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一林见秋 说是唐楼的二位少爷,偏偏没有一位是真的姓唐的。 冯氏掌柜拿着这照片,布满厚茧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摩挲着。 两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子骨看上去都单薄的很,白衬衣用的是的确良料子,熨烫妥贴了工整的穿在身上,衬衣一水儿的扎进裤腰里,这腰身怕是比不少姑娘还要纤细。圆框金丝眼镜是唐楼主子都有的,从老大到老幺,九个人,一人一副。每个人的镜脚上的专属雕花都是特意请了苏州最著名的核雕师傅来刻的。 照片中的两位,是唐楼的小六爷和小七爷。 小六爷姓林,进唐楼时七岁光景,模样端正干净,外貌算不上出挑,高兴狠了的时候,笑起来的像极了叉烧包,鼻头两侧的笑纹藏都藏不住,活脱脱的就是一只小奶猫。大掌柜的屋里头曾经养过一只虎皮斑纹的小黄猫,看见小六爷的那一瞬,大掌柜鬼使神差的想起了那只小黄猫,于是当下就把小六爷招进了唐楼。 当时的小六爷,左右是个七岁的孩子,他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天资极高还是唐楼根本已无可用之人,入楼不过短短半年,大掌柜的就让他接了侍仙镜。 接镜那日,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大掌柜一改平日里温和敦厚的模样,只见他神色端庄肃穆,双手捧着块赤色锦缎,锦缎上或是用朱砂写的符咒,小六爷也辨不真切。大掌柜不再叫他“西陆小子”,而是恭恭敬敬的躬着腰低着头,喊了句:“小六爷。” 林西陆接过锦缎,尚未来得及好好端详,锦缎就自行燃了起来,蓝色火焰,却烫不着他的手,不消片刻,火焰熄灭,林西陆手中多了副金丝框眼镜——正是侍仙镜。 成为侍仙者后的林西陆,每晚睡前的功课就是给自己的伤口上药。山城虽然是他生长的地方,可这唐楼对他来说却总带着几分陌生。眼见同一批进来的公子有被妖物吃剩半个身子的;有被精怪附了身,成为行尸走肉的;有的干脆被仙女迷了心智,小小年纪就谈情说爱,失了身子,双双堕入魔道的;他也惊也怕也想要退缩,但骨子里总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绊着他,让他继续留在唐楼。 接镜后他没有一晚敢睡熟,准确的说是没有办法睡熟,有时梦见的是只剩半截身子的同门拼命的向他呼救;有时梦见的是无辜百姓的哭喊;有时,他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看着他,就那么阴森森的渗人的看着他。 半年的时间,根本不够一个侍仙者成熟,大掌柜和林西陆都知道,但谁都没有说破。该捉的妖,该诛的怪,一个都能少,这就是入了唐楼的职责,躲不开,避不掉。 就这样,林西陆苦苦撑了快一年。 那一日,林西陆和同批的小九爷一同去捉一只魑。典籍记载“人死化鬼,鬼死未渡者,化魑魅魍魉。”这只魑,不知是哪方的厉鬼死后所化,盘踞在山城周边的山林里,山城本就地势复杂,这魑借着地势,硬是吃了不少人。 一时之间,无人再敢上山采茶。这可急坏了万盛茶庄的东家,将工钱硬生生的提高了三倍,还是无人敢接这上山采茶的活儿。眼看着堪比黄金价的茶叶就要过了最好的收成时间,东家无奈之下,只好提着大把像样的洋货和银元来到了山城司令部,找到了钱司令。 作为山城之霸的钱司令得了好处,立刻排了几队兵上去清剿,前前后后也要小百来号的兵,可回来的尚不足五人,还都痴痴傻傻的失了神智。这钱司令眉头一皱,脑袋一拍,立刻找上了唐楼。 “西陆,你见过魑么?”这次与林西陆一同上山的是侍精怪的小九爷。 小九爷那年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在唐楼也待了快五年。若论技法,小九爷在唐楼中那也是属于上乘的,这无疑是给林西陆服下了定心丸。 “没有。”林西陆如实回答。 “这魑乃山林异气所生,这异气就是惨死在这山中的人的欲念,人生前七情六欲本就苦不堪言,死后更是将这份执念无限放大,终是无法消散,又结合了死时的怨气,横生出魑。眼下这只魑,已经害死了不少人,身上的怨念堆积,怕是个棘手的。”这番话虽将情况描绘的紧急,可偏偏小九爷天生一副佛家笑颜,眼睛弯弯,唇角弯弯,又白白胖胖,跟供在佛龛上的弥勒佛有七八分相像。 说话间,山中起了雾,不一会儿,这雾气就浓到让人辨不清方向。 “这雾来的蹊跷,多半是那魑放出的妖气,西陆你要多小心头顶。”小九爷小声叮嘱。 二人继续前行,小九爷凭着一副侍精怪镜在这妖气幻化的浓雾中穿梭自如,无奈林西陆的侍仙镜对这雾却是半分办法也没有,只能勉强跟上小九爷的步伐。 走了半盏茶左右,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终于要来了,准备结界。”小九爷话音刚落,一道红光自他掌心向着浓雾深处射去。应该是射中了什么,只听得“咚”的一记闷声,仿佛一个重物倒地。 林西陆不敢大意,口中念念有词的布了结界,心中却是虚的没底。这结界之术,他学的不差,平时都只是用来避个雨挡个风,并未在捉妖的时候真正用过。 二人借着结界向着那重物倒地之处寻去,只见一条犹如三四根电线杆子合抱那么粗的东西在地上蠕动,浑身黑黢黢的泛着油光,待到看清,才发现这油光之下全是鳞片,每一片都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那东西只是蠕动,并未发出声响,每动一下,腥臭之气就扑面而来,这味道,好似烂了数月的海鱼和臭鸡蛋混合在一起,腥臭中还带着诡异的甜。 “应是这只魑没错。”小九爷低声说道。以防万一,他起了黄符,借着镜中的法力,将符咒定在那魑的身上,符咒入身那一瞬,听得一声痛苦的嘶吼,那像极了蛇的东西一动不动了。 “死了?”林西陆满是疑惑的看向小九爷。 “魑魅魍魉之类,多诡者。尤其是这魑,食了这么多人,定不会这么容易死。西陆你要记着,面对人心所化之妖,要加倍小心,小心,再小心。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人心更难测,更善变的了。”小九爷面上虽然还是笑眯眯的,可眸中的神色却是格外的认真。 “这魑又叫‘若龙’,身形像极了龙,屠杀之法也和龙相似,斩其首,封其魂。眼下我们要顺着这身子找到头,斩下之后封了魂魄这才算完。” 林西陆暗暗记下,紧紧跟着小九爷,一步也不敢落下。 二人绕着蛇身开始找这魑的头,这才发现,这魑当真狡猾至极,周身盘的紧紧的,将头埋在中央深处,也就是说,想要斩下头,只有两个方法:其一,临空而起,瞄准它的头,一刀斩下。其二,顺着这身子爬到中央,找到蛇头,斩之。 虽有法器,但唐楼中人终究是肉体凡胎,先不说这一跃而起的高度至少要二丈,凡人根本无法做到,就光是这一刀下去的准头,已经足够让人为难的了,现在并不知道魑头的具体位置,基本上做不到跃起后直接斩杀。 小九爷苦笑:“西陆,我们怕是得爬上去了。” 林西陆心中一抖,忍不住想到,万一他们爬着爬着,这魑抬头一口,那岂不是死定了…… 虽然害怕,但脚下却是一刻不敢耽搁。二人尽量轻手轻脚的靠近魑,刚刚触及到它的身体,就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冰凉滑腻的手感,真是让人倒足了胃口。 总算是爬上了魑的蛇身,站在上面一张望,里面竟然还有三圈,可见若是这魑展平了身子,怕是有三四丈长。 小九爷刚站稳就又将两道黄符定在它身上,这回,这魑倒是没什么大反应,只是轻微的抖了几抖。 “西陆,你现在能唤出几个分身?”说话间,小九爷右手结印,一把闪着红光的短剑缓缓的从他掌心祭出。 “三个……”林西陆有点不好意思。 身为小六爷的林西陆,得的是侍仙镜,这侍仙镜中是无肠公子的侍灵。无肠公子有八位分身,随着侍仙者修为的增长可一一唤出。 “不错,短短半年,三个很不错了。”小九爷温和的称赞道。 小九爷待人素来温和,林西陆入楼这么久,从未听到小九爷苛责过任何人,有些九侍替补犯下的错,小九爷常常就自己担了。 “总不能让你们这声‘九哥’总白叫吧。”小九爷每次背黑锅都会笑嘻嘻的这么说。 “还请唤一个位出来守着,我们要往里走了。”小九爷嘱咐道。 林西陆摸上侍仙镜,默念已经烂熟于心的口诀,蓝光闪过,一张老君符凭空出现,林西陆咬破食指,符咒沾血之后,幻化成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穿着一身桃色的裙袄,面若桃李,细看之下,与林西陆生的倒是有几分相像,这位正是无肠公子的火生猫女,名唤桃花。 【贰】一林知夏 “想来是因为你生得好看,这符咒受了你的血,幻化出来的女娃也是好看的。”小九爷啧啧感叹。 桃花依言守住外圈,二人这才放心向中心走去。每近一圈,小九爷就多布两道黄符,这魑依旧只是随着黄符的入身抽动几下,并无异样。 走了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林西陆的背上却早就被汗水浸透了,二人终是来到了中心。小九爷提起短剑,细细寻找那魑头。 “糟了!快跑!”说时迟那时快,真的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林西陆尚来不及反应,就感觉铺天盖地的震动感袭来。 原来,这并不是一只魑,而是千千万万的魑! 这千千万万的魑汇集在一处,头尾相接,掩饰的极好,让人从外观上误以为是一只巨魑。然而这巨魑并不存在,所以也就无头可斩,这些魑盘在一起,故意引他们上钩,甚至故意让几只魑来受小九爷的黄符,那后来受了黄符的魑们倒也是忍的极好,到死竟都没叫一声。 眼下,小九爷和林西陆二人如瓮中之鳖,被千千万万的魑团团围住,好在结界尚未被破,二人总算抵挡了一阵。 小九爷一把剑舞的是虎虎生风,一时之间红光片片,数不清的魑随着剑风灰飞烟灭。可数量太多了,哪怕是小九爷三头六臂也来不及斩杀。 林西陆这头撑着结界,丝毫不敢放松。这魑不愧是人化的,脑子十分好使,一小股魑聚在一起,使劲儿的朝着结界的一点撞去,撞上去死掉一批,立马就有新的补上,十几次往复下来,结界出现小小的裂缝。 “桃花!”林西陆想要招桃花从外突围。 此时桃花在外围被魑缠上,这些魑虽然伤不了没有实体的桃花,可桃花却一时之间无法脱身。 林西陆想要再唤分身,却发现已是心力不足,此时若唤出分身,这结界必碎。 小九爷那边眉头紧皱,显然也是在想脱身之法,手上却不敢停下分毫。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结界中二人面色渐渐惨白,汗水更是顺着下巴一滴滴的淌了下来。 “九哥,想来我二人今日要毙命于此了。”林西陆面上浮现一丝苦笑。 “这一声‘九哥’不会让你白叫的。”小九爷虽然气喘吁吁,可声音中却带着笑意与决绝。 只见小九爷一把扯下颈中的护心镜,念了个诀,一时之间精光大作。 林西陆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九哥不要啊!”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哐当”一声,护心镜落地,林西陆被锁在了镜中,他布的结界也随着他去了镜中。 见状如此,魑像疯了一样的开始攻击小九爷,小九爷手中短剑不停,左手开始结印,业火乍现,众魑“叽叽喳喳”的叫着四散分逃。这业火本就是为灭人世七情六欲而生的,遇见七情六欲化成的魑,更是烧的厉害。只见火光漫天,碰到业火的魑慌不择路,互相碰撞,让这火烧的愈加的猛烈。 林西陆清楚的知道凡人向神佛借这业火一用的代价,他在镜中看的分明,小九爷以自己的肉身为灯芯,将这神火引入人间,哪还有半分活路可言。 林西陆哭喊着拼命敲打小九爷护心镜,想要破境而出。他心里也知道,这护心镜若碎,说明这所护之人已死。 有几只魑撞翻了护心镜,林西陆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外面“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渐渐的,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切归于平静。 “咔啦”一声脆响,护心镜碎。林西陆跌向地面,他早已经哭的哑了嗓子,勉强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向小九爷原来所在的位置,可这世上哪里还有半分小九爷的影子…… 林西陆休养了两三日,便来向大掌柜请辞:“是我不中用,帮不上九哥,反倒累的他为了我连魂魄都没留下……” “你就这么走了,可当真对的起小九爷待你的那份情谊。你若想清楚了,我不留你。唐楼的规矩你也清楚,你走之前,必是要入一新人的。” 那日唐楼石门重开,除了为的就是这么个缘由,其次是与林西陆同批的公子伤的伤,死的死,还有两位勉强用人参吊着气,半死不活的躺在唐楼里,这一辈的九侍是时候该添些新人了。 山城中的人都知道,唐楼九侍的命数大多是易折易夭的,小七爷可不管这些,听说包吃包住,还每月有几钱的补贴,他就来了。 跟当年的林西陆一般大的光景,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大眼睛水灵灵,雪白粉嫩的小脸,气色好的不得了。 唐楼大掌柜问他为何要来,他嘻嘻一笑:“反正不收我钱,我就来试试,不行我再回家。”大掌柜一时语塞,虽说唐楼九侍也不是什么只进不出的行当,但像这孩子说的如此直接的,竟也是头一遭。 当时正是初夏清晨,天气尚不闷热,林西陆立在大掌柜身后,有微风拂过,传来了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 “唔,斜对面钟表店的老板又将他那几盆茉莉搬出来了。”林西陆正这么寻思的时候,只见一个身穿墨绿色短褂的男孩儿朝他甜甜一笑:“我是林知夏,大掌柜说让我跟你着你修法,看来我们要成为同吃同住的好兄弟了,你叫什么呀?” “林……林西陆。”林西陆莫名紧张。 “我俩居然一个姓!”林知夏高兴的蹦跶了一下,又咧着嘴笑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还没用早饭,再加上近日来的悲恸,林西陆觉得有点头晕,林知夏的笑在他看来竟特别耀眼,耀眼到晃了他的眼睛。 “你知道么,山城里姓林的人家特别少,看来我俩是真的有缘……”林知夏的小嘴巴说个没完,西陆看着林知夏的小脑毛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棕色的光泽,忽然就想起他从前家里那只小白兔,温顺柔软,让他恨不得每日每日的想捧在手中。 “咳咳,知夏小子,你要知道这乱世之中,死伤定会多些。死的人多了,怨气难免重些,怕是连铜板石子都能成精成怪了,更别提这心里头有鬼的人了。你们啊,就是把这鬼,这精怪,这思了凡了的神仙劝到该去的地方,就成了,这差事一点也不难,是不是?”唐楼大掌柜笑眯眯的对着林知夏说道。 林西陆清楚的记得,这番说辞,在他入楼的时候,大掌柜的也说过,一字不差。当时小九爷也在场,他摸摸林西陆的头,笑眯眯的说:“西陆,莫怕,九哥定会护着你。”思及此处,林西陆又是鼻子一酸,几欲落泪。 “小六爷,你可考虑清楚了?”大掌柜低声问道。 林西陆尚带着些婴儿肥的双拳紧握,又慢慢松开:“我定会好好带着知夏的,大掌柜放心。” ************* 乱世之中,军阀混战,今日你掠我城池,明日我夺你家宅。百姓从不在乎这顶着日头的大老爷是谁,凡是能让他们过上安生日子的,谁来都行,一年不到,这钱司令就被打跑了,住进司令府的新司令,这回姓包。 包司令刚来了没多久,就派人寻上了唐楼。说是城中的小孩儿最近失踪了很多,一开始想着可能是流窜的人牙子拐了娃娃,但自打有好几户人家的娃娃都是在自家院儿中不见的,大伙儿就瞅出来不对劲了。于是十几户人家凑了十块大洋,拐着弯儿的托人将这事儿告诉了城中司令部的包司令。 这包司令刚带着兵拿下山城,屁股还没坐热,那七八个美艳如花的姨太太还没来得及接过来,就摊上这档子事,他心中当然是几万个不乐意去管的,几个吃奶娃娃不见了,有什么要紧!先把几个姨太接来山城乐呵乐呵才是头等大事。好在包司令身边有位孙副官,是军师也是谋士,这孙副官说不上侠肝义胆,但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连哄带骗的劝包司令要稳住民心,才好打下在山城中称王称霸的基础。 包司令将这事儿全权交由孙副官处理,他也是个利落人,不臾几日,便将这山城的情况摸的清清楚楚,自然也从百姓口中得知了唐楼的消息。这日,他带着人,提着礼就来了唐楼。 像是早就算准了他要来,唐楼的石门半开,孙副官领着人侧身进了门,只见圆润到有些发福的大掌柜坐在天井中的石凳上,身边站了位少年郎,一身黑色立领学生装,乍一看颜色平常,眼神却清澈到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就在这多看的几眼中,才让人回味出他五官中的韵味。金丝镜片后面的一双桃花眼,本该勾人心神,可眼神却淡漠的看不出任何情绪。唇若春樱,上面隐隐的泛着润泽的水光,肤色白皙到透明,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与其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倒不如说这人间似乎没有什么吃食能配得上入他的口。 【叁】神秘少年 “孙副官,孙副官!”大掌柜忍不住出声提醒,心中也再一次感叹,自打林西陆接了这侍仙镜,整个人是变的越发的俊朗了,五官虽说不出有什么大变化,但眉眼间就是流转着一股气质,说是仙气未免夸张,但就是一股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喜欢的气质。虽说侍仙镜的前几任主人也多多少少的沾了些这样的气息,但没有一人像他这样明显的。也难怪见多了大场面的孙副官会看的失了神。 孙副官自觉失礼,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掌柜的,我的来意你都知道了,唐楼从官不从民的规矩我也清楚,我们包司令是为国为民的好司令,既然百姓有了难处,我们司令肯定是要为百姓解难的,还请大掌柜你多多配合才好。” “我们唐楼百年以来都是急城主之所急,如今包司令接管了山城,唐楼自当是急司令之所急。还请孙副官放心,此事,三日之内,必当给司令一个交代。“大掌柜笑盈盈的起身,毫不客气的提着孙副官带来的礼,进了内堂。 “小六爷,那我等你好消息。”孙副官一拱手,带着手下离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啊,不到十岁就如此俊俏,长大了不知该有多少姑娘载在他手上。” “他才来了几天,就算城主了么。”林西陆皱着眉问道。 “别说几日,哪怕只是几个时辰,只要掌管了山城的,唐楼都认他是城主,这是规矩,我也没有办法。”大掌柜边说边打开孙副官送来的礼盒,“哟,是茯苓饼还有蛋奶酥呀” “我准备准备,今夜动身。”林西陆好看的眉皱在了一起,拿起整包的茯苓饼就走。 “喂,你个臭小子,这饼我也爱吃啊,不要全给知夏啊!”大掌柜冲着林西陆的背影无力的喊道。 “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呗?”林知夏满嘴的茯苓饼,含糊不清道。 “你不去就是帮我的忙了,谁知道会遇上什么。”看到桌上都是茯苓饼的细屑,林西陆忍不住一边说一边把细屑拢到一起,丢入纸篓。 “还有三个月我就可以接侍妖镜了,你少看不起人了。”林知夏不服气,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的圆溜溜,腮帮子鼓鼓的,活像只生气的小白兔。 林西陆将手伸出窗外,春日的晚风中带着几丝凉意:“时辰到了,我走了。”话音未落,就凭空消失在了窗口。 “落雨了呢。”林知夏学着小六爷的样子把手伸出窗外,喃喃道。 雨势丝毫没有要止的意思,妖物的气息掺杂在雨中,渐渐的腾满了大半个城池。 “真是麻烦。”林西陆穿梭在山城的街巷中,并未费神布结界,衣衫早已被雨水打透。 忽然间一道闪电,明晃晃的照亮了天地,“既然连上面都容不得你,那今日也算是替天行道了。”林西陆的嘴边浮上了一丝冷笑,说罢单手扶上侍仙镜,镜脚上的无肠公子发出莹莹蓝光,六跪二螯之像渐渐浮现在空气中。 “郭索,去引它出来。”说话间,一道蓝光落地,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娃娃在蓝光中缓缓站起,倾盆大雨中,他的身上却是滴水未沾。 郭索得令后迅速的朝着城南的方向奔去。 “藏都不会藏,月老的庙也是你可以躲的!”林西陆一声嗤笑,祭仙的黄符出现在右手指尖,猛的朝着月老供坛上的瓦瓮上贴去。 “讨厌死了!那么多祸害人的鬼怪你不抓,偏偏来找我的麻烦!”瓦瓮应声而裂,一股浓稠到化不开,让人闻了就喉头发痒的甜腻之气扑面而来。 林西陆来不及闪避,生生的吸了一口妖气,呛得猛烈的咳嗽起来。那妖物见他无暇顾及,伸手就抓向供台边的郭索,岂料一把抓空,手中只有咸腥的海水之气,想来那妖物智力不高,并未看出异常,又一把抓去,只见粉嘟嘟的郭索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郭索本来乌溜溜的小桃花眼瞬间变成蓝色,从胸口生出无数的墨色枝蔓,顺着血液脉络,不一会儿就遍布全身,只见这些藤蔓齐刷刷的朝着那妖物胸口攻去。 那妖物躲闪着说道:”咦,好好的娃娃变这么丑,定是这小鬼头给你下了咒!别怕,姐姐定会让你恢复原样。“也不见她念咒施法,但从手中扬出白色粉末,一阵又一阵,无穷无尽般。 林西陆刚止了咳嗽,急忙用符咒化了结界,将这粉末阻挡在外。再望向那边的郭索,境况却是惨的多,没有结界的保护,粉末尽数落在他小小的身上,不一会儿头顶,肩头,到四肢都沾满了粉末。郭索试着拍打,可没想到,越拍身上越粘:“小六爷,我不好使了,这都是白糖。” 林西陆心道不好!这郭索是侍仙镜中的无肠公子所化的水生娃娃,三四岁孩子的身形,海水为肉,水草为骨,再加上自己的一滴尾指血,因此跟小六爷长的一模一样,不惧风火雷电,不伤不死不灭,力大无穷,可说是所向披靡。现下遇上这么多白糖,白糖遇水则化,将他牢牢的黏住,竟是半分都移动不得。 “小六爷,你先走,我还能留她一盏茶的时间。”郭索一脸平静的说道。 “胡说!六爷我带出来的人,还没有带不回去过!”林西陆动了真怒,撤了结界,启了侍仙镜的天眼:“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孽障!” “不要脸,想看我真身!”那妖物一声娇喝,劈手朝着他的门面砍去。 林西陆刚想还手,脑子里却浮现出大掌柜絮絮叨叨的叮嘱:“规劝啊,要规劝,杀心别太重,要不然空留怨气反而生出更多妖孽。” “忍住!”林西陆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面对妖物的杀招只是抵挡,并不攻击。 “哟哟哟,小弟弟,不还手啊,莫不是看上姐姐我了?也对,想我萧白白的美色在城南也是排的上号的。”那妖物住了手,本来张牙舞爪的模样也收敛了起来,打眼一看,也算是个美人了,大眼,高鼻,樱桃口,那皮肤更是白到通透了。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但说无妨,六爷我办不到的唐楼也会为你办到。”见她不再缠打,林西陆也收了招式,想诱出她成妖的执念。 “我一个大美人儿,你说我有啥子放不下的,只想啊,在这人间寻一个有情郎,与他恩恩爱爱的过日子,生儿育女。”那妖物笑嘻嘻的说道,脸上多了几分酡色。 林西陆一愣,想吃人吸魂修仙的他见的多了,却是头一回遇见想处朋友的:“你还是好好投胎吧,下辈子说不定就成人了,可以找个人过平凡的一生。” “小鬼头,你才几岁,人间的这爱恋啊,又酸又甜的,让你舍不得放,等你尝到就知道好了。”萧白白的指间卷上发梢,不知想起了什么甜蜜往事,嘴角含着少女般的笑意。 林西陆不屑的从鼻子里发出嗤笑:“要耍朋友便去耍朋友,你抓那些个孩子做什么!我看你谈情说爱是假,为的还不就是那点能渡你成人的至阳之气!” “呸!老娘才不会做这种缺德事!你自己看看那些娃娃,每日在家,爹爹出去打工,娘亲在家忙着家事活计,对他们也是不管不问的,跟了我,他们只有好,我教他们读书写字,我带他们郊游踏青,这不比他们跟着那些爹妈强?!“萧白白轻巧的跃上月老的供台,一屁股坐下,悬空的双脚晃啊晃的。 林西陆一时语塞,细想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战乱时期,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早就不读书了,更别说踏青郊游了。大些的孩子白日里游荡在街巷之中,玩耍嬉闹,小一点的就只能守在家里,每日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旧屋中的方寸之地。 见他不答话,萧白白更加得意:“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 林西陆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只见一道红光直直冲向萧白白,她也愣住了,生生被那光切下一只手臂。 “唐楼的侍仙者,就是如此妇人之仁的么。”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形从滂沱的大雨中走来,他抬头,眉心痣隐隐泛着红光,眼中尽是冷漠。 萧白白断了一臂,恼怒的很,故技重施,又扬起漫天的白糖朝来者撒去。 “找死!”只听一声低喝,他不知结了什么法印,萧白白直直倒地,五官扭曲在一起,面色痛苦至极,仅剩的那只手紧紧的扼住自己的喉咙,嘴巴一张一合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眼见萧白白的脸色越来越青,马上就要活活被自己掐死,林西陆有点慌了神,毕竟才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住手!”他忍不住出声阻止。 那少年抬起头来,十三四岁的模样,过长的留海遮住了些眉眼,薄薄的唇此刻抿成一条线,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他默默的收了法印,直直的看着林西陆:“今日她若不死,来日,你必千倍百倍的后悔。” 【肆】是人?是妖? 萧白白的脸色逐渐好转,躺在地上大喘气,嘴巴里还骂骂咧咧道:“贼娃子!趁老娘不备!你等着,等我缓过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年眉头微蹩,手中凭空出现一道黄符,转瞬间那符就贴在萧白白的额头上,让她止了骂声。 林西陆心里一惊,这少年的道法竟是比自己高出了不知道多少,单是空手起符这一招,自己的功力就与他差了不是一星半点,若与两人真打起来,怕是连十招都挡不住! “你是谁?既知道此事已由唐楼接管,为何又要插手?” “唐楼,哼,就你这个水准么。”少年冷笑着,蔑着眼望向林西陆。 林西陆一阵脸红,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外人面前失了唐楼的面子,嘴上说不出半句分辨的话。 “今日,我当是卖大掌柜一个面子,且留这妖物性命,你们好自为之。”说罢,少年转身离去,睫眼间就消失在雨中。 林西陆轻叹一口气,将郭索收回侍仙镜,拿了缚仙索束了萧白白的手脚,这才揭了她的黄符:“说,那些孩子都藏在哪里了!” 萧白白眨眨眼,朝着林西陆一努嘴:“你这样捆着我,我怎么带你去。” 林西陆迟疑片刻,用侍仙镜看清了萧白白的真身:“我当你是什么,原来是个糖罐子!” “不要脸!偷看我!”萧白白气极,一张俏脸生生的涨成猪肝色。 林西陆念个诀,解了萧白白脚上的缚仙索:“带路!别耍花样!” 被看穿了真身的糖罐子精低着头领着小六爷在城中拐来拐去,终是来到了一户宅院中。 “你的本事倒是不小,竟能物化。” 原来这荒郊野外的大宅是萧白白用念力所化,推门进去,只见七八个孩子正围着厅中的桌子叽叽喳喳的争论些什么。 见萧白白进来,那些孩子争先恐后的喊着:“姐姐,姐姐,你回来啦!” 其中两三个年纪小的,眼见就要往萧白白身上扑去,奔到身前才发现萧白白断了一臂,上半身还五花大绑着,那头牵着绳子的是个一身黑衣的小少年。 孩子堆中稍大的见到此景,连忙喝住那几个小的。 “走吧,跟我回去找你们爹娘。”林西陆紧了紧手中的缚仙索,对孩子们说道。 “姐姐你怎么了?” “姐姐他是坏人,对不对!”孩子们又叽叽喳喳的问道。 林西陆一愣,又想到些什么:“你对他们用了迷魂术?” 萧白白嗤笑一声:“你不是有侍仙镜么,你自己看看是也不是。” 林西陆验了之后发现这屋中的孩子竟没有一个被法术所迷。 “快放了姐姐,坏人!”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孩子冲着他叫嚷道。 “我不是坏人,是你们爹娘请我来寻你们回去的!” 孩子的叫嚷声霎时停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望向一个年级稍长的女孩子。 “萧姐姐,他当真是爹娘请来寻我们的?”问话的那女孩姓花,大家都叫她花二姐。 “与其说是寻你们,不如说是来抓我更贴切。”萧白白一声冷笑,斜眼看着林西陆。 “莫要听她胡说,她都是诓你们的!她就是个专抓孩子的妖精。” 本以为孩子们听到这番说话会惊慌的不知所措,结果大家只是静静的看着林西陆,气氛有些古怪:“喂,是我说的不清楚么,她是妖精,西游记里那种害人的妖精,不是人啊!” “我们早就知道了,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萧姐姐就告诉我们了。”花二姐看着林西陆,一脸平静的说道。 林西陆一愣:“那你们怎么不逃!” “我们为什么要逃?”花二姐像是听到了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事情,反问道。 萧白白好整以暇的看着林西陆,唇边的讥笑藏也藏不住:“小鱼,你给姐姐拿张凳子好不,姐姐站累了。” 叫小鱼的男孩子立刻乖巧的搬了个小板凳来,顺手用袖管拂去凳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林西陆狠狠的瞪住他,生怕出什么幺蛾子。 “哼,瞪什么瞪,坏人!”小鱼放下凳子,小声朝着林西陆骂了一句,转身就跑。 林西陆一时语塞,萧白白却放肆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堂堂侍仙者,却被百姓如此厌恶,可笑可笑真是可笑啊!” 花二姐寻了张椅子坐下,孩子们见状也都纷纷坐下,找不到椅子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偌大的厅中,只剩林西陆一个人站着。他心中一凉,他们之间,并不只是站或坐的区别,而是妖和人的界限已经被模糊了,在此处的人心,竟没有一个是向着自己的。 “跟不跟我走,我再问一次。” “不走!萧姐姐虽然不是人,但对我们却比亲生父母还好。我娘亲生了弟弟后就顾不上我了,整日跟我爹商量着要把我过继给扬州的姑母。当我是不知道么,说是姑母,只不过是一个风月馆子的妈妈,谁知道今后会让我做什么肮脏的勾当!与其回去不人不鬼的活着,不如跟着萧姐姐,不用饿肚子,还有书念!”花二姐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眼眶瞬间就红了。 “对对,我也不走,萧姐姐还会带我们去放风筝,带我们逛市集。她讲的道理可比学堂里那些老学究讲的清楚多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小男孩也附和道。 林西陆认得他,他是城中粮油店孙老爷八代单传的独子,孙大胜。 林西陆恼怒:“胡闹!你爹娘每日恨不得把你捧在手掌心,揣在心窝里,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请了城里最好的先生教你读书写字,你现在被着妖精蒙了心,你可对得住他们!” “我爹娘每日只知道让我算账学字,我根本不喜欢那些,我也不想要继承那个破铺子!不走不走不走!你说什么我都不走!“孙大胜憋红了脸,冲着林西陆吼道。 林西陆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你们呢,有没有想跟我走的?” 鸦雀无声。 “好!真是好极!走不走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可这妖我留她不得。“说罢,连起三道老君黄符,催动咒语。 萧白白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气被一点点的抽干,肉身发出莹莹的蓝光,从脚尖开始慢慢透明。 萧白白也不挣扎:“孩子们,虽然我生而非人,但自问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虽不是你们亲生父母,但却尽我心力,养你们育你们。苍天不仁,唐楼为虎作伥,今日我死,你们也不要怨恨,不要想着为我报仇,知道了么?小鱼你是男子汉,别总是哭;大胜你虽不爱读书,但书中的做人道理你是必须要学的;花二姐,我枕头下还有几十块大洋,你拿着离开山城吧,千万别回家,你爹娘是铁了心要把你送走的……。”萧白白细细的嘱咐每一个孩子,声音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姐姐!姐姐别死啊!”小鱼哭成泪人,冲到萧白白身边,被黄符之力挡住不得近身。 “坏人!放开萧姐姐!”小鱼脱了鞋,猛地朝林西陆扔去。 林西陆肩膀一沉,躲过了。其他孩子有样学样,纷纷抄起家伙扔向他,躲得过飞来的茶杯,却被核桃打中了脸,平日里干净利落的小少年,狼狈不堪。 萧白白肉身已散,妖气集中在妖灵上。老君黄符渐渐变红,化成拇指大小的葫芦模样,将那妖灵困在其中。 林西陆正要伸手取葫芦,只见一把匕首飞过,他只好后退几步躲开,世事变化这种事,往往就发生在这几秒钟,只见花二姐一把抢了葫芦,张口就吞进肚中。 花二姐吞了葫芦,一头黑发瞬间变的花白,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目赤红,面色跟当初的萧白白一样,白到通透:”你害死萧姐姐,害死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等于重新推我回地狱,如今,我就是这地狱里出来的恶鬼,定要你给萧姐姐偿命!“不待话音落下,花二姐一爪抓来,生生抓掉了林西陆心口的一块衣衫,还好有护心镜,才保住了心脉。 林西陆眼睛一跳,这花二姐竟是怨气冲天,与妖灵合二为一,成了魔。顾不上胸口的伤,只管祭出老君符,没想到花二姐“唰唰”两下,将黄符撕了个粉碎,一张利爪又朝着他伸了过来。 “糟了,小爷怕是要折在这儿了!”林西陆心惊,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死守,身上腿上被抓的已是血迹斑斑。 眼见花二姐的爪子又朝自己的门面招呼过来,林西陆不甘认命,扯下护心镜就要朝她扔去。花二姐却忽然一顿,像被什么扯住似的后退了几步。 “走啊!”来人不是林知夏又是谁! 林西陆瞬间一懵:“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敢来!不是让他好生待在家里么!”无数的问题走马灯一般的从他心中掠过,却一句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别发呆了!西陆!快走!”林知夏见林西陆愣在原地,又急又恼,忍不住喝到。 【伍】再探妖宅 只见林知夏抓着花二姐的头发,生生的将她扯退。花二姐吃痛,反手就朝着林知夏一爪,他闪避不及,胸口挨了这一爪,殷虹的血像玫瑰一样绽开在林知夏白色衣衫上,触目惊心。 就在二人缠打之时,林西陆咬碎舌尖,一口清血喷在老君符上,唤出桃花。桃花拿着黄符就揉身骑上花二姐的颈间,顺手将林知夏提溜出来:“接好了!快走!” “你要回来,这是命令!”林西陆冲着桃花大喊。 “一定。”桃花冲着林西陆灿烂一笑,俏皮的小虎牙跟他的如出一辙,随即转身冲着花二姐咬牙切齿的说道:“欺负我家小六,你有没有问过老娘我!” 雨依旧下个不停,伴着几道闪电。 “走!”林西陆望望天,随即布起结界背着林知夏消失在夜色中。 “孩子……呢?“林知夏迷迷糊糊问。 “放心,都收起来了,回去交给大掌柜处理就好。你睡会儿吧,到家叫你。” “好,到家叫我。”林知夏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 “一个个的都以为自己本事通天是不是!胡闹!胡闹!明儿我就把你们都送回老家去!”大掌柜气急败坏的冲着林西陆嚷着,这边给林知夏敷药的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 林知夏还未正式接过侍妖镜,这护心镜自然是没有的,勉强有块铜镜护在心口,没想到那花二姐服了萧白白的妖灵竟能使出如此大的威力,指甲将整块铜镜穿透,林知夏胸口的皮肉直接被全部翻起,隐隐的能看见白森森的胸骨。此时,虽然整个人都昏了过去,眉眼间的痛苦神色却未减少半分。 林西陆自知这回是自己疏忽了,妖灵被人夺走,还害得林知夏变成这样,他死死的咬着牙,一声不吭,任由小四爷给自己上药。 “你们呀,莽莽撞撞,这次也太过凶险了,好在命是捡回来了,明儿我陪你走一趟。”小四爷嗓音轻轻柔柔的,动作轻轻柔柔的,眉眼间的五官更是淡的让人记不住。 “劳烦四姐了。”半晌,林西陆吐出这句话。 小四爷轻轻一笑:“你这句四姐,我真是等了好久。” 这唐楼九侍,只有侍佛的小四爷是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原来是巴蜀中出了名的绣娘。传闻中,她针下的鸟儿的翅膀常常略显单薄;鱼的尾鳍向来不如别的绣娘绣出来的灵动;不是因为她不能,而是不敢,若她真的绣了,那羽翼丰满的鸟儿转瞬就从卷绷上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那活灵活现的鲤鱼若是有了大尾鳍,一个不留神就哧溜到地上了。传闻中的话,虽说听个三四分就好,但也足见小四爷绣艺的高超了。 后来,留洋回来的绣坊少主子回来了,大肆推行洋人的绣花机,说是绣的又快又好,小四爷家里祖祖辈辈绣花都靠的一双巧手一颗剔透玲珑心,只求慢工出细活,从不贪快,一副绣品少则三五日,多则个把月,这可惹的少主子黑了脸,于是寻了个由头将小四爷辞了。 那年小四爷十三岁,小姑娘虽然不吵不闹,可也是有脾气的,当下就抄起一把绞金丝剪将自己手边完成的绣品剪了个干净,甩下几块银元就离开了绣坊。 绣坊老东家气的不行,因为小四爷剪了的那幅,不是别的,是当时山城钱司令大夫人的寿礼,且不说花样如何繁复,单是那些绣线都是千金难寻的。 绣坊不愿担下责任,便添油加醋的将此事告诉钱司令,说是小四爷见财起意,卷了绣线和珠宝跑路了。大夫人知道后气的不轻,怂恿着司令去捉拿小四爷。东躲西藏的小四爷只好进了唐楼,本想谋个打杂差事,可大掌柜的看了她的手便要她学习接这侍佛镜。 当时,小四爷想了想,就轻轻柔柔的说了句:“我试试。”这一试就在唐楼顺顺当当的学了本事,接了侍佛镜。 大夫人知道小四爷就在唐楼后,枕头风吹的呼呼的:“老爷,那小蹄子就躲在唐楼,你派几个人暗地里去收拾了她便是,我看唐楼那些平民也不敢说什么的。” 钱司令一听,反手就给了大夫人一巴掌,这一巴掌好不厉害,竟将大夫人扇的一咕噜的滚到了地上,大夫人捂着被扇肿的脸颊,眼泪汪汪的望着钱司令。 “愚妇!愚妇!还有脸哭!竟敢撺掇本司令去动唐楼!这唐楼在山城中已存在了数百年,且不说这百年中,那个大掌柜一直都在,不知道是什么妖物。单说那唐楼九侍,哪一个不是能呼风唤雨,使动妖魔之人!你居然为了块破布让本司令跟他们结梁子!其心可诛!当真是其心可诛啊!来人啊,连夜送大夫人回盐城!不必派兵保护,给她一个车夫即可!” 自此,钱司令的大夫人再也没有人见过。想来也是,这时局动荡,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与一老叟孤身二人,不是被抢就是被杀,说不准还被糟蹋了买到窑子里去了。 经此一事,小四爷的后顾之忧就完全没有了,安心在唐楼做了侍佛者。林西陆心里正是看不上她这点,有事情自己没本事出面解决,只会整日的缩在唐楼里,依仗着唐楼的名声解决麻烦。 只是万万没想到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平日里这个自己向来都是斜眼蔑视的小四爷竟然挺身而出,林西陆心下不能说是不感动的,这一句“四姐”虽不说是心服口服,但也的确是真情实意的。 “小四爷,你跟这个皮小子一起去,我就放心了。”大掌柜对小四爷这个半大的姑娘向来是恭谨的很。 “大掌柜,知夏怎么样了?”林西陆无不担心的问。 “伤的太重,怕是要修养许久,若是能向小二爷求得福地草,倒是能好的快些。”大掌柜道。 “我,我这就去找二爷。”林西陆拔起腿就要走。 “等天亮再说吧,小二爷睡不好可是要闹腾的。”小四爷扯住他的衣角,轻声细语的嘱咐道。 望着窗外的一片墨色,林西陆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 “你且放宽心,我一早就跟小二爷提过福地草的事了,他虽未答应,但也没拒绝,这事八九不离十能成。知夏的伤势我也瞧过了,比起昨夜的凶险已是好了许多。”小四爷一身素衣,衣角上都用浅浅的银线滚了花样,在阳光下浑身折射出熠熠的光芒。 林西陆想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小四爷就细细都交代清楚了,让他对这四姐的好感更是添了几分,但这一个“谢”字在口中舌尖含了半天却还是说不出来。 “就是这了。”林西陆驻足,停在昨日那幢宅子前。相较于昨晚,这宅子在春天的日头里竟然显得更阴气森森,小四爷将挂在颈间的侍佛镜带上,镜脚上刻的是一只佛手,此手捻指,掌中并未见莲花,只有一道卍字符。 “唔,魔气冲天啊。只能杀了。”小四爷的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让林西陆背后的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 “让你的娃娃再出来一个守住正门,我们进去。“小四爷说罢,从怀里拿出数十粒砗磲,素手一握,化作一把粉末,她将这粉末全数洒在门口,冲着林西陆扬扬手,示意他一起进去。 “拜言,烦请你守住。”一个白衣飘飘的翩翩公子出现,正是无肠公子的风生娃娃——拜言。 小四爷第一次见拜言,不由得眯着眼打量起来,“公子世无双”,“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些话本里的词,不知怎么地,都一下子涌了上来。定下心神,细细看他的眉眼,是林西陆的轮廓没错,想来等林西陆长大也应是这番光景。 “拜言定当不负六爷所托。”声音也是想象中温和暖人的样子。 小四爷不由的在心里自嘲,是年纪到了,佛性不定,思春了么? 屋里空荡荡的,家居摆设还和昨晚一样,但已是半分活人气都嗅不到了。 “她还在,当心些。”小四爷嘱咐道。 穿过大厅,二人来到天井,天井左右两边都有厢房,林西陆示意小四爷分头行事,小四爷摆摆手:“还是一道吧,你四姐胆子小。”林西陆知道小四爷是怕自己出事,当下心中又是一暖。 这宅子里都是魔气,林西陆一时之间竟也分不出花二姐藏匿在何处。 “莫急,我们且在这宅子里逛逛,她自然会来找我们的。”小四爷好整以暇的东张西望,对宅子里的摆设仿佛好奇之极。 “想来这萧白白是见过大场面的,才能将这布置的如此精巧。西陆,你看这八宝阁,整副架子都是用金丝楠做的,上面的这些罐子看上去不打眼,最次也是从唐朝官窑里出来的货。”小四爷边看边给林西陆解释。林西陆却没她这么好的兴致,心中半分不敢放松,眼睛四处搜寻着魔气的来源。 【陆】佛手诛妖 这二人,一人仿似出来逛园子,一人时刻保持如临大敌的警戒,倒也平安来到了后院。 一抹打眼的桃色出现在井边:“桃花!”林西陆跋足奔了过去,原来是桃花的外衣,上面还残留着桃花的气息。 “这可是那守宅猫女的衣裳?”小四爷问。 “是……”林西陆没有抬头,握紧衣裳的手指关节全都隐隐泛白。 “你莫急,我这就寻她出来。”小四爷扯出袖口中的紫檀珠,口中念念有词。 林西陆不懂佛,更听不明白佛经,只见片刻后小四爷松了一口气:“还活着,你放心。” 虽然小四爷这么说,但林西陆还是宽心不下,想到失踪的桃花不知正在何处受着何等折磨,一张小脸急的刷白刷白。 到底还是个孩子,又急又气之下,他忽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萧白白,你死就死,还累了个凡人成了魔!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在这人间我收了你一次,以后三界六道轮回,按你这个德行,必定世世轮回畜生道!” 霎时间,飞沙走石,园中的假山石拔地而起,全都朝着林西陆撞来!他虽然昨日受了伤,但身手依旧敏捷,全数闪避开来。 “是你害死萧姐姐的,你还说她坏话!我要你不得好死!”花二姐的声音传来,居然无法分辨来处,只觉得她就是这天,就是这地,就是这宅子! 此刻唐楼中,大掌柜的推开林知夏的房门,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身影站在他床前。 “你来了,我可等了你一晚。”说话的人回过头,这眉眼,正是昨日月老庙中的那黑衣少年。 “抱歉,昨日知夏伤的重,我走不开。”大掌柜的一抱拳,表示歉意。 “无妨。”少年话不多。 “你当真想好了?”大掌柜的问。 “嗯。” “好。”大掌柜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递给少年,“我们来年再见。” 少年接了锦囊,点了点头,即刻消失在房中。 林知夏朦朦胧胧的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他厚厚的纱布下,仿佛有一道绿光闪过,待大掌柜要看仔细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话分两头,在萧白白的宅子中,林西陆已经和花二姐缠斗在一起多时,身上免不了的添了几道伤口。 “把桃花还给我!”林西陆厉声喝道! “想找她,下地府去吧!”花二姐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少女的模样,戾气已经将她的容貌迅速催老,此时的她,目光狠辣,脸上布满斑纹,仿若一个六七十岁的白发老妪。 观察了许久一直未出手的小四爷出声提醒:“西陆,桃花被她吞了,灵气还在!”说罢,侍佛镜中的灵光闪出,将花二姐肚中的桃花映照出来。 林西陆看到桃花,自然伸手朝花二姐的腹部攻去,花二姐一惊,没想到小四爷竟这么快发现自己的罩门,恼羞成怒,晃身一躲,勾指成爪,朝着小四爷抓去。 小四爷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就是在等花二姐攻来,既不闪避,也不防御,整头整脸的迎上花二姐的利爪。花二姐不疑有诈,实实在在的一爪招呼下去,却好似打入一滩泥沼中,半分力气也没使出来不说,反倒是整个胳膊像要被吸入漩涡一般,无论如何也是挣脱不开了。 小四爷的真身立在幻象之后,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人生如露亦如电,佛法,岂是你能参透的。”说时迟那时快,小四爷猛地将手插入花二姐的腹腔之中,待她伸手出来之时,除了满手的血腥,还有已经打回原形的桃花。 花二姐脸上的表情仿佛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迷茫又困惑,她呆呆的看着自己肚子上的血窟窿,难以置信般的笑了:“这就是唐楼的侍佛者么……竟然比妖魔更狠辣啊。” 林西陆也楞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看小四爷出手,果断决绝,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丝犹疑,跟那个平日里慢声细语的小四爷判若两人。 “妖灵已经炼化了么?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以后,还是不要留恋这三界六道了吧。”小四爷的嗓音还是轻轻柔柔的,另一只手却在说话间又插入了花二姐的胸腔之中,像平日里翻找衣服一般,在花二姐的胸腔中好生翻找了一阵。 须臾之间,花二姐的心脏就被小四爷带了出来,小四爷的纤纤素手已经被血污染透:“今日的事,就算了了,你还能存于这天地间一盏茶的时间,要去找你的爹娘么?” 花二姐想来是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就被眼前这个弱女子掏了心了呢?她感觉自己就要消失了,不是死,是消失,就如同一缕青烟,一阵微风,要说是存在,可又好像没有,她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胸口的洞一点也不疼,只是“呼啦呼啦”的发出响声。 她想起小时候,想起还没有打仗的日子里,爹娘带他一起去河边抓鱼,那个时候,她才五岁,河里的水有点深,爹爹怕她在河里站不稳,于是特意拿了长长的布条将自己的胳膊和她的腰绑在一起,她那时候淘气,总是故意摔倒,吓得爹爹跑来将她拎起来,后来次数多了,爹爹自然是发现了她的小把戏,也不恼,反倒是笑呵呵的把她抗在肩上,提溜上岸。娘亲也不凶她,只是轻轻的刮着她的鼻子,叫她以后别淘气,当心在被河里的石头刮破脚 后来……后来……从什么时候起,爹娘就再也没有带过自己来抓鱼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爹娘看自己的眼神仿佛自己是多余的了呢?是娘亲有了弟弟之后么?不是不是,好像是在那之前……想不起来了……全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你以为发生过的事情,说不定从来没有发生过。”小四爷轻柔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只见她的眼神逐渐迷离,失去焦距,“去吧,再去看看这尘世,从此之后,这世界就与你再无关系了……”小四爷的声音像是解释,也像是魅惑。 花二姐跌跌撞撞的朝门口走去,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的淌了一路,她的头发也慢慢的变回了黑色,她的容貌也重回到昨晚的样子,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在阳光的照射下,脸上还有着淡淡绒毛。 “拜言,盯紧她。”林西陆吩咐道。 “带上砗磲粉,你知道怎么用。“小四爷对着拜言一笑,雪白的贝齿晶晶亮亮的。 “西陆,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可怕?”拜言走后,小四爷看着不足她肩膀高的林西陆。 “我不怕。”林西陆大声说道,像是壮胆般的大嗓门。 “怕是对的,不怕才可怕。西陆,我希望你怕,怕死,怕病,怕痛,怕分离,怕才是活着,怕才是存在,怕才好。”小四爷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块帕子,仔细的擦着手上的血渍。 “四姐……”林西陆没有听的全懂,想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一双桃花眼在春天的日头下眯成了一条缝。 “不愧是唐楼啊,说三日还当真就三日!”包大人搂着刚接回来姨太太们,对唐楼赞不绝口。 “司令,要想在这山城中站稳根基,我们还得跟唐楼套好交情才是啊。”孙副官在旁小心提点道。 “你看着赏吧,这群乡巴佬,想来也是没见过什么好玩意儿的。”包大人的“吧唧”一口亲在姨太太脸上,黑乎乎的大手已经伸到她的旗袍里去了。 孙副官得令后识相的低着头退出房间,眼神中有精光闪过。 ****** 春日转夏,说来就来,也就是大半个月的光景,这天“噌”的一下就热了起来。林知夏伤的不轻,好的自然也是慢。小四爷说到做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侍地者小二爷那得了福地草。林知夏内服外敷一番后,伤口总算不再是血淋哒滴,开始慢慢的结痂了。 “知夏,你莫老是去抓它,当心落了疤。”这日林西陆来探他。 “哎呦,落疤有什么要紧嘞,胸口头又不给谁看到。”林知夏半坐在床上,很不安分的来回扭动。 “那么大个疤,仔细以后你没的堂客(方言:妻子),一个光棍棍到老。”大掌柜想来是听到了他俩的对话,打趣着他。 小孩子脸皮薄,林知夏又白嫩的很,“刷”的一下,耳朵就红了,血血红的那种。 林西陆见他害羞,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狠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中间皱起笑纹,雪白的小虎牙全都露了出来。 “你们是来探病的还是来笑我的,太坏了,我感觉整个人更虚弱了,唉……是不是伤口又裂了。快叫四姐来给我瞧瞧。”林知夏泄了气一般的窝在床上,摆出一副气无力的样子。 “四爷最近忙着呢,没空搭理你,你都能在这扯大戏了,可见也快好了。”大掌柜的边说边给他换药。 “好一阵子没见四姐了,她还在城里么?”林西陆止了笑,问道。 【柒】唐楼生变 “这不好说,她这次是给二爷打下手的,这得看二爷什么时候回来了。这次的福地草,知夏小子你得好好的谢过小四爷才是,她可是为你花了一番精力的。”大掌柜收起药箱,拍拍林知夏的肩:“你这侍妖镜,中秋之前得接了啊,虽说身子伤了,这法术口诀能练的就还是多练练吧。” 林知夏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大掌柜放心,肯定不让您和西陆白费心思。” “我会督促他的。”林西陆在旁允诺道。 “行,你心里有数我就安心了。我先走了,小五爷前几天也伤着了,我还得去看看他。” 大掌柜走后,林知夏又瘫回被子里,低声问:“西陆,你说我能顺利的接过侍妖镜么?”虽然答应大掌柜的时候是信心满满的,可当真要问自己有几分把握,确是又说不出来的了。 “唐楼九侍,哪一个接镜前不是都蜕了一层皮的,我知道你心里没底,知道你辛苦,但,忍一忍,再忍一忍,现在到中秋不过四个月的光景了,你再拼一拼,你爹娘和妹妹还在家里呢,你每个月给的五块大洋可不能断了啊。”林西陆紧紧的握住林知夏的手。 这些不过十岁大小的孩子,放在寻常人家,哪一个都是要贪玩贪嘴的。可进了唐楼的林知夏和林西陆,从踏入石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放弃了平常孩子该有了安逸和任性。 唐楼的日子过得是比在家好,顿顿有鱼有虾,蔬菜水果更是少不了,有时甚至还能吃到些洋玩意儿。但练起功来,大掌柜就不是平时那副笑眯眯好说话的样子了,背错一个口诀,就要在院子里拎着铅桶站十五分钟,第一次错,拎空桶;第二次错,半桶水;第三次,满满一桶水;要是同一个地方错上四五次,大掌柜的就起了劝退的念头,对这些孩子自然也是没有好脸色的,整日的板着张脸,伙食也从有鱼有肉的变成清粥小菜,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长了,作为九侍后补的孩子们也觉得心凉,一个个的都就离开了唐楼。 “大掌柜的,你这样会不会太现实了。多伤人心啊,大家好歹都相处了这么久。”看着又一个孩子离开,林知夏忍不住问。 “伤心总好过没命吧,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能吃这碗饭的,学艺不精,到头来害的还是自己,像花二姐那样的妖物你不是没见识过,自己本事不够,就是凑上去送死啊。”大掌柜的目送那个孩子孤零零下山的背影,直到唐楼的石门缓缓的关闭。 唐楼里的日子过得太平,可这凡尘俗世却是平静不下来。 一转眼包大人来了山城也有些时日了,自认为干了几件大得民心的事儿,这替城中百姓找回孩子自然算是一桩,此外学着旧时贤达,意思意思的开了次粮仓,让穷的喝不上米汤的百姓能够喝到米汤,让有钱吃肉喝酒的百姓也要喝上米汤,做到天下大同,贫富一家。 这主意,自然是孙副官给出的,包大人听了,绿豆大小的眼睛转了转,想明白后裂开了大方嘴,露出了镶了金的牙:“妙啊!妙啊!好一个天下大同,贫富一家啊!” 这两桩事外,包司令还顺手“解救”了几个民女,从踏云馆里赎了几个倌人出来,这几位姑娘,自然充实了包司令的姨太团。 这踏云馆,是山城中的老字号了,做风月馆子能做上百年的,想来是这城里,不应该说大中华里,也就踏云馆一家了。 坊间的老油条都知道,在清朝那会儿,有好几个姓“艾”的老爷就到过踏云馆,跟里面的花魁啊,清倌人啊谈谈情,说说爱,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甜蜜一番。走的时候还留下些信物,或是一块玉佩,或是一把折扇,两人分别之时,必定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男的那个定是信誓旦旦:“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女的那个必也绞紧了手帕:“你放心去,我一定等你回来。你莫要负了我。” 究竟那良人是否回来过,那佳人是否嫁的有情郎,却是让人无从考证,只能凭揣测唏嘘一番的了。 眼看中秋要到,孙副官提醒包大人是时候给唐楼拎一些节礼了。包大人顶不耐烦,蔑着眼睛,抿着手中的茶:“这唐楼,也忒不懂规矩了,不给本司令送礼也就罢了,还指望本司令巴结讨好么!简直混账!” “司令,这唐楼中都是方外之人,想来也不一定过这凡间之节,但我们主动送上节礼,这表示司令极端重视他们。若是能拉拢一、二位唐楼中人,日后行军打仗之时,他们能为我们略施法术,那对我们是大有裨益的啊。想那传言中,鲁殇王借阴兵,也不过是接了异能之人的法术吧。”孙副官边说,边顺手给包司令的茶杯中添上热水。 “孙邈啊,孙邈!你真是个奇才啊!若真能获得唐楼之人帮助,那我称霸南方,不,称霸天下,就是指日可待的事儿了!岂用再听那姓张的调遣,区区一个南省司令,就想骑在老子头上作威作福,我呸!“包司令越说越激动,一双绿豆小眼都兴奋的开始发光了。 “司令果然才思敏捷,不久之后,必将是天下霸主啊!”这孙副官溜须拍马的功夫想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需任何思索,一气呵成。 于是乎,这日,孙副官又带着三五个部下,大张旗鼓的来到了唐楼,却见唐楼石门禁闭,屋檐下悬的是几盏白的刺眼的灯笼,每一盏上都写了个“奠”字。 孙副官心里一惊,唐楼有丧事,自己竟浑然不知,还热热闹闹的提着节礼来了,得亏这石门未开,否则这礼数上可是丢人丢回老家了。 “去查查,唐楼中哪位仙去了。“孙邈吩咐道。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手底下就来回报,唐楼大掌柜昨日大去了。 孙邈眉头紧皱:“大掌柜平日里身体硬朗的很,外貌看上去也不过壮年,怎么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 “附近的百姓也不知所以然,唐楼中的人更是嘴紧,属下无能,实在打探不出各中蹊跷。” “罢了,唐楼中的事,也不是我等凡人能窥探的,随我回司令部,换身衣服再来吧。” 素白的灵堂内,侍地者二爷,侍佛者小四爷,侍仙者小六爷,侍鬼者小八爷,以及尚未接过侍妖镜的林知夏和一众候选的小九侍们都安安静静的跪着,偌大一个灵堂内竟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 林知夏本就是多情之人,眼眶红了几番,生生的忍住。胸前的伤并未好透,大口呼吸之间,还是会隐隐作痛,许是跪久了,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身体摇晃了几下,正要跪不住的时候,一阵暖意从肩膀传了过来。 “知夏,要回房休息一下么?”原来林西陆轻轻扶住他的肩头。 “不碍事,天快黑了,人多,气才重,大掌柜这么些年来的对头不少,可不能由得那些孽障来毁了大掌柜的肉身。”林知夏双眸异常坚定。 “唐楼今夜又要热闹了。”二爷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完全没有平日里轻挑戏谑的样子。他从熨的笔挺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一盒印了洋文的火柴,“嗤”的一声划出一道暖色的橘光,这道光将三支线香点燃,袅袅青烟升起。 “小四,那司令府又来人了,你带上小六客气点打发了吧。”二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是侍地者,只要是发生在山城土地上的事,大到哪个妖精又成了仙,小到谁家地里的萝卜被人拔了,他都能知道。 小四爷起身抚平了裙摆,带着林西陆来到了门口,念咒推开石门,孙副官的身形也随着门缝的变大而具体起来。只见他一身黑色便服,身后跟了七八个同样穿着的手下,他们手中还提着几包东西。 孙邈并未见过小四爷,但人精一样的他,一眼就发现,此女虽说颜色平常,但能让林西陆甘心跟在她身后的,必然在唐楼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司令听说了大掌柜之事,本想亲自过来给大掌柜上香,无奈公务缠身,特意嘱咐我来替他上一炷,若有任何用的上孙某的地方,但说无妨。”孙邈一脸悲恸,不知情的人看上去以为去世的是他家的亲眷。 “包司令的这份心意,唐楼中人定当铭感于心,但依唐楼百年来的规矩,今日要为大掌柜守灵,不能待客,还请孙副官多见谅才是。”小四爷的嗓音本就轻柔动人,这番说话又是在情在理,孙邈虽碰了个软钉子,但心中并无不快。 “无妨无妨,这是司令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不要推辞才好。”孙邈一个眼神,他手底下的人立刻将手中的东西递了上来。 “有劳包司令费心了。”小四爷接过那些盒子,若有所思的望向孙邈的眉间,“天色不早了,孙副官早些回司令部吧,今晚夜深露重,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捌】守夜(一) 林西陆挑了挑眉,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黄符:“孙副官,这枚黄符还请贴身带着,近几日夜里,没什么事,就不要出门了。” 孙邈面露惊恐之色,想要问什么但又生生的忍住了:“多谢!孙某感激不尽!” 看着孙邈等人离去,林西陆忍不住问道:“何必告诉他呢,那女鬼跟他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左右也不会伤了他。” “傻小子,自然要让他见见真身,才知道承我们的情啊,眼下大掌柜的也不在了,唐楼虽不怕他司令部,但少些冲突总不是坏事。”小四爷揉了揉太阳穴,“你还太小,在过几年,经历了人情世故,自然就会明白我的用意了。” 子夜来的无声无息,伴着浓重夜色而来的,还有腐败的糜烂气味。 “替补们的,都去守着灵柩。”二爷开口了,顺手点上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知夏,今晚就算你的考核了,能保大掌柜肉身无损,你就正式接镜。剩下的你们几个,两件事,别丢人,不用手软。” 林知夏与林西陆相视一笑,“西陆,明晚我们去吃小面。” “好,还有小龙虾。”林西陆唇畔带着笑。 ******** 山城的破晓总是带着浓浓的水汽,空气中的潮湿温润让这个城市的地面总是湿滑黏腻的。 “哒哒哒哒”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水汽中的宁静。 “西陆,身后!”林知夏出声提醒。 来的是林西陆和林知夏,二人都挂了彩,林西陆伤的尤其是重,白色的衬衫已经被血渍浸透了一大片,本来柔顺的刘海被干透了的鲜血分成一缕一缕的,眼角也微微裂开,睁眼都费力,浑身更是每一个关节都疼到骨髓里,心肝脾肺肾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蛮横的攥紧,扭动,他难受的只想要好好睡一觉。 无奈昨夜是一场硬仗。数十只妖物觊觎大掌柜肉身中的精元,想要找机会吞了来增加自己的修为。 接了镜的,没接镜的,只得拼了命的护住,并不是每个人都念着大掌柜的好,只是看着身边的人都一腔热血,恨不得豁出命去,自己又怎么甘心落在人后。 林西陆和林知夏与三只妖物缠斗上了,那些东西如烟似雾的,抓不住实体。可这烟雾之中时不时的会有手脚伸出,这些手脚竟能毫无障碍的穿透结界,林西陆结结实实的挨了好几拳,浑身生疼。 那妖物中还有一个掌中带刃,几个回合下来,二人被刺了五六刀,伤口深且长,幸好没伤到筋骨要害,但流血不止也够他们受的了。 天色渐亮之时,妖物一涌而出,向着山城四周逃散。大家分头追去,林西陆和林知夏追到踏云馆附近,竟失去了妖物的踪迹,两人只得分开搜索。 清晨的水汽本应让人神清气爽,无奈踏云馆门口除了酒鬼呕吐出的污秽之物,剩下的就是卖夜宵的摊贩留下的馊水。这味道混合在一起,让林西陆忍不住皱起眉来。 霎时之间,一道白光闪过。 “西陆,身后!”林知夏急声提醒。 林西陆堪堪躲过,尚来不及还手,那妖物便又失去了踪迹。 “该死!”林西陆一双拳头紧紧攥住。 林知夏双手撑着膝盖,半蹲着喘着粗气,本就没好透的身子骨这样折腾了一宿,早就是筋疲力尽了:“西陆,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左右它们几个也伤的不轻,定然逃不出这山城。” “走,回唐楼找二爷。”林西陆抬手狠狠的擦去唇边的血渍。 ********* 二人返回唐楼途中,街上的早饭摊子已经陆续支了起来,想来是从未见过唐楼中人如此狼狈,百姓难免露出惊恐的神色。 “快些走,莫乱了人心。”林西陆低声催促。 二人走没几步,就见到九侍替补中的一个孩子,平日里,与他们最玩儿的来了,这孩子名唤宋轶。他呆呆的立在街旁,脸上布满泪痕,任路人指指点点,也丝毫不动。 “谁家的孩子,怎么站我店门口了!”店主站了出来,“你个娃娃,起开些,旁边耍去,莫妨碍我做生意!” 宋轶像是没听见一般,毫无回应,店主急了,上去伸手就是一把,竟没推动,待要撸起袖子再推的时候,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唐楼的人,也是你能动的。”林知夏平日里总是笑呵呵,此刻看上去眼神中却透着阴狠毒辣,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杀意,很是渗人。 店主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竟像是要被折断一般,他吓的一个踉跄,嘟嘟囔囔的大约说了些抱歉的话,就灰溜溜的回到铺子里了。 “宋轶你怎么回事,你不是应该留在楼里守着大掌柜么?”林西陆问道。 那叫宋轶的孩子听到“大掌柜”三个字,身子打了个激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林西陆和林知夏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突见一个跟他们一般大的男孩儿哭的这般凄凉,竟一时间手足无措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多问什么,只想着不要丢人,二人抓起宋轶的手就朝着唐楼跑去。 唐楼石门紧闭,林西陆念了个口诀,这看似千斤重的石门缓缓地打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一阵风拂过门面,带着秋季特有的桂花香。唐楼的院子中栽种了好些桂花树,到了秋天,满院子都是香气四溢的桂花味儿,甜甜的,暖暖的,让人贪恋着想要多吸几口。 记忆中的这个时节,大掌柜会烫几壶桂花酒,吆喝着大伙儿一起喝。林西陆嫌这桂花酒辣口,接过杯子总是只是抿上一小口,就摆在一旁再也不碰了。大掌柜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撇着嘴,嗦着牙:“西路小子,你不识货!知夏小子,你来,别浪费了。” 林知夏对这酒特别喜欢,总想着法儿的要多喝几杯,无奈年纪太小,每每只能分得一小盅。听到大掌柜这样说,他都美滋滋的接过林西陆的酒盅,一饮而尽,再砸吧砸吧嘴,回味无穷啊。 这本该热热闹闹的时节,眼下连那几树桂花都还是开的热热闹闹,香味儿一点没变。那个为大家烫酒的人,却再也不在了。思及此处,林知夏两行清泪落了下来,本就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添上这泪痕,倒是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感觉。 平时感情一向内敛的林西陆看到此番情景,也忍不住别过头去,一双晶亮如星的眼中满是泪水,倔强如他却是硬撑着不让眼泪落下。 “回来了,进去吧。”小四爷也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本来素白的衣裳都是泥泞,想来也是经历了一番恶斗。 一行四人走入内堂,大掌柜的尸身还在原处,身边多了几具小小的身体,定睛一看,都是与宋轶同批的九侍替补。 小二爷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大家都尽力了,这几位唐楼定会好生安葬,尽可能的抚恤家属。” 一时之间,大家都安静无言。大掌柜的肉身是保住了,唐楼也没占着什么便宜,林西陆和林知夏都只是皮外伤,将养些日子就会好;二爷和小四爷看上去没有外伤,但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心肺经脉多少都受了些损;小八爷折了一条腿,差点回不来,还好地府送了个人情,差了只地鬼,将他送回了唐楼;九侍替补中,死了三位,伤了三位,加上一个不知怎么出了唐楼回来后却再也不肯开口的宋轶。 依着流传下来的规矩,唐楼中人向天地神佛借法,诛人间鬼怪。死后若肉身还在,需将肉身在唐楼摆足三晚。 第一晚,还人间恩怨债。捉鬼除妖,难免累及生人性命。生人死后,总有怀怨者,其中不乏变作鬼怪妖孽的,更有甚者,拖了妖魔来报仇,就等着唐楼中人一死,来夺其肉身精元,助长自身修为。所以唐楼中人死后的第一晚,妖云蔽月,上天无法照拂唐楼,但凡有点修为的妖物都能轻易进入唐楼,凭着自身的本事夺取精元,真的夺到了,也不算逆天,瞬间成仙者古来也偶有之。 第二晚,还神佛借法情。凡人修法乃逆天命而为之,修得正果者,往往需耗费三五十载。而唐楼九侍,习法多则三年,少则三月,即见成效,虽不说能起死回生,但借尸还魂种程度还是能做到的。这凭的,就是一个“借”字,神佛借予唐楼中人几分法力,为的就是尽量不插手人间之事,由人间之人自断其事。有借有还,唐楼之人,身死之后,这法力自然是要归还给主人的。 第三晚,还天地肉身。窥得法术,改人命格,虽得神佛默许,终究是违背天理的,想那些白日飞升的凡人登仙之时还需受天雷业火。相对来说轻易习得法术的唐楼中人,要受的,就是死后不能有埋骨之处。需将肉身焚毁,归于山川河流。 这第一晚总算过去了,大家都松了口气。二爷安排着九侍都回去歇着,自己立刻动笔给唐楼的那一位——侍天者,写了一封信。 【玖】守夜(二) 二爷的信写的很快,十个弹指的功夫就完成了,上面就一句话:“新任大掌柜速来。”用符咒封了信封,划跟火柴,火苗须臾之间就将信烧了个干净。 这厢林西陆简单处理好伤口后,来到了宋轶的房门口,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吱嘎”一声,宋轶推门出来了。 “你可好些?”林西陆问道。 “……”宋轶点点头。 “有没有伤着哪里?” “……”宋轶摇摇头。 “你这是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吧。” “……”宋轶继续摇头,作势要回房。 “罢了,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你眼下不愿与我说,我也不勉强你。若是你心里头有事,可随时来找我,你知道的,除了知夏,这唐楼中,我就与你最为亲厚了。”林西陆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宋轶望着林西陆离去的身影,脸上似乎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半分声音。 过了今夜子时,大掌柜肉身中的精元法术就会消失,自然也不会再有妖物来抢夺了。昨夜来夺精元的妖物大都被剿灭,为数不多的也受伤逃窜了,今日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劲敌来犯了。 二爷掏出西装马甲口袋里的怀表:“还剩五个小时,小八伤的太重,留在房中养伤。剩下的人,分批守着。”说罢,就将轮流的次序安排了下来。 小六爷林西陆和两个未受伤的替补九侍从七点守到九点,小四爷和林知夏从九点守到十一点,二爷从十一点守到子时,安排妥当后,二爷行色匆匆先行离开了。 “西陆,我陪你待会儿。”林知夏带着嗡嗡的鼻音。 林西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林知夏定是趁着没人又哭了一场。虽然知夏进楼时日尚不算长,平日里待人总是一付人畜无害的笑脸,脾气又好的没话说,能帮人的地方他总想着帮衬着。跟他同批进来的孩子中,有几个资质真的不怎么样,林知夏总会在训练后继续留下来,帮着他们一起练习。大掌柜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知道他是个没心机的好孩子,自然对他比旁人亲厚几分。 “快回去歇着,你现在需要保存体力,能不能接镜,就看今晚了。”林西陆心中虽然也想陪着林知夏,但看着他眼底下因为没睡好的一片乌青,再加上大掌柜尸身正停在后堂中,怕他瞧见又会难过,于是忍不住催促他回去歇息。 林知夏也知道轻重,咬了咬下唇,低声应了句,就回房了。 此时,二爷和小四爷端坐在书房中,只见二爷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指关节都泛白了。小四爷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容上,一对远山眉皱了起来。房中一片寂静,二人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这事此时只有你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果决的性子,打算怎么办?”二爷率先打破寂静。 “我……”小四爷顿了一顿,“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二爷抬眼望向小四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雁桑,你终究是心软的。” 小四爷听到他唤自己的闺名,软软一笑:“眼下整个唐楼,怕是只有广白你会如此称呼我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二爷心中默默道。 “你既要保他,少不得需出一份力。”俞广白似乎下定了决心。 “自然,任凭差遣。”雁桑淡淡一笑。 昨夜那一战,想来山城中的妖物都有所耳闻,也领教了唐楼的厉害。今夜直到雁桑和林知夏去换班时,也没有一个妖物来过。 “西陆,你们辛苦了,快带着他们去休息吧。”雁桑轻声嘱咐道。 林西陆点点头,领着两个弟弟各自回房去了。自己虽然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算了,估摸着也要十点多了,干脆煮个面给四姐和知夏送去吧,打定主意后,他披上外衫,来到了后厨。 熟练的打蛋,切菜,烧水,下面,一会儿工夫,一锅鸡蛋西红柿面就做好了。忽然,林西陆感到后颈一阵发凉,有谁在窥视他,猛地转回头去,并没有任何人。不对,定是有谁鬼鬼祟祟的看着他,这感觉就跟刚进唐楼睡不着一样,仿似有妖物在暗中窥探。就在大掌柜去世的前几日,林西陆才知道,原来接镜后他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中阴森森的看着他,其实那是真的,那是大掌柜故意放的邪灵,好让林西陆记得身为唐楼九侍,得时刻保持警惕,哪怕是在睡梦中也不能放松。所以,此刻自己感觉到有异物在偷看自己,定是没错的。 林西陆不动声色,继续盛面。那凉凉的感觉又来了,先是脊椎,再到后颈。他暗暗结印,猛地向后方射去,听得“哎呀”一声,接着是什么东西窜入草丛的声音,他立刻循声追去,不一会儿,对方就穷途末路了,细细分辨,这原来是三魂七魄中的一魂,胎光是也,不知这是谁的胎光,发着微弱的赤色光芒。 离了主魂胎光,那失魂之人想必眼下还未死,但也命不久矣,只是这胎光怎会无端进入唐楼……林西陆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起了黄符,先收了这胎光再做打算。 好在这一来一回只在片刻,碗中的面还未凉透。林西陆将面放在前厅,打了帘子去叫雁桑和林知夏。 “四姐,知夏,我煮了面,你们稍微吃点吧,我先替你们守着。” “西陆真是个贴心的,知夏你都没怎么吃东西,不如你先同西陆去吃,吃完来换我吧。” 林西陆一阵赧然,想来是自己法力不到家,四姐不放心他一人守着大掌柜吧。 “西陆,你有没有想过大掌柜怎么会死?”林知夏没有动筷子,严肃的问道。 林西陆一怔:“难道不是寿限已到么?”虽说大掌柜看上去不过五十,可做唐楼大掌柜的都向上面借了寿缘,往往活了有别人的两三世那么长。 “四姐刚刚与我谈起大掌柜的死因,好像没这么简单,但我细问起来,她却又不肯多说。”林知夏一双筷子在碗里来回的搅,格外困扰。 林西陆沉思片刻:“四姐不愿说的事情,想必二爷是知道的,待过了今夜,我们去探探二爷的口风。” “好!明日定要问个清楚。”林知夏好像得了保证似得,大口的吃起面来。应该是真的饿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大碗面就被吃个精光。 “走,我们去换四姐。” “二爷一会儿就来了,你们也别放松警惕,我吃完就回来。”雁桑对二人叮嘱道。 “四姐,”林西陆刚想请她帮忙看看黄符里的胎光,可转瞬一想,面都快坨了,不如等四姐吃完再看吧,“你吃完就放着,我来收碗筷。” 雁桑轻轻一笑:“好嘞。” 香炉中的香快燃尽了,林西陆又点燃了三柱清香,恭恭敬敬的给大掌柜磕头上香。 “宋轶,你怎么来了?”忽然听林知夏问道。 林西陆尚未起身,“嘭”的一声,只见眼前一抹蓝色人影向他撞来,整个唐楼中,除了他,只有林知夏穿蓝,他想都没想,伸手将来者接住,奈何冲击力太大,他搂着林知夏向后跌去。 就在这一接一跌中,林西陆看见林知夏满头是血,不省人事。他知事情有变,忙结起结界,护住自己与林知夏。 站稳后,只见宋轶低着头站在灵柩前,伸手就要挖出大掌柜的精元。 “怎么可能!”林西陆如遭雷劈,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周遭世界仿佛全都暗了下来,唯有宋轶那只伸向大掌柜的手闪着幽幽的绿光。 大掌柜精元就在双眼之中,宋轶迅速挖出了一只,咧着嘴笑了起来。他生的矮小又漂亮,常被人误认为女孩子,眼下这情景简直诡异极了,一个精致如娃娃的孩子,白嫩的小手上满是鲜血,手心上握着一只乒乓球大小的眼珠,眼珠上还挂着筋筋拉拉的黄色絮状物,这手的主人正咧着嘴,眼看就要将这只眼球吞入口中。 “孽障!”伴随一声厉喝传来的是一道紫光,宋轶握着眼球的那只手被紫光缠住,两者正在互相拉扯着。 是二爷到了,只见二爷手中握着一条紫色长鞭,另一只手连起了三道老君黄符就要朝宋轶贴去。 林西陆从见到宋轶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有什么不对,眼下更是看的分明,宋轶嘴巴虽然是咧着像在笑一般,可脸上神色却十分悲伤,他眸中的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掉。宋轶这是被什么上了身,身体虽不受控制,但神识却仍是清楚,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无力阻止,只能痛苦的哭泣不止。 “二爷,留情啊!”林西陆出声阻止,这老君黄符不比一般黄符,三道老君黄符一入肉,受黄符的必定灰飞烟灭。 俞广白一顿,拿着黄符的手停在宋轶额前,瞬间,他也注意到了宋轶的诡异之处。 就在这一顿一停中,宋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刀,一刀将自己被缠住的手砍下,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可他却一声不吭,没有发出半分惨叫。 “坏了!四姐!”林西陆认得那刀,正是厨房那把他刚用来切菜的刀。宋轶去过厨房,那锅面一定出了问题! 【拾】守夜(三) 俞广白听到雁桑有事,一时之间乱了心神。宋轶见有机可乘,张嘴便向俞广白持鞭那只手咬去。他当下只觉得一阵剧痛,起掌就朝宋轶劈去,宋轶却好似早就预见了一般,即刻纵身闪避。林西陆看的分明,俞广白右手虎口处,被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吧唧吧唧”宋轶咀嚼着俞广白的肉,仿佛那是什么人间美味。瞬时间,那肉就被他吞下肚去,意犹未尽般的,宋轶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渍。那舌头,根本不是人类的舌头!上面布满了黄色倒刺,光是垂至口外的部分就有三寸之长,呈现出诡异至极的深灰色。 “西陆!快去寻柏枝来!”俞广白认得这舌头的原型,正是上古异兽中的媪。晋时《太康地志》有记:“似羊非羊,似猪非猪。在地下食死人脑,能人言。” 林西陆为林知夏布下结界,立刻起身出屋寻柏枝。宋轶听见俞广白认出他的原身,又听得他叫人去寻柏枝来对付自己,当下发起狠来,直接向着林西陆攻去。林西陆心中默念咒法,唤出无肠公子的土生娃娃——天冬。蓝光乍现,一个身量约六尺的青年壮汉护在林西陆身前,只见他皮肤黝黑,面若圆盘,却有着一双与脸型极不相配的鹰眼,身着一身青色道袍,头上佩的是一顶刻着八卦纹饰的玉冠。“小六爷,你放心去,天冬在此,定不会让这歹人踏出房门半步。”这壮汉声若洪钟,这一番话竟将地面都震得抖了几抖。 趁着间隙,林西陆夺门而出,穿过前厅,却发现雁桑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心下大惊,赶忙扶起她,探过鼻息之后才松了口气。他试着唤醒雁桑,却是徒劳无功。现在根本无暇去副楼找人来帮忙,稍加思索,林西陆下定决心,再次默念咒法,唤出无肠公子的火生娃娃——桃花。着令桃花保护好雁桑之后,他才放心离去。 俗语有云:“桑松柳梨柏,不进王府宅。”为了避忌阳宅风水阴阳之说,寻常百姓定不会在家中种这柏树。林西陆思来想去,唯有去山城坟冢一趟了。这坟冢位于山城最西边,从唐楼到坟冢,一个一回,至少要一个时辰,此时真是恨不得自己能长了翅膀飞过去! 林西陆猛地灵光乍现,虽然没有翅膀,但汽车这城中的那一位必定是有的! 话说这孙邈孙副官刚从军营回来,刚下小汽车,就见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朝他奔来,定睛一看,不是唐楼小六爷又是谁呢! “小六爷,深夜来访,不知孙某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孙邈这个人精一眼就看出林西陆定是有急事寻他。 “孙副官,我可否借你的汽车一用。”林西陆直奔主题。 “成,去哪儿?”孙邈也是个痛快人。 “城西坟冢。” 孙邈本来还豪气干云,听见坟冢二字,猛地一哆嗦:“这可快十二点了,阴气大盛,小六爷您有仙法护体,可我们寻常百姓却不敢往哪儿跑啊。不知小六爷为何非去不可?” “需要柏枝。”林西陆两道剑眉皱了起来,若这孙邈贪生怕死不肯去可怎么是好,二爷和天冬不知道情况如何了。 “我的小六爷啊,区区柏枝,又何必跑城西那么远呢,城中棺材铺子里不到处都是么!我这就派人陪你去取!”孙邈立刻招呼林西陆上车,亲自陪同前往。 有了司令部的人作陪,在大半夜的叫开一家棺材铺的门就容易多了,不过一刻,林西陆就拿到了柏枝。孙邈细心的命人将车开到唐楼门口,也不多问,放下林西陆就开车走了。 林西陆启了石门,踏进灵堂前厅,见桃花和雁桑安好,却不敢放松半分。刚靠近后堂,就听见一把陌生的嗓音:“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年我家先祖为女娲娘娘出力造人,才有了你们。眼下,我只不过稍微向你们讨还点东西,你们还百般阻挠,简直是岂有此理。” 林西陆屏息前行,只见后堂内一片混乱,林知夏还昏迷不醒;天冬被人用黄符定在了大掌柜的灵柩之上,俞广白平日里一套笔挺的西装已是血污斑斑,唇边还残留着鲜血。宋轶那边,看上去也伤的不轻,身上鞭痕累累,还有一只腿成奇怪的形状弯曲着,想来是被天冬以土石之力压的。 众人见林西陆来了,有喜有怒。 “好哇,被你侥幸逃了,你居然还敢回来!”原来那把陌生又诡异的苍老之声是从宋轶口中发出的。 “西陆,待我将这只媪从宋轶体中逼出,你即刻用柏枝插他的头!”说时迟那时快,不等那只媪再做反应,俞广白一鞭下去,直劈其要害。 宋轶转身躲过,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俞广白单手抚上侍地镜,口中念念有词。此时堂中地上长出数不清的藏菖蒲,从发芽到开花,都只在须臾之间。那藏菖蒲渐渐汇成剑形对准宋轶的隆椎之处,这正是《清嘉录》中提及的“截蒲为剑,割蓬作鞭”之术。只要这把菖蒲剑就要刺上宋轶的隆椎,这媪定会被迫从宋轶的肉身中出来,待那时,只要林西陆用柏枝一击击中即可! “雕虫小技!大清都亡了,这该死的却鬼术居然流传下来了。”宋轶轻蔑的笑着,又将嘴咧至耳根,伸出舌头,那灰舌越伸越长,约有三四尺的模样时,便不再伸长了,对着菖蒲之剑就是一卷,竟将整把剑卷入口中,嚼吧嚼吧吃了下去。 转瞬间,整把菖蒲剑就化为他的腹中餐了。他朝着林西陆走来:“小子,你这是回来送死,可怪不得我。”眼见他的舌头就要卷上林西陆,俞广白紫鞭至,与他的舌头搅在一起。 此时林西陆和俞广白都心下大骇,若无法将此媪从宋轶体中逼出,一旦下了杀招,宋轶必当毙命。仿佛看出了同门的焦急,宋轶眼神中多了几丝绝望。 被媪控制的宋轶力大无穷,俞广白与他僵持了不过片刻就被甩了出去,浑身动弹不得,好在长鞭及时脱手,这才保住了一条胳膊。 宋轶攻向林西陆。林西陆顾及宋轶肉身,招式处处受限,那媪抓住林西陆这一弱点,门户大开,只攻不守,将周身的要害全都暴露出来。好几次,还将脑袋凑至林西陆手边,就料准了他不敢下手插自己。 林西陆急火攻心,竟不知该如何对付眼前的宋轶,他怕自己一时之间控制不住,索性将柏枝丢向身后,再做打算。 宋轶见自己计谋得逞,林西陆没了柏枝,自己更加无需忌惮。林西陆虽防的严密,奈何身上的修为和气力只剩下三分之一都不到,绝大部分都用在维持桃花,天冬和结界上了。 宋轶看出林西陆体力不济,杀意大盛,灰舌上的倒刺聚拢化为一只离铉的箭朝着林西陆的心窝射去。林西陆闪避不及,虽未射中胸口,但穿肩而过,将他活生生的钉在了墙面。 “快点死吧,等你死了,我就第一个吃你的脑子,你长得如此俊俏,想必脑子也比普通人美味些。”宋轶搓着手,有些迫不及待。 林西陆的肩头的血“汩汩”的流个不停,顺着手指“滴滴答答”的滴在地面,慢慢汇聚成一小滩,随着血液的流逝,小脸越来越苍白,他感觉自己的力气一点点的消失 “至少……至少……要保住知夏。”他喃喃道。 “居然还在说话,算了,我再送你一程,等你们都死光了,我再去取精元也来的及。”宋轶说着捡起地上的菜刀就朝着林西陆的脖子砍去。 “啊……啊!”一声惨叫冲破天际。 林知夏一手勒住宋轶的脖子,一手拿着柏枝的一端,而柏枝的另一端,已经稳稳的贯穿了宋轶的太阳穴。 宋轶如同软趴趴的面口袋,慢慢的瘫在地上,那条灰舌上起了无数的水泡,那些水泡不停的由小变大,直至炸裂,炸裂出来的黄水溅在舌头上,舌头就消融几分,渐渐的,整条灰舌消融不见了。 迷迷糊糊中,众人看见一道金光凭空闪下,直照在大掌柜的灵柩之上。天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般,轻轻的移开,小心的安放在地上。大掌柜的肉身缓缓升起,与肉身一同升起的,还有灵柩里那只被挖出的眼珠。 原来林西陆离开后,俞广白发现天冬与自己可能不敌那只媪,于是趁乱将大掌柜的眼珠放回灵柩,再用黄符将天冬封住灵柩,这样一来,除了自己和林西陆,否则这世上肯定没人能打开这灵柩。 此情此景,无需解释,是上面那位来收回大掌柜的法力了,唐楼中所有人的法力都是向上面借的,他们自然是能解得了自己下的咒的。随着金光的消失,大掌柜和眼珠都重回到灵柩中。 今夜,终于是过去了,朦胧中,林西陆看见一抹蓝色向自己走来,他轻轻的扬起了嘴角,陷入了昏迷。 【壹拾壹】真相? 林西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每每意识似乎要清明起来的时候,身上的剧痛都会让他无法睁开双眼。隐约中,似乎总有人握着他的手,低声安抚着他,这声音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听着听着,身上的疼痛似乎都缓解了,从脚趾到肩膀都放松了下来,再一次的,让他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四姐,你总用这梵音让他睡着,这样好么?”林知夏穿着白衬衫,夏末的闷热让他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精致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中。 “他中了媪毒,不是那么容易解的。发作起来疼的能让人想咬断自己的舌根。”雁桑伸手去探林西陆的额头的热度。 林知夏看着雁桑雪白的柔荑覆在林西陆的额间,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格外的在意,眼中觉得特别的刺眼,眉头不可控制的皱了起来。 林西陆的汗一阵一阵的出,贴身的白色汗衫早就湿了又干了几回。 “知夏,我想给西陆擦擦身子换件衣服,你能否帮把手?” 林知夏从厨房端来了盆热水,胳膊上搭了块毛巾,他刚想把热水放在床边的矮凳上,脚底突然一滑,整盆水朝着雁桑泼了过去。 雁桑轻呼一声,来不及躲,全身被淋了个湿透。 “四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有没有烫着?”林知夏吓坏了,赶忙拿着毛巾去帮雁桑擦拭。 山城夏天素来炎热,雁桑今日穿的是浅粉色中袖小衫,玄色长裙,衣衫本就轻薄,这满满一盆水下去,衣服更加贴身,少女玲珑的曲线凸显无疑。 “没事没事,我没烫着。”眼见林知夏手中的毛巾就要擦到胸部,雁桑红了红脸,一把拿过:“我回去换身衣服,你给西陆擦擦身体吧,记得关上窗户,小心吹了风。” 雁桑逃也似的夺门而出,林知夏一脸疑惑,不知道平日里素来冷静的四姐怎么会突然慌乱逃走,脸上那一抹可疑的红色又是怎么回事。更让他纳闷的是,明明走的好好的,怎么自己就会把那盆水泼在雁桑身上呢…… 重新打来热水,林知夏小心的扶起林西陆,他已经这样昏睡了四天,每日就靠那些药吊着,也没正经吃过什么,整个人清减了不少。 除下他的汗衫,林知夏轻轻的用毛巾擦拭着林西陆的后背,他瘦且单薄,但有一副宽肩,听老人说,这样的人是扛得起责任的。林西陆的十根手指在睡梦中都攥的紧紧的,林知夏轻柔的一根一根掰开,唇边忍不住浮上笑意,身上都瘦的皮包骨了,手指却还是肉嘟嘟的,但看的出骨架很长且直。 擦完上半身,他给林西陆换上干净的汗衫,开始帮他擦拭下半身。林西陆的腿很长,真的很长,肌肉分布的均匀合衬,这双好看的腿上,有许许多多的淤青和伤痕。林知夏心里堵得慌,他知道,这些不太平的日子,林西陆面对了太多,承担了太多。哪怕是没有任务的时候,林西陆都一个人在练习着,阵法,剑法,拳法,一次次从梅桩上跌落,一次次被训练用的幻神打的鼻青脸肿。他看到过太多次这样的林西陆,他看到过在练习时汗水顺着发梢一滴滴坠下的林西陆;他看到过月色下起符被符咒反噬到皮开肉绽的林西陆;他更看到过每一次受伤后,总是笑着说:“再坚持一下,再一下”的林西陆。 林知夏入楼后问过他:“你有没有想过做别的?” 林西陆想了想,认真的说:“第二条路还没有想。但时间过得很快,我总是想在时间中留住一些,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当很久以后我再回头看的时候,能有一些让我可以会心一笑的东西,这样对我来说就挺足够的了。” 对于林知夏来说,那个夜晚的林西陆,好像跟平时会开玩笑,会宠着自己的林西陆不大一样了,他似乎更像一个懂得思考的大人,一个更值得自己仰望的对象。 安置好林西陆后,林知夏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了,不由的自嘲道:“要是拿刚才这个专注力去背咒法,说不定可以提前几个月接镜。” ********* “这是那位送来的药,给西陆服下,应该几天内就会好转。”俞广白将一个瓷瓶交给雁桑。 “好。”雁桑站在原地没有动,咬了咬嘴,似乎有话要说。 “那孩子的事,我没跟那位讲,但能不能瞒住,就看你的了。”俞广白“嗤”的一声划着火柴,点了根烟,狠狠的吸了一口。 雁桑知道,每当俞广白不安或者对什么事不确定的时候,都会这样。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俩最要好,还是等他醒了告诉他一声吧。” “你自己抓紧,新任的大掌柜就要到了。”俞广白又狠狠的吸了一口,白色的烟从他鼻中缓缓喷出。 ********* 林西陆服下丹药后没多久就退烧了,半日后竟转醒过来了。一睁眼,就看见林知夏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平时总是挂着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 “我一点儿也不疼了。”林西陆不由自主的说出这句话,嗓音沙哑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说还好,听了这话的林知夏,圆溜溜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好像马上就要哭了一般,这可让林西陆慌了神。 “知夏,西陆太久没吃东西了,平日里你最知他口味,还劳烦你给他煮点粥吧。”雁桑连忙出来打圆场。 林知夏抹了抹眼睛:“我去给你煮粥,你别乱动。” 见林知夏下了楼,雁桑神色一变:“西陆,这事本该等你身子好了再议的,可眼下却是等不了了。” 林西陆心头没来由的一慌,只听雁桑继续道:“大掌柜死的蹊跷,死因在知夏身上。” 林西陆听到这番说话,如晴天霹雳,一时之间没坐稳,险些跌下床去,好在雁桑及时扶住。 雁桑眼中浮现出不忍的神色:“四姐知你心中不信,四姐本是也不信的,无奈大掌柜离世那日,一个地精目睹了一切,告诉了二爷。” 那日,唐楼众人都因任务外出,那地精就差一口仙气就能登仙,于是悄摸摸的溜进唐楼,想从唐楼二爷那儿偷些福地草续上这口气。 他到的时候就见到大掌柜已经倒地身亡了,林知夏站在他尸身旁冷冷的笑着,眼里泛着幽幽的绿光,伸手就要去抠大掌柜的眼珠子。那地精吓了一跳,不小心撞翻身后一个花盆。林知夏听到响动,立刻寻了过来,那地精逃都来不及逃,转眼就被林知夏拿捏在手里。 地精都是土中植物所化,这只地精也有百来年修为了,真身是个萝卜,这百来年的萝卜说来也有一百多斤重,可瘦瘦小小的林知夏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捏着地精的脖子就将它轻而易举的凌空举起。 “你看到了?”他歪着嘴一笑,眼中还有孩童的纯真,可这邪气就止不住的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让人直打哆嗦“算你倒霉,眼看就要成仙,今日却要交代在这儿。” 小小地精根本不是林知夏的对手,知道今日必死无疑,可也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于是施了法术,将今日发生之事记在支根须上,那根须入土立即遁到俞广白所在之处。 俞广白火速赶来,还是晚了一步,地精已死,林知夏正趴在它身上吸食他的精元,浑身散发着丝丝的邪气。俞广白趁其不备,将林知夏打晕,还用符咒封了起来,打算他醒来时细细盘问。哪知待林知夏醒来之时,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俞广白用侍地镜细细查验,发现林知夏并无被妖魔附身,但有一丝不属于他的神识在他的身体中。 听完那日发生的事,林西陆久久不能说话。 “这几日新任大掌柜就要来给知夏授镜了,若让他知道,接不了镜是小,知夏恐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四姐……都怪我……知夏变成这样都怪我……”只见林西陆的头低低的垂着,瘦小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着,“知夏若不是因为那日要救我,就不会受伤,魔障不会有机会进入他的神识。” “别乱讲,现在还不知道那丝神识究竟是怎么进入知夏体内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调查清楚大掌柜的死因,也要想办法压制住那丝神识,让它不能再作怪。” “知夏一定不会杀大掌柜的,一定不会的!我相信他!”林西陆抬起袖子抹干眼泪。 雁桑没有接话,她心中其实一直怀疑是林知夏受那丝神识控制杀了大掌柜。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到底对同伴存了多少信任,竟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说出相信对方这样的话。 随即,雁桑笑了:“西陆,很好,你这样很好。你要继续相信知夏,哪怕有一天整个世界都怀疑他,整个世界都站在他的对立面,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他,站在他这边,他就不会堕入魔障,这对知夏很重要,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你,也只会是你。” 【壹拾贰】山城七爷 听了雁桑这番话,林西陆的心中涌动着一份温热,年少的他,那时候还不懂这份温热的感觉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压抑那份不明来源的神识,还需侍仙镜出一份力方可。”雁桑没有给林西陆消化这份感觉的时间,她知道,他们行动的越快,林知夏活下来的概率就越大。 她细细的为林西陆解释着这法子该如何操作,二人谈的专注,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伫立在窗外,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 三日之后,新任大掌柜到任,姓冯,像极了原先的大掌柜,看上去也是矮矮胖胖一团和气的。 “你们叫我冯掌柜就成了,一切按照唐楼原有的规矩办。只是林知夏接镜前,我们先把宋轶这桩事了了。”冯掌柜看着随和,办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的。 “当时情况危急,知夏是为了救我们迫不得已才……宋轶的。”林西陆连忙解释道,他生怕冯掌柜责罚林知夏取人性命,可那个“杀”字在他脑子里滚了几滚,还是无法说出口。 自林西陆醒后,林知夏一直在房中照顾他,因此他比谁都清楚,宋轶死后,知夏的日子是有多么难熬…… 他没有一晚能睡的踏实,睡不着是常事。偶尔身体撑不住了,浅眠中,他总是哭喊着宋轶的名字。醒着的时候,甚至还没一个病人吃得多。有时自己一个人坐着发呆,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掉下来了,还生怕林西陆看见伤神,用袖管偷偷抹去。 “小六爷莫急,这事儿我定会调查清楚的。”冯掌柜摆摆手,让林西陆安心。 俞广白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一番,冯掌柜挑眉:“这上古之媪本是很难进入人体的,却不知他是怎么附着在宋轶身上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答得上来。 冯掌柜对着林西陆微微鞠了一躬:“小六爷,不知可否让在下看看你那晚封印起来的胎光。” 林西陆不明就里,也还是将黄符拿了出来。 冯掌柜恭敬的双手接过,轻轻展于院中石桌之上,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兽皮小卷,小卷展开,里面是九长九短十八样武器:刀、枪、剑、镗、棍等等,一样不少,每一件都只有成年男子小拇指般大小。他小心拿出一柄金刚杵,口中念念有词,那金刚杵随着冯掌柜的口诀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封印了胎光的黄符,黄符上的朱砂伴着敲击声逐渐变淡,在消失不见之时,金刚杵也停止了敲击。 一道红光破符而出,初初还不成样子,渐渐的成了人形,有了轮廓,五官也淡淡的浮现了出来。 “宋轶!”林知夏惊呼道,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众人大惊,这居然是宋轶的胎光。 “原来是那媪不知用什么法子将宋轶的主魂胎光从身体里挤了出来,他才能进了宋轶的身,让人察觉不到。”雁桑解释道。 生人都有三魂七魄,若有鬼魂妖魔上了生人的身,那必定会多出几个魂魄来,唐楼的人定会察觉到,这媪的心思倒是巧妙,花花肠子完全不输人类。 “然后控制宋轶的胎光引开西陆,自己在面里动了手脚。”雁桑继续解释:“主魂胎光离了人,这人就活不过一时三刻了……” 林西陆感激的望向雁桑,他知道她的这番话是讲给林知夏听的,好让知夏知道,哪怕不是他刺了宋轶,宋轶也会因为胎光离体而死。 “小六爷,敢问一句,你是从哪儿领宋轶回来的?”冯掌柜显然考虑到了更多,继续问道。 “那日我和知夏追着妖物到了踏云馆附近,那妖物却失了踪影。我们离开了踏云馆没多久,就遇见宋轶了。”林西陆回忆道。 “哦,踏云馆?”冯掌柜思索着:“这事儿怕是没这么简单啊,上古异兽大多直接残暴,这取人主魂的法子,估摸着不是一只媪能想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还有谁在给这只媪出谋划策? “此事容后再说,眼下宋轶的事算是明了了。林知夏,你准备准备,明日接镜吧。”冯掌柜收起兽卷,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 ********* “准备好了?”雁桑问。 “恩,他睡了,这就可以动手。”回答的是林西陆。 二人轻手轻脚的来到林知夏的房内,雁桑麻利的封了林知夏的五感六识,让他彻底进入昏迷状态。 林西陆默念咒法,侍仙镜中的拜言应咒而出。这拜言受了林西陆的食指血,与他是心意相通的,无需多说,拜言自然明白林西陆心中所想。 拜言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画出北斗星阵图,正所谓“南斗掌生,北斗注死”,拜言用北斗星阵将林知夏部分神识封死,自己缓缓的变得透明,进入林知夏的体内,与他封死的神识融为一体。 二人见事成,悄悄退出林知夏的房间。自此,只要林西陆持镜一天,拜言就会在林知夏的神识中待一天,若那丝邪识有异动,林西陆定会感知到。 此外,拜言用自身的仙气包裹住邪识,这才能瞒过侍妖镜,让林知夏顺利接镜。为防止拜言被邪气侵蚀,每月下旬,拜言都要从林知夏体内出来一次,受雁桑侍佛镜的净化。 这法子,已经是目前能想到的万全之策了,虽然是治标不治本,但没有找到那邪识本源,就无法去除邪识,也只能先这样撑着了。 ********* 冯掌柜的到来,又让唐楼的伙食恢复了以往的水准,单是早餐就有包子豆浆油条,冯掌柜知道二爷爱吃西洋早餐,还特意准备了面包牛奶果酱。 无奈林西陆,雁桑和俞广白都因为林知夏的事儿一夜未睡,顶着个黑眼圈坐在饭桌前也并无甚胃口,只是应付着吃了几口,就开始打起瞌睡来,这林西陆和雁桑是忙活了一宿,至于俞广白,那是担心的一个晚都没睡好。 林知夏啃着包子,看着他们仨,一脸狐疑。冯掌柜也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看来,这山城唐楼九侍的胃口很刁啊,明儿还得再多花几分心思准备早饭才行。 “知夏,你先回房准备,午时接镜。”冯掌柜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林知夏说道。 “冯掌柜的,你别收了,司令部派人来了,我太困了,回去补觉,你自己应付吧。”俞广白丢下这样一句,就打着哈欠回房去了。 林西陆,林知夏和雁桑见状,也都溜之大吉了,小厅中只留下冯掌柜和几个九侍替补干瞪眼。 沐浴更衣后,林知夏换上了白衬衫,黑西裤,将刘海全部梳起,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那双仿佛盛了星光的大眼睛中透露着不安和期待。 林西陆细心的为他将忘记翻下的领子翻好:“也没那么难,对不对?” 林知夏眼中暗了一下,瞬间恢复笑嘻嘻的模样:“还好有你陪着我,要不然我早就放弃了,你知道我有多懒,又贪吃。” “说好一起走下去的,说到做到!”林西陆伸出拳头,两个少年那小小的,稚嫩的拳头就这样紧紧的碰在了一起。 随着冯掌柜的一声:“小七爷。”林知夏终于成为了唐楼九侍第七位——侍妖者。 “小七爷,踏云馆之事既然是你和小六爷发现的,那就作为你的第一个任务吧,小六爷可从旁协助。” “是,不负所托。”带着金丝眼镜的林知夏,眉眼如画,本来的孩子气被掩去几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向上生长的活力,是夏天清晨植物迎着阳光生长的力量,有泥土的芬芳,有雨露的清新,有破土而出的力量,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林西陆看着眼前的林知夏,眼神舍不得从他的身上挪开。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他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心动的一瞬间。 “哦,对了,小六爷,孙副官让我跟你问声好。”冯掌柜拍拍林西陆的肩,意味深长。 “唉,人情债这么快就要还啊。”雁桑知道那晚林西陆向司令部借车之事,唏嘘道。 “今晚我就跑一趟吧,那女鬼在尘世也待的太久了。”林西陆无奈道。 “哟!小六爷,您怎么来了,知会一声,我好派车去接您啊!”孙邈一惊一乍的,饶是林西陆年纪小,也觉得他这话假的太厉害了。 “没事儿,我吃了晚饭,想起您这桩事儿,想着还是早日帮您解决了好。”林西陆神色淡淡的。 “那孙某先行谢过!不瞒您说,自打上次拿了您的黄符,我这一阵子总能感觉肩膀上凉飕飕的,这大夏天的,围上围巾也还是冷。” “哦?那可有见着什么?还是听着什么响动?” “这……”孙邈左右看看,确认没人能听到他说的话了,“好像有个人影总跟着我,但看不真切。” “看不真切?无妨,我这就帮您开了阴阳眼,待您看真切了,我们再做打算。”话音刚落,也不管孙邈是否答应,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玻璃瓶,朝着孙邈眼上撒去。 【壹拾叁】梅家旧事 林西陆撒的正是牛犊的眼泪。民间有传言,在人的眼睛上抹了牛眼泪就能暂时打开阴阳眼,能见三界六道众生。但其实这牛眼泪大有讲究,不是随便什么牛的眼泪都能有着奇效的,非得是生下来不过百日的小牛犊眼泪,这跟婴儿比较容易见到鬼的道理是一样的,越是纯净,越是天地初生之物,越能览众生,见神佛。 “小六爷,您这是撒了什么啊!孙某胆子小,见不得这些神仙鬼怪的啊。”平时在兵将面前威风凛凛的孙副官此时紧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孙副官,有我在,定不会叫妖物伤了您。”林西陆心里觉得好笑,但面上还是一片平静。 纵是得了林西陆的保证,孙邈也不敢将眼睛睁大,只敢稍稍的眯开一条缝。悄悄环顾四周,见眼前站的还是林西陆,这才放心将眼睛全部睁开。 “小六爷,孙某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孙邈长嘘了一口气。 “孙副官,你可曾做过什么亏心事?” “这……从军这么些年,正所谓兵不厌诈,为了大局着想,多少会做几件违背良心的事。”在这件事上,孙邈倒是意外的直率。 “那你自己看看吧,自己种的因,结的果,好歹得知道才是。”林西陆递给孙邈一面刻着唐楼纹饰的铜镜后,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盏,轻轻的吹开水面上浮着的茶叶。 孙邈“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举起铜镜,向镜面望去,只见他身后站了个女子,女子背对着他,在这尚带暑气的夏末也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上低低的挽着个髻,这发髻上,除了一根银钗,并无别的装饰。那女子似乎感觉到孙邈在看她,于是慢慢回过头来。 “哐当”一声,铜镜跌落。 林西陆将铜镜捡起揣回口袋:“孙副官,你可认得这镜中之人?” “鬼……鬼啊!”孙邈大惊失色,也顾不得面子了,惊叫连连,又一把抓过林西陆,躲在他的身后。 “小六爷,快收了她,快收了她!”孙邈吓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并未作恶害人,唐楼不能无缘无故的收她。她跟着你,必定是有心中有事未了,你帮她了了心事,她自然就会去投胎了。”林西陆整了整被孙邈扯皱的衬衫。 “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帮不了她!让她找别人吧!找别人吧!”孙邈叫的跟杀猪一样,将头整个缩在林西陆身后。 那女鬼听得孙邈这么说,竟“嘤嘤嘤嘤”的哭了起来,边哭边向孙邈靠近,恰巧孙邈探出头来,两个人,不对,是一人一鬼一对上眼,孙邈晕了过去。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那女鬼哭的更悲切了,俨然有要放肆大哭一场的趋势。 林西陆被她哭的头疼:“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看你这状态,跟了他都快十年了,再不去投胎,估摸着就在这两个月就会灰飞烟灭了。” 那女鬼只是摇头,本就烂的不成样的脸,经她这么猛烈的一通摇晃,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中摇出来。 “我也明白,这事儿我帮不了,你定要他自己完成,毕竟种因结果,天道轮回。可眼下他怕你怕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让他明白你的所求?你还是告诉我吧,我替你转达。”林西陆劝到。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那女鬼还是只摇着头哭,一言都不肯发。 “罢了罢了,也是你生前积下的福报,我就帮你一帮。”说话间,小六爷起了符,只见这符瞬间烧了起来,随着符咒的灰烬落下,这女鬼的容貌渐渐的有了人样,大眼,浓眉,皮肤中透着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经常下地干活的。 那女鬼摸摸自己的脸颊,惊喜的难以自已,林西陆好人做到底,掏出铜镜,让她看个分明。只是看着看着,她指指倒在地上的孙邈,又“嘤嘤嘤嘤”的哭了起来。 “你倒是见识多,知道这咒不能维持太久,但前后两个钟头,也够你把话跟他说清楚了。”说着,林西陆端起茶杯,一杯凉茶迎头浇下,孙邈幽幽转醒。 “若林……你可是若林?”孙邈见到脸面完好的女鬼,没那么怕了。 梅若林见孙邈认出自己,止了哭,拼命的点点头,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满是期冀。 “若林……若林……”孙邈见真她的是若林,语中带了几分哭腔。 林西陆悄悄退出客厅,留他们二人单独叙旧。当林西路再推门进入客厅之时,只剩孙邈一人,梅若林已是不见踪影了。 “小六爷,说出来不怕您见笑,想我孙某纵横沙场数十年,大小战役虽说胜多败少,可每每败了,总是会郁卒一阵,我总以为那已算得上人生至苦了。眼下看来,那些郁卒哪里比的上我此刻的心伤……”孙邈鼻音浓重,双手深深的埋进头发中,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这梅若林与孙邈本是青梅竹马,二人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梅若林打小就喜欢孙邈,孙邈志比天高,总想着要离开这小镇,闯出一番天地。无奈孙邈家境清贫,根本无力负担读书的费用,梅若林见他终日郁郁,于是想尽办法替孙邈筹钱,好让他能跟先生念书识字。 每日天不亮,梅若林就偷偷的去家里的鱼塘里捞些肥鱼,走过五里山路,拿到隔壁镇的集市上去卖,无奈那年她才十岁,又胎里带着病,生下来就是个小哑巴,那集市上的人欺负她不会说话年纪又小,假装听不懂她的要价,硬是用了几个铜板就买了她一桶鱼。小姑娘心里委屈,可不能跟孙邈说,也不敢跟家里说。这又是附近最大的一个集市了,于是只能日日受这委屈。就这样,梅若林左攒右攒总算有了几块银元。 她兴高采烈的将这些钱拿给孙邈,孙邈脸神色一怔,怎么都不肯收:“若林,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用你的钱!” 梅若林急的脸都红了,泪花在眼眶中转啊转啊,她急急忙忙的打着手势让孙邈务必收下这些钱。孙邈坚持不肯收,还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教育她:“若林,你爹经营鱼塘不容易,你不能偷偷将家里的钱拿出来,这样是为不孝。” 梅若林听到孙邈的责怪,近日来心中的委屈一下全都爆发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孙邈傻了眼,没想到这样几句话就引得这个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尾巴哭的这样伤心。 “喂,你哭什么啊?” “呜呜呜呜……” “喂,你别哭了,是我错,是我不好,求你别哭了。”孙邈手足无措。 梅若林一边抽泣着一边委委屈屈的比着手语,孙邈这才晓得,原来这几块银元都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受着委屈,顶着辛苦好不容易给他换回来的。 孙邈顿时红了眼眶,他接过若林的钱,慎之又慎的放进怀中贴身的小袋中。 最后,孙邈还是没有用这笔钱。他割了整整一年的猪草,还瞅着空去野池塘里摸些螃蟹泥鳅拿去卖。就这样他凑够了钱,交了费用,光明正大的坐在学堂里。当然,这些,梅若林都是不知道的。 一转眼,梅若林已经十八岁了,梅老爹请人为她说了不少亲事,梅若林虽不能说话,性子却是倔强的,一律闭门不见。梅老爹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仔细思量下,觉得这孙邈也算是个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的,只是家中穷的叮当响,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要吃苦受罪。 “孙邈,你给梅老爹一句实话,你对若林,是否有意?”这日梅老爹请了孙来谈话。 “若林待我真心,我对她亦是。”孙邈情真意切。 “那好,你可愿入赘我梅家?我梅家虽不是大门大户,但若林在家也是不愁吃穿,就算是下地干活儿,也决计不会让她做那些粗重的活计,我心尖尖上捧着的人决不能嫁出去吃苦。”梅老爹给烟管又多添了一小撮烟丝。 孙邈听了当即拂案而起:“梅老爹,我孙邈虽然穷,但这孙家历代祖先的姓氏,我是万万不敢丢弃的。” 梅老爹慢悠悠的吸了口烟:“听你这意思,你与我家若林的缘分怕是止步于此了。” 孙邈一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梅老爹,孙邈求你,再给我两年时间,这两年内,我一定会出人头地,风风光光的迎娶若林!” 梅老爹没吭声,继续“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孙邈没敢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钗,郑重的双手递上:“梅老爹,这只钗我本应该亲自交给若林,眼下,交给您也是一样的,还请您相信我的真心,我定不会违背誓言的。” 梅老爹掂了掂那银钗,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好,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梅家就等你两年。” 此后孙邈如何发奋上进暂且略过不表。一年后,孙邈带着成箱的聘礼来到了梅家,梅老爹乐的合不拢嘴,与媒婆商量着办喜事的好日子。而一年未见的梅若林也是出落的越来越水灵了。 【壹拾肆】忠心错付 梅若林见着孙邈,赶忙打着手语问他哪儿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孙邈笑眯眯的说道:“月饷,正经钱。” 当年孙邈离开镇子,就遇上了包司令,跟在手底下打了几次仗,就显出读过书的真本事了,很快就被提拔到了包司令身边做警卫员,这次包司令行军正好路过附近,在隔壁镇要驻扎几个月,于是孙邈请了假,特意回来提亲的。 梅若林这才放了心,任由孙邈拉着手,红了脸。 可就在大婚的前几日,孙邈再从军队请假回来看若林的时候,被梅老爹告知,若林病死了,得了疫症,病的突然,去的也快,镇上怕疫症传染,就赶紧给烧了。 孙邈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劈。当时腿脚一软,就跌坐在了梅家大院中,那梅老爹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眼角带出些泪,腿脚微微发抖:“你若要祭拜,就去后山吧,若林是得疫症去的,镇上不让收骨灰,说是怕传染,就处理掉了,可怜我那女儿连个尸身都没有,只在后山得了个衣冠冢。” 梅若林虽然去的突然,但时局混乱,战争不断,得疫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孙邈就信了,好生祭拜过之后,秉着一颗终身不娶的心,又回到了包司令的营中,跟着南征北战,终于被提拔到今日副官的位置。 “今日,梅若林对你说了什么?”林西陆不由得好奇。 “……真相……”孙邈面色痛苦,双目赤红。 梅若林并不是得了疫症,而是被害死的! 当年孙邈提了亲,就回到营中,此事也并未对谁讲起过。有一日,包司令带着几个亲兵来到了镇上,一眼就相中了梅若林,想着要娶回去做个姨太太,若林不会说话,只能拼命往家里跑。 包司令跟到了梅家,见梅家就一个老头,一个丫头,还有两个打扫婆子。于是起了歹心,命人捉了梅老爹,强给他抽了整整一盒福寿膏,梅老爹本就是好烟之人,这一抽就如同升天般舒爽,包司令见效果达到了,拍拍屁股走了。 第二日,又领着人来了,继续命人按着梅老爹让他又抽了半盒福寿膏。如此往复,五日之后,包司令再来之时,已无需再用强,梅老爹就自己凑上来向他求那福寿膏。 “梅老头,你倒是识货,可知这福寿膏是个金贵玩意儿,这都是北京城里绞了辫子的皇子皇孙们在抽呢。”包司令命人点起一小块福寿膏,那味道简直就是在勾梅老爹的魂儿。 梅若林拼命拉着梅老爹,可又有什么用呢,梅老爹已经被那福寿膏迷了心智,一把推开梅若林,巴巴的凑上去,只求包司令能给他一星半点儿的。 “想要,也不是不行,这福寿膏我也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你从我这买,我好歹得赚你点儿跑腿费,你说是吧?”包司令那小眼一眯,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成成成,我买我买。”梅老爹忙不迭的掏钱出来,换了块拇指大小的福寿膏,立刻抽了起来。 包司令拿了钱就走了,第二日,第三日,日日都来,不出十日,梅老爹再也掏不出钱来买这福寿膏了。 “我,我将这祖宅抵给你,你给我二盒,不,一盒就成!”梅老爹已上了瘾,眼泪鼻涕一起淌了出来。 “嘁,我一生意人,就是路过这儿,要你的宅子做什么,我要真金白银!”包司令一行人一直未向梅家透露真实身份。 “那……那你在我家看中什么,只管拿去,只要能给我一点儿,一点儿就成。”梅老爹抖抖索索的打着哈欠。 包司令假意打量着这宅子,眼睛却是一直往梅若林身上瞟:“我看你这宅子里压根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你这丫头看着不错,我正好还没娶妻,不如许给我吧。” 梅老爹一愣,没想到包司令提出这样的要求:“不……不成,我闺女是许了人家的。” 包司令见梅老爹回绝的利落,怒从心中起:“老东西,给你脸还不要脸了!本想来个文的,你非逼着我来武的!”使个眼色,那几个亲兵就将梅若林捉了起来。 “老子今日就办了你闺女!你不答应也得答应!”说罢,狠狠的朝着梅老爹的心窝就是一脚,再揪着梅若林的头发,将她拖进了房内。 一时之间,只听得东西摔打声,布料撕碎声,其中还夹杂着包司令的脏话:“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敢咬老子!老子今日非得弄死你!” 梅老爹摔在屋外,挣扎着要爬进去救女儿,无奈鸦片瘾犯,浑身根本使不上力气,那几个亲兵又将他团团围住,他也求救无门。 “我家姑爷是包司令的亲信,你们等着,你们等着,等他回来定要了你们的命!”他反反复复的喊着这几句。 那几个亲兵听了面面相觑,知道这事儿可能横生枝节了,但又不敢进去打扰包司令的“雅兴”。 半晌过后,包司令拎着裤子出来了,一脸满足,一个亲兵立刻凑到他耳边将话给传了。他眉毛一挑,冲着梅老爹喊道:“你家姑爷是谁?” “孙邈!他定会带着兵来剿灭你们这几个土匪!”梅老爹被那几个亲兵揍的爬不起来。 “奶奶个熊的!居然是他!”包司令心里“咯噔”一下,这孙邈是他军中为数不多读过书的,有胆有谋,帮他打了好几次胜仗,他正打算近日再提拔提拔孙邈。眼下自己居然睡了他的媳妇儿,这倒是有点伤脑筋了。 包司令小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吩咐亲兵拿了几盒福寿膏出来:“梅老头,你女儿命薄,得了疫症,我刚给她瞧病,也没瞧好,累的我一身大汗。你节哀吧,这几个福寿膏,再加上这袋子银元,你收着好好过日子吧。”原来包司令竟在糟蹋了梅若林之后,将其活活扼死。 梅老头听得包司令这么一说,当即两眼一黑,眼看就要晕过去,包司令见状,一个巴掌呼了过去:“我问你听清楚没!你是想好好过日子,还是想去陪你女儿!”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梅老爹哭喊着,就要往屋里爬。 包司令点燃一小块福寿膏,梅老爹闻到这味儿,立刻不哭不闹了,伸手就要够。 “问你呢!你听清楚没!”一个亲兵不耐烦的踹了梅老爹一脚。 “听……听清楚了……要活,我要活。我家若林是突然得了疫症的……怨不得人,是她命不好。”梅老爹抓着包司令的裤脚管,伸手又要去够那块福寿膏。 “你选的很对,老人家,你会长命百岁的。”包司令满意的将手中的福寿膏扔向远方,梅老爹像见到肉骨头的狗一样追了过去。 “这一阵子,看紧这老头,别让孙邈发现。等军队离开……”包司令眼神一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林西陆素日来只是捉妖,听得孙邈讲起这桩往事,想到包司令竟如此龌龊和恶毒,心里像堵了块大石般,呼吸都带着几分沉重。 “小六爷,我还能再见见若林么?”孙邈抬头望向他,眼里充满了期冀。 林西陆垂下头,轻轻的摇了摇:“她在人间徘徊了太久,灰飞烟灭本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刚刚为了用自己的样貌见你,借着黄符,凝结了最后一丝魂魄……” 孙邈颓然失望,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小六爷,你说,若林成了鬼,怎么不找他报仇呢……” “她一直守着你,她不是怨鬼,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很多反噬,想来这些年,她替你挡了很多灾劫……”林西陆把从梅若林身上看到的告诉了孙邈,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孙邈愣住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他流着眼泪苦笑道:“这么些年来,我还一直以为是佛祖庇佑我,挨了子弹躺上几日就能好,剿匪的时候别人都送了命,我却只是皮外伤。我手上有这么多人的性命,佛祖怎么可能还庇佑我!原来都是她……都是她……若林……若林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守着我做什么!你应该去报仇啊!你守着我做这么……你用一辈子守了我这样一个废物,你太亏了……太亏了……” 孙邈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变成“呜呜呜”的呜咽。 林西陆默默的退出客厅,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时候回唐楼了。 ********* 秋日的夜色还是带着暑气,林西陆从司令府回来心里头很乱,索性出来透透气,正巧撞见林知夏拿着勺子捧着半个西瓜坐在院中准备开吃。 “你想哭就哭吧,憋着做什么。”林知夏见林西陆眼中氲着层薄薄的水汽。 林西陆摇摇头:“知夏,你说她傻么?可以报仇,可以投胎,她却选择用了十年的阴寿守着一个人。” 林知夏浅浅一笑:“每个人心中总是有想一直保护着的东西吧,只要能把那样东西保护好,可能所受的苦难都不那么重要了。” 林西陆看着林知夏,他忽然发现,林知夏的眼中竟有着比月色还要温柔的光芒…… 【壹拾伍】有馆踏云 林知夏这边却没有这么顺利了。他连着去了踏云馆附近转悠了几日,除了几个在街上来回游荡的鬼魂,其他什么也没发现。 “二爷,你可曾在踏云馆附近发现什么妖物?”林知夏露出一口白牙,笑眯眯的问道。 “小七,你打算日后降妖之前都来问过我么?”俞广白蔑着眼,慢吞吞的吐出一个烟圈。 林知夏一阵脸红:“……不是的,二爷……这是我第一个任务……我想……” “能做就是能做,不能做就是不能做,不管这是第一个任务还是最后一个任务。你记住,留在唐楼,不是要你把命都交代在这儿的。”俞广白打断林知夏,掐了烟,整了整西装的下摆,走了。 林知夏一个人呆呆的留在原地,初秋的风吹起少年额间的发,蓬松细碎的头发在阳光下泛出棕色的光泽。 “广白,他还是个孩子……”在二楼目睹一切的雁桑叹了口气,低不可闻的说道,只是这句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人听的。 “什么!你要进踏云馆?!”林西陆惊得差点叫出来。 “嘘……你莫声张,冯掌柜知道了肯定不同意的。”林知夏急忙拉着林西陆回了房。 “你打算怎么进去?” “嘿嘿,山人自有妙计,只求你别拦我,若是有人问起我,替我糊弄过去就好。”林知夏神秘一笑。 “我同你一起去!”林西陆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 “好歹我也接了镜,你别这么瞧不起人。”林知夏佯装生气的板起了脸。 “那我给你三个小时,要是晚上九点过了你还不回来,我就去寻你!” “成!” ********* 虽然山城中的人都知道这踏云馆是做皮肉生意的,但有实力,有资本能进这踏云馆的却是少之又少。自古温柔乡都是销金窟,不说别的,但是踏云馆的这一张进门的帖子,就要五十块大洋!这么多钱,够普通百姓过上两三个月的日子了。 林知夏自然没钱去买这门帖,他几日前就打探好了,踏云馆内用的熏香都是由城南的一家香坊送来的,这香坊白日里大都做的是达官贵人富家太太小姐的生意,但踏云馆内姑娘多,需要的量大,香坊老板自然舍不得放弃这么大的生意,但他也清楚,要是让那些个小姐太太知道自己用的脂粉和青楼姑娘用的是一家,定是会翻脸的。于是香坊老板每晚都会偷偷的差伙计从踏云馆的后门进入,给里面的姑娘送香。 林知夏见时间差不多了,果然,香坊的伙计又来了。是个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单眼皮塌鼻梁,脸色蜡黄,头发乱七八糟的扎成两个髻。 她双手提着个竹篮,慢悠悠的从街口那条短巷里走来。估计今日的熏香和脂粉数量不少,小姑娘时不时的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林知夏的圆眼睛滴溜溜的一转,心里便有了注意。 小姑娘又休息了一下,继续提着竹篮往踏云馆的方向走。 “小妹!你居然跑到这来耍!”林知夏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小姑娘身后,一把搂住了人家的腰。 这一下搂的突然,小姑娘“哎呀”一声吓了一跳,手上的竹筐一个没拿稳,打翻在地。只见装香粉的圆盒子“咕噜噜”的全滚了出来,小姑娘来不及责怪林知夏,连忙去捡。 林知夏心里一乐,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慌手慌脚的帮着一起捡。 “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林知夏双手捧着几个香氛盒子,眨着大眼睛,软声细语的向她道歉。 林知夏天生长得好看,以前是家里穷,营养没跟上,整个人显得瘦小。进了唐楼一年,好吃好喝的养着,壮实了不少,个子也拔高了,皮肤更是白里透着红,比许多小姑娘更显得粉嫩。他的瞳仁本来就比寻常人大上一圈,现在故意慢慢的一下一下的眨着眼睛,乌溜溜的黑眼睛配着浓密又纤长的睫毛,眼神更是显得无辜极了。 那小姑娘没见过这么好看又温柔的小男孩,本来差点骂出口的脏话,就这样生生的压了下来:“你……你下回小心点!”一张小黄脸上还浮起了两朵可疑的小红晕。 “是我不好,以为你是我邻家的小妹,这才冲撞了你,实在是不好意思。”林知夏一脸诚恳。 “算了算了,还好东西没事儿。”小姑娘将捡起的香粉摆列整齐放回篮中,拎起篮子就要走。 “这看着挺沉,我帮你吧。”林知夏一把抓住篮筐提手。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小姑娘悄悄的抽回手,原来方才林知夏连同她的手一起握在掌中。 “你就给我个机会补偿吧,好歹我是个男子汉,让你个小姑娘提这么重的东西,若是我没看见就罢了,眼下我瞧见了,却是不能不管的。”林知夏灿烂一笑,一口贝齿白亮如珠。 “真的不用,你快放开,让乔老板知道了,我该挨骂了!”小姑娘隐隐发急。 “咦?乔老板?可是那个开香坊的乔老板?”林知夏明知故问。 “恩,就是那个乔老板。”小姑娘倒是实诚。 “我说呢,你这篮子里香粉的味道,跟我家姐姐的一模一样。你这些香粉是往哪儿送?”林知夏抬起眼,“莫不是那踏云馆?” “这……不,不是的。”小姑娘唯唯诺诺道。 “莫要扯谎,这巷子眼见就到底了,只有踏云馆这一处商户,你还能去哪儿?”话虽有些重,但林知夏的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我……这……不是的……”小姑娘想来也知道乔老板的顾虑,一时之间有些发急,奈何口齿不够伶俐,也说不出什么分辨的话。 “别急别急,你若是同意我帮你把篮子拎进去,我就不同旁人讲这事,可好?” 小姑娘咬着嘴唇,想了半天:“那好,可你拎进去就得走,不能乱逛。” “好嘞,我就进去稍微看两眼,保证不乱逛。” 林知夏拎着篮子随着小姑娘来到踏云馆后门,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把守者,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小姑娘从上衣贴着胸口的兜里掏出一小张纸,想来是订单之类,其中一个识字的壮汉看了,打量着他们二人:“以前不都是一个人么,怎么今日来了俩?” “今日的货多了些,乔老板怕我一个人提不动。”小姑娘倒还算镇定。 “哦……”那壮汉看了一眼竹篮,对这解释还算满意,朝旁人挥挥手,放他们进去。 刚一进院子,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就迎面而来。 “真香啊!”林知夏忍不住感叹道。 “这踏云馆里用的都是我们家的香,是城里独一份的,别家的香坊想仿都仿不出来。”小姑娘面带得色,“你可跟紧我了,这馆里的岔路多得很,要是跟丢了,我可寻不着你。” “你叫什么名字呀?”林知夏拎着篮子边走边问。 “福夏。你呢?” “我……是家里第七个,大伙儿都叫我林七。”对不住了,任务在身,真名还是隐去的好,而且这也不算扯谎吧,毕竟真的姓林,也真的是家中第七个。 “林七?”福夏撇撇嘴,“听着就像个假名,罢了,你我萍水相逢,你对我有所防备也是人之常情。” 林知夏见自己的谎话竟被福夏一语道破,心中慌了一下:唉……还是经验太少。 福夏不再同林知夏多说什么,想来是生气了,只管一个人径直向前走去,也不管林知夏跟没跟上。 林知夏提着篮子,也不愿意自讨没趣,老实跟在福夏身后。二人左拐右拐,上楼下楼的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停在整个踏云馆西侧二楼的一间房外。 “叩叩叩”福夏敲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棉布旗袍的丫头,应该是认识福夏,未语先笑:“是福夏来送香了啊,快进来。” 福夏朝着那丫头一笑,叫了声:“柳绿姐姐好。” “这位是?”待福夏进门,柳绿才发现门口还站了个小尾巴。 “今日要香的姑娘多,我有些拎不动,他来帮把手。” “嘻嘻,这小男娃生的好俊俏啊,是你的娃娃亲么?”柳绿打趣道。 “柳绿姐姐,你莫胡说!”福夏脸红,又有些生气,“这是姑娘们要的香,还烦请你点点,签了字,我好早些回铺子里。” “哟哟,脸红还生气了呢,好了好了,是姐姐不好,福夏你莫恼我。来,这是上次包司令给云姑娘带的洋货,叫……叫朱古力,云姑娘素来怕胖,不敢吃甜食,这几日我也牙疼的紧,你拿些去吃吧。”柳绿看上去脾气不错,从桌上的八宝盒中抓起一把花花绿绿塞给福夏。 福夏也不客气,道了声谢,剥开糖纸就吃了起来,还不住的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林知夏没吃过这种洋货,眼巴巴的看着福夏,福夏用眼梢瞄了他一眼,没理他,又剥开第二块,继续大嚼起来。 “傻小子,想吃就跟姐姐说,望着她有什么用,她素来就是个吃独食的。”柳绿笑嘻嘻的抓了一把巧克力给林知夏。 林知夏冲着柳绿甜甜一笑,大眼睛弯成一条新月:“谢谢柳绿姐姐。”说着也剥开一颗,唔……这滋味,真是头一次尝!甜甜的,又浓稠丝滑,说不出的好吃,让人吃了还想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得带给西陆尝尝!林知夏将剩下的朱古力小心的放进裤子口袋里。 【壹拾陆】夜探花楼 “东西没错,这是单据。”柳绿将票据签字,交还给福夏。 福夏收妥后,提着空篮子告辞。兴许是吃了甜食,心情变得不错起来,开始主动找林知夏讲话:“怎么样,得亏了我你才能进这踏云馆吧。倘若放在平日里,这踏云馆的门帖就要五十个大洋呢!” “那可不是,要不是福夏姐姐,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能进来看看呢!”林知夏啧啧赞叹,“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华丽的房子呢!我看刚刚柳绿姐姐的屋子,光是那七彩的玻璃窗户,城里恐怕就没有哪里能比得上了!” “土包子,那刚刚我们去的地方,只是踏云馆的后楼,这后楼只不过是采买,仓库和小厨房。你是没见过前楼,那个敞亮奢华,连楼梯的扶手都是镀金的,更别提中央舞池了,那有一个水晶大吊灯,就算没开,也像极了天上的星星!怕是天宫也不过如此的!”福夏骄傲的扬起了小脑袋,就好像踏云馆是她家开的一样。 “那……你能带我去前楼看看么?”林知夏试探道。 “这……恐怕……”福夏迟疑了。 “福夏姐姐,难得我遇见你,觉着分外亲切,想同你多亲近亲近,你带我逛逛这前楼,我们多说说话,不好么?”林知夏凑近福夏,身上有股甜甜的香气,像极了刚才吃的朱古力,让人有点上瘾。 “我们去看一眼就走,你万事都得听我的。”福夏咬咬牙答应了。 二人下了楼,穿过一条花径,花径两旁种了好多树,玉兰花开的正茂,紫的,白的,热热闹闹的凑在一起,很是漂亮。林知夏看着这些玉兰花,皱起了眉。 花径之后,是一座花园,整个都是西洋腔调的,白色天使的大喷泉正立在花园中间,四周种的都是些红的粉的,看上去喜庆热闹的花儿。过了花园,只闻得轻歌曼妙,伴着的,还有更加浓郁的香气。 一路上,倒是遇见了几个打扫的丫头,多少看了他们几眼,却也没有人来拦。顺着隐隐约约的歌声,二人来到了一座洋楼,这楼通体白色,一面临湖,说是湖,其实是找工人挖的池塘,塘中残荷点点,跟这楼完全不搭。其余的三面都各有两个壮汉把守,统一穿着黑西装,打着小领结,昂首挺胸的站在门口,既是护院也是门童。 这楼有三层,第一层临湖那面是透明落地大玻璃窗,其余三面都有门窗,但那窗户和门也比寻常人家大上两三倍。第二层用的都是磨砂玻璃,应该是分了不少间屋子,其中几间亮着灯,隐隐的透出人影。第三层看不真切,明明皓月当空,可第三层却总是朦朦胧胧的像罩在一层云雾中。 “这就是主楼了,姑娘们都在里面表演呢。”福夏朝着那幢白楼努努嘴,“我们只能趴在窗户上看看,看了就走,知道不?” 林知夏点点头,二人猫着腰,打算悄悄的靠近主楼。 “哎呦,孙副官,这么快就回去了啊。云姑娘可是盼了您许久呢。”忽然间一道门被拉开,一阵觥筹交错,轻歌笑语伴着明晃晃的灯光倾泻了出来,将门前的空地照的如同白昼。 就着灯光,林知夏看清了来人,正是司令部的孙副官和一个貌美女子,那女子虽然有些年纪,但眉宇间的风情却不是那些年轻女子可以比得上的。 林知夏一想,这孙副官,应当就是之前被女鬼护了十年的那一位吧。孙邈虽未见过自己,为免节外生枝,且避上一避吧,于是拉着福夏往身边的灌木里藏了藏。 只听得孙邈道:“祝妈妈,快别说笑了,云姑娘盼的哪能是我啊,我就是来替包司令传句话的,请云姑娘准备准备,明天下午包司令派车来接。” “孙副官您这话说的,我这踏云馆里有多少姑娘伸长了脖子想要见您一面呢,您就是瞧不上啊。”祝颜穿着一身紫色天鹅绒面的旗袍,合身的剪裁将她的身段衬的玲珑有致,她边说着话边将手搭上了孙邈的肩头,笑靥如花。 福夏吓坏了,没想到这偷看一次居然撞见了司令手底下的副官,赶紧不停的扯着林知夏的袖子示意他溜走。 林知夏自然是不肯的,好不容易进来了,要查的东西都还没查到,怎么能就如此离开。 福夏气坏了,说好万事听她的,这关键时刻这浑小子却不肯走!她暗暗的攒了把劲儿,一把拽住林知夏就往后退。林知夏一个没站稳,向旁边绊了一跤,整个人正好跌在祝颜眼前。 祝颜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后,柳眉一挑:“哪里来的丫头小子,来人啊,带下去,好好审审,莫不是些贼娃子,若是偷了哪位贵人的物件儿,我这馆子可说不清楚了。” “祝妈妈,我是乔老板家的。”福夏见林知夏已被人架起,急忙辩解。 “乔老板,哼!今儿你们惊着我的贵人了,搬哪个老板出来也不好使。”祝颜冷着脸。 孙邈没有出声,打量着林知夏:这小子,倒是生的好看,穿戴也像个少爷,摆明了跟那丫头不是一路的。 “还不带走!别脏了孙副官的眼。”祝颜喝道。 林知夏心中暗暗懊恼,这第一个任务就办的如此狼狈,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祝妈妈还请消消气。”说话的是柳绿。 “柳绿姐姐!”福夏好似看到了救命稻草,若是被乔老板知道她得罪了祝妈妈,这可不是一顿皮肉苦能解决的了。 “哟,这倒是稀奇,你怎么来前头了。”祝颜语气不善,还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祝妈妈就别为难这两个小的了,他们只不过是来送香粉的。还请卖我家阮姐姐个面子,这一次就饶过他们吧。”柳绿福了福身。 祝颜一顿,没想到这事儿阮红妆居然插手了:“阮掌柜既然开口了,这两个小东西,柳妹妹尽管领回去就是。” 柳绿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汉子便松了手,将林知夏二人送至柳绿身边。 “哎呦,孙副官,让您见笑了,来来来,我送送您。”祝颜不再理会柳绿一行人,挽着孙邈的手就向外走去。 这阮红妆看来在这踏云馆中是说的上话的……孙邈扭头看了一眼柳绿,意味深长。 “你们走吧,以后的香粉就送到小门口,让人通传一声,我自会派人来取。”柳绿将二人带至后门口。 “柳绿姐姐,我知道错了,求你别告诉我家乔老板啊……”福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你好自为之吧。至于你……”柳绿俯下身子凑到林知夏耳边,“唐楼的人,踏云馆随时欢迎,只需亮一亮你那宝贝,就立刻会有人来接应你。” 林知夏大惊,只觉得一阵阴风吹过,脊背上密密的布了一层冷汗:“你们……究竟是谁?!” 只听得一阵轻笑,踏云馆的小门“嘭”的一声关上,却是无人再回答他的问题了。 福夏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小眼睛瞪着林知夏:“虽然你累得我闯了祸,但也是我自己活该轻信了你!以后街上见着我也绕开走,要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完就转身离去。 林知夏苦笑,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罢了,不过萍水相逢,未必会再见面。 “怎么就惹得人家姑娘生气了啊?” 林知夏身后传来一把带着笑意的嗓音,回头一看,来人正是林西陆。月色皎皎,林西陆被这清朗的月色镀上一层光晕,缓缓走来,宛如谪仙。 林知夏一时之间看呆了,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都九点了,此行可有收获?”林西陆一笑,更生光辉。 “这踏云馆,果真不简单啊……”林知夏抬头望向踏云馆的招牌,一块一人多高的真金字匾悬在门楣正中,踏云馆三个本来再普通不过的字眼,此时看来,隐隐的透着股诡异。 ********* 这一趟折腾,并没有找到关于媪和宋轶的半点线索,反倒是踏云馆的那几株玉兰花让林知夏辗转反侧。 入秋之后,天气虽还带着热气,但总是一日凉过一日了。玉兰花本应在早春开花,花期极短,左右不过十日,勉强也撑不过半个月,花落之后开始抽芽长叶,直至冬天,叶落,此为一期。 可这踏云馆中的玉兰花,却反常的开的如此茂盛,《左传》有云:“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这乱世之中妖物横生已经应了这最后一句,踏云馆中的妖异玉兰定是应了这第二句。 只是这妖,是好是坏,该不该诛,能不能诛,又另做他说了。 “不行,我还得再去一次踏云馆!”林知夏暗下决心。 身份既然已经被识破,也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这一回,林知夏穿戴整齐,顶着正午的日头,立在了踏云馆门口:“请向柳绿姑娘通传一声,唐楼小七爷到访。” 【壹拾柒】相柳之神 林知夏面前放着瓶亮晶晶的橘子汽水,面前的八宝盒内还摆着各式朱古力和糖果。 “小七爷,别客气,多吃些。”阮红妆坐在林知夏身侧,一副熟络的模样。 她烫了个摩登的卷发,穿着洋装,蕾丝袖大裙摆,腰身后还扎着个大蝴蝶结,一双丁字小皮鞋擦的闪闪发亮,整个人透着股狡猾机灵劲儿。林知夏没想到这个能让祝颜礼让三分的“阮姐姐”居然是个看上去跟福夏一般大小的丫头! “阮姑娘,客气了。”林知夏不着痕迹的将橘子汽水推远些,那汽水的香甜一直撩拨着他的嗅觉。 “我是个痛快人,说话不喜欢拐外抹角,小七爷来这一趟,为抓妖还是降魔?”阮红妆双手托着下巴望向他。 “这馆内这么多妖,阮姑娘应当问问我是抓哪一只妖。” “哦?”阮红妆一愣,旋即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甚好甚好!昨日你来,倒是把我吓得不轻,想着唐楼是不是要诛平这踏云馆呢。既然是为某个妖而来,阮某愿出一份薄力。” “只要妖魔无伤人意,我唐楼也费不着花这个力气去收,既已在人间,就活的像个人吧。”林知夏觉得还是有必要敲打敲打。 阮红妆垂了眼,没再接话,冲着柳绿道:“柳绿,把那暗簿拿来给小七爷瞧瞧。” 柳绿临空画个圆,那圆转瞬就变作镜面悬在空中,柳绿的手穿透那镜面,却没从另外一面出现。几个弹指的功夫,柳绿从那镜面中取出一个匣子,随即念念有词,镜面瞬间消失。 “柳绿姐姐真是好本事,昨日我竟丝毫没察觉你也是……” “在小七爷面前,柳绿不敢造次。”柳绿此时低眉顺眼的,完全没有了昨晚那股打趣福夏和他的劲头。 阮红妆接过匣子,双指成剑,划过匣子上面的封印,匣子缓缓开启,一本蓝皮旧簿端正的摆在其中。 “还请小七爷过目,依着旧时大掌柜的吩咐,踏云馆中所有的妖姬都登记在册了。”阮红妆将暗簿递给林知夏。 林知夏心道:“原来大掌柜早就知道这踏云馆的内幕,还对她们有所管束。” 林知夏接过暗簿,也不急着打开,只淡淡扫了一眼,就放在桌上了。只见他食指和中指微曲,并在一起轻轻敲打着那暗簿:“想来这簿子里的妖姬都是能见光的,可我要寻的那位,未必是能见光的。” 阮红妆抿了口茶:“小七爷,踏云馆与唐楼相安无事数百年,多亏了大掌柜的照拂,但踏云楼也是恪守规矩的,这伤人性命的妖物,且不说我,温老板第一个就容他不下!” 林知夏并不识得这温老板,但听阮红妆在言语中对其尊敬有加,想来是应该是这踏云馆背后的大老板了。 林知夏不动声色:“大掌柜驾鹤西去,你这儿应当也是收到消息的,守灵头晚我亲眼看见有妖物进入你这馆中,这是也不是?” “四方山,相柳神。”阮红妆只说了这六个字。 当年禹治水,共工手底下的相柳贪得无厌,将山川变水泽,这水泽中的水辛辣怪异,食者皆死。禹将其斩之,相柳之血流经四方,导致五谷不生,禹湮之,三仞三沮,索性辟了成个镇魔池,由四方帝来看管,池中镇的均是上古异兽。 “相柳神?”林知夏略感吃惊,“相传相柳死后,残魂游荡天地间,因杀孽太重,不能转生不能附身。那几个,难道是几片相柳残魂?” 阮红妆点点头:“温老板一眼就看出它们孽障深重,踏云馆自然是容不得它们的,天理循环,也该轮到它们灰飞烟灭了。” 照着阮红妆的说法,是温老板出手杀了那三只无形妖物。怪不得事后再怎么寻都没有半点踪迹了。 “那妖物精元还请容我一看,也算了了这桩差事。”林知夏心中尚存疑虑。 “柳绿,拿给小七爷看看。” 柳绿故技重施,再次唤出那镜面,伸手翻找一会儿,果真拿出一个透明玻璃樽。透过玻璃樽,林知夏清楚的看到三颗精元在其中发出暗暗的光芒。林知夏默念口诀,侍妖镜就出现在他的鼻梁上,镜腿上的雕的是个笑颜姑娘,着红衣扎双髻,骑一匹蓝色毛驴。 透过侍妖镜,林知夏看清那精元的原身,的确是那日的三个妖物。 “这上古精元,还是不吞噬的好。”林知夏收了侍妖镜,好心提醒。 “那是自然,相柳也算是上古之神了,这神力,我等小妖消受不起。”阮红妆抿嘴一笑,让柳绿收了玻璃樽。 林知夏起身告辞,临行前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除了相柳神,可曾有别的上古兽盘桓于此地?” 阮红妆掩嘴轻笑:“小七爷当这踏云馆是什么宝境仙山么?连大清都亡了这么些年了,哪儿还有那么多上古神兽留存在这人间呀。” “也是。今日多谢阮姑娘和柳绿姐姐了,还请替我向温老板问好。” “小七爷客气了,还请告诉新来的冯掌柜,踏云馆与唐楼百年来的旧谊是不会变的。”阮红妆提着大裙摆,送林知夏出门。 “当是如此,当是如此。”林知夏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这踏云馆内,当真香的很啊。” “哦?是么?”阮红妆深吸了两口,“想来是我们日夜在馆中,倒是闻不出香不香了。” 与此同时,在唐楼中,俞广白边收拾行李边同雁桑交代:“马上就要一个月了,他体内的邪识虽尚无异动……” “但仍需多加关注,月圆之夜我定会助西陆将分身净化的。二爷,这事情你已经交代了数十遍了,饶是我念经也没你这么絮叨的。”雁桑递给俞广白一个毛衣背心。 “此事你们真的要万分注意,要防那邪识,也要防止冯掌柜知道。”俞广白还是不放心,但他眼下要立刻去趟苏州。 苏州义县中的一个村落被一帮土匪屠了村,村中冤气封地,逼得地精四处逃散,有不少地精趁机出来作乱,甚至还扯了旗自立为王。这本与唐楼并无甚关系,只是唐楼有一处赚钱的产业正在这义县中,一座名为澹月湖的别庄。这别庄从清朝开始就在义县了,本是一位亲王的产业,后来唐楼助那亲王了了一桩府内旧事,亲王就将此别庄送给唐楼。大清亡了后,唐楼就将这别庄改为高级旅店,专门接待些达官贵人。 那自立为王的地精早就看中这别庄了,又大又敞亮,还配着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的,比他那地底下的巢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借此机会,强行占了别庄,将住店的客人吓走不说,还拿着别庄中的银元去花楼里买了不少姑娘做姨太太。 唐楼中养着九侍和替补还有一等洒扫婆子,每日光是吃食就是不得了的开销,何况还要发月饷。冯掌柜得到电报后,气的不轻,立刻找上二爷去收那地精,甚至恶狠狠的说:“不要留情,不要留情,给他个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二爷,你就放心吧,我和四姐定会多加小心的。”林西陆乖巧的立在一旁,陪着他们收拾。 俞广白看看手表:“好了,我去火车站了,有事情给我打电话。”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地址和电话。 林知夏回了唐楼,将任务回给冯掌柜,冯掌柜不甚满意:“那媪是怎么来的?” “还未查到,只是听阮红妆说,唐楼与那踏云馆已有百年交情,对此我却一无所知。”林知夏是有些生气的,他冒着风险去查案子,可唐楼明知道的消息却还瞒着他。 “小七爷,不是老冯要瞒你,只是有些事已经持续太久了,表面上虽是平静无波,但谁又能说底下不是暗潮汹涌呢。只有你自己找到的真相才是可信的,其他人送到你手上的,到底掺着几分假,你又如何能分辨呢?”冯掌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入秋后,天黑的早,此时不过七点多,天已氲成墨色。 院中尚未点灯,冯掌柜的脸色在夜色中看不真切:“知夏,你要知道,万事唯有变化是唯一不变,不要想着依仗谁。今日你全身心依仗的人,说不准哪一日就是将你送上黄泉路的人。” 林知夏从未被如此敲打过,心怀惴惴:“知夏铭记冯掌柜的教诲。” “这媪与宋轶的事,你暂且放一放吧,心智尚弱,技法纵然熟练,对你也是太危险的。这段时间,你就跟着小六爷吧。” ********* “唐楼的人打发走了?”一把冷漠的声音从踏云馆主楼第三层的暗处传来。 “是,温老板。下午就已经离开了。”阮红妆跪在地上打着哆嗦,形容憔悴,完全没了白日里那副娇俏的少女模样。 “办的不错。那大掌柜一死,唐楼果真不中用了。受了几百年的气,再忍可就对不住馆中的姐妹了。”那声音的主人缓缓的走向阮红妆。 阮红妆不敢抬头,一双缎面的金色绣花鞋映入眼帘,这鞋的主人俯下身子,掺起阮红妆:“红妆,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怕我么?” 【壹拾捌】少年望舒 春去秋来,几易寒暑,五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唐楼九侍如今尚算齐全,侍地者俞广白,侍神者方海,侍佛者雁桑,侍魔者沈绍青,侍仙者林西陆,侍妖者林知夏,侍鬼者苏南星,九侍之中的侍天者一直由冯掌柜和俞广白联络,唐楼中人均未见过。 至于,第九侍——精怪侍者,一直悬而未决。九侍的替补也训练了许多年,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人尝试那侍精怪的职位。 这五年来,林西陆与林知夏二人不分寒暑,只要不出任务的日子,昼夜都在苦练法术。十四岁的林西陆已经可以唤出六位分身了,而林知夏的侍妖镜更是炼化到可以融进五感,虚化实镜。 这春季里日头正好,不冷不热的三月,东北三省战事吃紧,可在这山城中却还是一片太平景象。这多亏了包司令,他手底下的兵,军纪严明,大到每日定时定点巡城护卫那叫一个尽职尽责,小到去茶馆喝茶吃饭没有一个会赊账赖账。 明面上大家都说是包司令治兵有方,其实山城百姓都知道,这真正做主的,是那位孙副官,是他每日去军营点兵,对军士们嘘寒问暖,也是他每日走街串巷,对能帮一把的百姓绝对施以援手。而包司令本人,收了踏云馆的云姑娘做姨太之后,踏云馆去的就更勤了,基本上夜夜留宿在那里,他那七八房的姨太太倒是也乐得清闲,没事就在司令部搓搓麻将,出来看看电影。 又是一个月圆夜,林知夏召出幻神,开始加强侍妖镜的五感虚化,所谓五感虚化,就是将侍妖镜的灵气分散到人类的听觉,嗅觉,味觉,视觉,触觉这五感之中,让侍妖镜有形变无形。现在的林知夏,五感中已经蕴含了侍妖镜的灵力,并能在不唤出侍妖镜实体的状态下,发现并识破妖物的真身。 还记得侍妖镜刚炼化成时,冯掌柜啧啧称奇:“上一个能把侍妖镜炼化到这般境地的侍妖者,已经是两百年前了。” 林知夏听了吐吐舌头:“冯掌柜我知道你岁数大,没想到真的是比人瑞还人瑞啊!” “淘气!今晚的蛋糕没你的份!”这几年下来,冯掌柜吃透了林知夏的弱点——贪嘴好吃。 果真,林知夏拉着冯掌柜的袖子开始撒娇:“我的好掌柜,你就当我童言无忌嘛,二爷难得买了蛋糕,你不给我吃也太残忍了吧。” 这股懂得察言观色的机灵劲儿,唐楼里林知夏可是第一位的,二爷一向穿西装打领带,整个人一副西洋做派,这唐楼中会买蛋糕的,除了他,不做第二人想。 “还童言无忌呢,过了今年十一月,你就十三岁了,要是放在还留辫子的时候,你都应该已经订了亲了……”眼见冯掌柜又要开始念叨过去的旧事,林知夏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林知夏双目轻阖,口中念念有词,几道荧光顺着他的心脉流遍全身,等他再睁开眼时,双目中精光乍现,几个幻神被他轻易识破。起符,画阵,收妖,几个步骤如行云流水般利落完成。待他要收回法力时,忽有一把短剑从身后攻来,林知夏措不及防,回身出招,但对方出掌极快,未待剑锋收回,掌风却已经带至他心口,林知夏避无可避,只好挨了这一掌。 “小五爷好身手,竟然不睡觉,半夜跑来偷袭我。”林知夏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 “说笑了,七弟,我看你练得专心,忍不住来助你一臂之力,却没想到你功夫还没练到家。冯掌柜总说是你修法奇才,想来也不过如是嘛。”沈绍青嬉皮笑脸的一抱拳。 “哦,想来小五爷的侍魔镜是炼化的炉火纯青了,那我与知夏就一起领教领教,如何?”林西陆朗声问道。 “夜深了,我有些乏了,改日吧。”沈绍青见林西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这几年唐楼中的人都知道,这小六爷练起功来可是出了名的认真拼命,跟他过招有时候比诛妖还凶险。 见沈绍青离去,林知夏狠狠的瞪了他的背影几眼。 “还愣着,跟我上药去吧。”林西陆拉着林知夏的手往回走。 月色,将两个小少年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看着林知夏胸口的一片紫红,“他真是下了重手!”林西陆咬着牙说道。 “这点伤,没事儿,擦点药酒就好了。”林知夏安抚道。 “以后……以后训练的时候别再受伤了。”林西陆眉头紧紧的皱着,手上却是格外轻柔的替林知夏擦着药酒。 “知道啦!”林知夏嘻嘻一笑,眼神中一片温柔。 ********* “他睡了?” “恩,开始吧。” 说话的是雁桑和林西陆,这五年来,他们每个月圆之夜都会潜入林知夏的房间,替为他守着邪识的拜言施净咒。 一袭白衣的拜言在清冷的月色中宛如谪仙,长长的羽睫在脸上留下了阴影,因为常年耗损灵力牵制邪识,拜言的唇色略显惨白。 得到净化之后,拜言缓缓睁开双眼:“小六爷,四爷。”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缓柔和,让人如沐春风。 “你辛苦了。”对拜言,林西陆心中始终是存着份感激的,虽然拜言只是无肠公子的分身,但当年若拜言不是真心实意的愿意守着林知夏,也不会与林知夏的肉身契合的如此之好,这些年来一次排斥反噬都没出现过。 “小六爷客气了,拜言不过是区区灵体,能让你达成心中所愿,是我的职责,也是我存在的意义。”拜言淡淡一笑,满室生辉。 雁桑安静的坐在一旁,一言未发。五年了,每次拜言的出现总会让她心跳加速,二十出头的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一个灵体动情呢……所以,每次她面对拜言的时候,都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从不说话。 “四爷可是有事要吩咐?”拜言望向雁桑。 每一年都是如此,这位四爷只是施法念咒,并不与自己说话,但却总是直直的看着自己。拜言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或是这位四爷对自己有所托。 雁桑摇摇头,对着拜言浅浅一笑。林西陆看看钟,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收了阵法,拜言随着一道蓝光回到林知夏体内,一切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翌日,唐楼中来了个少年,是由二爷亲自带回来的,同那少年一起来的,还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娃。那少年姓陆,名望舒。冯掌柜没有多问,收下了少年。 林知夏打听到,这少年与自己同岁,却是进来做九侍替补的。 “西陆,十三岁做替补,对于九侍来说,已经错过了最合适的年纪,身子骨基本定型,想在技法上有进步是难上加难了,冯掌柜怎么会同意他入楼?”林知夏嘴里塞满了核桃糕。 “既然冯掌柜和二爷都同意收下他,想必他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林西陆倒了杯热茶,放在嘴边吹了吹,递给知夏,“你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小心噎着。” 陆望舒的话很少,自打进了唐楼,他每日里就是练功吃饭,陪妹妹,吃饭练功,陪妹妹睡觉。冯掌柜甚至并未让任何人带着他修习法术。 难得休息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什么,背影透着落寞和孤单。林知夏是个见不得有人落单的热闹人儿,想当年他自己进唐楼时,一切都是陌生,明明是该揣着小心怯生生的过日子的,但他偏偏不一样,他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一双大眼睛弯成新月,新月里还泛着波光。 于是,他每每见到陆望舒时总会凑上去跟他搭话,问问这,问问那的,说说笑话,讲讲楼里的热闹事儿。起先,陆望舒也不接话,也不打断他,就这样静静的听着,后来次数多了,讲到好笑处,陆望舒也会跟着浅笑起来,林知夏发现,他一笑起来唇边就漾起两朵梨涡,特别好看,是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几个月过去了,唐楼中能跟陆望舒搭得上话的,也只有林知夏一人。 “你怎么总去逗他说话?”林西陆望着远处练功的陆望舒,忍不住问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我觉得这样太安静太孤单了。”林知夏挠挠头,“我想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是真正的想一个人呆着的吧。” “既然他是你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林西陆对着林知夏灿烂一笑,两个雪白的虎牙露了出来。 “望舒,练完了么?来吃西瓜!”林知夏捧着半个西瓜,上面插了三把勺子。 陆望舒停下来点点头,他练功时的拼命程度跟林西陆不相上下。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汗珠顺着他的发梢一滴一滴坠落下来,滑过菱角分明的脸颊,也滑过刚刚发育起来的喉结。 【壹拾玖】无主山城 “最近是谁带着你修法?”林知夏边吃西瓜边问。 “我自己。”陆望舒的声音很好听,正在变声期的他,脱离了奶声奶气的孩子音,多了几分男人的沉稳感。 “这都四个月了!真不知道冯掌柜是怎么想的……”林知夏颇为不满的嘟囔着。 陆望舒没吭声,垂着头,沿着西瓜的最外圈挖了一勺,小口小口的吃着。 “你妹妹睡了?”林西陆见气氛有些尴尬,赶忙岔开话题。 “恩。”陆望舒当真是话少的可怜。 “我明儿去跟冯掌柜说说,望舒你别难过,他既然招你进来,定然是看好你的。冯掌柜一直神神叨叨的,你别往心里去。”林知夏觉得这种时候有必要站在朋友这边讲讲冯掌柜的坏话了。 陆望舒看着林知夏,没说什么。但林知夏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陆望舒对他是抱着谢意的。 七月的晚风,吹过山城的水,拂过山城的山,打着转的来到唐楼时,已带着温润的凉意了。三个小小的少年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仰着头,望着天,天上新月清朗,还坠着些稀疏的星。 “我家乡那边的老人说,人死了,会变作星辰。”难得开口的陆望舒忽然说道。 “是么?这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林知夏更加仔细的看着那几颗闪亮的星。 “你的家乡在哪里?”林西陆不再望天,转过头看着陆望舒。 “北边儿,从这儿坐火车到那儿,需要四天。”天上的星,映在陆望舒的眼中,变作人间的柔情。 “要四天啊……那真的是很远啊。”林西陆从未离开过山城,他忍不住幻想着陆望舒口中的北边儿,是像书里的幽州那样么,繁华热闹的街,干燥刺痛的风,猛烈醇香的酒。 此时,林知夏不知讲了个什么笑话,逗得陆望舒和他自己一起笑了起来。望舒的笑不同于知夏的张扬和爽朗,他的笑是那样的清浅,饱满的唇轻轻的抿着,唇畔两朵小小的梨涡绽开,让看着的人从心窝里一软。 林知夏这边笑得狠了,呛了一口口水,猛地咳嗽了起来,陆望舒伸手帮他撸着背顺顺气。 面前这个从那遥远地方来的少年,没带着北方人的豪爽与热情,而是意外的沉默和细腻。他怎么会来山城?为什么他的妹妹能跟他一起进唐楼?冯掌柜对他的为什么是这样的态度?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让面前的这个笑起来有些腼腆的少年更加神秘了。 “要不,你也跟我算了。”此话一出,林西陆自己也一惊,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未经思考的话! “嗯?” “对!望舒,你也跟着西陆吧!我也是他带出来的,你瞧我现在多棒!”林知夏拍着手赞同,“冯掌柜那边,我去说,西陆愿意带你,他肯定也没什么说的。真好!我们仨能一直一起修法了!” 陆望舒看着林西陆的眼睛许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你……你别误会啊,你是知夏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比你们先入楼,虽说这楼里不讲究师傅徒弟这些的,但我也勉强算得上你们的师兄了,做师兄的,自然是要带着你们的。”林西陆自己都不太清楚他口中让陆望舒不要“误会”的“误会”究竟是什么。 “好。”半晌,陆望舒终于开口了。林西陆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大口气。 “好耶!明天开始就一起练习了!走了走了,很晚了,咱们回去睡吧。”林知夏捧着被挖空的半个西瓜,催促道。 “我再练会儿,你们先去睡吧。”陆望舒甩了甩头,还是有零星的汗滴四溅开来。 “好,你也别太晚啊。” 看着林西陆和林知夏上楼的背影,陆望舒自言自语道:“你跟以前好像不一样了呢……” ********* 天还没有亮透,雁桑就被几声枪响惊醒。她披着小衫来到前厅,却发现冯掌柜和陆望舒已经在了。 “小四爷。”陆望舒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好。 雁桑点一点头,神色严肃:“这是要打仗了么?” “二爷已经派人去探了。”冯掌柜的眉头也是深深的锁着:这刚太平了几年,难道山城又要遭劫了么…… 俞广白散出去的纸灵捎消息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聚在前厅了。俞广白摸出兜里的打火机,纸灵燃了起来,纸灰飘散在空中,汇成一行小字“包司令死于踏云馆”。 林知夏一愣:又是踏云馆! “想来街上的枪声是在搜捕可疑之人。”雁桑的心中略略一宽。 “这事,唐楼怕是不得不参与其中了。”冯掌柜苦笑道。 但事情并没有朝着冯掌柜预料的方向发展,已经三日了,司令部没有派人来过,但街上搜寻疑犯的枪响声却是每天都有。 这日,唐楼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一双短跟小皮鞋踏在青石板路上“咔哒咔哒”的作响,依旧是穿着大蓬裙的小洋装,只是本来的摩登卷发变成了短俏的手推波纹头。五年了,还是那副孩子模样。 “阮姑娘,你的样貌也该变化变化了,好歹长大几岁呀。这几年如一日的容貌,难道不会吓坏你那馆里的客人么?”林知夏倒了杯橘子汽水,加了冰块,放在阮红妆面前。 “小七爷,我这模样客人喜欢还来不及呢!现在从馆子里往外赶人的是孙副官啊。”阮红妆也不客气,一路走来的暑气可把她热坏了,端起汽水就一饮而尽。 “阮姑娘,这次来,为的是孙副官封了踏云馆一事?”冯掌柜对这阮红妆,倒是存了几分客气的。 “冯掌柜你当真是个人精,我就不绕圈子了,这孙副官已经将踏云馆封了好几日了,不许馆里的姑娘出去,也不许客人进来。您也知道我这馆内的妖姬,有好些个是一日没男人都熬不住的。眼下,她们憋了好几日了,若是再没客人上门,眼看就要对街面上的百姓下手了,一个两个我还拦得住,倘若这十几个一起闹起来,我可是兜不住的。”阮红妆从小挎包里摸出一把折扇,小风“呼呼”的扇着。 这番话听的林知夏小脸一红,忍不住腹诽道:“真是不害臊!” “既然当年温老板与唐楼签了契约,这管不管得住,还得看温老板的本事了。与唐楼又有何干?”冯掌柜好整以暇的端坐在太师椅上,优哉游哉的看着阮红妆。 “冯掌柜的,话可不带您这么说的。第一,唐楼这从官不从民的规矩可是上面那几位立的,眼下这官死了,你们管是不管?第二,这包司令虽死在踏云馆,可眼下谁都没有证据说是馆内的姑娘干的,这锅,踏云馆可不会先往身上揽。我人微言轻,请不动唐楼中的各位爷。那待我向那孙副官好好说道说道,让他来请,可好?”阮红妆的嘴皮子可不是吃素的,一席话说下来分毫都不带停顿的。 “哦,原来阮姑娘是做的这番打算,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响啊。”冯掌柜眼中有几分薄怒,唐楼可从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林知夏见情况有些僵持,寻思再三,向着冯掌柜耳语道:“掌柜的,五年前宋轶的事还没结,不如这次让我再去踏云馆探探。” “好小子,大掌柜的当年真的没看错你。”