让人心胸澎湃。 燕来一声长啸,第一条气脉在九星真气和庞大灵气的冲击下终于冲破,在十轮经的作用下,来往不绝的真气好像天上的银河般,泛出明黄色的星亮,而非单纯的气化状态,仿佛更有实质。 最重要的是,他的这条气脉,因为大量灵气的冲击,在原本的基础上,扩大了数倍,如果先前只是一条潺潺小溪,那如今便是奔腾入海的滔滔江河,正因为如此,燕来才会获得那种寻常人冲脉而无法体会到的通达畅快感。 一时胸有万丈波涛,想起《左贤论》上的励心之言,万象之景,他突然有一抒胸中丘壑的迫不及待感,只是不知以何种方式进行,就在他急于寻找一个宣泄口之际,想起那日冉青桐如云随风般的一掌,当即脑中通明,所有玄机好像都被捕获到! 胸中之意顺着从《左贤论》上体悟到的万象之景,以心头之念驱动丹田之气,道墟之法瞬间运转,引气出星穴和丹田,以奔流之势过气脉,意动之下顺势而为,胸中既有高山之意念,便以一掌抒写之!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尘起烟硝,十步之外炸出一个浅坑,连带之前位于此处的石头也碎裂成块,比之当日冉青桐的绯云掌更甚。 一掌闭燕来再次运转真气,又书一笔,这次有了前面的经验,落笔更为轻巧,但气势更为宏伟,人跃出,以风卷云残之势轰在一块两丈高的巨石上。 一声闷响,巨石碎裂,虽看着比上一掌的动静小,却在真气抒发之际,隐有奔流断天门,击水倒流之势。 这一掌虽没有完全轰碎巨石,却也造成了将之劈开两半,并且有一个清晰的手掌印在其上,看着触目惊心。 “威力还是小了些吧?” 以云天宗那长老身上的气势作对比,臆想此人出手后所能造成的破坏力,自己这一掌确实是星光比日月,但他却不知道,但凡一掌出而现万象气魄的,非得定气之后,登堂入室的准宗师不可。 而他,如今不过是个刚迈过九品,进入八品的初学武者,虽没有准宗师的威力,却已经有准宗师的气势,若让莫悲亭在此观他抒意,恐怕又得抚额做悲痛状,越来越怀疑自己的人生。 燕来两掌击出之后,隐隐觉得方才以道墟之法运气之时有些地方不太对,逐反观自照,一时无语:原来冲破第一条气脉之后,竟然一口气之下又点亮了四颗星穴,也是,那玄关冲破之后的感触太大,竟没注意到何时又点亮了星穴。 如此一来,他现在的修为直接达到了八品四星,进入小凝气中期。 第二十九章 老手,杀手和新手 “都明白了?” “您老放心,不过是个九品小儿,咱们弟兄三人保管将他首级带来!” “动静不要太大,手尾要干净。” “瞧您老说的,咱们弟兄干的就是这等买卖,就算六扇门的人来了,也保管查不出个鸟来。” “这是他年前几次请假外出的时间,你们自己把握机会。” “您老就等着咱们的好消息吧!” ...... ...... “这就是你等的好消息?这就是你给本官找的人?你的脑子是不是长在屁股上了!” 案上的纸稿“啪”一声摔在那位战战兢兢的老管家脸上,正在大动肝火的便是日前随六扇门一起前往兵马司营地的大理寺正。 “老奴...老奴...”那老管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委屈得甚是可怜,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三个亡命之徒为什么会失败。 亡命之徒啊,果然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滚!” 若非看在他多年伺候的份上,李寺正此刻真想一巴掌拍死这蠢货,也怪自己用人不当,这人放在内宅还行,指望他办外边的事,还不如找条狗! 早已修得百毒不侵的他今儿个破天荒地坐不住了。 怎能不气呢!找人去废个九品的少年,结果人家没事,去的三人却全躺地上了,还给人报了案。 今儿个就听说刑部的人接手了,连何神眼都亲自去了现场,看来这姓何的对那小子不是一般的上心。 换作一般人接手这案子,李寺正还真没这份担忧,可何一平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作为六扇门中负责勘察和追击的鹰扬总捕,说到抽丝剥茧,还有谁比他更专业? 这些年过去,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何一平的原名叫什么了。 李寺正拿起案桌上的茶杯,一喝,是冷的,气得当即摔在地上:“叫李沉来见我!” ...... ...... 燕来走出六扇门的大门,看了眼辉煌壮阔的皇城,这是他第一次离大虞的最高权利中心这般近,近得只有一墙之隔了。 印象中的洛阳与此还是有很些差别的,无论是对比现代还是对比历史,毕竟这个世界的地貌更广,自然会衍生出不少改变,有些微不可见,有的就显而易见了。 洛阳算是显而易见之中又微不可见。 大格局上还是一样,整座洛阳城由宫城、皇城、郭城、和西苑组成,郭城被一条洛河分出南北,以北称北坊区,以南称南坊区,又置有三大集市,分别为北坊的北市,南坊的西市和南市,三市中以南市规模最大,据说有上万家商户聚集此间。 而城内街道纵横,里坊毗邻,又因河道交错,横贯全城,所以洛阳河运昌盛,往来市集便可见舟船行走,连绵不绝,贩夫走卒,热火朝天,无愧为一国之都,商贸之鼎盛,让初入洛阳的燕来也一度唏嘘。 大虞的六部衙门都在皇城以东,又叫东城,从宣仁门直入便是尚书六部的官署所在,六扇门虽属刑部,管辖的却多是江湖中事,所以总殿并不在东城内,而是在紧邻宣化门的立司坊中。 也因为六扇门的存在,整个立司坊被改造成了管辖江湖事务的衙署,像品武司这类的衙门也在立司坊中。 想起那三个莫名其妙的杀手,就算与六扇门的人交代完细节和过程,燕来至今也没理明白这三个家伙是不是来搞笑的。 那是在昨日,踏入八品后,他又找了个机会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试验参悟到的掌法,由于是边修边演,所练的也只是些把式类的东西。 然后那三个一看就来者不善的家伙出现了。 “哟,小子,有两下子。” “这招式不错,就是少了些气势。” 燕来环顾左右,这样一个稀罕地方,三人出现在这没问题才怪。 “三位找我?” “聪明。”领头的汉子有点獐头鼠目,腰间挎着把长剑,也是游侠儿的装扮:“你叫燕来?” 燕来摇头:“在下宁采臣。” 獐头鼠目的汉子楞了下,左右两个也是面面相觑,莫非找错人了? “扯淡,你就是燕来,咱弟兄从营地跟了你一路,难道见鬼了不成!” 燕来摊手道:“我说不是你等又不信,那且当我是,三位找宁某何事?” “不对,你到底姓燕还是姓宁?”旁边的汉子急了,似乎若搞错人了,问题很大。 “在下真姓宁,若骗三位,天诛地灭。” 前世,确实姓宁。 “哥,不对啊。”另一个也瞅着有毛病,低声道:“莫不是那兵士收了银子不老实,骗咱们?这江湖中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哪个是不珍惜自己名号的啊。” 獐头鼠目的汉子皱眉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 “三位若无事,那宁某先行告辞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动手就尽量不动手,何况这人生地不熟,燕来也不想找麻烦。 “等等。”獐头鼠目的汉子把剑拔了出去:“你说了不算,眼瞅着要过年了,好不容易接了趟差,咱们不能没个交代。” 燕来不得已,问道:“那姓燕的到底什么身份,值得三位兄弟一起出手,他很厉害?” 旁边的汉子不屑道:“一个九品小儿,有多能耐,咱们弟兄如今位列八品,三个弄他一个,像逗只鸡一样。” 燕来明白了,才八品。 “我看三位也是常在道上走的,有一事在下不是很明白,你们接人买卖,雇主是先给钱还是后给钱?” “订金自然是会有的。”旁边的汉子有些疑惑:“你问这干嘛?” “在下说了不姓燕,三位不信,那杀错了人岂非拿不到钱?” 獐头鼠目的汉子没耐心了,喝斥道:“你个小子话忒多,你管咱们杀没杀错,杀错了又怎样,且当买一送一,割了你的头,咱弟兄自会再去找那姓燕的,你就活该自己倒霉吧。” “等等。”见三人要上来了,燕来伸手道:“几位这样不公平。” “去你的公平!” “行走江湖怎能不讲个规矩。” “杀人还要讲什么规矩!” “本来你们就找错了人,现在还不讲规矩,传出去不怕人笑话?我听说一流的杀手,可从不会杀错人。” “哥,是这道理。”另一个汉子提醒道。 獐头鼠目的汉子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那你想怎样,你今日不死也要死,莫不是念在咱们弟兄三个可能杀错人,岂容你在这啰嗦。” “我自认倒霉。”燕来面露悲色:“可也不想死得这般窝囊吧,我看三位也是英雄豪杰,总得给在下一个体面。” “你想要怎样的体面?划下条道来。”旁边的汉子倒是热心。 “宁某也是习武之人,一对一死在你们手上我没话说,若是诸位一起上,我便这般站着吧,你们要杀就杀。” “切,你还当咱们弟兄想欺你不成。”一边的汉子踏前一步,侧头招呼:“他是我的。” “给人家体面些。”旁边的汉子不忘叮嘱。 獐头鼠目的汉子点头:“如此你没话说了吧。” 燕来感激地抱了个礼:“多谢三位好汉成全,不过在下也不善刀剑,你一掌我一掌,就当了解这份恩怨吧。” 那走上前来的汉子嗤笑一声:“给你两掌又怎样,某家等着,过来吧。” “受教。”燕来也是一脸紧绷地走过去,五步之外停了下来:“宁某年少练掌,至今不成气候,也难怪有今日这劫,虽说如此,也不能负了多年努力,这一掌有个名头,叫混元霹雳掌,你可受得?” 那汉子看他正儿八经的模样,觉得还真是个白痴,兴许真是搞错了人。 “要动手就快,再怎么拖延时间你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燕来负剑在后,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叹气道:“这话在理。” 言罢跃身而上,道墟之法运转,朝他摔去一掌。 “雕...” 那汉子刚要冷笑,眼前突然一花,就被燕来一掌拍飞出去,那一句临死都说不出的雕虫小技,若听在外人耳中,也只是像一声:吊! 反正他死得莫名其妙。 “快跑!” 獐头鼠目的汉子眼看自家兄弟被人一掌拍吐血,摔在地上像摊烂泥般,瞅着就是活不成了,这才知道碰到了硬茬,哪里还有好脸色,拔腿就要跑。 “哪里去!”燕来把剑甩出,疾如流星,从对方后背钉入,直穿而过。 杀鸡般的惨叫声起,没跑出几步的汉子向前一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被吓坏的汉子呆若木鸡,双腿无力,当即跪了下来:“好汉饶命啊!” 燕来走了过去:“给你体面。” 并指而出,朝对方咽喉锁去,咔嚓声起,那人眼珠子一翻,便气绝了。 将三人身上的黄白之物掏完,燕来捏着张纸条,上面都是自己外出的时间,摇头一叹:“还真是麻烦。” 第三十章 惊鸿一瞥和惊心一剑 离开立司坊,燕来打算去桥对岸的南市看看,反正时间还充裕,今天是那姓何的捕头来营地把自己带走的,所以就算在外边过夜,营地那边也不会说什么。 身上穿的还是那套黑白行服,与那些来往洛阳寻机会的游侠儿多有不同,很容易就被人误会为哪家的护卫,不时引来些落魄人士的观望,或有嫉妒,或有不屑,想着就这么个半大小子也有了出身,自己这般本事为何还在漂泊,真是天没眼。 燕来虽不明白内中关节,但也感受到许多不善的眼神,心想莫非这临近年关犯太岁,去哪儿都有人看自己不顺眼? 不过毕竟是一国之都,皇城脚下,燕来相信像薛轻候这般敢于挑衅皇权的人还是少,有这实力的更少。 过了九曲桥,很快就进入南市,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街道上的车水马龙,还是让人恍如隔世,若非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六七年,燕来此刻的表现更像是一个误入镜花缘的游客,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什么都好奇。 可渐渐地,他就失去了那种新鲜感,反而升起一丝惆怅,不再因为周边的千姿百态而流连忘返,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世界也不欢迎他。 周边像是突然失去了色彩,人流加快了他们往来的速度,再也看不清那些擦身而过的模样,每个人的脸都像一道拖长的流光,模糊而又扭曲。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辆非常雅致的马车,水绿色的流苏非常显眼,一看就非寻常人家所能有。 两匹雪白色的骏马轻踏着铁蹄,非常有节奏的地从路口经过,一路上叮铃铃地响,提醒着过往的行人。 正是那马铃的声音让燕来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刚巧一阵寒风吹过,将车厢内的帘子掀起一角,正好现出那张完美到令人窒息的侧脸。 一只玉手飞快地压下窗帘,令这惊鸿一瞥仿佛错觉,正如那满园盛放的桃花突然凋谢,正如那引人陶醉的琴音突然断弦,令人惋惜,嗟叹的同时,只想尽量去抓住脑海中的那丝余蕴,希望它能够留下痕迹。 燕来却是拔腿追去。 马车离开市集后速度明显加快,宽敞的大道更为它提供了驰骋的条件,燕来再次遗憾自己没学轻功,如今还真是狼狈,只能顺着两条深碾在雪地上的车痕追寻,却早已不见马车踪迹。 可就在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神识突然带来强烈的警兆,一道寒光从巷中飞出,如果不注意,还以为是凌厉的寒风。 燕来身子一转,双手举剑于前,拔出一指距离,用剑格和剑身抵着偷袭的剑刃,同时往左肩一带,脑袋微偏,剑刃相互摩擦之下,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也让飞溅的火花更璀璨。 长剑过半,耳边微凉,燕来握住剑鞘的左手一松,猛然将手中长剑抽出,电光火石间,两人交错而过,又同时转身,各向对方刺出一剑。 天地间突然稍露宁静,只有剑气牵引下的雪花飘起飘落,仿佛尘埃。 滴。 答。 一滴,两滴,如连成线的玉珠纷纷落下,染出这一地触目惊心的血花。 “好快...的...剑...” “一般般。” 当啷! 对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低垂下头,吐字不清,未能刺出的长剑掉落地上,膝盖沉重着地,再无力支撑的身体也向旁倒去。 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偷袭者的脸庞,燕来从始至终也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模样,也不想去看。 脸上有点刺痛,一摸一下有些黏糊,原来还是被对方的剑气给划伤了,幸好神识警兆得快,自己又晋升到了八品序列,若是换之前,恐怕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剑之下,躺在地上的就得是自己了。 “到底是谁?” 燕来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烦恼。 ...... ...... 何神眼看着这个离开才一个多时辰,又一脸阴郁地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这次,连他也沉下了脸。 “还真当我六扇门是婊子养的啊。” 听完下边人回禀情况,他的眼睛泛出一道精光,整个人变得森寒可怕,通常这种时候,便是他要发作的前兆。 “要杀你的人,与云天宗有关。” 燕来舒出口气,在意料之中。 何神眼有些不解:“你好像很不在意。” “不然呢?”燕来反问道:“总比再多一个敌人好吧。” 何神眼微微一笑,这人的思维还真是奇怪,却又让人难以反驳,是啊,既在已知的怀疑对象中,总好过又多出个莫名其妙的敌人来,虽说屎多不怕脏,但仇人这种事,还是能少一个是一个吧。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燕来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何捕头似乎不打算告诉我对方身份。” 何神眼点头:“对你没好处,何况你也对付不了他,就不要徒劳伤神了。” “看来六扇门也保证不了我的安全。” “所以我会把你送回营地,在此之前,你就不要出来了。” “那还真是有些惨。”燕来无奈一笑,也没觉得丧气。 何神眼对他更感兴趣,第一次作出邀请:“有个办法,可以保你无恙。” 燕来再次看着他,从他脸上看出了期待,摇头道:“六扇门只保得了我一时。” “谁又能够保你一世呢?” “我自己。” 何神眼遗憾:“你不来六扇门,真是一大损失。” 燕来环视左右,指过周边的物件,认真道:“这里太死气沉沉,早已没了活力,我这人,性格太争,来到这心志会被磨灭,那不是我想看到的自己。” 何神眼的身子向背椅轻靠,双手交叉在腹部,作放松状:“年轻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只是没几年,我就想开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六扇门也有它存在的必要。” 燕来没有反驳,但是却能够猜想得到,有个人并不这么认为。 那是个女人,那个女人姓独孤。 从这次押解薛氏一族进京就可以看出来,天后并不相信六扇门,甚至已经对六扇门失去了信心。 “这几天你就先在这安心住下,我会安排。” 燕来没有拒绝。 也没有多谢。 第三十一章 没死之人都在活受罪 瑞雪兆丰年。 接连几日的大雪,似乎也将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给冷冻了下来。 无论是“棋盘街一案”,“沧澜山一案”,还是随着司徒大人执掌大理寺之后所带来的连串效应,都瞬间没了动静。 朝堂不在出现议论的声音,坊间也因为临近的新年,而变得忙碌起来。 人一忙,许多东西就顾不上了,何况还是和自己无关的事。 可与之有关的人呢? 书房内点起了炭炉,还不只一个,可板直了腰坐在书桌后的李寺正却依旧感觉到冷。 那一张纸条上的内容让他心寒。 坑爹的云天宗! 竟连对方能够应对两个六品序列也不告诉自己,而且还是一招一个,想想自己和那个被他骂的老奴才又有什么区别,真是脑袋长屁股上了! 怎么没想到云天宗为了名声会把事情极尽遮掩,自己蠢得无可救药,竟然相信他们所谓的卑鄙手段。 那三个傻子死得不冤,李沉也死得不冤,唯独自己,真是冤得很。 最悲哀的是,恐怕那位李小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这洛阳之地,有那么一个人默默地想为她出气,哪怕因为玩火,玩死了自己。 “李大人,要咱家代劳吗?” 炭炉并不是为他准备的,而是坐在对面的那位白脸太监受不得冷。 这大风雪的天还得出来办事,早就一肚子闹心,可不办又不行,那既然要办,就得办得好看。 他可不像李寺正那老管家,又想事情办得干净,自己又不动手,所以你看,最终办砸了吧。 包括对面那蠢货也是。 杀人这种事呀,还是得亲自动手,才能干得漂亮,干得安心。 所以哪怕天气再冷,他也得忍着,就算自己不动手,也得亲自盯着。 他可不想让某些人失望。 “李大人,别想了,咱家能到这来,您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在大理寺这么多年,这样的事还见得少吗?痛快点吧,越胡思乱想就越不想死,越不想死,这过程呀,就越痛苦,你看...” 砰! 一声闷响。 那怕冷太监回过头时,原本还端坐在那的李寺正已经趴在书桌上,双手垂落,在他还温热的手上,捏着一个空了的玉杯。 怕冷太监抽了下鼻涕,使劲在炭炉前搓手,牙齿乱颤道:“活受罪呀。” 良久,他才起身走到那尸体旁,将食指探到对方的脖子上,摇了摇头:“你说你,不是便宜了王小雀嘛,整一个傻逼。” 一收袖,把双手藏进里面。 裹紧了身上狐裘,紧绷起面容,对他来说,外面的风雪才是恐怖的存在,这里边的事,算得了什么。 ...... ...... “四四六,大!” “我去你大爷,姓燕的,你这小子今日出门的时候是不是踩狗屎了,怎么每盘都有你份!” 燕来不理会那叫嚣的虬须捕快,心安理得地捞过自己该得的银两,下巴往门外一抬,正经道:“三宝,替你赵哥找堆狗屎来,让他踩踩。” 众捕头大笑,看着那已经输得红眼的同僚在那狠抓头发。 “我说赵爷,您干脆也别置气了,燕兄弟下哪你跟着下便是,你看咱们。”那叫三宝的捕快建议道。 “滚一边,瞧你那德性,赢个几两银子而已,还真是有奶就是娘了。” 那三宝不干了,数了数袖子下的银钱,认真道:“六十七两了。” 旁边一位捕快也插上话来:“我这快五十了。” “不多不多,整整七十,我说今儿个出门就瞧燕兄弟脸上满面红光,今日肯定有喜事,这望气之术啊,你等还是要学学。”一向习惯神叨叨的捕快卖弄道。 这赌场内的筛子桌顿时热闹,听到有大气运的家伙在这坐地杀,当即就从其他桌凑了过来。 燕来看了眼一脸黑线的摇骰人,随手捏起五两银子,朝大的位置丢去:“这次不灵光,探探路,你们别瞎跟。” 话虽如此,可担心他等下时辰真过,又跟赢了几把的赌客们可不想放过任何一次机会,至于那些新凑过来的也有不少毫不犹豫地跟上。 那先前输得上火的虬须捕快一直在犹豫,直到最后人家喊到买定离手,买定离手的时候,才一把将十余两银子推了出去,也是大。 噗嗤。 三宝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来的捕快也假装看不见,倒是那虬须捕快自个挂不住,解释道:“你他娘的笑什么,这是老子想买...” “一二四,小!”摇骰人一脸兴奋地报出竹筒下的数字,好像只战胜地公鸡般,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这不趾高气扬地看向燕来,那意思好像在说,还敢来嘛! “我操!”话还未说完的虬须捕快气得就想翻台,要不是明白这赌档的后台自己惹不起,以他脾气,早就砸场子了。 “姓燕的,你存心玩老子!”这不,只能把气撒在那小子身上。 燕来一耸肩,怪我咯。 自然不会与他理论,微微一笑:“行了哥几个,差不多了,咱们得回了。” “怕死的东西,有咱在谁敢来杀你。”虬须捕快逮到由头,呛他道。 燕来不置可否,把银子收入袋内,抛了抛:“九出十三归,要不要?” “你!” 虬须捕快气得脑袋都要着火,三宝眼疾手快,当即拦在两人中间,打起了哈哈:“动口不动手,动手往赌桌,我十二归,十二归。” “去你大爷的。” 闹哄哄的捕快们最终还是决定跟随燕来离开,或许人多眼杂,众人都没有注意到能够居高临下的二楼上,那扇稍微打开了一道缝隙的木门后,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 何神眼依旧坐在那张象征他身份的案台后,看着被传唤进来燕来,脸上露出一种若有意思的表情。 这少年还真是让人惊喜连连,且不说他在习武上那匪夷所思的增长速度,以及超乎常理的越境杀人本事,现在最意外的,莫过于他竟然和宫里有关系。 难怪看不起这小小六扇门,原来早有出路。 燕来抬头,有些糊涂,却知应该不是坏消息。 “想杀你的人死了。” 何神眼不冷不热地把事情告诉了他,倒像是会猜到这少年接下来的反应。 果然,燕来没有让他失望,听闻后只是微微一愣,随后点头:“还真是好消息,那现在我可以走了?” 见气氛似乎有些不对,他又问:“还有事?” 何神眼嘴角微微勾起,有些冷意:“你不是早就知道?” 燕来摇头:“我又不是神仙,为何得无所不知。” “可你是个聪明人,或许是我见过的,非常聪明的人。” 燕来面露无奈:“何大人...” 他第一次这般称呼对方,可刚要继续,案桌后的男人抬起了手。 “莫悲亭要见你,宫里的太监就在外面,你随他一起去吧。” 燕来顿时不安:“那是等我的?” 何神眼见他表情不似有假,再次问道:“你真不知道?” 燕来耸耸肩,以他的脾气,一向没兴趣去唤醒个不愿醒来的人。 “现在明白了,你应当高兴才是。”何神眼不解。 “换了你被个太监叫入宫,能够高兴起来吗?” 何神眼一愣,突然醒悟过来,明白这少年在胡思乱想什么了,不由得哈哈大笑,眼泪都要飙出来。 那一直站在院内等候的太监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没好气道:“活受罪。” 第三十二章 风雨前夕的选择 当绝大多数人认为“棋盘街”一案将会高举轻放时,一纸海啸般的政令汹涌而来,让原本已经冷却了的局势,再次如热浪般掀起。 那所号称天底下戒备最森严的刑部大牢,在这一个晚上被人闯入,劫走的是原本等着问斩的薛烟客,还有十几个身份敏感的薛氏族人。 收到消息的天后据说大发雷霆,连夜传唤了已经入睡的司徒大人。 第二天,大理寺就把一纸裁决送到了刑部,而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刑部很快就进行了批复,回递大理寺。 薛氏族人被押到城门外问斩的那天,燕来没有去。 莫良道回来说那哭天喊地的场面,如今想起来还心悸,那一座座由脑袋堆成的高塔,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怎么也忘记不了。 鲜血像梅雨一样,感觉下不完。 这一天,大明宫内也在进行着永宁九年的最后一次朝会。 这里的热闹并不比正在砍头的现场小,习惯了七嘴八舌的言官们一个个引经据典,希望能够阻止那条刚刚抛出的政令。 城外在杀人,城内,在杀心。 政事堂的诸公们依旧一声不吭,与那个端坐在帘子后的女人一样,心照不宣地等着朝议结束。 似乎朝议不会出结果已经成了默契,吵得再热闹,也只是热闹。 等到该走的人走了,该留的人留下,那间小黑殿就会关起门来,开始真正的讨价还价。 一个多时辰后,身穿紫袍的司徒大人最先走了出来,新晋大理寺正王小雀赶紧迎了上去,搀扶着这位历经三朝风雨的老人家,上了那顶御赐宫城行走的步辇。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好啊,好。” 苍老的声音略带疲惫,他微微抬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行走了大半辈子的宫阙。 从光宗年代的御前新贵,到明宗年间的政事堂丞相,如今更是位列三公,可以说,在官场这条路,他已没有任何遗憾。 “原来,还是老了。” 听到他若有若无的呢喃,随行在旁的王小雀没有如往日般嬉笑调侃,而是回头看了一眼陆续走出殿堂的诸公,皱了皱眉。 大虞永宁九年,腊月二十八。 除夕将至,除旧换新,一道旨意突然传檄天下。 这道明旨既非由中书省拟撰,也没有经过门下省,甚至连尚书省都没有落到,而是直接从内宫传出。 也就是说,它是由皇帝亲自下诏,越过了百官,越过了文武,直接通传天下。 典狱司成立。 ...... ...... “貂寺大人,咱们这是去哪?” 赵高一脸谄笑地跟随在莫悲亭身后,这一刻,他巴不得管这位太监叫爹。 莫悲亭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气定神闲地行走在人烟稀少的皇城大道上,时间对于他来说,并没那么着急。 赵高这一路走马观花,早就看得眼花缭乱。 那常言难见人情,幽深似海的红墙金瓦,在他眼中每一处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因为他知道,那些偶露屋脊檐角的宫阙,都是各部衙门的官署。 这里是皇城,而皇城,就是这天底下权利最高的地方,能够行走在这里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能够让万人仰止的人物。 而他赵高,今日也有机会在此行走了。 想到这,他的胯下又有些激动,昨日听说要来见大贵人后,他兴奋地把得来的赏银都丢了窑子里,过了一个现在想来都意犹未尽的夜晚。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开始,早先大贵人说自己有福气,如今看来,这福气就要降临了。 天底下有几个普通人,是能够在皇城内行走的? 自己不再是普通人。 “到了。” 是吏部?还是户部? 就在赵高臆想自己将会被介绍进哪个衙门任职的时候,莫悲亭在一个宫门外停了下来。 这里,与之前进皇城时的宫门不一样,守卫不仅更森严,而且从外望进去,只能够看到一道金顶红墙,遮蔽了其后的宫阙。 赵高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道冷意,似乎这样的围墙,是可以将人圈禁至死的。 “这叫长乐门。” 莫悲亭抬起他俊美的脸庞,看着那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似乎在回忆当初第一次来到这的场景。 “当年领咱家来的貂寺曾说,这三个字还有一个喻意,那就是要懂得知足常乐。” 他看向已经发傻的赵高,阴柔的脸上展露出笑容:“你可以自己选择,不过机会只有一次。” 狐裘飞扬,蓝衣玉带的大貂寺抬脚走入了长乐门,经过那幽深的廊洞,不久,又现身在光亮中。 只是这次,红墙金瓦下的身影显得渺小而又单薄,眼看着渐行渐远,将要消失。 赵高一跺脚,追了上去。 “等等咱家。” ...... ...... 锵! 燕来抽出长剑,看着那精锤百炼下的纹理,轻轻一抖,挽出一朵剑花。 剑气穿过九个特意镂空的小孔,发出奇妙无比的剑音,便连抱臂一旁的森冷书吏也面露惊奇,难怪这家伙其他赏赐都不要,偏想要这么一把长剑。 看到少年简直要笑开花来,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森冷书吏哼出一声:“傻了吧唧。” 燕来嘿嘿一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剑身,手指停留在“九韶”二字上,抬头问道:“你取的名字?” “我没这闲心。” 少年收剑入鞘,意气风发,对嘛,有了好剑,才能被称为好剑客。 目送对方离去,燕来这才打开随长剑一起来的包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活灵活现,金丝绣成的獬豸。 这件青织金獬豸云锦是六品的朝服,而那枚压在朝服上的金牌,便是自己现在的身份。 “风雨要来了。” 燕来抚摸了一下金牌,随手丢回,再次执剑出鞘,练习《莲心鉴》上的第二式。 只是这一次,他心思杂乱,不时就会看向那道刺眼的金光,最终收剑回鞘,停了下来。 回顾诸事因由,想来天后从棋盘街一案开始就在布局,大起株连之罪,无非是为了吸引江湖人士上钩。 抽调各县衙役入京也是手段之一,沧澜山劫案发生得太过顺利,像是各方纵容下的结果,而天后更是利用这点,以这些衙役和朝廷兵士的牺牲制造舆论,施压朝野。 至于当初疑惑为何只抽调年轻的衙役,现在终于明白,只有这些经验不足的衙役,才能在劫囚案中造成这么大的死伤,凝聚成造势的资本,而选择这些出身江南的衙役,本身便已经决定了将由他们填充早就谋划好的典狱司。 对天后来说,这些刚刚经过一轮优胜劣汰的年轻衙役不仅更好掌控,而且利于培养,一来出身江南,了解江南,二来都是底层寒门,对豪门贵族有抵触,三来沧澜山一案的发生,让他们对江湖中人,武林人士也多了憎恨。 哀兵可用。 种种而言,天牢劫案也是计划之一,司徒大人的复出只是顺势而为,案件押后,才能够给薛氏余孽时间来劫人。 朝廷里的一些官员或许是想给天后打脸,可不知是自己把脸送到了人家面前,借由此事,再加上棋盘街一案和沧澜山劫案,天后有了足够的底牌面对政事堂。 虽说现在典狱司只打着缉拿薛氏余孽的名号,但谁清楚这是一只会长大,越咬越狠的凶犬,它不仅被赋予了巡察缉捕之权,还自设诏狱,无须经三法司。 伴随典狱司的出现,天后针对武林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第一个打击的目标,恐怕便是琅琊王氏,湖州谢氏等豪门望族领导的江南武林。 如今薛氏的余孽多在江南,薛烟客又潜归大海,给了典狱司一个正正当当的出师借口,可想而知,江南武林若是出现这么一只疯狗,各方势力平衡的局面肯定会被打破,江湖一乱,各大豪门的利益就会受到影响,而对应的,他们在朝堂上的号召力也将会被削弱。 天后的目的很明确,直接插手这些豪门望族赖以生存的土壤,动动他们的根脚,只要能够拔掉几个萝卜坑,自然就会有人甘愿拿命去填,只要江南一乱,她就能够挤压江南七氏为首的尚书省。 这些江南党人,在六部盘踞太久,是该挪挪位置了。 虽说先手得利,但棋局既然已经展开,江南党人就不可能坐以待毙,典狱司终究不过是只幼犬,最好的做法,便是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可想而知,作为序幕拉开的永宁十年,展现出来的不过是风雨前夕的雷鸣电闪,为降临指路,而真正的暴风雨,会一步步席卷而来,至于这场可以预见的朝野大动乱,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带来怎样的未来,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能够知道。 燕来在风雪中伫立,感慨良多,即为能够置身这么一个危机并立的大时代而感到激动,又为自己最终将要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而感到疑惑,可不管怎样,剑总是不能丢的。 剑在,人就能在! (第一卷完) 第一章 登门讨书 惊蛰过后,天气开始回暖,江南一带更是提前进入了春天。 今日阳光姣好,燕李氏便将过冬的被褥都洗了个遍,准备晒干后放衣柜里藏起来。 托他二叔年前从洛阳寄回来的银子,这个年过得不仅轻松,开年后儿子燕欢也有了闲钱去报读私塾。 除了家里冷清点外,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转变。 她有时候想,二叔会不会不回来了,京城那个地方,应该也不容易,还是长陵好,怎么过都踏实,小富即可安。 燕李氏也是有些见识的女人,不说洛阳了,便是在江宁城,也不见得就简单,这无关钱财,而是人多了,事就多。 江湖不也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越多,恩怨就越多。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二叔不过一个小小衙役,丢水里都不见响的角色,怎么可能留在京城呢,这会儿,估计正在回来的路上吧。 燕欢今天不用上学,给了他一文钱自己出去玩,眼瞅着中午快到,燕李氏也没掩门,正收拾着东西,就涌进来了一伙人。 “是这?” 为首的青年一身劲装,手中提着剑,一看就是江湖中人,而且打扮不俗,稍有眼力都可以瞧得出来是名门大派的子弟。 随他一起来的四人里,燕李氏只认识一个——许家的那位管事。 许管事哈腰一笑,对这青年甚是恭敬,指着院内紧张到呆傻的荆布美妇道:“这便是那位寡妇,燕顺去世后,这家里就是她做主。” 劲装青年不紧不慢,扫了一眼周边的环境,才微微点头:“能做主就好。” 燕李氏黛眉微蹙间就猜到这伙人的来意,年前二郎还在的时候,这许家的管事便说那什么南剑门的姑爷会亲自来,现在看对方的态度,不是正主也是与之有关了。 可让她紧张的却不是那面冷架子大的劲装青年,而是随他一起前来的三个江湖客,正用那若有若无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其中一个壮汉更是看得放肆。 守寡多年的燕李氏,自然清楚这些眼神里都包含些什么。 “姓许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光天化日之下踹寡妇门么,还有没有王法!” 事关自己清白,她也不顾得这么多,率先喊了出来。 被当面喝骂,许管事当即沉下脸来,就要还口,那劲装青年抬起了手。 “有本公子在,不会有人伤害你,咱们开门见山,把那东西交出来,该给你们的一样都不会少。” 燕李氏后退一步,眼睛不时往门外望去,希望刚才那一喊能引得些邻居过来,毕竟都是乡里乡亲,平日里也相处不错。 许管家嗤笑一声:“别看了,便是知县大人经过,也不会进来管这事,今儿个既然马公子亲自登门,你们燕家就得给许家一个交代。” 燕李氏豁出去了:“给什么交代?你们许家自己不守承诺,还赖在我们燕家身上,天底下有这道理不成。” “还有你们。”她看向那劲装青年,也是憋足了气:“你们都是名门大派的子弟,上门来逼个孤儿寡母,传到江湖中不怕被人笑话么。” 劲装青年黑下脸来,原以为带人登门,什么话都不用说就能吓得那寡妇乖乖听话,却没料到对方不仅不吃这套,还反呛了自己一脸,这就是姓许说的愚昧无知的乡下女人? 许管事接触到未来姑爷冰冷的目光,顿时后背生凉,暗呼见鬼了,寻常这女人都是挺没主见的,怯怯懦懦,怎么今儿个就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 看来这恶人还是得自己做了,正要谩骂,却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你们是谁,为什么堵在我家门口。” 燕李氏听闻一颤,焦急唤道:“欢儿快走。” 可燕小欢已经被门外的人拎了进来,边挣扎边喊:“娘,你们放开我,不要欺负我娘,我二叔是衙门的捕快。” 护子心切的燕李氏当即冲了上去,随同来的另一个青年执剑一点,戳在她左肩上,力道虽不大,却让人痛彻心扉,当即就瘫倒地上,使唤不上力来。 许管事嘿嘿一笑,抓过还在嚷嚷叫的燕小欢,扭住他圆脸,恶狠道:“叫什么叫,信不信把你牙齿拔出来。” 看到儿子在人手上,燕李氏银牙紧咬,含泪道:“说了多少次,那纸婚书早就不知所踪,二郎让你们去官府做公证你们又不去,今日便是杀了我们,也没这婚书。” 劲装青年示意许管事别把动静闹出太大,一双冷目扫过那地上美妇:“如何信得你说的话?” “发誓还不行么!”燕李氏三指并起:“若那婚书真在我们手上,保管天打五雷轰,我娘俩不得好死。” “师弟,这东西真的有吗?”先前出手的青年有些不确定,轻声问道。 许管事当即信誓坦坦道:“有的有的,这位公子,当初订立婚书的时候,在下就在场,何况这般重要的东西,燕顺怎会没个交代,又不是房屋地契,他那些亲戚抢去也没用,不在他们身上,难不成自己飞走了么。” 理倒是不错,那劲装青年也是听了许家的诸多说辞,这才亲自前来,换了谁都不会觉得这样的一纸婚书,说不见就不见。 可眼下看那寡妇的表现,又不似作伪,她儿子都在自己手上了,莫非还比得上自家小叔的婚姻大事不成。 “可知那姓燕的什么时候回来?”劲装青年稍一沉思,便想到了关键,综合先前许管事对那少年的描述,十有八九就在这态度嚣张的小子身上。 许管事回道:“年前押着薛进一家去了江宁,后来又听说被抽调入京了。” 劲装青年听闻后一愣,与周边的同伴相视一眼,都想到了冬至在沧澜山发生的那件事,估摸当时还撞过面吧,那么多人,却不知道死没死掉。 “怎没见你提起!” 许管事听着有责怪的意思,赶忙憨笑道:“这不,谁知道过完年他们也没回来。” “那姓燕的还活着吗?” “呸。”燕小欢突然摆脱许管事的魔爪,大吼道:“我二叔当然活着,年前还寄了银子给我读书,我二叔现在在京里当官,你们小心点!” 燕李氏本想阻止儿子乱语,可没想他一口气就嚷了出来,大喝一声:“小欢,休要胡说八道!” “当官?”劲装青年嗤笑一声,周边的同伴也是面露嘲讽,甚是不屑。 那后来坐在门口,眼神就一直没离开过寡妇的壮汉闻言笑道:“小家伙,恐怕你二叔给你寄来的是抚恤银吧。” “你,你什么意思!”燕李氏内心一颤,失声道。 “嘿。”那壮汉掏掏耳朵,一脸散漫道:“说了你们也不懂,小马驹,看来那东西确实不在这娘们身上,接下来怎办。” 劲装青年转向燕小欢,用手一推他额头:“你说你二叔还活着,可有来信?” 燕李氏喝道:“你放开我儿,二郎年前年后都来了亲笔信。” “行了。”堵门口的壮汉拍拍屁股站起来:“你这事就交给哥哥我来办,且安心回去筹备婚事,出不了问题。” 说完,他笑眯眯地看向一脸惊慌失措的燕李氏,这寡妇,还真是有滋味。 第二章 准备 燕来收到嫂嫂李氏的来信,已经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五天。 他不知道这几天那个女人是在一种怎样的担惊受怕下度过的。 若非她早有预见,随时把那柄匕首放在枕边,那晚进来的黑衣人已经得手了。 这一僵持,给了她呼救的机会,动静太大,黑衣人不得不离开,而后面县衙的作为也是不痛不痒,除了交代她多加小心外,便是叮嘱少出门,有什么事再叫。 说了跟没说一样。 燕来可以预见此刻长陵县上的那些风言风语,是如何地摧残一个寡妇,这种事情,总是弱势的一方在承受最大的伤害,而施暴者,依旧逍遥法外。 这份平安信里,字字看不到平安。 见他一脸阴沉,莫良道等人聚了过来,打听何事。 典狱司成立后,很快就将他们这些衙役征召进了临时设立的训练营,一番筛查之后,包括江北一带的衙役,最终也才有五百多人入选,剩下的,自然领完赏银后就被打发回家了。 熟识的面孔基本都在,除了突然消失的赵高,还有就是被筛选出去的四个同乡。 至于王蛮等人本就是莫悲亭从队伍中抽选出来的精锐,所以很顺利地就通过了核查。 如今有了宫里的支持,这些底层的三班小吏们摇身一变,个个成了拥有朝廷品序的典狱司缇骑,最低校尉衔,最小七品。 除了这次随同进京的衙役外,兵马司和府卫军中也抽调了不少新人入职,有此次江南和江北的,也有京畿的。 不过看似人员杂驳的缇骑,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出身寒门。 大虞的官员以官服颜色划分品级,虽说官服上也刺绣,但都是明纹暗纹的花式,此次典狱司的官服别开生面地绣上了美轮美奂的獬豸图案,不仅彰显了恩宠,也与诸部诸司的官员明显地区分开来。 在架构和配置上也是不同凡响。 设最高长官一名,官职为指挥使,领大将军衔,秩正三品上;其下为副都指挥使,两名,正三品下;监察使,两名,从三品上;镇抚使,四名,从三品下。 其下设五卫,分别为黑棋卫,破阵卫,贪狼卫,鹰扬卫和神机卫。 五卫中,黑棋卫和鹰扬卫负责前期的缉查工作,破阵卫,贪狼卫和以火器为主的神机卫负责后期的驰援。 而除黑棋卫外,其余四卫皆满编一千二百人,设都卫统领一名,正四品上,副统领两人,正四品下;延续军部配置,以五百人为一营,设营指挥使,从四品上,副营使,从四品下;每百人设一都,是为都头,正五品上,副都头,正五品下;每五十人设一旗,名总旗,领游击将军衔,官秩从五品上,副官为哨长,从五品下。 最后便是十人为一队的队长,正六品上,副队长,正六品下,伍长,从六品上。 而作为最基本组成的校尉缇骑,领的也是正七品上,除去这些,便连负责行文公务的文书,也能够领个正九品上的官秩。 由此可见,天后对于整个典狱司的筹备早已是谋划许久,也难怪需要这般多手段方才摊牌,且不说它存在的意义和作用,仅仅是这些超于一般司部的官秩,就足够朝野哗然。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新晋成立的典狱司在人员没有充沛的情况下,仅安排了一个莫悲亭领监察使的头衔,统管下设五卫都统,其上的镇抚使,正副都指挥使都还在空置状态。 至于现阶段只招募到千余人的典狱司,根据情况,优先填充到了黑棋卫,鹰扬卫和神机卫。 燕来如今的身份便是正六品的黑棋卫队长。 虽同样行使缉查抓捕职能,但黑棋卫与鹰扬卫还是有所不同,前者满编不过一百二十人,且以秘行为主,拥有更多的权限,属于典狱司内的特种卫队,所以燕来如今的顶头上司,便是那位出身清秘司的森冷书吏。 而自千余人中筛选出来的缇骑中,也只有不到三十人进入黑棋卫,在人员不足的情况下,自然不能按照正常的人数配置,如今黑棋卫只设两位队长,队伍人数没有定性,除了燕来,另一位听说出自大明宫的羽林禁卫,其麾下的缇骑也是禁卫军出身。 如此一来,黑棋卫中的这两股人马就泾渭分明了,分别是太监找来的衙役班底和天后亲儿子般的禁卫军班底。 除了王蛮,莫良道等这些旧识外,让燕来诧异的是,那个曾经追随过赵高的阿三竟然也进了黑棋卫,并且分到了自己的麾下,至于陈一飞等则去了神机卫。 捏着嫂嫂寄来的家信,燕来并没有和莫良道等人说清楚情况,由于黑棋卫的特殊性,他可以不用通报就面见莫悲亭。 “南剑门。”森冷书吏冷笑一声:“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沧澜山那日也有南剑门的人?”燕来问道。 森冷书吏点头:“有不少,不过都是些外门的子弟,在各州分堂中任职。” 他看向如今的小队长:“你想去摸南剑门?” 燕来点头道:“不然呢。” 莫悲亭敲敲桌面:“说人话。” 燕来白了他一眼:“反正总要动他们,我肯定是要公报私仇的。” “你倒是不害臊,不过现阶段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去的话,小方,未羊还有你吧,其他人过了这个夏天再说。” 这相当于先试试水吗?不过有两位高手同行,燕来倒是安心了下来。 莫悲亭又道:“这次去也顺便准备准备入秋的事,等训练结束,这些人都得放到江宁,让陈耳一起随行,由他负责江南分司的筹建。” “长陵那个地方就先不要待了,典狱司今后的工作会以江宁为中心,到了那边有什么需要找陈耳就行。” 燕来点头,也没表现得多感恩涕零,既然员工有困难,那组织上肯定要帮解决啊。 确定了明日一早出发后,他便告退离开,回营后拗不过莫良道的纠缠,这才把事情说了出来。 众人都是面露激愤,实难想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朋友身上。 “这些杀千刀的,燕大哥,你且吩咐,咱们今日就走。” “燕大哥,这可不是你一人之事,嫂子受辱,咱们弟兄们脸上也无光。” 燕来笑笑,止住了大家伙的冲动,顺便把先行江南的事也交代了一下:“我走后王蛮和良道负责督导大家修炼,如今有了宫里支持,无论是功法还是丹药大家都不缺,唯独是时间,入秋后就是咱们真正为朝廷效力,届时多的是机会与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 我家里这事好解决,有两位大人一起同行,不会有什么问题,倒是你们莫要因此而懈怠,君子报仇,十年尚且不晚,今日且先忍着,来日我与诸位一起下江南喝花酒,会会那些自命风流的名门子弟。” 与众人又做了一些激励之言,把需要注意的事情安排下去后,燕来唤莫良道去了一边。 还未开口,后者就似明了了,拍拍胸脯道:“你放心,我今夜就修书回去,让你嫂子和小欢先去我家里住,那里有人照应。” 燕来本只是想他家里派人过去照顾一番,既然对方有此建议,自然再好不过。 “谢了。” “咱们兄弟,谁跟谁啊,是不是,燕队长。”莫良道推推他,一脸呵笑。 第三章 以榜议武(1) “看你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我就觉得这趟有点白赶,还是陈耳聪明。” 快马扬尘,在驿道边的茶铺外停了下来。 燕来翻身而下,回那一直碎碎念的背剑青年道:“我倒是想飞,要不你帮个忙?” 小方,未羊,谁家的爹娘这么缺心眼,取这样的名字。 森冷书吏好像听懂了他的腹议:“你真想飞也不是不可以。” 燕来耸耸肩,白了未羊一眼,暗怪这家伙多事,原以为背着两把剑也是挺酷的一个人,接触个七八天下来才知道事忒多,难怪当初有点由头就为人家出头。 想到这,一直都没机会问这家伙和云天宗的人到底什么关系。 茶铺的小二迎了上来,此间已至正午,太阳猛烈,不少行客都算着时辰在此打尖,尚算宽敞的小茶铺也差不多坐满了人。 见这三人都是携带兵器而来,打扮又都不俗,就说那背负双剑的青年就挺招眼的,人长得好看就算了,走路还带风,不免就引起那些江湖客的注意。 三人都未穿典狱司的獬豸服,黑棋卫将来要做的事大多得与江湖中人打交道,自然不宜将身份暴露,便是这次出行也稍微做了一些易容,起码粗略一看不会让人想到本尊。 在年后进训练营的这一个多月,燕来都把白天的精力花在易容和轻功上,不过有那神秘的冥想做辅助,他的修为也没有拉下,借着朝廷的大力扶持,年前刚第一次冲脉的他,现在又进入了大通脉期了。 不管以多快的速度和方法凝聚九星,进入大通脉期后,都得有一个阶段的蕴养才能够进行冲脉,当初燕来第一次冲脉的时候也踌躇了差不多一个月,当然浪费的时间多在于知识的获取,但一般来说,这个进程已经是非常快了,寻常武人的蕴养期,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两年都不止,主要还是看资源。 现阶段,燕来对修为上的进境倒不一味地苛求速度,一切还得以稳为重,何况几次对敌下来,他也发现自己的境界与寻常人不一样,能够轻松杀掉三个同级别的不算什么,但在那种被偷袭的情况下还能够反杀一个六品中期的杀手,这倒是足够让人惊讶了。 与云天宗那两个小鬼不一样,一个是自己作死,一个是懂放不懂收,都是被宠坏的孩子,恐怕便是那来杀自己的三个傻子,稍微动动脑筋,也可以玩死他们。 那六品,可是货真价实的六品,做得了杀手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 就此事后来他也问过莫悲亭,后者的答复与自己想的也差不多,境界只是真气的体现,对敌还得看发挥,当然,这条界线也不是谁都能够跨过去的。 九品之内也有三道坎是宛如天堑般存在,一道是六品进五品,一道是二品进一品,最后一道,便是一品升定气。 九品入八品容易,甚至七品入六品都不难,只要资源足够,内功心法不差,最终都可以修炼到家,但从六品迈入五品所需要做的积累和努力,恐怕就比前期走过来的都要艰难。 倒不是在点星上,而是多数滞留于冲脉阶段,寸步难进。 所以说如果有一千个人同时修行,所给资源和功法都一样,那么最终会出现的结果是,六品阶段的高手扎堆最多,下来便是二品,下来就是一品。 一想到莫悲亭说的,如果当日来的是一个五品的高手,燕来就得自己运气不错。 尽管知道如今的修为上不了台面,但他仍然要在蕴养期获取更多的体悟,他可不想自己六品进五品的时候,出现寸步难行的情况。 “今年品武司的榜单可真奇怪,竟然延后到三月三才公布。” “往年二月二,那叫龙抬头,选的就是这好兆头,今年啊,呵,怕是龙都抬不起头了。” “早就说品武司那几份榜单太水,还不如如意坊那份,就说同样是评定咱们南方武林吧,品武司的青云榜将小孤山的苏少禽排在了第九,可如意坊的九榜却把他排在了第六,结果,打脸了不是。” 那汉子说得兴起,一拍巴掌,口沫四贱:“就在十五天前,苏少禽苏少侠和原本排在第六的候云飞候公子在扬州相遇,两人切磋了一番,候公子当场就自问不如苏少侠,而如意坊在那之前,一直把苏少侠排在第七,侯公子排在第九,结果很显然嘛。” 旁边有位青衣商客凑话道:“无论是品武司的青云榜还是如意坊的九榜,那评的都是九品内的侠士,这阶段的胜负都在一线间,何况前十的几位都是位列一品的高手,要说差距,肯定有,但也很难说就是鸿沟,排名相差不远的那几位,谁上谁下都是常有的事。” 他这话说得透彻,当即就引得不少人附和,那汉子不干了:“我就不说前十的,便是那前二十前三十的排名,品武司也是乱得一通,从来就没如意坊的准确。” 青衣商客本就是人情通透的人,见他面露不屑,宽笑道:“这倒是的,如意坊是赌档,与江湖往来密切,品武司终究是朝廷的衙门,给出来的只能是个参考,在这二三品下的排名,确实不如如意坊精准。” “你看,我就说嘛。”那汉子袖子一卷,面露得意,嘿声笑道:“我看贵客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且议议,今年之后,这九品前十的位置可有大变动。” 话到这原本只听不说的客人们都转过了头,表示出兴趣,一些本就胸有丘壑的则暂做旁观,等着露脸的机会。 青衣商客拱了拱手,表示见礼,温笑道:“这前十的排名变化大不大,在下不敢妄言,不过这五十名到百名的位置肯定会迎来多年未有的大变化。” “理从何来?”有生起兴趣的观客插嘴。 “诸位应当都听说了吧,朝廷新晋成立了一个衙门,唤典狱司。” “这倒是知晓,可这新衙门和九品排名有何关系?” “这位先生的判断在理。” 一位原本打算做壁上观的公子哥摇起了扇,青衣商客见他想露脸,就笑笑示意,后者点头致谢,扇子啪一声地合了起来。 这动作倒不只是为了潇洒,而是有门道,就像说书人手中的醒木一样,提醒在座的诸位把耳朵竖起来。 “这典狱司可不是一般的衙门,最底层的兵士那都是正七品起,光这份殊荣,足以开我大虞先河,而且这司部衙门直接归宫里管辖,这么说吧,那些现募的兵士,大都是底层的衙役和兵司府卫的新人,如今可都在训练中,宫里既然给得了他们这么大的官秩,就不可能在资源上亏待了,按我得来的消息,他们可是每日三粒小化气丹,每三天一粒大化气丹,隔七天还能领取一粒镇心丸,修炼的功法无一不是顶尖的,就这份待遇,便是雨花剑台的内门子弟都不如,更别说其他门派了。 所以在下说这位先生的判断在理,恐怕不到明年,就这夏天一过,这群新出炉的恶犬,可不得把江湖搅个一通乱,届时这还在榜单上的俊杰们,要么被人家挤下去,要么就是被踹到棺材里,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这定论一出,引得在场众人喧哗,同桌的都在纷纷议论,就算不同桌的也私下交换意见,还别说,越想越在理。 摇扇公子见效果不错,又道:“大家伙还别觉得惊讶,在下这次从京里出来,临行前和诸部尚书的几位公子吃饭,他们都说这典狱司如今是打着追缉薛氏乱贼的口号,实际上谁都清楚,那就是要祸乱武林,你想啊,这要真是冲着薛氏乱贼去还好,可为了功绩,这些一朝得势的家伙,还指不定搞出多少冤假错案来,要我说啊,理都在他们身上,就算你不是薛家的人,真想扣,也能给你整出个窝藏钦犯,协从作乱的罪名来。” 未羊捅了捅身边的燕来,低声道:“听到没有,这都是办法,以后要多听听,有你学不完的。” 第四章 以榜议武(2) 因武之盛,也因武难管。 大虞朝的风议一向很宽松,就算有人骂皇帝,估计也没多少人当回事,所以妄议朝政,倒不是多大的事。 当然了,皇权还是需要尊重的,当朝的皇帝可以骂,但睡在皇陵里的就不行,这辱骂圣君的罪状,和辱骂圣人是一样。 那在大虞朝,什么样的人被称为圣人呢,基本有个标杆——能够列入九品中正榜的,都有望成为圣人。 九品中正榜是大虞一朝最高级别的评定,自前朝以来便有,当朝不过是在延续,并非立朝方制,故而可知其底蕴和影响力。 所谓九品,并非官品,而是人品,才品,既要具备仁义礼智信,才德具全,又要有一颗至善至行之心,除此之外就是能够广播香火,惠及万民,指引出一条通往宇宙大道,融洽万象的日月星路。 这不仅是做人的最高成就,也是习武的最高境界。 自点星炼脉,丹田有成之后,下一步,就是迈入定气阶段,登堂入室。 所谓定气,实际上就是定理,无论是灵气的吐纳,还是真气的运转,都离不开一个理字,世间万物的交始更替,也离不开一个理字。 简而言之,这世界就没有无理之事,一切都有理可依,有理可循,而能够走到何种程度,就看你掌握了多少至理。 武道也是一样,认知会决定能力的大小,也决定你能够在这条路上走得多远,多高。 如今世道,习武一脉和处世一脉是相互辉映的,昌盛的儒道佛三家是这世上最广泛流行的理,而大虞的武者从吐纳开始,基本用的也都是这三家的学派之理作为基础,等到丹田有成,需要定气的时候,就得选择自己究竟要走哪条路了。 佛有佛理,道有道理,而儒学之理,更是包含了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气象万千,既讲天人,又讲性理,所以第一位荣登圣人的,便是来自儒家。 江南是儒家教派的兴盛之地,几乎九成的学子都以儒学之说入武,可以说或多或少都有些书生义气,特别是豪门望姓出来的子弟,基本都在儒学的熏陶之下成长。 燕来对于品武司出品的榜单了解不深,只知道有一个评定九品高低的青云榜,一个评定定气成就的万象榜,剩下的就是万人瞩目的宗师榜,以及接近传说,可以立祠化圣的九品中正榜。 至于这里边都有些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他还真没时间了解过。 适才那些人说到青云榜苏少侠和候公子的事迹时,他就听得滋滋有味,后来话题一转,就突然谈到了自己现在的工作单位,又觉得分析也不错,所以对于未羊的打趣,他不耐烦地扫了一眼:“你连听都不用听,看来很能了,要不上去发表一下意见?” “说什么?”背剑的青年捏着杯子在转,似乎真有点跃跃欲试。 “就说说典狱司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还有谈谈上半年的工作计划,以及下半年的展望,最后再总结一下今年咱们打算抓多少人,杀多少人,让他们也好做个思想准备。” 