冯掌柜心里叹道,但面上仍不动声色。 “冯掌柜的,成与不成,您到是给句话呀,我馆里的姑娘们可都巴巴的等着我呢。”阮红妆稍显不耐。 “阮姑娘,你修成人形的日子算算也有三百年了,性子却还是如此急躁,看来修为尚不到家啊。”冯掌柜眯起眼睛,轻飘飘的来了这么一句。 阮红妆一哆嗦,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冯掌柜的虽没有九侍那降妖除魔的本事,可到底不是普通人,这稍微一瞄,就看出自己的修为了,温老板说的对,此人果真不可不小心对待啊。 “是我造次了,还请冯掌柜看在唐楼与踏云馆这几百年旧谊的面子上,多多见谅。”阮红妆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朝着冯掌柜一鞠,以示歉意。 冯掌柜自然是顺着台阶下:“阮姑娘客气了,还请回去告诉温老板,这几日,唐楼自会有人上门。” ********* “这一趟,是委屈你了。” “温老板言重了,这是红妆该做的。” 此刻阮红妆正跪在踏云馆主楼三楼的一间房内,虽是七月盛夏,但房内的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阮红妆不但不觉得热,反而冷的恨不得多穿件袄子。 还是那双金色缎面绣花鞋,那鞋的主人缓缓的走向阮红妆,借着微弱的光芒,阮红妆抬眼看向温老板。她五官生的大气沉稳,天生带着几分桀骜,柳叶眉,丹凤眼,眼角一滴泪痣为她平添几分柔美。她穿着与绣花鞋同色的秀禾服,身上散发着阵阵香气,这香气让阮红妆几欲作呕。 “红妆,你要这样疏离我到几时……”温亦欢忍不住叹息。 【贰拾】踏云之案 阮红妆的头垂得更低了:“红妆不敢。红妆能有今时今日,全是仰仗温老板。红妆愿为温老板赴刀山下火海。” 温亦欢柳眉微蹩:“你……还是宁愿去死,也不愿爱我么?” 阮红妆仍是没有抬头,声音却带着哽咽:“三百年了,我一日都没有忘记我这人形是如何得来的。” “是我自以为是了……总以为日子长了,你终究会接受的。以前,有只妖告诉我,人心最为善变,只要日子一长,原本爱的可能变恨,之前恨的说不准也会生点儿爱出来。”温亦欢缓缓的踱回黑暗中,“偏偏,你不是这样善变的人……我恨不得你的心思能立刻转圜,却又不舍得你放弃本心……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温某也有这样庸人自扰的一日……你先退下吧。” ********* “小七爷已经同我说了,小六爷带着你也好,你们也算是旧识。”冯掌柜端着两碗绿豆汤来到陆望舒的房中。 陆江雪还不怎么会说话,只能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冯掌柜。 “江雪乖,我们喝点绿豆汤好不好?”陆望舒接过绿豆汤,却没接冯掌柜的话茬。 “说到底,是唐楼对不住陆家。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江雪再与那些异物有任何瓜葛了。唐楼会一直养着她,养一辈子都行。”冯掌柜深深的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江雪,你放心,哥哥这一次拼了性命也要让你做个普通人。”陆望舒温柔的抚摸着陆江雪的小脑袋。陆江雪并不知道哥哥的心事,只管冲着他甜甜一笑,又专心的喝起绿豆汤来了。 “这一次踏云楼的事,你们三个尽力而为就好。” 大家正用着早饭,冯掌柜忽然冲着林西陆、林知夏和陆望舒来了这么一句。陆望舒抬了一下眼,又接着喝起粥来。林西陆点点头也没什么意见。 “保证完成任务!”林知夏连筷子都没放下,就学着街上的兵,敬了个礼。 “冯掌柜,踏云馆这桩事很是蹊跷,是不是我也一起去比较稳妥……”雁桑心头总是觉得不安。也难怪她,林西陆和林知夏这两个孩子,这么些年来受的伤,闯的祸,她总是能兜就兜,能帮就帮着。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她对这二人的情谊,早就超过了同门之谊,虽无血缘,但情深更胜。 “小四爷,小七爷接镜都已经五年多了。老冯依稀记得,你接镜的第四年冬天,可是一手灭了雪竹一族的。”冯掌柜夹起一根油条,慢悠悠的嚼着。 雁桑一时语塞,当年雪竹一族的事,正是因为她的优柔寡断,导致后来不得不灭其全族,念及过往,她心中仍是悔恨。但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件事,雁桑的心智才能在短短的几日之中迅速成长起来,变成如今这般果断干脆。她明白冯掌柜想要锻炼他们的用意,只能按下心头的不安。 “这些符你拿好,和铜镜一起贴身放着。虽比不上护心镜那么厉害,但总比普通的铜镜强多了。”林西陆仔细的将一沓黄符码整齐,交给陆望舒。那年与花二姐缠斗,他亲眼见着林知夏胸口的铜镜被抓穿,这一幕他到现在还会偶尔梦到。 “恩。”陆望舒依言将这些符咒与铜镜贴身放好。 林知夏看着他二人:“西陆,你这黄符也给的太豪气了。冯掌柜知道得心疼的吐血。” 唐楼的符咒不计其数,其中黄符分三等:第三等黄符,普通黄纸制成,上面用辰砂描了六甲秘咒,可保平安避小鬼,当年林西陆给孙邈的就是这种;二等黄符,又称老君符,写符用的是掺了绩溪墨的黄金水,符上描的是净天地咒,普通邪魔妖物,用一张这黄符配上咒语就能降服,至于保平安,那更是不在话下;剩下的这一等黄符,并无制式,依据个人修为各自制符,符上凝聚的都是制符者的念力,这符既能降魔也能召唤侍灵。 林西陆拿给陆望舒的,都是老君符。老君符看上去普通,但动荡年代,钞票和粮票都不值钱,真正值钱的是黄金。这描老君符的黄金水可都是用实打实的真金熔成的。陆望舒手中这一沓黄符,怕是有小半截金条在里面了。 “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林西陆破天荒的对林知夏板起了脸。 “是是是,是我肤浅了,保住命是头等大事。还请师兄你多见谅。”林知夏向林西陆一抱拳,歪着头冲着陆望舒吐吐舌头。 ********* “唐楼派人去了踏云馆?”孙邈接起电话,“我知道了,继续监视。” 既然唐楼中人掺和进来了,那必须得走这一趟了,孙邈立刻点了一队兵,直奔踏云馆。 “各位爷好,请随我来。”柳绿领着林西陆三人进了踏云馆后楼,她倒是显得成熟了很多,眼角被岁月磨出了浅浅的痕迹。 包司令死在主楼二楼最东边的一间房内,房间门口挂了块金色小匾,上面写着“红豆居”三个小字。尸首早就被司令部收殓了,由于孙邈命人封了踏云馆,这几日便没有人进出这间房,因此房内的陈设到还是如他死那日一般。 “还请各位爷给掌掌眼,包司令是否是被什么邪魔给害了?”阮红妆一早就候在红豆居外了,几日不见,眼底多了乌青一片,想必是没睡上安稳觉,她见三人到来,都顾不上寒暄,直奔主题。 红豆居不大,房间基本上一眼能看遍,进门后就是一座“西施浣纱”的屏风,绕过屏风,正中是个花厅,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包司令就是死在东边这厢房中。 “当日谁与包司令过的夜?”林西陆问道。 “包司令那晚是自己过夜的。他下午就来了,叫了几个姑娘陪酒,太阳下山后,他就把姑娘们都散了,一直自己待着。”回答的是柳绿。 “他一个人?那他来这花楼做什么……”林知夏心生疑问。 “年纪小小,懂得倒挺多。”阮红妆忍不住道。 林知夏面上一红,眼梢瞄向林西陆,好在林西陆正在翻检抽屉,好像并未听见阮红妆这句话。 “包司令其实经常这样,不过他是司令,钱也没少给,我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柳绿继续解释。 “那几个陪酒的可全是姑娘?”林西陆这一问,问的是阮红妆。 阮红妆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日包司令点了三个姑娘,其中一个是狐姬。” “我想我们有必要见上一面。” 不一会儿,一个披着水粉色真丝晨袍,趿着双葡萄紫波斯拖鞋的男子就来到了红豆居。在旁人眼里,这男子有一头墨色的大波浪,眼睛细长,眼梢微微上翘,仔细一看,瞳仁透着翡翠色,五官不是绝色,但却勾人。 他夸张的打了个哈欠,懒懒的说道:“九潇见过几位爷。” 林知夏揉了揉鼻子,在他眼中,这九潇的一举一动都分外可笑,杂色的狐狸脑袋,像人一样直立起来的身体,漏出晨袍外的,除了那双丑不拉几的狐狸爪子,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身上特有的狐狸味儿混着他涂抹的香粉,反而更加的刺鼻。 林知夏心道:这狐狸,怕是刚修成人形不久。 “你用的这幅人形见的包司令?”林西陆问九潇。 “这位爷您说笑了,包司令自然是爱美女的。”九潇一边拨弄着他的长发,一边不停地朝着林知夏抛媚眼。 林西陆“砰”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唐楼九侍也是你可以调戏的!” 九潇没料到林西陆会生气,吓得一哆嗦,委屈巴巴道:“我是狐狸啊,见到好看的人就忍不住。” “你若再忍不住,我有的是法子废了你这人形,让你做回狐狸!”林西陆冷眼看着他。 阮红妆朝着九潇使使眼色,九潇赶忙低头服软。 “那日,你化作女子模样陪着包司令,可察觉这屋内有何异动?”林西陆接着问。 “没有……不过您也看的出,我就这么几十年的修为,有异动我也看不出啊。”九潇的一对吊梢眼滴溜溜的转着,眼神还时不时的往陆望舒身上飘去。 “该问的,我都问过一遍了。此事应与九潇无关。”阮红妆站累了,索性半倚在贵妃榻上。 “你用的是什么香?”陆望舒忽然问道。 “什么?”九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身上用的是什么香?”陆望舒又问了一次。 “嘻嘻,这是我自个儿调的香,好闻吧。馆子里的其他妖姬都用的是香坊送来的香,太寻常了,我偏喜欢不寻常。”九潇一脸得意,身后的大尾巴都忍不住摇了起来。 林西陆和林知夏二人并不知陆望舒为何问这个问题,但也按住好奇,打算继续审问。 “唐楼的几位爷进了凶案现场,怎么也踏云馆也不派人通报一声?”十来个兵一下子涌进了红豆居,迅速的列队站成两排。 “小六爷,别来无恙啊。”是孙邈到了。 【贰拾壹】故人相逢 “孙副官。”林西陆点头问好。 “小六爷,还请借一步说话。” 林西陆独自跟着孙邈走到红豆居内的西侧房间。 “这包司令的案子,唐楼可有什么线索?”孙邈面上带着几分探寻。 “眼下说不好,如若方便,还需借尸首一看。”的确,没见到尸身,下一切结论都为时过早。 “这个……”孙邈面露难色,“包司令的尸身法医已经验过,全身无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查验下来有油尽灯枯之相,想必是平日里公务繁忙,将心力耗尽了。夏日天气炎热,尸身放置在司令府腐坏的厉害,几位姨太一商量,觉得包司令应该是自然死亡,就在前日私下找人将包司令火化了……” “火化了!”林西陆一惊,“既然死因无可疑,那孙副官为何还派兵全城搜捕疑犯?” “包司令一死,总部那边儿就要派新的司令来驻扎。小六爷,说了你也别见笑,哪个司令手底下是干干净净的。为了保全包司令的名声,我就寻着借口告诉总部那儿,包司令是被人刺杀的,上边儿这才宽限我几日,容我将这案子破了再派新司令来。这不,我这几日就忙着处理包司令留下的文件呢。”孙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仿似肩上有千金重担。 官场的事,素来复杂,在里面打滚的又都是人精,这孙副官嘴上说是为了包司令,但林西陆心里清楚,包司令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孙邈一定也有份,这几日想必是急着把面子上抹光溜了才能见人。 “既然尸身都没了,那这案子也就断了线索。”林西陆如实相告。 “死因既然无可疑,也就谈不上是案子了,孙某本想处理完手上的事儿就给踏云馆解封,没想到她们倒是急的找上了唐楼。”言语之中,孙邈透着不满。 “既已经解释清楚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林西陆向孙邈告辞。 三人出了踏云楼,一路无言。进了唐楼,三人默契的对视一眼,来到了林西陆的房间。 “总算能说话了,憋死我了。”林知夏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林西陆的床上,顺势躺成个“大”字。 “你呀,手都不洗,那房间里可是死过人的。”林西陆细细的就着脸盆里的水洗起手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刚才一路尾随我们的,分明是司令部的人!”林知夏“腾”的一下坐起来,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去的时候,跟了两个男子,都是蓝衣黑裤。”陆望舒洗干净手后,坐到了房内的小沙发上,“回来的时候,多了五人,其中三男两女,其中两个穿着白色汗衫黑色绑腿裤的男子扮作黄包车夫,那两个女的一个扮作糖果小贩,一个穿着旗袍从后半段开始跟踪。其实踏云楼也有可能派人盯着我们,但是他们大可以用妖术跟踪。所以这用真人盯梢的,只剩下司令部了。” “我的天,你记得这么清楚……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林知夏感叹道。 “……只是没装那么多吃的。”陆望舒面无表情。 “你……算了算了,看在你说的是事实的份上,不跟你计较。”林知夏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花生,张口就要吃,林西陆伸手拦住,递给他一块湿毛巾。 “好好好!”林知夏马马虎虎的擦了,起身就要将毛巾放回盆里。一抬眼,发现林西陆正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于是只好拿着毛巾将双手仔仔细细的擦了个遍。 陆望舒看着他二人,轻轻一咳。 “西陆就这个老妈子性格,你习惯就好。”林知夏唇边带笑的解释道。 “说正经的,孙邈的人盯我们盯得这样紧,怕是这案子别有内情。”林西陆左手抚上额头,林知夏知道这是他在为难了。 “管还是不管?”林知夏收起了笑脸,一本正经的问到。 “若是生人所为,我们管不了……只有警察厅能管。”林西陆眉头微皱,“只是现在连尸首都没了,不好查啊。” “那红豆居,香的有些过分了。”陆望舒道。 “整个踏云馆都很香啊……”林知夏略感不解。 “你说的对,整个踏云馆都很香,这香味倒是值得玩味的。”林西陆和陆望舒相视一笑。 “喂,你们倒是说清楚啊,这香味怎么了啊?”林知夏一头雾水。 “你还记得五年前我去踏云馆门口接过你么?”林西陆开始帮他回忆。 “恩,忘不了,那是我第一个任务,还没办好……丢人。”在林西陆和陆望舒面前,林知夏倒是毫不顾忌面子这回事。 “这踏云馆,我只去过两次,一次就是五年前在门口等你时,还有一次就是今日。当年我没有进馆,并未发现什么蹊跷之处,可今日进去再出来,倒是发觉了一些事。”林西陆娓娓道来,“我们一进踏云馆的大门,就立刻闻到了扑鼻的香气,这香气,虽说不刺鼻,但也绝对算得上浓郁了。这就有几点可疑之处了,首先,从踏云馆后楼到主楼,这一路上,香气从未断过。其次,踏云馆内香气浓郁缭绕,可一旦踏出踏云馆的大门,却一星半点的味道都闻不着了。” “我们离去前,九潇嘀咕了一句,出事那日,包司令身上特别的香。”陆望舒补充道。 “等等……等等……容我的脑子缓缓。”林知夏听他们二人说完,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林西陆也不催他,推门离开了房间,等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瓶橘子汽水,一小罐茶叶。 “我知道了!是那馆内的妖物施了妖法,才使得那香味特别浓郁,而且丝毫不外泄,对不对?”林知夏急切的向林西陆求证。 “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你再想想。”林西陆将橘子汽水放在林知夏面前,转身又拎起热水瓶泡了杯茶,递给陆望舒。 陆望舒一愣,接过茶杯,头一低,唇畔的小梨涡又露了出来。 “你们是说……这香粉也有问题?”林知夏嗦着吸管,终于反应过来了。 “午饭后,去香坊。” ********* “唐楼的人去了香坊?”孙邈眼神一冷,“继续派人跟着,必要的时候……” “是!” ********* “他们查到了香坊?看来这冯掌柜培养的人也不逊色啊……静观其变吧。”温亦欢玉手一抬,飞来报信的一朵玉兰花瞬间从盛开到凋谢,最终化为一滩灰烬躺落在了地板上。阮红妆拿出帕子将这堆花灰包了,揣进怀里。 ********* “几位少爷,需要什么香粉?”一个长手长脚的姑娘见着三位穿着不俗的少年进门,赶忙上前招呼,只是,这其中那位穿着象牙色衬衫的,有几分眼熟。 这香坊开在山城中最热闹的大街上,透明的玻璃窗擦的亮堂堂的,窗户上贴着几个大字:香粉,香膏,香水。林西陆一行人第一次来香坊,好奇的东瞧西看着。 “是不是要给姑娘买香,我们这儿香粉品类齐全,几位小爷,是想买什么种类的?”那姑娘热情的询问着。 这三个毛头小子哪懂什么香,林西陆此时只后悔没带上雁桑一起来,只好硬着头皮道:“要……要特别点儿的,不要满大街都有的。” “哎呦,您这可来对地方了,我们家有一种祖传的香粉,这山城内可是独一份的,别家的香坊想仿都仿不出来。”那姑娘面带得色,眼神中闪着熠熠的光芒。 这话,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林知夏挠挠头,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她来。 细长的单眼皮,倒是比九潇更像狐狸。塌鼻梁,脸上透着不健康的蜡黄,一头略显干枯的头发随意的扎成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 “福夏!”林知夏叫出声来! 福夏扭头看着这位少年,标准的一位美少年,圆眼高鼻,饱满的粉唇正惊讶的张着,柔顺的短发衬的他乖巧安静。她努力回想了一会儿,记忆中似乎真的没有跟这样的美人儿接触过。 “您……您是?”福夏陪着笑脸。 “这是我弟弟,我姓林。”林西陆接过话茬,“还麻烦你把那种香粉拿出来给我看看。” “好嘞,您稍等。”这话隐隐约约的有点耳熟啊,福夏一边回忆着一边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圆盒。 林西陆开了盒子,仔细闻过,又递给林知夏和陆望舒,林知夏摇摇头,陆望舒也没吭声。 “这味道,我闻着怎么这么像踏云馆的味道……”林西陆出言试探。 福夏心中一惊,这位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身量,居然已经出入过踏云馆了!本以为是个翩翩少年,没想到却是纨绔子弟。于是再看林西陆三人时,眼里多了几丝不屑。 “怕是少爷你搞错了,你是男子,对这些脂啊粉啊的自然是不熟悉的。”福夏伸手就要收起盒子。 “莫要扯谎,福夏。”林知夏一把按住福夏伸出去的手。 福夏看着眼前这个逼近自己的少年,五年前的记忆都回来了,是他! “林七!” 【贰拾贰】请君入瓮 十六岁的福夏,从出生开始就平凡普通,命里甚至还带着几分苦哈哈的意味。爹娘去的早,只剩下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幺爸带着她。幺爸对她不错,给她吃给她穿,可也只能做到如此了。福夏虽然生的不好看,但也是姑娘,总有些个少女心事,想要买两件带着碎花的小裙子,也想要尝尝糖果店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俏糖果,还想要去街尾的理发店把她那头干涩如稻草的长发好好的捯饬捯饬。 福夏想要的这些,都需要钱。幺爸只是一个棒棒,每日天不亮,就拿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棒出门,晚上八九点钟才回来。他才二十五岁,可常年的挑夫工作,早就压坏了他的脊椎,压弯了他的肩膀,更是把本来就话不多的他,打磨的更加沉默寡言。于是,从十岁开始,福夏就在外面到处打着散工。被人欺负,被人赖工钱的事情三不五时的发生,她不敢将这些告诉幺爸,只能将这些苦,咬着牙流着泪的偷偷咽下。 好在,她遇到了乔望春,遇到了悯香阁。 “好久不见,福夏。”林知夏脸上带着笑。 他比小时候更好看了!这是福夏第一反应,随即那年被骗的经验让她心中警钟大作:“你来做什么?” “买香,踏云馆那种香。”林知夏还是笑盈盈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深意。 “就是这种,没别的了。”福夏觉得来者不善。 “不对。”陆望舒面无表情的反驳道。 “就着一种,别的没了,不买就走。”福夏下了逐客令。 “福夏,当年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就大人有大量的原谅我吧。”林知夏自觉理亏,还是陪着笑脸。 “没了,真的没了!”福夏有些不耐烦,这些人真是固执。 “福夏姑娘,这香我们有紧要的用处,还请行个方便,若是小七过去有什么得罪姑娘的地方,我替他向你赔罪。”林西陆认真而恳切的说道。 福夏心道:这家人真是不得了,各个都生的这样漂亮!林知夏的好看是清澈如溪水般的纯净,这位也姓林的少年则是透着股让人挪不开眼的魅力,至于旁边那位只开了一次口的少年,周身都散发着清冷的气息,可五官偏偏又好看的要命。 福夏过去一十六年的生命中都没遇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今天一下子来了三个,福夏居然产生了掉进美人堆里的感觉,她甩了甩头,稳住心神:“三位少爷,你们别为难我了,我们悯香阁真的没有你找的那种香。” 林西陆见福夏说的不像假话,只好悻悻离开。 “喏,你拿着,这是我最爱吃的糖了,比你小时候带我去吃的朱古力还好吃。”临走时,林知夏悄悄的往福夏手中塞了什么。 福夏摊开手一看,一颗粉红色的水果糖正安安静静的躺在掌心,她剥开来,放进口中,嗯……是水蜜桃的味儿,就像他一样。她忍不住追出门去,三人的踪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那些香粉,一点妖气都没有。”林知夏有些丧气。 “关键还是在那些香气上,若踏云馆内的香味儿与悯香阁的香粉无关,那还得仔细查查香气的来源。”陆望舒一语道破此事关键。 “其实我们查来查去,不如直接问问来的方便。”林西陆狡黠的眨眨眼睛。 “哎呦我的天,三位爷是想吓死我啊!”九潇夸张的拍着胸脯,“早上不是来过了吗,还有事儿么?能说的我可是都说了。” 原来是林西陆三人趁着夜色,悄悄地溜进了踏云馆,又摸进了九潇的房内。 “早上有桩事情忘了问了,现在想起来,就过来问问。”林知夏递给九潇一个小匣子。 九潇打开一看,狐狸嘴笑的都要咧到耳后了。匣子内是一枚黄符,闻着这念力的味道,就知道这制符者的修为很高,是高到一出手就可以把自己打回原形的那种。九潇只要吸收了这股念力,身上的狐狸相和妖气就会骤减,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完全除去,这样一来,除非使用上等法器,否则没有人能识破他的真身了,哪怕是唐楼中人也不行。 “三位爷这么客气,尽管问,九潇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九潇将那匣子揣进怀里,一张脸笑得比花还灿烂。 “我看你对香挺有研究的,想问问你,这唐楼姑娘用的香粉,都是打哪儿来的?”林西陆问道。 “就是城里那家悯香阁,那香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香过来的。不过那香粉我从来都不要,一来是馆里的姑娘都在用,我可不愿意随这大流,二来嘛……”九潇顿了一顿,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我们走兽辨味儿的能力是比人和其他东西强些,我闻的出,那些香,在送进来的时候都是一个味儿的,可用在姑娘身上之后,味道却变得有微妙的不同。” “不同?”陆望舒不解。 “是呀,就拿阮姑娘来说吧,她也用的是这香,起初刚擦的时候,是淡淡的玉兰花香,清新怡人,可她擦了没两天,这花香中带着股涩味,那味道闻的我心都酸了。再比如我们楼里的那个仙鹤妖姬,这香粉她也擦的,擦到后来,这花香里总有股子甜味,腻歪的很,尤其是她跟她那个布庄老板在一起的时候,那甜味儿,就跟打翻了蜜罐子一样,甜腻的让人反胃。”九潇想起了仙鹤与那布庄老板花前月下的风流事,脸上是既羡慕又嫌弃。 “傻狐狸!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白天不早说!”林西陆激动的一拍桌子,吓了九潇一跳。 “啊?怎么了?什么情况?”九潇有点懵。 “我再问你,你们这的人类用了这香,味道可有什么变化?”林西陆追问道。 “人类用了这香,味道也是有些变化的,要不是我鼻子灵,一般人肯定察觉不到。”九潇滴溜溜的转着眼睛,也在努力的用脑子。 “是不是手头比较紧的人用了这香,香味会带着点银元的味道?”陆望舒大胆推测道。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日伺候包司令的姑娘里,有个最近欠了一屁股赌债的,身上总是有股子淡淡腥味儿,我还在想是什么味儿呢,被你一说,还真是银元的铜臭味!”九潇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 “话说回来,包司令身上也总有这股子香味,他死的那天,香味特别重,而且里面……里面可是有股男人特有的腥味儿……”九潇支支吾吾的补充道。 “走,回唐楼!”林西陆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九潇一个人,不,一只狐,对着敞开的窗户打了个喷嚏。 “你照我吩咐的话跟他们说了。”一个孩子大小的身影出现在九潇门外。 “是的,一字不落。”九潇双手递上林知夏给的匣子。 “你留着吧,我要这符咒也没什么大用了……”说话者语中带着一丝决绝。 “阮姑娘……”九潇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徐铉历吴、南唐、北宋三代,此人喜爱香道,亦是制香高手,每遇月夜,露坐中庭,焚佳香一炷,澄心伴月,静心问学,此香非常人可及也。”一本破旧到看不出书名的册子上记载道,“北宋开宝八年,宋朝军队汇合吴越之兵,包围南唐都城金陵,礼部侍郎徐铉两度受命出使宋朝,均告失败。徐铉深感南唐回天乏术,制香之时思虑过甚,将毕生抱负倾注于此香中,而后凡闻者,无一相同,此香多耗神思,可跨阴阳,引鬼神,万望……” “后面的字都看不清楚了。”林知夏指着书中的这段记载道。 “上面写着这伴月香‘凡闻者,无一相同’,这就是九潇告诉我们的,那些用了伴月香的人,身上的香味是根据内心的执念而改变和加重的。”陆望舒分析着。 “对,而且这香能‘跨阴阳,引鬼神’,也就是说,凡人用了这香,可能可以见到普通人见不到的事情,而包司令死时,九潇说这香味特别重,可能是包司令那晚的执念引发了什么,以至身亡。”林西陆补充道。 “说来说去,还是这香有问题!看来,我们得会一会这乔望春了。”林知夏看着面前二人,胸有成竹。 ********* 福夏下午重遇了林知夏,一直就恍恍惚惚的,连晚上吃饭都心不在焉,总是想到林知夏那张带着笑的脸,想着想着,就开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的。幺爸看到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敲了敲她的饭碗,福夏这才回过神来,继续扒拉两口饭。 他们怎么会来找香,还说不是那些姑娘们用的香,明明就是同一种香没错啊……福夏左思右想,还是不得其解。 “福夏,你把香坊的备用钥匙带回来了。”幺爸敲敲福夏的房门,递进来一把钥匙。 “糟了,晚上关店的时候顺手就把备用钥匙一起装回来了!明早乔老板要点货,就没有钥匙开门了!”福夏心道不好,赶紧穿上外套,往香坊赶去。 此时,在几条街外的香坊内,“啪嗒”一声,灯被打开了。 【贰拾叁】身陷囹圄 忽如其来的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不由得抬手遮住眼帘。这一抬一遮之间,已经暴露了自己。 “深夜到访,孙副官可是有要紧事找乔某。”高跟鞋“叩叩叩”地向孙邈靠近。 眼睛已经适应过来了,孙邈也不接话,眼神一凌,袖中匕首突现,朝着来者猛地刺去。孙邈在军中已经数十年了,除了书读得多,脑子转得快,这身手也是十分了得的,尤其是这近身对战,更是他所长。 只见他一招前挪步配合持刀那侧肩膀向前一探,假意攻击,实则另一只手化掌为勾朝着对方咽喉抓去,这一招使得快如闪电,对方应当是避无可避,孙邈对自己的功夫可是相当的自信,一丝快意的笑容已经挂在嘴边。 待孙邈站定,他却是面如土色,方才他攻击那人,不但看上去丝毫未损,而且已经站在了十米开外。 “孙副官,有话不妨好好说,何必动粗呢。”明亮的灯光照在那张显得有些病容的脸上,大约四十多岁的模样,稀疏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个小小的发髻,唇上那一抹鲜红应该是涂上去的,因为她的双眼已经深深的凹陷在眼眶中,眼球泛着不健康的黄色,这一切都显示着这名女子已经病重多时了,果不其然,她突然猛烈的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看着眼前这个瘦巴巴的女子,孙邈杀意又起:“乔老板,反正你病的也没几日好活了,就让我送你一程吧!”眼见他的刀锋就要刺入乔望春的胸口,乔望春轻轻一跃,如一只轻巧的蝴蝶般,竟跃起了一丈多高。 孙邈目瞪口呆的看她轻轻地落在远方,这才意识到,今天自己的算盘是打错了,他根本不是乔望春的对手。 “孙副官,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您,还请明示。”乔望春还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面对这个屡次向自己痛下杀手的人,竟没有半分动气的模样。 “是我失策,要杀要剐随便你!”此时的孙邈没有了在司令部的圆滑世故,倒是多了份硬气。 “孙副官的这条命,在下要了有何用?”乔望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边挂着几缕淡淡的笑意。 “你到底想要怎样!”孙邈心中很是没底。 在门外目睹了一切的福夏,吃惊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眼前的乔老板与她认识了六年多的乔老板判若两人,虽然还是那样的瘦小干瘪,还是那样总是咳嗽,可平日里连走路都要拄拐杖的她居然是会拳脚的,而且她的拳脚功夫竟然比一个久经沙场的人还要厉害! 福夏小心的将自己掩藏在夜色之中,生怕被屋里的人发现。记得上一次这样躲藏,还是五年前跟林知夏一起。这样的一时分心,让她没有注意到,一只在黑暗中显得惨白的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头,忽然间觉得脖子后面有阵阵暖风吹过,紧接着又有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将她整个人往身后的黑暗中带去。 “完蛋了,被发现了,今天是要死在这了么……”福夏心中害怕极了,眼泪忍不住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然而,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她跌进的,是一片温暖之中。 “嘘,是我,别怕。” 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倒在林知夏的怀中,他还是穿着白日里那件象牙色的衬衫,发梢上挂着些细碎的汗珠,身上倒是没有寻常人的那种汗臭味。他一手将她揽在怀中,另一只手在自己的唇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她从未与男子贴的如此近过,近到仿佛都能听到林知夏有力的心跳了。 福夏稍稍挣开林知夏,失去了他怀中的温度,背后被晚风吹得微微发凉,心中莫名的有几分失落。陆望舒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林知夏和林西陆直勾勾盯着悯香阁内的动静,哪有心情来注意眼前这少女的那份心思。 “孙副官,请回吧。”乔望春收拾着地上被孙邈撞落的货品,头都没有抬:“你既杀不了我,我又不想要你这条命,再留在这里也无益处。” “乔望春,你别太嚣张!你知道的太多了,今日你不杀我灭口,来日你定会后悔。”孙邈梗着脖子说道。 终于,乔望春抬起眼来,淡淡了看了一眼孙邈,又低下头去捡东西:“你是要派兵,还是要找唐楼?” 不等孙邈回答,乔望春接着自顾自地说道:“派兵,大不了封了我这铺子,就像你对踏云馆做的一样。”她有些费力的踮起脚,将东西一件一件的摆回货架上,“唐楼只负责抓鬼怪,我这里既没有鬼,更没有怪,他们来了也是白跑一趟。” 像是为了印证她所言非虚,林知夏不敢单凭着侍妖镜虚化的五感下判断,而是郑重地将它唤出,带上之后细细观察悯香阁,果然一点妖气都没有。 “胡说!你那香……”孙邈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那香再寻常不过,有问题的,从来都是用香的人。”乔望春拿起放在柜面上的提包,“我要回去了,孙副官,你若是还想再留一会儿,待会儿还请帮我关灯锁门,谢谢。” 眼见乔望春就要推门出来,林西陆一行人迅速的退回街角的阴影里。 林西陆发现,乔望春路过他们藏身的街角时,唇边好像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林西陆刚想松一口气,就发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正抵着自己的后脑:“小六爷,得罪了。” 林西陆眼睁睁的看着孙邈从悯香阁中走出来,缓缓的踱了过来。而自己与林知夏,陆望舒和福夏都被冰冷的枪支抵着。 “带回司令部!”孙邈一挥手,林西陆一行人立刻被架上一辆小汽车,驶向司令部。 林西陆一行人蒙着双眼被带到了司令部中的一间房内,虽未下狱,但房间外面派了兵守着。 孙邈也走进房间,朝着手下一点头,房内只剩下唐楼中人和福夏。 “孙副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林西陆心里虽然着急,但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孙邈看着林西陆,神色中带着纠结:“小六爷,我真的很感激你告诉我若琳的事。但眼下这桩事,还希望你们不要再插手了。” “包司令之死,你脱不了干系,是不是?”林西陆声音冷冷的。 忽然间有人叩门,一个士兵走进来对着孙邈耳语了几句。 “什么!明日就到!”孙邈神色大变,没有回答林西陆的问题,直接起身走出了房间。 门“砰”的被关上了,房内的人面面相觑。 “他……他为什么抓我们?你们,你们到底是谁?”福夏结结巴巴的问道。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自己怎么就被抓到这儿了,眼下她只是一心想着,幺爸见自己出来这么久了还没回去,一定会着急的到处找她。 “我们,是唐楼中人。”林知夏不打算再对福夏说谎。 “……”福夏一时之间接受不过来,“那个捉妖的唐楼?你们……你们不是捉妖么?难道乔老板是妖?” “她不像妖。”林知夏摇摇头,“但包司令的死,与悯香阁的香和孙邈有关系。”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福夏仍然难以接受,“乔老板虽然平时严肃古板,但怎么都不像是会害人的人啊。” “福夏,刚才你也看到了,孙邈都不是乔老板的对手,她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香坊老板。”林西陆一边试着打开窗户一边说道。 “所有窗户外面都封了铁条。”陆望舒摇摇头。 “我们逃出去容易,她怎么办?”陆望舒看着还坐在地上发呆的福夏,低声对林知夏和林西陆说道。 “不能把福夏丢在这!” “知夏,你别急,我们不会留福夏一个人在这儿的。”林西陆出言宽慰。 “反正一时半会儿孙邈也不会杀我们,他总还是顾忌唐楼的。”林西陆继续说,“而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出去的方法,不如,好好的将案子梳理一番,再做打算。” “好!我赞成。”林知夏附和道。 陆望舒也点了点头。 “我们目前知道,包司令和踏云馆内的姑娘们都用了香粉,这香粉应该是悯香阁供应的。”林西陆顿了一顿,看着福夏。 福夏点点头:“我们每周会给踏云馆送几次香粉,都是我亲自送去的。” “好,那就排除了香粉在踏云馆外被人掉包的嫌疑。”林知夏拍拍福夏的手,看着她的眼神中都是鼓励。 温热的体温从林知夏的手上传到福夏的心中,让她一颗慌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自从五年前的那件事后,我都没有再进去过,只是按照吩咐把想送到小门,柳绿姐姐会来拿香,她拿了香签了收据,我就回香坊了。” “姑娘们一直用的这款香粉,已经至少六年了,是不是?”林西陆继续问。 “是,踏云馆定的是我们香坊独有的香粉。”福夏肯定的回答。 “这香粉用在不同的人身上,会逐渐显露出不同的味道,这件事,你知是不知?”陆望舒插嘴问福夏。 【贰拾肆】水落石出? “这怎么可能?明明都是一样的香粉,谁擦都是一个味啊!”福夏摇着脑袋,不肯相信。 “姑娘手上的香粉都是柳绿分派的,”林西陆接着分析,“包司令身上的香味也会变化,这跟踏云馆中的姑娘是一致的,而悯香阁中的香粉味道却与踏云馆中的香味有微妙的不同。所以,包司令身上沾染到的香粉,应该是踏云馆中的姑娘所有的。” “之前在悯香阁内,孙邈急着除去乔望春,说明孙邈有把柄在乔望春手中,而且这个把柄严重到乔望春死了才能让孙邈安心。我们一直追查的就是包司令死亡的案件,孙邈刚才让我们不要再插手了,说不定……孙邈在乔望春手中的把柄就是包司令死亡的真相。”林知夏补充道。 “眼下,还有几处疑问。首先,法医说包司令是因为心力耗竭,油尽灯枯而死,这与长期使用伴月香的后果一致。那,具体是谁给了他这香,是谁让他用这香?其次,本来好端端的香粉,怎么一进踏云馆就变了?”陆望舒的两道剑眉紧紧地皱在一起。 陆望舒这两个问题一出,大家又重新陷入了沉默,是啊,这世上除了凶手本人,只剩下包司令知道这香是谁给他的了。 “要是小八爷在就好了,可以直接将包司令的魂魄招出来问问。”林知夏不由得说道。 “你忘记那记簿上写的话了?上面说的这香‘耗神思,可跨阴阳,引鬼神’,你修了这么些年的法,我问你,什么东西能跨阴阳,什么东西能引鬼神?”林西陆向着林知夏问道。 林知夏愣了一下,陷入了思索之中。半晌,他猛地抬起头:“人间道,天门关,生魂不入不归乡……” “总算,那些书没白读。”林西陆面露赞许。 福夏却一头雾水了:“人间我懂,这天门关和不归乡是哪里?” “天门关就是鬼门关,不归乡就是死人去的地方。”林知夏耐心的向福夏解释。 “啊……”福夏面露惊恐。 “能让生人见到异界之物,恐怕不止损耗神思这么简单,这香要发挥作用,应该是要逐渐将人的魂魄消耗殆尽,所以就算是小八爷在,也招不出包司令的魂魄了。”说罢,陆望舒起了张纸灵,那纸灵“腾”的一下自燃起来,很快消失不见了。 “你!竟已经能使纸灵了!”林知夏惊的长大了嘴。 “无他,但手熟尔。”陆望舒的脸上保持着雷打不掉的平静。 林西陆看着陆望舒,许久,许久,觉得这样的陆望舒好像在哪里见过,很早之前就已经见过。 “咕噜噜噜”福夏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有些脸红,晚饭的时候都没吃什么,折腾到现在,的确是有些饿了。 “这个,你先拿着吃。”林知夏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塞到福夏手里。福夏一看,是一把糖。 “虽然不顶饿,但好歹先垫垫,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出去我请你吃小龙虾!”林知夏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早知道,本来兜里的那把花生之前就不吃掉了! 看着手里那把晶晶亮亮的水果糖,福夏感觉她心尖尖上那块肉好像被人轻轻的戳了一下,痒痒的,让她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 那纸灵已经回来了,空中飘散着燃尽后的纸灰,那纸灰汇成了一行字,福夏看不懂,她是识字的,可那纸灰汇成的字她却一个也念不出。 林西陆轻轻地读出那行字:“新司令明日午后至司令府。” “这倒是个机会……”陆望舒喃喃道。 “的确,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林西陆的唇边也浮现出笑容。 “他们在说什么啊?”福夏不解的问。 “他们都是顶顶聪明的人,我是不费脑子去猜了,反正让我做什么,我就照着做什么好了。”林知夏耸肩一笑,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人这么有默契了…… ********* 夜色浓重,整个天际都沉在墨色之中,天地一片寂静,唯有淡淡的月光勉强透过厚厚的云层,映照这看似平静却总是暗涌浮动的人间。在月色中,整个山城宛如熟睡的婴儿,恬静而安宁,丝毫看不出在日头底下究竟发生过什么肮脏事。 “这人间啊,热闹了太久,悲凄了太久,也让我看了太久了……”阮红妆倚在窗棂旁,点燃了一根烟。 站在楼下的九潇看着黑暗中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红光,轻轻的摇了摇头,月色照不清他脸上的悲喜。 ********* 天刚蒙蒙亮,今天的山城,大雨。 孙邈看上去一宿没睡,昨日他将林西陆一行人带回来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他们。唐楼,他是惹不起的,但就放任他们查出事情的真相,他却是千万般不甘心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推开了关押林西陆等人的房门。 林知夏和福夏都还睡着,陆望舒和林西陆一起抬眼警惕的看着孙邈。孙邈苦笑一下,向林西陆做了个请的手势,林西陆冲着陆望舒点了一下头,随着他走了出去。 二人来到隔壁的一间房中,孙邈屏退左右,房内只剩他与林西陆二人。孙邈并未言语,只是来回的踱着步子。林西陆也不着急说话,安静的看着窗外,雨“淅沥淅沥”的下个不停。 “小六爷,我……”孙邈欲言又止,“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苦处的。” “孙副官,当年唐楼陷入危难之中,我半夜来找你,你二话没说就出手相助,这份情,这一世我都是记在心里的。”林西陆不急不缓的说道。 孙邈听他这么说,眼神一亮:“那,小六爷,包司令这桩事……” “唐楼,素来只管妖魔神鬼之事,人间的恩怨纠葛,唐楼无能为力。”林西陆没有回头,仍旧看着窗外。 “多谢小六爷,我这就去安排车送你们回唐楼。”孙邈长舒了一口气。 “但,我仍有几件事不明白,还请孙副官能指教一二,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林西陆终于回过头来,直直的盯着孙邈。 孙邈眉头一皱,疑心顿起:“既然唐楼管不了这人间事,那人间的是非曲直,小六爷又何须在意呢?” “唐楼中人均知我为人素来执拗,有话必然会直说,有不懂不明白的事,定然是要追究到底的,否则心内终日纠结于此,寝食不安。所以,还请孙副官给我一个明白。” “……”孙邈神色复杂,似乎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小六爷请问。” “包司令是因为滥用伴月香而死的,是不是?”林西陆开始发问。 “是。” “这伴月香就是悯香阁中的那一种,是不是?” “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伴月香本无甚特别,放在店中就是死物一件,心中有执念的人才能使得这香发挥作用。你看这芸芸众生,谁心中没有一两件放不下的事情呢……” “包司令使用这伴月香多久了?” “五年了。” “是你给他用的这香?”。 “……是。”孙邈眼神中有些迟疑,但答案还是肯定的。 “是谁给你的香?是谁教你用的香?”林西陆步步紧逼。 “小六爷,那人渣的确是我弄死的,其余的,又何苦连累他人……?”孙邈面上浮现苦笑。 “但是……”林西陆的话尚未说完,“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咔嚓咔嚓”十几条上了膛的步枪对准了屋中的人。 “孙邈,你涉嫌杀害山城部司令包羽,现革去你所有职务,羁押候审!”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材高挑,出色的五官中带着军人特有的英气,此人正是总部派来山城的新司令,詹延卿。 “你们!”孙邈这才发现自己落入了陷阱之中。 原来林西陆一行人昨晚将消息传递给了冯掌柜,冯掌柜立刻联络了总部所属地的唐楼,那边儿派人将此事告知了詹延卿。詹延卿虽说对此将信将疑,但左右今日也要来山城,于是连夜出发,总算及时赶到,听到了孙邈与林西陆的一番对话。 “小六爷,我待你虽尚不及知己,但对你总是存着份信任的,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诓我!”被架住双手的孙邈恶狠狠的瞪向林西陆。 林西陆道:“杀人偿命,是人间正道,若凡人作恶无需受制裁,那与妖魔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明知道那包羽做了什么,他害死若林一家,却始终无人来制裁他,我替天收了他,又有什么过错!我恨只恨自己没早能发现他是个畜生,怨只怨自己有眼无珠跟错了人!”想到若林的遭遇,孙邈怒气上头,整个脸狰狞不堪! “小六爷,无需与他多废话,来人啊,带下去!”詹延卿眼下对唐楼是青眼有加。 “慢着,你说,那香究竟是谁给你的?”林知夏问道,他与陆望舒和福夏此时也赶了过来。 孙邈的口中嘟嘟囔囔的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林知夏忍不住靠近孙邈,想听清他说的话。 “知夏,不要!”林西陆忽然大喝一声! 【贰拾伍】情深难负 说时迟那时快,林西陆的话音还未落,孙邈已经一把扣住了林知夏的后颈。林知夏见情况突变,下意识的就伸手格挡,堪堪躲过。孙邈见他未中招,更发起急来,一拳带着十分的力道就冲着林知夏的太阳穴直捣过去,林知夏也不慌乱,微微偏头,同时提起一掌冲着孙邈的下三路劈去。孙邈没料眼前这少年的功夫居然如此不俗,他的这一掌自己竟是躲不过。硬生生接下这一掌,孙邈接连倒退几步才勉强站住。 “孙邈,你已是强弩之末,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詹延卿冷声说道,“来人,抓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我孙邈自诩精明一世,到头来竟败在轻信二字上……”孙邈的声音中透着悲凉,“我不甘心啊……不甘心!” 电光火石之间,孙邈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没有半分犹豫的朝着林西陆开了枪! “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重重的跌在了地上,刺眼的殷红色顺着伤口“汩汩”的流出来。 林知夏愣在原地:“怎么会……你……怎么……” “林七……”福夏虚弱的抬起手来。 “我在,我在,福夏,你……”泪珠不停的从林知夏眼中滚落,他将福夏紧紧的抱在怀里,“叫医生啊!快叫医生啊!” 孙邈开枪的那一霎那,发生了太多事。林知夏见林西陆有危险,想都没想直接一把将林西陆搂在怀里,而一直在现场没有说话的福夏见到这样奋不顾身的林知夏,鬼使神差的挡在了林知夏面前,那枚子弹毫不留情的迅速穿透了福夏单薄的身躯。 “林七,你看我留了这么多血,恐怕是要死了。”大量的失血让福夏的脸色变得苍白,“你们唐楼不是都能看见鬼么,我死了,你也能见着我,是不是……咳……”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要活着,福夏,我要你活着!”林知夏泣不成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才刚刚认识啊!医生呢!医生怎么还不来!” “是啊,我们才刚刚认识啊……我多想……再认识你久一点……”福夏讲话开始费力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我求求你们,让医生快来,我求求你们……福夏你别说话,医生会来的,你会好起来的。”林知夏死命的按住福夏的伤口,可那血根本止不住,一眨眼的功夫,鲜血浸润了双手。 “林七,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之前的事情,我早就原谅你了,我假装生气,就是为了多见你……咳咳……多见你……几……”福夏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对林知夏说完这句话了。 “福夏!福夏!你醒醒!福夏,不要睡,福夏你不要睡!”林知夏轻轻的摇着福夏,“福夏,你快起来,福夏!医生来了,你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我还要带你去吃小龙虾呢!” 司令部的医务兵总算赶来了,他看看福夏的瞳孔,又摸了摸福夏的大动脉,接着听了听心跳,最终朝着屋里的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目睹这一切的林西陆红了眼眶,他死死的握紧双拳,紧紧的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早孙邈的面上就是重重一拳!孙邈早已被五花大绑起来了,此时根本无法反抗,任由林西陆拳打脚踢。 “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你会下地狱的!”他一拳又一拳的打在孙邈脸上,连自己双拳上的皮全都擦破了也没发觉。 “小六爷,还请手下留情。”詹延卿出声阻止。 几个兵看着詹延卿的眼色,将孙邈拖开。孙邈已经鼻青脸肿了,牙齿也掉落了几颗,眼眶都裂了。他“啐”的一声吐出一口血:“临死找个垫背的,老子不亏!不亏!” 忽然之间,房内的玻璃窗和灯盏“砰”的一下全数碎裂,窗外的雨水顺着狂风打进房里,整个地板微微的震动了起来。林知夏伏在福夏身上,身体不停地颤抖着,还发出荧荧的光芒。 “糟了!”林西陆心道不好。 林知夏和福夏一起被那荧光包裹着缓缓浮了起来,福夏随着荧光的变强,竟然坐了起来,脸上出现不自然的潮红色,林知夏垂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妖……妖法!”一个兵惊呼道。 “滚出去!”詹延卿厉喝道,他年纪虽轻,但也征战了数年,自然晓得这事情非同寻常,“小六爷,这事……” “詹司令还请管好你的兵,莫让他们肆意妄动!” 詹延卿看着面前不过十四岁的林西陆,自己在气势上居然被他压制住了,这个少年,非池中之物啊。 “招魂术……”陆望舒一脸凝重,“他怎么会这禁术?” “现在这重要么!怎么办,这样下去知夏会死的!”。深深的无力感从林西陆心底漫了上来。 招魂术是唐楼禁术,不是说这法术有多邪恶,只是这法术付出的代价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施法者可以在头七之内使得死者起死回生,但这逆天改命的事情,需要付出相等的代价,施法者会在死者复生后的迅速衰老,一日顶常人的十年,所以用了这招魂术的人,定是活不过十日的。 陆望舒见福夏的面色越来越红,荧光越来越盛,当机立断,口中默念法咒,身后出现一片红光,照亮了整个房间,这红光慢慢汇聚成一把青铜剑,陆望舒反手持剑,朝着荧光罩猛地砍下去。 “咔啦”一声,荧光罩碎成千万片荧光,铺满了整个房间。陆望舒被震得撞在了墙上,虎口迸裂不说,也受了内伤,吐出一口血来。 “破法剑!”林西陆低呼。 没了荧光罩,林知夏和福夏一起跌落。只见林知夏从地上慢慢坐起,神色阴沉:“拦着我救她的,害死她的,都下去为她陪葬吧!” 此时,众人才看清了林知夏的面容,平日里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中满是恨意,游丝般的绿色气息缠缚他的全身,让他青筋暴起,怒发冲冠。林知夏起手结印,口中默念法咒,从背后祭出一柄长弓,此弓正是陈塘关李靖封神之前流传下来的乾坤弓,古籍有载:“取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方得乾坤。”这乾坤弓射出的箭可毁人七魄,让人永堕阿鼻地狱。 林西陆知道这是林知夏体内的邪识受到了刺激,使得魔性大发了:“望舒,拖住他!” 陆望舒闻言,勉强支起身体,伸手抹去唇边的鲜血:“小子,唐楼可容不得滥杀无辜之人!”语音未落,便提起破法剑冲向林知夏。 林知夏眼中充满不屑:“就凭你!”满弓拉出,修为成箭,朝着陆望舒射来。 陆望舒灵活躲过:“小子,平日里偷懒好吃,功夫没有练到家啊!”说罢,一道老君符伴着剑锋刺向林知夏。 林西陆趁着二人缠斗的间隙,咬碎指尖,连起几道黄符,唤出郭索和桃花。二位侍灵足尖尚未落地,就冲着林知夏奔了过去。林知夏体内邪识因为愤怒变得异常强大,将林知夏的修为也成倍的放大,三对一的情况下,林知夏竟也没有落了下风。 林西陆这厢口中不停,继续念咒。 “六爷,拜言在。”在林知夏体内的拜言感应到了林西陆的召唤。 “拜言,那邪识可还能再受牵制?”林西陆与拜言用念力沟通。 “拜言定当不负六爷所托。”拜言破了雁桑给他下的静心咒,法力猛然大增,与那邪识在林知夏的体内缠斗了起来。 林西陆眼前一阵黑,拜言的法力是与他一脉相通的,换言之,拜言所消耗的法力正是林西陆的修为和体力,而此时林西陆已经唤出了两个侍灵,体力已到达了极限。他觉得体内气息翻涌,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意识渐渐有些模糊。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为了知夏,你可以的……”林西陆强打着精神。 渐渐地,林西陆感觉到体力慢慢恢复了,原来是林知夏身上的邪气减弱,拜言胜了!陆望舒已经将林知夏制伏,桃花与郭索也归位了。总算……林西陆长舒一口气。 “西陆,是我害死她的!”林知夏的意识恢复清明,但仍是痛苦不堪的呼喊着:“她只有十六岁,居然为了我这个陌生人而死,西陆,你让望舒放开我,我要杀了孙邈!我要杀了孙邈!西陆,你帮帮我!帮帮我!” “知夏,你冷静点!”林西陆一把抓起林知夏的领子,却看见满面泪痕的知夏头上竟生出了几丝银发。 “好,知夏,我帮你……”林西陆对着林知夏浅浅一笑。 “西陆,你!”陆望舒大惊失色。 林西陆单手覆上林知夏的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有鲜血不停的从他的口中流出来,他念的越来越快,知夏也渐渐的平静下来,不再哭泣和呐喊。 “快停下!林西陆!你给我停下!”陆望舒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召唤破法剑了,但他还是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去阻止这个傻子! 【贰拾陆】陆氏先祖 林西陆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房内充斥着他散发出来的灵光,纯净祥和,沾染到的人都感到心中无比的平静,好像所有的欲念、戾气都被涤荡一空。 半晌,林西陆停止了诵咒,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望舒,你去看看知夏。” 林西陆为了让林知夏不再那么痛苦,用自己的灵力封印了林知夏对福夏的记忆。关于福夏的一切,从被封印的那一刻起,都从林知夏的记忆中抹去了。 “他没事,一会儿就醒了。只是你……”陆望舒顿了下,“为他受这样的苦,值得么?” “咳咳……”林西陆粲然一笑,“今日这事若是发生在我身上,你会不会这么做?” “我……”陆望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肯定的说,“会。” 此时林知夏幽幽的转醒了:“头好痛……” “我看三位爷都伤的不轻,不如容詹某安排一间房给三位休息一下,可好?”詹延卿亲眼目睹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对唐楼的法术那是心服口服,寻思着要赶紧拉拢收买才好。 “詹司令客气了,如果方便,还请差人将我们送回唐楼就可以了。”林西陆撑着膝盖,勉强的站了起来。 ********* “小六爷,你这样用自己的灵气封印他的记忆,反噬起来会要命的。”冯掌柜轻手轻脚的替林西陆包扎着双手。 “比起这件事,我倒是要问问你破法剑。”林西陆一脸严肃。 “你是怎么看的?”冯掌柜不答反问。 “他能驱纸灵,知道招魂术,还能祭出破法剑,这真的是一个只有四个月修为的人能做到的么?冯掌柜,有些事,你越是隐瞒,越是容易被有好奇心的人去发掘,比如我。” 冯掌柜一挑眉:“小六爷,他只是比起旁人,更为努力而已,在你们看得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 林西陆也不看他,语中带着三分薄怒:“冯掌柜,这次我与他出生入死,险些丧命,若是这番过命的交情对冯掌柜来说不算什么,那我就认了。” “小六爷……”冯掌柜知道林西陆这是生气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般的说道:“今日我对你讲的话,还请就让它留在这房中吧。” “百年来,唐楼分九楼,遍布中国。每座唐楼都有自己的九侍,为了防止现任九侍战死之后无人继任,楼中总是会养一批孩子作为替补。若是九侍争气,一直没死,那作为替补的孩子,若没在训练中被淘汰掉,十八岁后就可以出楼了,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以上的这些,都是你知道的。”冯掌柜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怎么看这些本事到家,但却没能接镜的替补?” “其实,没能接镜,能做回普通人,对他们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幸运。这说明当时世道好,没什么妖魔横行,也说明现任九侍的本事练到家了。”林西陆略一思索说道。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冯掌柜语气中带着几分唏嘘,“从唐楼存在那一天起,就有一名少女一门心思的想要进入唐楼,成为九侍之一。其实能不能成九侍,机缘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那少女体弱多病,但却有一颗除魔卫道的心,她投奔的那座唐楼的掌柜不肯收她,说她底子太差,她练十年未必及得上人家练三五年的。少女不肯放弃,每回唐楼招人的时候都要去试上一试,想来她平日里也是下了一番苦功的,身体变的比之前强了许多,拳脚功夫也拿得出手了。” “那个掌柜收下了她么?”林西陆忍不住插嘴道。 “若是当时收下了她,便不会有之后这些事了。”冯掌柜摇了摇头,“传说那掌柜姓江,江掌柜当时还是看不上那少女,仍是拒绝了她。那少女也是个倔强固执的人,不但不放弃,还更加勤奋的自己学习修行。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因果啊……那一年,当地闹了疫症,这疫症是水里的一个妖魔为了修行放出来的,唐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那妖魔引诱到陷阱中,正准备诛杀的时候,那少女来了,她听说唐楼诛妖,特意赶过来学习的。那妖魔见了她,逮着个机会上了她的身,借此来要挟唐楼放过自己。我再问你,被妖魔上身的人,会怎么样?” “妖魔附体者,神识被困于混沌之中,五感尽失。”林西陆不假思索的答道。 “对啊,所有的典籍上都是这么说的,大家伙儿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可那日,少女被妖魔附身后,神识五感竟丝毫没有收到束缚,仍可凭自己的意愿说话行动。但唐楼并不相信,认为是妖魔附体,故意让少女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那少女也是刚烈之人,她向在场的九侍和江掌柜问了诛灭此妖魔的方法,江掌柜当下就拿出一柄白刃长枪,说唯有用此枪贯穿心脏才能使得妖魔灰飞烟灭。现在想来,那时江掌柜说不定只是想诈一诈那妖魔,但少女猛地夺过那白刃长枪,朝着自己的心口就捅了过去,没有半分的犹豫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没料到那少女说的竟是真的,更没料到一个凡人竟能做到如此程度……江掌柜的悔恨自责,一夜白头,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向上头求了请,使得那少女的修为可以保存十世,不受轮回转世影响。” “这……难道陆望舒就是那少女的转世?”林西陆忍不住猜测道。 “噗……”冯掌柜差点被口水呛住,“小六爷,若陆望舒是那少女的转世,已经几百年了,他岂不是早就法力无边了?不过,你说的也有三分对,陆望舒虽不是那少女本人,但却是那少女的后代。中间的情况我也不甚清楚,只是知道,那少女的每一次转世都会想入唐楼,但始终未能得偿所愿,十世之后,少女的修为不知为何竟然没有消失,反而传给了后代。她的后代繁衍至今,血统早就被稀释了,只有天资较高的后裔才能继承她部分的修行。这后人中,有一脉,姓陆。” “想来,陆望舒就是这陆家后人了。”林西陆心道。 “这就是为什么陆望舒对唐楼的咒法如此了解,而且身上的修为不是一般替补能比得上的。”冯掌柜一口气说完,狠狠的灌了几口冷茶。 “原来是这样……这个秘密,我会保守的,还请冯掌柜放心。”林西陆郑重地保证道。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好了,时间不早了,你早些休息,这踏云馆的案子,就算是结了。”冯掌柜收拾着药箱就要告退。 “结案?我看还为时过早……”林西陆意味深长的说道。 “哦?”冯掌柜不解。 “仍有几件事没有弄清楚,冯掌柜还请再给我们几日,必当给你一个水落石出!” ********** “孙邈已经被抓了,这案子应该是结了……”夜深露重,白日里的一场雨让山城又添了几分凉意,温亦欢靠在踏云馆三楼的阳台上栏杆上,拢了拢领口。 “是……”阮红妆紧紧的咬着牙,不情愿的说道。 “以后找帮手,记着找个真正伶俐的。”温亦欢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阮红妆垂下眼,双拳紧握,长长的指甲深深的嵌进了肉中。 “这两位啊……”楼下的九潇晃着大尾巴路过,一脸看戏的表情。 ********* “望舒,你怎么来了!”林知夏赶忙上前搀着陆望舒。 昨日一战,陆望舒体力耗尽,心脉虽然没大碍,但多少也受了些伤,冯掌柜特意嘱咐陆望舒要静养,最好能像坐月子一般在床上躺上个把月,他甚至还弄来了些灵草,打算炖在汤里,给陆望舒好好补补。 可眼下陆望舒却穿戴整齐的出现在了林知夏的房门口,他不着痕迹的抽出被林知夏搀着的胳膊:“听说你们今日要去踏云馆,我想我应当同去。” “别胡闹了,你昨日伤的不轻,冯掌柜让你静养。”林西陆果断拒绝。 “这也是我的案子。”陆望舒固执的站在门口,一副今日若我去不成,谁也别想去的架势。 “你现在太虚弱了,去了恐怕我们还得照顾你。”林西陆下了杀招,说了句重话,希望陆望舒能够明白自己“拖油瓶”的身份,赶紧回去休息。 “我来之前,向二爷求了一枚青丸。”陆望舒平静的说道。 他轻轻巧巧的丢出这句话,可让林西陆和林知夏都惊的合不拢嘴。这青丸是俞广白自己制的丹药,里面不但有藏红花,鹿茸,海马等名贵药材,而且还加了福地草,人黄,白荀等带有灵性的草药。这青丸虽不说能活死人肉白骨,但也差不离了,将死之人连服三日,可回气续命,重伤之人只要吃上两三丸就立刻能活蹦乱跳。平日里,俞广白可将这青丸宝贝的紧,若不是快死了,谁都没资格吃上他这一丸,可他居然将这青丸给了陆望舒! “你……你真是不得了!”林知夏啧啧称奇。 “唉……你啊。”林西陆有些无奈,“那走吧。” 看着三位少年离去的背影,冯掌柜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这小六爷聪明的紧,昨晚的那一番话,也不知他信了多少。更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到底能隐瞒到何时…… 【贰拾柒】鹿死谁手 “你说唐楼来的人被直接带去见温老板了?”阮红妆正在描眉的手一抖,左边儿的眉尾画的重了些。 “来的是唐楼小六爷,小七爷,和一位修为极高的少年。”柳绿将一小团儿浸了水的棉花递给阮红妆。 阮红妆细细的擦着那道没画好的眉,唇边扬起一道笑意:“不愧是唐楼,总算没枉费我的一番心思……” 林西陆一行三人跟着仆人来到白楼前便止了步,阳光下的白楼在粼粼湖水的映衬中泛着细碎而耀眼的光芒。 “三位爷,温老板在三楼等着各位,我就不方便进这楼了,还请见谅。”这话虽然听着像样,但语气中却少了几分人味儿。 三人来不及说什么,那仆人就自顾自的离去了。往日里那些守着白楼的保镖也一个都不见了,整座白楼显得分外的安静和空旷。明明是三伏酷暑,可当他们踏入白楼那一瞬起,外界的阳光就成了摆设,明晃晃的透过落地大玻璃射了进来,却没有一丝的温度。 三人拾级而上,路过二楼时偶尔传出的女子娇喘声,男子叹息声,让他们都不自在的红了脸。几十个弹指间,他们就来到了三楼,整层楼干燥且阴暗,那是一种夏天的日头都驱不散的阴暗。 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泛着冷冷的光泽,林知夏小声说:“这楼内的妖气跟那些香味有相似之处,要小心。” 果然,害死包司令的真凶还是在这踏云馆内!林西陆心中暗道。 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半晌,三人止步在一扇白色大门前,他们面面相觑,寻思着要不要开门进去,还没来得及做决定,只听得“吱呀”一声,这门开了。 “三位小爷,温某身子不适,请恕在下不能出来迎接。”温老板依旧是坐在房间深处的阴暗中,让人看不清面容。 房内的窗帘都紧紧的拉着,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只有一盏小灯亮着,灯光如豆,勉强能看清楚房内的摆设。这房间虽大,但其中的摆设却是极其简单,一张雕花木床,几把木椅,连桌子都没有一张,晦暗不清的深处,是一张沙发,温亦欢此时正坐在上面。 “失礼了,平日我这儿很少有人来,没什么茶水果子可以拿给诸位的。”沙发想来是皮质的,温亦欢似乎换了个坐姿,整张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温老板不用麻烦了。”林西陆很不喜欢这屋内的气氛,死气沉沉,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三位小爷今日到踏云馆来,应该不是找我这个老婆子聊天的吧?”温亦欢的嗓音里天生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的疏离感。 “昨日孙邈已经落网,他承认是他用伴月香害死包羽的。”林西陆一字一顿道。 “包司令泉下也能有知了。”温亦欢似乎坐的极不舒服,一会儿就要调整一下坐姿,沙发又“咯吱咯吱”的响了起来。 “我看这包司令的棺材板恐怕是压不住。”林知夏朗声说道,“这伴月香可不是一介凡人轻易就能知道怎么用的东西。” “这位小爷是什么意思?”温亦欢站了起来,缓缓的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好重的妖气!自从林知夏将侍妖镜炼化到五感中,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妖气。这妖气不仅仅带着腥臭浓郁的腐肉味,还有着浓烈的香味,甜腻到让人反胃,这两种味道加在一起,让他差点干呕起来。 林西陆和陆望舒虽然没有林知夏的五感那么敏锐,但也感到空气中多了一股压力,重重的压在他们的胸口,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温老板自然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唐楼与踏云馆数百年的情谊,还请温老板要珍惜。”林西陆提了一口气,冲着温亦欢说道。 “果真英雄出少年啊,”温亦欢冰冷的嗓音中带了几分讥笑,“当年大掌柜的都没胆子来我这白楼叫嚣,几位小爷真是胆色过人。” 温亦欢走到了灯光所及之处,一身银白色的秀禾装,虽看不清上面的花纹,但总觉得有几分可怖。她面容惨白,但五官却是生的极好的,柳叶眉,丹凤眼,眼角垂着一滴醒目的泪痣,整个人大气又端庄。随着温亦欢越来越靠近,三人只觉得香味愈发的浓烈,胸口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眼前猛然一黑,竟齐齐晕倒了。 “唐楼追究起来,怕是很棘手的。” 黑暗中,林西陆隐约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他努力的睁开双眼适应黑暗,发现这地方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丝光亮都没有。他仔细的分辨着这黑暗中的声响,试图搞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最好还能找到林知夏和陆望舒。 此时,又有说话声传了过来:“唐楼,又有何惧!大掌柜的精元我都敢抢,何况这几个未成气候的毛头小子!”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温亦欢! “温老板,大掌柜那桩事,明明是……”这声音听上去也有几分耳熟,也是踏云馆中的人。 林西陆耳中只听得“大掌柜精元”这几个字,脑中迅速闪过一些画面,现在真相的碎片都已经摆在了自己面前,只需要将这些碎片组合排列,真相就一目了然了。 “不如将他们放回去吧……”那熟悉的声音又说话了。 “放回去?红妆,你几时变得这样心软了!他们若回去找了帮手来,我们又得费一番功夫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分批将唐楼九侍杀个干净!踏云馆已经受唐楼牵制了数百年,这窝窝囊囊的日子,既是由我开始的,理当由我来结束!”温亦欢像是回忆起什么屈辱的过往,语气格外激动。 “……”阮红妆一时无言,黑暗重归寂静。 林西陆不敢乱动,怕弄出声响惊动了那二人。他小心的伸出双手,摸索着周围,发现这空间内部十分逼仄,双手无法横向伸展开来,两侧尽是些是光滑冰凉的石头,摸上去手感有些滑腻。林西陆细细一想,这地方应该是类似甬道的构造,方才那二人说话,虽然听得到内容,但总是有些距离感,想必是在那甬道的另一头说的。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要找到林知夏和陆望舒。 林西陆等了好一会儿,见再没有说话声传来,估摸着是温亦欢和阮红妆离开了,他才小心翼翼的唤出侍仙镜,缭绕着蓝色光泽的圆框金丝眼镜出现在林西陆的鼻梁上,他默念咒法,侍仙镜的镜片上镀上了一层银光,让他眼前顿时一片清明。 林西陆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一条极长的走廊底部,身后就是一堵石墙,他食指弯曲,轻轻敲击那墙,实心的,看来只能往前走了。顺着走廊一直向前,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大,身上的衬衫都有了黏腻的贴身感。走了一会,他发现这走廊并不是笔直的,每隔一小段都有一个急转弯,林西陆心中默默的记着拐弯的方向,几次之后,他察觉自己走过的路线是成圆形向一个定点盘旋的,就如同一盘蚊香,他应该是从最外圈逐渐向中心靠拢,这圈子中心有什么他没底,但让他更没底的,是不知道林知夏和陆望舒的情况。 林西陆停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在附近,这才咬破手指,起了黄符,唤出桃花。桃花出现时,蓝色的光芒在这片黑暗中异常显眼,林西陆无奈的看着眼前的一片亮光,心中暗下决心,等出去了一定要想个咒法除了这召唤就放光的毛病。 桃花领了命,隐了身形,迅速的在走廊中奔跑了起来,她本就无实体,现下隐了身形,跑起来就如同一阵微风,让人无法察觉。有了桃花的辅助,林西陆轻松的就找到了林知夏和陆望舒的所在,看着还昏迷着的两人,林西陆从心底里腾起两个字“幸好!”,幸好他们看上去没事,幸好他们没有被关在别的地方,幸好自己找到了他们! 林知夏和陆望舒被林西陆摇醒,三人努力回想,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晕倒的。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温亦欢,但三人联手的修为都无法与之抗衡,为今之计,只有先出去,再做打算了。三位少年,一起走在黑暗中,向着那未知的深处行进。 ********* “都清理干净了?”阮红妆顶着满头的发卷,正在仔细的涂着指甲油。 “是,川黄地宫内的守卫都已经抹掉了。”柳绿恭恭敬敬的答道。 “这三个小鬼,太大意了,如此轻易的就被丢进了川黄地宫,差点坏了我的整盘棋。”阮红妆举起一只手,轻轻的对着手指头吹着气,“能帮的,就都帮他们摆平,毕竟他们还需要留着力气帮我做大事呢。” ********* 白楼内,温亦欢也正对着镜子在梳妆,她拿起一盒胭脂,毛刷轻轻的扫过她的脸颊,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血色。接着,她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把梳子,对着身边的人说道:“望春,你再帮我梳一次头吧,就梳当初我们刚遇到时的那个盘发。” 乔望春略显蜡黄的脸上满是不忍与不舍:“温老板,你真的要这么做么?那孩子,不值得你如此啊!” 温亦欢想起了那人的容貌,神色都温柔起来了:“你知道的,我对那孩子啊,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贰拾捌】枯骨佳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林西陆三人终于到了川黄地宫的中心处。一扇破旧的拱门矗立其间,土黄色的泥胚都露了出来,三人对视一下,果断踏进了那未知的领域。 拱门之内,倒是多了几分光亮,仔细一看,似乎是有几颗夜明珠嵌在墙壁之中,发出莹莹的光芒,细细听来,还有潺潺的水流声。 “有活水!出口应该就在那水流附近!”陆望舒眼睛一亮。 三人疾步朝着水流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越走越是敞亮,还能时不时的能感受到有微风拂过面颊,憋闷了那么久,此时让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再走了没几步,一股熟悉的香味顺着微风飘了过来,是温亦欢,而且距离很近!三人一惊,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赶忙小心的屏住呼吸,不敢多闻那味道。 “那三个小子怎么样了?”温亦欢冰冷的嗓音传来。 “安排给柳绿了,应该是万无一失的。”阮红妆的语气中满是恭敬。 “那就好,再别出什么岔子了。”温亦欢似乎是累了,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红妆,来帮我捏捏,我这副老骨头啊,真是好久没有松动过了。” “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之后,“咔啦咔啦”的骨骼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林知夏忍不住好奇,往前多走了几步想要一探究竟,林西陆一把拉住他,郑重的摇了摇头,林知夏这才止了步。可林西陆万万没想到才管住了这个,那个又凑上去了,而“那个”不是陆望舒又是谁呢…… 陆望舒猫着腰,轻手轻脚的往前凑了凑,林西陆心中气的直骂娘,这两个小的怎么这么不服管教!但手上还是迅速的起了三道黄符,分别贴在他们和自己身上,这黄符可以使他们的呼吸变得缓慢,也能隐去他们的气息。 三人探头探脑的往里看去,里面空间很大,中间有一汪清澈的泉水,紧挨着泉水的地方置了一张雕花大床,这床与温亦欢房中的如出一辙,床边四散着温亦欢的裙挂,小衫,绣鞋,还有……肚兜。三个少年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可接下来看到的一切,让他们羞红的脸“刷”的一下又白了……温亦欢趴在床上,同在床上的还有阮红妆。阮红妆倒是穿戴整齐的,她正在帮温亦欢松骨,是真正的松骨!那温亦欢除了头颅和双手,身上竟没有一丝的血肉,整个是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此时阮红妆小心翼翼的拿起温亦欢的髌骨,从身边的小盒子中沾了点不知道什么膏,轻轻的抹了上去:“以后少站,尽量坐着,你看你这膝盖磨的太厉害了,这都磨薄了。” 温亦欢浅浅一笑:“坐着也不舒服,下午见那三个小鬼才坐了一会儿,我这尾骨就疼的不行了,根本坐不住。还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阮红妆没吭声,又拿起温亦欢的胸骨,谨慎的擦拭了一下,也在上面开始抹那些膏。 “修仙的,修妖的,图的不过是个寿元永驻,可这老天爷小心眼的紧,哪里肯让我们与它同寿呢……我活了这么些年月,天地人三劫尚未渡完,说不准那一日就应劫而去了。心中左右是有几件事放不下的,这踏云馆,那唐楼,还有……你。”温亦欢轻轻抬眼,小心的看着阮红妆的脸色,见她没有什么反应,这才继续说道,“踏云馆中的妖姬大都是没什么野心的,既不求成仙,也不求长生,只是想在这红尘滚一遭,体会这人间致欢情爱罢了。只是日子长了,凡人的身上难免沾染妖气,阳寿缩减,所以事后,我都会要求妖姬过一些灵气给这些人,来减少阳寿的折损,作为妖来说,我自觉这已是仁至义尽了。再者是唐楼,过去几百年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安无事,可自打大掌柜死后,那只媪去夺他精元,这契约也算是废了。但我不后悔,毕竟这人间哪有不变的事儿呢,要想长久,只有变化方才能长久,只可惜那媪不中用,没能夺得精元,害得我这耳后的命门仍是没办法盖起来。” 原来这妖物的命门在耳后!林西陆三人心中此时已有了计较。 “唐楼现任的冯掌柜也是精明的人,要是能过太平日子,想来也不愿与我们踏云馆多起争端。”温亦欢继续说道。 “可你不是才说要将唐楼铲平么?”阮红妆略感不解。 温亦欢摆摆手,示意阮红妆不要插嘴:“这最后一桩,就是你了。三百年前,我将你变成今日这幅模样,总想着你当时虽会怨我,可好歹是活下来了,日子一长,说不定这恨意就消磨了,但我忘了你有多执拗,这么些日子下来,怕你是更想她了吧……当日若我放任你随她灰飞烟灭了,也许你当时会比较快活。可到今时今日,我都始终认为,活着,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那伴月香我一直不让你用,也是这个道理,我想你活着,看看这个世间的好,看看这个世间的变化,最好……也能看看我。” 说了这么些话,温亦欢是真的乏了,她轻轻的阖上眼,任由阮红妆擦拭着她周身的白骨。阮红妆听得她这一席话,神色不由得软了下来,但随即想到了三百年前的那个人的死状,恨意顿时又浮上了心头。 温亦欢这一席话在林西陆等人耳中听来,无异于她承认了那只夺大掌柜精元的媪是她派去的,那教唆孙邈使用伴月香的人也是她,更甚之,她放纵妖姬与凡人欢好,害的凡人阳寿缩减!这温亦欢当真算得上是一只穷凶极恶的妖魔了,必须诛杀! 此时温亦欢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传了出来,原来是睡着了。阮红妆将那软布和油膏收拾了,念了个诀,那汪清泉中间浮出一个圆台,她站在圆台中间,缭绕的水汽慢慢上升将她包围,再一瞬,消失不见了,原来那出口就在泉眼中间。 三人有默契的朝着反方向退去,再转了两三个弯,他们方才停下。 “此时她睡着了,正是诛杀的好机会!”陆望舒说道。 “是,不过我们需要仔细计划下。”林西陆示意他们二人蹲下,从怀里拿出一只钢笔,一边仔细的在掌心画出路线,一边向他们二人交代着。 温亦欢只觉得一阵掌风带至耳后,本能的一躲,眼睛尚未张开就反手一爪:“小鬼!你竟然还没死!” 林知夏嬉皮笑脸的一推鼻子上的侍妖镜:“老子是专门收拾你这种妖魔的,你还没死,我怎么会死呢!” 温亦欢也是个要体面的人,大敌当前,她还记着自己没穿上衣服,竟先施法念咒,将衣服穿戴整齐了:“在川黄地宫都没死,倒是有两把刷子,看来倒是不能小瞧了你。” “让你好好看看老子的本事!”话音未落,林知夏默念法诀,一道青光将这广阔的空间照的如同白昼,乾坤弓被祭出了。林知夏也不多废话,满弓“刷刷刷”三箭朝着温亦欢射去。 “雕虫小技!”温亦欢双指化剑,一把阴气森森的骨剑出现在她手中,只见她剑招凌厉,朝着林知夏的大穴就疾疾刺去! 林知夏并不闪避只管拉弓射箭,温亦欢没料到他不顾死活,竟被他的念力化成的飞箭逼的乱了步伐,微微了退后几步。这时,天冬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温亦欢的肩头,土性天冬犹如千金巨石,将温亦欢压的跪在地上无法起身。借此机会,林西陆起了老君符,稳稳的贴在温亦欢背后,只听得仿佛热铁入皮肉的“滋滋”声,那老君符将温亦欢的衣服烫出个洞,直接融在了她的脊椎骨上! 温亦欢吃痛,“啊”的大叫一声,竟将天冬掀翻在地。陆望舒此时一把将温亦欢的胳膊反锁住,林西陆配合着又贴了一道老君符在她肩胛骨上。温亦欢暴怒,“咔啦”一声,她竟向前用力,自己将胳膊卸了下来!陆望舒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截白骨和带着肉的手掌,有点吓傻了。 温亦欢见有机可乘,口中“喃喃”有声,掉落地上的骨剑腾空而起,冲着陆望舒的要害刺去。“叮”的一声,陆望舒回过神来,原来危急时刻,林知夏一箭射来,打歪了那骨剑的走向,他这才保住了性命。 “老东西,你打我兄弟就是打我!看老子收了你!”林知夏见陆望舒差点丧命,怒从心中来,也起了老君符,念力将老君符变的细长,成了实体的羽箭,发出“嗡嗡”的箭鸣。 这一箭的威力可比之前大了数十倍,温亦欢虽堪堪躲过,可也被箭气撞的跌出去数丈之远。林西陆手持黄符一跃而起,踏上墙壁,翻身一蹬,直直攻向温亦欢的命门。照道理,这一下温亦欢应是无法躲过,可没想到温亦欢那只断臂居然冲着林西陆飞来,朝着林西陆的胸口就是一掌!林西陆虽有护心镜,但这一掌他毫无防备,十分的掌力他全数都受下了!“砰”的一声,林西陆被打的撞在地面上,接连吐了好几口血! “没想到,你们竟是这般的不中用!”一把娇俏的女声从泉眼里传出。 【贰拾玖】含笑饮鸠 一道裹着水汽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林西陆等人攻来。林知夏凝神聚气,几道黄符箭势如破风,与那道紫光缠绕在一起,一时之间难辨高低,而林知夏的拉弓的那只手早已血迹斑斑了。 “不要再拉弓了……”林西陆勉强提了一口气,“再这样下去,你的手就废了!” “用一只手换你们平安,值!”林知夏粲然一笑,眉眼间都是毅然。 几道黄符箭伤了来人,阮红妆摔落在地,她抚着受伤的手臂,挪到温亦欢身边:“温老板,你没事吧?” “区区几个小鬼,不足为惧。”温亦欢赫然发现阮红妆的肩头被血迹浸透,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他们伤了你!” “是我轻敌了……”鲜血从阮红妆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他们居然敢伤你!”温亦欢语气中的带着盛怒。 “伤了她又怎么样!老子今天要端了你这妖精窝!”林知夏不停的拉弓射箭,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和弓弦“滴滴答答”的坠在地面。 林西陆看着林知夏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心中是又急又气,赶忙施咒作法,再次唤出天冬。天冬之前被温亦欢掀翻在地,直接打回了侍仙镜中,此番再次被召唤,打定了注意要一雪前耻!足尖刚刚落地,他就一拳奔着温亦欢的门面而去,温亦欢冷笑一声,骨剑飞起,直接迎向天冬的铁拳。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所有的人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飞沙走石。骨剑断成数截跌落地面,而天冬出拳的那只手被骨剑削去大半,只留下小半个手掌,蓝色的灵气不住的向外泻着。天冬面色痛苦,想来必是锥心之痛,但他没有停下,仍是朝着温亦欢所在的方向奔去。 “天冬,碾碎她们!”林西陆沉声喝到。 “是,六爷!” 天冬一掌直劈温亦欢的门面,温亦欢知道这天冬力大无穷,自己与他硬碰硬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于是在头顶上方结了个结界,接下天冬这一掌。天冬是无肠公子的土生使者,可将林西陆的修为灵气化作土石之力,若将修为全部集中在一掌之中,有使山崩地裂之能。此刻林西陆已经受了伤,灵气不足原来的七成,但天冬的这一掌,也将温亦欢的结界震得粉碎。 结界被破,温亦欢受到余震波及,胸口一痛,她知道自己这是受了内伤。眼前这三个少年修为虽然不如自己,但用的全是不管不顾不要命打法,自己与阮红妆现在落了下风,再这样下去,怕是他们的灵气修为还没耗尽,自己就先被追击的遍体鳞伤了。 阮红妆这时正同陆望舒缠斗在一起,陆望舒招招冲着阮红妆的要害下手,但阮红妆只是闪避,却不下杀手,偶尔还招也是点到为止。陆望舒满心疑惑,招式更加凌厉,此时阮红妆露了个破绽,陆望舒一拳下去,阮红妆一口鲜血喷出,摔飞出去三四丈远。 “红妆!”温亦欢见阮红妆吃了亏,不再犹豫,又起手结了结界,将自己和阮红妆置于结界中,口中念念有词。 那泉眼好似沸腾了起来,泉水也从清澈变得黢黑,数不清的妖灵不停的从川黄地宫外圈飘进来,一头扎进泉水中。 “她这是要唤醒逃虚子!”陆望舒一惊。 川黄地宫建造于明朝,后被清朝皇室用来存放佛骨佛牙及佛家舍利,大清失去实权之后,一小撮流寇听说了此处,就打了盗洞,对地宫进行了搜刮掠夺,不仅盗走了珊瑚,琥珀,金银制的佛家之宝,还不识货的将佛骨佛牙等就地随意损毁。这盗洞一开,其中灵气大肆外泄,引来不少妖魔贪食这灵气。可这些妖魔一旦进入了地宫,就没有再出来过。原来这地宫中,祭的是逃虚子! 逃虚子原名姚广孝,少时出家,法名道衍。机缘巧合,他被明太祖挑选,随侍燕王朱棣,成为朱棣的左膀右臂。朱棣靖难时,姚广孝留守北平,建议朱棣径取金陵,使得燕王顺利夺城,登基称帝。既为僧人,道衍本应少欲知足、督摄六根,尤忌杀伐,但典籍有载,“及太祖崩,惠帝立,以次削夺诸王。周、湘、代、齐、岷相继得罪。道衍遂密劝成祖举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由此可见,姚广孝其人,心怀功利,佛性泯灭。因此姚广孝死后,被高人收其魂魄,祭于川黄地宫,守护佛灵。生人进地宫掠夺佛宝,因为阴阳有隔,他虽然怒火中烧,但无法做出惩戒。可邪魔歪道进入地宫窃取佛灵,他是万万不能忍的,立刻大开杀戒,将那些妖魔诛杀在地宫中,并锁住其魂魄,镇压在地宫之中。其后历经十几年,温亦欢不知怎么竟收用了地宫,还能召唤逃虚子。现在温亦欢集中身上全部的念力与修为,催动法诀,想要借逃虚子的手杀了林西陆等人。 情况危急,陆望舒准备祭出破法剑。昨日他刚用过破法剑,虽服用了青丸,但心脉之伤并未完全复原,眼下再用此法无异于再次重创他的心脉。随着赤色焰光的高涨,鲜血从陆望舒的口中不停流出。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惨叫穿透整个地宫,久久不绝于耳。林西陆三人寻声望去,只见温亦欢瘫倒在地,耳后的命门上竟插了一只木钗!握钗的那只手,正是阮红妆的!情势突变,三人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 “哈哈哈哈哈……”阮红妆魔怔一般的笑声混合着温亦欢的惨叫回荡在川黄地宫中,“恩满,我终于替你报仇了!恩满,你看到了吗!我终于亲手杀了这个魔物!” 温亦欢停止了哀嚎,身上的散发着烟雾般的妖气。林西陆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她就要灰飞烟灭了。 “红妆,现在,你可快活些了?”温亦欢吃力的挤出一丝笑容,对着阮红妆说道。 “什么?”阮红妆一愣,随即说道,“快活,我当然快活,这三百多年来,此刻我最是快活!” “那就好……”温亦欢如释重负般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没白费我的一番心思。” “什么心思!”阮红妆不解。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终于快活了,我只希望你日后都能快活的活下去。”温亦欢笑了,这一笑透尽了千般无奈与不舍。 “温老板!温老板!”乔望春此刻从地宫深处飞奔而来,一把将温亦欢搂入怀中,看着妖气涣散的温亦欢,她恶狠狠的瞪着阮红妆,“阮红妆,你的心,可是那捂不热的石头?不,你到底有没有心!” “乔望春……怎么是你!”阮红妆大惊失色,她脑中犹如一团乱麻,可这团乱麻她却不敢去解开。 “你以为,就凭你的道行,能伤了亦欢么!”乔望春不再称她“温老板”而是改口“亦欢”。 “望春,别……”温亦欢急急的伸出手想要捂住乔望春的嘴。 “亦欢,我一定要告诉她,要不然这一遭,我是白来世上走了……”乔望春望着温亦欢,眼中一片温柔。 “阮红妆!你以为你厉害到可以通过四方山的结界,悄无声息的将那只媪带出来么?你以为我当真会受你蛊惑,将那伴月香的法门告诉你,好让你告诉孙邈,再利用他杀了包羽?你真的以为一个柳绿就能将这川黄地宫的妖灵抹的干净么!”乔望春一连三个问题将阮红妆惊的退了几步。 林西陆这才知道,原来从大掌柜西去的那一日起,阮红妆已经步步为营,开始设计唐楼。她的目的就是引唐楼入局,借唐楼的手除去温亦欢!而自己一点都没察觉,竟照着阮红妆布好的局,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 “好你个阮红妆,居然借刀杀人!”林知夏恨恨的说道。 阮红妆还沉浸在惊讶中:“乔望春,你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好,我告诉你!我完完整整的告诉你!”乔望春咬牙切齿的说道,“亦欢知道你恨她,这三百年来,你每日每夜都在恨她,可她爱你爱到骨头里了,没办法对你放手,那日我的一句笑谈,她竟然当了真!” ********* “我看,只有你死了,才能真正的放手吧。”乔望春嗑着瓜子,打趣温亦欢。 “嗯?”温亦欢一怔,笑了,“是啊,是啊,我怎没有想到。” ********* “什么!她去了四方山!”温亦欢手中的梳子跌落,急的绊倒了腿边的一把木凳。 “她也是不要命!”乔望春蹲下掀起温亦欢的裙褂,想要看看她伤着没。 可睫眼间,乔望春手中一空,温亦欢已经消失了。 “唉……”乔望春缓缓地站起来,“亦欢,你何时能学会先顾及你自己……” “你怎么伤的这样重!”乔望春眼明手快的一把抱住要昏倒的温亦欢。 “没事儿,你看,我把我的骨头都捡回来了。”温亦欢扬起手中的几块碎骨,冲着乔望春软软一笑,不省人事。 【叁拾】人面桃花 ********** “看来,她打算派那只媪去抢大掌柜的精魂。”乔望春仔细的帮温亦欢整理着领子。 “这样莽撞……媪这种蠢物万一连累她怎么办……”温亦欢皱紧眉头,想了一会儿,笑的像个孩子,“你想办法让那媪在踏云馆露个面。” ********* “这媪我们倒是可以善加利用,红妆,将它带来见我。”温亦欢神色冷漠道。 “是!”阮红妆低着头,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 “她昨日可有去找你要伴月香的法门?”温亦欢自从在四方山被上古结界重创之后,身子一直不太好,越发的怕光,怕温热之地。 “你知道了?”乔望春没料到。 “你给她吧,必要的时候,助她一臂之力。这些事,本应是我做的,奈何我身子实在是不爽利。”温亦欢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 “唔……她给馆内的妖姬都用了伴月香?”温亦欢有些动怒,觉得阮红妆下手重了,沉默了好一阵子,终是淡淡的叹了口气,“用了就用了吧……” ********** “包羽一死,唐楼怕是要查上我们。”乔望春有些不安。 “嗯……这既然是她想要的,就让他们查吧。我也等这一日很久了……”温亦欢小心的拿起一枚木钗,炫耀似的说,“这是我第一次见红妆时她带的,我本来以为毁在那场业火中了,幸好还在。” ********** 说到这里,乔望春早已经泪流满面:“阮红妆,你何德何能,竟能让她如此为你!” “不可能……你胡说!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阮红妆拼命的摇着头,“那只媪是我从四方山偷来的!那大掌柜的精元是我让它去抢的!那伴月香是我去问你要的!这一切都是我!是我!都是我设计好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爱了你近五百年,对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你呢?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你付出了多少!就连唐楼的人坠入地宫,地宫内妖灵被抹杀,都是亦欢一手安排好的,她早就知道你想要了她的命!”乔望春向着阮红妆咆哮起来。 “望春……你别吼她……”温亦欢略显吃力的扯了扯乔望春的袖管。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帮着她!你特意让那三个小子伤了你,逼得自己不得不设下结界唤出逃虚子,你明知道这唤醒不仅需要你凝聚全身修为,而且会让你命门大开,你这命门,就是特意露给她看的,对不对?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遇上她就成了傻子……”乔望春哭的嗓子都哑了。 “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会给,当年的一场燎天业火我都给了她,如今我的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温亦欢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阮红妆。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阮红妆双膝一软,哭着跪倒在地上。 “我只想要你过得快活些……当年你笑的那么好看,我已经有几百年没见过你真心的笑了……”温亦欢挣扎着想要靠近她一些,可这大幅度的动作,让妖气散的更快了。 “你明知道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躲……”阮红妆的小手捂住双眼。 “你要杀我,我怎么能……躲……”温亦欢的话语同她的妖气一起,消散在一阵潮湿又温暖的微风中了……插在她命门上的木钗跌进尘土中。 乔望春颤抖着拾起那只钗:“这是当初我送你的东西,现在就由我来毁掉!” “咔嚓”一声,那木钗在乔望春手中断成两截。 “你!你是……不可能的!恩满已经被那妖魔害死了!”阮红妆猛烈的摇着头,大眼睛中满是泪水与怀疑。 乔望春看着手中的木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应该记得,就是当年你的一句负气话,那傻子竟然当了真……六凡届内举火燎天,试问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做到!” “是你……恩满……竟真的是你!”阮红妆的眼睛都亮了,情不自禁的握住了乔望春的手。 乔望春毫不留情的将手抽走,眼中尽是怒意:“阮红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自私!当年你为了得到我,让亦欢与众生为敌,一把业火将六凡世界烧了个干净!你是不是没想到我宁愿与众生一起赴死也不想与你厮守!” “恩满……你为什么……”阮红妆怯懦的问道。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受了业火还能活?”乔望春身子本来就虚,这一番情绪起伏下来,更是喘的厉害,“是亦欢,三百年前的一场业火之后,亦欢用她的肉,她的血,用她整副身子养了我的魂魄!” 听到此处,林西陆心中一骇,这温亦欢的妖法竟然在三百年前就已经高明到这种境界了!历经了小九爷那桩事,林西陆清楚的知道,要引业火入凡间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纵然温亦欢不是凡人,可在召唤业火之后还能用法力养活旁人的魂魄,这修为怕是不少真仙都及不上的。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愿意!” “你这一辈子总是想着自己要得到什么,可亦欢不是,她想着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你!”乔望春眼神一暗,“那年我守着六凡届不肯随你走,你就让她毁了那六凡世界,见我葬身火海,你便也一头栽了进去,没想到她为你找了副身子,硬是将你的魂魄完完整整的塞了进去,可无奈你那被业火烧过的魂魄没有与那身子完全融合,竟无法再长大了。你醒之后,日日寻死,亦欢舍不得你受罪,便对你下了咒,让你再也无法自寻短见,你是恨毒了她吧!” “对!我恨死了她!她自作主张放了那把火,自作主张给了我这幅鬼样子,自作主张的向我施了咒!我恨死她了!我要的,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一个你啊!恩满……现在她死了,我,我又可以跟在你身边了!”阮红妆脸上浮现出癫狂的笑意。 乔望春也不理她,继续说道:“连我也没有想到的是,她看着你投身火海的时候,竟撤了结界,不但救出了你,还把我的几缕残魂也一并捞了出来……”思及此处,乔望春又哽咽了,“你以为她变成一具白骨之身真的只是因为冲进业火里救你么……以她那么高的修为,当时若是要成仙,都是易如反掌的,那业火怎么可能伤她至此……她……她早料到,纵然你活了过来,也会因我寻死觅活一番的。于是她用她的血肉养着我的魂魄,我的魂魄完整一分,她的血肉便消融一分……” 林知夏听到此处,忍不住别过头去抹起泪来,陆望舒的眼眶也红了,只有阮红妆,仍像魔怔了一般咧嘴笑着。 “两百年后,我的魂魄完整了。可仍是没有肉身,她本想做一副给我,可那时的她,仅剩的修为只够维持你的肉身,根本没有多余的能力再为我筑肉身了。无奈之下,她将我塞进轮回道,待我出生之时,她将前世的记忆全还给了我。回想起一切的我,那时真真儿的恨她,她心狠手辣,为了一个你,竟然毁尽了天下!”乔望春回想着从前,虽然口中说着恨,可眼里全是眷恋,“还记得,那会儿,她每日都来找我,想让我去同你见上一面。我怎么会肯,每天都变着法的想要杀她。砒霜,鹤顶红,老鼠药,凡是我能找到的毒药我都喂她吃了个遍。其实我当时那点小伎俩她怎么会看不明白,可她从不说破,我给她,她就吃,我动刀子,她就挨着……每日临了,还总是揣着小心的问我:‘你明日可愿去见她一面?我来接你可好?’” “恩满,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我等了你三百年啊,每一个日升日落,我都在等你啊……”阮红妆像是怕惊着了什么似的,轻声细语的问道。 “因为,我爱上了她……很可笑是不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会爱上她,我怎么能爱上她,我怎么可以……爱上她……”乔望春的唇边浮上一丝凄然的笑,“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恨不得食她肉,啖她骨变得只是讨厌她了,后来这讨厌中竟生出几分期盼来,若是哪日她来晚了,我还会特意到巷子口去等上她一会儿……时光,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日子一长,原本爱的可能变恨,之前恨的竟说不准生出点儿爱来。我自然是不会来见你的,我怕我这一来,她就再也不会来寻我了……终有一日,我的寿限到了,可我不舍得死啊,我还想再看着她,再守着她。好在,她见我一直不肯见你,竟从踏云馆中的客人身上窃了许多寿元为我添上,这才让我活到了今日……”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乔望春身上分明透着不对劲,但却不是妖物,没想到她身上竟然藏了许多人的寿元,细算一下,她也活了一百多岁了! 剧烈的咳嗽让乔望春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阮红妆轻柔的为她抚着背,任凭乔望春怎么躲闪也不松手。 “红妆……”乔望春止了咳嗽,也不再挣扎,“我同你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恩满……我执拗了几百年,追了你几百年,你可曾有因为我而欢喜过?哪怕是一瞬间也行……”阮红妆声音透露着紧张与不安。 【叁拾壹】过眼烟云 “红妆……”乔望春深叹了一口气,“初初相见,你刚化人形,生的娇俏,性子虽闹腾,但我总想着你是年纪太小,长大多少会好些。作为师父,我将你带在身边,游历名川大山,每每想到什么典故,都会细细说予你听,只盼着你的眼界能广阔些。我自觉对你尽心尽力,也再无什么可以教授给你的了,于是便劝你离去。怎料到这区区数十年的相处,竟让你对我生了情愫,也怪我,以为你小孩子心性,只是图个新鲜,没想到你这执拗却是生在了骨血里……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局面,细想下来,全是我没有好好的引导你,我又有什么资格再怪你呢。” “你不承认也罢,我总是记得那几次你与我对月小酌,开怀大笑的。”阮红妆轻轻的摇着头,笑容苦涩,“对你,我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只是你从来不愿意信,也不愿意接受……她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泉水!”陆望舒一声轻呼。 趁着阮红妆和乔望春说话之际,那泉水一点一点的沸腾了起来,此时泉中的水都滚动了起来,还不停的散发着水汽。 “她一死……这逃虚子就急着要出来了么……”阮红妆唇边挂着冷笑,眼神狠辣。 那泉水越滚越剧烈,整个地宫都不停的摇晃着,碎石和土块纷纷掉落,众人急忙躲避。水汽聚集到一处,逐渐汇聚成一道人形。 “逃虚子一出,我们怕是都要被封在这川黄地宫里陪他了。”乔望春揉着眉心骨说道。 “呸!老子才不要在这儿陪那个老鬼呢!”林知夏说着,起了一道老君符就朝着那模糊的人影射去。本来软趴趴的老君符,此时竟如钢铁般挺括,所经之处碰到的土石都被它击碎,但这符在进入水汽的那一刹那,立刻又变回蔫不拉几的一张纸了,不一会儿就被水汽浸透,上面的金字也都溶化在其中了。 “你们快走!我还能抵挡他一阵。”乔望春冲着林西陆等人喊道。 抬手起势,开始凌空画符,无数闪着金光的符咒出现,化作条条铁链,将那人影牢牢捆住。那人影似乎极其痛苦,左右挣扎但始终无法挣脱,一把浑厚低沉而苍老声音回荡在整个地宫中:“老夫半世金戈铁马,岂会怕了你这不入流的法术!” 一时之间,只听得风声呼啸,众人尚来不及离开,乔望春所布的铁链就一根接着一根的被挣断了。 “你这副凡人的身子,就不要再逞强了。”阮红妆抬手起势,也开始凌空画符,她画的符与乔望春所绘的一模一样,只是那金光强了许多,化作的铁链也粗大了数十倍,“别忘了,你会的,我也会!” 那逃虚子又被困了,甚是生气:“尔等逆贼,居然卑鄙至此!” “老东西,你就老实待着吧!”阮红妆素手一拉,将逃虚子从泉眼拉开,泉眼上的圆台缓缓升起,“恩满,带这几个小鬼快走!” 乔望春依言将林西陆等人送至圆台中央,口中念念有词,圆台上水雾升腾:“一次只能一人通行,快走!” 林西陆与陆望舒相视一笑,齐齐将林知夏推入那水雾之中,林知夏消失了。 片刻后,那圆台又升了上来,“你先走,这是师兄的命令!”林西陆不由分说的把陆望舒推进水雾中。 “轰隆隆”的一阵巨响,被铁链束缚的逃虚子一头撞在了石壁之上,妄图将这些铁链撞碎。铁链没碎,可石壁被撞了个稀烂,巨大的石柱碎裂,整座地宫摇晃的更加厉害了,几欲崩塌。这厢阮红妆牵制着逃虚子,根本无力躲避落石,被一块巨石狠狠砸中背部,一阵腥甜涌上喉头,但手中却分毫不敢放松,眼看又有落石朝着自己飞来,不由自主的紧闭双眼…… “傻站着干什么!” 阮红妆睁开眼,只见天冬抱着那块巨石,蔑着眼睛看着她:“你救我家六爷,我自然是要回报你的,别谢我。” 阮红妆甜甜一笑,拉紧手中的铁链:“赶紧跟你家六爷一起走。” 天冬也不磨叽,化作一道蓝光回到了侍仙镜中。就在这时,逃虚子挣断了数根铁链,伸手就要去抓那泉眼中的人。 “混账!让你尝尝本姑娘的真本事!”阮红妆一声娇喝,抽出腰间折扇。乔望春见着那一柄折扇,眼神一软。 阮红妆一把折扇生出百种招式变幻,打的逃虚子不敢再伸手去抓泉眼中的人。陆望舒刚被送走,一块巨石就迎面而下,将那泉眼中的圆台砸了个粉碎。 “哈哈哈……哈哈哈……如此甚好!尔等逆贼终是要葬身于此!”逃虚子仰天长啸,腿脚逐渐显现出具象。 阮红妆一双杏眼瞪的滚圆,攻势更加凌厉:“恩满,带他走!你知道怎么做!” 乔望春眼眶泛红,手中结印,从双腿开始,自己慢慢的幻化成一道水雾。此时,只听得“铿”的一声,逃虚子周身水汽散去了,一个瘦弱干瘪,长着副三角眼的老和尚出现了。他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铁链应声而断,阮红妆受力后退了几步,也不恋战,就地迅速画了个符,朝着乔望春的所在之处掷去。乔望春受了那符,上半身也开始变成水雾了,这些水雾将林西陆包裹其中,消失不见了。 “师父,我没给你丢脸,是不是……”阮红妆对着那团水雾凄然一笑,转身挥着扇子又冲着逃虚子攻去。 一阵刺目的光亮之后,林西陆发现自己回到了白楼,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乔望春。此时乔望春傻傻的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林知夏和陆望舒却不知道在哪里。 “乔老板,我师弟呢?”林西陆勉强站起来,地宫内的一通折腾早就将他的体力耗尽了。 “嗯?”乔望春回过神来,眼眶通红:“你师弟应该在亦欢的房内……” “乔老板,阮姑娘要怎么出来?” “红妆……红妆她……出不来了……”乔望春哽咽道。 “怎么会!”林西陆一惊,“那圆台虽然被毁了,我们不也出来了么!那出来的咒法你既然晓得,阮姑娘定然也是知道的。” “那是用了亦欢留下的符咒,那符咒仅有一张……那地宫现在变成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了……”两行清泪划过乔望春枯槁的面颊,“三百年……这三百年我恨她们,怨她们,为红妆动怒,为天下舍了红妆,为亦欢动情,为亦欢负了天下,今日,她们还是在一处了,这都是报应啊……报应!” “乔老板……”林西陆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乔望春挣扎着站了起来,晃晃悠悠的走出了白楼,消失在盛夏的阳光中…… ********* “冯掌柜,这是新的契约,踏云馆之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唐楼多多包涵。从今日起,我保证,踏云馆不会再做半分出格之事!”九潇穿着清爽的月白色长衫,本来的一头乌发也剪掉了,变成了利落的偏分短发。 “如今,踏云馆由你掌事?”冯掌柜没接那纸契约。 “是,小生不才,被馆中姐妹推举为新任老板。”九潇一抱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骚浪荡,举手投足间竟还带着几分书生气。 “小六爷,小七爷,此事你们怎么看?”冯掌柜转过头询问道。 林西陆,林知夏与陆望舒一起打量着九潇,这个亦男亦女的妖媚狐狸,忽然正经了起来,居然看上去还挺可靠的。 “唐楼可是实实在在的被坑了一次,此次再结契约,要更为谨慎才好。”林知夏也不避讳,当着九潇的面就说了出来。 “是是是,小七爷说的极是,我定当全力配合。”九潇笑的一脸谄媚,一条大尾巴在后面左摇右晃着。 “此次的契约,就定个死约吧。”冯掌柜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 “这……”九潇迟疑了,与唐楼签订死约,就相当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唐楼了,要终身听唐楼差遣不说,连三代之内的后裔也要替唐楼办事。 “九老板若是不愿意就算了,馆内若再有妖姬犯事,就不要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林知夏拖长了尾音。 踏云馆是山城之中唯一一处妖姬能被唐楼容忍的地方,哪怕偶尔吸多了几口阳气,只要不闹出人命,唐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若离了这踏云馆的庇护,对于吸人阳气的妖魔,唐楼是决计不会手软的。 “……好!我九潇愿与唐楼签订死约!”九潇咬咬牙,还是答应了,他当然不是全为了踏云馆中的妖姬。只要他一日是踏云馆的老板,馆中的妖姬就要定期将自己的部分修为渡给他,这可比他自己修行快多了。想到这,九霄忍不住又摇起了尾巴。 ********* “望舒,七日之后,准备接镜。”冯掌柜在饭桌上郑重的宣布。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神色各异,林西陆和林知夏笑意满满的看着陆望舒;沈绍青神色阴沉;俞广白和雁桑互望一眼,看不出喜怒;其余的人张着嘴巴惊呆了!这来了刚四个月,还未经过考核的小子,居然要成为侍精怪镜的主人了! 【叁拾贰】枝节横生 陆望舒抬眼看着冯掌柜,半晌,只说了一个“好”字。 “哼!唐楼九侍都是靠着本事接镜的,想要接镜也得看看那侍精怪镜认不认你这个主人!”侍魔者沈绍青阴阳怪气的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望舒,你莫要理他,他看谁都不顺眼。”林知夏在陆望舒耳畔小声嘀咕着。 ********* 七日转瞬而过,照着规矩,陆望舒一早就起来沐浴更衣了。挺括的白衬衫扎进裤腰里,皮鞋擦的锃亮,刘海都认认真真的梳了起来。 “哥哥,好……好看。”陆江雪奶声奶气的拍着手,“好看!哥哥……好看,哥哥。” “江雪,”陆望舒蹲下来,凝视着妹妹的双眼,“哥哥今天终于要接镜了,妈妈一定很高兴,你高兴么?” “妈……妈”陆江雪歪着小脑袋,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 “江雪……”陆望舒紧紧的把陆江雪搂入怀中,瞬间红了眼眶。 小小的陆江雪并不知道自己一直依靠着的哥哥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血脉相连,她也感受到了他伤痛,肉呼呼的小手轻轻的拍着陆望舒的脊背:“给哥哥呼呼,痛痛飞走。” “望舒!望舒!快来帮我开下门!”林知夏带着笑意的催促声打破了这对兄妹间淡淡的忧愁。 陆望舒起身开门,一堆花里胡哨的大盒子劈头盖脸的朝他倒了下来,他急忙侧身接过几个盒子,林知夏勉强从那堆盒子后面伸出头来,冲他嘻嘻一笑。 “司令部的詹延卿消息真是灵通,不知道从哪儿打听了你要接镜,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好些东西,我给你选了些。”林知夏见陆望舒刚要说什么,连忙打断:“我知道你不想收,可有些东西江雪也用得上,你自己苦哈哈的,这个小粉团子可不能跟着你苦,四姐说了,女孩儿家,就得当千金供着养。” 陆望舒看着乖巧的坐在床上的陆江雪,再看看那些个盒子,没再吭声了。 “知夏说的对。此外,司令部终究是这山城之主,我们总不好太拂詹延卿的面子。”林西陆边说着,边把林知夏胡乱放在地上的礼盒整齐排好。 “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接镜了。”林知夏看看外面的光景,提醒道。 陆望舒安顿好陆江雪就要出门,林西陆一把拉住他,笑着帮他扣上领口最上面一颗扣子:“我知道天热,但今日这扣子是必须得扣的,省得落人话柄,你且忍忍。” 陆望舒看着这张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脸,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俏皮的小虎牙,分开看是好看,可生在他脸上,就是不一样,旁人的好看只是普通的好看,根本及不上他的好看。 “好。”陆望舒有些不自然的微微别过脸去。 “喂,师兄弟说话可以不用靠这么近。”林知夏凑到两人中间,笑嘻嘻的说道。 “走了走了,大伙儿该等了。”林西陆收回手,率先出门。 林知夏看着他俩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涩涩的,好像有什么特别珍惜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他使劲摇摇头,又恢复了往日笑意盈盈的模样。 三人来到庭院中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到了,冯掌柜依照旧例先说了一通除魔卫道应守本心的话,大家都听得认真,不敢有丝毫不耐。接下来,冯掌柜捧出块赤色锦缎,锦缎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符咒,陆望舒上前一步,神色恭敬的正要接过锦缎。 “慢着!”说话的是沈绍青。 冯掌柜眉头一皱:“不知道小五爷有何指教?” “咱们什么时候改了规矩?怎么不经考核就能接镜了!”沈绍青生的斯斯文文,一头小中分用发油梳的一丝不苟。 “踏云馆一案,陆望舒有勇有谋,心思缜密,完全符合九侍选拔标准。”冯掌柜道。 “踏云馆一事虽然凶险,可有小六爷和小七爷在,怕是任何一个九侍候选跟着都能顺利解决的。”沈绍青意有所指的看向九侍替补的那一群孩子。 果然,人群中开始发出的小声的议论。 “能否成为九侍,机缘也是相当重要的。”雁桑轻轻柔柔的说道。 “四爷,您说的有道理,可这机缘也得公平不是?”沈绍青不依不饶,“您看其他九侍候选平日里都没遇上能表现的机会呢,这陆望舒倒是走运,来了不到半年,就能跟着两位爷去办这样一桩大案。” “小五爷,依你看怎么才公平?”侍鬼者小八爷——苏南星不耐烦的说道。 沈绍青等的就是这一句:“依我看,陆望舒的修为到底够不够资格接镜,还得比上一比方能见高下。” 一片哗然,众人也算见证了几位九侍的更替,就好比原先的小八爷和小五爷因为重伤不治都死在了唐楼,现在的沈绍青和苏南星都是这几年中从替补中选出来接镜的。可眼下这样的情况却是头一遭遇到。 “你算老几?你说比就比啊,改日你说要这唐楼跟你姓沈,难道我们还要依着你不成。”林知夏用鼻孔看着沈绍青。 “真金不怕红炉火……”沈绍青幽幽的来了这么一句。 林知夏还想冲上去分辨几句,林西陆拉住他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没有从陆望舒身上挪开。陆望舒察觉到林西陆的目光,微微的点了点头。 “要比便比吧。”陆望舒简单干脆的说道。 沈绍青眉梢一扬:“痛快!” 冯掌柜虽然不满,但陆望舒既已开口,他也没有理由阻止了,只能嘟嘟囔囔道:“真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明天,明天我就写信给上面,让我回乡种田算了!” 无奈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陆望舒身上,根本没有人理会在这发牢骚的冯掌柜。 “既然要比,那怎么比?车轮战可不能算数。”林西陆先发制人。 沈绍青脸色一沉,心道:“混账!居然被这个小鬼看穿了!”,可脸上只能继续挂着假笑:“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你们这些候选的里,有没有人愿意挑战这小子的?”苏南星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向着九侍候选人扫视一圈。 那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也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我再问一次,有没有人愿意出来?”苏南星眯起眼,看着众人,一字一顿的说道。毫无意外的,仍是无人应战,他转头冲着沈绍青一咧嘴,“这可好,小五爷,恐怕你得自己出战了。” 听了这话,沈绍青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及时扶住身旁的一颗柳树。现在这个局面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他本来是想杀杀林西陆,陆望舒等人的锐气,让他们长个教训。他想着那群九侍后选中多少能有一两个出来应战的,没想到居然都窝窝囊囊的缩在后面,他看向平日里那几个与他往来密切的候选,没成想,那几个孩子都默默的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自己。 沈绍青的这一系列小动作没能逃过林西陆的双眼。林西陆心中冷笑道:陆望舒平日里练功不分昼夜,对自己下的狠手大家都有目共睹,这楼里愿意与他过招的,怕是寥寥无几。 一直没有开口的侍神者小三爷——方海,此时慢悠悠的说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比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依我看,小五爷你就与陆望舒过过招吧。至于这规则么……他若能伤了你,算你输,你若伤了他,还算你输。” 唐楼中,除了陆望舒,话最少的就属这小三爷方海了,平日里他一直神神秘秘的,都不太见的到人,再加上他看上去跟冯掌柜差不多大,又不苟言笑,大家都对他存着股莫名的敬畏。此时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吱声了。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就照着三爷说的办。”林知夏趁热打铁,悄悄回头冲着陆望舒俏皮的眨了眨眼。 事已至此,沈绍青只好硬着头皮道:“还劳烦冯掌柜布法阵。” 冯掌柜从怀中掏出他那兽皮小卷,依旧是九长九短十八样武器。此次,他小心的拿起一把黄金钺,口中默念法诀,那黄金钺伴着他的咒语越变越大,最后,竟有三尺多高。冯掌柜一手持钺,一手结印,朝着庭中挥去,忽然之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四周的景色都变得朦胧起来。片刻后,风停树静,众人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眼前哪里还是方才的庭院,分明到了一处荒郊野岭,此处寸草不生,满目尽是红岩,时不时有风刮过,吹得人脸颊生疼。 “这黄金钺竟有能移时换地之能!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啊!不晓得他那兽皮卷中的其他兵器还有什么别的用处?”林西陆心中暗暗惊叹道。 “二位,请吧。”冯掌柜收了黄金钺,朝着陆望舒和沈绍青一抬手。 “拳脚无眼,陆师弟还请手下留情。”沈绍青假模假式的客气道。 “没法留情,我要赢。”陆望舒木着张脸,耿直的说道。 “你!”沈绍青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一时之间自己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嘴。 陆望舒不再与他多说话,单手解开领口的那枚扣子,起手就唤了一张灵符。 【叁拾叁】运筹帷幄 沈绍青此时也收敛心神,默念法诀,起手就设了个结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苏南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倒是小心的紧。” 林西陆的两道剑眉却蹩了起来:如此一来,望舒想要伤他就不易了,这恐怕是个持久战啊。 陆望舒看了沈绍青一眼,神色自若,也不设结界,拿着黄符就朝着沈绍青攻去。眼看陆望舒的黄符就要贴上自己的门面,沈绍青好整以暇的抱着双臂,自信满满:接镜这么些年来,旁的法术不敢说,但这自保之用的结界之术自己可是修的极好的。出了这么多年任务,那些凶狠至极的妖魔都没能将他的结界攻破过,一次都没有。 睫眼间,只听得“咚”的一声,一道人影飞了起来。 “哇!不愧是小五爷啊,居然用结界就把那小子撞飞了!”几个候选的九侍在人群中低声惊呼了起来。 待那人落地,众人定睛一看,是撞飞了不假,但飞出去的却是沈绍青。 修法之人的结界都是用来防法术和妖魔攻击的,对普通人的拳脚功夫却是一点防御作用都没有。沈绍青见陆望舒举着黄符,先入为主的以为他要用符咒攻击,于是自己将修为全都放在加固结界之上了。没想到陆望舒的黄符只是幌子,他疾速奔向沈绍青,结结实实的给了他一拳,这一拳的力道可是十足十,竟将毫无准备的沈绍青打的飞了出去。 “哈哈哈哈,好小子!随机应变,不错!不错!”苏南星抚掌而笑。 沈绍青跌了个狗吃屎,平日里涂满了头油,一丝不乱的小分头此时不但没了造型,还沾了一头的土。他故作镇定的站起来,轻咳两声:“陆师弟好身手!” 陆望舒一抱拳:“承让了!” 沈绍青一口白牙暗地里都快咬碎了,他默默收了结界,打算跟陆望舒真刀真枪的比划比划。陆望舒还是面无表情,手上又起了一张黄符,朝着沈绍青掷去。这黄符在距沈绍青几寸之处“腾”的一下化作一团赤焰,猛地增大变作一团火球,直奔沈绍青门面而去。 沈绍青轻哼一声:“雕虫小技!”,双手合十,待再展开之时,一把白骨扇赫然出现。普通白骨扇都是以水牛肋骨为扇骨,真丝白绢作扇面,而沈绍青这把白骨扇中的每一根扇骨都泛着莹莹的茶色光芒。 “这白骨扇居然认了他做主人……啧啧,真是可惜了。”俞广白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二爷,这白骨扇到底是什么来历?”林知夏好奇的问道。 “哪吒你晓得吧?”俞广白点了一支烟,幽幽的说道,“传闻中,当年他扒了龙太子的皮,害的陈塘关险些被淹,中间一番曲折略过不提,反正他是落得个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下场。他当然是没死成,得了个莲花身。后来他在岐山被封了神,原来的那副白骨也被有心人……” 林知夏听罢,胃里一阵翻腾,几欲呕吐:“那他……他手上那把……” 俞广白不再回答,反倒是眯着眼观起战来。 沈绍青一把白骨扇将那赤色火球扇的滚到一旁,陆望舒也不管,又连着起了数道黄符,纷纷化作赤色火焰朝着沈绍青扑去。 “他这起符的手法……”林西陆在一旁看的分明,陆望舒起符速度极快,就连他自己怕是都及不上的,只是这一幕,分明是在哪里见过的…… 那数团赤炎都被尽数扇开,沈绍青面露得色:“陆师弟,可不要怪师兄欺负你啊。”话音甫落,他双手握住扇柄,又猛然分开,那扇子竟一分为二,变作两把白骨扇。每片扇叶尖端都带着倒钩,寒光森森,沈绍青挥舞着双扇就朝着陆望舒攻去。 “西陆,若是望舒被那白骨扇伤到,岂不是就赢了?”林知夏小声在林西陆耳畔嘀咕道。 “若被那倒钩刺伤,陆望舒那一身修为就等于废了。”林知夏的小九九被俞广白听到了,他毫不留情的说道,“只道这沈绍青素日里与你们不和,没想到竟会这样狠辣!那白骨扇本就是为诛魔而造,扇上倒钩一旦触及皮肉,就会如同水蛭一般钻入经脉中,不吸干对方的修为绝不松开。这方法对待邪魔无可厚非,他居然用来对付陆望舒,当真是要下杀手啊!” 众人听得俞广白的这番解释,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本以为都是唐楼中人,大家点到为止即可,没想到这沈绍青的居心竟然如此叵测! “冯掌柜的,你快想办法阻止他们啊,这样下去,陆望舒岂不是会没命!”林知夏有些发急,也顾不得礼数,扯着冯掌柜的袖管上蹿下跳的。 “你当这黄金天钺布出的比试场是说撤就能撤的?这都是下了咒法的,没有分出输赢,我们谁都离不开这里!”冯掌柜眉头紧皱。 林知夏听得冯掌柜这番解释,大惊失色,口中不住的喃喃道:“那……那望舒……怎么办啊……” 陆望舒想必也听到了众人的那些说话,可面上依旧平静,每一招都冲着沈绍青的要害下手。沈绍青也不是等闲之辈,双扇舞的看不清来路,一时之间,二人交缠在一起,让众人看花了眼。 “咦?”方海好像注意到了什么,林西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甫才陆望舒符咒所化的赤焰竟无一朵熄灭的,那些赤焰此刻全都围绕在陆望舒身后,闪着微弱火光,也许正是因为特别微弱,沈绍青竟没有去在意。 “嗯……”雁桑细细数来,“已经过半数了啊,冯掌柜果然好眼力啊。” 冯掌柜也注意到了陆望舒背后的那些赤焰,眼神一亮:“这沈绍青怕是要吃大亏!” 除了俞广白和方海,在场的人都面带疑惑的朝着冯掌柜望去。 那头,沈绍青与陆望舒交缠正酣,根本无暇顾及众人的议论。二人不知道过了几百招,沈绍青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早上起来擦在身上的香膏都糊了,混合着汗水整个贴在身上,香臭混杂刺鼻的要命不说,整个人都黏糊糊的,好似刚从沥青中爬出来一般。他再看陆望舒,对方虽然刘海都被汗水打湿了,可呼吸节奏却一点都没有被打乱,依旧平稳均长。 眼见陆望舒又起了黄符,还是化作一团赤焰,沈绍青不耐烦的扇开:“陆师弟,你就没有别的术法可以使了么!小小赤焰是伤不到我的!” “一、二、三……八、九!”林知夏大声的数着,“够啦够啦!望舒,够九朵啦!” 陆望舒抿嘴一笑,单手结印,口中不知念了什么法诀,那九朵赤焰迅速的聚到一处,“嘭”的一声,变作一团闪着金光的巨大赤焰,那赤焰之中“咻”的一声飞出一只金色的三足乌。 “赤……赤乌!”沈绍青心中大骇,“刷”的一下脸色惨白,本来还觉得酷热难耐,此时脊背上的冷汗却是一阵一阵的如瀑布般淌个不停。 那赤乌“嘎嘎”两声,口中喷出金色光芒,金芒所及之处,皆化为焦土。沈绍青不敢接那金芒,故技重施,想要将金芒扇走。奈何金芒不似火焰般受风力影响,反倒是借着白骨扇的风力扶摇而上,直冲沈绍青门面而去。 沈绍青慌手慌脚的收了白骨扇,将全部修为倾注在结界中。赤乌仿佛没看到那结界似的,“砰”的一声撞了上去,被弹出好远。 “哈哈哈……这上古的破鸟果然是愚蠢之极啊!陆望舒,你这次失算了吧!”沈绍青见赤乌被撞飞,心中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出言讥讽。 陆望舒并不接话,弯曲食指,放在唇边,一声清脆嘹亮的口哨响彻法阵。赤乌听得呼唤,扭扭头,扑棱扑棱翅膀重新飞回陆望舒身边,陆望舒冲着赤乌点点头,那赤乌重整旗鼓再次朝着沈绍青飞去,一边飞着一边发出嘶哑的“嘎嘎”声。 沈绍青占过一次便宜,继续将全力倾注在结界之上,哪成想,赤乌这次学精了,飞到结界上方,叫唤两声,一变二,二变四,转瞬间竟生出九只赤乌。九只赤乌齐齐喷出金芒,这金芒仿若给沈绍青的结界镀上了一层金光! “哎呀呀,这次小五爷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了。”林知夏幸灾乐祸道。 沈绍青在结界之中,虽未被伤及,但那金芒的热度却是切切实实的传了进来,不消片刻,沈绍青就汗流浃背了,豆大的汗珠顺着发梢滴在地面,即刻“滋”的一声化作一阵白烟消失了。他素来讲究,大夏天的也穿了白色长衫,眼下那白色长衫被汗水浸透了,紧紧的贴在他身上,倒是衬的他前凸后翘。约莫一刻的功夫,他热的受不了了,将长衫除下,只穿了短袖汗衫和亵裤站在结界之中。 再看陆望舒,倒也不再催动赤乌向结界攻击,就让它们这样不停的向着沈绍青的结界喷着金芒,偶尔看到沈绍青热的仿似要晕厥,还撤去两只,让温度稍稍的降下来,待沈绍青面色稍缓,他便继续让那九只赤乌喷吐金芒。 候选九侍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嗤笑了起来,沈绍青这幅狼狈样子,平日里可是决计没有机会见到的!沈绍青见众人匿笑,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羞愧,想要还击陆望舒,可又怕分了法力召唤白骨扇,万一结界碎了那他岂不是要被这些破鸟烤成焦炭? 【叁拾肆】唐楼九侍 正在左右为难之极,只听得陆望舒朗声说道:“你可认输?” 沈绍青的眼帘早被汗水糊成一片,勉强抬起眼看着对面的陆望舒,那个素日里只到他肩膀的小少年,此时看不清面容,却有如同神祇般的威严,让他心中生出三四分惧意。 “绝不……”沈绍青虚弱的单膝跪地,咬着牙狠狠说道。长时间的炙热和脱水让他口干舌燥,意识都模糊了起来。 “虽然油头粉面,倒也算铁骨铮铮。”林西陆心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赤乌的金芒依旧不依不饶的喷射着。 “西陆,望舒的修为怎么如此高深?”林知夏忍不住问道,“召唤这赤乌是需要不少修为的,为什么望舒的修为好像用不完似得?” 的确,典籍有载:“羲和者,帝俊稚妻,生十日。赫赫赤乌,惟日之精。”,这些赤乌流连人间,所经之处皆为沃焦。帝俊赐羿彤弓素缯,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没曾想,后羿一口气射杀了九只赤乌,帝俊悲恸,将死去的赤乌之魂集合一处,以神力封存。开启这神力封印,不仅耗费的修为是寻常咒法的数倍,且需要使用者心思澄净,否则很容易被上古赤乌之魂反噬,灼为焦炭,所以这咒法纵然厉害,但能够修习成功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你躲懒睡觉的时候,人家都在修法练功。”林西陆答应过冯掌柜,陆望舒的秘密自然是不能说的,哪怕对林知夏也不行。 林知夏刚想要再分辨什么,只听得“咔啦咔啦”的碎裂之声传来,紧接着,一阵逼人的热浪袭来,他尚来不及反应,已经一把被林西陆拉到了身后。蓝色荧光乍起,林西陆布起结界,不停地有带着金芒的碎片撞在结界上,发出“哐当哐当”的碰撞声。 透过林西陆的结界,林知夏看见外面漫天的金芒碎片纷纷坠落,再一细看,沈绍青已经倒在比试场上不省人事了。他将全部修为倾注在结界之上,突然晕倒,结界没了支撑,又受着赤乌之焰,自然是会陡然崩碎。 “赢喽!”林知夏兴奋的拉着林西陆朝着陆望舒奔去。 陆望舒此时也早已筋疲力尽了,整个人勉强撑坐在地上,见到他们二人,开怀一笑,梨涡绽放:“我赢了。” “是,你赢了。”林西陆扶起陆望舒,满是笑意的注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的说道。 骤然间,一道白光闪现,冲着陆望舒而来! “小心!”雁桑第一个发现,想要出声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了。 寒光如风,入肉无声,只见到殷红的血将白衬衣染红一片。 “无耻!”苏南星抬手起符,符咒化做短箭,射入沈绍青肩膀。 原来沈绍青不知为何,竟忽然醒了过来,趁着众人不备,抬手就向陆望舒发了一枚白骨钉。骨钉入肉,虽说不至于吸干人的修为,但会随着血脉走遍全身,最终到达心脏,穿心而亡。 “撑着!立刻回唐楼!”俞广白抱起倒地不起的林西陆,面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来。 眼见事态演变至此,冯掌柜立刻掏出黄金天钺,对着虚空直劈下去,“噌”的一道光芒将这红岩试炼场照透,待众人回过神来,大家都回到了唐楼庭院中。 “你们继续,我与雁桑替西陆去疗伤。将沈绍青锁回他的房间!”俞广白抱着林西陆大步流星的朝着后堂走去。 “知夏,你陪着望舒接镜,有我们在,你们放心。”雁桑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还不忘回头安抚林知夏和陆望舒。 “胜负已定,陆望舒接镜!”冯掌柜一刻都没有耽搁。 陆望舒接过锦缎,红色的火光冲天,顷刻间一副圆框金丝眼镜出现在陆望舒手中,镜腿上刻了一只长腿长颈的仙禽。 “小九爷!”众候选随着冯掌柜一起齐刷刷的喊道。 陆望舒微微的一点头,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后,模糊了他的面容,却也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从他身上隐隐的传来了一种无形的气势,那种挥斥方遒要成就一番大事的气势。 自此,这辈的唐楼九侍:侍地者——俞广白;侍神者——方海;侍佛者——雁桑;侍魔者——沈绍青;侍仙者——林西陆;侍妖者——林知夏;侍鬼者——苏南星;侍精怪者——陆望舒,终于齐了! ********* “该死!”沈绍青一拳重重的锤在床沿上,整张床晃了晃。 “我不懂,你为什么总与他们三个过不去?”方海给沈绍青挂了个吊瓶,他今日脱水的太严重,眼下整个人四肢冰凉。 “你这个天之骄子不会明白的!”沈绍青对方海没好气,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平日里素无交情的三爷怎么会来给自己医治。 方海也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指了指桌上的一碗米汤:“趁热喝,如果不想死的话。” “他居然修了神咒!”沈绍青完全没有在意方海的离去,而是陷入了对陆望舒的疯狂的嫉妒中! 沈绍青八岁进入唐楼,直至十六岁才接了这侍魔镜。之前与他交好的几个候选,不是被淘汰了,就是战死了。他家中孩子多,又穷的厉害,一旦有了吃食,身为大哥的他总是被父母逼着分给弟弟妹妹。那年,家里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见他已经八岁,就狠狠心将他送来唐楼,那时的大掌柜见他资质不错,就收了他做候选,他自问刻苦用功,夙兴夜寐。每个月发了钱,他都会偷偷藏起几块钱,因为自打他被父母送进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发誓,他不但要学到一身本事,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接镜。唐楼九侍除了月饷,每个月还有额外的药材补助,这些药材放在普通药房,最差都能卖到十几个银元,这笔钱对于完成沈绍青的愿望可是不容忽视的助力,他需要钱离开这山城,离开这个连活法都无法自己选择的地方! 后来,林西陆来了,半年时间就接了侍仙镜。再后来,林知夏来了,短短一年就接了侍妖镜!他不甘心!他也刻苦,也努力,怎么就是轮不到他接镜!他亲眼看着有了侍仙镜和侍妖镜的辅佐,林西陆和林知夏修为的突飞猛进,不是自己光靠着努力就能追上的了! “凭什么?!凭什么不选我!”沈绍青每每看到那二人时,心中都忍不住呐喊。 眼下这个陆望舒,竟然只用了四个月就完成了沈绍青耗费了整整八年才达到的目标,自然成了他的肉中刺,眼中钉。此外,这神咒也是沈绍青求而不得的东西,他虽然知道咒法口诀,奈何心中欲壑难填,嫉妒心又重,因此根本无法从神咒中召唤出任何东西,对,是任何东西,哪怕是一阵风都不行! 方海刚下楼,就听得物件儿摔砸的声音从沈绍青的房中传出,他深深的朝着沈绍青的房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消失在夜色中。 ********* “四姐,他怎么脸色越来越差……”眼泪不停的在林知夏的眼眶中打转。 “二爷已经将青丸给他服下了,只是……”雁桑咬了咬嘴唇,面上浮现出不忍的神色,“骨钉入肉,若不及时取出,七日之内,就会穿心……” 俞广白就着铜盆中的水,将手上的血迹洗干净:“现在骨钉到了他的右腿,里面有条大动脉,若是一不留神动脉破裂,就会失血过多……但懂医术的普通医生是没办法取出骨钉的……”说着,俞广白又拿出支烟叼在嘴里,雁桑捅捅他,他看了一眼,将香烟重新塞回烟盒中。 “二爷……我不懂医术,你能给他取么?”林知夏急急问道。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俞广白侧过脸去,不敢直视林知夏。这孩子眼中的期冀太过殷切,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我来。”沉默了许久的少年从药箱中挑出要用的器具,开始消毒。 “望舒,你……”林知夏泪眼朦胧,不知道这个跟自己一般大的陆望舒有什么本事可以救林西陆。 “你?”俞广白上下打量着陆望舒。 “你们还有更好的人选?”陆望舒已经准备妥当了。 “若是小九爷出马,说不定是个机会。”一直在旁边打转转的冯掌柜终于停了下来,认真的对大家说道。 “好!我信你!”林知夏咬了咬牙,凝视着陆望舒的双眼。 众人退出房间,只留下雁桑做他的助手。陆望舒看着床上面如金纸的林知夏,低声说道:“傻子……你为何要去替我挡那骨钉……” “你又何尝不是呢?为何寻常医生取不出这骨钉,知夏不知,你当我也不知么……”雁桑柔声说道。 “他既然不知道,也就无需知道。”陆望舒咬破舌尖,祭出黄符,那黄符化作一把金色匕首,不过寸许,薄如蝉翼。 一刀下去,血水四溅,雁桑拿了绷带捆住林西陆的大腿根,防止血流过快。 赤色荧光闪过,侍精怪镜架在了陆望舒高挺的鼻梁上,他轻喝一声:“去!”,一道金光骤然进入了林西陆切开的伤口。 【叁拾伍】山有木兮 那匕首是侍精怪镜中仙禽羽毛所化,能帮助持镜人暂借精怪灵力。 “那仙禽羽毛一共九片,你竟然……”雁桑没料到刚接镜的陆望舒就动用了这镜中的大术。 “不舍得么?他的命可比那几片羽毛重要。”陆望舒双眸紧闭,汗水涔涔。 雁桑不再说话了,她知道用这法术,需要全神贯注,此时陆望舒与那羽毛是合二为一的,那羽毛就是他的眼,他的手,他的命!若有人此刻对他出手,那他是毫无还手之力的。雁桑微叹一声,起手为他布上结界。 陆望舒的神识随着那道金光进入了林西陆的伤口,进入不过数寸,就看到那枚冒着森森寒气的白骨钉早已经弃了本相,变作一团白线,那些白线如同有生命般,四散开来,有些已经附在了林西陆的腿骨上,还有几根正缓缓的朝着他的动脉游弋…… ********* 隐隐的晨光透进房间,冯掌柜起身打开窗户,一阵凉爽的风混着晨雾吹了进来,让他打了个激灵。 “天亮了啊……”林知夏一宿没睡,头有些昏沉,这道风将他吹得清醒了些,“西陆那边……”他昨晚一直想去看看,但都被拦下了。 “小七爷,小九爷定会竭尽全力的,若是有任何消息,四爷会来通知我们的,还请你再等等。”冯掌柜再一次出言宽慰。 “等!等!你们就知道让我等!已经等了整整一晚了!你们能等,我却是一分钟都等不得了!”林知夏甩下手中的茶盏,抬脚就要去看林西陆。 “胡闹!你去了能做什么!”俞广白出手拦住他。 “总比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强!”小小的少年伸手架开这位他一直尊敬有加的二爷。 俞广白眉头一皱,抬脚向着他的下盘直攻过去。林知夏被这一脚逼的后退了几步,他心中有气,身子还未站稳,朝着俞广白的腰眼就是一拳,俞广白也不闪避,硬生生的挨了这一下,反手就给了林西陆一个巴掌,林西陆竟也不躲,“啪”的一声,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他的脸上。二人交缠在一起,你给我一掌,我还你一腿的,打的毫无章法,简直同街上斗殴的小混混没什么区别。 “咚”的一声,二人齐齐被门撞飞,雁桑愣住了,双手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 “西陆怎么样了?”林知夏急红了眼,慌手慌脚的从地上爬起来。 “他没事了,”雁桑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头看着还在地上坐着的俞广白,“倒是你们,怎么回事?” “没事,”俞广白笑着抬手抹掉唇边的血痕,“这小子憋了一宿,让他发泄出来就好了。” “去吧,去看看他。”冯掌柜轻轻的推了林知夏一把。 “唔……你来了……”陆望舒听到响动,睁开轻阖着的双眼,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鼻尖、发梢上全是汗珠,“我回去了,你陪着他吧。” “谢谢……”林知夏不知道要对陆望舒说什么,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单薄的“谢”字。 陆望舒看了他一眼,浅浅的笑了:“举手之劳。” 陆望舒轻轻的关上门,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才刚走到门口,都来不及把门推开,“哇”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就是你的举手之劳?”苏南星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玩味的看着他,嘴里永远叼着根狗尾巴草。 陆望舒瞪着他:“你偷听。” “风吹过来的话,我不想听也拦不住啊。”苏南星一个箭步上前,险险将他扶住,“这个人,怎么说晕就晕啊!” *********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姓沈的?”俞广白狠狠地将烟蒂摁灭烟缸中。 “情分上,他这事是做的过分了。但……唐楼的规矩你也清楚……”冯掌柜无奈的摇摇头。 “规矩!你同我讲规矩?!他对同门下了杀手,这都不能逐他出唐楼!这到底是什么规矩!” 冯掌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唐楼九侍,为唐楼卖的是命,唐楼只管给足银饷,不问私事。想要九侍离开唐楼,只有两条路,要么是战死,要么是自己脱了护心镜离开。” “今日他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简直是寒了众人的心!你倒是看看今后还有谁愿意与他合作!”俞广白留下这句话,摔门离去。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冯掌柜神色暗淡。 ********* 林西陆这一躺,就躺了三个多月。 “你能不能别总是哭。”林西陆有些无奈的伸手替林知夏抹去脸上的泪珠。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每次重伤的都是你!”林知夏边哭边吼着林西陆,激动的鼻涕泡都吹出来了。 “若是你,你难道不会为了我这么做么?”天有些凉了,林西陆起身披上一件外套。 “你去哪儿?”林知夏急忙拦住他。 “厕所!”林西陆哭笑不得,“这次不用你陪!我要自己去!” 小心思被看穿的林知夏,只好乖乖留在房中。 “小六爷呢?”冯掌柜端着个汤碗,又来了。自从林西陆醒了,他每天要给林西陆送上七八碗大补汤。 “厕所去了,”林知夏接过碗,细细一闻,“冯掌柜,你这是下了多大的血本,放这么多福地草啊!” “小六爷身子虚,多补补总没坏事。”冯掌柜义正言辞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我去寻寻他。” “你们……”林西陆恰巧回来了,听得二人的对话,“别这么紧张我,行不行?好歹这里是唐楼。” “哼,别忘了,你可是被唐楼里的人伤成这样的。”一想到这茬,林知夏就冒火,“而且,伤你的人还好端端的在楼里呢!” 冯掌柜听得这话,有些丧气,默默把脸侧向一旁,林知夏说的没错,唐楼没对沈绍青重罚。纵然将沈绍青扫地出门,只要他一召唤,侍魔镜还是会听他的使唤。所以,除非沈绍青自愿交出来,否则这侍魔镜将跟他到死。于是冯掌柜只能关了他两个月的禁闭,扣了半年的薪饷。这处理结果被林知夏知道了,他立马去找了冯掌柜,拍着桌子红着脸吵着要对沈绍青用刑。 那晚冯掌柜难得的发了脾气,他喝住林知夏:“你当这唐楼那地痞流氓窝么?!若我们对他用私刑,那唐楼跟外面那些土匪有什么区别!这世道虽乱,却还是有法纪伦常的!” “法纪?伦常?冯掌柜你去街上看看,那些驻兵随意冤枉老百姓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有法纪!那些奸商肆意哄抬米油价格的时候,眼里有没有法纪!那些卖儿卖女换一碗饱饭的父母,他们的伦常又在哪里!”林知夏冷笑着问他。 “纵然这些人罔顾法纪,无视伦常,可总还是有人在遵守着,维护着。若有一天,天底下的人都不在乎这法纪了,都忘记这伦常了,那这世上的人心与妖魔又有何分别,那我们这唐楼要诛灭的到底是妖魔还是世人?”冯掌柜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一字一顿的说道。 眼下,林西陆见这二人又有要大吵一架的趋势,赶紧扯扯林知夏的袖子,又夸张的端起汤碗:“好香啊,一闻就是放足了材料的!谢谢冯掌柜!” 冯掌柜的脸色稍缓:“这煮汤的虽然是我,可福地草却不是我的。” “二爷这么大方?”林知夏小孩子心性,听到好奇处,忍不住凑过来问。 “是小九爷。”冯掌柜收了汤碗,“他不知跟二爷说了什么,每天二爷都会差人给他送一捧福地草。回头,记得好好谢谢人家啊。” “望舒?”林西陆喃喃道,“说起来,这几个月,我见他不到五次,他接镜后这么忙么?” 林知夏和冯掌柜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怎么了,你们怎么不说话?”林西陆追问道。 “我炉子上还炖着药,我先回了啊。小七爷,还劳烦您多照顾小六爷了。”冯掌柜索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我,我房间的窗户好像没关,我要回去看看。”林知夏嘟囔着,也要往外走,却被林西陆一把拉住。 “你从不骗我,说,望舒怎么了?”林西陆直直的盯着林知夏。 林知夏的眼神闪躲着,双手捂住嘴:“我不能说!我答应过的!” “好……好……你不说,那我自己去问他。”林西陆也不再逼他,开门就走。 “你去哪儿啊!”林知夏在他身后急急的问。 “他房间。” “他不在那儿!” 林西陆也不与林知夏多说,起手就唤了纸灵,几个弹指间,纸灵捎回了消息:陆望舒在苏南星处。 “苏南星……”林西陆心生疑惑,脚底下却没有半分停顿,冲着苏南星的房间而去。 “望舒,这可不是我告诉他的,他那么聪明,早就告诉过你了是瞒不住的。”林知夏追着林西陆而去,嘴里还一直碎碎念着。 ********* “他来了,你的事可瞒不住了。”苏南星又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林西陆的人影由远及近。 【叁拾陆】云山雾罩 “幸好他的伤已经好了七八成。”陆望舒半躺在床上,阖着双眸,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小八爷,”陆望舒恭敬的一点头,眼前的苏南星比他大了三四岁,平时总是吊儿郎当,一身痞气。 “来找他?进去吧。”苏南星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边摇头边叹气,“大老爷们的,怎么心思比姑娘家的还要婉转……” “望舒……”林西陆推门进去,立即发现事情不对,房内弥散着浓重又苦涩的中药味,陆望舒正半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你看上去好多了。”陆望舒微微一笑。 “你……”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此时却全都像棉花一样塞在嗓子眼,根本不知道要从哪里问起,千回百转,只说了句,“谢谢你的福地草,冯掌柜告诉我了。” “没事儿,说到底,也是二爷的草。” “你……”林西陆犹豫了,陆望舒若是愿意说,自然是不会瞒着自己的,可眼下他这幅样子摆明了是受了重伤,自己又如何能假装没事一般。 “我有些累了,明日再去看你可好?”陆望舒面色虚浮,下了逐客令。 “好。”林西陆见他难受的厉害,也不再多逗留。 刚带上房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就传了出来,林西陆眉头深锁,双手微微颤抖着:“他不愿说,你们就要帮着他瞒我么。” 苏南星拿出口中的狗尾巴草:“你这么聪明,纵然我们不说,你也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了,又何苦逼我们食言呢。” 林知夏不敢看他,眼神飘向别处,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有瞒过林西陆什么,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次,他心中暗下决心。 ********* “他走了。”苏南星递给陆望舒一碗药,“你要在我这里窝到什么时候?” “江雪睡了吗?”陆望舒反问道。 “睡了,四爷哄着睡着的,”苏南星又给他拧了块热毛巾,“喂,你不要假装听不见我的话啊,我都断断续续地打了好几个月的地铺了,这尾巴骨可是疼得要命了!” “我这副样子,江雪会担心的。”陆望舒擦了把脸,缩进被子里,“麻烦关一下灯,我要睡了。” 苏南星下意识的接过毛巾,就去关灯,“啪”的一声之后一片黑暗,他才发现,自己又被这小子使唤了! “混账!你明儿就给老子滚回去睡!”苏南星气的跳脚,却还是老老实实的从柜子里拿了床被子出来,铺在地上。 黑暗中,陆望舒闭着眼轻轻的笑了。 ********* 已经快到午夜,冯掌柜的房门却被人敲开了,他披着外套趿着拖鞋睡眼朦胧的来开门,清秀端庄的小少年气鼓鼓的站在夜色中瞪着他。 “哎呦,我的小六爷,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起来说么。”冯掌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这把老骨头可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能熬夜啊。” 林西陆也不说话,进门之后,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就这么继续看着冯掌柜。 “小六爷,你这是怎么了?身子还没好利索,大晚上的吹了风,着了凉可怎么办。”冯掌柜给他倒了杯热茶。 “你有事瞒着我。”林西陆单刀直入。 “这……”冯掌柜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瞒着他的事倒还是真有那么几桩,可他指的到底是哪一桩啊,自己要稳住,可不能给全招了。 “冯掌柜,虽然他们不说,我也猜到了几分,可我更愿意听你把真相说给我听。”林西陆抿了口热茶,身上暖融融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这个……哪里提得上瞒不瞒的呢,你没问,我就没说嘛。”冯掌柜以退为进,试探道。 “那你实话告诉我,望舒这是怎么了?” 原来是这桩事!冯掌柜心里舒了一口气,神色立刻轻松了起来:“他,耗损过度,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那他怎么会面如土色?他怎么不回房睡?他又是为了什么瞒着我!”林西陆重重地将杯子放下,零星的水花溅得桌子上斑斑点点。 “小六爷,你别着急生气,这身子好不容易快将养好了,可不能再气坏了啊。”冯掌柜说着就要上手给林西陆撸背。 “别跟我打马虎眼,”林西陆伸手挡下,“他是为了我才弄成这幅样子的,对不对?” 冯掌柜不打算再瞒:“那日你替他挡了那白骨钉,他拼着性命的来救你,也是无可厚非的。” “你们就由着他胡闹?!”林西陆眉间含着怒意。 “你是没看到你当日那副样子,小脸刷刷白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了,连身子都慢慢的冰了下来。大家都束手无策,小七爷更是哭的几欲晕厥,”回想起那日的事情,冯掌柜还是喟叹不已,“小九爷的镜中有那仙禽的羽毛,当时他若不试上一试,你现在怕是正受着几柱清香呢。他初初接镜还不到一天,就要启用大术,自然是勉力为之……那仙禽之羽物化之后,最多维持一刻,可当时你体内那枚白骨钉已经附着在你的腿骨和经脉之上了,一刻之内根本清除不干净,他硬生生的将一刻钟拖到了四十分钟,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林西陆紧紧地握住茶杯,手指关节隐隐泛白。 “他开始不让我们知道,我也是大意了,以为陆家延续下来的修为竟然能让他强大到这种境界,没想到……”冯掌柜又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只是强撑住了一口气,体力早就透支了。后来还是小八爷无意之中发现的,这才通知了大伙儿。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索性全说了,那福地草,本是二爷觉得亏欠了他,给他将补的,他却觉得他亏欠了你,全数拿到我这儿,让我寻个法子让你吃了。” “你……”林西陆心中五味沉杂,“你怎么能让他……那他……” “老头子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糊涂,福地草我也掺在给他的药中,一日不落的吃着。只是他损耗太重,天气变化的时候,难免会全身虚弱,咳嗽什么的,要恢复到原来一样,至少得调理半年。这不,他怕江雪担心,所以才时不时的住到苏南星的房中。”冯掌柜一口气说完,静静的看着林西陆。 “他为了我,居然做到了这种程度……”林西陆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我们相识不过数月,他竟然……” “你不是也一样么,”冯掌柜笑道,“当日你替他挡下那枚白骨钉的时候,可曾有想过,你与他相识不过数月,怎么就肯舍身为他?” 林西陆说不出话来,是啊,自己与他相识不过短短四个月,说是朋友也是因为林知夏的缘故,虽然一起办了踏云馆的案子,但那案子情况紧急,自己将全副精力投入其中,也没有机会与他产生更深层次的交集。那日自己怎么会想都没想就挡下呢?只记得当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挡了上去…… “小六爷,老头自问是看过许多人情世故的,”黄色的灯光将冯掌柜的神色映衬的更加柔和了,“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情分,共度患难的也好,同享富贵的也罢,最难得的,还是这十三四岁交心的人,这样的情谊,是能维持一辈子的,若能有幸获得,就好好珍惜吧。” “冯掌柜……”这番话,听得林西陆心头泛起暖意。 “夜深了,回去睡吧,他的一番苦心,你能懂就好。” ********* “你又糊弄他了?”一点橘色的光芒伴着道人影缓缓的从暗中走进冯掌柜的房间。 “我讲的可都是实情。”冯掌柜拿出烟缸,放在来人面前,“少抽点。” “至少在福地草这件事上,你没说实话。”俞广白熄灭了香烟。 “你要我怎么说?你是要我跟他说,陆望舒今年根本不是十三岁,是大掌柜的用了咒法让他退回到十三岁?还是说,不单单是福地草,哪怕他想要这唐楼所有的资产,我都得清点好了双手奉上。”冯掌柜连珠炮似的问。 “我带他进楼,本以为按照他的性子,专心修法,安排好江雪,就够了。没想到……” “是没想到他竟在乎起了旁人的生死?还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愿意与他为伍?”冯掌柜继续追问。 “你猜,若是他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可还愿意与他往来?”俞广白眯起眼看着窗外。 “你能不能别惹事!你自己也看见了,眼下他为了小六爷差点儿将性命都搭进去了,他的这份心意,在我看来,倒是十足十的真心。”冯掌柜竭力阻止。 “我只是这么一说,”俞广白清清喉咙,“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他入楼之前既然愿意放弃一身修为,可见是诚心实意的。我是怕万一将来小六知道了真相,会接受不了。” “我们答应过大掌柜的,这件事是要烂在肚子里的!说到底,还是唐楼欠了陆家的,那一拾五口人命换几百年的平安,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心下难安!” 【叁拾柒】七弦独幽 俞广白沉默了,陆望舒全族的死,他虽不是亲眼目睹,但其惨烈程度,在唐楼那不为外人道的几桩秘事里,排得上前三。 凡有妖魔精怪想登仙者,都需经历天、地、人三劫。天劫,地劫都是应天地而生的,每次均不尽相同,或是遭天雷,或是遇地火,总之这皮肉生死之苦是逃不掉的。许多修仙者,千辛万苦的度过了天地之劫,到头来,却栽在人间一个“情”字劫上。这情分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外发扰气机,乱五脏,七情内发致精气先失,神气失藏。七情生六欲,六欲发七情,往复不息,寿元骤减。 所有欲成仙者大都想方设法的要躲过这人劫,其中也不乏有窥破天机的,能推算出在某时某地的某人就是自己的人劫,寻常者,避而不见就罢了。 这动荡之中,就出了个妖物,是唐时那位令“六宫粉黛无颜色”杨玉环托生的。当年贵妃被赐死于马嵬坡,死不是好死,活着的时候又总是困于口舌是非之中,于是她梗着脖子无论如何不肯再受那人间至苦,因缘际会之下,索性托生为一株桐木,看尽人间情爱,却始终不入其内。 杨玉环原来就长的极美,变作桐木之后,也是一株上好的桐木,叶茂枝繁,挺拔高大。这样一株好树就被有心人拿来制了一把琴,琴面桐木斵,琴底梓木斵,翠玉琴轸,琴徽为瑟瑟徽,其名“独幽”。独幽数度易主,也算是历经人世变换,渐渐的有了灵性,能感喜恶。终于,遇见了此生知音,王夫之。 王夫之自幼饱读诗书,一心打算报效大明朝廷,奈何大明气数已尽,鞑虏入关,大清建立,他的一片忠心无所托负。晚年穷困潦倒,隐居山林,终日抚琴作赋,但对大明的忠贞一日都不曾放下。清廷知他博学多才,曾派官员来接济,他索性写了副对联贴在院口: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其心迹由此可见一斑。 独幽跟了王夫之一世,见别理,睹踌躇,历兴亡。深感人世变化无限,凡人哪怕穷极一生,能做之事不过沧海一粟。倒不如成为九重天上之人,脱离凡尘,不再受这俗世疾苦。 独幽认认真真的修了几百年,千辛万苦的历经天地之劫,几乎去掉了半条命,只要再渡了这人劫,就能白日飞升了。左右是因果,居然让她查到她的人劫姓陆,居北方。于是她立刻收拾了包袱,连夜朝着最南边儿去了。这一避,就是六十年,想着人寿有限,那姓陆的人劫怎么都该作古了吧,于是乎,她又掐着手指头一算,人劫居然还在!咬咬牙,再躲他一阵!这一躲,青山白头绿水愁,几十年又过去了。独幽得意满满,收拾妥当,准备随时白日飞升,临时起意,又推演了一下,这姓陆的居然还在! 这可把她吓坏了,想着莫不是上天非得让她应了这人劫才能升仙。细细琢磨了一番,狠狠心,北上去寻那陆姓的人劫了。这本是关乎她一人的事,奈何天意难测,独幽要寻找的人劫正是当年那位求入唐楼而不得的少女的一脉后裔。 终于,独幽在北方的一个村落中找到了陆氏一族,她变做个挂单的和尚沿街化缘,挨家挨户的寻找着她的人劫,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所有姓陆的,都应了她的劫数!修了这么多年的她稍加思索便明白了,怪不得她躲了几十年,这人劫也没有消失,哪怕她再躲上个几千年,只要这陆姓氏族存在一日,她的人劫便永远不会消失。 独幽觉得是上天诚心不让她成仙,心灰意冷之下,寻了个小酒馆买醉,无奈这人间的酒水根本无法将她灌醉,她也没钱,随手拿了块石头,变作几个银元扔在桌子上就要走。 “老娘!这和尚用石头骗人!” 独幽眼皮一跳,自己的障眼法居然被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娃娃识破了。那娃娃捉了她的手就往柜台那边领,一路走着一路喊:“就是这和尚,老娘,就是他用石头糊弄人。” 柜台里面的妇人停了,急慌慌的出来,一巴掌拍掉那娃娃的手:“望舒!你又出来胡言乱语!” 转个身又赶忙对着独幽赔笑道:“这位大师,真是对不住了,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大师,还请大师不要见怪才好。” “老娘,那桌上的真是石头,就是灰白相间的那种石头!”那娃娃捂着被拍痛的手,继续嚷嚷着。 “陆望舒!你有完没完!”那妇人火冒三丈,一把将陆望舒提溜起来,扔到了店外。 小小的孩子捂着被摔痛的屁股,泪花在眼眶里转啊转啊,就是不肯落下。见独幽走了出来,也不吭声,就这么一直跟着她。 “小鬼,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走了三条街后,独幽停了下来,对着她身后的小尾巴说。 “把钱还来!”陆望舒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肉呼呼的小手伸了出来。 “钱我分明已经留在酒馆了,小鬼。” 陆望舒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我看的清清楚楚,那就是石头。” “哦?”独幽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身高不足她腿长的孩子,“你说你能看见,那我问你,这又是什么?” 她凭空变出了一只蝴蝶,两只手指捏了翅膀,凑到陆望舒眼前。 “树叶子。”陆望舒看了一眼,十分肯定。 独幽收了法术,手中的蝴蝶瞬间打回本相,变作一片枯叶,晃晃悠悠打着旋儿的飘落地面。 这小子,天赋异禀,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我遇见,说不定……独幽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个不停:“小鬼,实话告诉你,我是有法术的高僧,本来马上就能成佛,但我总想着要将我这一身本事留在人间,不能失传了。我看你独具慧根,与我又甚是有缘,现在我收你做关门弟子,可好?” “把钱还来。”小小的陆望舒固执的很。 “你这孩子,到底愿不愿意啊?”独幽一个人在深山老林时间长了,许久没遇到过不把她当回事的人了,因此有些生气,周身的妖气顿时暴涨了许多,附近的土石落叶都飞卷了起来。 “妖……妖怪啊!”只有五岁的陆望舒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定在原地。 独幽心道糟糕,忙按下怒气,努力做出一副和善的模样:“小朋友,我是真心实意想收你为徒的,刚刚是稍微给你露了一手。这是仙法,可不是妖法。我看你家里人也不相信你能见到寻常人见不到的事物,是不是?你何不跟我正经修法,待大成之日,你家里人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陆望舒镇静了下来,独幽最后这几句话是结结实实的说道他心坎上了。自从记事起,他总跑的比寻常孩子快,跳的比寻常孩子高,寻常孩子每日要睡七八个小时,他只需要睡三四个小时就精神满满,他奶奶说他是猴子托生的,整日精神头十足。 村里有时候会来些个道士,替人算卦驱鬼,自己分明看到那些道士捉住的鬼都是些纸片剪成的小人,可村里的人还将大把大把的银元塞给那些道士。他将他看到的讲给人听,不但没有人相信他,一些熊孩子还编排了歌谣来笑话他。渐渐的,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村里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怪,他也越来越沉默,这样的话他再也没有对旁人讲起过。直到今天,眼见家里的小饭馆要被独幽赖账,他这才又开了口。 “你……你把钱还了,我就跟你学。”小小的陆望舒一脸严肃,像个娃娃脸的小老头。 “好嘞,那我们一言为定!”独幽在身上一通乱翻,好不容易凑了几毛钱交给他,接着又假模假式的对着他画了个符,“明天一早,我在村口那棵梧桐树下等你,我可是给你下了咒法的,要是你明天不来,你家的银元就会都变成石头!” 陆望舒一皱眉:“知道了。”转身就走了,头也没回。 “臭小鬼,还挺冷漠的。”独幽看着他的背影,嘟囔着。 就这样,这陆望舒跟独幽开始修法了。从最基本的拳脚功夫开始教,独幽没料到他不但聪慧还异常刻苦,再苦再累他都从不抱怨。有一次过招,独幽没留神,下手略重,陆望舒折了一根手骨,他愣是一声没吭,当天训练结束的时候,这才发现他的一根手指头弯曲的异常。 独幽觉得这陆望舒是陆氏一族的,也就是她的人劫,只要与他发生些关联,应了这人劫,那飞升就指日可待了。没想到这一可待,就是整整八年。这八年里,为了留在村里又不惹人疑心,她变了好几副模样,从开始的和尚,化作道姑,再变个乞丐,今天索性恢复了本来的人形,一位倾国倾城的大家闺秀。 “你这幅模样,要是被那些路过的丘八看见,可是会被抓去做小老婆的。”说话的少年眼中带着几分冷意,一枚眉心痣浅浅的点在两道剑眉之间。 【叁拾捌】学有所成 “他们?”独幽狭长的眼梢瞟向陆望舒,“恐怕是消受不起。” “不害臊。”陆望舒收了阵法,冷冰冰的丢给她这句话。 “小望舒,你这是在担心我么?”独幽转了转眼睛,一张笑脸从陆望舒的背后凑上他的肩头,带着热度的呼吸断断续续的喷在他的颈间。 “你想多了。”陆望舒略带嫌弃的掰开她的头,“我怕你给陆家惹麻烦。” “陆家,陆家,陆家!”独幽嗤了一声,“陆氏宗族怎么对你的,这几年我可是看得分明。你还张口闭口的陆家,我看他们未必把你当家人。” “不用你管。”陆望舒见天色不早,“回了。” “臭小子!这么多年了,叫声师傅会死啊!”独幽看着陆望舒迅速变小变远的背影,气急败坏的骂了句。 北方的春天也是冷的出奇,虽然已经三月底了,可居然时不时的还会下几场零星的小雪。这日难得天晴,一丝云都没有,整个天空像被擦亮的大镜子,反射着太阳明晃晃的光芒,却没有给大地带来丝毫的温度,独幽裹了件袍子,蹲在村外的破庙里,半眯着眼睛正在思考。 独幽很少思考,这人间的事儿对她来说不值得思考,唯一要思考的就是自己的升仙问题。眼瞅着来着村子已经八年了,能教给陆望舒的法术也都教的差不多了,怎么自己这飞升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自己是还差一个人劫没错,陆望舒是这人劫之一没错,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独幽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恨不得有一本修仙手册让她能参阅参阅。 “大仙大仙,你怎么又愁容满面了?”一个圆滚滚的地精尖着嗓子滚到了独幽面前。 独幽低头仔细一看:“又是你啊,人参精,一段时间没见,你怎么又粗壮了不少。” “这天儿越冷,我长的越快。”人参精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大仙又在为登仙之事烦恼么?依我看,做神仙没什么好的,还不如我们自由自在,不受束缚。我看那戏文里都说了,那牛郎织女,那七仙女,还有那……” 独幽本就烦闷,这人参精又在哪儿絮叨个没完,她拔腿就要走,却忽然听到人参精说:“要说这成仙的事儿,人间就属唐楼最了解了。他们见的精怪可比这山里的人参精还多……不过呀……” “唐楼?”独幽一把拎起人参精,“那是什么地方?” “大仙你不知道唐楼?也对,大仙你一心修行,自然不会过问世事。这凡尘俗世上的事儿都是扰人修行的,我就是因为陆家村里的一棵梧桐树,才疏于练功……”那人参精想起自己的情人,仿若少男怀春般眉开眼笑。 “说重点!”独幽冷着脸打断他。 人参精委屈极了,心中责怪独幽的不解风情,可嘴上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这唐楼……” 一席话听下来,独幽笑了,要早知道有这唐楼,她还在这儿跟陆望舒费什么劲啊!她把那人参精往地上一扔,捏了个决就消失了。 这唐楼高门大户,整座楼都透着一股子危险的气息,两扇厚重的墨色石门此时正紧紧的闭着,独幽刚把手触上去,就传来一阵刺痛,这门上原来是下了咒法的。既然大门走不通,就只能上梁了,独幽轻轻松松的越过了院墙,尚未站稳,只听得“轰隆”一声,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将她吓得一抖。 “来的都是客,还请出来说话吧。”一个带着圆框金丝眼镜的白衣青年向她走了过来。 独幽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快跑”,可她的身体却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无法动弹。只见那男子伸出食指朝着空中虚画几下,独幽就立即能动了。 “你是谁?”独幽谨慎的问道。 “这不重要,”白衣男子推了推眼镜:“一把快要成仙的千年古琴到唐楼来求得又是什么呢?” 独幽见真身被他一眼看破,也不慌张,反而更加肯定唐楼能在修仙之事上帮到自己,于是摆出一副恭敬的笑脸:“在下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久闻唐楼诸位学识渊博,特此前来求教。” “还请说。”白衣男子一点头,算是同意替她解惑。 独幽喜上眉梢,赶紧将自己久久不能成仙的事儿讲给白衣男子听了。 白衣男子听后,沉默半晌,就在独幽又要开口再问之时,他道:“这事儿,依我多年来的经验,是你的人劫尚未渡完。你教那孩子修法,他可修出什么门道?可立下什么功绩?都没有是吧,所以我说你这劫,只能说才渡了一半。你且回去,加倍用心的教导那孩子,等他有所成之日,就是你人劫完成之时。” 独幽听了,细细一想,果然有道理,不愧是唐楼中人,当下道了谢,又捏了个决儿,去寻陆望舒了。 白衣青年见独幽消失,腿一软,扯着嗓子喊道:“掌柜的!不得了了!我们这地界上出了个大妖物!” 应声而出的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白白胖胖慈眉善目,一个瘦瘦高高精干的很。 “原来是山城的大掌柜来了,失礼了。”白衣青年朝着白白胖胖的那位一拱手。 “七郎,你且说说那妖物是怎么一回事。”瘦高的那位是这北方唐楼的风掌柜,而那白衣青年正是这座唐楼中的侍妖者。 七郎将独幽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予二位掌柜听了,越听那两位的面色越是凝重。 “大掌柜的,这样的人劫……那岂不是……”风掌柜意有所指。 “的确,这样的人劫,摆明了就是不让她成仙的。”大掌柜的点点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七郎一张俏脸急得通红。 风掌柜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世上的确是有很多精怪妖物是可以修炼成仙的,只要专心修法,顺利度过天地人三劫,就能够白日飞升。但,有些妖物,因为前世的因果报应,哪怕这一世再努力修行,都不能成仙。这一类妖物大都会折在天地之劫上,偶尔有能顺利渡过这两个劫难的,就会碰上像陆氏一族这类永远也过不了的人劫。眼下这琴妖遇上的就是这么回事。” “那……那我岂不是骗了她……”七郎喃喃自语道。 “你也是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大掌柜的拍着七郎的肩膀安抚道。 “我倒是觉得,这件事,你办的极好。”风掌柜看向七郎,“若是被她知道了真相,还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倒不如让她先把注意力放在教授那孩子身上,能拖一阵是一阵。” 话分两头,此时的独幽喜滋滋的变作的一个教书先生,又来到了陆望舒家的小酒馆。 “你怎么又来了?”陆望舒看了一眼独幽,转身去收拾桌子上客人用过的碗碟。 “快别收拾了,跟我练功去!”独幽一把拉住陆望舒就往外走。 “这太阳都下山了,练什么功啊!”陆望舒扎住马步,独幽居然一下子没拉动。 “从现在开始,我真的要对你倾囊相授了!你可要挣点气尽早出师啊!”独幽念了个咒法,扯着陆望舒化作一阵清风就往村外去了。 “不对,咒法讲究的是心神合一,你这样子,起符太慢了!”独幽狠狠一巴掌打掉陆望舒手中的黄符。 陆望舒吃痛,直直的盯着独幽,半晌没说话,咬了咬牙,又重新抬手起符。 “太慢!重来!” “心思散了,重来!” “慢了,重来!” “重来!” “重来!” 接连不断的呵斥声回荡在夜色之中。 “已经这样整整三个月了,你到底想让我练成什么样?”陆望舒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汗水不停的从发梢滴落。 “你,还差的远呢。”独幽懒洋洋的躺在树荫底下,“什么时候,你能一个人捉妖,再来跟我谈。” “你等着。”陆望舒提气纵身,转瞬就消失在了树丛中。 “这小子……”独幽拿掉脸上的草帽,摇身一变,化作蝴蝶,扑扇着翅膀悄悄的跟上了陆望舒。 打斗之声从树林深处传来,“嗷”的一声狼啸,让独幽眉头一挑,这小子,有魄力!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对我痛下杀手!”一头灰狼捂着手上的胳膊,龇牙咧嘴。 “只有你死,才能让那老太婆闭嘴。”陆望舒连起三道黄符,眼睛在夜色中泛着红光,竟比那狼妖更为渗人。 “噗”的一声,三道黄符同时入肉,那灰狼痛苦的在地上打滚:“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命,求你放过我……” “是你运气不好,下辈子见到我绕着走。”陆望舒没有一丝犹豫,手起刀落,割断了狼妖的喉咙。 一颗闪着羸弱光芒的内丹缓缓浮出,陆望舒一把抓起,朝身后扔去:“看够了么?现在满意了吧?” 独幽现出真身,伸手接住那狼妖的内丹,素手一握,化作点点荧光:“不错啊。” “既然不错,明日起,我只早上过来,你不许再来我家找我。”陆望舒收起匕首,再也没有看那狼妖一眼。 “这可不行,你必须得尽快有所成!”独幽拦住他。 “有所成?”陆望舒冷笑一声,“你到底想让我有什么所成?难道你指望我成仙么?” 独幽愣住了,几个月前她从唐楼回来就急着训练陆望舒,从未细想过这有所成的真正含义。眼下被陆望舒追问,她竟是回答不出。 【叁拾玖】英雄救美 “这桩事我自有计较,你练好你的功就可以了。”独幽嘴上是不肯服软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陆望舒起了个符,丢在灰狼的尸首上,没一会儿,那尸首就化作一滩灰烬,随风飘散了。 ********* “大掌柜的,你见多识广,你说这琴妖之事该如何处理才好?”子夜已过,风掌柜辗转反侧,索性起身敲开了大掌柜的房门。 “这件事,我也甚感为难……”大掌柜忍不住伸手去揉眉心骨,顺手调亮了屋里的灯光,“依那琴妖往日的行事作风,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若是她早能知道自己此生无法成仙,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如今她在这村里留了八年了,还收了个徒弟,悉心教导,若现在被她知道,她往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不知会发生什么……” 窗外的几片浮云将月色遮盖的愈发朦胧,就在这朦胧的月色之中,一个身影悄然无息的落在了大掌柜房外的窗户边。 “其实……”风掌柜犹豫了下,“几年前也有一位要历此人劫的……最后,到也是成了仙……” “你说的,难道是……”大掌柜压低了声音,“现在想起来,的确是,那位的人劫的确与这琴妖的相似。唯一不同就在于一个要面对的是一村的普通百姓,一个要面对的是一族的雪竹妖,当日他与山城四爷一同屠尽了雪竹一族,竟也白日飞升了……” 窗外那道身影悄悄的消失了,没有任何人察觉,就如来时一般…… “可在我看来,他哪里算是成仙,简直就是成魔!”风掌柜言语中尽是不屑,“他为了要成仙,故意接近雪竹一族,潜伏其中整整二十年,趁其不备灭其全族,虽说雪竹一族的所作所为是天地不容,迟早要被诛灭的,但他竟然狠心到亲手斩杀了自己与那雪竹妖生的孩子,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凭什么做仙!” 大掌柜没接话,当年雪竹妖一族的事,雁桑也牵涉其中,他实在是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月光下,独幽眼神空洞,一直沿着河边的小路向村外走去,几次三番的踩进了河里她都没有察觉。 “他屠尽了雪竹妖一族,竟白日飞升了……” “那人的人劫的确与这琴妖相似……” 这两句话如同魔咒一般盘旋在独幽的脑中,让她神志恍惚:是不是只要我杀光陆氏一族,就可以成仙了?陆氏一族那么多人,这么重的杀孽真的能让我成仙吗?陆望舒……他,我也要杀掉么? 就这样,独幽整整走了一个晚上,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平日里与陆望舒约好的练功之地。 “你昨晚捉鬼去了?”陆望舒皱着眉头打量着独幽,“怎么裙子湿成这样?你的鞋呢?” 独幽愣愣的看着他,没有回答。 陆望舒见她这幅模样,也不再追问了。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堆树枝,生起火来,他一把将还在发呆的独幽拉到火堆旁:“几千岁的人了,怎么还不如我家江雪,衣服湿了就要烘干,这种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么。” 边说着,他边蹲下去替独幽将裙角拧干,却发现独幽的脚底、小腿上全是伤口,还有血不停的在往外渗。 “你先自己烤着裙子,等我会儿。”陆望舒见独幽仍然痴痴傻傻的不回答,叹了口气,扶她坐下后急匆匆的跑走了。 独幽看着陆望舒跑远的背影,脑子里很乱,好似有个小人在她脑袋里“咚咚咚”的打鼓,吵得她脑仁生疼。 “哟,哪儿来的小妞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几个混混,见独幽一人衣衫不整的在荒山野岭,不由得色心大起。 独幽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说话,昨晚在唐楼得知的一切,对她冲击太大,让她一时之间没有办法接受其他任何讯息,只能呆呆傻傻的看着那几个混混。 “咦?”有几个混混凑上前来,仔细的打量着独幽,“怎么不会说话的,难不成是个傻子?” “喂,傻子!”一个胆子大的,伸手推了把独幽,独幽没坐稳,摔倒在地上,手上蹭破一个口子,她直直的看着自己的血从伤口流出,还是毫无反应。 “老大,真的是个傻子!”推人的那个激动坏了。 “哈哈哈,那就别怪哥儿几个了,这到嘴的肥羊,总不能让她跑了吧!”被称作老大的那个一脸淫笑,凑到独幽面前,用脏兮兮的手一把抬起她的脸,“哟!长得真是好看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娘儿们呢!老三,你读书多,她就是那个,那个什么……” “倾国倾城,老大。”老三赶忙谄媚的接话,眼神在独幽身上来来回回的打了好几个转。 “对对,就是倾国倾城!哈哈哈!倾国倾城!”老大来回的摸着独幽的脸,滑不留手的,“哈哈哈哈……来来来,让老子先在这儿把她办了,然后带回去,让哥几个乐呵乐呵!再买到窑子里去换几个银元花!” “老大英明!老大英明!”一众混混齐声附和。 “嘶啦”一声,独幽的裙子被扯开了,老大粗糙肮脏的手在她腿上不断的游走。 好臭,独幽只觉得一阵臭味传来,太臭了,臭到她不得不从自己从沉思中抽身出来,去思考那臭味的来源。 “你们真是活够了。”一个清隽挺拔的少年冷声说道。 唔……这声音,是陆望舒啊。独幽的眼神慢慢聚焦,看见陆望舒朝她走来,他那平日里总是冷的像块冰的脸今天也还是冷着,不对,是更冷了,而且还带着很重的怒气。这个小子为什么生气了呢? 还在这样想着,一个人影就倒在了她的面前,正是那个“倾国倾城”的老三,当然,这点独幽是不会知道的。 “臭小子,居然赶来坏老子的好事,看我今天怎么让你跪下来喊爷爷!”老大暴怒,从腰间抽出一把砍刀,冲向陆望舒。 其他混混也有样学样,纷纷从腰间抽出砍刀,朝着陆望舒砍去。两三个弹指间,那些人都像破麻袋一样瘫倒在地上,陆望舒踩着老大拿刀的手:“喊什么?” “爷爷,爷爷!”老大嘴里没剩几颗牙,“是孙子我错了,爷爷请您饶了孙子吧!” “望舒……”独幽脑袋渐渐清明了,从地上站起来,缓缓走向陆望舒。 陆望舒听到独幽叫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她,却见她裙子被撕裂了,修长雪白的大腿都露了出来,可那雪白的腿上却印了几个乌黑的手指印。 陆望舒觉得那些手指印分外刺眼,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是你撕了她的裙子?” “爷爷,爷爷,孙子不小心扯坏了姑娘的裙子,孙子这就赔,这就赔!”老大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钱袋,将几块银元递到陆望舒面前。 陆望舒看都没看那些钱,继续问道:“是你摸她了?” “就……就一下……”老大抖的像筛糠一样,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怎么能散发出如此阴狠的气息,简直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我该死!我该死!”老大费力的单手抽着自己巴掌,一下接一下,倒是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你说的对。”陆望舒猛地一把捏住老大的脖子,不停的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望舒,小心警察厅那些人来找麻烦。”独幽伸手抚上陆望舒的肩头,“毕竟你是人。” 陆望舒看着她的眼睛,的确,她说的没错,虽然这世道混乱,成天打仗死人,但若是普通百姓杀人了,警察厅还是要出来办案的。 “算你们走运。”陆望舒一松手,老大立即像块破布一样掉落到地上,“滚。” “谢谢爷爷,谢谢爷爷!”混混们忙不迭的爬了起来,拖着他们老大就撒腿就跑。 “你怎么回事!怎么被那群人占了便宜!”陆望舒忍不住冲着独幽吼道。 独幽第一次见他发火,一时之间也怔住了,讲话竟结巴起来:“我……我一时没注意……” “都撕了你的裙子,摸上你的腿了,你还没注意!你到底在想什么!”陆望舒怒不可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这才更令他生气。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屠你全村,独幽心中暗道,想到这里,她的神情不由得又暗淡了下来。 陆望舒见她又有了心事,便不再追问,递给她一条裙子和一双鞋:“拿去换上。” 独幽抬起头来,心头涌上了千般滋味,这个平日里看上去对自己漠不关心的少年,竟会如此细心,可他偏偏是自己的人劫,陆氏一族,到底该不该屠呢。 陆望舒见她不接,忽然腼腆起来:“村里买不到你那种裙子,你先将就着穿一下,回头进城再买新的吧。” 独幽只觉得胸口“轰”的一下暖了起来,眼眶中也莫名其妙的泛起了眼泪,一个没忍住,竟还掉下了几颗,她一把接过裙子:“我觉得这裙子比我原来的好看多了。” 陆望舒见她落泪,忽然就慌了,只感到手足无措:“他们是不是伤了你?你哪里不舒服?” 【肆拾】情丝百转 “他们伤不了我。”独幽抬手抹去泪痕,冲着陆望舒展颜一笑。 陆望舒心中微微一松,硬邦邦的说了句:“你坐好。” 独幽虽不明白坐下要做什么,但也还是依言席地而坐。只见陆望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一个玻璃瓶和一小包棉球,他轻轻抬起独幽的腿,轻声说了句:“会疼,你忍着些。” 陆望舒在棉球上倒了些酒精,仔细的为独幽清理着伤口,一阵轻微的刺痛从脚上传来,独幽忍不住将脚往后缩了缩。陆望舒看了她一眼,动作更加轻柔了,每次涂完酒精,都会轻轻的对着伤口再吹上一会儿。独幽只觉得一阵酥麻感从脚上传来,穿过整个身子直达天灵盖,她忍不住一抖。 “很疼么?”陆望舒停了下来,探寻着问独幽。 “唔……不疼,就是有点痒。”独幽此刻没有了往日里的嬉皮笑脸和嚣张跋扈,多了几分小女子的柔弱和腼腆。 陆望舒一顿,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块脸:“忍着。” 带着陆望舒指尖温度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独幽心中没来由的多了几分热度,这热度从小腿传到丹田,由丹田又到了心口,一颗淡定了千年的梧桐心,此时“砰砰砰”的跳得用力极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千年的寿命和修为不是假的,独幽清楚知道自己这是动了情,但不明白的是,为何会对眼前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鬼头动心呢…… 这小鬼也算得上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了,从那个还没自己腿高的娃娃,到现在自己都要微微抬起头的看他的小少年。八年的时光,在人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的事情啊。从前冒着鼻涕泡,练功总是会哭的小孩儿,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眼前这个眉眼俊朗,总是冷着一张脸的挺拔少年了呢。 “好了,你这几天别沾水。”陆望舒替独幽抚平裙角,转身去收拾那些药品。 “小鬼……”独幽心口堵堵的,眼前这个让她动心的少年正是她成仙之路的阻绊,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前跟你练功,总是受伤,次数多了,这些东西就常常随身带着了。”陆望舒浅浅一笑,唇畔的小梨涡比这初夏的太阳更晃人的眼睛。 是了,独幽记得,起初开始练功的时候,陆望舒总是受伤,小小的手掌,膝盖常常都布满了淤青和伤口,但做了这么久的妖,独幽都不太记得自己的伤口是怎么处理的,自然也就不会去给自己这个徒弟疗伤。细细想来,过去自己只知道敦促他练功,对他的生活琐事好像根本没有关心过。 “我是不是对你太严苛了?”独幽轻声问道。 “是严苛,”陆望舒看着独幽,“但我从未后悔跟你修行。因为你让我变的更强,让我可以保护自己,保护陆氏一族。” “陆氏一族,对你并不好,你为何如此维护他们?”独幽清楚的知道在这几年中,陆望舒是如何被同族的孩子欺负和排挤的。 “他们虽不待见我,但对我母亲和江雪却还是不错。”提及母亲和妹妹,陆望舒的神情柔和了下来,整个人散发着让人觉得温暖安心的气息,“我母亲的酒馆就是族里的人凑钱给开的,平时族中的人从城里回来,也常常会给江雪带些点心蜜饯的。” “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独幽语气中带着轻蔑。 “其实族中的人都是善良平和的,他们这么对我是因为我继承了先祖的一小部分修为。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陆氏一族中每一代都会出那么几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有的天生神力,能徒手举起一头牛;有的是阴阳眼,能看见鬼怪亡灵;还有的如同我一样,跑得快,跳得高,睡得少。起初,大家以为这是神赐的恩惠,对这些与众不同的陆家子弟特别宽待,有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给他们,”陆望舒回忆着族中长辈口口相传的故事,“人往往就是不能得到的太快太多太容易,否则会不知道珍惜。那些人被族人供养着,整日只知道玩乐,肆意挥霍族中的产业,若是有人站出来反对或者阻止,这些与众不同的人就会借着神佛之名对直言者进行惩罚,殴打只是轻的,过分的时候,甚至被拉着游街,将其私人财产全部充公,说是充公,其实不过都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 独幽见过太多的这类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陆氏一族也是如此。 “后来,你也能想到,”陆望舒苦笑,“积压了太久的愤怒迟早会爆发的,需要的,只是一个导火索。十五年前的一个与众不同之人,想要娶族长之女,本来族内通婚就容易生下病儿,所以大家竭力反对,但那人仗着自己天生神力,硬是将族长之女娶回家了。一年之后的冬天,那女子产下一女,那婴儿手足连在一起,没有耳朵,虽有眼睛,但无眼珠。那丈夫见生出了这么个怪东西,将罪责全数怪在他妻子身上,当夜就将他妻子和那婴儿一起赶出了家门。夜寒雪重,那女子抱着婴儿也不敢回娘家,就在家门口徘徊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发现那婴儿已经没了呼吸,不知道是病死还是冻死的。女子带着婴儿的尸身想要回家,被那男子一顿痛打,还夺了婴儿的尸身随手丢入燃着的炭盆中。女子当场崩溃,伸手就要去捞那婴儿,火舌顺着她的手就烧遍了她全身,她挣扎着爬到了街上,四邻八方都目睹了她被活活烧死的惨状。” “那男子可有被重罚?”独幽好奇的问道。 陆望舒摇摇头:“警察厅说那女子是自己引火烧身的,而那婴儿是死了之后再被丢入火中,算不上谋杀,顶多是毁尸。族中知道这件事后,族长气的一病不起,没几日就去了,剩下的族人义愤填膺,找上那男子,岂料那男子不但毫无愧疚,还出言讥讽,说其余族人都是凡人,凡人是不配拥有自己的意志和财富的,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服务像他这样拥有天赋的人,不但如此,他还出手将几人打成重伤。如此一来,众怒难平,大伙儿夜里趁他熟睡之时,将火油淋在他房子四周,一把火将他烧死了。法不责众,警察厅拿这事也没什么办法。但自此以后,陆氏一族对继承了先祖修为的子孙都抱着敌视的态度。” “原来这其中竟有这样的曲折……” “所以错不在族人,而且除了排挤我,他们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陆望舒淡淡一笑。 “难为你小小年纪心胸竟如此豁达,若换了我,想想还是不能忍的。”独幽咂咂嘴。 “你以为谁都跟你这个老妖精一样么。” “嘁!混小子,快去练功!”独幽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凶巴巴的嘴脸。 见她终于恢复精神不再沉溺于心事,陆望舒松了口气,开始练习咒法。草地变焦土,焦土生草木,这一枯一荣均在几个弹指间就完成了。独幽对陆望舒是相当的满意,撇开这徒弟继承了先祖的修为不说,单凭着他的聪慧就已经比寻常的修法之人强上许多了,再加上他努力起来真的是不要命,受伤生病了也不休息。现在的陆望舒,已经算的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说不定能与唐楼中人一较高下。 ********* “老大,那小子是陆氏一族的没错。”老三瘸着腿,跟在老大身后。 “你看清楚了?”老大肿着半张脸,口齿不清的问到。 “对,我看的清楚,他就是陆家那个不受待见的小子。”老三试图用力的点头,奈何脖子也被摔折了。 “老大,村里那家酒馆就是他家开的,不如……”一个混混舔着脸凑了上来。 “不早说,走!”老大一招手,众人朝着陆望舒家的酒馆走去。 ********* “你们不能这样啊!”陆易氏抱着江雪,满脸泪痕。 “哼!你那宝贝儿子在外面犯了事,我们兄弟这是帮他拿钱消灾,你应该谢我们!”一个小混混冲着陆易氏邪笑着。 “你们胡说,我们望舒从来不惹事!这钱是拿来进货的,你们不能拿走啊!”陆易氏伸手要去抢,被一把推到在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给我砸!把这全砸了!”老大一屁股坐在酒馆的柜台上,冲着手下发号施令。 “乒乒乓乓”的打砸之声不绝于耳,陆易氏看着酒馆外围观的人群,哭喊着求助:“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啊!” “听说是她家那个怪物在外面惹了事。” “对啊,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 “说不定是那个怪物在外面伤了人。” “啊!那个怪物在外面杀了人?那是他家活该!” “活该!” 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从人群中传来,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陆易氏紧紧的护住怀里的江雪,看着街上那一幅幅熟悉的面孔,那穿着蓝衬衣的是书店的王先生,那拎着菜篮子的是隔壁的张婶婶,那长得五大三粗穿着汗背心的是李木匠,这些平日里对她尚算友好的街坊此时都木着脸看着她,任由那群混混在酒馆里打砸。 “我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去叫警察,求求你们了,请你们帮忙叫一下警察啊!”陆易氏低声哀求着,她看见人群中有几个姓陆的,急切的呼喊道,“陆家兄弟,求求你们了,帮我叫警察吧,求求你们了!” “老东西!还敢叫警察,你儿子在外面伤了人,叫了警察也是把你儿子抓进去!”老大不知何时从柜台上下来了,一瘸一拐的走到陆易氏面前,抬起腿,一脚狠狠地踹在她背上。 【肆拾壹】噬不见齿 “陆望舒,你怎么还在山上瞎逛!你家里出事了!”书店王先生家的儿子王宇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找到了正准备下山的陆望舒。 “什么事,你慢慢说,别慌。”独幽一把拉住正准备跑回家的陆望舒,对王宇说道。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帮混混,说陆望舒在外面打伤了人,他们来拿汤药费,陆婶不给,他们就抢,还打伤了陆婶和江雪。”王宇仔细打量着独幽,他不记得村里有长得如此貌美的姑娘。 “他们……”陆望舒紧紧的咬着牙,面色阴沉。 “你别急,我们马上回去!”独幽捏了个决,二人凭空消失,剩下王宇一人在原地惊的合不拢嘴。 “他……他!妖怪啊!”王宇恐惧的哀嚎声回荡在山野之间。 陆望舒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被摔得粉碎的碗碟,七零八落的酒埕,最刺眼的,还是门口那斑斑的血迹。 “老娘!”陆望舒跋足奔向酒馆后堂,他们一家人就睡在那小小的一间房内。 “望舒!”陆易氏见到儿子,刚止住的眼泪又不停得流了下来。 才刚满一岁的江雪,蜷缩在炕上,额头上醒目的殷红,让陆望舒握紧了双拳。 “撞到头,可大可小。”独幽一把抱起江雪,就往屋外走,“小鬼,你和陆婶收拾收拾,我先带江雪去卫生院。” 陆望舒感激的看着独幽:这个平时总是凶巴巴的师父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有条不紊,不愧是活了几千年啊! “他们说你在伤了人,我是不肯相信的,你平日里那么隐忍,怎么可能出手伤人,他们就是来讹钱的。”陆易氏边抹泪边抽泣着。 陆望舒没有吭声,将桌子板凳都扶了起来,放回原位。今天,他的确是伤人了,往日里有人欺负他,他都是能忍则忍,可今天,看到被推到在地上任人欺负的独幽,他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就直接出手了……现在想来,当时怎么就那么冲动,如果能忍忍……他试图自嘲的笑笑,可看着地上那点点殷红,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唉……这世道是越来越不好了,以前街坊邻里有个事儿,大家都会互相照应,今天却……真是让我寒了心。”陆易氏叹了口气,“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就没有一个愿意替我们娘儿俩说一句话,旁人也就算了,就连陆家的那几个亲眷也是如此……” “宗族里的人就看着你被人欺负?”陆望舒只觉得额上的青筋不可抑制的一跳一跳,握着扫帚的手不自觉的用力,“咔嚓”一声,扫帚一折为二。 陆易氏一惊,看见陆望舒这副模样,知道他此时定是怒不可遏,急忙刹住了车,支吾道:“其实,平时宗族待我们算是不错了,能帮衬的都会帮衬。今天是那些地痞流氓人太多了,他们怕惹麻烦,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我们也是姓陆的。”陆望舒垂着头,咬着牙,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 “望舒,不要去找那些流氓,也不要去找宗族的人,答应我。”陆易氏只觉得眼皮跳个不停,感觉要出什么大事。 陆望舒沉默半晌:“我要去卫生院看看江雪,天快黑了,你记着锁好门。”说罢,便转身出门了。 “这孩子……”陆易氏陷入了深深的无奈与自责中,她不知道刚刚的抱怨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你打算怎么办?”独幽轻轻的关掉了卫生院病房里的灯,医生说江雪需要观察几天,暂时只能住在卫生院。 “我不知道……”陆望舒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恨不得亲手撕了那帮流氓,可另一方面他又止不住的担心,若是那些流氓的同伙再来报仇该如何是好。 “当断则断,我教出来的徒弟不该是这种犹疑不决的人。”独幽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闪亮。 陆望舒摇着头,也不管独幽能不能看见,他不敢……是不敢,不敢置家人的安全于不顾:“我不能再伤人了,如果他们报了警,我被抓进去了,就没有人来保护江雪和老娘了。说到底,我还是个有牵挂,有软肋的人……” 陆望舒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江雪,她看上去那么小,那么美好,又那么脆弱……睡梦中的江雪好像发了噩梦,咿咿呀呀的哭了起来,陆望舒轻柔的拍着她的背,耐心的安抚着,不一会儿,江雪就安静了下来,重新平静的睡去。 独幽的心底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她没再跟陆望舒说什么,捏了个诀,消失了…… ********* “那小子家还真穷,只有这么点钱,害得老子白费力气。”老大点了点手中的银元,“走,哥儿几个去快活一番去!” “老大,我腿不灵光,今儿就不去了,您和兄弟们尽兴啊!”老三赔着笑脸,讨好的说道。 “你呀……”老大扫了一眼老三,“成,下回大哥给你点个花魁尝尝鲜!哈哈哈……兄弟们,走!” 见众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老三嘟囔着:“真倒霉啊,偏偏被伤了腿,都不能去见见翠姐儿了。” “死到临头,还想着风流。” 如腊月里的寒风一般冰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大夏天的,老三却觉得整个后背一凉,脖颈间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还未等他找到声音的来源,就感觉脖子一凉,微微的刺痛,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他下意识的摸了一把,借着月色,满手鲜血,他想要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便宜你了,死的如此痛快。”一道黄符落下,将老三的尸体烧了个干净,甚至连焦灰都没有留下…… ********* “老三呢?怎么一整天都没看到他?”日上三竿才起床的老大在街上晃荡着,时不时的从摊贩那里抢点吃喝。 “不知道啊,昨天晚上回去就没见着。”一个混混凑上前来回答。 “这个混账东西,又去哪儿鬼混了。”老大朝地上吐了口痰,继续大摇大摆的招摇过市。 ********* “二虎呢?”老大吸溜着面条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终于有个人站出来回答:“昨晚喝酒喝到一半,他说出去尿尿,就没再回来了……” “那老三呢?还没回来?”老大继续吸溜着碗里的面条。 “嗯……是,还没回来。” “混账!一个两个的都反了!”老大一把将桌子掀翻,“找!给我找!去城里,去镇上,村里,一家一户的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了,大活人还能消失不成!” ********* “大哥……”一个混混哭丧着脸来敲老大的门。 “有屁快放!老子还困着呢!” “都找遍了,二虎,老三都没找着……今天,常胜也不见了……” 老大听了,睡意顿时全无:“娘西皮的,闹鬼了不成!” ********* “大哥……帮里的兄弟每天都少一个,现在大家都不敢一个人睡了,怎么办啊……” 老大心里也没底,自从老三消失那日起,已经五日了,每天都少一个人,他自己都怕的要死,但为了面子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今晚大家都聚在一起,谁也不许出去,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作怪!” 月朗星疏,几朵闲云胡乱的挂在天上,倒是有几分情趣。可院子中的人却没有分毫赏月的兴致,数十个小混混聚在一起,都不说话,半开的窗户偶尔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也能把他们吓得一惊一乍的。 “今天人倒是齐全,省的我到处找了。” 一阵妖风猛地刮开了房门,“叩叩叩”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老大……是山上的那个女的!”一个混混忍不住尖叫起来。 老大仔细一看,还真是!这绝色的容貌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的。可眼下,那绝色之中却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和明显的杀意。 “一个娘们儿能把我们怎么样!兄弟们,别怕,那天让那小子坏了事,今天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我一定不会再手软了!”老大朝地上啐了一口,给自己壮壮胆。 “既然你这么有胆识,那就留你到最后好了。”独幽轻飘飘的说道。 话音未落,几道精光闪过,老大亲眼看到身边的兄弟脑袋和身体在顷刻间分了家,一个接一个的就如同断了线木偶一般倒下。 “你……你……你是妖怪啊!”老大的腿早就软了,此时跌在地上,蹭着向后退。 “你不是很勇敢么?怎么如此窝囊,嗨……我竟看错了你。”独幽吹了吹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眼神一凛,“那么,现在就轮到你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老大吓得话也说不清楚了,一股热流顺着裤裆就流了下来。 “要怪,就怪你们欺负错了人。” 看着最后一个混混倒下,独幽笑了:“是啊,你毕竟还是人,自然是要遵守这人间的规则,但是,我不是。” 几道黄符随风飘落,遇到血的那一刹那,燃起了熊熊火焰,将整座院子烧了个干净。 ********* “听说村外的那个流氓窝点着火了,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陆望舒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独幽。 “哦,是么?”独幽啃了一口苹果,若无其事道,“看来他们挺走运的,起火的时候都不在啊。” “那个窝点就是上次来酒馆捣乱的那些混混的。”陆望舒直直的看着独幽。 “所以呢?” 没有真凭实据,陆望舒不愿意擅自揣测什么,其实,他是不敢将那猜测说出来,万一是真的……那他……于是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一声。” 独幽冲着他笑了,满室生辉。 【肆拾贰】芙蓉帐暖 “你听说了吗,砸了那小子家酒馆的那些流氓都消失了。” “对对,我家那口子的表叔就是警察厅里的,他说了,那几十个流氓好像一夜之间被从人间抹掉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啧啧,这种事儿,普通人哪里做的到……” “张婶子说的有道理,这事儿肯定是妖魔作祟,要说能驱使妖魔的,就是陆家那个阴森森的小子了。” “可不是么,书店老王的儿子说了,那天他亲眼见到姓陆的那小子和一个美得要命的女子凭空消失,依我看啊,王宇看见的根本不是什么女子,说不定就是姓陆的招出来的狐狸精!” 谣言这种东西,没有人知道是从谁开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就如同梅雨季节墙角里的霉斑,等被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无处不在了…… 店里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已经好几天没有一个客人上门了,陆易氏看着门庭稀落的酒馆,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陆望舒将一切看在眼里,街上的谣言他也有所耳闻,但他不知道面对这犹如病毒式的谣言,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深深的无力感将他包围,让他忍不住想到,要是自己没有继承这修为就好了,或者……要是自己不姓陆就好了。 “族长,这么多钱,我一时之间真的拿不出来啊。” 这日,陆望舒练功回来,就看见陆氏的族长带了几个宗族中人来到了酒馆,而陆易氏则是一脸的焦急与无奈。 “怎么了?”陆望舒问道。 陆氏族长看到他,面色更加不善了,更添几分憎恶的意味:“宗族祠堂今年要修葺了,今年地里收成不好,族里商量过了,打算收回这个酒馆。” “什么!”陆望舒一惊,这酒馆是族里出钱帮衬着开的不假,但这十几年来,陆易氏起早贪黑,兢兢业业的操持着,才有了现在的局面,而且,他们家每年都会给族里交一笔钱,当做酒馆的还款。十几年下来,虽然还没全部还清,但至少已经还了七八成了。 “族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望舒眉头紧皱,声音有些发紧,“这些年来,我家每年都交钱给宗族,前前后后加起来,欠你们的钱至少已经还了一大半了,你们怎么能说收就收呢!” 族长不理他,继续对着陆易氏道:“他还小,不懂事,难道你这么大的岁数了,还不懂么?这地契,房契一直是族里的产业,这产业族里从未打算卖出去过,所以哪里谈得上让你们还钱呢!” “你们!欺人太甚!那每年我们交钱的时候,你们怎么从来不说!”陆望舒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一掌拍向手边的桌子,木头桌子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族里的人吓了一跳:“陆婶,我劝你管好你儿子,不要给族里惹事!下个月一号之前,你要么拿出修葺的费用,要么交出这酒馆,你自己考量吧,我们先走了。” 一行人你推我,我挤你的争先恐后逃出了酒馆,唯恐落于人后的会被陆望舒劈成两半。 “望舒……我们家还真是流年不利啊。”陆易氏挤出一丝苦笑,试图安抚眼前这个正怒火中烧的半大小子。 “老娘,我们也是姓陆的!若是父亲还在,他们也不敢如此欺凌我们!”陆望舒的鼻音重重的,心中的气愤和委屈无处发泄。 ********* “你说什么?”独幽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明天开始不来跟你学了。”陆望舒不愿意面对独幽,只能别过头去看向远方。 “你至少给我个像样的理由。”独幽不相信这个平时比谁都努力的人会轻易放弃。 “我……”陆望舒迟疑了,若说出实情,会不会被独幽瞧不起。 “你不说,我也查的出,我的本事你比谁都清楚。”独幽直勾勾的盯着他。 “我家里需要钱,否则下个月初,族里的人就要收回酒馆。我打算去打零工,多少挣些钱。”陆望舒赌气似的一口气说完。 独幽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笔钱她立刻就可以拿给陆望舒,但她知道,这是陆望舒的底线,他是绝对不会要这笔钱的……这陆氏一族,真的是欺人太甚! “我也是陆氏一族的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咄咄逼人,难道非要逼死我们一家,他们才满意么!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没有继承这些修为,我宁可没有这个宗族!”这几天来受的委屈和在独幽面前说出实情的羞耻感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总是隐忍坚强的少年此时红了眼眶,晶莹的水光在他眼眶中来来回回的打着转,始终没有落下。 比普通人坚强的人若是伤心起来,也是比普通人更惹人怜惜的。看着面前小少年单薄的背影和不停抽搐着的肩膀,独幽胸口猛地一痛,好像心脏被人一把揪住了,还不停的使劲揉搓着,她感到呼吸困难,连眼睛也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这成仙的事情,她已经纠结挣扎了好些时日,眼下陆望舒的这番话,无疑是推了她一把,让她对眼前的选择异常明确。 独幽望着陆望舒的背影,下定了决心。她轻轻走到他的身后,伸出双臂,缓缓的抱住了他。 陆望舒一愣,只觉得一阵带着独幽体温的香气将他笼罩,后背上贴着的是柔软且温暖的事物,他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 “别动,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独幽的气息若有似无的徘徊在他的耳边。 陆望舒全身僵硬,他不明白这个成日跟他斗嘴的师父怎么会突然这样,他手足无措,心脏“砰砰砰”的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 “望舒,你受委屈了。我不喜欢你受委屈,我喜欢你笑,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嘴边的两个小梨涡也特别好看。”独幽发现自己无法控制的心,更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些她想都没想过的话,就这样一股脑儿的全说出来了。 陆望舒的耳朵“噌”的一下红了,他感到一股热流从丹田直冲脑门,脑子里“嗡”的一下,世界都空白了,只剩下他和身后的独幽。 “我这样很奇怪是不是?你别恼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就今天这样一次,一次就好……” 独幽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的唇也越凑越近,陆望舒清楚的感到独幽的呼吸喷在他的颈后,如同一根羽毛撩骚着他的心尖,一下,一下,一下的,痒痒地,若有似无地……忽然间,脖颈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触碰了,陆望舒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全起来了,小腹间那股热流不可抑制的奔腾了起来。 “你……你……”陆望舒结巴起来,他朦朦胧胧的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可是却全身僵硬的连脚趾头都不能动一下。 独幽的唇游走在陆望舒的颈间,留下一个又一个红印:“你别害怕,放松……”,独幽蛊惑似的对着他耳语道,一双柔夷抚上了陆望舒的前胸。 浅白的月色明晃晃的照耀着大地,草地上的露珠发出晶晶亮亮的荧光,偶尔有几只野兔飞禽经过,扰的草地沙沙作响。这月色之下,草地之上,独幽的一张俏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她素手一挥,一个结界将她和陆望舒与世界隔绝开来。 “你……到底是谁?”春色无边,陆望舒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明,问道。 “你记住,我姓萧……单名独幽。”独幽的舌尖卷上陆望舒的耳畔。 ********* “族长,不好了!有个女子大闹祠堂了!”一名老者急急的奔进陆氏族长的家中。 “谁这么大胆!陆伟,你随我去看看。”族长放下手中的茶盏,领着一个壮汉朝着陆氏祠堂走去。 陆氏一族在村里是一等一的大族,这祠堂也是一等一的气派,青砖黛瓦,高门大院,金漆的牌匾悬在门楣正中。待陆氏族长行至祠堂时,眼前所见却气的他差点吐血!砖还是那砖,只是都碎裂成渣;门还是那乌木大门,有一扇却横在了地上;至于那金漆牌匾,其中一个陆字消失无踪了,剩下几个字残败的挂在匾上,一副随时要分家的样子。屋内更是一团糟,且不说贡品香烛全被打翻在地,就连祖宗牌位都掉了一地,还有几个干脆断成几截被一个貌美女子踩在脚下。 “你!你是何人!居然敢来我陆氏祠堂撒野!”族长脸色涨红,显然气的不轻。 “我?嘻嘻……”独幽俏生生的一笑,本就美艳绝伦的容颜竟愈发的明艳动人了,“我呢,也算是你陆家的人了……”说罢,小脸上还飞起两朵红晕。 “你是陆氏子弟的媳妇儿?”族长面露狐疑,他从未见过此女子。 “不过呢,我夫君说他宁愿不是这陆氏一族的人,那这陆氏一族的媳妇儿,我就不稀罕做了。”独幽蔑着眼睛看着族长,“既然他不想要陆氏了,那这世上留着陆氏也没什么用了,正好拿来应我的人劫。” ********* “什么!那琴妖在陆氏祠堂大开杀戒了!”大掌柜手一抖,手中的钢笔穿透了数十张信笺。 【肆拾叁】君非良人 “唐楼要来多管闲事么!”独幽杀红了眼,一双狭长的凤眼中带着毁天灭地的架势。 “琴妖,你若就此收手,或许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风掌柜抵住独幽带起的风沙,朗声说道。 “余地?哼!我要你这余地有何用!”独幽邪魅一笑,素手反拧成爪,一个妇人瞬间就被吸至她爪中,只见独幽轻轻一捏,那妇人双目瞪圆,双脚凌空胡乱蹬了数下,咽气了。 独幽像丢弃一件垃圾一般,将那妇人往地上随手一扔,漫不经心的拍了拍手:“你们的确有两把刷子,我对这祠堂下了禁咒,只有陆氏血脉能走进来,却被你们给破了。不过也不要紧,陆氏一族七十三人,这个妇人是第五个,不着急,我还有大把时间,可以陪你们玩玩儿。” “妖孽,受死!”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瘦小老者厉声喝道,手中双剑兵分两路朝着独幽的上下路攻去。 独幽宛如一条水蛇,灵活闪避,可那玄衣老者哪里容她躲闪,步步紧逼,剑锋所至之处土石具裂,只闻得“嗤”的一声,独幽的袖管被斩去一小截,莲藕般白嫩的手臂露了出来。 “烦死了,这是我新买的!”独幽眉间露出不耐的神色,起手结了个印,法印闪着金光就朝玄衣老者砸去。 “不好!”大掌柜眉头一跳,他深知这法印的厉害,想要出声提醒却已经晚了。 玄衣老者见那法印袭来,下意识的结了结界,没想到那法印一遇到结界,竟与那结界融在了一起,法印越缩越小,结界也越来越小,眼看就要将玄衣老者包裹其中,他急忙催动咒法,想要撤了结界,可那结界受了法印的包裹,根本不受老者的控制,还是不停的迅速缩小,须臾之间,老者被死死裹住,手脚都被勒的变了形,呼吸困难,面色发青。 “妖女,你快放开三郎!”伴随着一声娇喝,独幽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刺眼,下意识的撇过头去避开光源,手臂上却是感到一阵剧痛。 看着地上的点点血渍,独幽的神色变得冰冷起来:“唐楼九侍,今天倒是一下子来了俩,还有这两位没戴眼镜的,有胆子的话,就报上名来。” 独幽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掌柜和风掌柜,二人尚来不及答话,那伤了独幽的女子站上前来,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双杏眼睁的浑圆,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年轻健康的光彩:“你这妖孽,不配知道!” “小九,退下!”风掌柜低声呵斥道。 那姑娘不服气的狠狠瞪了独幽一眼,却也倒是乖乖退下,不敢再说什么了。 “在下正是这唐楼的掌柜,这位是山城唐楼的掌柜。”风掌柜一抱拳,向独幽介绍到。 “独幽姑娘,不知这陆氏一族怎么得罪了您,竟惹得姑娘如此动怒?”大掌柜问道。 “陆氏一族,本就是我的人劫,如今,我正好应了这劫数罢了。”独幽轻描淡写的挥挥手,好像这是什么不值一谈的小事。 “独幽姑娘人劫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知道姑娘打算怎么应这劫数?”大掌柜继续追问。 独幽轻轻一笑,眯了眯眼睛:“自然是全部杀光。” 陆氏一族的人听得独幽这么说,一时之间哭天抢地,有好些人试图冲出祠堂,却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阻拦,无论如何都跨不出祠堂的大门。 “哦,忘了告诉你们,这禁咒会使有陆氏血脉的人自发自觉的走进这祠堂,可想要走出去,却是绝对不可能的,眼下还差十来个,就齐了。”独幽不耐烦的一脚踢开身边的村民,捡起个蒲团,放在牌位架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天地人共生,独幽姑娘怎能为了一己私念屠害这么多条人命呢?想来上天也是不会出这样的人劫来度化仙者的。”大掌柜出言劝慰道。 “老头儿,你别想骗我,那日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那人屠尽雪竹一族,就能白日飞仙,凭什么到我这儿你们就满口的仁义道德!”独幽冷笑着说道。 风掌柜和大掌柜一听,心道不好,雪竹妖一族的事居然被独幽偷听去了,怪不得她非要屠尽陆氏一族! “独幽姑娘,雪竹妖一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风掌柜想要解释什么,却看见独幽的眼神从他肩头直接飘过,定定的看着远处。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陆望舒抱着陆江雪,不可置信的看着周遭,孩子妇女在低声啜泣着,男子都蹲在地上,脸上满是绝望,本来庄严肃穆的祠堂,只剩下残垣断壁。 “望舒,你来了。”独幽一见到陆望舒,立刻化作了一滩春水,声音都温柔婉转了起来。 陆江雪见到独幽,也不觉得陌生,反而张开双臂,朝着独幽的方向使劲的挥着,独幽笑眯眯的抱过陆江雪,从口袋中掏出块糖,逗弄着她。 众人目瞪口呆,眼前这一副景象,陆望舒三人,简直像极了一家三口! 族人见独幽与陆望舒如此熟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胆大的,凑到陆望舒身边:“望舒,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陆望舒看了眼那人,面无表情,转向独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既然不想要这宗族,那我就替你把这宗族抹掉。”独幽歪着头看着陆望舒,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等着他称赞一般。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陆望舒的嗓子微微发紧,他甚至有些不想听到独幽的回答。 “是我,陆氏一族,共七十三人,现在死了五个,除去你和江雪,还余六十六人。若不是唐楼这帮人来捣乱,我早将他们杀个干净了。望舒,你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了。”独幽的语气中带了几丝撒娇的意味。 “你说你为了我,要杀光我的族人?”陆望舒深深地望进独幽的双眸中,一字一顿道。 “你别上了这个妖女的当!她是要杀光陆家的人,好度过她的人劫!”小九插嘴道。 “小九!”风掌柜怒不可遏,这丫头怎么如此鲁莽! “别听他们胡说!”独幽脸色突变,瞬间抬手起了一张符。 “让他们说。”陆望舒抬手结印,将那黄符挡了下来。 “这……”大掌柜见独幽与这少年举止亲密,但怎么都猜测不出二人的关系。 “望舒……望舒,她说我们是她的人劫,要杀了全族来应劫!她还说,之前就有一个人杀光了别的一族,立刻白日飞升,成了神仙!她这是要杀光我们帮她成仙啊!望舒,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求求你啊!”一个青年男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朝着陆望舒哭喊着。 “多嘴!”独幽眼风凛冽,一抬手,那男子就身首异处了。 “你!”陆望舒亲眼见到独幽杀人,是那么的残忍决绝,没有半分的犹豫。 “望舒,他们胡说,我绝不是为了升仙才杀他们的!”独幽面上浮现出小女儿式的娇羞,“自从我们昨晚……昨晚……我已经认定你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 “你……”陆望舒眼眶泛红,缓缓的摇着头,满脸悲怆,“我跟你修法八年了,现在想来,八年前你来到村里,找上我,是不是就是为了应你这人劫?” “当初……”独幽没想到陆望舒会问这个问题,她愣了一会,还是答道,“当初我来村里,的确是为了人劫之事不假。可我待你,却是真情实意的!” “真情实意?”陆望舒唇边浮现一丝苦笑,“你教我修法,成日的期待我有所成,难道不是为了这人劫?” 陆望舒的话,一字一句都打在独幽的心上,他说的一点都没错,找上他,诱他修法,甚至疾言厉色的逼的他日夜不停的练习,的确都是为了要应这人劫。 “望舒……”独幽不敢再看他,垂着头,“你说的没错,这些我都是为了人劫,但杀光这陆氏一族,我的的确确只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再受半分委屈和闲气。” “你不是为我……你若是为我,就不会伤害这么多人!他们虽待我不好,但那又怎么样呢?毕竟,他们谁都没有义务要对我好啊!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家庭,你现在这么做,置我于何地?你虽能杀尽陆氏,但你堵不住悠悠众口,天下人要将如何说我?如何说江雪?说我不分黑白纵容妖魔伤人,说我教唆妖魔屠尽宗族血脉……你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行,我是人啊!是要在这人间生老病死的人啊!”陆望舒的眼神中满是绝望。 “你……你这是要负我?”独幽的声音宛如寒冰。 “我见不到你的半分真心,何来辜负之说!”陆望舒抬手起符,数张黄符宛若利箭,朝着独幽而去。 这黄符来的突然,独幽万万没有料到陆望舒会出手伤她,一时之间愣住了,被黄符穿身而过,鲜血四溅。 【肆拾肆】灭顶之灾 独幽只觉得小腹之处有些潮湿,伸手一摸,温热粘稠的血液布满了双手。 “你伤我……你居然伤我……”独幽不可置信的神色中夹杂着几分心寒,泪珠不停滑落。 “姐……姐……”陆江雪肉呼呼的小手抚上独幽的脸庞,想要替她抹去泪珠。 独幽泪眼婆娑的看着怀中这个小小的,软软的,还散发着奶香的小人儿,哭的更凶了。 “放开我妹妹!” “怎么……你觉得我的会伤了江雪么?”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牵扯江雪!”陆望舒见她不松手,直接伸手过来要将陆江雪抱走。 “没想到……你竟对我怀疑至此,对我辜负至此,伤我至此……”独幽从喃喃自语到仰天长啸,“萧独幽啊,萧独幽,近千年来你都说戒情戒爱,没想到居然还是栽在了情爱之上……你简直窝囊到家了!” 霎时间,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本来还是晴空万里的蓝天变得乌云密布,眼见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下。就在这昏沉沉的天色之中,独幽一头青丝随风飞舞,本来狭长魅惑的一双凤眼,此时怒目圆睁,隐隐地泛着狰狞之色。 “既然你已经负了我,这凡尘与我便再无牵挂了。”独幽凝视着陆望舒,诡异的一笑。 说话间,独幽将陆江雪高高举起,随即又狠狠地砸向了地面,前一刻还在替独幽拭泪的江雪,此时吭都没吭一声,便没了呼吸。 “江雪!”陆望舒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本就郁结于胸的一团怒气受到了刺激,气息翻涌,竟“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意识尚且清明,但手脚已经褪了力,摇摇晃晃的就朝着陆江雪走去。 “江雪……你醒醒啊……”陆望舒的手抖个不停,指尖轻轻的触到陆江雪的面颊,还是那么的柔软饱满,带着暖暖的体温。 “哥哥来了……你醒醒啊,江雪……”陆望舒伏在江雪身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着。 “啊!妖怪又杀人了!大家快跑啊!”一个村民见到陆江雪的惨状,忍不住鬼哭狼嚎起来。 一时之间,本来已经绝望的或蹲或坐在地上的陆氏村民们,纷纷再度朝着祠堂大门奔去,有的拼命轮着拳头砸着结界,有的干脆拿起了板凳木棍不停的敲打,还有几个,跪倒在唐楼一行人面前,不住的磕头:“几位活神仙,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那小九见到独幽将陆江雪摔死,本就于心不忍,一股火气在体内来回的窜,现在见到这么多村民苦苦哀求,那股火气就直冲脑门,涨的太阳穴“突突”得跳。 “风掌柜,今天哪怕我回去受罚,这桩事,我也是要管的了。” 话音未落,她也不管风掌柜的反应,默念法诀,侍精怪镜中就飞出一只仙鹤,细腿长颈,通体闪着金光,“琴妖,你害人性命,今天姑奶奶一定要收拾收拾你!” 独幽丝毫未将小九放在眼里,足尖点地,腾空而起,转瞬间抓起两个村民,“咔嚓”一捏,都断了气了。 小九见她杀人如麻,急忙催动咒法,仙鹤长鸣一声,冲着独幽而去。独幽一抬手,数十张黄符悬在半空中,睫眼间,黄符变成羽箭,铺天盖地的朝着仙鹤射去。 “小九刚接镜,怕是要吃亏。”风掌柜看着缠斗在一起的黄符和仙鹤,眉头紧皱。 “我去帮她!”玄衣老者灵活的像只猿猴,几个轻纵之间,就落到了独幽的身后。 “以多欺少?好的很!”独幽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反手一捞,就将玄衣老者发出的暗器拢入袖中,一挥衣袖,暗器掉头,全数朝着小九打去。 大掌柜和风掌柜此时默念咒法,试图解开这祠堂禁咒,但屡试屡败,众村民见唐楼中人也无法解开这咒法,又绝望了起来。其中一个壮汉,看见傻坐在地上紧紧抱着陆江雪的陆望舒,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都是你这个妖人!招惹了这妖魔,害得我们陆氏一族要灭族!” 此话一出,绝望中的村民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又一个中年大婶站了起来,随手捡起滚落在脚边的一个贡品就砸向陆望舒:“你这个害人精!活该你妹妹被摔死!你定也不得好死!” 村民们纷纷效仿,香炉,石块,碎木头不断的砸向陆望舒,陆望舒垂着头,一声不吭,紧紧的护着怀里的江雪,一动不动:“江雪你不要怕,哥哥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害人精!去死吧!” “你生出来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早让族长将你处理了,可他偏偏心软,留下你这个祸害,拖累全族!” “祸害!跟你妹妹一起去死吧!” “下地狱去吧!你们全家都会不得好死的!” 大掌柜看着那个沉默的少年,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恶毒咒骂,眉头皱的更紧了:都说妖魔残暴,他们吃人肉,嗜人血,摄人魂魄,为的是长生是成仙,而眼前这些村民呢?他们用利器攻击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他们咒骂一个刚刚死去的幼儿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他们面目狰狞,他们任由心中的邪念操控自己的行为,他们……与妖魔究竟有什么分别呢……他们……值得被救赎么…… “那妖魔怎么没把你娘也弄死!真是可惜了!”一个耄耋老者冲着陆望舒吐了口口水。 这句话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陆望舒身上猛然喷发出耀眼的红光,照亮了整座祠堂。大掌柜和风掌柜一愣,这是…… 只见陆望舒轻柔的将陆江雪放下,缓缓站起,虽未抬头,但他浑身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气势:“这妖魔是我招惹来的,那就由我来送走。” 陆望舒双手扬起,就在一个瞬间,数十张黄符出现在他手中,化作双鞭,他双手挥鞭,朝着独幽的要害而去。 独幽的羽箭将那仙鹤射的体无完肤,但自己也被玄衣老者的双剑刺的浑身都是伤口,眼下陆望舒双鞭挥至门面,她勉强腾出手来接住:“我倒要看看,你将我的本事学到了几成。” 陆望舒见双鞭被独幽拽住,也不恋战,手上迅速结了个印,法印顺着黄符化成的鞭子蔓延开来,变作无数的细小藤蔓,将独幽的双手牢牢缠住,独幽用力一挣,竟没挣脱。 独幽轻笑一声:“学得好,用的也不错,可惜……” 她口中默念咒语,那藤蔓竟迅速枯萎,黄符鞭也重新变作黄符,散落一地:“可惜,你是我教出来的,你会的,我都会!” 小九和玄衣老者见状,容不得独幽有半分喘息的时间,立刻朝着她逼近,一人双剑舞的精妙绝伦,一人手持缚仙索,步伐灵活的绕在独幽四周。独幽被二人逼仄到角落,左防右躲的,心中烦闷之极,本不愿意与唐楼结下太深的梁子,已经处处留情了,没想到唐楼不识好歹,非要逼她下重手。 她本是梧桐所制之琴,眼下索性露了本相,窈窕的身段逐渐变粗变大,细腻的皮肤上生出斑驳的树皮,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都变作长满梧桐叶的枝丫,她手臂一挥,一条粗壮的树干直直的撞上小九的腹部,将她甩出去数丈远。玄衣老者见状,立刻顺着树枝灵活的攀上树干,寻找着独幽的命门,独幽心中一声冷笑,无数的树枝像细蛇一般缓缓的朝着老者移动,老者纵起火符,那些树枝仿佛完全不怕一般,拍打两三下,那火便被扑灭了,老者稍作思索,决定跳下树干再作计较,可独幽哪里容得他逃走,上百条枝蔓将老者的手脚缠得死死的。 就在此时,听得有人高呼:“开了!开了!快跑!” 独幽寻声望去,只见村民们都争先恐后的朝着祠堂外涌去,她大吃一惊,看见陆望舒盘坐在祠堂门口,双手交汇成法印,口中念念有词,任由鲜血不住地从他的口中溢出…… “你!你居然破我禁咒!”独幽恨恨的对着陆望舒吼道,扭了几下,重新变作人形。 陆望舒不理她,继续念咒,不停的有村民从结界的裂痕之间跑出去。 独幽大怒,起手结印,几道金光闪过,结界的裂缝立刻又被封了起来:“你跟我斗,还差得远!” 陆望舒看见还有几个村民尚未来得及逃出,咬咬牙,强撑住一口气,盘腿坐好,打算再次冲破独幽的禁咒。 “你还真是嫌命长!刚刚你破我禁咒,我看你口角溢血,想必已经是耗尽了修为,心血上涌所至,现在你若再强行冲破禁制,立刻就会七孔流血,暴毙而亡!”独幽好整以暇的抱着双臂,慢悠悠的说着,可眼中却还是隐隐的透露着几分担忧。 陆望舒像没有听见一般,口中咒法不停,鲜血立刻从他的耳朵,鼻子里淌了出来,那结界颤动了几下,有了一丝裂纹,村民眼中放光,又见生机。忽然“咚”的一声,陆望舒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那裂纹也消失不见了。 【肆拾伍】唐楼秘辛 大掌柜伸手替陆望舒把了把脉,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盒中端放着一枚青色药丸,正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这……”风掌柜满脸讶异,“这难道就是传闻中山城唐楼二爷炼制的青丸?” 大掌柜点点头,将青丸塞进陆望舒口中,片刻后,见陆望舒惨白的脸色逐渐有了血色,独幽心中暗暗的松了口气。 来不及逃走的村民见出口又被封住,万念俱灰,看着身上有七八处伤口都在流血不止的独幽,脑子里只剩了一个想法,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这念头一旦萌生,就像滴进水中的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开来,并且再也阻拦不住了…… “妖魔!受死吧!”一个青年拿起脚边的一截断木朝着独幽冲去。 “找死!”独幽一挥手,那青年尚未碰到独幽,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飞出去,恰巧撞在碎石之上,当场脑浆迸裂而亡。 “大伙儿冲啊!留在这也是死路一条!”人群中不知谁起了头,振臂一呼,村民皆受鼓舞,纷纷抄起家伙冲向独幽。 “不要啊!”恰巧陆望舒醒了,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一幕。 独幽看着这些村民,面无表情,咒法不停,黄符随着狂风飞向村民,一时之间,血光四溅,哀嚎遍野。 “妖女!”小九费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那一摔,她伤的不轻,想要再战却是再无可能的了,此刻只能布起结界,将那些村民护在中间。黄符撞上结界,发出撞击玻璃的清脆响声,小九感觉四肢渐渐无力,修为好像在一点一点的流逝,眼前慢慢的模糊了起来。 “快去阻止她,独幽的黄符能吸收他人的修为!这样下去她会油尽灯枯的!”陆望舒的声音虚弱极了,但他还是撑着一口气,出言警告大掌柜。 风掌柜闻言,立刻上前制止小九,小九看着结界中百姓求助的眼神,再看看风掌柜焦急的神色,她缓缓的摇了摇头:“我此时撤去结界,黄符立马就会落下,这些村民必死无疑!” “你这样下去会死的啊!”风掌柜见她还不住手,急红了眼。 “风掌柜,你就再让小九任性这一次吧。”小九向着风掌柜甜甜一笑,可这笑容中的虚弱却让人看的更加心疼。 “小九……”风掌柜鼻尖一酸,这个由他亲手选进唐楼,亲自陪着长大的孩子,就这样在他的眼前,一点一点的流逝着生命,他不忍心,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大掌柜,风某今日要破例了,日后这唐楼,还请你多多照拂。”风掌柜向着大掌柜恭敬而郑重的鞠了一躬,从怀中掏出兽皮小卷,十八般兵器在兽皮小卷中发出“嗡嗡”的蜂鸣,仿佛在催促着主人快些动手。 “好!你去吧,唐楼之事,我定会竭力相助。”大掌柜明白此事已经退无可退,劝无可劝,只能忍痛看着多年挚交只身赴死。 “九丫头,风老头不会让你死的。” 风掌柜屏气凝神,兽皮小卷漂浮于空中,十八样手指长短的兵器不停的从小卷中飘出,终于列成一排,闪着熠熠的金光。独幽看着被兵器包裹其中的风掌柜,心中没来由的一慌。 “今日,我风一行愿用三生阳寿借天地神兵诛灭妖魔,请神兵莅临!”风掌柜仰头向天朗声说道。 话音甫落,那十八般兵器集中到一处,化作一个光团,光团之中逐渐显出一个影子,那影子随着光团落在风掌柜手中,光圈退散,一把闪着绿光的方天双刃戟出现。 风掌柜也不说话,扬起方天戟朝着独幽的胸口横刺过去,独幽见那戟刃就要刺到,想要闪避,双脚却好似被定住一般,只能硬生生的受了这一刺。这时,独幽才明白其中的厉害,所谓神兵,就是向上天借法,势必要取了自己的性命才算完,这上天为了达成借法之人用性命换来的愿望,就用法术困住了她。 “贼老天,用这下三滥的招数想要对付我!呸!”独幽捂住伤口,气喘吁吁。 独幽受了重伤,精气大泄,那些黄符变回普通的黄纸掉落了一地,小九见危机解除,这才收了结界,这一口气一松,竟昏厥了过去。 风掌柜见小九平安,重新提起方天戟,直直朝着独幽劈去,独幽吃过一次亏,长了教训,以虚对实,化了三个分身,将风掌柜团团围住。风掌柜无法分辨真身,只能随意挑选了一个劈下去,那被选中的独幽被定在原地,受了那一劈之后“咚”的一声栽倒在地,原来是一段梧桐木。风掌柜这一戟是用了十足的力,砍在木头之上,有七八分力被反弹了回来,震得虎口碎裂,血流不止。 “已经第二下了……”大掌柜眉头紧皱,自言自语道。 “第二下?”陆望舒不解。 “这从上面借的神兵,凡人只能用三下。一是因为神兵威力巨大,有毁天灭地之力,这力本就不该存在于人间,更不宜过多的干涉人间之事;二是因为使用神兵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和修为,凡人的修为再到极致,也只不过能撑到第三下罢了……”大掌柜解释道,眼神却是一刻都不敢离开风掌柜。 没想到这番话被一个耳朵尖的村民听到了,那村民立即大哭起来:“完蛋了!完蛋了!本来以为出了个神兵就能有救,没想到只剩这一下了!我们还是死定了!死定了啊!” 大掌柜心中暴怒,恨不得亲手斩杀了这村民!风掌柜和小九为了他们连性命都搭上了,他们却还在这里拖后腿!独幽听到村民这样讲,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当下一分二,二变四,四生出了数十个独幽,一模一样的衣着,一模一样的神态,连身上的伤口都是一模一样的。 风掌柜不敢轻举妄动,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间一滴滴的落下,他试图分辨出其中的真假,可都是徒劳。他这边一静,独幽此时就开始一动,她手中闪过寒光,朝着村民们射去,几个村民软软的倒在了地上,未见伤口,却已是丢了性命。 “妖女又杀人了!”余下不到五名村民,紧紧的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陆望舒勉强支撑起来,走到风掌柜身边,仔细观察着那数十个独幽,不行,完全看不出。 “陆望舒,捡回一条命,居然还帮着唐楼,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啊!”独幽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那数十个独幽一起跟着笑了起来,言行举止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陆望舒没有理会独幽的冷嘲热讽,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骤然间睁开双眼,指向其中一个独幽:“是她!” 风掌柜毫不犹豫的将方天戟狠狠的刺入了那独幽的身体,戟尖贯穿而出。霎时间,其余的独幽都变成了木桩,一个个的跌落;祠堂门口的禁咒也开始有了裂痕;本来捆着玄衣老者的藤蔓都软趴趴的耷拉了下来。 “你怎么……”独幽想不出陆望舒是如何辨认出自己的。 陆望舒看着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独幽,她的灵力在一点点的消失,面色也越来越苍白。陆望舒俯下身来,将独幽抱在怀里:“你身上的香味,我一直记得。” “原来……”独幽笑了,认命的笑了,“原来我还是败在了你的手上……望舒,我还是败给了你……” 村民见祠堂门口的禁咒被破除,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一声谢谢也没有,更别说顾及唐楼中人的死活了。 “望舒,他们都跑了……”独幽轻咳两声,“他们肯定会找你家里麻烦的,你会后悔今日没让我杀光他们……” “是,我后悔……我后悔到肝胆俱裂,”陆望舒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双目,“我后悔跟你修法,后悔做你的徒弟,后悔对你好,后悔跟你认识过!我恨死你了,你杀我族人,杀我妹妹,那些流氓,也是你杀的对吧!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头……”两行清泪顺着陆望舒的下巴滴落到独幽的面颊上。 “傻子……”独幽费力的抬起手,轻轻撸着陆望舒的头,“是我错了,毕竟你是人,我是妖,我总是想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你的问题,却从来没有想过你到底需要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说过,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达成,就让我最后再自私的用自己的方式爱你一次吧……” 独幽结了法印,众人一时之间只感到天旋地转,只听得几声惨叫,一道光芒闪过,大地又重新归于了平静:“这个丹药你拿好,唐楼大掌柜知道怎么用,若有一天,你想一切从头来过,就去问他好了……” 一枚闪着光芒的丹药落入陆望舒手中,怀里的独幽却已无踪影了,只留下几缕幽香残留在陆望舒怀中。 这一战,唐楼风掌柜战死,侍神者与侍精怪者重伤,陆氏一族村民被杀一十五人,陆望舒一家失踪。 【肆拾陆】竹马成三 “当年若不是大掌柜和风掌柜的言语之中谈及人劫升仙之事,那独幽也不会走上这条路,陆氏一族也不会遭受到险些灭门的浩劫……唐楼欠陆家的实在是太多了。”俞广白忍不住叹道。 “世事多变,谁又能料到独幽留下的那一丸内丹竟能配合唐楼中的咒法倒转了陆望舒的命运呢……”冯掌柜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无论如何,大掌柜交代的事,我和你一定要守住,这唐楼欠下的债,就由我们来还清吧……”俞广白和冯掌柜重重的叹息声回荡在浓稠的夜色中。 这样的一个蛙叫蝉鸣的夏夜,辗转反侧的还有林西陆,他脑子里不停的回响起这些时日的种种:为了不让林知夏成魔,为了救自己的性命,陆望舒几次三番召唤破法剑,哪怕他明知道这召唤之术会损伤他的心脉;这回自己中了骨钉,陆望舒更是不计后果的拼上了性命和全部修为来救自己。这样的陆望舒,相识的时日虽不算长,但的的确确称得上是生死之交了。这样的朋友是不会害自己的,若他有秘密不愿意让自己知道,那定然是无需自己知道的事情,那又何苦去强要一个答案呢?如此来回思量了几次,自我安慰了几次,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林西陆倒也是睡着了。 “知夏,走,我刚买了些点心小吃,一起拿去给江雪吧。” 林知夏还没睡醒,只听得房门被敲得“砰砰”作响,睡眼惺忪的刚把门打开,就看见朝气蓬勃精神满满的林西陆扬起一张俊脸对着他灿烂一笑,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拉到了陆望舒房门口。 “你们……这么早?”陆望舒正好打开房门,见他二人站在门口,微微吓了一跳。 “早上刚出炉糍粑和熨斗糕,拿给江雪一起吃。”林西陆将几个油纸包塞进陆望舒手中,二人对上了眼,互相看了半天,最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林知夏看的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在笑些什么。 “没什么!”林西陆与陆望舒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走啦,一起去吃,等凉了就不好吃了。”陆望舒破天荒的掺起了林知夏手,将他拖入房内,林西陆跟在后面挠挠头,笑的鼻尖上的笑纹都皱了起来。 “真好啊……年少时的朋友……”俞广白正巧准备下楼,目睹了这一切。 “是啊,多纯粹啊……”雁桑走了过来,扯了扯俞广白的衣袖,“怎么羡慕起他们来了?难道忘了我这个年少时的朋友了吗?” “我哪敢啊!小四爷的一双佛手不得把我撕碎了。”俞广白就喜欢逗雁桑。 雁桑在旁人面前都是温温柔柔不急不躁的,唯独在他面前,偶尔会露出少年时的性子:“少来,你别跑,我现在就撕了你!” ********* 詹延卿不愧是从总部调下来的,那真是练兵和收买人心的一把好手。孙邈的兵本来就带的不差,但过了几年太平日子,战斗力和体力都有所下降,詹延卿一上任就提拔了三位将士做副官,让他们每日分批对士兵进行拉力训练,如此一来,既能防止副官一人独大,架空司令,又能将部队细化,让将士们的体能保持在战时水准。自从詹延卿亲眼见到了唐楼中人的手段,他对唐楼更是尊崇,三年了,逢年过节的节礼那是必须送的,就连立秋,白露这样的节气,他都会差人送点补品到唐楼,至于他本人,更是有事儿没事儿的总来唐楼附近溜达,就盼着个“偶遇”。 “詹司令又在街对面的钟表店里坐着?”苏南星扒拉着碗里的饭,含糊不清的问道。 “是呢,中午刚来过,这晚饭后居然又来了。”一双桃花眼中荡漾着一抹春水的少年接了话头,顺手夹了一筷子苦瓜给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个少年。 “你别……”那少年一双明亮清澈的小鹿眼见到苦瓜,满脸嫌弃,刚张嘴想要说什么,就被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年打断了。 “你应该吃一点儿,今年的夏天特别燥,小心上火。”红衣少年额间的头发有些长了,微微的遮住了双眼,但他的嗓音让人听了浑身酥软,说不出的熨帖舒服,让人听了忍不住还想再听,用苏南星的话说,这孩子的嗓音就是一个字——苏。 “望舒,你怎么总向着西陆!”鹿眼少年不甘心的撇着嘴。 “因为我说的有道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望舒,一向是帮理不帮亲的。”桃花眼的少年嗓音中带着三分笑意,“要说这詹司令,还真是有毅力,都三年多了吧,几乎天天都来唐楼附近转悠,我都遇上过他好几回了。” “我倒是觉得他挺有毅力可佳,为人又亲和,不摆臭架子,比之前的那些司令都好多了。”鹿眼少年心里对这个司令是很满意的。 “知夏,既然你这么看中那司令,不如去他手底下当个副官吧!”苏南星吃饱了,满意的打了个饱嗝,顺嘴打趣了一下林知夏。 “他若是招副官,我倒愿意去试试,听说最近北边战事扩张的厉害,咱们这只是暂时太平,说不准哪天就打过来了。”林知夏眨着大大的眼睛认真的回答道。 “胡闹,唐楼中人从来不下战场!”桃花眼少年听了林知夏这话,重重的一撂筷子,吓得大家都不再吱声了。 “我……”林知夏嘟嘟囔囔道,“我就是这么一说,西陆你别动气啊。” 那桃花眼少年正是林西陆,今年他正好十七岁,褪去了原本的稚气,添上几分少年独有的英姿勃发,更显得他眉目如画,丰神俊朗。山城中有不少姑娘对这唐楼小六爷芳心暗许,想着法的托人送些红笺素帕给他,奈何这些年来他一心钻研修法,风花雪月之事他不是不明白,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索性将那些儿玩意儿又找人全数退了回去,白白惹的姑娘们哭上几场。 “你们几个,专心吃饭,那詹司令来,我们就以礼相待,不来,我们也不会去主动招惹,知道么?”三年的时光,将雁桑打磨的如同一枚温润的美玉,整个人散发着细腻柔和的光彩,本来平淡的五官中,多了份岁月给予的风情。 “是。”几个半大的小子齐声说道。这几年来,他们对这位四姐是越发的尊重和喜爱,此时她发了话,自然是没有人不同意的。 “我吃好了,去趟城北。”林西陆将自己的碗筷收拾了,看都没看林知夏一眼就出门了。 “唉……”林知夏苦笑,“他至于么……” “你这参军的念头是什么时候有的,从未和我们提起过,现在忽然提出来,他心里肯定不好受。”陆望舒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汤。 ********* “六爷,您看我这媳妇儿,是不是被什么邪祟上了身?以前都是端庄娴静的,就这阵子开始,总是浓妆艳抹的,你看看她身上的旗袍,开叉都快开到大腿根儿了!” 说话的是城北粮油店的孙长庆,孙老板,肥头大耳,两撇小八字胡在那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上更是显得油光水滑。唐楼的规矩一向是从官不从民的,这次林西陆能跑这一趟,都是因为这孙长庆托了司令部的关系,找了个副官来唐楼说情,冯掌柜的这才答应了下来,让林西陆来看看。 整桩事情说来也简单,孙长庆本来有个原配,给他生了个儿子,原配年老色衰,而孙长庆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出入的场所多了,见得人也就多了,尤其是这美人。何为美人?纤手,漾眸,柔腰肢。在这美人堆里有一位特别出挑的就入了孙长庆的眼,姓叶,名澜晴。这叶澜晴不施粉黛自成绝色,眼角眉梢尽是风情,一颦一笑之间都仿佛故意找准了角度般的勾人心神。这叶姓姑娘不是本地人,听说是打江南而来,家中做的是丝绸生意,她来到山城原是为了找寻买家,没想到被孙长庆看上了,这买家没找上,倒是找了个夫家。 孙长庆乐呵呵的将叶澜晴接回家,打算当做个姨太太,叶澜晴倒也是愿意的,怎料到那原配孙氏见他二人整日你侬我侬,耳鬓厮磨的,心中一口气没顺过来,硬生生的给气病了。这病中叶澜晴早晚都去看孙氏,擦身喂药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可孙氏却不敢领她这份情,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叶澜晴,生怕被下了毒,这日防夜防的,心神耗尽,该吃的药也没有好好的吃,该睡的觉也没有踏踏实实的睡,没个把月,就撒手人寰了。孙长庆唯一的独子孙大圣见叶澜晴一来,亲生母亲就死了,自然是恨毒了她!每日里都想方设法的给她使绊子,想把她赶出孙家,叶澜晴也不记恨孙大圣,还给孙大圣又请了个教功夫的师父,说是世道太乱,学点武术防身比较稳妥。 叶澜晴的所作所为在孙家上下看来简直就是继母中的典范,大方得体,又不刻薄继子,为人知书达理不说,对下人还温柔和善,除了孙大圣,府中的人无不称赞。孙长庆也暗自庆幸自己眼光独到,找了这么个贤良淑德的姨太,后来一想,做姨太实在是委屈了这花儿一般的美人儿,索性将她明媒正娶,扶成了正房太太。 【肆拾柒】如梦初醒 七月流火,林西陆在孙长庆的小洋房中吹着电扇,面前放着时下流行的冰咖啡,轻轻搅拌一下,冰块撞击着玻璃杯,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声响。 孙长庆见林西陆一直没说话,额间隐隐泛起了汗,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小心的看着林西陆的眼色又继续补充道:“我那媳妇儿本来一直好好的,不论是铺子里还是家里的人,就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的。” “哦?这么好?”林西陆面无表情的继续拿着吸管搅拌着咖啡。 “对对对,我这媳妇儿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宝,家里的琐事儿处理的井井有条不说,连铺子里的生意她也能帮上手,账目上的事,只要她经手的,都是清清楚楚的,一笔糊涂账都没有,自从她管账以来,我铺子里那几个总会贪点儿小便宜的伙计,就再也不敢这么做了。” 谈起自家媳妇儿的能干,孙长庆就眉飞色舞起来,吐沫星子都要喷到林西陆脸上了。林西陆不动声色的朝后躲了躲:“那孙夫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你觉得不正常了?” 提及此处,孙老板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自从上个月,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回来,冲着澜晴发了一通脾气,她回屋偷偷哭了一个晚上,我本来以为他俩只是拌嘴,也就没往心上去,结果第二天一起来,澜晴就开始描眉画眼,连铺子里都没去,直接去百货公司买了好几套新衣服,还烫了头,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了。这几日,她更是变本加厉,家里的事儿一件不管不说,不知从哪里结交了几个太太,整日里就知道打牌逛街听戏,那钱花的,像流水似的……” 那边林西陆正在处理这孙家的事儿,这边唐楼中就迎来了詹司令——詹延卿上门。 “冯掌柜,此番詹某前来,有桩事情想与你商量商量。”这么热的天,詹延卿还是一身戎装,连最顶上的风纪扣都没有解开。 “不知唐楼有什么能为詹司令做的?”冯掌柜的一张圆脸近几年更加饱满了。 “想必冯掌柜也听说了,整个国家的局势都不太稳当,新桂系占着南方,东北三省已经成为日满,盛世才又霸着西边儿不松手,到处都是战火连天,这儿虽然有张元帅照拂着还算太平,但私底下还是有股子红色势力蠢蠢欲动,妄图破坏安定团结……”詹延卿意味深长的顿在此处。 “不知詹司令的意思是?”冯掌柜的装傻,但心里却犹如揣着块寒冰,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眼下,张元帅决定将山城的驻兵都调走,至于做什么,我就不方便跟你说了……”詹延卿的一双鹰眼盯着冯掌柜。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军事机密,在下晓得轻重。”冯掌柜勉强扯出个笑容。 “这个月底,军队就会拔营,对唐楼来说这山城就会成为无主之城……”詹延卿轻轻的用食指敲击着桌面,一下一下的,在冯掌柜听来,仿佛都敲在他的心上。 “此番张元帅志在西南,奈何西南异族众多,会巫蛊之术的更不在少数,若能得唐楼相助,相信这些都不足为惧。”左绕右绕的,詹延卿总算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这……”冯掌柜恨不得一口拒绝,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唐楼中人数百年来从未参与过人间战事,此事重大,还请詹司令容再下思量几日。” “好,那冯掌柜的可要好好思量才是。”詹延卿皮笑肉不笑的起身告辞,“詹某还有军务,就先行告辞了。” 看着詹延卿一行人消失在石门之后,冯掌柜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这太平日子,真的是到头了啊……” “每几十年都会来这么一趟,上面的那几位这个套路还真是用不腻啊……”俞广白口中吐出个淡淡的烟圈,来到了冯掌柜身旁。 “那几位的意思,总是想要试炼人心,可这人心哪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冯掌柜若有所思的看着天空,低声说道。 ********* “不知能否让我见一见孙夫人?”杯子里的冰块都溶了,晶莹的水珠挂在杯壁上,一颗一颗的往下坠,不一会儿就结成一个水印子。 穿堂的风带着热度吹得人发燥,孙长庆领着林西陆左拐右拐的朝着院子深处走去,这一路行来,林西陆不禁皱起了眉头,走廊两侧的墙上贴满了各色符咒,再走几步,还能看到大大小小数十个十字架和圣母像。终于,二人行至一间邻水的花厅前,甫才靠近,浓重的烟味就伴着风飘了过来,呛得林西陆别过头去轻咳了几声。 “让六爷您见笑了。”孙长庆的脸色比砚台还黑,抬手朝着屋内一指,“那个穿红色旗袍的就是澜晴了。” 烟雾缭绕中,围坐着四个烫了发的貌美女子正在打牌,其中三个是美,但也只得一个美字了,唯独那个穿着水红色旗袍的女子,乍眼一看,就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明明连五官都看不真切,单凭一个侧脸就美得夺人心神。 “人间无此姝丽,非妖即狐。”林西陆脑子里无端闪现出这句话。 轻念咒法,蓝光闪过,侍仙镜架上鼻梁,将花厅内的一切看个分明,游魂两三个,野鬼四五只,仅此而已,无妖亦无魔。 “六爷,怎么样?我家澜晴是不是被邪祟上了身?”孙长庆见林西陆收了侍仙镜,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有,她身上干干净净。”林西陆摇摇头。 “这……”孙长庆不知此时事该高兴还是该苦恼,若不是邪祟上身,为何自己的娇妻会性情大变呢。 “依我看,倒是太干净了……”林西陆的两道剑眉微微皱起,神情严肃。 “干净不好吗?”孙长庆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都是常事,身边多少都会有些浊气环绕,或是死去先人的游魂,或是自己生出的杂念,但你这夫人身边干干净净一片澄明,比刚出生的婴儿都要干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开了,让她不受到一丝一毫的浊气的侵蚀。”林西陆耐心的向孙长庆解释道 孙长庆对林西陆这番话似懂非懂,憋了半天,来了句:“那现在怎么办啊?” 林西陆看了他一眼:“她不过就是花点你的钱罢了,又没做出什么别的事儿,你想要怎样?” “我……”孙长庆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急的结巴了起来,“我,我娶的可不是这样的媳妇儿啊!” “你娶回来的时候,人家好好的,在你家没住几个月就换了副性子,这事儿自然得问你自己了。”林西陆打心眼里看不上孙长庆这幅态度,叶澜晴好的时候就如珠如宝的疼着;现在不替他操持家务了,他就当她鬼上身,整天想着替她驱邪。 “我……这……”孙长庆被怼的不知道说什么,胡子被气的一颤一颤的,“这全怪我那个不孝子!要不是他,澜晴也不会变成这这副模样!这个混小子,自从九年前被妖精掳走了一回,就变得不听话了,处处跟我作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妖精下了咒,现在都没好……” “九年前?”林西陆的脑子里有什么闪过,“那他后来怎么回来的?” “也是你们唐楼送回来的,说是被个糖罐子精抓去了。您是不知道啊,那妖精虽然被杀了,可我家那混小子还像是被勾了魂一样,天天念叨着萧姐姐,萧姐姐的,还总怪我不花时间陪他,可他也不想想,粮油店的生意我若不是亲力亲为,能做到如今这般么?他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不是最好的,到头来,他还怪我没有时间陪他……” 林西陆已经无心去听孙长庆还在絮叨些什么了,思绪在他脑海中飞速的翻转。那糖罐子精当年是自己亲手抓的,后来还累的林知夏受了重伤,将养了好几个月。仔细一想,的确,孙大圣就是当年那批孩子中的一个,那群孩子是真心喜欢萧白白的,为了她,还险些把自己打了……攸然间,一双闪着红光的眸子浮现在林西陆的脑海里,那样的冷漠,那样的狠绝,那样的熟悉…… “唐楼的侍仙者,就是如此妇人之仁的么。” “今日她若不死,来日,你必千倍百倍的后悔。” “唐楼,哼,就你这个水准么。” 这几句话不停的回响在脑海里,那双眸主人的样貌逐渐清晰,遮住眼睛的刘海,坚毅高挺的鼻,紧抿着的薄唇,除了眉间的那点痣,完完全全就是陆望舒的脸!这怎么可能!林西陆下意识的否定着自己的回忆,那年他才八岁,那神秘少年看上去就十三四岁了,怎么可能是陆望舒呢……不会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可那少年起符的手法,说话的腔调,现在回想起来,都与陆望舒分毫不差,讲出那几句话的那张脸,更是跟陆望舒的一模一样,这世界上当真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么? 【肆拾捌】山河不足重 “你是谁?”林知夏知道自己被魇住了。 他清楚的看见一个黄发的苍白少年阖着双眸站在一潭清泉中央,浑身萦绕着淡淡的绿雾,雾气的四周是浓稠到化不开墨色,这墨色仿佛是随着天地而生的,没有任何光源能够穿透它。这混沌的墨色之中,只有那少年,他就这混沌世界中的唯一,唯一的生命,唯一的景致,唯一的光,此时,这唯一好似是睡着了。林知夏忍不住想要靠近那少年,他刚抬起脚,就发现自己的双脚无法行动自如,就如同陷入了泥沼,虽不至于动弹不得,可也是挪动的极为缓慢和吃力。 “你终于来了,”那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我等你很久了。” “你是谁?”林知夏再一次发问,他离少年越来越近了。 “你知道的,不是么?”少年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璀璨如星,澄净如冰,深沉的如同大海一般。 林知夏看着这双眼眸,只感到无比的熟悉和亲近,可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绿雾中却带着浓浓的邪气,让他很不舒服:“你是妖?” “我不是那种东西。”少年笑了,人畜无害,甜甜的笑容如同盛夏里的薄荷叶一般沁人心脾。 林知夏屏息凝神,想要将神识中的侍妖镜打开,可任凭他怎么专注,那些早已融进五感中的侍妖镜灵力仿佛全部消失了一般。 “你的法术,在这个世界中恐怕是不管用的。”少年直言不讳道。 “这是哪儿?”林知夏暗暗默念口诀,想要唤出侍妖镜,却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信我?”少年歪着头,脸上浮现出受伤的神情。 “你是我的梦。”少了侍妖镜,林知夏心中微微感到不安。 “你是我的梦。”那少年轻声重复着林知夏的话,细细玩味着。 “我要醒了,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否则,我定会收了你。”林知夏对这少年故弄玄虚的态度很不满意。 “他快来了,你是该醒了,我想,我们还会再见的,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记起我的名字。”少年眼角的余光朝着墨色深处瞟了一眼,一道蓝光悄然而至。 “小七爷,你该回去了,”那蓝光中走出个一袭白衣的青年,桃花眼,粉樱唇,眼中略带疲倦,“以后不要再来了。”说罢,那白衣青年一抬手,几道带着蓝光的铁链凭空而至,将那苍白少年捆得结结实实。 “拜言,你总是扫我的兴。”少年任由那铁链将自己绑住,毫不反抗,只是脸上微微有些不悦。 拜言并不理会他,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对着虚空画了道符,朝着林知夏一挥,忽然间,那少年和拜言,以及那潭清泉都迅速的朝远处退去,只留他一人在这一片墨色之中,心中的不安滋生扩大,还来不及转化成恐慌的时候,这片混沌陡然碎裂,无数的强光照的林知夏睁不开眼。片刻后,强光褪去,林知夏试着将眼睛睁开,却发现自己好端端的躺在床上,窗外的天才蒙蒙亮。 林知夏坐了起来,居然身子一软,没坐稳,差点摔下床去,低声苦笑道:“原来是拜言啊……” ********* 这几日来,陆望舒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着自己,吃饭的时候,修法的时候,看书的时候,这道目光都紧紧的盯着自己,让他脊背发麻,可每次回头,身后却总是空无一人。 眼下他正在给江雪喂午饭,那道目光又来了。陆望舒明显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在打量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他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给江雪一口一口的喂着饭,然后洗碗,给江雪漱口,带江雪散步,哄江雪睡午觉,这道目光就一直跟着,既不离开,却也不再靠近了。见江雪睡着了,陆望舒轻手轻脚的走出了房间,关上房门,眼神一冷,起手就是一道黄符! 林西陆见那黄符来势汹汹,不敢硬接,俯身闪过,黄符直直的打在身后的石墙上,待林西陆回头去看时,才发觉那黄符深深的嵌入了墙面之中。 “是你。”陆望舒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为什么?” “你是谁?”林西陆舔了舔嘴唇,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发涩。 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晒的正烈,明晃晃的挂在两个少年的头顶,一个一袭黑衣,一个白衣黑裤,神情却都是一样的冷峻,这二人乍一看,居然还有几分相像。陆望舒看着林西陆,许久都没有说话。 “九年前,山城月老庙的,是你,对不对?”林西陆握紧的双拳,掌心全是汗。 “是。”陆望舒答得干脆。 “你是什么?”林西陆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的。 “陆氏后裔。”陆望舒紧紧的咬住了下唇,心中翻涌的情绪,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你骗了我们。”林西陆的眼眶有些泛红。 “对不起……”陆望舒不是巧言善辩之人,他知道自己的秘密终有一天会暴露,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我以为,朋友之间应该是没有欺骗的。”林西陆转过身去,留给陆望舒一个背影。 陆望舒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陆氏祠堂那惨烈的一幕,和独幽在一起八年的时光,都是他想要忘却,想要封藏的记忆,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触碰,再提及了,可看着林西陆的背影,他想要说,想要全部都说出来,他不想再失去了,这些一起长大,同喜共悲,生死与共的同伴,这一次,他想要牢牢的守住,不再被任何事任何人夺走。 “我……”陆望舒的喉结滚了几下,“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林西陆侧过脸来:“你准备好了,随时来找我。” ********* “你想好了?”冯掌柜表情严肃的看着眼前一派泰然的陆望舒。 “是,西陆说的对,朋友之间是不应该有欺骗的。”陆望舒郑重的点了点头。 ********* “我的天呐!”林知夏的嘴惊得合不拢,“那你现在到底几岁啊?我来算算啊……九年前是十三岁的话,那现在……我的妈,你二十一了啊!” 陆望舒没想到在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林知夏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他一愣,没想好怎么回答,是啊,严格说起来,要是按照正常的生长,他现在的的确确是二十一了。 “知夏,瞎说什么呢!”林西陆看出了陆望舒的为难,急忙出声打断林知夏,“既然时光逆转了,那望舒的确是同我们差不多大的。” “真是不得了!”林知夏其实并不在意这件事,继续说道,“这时空倒转的咒法,我只是在书里见到过,没想到真的能做到啊!这真是……太神奇了!” 陆望舒哭笑不得,本以为重感情的林知夏会责怪他,至少挨一顿骂是逃不掉的,却没想到他只是对这些细节问东问西的。 “怪不得你的咒法和起符这么厉害,”林知夏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西陆,你以后可不能再怪我不用功了,人家望舒可是比我们多修了好几年呢!” “是是是,过去是我错怪你了。”林西陆笑着对林知夏作了个揖。 “那可不是么,不管,你得请我吃顿小龙虾补偿我。”林知夏冲着陆望舒调皮的眨眨眼,“要最个头最大的,最辣的那种!” “成,那就走吧,正好快晚饭了。”林西陆看着面前的林知夏和陆望舒,前几日的不快一扫而空,现在心中好像有一颗种子正在破土而出,让他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 “好嘞,走!望舒我跟你说啊,那家店里的红油抄手也好吃的不得了,保准你尝了之后眉毛都鲜的要掉下来!还有小面,也是绝了,每次西陆去吃一碗都打不住的!不过要说最好吃的,还得数那小龙虾,他们家的小龙虾啊,每一只都有我半个手掌这么大……” 三个少年走在夕阳的余晖下,身后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中间那个高一些,腿特别长的是林西陆的;走路都不安分总是蹦蹦跳跳的那个,是林知夏的;总是安静的走在马路外侧的那个,是陆望舒的。 即将要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将最后一丝光亮投射在这三个少年身上,夕阳中的他们散发着让人觉得温暖的橘色光芒,不论是林西陆一笑就露出来的小虎牙,还是林知夏那仿佛盛满了整片星空的大眼睛,或者是陆望舒唇边此刻正绽放着的梨窝,都让人觉得那么的美好,那么干净,所谓青春里最好的模样,大抵就是如此了吧,只盼这正在青春中的人,能好好珍惜这些无忧的年华。 “总算,陆望舒这一番情意没有错付。”俞广白看着天空中橘色的晚霞,幽幽的说道。 “他们三个,都是好孩子啊。”冯掌柜从楼上看着他们打闹着的身影,忍不住发出感慨。 “这詹延卿的事情,不如就让我去吧。我这侍地者,做的也是够久的了。”夕阳中的俞广白,看不清神色,语中却带着如同深秋般的萧索。 【肆拾玖】兵者诡道也 “唐楼里的事,大大小小我都同你商量着办,唯独这桩事,绝对没得商量。”冯掌柜一脸严肃,从唐楼存在开始,就不允许九侍插手人与人之间的争端,这规矩,是谁都不能破坏的。 “老顽固,那詹延卿也不是好相与的,你打算怎么办?”俞广白看着暗下去的天色和泛白的一轮圆月,心中很是没底。 “既然身为这唐楼的掌柜,相应的责任那是必须担着的,这种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冯掌柜白白胖胖的脸上浮现出异常坚定的神色。 ********* 林知夏三人吃饱喝足,腆着肚子刚走出饭店,抬眼就看到对面茶摊上坐着的詹延卿。詹延卿也看到了他们,冲他们点点头,伸手示意他们过来坐。 林西陆剑眉微蹩,想要找个借口推脱了,可林知夏却已经闪身过去,坐到了詹延卿身侧。陆望舒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扯了扯林西陆的袖子,二人终是一起走到了茶摊上。 “三位小爷,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杯茶吧。这家店的凉茶我喝着不错,说不定是城中最正宗的一家了。”詹延卿不等他们答话,自顾自的拿起了三个空碗,给他们斟上了凉茶。 “詹司令来城中不过三年,对山城倒是了解。”林西陆见茶碗已经递至面前,知道不好再推却,于是接了茶,不咸不淡的说道。 “是在下班门弄斧,让小六爷见笑了。”这话平时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詹延卿定会好生将其整治一番,可他是打心眼里的赏识这三个少年,因此言语中也处处带着忍让。 “詹司令言重了,”林西陆一抱拳,“司令对山城可谓是鞠躬尽瘁,大到城中百姓的安危,小到贩夫走卒的生活琐事,司令无不事必躬亲,令在下是佩服的很。” 山城中这几年多了一些自称工农军的人,他们组织工人罢工,教导农民抵抗地主,引起了许多富豪乡绅的不满。这些富绅联名向司令部抗议,詹延卿知道了很是恼怒,派人大肆搜捕工农军成员。于是工农军就转移到暗处,化作平常的贩夫走卒,他们不止是跟土豪乡绅作对,还发动了一系列针对司令部的行为,其中就包括一次对司令部武器库的偷袭,那场偷袭,令司令部损失惨重,不但死伤了数十个士兵,枪支弹药都被偷走了不少。 自此之后,詹延卿视工农兵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因此关于工农兵的一切调查,他都亲力亲为,凡是有可疑的人,一律抓回司令部好生审问。林西陆捉妖的时候,听到了不少百姓的抱怨,说司令部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乱抓人,但凡被抓走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好好的回来,不是死在了牢里,就是浑身是伤的被司令部里的人胡乱丢在大街上。 詹延卿这等官场老手,怎么会听不出林西陆这番话中的讥讽之意,他面色稍稍一僵,立即又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小六爷这番话,真是令詹某汗颜啊。在下为山城百姓做的还不够,近几日又有乱党出来作祟,詹某一定加紧巡查,绝不让他们有可乘之机来扰乱百姓们的生活。” 林知夏看着林西陆和詹延卿你一言我一语的,虽然听着都是客气话,可细细品味起来,却是火药味十足 “怪不得街上这几日多了许多巡逻兵呢,原来是因为这事儿啊……”林知夏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话锋一转,“既然如此,那詹司令今晚怎么有空出来喝茶?” 詹延卿见林知夏知情识趣的挑开话头,自然是顺着这个台阶而下:“说起来也是伤感,我来这山城三年多,虽没什么大政绩,但也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就上个月,收到总部的一纸调令,让我回去,纵然我是有千般万般的不舍得,但军令如山,在下也是无可奈何啊。” 詹延卿重重的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墨空中的一轮圆月,满脸的依依不舍。 在陆望舒看来,詹延卿的这幅模样太过于刻意和做作,简直如同戏台上的戏子一般,让人心生厌烦:“不知詹司令何时启程?” 詹延卿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话不多的清隽少年,活捉孙邈那日,他亲眼见到陆望舒的实力,说句实话,这三人之中,他最想招募的正是此人。 既然已经提及此事,索性打铁趁热,詹延卿计上心来:“眼下全国战事吃紧,山城虽偏安一隅,但这太平日子也不会长久了。” 三位少年听了,心中均是一凉,战争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有些遥不可及,虽然知道整个世界都在打仗,但却没有丝毫的战火绵延到山城。听着人们口中不停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他们总是感觉没有那么真实。可现在詹延卿的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把他们平静的生活搅乱。 “詹司令何出此言?”林西陆虽不喜欢这位司令,但事关山城,他不得不多问上一问。 见鱼儿上钩,詹延卿心中暗喜,面上却还是愁云惨淡的:“日本人霸占了东北三省,拉着个爱新觉罗氏弄出个傀儡满洲国,明面上说是中国人的地界,其实私底下,都是日本的。眼下他们不满足于东北了,已经派了先遣部队到巴城附近。巴城与山城水挨着水,地连着地,若是巴城被日军进攻,不用我多说,诸位也能想见这山城的状况了。” 三人听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战争离他们如此之近,百姓的生死,唐楼的存亡,都系在这炮火之间。 “唉,本来若是詹某在,还是有自信能守得住山城的,可惜啊……”詹延卿故作痛心的摇了摇头。 “詹司令就非走不可么?”林知夏问道。 “其实……”詹延卿左右环顾一番,神秘兮兮的说道,“也不怕三位爷知道,这次不光是詹某一人离开,而是整个司令部都要拔营。” “什么!”林知夏大惊失色,“若驻兵尽数离开,那攻下山城岂不是易如反掌!” “小七爷说的没错……这正是令詹某痛心不已的地方,山城人杰地灵,倘若落入日本人之手必定生灵涂炭啊!” “此事可有转圜的余地?”陆望舒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可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彻。 “办法倒是有一个……”詹延卿扫了一眼众人,压低了声音:“詹某与三位爷一见如故,如今冒着泄露军机的风险告诉你们,还希望你们能替我保密,否则……詹某随时得上军事法庭,这性命就堪忧了。” “一定!”林知夏应声答道。 “其实司令部此番拔营,是为了出兵西南剿灭叛军。西南是张元帅的重兵要塞,本来当地驻兵可以直接解决叛军的,但是没料到那叛军之中有几个异族蛊师,这些蛊师操纵虫蛊,使得叛军无坚不摧,西南驻兵节节溃败,失地众多。离西南最近的支援军就是我这里的司令部了,张元帅亲自下令要我去协助西南兵团剿灭叛军。”詹延卿的这番话说得十分高明,正是因为真假参半,倒是显得情真意切了,“元帅发话了,詹某重回山城之日,就是西南之乱平定之时。在下虽久经沙场,杀敌无数,可说到底,也就是凡人一个,血肉之躯怎能与那异族蛊毒抗衡呢……若是……若是唐楼有人能愿意与詹某同去西南,早一日平定叛军,那詹某就可以早一日领兵回到山城。” 三人面面相觑,詹延卿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不能更明显了,要是你们唐楼不派个人跟我一起去西南平乱,那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等日本人攻过来的时候,山城就会彻底失守。 “此事兹事体大,我们三个隶属唐楼九侍,不能擅自做主,还请詹司令给我们些时间,容我们同唐楼中人商量商量。”林西陆心中打定了注意,决计不会让唐楼的人参与到这人间的战争里去,可又不好直接回了詹延卿,只能先拖延一番。 “对对,这事儿我们说了不算,得冯掌柜的允许才行。”林知夏也跟着附和道。 “好,那詹某就在司令部等着诸位的好消息了,只是时间紧迫,月底就要拔营,还请抓紧。”詹延卿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多做纠缠,朝着茶摊扔下几毛钱,与林西陆等人告别。 回去的路上,三人一路无言。林知夏的心里更是乱成了一锅粥,若没了山城,这唐楼肯定也不复存在了,但身为唐楼中人,又是明令禁止参与人间战争的,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冯掌柜正在收拾碗筷,见三人兴高采烈的出门,垂头丧气的回来,出声问道:“怎么了?出门儿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怎么一顿饭的功夫就没精打采的了?” “没什么,我先去洗澡了。”陆望舒心中惦念着江雪,也知道今晚的事多说无益,索性不掺和了。 林知夏与林西陆互望一眼,双双不着痕迹的迅速撇过头去,异口同声道:“没事。” “神神秘秘的。”冯掌柜咕哝了一句。 【伍拾】君非君,卿非卿 皓月当空,明亮喧嚣的山城此刻陷入了一片寂静,城中的点点星火给夜色添了几分烟火气。偶尔有几只野猫从不知谁家的房檐上窜过,踩的瓦片发出悉索的轻响。夜色中的唐楼,被轻薄的雾气笼罩着,青砖黛瓦映衬着月光,更显得神秘。后堂二楼的一间房内,此时还亮着橘色的微光。 “这些年辛苦你了。”林西陆看着面容憔悴的拜言,心中很是愧疚。 这几年来,为了林知夏,拜言日夜守在他的神识中,随着林知夏修为的强大,那邪识的力量也在逐渐壮大,本来还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现在却已经有了五官和四肢,跟完整的魂魄没什么区别了。拜言虽说也随着林西陆的修为而日渐强大,但他毕竟只是八个分身中的一个,所分得的修为也只是八分之一而已。好在,拜言本就是风生侍神,一副封魂链融入他的骨血之中,可媲美人间的法器缚仙索,能将游魂牢牢锁住。除非他魂飞魄散,否则锁链是绝无可能断裂的。 “拜言是因为六爷而存在的,六爷的心愿就是拜言的心愿。”这么多年,拜言对林西陆的忠诚始终如一。 “四姐,劳烦你了。”林西陆朝着雁桑点了点头。 雁桑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拜言是那么的虚弱憔悴,青色的胡茬都冒了出来,眼底还有着淡淡的乌青。还记得初初相见,他白衣飘飘丰神俊逸,神色虽然总是淡漠,但眉眼之间多少带着几分少年独有的神采飞扬,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生欢喜。 雁桑曾经想过,自己或许就是喜欢他这幅像极了林西陆的皮囊,可随着林西陆的成长,从本来的五六分像,到现在的七八分像,她也不曾对林西陆有过半点动心。现在的拜言褪去了原来光鲜亮丽的皮相,但雁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他。每到临近月圆,她总是不可抑制的高兴起来,提前几日就开始挑选那晚要穿的衣服,月圆当日,她更是对着镜子仔细的描眉画眼,反复练习着与拜言相见时要说的那几句话。 “最近可有异动?” “你身子感觉怎么样了?” “不要勉强。” “准备好了吗?” “那我们开始吧。” 每一年,这几句话来来回回的重复,可她还是紧张,必须得一遍又一遍的对着镜子练习,才能确保自己在晚上不会结巴。有时候,拜言若对她说了别的什么,她总会大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支支吾吾的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每每回想起来,总是后悔的抱着被子打滚,同时暗自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争气,要大大方方的回答拜言的问题。 收敛心神,雁桑默念法诀,柔和的金色光芒流转在拜言周身,随着金芒变盛,拜言的气色逐渐好转,憔悴之色也减了三四分。一道黄符出现在雁桑指尖,上面画的是一只拈花佛手,佛手掌心一个血红的卍字符特别扎眼,黄符融进金光,在触碰到拜言身体的那一瞬间,化作无数的落英,房内一时之间落英缤纷,香气四溢。 林西陆心头一热,这黄符是雁桑诛妖时获得的一枚元丹所制,那元丹本应随着妖物的死亡而消散于天地,机缘巧合下,融进了黄符之中,被雁桑绘成了佛偈符,这佛偈符共有九张,能大大提高修法者的法力和修为,跟俞广白的青丸比起来,算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珍贵的东西,雁桑自己都不怎么舍得用,此时却分了一张给拜言。 “四姐真的是对我和知夏掏心掏肺,我一定要加倍对四姐好!”尚不懂这情为何物的林西陆傻傻地想着。 随着金色光芒的减弱,拜言慢慢睁开了双眼,他发现自己体内精力充沛更胜从前,而且封魂链的灵力也比之前强了数倍,一定是有人将修为渡给了自己。 “四爷,你渡了这么些修为给我,身体可还吃得消?”拜言的神色中满是关切。 雁桑刚刚收了法术,就听得拜言充满磁性的嗓音对她发问,又有些慌了:“这不是我的修为,是头黑熊的,你不用谢我,要谢也得谢他。” 拜言一脸疑惑。 雁桑觉得自己没说清楚:“唔,估计你也谢不了他了,他已经被我杀了……”看到拜言神情一变,雁桑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那个,他是妖,杀了许多人,我这才杀他的,我不乱杀无辜的。” 雁桑觉得自己讲了一堆废话,还是没把事情说清楚,“刷”的一下脸就红了,细细的汗珠从背后浮了上来,脸上抹的珍珠粉好像都要化了,要是现在有面镜子,那自己一定是狼狈至极,尴尬至极了! “这佛偈是顶珍贵的东西,四姐既然给了你,你就受了吧。”林西陆向拜言解释道,同时狐疑的打量着雁桑,平日里哪怕是生死交关都面不改色的四姐,此刻竟然如此仓皇,真是少见啊,上一次她如此慌乱,好像是……林西陆努力回想着,对了,是上次替拜言净魂的时候! “那拜言在此谢过四爷了,这份情谊,拜言定会铭记于心。”拜言朝着雁桑深深地揖了一躬。 “好说,好说。”雁桑感觉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般,一颗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的胡乱跳着,这份心动自己根本压抑不住。 “最近,七爷进入过那邪识的幻境。”拜言把林知夏那晚的梦魇向二人禀告。 林西陆觉得胸口一凉,这件事他担心了许久,终于还是发生了,林知夏与那邪识见面了。 “四姐,我们要怎么办才好?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办法彻底驱除那邪识么?” 雁桑看的出林西陆的焦急与难过,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那邪识来路不明,为了防止冯掌柜和上面知道,我们又不能光明正大的调查,目前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牵制住他。” “知夏在变强,那东西也在变强,我真怕……”林西陆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 “西陆,有些道理你也是明白的,若人心无邪念,这邪识根本无缝可钻,依我看,若想要彻底根除这邪识,还是要找出知夏的心魔,这才是治本之策啊。”只要不是对着拜言,雁桑就又恢复了往日里思路清晰,睿智冷静的模样。 “知夏的心魔……”林西陆喃喃道。 “他平时看上去没心没肺,见到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跟人吵架动气,也绝对没有隔夜仇,但是,这邪识既然选中了他,那他心中必定是有我们看不见的阴暗之处的……”雁桑看着床上睡得正沉的林知夏,轻轻的替他掖了掖被脚。 “你做什么?”雁桑下了一大跳,本该在咒法中沉睡的林知夏忽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林知夏木然了看了看四周,好像对他们此刻出现在自己的房中一点都不讶异,又对着雁桑问了一遍:“你做什么?” “我,我怕你着凉。”雁桑答道,手上却是暗暗结了印。本不该醒来的人却醒了,到底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真的很难说。 “你过来。”林知夏好像分外吃力般,勉强抬起了手,朝着林西陆招了招。 林西陆依言靠近,坐在床边,看着林知夏:“知夏,怎么了?” “你长得真好。”林知夏的手指划过林西陆的下颚,“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 “你是谁?”林西陆抓住那只在他脸上不安分游走着的手指。 “他也这么问过我,”林知夏没有抽回手,任由林西陆这样握着,“他不记得我了,我还觉得有点伤心呢。” “知夏在哪儿?”林西陆冷着脸问道。 “别着急,等那个冷面神回去,他就回来了。”林知夏朝着拜言努了努嘴。 “你想做什么?”林西陆递给拜言一个眼神,拜言心领神会,随时准备回到林知夏的神识中去。 “再给我五分钟都不行么?”林知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些生气的嘟起了嘴,“他那么喜欢的你,我想再看看。” “你够了!”听他这么说,林西陆总感觉怪怪的,这个“喜欢”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的暧昧。 “哦?”林知夏像是发现了什么似得,笑了,“原来你不知道他喜欢你啊?那他岂不是白喜欢了。” 雁桑眉头紧皱,有些事情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在眼里,自然是比深陷其中的林知夏和林西陆看的透彻明白许多,只是,这些事,既然当事者没有说破,旁人就更没理由去说破,更何况是一个霸占了林知夏身子的邪识! “住口!”雁桑厉声喝道。 “这位姐姐,看来你也是明白人啊。他们当局者迷,你也不说破,这可不厚道啊。”林知夏的一双鹿眼瞟向雁桑,素日里干净透彻的眼神中,现在充满了妖娆和魅惑,他转头问林西陆,“你把他当什么?” “家人。”林西陆斩钉截铁。 “家人……”林知夏低下头去,细细体味着这两个字。 “拜言,动手!”林西陆见他分神,立刻召唤拜言。拜言得令,化作一道蓝光进入了林知夏的身体。 “那,我是你的家人么?”林知夏只来得及再说这一句话,就又进入了睡梦之中。 【伍拾壹】北方有佳人 林知夏闭着眼睛直直的朝着床上倒去,林西陆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揽进怀中,这才没磕着他的头。怀中冰肌如雪的少年已经褪去了原本的稚气,菱角分明的下颚和凸起的喉结都在标示着他已经长大了,纤长微翘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吸浅浅的起伏着,粉嫩的薄唇此时正微微张着,温热的气息时不时的喷到林西陆的面颊上,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唔……是他常用的牙膏味道啊。”林西陆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 “那邪识竟然已经可以操控知夏的身体了。”雁桑颓然坐在椅子上,紧紧的攥住了自己的裙摆。 “若不是有拜言在,知夏自己的神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林西陆看着怀里的人儿,像是怕打扰他的清梦一般,低声说道。 “走吧,天快亮了。”雁桑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起身离开。 “知夏,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林西陆将林知夏小心翼翼的放在枕头上,细心的替他盖好被子,关门前忍不住轻声说道。 随着林西陆和雁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知夏缓缓的睁开了双眼:“我的心魔……”他苦笑一下,“你当真是不知道么?” 半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孙长庆又来了几次,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说叶澜晴越发的不像话,不管铺子和家里也就算了,还随随便便的将家里的钱拿出去挥霍,一天用能用掉几百块,跟烧钞票似的,也不知道这钱究竟用到哪里去了。 冯掌柜的将孙长庆晾在前厅,任由他哭闹,自己则晃荡到了后院,到处寻找着林西陆的踪影,遍寻不着之际,正好瞧见林知夏领着江雪在阴凉处吃西瓜。冯掌柜凑上去找个小马扎坐下,拿起盆中的一块西瓜,“吭哧吭哧”的啃了起来。 “那孙长庆又来了?”林知夏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又在躲人了。 “可不是么……这半个月都四五趟了。”冯掌柜吃够了,就着旁边的水龙头洗了把脸,“他也不嫌天热,总是大中午的往这跑。” “还是为了那个新媳妇?”林知夏见陆江雪也吃不动了,拿了块软帕子给她仔细的将手擦干净。 “在我看来,还是舍不得那点钱。”太阳越来越烈,冯掌柜不由得眯起眼来看着远方,“怪不得小六爷看不上他,自己娶的老婆,不就使钱使的厉害了点么,至于总把人家当妖孽吗。” “他总这么纠缠也不是办法,既然西陆不愿意管,那这事儿就交给我吧。”林知夏若有所思的望向林西陆房间所在的方向。 “你既然愿意接这茬,那自然是极好的。小六爷已经看过了,说那叶澜晴身上很干净。”冯掌柜出言提示。 “孙老板,实在是不巧,小六爷这几日不在楼中,不如就让小七爷再陪您去瞧瞧。”冯掌柜端着笑,替孙长庆引荐了林知夏。 孙长庆嘴上说着:“甚好甚好。”眼里却毫不掩饰的打量着林知夏。这少年顶多十五六岁,个子没有小六爷高,皮肤倒是和小六爷差不多白,长得也是端正好看的,只是一双大眼睛总是含着水泽,含情脉脉的,让他有点吃不消。 “这位小爷看着倒是亲切,不知今年多大了?”孙长庆试探着问。 “算上今年,我也做了侍妖者八年多了。”林知夏一眼看穿了孙长庆的顾虑,“既然小六爷都说了没有妖魔,那定是没有妖魔的,不知道孙老板还有哪里不放心?” “这……这……”孙长庆舔了舔嘴唇,推开了叶澜晴所在的花厅大门“可好端端的人怎么能说变就变呢?人是会变,可也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吧,你说这不是邪祟上身是什么……” “与其说是改变,倒不如说本性是如此的,只是现在暴露出来罢了。”林知夏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叶澜晴。 正在打麻将的叶澜晴听见有人进来,略略一抬眼,看见来人是自己丈夫和一个素未谋面的清隽少年:“东风。”手上一张麻将牌甩出,眼睛就又回到了牌桌上。 “小七爷,你看看,见到我们连招呼都不打,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了。”孙长庆在林知夏耳边嘀咕道。 的确如冯掌柜所说,叶澜晴身上干干净净,非但没有邪祟上身,甚至连一丝人间的浊气都没有。真是有趣的很!林知夏抱着双臂饶有兴致的看着叶澜晴。 “孙夫人,那个小哥一直看着你呢。”坐在叶澜晴下家的牌搭子瞄了一眼林知夏,调笑着叶澜晴,“这小哥真是俊啊,是哪家的公子啊?幺鸡!” “你管他做什么?难不成你看上他了?想领回去做个倌人?”叶澜晴对家的一位太太接了话,也跟着扔出一张麻将牌。 “我可没这么好的福气,我家那老不死的还在,若是他翘辫子了,我立刻就领这小哥回府。”下家的那位太太真是一张利嘴,半分都不肯让人。 “好了好了,孙老板还在呢,你看他脸都快绿了。”叶澜晴上家的那位扫了一眼孙长庆的脸色,掩嘴笑对众人说道。 “你管他做什么!”许久没有开口的叶澜晴蔑了一眼她上家,冷着脸道,“话还不许人说了吗。” 孙长庆的脸一僵,知道这话是叶澜晴说给自己听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感觉自己面子上挂不住了。刚想要吹胡子瞪眼的发脾气,却被林知夏拦住了:“孙夫人,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喝杯咖啡如何?” 叶澜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面不改色,抹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柔夷摸起一张牌,大拇指轻轻一搓,扔了出去:“东风。真是不要什么来什么。” 孙长庆顿觉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将叶澜晴塞进去:“小七爷见笑了,还请多担待。” 林知夏也不理他,继续笑着问道:“若是孙夫人不愿意与我喝咖啡也无妨,我手中倒是有一些神瀵,不知孙夫人有没有兴趣尝一尝。” 叶澜晴摸牌的手顿了一下,扔出张三筒,对家的那位太太轻轻的一拍掌,雀跃道:“和了!” 叶澜晴一看,的确是自己放冲,让对家糊了牌,索性双手一推,从面前的小抽屉里甩出几张票子:“不玩了,明天再来吧,累死了。” 孙长庆将桌上的票子看的分明,几张十块的,凑在一起也得有七八十了,都够去一趟踏云馆的了。虽然肉疼的在滴血,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那几位太太走后,叶澜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着哈欠对林知夏说道:“这位小哥,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儿说吧,也不必去外面喝咖啡了。翠翠,给他来杯冰汽水。” 林知夏示意孙长庆先行回避,孙长庆依言走出了花厅,心中还是不太放心,一步三回头的张望着。 叶澜晴嫌弃的看着孙长庆矮墩厚实的背影:“你看他那副样子,真是……窝囊。” “你吃着人家的,用着人家的,还间接害死了他的原配,你这样说他,合适么?”林知夏坐在叶澜晴对面的椅子上,把玩着还来不及收掉的麻将牌。 “是他原来那夫人自己心胸狭窄,活活气死的,这可怨不得我。”叶澜晴一双美目看向林知夏,认认真真的解释着。 “阴阳债,生死簿,反正这笔是已经记在你头上了,抹不掉了。你打算在山城待到什么时候?”林知夏单刀直入。 “你就是那唐楼里的人?”叶澜晴端起茶杯,小小的嘬了一口。 “你知道就好。” “上次来的那位也是个聪明人,既然他不点破,你又何苦来拆我的台。”叶澜晴有些不满似的嘟起嘴来。 果然,西陆是心知肚明的。林知夏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你若是本分规矩的留在孙家,好好做你的正房太太,他也不会找上我们,谁让你做戏做了没几日就原形毕露的。” “唉,你既然说的出神瀵,肯定是晓得了我的来历。就是因为那里终日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玩儿,既无日升,也无日落,这样无昼无夜的永远过着春天,每一秒都像是永恒,这种日子你经历过么?在我看来,跟地狱似乎没什么区别。”叶澜晴的手指在杯沿来回的滑着,回忆起她的故乡,那个叫做终北国的地方。 林知夏本来只是诈她一诈,没想到这叶澜晴还真的是从终北国来的。《列子?汤问》有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其国名曰终北,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四方悉平,周以乔陟。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甔甀。顶有口,状若员环,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臭过兰椒,味过醪醴。一源分为四埒,注于山下,经营一国,亡不悉遍。土气和,男女缘水而居,不耕不稼。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俗好声,相携而迭谣,终日不辍音,饥惓则饮神瀵,力志和平,过则醉,经旬乃醒。” 这古籍之中的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地方,正是叶澜晴的故乡,也是她口中的“地狱”——终北国。 【伍拾贰】天真情深 比北方更北的地方,就是终北国的所在之地。终北国宛如一块磨盘石矗立在世界的最北之地,国内中央有一座山,名壶领,有一汪水流就从那壶领中汩汩流出,分布在山下平原各处。这水就是神瀵,香甜可口,只需喝一点点就能消饥解渴。终北国没有日升日落,永远都是明亮的春天。那里的人民从来不劳动和工作,整日里吃了玩,玩了睡,睡醒就唱歌跳舞,日复一日的消磨着这看似无尽的岁月。终北国的国民,每个人都能活过百年,这百年中,他们既不会生病,也不会受伤,阳寿已尽的时候,直接安详幸福的死去。 叶澜晴就来自这样的终北国,也许是她厌倦这种没有目的的生活,又或者她想要更刺激的生活,她离开了终北国,不远万里的来到了山城,什么江南,什么丝绸生意都是她编造的,凭着无双的美貌,她轻易虏获了男人的心。 起初有着满腔的热忱想着要好好操持孙家,绝对不能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碌碌无为的虚度光阴,可原配孙氏的死和孙大圣终日里的冷嘲热讽,这两盆凉水浇熄了她大半的热情,勉强靠着一口傲气撑了数月。可这几个月中,孙长庆将她当做一件精美的展品一般,大小宴席都带着,不停的告诉着外面的人他这个媳妇有多优秀多能干。众人看她的眼光也是各异,其中不乏有人觉得老夫少妻,又是这样一个娇花似的人物,她定然是贪图孙家的财富,根本没有半分真心放在其中。叶澜晴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会跟了孙长庆,也许,只是因为他是自从她离开终北国之后,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吧。这口气和这份感激在琐碎平凡的日子中消磨的特别快,那次孙大圣对她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以及当夜对她一句安抚都没有孙长庆,彻底的将她的所有对外面生活的热忱消磨殆尽了。叶澜晴,这个从终北国来的妙龄女郎,又回到了她在终北国的生活,寻欢作乐,浑浑噩噩度日。 “只是我没想到,这里的生活,跟那个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的地狱从终北国换到山城罢了。”叶澜晴看着窗外斑驳了一地的阳光,眼神中尽是飘忽和迷茫,“我也想过要回去,只是现在,我的肚子里有了孙家的骨肉,我想,若是在这里生下他,或许他就会和这里的普通人一样的生活着了吧。再也不用体会我经历过的一切了。” “我想,你还是不太了解这个世界。”林知夏看着他面前的汽水,时不时的有气泡从杯底滚动上来,升到水平面时,悄无声息的破裂了,连水纹都没留下一道,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你在那近似神域的地方生长,却还是不满足于这无欲无求的状态,这就是你的贪得;你舍弃了无数人想要的不用劳作和长寿无病,,来到凡尘寻找你心底的意义,这也是你的贪得;现在是你自己的心意不够坚定,得到了你想要的生活,却又寻了各种理由来为自己的放弃推脱,简直就是贪得无厌了……若你孩子的心智像你这般不坚定,那这世上没有一处不是你口中地狱。” 叶澜晴愣住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终北国没有,孙家就更不可能有了。这个少年将她心底深处那个隐藏了很久的影子忽然扯了出来,曝露在强光之下,让她觉得胸口一凉,脑袋里“嗡嗡”作响,有一万句话想要辩解,可每一句都显得那么无力和苍白。如藕段般的胳膊沉沉的垂到了身体两侧,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了。 “小小年纪,如此残忍。”叶澜晴像忽然老了十岁一般,本来亮晶晶的美眸,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双眼之中,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 “这些事,你自己心里早就很清楚了,不是么?”林知夏端起汽水,咕咚咕咚的一口气灌下去大半,起身就要离去。 叶澜晴努力的想扯出一抹笑意,可面上的神情却是比哭还难看:“你呢?心里的事要藏到何时?” 林知夏脚底一顿:“你怎么知道?” “想必你不知道常饮神瀵的人能通人心吧,”叶澜晴有气无力的说道,“虽然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喝了,但你的心事已经结成心魔,太过显眼了。” “还请你替我保守秘密。”林知夏转过身来,朝着叶澜晴郑重的鞠了一躬。 “这是自然,我的来历,想必在你那儿也是很安全的,不是么?”叶澜晴直勾勾的盯着林知夏。 林知夏迟疑片刻,心中自嘲道,如今自己都拿任务做起交易来了么……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 “就此别过,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希望如此,只是还有一句话,就当我谢谢你的恩德吧,你的神识已经不稳了,若不早日驱除心魔,恐怕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多谢。”林知夏再没回头,直直的走出了花厅,走出了孙府。 ********* “回来了,这么快!”冯掌柜见林知夏回来了,有些讶异。 “你去告诉那孙长庆,他媳妇肚子里有了,所以才性情大变。”林知夏瘫坐在厅中的椅子上,好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冯掌柜见他这幅模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勉强自己,若是累了,好好休息几日吧。” “我的心思居然这么明显了么……”这话不知道是林知夏说给自己还是冯掌柜听的,“若真的如此昭然若揭,那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呢……” “小七爷,你说什么?”冯掌柜不是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没什么,别放在心上。”林知夏桀然一笑,虽然这笑容如同往日般灿烂明亮,可其中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 “真是不得了,现在林西陆完成不了的任务,你就帮他擦屁股么?”沈绍青阴阳怪气的对着擦肩而过的林知夏说道。 “闭上你的嘴!”林知夏此时心如乱麻,他的心意,林西陆究竟是看穿了不说,还是根本不知道呢?若是看穿了不说,那岂不是就如同拒绝了自己…… “哼!跟屁虫!从小就跟着林西陆,长大了帮他擦屁股!狗腿子!我看啊,以后他娶媳妇儿,你也会跟着进洞房吧!”沈绍青自从上次被罚了,越发的看那三个人不顺眼。 “道歉!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林知夏恶狠狠的冲着沈绍青吼道。 “狗急跳墙了啊,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不客气的!”沈绍青完全不顾什么同门之谊,扬手就是一把骨钉,分明是要置林知夏于死地。 “看来上次的事你还没长记性!”林知夏全数避过,单手凭空一抓,乾坤弓在手,几只羽箭“咻咻咻”得朝着沈绍青的要害射去。 沈绍青早有防备,羽箭从他身侧划过,射入了后面一颗桂花树中,那树干有海碗粗细,被羽箭射中之后,竟应声而折,整棵树轰然倒地,一树绿叶纷纷扬扬的撒了一地。沈绍青不去理会那棵树,伸手就是几道一等黄符,配合着他的修为,招来地鬼引雷,一时之间,从泥土中直直的劈出数十道闪电,还伴随着轰鸣的雷声。林知夏不慌不忙的结起结界,将闪电雷鸣挡在结界之外。二人你来我往的斗了好一阵子,胜负还未分出,可动静是越来越大,将楼里的人都引了过来。 林西陆和冯掌柜一起赶到,见二人出招都不留情面,简直是在以命相搏。林西陆心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林知夏吃了亏!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却已经诚实的出手了,小小的郭索伴随着蓝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还未等大家看清,数十条海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捆住了沈绍青的双足。 “不要脸!以多欺少!”沈绍青受制,开始破口大骂! 林知夏也不管他,又一拉弓,三只羽箭朝着沈绍青就射了过去,却被一道红光给阻挡住了:“你干什么!”林知夏朝着陆望舒大吼一声,手上丝毫不停歇,又是三箭。 一条紫鞭挥至,将那三只羽箭尽数卷了下来。 “二爷!”林知夏杀红了眼般,见俞广白也出手阻止他,心中更是不忿。 “知夏,你冷静些!”林西陆见林知夏几欲成狂,一把抓住他的双臂朝着他吼道。 “你吼我?你居然吼我!”林知夏心头感到一阵委屈,眼眶中蓄满了泪水,手中的乾坤弓却是消失了。 “将他二人带回房去!面壁思过!太不像话了!”冯掌柜一张圆脸气得涨成了猪肝色。 “你可有伤到哪里?”林西陆将林知夏带回房中,看着他要落不落的泪滴,心里像被人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林知夏摇摇头,泪水随着摆动滑落了下来。 “你素来知道沈绍青是个小人,今天又为何与他杠上了?”林西陆询捧起林知夏的面颊,凝视着他的双眼。 林知夏抬起眼来,直直的看着林西陆,看着这个同他一起长大,一起修法,一起生活了近十年的少年。 【伍拾叁】人间有味是清欢 初入唐楼的林知夏,面对的一切都是未知,都是陌生,他心里怕极了,慌极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修好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为九侍。家中生活本来尚算不错,母亲在家看顾妹妹的同时接些零散的织补活计,父亲在印刷厂做工,虽不富裕,至少都是吃饱穿暖的,有时还能有几个零钱够林知夏上街买点零嘴蜜饯什么的小玩意儿。 本来平静幸福的一家,却被母亲的兄长,也就是林知夏的舅舅搅和的不得安宁。舅舅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浓眉大眼英气十足,四邻八方的姑娘都对他生了些喜欢,舅舅本可以挑挑拣拣,找个贤惠能干的,结果却被一个姓高的武行姑娘迷了魂,其他姑娘再也入不了他的眼了。家里人一合计,这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于是家里也没多反对,就让二人结了亲。 成亲后,恩恩爱爱的日子没过多久,这高舅妈的亲爹就在外面酒醉伤人被关进了警察厅。这伤的不是普通人,是常常出入踏云馆的一位小老板,这小老板精通人情,与山城中的达官贵人都有几分交情。因此这被打之后,死活不肯善了,非要高老爹赔钱,高舅妈左拼右凑的好不容易筹到一笔钱,将高老爹从警察厅里保释了出来。 可小老板却就此讹上高家了,三不五时的说自己这疼那疼,非要高家出医疗费给他进行诊疗。高家自然是不肯的,这小老板找了警察厅的老总,老总立刻会意,派了几个警察又将高老爹关了起来。高家这才知道,自己得罪了自己得罪不起的人,只能老老实实的把钱交给小老板。高家本就是普通人家,手头上那点钱根本经不起如此折腾,几次下来也就见底了。小老板却还是不依不饶,这高舅妈就让舅舅朝林知夏的父母伸手,说是借,可有借哪有还呢。林家也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来接济舅舅了,没成想,这舅舅借不到钱,就被高舅妈一顿胖揍,鼻青脸肿的又来到自己这亲妹妹家,林知夏的父亲是个软心肠的,见到小舅子这样,就将刚发的工资全给了他。有一就有二,这一旦开了头,高家就如同一个无底洞不停的问林家借钱。林家,从本来的衣食尚算无忧迅速的沦落到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了。 林知夏在进唐楼前尝足了饥饿的滋味,有时候他路过饭店,看到后门的馊水,都忍不住要咽口水,可骨血里的尊严让他不能允许自己去乞讨,去捡人家不要的东西吃。年少早慧的他,不想看到母亲担忧他吃不饱的愁容和眼泪,于是常常在外面喝一肚子凉水,回家笑眯眯的对母亲说:“我不饿,你看我肚子都是圆鼓鼓的。这点粥,就给妹妹吃吧。” 看着饿的一包泪花的妹妹,母亲咬咬牙,将粥都喂给了妹妹。喝水哪里顶饱呢,不到一会儿,肚子就开始“咕噜噜”的叫个不停。怕母亲听见了伤心,肚子一开始叫,他就出门去溜达,虽然瘦小,但他穿的整齐干净又长得好看,尤其是一双让人一见难忘的大眼睛,他的瞳仁本来就比别人大上一圈,又总是水汪汪的,一眼看上去像盛满了一片星空。街上有些小姐太太看到这么可人的小孩儿趴在面包店的窗户上眼巴巴的看着,还时不时的舔舔嘴唇,忍不住生出一些恻隐之心,顺手多买几个拿给林知夏。当时才五岁的林知夏闻着那勾人的香气,恨不得将装面包的纸袋子都立即吞下去,可还是按耐住情绪,甜甜的对着那些小姐太太说道:“姐姐是仙女吧,生的这么好看。” 那些小姐太太“咯咯咯”的掩嘴笑着:“这小娃娃生的好嘴又甜,活脱脱就是个甜腻腻的糯米团子。”说着就将手里的面包拿几个塞到林知夏手中,一路说说笑笑的走了。 林知夏明明饿的快疯了,可还是笑着朝她们的背影使劲儿的挥着小胳膊,知道她们消失不见,林知夏脸上的笑也立即荡然无存了,立刻狼吞虎咽的将那些面包吞了下去,兴许是他太饿了,连面包是咸是甜都没还没尝出来就都全部下肚了。那天,林知夏哭了,虽然他不停的靠诉自己不能哭,可长久以来的饥饿和对食物无限的渴望,让他心底生出了深深委屈和不甘,这股委屈和不甘就如同一颗火种,点燃了他的泪腺,让他哭的几欲昏厥。 自此之后,林知夏明白了,眼泪对他的人生是毫无用处的,他要笑,笑得越灿烂越真诚越好,只有笑,能让他获得旁人对他的好感,能让别人对他心生怜惜,能让别人愿意为他掏钱解决肚子饿的问题。 进了唐楼,他明明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恐惧,应该是要同那些新人一样揣着小心怯生生的过日子的,但他知道这样的胆小谨慎帮不了他,所以还是整日里都用力的笑着,笑着面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起初,林西陆也被他的笑容感染,觉得这个孩子可爱天真,应该是生活无忧的,要不然,怎么能笑的如此好看呢? 几个月之后,林西陆就发现他错了,林知夏原来的生活跟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他亲眼见到林知夏每日里都在不停的吃,从睁开眼睛就开始吃,早餐,点心,午餐,小吃,晚餐,夜宵,每天不吃上六七顿就根本没吃饱。自己有时候会被林知夏的饭量吓到,不明白这个瘦瘦小小的身体里怎么能藏得下这么多食物,林知夏听了也只是甜甜一笑,继续埋头苦吃。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整整一年,林知夏才渐渐的吃的少了。 自己的目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紧紧的追着林西陆呢?林知夏看着那张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俊脸,暗暗问自己,是从自己第一次作为候选出任务,亲眼见到有人被妖怪生吞,哭的岔了气那次么? 那时自己七岁,跟着前任侍鬼者出任务,潜伏在草丛里等着妖物出现好一举歼灭。那妖物是条巨蟒,他清楚的记得巨蟒滑腻冰凉的蛇身擦过他的面颊,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他还来不及回神的时候,巨蟒直立起身子,血红的双眼盯着他身后。原来,一个猎人那个时候上山了,还误打误撞的闯进了他们布置的阵法,尚来不及出声阻止,那巨蟒忽地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了猎人的半个身子,猎人滚烫的血喷了他一身,内脏肠子,筋筋拉拉,黄黄绿绿的都糊在了他的脸上。妖物顺利的被斩除了,那时大掌柜还特意问他是不是还好,他依旧笑眯眯的说着没事没事,可三四天都没办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那猎人的脏器就铺天盖地的将他淹没。那晚,他又发噩梦了,惊醒之后一身冷汗,苦笑着准备又是一夜无眠。就在这时,林西陆抱着枕头敲开了他的门。 “我最近总发噩梦,跟你一起睡可好?”林西陆有些脸红,眼睛也看向别处。 林知夏低着头,浅浅一笑:“好。” 夜深人静,枕边林西陆绵长的呼吸,让他心里平静不少,可那梦魇随着意识模糊却逐渐清晰起来,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又是被梦魇惊醒了,呼吸有些困难,只好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身边的林西陆听到响动,也醒了过来,睡眼朦胧的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林知夏下意识的挂上一副笑容。 “知夏,其实你可以不用一直笑的。”林西陆挠挠头,彻底没了睡意,“有些时候,哭出来会比笑着面对舒服多了,不信你试试。” 也许是因为满月;也许是连日来的睡眠不足;也许……真的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林知夏哭了,从最初的抽抽噎噎,到放声大哭,眼泪噼里啪啦的不住的往下掉,鼻涕泡更是冒个不停,最后声音都哭劈叉了。林西陆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哭,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伸手帮他撸背顺顺气。 第二天一早,林知夏眼睛肿的完全睁不开,他看着身侧还没睡醒的林西陆,一张粉唇微微张着,发出轻轻的打鼾声,像极了正在酣睡的小奶猫。林知夏忍不住凑上前去,轻轻的点了点他的鼻头,却发现林西陆正半眯着眼睛看着他,“噌”的一下,感觉脸颊一热,身体赶紧朝后退了些许。 “你……你醒啦……”林知夏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 回答他的,是林西陆奶声奶气的鼾声。咦?林知夏又忍不住凑近看,这一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林西陆天生一副顾家眼,睡觉总是会半张着的。 “唔……你这么早就起了。”被林知夏这一笑,林西陆这回真的醒了。一眼就看到了他肿的不像话的金鱼眼,为了不让别人笑话他,林西陆特意从厨房端了早饭到他的房间和他一起吃。 看着对面正在不紧不慢吃油条的林西陆,林知夏第一次觉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比让自己吃饱来得更有趣味。 【伍拾肆】情趁年少 “知夏,你没事吧?”林西陆忍不住向一直盯着自己发呆的林知夏摇了摇手。 “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林知夏握住林西陆的手,笑容里一片温柔。 “哎呀,我现在问你和沈绍青之间到底是起了什么冲突?”林西陆忧心忡忡道,“你们刚才那样子,简直就是要置对方与死地!” 林知夏撇过头去,咬住嘴唇,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你现在不想说就算了,只是明天,冯掌柜一定会找你们问个清楚的。唐楼九侍私斗,这是要重罚的!”林西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林知夏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可沈绍青出言侮辱自己就罢了,偏偏他话里的脏水一直往林西陆身上泼,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翌日,议事厅内,冯掌柜面色不善的坐在上首,除了林知夏和沈绍青,其余九侍依次落座两侧。 “唐楼九侍,的确不是怀着什么大义的。只不过是承了天地的责任,将六道众生归引其位的一份工作罢了,与贩夫走卒并无本质区别。但是,你们这一身的修为乃是向上面暂借的,这一点,你们初入唐楼的时候,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冯掌柜扫了一眼跪在议事厅正中间的林知夏和沈绍青,陡然拔高音量,“不可妄动杀念,不可助纣为虐,不可借法欺人,不可寻衅滋事,不可争强斗狠,这几条现在看来,你们是都忘了个干净!” 沈绍青不由自主的身子一抖,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冯掌柜的眼神,顿时矮了几分。林知夏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规规矩矩的跪着,一动不动。 “你们说说看,昨日的争斗是为何而起?”俞广白见冯掌柜气的不轻,赶紧出言打岔。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堂下跪着的二人,之间一个抖抖索索的低着头,一个面无表情的梗着脖子,半晌之间竟没有一人开口。 “混账!”冯掌柜一掌拍向手边的桌子,细微的“咔啦”一声,楠木桌面上多了一条明显的裂缝,“都嘴硬不说是么?好,好,好,这脾气倒是长得比本事快了!” 大家第一次见冯掌柜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之间都噤若寒蝉。沈绍青心里暗暗叫苦,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若是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自己怕是得落得个寻衅滋事的罪名。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说,那只能接受惩罚了。”俞广白打破了沉默,看了一眼冯掌柜的脸色,见他没有要阻止自己的意思,这才继续说道,“依着规矩,身为九侍,无故使用法术斗殴,关禁闭一个月,每日受蚁符,直至禁闭结束。” 林西陆听到“蚁符”二字,猛然站起,想要说什么替林知夏求情的话,却被陆望舒拉住了衣角,对他摇了摇头。林西陆咬了咬牙,还是开口说道:“冯掌柜,知夏平时与大家相处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这件事,一定是有隐情的,还请冯掌柜明察啊。” “明察?!”冯掌柜看着林西陆,“你若有本事此时能让他们开口,我倒是还能再查,否则此事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林西陆急的一把撤起林知夏的领口:“知夏,你倒是说啊!好歹为自己分辨几句!这蚁符一旦落咒,那可是钻心蚀骨之痛啊!” 林知夏看着林西陆,他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若是在这里说出经过,势必会将林西陆牵扯其中,不论结果如何,都不能让沈绍青那番话传到林西陆的耳朵里。下定决心后,林知夏索性闭上双眼,不再看林西陆。 林西陆见他这幅任由人搓扁捏圆的样子,痛心疾首之极,却也无可奈何。冯掌柜见林西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挥了挥手,示意将跪着的二人关到禁闭室去。 ********* “西陆,你先坐下来吧,你这样来回走来走去,晃的四姐头晕。”雁桑抬手揉了揉额角。 林西陆一愣,依言坐了下来,忍不住又开始重重的叹气:“四姐,有没有办法能救救知夏,这蚁符,实在是……” “这么些年来,冯掌柜从没有像这次一样发这么大的脾气。现在去说情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只有等过几天,此事平息些了,我们再去劝劝,至少让知夏不用受足三十日。”雁桑心中也很是没底,这桩事情很是微妙,两人都没有受伤,其实可以囫囵过去的。但冯掌柜却揪住不放,非要严惩二人,表面上看的确是依照着唐楼的规矩,但实际上却并没有这个必要,毕竟唐楼中与众人不合的,也只有沈绍青了。这其中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很是耐人寻味。 ********* 这蚁符是由蚁酱混着朱砂所绘,一张符里就含着数百只蚂蚁的生命,这符咒只要一沾肉身,就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咬一般,起初感觉到瘙痒,会让人忍不住去抓挠皮肤,可又不知道这痒究竟是从何处发出的,只能不停地乱抓,隔靴搔痒般的,缓解却不能到位。十几分钟后,这痒开始转化为疼,针刺般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直至浑身疼的喘不上气,只能在地上来回的打滚。一张蚁符能让人又疼又痒上两个钟头,这两个钟头下来,耐受力稍微差些的人,都会昏过去。承受力好些的人反而更惨,往往哀嚎连连,等效力过去的时候浑身脱力,嗓子哑了不说,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该死!”沈绍青受不住了,浑身如同被千万只蚂蚁爬过一般,痒的他只能不能的抓挠,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抓的一道道红痕,可这痒好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一样,抓挠皮肤一点都不解痒,恨不得拿把刀捅上几下才痛快!可这禁闭室中四面空空如也,只有三堵光溜溜的灰墙,别说刀了,连稍微锋利点的东西都没有,就是为了阻止受罚的人自残。 林西陆在林知夏所在的禁闭室外徘徊了许久,始终不敢靠近,生怕自己听到林知夏的惨叫会忍不住破门而出带他出来。又怕林知夏一直强忍着折磨,造成内伤。种种的忧思,让林西陆只能焦急的来回踱步。 “西陆,你在门口,是不是?”林知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出来。 “知夏,你……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没事一般,可林西陆知道,受了这蚁符,怎么可能没事。 果然不出他所料,林知夏说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总是逞强。”林西陆贴着门板缓缓的坐下了。 “呃……哪有……”林知夏呻吟一声,想来是蚁咒发作的狠了。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我还不了解么。”林西陆的脑海里浮现出林知夏那张倔强的小脸,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你对着我,可以不用再硬撑的……你委屈时候的哭,你撒娇打诨时的闹,你得意时候的笑,我都见过,我都懂,所以对着我,你可以安心的做你自己,不用再做那个总是笑着面对一切的小七爷。” “西陆……”林知夏感到身上一阵剧痛,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快回去吧,我真的没事。” “你什么时候不再逞强了,我就马上离开。”林西陆知道这蚀骨钻心的剧痛如果不喊出来,憋成内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就怕林知夏会硬撑,特意来盯着他。 “呃……嘶……”房内传出断断续续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知夏,你听得清我说话么?”林西陆提高了音量,他想要通过说话来分散林知夏的注意力,让他不那么痛苦。 “唔……我在,你说……”林知夏的声音中充满了隐忍和痛苦。 “上次我们和望舒一起去吃小龙虾,我好想忘了付钱给老板了……”林西陆道。 “你呀……嘶……”林知夏顿了一顿,半晌后才继续说道:“都好几次了,每次吃完饭就直接走,要不是我在身后帮你付钱,估计你早就被当成吃霸王餐的,挨了几次揍了吧。” “等你出来,我把钱给你啊,说好上次是我请你们吃饭的。” “算了吧,下次……呃……下次,你再请我吃一次就好了。”豆大的汗珠从林知夏的额头滚落,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疼得发烫。 “那次,是不是你在我被窝里放了蜘蛛?”林西陆想起那晚被子里的塑料蜘蛛,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哈哈……咳……咳”林知夏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我在我房间都听到你的尖叫了……嘶……看来你吓的不轻啊。” 林西陆觉得自己脸上潮潮的,抬手一摸,满脸的泪水:“我哭了……我为知夏哭了……”他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林知夏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门后传来。 “我说,你不是也怕鬼怕的要命。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女鬼的时候,吓得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整个人都瘫在我怀里了。”林西陆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鼻音,不想让林知夏发现自己哭了。 “是啊,过去都是你一直保护着我。”林知夏道,“现在,我想换我保护你了。” “知夏,这一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跟沈绍青动手……”林西陆用力的吞了下口水,“是不是……因为我?” 钻心的疼痛让林知夏有些意识模糊,朦胧中他好像看到了八年前从皎皎月色中缓缓行至他面前的林西陆,清淡的像那永远都不可触及的月光,仿佛随时都要消失,他努力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可那宛如谪仙的人儿却越离越远,他心中发急,忍不住出声高喊:“西陆,我喜欢你!” “知夏……”门外的林西陆毫无防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很意外吧?”满头大汗的林知夏浅浅一笑,眼前一黑。 【伍拾伍】落花有意 林西陆只觉得自己心如擂鼓,从耳膜深处不停的传来“咚咚咚”的巨响,自己张了张口,分明说了句话,却一点都听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林西陆总算平静了下来,才发现林知夏那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了。 “知夏!”林西陆使劲的拍着门,里面还是毫无回应。 林西陆颓然坐下:是了,知夏本来就怕痛,这蚁符的蚀骨之痛,肯定让他昏了过去。 ********* “冯掌柜这次的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吃了午饭的俞广白正昏昏沉沉的打着瞌睡,雁桑忽然寻上门来,把他冷不丁的吓了一跳。 “为什么这么说?”俞广白打了个哈欠,努力让脑子跟上节奏。 “冯掌柜还有瞒着你的事?”雁桑自顾自的坐下,熟门熟路的拎起靠着窗边的暖水壶,又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白瓷杯子。 俞广白端起雁桑刚倒出来的冰镇酸梅汤,“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脑子顿时清楚了许多。 “瞧你这话说得的,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雁桑白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慢悠悠的啜着杯子里酒红色的酸梅汁。俞广白心虚,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学着雁桑的样子,小口小口的喝着。 杯子本来就小巧,纵然喝的再小口,也有喝完的时候,没几分钟,俞广白的杯子就又空了。他舔了舔嘴唇,有些尴尬,再去倒一杯吧,这回避之意好像太明显了;跟雁桑实话实说吧,又怕把她牵扯其中。 “这明明就是训斥几句可以解决的事情,毕竟没有人受伤。可冯掌柜偏偏要上纲上线的按楼里的规矩办,还有你,用蚁符这件事,提出来的人……可是你。”雁桑拿着空杯子来回把玩,毫无顾忌的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你啊……脑子转的就是太快,心思这么重,当心老的快。”俞广白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这时局,你怎么看?” 雁桑一愣,立刻明白了:“此事同司令部有关?” 俞广白点点头,看着雁桑,没有说话。 “詹司令隶属张元帅,最近西南叛军异动的厉害……”雁桑若有所思的说道,“唐楼在此时又闹出这么一出……难道!”雁桑猛的抬头,一脸惊讶的望向俞广白。 俞广白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你猜的八九不离十,这山城驻军月底拔营。日本的先遣部队已经到了巴城。” “无耻!”雁桑性子素来柔和,鲜少动怒,此时素手一握,那只白瓷杯子碎裂成数片。 “为今之计,只有让詹司令相信,唐楼不是不愿意出人,而是派不出人,才能让躲过这一劫……”俞广白仔细的捡起桌上的碎片,丢入纸篓内。 “你放心,知夏他们绝对不会真的受足三十日蚁符的,这点事,我还是能做主的。”对于司令部的事,俞广白无计可施,但对于相当看重林知夏的雁桑,他能做的都会尽量做到。 “多谢……”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应该宽心的雁桑,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 “小七爷被关禁闭了?”詹司令放下手中的公文,抬起头问道。 “是!说是与同门寻衅斗殴,坏了唐楼的规矩。”一个小兵站的笔直,规规矩矩的答道。 “哼!老狐狸!”詹延卿冷笑一声,“我看他能藏得住几个!” ********* 七日之后,一向与众人素无交情的方海向冯掌柜禀报:“沈绍青与林知夏二人体力均已到了极限,若再这样下去,怕是有性命之忧。” 冯掌柜下令将二人抬回各自的房间,停受蚁符,禁闭照旧。 “你来了。”林知夏醒了,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陆望舒正坐在他床边读着什么书。 “嗯,”陆望舒见他醒了,放下手中的书,从桌上端过一碗颜色浓重的汤药,“喝了吧。” 