背剑的青年愣在那,支支吾吾道:“我——我说不来那么多。” 燕来白了他一眼:“那你又废什么话呢。” 啪。 未羊把手中的杯子重重放下,认真道:“我也是有脾气的。” 当啷。 森冷书吏不知何时掏出了几枚文钱,丢在两人中间,冷不啾地道:“上场了。” 随后把凳子挪开,翘起了脚,等着那句不冷不热的话响起: “这位兄弟对在下的看法似乎有不同意见,不妨站出来说几句,敲碎了杯子要赔的。” 合起扇子的公子哥,正带领着大家看向这边。 反应过来的燕来不忘把桌面上的文钱刮入囊中,好心推了推成为瞩目对象的未羊,善意道:“开始你的表演吧。” 场面有些尴尬,本来背着两把剑就特显眼的青年这下子更像个登台的戏子,人虽不多,可也都是观众啊,何况还是在人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当口,你突然敲桌子,不就是为了提醒在座的诸位:大家安静一下,在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来忍着没笑,第一次觉得那位森冷书吏也很操蛋,这丢赏银挪凳子的模样真是闷骚之极。 咳。 被架上台面的未羊开场般地咳了一声,还真就站了起来,发表他的意见:“这位扇子少侠的话有对也有不对...” 摇扇公子皱眉了,什么叫扇子少侠,老子有名有姓的好不好:“滁州洛不凡,未请教。” 未羊拱手一让:“长陵燕来。” 幸灾乐祸的本主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尼玛的! 看到周边人的脸上已多有些不耐,之前引出话题的青衣商客笑道:“这位燕少侠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听听,大家伙在此歇脚,也只是随口议议,解个闷而已,不必太当真。” “是啊是啊,这位公子你倒说说,这还有什么是不对的。”先前坚持如意坊九榜更好的卷袖汉子,也搭起脚跟着催促,没办法,那青衣商客把话题引到典狱司后,他的肚子就空了。 “盛情难却。”未羊笑道:“那不才区区在下就说说了。” 燕来感觉这个人可以死了,不死活着太受罪,他那脸皮就算不易容,也厚得像洛阳城的墙,还盛情难却,还区区不才,你就是个天不下雨,地不施肥也能够自己长出来的人才。 那扇子少侠果然又哼了一声。 “要说这不对的地方,其实就在这位扇子..洛公子说的扣帽子这件事,那些个窝藏钦犯,协从作乱的罪名,其实不用编造,已经写在了典狱司的章程里,这些手段肯定是必然之事,而且训练营里的缇骑们,如今都在学着如何栽赃陷害,尽量把吃相弄得好看些,当然了,他们的胃口也还是很大的。” 全场噤声,个个面面相觑,便连适才面露不屑,随时准备嗤之以鼻的扇子少侠也哑口了:这位是何方神圣? 那位卷袖汉子咽了下口水,不确定道:“你,你说的这些,可有根据?” 未羊摇起了头,不是表示自己没根据,而是遗憾你们这些人怎么啥都不知道,从他面露惋惜的神情里,众人就猜到他这动作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们说说典狱司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吧。” 燕来看向森冷书吏,悄悄做了个抹脖子的示意,后者摇摇头,示意让他继续。 “这一个中心,是指以禁武治乱为中心,两个基本点,是指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全面治乱,深化禁武。” “那这,这四项打击原则是指什么?” 未羊慢慢竖起指头,一根一句道: “罪名可以小,罪犯不能少。” “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要打就打死,要灭就灭门。” “缇骑一出,人头落地。” 砰! 桌子被一掌崩碎,一个蓝衫青年站了起来,大喝道:“好大的口气!” 动静太大,自然引得大家看过去,早先便见他们这一行人气度不凡,如今看出手更知不一般,这一掌一喝间的气势显然都是底气十足的表现。 蓝衫青年目露寒光,冷笑道:“你叫燕来?哪里听来的消息在此胡说八道,这狗屁典狱司算个什么东西,敢说缇骑一出,人头落地,一些不入流的衙役凑了个狗窝,也敢出来犬吠,看来在沧澜山还没死够,想跑江南撒野了,本公子倒要看看他们出不出得了洛阳!” “这位少侠请息怒,容在下说一句。”那位青衣客商赶忙起来打圆场:“这位朋友也只是说说自己得来的消息,这其中真假尚不可知,闲聊而已,闲聊。” “哼!” 那蓝衫青年显摆完后,就被同行的伙伴扯衣袖,示意他不要和这些闲杂人等置气,他们懂什么呀,头发长见识短的。 未羊一脸无奈地摊开手,耸肩道:“你看,真相就是这么不受人待见。” 众人为他着急,还真是会作死啊! 燕来看向又恼怒而起的蓝衫青年,问道:“适才听这位少侠的意思,沧澜山劫囚案发生时,你也在场?” 蓝衫青年第一次注意这两个一直不吭声的人,见他年纪不大,架子倒不小,不屑般地扫了一眼,却还是回了:“在场又如何,莫非死的人里有你兄弟。” 燕来摇头:“兄弟谈不上,没那么深的感情,很多都是萍水相逢,当然了,如果他们没死,也不是没可能。” 他面带笑意:“还未请教。” 观望的人都感觉了一丝不对劲,蓝衫青年的同伴们也都一字站开,像在等着对方挑事,那倨傲的神态,倒和他们的身份匹配:“南剑门司徒鹰,你又是什么东西!” 燕来恍然大悟,难怪看着不顺眼,从袖中滑出了一枚金牌,吊在指间: “典狱司。” 第五章 血流的声音(1) 与雨花剑台这样早已名绝天下的剑道圣地不同,南剑门的成长不过是这近百年间的事,比云天宗都要短一半,但势力范围反而是最大的。 先说雨花剑台。 远于前朝便存在的雨花剑台,其历史之悠久恐怕要追溯到那个诸圣并立,天下纷争的百家争鸣时期。 从古至今,每一个时代出类拔萃的大剑师中,都少不了剑台弟子的身影,不管天下皇权更始几何,洗剑湖上的洗剑台永远如繁星般璀璨,即使在那个最黑暗的动乱年代,它也没有被湮没,依旧像明灯般亮眼于世。 或许正是那种从始至终都半隐半现的态度,让它得以在任何时刻都享有一席之地。 所以要找一个南方武林的代表,传承了数千年的雨花剑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而自刘姓立大虞一朝后才立门的云天宗,在立世风格上也与雨花剑台相似,甚至有传言,云天宗的开山老祖便曾是雨花剑台的弟子。 依据倒是五花八门,只是谁也没有真正细敲过,因为两派对于这样的传言竟也出乎意料的从未进行过解释,如此一来,更让人觉得像是这么一回事。 有着这么两座大山在,南剑门还能够在各大教派如过江之鲫的江南武林中崛起,并且仅用了百余年时间,分堂就遍布各大上州,不得不说手段高超,实力强盛。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目的性强烈的扩张,使得南剑门的实力和名声一样,起伏都很大。 除了宣州的总门外,其余各州的分堂,授予的都是外门弟子的名号,只有优秀杰出的弟子,在经过评定后,才能够进入总门,继承内门字号。 尽管秉承的是有教无类的入门方针,但南剑门对于资质不佳的求学者,还是和其他门派一样,会收取较为高昂的授艺费用。 而作为立派之本的晋升套路,南剑门显然比其他门派落实得都要到位,不光堂内弟子要进行比试,便是各堂口间也会经常往来,一较高下,至于三年一次的总门评选,更是每个南剑弟子翘首以待的大武比。 这或许就是它能够在短短百年时间里便晋升一流门派的原因,也正是这种争强好胜的风气,使得每一个南剑门弟子都格外骄傲,从不甘于屈膝,如此一来,试问又怎会把朝廷放在眼里? 看到燕来亮出身份,名唤司徒鹰的南剑门弟子虽说有些诧异,却也没到惊讶的地步,在打量了一下对方后,开始露出鄙夷。 随行的四位同门亦是一样,开始肆无忌惮地讨论,根本不把对面这三人放在眼里。 “若是六扇门的人来,看在几位总捕的面上,咱们还能说叨说叨,几条宫里的走狗,也敢出来放肆,莫非有什么大能耐,不妨站出来试试。” “小子,别坐着了,既然摆得出这么大的谱,就不知还有没有本事撑下去。” “哈哈哈,我看他是吓着了,起不来了吧。” 司徒鹰轻笑一声:“那么,这位缇骑大人,草民确实去过沧澜山,不单去过,还杀过你的几位什么兄弟,现在是想听过程呢,还是想亲自看看?” 一个八品小儿,在这装什么蒜,倒是他身边的那两位有点看不透,不过自己这边最差的都是五品下,基本在五品中上,联手剑阵,就算留不下人,也足够自保。 何况他相信这些年前刚招募到的衙役,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算再能嗑药,撑死了也不过八品,哪怕早有底子,也不会超过五品。 这两人修为看不透,应该是修炼了隐藏气息的功法,想来也是这般,他猜想对方也看不透自己这边的修为,如此一来更不把燕来他们当回事了。 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一朝得势,就不知天高地厚。 “本公子收回刚才的话。”司徒鹰突然认真道:“不该说让你们出不了洛阳,毕竟狗洞那么多,本公子再有能耐也防不住。” 刺耳的笑声自然是故意而为,落在受讽人耳中不知什么感受,但周边的客人却早已纷纷离座,站在驿道边上,这种时候谁会自讨没趣出来打圆场,看热闹都不够。 “怎么,怂了?刚才自吹自擂的威风呢,那个谁,再把你们什么司的四项基本原则说来听听。” 未羊指指自己:“你叫我?” “废他妈什么话!”旁边一个早看他不顺眼的南剑弟子指着喝道:“背他妈两根烧火棍装什么大侠。” 森冷书吏突然站起来,朝茶棚内走去,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我说你,让你走了吗?给老子站住!” “哎小子,耳朵聋了是不是,我师兄让你站住!” “行了行了。”未羊摆手示意道:“别惹他,有什么事冲我们两个来,这家伙收不住手的。” “行啊你们几个。”那走到一半的南剑子弟今日算是开眼了,失声笑道:“还真是活久见,都这时候了,还在装,我倒要看看怎么收不...” 话突然中断,嬉笑的脸上一时僵住,笑容还未散去,整个人却像被定住了一样。 “师弟,怎么了?”看他愣在那,尾随其后的师兄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拉了一下。 呲。 好像风声一样悦耳,转过脸来的青年脖子上喷着血雾,瞬间射在了师兄脸上,那被溅了一脸血的师兄还以为下雨了,可一摸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啊!!!” 谁都没看到那走过去的人是何时出的手,便是那被割了脖子的青年也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直到看见血喷了师兄一脸,这才失神般地去捂那风声来源,面色苍白,跪在那像条死狗般: “救。。。救我。” 场面瞬间失控,南剑门的弟子像见了鬼一眼,连带看客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的甚至摸向自己的脖子,这反差巨大的冲击和残忍的场面,让看到的人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可紧张,才刚刚上弦而已。 “这一个就算了,其他先留活口,我有话问。” “好办。” 催命的阎罗下了令,未羊便像换了个人,不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拔出背上那两柄利剑,迈脚走出。 同一时间,燕来也从凳子上站起来,踏着带风的步调,一脸平静,不紧不慢地将利剑拔出,那剑刃刮出的摩擦声,让人听着就心寒。 他与未羊默契地形成夹角,向反应过来的南剑们子弟走去,犹如闲庭散步。 锵! 早已怒红双眼的南剑门弟子纷纷把剑而出,叫嚷着冲了上去。 场上的一切,似乎慢了下来。 或许老天爷也对这场武戏感兴趣,想通过慢动作看看这些人的表现,刻意先捕捉所有人的表情动作,也瞧瞧二对四的局面,能够多精彩。 见到死人的店小二抱下了头,逃蹿似地连滚带爬; 摇扇公子被即将血腥的冲击惊得张大了口,即使离得远,也下意识地做了一个避让的动作; 卷袖的汉子和其他看客一样,目露精光,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环节。 至于那青衣商客,却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同伴,而后者,微微摇头,眉间紧锁。 “宰了他们!” “为师弟报仇!” “杀!” 尽管是在愤怒失神的情况拔的剑,但一向在江湖中行走的南剑门子弟可不像白玉剑和冉青桐一样傻乎乎,每一个人踏出的方位和刺向的位置都暗含道理,就是快速地在这一瞬间形成默契,要以剑阵围困这两人。 燕来在与未羊即将平行一线的时候刻意慢了一步,退到他的背后,心思一沉,灵台瞬间清明,似乎不用看,也能够感受那四面八方如织如网的剑气,想要将自己笼罩。 而未羊一剑刺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破阵的中枢。 第六章 血流的声音(2) 未羊的剑不快。 至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 天上的白云变化多端,从地下往上看,也不会觉得那种变化很快——因为通过肉眼扑捉不到。 未羊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第一次看他出剑,是对付云天宗那名白衣青年,第二次是在训练营时有过讨教,今天是第三次。 风格一如既往,没有改变,你可以说他剑势很稳,也可以说他墨守成规,好像很容易就能寻找到轨迹。 可你若真是这么认为,那就输了。 因为苍云的变化就在你低下头来的那一瞬间,稍不注意,他就不再是原本的走狗,而是变为毒蛇。 这样的剑法,很容易给人错觉。 如果不是燕来见识过他的剑法,恐怕就被眼前的表现给骗了。 南剑门的弟子也被他骗了。 那刺来的一剑明显就是往陷阱里送,所以谁也没理会,甚至有点窃喜,可当他踏进去后,猎人才发现,这是猎物在吸引自己注意,随后,他亮出了另外一只角。 剑有两把。 叱! 血花绽放,匍一交手,这位立功有点心切的南剑弟子,就想迅速给对方留下记号,可最后才发现,惨叫的是自己。 燕来也刺出了他的剑。 有未羊在前破阵,哪怕仅仅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已足够他感受这些人真气运转之下,剑气所将行走的方向,现在,他只需要凭着本能的感应,加上道墟运转下的身法,锁定最远的那名南剑弟子。 因为这人是整个剑阵中拾遗补漏,行使真正杀招的伏笔,就像自己现在的身份一样。 那人正是司徒鹰。 如果剑阵完整,面对高于此身境界的强敌,司徒鹰便是这些人里真正杀人的那位,其余不过是在用凌厉的剑式做掩护,迷惑对方。 就算现在剑阵残缺,又废了一人,毕竟都是五品的剑手,想要全部拿下,免不了会纠缠一番,以未羊二品境界的身份,十招内自然可行。 但还是慢了。 这是典狱司挂名出来后的第一战,从宣传的角度来说,不需太张扬,但一定要够威风! 谁让有观众在看呢。 燕来并不担心自己义无反顾地一剑刺出后,会被其他剑手偷袭,因为他相信未羊会替他解决后顾之忧。 事实也是如此。 “来得好!” 司徒鹰虽然诧异,却还是觉得这家伙不惜冒险找上自己,原因在于仇恨。 仇恨啊,是很容易让人失去分寸的。 看来师弟的仇,可以先在这小子身上讨点利息了,至于那使双剑的恶狗,打不过,就跑吧。 嗡! 玄音颤动,轻细如蚊,好像钻进灵魂的蚂蚁,扰得人心绪不宁。 司徒鹰还未反应过来这样的声音从何处而来,自身的剑势就出现了波荡,而那一脸平静,踏步而来的少年,就这样把那柄泛着寒光的利剑,穿过了自己的剑势,递到身前。 燕来轻轻一抖,九韶剑音再起,这次不再是少女叹息下的轻抚,而是突然高亢的曲歌,伴随着剑花的绽放,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枚利刺,藏在致命的剑花中。 寒光如芒,司徒鹰挡得狼狈,不时有衣料被削起,气得他暗恨失算,让这小子一时得手。 可就在他以为燕来会一往无前,直至进入自己的反击中后,这少年突然抽剑离去,以诡异的身法与身后的男人做了一个交错。 他的目的,似乎就只是逼退自己,然后冷不丁地刺向被那双剑青年压制的师弟。 尽管知道对方的意图,但一切都晚了,司徒鹰眼下连自己都顾不上,因为那两条毒蛇已经咬了过来。 对方似乎早就料到自己或许会丢下同伴逃跑,然后又不想纠缠太久,便以这样诡诈的利落方式,留下了所有人。 叱! 血花再次绽放,一朵,两朵,三朵,好像停不下来,兵败如山倒,剑去如抽丝。 在对战之人的立场,每一缕真气的运转都是一个小心思,所以无论动作还是过程,都会感觉很慢。 但在旁观者的眼里,从燕来和未羊拔剑走去,到与南剑门四子交战在一起,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具体到可以用三招两式就囊括了。 双剑青年一出手就废了一个。 黑衣少年一跃而出,直刺那名蓝衫青年,速度很快,只是在逼得对方抵挡之后突然收手,转刺另一人。 而原本各击左右的双剑青年也在少年收手回身的瞬间,迅速补上身位,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两把长剑交相辉映,在那名叫司徒鹰的蓝衫青年身上像割草一样。 至于剩下的两人,一个在同一时间被那黑衣少年刺中摔出,一人刚想施救,又被从司徒鹰处拿完彩头的双剑青年给抽飞出去。 驿道边的看客们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似乎谁都不相信自己眼中所看到的,原本威风凛凛的南剑门弟子,竟然只一照面就趴在了地上。 “还有气的带进来。” 茶铺内响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众人才想起,那里,还有一个出手就杀人的酷吏。 这就是典狱司的行事风格? 在场的人心中恐怕都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在他们眼里,这两人的冷静和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对江湖中人的定义。 是啊,他们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 他们是鹰犬。 畜生是没有感情的。 “诸位还不能走。” 燕来走向准备想开溜的看客,客气一笑,剑已还鞘。 “你,你什么意思?”那卷袖壮汉最先跳了出来。 “大家不用紧张,官府办案不会累及无辜,我等奉命前来彻查沧澜山劫囚案,刚才这几位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既然自己承认了参与劫案,接下来自然要审问,本官只是想让诸位留下做个见证,既然都在此歇脚,也不在乎耽误点时间,诸位请。” 要走吗? 不搭理他? 刚杀了人呢。 通过眼神示意,似乎没有一人愿意起来反抗。 “小二。”未羊掏出几两碎银子:“茶凉了,给这几位客官加点茶,顺便把这尸体搬那边去,别扫了大家的兴。” 一切完毕,众人就见那四个已无还手之力的南剑门弟子给一个个抬进了茶棚里,而那背剑青年最后选了个凳子坐在门口,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们。 新茶虽热,喝着拔凉。 司徒鹰被押进茶棚后,眼睛就被自己的腰带给绑了起来,穴道被制,身上又有伤的他此刻连只鸡都不如。 燕来把那个最后被抽飞的南剑门弟子给提到了靠椅上,将他的手反捆,随后对茶棚的老板道:“麻烦记录一下。” 早已经呆若木鸡的掌柜机械般地点头,只求这几位忙完快走,别拆了他的小铺。 “名字。” 审讯出乎意料地由燕来主导,而森冷书吏只是在旁观看。 自从在沧澜山逮捕过云天宗四子后,莫悲亭似乎就相信这少年有这能力,所以在训练营时,对他这方面也做了询问,结果是出乎预料。 他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 且不说前世的经验,便是刚来的那几年,燕来也是在衙门任职,虽不是捕快,但也需要把守牢房或随上官审案,自然不会差到哪里。 出乎意料的只是他审案的手段。 “去你大爷的,有本事你杀了我!” “如你所愿。”燕来走到他身后,往腕上一割,顺手将个碗放到了下面。 “下一个。” 司徒鹰被推了过去,知道自己被反绑在了椅子上,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摆弄他的手,跟着那里就传来一丝刺痛,他立刻挣扎,可那绳子却紧得很,大呼道:“你,你们干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别动,越动流得越快,你现在受了伤,不想那么快死就给我安静点。” “你个恶畜!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呜呜呜。” 一团腥臭的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嘴,然后被绑紧,再也喊不出来,这时候他才知道师弟那边为什么也没声音了。 “安静了就好,先听我说一下情况。” “你们的手腕现在被割了一道口子,干什么用就不说了,所以越动,血流得会越快,时间还是有的,大概半个时辰左右,体内的血才会全部流光,当然了,就算流一半,你们也是活不成的,这么说吧,你俩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哦,司徒鹰,你只有半柱香,因为你的血已经流了不少。” “与其继续挣扎,不如静下心来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也听听这倒计时,当然,如果愿意合作,点下头就行了,不过要快,因为时间不多。” 嘀嗒。 果然是血滴的声音。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在窗前看那大雨过后的彩虹,那时候,风一起,屋檐上就有雨珠掉落下来,晶莹,透亮。 嘀嗒。 司徒鹰干枯无力的嗓子里想嚷出这样的声音——恶魔! 第七章 茶铺这段事 “我们是光州分门的弟子,这次也是刚从京里出来。” “去洛阳做什么。” “沧澜山那次后,师父让我们师兄弟几个去京里看看风向,不过,不过我们都是去玩,这次回来,是江宁分门有弟子大婚。” “你们南剑门各州分门的人都很熟吗?” “临近的还好,太远的不熟。” “光州靠近江西州道,离江宁可不算近。” “那人是在沧澜山认识的,因为都是南剑门的,所以。” “叫什么名字。” “马惊涛。” “什么破名字。”燕来碎念了一句,似乎想到什么,又问:“你可知这姓马的对家来历。” 司徒鹰想了想,不确定道:“没见他提起,不过应该是江宁城下的小县人家,这个杨不屈有说过。” 森冷书吏看了过来,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 应该差不离了。 “杨不屈是谁?” “濠江十八罗汉,就是下江帮的一个堂口,他们有十八名好汉,惯使两把戒刀,所以有这称号。” “这姓马的和江湖中人很熟?他认识很多江湖中人吗?” “也不是很熟,这两人也是在沧澜山才认识的,不过我们南剑门遍布各州,经常会与各地的江湖中人打交道,我自己都有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等下把你认识的去过沧澜山的人名字写下来。” “我。”司徒鹰不复之前的威风凛凛,如今更像个被逮到的小偷,他结结巴巴道:“我,我真没杀过人,那次在沧澜山就是去走了个过场,因为,因为当时看上了个姑娘,所以就借着......” 燕来打断了他的解释:“除了反抗的,我们典狱司并不滥杀无辜,当然了,不合作的另当别论,你有罪没罪,不是我说了算,去看下你的口供,然后把名单写出来。” 司徒鹰咽了下口水,站起来的时候又看了眼已经没气的师弟——是被活活吓死的。 那人并没有真正割开他们的手腕,只是划了一道,那嘀嗒的声音,是从酒坛里慢慢滴落下来的。 司徒鹰知道自己这位师弟,其实一直都很胆小,平常都被他们这些人逗着玩,但这一次,他比谁都有勇气,至少他没有选择合作。 如果有勇气就意味着要去死,那司徒鹰宁愿做个胆小鬼,而且这样死得太窝囊。 剩下的两位师兄弟也招了,在自己点头之前,他们就表示了愿意合作的态度。 燕来并不介意他们说谎,他需要的东西已经拿到,然后他又提笔写了两份口供,走到那死去的南剑门弟子身边,割开他的中指,用大拇指按了个手印。 “这两个招供了自己杀人的事,所以我们有权进行处决,你们继续,不用看我。” 随后他走出了门。 “麻烦诸位做个见证,我们并没有用刑逼供。”燕来指指茶铺内的安静,示意道:“不过即使他们不说,本官也能够确定他们中至少有两个在沧澜山一案中杀了人。” 他摇摇自己手上的口供,向那具尸体走去。 废话,还不是你们这些鹰犬说了算。 一群人相互对眼,都是这般心思,只是看那少年的背影,不由感觉到一股寒意,若典狱司的人都这样的话,他们不敢想象。 “你们可以走了。”未羊站了起来,伸个懒腰,这天气,还真想睡觉。 “对了,洛公子。” 他看向那个加快脚步的摇扇公子,对方楞了一下,转过一张惊吓的脸。 “没什么事。”未羊示意他不要紧张,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家伙才叫燕来,不好意思,之前骗了你。” 混蛋! 洛不凡的心里响起这样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和我有毛关系,你们这样的人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 “呵呵,没关系。” 未羊笑笑,摆摆手表示可以走了。 洛不凡这颗玻璃心,后来就没好过,只要被人冷不丁地从后面叫自己,就会想起那个男人。 “你们要继续去江宁参加婚礼吗?” 燕来带三人从茶铺内走了出来,他拍拍司徒鹰的肩膀:“放心,你们的事只有你们自己知道,刚才本官的话你也听到了,如果有人怀疑,你们坚持否认就行了。” “至于这位掌柜和小二,我相信都是守口如瓶的人,当然,如果你们能够给些封口费,就更好了。” 他伸出手,示意了一下。 司徒鹰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但事实就是这样,这人把他们的银袋都拿走了。 “你们也不要再知法犯法了,或者想着回来杀人灭口,相信我,只会越抹越黑,毕竟刚才有那么多人在这,而且。”燕来抖了抖手上的纸张。 司徒鹰三人的脸瞬间白了,都感到自己有什么东西攥在了对方手上。 燕来挥手示意掌柜和店小二到一边去,这才低声道:“既然你们与江湖中人都熟,不如多替本官打听一下那日去往沧澜山的都有些什么人,其实南剑门里竞争那么大,诸位到头来想要的也无非就是富贵,这些典狱司都可以给你们,只要有好的消息,无论是丹药还是钱财,甚至功法,本官保证都不会差。” “当然了,本官不勉强,你们可以回去考虑考虑,考虑好了,秋后来江宁城,会有人联系你们。” 看着司徒鹰三人把两位同门的尸体放到马上,面无神色地离开,未羊喈喈声走过来:“看看,看看,燕大人真是好手段,你不去做牢头真是可惜了。” 燕来撇了他一眼:“你就这般看得起我。” “那当然。”未羊抱臂道:“我现在寻思回来,若是没有我和方,小方在,你敢这么现吗?” 他提到森冷书吏的时候,似乎有什么差点说漏嘴。 “我傻么。”燕来没好气地道:“要不是你去插人家话,会有那么多事?” 一想到这未羊无语了,这才记起还有笔前帐没算:“你这家伙的舌头总有天要被人割掉。” “哈,说你自己吧。” “你搞那么多无聊的动作,有意思吗?” “宣传懂么?不懂多回去读读书。” “那家伙为什么会被吓死?” “下次你给我试试就知道了。” “你怎么确定那三个家伙会招?” “我不确定啊,不过那么多人,总不能都不怕死吧。” “你说那掌柜会不会得了钱就跑?” “不会。”森冷书吏突然插嘴道。 燕来和未羊在马上回过头,像看奇怪物种打量着他。 森冷书吏呆了下:“看什么。” “没什么。”燕来耸耸肩:“为什么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得吧,你说了算。 燕来已经习惯了对方的高冷。 “那个。”未羊又靠马过来,捅了捅他:“你说那三个家伙还会去江宁参加你未婚妻的婚礼吗?” 燕来冷声道:“不是我未婚妻!” “哦。”未羊点头道:“前任未婚妻。” “你知道吗?”燕来转过头去看他,认真道:“我有个侄子,叫燕小欢,快六岁了,这阶段的小孩话特别多,而且问的问题都非常幼稚,但作为长辈,你又不能不回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和他们说,他们长大了就会变得很蠢,继续东问西问,你明白我说的吗?” 未羊恍然大悟:“你一定是没钱,人家才会悔婚,难怪你现在见到银子就饥不择食,唉,换了是我也一样,谁会嫁个没钱的王八蛋呢。” 燕来转过头,问森冷书吏:“你知道哪里有杀手可以雇佣吗?” “你有钱吗?”森冷书吏反问。 燕来一瘪,再看在马上笑得差点掉下去的可恶家伙,真想补上一脚。 合着都在欺负穷人。 ...... ...... 离去不久的茶铺。 店小二一脸无奈地坐在门外,幽怨道:“掌柜的,咱们要换地方吗?” 那掌柜白了他一眼:“去把外面的血弄干净。” “咱们不走啊?”店小二蹦起来。 “走什么走。”那掌柜一脸没好气,指着茶铺里边道:“看到没有,这里边的东西我都没动,等着吧,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收门票了。” “收啥门票?” “典狱司逼供人的地方啊,你以为哪里都有留存下来啊,哎,你小子快点给我把今日的事理清楚了,挂块牌出去,将来就由你来说这一段。” “掌柜的,你就那么确定这什么典狱司能长久下去?” “呵。”那掌柜拉过一张椅子,翘脚坐了下来:“你别忘了,那女人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他看着天空,那里似乎又不是天空,脑子里闪过的,是夜幕之下那座幽深的宫殿。 第八章 名声 燕李氏就算不回头去看,也知道背后这些人在指点什么。 从那晚之后,一直都这样,小地方闲言碎语的声音更多,谁让他们家也曾富裕过。 “你娘自己招的汉子。” “你二叔不在了你娘就找其他男人去了。” “你到底是不是你爹的儿子,怎么和你二叔长得这么像。” 燕李氏问儿子:“你就因为这个打人?” “我打不死他们!”燕小欢哼声道:“要不是二叔把刀带走了,我砍死他们!” 这位寡妇无话可说。 至于学堂那边,就这样吧,不读就不读了,二郎的信也收到了,大抵还是让她有些心安,起码知道还有退路。 可她不愿这些声音传到儿子耳边,事实上,她也阻挡不了,那些婆娘啊,连这些都和自家儿子说,到底是谁不害臊! “我不该让你去上学的。” “娘,我不上了,我要去找二叔。” “你不读书,要去那莽夫吗?像那天欺负娘的那些人?你不读书以后就是那样的人。” 燕小欢嘴一撇,想哭出来:“我不要做那样的人,我...” 燕李氏哼声道:“那你就要去读书,还得读好了。” “二叔也不读书!” “屁!”燕李氏敲他脑袋:“你二叔在的时候,哪个晚上不是看书到半夜三更。” “我不信。”燕小欢边走边嘟嘴道:“娘你怎么知道。” “我。”燕李氏迅速解释道:“我自然知道。” 燕小欢看不出什么,回头又瞪了一眼那些人:“咱们干嘛要走这条路,这些人舌头都要拔了。” “你噤声。”燕李氏黛眉垂下,如果不是还有燕来在,这些声音,会逼死她的吧。 说得那么难听,自己到底是碍谁眼了,所以她更不敢住到莫家去。 起初的时候,他希望那个男人再来吧,这样自己能够以死明志,以后也就不会有人说她那儿子,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但她不会无故自杀,至少燕小欢还在,不过若是真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会死的。 庆幸流言风语也需要时间,到得满县皆知的时候,二郎的信也来了,莫家的人也登门了。 那起码她知道,有人是关心自己的。 女人只要心能安,就不会做出太歇斯底里的事。 只是不管怎样,耳边这些声音,还是让人很难受,即使在深夜,她也会吓醒,然后觉得自己是不是耳鸣了。 这些人是真该死的。 当然,也不是全部吧,至少邻居间知根知底,最烦的就是那些什么都不清楚,又喜欢嚼舌头的人。 寡妇怎么了?我愿意的么,你们吃得饱饱的,就笑话那些饿着的人。 他二叔又怎么了,我嫁过来的时候他也就比燕小欢大点,至于么。 她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燕来又是越长越大,或许是两人相处久了没觉得怎样,而且燕小欢又很快出世,算不得孤男寡女吧。 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免不了为人说三道四吧。 那些话没传到自己耳边的时候,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现在传出来了,且很是过分,有的更是把那过程有声有色地描绘了出来,说什么晚上经过他们家,都听到那声音了。 哼!他们怎么不去茶馆里说书,白糟蹋了那张嘴。 她突然想起燕来那天说的话,关于那些从薛家带回来的步摇,让自己不要戴出去。 莫非二郎早就听过这样的话了?那就表示,他是知道男女间的这些事的呀。 哎,这二叔,确实是长大了,也就自己还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难怪这些年他坚持自己洗衣服。 想到这,燕李氏脸臊红,想的都是些什么呀。 “娘你怎么了?” “闭嘴,回家去!” “可我们不是走回家的路啊。” 燕李氏一愣,自己是怎么了,是因为这春天么?可这清明也要到了呀。 ...... ...... “就定在谷雨之后吧。” 马惊涛从内宅出来,把书信交到自己仆从手上:“尽快把信送到老爷手上,让他们提前到江宁来,这边还有许多事需要两家人合计。” 既然师父有意替自己把婚事弄大,那他就打算把婚礼定在师门举行,若是回那下县老家操弄,届时同门师兄弟和江湖朋友去了,免不得掉份。 他马惊涛一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出生于一个不太体面的家庭中,幸好老天垂爱,因为天资不错,被路过的师父收为徒弟,这样的事自大虞立朝以来,估计也没多少起吧。 即使每次师父都会把自己拿来给其他师兄弟竖榜样,这当中不免提到自己的出身,但马惊涛从不觉得这是件丢脸的事,恰恰证明,自己的努力对得起师父的栽培。 何况南剑门中出身寒门的子弟并不少,只是若无法出人头地的话,就会失去师门的扶持,如此一来,丹药的给予就会越来越少,落后的,就只能继续落后。 所以每年开门收徒的时候,他都会去校场处站站,看着那些被筛选出去的孩子,以此来告诫自己不要骄傲,也看看那些有幸被选中的孩子,曾几时那就是自己,他得更努力,免得哪天被人超越了,失去师父的垂爱。 至于那些靠钱财堆积上来的师兄弟,从来不是他的竞争对手,那些家伙啊,可是真正的师兄弟呢。 可是没有一个好身份,很难与这些人成为真正的师兄弟。 马惊涛曾经为此烦恼了许久,他不愿继续和那些同样出身寒门的师兄弟们讨论梦想,展望自己将来能够怎样怎样,他烦透了这样的空口白牙,说得再美又如何? 在南剑门中,进入内门是每一个弟子梦寐以求的事,需要通过的不仅仅是层层考试,人情上,也是少不得的功夫。 不管怎样,每年去宣州的名额也只有三个,那么,在相差不大的基础上,凭什么获得? 还不是长老们的一句话。 而影响长老们判断的,除了自身表现出来的优异外,能够得到同门盛赞,在江湖中闯出名气,同样是考虑的标准。 所以选圈子很重要,选对了圈子,名声才能够瞻显出价值来,并且得到迅速传播。 那么怎样的圈子才是对的选择?自然是主流圈子。 南剑门无论是哪个分门,那些有钱孩子聚在一起的圈子,永远是主流圈子,哪怕这些师兄弟不会嫌弃你的出身,但身份和实力的差别就摆在那,人家去得的地方,你去得一次,去不了第二次,而这些去处,才是真正加深感情的地方。 勤奋练武的缺点,就是抽不出时间赚钱,而师门的任务,大多与钱无关。 他曾经想过很多种办法,但远不如别人直接给他更好,许家虽不说非常有钱,但确实是自己所能够得到的最好选择。 他马惊涛不是贪心的人,只要能够帮助到自己,差不多也就行了,何况那许小姐又非长得见不得人,自己的身份也不需要入赘。 想到这他又要跪谢师父了,这辈子,恐怕没有哪个男人对自己这般好。 “那许家虽是长陵县的一商户,不过家境甚好,又只得一女儿,待字闺中也许久了,为师与他们还算有些交情,改日你去见见,如果合适,这门亲事就定下吧。” 结果自然是非常顺利,能够攀上南剑门这棵大树,许家乐意之极,对他们南来北往的生意也有好处,而自己成了许家的姑爷,就能够从岳父那边获得资助,如此一来,岂非你好,我好,大家好? 唯独美中不足的就是那纸婚书啊,那姓燕的杂种,为何要生出来坏自己好事?早知道有这人,当初在沧澜山时就该找来结果了。 活该他家破人亡,这人肯定是罪孽深重,否则上天怎会降下如此严厉的惩罚。 哎,不过却是连累了自己啊。 想到这马惊涛叹了声气,什么都不担心,就怕这小子把婚书的事捅出来,那自己就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一来,岂非留下污点。 做这一切难道为了什么?不就是名声么。 第九章 衣锦要还乡 南剑门在江宁设立分堂,自然是想把势力往江北一带扩张,或许淮南州道也早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燕来相信无论是莫悲亭还是大明宫的那位女人,胃口都很好,所以地盘大,影响力也不小的南剑门,肯定会第一时间进入典狱司的黑名单中。 接下来,应该还有大江帮,下江帮之类的江湖帮派。 反正越多越好。 而前期无论是黑棋卫还是鹰扬卫,需要做的,就是看看那些薛氏的钦犯,都在谁家躲着,藏着,享受着“高枕无忧”的庇护。 反正时间会给够他们,住得越熟越好,最好住到都不想走。 至于当初那些滥发好心,本着江湖道义收留钦犯的家伙们,当典狱司正式南下后,会越来越头疼吧,毕竟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 当然此刻他们并不知道,天后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些薛氏钦犯打散到江南各处去,如此一来,典狱司的活动范围就能跟着扩大,打击面也能够越来越广。 反正朝廷办事,只要能够师出有名,这理就好讲了。 “你干什么?” 未羊看着燕来从包裹内取出那套青织金丝獬豸朝服,楞道:“用不用这么骚,你可是黑棋卫,不是鹰扬卫。” 燕来在铜镜前比对了一下,淡然道:“衣锦要还乡,不然我这么拼命为的是什么,放心了,反正日后经常要易容,谁认识我,倒是你,少再拿我名字出来现,你自己没名吗。” “哟,还不领情,我这是替你成名。” “免了,你这风格我受不了。” “你风格好。”未羊不屑道:“那天在茶棚,我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 “人生难免有第一次,不能因为做不好下次就不做了,难怪你一事无成。” “我一事无成?”未羊从椅子跳了起来,掰过他肩膀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太监的护卫。” “我!” “行了。”燕来拍掉他手臂,示意不要打扰自己换衣服:“就算你是清秘司的人又怎样,有人知道你吗?江湖中可有你的传说?未羊哥哥,时代在变,思想不能一成不变,就算做秘卫,也不是不能像那些大侠一样名震天下,要不然清秘司为啥还要给你名字呢?叫个阿猫阿狗就是了,呐,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畜生这种东西,叫在人身上其实也挺可爱的,你看你叫未羊,那些闺中少女一定喜欢得很,萌萌的多讨人喜欢,你现在差的,就是让别人知道这世上有你这么一号人存在。” “让让,还有,不要学小方,他走的路线你不适合你,所以不要勉强自己扮高冷,要放开性格,享受生活,我这么说吧,就算做不到流传千古,那至少也得遗臭万年吧,你有潜力的年轻人,就是太束缚自己,你看我......” “闷骚。” 未羊负手站到了窗前,自然对个男人换衣服不感兴趣,虽然嘴上不承认,但燕来的话还是让他心灵震荡,过往的许多纠结似乎在这一刻疏通了,仿佛接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可以这样吗?那才是我吗? “要释放出来,不要总是憋成四不象,只有真实的你,才能够享受真实的自己。” 燕来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未羊的耳边不停回荡。 只有真实的我,才能够享受真实的我? 想想,确实有些道理。 如果表现出来的不是真的自己,估计也不会感到快乐,甚至会觉得很累,每天都需要继续伪装,直到成为自己也不喜欢的人。 “你真实吗?” 他思量了许久,很诚恳地转过头去,想谈谈人生。 “怎样,帅不帅!”燕来摆了个姿势,神采奕奕道。 未羊嘴角一颤,微微一笑,手不由自主地往后背长剑摸去。 ...... ...... “怎样,我就说男人穿上制服会更精神吧” 燕来坐在马上,不时转过头去看同样换了朝服的未羊:“幸好你带了,不然还是之前的打扮,真就成我下属了,那多不好意思。” 小样,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内心却是渴望无比吧,否则怎会把朝服带身上。 “不要乱动领子。” “不舒服。”未羊心不在焉道。 还嘴硬,燕来心中暗笑,却也不揭破:“习惯,要习惯,想想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对,底气要足,以后嘴角带点浅笑,坏坏那种。” “怎样才叫坏坏?” “看我。”燕来做了个示范,嘴角往一边勾起:“就这样,带点小坏。” 未羊摇头,学不来:“你这叫淫笑吧。” 燕来恼其不争气:“这才是你该有的形象,相信我。” “你怎么不这样笑。” “每个人的风格不一样,我爹娘给了我这么一张脸,要这样笑就像你说的真成淫贼了,我的风格是这种,看到没有。” 说完,他表情平静下来,布满阴郁,也不说让人看了会不舒服,就觉得这人像是有心事,像个见惯了沧桑的男人。 未羊张口结舌,兴奋道:“可以啊,你这样比你傻逼的时候有意思多了,像刚死全家一样。” 燕来懒得和他计较:“这叫开朗的一面,当然了,也就在你面前会展露出来,所以你更应该相信我对你的判断,就刚才那笑容,来,学一遍。” “不学。”未羊铁了心不入套:“你省省吧,有这心思还是想想怎么见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和她那未过门的夫婿吧。” “你为什么叫未羊呢?” “关你屁事。” “咩...” ...... ...... 杨不屈这阵子等着有点百无聊赖,没想到事情过去那么久,那寡妇家的男人还没回来。 再这样下去,自己是不是真要去把那事给办了? 他想想,还是觉得再忍忍吧,毕竟洛阳离江宁太远,总得给人家点时间。 今天又点了一壶桂阳春,就着这阳春三月,清明风至,实在是对饮的好时节,可惜小马驹不在,没人陪伴。 “他姥姥的,那男人不会是怂了吧。”他恨得一拍桌,顿时引来小二的询问。 “杨爷,有何吩咐?” 长陵县寻常往来的江湖中人也不少,像这位一待就一个多月的就不多了,而且天天等在这,不熟也熟了,何况人家也是个豪爽的主。 “没你的事,一边去。” 看得出来他今天很烦。 小二自讨没趣,只能耷拉着毛巾伺候其他客人去了。 “苟翁,许家的请柬您也收到了?” “啊,收到了,四月初一嘛,是个好日子,也差不多时候了。” “这许家是攀上了大户啊,难怪举家都去了江宁。” “听说姑爷是南剑门的弟子。” “不是听说,这是事实,不过啊,这事许老头做得不地道。” “你说的是那谣言?” “什么谣言!哎,也是,当初燕顺也蠢,怪得了谁呢,这种事都不请乡里乡亲做个见证。” “那还真有这事?” “应该有吧,不然那些婆娘怎么都在嚼舌头。” “呵,那是见人家许家选了座好靠山,嫉妒的吧。”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不过啊,燕家那二小子似乎进京去了,听说还混得不错。” 小二插嘴道:“苟翁,您别听莫家的人乱吹,这京城多大的地方,还混得不错呢,要真有本事,就不是站班的啦。” “你小子倒有点见识。”一老翁抚须一笑,与其他老友道:“这长陵县的小子哪个不是我看着长大的,谁好谁不好,瞒不过老夫这双眼,燕家嘛,大郎还行,这二郎。” 他摇摇头:“永宁三年那件事后,这人就更差了,原本还有点机灵,估摸被吓傻了,家里又遭了这等变故,就算去了衙门当差,也是个闷油瓶,要不是高县令可怜,早被踢走了。” “你这事我倒没听过,可之前不都说他在衙门里还挺受重用的嘛。” “呵,那是燕家那寡妇有能耐,不知把哪位大人给迷的吧,要不然...” 哒哒,哒。 耳边传来骏马喷鼻的声音。 因为听着这些长陵街坊的闲聊,杨不屈也没注意这两匹高良大马什么时候到的边上,若非对方停下来,估摸走过去了都不知道。 马是好马,可马上的人感觉更好,年轻的俊样,头戴黑冠,配上那件云锦刺绣的青织袍服,显得气宇轩昂,腰间再别剑,另一个稍年长的背着在后面,怎么看怎么精神。 这是哪个大门大派的子弟?这等着装怎么没见过。 再细看,怎么觉得有点像当官的。 周边的街坊也疑惑,第一时间想的是来问路的吧,这派头倒是不俗。 两来客中那较为年轻的面带微笑,看着那被打断话的老翁道:“苟老头,你这收了许家多少银子,在这胡乱编排人,也不怕牙齿给人拔咯。” 第十章 你不要误会 苟有理在这长陵县也活了七十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要拔自己的牙,当即老脸挂不住,憋得通红。 没办法啊,看人家那打扮就知有来历,奈何怎么就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旁边的人看不下去了,你个年轻后生,说话怎么这般冲,还不是咱们长陵县上的人,这常言道猛龙不过江,就算你有来历,也不能欺负个年岁近百的老人吧。 执剑的少年翻身下马,绯色青织的云锦衣让他身上有股子威风凛凛的精神劲,在加上那干净利落的姿势,顿时让这一桌的街坊本能地缩了下。 “三月春光,孤岸杨柳,可惜这不是城外,不然对饮赏柳,听听黄鹂鸟叫,确也有一番滋味,眼下要对着这么几个浑身泥臭,一股子棺材味的老头,这位兄台,你是在喝丧酒呢。” “你!!!” “竖子敢尔,竖子敢尔!” “哪来的这般没教养的家伙,要欺负老实百姓吗!” 年岁最大的两人站起,指着对方哆嗦,似乎有点站不稳。 执剑少年用剑轻轻拔开他们的手,笑道:“还是坐着吧,这要是摔着了,可怪不到本官头上。” 本官? 刚想起身一起声讨的其他人突然定住了,屁股只抬起一半,现在不知道是继续站起来还是偷偷坐回去。 “我们见过。”杨不屈倒是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终于想起面前这少年是谁了,那日沧澜山! “这样就好,省得说废话。” 锵! 双刀二话不说就出鞘,杨不屈大喝一声,砍了过去。 现场顿时鸡飞狗跳,逃得最快的反倒是那苟有理,别看人老,这爆发力可不小,一边跑还一边气吁吁地喊:“杀人啦,有人杀人啦。” 眼看两柄戒刀呼风而来,燕来提剑一震,剑鞘顿时飞了出去,直冲对方中门。 杨不屈不敢用刀拨开,生怕他还有后手,做了个半空旋身,双刀飞舞护住自己,轻巧地避了过去。 燕来弹出一声玄音,身形如影,剑走偏锋,朝他胸前递了过去。 杨不屈大感对方剑招巧妙,且捉摸不透其真正用意,一咬牙,拼了,发起狠后,依旧如疾风劲扫,不进反退,两柄戒刀使得又快又绝。 果然是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刀客,单这份狠劲就可以力压同阶,何况这刀气纵横,宛如大浪般一波又一波,更有不少暗流潜藏,稍不注意就有可能一刀两断。 燕来不紧不慢,如逆水行走,他来且任来,一步走得游刃有余,一剑使得刁钻诡异。 渐渐地纠缠十余招后,杨不屈感到了压力,从没想到自己对付这么个小鬼也会如此吃力,最可怕的不是他那狠辣快绝的剑招,而是不知为何被那时有时无地玄鸣剑音弄得心烦气躁,一口真气有些应接不上。 什么鬼玩意,这小子的修为明明比自己差,为何竟被他压着打!他大喝一声,这才重新凝聚起心神。 燕来并不奇怪对方的当机立断,如今自己修为尚浅,仰仗的多是神识的强大和道墟功法的玄妙,这才能够与境界高于自己的刀客对决,甚至于借助《莲心鉴》剑法,处于优势地方。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上谁都能够跨境而斗,这般轻松,比如面对五品中上的司徒鹰,他也就只能在对方小觑自己的情况下,攻一个措手不及,若真是激斗下去,也是必输无疑。 不过面前这双刀客,倒没有司徒鹰这般本事,顶多六品中期,所以他倒有信心,毕竟自己八品中期时就干掉过六品的杀手,虽说那一次,也带着运气。 毕竟谁去杀一个比自己弱小的目标,都难免会有些掉以轻心,何况李沉只是护卫,并不是那种以杀人为生的买卖人。 这下江帮的双刀罗汉还是有点难缠啊,就在燕来以为已经稳稳吃下对方的时候,突然间,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猛然向右一避,果然差点被阴到。 杨不屈也是诧异,好不容易把他引了进来,已是十拿九稳的算计,却还是被他给躲开了。 “哪里跑!” 他大喝一声,双刀再次逼近燕来,真正使出了看家的本事。 燕来眉头紧锁,刚才那一刀几乎是贴着腰间而来,若是再慢半分,就有可能开膛破肚,看来自己也犯了骄傲的大忌,如今感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来袭,这才明白虽同为六品,那里面的差距也是非常大的。 还是不能小觑天下英雄啊。 锵! 未羊突然从马上跃下,双剑一击拦住杨不屈的双刀,旋身踏步,逼得对方直直后退,跟着飞起一脚,把这壮实的身板给踹飞出去,撞烂到路边的摊位中。 “磨磨唧唧,唱大戏么。” 前后不过眨眼间,二品高手收剑还鞘,也没偷袭人后的害臊,倒显得理直气壮。 燕来晒然,没觉得有何不对,谁让咱们是鹰犬呢,讲什么江湖规矩。 “卑鄙。”杨不屈咳出一口血来,面露愤怒,话虽如此,就算正面打,自己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差距就在那,想不承认都难。 燕来刚把剑鞘捡回,就见街头出现几个衙役的身影,一边扶着帽一边奔跑,那苟有理竟然也在一旁,边指边叫唤。 这老掉牙的,还真是条狗呀。 不过看着迎面而来的衙役们,燕来有种错觉,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而这瞬间,竟觉得离开了长陵好久,久到一切都需要回忆来承载。 “二郎?” “燕来?” “我没看错吧?” 停下的捕快们惊唤出声,谁又能够想到年前刚离开的站班小子,这才半年不到,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好久不见,陈班头,四哥,六爷,还有麻子哥。”燕来还剑入鞘,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 果然是这小子!众人一时展颜,是又惊又喜。 ...... ...... 县令高丞有些惆怅,虽然早就知道这些从自己治下抽调往京城的衙役们,都被新晋成立的典狱司录用,但此刻看到真人,还是免得感慨。 除了一群未被抽调的衙役外,最眼红的恐怕是那四个被筛选回来的家伙,看着燕来身上那威风凛凛的官衣,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幸好这里是公堂,否则一路上还没聊够的众衙役非得把他围死不可,光回答那些有的没的,估计就得喉咙嚷干。 燕来想过很多衣锦还乡的场景,但真正以一名上官身份坐在公堂上的时候,看着那些表情古怪的站班同僚,还是只剩下哭笑不得。 可公堂得严肃呀。 他把冠帽先摘下,放到一旁,认认真真地朝高丞行了个礼。 “哎,使不得,使不得。”高县令慌忙过去扶他,倒是真不好消受。 燕来也不刻意勉强,既然心意已表,就不需要再惺惺作态,做了个回请的手势,随后就大大方方地落座于旁。 高丞更觉恍然,这才多久没见,曾经在自己面前闷声不吭,老实乖巧的燕二郎,转眼就成了气派十足,言行得体的官场新贵,这人怎能变得这般快,还是洛阳的水更养人? 虽然杨不屈被拷锁在大堂上,但众人的目光却都停留在那位昔日少年的身上,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燕来看坐在一旁的未羊不愿意说话,便笑了一声,开口道:“都不是生人,咱们就长话短说吧,此人唤杨不屈,下江帮人,大家应该也知道上个月燕家进了贼,不巧,正是这位。” 高丞和闻风而来的县尉对视一眼,虽说早就猜到这燕二郎回来的目的,却还是没料到这般直接,而且竟把人给逮到了。 “真是此人?”县尉钱算问了句。 燕来淡然回他:“其实是不是此人没关系,这事我也不打算追究,毕竟也没丢什么东西,不过偏不巧这人乃朝廷钦犯,所以和高县令说一声,免得误会。” “你这是,要把人带走?”钱算又试探道。 “不然呢?” 钱算有话说了:“这事恐怕不妥当吧,人虽然是你抓的,但这总是长陵地面,此人既是朝廷钦犯,自该由县衙收监,再行审理,然后...” 燕来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他继续表现的欲望:“钱县尉,你不要误会,本官并非在和你讨价还价,这么和你说吧,这是典狱司在办案,明白吗?” 第十一章 尽会唬人 这是典狱司在办案...... 钱算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个声音。 公堂上安静得出奇,原本的热情一下子坠入冰点,尴尬得让人不知所措。 钱算的眉头动了一下,有什么话堵在喉咙间,导致他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半年前在老子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一刻,他很想操起桌上的惊堂木,一把将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给拍烂,拍得很烂! 燕来看着他,脑袋轻轻一点,做了个示意性的动作:你听明白了吗? 钱算不知为何,感到自己的手心有点湿。 怎么可能,这家伙不过八品修为,我为什么会忌惮他?不,我不是怕他,我是怕他身边那个。 这位长陵县的县尉,似乎一直在给自己找借口,无法面对一个半年前还在自己手下,如条狗般可以呼来唤去的小子。 不可能,一定不是因为他,他是什么东西。 “明,明白。” 来自危险的暗示,让他最终做出了妥协的选择,他感到羞愧无地,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让他威严尽失,像泄了气一样,难道自己就这般怕死吗? 咳。 高县令的咳嗽打破了公堂上憋气的氛围,站立两旁的衙役们不知为何都觉得松了口气,原本的紧张的担忧这才消失,似乎谁都猜想到如果钱县尉不识相,那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事。 可燕来真敢这样做吗?他哪里来的底气? 再看向端坐在那,穿得锦衣怒放的少年时,这些衙役们很难再找到昔日熟悉的感觉,这一刻面对他,就像面对他衣服上那只凶兽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想起前两日听到的一些流言,说什么缇骑一出,人头落地,真是这样吗? 