这药闻上去辛辣刺鼻,让人难以下咽。林知夏咬咬牙,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呕了出来,陆望舒递过一粒陈皮梅:“含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强烈的酸甜压制住了那股让他反胃的恶心:“谢谢。”林知夏冲着陆望舒甜甜一笑,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不用谢我,这药是西陆熬的,陈皮梅也是他买的。”陆望舒收拾好药碗,又准备拿起他手边的那本书。 “他……”林知夏欲言又止,“人呢?” “不知道。”陆望舒眼都没有抬,继续埋头苦读。 吃了药,林知夏觉得身子一阵轻快,可心里却如同坠了千斤巨石。他记得,那日他好像是同林西陆说了那句他一直视为禁忌的话,可当时身体太虚弱了,也不知道林西陆到底有没有听清。 “应该是听清了吧。”林知夏在心底自嘲道,“那日之后,凭着脚步声,可以确定西陆日日都来了,可却再没同自己讲过一句话。唉……他或许是彻底厌恶了自己吧,否则怎么会今日都不来一趟。” 夜深露重,同样睡不着的少年,除了林知夏,还有手足无措的林西陆。 “不知道他伤的重不重……” “今天应该过去看看的。” “那天,他说的话,真的是那句么?或许是我听岔了吧……” “他清清楚楚的说了两次,哪里可能听岔呢!” 那日之后,林西陆心里一起七上八下的,知夏的表白炽烈而直接,毫不掩饰的将他的真心丢了过来,可自己呢?自己对林知夏的喜欢是否同他的喜欢一样呢?不是兄弟之情,不是家人之情,而是长久相处之后的一颗爱慕之心,因为爱上了对方而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的爱,自己对知夏,是这样的感情么?林西陆无法回答,他分辨不出自己对林知夏的这份喜欢到底包含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林知夏。 可还是忍不住担心他的情况,于是还是巴巴的跑到禁闭室外去看他,可却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了,只能蹲在门口一言不发,听着他呻吟,听着他嘶吼,直到他昏厥倒地。 三四日之后,林西陆发现林知夏体力衰退的很严重,疼得都没有体力叫出声音来了。他恨不得立刻去向冯掌柜求情,可却被雁桑拦住了,雁桑让他等等,再等等,可他那里等得了呢!后来,还是雁桑保证七日之内一定将林知夏带离禁闭室,这才安抚住了林西陆。 从小到大,与他最为亲厚的就是林知夏了。在知夏面前,林西陆也一直是最放松最自然的,想吃就吃,想闹就闹,可以完完全全的活的像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用如同对着外人那样,知书达理,通晓世故,拼了命的端着架子,维护着侍仙者小六爷生活在云端的模样。 “明天,明天一定去看知夏。” 天刚泛白,林西陆就醒了,简单的洗漱之后,拎着早点,来到了林知夏的门口。举起手,却迟迟不能敲下去。到底,在迟疑什么?林西陆愈发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来了怎么不进去?”陆望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林西陆的身后,将他吓了一跳。 “我……”林西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将手中的早点往陆望舒手中一塞,“我还有事,你们俩吃吧。” “唉……”陆望舒看着仓惶逃走的林西陆,轻轻的叹了口气。 “看来,他是不愿意见我。”刚推开房门,陆望舒就发现林知夏醒了,半坐在床上,满脸尽是掩盖不住的落寞。 “吃吧。”陆望舒将手中的早点往林知夏面前送了送,“吃了饭再吃药。” 林知夏努力的想笑一下,可挤出来的笑容比哭更惨:“望舒,我好像做了一件很错的事情。” 三日之后,林知夏的身体已经康复的七七八八了,却没见过林西陆一面,在陆望舒的劝说下,林知夏决定主动去找冯掌柜的认错,这件事说到底,的确是他和沈绍青违反了规定。 “你能知错,我很高兴。”冯掌柜看着清减了不少的林知夏,说不心疼是假的,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且林知夏生的好看嘴又甜,偏心是多少有一些的,“这桩事的起因,你是打定主意不说了对么?” “希望冯掌柜能见谅。”林知夏也不回避,摆出一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的架势。 “到底是长大了,有秘密了。”冯掌柜的语气中莫名其妙的带着一股子酸意,“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也不问了,此事到此为止,你和沈绍青以后好自为之吧。” 刚出了议事厅,迎面就撞上了林西陆,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 “小心!”林西陆眼明手快,一把将林知夏捞进怀里。 林知夏跌进他的怀抱,便不想离开了,索性卸了力,懒懒的躺在他怀中。林西陆发现怀中的人像一滩春水,简直要融在自己的身上了,不自然的轻咳两声,退后几步。 林知夏感觉到林西陆的体温抽离,怅然若失,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伍拾陆】人如飞絮 “来找冯掌柜?”林知夏揉揉鼻头问道。 “嗯,你呢?怎么出来了?” “我来认个错,毕竟在楼里动了手。” “哦,很好。”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两人之间飘荡着尴尬而微妙的气氛。 林西陆不知道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自己是不是应该装作没事发生?还是要再提起问个清楚呢?若是真的提起,应该怎么开口才好呢…… 林知夏看着脸色犹疑不决的林西陆,好像有谁将黄莲点在了他的心尖上,苦涩蔓延至喉头:西陆一定是讨厌自己了…… “我,我要去给冯掌柜回任务了,你好好养伤吧……”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林西陆。 “哦,好……好,我先回房了。”林知夏逃也似的飞奔而去,他没有办法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多待一秒了。 林西陆注视着林知夏远去的背影,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知夏要从他的生活中离开了……林西陆用了的摇了摇头:瞎想什么呢,知夏怎么会离开。 ********* “还剩不到十日,詹延卿就会来要人了。”俞广白摁灭了手中的香烟。 “二爷,唐楼九侍修习了那么多法术,甚至能够逆转时空,可众多法术中,偏偏没有一种能预知未来的……”说话的是冯掌柜,“可见将法术借给我们的这几位,并不愿人类能预见那么长远的事。” 俞广白不明白冯掌柜这句话的用意。 “既然唐楼的存在是上面的意思,那么,唐楼的兴衰,上面也是插了手的。”冯掌柜一字一顿,极其认真的说道,“凡是有因有果,若是唐楼有一天消亡了,那也是因为造下的业果太多。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至于结果如何,就看我们种下的因解出来的是什么果了。” “冯掌柜……你这是……”俞广白从感到不忿,听冯掌柜话里的意思,是要放任这事情的发展了。 “我乏了,你先回去吧。”冯掌柜朝着俞广白挥挥手,示意他离去,“广白,你放心,我定当竭尽我所能护山城唐楼安全。” ********* 林知夏一抬头,不由得笑了:“怎么能逛到这里来……” 他被解除了禁闭,本应该是痛快高兴的,可想起林西陆对他的态度,心里就很是憋闷。于是出来走走,没想到竟逛到了上次吃小龙虾的那间馆子。饭馆里时不时的飘出一阵香味,让人食指大动,可林知夏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上一次来,我们还是有说有笑的……”淡淡的水汽笼上了他的双眸。 “小七爷!这么巧!” 有人从背后叫了他一声,林知夏转过身去,来人竟是一身便服的詹延卿。 “詹司令,好巧。”林知夏深吸一口气,情绪迅速的平复了下来。 “小七爷今天怎么一个人?小六爷呢?”詹司令看看他身后,平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二人,竟少了一个,的确是有些稀奇。 “我自己出来转转。”林知夏恢复了往日的笑脸,“詹司令来吃晚饭么?那我就不打扰了。”自己虽然对詹延卿是有几分欣赏的,可眼下实在是没兴趣多聊。 “小七爷别急着走,相请不如偶遇,左右詹某现在也是一个人,小七爷可否赏脸陪詹某喝上几杯?” 说罢,也不给林知夏拒绝的机会,拉着他就进了馆子。 “老板,来个包间!” 老板一看是詹司令,立刻笑脸相迎:“詹司令大家光临,真是小店的荣幸啊,来来来,我们上头包厢请。不知道詹司令今晚想要吃点什么?” 詹延卿看了一眼林知夏,对着老板说道:“菜色你看着办,啤酒先来上一打。” “好嘞!我怕这就吩咐厨房去准备,詹司令你慢坐啊。” “小七爷可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詹延卿察言观色的本领可是一等一的。 林知夏被说中心事,并不接话。 “若小七爷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尽可说出来,詹某虽是个粗人,但在这城中还是说的上话的。”詹延卿用牙齿咬开一瓶啤酒,给林知夏倒了满满一杯。 林知夏心中苦闷多日来无处发泄,看着眼前金黄色的啤酒,一把端起,“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底朝天。林知夏从来没喝过啤酒,入口细腻顺滑,还带着淡淡的麦芽香气,并没有别人说的苦涩感。 “好酒量!”詹延卿又给他满上了,“既然小七爷不愿多说,那在下也就不勉强,来,今日我们一醉解千愁!” 林知夏接连三四杯下肚,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好,一醉解千愁。” 詹延卿慢悠悠的嘬着自己杯子里的啤酒,林知夏已经喝完了五六杯,他一杯还尚余大半:“能让男人发愁的事,无非就这么几件,权利,票子和女人。小七爷不知为的是哪一样呢?” 林知夏苦笑一下:“詹司令不妨猜上一猜。” “先说这票子,唐楼每月是给薪水的,小七爷不至于没钱花,可若是想着要发大财,那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再说这权利,唐楼中人打交道的大多都是非人的事物,权利这东西,太虚,在我看来,小七爷要它无用。最后说说这女人,小七爷正值年少,血气方刚,若是说喜欢了那家姑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詹延卿不着痕迹的观察着林知夏的脸色,“詹某愚钝,说是说的有三四分道理,我们就干了这杯。” 林知夏仰头又是一杯:“詹司令不愧是人中诸葛,说中的岂止是三四分。” 詹延卿见他面色潮红,知道林知夏已经喝的微醺了:“小七爷抬举了,若小七爷当詹某是个可以说的上话的朋友,不妨说出来,让詹某替你分分忧。” “朋友?”林知夏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放声大笑起来,“对啊,我们是朋友啊,在他看来我们一直是朋友啊,是我自己想要的太多,不想再做朋友了,是我贪心了,现在落得连朋友都做不成。” 詹延卿听他这番话,自以为是的认为是林知夏对哪个少女动了心,少年情殇,借酒消愁,心里觉得好笑,口中却还是一本正经的说道:“小七爷,这世上最难懂的就是情字了,求而不得是苦,但有时候得到了反而更苦。” “更苦么?”林知夏反复的咀嚼着詹延卿的这番说话。 “来!这么苦的事,我们今晚就不谈了,小七爷若是不嫌弃,愚兄虚长几岁,小七爷可叫詹某一声‘詹大哥’。”詹延卿顺水推舟道。 “好……好,今晚就就痛快一醉,不提这伤心之事,詹大哥也只管称我知夏就好。”话音刚落,林知夏双手端起一杯酒,朝着詹延卿敬了一敬,一饮而尽。 詹延卿见状,唇边抹上了一丝笑意,也将杯中酒干了。 酒过三巡,林知夏的话匣子终于被詹延卿撬开了些许:“詹大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懂了情的……嗝……我对他表白之后,他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成日的想方设法躲着我。我不想看见他这么为难,有时候甚至想自己消失算了……詹大哥你知道么,我是真的喜欢他啊……” “知夏兄弟,那个人看不上你,是她没眼光,我看你就好得很,山城中的姑娘随便抓一把,里面肯定就有几个是喜欢你的。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知夏兄弟你又何必单恋一枝花呢。” “你不懂!我不要姑娘,我只要他!”林知夏双手胡乱一挥,将桌上的酒瓶子碰到了地上,“咔嚓”几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夜里很是明显,只听得“咚咚咚”一串整齐有力的步伐,他们所在的包房门隙开了一条缝。 詹延卿对着门缝摆了摆手,门又悄悄的关上了。 “刚才怎么了?谁开门了?”林知夏脑子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 “没事,刚才有人认错房间了。来,我们继续喝!” “我是真心疼他啊,上次他都走到我门口了,也没进来,想必是很为难,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吧……” 原来是唐楼中的女子,听说唐楼中只有一个四爷是女子,难不成这林知夏喜欢的就是她?詹延卿揣测道。 “要是……要是那天我没有表白就好了……至少,我还可以像从前一样,一直待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现在,我连留在他身边的资格做朋友的都没有了。”林知夏的双手深深的插入了浓密的黑发之中。 “知夏兄弟,既然这么痛苦,有没有想过离开唐楼一阵子,给彼此一点时间和空间。”詹延卿试探着问道。 “离开?”林知夏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茫然,“我从小就进了唐楼,离开……我又能去哪儿呢?” “若是知夏兄弟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开一阵子,大哥倒是可以为你安排个去处。”詹延卿步步为营,就等着林知夏上钩。 西陆,若是我不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不会过得比较开心?林知夏幽幽的想到。 “这毕竟是桩大事,你身为九侍,肯定不能说走就走。不如你回去想想清楚,若是决定要走,大哥定当助你一臂之力。”一招以退为进,詹延卿胜券在握。 【伍拾柒】一心即决 “他还没回来?”林西陆不安的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九点,林知夏从傍晚出门,到现在都没回唐楼。 “要不要派个纸灵去找找?”陆望舒也很纳闷,林知夏不是没有交代的人,他从来没有一声不吭的出去过这么长时间。 “再等半个小时,要是半小时后他还没消息,再派纸灵去寻吧。”林西陆隐隐的有些担忧,林知夏这才解除了禁闭,就几个小时的不见人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转眼那根长长的分针就走到了醒目的“6”上。陆望舒一扬手,几张闪着莹莹微光的纸符就从窗户缝里钻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一张纸符从窗户缝里飘了进来,转眼间燃成一团灰烬,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夜宿司令部”,而后消失不见了。 “知夏去了司令部?”陆望舒心中不解,詹延卿是没胆子也没必要硬绑了林知夏去司令部的。也就是说,知夏是自愿跟詹延卿去的司令部,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陆望舒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疑惑的还有林西陆,他向来看不上詹延卿,此人势利且奸诈,对山城百姓做的事,基本上都是表面功夫,对唐楼,那更是一直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在蓄意接近。此番林知夏自愿跟他去了司令部,会不会是上了他的套? “我们去把知夏接回来吧。”陆望舒对这司令部也没什么好感,感觉知夏在里面就是羊入虎口。 “不行……”虽不情愿,但这其中的轻重厉害林西陆还是分得轻的,“司令部没有派人来知会我们知夏的动向,我们这样贸贸然上门要人,詹延卿一定以为唐楼常年在监视司令部。詹延卿本就对唐楼虎视眈眈,我们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危及唐楼之事。” 陆望舒看了林西陆许久,缓缓说道:“西陆,你也才十七岁,不需要事事都考虑的如此周全。有时候,想要到达目的地,跟着心走比跟着脑子走要快上许多。” “习惯了,这唐楼中,我年纪虽不是最大,但同批后补中只留下了我一个。后来,你们陆陆续续的都来了,有不明白不懂的地方,我若是知道,肯定都会全数告知,生活上能帮衬的地方,也都会尽力而为。慢慢的,这当大哥的习惯就延续了下来,一直到今天也是。我自然知道,跟着心走,随心所欲,肯定是畅快无比的,但每一次的随心所欲,都会产生相应的后果,这后果必须得有人担着。你和知夏都是挑挞之人,我也不愿意你们被拘在这尘世的条条框框之中,所以,这规矩中的事,就由我这俗世中的人来做吧。”林西陆推开了窗户,晚风送来了阵阵白兰花香,让人心旷神怡,“詹延卿既然敢留知夏在司令府,怀着的也不会是谋害性命的意思。我们且等上一等,看看明天知夏回来怎么说吧。” 陆望舒听得这一番话,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面前的林西陆来:这个少年对外人一直保持着种微妙的态度,让人觉得很是亲和,简直称得上是如沐春风。若遇上感情外放之人,怕是几次交谈之后,就会把他当成至交好友,但回过神来细细一想,林西陆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倒是对着至交好友,他有时会犯傻会糊涂,在小事上,甚至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跟着他们一起去闯祸。发起脾气来也是毫不遮掩的,斗嘴骂人动手打架,完全没在犹豫的。可一到关键时刻,他总是在第一时间能权衡利弊,将时局分析的清清楚楚,哪怕是涉及至亲之人,也丝毫不能打乱他理智的分析。自问自己十七岁的时候,虽然经历了陆氏一族的巨变,也无法做到他这种程度。 ********* 林知夏是被渴醒的,下意识的伸手去拿那只一直摆在自己床头的水杯,却抓了个口,这才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猩红色的长毛地毯,带着浮雕的墨蓝色墙纸,头顶上还有一盏花纹浮夸的吸顶大灯,他想起身看个究竟,双手习惯性的一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软的不像话的大床上,自己身上穿的真丝睡衣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叩叩叩”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还没等他应声,门就被打开了。林知夏定睛一看,进来的是个低眉顺眼的姑娘,手上端着个木纹托盘,托盘内叠放整齐的正是自己昨天穿的那套衣服。 “这是哪儿?”林知夏警惕的看着面前的人。 “回小七爷,这里是司令府,詹司令说,若是小七爷洗漱穿戴好了,就可以下楼用早餐了。”那姑娘放下手中的托盘,恭敬的福了福,退了下去。 林知夏心里觉得好笑,这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怎么司令府中的仆人还是依着大清的礼节呢?边穿衣服林知夏边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幸好记忆大部分倒还是在的,自己喝多了,不愿意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狼狈样,干脆就跟詹延卿回了司令部。至于细节……自己好像是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也不知道喜欢林西陆这桩事有没有被詹延卿晓得。 司令府比林知夏想象中的大了许多,好在有人带路这才能顺利的到了餐厅,詹延卿想来也是刚起,身上还披着晨袍,手上拿着份报纸正在读,见林知夏来了,放下报纸起身迎了过来。 “知夏兄弟,昨晚睡得可好?” 知夏兄弟?自己何时与他这样熟稔了? “你昨晚吐的厉害,我就让人替你换了衣服,还请谅解。”詹延卿替林知夏拉开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多谢詹司令,昨晚给你添麻烦了。”这话倒是真心的。 “又叫我詹司令,知夏兄弟你这是见外了啊。”詹延卿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端了一份白粥和几个精美的小菜上来,“你昨日喝的太多,想来今天胃里是不舒服的,将就着喝些粥吧。” 他倒是心细。林知夏心中暗道。 两人用过早餐,林知夏刚想告辞,就听得詹延卿说道:“知夏兄弟,昨晚大哥的提议,你还是认真考虑一下吧,与其继续留在山城伤情,不如跟着兄弟出去闯闯,看看这大好的山河,毕竟男儿志在四方。” 林知夏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件事,我定会认真考虑,还请再给我几日时间。” “好!一言为定,大哥等你的好消息!来人啊,备车,送我这知夏兄弟回唐楼。” ********* 林知夏远远的就望见在石门前来回踱步的林西陆,心中一暖,赶紧让司机停了车,自己想着林西陆一路小跑。 林西陆见林知夏回来了,正要松了一口气,却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香气,神色不用自主的僵硬了:“你回来了。” 林知夏见林西陆面色不善,心中“咯噔”一下,又想起这几日林西陆对自己的态度,本来一腔的兴高采烈顿时化为乌有:“嗯。” 说罢,绕过林西陆,直接进了唐楼。林西陆真是怒从心底起,自己七点不到就在门口等着他了,没想到他一回来,只留给自己一个“嗯”!对于昨晚去了哪儿,做了什么,竟是一个字都不打算解释了吗?一甩袖子,回房去了。 林知夏回到房间,换下了身上这件香气四溢的衣服,早上穿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衣服不知道被熏了什么香,刺鼻的很,可当时又没有别的衣服穿,只好勉强穿了回来。看来,林西陆是真的厌烦自己了,连个好脸色都不愿意给了,那自己继续留在唐楼,当真是如詹延卿口中所讲的那样了,与其留在这里伤情,不如暂别此地吧…… ********* “什么!你再说一遍!”冯掌柜难以置信的看着林知夏。 “我想跟着詹司令去西南。”林知夏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胡闹!唐楼九侍自古都不参与人间战争!”冯掌柜额间的青筋爆出。 “我要去。”林知夏只说了这三个字。 “你给我个理由!否则绝无可能!”冯掌柜真是不懂,林知夏这孩子最近怎么越来越奇怪。 “詹司令答应我了,若是我跟他去西南,山城的驻兵就不会离开。”林知夏也是聪明人,虽不是事事算计,可这战争时局,他也是心中有数的,此番离去,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山城。 冯掌柜一时无言,对詹延卿提出的要求,他能做的并不多,只是一拖再拖,眼下林知夏愿意跟他去,虽说是解了山城的燃眉之急,可的确是违背了唐楼的规矩,这两难的境地,冯掌柜心中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不论你同不同意,我是一定要去的。”林知夏去意已决。 “好!翅膀硬了是不是!自己敢不跟大伙儿商量就下这么大的决定了是不是!”说话的是俞广白,想来他是听到了冯掌柜和林知夏的对话,“你若是要离开,就没有资格再做九侍,也没有资格再戴这侍妖镜!” 【伍拾捌】别后不知君远近 “小六爷,你快去看看吧!小七爷跟冯掌柜和二爷在议事厅里吵起来了。”一个候选的孩子急匆匆的跑来向林西陆报信。 “怎么回事,你别慌,仔细说说。”陆望舒和陆江雪恰巧也在,陆望舒赶忙问个明白。 “我正好路过,就听小七爷说要离开唐楼,冯掌柜和二爷不肯,他们就吵起来了。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陆望舒见那孩子也说不出详细的经过了,交代他照顾好江雪,随林西陆一同来到了议事厅。 林西陆二人来到议事厅中时,除了还在禁闭中的沈绍青,其余的人都到齐了。可厅内却是鸦雀无声,只听得厅中的挂钟“咔哒咔哒”作响。 林西陆看向雁桑,眼神中带着探寻,雁桑眉头紧锁的摇了摇头,示意林西陆她对其中的细节也并不清楚。 “既然人差不多都齐了,今日我就要宣布一件事情。”冯掌柜清了清喉咙,原先慈眉善目的一张圆脸,此刻阴沉的如同怒目金刚,“唐楼的侍妖者,小七爷,林知夏,即刻起封印全部法力和侍妖镜。” 此话一出,如同平地里的一道惊雷,“轰隆”一声,把大家都震傻了。 “什……什么……”苏南星没有了往日里的嬉皮笑脸,一天到晚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都掉了出来。 “林知夏从现在开始,再也不是唐楼的侍妖者,新的侍妖者近期将从现任候选中选拔。”冯掌柜的语气中含着明显的怒气。 “冯掌柜,不知小七爷犯了什么错,竟然要受如此重罚?”雁桑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的问道。 “你自己说吧。”俞广白从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刚想点上,眼角扫过雁桑,又改变了注意,将香烟放回了烟盒中。 “我要跟着詹延卿去西南平乱。”林知夏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真是不知轻重!” “砰”的一声巨响,一张小案碎成数块,反应如此之大的竟是唐楼中最为神秘的的侍神者方海。林知夏一愣,自己与方海素日里根本毫无交集,更谈不上交情了,他怎么会如此反对这件事。 “小七爷,你年纪尚小,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方海本的脑中闪现出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那场让他差点送了命的战争。硝烟,战火,和战友的被炸飞的尸体那么真实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甚至好像都闻到了那混合着炸药味的血腥气。 “多谢三爷替我担忧,但这是我的决定。”林知夏语气强硬。 “你这是去送死!”方海狠狠的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林知夏看着方海离去的背影,苦笑一下,说不出话来。 “我不许你去。”林西陆站了起来,声音都在发抖,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眼眶都不由自主的憋红了。这么大的事情,林知夏都未同自己知会一声,就这样下了决心,做了决定,变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林知夏撇过头去,故意不看林西陆,口中还念念有词,一道荧光在他掌心跳跃,待荧光退去,金丝圆框的侍妖镜出现了。 “林知夏!”眼看林知夏就要将侍妖镜交还给冯掌柜,林西陆不由得拔高了音量。 “多谢这些年来唐楼各位对知夏的教育和照拂。知夏无以为报。”说着,林知夏猛地跪倒在地,“咚咚咚”的接连磕了三个响头,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整个额头都已经磕破了皮,血痕隐隐的渗了出来。 冯掌柜看着跪倒在地的林知夏,本来的怒气蓦地化作一腔不舍,鼻头一酸:“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多珍重吧。” 林知夏起身,朝着在座的众人深深的鞠了一躬,而后一言未发的离开了议事厅。 ********* “什么时候走?”陆望舒倚在门框上,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林知夏。 “明早就动身。”一夜长大似得,林知夏脸上原本孩子气的笑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为什么一定要去?”林知夏虽然平时有些聒噪,可也是个会三思而后行的人。 “还不是为了山城。”林知夏故作轻松的说道,“若我不去,这驻兵就要撤,难不成要将这山城拱手让给日本人?你可甘心让唐楼认日本人做城主?” 陆望舒之道林知夏说的是事实,现在的战争已经席卷了全国,山城或早或晚都会涉入其中。但他更知道,这个理由听上去无懈可击,可绝不是林知夏非走不可的原因。 “你这样就走了,西陆会很伤心的。” “他……”林知夏正在收拾行李的手一顿,随即又摇了摇头,“或许吧……” “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若是你真的要离开,就好好的道别吧,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断了。”陆望舒拍了拍林知夏的肩头。 “那你呢?”林知夏抬起头来,开着玩笑道,“大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我走了,你就不难过么?” 陆望舒看着他,低头笑了:“对我来说,离别不是件伤感的事情。” “你小子……”林知夏轻捶了他一拳。 “一定要活着回来。”陆望舒敛了笑意,无比郑重的说道。 ********* “你真的不去送送么?”雁桑又一次问道。 “他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又有什么可送的。”林西陆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林知夏怎么能说走就走,他怎么可以! “本来好好的两个人,最近这是怎么了?”都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平时也会磕磕绊绊小打小闹的,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雁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你就这样让他去西南?”俞广白的语气中带着质问和心寒。 “侍妖镜的封印只是个幌子,若是他召唤,还是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的。”冯掌柜坐在议事厅首位,一动不动。 “他要面对的是千军万马!是火药枪炮!你觉得这侍妖镜能保住他的命么!”俞广白忍不住冲着他低吼起来。 “原本以为我一死,唐楼发丧,九侍至少有三个月都不能离开山城,詹延卿若还想要调动九侍,得需与下一任掌柜商议。到那时,西南的战乱早已经平定了,根本用不到九侍了。”冯掌柜坐在一片影子之中,看不清神色。 俞广白愣住了,转瞬之间就想明白冯掌柜的用意了。只要冯掌柜一死,于情于理唐楼上下都要守着他的尸身三日,好还了天地人情债,这三日里免不了一场恶战,若冯掌柜死前留下一些叮嘱,让大伙儿都受一些看上去很重的伤,那这受伤的九侍詹延卿是无法带着上战场的,等到伤养好,怎么都得一两个月了。 再者,冯掌柜一死,唐楼表面上就没了对外话事的人,这要人的事,詹延卿无论如何都得等新任掌柜上任才能再提,只要这新任掌柜上任的时间上再稍作耽搁,就能将周期拖得更长了。詹延卿得不到想要的九侍,绝对不会轻易撤走驻兵,毕竟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谈判筹码。此外,西南是张大帅的重要根据地之一,他不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詹延卿身上,三个月内,若叛军还未平定,他不会放任不管,必定会从别的地方也抽调部分军队去平乱。 俞广白将内因外果都细细的考量了一番,顿时对冯掌柜起了敬畏之心,这个平时看上去有些圆滑世故的老头,在关键时刻竟做出了如此壮烈的打算,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我……”俞广白自知错怪了冯掌柜,正要开口道歉,却被打断了。 “林知夏此次去西南,若是他有半分的不情愿,我都是会拼了命的阻止的。可那孩子是个有主意的人,他自己铁了心要做的事,是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冯掌柜颤颤巍巍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的走向门口,双目直直的瞪向天空,“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上面那几位,你们对这结果可还满意?难道一定要将这人心玩弄于股掌才能让你们满意?” 俞广白顺着冯掌柜的目光望上去,碧空如洗,几朵浮云不咸不淡的飘着,一派宁静祥和的模样。 ********* “小七爷,都准备好了么?司令正在司令府等您。”詹延卿身边的一个副官开着车来接林知夏。 “我已经不再是唐楼的小七爷了,以后就叫我林知夏好了。” 林知夏站在石门外,仔细打量着这个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初时相见也是盛夏,空气中还飘荡着怡人的茉莉花香,没想到离开的时候也是夏天,只是街角的钟表店还未开门,那些茉莉花都被整齐的排放在钟表店的后院。当年的自己愣头愣脑,不管不顾的就来了,细细想来,这么些年能平安无事,多亏了林西陆和雁桑等人的照拂,自己欠的人情真的是太多了。现在,只要自己离开,就能帮到唐楼,帮到山城,也算是稍稍的还了这份恩情。 思及此处,林知夏脸上多了份释然的微笑。 【伍拾玖】军中虎将 “西陆,多少吃一点。”陆望舒端着那碗热了又热的粥,向林西陆跟前凑了凑。 “咳……咳……”林西陆一阵猛咳,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我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你先放着吧。” 林西陆病了,从林知夏离开的那日后,就莫名其妙的病了,开始只是流些鼻涕有点咳嗽,可至今已经两个月了,他的咳嗽不但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吃的也是越来越少,起初还能吃些肉,可近期,一整天连一碗粥都喝不掉,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身上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脸上更是二两肉都没有,一双大眼睛支棱在眼眶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你睡会儿吧,我晚些再来。”陆望舒将粥放在林西陆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轻轻的退了出去,带上房门,这才敢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几个月中,唐楼请来了不下数十位名医,中医,西医都有。所有的医生看下来都是一句话:心病无药。这心病,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没人忍心在林西陆面前点破。 “总算有点消息了。”雁桑朝着陆望舒扬了扬手中的报纸。 陆望舒接过一看,头条就是詹延卿领兵西南的战事,说是节节胜利,将叛军打的溃不成军,只能窝在滇城以南的碧鸡镇上。新闻里虽未提及林知夏,但詹延卿既然胜了,那林知夏十有八九也是无恙的。 “我去跟西陆说一声。”陆望舒几个月来一直愁眉不展的脸终于在此时松动了几分。 “赢了?那很好。”林西陆神色淡淡的,正如陆望舒预料的一般。 “这粥,我再给你热热?”陆望舒试探着问道。 “咳……咳……好。” 转眼月余已过,林西陆的身体逐渐有了好转的趋势,只是每天多了一件事。每日早上六七点钟,都会守在石门边,等着送报的小哥上门。 一拿到报纸,他就开始迅速的查阅着有无西南战事的消息,若是没有,他总会颓然一阵,然后自我安慰道:“没有也很好,没有也很好。” 若是报纸上有了关于西南的只言片语,他就会像个老学究一样,拿着这报纸逐行逐句的分析,这暂时平安是什么意思?这叛军负隅反抗又含了几重意思? 虽然有些神神道道,可到底吃饭睡觉都是正常了,精神也慢慢的好了起来。 这一场战事终于在林西陆的期盼中结束了,同时悄然而至的还有除夕,今年过年早,冯掌柜早早的就把候选的孩子放回家过年了,楼里只剩下九侍和自己。 “来,江雪,这是给你的压岁钱,江雪你要健健康康的长大啊。”冯掌柜笑眯眯的递给陆江雪一封厚厚的红包。 “谢谢冯掌柜。”陆江雪稚气的脸上绽放的笑容如同一朵春花,柔嫩又娇弱。 “来,这是俞哥哥给江雪的。” “这是方伯伯的。” “这是雁姐姐的。” “哝……这个……给你拿着花。”令人出乎意料的,沈绍青也递给江雪一封红包。注意到众人的目光,沈绍青有些脸红。自从林知夏离开唐楼后,他也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不再找林西陆和陆望舒的麻烦了,远远地见着他们就绕路走开了。以前总喜欢讥讽的那些比较弱的候选,现在也能像样的出言教导几句了。 “谢谢……”陆江雪不认得沈绍青,回过头向身后的哥哥求助。 “沈。”陆望舒提点道。 “谢谢沈哥哥。”陆江雪冲着沈绍青甜甜一笑。 “不……不客气。”沈绍青已经好久没听到过别人的道谢了,生疏而笨拙的回应着。 也许是因为过年,街上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各式各样的饭菜香随着北风吹阵阵飘香,在这样的氛围中,众人的心中涌动的都是祥和与喜乐,平时讨厌的人,现在看起来也没那么不顺眼了。众人都发完了红包,大家热热闹闹的围坐在一起,准备吃饭。 “来,这是鱼头粥,我一早去菜市场买的活鱼,光是这白粥就用炭火煨了好几个小时呢。小六爷,你身子太虚,不易大鱼大肉,先喝点粥打打底。”冯掌柜先给林西陆盛了一碗。 “冯掌柜的就是偏心,只心疼长得好的,像我这种歪瓜裂枣就不疼不爱了。”苏南星平日里像个猴崽子一样上蹿下跳的,这几日感染了风寒,老老实实的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林西陆的一侧,看着林西陆面前那碗香气四溢,晶莹剔透的鱼头粥,故意吞了一大口口水。 “你呀,”林西陆笑了,雪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这碗先给你,堵上你这伶牙俐齿。” “唉,生个病的都没人疼没人爱。还得靠长得好的施舍点儿才有的吃。”这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林西陆多少会有些不痛快。可偏偏这苏南星不同,瘦瘦黑黑的一张小脸上嵌着对墨玉般的大眼睛,一股子机灵劲儿生生的往外冒着,让人恨不起来。 “我的小八爷,你就饶了我吧,知道我笨嘴拙舌,就别为难我了。来,这鱼面颊给你吃。”林西陆从一盘子红烧鱼中加了一块鱼面颊送到苏南星的碟中。 “嘿嘿,我就知道小六爷你会疼人。”苏南星也不客气,吧唧几下嘴,鱼面颊入了肚,“哎呦,这鱼真好吃啊!一看就知道是四爷的手艺!在我嘴里简直就跟还活着一样呢!” “这唐楼里,就你嘴最甜!”雁桑巧笑倩兮,桌上的热气将她的小脸熏的有些微微发红,“这乌鸡腿给你吃,快些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打趣的,说笑的,互相打闹的,一桌子十来个人热热闹闹的吃着团圆饭。林西陆看着碗里不知道谁夹给他的一块红烧牛肉,又想起了林知夏:除了小龙虾,知夏最喜欢吃牛肉了,不知道他在西南怎么过的年,吃的好不好? “别担心,叛军已平,詹司令很快就会带兵回来了。”陆望舒看穿了林西陆的心事,给他又夹了一筷子的白菜。 林西陆冲着陆望舒感激一笑,这几个月来,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陆望舒非但没有半分的不耐烦,反而更加的贴心和无微不至,这份情谊,林西陆铭感于心。 “来,我敬你,别的话也不说了。”林西陆朝着陆望舒举杯,杯中是上好的黄酒,不呛鼻,还顺口。 陆望舒一笑:“你能想清楚我就放心了。”仰头干了杯中的酒。 “你们两个在这喝什么小酒呢,快来,一起敬敬冯掌柜,张罗了这么一桌子菜,真是辛苦他了。”俞广白起身举杯,众人见状,皆起身举起杯中酒,齐声道:“辛苦冯掌柜了!” “好好好!”冯掌柜乐的合不拢嘴,一口闷了满满一杯,“大家快坐下,吃菜吃菜。” ********* 遥远的西南滇城中的一间饭馆里,几十个士兵正围着几张桌子热热闹闹的吃着饭。饭馆二楼的一间包房内,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可用餐的,却只有一个满脸胡渣的男子和一个略显疲惫的清隽少年。 “知夏兄弟,大哥敬你一杯!”连月来的苦战,让詹延卿都没空收拾自己的外貌,胡渣密密麻麻的长出了许多。 “这杯酒,应该是我敬您!多谢大哥的救命之恩!”那少年正是林知夏,他有些吃力的单手举着杯,仔细一看,另一只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还隐隐的渗出些血渍。 “好!”詹延卿干了酒盅里的白酒。滇城基本上算个穷乡僻壤,自然是没有什么好酒的,辛辣刺激的酒味让詹延卿忍不住眯起了眼,发出“嘶”的一声,“我是真没想到啊,知夏兄弟你居然是个拼命三郎。” 詹延卿所指的正是林知夏来了西南的所作所为。他的本意是让林知夏用术法降敌,好让这场仗赢的轻轻松松,可林知夏却告诉他自己的法力被封印了,半分都使不出来。詹延卿自然是不相信的,他悄悄的命人在林知夏的洗澡水中下了从叛军那儿缴获的虫蛊,为的就是逼他用法术替自己解蛊。可中了虫蛊的林知夏好像真的没了法力,任由那虫蛊在自己身体里慢慢变大,喝其血噬其肉,每天只能痛的在地上打滚。眼见那蛊虫就要进入林知夏的心脉,詹延卿这才请了医生,将他的大腿切开长长一条,将蛊虫弄了出来。 “你既然没有了法力,现在又受了伤,留在军中并不是很安全,不如,你先回山城去吧。”詹延卿的心里恨得牙痒痒,他认定林知夏法力被封印这回事跟冯掌柜脱不了干系。恨不得立刻冲回唐楼,崩了那个老奸巨猾的冯掌柜。可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替林知夏担忧的样子。 “詹司令,请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向你证明,虽然我没了法力,但还是有用的。”林知夏麻醉的药效刚过,看着自己腿上那条数十公分的疤痕,郑重的向詹延卿承诺道。 詹延卿见自己的话中的意思被林知夏说破,也不再兜圈子:“你想要怎么证明?” “半个月内,必将叛军全数困与碧鸡镇中!”林知夏的语气冰冷,眼神中更是显露出詹延卿从未见过的杀意。 【陆拾】神女有心 林知夏说到做到,无论大小战役,他都奔赴第一线,跟着其他兵士一起,用枪,炮,手雷将叛军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几次下来,这个白白净净的英俊少年在叛军口中多了个“白面阎罗”的称号,不仅是因为他在战场上英勇无比,毫不顾忌自己的死活,完全抱着不要命的打法,更是因为在几次节点战役中,他都帮着詹延卿排兵布阵。此外,在最关键的碧鸡镇一战中,更身先士卒,亲自带了一小队精兵充当诱饵,将叛军的大部队引进了包围圈。 这其中,让林知夏在军中声名鹊起的是,所有的人都认为那队精兵一定是有去无回的,连士兵本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林知夏偏偏不认命,带着那队兵与叛军来回周旋,直至援军赶到。此间,他带的这只队伍中,竟无一人伤亡。 “知夏兄弟,你是行军打仗的奇才,这一点我是自愧不如的。”詹延卿自斟自饮了一杯,“这西南叛乱已平,相信最近就会有调令来,如无意外,我还是先回山城当我的司令,但这司令也是做不长久的了……” “这是自然,”林知夏一口干掉了面前的白酒,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大哥替张大帅解决了心腹大患,嘉赏尚在其次,这军职肯定是要升上一升的。” 詹延卿接着酒意眯起双眼,打量着对面的林知夏,心中暗道:聪明,实在是聪明的很。小小年纪不但精通行军打仗,还善于揣度人心,这样的人才如若不能收为己用,还是尽早除去的好。 “那……知夏兄弟你有什么打算?可要再回唐楼?”詹延卿语带试探的问道。 “我……”林知夏放下手中的筷子,端坐好,毫不避讳的直视着詹延卿的双眼:“詹大哥对我有知遇之恩,自然是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了。” “知夏兄弟能这么想,做大哥的真的是特别欣慰!好,从现在开始,有我詹某一口肉,必定有知夏兄弟的一口肉!”詹延卿见林知夏如此知情识趣,心中的杀意去了大半,还生出了几分得意。 ********* “什么?不回来!什么叫不回来?”陆望舒看着捎来消息的俞广白,不由自主的提高了音量。 山城的冬天不似北方的干冷,这阴寒潮湿的冷更让人冻得直哆嗦,俞广白看着窗外风雪雨来的阴沉天色,拿了只火钳拨弄着地上铜炉里的蜂窝煤,低声道:“詹延卿这一仗打的漂亮,直接被张大帅召回总部了,知夏跟着他回了总部。这山城的司令府,就暂时由詹延卿留下的副官打理。” “他!他到底在想什么!”陆望舒很少动怒,但这一次,他真的是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林知夏的所做作为。照着林知夏的说法,当时离开是为了山城,现在危机已经解除了,他不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西陆已经知道了,他的反应让我有些担心,你最近多看着点他。好不容易身子好了,别又气病了。”俞广白放下火钳,推开窗户,“这天,怕是要变了。” 这个消息迅速的传遍了整座唐楼,大家看林西陆的时候,眼里都带着几分小心,言语之间更是不敢提及分毫,林知夏好像变成了唐楼中一个心照不宣的忌讳,大家都不敢去触碰,生怕引起什么不可逆转的后果。就这样,整座唐楼在微妙又别扭的氛围中又度过了一个月。 仲春二月,虽沾个春字,但山城的春意却如同被拒之门外了一般,整座城内还是隆冬的模样,光秃秃的枝丫,冷冰冰的河水,以及一开口就缭绕着的白色雾气。 唐楼内大家都围坐在一起吃着早饭,除了俞广白几年如一日的面包牛奶,其他人面前都摆着热气腾腾的粥米面饭。 “昨日我送走的那个少爷真是可怜,为了心上人就这么傻傻的在街上等了一夜,居然活活冻死了,不但不怨,还总想着要跟那姑娘私奔呢。”苏南星见大伙儿都不说话,安静的有些过分,索性起了个话头,感叹起昨晚的那个任务。 “这都是命数里的东西,现在看到的一切果,必定是由因而起的。世人只道结果造孽,但又有几人愿意回过头看看是什么样的因造了这样的果呢……”冯掌柜嘴里吸溜着面条,却说出这样一番耐人寻味的道理。 “听说知夏最近被张大帅提拔成身边的亲兵了。”林西陆夹了一小段腌黄瓜,漫不经心的说道。 满室寂静。调羹与瓷碗相碰的“叮当”声停了;苏南星不停的“吧唧”嘴的声音停了;冯掌柜吸溜面条的声音停了;就连方海都停下了正在剥鸡蛋的手。 “你们怎么了?”林西陆喝了一口粥,“都没听说么?消息这么不灵通啊。” 大伙儿都没敢接话,继续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 林西陆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看着众人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由得失笑:“都这么长时间了,该生的气我早就生完了。虽然他当初选择离开唐楼去当兵,但我是同他一起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是有数的,这个朋友我还是认的。朋友现在有出息了,证明他当初的选择虽然离谱,但也不是那么错,我自然也是为他高兴的。” “你能这样想,我觉得很高兴。”雁桑眼眶有些湿润。自从林知夏决定要离开唐楼,到林西陆一病不起,她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失过态,但背地里还是偷偷的抹了不少次眼泪的。这两个她当做弟弟一般疼的孩子,怎么会无端端的变成这样呢。想不通的时候,她难免会生出几分自责,怪自己没有教育好他们。 “所以啊,大伙儿以后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用顾忌我。”林西陆怕大家不相信,又加了句,“真的。” “哎呦,小六爷你倒是早说啊!这阵子可把我憋坏了。”苏南星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索性一闭眼,说了句心里话。 “就是嫌你话多,故意不告诉你的。”一直没出声的陆望舒对着苏南星说道。 “我的天,闷葫芦也会欺负人了,真是出妖了,我得拿侍鬼镜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陆望舒。”苏南星夸张的大喊着,作势就要去唤侍鬼镜。 陆望舒指尖一晃,一张黄符“啪叽”一下贴在了苏南星身后,苏南星顿时被定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了。 “冯掌柜,你看小九爷欺负人!”苏南星委屈巴巴的向冯掌柜求救。 “小九爷这起符的水平是越来越高了,候选的小子们,你们都看清楚了么?起符就得按着小九爷这个标准来。”冯掌柜像是没听见苏南星的话一般,转头对候选的孩子们说道。 “是!”那群七八岁的孩子齐声答道,其中有几个偷偷的捂着嘴笑了起来。 苏南星这一插科打诨,桌上的氛围顿时轻松了不少,大家心里对“林知夏”这三个字的避忌也消失了,是啊,林西陆说的没错,他毕竟是跟大家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人,有什么好回避的呢? ********* “西陆哥哥,那左贵嫔又来找你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笑意盈盈的对面前正在练功的青年说道。 “又是她……”林西陆的眉头忍不住微蹩,骨节分明的手指抵住了眉心,对小女孩说道,“谢谢江雪,我这就去见她。” “我觉得那左贵嫔是喜欢你了。”四年过去,陆江雪从原来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娃娃,变成了如今人小鬼大的丫头。 “你呀!少跟八爷混在一起,教坏你。”林西陆伸手揉了揉陆江雪的头。 “才不,这楼里最有意思的就是苏哥哥了!他说下午要带我去看电影呢!”陆江雪冲着林西陆吐了吐舌头,一溜烟的跑走了。 林西陆穿好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虽然极不情愿,可还是来到了前院,这左贵嫔还是不得罪的好啊。 “左贵嫔,今日怎么有空来唐楼了?”林西陆面无表情的问道。 “六爷,”左贵嫔朝林西陆福了一福,本来就不大眼睛此刻正试图摆出一副迷离凄婉的神色,“妾身说了很多次了,六爷可唤妾身芬儿。当年阿爹和哥哥都是这么唤妾身的。” “左贵嫔乃是堂堂九花神,我等凡人怎敢直呼名讳呢,仔细算来,称您一声左贵嫔都是僭越了。” 这左贵嫔原名左芬,乃晋时才女,少时就才华横溢,为人称道。后被司马炎纳入后宫,始为脩仪,后升至贵嫔。左贵嫔素来秉性娴静温厚,无与人争,这样的性子让她无法再后宫争宠,因此她虽被武帝敬重,但并无宠爱,不久之后就香消玉殒了。左芬曾作《菊花赋》流传千古,菊花又被称作九花,加上她品行高洁,因此被封为九花仙。 “六爷,相信你也知道,妾身每年只能在人间停留一个月的光景。”左贵嫔眼波中含着若有似无的哀怨。 “这人间百花,应季而开,多亏了十二花神。九月间这数百种菊花竞相绽放,还是全靠了左贵嫔啊。”林西陆的语气中带着刻意的疏离。 【陆拾壹】不敢问来人 左贵嫔咬了咬嘴唇,眼中哀切更盛,语中还带了几分哭腔:“六爷竟是如此狠心之人……” 林西陆平生最见不得女孩儿哭,只要她们一哭,他就有些手足无措。于是,语气不由得放软了几分:“左贵嫔,你既然已经被封为花神,这人间的七情,还是不要沾染的好。” “你既然明白我的心思,又为何对我如此冷漠。”左贵嫔听得林西路的语气中似乎有松动,大着胆子握住了林西陆的手。 左贵嫔刚刚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林西陆就如同被火燎到一般,迅速的抽出手来,脸上憎恶的神色藏都藏不住:“九花神,你要明白,虽然你对我有意,但我对你是无心,这是其一。此外,你历经凡尘苦,受尽天地人三劫方得大道,由仙进神,这其中的吃过的苦,你比我更清楚。而我只不过是一个阳寿过不了耄耋的凡人,生老病死都是免不掉的,你当真愿意为了这样一个日渐变老变丑变得越来越不中用的我,放弃神籍?重回六道,千年万年的继续受那轮回之苦吗?” 左贵嫔的手僵在原地,这一番话她心里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每一想到都忍不住回避,且抱着个侥幸的心里,说不定林西陆也是中意自己的,说不定上面是不会发现的。此时此地却被林西陆全数捅破,仿佛从血管里生出一股子冷意,让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林西陆见她如此反应,知道她也不是愚人,便也不像刚才那般疾言厉色了:“左贵嫔,你对我的心思我很是感激,能得到花神的青眼大概是我这辈子最荣耀的事了。但,你并不了解我,不是么?” 左贵嫔有些不服气的小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吃辣,最爱小面,爱穿蓝衫,有些怕虫。” 林西陆失笑,一双桃花眼中的水波闪闪发亮:“还有呢?” 左贵嫔想了半天,张了张口,终是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对林西陆的了解,仅限于此了。 “你看,没有了不是。”林西陆坐在了半人高的花坛边缘,又脱下外套仔细铺好,示意左贵嫔坐下,“你对我的了解,都是最表面的东西,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伤心,什么时候高兴,也不知道我做人做事的底线和原则到底是什么。你现在喜欢的我,只是你心中认为的那个我,若是真的与我相处下来,发现我根本及不上你想象中的一半,而你又为了这样一个我放弃了现在的一切,到时候,你的伤心委屈要怎么办呢?” 左贵嫔听着林西陆的话,一直垂着头,许久之后,就在太阳缓缓西沉之际,她抬起了头,笑了,这笑容中带着清朗和释然:“也许是我从未被人真正的爱过,哪怕是武帝,也只是钦慕我的才华而已,对于我,他只有尊敬,从无半分爱意,几千年了,我真的想痛痛快快的爱一场。六爷,你是这千年以来,第一个令我动心的男子,我很高兴自己喜欢上的是你。不过你说的对,我并不了解真正的你,也不敢赌这一把,我怕输。” 夕阳的光线暧昧且柔和,穿着一身金黄色旗袍的左贵嫔就沐浴在这光线之中,渐渐的生出几分神祇的庄严。 “林西陆,你真的很好,可惜你我之间少了这道红线,本想强求一下,但终究是天意难违啊……”左贵嫔痴痴的看着林西陆,眼神中满是爱恋和不舍,“多谢你的好言相劝,作为报答,”左贵嫔迟疑了一下,下定决心般的说,“你这姻缘,任谁看都是一段孽缘,你要当心,否则赔了性命都是轻的。” 林西陆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一抱拳:“虽说大恩不言谢,可为我泄露了天机,这份恩情,林西陆铭记于心,日后若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左贵嫔但说无妨。” “希望没有这样一日,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左贵嫔盈盈的笑着,身上的金光愈盛,竟同夕阳的余晖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哪片光是来自左贵嫔,哪片光是来自太阳了。 林西陆朝着这一片灿烂深深一拜,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左贵嫔已经消失不见了。 ********* “听说了么?新来的司令这几日要到任了。”几个婶子坐在唐楼对街的那条巷口,边嗑瓜子边闲聊着。 “是呀,我还听我堂客的兄弟说,这司令可是特别的年轻呢。”一个吧嗒着旱烟袋的大爷也过来凑热闹。 林西陆和陆望舒正巧带着陆江雪出来闲逛,听得这一番议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的想到:新司令上任,这唐楼怕是又要门庭若市了。 ********* 冯掌柜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一张相片,两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子骨看上去都单薄的很,白衬衣用的是的确良料子,熨烫妥贴了工整的穿在身上,衬衣一水儿的扎进裤腰里,这腰身怕是比不少姑娘还要纤细。照片上的两个人都带着圆框的金丝眼镜笑的正甜,一个露出了俏皮的小虎牙,另一个的眼睛里像盛了一捧萤火,这二人正是林西陆和林知夏。 “这照片还是四五年前照的吧?”俞广白看着冯掌柜手中的照片,“日子过得是快,感觉就像是昨天。” “谁说不是呢,他们拍照那日的事儿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们身上这衬衣还是照相前特意找张裁缝新做的呢。”冯掌柜仔细的将照片放回相册中,“张裁缝在前年去世了,知夏……唉……” “谁料到现在知夏竟成了山城的司令,这也未必是坏事,冯掌柜你又何须长吁短叹呢。” “唐楼还是那个唐楼,只是,知夏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知夏……”冯掌柜合上相册,倦极了似的,轻阖上了双眼。 ********* “这新来的司令倒是稀奇,来了都一个多月,竟没有派人来拜会过唐楼。”苏南星还是那副痞里痞气的样子,只是个头拔高了许多,又在河浜里游了一夏天的泳,此刻又黑又高,像个柴火棍。 “是啊,如此沉得住气的司令,倒是头一个。”林西陆里端着碗甜酒酿,吃的有滋有味。 “咳咳,看眼就要中秋了,该采买该回家的记得提前来我这儿登记啊。”冯掌柜有些心虚的岔开话题。 俞广白看了他一眼,心道:欲盖弥彰啊。 “老规矩,我不回去了,这些钱拿给我家里吧。”林西陆放下手中的瓷碗,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分成两份,交给冯掌柜。 冯掌柜一看,心中叹了口气,这四年来,林西陆每个月都会给林知夏的家里汇钱,一趟都没有少过,真是有心了。 “这酒酿不错,江雪呢?”林西陆四处张望着。 “估计又上街买糖去了。”陆望舒扫了一眼,饭厅里不见江雪的踪影,十有八九是又去巷子口的摊子上买糖了。 “走吧,接她回来吃酒酿。”林西陆搭上陆望舒的肩,两人慢悠悠的晃到了街上。 巷口的摊子前乌压压的围一堆小孩儿,叽叽喳喳的吵闹个没完。 “你撒手!这是哥哥给我的!” “明明是我先拿到的!” “就是我的!” “我的!” 林西陆远远的就听到两个孩子不知为了什么吵了起来,正打算走上前去看看,却被孩子堆中的一个身影定住了脚步。 午后的阳光从那个身影背后打来,模糊了他的面容,但可以看出他高挑清瘦的身形,长到让女孩都嫉妒的睫毛,轮廓清晰的五官,以及那再熟悉不过的,带着微微薄荷感的嗓音:“别抢了,大家都有,一个一个来。”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抬头看向林西陆的方向。 只是一眼,林西陆感觉时间停摆了,街巷中喧闹声消失了,明晃晃的太阳光消失了,这天地中的一切好像都被那一眼抽走了,滚滚红尘之中,只自己和他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你去哪儿了?” “你怎么回来了?” “为什么这几年都不联系我?” “连一封信都不愿意写么?” “你过的还好么?” 林西陆的脑海中有一千万个问题想问,可喉咙像是被封住了,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这些问题全都囿于他的眼中,最终化作一个深深的凝视。 那人越走越近,林西陆的心越跳越快,他忽然生出了一歌想要拔腿就跑的念头,可眼神却贪婪的望着那张一千多个日夜都没有见过的容颜上,不舍得离开。 “这么巧?”那人笑着问,眼神来回打量着的是陆望舒。 “什么时候回来的?”问话的是陆望舒。 “有一阵子了。”那人的笑容中带着陌生的客套和疏离。 “怎么不回唐楼?”陆望舒问。 “刚回来,手上事太多,本想着过几天去看看大家的。”那人笑的太漂亮了,漂亮的让林西陆很不舒服。 “好,忙完就回来看看,大家都很想你。” “那是江雪吧?”那人抬起手臂指着孩子堆里一个穿了蓝裙子的小姑娘。 “嗯。”陆望舒点了点头。 “长这么大了,差点都认不出了。”那人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好。”陆望舒又点了点头。 眼睁睁的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林西陆这才缓过神来,自己刚才竟然一个字都未同那人讲。 “知夏回来了啊。”陆望舒喃喃道,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林西陆听的。 【陆拾贰】久别重逢非少年 司令部里的勤务兵觉着今天林司令很不对劲。 本该吃饭的筷子,总是在汤碗里来来回回的捞着,明明什么也没捞着,却还是不停的往嘴里送着;给他送上了干净衬衫,回头一看,司令身上穿的还是脏的那件,干净的衬衣被揉成一团扔在脏衣篮里;更离谱的是,要签署的公文上,林司令鬼画符似的签了名,可都不是他的名啊,只能勉强看出个“林”字,后面还有两个字,横看竖看都不像是“知夏”二字。 勤务兵手上擀着面皮,脑子里却在不停的寻思着:林司令中午吃过饭就去街上溜达了,也不过一个多钟头就回来了,怎么一回来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呢?听说林司令本来就是山城人,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难不成是遇上了老情人?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俗话说的好,老情人见面分外眼红,林司令一定是想起过往种种,悲情伤怀了。唉,可怜的司令啊,要模样有模样,要身份有身份,到底是哪家姑娘不开眼,放弃了这么好的青年啊。 这勤务兵左思右想,甩下手中的面皮,做了个酒酿圆子,还往里头搁了满满一勺子金澄澄的桂花蜜,酒香混着桂花香让人舒坦的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香!好哇,你小子吃独食啊!” 勤务兵被这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是炊事班的一个小兵。他长吁了一口气:“你吓我一跳,进来也没声音的!” “煮的什么啊?”那小兵探头往锅里看了看。 “桂花酒酿圆子。”勤务兵往旁边挪了挪,让他看个清楚。 “那不是江南的小吃么?”那小兵眼睛还是紧紧的盯着锅里的圆子。 “我小时候在江南的亲戚家住过几年,那时候学的。你尝尝?”勤务兵盛了一碗端给小兵。 “咦?怎么跟我以前吃的不一样,”小兵尝了一口,忍不住低呼起来,“比我以前吃过的酒酿圆子都要好吃!你放了什么进去啊?” “嘻嘻,秘密!好吃你就多吃点,剩下的都给你了!”勤务兵又盛了一碗,放在托盘里端走了,临走的时候嘱咐道,“吃完记得把锅刷了啊!” 他端着这碗酒酿圆子来到了林知夏的书房,见林知夏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忍不住叹了口气。 “司令,晚上看你没怎么吃,吃点酒酿圆子吧,老人都说,心情不好吃些甜的就好了。” 林知夏回过神来,看着那碗勾人食欲的酒酿圆子:“你看得出我心情不好?” “那个……”勤务兵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伸手挠了挠头,“我看司令晚饭没怎么动,猜的。” “你小子,倒是会察言观色。”林知夏端起酒酿圆子,尝了一口,酒酿微酸,糯米小圆子煮的刚刚好,弹牙却不粘牙,配上清香中带着甜味的桂花蜜,爽口又饱肚。 勤务兵见林知夏将一碗酒酿圆子三两口吃了个干净,忍不住咧开了嘴:“司令还要么?我再去煮些。” 林知夏放下碗:“哦?是你煮的?看不出来,年纪小小,手艺倒是不错。”略一思索,“当勤务兵浪费了,明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勤务兵一听,高兴的只剩傻笑了。 林知夏抬抬手:“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早八点来我这报道,别迟到。” 看这勤务兵高高兴兴的走了,林知夏起身关了窗户:“十五六岁,正是好年纪啊。” ********* “既然回来了,得想办法近他的身一次。”雁桑看着林西陆道。 “是……当年多亏了四姐的佛偈,否则这么多年拜言早就撑不住了。” 林知夏体内的拜言已经四年未受到净化了,当初林西陆反对林知夏离开唐楼,这也是原因之一。 “只是,他既然已经回来了这么久,却都没来过唐楼,怕是心中仍有心结。”雁桑冲着林西陆俏皮的眨眨眼睛,“他的心结是什么,你最清楚了,不是么?” 林西陆一怔,忍不住回想起四年前林知夏的那句话,感到耳朵一热,肯定是红了。 “回去睡吧,明天再想办法吧。四姐要睡了,要不然就更显老了。”雁桑双指轻轻提了提眼角,“你看我是不是多了几条细纹?” “哪有,四姐还是年轻漂亮。” “油嘴滑舌的!睡觉去吧。”雁桑轻轻的推着林西陆的背。 离开了雁桑的房间,林西陆心中暗叹:一转眼,四姐也三十岁了啊。总有种错觉,一切都不会变,可一切,却还是变了。说不定这几年四姐就要结婚生子,离开唐楼了……想到这儿,林西陆心头一酸,赶紧摇了摇头,劝自己不要杞人忧天。 ********* 这勤务兵天一亮就醒了,其实晚上光顾着高兴了,也没怎么睡着,感觉自己刚合上眼就天亮了,索性起床,将一套军装熨的笔挺,忙活完了一看表,六点不到点儿,决定到街上的早点摊儿上买个锅盔垫垫肚子。 十月中旬的早上,虽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可山城的空气中还是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小风一吹,让人不由自主的打个激灵。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早,街上还没什么行人,可零零星星的早餐摊已经支了出来。 勤务兵没穿外套,双手捧着新鲜出炉的锅盔,一路小跑着往司令部去。可跑着跑着就发现不对了,从司令部到摊儿上左右不过七八分钟,自己这往回跑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到呢?再一细看周围,发现自己竟转到一条从没见过的小路上。勤务兵是乡下长大的,神啊鬼啊的故事听了不少,感觉自己是鬼打墙了,心中有些发毛,但抬头看看了脑袋上明晃晃的太阳,又给自己壮了壮胆:“青天白日的,还能出鬼不成!” 大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一段,却发觉这巷子里静的骇人,没有穿堂而过的风声,没有小贩吆喝声,仿佛这是一条与世隔绝的巷子。 “喂!有人么?”勤务兵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四周一片寂静。他心中怕极了,索性闭起眼睛使劲的朝前跑去,边跑心中还边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清晰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的远处传来,“咔哒咔哒咔哒”是皮鞋走在石板路上的碰撞之声。隐隐的,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王焕!王焕!”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王焕听过鬼叫魂的故事,死都不敢回头,脚底下跑的是更快了。拼着命的跑了一阵子,实在是跑不动了,寻了个隐蔽的角落,靠在墙上大喘气。忽然,一双擦的锃亮的军靴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后躲开,无奈背后是一堵扎扎实实的石墙。 “怎么我叫你,你不但不停,反而越跑越快呢?” 王焕抬起头来,看清来人,长吁了一口气:“是你啊,吓死我了!” ********* “他终于来了。”俞广白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起身往前厅走去,正巧遇见林西陆:“走吧,知夏来了。” 听得俞广白这么说,林西陆一愣,林知夏来的突然,他心中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可还是鬼使神差的跟着俞广白来到了前厅。 前厅上首做的是冯掌柜,冯掌柜对面就是林知夏。林知夏见有人进来了,抬起眼来,见是林西陆,眼神不由得一亮。 林西陆寻了个空位坐下,不敢直视林知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逃避什么,只好拿起手边的茶盏,假装喝茶。 林知夏心中一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讨厌我么? “林司令,还请具体说说那死者的不寻常之处。”冯掌柜出言打破了二人间模糊的尴尬。 林知夏收敛心神,将事情娓娓道来。原来今早他在书房中等了许久,都不见王焕前来,于是差了人去寻他,可整个司令府中都没找到。后来有个哨兵说王焕出门了,就没见回来,林知夏觉得有些蹊跷,于是调了一队兵去搜索,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汇报,找到王焕了,可人已经没了……而且死状有些不寻常。林知夏去到了现场,见王焕倒在距司令府不过七八分钟路程的一条巷子里,乍看上去并无外伤,最可怕的是,王焕面带微笑,这笑容中透着诡异的满足感。 “法医已经验过了,没中毒,没外伤……心脉也都是正常的。”林知夏认真而恳切的看着冯掌柜,“因此,我想请唐楼派人瞧一瞧。” “既然林司令开口了,唐楼自然是没有推脱的道理。只是……”冯掌柜言语之中有些迟疑,“既然看上去像是妖物所为,本应派侍妖者去的,可……唐楼的侍妖者,还没选出来。” 偌大的前厅内,一阵寂静,林西陆努力的咽了下口水,眼角悄悄的瞄着林知夏,四年了,他长高了不少,穿着这套军装,多了份不怒自威的气势,以前白皙的肤色如今倒是泛着健康的小麦色了。 “哦,既然没有侍妖者,那冯掌柜看谁比较合适呢?”林知夏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冯掌柜那番话的影响。 【陆拾叁】人面如旧 冯掌柜说这话是怀着一番心思的,想要看看这么些年来,林知夏的心里是不是还有着侍妖者的位置。四年前,冯掌柜虽在议事厅疾言厉色的说过要寻人来接着侍妖镜,可心中始终是惦念着林知夏的,期间纵然有几个资质还不错的候选,但总是差那么一口气的感觉。 眼下,林知夏回来了,可他的这个反应,让冯掌柜却很是没底:“既然如此,那……”冯掌柜略一思索,“此番就由四爷陪你去看看可好?” 林知夏笑道:“冯掌柜安排的,自然是好的。不知四爷何时可以动身?” “我这就去通知四爷,还请林司令稍等片刻。”冯掌柜冲着林西陆和俞广白微微一点头,起身离开了前厅。 “林司令,我还有点事,就先不陪坐了。你自便。”俞广白扬了扬手中的香烟,也潇洒的离去了。 俞广白这一走,林西陆见厅中只剩下他和林知夏二人,也有些坐不住了。 “你也有事要走?”像是看穿了似得,林知夏故意问道。 “我走或是留,与司令又有什么关系呢?”林西陆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镇静。 林知夏深深看了一眼林西陆,轻轻的笑了,食指和中指并拢了微微弯曲,不停的敲打在手边的小案上,半晌没有吭声。 林西陆也不吭声,继续坐在原位喝茶,一盅茶眼看就要见底,他正考虑着是不是要去添点水,却听到一声微响,顺势抬眼,林知夏的脸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咫尺,林西陆都能感到林知夏温热的鼻息,他看着林知夏那双带着点微微琥珀色的双眸,脱口而出:“为什么?” 林知夏神色明显一愣,嘴角旋即挂上一抹笑意,可双眸却紧紧的盯着林西陆:“我倒是特别在意你。” 林西陆不知所措的看着林知夏,脑子里“嗡”了一下,乱作一团,心脏也开始剧烈的跳动,砰砰作响,憋了半天,最终只说了个:“你……” 林知夏眼神一暗,自嘲式的轻笑了一声,松开了撑住林西陆双臂的手掌,眼中闪过淡淡的慌乱:“失礼了。” 看着林知夏这客气疏离的模样,林西陆只觉得那苦涩到让他呼吸困难的感觉又回来了,一把黄莲撒到心尖,顺着血脉走遍全身,这心尖上的一点至苦,是怎么都忽略不掉的。 “失礼?”林西陆带着苦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如果字能有型,这两个字怕是早就变成渣滓散落一地了。 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知夏坐回原位,眼神却还是落在了林西陆身上。是冯掌柜领着雁桑来了。 “知夏,你个混小子!”雁桑见到林知夏的那瞬间,平日里的温婉娴静都消失了,她狠狠地给了林知夏一个头皮。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冯掌柜和林西陆瞬间愣住了。 “四爷……”冯掌柜讷讷道,“这……这是林司令啊……” “司令又怎么样,难道就不是林知夏了么!”雁桑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哭腔。 “四姐!你可是比以前凶多了!当心嫁不出去。”林知夏边笑着边揉了揉头皮。 这声“四姐”还是甜甜糯糯的,雁桑一把勒住林知夏的脖子:“你个小子,出门在外那么久,就不知道打了电话来封信么,你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 林知夏只觉得后颈一阵湿热,雁桑的眼泪全数滚落至他的颈间,又顺着脖子滑到了前胸,“四姐,你怎么哭了啊,哎呦,你可别哭啊!” 林知夏拙手笨脚抻起袖子帮雁桑擦眼泪,嘴里还不停地道着歉:“我知道错了,四姐,我真知道了,你别哭了,成不?” 林西陆看着面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林知夏,心中涌起一阵温热,真好,还是像小时候的他。 “要我不生气了也行,你得搬回来住一阵子。”雁桑止了眼泪,还是气呼呼的。 “这……”林知夏有些为难。 “四爷,如今不比从前,林司令在司令府中一定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的。”冯掌柜小声的劝着雁桑。 “不耽误你的正事,你什么时候忙完了,什么时候来住就行,只是睡个觉,在哪儿不是睡啊。怎么?司令部你睡得,这唐楼你就睡不得了?”雁桑用眼角扫了一眼冯掌柜,对着林知夏说道。 “好好好,我回来住,可是只能住几天,过几日我还得出趟远门。”林知夏表示投降,可心里却是有几分喜滋滋的。 “冯掌柜你听到了,这可是知夏自愿的,怎么的,山城之主要住唐楼,你不愿意么?”雁桑亲亲热热的挽着林知夏的手臂。 “愿意愿意,我这就去收拾房间。”冯掌柜乐呵呵的走了。 “四姐,那司令府的案子,我们现在去看一趟吧。毕竟我不是唐楼中人了,法力也都被封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林知夏认真的说道。 “好,我们现在就去。”雁桑也不含糊,冲着林西陆眨眨眼,“西陆,你下午也没什么事,陪四姐走这一趟如何?” “好。”林西陆一口答应了,速度快到令他自己也有些咋舌。 三人一同坐上了停在唐楼外的小汽车上,雁桑怕挤,就坐了副驾驶的位置,林知夏和林西陆并排坐在后座。 刚上车,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车子忽然猛地一转弯,林西陆毫无防备的随着惯性被甩向林知夏的那侧,林知夏见林西陆猛然间靠了过来,知道他没坐稳,及时的一把将他揽住,省的他的脑袋撞向前排后座。 “司令,不好意思啊,这雨下的有些突然,街上好多人没带伞,都跑的急急惶惶的。刚一个女子忽然蹿了出来,我这才转弯转急了。”司机向林知夏解释道。 “没事,雨大,你慢些开。”林知夏的怀中有着林西陆的体温,他对此很是满意,丝毫没有责怪司机的意思。 林西陆轻咳一声,从林知夏怀中挣脱开来,坐回自己的座位,低声说了句:“多谢。”也不敢再看他,就这样侧着脸一直望向窗外,可心中却总是回想起林知夏在前厅说的那句话。 “我倒是特别在意你。”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没见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他到底想干什么?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打,现在回来了,却这样随意撩拨着自己,这算什么!林西陆越想越气,连自己用了“撩拨”这样的字眼都没注意到。 林知夏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林西陆,看着他从满脸通红到平静又到现在气呼呼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呢。 三人下了车,几个勤务兵过来撑了伞将他们一路护送进楼。大门一推开,就有仆人送上了擦手的热毛巾,林知夏将用过的毛巾随手一放,那仆人接过去,悄悄的退下了。 “坐,我们先休息片刻,就去看尸体。”林知夏指了指厅中那擦的发亮的黑色真皮大沙发。 屁股刚挨着,就又进来了三四个仆人,手中端着各色瓜果和茶点。其中一个年纪偏大的男子应该是管家,亲自为林知夏递上一盅热茶:“司令,法医送来的报告已经送到您的办公室了。”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没我的命令谁也别来打扰。”林知夏的语气中不带任何的感情,神色也是冷冰冰的。 原来林知夏对手底下说话的时候,是这幅模样啊,跟刚才在唐楼里被雁桑弄的手足无措的人真是天壤之别啊。 “四姐,你想吃点什么不?我让人给你煮。”林知夏笑眯眯的问雁桑,眼睛里的冰冷一扫而光,眸中的那片星光仿佛又升了起来。 “桌子上这么多东西,够我们吃的了,别再叫人做了。”雁桑连连摆手,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凛,“你这几年是不是都这么过的?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奢侈浪费了?” “哎呦,四姐,你可真的冤枉死我了。”林知夏虽已成年,可脸盘还是小小巧巧的,像个姑娘,“我这几年到处打仗,别说换着花样吃东西了,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这不是你来了,我才想着要给你弄点好吃的么。” 林西陆怔了一下:“这几年,你打了很多仗?” 听得林西陆这样正经的问自己,林知夏收了那副跟雁桑撒娇的架势,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也还好啦,多少有几次。” “唉……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开始报喜不报忧了啊。”雁桑怜爱的摸了摸林知夏的头,还是柔柔顺顺的棕色短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林知夏却有些不自在了,毕竟是二十岁的人了,被姑娘家这么摸头,还是这些年来的头一遭:“四姐,那个……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雁桑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赶忙收回了手:“是四姐不好。总以为你和西陆还是两个会吵架斗嘴的小娃娃,一转眼,你都二十了啊,还当上了司令。” “不管我长得多大,变成什么身份,你都是我的四姐。”林知夏凝视着雁桑,一板一眼的认真说道。 【陆拾肆】欲盖弥彰 雁桑和林西陆听得这话,心头一暖,尚未来得及表示什么,只听得一个小兵恭谨的站在门口,禀告道:“司令,验尸房已经准备好了。” “好。”林知夏看向林西陆和雁桑,“我们去看看?” 一行三人穿过了几条回廊,上下了几次楼梯,来到了扇厚重的铁门之前。门的两侧各站了一个士兵,见是林知夏来了,两个士兵立刻敬了个军礼,然后帮林知夏拉开了铁门。 停尸台上只有一具尸体,法医掀开了白布,此人正是王焕。王焕面色红润,双眼紧闭,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整个人平静又祥和。 “司令,我又检查了几遍,还是和报告中的结论一样,无外伤,无中毒。脏器完好,也没有内伤的痕迹。”中年法医向林知夏解释道。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林知夏又变成了那冰冷的语气。 法医依言退下,停尸房里只剩下三个大活人和躺着的王焕。 “四姐,我觉着蹊跷,还麻烦你给看看。”林知夏看着躺在停尸台上的身体早已经凉透了的王焕,不由得叹了口气,昨晚那个端着点心来的孩子,一转眼就变作了一具尸体,这世事当真是多变又无常。 “既然来了,西陆你也同我一起看看。”雁桑用胳膊肘怼了怼林西陆。 二人默念法诀,侍佛镜和侍仙镜同时出现。看着这圆框金丝眼镜,林知夏心中五味杂陈,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侍妖镜了,过去多少次生死一线,都是侍妖镜中的元宵姑娘将他从鬼门关里拖了回来。这几年在战场上,有好几次子弹贴着眉心过,心中慌乱之际也是想过要召唤侍妖镜的。虽说冯掌柜将他的法力和侍妖镜的封印了起来,但他毕竟没有卸任,若是性命堪忧之时集中念力,还是能将侍妖镜召唤出来的。但每次想到侍妖镜时,他总是压抑着求救的冲动,若是真的召唤了,那唐楼中人势必知道他陷入危险,那林西陆指不定怎么担心呢…… “四姐,这……”透过侍仙镜,林西陆吓了一跳,忍不住看向雁桑。 雁桑这厢也正眉头紧皱,透过侍佛镜,她看到了一具白骨,真的是一具森森的白骨,上面一丝皮肉都没有了,好像被人悉心清理过一般。 “怎么样?”林知夏见二人神色有异,不禁问道。 雁桑抬手起了张黄符,黄符落在王焕的尸身之上,瞬间皮相俱灭,只剩一副白骨。 “是谁费了这番心思隐藏王焕的死因?”林知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林西陆和雁桑。 “无论是谁,凶手一定不是人类,而且修为不低。”林西陆沉声说道。 “而且那东西拿走了王焕的皮肉,是吃了,还是做了他用,这一点我们需要好好查查。”雁桑带上医用手套,仔细的翻查着王焕的尸骨,“全身的骨头上一点划痕和碰撞的痕迹都没有,像是整副皮囊被直接取走的,有点类似于……” “脱衣服!”林知夏和林西陆异口同声的说道。 “的确,”雁桑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的,定是凶恶之极的东西,我们要小心为上。” “四姐打算怎么查?”林知夏问道。 “从生前开始查,惨遭横死,必定是有近几日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还请林司令带我们去他常出没的地方走一趟。”雁桑一本正经的说道。 这声“林司令”,让林知夏有些脸红:“四姐!” 雁桑正色道:“既然你已经成了这山城之主,私底下你还是那个知夏,可这案子是公事,这一声‘林司令’,你当之无愧。” 林知夏怔了一下,迅速明白了雁桑话里的意思:“四爷,六爷,这边请,我们先去王焕的房间看看吧。” 军营里司令府不远,三人一路疾行,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王焕所在的勤务兵宿舍里一共住了六人,一个名叫吴准的今日休假,其他人都正在当值。 吴准在宿舍里正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吃的津津有味,见林知夏忽然来了,毫无准备,急忙放下碗,连嘴都来不及擦,就标标准准的敬了一个军礼。 林知夏摆摆手:“把嘴擦干净,有些事想要问问你。” 吴准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抹了下嘴,站得笔直:“请司令指示!” “王焕你熟悉吗?”林知夏从宿舍里选了把看上去干净些的椅子,拿给雁桑。 “报告司令,我们是同乡!” “说来听听,他平时为人如何,可有得罪什么人?” “呃……”吴准想了想,“王焕平时话挺少的,我们虽然是同乡,可也没怎么说过话。他性子挺闷的,除了值勤,就是待在房间里看书,很少出门,应该不会得罪什么人吧。” “王焕话少?”林知夏想起那晚给他送夜宵的王焕,不觉得他是一个话少之人。 吴准见林知夏狐疑的看着他,又想了想:“报告司令,军中跟王焕交好的,是一个炊事兵,叫赵明俊。” 林知夏见也问不出什么,起身要走,出门前看着桌上那碗黏黏糊糊的东西,对吴准说:“吃的什么?” 吴准一愣,急忙回答:“街上随便买的糊糊。” 林知夏点点头,带着林西陆和雁桑走回办公室。 “四爷,六爷,你们有发现么?”林知夏低声问道。 “房间里有一些游魂,但没有王焕的魂魄。”林西陆摇了摇头。 “人死之后,会在两个地方游荡,自己熟悉的地方,和自己死去的地方。我看资料上说,王焕虽然才十五六岁,可已经当了三年的兵了,这军营应该算是他熟悉的地方,既然不在这,那就得去看看案发现场了。”林西陆说道。 “成,我们先找赵明俊问问,等会儿就去案发现场。” 林知夏坐在气派的办公室里,差了个人去叫赵明俊来问话。林西陆跟着他这一趟走下来,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知夏虽然在雁桑面前还是从前那个爱撒娇的样子,可这司令威严中带着冷漠和疏离的架势却是十足十的。若不是从下跟他一起长大,怕真的会认为他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不一会儿,赵明俊就来了,看上去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虽说名字里带个“俊”字,长得可不怎么沾边,板刷头,三大五粗的,一双铜铃眼还泛着红,想来是刚哭过一场。自他入伍以来,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林知夏,心中紧张的很。 “赵明俊,你认识王焕么?”林知夏问道。 提及王焕,赵明俊鼻子又是一酸,眼看又要落泪,雁桑递过一块帕子给他:“先把眼泪擦了再回话。” 赵明俊见雁桑讲话轻轻柔柔的,眉眼间还含着温柔,像一块热毛巾熨帖了他的心,伸手接过帕子,抽了抽鼻子,道:“谢谢。” “报告司令,我认识王焕。”赵明俊平复了心情。 “仔细说说他,任何事都行。”林知夏提示道。 “报告司令,王焕平时话不多,也没什么朋友,性子挺温和的,也没得罪什么人。”赵明俊知道林知夏是在调查王焕的案子,努力回想着,“平时他吃饭挺慢的,菜都会被别的兵抢走,他也不吭声,我看不下去,有时候就会偷偷给他多留一份,所以我们才亲近起来的。” 林知夏心中犯了嘀咕:又是一个说王焕话不多的,见了鬼了!赵明俊和吴准口中的王焕跟自己昨晚见到的王焕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偶尔到厨房来跟我学着做做饭。”赵明俊挠了挠头。 “你说有别的兵抢他的菜?”林知夏问道,“那就是有人欺负他咯。” 赵明俊一听,这司令果然是个精明的,怪不得才二十出头就能坐上司令的位置。他犹犹豫豫道:“欺负倒也不至于,就算开开玩笑吧。” “这开的是什么玩笑,都是谁在同他开玩笑,你跟我细说说。”林知夏步步紧逼。 “这……”赵明俊似乎有所忌惮,迟疑了很久都没吭声。 “现在司令问话,你还想有所隐瞒?当心论军法处置。”林西陆幽幽地来了一句。 雁桑看着林西陆和林知夏二人,心中感慨: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倒是默契,完全不像是分别了四年之久的。 “我说,我说!”赵明俊受不得威胁似得急忙讨饶,“就是他们一个宿舍的,有个叫吴准的,好像跟他是同乡。王焕说,每次发月饷,吴准都会抢他几块钱,说自己家条件不好,有弟妹在老家要上学,还说同乡之间就是应该多接济帮忙。王焕应该是对他不满很久了。那抢菜的也是吴准,说自己吃不饱,看王焕吃的这么慢应该是不想吃了,自己主动帮他吃掉点,省得浪费粮食。” “就这些?”林知夏双指微曲,敲打着桌面。 “真的就这些了,我真的没有丝毫的隐瞒啊!”赵明俊急急的为自己分辨。 “好,你先回去吧。”林知夏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赵明俊离去后,办公室内的三人互望一眼,都露出了微笑。 “四姐,你笑什么?”林知夏明知故问。 “西陆笑什么我就笑什么。”雁桑看向林西陆。 “这人,当真是很有意思啊。”林西陆眯起一双桃花眼,语气中多了几分玩味。 【陆拾伍】谈情说案 “走吧,去现场看看。”林西陆提议道。 “西陆,先吃个午饭吧,你不饿,也不能饿着四姐啊。”林知夏起身,笑眯眯的看着林西陆。 林西陆面上一热:“好,先吃饭。” 林知夏领着三人来到司令府的餐厅中,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可以坐下十多人的欧式长桌。此时已经过了立冬,可桌上的水晶大花瓶里还是放了一大束开得正热闹的花儿。林知夏习惯性的坐到了上首的那个位置,林西陆稍微顿了下,坐在了林知夏左手边,雁桑于是就在他右手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一个仆人低眉顺眼的递上了三块热毛巾给众人,林知夏边擦手边道:“加一个清炒芥兰,再一个小面。其他的菜,就按照平时的上。” 仆人低低的答了一句:“好的,司令。”收了毛巾,送上热茶,就退下了。 “趁着菜还没来,我们先说说早上的发现吧。”林知夏有些迫不及待。几年的军旅生涯,其实早就把他的性子磨砺的沉稳内敛了,可不知怎么地,一遇到妖魔鬼怪犯下的案子,林知夏骨子里的热血就燃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血气方刚的十六岁。 “西陆,你先说说吧。”雁桑捂着杯热茶,嘴唇有些发紫。这一趟转下来,外面的寒风早就把她冻的不轻了,她要缓缓。 “在王焕的宿舍遇到吴准像是巧合,吴准说出了赵明俊的名字,我们顺着赵明俊又查到了吴准。这个圈子,太小了。”林西陆喝了口热茶,肚子里一暖,感觉脑子也活泛了许多,“若是真的如同赵明俊所说,吴准平日里对王焕有些欺压,那吴准定然是怕旁人多嘴多舌捅给我们知道,增加自己的嫌疑,怎么会主动送上赵明俊这条线呢?” 雁桑点点头,双手却始终紧紧的捂在茶杯上:“西陆说的对,赵明俊给的东西似乎是多了点,指向性也太过明确了些。” 林知夏刚要说什么,只看得餐厅的门被打开了,几个仆人鱼贯而至,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了六菜一汤,分别是西红柿炒鸡蛋,清蒸鳜鱼,蒜蓉开背虾,白菜粉丝羊肉汤,清炒芥兰,和重庆小面。 林知夏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道:“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说案子。”说罢,就起身为雁桑盛了一碗热汤。 “冬天一碗羊肉汤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雁桑一碗羊汤下肚,脸色终于红润了起来。 “来,西陆,试试这司令府的小面,我是觉得不及当年那家店的好吃。”林知夏盛了一碗小面送至林西陆面前。 “唔……好,谢谢。”对着林知夏,林西陆还是有些不自然。 看着有些别扭的林西陆,林知夏心中有些发涩,忍不住扪心自问:林知夏,你还在奢望什么?这些年来,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就在眼前了,看他平安幸福就好。别的事,你就不要强求了。 三人用过饭,也不再做休息,直接步行至案发地。 案发之后,林知夏已经命人将那条巷子封锁了起来,因此,巷子里的东西还是按原样摆着,几个破笸箩,几堵石墙,以及一个人形的白框,这框里本来躺着的是王焕。 林西陆唤出侍仙镜,仔仔细细的将巷子查了一遍,摇了摇头:“王焕的魂魄不在这里。” “死不是好死,魂魄却不在死处也不在生处,恐怕……”林知夏的眼神中透露着担忧。 “没错,怕是被什么给吃了。”虽然不想承认,可事实如此,雁桑也无法否认。 “噬魂魄,夺皮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林西陆若有所思道。 “四姐,你入楼时间最长,可有听说过这种东西?”林知夏问道。 雁桑缓缓的摇了摇头,“噬人魂魄的妖物有数十种,夺人皮囊的东西也有五六样。可二者兼有的,倒是从未听说过。” 林知夏略一思索:“既然查不出妖物,就再去查查那赵明俊吧。” 三人回到司令府将赵明俊那薄薄的两页档案仔仔细细的看了七八回:赵明俊,括州缙云人氏,原本姓姜,幼时父母死于战乱,被一户姓赵的人收养,改姓了赵。赵氏夫妇几年前也死在了战争中,赵明俊无依无靠,索性投身军旅,也算是为自己某了个出路。一年前,因为在军队中表现良好,平时工作认真勤恳,再加上入伍三年里,一次违纪都没有,这才从地方军的炊事班调到了张大帅的大本营,这回又被派驻到了山城继续做炊事兵。 “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的。”雁桑撇了撇嘴。 “档案做的这么干净,恐怕人更是有问题。三年,一次违纪都没有,缙云山那个地方,之前大旱一年,跟着又有了洪涝,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都啃着树皮过日子,更别提里面的驻兵了,烧杀抢掠起来比土匪还要厉害,而这赵明俊,不,应该说是姜明俊,却如此本分守矩,其中怕是有不少隐情。”林知夏放下手中姜明俊的档案,对林西陆和雁桑解释道。 林西陆和雁桑对缙云的情况所知甚少,听得林知夏这么一解释也品出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我回去查查,总觉得这缙云姜姓有些耳熟。”雁桑的一双柳眉紧紧的蹩在了一起,其实她心中想到了一个人,此时却怀着几分侥幸,希望不要是那个人。 林西陆看看窗外,冬天的太阳落山的早,此时差不多五六点,可天已经黑透了,司令府橘色的灯光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给这寒冬添了些许暖意。 “差不多该回去了。”雁桑看看林西陆。 林西陆立刻心领神会道:“嗯,跟冯掌柜说好要回去吃饭的。” “走吧,知夏,收拾收拾,今晚就回唐楼住吧。”雁桑笑盈盈的看着林知夏,眼中带着期许。 林知夏对住回唐楼这件事是有些抗拒的,在他心中,和林西陆的疙瘩还未解开,又怎么能这样大大方方的住回去呢,可看着雁桑亮晶晶的眼睛和一脸的期待,他又不忍心拒绝,于是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跟着他们一起回了唐楼。 踏进饭厅前,林知夏心中还有几分别扭,怕看见其他九侍尴尬。 雁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边解大衣的口子边说:“今晚上估计就我们三个和冯掌柜一起吃饭了。其他几位爷都出去执行任务了,怕是赶不及回来吃晚饭的。” “四姐,还有一个人。”林西陆出言提醒。 “瞧我这记性,江雪也在。”提到陆江雪,雁桑的语气中多了几分雀跃,“这丫头现在可鬼灵精了,小嘴能说会道的,一点也不像她那个闷葫芦哥哥。” “前阵子,你已经见过江雪了。”林西陆看着林知夏。 “哦?”林知夏假装努力回想着,其实上次在街上的小摊上,他一眼就认出了江雪,所以才陪着那群孩子玩儿了会。此时,难得林西陆这么直直的看着他,让他有机会可以仔仔细细的将这个他挂在心上的人看个够,他才没那么傻去说破呢。于是,林知夏就这样光明正大的盯着林西陆,一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 “好啦,进去说话吧,也不怕风大吹得感冒了。”雁桑推着二人进入了饭厅。 “西陆哥哥,你可回来了,我都要饿死了。”林西陆第一个进门,就听到一阵抱怨。 白白嫩嫩的陆江雪说话还带着娃娃音,可却像个小大人一样,瞪着眼,嘟着嘴:“这么晚回来,这羊肉汤都要凉了……”她刚想再说什么,却看见随后进来的林知夏。 “这位是……”林西陆刚想要介绍,却被陆江雪激动的打断了。 “知夏哥哥,你来啦!太好了!果然没有骗我!”陆江雪脆生生的朝着林知夏欢喜的叫着。 “那是自然,我答应江雪的事,肯定不会不算数的。”林知夏一把抱起陆江雪,二人亲昵的完全不像刚认识。 雁桑和林西陆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二人是怎么结识的。 “知夏哥哥可好了,上次有小囡抢我的糖人,还是知夏哥哥帮我抢回来的,他还认识我哥哥,跟我哥哥也是好朋友。”陆江雪炫耀似的搂紧了林知夏的脖子。 “好哇,你们原来已经认识了,知夏,你还骗四姐,真该罚。”雁桑调笑道。 “好,我认罚,等吃饱饭,随便四姐怎么罚都行!”林知夏也笑眯眯的。 林西陆看着雁桑在闹;林知夏在笑;冯掌柜顾不上说话,忙忙碌碌的不停把碗筷摆好,恍然间,他觉得好像这四年什么都没变,他还是从前的他,知夏也还是从前的知夏,仿佛知夏从来没有离开一样。 饭桌上因为有了江雪,而特别的热闹,林西陆也主动同林知夏说了不少话,他心中的龃龉减轻了不少。饭后雁桑让林西陆陪林知夏去看看房间,自己则同冯掌柜一起收拾着桌子。 十二月的寒冬,吃过了热腾腾的饭菜,这人的心里头也是暖的,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不那么让人心寒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借着昏黄的灯光,林知夏站在阴影中望着亮处的林西陆。 【陆拾陆】一笑间 林西陆看着阴影中的林知夏,暧昧不清的橘色灯光将他的轮廓模糊了,相较于白日里的清爽俊俏,此时他的脸上多了些许温润。 林知夏见他半晌没有答话,心中抽痛一下,正打算转身继续往前走,却听得林西陆说道:“不生气。” 短短三个字,如同在一片干涸的土地上痛快的淋了一场瓢泼大雨,泥土缝隙深处的死气沉沉的种子得到了救赎,拼了命的抽枝发芽,从林知夏裹着厚厚盔甲的心里破土而出。 “你……”林知夏揣着心中的嫩芽向林西陆靠近了些,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真的不生气了么?” “为什么你觉得我还在生气?”林西陆不答反问。 “当初……”林知夏费力的吞了下口水,“当初,毕竟是我自作主张,也是我不告而别。那时,你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没生气。”林西陆见他的心思被说破,有些尴尬。 “还没生气?那天你就差把生气俩字写在脸上了。”林知夏轻轻的笑了,“当时我离开,是因为……” “你说的对,”林西陆打断了林知夏,“当时,我是生气了,还气的不轻,所以连你走的时候也没去送你。” 林西陆想起当年的事,鼻子有些发酸:“当时,我总想着上了战场是九死一生,怕你是受了那詹延卿的蛊惑,一时冲动才做的决定。用气急败坏来形容那个时候的我也不为过,要不是望舒拦着,我怕是早就把你绑起来,再冲到司令府将那詹延卿痛打一顿了。” 林知夏听了这番话,心里像是抹了一层蜜,黏糊糊又甜滋滋的。 林西陆接着说道:“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要走,自然是有你非走不可的理由。从小到大,你虽然行为挑跶,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任性妄为不计后果的事,我应该相信你的决定。所以,当时你为什么一定要走的原因,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林知夏不知该说什么,心中有的不只是感动,这世上如此相信自己的人,或许只有林西陆了。 “我就问你一句,还走么?”林西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问道。 林西陆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见林知夏笑了,一双鹿眼完成了新月,繁星揉碎在新月的波光中,晃的人有些微醺。 “不走了,总之这次我不走了。”林知夏的薄荷音在隆冬里让林西陆的四肢百骸感到暖融融的。 “你们两个人大晚上的傻站在外面干什么呢?”陆望舒从外面小跑着进来了,手上还提了个热水瓶。 “知夏说他这次不走了。”林西陆笑的傻乎乎的,一对晶莹雪白的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陆望舒在他们之间看了几个来回,梨涡浅笑道:“走,进屋说话去。” 三人许久未见,自然是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月上梢头都没有要散的意思,直到雁桑来敲门了:“你们三个,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这都几点了还不睡!” 林西陆冲着雁桑抱歉的笑了笑,心道:差点忘了正经事! 夜深人静,也许是因为解开了心结,林知夏心中痛快了许多,刚一沾床就睡着了。 雁桑默念法诀,设下结界,同时也让林知夏陷入了更深层的昏睡之中。林西陆见一切都布置妥当,催动咒法,唤出拜言。随着一道蓝光闪现,四年没见的拜言缓缓出现在房中。 “拜言见过六爷。”千古不变的一袭白衣,拜言还是那么风度翩翩。 “辛苦了……”林西陆边说着,边向拜言深深的鞠了一躬。 “六爷,这怎么敢当!”拜言赶忙扶起林西陆,“多亏了四爷的佛偈符,拜言这几年不辛苦。” 雁桑见拜言提到她,下意识的身体往前倾了倾,顺带的有些脸红:“客气了,我没做什么。” “四爷太过自谦了,若不是四爷的佛偈符,拜言的灵体怕是早已经散了。”拜言朝着雁桑微微一笑,雁桑顿觉得满室生辉,连月色都明亮了几分。 “时间有限,拜言只能长话短说,”拜言顿了顿,整理好思路,娓娓道来:“自从林知夏离开唐楼后,先去了西南打仗,中了虫蛊,还是亏得那丝邪识想要保住他的肉身才捡回一条命。可从此之后,封魂链似乎对那邪识的束缚作用越来越小了。有好几次,那邪识逃脱后我都未曾察觉,还是他与知夏的正体对了话,这才惊动了封魂链。” 雁桑与林西陆面面相觑,这封魂链本应锁住的东西却那么轻易的就能溜走,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未曾预料到的变故。 “这四年开始的时候,多亏了佛偈符中的灵力,拜言才能勉强战胜那邪识。可后来,随着林知夏参加的战役越来越多,杀戮之心也越发的强盛,那邪识也壮大了起来,有时候被我抓住,我甚至是觉得……”拜言的眼神有些暗淡,“我觉得他是故意被我抓住的,虽然说不清楚原因,但我总觉得,凭那邪识的本事,若当真与我一较高下,我也未必能赢他,可他就是输给我了……故意输给我了。所以,拜言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再震慑那邪识了……六爷,您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这……”听得拜言这样说,林西陆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四姐,我们应该怎么办才好?” “问你四姐,倒不如直接来问问我。”一把似笑非笑的嗓音在房内想起,大家都吓了一跳,之间林知夏从床上坐了起来,眨着大眼睛看着众人。 “又是你!”林西陆立刻认了出来,这就是当年那个对着自己说“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的那个“知夏”。 “嘻嘻,你还记得我。”林知夏似乎是很高兴,拍着手欢呼,“你真好,我也有点儿喜欢你了。” “呸!谁稀罕你喜欢!”林西陆有些恼怒。 “哎呀,你这个人倒是挺有趣的,”林知夏歪着脑袋认认真真的看着林西陆,“我说我喜欢你,你还对我这么凶,果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怪不得这小子命都不要了就往战场上跑。” “你疯言疯语的瞎说什么!你这样占着知夏的身子,到底想要做什么?”林西陆恼怒极了,这邪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敢出来作祟,不知道平时他有没有用知夏的身子做过什么坏事。 林知夏像是没听见林西陆的问题一样,继续自顾自的说着:“笨死了你,我说他喜欢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说罢,用眼角的余光扫向林西陆和在场的其他人。 林西陆一把拎起林知夏的衣领,拳头高举在半空:“你若是再敢用这个身体胡说一个字,我就不客气了!” “打啊,往我脸上打啊!”林知夏咧着嘴笑开了,这笑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轻蔑和讥讽。 林西陆瞪着这张脸半天,最终不甘心的放下了握紧的拳,恶狠狠的说道:“混账!” 林知夏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继续懒洋洋的半躺在床上,还怕冷似的紧了紧被子:“我累了,今天就到这吧,我们还会再见的。” “敢问,阁下究竟是?”雁桑见林知夏又要沉睡,抓紧时间问道。 “要你管!”没了对着林西陆时的笑意与轻佻,林知夏对着雁桑丢下了这三个不带任何温度的字。 话音刚落,林知夏双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拜言,还劳烦你今晚先回去守着,我们一定会尽早想出解决的办法的。”雁桑鼓足了勇气,凝视着拜言的双眸,认认真真的说道。 “拜言明白。”拜言朝着雁桑点了点头,觉得许久未见的四爷似乎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仔细一想,哦,原来是长大了许多,按着人间的年岁,也应该到了而立之年了。 拜言化作一道蓝光,消失在雁桑眼前,雁桑忽然有些后悔,四年未见,自己居然一句体己的话都没敢跟拜言说,那这四年自己又等的是什么呢…… “四姐,拜言要撑不住了,我们还是得想法子除了那邪识才是正经啊。”林西陆见雁桑没有反应,轻轻的推了推雁桑,“四姐?” “嗯?”雁桑回过神,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下个月,嗯,下个月还是能见到的,到时候一定好好的跟他说说话。 “我说,我们得想法子除掉那邪识,拜言就快撑不住了。”自己的分身,林西陆自己最清楚,拜言虽然看上去还好,可灵力耗损太多,灵体已经处在虚空的边缘。 “的确……我们得找二爷好好商量商量。” ********* “西陆,早啊!”多年的军旅生活,把林知夏原来爱睡懒觉的习惯改掉了。他一大早就帮着冯掌柜张罗了一桌的早饭。 “你怎么起这么早?”林西陆对着精神抖擞的林知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顺手从笼屉里拿出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冯掌柜,早啊。” “都是年轻人,你看看人家知夏,从军队回来后整个人都精神多了,你怎么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真该把你也丢到军队里去待几天。”冯掌柜边给林西陆盛粥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 “好呀,那我这就把西陆带回司令府,给他个副官当当。”林知夏顺杆爬的老高。 “你敢!”冯掌柜的小八字眉一横,满脸凶相。 “大清早的,说什么呢,这么热闹。”雁桑顶着淡淡的黑眼圈来到了餐厅。 【陆拾柒】金蝉脱壳 “没什么。来,四姐,喝点红米粥。”林西陆给雁桑盛了一碗粥,顺便使了个眼色。 雁桑心里有数,便不再做声,默默的喝着粥。 “司令府那案子有进展么?”冯掌柜瞅着空,顺嘴问了一句。 “说起这件案子,我们的确有些事要请教冯掌柜呢。”雁桑停了筷子,一脸严肃道。 ********* “连冯掌柜都说世上没这种既噬魂魄,又夺肉身的东西,那王焕究竟是怎么回事?”林西陆一行人回到司令府,都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之中。 “不如我们换个思路,”林知夏推开了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暖的让人有些恍神的室内,让众人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王焕已经死了,而且的确魂魄不在,肉身被夺。魂魄太难找,这肉身想必还是有迹可循的。此外,我总觉得王焕的尸骨有些怪异。” “你发现了什么?”林西陆心头一喜,知夏既然这么说了,那必定是有所发现。 “那天我们检查了王焕的尸体,有件事我们都说对了。”林知夏眼睛亮晶晶的看望着林西陆。 “你是说……”林西陆立刻反应了过来,“我们说王焕的皮肉像是脱衣服一样被人脱掉了?” “没错!你们想想,若是那东西真要吃肉,大可以将王焕的肉身咬碎撕烂,咬碎撕烂必定会在骨头上或多或少的留下痕迹,可现在骨头上一丝损伤都没有,说明那东西是讲皮囊小心剥离的,那他要这皮囊用什么用处?” 雁桑干呕一声,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那东西……要穿上这皮囊?” 林西陆和林知夏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心中一想到那画面,都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 “所以,那东西要是真的穿了王焕的皮囊,定会有人见到。”林知夏胸有成竹道。 “知夏,不错啊,当了几年兵,脑子是越发的好使了啊。”林西陆由衷的称赞道。 林知夏心中美滋滋的,面上还有些害羞的脸红:“我也是忽然想到的。” 林知夏发布了通缉令,不仅是在山城,而是在整个省内大肆搜捕王焕。此令一出,在认识王焕的人中间引起一片哗然,林知夏却毫不理会,通缉令照旧发了下去,还加了重赏。 不到三日,司令部就接到了许多百姓的举报,有的说是在猪肉摊上见到王焕去买肉;有的说上山打猎的时候见到王焕在山里乱跑;又有的说,见到王焕在开粮油铺的孙家进进出出。 “开粮油铺的孙家?”林西陆听到拉住来汇报的小兵,“是孙长庆家?” “是。”小兵老实的点点头。 遣退了小兵,林知夏问:“叶澜晴应该还在孙家吧?” “难为你还记得她。”林西陆轻笑道。 “北方有佳人,自然是很让人难忘的。”林知夏调皮的眨眨眼。 “既然你们在孙府有熟人,那你俩就跑这一趟吧,我再去见见吴准和姜明俊。”雁桑道。 三人兵分两路,各自行事。 ********* “孙掌柜,你可还记得我?”林西陆向孙长庆打着招呼。 孙长庆手上正打着算盘,见有人向他问话,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看向来人。只见进来了两人,其中一个穿着驼色呢子大衣,围着烟灰色羊绒围巾,单看这两件东西,孙长庆就知道不是便宜货,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堆起了笑脸。再细看这大衣的主人,黑色短发剪得整整齐齐,额前有几缕碎发,一双桃花眼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六爷?”孙长庆试探的问道。 “那我呢?”林西陆身旁的那个青年开了口,穿的是墨绿色大衣,领口没有扣死,隐隐的露出了里面的军装。 “这位军爷,请恕老身眼拙,真是不记得了。”孙长庆不敢随便攀附,怕得罪了不该得罪显贵。 “不记得就罢了,这次来,我们是想问问你是否见过此人。”林知夏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拿出了王焕的照片。 “咦,这不是王焕么?”孙长庆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的人。 林西陆和林知夏互看一眼,心道,果真在这里! “你认得他?”林西陆问。 “这是我们家新请的花匠啊。”孙长庆有些慌张,不明白唐楼中人和司令部的人怎么会找上门来。 “孙老板,你别慌,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林知夏看出了孙长庆的不安,“你可知道那花匠现在在哪?” “他……”孙长庆仰起头看了眼墙上的钟,“他这个时间应该在我家暖房。” 林西陆二人得知了王焕的所在,也不多做停留,立刻动身前往孙家,临走时,林知夏对那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孙长庆说道:“想要保命的话,太阳落山再回家!” 好在孙家里粮油铺并不远,两个人走了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 “请问找哪位?” “孙夫人在么?请转告一声,唐楼有事找她。”林西陆说道。 开门的仆人一听是唐楼中人,飞也似的跑进去通报,然后又撒丫子的跑了回来,前后不过一两分钟:“夫人说,请……请二位进来说话。” 二人随着仆人来到了客厅,一个身段窈窕的貌美女子端坐在椅子上,见林西陆二人进来,朝仆人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从容的起身,未语先笑:“好久不见。” “四年未见,孙夫人真是丝毫未变啊。”林知夏不由的感叹道。 “七爷真是会戳我软肋,”叶澜晴扭着水蛇腰亲自端了两杯茶给他们,“不过,七爷和六爷倒是长大了不少。” “我已经不是唐楼七爷了,”林知夏边说着,边脱了外套,露出一身笔挺的军装。 “咦?”叶澜晴稍稍有些吓到,“怎么会……” 林知夏刚想说什么,叶澜晴就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这世间之事也由不得我管了。不知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为的正是此人。”林知夏将王焕的照片递给叶澜晴。 “唔?这是我们家的花匠,好像刚来了一两天。”叶澜晴看着照片说道,“怎么?他是妖怪?我看着不像啊。” “听孙老板说,他此时应该在花房?”林西陆问道。 “是,我这就领你们去。”叶澜晴看林西陆二人面色严肃,知道事态严重,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带着二人往暖房去了。 越靠近暖房,一股怪异的臭味就越明显。林西陆和林知夏心照不宣:尸臭。 暖房的门微微敞着,味道就是从那门缝里飘出的。三人行至门口,林知夏对叶澜晴低声说道:“孙夫人,你先找地方躲起来,我们去处理。” 叶澜晴并未多问,依言躲了起来。 林西陆默念法诀,唤出桃花。桃花行动敏捷又毫无声息,活像一直灵巧的猫咪,只见她足尖点地,几个纵身就进入了暖房。林西陆跟林知夏跟在后面也无声无息的进去了。 暖房大部分是由特质玻璃搭建的,温度比外面高上许多,林西陆一进去就立刻屏住了呼吸,那尸臭味混合着淡淡的花香充斥着整个暖房!他转头看向林知夏,见林知夏已经捂起了口鼻,这才稍稍放心。 这暖房虽不大,但奇花异草特别多,有好几棵七八米高的阔叶花,将视线全部遮挡了起来,两人只能猫着腰继续往里走,没走几步,就听得一声轻唤:“六爷,这里。” 是桃花,林西陆快步循声而去,见桃花站在一株开了花的铁树旁边。桃花指了指铁树的另一头,林西陆虽然有心里准备,还是吓了一跳。一滩泛着油黄色的皮肤堆在一起,就这么被扔在花盆旁。 林西陆抬手起了张符,那纸符变作若干个钳子,将那皮肤拎了起来,随着皮肤的升高,不断的有混着黄色的猩红色组织掉落,林西陆看仔细了,是人肉混着人的黄色脂肪,上面还筋筋拉拉的牵着一些白色的经络。 一个圆形的东西忽然掉落,“滴溜溜”的滚到林知夏脚边,林知夏虽然经历了不少生死,但这东西却还是着实吓了他一跳,是一个已经浑浊了的眼球。 “是王焕……”林西陆咬牙切齿的说道。 “混账!被他逃走了!”林知夏双拳紧握。 被拎在空中的那副皮囊是王焕的,五官虽然已经有些损毁,但能看出是王焕的脸没错,腹部被人整个切开,仔细一看,上面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针眼,像是缝合过的。 “六爷,这暖房中有血腥气,随已经被处理过,但我还是闻得到。”桃花对林西陆说道。 “那东西为什么丢弃王焕的皮囊?”虽然生气,但林知夏的理智很快就回来了,“这皮囊看上去明明还能用。” “那东西应该是找到了一副更好的皮囊!”林西陆灵光乍现。 “你是说,又有人死了?”林知夏皱眉。 警察厅和司令部的人都来了,前前后后将孙家翻了个遍,除了王焕,却没有找到任何尸体。孙长庆紧紧的挽着叶澜晴,抖抖索索的问:“媳妇儿,你说我们家是不是妖怪啊。” 叶澜晴白了他一眼,转身正好看见刚回家的孙大圣,她前两天刚跟孙大圣吵了一架,此时见到,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叫他。 可孙大圣见到她和孙长庆,倒是规规矩矩的叫了声:“爹,娘。” 【陆拾捌】缙云异兽 孙长庆见宝贝儿子来了,松了挽着叶澜晴的手,一把抓住孙大圣:“大圣啊,你可算回来了,家里出了点事,你别乱跑,就在这儿一起待着啊。” 孙大圣见一只手被孙长庆牢牢抓住,盯了那只手许久,也不挣扎,慢慢的抬起头来,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孙长庆。 孙长庆见孙大圣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把他的手甩掉,又一直安静的盯着自己,心中有些发毛:“儿啊,你怎么了?” 孙大圣也不回他,半晌,转了转眼珠,开口叫了声:“爹。” 这一声“爹”让叶澜晴多看了几眼孙大圣,只见他面如缟素,眼神呆滞,平日里的好勇斗狠的样子都不见了。 “大圣,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不去踏云馆找你心尖尖上的姑娘了?”叶澜晴一副面孔似笑非笑。 孙大圣转头看向叶澜晴,像没见过似的,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而后面色木然的朝着她缓缓的点了点头。 叶澜晴眉毛一挑,唇边的讥笑收敛了几分:“天太冷了,我先回房了。你们父子在这看着吧,” 孙长庆还想说些什么,可见到叶澜晴的白眼,立马缩着脑袋,噤若寒蝉。 叶澜晴顺着暖房小径往屋里走,路过林西陆和林知夏身边时,朱唇轻启:“孙大圣。” 林西陆顺着她努嘴的方向望去,一个瘦瘦高高似竹竿的青年男子站在孙长庆的身边,正好与林西陆对上眼。 “自己小心,这事儿,我还是不掺和的好。”叶澜晴抿着嘴笑了笑,小腰一扭,走了。 警察厅和司令部的人搜了一通,一无所获,林知夏板着脸让他们去街上继续搜,自己则冲着林西陆比了个手势。 孙长庆见一堆军人和警察“呼啦啦”的来了,又“哗啦啦”的一下子走了,心中有些忐忑,忍不住凑到林知夏面前询问:“这位军爷,我……” “放肆!什么军爷!这是山城的林司令!”一个警察厅的长官打断了孙长庆,低声呵斥道。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林司令,还望海涵。”孙长庆看了一圈警察和军队,战战兢兢的说道,“这个……我家……” 林知夏看出了孙长庆的不安:“孙老板,你家可是案发地啊,恐怕这暖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解封。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尽量低调行事的,还请孙老板多多配合,早一日抓住凶手,就早一日解封。”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孙长庆一抹额头,一把汗。 林西陆一直观察着孙长庆身侧的孙大圣,只见他面无表情的立在那里,眼睛一眨都没有眨过。 “这位是?”林西陆明知故问。 “这是犬子,孙大圣。”孙长庆推了推孙大圣,想让他给林知夏等人打个招呼。 孙大圣极不自然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孙长庆见气氛有些尴尬,起了个话头:“大圣啊,你还记不记得,多亏了这位六爷,你才有今天。” 林西陆当然记得萧白白那桩事,旧事重提:“我还记得你当时被那妖物吓的蜷缩在角落,让我好找了一顿呢。” 孙大圣咧嘴笑了,这笑真是诡异又狰狞:“当时我可是吓坏了,幸好六爷救了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林西路听了,心中一声冷笑,朝着林知夏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色,林知夏清了清喉咙:“孙老板,还请你跟我过来签一下这份封锁同意书。” 孙大庆看林西陆陪着孙大圣,也挺放心,就随着林知夏走远了些。 眼看天色渐晚,黄昏的光影暧昧不明,散碎的阳光将这世界分割成小块小块的,林西陆站在橘色的阳光中,轻轻的呵了一口气,这呼出的白色雾气睫眼间就消失了。 “孙大圣,你不冷么?”林西陆搓了搓手,问道。 孙大圣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没穿外套,只有一件衬衫和一件短夹克,闷声答道:“还好。” “萧白白最近怎么样,当年一别,就再也没有机会见了。”林西陆将手插进大衣的口袋中,跺了跺脚。 “不知道,我也跟她没联系。”孙大圣摇了摇头,“我有事,先走一步。” 见孙大圣转身就要走,林西陆幽幽的说道:“孙大圣,你知道么,总是有人说在午夜容易见鬼,其实他们不知道,最容易见鬼的时候,就是这黄昏。” 孙大圣离去的脚步顿住了,微微的偏了偏头,逆光将他的面容全都掩去了:“是么。” “这是一位长辈说的,兴许你也认识这他。”林西陆道,“缙云姜氏。” 孙大圣轻笑一声:“或许我同你口中的那位长辈是有些渊源的。” “既然如此,何不随我回去见见那位长辈,权当叙旧喝茶了。”林西陆起手抓住了孙大圣的手腕。 孙大圣一个反手,轻易的挣脱开来:“今日我还有事,怕是见面的缘分还不够。” “缘分这桩事,我看还是事在人为。”林西陆上前一步,双手各执一符,朝着孙大圣的双肩拍去。 林西陆攻势凌厉,普通妖魔根本避无可避,可孙大圣眼中带着讥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见林西陆手中的黄符就要沾身,这才微微的侧了侧身,轻轻巧巧的避了过去。 “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孙大圣站定,蔑着眼看向林西陆。 林西陆见他如此轻易的躲过了黄符,也不意外,老神在在道:“我看倒也未必。” 话音刚落,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孙大圣应声倒地,痛苦的捂着大腿,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林西陆默念咒语,几张黄符将孙大圣的七窍封了五处:“若不让你掉以轻心,我们又如何能困住你这幅皮囊呢?你虽身手灵活,可这幅皮囊到底是血肉之躯,这一发子弹也够你受的了。” 此时手中还拿着枪的林知夏从孙大圣身后走出:“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聚敛积实,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 孙大圣剩下一张嘴和一双眼未被封住,死死的盯着林西陆和林知夏,狠狠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司令部派人搜查暖房时,还带来了雁桑的一封书信,信中详细的解释了来龙去脉。 原来炊事班的姜明俊正是缙云氏的后人,也就是炎帝后裔。时至今日,缙云氏一族只剩下姜明俊这一脉子孙。自从禹收伏了饕餮,姜家历代的任务就是看守住饕餮,让他不能出来为祸人间。虽然姜明俊的先祖与别族通婚,血脉已经不纯,但炎帝之后毕竟是上古血脉,血脉之力使得姜明俊偶然之间察觉到饕餮从四方山中的镇魔池里逃了出来,于是急忙离开了缙云,下山寻找饕餮。 世间众人都以为饕餮是龙生九子中的一子,但知道饕餮真正身份的,只有缙云氏一族,因为这饕餮就是缙云氏的后裔!正是因为姜明俊与饕餮血脉相通,他才能感知到饕餮的方位。他这次下山,就是要将饕餮重新锁进镇魔池。 姜明俊能感知到饕餮,同样的,饕餮也能知道姜明俊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姜明俊在到处搜捕他,与其这样躲躲藏藏,不如先下手为强,除掉姜明俊,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用炎帝血脉将他封印了。 由于在镇魔池中洗涤了数万年,饕餮原本的肉身早就不成样子了,精魂也少了一些,根本无法做到附身与人类之事,唯一能让他混迹在人类之中的方法,就是披上人皮。于是,就这样,饕餮一路杀了许多无辜的人,化作了千百种模样,这才到了山城。 姜明俊感知到饕餮离自己非常近,甚至可以说就在自己身边,可他却没有识鬼辨妖的方法,只能按兵不动。饕餮披了个勤务兵的皮相混在军队中,发现与自己一个宿舍的王焕与姜明俊算得上要好,于是打算夺了王焕的皮囊,打算伺机接近姜明俊,将他一举斩除。 “既然你打算扮作王焕混入军队,又为何将王焕的尸体摆在街上让人发现,这岂不是破坏了你的计划?”林知夏问道。 孙大圣体内的饕餮试图挣脱这幅皮囊,可他能逃生的五窍都被黄符封住了,这黄符上的符咒,是用炎帝子孙——姜明俊的血绘制的,他根本无力逃脱! “老子认栽!只是那尸体不是我摆的,我拿走王焕的皮囊,刚想要毁尸灭迹,就来了个青年,五官模糊的很,可身上的邪气却很是厉害,我见到他将王焕的魂魄收了起来,又将王焕的骨头都带走了。”讲到此处,饕餮竟生出了些寒意,其实那青年身上的邪气他再熟悉不过了,是镇魔池中的味道,只是凭他的修为也无法确定那青年到底是什么。 “那你为何来这孙府?”林西陆觉得饕餮隐瞒了什么。 饕餮犹豫了一会儿,林西陆又一张黄符拍在他额头,饕餮吃痛,这才说了实话:“那孙夫人,是终北国的人!” “终北国与你又有何干?”林西陆继续追问。 “普通人的皮囊我披不了太久,就会腐烂发臭被人察觉。终北国的人常年服用神瀵,皮囊可以保存百年之久,若是我得了孙夫人的皮囊,就不用一直换了。”饕餮哀嚎连连。 至此,林西陆和林知夏非常确定,这杀人取皮之事是饕餮所为,而取人魂魄的,怕是另外还有妖物。 “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啊!”孙长庆不知什么时候蹿了出来,护在孙大圣前面,“这是我孙家长子嫡孙,你们想做什么?” “孙大圣已经死了。他是妖物。”林知夏直言快语道。 “一派胡言!我儿子好好的!不信你看!”说着,孙长庆伸手就揭了孙大圣脸上的一张黄符。 【陆拾玖】金木相依 “住手!”林西陆这一声却已经是迟了。 一股如同木头烂在海里了数千数万年一般的腐朽之气迅速的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孙大圣的身体里发出桀桀的笑声,众人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只利爪从孙大圣的腹中窜出,孙长庆吓得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林西陆默念咒语,唤出天冬,高头大马的天冬手持黄符,想要再度封住饕餮逃生的五窍,可还未来得及碰到孙大圣,已经伸出体外的那只利爪骤然变长,朝着天冬就是一爪,天冬堪堪躲过,身上的道袍却还是被扯下了一块。 又一只利爪从孙大圣的肚子里伸了出来,两只爪子朝两边一用力,孙大圣“嘶啦”一声,裂作两半,血浆四溅,还有些筋筋拉拉的青黄色物件一起甩了出来,不偏不倚的甩了孙长庆一脸。孙长庆只觉得脸上湿湿热热,伸手朝脸上一摸,黏黏腻腻的一手黄油,原来是孙大圣皮层里的脂肪溅到他脸上了。孙长庆连叫都没有叫一声,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饕餮彻底的从孙大圣的皮囊里钻了出来,勉强看出是个人形,可身上没一块好肉,只剩下一些红红黄黄的皮肉勉强的挂在那副已经泛黄的骨架之上。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孙府尚未点灯,整个院落中,勉强靠着些许天光照明。此时气温已逼近零度,饕餮刚从孙大圣的身体里钻出来,身上还带着些余温,而他又没有皮肉能保存温度,这余温使得他浑身冒着白乎乎的热气,远远看去像一块刚从笼屉中拿出来的蒸肉。 “我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又何苦紧追不放。”没了孙大圣的声带,饕餮的声音嘶哑而苍老,听得人发怵。 “你祸害人命,唐楼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林西陆单手结印,同时唤出山南和水北。 一道蓝光闪过,凭空出现两道身影,一个是身穿鹅黄羽衣姿态万千的年轻姑娘,另一个是一袭青木色长衫的短发青年。那姑娘便是无肠公子的金生娃娃——水北,那青年即是木生娃娃——山南。这二人生前是同胞兄妹,一同长大,一同修道,可感情却不融洽,斗法斗的厉害。 死后因缘际会,都变成了无肠公子的侍灵,一个属金,一个属木,又是相生相克的。因为是同胞,二人心意相通,对方要做什么十有八九能猜准,可二人偏偏又爱互相攀比,处处想比对方高上一头,因此诛起妖来,都会卯足了劲的猛下狠手,为的就是要先除了妖魔,争那一分面子。 此时,二人都见到对面的饕餮,水北轻哼了一声,一对几乎与林西陆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一眯:“难得,上古饕餮啊。” “嘻嘻!这次我一定比你先得手!”山南自信一笑,一对雪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 二人同时蹂身而上,直攻饕餮的门面。 饕餮怪笑一声,抬起双臂,露出腋下的一对异目,只见那异目猛然睁开,从里面射出几十只箭矢。 水北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凌空一划,从空中掉落了一个物件,还未看清掉下的是什么,水北素手一翻,将那东西变得大了几倍,箭矢朝着那东西射去,“丁零当啷”一阵过后,全数掉落在地。这时大家才看清,水北手上端的是一面有着青绿色铜锈的镜子,虽说是镜子,可上面不但一点纹饰都没有,甚至还有些毛角没有打磨平整。 “百炼青铜居然在你这个黄毛丫头手上!”饕餮有几分吃惊,这百炼青铜是当年女娲娘娘用来梳妆打扮的一块镜石,女娲以身补天后,这块镜石也消失了。虽说是一面镜子,可毕竟是先神用过的,其中的法力深不可测。 “知道怕了吧,老怪物!”水北冲着饕餮一吐舌头,神情中带着几分得意。 “姜明俊的血符已经用完了,山南水北虽然厉害,但也只能暂时牵制住他,想要彻底收伏饕餮,还是需要缙云氏动手。”林知夏小声的对林西陆说道。 “你速去接姜明俊来此,我这里还撑得住。”林西陆知道林知夏所言非虚,伸手结了个结界罩住林知夏,“快走!” 林知夏见林西陆面色如常,神态自如,便知道他的修为比起从前的确是精进了不少,于是放下心来,头也不回向司令府跑去。 这厢水北与饕餮缠斗在一起,饕餮的一对利爪快如疾风,水北虽有百炼青铜,可抵挡的速度及不上饕餮的攻势,一个闪躲不及,手臂上被抓了一道,那伤口并未流血,却开始迅速的腐烂化脓,照这个速度下去,只需要个把钟头,水北的手臂上的白骨就会露出来。 “烦死了!”水北最爱漂亮,见手臂上有了这么丑的伤口,气的跳脚。 “哼!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又能耐冲我来!”见妹妹受伤,山南怒火冲天,双手结印,忽然之间,一阵浓郁的草木清香笼罩了整个院子,一把木琴缓缓现形。 山南轻按琴弦,院子里原本枯萎的草木在瞬间发芽抽枝,地上的青草疯狂的蹿高,拧在一起,变作几根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长鞭,这些长鞭随着山南的琴律从四面八方开始攻击饕餮,有几根缠住了他的手脚,另外几根缚住了他的身体。这些长鞭中又生出一些细小的藤枝,藤枝穿过饕餮的皮肉骨骼,迅速的在里面又生根发芽,将饕餮牢牢的按倒在地上。 水北见饕餮一时之间动弹不得,百炼青铜由铜镜的样貌变作一把利剑,水北手握剑柄,朝着饕餮的脖颈之处砍去。与此同时,林西陆也起了几道老君符,这些符咒附在百炼青铜剑上,燃起了土咒,将水北的金生灵力又提高了几分。 水北剑起刀落,饕餮的头颅滚落到一旁。水北尚未来得及得意,饕餮的脑袋又开始“桀桀”而笑:“哈哈哈哈,你有百炼青铜又如何,区区一个破镜子又能奈我何!” 山南见饕餮头颅虽已离身,但仍然不死,那头颅甚至开始摇摇晃晃的朝着身体的方向滚动,手中曲调一变,土地中冒出数不清的石块,那些石块将饕餮的头颅团团围住,让它无法与身体重新结合。 饕餮的脑袋也不慌张,口中念念有词,那数丈之外的身体猛地张开双臂,腋下的双目瞪的浑圆,几道火光从那双目中喷出,将困住身躯的草鞭烧了起来,那些附着在他身体里的草也一起燃了起来,而饕餮浑然不在意身上的火,任由它们烧着,片刻之后,所有的草枝都被烧了个干净。 “木生琴落在你手里简直可惜了,你连它十分之一的能力都发挥不了。”饕餮的身体“噌”的一下蹿到脑袋旁边,一把捞起脑袋,放回到脖颈之上。 ********* “你们带我去,我也没办法啊!”姜明俊坐在汽车上委屈巴巴的看着雁桑和林知夏。 “你是炎帝后人,怎么会没办法!”林知夏朝姜敏俊吼道。 “我只知道我的血能封住饕餮,可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除去他……当初先祖留下的阵法,到我这一辈都已经失传了……”姜明俊越说声音越小,到后来几不可闻。 “那你又为什么下山来追他?”雁桑怀疑的问道。 “这……这是骨子里的使命,若是我违背这使命的驱从,就会立刻暴毙而亡的……”姜敏俊边说边偷偷的瞄着林知夏的脸色。 林知夏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看着窗外,语气中丝毫不带半分温度:“为了他,就算是那你祭了饕餮,也是值得的。” 林知夏一行人赶到孙家后院时,只见山南双手满是鲜血的正在抚琴,水北的百炼青铜化作双剑,与饕餮的一对利爪正在缠斗,而林西陆唇色苍白,面如金纸,近百张老君黄符漂浮在空中,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西陆这是不要命了!”雁桑的语气中带了哭腔,她足尖轻点,几个纵身之间就到了林西陆身边,柔声说道,“是四姐来晚了,接下来,交给我。” 林西陆粲然一笑:“四姐没来晚,是来的刚刚好。” “你来了,很好很好!”饕餮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林知夏身后瑟瑟发抖的姜明俊,“省的我去找你,今日,就由我亲手来了断缙云氏同我之间的血脉之缘。” “啊!你别过来啊!”姜明俊被饕餮吓得鬼叫连连。 “啪!”的一声,林知夏反手就给了姜明俊一耳光,“安静!” 姜明俊这才禁了声,继续缩在林知夏身后。 那头的雁桑正在默念咒语,只见一道金光镀在她的双手之上。她身法极快极轻,悄无声息的纵到了饕餮身后,趁饕餮与山南水北缠斗之际,双手直接插进了饕餮的体内。 “啊!”的一声哀嚎响彻天际,饕餮疼极转怒,目眦欲裂的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那名女子,眼中的怒意仿佛要将她撕裂。 雁桑毫无畏惧的迎上他的目光,骤地抽出一只手,扯出自己颈中的一块琥珀,狠狠一握,那琥珀瞬间化作粉尘,雁桑握着琥珀的粉末,朝着饕餮腋下的一目抹去。 【柒拾】玉佛断腕 饕餮腋下那只眼睛刚沾到琥珀粉末,就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饕餮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哀嚎连连。只见那只眼睛里不停的有黄水冒出,凡是黄水所溅之处,都冒出一股腥臭的白烟,饕餮想用手将那琥珀粉擦去,可琥珀粉触及之处的皮肉都开始消融,吓得他不敢再擦。不消片刻,那只腋下之目就只剩下一个空瘪瘪的眼眶了,整只眼球都被那些琥珀粉溶成地上的那滩黄水了。 饕餮感觉腋下一空,那只胳膊也变得僵硬起来,近万年来,哪怕被困在镇魔池中,都没让他感觉到如此接近死亡。这一瞬间,他脑海深处那段生而为人却战死沙场的记忆涌了上来,久违的濒死感让他感到颤栗和恐惧,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我要活!要活!” 饕餮见雁桑死死的抓住了自己那只手,索性翻身一拧,再用力的一纵身,那胳膊直接从他身上被卸了下来!雁桑也是干脆的人,见那饕餮弃了那手,将那手往地上一扔,朝着饕餮另一只腋下之目攻去。 山南水北兄妹加上林西陆和雁桑才与饕餮打了个平手,林知夏见林西陆的头上冒出蒸蒸热气,就知道他精力耗损的速度已经不是可以靠调息恢复的了。 “你快上!”林知夏一把揪出躲在身后的姜明俊。 “林司令,让我上,你还不如直接给我一枪来的痛快!”姜明俊死死的扯住林知夏的衣摆,“我除了有点缙云氏的血脉,在其他方面我……我就是一个凡人啊!” “血……”林知夏略一沉思,掏出腰间的行军短刀,朝着姜明俊的胳膊就是一刀,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的滴了一地。 姜明俊吃痛的捂住伤口,难以置信的望着林知夏。 “要是想活命的话,就松手!否则我们今天都得交代在这!”林知夏冷着脸看着姜明俊。 姜明俊这才不情不愿的松了手,林知夏狠狠的挤压了几下伤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林知夏将枪膛中的子弹都取了出来,在血泊里滚了一圈,又将那短刀的刀刃浸在血里,用手帕包好别回腰间。 “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我们撑不住了,就去唐楼找人来帮忙,机灵点!”林知夏叮嘱了姜明俊几句,头都没有回的朝着饕餮走去。 姜明俊看着林知夏那果决的背影,不由的想起战场上他“白面阎罗”的称号,原来……一个普通人身上的杀气竟然真的可以强到让人不敢靠近的地步。 “砰砰砰”数声枪响,众人皆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饕餮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己身上多出来的几个窟窿,感到被射中的部分开始变得麻木迟缓,他试图用仅存的那只手去抠出其中的子弹,可指尖才刚刚触及便像触电一样,麻麻酥酥的,很快便失去了知觉。饕餮心知有异,细细的嗅了嗅,是缙云氏的血! “小子……”饕餮神色凶狠的瞪着林知夏。 “妖物,你还是乖乖的滚回四方山去吧!这山城可不是能容你撒野的地方。”林知夏又开了几枪,他枪法极准,每一枪都射在饕餮的关节之处,延缓了饕餮的行动能力。 饕餮一瘸一拐的朝着林知夏所在的方向奔去,时不时的睁开那只腋下之目,毒虫,暗器,乃至飞沙走石都从能为他所用。 林知夏灵巧的闪避着饕餮发出的攻击,可毕竟是肉体凡胎,又没有修为和法器加持,速度上难免有些落后,还是中了几招,猛吐了几口鲜血。 林西陆此时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但见雁桑正全神贯注的与饕餮打的难舍难分,根本无暇顾及林知夏,于是强撑了一口气,结了个结界罩住林知夏。林知夏感到一阵暖意包裹全身,定睛一看,自己周身被一道蓝光罩的严严实实,偶尔飞来的几道暗器全被光罩反弹开了。 “西陆!”林知夏是又急又气,“你这个傻子,给我结界做什么!” 林西陆听到林知夏的咆哮,也不回头,口中法咒继续催动,更多的黄符朝着饕餮攻去。 饕餮中了好几枪,又被这四人团团围住,一时之间无法突围,心中甚是烦躁,此时见到林西陆居然替林知夏结了结界,顿时心生一计,心中默念咒语,那跌落在地的断手忽然凌空而起,悄无声息的朝着林西陆飞去。 众人交战正酣,完全没人注意到地上那只断手是何时消失的,那断手赫然出现在林西陆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举至半空。 林西陆一口真气提不上来,空中的黄符瞬时全部坠落,山南水北也因灵力不足回到了侍仙镜中,大家这才发现,林西陆命悬一线。 “交出缙云氏后人,否则,他就得死。”那只断手死死的掐住林西陆的脖子。饕餮这边少了山南水北和林西陆的攻击,瞬间一掌将雁桑劈出去三四丈远。 “姜明俊,出来!”林知夏声音有些发抖的喝到。 “姜明俊,你快跑!”雁桑勉强撑着站了起来。 “四姐,你要做什么!”林知夏不可思议的望着雁桑。 “这是唐楼九侍的使命,不能用无辜者的性命来换……”雁桑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西陆在他手上!就快没命了!”林知夏咬牙切齿的说道。 “林司令,这是唐楼中的事情,还请你不要插手。”雁桑的侍佛镜出现在鼻梁,身边飞舞着无数的卍字符。 “西陆的事情,我绝对不可能撒手不管!”林知夏的双眼四处搜寻这姜明俊的身影,暖房后面的门廊中有一抹墨绿色闪过,这颜色他再熟悉不过了,疾步上前就要将躲在铁树后面的姜明俊拉出来,“姜明俊,你滚出来,否则军法处置!” 雁桑横眉冷对,一张黄符朝着林知夏直扑过来,林知夏侧身闪过:“四姐,你做什么!”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四姐,就放开姜明俊!”雁桑不是不心疼林西陆,但唐楼九侍的底线,她必须要恪守。 “磨磨蹭蹭的,看来这小子的命你们是不想要了,那我就成全你们!”饕餮冷冷的说着,那断手的掌心生出无数尖刺,直接刺入了林西陆的脖颈,一时之间,鲜血四溅。 “不要啊!”林知夏想都没想,飞身扑向饕餮,被饕餮一脚踹飞,整个人撞在了石柱之上,像一个破败的玩偶掉落在地。 雁桑身后千百个卍字符聚集到一处,变得硕大无比,雁桑口中还在念念有词,不停的有鲜血从她的鼻中滴落。 饕餮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扔下手中生死未卜的林西陆,闲庭信步的朝着姜明俊藏身之处踱去。才刚走没几步,就觉得背后有万丈光芒朝他迎了过来,他下意识的回头去看,一个犹如屋顶那么大的卍字朝他砸了过来,还未等他回过神,就被狠狠的砸翻在地。 雁桑睁开双眼,又是一口鲜血,费力的对着姜明俊说道:“用你的血……快,封住他的五窍。” 姜明俊那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就吓得两腿发软,一动也不能动的瘫坐在地。 “快!”雁桑捂着胸口走向姜明俊。 “哈哈……,唐楼只不过如此!”饕餮的声音忽然响起。 雁桑吃惊的转过头看向被压的动弹不得的饕餮,只见他眼神阴狠,嘴边挂着嘲笑:“唐楼的,你怕是忘了,我可是饕餮啊,知道饕餮是以什么留世的么?” 未等雁桑回答,饕餮咧开大嘴,那嘴起初像正常人一般大小,后来两端逐渐裂开,整张嘴延长至耳后,再变长变宽,变得怪异无比,口中本来只有两排牙齿,现在一细看,居然整张嘴里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牙齿!只见他“嗷呜”一口,竟将那卍字符吞下了一块,又接着几口,将那卍字符吃了个干净。 饕餮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抬起手擦了擦嘴,对着雁桑说道:“饕餮,自古食万物,吞乾坤。”说着,张着血盆大口猛地扑向姜明俊,雁桑一把推开姜明俊,自己的双手却被饕餮一口咬住。 “自找的!”饕餮像是要故意折磨雁桑,轻轻用力,只听得“咔嚓”几声脆响,鲜血从饕餮的唇边淌了下来。 “啊……啊……”十指连心,雁桑痛入心扉,面如死灰。 饕餮似乎很满意雁桑的反应,又稍稍一用力,“咔啦”一声,接着又是“呸”的一下,几节带着血肉的指骨从饕餮口中吐了出来,那正是雁桑的手指! “镇魔池里跑出了这么个丑东西,四方山那几个老头是瞎了眼么?”一把冰冷的薄荷回响在夜色中,周遭的气温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咦?”饕餮嘴里叼着雁桑,眼睛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暗处,一个人影顺着石柱缓缓的站了起来,潇洒了弹了弹衣角的灰尘,一步一步的朝着饕餮走了过来。饕餮虽然看不清楚来人的影子,但心中莫名一紧,害怕了起来。 “说吧,你是要滚回镇魔池,还是就了结在这儿?”似笑非笑的表情让那原本清俊明朗的容颜变得魅惑而邪恶。 【柒拾壹】别来沧海事 饕餮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你是什么?” 月色皎皎,一片银辉洒在大地,将这人世的一切照的分明。自然,也照清楚了来人的脸,那人的面色在月光下晶莹剔透,隐隐的还泛着荧光,一头乌发之间几缕浅黄色的头发特别的扎眼。 “你还不配知道。”清冷的薄荷嗓音让饕餮感受到了来自骨子里的寒意。 “林知夏……”饕餮看清了他的容貌,又立刻否认道,“不对,你虽然用的是他的身子,但你不是他!你……是同我一样的……” 饕餮望着面前的林知夏,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而后桀桀的笑了:“你也不过是被困在镇魔池中的一个罢了!” “哦,我是你们其中一个么?”林知夏歪着嘴淡淡一笑,这笑容中带着阴狠和邪魅。 林西陆在朦胧之中听到打斗的声音,想要睁开眼去看,却发现自己竟然连睁眼的力气都是没有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只听得一把熟悉的嗓音响起:“你竟将他伤的这么重,那我是留你不得了。”而后,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哼!你修为再高又如何,你用的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的身子!又怎么能与我这上神之躯匹敌呢!”饕餮似乎是哪里受了伤,说话的时候不停的倒吸着冷气。 “你这上神之躯现在跟一堆废肉又有什么区别呢?”林知夏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自饕餮被囚禁在镇魔池中后,他亲眼见到自己的这幅身子一点点的腐坏衰败,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心中是介意之极的,曾经拼了命的想要找法子修补,可被镇魔池中的水灼伤过的肉身是决计无法复原的,当年饕餮知道后就癫狂过一阵子。眼下,林知夏这番话正好戳中他的软肋,饕餮更是气急败坏,立刻向林知夏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 “丧家之犬。”林知夏口中冷冷的吐出这几个字,双手对着天空结印,霎时间,月光似乎黯淡了几分,而林知夏手中多了一副弯弓。 饕餮面色惊恐,心道:这东西居然能借天地之力! 原来林知夏手中的那副弯弓正是月色所化,此时正闪着莹莹的银光,他也不与饕餮多废话,手指微曲,将弓拉至满弦,猛然松手。饕餮不敢大意,全神贯注的准备躲闪,可那弓上一发箭矢都没有,林知夏竟放了一发空弦。就在他错愕之际,忽然感到肩头传来一阵剧痛,右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银色的羽箭。那羽箭像是有生命似的不停地往饕餮的体内钻着。饕餮一把抓住箭尾,想要将箭拔出,可才稍一用力,就痛入心扉,好像有人在撕扯他的筋脉一般。 “死心吧,这箭矢上的光已经融进了你的血脉之中,除非你将全身的血管都扯出来,否则是绝无可能拔出这箭的。”林知夏双手一挥,那副弓箭消失无踪了。 饕餮不死心的继续拔着,果真如同林知夏说的那般,他用多大的力身上就有多疼,不消片刻,饕餮痛苦的蹲坐在地上,恨恨的望着林知夏:“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与我为敌?” 林知夏看了一眼饕餮,双眸之中多了几分怒意:“你伤了他,用你的命偿都不够。” 饕餮不明所以,转身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雁桑:“你为了这个女人?” “哼,她还没这个资格。”林知夏缓缓的走向远处。 饕餮顺着林知夏的步伐望去,见到的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西陆,饕餮满脸诧异,随即放声大笑:“哈哈哈……原来你是为了他……哈哈哈……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 林知夏一把将林西陆打横抱起,喃喃道:“好久不见了。” 林西陆感觉到有些颠簸,幽幽的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林知夏的怀中。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看着林知夏棱角分明的下颚,和不停滚动着的喉结,觉得林知夏好像有些不一样了:“知夏……”他轻轻的唤着。 “嘘……”林知夏的手掌覆上了他的眼,“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回家。” 林知夏身上熟悉的体温让林西陆感到无比的安心和疲倦,像是受到这温暖的蛊惑,林西陆沉沉的睡去了。 “欺人太甚!”饕餮见林知夏与林西陆在那厢耳鬓私语,一副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架势,勃然大怒道:“受死吧!”他抬起胳膊,腋下之目缓缓的张开了。 半晌,却什么都没发生,饕餮愣住了,林知夏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忘了告诉你,你近万年的修为已经被收走了,现在的你,跟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哦,不,你还不如普通人,至少连副皮囊都没有。” 林知夏抱着林西陆缓缓的朝着孙家大门走去,眼角扫到正在偷看自己的姜明俊,伸手洒出一把黄符:“缙云氏后人,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姜明俊亲眼见识到了林知夏的厉害,对他的话哪敢不从,立刻捡起地上的黄符,咬破手指,在黄符上画满了咒语。 饕餮望着林知夏消失的背影,喃喃道:“是他!是他啊!” 姜明俊用黄符封住了饕餮的五窍,却冷不丁的被饕餮一把抓住:“是他!是他!” “什么是他?”姜明俊一头雾水。 “吃掉魂魄的就是他!吃掉王焕魂魄的就是他!”饕餮指着林知夏远去的方向,喊得声嘶力竭。 姜明俊一缩脖子,紧了紧捆住饕餮的绳索:“反正抓住你,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其他事儿,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 “你是谁?”陆望舒警惕的望着走进唐楼的林知夏。 “你们的四姐还在孙府,再不医治,恐怕是要没命。”林知夏轻飘飘的丢下这句话,抱着林西陆径自往里走去。 陆望舒咬了咬牙,跋足朝孙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林知夏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西陆的房间,将他小心安置好,刚起身,就感到一阵杀意,微微的偏了偏头,一张黄符贴耳而过。 “有来对付我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救他。”林知夏也不回头,继续俯下身去结林西陆身上的扣子。 “唐楼之内容不得你放肆!”又一道黄符直逼林知夏要害。 林知夏反手一挥,那符咒不偏不倚的一分为二,失了重心跌落在地:“不要不识好歹。”林知夏转过身来,对着门口的俞广白说道。 俞广白见到那张脸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冷气,是林知夏没错,可又不是林知夏。他身上缭绕的邪气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了,过分苍白的脸,乌发中的几缕黄色,还有那不停四溢着的灵气,这唐楼之中,恐怕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你那青丸再不拿出来,就准备替他起新坟吧。”林知夏脱去了林西陆的外衣,伸手抚在林西陆的丹田之上,灵气源源不断的从林西陆的丹田流转至全身,他本如缟素一般的面色才渐渐的好转起来。 俞广白从怀中掏出青丸,刚想要塞入林西陆口中,却被林知夏拦住了:“暴殄天物。” 林知夏轻轻一捏,那青丸碎成粉末,“火柴,瓷碗,水”林知夏毫不客气的使唤俞广白。 俞广白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又从桌上拿起个瓷杯和水壶,一起递给林知夏。只见林知夏将青丸的粉末放入瓷杯中,又拿起林西陆的手指,一口咬破,用力的挤了些血滴入瓷杯之中,再加上些水搅匀,最后撕碎一块衣角,用火柴点起火,将那瓷杯放在上面小心的煮着。不一会儿,瓷杯里的药水沸腾了,“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林知夏踩灭了火堆,小心对着杯子吹了吹,想要喂给林西陆。 俞广白稍稍的给林西陆一把脉,大惊失色:“他的精气耗损的如此之重,怕是连吞药的力气都没有。 林知夏凝视着林西陆:“吃的下也得吃,吃不下也得吃,他这条命,由我说了算!” 说罢,林知夏含了口药水,附身下去,只听得俞广白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声音,林知夏的唇覆在了林西陆的唇上,林知夏用舌尖撬开他的唇,硬生生的将药水灌了下去。 俞广白愣在原地,他看着床上的林知夏和林西陆,明明知道西陆此时已毫无知觉,那东西是在给西陆疗伤,可怎么就无端有种暧昧的气氛呢! “站着干什么,那帕子来。”林知夏将一杯药水全数喂完,这才起身,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俞广白。 俞广白呆呆傻傻的递过帕子:“你们……” “赶紧去救你的心上人吧,她伤的也不清。”林知夏听得院子中一阵喧闹,知道是陆望舒带了雁桑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院中有人在呼喊:“二爷!冯掌柜!四爷伤的好重,你们快来看看!” 俞广白看了一眼床上的二人,从前面的行为看,这个林知夏似乎是没有打算要害林西陆,也算稍稍安了心:“阁下还请在此处稍待片刻,我速去速回。” “我自然不会走,只是你怕是没那么快回来。”林知夏给林西陆掖紧了被角,在林西陆身边合衣睡下。 【柒拾贰】日往月来 “四爷这双手……”冯掌柜哽咽了,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昏迷着的雁桑。 俞广白嘴唇惨白,微微的颤抖着,好几次想张口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下意识的摸出口袋里的烟,叼在嘴里,手上的火柴一根接着一根的划,却怎么都划不着。 “二爷……”冯掌柜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可这手却停在半空中,怎么都拍不下去。 “我没事……”俞广白手中的一盒火柴都划尽了,也还是没能点着嘴里的烟,“西陆那边的东西,掌柜还是去瞧瞧吧,眼下虽没什么危害,可指不定做会出什么事情来。” “好,我这就去。”冯掌柜知道他心里难受,想一个人待着,识相的退出屋去,给他带上了房门。 ********* “既然来了,就别在门口鬼鬼祟祟的了。”林知夏不耐烦的从床上起来,摸上电灯开关,室内一片明亮。 冯掌柜尴尬的轻咳几声,推开了林西陆的房门。一只脚还没踏入,他的尴尬就化作凝重,这房内的邪气,怕是整个山城最重的地方了。 冯掌柜并未与眼前这个林知夏多说什么,径直走到林西陆身边,探了他的鼻息,把了他的脉搏,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微敢往下放了放。 “不知阁下是……”冯掌柜知道林西陆无大碍,也是时候好好探探这个林知夏的底了。 “林知夏。”眼前的这个林知夏说的言之凿凿。 “哦?既然如此,那我所熟悉的林知夏现在何处?”冯掌柜心中疑窦丛生,本以为是林知夏被什么给附体了,可眼下看起来,似乎比附身要复杂的多。 “他?”林知夏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慢悠悠的吹了吹,“自然在该在的地方。” 冯掌柜见他话里有话,便知道继续追问林知夏的下落定然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于是话锋一转:“阁下与六爷相熟?” 林知夏看着床上还在沉睡的林西陆,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道:“于我,是竹马成双。于他,就让我猜不透了……” “今夜,大家都累了,阁下如不嫌弃就在唐楼屈就一晚吧。”冯掌柜见他看向林西陆的神色中又说不清的哀愁与暧昧,心中微微有些吃惊,只好先用缓兵之计将他留在此处。 “多谢。”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林知夏的眼中却始终是冰冷和疏离的,与前几日那个温暖闪亮的林知夏有着天壤之别。 夜深了,月色也收敛了起来,因为潮湿和寒冷,夜色中慢慢腾起了薄雾,林知夏看着林西陆宛如谪仙般的面容,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瓣,像是在回味什么…… ********* 这一夜,唐楼中没有一个人能睡得安稳,晨光还没布起,冯掌柜就起身了,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要先去看看四爷,不知晓她的伤势怎么样了,这手是保不住了,好在昨晚算是保住了性命,只是不知道她醒来知道以后,会是如何……还得再去瞧瞧六爷那边,那个林知夏既不是被附身,也不像是什么精怪变的,而且看上去修为深不可测,必需得小心应付才是……” “冯掌柜。” 冯掌柜刚打开房门,就看见陆望舒站在他的门口:“找我有事?” “我想去看着西陆。”陆望舒昨夜接了雁桑回来就想去看林西陆,可俞广白昨夜如同失了魂一般,既不给雁桑换药,也不给雁桑喂水,只知道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痴痴的看着雁桑。他实在是不放心把雁桑交给这样的俞广白,只好彻夜陪护着,直到现在,雁桑的情况算是稳定下来了,他直到那个林知夏不同寻常,自己不可贸然行事,这才来与冯掌柜商量商量。 “去吧,小心别跟他起了冲突。” 陆望舒自然是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是谁,微微一点头,道:“知道了。” 昨夜匆忙,陆望舒没来得及细看林知夏,眼下林知夏正伴依在林西陆的床边,打了个长长的哈气,眼睛里泛了些水泽,却给人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 “今天派你来看着?”林知夏又打了个哈欠,似乎很是疲累。 陆望舒摇了摇头:“你若是执意要走,这楼里没人能拦得下你。” “难得这楼里有个明白人。”林知夏似乎很欣赏陆望舒,“到底是比别人多活了几年的。” “我想不通。”陆望舒讲话做事一向直来直去。 “说来听听。”林知夏好整以暇的坐了起来,抱着双臂看着陆望舒。 “你不是附在林知夏身上的鬼魂精怪,可你似乎知道知夏的一切,他经历过的事情,他遇见的人,还有……”陆望舒用力的看向眼前的林知夏,似乎想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他心底的秘密。” “所以,你的结论是?”林知夏兴致勃勃的样子。 “你是林知夏。”陆望舒听到这几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都觉得荒谬的可笑。 “如你所说,我是林知夏。”林知夏笑了,笑的天真无邪,笑的人畜无害,就好像四年前那个林知夏一样,灿烂而明媚。但仔细一看,却发现这笑意只是停留在唇边,丝毫没有蔓延到心底,因为他的眼里是一片冰冷,如同在海底沉寂了千万年的寒冰一样,这份冰冷永远,永远的无法融化。 “但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知夏。”陆望舒的语气无比肯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林知夏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就僵在了空气中,他斜着眼看着陆望舒,语气中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威胁:“所以呢?” “我想要原来的林知夏回来。”陆望舒想问的,想知道的都已经得到了答案,也没有必要再留下来了,他走向林西陆,“西陆也是希望原来的知夏回来的。” “要是他再也回不来了呢?”林知夏的语气中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悦。 “我会让他回来的,西陆也会的……”陆望舒走向门口,顿了一顿,微微的侧过头,无比肯定的说道,“不惜一切代价。” ********* 山城的百姓丝毫不知道唐楼和司令府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巨变,他们还是热热闹闹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为了买肉要不要送一把葱吵吵闹闹,为了涨了三毛钱的房租而郁郁寡欢,为了快到除夕而熙熙攘攘的准备着年货。 这段时日以来,林知夏没有回过司令府,所有事情都是由副官代为处理的,他就这样一直住在唐楼里。司令府的人大多都知道林知夏的老家就在山城,对于他不回司令府住这件事,也表示无可厚非。 “广白,你看我好多了。”雁桑一头柔顺的长发全都剪掉了,变成了齐耳的学生头。 俞广白看着雁桑的笑,眼眶忍不住又红了:“今日的精神瞧着是比前几日好多了。”他看了看窗外一地的灿烂,“今天阳光不错,也没什么风,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出去过了。”雁桑从床上坐了起来,想拿起床边的一件外套,却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是一对裹了厚厚绷带的胳膊,不由得愣住了。 俞广白痛苦的扭过脸去,他看到雁桑这幅模样,就好像是有人将他的心一把剜了出来,又狠狠的碾了个稀巴烂,他宁愿失去双手的是自己,而不是面前的雁桑,这个曾经在山城里最著名的绣娘,这个唐楼中靠着一双佛手诛灭了无数妖魔的侍佛者。 “瞧我这记性,又给忘了。”雁桑不自然的缩回双手,自嘲道。 “来,我给你穿上。”俞广白忍住眼泪,仔细的帮雁桑将纽扣一粒一粒的扣好。 “广白,你说我……”雁桑明明就近在眼前,可她的嗓音缥缈又遥远,像是抓不住的风,握不紧的云,“我是不是该离开唐楼了……没了这双手,我就再也不是侍佛者了。” “别胡说,你是最好的侍佛者,”俞广白紧紧的抓住了雁桑的肩膀,死死的盯着她的双眸,好怕她会像风,像云一样消失不见,“你是唐楼这几百年来最好的侍佛者,谁都没有办法取代你!” “好……”雁桑笑了,像从前一样,温婉柔顺,“陪我走走吧,也带我去看看西陆,再见见那个知夏。” 二人顺着院子里的回廊来到了林西陆的住处,陆望舒正拿了药碗出来。 “四姐,二爷。”陆望舒见雁桑出门了,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惊喜。 “望舒,这阵子辛苦你了。”雁桑冲着陆望舒甜甜一笑,“江雪呢,谁照看着呢?” “冯掌柜带着呢,四姐,你觉得怎么样?”陆望舒问的小心翼翼,他无法想象若是自己失去双手会不会像雁桑一样平静和坚强。 “我……”雁桑举起双手挥了挥手,“就像你看到的,会慢慢好起来的,不是么?” 陆望舒心头一软,一把将雁桑搂紧怀里:“是的,四姐,会慢慢好起来的。” 雁桑楞了一下,她听到陆望舒浓浓的鼻音,随即笑道:“傻小子,过了年就二十一岁了,可不能再随随便便的掉眼泪了。” 【柒拾叁】况谁知我此时情 陆望舒刚推开林西陆的房门,一股暖意就扑面而来,林西陆依旧双眼紧闭的躺在床上,林知夏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略显自在的正剥着橘子。 “来了。”林知夏见陆望舒进来,也不起身,继续慢悠悠的将那橘子剥完,一囊一囊的吃着。 