那个二郎,不是他们所认识的二郎了,那个站班小子,如今也已经是典狱司的缇骑,从他穿着这身官衣回来,就表明着这一切,只是他们,没当回事罢了。 但现在,恶犬只是呲咧出牙,就让长陵一带说一不二的钱县尉认怂了。 那到底,是因为他那身衣服,还是因为他这个人? 这时候的衙役们,琢磨不到这些关键,想的也没那么深,只是后来,他们再见到这样打扮的人时,不由自主地都会选择远远避让,生怕与他们撞见,那时候,还真是缇骑一出,人头落地呢。 燕来押着穴道被制,拷上镣铐的杨不屈从公堂内闲步走了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聚在身边问他洛阳怎样啊,你们典狱司是干嘛的,一个月能领多少俸禄,似乎随着热情散去,人情也淡了。 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喝公堂上准备的那杯茶,只是任由它慢慢冷去。 “苟老头。” 苟有理原本还想着等县老爷传唤,做为目击证人和受害者,他还要控告燕家那小子辱骂长者一罪,可看到人家大摇大摆地出来,整座公堂却连声屁响都没想,活了七十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得快点溜。 可声音总是比脚步更快的,他又不会飞。 “再走腿就断了。” 假装没听到的苟老头一顿,皮笑肉不笑地转过头来,至于那些也等着看热闹的街坊,早就离得远远的。 谁都知道,燕家二郎从京里回来了,而且还当了大官。 “跑什么呀,一大把年纪了,摔着怎么办?那么赶着去死啊。”燕来将长剑搭在他肩膀上,笑得和蔼可亲。 “呵呵,二,二郎啊,哎哟,都长这么大了,苟爷爷都认不出了。”要说这人老了之后,最先得学的就是倚老卖老。 “行了,别见着什么就想靠过去。”燕来摸了摸他那花白长须:“许家给了你多少钱,让你编排我嫂子?” 苟有理赶紧发誓,掷地有声道:“天地良心,小老儿绝对没有乱嚼舌头,要真有,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得,你对自己也够狠的。”燕来还能怎办,问起其他事:“许家什么时候嫁女。” “四月初一,你也要去?” “当然。”燕来笑笑,把剑收回,拍了拍他肩膀:“那婚书还在我这呢,得拿去还人家啊。” 说完不理会一脸错愣的苟有理,扯了下同样呆滞的杨不屈,在未羊鄙夷的眼神中翻身上马,哒啦,哒啦地离开了。 ...... ...... “娘,二叔回来了,二叔,哎哟。” “小兔崽子,失心疯呐,看着点路。” “谁知道娘你在这。” 燕小欢揉揉自己的脑袋,这刚进门就和母亲撞一块了。 起初他听那些街坊婆娘说的时候,还以为她们又在逗自己,可刚才确实看见了那骑着大马俩人,那穿得红红火火的不正是自家二叔嘛。 “嫂子,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果然在门外响起,一如往日他从衙门回来。 果然是二郎。 燕李氏飞快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倒有些不知所措,心也跳得骤快,又有些酸,不知以一个怎样的姿态去迎接对方。 燕来进来看到她的时候,也有点恍然,这才半年不见,倒是一下子就清瘦了。 “有个朋友一起来,弄着什么饭呢?” 他说着的时候,栓好马的未羊已经走了进来,随眼一望,淡笑道:“见过燕夫人。” 起初激动的心情抑制了下来,毕竟还有外人在,燕李氏行了个常礼:“客人见谅,宅院简陋,既是二郎的朋友,便请随意些,不必客气。” 燕小欢可不理你们大人在做什么,刚才得燕来抱在马上走了一段,这时候还想去玩,刚要跑,突然叫了一声。 “大恶人!” 燕李氏一愣,便也看到了那个让自己担惊受怕,如噩梦般的身影,果然是那日随许家人一起来的那个壮汉,尽管当时屋黑,可她哪能不记牢,白天的时候,这人就那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藏匕于枕下。 尽管对方被铁链锁着,她还是如惊吓般后退了一步。 “嫂嫂莫怕。”燕来担心她摔倒,倒是伸手虚扶了一下,不过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自家寡嫂,总不会真的去碰。 燕李氏轻拍着起伏急促的胸脯,理顺了气后,摇头笑道:“没事,只是太突然,这,这人?” “进屋再说吧,我倒是有点饿了。”燕来示意未羊把杨不屈栓到屋角边,回头先把门关了。 燕李氏又瞅了一眼那面无表情的恶人,压在心头许久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再看背对自己正在忙碌的燕来,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帅气了。 嗯,这衣服真好看。 “二叔,这是你的剑吗?”燕小欢眼看骑不得马了,自然就把目光打量到其他东西身上。 燕来随手一甩,抛了过去,小家伙差点没抱稳,哎哟哟地直往后退。 未羊白了他一眼:“你倒是心大。” “他也不小了,大门派的子弟,估计都会舞刀弄剑了,你瞧他能做什么。” 这倒是实话。 燕来看着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小侄子,还是叮嘱道:“利得很,别拔出来。” 燕小欢却是握着剑柄,认真道:“叔,带我出去砍死那帮婆娘。” 未羊看着发呆的燕来一笑:这就是你说的什么都不会做吗? ...... ...... “县尊,你为何任由这小子把南剑门的人带走?这要是他们知道了,怎么办?”钱算在后衙找到高丞,有些不甘,又有些不解。 高丞望着树上的鸟巢,正看得入迷,见是他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那上面:“别把鸟吓跑了,本官还指望着它今年在这结窝呢。” 钱算不解,却还是想把话题引到那件事上,这一路来,怎么想怎么丢脸,自己当时竟然被个小子给吓住了。 不,应该只是忌惮那身官服。 “不服气?”高丞捋捋须。 钱算羞愧低头,支吾道:“我。。。” “懂得知难而退是对的。”高丞倒是宽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再过两年,本官也要致仕了。” “大人你这年纪,正值春秋,为何如此?” 高丞淡笑:“那些个烂摊子,本官可不想去替人扫,你也是,虽说风雨大,可也不能找个烂瓦就去躲,南剑门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安生。” 钱算心颤,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别紧张,本官不是怪你。”高丞拍拍他肩膀:“去吧,有些人要飞,你是想拦也拦不住,但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清楚,长陵虽小,却是安生的地方,外边,太乱了。” 看着钱算离开的身影,高丞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他有没有听进去,不管怎样,该劝的也劝了,若还是觉得江宁是块福地,那就由着他去吧。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呀。”他突然一甩袖,罡风自上树梢,将那只欲飞离而去的黄雀给裹了下来。 那雀鸟再怎么努力,竟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吸住。 “这小子,尽会唬人。” 他轻声一笑,也不知道念叨的是谁。 第十二章 杨不屈的不屈 灵江十三坞中,下江帮的势力范围位于洪州一带,卡在灵江往宣州,至扬州的主要水路路段,也占据着自浔阳入景阳湖,分流至西南,东南等其他各州的水路通道。 作为十三坞的一员,下江帮的总体实力可以说是排在第五位,主要的收入来源,便是过往船只的过路费,码头的卸货费,以及对外的押运,自运等等业务。 而这里边收益最大的,便是灵草的运输。 自昆仑山脉东去的浩瀚灵江,沿途一路吸纳各地地脉灵气,过得荆湖一带之后开始反哺,孕育出适合灵草种植的灵田。 而气候土壤的不同,灵气浓郁的不同,又衍生出了各种不同种类的灵草种植区。 数千年来,人类对于灵草的种植已经和其他药材一般娴熟,并且形成需求巨大的贸易往来,又因为各种灵草的分布不等,致使一枚丹药的配方往往需要到不同种植区域的种类,所以灵草交易的覆盖面极广,各地都有供需。 整个大虞,因两江一河的关系,虽然孕育出了各式各样的灵草种植区,但由于灵田不可抗拒的流失性和缓慢的成长性,加上灵草种植需要非常严谨和高超的技术,便也就导致了灵草的价格无法和大米茶叶一样平民化,自然,也就不是平民所能消费的。 这些资源,基本被各地的豪门望族,和他们所扶持下的江湖门派垄断,如果涉及到利益上的争斗,一般都会先在这些摆上台面的门派间展开。 而帮派,很多又是门派扶持或者支持出来的产物,当然也有豪门望族直接插手帮派之事,但一般为了吃相好看,越是有实力的家族,越懂得深藏于后。 江湖,武林,靠山,这便是整个大虞王朝的地貌,江湖中有武林的倒影,而武林之后,便是一座座高耸的山峰,千年不倒。 “来,和我聊聊你与马惊涛的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去你妈的。” “你看。”燕来面露无奈道:“就知道你们这些英雄好汉不用刑是不行的。” 被绑在椅子上的杨不屈一脸鄙夷:“要不要老子教你些手段,看你这雏样,没把老子弄舒服,倒先把老子给弄死了。” “你放心。”燕来拍拍他肩膀,自信道:“这种事我们有的是行家,保管让你先舒坦,想死都死不了。” 未羊摆弄一下手指关节:“很久没动手了,确实有些生疏,说起来这种事还是小方更在行,不过我先试试吧,尽量不弄死他,留着到江宁。” 杨不屈看这两人在此惺惺作态,大笑起来:“来来来,别废话,老子若喊一声疼,就是狗娘养的。” 既然正主这么强烈要求,未羊就不客气了:“放心,你不会喊疼的。” 撕开他衣服,随手拿过一壶酒倒了下去,随后在桌上展开他的道具——一卷有着数十根银针的小包。 细长的银针属于针灸类型,在烛火前泛着冰冷的寒光,小包内还有一瓶黑色的小膏药,他将针头沾了一些,双指按在杨不屈的胸前,开始探索。 燕来一手抓着壮汉头发,一手夹着他脖子,防止这家伙乱动。 细长的银针很快刺入了,杨不屈浑身一颤,才第一根,就开始抖了起来,额头上冒出冷汗,牙齿上下碰撞,咯咯出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人处于极大的痛苦中。 未羊又刺入了第二根,这次,是在脑门上。 气穴并非固定存在,他像恒星一样有轨迹运转,判断气脉的位置,一般通过神识和感触。 不过短短的几个呼吸,杨不屈的眼睛瞬间通红,似乎要爆出,整张脸上现出狰狞,周身的肌肉也如蚯蚓般在游走,明明看着很痛苦,却是半声都吭不出,除了不停地颤抖外,便是开始剧烈地挣扎。 “看来还是差了点,这才第二根。”未羊有些可惜,修为太差,若是第三根下去,估计留不下命了。 摇曳的红烛,照在杨不屈痛苦的脸上,先前还嘴硬的壮汉如今更硬了,不是他不想叫,而是根本叫不出,哪怕能嘶喊几句,这痛楚也能宣泄一点,可现在,只能全部都承受下来,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像被割开了一样。 直到未羊把银针拔出,他才像只死狗般瘫倒,整个人虚脱到无力,像刚淋了一场雨,大汗不停地往外冒,身体还有余留地抽搐。 “怎样,还行吧。”未羊把银针在蜡烛上过了一下火,冒出一阵刺鼻的黑烟。 燕来也不焦急,倒了杯水来,坐在一边慢慢喝,等着对方喘过气。 “洪州往宣州去,水路得差不多四五天,这个距离之下,对于两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来说,友情这种东西,建立起来其实很慢。” “我看你和马惊涛也不会是那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雅人,若说因为武道而相互折服,又太抬举了你们,所以我想不明白,一个男人不远千山万水,来替另一个男人解决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精神?” 见他依旧不说话,燕来一甩手,将茶碗内的水泼了过去:“行啦,再不说咱们就继续吧。” “你,不懂。” 湿发遮脸的杨不屈低垂着脑袋,整个人软得像瘫泥,那种痛楚难以言喻,真气在体内肆虐过后,连带整个人都像被抽干。 “继续?”未羊捏着银针。 燕来摇摇头,走过去抬起他的下巴,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相视许久,随后轻轻一笑:“阉了。” ...... ...... 这间破陋小院也值不了几个钱,所以燕来没打算把它卖了。 清明没能赶回来,临走前他去祭了一下燕顺。 “放心吧,这边一有空,我会回去寻大哥的尸体,总不能让他无家可归,过几年,再把你们的坟修得漂亮些,住得也安心些。” 有未羊在,他便不再以第三者的身份说话,只是那一声爹,还是叫不出来。 事实上他也没见过棺材里的那位,只在记忆里有这么些模糊的场景和印象,但不管怎样,身体内的血脉,还是会引起一些情感上的共鸣,即使嘴上叫不出,心里,还是保持着认可。 未羊把最后一叠黄纸丢入火中,拍拍手,将酒倒上:“该知足了,这还有座坟给你拜,我却连个拜的地方都没有。” 他合手作了三次礼:“不过哪天死了,起码知道会有个人来拜我。” 燕来撇了他一眼:“那你得多拜拜,祈求有个葬身之地,不然我就是有心也无力。” “我倒没你这般绝情,这往后你就是尸骨无存,我也有办法替你弄座衣冠冢。”未羊朝个位置比划道:“你看,这边竖对金童玉女,那边砌平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还得请个戏班子来热闹热闹,免得你寂寞。” 燕来算是想明白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必呢。 “你把杨不屈给放了,是怎么想的?” 并骑在回城的路上,未羊问道。 “这种人不多见啊,热心,讲义气,不仅能为朋友着想,而且还不辞劳苦,亲力亲为,就这份感情,当值得你学习,阉了怪可惜的。” “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燕来耸耸肩:“可惜他看不上我。” “你确定?” “你有过喜欢的女人嘛?”燕来突然问道。 未羊想了想,面露感慨:“我这种人,太受女人欢迎,所以从来就没缺过,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喜欢,这也是风流之人的通病,唉,说了你也不懂,等大点,再和你讨论这些问题。” “我有过喜欢的女人。” “嗯?”未羊眼睛一闪,很是期待地看着他。 “所以我知道为了喜欢的人,可以去疯,去傻,去做任何不计得失的事,哪怕那个人并不喜欢你,甚至不知道你喜欢她。” “蠢不蠢。”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像你这种饥不择食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然后呢?”未羊放松身子,在马上摇来晃去,谈个男人而已,你还上升到情感高度去了。 燕来转过头来,一字一顿道:“我觉得杨不屈喜欢马惊涛,而且是真爱那种。” 未羊鬼叫一声,摔下马来。 第十三章 山庙遇高人 回到家时,嫂子李氏已把收拾好的东西堆上租来的马车,第一次得出远门,燕小欢比谁都兴奋,直嚷着快走快走,自然是看上了燕来的大黑马。 “嫂嫂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明白她对出行的恐惧,燕来过去安慰了一番,这才在将近中午的时候得以上路。 不管怎样,他还是去县衙和高丞做了辞行,好聚好散吧,毕竟这么些年,这位县令也多有照顾,若非在对待南剑门和许家这件事上太过偏颇,燕来或许会更盛情些,比如摆个酒,请大家吃个饭什么的。 现在没必要了。 高丞倒是问了一些洛阳的事,顺便聊起了江宁的情况,这俨然已经是同僚之间的闲谈,不过如今的燕来,官品却是比他要大。 “县衙多事,下官就不相送了,两位大人慢走,一路多加保重。” 燕来拱礼道:“借大人吉言,请留步。” 都是套路。 和衣锦还乡时不同,离开的时候,两人换上了那套黑白行服,咋一看还以为是雇佣来的护卫。 马车吁声而出,引人路人注目,这一次没人敢在背后指指点点,当然,过后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人的嘴巴,是最不老实的。 燕小欢坐在自家二叔面前,煞有介事地握着缰绳,很是喜欢这种穿街过市的感觉,碰到一些随家人出来的小伙伴,还会故意吆喝一声,这一天,他很高兴。 就这样,燕家在非议声中离开了长陵了。 一路上东拉西扯,让没有时间观念的两个大男人错过了地面休息,幸好荒郊野岭也不乏破庙歇脚。 这些曾经想在江南传播的佛教,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最后只留下几尊泥像,仿佛萤火虫般,熄了又灭,灭了又熄,很难真正在江南站住脚。 这点倒不像北方和岭南的道教,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打算往中南腹地插手,与儒家较量。 所以三教之分布很是黑白分明,除了佛家想要普度众生外,儒家和道家大都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来,我欢迎,想留下,也有大把地葬。 干柴点燃了篝火,燕李氏靠在佛堂前哄儿子入睡,未羊在路上打了只山鸡,这刻正蹲在庙外拔毛。 燕来则在交代完后,寻了个角落打坐。 有丹药,有功法,有经验,又温养了一个月,这次踏破八品进入七品,一切都只是水到渠成。 不久,烤鸡的香味飘了出来。 “哪来的香味,馋死老子了!” “看到马车在这就知道有人,没想到竟还有吃的,这位兄弟,可否分点尝尝?” 人声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脚步,一进来就是四人,不过有男有女,这才没让燕李氏过分紧张。 尾随而入的劲装女子也发现了靠坐在那的美妇,率先打了招呼:“这位夫人,打扰了。” “没,没事。”燕李氏见二叔的那位朋友似乎不打算开口,自己便回话了。 她对江湖套路不熟,可想着人家人多,又主动和咱们搭话,不回的话,总是无礼的。 四人打扮各异,身份跨度也不小,有花白须,不修边幅的酒葫芦老头,有一本正经,背着个竹篓的文巾书生,最先开口讨吃的,是那手持巨剑的青衣汉子,而梳着几根花辫子,身材婀娜,脸蛋精致的,自然便是那劲装女子,腰间还插着两柄短剑,倒是英姿飒爽得很。 “嘿,你个小子,问你话呢,哑巴不成。”酒葫芦老头倒是倚老卖老,最先数落起蹲在那烤鸡的未羊来。 手持巨剑的青衣汉做了个伸手拦阻的态度,笑道:“不好意思,我这位大哥说话直来直往惯了,小兄弟别介意,错过了地面歇息,这不看你们这有吃的,便放浪了些,哈哈。” 和那女子一样,都是说着客气的话,却也没话里的觉悟,好在听着也不刺耳。 “我,我这有吃的。”燕李氏放平儿子,打开了包裹里的零嘴——这些,本来都是为燕来准备的。 “夫人客气,那我等就多谢了。”青衣汉行了个礼,劲装女子便带着笑容走了过去。 嗒。嗒。嗒! 未羊敲着手中的木棍,警告对方:“别过来。” 就在四人皱眉间,他又把手上的烤鸡扯开一半,另一半随手丢了过去:“要吃吃这个。” 最后朝燕李氏点点头,示意她坐回去。 那半只鸡是朝青衣汉抛去的,手法干净利落。 “好香!”酒葫芦的老头真是吃货,一见到鸡来就双眼冒光,率先扯下了个鸡腿,压根不在乎先前的不愉快。 劲装女子只得笑笑,退步回去,与青衣汉相视一眼,似乎也理解人家的顾忌。 “书呆子,吃不吃?”酒葫芦老头笑眯眯地靠近那文巾书生。 青年紧张摆手,好像不喜欢他靠近:“酒爷,你行行好,我这身衣服今儿个可刚换。” “去,稀罕你。”酒爷白他一眼,盘腿坐下,对着葫芦里的酒先啃了起来。 青衣汉示意花辫女拿些过去给书生,半只鸡自然太少,不过能填些肚子,总比没有的好。 他大致观察了一下,那在外面休息的马夫是普通人,这美妇也是普通人,唯独这背双剑的青年自己看不透,不过看两人的表现,应该不是夫妻,也不像姐弟之类的,那应该是雇来的护卫了。 只是瞧那美妇打扮,又非大富大贵之人,也没那种大户人家的气质,怎么看都是小县的出身,怎会舍得花钱雇佣个护卫? 罢了,自己也非路过的鬼,何必太在意人家的身份。 “哎,剑十八,你觉得这次南剑门是想干什么?一个门下弟子取媳妇而已,这帖子都发到咱们宁州来了,他有那么大的面子吗?” 青衣汉闻言笑道:“薛家倒台,江北空出那么一大块地盘,南剑门早就坐不住了,想借这次大婚为自己造势吧,毕竟这是跨过江去,也得顾忌一下各方的反应。” “薛家又不是真就完了,这时候去挖人家墙角,抢人家地盘,就不怕被戳脊梁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既有利而不图,是为蠢。”文巾书生摇头晃脑道:“你觉得南剑门蠢吗?” “切,看来这薛家还真是难活了。”酒爷撩了撩牙,漫不经心道。 “薛家活不活还是两说,不过这江湖啊,怕是有不少人得为他们而死了。”文巾书生又道。 “又是什么狗屁典狱司那套,他们真有那能耐再说,江南什么地方?你看看这庙里,就这帮阿弥陀佛都被赶了出去,一个新晋衙门,还想进来玩花样?呸。”酒爷吐出嘴里的残余物,想想又觉得可惜了,再咽回去多好。 “喂,小子,你这鸡烤得还挺不错。”他看向未羊,发现这边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还挺想套套近乎,让人家再分点。 可惜看这人脾气,估摸也是个冷蛋子,算了,好汉不吃嗟来之食。 劲装女子听出了这里面的打趣,摇头一笑,不言吭声。 青衣汉也面作苦笑,了解酒老头的癖好,把话接过来:“小书说的不无道理,我看这典狱司不会简单,现在回头想想,大明宫那位做了那么多动作,怕就是为了把它弄出来,既然花了那么大力气,总不可能过过场就算。” “唉,不说这些不说这些,酒爷我懒得理会什么典狱司南剑门,现在谁能再给我口鸡吃,我就叫他爷。”老头子眼睛一瞄,还是不死心啊。 文巾书生把仅剩下的半块递过去:“来,吃我的鸡罢。“ 噗嗤,劲装女子一个没忍住,喷笑出声,引来三人看过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下羞得她脸红,恼道:“看什么看,一个两个老没正经,吃吃吃,咽死你们。” “娘,好吵。”睡在地上的燕小欢转了个身,皱着小眉头呢喃。 燕李氏拍了拍他,抬起头时有些歉然,倒是好像自己打扰了这些人。 劲装女子也面露尴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行了行了,小声些,这位夫人,实在不好意思。”青衣汉出来打了个圆场。 燕李氏摆手道:“没关系,你们聊,你们聊。” 哒。 被黑暗掩藏的角落里响起一个脚步声。 青衣汉一惊,握紧了手中剑,连带他一起的四人都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竟然谁都没注意,这庙里还藏了一个人。 “几位是去江宁参加惊涛兄的大婚?” 篝火红亮,将黑暗中走出的身影拉长,负剑而来的年轻人一脸淡笑,光影在他脸上勾勒出极好的模样。 未羊看了看四人的反应,再瞧着闲庭逸步走出的燕来,咽了下口水,有些不解:老子刚才表现得也挺酷的呀,怎么这得来的效果就差那么多? 第十四章 高人这般贱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相比那个长眉若柳,五官俊美,看着易相处,实际上心冷如铁的背剑青年,这位眉间不时露出阴郁,面容透着冷峻的后来少年原来是这般健谈。 不过健谈归健谈,却不是剑十八喜欢的性格。 所以他只是偶尔插上几句话,聊得最多的还是酒爷和小书,原本想提醒一下两人注意藏私,但碍于对方太过热情,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 不修边幅的酒爷虽说已胡子花白,一颗心却比年轻人更活略,他哼了一声:“这种人啊,酒爷我见多了,一旦飞黄腾达,哪里还记得你姓甚名谁,小子,别泄气,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出人头地。” 燕来面露无奈:“若非这次清明回来,恐怕还不知道表妹一家早已搬走,说起来他俩人还是在下撮合的,当日在沧澜山时,杨不屈介绍我与惊涛认识,彼此相谈甚欢,便有了结交之心,之后邀请他们来长陵游玩,这也才有了现在之事。” 书生摇头道:“如此说来,这马惊涛也太不是东西,连我等与他素未平面,都不远千里送来请柬,而你作为故交却连邀请都没有,看来剑大哥先前说得在理,这南剑门便是想借门下弟子大婚之事,邀请各路英雄相聚,为他们过江立分堂造势,呵。” 他不愿再刺激少年,否则这最后应该还加上:难怪不请你这等无名无姓之辈。 “唉,或许是惊涛兄贵人多忘事吧,何况我那表妹一家向来就不怎么看得起咱们这些穷亲戚,像这位大哥说的,恐怕惊涛兄也做不了主吧,也许真是忘了,倒非不义。” 剑十八看着想笑,对这少年又多了一些轻视。 虽然他们四人嘴上对南剑门多有非议,但心里都清楚,如今在江南武林,南剑门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二,这百年来的扩张和影响是有目共睹。 想要与这样的大门大派攀上点关系是人之常情,退一万步讲,对于一个行走江湖没多久的少年来说,能够参加这种级别的盛会,借此广交各路英雄好汉,于自己的名声也可以起到很大的帮助。 说白了,就是去混脸熟,混人缘。 不过可惜,这次不是沧澜山,而是人家大婚,想要去,得有请柬。 剑十八虽对这少年现下的一些做法感到鄙夷,但也能够理解,何况萍水相逢,他也没必要点破。 有没有骨气是人家的事,换了自己是万不可能做这种热脸贴冷屁股之举,明知道南剑门不会邀请你,还要厚着脸皮,拉上自家寡嫂去串亲戚门路,这等事若被揭破,不仅丢脸,还容易为人诟病。 所以对于少年话里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剑十八心里很清楚,在沧澜山见过马惊涛或许是真,但什么姻缘由你撮合,恐怕都是吹嘘出来的吧。 如此一来他更不想搀和进眼下的话题里,先前还觉得两人神秘,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少年不过七品,相信这背剑青年也高不到哪里去,先前看不清对方修为,估摸与他们修炼的功法有关吧,就像起初也没觉察到角落里有人。 这些都是无关大雅的事,剑十八自然不会细心去琢磨,不过他不开口,自有人恨铁不成钢,比如那劲装打扮的花辫女,在大概听完燕来的诉苦后,语气有些不耐。 “打铁还得自身硬,江湖名号不是靠巴结谁混出来的,与其费尽心思去讨好别人,还不如多把精力放在习武上。” 燕来面露尴尬,想要解释,花辫女俏脸之上现出淡漠神色,声音也转为不冷不热:“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只是这如今的江湖太过浮躁,欺世盗名之辈比比皆是,别看他们现在风光,走不了多远,你还年轻,咱们萍水有缘,作为过来人姐姐劝你一句,踏踏实实,侠义存心,也许三五年内依旧无人知晓,但总归是做了该做的事不是吗。” 这还不是说我?燕来撇撇嘴,表现得委屈之极,偷瞧了一下数落自己的女人,见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又不好计较了。 酒爷呵呵一声,朝花辨女挤了个眉:孤庙相逢,好不容易遇见个能说话的,你这捣的什么乱,看不过眼就藏心里,何必当众落人家面子,现在还怎么聊。 书生只是笑笑,似乎早就习惯了花辫女的直爽,故而也没什么表示。 剑十八倒是站她这边,眼瞧着也聊得差不多了,便示意了一下同伴。 “行了,小子,她就是这脾性,哪懂得咱们大老爷们的不易,明天还要赶路,都早点休息去吧。”酒爷大大方方地拍了拍少年肩膀,示意不要太放在心上。 要说看人,他的眼睛比剑十八还要精,怎会不清楚这小子去江宁抱的什么心思。 不过正因为活得比谁都久,心也更宽些,人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就是耍点投机取巧的门道,有些没臊罢了,可混江湖谁都不易啊,想想自己当年,不也是这般走过来的。 都一样,真要挖,这江湖上能有几个是干净的。 燕来叹了声气,也不负之前的热情,随口应了几句,便回到火堆边去了,那眼神也若即若离,谁都看出他心里还有事。 月影绰绰,篝火渐熄,小庙很快响起了呼噜声,燕来也不理会四人是真睡还是假睡,继续盘腿打坐,温养刚刚入境的七品修为,至于未羊在白了他一眼后,也靠在廊柱上入睡了。 清晨的时候,四名男女不告而别,半只鸡的情分看来也就值那几句唠嗑。 看到燕来在练剑,未羊伸了大懒腰,终于有机会挤兑对方:“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这般恶心,你幼不幼稚。” 燕来微微一笑,刺剑而过,邀他下场对练。 “怎么,知道害臊,不敢说话了啊。”未羊双剑向他压去。 “没品位。” “啥?” “做人吶,要懂得给自己找乐趣,你境界不够,说了也是浪费口舌。” “逗几个宁州的小角色还整出高度来了,也就是我不想而已。” “我这人一向不挑食,大有大玩,小有小闹。”燕来剑招突然加快。 “我不像你这般无聊,老子更喜欢看热闹。”未羊轻喝一声,双剑交错,把燕来逼飞出来。 “行了,练第三招吧,你这进境,难怪莫公公都觉得惊讶。”他笑得勉强,这小子就是个怪物,照这样下去,恐怕不用两年就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燕来收剑入鞘,呼出口白气,想了想,道:“南剑门过江北,看来已经是势在必得了,不过出手这般快,你觉得和薛家有没有关系?” 未羊摇摇头:“难说,明着是过江立堂,暗中把那么几个分门丢给薛家人过桥,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都是不痛不痒的事,恐怕成不了理由。” “南剑门是我们打开江南局面的必要目标,薛家毕竟只是个由头,就算赶尽杀绝了,也掀不起多大的浪,只有把这些家伙都拉下水,才有可能把这盘棋给做活了。” “你想怎么办?” “在江宁这边开衙前,我想咱们现在的目标应该放在江北。” “江北?” “南剑门不是要过江吗,咱们自然要替薛家人讨个公道吧,怎么说,我学的也是薛家剑法。” 未羊一寻思,指着他笑道:“你还真贱。” “彼此彼此,不过在此之前,江宁这份礼还是得送的。” 第十五章 始于江宁(1) “吃吃吃,不够再来一碗。” 未羊边说着边唤伙计又上了一碗甜豆花。 进入江宁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安顿,倒先摸到了城墙脚下来过嘴瘾,看着往来城门的车马,见识过洛阳的热闹后,这里的一切对燕来来说倒是稀疏平常了。 可在燕李氏和燕小欢眼里却不这样,第一次来到这般规模的大城,眼睛早已应接不暇,一直处在亢奋和不确信中,幸好有这碗豆花压压惊。 未羊把新上的豆花又挪到已经堆了三个空碗的燕小欢面前,一个劲地怂恿这小鬼继续吃。 “差不多就行了,燕小欢,再吃今晚有好东西的时候你就下不了嘴。” “二叔,最后一碗。”燕小欢抬起头笑呵呵道,眼睛里冒着光——江宁太好玩了。 “羊叔,这以后能天天带我来吗?” 未羊笑道:“咱们可以住这附近,离得不远,你自己也能跑来。” 燕李氏摸了摸他小脑袋,自燕家遭难后,还没有过今日这般开心,儿子是越来越大了,二叔也慢慢出人头地,生活上似乎再没什么好担忧的,心情自然也跟着欢畅。 江宁城虽不比洛阳,但也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城,况且又为江南州道的府城,所以一切看起来都是这般的吸引人。 与洛阳被一条洛水分南北的格局不同,一条灵江从城门的西面而过,绕到北面再出海,也造就了各种支脉将整座江宁割据得四分五裂。 江宁是一座多桥和河道贯通的城市,最有名的自然是朱雀湖,夫子山等名胜美景,下来便是儒学馆,秦淮河这些各隅故地。 作为南方武林的风向标,江宁的一举一动都在江湖中人的瞩目之下,所以但凡数得上号的大门大派,都在江宁城有驻点,这倒不像洛阳,管控非常严格。 按理来说,有这么多势力帮派在此栖息,无论是治安还是秩序都不好打理,但实际上江宁城却甚少出现乱禁之事,便连当初薛烟客被擒,也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过后许多人才知晓。 虽说与他自己甘心受缚有关,但毕竟逮捕人数众多,此地的薛氏子弟又不像长陵薛进那般,基本都是习武之人,所以能够不起波澜地完成缉拿,恐怕离不开这座城市本身的威慑力。 而这些震慑力,大多来源于两个家族——琅琊王氏与湖州谢氏。 对许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仅仅这两个姓氏很难彰显他们的实力和影响力,但如果说到雨花剑台,便会立刻让人肃然起敬。 雨花剑台或许不代表王谢两族,但王谢两族一定能够代表雨花剑台,何况有点见识的武林人士都清楚,江南这七个望族,没一个是好惹的,可以说整个江南武林都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经营的。 典狱司如果想在江宁立足,少不得需要王谢两家帮忙,但王谢两家又不可能放一条恶狗进自家地盘来瞎折腾,这与他们的既定利益不符,所以这明里暗里的折腾,人没到燕来都能够想得到,无论是天后还是莫悲亭都一清二楚,想要尽快打开局面,就得江南先乱起来。 江南不乱,作为执法衙门的典狱司,又有何借口插足南方武林的事呢? 硬来只会收到反效,甚至会把好不容易从政事堂各家处挖出的权利又给赔回去,若软得被人到处挤兑,牵着鼻子走,那成立典狱司的意义又何在?往后再想插手江南,只会是更难,甚至不再可能。 不过现在这些不是燕来需要想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洛阳那里有的是能人在商讨这些个事,他如今需要做的,一来尽快收集参与沧澜山劫囚案的人员名单,二来确定薛氏各钦犯身在何处,与哪些人有牵连。 当然,在此之上,如果他真有本事能够把这潭子水搅混了,那不论莫悲亭还是天后都肯定会爱死他,至于什么名单什么牵连都不再重要,典狱司,就是来摸鱼的。 “我现在才知道这金牌上为何要刻两条鱼了,原来咱们都是摸鱼校尉。” 燕来自嘲一笑,与如今的身份倒真是符合之极。 未羊听不懂他的冷笑话,但从字面上也能够理解这内里的含义:“只要放手去做就行了,不怕做错,就怕不做,怎样,这差事还是挺容易的吧。” 燕来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的燕李氏。 如果不是因为嫂嫂的关系,他或许不会出训练营这般快,估计会更安于在修为上多做一些增长,而不是立刻投身到事务中。 但两相比较,又是后来者最终的收获会更大。 莫悲亭提拔他成为黑棋卫这般敏感序列的队长,已经可以说是优待,虽说自己在押解薛氏进京的任务中足够出彩,也足够出色,最后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少不了一份,但也仅限于此了,如果在这之后交不出更好的成绩,想要在典狱司这样的衙门中晋升,需要付出的努力不会比大门大派少,只能更多。 因为这里竞争更激烈,而且靠的不仅仅是修为,还有办事的能力。 当然,得来的回报也同样是巨大的。 想到这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正如未羊所说,尽管放手去做,反正都只是一张白纸,写上什么痕迹都好,再不济有的是后来人帮修饰,怕的就是你什么都不做,那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踏踏实实,侠义存心么? 回忆昨夜花辫女劝说自己的那些话,燕来没来由诞生一股恶趣味,也不知道再见四人时,会是怎样光景,不过他知道总有再见的那天,不为别的,他如今的棋子太少,所以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有机会结识的人,谁知道哪天,他们就有用了呢? 所以才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人越多,江湖越大,恩怨也就更复杂,当所有人都在这恩怨场中的时候,这江湖,想不乱都难。 森冷书吏负手站在门外,身边还有一个差不多打扮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位能干事的,应该就是先他们而来打前站的陈耳了。 与小方在路上分开是有原因的,一来回长陵属于私事,用不了那么多人,二来江宁的事还需要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人来协办,小方无疑是就是那个人。 陈耳年约三十来岁,文士打扮,蓄起的短须让他更像个账房先生,这样的人,在江宁一抓一大把,所以日常间更好掩饰,何况人家本来干的也是这些事,身上就有了这么一股职业气,不挂起腰牌,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清瘦男人,实际上在典狱司任职呢。 燕来与陈耳只是第二次见面,看未羊和小方的态度,此人应该也是莫悲亭培养出来,甚至与清秘司也有关系。 虽说不熟,但实际上陈耳是个好相处的人,按雇主的话说,那叫听话,好用,不会抱怨,十等十的好伙计。 话是这样没错,燕来也没自负到把这么个与清秘司有关系的家伙真当小角色。 “先进去看看吧,如果不合适再换。” 陈耳热情地请众人入内,观看这间小院的布局。 燕来自然没什么好挑的,燕李氏更不可能嫌这嫌那,且不说换在半年前,别说来江宁买房了,便是在长陵县里,他们的生活也只是暂够温饱。 一踏入大门,燕李氏就呆了,外边没什么稀奇的,这刚一入内就瞧出亮眼的来了,这别致典雅的格局似乎就是为了女人设计的啊,有山,有水,有花树。 小廊桥下锦鱼畅游,青荷碧叶浮于水上,过了木桥便是一小凉亭,与假山,花树将整座庭院的格调提高。 正对是两层的木阁楼,左边是单层的厨房和杂物间,右边是相连的二层小厢房,上下各一间,主楼之后应该还有一个小院,从右边的廊道或客厅之后可进入。 这种阁楼一般一层正中是客厅,两旁各有一间厢房和书房,二楼则是主卧。 “就这里吧,院后是河道吗?”燕来很是满意这里的格局,问了一下周边的环境。 陈耳点头道:“这边临近乌衣巷,由此过去两条街道,过了清平桥便是。” 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有劳陈先生了。”燕来行了个礼,是真的感激。 陈耳客气回礼,笑道:“燕大人不必客气,莫公公亲自安排的事,在下敢不尽力。” 燕来心情极好,当即表示:“不如今夜就在此吃饭了,我来下厨。” 未羊和小方互看了一眼,前者不确定道:“死不了人吧?” 第十六章 始于江宁(2) 尽管嫂子李氏百般借口,但还是拗不过二叔的坚持,老老实实地住进了主楼的二楼,至于燕来,则选了楼道与之相连的东厢阁楼,这样有什么事也方便些。 晚上的那一顿四荤两素一个汤的晚饭让未羊到现在还意犹未尽,一开始的担心在第一道红烧鱼上桌的时候,已经口水连连,之后的大快朵颐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种选用古老的调料,搭配现代手法烹饪的饭菜,想不受欢迎都难,虽说与昔日的味道总有差别,但在如今的这个社会里,已经算是别开生面,又别具一格的体验了,难怪陈耳都赞叹:这手艺,要去开个酒楼,绝对客似云来。 一向甚少言语的森冷书吏也在旁说了个好,那自然是真的好。 吃完饭后,四个大男人开始在凉亭内饮茶闲聊,直到两母子入睡,这才上了东厢阁楼,开始谈正事。 “江北倒是不错的切入点,如今因为薛氏的撤离,早有不少门派把手伸了出去,南剑门这次大张旗鼓,只会让那些观望的人更有借口,既然那边已是乱象生,咱们典狱司此时进场,不正是最合适吗?” “一江之隔。”未羊听完陈耳的分析后,补充道:“若是咱们能在江北站住脚,两地之间就能够形成牵制,以江北之势可以随时把江南拉入水。” 森冷书吏看着墙上的地图,移了下蜡烛,照亮除江北,江南之外的大片地区:“北可分割东海,东去江左,俯瞰江南,西顾淮南,直插京畿,与洛阳呼应,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陈耳恍然,未羊更是双眼发亮,原本只盯着灵江这南北两岸,倒没做多想,如今森冷书吏将这大片的区域都照亮出来后,这未来的局势也随着明朗,这江北,还真是不可或缺,战略布局的要地! 两人顿时激动起来,原本对典狱司的局面如何打开明里虽不说,但心底都有属于各自的焦虑,但现在只要能够拿下江北一地,便可确保立足,只要能站稳脚跟,像根钉一样扎在这江南武林的四通之地,还有什么是做不得的? 燕来点头,把地图上的光亮又收缩回来:“我们要谋划的是从江北而立,东向扬州,西向庐州,寿州一带,以此四地做辐射,搅乱东海青禾堂与江南武林之间的关系,把淮南州道内北向的小孤山,格剑山庄与西向的大江帮等势力分割开来,而在此期间,宣州依旧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只要扬州,灵岩,庐州这一线被挤压,南剑门北向的空间就荡然无存,对于一个有野心的门派来说,它不可能甘心自己的脚步停下,就算它顾忌雨花剑台和云天宗,我们也有的是办法给它创造机会,钓它继续往江左和江南腹地扩张,到了那时候,这江南想要不乱,恐怕也难,咱们在江宁城的作用,就能够真正彰显出来。” “好你个贱货,藏了那么多事都不与我说,还在那假惺惺,你当老子是宁州那四个白痴不成。” 未羊气得牙痒痒,活该自己今天还教导他应付事的方法,没想到这家伙早就胸有成竹,也是自己蠢,今晨听他意在江北的时候,就该猜到这小子有完善之策,倒是自己一直在这方面不太看好他,故而先生为念。 燕来耸耸肩,你蠢还怪我咯,好像今早没和你说一样。 如此意思都写在脸上的表情,未羊要还看不出那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陈耳在旁轻笑一声,懒得理会俩人“打情骂俏”,思咐道:“不知大人是否有过这般打算,倒是要尽快汇报,免得接下去的工作有所冲突。” 森冷书吏点头道:“他考虑过这事,只是不确定可不可行,江北是我们最容易插手的地方,既然南剑门也要来凑一脚,那再好不过,下来的事也就更有把握。” 陈耳心下顿安,这样一来燕来提出的谋划就能够实施下去了,这也是他先前担心的地方,毕竟如果上面早有安排,肯定会与眼前这个自己看好的计划相冲突,作为最先被派到江宁的这几个人,无论做的是大事还是小事,其实将来的身份已经明确,势必要承担典狱司能否站住脚的使命。 经燕来指出未来的工作方向后,他就豁然开朗了,对打开江南的局面,至少多了一分信心。 至于后来之事,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都不好说就一定顺利。 他在写上奏的文书,森冷书吏则依旧在观望地图,至于燕来,还是没逃脱未羊的声讨。 “行了行了,停,停。”燕来双手止住他的继续唠叨,指着地图道:“正事,还有正事。” 未羊白了他一眼,这才放过。 “找了两份,够不够。”森冷书吏从怀中掏出两张请柬,正是燕来之前“梦寐以求”的邀请。 翻看了一下那金泊点缀的大红纸张,燕来颌首道:“计划有些改动,” “恩?”森冷书吏转头看他。 “回长陵之后确定了一件事,发现那叫杨不屈的果然在等我,看来他们对这婚书的看重超乎了我之前的判断,这倒是我失算了。” 未羊幸灾乐祸道:“说你蠢还喘上,江湖中人在乎的是什么,名声,地位,也就你,绿帽子都戴头上了还在这无所谓,是我早去砍他娘的了。” 这绿帽子一词也是那日听这小子杜撰的,想想又挺贴切,说出来顺口之极。 燕来懒得理他,与森冷书吏道:“我找了几个人替他们传话,相信很快就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不会这般善罢甘休,所以倒不如名正言顺地去登门,如今是他们比我还要急。” “贱人!”未羊一语定论。 森冷书吏问道:“你明天要去许家?” “自然。”燕来无奈道:“毕竟我难受了这么久,他们也不能尽开心吧。” ...... ...... 要找到许家并不难,陈耳早就替他摸清楚了。 提着礼去,也是为了表示身份,如今怎么说也是官面上的人,总不能有失朝廷风范——这是未羊建议的,毕竟是去看前任岳父。 敲门的时候,燕来已经想好了剧情的走向,但现实往往让人失望。 “两位找?”门房面带热情,不过见到两位陌生的侠客,第一时间也是疑惑,虽说未来的姑爷是江湖中人,但许家自己是甚少和江湖中人打交道的,这两位莫不是走错地了? 这倒不稀奇,毕竟姑爷交友阔天下,很多甚至是从未来过江宁城的,估计会以为姑爷经常在这边吧。 “烦请通报,长陵燕氏故旧来访。” 和未羊相视一笑,两人已经做好了装逼的准备,就等着对方大吓一跳,然后屁滚尿流地往里边跑,直呼那恶贼来了,随后整个许家鸡飞狗跳,那许复许老爷就领着一大堆子人出来壮胆,还有的连忙跑去南剑门分堂禀告马惊涛。 “长陵?”那门房恍然大悟,想到了关键,带着奇怪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两人,随后冷冰冰道:“先在外面等着吧。” 看着对方扬长而去,燕来摸了摸虚掩的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不解道:“打开的方式不对?” 第十七章 始于江宁(3) 估摸一炷香的时间后,那位脸熟之极的许家管事这才大摇大摆地出现,神情淡漠,不冷不热,隔着几步路招手道:“进来吧。” 像唤条狗般。 燕来和未羊面面相觑,和自己预想的情节不是相差太远,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啊! 是许家还是南剑门突然觉得这婚书不再重要,不需要再费尽心思了?还是他们的底气不知何时大了起来,不怕如今拥有典狱司身份的自己闹事? 如果是前者还好,顶多就是当一场笑话,大家笑笑就过。 若是后者,莫非南剑门早有预料自己会来许家登门,故而设下埋伏,准备来个一干二净? 想想这是有可能的,只要快刀斩乱麻,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就是朝廷想借此追究,恐怕也得是一桩悬案,毕竟这里边的私人恩怨太多,最后无非是南剑门和许家随便交个人出来应付了事。 未羊捅捅燕来,心里想的也差不多,再看那大门之后的花花草草,假山假石,总觉得埋伏着几个一品高手,甚至有宗师级别的人物驾临。 燕来咽了下口水,反觉自己不仅小看了南剑门,也高抬了自己如今的实力。 念及至此,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羊入虎口,毕竟如果出现那么一个好像沧澜山那日碰到的云天宗长老,自己就真得被人丢到河里去喂鱼了。 见他两人站在门外徘徊不定,许管事冷笑一声,心道:终于知道怕了吧,还找了个帮手来,呵,你就是找个十个八个又能怎样,早提醒过你识相就把婚书交出来,南剑门不是你这种小人物能够惹得起的,想要碾死你想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现在才明白,真是狗胆猪脑子的东西。 “进来呀,怕什么,姑爷不在,不会为难你们,既然都登门了,就把这些旧事了了吧,老爷已经在客厅等着了,念及昔日情谊,过后也不会为难你。” 许管事懒得与他再说叨,机会给你了,把不把握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仁至义尽了这已经是。 “要不我在外面等你?”未羊也生怕里面有埋伏。 燕来心底叹了声气,幸好留有后手,顶多到时候把那婚书拿出来拍烂表个态,料想对方也不会真为难自己吧。 “一起进去吧。”既然有了计较,哪怕要死也得找个人陪着。 按理说见惯了风雨的未羊也不至于担忧自此,但一方面是考虑到燕来修为毕竟太浅,二来在典狱司弄出这么些动静以后,对方还能够做到这般视若无睹,不当回事,那只能证明人家是真有底气了。 “进,进。”话是这般说,还是怂恿燕来先踏门。 “你娘的,平日里装得多酷,一个小院就把你怂得!”燕来有些不忿。 “我怂,我怂行了吧,你不怂你进啊。” 门房看着两人似要打退堂鼓,不屑道:“到底进不进,不进关门了啊。” “进进进,都到门口了,怎么也要拜访一下世伯。”燕来很没脸皮地先把尊称喊上了。 先礼后兵,先礼后兵嘛,原本是他们想来个先礼后兵,现在倒希望人家先礼后兵了。 三步五步赶上负手行走的许管事,两人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注意着周边的花花草草,生怕突然就来个咳嗽的人,或者坐在那摩拳擦掌,摆弄着刀剑,见了他们就做割脖子状的江湖中人。 不过想想又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到了一品这种程度的高手,怎会做那等没品位的事,现在更需要担心的,是会不会遇见某个翩翩公子,摇扇而来,像面前这位负手而行的管事一般闲庭逸步,或者转过弯的凉亭里,坐着个飘逸老者,与对面的儒雅之客执棋对弈,旁边还有一个美女抚琴助兴。 可惜,尽管做好了种种遇见高人的准备,最终还是如登门前自己的设想一样,压根就没一幕是按情节走的。 直到离客厅越来越近,燕来和未羊也没瞅到什么高人不高人,可越是这样,越细思极恐,如果南剑门或者许家真安排个高手坐镇,那证明人家还是有忌惮的,毕竟亮膀子这种事,针对的也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但现在一切如常,那就是反常呀。 人家压根就没把你当一回事,所以这风向就不对了,意味着对方已经不在乎自己这边玩什么花样,总之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随便你怎么跳,等你跳欢了,再收拾你。 幸好上门来装这个逼,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燕来有些后怕,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南剑门与这座城市的最高存在,王谢两家已经有了亲密的关系,这才能够说通许家现下所展露出来的态度。 “这位便是二郎吧,真是多年不见,走在路上恐怕都认不出了。” 许复五十开外,留着三缕短须,身穿绸缎常服,倒也没甚亮眼之处,生意人的气味很浓,举手投足间都是与客会商的态势。 眼看他走出厅门恭候,燕来当即作揖道:“想必是许世伯当面,晚辈燕来有礼。” “呵呵,起来起来。”许复很是热情地将他扶正,表现得像个熟识长辈,拍拍燕来的臂膀,朗声道:“结实了,是个大人了,看你打扮,如今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了吧,年前听许松说你领差去了洛阳,还想着这往后山长水远的,恐怕再难见故人之子,哎呀,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来来来,别站着,这位是世侄的朋友吧,来来来,一起入内坐。” 对方一上来就嘘寒问暖,只字不提过去的那些不愉快,这让燕来更确定许家现在的底气不是一般足,压根就不需要和你玩心眼。 “晚辈未羊。”未羊也就跟着乖乖地打了个招呼,皮笑肉不笑地尾随而入。 拘束地坐在那,等着下人把茶端上,燕来才好开口:“还是家乡的茶香,闻着就有股神味。” “呵呵。”许复抚须笑道:“世侄说的没错,这可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今年刚产的新茶,别处可不多见,还是惊涛前些日子捎来的,说是杭州那边的朋友,什么云天宗的弟子,呵呵,我与你爹虽然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但说到人缘人脉,咱们这些个行商走贩,哪比得了他们这些闯荡江湖的,不一样,不一样啊。” 燕来勉强一笑,附和道:“是啊,出来闯荡江湖就得交游广阔,世伯说的那位惊涛兄,可是?” 许复点点头,含笑道:“正是我那姑爷,呵呵,见笑,见笑。” 说到这,他眼神若有意思地提醒了一下,似乎在告诉燕来,到你表示的时候了,总不能到了今天,还得我求你似的吧。 燕来也没瞎,自然看到了对方暗示,陪笑几声,恍然道:“哦,刚才太急,差点了,未羊。” 见他当即有所动作,许复和候立在旁的管事许松相视一笑:你看,还是很上道的嘛。 年轻人啊,就是这点不好,太气盛,怎么劝都不听,果然还是得来点硬的,狠的,这不,还是姑爷有手段,带了个人下去转一圈,这小子就立马怂了,哪敢不登门道歉啊。 不过呀,总归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能妥善处理就妥善处理嘛。 念着和燕顺相识一场,许复也不打算再为难对方,这往后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打交道的地方,所以也没必要表现得太过刻薄,这常言道好聚好散,做惯了生意的他也是这般。 燕来接过未羊手上的红礼,不好意思道:“一些小糕点,呵呵,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许复点点头:“无妨无妨,礼轻情意重,世侄太客气了。” 许管事倒是觉得这小子忒墨迹,不直接把婚书掏出来,搞这些铺垫做什么。 不过见他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没再其他动作,等着重头戏的许复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心腹。 许管事微微颌首,咳了一声,道:“二郎,这次来江宁,所为何事?” 燕来搁下茶杯,回道:“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一来衙门那边清闲,随便出来走走,二来也是听说江宁多豪杰,想来会会,看看能不能交多些朋友,对了,临出长陵的时候,见着苟大爷了,他老人家倒是岁数不减,生龙活虎得很,要不是他说,小侄还不晓得世伯一家不仅搬到了江宁,还准备在四月初一替世妹完婚,真是可喜可贺。” “呵呵。”许复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突然提起这些,抱的什么心思,朝许松望去。 许管事却是明白,这苟有理的事是他一手安排的,无非就是给些银子,又让他找了几个婆娘,一起在长陵县造谣言,诋毁燕李氏那骚寡妇。 “这苟有理啊,年轻的时候就因为那张破嘴不知得罪过多少人,老来依旧这般没正经,我早就和他说过,嘴下要积德,别听风是风,听雨是雨,在后面胡乱编排人,这次他也来喝喜酒,我还得说说他。” 看来这小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行,我就给你整得明白点,这样放心了吧。 “许叔说的是。”燕来面露满意:“他那张嘴啊,确实是活久见,不过嚼舌头这种事,呵,小地方嘛,多见不怪,毕竟话再多,听听也就过了,别放心上就成,就怕那些说了不算,还要动手动脚的,呵呵,这就,有点欺负人了。” 得,原来是真害怕了,绕了那么大个圈子,我说为啥呢。 许管事再笑,与自家老爷点了点头,示意这小子我来搞定,继续道:“前阵子姑爷确实去了长陵,我也陪着下去转转,唉,你也知道那些江湖中人,都是义字为先,难免热情了些,我也和姑爷说了,咱们两家的这些事,都是可以关起门来解决的嘛,不需要这般,你放心,这离大婚的日子也就那么几天,届时这不愉快的事,也就过去了,不会再有人去长陵骚扰你们。” 