陆望舒带上房门,这才觉得这屋内除了暖意,还涌动这一股淡淡的药味:“他今日可有醒过来?” 林知夏摇摇头,将橘子皮放在暖炉上烤着,很快的,一股清甜的柑橘香就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将那苦涩的药味盖了过去。 “照他那种豁出去的打法,现在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万幸了,能不能醒来,就看他自己了。” “你还要留多久?”陆望舒替林西陆把了把脉,脉象平稳有力,就如同睡着了一样。 “你若是有本事就将我赶出唐楼,否则,我要待多久是我自己的事。”林知夏瞟了一眼陆望舒,拧了块热毛巾,开始给林西陆擦脸。 陆望舒离开了林西陆的房间后,越想越觉得心里不痛快,现在阴阳怪气的林知夏让他不痛快,就这么躺在那里毫无生气的林西陆让他不痛快,雁桑那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也让他不痛快。这段时日以来,所有的这些不痛快都积压在他的心中,让他有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下去。 他强按住心中那股无名火,仔细的想了想,这一切的开始就是王焕的案子,王焕的尸体被饕餮夺走了,那魂魄呢?迄今为止,大家都忙着替雁桑和林西陆疗伤,没有人再去追查王焕的魂魄了,可他的魂魄的的确确是不在三界六道中了。而现在这个林知夏又是因为王焕的案子出现的,陆望舒有种感觉,这两者之中,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你既然要查,就放手去做吧。说起来,这也是唐楼未结束的案子,理应由我们来了结。”冯掌柜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原本白胖的脸,现在还是白胖,可却没了原来那份怡然自得的神态。 陆望舒此行朝着四方山一带而去,希望能遇上姜明俊和饕餮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话分两头,陆望舒离开了唐楼没几日,就到了除夕,今年虽然雁桑和林西陆受了伤,但毕竟是过年,其他九侍和候选也辛苦了一年,该放假的,该奖赏的,总是不能少的。冯掌柜亲自去采办了一板车的年货,忙忙碌碌的开始操持年夜饭。 听着院子里刻意压抑着的嬉闹声,雁桑在心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楼里的人,因为她和林西陆事,最近都不敢表现的太开心,哪怕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也是小小声笑着,小小声说着,生怕雁桑听到了伤心。 雁桑苦笑着摇了摇头,拿出几片安眠药,就着水吞了,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中。 “四爷,四爷。” 雁桑睡得迷迷糊糊,听得有人在唤她。也许是药效太强,她不仅睁不开眼,连四肢都动弹不得。 “四爷……”一袭白衣的模糊身影站到了她的面前,有谁轻轻的执起了她的手,一道带着凉意的气息从指间灌入了她的丹田,顿时,她的神志清醒了许多。 “拜言!”雁桑看清了来人,心头一喜,可一看见自己的伸出的双手,眼神瞬间暗了下来,悄悄的将手缩了回去。 “四爷,你受苦了。”拜言看到雁桑的双手,瞳孔忍不住微缩,这个往日里透着温润光泽的女子,眼下如同蒙了尘的美玉,盖了灰的明珠,整个人显得黯淡而衰败。 “你怎么会来?”雁桑迅速的回过神来,这是梦境,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想,是拜言入了她的梦。 “林知夏的元魂离开了。”拜言神色之中有些歉疚。 “详细说说。”自从上次她见过林知夏,心中其实也有了一些想法,眼下拜言这番话,更是印证了她的推测。 那日在孙府与饕餮大战,林知夏被打的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再次来到那片意味不明的混沌之中,只是这一次,那个苍白的黄发少年好像早就知道他要来,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等着他。 “你还是来了。”那少年看着林知夏,眼神中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为什么会来?”林知夏明明记得自己是被饕餮打的晕了过去,此时应该正趴在孙府的地上。 “因为你需要我了。”那少年站了起来,一个弹指间,就纵身到了林知夏面前。 林知夏轻蹩眉心,似乎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好像活不长了。”那少年凌空一划,无数的水滴朝着他指尖的方向聚拢,变成了一面水镜。镜中,饕餮正死死地掐着林西陆的脖子,不知跟谁在说着什么,林西陆的面色越来越差,呼吸似乎也越来越微弱了。 林知夏有些着急的向前探了探身,想要看个仔细,那少年却轻轻的打了个指响,那面水镜“哗啦”一下又变回了水珠,全都滴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你是幻觉。”林知夏记得上次他见到这个少年的情景,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是那么多年前的那副样子,那少年也是一点都没有长大的迹象。 “是么?”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把弓箭,林知夏定睛一看,正是他的乾坤弓! “你怎么能……”林知夏拼命的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可乾坤弓正发出那熟悉的弓鸣声,让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摸摸。 少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将乾坤弓朝他扔了过来,林知夏一把接住,重回主人怀抱的乾坤弓不住的发出“嗡嗡”的弓鸣,青色的荧光也是越发的明亮。 “现在呢?还是幻象么?”少年冲着林西陆笑了,笑容中带着玩味,“你知道的,他们是无法真正封印你的侍妖镜的,这乾坤弓是认主的。” 林知夏试着默念法诀,“嗖”的一下,乾坤弓化作一道青色的荧光钻进他的掌心,消失了。 “说吧,救还是不救,他没多少时间了。”少年有些不耐烦,冷着面孔催促着。 “拜言呢?”林知夏知道拜言就在附近。 “原来你还记得,”少年起身活动了下筋骨,“你觉得他会眼睁睁的看着六爷去死?” 林知夏心中有个声音:“你是知道真相的,面对吧,面对吧,不要再逃避了!” 林知夏痛苦的闭紧了眼睛,十二年前,那清楚的在林西陆的房门外听到了雁桑与西陆的对话……是,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体中有着一丝邪识。降妖除魔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大开杀戒,可心中却总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他,让他能够及时的控制住自己的杀念。自从四年前在梦里见过拜言,他就更加确定,是林西陆让拜言控制住他身体中的邪识,抑制住自己想要杀生的念头。 可自从四年前他离开了唐楼,心中的杀念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在战场上砍下敌人首级的瞬间,他觉得酣畅淋漓,简直是痛快到心底了!看着热乎乎的鲜血从敌人的身体中“汩汩”的冒出,他会兴奋起来,这种兴奋使他变得强大和勇敢,让他的身手变得灵活,头脑变得聪明,杀起人来也一次比一次狠绝。这就像是一个无限循环,杀的人越多,他就越兴奋,越兴奋,他杀敌就越是英勇,越是英勇,他杀的人就越多。偶尔沉下心来,他会发现自己的异常,也明白这异常与体内的邪识有着莫大的关系。 “怎么样,怀念那种感觉么?”少年凑到林知夏的面前,“来,说出你想要的,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只靠自己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我……”林知夏咽了口口水,“我想要救西陆。” “说出来,你想要谁去救西陆。”少年的声音带着蛊惑。 “我想要我自己去救西陆!”林知夏低声的喊道。 “现在的你,有能力救他么?”少年提高了音量。 “我没有!”林知夏满脸痛苦,大声的喊着,“我要变得更强!我需要更强的自己!” “说!谁是更强的林知夏!”这混饨之中忽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少年的眼睛中闪着光芒。 林知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跪倒在地,双手插入地面的泥土中,低低的垂着头,大声喊着:“是你!你是更强的林知夏!” 骤然间,这混沌之中发出轰鸣之声,有什么东西断裂了!那少年的身量迅速的长高,瘦弱的身材变得强壮起来,本来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也逐渐的出现了更为清晰的轮廓,挺括的鼻梁,璀璨如星的双眸,坚毅的下颚,是林知夏的脸! “救他!让他活下去!”林知夏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自己只能依靠这那块石头,勉强撑着身体。 “如你所愿。”那个林知夏消失了。 混沌之中又归于平静了,林知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这就是代价吧,能救了西陆,自己却要困于这混沌之中了。 “知夏,对不起。”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混沌的深处传来。 “拜言,他说的对,你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西陆死的。”林知夏没有抬眼,唇边多了抹浅浅的笑意,“我也不会。” 【柒拾肆】六重虚镜 拜言握紧了手中的封魂链。的确,这锁链能捆住世上一切的魂魄,但只要拜言愿意,解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要能救得了六爷,我不后悔。”拜言看着虚弱的雁桑说道。 雁桑苦笑:“他是你的主人,你理应护主。只是现在这个林知夏,已经不是唐楼中人能对付的了。”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拜言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段时间,我也去过六爷的梦境,可他精力耗损过重,暂时还无法醒来。迫不得已,我只能找四爷您了。” 雁桑知道此事非同寻常,不由得收起心底的晦暗与自卑,眉眼之间的神色,又是那个柔中带韧的唐楼四爷了:“定当竭力而为。” “这段时间,我四处探查,发现知夏的元魂进入了六重虚镜。”拜言说道。 短短一句话,让雁桑听的心下大惊,顿时变得面色惨白:“拜言,那你……” 拜言惨笑:“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日子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同你交代清楚。” 这虚镜跳脱了众生的三界六道,是千神万佛达到无欲境界前,留在尘世的执念构成的。神佛修成正果后,能渡众生,却无法渡己,只好合力将这些欲念放在一小片混沌之中。这一小片混沌,先天地而生,是盘古父神开天辟地之前养元神的地方。混饨之中无欲无念,无声无息,无万物,执念放在其中,经历个千秋万载就会被混沌吞噬,不复存在,此处就被命为虚镜。 但数千年前万神焚寂,造成了神位空缺,人心混乱,先神女娲用生命保护的人界眼看就要毁于一旦,佛祖有慈悲之心,引导仙家和佛家度化众生。唐宋时期,就多了许多白日飞升的有缘人。这些凡人升仙,心中的执念更多,这些执念也被放置在了虚镜之中,慢慢的,虚镜被这些层次不同的执念分为了六重。 第一重,生欲。六道众生的存在,最基本的就是一口热饭,一碗热汤,虽然形式有千百种,但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要填饱肚子生存下去。 第二重,安欲。古来有之“饱暖思淫.欲”,这淫.欲在第二重虚镜中不仅仅指的是男女之事,还带着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种不用提心吊胆生活的向往。 第三重,归欲。众生苦,苦在无所归属,苦在求而不得,这无所归属和求而不得的中,有一种最难勉强,就是情,血脉之情,朋友之谊,眷侣之爱。这世上为了这三种情寻死觅活之人何其之多,而放弃这三种情,是踏上成仙成佛之路必定要放弃的东西。 第四重,意欲。人在得到饱暖,得到安逸,得到所爱之人后,能满足于其中的,少之又少,他们想要的会越来越多,既想要名,也想得利。平头百姓期望借着科举一跃龙门,而这跃过龙门的诸位,得了个监察御史总嫌不够,还削尖了脑袋想要再往这侍御史上靠靠。 第五重,权欲。这重虚镜中的执念已经脱离想要获得权力的范围,他们要的是权力的完成感,是如同臣子对帝王一般的绝对服从,他们要在自己的认知中开疆拓土,创立功勋,流传千古。 第六重,灵欲。众生在经疾苦,历喜悲之后,心中的情绪在大喜大悲之间转换。部分灵性顿悟者开始对不死不灭,得道长生有了执念。其中,能彻底放下执念者,飞升成仙不是难事,可越是执着于成仙的人,越是会困在执念之中,成疯成魔。 虚镜为此六重,本是与六道隔绝,可偶有执念特别强大的元魂无所归处,会进入到虚镜之中,进入之后,若是无人从来处牵引其归位,元魂将会永生永世的游荡在虚镜里,渐渐的与虚镜合二为一,再也无法脱离。 拜言身为侍灵,本无元魂,只是一抹主人的灵力,所以无欲无求。这灵力若是能够进入虚镜,心中必定是有了牵挂之事。而这种牵挂,会迅速的耗损灵体的修为,让灵体在短时间内消亡。 “是我故意放那邪识出来的,心中对知夏很是愧疚,想必是这愧疚在我心中日夜盘桓,如今变成了执念。”拜言苦笑一下,“知夏的元魂如今分为六部分散落在各个虚镜,若是在三个月之内能牵引回来,想必还是能抑制住那邪识的。” “好,你说,该如何做,我一定办到。”雁桑郑重的向拜言承诺道。 拜言将法子细细的与雁桑说了,末了嘱咐道:“那邪识,既然是由我放出来的,就由我再镇压一阵子吧,只是你们务必要抓紧,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何时。” 雁桑发现梦境有些扭曲,知道自己是要醒了,此次一醒,也许与拜言就是永别。 “拜言!”雁桑鼓足勇气凝视着拜言。 “四爷,有何吩咐?”拜言规规矩矩的立在雁桑床边,一脸正色。 “我……”雁桑咬了咬嘴唇,“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些话,你放在心上也好,忘了也罢,我总是想要说的,免得日后责备自己。拜言,我喜欢你。” 拜言听了这话,心里“咚”的一声,如同空谷中的铜钟被人用力的敲了一下,回声不断。他看着雁桑羞红的脸和略带些期盼的眼睛,笑了,这笑容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吹暖了雁桑的心,也吹皱了一池的春水:“雁姑娘,你心里能有我,我很高兴。” 剩下的话,无需多说,雁桑看着拜言的那灿烂明朗的笑,都明白了:“我也很高兴。” 一阵轻微的晃动传来,拜言的身形渐渐的淡了,周遭的一切也跟着变了形,雁桑睁开双眼,梦醒了,枕头上一片湿润,是哭了呢,但心中却仍是高兴的。 ********* “所以说,这几日中,若是这个林知夏昏迷了,就说明拜言用封魂链将他困住了?”苏南星的神色比以往都要认真,反复确认着每一个细节。 “是。”雁桑点点头。 “那现在需要一个人将自己的元魂放置到虚镜中去,唤起林知夏元魂对现实的渴望,才能将他带回来?”苏南星又问。 “没错,这也是困难之处,想要进入虚镜,并且找到知夏的元魂,心中必须有着对知夏有着强烈的执念。我们楼中,与知夏最为亲密的,就是西陆了,可他现在仍然昏迷不醒。”俞广白揉了揉眉心,这几日来他一直按着雁桑的吩咐去搜集进入虚镜的材料,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议事厅内陷入了沉默之中,这人选真的是个难题,论修为,唐楼九侍都可以,但论对知夏的执念,谁都没有那个自信。 “我试试吧。”陆望舒站了出来,“毕竟我们仨一起长大的。” “拜言说过,你身上有逆转时空的咒术,元魂被封了一半,必须有一个完整的元魂带着你,你才能进入虚镜。”雁桑叹了一口气。 “我去吧。” 大家望着说话的人,都愣住了,居然是他,这个谁都没料到的人——沈绍青。 “我……”沈绍青见大家都望着自己,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尖,“我跟他是死对头,这也算是种执念吧?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我更讨厌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林知夏,还不如原来那个呢!” 冯掌柜的眼眶红了:“五爷……” “唉!冯掌柜你打住啊!千万别哭,这不是什么大恩大德……”沈绍青见到冯掌柜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慌了手脚,“只是,好歹是同僚一场罢了。” “行!你既然愿意,我们就试试。”俞广白看了眼雁桑,当机立断的答应了。 唐楼石门紧闭,整个楼里设了几重结界,法阵就布在沈绍青的房中,由方海和俞广白共同施咒,阵眼上放的是被锦缎裹着的侍妖镜。房内燃着上古秘术中的引思香,能将人类的执念无限扩大,从而方便他们元魂的进入。随着咒语的结印的催动,沈绍青和陆望舒很快的陷入了昏迷之中,依着拜言给的法子,俞广白将护心镜拿出,鎏金画符,一个镜面凌空而起,逐渐变大,一道白光和一道红光缓缓腾起,朝着镜面而去。 众人都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元魂,只要这两束光能进入那鎏金镜面,就说明他们成功的进入了虚镜。红光先行,触碰到鎏金镜面时,镜面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仿佛极度排斥陆望舒的元魂,这厢陆望舒的肉身也是神色痛苦,好像在跟什么东西做着抗争。 白光也到了镜面附近,朝着镜面缓缓的挪动,就在白光碰到镜面的那一刹那,众人都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只见那鎏金镜面碎成了无数光斑,掉落地面,而那白光被光斑砸中,掉落在地,久久不能回到沈绍青的肉身。 红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骤然间变亮变强,包裹住白光,缓缓升起,终于,沈绍青的元魂归位了。“哇”的一声,沈绍青醒了,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糟了!苏南星,快!青丸!”雁桑急忙吩咐道。 苏南星立刻拿出一早备好的青丸塞进了沈绍青的口中。此时,陆望舒也睁开了双眼,冯掌柜立刻上前替他把脉,发现除了气息有些不稳,其余并无大碍。 【柒拾伍】入我相思门 鬼门关上走了一回的沈绍青终于在半个小时后睁开了双眼,一睁眼就看到满屋子的人关切的望着他,他立刻明白了,不由得失望道:“失败了……是吧……果然……” “我们还可以另想办法,你也别太难过。”雁桑看着他难过失望的神情,出言安慰道。 “我……咳咳……”这一遭元魂出窍,又受到虚镜的反射,沈绍青的气脉在短时间内没办法调理顺畅,会出现气喘,咳嗽,呼吸困难等情况。 “我才没难过呢,我也就是试试,不行也是他的命。”沈绍青别别扭扭的回过头去,不再看众人。 大家知道他的好心和失望,也不再多说什么,苏南星冲着大伙儿使了个眼色,众人退出他的房间,让他好好休息。 “冯……冯掌柜的!”一个候选的孩子跑的气喘吁吁,高声冲冯掌柜喊着。 “怎么了,你慢些跑,仔细摔着。”冯掌柜小跑着迎向那个孩子。 “快!六爷……”那孩子刚刚站稳,喘着大气,指着林西陆的房间,“六爷醒了!”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是一愣,心中同时想到两个字:命运! 这头沈绍青刚失败,那头林西陆就醒了,这冥冥之中的定数,是不愿意放弃林知夏的元魂,这将元魂牵引回来的任务,看来是非林西陆不可了。 一行人陆陆续续的朝着林西陆的房间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冯掌柜站在原地,双眸直直的瞪向天空:“都是你们布好的局,是不是?这些孩子,你们利用了还不够,甚至还想要玩弄操控么?” “他们,”陆望舒行至冯掌柜身边,也抬起头望向那无尽的天空,似乎透过那些云朵和看上去澄亮的蓝色,能够窥得神祇的面目“他们在我身上看的戏还觉得不够么……上面这几位贪婪残酷的程度真是一点也不亚于人类呢……” 冯掌柜发出一声嗤笑:“人类的恶习,说到底也是从他们那里继承来的……” ********* 林西陆看上去很好,面色红润,脉搏稳健有力,就好像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现在睡醒了,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你们,怎么了?”看着围着自己的众人,林西陆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数月,也不知道林知夏元魂进入虚镜,更不知道拜言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大家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一时之间,房内一片沉默。 “既然你们不说,那就我来说吧。”一袭军绿色出现在门口,是林知夏,他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来,这鸽子汤趁热喝。”林知夏将汤碗送到林西陆面前,盛起一勺,轻轻的吹了吹,“你尝尝看,若是不喜欢,晚上我再给你炖个乌骨鸡。” 林西陆愣了一下,林知夏从来不是能说出这种话,做出这样事的人,林西陆正在纳闷,眼角扫到众人僵硬的表情,心中更是纳闷。 “那天,你被饕餮掐晕了……”林知夏将那日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只是隐去了自己不是原来的林知夏这一细节。 “四姐……”林西陆眼眶泛红的看向雁桑。 “傻孩子,哭什么,能做的了九侍,就做好了准备,不是么?”雁桑的笑容还是那么轻缓温柔,好像前阶段因为失去双手而断了希望的那个雁桑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应该还有件事情要对西陆说。”陆望舒一动不动的盯着林知夏。 林知夏双眼微微眯起,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倒是轻轻一笑,对着林西陆道:“的确,西陆,我比以前更强了,你觉得如何?” 林西陆并不知道这个更强指的是什么,但他明显感觉到了大家对林知夏的敌意,他仰起脸认真的看着林知夏:“知夏,这是怎么回事?” “你刚醒,好好休息吧,这些琐事,我们明天再细说。”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雁桑不愿在这关键时刻生出什么变故,只能耐着性子缓和着气氛。 “对对,四爷说的在理,六爷刚醒,先把神缓好了,我们再说。”人精一般的冯掌柜立刻了解了雁桑的用意,将一屋子人都支开了。临走,低声对着林知夏说道:“你好自为之。” ******** 夜色渐深,今夜的唐楼无一人能安眠,沈绍青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夜里分外的明显,偶尔能听到苏南星起来轻轻的跟他嘱咐了什么。 经历了白天的一幕,林西陆隐隐的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心中的不安感随着时间愈发的强烈。看着林知夏在不远处的睡颜,他摇了摇头,努力的想驱散那股不安。可身为侍仙者,这么多年来,身体的敏锐度早就超过了头脑:不对,从白天开始就不对,这房内除了药味,总是有一股邪气混在这药香之中,这邪气的来源……正是林知夏。 心中还在犹豫要不要做的时候,口中已经默念了法诀,想要召唤出拜言,可屡次尝试,居然连拜言的灵力都感知不到了。 “拜言不会来了。”林知夏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林西陆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是林知夏,刚想安下心来,却发现林知夏的眼神中有着明显的不屑和阴狠,这阴狠和不屑,让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一晚。 “是你!”林西陆迅速的反应了过来,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警戒。 林知夏看到林西陆这个模样,只是浅浅地叹了口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柔声说道:“你身子觉得怎么样?” 林西陆听他这么说,只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心底腾了上来:“你想要做什么?知夏在哪里?” 林知夏拧紧了眉头,语中带着委屈与愤怒:“知夏?林西陆,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就是林知夏!你睡了一个月,我就守了你一个月,你若是十年,二十年的睡下去,我也会守你十年,二十年!这样的我,你还不够么!” “什么!这一个月以来是你!”林西陆在昏睡的日子里,偶尔能感觉到有人替他擦身,有人给他换衣服,有人为他不停的按摩着手脚,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能感觉到那人的动作轻柔中透着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林西陆。 “对,是我!”林知夏一步一步的将林西陆逼到床角,“怎么?你以为是他么?若是指望那个懦夫,怕是早死在饕餮的手里了!” “知夏不是懦夫!”林西陆冲着林知夏喊道。 “哼!什么竹马成双,什么两小无猜!你根本不了解他!”林知夏一双鹿眼微眯,一把捏起林西陆的下巴,“你以为当年他为什么要离开山城,为什么要跟着詹延卿去西南?” 林西陆答不上来,与其说是答不上来,倒不如说他心中一直有一个不敢说出口的答案。 “怎么,你不知道?”林知夏的整张脸凑到了林西陆面前,两个人近到能互相感受到彼此温热的鼻息,“还是,你也怕了?” 林知夏的嘴角扬起一道坏笑:“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当年他离开山城,是因为你!他喜欢你,喜欢了整整十二年!这喜欢得不到你的回应,他就选择逃避,还给自己找了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为了山城?我呸!他是连面对你的勇气都没有了,这四年中,他为了不想起你,总是冲在第一线,你以为,这年纪轻轻的司令是怎么来的?他每想你一次,回头就要麻痹自己一次,而他麻痹自己的方法就是杀人,看着那鲜红四溅的血,他才能感到暂时的兴奋。这样的人,不是懦夫又是什么呢!” “知夏不是的!不是的!”林西陆脑子里很乱,有一种淡淡的喜悦混着心痛在他的心尖上蔓延,“你胡说,知夏不是懦夫,更不是这种滥杀无辜的人。” “无辜?”林知夏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意更加明显了,“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何来无辜这一说呢,他对敌人手软,就等于把性命交给对方,这样的慈悲,留着做什么。” 林西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撇过头去想甩掉林知夏在他下巴上的那只手。 可林知夏捏的更紧了,他眸中的颜色似乎暗了暗,沉着声问道:“非他不可么?我哪里不好?” “你不是知夏!”林西陆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就是林知夏!我有他的回忆,他的习惯,他的样貌,甚至……”林知夏的声线中不知为何,多了份悲凉,“甚至……我有他对你的感情。我就是林知夏!林知夏就是我!” “不!知夏不是这样的!”林西陆也不再回避林知夏的眼神,他望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知夏的心里,从来没有对这个世界的厌弃,也没有对人类的残暴,是你,因为你,知夏变的嗜血!” 林西陆的这番控诉彻底的惹毛了林知夏,他原本的薄荷音变得更加低沉和阴暗:“好!我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林知夏!” 说着,林知夏狠狠的吻住了林西陆的唇!林西陆一点防备也没有,只感觉带着温度的柔软唇瓣紧紧地压住了自己的嘴,微凉中带着一丝甜度的气息从林知夏的口中传到了自己的嘴里。这股凉意让林西陆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林知夏。 【柒拾陆】美人在怀 林知夏眼中掠过一抹受伤的神色,但转瞬即逝,暴怒很快侵蚀了他的头脑,他一把拘住林西陆的双手,重重的将他压倒在床上:“非他不可么?是我不行么?我和他,到底有什么区别!” 林知夏的吻又落了下来,与之前的温柔珍惜不同,这一次的吻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像是攻城略地般的想要将林西陆拿下,这些密密麻麻的吻带着滚烫的热度,所经之处,都留下了鲜红的痕迹。林西陆想要挣脱开来,可被吻过的地方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根本使不上力气。 “你也很喜欢,不是么?”林知夏的唇在林西陆的耳边滞留着,语中带着几分笑意,舌尖还不时的挑动着他的耳廓。酥麻的感觉让林西路的心像是不停的被一根羽毛撩骚着,痒痒的,让他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狠狠的挠上几下。 “唔……”一丝微妙的呻.吟从林西陆口中传出。 林知夏像是受到鼓舞似的,更密更急的吻不停的落下,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张符,黄符化作绳索,将林西陆的双手缚了起来,林知夏的手则在林西陆身体上四处游走着,他的上衣纽扣已经被全数解开了,白嫩而健硕的胸膛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林知夏像见了肉的老鹰,或轻或重的啃咬着,浅浅深深的牙印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的刺眼。 于此同时,空气中的寒意让林西陆打了个激灵,头脑也清明了起来,他看到林知夏的双手在自己的胸膛胡乱的摸着,更为过分的是,他正低着头用牙齿去解自己的裤带。 “住手!”说不清是屈辱还是愤怒,林西陆低声喝到。 林知夏微微抬头,扫了他一眼,并未答话,眼中带了一抹坏笑,开始变本加厉的用手指灵巧的揉.捏着他的玉策。强烈的感觉让林西陆面如火烧,他屏气凝神,压抑着身体的冲动,试图召唤侍灵。可林知夏的速度似乎是更快,陡然之间,一阵凉意打断了林西陆的召唤,原来是自己的睡裤已经被剥掉了,身上只留下了一条亵裤。眼看林知夏的手指就要伸了进去,林西陆感到自己脑袋里“嘭”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裂了,再一看,原来刚刚被逼急了,竟然徒手挣断了林知夏的咒符。 想都没想,林西陆一掌朝着林知夏劈去,林知夏没有料到他能挣脱,硬生生的受了这一掌,被打出去数丈远,正巧撞在柜子上。 “砰!”的一声巨响,让还没睡着的陆望舒惊了一下,他立刻发现,这声响是从林西陆的房内传来的。 几十个弹指的功夫,冯掌柜,俞广白和陆望舒都来到了林西陆的房门口,只见房门大开,一股淡淡的,情.欲的味道顺着冷风飘了出来,一会儿就消散了。屋内,林西陆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面色通红的坐在椅子上。而林知夏趴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身边有一堆碎木和半个柜子,这巨响正是林知夏撞碎木柜发出的。 “这……这怎么了……”冯掌柜赶紧进屋,关上了大门,顺手扯过衣架上的一件大衣给林西陆披上,“你身子刚好,怎么能坐在风口受风,真要命!” 陆望舒蹲下,去探了探林知夏的鼻息和脉搏,道:“昏过去了。” 俞广白看着满脸怒意的林西陆,问道:“你知道了?” 林西陆看着俞广白,问道:“知夏去了哪里?” 俞广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同林西陆讲了,林西陆一声不吭的垂头听着,心中百味杂陈。 “你们啊,当初何苦瞒着我呢……”冯掌柜将林知夏安置好,不满的对着俞广白和林西陆抱怨道,“说是早些说给我知道,或许我们能有法子让这邪识变得不那么强大。” “对不住了,冯掌柜,当时我们是怕……”林西陆老老实实地对着冯掌柜鞠了一躬。 冯掌柜赶忙将他搀了起来:“傻孩子,我不是怪你们,我也能明白你的顾虑。只是事情变成现在这样,进入虚镜,对你,对望舒,对知夏,都是险之又险的事情啊!” “知夏的元魂是为了救我才将肉身让给了这东西的,我必须去把他找回来,狠狠的揍他一顿,问问他怎么做出这种蠢事!”林西陆想到那个小时候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成日里“西陆”,“西陆”叫着的林知夏,现在却在虚镜中受着不知道什么折磨,他的一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冯掌柜,他好像不太对劲。”陆望舒指了指躺在床上的林知夏,心中有些疑惑。 众人望向闭着双眼的林知夏,只见他的气息若有似无,陆望舒将林知夏的手举高,然后松开,那手就直直的掉落,一点要清醒的意识都没有。 俞广白立刻明白了:“是拜言!他已经用封魂链锁住了邪识!快!叫齐人,今晚就入虚镜!” ********* 雕花的金色大钟摆刚敲过四下,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启明星在夜空中闪着孤寂冷清的光芒。山城的唐楼中却在这个时间段闪着一些不寻常的光芒。 “准备好了么?”雁桑看着林西陆,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今天才刚刚苏醒,现在又要做如此危险的事情。 “四姐,我没事。”林西陆握住了雁桑的双手,现在那双手上正带着俞广白给她做的义肢,冰冷而坚硬。 “万事小心。”这双冰冷坚硬的手,让林西陆心中觉得很温暖。 法阵已经准备好了,侍妖镜还是安静的在阵眼中,俞广白和方海默念法咒,引思香燃,鎏金镜起,一道蓝光和一道红光,朝着鎏金镜缓缓飘去。在大家的注视下,两道光芒轻而易举的融进了镜面。 “总算……”冯掌柜长嘘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小半。 ********* 林西陆闻到一阵让人舒缓又暧昧的香气,他睁开双眼打量着四周,身上盖得是轻软却温暖的锦缎被子,这锦缎内部似乎是有一层什么毛,摸上去滑顺而柔软。再细看,自己正躺在一张大的不像话的床上,而这床上除了他,似乎还有别人的呼吸!他努力的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这才发现,这屋里只有远处有几颗昏黄如豆的灯光,而自己的床边,一个圆球正发出莹莹的光泽,勉强能看清一些事物。 林西陆一骨碌从床上翻坐起来,伸手就要去拿那圆球,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道:“六爷,你醒了么?” 林西陆吓了一跳,将手缩了回来,转头去找那声音的来源,刚刚回过头,就看到一张惨白的小脸凑到自己面前。林西陆往后退了退,看清了那人的样貌,杏眼,翘鼻,一张粉唇正微微张着,是个美人没错。 那美人见林西陆怔怔的看着她,似乎有些不愉快:“六郎,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对人家这么冷淡。” 美人边说着,边像水蛇一般将身体绕到了林西陆怀中,林西陆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不着寸缕,只穿了条亵裤,而这美人干脆什么都没穿,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将将遮住胸部,可腰际之下的风光却是一览无遗的。 林西陆的脸“噌”的一下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快去将衣服穿上!” 那美人听得这话,嘴立刻撅了起来,眼中还带了点点泪光:“六爷,你莫不是厌弃了妾身……” 林西陆是在是不好意思在看她的胴体,只好偏过头去,催促道:“你先穿上衣服,有什么话,穿好衣服再说。” “果然……宫里的传言都是真的……”那美人没去穿衣服,反而嘤嘤嘤的哭了起来,“女子果然只能得你一夜宠幸……亏得我还对你一片真心,将那武伶馆的钥匙给你拿来了。” 越说那美人好像越是生气:“我偏偏不服气,我比那些丫头都美上数百倍,凭什么我也只能得你一夜宠幸!” 说着,那美人赌气似的一把抓过林西陆的手:“六爷,你再看我一眼啊!六爷!” 她见林西陆毫无反应,又急又气,索性将林西陆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林西陆只觉得手底下一阵细腻柔滑的触感,这感觉他之前从未遇到过,不由的回头去看,却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那美人的.胸/上!他吓了一跳,立刻将手缩了回来,疾言厉色道:“姑娘!请你自重!” 美人被他这话伤了心:“昨夜云雨之时,对妾身所求无度,现在却让妾身自重,六爷果真是无情之人,罢了,罢了,能与你一夜欢好,我也是没输给那些丫头。” 随即,美人提高了音量:“来人呐。”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的一道门被人推开了,十来个低眉顺眼穿着同样服饰的女子贯穿而入,有的手上捧着提着水壶,有的拿着花瓣,有几个一起抬了口木桶。几个看着年纪稍长的靠近了床边,低声说道:“小姐,奴婢服侍您和林道长沐浴吧。” 林道长?!林西陆一怔,这说的是自己么! 美人抬抬手,懒洋洋的说道:“去,换口大点的桶,我要和林道长一同沐浴。” 【柒拾柒】高高起华堂 林西陆连连摆手,急忙阻止道:“姑娘,万万不可!” 那美人听了,一双杏眼瞪着浑圆,带着三分娇嗔七分怒气,对着林西陆说道:“六爷,好歹我在芙蓉城内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比不上你能呼风唤雨,但大家见了我,也都给上几分薄面,叫我一声‘岑先生’的,如今你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几次三番的拂我面子,不是所谓何意?难道我岑桓还比不上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么?” 原来这是芙蓉城,我是林道长,这姑娘叫岑桓,看样子也是个有身份的。林西陆在脑海中迅速将岑桓说话中的信息梳理了一番。 岑桓见林西陆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望着自己,心中有些狐疑,更有些被凉在一边的不快,语气不由得强势了起来:“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但这瓜我只要扭下来了,心中就痛快了,至于甜不甜的,我根本不在乎!来人,备桶!” 林西陆初来乍到,心中惦念的是林知夏和陆望舒的去向,此时自己陷入这温柔乡,却不知道陆望舒又在何处呢? 还在思索的空档,几个婢女就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打算将他剥个精光,林西陆哪里见过这种架势,这些貌美婢女在他眼里就如同那盘丝洞中的女妖,凶残可怖。 只听得几声惨叫,那些婢女被林西陆稍一用力,震飞了出去,其中竟有几个直接晕倒了。岑桓的一张小脸吓的惨白,林西陆也被吓了一跳,自己只是轻轻的用力,怎么就有如此的功力呢? “岑姑娘,我最讨厌别人咄咄相逼。”林西陆着急脱身,语气之中难免带了几分狠劲儿。 岑桓原本只是打算诈一诈林西陆,想靠着自己的美色再与他欢好一番,没想到林西陆竟如此排斥,心中既是伤心又是害怕,嘴上却半分不肯求饶的:“既然如此,妾身也不强求了。林道长,您随意吧。”说罢,就裹着条半透明的外衣,披着长发,连鞋也没穿,气呼呼的摔门离开了。 见岑桓和那群侍女走远了,林西陆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开始细细思索,这里应该就是六重虚镜中的一重了,也就是说,这虚镜中的一切,都是林知夏心中的执念幻化而成的。自己凭空出现,看上去却已经在这里是个有身份的人物,想必这虚镜中原本就有知夏对自己的执念,自己此番进来恰好顶替了这身份。只是这林道长看上去是个风流的主啊……知夏,难道我在你心中是这种流连风月之人么?林西陆不由的苦笑起来。 “大人……”有人在门外小心翼翼的低声叫道。 林西陆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侧耳仔细听,的确是有人断断续续的叫着:“大人……大人……” 林西陆穿好衣服,走到门口,这门刚一推开,吓得他接连倒退了几步。只见地上乌压压的跪了好几十号人,仔细一看,还都穿了朝服! 这……他们跪我做甚?难不成我是个王侯贵胄?林西陆暗自揣测道。 “大人……是时候该上朝了,国主在大殿已经等了您半个时辰了。”一个穿着玄色朝服的人,谨慎恭敬的微微直起上半身,仍然垂着头,向林西陆禀告着。 国主?也许就是这芙蓉城的皇帝吧,能让皇帝等的人,看上去当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也许能借着这个不得了的身份,查到知夏与望舒的下落。 “走吧。”林西陆清了清喉咙,说道。 立刻就有一顶轿子从不远处向他这个方向来了,林西陆被人搀扶着上了轿子,晃晃悠悠的来到了一座道馆正门,林西陆走下轿子,刚想抬脚进入道观,一顶软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个生的虎头虎脑的小童,学着大人的模样,拔高了声音喊道:“道长回府!” 林西陆又被搀扶着上了软轿,心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里的林西陆,真是骄奢淫逸之极,连走两步都不愿意。 软轿抬着林西陆进了道观,这道观外面看上去白墙黛瓦,朴素的很,可一进到里面,浓浓的奢华感扑面而来,白玉为砖,金砖砌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应有尽有。道观中倒都是男子,从垂髻小儿到耄耋老者都有,但凡见到林西陆的,都会恭恭敬敬的深深鞠上一躬。 软轿带着林西陆穿过前厅,走过花园,还路过了几间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的房子,总算,来到了厢房。林西陆下了轿,被几人簇拥着进了房,七手八脚的开始给他换衣服。透过铜镜,林西陆这才看清了自己此时的模样,五官倒还是之前的模样,只是一头过腰长发分外的显眼,一个青年仔仔细细的给他梳着头发,还时不时的往上抹一些发油,片刻过后,梳了一个整齐端庄的发髻。 “道长今日不知想用哪顶金冠?”那梳头发的青年轻柔的问道。 “呃……”林西陆哪懂这些,只好硬着头皮道:“就昨日那顶吧。” 青年眼中一闪而过几丝讶异,但什么也没说,从匣子中拿出一只墨玉裹白蜜蜡的玉冠,仔细的为林西陆戴好。 林西陆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是自己又分明不是自己,镜中的林西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银发的关系,莫名多了几分妖冶,他摇了摇头:“知夏啊,这一重虚镜中,到底藏了你的什么执念呢……” “道长,今日可还是骑马去?”青年恭谨的问道。 “呃……”林西陆一想,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骑马风险太大了,于是正色道:“今日坐车吧。” “是。”青年拍了拍手,一个青衣小童从门外走了进来,青年朝他点了点头,小童即刻意会,退了下去。 青年从食盒中拿出个金丝碗,端给林西陆,林西陆接过碗,低头一看,不得了!分量十足的一碗血燕。 “请道长漱口。”青年边说着,边从旁人手中接过一个青花瓷碗。 林西陆惊的下巴都要掉了下来,血燕漱口……这……这里的林西陆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啊! 林西陆从善如流的按照流程漱口,擦面,用早饭,又足足折腾了快半个时辰,他心中很是没底,道观里的人明明知道国主还在大殿上等着自己,怎么做起事来还是这么慢悠悠的,难道不怕国主发怒么?终于,林西陆坐上了马车,朝着芙蓉城的皇宫缓缓驶去。 马车里敞亮而温暖,明明是隆冬,车厢内的温度却犹如春季,想必是用暖炉暖了很久了,一股淡淡薄荷味飘散在这车厢中,是知夏的味道! “这香味是哪儿来的?”林西陆强装镇定,向同来的那青年问道。 “这香是之前道长带回来的,还特意嘱咐要常常燃着。”青年似乎对今日林西陆的变化感到很不适应,不停的用眼角偷瞄着他。 林西陆自然是注意到了,可也不敢多言,怕露出什么马脚。 那青年见林西陆不再同他讲话,就安静的退到了马车的一角,林西陆注意到,那青年的呼吸都变得缓慢和微弱了,就如同不存在一般。 不需多时,马车停了下来,那青年从暗处轻手轻脚的靠近林西陆,低声说道:“道长,到了。” 林西陆点了点头,佯装镇静的走下马车。冬季的皇城真的像书里描写的一般,萧索而肃穆,巍峨的宫殿绵延不断,金顶红柱的大殿就在眼前,汉白玉的地砖中央栩栩如生的刻着九龙盘珠。不停的有巡逻的侍卫走过,可他们就像影子一样,悄然无声,来过却又消失了。 林西陆对着手轻轻的呵了一口气,一团白雾从他口中缓缓升起。 “道长,手炉。”青年也跟下了马车,递给他一直小巧精致的手炉,手炉外面包裹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油光水滑的。 几个内侍官见林西陆来了,本来面如死灰的脸上抑制不住的浮现出了欣喜,一个年纪稍长的内侍官小跑着迎向林西陆,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欢愉的说道:“国主在殿上候着道长多时了,还请道长随奴才移步大殿。” 林西陆微微一点头,跟着那内侍官向这皇城的深处走去,青年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们,走了没两步,却被那内侍官拦了下来,只见他略带抱歉的笑着说道:“蓝大人,实在是对不住,今日国主只召见林道长一人。” 那青年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冲着林西陆说道:“蓝韫就在此处候着道长。” 原来他叫蓝韫,林西陆默默记下了,对蓝韫点了点头,随着内侍官继续前行。内侍官陪着林西陆走了一阵,几不可闻的说道:“今日国主又为了武伶之事与太后发生了争执。” 林西陆没有接话,反而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内侍官,看来,原先的林西陆在这皇城中是埋下了不少眼线啊。 内侍官见林西陆不说话,立刻说道:“是奴才多嘴了,武伶之事相信道长自有计较,不会令国主失望的。” 【柒拾捌】芙蓉城主 大殿之内并不是林西陆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模样,所有的门窗都紧紧的闭着,厚重的布帘遮挡住了一切的光线,几根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烛是这大殿内唯一的光源。 内侍官轻手轻脚的把门带上,将林西陆一人留在了大殿之中。望着这有些阴森空荡的大殿,林西陆下意识的拢了拢领口,又朝着里面走了几步,眼睛四处寻找着那位正候着他的国主。 “师兄……”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忽然向他扑了过来。 林西陆伸手矫健的躲了开来,那身影扑了个空,呆呆的蹲在原地,委委屈屈的冲着林西陆说了声:“师兄……” 林西陆这才知道,这声“师兄”唤的正是自己。而蹲在地上身穿五爪龙袍的,眼泪汪汪盯着自己的正是这芙蓉城的国主。林西陆正犹豫着,要不要学着戏台子上的样子,跪下给他磕个头,叫几声“吾皇万万岁”。却见那国主又“嗖”的一声窜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林西陆的大腿。 “师兄,你可算来了,你要是再晚点儿来,怕见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了……”国主边哭边嚎。 林西陆现在知道为什么只能他一个人进来了,毕竟是一国之主,要是被别人看到他这幅模样,怕是有损皇家威严。但他心中的疑虑又加深了一层,这虚镜中的林西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竟能让国主在他面前卸下心房,哭的撕心裂肺,还口口声声的叫着他师兄…… 林西陆掺起国主,记得袖筒中好像是有块帕子,于是掏了出来,递了过去:“别哭了,有什么事你起来慢慢说。” 国主接过帕子,狠狠地擤了几下鼻涕,抽抽噎噎的说道:“那个妖妇,为了武伶馆,要问斩左相!” 又是武伶馆!林西陆眉毛一挑,从岑桓开始,几乎每个人都在不停的提起武伶馆。这武伶馆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 “师兄,你这一回不要手软,一定要对那妖妇施法,让她肠穿肚烂而死!”国主停止了抽噎,抬起头来,迫切的看着林西陆,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恨意和狠绝。 林西陆这才看清了国主的样貌,身量虽与自己差不多高,但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五六岁,是个半大的孩子,肤色极白,一双丹凤眼本来显得有些跋扈,可眼尾下的一颗泪痣倒是将这份跋扈削弱了几分,整个人看上去柔和多了。 “师兄,我们今夜就动手吧,若是那妖妇先下手,左相就保不住了!”国主似乎有些着急,紧紧的抓住了林西陆的胳膊。 “你既然叫得我师兄,就得听我的,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林西陆不认得左相,但勉强判断出国主一口一个的妖妇就应该是太后了。杀太后这种事,可不是能听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 国主甩开林西陆的手,满脸的不快:“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这句话我都听你说了快五年了!那妖妇把持朝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我这傀儡皇帝到底要做到哪一日才是个头!” “武伶馆的事,我已经着手在办了……”林西陆见这国主的脾气似乎很是冲动莽撞,又想到岑桓曾提及武伶馆的钥匙,决意先安抚住他,将事情弄个清楚再行动。 “我就知道师兄是不会不管我的!”少年国主高兴极了,迷花眼笑道,“怎么样,那钥匙可是已经拿到了?” “虽然还没有,但已经有了些眉目。”林西陆道。 “看来那岑桓很是没用啊!”少年国主的剑眉皱了起来,面色阴鸷,“还说是芙蓉第一才女,亏她担得起‘先生’二字,居然连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这样的人,不如拿去喂白啸好了!” 林西陆紧张的吞了一下口水,他虽不知道白啸是什么,但从那少年国主一闪而过的狠毒眼光中,也能猜到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岑桓虽与他非亲非故,但毕竟是他来到此地见到的第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见她惨死。 “不可!”林西陆出声阻止,“这岑桓也许今后还用得上。” 少年国主听得这话,退了几步,将林西陆上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面色逐渐冰冷,语气中也不带一丝温度:“师兄,除掉你的裤子。” 林西陆一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光天化日之下,这一国之主居然要自己在金鸾大殿上脱裤子!这是何等荒谬,何等可笑的一件事! “胡闹!”林西陆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少年国主对原先的林西陆很是依赖和信任,而这林西陆不知因何还是国主的师兄,因此拿出点师兄的架子来,总应该没错吧。 “师兄,我再说一次,除掉你的裤子!立刻!”少年国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西陆不知国主为何忽然这样,但他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杀意。不行,不能让国主对自己起疑,知夏和望舒都还没有找到,在这个世界里,权力最大,耳目最多的,非这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莫属了,还得借助他的力量寻人。因此,绝对不能在此刻与他闹僵。 林西陆硬生生的忍下这口气,一边解开裤子上的绳结,一边冷着脸对国主说:“希望你不要后悔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数条罩裤落地,林西陆只穿着条轻薄的亵裤,他也不肯再脱了。 “脱!”国主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锋寒利,直指林西陆喉头。 “圣上!在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双不带丝毫温度的桃花眼瞪向国主,咬牙切齿的说道。 听得林西陆这么讲,国主愣了一下:“那你卷起裤管,直至大腿根。” 看来这国主是想要从他身上验证什么,林西陆背上冷汗阵阵,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没有国主要找的东西,奈何形势逼人,不由得他选择,只好依言卷起裤管。 国主向林西陆的大腿根部扫了一眼,面色又是一变,软剑朝着地上一扔,又朝着林西陆一个飞扑,扎扎实实的将林西陆一把搂住:“师兄,是我对不住你啊!我昏了头才会怀疑你啊!” 林西陆有些摸不着头脑,任由国主抱着,低头去看自己的腿,上面除了一道寸来长的伤疤,什么都没有。 国主见林西陆不言不许,以为他是生了自己的气,眼泪又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师兄,你罚我吧。是我对你起了疑心,是我不好!” 林西陆慢条斯理的穿好裤子:“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让你起疑了。” “因为岑桓……”国主支支吾吾的说道。 “因为我刚才阻止你拿岑桓喂白啸?”林西陆试探道。 国主点点头:“师兄平时是最讨厌女子的了……更讨厌与自己发生过床笫之欢的女子……”说着,国主偷瞄了林西陆一眼。 林西陆顺势点了点头,道:“继续说。” “师兄你说过,天下女子觊觎的都是你的外貌和权势,所以才会迫不及待的爬上你的床。近几年……城中名门望族中的女子,都以……咳咳……”国主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 “都以能与我有一夜鱼水之欢为荣?”林西陆想到之前岑桓的话,苦笑练练。 国主见林西陆主动说破,以为他浑然不在意,心底不由得感叹道:师兄真是不得了,心境的修为又提高了一层。于是又点了点头:“正是,凡是能与你一夜欢好的女子在交际场上才能趾高气昂,这岑桓之前就在坊间放出话来,说要在十日之内让你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师兄你当时对那女子可是恨的牙痒痒,可岑桓是武伶馆的赋词师,她很有可能取得武伶馆的钥匙。所以……所以……师兄就顺势与她……” “那你究竟为何怀疑我?”林西陆想起昨晚那女子的一片春光就面红耳热,赶忙转移话题。 “师兄你说过,等办完……事,就处置了岑桓,不能让这等狂妄的女子出去到处乱说话,可你刚才分明是为她求得了一线生机,所以我才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师兄,还是外面那些不还好意的送进来假扮的……”国主说到事的时候,自然是指的那事,坊间流传岑桓可是个中好手,进得了她闺房的男子,基本都被榨干了……他边想着边又偷偷的瞄了一眼林西陆:师兄真的是修为了得,今日看上去还是神采奕奕,并未显露半分虚浮啊! 林西陆自然是不晓得国主心中所想:“那你现在确认过了,我到底是不是你真的师兄?” 国主点头如捣蒜:“是真的!是真的!简直比武伶金鼓还真!腿上的那条疤就是当时为了救左相留下的,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是外人决计不可能伪造的了的。” 林西陆脑中闪过一道灵光,腿上的这条疤痕是当年自己替陆望舒挡下骨钉,陆望舒用仙禽羽毛割开伤口取出骨钉时留下的,现在却被这虚镜中的国主说成是为了救左相而留下的疤痕。说不定……说不定……这左相就是…… 【柒拾玖】相府夜饮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越想越觉得是,林西陆恨不得立刻见到左相一探究竟,可又不能在国主面前表露的太过明显,于是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不知左相对此事有何反应?” “哦,他啊,还是跟往常一样。”国主似乎有些不忿的撇了撇嘴,“那副阳春白雪,云淡风轻的淡定样子,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是了!是了!林西陆心中大喜,国主口中这副性子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陆望舒了! “师兄,你今日再教我一次起符吧。”说完了武伶馆的事,这少年国主最感兴趣的就是林西陆的法术了。 原来自己在这虚镜中也是有法术的!林西陆心中大喜,默念法诀,抬手起符,动作行云流水般的一气呵成。 “哇!”国主情不自禁的边拍手边赞叹道,“真不愧是师兄啊!要是师父在世,也未必及得上你了!” 哦?原来他们的师父是过世了。林西陆心道。 国主学着林西陆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双指并拢,反手一翻,指尖却只冒出淡淡的青烟,见不到半分黄符的影子。他颓然坐倒在地:“师父真是偏心!教你法术,却让我学这劳什子的治水之道!” 治水?林西陆心中生疑,略一思索,这师父,真是高人啊!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治水之道,正是不折不扣的治国之道! “你是一国之君,师父教你治水之道正是你的天命。”林西陆扶起国主,一板一眼的说道。 “天命?”国主狭长的凤眼打量着林西陆,“若不是看过你腿上的伤疤,我又要对师兄你起疑了。师兄,你平日里最憎的就是这天命,就是这定数,怎么现在却与我说起天命了?” 林西陆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真是说多错多!假装轻咳了几声,道:“这人,心境多少会随着境遇改变的。过去的我说出当时的想法,并不代表现在的我也还有当时的想法,变化才是天地运行的唯一准则,这变化即是唯一的不变。” 国主听了这番云山雾罩,似是而非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暗暗赞叹:师兄心境上的悟性修为,真不是自己能追得上的,这句“变化即是唯一的不变”正是蕴含了万物在天地之间运行的道理啊!思及此处,国主对林西陆的崇拜又上升了一层。 “好了,你慢慢练,武伶馆的事,我再去查查。”林西陆怕再聊下去有露什么破绽,赶紧找了个台阶,准备离开皇宫再做打算。 随着身后大殿的门缓缓闭上,林西陆悬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当务之急,是要同望舒汇合,再想法子找到知夏!林西陆打定了主意,顺着来时的路朝着宫外走去。 走了没几步,带他进来的内侍官不知从哪个角落蹿了出来,道:“道长这么快就出来了,请随奴才来,蓝大人仍在原处等您。” 走了一阵,果真见蓝韫还在原处等着他,看那架势,竟是一动也未动过的站在那里等了他这么久。林西陆自言自语道:“这蓝韫,看上去还真是忠心。” 内侍官见林西陆开了口,以为是同自己说话,忙接过话茬:“可不是么?这芙蓉城内,要论忠心,蓝大人对大人那可是有目共睹的,当年储君……”林西陆正竖起耳朵听着,怎料那内侍官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 “奴才该死!”内侍官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当年的事,奴才不该再提。” 林西陆见他面色惊慌,想来这桩事是见不得光的,听他话里的意思,这桩事牵扯到了自己,蓝韫还有那大殿内喜怒无常,对自己看似信任实际却处处怀疑的国主。 “道长。”蓝韫接过林西陆手中变得有些温的暖炉,从自己的袖笼里拿了个热腾腾的,递给林西陆。 “蓝韫,这岑桓……”林西陆坐在温暖的马车里,故意话说一半,既然这蓝韫是自己贴身的人,这岑桓和武伶馆的事,他必然是知晓一二的。 “已经安排下去了,今夜就动手。”蓝韫递给林西陆一杯姜茶。 动手?林西陆眉头一跳,这是要动手杀了岑桓? “嗯……这岑桓还是留她一留,我另有用处。”林西陆佯装镇静,怕被蓝韫看出什么端倪。 “道长可是担心她手上的钥匙?”蓝韫顺从的低着头,不敢直视林西陆的眼睛,咬了咬嘴唇,道,“其实……道长大可以让奴婢直接去偷的……” 林西陆一口姜茶还未吞下,听得蓝韫这番话,呛了一下,猛烈的咳嗽起来,什么!奴婢!这蓝韫……蓝韫居然是个女的! 蓝韫见林西陆被呛着了,急忙帮他撸着背:“道长,道长你可要紧?” 林西陆长这么大,除了亲妈和雁桑,从未与女子这么亲密过,再加上车厢内温度不低,他只感到耳朵滚烫,面颊火热,只能极不自然的躲开蓝韫的手。 蓝韫见林西陆躲开她,手顿在半空,面色有些僵硬:“是奴婢僭越了。” “不……不是。”林西陆见蓝韫似乎是有些伤心,心中有些不忍,这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扮成男子待在道观,做起自己的随从了呢?宫里的人为什么还口口声声的管她叫蓝大人呢?关于蓝韫的一切,林西陆也是摸不着头脑,“蓝韫,你跟着我几年了?” “蓝韫自从四岁开始就跟了道长,今年是第十三年了。”蓝韫收回了手,又垂下头去,低声答道。 这蓝韫居然跟着自己这么久了!那她岂不是对原来林西陆的一言一行都很熟悉?自己这个暂时的‘替代品’怕是撑不了多久的,林西陆感觉背后的冷汗出了一阵又一阵。 “时间过的可真是快。”林西陆偷瞄着蓝韫的反应,“一转眼,当年的师弟也变成国主了。” “对别人来说也许他是国主,但对道长来说,姜哲永远都是只是师弟。”蓝韫语气中的坚定吓了林西陆一跳,看来这原来的林西陆在此地能过得如此奢华,十有八九是因为有了这个国主师弟当靠山啊。 “只是这现在的国主,过去的师弟,为了武伶馆,可是对我步步紧逼啊。”林西陆揉了揉眉心。 “这武伶馆原本只不过是先皇拿来消遣的玩意儿,没想到却在弥留之际将钥匙交到了武伶馆中,这武伶馆仗着有先皇的钥匙,日益强大,太后的势力也牵涉其中,想要替国主拔除这眼中钉肉中刺怕是要费上好一番功夫啊。”蓝韫的讲话声音极小,想来是怕有心人听了去。 “看来,为了帮我这师弟,我们得去会一会左相了。”林西陆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印证自己的想法了。 “奴婢这就差人去递名帖。”说罢,蓝韫口中念念有词,一张黄符出现在她手中,这黄符从车窗的缝隙晃晃悠悠的飘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寒风中了。 她也会法术,而且用的还是唐楼中的黄符。林西陆望着黄符消失的方向,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现在四面八方的线索只是展露了冰山一角,还不知这波涛汹涌的芙蓉城下到底藏着林知夏的何种执念。 马车走了没多长时间,那道黄符又飘了回来,在空中燃成一道灰烬,化作四个大字:相府夜饮。 “看来相府的回帖已经到了。”蓝韫拿小刷子将纸灰扫进碟中。 ********* 是夜,蓝韫随着林西陆一同来到了左相府中。 “暗卫都在相府布置好了。”进门前,蓝韫低声对林西陆说道。 林西陆心道:莫不是原先这道士与左相关系不好,否则怎么饮宴还在对方府邸派下侍卫? 相府内的仆人见到林西陆都毕恭毕敬,谦和有礼,没有一个人抬眼偷瞄一头银发的林西陆,看上去这左相也是治下有方的。 林西陆一行人随着引路的仆人穿过几条雅致的花廊,绕过几栋清雅的小筑,来到了左相准备好的饮宴阁。阁内并无点香,只是四角都燃了人高的暖炉,这暖炉中想来是放了新鲜的橘皮,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柑橘清香,让人舒服的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林西陆的喟叹,是左相来了,他略有些紧张的盯着门外,连蓝韫一直明目张胆的看着他都没发觉。 一袭玄紫色长衫,一头长发简单的用乌亮的木簪挽起,那人站在门廊上,望着林西陆,唇边漾起两朵梨涡,此人果真是陆望舒! “你可让我好找!”林西陆轻轻一拳锤在陆望舒肩头。 陆望舒的笑意更加深了,可旁人却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冷若冰霜的左相什么时候也会笑了,这高高在上的道长什么时候又与左相这样熟稔了? “你们下去吧。”陆望舒对着屋内的下人吩咐道。 林西陆也朝着蓝韫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蓝韫虽然心中不愿意,但还是依言行事。 偌大一个厅中,只剩下林西陆与陆望舒二人,两人互相打量了对方一阵,同时放肆的笑出声来。这朗朗的笑声,让门外候着的仆人和蓝韫都很是疑惑,这屋内的主子们,难不成都中了邪? 【捌拾】多负了佳人意 虽然大家都只来到这虚镜内才一日,可陆望舒获得的消息比林西陆知道的要完整许多。 此地虽叫芙蓉城,其实是一个国家,这国家四面临海,属于一个岛国。皇家姓姜,现任国主叫做姜哲,今年十七岁,从小被太后扶持继位,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国主,但这傀儡如今长大了,想要夺回实权,其中关键的一环就是这武伶馆。 “又是武伶馆……”林西陆忍不住说道,“自从来了这虚镜,似乎处处与武伶馆脱不了干系。” “这重虚镜是知夏心中执念所成,想必武伶馆中就藏着他执念的源头……”陆望舒说道,“这武伶馆本来只是个供皇家消遣的地方,可姜哲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国主,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在弥留之际将芙蓉城的钥匙交给了馆主。这馆主在国主死后,仗着有芙蓉城的钥匙,肆意扩建武伶馆,甚至还从海外招募来路不明的伶人,献给朝中权臣。太后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明里暗里处处帮着武伶馆,还不停地安排自己的人成为伶人,顺理成章的将自己的势力安插在朝臣府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以,这武伶馆就是太后的眼,就是太后的耳,更是太后伸向芙蓉城的爪牙。” “这快要成年的国主,怕是很着急要废了她的眼,毁了她的耳,拔出她的爪牙吧……”林西陆幽幽的说道,“今日我见到的国主,冲动而多疑,这么矛盾的性格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只能说明……” 陆望舒望着林西陆淡淡一笑,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扮猪吃老虎。” “的确,”林西陆收了笑意,“口口声声叫我师兄,看上去对我推心置腹,但也只是想借我在此处的法力助他成事罢了……” “古来帝王无真情,当真是所言非虚啊……”陆望舒唏嘘道,“不过,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的法术。” “怎么?”林西陆不解。 “刚来到此处的时候,我就想用纸灵寻找你的下落,却发现我的法术在这里半分都使不出来。”陆望舒无奈的苦笑道。 “什么!”林西陆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几分,这虚镜虽然是林知夏的心境,但其中包含人物的所作所为定是符合人物身份的,自己是道士,会法术不足为奇,而陆望舒身为左相,会的应该是些弄权之术。 陆望舒也想明白了此中的缘由,对着林西陆一抱拳,学着古人讲话的腔调:“在此处还得多多仰仗林兄了。” “那我现在就用纸灵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知夏,好早日离开这虚镜。”林西陆抬手起符做法,一道黄符出现又消失了,二人只能在饮宴厅中等着消息。 ********* “林西陆今夜去了左相府饮宴,已经两个时辰了,还未出来。”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地,朝着厅中坐在上首之人汇报着。 “那臭道士仗着会些不入流的乡野之术,就妄图帮那小子夺权,当真是蚍蜉撼树!”说话的人狠狠的朝着手旁的案几上拍去,一阵环佩叮当作响之声。 “切莫动气,伤了身子,让武伶馆动作快些就是了。”一把低沉的嗓音从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 “听到了没有,让那帮伶人动作快些!芙蓉城的钥匙,限他们七日之内献上来,否则……”阴狠的女声威胁着黑衣人。 “是!”那黑衣人的心中有些畏惧,却不敢表现出来,恭敬的倒退着出了门,几个轻纵,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找不到……”林知夏看着面前那道燃尽了的黄符,眉头紧皱。 陆望舒一声不吭,盯着那堆纸灰,也陷入了思索之中。 “难道因为这里是他的心境,所以我们的法术对他来说没用么?”陆望舒提出了疑惑。 “有这种可能性,我再试试。”林西陆又连起了两张黄符,这次派出去是找岑桓和芙蓉城钥匙的。 “望舒,你说这芙蓉城的钥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太后想要,国主也想要?”看着消失的黄符,林西陆打了个哈欠,问道。 “这问题我问过养在相府的家臣,他们言语之间很是含糊,在我听来这钥匙是大家都听过,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的东西,而这东西所代表或者所含有的能力,应该是可以左右朝中的风向。”陆望舒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难不成类似传国玉玺或者是临终诏书?”林知夏甩了甩头,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难道是因为昨夜和岑桓那什么了一夜,导致自己现在精神这么不好? “不见得,你说的这些东西都是能伪造的,你在此处的法力和权势那么高,若是真的是这类物件,那姜哲大可以叫你变幻出来。”陆望舒给林西陆斟了一杯茶,“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累,眼圈泛青,刚进来的时候,脚步也虚浮的很。” 林西陆自然是不好意思说出自己与岑桓的事,只能含糊道:“想来是这副身子平时就底子不好,现在我奔波了一日,就有些吃不消了。” “我听说……”陆望舒的神色有些揶揄,“这林道长在芙蓉城的风评很是特别。” “说来听听。”林西陆估摸着不是什么好话,但了解下这原本林西陆的作风,让自己不那么容易穿帮也是正经事。 “林西陆道长,天生银发,无父无母,从小被一道人收养于道观之中,自幼天资聪颖,根骨极佳,又勤奋好学,那道士就将毕生所学全数传授给了他。前任国主子嗣不多,其中还有几个生下来就痴痴傻傻,唯独姜哲看上去还算不错,模样周正,脑子也灵光,但却体弱多病。国主怕这孩子也折在宫里了,就托人四处寻访世外高人,机缘巧合之下,就找到了这道人身上。这道人也是现实,让皇家出钱将道观大肆修缮了一番,外加每年收一大笔学费,也就收下了姜哲。可功夫和法术是半分都没有交给他,每日只是教他读书念诗。说也奇怪,自从姜哲拜了这道人做师父,身子是一日好过一日,后来竟健健康康的长大了。山中岁月漫长,林西陆,也就是你,与姜哲一同长大,情分也是非比寻常的。后来姜哲回宫继位,其中当然有些波折,听说你是出了不少力的,就将你留在了皇城,还特许你可以自由入出皇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权势加身,本来好好的一个少年,开始日日流连花丛之中,加上一头银发格外醒目,样子长得又是好看,就被许多权贵之女看上。而这芙蓉城内的民风跟山城很是不一样,这的女子不讲究三贞五洁,只要是你情我愿,共度一晚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能与你一夜春宵就变成这女眷圈中最盛行的事了……”陆望舒看了一眼林西陆,见他神色无异,才继续说道,“这林道长似乎对这件事也并不厌烦,只要是看得上眼的,都会去对方府中住上一晚,但也只有一晚。事后再见这些女子之时,也并无半分情意,权当做点头之交,因此,这薄情寡性之名也挂在了林道长头上。传闻更说,这林道长自从住进皇城,每个月住在自己房里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日。” “唉……所以说,”林西陆叹了口气,“我在这儿是落得个浪荡公子的名声啊。” “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知夏,否则那些女子见了你,岂不是都要投怀送抱?拒绝一两次还好说,若是次数多了,怕是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陆望舒边说着,边看向林西陆,心中不由得赞叹道:这银发配上他这张脸,怎么会有种蛊惑人心的美艳,让人恨不得将这幅面孔私藏起来。 正这么想着,那黄符正巧回来了,两道纸灰中,都出现同样的三个字:“武伶馆”。看起来,这纸灵的咒法是好使的,只是在此处对林知夏无效。 “岑桓说过,她为了林西陆,将钥匙拿了出来,难道这钥匙正与她一起,在武伶馆中?”林西陆不由得揣测道。 “不论是与不是,我们都得找个机会去看上一看。”陆望舒看着窗外的夜色,“时间不多了,我们在虚镜中的待的时间越久,拜言就越危险。” 听到拜言的名字,林西陆心中很是愧疚,七情上面,胸中的悲恸让他有了想哭的冲动。 “你快静心守气。冯掌柜说过,我们是闻了引思香的,心中所有的情绪都会被放大,不可在虚镜中大喜大悲,要不然伤了元魂就是伤了肉身。”陆望舒的神色中有些为难,“还有一桩事,我想告诉你,但你一定要沉住气,不可动怒。” 林西陆深吸一口气,闭目养神片刻,而后缓缓睁开双眼,道:“你说吧,只要能帮助我们带知夏离开这虚镜。” “你可知道那日我离开唐楼,继续去追查王焕的案子这桩事么?”陆望舒问他。 林西陆点点头,示意陆望舒继续说。 陆望舒凝视着林西陆,下定决心般的说道:“那时我追着姜明俊和饕餮,就是为了问他们王焕魂魄消失的事情。那饕餮告诉我,是知夏吃了王焕的魂魄,此外,他还看到知夏体内有许多人的精魂……想来是这些年吃了不少人的魂魄……其中,就有……” 【捌拾壹】唐皇好武伶 听到那个名字,林西陆的脑袋里“嗡”的一声,陆望舒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脑海里只是不断盘旋着……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为什么…… “西陆!西陆!”陆望舒见林西陆面色惨白,心神恍惚,十分不忍。但这真相,林西陆已经追寻了数十年,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呢…… 半晌,林西陆渐渐回过神来,看到陆望舒焦急担忧的神色,他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却始终是徒劳:“出事那年,四姐就同我说过,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 说着,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但,大掌柜……竟去的那么凄凉……” 饕餮的腋下是为异眼,这异眼不但能对敌人发动攻击,还有能窥探过去的能力。王焕魂魄被吃的时候,这异眼看到了控制林知夏肉体的邪识。这邪识这么多年来,靠着不间断的吸食别人的魂魄来逐渐壮大,这些被吸食的魂魄之中,总有几个怨念特别深的,没有那么容易同邪识融合,有些甚至需要千百年才能被吸收。 这其中,就有那萝卜地精的精魂,因为那萝卜地精差一口气就能登仙,却惨遭横死,临终怨念尤为强盛,所以至今仍有一丝不甘心的神志在困在邪识体内。饕餮从邪识体内看到的,就有这地精的记忆。 记忆之中的当年,那道邪识刚刚进入林知夏的体内,就被大掌柜发现了,大掌柜施计诱它出来,打算将其斩除,哪料到这邪识不是普通的东西,上面不但附着了四方山镇魔池中各种邪物的欲念,还混着太极天皇大帝承渊、北极紫微大帝星河、东极青华大帝青华以及南极长生大帝曜华,这四方帝在这九重天阙内,三清世界中四处游荡的对人世的一抹眷恋,这眷恋中有千年的孤寂,有对万物的大爱,还有对人心不古的痛心。虽然只有小小的一抹,但到底是后神的执念,本就比寻常仙家厉害了许多,更何况配上了各种邪物的欲念……大掌柜根本敌不过那东西,不幸命陨其手……那邪物害了大掌柜后,本想夺其精元法术,没料到被一只地精撞破,正在吸食地精的精元之时,俞广白及时赶到,这才保住了大掌柜的肉身中的精元。 “如今这事情也算是水落石出了,我们要将那邪识从知夏体内驱除,再想办法除去他!”大掌柜对陆望舒的再造之恩,他一刻也不敢忘记,面对如此沉重的过去,他也是郁郁寡欢的,但看到泪水不停的从一向理智冷静林西陆面上滑落,他必须振作起来。 “嗯!”林西陆抹去面上的泪痕,心中腾起一股火焰,虽然这股火焰是第一次在他的心中点燃,但他知道,这股火焰就是仇恨,这邪识杀害大掌柜,控制林知夏的身体做出许多伤天害理之事,这些仇聚集在一起,让这把火焰越烧越旺。 ********* “你是说,师兄今日在左相府中歇下了?这倒是头一遭……难不成这相府中有美人?”已过了午夜,姜哲还在大殿中翻阅着兵书,听到探子回禀,他有些意外。 “是。左相府外,还有太后的人。”那探子跪倒在地,一五一十的汇报到。 “哼!那妖妇知道师兄在帮我,又怎么会不在他身边放人呢。”姜哲轻哼一声,继续埋首书卷。 那探子见国主再无吩咐,悄然退了下去,又回到了左相府的房梁之上。 ********* 好不容易等到了午时,武伶馆开门迎客了,陆望舒和林西陆二人心中虽急,但还是摆起了权贵的架子,同坐一架宣金雕花大马车,缓缓地驶向武伶馆。 “这武伶馆中的伶人分三等,下等琴倌,中等戏子,上等风月客。”眼看快到武伶馆,陆望舒向林西陆解释道。 林西陆点点头:“这馆主呢?” 陆望舒摇了摇头:“自从五年前,得了芙蓉城的钥匙,那馆主就躲了起来,对外说是避世,其实是怕各方势力去夺那钥匙,为了自保罢了。” “那太后和姜哲岂会善罢甘休,必定派了不少人去找吧。”林西陆可不相信宫里那两位是省油的灯。 “这是自然,两厂的人都被派出去了好几轮,可都是一无所获。” “这馆主倒是藏得隐秘,既然这是虚镜,所及范围就应该只有一个芙蓉城,他倒是能在这城中躲上这么些年……”林西陆觉得奇怪。 “因为……”陆望舒侧耳朝四周细听了一番,俯到林西陆耳边,低声说道:“从来没有人见过馆主的样子,他在馆内一直闭门不出,偶尔出行都带着顶青衣面具。相传,除了前任国主,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一定,更何况找到他的踪迹呢。” “既然已经躲了起来,也没人找得到他,他又何苦站在太后这一侧,无端卷入皇室的争斗呢?”林西陆左思右想,甚是不解。 陆望舒轻轻的摇了摇头:“这一点就无从得知了。” “道长,到了。”蓝韫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原来二人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到了武伶馆外。 蓝韫搀着林西陆下了车,陆望舒也学着林西陆的样子,伸出手来,打算让蓝韫掺他一把。岂料蓝韫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转过头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陆望舒苦笑,这蓝大人,果真如传言中一样,只对林西陆一人尽忠。 本以为这武伶馆是类似于山城踏云馆的地方,门口怎么说,都应该有护院,和几个拉客的。哪晓得这武伶馆门口却是清净的很,一扇玄漆大门正大敞着,门上嵌着两个麒麟口的铜环。门楣上甚至连牌匾也没有一块,只在门柱旁立了块乌木牌子,上面用金漆写了“武伶馆”三个大字。至于这门口,更是连迎客洒扫的小厮都没有一个。 蓝韫恭敬的低着头,对林西陆说道:“道长,我去递帖子。” 林西陆看了陆望舒一眼,对着蓝韫点了点头,蓝韫瞟了陆望舒一下,拿着名帖进入了武伶馆。 “这蓝大人,当真是对林西陆忠心的很,我稍微与你亲近些,他好像都不太乐意。”陆望舒对林西陆说道。 林西陆无奈的笑道:“她是个女孩儿。” “什么!”陆望舒万年不变的脸上难得出现惊讶的神色,“你这道观里居然养了个姑娘!” “这不是我的道观!”林西陆努力强调道,顺便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问,这蓝韫,为何大家都叫她蓝大人?” “你道观里的人,你居然不知道……”陆望舒忍不住扶额。 “正因为是我道观里的人,我才不好四处打听,否则露了破绽,落人把柄。” “具体我也不晓得,只听说这蓝韫在姜哲登基之时,替他挡了一支暗箭,自己则昏迷了足足半个月才从鬼门关上兜转回来。姜哲登基之后,念他救驾有功,就封了个殿前带刀侍卫给她做。可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只想跟着道长。姜哲念及她的恩情,也就答应了,但这头衔却是一直挂着,俸饷也从未间断。”陆望舒细细一想,“如今听你说起她是女儿身,又见她如今对你这幅样子,我怕……” 林西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心中无限唏嘘:“她若是真的动了情,也是对之前的那个林西陆,而不是我。此虚镜若是被破,这芙蓉城的一切都会归于虚无,包括蓝韫,也包括她的这份情……想来,也是极为可怜的。” “是啊,这虚镜若是被破,这国主,这太后,他们争的这一切,夺的这一切,都是虚空……你说,若是他们知道这一切都如水中月,镜中花,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空,他们会不会选择换个活法……”陆望舒望着武伶馆门口的立牌,心中有抹说不清的伤感。 林西陆刚要接话,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小倌就翩然而至了,那小倌生的嫩俏,乍一看,像个女孩儿,但他胸口平平,又有喉结,林西陆这才确认此人是个男儿身。 “陆相,林道长,已在厅中备好了茶点,里面请。”那小倌声音清脆悦耳,让人听了就心情舒畅。 “多谢。”陆望舒朝着那小倌点头致谢。 那小倌对着他灿然一笑,陆望舒甚至觉得这冬季里似乎生出了些暖意。小倌在前面领路,陆望舒和林西陆二人不紧不慢的跟在其后。 “这小倌,你怎么看?”陆望舒低声问着林西陆。 “不简单,呼吸极慢,脚步看似轻柔,却是掺了功夫的。”林西陆唇边带上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陆望舒也笑了,这武伶馆内连着引路的小倌都揣着功夫,怕是这些伶人更是不得了,怪不得太后宁可斩了这左相也要保住武伶馆。 小倌带着二人穿过花廊,这花廊的一侧就是大厅,厅内熙熙攘攘的调笑声时不时的传出,其中偶尔还夹杂着几句不入流的脏话,想来这大厅招呼的是贩夫走卒之类的客人。又走了片刻,嬉笑声渐渐消失了,在这隆冬时分,却传来阵阵花香。 “二位,请。”小倌推开一扇门,自己却不着痕迹的退了下去。 【捌拾贰】一曲牡丹亭 绕过屏风,林西陆与陆望舒发现小厅内空无一人,二人对望一眼,还是踏了进去。厅中安静的很,既无丝竹声,也无歌阙音,只听得潺潺的流水之声,让人的心境不由得平和了下来。 厅中放了两张小案,小案上整齐的堆放着翠绿的马奶葡萄,鹅黄的白沙枇杷,还有那娇艳欲滴的金红樱桃,另有几碟看上去别致精巧的糕点。 陆望舒不由的咋舌,这数九寒天能吃上时令的新鲜瓜果已属不易,可这案几上放的几样水果,明明都是春夏时分才有的,而且属地几乎横跨了中国,单看这几样果点,武伶馆就可谓是奢靡之极了。正这么想着,却听得林西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不解的望着林西陆。 林西陆边笑边摇着头:“真不愧是知夏的执念,这些吃的,都是他平日里爱的。” 陆望舒细细一看,还真是,包括那几碟糕点里还有茯苓糕和蛋奶酥,都是平日里知夏常买来吃的。 二人各选了一张小案坐下,就在坐下的那一瞬间,一阵清风从门口的屏风后徐徐而入,这清风中带着几分凉意,让坐在厅中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久等了。”一道清越的薄荷音伴着清风从屏风后传出。 知夏!林西陆听到这把声音,心中一动,这分明就是知夏的声音! 伴着清脆的铃铛声,几个抱着木琴的黄衣长衫男子鱼贯而入,排成一字站定。这些男子个子都是一般高低的,连身形都是一样的纤瘦,最重要的是,他们脸上,都覆了半张一模一样的银色面具,唇上或许是点了胭脂,各个粉粉嫩嫩,惹人垂涎。 这些琴师在寒冬里赤着足,双脚倒也并不通红,反倒是白皙可人。少年们训练有素的在厅中跪低,起手,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倾泻而出。这些人,就是武伶馆中最下等的伶人,琴倌。 林西陆心中有些焦急,这些男子穿的一样,身材也差不多,还带了面具,刚刚那一句话,究竟是从谁的口中说出的呢,知夏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 如玉珠坠玉盘的动人琴声不绝于耳,可厅中二人根本无心听琴。四道目光,来来回回的在这几个男子身上打量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句戏词伴着琴声出现,倒也不让人觉得突兀,真真儿的是恰如其分。 林西陆环顾四周,并不能判断这唱曲之人的藏身之处。一阵花香从这些琴倌的身后飘来,一个青衣公子摇着羽扇缓缓出现。 这公子颜色倒是平常,但一股子书卷气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他一边摇扇,一边合着琴声吟唱着。这曲在林西陆听来是旧曲,可这词,却是新词。 游园春色,芍药阑边。 闺塾虚度,韶光付流年。 一梦良人,情思缠绵。 郁郁欢欢,魂相牵。 明明是诉情思,寄愁苦,却被这青衣小哥唱出几分活泼的调子来。一个音色略微厚重的男声接着青衣小哥的调子继续唱着。 万卷诗书,夜半难眠。 秋去春归,蹉跎已经年。 一梦天人,如玉红颜。 暮暮朝朝,心相念。 该男子一身白衣,可这白衣看上就名贵的紧,上面用银线密密的滚了边,再用成年男子小指那么大的的珍珠在衣角上绣了几个花样子,看上去像是某种花草。 见白衣男子出现,青衣小哥唇边扬起一抹笑容,拿羽扇轻点白衣男子的肩头,朱唇轻启,唱到:“思切切惊梦成伤。” 白衣男子宠溺的揉了揉青衣小哥的头,附和着唱到:“谁道是一枕黄梁。” 林西陆见他二人如此亲昵,这亲昵又绝不是兄弟亲友间的亲密,不由得想起进入虚镜那晚,在知夏房中,那邪识对他做的事情……此时,空气中似乎又出现了知夏的气息,林西陆使劲摇摇脑袋,不停的在心中告诫自己:“那是邪识,不是知夏!不是知夏!”可为什么,他不自觉的用手指来回的抚摸着唇瓣,那个吻是如此的深切而热烈,似乎让他现在都能感受到滞留的温度。 红袖添香,良辰美景千般。 还魂记,前缘再续何难。 唱到此处,那青衣小哥执起了白衣男子的手,请放在自己胸前,青涩稚嫩的面庞上满是娇羞,低着头,轻声唱到:“丹青寄情梅花庵。” 再观那白衣男子,眼中分明是柔情一片,只见他动作轻柔的抬起那青衣小哥的下巴,柔声细语的念白道:“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一天台。” 随着琴声渐弱,这二人看对方的神情也是越来越投入,眼看就要亲上了,忽地,那白衣男子拿过青衣小哥手中的折扇,“刷”的一下展开,遮住了二人的面容。 琴声停了下来,那两位中等的戏子也各自站好,并没有靠近林西陆和陆望舒二人的意思。 “林道长,左相,可还满意?”一阵爽朗的笑声伴着脚步声传来,一个中年男子阔步而入,这男子白白胖胖,留着油光水滑的八字胡。 林西陆和陆望舒二人见到这中年男子,忍不住别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人分明就是冯掌柜啊! 那“冯掌柜”见这芙蓉城内权倾朝野的林道长和左相都憋着笑,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莫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周到,惹得他们看轻了这武伶馆。 “阁下是……”陆望舒收敛了笑意,问道。 “在下马人杰,也算是这武伶馆中的一个管事。”马人杰陪着笑脸答道,“不知二位爷对今天的表演可还满意?” 林西陆捏起果盘中的一粒樱桃,并不送入口中,反倒是把玩了起来:“差强人意。” 听得这话,本来垂手站在下侧,面无表情的青衣小哥和白衣男子齐齐抬起头来,望向林西陆。那青衣小哥倒是还好,面上只有一闪而过的不快,可那白衣男子却按不住性子,上前一步,问道:“不知林道长有何指教?” “放肆!素易你退下!”马人杰呵斥道。 “你叫素易?”林西陆打量着他,“这名字倒是与你这衫子挺配。可你这性子却是个烈的。” “林道长见笑了,素易刚来没多久,性子还有些急躁,还望大人海涵,莫与他计较。”马人杰不停的朝着素易使着眼色,希望他能上来认个错,服个软。这素易是他花了大价钱从异色人手中买回来的,费尽心思的调教了半年,刚刚可以登台唱曲,身子还是清白的,可绝对不能折在这风流成性的林西陆手中啊! 这素易丝毫不领情,仍是梗着脖子,瞪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林西陆。 林西陆唇边勾起一抹笑容:“这唱曲做戏,讲究的是真情实感,引人入胜。唱曲的人要先打动自己,方才能打动客人。你这表面功夫乍看上去虽然不错,可细节里却是经不起深究啊……” 林西陆欲言又止,故意话说一半。果然,这马人杰也好奇了起来,未等素易开口,自己倒是抢先问道:“不知林大人有何高见?” 林西陆眉头一皱:“马管事,你这一会儿林道长,一会儿林大人的,站的究竟是哪一边?” 马人杰心脏一紧,感觉额角的汗都要滴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林道长,在下贱民一个,方才只是一时口快,哪里有资格站边呢……” 原来这芙蓉城中,虽然人人都知道林西陆是道士,但鲜少有人知道他在宫内还担了官职,这官职同蓝韫的一样,是当年姜哲登基时赐封的,但当时的林西陆不愿意做官,就想推了,可一想蓝韫已经为这官职的事情求过姜哲,若是自己再提要求,怕是有些过分,毕竟伴君如伴虎。于是找了个托词,让姜哲想法子把这官职给匿了,不昭告天下,只有朝廷中的姜哲信任的重臣知道他在做官。这件事他还是因为从岑桓的房中出来,见众朝臣叫他“林大人”,才想着法子的打听出来的。 可眼下,这武伶馆中的一个小小管事居然都知道这件事,可见武伶馆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朝野内部,姜哲的亲信之中还是存在叛徒的。 “马管事自谦了,这武伶馆中的能人,怕是动动手指就能要了我和左相的命吧……”林西陆眯着眼睛,仰起头,虽然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这笑在马人杰看来却分外的渗人。 “林大人,大家出来就是图个乐,你又何苦吓唬马管事呢?”陆望舒掺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马人杰,还朝着他粲然一笑。 马人杰看着陆望舒的笑,只觉得春风拂面,分外宜人。这左相果然如传言中一般,是个与人为善的谦谦君子啊,可惜……可惜得罪了太后,是非死不可了。 “既然左相与你求情,我若再计较岂不是显得小气。”林西陆转头看向素易,“你可想明白了?” 素易一愣,这才发现这林道长是在问自己,脑子稍一转弯,即刻明白这林道长是在问自己有没有想出这曲是哪里唱的不好。素易没吭声,低着头又想了一阵,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捌拾叁】三问素易 “这曲是好曲,词是好词,只是这唱曲之人欠了许多……”林西陆慢悠悠的放下手中那颗把玩了许久的樱桃,抬起眼看着素易,“唱曲说戏离不开‘字儿’、‘气儿’、‘劲儿’和‘味儿’这四大基本,这四大基本讲究的都是个细字,吐纳得细,咬字得细,眼神身段用力的地方得细之又细,这韵味更得是平日里细细揣摩,多观察,方才能在台上显出真功夫的了。而你,欠就欠在了这一‘味儿’上,想来平日里也是个性子糙的。” 素易不服气,问道:“何以见得?” “不服气?”林西陆笑了,“那我且来考你一考,你可敢?” 马人杰心中警铃大作,这林西陆明里暗里都是国主的人,此次来到武伶馆本就是可疑之极,而今似乎又寻着由头想要从素易口中打探出什么,让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他刚想开口回绝,哪只这素易似乎是个经不起激的,一口应承了下来:“有何不敢,道长尽管问就是。” 看着马人杰那副又毁又怒的神情,林西陆觉得有些好笑:冯掌柜,你可知在知夏的执念中竟是如此编排你的。 “好,那我就问你三问,免得旁人说我欺负你。但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你都得如实相告,来不得半点弄虚作假。这君子协定,你可敢做?”林西陆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朝着马人杰瞟了一眼。 “这是自然。”素易答的爽快,想来也是个心直口快的耿直之人。 “这第一问,问的是天,这天即是君,这君即是王,我们不议今王,就说说先皇吧。”林西陆递给素易一杯水酒,“人人都道‘唐皇好武伶,天下无白丁。’这说的就是先皇,当年先皇无别的嗜好,就爱听伶人唱曲练打,以至于芙蓉城中的好些男子都不愿意考取功名,只想通过成为伶人来飞黄腾达,结果那几年朝中无甚有学之士为官,宫中倒是有不少伶人往来不断。此行有悖天道,先皇也是大病时才有所感悟,终是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有所懊悔,这才减了对武伶人的宠幸。这宠幸虽说是减了,但并未断根,我就问问你,你可还记得,先皇大行前,最宠爱的伶人都有哪几位?” 陆望舒听得林西陆的这席话,心道:好小子,你这一问,相当于在问武伶馆究竟是谁最后见了先皇,究竟是谁有可能拿到芙蓉城的钥匙。且看这素易如何回答。 素易虽然耿直,但并不呆傻,他也听出了这林西陆的弦外之音,可这君子协定已落,若自己说了谎话,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和良心。思及此处,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马人杰,只见马人杰脑袋上汗津津亮锃锃的,不停的向素易使着眼色。素易木着脸看了马人杰好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般的说道:“武伶馆内盛传,唐皇病重之时,曾屡次传召三位伶人进宫,一位琴倌,一位优伶,一位无双公子。” 马人杰心头的大石稍稍往下落了一点儿,还好,这素易没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三位伶人,三个等级,这三人之中必有一人拿走了芙蓉城的钥匙! “第二问,问的是地。”林西陆不疾不徐道,“地乃土也,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那我就问问这皇城之内的事情。” 素易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紧张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道长请问。” “那三位先皇看中的伶人,眼下在这皇土何处?”林西陆也不废话,单刀直入。 马人杰急忙跳了出来:“这种事,他一个优伶如何能知,林道长真是抬举他了。” “是么?”林西陆不理马人杰,反倒是看着素易,“这第二问,你是能答不能答?” 素易看着很是为难,可骨子里那股书生特有的耿直和执拗让他不愿意违背承诺:“这三位,一位早已入土,一位仍在宫内,还有一位,从未离开。”他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马人杰急的恨不得将素易打晕了拖下去,这家伙,怎么嘴巴上像是没个把门的,这林西陆一问,他怎么就能全说了! 能得到这种程度的答案,已经出乎林西陆的意料了,这素易,他果真没有看错,的确是个有风骨的。 “接下来,是这最后一问了。”林西陆认真的看着素易,眼神中早就没了先前的调侃,多了几分钦佩。 素易的面色有些难看,林西陆的问题一道比一道直接,而这些问题,他本是不该答,也不能答的,奈何自己许下了承诺,不得不答,这样的矛盾,让他的内心很是痛苦,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声音从牙缝中挤出:“道长……请问。” “既然天地都已问过,这最后一问,自然问的是人!”林西陆看素易的眼神一凛。 “林道长……”马人杰“哐当”一声跪倒在林西陆和陆望舒面前,“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林西陆和陆望舒哪里受过这样的大礼,都吓了一跳,急忙掺起马人杰。 “马管事,你这是做什么?”陆望舒问道。 “还请放我们一条生路啊!”马人杰哪里肯起来,依旧死死的跪倒在地上,不依不饶道。 林西陆失笑:“马管事你何出此言,我与左相不过是闲来无事,过来听听曲,看看戏罢了,这要人性命的事,今天是不会做的。” “马管事,你起来吧,既然素易已经答应了林道长,就绝不会食言。”一直没吭声的青衣小哥此时开了口,语气中已没有了刚唱戏时的挑跶活泼,隐隐地透着几分痛苦和无奈。 “林道长,这第三问,请问吧。”此时素易睁开了双眼,无比坚定地凝视着林西陆,竟生出一种毅然赴死的气势来。 “好!素易兄果然是个痛快人!”林西陆对着素易已经是十分欣赏了,甚至冒出想要结交的念头,可一想到这素易的身份,自嘲式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第三问,我想问的是,不知素易兄可有见过一人,此人肤白,鹿眼,身形挺拔,说话时带着点薄荷音,还有……”林西陆顿了顿,温柔的笑了,“此人有些贪吃,尤爱小龙虾和温鼎。若素易兄见过此人,还请告知他的所在。” 马人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还以为这林西陆会直接问钥匙在谁手里,没想到居然是寻这么一个看上去不相关的人。 素易和青衣小哥则是感激的望向林西陆,素易微微一笑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听到这句话,林西陆心中一紧,只觉得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激动的是终于找到林知夏了,紧张的是,不知道在这虚镜中的林知夏究竟记不记得自己,愿不愿意从他的执念中醒来。 “知夏,看来这林道长寻的是你。”素易望向身后的一排琴倌,说道。 只见一个青年从琴倌的队伍里站了出来,怀中仍是紧紧的抱着那把木琴,手指的关节不知道是不是要因为紧张而用力的有些泛白。 那青年面上仍覆着面具,看不清容貌,只见他向着林西陆和陆望舒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发紧,道:“琴倌知夏,见过林道长,见过左相。” “知夏……”林西陆胸口莫名有些发热,鼻子也有些微酸,“知夏,当真是你么?” “知夏区区一个贱民,想来是没有人会想要冒名顶替的。”林知夏的语气中除了恭敬还有再明显不过的厌恶。 陆望舒和林西陆都被他的态度吓到了,莫不是过去这左相和林道长与知夏有些龃龉…… “知夏,不得无礼!”马人杰狠狠的剜了林知夏一眼,“见到林道长和左相还不除去面具!” 知夏明显不愿意,但还是依言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林知夏的元魂!林西陆和陆望舒按耐住激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知夏的执念,才能离开这重虚镜。 见林西陆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脸,林知夏心生不快,眉头也拢到了一起:“林道长找我这一贱民所谓何事?” “我要带你走。”林西陆斩钉截铁的说道。 林知夏听了,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抚掌大笑了起来,这笑越来越厉害,甚至连泪花都笑了出来。马人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望着林知夏,不晓得这三等的琴倌是抽了什么疯,竟敢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林西陆面前如此放肆。 林西陆也不打断林知夏,就任由他笑,半晌,等林知夏终于笑够了,停了下来,他接着问道:“你可愿意?” 林知夏掀起身上的长衫,露出自己雪白的小腿和双足,这双足之上,分别带了一串银铃,这银铃倒是精巧,每个银铃有花生仁大小,细细一排,约莫一串有十来个。只是这挂铃铛的链条,让林西陆看的皱起了眉头,这链条不知道是什么金属做的,上面有着斑斑血迹,而知夏的脚腕上也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伤痕已经淡化,应该是好了有些时日;有点伤痕刚刚结痂;还有的,一看就是刚刚弄伤的,隐隐的露出皮下的嫩肉来。而这些伤口,细细一看,竟能与链条上的血迹一一对应。 【捌拾肆】何不于君指上听 马人杰见林西陆一动不动的盯着林知夏脚腕上的银铃,甚觉不妥,同时又很是尴尬,疾言厉色的对林知夏呵斥道:“混账!在林道长和左相面前这副样子成何体统,还不快收起来!” 林知夏冷笑一声,将衣摆放下:“怎么?林道长,看见这囚铃和疤痕,就觉得厌恶了吧……现在还想要带我走么?” “这铃是怎么回事?”林西陆收回了目光,并未理会林知夏的冷嘲热讽,向马人杰叩问道。 马人杰支支吾吾的含糊说道:“这个……有些伶人犯了错,自然是要加紧看管的……” “犯错?”陆望舒指着那排琴倌,“这些人都犯了错?你倒是跟我说说,他们犯了什么错?” “这些琴倌,都是前朝余孽的后人……”马人杰的眼神躲躲闪闪,“先皇有旨,前朝余孽的后人,世代为贱民,普通一些的或是发配官家做下人,或是被发卖到娼寮妓馆中,身上有些技艺,加上模样又出挑的,才会被送到武伶馆中做伶人。” 见自己的身份被说破,林知夏白皙的面皮上微微有些发红,他向林西陆走了几步,每走一步,脚踝上的银铃就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马人杰刚想阻止他,却被陆望舒拦下了。 “对,我不但是个最低等的琴倌!还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贱民!这囚铃的链条是拿千秋铁铸的,世间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弄断,我每动一下,每走一步,这铃声都在提醒我自己的身份!”林知夏很是激动,说着说着,眼眶中竟泛起水光,“这样的我,注定只能待在武伶馆中,注定只能是个玩物!林道长,左相,就恕我这个玩物今日不奉陪了!” 林知夏丢下这样一句话,长袖一甩,竟拂袖而去了。 呼啸的冷风随着敞开的大门,透过屏风,灌入了原本温暖的小厅,厅中的数十盏烛火在风中摇曳跳动,有几支迎着风口的还熄灭了。 马人杰只觉得眼前一黑,素来只道林知夏性子冷傲,却没料到他今夜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林道长……左相……”马人杰硬撑着一口气,这才没被气得昏了过去,“这……知夏他年纪小,不懂事,是我没调教好,今日冲撞了各位,老朽真是罪该万死!”边说着,边朝着二人跪拜了下去。 看他一跪,这厅中的其他琴倌,素易以及青衣小哥也一同跪了下去,齐声说道:“请林道长,左相息怒!” 林西陆与陆望舒二人有些哭笑不得,他们本就没有责怪旁人的意思,可这厅中的人乌泱泱的跪了一地,倒是显得他们不近人情了。 “先起来吧,本相着了风,有些头疼,就先回府了。此事来日再与你们计较。”陆望舒朝林西陆使了个眼色。 林西陆心领神会,立刻街上话茬,道:“既然左相抱恙,那在下就送你回去吧!马管事,左相的话你可听清楚了?此事改日再与你们发作!” 马人杰接连磕了七八个响头:“多谢左相饶命!多谢左相饶命!” 二人阔步走出小厅,刚踏出门槛,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夜间的风吹得人禁不住一哆嗦。 “道长。”蓝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她胳膊上搭了见狐狸毛的大氅,手中正握着个手炉。她见林西陆来了,将手炉递到林西陆手中,自己则替林西陆披上大氅,还仔细的系上了扣子。林西陆见陆望舒低着头,可唇边的两朵梨涡却悄悄地露了出来,于是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了两声道:“蓝韫,我自己来就好。” 蓝韫正在系扣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立刻收了回来,又垂下头,退到阴影处,像一个悄无声息地的影子般不近不远的尾随着林西陆。 这时引他们进来的小倌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冲着二人甜甜一笑,似乎根本不知道方才在厅中发生的事情。 行至门口,这小倌从怀中掏出两个狭长的匣子,递至林西陆和陆望舒身侧的仆人面前,轻声细语的说道:“马管事调教无妨,今夜多谢林道长和左相开恩,武伶馆赠上小小礼物聊表歉意,还请二位笑纳。” 蓝韫见林西陆没有回绝,于是伸手接过匣子。 陆望舒问:“这礼是哪一位送的?” 小倌依旧甜甜地笑着,说道:“武伶馆中人犯了错,自然要武伶馆来赔罪。这赔礼是武伶馆应做的。” 这小倌口风如此之紧,林西陆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也就不再追问,向蓝韫示意,蓝韫点了点头,扬起马鞭,驾着车,缓缓驶离了武伶馆。 ********* “他们打听那个琴倌做什么?” “臣……”黑衣人跪在冰冷的大理石面上,不知是因为觉得冷还是害怕,身子有些发抖,“臣不知……” “去查,将那琴倌的底细给我彻查!能让那妖道和左相都放在眼里的人,势必不简单!”黑暗中那女声听来分外阴森,“弹劾左相的奏折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将军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黑衣人答道。 “差不多就是还没准备好!”那声音陡然拔高,“这次一定要一举成功!这左相一日不除,本宫就一日不得安寝!” “微臣遵命!” ********* 这一晚,传闻中夜夜笙歌沉迷双修的林道长,又歇在了左相府。 “知夏,似乎对你抱有很大的敌意……”陆望舒叹了一口气,此事很是棘手。 “你也察觉了?”林西陆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今夜他在林知夏的身上闻到了那股子薄荷香,跟他马车里熏的香是一模一样的,“我想,之前的这位林道长应该是与知夏有过交集的,也许就是这交集中出了什么岔子。” “这虚镜中的知夏看上去受了不少苦……”陆望舒想起林知夏脚腕上的伤和那刺眼的囚铃,脑海中又浮现出年少时林知夏在唐楼那张总是纯真灿烂的笑脸,心中十分不忍。 林西陆想起林知夏那含着愤怒、不甘和委屈的眼神,心头忍不住一抽,这一抽之下,生出些明确的痛,这痛本来只有五六分,可一旦确认了这痛是因为林知夏,而林知夏是因为自己才落得如此境地……这痛立刻就由五六分变成了十分,这十分又不停的膨胀变大,变至百倍千倍万倍,噬心剧痛让林西陆苦不堪言,只能紧紧地闭着双眼,死死地咬住嘴唇! 房内并未点灯,陆望舒看不清林西陆的神色,继续说道:“既然你不能接近他,那就由我来吧。” “也好……”林西陆的声音中带着弄弄的鼻音。 ********* 天色渐亮,林西陆又是一夜无眠,他自己都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睁着眼睛亲眼看着天空由墨色转为浅灰再透出点点晨曦。洗漱完毕,刚一推开门,就发现蓝韫已经站在了门口,似乎是已经等了许久,双耳冻得通红。 见到林西陆,蓝韫的眼神一亮,透出几分欣喜,却又迅速的压抑住了,垂着头恭敬的说道:“昨夜,武伶馆差人送了样东西去道观。” “哦?”林西陆心想,这武伶馆莫非是嫌那赔礼不够贵重,又派人添了几样?其实昨夜那匣子里装的是柄折扇,这折扇白玉为骨,檀宣为面,一打开就有一股怡人的香气,这白玉尚好说,市面上价虽高,但总是买的着的,只是这檀宣,就算的上稀有了,俗语有云“十年崖上檀,无一檀宣纸”,这句话就足以彰显檀宣纸的珍贵了,哪怕是国库里,都不见得能有一两样檀宣纸的制品。而这武伶馆,一出手就是两把檀宣扇,这举动不得不令人咋舌和玩味。 “你且命人收好,回头再说吧。”林西陆一夜未睡,感到昏昏沉沉的,想着今日要再让陆望舒去打探下知夏和林道长之间的过往。 蓝韫难得的一动未动,还是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说道:“武伶馆送来的,是几个伶人。” 林西陆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什么!” “说是因为昨夜的事情,特意向您赔罪。”蓝韫继续说道。 “这道观里,怎么能有伶人!”虽然初来乍到,可这基本的常识林西陆还是有的。 “观中的周爷也是这么说的,死活不肯把人放进去,这几个人就在门口冻了一夜。” 林西陆虽不记得这周爷是谁,但想来也是在道观中说得上话的,只是这天寒地冻的,那些伶人看上去又羸弱的很,若是冻出个三长两短来,岂不是让道观和武伶馆起了正面冲突,说不定还正好能给太后一个借口,让她对姜哲发难。 思及此处,林西陆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奈,纵然他心中再不想回道观,也只得对蓝韫说道:“你去对左相说一声,我今晚再来。顺便把车备了,我们回观里看看这武伶馆送来的‘赔礼’。” 车轮“轰隆隆”的碾过芙蓉城特有的清平道。这清平道比寻常的石板道来的更为平整和坚固,正巧林西陆所在的道观叫做清平观,所以房间盛传,这清平道是国主特意为了林西陆修建的。这传言中的恩宠和危机,林西陆此刻也只是初尝罢了,他的脑子里烦恼的是怎么处理那几个伶人,不晓得寻个由头退回给武伶馆能不能行得通。 【捌拾伍】光阴朝复暮 兴许是天色阴沉的缘故,林西陆撩起窗户上的布帘,只见到几个黑绰绰的人影蜷缩在清平观门口,却看不仔细究竟是谁。马车又行了几步,停了下来,林西陆虽然苦恼烦躁,但也照足了规矩,让人将一切打点好,才能下车。 这所谓的打点好,就是四人抬的软轿备到马车口,暖炉遮风帽备到软轿旁,这屋内更是早早的将烟火气极淡银丝细炭烧的旺旺的,熏得屋内的刚采摘下来的梅花发出阵阵幽香。而果盘,点心,驱寒汤,暖帕子更是不用说,早就已经准备的周全到不能再周全了。 蓝韫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将布帘掀开,扶着林西陆下了马车。林西陆一落地,这才看清了道观门口蜷缩的那几人都只穿了薄薄的长衫,这长衫之外,还笼了一层半透的薄纱,好看是极好看的,但这数九寒天的,穿的这么少,怕是要冻坏身子的。那几人凑在一起,肩挨着肩,臀靠着臀,想借着点儿对方的体温取暖,可大家都冻得像块冰,又哪有半分的暖可互取呢……猛地一阵风吹来,吹散了那些人遮住脸的长发,林西陆看清来人时,脚下一软,险些跌在这石板路上,还好蓝韫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这些人,正是昨晚给他和陆望舒表演的伶人,素易,青衣小哥,六位琴倌,一个不落!林知夏自然也在其中,他此时面色白里泛着青,嘴唇乌紫,双目紧闭,像是完全没听到外界的响动,一直都紧紧的交叉着双臂抱紧自己。 “快!让他们进去!吩咐人准备姜汤,越暖越好,还有厚棉袄!热粥!快!”林西陆见到林知夏这一副濒死的样子,一把无名火夹杂着心疼“呼”的一下窜了上来,忍不住声色俱厉的朝蓝韫吼道,自己则是快步跑向林知夏身边,也不顾及旁人在场,当即脱下自己的大氅,将林知夏紧紧裹住,打横抱在怀中,疾步朝着观内走去。 不知何时,周铮站在了道观门口,看到林西陆这幅模样,当即拉下面孔,一抱拳:“六爷,这伶人不可入清平观。祖师爷立的规矩决不能破啊!” 林西陆此时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此人碍眼极了,而怀中的林知夏更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冷着脸对周铮道:“这清平观如今是我当家!拦我者均已以下犯上论处!” 说罢,抱着林知夏跨过道观里十来寸高的门槛,就要朝自己的房间走。周铮是这清平观的都管,论资排辈其实是同林西陆的师父一辈的,奈何修法的资质略差,左修右修的修了快三十年,还是及不上这后来居上的林西陆。林西陆的师父也就是前任的方丈兼监院,还在世时,想着他这位唯一的师弟“道德蕴于心胸,仁义彰于形状,松筠节操,水月襟怀,才智兼全,威仪内慎,宽以待人,谦以持身”,因此选拔了周铮做这清平观的都管。临终前还特意嘱咐林西陆,要好好对待这个唯一的师叔,像敬重他一样敬重这位师叔。因此过去不论这周铮在清平观内如何跋扈,林西陆对他的行为是处处忍让,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这周铮哪里知道自己如今的局面是师兄“临终托孤”所得,总是自鸣得意的认为自己是以德服众,而林西陆不过是仗着国主的宠幸才能得这清平观的方丈之位,因此一直觉得自己这师侄方丈是名不副实的,平日里就对他的行事作风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眼下林西陆要做的这桩事更是祖师爷白纸黑字写在祖训中的,周铮更是觉得自己占了理,哪里肯放林西陆和这些伶人进门。 “方丈师兄临终对我嘱咐再三,让我好生看顾你和这清平观,我周铮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犯下这弥天大错!”周铮横在路当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听他自称周铮,林西陆就明白了,这原来就是蓝韫口中不让伶人们入道观的周爷。 “周爷,我再说一次,让开!”林西陆心中甚是着急,平日里不太动气的他,此时语中已含了薄怒。 周铮并不理会,反而张开双臂,一副决计不从的样子。林西陆感到怀中的身子逐渐冰冷,也无心再与周铮做口舌之争,于是心中默念法诀,一道蓝光闪出,天冬应声落地。 “扔他出去,若是再有人拦路,一并处理了!”林西陆抱着林知夏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 周铮的眼珠子瞪的都快掉出来了,他是听闻这师侄在法术造诣上是比旁的弟子强些,可也总是以为不过是徒手起符之类的,现在眼睁睁的看着林西陆只是嘴皮子上下来回碰了几下,就召唤出一个活生生的侍灵,这法术,怕是登仙都绰绰有余了! 天冬可不管周铮心中想的是什么,他一把拎起周铮的衣领,提小鸡似的将他提溜到门口,轻轻一甩,将周铮扔出了数丈远,周铮怕极了,也不敢反抗,只能悄摸声的从地上爬起来,缩在角落。 天冬朝着四周环视一眼,道:“还有谁要阻止六爷?” 四周鸦雀无声,连呼吸的声音都微乎其微。天冬满意的拍拍手,一屁股坐在道观中的主路上,大有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蓝韫,剩下的伶人你好好安排大夫照看着,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林西陆看着床上唇色总算不那么乌紫的林知夏,一口提着的气,稍稍松动了些,“另外,派人去请左相来。” 蓝韫领命,临走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林西陆,却见他一瞬不瞬的痴痴望着床上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开了。 ********* “芙蓉城内最好的大夫都来过了,说送来的伶人们没有大碍,只是受了冻,体质弱的可能会感染风寒,抓几服药吃了,注意调理就行了。”蓝韫向林西陆汇报着。 “辛苦了,你先去歇着吧,我与左相还有要事相商。”林西陆揉了揉额角,白日忙碌了一整天,昨晚又没怎么睡,让他的头有些发涨。 一向洁身自好,不沾女色,不碰伶人的左相——陆望舒,今晚在清平观和那风流成性的林道长秉烛夜谈了一宿,他们房中,还有个武伶馆的伶人助兴。 “这武伶馆现在的当家,真是厉害角色啊。”林西陆看着躺在自己床上还昏迷着的林知夏,忧心忡忡地说道,“本来可以寻个借口退回去了事,可如今……知夏也在其中……” 林西陆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陆望舒怎么会不懂:“是啊,若是只留下知夏一个,倒显得他对你特别重要,在有心人眼中,怕会解读成,他对国主特别重要,这对国主重要的东西,除了皇位,就是这芙蓉城的钥匙了。太后那么,怕是会有所动作……” “若是全部留下,不但不符合这道观中的规矩,恐怕不止一个周铮,这三都五主十八头怕是要排着队的来跟我念叨了……”林西陆有些无奈,“纵然我能强压众议,留下他们,这些人中怕是有太后的探子,我这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全都暴露了。” 陆望舒沉思片刻,道:“不如,你再去问问素易吧,这世间的事,他总是知道的。” 林西陆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陆望舒摇摇头:“我在此处法力全无,只是昨晚分明是你们初相见,你却笃定他能帮到你,还故意出言刺激他的行为,这素易怕是来头不小吧……” 林西陆点了点头,伸手沾了沾杯中剩余的茶水,一笔一划的在木桌上写到:“时间。” 陆望舒有些吃惊,居然是他! 林西陆像是读懂了他的吃惊,继续写道:“只有时间可以不受空间以及历史未来的束缚,可以在这世界上的角落中任意的自由穿梭。其中,当然也包括这虚镜。好在我的侍仙镜在这虚镜中还能用,那日听曲之时,我稍加一看……” 陆望舒想了想,写道:“那青衣小哥是?” “是素易扯出的一个幻体罢了。”林西陆又沾了些水,接着写:“典籍有载,时间即从属这三界六道又不被这三界六道的任何规则和法典束缚,他常常化作各种模样,游走在三界六道之中。此外,时间从不与人为友,一旦被叫破真身,就会立刻逃脱,再也不会被同样的人找到第二次。我们在这虚镜中怕是有不少地方得求他帮忙,因此万万记住,我们不能叫破他的真身!” 陆望舒郑重的点了点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他入了我这清平观,那总得报答我这救命之恩吧……”林西陆唇边添了一抹算计的笑意。 ********* “武伶馆将那八个伶人都送了进去!”姜哲用力的一拍桌面,本来堆得高高的古书“哗啦”一下子全倒了,散落一地,仔细一看,其中虽有荒唐的民间故事,但大多是兵书,国策之类的书籍,“那个妖妇,实在是欺人太甚!那师兄怎么将伶人退回去的?” “林道长……”堂下跪着的探子吞了下口水,不敢去看这年轻国主那阴鸷的双眸,“林道长将那些伶人都留在了清平观……其中一个琴倌还与林道长和左相在一室之内共处了一整夜……” 【捌拾陆】人情如棋 “将清平观对街的别院辟出来,说是本君赐给林西陆道长的。”姜哲苍白俊朗的面容看上去一派平静,但生得过分鲜艳的红唇却因为怒气在隐隐的颤抖着。 ********* “这姜哲算是解决了你两难的境地。”陆望舒坐在软塌上,抿了一口手中的热茶。 “你倒是悠哉,这几日你歇在我这里,街上传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林西陆端起桌上的另一杯茶,一饮而尽,“那别院我刚去看过了,不愧是皇室外歇之地,乍一看雅致,其实处处透着奢靡。” “左右这里是处幻境,我又何必在意这幻境之中的人对我的评价呢,他们看到的既不是真我,我见到的也都不过是虚空罢了。”陆望舒浅浅一笑,“走吧,去看看那些伶人吧,之前听说他们被安排暂住在了这观内的弟子房,算算晾了他们数日了,这左相和林道长的架子也该摆足了,不会再惹人怀疑了。” 这几日天气回暖,大有一副要立春的样子。露洗碧空,太阳虽不热烈耀眼,倒也如同个刚从炉子上煨热了的糖心蛋,照的人浑身暖洋洋的,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舒心。林西陆见日头如此之好,可伶人们暂住的院落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房门还仅仅闭着,很是奇怪。他稍一思索便相通了其中的关键,想来是这几个伶人自打转醒了过来,得知是林西陆为救他们和周都管大打出手,心里头很是感激,又有些害怕这周都管会来找他们晦气,因此整日里都像鹌鹑一样蜷缩在房中,大门都不敢踏出一步。 林西陆轻叩门框,“吱嘎”一声,开门出来的那青衣小哥,他见来人时林西陆和陆望舒,眼中一亮,急忙迎了他们进屋。 林西陆是第一次来这弟子房,只见到一个长长的大通铺紧紧的挨着墙,上面估摸着能睡上十来个人,看着倒是挺宽敞的。他走近几步,伸手一摸,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这床底垫的褥子,床上摊着的被子,都只有薄薄一层,春秋天也就罢了,可眼下天寒地冻的,这种被褥压根儿不能御寒,能做出这种事的,这清平观中除了周铮,根本不用做第二人想! “身体可有好些?”陆望舒见林西陆面色阴沉,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托相爷和林道长的福,已经好多了。”青衣小哥垂手立在一侧,毕恭毕敬的答道。 可他话音刚落,就有个琴倌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凶,竟有一副要咳的背过气去的样子。 “他身子本来就弱,林道长,相爷不必挂心。”素易出来打圆场。 “哼!什么身子弱,这几日你们几个轮着发烧,难不成还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个冷嘲热讽的薄荷音从房内的角落里传出。 这不是林知夏又能是谁呢,其实一进门林西陆就瞧见了他,可他却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了。眼下看来,他不是没发现有人来,而是压根不愿意搭理林西陆和陆望舒。 林西陆心内苦笑,却也责怪自己的不周全,当时只顾着照顾知夏,就派人去照料了其余的伶人,知夏情况稍微好转后,为了避人口舌,就着人悄悄的将知夏送了过来,与他们住在一起。没想到这周铮竟是心胸如此狭窄之人,见敌不过林西陆,就暗地里对这些伶人耍阴的。 “是我疏忽了,实在是对不住各位。”林西陆对这些伶人抱有愧疚,正是因为他,这些人才被武伶馆送来的,才会在寒风中等了那么长时间;也是因为他,周铮才对他们使阴耍诈,害得他们久病不愈。 屋内刹时寂静无声,这些伶人平日里都被人呼来喝去,惹得客人生气被打骂更是家常便饭,从未有人同他们说过一句抱歉。可现在,不但此人对他们说了抱歉,而且这人还是芙蓉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林道长! “扑通”几下,几个琴倌跪倒在地:“林道长这是折煞了我等贱民啊!我等命如蝼蚁,能被林道长派人医治且收留至此已属荣幸之至了,是万万不敢再有他求……” 林西陆急忙扶起他们,道:“几位言重了,既然是因我变成这般处境,我自然会负责。各位还请收拾一下,今日就搬出清平观。” 几个琴倌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林西陆所谓的负责究竟是什么意思,搬出清平观,莫不是要将他们赶走?他们不敢妄动,齐刷刷的看向素易。 素易暗地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问道:“林道长,不知我们要搬去何处?” ********* 这些伶人虽说本身没什么行李,但林西陆这回考虑周全了,把可能用到的生活必需品加上一堆治疗伤风的草药,外加每人三五件替换的冬衣,甚至还私心的装了几大包林知夏从前爱吃的零食,就这样东一点儿,西一点儿的,也满满当当的塞了一马车。 姜哲赐的别院小巧精致,但房间也有二十多间,足够每人一间了。素易和青衣小哥倒还好,身为三等倌人的琴倌在武伶馆中都是三五个人一间房的,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自己的房间,眼下哪怕知道只是暂时落脚,心中也是忍不住的欣喜。林知夏自然也是,面上虽然表现出不屑,可那双水灵灵的鹿眼中,一直闪着兴奋的光芒。 姜哲在这别院中安排了三五个洒扫的仆人,和两个厨子。等众人收拾妥当,这香喷喷的饭菜也上桌了。 “看来这些人,是那少年国主精挑细选出来的。”陆望舒看着色香味俱全的一桌菜肴,对着林西陆耳语道。 林西陆凑近陆望舒:“他们身上的功夫都不弱,若是交手,我不见得能将他们全部撂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林西陆继续问道,“一直没问你,在此处,你这法力是没了,拳脚功夫还在么?” 陆望舒耸耸双肩,两手一摊:“手无缚鸡之力。” 想到在唐楼时,陆望舒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除了林西陆和林知夏,楼里没人愿意与他过招。现在却变得文文弱弱,怕是挨了一拳连还手都无力,林西陆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一拳玩笑似的击在陆望舒肩头,小声说道:“看来知夏对你的功夫很是羡慕,这才在执念中将你全身的功夫都给去了。” 陆望舒听了,稍稍一回想,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二人这般举动在自己不觉得什么,但落在旁人眼中却又有了一番深意。 “你看,林道长与左相很是交好呢。”一个平眉的琴倌小声对身边的琴倌说道。 “以前来的官爷都说林道长恃才傲物,左相虽平易近人但也从不与任何人交好,现在看来倒未必如此啊。”接话的那个琴倌小脸圆溜溜的,看上去甚是讨喜。 “我听闻原本林道长夜夜都是睡在女子屋内的,一夜一个,绝不重样。可近来,却总睡在左相宅内,有几次两人还是同处一屋的……”平眉的琴倌声音压的更低了,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这话偏偏一个字不落的全都传到了林知夏耳中,他紧紧地攥着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冬衣,以至于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中都没发觉……这一餐饭,林知夏一口都没动。 ********* “林道长这么晚还没回去?”素易站在一座小石桥上,初春的月色似乎也冒着寒气,将一片清冷撒在了素易身上。 “这宅子精巧,我也打算小住几日。素易兄这么晚还不睡?”林西陆站在池塘边,望着桥上的素易,逆着月光,素易的面容虽然模糊,但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与之前的都不相同,是那样的让人难以接近,哪怕是多看他一眼,似乎都会令人感到悲伤。 “夜色正好,睡了岂不可惜。”素易不再看林西陆,背过身去,看着天上的明月。 “景色虽好,但可惜……”林西陆犹疑了一下,决定还是要说,“可惜时光易逝,身为凡夫俗子,总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心中难免惴惴不安,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是啊,”素易似乎很有感触,“世人总是求神问佛,想要预测未来之事,可他们都忘了,未来的果,正是他们此刻种下的因所得。” “如此说来,只要人人行善事,说好话,岂不是都能得好果?”林西陆顺着他的话说道,“我看也不尽然吧,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么,有些作恶多端之人,也都寿终正寝,而有些行善积德之人却不见得有好下场。” “所以说,凡人的眼光都太短浅了,以为这一世的因,就能在这一世得到果,殊不知那些看上去是善人的人,前几世很有可能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之事;而那些看上去作恶多端的人,其实害的极有可能是前世欠了他们人情债的人。” “人情债?”林西陆很是好奇,“还请素问兄指教。” “这人在世间行走,走的是人间道,行的是人间事,短短百八十年的光景,打交道的都是人。其中所有的交情都是人情债。可这欠债的,和还债的,人类却不那么容易分得清了。”素易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明明让人听不真切,却字字入耳。 【捌拾柒】意难平 素易似乎并不在意林西陆有没有听懂他的话,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音调也越来越高:“人人都道子女是来向父母讨债的,要父母抚养长大,男丁就要供他读书,女子就要教她女红,到了了,要给子女筹备嫁妆彩礼,田地房屋,为的就是他们能成家立室开枝散叶。” 林西陆想起了山城的许多父母,心中不同意这话,摸摸鼻子说道:“也不尽然,有些父母到像是来问子女讨债的……” 素易应该是很满意林西陆这个反应,连月亮都顾不上看了,转过身来,看着林西陆,眼神中闪着光芒:“难得林道长是个通透之人!这世上之事从盘古至今,哪怕看着相似之极,也绝对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人仗着自己将孩子生了下来,不教不养也就算了,还随着自己的性子打骂,更有甚者,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像话了,就将子女变卖出去,换几个铜板买酒也是好的。易子而食,这种事,见了太多太多了……你说这样的父母,不是来讨债又是什么呢……” 也许是想起了什么,素易的神情很是唏嘘。林西陆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上一赌:“这欠债就要还,才是天地伦常。” “的确……这欠债的,是应该要还……”素易叹了一口气,“说吧,六爷,我能为你做什么?” 林西陆没有料到素易如此直接干脆,然而时不待我,现在不说更待何时呢! “知夏的执念是什么?怎么样才能化解他的执念?我们该如何离开这虚镜?”三个问题竹筒倒豆似的,直接抛向素易。 “唐楼六爷,名不虚传。”素易面容冷峻,跟白日里那个轻言细语的优伶判若两人。 这几乎与天地同生的先神过去只存在于典籍中,可现在却有血有肉的站在林西陆的面前,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这颤抖是源于人类骨血里对神的尊敬,对神的畏惧,对神无条件的服从,无论他的意志力有多么强大,他也无法抵御祖先血脉中对神祇的屈服。林西陆明确的有话要说,可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瞪着素易。 素易缓缓的抬起手,伸出食指和拇指,朝着身后的月色丈量一阵,选定之后,他对着林西陆说道:“我在人间三万年,在地狱三万年,也在三清世界停留了三万年,识得我真身,又敢于对我有所求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是……你跟我之间这债,你可想清楚了?” 林西陆并不明白这位先神所谓的“想清楚”究竟指的是什么,无论他有多聪慧过人,可也不敢妄自揣测神意,只能谦卑的摇了摇头。 “现在看上去是因为我欠了你的人情,作为偿还,允许你问我三个问题。可你一旦得到了这三个答案,就变成你欠我的了,我这人,欠情必还,有债必收。”素易的声音让林西陆从骨子里感到寒冷,“你欠我的,你可还得起?” 强大的先神之威已经让林西陆有些呼吸困难了,他守气凝神,这才没有当场昏了过去,此时听得素易这样问,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思考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左右不过命一条,再要别的,我怕是也没有了。所以,不论还不还得起,这答案我都是非知道不可的。” “有些东西远比性命来的有价值的多……”素易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也似乎是在说给林西陆听,“既然六爷已经决定,那我现在就来替你解惑。” 素易抬手对着月光轻轻一扯,一片银色的光芒就从淡淡的月色中被扯了出来,素易稍一用力,那片银色就如同缎带一样被扯断了,失去了一截银色光芒的月光即刻变得有些晦暗,如同被乌云遮蔽了光芒一样。 “这第一问,林知夏心中的执念。”素易将那抹银光覆在眼上,随后轻轻的睁开,这光芒竟穿透了眼皮,融到了他的双眸之中,待他睁开双眼时,他的眼眸不再是人类的黑色,而是闪着刺眼的银白色光芒,“情为秋生,奈何此情不容于世。” “第二问,化解执念,或得偿所愿,或心如止水。”素易毫不停歇的继续说道,“第三问,离开这重虚镜,要得芙蓉城钥匙。” 话音刚落,素易双眼中的光芒骤然间消失,他又恢复了人类的眼睛:“六爷,你我的缘分虽不是到此为止,但在这芙蓉城内,也就止步于此了。在还清我的债之前,还请多珍重。” 林西陆朝着素易深深一揖,待他起身之事,月色之中的石桥之上,已是空无一人了。 ********* “素易怎么能和阿青说走就走呢!”平眉的琴倌很是不服气,可给脸上扑粉的手却是没有停下分毫。 “我听说是林道长放他走的。还替他给了武伶馆一笔银子。”圆脸的琴倌止不住的羡慕,“这素易也真是鸡贼,知道武伶馆一般不给赎身,居然去求了林道长出面,武伶馆怎么都不会拂了林道长的面子的……” “就是,平时不声不响的,除了见客,一天到晚的钻在戏本里头,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能和林道长说上话了,还能求得林道长亲自出面办事,”平眉的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怕是把不少戏文里的功夫用在了林道长身上吧!” “唉呀,你这人……”圆脸的琴倌掩嘴做吃惊状,可眼里都是鄙夷和嗤笑,“你这人说话也太露骨了!” “我也只是说的露骨,所以只能继续当我的三等伶人,”平眉的琴倌照了照镜子,对自己的妆容表示满意,继而斜着眼睛瞟了一眼素易房间的方向,“人家能做的出来的,现在不就变成自由身了么!所以我说呀,趁着现在年纪轻,这身子和皮囊都还好看紧绷,赶紧学着人家素易找棵好乘凉的大树啊。” 这二人说这番话时,门也不关,窗也大敞,这话就被春风捎着吹到了路过的林知夏耳中,林知夏听的额间青筋暴起,怒目圆睁,想也没想就一脚踹开那半扇虚掩着的门。疾风一般的掠进房中,一把揪起那平眉琴倌的衣领:“你嘴巴里放干净些!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平眉琴倌有些发懵害怕,待他看清来人时林知夏时,本来的害怕立刻烟消云散了。他一把拍掉了林知夏的手,理了理领子,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呦,我当时谁呢,原来是你啊!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哦,对了,原来你才是这样的人呢!”这平眉以为林知夏说的是素易,心中很是不忿。 “你说什么!”林知夏咬牙切齿的说道,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膛中“突突”的跳着,仿佛随时都会因为愤怒而蹦出胸口。 “哼!你真当着我们都不知道么!”平眉琴倌摔了手中的粉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家都在清平观外被冻了一夜,只有你是林道长直接抱进去的,也只有你,在林道长的房中睡了两晚,后来才被人偷偷的抬回弟子房的!这两日中,林道长几乎房门都没出,你一个武伶人,整整两日和林道长在房中都做了什么,恐怕只有你自己清楚!这林道长可不是吃素的,全芙蓉城的人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看多了莺莺燕燕,偶尔转转口味居然选中了你和素易,啧啧啧……” “胡说八道!”林知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个不停,接下里就看到自己的拳头不受控制的朝着平眉琴倌的脸上挥去。 这武伶馆中的人,从管事到仆人,都是有功夫底子的,更别说这些伶人了,那功夫更是从三四岁就跟着武行师父开始学起的,所以林知夏这一拳被平眉琴倌轻巧的闪避过去了。 “好哇!你个狗东西,居然敢跟我动手!”平眉琴倌平日里最宝贝他那张脸,刚刚林知夏差点打到他那宝贝的脸,他怎肯善罢甘休,于是朝着林知夏胸口就是一掌。 大家都是一个武行师傅教出来的,这身手差别也不大,只见二人你来我往了数十招,却谁都没有讨到便宜。 平眉琴倌有些急了,冲着一直杵在旁边的圆脸琴倌喊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一起处置了这小浪蹄子啊!” 圆脸琴倌本来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此时平眉琴倌忽然点了他的名,再加上平日里平眉琴倌与他关系还不错,反倒是那林知夏,说话一直不冷不热的,跟谁都熟络不起来的样子。稍一思索,圆脸琴倌就选定了站队,朝着林知夏的腰窝就是一脚。 林知夏本与平眉琴倌能打个平手,可这圆脸琴倌一加入,他根本就不是对手,很快落了下风,身上挨了好几下,还有脸上也挨了四五个巴掌。他也是倔,不跑不求饶,丝毫不理会圆脸琴倌的攻击,任由他打,自己则是盯着平眉琴倌一个穷追猛打,丝毫不讲究招式章法,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样子。 “呀!”平眉琴倌哀嚎一声,“嘭”的一声从门里跌了出去,正好是个台阶,又顺着台阶“咕噜咕噜”的滚了一阵,好容易停下来了,刚一抬眼就发现自己面前立了一双皂色官靴。 【捌拾捌】晓来风急 “这是怎么了?”来人正是陆望舒和林西陆。 那平眉琴倌这一摔却是摔的不轻,半天没有能够爬的起来,只能继续伏在地上抽抽噎噎道:“是……是……”支吾半天也没能讲个清楚。 陆望舒看不下去,好心将他扶起,将将站稳,几声巨响接连不断的传来,一个什么物件“咕噜噜”的朝着众人滚来。 “哎呦,哎呦!”这东西边滚边发出哀嚎,眼看就要撞上大家的时候,偏巧堪堪停住了。定睛一看,原来这不是个物件,而是那圆脸的琴倌。 那圆脸琴倌抬起头来,见面前站的是林西陆和陆望舒,还有那同样鼻青脸肿的平眉琴倌,心头就忽然委屈了起来,这分明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怎么自己也被揍成了这个样子呢……这样想着,眼泪就“刷”的一下流了下来。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圆脸琴倌哭起来却还是有些梨花带雨的风韵的,让人看了难免心生怜惜,讲话声音不由得都放柔了几分。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成了这样?”陆望舒十分不解,“莫不是这别院里近了什么强人?” 话音还未落下,一阵怒骂传来:“若是再让我从你们口中听到半个污蔑诋毁他的字眼,我就……” 这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了,林西陆寻声望去,只见林知夏站在一间厢房门口,双手叉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本来就发旧的冬衣已然被撕的破了好处,其中发黄的棉絮都露了出来。此时,林知夏的嘴巴正微微张着,似乎把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这情况,明眼人都看明白了,林知夏定是和这两个琴倌起了冲突,只是林知夏口中的“他”却不知道究竟指的是何人了。 林知夏见林西陆和陆望舒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脸“噌”的一下红了,又瞧见自己衣服上的几处破洞,还有那格外刺眼的黄棉絮,心中真是又羞又恼,索性一摔门,发足狂奔回自己的厢房去了。 “我看二位伤的不轻,不如先回房去,我立刻着人请大夫来瞧瞧。”林西陆心中很是担心林知夏的伤势,但面上又不好表露的太过明显。 平眉琴倌和圆脸琴倌被林知夏伤的不轻,此事本就是因他们二人嘴碎而起,其中说的不乏有林西陆坏话,心中本来正在担忧林西陆要追查原因,眼下见林西陆毫无要追问的意思,心中大喜过望,着实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的千谢万谢,互相搀扶着回房去了。 “知夏原来虽然热血,但绝对不是冲动莽撞之人,看来这虚镜是将他心中冲动的部分放大了。”林西陆揣测道。 “大抵是如此,只是不知道那个让知夏如此维护的人究竟是谁?”陆望舒轻叹一口气,望着林西陆。 “我先去瞧瞧他的伤势,那两位,还劳烦你多看顾些……”林西陆实在是放心不下,边嘱咐边朝着林知夏厢房的方向而去,陆望舒甚至还来不及听清他最后几个字,这人却已经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了。 林知夏的房门虚掩着,林西陆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纵然敲了门,他也未必会来应,索性直接推门而入,屋内有些乱,桌上放着吃了半半拉拉的橘子,几件外衣随意的搭在椅背,屋内的衣挂上倒是空空荡荡的。再往里走,地上歪七扭八的摆了几双鞋,床上的被褥也是堆成一团的。 林西陆心中一软,这屋中的一切让他想起了以前的林知夏,小脏小乱又贪吃的生活习惯被他不知道絮叨了多少次,也帮他收拾了无数次,每次撑不过三日,这房间总会恢复原状。在他还来不及发脾气的时候,知夏总是会笑嘻嘻对他说:“哎呦,西陆,我的屋里真的不脏,只是乱,我要找的东西都能找到,不信你看。”说着,他还真能找到问林西陆借的书,也能找到要换洗的干净衣服。 林西陆这么想着想着,林知夏那张对着他时总是笑意盈盈的小脸仿佛浮现在了眼前,过去那些饭桌上的吵吵闹闹,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汗水,在凉风中围着天井吃西瓜的夜晚都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真实,仿佛自己只要伸一伸手,就能再次紧紧抓住知夏总是向他伸出的双手。 “你为什么随便进我的房间。”林知夏冷冷的声音在林西陆背后响起。 林西陆回过头去,见林知夏手上端着碗煮鸡蛋:“我……” “是我失言了,林道长,此处是国主赐给您的别院,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一个寄人篱下的贱民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林知夏觉得自己问的可笑,也不给林西陆讲话的机会。 “我只是来看看你的伤……”林西陆关上了林知夏虚掩着的门,“你身子刚好些,又添了伤,别站在风口,当心着凉。” 林知夏一愣,随即轻哼一声,也没有再要将林西陆往外赶的意思。林知夏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剥了个鸡蛋,在脸上来回的滚了起来,是不是的倒抽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一声。 林西陆见他笨手笨脚的,也没滚对地方,一把拿过他手中的鸡蛋,故作严厉的说道:“坐好别动!” 林知夏条件反射般的要反抗,可林西陆的手已经抚上了他的脸颊,指尖带着微微的暖意,让他有些莫名的舍不得推开。 鸡蛋在淤青处来回的滚了几圈,林西陆就放下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你这样可不行,擦伤的地方还得上药,你等我一下。” 说完,也不等林知夏反应,就一阵风似的窜出了门。林知夏看着桌上那枚刚被林西陆放下,还微微有些晃动的鸡蛋,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将它戳停,眼中多了一份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温柔。 林西陆去的快,回来的更快,没等林知夏回过神,他就风风火火的提着药箱回来了。 “你忍着些。”林西陆轻手轻脚的给林知夏眼角的伤口上药,这伤口真是险极了,若是偏差几公分,怕是林知夏的这只眼睛就要废了。明明知道此处是虚镜,其中的一切都是幻象,可一想到知夏的眼睛差点要瞎,林西陆心中还是止不住的害怕了起来。 “你……”林西陆想了想,决定还是要问,“你为什么要同他们打架?”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林知夏垂着眼睛,不去看他。 “他们什么都没说。”林西陆将药瓶放回箱子里,顺手收拾掉了桌上的橘子皮。 “哼!”林知夏冷笑一声,“怕是他们没脸,也没胆子说。” “我只想听你说。”林西陆将散落在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件的挂在衣挂之上,房内顿时整洁敞亮了许多。 “我没什么要说的。”林知夏倒也没去阻止他,任由他在房内来回的捯饬。 终于收拾妥当了,林西陆坐在林知夏对面:“你是为了谁在出头?” 林西陆这一道破,林知夏慌了一下,立刻高声辩解道:“没有为谁!” 林西陆凝视着他的双目,心中有个猜测,决定大胆一试:“你是不是在怨我?” 提及此处,林知夏神色一变,说话的语气也不阴不阳了起来:“我怎么敢怪您,林道长。” “我知道你是在怨我的……可是……我处在这个位置,有太多双眼睛盯着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准备看我犯错,又有太多双手在我身后,他们既能将我送上那荣耀无双的位置,也能随时将我推入万丈深渊……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你若能有一丝丝的理解,我心里也是知足的。” 林西陆的这番话说的十分巧妙,似乎是说出了自己与林知夏之间的过往,也说出了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但细细一品,却分明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想借着这番话,激一激林知夏,希望能从他的口中探听到自己与他的过往。 果真,林知夏的声音有些颤抖:“理解……好一句理解……当初师父收我们入门,你学了道法,我学了琴艺,你我都立志绝不入世,此生只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但那姜哲一出现,你就变了!” 原来知夏竟也是自己的师弟!这已经升天的师父啊,你究竟是收了多少我还不知道的徒弟啊!林西陆心中对着自己在这里从未谋面就已经西去的师父无奈的喊道。 “你帮他夺位就算了,居然还用法术操纵旁人的生死,你这样可对得起师父!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林知夏疾言厉色的问道。 夺位之事,林西陆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万万没想到,这林道长还借着法术去干预旁人的生死! “我费尽心思的想要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你倒好,不但不领情,不仅让你笼络来的朝廷重臣将我的身份彻底抹掉,甚至还将我丢进这地狱般的武伶馆中!成为这三等的琴倌,任人赏玩!林西陆,我恨毒了你,怨死了你!你的良心都不会痛么!不……是我天真了,你压根就没有良心吧!”林知夏双目赤红,伸手指着林西陆,指尖不住的颤抖着。 【捌拾玖】匪报也 林西陆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会从林知夏口中听到这样的事情真相,竟然是自己将知夏推进了武伶馆这个火坑! “你让我理解你……”林知夏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委屈,他的双目中渐渐蓄满了泪水,“若你是我,你要怎么理解!怎么原谅!” 林西陆感到寒意一瞬间从脚趾间传到了天灵盖:为什么!为什么他与知夏在此处会发生这种机遇?为什么他又要如此对待知夏?为什么……为什么这执念中的自己竟如此可恶……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无从得知,只能咬紧了牙,接受林知夏的恨意。 林知夏见他一句也不辩驳,以为他是默认了,眼泪簌簌的落下。 “知夏,我错了……”林西陆看着面前的林知夏,胸口一阵钝痛,仿佛有人用石锤一下一下的锤砸着自己的心脏,每呼吸一下,就一阵疼痛,“不论之前如何,我都没脸再做辩解。无论当初我的理由和初衷是什么,都是我的自以为是,将你害到这种地步,我本该避你一辈子,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责。但自打我那夜在武伶馆中再见到你,我就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我求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能够改过,能够弥补的机会……” 林西陆虽然不是之前的林道长,也并不知道他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作出这样的事,但他对知夏是实实在在存着一分愧疚的,从当年知夏只身闯入萧白白的老巢,自己却学艺不精,导致知夏受伤之后邪识入体;到后来他扭着性子要离开山城,出征西南,自己连好言相劝都没有,更别提阻止了!因此这番话林西陆是捧着一颗真心在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林知夏定定的看着林西陆,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为什么……事到如今……你为什么……你已经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和荣耀,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做小伏低呢……” “在你面前,我只想做最真实的自己。”林西陆字字真心,“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好,若我要你离开这朝野,你可愿意?”林知夏出言试探。 “我愿意!”林西陆没有丝毫的犹疑,“跟你亡命天涯又有何惧,只是师父留下的清平观和观内的一众师兄弟,我得给他们一个安排。” 林知夏没有想到林西陆会答应的如此爽快。遥想当年武侯叛乱,林西陆坐上了清平观的方丈之位,从原本的耿直不屈变得虚以为蛇,从过去的温暖和煦变得冷漠无情,这样的改变,让他顺利的帮助姜哲在最短的时间平定了叛乱,登上国主之位,肃清朝廷内的武侯余孽。 林知夏一直以为,林西陆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保护师父传下来的清平观和观中的一众师兄弟,可自从那个雨夜之后,他无法确定自己一直坚持着相信的,究竟是不是正确。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林知夏阴错阳差的路过将军府,却发现将军府外有黄符布阵,这阵法,他虽不会用,但见林西陆日夜苦练了不下数百次。好奇之下,他跟着黄符进了将军府,亲眼目睹了武侯最为器重的将军一家二十五口人,一夜之间全数死在了林西陆的拘魂符下,包括将军那尚未满五岁的儿子。林知夏曾经拼了命的阻止,奈何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空有一身琴艺,却在这种时刻毫无用武之地。事后,他漏夜冒着倾盆大雨从将军府赶往清平观,抱着一丝幻想,也许……也许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西陆,西陆怎么可能是这样心狠手辣之人。 据史官记载,那一夜的雨势,是近五十年来芙蓉城最大的一次了。大雨磅礴,林知夏又不善骑马,硬生生的从马上摔下来了好几次,浑身泥水不提,身上更是擦伤无数。可林西陆见到泥泞狼狈浑身是伤的他,连关心都没有一句,只冷冷的说了六个字:“斩草定要除根。”接着就转头与朝臣商议下一步对付武侯的计划了。也许是怕林知夏坏事,还特意命人将他软禁在清平观在郊外的丹庐中。 这一软禁,就是大半个月,等软禁解除的之后,他被人直接送到了武伶馆,官簿上记载的也不再是清平观的弟子林知夏了,而是芙蓉城武伶馆中被从小养大的三等琴倌林知夏。他曾经试图要回清平观,可还未等踏出大门,就被护院三拳两下打晕了抗回伶人房。 这五年来,他为了再见林西陆一眼,试过绝食,试过自残,可换来的,是坊间那些口口相传的流言。他们说林道长荣耀加身,权倾朝野;他们说林道长是仙童转世,法力无边;他们说林西陆风流成性,夜夜笙歌;他们口中的“林道长”与林知夏从小认识的师兄林西陆没有半分相像……可这剥开来的残忍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林知夏,这就是他的师兄,与他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师兄;过去总是在第一时间救他于危难的师兄;那个让他明明知道不可以,还仍是忍不住心动的师兄……过去有多美好多让人眷恋,现实就有多残酷多让人心寒…… 五年来,林知夏期盼了无数次又失望了无数次的事没有实现。可现在,就在他放弃,在他觉得一颗真心已经枯竭死亡之时,林西陆出现了。他不仅仅是出现,还说出了这五年中林知夏在心底日夜期盼的那番话……林西陆争了这么久,抢了这么久,谋划了这么久的东西,现在,他说要放弃,而且是因为自己放弃……林知夏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尖上,有什么东西松动了,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悄悄地复苏了…… “知夏,也许一时之间你无法相信我,但真的会努力去做。”林西陆握紧了林知夏的双手,“我会证明给你看,究竟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 久违的亲密让林知夏很不适应,尴尬的抽出双手,别过头去:“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伶人?” “武伶馆是太后的人,全芙蓉城都知道我是国主一手提拔上来的,而国主与太后又势成水火,若是处理不好,清平观和我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林西陆耐心的对林知夏解释道。 林知夏自幼醉心琴技,眼中只有琴和清平观,这芙蓉城的局势他虽然不闻不问,但也难免从众人口中隐晦的听到一二,但如今日这般林西陆直接点破的向他说明,却还是头一遭。此时的林知夏才明白,林西陆要退出这纷争混乱的局势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思及此处,一颗心不由得又往下坠了坠。 “你这伤,我还是让大夫来瞧瞧吧。”林西陆见林知夏的面色松动了许多,想来是今天这番谈话有破冰之势,自己必须趁热打铁,尽快让知夏放下心中的执念。 ********* “都是些皮外伤,无妨,只是这位官人似乎身子很虚,想来是大病初愈,老夫还是多开几幅温补的方子,调理三五日,应该会有所好转。只是……” 请来的这位,是太医院的一把手,医术好,嘴又紧,陆望舒仔细打听过了,这才敢让他来诊断。 “只是什么?”林西陆不解。 “只是这官人心事过重,做人还是要看开些好,否则郁结于心,怕是菩萨都救不了的。”大夫收拾了药箱,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林知夏听得这话,面上一阵红,他的心事又有谁能比他自己清楚呢……左右不过为了一个人……这般想着,眼梢忍不住瞟向了林西陆。 陆望舒随着大夫去看另外两位琴倌,林西陆留在房中继续陪着林知夏。 “知夏,你若是有心事,不妨对我说,我定当尽我所能的帮你解决。” 我这心事……还不就是你……你倒是要怎么替我解决?林知夏在心中苦笑,面上仍旧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你不愿说就罢了,只是大夫说的对,郁结于胸对身体无益,你自己要当心些才好。”林西陆见问不出来,也不愿再逼。今日能与林知夏的关系稍稍缓和,他已是十分满意了。 “我去替你煎药,你好生休息吧。只是……”林西陆顿了一顿,声音中有些苦涩,“只是以后别随便替人出头,帮人打架,我都不在你身边,还有谁能帮你……” 林知夏脸一红,忿忿不平地嘀咕道:“我才没有随便替人出头!” 听得这话,林西陆一怔。他方才听从圆脸琴倌那回来的陆望舒讲,林知夏与那二人动手是因为他们说了几句素易的闲话。只是,林西陆没有料到,在知夏心中,素易竟如此重要……如若知夏知道今后再也见不到素易,岂不是会伤心难过…… “素易,的确是很好。”林西陆觉得自己心里头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只是,我原先不知道他竟对你如此重要……所以他要离去,我也未加阻拦……” “素易?”林知夏有些发懵,“跟素易有什么关系?” “左相已经问过那两个琴倌了,他们说是因为自己说了素易的闲话,才有了今日的争端。”林西陆越说越小声,心里也越来越别扭。 “你!”林知夏觉得有些好笑,可又很失望,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师兄还是不愿意正视自己对他的心意么? 【玖拾】复旋旧径 若再多说,反倒显出自己的格外在意。于是林知夏淡淡一笑,不再分辨。林西陆见林知夏不吭声,权当他是默认了,怅然若失的走了出去。 ********* “人家的礼都送上门了,你总得有所回应吧。还有那钥匙,我的耐心已经是极限了,师兄,若是必要,死一些人我也是不在乎的。” 林西陆沿着高耸入云的宫墙朝宫外走去,脑海里还回荡着方才姜哲与他的对话。这国主虽与自己有几年同门之谊,但这宫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怕是早就将山中的那份情谊消磨殆尽了。否则,姜哲也不会在登基后立刻命人将原本在山中的清平观迁到皇城中,嘴上说的虽然是想要让清平观享受百姓的香火,顺便增进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实际上是为了将清平观放在显眼的位置,一方面可以分散太后的注意力,另一方面也方便自己控制。 这少年国主的野心日涨夜大,早已不满足于太后的分庭抗礼了,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将这芙蓉城的掌控权握在自己的手心,不再受任何人,任何势力的牵制。而林西陆和清平观似乎是他想要用来解决太后最平和的方式。然而,林西陆对这钥匙的认知也仅限于当日素易提供的那些线索,怕是得与陆望舒好好参详一番了。 ********* “一位琴倌,一位优伶,一位无双公子。”陆望舒拿了只毛笔,在纸上写下线索。想来这左相的书法很是不错,一手小楷写的端正有力,还隐隐的透出几分风骨。 “这无双公子指的就是上等风月客?”林西陆手指微曲,轻轻点着无双公子四个字问道。 陆望舒点了点头,继续往下写:一位故去,一位在宫内,一位从未离开。 “这从未离开指的是什么?”林西陆蹩起了眉头,心中疑惑重重。 陆望舒稍一沉思,道:“故去的那位,应该是已经从这虚镜中消失了。剩下的两位,素易说的是‘在宫内’而不是‘仍在宫内’,这是不是说明此人是先皇西去之后才进的宫?” 林西陆若有所悟道:“极有可能,那么这位‘从未离开’的,也就是说还在本来位置上,没有动过?既然是武伶馆的伶人,那么此人应该还在武伶馆之中!” 陆望舒稍加整理,又提笔写道:武伶馆,皇宫。 “只是现在不知道这在武伶馆和皇宫内的究竟是当年的几等伶人……”一个重重的问号随着笔尖落下,添在了雪白的宣纸之上。 “还记得我初到此处,第一个向我提及钥匙的人,她或许知道些什么。”想起那晚所见,林西陆还是有些尴尬。 “岑桓?”陆望舒放下毛笔,“芙蓉城内第一才女?” 林西陆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这林道长与岑桓过去曾有一段缘啊,只希望这缘不要是孽缘就好。” ********* “不好意思,让林道长久候了,岑先生刚刚下课,正在学堂后院,请随我来。”一个丫鬟领着林西陆穿堂过院,表面看上去平静无甚,其实心中早就犯起了嘀咕:这一直如同佛龛上金漆泥身菩萨样的林道长,怎么就忽然跑到这儿了!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那一夜风流对岑先生动了心?不能吧……前几日还听说林道长好几晚都与左相夜宿一屋呢……咳咳……莫不是这林道长的取向时男时女? 这丫鬟脑子里还没绕明白,二人就来到了一座小院前,丫鬟福了一福,道:“道长稍等,我去通报下。” 趁着丫鬟进去的空档,林西陆仔细打量起这座小院,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多了清平观和左相府,这小院看上去真的是小,特别小,前后不过一进的屋子,周围种了一圈花草,小小的篱笆正对着院中屋子的大门,看上去朴素的很,倒是与岑桓那夜的行为很不一样…… 正这样想着,丫鬟推门出来了,比了个“请”的手势,待林西陆进去后,轻轻的把门带上了。屋内的摆设倒是与屋外一脉相承,也是简单清爽,并无过多装饰,甚至连大多数姑娘喜欢的花啊草啊的,都没有一盆。 “林道长。”岑桓从内堂迎了出来,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岑先生。”林西陆发现这岑桓与那晚的岑桓真的不一样。那夜虽然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岑桓的样貌,但岑桓的一举一动绝对可以用奔放热情形容。此刻的岑桓,散发着宁静平和的气息,低眉顺目,一副无世无争的样子。 “林道长请上座。”岑桓在茶案边坐下,并未多言语,拿出茶具,一套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不消片刻,一杯泛着金黄色光泽的茶汤就奉到了林西陆面前。 林西陆虽然不懂茶,但这茶的光泽和香气一眼看上去就非凡品,轻轻抿上一口,果然齿颊留香。 “岑先生不愧是芙蓉城第一才女,对茶艺也是如此精通。”林西陆由衷的夸赞道。 “第一才女这样的虚名在林道长眼里怕就是一场笑话吧。”岑桓也不抬头,手中的茶刷不停的轻刷着茶杯。 林西陆知道她对那晚的事有心结,前因虽不是自己,但后果自己得担着:“那夜是再下失礼了,还请岑先生不要见怪。” 岑桓耳根一红,贝齿轻咬朱唇,道:“那日之事,还请林道长就此忘了吧!是岑桓一时被迷了心智,才会做出如此有辱师门之事,自罚半年绝不踏出这书院之门。” 