燕来松了口气,站起来拱手道:“世伯不含糊,小侄也没什么好说的,此番确实是为这些事而来,既然有许管事这些话,小侄也就能够心安了,如此便不打扰世伯,在此预祝世妹和惊涛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完,朝未羊挤了下眼,意思咱们要告辞了。 “世侄你?!”不对啊,这就走了?正事呢?许复还没整明白这怎么就突然转折了。 燕来一脸客气地回过头来,摆手做坚持状:“不用送了不用送了,几步路而已,我们自己走出去就行了。” “对对对,不用送了。”未羊也跟着搀和。 “我送你妈!”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从许管事口中传出,尾音还带着颤抖。 他跺着脚,一点也不顾及是在老爷面前,指着那两个贱货,恶狠狠地道:“你俩给我站住!姓燕的,你有本事踏出许家的大门试试!” 第十八章 始于江宁(4) 被人当头大喝,燕来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看向许复时支支吾吾道:“世伯,你看,这,这许管事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蠢萌的样,未羊已经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可还是得憋着,这家伙的演技真是让人无话可说,都到这份上了还在继续装。 许复可不是蠢货,难道还看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原本善意的笑脸冷了下来:“贤侄,老夫最后再问你一句,婚书呢?” “婚书?唉。”燕来无奈地摇起头,叹气道:“原来还是为这事纠结,许世伯,你们怎么就不相信那婚书早就不见了呢。” “姓燕的,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爹好声好气和你商量,你莫不是真当我许家不敢动你!” 燕来一愣,看着从屏风之后,怒气冲冲闯出来的女子:这怎么还有个旁听的? 他看见未羊一脸的似笑非笑,原来这家伙早就知道后面有人了。 “世妹?” 明眸皓齿,淡施烟尘,穿着件梅花绣纹裙,估摸也有十七八岁,不像那些少女般透着天真,模样是极好的,瓜子脸杏儿眼,典型的江南女子,就是眉眼间太过犀利,看着就是那种喜爱计较的人。 “谁是你世妹!”许心琴面露嫌弃,叱道:“嘴巴放干净点,别没脸没骚,我许家没你这样的相识,爹,搜他的身,再不行先把他绑了!” 她这一喝,还真像屏风一倒,藏身在后边的五百刀斧手立刻冲了出来。 不过刀斧手没有,四五个下人倒是凑够了数,顿时把厅门围住,那贼亮眼的刀片光,看来打进门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摔杯为号。 许复坐了回去,一脸淡定,转为冷漠地看向燕来。 许管事站在自家小姐一旁,兴许是怕燕来狗急跳墙,这刻道:“小姐息怒,这些事交给许叔来办就成。” 许心琴倒是白了他一眼:交给你,你还有脸说,这事打五六年前就交代过了,到了今天自己都要成亲了,连个影子都没有,人家都上门来了,你们还在这磨磨唧唧,请客吃饭吶! 许管事似乎也感到了针芒在背,心里不免紧张,当下就要从燕来身上找安慰:“先把他俩拿下!” “且慢!” 燕来站得笔直,张开一只手阻止,运了些罡气在外,使得长发飘飘,衣袍渐摆,他神色冷峻地看向许复,表露出自己的铮铮傲骨:“世伯,咱们两家也是姻亲之交,世妹虽不想嫁,小侄却也从未勉强过,到得今日,何必兵戎相见,徒伤和气。” 未羊暗骂一声骚包。 许心秦气得杀人的心都有,这都养的什么笨蛋,能长点心么,猛一跺脚,怒喝道:“还废话,给我拿下!” 大小姐都发飙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呢,白亮亮的刀片逼了过来,五个下人面带威胁,明摆着要敢乱动,就让你白刀进,红刀子出。 “罢了。”燕来低头叹了声气。 未羊白了他一眼:“行了,憋装了,我都快透不过气了,肚子饿了,走吧。” 这一旦要开始动手,就没意思了。 “世伯,那婚书我是真没见过,估摸早年间就被老鼠给啃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既如此,贤侄不妨在此暂住阵子,等琴儿婚事过后再走不迟。”许复冷笑一声,翘起了脚,都到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世妹,你看....” “自己撒泡尿看。”许心琴干焦急也没办法,要能下场她自己都想动手了,现在只想快点把人捆了,再慢慢炮制,还怕他不说吗。 未羊忍不住嗤笑:“你两人要在一起,那才叫绝配,可惜呀,老天一向没眼。” 他话说完,身形一动,啪,啪,啪的巴掌扇过去,把离自己最近的三个下人给抽飞地上。 燕来也动手了,剑鞘左右一捅,跟教训个小孩似的,飞快点在两人的腰间穴上,跟着一扫,快如电光。 酥麻的感觉让举刀的手顿时无力,当啷声掉落在地,尾随而来的剑鞘又像木棍抽在他们脸上,两个反应不过来的下人就这般旋身倒地,捂着伤痛的地方哎哟哎哟声叫,却也是疼得不行。 许复傻眼了,许心琴也呆滞了,这眨眼间的功夫而已,谁都没看清,倒是许管事鬼叫了一声,赶紧护住自家小姐——他妈的,这小子会功夫的! 燕来依旧一本正色,自然不会觉得对付那么两个小虾米有什么好骄傲的,回头看向受惊的正主,一个坐挺了身板合不拢嘴,一个面色苍白在那做护主状,原先叫得最大声的那个,如今像只小白兔般在哆嗦,生怕这过气情郎一剑把自己砍咯,这因爱生恨之事,杀的人可多了。 “世妹,今生无缘,来世再聚,祝你幸福。” 燕来面露深沉,轻言告别,走得落寞而又寂寥,出得厅门后就再也没有回头,仿佛自己是被人逼走的。 未羊暗骂一声装逼,看向失了魂般不知所措的许家人,淡然道:“请问,在下可以走了吗?” 你他妈去死好不好! 许心琴又一跺脚,哭嚎起来,那心酸的惨样,就像一个刚闻自己丧夫的寡妇。 谁说不是呢。 ...... ...... 哈哈哈! 走出许家的大门,两人再也憋不住,笑得肚子都疼。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未羊扶着墙壁,指笑道。 “从他提马惊涛开始吧。”燕来也笑道。 “那姓苟的没来江宁是正常,书信没一封也可以理解,不过这杨不屈还没逃回来倒是让我奇怪了。” “也不奇怪。”燕来若有意思道:“看来有些事还真是越猜越对头,不过要说猜不到的,还是那钱县尉,他没来通风报信,才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找了那么些人,竟一个都没把消息送到江宁来。” “没事,错有错着,不过你小子算是逃过一劫,要真娶了那女人,哼哼,这下半辈子有得你受的。”未羊夹着他肩膀,边走边道。 “现在去哪?”燕来不解道。 “嘿嘿。”未羊贼笑一声,俊逸的脸上现出风流色彩:“当然是找个地方,安慰一下你受伤的心灵。” “是安慰一下你骚动的心吧。” “知我者。”未羊哈哈大笑:“秦淮河也!” “你这算公款狎妓吗?” “我这算深入群众。” 第十九章 见之金陵(1) 在江宁城曲折而行的秦淮河,即吸纳了这座儒学之城的风流气韵,又把这种气韵反哺回饮水思源的人们身上。 此时的秦淮河,最流行的玩法不是坐在青楼内携美畅饮,对色闻音,而是泛舟于河上,赏灯观月,卖弄风情。 舟可不是一般的乌篷船,而是江南造船厂专门定制生产的平底花船。 小规模的一艄公便能驾驭,船体宽大,可放案桌,围三四人而坐,有雕栏小屋遮风挡雨,流苏悬挂,彩绣于边。 一般是姑娘坐于主席之上,搁一弦琴,点燃一壶檀香,两小婢负责倒茶斟水,伺候客人。 这种小的花舟,用来招待一两名宾客最适当,当然,大部分是单对单的泛游。 中等一点的规格,则会是更为宽敞,足有三四倍大,内外皆更精致,内里仿佛小型招待间,一应用具应有尽有,这等规模的泛游,寻常会有两三名花魁陪同,时而争相斗艳,竞相弄宠,时而琵琶琴笛,歌声不绝,玩的就是各自的品味和地位了。 至于更大的,就真正是花船了,而且不在秦淮河道上航行,小舟接客登船后,便出河道泛江,多数是私人聚会。 这等花船的规格自不用说,上好配置的,比得上一间青楼,且每艘都有名头来历,多为主人邀请方能入内,却也彰显出客人身份。 未羊既是此间好手,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带燕来去的是秦淮一带最出名的水月轩,点的,也是号称“箫美人”的施妍妍。 施妍妍在水月轩中算不得绝顶的花魁,但一手长箫吹得人如痴如醉,虽未能成为拥有花船的绝世名媛,但也素有薄名,艳传秦淮。 面对丰韵成熟而又姿态媚敛的箫美人,燕来说不心动是很难的,但越心动就越心酸,酸到心里想骂娘! 该死的未羊还真被自己说中的,哪里是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上了花船才知道,这畜生和箫美人根本就是老相好,合着自己就是来看的呀,连个小婢都不多,有意思? 此时夜幕已降,万家灯火,欢歌笑语在秦淮两岸不时响起,河道上也开始游走花舟,开启了这一天的欢乐时光。 燕来板着一张厌世的脸,幽怨地看着在那打情骂俏的“杨”公子和“箫”姐姐,偶尔把视线投放到幽寂荡漾的河面上——你说要能把这畜生沉到河底,那该多好。 “燕公子似乎不开心。”作为欢场中人,施妍妍自然是玲珑八面。 未羊没正经道:“别理他,今天刚被个女子抛弃了,提不起心来。” 施妍妍媚眼一笑:“不妨让茵茵唤个姐妹来陪陪燕公子?” 燕来刚想点头说好呀好呀,未羊又摆手了,面露严肃道:“茵茵,燕公子是专情之人,咱们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我静你妈呀! 燕来压住想拔剑的手,靠在栏杆上露出忧郁的笑容:“你们聊你们的,我吹吹风就好。” 箫美人媚笑一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附耳与未羊说叨,引得后者哈哈大笑 “对的对的,便是如此。” 那只羊也就趁此机会,拦腰搂了过去,俩人一时视若无人地扭捏起来。 狗男女! 燕来用力抓紧木栏,被江风吹打的脸上再次现出阴郁,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差不多是变成太监上青楼。 灯影绰绰,游舟如鲫,照亮了整个秦淮河,偶有丝竹之乐传来,却也不知道丽影何踪,随着花舟越行越远,渐渐远离喧嚣,燕来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回想前世种种,仿佛已是遥远的回忆,变成梦中遐想。 看着远处声色犬马的勾栏生活,他感到一丝疲惫,想要的终究不在这里,再怎么劝自己忘记过去都是徒劳,为何重生之后,那挥之不去的面孔反倒越来越清晰,莫非还要再纠缠一世不成? 洛阳南市,马车内的惊鸿一瞥又再次浮现在眼前——真像呀。 看谁都像,但唯独自己心里清楚谁都不是,因为隔绝的不再是地域,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想什么呢,真忧愁上了?”未羊笑咪咪地过来拍他肩膀。 燕来看了一眼正在泡茶的施妍妍,不解道:“完了?” “还没到时候,来。”他示意燕来入内。 有些疑惑,但还是随行入座,箫美人抬头一笑,成熟的魅容让人酥麻到骨,燕来自是轻淡点头——朋友妻嘛。 “正式介绍一下。”未羊摊开手道:“典狱司黑棋卫二队长,燕来。” 燕来一恍然,看向端正坐姿的施妍妍,突然明白了什么。 “清秘司,红梳手,施妍妍。” 果然! 燕来连忙拱手:“失敬失敬。” 施妍妍微笑回礼:“久仰久仰。” “红梳手是清秘司内的一个职务划分,专门负责梳理情报,并且执行刺杀任务。”未羊知道燕来不懂得这些,故而稍加解释。 燕来确实不懂,未羊不说的话,他还以为这红梳手是施妍妍的外号,就像箫美人一样。 未羊见他没问题,便继续道:“黑棋卫未来的很多工作会与清秘司有所重叠,所以接下去你会接触到更多秘卫,上面的意思,是让两司多多合作,特别是黑棋卫这边,毕竟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那日后还请前辈多多照应。”燕来倒是谦虚。 施妍妍闻声一笑,这前辈二字用在自己身上倒是贴切又好玩,看向少年之时多了几分要打趣的心:“燕大人这般客气,妍妍都不好说话了,奴家虚长几岁,若是大人不弃,唤声施姐儿便好。” “哪敢,还是叫姐姐顺口。” “未羊。”施妍妍纤手一点那家伙的额头,嗔道:“我这弟弟哪有你说的这般古板,就你胡乱编排人,倒是安的什么心。” 未羊白了一眼在那享受气氛的燕来,暗骂这小子尽会装,面带苦涩道:“你还是留点心吧,别被他卖了还帮着数钱,来吧,谈些正事。” 施妍妍素手调茶,各斟七分,三人便在幽静的河道上开始了交流,主要还是谈到马惊涛的那场婚事,以及南剑门后期的动作。 “奴家想知道典狱司真会根据得来的名单抓人吗?”关于执行力上,施妍妍有些好奇。 “按照现在的情况,刻意打草惊蛇的作为会更多一些,总不能让那些与薛氏有关系的人像没事一样安安心心,时而给他们些压力,双方之间才会出现裂缝,至于是否会真正行使缉捕,要看当下的情况。” 燕来继续分析道:“朝廷那边,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动乱,或者说应对多大的反弹,暂时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底线,既然都还在测量中,激进一些也无不可。” 施妍妍和未羊相视一眼,后者接过话:“确实如此,不过江北那边可以放手去做,江南这边,还是得谨慎小心。” 燕来道:“江北这边一旦能够挑起南剑门的反击,江南这边也就可以动了。” 施妍妍点头,明白他说什么:“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份名单。” “先从马惊涛这类型的后进之辈开始吧,刺杀堂主,长老这种等级的大人物不说反弹太大,收益也小,没了这些人,他们有的是储备人员更换,达不到我们想要的影响,倒是会出现折损,还不如把这些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扫一轮,届时整个南剑门上下都得人心惶惶,恐怕总门那边也得坐不住,只有他们先乱,我们就有机会插手更多事。” 看着燕来轻描淡写的姿态,施妍妍终于明白那位莫貂寺为何独对这少年如此看重,早早就派他来江南公干,有此一人在,典狱司想要打开局面,恐怕会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快。 “所有分堂人员的名单吗?” 燕来摇头,手指沾上茶水,在案桌上划出大概的地图,之后标记出三处明显的位置,随后一划。 施妍妍睁大了眼睛,感觉呼吸有点急促,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再看那轻眉淡笑的少年,发现对方还真不是一般的胆大。 未羊皱眉,要玩这么大,恐怕小方也做不了主,必须禀告莫悲亭,甚至天后,不过他还是道:“名单就按此收集吧,不过二郎,南剑门不是瞎子,雨花剑台和云天宗更不好拿捏,这般冒险,会不会出问题。” 燕来微笑道:“问题只会出在他们心里,而不是我们身上。” 未羊重新整理了一下这两天谈到的事情,回去他还要和小方再进一步深谈,当下先问道:“若是按照这么个走法,秋后大家都有得忙了,你预计多久能够进行到这一步。” 他点点案桌,示意刚才谈的刺杀。 “这就要看江宁那边的进展了,很难说,如果顺利,应该明年。” 未羊看向施妍妍:“配合得上吗?” “需要发动这一线的所有秘卫,或许其他地方的也要参与进来,按照二郎的划定,这类人的资料所建的也不多,而且不能从各县衙门里面调,这样会留下痕迹。” “大概多久。” 施妍妍想了想:“最快八个月。” 燕来补充了一句:“不需要太详细,只要确定在分堂中有一定名气,都可以列为目标,具体执行的时候,肯定不会全部完成,我想最终的结果会在七成左右。” 七成,那也是四五百条人命了。 第二十章 见之金陵(2) 告辞了未羊与施妍妍后,燕来独自沿着河岸散步。 知道两人有“私事”要解决,他便提出了先行,未羊也没说什么,最后安慰了一句:想开些,天涯何处无芳草,秦淮河上大把捞。 江宁曾为皇都,不过却是在百家争鸣的那个年代,如今故国早亡,故宫自然也就没剩下,如今屹立在那的,是儒学馆。 儒学馆并非单指一座学堂,而是一个统称,在那里有众多大儒开设的经堂,闻者皆可入,且时不时就会进行论典大会,早成气场。 南方儒家之地位超乎想象,便是一般江湖侠客想要前往儒学馆听课,也会自觉地换上文衫以示敬重,官员过路都会自觉下马,怕的,就是惊扰了读书人的雅兴。 燕来下船的位置离儒学馆不远,走着走着便听到有读书声,一时觉得稀奇,便移步走了过去。 当得深夜,四方经堂如棋盘般整齐分布,整片儒学馆是完全开放式的结构,只有东南西北处立有石牌坊,上书儒学馆三字,而每一块牌坊下面,都会有一块告示牌,除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外,便是日常的公告。 燕来有些感慨,这些人的好学之心还真是不是盖的,秦淮河就在不远处,这些家伙却还能静下心来在此读书,真是对比明显,立意超凡,虽未见到那些刻苦奋斗的学子,但内心已生出敬佩之心。 仅为这好学二字,已胜过庸人无数。 借着两边石烛台的亮光,燕来停步在公告牌前,自然要先明白这里边有什么忌讳的地方,免得犯了规矩。 大的方向也就那些,不可肆意喧哗,不可执剑而入,也不可在里面打架斗殴,说白了,就是要创造一个安静和谐的良好环境。 至于小的规章细节,倒没那么深刻,因为仅不可执剑而入,他现在就没办法,怎么说这把剑都是自己用功劳换来的,哪里放心乱搁。 他轻笑一声,看来自己来到这世界后,也还是与读书无缘,注定要做些打打杀杀的事。 “这公告里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燕来转过头去,是位长身孤立的中年人,穿着一袭锦缎文衫,提着个引路的红灯笼,正负手看着自己。 “先生见谅。”燕来作了个揖,解释道:“晚辈偶过儒馆,看到这规矩上写着不可执剑进入,故生无奈,一时失笑。” 提灯笼的中年人捋了下胸前长须,淡然道:“把剑放下就行了。” 燕来随口道:“放不下。” 中年人微微一笑:“缘何?” 燕来看向自己的长剑,笑道:“吃饭的家伙。” “读好书,也有饭吃。” 听着对方像在打机锋,燕来也就不客气了:“可也要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读书。” “仁义礼智信哪一样不能填饱肚子?” “心有意而难行,如何食得?心再大而不行,如何食得?” 中年人眼皮子轻跳,还第一次有人把一个懒字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清新脱俗。 他走到公告牌前,看向燕来方才阅读的公告:“贤者闻其意,达者践其行,看来这规矩还得慢慢完善。” “你刚从秦淮河过来?” 燕来一愣,不知道对方怎么猜到,点了点头。 中年人笑笑:“你身上的胭脂味。” 燕来恍然,有些羞臊地扰了扰头:“朋友相邀,故而泛舟一游。” “寻常从这出去,往秦淮的不少,但从秦淮出来,过到此处的却极少,你是为何?” 这中年人倒也有趣,八卦起来没完没了,可燕来却不嫌对方聒噪,甚至觉得与之聊天,还是件挺惬意的事,至少在他感觉,对方的身上有种随和的气度。 燕来耸耸肩:“没人看得上我。” 中年人诧异,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不该啊,莫非你有什么隐疾不成?” 燕来呵笑一声:“先生想多了。” “既然入不得学馆,陪我走走何妨?” “去哪?”燕来倒也不客气。 “秦淮。”中年人灯笼一移,直指方向。 “那个。”燕来拍拍自己腰间:“钱不多,酒肉尚可,人肉怕是不行。” 中年人看着他,像是要看进骨头里去,许久之后大笑,好像是听了什么要不得的笑话。 “你且随着我,不用你掏钱。” 得,这样都能撞上个任性土豪,看他那身绸织的文衫,应该也不是吹的。 两人并肩前行。 “先生贵姓?” “我在儒学馆讲经,学生都唤我西山先生。” 燕来所料不差,不过这人倒是有趣,没有自己印象这般之乎者也,食古不化,一口食色性也,却又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污浊,好像这世间万物,于他而言都是可行可往,可笑可弃,当怎么形容呢? 洒脱二字不够,应该还得加个风流吧,这等人,是真把文章做进了股子里,超然于外了。 “你呢?” “燕来,燕雀的燕,归来的来。” “有何寓意?” 见他似有诸多问题,燕来也就有意卖弄,沉吟道:“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燕子归来愁不语,旧巢无觅处。谁在玉关劳苦,谁在玉楼歌舞。若使胡尘吹得去,东风侯万户。” 中年人边听边抚须,越往后眼神越亮:“这玉关好理解,这胡尘又是何尘?” “一假想敌而已,可比为北外野蛮。” “这便是你提剑弃书之志?” 燕来不回答,反问:“西山何解?” 中年人笑笑,这小子倒不客气:“日薄西山。” “先生这么快就要活成个老人了?” “功名也好,万户候也罢,最终都是一抷土,你胸有文墨,人又通达,留些千古文章不好?” 两人都是答非所问,燕来听后却反问:“最后活成日薄西山?” 中年人一愣,摇头苦笑:“竖子难教。” 有人陪着说话,路程就不觉得远,燕来自然是第一次到江宁城,虽然牢记了地图,但一些小巷小道也只有当地人才喜走,中年人便是这般领着他穿插而过,很快周边环境就越来越喧嚷。 河堤岸边杨柳成排,如今却挤满了人,不知有啥热闹。 “麻烦让让。” 中年人灯笼微抬,燕来就知晓人家是想到前边去,二话不说就充当起了昔日替高县令开道的老本行。 此刻才发现聚集在这的许多都是江湖中人,而且男男女女,老幼皆有,真是稀奇。 看着燕来要挤过去,有人不悦了。 “挤什么挤,有你份嘛。” “小子找死是不是。” “真是个好奴才。” “哎哟,谁呀,摸我屁股。” “这位大姐,话可以乱说,事不能乱干。” 燕来也是没脸没臊,一直堆笑着替中年人开路,不过这越往前,人的素质反倒是越好,且可以看到多为相貌堂堂的青年俊杰,也不乏风姿卓绝的霓裳裙摆。 距离河边这三十步,气氛就不一样了,而且如泾渭分明般,外边的挤成一团麻,里边的人却站得很稀松,好像各有一亩三分地,谁也不会靠过去,自然也就不允许别人靠进来。 稀奇的是,外边的人很自觉站在外边,像看热闹般围成圈,不会往里面站。 “你们看,那位便是小孤山的苏少侠。” “候公子也在,天啊,他能不能回头看看我。” “郑公子,我是清月阁的苏麻娟,我爱你。” “呀呀呀,王公子转过头来了,王公子,王公子,这里这里。” 一堆琵琶绿柳般的闺家小姐开启了遇见爱豆的模式,将手帕甩得飞舞,那些个被唤到的公子哥,偶有几人会回头笑笑,起手招呼,顿时又引来各自的崇拜者大呼,至于不回头的,也保持着旧有风范,在江风的吹袭下英姿飒爽,风度翩翩,显然更为撩人。 除了男的,站在这河边三十步内的女子也同样引人热议。 “那位与苏公子相近的便是他师妹玲珑剑沈舒衣吧。” “瞧,清风袖舞霍辞月也来了。” “何止,你看最前边那位,高梦枕高当家啊。” “连云堡十八女英的大当家?落英女侠?” “就是她,不过应该是十杰中唯一来的女侠吧,与之齐名的棋牌老九冯笑笑没见人影。” “青云十杰已经来了七个,你说今夜会不会都到齐。” “错了,是九榜十英,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对对对,你看我这猪脑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燕来好奇地问道。 之前说话的年轻人撇了一眼这少年,原不想搭话,不过看到他身边的提灯中年人,感觉到气度不凡,便不再吝啬道:“如意坊今夜公布新一届的九榜排名啊,还邀请了洛阳的药大家登船助兴,等下被点到名字的少侠们便会乘舟而去,参加盛宴,看到没有,便是那艘大船。” 顺着对方手指的目标望去,这才注意到河道中心停留一艘大花船,差不多与押解薛氏入京时所乘的巡船那种规格了,桅杆上立起三个大灯笼,如意坊三字真是醒目得很。 燕来想起来了,与司徒鹰等人在茶铺相遇的时候,那些歇脚的过客谈的就是什么青云榜,九榜,当时他还听着挺入迷的,不过毕竟事多,又在赶路,一下子就抛到脑后去了。 现在还记得,什么品武司的青云榜要延后至三月三才公布,而如意坊的九榜在江湖人的心目中比朝廷的青云榜要得人心。 不过这三月三早就过了,青云榜也出来了好一阵子,看这架势,应该不少人对青云榜的排名心有不服,如今听闻九榜开启,就跑来证道了吧。 第二十一章 见之金陵(3) “诸位让让。” 车马铃铛,摇曳轻响,三辆华贵的马车刚一停下,便有随马在旁的护卫下来开路。 马车门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位白衣玉带,含情默笑的翩翩公子,刚探出头来就引得围观人群惊呼,那议论的声调更像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显得不可置信。 “谷公子!” “我的天啊,谷公子,是谷公子!” “真的是他,怎么可能,今天不是开九榜吗?谷公子为何也会到此。” 沸腾的油锅还未平息,第二辆马车的车门又开了,这一次,简直要炸了。 “我要死了!” 一位世家小姐捂着额头原地打转,幸好身边的丫鬟醒目,一把将她扶稳,恨铁不成钢地劝说道:“小姐呀,你不能死啊,你要死了就便宜那些妖艳货了!” 这句话像打了强心针,原本想要沉醉在幸福中的小姐当即精神抖擞起来,再度跃起欢呼:“王公子,王公子,我是苏麻娟呀。” 旁边的其他小姐们纷纷冷眼望去,一脸地嫌弃:这苏家的臊货,刚叫完郑公子,现在又唤王公子,有脸没脸的。 王辅月下得马车后,长剑放到身后,抬起左手微微示意,顿时又引来一大波暧昧的风潮,简直要把秦淮的河水掀起。 不单这些吃瓜群众,便是等在河道边的英杰们也都纷纷回过头来,朝河堤上现身的两位公子看去,男的面露崇敬,或有火热,女的则眼神扑朔,有的更是紧张得握紧了手中剑。 原本已是万众瞩目的他们,在面对这两个新到场的青年时,也不过是后来者,或者,崇拜者。 场面眼看要压不住了。 吱。 第三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人未见,一声令人心痛的咳嗽先传了出来。 面色苍白,这阳春天还要裹着披风的也就只有这位了,白皙的手上捏着块丝绢手帕,不时放在嘴边,一脸忧郁一脸沧桑的病公子刚落地,就像冷水般浇灌在众人头顶,熄灭了无数的喧嚣,每个看向他的男女,脸上都带着一丝体恤,一丝温情。 “是谢公子,谢公子也来了。” “谢公子这病似乎又严重了。” “哎,天妒英才啊,希望谢公子能早日康复。” 每一句窃窃私语的关怀中都透着无奈,而每一句无奈又都是真诚的关怀。 果然是世界充满爱,就看你帅不帅。 谷南风,王辅月,谢闲,号称江宁三才,年资不过三十,万象榜上却排到了前五十位,相比那些还在为青云榜,九榜纠结的同龄人,这三个已经像是超然世外的无上存在。 王,谢二人自不用说,一个是琅琊王家,现如今的江宁城主王佑军的儿子;一个是湖州谢氏,雨花剑台归墟剑谢东海的儿子;相比这两人,谷南风的身份就轻些,但于此间的意义却很大,因为他正是如意坊坊主,萧解语的儿子。 三人不仅在武榜上同进同退,在私底下也是出了名的好友,所以当谷南风现身的时候,不少人就做好了迎接王辅月和谢闲的准备。 除了谷南风和王辅月都是孤身下车外,谢闲身边却是跟了个青衣小婢,一直搀扶着他,而这小婢仅色貌一样,就让那些拿着手帕准备挥舞的各方妖艳货熄声了。 要让一个女人认可另一个女人不难,但要让一群女人认可一个女人,恐怕得倒过天来。 但这一个小婢女,做到了。 咚!咚!咚! 似乎这一连串的乐鼓就是为了等待三人才开场,停留在河中的如意坊大船这时候响起了丝乐,将春意也吹醒了过来。 杨柳飘飘,涟漪波涛,数艘红色小船自大船上驶出,每一艘小船前都站着一位大马金刀的黑衣壮汉,护着的,是位红衣才女。 不需要下人吆喝,江宁三才已经从自觉让开的道路上走下河堤,来到岸边,朝看过来的年轻俊杰们颌首一笑,便先登上了接引小舟,往花船去。 跟着,便见屹立在船上的红衣才女拉开了手上的红卷,依次道出名字:“有请...” 名单上的男女英杰陆续登上红船,划波而去,围观的群众羡慕得眼睛都通红,特别是那些同样执剑带刀的江湖客,心里都在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登上那艘红船多好,可谁都知道,无论是青云榜还是九榜,最基本的入围资格,也得三品以上,无疑是堵高墙啊。 燕来倒没注意谁登上了船,谁的名字没被喊到,对于他来说这些人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反而那些个发浪的小姐们让他大觉过瘾,眼下看着梦中情郎个个离开,她们再也不顾矜持,波涛汹涌地跑下了河堤。 这种群芳斗艳,争相欢送的场面几时可闻,便是花钱也请不来这么多大家闺秀为你做戏,所以能多看一眼是一眼,什么李公子加油啊,郑公子你一定行的的鼓励之语如莺雀般叽叽喳喳,知道的以为是为自家夫君赶考践行,要多难舍就有多难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送葬,而且还是组团。 燕来越看越好笑,也不知道那些还未远去,被唤到名字的公子少侠们心里会不会骂娘,好好的一场大红喜事,被这么一群姑奶奶就地哭嚎,还真像出丧一般,别提有多晦气。 怎么这去上九榜,倒像登天榜,感觉都要回不来了。 中年人瞅了他一眼,实在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做的,人家在叹气,他在发笑,人家看着远处的花船面露羡慕,他看着河堤上的一群女人脸上抽筋。 “走吧。” “啊?”燕来憋着笑,语调奇怪,有些不舍:“走,走了呀。” 见他要回头,中年人咳了一声,灯笼指指前面。 燕来这一诧异,心绪也定了:“登船?” 这次不用领路,中年人自己先迈开步了。 燕来追了下去,也懒得问,反正行不行等下就知道了,路过那些莺莺燕燕的时候他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看,挖你眼睛哦!” “小家伙,毛都没长齐,就想姑娘啦,姐姐叫苏麻娟,有兴趣吗?” “剪了你哟。” 燕来身子一寒,脚步赶紧加快,不敢再东张西望,这他娘的哪里是大家闺秀,简直就是女流氓。 红船还剩一舟,似乎就是为了等他们。 红衣才女打老远就开始端详那提灯笼的中年人,与迎接其他人不一样,两人都下了船,在河岸上恭候,见了人过来,先施礼了:“见过...” 中年人打断可她:“不必客气。” 那红衣才女自也不再说什么,做了个请的手势,等燕来经过的时候,还是热情道:“公子慢点。” 燕来不蠢,知道自己碰到的已经不是土豪了。 “怎么,知道读书的好处了?”小舟转头,中年人打趣道。 “知道。”燕来倒也回答得洒脱:“不过还是拿着剑心安,你看。” 他示意河岸上的那些莺莺燕燕,面露憧憬:“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多真实。” 中年人又是一脸的竖子不可教,把话题转到眼下:“知道九榜?” “听说比青云榜更靠谱。” “听说而已。”中年人话里有话。 “看来先生心中也有一份榜单。” “要论天下英雄吗?我还不行。”中年人笑笑:“你呢,我看你似乎对这些青云榜,九榜没多大的兴趣。” “先生怎不觉得我故弄玄骚。” “呵呵,看来有人经常这么说了。” “没办法,出来行走江湖,总会交到几个不靠谱的朋友。” “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这次他倒纠结了。 “先生不是劝晚辈放下执念,做些千古流传的文章吗?” 燕来负剑于后,望着河道流向,粼粼波闪的水面,神情淡然。 中年人略有好奇:“这么快就改性子了?” 燕来摇头否定,把手中长剑示意在他面前:“先生既然无意提笔论英雄,那晚辈,倒是想执剑试试,这天下英雄,都有几斤几两,几钱几文。” “哈哈哈。” 中年人抚须大笑,一股清风拂过江面,带起了波涛涟漪,也吹散了镜花美景,使之仿佛虚幻。 一直聆听两人对话的红衣才女和黑衣壮汉互看一眼,面有惊疑:这少年好傲的口气,不过区区七品而已,就想执剑论英雄了? 但能够站在这位先生一旁,或许真有什么不一样吧,只是从未听说,这位不出世的先生,会与哪位小辈打交道,实在是怪哉。 心虽如此,还是觉得这少年太过自大了,故而多有不屑。 中年人大笑完毕,长须轻抚,若有意思地看着燕来:“难怪莫悲亭会看上你,有意思。” 燕来握紧了手中剑。 第二十二章 见之金陵(4) “不用紧张。” 燕来仿佛是透明的一样,稍有点动静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中年人面带笑意:“我只是好奇,能让莫悲亭看上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到底和画像上不一样。” 燕来暗中舒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眼下只能见貌辨色,就算明知与对方有如天堑,但真到生死关头,也得要拼呀。 “先生与莫貂寺是朋友?” “半个。” 燕来又安心了一些:“哪一半?” “文章上。” 说到这中年人露出感慨之情,显得有些遗憾:“他文章是做得极好的,可惜,这世俗容他不下。” 小船很快靠上船尾,有搭人的吊索下降,船上的壮汉开始转动吊索,拉着四人向上。 丝竹乐响萦绕于耳,舱内已是热闹非凡,燕来刚上甲板,便见早已恭候着的一位红衣贵妇,眼看端庄贤淑,媚态却也不减半分,当真是天生的尤物。 见到中年人到来,面露喜色,屈膝见礼:“先生大驾光临,如意坊蓬荜生辉。” 中年人略微颌首,微笑道:“我就是上来看看,不要惊扰了这些小辈,今天是他们的日子。” 红衣贵妇做事也是干净利落,当即吩咐道:“晴儿,你便随先生走走,莫要怠慢,那如此,奴家暂且失陪了,先生请自便。” 中年人点点头:“替我向萧坊主问好。” “先生客气,奴家一定将话带到。” 看着贵妇摇曳的背影,燕来心中惊叹,这如意坊上随便一个女人都不比水月轩里的姑娘差劲啊,便是身边这位才女也是闭月之姿,何况这位更引人向往的成熟贵妇。 “看来你真对里面的事不感兴趣。”中年人边走边道。 “也不是不感兴趣。”燕来看向船舱:“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的经历,比如谁与谁遇上之后打了一架,打得怎样,最后谁赢了。” “你倒爱听故事。” 这倒是燕来真正的兴趣所在,毕竟来到这个世界也才六七年,了解有限,所以对于任何的奇闻异事,他都是饥渴若鹜,特别是那些成名的江湖中人的事迹。 了解他们,就能够了解这个世界的人情脉络,充实自己的生存法则。 “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深山老林子里走出来的,不过为何又放不下碌碌功名。” “先生这问题逻辑不通。” “哦?”中年人偏头。 “首先。”燕来正经道:“我不是深山老林里出来的。” 中年人自省一笑:“真是个蠢问题。” 锵! 经过船舱的时候,听闻一声剑吟,隔着雕栏也能够看到里面人影绰绰,内间的年轻人们分阶而坐,席地而围,中间空出个偌大的空间,眼下正有两人在那上面交手,看来是对自己的排名不服气,故而下场一试。 不得不说,这里边的无论男女,随便挑一个出来燕来都不是对手,仅凭神识去感受那真气波动,就知人家的修为有多深厚,而且能够登上这罗列前五十名的九榜,恐怕没一个是泛泛之辈,基本都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 这些人,代表的是整个南方武林的未来,当然,如果不夭折的话。 “我听闻有许多大门派的弟子是不会参与这种评选的。”燕来问道。 中年人点头:“雨花剑台便是如此,不过也无绝对,只是参与的人少,其实不单大门大派,江湖之大宽广无垠,谁能够一眼看透呢,你是要一丈一丈去量,还是一斤一斤去称?” 燕来知他话有所指,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就知道自己来江南是干嘛的。 有点暗恼没和小方多打听这江南都有些什么需要忌讳的人物,最可气的便是当下情况,人家能把你摸个透,你却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好!” “哈哈,慕容兄,这次输得心服口服了吧。” “果然还是叶兄更甚一筹。” “在下拜服。” 船舱内的欢闹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似乎也打碎了这个问题的假设。 中年人像是看明白了燕来的犹豫,也没有继续追问,依旧往前走去:“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上船吗?” “是想告诉在下江湖水太深,就算池浅王八也多?” 看他语气有些异样,中年人笑道:“你很反感我的问题。” 燕来摇头:“我不值得太多人浪费心思,事实上,我决定不了太多事。” “四个月不到便能从九品初阶晋升到七品,莫悲亭来信说你最初的两颗星是不需要功法和丹药的,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帮提灯笼的红衣才女面露异色,不用丹药和功法?四个月冲两次脉?这是什么人? 可是他年纪也不小了呀,莫非真是从深山老林出来的? 不由多看了这少年几眼。 中年人又抢在他回答前补充道:“不要告诉我天赋异禀哦。” 燕来无奈:“真相便是这般残酷,就像先生也不会相信在下是被摆上台面的棋子一样,我观先生也为国手,为何要纠结一枚棋子放在哪里?” “我说过不会为难你,你可以放心,说到棋子,这点很对,但你这枚棋子下得太显眼,不得不让人警惕,连带我都想知道这背后的目的,灯笼给我。” 中年人伸过手,红衣才女一怔,虽有犹豫,还是乖乖地把灯笼递了过去。 “回去告诉你们坊主,不要搀和进这些事来,安安心心地做她的生意。” 红衣才女再看了一眼燕来,这才施礼告辞,却也没人注意到她轻咬嘴唇的那一刹。 晚风轻拂,甲板上最终只剩下两道孤影,越行越远,终于来到船头处,迎风而立。 “我喜欢现在的江宁,安静,规矩。”中年人负手道。 燕来撑在船边,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湿气:“我第一次来。” “没有一个人想它乱。” “先生或许太看得起在下了。” “我了解莫悲亭,也了解那个女人。”中年人看着他,仿佛看进了灵魂里:“而且你很有自信,我从你脸上看不出一点该有的烦躁和忧愁,证明这些日子你过很顺心,想来典狱司的事情也很顺意了。” 燕来手头一紧,觉得脚下发寒,只上头顶,终于知道这人为何要一直盯着自己了,确实太大意了,甚至说防不胜防,谁会想到他会从这方面看出来。 “也许先生看到的都是假象。” 中年人抬头,语气轻缓,字字入心:“陈耳精于世故,善辅人事,未羊勤于力行,外粗内细,小方可进可退,拾遗补漏,这三人明显都是为了辅助你,而你,偏偏让我看不透。 莫悲亭和我说你将是典狱司打开局面的重点,而你现在告诉我这是故布疑阵,那么我应该怎样去判断独孤迦叶想做些什么?” 大虞永宁修正律:直呼天后姓名,乃为大不敬! “谢先生。”燕来一叹,终于知道此人是谁了。 “哦。”中年人笑道:“猜出来的?其实你可以装傻不知道,这样不是更能掩饰自己。” 燕来正色道:“燕来不需要在先生面前装傻充愣。” 中年人若有意思道:“实际上我也可以理解为你在故弄玄虚。” 燕来酣然,随你了。 要猜出对方的身份不难,在这江宁城中除了王,谢二氏的人,谁会这般上心,谁又有这般大的魄力,何况又和莫悲亭保持着这种似友非敌的莫名关系,在儒道一项也专注于情,直呼天后大名,无论是刻意也好,不掩藏也罢,种种迹象之下,还推测不出对方是谁,燕来也没资格站在这里。 不过要从王,谢二氏里面再选,他也真的是在猜,只是这种时候,姓谢比姓王好。 幸好猜对了。 “看来你对江南的情况确实不是很了解,莫悲亭也没告诉过你应该注意谁,我能理解为这是放你进来送死吗?”中年人呵笑,倒不是挑拨离间,而是情况也许就是这般。 “不。”燕来回他一笑,毫无半点犹豫:“我只是丢进来恶心人的。” 中年人想想,随后轻叹:“这倒也说得过去。” 铮! 轻弦拨动,波涛涌起,随远而弱,却又带着鲜明的气势,仅这开场,就让燕来觉得抚琴者技艺非凡,这也是他六识异于常人的原因,能够感受到这里边的玄妙。 中年人看到他反应,微笑道:“你越来越让我好奇了。” 燕来面露苦难:“幸好我不是女人。” 中年人转身要走:“机会难得,错过可惜。” 燕来试探道:“先生就不怕自己这番作为,会让人觉得谢氏放出了信号?” “哈哈。”中年人放意肆志,仰头笑道:“这世界能说我的人不多,偏偏都死了,何况。” 他把手中灯笼递出:“你要进去大声宣告,自己是典狱司的,来查案?” 燕来摇头一叹,怪人,接过他手上的灯笼,继续充当起了下人。 这一夜,似乎有点不平静呢。 第二十三章 见之金陵(5) 说是船舱,其实更像是小型的宴厅,内间雕栏玉砌,装修得金碧辉煌,倒也符合如意坊这类勾栏赌坊的气质。 琴音绕梁,听得人如痴如醉,稍一入定,便会跟随着抚琴者的思绪,幻化出内心各自的景象。 在这时候,作为抚琴的女子更像个专业的催眠师,以琴音为笔,为你勾画了一扇心门,打开进去,便是浅埋着的记忆。 如果她想让你挖掘快乐,那么你就能够得到快乐。 如果她想让你挖掘忧愁,那么你就会想起那些徒劳伤神的往事。 燕来第一眼便心有所动,总觉得那个蒙着轻盈面纱,坐在首席之上抚琴弄乐的白衣女子好像在那里见过。 她整个人似乎也投入在自己的琴音中,专注到你会觉得这天地就剩下她一个人,而作为旁观者着的你,只是一颗沙尘,渺小到不为人知。 身边的中年人第一次面露怡然陶醉之色,丝毫不吝啬自己情感的宣泄,只是那眼神里的目标,不是在故事里,而是在故事外,他在意的,是说故事的那个人。 燕来看得一清二楚,那炽热的眼神里,都是爱。 这老不休。 嗯,其实也没多老,怎么看都是风流儒雅的饱学之士,容貌也没可挑剔之处,习武的作用在于皮肤的张力和肌肉所带来的匀称感,如果年岁在其他男人身上是一种老去的体现,那么在他身上,则是岁月的沉淀,而他所获得的,是成熟与沧桑。 只是出来和些年轻人争女朋友,这样好吗? 如果燕来没有看错,这些个跪坐在那故作姿态,一副被琴音陶醉的男人们,基本都是在装,只能说半闻弦乐半赏人吧,真正被吸引进去的,大多是女子。 谷南风在装,属于半装。 王辅月也在装,属于全装,因为他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抚琴的女子。 唯独谢闲,是真的在听。 噔! 琴弦突然崩断,让人内心顿感空落,大梦初醒之余,不免带着错愣的目光看向抚琴者。 白衣女子抬起头,眼神淡漠,宛如空灵,目光看向大门。 齐刷刷的目光跟随着女子的视线望去,刚踏入舱门的两人顿成万众瞩目。 原本坐姿稍有不正的谢闲,看到门外的中年人时立马正襟危坐,面露肃穆,俯身做了一个拜礼。 他既如此,谷南风和王辅月更是不能免了,唯独白衣女子视若无睹,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芝兰玉树般的中年人气定神闲,脚步没有做停留,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选了个离门口最近的一个空位入席,燕来当即灵巧地藏于他身后,也跪地而坐,不做耀眼之姿。 “师君一时情动,扰了大家雅兴,万望莫怪。” 目光再次转回台上,对于这唐突而入的后来者,似乎也没几个人有兴趣。 白衣女子重提弦断之事,声音轻柔悦耳,一点也不比琴音逊色,重要是极具感情,让人不忍停断,只想她再说几句。 “药大家说笑了。” 谷南风用他同样饱满而又磁性的南方口音笑道:“能得药大家当面抚琴,是我等之荣幸,哪敢再多做苛求。” “谷公子说的对。” “这是我等之荣幸。” 场上顿起附和,全是追捧之情,便连女子们也只是面露遗憾,竟无一人生出它意。 “今日有幸得与满堂英杰相会,这才是师君的荣幸。” 端坐琴台上的药师君尽管白纱遮面,却语带笑意,听着有清风拂面之感,让人无比惬意:“琴弦更换需要时间,不如趁此机会,咱们闲聊一下最近的江湖轶事,师君对此道,也是兴趣之极。” 眼看她无论说话还是举手投足间都是风采,底下男人们的眼睛几乎都像黏上一般,只恨不能坐得再近些。 “原来药大家喜欢这等草莽轶事。”万辅月微微一笑,顿时让坐下的少女们一双眼睛若即若离。 无论颜容,身份还是品行都让人无可挑剔的王公子,只要他坐在那,就像这夜空中的月亮一般独一无二,他的声音偏向柔和,带着温情,不看人,也知道是位心思细腻的俊公子。 “要说这近日的热闹,除了眼下的九榜排位之外,便是南剑门江宁分堂的弟子大婚,好像,也就是这几天吧。” “哦,这倒是哪位公子,可在此间?” 王辅月含笑回道:“倒不在此处,此人只是新晋之士,故而不曾入榜,药大家或许会问此人有何奇特之处,其实也无奇特,只是南剑门内一外门弟子,要说热闹,也是因为南剑门将此次婚事当作英雄会般来操办,故而传帖四方,盛邀各路英雄到江宁相聚。” 看得出来王辅月的魅力不是一般,底下的几个少女已是如痴如醉,倒比听那琴音更痴迷——也难怪,方才听琴之时,想的便是与这位公子泛游江上,然后被他默默推倒。 至于马惊涛,确实还未有资格踏上红船。 无论是青云榜还是九榜,前五十名评的都是五品以上的新秀,按照一品选十人入榜,列位前十,二品也选十名入榜,位列前二十的方式,以此类推。 两榜中除了排位的偏差外,还有不同的是,青云榜会照顾到那些五品以下的新秀,把榜单做到了百名,也就是每个品级都会有十个名字入内,而在九品的九十个名额外,还会选出今年各阶段表现最优异的十位人员,授予朝廷品秩,作为候补之缺,这也便是青云榜的真正来历。 至于勾栏赌坊出身的如意坊,自然做不得那么多功夫,所以它的九榜只评五品以上,榜单上也就只有五十个名额。 那么不入榜的人名字去哪里呢?自然湮没于茫茫的江湖中。 在大虞武林,想要天下皆知,就得凭自己的本事,而且无论是青云榜还是九榜,都会给你展现自我的机会,这便是它们每个品级只选择十人的原因。 不会因为有太多前人而湮没了你的才能,也不会因为你比别人晚生便无出头之日,但想要闪现光华,就得展露出你的本事,起码有绝尘于同辈之前的能力。 “师君还是不懂。” 对于王辅月的介绍,药师君微微摇头,黛眉微蹙,尽是疑惑。 这番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小女子姿态,顿时让底下的男性们熊躯一振,纷纷想要表现,奈何那个打击人的声音又响起。 “呵呵。” 王辅月轻笑一声,解释道:“南剑门不日将往江北建立分堂,故而邀请各路英雄前来,宣告此事吧。” 他话未说尽,也是自己代表的是王家,这种论及他人门派之事,得点到即止,不然会让人误会,何况底下未必没有南剑门的弟子,总得在心理人照顾照顾。 “原来是这样。”药师君双手平放膝上,似乎对这话题并不感兴趣。 谷南风不愧为勾栏赌档老板的儿子,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对方的心思,提起话道:“其实要说热闹,如今未曾散去,反而越演越烈的,恐怕还是新成立的典狱司,药大家自洛阳来,应该也有所闻吧。” “典狱司?” “典狱司!” 这名字就像魔咒一样,顿时让场上起了非议。 王辅月看向好友,面露不解,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事,这不是为那衙门造势吗? 谷南风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有原因。 “诸位,烦请安静一下。” 他抬起手微微下压,跟着笑道:“看来这热闹在我江南也依旧不绝,却不知洛阳那边现在如何?” 药师君闻弦知意,语气淡然:“听闻一些,也多是风雨之言,谷公子可否详说一二,也好为师君解惑?”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谷南风潇洒一笑:“只是谷某也和师君一样,多为道听途说,实在是不好胡乱非议,不过。” 他看向大门方向,意有所指:“今日有幸,来了一位缇骑大人,咱们不妨请出这位年轻上官,与我们讲讲这典狱司的轶事,也给大家长长见识。” 哗! 不用他示意,有眼睛的都看向那后来而入的少年,谷南风把对象点得这般明白,众人自然不会误认为是那雍容雅步,风流倜傥的中年人,毕竟怎么看都不可能。 所以,也就剩下燕来了。 第二十四章 论典狱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样的话,燕来听都听腻了,但事实便是这样。 他还是有些看轻了读书人,因为读书人玩起心眼来,是温柔而不带刀的,但刺进你胸膛的时候,比利刃还要干净利落。 临近门前,他还问人家:你和一个典狱司的缇骑走一起,不怕释放出什么不好的信号的吗? 其实问题也可以反过来:自己和个谢家的人走一起,不怕释放出什么不好的信号? 比如,典狱司的缇骑,也得乖乖地跟在江南的儒学雅士身后,甘为下人。 在有人呼出中年人的身份后,这种非议之声更盛,恐怕明天一早,整个江宁的街头小巷都会在传:典狱司的缇骑又怎样,遇见咱们江宁儒学馆的西山先生,不也得老老实实地当个提灯下人。 上至世家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会知道这件事,然后过不了多久,整个南方武林都会知道,因为近日,江宁实在是有太多的英雄豪杰了。 再然后,便是洛阳。 舆论,永远是一只凶兽,甚至可以碾碎一个政权,何况区区刚成立的典狱司,这天下,绝对不会少推波助澜的人,像典狱司这种落水狗,更不用说了。 谷南风端坐席上,面露微笑,母亲叫人捎来的消息果然很准确,他倒不觉得这样会让西山先生难堪,哪怕这位“朋友”是他带上船的,因为自己很热情,也很客气,年轻人嘛,交交朋友,也无不可。 王辅月也才清楚这位朋友为何要突然提起典狱司,原来是有正主在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幸好,他提了。 谢闲咳了一声,心中所想与两人都不一样,身旁的青衣小婢过来替他揉揉背,轻语了几句,不知在说什么,但谢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或许在某些人的眼里,燕来是那只被丢进江南来的鲶鱼,但此刻,这只鲶鱼还未起到效应,就被放在了案板上。 “先生看来还是不相信在下。” 燕来低声一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过道,随后跪膝一坐,将九韶剑平放膝盖上,抬起头来,看向仿佛仲裁人般高高在上的江宁三才,神色淡漠道:“不知谷公子对典狱司有何疑问,燕某或许可以解答。” 月白长衫的谷南风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下坐何人。” “典狱司正六品致武校尉,燕来。” “正六品?”场内有人嗤笑一声:“小官耳。” “我朝武将六品者一抓一大把,不入流,不入流。” “这小子的六品不会拿钱捐来的吧。” “呵,看那模样像有钱的吗?修为估摸也就七品,要我说啊,冒功而来倒有份,沧澜山随便杀几个钦犯,就够了吧。” “啊,还有这等事。” “呵,你却不知道?孤陋寡闻了吧。” 似乎每个人都有默契,只需尽力地去诋毁便行了。 “燕来?” 噔! 一个身影在右座站起,怒气冲冲,像见了仇人:“你便是那长陵燕来?是也不是!” 燕来望去:“正是燕某,未请教。” “哼!”那人一副贵公子的打扮,放声道:“诸位可知此人是谁?他便是那在沧澜山行卑鄙手段,暗伤我堂弟白玉剑的无耻之徒。” 哗。 “原来是他,早有听闻,没曾想长得人模狗样,竟使这等下作手段。” “我也听说了,这家伙竟然下毒,还抢夺了云天宗弟子的钱财丹药,真是贪心似狼,我江南之中怎会出现这等败类。” “滚出去,你有何资格来此!” “恶畜,可敢与我一战!”那光州白家的贵公子跳了出来,长剑所指,盛气凌人。 燕来看向他,轻轻摇头:“我不是你对手。” 哈哈哈。 场内一片嬉笑,期间更夹杂些女子的声音。 “真是个胆小鬼,看来江湖传言非虚。” “妹妹,你以后嫁人,可不要挑这种装腔作势的哟。” “呵,本姑娘瞎了眼么。” 那贵公子似乎也没料到他回答得这般干脆,冷笑一声:“废物!” “谷公子。”燕来望向坐在那看热闹的始作俑者:“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燕某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等等。” 见他起身要走,王辅月突道:“燕校尉是眼神不好吗?见到本司马在此,连句基本的问礼都没有,莫非这典狱司内的缇骑,都似你这般目中无人。” 作为江南州道,江宁郡府,正三品官秩序列的城主儿子,王辅月不可能没有官身,他如今领的,乃是江宁司马职,统管江宁兵事,秩正五品下。 燕来微微一笑,执剑作揖,丝毫不觉得自己被作弄:“下官燕来,见过王司马,不知王大人在此,多有怠慢。” “燕校尉似乎又忘了,你这职品,还不是下官。”王辅月面色清冷,显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他。 “请恕卑职无礼。”燕来一咬牙,深呼口气,单膝跪下,抱拳道:“参见王大人。” 哈哈哈。 场上已不知是第几次要笑破舱顶,便连周边的雕栏都在震动,在这些游走江湖的侠客们眼里,燕来这标准的军门礼无疑像是逗狗一样,表演得再利落,那也是给人看着玩的。 “你看那人,真像条狗呀,叫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是像,本来就是。” 不过也有人不这般以为,首先同为江宁三才的谢闲就皱起了眉,不管怎样,这人都是二叔带来的,但他也很奇怪,为何二叔却又置若罔闻,那怕他有一丝举动,王辅月也不敢如此羞辱这少年。 除了他,还有坐在左席前列的落英女侠,也就是连云堡的高梦枕高当家,她冷哼一声,显然不觉得有多好笑,只是看向那低垂着头,等着起身命令的男人时,眼神有些闪动,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恨其不争气。 至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西山先生,面色却越来越凝重。 王辅月也没想到对方这般怂,摇头故作无奈状,与一旁的药师君谩笑道:“这便是典狱司,可否解药大家心头之惑?” 药师君轻叹声气:“王司马又何必强人所难。” 王辅月面上的笑容有些僵住,原本想好的话瞬间咽回了喉咙里,一时有些尴尬。 “这位校尉大人。” 热闹的场上悉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疑惑地看着这位名绝朝野的乐艺大家站了起来,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药师君步步生莲,走到燕来面前,问道:“你既知旁人在刁难你,为何不抗争,莫非于你而言,性命比声誉更重要?” 燕来依旧未抬头,语气不卑不亢,透着生冷,仿佛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朝廷自有法度,燕某身受朝廷俸禄,不敢知法犯法。” “装得真像。”那与白玉剑有关系的贵公子嗤笑一声,只是话刚说完,却觉得场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因为有不少人,是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的,仿佛一下间,成为众矢之的的自己了。 “好个朝廷自有法度。” 西山先生站了起来,抚须轻笑,只是神情间多有落寞,特别是看向药师君的时候。 他回过神来,遗憾道:“看来又输一棋,希望你记住自己今天说过的话。” 言罢,走到燕来身边,把手中灯笼轻轻放下,又看了一眼视自己如无物的白衣女子,轻声一叹,带着一脸的惆怅,离开了船舱。 场上的男男女女们一脸懵逼,完全琢磨不透那风流儒士的话到底什么意思,更难察这里边有何玄机。 咳。 江宁三才中一直不曾吭声的谢闲也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谷南风,温声道:“回去多劝劝萧坊主,没必要。” 谷南风一皱眉,神情有些不定。 “这是谢家的选择?”王辅月突然问道。 谢闲在青衣婢女的轻扶下走出席坐,边走边摇头:“这是二叔的选择,当然,咳,还有我。” 他来到燕来面前,弯腰提起了那盏灯笼,面上第一次展露微笑,尽管苍白了些:“走吧,燕大人。” 燕来却依旧未动,谢闲转头,看向王辅月,后者索然无味,抬手一挥:“起来吧。” “谢王司马。” 第二十五章 数武乱 “永宁二年夏初,江西州道万阳地面,有两位当时在江湖中素有薄名的定气武者相约比斗,一时间引来数千人观战,两人激斗两天两夜,期间因来往的江湖中人众多,其中不乏有深仇旧怨的相识,亦在万阳周边打得天花乱坠。” 燕来语气抑扬顿挫,把一件看起来不过是小儿科的江湖争斗摆放到了台面。 “他说的不是...” “嘘,且听他想干什么。”眼看身边的同伴就要把那两名定气武者的名字道出,随同一起的伙伴警惕地止住了。 “牛头不对马嘴的,药大家问的是典狱司,你扯什么比斗,这种事哪天没有。” 燕来“哦”了一声,看向那开口之人,若有兴趣问道:“这可是定气武者的比斗。” “呵,孤陋寡闻,别说定气级的比斗,便是宗师级的打斗也是常有之事。” 燕来又疑惑了:“这可是打到天花乱坠,方圆十里都可见剑气纵横的比斗。” “井底之蛙真是井底之蛙。”那人嗤笑一声,连带身边的江湖客看燕来时也觉得此人像白痴一般:“此等约斗于咱们江湖中人来说有何稀奇,不过是吃饭睡觉,至于方圆十里都可见剑气纵横,这种场面虽不多见,但每隔十天半月还是有的,特别是像现在两榜都公布之后,总会有人不服气榜上排名,故而邀约一战。” 燕来点头:“看来真是燕某孤陋寡闻了,原以为这等场面也不过数年一次,原来。” 他顿了一下,语气转为冰冷:“江湖中人以武乱禁,祸害国本,竟已到如此程度,看来典狱司还是建得慢了!” “姓燕的,你什么意思!” “你把话说清楚,否则今日休想走出这道大门!” “无知小儿,胆敢在此放肆!” 场上唰一声站起众多面露忿色的青年,纷纷对着燕来指骂,就差没冲上来揍他了。 便连一位女侠客也冷哼道:“无知者无畏。” 燕来倒是看了过去,眼见女子身穿一身素服,长得亦是标致,而且是坐在右列第二排,想来修为可得不差,面色清冷,一脸倨傲,看着就像不食人间烟火。 “请问这位女侠贵姓。” “这位是会稽林家的林芸眉林仙子,你有何指教?” 听他废话了这般久,谷南风已经露出不耐烦,原本是想让这家伙出丑,找个由头把他踩到脚底,借此传唱典狱司缇骑的糗事,以达到大人们想要的目的。 可自从王辅月偷鸡不成后,这小子就越来越站住脚了,搞得这里倒像是成了他的舞台。 当然了,明明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出来碾死燕来,靠武力就能随意羞辱他的九榜高手们,之所以束手束脚,还是因为西山先生和药大家的原因。 前者的不动声色,恰恰证明了对方的底线在何处——说损骂唱都可以,但是不能动手,因为西山先生坐在这,儒学馆的规矩就跟着到了这。 至于药师君,恐怕无论是他谷南风还是王辅月都没想到这位绝世佳人会对典狱司这般上心,恐怕就算没有西山先生,在这位琴艺大家面前,谁也不想表现得像个莽汉般,徒失佳人心意。 (未完) 第二十六章 喝杯酒而已 有的人天生如狐,不仅看起来温良俭让,所做的一切也很温良俭让,但骨子里却还是那副狡诈的骨。 在谢闲眼里,面前那个披着典狱司校尉身份的少年便是这样的人。 虽然与王辅月,谷南风一起号称江宁三才,但谢闲知道自己与他们两个不是同一类型的——他是病人,而他们是正常人。 正常人会有更多的七情六欲,而病人,要么等着活,要么等着死。 谢闲属于等着活的那个,因为他不用等死。 既然等着活,也就不免沾了些正常人的七情六欲,这也是他为何让自己位列万象榜,最终与王,谷二人一同被称为江宁三才的原因。 但相比王,谷二人,他毕竟还要把更多的精力和心思,放在等着活这件事上,所以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会看得那般重要。 比如身份,比如权势,也比如女人。 少了这些东西,湖州的千岁才子谢闲,就变得真正地温良恭俭让起来了,又因为其卓绝的才华,仁义礼智信也就免不了了。 湖州谢千岁,实在是江湖中少见的君子。 至于为何要叫他千岁,自然是认识他的人都想他能够活久点,好像他的才学天赋一样,千年难见一人,千秋方诞一圣。 这世界,很久不出圣人了。 啪。啪。啪。 谢闲轻拍巴掌,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赞意:“国家养士千百年,仗节死义,燕校尉若真能从始至终,定当名传千古,仅这仗节死义四个字,便值得浮一大白,可惜,谢某喝不了酒。” 他轻手一抬,身边的青衣婢女心领神会,盛了一杯玉酒,迈出轻巧的步子,走到燕来面前。 “公子,请。” 声音娇柔,行止乖巧,这样的婢女,放在那春秋战乱的年代,当真能值好几座城池。 原本几近凝固的氛围,因为谢闲的举动而渐渐消融,仿佛之前所有的儿戏不过是玉杯中清冽的美酒,饮之则忘。 这算是谢家认可了这个人吗?那位儒学馆的西山先生,似乎也是谢家的人。 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对于那位领这少年入内的西山先生,只知道他是儒学馆的教习,当然,是很出名的那种。 王辅月不理解谢闲的态度。 实际上一直以来,他对这个病怏怏的同辈公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即使能够在夏日里同游,冬雪中赏梅,但他能够感受得到,自己与对方,终究是隔了一层纱,虽然很轻薄,毕竟存在。 至于谷南风,其实无论是和王辅月还是谢闲,他都清楚知道与这两个王谢子弟,相隔的不仅是一层纱,简直就是一座山。 不过他也从不自扰,这天下足有九成九的人,与这些世家公子相隔的不只一座山,与这九成九相比,自己已经是离得最近的了,而且,正在越来越近。 谷家在江南,也是想更进一步的呀。 谢闲出了头,王辅月熄了声,谷南方视而不见,这也就意味着那个典狱司的校尉,似乎真有资格站在这里了,甚至于,他好像获得了某种支持。 “谢公子不能饮酒,师君可以代劳。”作为场上最引人瞩目的那位,药师君的态度显然更为重要。 这一次就算蒙着面纱,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是在笑,那弯起的眉眼,简直要把人心掏空。 燕来礼貌性地回之一笑,接过青衣婢女手上的玉杯,颌首致谢。 “请。” “燕校尉请。”药师君轻轻挽起面纱,露出一点绛唇,正待一饮而尽。 燕来猛然如遭电殛,整个人一怔,脱口道:“是你!” 手中玉杯滑落,乓一声摔成粉碎,难以控制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将过往记忆掀开的同时,也让他仿佛魔障,面露狰狞。 这一下,所有人先是愣住,跟着不解,最后随着场面的突变,大惊失色。 药师君眉头皱起,她能够感到这个陌生少年对自己的无穷杀意——为什么? 燕来此刻就像是深藏在地下突然咆哮而起的远古凶兽,那双赤红的眼睛,望之让人胆寒,仿佛能够灼烧灵魂。 “竖子敢尔!”王辅月护美心切,第一时间暴喝出声,化指尖劲气,隔空一挥,罡气如刀,劈向那不知死活的东西。 此时的燕来完全沉溺在过往的记忆中,连带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唯独药师君那张被拼凑起来的脸与那昔日刻苦铭心的容貌若即若离,似假又真。 是她,那日在洛阳南市,马车内的女人。 是她,前世抬起一枪,把自己的感情,连带生命一同收割的女人。 战友的绝望,的嘲笑,以及那女人冰冷而又讽刺的神情,都一一出现在他眼前,天旋地转间,自己仿佛又处在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那些以为已经忘却的过去,终于如海浪般汹涌来袭,让他感到窒息! 他是一个失败的卧底,不仅辜负了国家,也害得接头的战友死于非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那个他以为可以去爱,值得去爱的女人。 “宁警官,你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小宁,走啊!” 砰! 燕来身子一动,轻描淡写地避开了连谷南风都觉得他会血溅当场的气刃,然后在谢闲也面露惊诧的目光中,轻脚一踏,拖出一道流光,直朝药师君扑去。 王辅月的气刃都被他躲过了,不仅躲过了,他还以让江宁三才都要色变的身法和速度,拔出了手中的九韶剑。 嗡! 彷如龙吟,又似天魔噬魂乐,整个船舱被这一声剑音所笼罩,哪怕是位列一品的武者都感到心悸,其余修为更低的,周身真气被搅得乱起,连带心神也出现了烦躁之意。 “发什么疯。” 一道流袖挥带起玄光,眼看如星芒般冰冷的长剑就要刺到药师君面前,天地间猛然出现一股巨大的吸力,硬生生地把燕来扯飞过来,直朝那将空气都搅出形状的罡气漩涡撞去。 燕来却在半空中转变身形,眼睛全是黑色,身上似乎蒙着一层明黄的亮光,道墟之法自运全身,沉默无声地向西山先生拍出一掌。 顿时间,周边罡气仿佛怒涛,再次现出天门中断楚江开的奔腾气势。 “好!”西山先生眼睛一亮,这少年给的惊喜还真是一浪高于一浪,现在他终于明白莫悲亭为何也要对他产生疑惑了。 便连自己也无法解释这少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异变:诡异的身法,本能般决绝的剑势,如今这一身罡气更是纯正到家的佛家气象,可偏偏你能够从中闻到道家的飘渺气息,玄之又玄,但最终这一掌,开的又是儒家的万象天河。 轰! 沉闷的重音,让空气都为之一滞,仿佛擂响的巨鼓,宗师一掌,可惊天地,破山河! 便是谢闲等人都要出手抵挡,才能保自己不被这四处奔腾的罡气侵袭,其余人更是不消说,修为低点的像被巨木扫过,砸到一边。 雕栏破碎,甲板掀起,临近的柱子顿时崩裂,这还是在收了力的情况下,否则这首花船怕是要当场毁成两断。 烟尘渐消,那道屹立着的身影又现了出来。 西山先生眉头微皱,一手负手身后,一手轻捋长须,看着头顶上被自己拍出大洞的窟窿,似有所感。 断裂的木板以及粉尘般的残渣依旧在纷纷而下,好像雪一样,场内早是一片狼藉,不少人刚灰头土脸地从木屑中爬起,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言语——怎么请那小子喝杯酒,就成这样了。 咳! 一声微弱的轻响从头顶上的破洞传来。 瞬间让人惊呆:没死?这他娘的是什么怪物!宗师级人物的一掌啊,都打穿到二楼去了,竟然还活着! 燕来似乎刷新了人们对妖孽的理解。 第二十七章 言之凿凿 儒人议雅,武人论风。 基本可以解释为有学问的人会坐下来聊聊其中的关键,莽汉们大多没脑子,只会听风是雨。 不过消息都是一样,最初的时候,也最接近真实。 江宁南市,茶楼酒馆。 “你他娘的当老子这些年江湖饭白吃的呀,一个九品序列去硬接宗师一掌,你怎不拿自己的脑袋去南门城墙撞撞,看能不能撞进去。” “真真真你娘卖批,你个瓜兮兮的,听到人家说的没有,拿脑壳去撞撞城墙,把里面的水挤出来,格老子的,欺负你哥剑南道来的没见过世面嘛。” “典狱司?七品?我碾死他像弄这条狗一样,看到没有,爷爷没出手它就跑了,年轻人,胆子是要和实力相挂钩的,你让我去拴条老虎,我敢吗?” “满堂九榜高手,从一品到五品,座上三个定气,你现在和我说昨晚在如意坊的花船上,那个典狱司的七品校尉和宗师级的大人物干了一架?” “等等,你再说一次,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什么叫被一巴掌拍穿二楼还没死?” “啊?他连女人都要杀啊?!这小子不会是太监吧?” ...... ...... 夫子山,儒圣庙。 “昨夜上了花船后,那动静闹得可真不小,连如意坊的船都被打烂了,唉,也不知道我们家的谷公子怎样了。” “苏麻娟,你有脸没脸,昨夜在河堤,哪位公子没被你喊过。” “话不能这么说,苏姐姐这是撒网捞鱼,得一个是一个。” “外边议论来议论去的那少年,可是最后见的那位?” “理当不错,当时我还说,嘻嘻,剪了他。” “你可别沾他,我实话告诉你们,这小子是人来疯的,特别是对女人,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啊。” “话从何来?” “我表哥说的,和这家伙遇上的女人没个得好,在沧澜山的时候,可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个女人,连云天宗的,呵,到这就不能说了,总之,没听外边都在传嘛,那位洛阳来的琴师,都差点被他给杀了,这家伙呀,变态来的。” “什么琴师,那是当今天下第一的琴艺大家,唉,徐乃珍,你是不是吃醋了,不会是王公子向人家献殷勤,你就在这使劲编排人吧,我告诉,这话也就和咱们说说,你出去与那些公子哥们念叨念叨,还琴师呢,可不得把你舌头割下来。” “苏凤彩,你这张嘴才该要撕烂,我与王公子......” “得了得了,你就和苏麻娟一个德性,见着哪个帅就想往上凑,早晚被人采了去。” “被王公子采我乐意。” “我,我也乐意。” “得,当我没说,一群春里骚。” ...... ...... 四方棋,儒学馆。 “诸位是未曾得见,话说那典狱司校尉也当真了得,竟连王司马都拦他不下,定气对七品啊,这是什么概念?如果说只是偶然,后面与西山先生对的那一掌,那就真是货真价实。” “奇了怪哉,这七品的怎么就能和定气的对上了。” “西山先生虽留了手,但你我皆知,这一掌之下,别说一品的武者了,便是定气级别的,怕是也难逃一死,可这小子不仅活了下来,还完好无损。” “西山先生怕是连一分力都未尽吧?” “难说,当时的情况发生得太突然,除了谢公子等人,估摸没几个能看明白,不过那燕姓校尉确实诡异,恐怕这人的身上有世人难以理解的大造化,否则这件事就真的说不通了。” “现在想来,之前所传的在沧澜山时,此人用卑鄙手段伤了两名云天宗的内门弟子,怕是谣言,连宗师级的大家他都敢面对,何故会去行这般手段?” “子陶兄说的没错,说到这,季某倒有一个不为人道的消息,是从六扇门里传出来的,当初听时也以为过于渲染,不知经传了几手,早变了味,现在想想,怕是真有其事,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哦,季兄与我们说叨说叨?” “对对,季兄请讲。” “说起来也是在年前,六扇门那边接了两个案子,一名八品的剑客,杀了三名同样是八品的好手,跟着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又在南市附近杀了一名六品的剑客,而这案子之所以被压了下来,据说有不少门道,与当今新上任的大理寺正有关。” “你是说小王公子?他派的人?” “非也,季某说与他有关,是因为若无这案子,怕是他还上不了位这般快。” “此事何解?” “诸位怕是不晓吧,就在这案子发生后没多久,原大理寺正就在家中暴毙而亡了,而我听说那四个杀手,正是他派去的,最后死在大街上的剑客,就是他府上的死士。” “嗯,这事倒有耳闻,不过怎么听说李寺正是因为...” “呵,这不就结了吗?典狱司,大明宫,明白了没有。” “原来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国家养士千百年,仗节死义,真是那校尉所言?” “不错,这事在场的人都听见,而且在那之前,他还把自永宁初年来发生的不少乱禁之事掷于堂上,挤得满堂江湖客无言以对。” “倒是真士子,可惜,可惜。” “子陶兄,世人多善伪,怎可凭一己之言就断是非。” “哈哈哈,颜诚知我,是在下孟浪了。” ...... ...... “明天把这消息放出去。” 清癯中年人把刚提笔写完的案纸递给候立一旁的官吏,面有不悦道:“还有去查查,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我这里竟连个消息都没有,谢西湖又怎么和他扯到一块去了?” “是,不过街面上的消息,要不要压压?” “压不住,往一边带带吧。”清癯中年人坐回椅子上,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戒:“把这么条鲶鱼丢到这么大片海来,就不怕他水土不服吗?” “兴许就是来送死的呢?” 清癯中年人摇头:“不像,这些个太监要玩起心眼来,肯定阴得很,这也太过明显了,何况死那么条鲶鱼能生起什么事,也就那些家伙杞人忧天罢了,只是这小子不简单,得查查,从今天起我要知道这姓燕的所有事。” 那官吏面露惊讶:“四爷就这般看得起他?” 清癯中年人微笑:“有本事的人我都不介意多看几眼。” 正聊着,书房外有人回禀:“大人,城主有请。” “看来大哥也疑惑得紧啊,怕还是因为谢西湖,走吧,且一起去听听。” ...... ...... 当! 一声轻响,惊扰了靠睡在椅子上的未羊。 燕小欢像个偷东西被逮在现场的小贼,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未羊睁开惺忪的眼,懒洋洋道:“怎么,呆不住了?想玩啊?” 燕小欢犹豫,却还是肯定地点头道:“能给我玩吗?” 未羊嘴巴一呶,示意他想玩就玩就吧,一把剑而已。 燕小欢面露喜色,一把将二叔的长剑揽了过来,就要跑,耳边响起一声警告。 “慢点。” 未羊一顿,转过了头。 燕小欢也愣在那,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床上坐了起来,兴奋得惊叫出声,撒了腿就往外去:“娘,娘,二叔醒啦,二叔醒啦!” 燕来只觉全身酥麻,这一觉竟好像睡到天荒地老,头次感觉到有晕沉感。 “几天了?” 未羊竖起三根手指。 “真不容易。” 燕来面露苦笑,倒是还记得是给人抬回来的,当时伤势挺重,迷迷糊糊间又晕了过去,看来在那冥想中下沉太深,带来的反效果还是很大的。 未羊扭了下腰骨,这几天都没离开,一来不放心,二来也确实需要他,毕竟现在这位燕校尉,可真是出了名了。 “我给你机会去找女人,你怎么找上男人了。” 燕来挥挥手,示意他过来扶自己:“命不好,谁像你。” 未羊搀他坐到台边,倒了杯水,嬉笑道:“哟,那不知道谁,连这么大的美人都要杀,来,和我说说,怎么回事。” 燕来手中的杯子明显抖了一下。 “你看,还真有事,不过我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可能与她相识?” “认错人了。” “认错?是见人家漂亮,硬勾搭了吧,结果被佳人拒绝,便恼羞成怒,喈喈,我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未羊倒是信了,毕竟那女人还真不是随便人就能见到的。 燕来紧张道:“外边不会真这般传我吧?” 未羊嗤笑一声:“你说呢,燕校尉,仗节死义啊,你这可真是到哪都能现,是不是嫌现在的典狱司的官不好做,像弄个御史来玩玩。” 燕来懒得与他继续插科打诨,内心再次浮现出那张似有所像的脸来。 实际上那晚也没有完全看清对方的面容,但那日在洛阳,确是看得一清二楚的,这才会一下子失去了分寸。 为什么会这样?真是魔障。 想到这,他又想起莫悲亭来,突然觉得自己还真是别人手上的一枚棋,便连为何下在这里也一概不知,或许只有等到真的被剔除出棋局了,才有可能明了。 可燕来,不想成为过河卒。 第二十八章 穿针引线 燕李氏刚小跑到二楼,便缓下了脚步,理了理被吹乱的发鬓,这才施施然地走进房间,燕小欢人小腿短,又抱着把长剑,自然落后了去。 燕来被未羊缠着问药师君的事,见她来正好脱身:“嫂嫂来啦,正想问有没有什么吃的,我这肚子饿得很。” 燕李氏见他真正无恙,悬在心头上的石头这才完全放下,身子顿时一松,眉眼弯笑道:“你且等着。” “随意一点就行了。” “晓得。”嫣然一笑,复又走了出去。 美妇心里在想着到底要弄点什么好吃的给他,这边燕小欢就喘着气跑上来了,还未说话,被娘亲一把扯住,抓下楼去了。 “听话,你二叔在谈事。” 未羊望着门口,一脸羡慕,喈喈声道:“你可真是有个好嫂子。” “你不去找施妍妍,来我这瞎晃什么。” 见他面露不耐烦,未羊更是觉得这事要深入探索了:“你现在是不是特想我离开?所以我说你这人就是忘恩负义,这几天谁不眠不休地在这守着你?来,说说,那女人到底是谁。” 燕来知道不给这家伙一个交代,这下去的日子是不要想清净了,他从未见过哪个男人这般八卦的,但这事,确实要说出个理由来,毕竟,谁都觉得诡异。 他认真地道:“你相信有前世吗?” “前世?”未羊当即面色肃穆,坐直了身子,点头道:“人死有灵,大概如此。” “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首先要从那天我的前世记忆突然觉醒说起,话说五千年前...” 燕来这一侃,还真发现自己有说故事的潜质,先是把前世的一些关系胡乱拼凑,跟着加入了精怪小说的桥段作为渲染,最终便把一段完整的,凄惨绝伦的爱情悲伤故事给道了出来,期间还加入一些感慨和叹息,说得某男子跟着唏嘘。 “也就是说那女祭司背叛了将军,在后面捅了他一刀,所以你的前世就是那将军,药大家的前世就是那女祭司?” 燕来面露惆怅,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未羊想了想,不确定道:“你这样泡妞,会不会老套了点?” 燕来摊开手,无奈道:“你看,说了你又不信,爱咋想咋想吧,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不是,这太像茶馆里那些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了吧,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的,只是想不明白人家药大家这么一个美人儿,前世怎么就看上你了。” “所以啊。”燕来一本正经道:“她知道自己眼睛瞎后,就把我杀了,与真正相爱的人双宿双栖去了,好了,故事到此结束,这个话题也到此结束。” 未羊可不干,一把扯住他:“莫非你下次见了还想杀她?” “不会了。” 燕来很肯定,非常肯定。 昏迷的这几天他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而是在那方黑暗中下沉,对于周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能够理得清情况,虽然偶尔也会出现迷糊。 比如西山先生把他送了回来,比如嫂子,小欢,未羊,小方包括陈耳,一直都在这屋里守着自己,也是刚好今天有事,这才出去。 这几天其实他一直在想,反复地问自己,她还是她吗? 实际上这个答案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那么一个时候,燕来无法抑制罢了,说到头,还是前世临死前的那股执念,怨念,没有地方发泄。 现在想想,两人之间还是有许多地方是不一样的,其实所谓的相像,也就是七八成左右,但那位被人众星捧月般拱着的琴艺大家,无疑比那个女人更有灵气,也更为美丽的。 不过看来他们也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了,且不说发生了这么尴尬的事,便是身份上也不对等,那么这段前世的恩怨也好,现世的再纠缠也罢,都不会再有关系。 且就随风去吧。 这一世,他叫燕来,她叫药师君。 “今天什么日子了?” “放心,后天才是你那未过门媳妇的大婚之日,哎,话说回来,我觉得你是不是和女人犯忌啊?谁碰你谁倒霉。” 燕来哑口无言,这问题,似乎还真该好好想想。 嫂子就不说了,薛灵儿的问题似乎也不好定性是不是与自己有关,不过李书陵和冉青桐肯定是因自己而遭灾了,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她们作死,但总归是发生了不是? 跟着便是药师君,然后就是接下去的许心琴,再下去,还会有谁? 不是,为什么还要有谁?老子也要谈情说爱的好不好! 燕来发现自己的心情似乎舒畅了不少,至少再想起那个女人来,多了一种不现实的陌生感,看来西山先生的那一掌,没把自己打散,倒把一些灵魂内的烙印给打碎了。 小方和陈耳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看到燕来终于苏醒过来,陈耳舒了口气,至少在这关键时刻,他很担心这位被委以重任的少年出现意外。 “你醒了就好,今天刚收到的,我还在想着如何答复,你先看看吧。” 燕来接过陈耳递来的信笺,字不少,未羊也把脑袋凑了上来。 小方突然问道:“你感觉怎样。” 燕来抬头看他,有些不习惯对方的关心,毕竟从认识到现在,那张森冷的脸上甚少看到过其他表情。 虽诧异,还是马上反应过来,微笑道:“没什么大碍,就是躺得太久,有点酸。” “那就好。”说完,又冷了下去。 燕来也不在意,继续阅读信上的内容,边看边道:“这消息倒是传得快,没曾想洛阳都知道了。” 指的自然是花船上的事。 不过对宫里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主要还是担心燕来能否继续执行江北的大局,因为那天晚上他们谈的事情,典狱司算是正式批复了。 这就意味着,江北的事将会按照他的设想来执行,所有的人员调配和最终的安排,都会围绕这个计划展开,包括后期对江南这边的经营。 所以莫悲亭需要一份更详细的计划,这当然不能只写在纸上,所以有人回洛阳当面汇报。 “看来咱们的速度要加快了,马惊涛这边的事处理完后,就得尽快过江,陈先生这次回洛阳,会有一段时间吧。” 陈耳点头:“少则十天半月,所以我们要把这阵子提到的东西,尽量完善好,哪怕这当中有一些实现不了的,起码也有个方向。” “那好,今夜咱们对对计划,拾遗补漏,把接下去要做的事都周全了,也好让陈先生这次回去能够更好协调,上边真正有底,我们下边才能把事做顺。” 三人点头,把蜡烛轻移,开始了纸上谈兵。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既简单又普通,但是许多年后,陈耳在繁杂的工作堆中喘过气来的时候,不免又想起了那个彻夜不眠的晚上。 那里边有激情,有豁然开朗,也有惊喜,不像现在,让人提不起激情。 他想起那面被印出四人身影的墙壁,想起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各方人物关系被理得一清二楚,贴在另一面墙上,当中用细线串联起来,看似杂乱无序,实际上都是有迹可循。 而那一天,昔日的青涩少年已消失,换来的一个让朝野都闻风丧胆的名字。 那张阴骘的脸,让陈耳打老远看到就觉得不安,可每次与之相见,对方又都会微笑着与自己打招呼:陈先生,好久不见,近日可好些? “咱们说到哪了?”燕来喝了口水,把杯子放下。 陈耳点着地图上的位置:“薛家。” 第二十九章 好日子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暗红色的阁窗吱一声推开,挂满红绸的树上跳落着两只布谷鸟,正在不停地欢叫,好像在提醒人们,要开始播种了。 “师姐你看,是布谷鸟。” 丫鬟们这刻在屋里屋外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空看鸟呢,如此清闲的,恐怕只有南剑门那两位女侠了。 自从燕来登门之后,许家就成了惊弓之鸟。 两人前脚刚走,许复就跑去把这件事告诉了那在自己眼中无所不能的东床快婿,明说了你快找几个人去帮丈人我教训教训那个不知死活,竟敢上门放肆的家伙。 可结果等到晚上的时候,南剑门派了两位女侠过来,说是保护内宅,以免宵小之辈狗急跳墙。 许复瞬间就明白了,自己那未来的东床快婿,对付不了过去的长陵女婿了。 他陷入了沉思中,将许松喊了过来,把这家伙的屁股打开了花——没用的东西! 给了他五六年的时间,连个少年都拿不下,现在好了,人家翅膀硬了,反过来咬你吧了。 花船上的消息是在第二天随着满城风雨传来的,许复先前还不相信,这不刻意出去转了一圈,结果是一回家后就马上把大门紧闭,赶紧叫人去通知马惊涛,看能不能多派几个人过来,男的也好——他不敢出门。 不过很快,马惊涛就随师父和两位长老一起来了,还带来了个好消息:那姓燕的家伙如今半死不活,就算是能救好,大概也得废了。 这就叫不作死就不会死吧?许复是这么想的,老天爷开眼啊,恶人总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所以许家这几天又张开了锣鼓,把府院上下布置得喜气洋洋,就等着今日的开门大吉。 燕来的事对许心琴的影响倒是不大,除了那天登门时被吓到外,坊间的事传到她耳中已经是第四天,很多东西也都变了。 “那家伙,被打死活该,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以为能来咱们家撒野,整个江宁便都是他的了!” 这是许心琴听得最多的唠叨,自然而然的,想的也就差不多了。 包括南剑门那两位女侠,言论也一样,细节方面更有提及,比如说那姓燕的,专找女人麻烦,是个痴汉级别的恶棍,不知多少女人遭殃在他手上。 许心琴听完后每每抚胸轻拍,暗觉庆幸,这家伙可不就是个专门祸害女人的嘛,自己差点就成了“多少女人”中的一个! 可过后她又觉得燕来之所以走到今天,也有自己的一些缘故吧,如果不是因为自家退婚,他也不会因此而偏激,对女人产生那么大的仇恨,甚至通过报复,来达到内心的满足。 其实何必呢,她很想告诉燕来,咱们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小姐,你今天真漂亮。” 贴身的丫鬟一进来,口型就惊成了鸡蛋款,捂着心肝都要跳起来。 许心琴和燕来一样,母亲早年就不在了,也正是如此,才有了燕顺与许复当年的娃娃亲。 按许松许管事有次私下说,是老爷和燕顺都喝醉了酒,说什么你夫人死了,我夫人也死了,咱们真是有缘,不如结成亲家吧。 那一年燕家在长陵的生意很好,许家才刚打开局面,对岭南一带不熟悉,结下亲后,燕家带路,许家这才把进货的渠道给完全搞定。 燕家没落后,长陵内做药材生意的基本就被许家给包圆了,来到江宁后,南剑门又替他穿针引线,许家很快就混到了江宁药材商会里面。 算得上,真正落地了。 “尽卖口乖。” 许心琴虽说给了丫鬟个大白眼,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在铜镜前又对比了一番,与后面的喜婆道:“张家姆妈,这金钗,再往上一点。” ...... ...... 许复今日红光满面,自中午花轿来接亲的时候,他就有点飘飘然了。 自家女婿的那些朋友,真是没得说,有那么几个还是如雷贯耳的英雄好汉,想当年,也只在茶馆酒楼里听过人家的名字,如今却都上了门,一口一个许老爷。 想着以后出去听闲,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说起某某豪杰的时候,他也可以翘起脚,有意无意地来一说:你说他呀,随后便是一大堆噼里啪啦的话。 起嫁酒吃饱喝足,大红的花轿要起行,许心琴在喜娘的搀扶下刚出门,便内心一酸,想回望,被喜娘一把扯住:“莫回头。” 跨出这道门,她就是马家人了,可不知为何,内心里又想起那日登门的少年,心有点空空,也不知道少点什么——比如抢亲什么的。 照例还是哭了一场,这才乘上花轿,游街去了。 披着大红花的马惊涛骑在马上,几杯酒下肚后,与他那老丈人一样,也开始飘了,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身后是如花美妻,身边是叱咤兄弟,背后还有整个南剑门,借着今日之喜,他又和那一圈子里的师兄弟们亲近了不少,就在刚才还有两个一同过来的打趣自己,说什么不要娶了媳妇就出不来门哦。 呵呵,都是老手呀。 想到这,马惊涛觉得有些燥,这天,怎么还不黑呢。 可他很快又提醒自己,今天可不仅仅是结婚这般简单,堂主早有交代,要把气氛弄起来,多与来客尽欢,等到拜堂的时候,那总门来的执事长老,就要借机宣告进军江北的事了。 因为这,宣州那边可是来了四十位内门弟子,十位教习,五位长老,以及一名德高望重的执事长老。 看看,看看,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他马惊涛日后一定能够水涨船高,要娇妻有娇妻,有钱财有岳父,要名声有今日之宴,至于成就,难道还远吗? 大棕马的尾巴一甩,屁股一摇,顺便也就把上面的新郎官给颠得意气风发起来。 ...... ...... 黄昏的时候,宾客陆续到达,请柬一交,红礼一递,会有专门的南剑门弟子唱名,跟着便是负责引带的弟子领着宾客入内,到得校场,便由他们自己寻找相识的人了。 “龙兄,这边!” “哈哈,剑老弟,我就知道你比谁都要快,酒爷和小书君也来了,小辫子妹妹,咱们可是有些日子不见了。” “这位可是永州衣袋帮的田帮主?”说话的背剑汉子正是那日在破庙与燕来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剑十八。 “正是田某,龙兄,小弟没有猜错的话,这四位便是你经常提起的宁州四侠吧。” “不错。”一身富贵衣,满脸江湖气的虬须男人拍着剑十八的肩膀,笑着介绍道:“他便是穷刀铁剑中的铁剑剑十八,至于这位,醉生梦死苏清风,私底下,咱们都叫他酒爷。” “哈哈,龙小子,有没有胆子和你酒爷再拼上几坛,田帮主,久仰咯。” “田某对酒爷那才是真正久仰。” “这位是照壁书君柳一飞,小书君。” “龙大哥又来消遣我,田帮主,初次见面,失敬失敬。” “果然是一表人才,诸位也不要唤田某帮主了,田有亮汗颜啊。” “还有这最后一位,咱们的踏雪寻梅江小辫子,江女侠。” “田大哥,小妹江小辫,请多多关照。” “早先便听闻宁州武林中有一位轻功极好的女侠,人称踏雪寻梅,今日终得见,田某真是三生有幸,龙兄,这就是你不对了,应该早点介绍四位英雄好汉与田某认识。” “如今又何曾晚了,来来来,咱们边喝边聊。” 虬须男人说罢推攘着五人找了位置坐下,三言两语下来,酒已三巡。 热闹非常的校场,大抵便是如此情形,江湖豪客聚集的盛宴总免不了酒肉情怀,当然,其中也不乏恩怨情仇,但碍于主人家今日办喜事,客不夺主,这才相互收敛,眼不见为净吧。 “小孤山苏少禽苏公子,沈舒衣沈女侠到。” “扬州侯家候公子到。” 这两声通唱喊得特别声大,直把那尾音拖得极长,宾客刚因那名字儿兴奋,话音又响起。 “越州霍家庒霍小姐到。” “连云堡高梦枕高当家到。” 这一下不淡定了,五位一品序列的贵客同时到来,让本就喧哗的场面顿时沸腾,最关键是,这五人中可还有三个位列九榜。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也不知是否就这般凑巧,这五位引得在座宾客想要一睹俊彦的少侠还未进入校场,外边就响起了鞭炮声,这也意味着,大花轿来了。 第三十章 老相识 杨不屈站在人群里,看着胸挂大红花的马惊涛笑不拢嘴地走了进来,一路与周边喊着恭喜恭喜的宾客打招呼。 这小马驹,今天可真是开心了,认识这么久,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灿烂。 眼神时不时地往正门的方向望去,一颗心始终悬着,生怕那个身影会出现。 之前拍着胸脯打包票,结果却是自己被人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实在没有脸再见马惊涛,所以一直都没有露面。 但这婚礼他还是要来的,只要一切顺利,过了今晚,便是那姓燕的手上还有婚书,也无多大意义,届时自己再与他相见,多少就能够说得过去了。 他只是内心有愧,却深知小马驹不会怪责自己。 “杨不屈?” 一个巴掌搭上肩膀,杨不屈回头一看,是张熟悉的笑脸。 “哈哈,果然是你!”虬须男人笑得豪迈。 “我当是谁,怎么,帮内无事,放你出来了?” 龙正倒不介意对方的冷淡:“哪有你在下江帮清闲,这满世界跑都没人管,来来,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认识。” 虽说与对方无感,但看着马惊涛要走过来,兴许会看到自己,也就顺势和他走了。 这次大半部分的人都是冲着南剑门的请柬来的。 无非是想确定一些事,也好做打算,所以与那新郎官倒没多少交情,坐得近过道的会表示一下热情,敷衍几句,离的远的,自然连屁股都不想抬,而且越往外坐,表示情分越生。 杨不屈去的这台不算最外边,但也离得不近,四男一女,除了田有亮这衣袋帮帮主算是旧时外,其余四人倒是眼生。 龙正一向是直爽的性子,刚到桌边便把人介绍了,相互通报完姓名,杨不屈才知晓这四人中背剑的青衣壮汉,便是宁州一带赫赫有名的剑十八。 毕竟穷刀铁剑,在江南武林中还是有点名气的,至于其他三人,倒是因着宁州四侠的名号,他也曾听过,除了剑十八已经踏入三品序列外,其他人都在五品中下徘徊。 尽管杨不屈此时不过六品上,想要跨过第一道天堑进入五品还需花费不少力气,但江湖并不是一个只以修为论高低的地方,就像龙正一样,其实和自己水平差不多,但在这一桌上,却能够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派头。 无他,身份而已。 能够坐上灵江十三坞中排名第九,长河帮内十把交椅中的一把,龙正凭的不是武力,而是他在生意场和人情面上的面面俱到,别看这人长得就像个莽汉,实际上外粗内细,精明得很,这也是杨不屈佩服他,并且愿意给几分薄面的原因。 虽说自己只是下江帮之下堂口的一名帮众,以职权来说比不上龙正这位能在长河帮话事的人,但碍于下江帮的实力和规模比长河帮高太多,恐怕除了长河帮的正副帮主外,他还真可以不把其他人放眼里。 话说到这也是差不多,宁州四侠再出名,那也只是四个人而已,而无论是自己还是龙正,哪怕是田有亮,武艺再差,那也是帮中子弟,就算要摆谱,人家也不会觉得你不自量力。 “杨兄弟年前去过沧澜山吧。”剑十八与他见完礼后,突然提到。 杨不屈见对方一脸坦然,倒也不回避:“是去过,剑兄为何有此一问?” 剑十八笑笑,解释道:“剑某也是听到杨兄弟的大名才想起,临来江宁的路上,在一间破庙遇到一位小友,他说与杨兄弟相识...” 说着便把偶遇燕来的事道了出来,不过自然是略过了关于少年抱怨的那些话。 杨不屈皱紧眉:“剑兄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剑十八摇头:“萍水相逢,倒没问,不过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妇人和孩子,嗯,还有一个背着双剑的青年。” 杨不屈猛一握拳,手上青筋暴现,低声道:“是他。”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解他的反应,龙正和田有亮更是疑惑,听剑十八所言,那少年应该与杨不屈很熟才是,怎么现在却好像听到杀父仇人的名字一般。 杨不屈呼出口气,无奈摇头:“让诸位见笑了,这并不是杨某的朋友。” 他看向剑十八等人,特别是那留着花辫子的女人:“下次四位再见此人,最好离他远些。” 江小辫收到他眼神里的提醒意味,更是不解了,那少年碎口又多念,与这些年所见过的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没什么区别,除了自哀自怜外,倒没半点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找。 何况一个区区七品,怎就让一个下江帮的成名人物都忌惮? 酒爷一脸的不在意,笑哈哈道:“我就觉得这小子精灵古怪,善使诡诈,估计杨兄也栽在他手上了吧。” 这一提醒,大家伙才恍然,怕是如此了。 杨不屈失声一笑,面露愁苦:“看来诸位还不知晓他是谁,他就是......” “在座的英雄好汉,施某有礼了!” “非常感谢大家不远千里而来,参加劣徒马惊涛的大婚,遥想施某当年成亲的时候,可没他这般好运,能够邀请这么多豪杰到场,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新人。” 正堂那边响起的洪亮声音,把杨不屈想要说出的话给打断了,眼看周边的人都站了起来,几人也不好再坐着,这话题也就暂且搁下。 “在小徒正式拜堂之前,有件事想和大家宣布一下,想必诸位也都等得不耐烦了,咱们就长话短说,免得年轻人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懂事,耽误了入洞房的时辰。” 话里带着俏皮,顿时引来全场大笑,在这般喜庆的氛围下,那位南剑门的执事长老顺势站了起来。 马惊涛眼中一直闪着亮光,很享受这种被人万众瞩目的感觉,哪怕自己只是配角,但毕竟是站在了舞台上,而且出演的戏份还不低。 倒是一直被红布盖着的许心琴有些不耐烦,这步骤可没人告诉过她,如今遮头盖脸地站在这,不用掀开盖头也觉得自己站在这像个傻瓜一样,心里有些怨气,前面进行得都挺好,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样了。 有什么事不能等我拜完堂再宣布吗?真是搞不懂这些江湖中人。 许复也有些不喜,和马惊涛的父母一样,对这完全没有通告过的环节表现出一脸的莫名其妙,但也不好说什么,且当他们这类人都喜欢这样吧。 “南剑门曾伦,见过诸位。” 说是执事长老,实际上曾伦也就五十开外,留了点淡须,一张国字脸,习武的缘故,让他看起来更不像年近六十的人,何况这世界能活百岁者比比皆是,这六七十的武者,大抵也正值黄金阶段。 曾伦刚一开口,气场就出来了,作为南剑门的执事长老,统管各州道府郡三十万弟子,久居上位的豪侠,一言一行都牵动人心。 “想必大家伙早有耳闻,我南剑门欲在今夏筹备江北分堂建立之事,呵呵,诸位也都知道,江湖传言,一向真假难辨,就算是同一件事,也会解答出不同的味道来。” “为此,借着今日之喜,大家伙都在,曾某代表南剑门,来澄清一件事。” “南剑门,今夏确实要往江北建立分堂,其实这件事早在两年前我们就已经和薛家进行过交涉,那边也并不反对...” 话一出来,底下的议论就鼎沸了,有嗤笑声,也有非议之语。 按照江湖规矩,无论是一个门派新兴,还是向外拓展,都免不了一场龙争虎斗,开门立派,不是简简单单找个院子挂块招牌就好的。 像南剑门这种已经家大业大,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门派,要往周边建分堂,这还容易,毕竟影响力都在这周边,可要说跨过江去,插手到人家的地盘里,那这是非就不少了。 如今薛家倒塌,尸骨未寒,你就说要去人家的地盘开分堂,这不明摆着落井下石吗? 言论就是这样,薛家在的时候,你南剑门能够把分堂立到那边,那是你有本事,无论是用打的,还是私底下的某种交易,这都没什么话好说。 但现在人家遭逢大难,还有大堆子弟潜藏在外,相当于只是猕猴散,可山头还在,你作为一个名门大派,说过去就过去,这让一干侠义心肠的人怎么想?怎么看? 这种事,越是名声在外的大门大派越会谨慎选择,通常会等到事情冷却,有人试水了,各方无异议之后,这才率队杀过去。 反倒是小门小派无所顾忌,有机可乘就行,而不少门派,当初就是借着这种环境成长起来的,当然,能够在时间中成长,能够在各方夺利的环境下站住脚跟,这本来就是一种本事。 “说得真是好听,还早就交涉过,呵,若是薛大侠在的时候,南剑门真敢吭声,说踩过江北?” “别说薛大侠,便是薛烟客薛家主还在,他南剑门也不敢开这个口。” “南剑门有点厚颜无耻呀。” “你急个屁,那都是人家的事,和咱们这种小角色有什么关系,怎么,你也想去江北分一杯羹啊,那边确实灵田万亩,你敢去占吗?” “行了行了,看到没有,那边是大江帮的人,且看他们怎么应对。” 曾伦等人虽说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得来的效果会这般差。 他内心冷笑,真当这些家伙是侠肝义胆,那就是蠢货,哪个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图个痛快,反正站在大公大义那边就准没错,何况这里边多数是看不得别人好的家伙,他碰不得的东西,也不会想你得到。 就在曾伦聚气,准备再说话的时候,外边匆匆跑进来一个南剑门弟子,满色慌张,三步两步就赶到堂前。 “什么事?” 众人的声音也就小了点,这种情况怎么看怎么像有人来踩场子了。 那弟子支支吾吾,想必是不愿当着这么多英雄的面开口,曾伦瞪了江宁分堂的堂主一眼: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弟子?尽他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搞得好像南剑门很怕事一样。 “说!” 那弟子被堂主一喝,当下不敢再扭捏了:“外边,外边有三人,说是典狱司的。” “典狱司?!” 场上顿时沸腾,好像掀开了锅。 呵,好玩了。 第三十一章 红台大戏始登场 典狱司。 似乎这三个字打从新年伊始,就随同那道传檄天下的旨意一起,像符咒一样贴在每个江湖中人的心上,时不时,就会散发出点灼热。 当然,只有魑魅魍魉,才会忌惮那里面的力量,对于那些自认为行止坦荡的侠客们,大多会这般想:无非是一群出来祸害武林的走狗鹰犬。 当然了,修为越高的人,越是不会把这类有司衙门放在眼里。 六扇门又怎样?虎,豹,鹰三捕又怎样?最终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抓些七八九品,杀人越货,勾粱采花的恶贼还行,真要踏山门拿人,还真没见过。 不过要说这典狱司之所以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吸引人注意,除了传出来的不惜资源培养缇骑,引得不少江湖中人羡慕嫉妒恨外,便是几日前,如意坊花船上的那件事。 听说,只是一个七品的校尉而已。 想到这,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了贵宾席,那里低调地坐着几位名列一品,荣登九榜的少侠,无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名动四方。 无论是小孤山还是扬州侯家,都是江北那边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位于江西州道的连云堡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存在。 但这眼下的事来说都不重要,重要是,这几位那晚都在花船上。 听到典狱司的人来,候云飞抬起了头,与苏少禽默然一笑,至于身边的三位女侠,似乎也很期待能够再次见到那位接过宗师一掌的校尉,而不是像其他人露出排斥和不安。 “既然有请柬,还不请贵客登门!” 曾伦面无表情,用屁股去想都知道,这狗屁请柬不过是随口之言,若真的因此拒绝,也就坐实了南剑门连三个缇骑都不敢见。 至于是否有请柬,谁在乎。 马惊涛愁了,有点站不住,他看向师父,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不要自乱阵脚。 许复当然还不清楚内中情况,眼看一场婚礼一波三折,这堂都没拜,他就有点怨气了。 父亲都如此,许心琴更是想直接掀开头盖,问一声这婚到底还结不结——天可怜见,她肚子可是饿得很,可偏偏还要站在这喝西北风,像个道具一样摆在这。 婚礼进行到现在,无论是马家的人还是许家的人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所谓的宴会天下群雄,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若可以再选择,他们宁愿请些乡里乡亲,哪怕人少点,起码那热闹是真的热闹。 “贤婿。”许复唤了一声,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马惊涛却是有点不耐烦,都什么时候了,你个老家伙还要进来添乱,也就站在那只当没听见。 看到他这表现,许复自己也有点尴尬,就在这时,厅堂外传来了喧哗,他探着脑袋往外一看,忍不住站了起来,因为那身穿绣衣,正向这边走来的年轻人好像在那见过。 正六品的青织金丝獬豸朝服,穿在燕来身上显得格外英挺,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把他这几年锻炼得来的匀称身材包裹得曲线毕露。 最衬人气质的要数那顶獬豸冠,戴这种朝冠,必须把头发进行梳理,露出额头,发收两鬓,做到简洁明了,大气威严,只有这样,那朝冠上尖出来的一角,才能突显锐气,彰显威仪。 小方和未羊今日也换上了典狱司的缇骑朝服,三人就像走台的制服模特,气场十足地走了进来,那领路的南剑门弟子,瞬间档次降低,成了陪衬。 场上有片刻间静得只剩下呼吸,那些个原本多有不屑的英雄好汉,这刻接触到三人冰冷的目光时,竟出现了一丝闪躲。 而一向直爽大方的女侠,却两眼发亮,只想扑上去把那身官服给扒了,便是不善于表露情感的女子,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内心小鹿乱撞,扑通扑通的,眼看就要跳出来。 灯火摇曳,红烛亮影,明暗不均的光线将人的容貌修饰得更为有艺术感,这三个风格各异的男人,真正要把人的心肝给挖走了。 要目光深邃,寂寞孤傲的,有燕来。 要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有未羊。 要生性冷僻,淡漠无情的,有小方。 如果都喜欢,还能够打包。 “是他?”剑十八显得不可置信,他看到了燕来,也看到了未羊,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杨不屈声音冰冷,似乎不愿回想起某些事,淡漠道:“是他。” 酒爷和小书君面面相觑,感觉咽了口狗屎。 江小辫则咬紧了唇边,知道自己被戏耍了,想起那晚对方的浮夸表现,且不是当他们傻子玩么。 “唉,临老临老,让个小鬼给耍了。” 酒爷叹了声气,自认从不走眼的他,还是没能把这小子看穿,只因那夜的表现,对方的演技无可挑剔,与如今这位英姿飒爽的校尉相比,谁会觉得是同一个人。 “下次再见,我剐了他!” 江小辫自然是最恨的那个,那晚发神经地去劝告对方也就算了,事后竟还生出一丝悔意,觉得太过直白伤了对方的心,没曾想...... 越是猜想着对方当时是怎么看自己,她越是牙痒痒,真想现在就飞过去,往这该死的小子身上扎几个洞,看他还装不装! 燕来三人的突然出现,算是真正把踢馆子的开场真谛给运用到极致了,一时间没人再记得这喜气洋洋的校场是为了谁而布置,大家在坐下来瞧热闹的时候,只关心两边会不会打起来。 毕竟,来者不善啊。 马惊涛阴沉着脸,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前任”——其实在沧澜山也见过,只是他忘了。 许复老眼不算昏花,这人越近,他的心就跳得越快,在确定真是那搅屎棍后,忐忑得不行,屁股一沉,坐了下来,额头上不断有冷汗冒出。 他想的倒没这般复杂,无非就是燕来要把婚书掏出来了,所以满脑子出现的都是将要发生的场景,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现在,他很想把许松那个废物给杀了。 曾伦看到三人没有停下的意思,示意了身边的一位长老,那人一颌首,先行一步拦在了阶梯下,沉声道:“三位,内堂为亲属之地,宾客请随入席。” 燕来视若无睹,视线绕过拦路人,瞧向内堂里边,喊了声:“世叔,小侄来贺喜了。” 恍然间许复就成了众矢之的,便连曾伦也是一愣,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更别说其他看客了。 坐在贵宾席上的连云堡高女侠呵笑一声,与霍辞月打趣道:“看到没有,这才是踢场子的正确方式,老手啊。” 清风袖舞抿嘴道:“花船那晚就领教到了,典狱司再多几个他这样的人,谁不怕登门,尽会挑时候。” 侯云飞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燕来:“我现在有点同情南剑门了。” 苏少禽举杯一啜,悠然道:“几位这般看好他,小心回过头来便盯上...” 话未说完,那少年就真的转过头来,朝自己这边笑了笑,苏少禽一愣,顿时哑巴了——这家伙属狗的吗? 侯云飞哈哈大笑,越发觉得那小子好玩了,第一次希望他能在自己登堂入室前进入一品,如此一来,才能够杀得更开心。 燕来的攀亲带故,着实打了南剑门一个措手不及,原本想好的应对都落了空。 “这位大人,怕是认错人了吧?”南剑门的长老冷然一笑,自然不会因为对方一句话就放他过去。 燕来瞅瞅他,又瞅瞅里面故作不知的许复,从怀中掏出一张红纸来,打开了又折叠,折叠了又打开,边摆弄边道:“你谁呀?老子世妹成亲,不惜千里迢迢赶回来,你拦在这几个意思?” “你...”作为南剑门总门的长老,何曾被人这般看轻过,还敢在自己面前一口一个老子,若不是看他穿的那身绿衣狗皮,早一巴掌给拍死了。 许复却被燕来手上的东西给吓得心惊胆跳,赶紧一脸堆笑地走了出来,故作眼瞎道:“哎呀,原来是世侄,你怎么才来呀,快快快,快进来。” 这一下观众们又觉得这出戏码加大了,起初以为这三人纯粹就是挑着日子挑着事来抖威风的,现在看来,人家到此可不是无的放矢。 “这小子真和许家有关系?” 突来的插曲让苏少禽等人疑惑,便是早先在破庙听闻燕来诉苦的剑十八四人也摸不着头脑,刚刚认定了这家伙是在戏耍他们,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江小辫又咬嘴唇了。 曾伦冰冷的脸看向江宁堂主和马惊涛的师父,两人面露无奈,执事长老当即一股气提到胸前,怎么感觉弄出这婚事来,像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燕来热情地与许复家长里短,表现得真像个远道而来的晚辈,走入内堂的时候撇了眼穿红带金的马惊涛,脚步停下,皱眉道:“这位就是表妹夫吧,本官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未羊微微一笑,直白道:“沧澜山。” 场上哗一声议论纷纷,叠浪般层层传开,原本的疑惑顿时清朗,原来这出戏要这么唱,果然是有备而来。 第三十二章 过场杀人也匆忙 马惊涛的脸从燕来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阴沉得像块旧抹布,隔着老远都能闻出恶臭味。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阻人成亲更可恶的事吗? 还是有的,比如抢人老婆。 许心琴早就忍不住了,一把掀开头盖——反正是按江湖规矩行的婚礼,书里边不都经常这样嘛,碰到来抢亲的恶贼,新娘子一掀盖儿,堂皇怒斥。 外堂的宾客眼看剧情果然推进到这一步,忍不住喝了声好,尽管他们也不清楚内中是什么情况,但新郎脸黑,新娘又掀了头盖,要怎么联想都不过分。 何况那三名缇骑校尉,怎么看都是来闹事的,对于看热闹的人来,谁会嫌事大。 这一推波助澜,许复就跺脚了,自然是觉得女儿没规矩,毕竟他骨子里,还是比较传统的老人,当然,得排在利益后面。 “你个。。。” 许心琴看到那张脸就来气,刚想把畜生二字给燕来安上,对方就抢先把她的话给堵上了。 燕来面露惊诧,煞有介事道:“世妹,你这还没拜堂就把头盖掀了,可不吉利,那个谁,一拜天地的,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让人拜吧,看你们站着我都嫌累。” 许心琴一呆,你不是来抢我的? 深知内情的人也跟着疑惑,不知内情的人反倒更为期待,沧澜山劫囚案已是天下皆知,方才三人一进门就点名了马惊涛,无疑是针对这位新郎官来的。 燕来选了个靠内的位置:“世叔,我是坐这吧?” 许复啊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子就一屁股坐下去了,还真把自己当女方亲属了。 “都看我干嘛?又不是本官成亲,你们该干嘛干嘛,朝廷不仅看法度,也得讲人情不是,放心,先拜堂。” “听你这意思,是想上我南剑门拿人?” 江宁堂主再不发话,这张脸就真没地方搁了,堂外一众弟子也齐刷刷地站起来,把个内堂围成个铁桶般。 燕来翘着脚,对这些威胁视若无睹,依旧摆弄着那张疑似婚书的红纸,悠然道:“看你这意思,是要和朝廷对着玩咯?” 江宁堂主哈哈一笑,声似洪钟道:“官字两个口,大家都有眼睛看,谁是谁非,不是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说了算的,想拿人,就把你家大人叫出来,老夫倒要看看,谁敢在南剑门放肆。” 他这话用真气催动,扬了出去,自然是要展露肌肉,也混淆一下外间的热议。 燕来嘴角轻扬:“龚少京是吧。” “正是老夫。”龚少京冷笑一声,负手于后。 “龚堂主看来是在堂内坐得久了,这外边的世道也看得浊了,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老狗该爬!” “你!”龚少京怒不可遏,罡气顿时外放,一双虎目中透出凶狠,想他一堂之主,定气武者,被个九品序列的小鬼当面一声老狗,如何忍得! “我劝你还是斯文点。”燕来微微一笑,反而警告。 “狗官,敢辱我师父!” 一声怒斥,人影闪进,堂外这两柄利剑来得飞快,自然是得到了门中长者的示意,出来一探究竟的。 听到内间有动静,宾客们都踮起脚伸长脖子,想看看这近日传闻纷纷的典狱司校尉究竟有何手段,既敢来此放肆,断然不会自寻死路。 锵! 剑出鞘,如风如火,一道身影从燕来左右跃出,好似大龙舞,直接从那两名南剑门弟子的中间穿过,剑光只一闪又迅速回鞘,出手的人复又站得笔直,正是未羊! 哗! 场上一片惊诧声,眼看着两名修为不凡的南剑门弟子就这样被人割了喉,别说还手之力,只看他们倒地的动作,恐怕连自己是怎样死的都不知道,那满脸的惊愕和不可置信,正是最好的证据。 心绪难复平定,就算心里都有预感今日要见血,但谁也没想到一上来就会闹出人命。 许心琴的那一声尖叫,算是把周边人的心都给吊起了,谁让那飞溅出来的血,正好是朝她而去。 “畜生敢尔!” 眼看两位弟子横死面前,作为师父,作为堂主,龚少京再不出手还了得,大喝一声朝未羊拍去,他这一动,江宁堂的几位长老也冲了进来,似乎想要一鼓作气,先把这三獠杀了再说。 燕来微一叹气,身边顿时空无一物,原本随同入座的小方眨眼间不见踪影,堂外的人被阻挡视线,自然看不清内里发生了何事,龚少京却是内心一寒,从未有过的死亡预兆让他内心一揪,猛然间改变身势,本能地转攻为守,迅速将全身真气运起,形成罡体外护,人也往一边迅避。 曾伦在小方闪身的那一刻就大惊失色,一声住手的警告还未喊出,场上已是触目惊心。 那位如鬼魅般的森冷缇骑不知何时站在了最前面,双手藏于袖中,面色酷冷,像块山石般毫无感情。 然而,那尾随龚少京出手的四位江宁堂长老竟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好像自己冲撞到了一片锋利的丝网中,瞬间就被肢解,除了大片血雾在空中绽放外,死得悄无声息,那些个血肉残骸像掉肉一样哗啦啦地砸落下来,比之刚才更恐怖。 咕噜。 原以为是一场龙虎斗,没曾想是这般残忍的收割,宾客们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苏少禽那一桌也被那诡异恐怖的手段给震撼到,曾伦更是死咬着牙齿,强抑住自己内心的颤抖,从喉咙间嘶哑出两个字: “宗师。” 啪! 许心琴直接晕倒在地上。 马惊涛面色惨白,连连后退,一路撞翻座椅,直到自己摔倒,堂上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的惊叫。 大好的喜堂,血腥弥漫,好像修罗场一般,让人惨不忍睹,宽敞的校场却是鸦雀无声,不时有惊恐和不安的眼睛,看向静立在那,不动声色的收割者。 龚少斤是最后惨叫出声的,尽管逃过死亡,但落地后才发现,自己断了一只脚,是齐齐整整地小腿,横截面干净利落,直到他跌倒在地,那股剧痛感才传上头来。 所有人都似乱了心神般惶恐不安,当恐惧突然来袭的时候,弱者能够等待的,似乎只有死亡。 “何必呢。” 略带遗憾的声音像一剂强心针,这时候,反倒是那端坐不动的少年,让众人感觉到自己能够再次呼吸。 燕来看着鬼哭狼嚎的龚少斤,一个定气武者,走到今天多不容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好好说话。 “你们这些人。”他摇摇头,作遗憾状:“往日里都横惯了,连听本官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也全然不把朝廷法纪放在眼里,众目睽睽之下就想袭杀朝廷命官,想造反么?” 这顶帽子扣下来可真是够大的,可就算如此,曾伦也不敢乱接,现在他终于知道,这少年的底气在哪里了。 怪自己有眼无珠吗? 不!恐怕在场没一个能够看出,那位不动声色的年轻缇骑,竟是位宗师。 有这么年轻的宗师吗?满场望去的同龄人中,眼里都是火热,那道身影就像大山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问题在回荡:怎么可能!这人是怎么修炼的? 统统都是未解之谜,如此横压一代的人物,竟然在江湖中没有半点笔墨,想来就不可思议。 无论是苏少禽还是侯云飞,都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天才,足够自傲了,可在小方面前,他们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屁。 燕来看了一眼晕倒在地上的许心琴,大红的嫁衣,满地的血腥,看着倒有一种凄美的艺术感,只是想到坊间对自己的“谣言”,嘴角不免一抽,倒是哭笑不得。 咳。 他故作平静地看向许复,示意道:“世叔,你这女婿可以不要媳妇,你这当爹的可不能不管女儿吧。” 许复从惊颤中回过神来,一咬牙,跑了过去扶起地上的女儿,又飞快地远离了瘟神,躲到一旁角落。 “看来这里并不欢迎咱们。” 燕来面露无奈,把折成千纸鹤形状的红纸随手放在桌上,迈步走了出去,下台阶前突然停下,转向默然无声的曾伦。 “你们南剑门要去哪开山立宗,是你们的事,典狱司管不了,但像龚少斤这样目无法纪的人,还是不要用了,江北不太平,别再选个没脑子的人来。” “嗯。”他最后看向马惊涛,微笑道:“本官好像认错人了,惊涛兄还请多多见谅,不要因此而怠慢了心琴妹妹哦。” 直到三人离去,校场上依旧安静得出奇,似乎满堂宾客,都不知道如何形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这出戏从头到尾看得人一上一下的,至今还悬在半空,着不了地。 高梦枕英气的脸上嘴角一扬:“有意思。” 说完,连告辞都没有,便和霍辞月离开了。 跟着是苏少禽,侯云飞和沈舒衣三人。 由始至终,他们都只是旁观者,眼下这般狼藉,不用看也知道结果如何了。 随着五人离去,那些个本来就坐得边远的各帮派代表也陆续起身,现在就算去告辞,人家也没空搭理你,还不如就这样甩手——反正南剑门,这几年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好好的一场婚事,怎么就搞成了这样? 喜堂上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传来的时候,闻者心酸,不免感同身受。 “姓燕的,你生儿子没...” 第三十三章 翁中鸟 哈秋! 燕来摸摸鼻子,从南剑门出来就打了四五个喷嚏,眉头还老是跳。 未羊坐在马上优哉游哉:“坏事做多了,难免被人念叨,习惯就好。” “是啊。”燕来仰望向不见月色的天空:“感觉这一条道是要走到黑了。” “哪一条?” “说句实话,你能不能有点男人的操守,不要老像个女人般八卦。” 未羊似有所想,点头道:“我尽量改,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来脸色顿沉:“别讲!” “你这么不把女人当回事,不是绑架就是要杀,就不怕江湖中人给你安个变态狂魔的名号?” 未羊不依不饶,看着那一脸阴郁的少年额头上冒起黑线,继续打击道:“再这样下去,恐怕便是青楼里的姑娘们也不敢接你生意了,估计还得把你的画像贴门口,提醒误入歧途的姐妹。” 咳。 小方攥拳轻咳,脸上有些异样。 “没事吧?” 他摇摇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久未动气,休息下便无恙。” 燕来疑惑道:“你的宗师境?” 小方倒不隐瞒,否定道:“一门功法而已,饮鸩止渴,在短时间内可以越过归墟。” 这又让燕来更诧异,一直以来都认为对方修的是儒家养意,却不知定的是道藏归墟。 其实也是先入为主,毕竟小方一向都是书吏打扮,哪里像个讲究逍遥自在的道士。 纵观武道书林,不管是心法还是功法,无论是在创造之初还是成型之后,每一种武功,其背后都有一套完整的理论作为支撑。 而当今世上,最广泛和最流行的修炼体系皆出于儒道佛三家,选其一就很难择其二,因为道不同。 比如佛家,定的是理,对于生老病死,七情六欲这些东西阐述得很清楚,划分得很细致,因为佛理多讲究一个积累的过程,一阴德就是一块砖,修得七级浮屠,始成菩萨象征。 至于道家,更讲究无为,追求自然之道,不喜欢被规则束缚,这才热衷于对规则的探索,能够走多远,就看自己的心有多大。 最后是由一代圣人左贤抛出的儒家定念之论。 所谓一念知秋,一念知意,你怎么看这世界,怎么对待这世界,是基于你的认知面,而决定这些的心念,又来自你的知识面。 虽然儒家的定念之理看起来可以通佛家之理和道家自然,但任何思想都逃不过它的“自私本意”,越往高处走,越会有区分,最终细微到一字一意,一词一句都会有天地差别。 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武道武道,武在前,道在后。 九品期间,是纯粹的武的过程,这一阶段,需要做的就是比较系统化的修炼心法,凝聚真气,等到七十二气窍八条奇经大脉都圆满后,就要进入融化贯通,气成丹田的定气阶段。 而定气,实际上又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过程,也就是从武的追求,转化到对道的探索,是对武学的更高层次学习和参悟。 这个阶段,注重的不再仅仅是丹药和功法,更需要剖析自我,冥感世界。 因为儒道佛这三家体系已经是非常成熟,且达到了通大道理念的思想高度,所以后来者只需要跟着前人脚步,学习圣贤之言,教化之书,就能够定气成理,自写宗师一笔。 而无论是治学还是习武,都离不开心无旁骛,融会贯通的过程,定气定气,定的就是你丹田这股气,心中那股意。 而江南一带儒风昌盛,儒家学道已是深入人心,九成九的习武之人都是以儒家心法入门,甚少有人会去修炼佛家或道家的武功,就好像你分班文科去学理科,不仅不伦不类,也没有老师和教科书指引,除非你自带干粮,家里有这套体系流传。 说到这,当初在了解这些后,燕来对于莫悲亭把三家的心法都给自己的目的产生过怀疑,但一路修炼下来却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反而有助于提高,而且在过程里他能够按部就班地进行安排,比如以《十轮经》聚气,以《玉清道墟》运转,又以对《左贤论》的感悟释放。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下去,到了丹田定气的时候会不会出现影响,甚至形成桎梏,但现阶段,在已经起步慢的情况下,他也别无选择。 “那你现在的修为是?”他问小方。 “归墟六元。” 定气期也分七个阶段,其实每一个过程都会这样,总有初中后圆满等此类周期。 而因为习武体系的不一样,到了定气这么一个敏感的阶段,各家就会出现不同的称呼,儒家叫养意七念,道家叫归墟七元,至于佛家,则是以浮屠为号,也是七级。 在江湖上,又习惯把前四阶段的称为登堂入室,后三阶段的称为殿堂级。 至于再后面的宗师,数千年下来暂时没有划分,孰强孰弱,看的是状态和发挥,当然非要比较,就是对武道的感悟,谁在一招一式中悟得更深,谁在一沙一尘中想得更远,谁就为尊。 燕来深呼口气,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再看未羊,遗憾道:“不同命啊。” 八卦男白了他一眼:“我更追求安逸的生活以及情感上的快乐。” “能把一个懒字说得这般清新脱俗,也是没谁了。” 小方接过话:“未羊在红梳手里确实是中等。” 噗嗤。 燕来没忍住,差点笑落马来,果然看到八卦男一脸黑线。 难怪像个娘们一样,原来是位红梳手啊。 小方见气氛有些怪,不解道:“我说错什么了?” “没。”这回到燕来露出一脸欠揍的憨笑:“只是觉得这红梳手三个字,还挺好听的。” 小方突然勒马停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漆黑的前方。 哒。 有脚步声响起。 ...... ...... 入夜昏沉,浓云蔽月,再往前去就是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水气化雾,不时在周边弥漫,这时候才发现前后两旁的屋院静得出奇,与远处的灯火阑珊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段路暗的特意,黑得蹊跷。 那一声脚步很轻微,却不像是刻意掩藏,借着浓云中渐露出来的一点微亮,在桥上行走的模糊身影最终越过氤氲雾气,现出清晰的轮廓——是一个撑伞的女人。 两边屋顶上埋伏着的十来个黑衣人也像脊兽般苏醒,包裹严实的脑袋上,只露出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寒光泛冷,与手上的长枪利箭相辉映。 背后还有五个人,步调倒是缓慢,因为谨慎,连带抽刀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没有命令,也没有吆喝,每个埋伏在此的黑衣人早已明了自己要干什么,所以不需要招呼。 一场困局,成瓮中之鳖了。 “养意六念。” 小方看着石桥上撑着红伞的女人,脸上不见波动。 未羊忧愁道:“一品两个,二品两个,三品四个,后面五个,也是三品,剩下的不足为惧。” 燕来问道:“剩下的为何不足为惧?” 未羊苦笑:“因为点到的这些要杀死你我已经绰绰有余。” “看来是必死啊。” “你不在,我们两个还可以逃,你在,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说完没有。”小方很是嫌弃地看了两人一眼:“自己看着办吧。” 话说完,人如流光,直朝撑伞的女子掠去——解决不了这个,其他都是白忙。 嗖! 弓弦声落,就在小方离马瞬间,数道寒光破风声起,那持长枪的四名三品刺客也跃了下来,直取燕来,不管他能否避过快箭,都是必死无疑。 “走!” 未羊一口真气提起,纵身上跃,双剑成壁,挡住来袭箭雨,至于那两名屹立在屋檐上的一品剑客,在他势老即将下坠的时候,出手了。 果然是做惯了伺机的野兽,哪怕搏兔亦要用尽全力,如此一来,怎么避? 燕来是最先传来痛哼的,刚交上手就被先行而至的一杆长枪抽飞,像炮弹般砸向一间木屋,啪一声穿烂而过,内里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跟着便没了声息。 “狡猾的小鬼!” 那合围他的四名三品枪手也没料到这小子如此机灵,哪怕他慢上一步,也必死无疑,眼下竟是剑走偏锋,不惜硬接一记重创,借力飞出了包围圈。 “自作聪明!” 原本负责断后的五名刀客掠身而上,冲入了好像野兽之口的破洞内,天罗地网之下,稍微的挣扎,又有何用? 惨叫声起。 第三十四章 黑暗中漫舞 燕来再次发现自己离死亡这般近。 嫂子燕李氏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难道这身体命里注定不能远行?可要说真有命运,对应的也该是自己呀。 从离开长陵到现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像犯太岁一样,危险总是接二连三地找上门。 先是船上薛坏那一剑,跟着在沧澜山,云天宗的白衣青年又一剑。 回到年前,那三个脑子有问题的杀手,以及第一次在南市见到药师君,被无名剑客刺杀,虽说都是自己赢了,但内中凶险可是只言片语能够描述的?若非后怕,他也不必找上六扇门。 然后几天前,花船上,西山先生那一掌。 虽说现在回想起来,对方只是想掂量掂量自己,但正是因为不知深浅,所以这一试就难免超过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结果就是在床上躺了三天。 眼前就更不用说了,未羊报出那些刺客修为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活到头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在那一瞬间,他越发相信自己和女人相克,女人会因他而遭灾,他也很快又回因此而逢难。 毕竟证据很充分。 比如押解路上,因为薛灵儿之事,很快,他就被薛坏刺了。 比如在沧澜山,因为李书陵之事,很快,他就被人家师兄刺了。 比如在京城,虽然只是猜想,但肯定也是因为女人,反正刺客来了。 至于药师君那件事就更不用说了,和现在一样,简直就是现世报。 难不成这辈子见到女人都得躲得远远的?要不然还真是染上必遭灾,人家倒霉,自己也没得个好过。 真不怪他胡思乱想,毕竟这巧合,还真是让人无力反驳。 就在这错愣间,小方飞了出去,然后是未羊,跟着,燕来就看见了那道极如电芒的寒光。 他不想避了,也知道根本撑不了几招,四个三品,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他只能抽出半截剑身,迅速将内力灌于之上,硬接了对方如蛇出洞般的猛烈一击。 结果就是巨大的劲道将他震得五脏翻滚,也把人撞飞了出去——未羊说若没有自己,他和小方就会有一线生机,自然只能拼了。 身体还是很幸运,没有撞上什么尖锐物,之前昏天黑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要完了。 现在吐出一口鲜血后,浑身也没一处是好的,痛到麻木的极点,就是感觉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了。 “自作聪明。” 外间的狰狞和冷笑很快就传进耳中,燕来不作他想,迅速进入了冥想中,他知道刚换到更黑暗的环境里,对方肯定会片刻失明,而冥想之后,恐怕便是宗师来,也难以通过呼吸和真气,捕捉自己的存在。 “没影了?” “感受不到他的气。” “莫非死了?” “找!” 死了,似乎是最好的解释,毕竟人死后,气也就消了。 燕来只有大概三四个呼吸的时间,对于一位三品武者,这种突然性的视野障碍不会持续很久。 他毫不犹豫地,在黑暗中快速下沉,比之任何一次,都要深。 窒息! ...... ...... 哒! 最先响起的脚步声,像水滴掉落地上。 鬼魅般的身影,像黑暗中的幽灵,燕来的身上没有半点真气的流动,便连呼吸都没有。 他像是闭着眼睛,在一个人独舞,踏着那种奇怪的步伐,如流光般,一跃,一停。 身之所往,剑之所向。 啊! 第一声惨叫来自离得最近的刀客,在短暂失去了视野和感知不到敌人后,便是三品,也形同废物。 哒!哒! 连续两声踏步,连续两声惨叫。 呲!是鲜血喷出的声音。 “鬼啊!” 反应最快的那个撒腿就要跑,可哐啷一声,不知撞到了什么直接向前摔倒,后背猛然一痛,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最后剩下的完全傻了,连原地疯砍的举动都没有,就等着那一道身影闪过,然后将自己的生命收割。 啊! ...... ...... 第三十五章 繁华盛景,端的是一场好梦 宁警官,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小宁,走啊! 砰! 燕来从床上扑起,胸膛不停起伏,在那痛苦和狰狞的表情背后,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手掌揉了揉紧绷的脸,呼吸渐渐平复,在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又做噩梦,也清楚现在的自己姓燕不姓宁。 毕竟,来到这世上已经有六七年了。 他只是偶尔会想起,但多数,是提醒自己不要想起。 记忆最仓惶失措的两次,是在洛阳南市和如意坊的花船上,如今想来,也都像梦一样,唐突却又无理。 柔软的丝绵被一看就是女儿家的东西,香薰清淡,闻之醒肺,不像那日在秦淮河提上所遇见的那些妖艳货,十里飘香。 房间的布置得也是恰到好处,典雅中带着个人情调,可以看得出来房间的主人很热衷于享受生活,至少在某一方面,是极其专致的。 天气正好,明媚的阳光从窗外倾洒进来,内中有树影摇晃,静下心来,还能听到树叶飒飒,不断摩挲的声音。 燕来其实很喜欢这种安逸的时光,看着细尘在光里飞扬,时起起落,他这一生,除了有限的几年外,从未得到过安宁。 所以一有机会,他就格外珍惜那种自我独处,哪怕养条鱼,种株花,也好过在尘世喧嚣中继续沉溺。 床边置有一套衣物,九韶剑和那块亮眼的金牌压在上面,还有两个丹药瓶子。 他看看自己,应该没被人扒光,只是脱掉了那套破烂不堪的朝服。 案桌边也有洗漱用的清水,透彻到底,不见一丝浑浊,主人很心思,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所以每天都会换一次。 燕来不禁在想,自己这次又昏迷了多少天? 吱。 房门被推开,脚步轻盈,进来的是位长得俊俏可人的少女,穿着件绿色的宽袖褙子,手中还捧着个铜盆,应该是进来换水的。 见到已经洗漱完毕,正在铜镜前整理发髻的燕来,她微微一愣,随后板起了张黑脸。 “请问姑娘...” “我不想和你说话,弄完快点走!”绿衣少女的表现不单单是嫌弃,甚至有讨厌的成分,不过话里又像在赌气。 燕来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对方为的态度因何而来,如果是睡了你的床,你大可以不必把我放上来。 不过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但感谢总是要的。 “救命之恩...” “又不是我救的你,要谢谢土地公去,别谢我家小姐。”一边摆明了不愿和你说话,一边又写满了就是想找你的茬。 燕来哭笑不得,找不到话头,只能随口道:“在下的衣服...” “丢了,扔了,我烧的,怎样,狗官!” “不是...” “就是!” 燕来哑然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姑娘,我好像没见过你呀,也不是未羊,自问没在这世上欠下什么情债。 绿衣少女却是不干了,叉腰瞪着他,一副要找麻烦的样子:“你摇头几个意思?” 小姑娘,你再这么胡搅蛮缠,是要被打屁股的。 “酸。” “那你偷笑又是几个意思?” “我嘴巴欠。” 噗嗤。 不知道是不是燕来的表情太过无奈,看着就滑稽,绿衣少女一个没忍住,被逗乐了, 可她马上就发现自己的态度不对,赶紧又板起脸来,认真道:“真是可笑。” 似乎在刻意解释刚才的不正确表现,以此来端正自己的立场。 燕来算是看明白了,这是位耿直的姑娘,他也认真道:“我知道,因为我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哼,知道就好,算你还有自知之明,赶紧弄,赶快走,也不知道自己像只猪一样,一躺就躺五天,没见过这样的人,真不害臊。” 五天,看来后遗症越来越严重了。 “能否...” “不能,不见,不用,不谢,你走。” 燕来看着她,她也看着燕来,针尖对麦芒,一个眼神清冷,一个大眼怒瞪——怼上了。 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奇怪的异样,特别是在这样暧昧的闺房内,所以很快,绿衣少女就觉得不自在了。 她的大眼睛率先眨了下。 燕来表露遗憾,叹气道:“你输了。” “我...”绿衣少女一愣,没回过神来,只好将怒气先放一放,好奇道:“我输什么了?” 燕来耸耸肩,表示不想解答,输了就输了,问那么多干嘛。 “你混蛋,你站住。” 眼看他要离开,绿衣少女不干了,就好像孤身入敌营的铮铮直臣,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惜不仅没完成任务,还被人看轻,这让她如何接受自己的失败。 燕来这次摆明了不再理会她,直步跨出大门,左右一望,选了右边离开。 “你个登徒子,那边不是你能去的,你站住,我要喊人啦,哎哟。” 燕来突然转身,收脚不急的绿衣少女眼看就要朝他怀里撞过去,关键时刻脚下一滑,摔坐地上。 啪。 声音那么响,屁股看来挺疼,反正那张美丽的小脸都皱了起来,看着就让人心疼。 燕来忍着没笑,撇了她一眼,既然右边走不得,我就走左边吧。 “你!” 绿衣少女气得直牙痒痒,什么人呀这是,果然和外边传的一样,谁遇到他谁倒霉,这人就是生来祸害女儿家的。 “这边也不能去,那边是...” 燕来又止步了,这次倒不是有心而为,而是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龙沙宝石?” 他觉得惊喜,这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与前世相同的植物,那几株蔷薇的藤条初时并不在意,后来才觉得熟悉。 抬头看了下院内的采光环境,觉得有点可惜,快步走过去瞧看,更是一连串的遗憾。 “你剪的?” 绿衣少女被他的举动懵倒,可当人家当面问起时,不知为何又觉得有点心虚,支支吾吾道:“是,是我,又怎样!” 燕来也没说什么,只是扫了她一眼,表露出你就是个笨蛋这样的表情。 绿衣少女心一揪,小嘴撅起,眼睛瞬间通红,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最关键是,对于人家的鄙夷,她似乎还无力反驳。 那人的态度,好像很懂花的样子,她可见过太多会扮猪吃老虎的人,不敢往坑里跳。 “要多采光,空气要流通,还有,不用修剪那么多,她没那么娇气。” “没想到燕校尉还懂花。” “一点点,闲来无事,自家种种,只是没想到这里会有龙沙宝石,想当初在云南.....” 燕来随口一回,正沉溺在内心的激动和眼前的惊喜中,完全没注意到那一句搭讪来自另一个人。 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猛然回头。 在他觉得自己不会再与那位名冠天下的琴艺大家打交道后,没想到时隔不久,他又再次见到了药师君。 繁华盛景,端的是一场好梦。 第三十六章 岁月独酌,莫问道前世今生 一个女子能够美得像眼前的佳人一样,是很不容易的。 她像是那种无论在何种环境之下,都能够绽放出异彩,让人难以忘怀的女人。 如果再给她一片光亮,她就是这繁华盛世中,最美丽的那一朵蔷薇。 药师君今日打扮得很朴质,只是一条白色的素裙,长发看似随意挽起,披落肩上,其实任何细节都很讲究,包括上面的木钗。 她就这么随意地往阳光下一站,就显得蕙质兰心,有林下之风,让人看之忘俗。 今日,没有蒙面。 所以她问一脸惊愕的燕来:“燕校尉还要杀师君吗?” 这问题实在是让人尴尬,特别是有着第一次非常不愉快的见面之后。 每次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十足混蛋。 她不是她。 现在看,更加不像。 可那晚在花船上,怎么看,人家都是在替自己掩饰尴尬,若非有她在,怎容他长篇大论,大放厥词? 所以实际上,燕来是不敢再见到对方,因为太他妈尴尬了,这才会用不可能有再见这种飘渺的借口来掩饰心中的不安。 就像现在一样。 他摸了摸鼻子,显得很是不好意思,但对着那么一张有着六七分近似的脸,也嬉笑不起来,所以依旧是清冷的态度,也显得正经,以免再次唐突佳人。 “对不起。” 似乎,也搓不出什么词来。 哼! 绿衣少女的不满当即表露出来:“小姐你看,毫无悔意,理所应当得很呢。” 燕来白了她一眼,你这火点得,也太没水平了。 绿衣少女自然回瞪他:怎样,又想欺负女人嘛。 “小萝,不可对校尉大人不敬。” 啊,真是剐心刺骨的刀,越是这样的话,越让燕来想找个地洞钻,只可惜那张清淡柔美的俏脸上,找不出人家是刻意还是随意。 “我能够做点什么?我的意思是,确实对不起。” “燕校尉不像是一个拘谨的人。”药师君微微一笑,整个院子都似活了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师君是否可以理解为,校尉大人对小女子虽满怀歉意,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么。” 她眨眨眼睛,露出一种好奇:“真那么像吗?” “小姐,别信他,都是套路,哼哼!” 被叫做小萝的绿衣少女刚警告完毕,就看到自家小姐和那个讨厌的男人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这种默契,除非两人的关系很好,要么就只能说明,自己很吵。 既然前者不是,那就是后者了。 她脸一绷,眉毛倒垂,又委屈了:“小姐。” 咳。 燕来负剑于后,让自己表现得很轻松:“四五分吧。” 药师君看着他,一双美目中藏着狡黠,她随意一笑:“燕校尉在掩饰自己的不安,看来,得有七八分呢。” 老人家说,一个女人太美丽,脑子里就一定都是浆糊,因为上天不可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但谁知道呢,也许神灵也有开玩笑的时候,或者他心情好,像完成一件完美的作品。 药师君不知道是老天爷开玩笑,还是心情好的成品,总之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不仅美得动人,美得窒息,更是聪慧得让人无所遁避。 与这样的女人聊天,还真是累。 ...... ...... 琴音渺渺,绕梁于亭,茶香沸腾,沁人心脾。 春光宜人的小院内,燕来坐得笔直,总有些芒刺在背的感觉。 特别是小萝的琴音,这少女一边抚着琴,一边像看杀父仇人一样盯着自己,燕来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这是在弹十面埋伏。 这茶,自然没毒,要杀自己,五天的时间里想怎么玩都行了。 这一对主婢,在玩虐心。 可救命之恩啊,还真是重如泰山,压得他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一段故事,要从五千年前说起...” 虽说有了第一次编造的经验,第二次肯定会说得更通顺,但毕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而且还是在故事“本主”面前,燕来反而越说越心虚。 幸好他没指定药师君就是那个女人,只是提起自己梦回前世,看到了这么一个与她很像的女祭司。 所以说女人都是感性的动物,哪怕是陈腔滥调的剧情,只要换个新瓶装,就还是能够让人陶醉的美酒。 原本打算用琴音折磨燕来的小萝,渐渐被感染,情绪也落到琴上,抚出了相宜的曲子来,也让故事显得更饱满。 直到故事结束,两主婢都是默认无语,抚琴的那个直勾勾地看着燕来,蹙眉的那个微微低垂下巴,似有所想。 “有句话。”药师君抬起头来,看着对面一脸认真相的男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又来。 燕来紧绷着脸,让自己表现得心无杂念:“药大家请直言。” “嗯。”药师君一根玉指微拱,抵在唇下,思咐许久,方才道:“故事挺好。” 噔! 小萝勾起一声弦音,嗤笑道:“就是人不用心,这种套路,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才六岁。” 果然。 燕来很想扶额作悲痛状,但若是这样,就真的太出戏了,所以他只能继续端着,哪怕人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他也得把自己当成疯魔一样。 “两位的救命之恩,燕来必不敢忘。” 欠的解释已经交代了,至于救命之恩,现在也还不了,只能暂把恩情寄下,来日再说。 “燕校尉就这么急着走嘛?看来师君在校尉大人的眼里,有些不值一顾呢。” 这话有点露骨,更带着些许魅惑,可燕来却不敢乱作他想,何况他也觉得甚是别扭,一来是故事本身,二来自己还是难过那关。 世上女子千千万万,哪怕是最美的那一朵花,只要不是他想要的,也就谈不上喜欢。 至于攀比之风,炫耀之姿,也从来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何况像药师君这样的女子,若真是青睐了自己,还不得惹来一大堆麻烦。 “有句话。”这次到燕来面露犹豫。 “不当讲。”药师君仰起头来,展露狡黠的笑容。 那张精致的脸蛋,真像是蔷薇的花瓣,远观都觉得善心悦目,近看更想一亲芳泽。 两人的目光理所应当地交错在一起,就这般对视着,时间好像在此停顿,一个欲言又止,一个狠心婉拒。 “告辞。” 略显落寞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了回廊尽头,许多年后药师君再想起那个执剑的少年,真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留,也好让自己认真瞧瞧,免得到最后,都忘了他曾经的模样。 燕来又何曾不希望时间能够再慢点,与她闲话愁肠,倾诉一段与之无关的前世今生,偏偏相遇在这多事之秋,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无风无月堪弄人,有情有义误终生。 药师君感到有些惆怅,在花园中闲步,也不知在想什么。 纠结的小萝怯声问道:“小姐,你要选他吗?” “你觉得呢?”她反问这位贴心婢女。 “可他想杀你,就是刚才,他也还有这样的心思。” 药师君轻笑道:“他并不是想杀我,他只是不想看到我这张脸。” 这话若是传出来,燕来一定会被天下男人视为最矫情的人物。 虽说这朝野还没有什么天下第一才女,武林第一美女的人选,但真要评,这位琴艺大家,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可是...”小萝的态度自然表达出了她的反对。 药师君袖手于后,面色瞬间变冷:“只要是让他难以抉择的事,我都喜欢去做。” “若是萧公子知道了...” 药师君黛眉微蹙,情绪被触动,自然而然地就想起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来。 “再想想吧。”她叹了声息,感到有些挫败,为什么要陷进去? 得逞的小萝却是露出灿烂的笑容,果然,一提到萧公子,小姐就犹豫了。 也不知道萧公子现在在干什么,应该和小姐一样,也在彼此想着对方吧。 第三十七章 在商言商 “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死不了!” 刚进家门口,就看到未羊笑眯眯地迎了过来。 只是这嬉皮笑脸的家伙突然鼻子一动,瞬间脸黑:“你这又是祸害谁去了?老子满城找了你几天,你个王八蛋竟然跑去风流了,说,滚谁床上了!” 燕来白了他一眼:“也比你拍屁股就跑要好。” “要不是老子以身赴死,吸引火力,你还有命?” 燕来懒得与他斗嘴,问道:“小方呢?还有我嫂子那边...” “没和她说,只言你出去办事了。”未羊的态度转变得一向快,拍拍胸脯,一脸的我办事你放心。 “进去再说吧,等你几天了,喈喈,这胭脂味,不俗嘛,来来来,快和老哥哥说说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不长眼...” “二叔!” 像只老鼠一样飞快溜来的燕小欢一脸兴奋,抱住燕来就嚷嚷:“有没有好东西带给小欢。” “小欢。” 燕李氏闻声出来,叫唤道:“你二叔刚回来,还有事忙,别吵他。” 燕来也就顺势道:“二叔这次去的是荒郊野岭,下次吧,下次一定给你带点新鲜的东西。” “好吧。”燕小欢嘟嘟嘴,露出一脸的失望,悻悻然地回到母亲身边。 “嫂子。” “回来啦。”燕李氏朝他微笑点头,容光焕发了不少,更添成熟女性的美丽,看来江宁的生活的确养人。其他倒没什么异样,或许也信了未羊所言,只当燕来真的只是出去办差了。 未羊冲他眨眨眼:看吧,没事。 燕来暗松口气:“能不能把她们送到洛阳?” 经历那么多事后,他开始担心这里的安全。 未羊耸耸肩:“也不是说不能,不过你在江南,她怕是不愿离开。” “我会劝她,洛阳能待吗?” 未羊想了想,摇头道:“说实话,并不比江宁好,京里是出了名的乱,这点你自己恐怕更有体会,反倒江宁是王谢二族的地盘,一向被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视为私产,所以不会坐视武乱,要我选,不会把她们送到洛阳那种大染缸去。” 吱。 房门推开,知道他们进来,正在执笔的小方抬起了头:“回来了。” 倒真像燕来只是出去执行了一项简单的任务,只是需要时间,去日许久。 燕来也点头:“回来了。” 三人刚落坐,小方就道:“昨天刚到的消息,宫里会再派五名秘卫过来协助我们,典狱司那边也有一旗神机营会在下月初五直赴江北。” 他看向燕来:“天后有口谕。” 燕来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道:“要跪接吗?” 未羊笑道:“想什么呢。” 小方面露柔和:“不用那么麻烦,就是想告诉你,那晚的事宫里过问了,天后已经下旨斥责了王佑军,对你的嘉奖是策勋一转。” 大虞的勋制是一种与爵位评定相挂钩的制度,一向是有功方有勋,有勋方可进爵。 勋秩与职事官和散阶没有多大联系,但有影响,职事官和散阶不会改变勋秩等级,但勋秩会影响职事官和散阶品秩。 见燕来一脸的匪夷所思,未羊解释道:“典狱司的官秩本来就比较特殊,天后这是要借此事把你树立成榜样了,虽然看起来儿戏,但眼下这时局,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政事堂也反驳不了,你就且当天下掉馅饼,受着吧。何况也不是真的无功不受禄。” 大虞勋制十二转,沿用前朝离朝的配置,最高上柱国,最低云骑尉,五转以下为勋贵,享食邑和永田,五转开始可赐爵,有封地,可开府建衙,养亲兵。 未羊带着笑,打趣道:“虽说只是一品勋贵云骑尉,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可以娶三个媳妇了!” 大虞法规,非勋贵皆为一夫一妻,可适当纳妾,但为勋贵,便可取两平妻,而平妻,是可以和正妻一样享受诰命的。 燕来白了他一眼,我女朋友都没一个,你现在告诉我可以取三个老婆,这不比隔靴搔痒更惨? “我更关心有什么实在货。” “呐,听好啦,永田六十亩,其中上田二十亩,中田四十亩,灵田五亩,全部都是上田,加上你现在的散阶官秩,另有职田五顷...” 燕来等不及他说完,咽了下口水:“真的?” 未羊觉得他好没出息,不屑道:“除了永田和灵田是你私有,可以买卖外,职田依旧是属于朝廷的,你若死了或致仕,是要上交回的。” 燕来点头:“我知道啊,可永田六十亩啊。” 对于一个年岁不过几银,拼死出一趟差就只为赚十两银子的衙役来说,六十亩永田意味着什么?而且还都是上田和中田,一亩下田都没有。 最最关键是而这里边还有一个数量看似微不足道,但价值却为最高的东西:灵田。 所谓灵田,就是能够种出灵草的神田。 灵田很少见于交易世面,毕竟拥有灵田的人不差那些钱,除非真到了家族存亡或者大难临头之际。 大虞有专为勋贵和官员服务的务农司,代为经营和管理田舍产业,特别是灵田这种特殊封田,必需要有专人种植和看护,当然,抽取的费用也不菲,一般为产量的四成三。 而除了官办的务农司外,一些当地的帮派也会承接此类业务,当然抽取的成数会低些,但一般是知根知底,方敢托付。 燕来不禁在想,果然还是公务员靠谱。 “一般不到五转赐爵是不会灵田赐分的,你这次有点特殊,算是王家的赔礼。” 小方一提醒,燕来就有点明了了,这礼看来还不轻。 当然,王家是没必要因为社会治安问题向他这么一个小人物道歉的,这五亩灵田,不过是给大明宫的一个交代,或者说,表态。 作为整个江南郡府的最高长官,王佑军已然是琅琊王氏在江南的代表人物,如今自己眼皮子底下竟发生了刺杀朝廷绣衣特使这等恶劣事件,往轻了说也就是治政不严,多有亵职,往重了说,便是一句话:你琅琊王氏想干什么? “这次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言归正传,赏赐的事毕竟没下来,等到真正受封的时候,再乐也不迟。 燕来轻笑一声,回来的路上已经摸到了些许脉络,听到王家表态后,更明确了心中所想。 “看来南剑门这些年树大招风,有人想借典狱司的手试试水,却不知是哪方势力插的足,担心咱们没借口大干一场,也是够操心的。” 对于南剑门这近百年的迅速扩张,在许多人眼里一直都是个迷,没多少个懂得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究竟是如何崛起的,似乎它一经出现,就成长为了难以撼动的存在。 在几乎由江南七氏控局的南方武林,如果说这背后没有世家推波助澜,没有利益牵扯,无疑是天方夜谭。 对于自己的这些判断,燕来相信无论是莫悲亭还是天后都不可能不知道,恐怕早就有预兆。 但类似这种程度的角力,如果不到图穷匕首,谁也不会轻易下河,一般都会派些小喽啰试试水,起码知道这下边是鱼虾还是蛟龙,免得白费力气瞎织网,毕竟层次越高,越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南剑门,典狱司,还有打算螳螂捕蝉的黄雀,估计这背后更有一大群坐观虎斗的利益集团在看着,既然咱们和南剑门都在台面上,就先不要纠结这件事是谁在背后操盘,只要我们掌握了明面上的走向,控制住大势,这些人自然会浮出台面。” 就好像漩涡一样,除非你不靠近,离得远远的,只要你靠近,就免不了被搅进去。 “不过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咱们前脚刚离开,他们后脚就来,外间的人一定以为是南剑门在报复,这事发生后其实三方都有利,典狱司会因此更站得住脚,南剑门看似百口莫辩,实际上他们也不会去辩,反正不是自己做的,怎么查都不会出结果,如今默认下来,既可让江湖长眼,又可给准备好的进军江北造势,可以说比他们借婚事捣鼓什么英雄聚会的效果要更好,看来咱们刚去压了一头那边的气焰,这么快那边就还回来,也好,有来有往,习惯了,也就有了规矩,再怎么出手也就都有理由了。不过对方把人员安排得这般精细,想必对你们清秘司的了解很深,至少是对你们两个。” “我们三人里,只有我才是他们真正想杀,毕竟只是吓唬的话达不到他们想要的效果,不掉一个人进油锅,是沸腾不起来的,我的身份刚好,庆幸他们也不想做得太明显,至于你们二位,人家还不敢动,毕竟清秘司,代表的是整个皇权的威严,越是家大业大,越是多有顾忌。” 燕来说到最后,特意把家大业大四个字咬成了重点,小方闻言点头,莫悲亭果然没选错人,这少年无论是大局观还是细微处的分析都勘称鞭策入里,更难得是没有怨言,且能够冷静对待。 要知道因为这件事,他差点就死了,若不是有自保的手段,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就等着过头七。 换作其他人遇到这样的事,甚少能够如他这般淡定清醒,明明是局内人,却像个旁观者一样,无论是需要面对的死亡还是后续不间断的麻烦,对他来说都像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果然是商人的儿子,在商言商。 对于燕来的行事风格,小方只能这般顺理成章,否则如何去解释这小子的淡定?他也知道对方忠于的不是朝廷,而是朝廷所能够给予的利益。 不过现在的时局,一个忠于利益的人,比一个愚忠的人更有用,因为他们够弹性。 真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燕来,小方也只想到一个:职业。 似乎从遇见他开始,这个少年处理这种事情就颇为老练,从不拖泥带水,且事事得心应手,就好像天生便是吃这门干饭的,懂规矩,趁时势。 在小方所遇见的人里,只有一个与之相像,或者说他们两个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那人姓顾,人称顾大老板。 洛阳有两大帮派,威吓武林,一个是号称江湖千松林,我独占八百的西城“八百楼”,一个是代表寒门子弟利益,号称弟子近千万的东城“老字号”。 顾大老板,便是“老字号”的大老板。 第三十八章 李初竹 “洛阳太远,我不想去,小欢也不想去,除非二叔你也去。” 自从离开长陵后,燕来就甚少再有时间与嫂子坐下来闲聊,即便是这些日子也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燕李氏也觉得短短半年的时间,这位二叔就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位叔叔,而不再是印象里那个偷藏了一包首饰,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与自己分享的半大男孩。 算算时间,再过二十来天,他就要戴冠了。 李初竹是十四岁那年嫁进的燕家,她还记得那一天早上去给公公请安的时候,燕来就躲在一旁角落,很是好奇地看着自己——那一年,他才九岁。 后来的印象中,这是个安静到不爱说话的孩子,或许从他四岁那年母亲去世后,便没有人愿意花心思和他交流。 直到李初竹出现。 对于一个新嫁进来的媳妇来说,人生地不熟的,处处又都得小心谨慎,自然而然地,便与这个半大小叔熟络了,毕竟他们两人,算是家里边最清闲的。 公公燕顺似乎早就规划好了燕家的未来发展,大儿子接掌家里的生意,二儿子去门派学习,将来也好彼此照应。 按照这般设想,不敢说能够往外扩张,起码在长陵也是有头有脸,一等一的乡绅大户,这就够了。 可惜事与愿违,也不怪燕顺好高骛远,先是把燕来直接带到了云天宗,结果铩羽而归,刚第一关就被筛下了。 不心甘的父亲隔年又去了南剑门,这一次也才让燕顺明白,自己的根,还真不是那块料。 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打算放弃,想好了再多存几年钱,找个不上不下的门派塞进去,毕竟混江湖,不一定单单讲修为,有时候人缘手段更为重要。 特别是对于燕顺来说,他并不需要燕来在武道上又多能耐,他想要从江湖中获得的是名声,一定的名声,不需要太多,只要儿子能够在长陵一带站住脚,他就满足。 正因为这样,他把小儿子也随同商队一起派了出去,让他早些见识世面,多学点人际手段。 结果就是,两个儿子都被绑了。 在燕家遭逢大难的那段日子,在燕顺弥留之际,整个家里真正能起担当的只有李初竹一个,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就算是后来一团糟糕,她也不敢倒下,毕竟燕家,就剩下她肚子里的那条根了,作为燕家的媳妇,她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 直到燕来再次归来,她才觉得自己不再是飘着的了,又能够踏踏实实地着地了。。 李初竹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而且也有自己的想法,能够与当时的燕家门当户对,表明她的成长环境也不是很差,只是因为是女人,泼出去的水,还能怎样。 如果燕来没有回来,她最终的结果应该是忍辱负重,回到李家。好好把儿子抚养长大。 幸好这位二叔还活着,那么起码,她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不是寄人篱下。 下去的日子,倒是平淡了不少,咬牙拿出最后的积蓄,为那半大小叔子谋了份衙门的差事,这是她看得最准的一件事,事实证明她对了。 死里逃生的燕来也很争气,或许真是穷极思变,遇难而急,本来就不是很笨的人,只是有些孤僻罢了,很快就显露出了他的勤劳能干,算是在衙门内站住了脚。 所以渐渐的,李初竹的生活又变得安稳起来,而看着儿子越来越大,二叔越来越像个男人,她也就多了些盼头。 可无论再怎么做遐想,她也没料到薛家的一场灭门之祸,成了自家二叔平步青云的踏脚石,不到半年的时间,官封六品,受赐持节。 刚才燕来进来告诉她,朝廷赐了六十亩永业田,分发六顷职田的时候,正在做针线活的李初竹“呀”了一声,直接刺到手指上。 六十亩永业田啊,那可是真正能够传宗接代的东西,至于那最珍贵的五亩灵田,反倒被她忽视了,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 所以在听到二叔说,为了安全计,希望她们去洛阳的事时,李初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一来人离乡贱,二来她知道自己的根在那里,三来,就是很纯粹的,她不想离燕来太远,就好像她害怕家人出远门一样,没底。 至于危险,真要有人对付她们孤儿寡母的,去哪儿不一样?难道到了洛阳,就没事了吗。 这点,她倒想得比燕来更透彻。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燕来知道劝她不下,也不打算再提,笑道:“那些田虽说还未下来,想来也不会太久,嫂子若有空,近日可以先去找些庄客,人要踏实,只要肯向着咱们,可以少抽点租税。” 燕李氏虽说不知道他为何这般选择,但还是听了进去,点头记下。 “关键是那五亩灵田,在咱们还不熟悉的情况下,我打算放给务农司,所以嫂子你得重操燕家的旧业了,盘账做账是免不了了,买卖的事,最好也能够参与进去。” 等到燕来真正解释灵田的事时,李初竹才反应过来,那灵田就是她常听闻的神田啊,当下更是觉得要晕了——这二叔,到底走了条什么样的路,这等达官贵人才有的私产,竟然也被他攥在了手里。 “田的事就这般安排,除了灵田需要多上些心,其他就按规矩走,下来是家里。” 燕来知道嫂子一时半会不可能适应这般快,也就不再做商讨,直接安排下去:“管事的要请一个,住在我楼下就好,丫鬟请两个,客厅的偏房留给她们,这点钱就不用省了,小欢也需要一个更好的环境成长,而嫂子你未来的时间,多数要打理田产的事。” 果然李初竹最先听时是有犹豫的,毕竟苦了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但燕来点到儿子后,她就妥协了。 “你,要走了?” 李初竹又不笨,听到这怎还不明白。 燕来点头:“就这两天,之后要在江北待一段时间,索性不算得太远。” 确实不是很远,隔着一条江而已,可毕竟也是隔着。 李初竹面露不舍,却也不好过分表露,如此一来心里更是纠结,七上八下的,很是难受。 见她这样,燕来宽慰道:“嫂嫂不必担心,衙门的重心还是在江宁这边,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便会回来了。” 这倒是实话,李初竹也就听进去了,等到燕来告辞离开,她突然唤了声:“小鬼。” 燕来一愣,没来由地觉得这称呼很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嫂嫂叫我?” 燕李氏面带微笑,眼睛却也是通红,泛着泪光,她指指脑袋,示意道:“下个月初九,你,要戴冠了。” 四目交错间,彼此都有些恍然,好像那年的第一次见面,又出现在眼前。 想起种种过去,燕来心中一暖,很想抱抱这个女人,很单纯的,习惯性地情感表达而已。 这世上,也就只有她,能把自己的事记得这般清楚——哪怕她想的是原来的他,但到了今天,还有区别吗? 七年了,和这女人相依为命。 来到这个陌生而又冰冷的世界,是她给了自己第一缕情感上的温暖,也是她,让他觉得有了家,有了根脚。 对于一个带着原罪重获新生的人来说,这种温暖,弥足珍贵。 现在回想起来,燕来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如果没有燕李氏,初来乍到的他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度过那几年,一边是需要适应的新世界,一边是噩梦般的旧世界。 他觉得自己会疯。 “是啊。”燕来面露惆怅,调皮道:“一不小心就长大了。” 燕李氏会心一笑,这个当年一本正经着说要娶一个像自己一样的女人的小鬼,终于长大了。 第三十九章 宁采臣 清明之后是谷雨,谷雨之后很快就到立夏。 河堤上的杨柳随风轻舞,不时将周边过往的姑娘们衣裙轻拂,哪怕只是扬起一丁点的涟漪,也足够泛舟江面的风流公子们一阵嬉戏。 他们要的不是这春色有多撩人,只是气氛罢了。 儒风昌盛的江南,每到这时节,便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文人雅士相邀同游,或泛舟江面,或策马于杨柳堤岸,雅致更高的,三山五岳都有他们的身影。 读书尚且不会因为废寝忘食就一定能有成就,习武也一样,特别是在五品过后,对于认知和融会的需求会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到了定气,就更明显了。 所以习惯得先培养,踏入五品后,更多武者开始酌情于情操陶冶,以此来锤炼心性,当然,这种过程也不一定非要寄情山水,关键还是看个人性格和喜好。 有的就喜欢闭门造车,一出世便震惊天下,人如其剑,冰冷无情。 也有的钟情于五湖四海,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实则却有截流断江之能。 这便是江湖,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将要遇见什么样的人,与之发生怎样的关系,正是因为这种千丝万缕的惊喜,江湖才会这般精彩,动魄,既危险又刺激。 行走江湖的人都是瘾君子,一旦踏上这条路,就鲜少能够回头,真正戒不掉的诱惑,并非酒色财气,而是自由。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是每一个江湖中人潜意识里都在追求的境界,区别在于,有的人没有发现,有的人,发觉了。 驾! 鲜衣怒马,疾驰于堤岸之上,江北之地河道纵横,一向有水上天堂之美称。 “艄公且慢走,可是去灵岩?”赵惊鸥跃马而下,却还是晚了,小船已经离岸。 “这位少侠,小船已被贵客包了,你且等下一趟吧。” “不知需要多久。” “难说,这季节人多,眼下这时辰怕是不好等。” 赵惊鸥面露焦急,抱拳道:“在下青锋山赵惊鸥,不知船上几位朋友,可否照顾个方便,顺搭一程。” 这边望去,只见雕栏内的绰绰人影。 船上并没有立刻搭话,这让赵惊鸥有些不悦,自己都喊出青峰山的名号了,若还不承情,这架子也未免端得太大了吧。 当然,他心中也留了底,要么那几人是打外地来的,要么就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相逢即是缘,船家,靠岸吧。” 声音虽不大,赵惊鸥却是听得很清楚,当下松了口气。 等到牵马上了船,这才发现舱内坐着三人,姿态各异,都与自己年岁差不多。 面向而坐的是位丰神俊逸的白衣青年,此时正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很是友善地颌了下首,剩下两位却是刚好相反,一个慵懒地侧躺在左边,衣着华贵,把玩着手中玉杯,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位倨傲的世家公子,他对面那个更是面若寒霜,仿佛天生性冷,哪怕不说话,也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三人围桌而聚,摆了酒水干肉,一看就是在做闲游,不过却都带着剑,其中那华服公子,更是两把,随意搁在身边,让赵惊鸥这种嗜剑如命的人很是皱眉——一位真正的剑客,怎会这般浮夸。 不过他心中尚挂着事,道了声谢后,便负手而立,选择和坐骑站在船头,毕竟是沾人家的光,肯顺带载你,已是急公好义了。 里边三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话题都是近日江南中最热闹的事,赵惊鸥心下也就明了,大概猜出他们的来历,难怪口音有点怪,原来是岭南那边的人。 人们常说的南方武林,其实也包括岭南一带,但毕竟距离江南太远,来往也不密切,久而久之,便连青云榜和九榜也把岭南武林给忽视了,除非那边的人过来踩场,否则甚少有人会特意关注。 说到头,也是岭南一地的武风不够昌盛,知道的都是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年轻一辈甚少有能够冒出头的。 眼下这三人应该是当地某些世家的公子,来江南游玩,这也就不奇怪听到青峰山的名号会先作犹豫。 “这位公子,行程尚远,如不嫌弃,不妨一起入座?” 听到白衣青年相请,赵惊鸥微微一笑,也不矫情,在他想来,自己终究是“本地人”,不怕承情:“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叨扰。” “三位是打岭南来的吧?”赵惊鸥落座后就不再客气,很自来熟,像个常在江湖行走的豪客。 燕来微笑点头:“公子好眼力,在下宁采臣,苍州人,这两位是宁某的世交好友,杨未游,高千漠。” 未羊和小方的名字自然都是杜撰的,三人也做了易容,如果不是非常熟识的人,很难认出。 “青峰山赵惊鸥,失敬失敬。” “原来是赵兄,久仰久仰。” 一番客套完毕,赵惊鸥端起了“本地人”的做派:“方才在外面听三位谈到些近日事,赵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来心底呵呵声笑,你想讲就讲吧,谁拦你了。 见三人没表示,赵惊鸥也就一本正经地道:“赵某的话或许不中听,却是真心诚意,虽说薛氏一族已不在江北,但这里毕竟是他们经营了数百年的地盘,几位还是少议论为妙,毕竟江湖中最多好管闲事之辈,落在有心人耳朵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话倒确实是有心了,想来也是因为借坐了人家的船,还一番提醒。 燕来“面露感激”,拱手道:“赵兄言之有理,是我等孟浪了。” 赵惊鸥见他这般好相与,也就打开了话匣,虽说是四人同坐,但多数时候也就是他和燕来闲聊,倒也越来越投机。 “来,赵兄。”燕来举杯道:“今日有幸得赵兄指点,宁某感激不尽,若是没遇到赵兄,怕是以我等之性情,不知惹来多少麻烦,这江南果然与岭南不一样,不愧为南方武林之执牛耳。” 赵惊鸥脸上微红,却是喝了不少,大气道:“宁兄弟客气了,说起来要非几位仗义,赵某就真是有负师父所托了。” 便把自己要去灵岩柳家庄贺寿的事给道了出来,若非他路上遇些私事耽搁了,也不用这般赶急。 至于什么私事,燕来不用问也知道,基本离不开女人。 江北水上之乡,各地被河道分断,也就衍生出了一地一势的格局,“庄”在江北武林最常见,薛家没被抄家灭族前,是江北百庄中实力最强的,薛家因罪败落后,同处灵岩一带的柳家庄就显露出来了。 兴许是南剑门准备跨江而来的消息得到了确认,近日江北一带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柳家庄更是如此,既然你南剑门搞什么大婚典礼,老子就弄个贺寿宴出来。 不过以柳家庄的实力,当初薛家在时也只是苟延残喘,被压得抬不起头,现在虽说能够浮上水面来喘口气,但想要和南剑门这样的庞然大物对抗,还是以卵击石了些。 只是常言说得好,自古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住。 柳家庄的目的并不在排挤或驱赶南剑门,它也没这实力,不过是想在对方到来前,能抢占多少是多少,大不了最后再吐出来一些。 毕竟怎么说,这灵岩也是薛氏的大本营所在,自己既然近水楼台,不捞才是傻子,而你南剑门毕竟是外来户,吃相总不能太难看。 为做得更稳妥,柳家庄也聪明,知道仅凭自家未必啃得下,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利益,也得撑死,这不就以寿宴做局,拉拢些二三流势力一起加入瓜分,明面上由柳家庄主导,暗地里,各方再一起分配份额。 所以这次邀请的对象,都不会太偏远,加上时间也匆忙,既然人家南剑门都不怕被指点,他柳家庄若还瞻前顾后,那真得活该被淘汰了。 何况江湖一向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南剑门可不像薛家这般好相与,一旦站稳脚跟,恐怕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燕来一边听赵惊鸥唠叨,一边点头,面露惋惜:“可惜这等英雄齐聚的场面,我三人却是不能赶巧,想来就遗憾。” 江湖就是这样,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容易露脸,对于那些上不了青云九榜,没有宣传推荐的侠士们,只能靠刷脸来为自己积攒人气。 赵惊鸥哈哈笑道:“宁兄若想去,又有何难,且随赵某一起便是。” 寿宴这种事,本身讲究的就是一个排场,撇开柳家庄的目的不谈,单单就寿宴本身,只要你不是上门捣乱的,基本是来者不拒,好人坏人都无所谓,人越多,越是证明寿星公德高望重,交游广阔。 但有一条,你得是江湖中人,否则就真的需要到请柬了。 燕来听闻应承,当下面露“欢喜”,感激道:“如此就多谢赵兄了。” 赵惊鸥摆手一笑,神神秘秘道:“我与兄弟投缘,不怕告诉你,在咱们江南,但凡这等盛会,总免不了年轻的俊杰登场,江北水上天堂,女子多娇柔,性软如酥,宁兄一表人才,可得好好把握哦。” 眉毛一挑,惹得燕来放浪大笑,自然是男人皆知男人事,这赵惊鸥,倒也是有趣之人。 唯独未羊和小方对视了一眼,眼皮子一跳,总感觉会出什么事。 这家伙,可是天生犯女人。 第四十章 江北之势 进到灵岩县,燕来便知晓赵惊鸥这一路上为何如此热情,搂着自己到处讲江南风情,原来是想将他当冤大头。 要去参加别人的寿宴,总不能空手,赵惊鸥的意思是,你们毕竟不在邀请名单中,礼多才能不怪——如此一来,由他赵惊鸥带队,就显得倍有面子了。 面对琳琅满目的杂货,燕来哭笑不得,偏偏赵惊鸥一脸的理所应当,选完寻常寿礼,又带他去挑了些丹药,再加上浮夸的包装,竟然需要雇佣两辆马车,一辆放礼物,一辆坐人,还真是够招摇的。 小方一路上依旧沉默不语,未羊倒是偶尔接上几句话,或许是他表现出来得太像个倨傲的世家公子,竟让坐在对面的赵惊鸥每逢他插话时都会表现出一脸认真,像个虚心听讲的乖孩子。 燕来算是明白了,这家伙,还真是人穷志短,估摸必有开口之时。 要怪也怪他们这次出来,打扮得太像人傻钱多的外地客,偏偏还喜欢凑这等热闹,就像去旅游一样,不被当地人宰才怪。 清楚归清楚,燕来也只是觉得好笑,事实上跟随赵惊鸥这样的人到处瞎逛,确有可能参与到不少三教九流的聚会,与他们此番易容而来的目的也接近。 至于一些黄白之物,且当线人费,反正典狱司的预算多,不用白不用。 所谓江北一带,指的实际上是与江宁城一江之隔的灵州地面,按划分是归江宁郡府管辖,但又因为与淮南道的扬州郡府毗邻,无论是方言和习俗都不似江宁,久而久之,无论是当地人还是外来人,便都习惯了以江北代称,算是地域特色的一种。 灵州之下有七个县,覆盖范围在六百里内,其中上县五个,中县两个。 江北水路如蛛网般纵横密布,其上的势力不是门派,而是以庄为单位的各大小家族,又称为武庄,共有百余家之多。 其中实力最强大的十家,除了有百庄之首的薛家庄独占在灵岩县外,其余九家分别以剩下六县为中心,至于其他大大小小的武庄,虽说也依附七县,但基本只能唯薛氏等十家为首,特别是在三个上县附近扎根的武庄,更是但有号令,莫敢不从。 薛氏能够独占五个上县中位置最好,经济最优的灵岩县,由此可知其在整个江北的地位有多高。 因为江北的地利环境问题,成大块状的土地都被县城所占,剩下的零散碎片,便是各武庄的栖息之地,毕竟水路便利,无论是往来县城还是其他武庄,都不需要太多时间,两天工夫便可以往返江北地面相距最远的两个武庄,所以住不住在县城,影响并不大,何况占地为庄,不仅更利于家族发展,也好管理自家的灵田。 江北之所以闻名,便是因为灵田。 灵州地面上的灵田,是东南部三州道里最密集的一处,而且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那就是灵气恢复的速度异常快,基本不会干,产量高,这等灵田,在整个东南部三州道也不见多,但凡有的,无一不成为各大一流家族和门派的栖息地。 所以这等宝地,又怎会不引来 纷争。 薛氏在的时候,各庄之间都经常出现抢占地盘的事,可哪怕是薛氏最鼎盛的时期,也没有完全把这片福地全部纳入囊中,一来是有朝廷的原因,二来也是其他武庄的实力并不差。 数百年下来,江北早已形成了一套自有的生存规矩,争田夺利,各凭手段,失利的一方,后辈如果有本事,完全有机会再夺回,至于得势的一方,如果守不住你的地盘,那也合该你没落。 而自大虞建朝,格局形成以来,江北一带从未出现过灭门之事,各庄之间哪怕斗得你死我活,到了关键时刻,总有其他武庄出来干预,这也是为何其他外来势力很难插手江北的原因,这些武庄内斗虽狠,对外却异常团结,真要想空降,要么被赶出来,要么就被同化,成为武庄的一份子。 正因为这样,青峰山才会只派赵惊鸥一个弟子来探路。 一来自然也希望能够分一份利益,哪怕只是短短的三五个月,或者一两年就被踢出局,反正来参帮的,谁都心知肚明,出多少力就拿多少利。 二来还是因为南剑门要过江的事,给了许多势力观望的契机。 如今薛氏败退,整个灵岩县周边相当于完全空了出来,就算朝廷要接手,也不是三五年就能成功的事,而且这种形势下,只要我占住了脚,你也不好完全再挖去,到最后便是进入谈判过程,反正谁都知趣,十分地,多则吐出七八分,少则四五六,总有便宜占。 现在时机最好,南剑门要插手进来,江北乱局已现,以青峰山为例,自然是想通过柳家庄先在江北占个名号,到时候是坐山观虎斗也好,浑水摸鱼也罢,就看形势的发展。 对其他外来势力来说,最有利的局面是南剑门,江北百庄和朝廷间斗到僵持不下,那他们就可以四处摇摆,三方下注,谋求想要的利益。 少了一个薛氏的江北,相当于被砍断了一只桌脚,正在向塌倒倾斜,要怪就怪薛氏这数百年来发展得太强大,江北十分势,它就独占了三分,如今突然抽空,平衡肯定去会被打破。 而在燕来托陈耳向莫悲亭的汇报中,是打算分三步来走江北这盘棋。 第一步,是对这边的乱局采取纵容和推波助澜,消耗一流势力的元气,让更多二三流,甚至三四流势力都参与进来,使乱局更乱。 第二步,借此将整个江北的格局打破,重新洗牌,把利益赤裸裸地空出来,钓豪门世家进场。 第三步,釜底抽薪,等到所有人把眼睛盯在江北的时候,便是捣鼓江南州道的时候。 计划是这样,具体实施的过程肯定会有所不同,甚至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衍变,但无论怎样发展,就目前来看,江北确实是朝廷经略南方武林的重要棋子,战略要地,如果经营得好,大明宫的手不仅能够伸进来,哪怕乾坤独断,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燕来很清楚,是大明宫,不是朝廷,也不是刘氏皇权,而是那个名叫孤独迦叶的女人。 “宁兄弟,宁兄弟,在想什么?” 赵惊鸥连唤了他两声,燕来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差点忘记如今是宁采臣的身份。 “让赵兄见笑了,一些家事,甚是烦心。” “看来宁兄是出来散心的。”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岭南那地面不像江南,只要肯拼就有机会,宁某若非出身大家,恐怕与路边野狗无异,可尽管如此,也不过是站着像人,趴着像牲口罢了。” “宁兄此言,怨气颇重啊。”赵惊鸥微微一笑。 燕来摇头一叹:“谁让在下是庶子,怎么排,都没,呵呵,又失言了。” 赵惊鸥却是不以为然的态度:“宁兄不必顾忌,赵某并非不知趣之人,观兄弟之意,莫不是想在江南闯份家业?” 燕来犹豫片刻,稍才点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宁某确有所想,此番两位兄弟陪同而来,便是想在江南合计份产业,也不瞒赵兄,如今这江南一带,怕是江北机会最多。” 赵惊鸥大笑:“宁兄弟不说赵某也知晓,何况这本是男儿之志,我辈江湖中人,谁也不愿碌碌无名,不过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又来。 燕来差点想甩他个大白眼,但还是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赵某觉得,怕是仅凭三位,别说在江北立足,便是打个秋风都难。”赵惊鸥也不客气道:“三位别误会,赵某指的并不是武艺和钱财上,只因江北的格局一向复杂,各方势力敌我难分,这种情况下,仅凭个人之力是很难谋取根脚的。” 燕来当即一行礼:“惊鸥兄教我。” 赵惊鸥笑笑:“宁老弟抬举了,赵某可没这般大本事,不过...” 见他有意卖弄,燕来私底下掐了一下同坐在马车上的未羊,果然后者露出一脸兴趣后,赵惊鸥才道:“赵某确实没东西教三位,因为赵某想合作。” 第四十一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合作? 赵惊鸥含笑点头:“此番赵某明面上是前往柳家庄贺寿,实际上是代表师门,与柳家商谈合作之事。” “三位应该也知道,灵田这种东西,一向是各大家族的私产,在朝廷中没有备案,所以薛氏获罪后,其原有的灵田自然就成了无主之物,早在年前,江北的各大武庄就开始派人往来周边势力,游说拉拢,许下不少利益,想干什么不用赵某说,三位应该也能够猜到,不过是碍于吃相,这才没有动手,都在等着谁先捅破窗户纸。” “薛氏在的时候,江北是块硬铁板,即便见缝也难插针,别说南剑门了,便是江南七氏也不好插手,毕竟都要衡量得失,可眼下不一样,薛氏刚退场,南剑门就要尾随过江,这场利益之局也就摆到了台面上,就算有顾忌,也有大把的借口应对。” 燕来点头,这点任谁都能够看到,他更知道这里边少不了大明宫在背后推波助澜,比如政事堂肯定是想以朝廷的名义收缴灵田,可天后会这么傻吗?丈量的都是你们的人,最终能有多少记到户部的账上?还不如丢出去,给各家狗咬狗,以此来喂饱典狱司。 赵惊鸥特意卖了个关子:“燕兄以为,当前之势,我辈可有机会?” 燕来故作激动:“当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时局越乱,越容易浑水摸鱼。” 赵惊鸥故作神秘道:“对,也不对。” “何解?” “时局乱不乱,机会都有,不过是看获利的大小和机会的多少,江北这边的事,看起来入局容易,可却不是谁都能够玩得转的,以青峰山的实力,都觉得想要在此内谋求到长远的利益很难,若是选择不甚,很有可能赔本又折兵。” “江北始终是江北,若没有更强大的第三方插手,最终的结果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以剩下九庄为首的百庄联盟把南剑门赶回去,要么便是南剑门入主灵岩,至于咱们这些帮场看热闹的,基本会在事后被踢出局,当然了,在此之前,无论是百庄联盟还是南剑门,都要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能拉拢尽量拉拢。” “不过南剑门若真的能够取薛氏而代之,到时候乱的就不只是灵岩县,恐怕整个灵州地面,都得动起来。” 燕来若有意思道:“听赵兄的意思,是偏向于后者?莫非青峰山最终会与南剑门合作?” 赵惊鸥又笑:“也是,也不是。” 未羊白了他一眼,真想一巴掌扇过去——老子让你装。 兴许是感到了对方的不耐烦,赵惊鸥呵呵一笑,便不再卖关子: “不瞒三位,此次连带赵某在内,师门一共派了七位师兄弟下山,分别往灵州各县行走,赵某来灵岩,也不只去瞧他柳家一庄,俗话说得好,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但南剑门这边,咱们铁定是不会帮的。” 燕来明白了:“南剑门本来就兵强马壮,入他的场,顶多就是几千两的出场费用,不过要想求个稳当,却是最好的选择,恐怕什么力都不用出,只需要表个态,站个边,这钱就可以稳稳当当地装进口袋里。” 赵惊鸥笑道:“宁兄所言不差,可就像兄台先前说的,能有机会做鸡头,谁愿意成凤尾,就赵某来看,这江北之局不闹腾个两三年怕是很难分出胜负,三位既想在江南谋一份事业,赵某也想为自己多赚些老婆本。” “此次除柳家外,赵某看好的对象还有同属灵岩的霍家庄,青山县的李家庄,六曲县的武家庄和严家庄,赵某的意思是,无论师门最终选择哪家,咱们再从这几家中挑一家去帮衬,凭赵某在师门的影响,完全可以做一些引导,让三位兄弟在那边有一席之地,至于分成方面,赵某要占到七成,因为除了赵某外,还有四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背后帮忙。” 燕来内心感慨,这等挖师门墙角,拖后腿之事,由他说出来竟是理所应当之极,竟是一点愧色都没有,要么是天生的反骨,要么就是后生的商人。 按照赵惊鸥所言,他这四位朋友肯定也与他一样,代表的是四股势力,并且都是核心人物,如此一来,他们若真联合起来干这事,还真有可能悄然牟利,起码私底下分的那一份比明面上的更厚,何况都是无本的买卖,只需操作得好,谁知道? “宁某只有一个问题,赵兄为何选择在下。” 赵惊鸥面露赞赏,果然是聪明人,一问就到点子上,自己没有看错,便道:“一来是三位的身份。” “三位或许觉得在下这般做,于师门而言可谓不忠不义,关于这点,赵某也不想多做解释,赵某的为人怎样,接触下去三位自然明了,但毕竟流言可畏,赵某也并不是没有顾忌,包括那四位朋友,所以不管怎样,找个外来人肯定比当地人更踏实。” “二来还是三位的身份,说实话,赵某和几位兄弟很穷,而做这事,确实需要一些钱来启动,中间也得继续投入,三位有本钱,赵某有路子,为何不可以合作?” 燕来简直想鼓掌了,对于一个要面子的江湖中人来说,能这么坦荡地承认自己穷还真是不容易,这相当于什么?相当于正面肯定自己的短处,准备发扬自己的长处。 “最后是投缘吧,不管三位相信不相信,赵某第一眼便觉得三位是能够做大事的人,且不说这事能不能成,赵某很想与三位交个朋友。” 燕来笑了,这赵惊鸥,人才啊。 看来带自己去买贺礼,便是想试探看看他们在财力方面怎样,如果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肯定不会有现在这番对话,对于他来说,这事做下来除了被暴露外,怎么都不亏。 至于敢这般坦荡把计划说出来,一是表达诚意,二是他也不怕这些话从自己口中传出去,没合作前,再怎么传都是没影的事,合作后,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五五。”燕来伸出了手:“宁某也有十条八条兄弟,可以把脑袋挂在腰带上,随时拿去用,虽然干的是下贱活,但这卖命的钱,少不了。” 赵惊鸥想了想,一咬牙,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笑道:“钱什么时候赚都可以,但朋友,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交的。” 未羊在旁唏嘘,原本想着多走几天,看看如何切入江北之局,没想到才刚踏上地面,就有人把枕头送上来了。 有这么多逐利而来的江湖中人,就算他们不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江北也注定要开启一场动乱,至于能否打破原有的势力格局,并不是典狱司关心的,典狱司关心的,是如何在江北为自己正名,名正了,事就好办了。 就像江北这些武庄一样,如今去瓜分薛氏遗留下来的灵田,便是流逃在外的薛氏子弟,也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第四十二章 柳家庄 从灵岩县城出去不到十里,便是柳家庄,今日是老太爷柳礼的七十三岁大寿,如今的车马小道上都是往来的江湖豪客,手上提着红礼,不用说,都是贺寿去的。 说巧也不巧,反正柳老太爷从未摆过寿宴,因为这位老人家武艺平平,声名不显,而且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瘫痪在床,真正让柳家庄声名在外的,是他的三个儿子,人称柳下三雄。 或许是为了应景,也有喜好在内,占地百亩的庄园大户周边尽是柳树,把整个柳家庄深藏其内。 在有薛氏坐镇的数百年里,但凡灵岩地面上的这些武庄,几乎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尽量保持着它们的低调,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不敢太过声张。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除了薛氏为首的十大庄外,其余武庄之间的私斗倒是从不间断,兴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龟孙子,对上自然不敢呐喊,对与自己实力差不多的其他武庄,就叫嚷得特别大声,不是今天我带几条船的庄客找上你家去大打一场,便是哪家厉害的子弟,一人执剑守在路口,杀得对方不敢出门,最后不得不割赔几十亩灵田,息事宁人。 窥一貌可见全局,江北这片小江湖里,除了利益外,还有横贯了数千年的,带有东方特色的族群激斗。 即便是那些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都看不透,为何往往不过是一两句话的口角之争,会演变为几座庄园的大乱斗,反正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何况同姓人都很难一条心,何况外姓人?打他娘的再说! 按照笼统一点的衡量,如果把南剑门划分为一流势力,那么青峰山勉强能够挤入三流,毕竟也是有宗师坐镇的门派,光定气长老便不下五人,门下的杰出弟子也有不少常在青云榜上位列,虽说不一定长久,经常被筛下,但起码是个象征。 像青峰山这类的势力,在整个南方武林里很多,支撑他们存活的,除了弟子学费和一些产业外,便是接生意。 赵惊鸥这次来柳家庄,便是看看能不能和他们做生意,当然,前来贺寿的除了像他这样的势力代表外,还有不少闻风而至的江湖游侠,无他,讨生活而已,至于最后能不能留下,就看自己的本事了,反正只要是个人,都有价格。 “青峰山赵惊鸥赵少侠祝柳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早在燕来一行人出现的时候,就引来不少人瞩目,毕竟这满满的一车礼品,看着也是挺骚包的,现在听到赵惊鸥的身份,周边就传来了不少热议。 “继五湖帮和四海堂后,青峰山也来了,看来柳家庄这次得势不少啊。” “何止,早在半个时辰前,玉柳山庄和白马帮的人就到了。” “赵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一位风度翩翩的俊公子先行而至,看得出来也是忙里抽身。 赵惊鸥微微一笑,拱礼道:“大喜的日子,何罪之有,成风兄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柳成风,柳下三雄老大,柳一剑的大儿子。 柳家庄看似一体,实际上三家各有产业,秉着小事自己处理,大事联合商讨的原则,兄弟三人其利断金,这才有了今日柳家庄的兴起,算得上是灵岩县周边的新势力团伙,整个柳家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有朝气,也有活力。 这些都是赵惊鸥此来需要观察的东西,毕竟风暴将临,大势之下可以看出很多寻常时候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人心。 柳成风在江北一带也是小有名气,年方不过二十六,已是跨过五品门槛,正在冲击四品,最重要的,他是薛家剑堂的学子,曾在剑堂习过三年剑。 薛氏的剑堂不仅在江北,哪怕整个武林都是赫赫有名,一向对外开放,不过与门派还是有所区别,更像是学堂,只要通过入门试,缴纳一定的钱财后,便能够入内参修,为期只有三年,表现好的能够成为薛家的客卿,享受不少待遇,这规矩从薛家扎根江北以来便存在,因为薛家的九字剑法,在大虞的剑道类武学上排名第二,仅次于雨花剑台的剑经。 所以说薛氏能够在江北一呼百应,绝非偶然,论底蕴,也不仅仅是看明面上的关系便能够理得清的。 “赵兄,你这实在是太破费了,惭愧,惭愧。” 看着那满满一车的礼品被庄客搬下,贴上红条标记,柳成风也没料到青峰山会这么快就表露出态度,早知道这样,就该让父亲出来迎接。 说到眼下这场寿宴的接待,其实有着不少门道,按理来说,父亲做寿,柳下三雄起码要有一人站在外边迎客,这才显得主家热情,但这次无论是柳家庄还是前来贺寿的势力代表都心知肚明,贺寿是礼,彼此观察倒是真,所以这点人情上的空间,还是要有一些距离为好,免得最后合作不成,多有尴尬。 赵惊鸥自然知晓自己携带这么多礼品上门,会释放出某种信号,不过他笑了笑,在享受完骚包的登场后,开始解释道:“柳兄不必客气,大部分都是赵某这三位朋友置办的,老太爷大寿,稍许薄礼,聊表心意。” 柳成风看向燕来三人,脑中虽有不少疑惑,但话里还是保持着该有的热情:“哈哈,赵兄的朋友就是柳某的朋友...” 相互通报过身份后,便引四人入内,在他们身后,帮忙提拎礼品的庄客足有十来人,进到寿宴会场,免不了又引来入席宾客们的私议,毕竟这般招摇,还是少见。 热闹的会场因左右两边搭起大戏台更显喧嚣,时不时就传来叫好声,酒席之外还有不少赌桌,供宾客们自行娱乐,进到柳家庄,无论是衣食还是住行都不用你来操心,自然有主人家安排,至于节目上,他们更会费尽心思,毕竟要连摆三天,总不能就是吃吃喝喝。 燕来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眼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行而过,也就不再矜持,表现出一副欣然受之,又春风得意的样子——反正都掏了那么多钱,享受点虚荣,不过分吧。 大厅之外,瘫痪了二十多年的寿星公正坐在大椅子上接受新到宾客们的恭贺,包括柳下三雄在内的柳家庄份量人物,基本都在附近。 柳一剑,柳二刀,柳三雄,兴许是柳礼为自己那未晋完成的江湖续梦,给三个儿子取的名字也格外彰显心意,事实上柳下三雄能把柳家庄带到今天也是不容易,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很难为外人道。 三兄弟不仅年岁相近,且都是一母同胞,乍一看面容确有相似,但人生历练下来,无论是风格打扮还是气度总有差异,柳一剑相对儒雅,柳二刀较为豪迈,至于柳三雄,更像个富家翁,倒没多少江湖气。 年前柳一剑就携柳成风去青峰山拜访,当时就是赵惊鸥做的接待,自然都有印象,青峰山既然肯派人来,就算未做出选择,起码也表露出了意向,所以他主动迎了上去。 彼此一番寒暄,柳一剑更肯定青峰山的意向还是很浓厚的,起码赵惊鸥作为代表,并不介意在各路英雄面前表现出熟络,如此一来,更应该迎入内厅了。 “原来是岭南的少年英杰,老夫记得,苍州宁氏在苍梧郡府中可是一等一的大族,莫非便是宁贤侄的本家?” “惭愧,下州之地,如何比得上江南。” 燕来为自己杜撰身份,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起码得有三四分真,宁氏在苍州确实有点名气,但也仅限于此,何况燕家鼎盛之时,常往岭南走动,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和世族关系都有些涉猎,所以不是碰到真正的苍州宁氏子弟,倒也不怕被揭破。 柳一变不会真把个岭南下州的世族子弟放在心上,看在与赵惊鸥同来的份上这才多作了些客气,也就没把他们当做那些不请自来的游侠,还是让人安排了个不错的位置。 既然确定了要和赵惊鸥合作,两人在前来的路上也就商量好了明面上的关系,不需要表现得太过熟络,表面上还是萍水相逢,不过是一时投机,各有结交之意,所以在柳家人眼中,他还是那个出来见识世面,顺便多交朋友的岭南公子。 赵惊鸥自然要进内厅入座,与其他帮派的势力代表一起共聚,不过刚要和燕来三人暂别,柳家庄外边传来一阵喧哗,没多久,便听见一声报号: “霍家庄霍小青霍小姐恭祝柳老太爷鸿运当头,好事年年。” 祝语倒是中规中矩,但在眼下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何况还是出自霍家庄。 要知道在灵岩县地面,柳,霍两庄一向是面和心不和,薛氏在的时候就经常发生械斗,虽说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肯定也不会是朋友,眼下柳家设宴,派个小辈上门,倒是几个意思? 若在寻常年月也就不说了,但如今这环节,正是各家摩拳擦掌之际,作为灵岩周边,薛氏之下最有气候的两大武庄,早就在了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解读。 那么面对即将来势汹汹的南剑门,他们会作何选择?是继续内斗,还是一力对外? 今天这场寿宴,总算是有些看头了。 第四十三章 霍小青 柳成风与霍小青都是同代人,身份也相近,一位是柳家庄大庄主的儿子,一位是霍家庄庄主的女儿,且都在薛氏剑堂进修过,是同一期的学子,怎么看,两人都是联姻的最佳对象。 但柳,霍两家不仅在地面上的明争暗斗,便是在其他生意上也是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早就成了灵岩县人尽皆知的死对头。 众所周知,灵岩从大虞建朝以来,就是薛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尽管如此,薛家也从未赶尽杀绝,把其他武庄势力踢出地面,实际上只要他们遵守薛氏定下的规矩,那么也不是不能生存,但想要做大的发展,就很难。 可人都是有野心,何况一个族群。 很难有人能够解释江北这一地的武庄互斗为何这般乐此不彼,如今薛氏倒台后,剩下的九大庄早就按耐不住,把拉帮结派的架势摆到了明面上,就算眼看南剑门要踩过界,估摸也会攘外必先安内,都想接过薛氏的火苗,坐上联盟之主的位置。 如今的江北,明面上还是百庄联盟,暗地里已经分裂出了六股势力。 除了扎根在灵州城的范家庄,吕家庄还未有所动作,可以算是观望的一路外。青山县的史家庄和的董家庄有着几代的联姻关系,所以整个青山县地面的武庄向来是一路。与之相同的,还有马头县的郭家和乌林县的吴家庄。 剩下的三路,则是以陈家庄为首的六曲县众武庄; 以蔡家庄为首的大河县众武庄; 以韩家庄为首的东湖县众武庄; 在这里边,六曲县和大河县,东湖县,青山县都是与灵岩县一样,是灵州治下的五大上县,所以,陈,蔡,韩三家可谓是薛氏之外,十大庄中实力最强大的武庄。 而柳家庄,一直都与大河县的蔡家庄有利益关系,就像霍家庄现在的庄主夫人,是六曲县陈家人一样,所以灵岩县看似是柳,霍两家在暗斗,实际上早就成为蔡,陈两家之间的明争。 至于其他四路势力肯定也不是吃素的,只是都有耐心,等着关键时刻出手罢了。 现在柳家庄以贺寿为借口,遍邀江南之地和淮南之地的势力帮场,作为老对手的霍家庄又怎会不做些应对,不过仅仅派一个小辈上门,倒是让不少人感到不解,莫非真的只是来见个礼,祝个寿? 看起来不像。 霍小青在全场宾客们的瞩目下走了进来,便是一身劲装,也难掩其水乡女子惯有的婀娜,英气的脸上略施淡妆,肯定也是千娇百媚的人儿。 看到只她一人提着红礼登门,便是柳家人也面露诧异。 “世妹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来来,快请入座。”柳成风笑呵呵地迎过去,拦住她后压低声道:“霍小青,你想干什么?” 霍小青嫣然一笑,反问道:“柳世兄,你觉得小妹想干什么?” “你最好不要搞乱,否则今日别想走出柳庄。”柳成风面带热情,话里却是露出了威胁。 霍小青眉头一挑,边随他走边笑道:“堂堂柳家庄,还怕一个小女子上门,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柳成风懒得与她做口舌之争,暗暗戒备,将人带到了柳礼面前。 “柳爷爷,小青祝你花开富贵,心想事成。”英姿飒爽的女儿家说起话来却是嘴甜得很,这种反差就好像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样,让人感觉到异常别扭。 柳礼对这霍家娃娃还是有点印象的,面带慈爱地点了点头,从旁边取过一个红包:“小丫头,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啊。” 周边的人听着两人对话,都是竖起了耳朵,瞧着霍小青怎么回答。 “瞧您老问的,怎么就不能小青一个人来呀。”她倒是卖了个嬉笑,一下子就把这不好表态的问题给打了回去。 今日是柳礼的好日子,人家既然前来贺寿,作为主人家的哪能多做刁难,毕竟天下英雄都在看着,何况还只是一个女流之辈,这都需要小心翼翼或者话语拿捏,那岂非证明柳家势弱,处处得提防霍家? 柳三雄先走了上来,笑眯眯道:“来了好,来了好呀,成风啊,今日你就专程陪着小青侄女,可得好好招待,别怠慢了人家,顺便叙叙旧。” 柳成风刚要应承,霍小青抢过了话:“柳叔叔,你看这大喜的日子人来人往的,招呼宾客都来不及,何必多费心思在侄女这闲人身上了,放心,小青是真来给柳爷爷祝寿的,不会捣乱,你们该忙啥忙啥去。” 她可以把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小姑娘,柳三雄却不能把自己弄成没胸襟的长辈,眼下人家把话都阐明了,再把柳成风留下,还真是小题大做了。 霍小青笑嘻嘻地选了个位置坐下:“我就待这,成不?” 柳三雄失声一笑,想他平日里多负责家里边的生意事,也算是八面玲珑的人,眼下却被个小丫头好话说尽,还真是无计可施。 主要还是太过束手束脚,一来霍小青就自己一人登门,二来与个晚辈计较,不免掉份,何况还是个女人,三来在对方没做出其他动作前,柳家就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处处戒备,这成什么样子。 燕来倒是摸到了霍小青的来意,实际上只要她肯登门,把自己作为女性的优势给表露出来,这柳家搭的台,就轮到她来唱了。 不会有人觉得一个姑娘家能带来什么风浪,实际上霍小青也不是呼风唤雨来的,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来露个相,展露一下个人魅力。 可别小瞧了一个女人的影响力,这就像广告代言一样,何况还是霍小青这么漂亮的女人,要性格有性格,要脸蛋有脸蛋,关键是背后还有霍家庄,这么一个率性的俏佳人,可不比坐在椅子上老气沉沉的柳礼要吸引人? 你想啊,眼下又不是比武较劲,这等宴请八方,实际上就是一种交际手段,霍小青哪怕不是正角,就算没有台词都无所谓,谁让柳家这出戏,都是大老爷们登场,也就不怪观众们发现那绿叶丛中的一抹花后,产生出兴趣了。 燕来看着周边悉数投来的好奇目光和议论声,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霍小青一人独来,就弄得柳家如鲠在喉,吐又吐不出,咽下去又觉得恶心,实在是有够恶趣味的。 霍小青方才屁股一坐下,实际上就是燕来那一桌,这下才注意到对面的三个男子,不仅觉得面生,感觉连颜色都不对,属于只一眼就与周边宾客不一样,这感觉很奇特,特别是当中那神情俊朗的白衣青年,嘴角勾起的一抹淡笑,分明是针对自己的,让她内心一揪,好像做了坏事的孩子,被大人们给当场抓到。 不该啊,莫非这么快就看出我来的目的了?不像个江湖中人应该能料到的。 “小哥哥,你笑什么?没见过女人嘛。”霍小青托着腮帮,大大咧咧,越发表现得像个性格直爽的江湖儿女。 燕来双手放在桌上,损她道:“女人见过不少,没见过你这般厚脸皮的,霍小姐,你这有点不地道啊。” 霍小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假装听不懂:“我说小哥哥,你这张嘴也是贱得不要不要的,怎能在个女孩子面前说人家脸皮厚,信不信我喊一声,让你尝尝万夫所指的滋味。” 未羊觉得有趣:“对啊,他就是嘴巴贱,你快嚷起来。” 燕来却是不以为然,霍小青真想吓唬他,屁股一动,假装要站起来吆喝,可发现人家还真不当回事,也就假装只是挪了下位置,笑眯眯道:“哪人啊,面生得很,听口音可不像江南的。” “霍小姐。”燕来也存了逗弄她的心,看了下未羊,示意道:“你说我们两人要是和你吵一架,你觉得柳家有没有借口把你请出来,当然了,如果话题再刺激些,你信不信这次不仅白来,还得赔本。” 霍小青一咬唇,这王八蛋,还真看出自己来意了,下巴抬起,哼声道:“人是挺聪明,可就会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未羊笑了:“他这人就这样,不会说话还硬勾搭,小姑娘,要不咱俩来谈谈心吧。” 霍小青白了他一眼:“一丘之貉,活该两个男人凑一对。” 原本还自鸣得意的未羊被她一呛,像咽了块狗屎,他这辈子,最讨厌人家把他往那方面说,而且还是出自一个女人的口。 霍小青笑了,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东西,穷追猛打道:“哟呵,不会被我说中了吧,你们。” 她双手做比划,更让未羊脸绿。 燕来在台下踢出一脚,没好气道:“不会说话还硬勾搭,说的是你吧,真长本事。” 他看向对面得意洋洋的霍小青,悠悠然道:“霍小姐这次来,戏没唱完吧,莫非真想要走了?” 第四十四章 入场准备 看着对面那青年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霍小青有那么恍然间对他产生了好感。 如今这江北地面,不缺修为好的,不缺打架厉害的,但最缺的,是聪明人。 什么样的聪明人?懂进退。 现在无论是柳家庄还霍家庄,甚至于整个江北地面的武庄,所在做的事,无非就两样,要么进,要么退。 进一步,看似富贵开花,可在这般波云诡谲的局势下,很难说是一脚踏入人家的陷阱中,还是最后枉为他家做嫁衣。 至于退一步,也要看怎么退,如果是一味的委曲求全,那最终还不如死进一回,所以这退,要能够做到以退为进。 进退是讲究时机的,要把握得住时局的分寸,该进则进,该退则退。 对于柳家庄这种一味招揽帮手的做法,霍小青并不看好,但偏偏家里边正在谋划的也是诸如此类的手段,广结缘,纳联盟。 可在霍小青看来,面对即将到来的风云际会,结盟只能说是中下之策,最大的优点是没有优点,最大的缺点是最终会让自己束手束脚,甚至于被人当枪使唤。 她今日来此,看到柳家这种场面,更是否定了这类不认真筛选,只求多多益善的结盟做法,她甚至可以预见,在良莠不齐的同盟里,一旦外界压力过于巨大,那么最先乱的,肯定是来自内部,到时候只要有几方势力承受不住宣布退出,那么整盘棋,就没得下。 他们这种原本就是寄人篱下的武庄,不像九大庄一样,哪怕有烂肉,只要当机立断地割掉,也还有能力应对,如果是霍家庄出现内乱,在南剑门和各武庄的挤压下,甚至于在其他入场势力的捣乱下,肯定会第一时间崩盘。 这道理,霍小青和父亲,和家里的叔父们讲了很多,可却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如此一来,她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按照家里的安排走。 今日来柳家庄,倒是她自把自为,事先也没和家里人交代。 霍小青的身份不会很尴尬,毕竟是个姑娘家,又不是霍家的主事人,何况还与柳成风一起在薛家剑堂进修过,关系再不好,柳家再反感,起码也不会将她当成需要警惕的对象,如果换了霍家其他人来,估计连门都不能进,毕竟都心知肚明,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两家之间的争斗只会更凶,何必还搞这种假惺惺,该放上明面就放吧。 她确实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费尽心思去拉拢的英豪,好巧不巧,一开始就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那个白衣青年,让她动心,这是个聪明人。 她喜欢聪明人。 尽管对方现在语出威胁,是调戏也好,逗弄也罢,但能够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伎俩,就值得她放心上。 如果他有价值,调戏一下又何妨。 霍小青,是个实在人。 “嚯,听公子这语气,是要替柳家把小女子赶出去咯。” 你很难想象一个打扮爽朗的英气女子,做这等娇媚的模样,燕来其实也好奇,像霍小青这样原本就长得漂亮的女人,为何偏偏就喜欢给人别扭?让人总感觉少点什么。 可真是少点什么吗?还是多点期待? 燕来笑道:“霍小姐也不看看宁某坐的这位置,像是需要再表现吗?” 虽不是内厅的贵宾座,但能够坐这么前,十有八九也是重要的客人,霍小青是死乞白赖坐下来的,可她并不知晓,燕来也差不多,不过是柳家人卖赵惊鸥的面子。 “遇见你算本姑娘倒霉,早知道就不和你这三把扫把坐一起了。” 看她瞅着柳家人不注意,准备想去其他桌串台,燕来故意把声调提高:“霍小姐。” 如此一来,被叮嘱留下来监视她的几个柳家庄客,又把视线锁在了这位敌方小姐的身上。 霍小青气得直磨牙,这灾星,想要人命么,她可不愿就此傻啦吧唧地坐在这,如果不是隔着太远,真想在桌底下踹出一脚。 她恨声道:“狗腿子,柳家给你多少钱,要你来卖命。” 小方自顾自地埋头喝茶,不仅把周边人当空气,实际上他把自己也当成了空气,至于未羊,自从见识过对方的牙尖嘴利,知道不是对手后,就索性在一旁看热闹,反正他知道,燕来这张嘴,也是贱得不要不要的。 现在看到霍小青憋气,他更笑得嘴都咧开。 霍小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笑得像朵菊花一样,找根棍捅死你。” 未羊脸一僵,习惯性地往后背一摸,却是空空如也,忘了,那两柄剑却一直摆在桌面上。 燕来接过她刚才的话:“我只是好奇,柳家庄如今广邀帮手,那霍家庄又该如何应对,是也找个名目跟着摆弄一场,还是乖乖地依附于陈家,甘为马前卒。” “公子这般热心,很容易让小青误会哦。”霍小青露出一丝笑意,直勾勾地看着他。 “宁某不远万里从岭南来这,自然不想白跑一趟,如果霍家的生意更好做,也无所谓。” 霍小青一愣,随口探个口风,倒没料到对方这般直白。 “原来是岭南的朋友。”她扫了一眼周边宾客,与那些一直在注视自己的游侠们微微颌首,似笑非笑道:“公子倒是不讲究,这种环境下也不怕被人偷听了去,若是柳家的人知道,可不得气死。” 燕来无所谓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公子为何对霍家有兴趣,莫非。”霍小青嘴唇一咬:“是因为小青吗。” 燕来摇头一笑:“霍小姐,你再摆弄这恶趣味,咱们就没得谈了,请自便吧。” 霍小青略带羞愤地白了他一眼,哼声道:“霍家庄两日后以会武名义招募天下英雄,明码标价,有兴趣,自己问人找路。” 柳家庄的寿宴,在燕来眼中平淡无奇地进行着,至于霍小青,没多久找借口离开了,看着火候差不多,三人也就跟着告辞。 柳成风倒是送出了门,毕竟三人的身份不似那些上门讨生活的江湖游侠,也就真当了他们不过是来凑热闹的闲人雅客。 彼此再做了一番寒暄,柳成风不惜把赵惊鸥的面子给捧大,这等人情手段,哪怕赵惊鸥看不到,但日后总会有知晓的时候,如此一来,岂非更妙。 有柳家的马车将他们送进城,刚到客栈,未羊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选霍家?” 小方也看了过去,毕竟才刚到地面一天,现在就决定,是否匆忙了些。 燕来关上房门,回头道:“既已和赵惊鸥合作,选谁并不重要,青峰山虽派了人到处游走,但我想他们最终只会在柳家和霍家里边选。” 小方点头:“柳霍两家更容易入场,如果选其他武庄,对青峰山这些势力来说,受制恐怕太多,毕竟有九大庄压着,其他地面上的武庄,不好伸手,除非时局改变,大家都有底气撕破脸。” 燕来点头:“但无论是青峰山还是我们都等不了那么久,越早入场,越好布局,是进是退,也好把握,免得到了乱七八糟的时候,被形势牵着走。” 未羊接话:“江北这场局,理得出大概吗?” 小方摇头:“南剑门虽说确定要过江,但现在还有很多关系是扑朔迷离的,比如到目前为止,竟也没有一个薛氏的子弟表态,如此一来,这江北的水面下,恐怕还有很多是我们看不到的。” 燕来附和:“是啊,薛烟客就算躲起来,但薛无衣还算是在明面上,自家根基都要被人开挖了,竟连句话都没有,确实有点不对劲。” 未羊闻言沉思,小方也想把一些关系梳理清楚,如果不能把这些迷雾拨开,那么就不是他们做局,而是进入到别人的局里。 “先别想了。”燕来倒是轻松:“起码现在典狱司还是在暗处。” 未羊恍然,是啊,现在他们三人的身份并非缇骑,而且与赵惊鸥合作后,还能够借此迅速入局,如此一来无论是明里还是暗里,都能够根据形势变化做出调整和应对,典狱司毕竟还是超然于局势之外,没必要纠结于一些设想中的疑难。 小方点头道:“倒是没错,不过该做的事还得做。” 燕来同意,问道:“清秘司这边,能不能多配合。” “说说你的要求,我来上报。” “我想摸清楚南剑门背后还有没有其他势力合作,摸不到也得时刻关注,特别在他们过江后,任何大小动作,都得有上报。九大庄这边要马上派人跟进,江南七氏就算还未出手,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我觉得九大庄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关系,背后必定还有其他势力支持,如果这些理不清,我们就只能处于被动。” 燕来提出的这些,无论哪点都不容易,如果容易,清秘司里早就有档案了。 他看向未羊:“咱们三人在江宁出的风头太大,在一起太久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你就以回岭南搬兵的借口转到暗处,而且你那两把剑太显眼,之后就负责协调神机卫和清秘司的人马,陈耳回来后,情报工作也由你们两人梳理,明面上就我和小方吧。” 未羊想了想,不确定道:“你该不会是嫌我烦吧?” 燕来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第四十五章 霍家会武 霍家庄的会武之宴果然在第二天传遍灵岩县的大街小巷,如今正是各方英豪汇聚之期,相信用不了多久,每个踏上灵岩地面的江湖中人都会收到消息,赶往霍家庄。 因为那会武之宴,奖品太丰厚。 五百两黄金,三千两白银,从九品的丹药到三品的丹药各自拿出了一百粒,最重要的,还有一本据说是薛家某位剑道大家的笔记,是这位剑道教习见霍小青天资超绝,故而写给她的,霍家庄也不藏私,准备在会武的最后一天拿出来给所有进到决赛的人看。 如果说柳家庄是以人情场面来拉拢帮手,那么霍家庄此番就是赤裸裸地以利益宣告。 “千金买骨,虽是仓促了些,但效果还是有的。”燕来听闻会武的细节后淡然一笑,并不觉得这手段能够一举击溃柳家庄的造势。 毕竟无论是设宴还是会武,这类做法能够吸引到的只会是江湖游侠,要想真正有实力的势力站队帮场,还得看台下的利益和双方各自的考虑,到了这种层面的合作,需要计较的东西很多。 就算许下再多的利,如果摘不了果实,那到头来也只是空欢喜一场。 “我猜这游戏一定是霍小青想出来的。” 小方对于燕来的分析感到诧异,才与那女人相见不到半个时辰,这么快就能够肯定对方参局了? “单凭她敢只身去柳家庄,就证明这女人做事有魄力,而且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胡闹的人,如此一来,可以估量到她在霍家的地位,就算不高,也肯定有一定的发言权,你也知道,像他们这类族群性质的势力,是很讲究辈分的,如果霍小青真能参与到决策里,那么证明这个女人的手段,还是挺不简单的。” 未来自从被宣告要雪藏后,起床气就特别大,一大早就听到燕来和小方开始聊事,便露出了不耐烦,特意在床上弄出翻来覆去的声音来。 “你屁股痒么!”小方冷冷地哼了一句,顿时让他熄火了。 燕来懒得安抚他的情绪,毕竟三人继续在一起,太容易让有心人联想,特别是那些一直在关注他们动向的“贵人”们,不可能不寻找蛛丝马迹,如果不是现在他修为太低,又不想死,甚至于他都不让小方跟在身边。 安排完毕,未羊只能暂时独自行动,一来需为将要到来的典狱司人马寻找一个合适的住地,二来也得尽快布置一处联络处,以作为整个江北之事的指挥所。 交代完这些,燕来便与小方往霍家庄去。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霍家庄的会武之宴,自然比到柳家庄吃吃喝喝看大戏更有意思,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够拿些彩头,赚些声名。 “云州游剑,请指教。” “神龙帮乌江,请。” 围满了人的比武台上,此刻正有两名游侠你来我往,剑光闪烁,刀锋呼啸,交错的身影演变出非凡的招式,看得人直呼精彩。 “这游剑已经守擂九次了,若这次再赢,便能进明日的决赛,此番下台,还能够先得五两黄金,十两白银,外加三粒凝气丹。” “游剑这五品,怕是对上六品都不逊色。” 燕来站在最外围,听着前边人的议论,稍微打听,便知晓此次会武的规矩。 其实很简单,只要双方报名,就可以上台对战,赢的一方可以守擂,若连赢十人,便能进明日的决赛。 今日霍家庄一共设了六处武台,从九品开始,直到四品,分布三个方向,每个方向两座,观众自然都在中间,如此方便观望,不用到处奔走。 至于达到三品级别的,都有自己的骄傲,根本看不上这种等级的会武,除非抛出的奖品足够吸引人。 燕来环场望去,打斗激烈的莫属五品,六品和七品三处,最无趣的,是四品,因为眼下空荡荡,估计时辰太早,还没高手到来,至于更低等级的八九品台,主要是不太亮眼,除了比斗者本身投入外,观众的视线都不在其上。 他没想这么快就去找霍小青,毕竟是送上门,总得有点讲究,何况机会难得,他也对这江湖比武升起了兴趣,说实话,还真是没参与过这样的活动,所以很快,燕来就忘了自己来这干嘛了,竟是看得异常投入。 如此一来,恨得早就发现他到来的霍小青先是不解,最后是牙痒痒。 要说这家伙没看到自己也就罢了,可主台这么明显,自己今日又这般亮眼,方才就见他目光扫过来,还笑了一下,敢情是存心不把她放眼里。 霍小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家伙特别上心,就好像在一群满身汗臭的苦力中突然看见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秀才,那般显眼。 毕竟,现在她真的很急迫寻找几个秀才,而不是喊打喊杀的苦力。 江北这场局可以很久,也可以很短,就好像赌博一样,一来看本钱,二来看手段,本钱再好,一把压下,输了也要退场,本钱就是少,但懂得进退,难保不能赢个盆满钵满。 霍小青,正是在找会赌博的人,或者说,狗头军师。 燕来在她的眼里,虽然还不确定是一个会赌博的人,但百分百,是个狗头军师。 “青儿姑娘,看什么这般入迷?” 霍小青一楞然,这才露出迷人的微笑,对坐在身旁,长得潇洒俊逸的青年道:“想些事,出神了,张公子见谅。” 那俊逸青年还未接话,便被另一个公子哥接上了嘴:“青儿你且放一百个心,白马帮肯定会站在霍家庄这边。” 想来那俊逸青年和这同样身姿不凡的公子哥也是熟识,哪怕对方中间插嘴,他也只是笑笑,并不觉得介意。 “如此,青儿就代霍家谢过白家哥哥咯。”霍小青这一高兴,自然就笑得格外迷人,撩人心痒。 “我已传信天河和明仁他们,相信这几天就会赶到,如果...” 俊逸青年志在满满,语气随意,好像调兵遣将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而为,可话没说完,竟发现霍小青压根就没在认真听自己的话,而且脸上勾起一丝奇怪的笑容,那神情,却是调皮的很,如果说刚才对白马帮公子那灿烂的笑容是客套,但眼下,可是真的芳心牵挂才有的表现,怎让人不诧异。 于是他一边说着,一边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自然就看见了那个一脸微笑,正在慢慢走来的白衣青年。 古方书的双眼,绽放出了一道寒芒,好像有什么不识抬举的东西,要过来抢自己的玩具。 第四十六章 千秋公子 燕来看到霍小青这般兴冲冲地迎过来,就有点头疼这个女人的报复,要不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仅看与她同坐的那几位公子哥儿的表情,他就知道接下去将会面对怎样的场面。 何况该死的霍小青,还很热情地挽住了自己,就差没有贴过来了。 “小青还以为柳家庄的床更舒服,公子起不来了呢。” 略带责怪的语气配合她并不娇作的神情,若是长得丑些,旁人也就权当一个怀春女子的娇嗔,但偏偏是霍小青在做这样的事,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免就让周边的男人倒吸一口气,开始觉得胸闷了。 这小子他娘的谁呀,人模狗样的。 如果不是看在主人家亲自接客,那么这些心思,就会变成议论了,毕竟能够让霍家大小姐屈尊相迎的“贵客”,自该来历不凡。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想,比如那些本身就来历不凡的公子哥们,此刻看到霍小青对一个陌生人这般热情,就有点不舒服了,毕竟他们一同前来的时候,也没见对方这般欢喜。 “霍小姐,你可真够小心眼的。” 燕来面带微笑,嘴唇轻启,看似在闲聊,实际上杀人的心都有,他也没想到霍小青会这么干,而且还把戏演得这般好,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敢一人独闯对手寿宴的女人,若没那两把娴熟的表演技巧,还真是干不来这等子事。 恶作剧的女人一脸痴笑,倒是谷方书等人已经走了起来,面带不善。 “小青,也不介绍介绍。” 霍小青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燕来,脸上都是激动,就好像在向众人隆重介绍一位大师级别的人物: “诸位,这位便是在岭南素有一剑知千秋,醉里戏红尘的千秋公子,宁采臣,宁公子。” 周边突然一阵安静,谷方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眼皮子一跳:这位?便是?听着这介绍人的语气,让他觉得霍小青脑子是不是进水,还是被人给忽悠了。 岭南?还一剑知千秋,醉里戏红尘? 不用燕来去看,他也能够感到周围都是尴尬的味道,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带着一丝奇怪,就好像城隍庙会上那些跳大仙的骗子,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看你怎么出糗罢了。 也不知是小方早有预感还是先发现了霍小青眼神里的恶趣味,与燕来一起过来的时候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围观群众的一员,等着看那只猴子怎么蹦跳。 远处尽是喧嚣,唯独这里安静得有些怪异,除了霍小青一脸“傻乎乎”地陶醉在自己的崇拜中外,其他人的表情都是忍俊不禁,包括燕来自己,一边在心里骂着娘,一边,还要保持着讨打的微笑——可不笑,只会更尴尬。 那位白马帮的白公子是最先忍不住,紧跟着同来的公子哥们也就像刚听到了一个冷笑话,现在才找到笑点,纷纷大笑而出。 古方书依旧保持着他惯有的沉着姿态,不会过于放浪,那摇头间的不屑一笑,也就表露出了态度。 看来无论是南剑门要过江,还是江北其他武庄的动作,都给霍小青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以至于让这位大小姐脑子都糊涂了,什么人都觉得是个人物,不惜自降身份往里带。 也不知道这小子惯的什么迷魂汤,手段倒是不差,还是这位大小姐看着聪明,实际上也是没脑子的女人。 这年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公子,还让那些在江湖中早已赫赫有名的公子们怎么报号?任是谁听见都觉得自不量力,可笑至极。 人的名儿树的影,称号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能取的,大多时候都是别人给的,而且口口相传,但凡中间有听到的人不以为然,那这名儿就不可能在江湖中叫响。 当然,自封也不是不行,徒增笑话罢了,就好像现在一样。 霍小青似乎还觉得火候不够大,作了个不悦的表情,语带责怪道:“宁公子才智卓绝,广目无双,乃小青敬佩之人,白公子为何这般失礼。” 作为白马帮的少公子,白一飞就算不飞扬跋扈,也肯定也不是善茬,眼下一边抹着笑出的眼泪,一边好像招教不住似的:“哈哈,小青莫怪,是白某失礼了,来来来,大家一起向什么秋,哦,千秋公子赔罪,公子可莫要介怀呀。” 哪怕周边都是刺耳的笑声,燕来也不觉得有哪里好笑,相比这些尴尬,如此幼稚的哄抬才是真正的可笑吧? 所以他很是理所应当地应了一句:“没关系,区区小事,本公子不会介意。” 嗯? 白一飞突然顿住,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变得冰冷起来。 谷方书再抬眼看去,还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货。 霍小青原打算好了在燕来狼狈得想要逃的时候,再出来替他解围,可没想这家伙自己倒把火给点上去了,姿态放得这般高,下得来台吗? “宁公子真是个有趣人,不知道师从何处。”谷方书也不打算当众拆穿这些江湖中最常见的混子,毕竟得照顾霍小青的脸面,所以打算慢慢诱导,一步步打破对方的掩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舞刀弄枪,那比有人送脸来打痛快。 他已经可以预见,这家伙等下是如何地羞愤离场,如何地憎恨自己,可又能怎样? 区区七品,就敢自称公子,还是岭南来的,那山区角落,夷人之地,果真出来的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 燕来依旧端得像那么回事,回谷方书的问话:“家中自有武堂。” 众所周知,能够自设武堂,传承弟子的世家,实力肯定不差,除了有灵田能够自给自足外,还得有一两部上得了台面的功法,不然练得再好,出来不够人家一招两式,岂不是笑掉大牙。 谷方书心下冷笑,看来霍小青是栽在这上面,难怪,这等伎俩倒是能够糊弄人,反正岭南山高水远,谁知道那地面上怎样,你就算说是岭南第一大家,估摸也不会真有人去查。 “看来宁公子果然出身不凡,难怪小青这般热忱,真是羡煞旁人,方才听小青说公子才智卓绝,天下无二,让谷某闻之汗颜,不知宁公子在集贤殿高就,还是弘文馆,莫非已入中书?” 集贤殿,弘文馆,都是延续前朝,是收藏天下典籍的圣院,无论是对读书人还是武道行者,都是藏宝阁一般的存在,能够在里边任职,不仅是坐拥金山,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因为集贤殿,弘文馆和国子监一起被称统为圣三院,圣之一字,可不是随便能用的,之所以冠在三院之前,那是因为自百家争鸣过后,能入圣境的,十之七八都在三院内待过,可谓是圣者摇篮。 中书省不用说,那是三省六部的高府衙门,殿堂封相的象征,能入中书,证明你无论是才学还是谋略,都已进入到了“烹国”的最高境界。 谷方书一开口,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他是在挤兑对方,如今搬出三座大山来,更是想把这来历不明的青年给压死:你不是广目无双么,既然都到这种程度了,难道还不能在二院一省中任职? 对于这种套路,燕来只是笑笑,洒脱道:“宁某闲云野鹤惯了,便是一方书吏都觉得是束缚,何况天下文章,也不一定尽入皇城,宁某区区不才,此番路过江宁时,便曾与西山先生坐而论谈,谢先生亦言,三教九流自有道,学问学问,当学当问,永无止境,霍小姐的盛赞,才真正是让宁某汗颜,天下饱学之士宛如过江之鲫,宁某,逐流小鱼尔,不敢当,不敢当呀。” 霍小青红唇微张,一脸地惊愕,看着燕来那神采飞扬的模样,你这是不敢当的态度?把西山先生都抬出来了,还与人家坐而论谈天下学问,这叫不敢当? 还真是天有多高就敢吹多高啊,一下子,她对燕来的印象,又拔高了一筹。 谷方书有些犹豫,原以为燕来只是一个混吃混喝的冒牌货,可突然间把西山先生抬出来,这就让他束手束脚了,在没有弄清楚对方身份前,太过贸然,恐怕不会是好事。 换句话说,与这小子在这拗口气,值得吗?赢了他,无非也就是得周边人奉承,顶多就是能够与霍小青的关系再进一步,但若对方真与西山先生认识呢? 要知道,谷方书也是儒学馆的学子,否则怎会霍小青一介绍对方才智双绝,广目无双的时候他就生出逆反心理,白一飞这些人只会当笑一场,可他不一样,毕竟文人相轻嘛。 有点不确定,看这小子一脸心安理得的模样,似乎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燕来依旧保持着那一脸的淡笑,装逼是一门技术活,不仅要懂得借势,还得讲究怎么借,谢西湖这种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打上交道的,你们这些傻子可以怀疑我,但要想拿出证据反驳我,恐怕就没这般容易了。 何况这种事讲究个半真半假,西山先生,他确实见过,不仅见过,还被打过。 说起来,还是有“交情”的。 第四十七章 挑衅 仅仅一个名号就让谷方书心中有了犹豫,可想而知谢西湖的影响力在江南有多大,当然,这里边还有不少非个人因素。 无论是作为儒学馆的学子,还是谷家的嫡系,这两个身份都让谷方书在利益没有出现真正相冲突的情况下,不愿去得罪一位有可能是谢家的朋友,哪怕这位“朋友”,身份有点来历不明,哪怕这种冲突,只是可能。 他相信那位白衣青年敢在江北把西山先生的名号给抬出来,多少是有点渊源的,毕竟西山先生姓谢这件事,那怕是他的学生,也没多少个知晓。 谷方书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所以肠子就比较弯。 说到头,如果仅仅是为了搏得喝彩声或者在众人面前亮相自己,凭他的身份,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这就已经是醒目的了,那么又何必在没搞清楚得失的情况下,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 身份是靠山,也是责任,他可不像白一飞这类不上不下的三四等势力继承人,他谷家,可是要在江南挤上一流世家的,自己就算不能为家族建功立业,也不能总拖后腿不是。 毕竟这次来江北,还真不是耀武扬威,扮猪吃老虎来了。 霍家,是谷家想要投资的几大武庄之一,而他们这些被派往江北行走的弟子,相当于一场考验和竞赛,在多方势力没有撕破脸皮前,竞争是看各自的手段和扶持,若是局面出现冲突,那么,权重低的一方,就要协助权重高的一方,也就相当于,失败了。 谷方书不想失败,作为谷家这百年间的第三代,堂哥谷南风已经稳住头把交椅,被家族觊觎厚望,他再差也要挤入前三,为自己也好,为后代也罢,都是需要争取和努力的。 所以他想得很多,想得多,顾忌就不免跟着多。 白一飞却是个直肠子,因为他有靠山,且没有压力,白马帮实力虽不上不下,却是他爹一人说了算,作为唯一的少帮主,在江北这片地,他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说这位什么公子,你也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吧,学问的事我就不说了,你这什么一剑知千秋的名号,谁给你取的,这般大言不惭地带到江南来,也不怕被人给打折了。” 这就是谷方书愿意和白一飞等人往来的原因,因为他们不懂得顾忌,脑子也懒得想那么多,一些不好说,不好做的事,由他们来出面是最好不过,只要把控好方向,那么就是无往不利的炮灰。 真碰上钉子,陪个罪,喝杯酒就是,有谷家的名号在,他相信自己玩得转。 白一飞的直白显然已把这初次见面的矛盾上升到了以武会友的高度。 燕来闻言笑笑,看向眼睛依旧黏人的霍小青:“霍小姐,看来你的这些朋友并不欢迎宁某,打扰了。” 说罢就要抽身而去。 霍小青死死地拽着他,不松手,略带羞恼地瞪了眼白一飞:“白公子,都是五湖四海来的朋友,你就不能给小青点面子嘛。” 白一飞呵声一笑,语气也柔和了下来:“小青,正因为都是五湖四海的朋友,免不了滥竽充数之辈,我这也是替你把关,你也知我性子,宁公子若有真才实学,白某又何惜赔罪,想必宁公子的胸襟也不会只有这点,是吧。” 周边人纷纷起哄,倒把白一飞的作为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了。 以燕来的脾性,自然不会把这些嘲讽放在心上,但如今要扮演一个新角色,又不能太过低调,毕竟往后的形象,是需要高调的。 他看向白一飞,白一飞也面带笑容挑衅般地看着他,好像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落到下乘。 燕来眼睛微眯:“既然白公子把自己的性子说得这般耿直,这般坦荡,那宁某也就有一说一了,是不是滥竽充数之辈,怕还轮不到阁下来称量,此番霍家打开大门,那往来的自然都是客,这喧宾夺主之事,宁某建议诸位还是不要做了,肺腑之言,若听得不舒服,也不要放在心上,毕竟,宁某的性子,也是这样。” 真是语惊四座,那些新凑过来的看客虽不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白衣青年的这番话,心下都是震撼,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狂啊! 白一飞脸色一沉,冷笑一声,白马帮再不济,在这江湖中也是有一席之地的,寻常名号报起,各路英雄都会给个面子,眼下一个岭南出来的野小子,竟敢这般顶撞自己,倒真想见识见识。 “宁公子,有什么样的实力说什么样的话,这里是江南,不是你们岭南,白某建议你收敛收敛,小心祸从口出。” 谁都听得出这是威胁之言,恐怕还是碍着霍小青当面,否则以这位白马帮少主的脾气,恐怕早就出手了。 霍小青也觉得场面有些失控了,自己虽想引个鲶鱼下来刺激一下这些过江龙,但若是过了火,怕是连霍家都会沾上,这就真是自己搬石头砸脚了。 这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谁能想到身边的家伙如此之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对面这些青年要么来自世家要么出身帮派,没一个是好惹,竟还敢当面挑衅,若是带的人多也就罢了,偏偏还就两个,就敢叫板,他底气哪来? 看着燕来一脸的无动于衷,她突然觉得,这家伙是不是报复自己将他摆上台面,故意跳出来恶心人的。 “白公子这话宁某就听不懂了,看来在白公子心里,这天下也就只能阁下有脾气,那宁某倒想反问一句,白公子哪来的底气让宁某收敛,是凭你手中的剑,还是背后的人。” 狂,狂得一下子就把对话带进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中。 围观的群众又不少已经开始后退,打算把场地让给他们。 霍小青终于觉得玩大了,这天杀的宁采臣,是想死么! “一飞,让我来看看这家伙到底有何能耐。” 一位站在白一飞身旁的公子哥执剑而出,任谁都能估量到宁采臣的修为不过六七品,这般低劣的武艺,也敢在一干跨过五品序列的面前叫嚣,真是没见过这般急着送死的。 白一飞冷笑一声,脸上已有杀意,现在就算霍小青出来求情,他也不见得会给,这面子找不回来,他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这小子就算不杀,也得挑断他脚筋,让他长长记性。 未完继续 第四十八章 建宗梦破 蒋建宗,年少学艺,师从心湖剑派,挂名师父为心湖九曲中的“三曲”杨识秋,常年江湖行走,以五品之姿,闯下清风剑客的名号,手下从无败绩。 “清风剑客同境之内显少有对手,便是不赢也从未输过,是真正的五品风流。” “自作虐不可活,白公子方才已经警告过他,有什么样的实力说什么样的话,他想狂傲,就要付出狂傲的资本,否则只能承担这份后果。” “听说是岭南来的,那等荒野之地,难怪出来的都是这般大言不惭之人。”有嗤笑声,看不起江南之外的外地人。 “摸不透是六品还是七品,但肯定没到五品,胆敢越境挑衅,这小子是疯子还是傻子。” “疯子和傻子有什么区别?”一个抱剑观望的游侠好奇问道。 那看着年纪也不小的豪客笑道:“小兄弟,这就不懂了吧,傻子是真傻,疯子未必真疯,因为敢疯的人,都是有恃无恐的。” 白衣青年真的有恃无恐吗?至少到现在为止,人们看到的只是他的自不量力。 周边的议论并没有影响场中将要较量的两人,在谷方书白一飞等人移步,霍小青也站到一边之后,人群自觉地让出了大片的空地。 越来越多的人凑了过来,便连台上比武的人也暂停了交手,听闻有个岭南来的狂妄小子,竟敢越级挑战后,不管内情如何,但眼下两人,确是要动手的了。 燕来的脸上并不见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把握,虽然前阵子那场刺杀过后,让他从七品的凝气期一举进入到了通脉期,但毕竟还在蕴养,所以依然是七品的境界。 以七品对五品,怎么看都是必死的局,无怪于周边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蒋建宗怎么看那家伙,都是在故作轻松,更发觉得好笑,当然,如果不是吃定了这小子,他也不会争先一步跳出来。 毕竟这些年在江湖上闯荡,要想保持连胜的记录,说到底,眼光很重要。 这种各路英雄齐聚的场合下有人主动送来机会,于他而言,又怎能放过,何况这小子,确实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对霍小青的意思倒不多,主要是有谷方书和白一飞在前,蒋建宗就很识相,但等到天下无人不识君的时候,霍小青这种女人,还不是勾勾手指就来,哪怕是今天这周边,也有不少正在看热闹的漂亮女侠吧,这些初出茅庐的姑娘,最好上手。 想到这,他更是迫不及待了。 “本公子说话算话,十招,只要你能够挡住本公子十招,今天这事恕你无罪。” 蒋建宗负剑在后,显得玉树临风,不愧是闯出了名号的清风剑客,这等气度,也只有那些底蕴十足的门派子弟才能够拥有。 心湖剑派,怎么说也是南方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势力,介乎一等和二等之间,虽说他蒋建宗只是个挂名弟子,但这些年在外,确实没丢过心湖剑派的脸面,听闻门内早有声音传出,准备将他升为正式弟子,如此一来,便是白一飞也得卖他面子了,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在这个小群体里,他还只是附庸的那个。 “蒋公子不愧是名门子弟,划下十招,便是这小子只有七品,也不算欺负他了。” “说的是,这小子若是能够挡下蒋公子十招,在此序列中也算是顶尖之辈了。” “恐怕挡不下十招,我见识过心湖剑派的九曲长生剑,刚中有柔,无形无相,让人难以琢磨,蒋建宗师从杨识秋,再不济也得三分精髓。”这是位在剑道领域小有成就的人物,也是四品台上不多的身影,他的分析自然让人信服。 如此一来,议论的风向就变成了那白衣青年究竟能够支撑几招,更有好事者私下对赌,把这场口角之争升级了。 这边的动静霍家庄的族老们自然知晓,但看到霍小青的身影后便不打算干涉,这位庄主之女一向自把自为,像燕来猜测的一样,到得今天,她在家族中确实拥有了不少话语权。 哪怕蒋建宗划下了道,燕来仍然没有半点反应,站在那像个没事人一样。 蒋建宗心中微怒,原本还想看在主人家的面子上,十招内给他点教训就算了,现在看来,这教训是要深刻点才好。 “看到宁公子这般自信,蒋某也不好托大了,宁公子,刀剑无眼,小心了。”蒋建宗慢慢抽出了长剑,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亮。 任是谁都听出了清风剑客的态度改变,也是,这岭南来的青年,实在是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燕来微微一笑:“划下十招之道,是想表现出你的侠义,还是你的本事,今日我与你本无瓜葛,既然要为人强出头,也就不要在宁某面前惺惺作态了。” “好个牙尖嘴利!”蒋建宗双目泛冷,“锵”一声拔剑而出,罡气瞬间如奔腾的洪流般铺天盖地,便是周边人都感到那股强大的威势。 一踏足,速度其快,眨眼间就把长剑刺到燕来面前,那真气凝固剑身,在阳光下更为闪亮,夹带着凌厉之势,让人望而生畏。 “好!”仅一个起手式就搏得众人喝彩,蒋建宗无论是蓄势还是出剑都堪称大家典范,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招式一出就让人产生风雨欲来之感,难怪早早就在江湖中闯出名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仅此一剑,就有三曲剑杨识秋六分剑意了,如此年纪,难得难得。”开口的是位花白胡须的人物,与霍家的族老站在台上观望。 “清风剑客只一招,就把这小子给吓傻了。” 在众人眼里,依旧纹丝不动的燕来自然像是呆若木鸡。 “建宗,手下留情啊。”白一飞微微一笑,已经看到那狂妄小子血溅当场的画面。 便连霍小青也皱眉了,这小子是托大还是真的无能为力。 就在众人以为蒋建宗恐怕要一招见血的时候,燕来动了。 “有点意思。” 白衣青年抬剑而起,叮的一声轻响,剑鞘之尾不偏不倚地与疾刺而来的剑尖抵在了一起。 “不可能!” 震惊的表情不仅来自蒋建宗,那些都以为燕来会被一剑贯穿的家伙们全都发出了不可置信的惊呼。 眼前的场景就像一个自信满满的杂耍艺人,在做了一番煞有其事又眼花缭乱的铺垫之后,却被某个观众给突然拆穿,一时间尽是尴尬。 比剑也是这样,所谓一招一式其实都是相互的,哪怕能够捕捉到对方的真正意图,也是见招拆招,更强势的,便是反过来镇杀对方。 像燕来如此举动的,不是没有,而是大都只会出现在老一辈训练后进晚辈的时候,说白了,就是师从授艺。 换做燕来真是成名的剑道大家或者长辈也无不可,但眼下既然是双方比斗,明显就成了赤裸裸的侮辱。 蒋建宗“呀”一声喝出,变招再出,任是谁都能看到他的恼羞成怒,已经大喝下的杀意。 清风剑客,五品之姿,竟然被个七品的对手一剑逼停,破妄见真,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引以为豪的剑道修为全成了儿戏,恐怕围观热闹的,那些品序明显不如他的武者们,也会生出蒋建宗的剑法不外如是这般念头。 杀杀杀,杀了这小子! 此刻的蒋建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赢了对方也洗涮不了方才的耻辱,只有把对方的命留下,才能让所有人知道,触怒他清风剑客,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清风剑客,变成了暴风剑魔。 三曲剑杨识秋的飘逸之感,藏风之势也就荡然无存。 这次燕来不再出剑抵挡,而是在对方的狂风暴雨下宛如一叶孤舟,任他雨打风落,依旧傲然逆流。 多少惊险的杀招都被他诡异的身法给避过了,而被剑势笼罩的白衣青年,脸上完全没有一点的紧张和慌乱,无论进退都显得游刃有余,带给观众的,是那道随风摇曳的潇洒身影。 十招?恐怕五十招都不止。 蒋建宗不仅没在十招内拿下对方,还被那个白衣青年牵着鼻子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清风剑客已经陷入了对方的节奏中,看着还在猛攻,实际上已经落于下乘。 场上的比试到现在为止只给观众们两个信息,一个是白衣青年真的很狂傲,到现在他连剑都没拔。二个是他在戏耍蒋建宗,而且还没玩够。 “呀!” 蒋建宗如何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境地,可他不愿意相信,一个七品小儿而已,只是学了一种很厉害的身法,所以只能避,无法反击。 一定是这样。 霍小青红唇轻咬,看着那不急不躁,进退有度的身影,看着他不再狂妄的表情,转而平和的神态,她很想问对方一句,只问一句,你相信这世上有一见招人恨吗? 这个该死的登徒浪子! 白一飞的脸色很难看,他自认与蒋建宗相距不大。 谷方书已经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蒋建宗的剑势因为越来越狂乱的杀机侵入而出现絮乱的时候,就在越来越多双眼睛露出期待的时候,燕来的脸上勾起了一丝微笑。 “我有一剑。” 锵! 剑光清冷,吟出了真正的剑士风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所以的惊讶,震撼都被这一剑的风采所凝固。 “可断千秋!” 剑出,八方寂灭,无人喝彩,只有两道交相而过,背对而立的身影。 燕来一脸清冷,收剑负手,头也不回:“剑如其人,投机取巧,此五品,虚有其表。” 噗! 蒋建宗脸色苍白,一口心血喷出,颓然倒地,在他的胸前,还有一片染红的血花,虽不致命,却是耻辱。 蒋建宗,贺州人士,武林世家,少有天资,年少风流,父亲取名建宗,望其能够建宗立派,千古流唱。 第四十九章 霍小青的本心 蒋建宗的颓然倒地并没有引来惊呼,哪怕是见了血,反倒让围观的群众们一时间鸦雀无声。 似乎太过不可思议,七品战胜了五品,最终也只是出了一剑,到底是低估了那位白衣青年,还是高估了清风剑客。 “剑如其人,投机取巧,此五品,虚有其表。” 这句话还在不少人的耳边回荡,白衣青年的点评,让那些对蒋建宗稍有了解的熟人们恍然大悟:可不就是这样嘛。 从出道到现在,这位清风剑客虽未尝一败,但实际上也没有可圈点的战绩,现在看来,修为境界或许都不高的蒋建宗,选对手的眼光却是很高。 可今天他走眼了,小心经营了这么些年,没曾想一朝散财,不仅败,还败得很难看。 除非他有朝一日也能够越境斩落对手,否则这一生,都会带着被人越境击败的标签,成为各家长辈口中的反面教材。 江湖就是这样,成就一个人,必然就会湮没另一个人,蒋建宗只是很不幸地在时代的进程中被大浪卷走。 任谁都想不到,这个岭南来的狂妄青年,还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从言语的挑衅,到招式的挑衅,再到最后作为胜利者身份的挑衅,他一直未曾收敛,于是也就真正有了狂傲的资本。 霍小青是最清楚自己编排出来的那一串名号,什么“一剑知千秋,醉里戏红尘”,可让她想扑上去咬人的是,这王八蛋不仅坦然受之,还在自己面前拿来装逼。 原以为能够报柳家庄的一箭之仇,可谁曾想,刚挖的坑,转眼间就得自己出来填了。 霍小青的牙齿差点磨起来,脸上却还是保持着爽朗的微笑:“你赢了。” 燕来负剑于后,轻轻点头:“打扰。” “宁公子!”霍小青喊住了他:“可否赏个脸,府内一坐?” 白一飞冷哼一声,让人扶蒋建宗去疗伤,自个闷着头回座位去了,谷方书看燕来时倒是露出一丝不为人察的笑意,也不知道在算计些什么。 霍小青最终把燕来和小方领进了一处雅致的小院,于亭台前就坐后,唤丫鬟上茶。 “宁公子,高公子,请。” 对燕来她已是深入人心,但对小方却连句话都未曾说过,看这人的举止,像是跟随又不是,实在是难以捉摸。 “先前那位杨公子,怎不见一起来?”霍小青随口问道。 “回岭南处理些事去了。”燕来回答得也很随意,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但霍小青可不这般认为,眼下这时候,无论是多一人少一人都是值得探究的,何况还是刚从柳家庄出来,三人中便离开了一个,让她不得不往其他方面想。 “宁公子此番来江北,是来游玩还是做买卖?可不要骗小青哦。” “两者又冲突吗?”燕来假意不解。 霍小青直勾勾地看着他,语气中有一丝不讲理:“如果宁公子是来江北游玩,那就是小青的朋友,如果宁公子是来江北做生意,却又不和霍家打交道,那就是小青的敌人。” 燕来无奈一笑:“需要分得这般清楚吗?” “宁公子以为呢?” “霍小姐的朋友很多了吧。” 霍小青微微一笑:“朋友又怎会嫌多,莫非宁公子不想做小青的朋友?柳家庄,不见得是个好选择。” 既然对方已经开门见山,燕来也就没必要和她兜圈子:“至少柳公子不会让他的朋友们来堵在下,而霍小姐的顽皮,会让宁某觉得小姐太过小心眼,即便合作,怕也不会愉快收场。” 霍小青红唇紧咬,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就许你拆穿人家,偏不许人家逗你玩玩么,高公子,你看看,哪有这种男人,与个小女子斤斤计较。” 小方只是笑笑,没有打扰两人“打情骂俏”的意思。 燕来面有冷色:“霍小姐若是想利用宁某,以引得几位公子相争,怕是要打错算盘了。” 霍小青放在膝盖上的手一攥拳,暗道这家伙果真看出来了,莫非自己的表现竟是这般糟糕,让人一眼就望破了? 她惭愧一笑:“宁公子说的哪里话,小青岂是这等心计之人。” 燕来也不会在此问题上穷追猛打,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他揭破霍小青的心思,也不过是想让这女人对自己多些顾忌,免得他日若真要合作,私底下尽是勾心斗角,也影响这边的布局。 “宁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落子无声 燕来也知晓光凭一两次见面几番话,就想让霍小青与自己达成深度信任下的合作,无疑是痴人说梦。 不像其他的势力代表和游侠,留在霍家庄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燕来与霍小青初步确定“恋爱”关系后,便暂作告辞了。 霍家无疑是现阶段一个很好的突破口,所以他愿意等,但这并不代表他需要放低身份,霍小青在观察他,他也要摆出观察对方的谨慎态度,如此一来,才能达成相对平等的合作关系。 况且,他还得去见一个人。 灵岩县,听风茶庄。 “万分抱歉,让赵兄久等了。” 燕来知道赵惊鸥这两天肯定会找自己,果然一回客栈,就收到对方留下的信。 现在还不是敏感阶段,倒不必刻意避讳,何况当日在柳家庄这般大摇大摆,怕是早留印象,便是方才在霍家庄被人认出也不为奇。 呈半月型的人工湖上,亭台轩榭如繁星般点亮,此时已是入夜,风雅之士不少,周边亦有丝竹之乐响起。 茶庄这种闲谈之所,在江南很是盛行,毕竟儒风昌盛,雅士皆多,除了青楼可为消遣外,便是这类诗情画意,闹中取静的楼亭轩榭了。 赵惊鸥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两人入座,唤茶博士进来烹了一壶好茶,先是谈了不少柳家庄上的趣事,直到没有外人,才若有兴趣地看着未来的合作伙伴。 “看来宁公子已经选好了。” 燕来并不觉得意外,自己在霍家庄闹出那么大动静,又与霍小青密谋了这般久,赵惊鸥若连这点吹风的消息都收不到,那双方还合什么作。 “霍家庄却是不错的投资对象,不过霍小姐仍在考虑,宁某也在考虑中,赵兄觉得如何。” 既是合作,必然就要摆出商谈的架势来。 赵惊鸥颌首:“宁兄弟的选择自有道理,只是赵某在想,若你我都投资于灵岩,这笔买卖是否会太过冒险。” 燕来笑道:“赵兄的担忧宁某理解,但凡有点见识,都知道无论是柳家庄还是霍家庄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能留在台面上多久,取决于自身的作用,何况既为棋子,就有人操纵,乍一看,若你我皆入两庄,风险是挺大,恐怕也很难获利。” “宁某与赵兄暂别后,这几日思考了很多问题,诚然,你我双方联手,却有可能赢得些利益,但若选择不当,鸡飞蛋打的可能性也不小,何况江北之局本就错综纷乱,以你我之实力,能在夹缝中浑水摸鱼已是不易,要想百舸争流,怕是艰难,如此一来,这收益比,也不见得会多好。” “赵兄不要怪宁某直言,咱们毕竟相识不深,又是仓促合作,说句实话,无论局势有利无利,这过程中难免出现这样那样不利的因素,比如猜忌,比如怀疑。” 赵惊鸥点头,暂不作提议,先了解对方的想法再说:“那依宁兄弟的意思?” 燕来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赵兄都是主,宁某等人皆为客,那不妨,先由宁某送赵兄及诸位兄弟一场富贵,以表诚意,之后,再请赵兄多多帮衬,替宁某把这门生意做得更大些。” 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薛家剑堂 打从立夏开始,江北的局势就像天气一样火热上升,便是居住在灵岩的普通老百姓,每日闲聊的话题也离不开眼下地面上的那些江湖中人,也就是说,对于薛家灵田的事,已经完全摆放到了台面上,进入到了明争暗斗的阶段中。 最开始的声音自然来自六曲县陈家,大河县蔡家,东湖县韩家等江北百庄形成的百庄联盟,他们率先公告,江北地面上之灵田,属江北人所有,这是祖祖辈辈定下来的规矩,但各方势力如有兴趣,可以相互合作,共同经营,毕竟灵田上生产出来的灵草,也是需要炼制和销售的。 这道声音的意思很明确,无非就是薛家的灵田就算是无主之物,那也是江北地面上的东西,任何江北之外的势力都不该插手,最终的归属,只能是祖祖辈辈定居于江北的本地人,说白了,也就是江北百庄方有瓜分权。 接下来又抛出合作的意图,无非是想连横各方势力,共同抵御南剑门的入侵。 南剑门对于这道声音的回复却是很霸道,四月二十日,原南剑门总门执事长老,现江北分堂新任堂主曾伦,率堂下弟子过江,先是前往薛家庄剑堂祭拜一番,跟着宣布,继续秉承剑堂之意志,开门授徒,传承薛氏剑法。 灵田虽然是没有登记在案的私产,但剑堂却是有名有姓的物业,随薛家灭九族,自然被官府抄没,只是谁也没料到,最终的地契会落到南剑门的手上,这对江北百庄来说无疑是个坏消息,因为薛家剑堂所代表的意义,远胜于灵田的存在。 “南剑门这一手釜底抽薪倒是玩得漂亮,夹风带雨而来,怕是谁都没想到先把这江北的精神象征给拿了去,如此一来,他们倒是能迅速站住脚跟了。” 薛家剑堂在江北确实是非同一般的存在,自大虞建国之初便成立,也是昔日薛氏立足江北,开枝散叶的基础。 据闻太祖皇帝刘玄武年轻时,身边有两位至交好友,一位是北地曹家的曹候,一位是雨花剑台的弟子,薛客行。 而这两位朋友在刘玄武起兵荡平各路义军,执掌江山的过程中,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与史料中记载,在军事上正面提供支援,受封征五路大将军的曹候不同,薛客行的事迹多在野史内,或者说江湖中。 众所周知,正是因为红衣教的出现,才导致离朝崩坏,天下大乱,而各路枭雄大起,其背后自然少不得江湖力量的支持,而在刘玄武这边,在这方面起到关键性作用的,便是薛客行。 刘玄武起兵时,薛客行便有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在武林中的号召力很大,更因为雨花剑台弟子的身份,让其在江南一地帮助刘玄武拉来了不少支持,包括当时离朝国都长安被关中军陷落,皇族司马氏南逃,欲在江宁组建南方朝廷,却最终被刘玄武的江南军围剿,国玺易主,离朝宣布灭亡,这些事的背后都有薛客行的影子,正是由于他说服雨花剑台出面,才让王,谢二氏为首的江南门阀站队江南军,之后刘玄武兵进长安,以号正统,都是建立在这一段基础之上。 作为回报,薛客行得以在江北一地坐拥万顷灵田,最终让薛氏在江北开枝散叶。 而身为天下第一剑客,薛客行的功参造化在当时可谓一时无双,虽出身雨花剑台,却以天地大道自悟九剑,一朝剑道封圣,享太庙香火,并在其年老之时开创剑堂,不以宗门立世,而以学堂方式广泽人间,更让其剑圣称号名副其实。 薛客行的九字秘剑,如果仅仅是一种剑法,自然达不到今日之成就,实际上它与雨花剑台的无字剑经一样,都是一种体系,一种被推衍出来的道,只不过是通过剑法的方式来表现,故而虽只有九剑,却能够随习剑之人的感悟,衍变出不同的剑法招式。 或许是因为薛客行出身雨花剑台,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九字秘剑虽自成体系,但还是与无字剑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此薛客行并未承认,当然,也没否认。 最终,九字秘剑在剑道谱上屈居于无字剑经,排名第二。 而薛氏剑堂的立世之本,便是薛客行的九字秘剑。 千百年来,根据九字秘剑所衍变出来的剑谱多不胜数,燕来手中的《莲心鉴》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据传为薛客行的妻子,易莲心晚年之作,集一生之感悟,并得薛客行亲自指正,但这部本应该只在薛氏家族中流传的剑谱,也不知道为何到了宫廷内,并被莫悲亭所得。 自从知道《莲心鉴》的来历后,燕来便一直想到薛家剑堂看看,可惜自薛氏被灭九族后,薛家剑堂便被查封,更有精兵驻守,寻常人不得擅入,燕来自也不可能为了满足心中所想,便暴露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身份。 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南剑门正式挂牌江北的日子,所以广邀天下英雄到场,并对外宣布开放剑堂三日。 南剑门此番虽于剑堂挂牌,但不可能延用薛家剑堂的立世之法,宗派有宗派的方式,此番开放,不过是为了造势,之后再想入剑堂,也就只有南剑门的弟子,或者得到南剑门的邀请方能前往了。 不管反对的声音有多大,但在律法上,此刻的剑堂,已经是属于南剑门的了。 薛氏剑堂,并不是一座简单的学堂,而是一处占地百亩的大庄园,除了若干校场和各处武堂外,最珍贵的,便是位于剑林内的剑意碑。 其中不仅有千百年来各大宗师留下的感悟,更有昔日薛客行的九字剑碑,可以说剑林,便是九字秘剑的传承之地。 薛氏还在的时候,剑林也不是随便出入的圣地,只有在学堂中表现出色的弟子,才能够获得许可,并根据境界的不同,阅览剑碑,感悟先贤剑意。 当日霍家庄仅仅是拿出薛家某位剑道大家的笔记,就引得众人趋之若鹜,如今南剑门开放剑堂,其影响力更是不消说,恐怕仅此一样,就让那些不远万里前来的江湖游侠们觉得值了。 南剑门这一手自然是玩得漂亮,无形中在气势上压住了百庄联盟,更让自己在江北迅速站住了脚。 燕来与小方推敲过不少南剑门开局的可能,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借剑堂的名义,果然是落子无声,这更让他确定了在南剑门的背后,有着诸多的利益链,而顺着这些利益链,恐怕是一只只隐藏在朝野之中的大鳄。 站在一面剑碑前,看着周边络绎不绝,好像赶集一样的江湖中人,小方森冷的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南剑门这般做,怕是有你在江宁那一闹的因素在内吧。” 燕来轻笑一声:“所以我来得天经地义咯。” “宁公子因何发笑?” 爽朗而又动听的声音传入耳中,明眸善睐而又不减英姿的霍小青在谷方书等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这已是和霍小青再次接触后的第六天,燕来现在的身份与谷方书,白一飞等人一样,都是霍家庄的客卿,只是稍有不同,他和小方是霍小青请来的,而不是霍家。 白一飞依旧是怎么看燕来怎么不顺眼,嗤了一声,便找剑碑瞧去了,随之一起来的其他人自也不会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倒是霍小青和谷方书留了下来。 谷方书的态度倒有些奇怪,说不上排斥他,也摸不准是否有交好的意思。 燕来故作傲然道:“只是觉得这样的剑意也能够留在剑林之中,有些好笑罢了。” 谷方书瞧了一眼剑碑上的名字:薛墨。 “宁兄的剑道修为自是不用说,不过这位薛墨前辈,在三百年前可是声名鹊起,此剑意应该是他壮年时所留,锐气仍然不减。”霍小青自然是有意提醒。 不过尚未走远的白一飞在听到燕来嗤笑剑碑时就停了下来,如今听闻剑碑来历,更是冷笑一声,心道有些人还真是不惹点事不舒服啊,故而阴阳怪气地道:“千秋公子可是岭南第一剑客,其评定自然不会错,小青你就不要班门弄斧啦。” 小方摇摇头,脚步挪开,有意和他拉开距离,自从这家伙换了身份后,就喜欢上了作死,不出来卖弄一下就觉得自己没把握好角色的性格。 果然这狂傲之言,加上白一飞的推波助澜,顿时引来周边人的议论,其中更有不少目光带着不善。 霍小青有些头疼,一是为这位宁公子,二是为那位白公子,自己夹在中间,时间久了,还真想拿两人开刀。 特别那位姓宁的,你说你区区七品,好吧,这几天似乎破境了,进入到了六品阶段,可就算这样,你也不能真当自己天下无敌吧,这武道境界,再怎么说都是泾渭分明的,你就算越境胜了个五品的剑手,难道就当自己能够指点江山了? 对他嘲讽剑碑之事,她还真不会站在燕来这边,但对白一飞的行为也感到深深厌恶,就像嫌弃一个男人为何会像女人一样这般小心眼,合着你两人没事找事,最终要擦屁股的还得本姑娘是吧。 “千秋公子?我说小子,你可真是够狂的啊,知不知道薛墨前辈是什么人?三十岁登一品,三十五岁入定气,人家留下这道剑意的时候,你爷爷的爷爷都还没出生呢,还岭南第一剑客,到底哪来的跳梁小丑,到我江南之地来撒野,真是大言不惭。” 燕来瞅了一眼说话的人,不看还好,一看更来劲,翻了个大白眼:“关你鸟事。” 第五十二章 无事生非 醉生梦死苏清风出道也有四十余年了,不说宁州地面,在江南武林中亦是有名有姓的人物,熟识的人都知道,酒爷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除了贪图杯中饮外,便是喜欢多管闲事。 燕来当然是认出了剑十八一行人,除了宁州四侠外,剩下几个倒是一概不知,也不晓得有没有小方提到的长河帮龙正。 酒爷苏清风被一句关你鸟事顶回来后,倒是微微错愣,随后仰天大笑,似乎也没想到面前这小子如此硬气,难怪敢在此嘲笑前辈剑意。 剑十八皱眉,显然是注意到了对方和霍小青等人之间的关系,至于江小辫这种直性子的女侠,压根就没正眼瞧向燕来,只当又遇见个口无遮拦的无知小辈。 “年轻人,有性格是好事,可也不要太过张扬,这江湖,浪劲可大着。”酒爷眯眼一笑,倒也不愿穷追猛打。 燕来不理会霍小青息事宁人的示意,故作一番打量,呵笑一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嘴在本公子身上,用得着你来管?” 周边人一听这少年人的语气,就知道有热闹看了,纷纷望了过来。 酒爷还未出声,江小辫站了出来,冷冰冰地看着燕来:“少年郎,是皮痒还是骨头痒,要不要姑奶奶伺候伺候你。” “小辫。”剑十八不想在此间生事。 照壁书君柳一飞也是上前一步,朝霍小青拱了个手:“可是霍家庄霍大小姐?” 霍小青微微一笑,还礼道:“正是小女子。” “却不知道霍小姐与这位兄弟是否相识?”柳一飞再问。 “宁公子乃霍家客卿。” “明白。”柳一飞点头,看向燕来:“这位宁公子,按理说我大哥...” 燕来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行了,真受不了你们,磨磨唧唧,啰啰嗦嗦,本公子没工夫在这废口舌,不就看了个剑碑发表下意见,这都能来事,莫不是上到酒楼碰到菜不好吃,还不能让人唠叨两句,谷公子,你说是吧?” 谷方书一愣,这有我什么事。 白一飞看得出来酒爷等人的顾虑,在旁冷笑道:“宁采臣,你这可真是走到哪热闹到哪,霍家虽请你来当客卿,可没说了什么锅都替你背。” 燕来不屑道:“白公子,这有你说话的份?” “得得得。”霍小青忍不住了,赶紧站出来,先是瞪了燕来一眼,跟着朝白一飞微微一笑,最后看向剑十八等人,赔笑道:“几位有怪莫怪,我这位朋友脾性一向如此,容易犯浑,大家今日都是来观摩剑碑的,没必要为了这点口角之争耽误时间,小青在这里代宁公子向诸位赔罪。” “别。”燕来不干了:“赔什么罪,你有脑子没脑子。” “宁采臣!”霍小青喝他一声:“你想干什么。” 燕来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霍小姐,本公子在这观摩剑碑,随口言一句,这白一飞就跳出来胡嚷乱嚷地挑拨离间,如此也就算了,你这老头又打哪来的,凑的什么热闹,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个都觉得自己特能是吧,这剑意碑怎么了,摆在这不就是让人看的,既能看为何就不能说了?想找茬就直说,费那事干嘛。” 他这话一出来,顿时让周边人觉得大开眼界,这话糙理不糙,如此倒也有人觉得这档子事各有不对了,也不尽然就是那位宁公子狂妄。 白一飞自然怒不可遏,本来就看燕来不顺眼,现在更被对方指名道姓地放到台面上,若是怂了,这名声还要得? “宁采臣,你有种!” 看到这位白公子气急败坏,剑十八和酒爷等人倒是面面相觑,虽明白对方有挑事的嫌疑,但心中更疑惑的是这几人什么关系,乍一看像是一伙的,可怎么像仇人一样,但不管怎样,似乎都与自己无关吧? 酒爷抽抽鼻子,第一次觉得这多管闲事,还真管出其他事来了。 “白一飞,这次打算又叫谁上来试试,要不你亲自来一趟?”燕来抖抖手中佩剑,比他更要盛气凌人。 这般挑衅之下,白一飞也不可能再忍了,刚要拔剑,一只手按了下来。 “白兄,怎么这般大火气。” 来者面如冠玉,剑眉轻扬,微微一笑就展露出迷人风采,加上他一身青衣,更显得玉树临风。 他不是一人前来,随行的还有几位目若朗星,精气内敛的男女,一看就是大门大派出来的年轻弟子,再加上个个神采俊逸,气质不凡,普一出现就令周边的游侠们黯然失色。 霍小青面色微沉,似乎很是不愿与对方相遇。 白一飞却是大喜,唤了一声:“梦吉兄。” 陈梦吉含笑点头:“小青也在啊,真是巧了,我还说稍后就去庄上拜见姑父和姑母。” 不愧是六曲陈家的公子,举手投足间让人如沐春风,一下子就把燕来的风头给抢过去了,果然,这会儿没人再去注意那位岭南来的狂妄小子,纷纷看向这些名门子弟。 “是陈梦吉。”有不少女子双眼发亮,硬挤着要过来。 “陈家梦吉,新晋青云榜上排名二十三,二品序列中,这位可是数一数二的剑道高手,听说他早就进入大通脉期,相信不久就要冲上一品了。” “穿蓝衫的好像是曲昭然,等等,还有飞鸿剑吕飞鸿。” “都是二品中的佼佼者,想不到他们也来了,那九字剑碑不是不开放吗?” “九字剑碑虽然不开放,但他们这些江北子弟多数都曾在剑堂中练剑,好像陈梦吉和吕飞鸿,便是剑堂出去的。” “原来如此。” 眼下江北的局势昭然若揭,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六曲陈家人突然出现在这,怎不让周边看客生起兴致,相比之下,燕来的那些口角之争,算得了什么。 白一飞与陈梦吉自然熟识,逮住时机便添油加醋地把此间之事说了一遍,更是咬牙切齿,将前几日蒋建宗的事也抖了出来,果然,站在一旁的曲昭然双目一冷,如利剑般看向燕来。 陈梦吉先是来到剑十八等人面前,一脸惭愧道:“庄下门客言语颇有不当,几位还请见谅。” 作为事主的酒爷拱手笑道:“无妨,少年人自有脾性,酒爷我年轻时比他更狂。” “酒爷?”陈梦吉恍然道:“莫不是醉生梦死苏清风苏老前辈?几位是宁州四侠?” “哈哈哈。”酒爷也没否认:“当不得侠之一字,叫我们宁州四怪更合适。” 看着陈梦吉与剑十八等人攀情附义,在那各自表演,燕来心中一笑,这什么陈公子倒也太把自个当回事了,故意冷落自己,以显得高人一等,幼稚不幼稚。 他朝霍小青微微颌首,正待要离开时,对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这位宁公子,急什么走呢。” 曲昭然的话让周边人把注意力又移到燕来身上,这好戏,似乎才刚上场啊。 “昭然,何事?”陈梦吉笑眯眯地问道。 “也没什么,听说这位岭南第一剑客修为不凡,想要讨教讨教,不知道宁公子可否赐教。”曲昭然抱剑而出,态度不容人拒绝。 霍小青微笑道:“曲公子,小青这位朋友修为不过六品,怎好与公子论剑。” 曲昭然倒是一脸地无所谓:“霍小姐说笑了,宁公子剑道无双,区区七品就能够越阶伤人,曲某师弟不才,丢了心湖剑派的脸,我这做师兄的,怎能不好奇,霍小姐也知道曲某是剑痴,切磋切磋,想必宁公子也不会拒绝。” “当然,未免说曲某以大欺小,宁公子若能够接曲某十剑,曲某回去自会禀明师父,蒋师弟他输得不冤。” 原来还有这一出,众人恍然,不过听曲昭然话里的意思,这岭南来的小子倒还真有几分本事,越阶伤人,战败心湖剑派的弟子,无怪他口气这般大,不过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怕是难讨好了。 燕来不以为然:“这打了个小的,出来个大,那是不是打完个大的,又出来个老的。” 曲昭然目光泛寒:“蒋师弟再是不济,在曲谋手下游斗十招也是绰绰有余,莫非宁公子心虚,弄不出当日之手段了。” 摆明了是说当日比武,燕来用了卑鄙手段,这才让蒋建宗饮恨。 陈梦吉看到霍小青还想出来打圆场,一本正经地阻止道:“小青,你我皆是剑堂弟子,当以剑堂为荣,方才你这位门客在剑意碑前出言不逊,辱及先辈,可有此事?” 算是师出同源的吕飞鸿也站了出来:“小师妹,别说做师兄的不给你面子,你这位门客若能接曲兄十招,此事便揭过,若不然,便由师兄我出手维护剑堂之名誉了。” 燕来嗤笑一声,不待霍小青表态,抢先道:“你们这些剑堂出来的弟子倒是挺讲究,好,讲究好,不过有一事宁某倒是不明,想问之一二。” “有屁快放。”吕飞鸿谅他也搞不出其他名堂来。 燕来面露不解:“这剑堂,现在好像叫南剑门江北分堂吧,不知道几位什么身份,在这替主人家兴师问罪?” 第五十三章 狼狈落败 燕来的话并没有让陈梦吉等人难堪,反而让这些世家公子看到了对方的心虚。 即便如今的剑堂已经是南剑门的分堂,他们这些剑堂弟子已经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然而,那有怎样? 就像燕来一直强调的,费那事干嘛,陈梦吉等人也是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要找机会奚落对方,故而手段只是遮掩,如果燕来还想借此避战,那么他们也不介意撕破这层伪装。 江湖道义?强者才是道理啊,弱者,都是被人讲道理的。 至于持强凌弱,笑话,江湖不都是这样吗?不然一个个把自己整得那么厉害是为啥?不就是想随心所欲的时候就随心所欲吗。 曲昭然嗤笑一声,对于燕来的这等小伎俩,他连解释的兴趣都没有,除非今日有南剑门的人跳出来。 但他知道,南剑门不会跳出来。 很简单,通常像南剑门这样的名门大派设立分堂,除了邀会各方面知名人物捧场助阵外,还得宴请本地的势力代表,算是通气。 但江北现在的情况,谁都知道是敌是友。 南剑门固然借剑堂为壳,很漂亮地在江北站住了脚,但目前为止,它们也只能做到这样,除非不介意爆发大规模的武乱,从而宣告自己的存在,已经想要抢夺地盘的意图。 可此次南剑门并没有按老规矩通告天下,宴请四方,而是以邀请各路英雄豪杰观摩剑碑的这种形式,来完成它们立堂挂牌的仪式,算是一种较为柔和的手段,也给江北百庄一种可以商讨的信号。 先礼后兵,再礼再兵,任谁都看得出来,南剑门这次是铁了心要在江北扎根。 那么,在对方没有明确表露出对灵田的觊觎前,百庄联盟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发难,如果仅仅是因为过江立堂一项,又未免太给人小家子气的感觉,而且,势太弱。 对于江北百庄这样的联盟,要想战胜南剑门,就必须得一击必中。 因为他们内部的声音也并未完全统一,各家都知道各家的尿性,一旦陷入你来我往的争夺战中,必然会产生利益上的分歧,特别是出现伤亡或者较大损失的时候,百庄联盟这种内部纷争未平的合纵方式,很容易就被攻破。 这点,各大家族武庄的领导人都深深晓得,可尽管明白其中关键,他们也很难放下彼此间积压已久的成见,真正做到万众一心,毫无保留地去拒迎外敌。 至少到现在为止,仍有各种怀疑存在百庄联盟的内部,比方说,谁私下和南剑门有勾结,里应外合,准备一举瓜分江北,从而打破旧有的格局。 种种原因之下,只要陈梦吉这些代表百庄联盟的世家子弟,不在剑堂做出太过分,相当于宣战的举动,那么,南剑门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帮衬一下,已表示出自己“先礼”的诚意。 毕竟,手是伸过界了。 “你还有十招的机会,希望不要让我失望。” 曲昭然猎手般的自信浮现在脸上,剑已出鞘,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气势,当中,更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二品序列,谁都不是浪得虚名的。 霍小青便是有心,怕是也无力阻拦这场带着太多私人恩怨的较量,哪怕曲昭然的确持强凌弱,但他给出的理由,也并非完全不能建立。 何况以宁采臣的表现,估计不会有人站在他那边,哪怕觉得曲昭然不对,可那个狂妄的小子毕竟是外地人,嗯,是该教训一下,也让他知道天有多大,江南武林,不是尔等大放厥词的地方。 曲昭然执剑于前,轻轻上挑,傲然道:“宁公子,赏个脸吧。” 燕来吁出口气,也不打算再做无力的呻吟,如此被人看不起的行径,还不如用手中剑来说话。 锵! 倒是出乎周边人意料,那位岭南来的剑客会后发先至,猛一拔剑,就朝曲昭然攻去,这先手一招,倒也是看头十足,尽管只有区区六品的修为,但在剑道上的领悟,却也对得上他之前的狂妄。 曲昭然嘴角一扬,执剑画出一个半圆,瞬间就将燕来的剑势给放了进来,正大光明地开门迎敌,如此轻描淡写的一招,不仅对得上他二品序列的身份,也带着燕来昔日羞辱蒋建宗的味道。 “好!”白一飞在旁忍不住喝彩。 围观的群众也为曲昭然这大气的一手发出赞叹,不愧是名门出来的子弟,无论是气度和风范,都无可挑剔,相比燕来的抢先一攻,这种老成沉稳,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孰高孰低,当下立判。 随着第一次兵刃相交的声音响起,两道人影瞬间错综起来,只是今日之燕来,就像当日的蒋建宗一样,而曲昭然,接过了他之前所扮演的角色,无论在如何凌厉又精妙狠辣的剑招下,都显得游刃有余,不紧不慢。 “第四招。” “第五招。” “第六招。” “曲公子划下的道,是让那姓宁的能抵住自己的十招,可眼下得势的却是对方,有点被动啊。” “呵,火候未够。” 疑惑的人依旧不解,了然的人却是把念头自藏心中,曲昭然毕竟是二品序列的高手,身份亦不一般,他们没必要像那狂妄小子一样,胡评乱弹,偶尔发表的意见,也只是态度,而不是看法。 燕来今日的剑心算不得通明,交战到第八招的时候已经有点势弱,他再怎样,也不过是新晋六品的修为,能够力压蒋建宗这样的五品,一来是对方投机取巧,惯以钻研的性格,二来也有不少运气成分在内,比如第一剑就把对方的信心给打乱了,在当时的情况下,心里涵养本就一般的蒋建宗,哪能不败。 但曲昭然不一样,这是位名符其实的二品,哪怕张狂,霸道,小心眼,甚至咄咄逼人,都这一切的,都是基于对方的强大,可以说,如此的性格,是他自身的实力造就的。 那他如何不能欺负你? “第九招!” 临近最后,谁都看出了曲昭然是在戏弄那个岭南来的小子,他甚至把一只手负到身后,依旧保持着脸上的风轻云淡,无视身边的狂风暴雨,因为在他看来,那接踵而来的道道剑意,偏锋手段,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 他就像位大师,在指点子弟。 “第十...” 就在结果将要宣布出来的时候,曲昭然的脸上现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眼中透露出一种狠辣,就在燕来将全身真气回收,准备做殊死防御的时候,曲昭然破碎而出。 他不仅在那一瞬间把握到了燕来的破绽,甚至可以说,他早就明白了燕来的意图,知道对方在第十招的时候一定会回防,硬抗下最后一招,想以这种方式赢下赌约。 “跳梁小丑!” 曲昭然的冷笑就像他刺出的这一剑般,自信,轻蔑,带着碾压对方的力量。 寒光如芒,剑过血染! 燕来惨叫一声,被对方一剑刺破左胸,连人带剑一起跌落到地上,一连滚出好几个圈,直到趴在陈梦吉的脚下,狼狈不堪。 场上很安静,似乎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应当,包括曲昭然笑容里表露出来的满足,包括陈梦吉眼神里的蔑视,好像看只野狗一样。 白一飞幸灾乐祸道:“宁公子,还能爬起来吧?要不要本公子扶你一把。” 曲昭然还剑入鞘,不屑道:“不外如是。” 说完看都不看,就这般意气风发地转身了,陈梦吉一群人亦是哈哈大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周边人依旧崇拜的目光中潇洒离去,只留下依旧被人指指点点,却又好像被人遗弃的燕来。 “你没事吧。” 霍小青脸色惨白,过去将他扶起,迅速掏出一枚疗伤的丹药,喂入口中。 燕来生吞咽下,有些无力地摇头,表示自己无恙,散落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到这位上一刻还大言不惭的岭南青年,如今是什么模样。 但想必,好不到哪里去。 至于小方,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手,甚至连看都没看,依旧面对剑意碑,看得很认真,只是谁都没发现,那张森冷的脸上,在燕来落败的最后一刻,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 不知道是在嘲讽,还是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第五十四章 预览版 霍家庄,议事厅。 坐在左右两侧的长老们脸上有些凝重,如果不是气氛也同样诡异的话,恐怕很多人就像便秘了许久。 作为这一任的庄主,霍展堂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没有太出色的功业,只能说,尽到了一位家主该尽的责任。 而霍家对于他显然也没有太高的要求,毕竟无论是他接任庄主的二十年前,还是开始履行职责的二十年后,整个霍家的方针,依旧是延续老一套,那就是求稳。 在薛家领导之下的江北,何必搞风搞雨呢?一不小心,被踢出局都不知道。 与柳家庄不同,在夹缝中扣生存的他们可以步步为营,费尽心思争取土壤,但早已在江北有一席之地的霍家,没必要,也不敢。 可谁曾想到,暴风雨会来得那么快,薛家说被颠覆就被颠覆,那昔日亮闪闪,突然间成为无主之物的灵田,哪怕摆放在他们面前,霍家的人也觉得不真实。 实际上,很多江北的武庄,都觉得不真实。 这里面的猫腻气味,太浓,不知道是来自隔江一线的江南武林,还是相互接壤的淮南武林,或者说,还有朝廷的手在当中搅动。 如此局势之下,谁愿第一个跳出来插旗? 直到南剑门宣布要过江。 “诸位霍家的宗亲前辈,想必都已经清楚晚辈此来的目的。” 坐在霍展堂下首的青衣公子正是陈梦吉。 “姑父,事虽仓促,但也不是没有准备,眼下南剑门既已在灵岩立堂,咱们进驻灵田之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按理说,这种事说出来,众人应该眉飞色舞才是,可看一干长老们的模样,皆是一脸的心事重重,怕是谁都看得出来,既是不心肝,也是情不愿。 无他,谁都不愿意成为棋子而已。 虽然天下人都说霍家庄的背后是六曲陈家在站台,事实上也如此,但试问如果有选择,哪个家族愿意依附他人,寄于屋檐之下?哪怕瓦房再小,唯愿当家做主尔。 当然,哪怕是现阶段,霍家也完全可以不用理会陈家庄,其结果,无非被其他虎视眈眈的武庄所瓜分罢了,特别是如今在灵岩县也算如日中天的柳家庄,巴不得这近邻脑袋发热,做出什么让大家都开心的事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