林西陆知道芙蓉城内民风开放,对男女之事没有那么看重,只要对上了眼,而且对方并无婚约家室,你情我愿的共度春宵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当岑桓说出这番话时,林西陆不禁心生疑惑,张口便问:“不知岑先生师从何门?尊师是?” “我师父……”岑桓刚要说什么,忽然若有所思的看了林西陆一眼,“我师父不问世事很久了,也没有什么派别,林道长不必挂怀。” 林西陆见她不愿多说,自己此行又是为了钥匙而来,也就不再追问此事,再次端起茶杯,小小的啜了一口。 岑桓紫砂壶中的茶沏了三遍,将最后一壶茶汤奉于林西陆面前,终是放下了手中的茶刷,柔声说道:“茶也喝过了,林道长有什么要说的,可以直言了。” “不知岑先生是否记得,在下曾经有要事相托。”林西陆也不兜圈子。 “芙蓉城的钥匙,”岑桓凝视着林西陆的双眸,“此物事关国祚,自然是记得的。” “那日岑先生对我说,已经拿到了钥匙,不知……”林西陆语留三分。 “说来惭愧,我自诩聪慧无双,以为外界的传言不过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岑桓回忆道,“以为这传言中钥匙看似无形,实则有形。我便与那武伶馆的以为优伶打了赌,骗他给我钥匙。” “一个武伶馆的二等优伶,怎么会知道芙蓉城钥匙的下落?”他问。 “此人可不是普通的优伶,他能帮人看过去,卜未来,而且言出必中。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他就在武伶馆中,于是设了个局,引他上钩。没料到反倒是被他将了一军……”岑桓苦笑着起身,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柜门,拿出个手掌大小的匣子,递给林西陆。 林西陆一头雾水的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匣子中铺了块黑色绒布,揭开绒布,一把布满了铜锈的钥匙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其中。 “这是?” “芙蓉城的钥匙。”岑桓揉着额角,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人头疼的事,“那家伙,真的给了我芙蓉城的钥匙。” 林西陆拿起钥匙仔细端详了一番,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哭笑不得的看着岑桓:“这钥匙难道是……” 岑桓不待他说完,就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道:“没错,此物正是芙蓉城城门的钥匙……姜果真还是老的辣啊。” 林西陆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岑桓从未见过林西陆的笑,只觉得顷刻之间满室生辉,跟着这笑容,自己的身心也愉悦放松了起来,心中忍不住想要将这笑容私藏,可又立刻想到,这谪仙一般的人物,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够配得起呢…… “抱歉,”林西陆见岑桓直直地望着自己发呆,立刻解释道,“刚在绝无嘲笑岑先生的意思,只是觉得那优伶当真是有趣狡猾的很。” “若被捉弄的是林道长,怕就不会觉得有趣了。”岑桓活了数十载,从小都是被夸赞到大的,从未出过错,丢过脸,可一旦碰到了与林西陆相关的事情,她这芙蓉城第一才女却处处碰壁,让她很是受挫。 此人如此厉害,如果我能有备而去,那钥匙岂不是手到擒来?林西陆心中暗喜,问道:“不知岑先生可否告知那优伶的姓名,在下想去会一会他。” 岑桓犹豫了半天,期间抬头看了林西陆好几回,最终下定决心般说道:“既然林道长不是在家人,那我这也不算是违背了师父的意思。” 林西陆听得这话,知道此事在岑桓的心目中分量甚重,于是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的望着岑桓。 “此人,不,其实早就不是人了。他脱离了六合之道,也不在三界之中。无论这世上是否有生命存在,他都在,不死不灭,不生不息……” 【玖拾壹】虽九死其犹未悔 林西陆越听心中越凉,岑桓口中的这位,若他猜得没错,怕是已经帮不上自己了…… 果不其然,岑桓继续说道:“我也是翻烂了师门的古籍,才找到关于这位的只字片语。因缘际会,我探知他在武伶馆中,费尽心思设了个局,没想到还是让林道长失望了……” “此人……”林西陆犹豫再三,低声说道,“或许名唤素易?” 听到这个名字,岑桓的瞳孔骤然放大,面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但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这惊讶的表情就被淡淡的失落取代了。 “林道长既能呼风唤雨,想必对素易的来历的早就是一清二楚了,”岑桓垂下眼去,不再看林西陆,“是岑桓班门弄斧了,还请林道长不要见笑。” “岑先生别误会,在下绝无看轻之意。这素易乃先神,我仗着有些修为与他相对之时都忍不住心中发怵,岑先生却为了对在下的承诺,而克服人类对先神的恐惧,此番情谊,林某铭感于心!”林西陆字字肺腑,虽然岑桓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但林西陆平生最敬重守信重诺之人,不论岑桓是处于什么目的才帮原先的林道长打听这芙蓉城钥匙的下落,但就凭她这言出必行的性子,林西陆认为岑桓是值得他敬重的。 岑桓对林西陆一直抱着份爱慕的心思,那夜与他共赴巫山之后,心中更是日思夜想。奈何脑中清明的很,知道自己与林西陆是绝无可能朝着男女之情发展的,为了让自己死心原想着尽量避免与他想见,从而断了这份心思。可眼下林西陆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她心中本已将熄的火苗,又开始星星点点的复燃了起来,望着林西陆的目光也不由得炽热了起来。 “这钥匙岑先生如果方便,不知可否赠与在下。”林西陆觉得这钥匙虽看上去破旧,但毕竟是素易留下来的,指不定会派上什么用场。 ********* 林西陆从书院回到别院,凳子还没坐热,就瞧见管家探头探脑的从门口向里张望。林西陆知道这管家虽然是姜哲派来的人,可自己在朝中和民间多年来的威压和名声却让这管家对自己很是敬畏,甚至是有些害怕。 “进来吧。”林西陆叹了一口气,接连几日的奔波本来对他来说应不算什么,不知为何,自从到了这虚镜就感觉体力流失的非常快,常常感到疲累,需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 管家垂手站在林西陆身侧,张了好几次嘴,可半晌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直说无妨。”林西陆闭上双眼,抬起手撑住额角,轻轻的揉捏着。这芙蓉城内的事情已经够多够乱的了,在才是刚刚开始,不是后面几重虚镜要怎么办才好。 那管事得了许可,战战兢兢的说道:“左相……左相被太后的人带走了……” 林西陆一双本来潋滟的桃花眼陡然睁开:“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了?” “今早道长刚出门,太后就派人来了……” “快替我更衣备车,我要进宫!”林西陆片刻都不想耽搁,立刻强打起精神,准备进宫面圣。 那管家迈开一只脚正准备走,却又落下了,站在原地没动,怯怯的低声说道:“林公子的身子似乎不是大好……您看是不是要请大夫来瞧瞧?” 林西陆本来已经要走出门口,听得这话,立即收住脚步,没有片刻的犹豫:“去请大夫,顺便吩咐人被马车,在我房内准备好衣物,我去去就来。” 话音刚落,一阵风似的消失了,留下管家一个人在厅中。管家缓了缓神,心道:这林道长的功夫果然是一等一的,轻功就比自己强上了许多啊。 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着的林知夏,林西陆心如火烧,怎么好端端的就生病了呢!一摸额头更是烫的吓人。 “知夏,知夏,你怎么样了?”林西陆虽不情愿,但眼下事态紧急,自己必须去救望舒,可知夏这边也不能没了交代,于是只好将林知夏叫醒。 林知夏觉得自己发冷的厉害,朦胧之中仿佛有人不停的叫着自己,吃力的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林西陆焦急的面容。 “你来了……”林知夏气若游丝。 “知夏,我知道你很难受,”林西陆拧了块帕子给林知夏敷在额头,“但眼下左相今早被太后带走了,我得去救他。” “什么……”林知夏倒吸一口气,强忍住了咳嗽,道:“咳咳……你快去,我没事的,你在朝中孤立无援,唯有左相可以帮你,若是他出了事情……” “知夏,谢谢你。”林西陆握紧了知夏的手。 “你务必小心,提防有人下毒。”林知夏虽然难受的紧,但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可林西陆现在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自己的想法又无凭无据,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好,我一定尽快回来,大夫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你自己多小心。” 林知夏见林西陆走远了,一口气一松,拼了命的咳了起来,越咳越烈,一点要止的意思都没有,咳着咳着,林知夏感到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一时没压住,一口黑血“哇”的一下喷了出来,斑斑点点的布满了整床被褥,触目惊心。 果然是被下了毒……林知夏心中冷笑,自从他得知左相是今早被带走的,就发现有些不对,自己也是今天用过早饭后才开始发热咳嗽的。看来,是有心人安排他和左相同时出事,好打林西陆一个措手不及,这背后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 “那妖妇真的是欺人太甚!”姜哲见到林西陆,还未来得及让他开口,就怒摔了一本奏折在他面前。 “师兄,想来你也知道了,左相今早被那妖妇带回了督府。”姜哲咬牙切齿,额间青筋崩出。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不知太后的条件是什么?”林西陆不再拐外抹角,直奔主题。 早不抓晚不抓,偏偏今日派人抓走了陆望舒,看来他们的调查触及到了太后的逆鳞。 “那妖妇还能要什么,无非是这天下和钥匙!”姜哲沉着脸,仔细的观察着林西陆脸上的表情。 据探子回报,这师兄已经半月有余未沾女色了,反倒是对左相和一个琴倌分外的上心。左相倒是还好,只是那琴倌,毕竟是武伶馆中的人,就不由得他怀疑起林西陆的忠心了。 “这两样东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入旁人之手的。”林西陆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姜哲的双眸。 姜哲看到林西陆这幅态度,稍稍宽了下心,继续问道:“不知师兄打算怎么办?” 林西陆深吸一口气,面对强敌,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臣想见太后一面!还望陛下成全。”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林西陆在自己面前自称为“臣”,姜哲心中百感杂陈,不由得脱口而出:“师兄……” “臣主意已决!”林西陆抱着拳对着姜哲深深一揖,行的正是朝礼。 这大殿之内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姜哲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让林西陆看不清他的神态,他收起了平日与林西陆讲话的随意,声音中带着君主特有的威严:“既然右相执意如此,那就回去候着吧。这一两日内,太后必会召见。” 姜哲口中的右相正是林西陆!这些年民间许多人只道右相神秘莫测性子狠辣,却没有人见过右相的真面目。传闻武侯余孽的肃清就是这右相去差林西陆去办的,却从未有人想过这林西陆正是右相本人! “谢主隆恩!”林西陆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龙椅上那孤单清瘦的少年。 “师兄……”姜哲的叹息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中,“你可知此行有多凶险?” 林西陆轻轻的笑了:“怕是将我剥皮拆骨都是轻的了吧……” “既然知道,你又何苦,左相虽然要紧,但也抵不过师兄的性命啊!” 姜哲虽然由始至终对林西陆都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信任,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和这么些年来林西陆为他的出生入死,他都看在眼里的。此时心中生出来的不舍和难过倒是有五分真心的,剩下的三分,是害怕失去林西陆这厉害的帮手,还有两分,倒是希望林西陆能借此机会产出太后这老妖妇。 “生而为人,总是有些事会比自己的性命要紧。”虽然看不清姜哲的表情,但林西陆还是很认真的对着那个身影说道,“朋友之谊,家人之情,国家之爱,都是可以让我舍弃这条性命去守护的。若有一天你能真正的理解师父教给你的治水之道,有愿意牺牲性命去维护这个国家的觉悟,那你必定会成为这芙蓉城绝对的王!” 林西陆的声音虽然并不高亢响亮,但每一字,每一句话都敲击在姜哲的心上,振聋发聩,让他久久不能平静,甚至连林西陆什么时候离开了大殿都不知道。 “师兄,若是你有命回来,我定会让你亲眼瞧着我如何成为这芙蓉城绝对的王!”少年的声音中少了那一份阴鸷冷漠,多了些许带着温度的坚定。 【玖拾贰】山雨欲来 也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林知夏狠狠的发了几身汗,身子下的褥子都湿了,倒也没原先那么冷了。就是口渴的厉害,恨不得抱着个凉水缸狠狠的灌上几口才痛快。想着要起来去喝水,可不光是手脚身子,就连眼皮都沉的很,根本不听脑子的使唤,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死气沉沉的一动也不动。 正想着要不要试着高声呼叫一下,兴许有人路过可以帮他一帮,嘴还没张开,就感到一阵温热靠近,似乎是有谁将他的上半身抬了起来,一个冰凉的物件靠近了他的唇边,接着有些发烫,是热水!虽不是想象中的凉水,但好歹能解渴,也就顾不上那么许多了,林知夏闭着双眼,“顿顿顿顿”狠狠的灌了几大口水,脑子却里尚未来得及细想自己这是半倚在谁身上,又是谁端着杯子给他喂水。 喝够了水,整个人又昏沉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林西陆轻手轻脚的为他盖好被子,就着蜡烛橘色的微光,细细的看着林知夏。一模一样的眼,一模一样的唇,连睡觉的样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柔顺中带着几分娇憨。 “知夏,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望舒已经被太后下狱,若是不能在他被处斩前离开这虚镜,望舒在山城的身体就会出现谁都无法预料的异变……”林西陆的眼眸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又黑又亮,像投映在古井中的星辰一般。 “知夏,我心里其实特别的虚,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理呢?你以前点子那么多,次次都能帮我们化险为夷,这一次……”林西陆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这一次,若是你能帮一帮我该多好……” 屋内一片寂静,偶尔传来蜡烛燃烧的“噼啪”声,没有任何人能替这个无助的年轻人解决心中的困惑。长长的沉默之后,林西陆抬起了埋在双肩中的头,轻声说道:“知夏,若是你不愿出去,我就在这里陪你就是了。这虚假的世界中,多了一个真实的我,你应该会高兴吧。只是……只是望舒,江雪还在唐楼等着他,我决计不能让他出半分差错。” 门轻轻的被带上了,林西陆的脚步声随着走远渐渐变轻了。一片寂静黑暗的厢房内,轻微的“吱呀”声显得格外明显,床上的人似乎是坐了起来。林知夏的面容在牙白色的月光下更显得晶莹剔透,只见他紧紧地闭着双眼,贝齿死死地咬着下嘴唇,似乎是在压抑着心中的情绪。 半晌,他睁开了双眸,眼中光芒竟比月光更盛,嘴角也高高的扬了起来,似乎是有抑制不住的喜悦要奔涌而出,但这喜悦片刻间就被他高高隆起的眉心冲淡了。 西陆不能出事!绝对不能!林知夏的心意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 “这大牢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陆望舒在铁门之后的草堆上端坐着,脸上没有丝毫的不适,还是那副云淡风轻随遇而安的样子。 “你倒是自在的很,丢我一个人在外面。”林西陆递给狱卒一小壶酒。 那狱卒接过酒壶,立刻打开了牢门,毕恭毕敬的递给了陆望舒,朝着陆望舒稍稍一点头,默默的离开了牢房。虽然是太后亲自下令将左相关押在此处的,但林西陆的身份和权势摆在那,这朝中的风向还未定下来,指不定明日这阶下之囚就会换成谁,因此,这大牢中的狱卒们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手。此时与林西陆方便,说不定日后能在关键时刻救自己一命。 林西陆见狱卒敞着牢门走了出去,一弯腰,猫进了陆望舒的牢房。房内潮湿阴暗,高墙之上只有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墙上除了有霉斑和青苔还有深浅不一的斑斑血迹,想来这里原先是关了不少重犯的。 “嗯,是好酒。”陆望舒拔开瓶塞,闻了一下。 “从姜哲的酒窖里搬出来的,自然是好的。”林西陆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这么喝法,醉了我可没法子抬你出去。”陆望舒也学着林西陆的样子,大大的灌了一口酒,这酒闻着醇香,喝到口中却是极其辛辣和刺激的,“痛快!” 二人相视一笑,酒壶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你来我往一阵,不消片刻,这壶中的酒就喝了个精光。 “不用顾及我,放手去做。”相交多年,陆望舒太了解林西陆了,处处为人着想,哪怕连自己都顾不周全,可还会总是想着保他人周全。 “若我害你没命,你可会怪我?”林西陆问道,可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疑惑。 “唐楼不会亏待江雪。”提及妹妹,陆望舒眼神一软,“士为知己者死。我比你们多活了几年,却只有你们这几个朋友。再者这左相本就是看淡生死之人,现在我变作了他,难道还及不上知夏执念中的一个虚壳么?” “好,既然如此,那便闹个痛快吧!”林西陆朗声大笑。 那狱卒守在外面,很是纳闷:传闻左相没几日就要问斩了,这林道长还笑的如此畅快,莫不是他们有仇?不对啊,看他俩的神态比起仇人倒更像是朋友。莫不是朝中有什么变动,太后要失势了? ********* 林知夏感觉好多了,身上的力气也一点点的回来了。正打算下地走走,却见林西陆推门而入,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 “你醒啦,一定饿了吧。”林西陆笑眯眯的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 林知夏这才看清,托盘中央放了一个雪白的小瓷碗,旁边还有三个青瓷小碟,这白瓷碗中盛的是红米粥,青瓷碟中分别是切成薄片的醋腌小黄瓜,瑶柱鲜虾酱,以及一碟金澄澄的炒鸡蛋。 “你身子还虚,不能吃大补的东西,这几日先将就着吃些清粥小菜吧,等过些日子,我让厨房给备个温鼎,鸳鸯的可好?这几日天气还是不暖,吃些辣的发发汗,身子能暖和些。另一半么……就用六月柿做汤底可好?我记得以前你是很喜欢吃的。”林西陆就这么笑眯眯的絮絮叨叨对着林知夏说了许多,也不管林知夏的反应。 “我光顾着说了,你快来喝粥吧,凉了对胃不好。”林西陆小心翼翼的将林知夏掺下了床。 也许是几天没动了,林知夏的腿脚一软,眼看就要摔倒,可下一秒钟却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要不要紧?可是又毒发了?我去叫大夫来!”林西陆一脸关切和着急。 “没事没事,我只是一时没站稳。”林知夏手掌抵在林西陆的胸前,柔声解释道。 哪怕是隔着厚厚的冬衣,林知夏也能清楚的感觉到这胸膛结实有力,摸上去分外可靠。而自己,心如擂鼓。 林西陆安顿好林知夏,端过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案上,拿起白瓷碗,舀起一勺红米粥,轻轻的吹了吹,送至林知夏唇边,眼里带着些许的不安和慌张:“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林知夏没有料到林西陆会喂他,面上虽有些扭捏,但心中的欢喜却抑制不住的喷薄而出,浸透了眼角眉梢,檀口微张,含住了在面前一直举着的瓷勺。这红米粥香滑软糯,压根不用细嚼,入口就化了,红米的清甜片刻间充盈在整个口腔之中。 “吃片小黄瓜吧,这醋虽稍稍有些酸,但能帮你开开胃。”林西陆夹起一小片清透翠绿中透着酱色的黄瓜,凑到了林知夏嘴边。 林知夏本来是没什么胃口的,可被林西陆这一喂,倒也一勺热粥,一筷子小菜的,一会儿功夫,就将碗中碟内的东西吃的干干净净了。见林知夏吃完了,林西陆从怀中掏出快帕子递给了他。 “能吃的下东西就好,前几日你吃什么吐什么,都瘦了一大圈。”林西陆打量着林知夏的脸庞,气色虽然不好,但精神头是有了,这毒应该是去干净了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林知夏将帕子紧紧地攥在手中,“中毒的事情。” “这好歹是我的别院,若是连院中的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也早该从这位置上退下来了。”林西陆的脸上带着笑意。 “你打算好了?”林知夏问。 “嗯。”林西陆只答了一个字,这样的事情,他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 “那就好,”林知夏的神色轻松了起来,“武伶馆送来的那些伶人呢?” “都给赎了身,放出去了。” “这别院中的下人呢?”这粥刚入林知夏的口,他就知道这粥是林西陆煮的,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在山上练琴练到半夜才回观中,林西陆总会为他留一碗粥当做夜宵。 “都给散了,从哪儿来的就都回哪儿去了。” “那……”林知夏顿了顿,“清平观呢?” “交给云爷了,虽然他入门晚,但为人正直,在一众徒弟面前又立得住威严。” 云爷?林知夏仔细回忆了下,的确在记忆中有个云姓的师弟,这师弟年纪虽小,但为人沉稳,心胸豁达,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林西陆一直笑盈盈的回答着林知夏的每一个问题,见林知夏现在不说话了,也不着急,就陪着他沉默。 半晌,林知夏抬起眼来,眼神中带着郑重和掩藏不住的不安:“那……我呢?” 【玖拾叁】忆前尘 林知夏不安的舔了舔嘴唇,努力的想要看着林西陆,可又紧张到不敢抬起头。 “知夏,”林西陆握住了林知夏的双手,“你哪儿也不用去,一直在我身边就好。” 林西陆的体温顺着双手传到了林知夏的胸口,这温热紧紧地包裹住了林知夏的心脏,将本来空洞晦暗的地方完全的照亮了,干涸的河道变得充盈,枯萎的植物缓缓抽芽,死气沉沉的大地上又开始有了生命的痕迹。 “好。”林知夏浅浅一笑,目光坚定,心如玄铁。 ********* “林道长,传太后懿旨,召您五日后进宫见驾。”传旨的内侍官将懿旨带到,片刻也不敢多留,直接坐上马车回宫了。 “五日。”林知夏从内堂中踱了出来。 “虽然不长,也很足够了。”林西陆将手中的懿旨随手一丢,“走吧,今日我们去好好逛逛这芙蓉城。” 天朗气清,闲云也没有几朵,虽然天气还不暖和,但日头倒是很好的。二人出门时已经临近正午,街上的摊贩越来越多,卖小吃的,卖菜的,卖小玩意儿的,这里一簇,那里一堆,熙熙攘攘,烟火气十足,倒也是热闹的很。 林西陆虽然来了芙蓉城一阵子,但一直为了林知夏和宫内的权斗费心,出门也都是坐在马车想事情;更何论林知夏了,身为三等琴倌的他,若非客人带出,是不能私自走出武伶馆的。所以,能像今日这般优哉游哉的闲逛,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倒也是头一回。 “听闻芙蓉城内的最出名的馆子在东市的风华里中,想不想去试试?”林知夏问道。 “好!反正现在有的就是钱,去挥霍一番也无妨!”林西陆拍了拍腰间鼓鼓的钱袋,淘气的眨了眨眼。 二人并肩在街上走着,格外的引人注目。林西陆是芙蓉城内的权贵,百姓都是认得的,虽然有着一副宛若谪仙的面容,但普通百姓都畏惧他的权势,见到他无不避让; 至于林知夏,见过他的人是少之又少,他又生的俊美灵动,倒是有不少人偷偷的朝他张望,几个大胆的姑娘还特意绕过他身侧,将绣了自己名字的绢帕“不小心”掉落在地。林知夏小时候醉心于琴艺,没跟什么姑娘有过交集,在武伶馆打交道的更都是男人,哪里懂得这些姑娘弯弯绕绕的心思。 林西陆还未来得及阻止,林知夏快他一步,不明就里的捡起了手帕,林西陆有些扶额,这虚镜中的知夏倒是有几分自己当年的耿直无知啊。 “姑娘,你的帕子掉了。”林知夏唤住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姑娘。 那姑娘见林知夏叫她,喜上眉梢,小脸上泛起酡红,一双眼睛不住的往林知夏身上瞟,娇滴滴的答道:“公子唤我?” “这帕子似乎是姑娘掉落的?”林知夏坦荡荡的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那姑娘冲着他千娇百媚的一笑,故作惊讶的答道:“呀,的确是我掉的,真的是有劳公子了。” “无妨。”林知夏将帕子递给那姑娘的婢女,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惹得好几位围观的姑娘深吸一口气,世间竟有笑起来这般好看人,如春风,似朗月,让人一见就新生喜爱,忍不住瞧了又瞧,恨不得即刻与他亲近起来。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只见那姑娘眼波流转,很是惹人心动。 林西陆眉头轻蹩,一把拉住林知夏的手腕,对那姑娘说道:“小事一桩,姑娘不必挂怀。”说完就拉着林知夏阔步向前。 “你要死了,居然敢对林道长看中的人献殷勤!”一个大婶看好戏般的对那姑娘说道。 “林道长不是只爱美人么……”那姑娘低声喃喃道。 “你傻啊,那小哥的容貌,放在芙蓉城里,又有哪家姑娘能比得上呢!”大婶的眼睛也是直勾勾的望着林西陆与陆望舒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舍得收回。 “你这性子,对我又冷又凶,对旁人倒是随和的很。”走出去好一段路,见周围姑娘少了许多,林西陆才松了手。 林知夏似乎很不舍得林西陆抽走的手,摸了摸被林西陆握过的手腕,眼睛亮亮的,一脸无辜道:“只不过把帕子还给那姑娘,你紧张些什么?” “我……我哪有紧张!”林西陆急急分辨,耳朵却可疑的红了。 林知夏低头浅笑,不再闹他,轻轻牵起林西陆的手:“走吧,我饿了。” 林西陆手心一暖,心中因为刚刚那桩小事生出的一丝窝涩瞬间烟消云散了。走了不到一刻,十里风华长街赫然出现在眼前,不同于别的地方的市井之气,这里,只能用奢华二字形容!每一户酒家,每一间客栈,包括只有豆腐干大小的一爿香粉铺,都是巧夺天工般的夺目耀眼。 芙蓉城内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林西陆心中暗叹道,知夏,你的心中到底还藏了些什么,才幻化出这十里风华? “到了!” 顺着林知夏的目光望去,一座飞檐斗拱的三层高楼矗立在不远处,门庭若市,客似云来。 “二位爷,里边请!”眼尖的店小二老远就看见了气度不凡衣着光鲜的二人,“二位瞧着眼生,是第一次来风华楼吧。不知是想看街景还是看海景呢?” “这还能看到海景?”林知夏出言问道。 “这是自然,从三楼的包间里望出去,就正对着芙蓉海,今儿太阳又好,那景致真可谓是波光粼粼,海天相接啊。”小二一脸骄傲,言语之中得意的似乎这风华楼像是他家的一样。 “这位小哥倒是出口成章,想必是做过几年学问的。”林西陆边走边夸赞,“既然这海景这么好,那我们就要一间对海的包间吧。” “好嘞!二位随我来。”小二被夸的美滋滋,本来十分的热情高涨到十二分,领着二人来到了三楼尽头的一间包房。 一块巴掌大小乌木牌子挂在门口,上面用簪花小楷端正写了三个字:观沧海。小二推开门,一阵海边特有的清爽豁达之气扑面而来。 “二位慢坐,小的这就去给二位沏一壶上好的冬梅茶。”说罢,小二就退了出去。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林知夏望着窗外的海面,轻声念道,“这词怎地如此熟悉,可却怎么都想不起是哪一位大家写的了。” 这诗本是一代枭雄曹操所作,有史可考,有迹可循,但这芙蓉城内的一切却都只是林知夏执念中凭空生出来的,这朝代这君王都是,当然也包括他们现在所处的风华楼。可现在,在这幻想出来的地方却出现了现实中的诗句,林西陆心中大喜,四姐说过,在虚幻之中存在的真实,就是这虚镜的裂缝,是虚镜最脆弱的地方,也最有可能是虚镜的出口! 本就是无心所至,却被他撞见了出口,难道上面那几位,是打算放过他们?林西陆不由得望向这芙蓉城的天空,澄净,碧蓝,与山城的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 “西陆,你可知道这诗是谁写的,我怎么都想不起了。”林知夏似乎有些头疼,坐回了位置上。 “唔……”林西陆装作思索的样子,“应当是东汉末年的曹丞相吧。” “东汉……”林知夏得到了答案,眉头却是锁的更紧了,“东汉……东汉……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这东汉距现在的白历五年有多长时间了?” 白历乃是姜哲登基后改的年号,到现在,不长不短刚好五年。等不到林西陆的回答,有无数的片段开始在林知夏脑海中闪现。 一个身穿墨绿色短褂的孩子,粉雕玉琢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知道对着谁笑嘻嘻的说道:“反正不收我钱,我就来试试,不行我再回家。” 这孩子是谁?他又是再跟谁说话?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画面已经不见了。 又一道光影出现,还是那个孩子,似乎长大了些,他脸上很是着急,不停的对谁喊着:“快走啊!走啊!”可是却没注意到一张利爪正伸向他的心口。 空间转换,那个孩子手上捏着什么活物,眼中是一派天真,可嘴角却挂着邪恶狰狞的笑意:“你看到了?”话音未落,就听到“咔嚓”一声,他扭断了那东西的脖子。 “知夏,知夏!你怎么了!”林西陆见林知夏面色痛苦,双手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脑袋,急忙出声询问。 “西陆,我看到一个孩子,他那么熟悉,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他究竟是谁!”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林知夏额间坠落,“他好天真,好亲切,可也好残忍!他好像……好像杀了什么东西!我不确定,但他好像杀了什么……” 林知夏越是想看清,那影子和声音就越是模糊,他就越是痛苦。 “没关系的知夏,没关系的,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林西陆紧紧的将林知夏搂入怀中,“不要想了,知夏,不要想了!” “西陆,不行啊,西陆,他很重要,”林知夏唇色泛白,“我知道他很重要的,我必须要想起来他是谁!否则……否则……我的心上像是缺了一块!” 【玖拾肆】招魂引魄 “二位爷!”清脆的敲门声伴着小二的吆喝声响起了。 林知夏脑海中的画面瞬间全部消失,头也不疼了。 林西陆见林知夏不再那么痛苦,松开了抱着林知夏的双臂,关切的问道:“知夏,你感觉怎么样?” 林知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了,林西陆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仔细的替林知夏扶平了衣领上的皱褶,朗声说道:“进来吧。” 小二带着笑脸推门而入,似乎丝毫没有看出二人的异常:“二位爷,这就是本店最出名的冬梅茶了。”说着,斟了两杯递给二人。 这茶水刚入杯,一股子梅花独有的清香就扑鼻而来,芬芳但不喧嚣,清雅之极,高贵之极,让人生出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这茶倒是很特别。”林知夏端起茶盏仔细把玩,虽不再头疼,但身上却似乎是脱了力,整个人软绵绵的,只想酣睡一场,可闻到这梅花的香气,他精神一凛,胸中原本的憋闷和无力似乎减弱了许多,头脑也清明了起来。 “不瞒二位爷,这茶可是有些名堂在里面的。”小二面露得色。 “哦?你且说说看。”林西陆浅浅的抿了一口茶,道。 “二位爷,且不说我们这泡茶用的水都是取的每年还未落地的那场初雪,就单看我们这茶汤的颜色,不似平常茶水的金黄,而是鹅黄中带着点赤红,这点赤红,就是用成千上百朵在雪水中浸泡过的红梅花瓣淬炼所得。百树的红梅花,才能得拇指那么高的一瓷瓶花水,这可是要比黄金白玉都要金贵得多了。更重要的是,这花水是白雪和梅花两种寒物混在一起所得,因此闻上去有让人耳聪目明之效,若能长期在饮食或者茶水中添加这花水,能治疗陈年眼疾和失聪。”小二说的吐沫横飞,将这茶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一般。 “嗯,果真稀奇的很。”林西陆顺着小二的话说道,“你们家掌柜的看上去倒是心思奇巧之人。” “还真被您说中了!”小二左右张望一下,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我们家掌柜的,可是得了高人的指点,才得了这茶的方子。这高人,可是伺候过宫里贵人的伶人,那眼界可不是一般伶人能比的。” 电光火石之间,林西陆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然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嗓音中还是有一丝颤抖:“你说的伶人,可是从武伶馆出来的?” 小二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您是如何得知的?” 大喜过望,林西陆追问道:“那人现在何处?不知小哥可否知道?”说着,从腰间摸出几颗金株塞到那小二的手中。 “这位爷,不是小的不说,只是,与他相熟的是我家东家,我一个下人又怎么能晓得呢?”小二将那几颗金株原封不动的放到桌面上,脸上赔着笑。 “无妨无妨,”林西陆将那几颗金株拿起,又从腰间摸出几粒,一起塞回小二手中,“还请小哥行个方便,为我们引荐一下这风华楼的东家。” 小二掂了掂手中的金株,咧开嘴,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位爷客气了!您先点菜,我这就去帮您请我们东家来。” 林西陆一门心思全系在了这风华楼的东家身上,就让小二看着上了几道招牌菜,不需多时,一桌子珍馐美味都摆了上来,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林知夏懒得出林西陆有心事,故作轻松的说道:“西陆,这回你的荷包恐怕是要大出血了啊。” 林西陆明白林知夏的用心,心内虽然焦急,但也还是笑着说道:“放开了吃,大不了我们一起留下来洗碗。” “我这手可是只操琴的,洗碗这等子事还是你做吧,我留下来卖艺就好。”林知夏剥了一只斑节虾,轻沾几下酱料,放到了林西陆碗中。 虽然身处虚镜,可这虾子的味道尝起来竟然还是鲜美甘甜,仿佛刚从大海中捞起的一般。 “好吃吧。”林知夏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洗了洗手,拿起桌上备好的素帕将手擦干,“我在武伶馆中的时候,就常常听到客人夸赞这风华楼中的海鲜了,他们都说,此处的的海鲜,从大海里捞上来到客人的餐盘中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盏茶,是最为新鲜味美的了。风华里虽然长,酒楼也多,但能做到如此的,只有这风华楼一家。” “这位客官真是行家。”随着一阵朗声大笑,包厢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该男子器宇轩昂,眼神如鹰,一看就是在商界打滚多年的精明商人。 “二位爷,这是我们东家,姓艳。”那店小二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替林西陆二人介绍着。 “艳老板,久仰大名。”林西陆一抱拳,这江湖上的客套话,还是从之前的戏本子里看来的。 “林道长,客气了,能屈尊降贵光临敝店,真是小店无上的光荣啊。”想来艳老板长长接待宫里的人,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林西陆。 “既然艳老板认得在下,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林西陆朝着店小二扫了一眼,那店小二立刻识相的退了出去,还顺手给他们带上了房门。 “林道长但说无妨,艳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这冬梅茶的方子来自于一个伶人?” “是。” “不知艳老板可否替在下引荐一下?” “这……”艳老板面露难色,“并非在下不愿意引荐,只是……那位已经仙去多年了。” 原来与这风华楼相关的伶人就是素易口中那位已经去世的!林西陆心中凉了半截,想想还是不太甘心,继续问道:“听说这位伶人是从武伶馆出来的,不知道当年是几等伶人呢?” 艳老板神色一暗,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缓缓说道:“瑜青那样的国色天香,自然是一等风月客。” 当年有三位伶人近身伺候了先皇,一位琴倌,一位优伶,一位风月客,如今,一位仙去,一位在武伶馆,一位在宫内。按照艳老板的说法,这名唤瑜青的一等风月客已经故去了,那在宫中和武伶馆中的,只剩下一位三等琴倌,和一位二等优伶了。 “听艳老板的口气,应是与瑜青先生很是相熟。”林知夏出言试探,“我自小长在武伶馆,似乎未曾听过瑜青这个名字。” “原来这位客官也是武伶馆中的。”艳老板淡淡的扫了一眼林知夏,“瑜青为人行事素来低调,除了那人,基本不见别的客,你不知道他也不足为奇。” “听闻瑜青先生,”林西陆决定赌上一赌,反正已无退路,不如置之死地,说不定能博得一线生机,“是先皇十分宠爱的,就连大行前也召见过。” 艳老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林西陆敏锐的捕捉到了,看来自己的这一次是赌对了! “林道长不愧是御前行走之人,连这等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艳风华鹰眼如钩,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林西陆心中默念咒法,一张黄符燃起,丝丝烟雾缓缓升起,在空中凝成一个浅浅的人影,那人影飘飘忽忽,如真似幻,就这样立在艳老板数丈之外。 “瑜青……是你么……”艳老板一瞬不瞬的望着那人影,语带哽咽,肩膀微微发颤。 林西陆双目轻阖,沉声说道:“艳老板,都说人死如灯灭,可这灯虽灭了,总有丝丝烟火留在人间,证明自己存在过。我虽常常出入皇城,但这等秘事,是连国主都不知晓的,否则这风华楼又怎能留存至今呢?” 林西陆故意说三分藏七分,分明什么都没说清楚,可又不由得让人主动联想了起前因后果。 “你……你是说……”艳老板眼中闪过期冀,“此事是瑜青告诉你的?” 林西陆微微一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双指成剑,朝着那人影一指,人影朝着艳老板缓缓走去,渐渐的将艳老板包裹在其中。 “瑜青,真的是你!”艳老板低声轻呼,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你可知你离开的这些年,我一日都没有快活过。瑜青……” 艳老板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也说了很久。 “这是瑜青的魂魄?”林知夏皱眉,对着林西陆耳语道。 “这只是他心中堆积多年的思念。这符咒不过是将那些思念具象化了,让他这份情谊有个寄托。”林西陆幽幽的说道,眼神中有一丝不忍,事急从权,艳老板,对不住了。 渐渐的,那人影淡了下来,变成几缕青烟飘荡在观海阁。 “瑜青!瑜青!你别走!”艳老板伸手去抓那烟雾,那些烟雾却从艳老板的指缝间溜走,变得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了。 “林道长,你法力无边,我求你,让我再见见瑜青,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说!”艳老板双目赤红,颈间青筋暴出,完全没有了刚进来时那风雅淡定的模样。 “艳老板,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有定数的,不可强求,今日你与瑜青先生相见已是逆天而为了,若再要强求,怕是会坏了你们来世的福分。”林西陆轻轻的拍了拍艳老板的肩头,以示安慰。 “林道长……”艳老板颓然坐下,心中失望之极。 “瑜青先生既然能留一缕魂魄与你相见,必定是对你有事所托,你可有什么答应了他却还未完成的事情?”林西陆循循善诱道。 【玖拾伍】假作真时真亦假 艳老板苦笑一下:“瑜青……这一世就没跟我服过软,更何论有事托我做了。” 看来艳老板对这瑜青是单相思啊。林西陆心中虽然唏嘘,但还是不愿轻易放弃,脑筋一转,接着问道:“若不是有事未完成,就定然是有事情放不下了。艳老板你不妨仔细想想,好帮瑜青先生了了心愿,让他早日轮回。” 艳老板眉头紧锁,一时之间不言不语,思索了半晌,方才若有所思的说道:“或许……是有这么一桩事,让瑜青一直挂怀于心……” 林西陆心中一喜,面上却还是不懂声色的说道:“若是艳老板愿意帮瑜青先生解决他心中的牵挂,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有用的着林某的地方,林某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艳老板深深的看了林西陆一眼,一番心思在肚肠里滚了又滚,兹事体大,这桩事情瑜青牵挂了一世,本以为随着瑜青离世,这事也就没入尘埃,再也不会被触碰了。可谁又料到,瑜青竟然为了这桩挂怀之事,久久不能安息,魂魄在这尘世间游离了这么多年。 林西陆轻扫了一眼艳老板,见他一副苦恼的样子,就知道这桩事定然关系重大,让艳老板不能或是不敢轻易让人知道。于是眯起眼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这世上的事情,看起来无比重要,有事甚至觉得若是过不去了自己的性命也就交代在这了,但时过境迁再看的时候,却发现不过尔尔。想来瑜青先生当年一直挂怀的事情,现在之所以放不下,或许是因为发现自己当时执念太深,现在只是想要借着那桩事情,彻底放下那段执念吧。未有真正的放下了,释怀了,才能让这缕游魂得到彻底的安宁。” 艳老板的喉结滚了几下,咬了咬牙,对着林西陆和林知夏说道:“不论二位爷今日或是有心或是无意来到我这风华楼,让我见上瑜青一面这份恩情,艳某没齿难忘。只要是为了瑜青好,那这桩摆在艳某心中五六年的事情,纵然明知不该说,艳某也会一字不落的将所知道的一切说给二位知道。” 林西陆给艳老板斟了一杯冬梅茶,示意艳老板可以慢慢讲,他们时间充裕。 “这一切,说到底,也是因为这冬梅茶……”艳老板的声音似乎是从时间的彼岸传来的。 六年前,先国主还在世,而当今国主姜哲,也只是个世子。先皇一辈子廉洁爱民,勤于政务,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国主,但人无完人,这先国主有一点却常常遭人诟病,就是不爱女色。起初大家以为先国主真的是心性淡泊,不好女色,所以后宫来来回回只有不到十来个妃嫔,而这些妃嫔能够侍寝的机会,一年里更是掰着手指头都数的过来的。没有侍寝机会,就没有皇室血脉,偶尔有一两个幸运的是,一朝得中,怀有龙裔,却总是因为朝堂内后宫中的明争暗斗而无法将孩子保住。 那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看着后宫中稀稀拉拉的几个孩子,心中很不是滋味。再加上娘家在朝中薄弱的地位而被前朝的大臣不停地弹劾,说她是妒妇,容不得其他妃嫔怀上子嗣,想要废后。 在娘家人的默许中,太后找到了一处伶人馆,这馆内的伶人无论男女,都是样子水灵,唱念做打样样俱佳的,有些女伶更是从小就耳濡目染了一些如何讨好男人的花招。既然先国主看腻了宫内端庄贤惠的妃嫔,也许路边这些奔放热情的野花能让他心动,身动。一旦这些女伶得到宠幸生下龙子,到时候去母存子,将这些孩子过继给宫中的妃嫔就是了。 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太后招了一班伶人入宫表演,其中六女四男,都是馆内样貌最出挑的。果然,先国主一见倾心,但看中的却是一名男倌,他将这名男倌留在宫中足足三日!三日中,两人在御书房后头的寝殿内翻云覆雨,夜夜笙歌。听说在皇城之内的长街中,夜半时分都能听到那男倌放肆野性的大笑。这三日中早朝自然是不上的,除了送饭的,旁人一律不许进入寝殿。 三日后,第一个进去的人,就是太医,传闻那日正午,寝店门大开,一股子欢好后的靡靡之气随风飘出,路过的婢女闻到了都是一阵脸红。太医屏着呼吸朝寝殿的深处走去,看见床上横卧两名不着寸缕却仍是交缠在一起的人,急忙闭上了眼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太医夺门而出,开了几副方子交给药童,就称病足足在家躺了个把月没有出门。后来,先国主将整座伶人馆买了下来,将其中的女伶或遣散或发卖掉了。自此,这馆中只剩男倌,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骚扰,先国主特意派了宫中一等一的好手亲自去教授那些伶人武艺。渐渐的,这伶人馆就变成了武伶馆,再后来这武伶馆开始吸收一些长得好看的孩童,从小叫他们诗词歌赋,习武操琴。而最初那个被先国主看中,在宫中留宿了三日的男倌,正是瑜青。 武伶馆整顿期间,瑜青带了一个琴倌和一个戏子进宫,三人陪着先国主过了一段神仙似的快活日子,每日饮酒作乐,春宵不负。就是这段时间,先国主疏于朝政,才给了武侯壮大自己的从而生出叛乱之心的机会。 “既然艳老板与瑜青先生相识,不知是否认得那琴师和那戏子呢?”林西陆问道。 “又怎么会不认得呢……”艳老板的脸上浮现出了追忆的微笑,“那三个人,若放在当世都是谪仙般的人物……说句不中听的话,丝毫不比林道长和您身边这位小爷差呢……” “先国主,似乎是将某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们?”林知夏打断了艳老板看上去无穷尽的追忆。 艳老板也不恼怒,点了点头,说:“是啊,先国主是何等睿智,一早就看出太后,包括她背后的氏族对整个芙蓉城一直是虎视眈眈。这芙蓉城的钥匙怎么能落在她的手上呢……” 先国主的身体日渐衰败,这位昔日的帝王,主宰天下的强者,如今只能靠着药物来勉强维持生命,他看着朝臣们看似恭敬实则野心勃勃的身影;他看着后宫中看似对他千依百顺实则阳奉阴违的内侍馆们;最让他愤怒的,是他的妃子们,在他这副身体已经衰败到完全无力宠幸她们之后,她们却一日出落的比一日更娇艳更水灵,这其中的因由,不言而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帝王不能忍受的。 于是,在他时日无多的生命里,他招来了他的无双公子,他的琴师,和他百看不厌的优伶,索性不再过问朝政,让那些狼子野心的人们去明争暗斗吧,他则日日醉心于自己的小世界中,听曲看戏,拥着美人入睡。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位国主终将在武伶馆的脂粉堆中走向死亡的时候,他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讶,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他让这三人将芙蓉城的钥匙带回了武伶馆,交给了武伶馆的馆主。 而这武伶馆的馆主,是由他亲自选出的,没有人知道他选的是谁,甚至没有人能查出这馆主究竟是男是女,是否是伶人。就在先国主大行的那一日,无双公子瑜青一头碰死在了国主的棺椁之上,唇边虽然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但早已无神的双眼却一直死死的盯着宫外,传言,他看得是武伶馆的方向。 那位琴倌,亲手将背了多年的瑶琴摔成几段,自己动手净了身,留在了宫中做内侍官。至于那位戏子,传说他离开了皇宫后,就回到了武伶馆,可却没有人在武伶馆中再见过他……更有传言说,他早就死了,只是死不瞑目,灵魂始终在武伶馆内游荡。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艳老板像忽然脱力一般瘫软在椅子中,出神的看着窗外,喃喃道,“这些事,本来应该掩埋在时光里,既然瑜青让我把它拿出来,那我必定如他所愿……” “照此说来,瑜青先生不放心的,可是交给武伶馆馆主的那把钥匙,那把芙蓉城的钥匙?”林西陆隐隐觉得艳老板的故事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或许吧……但瑜青从未亲口对我说过关于那钥匙的只言片语,一切,也都只是我的猜测……”艳老板回了回神,浅浅的抿了一口杯中的冬梅茶。 “瑜青先生可有说过,那馆主究竟是何人?”林西陆似乎抓到了一点线索。 艳老板放下手中的茶盅,缓缓的摇了摇头:“我想着馆主的身份,瑜青怕也是不晓得的。先国主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如此机密的事情,他又怎么会告诉一个伶人呢……” “二位爷,艳某今日有些乏了……先告辞了,下次若二位再来风华楼,艳某必定好生招待一番。今日这顿,就记在我的账上吧。”说罢,艳老板起身就要告辞。 “且慢!”林西陆和林知夏异口同声的阻止道。对视一眼,二人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玖拾陆】动之以情 艳老板脚下一滞,极不情愿的回过身来,面色有些难看:“二位爷还有何事?” “在下听了瑜青先生的往事,有些地方实在是令人费解,还请艳老板指教一二。”林西陆老神在在的端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茶杯轻轻摇晃着,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清明。 艳老板眼神有些躲闪,语中也带着几分犹疑:“艳某已经将所知道的一切都讲给二位听了,至于二位的疑惑,艳某怕是无能为力了……” “艳老板这话说得,好像我们会为难您一样,”林知夏嘻嘻一笑,“只要艳老板说得都是实话,我们林道长绝对不会以权压人的。” 这话一出口,艳老板本已经不耐烦的神色就收敛了三四分,林西陆心中不由得一声叹气:有权真好。 “这桩事情,艳老板肯定是知道答案的,只要愿意如实相告,我们定然不会再对第四人说起此事。”林西陆语中没带丝毫的架子,听上去诚恳的很。 林西陆和林知夏软硬兼施,这艳老板心中跟明镜似的,可奈何民与官斗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只能不情不愿的说道:“林道长言重了,二位还想知道什么,艳某一定尽力回答。” “在下只是想问一句,在瑜青先生的故事中,艳老板处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位置呢?”林西陆端起冬梅茶,抿了一口,虽然茶汤已凉透了,但其中梅花的清冽芬芳却比温热之时更沁人心脾。 话音刚落,就见艳老板面上的血色登时褪下去了七八分,虽然神色还算镇定,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强撑着的。 林西陆和林知夏二人见艳老板久久不出声,也不着急,看看窗外的海景,品着早已经凉了许久的茶汤。 终于,艳老板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这茶已经凉了,我着人给二位换一壶吧。”说罢,打开观海阁的大门,轻轻摇了摇那块写着“观海阁”三个字的木牌子,一阵清脆的铃声不知道从哪儿发了出来,只听得“蹬蹬蹬”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会儿工夫,店小二就捧着个托盘上来了。 还是那个带他们上楼的店小二,可此时脸上却没了半分笑容,他看了一眼艳老板,只见艳老板微微一点头,那小二就将托盘中的新茶奉了上来,顺手收走了桌上的残羹冷炙,整个过程安静的落针都能听见。收拾妥当后,店小二退了出去,紧接着一阵赔笑和道歉声此起彼伏。 “对不起了孙爷,这三楼有的阁顶忽然间有些漏水,我们艳老板特意吩咐,将您换到二楼的碧海阁中,今日的开销全算在风华楼上。” “不好意思了孟姑娘……” “王公子,您一直仰慕的孟姑娘就在楼下,不知……” 渐渐的,三楼熙熙攘攘的人声逐渐消失了,整个风华楼的第三层全被清空了。只剩下还在观海阁的三人。 “艳某只不过想过几年太平日子,可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对吧,林道长?”艳老板冲着林西陆凄然一笑,“本以为瑜青去了,那位又铁了心的留在宫中,这陈年往事哪怕有人追究,也不会再将艳某牵扯其中了……没想到,世事如棋,总是难料……” “当年那三人中的优伶,若林某猜的没错,就应当是艳老板了。”林西陆的语气中带着十足的笃定。 “林道长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机敏无双,既然是敞亮人,那我也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的确,我就是当年侍奉过前国主的那位戏子。”艳老板长舒了一口气,宛如放下了心中的重担。 “既然艳老板是痛快人,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只想问您一句,现在,这芙蓉城的钥匙在何处?”林知夏快人快语,直奔主题。 “虽然当年的世子,现在的国主已经继位,但若没有这钥匙,他的龙椅始终坐不安稳,是吧?此番林道长前来,就是为了帮他找到钥匙吧。”艳老板唇边挂上一丝冷笑。 林西陆心中犯起了嘀咕,听这艳老板的语气,似乎是对姜哲,不,应该是对这姜氏的皇权很是不屑,这不屑之中,又带着几分恨意。 “那艳老板呢,这么多年来苦心隐藏钥匙的秘密,难道是为了太后?”林知夏出言激将。 “那妖妇!我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要我帮她,除非日月同辉,江河倒流!”艳老板一掌拍在桌案之上,竟发出“嗡嗡”的回响,可见也是习武之人。 “如今芙蓉城的局势,天下两分。少年国主主张改革,致力于大刀阔斧的废除官员冗制,削弱氏族垄断,这得到了以左相为首不少寒门士子的支持,但这改革却伤及了老臣和门阀的利益,让本来就不看好这少年的太后有机可趁,借机将这些老臣全部纳入自己的麾下。但太后母族本身在朝中的地位极其低微,太后一族根本无法做到完全控制这些臣子,反而在绝大多数时间内处处受擎,看似风光无限的背后,实则宛如傀儡。眼下,左相被囚,明面上是太后的懿旨,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晓得,这背后实际上是各大氏族想要借太后的手铲除左相这枚眼中钉。”林西陆看着窗外的大海,海面上卷起了风浪,巨大的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拍打在漆黑发亮的礁石之上,看似有力,实则却不能撼动那礁石半分。 “既然林道长将这局势看的如此清楚,为何又要蹚这滩浑水呢,像艳某一样,大隐于市不是更加轻松么?”艳老板听得林西陆这一番分析,就知道面前这位看上去清冷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年轻男子绝对不会屈从于朝中的任何一方势力,那么,他这么急于找到钥匙又是为了什么呢? “艳老板,当初先国主西去,你们三人且不论是离宫还是继续留下,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背后想必是先国主思虑周全的为你们铺好了路。否则凭着你们三位伶人,想要活着走出那皇城,几率不到万分之一……”林西陆的目光从海面收了回来,认真而专注的看着艳老板,“当年的你们,都按着自己的心意做出了抉择,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但,这世界上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有选择的余地和权利的。譬如姜哲,譬如我,也譬如这芙蓉城内最普通的百姓。想必你也清楚,这姜哲是我的师弟,对于他,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必须护他周全,让他坐稳这皇位,不但是为了我对师父的承诺,更是为了这芙蓉城内的太平。姜哲虽然年少,但这些年来跟着师父,辨是非明道理,对于治国,更是有着非同常人的见解,他所欠缺的,只是时间和一个可以放手去做的机会。” 林西陆只觉得胸中热血激荡,就犹如那拍动礁石的滔天巨浪,虽然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象,可他却分明能真实的感受到这里的太阳晒在身上的温暖,这里的寒风吹在脸上的刺骨,这里的百姓那琐碎平凡却又鲜活无比的生活!姜哲虽然性子阴晴不定,帝王家的生活又让他的骨血之中多了一份多疑,但林西陆知道,姜哲在朝堂上做的一切,包括被侮辱后的隐忍,都是为了厚积薄发,为了真正成为这芙蓉城的王! “若是让太后一派获得了钥匙,那姜哲这么多年来的隐忍和努力,全都付之东流了。门阀和世家会迅速的将他们的旗帜插满整个芙蓉城,在门阀之间争夺中,势必会造成争端和战争。五年前的武侯之变,还历历在目,百姓们好不容易从战争中缓过气来,难道艳老板就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又变成硝烟的牺牲品么?现在的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姜哲争这一把钥匙,只是想要替他,也替芙蓉城的百姓,求得一个可以反抗那些门阀,反抗那些冗制的机会。而这机会,正握在艳老板你的手中!” 屋内一片寂静,天地间只剩下海风呼啸,海浪翻涌之声。成与不成,就在艳老板的一念之间,若是他仍旧不愿意说,那望舒必死无疑,纵然这虚镜可以被破,那望舒也是凶多吉少,无数的念头一时之间在林西陆的脑海中闪过,他甚至动了想要劫狱的念头。 “艳老板……”扑通一声,林知夏竟然朝着艳老板跪了下来,林西陆一阵惊愕,就要去搀他起来,却被他断然拒绝,“艳老板,我也是武伶馆中的伶人。天下人都道,唐皇好武伶,天下无白丁,这武伶馆中的伶人在天下人的眼中甚至比一个七品朝臣更有话事权。普通的百姓无法理解我们,但你,也是从武伶馆中走出来的,若你还没忘记那段在伶人馆的日子,就不会不知道我们看似光鲜,实则过的是什么生活!三等琴倌,在乎的从来不是愿不愿意学琴,管事的只要看中了你的双手,你就得去学琴,每天可以挨饿,可以受冻,但双手却是绝对不能受伤的,就连做错了事挨鞭子,都得用棉布裹好了双手再去领罚!这双手好像与自己的身体是分开来的,身体过的是贱民的日子,可这双手却像是从贵族身上借来的,只是暂放在这贱民的身体上,这其中的扭曲和纠结,艳老板,你不是不知道。” 艳老板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和痛苦,想来是想到了自己过去的在伶人馆学艺的日子。 “三等琴倌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这二等优伶和一等风月客了。他们过得,比我这三等琴倌更加悲惨,每日不但要学艺,还要学着如何使自己的身段更加妖娆,更加勾人……那些床笫之间的不齿之事,他们都是一次又一次的从管教执事那学来的,若不幸被管教执事看中了,那过得更得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不但在明面上要伺候客人,还得时不时地被管教执事提去教导房,这些年来,光是我目睹的,就有不下二十个少年浑身是伤的被从教导房抬出来了……其中能熬过去的,不足五人……这些日子,艳老板,难道你都忘了么!” 【玖拾柒】望极天涯不见家 艳老板的头低低的垂着,声音中带着愤怒与恨意:“那些日子,那些记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言尽于此,艳老板,左相的性命,芙蓉城的未来,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了。”林西陆也不再着急,能做的,能说的,他和林知夏都已经做到说到了,虽然他从来都不是信命之人,但既然已经全力而为了,就无怨无悔。 海风带来海水中特有的腥咸之气,观海阁中的温度随着长久的沉默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林西陆的心也渐渐的凉了,本就昼短夜长的冬季,连最后一点暖阳也要从海平面上消失了。 “知夏,入夜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林西陆自己也觉得奇怪,本以为会是震怒,至少带着失望,但尘埃落定之时,心中反而毫无波澜,一片平静,无喜无悲。 林知夏轻轻的“嗯”了一声,并未再言语,只是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仍旧端坐在观海阁的艳老板,阁中并未点灯,艳老板的身影在淡墨色的黑暗中显得苍老又无力,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走过了一场浩劫。 风华里的十里长街华灯初上,每家店铺门口都挂起了统一制式的灯笼,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散发着橘色光芒的星河,璀璨瑰丽,却又不那么真实。 林西陆沿着这十里风华走的很慢很慢,他的眼睛努力的看着每一个擦肩而过行人的面孔,这些人或是小声说着话,或是吆喝着请客人上门,亦或是在为了几串朱钗讨价还价着,明明应该是虚幻的这一切,为什么如此的真实呢,他们的存在是假的,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是假的么?若这芙蓉城不存在了,这些人又会折往何方呢? “西陆。”林知夏快走两步,牵起了林西陆的手,浅浅的温热让林西陆回了神。 “走吧,知夏,中午都没怎么吃,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你做顿好的。”如果拿不到钥匙,救不了望舒,无法离开这虚镜,那元魂就会永远滞留其中,无昼无夜,无生无死。既然如此,那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及时行乐吧,林西陆甩了甩脑袋,心中拿定了主意,也不在意别人看他的目光,紧紧的牵住了林知夏的手,朝着别院的方向走去。 “那是林道长么?”有人在窃窃私语。 “怎么不是呢,这画中仙一般的人物,芙蓉城内可找不出第二个了。” “你们看,他牵着的,可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你老眼昏花了啊,哪有姑娘生得这般高大,还有喉结呢!” “啊!不能吧,不都说林道长只爱美人么?怎么会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这般亲昵……” “你这就孤落寡闻了吧!早就有传言了,这林道长之前就连着几晚夜宿在左相府中了,眼下左相糟了难,他这不就另结新欢了吗。我看着小哥,生的倒是比姑娘家还要好看,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儿。”调笑声不住的传来。 林知夏握紧了拳头,就要上前分辨,林西陆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浅浅一笑:“我们的生活,与他们又有何干呢?随他们去说吧……” 林知夏认认真真的看了林西陆一会儿,确认他这一回不是在隐忍,而是真的完全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这才放下心来,大大方方的将牵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我饿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桂花酿!上好的桂花酿!”远远的传来一阵吆喝声。 这初春时分,怎么会有桂花酿?林西陆心中生疑,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推着板车,板车上整整齐齐的放了几个酒坛子,这老翁额角亮晶晶的,一看就是出了许多汗,步伐呼吸也不像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来一壶桂花酿,”林知夏眼前一亮,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林西陆,“不,来两壶。” “好嘞!”老翁笑着答应了,手脚利索的拿出一只竹制酒提,从酒坛子里舀到酒壶中,“这位爷,一共十个铜板。” “愣着干什么,给钱呀。”林知夏用胳膊肘轻轻的怼了下正在不停打量老翁的林西陆。 林西陆打开荷包,里面金灿灿的一片,全是金株,哪里有铜板,自打他来到这虚镜中,出入都有蓝韫打点,从未用真正的使过此处的钱,想了想,摸了颗金株出来,问道:“老板,这金株能买几壶酒?” 老翁是个老实人,冲着他憨憨一笑:“这位爷,这颗金株足够买下我这板车上所有的桂花酿了。” 林西陆稍一思索,又拿出两个金株,一并塞进了那老翁手中:“老板,这酒我们全要了。” “这位爷,我这车酒,一颗金株还有的找,不用这么多。”老翁忙活一整年都不见得能挣到三颗金株,眼下这金株却来的如此轻巧,他哪里敢收,着急忙慌的就想把多出来的钱还给林西陆。 “老板,这一颗金株是酒钱,剩下的两颗是为了托您做件事,将两坛桂花酿送到前面风华里中的风华楼,交给楼里的艳老板,再拿两坛送到城中的清平观中,交给云道长,还有一坛,送到城西竹楼,交给住在那里的蓝韫姑娘。剩下的,全送到清平观对面的那件别苑中。现在是酉时,这些酒必须亥时之前全送完,”林西陆细细地嘱咐着,“你可记清楚了?” “风华楼,艳老板;清平观,云道长;城西竹楼,蓝韫姑娘;还有清平观对面的别院;嗯……”老翁掰着手指头,仔仔细细的重复了一遍,“我都记下了。呀,这么一圈下来,等于走了大半个芙蓉城呢。” “对呀,这些路程都得您亲自跑一趟,得耽误你不少时间,怕是今晚你都没办法再做别人生意了。而且时间紧,路程又这么远,说不准您明早起来都腰酸背痛的拉不动车了,接下来几天都没办法好好做生意了。所以啊,这钱,不多,是您应得的,您就拿好了吧。”林西陆按住老翁的手,轻轻的拍了拍,示意他安心收下。 老翁被林西陆三绕两绕,晕晕乎乎的就收下了钱,仔细贴身放好,拉着板车就朝风华楼去了。 “总得再试试,不是么。”林西陆知道林知夏对于他给风华楼送酒这件事不能理解。 林知夏低着头,抿嘴一笑,心里头像沾满了麦芽糖一样,甜滋滋的。自己刚刚只是皱眉,林西陆就知道自己心生疑惑,看来,他的眼中一直是有自己的。 二人沿着石板路缓缓的走着,沿街店铺的灯笼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最终交融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若是这条路没有尽头,我和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林知夏不住的偷偷瞄着林西陆。 林西陆不是傻子,看到林知夏这副举动,不禁想起当年林知夏在禁闭室门口对他说的那句话,这么些年来,他一直记在心里,随着他越长越俊朗的外表,对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的女子是与日俱增,有热情如火的,有静宜如兰的,他不是看不见,不是不懂,那些姑娘中也不是没有好的,只是……他的那颗心,似乎是沉在了万丈深海,忘了心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当林知夏重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都充盈了喜悦,有久别后重逢的欢喜,有日思夜想得到慰藉后的痛快,更有抑制不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这份心情,究竟算是什么呢……原本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知夏对自己怀着的这份心思可能就淡了,但他宁可舍了元魂也要来救自己,这其中的情谊似乎是比之前更胜了几分。现在自己来到这虚镜中救他,可当真只是为了多年的兄弟情谊?这么多年了,这是林西陆头一次如此直接的将自己对林知夏的感情拿出来剖析,越想他越是迷茫无助,只恨山城书阁中那成千上万的典籍中,怎么没有一本能将他的这份心思解释清楚。 “西陆,西陆。”听得林知夏轻声唤他,林西陆终于是回过神了,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中,二人已经走回了别院。 事已至此,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顺其自然吧。林西陆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走,我给你做吃的去!” 下人虽然都散光了,可厨房内的蔬菜瓜果鱼虾肉蟹却是样样齐全,林西陆略一思索,撸起袖子就开始熟练的摘菜剁肉。林知夏自小学琴,这些厨房里的活是从未碰过,只能在一旁递递碗碟。 一炷香的功夫,几道小菜就出锅了,林知夏巴巴的拿了盘子过去接,林西陆反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找块布垫着,烫手。” 一番收拾,二人总算在后堂的一间小厅中坐了下来,桌上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有那么一瞬间,林西陆觉得此刻仿佛他们俩身在唐楼,冯掌柜,望舒,四姐,二爷还有苏南星这些再熟悉不过的人似乎下一秒钟就会从门外走进来,嬉笑怒骂的说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玖拾捌】煮酒情动处 思绪尚未飘远,就听得把苍老而又胆怯的声音问道:“请问,有人在么?” 林西陆迎了出去,原来是那老翁推车板车进来了,见到林西陆,老翁像松了口气般的说道:“我还正担心走错了呢,原来二位爷真的住在这里。” 林西陆帮着老翁一起把酒坛从板车上搬下来:“老板这么快就送完了?” 老翁略显得意的一笑:“我叫了我家的小子帮我一起送的,他脚程快,力气又大,送起来那是比我快多了。” “哦?”林西陆向外张望了一下,“怎么没看到他?” “我刚才在外面叫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我看大门也没锁,就自作主张的推门进来了,又怕旁人路过以为我们是偷儿,就让小子守在门口跟对街的人唠唠嗑,免得落人口实。”老翁果真是实诚人,将自己的这点心思全数讲了出来。 “老板做事倒是细致,我还真没看走眼。”林西陆冲着老翁浅浅一笑。 趁着月色,老翁只觉得眼前的人浑身泛着莹莹的光芒,没想到这男儿之身也能如此好看啊,一时之间看傻了眼。 “老板,这钱您拿好。”林西陆从腰间又摸出一粒金株,“本来那点钱,只是雇你一个人的,既然你儿子也来帮手了,自然也是要付钱的。” “不不不,我已经收了您的钱,找我家小子帮忙,是我自己的注意,这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了。”老翁这把年纪了,做生意老实了一辈子,从没坑过顾客一分钱。 “我给出去的钱,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林西陆看着老翁也许是因为常年走街串巷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苍老的脸,将金株塞在了他的掌心,淡淡的说道,“拿着这些钱去做一些想做的事吧,人生在世,总要竭尽所能的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才不枉来这一趟。这地方谁都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化为一片虚无……” “什么?”老翁心里一颤,“这位爷,难道芙蓉城要打仗了?” 林西陆笑了,也接他这话:“夜深了,老板慢些走,路上小心。” 老翁一怔,见这位外貌虽然俊秀,但骨子里却是清冷的客人不愿意再多说,也就推着板车,招呼着儿子回家去了。 “儿啊,你不是喜欢那绣房的琳子么,明儿爹就派人给你去说媒。那位爷说的对,人生在世,总是要尽力将心里想做的事都做了,才不算白来一趟”老翁走在回家的路上,又想起林西陆最后的那几句话,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谢谢爹!”青春正茂,你情我愿的爱情,让这血气方刚的男子汉高兴还来不及,根本无暇去关注他苍老年迈的父亲语后的含义。 ********* “这桂花酿真香啊!”林知夏揭开酒埕上的蒙布,一股桂花的清甜缓缓的弥散在空气中,让人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 林西陆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套甜白瓷的酒具,拎在手中,冲着林知夏晃了晃。 林知夏即刻会意,在红泥小炉中丢进几块银丝炭,从厨房摸出一包过了油的花生米,一切就绪,林知夏满意的拍了拍手,对着林西陆甜甜一笑:“请吧,六爷。” “七爷,您先请。”许久未听到林知夏称自己‘六爷’了,林西陆一时心神松懈,顺嘴就回了这么一句。 林知夏挂在唇边的笑容登时僵住了,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笑颜:“谁……谁是七爷?” 林西陆暗道一声糟糕,面上还是强自镇定的说道:“七爷?什么七爷?” “你刚口中分明将我称作‘七爷’……”林知夏的头又开始痛,这痛感跟下午在观海阁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天地陡然微微发震动,连天上的明月似乎也有些变形,庭院中的枯枝不停的抖动着,惊起了几只飞鸟,这些飞鸟飞起不过数丈,像是失去了生命一般,停留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了。 雁桑的话回响在林西陆的耳边:“若是知夏觉醒,发现所处的只是幻境,那这幻境就会崩塌。你们必须现在虚镜中找到正确的离开方式,否则虚镜一旦忽然崩塌,你们的元神没有保护屏障,会被虚镜的碎片反射到其余的任意虚镜中去的。万一你去到的虚镜没有知夏,你就会被永远困在其中了!” “知夏,”林西陆打起精神,用力扶住林知夏的肩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是你听错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你,从开始到现在,就只是林知夏,不是什么七爷,你听明白了吗?” 林知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像被洗脑似的跟着林西陆说道:“我是林知夏,不是什么七爷。” 终于,天地间的震动停止了,飞鸟继续扑楞着翅膀向高空而去,那轮柔化了万物的明月还是在天空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林西陆心中长吁了一口气,手指微微的放松了下来:“来,别站着了,趁着月色,我们喝一杯。” 头疼褪去,神志又清明了起来,仿佛刚刚的疑虑只是自己多心了,林知夏揉了揉眉心:“西陆,我今天总是头疼。” “想必是吹了海风,有些受凉了,等会儿喝一杯暖的,或许会好些。” 趁着温酒的功夫,林知夏从房中拿出了他的凤瑶琴,轻拨几下,铮铮琴音回荡在夜色之中,清越动人。 “西陆,我都记不得上一次为你抚琴是什么时候了。”林知夏按住琴弦,止了乐声。 “既然忘记,就无需特意去回想了,眼下朗月当空,若你有意,可否再为我抚上一曲?”炭火在小炉里噼啪作响,林西陆拿着小棍拨弄着,浅笑着望向他。 林知夏回报一笑,左手按弦,右手取音,一串高山流水般的琴声在月下响起。 一弦为宫,诉为君之尊;二弦为商,诉臣之决断;三弦为角,诉民之卑怯;四弦为徵,诉万物之美;五弦为羽,诉清物之相。 林知夏所奏的正是周文王之前,伏羲氏因凤栖梧桐所感而至的五弦瑶琴,这瑶琴之音似乎诉尽了天下百姓无知之殇,也流露出君主在位却对天下无能为力之憾,更痛斥了为人臣者不忠不义的恶行。 一曲终了,林西陆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弹琴时的林知夏一点都不像那个躲藏在武伶馆中,终日只知道琴乐之事的痴人,他的心中分明怀抱着天下苍生,他的脑中分明对时局有着清晰而深刻的认识。 “这曲子,是师父教我的,小时候,我不爱练习,总嫌指法太过复杂,琴谱又长又难背。可现在我才明白,师父是希望我将这曲子弹给有识之士听,希望他们能动容,能为芙蓉城做些什么。而我……终是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林知夏苦笑着,来回摩挲着琴轸,“西陆,你不要学我,你的能力,绝对不会只是局限于这清平观之中,也绝对不会止步于这朝野之上,不要为了任何人限制自己。” 林西陆心中柔软的地方深深的陷下去一块:知夏,不论是在唐楼,还是在芙蓉城,你都是最了解我的人。只是,你不知道,你不是任何人…… “咕噜咕噜”翻腾的沸水似乎在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逝,金色的液体冒着腾腾的热气,在雪白精致的小酒盅中显得更有格调,林知夏呷了一口,舒服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好香啊!” 这酒的味道,让林西陆湿了眼眶,知夏,没想到,你还记得大掌柜的桂花酒。 见林西陆端着酒杯久久没有说话,林知夏转头看向他,只见一滴晶莹的泪从林西陆的面颊上滑落。林知夏不由自主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小心翼翼的替他抹去脸上的泪痕。 “西陆……” “没事,”林西陆抬起眼,任由林知夏的手停留在他的脸颊,“只是想起了以为故人,每年中秋他总是爱逼着我喝些桂花酿的……” “这位故人,想来是对你极好的。”林知夏望着林西陆,水汽还停留在他的桃花眼中,盈盈水泽让他显得不同于往日那么清冷和坚强,而是如同幼子般纯真与无助。 空气中漂浮着桂花酿的香气,随着香气氤氲起来的,还有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二人面对着面,中间相隔不过寸许,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 林西陆只觉得心跳的很快,很响,响到他的耳朵中似乎有个小人一直在擂鼓,也许是刚刚那杯桂花酿,让他此时有些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林知夏的面容就在眼前,清晰到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眼睫,和脸上细小的绒毛,他微微张着的唇,被月色镀了一层银光,看上去水盈盈的,似乎在引人采撷。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直“西陆,西陆”叫着的知夏,长成了这幅清隽挺拔的模样;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常常因为顽皮而闯祸,需要自己去收拾烂摊子的孩子,变得能够独当一面,甚至可以上阵杀敌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光着身子在他面前来回晃悠,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孩子,竟然变得如此……诱人,让他有些把持不住。 “知夏……”林西陆口中吐出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到自己都讶异。 “嗯……”林知夏轻声的回应着他,声音中带着莫名的婉转与娇柔。 【玖拾玖】人圆花好 牵肠挂肚,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近到能感受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随着气氛逐渐升温而不停舔着的嘴唇。他的眉眼的风情,他身体的气味,甚至是他的偶尔从口中泄露出来的呻吟,林西陆都不愿意与旁人分享,一丝一毫都不行。 紊乱又急切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游荡,没有人说话,却能感受到他们之间切切的思念。林西陆的吻细细密密的点在林知夏的额头,脸颊,耳畔,引得他一阵娇喘,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一般,急促的呼吸着,胸脯不住的上下起伏着,林西陆的吻变得小心而珍重,像是生怕惊着了怀中之人。 林知夏只觉得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什么家国,什么权利,什么百姓统统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有眼前的人是真的,他深情炽热的眼神,他微微带着桂花酿香气的呼吸,还有他那滚烫又温柔的吻,没有比这些更加真实的了。这么多年在他身后殷切的等候,这么多年不为人知的默默付出,这么多年想要放弃却始终不舍得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又算得上什么呢? 巨大的喜悦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海浪,迅速的将林知夏笼罩其中。周遭的一切都在刹那间消失了,这个世界无日也无月,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和感知,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只剩下极乐的欢愉。每一处小小的欢愉看上去并不起眼,但聚集到一起时,庞大的能量似乎是超过了他能够忍受的范围,低声的喟叹从他咬紧的牙缝间不经意的飘出。 “西陆……”林知夏眼中含着闪闪的水泽,无辜之极,也诱人之极。这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唇就又被紧紧的含住了,后面几个字更是直接咽进了肚中。 春寒料峭,林西陆起手掷出一道黄符,那黄符迎风而起,飘至半空,化作数十根五六丈宽的绢帛,绢帛有生命似的朝着二人所在之处拢去,不停的旋转扭动,最终变成一只巨大的绢茧将二人包裹其中,透不进风,却映进了月色。一层又一层的冬衣跌落在绢茧之中,二人的长腿在月光下交缠在一起,生出一片旖旎的风光。 “让我来。”林知夏的薄荷音中带了些魅惑,修长有力的手指宛如一根羽毛,轻轻地扫过林西陆的胸膛,让他抑制不住的变得更加昂扬。 “知夏……”林西陆拼命忍耐着,一对清冷的桃花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你快些……” 林知夏哪里舍得他再受半分苦处,低下头,将那烫人的温度拢在口中,轻微的跳跃,让他羞红了脸。 “呃……”林西陆低头看着他,只见到一头柔顺的黑发与自己满头的银丝交缠在一起,似乎打了千千万万个结,再也解不开了。 皎洁的明月升至天际的最高点,默默地注视着芙蓉城的一切,有情人在欢愉之中一次又一次的交换着彼此最私密的部分,最终盛放在细碎的亲吻之中。而在这芙蓉城内最奢华辉煌的皇城内,黑暗与阴谋却在那万众瞩目的地方不停的滋生着…… 大牢内,豆大的灯火随风摇曳着,冷风随着狱卒不住的进进出出,终是将那油灯熄灭了。没了灯火,本来朦胧的月色似乎都皎洁起来了,只听得几句粗鄙的骂娘声,想来是隔壁牢房的犯人梦见了什么,陆望舒顺着月色,望向窗外,神色凝重:“西陆,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 鸟儿的精神头永远都是那么旺盛,天才蒙蒙亮,就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了。林知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林西陆的一张睡颜映入眼帘,银发胜雪,下半身披了件袍子,精壮的上半身却是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绵长而均匀的呼吸让他的胸膛微微的起伏着,樱色的唇正半张着,林知夏忍不住伸出手指抚了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一想到这张好看的嘴昨晚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林知夏只觉得脸颊似火烧一般,可眼睛却仍旧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半分。 “看了这么些年,还没看够么?”林西陆闭着双眼,嗓音中带了三分笑意。 被抓个现行,林知夏的脸更红了,急匆匆的抓起衣服,就要往外跑去,奈何那绢茧竟像是一体的,严丝合缝,完全无可供人进出的地方。 “外面凉,先把衣服穿好。”林西陆一把将林知夏拉了回来。 林知夏本就只披了件亵衣,还未来得及系上带子,被林西陆这样一扯,一个没站稳,被拉到了他的怀里,衣服也顺势松了。 “今天的你,似乎特别的容易脸红。”林西陆仔细的替他系好衣服上的带子,又拿过一件外套,替他穿上,小心翼翼的捧起他的脸庞,轻声说道:“知夏,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太久……” “西陆……”林知夏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疾速碎裂了,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湿润了,感觉自己收了极大的委屈,大颗的泪珠断了线似的不停地掉落。为什么会委屈呢,等着他的时候不觉得委屈,被他抹除身份的时候不觉得委屈,甚至在被送进武伶馆的时候,都没有像今日一般委屈过。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在委屈什么呢? 林西陆一面手忙脚乱的替他抹去泪珠,一面不住的低声道着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一直没有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心意,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知夏,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 林知夏听了这番话,泪没有止住,反倒是落得更凶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了。 小时候练琴,师父严厉,弹错一个音就要挨打受罚,他不觉得委屈;后来倾心于林西陆,独自付出的等待了这么些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也不觉得委屈;可现在,林西陆的几句温言软语,将他心口的铠甲彻底击碎。 过去没人将林知夏捧在手心,自然是体会不到委屈,只要有一次,体会过被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的呵护,之前受过的那些苦难涌入回忆,瞬时间就会让人委屈了起来,这委屈中带着一份埋怨,埋怨的是那人怎么没有早点出现,又带着九份的欣喜,欣喜的是那人终于来了,这世上终于有一人视我如珍贵,让我这颗心有所依,有所靠,有所归属。 受人宠爱的人,才有资格觉得委屈啊。 当林知夏发现从这一瞬间开始,自己也是受人宠爱之人了,也是可以哭可以闹,不用一直咬牙挺住的时候,他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柔软且对这世界抱有依恋。而这份依恋,正是对林西陆依恋的延伸,让他对这世界又变得温柔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所有的不好都已经过去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你不要害怕。”林西陆抱着林知夏,轻轻的撸着他的背,不断的安抚道。 “请问有人在么?”天色还未大亮,街上还没有什么人,这高声的呼喊,清晰的从外面传了进来。 林知夏止了哭声,却还是抽抽噎噎的,想来是刚才哭狠了。林西陆轻轻地吻在他的眉间:“你慢慢来,我先去看看。” 轻轻一抬手,这绢茧从中间裂开,那些绢帛迅速的缩小聚拢,又变作一道黄符,晃晃悠悠的跌落在地上了。 “林道长。”来人想必也知道这天色尚早,自己怕是扰了他人清梦,于是赔着笑脸打招呼。 “是你?”林西陆微微有些吃惊,一早来叫门的真是昨日风华楼见过的那位店小二。 “艳老板交代我将此物拿给你,”店小二慎之又慎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说是昨晚桂花酿的回礼,艳老板已经许多年没有喝过如此醇香的桂花酿了。” 林西陆接过锦盒,也不着急打开,正色道:“艳老板可还交代了别的什么?” 店小二摇了摇头:“艳老板说,林道长见到此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有劳小哥了,”林西陆从袖笼中摸出一角银子,塞在小哥手中,“这一大清早的,小哥想必还没用早饭。” 那小哥倒也不推辞,笑眯眯的接了银子,道了声谢,就要告辞。 “稍等,”林西陆又叫住了他,“请问这桂花酿,是一直有卖的么?” 店小二一愣,似乎没有明白林西陆的意思。 “我是说,这桂花本就是金秋之物,初春时分还有人沿街叫卖桂花酿,这倒是不多见。”林西陆解释道。 “这不常见么?”店小二挠了挠头,“我倒是常年看到有人推着板车叫卖呢,这芙蓉城内好像一年四季都有桂花酿。想来是林道长不常上街闲逛吧。” “或许吧……”林西陆如有所思,“小哥慢走,还请替我向艳老板道谢。” 看着店小二远去的背影,林西陆不由得淡淡一笑:知夏,你才是此处的王啊,可以不顾时令,不分四季,想要冬日开花,夏日飞雪都不在话下,何况只是小小的桂花酿呢…… 【壹佰】难辨身中真共假 推开房门,林西陆发现桌上已经备好了几个小菜,墨绿的酱黄瓜段,流着红油的咸鸭蛋,还有一盘子金黄中带着棕色的炒鸡蛋。 林知夏见林西陆回来了,雪白的脸上添了一份红晕,支吾着说道:“你先吃着,若是不和胃口,我再上街买些。” 林西陆见他这幅模样活像一个害羞的小媳妇,简直是从心底里喜欢极了,情不自禁地从背后一把将他拥入怀中,在他的耳畔轻轻的说:“只要是你的,都合我的胃口。” 林知夏的脸红迅速蔓延到耳根,一张小脸热的似乎都能腾出蒸汽来,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别闹,我去看看粥好了没。”说完,一扭身,到厨房去了。 林西陆面上带着笑意,看着林知夏的一袭青衣消失在转角,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炒鸡蛋,嗯……好苦……可是,好甜。 “这是艳老板给你的东西?”林知夏望着桌上那锦盒内的一根剑穗,有些发愣。 林西陆没有说话,拿起剑穗仔细端详着,金色双穗,一块杂斑深青色水苍玉悬在盘扣之中,细看之下,那水苍玉中间有道细细的裂纹,裂纹之中,泛着浅浅的赭红色。 “这,是血迹么?”林知夏点了点那道裂纹。 林西陆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这艳老板分明说自己知道怎么做,可这剑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这其中的含义,是原先的林道长一看便知的?那自己这个半道出家的“林道长”又该从何处得知其背后的含义呢? “这剑穗,我倒是瞧着有些眼熟。”林知夏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这东西。 “你且收着,慢慢想,我得再去见一次左相。四日之后,我要进宫,他要问斩,这日子,选的真是好啊。”这宫中真是步步为营,为了怕自己去劫囚,特意选了这一日招他进宫,林西陆忖道。 ********* “你倒是自在的很。”一股刺鼻霉味从阴暗的地牢里传了出来,陆望舒像浑然不在意似的,半躺在稻草堆里,看上去没有半点的不适应。 “我现在是束手无策了,只能依仗你了。”陆望舒扯出个调侃的笑容。 “这虚镜能不能破,就看四日之后了,我可是急的团团转,你倒是放心。”林西陆递进去一小壶酒。 “好香!”陆望舒拔开盖子,桂花香瞬间在这小小的囚室中飘散开来,酒还是温的,猛灌一口,浑身都暖洋洋的,“这个时节,哪里来的桂花酿?” “这里是知夏的执念,那此间的一切都是随着主人的意志来的,他那么怀念大掌柜的桂花酿,现在出现也不足为奇。”想到林知夏,林西陆的表情不由得柔和了起来。 陆望舒素来话少,观察力却是一流的,他看着林西陆的表情,心中立刻有数了,有个角落隐隐泛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现在的关键就在这芙蓉城的钥匙上了。” “我此番前来,就是要与你商量这件事情的。”林西陆讲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讲了。 “傻子,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陆望舒听完,立即想起了一个人。 林西陆不明所以,皱眉望着他:“究竟是谁?你就直说吧。” “日日跟着林道长的那位蓝大人,你怎么给忘了。”陆望舒将壶中的桂花酿一饮而尽。 林西陆一听,即刻会意,的确,无论是从旁人口中还是从蓝韫自己的讲述中,这蓝韫都算得上是林道长的心腹了,伺候饮食起居不说,还会帮着待客和管理道观中的事务,这剑穗背后的含义,若是原先的林道长知道,说不定蓝韫也是知道的。 “望舒,你等着,我定不会让你掉脑袋的!”林西陆兴奋的眼睛里带着熠熠的神采。 ********* “林道长?”蓝韫见林西陆一袭蓝衣,银发飘飘的站在她的门廊之前,宛如从九重天上下来的仙人,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与他对视了良久,才打了招呼。 “离开了几天,就不认得我了?”林西陆浅浅一笑,收了伞。 “怎么会,林道长里面请。”蓝韫习惯性的就要去接林西陆手中的伞,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林西陆身边的人了,这么做似乎是唐突了些,只能将手顿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收回。 林西陆注意到了她的尴尬,将伞上的雨水轻轻地抖落,递至她手中:“有劳。” 蓝韫愣了一下,心尖上一软,语气也更温柔了:“我还没谢谢林道长的昨晚的酒,那酒很好。” “怎么个好法?”看着面前这个有些拘谨的女孩子,林西陆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 “就……就是好喝。”蓝韫的衣服角都快捏烂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蓝韫自小跟在林西陆身边,学得功夫是为了保护林西陆,习得学问是为了能帮林西陆处理一些门客,但真的自己对着林西陆的时候,就格外的沉默,一肚子的诗书似乎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喜欢就好,”林西陆见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的样子,这幅模样,他从旁的女子身上见过好几次了,不由的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丫头,是真的喜欢上林道长了,于是逗弄的心思立刻收了起来,生怕再引起什么误会,正色道,“今日我来,是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蓝韫收起了小女儿家的娇羞,条件反射似的抱拳,垂手:“林道长请说。” “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可曾对一枚剑穗有印象,金丝穗,水苍玉。” 蓝韫听完,脚下似乎没站稳一般,轻晃一下,好在及时站住了:“林道长,怎么又会提起那剑穗?” “看来,你是知道的。”林西陆看她这反应,心里有了七八分把握。 “是,五年前您吩咐过我,此事不可再提。”蓝韫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林道长果真知道关于这剑穗的事情!难道他也认得艳老板和瑜青先生?甚至是宫里的那第三位伶人?还是说,这芙蓉城钥匙的下落,其实林道长一早就知道了?无数的疑问从林西陆脑海中划过。 “蓝韫,现在我需要你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且不可追问我原因,你是否愿意?”林西陆无法像蓝韫言明自己的身份,只能抱着一丝希望,向蓝韫直接发问。 蓝韫抬起头来,身体僵直的看了林西陆半天,眼中慢慢的有水汽腾起:“林道长已经不在了,对不对?” 林西陆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这蓝韫难不成看透了他的身份?这怎么可能!可她这态度,明明就又是笃定了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林道长了。 蓝韫见他久未开口,也不逼他,径自说道:“我早该知道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看上去一直不苟言笑的蓝韫哭了,她哭起来也是安静的,没有抽噎,没有哀鸣,有的只是一行又一行,看上去流不完的泪水。 “蓝韫……”林西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哭的伤心至极的少女,的确,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林道长了,从另一个角度看,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使得原来的林道长消亡的,自己身为这样一个“凶手”,又要站在什么立场去安慰她呢。 “你不用说了,五年前,林道长就对我解释过了,只是我一直不肯相信罢了。”蓝韫抬手擦干泪水,故作坚强的样子反而更让人心疼。 五年前,武侯叛变,芙蓉城内血光四溅,实属大凶之象,很少进行推演的林道长忍不住对这国家未来的局势进行了推演,却发现无论是观星还是测水,这国家的未来都是一片混沌。他起了疑心,翻遍了芙蓉城内的古籍和典故,有了个大胆的推测:这芙蓉城根本就是个虚镜,只是因为执念而生出的地方。所以城中的人从来不曾离开,而芙蓉城外的一切地方也只是在典籍中出现过,却从未有人真正的见过。 既然整个国家都是假的,那国家中的人,又怎么真的起来呢?林道长随意从街上选了数人,其中有贩夫走卒,也有皇亲贵胄,但无论是谁,他的命运都无法被推演出来,哪怕用上了全部的修为,也只能看得一两日后的遭遇,再远就又是一片混沌了。 既然不能测未来,林道长开始推演这芙蓉城的过去,却发现了更为惊人的事情,所有的历史,都是从先国主开始的,而且先国主留给这国家的历史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再往前,这皇城是何时建成的,先国主之前的国主又是哪一位,这些历史的细枝末节,似乎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让人遍寻不着。就连导致发动叛乱的武侯,他的家人,他的军勋,他过往的战绩都是无迹可考的,仿佛此人从中年开始存在,而这存在的开始,他就已经是武侯了。 这样的结果让林道长很是心惊,这国是假的,这民是假的,那自己……定然也是假的……可一个虚假的存在居然能察觉到这一切的虚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壹佰零壹】抽丝剥茧 人这一生的时光与天地中的许多生命比起来,短暂到如白驹过隙,弹指一瞬。可即便是这样的一瞬,却也是每个人仅有一次的机会。 世人大多选择甘心认命,受命运摆布,受他人摆布,这样的人生往往会来的容易些也顺遂些,可心底那道一直拼命呼喊着的声音却渐渐的被遗忘了,那颗蒙了尘的真心,日子久了也就不会再闪闪发亮了。 林道长不是这样的人,在虚镜中的幻想不是,在唐楼中的真身更加不是!当他发现芙蓉城是由某种原因的执念而形成的时候,他没有崩溃,没有放弃,更没有听之任之,他动用了手边所有的力量去追查这执念的来源,也竭尽全力的去寻找化解这执念的方法,哪怕最后的结果有可能是芙蓉城的幻灭。 林西陆心中的震动久久不能平息,他原以为此间的一切既然是幻象,就都应是照着林知夏的性子来的,冬花夏冰,颠倒黑白,亦无不可。但这林道长所思所想和所做,分明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有血有肉的人!他知是非,明道理,纵然知道自己可能只是个幻象,也想要追逐真相,甚至明知道这真相有可能通往的是毁灭! “蓝韫,对不起。”除了这句道歉,林西陆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林道长早就交代过了,若是这一天真的发生,不要怪任何人,这一切虽然都是命运的指派,但我们绝对不能屈从于它,比起死亡,失去了抗争的意志更为可怕。所以,他将调查所得的一切结果,都留存了下来,为的就是有人能够来揭开真相。”蓝韫的声音很平静,她为这一天准备了五年,虽然内心深处是极不认同的,可林道长的指令,她还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了。 林西陆屏气凝神,等待着蓝韫接下来的话,他知道,接下来蓝韫说的每一个字,都关系到知夏的元魂和这芙蓉城的钥匙! “那水苍玉剑穗的主人,正是当年伺候过先国主的一位伶人。武侯之变后,这位伶人由于种种原因,自己动手净了身,留在宫中做了一名内侍官。” 林西陆点了点头,蓝韫所讲的事情,与艳老板所述的倒是一致,可见蓝韫与艳老板在这一层上说的都是真话。 “太后和国主都知道此人是伺候过先国主的伶人,他身上极有可能怀有芙蓉城钥匙的秘密,所以倒也是不敢对他轻举妄动,让他平安在宫中度过了这么些年。”蓝韫讲到此处,停了下来,起身关上门窗,再扬手起了张黄符,这黄符一落地,就变作数十个手指大小的纸娃娃,从门缝,窗户缝里钻了出去。 “你这布纸符结界的功夫很是俊俏,可是林道长教你的?”林西陆忍不住赞叹道。 “道长的法术是极好的,我这点功夫及不上他的九牛一毛。林道长可以凭空布结界,不需借助外物,而我做不到,观里的其他师兄弟做不到,就连师父也做不到,只有林道长一人,仿佛天生带着法力来的,能够斩妖除魔,守护这芙蓉城。不过现在想来,若林道长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的这身修为,也是执念的源头赋予他的。”蓝韫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接着说道,“当年有三位伶人最得先国主宠爱,芙蓉城钥匙的秘密,先国主就是交给了他们其中一人保管。” “什么!”林西陆打断了蓝韫,“不是说这钥匙在武伶馆馆主的手中吗?” “武伶馆馆主,没有人见过,对不对?有人说他是耄耋老翁,有人说他是黄口小儿,还有人说这馆主是个女人,是不是?”蓝韫问道。 林西陆不说话,表示默认。 “这一切,都是先国主特意散播出来的谣言,为的,就是保护那真正持有钥匙秘密的人。” “慢着!”多年来调查妖物积累的第六感让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蓝韫这话中的端倪,“你几次三番说的都是钥匙的秘密,而不是直接说钥匙,也就是说,先国主留给他们的,并不是钥匙,而是关于钥匙的秘密?” 蓝韫的目光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林道长所言非虚,能用他身体的人,定是跟他一样出色的。” 原来,这是林道长故意布下的疑阵,若是不够敏锐心细,怕是就错过了这关键一点。 “没错,先国主留下的,根本就不是钥匙,而是一条信息,关于芙蓉城国祚的信息。”蓝韫说道,“林先生,您觉得这信息是留给了三人中的哪一位?” 林西陆知道这又是林道长留下的考题,心中虽然焦急,可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细细分析:“瑜青先生是先国主最为宠爱的伶人,照道理,先国主应将这秘密传给他知道。可既然这是大家都能想到的道理,先国主也必定早就料到了,为防止有人因此加害瑜青先生,他就不一定会将这秘密传给瑜青先生了,此外,瑜青先生的脾气先国主应是知晓的,他能做出一头碰死在棺椁上这等烈性之事,先国主心中或许是猜到一两分的。” 蓝韫听得此番推测,赞许的点了点头,示意林西陆继续。 “再者就是那琴倌和戏子,留在宫中的是琴倌,平安出了宫的是戏子。可我又听得先神确凿说过这三人的去向,‘一人不在人间,一人留在宫中,一人回到了武伶馆’。也就是说瑜青先生已经西去,琴倌留在了宫中,那本应回到武伶馆的艳老板,却出现在了风华楼。”说到此处,林西陆眼神一凛,“若先神不欺世人,那就是说,身为戏子的艳老板离开了宫中之后,回到了武伶馆,却因为某种机缘,脱离了优伶的身份,让他可以自由进出武伶馆,甚至到风华里开起了风华楼。一名优伶,想要脱离原本的身份,要么是被达官赎身,可先国主的人,又有谁敢碰呢?所以,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他上位了,变成了可以在武伶馆自由出入,还能控制大笔钱财的人,他,就是现在武伶馆的馆主!” “林先生是说,先国主将这芙蓉城钥匙的秘密告诉了他?”蓝韫问道。 林西陆带着十足的笃定,笑了:“不,这恰恰说明,先国主没有将这秘密告诉他。当年见过三位伶人的旧人虽然不多,但肯定是有几个的,在他们眼中,这艳老板怕是三人之中结局最好的一个了,不但脱离了武伶馆,还当上了这日进斗金的风华楼的老板,他靠的除了自己的努力,定然还有先国主留下力量的支援,可这支援太过明显,树大招风。这几年中,太后和国主怕是都在他身上是下了不少功夫。说穿了,这艳老板只是先国主留下的一个障眼法,所要掩盖的,就是这真正知道秘密的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林西陆望向蓝韫,眼里闪着熠熠的光芒,这正是绝对的自信和运筹帷幄的光辉! 蓝韫心服口服,态度变得恭谨起来,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林西陆,而是原来的林道长:“林先生果然有勇有谋,没错,宫中的琴倌曾是这世上唯一知晓芙蓉城钥匙秘密的人。” “曾经?”林西陆眉峰一扬,“难道那人已经……” “先生不要误会,那人尚在人间。”蓝韫解释道,“只是他的秘密已经被林道长知晓了,林道长还特意施法让他忘记了这段回忆,道长说过,若一个人这一世只为守住一个秘密而活,那真是身在地狱。” “道长慈悲……”林西陆自问无法做到如此周全。 “比起慈悲,他要的,宁愿是真实……”蓝韫的一口气从心底里叹出,五年了,这些话她从未对旁人讲过,也无法对旁人讲,此时的林西陆不是林道长,可却有着和他一样的身量,一样的容貌,哪怕是烦心时,微微地皱眉,都一模一样,面对这样的林西陆,她情不自禁的将憋在了心里五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真的不明白,这芙蓉城纵然有千百般不好,可也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在这里骑过马,喝过酒,赏过明月,也围雪煮粥,开心的不开心的,我们都在这里经历过,真真实实的经历过,这些的真实,难道就不是真实了吗?” 蓝韫眼眶有些发红,面上满是委屈和不解。 林西陆知道有些话残忍,可也不得不说:“蓝韫姑娘,你是个好姑娘,你为他做的事,我想他都明白。他能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你,说明在这芙蓉城中,他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人能够替代。我承认,你说的对,你们一起经历过的一切,见过的风景,遇见的人,开怀地笑,伤心地哭,这都是真的,没人能够否认这一点。但是……蓝韫姑娘,这个世界是假的,这里的风会随着执念主人的喜怒而改变方向,这里雨会随着他悲欢时大时小,这里的时令都随着他的心思而定,这里的人,存在或者死去,甚至都由他操控……” 蓝韫听得脸色煞白,嘴唇不住的颤抖着,始终说不出半句话。 “你还能说这是真实的么?今天的清平观说不定就随着那个他的喜恶在明天因为说不清的道理被彻底抹去了,这城中的人也许都会完全不记得它存在过,你说这样的世界,还是真实的么?”林西陆艰难的说完,不敢再去看蓝韫的眼睛。 【壹佰零贰】破镜——壹 蓝韫垂着头,久久不能言语。林西陆知道自己这番话的确是太过残忍和直接,可有些事情若不挑明,留下无谓的幻想,对谁,都没有好处。 很快的,蓝韫素色的裙衫前襟上被眼泪打湿了一小块,林西陆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像是怕惊扰她一般,轻轻地递了过去。 “如果是他,这个时候就会训斥我懦弱了。”蓝韫接过帕子端详了良久,唇边挂上一抹无力的微笑,“多谢你。” 被她这么一谢,林西陆心中的那些不忍又扩大的几分:“蓝韫姑娘,你实在不必如此。若是心里不痛快,骂我几句,甚至打我几下也是可以的。” 蓝韫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我是什么人,他最清楚了。既然将此事交托与我,我定然不会负他。” 深吸了一口气,分几次缓缓吐出,蓝韫的情绪渐渐的平静了下来:“林道长说,这芙蓉城的钥匙,不是一把钥匙,或者一个物件,而是一个人。” 林西陆心头抖了一下,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不安在他的心里扩散开来。 像是没有注意到林西陆细微的表情变化,蓝韫接着说道:“这个人,可能并不自知,他控制了这芙蓉城的一切,花开花谢,日升月落,都任凭他的心意而为……” “哐当”一声,林西陆手边的茶杯碎裂,他面如缟素,肩膀不住的颤抖着,那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林道长知道他的身份后,为了不让旁人起疑,也为了保护他,就抹去了他的身份,将他送到了武伶馆中。希望有一天,真正的能唤醒他的人出现,结束大家的这一场梦。”蓝韫没有去看林西陆,反而打开了窗户,召回纸人,“这人的名字,林先生想必心中是有了答案吧。” 林西陆艰难的点了点头。 “林道长说过,这芙蓉城,只是那人的一段执念罢了,我们因他的执念而生,自然是无法将他的执念破除的,只有不属于这个执念的人来到此处,才有破解的方法。”那些纸人浸了雨水,变得软趴趴的,蓝韫轻轻一捏,就烂成一团,分不出形状了,“林先生,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在此处也无什么遗憾了,若是先生需要帮助,蓝韫万死不辞。” 林西陆没有料到这芙蓉城的钥匙就是林知夏,但细细一想,这一切看似有些出乎意料,却倒是也尽在情理之中。知夏的执念,的确需要知夏自己来化解。 辞别了蓝韫,林西陆撑着油纸伞漫步在春雨之中。虽然下着雨,可街上的行人却还是不少,该出摊的小贩,该买菜的主妇,都像往常一样的生活着,无论这天色如何变化,生活都还是得在继续。 “哎呦!”一个没撑伞的孩子一个不留神,一头撞在了林西陆的腿上,没撞倒林西陆,自己反倒是摔在了地上。 “小姑娘,你要紧么?”林西陆急忙将伞撑在了她的身上,蹲下身扶她起来。 “疼死了!”小姑娘的手掌被地上的碎石划了道口子,细细的血珠渗了出来。 林西陆将她搀到路边的小酒肆中,向老板要了清水,给她洗净了伤口,撒了药粉,仔细的包扎了起来。 那小姑娘看上去七八岁的样子,很瘦,身上的衣服一看就不是她的,穿着松松垮垮,晃荡的很。这小姑娘见这看上去富贵的青年没有因为自己冲撞了他而生气,反倒是温柔的为自己包扎起了伤口,一时之间,对他好感大增。 “谢谢先生。”小姑娘不住的打量着他满头的银发。 林西陆知道自己这一头银发很是打眼,也不在意,任由她看着,语气轻柔的叮嘱道:“这伤口敷了药粉,这几日能不沾水就尽量不要沾了,若是发炎就麻烦了。” 小姑娘不懂什么叫做发炎,只知道这银发的公子待她很好,不仅给她用药,还耐心的同她讲话,跟家里的那些成天只会大呼小叫的姑婶一点都不一样。 “好了,”林西陆看了看丝毫没有止势的大雨,将伞递给了她,“这伞你拿着吧,外面雨大,小心别着了凉。” 小姑娘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先生,您待我真好,我像是做梦一样,不,我做梦都没梦到过您这么好看又温柔的人。” 林西陆心头一动:“小妹妹,若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你愿意醒来么?” 小姑娘不明白林西陆的意思,疑惑的挠了挠头。 林西陆解释道:“若有一天,你发现,你过去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开心过,幸福过的日子,都有可能只是你在做的一场梦,你可愿意从这梦里醒来?” 小姑娘皱了皱眉,脆生生的说道:“怎么这还可以选的么?既然是发梦,就是假的呀,迟早有一天会醒来的。” “若这梦,很美,很好呢?你在梦里吃得饱穿得暖,不受欺负,有你喜欢的人,能够得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还愿意醒来吗?”林西陆蹲了下来,认认真真地望进了她的双眸。 “再好,再美的梦,不也只是梦么?在梦里吃饱了又如何,我又没有真的吃饱,原本饿着的肚子还是饿着的,并不会因为做了美梦就不饿了啊。”小姑娘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还砸了砸嘴。 林西陆一怔,随即笑了,笑得那么释怀,那么坦然:“对,你说的对,是我庸人自扰了,假的就是假的,再美好也不会变成真的。” “店家,给我包一屉热包子,带走。”林西陆朗声吩咐道。 “你拿好,以后走路小心些。”林西陆将热乎乎的包子和油纸伞一柄塞进小姑娘怀中,疼惜的摸了摸她的头,这一切,就快结束了,知夏,你的这场梦,是应该醒来了。 ********* “林道长,太后说了,只能您一人觐见,这位公子怕是不能入内。”内侍官看着林西陆紧紧牵着的林知夏,脸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你去向太后通传一声,若他不能进去,我就立刻去法场上看看要被处斩的左相。”说罢,大手一挥,一张纸符化作一把冒着森森寒光的长剑。 这内侍官一向只在太后寝殿附近伺候,从未与林西陆真正的打过交道,只听闻这林道长权势滔天,目中无人,却没想到竟然可以狂妄到如此境界,当下大喝一声:“大胆!进入后宫居然敢私自夹带兵器,来人啊!将他拿下!” “嗖”的一声,数十个侍卫将林西陆团团围住,林西陆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盯着那内侍官说道:“我劝你还是讲我的话带到,否则……所有的后果怕是得用你这颗项上人头来承担。”话音刚落,一道蓝光闪过,一个小小的孩童出现,正是郭索,不消吩咐,郭索左右开弓,睫眼之间,将那些侍卫一并制住。 内侍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面色惨青,边高声喊着护驾,边连滚带爬的奔向内殿。 林知夏扯了扯林西陆的袖子。林西陆回过头,冲着他淡然一笑:“别怕,这桩事,很快就能了结了。” ********* 烈日当空,陆望舒穿着囚衣跪在行刑台上,身旁膀大腰圆的红衣刽子手正在磨刀,前方的监斩台内,几个朝臣交头接耳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一阵冷风袭来,陆望舒冻得一哆嗦,忖道:这场面还真是像极了话本里的,若是再有几个百姓围观就更是一模一样了。 他哪里知道,为了确保能将他的项上人头取下来,太后特意封锁了来刑场的全部街道,别说百姓了,就是老鼠都进不来一只。 “这位大哥,我有些冷,能不能喝口酒。”陆望舒神色平静的对着那正在喝酒的刽子手说道。 那刽子手不知道斩下过多少人的脑袋,可从未有人敢与他搭过话,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所适从,待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劳驾了。”陆望舒看着他,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遍。 那刽子手这回是彻底听清了,木讷的将酒碗送至陆望舒唇边,甚至都没有去问过监斩官这样是否妥当。 陆望舒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味道如火烧一般,迅速的燎过他的喉咙直至他的胃部:“这酒很是痛快!”陆望舒冲着刽子手淡淡一笑,说道。 刽子手见到他的笑容,宛如一阵暖洋洋的春风拂过面颊,轻柔而又舒缓,让他的戾气都平和了几分。 “谢谢你,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你对你这一生,可还满意么?”陆望舒问他。 从未见过临死之前还这么能闲聊的死囚,刽子手看了看太阳,怎么午时三刻还没到。一转头,见陆望舒仍旧不依不饶的看着他,大有一副不得到答案死不瞑目的感觉。 他啐了口吐沫,说:“还行,没什么满不满意的,就这么过呗。” “若你现在消失了,可有什么遗憾?”陆望舒似乎对他的答案很不满意,又一次发问了。 刽子手心中警铃大作,一个将死之人,怎么关心起别人的事情来,莫不是有了后招,有人要来救他?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监斩官掷下一枚令牌。 刽子手来不及多想,含了一大口酒,尽数喷在砍刀之上,冲着跪在地上的陆望舒砍去。陆望舒却回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嘴里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只听得碎裂之声振聋发聩,街上的房屋树木,路上的行人,还有那巍峨璀璨的皇宫都如同水雾般蒸发了,天地之间只剩一片刺目金芒…… 【壹佰零叁】一枕黄粱 仿佛呛入了一大口海水,陆望舒感觉自己口中咸到发苦,完全不能呼吸,胸口憋闷至极了。眼看快要窒息,大脑似乎都不能运转了,连意识都模糊了起来,忽然间,大量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陆望舒贪恋大口呼吸着,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 意识清明之后,陆望舒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不是左相府,而是山城唐楼的床上!他一骨碌翻身起来,急忙起身推门。明晃晃的太阳直射到他的脸上,他下意识的抬手遮住眼帘。 “哥哥!你起来啦!”陆江雪甜甜的笑容映入眼帘。 “江雪!”一把将许久未见妹妹拥入怀中。 “哥哥,你怎么了?”陆江雪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过分激动的陆望舒。 陆望舒情绪稍稍平复,拉着江雪的手,问道:“哥哥睡了多久?其他人呢?” 陆江雪不明白似的看着他,哥哥的问题她答不上来。 陆望舒揉了揉她的脑袋:“江雪乖,自己去玩会儿,哥哥去找西陆哥哥有些事,一会儿就回来了。” 穿过那条来回了数千次的回廊,走下那这些年走了无数遍的楼梯,每一个熟悉的转弯,每一棵熟悉的草木,让他觉得格外舒服和安心,第一重虚镜碎了,自己居然回到了唐楼,不知道西陆怎么样了,是像自己一样回来了么?知夏呢,还有五重虚镜要破,他的元魂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数不清的疑问让他加快了脚步,向着林西陆的房间走去。 “望舒,你这急匆匆的去哪儿啊?”是雁桑!穿着七分袖的水红色短衫,手中正轻摇着一把碧海青天的团扇。 “四姐……”陆望舒的眼眶瞬间红了,眼泪一下子蓄满了眼眶,虽然拼命的强忍着,可还是落了下来。 “哎呀,怎么好端端的哭了!”雁桑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掏出帕子,轻轻的给陆望舒拭着泪,“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还是受了什么委屈?跟四姐说,四姐准帮你解决了!” “四姐,我没事,一时被风沙眯了眼睛。”陆望舒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来平复自己的情绪。 “你可不能骗四姐啊,”雁桑有些狐疑的看着他,“若是有事,千万别瞒着掖着,知道么?” “一定!”陆望舒擦干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找西陆,四姐有没有见到他?” “他啊,这个点,应该在书楼吧。”雁桑收回帕子,继续不急不缓的摇着团扇,“你若看到他,记得叫他一声,晚上冯掌柜说不做饭了,我们一起出去吃,六点准时在前厅碰头啊。” “好呢。”目送这雁桑远去的背影,陆望舒的鼻子又有些发酸。 书楼还是原来的样子,墙面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沿着屋檐搭出来的竹棚子上正挂满了紫藤花,一阵清风拂过,满架的紫藤花就摇摆了起来,像一阵阵紫色的海浪,煞是好看。 “你醒了?”林西陆坐在书楼的一角,陆望舒刚推开门,就与他对视上了。 “我睡了多久?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一醒来就在这书楼了,找了你一趟,江雪说你睡着呢。大约是半个小时以前吧。”林西陆仔细的回忆着。 “那第一重虚镜还是被你破了。”陆望舒坐在林西陆身边,结果他递来的热茶。眼下正是三伏天,可喝口热茶却是比和冰饮更来得痛快。 ********* 原来那日在第一重虚镜中,林西陆带着林知夏进了皇宫,要去觐见太后,为的就是完成林知夏心中的执念,他的一个“情”字。 当时林西陆放出狠话,一定要带着林知夏一起面见太后,其实是早就知会过国主姜哲的了。所以当更多的侍卫要把林西陆等人当做刺客拿下时,姜哲及时出现了。他带着林西陆二人顺利的来到了太后的寝殿。太后虽然震怒,可明面上她不不愿意与这个并非亲生的国主儿子撕破脸,只能咬着牙带着笑接待了他们二人。 “林道长若是现在来为左相求情,怕是晚了些。”太后在重重珠帘之后,阴阳怪气的说道。 “左相无愧于天地,何须在下为他求情,苍生万物自然不会薄待他。”林西陆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牵着林知夏的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太后的声音有些发紧,“莫不是林道长又使了什么神通,要劫囚?” “母后!”姜哲拍案而起,“林道长是朝廷重臣,又岂会知法犯法!”这妖妇真是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哀家说笑罢了,哲儿又何必如此紧张呢。”太后的声音恢复了冰冷与阴沉,将矛头对准了林知夏,“这位让林道长如此重视的可人儿是谁?林道长不打算引荐一下么?” 她这一问,正中了林西陆的下怀,林西陆紧了紧握住林知夏的手,示意他不要紧张,朗声答道:“这位正是国主与太后寻觅了五年的人。” 姜哲和太后都是一惊,太后也顾不得臣礼,直接动手掀了珠帘径自走了出来:“你说什么?” 林西陆并不接她的话茬,反倒是对着林知夏淡然一笑,继续说道:“太后,这么多年了,你苦心经营了朝中的一张大网,就是打算将这正在萌芽的国主扼杀其中,对吧。” 没有料到林西陆会如此直接,太后使了个眼色,左右的侍卫都退了下去,只留了两个贴身侍女在前殿:“林道长快人快语,不愧是右相!” “原来母后早就知晓了。”姜哲的一双眸子眯了起来,打量着对面这个年过三十却还是容光焕发,身材窈窕的太后。 太后并不理会姜哲,对着林西陆说道:“既然林道长讲话挑明了,那哀家也不绕弯子了,国主年幼冒进,不适合处理政务,朝中一干大臣都与本宫进谏,希望本宫能代理朝政,好让芙蓉城的百姓更安居乐业。” “母后口中的一干大臣,究竟是哪几位呢?儿臣倒很是想听他们亲口说说儿臣究竟是如何冒进!”姜哲对这份名单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如若哲儿无法理解朝臣与哀家的这一番苦心,相信大家也不会介意让这芙蓉城换一个姓。”太后的唇边挂上一丝冷笑,左相已经上了断头台,年少的国主,还有这有些妖法的右相如今都在自己的泰辰宫中,而这宫内宫外,包括身边的这两名侍女,都是埋伏好了一流的刺客,还有一支百人的羽卫就守在制高点上,若他们敢轻举妄动或是试图反抗,瞬间就会被射成筛子。 今日,他们是插翅难逃!若是乖乖配做个傀儡国主,就让他在活上一两年,再来个病逝。若是不知好歹,那今日这芙蓉城的国主就会被武侯余孽所刺杀! 想到此处,太后的心中胸有成竹,眼神中充满了得色。 林西陆面色平静如常,仿佛没有听到太后的那些威胁之词,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问道:“人活一世,争名夺利,就算真的争到了夺到了,又是否真的快活呢?”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林道长,你说是这王快活些,还是寇快活些呢?”太后发出一声冷笑,断定林西陆在垂死挣扎。 “若是成王得天下,却日夜胆战心惊,身旁无一可信之人,这样的王,当得有又什么意思呢?”林西陆摇了摇头,似乎不同意太后的说法,“若是成寇,可却能心怀坦荡,俯仰于天地,这样的寇,又何尝不是真快活呢?” “林道长好辩才,看来林道长似乎是很有兴趣要做这样的失败者了。”太后的眼神越发阴冷,已经伸手摸上了案头的茶杯,只要她将这茶杯摔碎,那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女就会直接去取姜哲的性命,而一早就埋伏好的刺客和侍卫会趁乱进来将林西陆剁成肉酱!至于他身边那位一直沉默着的人,只能算他倒霉了! “太后娘娘,你已经寻了芙蓉城钥匙五年了,为的就是能够名正言顺的坐上这国主之位。”林西陆转头又望向姜哲,“坊间盛传,只有得到芙蓉城钥匙的人,才能真正的坐稳国主之位。师弟,你找那钥匙,想必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如今这钥匙就在你们眼前,你们如愿了么?” 太后的瞳孔瞬间放大,姜哲也一瞬不瞬的望着林西陆:“那钥匙,在你手上?” “若我说,这一切,都是幻象,都是虚空,都只不过是一场梦境,若你们拿到这钥匙,反而会让这梦境在瞬间坍塌,让你们付出了一生追求的东西都化为乌有,你们可还想去拿那钥匙?”林西陆的神色中带了些悲悯。 “一派胡言!快将钥匙交出来,或许哀家可以饶你一命!”太后跃跃欲试,似乎下一秒钟就要扑到林西陆身上。 “师兄!你一直是站在我这边的,哪怕毁了那钥匙也不能给这妖妇!”姜哲一双眼赤红,将太后拦住。 “知夏,今天我就要让芙蓉城内最尊贵的人知道,我林西陆所爱,只有你一人。”林西陆并不理会叫嚣着的二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深深的吻在了林知夏的唇上,“知夏,这场梦该醒了。” “是的,该醒了。”林知夏的目光中多了一道光芒,那是唐楼侍妖镜中特有的荧光。 随着那道荧光越来越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了,姜哲也好,太后也罢,都还保持着那副惊恐的面容,和泰辰宫内所有的事物渐渐的融在一起,变成一滩水雾,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 “这一重怕是没那么走运了……”林西陆重重的叹了口气,朝着陆望舒苦笑道。 “你也发现了?”陆望舒推开窗户,看着这七月流火的夏日晴空。 【壹佰零肆】为当梦是浮生事 虚镜就好似一场梦,梦境中的一切皆是因日有所思而成。其中这“思”的就是现实中求而不得,古人所说的“梦寐以求”大抵就是如此而来的吧。现实与梦境本应泾渭分明,梦中的一切无论多么美妙,在做梦者睁开双眼的那一霎那就应该结束了。同样的,无论现实有多么的残忍无情,有缘的人,依旧可以在一场美梦中得到慰藉。 说的虽然轻巧明白,可又有多少世人能在经历了顺风顺水心想事成的美梦之后,还愿意回归到残忍的现实呢? 郁郁葱葱的枝丫在书楼的窗户边投下了一片阴影,耀眼明亮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荫,在陆望舒的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你怎么发现的?”陆望舒收回视线,看着正在翻书的林西陆。 “我们入第一重虚镜的时候,才刚过完年,纵然在芙蓉城耽搁了些时日,也不至于醒来就已经到了盛夏。”林西陆合上书,闭上眼睛,轻揉了几下双目,“那你呢?” “四姐……”想到雁桑,陆望舒心中就一阵酸涩,“四姐的手。” “看来知夏这一次,给了我们一个很美的梦。”林西陆睁开双眸,长叹一口气,轻声低语道,“美到我有些不愿意醒来。” “西陆……”陆望舒又何尝不知道饕餮一战之后林西陆心中对雁桑的那份愧疚呢,可宽慰他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西陆使劲的摇了摇头,自嘲式的笑道:“走吧,去见见知夏。上一次有素易相助,不知道这一回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知了叫的热闹,太阳也晒的痛快,可真正走在烈日之下的时候,才发现,不但不怎么热,反倒有阵阵凉风不时地袭来,舒坦极了。 林西陆敲了敲林知夏的房门,半天没人答应,这人都去了哪儿呢?难道是去出任务了?林西陆心中犯起了嘀咕。 “去问问冯掌柜吧。”陆望舒趴在窗户玻璃上张望一番,屋内的摆着还是和原先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去了何方。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冯掌柜停下了手上正在拨弄的算盘,推了推鼻尖的老花镜,有些狐疑的问道。 明明知道眼前的这位不是真正的冯掌柜,可林西陆心头还是一热,毕竟是多年生活在一起的人,哪怕是在梦中,还是生出一种让人安心的亲切感。 见林西陆二人不吭声,冯掌柜索性站了起来,绕到他二人身前,仔仔细细的将他们打量了一番:“又逃课了是不是!你们真真儿的是要气死我!” 林西陆一愣,自己已经二十一了,怎么还要上学?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见冯掌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把鸡毛掸子,直接往他们的屁股上招呼。 林西陆下意识的就要去躲,想跃过前面的矮凳,可他刚抬脚就发现了不对。原本膝盖高低的凳子,他压根用不着提气,足尖轻轻一点地就能轻松跃过,可现在,他的腿上像是灌了铅块一样,跑不快,也跳不高,吃力的提起了半只脚,却发现另外一只没跟上,还拖在后面。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哐当”一声,矮凳被绊倒了,自己更是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冯掌柜见状,也顾不上打他们了,鸡毛掸子一甩,赶忙上来扶他:“你说说你,跑都不会跑,竟然能把自己摔着了!怎么样?要不要紧?哎呦,别站着了,快坐下给我看看。” 陆望舒看向林西陆,眼神中满是探究:这是怎么了?你是故意摔倒的么? 林西陆苦笑一下,冲着他摇了摇头,唉,原来在这重虚镜中,自己不但没了修为,就连一般的拳脚功夫也没了! 夏天的衣物本就穿的轻薄,林西陆这一下摔的又是毫无防备,硬生生的蹭掉了膝盖上的一大块皮,殷红的鲜血时不时的从伤口往外渗。 “哎呀,你看看你,跑什么啊!”冯掌柜仔细的给他的伤口上着药,口中不住的絮叨着。 “不跑就得挨打了。”陆望舒站在一旁,脸上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可怼人的功夫丝毫不受影响。 “挨打都是轻的!”冯掌柜像想起什么似的,狠狠往林西陆的伤口上抹了一下碘酒,冷不丁的这一下,让林西陆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们两个,都十六七岁的人了,一天到晚不学点好的,就知道逃课,对得起老太爷给你们交的学费么!” 老太爷?林西陆和陆望舒二人互看一眼,这个身份的人从未在真正的唐楼中出现过,怕是知夏执念所铸。 见二人低头不语,似乎有些心事,冯掌柜也不好意思再骂下去了:“望舒,你扶西陆去换衣服吧,一会儿大伙儿就要从学堂下学了,换完就下来吧,今天是绍青的生日,广白特意订了那个法国人的餐厅,大伙一起去开开洋荤。” 林西陆在陆望舒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出书房,低声感叹道:“十六七岁?我们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逃课这件事,我可是在什么年纪都没做过的,”陆望舒略显委屈的撇了撇嘴,“没想到我在知夏眼里居然是个会逃学的人。” “比起这两件事,望舒,你的修为和功夫还在么?”林西陆觉得这件事很有必要确认一下。 不出所料,陆望舒无奈的摇了摇头:“跟你一样,也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少爷身子。这一重虚镜中,知夏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回到唐楼呢?” “静观其变吧。只有先见到知夏,我们才有机会解开这些疑问。”林西陆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熟悉的床铺,熟悉的书桌,就连窗台上的那盆小小的薄荷叶也还是如同过去一样,安安静静的待在那里,仿佛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一样。 “望舒……”林西陆扶住门框,幽幽地说道,“你说,会不会过去的那一切,我们诛妖降魔,进入虚镜只是一场梦。而现在的生活才是真实的,我们只是梦醒了而已。” 陆望舒环视四周,轻轻的说道:“我也希望是……但,若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唐楼九侍多年来的辛苦训练,我们流过的血,流过的汗,都白费了。还有那些曾经为了山城牺牲的九侍,他们就太可怜了……” 林西陆想起当年为了救他将他锁入护心镜中的九爷,心头一紧,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是我意志太不坚定了,二爷他们都还在耗着修为替我们护法,知夏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钟声“铛铛铛”的敲满了六下,喧闹的人声若有似无的从前院传了过来。林西陆快手快脚的换好了衣服,跟陆望舒一起来到了前院。 “哥哥!”陆江雪见到陆望舒,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中。陆望舒疼惜的抱起陆江雪,对着那张雪白又粉嫩的小脸亲了又亲,逗得江雪咯咯直笑。 “下午许先生点你的名了,明天的那顿板子你是逃不掉了。”苏南星冲着林西陆嘿嘿一笑,他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黑黑瘦瘦,嘴里叼了跟狗尾巴草,浑身的痞气。 “别理他,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向许先生求情,”一本薄薄的蓝页软抄塞进了林西陆的手中,抬眼一看,正巧对上林知夏那双璀璨如星的双眸,“这是今天的笔记,你回头把功课做了,许先生绝对不会为难你的。望舒,你也是啊!” 还未等林西陆将他看个仔细,林知夏就回过身去细细地跟陆望舒交代起来了。 还是这个爱絮叨的爱操心的模样,真好。林西陆感觉自己心脏最深处的地方,似乎照进了一道温和的光芒,柔软而温暖,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林知夏还是当年的模样。 “广白回来啦!”雁桑眼尖,看见一道身影从大门慢悠悠的踱了进来。 俞广白听到雁桑叫他,温柔一笑,朝着大家挥了挥手,他还是那副西装笔挺的模样,手上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小皮箱子。 “广白少爷,您辛苦了!”冯掌柜满脸的欣喜,顺手接过俞广白手中的皮箱,“还以为您赶不回来呢。” “绍青生日,无论如何我这做二哥的都不能缺席。”俞广白对冯掌柜说着,眼神却是一刻都没从雁桑身上挪开,“来,雁桑,这是我从巴城给你带的帕子,都说他们那的绣工闻名天下,我倒是觉得没你绣的好。” 雁桑的小脸微微泛红,接过帕子也没好意思仔细看,直接塞进了怀中,娇嗔道:“你快别胡说了,谁不知道蜀绣闻名天下,你却拿我这点闺房里的手艺出去跟人家比,让人笑话。” “我就是觉得你绣的好,不信,你拿出来让大家伙儿评评。”俞广白眼中的宠溺都能漾出水来,雁桑的脸更红了。 “在广白眼里,雁桑浑身上下,怕是就没有一处不好的。”一直沉默地看着众人笑闹的方海这时开了口,“既然这么好,还不赶紧娶回去,不怕别人抢么?” “三哥!”雁桑一跺脚,小女儿家娇羞的姿态显露无疑,“冯掌柜的,他们都欺负我!你快说说他们!” “雁桑小姐,老冯我啊,也巴巴的等着你这杯喜酒呢!”冯掌柜也笑的见牙不见眼。 “西陆,你说的对,若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就好了……”陆望舒抱紧了怀中的江雪,低声说道。 【壹佰零伍】虚则实也 梦天堂西餐厅是山城中出了名的贵的,之前林西陆一次也没有进来过,只在偶尔路过的时候,会透过那大大的落地玻璃向里面扫两眼,看着里面笑语嫣然的摩登小姐和那些西装笔挺头发全用发油一丝不苟的梳到脑后的先生们,那些轻笑浅谈的人们,仿佛都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 而现在,当他真的身处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却在意外和巧合中走进了这个他觉得或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踏足的地方。 旋转大门之后,是一片开阔的大堂,大堂的吊顶上垂下了璀璨夺目的水晶灯,日头还没有完全西沉,水晶大吊灯却毫不吝啬的全部点亮了,每一块精准计算过的切割,将暖黄色的灯光折射的夺目但不刺眼,整个大厅虽然明亮如白昼,却也带着夜幕的温柔。 华丽的三角钢琴放在大堂一隅,一位面目模糊的钢琴师正娴熟的演奏着林西陆从未听过的曲调。大堂的沙发上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都在低声的喁喁私语着,音调出奇的统一,让人感到有人在说话,却又听不清楚究竟是谁说了些什么。人语配合着钢琴声,把这个本来就以昂贵著称的梦天堂衬托的更如梦似幻了。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候了。”打着领带的侍应生来为他们引路。林西陆这才知道,他过去透过落地窗户看到的,只不过是梦天堂大堂的景致罢了,真正的梦天堂,他又哪里能窥见半分呢。 陆江雪一身粉色的小洋装,软软的长发被雁桑仔细的扎了起来,安静乖巧的盘在了头顶,柔软的小手紧紧的牵着陆望舒,怯生生的说道:“哥哥,这里好安静。” 陆望舒轻轻的握紧了陆江雪的小手:“是啊,那江雪也要安静些,不要大声说话哟。” 说罢,往向了林西陆的方向,心有灵犀似的,林西陆也正好看向他。 “哥哥有些事,江雪你去前面牵着雁桑姑姑的手可好?”陆望舒轻声在陆江雪耳畔说道。 陆江雪平时就最喜欢亲近雁桑,此时听得哥哥这么说,也没多想,迈开小短腿,朝着雁桑的方向追了过去。 “你来过这?”陆望舒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没有。”林西陆如实回答,“也许是知夏一直想来的地方吧。” 一行人穿过宽敞而明亮的走廊,停在了一扇象牙色大门之前,侍应生恭敬的替众人拉开大门,一座刻着满江红的古木屏风出现在眼前。大家依次落座,舒缓流畅的音乐不知从何处传来,一时之间,屋内竟无人说话。 林知夏从小就是见不得冷场的人,见大家都有几分拘谨,故意大声说道:“哇!好高级的地方啊!二哥,你可不能偏心绍青,再有四个月,就是我的生日了,你可也得给我订桌酒席啊!我要全山城最好吃的,小龙虾,麻辣烫,火锅都得有!” 俞广白失笑的摇着头:“你啊,这些东西平时还没吃够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是半夜拉着望舒和西陆翻墙出去吃小龙虾!” “二哥!”林知夏见自己的小秘密被当众揭穿,佯装生气的别过头去,其实眉眼之间都含了笑意。 “广白你明知道小七最爱吃了,这样拆穿他,以后他半夜出门,我是要装没看见好呢,还是直接打招呼好呢。”雁桑也强忍着笑意打趣道。 “西陆,他们都闹我!”林知夏求助似的看向林西陆,一双明亮的鹿眼忽闪忽闪的,很是让人心动。 “唔……”林西陆有些无奈的说道,“其实是我晚上饿,硬拉着知夏和望舒出去吃东西的。” 此话一出,苏南星干脆放声大笑:“少来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你总是护着知夏,可连这种事儿你都往身上揽,就过了啊。” 厅中气氛渐渐活络,笑闹声更盛,眼前是大家毫无忌惮的笑容,耳畔是悦耳动人的音乐,林西陆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让他觉得放松到情不自禁的眯起了那双桃花眼,可他脑海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他,此时的平静不过是来自于短暂的偷安,万万不可沉溺其中。 酒足饭饱之后,三层高的奶油蛋糕被侍应生用小推车送了上来。沈绍青不似过去在唐楼中的跋扈和傲娇,此时倒是格外的温和有礼,他看着蛋糕上的蜡烛,不多不少,正好十八根,双眸轻阖片刻,随后睁开双眼,一口气将蜡烛都吹熄了,道:“我真的非常感谢大家今日为我所做的一切。冯掌柜,虽然你是老爷子请来照顾我们兄妹的管家,但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人,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对我们的用心,无论是在二哥和三哥的工作上,还是在我们的学业上,你都是尽心尽力,没有丝毫的懈怠。大家虽然不说,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代表我们兄妹,借着这个机会,敬你一杯。” 沈绍青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众人其实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也都深有感触,此时不约而同的一起举杯,诚恳的向着冯掌柜说道:“冯掌柜,我们敬你!” 冯掌柜眼眶微微发热,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各位少爷小姐,这是做什么,今天是绍青少爷的生日,大家应该敬他一杯。我老冯心里清楚的很,你们都是好孩子,虽然平时偶尔会调皮捣蛋,但品行都是端庄的,希望你们能够不要辜负老爷子的一番苦心,好好的在山城生活下去。” 柔顺绵厚的红酒滑过喉咙,林西陆心中对这位老爷子的好奇更浓厚了。 ********* 也许是大家或多或少的都喝了些酒,各自回房后,唐楼内的灯很快的,一盏一盏的都熄灭了。轻微的敲门声惊动了林西陆,他起身拉开,对着来人一笑:“我也正打算去找你。” 陆望舒反手关上门,轻声说道:“江雪刚睡。” “你感觉到了么?”陆望舒直奔主题,“这一重虚镜,太美好了。” “的确,”林西陆点了点头,“这里大概是知夏心中想要过的生活吧,温暖平静,没有让人时刻提心吊胆的战争,没有让人寝食难安的妖魔,没有官场上的那些尔虞我诈,更没有生离死别……” 陆望舒顿了许久,缓缓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里太容易让人沉溺了,望舒,我们要打起精神来!”林西陆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推到陆望舒面前。 陆望舒有些疑惑的打开盒子,盒子中衬了一块黑色绒布,绒布上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这是什么?” “芙蓉城的钥匙。”林西陆轻轻的点了点那盒子,“之前在芙蓉城的时候,岑桓将钥匙给了我,说是素易给她的。我从这里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这钥匙在我的口袋中了。” “怎么会……”陆望舒拿起钥匙仔细端详着,硬邦邦,冷冰冰的,与普通的钥匙并无差别,若非要说,那就是锈迹多了一些,花样更为古朴些罢了,“照道理说,这虚镜一旦被破,那虚镜中的一切,都会还原为虚无,可这钥匙却保留了下来,还被你带入了这重虚镜。这只能说明……” “看来你也发现了,”林西陆接过话头,“这钥匙不是虚镜中的东西。” “不是虚镜中的东西,却存在于虚镜之中。这存在的本身,就已经是相悖的了。”陆望舒紧锁眉头,“这虚镜是知夏的执念幻化出来的,能存在于这样的执念之中的实物,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知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带进来的,要么是这虚镜的具象形成之前就存在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每一重虚镜中知夏的背景和身份都不相同,但却始终都保持着知夏的脾性,也就是说,每一重虚镜中的知夏都是原来那个知夏,只不过被削弱了。而不是我们之前以为的,每一重虚镜中的知夏都是独立的个体。”林西陆说道。 “对,”陆望舒将钥匙放回盒子中,“知夏就好比是一个蛋糕,这六重虚镜其实是将知夏纵向分割了,每一块小蛋糕上还保有着奶油,水果和蛋糕胚。而我们之前都误以为这块蛋糕会被横向切开,蛋糕胚,奶油和水果会被完全的分离。这钥匙也许能够帮助我们将那六块小蛋糕完整的拼凑回去。” “但愿如此,”林西陆的脸色也是忧心忡忡,“只是不知道,这一重虚镜中,知夏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不知其源,就无破解之法。看来,大家口中的那位老爷子,我们有必要好好的查一查了。” ********* “今天怎么这么早!”冯掌柜从蒸笼上拿下一屉包子,难以置信的打量着林知夏,“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知夏也顾不上烫,直接用手抓起三个包子:“西陆说要早些去学堂,省的许先生要罚他留堂。我们先走了啊,中午我想吃面条!就辛苦冯掌柜了!”说完,就一溜烟的跑走了。 “这些孩子,莽莽撞撞的!”冯掌柜嘴上虽然抱怨,但手底下却已经开始发面,为中午的面条做起准备来了。 【壹佰零陆】不破不立 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学堂,眼下七点钟尚且未到,教室里却已经七七八八的坐满了大半。 “西陆,在这儿,快来!”一个剃了平头的少年坐在逆光里,朝着他们招手。 林西陆看不清他的样貌,林知夏倒是很熟络的说道:“真够意思!” 三人一起坐到了那少年的身边,林西陆这才看清,这少年正是当年孙家的独子,孙大圣。想到当时孙大圣被饕餮开膛破肚,就连皮囊也被那妖物穿在了身上,林西陆看他的眼神中就多了一份悲悯。 “西陆,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孙大圣见林西陆盯着他看了许久,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问道。 陆望舒推了推林西陆的胳膊,他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两声:“起太早了,有些犯困。” “赶紧醒醒,待会儿许先生就要来了,昨天你逃课了,被他抓了个正着,今天课上肯定要盯着你问了。”孙大圣一边说着,一边不住的望门口瞟着。 “铛铛铛”钟声敲足了七下,古朴而浑厚有力,林西陆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这山城中哪里有这么一座钟楼,能敲出这样的钟声。 教师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本来还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咯噔咯噔”小皮鞋踏在瓷砖上的声音顺着一抹鲜艳的红,传了过来。 林西陆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抹红,待看清时,却是有些吃惊,进来的,是个美人。这美人自古就有,或是清新脱俗,或是成熟优雅,更有甚者火辣奔放,可眼前这个美人,只看了一眼,就让人觉得是个地地道道的冷美人。她生得一双睡凤眼,眼睛似睁非睁,让整个人看上去慵懒又随意,鼻子和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唇生得到是单薄的很,浅的让人有些记不住。也许她自己也知道,所以才特意穿了身剪裁合身的旗袍,开叉到膝盖上方,样式中规中矩,衬的她更是没胸没屁股,可这打眼的红色却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就在这多看几眼的功夫,这女子身上的风韵就出来了,似睡非睡的双眸似含了春水,又像是有诉不完的情意要对人讲,看得人心中一动,忍不住想要上前与其攀谈一番。可那抿紧的薄唇却分明透露出疏离和冷漠,摆足了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这女子目不斜视的走向前方的讲桌,放下手中的戒尺和书本,扫视了一圈,目光与林西陆交会时,那双含情的双眸中带了些怒气,薄薄的唇轻轻的一开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是很让人难堪:“林西陆,陆望舒,你们两个,拿着书包站到前面来。” 这对难兄难弟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无可奈何,却只能乖乖的拎着书包站到了那冷美人的面前。冷美人拎起戒尺,打量着他们:“逃课是吧?以为来听课的人多,我就发现不了你们不在么?” “许先生,昨天西陆不舒服,是望舒送他回去的。”林知夏连忙站起身来,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哼!”许娴冷笑一声,“不舒服,怎么不去卫生院看看,难不成是得了回家躺着就能好的病?林知夏,你若再扯谎,就跟他们一起站上来!” 林西陆可不愿意让林知夏受这无妄之灾,悄悄的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林知夏见状,虽然不甘心,也只能依言坐下了,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担忧:这许先生今天看来心情不怎么好,不会拿着西陆他们当出气筒吧…… 原来这位就是林知夏昨日提到许先生,本以为是个胡须花白的老学究,没料到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厉害女子。林西陆在心里咋舌。 “你们既然这么不爱听我的课,那我今日也就不勉强了,举着书包,站到院子里去吧。什么时候下课,什么时候把手放下来。”许娴冷冷的吐出这样一句话,便不再理会林西陆二人,自顾自的说道:“昨天我们学了《离骚》,今天我抽一个同学起来给我们背诵一下……” 林西陆和陆望舒二人哪有经历过这种事,林西陆从小进入唐楼,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一条小命是拴在裤腰带上的,若是自己不够努力,那这条命随时就得交代了,所以没有一天敢放松的,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功修法。陆望舒就更不用说了,家族巨变,让他比起旁人来多的就是毅力和努力。从小如此勤奋好学的二人,却在这虚镜中落了个赖学的名号,真是让人憋屈的很。 虽然才早上七八点,可这太阳却照的丝毫不手软,比鸟儿更早起的就是那满树的夏蝉,“知了知了”的叫个不停不歇。 “你怎么样?”陆望舒抬头看看太阳,估摸着二人已经站了半个多小时。 “累倒是不累,就是太丢人。”林西陆此时除了苦笑,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从刚刚开始,我就一直在想,”陆望舒讲书包再往上举了举,“如果我们没有来到此处,那原先的我们会怎么样呢?” “原先的我们只是普通的少年,没练过功夫,没修过法术,怕是站在这日头下十几分钟,就要腰酸背疼,头昏脑涨了吧。”太阳越来越刺眼,林西陆索性闭起了双眼。 “那现在我们的出现,是不是可以说,算干涉了原先自己的命运走向。”陆望舒也学着林西陆的样子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轻微的抖动着,甚是好看。 “你是说,因为我们的出现,此处本来会发生的事情也许就被阻止了?本来不会发生的事情,也许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发生?”林西陆脑子稍微一转,就明白了陆望舒的意思。 “知夏的执念中,我们一直是存在的,但都按照他的潜意识在说话做事,所以事情的发展走向也是按照知夏潜意识中安排的。可如今,真正的我们进来了,取代了知夏潜意识中的我们,真正的我们会按照自己的逻辑和性格在此处生活,恐怕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冲击……” “若是知夏的潜意识察觉到我们不一样,你说会怎么样?”林西陆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假设。 “不好说,但我们可以试试看。”陆望舒睁开了眼睛,跃跃欲试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心有灵犀似的,林西陆此时也睁开了双眼,笑意跃然于其中。 钟声响过九下,那道红色身影慢慢的踱了出来。怕热似的伸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见到林西陆二人依旧站在原地乖乖的举着书包,惊讶的神情从脸上一瞬而过。 “知道错了么?”许娴拿着戒尺,站定在他们面前。 “许先生,我们知道了,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林西陆看着许娴的双眸,诚恳的保证道。陆望舒没有说话,却也在一旁不住的点头。 许娴看着他们二人,发现今日的他们,似乎是有些不一样了。这林西陆平日里总是懒懒散散的,陆望舒话虽然不多,可也是属于那种憋着坏的,时不时的就会想法子带着林西陆和林知夏一起逃学。 此时,看上去分明还是过去的二人,可的确是不一样了,他们的眼神中,多了一些责任和担当,罚站了这么久,按照他们过去的性子,早溜走了,最好的情况也会在她面前装装可怜,撒个娇服个软求原谅。可现在,他们却正儿八经的向自己认错了,这让许娴有些错愕,却在转瞬间想到,这两个小鬼,不会是在动什么歪脑筋吧?但看他们的神色,却又不像是在偷奸耍滑,眉目之间分明就是一股正气,但这正气究竟是从何而来,就无从得知了。 “错了就要罚,好让你们长个记性,”许娴扬了扬手里的戒尺,打算试试他们,“一人二十下的手心,你们服不服?” 话音刚落,岂料这二人齐刷刷的将手伸到她面前出来,齐声说道:“服!” 扬在半空的戒尺顿了一顿,许娴本就慵懒的一双美眸眯的更深了,“啪”的一声落下,林西陆眉头都没皱一下。 又是“啪”的一声,陆望舒依旧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若说起先只是怀疑,那许娴现在格外的笃定,这两个孩子身上的确起了变化,这变化发生在一夜之间,让他们好像瞬间成长了起来,少年身上的痞气消失了,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当感。 二十下货真价实的板子,打的许娴的手有些发酸,可林西陆和陆望舒二人却像没事人一样,一声都没吭。乖乖的拎起书包,准备回教室。 “等等……”许娴叫住了他们。 林西陆和陆望舒定住脚步,回过身来。清晨的阳光被树叶打散了,细碎的洒在两名少年的眉宇之间,为他们本就年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也许是之前他们太过顽劣,许娴甚至都没有注意过,他们的身量已经超过了自己小半个头,而宽大的肩膀已经褪去的少年的稚嫩,初显出男人的模样,居然有几分可靠的感觉了。 “许先生?”陆望舒见许娴许久未说话,小声的喊了她一声。 “没什么,回去好好上课。”许娴回过了神,随意扯了句话,打发掉他们,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左右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可笑的想法。 【壹佰零柒】一语成谶 “你们没事吧?”林知夏眼尖,老远就看见了林西陆和陆望舒二人。 “能有什么事儿啊。”林西陆冲他一笑,露出了两颗雪白的小虎牙。 “许先生估计今天心情不太好,”孙大圣边收拾着书包边说,“你们啊,是运气不太好。” “许先生说下午老师要开会,课就取消了。怎么样,我们下午去看电影吧?”孙大圣的语气中带了些兴奋,“是法兰西进口的片子呢!听说就在山城上映两周,若是在周末,那绝对是买不到票的,我们今天算是走了大运了!” 从学堂出来不过才十点多钟,陆望舒心里头暗自发笑,果然是知夏的执念啊,真是随意的厉害。 忽然得来的半日闲,让三人变得也悠闲了起来,回家的短短一段路,硬生生的从十几分钟走到了四十来分钟。林西陆发现,此处的山城,有着与现实中一模一样的布局,无论是街道的走向还是店铺的位置,就连唐楼对面钟表店老板的那几盆茉莉花都被分毫不差的复制了下来。但整座城市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像是少了些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 “你发现了么?这里一个兵都没有。”陆望舒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林西陆耳语道。 “岂止是兵,走了这么久,连半个巡街的警察都没见到。”林西陆神色不变,“而且,你仔细看,这里的人,生活节奏都很慢,似乎完全不用为了生计发愁的模样。” 陆望舒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街面上的小贩,每个人面前虽然都有一个摊子,但真正吆喝叫卖的却一个都没有,大家只是定定的站在街上,守株待兔般的等着客人上门。 走的虽然慢,但路程实在是有限,唐楼赫然出现在眼前,还是那样的高墙黛瓦,不同的是,厚重到需要用禁制才能打开的石门,如今却变作了两扇朱漆大门,门上嵌着两枚铜狮子门扣。林知夏上去摇了摇门扣,一个穿着粗布小衫的青年就迎了出来,低眉顺眼的向着三人鞠躬问好。 林西陆不记得昨日有在这楼里见过任何的仆人,故而装作不经意的问道:“我瞧你倒是有些眼熟,你叫什么来着?” “西陆少爷,我是小佟。”小佟稍稍一抬头,冲着三人讨好似的笑了一下。 “你是什么时候来唐楼的?”陆望舒进去前在门口顿了一下,故意落后一段,低声向小佟问了一句。 “回望舒少爷,我们家三兄弟来唐楼已经有一年多了。大哥一直在小厨房替冯掌柜大大下手,三弟负责花草修剪和庭院的打扫,而我就是打打杂,给各位少爷小姐洗洗衣服什么的。”小佟似乎很喜欢陆望舒,对他说的倒是详细的很。 “你很好。”陆望舒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佟被陆望舒忽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望舒少爷快进去休息吧,快到中午了,这日头马上就要毒起来了。” “望舒,在干嘛呢!”林知夏在回廊里等了半天,也不见陆望舒跟上,干脆回过头来寻他。 “来了!”陆望舒应声答道,转头对着小佟轻轻一笑,“下午我有朋友会来,你让他在前厅等等我们。” 小佟怔怔的看着陆望舒的笑,这望舒少爷笑起来可真甜啊,唇边两朵梨涡中似乎是盛满了花蜜,让人看着看着就拔不出来了,恨不得能溺在他这笑容中。 “你跟他说什么呢?”林知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傻站在门口的门童。 “我怕下午孙大圣来没人应门,让他多留心些。” 林知夏似乎接受了这样的答案,并未再追问什么。 夏日的午后纵然有冰冰凉凉的梅子汤,可反反复复的蝉鸣难免让人心生焦躁。林西陆半躺在院中阴凉处的藤椅上,阖着双眼,思索着要如何尽快离开这虚镜。留在此处越久,变数就越大,拜言那头不知道还能困住那邪识多久,没了司令的山城司令部更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心思越想越重,两道剑眉不由自主地拢在了一起。 “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一双冰凉的手抚在林西陆的眉心,似乎想要把他眉间的愁闷都给抹平。 “知夏。”林西陆眼睛都没睁开,就知道是他来了,因为他身上总有这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怎么没去睡会儿?” 林知夏没有回答他,执着的继续问道:“为了什么在发愁?” 对着林知夏,林西陆不愿意说谎话,坐起身来,正色道:“想一件生死攸关的事……” 林知夏眉梢轻轻一挑:“谁的生死需要你来操心?” “一个,”林西陆斟酌了一下措辞,“一个我生命中十分珍视的人。” 林知夏愣了一下,心头有些发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到底是谁啊?我认不认识的?” 林西陆看着他,忍不住心中叹了一口气:就是你啊,傻子!可是眼下,要我怎么能对你说的分明…… “他是一个极好的人,”看着林知夏那双盛满星星的鹿眼,林西陆的语气不由自主的放软了,眼神也变得温柔了起来,“我想尽我所能的守护他,让他不用过的太辛苦。” 林知夏的心口的涩变成了苦,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既然他那么好,难得空出来的半天怎么不去找他?还陪我们看什么电影……” 不陪你我还能陪谁?林西陆心中暗笑,嘴上却说道:“孙大圣不是说了么,是法兰西进口的大片,难得一见,我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林知夏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可却说不清道不明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隐隐的像是知道什么,却始终拒绝承认。 “西陆少爷……”小佟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脸色难看至极。 “怎么了?”林西陆问道。 “警察厅,”小佟是吓坏了,结结巴巴的说道,“警察厅来人了,说要找您……” “什么!”林西陆吃了一惊,警察厅,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林知夏觉得很是不安。 “说是出了命案,要找西陆少爷和望舒少爷问话……”小佟小声的说道。 林西陆眼皮一跳,多年的出妖破案经验,让他清楚的知道,他和陆望舒在什么情况下会被一起叫去警察厅问话…… “通知二少爷和冯掌柜了吗?”林知夏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觉得不能让西陆这样直接去见警察。 “已经打过电话了,只是广白少爷的公司有些远,冯掌柜又去了酒坊,怕是赶回来也得十来分钟。” “跟老爷子也说一声,这唐楼的少爷,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就能被警察问话的。”林知夏心中虽然急切,但办起事来还是有条不紊的。 “是,我这就去打电话!”小佟本来手足无措,被林知夏这么一吩咐,心中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一颗胡蹦乱跳的心总算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可有通知过望舒了?”林西陆问道。 “还没,我是先来的您这边。” “嗯,望舒那边我去一趟,你直接去给老爷子打电话吧。”林西陆整了整衣衫,示意林知夏一起。 ********* “警察厅?”陆望舒的双眉蹩在了一起。 林西陆点了点头,这早上刚提及这山城既没无驻兵,也没有警察,怎么现在就冒出了个警察厅?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警察会找你们两个?”林知夏百思不得其解,急的在房间里来回的打转。 陆望舒看向林西陆:“我们在等什么?” “唐楼的少爷,的确是不能随随便便被警察厅的人叫去问话的,”林西陆缓缓说道,“我们不如等冯掌柜回来再动,免得遭人话柄,落人口舌。” 陆望舒没吭声,细细体味了一阵林西陆的这番话,半晌,吐出一个“好”字。 “看来,得给孙大圣打个电话,这法兰西电影,我们怕是得下次再看了。”林西陆品了一口陆望舒递过来的绿茶,茶汤清香,入口顺滑,回甘味浓,“这茶倒是很不错。” “这里的东西能不好么。”陆望舒一语双关。 林西陆会意,唇边多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二人的这番举动落在林知夏眼中,却让他浮想联翩:看他们这副默契的样子,难道西陆口中那个他想要珍视,想要好好保护一辈子的好朋友就是陆望舒? 想象这种东西,一旦埋下开始的种子,就会迅速的扩大,燎原之势就在片刻间形成:西陆本来不爱喝茶,可现在只尝了一口就说这是好茶,莫非他常常来望舒这里喝茶?昨天他们逃学也没叫上自己,难道他们之间有了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的小秘密?刚刚西陆的话没有将透,望舒却能在片刻间明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无数的疑问像小小的锯齿,不停地来回拉扯着,折磨着林知夏那颗不安的心。他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眼下解决警察厅派人上门的事情才是最为重要的! 【壹佰零捌】卿无所依 因为许娴的死,使得整个学堂人心惶惶。此处本就是私塾,能进来念书的学生家里条件都不错,不乏有钱人家的子弟。这有钱人多的地方,消息也会分外的灵通。 “听说警察厅派人找你们问话了?”孙大圣特意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压低了声音对林西陆他们说道。 没想到这消息传得如此之快,林西陆忖道。 “唉,许先生虽然平时凶了些,但也是挺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人给害了呢……”孙大圣见林西陆对这话题有些讳莫如深,倒也不再穷追不舍。 林西陆心中虽然没有孙大圣这番感慨,但也有些疑问,怎么这许娴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见过自己和陆望舒之后出了事呢…… ********* “今日可有警察去学堂骚扰你们?”林西陆等人才一进门,冯掌柜就担心的问道。 “放心吧,冯掌柜,这件事的轻重我们都晓得,就算警察再来,我们也不会说什么的。”林西陆出言宽慰道。 “老爷子今早特意又来电话问了,”冯掌柜语重心长的说道,“他对你们一直放心不下,若不是医生一直劝着,怕是昨天连夜就上了火车赶来了。” 林西陆注意到,当冯掌柜提及这位“老爷子”的时候,语气很是恭敬,而林知夏的眼中也是满满的感激。这老爷子到底在这重虚镜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唐楼九侍还沿用了原来的姓名,说明不是亲戚,但似乎其他人在言谈之中都将他摆在很高的地位,就连一向没个正行的苏南星说起他时,也褪去了那身痞气……这样的一个人,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 盛夏夜里的山城,因为临着江的缘故,总会有些徐徐的江风扫过一条又一条湿润狭窄的小巷。唐楼对街钟表店旁的小巷里,一些白日留下的垃圾被风卷起又落下。不知是哪家人用过的废宣纸却始终在空中飘飘荡荡,迟迟不肯落下。忽然间,一阵白色的浓雾不知从何处腾了起来,瞬间漫过了一整条巷子。“嗖”的一下,那张漂浮不定的宣纸被一个影子抓进了雾中,待片刻后浓雾散去,那张宣纸被团成一团,扔在了垃圾桶的深处。 浓郁的雾气伴着江风缓缓漂移,最终,停在了唐楼门口。从雾气中伸出了一直雪白的手,每一根都如同剥了皮的水葱般白嫩修长。那只手在朱漆大门的狮子铜环前顿了半晌,最后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拿起那铜环,轻轻的扣了下去。 “叩叩叩”闷闷地敲击声在宁静的深夜里分外的明显。 半晌,无人应门,那手还不死心,又叩响了门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太深,大家都已经陷入了沉沉的睡眠,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来开门。 一声哀怨又低沉的叹息从浓雾中传来,只见那只手缩回了浓雾中,而那浓雾由一团变作细长的一条,从朱漆大门的门缝中一点一点的渗了进去,最终消失于门外。 本来算得上凉爽的夏天,忽然多了点阴森的凉意,林西陆不由自主的将身上的被子紧了紧,神志也清醒了些。 除了凉意,空气中也的湿度也明显的上升了许多,林西陆握着的被角有了几分阴雨天时衣服晒不干的感觉。虽然说不上害怕,但此刻身上不但一点法术都没有,就连拳脚功夫都使不太出来了,这让林西陆很没有安全感,有一个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刚进唐楼时,那些夜夜不敢睡熟,时刻提着胆子,怕被妖物偷袭的日子。 那阵凉意越靠越近,林西陆明显能感觉到那凉意的来源似乎在观察他,凑在他眼睛的正上方仔仔细细的观察着他。这感觉让他心里发毛,他佯装睡熟的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避开了那道凉意的直视。 那道凉意不折不挠,竟然跟到了床上,依旧直勾勾的盯着他。林西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凉意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趋势,但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这样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林西陆……”一道细弱蚊蝇的声音轻声的叫着他的名字。 林西陆强忍着睁开眼睛的冲动,继续装睡。 “林西陆……”那声音变得响亮了些,“林西陆你醒醒……林西陆,我看见你抓背角了,我知道你醒了。” 心底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林西陆还是将紧闭的双眼睁开了。眼前不过咫尺的距离,正窝着一团浓雾,林西陆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你要做什么?”他装作害怕的样子,抖着声音问道。 “你别怕,是我。”那团浓雾中渐渐显出一道红色的身影,但终究看不清楚面貌。 “许先生?”林西陆明知故问,从他听到警察厅因为命案有人找他问话开始,他就猜到了七八分,现在更是确认无误了。 “是我,是我!”许娴很是惊喜,连带着那团浓雾也抖了几下。 “许先生……”林西陆自从八岁以后,基本就没怎么怕过鬼,眼下要装作像正常人一样的害怕,还是有些困难的,“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来找我?” 那浓雾停止了抖动,房间里的湿度明显上升了不是一星半点,整个墙面都挂了一层细细的水珠。林西陆也不着急,就这样坐在床上等着许娴的回答。 好一会儿过后,许娴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下来,屋内也没那么湿了,许娴缓缓的说道:“我知道我已经死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且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你和陆望舒了。我刚刚去找过他,但他似乎睡得特别熟,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就只能来找你了……” 林西陆扶着额角轻轻的揉了揉,这虚镜中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发生,自己明明没了法术,却偏偏遇上了女鬼…… “许先生,我只是个普通人,你找我又能做什么呢?”林西陆直言道。 “我……”雾气中的许娴轻飘飘的晃向房内的一把椅子,“我现在没地方去,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所以,如果方便的话,请暂时让我待在你这里一阵子吧。我想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想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是投胎还是转世……” 看到许娴这个样子,林西陆心道:若是此时不答应,怕是她还会再来,而且她这番遭遇,说不定与破解虚镜有关。 “今夜,你可以暂时留下,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吧。”林西陆被半夜叫醒,现在真的是疲累之极了,唉,这副普通人的身子,真是体力太差了。 许娴听了,低声道了句多谢,浓雾渐渐变小,最终成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缩在那把椅子上,不动了。 天色渐亮,夏天的日头更是起来的早,左右不过早上四点多,窗外已经透进了些许晨光,本来灰蒙蒙的混沌世界,也被这光收了回去,添上几只飞鸟,几朵闲云,一派夏日清晨的模样,就如此造了出来。 “林西陆,林西陆……”那又尖又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林西陆像驱赶蚊蝇一般,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打算继续睡。岂料那声音是个毅力好的,不停不歇的叫着:“天亮了,林西陆,天亮了,林西陆!” 昨夜本就没有睡好,现在又被叫醒,林西陆憋了一肚子的火,但习惯了隐藏情绪的他,还是克制住了大吼大叫的冲动,只是沉着声说道:“我还没睡醒,脑子不清楚,现在跟我谈任何事都是白谈。你若继续扰我清梦,我立刻去请法师来收了你,省得你总是挂心何去何从!” 说完,也不理会许娴的反应,一拉被子,继续闷头大睡。许娴自知理亏,悄悄摸摸的又缩回了椅子上,被迫耐着性子等林西陆醒来。 今日是个周末,林西陆这一觉足足睡到了大中午,肚子饿的不行了,这才起身。一睁眼,就往椅子上瞧去,却见昨晚有拳头大小的圆球,现在几乎缩减了一半。 “许先生?”林西陆试着叫道。 “我在呢……”那浓雾散了开了,跟昨夜的比起来,却是稀薄了不少,就连雾中的红影也淡了许多。 “你胆子还真大!”林西陆冷声说道,利索的翻身下床,一把拉上了窗帘,阴影中的雾气渐渐的又浓郁了起来,“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敢晒太阳,不怕灰飞烟灭么?” “我……”许娴完全没了当先生那副厉害的样子,像个犯了错的学生,怯懦的说道:“我……我不是没经验么……” 忽然间,许娴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疑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书念的多。”林西陆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过去修法的时候,的确是念了很多古籍,上至满天神佛渡化的历史,下到地底下那些地精是如何产生的,他都通读了一遍,至于记住了多少,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可是像这样普通的女鬼,他见了太多,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忌讳的。 “西陆,你起了么?”有人在林西陆的门口轻轻地敲着门。 【壹佰零玖】极乐乡 像是怕生似的,许娴连带着那团浓雾又变回了拳头大小的圆球,一动不动的待在椅子上。 林西陆扫了她一眼,并未再言语,径自打开了门。 林知夏一张笑脸就迎了上来:“你今日怎么这个点了还没下楼,贪睡的有些不像你了。” 林西陆摸摸鼻子,总不好说昨晚半夜被个女鬼缠上,折腾了半宿,导致睡眠不足吧。 好在林知夏也只是随口一问,随即说道:“马上吃午饭了,你好歹下去吃些,若是还觉得累,不如吃饱了再回来睡会。” “我也睡饱了,正好肚子饿,一起去用饭吧,下午我正好有些东西要买,不如你陪我一同去?”林西陆边扭着扣子边往外走,临出门,扫了一眼椅子上的许娴,见她还是乖巧之极的一动不动,也就不再管她了。 饭桌上,林西陆特意挑了陆望舒的身边的位置坐下,低声说道:“许先生昨晚来找我了。” “嗯,”陆望舒给身边的陆江雪夹了一个鸡翅膀,纵然是虚镜中的假妹妹,陆望舒也是尽心尽力的照顾着的,“我知道。” “你知道?”林西陆就知道,凭着陆望舒的警觉性,不要说一只女鬼进了他的房,哪怕只有一丝游魂,他也能瞬间惊醒。于是咬紧了后槽牙,从牙缝中摒出几个字,“知道还不把这桩事顺手解决了。” “昨夜江雪睡的不踏实,”陆望舒手中的筷子不停歇,又给陆江雪夹了一块鱼,小心的剃干净了鱼刺,才放入了江雪的碗中,面无表情的说道,“这种事,你应付的来。” 林西陆真是有些有苦难言,又不好说自己是因为没睡好觉有些烦闷,虽然是事实,但这理由听上去也太不像话了,林西陆连自己也无法说服,更别说向旁人提及了。 “她怎么说?”陆望舒口中的她,指的是许娴。 “就像所有的枉死者一样,失忆了。”林西陆摇了摇头,“说是只能记得我们。” “想必你也察觉出其中的古怪了?”陆望舒终于停止了给陆江雪夹菜,转过头来认认真真的看着林西陆。 “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当我这侍仙者是白做的么。”林西陆狠狠的刨了一大口白饭,“我叫了知夏一起,下午这一趟,你去不去?” “你们去吧,”陆望舒沉思了片刻,“这其中有些关节我还需要再去做一番查证。” 陆望舒办事,林西陆一直是放心的,便不再多问,任由他去做。 用过午饭,林西陆就拉着林知夏上了街,凭着记忆三拐五拐,不多会儿就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街前。 林知夏紧张的咽了下口水,看着这条青天白日里都阴气森森的街道,有些瑟缩:“西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林西陆拍了拍林知夏的肩膀,给了壮了壮胆:“我们与许先生好歹一场师生缘分,眼下她惨遭横死,我想烧些元宝蜡烛给她,聊表心意而已。” 听到林西陆这么说,林知夏也念起了许娴的好,觉得西陆这番举动真是称得上有情有义,也顾不上害怕了,正色道:“你说的对,许先生平时虽然对我们严厉,但终究是为了我们上进,眼下她出了事,我们没什么能帮得上的,但左右烧些纸钱还是能做到的。” 二人往里走了几步,阵阵小风刮过,林知夏还是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处,正是山城里有名的丧葬街——极乐乡。别看这条街才不过短短百米,可纸扎铺子,棺材铺子,香烛铺子鳞次栉比。乍一看去,纸扎店门口摆放的纸人,香烛铺子门口码的整整齐齐的元宝蜡烛,还有那棺材铺子门口堆着的木材,都让人一阵胆寒。 “西陆,”林知夏努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恐惧,“我听说这极乐乡的地基是建在乱葬岗上的,所以这里阴气特别重。” 看着林知夏这幅害怕的模样,林西陆不由的想到当年知夏刚刚进入唐楼学习修法,大掌柜为了锻炼林知夏的胆量,毫不手软的在夜晚趁着林知夏熟睡之际,将几个半魅半妖的东西弄进知夏的房里头,把他吓得哇哇大叫,哭天喊地。开始的几日,林知夏都被吓得昏了过去,带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那道行低微的妖物自然就消失了。后来,林知夏在半夜再见到那些妖物的时候,已经能撑住不晕倒,但还是忍不住哭泣,边哭着还用稚嫩的嗓音喊道:“西陆……哇……西陆……我害怕……你在哪儿啊!” 幼时的林西陆不是没听到,也不是不想去帮他,但他知道,现在帮他就是在帮他离开唐楼,唯有能够坚持下来的人,才有可能继续留在唐楼学习,才有可能接镜!于是也只好硬下心肠,只在门外低声呼喊着:“知夏,别怕,我一直在,你可以的,打败他们!你可以的!” 再后来,林知夏的胆量越来越大,似乎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再能让他皱一皱眉头了。而此刻瑟缩在自己身侧的林知夏,像极了那七岁的小知夏,让林西陆不由得心中一软,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知夏,别怕,我在。” 这样短短几个字,让林知夏觉得很是安心,有西陆在,真好!他温暖的手就放在自己的头顶,他那双藏着春水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离自己不过寸许,近到都能在他的瞳仁中看清自己的样貌了。 林知夏没来由的有些燥热,故意避开了林西陆的手,硬邦邦的说道:“我才没怕呢!走吧!” 林知夏头顶的余温尚在手心,可那人却已走出去了一段距离,林西陆在心中苦笑:芙蓉城的一切,知夏应该是不记得了。权当自己偷偷的做了一个从来不敢做的梦吧! “等等我!”林西陆也不是悲秋感春的人,立刻调整好心情,追了上去,指着街尾一爿不起眼的小店说道:“我们去那家。” 二人驻足在林西陆指定的铺子前,林知夏找了一圈,都没看见招牌,又伸长了脖子往店里探了探,黑黢黢的,不像是有人,然而大门却是敞开的。 “这里?”林知夏不确定的问道。 林西陆冲他一笑,拉着他跨过门槛。天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隔绝在了外面,屋内暗扑扑的,既没有元宝蜡烛,也没放那些个阴森诡异的纸扎,只是桌子椅子等一应家什都泛着老旧,让人有些猜不透这店里究竟做的是什么营生。 “古老,客人来了!”林西陆朗声说道。 “来了来了!”一把苍老的声音忙不迭的答道,接下来就是一连串丁零当啷的碰撞之声。 黑暗中渐渐的出现了一个颜色更晦暗的身影,此人似乎是已经老的直不起腰了,整个人佝成一只虾米的样子,虽然暗,但从身形也分辨的出,这人瘦的超出了正常范围。待他走近两步,林知夏这才看清了这位“古老”的样貌,原来不是佝偻,而是生得矮小,背上又长了个比脑袋还大的肉瘤,因此远远看上去像是个驼子。虽然叫他“古老”,可怎么看这人不过才三四十岁罢了。 古老见来人时两个半大的少年,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岁,有些讶异,还是客气的问道:“两位少爷,不知需要些什么?” “古老,”林西陆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情大好,笑容也灿烂了不少,“好久不见。” 古老挠了挠头,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多了几丝疑惑,更显得朴实了:“我们见过?” 林西陆笑意更浓:“自然是见过的,古老怕是客人太多,不记得我也是正常。” 古老有些脸红,一个生意人记不得客人的样貌,这总不是好事,于是带了几分抱歉的笑容:“年纪大了,这记性也跟着坏了。两位少爷,想要买点什么?” “来些元宝蜡烛和纸钱吧。”林知夏打量了这屋里一圈,发现此处没摆放任何陈列品,但左右是在极乐乡中的铺子,这些寻常物件还是有的吧。 “好嘞,二位稍等。”古老灵活的钻到了柜台后面,捣鼓了一阵,拿出一只竹篮,竹篮中放着林知夏要的东西。 “多少钱?”林知夏从口袋中摸出钱夹就要付账。 “慢着,”林西陆伸手拦住了他,“除了这些,我还要些别的。” “这位少爷还需要什么?”古老问道,林知夏也不解地看着他。 “头七夜,回魂香。”林西陆一瞬不瞬地盯着古老。 古老的眼睛“嗖”的一下瞪大了,死死的盯着林西陆:“不知道这位少爷打算用什么点这香?” “生魂一抹。”林西陆干脆地说道。 古老冷笑两声:“生魂难寻,少爷小心自己被魇着。” “有古老的引魂绳就不怕了。”林西陆也不恼,反倒是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这位少爷知道的可不少。”古老来来回回的打量着林西陆,“莫不是同行来找麻烦的吧……” “你还是这样多疑!”林西陆笑道,“我时间紧,东西今夜来取,可不许偷工减料!上次的引魂绳你就短了我五寸,害得我差点阴沟里翻船!” 说罢,直接放下钱,拎起竹篮,拉着林知夏就走。 古老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自己做生意的确是会偷工减料……只是这少年眼生的很,怎么会对这铺子里买的东西如此熟悉…… 【壹佰壹拾】尘起云波动 林知夏一路无言,时不时的拿眼角瞄向林西陆。林西陆知道他有一肚子的疑问,也不点破,若无其事的往回走着。 “西陆,”终于,林知夏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方才那铺子里的人,你很熟悉?” “熟悉,”林西陆不打算瞒他,“以前常常往来。” 林知夏愣了一下:原本以为自己与西陆是至交好友,推心置腹,了解彼此的一切,没想到西陆身边还有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朋友。思及此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因此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林西陆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又不好一五一十的照实说,若不然这虚镜崩塌,大家都是性命堪虞的。可见林知夏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自己心中又是千般万般的不舍得,左右权衡,顿住了脚步,问道:“知夏,你是不是有些生气了?” 林知夏哪里肯承认,勉为其难的挤了个笑容:“我怎么会生气,就是有些意外,这人我从没见过。” “他啊,”林西陆斟酌了一下,“我常从他这买些小玩意儿的,一来二去,也就有些熟悉了,不过算不上朋友,至多是认识的人而已。” “我看那铺子阴气森森,你过去来买些什么?”林知夏有些纳闷。 “看的杂书多,总想着试试里面呼鬼引魂的那些方法。”林西陆这说的是实话,只是他口中的那些杂书,可是市面上多少修法之人趋之若鹜的无价之宝。 “引魂?”林知夏有些吃惊,一个想法瞬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你是打算引出许先生的魂魄?” 林西陆微微挑眉,不亏是知夏,哪怕在虚镜中,也还是保有了侍妖者的敏锐:“你说的没错。虽然警察厅那边冯掌柜已经出面摆平了,不用我和望舒再去,可我们始终是许先生被害之前最后见过的人,我心中很不好受,若是能为她伸冤,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降妖除魔,护人间太平,本就是唐楼九侍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许娴的魂魄找上了门,不能顺利轮回和投胎,万一执念太深,哪怕是在虚镜中,也很容易成为恶鬼。这样的事情,是唐楼不能袖手旁观的。再加上,林西陆二人刚刚到了此处,许娴就遇害,说不定这其中与破解此重虚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林西陆更是不能不管。 看着林西陆坚定的模样,林知夏皱了皱眉:“你不怕么?那些鬼怪,听说都会害人的。而且样子都是惨死时的模样,想想就很是恐怖啊……” 此处的林知夏像极了过去的自己,会害怕,会退缩,但此时的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允许自己再害怕再退缩的路,在这条路上无论多么艰辛险阻,危机重重,可是只要一想到身后还有那么多人需要自己的守护,那团勇气就流经四肢百骸,让他变得坚强,让他知道自己可以更强大,更勇敢的走下去。 只听得林西陆淡淡地说道:“我怕,我当然害怕。之前有位很亲的姐姐同我说过,她希望我怕,怕死,怕病,怕痛,怕分离,怕才是活着,怕才是存在,怕才好。只是我当时懵懂,不以为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要顶天立地才好,怎么能以为害怕而退缩呢。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她这番话的意思,人活这一世,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万物相争,看上去强悍不已,实则恰是因为害怕,才会去拼去争去斗。我讲的这些,你可能明白?” 林知夏听完这番话,愣在了原地,说出这番话的林西陆显得成熟又稳重,似乎与平时总跟他打闹的那个十七岁少年不太一样,明明是陌生的很,可脑子里却出现了些模糊的声音,那声音不断地告诉着他,这样的林西陆才是真实的。 林西陆也不逼他,只是轻轻牵起他的手:“今夜我还要再来一次,你可愿意陪我再走上一趟?” 想到极乐乡那阴气森森的氛围,林知夏心底就不由得一抖,可他对上林西陆那双眼,眼中包含着鼓励和期冀,让他不愿意看到这双眼睛的失落与失望,于是他笑道:“必当奉陪!” ********* 当最后一丝阳光落到了地平线之后,整个山城并未陷入黑暗,星星点点的橘色灯光一盏一盏的亮起,将山城的每一条街巷照的朦胧又暧昧,饭菜的香味从各家各户的窗门里飘出,让这看上去喧嚣繁华的世界多了些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这里真好啊……”少年陆望舒的嗓音,在这刚入夜的辰光中,带着些许沙哑和磁性,很是吸引人,他微微眯着双眼,站在二楼的回廊上,从高处眺望着万家灯火的山城,“没有妖魔害人,没有神佛渡人,也没有那似乎永不停歇的战争,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幸福,这里,就是一个近似于完美的地方,平静祥和,让人忍不住流连忘返。” “若是我们不来,这里会一直这样。”林西陆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栏杆上,淘气的晚风吹得他衣角翻飞,清隽中带着些刚毅的少年面庞,和清爽利落的短发,在灯光的映衬下美得太不真实,像是从浓墨重彩的油画中走出来的一样,“许娴的死,是知夏潜意识的世界对我们的警告,也是它的自我调整。想必它已经发现了我们的不同,所以,警察厅出现了,但知夏潜意识中的另一小部分始终是想保护我们的,所以知夏让我们不要去警察厅,并让冯掌柜出面平息了这件事。也许是它的自我调整中出现了什么变数,让这个本来没有法力的世界,出现了鬼魂,还出现了地精。” 林西陆口中的地精,就是古老。在现实的世界中,极乐乡是存在的,古老也是存在的,古老的真身是一只地精,因为太爱钱,而不愿意成仙,反而在极乐乡中开了爿小店,专门卖些粗浅的法器。寻常混饭吃的道士和尚,都能在他那里买上趁手的东西,会自己点燃的香烛啦,会腾空而起的桃木剑之类,拿出去糊弄下寻常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因为唐楼从官不从民的规矩,寻常百姓是请不动他们降妖除魔的,因此这些道士和尚凭着些许本事和老古的这些法器,在坊间倒也是混的不错。此外,唐楼降服低等妖魔时,毋需动用那些耗损修为的法器,也都会私底下来古老这里添置些小玩意儿,东西上的法术虽然粗陋,但因为是山城地精所赋,所以在山城的地界上是倒也算得上好用。几次下来,林西陆和古老就熟识了起来。 因为许娴魂魄的出现,让林西陆想到了这山城中唯一一个敢明目张胆混迹在人群中的地精,既然自己没了法力,就只能仰仗他了,没想到古老真的在,而且看他对回魂香和引魂绳的反应,他的修为纵然不是全在,至少还留有五六分。 “你呢,要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林西陆问道。 “事情虽没查清楚,但我却发现了一桩有意思的事情。”陆望舒也不卖关子,“大家口中的老爷子,估计连具体的幻象都没有。” “哦?”这引起了林西陆的兴趣,“说说看。” “二爷,四姐,苏南星,还有江雪,甚至是那个沈绍青,我都问了个遍。大家谈起老爷子的时候,除了崇敬只有崇敬,但一旦问到具体的细节,比如多大年纪,什么身材,哪里人士,长相如何,大家都会发愣,然后开始磕磕巴巴的形容,每个人的形容里还会带着细微的差异。” 林西陆是绝对相信陆望舒的记忆力的,当年包司令之死的那个案子,陆望舒惊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就让他大开眼界,林西陆整理了下陆望舒的话:“也就是说,有这么个大家都知道的人存在,但却没人见过。” “与其说是人,我看并不见得,”陆望舒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的上方。 “你说的对,照拂着唐楼一家,神通广大,却又从不楼面,自然是上面了。”林西陆的眼中多了些寒意,“没想到这位老爷子竟然连这虚镜都来去自如。” “我倒觉得并非如此,这六重虚镜本就是上面因放不下的执念而形成的,与其说是他进入了虚镜,不如说他就是这虚镜本身,只是有一小部分融入到了知夏这重执念中。” 听得陆望舒一语道破关键,林西陆脑中一片清明:“原来如此,看来得再从古老那里订一把遮天伞了。” 陆望舒低头一笑:“这些年以为你收敛了几分,没想到在这虚镜中竟然打回了原型。” “收敛?”林西陆朗声大笑,“那你呢,这几年私底下放走了多少精怪,岂不是猖狂至极了?” 两人对看半天,冁然而笑。回廊的下方,一个身影站在了角落,一双灿若星辰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上方正在笑闹的少年,林知夏第一次清楚的明白了自己心中这份酸涩和别扭叫做嫉妒。 【壹佰壹拾壹】木位杜门 细细的线香上橘光闪烁,明明有着微风,可线香上的冉冉青烟却笔直的朝向天空,丝毫不受风力的影响。 许娴凑近那香,贪婪的大口吸着,每吸入一口,她身边的浓雾就淡了几分,她的容貌也就清晰了一些,随着三支清香全数燃尽,许娴又变成了那个穿着红色旗袍的许先生,除了面色稍微有些发青,根本看不出是个游魂,周身的浓雾变作两团道若有似无的阴气护在她周围。 “我……”许娴感觉头脑很清爽,不再似前两日那么混沌了,四肢也变得轻盈了起来,也不像之前那样灌了铅般的沉重,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倒影从一团雾气变得清晰无比,她心中抱着隐隐的期待,“我这是活过来了么?” “若生死这么容易被改变,这人间又跟地狱有什么区别呢?”陆望舒说道,心中还是有些唏嘘。 许娴眼中的光芒瞬间湮灭,苦笑一下:“我想也是……生死有命,也许是我命数不好吧……” “若你认了命,就枉费了我这一番功夫了。”林西陆见那香燃尽了,于是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根比那线香还细的长绳,这长绳由黑白两色两股细线拧成,看上去很不起眼,其实这黑白两色的绳子正是从黑白无常的招魂幡上得来的,这招魂幡凝结了黑白无常的气息,游荡的魂魄一旦闻到,都会下意识的跟着他们走,因此用来吸引游魂是再合适不过了。当林西陆将一头拴在许娴右手腕时,这长绳迅速的收紧变短,最终变成了小指般粗细。林西陆划了根火柴,将一道黄符点燃,连着那长绳的另一头一起烧了起来。 “这就是引魂绳?”林知夏傻登登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明明一次都没有做过的事情,怎么看起来却如此眼熟…… 陆望舒点了点头,眼睛却半刻也不敢从许娴身上挪开。林西陆的这一招,真是步险棋,许娴死不是好死,死时偏偏又穿了正红色的衣服,这样的死者,最容易变成厉鬼,本来不记得一切,懵懵懂懂的游荡着也就罢了,可现在替她找全了魂魄,死前的记忆就会恢复,如此一来,那些濒死前的可怕回忆会一拥而入,若是得不得正确的引导,执念就会很容易郁结在一起,将怨气放大,变成厉鬼。 丢失的记忆渐渐拥入脑海,许娴的神色没有如大家预料般的变得愤怒或者悲伤,反而越来越迷茫,当整段引魂绳都被黄符带着的火苗燃尽的时候,许娴像是疲累至极了,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低低地垂着头,久久不能言语。 房内一时之间安静的过分,连活人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三人一鬼僵持着,谁也不吭声,没人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许娴缓缓地抬起头来,满脸泪痕。 “林西陆,用了这些东西的鬼,都是像我这样难受么?”许娴眉眼之间都是疑问与痛苦。 “你想起了什么?”林西陆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许娴的眼中一片空洞,“我看见我与你和陆望舒在学校谈完话,我就要去开会了,我就走在去会议室的路上,看到池塘里的荷花开的正艳,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然后,我似乎就死了……接下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许先生,究竟是谁害了你?”林知夏听她这番描述中完全没有凶手任何的蛛丝马迹,忍不住问道。 许娴的眼睛失去了焦点:“我为什么会死……究竟是谁害了我……究竟是谁……到底是谁……” “许先生!许先生!” 眼见许娴的面色越来越狰狞,双眼从空洞无神渐渐变得愤怒,愤怒之中带着恨意,这恨意渐渐的覆盖了她的双眸,将她的瞳仁无限扩大,扩大到覆满了整个眼球之后,瞳仁在眼中竟一分为二,一对还是原来的黑色,另一对变成了莹莹的青色,这青色的比那对黑色的要大上两三倍不止。 “为什么是我!究竟是谁害了我!”那青色瞳仁发出的光芒将整间屋子找的绿莹莹的,很是阴森恐怖。 “看来要变厉鬼了。”陆望舒面色不变,从容的说道。 这样骇人的阴森场景,林知夏觉得自己本应害怕的腿脚发软,可看着张牙舞爪头发暴涨的许娴,自己心中竟生出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自己仿佛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但不会退缩,反而想要上前一步,更接近房内的这只厉鬼。 自己这是怎么了……林知夏心中有些纳闷。 “早就料到了。”林西陆镇静自若的拿出一沓黄符和几根朱红色的绳索,丢给陆望舒,“虽然比不上自己那些,将就着用用吧。” 陆望舒稳稳接住,利落的将绳索一头在自己的掌上饶了两圈:“知夏,你躲开些。” “杜门,木位!知夏快去!”林西陆低声喝到,与此同时,许娴暴涨的头发已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林西陆眼明手快,用力朝后方一跃,却是有些失策了,按照过去的体力和跳跃力,这一跃通常能跃出三丈左右,可眼下这一跃,堪堪跃出一丈不到些,那些头发轻而易举的就将他的脚腕缠住。 浓重的怨气将林西陆的脚腕灼伤,发出“滋滋”的声响,林西陆死死的咬住牙关,忍住剧痛,从袖笼中摸出一张附了古老修为的朱砂黄符,狠狠一下拍在那些缠住脚腕的头发上。 黄符碰着头发的那一瞬间,只得“嗤”的一声,那黄符化作一条黛紫色水带,将那头发裹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那些头发就像失去了生命一般,变得干枯苍白,掉落到地上,风一吹,即刻化成粉末不见了。 许娴眼见自己的一缕头发被毁,身上吃痛的厉害,怪叫一声,合掌向着陆望舒攻去,陆望舒不避也不闪,只是将那朱砂绳紧了紧,待许娴靠近之时,主动将朱砂绳迎了上去。 “啊……”听得许娴一声惨叫,响彻唐楼,原来那朱砂绳上不但有朱砂,还足足了浸了七七四十九日的黑狗血,普通的鬼一旦碰到就会灰飞烟灭,这厉鬼碰到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许娴看这自己皮穿肉烂的掌心,一口银牙狠狠的咬碎在口中:“你们联手害我,定于那杀我的人是一伙的!待我今日取了你们性命,噬了你们的魂魄再去找那凶手报仇!” 说罢,许娴咬碎舌尖,死命的抿了抿,从口中挤出点点黑血,再一挥手,房内的桌椅板凳,笔墨纸砚都浮了起来,许娴向着书桌的方向凭空一抓,几张白纸就朝她飞来了,赤红的指甲将白纸划破,一口黑血尽数喷在了白纸之上,瞬间那些乱七八糟的白纸像是得了生命一般,歪歪扭扭的从地板上站立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竟硬生生的多出了五个许娴,一模一样的身量,一模一样的容貌,连讲话的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今日,我就要你们为我陪葬!”房中的六个许娴齐声说道,本来婉转娇滴的女声现在听来就如同催命铃一般! “这厉鬼可不一般啊。”趁着许娴做法的空隙,林西陆与陆望舒二人迅速汇合。 “是比寻常的要棘手许多,你看她那双瞳,必定是受了此处潜意识的影响,想要借此铲除掉不属于这里的我们。”林西陆沉声分析道。 “打算怎么办?”陆望舒的面色可不像有一丝的担心。 “别死在这儿就行!要不然……”话音未落,一个许娴就攻了过来,林西陆一道黄符掷了出去,正中她的左肩,闪着黛紫色荧光的水带迅速的将她的整只左臂包裹了起来。 林西陆得了空,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要不然就太丢人了!” 那只许娴的左臂在水带的包裹中迅速的萎缩,睫眼间就变作一段白纸了。 “这只是假的!”林西陆朗声说道,手中当下三道黄符接连贴在那纸人的身上,只听得“嗤”,“嗤”,“嗤”三声,三道水带一起,将纸人裹得严实,还未等它挣扎,就又变作一张碎纸片跌落在地了。 “她用了最后一点生血造了分身,本体现在一定虚弱的很!”陆望舒高声提醒着。 林西陆迅速会意,不再闪避,主动开始进行攻击,剩余的五个许娴见到那纸片人的惨状,不敢掉以轻心,索性站成个圈,将林西陆和陆望舒团团围住。 两位英挺的少年站在其中,虽然看上去神色自若,但他们心中都有数,自己在这虚镜中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若是费时太长,体力一定很快耗尽,这一仗,必须速战速决!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虽未曾言语,但同一时间朝着同一方向攻去,一时之间数张黄符齐齐落下,加上那朱砂绳硬逼出来了一条路,又一个纸片人在顷刻之间倒下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林知夏,有些目瞪口呆,不是因为林西陆二人的身手如何了得,而是因为这一切都太过熟悉,当林西陆对他喊出“杜门”的时候,他条件反射般的朝着木位奔去,瞬间将自己隐藏在安全的角落。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不由得诧异,这杜门是什么?自己又怎么会知道这木位的所在呢…… 【壹佰壹拾贰】破镜——贰 这厢战况激烈,撞翻桌椅板凳的声音不绝于耳,说不上振聋发聩,但也足够吸引人的注意力了,可整座唐楼却是一片死寂,似乎没有半个人听到这房内的打斗声,因此也就无人上来查看了。 许娴的怨气将门窗裹得严严实实,让屋内的人根本无法根据天色判断时间。林西陆身上的白衬衫早就被汗水浸透了,整片脊背都被打湿,汗水不住的从他的鼻尖滚落,他喘着粗气,抬手狠狠一擦。而陆望舒那边也好不到哪去,黑色的上衣紧紧的贴在身上,额间还有几道明显的血痕。 “还有三个。”陆望舒的呼吸也不甚平稳,他努力的抑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三选一,有没有把握?”林西陆的双眸反复的在面前三个许娴中游走。 “左一!”陆望舒当机立断,一道黄符随着还没落下的话音冲着最右边那个许娴而去。 那许娴没料到自己会被攻击,动作一滞,生死相搏,这一瞬间的迟钝,往往就决定了生死,那许娴见黄符向着自己的门面而来,连忙想往后退几步,岂料身后正对着林西陆的书桌,根本退无可退,那黄符又受了陆望舒十足的力道,直接贴在了那个许娴的胸口要害。 那许娴见到前面几位的死状,自然不肯乖乖受死,立刻伸手想要将那黄符扯掉,岂料那黄符像生了根一般,死死的抠在她的胸口,无数比头发丝还要细的黛紫色水带从黄符上蔓延开来,像触角一般,透过衣裳皮肉,死命的往那许娴的胸口里钻。这钻心剧痛又岂是能够忍得的,那许娴哀嚎一声,跪倒在地,忍着剧痛去拉扯那些触角,每扯断一根就带出些血肉,可立刻就会有更多的触角顺着伤口钻进去,让她更加痛苦。 须臾之间,那许娴胸口就被她自己硬生生的拉扯出一个大洞,“骨碌”一下子,什么东西滚到了地上,林西陆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生血凝成的暗红色珠子。陆望舒同时看见,毫不迟疑,上前就是狠狠一脚,将那珠子碾成粉末。 剩下的两个许娴中,站在左边的那个,随着这珠子被毁,不由得一个踉跄,差一点跌倒。这一切尽被二人看在眼中,虽然未说话,但默契的同时朝着那个许娴发起了进攻。 陆望舒将手中的朱砂绳舞的虎虎生风,准确的套在了那许娴的脖颈之上,“滋啦滋啦”熟铁过肉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那个许娴也是个硬骨头,并不哀嚎,也不挣扎,反手抄起身后书桌上的剪子,就朝着那朱砂绳剪去。这朱砂绳虽说是降鬼的法器,但终究是用凡间的麻绳搓出来的,根本受不起这三剪两剪,登时断做两截。没了束缚和忌惮,两个许娴更加张狂的朝着二人扑来。林西陆和陆望舒二人此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自己体力已然快到极限,必须尽快将许娴的原身找出来降服! 电光火石之间,林西陆二人多年的训练和配合,让他们默契十足。只见林西陆迅速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半截朱砂绳,另一只手上捻了七八张黄符,尽数覆在那朱砂绳之上,趁着陆望舒与两个许娴缠斗之际,从背后包抄。陆望舒见林西陆就位,故意卖了破绽,让那许娴直攻向他天灵盖。感到掌风拂面,陆望舒一个闪身,许娴扑空,却发现脖颈又被套住!可此时那剪刀却在自己的数丈之外,脖颈上灼热的温度让许娴忍不住伸手去抓,可这一抓,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水带紧紧的缚住了,再也拿不下来了,情急之下,许娴忍不住破口大骂:“好啊!世上之人都在欺我!就算我今日灰飞烟灭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听得她这么咒骂,林西陆二人反而放下心来,这一个,果真就是许娴的原身,只要将她困住,她的分身是什么都不能做的。林西陆从口袋中又摸出两枚缚魂钉,分别钉住许娴的两肩之上,这缚魂钉虽比不上拜言的封魂链,但也能镇那些厉鬼一时半刻的了。只见那缚魂钉入体,许娴挣扎了片刻,就动弹不得了,但口中还在不住的叫骂着。而另一个许娴似乎是怕极了,多的远远地,缩在角落里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再理会许娴的咒骂和鬼叫,林西陆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正是净魂咒,这净魂咒本就是唐楼独创的咒法,十分简单,不管念咒者有无修为都能达到净化游魂和戾气的效果,当然,若是念咒者有些修为,念起来更加事半功倍。 不到十句的净魂咒被林西陆反反复复的诵读了不下百遍,许娴的咒骂声渐渐止了,神色也不那么狰狞了,双眼也渐渐的闭上了,呼吸变得平顺了起来。 “许娴,我问你,你究竟是怎么死的。”林西陆不知这缚魂钉能撑多久,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 “我不知道……”许娴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就好像忽然间被抽走了生命一样。” 陆望舒和林西陆对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诧异,魂魄都归位的厉鬼,照道理说记忆是不会出现偏差的,从出生到死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哪怕活着的时候不记得,此时也应该是事无巨细的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但许娴竟然真的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去的,这简直是完全不合情理! 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只听得耳边回响起桀桀怪笑,一阵凶险无比的阴风朝着他们背后的命门而来,一道红影闪过,林西陆心道一声:“上当了!”当机立断的把陆望舒一把推开,那双闪着荧光的双瞳此时距自己不过咫尺,他几乎都能在对方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许娴的血盆大口就在眼前,几乎能一口咬下自己的半个脑袋。 “该死!”陆望舒一向平静的语气中竟带了隐隐的哭腔与着急,林西陆这是为了救他,将自己置于险地,若是还有修为也就算了,偏偏此时他身上半分修为都没有,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林西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转眼间,手中已经握紧了数张黄符,就等着许娴动手,他好一击致命。骤然之间,房内一片青光森然,许娴的那对青色瞳仁放大了数倍,几乎要将她原来的那对瞳仁完全吞噬,可下一秒钟,那对青色瞳仁就消失不见了,彻彻底底的从许娴的双眼中消失了。再看地上那被缚魂钉钉的死死的许娴,原来只不过是碎纸一片。 “知……”陆望舒对看到的一切有些难以置信,“知夏……” 许娴跌落在地,林西陆这才看清,许娴背后插着三只散发着莹莹绿光的羽箭。而不远处的林知夏,手上握着的正是那把侍妖者才能唤出的乾坤弓! “快走,此处就要崩塌了!”林知夏语气虽急,但脸上仍带着笑意。 “知夏,你……”林西陆虽然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拉起陆望舒跟着林知夏一起跑了起来。 “你们两个真是不要命了,当真进入这虚镜中来找我!”嘴上虽然是抱怨,但心中的感激已经让林知夏红了眼眶。 “知夏!”听到这,林西陆知道林知夏这是觉醒了,这重虚镜就快要崩塌了。 果不其然,瞬间地动山摇了起来,三人刚踏出唐楼,身后的唐楼就犹如一座被海浪吞噬的沙堡,瞬间倾塌了。 “快去古老那里,他就是这重虚镜的裂缝,你们必须从那里出去才能保住性命!”林知夏口中念念有词,起手一道黄符,也不回头,就直接朝着身后掷去,那黄符变作数百倍大,将他们身后倾塌的建筑全数挡住。 林西陆又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却也知道此时情况危急,并不适合细细道来。 林知夏不待他问,直接说道:“许娴是被我的潜意识直接抹除的,并没有谁真正的杀害了她。因为她是第一个发现你们不一样的人。” 原来如此,所以许娴会记不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说穿了,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直接将她去除的,她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呢。陆望舒边跑着边忖道。 “刚才的混战中,我无意之间拿到了你桌上的那把钥匙,就将过去的事情想起来了一些,包括我的能力和身份。”林知夏见前方的路都坍塌了,皱了一下眉,当机立断的拉开乾坤弓,朝着天空射了三箭,“抓紧了!” 三只羽箭的箭尾都缀了一条长长的光带,三人一人抓住一根,随着羽箭的走向在空中疾驰了起来。待再落地的时候,已经到了极乐乡门口。 林西陆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极乐乡的街面从中间裂开,无数腐尸的手臂丛裂缝中伸了出来,手脚快的腐尸身子已经爬出了大半。 林知夏苦笑道:“看来这虚镜中的我,真是不怎么友好,你们可千万别记恨啊!”说罢,几道黄符射出,将那些腐尸射倒大半,但不多时,那些腐尸又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继续扑向林西陆一行人。 “唉,我与我自己斗,果真是分不出胜负的,你们快去吧,这里由我挡着!”林知夏将芙蓉城的钥匙塞进林西陆手中,“记住,保住性命!无论是否能唤醒我,务必保住自己的性命。” 说罢,口中念念有词,结起两个结界,将林西陆和陆望舒包裹其中,再贴上两道疾风符,二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古老的店铺直直飞去。 林西陆从结界中回头一望,林知夏已经转过身去,将那些腐尸尽数挡在自己身后,一箭接一箭的射个不停。可那些腐尸的数量惊人,很快就将林知夏团团围住,林西陆再也看不清林知夏的身影了,明知道这个知夏只是觉醒了的部分魂魄,但锥心之痛还是让林西陆红了眼眶。 古老见二人来了,也不多说话,将一个匣子塞给林西陆,再使劲推了二人一把,瞬间,耀眼的白光湮灭了周遭的一切,林西陆知道,这第二重虚镜也是破了! 【壹佰壹拾叁】不打不相识 “醒了!醒了!”这殷切的呼喊声让陆望舒心头一抖,虽然浑身疼的像要被拆开一样,可也努力地睁开眼睛想来证实自己的猜想。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只能勉强分得清光影轮廓,想要再看得清楚些却是不能了。 “别急,医生说了,你这是撞伤了脑袋,暂时看不清楚,过一阵子便会好了。”那声音婉转而娇滴,却听得陆望舒心惊胆战。 “独幽……”陆望舒试探着叫道。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萧独幽本已经飘远的声音又折了回来。 陆望舒的一颗心如同被那说话的人捏紧了一般,若是再稍稍用力半分,即刻就会从胸腔中爆裂开来。 萧独幽见陆望舒面色痛苦,赶忙拧了块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边擦边说道:“你这几日练功太拼命了,再加上那两个小子也不弱,若不是我发现的早,怕你就沉在那白水河里再也起不来了。” “我……”陆望舒刚张口,就被萧独幽打断,“你放心,我已经跟你母亲交代过了,说你在我这里小住两日。这伤势我自然是帮你瞒了下来,你就在这里安心养伤吧。” 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让陆望舒出了一身汗,这就是第三重虚镜吧,怎么会来到了此处呢……若这里真的是陆氏一族的所在,那西陆又应该在何处呢……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让陆望舒的脑袋剧烈的疼痛了起来。 “你就别发愁了,店里我已经下了咒,那些流氓一旦靠近,就有他们的苦头吃。”独幽似乎是觉得陆望舒仍是放心不下铺子里的生意,于是出言宽慰道。 陆望舒不欲多做解释,索性不再接话,紧闭着双眼佯装睡着。独幽见陆望舒的呼吸绵长而均匀,以为是药效发作,便不再吵他,自己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了。 时不时的头疼,配合着之前吃下的药物,让陆望舒觉得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中,仿佛还能看到在上一重虚镜中林知夏为了救自己和林西陆而被腐尸围攻的景象,纵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幻想,真正的林知夏此刻正好端端的躺在唐楼里。可那虚镜中的知夏为了他们,竟然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份震撼,让他的内心到现在都不能平静。 隐约感到天色渐渐转暗,这肚子也渐渐的饿了起来,应该是傍晚五六点了吧,陆望舒暗自揣测道。耳畔时不时的响起沿街叫卖的吆喝声,此处应该是距离主街不远,阵阵饭菜香味飘进勾引着陆望舒的嗅觉,让他更是饥饿难耐,嗯,这附近应是有不少邻居都开始开灶做饭了。 还未来得及将思绪收回,就听得一声推门声,伴着一阵浓郁的食物香气而来。 “你醒了?这刚好,起来吃点东西吧。”只听得几声碗筷碰撞的轻响,“那医生说你不能吃的太油腻,我特意去镇子上的酒楼里买了只烧鸡,待会儿去了皮给你吃肉。” 去皮的烧鸡就不油腻了么……陆望舒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跳了几下,也亏独幽想的出来……好在陆望舒平日里也不怎么在意吃食,囫囵吃了几口,饱腹即可。 “姓林的那两个小子,我已经查到他们的住处了,回头等你伤好了,自己找他们去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萧独幽的徒弟可不能白白叫人欺负了去。”独幽似乎是累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要歇着了,你吃饱就躺着吧,尽快把伤养好才是正经事。”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悉悉索索”更衣的声音,然后“砰砰”两声,想来是独幽将高跟鞋随意的甩在了地上。 陆望舒全副的精神全都集中在独幽口中“姓林的那两个小子”上了,浑然没在意独幽到底在做些什么。姓林的,说不准就是林西陆和林知夏! ********* 林西陆刚一缓过神,就发现自己被林知夏拉着拼命的朝前跑着,这精神和身子还未完全融合,难免跑起来有些迟钝。 林知夏似乎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迟缓,有些着急,低声催促道:“再坚持下,回到唐楼就好了,那妖女的纸灵怪厉害的,跟的特别紧不说,烧也烧不掉,撕也撕不烂。眼下我们只能先回唐楼再想法子了!” 林西陆不知道林知夏口中的妖女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此刻为了什么如此慌不择路的跑着,但能看到如此鲜活的林知夏在自己面前抱怨着,奔跑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从胸口不住的往外溢着,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也弯成了一轮新月。 林知夏的一双鹿眼中满是狐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林西陆:“你笑什么?老子跑的都快喘死了,你还笑得出来?莫不是被那小子打伤了脑袋?” 林西陆也不理他,握紧了他的手,飞快的跑了起来:“既然要跑,自然是要拼尽全力的!这么慢吞吞的实在是丢人。”说罢,心中默念法诀,两道疾风符出现,将本来已经快跑不动的两人卷起,“嗖”的一声只留下打着卷的尘土了。 “大掌柜!”林知夏熟门熟路的推开一个院门,高声嚷着,浑然不顾现在已经是夜里,会不会扰到旁人清梦。 林西陆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此处,整个院落虽说不上奢华,但布置的井井有条,在某些地方甚至还设有结界,此处,看上去不简单啊。 “哎呦,我的小七爷,你可小点声!这不是咱们唐楼,容得你这般放肆!”大掌柜披着件外套,不知道从哪个回廊里拐了出来,直奔林知夏,一把捂住他的嘴。 林知夏被捂了嘴也不安分,比手画脚的就要跟大掌柜说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忽然,一道白影从眼角掠过,接着又是几道白光,只听得一把男声冷冷地说道:“这等妖祟也敢爬唐楼的墙头!不知死活!” 见有人来了,大掌柜连忙松了手,林知夏这才狠狠的使劲吸了几口气:“多谢七兄!”林知夏一抱拳。 “小七爷,这妖祟莫不是你引来的?”七郎推了推待在鼻梁上的侍妖镜,问道。 “这……”林知夏踌躇片刻,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眼看后日他们二人就要与大掌柜一起回到山城,林西陆就寻思着要去买些当地特产回去分给山城唐楼中的师兄弟们,爱热闹的林知夏自然是不肯放弃这上街的机会的,于是二人一早就揣了银元出门,直接来到了这镇上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这北方的风土人情与山城大不相同,二人瞧什么都觉得新鲜,忍不住东摸摸西看看。最后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准备去吃午饭,岂料还没走几步,迎面出现一个人影,二人闪避不及,手中的大小物件全数跌落,偏偏买的又都是些陶啊瓷啊的小摆件,这一摔,定是没有一件完好的了。若是此刻那人停下道个歉,这事情也就不会往后发展了…… 那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疾速向前跑着,像是在追什么要紧的东西。撞了人还不道歉,林知夏的脾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立刻追了上去,林西陆拦都拦不住,只能同他一起去追那人。岂料那人是怀了功夫的,脚底下快的生风,林知夏几次差点被甩脱,林西陆也啧啧称奇,这镇上除了唐楼中人,居然还有人有这么好的功夫,真是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啊,心中不由的多揣了份小心。 那人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追他,也不回头,速度忽的一下就提了上去,把林西陆二人远远的甩在了身后。林西陆与林知夏二人面面相觑,这速度已经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了,此人会法术!少年心性,哪里就肯这样服软,加上那人的高冷性子,更是激起了二人的胜负欲。只见二人口中念念有词,身形一晃,眨眼间就消失了。 追着追着,三人前后脚的就来到了白水河畔,那人左右张望了一番,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应当是所寻无果,重重的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沉声问道:“你们为何一直追着我不放?” 说话的这少年看上去与他们年纪相当,整个人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的双眼中除了冰冷,林西陆读不到任何其他的感情。 “你撞坏了我们的东西,不但不道歉,还转身就跑!”林知夏看他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就有些上火。 那少年皱着眉说道:“刚才分明是你们自己朝后退了一步,被身后的木桩绊倒,才摔了你们手中的包裹,为何现在却来怪罪于我?我可是连半分都不曾碰到你们的。” 林西陆一惊,这少年刚才经过他们身边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却将他们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这人当真是不简单啊! “若不是你横冲直撞,我们怎么会跌倒!”林知夏知道那少年说的是实话,可心里就是不服气,偏要听他道了歉才算解气。 “蛮不讲理。”那少年瞥了二人一眼,冷冰冰的丢下这句话,抬腿就要走。 林知夏哪里容得他这么离开,伸手就去拍他的肩膀。那少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轻巧避过,回过头来,蔑着眼睛冷声说道:“想打架?” 【壹佰壹拾肆】欲消还颦 饶是见过不少凶残的妖魔,林知夏还是被这少年的阴狠的眼神慑住了。这眼神中不但不带丝毫的温度,还怀着对苍生对天下的蔑视,仿佛万物的生命在他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 “打架老子了没在怕的!”少年热血,哪里是那么轻易低头的,林知夏梗着脖子高声说道。 “找死!”那少年话音未落,一拳就直冲林知夏门面。 林西陆见他出拳凶狠,简直就是一副要人命的架势,一把拖开林知夏,也动了怒:“大家不过口角之争,你却是招招要人性命,年纪轻轻为何如此狠辣!” “两个一起上?很好,省的一个一个来了。”那少年眼神一凛,掌中生风,就冲着林西陆而来。 你来我往,都是连童子功长大的,乍一看,谁也不比谁高明到哪里去,但林西陆心里却是跟明镜一般的,他们二人与那少年同时交手,这才争得个平手的局面,若是今日单打独斗,怕是早就落在下风了。三人都是十六七岁,明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看对方步步紧逼,自己也不甘心输于人后,哪怕渐感吃力,也不愿意就此作罢。 “砰”的一声,林知夏右肩中了一拳,那少年看上去瘦,可手上的力道却不容小觑,竟将林知夏生生的打翻在地,林知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紧跟着右肩火辣辣的疼。 见林知夏吃亏,林西陆也有些着急上火,手上本来只用了七八分的力,眼下却变成了十足十。一时之间少了林知夏的制衡,那少年的身法更加的如鬼如魅,快得让人看不清来路。林西陆勉强凭着多年的对战经验应付着,可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少年只要熟悉了他的套路,很快就能将他打趴下。 骤然间,一道黄符悄无声息的从那少年后方悄悄靠近,林西陆看得分明,这是林知夏起的符没错。的确,若是单凭拳脚功夫,他们是敌不过这少年,不如想个法子先将他制住,然后再做打算,左右他们二人也无害那少年之意。思及此处,林西陆便不动声色的继续吸引那少年的注意力,只待那黄符贴道少年的身上好再发力。 眼看还差不过寸许,那黄符就要贴上少年的后背,林西陆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被那少年看出了破绽。骤然间,那少年唇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唇边乍现两朵浅浅的梨涡,林西陆的瞳孔猛地一缩:“糟糕!” 之间那少年口中念念有词,身上已经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结界,林知夏那黄符遇上结界竟然顺着原路朝着林知夏反弹回去。好在林知夏也是个眼明手快的,见那黄符带着破竹之势朝他射来,赶忙起手也结起结界,堪堪将那黄符拦在鼻尖之外寸许,额间却在顷刻之间大汗淋漓了。 “你们也会法术?”那少年停止了攻势,玩味的看着狼狈不堪的二人。 林西陆心中微诧,北地除了唐楼,居然还有人有会法术,此人莫不是妖物所化,于是心中默念咒法,唤出侍仙镜,蓝色荧光闪过,高挺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圆镜。 那少年似乎是从未见过像林西陆这般的,饶有兴致的仔细观察了起来:“还有法器?那个女人对你们一定很感兴趣。” 林西陆皱了皱眉,听他这语气,完全是把自己当做了一个物件,还似乎打算将这“物件”据为己有。 “你呢?”少年停止了对林西陆的打量,转头看向林知夏。 “呸!”林知夏啐了他一口,从地上爬了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 “是人。”林西陆侧过身低声对林知夏说道。 林知夏眉头一挑:“居然能有如此修为,不简单。” 少年对他们的谈话视若无睹,起手就是一张黄符,非得逼得林知夏亮出法器。林知夏闪身躲过,正欲还手,却见一抹桃色身影朝着那少年而去,此人正是林西陆的分身之一——桃花。 桃花生得娇俏柔弱,可下手却没有女子的半分柔弱,拳拳到肉,掌掌狠厉。那少年却一味的闪避,并不还手:“我不打女子。” 桃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着脸冲着他说道:“好哇,你不打女子就等着被女子打吧。”说罢,手下更是分毫都不留情。 少年也不惊慌,还是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样,索性不去理会桃花,直接朝着林西陆二人出招:“叫个女子做帮手,你们也是好本事。” 林知夏面皮薄,被他这么一激,更是满脸通红,嚷嚷道:“西陆,你撤了桃花,让我与他好好比试比试,不相信我收拾不了他!” “别上他的当。”林西陆也不多解释,只沉声说了这么一句。 林知夏即刻会意,立刻收敛了脾气,专心对敌。那少年见激将不成,又心生一计,双指成剑,凌空一划,那澄蓝的天空似乎被他破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指对着那口子绕了几圈,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赫然从那口子里露了出来。 “哎呦!”少年就着那尾巴用力一拉,扽出一个大姑娘,大姑娘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哼唧个没完。 “解决她。”少年冲着桃花一努嘴,示意那长着尾巴的大姑娘将桃花处理了。 林西陆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大姑娘,分明是一头母狐狸,只是修成了半人的模样而已。那狐狸精似乎对少年很是惧怕,连摔疼的屁股也顾不上揉了,立刻张牙舞爪的冲着桃花而去。 三人这番缠斗不知道耗了多久,林西陆渐感吃力,趁空扫了一眼林知夏,他也是气喘吁吁了。反观那少年,似乎有用之不竭的体力,除了胸前一片汗渍,根本看不出他有半分吃力的样子。如此下去,怕是要输的难看,林西陆正在为难之际,那少年手下动作猛然一滞,眼神直直的穿过林西陆,朝着他后方的天空看去,看着看着,眼神逐渐发亮,脸上也有了笑意。 “原来躲在这儿了!”那少年轻喝一声,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一张手帕大小的网子,直直的朝着林西陆后方撒去。 林西陆眼睁睁地看着那网子从自己的头等飞过,逐渐变大变亮,似乎罩住了什么东西,重重的坠落在地。林知夏眼明手快,一把扯起那网子,护在身后。 “还我!”少年咬着后槽牙说道。 “哼!你道歉!”林知夏针尖对麦芒。 “还!给!我!”少年的眼中盛满了怒气,周身也散发出冰冷的杀意。 “还你就还你!”林知夏将那网子高高一抛,“你可接好了!” 这一抛,林知夏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明显的使了个坏,将那网子朝着白水河的方向丢去。那少年也像是不要命一般,“扑通”一声,直直的一头扎进白水河中! “快跑!”林知夏拉了林西陆的手就开始跋足狂奔,“等他爬起来又要纠缠半天了!” 林西陆望着那湍急的河水,明知那少年非寻常人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起了张避水符扔进河中,心中忖道:只盼你运气好,能碰上这符吧。 接下来的事,不用林知夏再说,林西陆也明白了,至于那少年的人选,林西陆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大掌柜和平城七郎听得林知夏这么一形容,很是汗颜:这北地出了如此厉害的人物,自己居然不知道。 “那些纸灵又是怎么回事?”大掌柜问道。 “我们急着跑回来,半道上就发现总是有些纸灵跟着我们,可看上面的修为,又不像是刚刚那少年的。”林西陆解释道。 大掌柜若有所思,看着面前伤痕累累的二人,挥了挥手:“你们去收拾一下,准备吃饭了。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林知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林西陆拉走了。 “真是高人不露相啊,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身手和修为如此厉害的人物。”林西陆不动声色的说道。 “就是啊,没想到这么小的平城,除了唐楼,还有这种人存在,真是不得了!”林知夏有一说一,对那少年的态度虽然不甚满意,但他的功夫却是让林知夏好生佩服的。 平城!林西陆一惊,这不正是陆望舒的故乡么……看来那落水的少年,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那人被我们设计掉入河里,眼下又查到了我们的住处,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找上门的。你做事可别冲动啊。”林西陆嘱咐道,虽然那少年极有可能是陆望舒,但派出纸灵跟踪他们的究竟是谁,现在可不好说。 ********* “总算退烧了。”独幽冰凉的手覆在陆望舒的额间,让他打了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白日里看东西还模模糊糊,这晚上忽然就变得清晰了起来,想来是那药起了作用,陆望舒心道。 借着月光,多年未见的那张脸出现在了眼前,陆望舒的心中说不清究竟是欣喜多些还是怨恨多些,那一年的灭族之恨,那一晚的芙蓉帐暖,一切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壹佰壹拾伍】纵使相逢应不识 独幽见陆望舒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似嗔还怒,忍不住问道:“看什么呢?我脸上生花了么?” 陆望舒收回了眼神,侧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的眼睛好些了,看东西也能看清楚了。” “看来留过洋的医生到底是有两把刷子,”独幽的一双美目顾盼流转,眼中竟似含了无限春风与喜意,让看了的人也不由得心生欢喜,“照这趋势下去,你明后天就能好个大半,不过也不急着回家,全部养好了再说罢,省得你母亲操心。至于那两个小子,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你就放心,这口气,我肯定让你自己出。” 独幽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起身开灯,打开个立柜翻找了一阵,最终摸出个土黄色的物件:“你为了这东西,竟然一头扎进白水河!唉……虽说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本事,身手应当是不错的,可也不能贸然托大,居然连个避水符都没起,就直接跳进去……那河到底是凶险的。” 陆望舒伸手接过,发现是个被陶泥牢牢封死的物件,这陶泥之上还贴了枚符咒。此时的陆望舒当然是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拼了姓名的去取这东西也不记得了,只能沉默着端详半天,又默默的塞回床头的抽屉里。 这反应却是独幽没有料到的,本以为陆望舒会当即解开封印,未曾想他竟然面不改色的将它收了起来,心中不由得暗暗称赞:这孩子到底是长大了,性子沉稳多了!同时又喜滋滋的想到,看来自己这人劫是马上就要顺利度过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陆望舒试着起身,发现浑身上下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无别的不适,试着透过玻璃窗向外看了看,竟比在山城的时候看的更清楚了。陆望舒在心中自嘲道:看样子这回,又是越活越年轻了! “唔……你起了啊……”独幽慵懒的伸了个懒腰,陆望舒此时才注意到,独幽就睡在他床脚的美人榻上,薄薄的真丝睡衣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勾勒的凹凸有致。因为刚刚睡醒,独幽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迷糊的睡意,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眼眸在此刻看来格外的娇俏动人,她这一抬手,雪白的肚皮露出来了一截,白花花的嫩肉让陆望舒没来由的有些脸红,只好不自然的撇过头去。 独幽这厢却像是发现了什么趣事,赤着脚走下贵妃榻,一屁股坐在床上,慢慢地眨着大眼睛缓缓地靠近陆望舒:“咦,你脸红什么?小小年纪,难不成动了春心?” 独幽特有的木质香气萦绕在陆望舒的身边,让他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独幽彷徨无助的那晚,真的很难想象,那时候看上去手足无所满是懵懂的女子,竟与后来那个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的魔女是同一人。 “没有。”陆望舒想到陆江雪惨死的模样,深不见底的寒意从眼底透了上来,让独幽这种千年琴妖看了也忍不住有些胆寒。 “哦。那我去买些东西给你吃。”独幽讪讪地说道,不着痕迹的从床上退了下来。 “不用了,我要回家。”陆望舒翻身下床,很是利落。 独幽看他真的像是全好了,知道他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也不阻拦,任由他去了。 原以为此处会像唐楼一样,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曾想刚出了门,陆望舒就有些傻眼,这座平城,与记忆中的平城差别甚大。没有熟悉的街道,没有熟悉的人群,他现在站在街上甚至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想了想,又返身回到楼上,叩响了房门。 “怎么了?”独幽趿拉着拖鞋来开门。 “你还是跟我回去一趟吧,我不知道你怎么跟老娘说的,万一咱们说的有出入反倒是不好……”陆望舒摸了摸鼻头,扯谎这件事,他还是很不熟练。 独幽没有说话,半眯着眼睛朝着陆望舒来回扫了好几圈,最终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好吧,我去换件衣服。”说完也不关门,径自走了进去。 陆望舒有些尴尬的被晾在外面,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是应该跟进去还是就在门口等。 ********* 独幽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收敛起她的倾城绝色,一身笔挺的白西装,利落的偏分短发,身量也拔高了不少。陆望舒记得独幽的这幅模样,有好一阵子,独幽假装留学回来的学生,骗他老娘要教他外国人的知识。 许久未见,这幅样子倒是让陆望舒觉得有些亲切,于是低着头,乖巧的叫了句:“萧先生。” 独幽“噗嗤”一笑,似乎对他这幅表现很是满意,从口袋里掏出个物件,丢进陆望舒怀中:“拼了性命去寻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扔在这了么。” 陆望舒低头一看,正是昨晚独幽给他的那个陶泥疙瘩。好在东西不大,他也顾不上多想,随手往口袋里一塞,说道:“走吧,还能赶上早饭。” 跟着独幽顺着大路走了一阵,拐过几个弯,就来到了一个小酒馆前面,二人还没站稳,一个粉嫩的团子就朝着陆望舒扑了过来:“哥哥!” 陆望舒只觉得大腿被抱得紧紧的,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这时如同融化了的冰块,绽出了一片笑意:“江雪乖。” 陆江雪将两只藕段似的白嫩胳膊举的高高的,撒娇似的撅起了粉嫩嫩的小嘴,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眼泪随时都会掉出来一样。 “江雪乖,让我抱抱好不好?”独幽顾忌陆望舒身上的伤,抢先一步将陆江雪抱在怀里。 “萧先生。”陆江雪似乎有些怕独幽,怯生生的喊道。 “萧先生来啦!”一把敞亮到有些聒噪的嗓音从酒馆里传了出来,陆望舒抬头,见到一个矮矮瘦瘦皮肤黝黑但眉眼之间一片清明的中年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望舒,愣着做什么,外面日头大,还不快请萧先生里面坐。”妇人热络的张罗着,“我这笼屉上刚热好玉米馍馍,先生将就着吃些,中午我宰一只老母鸡,咱们喝鸡汤。” “陆婶别客气了,你这么客气的话,我下次怎么好意思再来。”独幽笑得很是得体,完全看不出是个女子。也是,千年琴妖的道行哪里是那么容易看穿的。 “这是哪儿的话,我家望舒被我耽误了,开蒙晚,得亏遇上了萧先生,能好好教他些学问,别说是杀只老母鸡了,就是去杀头牛也是不为过的。”说话的妇人正是陆望舒的母亲,陆易氏。 陆望舒一口茶水呛在喉咙口,险些喷了出来:知夏啊,我老娘在你眼里就是这幅模样么? 陆易氏见陆望舒自顾自的坐下来喝茶,很不满意,做惯了力气活的粗糙手掌狠狠一巴掌拍在陆望舒的脊背上,饶是练了这么多年功夫,这猛的一下子,也是让他背上火辣辣的疼了好一阵子。 用了早饭,陆望舒正在寻思着要去找林西陆的事情,独幽就开了口:“既然吃饱喝足了,身子也好了,该报的仇,该出的气还在等什么。” 说罢,推过来一张薄薄的素笺,上面一行娟秀端庄的小楷,独幽轻轻的点了点上面的地址,低声说道:“姓林的那两个小子进了唐楼,可分明不是唐楼的九侍,无论如何,你自己当心些,别给我丢人。” ********* 陆望舒按着纸上的地址找到了一条街巷,街尾矗立着一栋大院,门口是两扇墨色石门,与山城唐楼的一模一样。陆望舒本来还有些担心,万一真的是对头怎么办,现在确是轻松了不少,多了几分把握。小心为上,陆望舒没有敲门,绕过院墙,捏了个诀,顺利的通过了禁制,落入了唐楼的后院。 “好哇!居然敢擅闯唐楼!” 刚一落地,就被人发现了,陆望舒暗道一声倒霉,早知道应该半夜过来的! 三道闪电冲着陆望舒直直的劈了下去,陆望舒全数躲过,只见一个白衣青年带着金边圆眼镜,正怒视着他。 “身手不错,奈何做贼!”平城七郎也不多啰嗦,起手又是一道白光,这光中的符咒快如闪电,眼看就要沾上陆望舒的身。 陆望舒也不分辨,口中念念有词,起了结界,任由平城七郎的符咒落下,却无法伤他半分。 七郎大惊:“你怎么会唐楼的结界之术!”当下也不敢再当把他当做寻常盗贼对待,全神贯注了起来。 陆望舒不愿多生事端,一抱拳,客客气气的说道:“我并非歹人,只是来寻人的。还请行个方便。” 平城七郎见眼前的少年进退得当,谈吐有礼,长得又是气宇轩昂,实在是不像宵小之辈,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朗声问道:“有正门不走,偏偏翻墙,算什么君子!” 陆望舒无法向他言明其中道理,只能认栽:“是我失礼了,还请多多见谅。” 平城七郎见他认错的爽快,态度也放软了几分:“你既是来寻人的,寻的究竟是谁?” “请问贵府上是否有两位姓林的少年?” 【壹佰壹拾陆】初现端倪 平城七郎心中一沉,他知道林西陆与林知夏在外面与人结了梁子,看着少年的架势,怕不是过来寻仇的吧。他脑经一转,刚想要寻个借口先支开陆望舒,哪想到还没开口,林知夏就抱着一笸箩的枇杷走了过来,边走还边嚷嚷着:“七郎,四姐姐那边寄了些果子来,特别甜!你快来尝尝。” 陆望舒一转身就对上了林知夏那张呆若木鸡的脸,林知夏嘴里还有半个枇杷,囫囵吞下,有些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怎么来了?”转念一想,昨晚的纸灵既然都追到了唐楼里,那被他知道了住址也不足为奇,立刻如临大敌般的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把你的东西扔进白水河的,你想怎么样就冲我来吧!” 陆望舒并不晓得事情的经过,但结合昨晚独幽所说,看来他与林知夏之前是有什么误会,还未来得及张口解释,只听得那平城七郎冲着自己朗声说道:“天下唐楼同气连枝,没理由被人寻仇寻到头上了还不吭声。今日在唐楼内,若是阁下想要出手伤人,唐楼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七郎昨夜听到林知夏的讲述,知道这少年伸手不俗,于是索性出言威吓敲打他一番,希望能让他有所顾忌。 陆望舒心中苦笑,自己尚未表明来意,就被误会到这种程度,看来昨日三人结下的梁子看来是不小,只盼着林西陆快些出现,能让着尴尬的处境有所缓解。 见陆望舒久久没有动作,林知夏心中是越发的不安,这少年的功夫他昨日领教过了,身手好,修为更是在自己之上。 “要打便打,不用再磨叽了!”明知道打不过,可林知夏还是咬紧了牙关,心道大不了挨上一顿揍,总比心里头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好。 陆望舒有些头疼,干脆直说道:“烦请叫下林西陆。” 林知夏眉头一挑,声音顿时拔高了几分:“扔你东西害你落水的人是我,你找他做什么!” 陆望舒本就不善言辞,现在更是处于有口不能言的状态,只能重复道:“烦请叫下林西陆。”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林知夏一双鹿眼瞪的浑圆,“西陆还给你用了避水符!” 此时倒是平城七郎有点眼力价,看出些端倪来,语气中带了几分客气:“请问这位小爷,找西陆有何事?若是西陆在外行走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我这个做哥哥的先替他赔个不是。” “我并非来寻仇的,是当真有很重要事情找他。”陆望舒道。 林知夏狐疑的嘀咕道:“我们与你素不相识,若说有事,也是昨日那些过结,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寻他。” “过门即是客,”大掌柜不知何时站在了陆望舒身后,“这位小爷,还请入厅喝杯清茶,有事慢慢说。我这就差人去请六爷。” 陆望舒看着大掌柜那熟悉的双下巴和福相的大肚子,又想到当年大掌柜是如何帮助自己重新回到十三岁的,心头涌上一阵感激之情,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松动了几分:“多谢。” 大掌柜没料到眼前这少年居然如此好说话,乐得顺着台阶下,将陆望舒与林知夏带往会客厅,又低声嘱咐平城七郎去叫林西陆。 新茶还未端上,林西陆就阔步走来,看到陆望舒之时,眼中一亮,却不露痕迹的朝着他使了个眼色。陆望舒何等聪明,立刻明白林西陆这是让他不要暴露自己与他相识这件事。于是稍加思索,计上心头。 “我此次前来,是来谢你的。”陆望舒一抱拳,郑重的说道。 林知夏眼睛瞪大了一圈,似乎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一切:“什……什么?” “昨日我落水,多亏了你的避水符,才能捡回一条命,虽说前面与你们有些许龃龉,但这救命之恩我是不能不报的。” 林西陆在心中不由得为陆望舒喝彩,短短一个眼神交流,陆望舒就能扯出这样的借口,这小子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没想到一到关键时刻,还真是不掉链子啊! “是我们不对在先,这里我还是要向你道个歉的。”林西陆也顺势微微一抱拳。 大掌柜素来以和为贵,见此人不是来寻仇的,心头一块大石总算放了下来,立刻笑的见牙不见眼:“既然是误会,说清楚就好,大家相识一场,就是缘分,缘分啊。” “你怎么会知道西陆的名字?”林知夏却觉得很是奇怪。 “昨日,家师派了纸灵来寻找恩人的下落,无意之中听到的。”陆望舒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 这理由似乎说服了林知夏,却拉响了大掌柜心中的警铃:这少年身手就如此之高,那他的师父岂不是更不得了!风掌柜在这平城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有这号人物,真是失察啊!失察! “这位小爷,敢问尊师是?”大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 “山野粗人,不劳挂心。”陆望舒虽然对独幽怀着恨,但此刻却不愿意独幽的身份被唐楼知晓。因为他知道,若是唐楼知道平城来了个千年妖物,那必定又会折腾一番。眼下,还是将这虚镜破解了最为重要。 大掌柜见他不愿多说,自己身为一个长辈也不好再逼问,只能退而求其次:“大家相识一场,尚不知小爷尊姓大名。” “陆望舒。”简单利落的三个字。 “陆望舒……”林知夏的眼中透露着一些迷惘,“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再哪儿听过……” “你姓陆?”平城七郎道,“你可是镇上陆氏一族的后人?” 提到族人,陆望舒感觉心底有明显的抗拒,族人对他家的恩义,族人对他家的伤害,一切都历历在目!无论多么的不想承认,他还是不得不说,自己身上流淌着的,始终是陆氏一族的血脉!沉默之后,还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看来七郎知道陆家,”大掌柜见缝插针的说道,“既然是旧识,那前尘往事无论恩怨,都一笔勾销可好?” 还是如此精明!林西陆和陆望舒对看一眼,心中有些发笑。 大掌柜见二人表情松动,索性站起身来,走到二人中间,有些僭越的拉住二人的手臂:“人在少年,难免热血义气,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说不定,你们会成为至交好友!” “大掌柜说的是。”林西陆任由他拉着附和道。 大掌柜再看陆望舒,他虽未说话,却也跟着点了点头。 “好好好!”大掌柜抚掌而笑,“既然化解了恩怨,那大家都是朋友了!眼看就要午饭了,若是不嫌弃,就一起在此随便吃些吧?” 这少年不简单,心思沉稳,修为深厚,定要好好调查调查。大掌柜打的是这个主意。 陆望舒正急着找机会与林西陆好好的分析一下情况,大掌柜这番邀约,他正是求之不得,于是就坡下驴:“既然如此,那我就叨扰了。” 林知夏对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些目瞪口呆:昨日那么难相与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像转了性似的,变得如此亲切好说话?难不成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太过分了,逼得人家发了脾气? 在林知夏还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时,林西陆却已经趁着大家离开会客厅的时候,拉着陆望舒向后院走去,边走边故意说道:“我带你参观下这院子吧。” “什么情况?”林西陆问道。 “这种虚镜,展现的是我当年跟独幽学艺的后几年。”陆望舒皱了眉头,“我不明白,为何我的事情会让知夏产生执念?” 林西陆略一思索,也暂时没有头绪,眼看林知夏就要跟了上来,于是低声说道:“先不谈此事,你发现什么没有?” “此重虚镜中的人物大多都是知夏拼凑出来的,因为他从未亲眼见过,大多是根据想象构画的。”陆望舒想到刚刚见到的陆易氏,不由得一声轻叹,“而他现实中见过的人,比如大掌柜,江雪,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此处的人和事,都是按照知夏的意念而来的,哪怕我们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因为知夏主观的变动,事情的发展还是不在我们的控制之内……”林西陆揉了揉额角,这种情况,有些棘手啊,望舒跟独幽学艺的过程中,有几件事最为要紧,其一,独幽知道自己无法成仙,动了灭族杀念。其二,独幽因为那些地痞,对望舒动了心。其三,独幽动手害死江雪,灭了小半个陆氏一族。 他想到的,陆望舒也想到了,心中难免一痛,深吸一口气,陆望舒接着说道:“离开山城虚镜的时候,古老塞给了你什么?” 林西陆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块裹了物件的帕子,展开帕子,两把钥匙正安静的躺在那雪白的素帕之上,其中一把,陆望舒见过,是来自芙蓉城虚镜的,另一把黄铜钥匙,却是第一次见。 “又是钥匙?”陆望舒拿起钥匙轻声问道。 “没错,若我没有料错,我们会在这重虚镜中再获得一把钥匙……”林西陆若有所思的说道。 【壹佰壹拾柒】祸端暗藏 “其实,我一直想问,在上一重虚镜中,知夏怎么会……”陆望舒轻扫了一眼后面就快追上林知夏。 “那件事甚为复杂,”林西陆知道陆望舒的顾忌,“待会儿我会寻个借口送你离开,之后我们再细谈。” 话音刚落,林西陆就感到颈后有一阵热气,不用扭头,他就知道是林知夏赶了上来。果真,林知夏问道:“你们二人倒是熟稔的快!” 林西陆转过头,笑意盈盈的说道:“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场误会,既然说开了,就当多交个朋友了。” 陆望舒也配合着点了点头,甚至还微微的挤出了个友善的笑容。 林知夏本就是豁达之人,见到他们二人均不在意昨日之事,自己当然也愿意与陆望舒冰释前嫌,于是热络的一拍陆望舒的肩膀:“昨日我也有些莽撞了,你别往心里去。” 陆望舒对上林知夏那双宛如盛满了盛夏星空的鹿眼,心头一暖,当年在唐楼,第一个主动向他展示善意的人,就是林知夏。 “走,吃饭去,我们来平城不久,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唐楼里的人,你是我们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林知夏的笑容感染了林西陆和陆望舒,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年,他们才刚刚十六七。 饭桌上,平城唐楼的九侍只出现了七郎,风掌柜和大掌柜倒是都在。吃饭的功夫,风掌柜不住的往陆望舒身上看,虽然已经做得极其隐晦,但陆望舒是何等敏锐的人,还是都一次不差的捕捉到了。得亏这些年来陆望舒走南闯北,经历了不少人情世故,这一餐他才能顶着这目光面不改色的吃了个七八分饱。 终于,风掌柜有些按耐不住了:“听说你是陆氏一族的人?” 来了!林西陆和陆望舒同时忖道。 陆望舒不急不缓的放下双箸,看着风掌柜,不卑不亢地说道:“是。” 风掌柜见这少年虽然年轻纤瘦,倒是沉着冷静,一点都不像是乡野之人,略一踌躇,直直的盯着陆望舒继续问道:“传闻陆氏一族每一代都会生出一位带着天赋的孩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双目有神,想必你就是那其中的一人吧。” “我只是个普通的陆氏子孙而已。”陆望舒并不想多生事端。 “普通?”风掌柜那瘦到没有半两肉的脸皮一抖,“若是普通人都像你这样懂得施法斗术,那我这唐楼岂不是如同鸡肋!” 当年陆望舒与平城山城的这位风掌柜并无甚交集,没想到他是个如此尖锐之人,再加上自己此时也未曾得罪于他,他却如此咄咄相逼,心中难免有气,眼神也冰冷了起来。 大掌柜见陆望舒脸色有变,风掌柜也有些动了气,连忙出来打圆场:“哎呀,吃着饭呢,有什么事情吃完饭再说,吃完饭再说。来来来,望舒啊,喝汤,这竹荪老鸭汤夏天喝最合适不过了。” 陆望舒一向感激大掌柜,哪怕明知道此时的他只是个幻象,也对他敬重有加,于是顺势结果大掌柜递来的汤碗,道了一声谢。 风掌柜却是没有大掌柜这份圆滑的,吃了没两口,又开始发问:“老夫在平城活了一辈子,从未听说过平城中有哪户人家懂得法术的,你的法术居然能与小六爷和小七爷不相上下,想必是得了高人指教,若这高人身在平城,唐楼却不派人去拜候一下,倒是有些失礼了……” 陆望舒见他又想套出独幽的身份,对此人的好感又下降了几分,若不是念在他当年为了拯救陆氏一族甘愿牺牲自己的大义上,眼下他就要拂袖而去了。 林西陆对独幽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也明白此时将独幽暴露在平城唐楼的眼皮子底下极有可能旁生枝节,于是轻咳两声:“望舒,刚刚听你说教你法术的师父居无定所,此刻是不是又去哪里云游了?” 陆望舒接过话茬:“这我也不晓得了,他得空就来看我,我却从不去找他,也不过问他的去向。” 话说到这个份上,风掌柜也听出来陆望舒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在多说了,但平城之中多了这么两位厉害角色,自己却毫不知情,这件事真是让他如鲠在喉,坐立难安! “我吃饱啦!”林知夏可不愿意这位新朋友坐在此处继续受到风掌柜的“审问”,索性放下饭碗,冲着陆望舒使了个眼色,“昨天你有一招特别厉害,趁着今日我得空,你来教教我吧。” 说罢,也不管在座的其他人有什么反应,拉了陆望舒就离开饭厅,临走还朝着林西陆调皮的眨了眨眼,示意他也一起跟上。 林西陆心中微微一叹,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么护着朋友,明哪怕才是刚刚认识,甚至还说不上了解彼此。 “知夏拳脚功夫一直有些弱,如今碰到了个对胃口的高手,难免会缠着他些,还请见谅。”林西陆三言两语替林知夏打扫了“战场”,也放下筷子,离开了饭厅。 林西陆前脚刚带上饭厅的门,还未走出十步,就听得“砰”的重重一声。饭厅内,风掌柜面前的一只青花瓷碗摔得粉碎。 “好哇,大掌柜,山城唐楼的九侍真是不得了,居然为了一个刚认识的外人顶撞自家人。”风掌柜生得又瘦又高,手长脚长的,现在生气起来,活像一只被激怒螳螂。 “风掌柜你消消气,都是孩子嘛。”大掌柜还是不紧不慢的喝着汤,一点儿也不着急上火,“我看那孩子眉目之间倒是很清明的,不像个坏孩子。” “哼!纵然他不是个坏的,你又岂能保证他背后那人是个无害的?”风掌柜对陆望舒始终不肯说出他师父这件事很是耿耿于怀,“再说了,那小子居然堂而皇之的扯谎话,他分明就是那女子的天赋的继承者,他居然矢口否认。这样的人,你还能说是好的。” 大掌柜的放下了手中的汤碗,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纵然要问个究竟,也有更便捷的方法,若是弄僵了关系,人家师父找上门来,你可有把握这唐楼中的人能胜了他?” 风掌柜被问住了,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半晌,狠狠的甩下一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问到!” ********* “你就这样出来,知夏不会生疑么?” 傍晚的平城,太阳照的整个世界都温软了,林西陆和陆望舒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眼下,它生疑才是比较要命的。”林西陆指了指天空。 陆望舒又如何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山城虚镜的时候,我们因为行为的反常,要被知夏的潜意识剔除出那个世界,所以许娴会死,死后变成厉鬼来取我们性命。知夏说他是因为碰到了芙蓉城的钥匙才恢复了记忆……是不是我们将这钥匙拿给知夏,他就能恢复记忆了?” “这可能我不是没有想过,但其中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林西陆左右看了一下,确认没有平城唐楼中派出的探子和纸灵,这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当时知夏是说他因为触碰了钥匙才恢复了记忆和法力,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解除知夏在山城虚镜中的执念,那虚镜是因为知夏的觉醒才坍塌的。我们尚且无法得知若在没有解除执念的情况下,虚镜就坍塌了,会不会对知夏元魂的归位造成影响,这样的风险,我不能再冒一次了……” “的确如此……”陆望舒想到当时若不是因为知夏拼着性命救了他们,恐怕此时他们的元魂就永世游荡在这虚镜中了,最终于那虚镜会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割。 “所以在这重虚镜中,我们一定要循序渐进,尽量在这里隐藏自己,不要被它发现。早日找到执念破除执念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至于这些能唤醒知夏记忆和法力的钥匙,我们还得再琢磨琢磨……”林西陆望着西沉的夕阳,跟山城的夕阳是如此的相似,不晓得这世上的夕阳是否都是这幅模样呢?如果有命离开这虚镜,能到处走一走,再去看看别处的夕阳就好了。 “我到了。”陆望舒指了指前方的小酒馆,江雪正在门口吃力的拖着一个小凳子往里走。 “她在么?”林西陆意有所指。 陆望舒点了点头:“她知我今日去唐楼找你们,定然在这里等着我回来细问呢。走吧,进去见见她,说不定能问出什么来。” 陆易氏见陆望舒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穿着不凡的俊朗少爷,自家素来与这些有钱人毫无交集,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呢。 “老娘,这是林西陆,我的朋友。”陆望舒看出她的疑惑,介绍道。 “快里面坐吧。”陆易氏心中又惊又喜,这么多年了,喜的是,这是头一回有被陆望舒称作“朋友”的人出现,惊的是,这朋友看上去出身不凡,明显与自家不是一个等级的,望舒怎么有机会结交这样的朋友呢。 “萧先生呢?”陆望舒问道。 “刚出去买些东西了,说是马上回来。”陆易氏挑选了一只看上去最为簇新的茶杯,给林西陆沏了一杯新茶,热情的说道,“来,喝茶。” “谢谢伯母。”林西陆冲着陆易氏微微一笑,低声道谢。 陆易氏觉得这少年虽然看上去出身不凡,但教养看上去却是很好的,小心地问道:“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少爷呀?” “伯母,我不是什么少爷,只是住在唐楼里的一个学徒罢了。”林西陆笑着答道。 “唐楼?”一把清越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壹佰壹拾捌】针锋相对 说话间,来人便走了进来,一身白西装,个字很是高挑,说得上是俊逸,但总有几分女孩家特有的娇俏,此人正是萧独幽。 陆望舒还未来得及介绍,陆易氏就热情的拉住了独幽的手,道:“萧先生,傍晚暑气重,快坐下喝杯茶消消暑。” 独幽笑着谢过,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将手中的盒子交给陆易氏:“买了两只江雪最爱的乳鸽,晚上加菜,只是不知道望舒有朋友来……”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不欢迎你来,所以不留你吃饭了。 这话中话太明显,饶是陆易氏这样淳朴老实的都听出来了,酒馆中一度安静的能听到落针的声音。 “这位,是山城唐楼的小六爷。”陆望舒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向独幽介绍道。 “山城?”独幽有些意外,本以为来的这位是平城唐楼中的一个,“山城的九侍怎么来了平城?” “萧先生对唐楼似乎很是了解。”林西陆好整以暇道。 “唐楼管世间妖魔,降人间鬼怪,大名鼎鼎,想必这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独幽抱着双臂,冷眼看着林西陆,“只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唐楼,会欺负到平头老百姓头上。” 独幽边说着,边意有所指的在陆望舒和林西陆之间扫了几眼,陆易氏的心不由得一揪,忖道:难不成望舒在外面被这小少爷欺负了? “唐楼中人素来磊落,萧先生口中的‘欺负’是指哪件事呢?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说清楚了的好。”林西陆也不急着解释昨日的事情,反倒问起独幽来。 “哼!巧言令色!”独幽活了近千年,本就保持着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不怎么与人往来。直到这几年来到平城,才开始正式接触人群,但这“人群”,也是仅仅限于陆望舒一家人。此时被林西陆这三言两语的一顶,想要解释却又憋着口气,觉得若是自己出言解释反倒是落了下乘。 陆望舒知道独幽的厉害,怕真的惹怒了她动起手来反而麻烦,连忙出言劝道:“之前的事,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也说不上谁对谁错的,现在说开了,就都是朋友。” 陆易氏知道自己儿子素来话少,能让他出言维护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可眼前这少年不但被陆望舒认可为朋友,还如此的帮他,必定是品行兼优之人。 “既然是误会一场,大家就别放在心里,过去就好了。”陆易氏笑眯眯的打着圆场,“西陆啊,这萧先生是留洋回来的,我们家望舒能有机会跟他学习,我这心里啊别提又多踏实了。只是他打小话少,说得上话的朋友就更少,我一直很是担心,如今他能结交到你这么个好朋友,阿姨心里更是欢喜。” 长辈既然开了口,在座的几位也不好意思继续僵着脸了,只能勉强冲着对方露出还算和善的笑容。 “快吃完饭了,西陆一起吃了再走吧。”陆易氏越看他越觉得这孩子长得周正讨喜。 “谢谢伯母,”林西陆看着独幽不善的眼神,并没打算继续留下,“不过我出门时没说不回去吃晚饭,估计家里这会儿已经做了饭等着我呢,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来好好尝尝伯母的手艺。” 陆易氏虽有些遗憾,但看林西陆做事情如此有交代,更觉得他是个好孩子了,也就不再勉强,只是让陆望舒再送送他。 独幽见林西陆要走,心中正是巴不得,立刻推着陆望舒出门,恨不得林西陆马上消失。 在店里说话这会子功夫,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林知夏从未真正的到过平城,这平城的夜色在他的想象中竟繁华到让人咋舌。临街的店铺纷纷亮起了灯,这灯光不同于山城单调的橘色,而是有蓝,有红,还有绿色和银色,可谓是璀璨夺目,光彩耀人。街上的摊贩和行人比白日还要多,笑意嫣然穿旗袍的姑娘,长衫马褂斯斯文文的年轻小伙子,还有隔三差五路过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真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平城,当真是这番光景么?”林西陆有些看呆了,只觉得这个世界繁华美丽到像是从玻璃樽里拿出来的,耀眼又遥远,美到不真实。 “平城,历朝历代的兵家必争之地,经历了数千年的战争,早就满目疮痍了,过去不曾,未来,也应该不会有这幅光景吧……”陆望舒的声音有些哽咽,虚镜中这个繁华安宁的平城,陆望舒渴望了多少年,幻想了多少年,始终是求而不得,没想到此时,却在林知夏的幻想中见到了。 片刻的失神后,陆望舒摇了摇头,让自己回到现实,去面对最直接的问题:“怎么样,这个独幽?” “妖气很重,敌意更重。”林西陆直言不讳道,“这敌意应该就是知夏潜意识中对它的敌意,让她在面对我的时候折射了出来。如果今天来的是知夏,这敌意想必会更大。” “知夏这一次,究竟求的是什么……”陆望舒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是我过去的事情……” “知夏,一直是很在意你的。”林西陆说道,“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一直小心翼翼的避讳着,不去提及,哪怕是近似的字眼也都是能避则避。但是我没有料到,他居然在意到生出了执念。” “既然他是因为我生出的执念,那他的本心应该是抱着希望我过的更好的想法……”陆望舒像是在喃喃自语,也像是与林西陆商量,“若是抱着这种想法,无非这几种方式:其一,陆氏一族不会收回酒馆,这样后面的风波就不会再起;其二,独幽不知道人劫的真相,就不会动了屠村的念头;其三,若是前面两种都不是,那按照现在的状况,就得让独幽不对我动情,若没了当日我的一句气话,没了当时她的那份认真,这惨剧……这惨剧……也就不会发生了。”想到当年的陆氏祠堂中那惨烈的一幕,陆望舒的情绪还是无法保持平静。 林西陆看着陆望舒隐忍的表情,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自己清楚的知道他心中的痛是深入骨髓,伴随一生的。可这痛却无人能够陪伴,也无法消除,唯有漫长的岁月也许可以暂时的,让他遗忘片刻。 “既然有了头绪,那我们就一样一样来,明天你先去探探陆氏一族的口风,看看他们对这酒馆是不是有所打算,我也马上回唐楼去打听一下这人劫的事情。至于独幽的情愫,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自己无能为力,不如让望舒专注于眼前的事,哪怕能忘记片刻,也是好的。 “这东西,是那日的陆望舒宁可跳入白水河也要救回来的。可上面落了禁制,我无法打开,也不好去问独幽,不如你带回去寻个机会问问大掌柜,或许他有办法。”陆望舒明白林西陆的一片苦心,也不纠缠于过去,将那陶泥封住的物件从口袋里掏了出来,递给了林西陆。 ********* “你居然撇了我跑出去耍了!”林知夏见林西陆回来了,开始耍起小脾气。 “望舒都上门道歉了,我自然也要去他家给他长辈一个交代,毕竟人家是落了水的,怎么看都是他吃亏些。”林西陆耐心的解释道。 这道理林知夏也晓得,可对于林西陆和陆望舒单独出门这件事,让他心里头很不舒服。从前无论做什么,林西陆总是想到自己的。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林西陆扬了扬手上的一个油纸包,“望舒说这是平城最好吃的猫耳朵,我特意买回来给你尝尝。” 林知夏本来还绷着脸,可一对上林西陆诚恳中带着些许讨好的眼神,瞬间什么火气都没有了,打开油纸包,一阵酥香立刻钻进鼻孔,才尝了一口,眼神都亮了起来:“真好吃!” 林西陆宠溺的揉了揉林知夏的头:“你少吃点,马上吃饭了,我去换件衣服,带回来找你一起去吃晚饭。” “嗯嗯。”林知夏塞了满口,含糊不清的点着头。 回到房间,林西陆这才得空将陆望舒给他的东西拿出来看个仔细,看上去平平无奇,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法力和妖气,但值得原先那个陆望舒拼上性命去拿的,又落了连陆望舒都解不开的禁制的东西,一定不简单。可就这么贸贸然拿出去问大掌柜,似乎也不是很合适,若是被问起这东西的来历,自己怕是解释不清楚…… 一时之间,林西陆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西陆,吃饭啦!”见林西陆许久不下来,林知夏索性跑上来叫他。 一推门,却发现林西陆眉头紧锁的正盯着手中的一个物件发呆,连自己进来都没发现。 “西陆!西陆!”连叫了两声,林西陆总算回过神来了。 “怎么了?”林西陆问道。 “吃饭了。”林知夏走到他身边,“看什么呢,看的这么出神?” 林知夏向着林西陆的手中的东西望去,大惊失色道:“啊!这……这难道是……” 【壹佰壹拾玖】我道同中有不同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太过招摇,林知夏猛地收了声,疾步走到了窗边,谨慎的张望了一番,关上了窗户,再带上了门,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怎么在你这儿!” 林西陆顿时反应了过来,他手上这物件是林知夏和原来的林西陆应该认识的东西,此刻的自己却对它是一无所知。此时此地,只好故技重施,装作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林知夏的性子早就被林西陆摸透了,只要自己不吭声,林知夏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如竹筒到豆一般和盘托出。 “这事情大掌柜知道么?”不出林西陆的所料,林知夏开始不淡定了,来回的在房里踱步。 林西陆摇了摇头:“我谁都没说。” “这东西能毁天灭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留着它做什么?”林知夏完全不能理解林西陆的所作所为。 “我也是偶然之间得到的,就是不明白,这小小的东西,怎么就能够毁天灭地了。”林西陆再次拿起那个陶泥,圆不圆方不方的,像是小娃娃随手用泥巴捏出来的玩意儿,若不是上面有道看上去破旧不堪的符咒,这东西怕是掉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 林知夏正欲回答,听得下面的喧闹声渐起,想了想:“先下去吃饭吧,免得惹人生疑。” 林西陆想想也是,若是此时再不下去,怕是又有人要上来叫他们吃饭了,这东西被别人看见了,怕是一场祸事。于是仔细的收好,反复叮嘱林知夏不要告诉别人后,这才下了楼。 一向话多的林知夏因为心中揣着事,这顿饭吃的是沉默寡言的,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他有心事,大掌柜耐心的问了三四次,林知夏都只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说。 西陆究竟为什么连大掌柜都要瞒呢?林知夏不能理解,只感觉自从跟陆望舒交了手之后,西陆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了,以前虽说也是少年老成,但不会像现在一样,让他产生一种摸不透够不着的感觉,就好像……西陆把自己装进了一个玻璃罩子,虽然还是看得见听得见,但其实却早就和自己不在一个空间里了。 “知夏?”林西陆接连叫了好几声,林知夏这才回过神来,狠狠的咬了一口碗里的牛肉,这个罪魁祸首,还真是让他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林西陆看着他恶狠狠的模样,也不问缘由,笑着递过一碗龙骨雪梨汤:“太燥了,喝点汤去去火。” 林知夏一听,更是来气,“顿顿顿”一口气将那汤喝了个干净,也不管林西陆究竟有没有吃好,拉起他就走,边走还边说:“我们去练功了,你们慢慢吃。” 在座的众人以为这两个少年是闹了什么矛盾,于是都默契的没吭声,继续该吃饭吃饭,该喝汤喝汤。 “说吧,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明知道其他人都在吃饭,林知夏还是不放心的仔细观察了一番,将门窗都紧闭了,这才问道。 “打算……”林西陆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过去,“我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好奇而已。” “拉倒吧!”林知夏接过茶,也没喝,直接往桌子上一放,“你那一次是限于‘好奇’,不得到结果,你连自己都不肯放过。” 林西陆笑了,这笑意开始还很浅很浅,渐渐的却变得汹涌澎湃,将他心中那些由时光造成的裂缝一点点的淹没掉了。 林知夏看着笑出眼泪来的林西陆觉得莫名其妙,心中却也有几分荒唐的开心,虽然还是板着脸,但心中的那份焦灼却一点一点的消失了。 “说吧,这一次究竟打算闯什么祸。好歹兜着的时候我还能有点心里准备。”林知夏见林西陆笑够了,端起那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啜了起来。 哦?这虚镜中的林知夏常常帮林西陆背黑锅么?林西陆的眉尾稍稍挑了挑,饶有兴致的看着林知夏:“这次不用你兜着,真的。” “每一次都这么说,哪一次不是事后火急火燎的找我,不说别的,就说那日陆望舒跳了白水河,要不是我拉着你跑,你恐怕要傻站在那等着他师父过来收拾你吧!” 林西陆有些语塞,过去的事,他一概不知,自然是林知夏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林知夏见他不吭声,以为自己戳到他痛处,心中有些愧疚:“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事情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能撒手不管。再说了,我们这次从山城千里迢迢到平城,就是为了这东西,如今东西既然已经拿到了,只要交给大掌柜,我们就能回山城了,不好么?” 能让唐楼的侍仙者和侍妖者出马,再加上一个大掌柜,这东西看起来真是有些不简单。林西陆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毁天灭地这种说法,我看未免有些夸大。你想想这些年我们看过的古籍,光是能毁天灭地的神兵利器不说成千上万,好歹也有数百样了。这数百样里近千年来也偶有一两件流落到那恶徒手中,可你看什么时候毁了天,什么时候灭了地。”林西陆给林知夏添了些茶,淡定的说道。 林知夏一愣,细细一想这话虽然有道理,但这险却是他不敢冒的,还想再劝,却看到林西陆又将那陶泥疙瘩拿了出来,一言不发的仔细观察着。 “大掌柜说了,这上面的符咒是先神落下的,可见这其中物件的厉害了。”林知夏也凑了过去,一起观察着。 “先神落下的符咒?”林西陆喃喃道,他可不相信这虚镜中会有什么先神落下的禁制。唯一能在这六重虚镜中来去自如的先神,只有素易一个,而这素易又哪是这么容易再遇到的,这样的缘分,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你说若这真是先神想要封印起来的东西,为什么不干脆毁了?”林西陆问道。 “这……”林知夏稍一思索,“要么就是毁不掉,不过既然是先神,又怎么会有毁不掉的呢?那就是先神不舍得毁掉,却又不愿意公诸于世的。” “正是,若是连先神都舍不得毁掉的东西,你觉得能糟到哪里去呢?”林西陆放下了那陶泥疙瘩,越发的想打开来一看究竟。 “可这也太冒险了!”林知夏被林西陆说的也有些心动,可一想到在离开山城前大掌柜对他们的叮嘱,立刻定了定心神,“况且,大掌柜之前千反复说过了,这物件是危险的紧的,若是有个万一,闯了祸事小,祸害了苍生和无辜那就罪该万死了。” 林西陆发现了,眼前这个知夏很像自己,过去在山城的自己,做起事情来考虑的面面俱到,恨不得横过来竖过去将一件事情的千百种可能都列表写在单子上才罢休。这样的自己虽然细致,可做起事情来难免畏首畏尾的,这个毛病后来还是林西陆花了很多时间才逐渐改善的。只是这虚镜中的知夏为什么会有了自己的这个习惯呢……再细想一层,此处的林知夏有了自己的这个毛病,那么原本在虚镜中的自己呢?应该不是真实林西陆的个性了吧。按照林知夏之前的说法,此处的林西陆过去是爱冲动,易闯祸的,这岂不是与在现实中的林知夏有七八分想象么? 想穿了这一层,林西陆恍然大悟,原来这层虚镜中林西陆和林知夏性格中的某些部分掉了个个啊。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林西陆对于怎么对付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这件事的厉害我心里有数,不会乱来的,若是我要做什么,一定先告诉你。我保证!” 林知夏得了林西陆的保证,这才放了心,转瞬又想起陆望舒:“今天你送望舒回去,可有见到他师父?” “见到个留洋回来的先生,应该是教他念书识字的。”林西陆如实相告,只是没有挑明这先生就是萧独幽。 “怪不得望舒与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呢,原来是请了个留过洋的先生教,这谈吐到底是不一样的。”林知夏似乎有些羡慕,“不过还是教他法术的师父比较厉害,上次动起手来,我们联手都没能制伏他呢。” 林西陆也正在为此事担忧,当初陆望舒与萧独幽反目,是因为风掌柜和平城九娘以死相拼才勉强得了个平手,若不是萧独幽甘愿为了陆望舒放弃生命,陆望舒又何尝是她的对手呢……眼下萧独幽对唐楼似乎无甚好感,若是再一次反目,自己与林知夏是否能敌得过萧独幽的一招半式呢?有了上一次萧独幽舍命救他的记忆,望舒又舍不舍得再对萧独幽下杀手呢? “希望他的师父对我们来说,是友不是敌吧……”林西陆只能如此祈祷了。 林知夏听到他这句话,便晓得了他的顾虑,只是不曾知道有个现实世界而已:“我们还是找机会打听打听吧,只要望舒的师父不用法力害人,唐楼是不会与他为难的。” 知夏啊,你可知这独幽当年做的那些事,可不只是害人啊……林西陆在心中幽幽地说道。 【壹佰贰拾】以身试法 平城的白日虽然没有夜晚看上去繁华,但今日天光正好,浅浅的金色阳光穿透了云层,给这座城市铺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一切都是祥和而又平静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解开那禁制?”独幽恢复了自己本来倾国倾城的容貌,站在平日里教导陆望舒法术的空地上,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陆望舒望着这片从林知夏脑海中杜撰出来的林场空地,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今日还未来得及从林西陆那里得到关于这陶泥疙瘩的只言片语,此刻只能淡定的说道:“不着急。” 独幽一怔,面上虽未动声色,但眼神中却是满满的讶异:“不着急?你是不是上次落水的时候撞坏了脑袋?” 陆望舒轻轻的皱了下眉:“我身子刚好,还是保险点,等身体状况稳定些再解开好了。怎么,你等不及了?” “陆氏一族的命都握在你的手上了,你若是如此放心我,就继续安心拖下去吧。”萧独幽蔑着眼睛,鼻孔里冷哼了两声,心中捏了个诀,化作一团青烟凭空消失了。 人虽消失了,但这话却如同给了陆望舒迎头一击,“咚”的一下,让他脑中空白,耳中也听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只剩下“嗡嗡”的蜂鸣之声。 陆氏一族的性命……怎么会在我的手中?那物件究竟对独幽有什么用处!陆望舒想到当年陆氏一族在祠堂惨状和小小的江雪最后望向天空那不甘心和难以置信的眼神,包括之后自己与江雪和母亲的颠沛流离,阴阳相隔……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噩梦一般袭来,明明知道都已经过去,那份痛楚却还是清晰到让他呼吸困难。 一定……一定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哪怕这只是个幻境! ********* “那小子又来了?”风掌柜眉间的川字纹又拧了起来。 “来了也好,是友终究是比是敌强。”大掌柜倒是很淡定,端起茶盏不紧不慢的啜着。 “连底细都不知道,如何能分得清敌友!”风掌柜的一拂袖,朝着前厅而去。 “风老!”大掌柜的还没说完,风掌柜早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大掌柜一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唉……都活了快三辈子了,还是这个急性子……” “怎么这么着急?”林西陆从未见到过这样火急火燎的陆望舒。 “独幽说了,那物件与陆氏一族的生死有关。”陆望舒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写满了不安还有那丝深藏着的恐惧。 林西陆倒水的手一晃,星星点点的滚水飞溅到他的手背,烫得他下意识的一缩手:“怎么回事!” “我不好细问,你这边对那东西打听出什么了么?”陆望舒勉强自己坐下,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来平静自己的情绪。 林西陆将他从林知夏那里打听到的一切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陆望舒的眉头锁的更深了。 “上古禁制,唐楼,陆氏一族,独幽……”林西陆反反复复的咀嚼着其中的关系,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消失于那堆混乱的线索中。 “听独幽的意思,她能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而她来这平城,从头到尾只是为了一件事……”陆望舒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关节隐隐发白。 “人劫!”林西陆在心中轻呼道,那道一闪而过的念头被他紧紧抓住了,可还未来得及细细展开,就被人打断了。 “西陆!”林知夏急冲冲的跑来,一眼就扫到了屋内的陆望舒,“你还真的在这!” “跑的这么急,怎么了?”林西陆问道。 “望舒,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林知夏的脸色很难看,“你又翻墙进来了,是不是?还毁了几个楼里的结界?” 这事林西陆原先并不知道,听了也是心里一抖,中华大地上所有的唐楼,虽然禁忌各不相同,但共通的却是都有一条:擅闯唐搂者,严惩不贷。而这严惩不贷背后的意义,通常意味着死亡…… “哎呀,你怎么还在这坐着,风掌柜的正到处要拿你呢!”林知夏见陆望舒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心中不免替他着急。 “这事我既然做了,自然准备好了要承担后果的。”陆望舒站了起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严肃,“与其等他来拿人,不如我自己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说罢,陆望舒冲着林西陆和林知夏浅浅一笑,朝着平城唐楼的前厅走去。 “陆家小子,”风掌柜的语气很是冰冷,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个好端端的少年,而是个无恶不作的妖魔一般,“我唐楼上一次念在你不知者不罪的份上并未与你多做计较,没想到你却是欺人太甚,仗着自己会些法术功夫,就不把唐楼放在眼里!小小年纪尚且如此,若是长大了岂不是就成了那欺行霸市的恶徒!” 陆望舒一言不发的站在厅中,面色如常,既不辩解也不羞愧,这样风掌柜更是恼火,恨不得对他用上重刑,但一想到他背后那个师父的身份还未明了,只能暂时按下火气,道:“你尚年少,我与你说这些也是浪费时间,去,将你家大人叫来,我与他们细说!” 陆望舒自然是不肯供出独幽的,现在那陶瓷疙瘩的事情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如果这个时候再将独幽牵扯进来,他怕自己会分身乏术了。于是他抬起头,望着厅中上首的风掌柜和大掌柜,说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如今的确是我擅闯了唐楼,破了规矩,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绝对不会吭一声的。只是此事与我家大人并无半分干系,还请两位掌柜明察。” 这番话说的是铿锵有力,不给人半分商量的余地。风掌柜在平城唐楼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主,在他眼里“规矩”二字才是做人的安身之本,这偏离了规矩的,丝毫没有情面可讲,都应该受到惩罚。而陆望舒的所作所为,每一下都不偏不倚的超过了风掌柜心目中“规矩”的底线,这让他怒火中烧。 “既然这么有骨气,那便依照唐楼的规矩,受了这该受的五刑吧。”风掌柜从怀中掏出个羊皮卷,其中那九长九短的十八般兵器让陆望舒再熟悉不过了。曾经的风掌柜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唤出方天双刃戟,这才救了他也救了陆氏一族的性命,而如今,同样的风掌柜,同样的羊皮卷,可却是用来取他性命的。 命运的轮转,有时候真是荒谬到可笑。 “风老,这孩子我看着不像个莽撞的,”大掌柜明白风掌柜的愤怒与坚持,可陆望舒这少年眉眼中的正气却是让他难以忽略的,还没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说出口了,“你说说看,为什么好好的正门不走,非要硬闯唐楼?” “事出紧急,无奈之举。”陆望舒诚恳的对着大掌柜深深一拜,这位长辈,无论是在何时在何地,都是让他由打心底里感激和敬佩的。 除了这八个字,陆望舒咬死了牙关,再也不多说一句。 “不识好歹!”风掌柜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冷眼看着陆望舒。 “望舒!”林知夏忍不住小声唤他,希望他能服个软认个错,说不定这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林西陆的心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小子,无论到了哪里,还是这么倔强。他不是不担心,但他更清楚陆望舒的实力。多年前月老庙诛杀萧白白那一幕,他就知道了,在萧独幽教导下的陆望舒,很强,这种强大深入骨髓,让他的每一个出招,每一个符咒都带着这种藐视天下的强大和压迫感,让敌人不战而栗。 陆望舒朝着林知夏感激的一笑,随即高高的扬起脑袋,示意风掌柜可以动手了。 风掌柜横眉冷对,口中念念有词,那九长九短手指长短的兵刃迅速的在空中飞转了起来,不多时,只听得“铮铮”几声,五把兵器变作寻常大小,剩下的全都归位到羊皮卷中。 大掌柜望着留下的那五把兵器,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风老,您这下手也……” 话虽未说完,但厅中的人都已经明白了,这次的五刑,真的是奔着取陆望舒性命去的。 风掌柜却置若罔闻,继续念念有词,一支长鞭率先飘至陆望舒的正上方,睫眼之间,“啪”的一下,狠狠一鞭抽在了陆望舒背上! 夏天本级就穿的轻薄,这一鞭下去,照道理说陆望舒身上这衬衫肯定是要破的,可现在却一点痕迹都没有。陆望舒身子不可控制的抖了一下,咬紧牙关,迅速站直,大家这才看见,一条清晰可见的血痕透过雪白的衬衣印了出来。 “啪!”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鞭挥至。 “啪!” “啪!” 接连三鞭,让陆望舒满头大汗,鲜血早已经映透了整个后背,但他硬是撑住了,一声都没吭。 “风老,差不多就行了……何必……”大掌柜还想再劝,但风掌柜毫不理会,第二样兵器闪着寒光朝着陆望舒而去。 【壹佰贰拾壹】过墙梯 青铜特有的味道让陆望舒脊背上的汗毛根根树立,厚重金属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仿佛能穿透耳膜直达大脑深处。 “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听众不知是谁轻呼了一声。 大夏龙雀,三尺九寸,环首刀形,铭其背曰:古之利器。此刀未开刃,伤的不是皮肉,动的却是筋骨。凡人被大夏龙雀一击,一条命就去了大半,此生再无康复可能。眼下,陆望舒却要受这大夏龙雀的三击,摆明了连全尸都保不住。 陆望舒也是认得这大夏龙雀的,看到那带着铜锈的宽刀朝着自己拍来的时候,双目竟缓缓地闭了起来,一朵若有似无的梨涡绽放在唇边。众人甚至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大夏龙雀分明就要击中陆望舒了,可转眼间却“哐当”一声,跌落在地,原本带着的寒光也一并失去了,变作一把精致古朴却毫无灵气的普通兵刃。 风掌柜面若寒冰,嗓音因为气愤而变得颤抖:“好!好!好!果真英雄出少年!引气外泄,再吸收这神兵之中的灵气,不得了!当真是不得了!只怕你是有命拿,没命享!” 这大夏龙雀原是夏朝古物,常年作为陪葬祭品置放于墓穴之中,几千年下来,至阴之气早已经完全渗入其中了。这便是它能不伤人皮肉却动人筋骨的缘由,这至阴之气碰到人体的阳气,形成一股互相抵抗和牵引的力量,可区区数十年阳寿的阳气又怎么能与上千年积攒下来的阴气相比呢,自然会伤到痛不欲生。可刚刚的一番鞭刑硬生生的将陆望舒体内的阳气泄出去了十之五六,这大夏龙雀靠近的一瞬间,陆望舒就脉门全开,将其中的至阴之气尽量多的引导到自己体内,运行一个小周天后,封藏于五脏六腑之中。这古物没了滋养的根源,瞬间就变作了一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死物了。 但封藏于陆望舒五脏六腑的阴气能量巨大,若不是修为到家,这五脏六腑很快就会受到阴气的侵蚀,从鲜活到失去生命力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而已。 “望舒!”林知夏再也忍不住了,疾步将陆望舒护在身后:“风掌柜的,望舒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相信他的为人!” “哼!知夏,你相信他?你才认识了他几天?他性格是圆是扁,他背景是否清白,他师从何处,这些,你可都知道?身为唐楼九侍,竟然能如此轻信于人!大掌柜的,你家小七爷可是要多多当心了!”风掌柜见林知夏为陆望舒求情,心中火气更大,重重一拍桌子,朝着陆望舒冷笑道,“五刑被你侥幸过了二刑,我看你有没有本事能躲过接下来的三刑!” “我尊您一声风掌柜,可说到底,也不是嫌命长拿出来给您糟践的,”因为阳气太弱而体力消耗过快的陆望舒虚晃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桌角,慢慢地挺直了身体,“该罚的我自认已经受下了,只是接下来的,就没有平白无故要我站在这里挨打的了!” 话音未落,陆望舒口中念念有词,九朵赤焰同时出现,一团金芒中,伴着“嘎”的一声,飞出一只金色赤乌! 林西陆记得这赤乌,当年为了接镜,陆望舒和沈绍青那一战中,这赤乌让沈绍青好好的吃了一次瘪。这几年的时光,陆望舒已然将这召唤之术练的炉火纯青了,再也不用像当年那样一朵一朵的去凑那赤焰了。 又是“嘎”的一声,划破了林西陆的回忆,巨大的热浪将厅中的人都熏的汗流浃背,而那赤乌攻击的主要对象,正是风掌柜的那卷羊皮手卷。赤乌喷出的光芒被厅中门窗上的玻璃稍一反射,就轻易的燃起了火点。 “呲啦”一声,一股烧焦了的味道就腾空而起! 风掌柜眼睁睁的看着那羊皮卷被困在了火圈之中,可自己确被那赤乌盯的死死的,只要自己稍微一动,一团滚烫的金芒就朝着自己而来,虽伤不到自己,却也让他寸步难行。 “陆望舒,若是你今日敢毁我法器,我定叫你死无全尸!”风掌柜本来就干瘦的颈间青筋凸起,看上去很是可怖。 “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都生活在平城,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望舒,你若是肯听大掌柜的一句劝,此刻收手,你擅闯唐楼的事情,唐楼绝不追究!”其实大掌柜只要一出手,就能解了风掌柜被围困住的处境,可他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不愿意插手其中。他看的明白,这风掌柜就是从骨子里讨厌陆望舒,此刻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风老平时虽然固执,但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少年如此厌恶,这其中必定事出有因。而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修为和魄力都不是寻常修行者可及的,从他身上就可以推断他师父的功夫,若是真的硬碰硬,两败俱伤岂不是给外头那些虎视眈眈的妖物钻了空子! 风掌柜是没料到此时如此狼狈,赤乌烈焰并未凡间俗火,那羊皮卷眼看就要在顷刻之间烧个精光,所说其中的法器不会受到多大的损伤,但这整套家伙都是上面赐给掌柜的,一人一套,损毁无补,若是被别的唐楼掌柜知道自己的羊皮卷是被一个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烧毁的,这可是真是颜面扫地的事情!此时大掌柜递过来的台阶,让他不得不顺势而下,只是在鼻腔中重重的“哼”了一声,并未再多说一句话。 陆望舒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多做纠缠,当下收了赤乌,不再为难厅中的人。朝着大掌柜一抱拳:“大掌柜今日的恩德,铭感于心,来日……来日若是有机会,一定竭力相报。” 纵然是虚境幻象,陆望舒还是想要报答当年大掌柜对他的救命之恩。 大掌柜见这孩子对自己甚是客气,还格外的给自己面子,立刻上前握住陆望舒的手:“望舒伤的不轻,还烦请小六爷,小七爷出手相助。” 风掌柜似乎还要说什么,话未说出口就被林西陆狠狠的瞪了一眼:“将人伤成这样,人家的师父找上门,我倒要看看这平城唐楼的功夫究竟是有多好!” “西陆!”林知夏扯了扯林西陆的袖子,“好歹我们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果然,这不像是林知夏能说出口的话,这虚镜中的林知夏的言行举止都与林西陆在山城中的有七八分相似,少年老成,思虑甚多。 “你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趁着大掌柜与知夏去准备药品和热水,林西陆问道。 “万般无奈,只能躲了。”陆望舒稍稍一动,就扯到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外面萧独幽步步紧逼,此处风掌柜招招致命,你选的对么?”林西陆小声的嘟囔着。 “没办法,两权相害取其轻。”陆望舒有些无奈,其实,比起萧独幽或是风掌柜,他更不想见到的,是小酒馆中那张跟自己老娘一点都不一样的脸,明明不是同一个人,却做着与老娘一样的事,为他洗衣煮饭,为他铺床叠被,为他日夜操心,生怕他跟了旁人学到些坏……这样熟悉的一个陌生人,让他除了有些透不过气,更多的,还是心酸到只能选择躲藏。 “况且我住在此处,也能具体向知夏打听一下关于那上古禁制的事情。”陆望舒的神情愈发的严肃了起来。 林西陆知道他对于陆氏一族一直是有心结的,可眼下,他又无法劝阻,只能不疼不痒的说几句宽慰的话。有些让人无法忘怀也无法勇敢面对的回忆,是需要再来一次的,只是这世界上拥有这样机会的人寥寥无几,而此时,这样的机会摆在了陆望舒面前,他应该要抓住,不,他是一定要抓住。要不然,这个结会越拉越紧,直到将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扼到一动不动…… “那么,我就物归原主,你拼命得来的东西,还是自己保管好吧。”林西陆将那陶泥疙瘩塞回了陆望舒的手中,“只是我怕,独幽找不到你,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 “是啊,她可从来都不盏省油的灯……”这一点陆望舒再清楚不过了,那个冷漠的,傲慢的,目空一切,自称看透了这凡尘俗世,却日日贪恋其中,沉醉其中的萧独幽。陆望舒用力的甩了甩头,对自己忽然想起萧独幽那些过去表示很不满! “怎么还没换衣服?”大掌柜端着热水进来了,“怎么?害羞?委屈你了,这里毕竟不是山城唐楼,我们擅自做主已属于越矩了……” “不委屈,大掌柜客气了,为了我,让大掌柜难做了……”陆望舒心怀感激,很是过意不去。 “说来稀奇,我一见你就觉得很有眼缘,总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帮你。”大掌柜的一张圆脸因为奔波布了密密的汗珠。 “这么巧!我也是!”清亮的薄荷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壹佰贰拾贰】众生皆等 血渍已经干透了大半,皮肉与衬衫都黏连了起来,大掌柜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捂化了血痂,再轻手轻脚的剪开衬衫,一张鞭痕累累却精壮结实的后背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陆望舒面色如常,仿佛大掌柜现在正在处理的是旁人的伤口。 “你……你要是疼……”林知夏看得有些不忍,“就喊出来吧,憋在里头容易憋出问题。” “这点疼不算什么。”陆望舒一动不动的任由大掌柜上着药。 林知夏看着面前这个隐忍的少年,明明与自己的年纪一般大小,可他的肩头似乎背负了很多过去……这些沉重的过去将他牢牢的桎梏其中,圈住了他眼中的明亮,也困住了他的笑容。 “躺着吧,我的面子这平城多少是要卖一些的,家里那边,我会去通知一声的。”大掌柜悉悉索索的收了手边的药箱,“这鞭伤倒还好说,只是皮肉遭些罪。可你强行吸收了大夏龙雀的阴气,你这内脏……” 大掌柜的欲言又止让林西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陆望舒却浑然不在意般的说道:“我心里有数,没事的,有劳大掌柜费心了。” 大掌柜看着陆望舒那张此刻略显苍白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啰嗦了几句注意事项,就出去了。 “你是真的不要紧么?”林知夏的一颗心荡在嗓子眼,大掌柜刚才离去时的眼神不是骗人的,陆望舒现在的身体状况分明很是糟糕。 “要是命大,就能顺利度过这一关。”陆望舒勉强说出这句话,他感到体内一阵灼热炙烫的感觉翻涌而上,心如擂鼓,耳膜里仿佛都能听到浑身血液“哗啦啦”的流淌声。 “西陆,他的脸怎么这么红?”林知夏伸手想去探探陆望舒的体温,却被林西陆一把拦下。 “别碰他!”林西陆心中的焦虑此时也藏不住了,尽显无疑。陆望舒是强,但这几千年的阴气也绝对不是闹着玩儿的,若是在此处重伤不治,那还在山城唐楼的元魂……林西陆不敢再想下去,“他现在体内的阴气正在经脉中游走,可血脉中残存阳气也在下意识的抵抗着这股外来的力量,若是阴气完全将阳气吞噬,那望舒也就活不成了。” “那……那怎么办……”林知夏晓得了其中的厉害,因此也就不敢再碰陆望舒,生怕一个不留神扰乱了他体内的气息运行。 “翻书去,虽然这平城唐楼的人都不能信,但这所有唐楼都有的古书却是不会骗人的!知夏,你看好望舒,我去找方法,若是有事,你就唤纸灵来寻我。” 林知夏郑重的点了点头,看着林西陆跋足飞奔出去的背影,又看着躺在床上面色异常潮红的陆望舒,口中喃喃道:“望舒,你一定要好起来,要不然,他会一辈子愧疚的……” 来到平城唐楼的这几日,林西陆早就将地形摸了个透。熟门熟路的找到了书阁,直接进去开始了一通翻找。唐楼书籍浩如星海,外行人一进去就会感觉摸瞎了,成千上万本书根本无从下手,可从小在唐楼长大的林西陆却是熟悉的很,自然,这执念的主人,林知夏,对唐楼这套书籍系统也是烂熟于心的,因此这幻境中的书阁就是按照山城唐楼的排列方式摆放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不多时,林西陆的眼中就多了一丝希望,他仔细的翻看着手中的书,寥寥数语,却蕴含天机:“阴气者,静则神藏,躁则消亡。” 此话本是出自于《黄帝内经》中的《素问?痹论》,寻常百姓只道是教人养生益寿,但在修法之人看来,这其中实则蕴含了天地万物与人类的关系,有生才有灭,有因才有果,这天地之间万物万法都逃不过这些道理。 “怎么样?找到法子了吗?”林知夏见林西陆回来,迫不及待的问道。 “有些头绪了,但我需要另一件阴气极重的东西。”林西陆蹩起了眉,“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另一股能被驾驭的阴气将望舒体内这股阴气冲出,这样,他才能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那你需要什么?我去给你找!”林知夏一听有能救回陆望舒的方法,立刻来了精神。 “我也不知道……”林西陆几不可闻的说道,“天地虽大,但要在一时半刻之间找到一件能够驾驭的至宝,却是……不易。” “你都说不容易了,那想必是难如登天了……”陆望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将林西陆的这番话听在了耳中。 “望舒……”林西陆艰难的冲着陆望舒一笑,“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唐楼六爷,一诺千金,我信你。”陆望舒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眼睛里浅浅的笑意却更是让人心疼。 “至阴之物……至阴之物……”林知夏边来回的踱着步,边念叨着,灵光一现,刚要张口,却看见似乎精神又要不好的陆望舒,于是悄悄的将林西陆拉到一边,轻声说道,“那个东西,就是至阴之物……” 林西陆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上,古,禁,制。 林知夏用指尖在林西陆的掌心写下这四个大字。 “可,谁又能有把握驾驭的了其中的阴气?”林西陆心中隐隐的觉得,这幻境中似乎有一条线,有意无意的将他们与那上古禁制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任谁都逃不开,躲不掉。 “这……”林知夏顿了顿,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们必须告诉大掌柜的,只有他知道那陶泥中的秘密!我们没有时间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的确,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了,林西陆的胸口感觉无比憋闷,自己的无能为力,陆望舒的命悬一线,虚镜中的真真假假,这一切的一切,压得他有些呼吸困难。但他还是咬着牙说道:“好,我们去找大掌柜。” ********* “你怎么来了?”风老披了件外套起来开门,夜里风重,将那件外套吹的晃晃悠悠的,宛如行走在夜间的精怪鬼魅。 “得了壶好酒,找你来喝两杯。”大掌柜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顺便赔上一个笑脸。 风掌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冷哼了一声,转身进去了,可这房门,却是也没落锁。大掌柜笑眯眯的将自己的整个身子,连带着手中的那壶好酒就顺着这道门缝一起挤进了风掌柜的房间。 酒过三巡,大掌柜试探着问道:“风老,你平日里也算是个稳重的,怎么一对上那孩子,就跟拼命似的?” 风掌柜见他提及陆望舒,也没恼,反而苦笑着说道:“那孩子……总之是与我没有眼缘吧。”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拿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来搪塞我了?”大掌柜放下酒盅,就任由它空着,不再斟了。 “不是我不想说,”风掌柜摇了摇头,“而是我也说不清楚……我一见到那孩子,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名火,越是压抑越是烧的旺,简直就是热油烹心,将我的内里烧成一团,只有拿他撒气才能灭了我这火!就好像……好像那孩子早晚会害了唐楼和我们……” “那孩子的先祖与唐楼也算是一场孽缘,”大掌柜转动着手中的空杯子,“而你与唐楼签下的死约,可是生生世世。” “说这做什么!”风掌柜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了许多,“我的死约与那女子并无半分干系!” 大掌柜意味深长的看着风掌柜,许久之后,才淡淡的说道:“那孩子,我是要救的,不指望你相助,只希望你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要来找麻烦。” 风掌柜翻来覆去的想着大掌柜的那番话,一夜无眠。 ********* “你是说,这东西只有陆家的人能开?”林知夏看着桌上的陶泥疙瘩,不是很确定地问道。 “不,不是陆家,是能追溯出先祖的人,能开。”林西陆出言纠正道。 “得了吧,且不说这是平城,就算是在知根知底的山城,你又能在一天时间里追溯出几个人的先祖?眼下唯一能追到先祖的人就是陆望舒,而他又伤成这样……指望自己救自己,会不会太残酷了……”林知夏望向还在昏迷的陆望舒,觉得命运真是荒谬到可笑。 大掌柜把着陆望舒的脉,时强时弱,快慢不匀,能撑过一夜已属奇迹了。 “无论如何,总得让他试试。”大掌柜银针刺穴,不消片刻,陆望舒就幽幽地醒了过来。 陆望舒听完之后,神色毫无波动,只是看了林西陆一眼,坚定的说道:“我相信你,拿来吧。” 灰黄色的陶泥疙瘩,不过巴掌大小,传言能毁天灭地,传言起死回生,一切的传言就是由它而起的。 无论是现实还是虚镜,大掌柜的勇气和魄力都是后来者无法企及的,当他知道这东西就在此处,并且能就陆望舒性命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望着天空说道:“这天地间没有人有资格评定,一个人的性命和一千个人的性命,到底是哪个比较重要。” 【壹佰贰拾叁】再从头 “大……大掌柜的!”平城唐楼的一个候选孩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脸红脖子粗的出现在陆望舒的房门口,“有人打上门了!” 陆望舒心里“咯噔”一下,能让唐楼中人如此紧张的,平城之内,也只有她了。 “西陆,你留下来照顾望舒,知夏,你随我去看看!”大掌柜的神色虽未见慌张,但紧绷的身体却透露出他的担忧, “她来了?”虽然知道答案,可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番。 陆望舒没有回答,望着窗外阴沉沉的漫天乌云,重重的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山雨欲来。” 压抑的空气中,连拂面的清风都变成了一种奢侈,暗沉的云朵垂在天际,似乎伸手就能够到。这场雨,终究是在一个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整个平城之后,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倾盆之势的雨帘模糊了天地的界限,水汽蔓延在空气中,连墙面都潮湿了起来,整个平城似乎都被困在了这场雨中,街上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街坊之间的笑谈和争吵都听不见了,留在耳中的,只剩下“噼里啪啦”大雨坠落地面的声音。 陆望舒在这场雨中反反复复的昏迷又清醒了几次,每一次醒来,他都觉得自己自己已经被拨皮拆骨了一番,可待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上一次所承受的痛苦不过尔尔。 “我很蠢,是不是?”在某一次清醒过后,陆望舒看着透着疲累的林西陆,自嘲道,“我以为我能驾驭这阴气,没想到离了唐楼的侍精怪镜,我竟然连基本的护体都做不好……要是冯掌柜知道了一定后悔把我推上九爷的位置。” “他不会后悔的,换做是其他人也不会的,”林西陆拧了块热毛巾替陆望舒擦去颈间的冷汗,“你比我们都要勇敢,你所背负的一切,无论是我还是知夏,在你那个年纪,都是无法承受的。你向来比我们坚强。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能挺过来的。望舒,你要记住,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虚镜,知夏心中的这个虚镜是为你而设的,除了你,没有人能解开这重虚镜。你必须活着,好好的活着!” 这场雨没有要停的趋势,依旧自顾自的下起来没完没了,大有一副要将这平城吞没的趋势。 “西陆,你拿来吧,我想试试看解开那禁制。”陆望舒感觉自己没那么难受了,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 那古老而破旧的符咒就这样松松垮垮的贴在陶泥的外层,似乎一场稍大一点的风都能将其吹落远方,但陆望舒心中清楚,这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一张纸却蕴含了上古之神的修为和执念,稍有不慎,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会连累西陆和平城所有的百姓。 “以我姓名,以先祖血脉……”陆望舒努力的聚气凝神,口中念念有词,一道赤红色微光从陆望舒的指尖闪过,在符咒的纹路上来回流转。 林西陆大气也不敢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任由陆望舒这么做是对是错。 门窗紧闭的屋内多了一道暖风,虽然正值盛夏,但这股带着温热之气的风却让人感觉松了一口气,空气中本来讶异而紧张的气氛在瞬间消失无踪了,取代的是温暖和煦的,让人心安的感觉。 “咔啦咔啦”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陆望舒浑然不觉,继续念念有词,只是双眉越拧越紧。 林西陆眼睁睁的看着那陶泥渐渐变的通红,仿佛被烧得正旺的碳火烤过一般,这碎裂之声正是从这陶泥中发出的,可这陶泥的表面上却见不到半分裂痕。 陆望舒感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还来不及反应,“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 “望舒,停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西陆吓了一跳,连忙叫停。 陆望舒依旧双目紧闭,费力的说道:“西陆,我就要看到了,还差一点点,再给我些时间。” 林西陆不知道陆望舒所说的看到究竟指的是什么,但他明白陆望舒的固执与坚持是不输给自己的,此时只能小心再小心的观察着陆望舒的状态。 雨势慢慢的止住了,外面的声音也渐渐的传了进来,急促的脚步声,长椅拖过地面的声音,破碎的瓷片被扫进铁簸箕的声音。 还有,轻轻的叩门声,“西陆,开门。”熟悉的薄荷音从外面传来。 那陶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发热,周身的红色也渐渐的褪去了,最后变成了普通的一块陶泥疙瘩,只是那禁制符咒上的纹路浅了许多。陆望舒像全身力气被抽光了一样,身子一软,栽进了柔软的被褥中,不省人事。 “望舒怎么样了?”林知夏一进来就走到床边。 “你怎么了,为什么换衣服?”林西陆盯着林知夏,一字一顿地问道,独幽的拜访定然不会客气。 林知夏眼皮一跳,他知道瞒不过林西陆,但还是心虚的说道:“刚刚雨大,就回去换了件衣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林西陆也不答话,转过身去帮陆望舒擦干净血迹,屋内一时之间,安静的让人有些不安。 “是望舒的师父……”林知夏小心的看着林西陆的眼色。 “你可有受伤?”不待林知夏说完,林西陆认真的问道。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林知夏有些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望舒的师父,是个厉害角色。”林西陆拿出药箱,指了指桌子。 林知夏跟着走了过去,卷起衣袖,胳膊上很长一道血痕,皮肉翻卷,让人触目惊心。 林西陆轻手轻脚的为他上药,包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动作,过去在山城,每当林知夏收了伤,十有八九是林西陆给他包扎的。 “看出她的真身了?”林西陆卷起最后一段绷带,仔细的打了一个结。 “琴妖。”林知夏的声音有些发紧。 “她有多强?” “可以踏平整座唐楼。”林知夏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她要什么?”林西陆知道独幽今日虽然走了,但并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望舒和上古禁制,或者……”林知夏睁开了双眼,“陆氏一族的性命……” 还是躲不过!这虚镜中的它,还是发现了林西陆和陆望舒的变化,只是这回派出来的不再是毫无经验的女鬼,而是一只活了上千年的琴妖!林西陆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哐当”一声,震落了几只茶杯:“什么时候要?” “三日后。西陆,你究竟知道什么?”林知夏不是迟钝的人,他看到了林西陆眼中的愤怒和恨意。 知夏,你要我如何告诉你这一切……虚镜坍塌带来的后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那不可控制的后果,林西陆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 林西陆的痛苦和为难让林知夏心疼,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的西陆,没关系的,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都会义无反顾的支持。” ********* “陆氏一族的悲剧,不能再重演。这次,我去。”陆望舒在天才蒙蒙亮的时候醒了过来,从林西陆那里听说了一切。 “好。”林西陆没有阻拦,“今日就动身么?” 陆望舒感激一笑,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林西陆懂他的抱负,懂他的为难,懂他的委屈,也懂他心中的念念不忘。 “若是我回不来……”陆望舒扣上了白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 “我会继续走下去,直到找回知夏全部元魂。”林西陆眼神坚定。 陆望舒笑了,许久未见的梨涡在他的脸上绽放,他平日里冷淡的眉眼也因为这个笑容而变得柔和从容了起来。 真好,山城唐楼那个卸下包袱和过去的陆望舒又回来了。 ********* “他去了?”林知夏缓缓地放下手中的托盘,两碗白粥和几个小菜正在冒着热气。 没有想象中的吃惊,也没有想象中的着急,这样的林知夏太不林知夏。 “嗯。”林西陆端起粥,轻轻的吹了吹。 “好。”林知夏也坐下了,就在林西陆的对面,拿起剩下的那碗粥,也轻轻地吹了吹。 日头渐渐的升高,昨日的一场大雨,洗去了平城的阴霾,碧空如洗,天朗气清。林西陆与林知夏相视一笑,一如往昔。 ********* “你竟然真的来了!” 还是那片练功的空地,还是那个惹人心动的绝世佳人。萧独幽的脸上没了笑意,眼中有着深不见底的悲怆和寒意。 “是的,我来了。”陆望舒的语气不再冰冷,眼中带着明显温柔,像是刚刚遇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我给过你选择,你却让我失望了。”萧独幽有些气愤的走到陆望舒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陆望舒都能闻到萧独幽发梢的香气。 “终究,是我的不对。”若不是因为我当年的负气,江雪不会死,陆氏族人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往事在陆望舒的回忆里纠缠拉扯,当年不愿面对的情绪和现实,现在都一一看清。过去虽然不能改变,至少在这里,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壹佰贰拾肆】命悬一线 “这是你要的。”陆望舒摊开掌心,原本土褐色的陶泥颜色变深了许多,已经接近于红褐了。 “是啊……”独幽没有去拿,眼神微微的闪躲,“这是我要的……从头到尾都是我……都只是我……” 陆望舒的鼻尖有些发酸,他定定地看着独幽。过去那些年,他没有机会仔细看她,只记得她是极其明艳的,但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这样一张脸。可随着时光的更迭,那样的一张脸,在记忆中却模糊了起来,人心啊,果然是会不自觉的选择遗忘的。 “他们伤了你,你可好些了?”面对陆望舒的注视,独幽没有闪避。 “怕是不会大好了。”陆望舒不打算对独幽说谎,“我还是高估了自己,那些阴气,不是现在的我能承受的。” 独幽立刻握住陆望舒的脉门,越把越是心凉。陆望舒这脉象,脉在筋肉间,连连急数,三五不调,止而复作,如雀啄食之状,正是七死脉之一雀啄脉。此脉一出,主脾气已绝…… “你……”独幽的一颗心越沉越深,如堕冰窖,“你这是……在逼我么?” 陆望舒轻轻握住独幽那只正在为他把脉的手:“我从未想过要逼你做任何事。只是,你来到平城,从来都不单纯,对么?” 过去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过去没有敢面对的问题,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遗憾了! “你知道了?是唐楼的人说的?”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我就,只是知道了。”陆望舒有些呼吸困难,眼前出现了些重影,他暗暗的提了一口气: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 “看不出来,他倒算是条汉子。”风掌柜得知陆望舒单独去见独幽了,面上有些挂不住,“不过那琴妖是他的师父,想来也不会怎么为难他。” 风掌柜的话让林知夏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刚想要说些什么,一把就被林西陆拉住了。 “风掌柜,我明白你对望舒有种莫名的憎恶,这不能怪你,但我心里多少期盼着你能像真正的风掌柜一般明是非辨大义。望舒的事情,唐楼可以置之不顾,但我是他的朋友,断没有见到朋友去送死却还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的道理。”林西陆一番话说完,也不管风掌柜的表情,抬腿就走。 林知夏见状,赶忙追了上去,两人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回廊转角处。 “这……什么叫真正的风掌柜?难道我还是假的不成?”林西陆的一番话听得风掌柜一头雾水,他带着满脸的疑问望向大掌柜,“小六爷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掌柜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笑容,神情严肃到让风掌柜心中一凛:“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这些孩子的性子,是我等比不上的。”大掌柜终究是没有追上去,颓然坐倒在藤椅之上,脸上有的只是苦涩凄绝的笑意。 ********* “你住手!听到没!陆望舒,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你若再不停手,就休怪我不客气了!”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本来还是天朗气清的一派明媚,眼下却乌云蔽日仿佛下一刻就到了末日。就在这辨不清人影的昏暗中,萧独幽声嘶力竭的大喝着。 “今生今世,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恨你多一些,还是爱你多一些。也不明白你当时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陆望舒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讲话了,他几乎将全部的精气都集中在了掌心。 掌心之上的陶泥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缝,每一条不过头发丝粗细,可其中泄出的白光却让这一方天地变了颜色。 “望舒!”林西陆和林知夏刚刚赶到,就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这世界仿佛被分割了开来,以陆望舒为中心的方圆一百米之内天地都是一片混沌,而他们所处的位置还是阳光明媚,碧空澄清的。 风沙越来越大,陆望舒身边的好些树木都被连根拔起,被卷到那世界的边缘时,睫眼间就碎成了粉末,与风中的泥沙融为一体了。 萧独幽此时正站在那风暴的边缘,闪着荧光的结界散发着常人不可及的修为。可独幽的身上却是伤痕累累,一身华服被撕的不成样子,藕段般细腻的胳膊和大腿上都是血痕。 她看见了林西陆和林知夏,眼睛骤然亮了,就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反手成爪,微微一收,林西陆就感到脖颈好像被一股怪力牵引住了,身子不由自主的朝着萧独幽飞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萧独幽已经紧紧的捏住了自己的脖子。 “陆望舒,我命令你停下来,否则他的性命就立刻交代在这了!我说到做到!”萧独幽手中的力道加了几分,林西陆从唇边立刻有鲜血淌了出来。 风渐渐的止住了,飞沙走石也纷纷从空中跌落,浑浊的空气很快的消失了,一个人影逐渐显现了出来。 “望舒!”林知夏飞奔过去,一把扶住就要跌倒的陆望舒。 “放了他!”陆望舒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毫无温度。这么多年,她还是用无辜者的性命来威胁自己。 萧独幽甫一松手,林西陆就跌落在地,像条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见林知夏与独幽正缠斗在一起。 “让开!”独幽的声音里透着焦急。 “只要有我在,就不许你再靠近他!”林知夏明知自己不是萧独幽的对手,但此时此刻,他不能退缩。 萧独幽不愿意在林知夏身上多费功夫,一个弹指,出现几道火符,逼的林知夏连连后退,而自己径自朝着陆望舒走去,眼看伸手就能够到了,“嗖”的一声,一支带着青芒的羽箭直直的插在了她的足前寸许。 “你若是再靠近他,下一箭,我瞄准的就不是地面了。”林知夏有些气喘,小腿处被火符的灼伤让他忍不住倒吸了几口冷气。 陆望舒早就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勉强抬起头看着萧独幽,气若游丝的说道:“不要伤他……” 萧独幽一顿,已经变化出的软剑又收了回去。她毫不理会林知夏,转身看着陆望舒:“你就要没命了。” 陆望舒擦掉唇边的血渍,费力的坐了起来,笑着说:“我知道。” “你混账!”萧独幽气极了,一抬手,狠狠的朝着陆望舒甩了一巴掌! 林知夏见萧独幽要动手,乾坤弓拉至满弦,一支羽箭朝着独幽的肩头射去。萧独幽并未回头,却像背上长了眼睛一般,轻轻巧巧的避过了那支箭。 陆望舒的身子已经虚弱到受不起任何攻击了,独幽的这一巴掌,让他狠狠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萧独幽!”林西陆看着面如金纸的陆望舒,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原来那个看上去天下无敌的陆望舒也有可能会死的!虽然好几次陆望舒和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几乎要丧了命,但他总会莫名的相信,陆望舒是不会死的,哪怕伤的再重,也是能好的。可眼下,陆望舒这幅完全放弃生存的样子,让他的心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无法想象陆望舒会死,无法想象朝夕相伴的伙伴会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待林西陆反应过来的时候,山南水北已然同时出现,朝着萧独幽攻了过去。 “我当是什么,不过一段烂木头做的琴罢了。”水北的百炼青铜中将独幽的原型暴露无遗。 萧独幽眯起眼睛打量着水北,微微有些诧异,这世上能看出她是琴妖的人不少,可能真正看出她梧桐树妖真身的却屈指可数:“你这丫头,倒是有几分本事。” “哼!”水北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山南截断了,“真是没见识,这就是本事了?小爷现在开开眼,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本事!” 话音刚落,浓郁的草木清香铺天盖地的袭来,一把木琴凭空出现,山南轻按琴弦,地上本来郁郁葱葱的草木开始枯萎,花朵开始凋零,萧独幽感觉自己的四肢有些僵硬发木。 “木生琴!”萧独幽狠狠的说道。 木生琴能育百草,生草木,自然也能在瞬息之间令所有的植物枯萎,这其中,包括了原来就是梧桐树托生的萧独幽。 “算你有见识。”山南面露得色。 萧独幽本来白嫩的手臂开始皲裂,白皙的皮肤像墙皮一样,一块块的从独幽手臂上脱落,露出来的部分变成了斑驳的木色。 独幽慌了一下,下意识的去看陆望舒,却见到林知夏正不知将什么东西塞到他口中,而陆望舒的双目正紧紧的闭着,并未看到自己木化的样子。 “找死!”独幽默念法诀,掉落的皮肤很快的就长了出来,不多时,就变得跟原来一模一样了。 地面上生出了无数的枝蔓朝着山南缠绕了过去,山南手中音律不停,那窜起的藤蔓迅速的枯萎,可很快的,就有新的藤蔓从枯萎的地方生了出来,继续朝着山南而去。 “就知道你没用,看我的吧。”百炼青铜在水北手中化作一柄巨斧,狠狠地朝着地上的枝蔓砍去。 【壹佰贰拾伍】霜雪降,知松柏 水北手起斧落,碗口粗的藤蔓被拦腰斩断,断口处不住的发出“滋滋”的声音,翠绿色的汁水汩汩冒出,开始还是源源不绝,流经之处草木荣生。片刻后,汁水逐渐流干,本来痛苦挣扎着的藤蔓也一动不动的垂在地面,生命尽失…… “不错,倒是真有两下子,”独幽冷着脸称赞到,“只是这百炼青铜不是这么用的!” 说罢,她凌空一指,手腕轻转,芊芊素指划过之处留下一片荧光,那细碎的荧光如同细雨一般,洋洋洒洒的落下,刚刚绿汁流过的地方,甫一沾上一星半点的荧光就如同打了催化剂一样,嗖嗖嗖的拔高抽枝繁叶。原本不过数根的藤蔓被这样一浇灌,一生二,二生四,眨眼间变作了密密麻麻一团。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山南有些气急,手底下琴音一变,原本的高山流水霎时间变作金戈铁马卷土而来。那些正准备的攻击的藤蔓听到这琴音,登时瑟缩了,不敢轻举妄动,支棱在半空中蓄势待发。 “没用的东西,”独幽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薄怒,“要你们何用!” 说话间,素手一翻,指尖上蹿起数朵火苗,轻轻一弹,火苗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那些藤蔓蹿了过去,藤蔓也是有灵性之物,见到那些能要了它们性命的东西,纷纷四处逃窜。一时之间,整片旷野变作密林,碗口粗的藤蔓曲曲折折的蔓延在整片山地之上。 那些火苗像是早就料到会是这幅局面,不再追赶,而是聚在了一起,变作拳头大小的火团,就近找了根藤蔓扑了上去。 “嗷”的一声惨叫响彻旷野,林西陆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藤蔓的的确确的是叫出了声。这跟藤蔓惨叫着想要逃去更远的地方,凡是它所经之处,必定留下火苗,这些火苗轻而易举的落到了其他藤蔓之上。片刻间,举火燎天,旷野之中惨叫连连。 一切都发生在片刻间,待众人回过神来,独幽又朝着陆望舒走了过去,山南水北兄妹同时蹂身而上,绊住独幽。 “你这老妖,休想伤人!”百炼青铜化作双剑,水北一袭鹅黄羽衣将双剑舞的虎虎生风,快到不清人影,只见一团鹅黄游走在萧独幽身旁,也许是因为数百年未曾真的与人对战了,独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上就多了几道血痕。 “唐楼真是好本事,是我掉以轻心了。”独幽屏气凝神,不再分神去看陆望舒,伸手结了个结界罩住自己,任凭水北再怎么劈砍,都不能伤她分毫了。口中同时念念有词,深埋在土里种子在瞬间破土结果,果子掉落在地上,跌出来的尽是些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甲虫,这些甲虫浑身冒着红色的油光,前端长着长而锐利的吸口器。 “拘魂蹩!”林知夏轻喝一声,立刻燃起火符,试图将那些带着毒蹩驱走。可那些蹩虫一副浑然不怕的样子,前赴后继的朝着林西陆和林知夏所在的地方爬去,蹩虫一碰到火符就迅速燃烧了起来,可这些蹩虫毫不在意,反而以更快的速度爬向起火点,不多时,足够的蹩虫尸体就将火苗死死的盖在了身下,火熄了,蹩虫继续悉悉索索的朝着他们爬去。 “水北!”林西陆知道这拘魂蹩的厉害。有些不够强大的怨气执念无法滞留人间,只能深深的埋藏在深海或者土地中,而这拘魂蹩就是后者。这些无法被化解的怨气被深深地埋藏在土壤中,终日不见天日,而身为千年树妖的独幽有这个能力将它们唤醒,给它们新的生命形式——蹩。 人类一旦被拘魂蹩咬到,看上去并无大碍,但三五日后,会因为蹩中的怨念激发出自身的怨念,导致心魔丛生。一旦有了无法去除的心魔,这人或是如癫如狂,或是终日郁郁寡欢,最终都落得个精气耗尽而亡的下场。不是好死之人的魂魄无法安息,也就跟着那心魔重新回到地底,蛰伏起来,等着一有机会再度化作拘魂蹩,出来寻找下一个猎物。 水北听到林西陆唤她,即刻会意,百炼青铜重新变作铜镜的模样,不知她念了什么诀,那铜镜之上开始隐隐的泛起波纹,镜面竟变作了水面。波光粼粼的水面中泛着浅浅的湖蓝色,乍一看以为是水波,但细细看来,却是蓝色的火焰,只是火焰的温度太高了,热气上升,将周遭的空气稍稍的扭曲了些,才造成了这水纹的假象。拘魂蹩看见这“水塘”,似乎是更加兴奋了,争先恐后的朝着水面涌去,自然,一个个的是有去无回,空气中留下了此起彼伏的“吱吱”声。 “雕虫小技。”独幽冷哼一声,将食指微曲,放在唇边,尖锐而嘹亮的一声哨响穿透云层,拘魂蹩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定在了原地,不再涌入百炼青铜,而是转头折向林西陆和林知夏所在的方向。 “该死!”林知夏怒喝一声,乾坤弓在手,空弦一响,刺耳的尖啸回荡在旷野之中,拘魂蹩受到了响弦的影响,一时之间辨不清方向,互相踩踏碾压,死伤大半。 林西陆趁势起了三道老君黄符,掷于空中,化作数百枚针尖大小的钉子,朝着剩余的拘魂蹩射去。被射中的拘魂蹩化作一滩滩红水,迅速的被土壤吸收,甚至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时间陪你们玩儿了。”萧独幽拍了拍手,更多的拘魂蹩从树上,从地底,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朝着林西陆等人蜂拥而去。 “怎么办?”林知夏和林西陆背靠着背,将陆望舒护在身后。 “先将结界布起来!”林西陆来不及细想,只能全凭过去多年实战经验见机行事。 一蓝一青的结界将三人牢牢包裹在其中,任凭那些拘魂蹩如何啃咬也毫无破绽。 “将陆望舒交出来!”独幽所经之处,如同摩西渡红海一般,拘魂蹩纷纷避让开来。 “休想!就是我死了,也绝对不让你再伤害他了!”林知夏再次拉满了弓,数支羽箭一齐射向萧独幽。 独幽伸手一揽,将所有的羽箭纳入掌中,用力一折,那些羽箭变作两截被扔在地上:“也好,你们死了,我倒是省了事,左右唐楼的账我是要去算的,就先从你们开始好了。” ********* 火光漫天,整座山头像蒸笼上的包子,冒着腾腾的热气。整座平城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度。 “这些孩子……”大掌柜拳头紧握,关节泛白。 “你若是要去,便去吧,不定心的坐在这里,我看着都难受。”风掌柜的将半掩着的窗户一把推开,“这火势太旺了,若是不及时制止,怕会祸及百姓。” 大掌柜眼睛一亮:“我这就去警察署汇报!” ********* “看不出来,倒是硬骨头。”萧独幽站在冲天的火光中,吹了吹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我看你们能拗到几时。” “西陆,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了?”修为不停的从林知夏的体内输出,去维护被火熏烤着的结界,他的脸色已经有些惨白了。 林西陆早就收了山南水北兄妹,也将全副精力放在结界之上:“怕不怕?” “不怕!”林知夏梗着脖子大声喊道,不知道是为了表决心还是给自己添底气。 林西陆笑了,知夏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没变,从小到大的,多少次了,每一次怕到想哭的时候,他都会这样梗着脖子强调着自己的“不怕”。 “知夏,怕是对的,不怕才可怕。我希望你怕,怕死,怕病……”林西陆尚未说完,就有一把薄荷音同他一起说道,“怕痛,怕分离,怕才是活着,怕才是存在,怕才好。” 林西陆瞪大了眼睛:“知夏,你……” “西陆,这番话,你对我说过,是不是?”林知夏的表情中带着肯定,这肯定中却掺杂着一丝迷茫,“可我想不起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我的了……” 周围的景致虚了一下,林西陆赶忙打断林知夏的回忆,这种时候,万万不能让这虚镜崩塌了! “也许是我不经意之间说过吧,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为了望舒而拼命。”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明明才认识了短短几天,可我就是从心底里喜欢和他相处,就好像……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样。我也说不好,有些情绪,我没办法好好的说出来,只知道,望舒这个朋友是我想要保护的,想要和他并肩作战的。不管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都愿意和他一起分担,我也相信,他会这么对我的。”林知夏粲然一笑,牙齿雪白,眼睛闪亮,“这样的信任,我知道有些莫名其妙,可我觉得这就是朋友,没有道理,不问缘由,只要对方好,就很足够了。” “好……我能认识你们这样的朋友,也算是没白来唐楼一趟!”陆望舒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声音虽然还很虚弱,可服了青丸之后,脸色却是好了许多,“独幽,你停手吧,你我之间虽已经分不清了,可我欠唐楼的,今日定然要还!” 【壹佰贰拾陆】破镜——叁 陆望舒缓缓站了起来,冲天的火光中,他脸上散发着奇异的光芒:“独幽,放他们走。” 萧独幽脸上闪现出抑制不住的惊喜:“你,你可好些?” “现在死不了。”陆望舒看着越来越薄弱的结界,和林西陆背后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再次催促道,“这雷火你私自引下凡间,反噬起来的结果,你比我清楚。” 萧独幽心中浮起莫名的甜意:原来,他心里还是关心我的。 双手同时起了符,朝着三清天地掷去,不消片刻,这冲天的火光就化作一片片白烟,消失了。 “咔啦”一声,林知夏见火势渐小,终是支撑不住,绷着的一口气一松,结界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林西陆眼明手快的一把扶住林知夏,林知夏浅浅一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摇了摇头:“我没事。” “你当年来到平城为的就是能登仙,现在机会已经在你面前了,你还在犹豫什么?”陆望舒摊开掌心,红褐色的陶泥物件周围萦绕着若有似乎的白色光芒,如烟似雾,非人间能有。 “我不相信你不明白。”萧独幽咬紧了下唇,眼神不敢直视陆望舒,却又不舍得不看他。 陆望舒没有回避她的问题:“我明白,我一直明白。我不明白的,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心。” 萧独幽一愣,随即笑了,这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苦涩。 “当年你为我做了太多,也许在外人看来都是离经叛道之事,但这世上能有一人为我至此,我不能说是不感动的。当时的我在意的是别人的眼光,是世俗的说法,委屈了你。”陆望舒眼中的温柔让萧独幽移不开双眼。 “你究竟在说什么……”萧独幽喃喃自语,当年发生的事,她又怎么会晓得呢。 “而我能为你做的,也只能到这里了。如果这样能圆了你的初衷,也算是我对你的交代了,所以,不要再拦我了。”陆望舒将已经裂了口子的陶泥物件往萧独幽面前送了送。 萧独幽定定看着他,想要再劝,却无从开口,只能反反复复地说道:“望舒,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陆望舒伸出手,轻柔地替萧独幽拭去脸上的泪珠,仿佛她是这世上最珍贵也最脆弱的宝贝:“你已经为我留了太多眼泪了,我不值得。” 萧独幽一把抓住陆望舒将要离开的手,倔强的说道:“我说值得就值得!我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不在意世俗的说法。我在意的,从头到尾只是一个你!” “独幽,有些事情的坚持,是没有结果的。你种下一颗桃树,却指望它结出杏子,哪怕你坚持一千年一万年,不可能的事情终究是不可能的。” 萧独幽怔住了:“我和你,原来不是人们口中说的一座山或是一层纱……竟然是我种错了树,等错了果……” “现在你还有机会可以完成你真正应该要做的事情,不要因为一段走错的路而放弃你一开始想要去的终点。”陆望舒紧紧的握住萧独幽的手。 “我……”几千年了,萧独幽没有这样放肆哭过,“我舍不得啊!望舒……我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你,我真的好难受,呼吸的时候都心都会痛。” “如果做人让你这么痛苦,那等这一切结束了,做回一棵树吧,不看人间悲喜,不看人间别离,只感受日升月落,只听见鸟语花香。等你偶然想起我,能够笑着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再来这世间看一看吧。”陆望舒的手抚上了独幽的头,这样亲昵的动作,从来没有过,独幽身体一僵,陆望舒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萧独幽一点一点地跌坐在地面,双眼通红,眼中蓄满了泪水,不断的哀求着:“我不要成仙了,只要你好好的……我不要成仙了,只要你活着……望舒……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我……但我拜托你……拜托你……活下去……好不好……一定要活下去……” “雀啄脉能活下来的,你见过几个?”陆望舒疼惜的拍了拍独幽的后背,“趁还来得及,好不好……” 萧独幽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陆望舒说的是真的,本以为唐楼的青丸能救他一命,但刚才望舒握着她的时候,她再一次发现,陆望舒的脉象并无好转,还是七死脉之一的雀啄脉…… 萧独幽紧紧的闭上双眼不再说话,任由眼泪肆意的流淌。 “望舒,你究竟要做什么?”林知夏看到陆望舒这幅模样,总感觉他在交代后事,心中很是不安。 “谢谢你,知夏。”谢谢你一直把我放在心里;谢谢你为我造了这重虚镜;谢谢你能让我在这其中弥补过去的遗憾。 陆望舒带着笑意,口中念念有词,掌中陶泥上的纸符随着那道白光的流转迅速的翻飞着。 “西陆,他这是要做什么!”林知夏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陆望舒,慌了神。 “这是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现在终于有机会完成了。谢谢你,知夏,是你给了他这个机会,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明知道陆望舒这样拼命是九死一生,但自己却绝对无法开口阻止,林西陆心中五味杂陈。 终于,陶泥上的禁制彻底的被那道白光穿透,整块陶泥在顷刻之间岁成粉末,大片的白光铺满了天地,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被这白光淹没了,旷野不见了,山林不见了,萧独幽也不见了。被大片白色覆盖的空间里,只剩下了林西陆三人。 陆望舒的血从唇边溢了出来,面如缟素。 “望舒,谢谢你。”林知夏睁开了双眸,眼中一片清明。 “知夏,是你么?”林西陆扶住陆望舒,小心翼翼地问道。 “望舒,你的元魂受了损,不能在此处多停留了,必须尽快回到你的肉身中去调息!”林知夏看着天地间的一片纯白,很是担忧。 “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陆望舒又咳了一口血出来,气息越来越微弱。 “别说话,我送你回去。”林西陆依照雁桑交给他的法诀在心中默念着。 “西陆,不要放弃,你一定可以将完整的知夏带回来的。”陆望舒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他的声音也越飘越远,林西陆感觉自己手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地动山摇,林知夏冲着林西陆一笑:“接下来,又要辛苦你了。” “为了你,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林西陆握住了林知夏的手。 ********* 剧烈的咳嗽让陆望舒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温热的药汁就被送进了口中,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辛苦你了。” 缓缓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山城唐楼的房间里,端着药的是冯掌柜,床边坐着的是满脸憔悴的雁桑。 “冯掌柜……四姐……”陆望舒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慢点,我扶你。”雁桑的双手带着白色的手套,坚硬而寒冷的义肢触到陆望舒的后背,让他有些疑惑:此处,是不是第四重虚镜? “我……我怎么了……”陆望舒试探着问道。 “你的元魂从护心镜里跌出来了。”冯掌柜也一起帮忙扶他起身坐好,“废了半个院子的福地草才跟这肉身重新结合在一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能将你伤的如此之重?” 原来,这里不是虚镜,自己竟然真的回到了唐楼…… “那,那西陆呢?”陆望舒急忙问道,“他有没有一起回来?” 雁桑艰难的摇了摇头:“他的元魂还在那虚镜之中。” “四姐,我还要在进去一次,里面凶险万分,他一个人太危险了!”陆望舒说的有些急了,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你真的不要命了么!”冯掌柜重重的放下药碗,“你这次能将命捡回来,纯属走运,眼下元魂受了损,不调养个一年半载的是好不起来的!还想进去?怕是你的元魂刚离体,你这小命就直接被阎王收走了!” 陆望舒望向雁桑,雁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冯掌柜所言非虚。 陆望舒跌回被褥中:西陆,这该怎么办…… “而且……”雁桑看了冯掌柜一眼,后者点了点头,“那邪识有些觉醒了,一部分的他似乎去了虚镜中……” ********* “嘭”的一声巨响让林西陆一哆嗦,他条件反射般的将自己缩到餐桌下面。跑动声,哭喊声,再加上“砰砰”的枪响,让整个地板剧烈的颤抖着,碗碟纷纷从桌上被抖落,一地碎瓷。 好一会儿之后,外面似乎安静了下来,林西陆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小心翼翼的从趴在窗户边上,探出头去。硝烟特有的硫磺味飘了进来,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第七天了,他来到这个虚镜已经第七天了,却一直没有遇见林知夏。 “打仗,打仗,一天到晚打仗!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冯掌柜嘟嘟囔囔的提着簸箕和扫帚走了进来,熟练地将地上的一片凌乱打扫干净,“六爷,今天就不要出门了吧,外面乱的很,山贼和驻兵都混做一团了,根本分不清谁是兵谁是贼了。” 林西陆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这里,第四重虚镜,一个战火飞纷的时代。 【壹佰贰拾柒】烽火烧几季 “二爷,你是说,这邪识一旦逃入虚镜后,会直接进入知夏的身体?”陆望舒的身体还没大好,此刻的焦急让他面上泛出不自然的潮红。 俞广白点了点头,手中捏了支一直没有点起来的烟:“西陆在其中的处境怕是更加艰难。” “二爷,我必须去一趟,不计后果。”陆望舒的眼眶深深的陷了进去,脸色也是不健康的土黄,但他此刻的坚定却没有人能够怀疑。 “江雪怎么办?”那只烟已经在俞广白的指间变的皱皱巴巴,辨不出形状了。 陆望舒眼神一软,江雪,他的软肋,他的不舍,他的放不下,这二爷还真是抓的太准。 “我带给江雪的苦难远远大于幸福,离开我,唐楼也会将江雪照顾的很好。” 没有人知道陆望舒是带着什么样的情绪说完这句话的,可他眼中的不舍与坚决确是所有的人都看得分明的。在场的人没有人出声,他们没有办法反驳陆望舒,也不忍心反驳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的陆望舒已经从一个瘦瘦小小的沉默少年变成了这样一个敢想敢做,意志坚定的沉稳大人了。 “好。我去安排。”手中的香烟最终折为两截,俞广白勉强挤出个笑容,离开了房间。 “二爷!”冯掌柜在房内急得直跳脚,他原指着俞广白能劝上一劝这个榆木疙瘩,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陆望舒这个明知会送命的要求。 “雁桑,我是不是做错了?”俞广白使劲的挠着后脑勺。 雁桑拍了拍俞广白的肩头,很久都没有说话,当西沉的太阳一点一点的消失于地平线时,冬日的寒月也悄悄的登场了。 “我不知道,广白,我不知道……”雁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人和人看重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在望舒眼中,西陆和知夏是比他性命还要紧的,为了他们放弃自己的性命,对他来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了。” 俞广白认真的看着雁桑的侧脸,每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看到雁桑,就好像全世界的喧嚣都停止了,宇宙的中心只剩下他和这个面容清浅的女子,静逸到让他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安心的叹息。 俞广白炽热又执着的目光雁桑当然感觉到了,她没有回头,继续迎着冷风说到:“我很羡慕他们,这么多年了,看过了尔虞我诈,看过了人心险恶,也体会过生存的不易和生命的可贵。所以我知道,望舒也好,知夏和西陆也罢,他们都是不是那种嘴上说说的孩子,他们说会对你好,就会对你掏心掏肺。他们说会来看你,哪怕天上下了刀子,他们也不会有半分的推诿。这尘世之中的赤子之心,又还有几颗呢?这样珍贵的东西,我想好好保护着,哪怕是用我自己的性命也可以。” 俞广白的神色渐渐冷了,他知道雁桑是偏爱西陆他们的,但没有想到她愿意为了他们付出到这个地步:”雁桑,唐楼九侍不是兄弟姐妹,只是同事,从来也只是同事……” 雁桑终是回过头来了,没有因为俞广白的话而有半分的不悦,她明白,俞广白无法赞同她的说法,只是因为,俞广白将她看的太重了。 “广白,你放心,我不会擅自做什么傻事。”雁桑对着俞广白轻轻一笑,庭院中橘色的灯光从雁桑身后透了过来,让她看上去更安静柔和了,“今时今日,你还能如此待我,我心中总是欢喜的。但你的问题,我真的回答不了,毕竟,自始至终,我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们的真心,所以无论他们做出什么选择,我能做的,都是支持。” “你啊……”俞广白的手抚上了雁桑的头,“我虽然理解不了他们,但我总是选择站在你这边的。” ********* 今日街上安静的有些诡异,没有哭喊声,没有枪炮声,也没有流氓土匪打家劫舍的辱骂声。 林西陆站在唐楼门口,看着空空荡荡的大街,竟生出几分不习惯了。 “新司令的驻兵先到了,听说一夜之间缴灭了山城周围的十八寨,那些流匪死的死逃的逃。”街对面钟表店的老板拉开了店门上的铁闸,“兴许,是个好司令,我们的好日子到了。” “你还真是没被骗怕,”老板娘拎着豆浆油条走了过来,“多少任司令走马上任,还不是走了虎豹又来了豺狼,一个不如一个!您说是吧,六爷?” 林西陆没料到老板娘会问上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答“是”,还是“不是”,只能笑了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新司令明日到任,这楼里又该好好打扫一番了。”冯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望着萧索的大街轻轻地叹了口气。 钨丝灯泡嗡嗡作响,林西陆百无聊赖的坐在饭桌上拨弄着碗里的饭粒。 “不想吃就别盛,这战时的米价可抵得上黄金了,不由得你这样糟蹋!”沈绍青不满的看着他,又使劲的夹了一筷子的炒鸡蛋。 林西陆自知理亏,尴尬的笑了一下,勉强往嘴里送了些饭。 “别理他,整日里阴阳怪气的,一定又是在外面吃了亏,回来撒气了。”苏南星朝着林西陆挤了挤眼,又向着沈绍青的方向努了努嘴,“外面的学生天天在闹,说要相信科学,废除封建迷信,所以楼里的人最近都不怎么招人待见。你没事也少出门,省的那些闲言碎语入耳。” 林西陆感激一笑,继续闷头吃饭。今日是来这重虚镜的第九天了,没有见到林知夏不说,这楼里原先的人,只剩下了沈绍青,苏南星和方海。其余的人,有的去了外地,有的离开了就再也没了消息,还有的……没死在妖魔手中,却在枪炮里丢了性命。 方海吃完一碗饭,朝锅里看了一眼,低声说了句:“我饱了,你们慢慢吃。” 林西陆也看了一眼锅里,勉勉强强还剩一碗,方海,自然是没有吃饱的。这碗饭,他是留给桌上那些眼巴巴的九侍候补的。于是他也大口大口的将碗里的白饭扒了个干净,但一筷子菜都没有再动过了。 苏南星愁眉苦脸的看了林西陆一眼,挣扎了一秒,也几口将饭吃完了,故意夸张地说道:“爷今天肚子疼,吃不下了,你们自己慢慢吃,长身体那几个,多吃点,别不好意思下筷子!” 几个候选的孩子眼眶红了,都低着头猛吃自己碗里的饭,桌上的菜却是没人再动了。 “让你们吃,就赶紧吃!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想着接镜么!”沈绍青端起盘子,将带着点荤腥的菜都分给了那几个孩子。 “再等等,等等,日子会好起来的。”冯掌柜扯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眼角。 ********* “唐楼现在还剩什么人?”高大的乌木桌子上一双锃亮的军靴翘在上面。 “回司令,九侍还剩下三爷,五爷,六爷还有八爷,其余的,就是冯掌柜和几个候选的孩子了。”回话的小兵不敢直视桌子后面的男人,这新来的司令虽然看上去和善,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阴冷的气质,让人不寒而栗。 “有意思,那活了两次的小子居然不在……”清冷的薄荷音在夜里听上去更是让人胆寒,“那楼里的九爷去了哪里?” “回司令,唐楼的九爷几个月前去了苏州义县出任务,至今未归,杳无音讯。”小兵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口水,新司令对唐楼好像特别的关心。 “只是失踪了?”一双长腿从桌子上拿了下来,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清俊面容,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微微弯曲,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桌面,“这般不死心,看来还是得除了他!” 一对原本清澈干净的鹿眼中尽是阴狠和毒辣。 ********* “新司令派人传话,说请唐楼中的几位爷去司令府用晚餐。”冯掌柜看着桌上堆的小山似的礼盒,眉头微微蹩起,这位司令,客气的有些过分了。 “听闻这司令年纪轻轻,在短短几年里就从个放哨的成了司令,手段可见一斑。”沈绍青的眼睛不由自主的一直扫向那堆礼盒,他好像闻见了食物的香味。 “那司令姓什么?”一直没有开口的林西陆忽然问到,这一切都太过熟悉了,让他的心中情不自禁的抱了猜想。 沈绍青似乎是说了什么,但林西陆没有听清,因为“嘭”的一声巨响盖过了沈绍青的声音,这山城中的某个地方又开炮了。 这一次的炮火比以往的更为猛烈,连着十几发炮响,整座唐楼都跟着震动了起来,有的躲在桌子下,有的缩在墙角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大家也不记得第一个爬出去的人是谁了,等到林西陆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到一个消息,十八寨的流寇集结到了一起,开始进攻山城了! 林西陆呆呆的定在原地,第一次感觉到战争是离自己如此之近。 【壹佰贰拾捌】战非罪 “有没有人受伤?”冯掌柜灰头土脸的从墙角里钻了出来,着急忙慌的检查着每一个人。 “我没事。你去看看别人吧。”林西陆指了指几个还没缓过神的孩子。 ********* 十八寨的流寇毕竟是乌合之众,没有正规军的装备和规模。短短三天,就被新司令带兵全数剿灭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都说这‘白面阎罗’心狠手辣,果然不是谣传啊。” 流言四起,大多是关于这新司令如何铁面无私,如何带兵有方的,其中,也不乏有声音说他杀人不眨眼。唐楼之中,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家不免都对这新司令怀了几分畏惧。 终于,这日还是到了。司令府的两辆小汽车停在了唐楼门口,冯掌柜,方海,沈绍青,林西陆和苏南星都被请上了车。 “知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看着窗外倒退而过的街景,林西陆在心中暗暗问道。 自从他听到“白面阎罗”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新司令,正是林知夏。 司令府还一如印象中的奢华,林西陆一行人被带着到了饭厅,林知夏早已经恭候其中了。 “知……知夏?”苏南星有些难以置信。 “好久不见。”林知夏一袭军装,英气逼人,眉宇间少了天真,多了些霸气和攻击性。 他定定的看向林西陆,仿佛旁人都不存在,他这句话只是对林西陆一人所说的。 “好久不见。”眼前的林知夏让林西陆觉得有些陌生。 “大家都别拘着了,随便坐。”林知夏扫了一眼众人,完全都没有要叙旧的架势。 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什么,只能依言落座,厅中安静到有些别扭。 “知夏,这些年……”还是冯掌柜率先打破了僵局,“你受苦了。” 林知夏面无表情,嘴角微微一扯,算是笑过了:“的确受了些苦。可付出总是有回报的,这还是你交给我的,冯掌柜。” “的确,的确。”冯掌柜的额角渗出了汗珠,林知夏身上透露出巨大的压迫感,让他觉得自己说什么似乎都不对。 这顿饭吃的在座之人都如坐针毡,当然,除了林知夏以外,他的眼神就没有从林西陆身上移开过。可他却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唐楼从官不从民,”吃晚饭,林知夏又叫人沏了茶,奉到每一位的手边,“这规矩在座的各位比我清楚。眼下我有幸做了这唐楼的官,也不敢托大,只希望日后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唐楼诸位能不吝出手相帮。” 这番话说的客气之极,也疏离之极,苏南星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方海扯了扯袖子,制止了。 “一定。”沈绍青的脸上看不出尴尬和喜怒,倒是应对自如,“现在林司令就是山城之主,还请尽到责任,护山城百姓的平安才好。” “我在乎的人,我定会尽力保他周全。”说这话的时候,林知夏的眼睛又扫到了林西陆身上。 这样毫不掩饰的注视,让林西陆很不舒服,这一重虚镜中的林知夏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处处透着不对劲。 ********* 苏南星重重的将外套摔在椅子上:“林知夏这是怎么了?一个晚上都阴阳怪气的!虽说当年我们拦着他不让他从军,可也是因为唐楼的规矩啊!他现在是恨上我们了么?” “今时不同往日,林知夏如今已经不再是唐楼七爷了,唐楼九侍,对他,无可奈何。”沈绍青倒是看得很开,不急不缓的端起手边的茶。 “都少说一句,散了吧,大家回房睡吧。知夏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不会对唐楼做什么的。”冯掌柜出言宽慰,其实他心里也很没底,今日的林知夏仿佛完完全全的变了个人。 “是啊,大家别多想了,一定是许久没见,有些生疏了。”林西陆也出言附和道。 翻来覆去,林西陆根本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陆望舒不在这重虚镜中,让他心里很不安,很没底。 枕头低压着个盒子,林西陆摸出盒子,拉开灯,盒子里是三把钥匙,每一把钥匙都是从虚镜中带出来的。 这种虚镜如果顺利的话,也能得到一把钥匙吧……林西陆忖道。这些钥匙中藏着的,是林知夏的元魂碎片,如果顺利,还有两次,就能将知夏的元魂完整的带回去了。无论如何,都要成功,只是,知夏这一次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 “车子已经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了。西陆你抓紧些!”沈绍青很不满意林西陆的磨蹭。 一大早,司令府就派了车来,点名要接林西陆去司令府“叙旧”。 林西陆不知道林知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山城司令林知夏已经不是他熟悉的知夏了,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的咄咄逼人,只能边思索边慢悠悠的穿着整理着衣服。 “西陆,你这次前去,说话要小心些,毕竟……”冯掌柜斟酌了半天,“时移世易。” 林西陆郑重的点了点头,从昨夜林知夏的举动来看,冯掌柜的担心不无道理。 ********* “你来了,坐吧。”林知夏披了件晨袍,慵懒的坐在沙发上,戴着银框眼镜,手上拿着的是今天的报纸,“吃早饭了么?” 听他的语气稀松平常的紧,仿佛昨夜的剑拔弩张不曾出现过。 “吃了也再陪我吃点吧。”不等林西陆拒绝,林知夏就朝着厅中的仆人扬了扬手。 林西陆无奈的坐在餐桌上,看着面前一道又一道的点心,忍不住说道:“现在全国的战事都不容乐观。” 林知夏的筷子上夹了个水晶虾饺,他沾了沾面前醋碟里的山西陈醋,慢悠悠的说道:“你是觉得我铺张了?” 林西陆不可置否的看着他,一个早饭而已,桌上就有数十道点心,流沙奶黄包、松仁红枣糕、蟹黄灌汤包、杏仁核桃酥、豉汁蒸凤爪,等等,更别提还有那盆看上去就下足了本钱的鲍鱼瑶柱粥了。 “外面有些百姓已经吃不上饭了。”林西陆道。 “你在意他们?”林知夏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是我忘了,你一向是如此的。看着别人过得不好,你心里也会不舒服。” 林知夏将一笼屉奶黄包往林西陆面前送了送:“尝尝吧,这是请了饭店的师父早上来现做的。” 林西陆没有动,林知夏夹起一个,轻轻的用筷子在雪白软糯的包子上一戳,金黄色的流沙就溢了出来,带着浓郁的奶香。 “西陆,你这性子我也不指望你能改了,”林知夏看着那奶黄包的内陷不停的往外溢,“只是,这人间疾苦何止千百万种,你又不是那救苦救难的菩萨,你能帮得了几个?救得了几个?眼下粮食紧张,你可以少吃些,拿去接济穷人,可接济了张三,那李四怎么办,你可是要学那佛祖,割肉喂鹰?” “所以依照你的意思,就眼睁睁的看着百姓饿死,自己毫无愧疚的坐在这里大吃大喝?”林西陆冷着脸问道。 “你可知我现在坐上的司令位置,是踩着多少尸体上来的。其中,有敌人,也有战友。”林知夏放下了筷子,看着林西陆的眼睛说道,“那敌人你以为是无恶不作之徒么?他们原来也是勤勤恳恳忠厚老实的老百姓,被逼无奈才拿起刀端起枪走上战场的。而那些战友,也不都是好人,其中有好些原本都是地痞流氓,打家劫舍欺负妇孺,你能想到的坏事,他们都做过,可到了战场上,我能信任的,能依仗的就是他们。我得同他们一起,向着那些敌军,那些本来善良淳朴的百姓挥刀开炮。” 林西陆的胸口闷闷的,像塞了团棉絮。 “没人能评价这些事情的对错,西陆,没有人。”林知夏紧紧的闭上了双眼,半晌后才睁开,“战争能让人改变,变得面目全非。你永远也想不到,当善良的百姓高高举起铡刀砍向另一个无辜路人时的模样,他们的脸上带着笑,你知道么?那笑容是来自心底的恶意,也许他们本人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在战场上,只有生死,没有对错。” “知夏……”林西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林知夏这番说话。 “西陆,当你见过太多的生死之后,就会麻木。生死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人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需求,自己究竟要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活成什么样子!”林知夏的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了许多,“我现在,只是想这样活着,西陆,按我的心意活着,不去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去在乎旁人的日子究竟过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下一场战争什么时候会来,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够再从战场上会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林西陆哽咽了,他知道林知夏在外头战功赫赫必然是吃了不少苦的,但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哪怕是在虚镜之中,心中的钝痛还是让他呼吸困难。 【壹佰贰拾玖】云开见月 “回来?”林知夏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放声大笑起来,笑的他弯下了腰,拼命的按着肚子,“回来……” 笑着笑着,林知夏的鼻音变的越来越重,头也低低的埋到了双手中:“西陆,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擅自离开,就算是逃兵。你懂么,逃兵是要被枪毙的。当初,詹延卿点了我的名一起去的西南,一旦我私自离开了,他第一个找上的,就是唐楼……” 这番话在林西陆的心口上生生的撕出了一个口子,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这么多年的分离中,时间一刀一刀的在他和林知夏之间挖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没有人敢轻言跨越和填满。 很久之后,林知夏抬起了深埋着的头,眼眶通红。 “这么多年,你的心思理清楚了么?”林知夏小心翼翼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着痕迹的急迫。 林西陆一怔,经过芙蓉城那一夜,他知道,自己对林知夏的心意是再也掩盖不住了,然而此时此刻再被问起,竟陡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应该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直言不讳的谈论这个问题。 见林西陆许久不回答,林知夏眼中希望的火苗渐渐熄灭了,他试图强挤出个笑容,可嘴角如同坠了千斤玄铁,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扬不起来了。 “罢了,就权当我……”林知夏的声音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沮丧。 “我对你的心思,你是当真不晓得么?”林西陆凑到他身前,认真而坚定的望住那双凝水秋瞳中。 疑惑,诧异,难以置信,大喜过望,情绪的转换在那双熟悉的鹿眼中清晰可见。 “你……你说什么?”林知夏觉得这一瞬间不太真实。 “你应该听得很清楚了。”林西陆的耳根有些发烫。 “你再说一次,就一次……”林知夏的语气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哀求和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刚才的惊喜如同泡沫一样支离破碎。 “君心似我心。”林西陆轻轻的伏在林知夏耳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道。 羽毛般温热柔软的气息在林知夏的耳畔来回的缠绕,将他本来沉寂的心撩动的奔腾雀跃,也许是因为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他的眼中泛着奇异的光彩,可就在下一个瞬间,那双盛满了星星的眼睛暗了下来:“如果……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你可会负我?” 林西陆原本还在犹自脸红,忽然间听到林知夏这么问,不由得生了疑惑:“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若是,若是万一呢?”林知夏咬紧了下唇。 “你我一同长大,虽不是血脉,但的的确确是比骨肉血脉还亲的,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林西陆并不敷衍他,“只是,人总会长大的,会改变的,只要向着善的,好的方向去努力,就算变了,也只会变得更好。一个更好的你,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我是……我是说……”林知夏踌躇再三,“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来人啊!中午把踏云馆的厨子请来,我要好好跟西陆吃上一顿!” “你……”林西陆有些跟不上林知夏的节奏,但听见他又要铺张,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刚想出言阻止。 “我知道,只是今日太开心了,我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林知夏冲着林西陆淘气的眨了眨眼睛,昨日那英气十足的军人模样荡然无存。 在这一个瞬间,林西陆错觉的以为站在他面前的,依旧是十七岁那个看上去无忧无虑,整日里只是想着什么东西好吃的林知夏,心中一软,轻轻的点了点头。 ********* 林知夏沉睡的面庞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青色,他的眉头舒展,神色安详,好像正在做一场美梦。 “这是侍妖镜在保护他的肉身。”俞广白推了推鼻梁上的侍地镜。 “司令府那边情况如何?”陆望舒的脸色比前几日好多了,这几天的青丸总算没有白服。 “巴城不太平,山城司令部早就接到调令要出兵,我也不知道还能压多久了……”俞广白习惯性的去摸口袋里的烟,轻轻一磕,却发现烟盒里掉出来的是几颗话梅糖,唇边情不自禁的挂上一抹笑意。 “等这事了了,也别让四姐再等了。”陆望舒扫了那话梅糖一眼,认真的说道。 “是啊,是不应该再等了,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俞广白珍重的将那些糖果塞回烟盒里,小心的揣在贴近胸口的口袋里。 “如果那邪识此时在虚镜中的知夏身体里,那原本应该在虚镜中的那部分知夏的元魂在哪里?”陆望舒将视线转回到林知夏身上。 “还是在虚镜中的知夏身上,只不过被深深的埋藏了起来。”俞广白说道。 “既然是藏起来了,定然有方法找出来的。”陆望舒的逻辑能力一直很强。 “说来也简单,只要将前面三重虚镜得到的元魂碎片,也就是你们在虚镜中得到的钥匙一起交给知夏,他身体中的第四块元魂碎片自然会收到吸引,慢慢占领身体。只是现在在其中的西陆并不知道。而你现在的元魂阴气太重,根本无法进入虚镜。”俞广白毫不犹豫的断了陆望舒的念想。 “我说过的,我一定要进去帮他,不计任何代价。”陆望舒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知道你为了他们宁愿丢了性命,可眼下你的体质不允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再有七日,等你小周天内的阴气与外界调和好了,才能再试上一试。”俞广白仔仔细细的解释道。 “七日……”陆望舒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西陆,你一定要撑住啊!” ********* “他走了?”雁桑端着一盆水来到了林知夏的身旁。 “嗯。”俞广白点了点头,默契的帮林知夏除去上衣,接过雁桑手中的热毛巾,仔细的为他擦拭起身子来。 这么多日,林知夏和林西陆身上一个褥疮都没长,全靠俞广白和雁桑每日帮他们翻身擦身,这其中的辛苦,他俩从不对旁人说起。 “你没跟他说实话。”雁桑接过毛巾,搓了几下,又拧成半干,递给俞广白。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能够熟练的使用义肢了。 “嗯。”俞广白仔细的将林知夏的每根手指头缝里都擦拭干净。 “你这样做,对他们不公平。”雁桑的话语中听不出喜怒。 “我只是想要他们活下来,若是现在不去,望舒还能再活二十年,若是现在就去了,恐怕他连两个月的命都不一定有了。”俞广白背对着雁桑,替林知夏将纽扣一粒一粒的扣上,再小心的把他放平,盖上被子。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二十年不见得比两个月来的开心。”雁桑扯了扯俞广白的衣袖,示意他回过身来。 下一秒钟,雁桑就跌进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俞广白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怪我吧,雁桑。但我做不到看他去送死,真的……做不到!虽然我告诉你,也一直告诫自己,我们只是碰巧一起在唐楼做九侍,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曾料到,我对他们也同你一样,上了心,留了情。看着他们,既像看着过去的自己,也像看着一群弟弟,我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做这些丢掉性命的事!他们的日子还那么的长,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经历,没有遇见……” 雁桑一下一下轻柔而坚定的拍着俞广白的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为他们好,但他们的人生,你心疼他们我也懂。广白,你很好,你真的很好,这些年你对这帮孩子的付出,别人看不见,可我都明白。你虽然看上去严厉,却又比任何人都心软。你督促他们练功,他们不睡你也跟着不睡,他们没得吃,你也跟着不吃。他们的一点点进步,你比他们本人还要兴奋,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广白啊,他们的人生是应该由他们做主,有许多路,在我们看来是死路是弯路,我们就会告诉他们不要去走,可他们若不真正的走一趟,又怎么知道这条路上会遇见谁,能看到什么呢。有时候,路上得到的,比走到终点更重要,更值得去珍藏。” 雁桑感到俞广白的胳膊将她圈的更紧了,她明白他的挣扎,他的痛苦。 许久,俞广白脱力一般缓缓说道:“再给我七天,七天就好,至少……至少让他再多陪陪江雪,江雪还那么小,若是没了这唯一的哥哥,岂不是就变成跟我们一样的孤儿了……” 听到江雪的名字,那个软软糯糯的孩童样貌登时浮现在了雁桑面前,一想到这个孩子的可怜身世,雁桑忍不住鼻尖一酸,说道:“好,七天。” ********* “西陆,知夏的车又来了。”苏南星立在唐楼的青石门旁,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神色中难得没有了痞气,眉头却紧紧的皱了起来,“你们,怎么了?” 【壹佰叁拾】螳螂捕蝉 “我们,”林西陆的嘴角不可抑制的扬起一丝笑意,“我们之间,如你所想。” 苏南星愣住了,嘴巴微张,狗尾巴草险些从嘴里掉了出来:“你们……你们……” 结巴了半天,他猛地一拍手,眼睛也亮了起来:“好小子!我就服气你!放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安全的很。” “你可以……”林西陆故作神秘的靠近苏南星,“告诉全世界,我不想这件事是秘密,我只想大家都知道!” 这回,苏南星的嘴里的狗尾巴草彻底的掉在地上了,看着冒着白色尾气的小轿车载着林西陆绝尘而去,苏南星不由的笑了:林西陆,你可能不知道,从小到大,我都很羡慕你。 ********* 林西陆刚踏进司令府就发现气氛不对,所有的人都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低着头,垂着眼,似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穿过长长的回廊,就看见面色惨白的两个驻兵身体紧绷着守在门厅两侧,他们见林西陆来了,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迟迟未敢开口。 “嘭”的一声,不知是谁重重的将东西摔在了地上,两个守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站的更直了。 林西陆敲了敲门,半晌后,才听到一句冷冰冰的:“进来!” 打着哆嗦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散落了一地的纸张,还有被摔的粉碎的一张砚台,林知夏坐在高高的乌木桌后,脸上的神情是林西陆从未见过的阴鸷。 林知夏见是林西陆来了,面色稍缓,走到林西陆身边,看都没看地上的那两个人一眼,低声说了句:“你等我一下。” 林西陆点了点头,退到门外,假装看着庭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树,耳朵里却将林知夏的话一字不落的全听了下来。 “我说那帮乌合之众怎么有胆子对上驻兵呢,合着是有人同他们里应外合,真是好极了!”林知夏的情绪控制的极好,听不出喜怒,反而更让人胆寒。 “司令息怒……司令息怒!是属下治下无方,甘愿受罚!”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了出来。 “人呢?” “啊?”那中年男子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司令是问你,那与贼人通风报信的罪人呢?”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答道。 “回……回司令,那小子已经被押解到二营了,就等司令一声令下,随时处置了他。”中年男子急切的解释道。 “放了。”桌椅拖动的声音,林知夏似乎是准备出来了。 “啊?”中年男子的脑子应该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司令的意思是让你把那个小子给放了。”年轻的声音虽然说得小声,但以林西陆的耳力,听得也是一清二楚的。 “为……为什么?”中年男子没办法理解。 “哼!”林知夏冷哼一声,对他很不满意。 “那小子做了五年,只是一个区区团长,居然能知道司令的确切行踪,还敢公然勾结悍匪,你以为他有这个胆子?有这个谋略?”年轻的声音低声解释道。 “你倒是聪明。”林知夏这话听上去像是赞扬,可却让人忍不住心里发毛。 “我……我……”说话的年轻人似乎是极其懂得察言观色的,此时的结巴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下去吧,派人跟紧了。若是再有纰漏,军法处置的人,就不止是他一个了。”林知夏甩下这句话就出了门。 “等急了吧,走。”林知夏一见到林西陆,冰雪消融,走到他身侧,展颜一笑,“一些琐事,让你看笑话了。” 林西陆笑笑,什么也没说,军中的事情,他自觉不便过问。 “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了?”林西陆问道。 “想你了。”林知夏轻轻的说了一句,迅速的撇过头去,耳根血红。 林西陆心头一甜:“只是想见我么?” “还想同你一道吃饭。”说起吃的,林知夏的眼里绽出了光彩,“现在小龙虾的肉头正好。” “你呀……”林西陆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到底有多宠溺。 “来人,备车!”林知夏朗声叫道。 “砰!”的一声,林西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林知夏扑到在地,死死的护住了头。而林知夏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鹰,敏捷的抬起了头,锐利的眼光向着枪响的地方扫去。 “报……报告司令,二营里出事了!”一个列兵小步朝着林知夏跑来。 林知夏扶着林西陆起身,仔细的替他拍掉身上的灰:“抱歉,这小龙虾怕是再得等上一等了。你先回后厅等我吧。” “我可以一起去么?”林西陆试探着问到,虽然他与林知夏进展神速,但他心里一直清楚,此处只不过是一个虚镜,待这虚镜被破之后,林知夏就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与芙蓉城虚镜被破时一模一样。 他必须找回真正的林知夏,这份感情才能真真正正的落到实处,而不是如镜花水月般的一碰就碎! “你要去?”林知夏有些不确定。 “让我放心些。”林西陆扫了一眼旁边的列兵,不自然的清了清喉咙。 林知夏低头浅浅一笑:“好。” “人呢?”林知夏看着地上的血迹问道。 秃顶大脑袋的一个中年男子凑了上来:“回……回司令,跑了。” 林西陆认得这把声音,正是刚才在房中说话的中年男子。 “哪儿来的枪?”林知夏再问。 “属下查看他的伤势,岂料他早就挣脱了绳索,猛地一下子抢了枪就跑了。”答话的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子,正是屋里说话的另外一位。 “这血是谁的?”林知夏伸出手指在血迹上蹭了一下,已经干透大半,开始凝结了。 “应该是他自己挣断绳索时割伤的。”年轻男子答道。 “追上了再来回我,否则你们谁也别想再走出二营!”林知夏掏出块帕子,将手上的血迹擦掉,随手将帕子丢在了地上。 “智怀,我刚刚表现的还可以吧?”中年男子竭力小声的问道,可还是被林西陆听到了。 “可以,可以,现在只要派人盯紧了,一定会有鱼上钩的。”叫智怀的年轻人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膀,宽慰道。 “好好,兄弟我这就去加派人手。”中年男子仿佛得了定心丸,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几分。 “那青年倒是聪明的很。”林西陆夸赞到。 “是聪明,只是太张扬了。”林知夏不可置否的摇了摇头,“若改不掉,难成大事。” “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慢慢磨吧。”林西陆想到那张白净的面孔,觉得他生得一张机灵脸,似乎不是好事。 “希望他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吧。”林知夏淡淡的说道。 “这话怎么说?又要打仗了么?”林西陆觉得林知夏话中有话。 “没……没什么,”林知夏道,“只是这世事多变,谁晓得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呢,我只是这么一说,你别放在心上。走,吃小龙虾去。” 一股不对劲的感觉从林西陆的心底蔓延开来,可他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 “这里的味道还和从前一样。”林知夏酒足饭饱,感叹道,“这么多年了,这里的老板也没换,真是不容易。” “的确,能在这整日的战争中留下来开店的老板,山城里也没几家了。”林西陆也很怀念这里的味道和曾经的时光。 “富贵险中求,越是胆子大,越是能发财,你看现在他这一份龙虾可比过去卖的贵多了。”林知夏指了指身后墙上的价格牌。 “林司令财大气粗,不会这餐是要我请客吧?”林西陆故意打趣道。 “之前好几次吃饭你都忘记付钱就走,你以为是谁跟在你屁股后面付了钱的?”林知夏的眼睛弯弯的,唇角也弯弯的。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味道,连对白都几乎一模一样,林西陆一个恍神,似乎时光倒退了回去一样,知夏,你为什么要造这样一重虚镜,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呢? “喂!发什么呆?”林知夏在林西陆眼前晃了晃手,这才是的林西陆回过神来。 “没什么……小心!”林西陆一把将面前的林知夏搂在怀里,自己则侧过身去挡在他的面前。 “西陆!”林知夏失声叫道。 “你没事吧?”林西陆忍住从肩头传来的剧痛,粗略的扫了林知夏一眼,还好,他看上去没受伤。 “来人!必须抓活的!”林知夏重重的一拍桌子,登时从四面八方涌入了几十个士兵。 “是!”统一的口号,整齐的动作,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 “西陆,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院!”林知夏背起林西陆就朝着医院的方向跋足狂奔。 “知夏……”林西陆知道自己在疾速的失血,不知道是不是射穿了哪条血管,“其实,我们坐车会快些。” 林知夏脚步一顿,高声对着街面喊道:“小王!车!” “贯穿伤,立刻手术!家属来了么,签字。”口罩后面的医生冰冷机械的说道。 “我就是家属,我来签。”林知夏胸前血迹斑斑,是刚才在车上从林西陆肩头的伤口处沾上的。 【壹佰叁拾壹】白面阎罗 手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林知夏在那条短短的走廊上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次,最终颓然坐在手术室外的木凳上。 “林司令,你也别太忧心了,身体要紧。”一个副官壮着胆子上前。 “有烟么?”林知夏抬起头,肩膀垂的低低的。 那副官一愣,这是第一次,他发现林司令原来不只是那个高高在上,冷血无情的白面阎罗,而也是一个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的,会喜会悲,有血有肉的单薄而鲜活的年轻人。 副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盒,在手上磕了半天,一支同样皱皱巴巴委委屈屈的烟才从烟盒里掉了出来。 因为这支不体面的烟,副官显得有些局促:“就一支了,不是什么好烟。” “给我吧。”林知夏朝着这个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的男人伸出了手。 副官顿了顿,面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看上去疲惫极了,将手中的香烟递了过去。 林知夏将烟嘴含在口中,有些口齿不清的问道:“有火么?” 副官将皱巴巴的烟盒塞回兜里,摸索了一阵子,掏出一盒火柴盒子。 “嗤啦”一声,橘色的火苗从红色的火柴头上燃了起来,林知夏含着烟凑了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的吐出一个烟圈。 “医院不许抽烟!”带着口罩的小护士飞奔了过来,虽然看不清模样,但一双眼睛却瞪得滚圆。 “你知道他是谁么?”副官拦在林知夏前面。 “谁都不许抽烟!”小护士不依不饶,狠狠的瞪了林知夏一眼。 副官还想再说什么,林知夏却“唰”的一下站了起来,狠狠的将烟头摁灭在窗户边的垃圾桶上。 “不好意思。”看着林知夏的薄唇一张一合,副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小护士满意的一扭身,朝着远处的病房走去。 林知夏看着腕上的手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报告司令,伏击的人已经抓住了。”一个列兵前来汇报。 “打断双腿,关起来,等我回去审。”林知夏没有丝毫的斟酌犹豫,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刺耳的一声,“吱嘎”,让林知夏像一只惊弓的鸟一般,“嗖”的一声窜到了门边。 “他怎么样了?”林知夏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抢救的及时,现在没什么大碍了,观察几日,好好调养着,一两个月就又能蹦能跳的了。” 林知夏一口气顿时一松,腿也跟着一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副官眼明手快的一把扶住他。 “我可以去看看他么?”林知夏问的小心翼翼,生怕被医生拒绝。 “病人现在还很虚弱,尽量保持安静,让他多休息,探视时间不要太长。” 失血过多的林西陆躺在床上,呼吸轻浅,像一只折了翅的蝴蝶,虚弱的过分美丽。刺眼而醒目的白色纱布紧紧地裹在他的肩头,他像是极不舒服一般,轻轻的呻吟了一下,浓密的睫毛随着呻吟小幅度的抖动着。 “西陆,你怎样了?”林知夏怕惊扰了他一般,轻言轻语的问道。 林西陆没有回答,舒展开了眉头,又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可以出去了,上了麻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小护士开始往外赶人了。 副官又想要说什么,被林知夏拦了下来,低声嘱咐道:“安排一直精锐守在门口,医院门口也派上人。我要他万无一失。” ********* 浓重的血腥气让林知夏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看着瘫倒在地上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人,冷着脸说道:“弄醒。” “唰”的一盆冷盐水泼了过去。 “啊!”的一声惨叫回荡在整个牢房中,血迹后面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说吧,还能让你痛快些。”林知夏的脸被光影分割成两个部分,阴暗中的半张脸透露着对生命的不屑一顾。 地上的人瑟瑟发抖:“我,我收了钱,说只要伤了您就可以,不用取您性命……” “是谁?”林知夏的鹿眼眼睛半眯了起来,危险从其中溢了出来。 “我……我不知道……” “哦?”一个轻巧的尾音带着上扬的音调。 狱卒对这个尾音再熟悉不过了,知道这是林司令发怒的前兆,于是急忙扬起站了辣椒水的鞭子,狠狠的一鞭甩了下去。 又是一声惨叫,惨叫之后,带着重重的哭腔:“我真的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啊!每次接头都是他联系我,把钱和信息放在指定的位置,我只要去拿就可以了,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的样子。” “关好了,别让他自杀,每天一顿饭就可以了。”林知夏头也不回的踏出了牢房。 “查,从副官开始一级级的往下查,明天日落前将名单交到我手上。”林知夏对着身后副官说道。 副官一头冷汗,自己也是副官之一,自己查自己,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把自己择出去,被发现了更是难交代。 挣扎半天最终也只能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朗声说道:“是,司令!” ********* 林西陆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朦朦胧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他揉了揉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 在模糊之中,似乎看到床沿上半爬着一个人,像睡着了一般,他想要凑过去看个仔细,肩头却因为这个细小的动作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惊醒了床边的人。 “怎么了?是又口渴了吗?”林知夏睡眼朦胧,可手上已经将水杯端了过来,凑到了林西陆唇边。 “没事,我就是,睡醒了。”林西陆就着林知夏手上的杯子喝了两口,“你守了我一夜?” “也没有,”林知夏彻底的醒了过来,似乎是睡渴了,拿着林西陆喝过的杯子,咕咚咕咚的猛灌了几口,“我傍晚才来的。” “那边有沙发,怎么不过去躺着?”林西陆指了指床尾的长沙发,上面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伸展开来了。 “前半夜你总是睡不安稳,伤口还疼么?”林知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还好,死不了就行。”林西陆咧嘴一笑,“倒是你,仇人不少啊。” “小爷名声在外,战功赫赫,自然是有不少人羡慕的,”林知夏也笑了,故意夸耀道,“怎么样?你怕了没?” “怕,”林西陆没了笑容,“今天如果不是我,射中的,就是你这里了。”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林知夏的胸口。 林知夏僵了一下,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料到林西陆却认真了,他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会小心的。” “下次?”林西陆扬了扬眉。 “保证没有下次了。”林知夏立刻改口,同时竖起了右手的三根手指。 “饶了你。”林西陆的口气终于不再硬邦邦了,林知夏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喝点粥吧,医生说等你醒了只能喝这些。”林知夏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摸上去还有些温热,软糯的米香引得林西陆食指大动。 林知夏一勺一勺的喂着,一句话在喉头滚了千百次,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说:“你今天,太冒险了。” 林西陆吃的正欢,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若换了你是我,会这么做么?” “当然。”林知夏没有一秒钟的犹豫,话音才落,自己就笑了,是啊,他们之间,再劝也是无用的。 “查出来了么?”林西陆将整整一个饭盒的粥都喝了个干净。 “差不多了。”想到身边藏着这样一支毒针,林知夏的神色不由自主的阴冷了起来。 “跟我说说呗,好歹受伤的是我。”林西陆指了指自己肩上的伤口。 “家贼难防,”林知夏叹了一口气,“平日里我虽然严厉,但扪心自问,对他们是赏罚分明的,没有半分对不住他们的地方。这虚无的东西追逐起来,真是能加快人自取灭亡的速度。” 林西陆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对他而言,现在身处的整个世界都是不那么真实,会随时随风而逝的,包括眼前这位林知夏的温柔和情谊。 “唐楼那边……”林西陆想到那三把钥匙,有些不安,万一弄丢了,就如同前功尽弃了。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过了,冯掌柜的晚上也来过了,那时你正好睡了。”林知夏将饭盒收了起来,“再睡一会儿吧,多休息才能好得快些。” “你也快去睡吧,明天肯定一堆事情等着你呢。”林西陆又朝着沙发那边指了指。 “好好好,我过去睡。”林知夏拗不过他,只能从柜子里拿出床毯子,和衣而眠。 林知夏真的是太累了,刚沾枕头不到半刻钟,沉重的呼吸声就传来了,林西陆这才小心翼翼的睁开了眼睛,默念咒法,一道蓝光闪过,一张符咒出现在指尖。 “去唐楼,看紧那三把钥匙。” 那张黄符在一瞬间化作像得了生命一般,一分为二,二变为四,最终,变作六只灵巧的蝴蝶从窗户缝里借着风势朝唐楼的方向飘去了。 【壹佰叁拾贰】不速之客 林西陆是被一阵诱人的香味撩醒的,明明才吃了没多久,却又饿了,这副在虚镜中的身子真是让他越来越搞不懂了。 “醒了?”林知夏正巧推门进来,夹带进一阵清爽的晨风和夏日的里明晃晃的日头。 林西陆一张睡眼惺忪的脸迷迷糊糊的看着他,带着早上刚起床时特有的呆萌,脸上还有枕头上浅浅的压痕,一头乌黑的短发也睡得乱七八糟,东翘西歪的。 林西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望向那香气的来源,这一看却是实实在在的吓醒了,不大的方桌上,满满当当的摆满了实物,一点都不逊色于之前在司令府的那顿早饭。 “你……这……”林西陆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医生说了,你需要好好调养,药补不如食补,来,先把这鸽子汤喝了,早上现炖的。” 林西陆这才注意到林知夏手上拎了一个蓝色棉布包,他展开棉布包,里面是昨天那只铝制饭盒,刚一打开盖子,就有冉冉的白烟从里面冒了出来。 “趁热喝。”林知夏盛起一勺子汤,色泽金黄,上面一丝油花都没有,想必是滤了几次的,夸张的是,汤里还沉着几只拇指粗细的人参段,入口鲜甜无比,一点飞禽的骚味都没有。 “你熬的?” “第一次熬,怎么样?小爷的手艺不赖吧。”林知夏很是得意,少年时期让林西陆最熟悉的表情就是现在这幅模样。 “好喝。”林西陆仰着头将汤水喝了个干净,“这汤我就喝饱了,这样一桌子的点心你预备怎么办?” 林知夏愣了一下,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下意识的说道:“吃不下就别勉强,找护工来收拾了就是。” “这种时候,你还这么浪费,真的是……”林西陆话说了一半,林知夏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但我现在是个司令,每天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等着寻我的错处!若是我当个连百姓都知道的廉洁公正的司令,这上头怕是早就找个由头把我调回西南了,他们不怕你贪,不怕你无能,怕的就是你得到民心,民心是不能留给驻地司令的,西陆,你明白么?我必须奢侈,必须浪费,有些明知道很混账的事情,我也必须得去做……” 赌气似的,林知夏抓起桌上的一个叉烧包,狠狠的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就硬吞了下去,又拿了一块桂花马蹄糕,整块的往嘴里一送,就着手边的隔夜茶吞了下去。 “你!”林西陆看道他这副模样,真是又急又气,还未来得及伸手阻拦,林知夏就忽然咳嗽了起来。 他捂住嘴,咳到弯下了腰,林西陆急忙上前给他拍着背,却被他别扭的挡开了,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眼通红,眼周都是盈盈的水光。 “唉……”林西陆从心底生出一声深深的喟叹,“你何苦跟我这样置气。” 热茶递到林知夏的面前,白色的热气氤氲着他本来就红透的眼眶,有温热的液体从里面滑落,林知夏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扭过头去不看林西陆。 林西陆忍着肩头的疼,缓缓的蹲了下来,视线与林知夏持平:“是我想的浅了,你别怪我,官场里的那些道道,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后要是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就直接同我讲,不要拿自己的身子撒气。” “你就知道说我!”林知夏也不知道怎么了,越听他解释,心里头越是委屈,他觉得自己像个倔脾气的坏孩子,家长越哄,就闹的越起劲。 下一秒钟,林知夏就被一只胳膊揽进了怀里,温热中带着些熟悉的味道:“你在外面不容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是我不好,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所有的委屈和不甘,甚至是那一丝丝的愤怒,都因为这样的一个拥抱瞬间飘到了九霄云外,林知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可是此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仅哭了,还哭的很凶,哭到横膈膜抽筋,一抽一抽的连呼吸都不顺畅了。而自己眼前这个天仙一般的人,眼里满是疼惜与不舍,恨不得将他揉进怀里,也悔得想要揍自己一顿。 “叩叩叩”不知道哪个不识时务的这个时候敲响了门,“报告司令,医生要进来查房了。” 林知夏一愣,飞快的将鼻涕眼泪都一股脑儿的抹在林西陆的病号服上,自己则迅速的站到床边,背对着大门,一副正在眺望远方的样子:“让……嗝……让医生进来。” ********* “都确认过了?”林知夏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蓝皮文件夹的封面。 “报告司令,确认无误!”副官站的笔挺,可脸上的黑眼圈都快垂到下巴了,彻夜的调查让他这把老骨头有些吃不消。 “很好,将怀智叫来。”林知夏连翻都没有翻开,就把那文件夹丢入了一堆文件中。 “你可知我为什么找你来?”林知夏端坐在高大的乌木桌后面,更显得他挺拔英武。 “属下,”怀智迅速的用余光扫了一眼林知夏,“属下不知。” “聪明人若是执意装傻,那真是天底下顶顶无聊的事情了。”林知夏望着眼前这个白净斯文的青年,淡淡地说道。 “或许是因为十八寨聚兵的事。”怀智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说道,这个林姓将军喜怒不形于色,让他捉摸不透,基于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质,甚至让他有些不敢去捉摸。 “继续说。”林知夏从文件堆里抽出一本,随意的翻阅了起来。 “那日特意设计放跑的营长……”怀智左右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后半夜又回到了营房。” “说重点。”林知夏大笔一挥,几份公文就签好了。 “盯梢的人,看见他又回了二营,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了。后来属下假装去二营找东西,已经全摸过一圈了,没有人藏匿的痕迹。” “所以呢?”林知夏头也没抬,只是笔尖停留在文件上的某一处,似乎很是为难。 “所以……”怀智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勇气,在军中这么些年,一直没被提拔,能不能上位,全靠这一次了,“所以,属下怀疑,是军中有人与其串谋,再到二营中接应他,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以为知道他逃了,我们就会天罗地网的追捕他,所以他特意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让我们成为切切实实的‘灯下黑’!而在军中能够将一个大活人弄不见的,级别恐怕不会太低……” 林知夏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就这么看着怀智,面无表情。这人是聪明,只是太聪明了,到现在还是话说一半,可见忠心远远小于利己的程度。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林知夏迅速的在心里下了结论。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林知夏在文件纸上的一行名字下重重的画了一横。 “啊?”怀智没反应过来,刚刚那番推论他自认为无懈可击,是他认认真真动了脑子做了调查得出的结果,他正是想凭借着自己的机智和大胆搏一个上位的机会,可此时却被林知夏一句简简单单的“知道了”给打发了,他无法平衡! 林知夏轻轻的皱了下眉,又迅速的恢复了原样,此人功利心太重,怕是连用,都要再做一番计较了。 “你做的很好,我记下了。”林知夏淡淡的表扬道,“只是此刻还不宜声张此时,所以你的军功表彰恐怕得过一阵子才能给了。” 怀智心头一喜,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怕显轻浮:“多谢司令,那没什么事,我先下去了。” 林知夏挥挥手,示意他离开,自己却重重的瘫到椅子上深处,他的目光紧紧的锁住了那行名字,口中轻轻的说道:“虽然很愉快,可也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 林西陆出院这日,在冯掌柜和林西陆的坚持下,司令部没有派人来。 沈绍青将一包林西陆换洗的衣服重重的扔在他的床上,不满的嘀咕道:“有福都不会享。” 他这话说的不重不轻,林西陆刚好一字不落的全听在耳中。冯掌柜离得近,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脸上有些尴尬,毕竟是唐楼的侍魔者,和林西陆一样的地位,他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这次麻烦你们了。”林西陆从随身的箱子里抽出一个礼盒,交给冯掌柜,“这些那去给大家炖汤喝吧,我身子太虚,虚不受补。” 沈绍青眼尖,一眼就望见了礼盒中的虫草燕窝和人参,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哼了一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五爷虽然现实了点,可也没什么坏心眼,六爷,你别往心里去。”冯掌柜端着礼盒,有些尴尬,竭力解释道。 “这个我晓得的,毕竟大家同吃同住这么多年了,冯掌柜的,你别操心了,我不会记恨的。”林西陆出言宽慰道。 “好好好。我晚上蹲个汤,大家一起喝。”冯掌柜顺着林西陆给的台阶下去了,心里也算是送了口气。 见人都走光了,林西陆仔细的关上门窗,口中默念法诀,几只带着莹莹蓝光的纸蝴蝶翩然而至。 “有生人来过?”林西陆眉头一紧。 【壹佰叁拾叁】修罗场 灵蝶渐渐聚拢,细碎的蓝光连成一片,一个盒子凭空出现,正是装了那三把钥匙的锦盒。 林西陆稳稳的接住盒子,不着急打开,凌空结了一道法印,一瞬间,所有的蝴蝶失去了生命力,变回一张张碎纸屑,而上面夹带的光芒则仍然滞留在空中,变作一个镜面。 镜面中,出现了这个房间,应该是夜里,画面很暗,忽然间,镜面中的房门被人打开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飘了进来,又迅速而轻巧的将房门带上。那人一袭黑衣,脸上被蒙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在房内翻箱倒柜的寻找着什么,抽屉柜子自然是搜掠了一遍,就连被褥和床板都被掀开来了。 林西陆心中一声冷笑,他这房中并无任何值钱的事物,若非要说,那就是现在他手中那三把钥匙了。而这三把钥匙只关乎林知夏的元魂,此人要寻找钥匙,定然不是寻常人。 镜中人好生翻找了一阵,却是一无所获,气急败坏之中,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该死!” 林西陆一怔,这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却一时半刻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那人骂完似乎就后悔了,小心的四处观察了下,确认无人发现他的踪迹后,这才稍稍放心,开始一样一样的将他翻过的东西放回原处,仔细的放好床板,再将被子叠整齐放回床上。 一道灵光在林西陆脑中闪过,却让他的心在下一秒钟如堕冰窖,那人叠被子的方法……林西陆眼神一暗,轻轻的挥了挥手,镜面碎裂,点点蓝光坠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了。 林西陆呆呆的坐在床边,一时之间,无数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怎么可能……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些天来的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 自己这是被耍了么? 在离唐楼的不远处,一间屋子里的人,也是一夜无眠。 “全控制起来了?”林知夏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中俊美的有些诡异。 “回司令,是!全家上下六人,直系亲属四人,旁系亲属一十二人,共计二十二人,现已全部控制在大牢中了。”副官低声汇报着。 “消息都封锁了?”林知夏的下颌微微扬了扬。 “参与搜捕的人现在全部集中在二营。”副官不自觉的吞了下口水,这位林司令眼中的杀意太过明显。 “你知道该怎么做,这条大鱼我是要定了,出卖我的人,付出的代价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林知夏站了起来,挺拔高挑的身体挡住了身后的光源,房内一时之间暗了许多。 黑暗之中的林知夏顿了一顿,犹豫片刻:“将二营中的那些驻兵的背景都调查清楚了,给每家发一百个大洋,说辞要好听些。” “是!” 副官悄悄的退了出去,心中很是不忍,参与抓捕的士兵一共十五人,其中有几个还不到十七岁……一百个大洋一条人命……这世道……他摇了摇头,不敢细想,作为军人,他没有权利悲天悯人,他能做的只有绝对的服从! 天亮了,今天的太阳似乎心情也很沉重,躲到了一层又一层的云朵后面。林西陆揉了揉发麻的双腿,从震惊到愤怒,再到深深的担忧,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夜中翻涌着几乎将他淹没。好在,天亮了,该面对的事情是逃避不掉的,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提醒自己,这里的一切,只不过是虚幻,拿到知夏的元魂才是最要紧的。 “六爷,林司令派人过来接你去吃早饭。”冯掌柜敲开了林西陆的房门,却被眼前的青年结结实实的下了一跳。 眼圈乌黑,头发乱成鸟窝,可眼中却有着他从未见过坚毅和决心! “你让司机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林西陆拿起铜盆,就要去打水。 “好。”冯掌柜不明白林西陆眼中的这份情绪是因何而起,但却让他生出隐隐的不安。 锃亮的小汽车没有像往常一样驶向司令府,而是七拐八绕的将林西陆载向另一个方向——极乐乡。 “不是说去吃早饭么?”林西陆察觉出不对劲。 “司令说,今天不在司令府用餐。”司机看了看倒后镜,虽然陪着笑脸,可眼中的阴鸷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知道了,你开的慢些。”林西陆没有多说什么,转头望向窗外。 汽车缓缓的在极乐乡中行驶着,这条路本就很窄,街面两旁又摆了些花圈纸人的,使得本就逼仄的街道更为拥挤,汽车在其中根本无法开快,司机似乎很是心急,一路上不停的按着喇叭。 “别着急,你慢慢开。”林西陆说道,眼神却没有从街面上挪回来。 果然,本应出现在街尾的那爿小店,被一堵石墙取代了。林西陆对于一切的猜想,此时又多了一份铁证。 穿过阴气森森的极乐乡,能到达的地方只有一处——镇雪场。原本写做镇血场,数百年来山城中唯一的刑场,无数的死囚在这里被枪决。后来闹过几次鬼祟,就由当时的唐楼出面,改了名字,压一压邪气。 司机不停的从后视镜里偷瞄着林西陆,而林西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让他更是铁了心的猛踩油门。 “六爷,到了。”司机阴测测的说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林西陆的胸口。 林西陆面色未变,平静的看着他:“我作为你的筹码,够分量了么?” 司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又迅速的镇定了下来:“不愧是唐楼六爷,果然机敏过人。得罪了!” 说着,他的枪口抵上了林西陆的太阳穴:“下车,跟我走。别耍花样,否则我手一抖,你这漂亮脑袋可就没有了。” 林西陆没有抵抗,顺从的跟着司机跨进镇雪厂的大门。 下一秒钟,整齐划一的“咔嚓”声,让司机脸色一变,数十支步枪都上了膛,齐刷刷的对着他。 “林知夏!你仔细看看谁在我手上!”司机冲着镇雪场深处高声喊着。 军靴踏在沙石上不住的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距离林西陆对面二三十米的地方。 “站住!”司机扬了扬枪,“你若再上前一步,这人就立刻死在你面前!” 林知夏望向林西陆,眼中有焦急,有担忧,也有愤怒,但林西陆还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解和疑惑。 林西陆在心中自嘲道,是啊,堂堂唐楼六爷,若不是自愿,又有哪个普通人抓得住呢。 “你的条件是什么?”林知夏面色阴沉,有些懊恼自己的失算。 “放了我全家!给我一辆车!”司机怒喊着。 “裴炎,你全家二十二口人,一辆车,够么?”片刻慌乱过后的林知夏迅速镇定了下来,恢复了理智沉着的模样。 “我只要我的父母和妻儿,其他人的死活,我管不了!”裴炎的情绪很激动,林西陆都能感觉到他拿枪的手在不住的颤抖。 “好!好!好!”林知夏连说三个好字,“你们让开,让裴副官看看。” 林知夏身后的列兵训练有素的迅速分开,刑场中间的高台露了出来。二十二个人一起跪在中央,从耄耋老者到稚子小儿,每个人的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口中塞了布团。见到裴炎的那一瞬间,有的人眼中蓄满了泪水,有的人面上露出了惊喜,有的人则恨的要喷出火来! “让他们说。”林知夏伸出手指朝着最左边的一个年轻姑娘点了点。 “舅舅!”姑娘被拿下布团的瞬间,哭喊了出来,“舅舅救我啊!” “小冉……”林西陆听到裴炎低声说道。 “你的亲外甥女,从小在你家长大的,你要逃走,不打算带上她么?”林知夏环抱着手臂,像一只戏耍着老鼠的猫。 裴炎狠了狠心,咬着牙说道:“我只要我的父母和妻儿!” 林知夏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林西陆感觉有什么不对,还未来得及抓住那个念头,只见林知夏扬了扬手,“嘭”的一声,一朵血红色的花开在了那叫小冉的姑娘胸前。 “舅舅……”小冉到死都不明白,从小比父亲待她还要亲厚的舅舅,怎么会这般轻易的舍了她呢。 一个妇女艰难的爬到小冉身边,俯下身子哭个不停,似乎是想要摸摸她,无奈双手被绑,什么也做不了。 林知夏又扬了扬手,那妇女的口中的布团被人取下了。 “小冉!我的女儿啊!小冉!你醒醒啊!我是妈妈啊!你快醒醒啊!”这妇人正是裴炎的亲妹妹,裴玉芝,“大哥!你为什么不救小冉啊!你为什么啊!” 面对自己亲妹妹的控诉,裴炎别过头去,不忍直视,一言不发。 “裴炎!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救她!你好狠的心啊!我是你亲妹妹啊!这是你唯一的外甥女啊!”裴玉芝双目赤红,满脸泪痕。 “这个呢,直接的血亲,你也不要了么?”林知夏冷眼看着裴炎。 “我!”裴炎的悲伤和愤怒让他开不了口,可看到妻儿父母的身影,他不得不狠下心来,“我再说一次,我只要我的父母和妻儿!” “知夏,不要!”伴着林西陆话音响起的枪声,结束了裴玉芝的生命。 “你嫡亲的妹子和外甥女都不要了,那这些,”林知夏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朝着刑台左边的一群人轻轻一划,“想来你也是不会要的了吧。” 【壹佰叁拾肆】阎罗殿 顺着林知夏手指划出范围,林西陆粗粗点了一下,至少有十人左右。 “既然如此,那本司令自然是要成全你的。”林知夏抬手示意,那数十人口中的布团都被拿了下来。 “裴炎!你个王八蛋!”一个方脸的男子喊的面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你自己贪心却连累全家!该死的是你!” “二弟,你别跟这个狗东西多废话了!他能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事,就不会再顾及家里人的死活了!”说话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长者,他语速不快,可语气中的悲凉让在场的人都听得分明。 “裴副官,我还不想死啊!不想死啊!我才刚嫁入裴家不到三个月啊!我不应该死的啊!”一个挽着发髻的少妇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逃离死亡的命运,“我……我不应该死的啊。我好后悔啊,我不应该嫁进裴家,不应该啊!袁翘哥哥,我对不起你啊!我不应该贪图裴家的富贵弃了你啊!袁翘哥哥啊!春莹知道错了,这一切都是报应啊……报应……” “春莹!你!”那少妇身边跪着的小哥直起身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自从你嫁给我,我家里上上下下待你如亲生女儿,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你心里头装着的,竟一直是别人!好……好……好……这人心啊,在生死关头方能显现啊!” “裴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自小读书勤奋,做事认真,从军不过十年,就当上了副官,你究竟有何不知足的……为何……为何要做出勾结匪徒这等事?你可知,这匪徒进山城后杀了多少百姓?欺辱了多少良家女子?林司令剿灭他们是为民除害,你勾结他们就是陷山城于水火!罢了罢了,教不严师之惰,我也算领你入门的半个师父,如今死在这,也算对山城有个交代了!”说话的这位带着金丝眼镜,一袭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月牙白长衫上沾满了鲜血和污渍。 “表叔,对不起……”裴炎不停的低声道着歉,可这道歉声除了林西陆,其他人再也听不见了。 林西陆不知道枪声到底响了多少下,只看到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像被人随意丢弃的布娃娃,一个接一个的直冲冲的倒在了刑台上。 林西陆收过上百只妖,降过上百只魔,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这些血一点都不像是从那些人身上流出来的,反而好似是从某个水管里汩汩流出的,从开始的一小股到后来汇聚成一小滩,这一小滩的地方似乎再也容不下那么多的血了,于是这些像是还残存着生命的血开始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不多时,台阶上竟然多了一道涓涓而下的血色溪流…… 林西陆感觉自己的面颊上有些痒痒的,伸手一摸,全是泪,哭了,自己竟然哭了,不是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而是为了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和无限的可能性。他明明知道林知夏会做些什么,可却没有办法阻止,他感到深深的耻辱和气愤,为自己明知是错而不作为感到羞耻,为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羞耻,更对这个拥有绝对权力的残暴世界感到气愤。 “裴副官,看清楚了么……这就是你背叛我,背叛国军需要付出的代价。”林知夏再没有多往刑台上多看一眼,“当初你做出决定的时候,就要考虑周全。” “成王败寇,”裴炎一把抓住林西陆的胳膊,又将那冰冷的铁枪往他头上凑了凑,“我自己做的事,我认输。只是祸不及妻儿,可你连我三代以内的亲眷都不放过,林知夏,你做的真绝!” “哦,是么?”林知夏对着阳光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指,“斩草要除根,这可是你常在我耳边念叨的,裴副官。” 裴炎抓着林西陆的手一紧,林西陆就知道,林知夏这话是地地道道的实话。 “养虎为患,古人诚不欺我!”裴炎仰天大笑,眼角有晶莹的泪珠坠落,当年那个跟着他学习兵法的白皙少年现在长大了,长得很好,很好,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快准备好我要的东西,否则,你就再也别想见到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这三个字在林西陆听来有些刺耳,他下意识的看向林知夏,发现他面色虽然如常,可是耳根却泛着血红。 “你这也是在演戏么?”林西陆低不可闻的说道,眼睛直直的注视着林知夏军帽下的双眸。 林知夏没来由的心头一痛,为什么……为什么西陆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这眼神中有迷茫,有爱恋,还有着更显而易见的怀疑和嘲笑!西陆在怀疑什么?在嘲讽什么?林知夏摇了摇头,不愿意也不敢再往深处想。 “你的车已经准备好了。”林知夏朝着裴炎身后比了比,裴炎谨慎的回过头去,果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就停在镇雪场的大门口,就如同那近在咫尺的自由,无声的呼唤着他。 “至于你的家人,”林知夏抬手示意,士兵很快的压着裴炎的父母妻儿从刑台上走了下来,停在了林知夏身边,“我得亲自问问他们的意思了。” “你放开我母亲!”裴炎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裴副官,稍安勿躁,我只是问问老人家的意见。”林知夏亲自上前解开裴老太太手上的绳索,又将她的口中的白布也一并拿掉了。 “逆子!你!你竟然……”裴老太太泣不成声,“她可是你的亲妹子啊!你居然见死不救!你明明可以救她的!你明明可以的!” 若不是有人拦着,裴老太太恐怕早已经冲到裴炎面前,撕碎了他的脸。林知夏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他事前早就调查过了,这裴老太太很不满意自己的媳妇,加上裴炎从小又不是她自己带大的,因此对裴炎的感情很是一般,反倒是对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裴玉芝,很是宠爱,算得上是要风给风,要雨给雨了。自从裴炎当上了副官,这裴老太太没少从裴炎那捞好处来贴补自己这个心爱的小女儿。可裴炎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孝子,不论裴老太太对他如何冷淡,他永远都是捧着一颗真心去的。 “母亲!”裴炎见到生母如此伤心,心中很是不忍,可他没有办法,他舍不掉妻儿,舍不得父母,能放弃的,只有他那个亲妹妹了。 “你不要叫我母亲!我没有你这般狼心狗肺,铁石心肠的儿子!你要了小芝的命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今日就随了小芝一起去,好在地府团圆!”说罢,一扭身,撞在了身边士兵枪口的刺刀上。 “母亲!”裴炎失声大喊。 林知夏身边的副官蹲下去探了探脉搏,轻轻的摇了下头。 还未等裴炎发作,林知夏就松开了裴老先生,裴老先生种了一辈子的地,朴实本分,后来在乡长的撮合下才娶了小门小户家的裴老太太,算是高娶了。婚后,裴老先生更是将老实的性格发扬光大,不管在家里还是外头,都是裴老太太说了算。眼下裴老太太寻了短见,裴老先生愣在原地,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掉。 “父亲!”裴炎看着抖抖索索的老爹,只恨自己不能飞奔过去。 裴老先生被裴炎这一嗓子吼醒了,“扑通”一声跪倒在裴老太太的尸身旁边,扯着嗓子喊道:“英兰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我……我该怎么办啊!” “爹!”裴炎见不得自己父亲的这幅模样。 “炎儿……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啊……好不容易当上了副官,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啊……你看看家里成了什么样子啊……好好的家就这么没了……没了啊……”裴老先生泪眼婆娑,紧紧的握着裴老太太还带着余温的手,“英兰,我该怎么办啊……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 “裴老先生,裴炎为了您,可是弃了全家十几口人命呢,您这条命可是金贵的紧了。”林知夏蹲了下去,似笑非笑的看着裴老先生。 裴老先生如遭雷劈,半张着口,泪珠还挂在那张布满皱褶的脸上,他怔怔的望着裴炎:“什么……你是说这些人都是为了我死的……” 裴炎此时多想分辨一句什么,但林知夏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让他无从下口。 见裴炎久久不说话,裴老先生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缓缓的直起了身子,用布满茧子的粗糙大手给裴老太太仔细的理了理头发:“英兰,你平日里最讲究了,出门的衣服一点折子都不能有,这头发啊,更是要抹上桂花油,梳的油光水滑的才行,这两日,在牢中,委屈你了。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没用,为人做事一直没个主意,家里外头都靠你操持着……这辈子,你嫁我,是亏了。炎儿也是因为我当初身子不行,才交给外头的亲戚领了几年,没想到啊,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后悔啊……后悔……英兰,你怪我吧。若不是我,炎儿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你就不会走在我这个病痨鬼前头,裴家这么些人也不会因为我而送命……英兰,你快些走吧,过了奈何桥,下辈子,莫要再遇上我这般不中用的男人了……” 裴老先生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越说声音越轻,忽然身子一软,倒在了裴老太太身边,手上还紧紧的牵着裴老太太的手。 “父亲!”裴炎知道裴老先生这是随自己的母亲去了,看着双亲的尸身,他感觉天地之间空空荡荡,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生死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裴炎,别忘了,还有你的妻儿。”林知夏站起身来,望向裴炎,“白面阎罗,还是你给取的呢。” 【壹佰叁拾伍】多情总被无情伤 裴炎面色一白,的确,当年在战场上这少年骁勇善战,杀伐果决,裴炎作为詹延卿的副官和军师必须在敌人的心理上给予对方重重的一击,于是,从他开始,这“白面阎罗”的称号被传了出去。 闷热的风一阵阵的卷起地上细碎的沙石,天色暗到似乎马上落下一场大雨,这要落未落的阴沉,更是将人压的喘不过气来。 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不住的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似乎还不太理解生死,更不明白这一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身边的亲人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趴在地上,满身是血…… “裴炎,你的车上现在多了两个位置,你要在你的亲戚里挑两个带走么?”林知夏朝着刑台的方向努了努嘴,上面还抖抖索索的跪着五六个人。 裴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语气癫狂:“林知夏,你很好,非常好。果真是青出于蓝,青出于蓝啊……” 林西陆明显感到裴炎身上的杀意渐盛,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已经将指甲深深的嵌入了肉里。 这一切都逃不过林知夏的眼睛,他皱了皱眉,沉声说道:“裴炎,放了他,就如你所愿。” “林知夏,你真当我是街上任人戏耍的猴子么!你屠我全族,害我父母,你觉得此时,我还会在乎生死么!”裴炎的声音拔高了许多。 林知夏面上划过一丝寒意:“你想如何?” “我想怎样?哈哈哈……你问我想怎样?”裴炎绝望而惨烈的笑着,“我还能怎样?都是你逼我的……” 林西陆猛地感觉左腿一阵剧痛,膝盖一软,单膝跪倒在地上,伸手一摸,一片湿润的红…… 林知夏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又迅速的平静了下来,语气中带着极地之寒:“你居然敢伤他……” “我要你同我一样,亲看看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一辈子活在痛苦和后悔之中!这就是你的报应,林知夏!”说罢,裴炎带着一丝狰狞的笑容,这一次瞄准的是林西陆的太阳穴。 “你敢!”林西陆怒喝一声。 “我还有什么不敢的!”裴炎望着自己的妻儿,眼中没有一丝不舍,“我们全家,地府再聚!而你,今生将会活在无穷无尽的孤独和痛苦之中!” “砰”的一声巨响,镇雪场内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味。 裴炎的唇边挂着得意的笑容,林知夏眼神冰冷,薄唇紧紧的抿着。 倒下的身体扬起了重重的黄沙,裴炎的眼神定格在那个惊恐到呆滞的孩子脸上。 “叫军医来!”林知夏放下手中还冒着丝丝白烟的枪,飞奔至林西陆身旁,轻柔而仔细的检查着:“还好,避过了动脉,你忍着些,军医马上就到了。” “他们,你打算怎么办?”林西陆没有回应林知夏的关切,他朝着裴炎余下的亲属和妻儿指了指。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你就不要操心了,今天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他竟然胆子大到敢去劫唐楼的人。”林知夏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 林西陆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这分明是在拐着弯的质疑他为何会被裴炎控制。 “他们会死么?”林西陆紧紧的压住伤口,不依不饶的问道。 “为什么?”林知夏有些受伤。 “因为我在乎,”林西陆望着那脸上沾满了污渍的孩子,“你会杀他们么?” “西陆!”林知夏对于林西陆这份莫名的执着很是生气,“在你眼里,难道那些人比我,比你自己还要重要么!” “你……”林西陆沉沉的低下头,一双桃花眼被留海遮去了七八分,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是谁?” 天地陡然变色,与之前虚镜破裂时的白光不同,此时整个世界陷入了重重浓雾之中,林西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你怎么知道?”熟悉的薄荷音从浓雾的四面八方传了出来,让人无从分辨声音的来源。 林西陆发现自己的中了枪的腿虽然还有些痛,但却一丝伤口都没有了。 “知夏在哪里?”林西陆心中默念咒法,打算布起结界。 “你的法术,在这里不管用。”浓雾渐渐的散去,露出了这地方本来样貌。 一潭清泉中央站着一个黄发的苍白少年,双眸轻阖。少年浑身萦绕着淡淡的绿雾,雾气的四周是浓稠到化不开墨色,这墨色仿佛是随着天地而生的,没有任何光源能够穿透它。这混沌的墨色之中,只有那少年,他就这混沌世界中的唯一,唯一的生命,唯一的景致,唯一的光, 这唯一的存在再次轻启朱檀:“我就在这里。” “你不是知夏,你是那邪识!” 那唯一猛地睁开双目,眼中漾着粼粼的水光和浓浓的委屈:“为什么我不可以?” “拜言呢?”林西陆确认这邪识是从封魂链中逃出来的,那拜言,恐怕…… “他?”林知夏笑了,像个孩子一般纯真,“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应该很幸福吧。” “一派胡言!”林西陆怒喝一声,“你究竟把他怎么了?” “我只不过许了他一些事情而已,你为什么如此生气呢?”林知夏的语气无辜极了。 “你……你是说……”林西陆告诉自己,无论他说什么,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没错,是拜言放我走的,他的时间不多了,你比我清楚不是么。”林知夏无辜的眨眨眼,“我只是尽力满足他最后的愿望,有什么不对么?” 林西陆只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他知道自己这起怒火攻心,若不及时调整,很容易变成心病,伤及自己的元魂,只能死死憋住,不让那口血喷涌而出。 “拜言不会出卖我的。”良久之后,林西陆气息稍缓,这才沉声开口说道。 其实这邪识说的没错,拜言的时日已经无多了,林西陆能感觉到,拜言在无肠公子中的灵力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感觉不到了。这么多年用封魂链牵制邪识,再加上拜言用自己的灵力硬生生的开启了一条裂缝,才能使得林西陆和陆望舒用鎏金镜进入虚镜,拜言已经快油尽灯枯了…… “是么?”林知夏忽地靠近了林西陆,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点在他的胸口,“你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呢。” 林西陆紧紧的咬着牙:“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里不是虚镜!” “这里,”林知夏环视四周一圈,“确实比不上先神创造的地方,但也比人间好太多了。没有记恨,没有猜疑,没有饥饿,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和战争,若是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不死不灭。” “痴心妄想!”林西陆没有丝毫的犹豫,“你如此蛊惑我留下来,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办法从这里离开,对不对!” 林西陆敏锐的捕捉到林知夏眼中的一抹慌乱,知道自己一击即中!索性决定再赌得大一些,他从贴身的口袋中摸出一块锦帕,锦帕之中包的正是那三把钥匙。 林知夏一见那串钥匙,下意识的往后躲了一下,林西陆心中更加笃定了,不再犹豫,直接上前,趁着林知夏未来得及闪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钥匙往他手中一塞。 “你!”林知夏神色痛苦的蜷缩在地上,周身的绿色雾气由浓转淡,整片混沌摇摆不定。 林西陆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着,手上却是分毫都不敢放松,死死的将钥匙往林知夏掌心里摁。 “我捧出一颗真心待你,自问不掺半分假意,”林知夏讲话有些吃力,不停的喘着粗气,“原来你早就看破,怎么,看我唱独角戏,把我当猴子耍很过瘾是不是!” “你不是知夏,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我就是林知夏!”面前的知夏处在暴怒的边缘,带着撕裂的破音怒吼着,“你凭什么不承认我!你有什么资格不承认我!若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怎容得你如此欺辱我!” 林西陆听得这话,心中没有半分的欢喜,反而更加憋闷,忍不住将手中的钥匙又用力摁了下去:“你的喜欢,我从来就不稀罕!” 林知夏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随着最后一丝飘散的绿色雾气一同消失了,这片混沌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天地逐渐向中间聚拢,强烈的压迫感让林西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一片黑暗笼罩。 “护士!他醒了!”清脆的薄荷音中带着欣喜。 林西陆倏然睁开双眼,林知夏的一张俊脸出现,离自己不过寸许。 林西陆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了?难道麻药打多了,伤到脑子了?”林知夏伸手在林西陆面前晃了晃。 林西陆还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护士,你快看看,不是腿受伤么,怎么整个人都痴呆掉了!”林知夏冲着门口的小护士喊道,“西陆,你别吓唬我啊!我可受不起刺激。” “我怎么会在这里?”终于,林西陆开口问道。 【壹佰叁拾陆】唇亡齿寒 林知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诧异的看着他,片刻之后,大呼道:“护士,快去叫医生!他肯定是伤到脑袋了!” 林西陆看到小护士竭力抑制住自己要翻白眼的欲望,假笑着说道:“林司令,这位病人真的只是伤到了腿,脑袋一点也没磕着碰着。您不用过分担心。” “你!”林知夏本来就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正欲发怒,却发现衣袖被人拉住了。 “我没事。”林西陆扯了扯他的衣袖。 “确定么?”林知夏没空再去瞪小护士,转过身来直接蹲在林西陆面前,关切的问道。 “我只是有些渴了。”林西陆朝着桌上的玻璃杯扫了一眼。 “你等着,我去打些热水。”林知夏拎着热水壶急急忙忙的朝着开水房走去。 “护士,我这是怎么了?”林西陆确认林知夏不会听到了,这才向正在检查点滴瓶的小护士问道。 小护士边调整着边说:“你走运,子弹贴着大动脉过去了,血倒是流了不少,所以才晕倒的。” 林西陆的眉头拧成一个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此处还是第四重虚镜,说明知夏的执念还未被破解,那现在的知夏到底是那邪识还是知夏本人? “你这几个月尽量少走动,能躺着就别坐着了。要是伤口再撕裂,等你老了有你苦头吃。”小护士在病历上记录了什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 “放心,我一定牢牢的看住他,不让他乱走。”林知夏拎着热水瓶进来了。 “慢点,还是烫的。”林知夏递过一杯倒了好几次的白开水,小心叮嘱道。 “镇雪场的事……”林西陆觉得弄清楚眼前这个林知夏的身份是头等大事。 林知夏的身体明显一僵,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那件事,是我鲁莽了……可一想到被十八寨的土匪洗劫的百姓,我就控制不住自己……西陆,不是我要辩解,只是你没有亲眼看到那场景……” 林知夏的喉头滚了几滚,一字一顿的艰难说道:“西陆,你知道么,那么大的孩子,”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不过一个暖水瓶的大小,“就这么大,我亲眼看见一个光头高高的举起那个孩子,要挟他的母亲,要她……要她……” 林知夏哽咽了,似乎是没有办法再说下去,林西陆听得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那母亲为了救自己的孩子,甘愿被他糟蹋,可那光头竟然是在戏耍她,待她将衣衫除尽的那一刻,他猛地一下,将那孩子狠狠的砸在地上,摔得脑花都出来了。那妇人的眼神,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西陆,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会梦到个眼神……” 林西陆轻轻的握住林知夏的手,暖暖的温度通过手掌的碰触传递到林知夏的心中。 “西陆,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十八寨的悍匪我的兵都控制住了,若不是……若不是因为裴炎,那些悍匪就不会逃脱,就不会聚集成群,也不会得到布防图,更无法轻易的闯进这固若金汤的山城!”林知夏的眼眶有些泛红,鼻音也重重的。 林西陆扪心自问,若是自己看到这样的场景,知道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肯定饶不了裴炎,说不定……说不定也会迁怒于他的家人。 “今天早上,是我被冲昏了头,做的过了,”林知夏捏了捏眉心,神色沉重,“他的妻儿和剩余的亲眷我已经派人送回了老家,所有的死者都已经殓葬了,我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了……” 林西陆此时已经非常的确定,眼前林知夏不再是那邪识了! “知夏!”林西陆一把将他拥入怀中,“谢天谢地……” 林知夏微微发懵,本来悲伤的情绪在瞬间被惊讶所代替:“西陆……” “我都懂,真的,知夏,我都懂。”林西陆温暖结实的手掌一下一下的轻拍着他的肩膀,“裴炎的所作所为本就是天理难容的,今日镇雪场之事虽然不近人情,但你身居高位,必然是要以他为例震慑军心,如若不然,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裴炎出来,到时候受苦的,依然是百姓。” “西陆!”一整日的委屈和自责在林西陆的这番话语中彻底的烟消云散了,他无比坚定的相信,他做的一切,哪怕不被世人所理解,但只要有林西陆选择相信他,这就足够他继续勇往直前了。 ********* “又喝粥……”沈绍青嘀咕了一句,还是飞快的将碗里的稀粥喝了个干净。 “巴城那边已经被日军占了大半,能逃的都逃走了,也就没人种地了,这粮食是一日比一日难买了。”冯掌柜很是为难,仔细的剥了根红薯递给沈绍青,“吃点这个吧,好歹没那么容易饿。” “整日的吃这些红薯土豆,连根青菜都见不着,在这么下去,我得成屁篓子了……”沈绍青嘴上抱怨着,但手上还是老实的接了过来,三口两口的吃了个干净。 林西陆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将碗里的粥喝完,刚准备吃个红薯,发现一个候选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那根红薯都不带眨眼的:“来,吃吧,你们正在长身体。” 那孩子是饿狠了,一点也没有客气,连着皮就嚼了下去,等囫囵吞下后,这才发现自己失了规矩,没做到一个候选的本分。 “六……六爷……我……”小孩儿结结巴巴的,干瘦的小脸涨的通红。 “没事儿,是我让你吃的,你没做错什么,”林西陆疼爱的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这种时候,还让你留在这里练功,也是苦了你了。” “不,不!”那孩子突然拔高了嗓门,“我不苦,我已经比老家的人好多了。老家那边靠近巴城,我……我听说那块能走的人都逃走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相当于在那里等死……能吃的粮食早就被逃走的人卷跑了,现在那些留下的人,都是靠……靠吃树皮和草根活着。” “真是作孽啊。”冯掌柜忍不住说道,“这世道,是越来越不好了,妖魔都不敢往人堆里走了,怕被抓住吃掉……你们要记住,这人心啊,要远远比妖魔来的更为险恶!” 此话一出,饭桌上一片寂静,对于这个动荡的时局,大家都各怀心事。 “其实……”一向沉默寡言的方海说话了,“我接到消息了,最晚,日军在三日之后就会完全占领巴城,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山城。” “哐当”一声,苏南星手中的碗没端住,掉在了桌子上,“你说什么!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 方海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消息你哪里来的?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山城马上就要人心不稳了!”冯掌柜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仿佛这随时会涣散的人心正在他的四周一样。 “我不能说,只能告诉你们,这消息千真万确。”说完,方海就紧紧的闭上了嘴,一副任由你撬,我就是不吭声的架势。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苏南星犹豫了半天,小心的看着冯掌柜的面色,“万一这鬼子占了山城,那唐楼岂不是成了他们的走狗?” 冯掌柜神色一暗,没有说话。 “有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要做狗!”沈绍青拍案而起,“要是真有这么一天,这侍魔镜我就算毁了,也不会交出去的。” 这重虚镜中的沈绍青倒是有几分骨气,林西陆不由的眯起眼睛打量他。 “看什么看!林西陆,要是你,你会怎么做?”沈绍青直冲冲的问道。 “我……”林西陆稍作思考,“唐楼的规矩既然不能丢,而我也想做人,那能做的,只有一样了……” “西陆!”冯掌柜急急的打断了他,他清楚你的知道林西陆会说出什么样的答案,然而这答案却是他不愿意听到,也不愿意面对的,“现在就考虑这件事还为时过早,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楼屹立不倒了数百年,自然是有其因由的,上天也会一直照拂我们的。” 冯掌柜的这番话苏南星却是完全没有听进去,他两眼放光,似乎也知道了林西陆话里的意思,于是使了个眼色,示意林西陆跟他走。 “这么着急拉我出来做什么?”林西陆明知故问,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少年,平时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林西陆最清楚他的满腔热血和一身正气。 “少来了,你明知道的。快说说,你有路子么?”苏南星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着。 “知夏早几日就跟我提过了,虽然不是巴城沦陷的事情,但我也有从戎的打算,与其被动的等着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最好的防守,永远都是进攻!”林西陆不急不缓的说道。 “好小子!没想到你早就打算好了!也不跟兄弟吱一声!”苏南星的语气中带着遮掩不住的兴奋,“要不是我今天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冯掌柜说破?” “今晚。”林西陆坚定而有力的目光看向远方的天空。 【壹佰叁拾柒】破镜——肆 “唐楼的规矩你应该是清楚的。”冯掌柜的脸色难看的很,这几日为了粮食的事情,他日日都早出晚归,今日更是走了几里地,去隔壁镇子才买到十斤高价米。 相比于当年林知夏说要从军时的疾言厉色,这次的冯掌柜脸上,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可奈何与无力感。原本白白胖胖的脸上变得不再红润有光泽,下巴瘦的脱了相,眼眶也深深的陷了进去,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知道,”林西陆从未见过和气的冯掌柜这副苍老憔悴的模样,心中明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象,但仍然免不了有些心疼和不忍,“唐楼九侍自古不参与人间战争。” “你若执意要去,就得除下这侍仙镜,浑身的法力也得被封印起来,这样的代价,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 “西陆清楚。”林西陆郑重地点了点头,“侍灵被封,修为被困,阳寿折损。” “即便如此,你也心甘行愿?” “即便如此,我也心甘情愿!” “当年知夏如此,现在你也如此,你们一个两个的,让我这个老头子……”冯掌柜有些哽咽,不自然的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远处。 “冯掌柜,我这不是胡闹。”林西陆乖巧的蹲在冯掌柜的脚边,握紧了他的手,“现在山城的局势连三岁的娃娃都看出来了,吃不饱穿不暖只是表面现象,若是日本人真的过了江,山城百姓的房子,良田,财帛,尊严乃至性命岌岌可危不说,山城作为易守难攻的要塞,一旦被占领,就等于打开了中华腹地的大门……现在,若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巴城人民抵抗日军,那将来,当日本人的刺刀落在山城百姓的胸口时,也不会有人愿意出来为我们抗争了。” 冯掌柜拍了拍林西陆的手:“西陆,我懂,我都懂。正是因为我明白你此番前去不是胡闹的,才让我更放心不下。三爷就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他刚进唐楼时那彻夜难眠,稍微有点声响就提心吊胆的样子我足足看了半年,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惊恐,他对所有的声音都感到怀疑,有一阶段,他宁可混在妖魔堆里,也不愿意接触任何人类……西陆,这种痛苦,不是常人能够受得了的。” 林西陆的头俯在冯掌柜的膝头,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抬起来。 “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难免让我存了私心,总想着最后让你平平顺顺的从唐楼离开,而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踏入那个枪林弹雨随时会丧命的世界。” 许久之后,林西陆站了起来,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冯掌柜,我不是什么寻常人,我可是唐楼的侍仙者,令妖物闻风丧胆的唐楼六爷呢!” “你这孩子……”见到他这幅模样,冯掌柜便知道再劝也没有用了,可还是忍不住说道,“到了战场上,可再没有什么六爷了……” 林西陆笑了笑,桃花眼弯弯的,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冯掌柜那样,冯掌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动身?” “三日后。” ********* “冯掌柜居然愿意放你去!”林知夏一个手抖,手中的钢笔在信纸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痕迹。 “是,所以三日后拔营,你别想甩掉我。”林西陆好整以暇的抿着手中的咖啡。 “你!”林知夏万万没有料到冯掌柜会答应,前几日与林西陆提起要去支援巴城的时候,想到日本人对巴城百姓的所作所为,心中愤慨,语中多带了几分热血,将自己一番平天下的抱负讲给了林西陆听,没想到林西陆当下就说要参军,左右想着冯掌柜是不会答应的,也就没有即刻拦住林西陆,哪知道现在居然成了这幅局面。 “西陆,你再考虑考虑吧。”林知夏说道,“前线……有时候也不是我描绘的那副快意恩仇的模样。” “知夏,”林西陆放下了咖啡杯,双手撑在那张乌木的办公桌上,身子朝着林知夏的方向倾斜着,“你当我还是那个十六七岁的热血少年么,整日的只想着如何惩恶扬善,除魔卫道?当年冲动莽撞的你都长大了,我,也不再是那个只活在理想中的人了,此番前去,我为的不是你口中那个杀鞑虏洒热血的战场,我想要真正的凭借自己的力量和你并肩作战,为山城,为中华尽一份男儿应尽之力。” “你若执意如此,”林知夏站了起来,也将双手撑在桌面,身子向着林西陆的方向倾了过去,“我定当如君所愿。” 知夏,在这重虚镜中,我真的参不透你的执念,若是你不能回去,我选择和你并肩作战到最后!林西陆凝视着林知夏眼底的星光,暗暗下定了决心。 ********* “报告司令!日军在先遣部队出现,距离不到十公里。”哨兵标准的军姿让林西陆真真正正的意识到,战争,一触即发。 “传我的命令,诱敌深入,围捕剿杀!”林知夏的身上不再有半分的温顺柔软,肃杀之气从骨子里渗了出来。 “是!” “西陆,你准备好了么?”林知夏没有回头,紧了紧腰间的枪佩。 “报告司令!一切就绪。”林西陆标标准准的敬了个礼。 “这个,你拿着。”林知夏解开了军装领口的纽扣,从脖子里扯出一根红绳,红绳那头拴着的,是一把银白色的钥匙。 林西陆心头一跳,又一把钥匙! “这钥匙是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得的战利品,你拿着,它会保佑你平安的。”林知夏扯断了红绳,将钥匙塞进林西陆手中。 “报告司令,第一分队已经就位,请指示!” “西陆,去吧,让我看看离开了侍仙镜的林西陆究竟有什么本事,千万别让我失望!” “是!”林西陆握紧了钥匙,踏出了营房。 刺眼的太阳旗在树林中飘荡着,林西陆已经趴在这被太阳炙烤着的土地上整整两个小时了,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就好像神出鬼没的日本兵一样。 “咔嚓”一声,不知是谁踩断了树枝,一小队日本的先遣部队立刻朝着林西陆的方向搜捕了过来。 第一分队的队长做了个手势,所有的突击兵立刻就位。 下一秒钟,日军的子弹贴着林西陆的耳根而过,林西陆敏捷的一侧身,却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蜂拥而至的日本兵朝着林西陆所在的方向疯狂扫射。 “砰!”的一下,林西陆第一次开枪击碎了一个日军的脑袋。 “冲啊!”小队长大喊一声,朝着日军冲了过去,林西陆也端着枪随着大家一起应敌。 无数的枪响,无数的惨叫,看着身边一个一个如同慢镜头中倒下的战友,整个世界开始倾倒。 知夏,原来这就是你的执念啊。一道白光将林西陆包裹,整个虚镜化作虚无。 ********* “师父,”陆望舒向着面前的道姑恭恭敬敬的呈上一杯茶,“天气这么凉,如果有事,派人通传一声,徒儿自会前去,不劳烦师父走这一趟了。” 那道姑眉目倒是和善,就是身上透着股清冷,让人很难靠近。 “皇帝那边,你还要待多久?”道姑就任由陆望舒端着托盘,并不去接那茶。 陆望舒心底叹了一口气,将托盘往前送了送:“师父请用茶。” “区区一个校易府就把你困住了,这皇帝也真是好本事。”那道姑站了起来,“这凡尘俗世,你若再多费心思,为师的也救不了你,好自为之吧。” 看着道姑离去的背影,陆望舒这才将那口气重重的叹了出来,放下托盘,瘫在了椅子上。 当日,他好说歹说才劝服了俞广白将他的元魂再次送入虚镜之中,当他一醒来,他就发现自己来到了这重虚镜之中 在此处,他是个孤儿,由一个道姑抚养长大,自幼天资聪颖颇有慧根,但并未按照他师父的预想成为一代大师,而是在十六岁那年踏入了仕途,成为这北淮近五十年中最年轻的状元,可年迈的皇帝似乎并不欣赏这位状元郎,只给他安排了个闲散的校易府的官职,专门负责校对书稿及翻译外邦的来信。 自陆望舒进入后,已经过了小半月有余,却始终没有遇见林知夏和林西陆,倒是这道姑,也就是——云姑,每隔三五日就来一趟,想劝他放弃仕途,重新跟她入山再做修行。陆望舒已经试过了,在此处,他的修为虽然不及在唐楼中那么精纯,但简单的术法还是有一些的,想来这云姑也不是寻常道姑。 只是,知夏,西陆,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啊……陆望舒定定的望着天空,又叹了一口气。 ********* 林西陆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埋在了书堆里,后脑生疼。他费力的拔开埋在他身上的书籍,揉着脑袋坐了起来。 房内一片黑暗,月光从纸窗外透了进来,他扶着身侧的一堵墙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穿的是广袖长衫,一头长发不知是本就未束,还是被落下的书砸散了,此刻乱七八糟的披在脑后。 他沿着墙根朝光亮处走着,好在没几步就是一扇门,刚想开门,只听见“吱嘎”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壹佰叁拾捌】远在天边 “林西陆!你果真又在这里躲懒!”来人伸手一把揪住林西陆的耳朵,林西陆想要闪避,无奈身体跟不上脑子,没有避过,被抓了个结实。 “疼疼疼!”林西陆轻呼一声。 那人却丝毫不手软,拎着他的耳朵就往外走:“现在知道疼了,你躲到这儿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后果呢!” 走到室外,借着月光,林西陆这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细眉长眼,白白净净的,一副斯文的模样,身穿皂色长衫,腰间一块金色腰牌很是显眼,大大的“林”字刻在正中。 林西陆就这样一路被拎着带出了院子,院子外却又是另一幅光景了,各色的灯笼鳞次栉比的点燃了,照亮了一片天地,这天地之间有男有女,觥筹交错,轻歌曼舞,好不热闹,与林西陆来时的院落相比,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你这混小子,又躲去哪里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见到林西陆,立即怒气冲冲的跑了过来。 “娘亲,三弟又去了书院。”那人这才松了手。 林西陆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并没有贸然开口。 “西陆,你爹爹今日特意为你入仕开了这个局,请遍了朝中重臣。娘知道你素来不爱这些应酬,但事关前途,今晚,你就是做戏也要给我呆在这!东阳,看好你三弟,别再让他溜了!”那妇人狠狠的瞪了林西陆一眼,一扭身,又去忙着招呼客人了。 “三弟,今晚你就乖些吧,明日大哥带你去书局,听说来了好些新书。”林东阳象征性的安慰着他,对林西陆这个嫡子,他是一直存着些许敌意的。 林西陆乖巧的坐在席上,摆出一副礼貌的笑容应对着每一位来客,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着,看来这重虚镜中,自己是个官宦人家的儿子,这位林东阳应该是自己的哥哥,可看上去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友善,至于那位妇人,看那说话的架势,应当是这家的夫人,也就是自己的亲娘了。 只是……知夏,你在哪里呢…… “校易符王大人到!”门房的通报声让厅中安静了一个弹指,却又在下一刻想起了无数的喁喁私语。 “怎么还请了校易府的人?” “这林老头打的是什么算盘?” “就是啊,被圣上摒弃的棋子,他也敢捡起来,这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 “林跃这老狐狸从来不做无用功,莫不是这校易府要翻身?” “也是,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谁又敢轻易揣测圣心呢……” 看来,这校易府的来客很不受人待见啊,林西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好奇的看向进园的毕竟之处,这么不受欢迎的人还有勇气来,真是让人十分好奇。 “王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迎了上去,堆着满脸的假笑。 “林大人客气了,今日我家大人身体抱恙,故不能前来赴宴,还请林大人见谅。这是校易大人托我带给林公子的礼物,万望林大人不要推辞才好。”王禹象征性的福了一福,自然,林跃是及时拦下了,没有受他这一拜。 “校易大人真是有心了,林某不胜感激,还请王大人告知校易大人,林某改日一定携犬子登门道谢。”林跃在官场打滚了这么些年,自然知道,这能被特意提起的礼物,定然是珍贵的紧,看来这校易府对林家很是看重,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有几分得色。 “王大人,请入座吧。”林东阳得了父亲的眼色,立刻过来引王禹入席。 好巧不巧,王禹就坐在了林西陆身边,原来这位就是林家那个少年时期就颇负盛名的金贵嫡子啊,看上去,唔,除了外貌比寻常人好看些,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了么…… 林西陆放在听了一耳朵墙角,知道此人正是校易府的二把手,王禹。此人爱书成痴,终日埋首书卷,并不善与人打交道,此番校易府派他来赴宴,这一把手看来真是病的不轻。 王禹发现林西陆盯着他看,有些不自在,碍于林跃的面子,只好僵笑着,朝着林西陆举起了酒杯:“林公子。” “王大人,今日您受累了。”林西陆从善如流的也拿起了杯子。 王禹一愣,随即明白了,一抹笑意出现在眼中,这林西陆,果然是个不动声色的妙人啊! “林公子客气了,下官难得有机会出来饮宴,也算是开开眼界了。”王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愧是林氏的白堕酒,味醇,回甘,让人口齿留香,这天下能与之齐名的,怕也只有碧沉茶了。” “素来只闻王大人醉心译事,没想到对茶酒倒也是深有研究啊。”林西陆也将杯中酒干了。 “我家大人常说,读万里书不如行万里路,因此常常带着校易府的人出门实地勘察。大人说,只有眼中有物,才不会言之无物,这译出来的东西才能上达天听,下达百姓。”提起自家的一把手,王禹的言语之间满是敬佩。 林西陆一时接不上话,他刚顺耳听来的消息中,并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这校易府一把手的,可见此人要么行事极为低调神秘,要么人缘好到无人愿意在他背后说三道四,但从刚才听到对校易府的评价来说,第一种的可能性较大。 “校易大人的见地果然非比寻常,其深度高度更不是普通读书人能轻易企及的。”俗话说的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古来的道理,应当是不会错的。 王禹听到林西陆这话,一颗大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一般:“林公子真是在下的知音啊,朝野之中对于我家大人,大多是反对和弹劾之声,没想到林大人和林公子不但不落井下石,林大人甚至还在圣上面前屡次提及我家大人的功绩,这份知遇之恩,王某定当会传达给我家大人的。” 原来这校易府在朝中地位如此低下,不靠林跃提及,圣上都想不起有这么个地方啊。只是,这林跃看上去也不像是清流,怎地会如此看重校易府呢……林西陆的眉头重重的打了一个结。 “林公子可是在烦恼入仕之事?”王禹见相谈甚欢的林西陆忽然愁眉不展,主动关心到。 “其实,在下是有一件心事未了,所以无法专心考虑入仕之事。”林西陆说的是实话,林知夏还没有找到,他眼下可没兴趣加入任何的党派之争。 “林公子如果相信王某,大可以说出来,说不定有王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王禹一脸诚恳。 “其实,在下想寻人……”林西陆欲言又止的模样让王禹浮想联翩。 “难道,林公子对哪家姑娘动了情?”王禹小心的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不……”林西陆没想到这看上去一脸书呆子样的王禹竟往这上面动了脑筋。 “那林公子要寻的是什么人?” “一位故人,他皮肤很白,眼睛又大又亮,性子活泛。”林西陆想到林知夏,神色都温柔了起来。 “就这样?”王禹的眉头拧了起来,“这样的人,说是张三也行,李四也行。有没有具体点的?” 林西陆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他姓林,名知夏。” “哐当”一下,王禹手中的酒杯跌落,他愣在座位上,任由打翻的酒水淌在他的袍子上。 “王大人?”林西陆赶紧扶起酒杯,在王禹面前晃了晃手。 “你……你找他做什么!”王禹回过神来,眼中一片冰冷。 看来,这王禹是认识知夏的,恐怕关系还不怎么好。 “只是一位故人,许久未见,想打听下他的近况而已。”林西陆故作平静的说道,仿佛这是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 “可林公子方才分明说,为了此人,连入仕之事都无法专心。”王禹是个聪明人,立刻抓到了林西陆话里的破绽。 “其实,”林西陆清了清喉咙,“我欠了他一份情,只是想在我入仕前还清罢了。听王大人的口气,似乎是认得他的?” 王禹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林公子,你当真不知道林知夏的近况么?” 林西陆摇了摇头,满脸真诚。 王禹狐疑的打量了林西陆半天,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上月镇国将军刚平定了南夷之乱,剿杀敌军十五万人,圣上特赐镇国将军府,就在你这尚书府的斜对面。” 林西陆不是很理解王禹说这番话的用意,继续看着王禹。 王禹看他这幅模样不似作假,但这又太不可思议了:“镇国将军,姓林,名知夏。” 这次轮到林西陆目瞪口呆了,知夏原来就在自己家隔壁!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多谢王大人!您真是我的贵人啊!”林西陆喜上眉梢,就要起身离席。 王禹一把抓住他,神色严肃:“林公子,你我虽然相识甚短,但在下已视你为好友,希望你能听我一劝,这位故人,恐怕已经不是当年之人了。” 【壹佰叁拾玖】弄权 “王大人何出此言?”林西陆朝着婢女招了招手,为王禹换了新的酒盏。 王禹面露难色,不愿意细说,意味深长的说道:“林公子大可向林大人打听打听,这镇国将军,可是一位了不得的角色。” 林西陆见王禹谈及林知夏时,神色中有抑制不住的不屑和鄙夷,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能客气的举起酒杯以示谢意。 王禹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林西陆毕竟是尚书之子,他也不愿意与之树敌,再加上方才同林西陆聊得投机,只要他不与林知夏勾结一气,这个朋友,王禹还是愿意结交的。 ********* “林跃这只老狐狸,为了给他那个宝贝嫡子铺路真是煞费苦心啊。”一袭月牙白的长衫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半个精壮雪白的胸膛都坦露在了空气之中。 “可不是么,他可是指着那个嫡子能在朝堂上助他一臂之力呢。”一把娇滴滴的女生说道,“将军您也不必太费心了,这些言官,都是些空架子罢了,哪里比得上将军您呢。” “腾儿,你知道本将军最喜欢你的什么么?”那男子一把将女子揽入怀中,食指把玩着那女子的一缕青丝。 “腾儿说不好,只知道将军是爱护腾儿的。”柳腾乖巧的倚在人怀中,染了丹蔻的手指轻轻的在那白皙的胸膛上来回的划着,“其余的,腾儿也不敢多想。” “聪明,又不那么聪明,这才是你的长处,这一点,你要省得。”男子轻轻咬住柳腾水葱似的手指,舌尖迅速的扫过,引得柳腾浑身一阵酥麻。 “将军的话,腾儿记下了。”柳腾的面上漾起潮红,媚眼如丝。 “校易府那边的事,你都办好了?”男子专心致志的把玩着柳腾的发尾,好像那是全天下最有趣的玩意儿了。 “人都已经送进去了,”谈到正事,柳腾不敢怠慢,立即收了旖旎的心思,恭恭敬敬的答道,“一位放在了王禹身边,另一位进了墨坊,每月能进校易府三次。” “这桩事,你办的很漂亮。一近一远,一亲一疏,无论那陆望舒再小心,也总能让他防不胜防!”男子终于抬起头来了,眼如星辰,肌肤胜雪,一张诱人的红唇上带着一抹邪魅的笑容,此人正是北淮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林知夏。 “多谢将军,腾儿不敢居功,还是将军教导的好。”柳腾低眉顺眼的答道,在林知夏面前,她丝毫不敢露出得色。 “在本将军面前,不诚实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林知夏的眼里带着欲||望,大手已经抚上了柳腾身前的柔软。 “将军……”柳腾对他眼中的这种欲||望再熟悉不过了,立即做出一副害怕惊慌的样子,“腾儿知错了,还请将军饶了腾儿吧!” 林知夏反身压在她身上,一头青丝尽数垂落在柳腾呼之欲出的柔软之上,让她心痒难耐:“饶了你,那要看看你怎么让本将军满意了。” 林知夏眼中的欲||望更浓了,他将柳腾的双手高高举起,顺手解下自己腰间的腰带,三两下就束住了她的手。 “将军……”柳腾的声音嗲的要滴出蜜水来了,樱唇微微张着,粉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扫过自己的唇瓣。 林知夏眸色一暗,房中红烛尽灭,只留下满室的欢||好之声。 ********* “林尚书心意已决,对林公子进入校易府之事,势在必行。”王禹站在下首,仔仔细细的将昨夜晚宴之事向陆望舒汇报着。 “恩。”陆望舒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他对着朝野之事真是半点兴趣也没有,谁爱把儿子塞进来就塞进来吧。他只要能尽快找到林西陆和林知夏就好了。 “大人,真的要让林公子进来么?虽说这林公子才思敏捷待人和善,但终究……是尚书府的人。我们校易府从来不选边站,这次如果收了他,怕是要破坏和武官之间的平衡。”想到林西陆那风度翩翩的样子,虽然可惜,但也不能拿校易府冒险。 “你拦得住么?还是你以为我拦得住?”陆望舒放下手中的毛笔,大大的“夏秋”二字刚劲有力。 王禹愣住了,校易府陆大人少年得志,一朝进入校易府后,虽无明显功绩,但在朝堂的斗争漩涡之中,一直保持着中立,从不拉帮结派,也不选边站。不论言官和武将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曾有过一丝动摇。没想到这一次,陆大人的态度如此随便,对于林尚书这个算得上过分的要求,竟没有丝毫的推辞和抗争。 “陆大人……”王禹想要分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船到墙头自然直,王译,你也不必太过着急。”陆望舒重重的按下印泥,淡定的抬眼看向王禹。 “是。”王禹虽然心里头不服气,但陆望舒的命令他却是不敢再忤逆的了,只能边嘀咕着边往外走,“那林西陆看上去品行也是不错,若是好生培养,说不定不会像那老狐狸一般。” “你说谁?”陆望舒的毛笔重重一顿,雪白的宣纸上即刻晕出一个浓浓的墨团,陆望舒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平静的问道,“你再说一遍?” 王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又说了一遍:“林西陆,林跃尚书之子。” “好得很!好得很啊!”陆望舒连连抚掌,“王译,快把他的就任状早些拟好,最好明日就能送到他手上。” “陆大人,这……”王禹刚想说这不合规矩,可话还没来及说完,就被陆望舒打断了。 “算了,还是我自己写吧,你下午就派人给他送去!”说罢,陆望舒就翻箱倒柜的开始寻找就任状,立刻着手准备开始写。 王禹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大人,一直沉着冷静的校易大人在此刻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 “那小子真的入了校易府?”林知夏一箭射出,正中远处的靶心。 “是!”一个长得与柳腾有七八分相像的男子垂着头,沉声答道。 林知夏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弓箭上,他稳稳的拉开了弓,轻轻扫了一眼那几乎看不见的草靶:“那不知变通的木头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林知夏丢下弓,若有所思的朝着一匹周身雪白的骏马走去,“噌”的一声,身后的羽箭稳稳的落在了靶心上。 “这倒是有意思的很。”林知夏的笑容中多了几丝玩味,“柳焰,你是时候去趟校易府了。” 柳焰得令,即刻几个轻纵,消失在丛丛绿荫之中了。 ********* “你!你怎么进来的?身子可养好了?二爷和冯掌柜怎么会同意你进来?你这是不要命了么?”林西陆抓着陆望舒的胳膊,来来回回的打量着。 “放心,我没事,身子早就养好了,否则冯掌柜头一个不让我进来。”陆望舒笑着抽出手,生怕林西陆发现什么端倪,“倒是你,让我好等了许久。” “我是真的没料到你会在这虚镜中,”林西陆无奈的摇了摇头,“就连知夏的消息,我也是最近才打听到的。” “你也听说了?”陆望舒轻叹了一口气,“这里的知夏,似乎很不一样。” “也许,根本就不是知夏……”林西陆若有所思的说道,“那邪识已经逃脱了。” “你知道了?”陆望舒有些惊讶,他还未来得及同林西陆说这件事。 “上一重虚镜里,我上了他一次当。”想起那邪识,林西陆心里还是有些气。 “既然你已经遇上了他,那我也就不瞒你了。”陆望舒看着林西陆的眼睛,斟酌着说道,“那邪识,似乎与拜言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 原来那邪识说的是真的……林西陆心头一抽,感觉心里某块地方塌了一块。 “拜言也许是有苦衷的,你也别多想,究竟事情的真相如何,待我们出去了,好好找拜言谈谈就是了。”陆望舒出言宽慰道。 林西陆自然知道这是陆望舒在安慰他,自己的侍灵,的的确确的背叛了自己,蚀骨锥心之痛,让他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 “眼下,我们最重要的还是解决知夏的事情。”片刻后,林西陆缓过神来,沉声说道。 “若要知道这镇国将军究竟是那邪识还是知夏,我们得会上一会。”陆望舒朝着窗外指了一下。 林西陆即刻会意,朗声说道:“多谢陆大人抬爱,晚生甘愿拜在陆大人门下,从今以后定当事事以陆大人马首是瞻。” “林公子客气了,你我既有缘分同场为官,必当互相照应,说不上拜师,我看你与我年纪也相仿,若不嫌弃,叫我一声陆兄即刻,至于其余的那些虚名,不提也罢。”陆望舒边说着边竖起耳朵自己的听着窗外的动静,许久之后,“扑”的一声,似乎是飞鸟遁走的声音。 “看来倒是知夏先找上我们了。”林西陆推开窗户,望着空空如也的房梁。 【壹佰肆拾】愿者上钩 “那么多好地方你不托关系,偏偏让西陆去了那么个连圣上也想不起来的地方。”林夫人捻着帕子抹泪。 林西陆是她过了二十五才生下的头胎,其中自然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所以她对这个儿子简直疼到了心坎里,吃穿用度是不必说了,连讲学的先生,服侍的丫鬟都是她亲自精挑细选出来的,然后放在身边调教了有些日子,才敢往林西陆的院子里送。 眼下林西陆到了入仕的年纪,她早就想好了,虽然西陆自小习武,但绝对不能去做那腰带上系脑袋的职位,这么块心头肉,绝对不能送到战场上去。文职里,她就看中了兰台主簿的位置,既不是那么拔尖,也不至于被埋没了,只要安安分分的做个一两年,再托上一点关系,肯定就能顺利升到侍御史,日后顺顺当当的就能成为自己老爷在官场上的助力,到时不说别的,娶个武将之女,再加一加官,这朝堂之上,文武两道,就没有林西陆走不通的了。 林夫人如意算盘打得好,却没曾想,这林老爷竟一意孤行的要送林西陆进校易府,林西陆本是不情愿的,这也让她安了心,已经托了娘家那边再去给林西陆谋个好差事。可没曾想,林西陆接到就职状的那刻,当下就答应了,不单是答应,还答应的异常痛快,异常兴奋。 “你懂什么,见识如此浅薄,西陆好在没像你一般目光短浅。”虽然被林夫人稍稍的扫了兴致,但林西陆能如此顺利的进入校易府还是让他有些心花怒放的,于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别看现在校易府默默无闻的,两边都不沾,而且很不受圣上的重视,但你仔细想想,武派行事大多蛮横直接,文派则阴狠狡猾,这校易府能安然无恙的存在这么多年,你觉得是什么道理?” 林夫人被问住了,虽然她父亲曾经也是朝廷言官,但她一个庶出女儿又哪里会懂得这朝野之事呢。 林跃见自己的夫人半天说不出话,知道她又是见识浅了,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当今圣上十五岁登基,当年一力扶持他上位,为他肃清叛臣贼子的是哪位,你可还记得?” “是易老将军。”易老将军当年以一当十,力保如今圣上登基,当年的惨烈和壮阔让闻者唏嘘,见者流泪,连得林夫人这样的后院女眷都对事情的经过所知一二。林夫人不明白自己老爷为什么要提起这早就不在人世的老将军:“可是易老将军不是在辅佐圣上夺回实权之后,就告老还乡了么?而且,他一生从未娶妻,也无子嗣,与现在这校易府更是扯不上什么关系啊。” 林跃斜着眼看着林夫人痴傻的模样,想起后院几个风雅的姨娘,恨不得现在就飞奔过去,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不用再对着这个年老色衰且脑子不灵光的正室。 “易老将军虽然没有娶妻生子,但他有个同胞的大哥,这大哥虽无建树,儿子也是个不成器的,入赘到一户盐商家做上门女婿,索性,生了个孙子,到时一等一的出色。”林跃讲得有些口渴了,想要喝茶,而林夫人丝毫没有这个眼力见,仍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着,“那盐商姓陆。” “啊!”林夫人的脑子这才转过弯来,“那这陆大人岂不就是易老将军的孙子!” “这只是其一,你再去看看校易府三个大字,中间那个易字,不是易老将军的易又是什么!”林跃索性自己倒了杯茶,“顿顿顿”的灌了下去。 林夫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校易府明明主要负责译改各国文献,却不用“译”,怪不得陆望舒这个少年状元郎却被圣上亲自派到了看上去属于边角地位的校易府。 “不对啊,这陆大人我听说是个孤儿啊。” “易老将军去世后,正所谓树倒猢狲散,那些亲眷根本守不住家业,很快就将整个易家败完了。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盐商一家下海压货,准备举家南迁的时候,正好遇上风浪,除了陆望舒,整个陆家都死绝了。这陆望舒那时才不过三四岁,后来不知怎么地,就被个道姑收养了,对外宣称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这些秘辛,可是林跃这些年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才打听出来了,这整个北淮对陆望舒的身世知道的如此清楚的,除了林跃,怕就是当今圣上了。 林夫人微微一思索:“老爷是说,圣上这是把陆大人当做自己的心腹在培养,所以不愿意他卷入党派之争……” 林跃见林夫人总算开了窍,这才舒了一口气:“你终于明白了,所以不论这朝堂之上现在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胜过东风,在圣上眼里,只不过是一场争宠,一场闹剧,他日后真正会重用的人,都放在了校易府!” 林夫人听得自家老爷最后这一句话,喜上眉梢:“还是老爷英明啊!若不是老爷目光深远,西陆怕是要被我耽误了。幸好幸好!我要赶紧去祠堂拜拜,多谢林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啊!” 说罢,就似一阵风一样卷走了,也不理会还在房中的林跃,林跃虽有些不满,但想到终于短暂的摆脱了这愚妇,也就喜滋滋的去后院寻姨娘去了。 ********* “听说这林将军的脾气可是古怪的很啊。”陆望舒提笔在一篇文章中加着注释。 “坊间盛传,上个月渝州知县跑去送礼,结果礼没送成,被打断了腿抬出来了。”林西陆将陆望舒整理好的文章开始分类,“我们真的要在这儿做这些活计啊?” “王禹简直就是皇帝派来监工的,每天按着饭点来巡视,若是他要的东西还没弄好,你是不知道他能催成什么样。你放心,我已经派人递了帖子给知夏,正好办个译文会,邀他参加。他可是一直在我这里放了探子,难得有机会可以直接来校易府,相比他是不会推辞的。” “你那个师父又是怎么回事?”林西陆想起今早遇见的那个道姑,冷口冷面的样子,让他从骨子里有些发憷。 “早上她来的突然,我也没来得及跟你细说。”陆望舒停下了手中的笔,“这里的陆望舒是她抚养长大的,她倒是个高人,手中很有些法术,也能抓个妖驱个魔什么的,皇帝之前想要让她入宫做官,被她直接拒绝了,倒也没有受到惩罚,想来这皇帝还是想要用她的。” “你师父会法术,那你呢?” “一些皮毛,障眼法而已。”说着,陆望舒抓起手边的一张宣纸,念念有词,“嗤”的一生,那张纸就变作了一只雀鸟,扑棱着翅膀想要飞走。 林西陆一把抓住,仔细的检查着:“像,若是没有修为的人根本分不出真假。” “可惜,”陆望舒轻轻一指,那雀鸟又变回了一张宣纸,“我试过了,除非我用十足的念力,否则最多维持一刻钟就要回复原状了。” 林西陆还像在细问,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进!”陆望舒朗声说道。 “陆大人,镇国将军府的回帖送来了。”一个仆人递过一张帖子。 “下去吧。” 陆望舒打开帖子,迅速扫了一眼:“成了,这译文会知夏答应了。” ********* “将军,这陆大人与您素无交情,您确定要去么?”柳腾动作娴熟的替林知夏捏着肩。 “怎么?腾儿觉得本将军不应该去?”林知夏闭着眼睛,很是享受。 “腾儿只是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林知夏轻轻的笑了:“既然腾儿如此放心不下本将军,不如明日同去可好?” 柳腾手上一顿,林知夏从未带她参加过任何酒宴,这回竟然愿意带她出席,这难道……姑娘家的心思转了几道弯,甚至已经考虑到或许未来的有一天,林知夏有没有可能将他纳入府中做个姨太,那哥哥柳焰是不是也可以有个正式的官职呢…… “腾儿,你也跟了我五六年了,该给你的,不会少,放心。”像是猜透了柳腾的心思一般,林知夏轻轻的在她手上拍了拍。 细密的汗珠布满了柳腾的后背,林将军,果然是能够揣度人心的鬼才,在他身边待着,果然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 “他来了?”陆望舒不知为何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来了。”林西陆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是那邪识。 校易大人府上已经有三年多未曾举办任何饮宴,此次名帖一出,倒是引得文武两道都产生兴趣,无奈人家指明了是译文会,武将大多在学识方面造诣不高,能来参加的更是寥寥无几,文臣倒是占了大半,一时之间,整个厅内“之乎者也”,一派酸腐之气。 “镇国将军到!”管家的一声通传,让整个厅内鸦雀无声,武将眼中都冒着兴奋的光,仿佛他们的主心骨到了,而文臣这边,有鄙夷的,有探究的,但更多的,是对这年纪轻轻却名震四方青年的恐惧。 【壹佰肆拾壹】洞若观火 女子的娇笑声传进了厅内,各路大人面面相觑。下一瞬间,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飘了进来,紧跟着的是一串清脆的响铃声。一直白色的柔足踏进门槛,粉色的丹蔻点缀在小巧的脚趾甲上,很是引人瞩目。 王禹的脸色阴沉的都要滴出水来,使了个眼色,立即又家仆围了过去,想要将这来路不明,衣着暴露的女子带下去。 “腾儿,快穿上鞋,仔细受了凉。”一把清越的薄荷音在厅外的不远处响起。 仆人们知趣的退了下去,王禹眼睁睁的看着那女子光脚赤足的踏进了厅内,轻佻的看着一室的文臣和武将。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穿了绛紫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肤白纯红,一双鹿眼中带着点点星光。 “诸位大人请随意,不比太在意本将军。”林知夏大手一挥,自己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 可厅内的其他人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着你,最终,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陆望舒身上。 “林将军大驾光临,真是令蓬荜生辉啊。”陆望舒仔细的观察着林知夏。 “校易大人真是过分自谦了,”林知夏扫了一眼小案上的茶盏,“这皇宫内都极少能喝到的碧沉茶,陆大人竟舍得拿来待客,可见陆大人是喝惯的了。” “林将军,这茶是圣上赐下的,我家大人一直没舍得喝,今日难得众多贵客临门,这才拿出来待客的,还请林将军不要误会了我家大人。”面对林知夏的恶意,王禹颇为不满。 “想来心胸宽广的林将军只不过开了个玩笑,彰泰兄你不必太过认真,”陆望舒对着林知夏浅浅一笑,“您说是么,林将军?” 林知夏朗声大笑:“素闻校易大人巧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论口才,怕本将军的整个逐鹿军团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话听得林西陆眉头一皱,语气不善,言词之间处处咄咄逼人,一点都不像是林知夏本来的性子。 “将军,人家站的腿都酸了。”柳腾嗲声嗲气的抱怨道。 “来人啊,将柳姑娘的软垫拿上来。”林知夏朗声说道。 几个一看就是将军府打扮的家仆走了进来,手上抬着软垫,香妃靠和波斯毯,自觉地将这些物件在林知夏的位置旁边摆放好。而摆放这些物件的那个位置原先是一个新上任的武官的,无奈人微言轻,对方又是林将军府上的人,他更是一声都不敢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去。 如此猖狂!陆望舒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林知夏和那位柳姑娘。此番宴请,来的都是朝中大臣,无一人携家眷前来,而林知夏明知故犯,带了个如此轻浪的女子,这摆明了是给自己,是给校易府,也是给这满室的官员一个下马威,他要昭告天下,他林知夏,虽是武将,但在立场上是既不帮文臣亦不会帮武官的,他就是他,站在北淮军权的顶端,哪怕是那位身穿五爪金龙的绝对权力者,对他,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能有的,只有依仗。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席吧。”陆望舒向管家示意。 茶盏被撤了下去,流水似的美酒佳肴不停的被送上来,没有歌姬舞娘,只有几个斯斯文文的小倌奏着丝竹管乐,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这知夏,很不一样。”陆望舒借着丝竹声,低声说道。 林西陆点点头:“的确,不像知夏,可也不似那邪识。” “他既然派了探子来,说明对我们还是存了疑问的。既然如此,我们且试他一试。”陆望舒斟满一杯酒,想着林知夏走去。 “陆大人,这位就是林尚书的公子吧。”林知夏见二人一同走到他面前,也不起身,继续好整以暇的坐在位置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林将军。”见林知夏问到自己了,林西陆落落大方的上前行礼。 “果真是一表人才,怪不得从不站边的校易大人为你破了例。”林知夏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唔,林家的白堕酒,哼,这林跃这么快就来拍马屁了么。 “林将军说笑了,”陆望舒扫了一眼支起耳朵的众人,“陆某只不过为圣上选拔合适的人才而已,党派之事,陆某过去不参与,将来更不会。” “陆大人倒是十分肯定啊,只是……”林知夏抬起了眼,语气中多了一抹冷意,“世事多变,陆大人这话说得太早,怕是日后会后悔。” “陆某但求做人做事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圣上,至于其他的。陆某不会也不愿意去考虑了。”陆望舒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 “将军,”柳腾见陆望舒面色严肃,厅内气氛诡异,生怕林知夏吃了亏,“这不是译文会么,怎地还不开始?” “我们腾儿等急了么。”林知夏牵住柳腾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着。 “是啊,陆大人,什么时候开始啊?”厅中的武将见林知夏发了话,纷纷附和。 文官见那帮子武将出来发话,纵然平时与陆望舒没什么交情,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我方的朋友,况且这校易府既是没有党派,那就意味着有可能加入任何一方,于是一个两个的也都站了出来。 “哼,都说客随主便,哪有这客人如此心急的道理。” “这译文会是何等高雅之事,若是等不及的大可自行回去。” “世上苦事之一,就是对牛弹琴。” “谁又说不是呢,简直就是有辱斯文。” 遮掩文官平日里就是靠嘴吃饭的,眼下同仇敌忾,损起人来更是刻薄。那些武将明知道这帮子文官在羞辱自己,无奈肚里没墨,想说出些反击的话却是有心无力,只能恨恨地在心中骂几句脏话解气。 王禹满脸不悦,校易府极少宴客,这回办这译文会他本就不赞同,眼下这帮宾客偏偏还没有做宾客的自觉,场面上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不休,完全不把校易府的一干人等放在眼里。 “既然各位都如此急切,那烦请移步请墨轩,我们正式开始译文会吧。”陆望舒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不悦。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林西陆跟在众人最后,小声的问道。 “你等着看吧,是不是那邪识,稍后便能出分晓。”陆望舒自信满满。 请墨厅就在正厅之后,说远不远,可认真走起来,却也要一盏茶的功夫。秋日的晚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再加上这陆府之中布满了清雅的花木,趁着皎洁的月色,倒又有一番情趣,因此无人抱怨,大家边走边赏,勉强算得上和谐。 “呀,将军,你看那是什么!”柳腾一声娇呼,指着不远处的池塘。 林知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也愣住了。秋日已过,池塘内大多是残荷败叶,灰灰沉沉一派死寂,可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蝴蝶,这蝴蝶有巴掌大小,身上带着璀璨的红光,在这夜里看起来格外耀眼。只见它像是飞累了一般,轻轻落在了一朵只剩下两瓣花叶的荷花上,那荷花在瞬间就像注满了生命力一样,掉落的花瓣又重新长了出来,睫眼之间,又变作一朵完整的荷花了。 “这……这……”众人自然也是瞧见了这幅场景,一时之间大家都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来。 陆望舒不管众人,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林知夏身上,见他起先微微张着嘴,眼中全是震惊,随后即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可视线一刻都没从那灵蝶上挪开。 “你看到了么?” “嗯,若是那邪识,应当一眼就看穿这点小把戏吧。不过我们也不能大意,那邪识狡猾的很。” “你放心,请墨轩中我打算再试他一试。”陆望舒的食指跟拇指轻轻一捻,池塘上那灵蝶飞舞了几下,化作一团光斑融于夜色之中了,至于那荷花,还是原来的模样,仿佛一切的改变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回事!”一名武将率先叫了出来。 “你们都看见了吧,那蝴蝶!那荷花!”一名文官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向周围的人确认着。 “校易大人,你这府上,莫不是有精怪作祟?”另一个年纪稍轻的武将朝着陆望舒喊道。 “这等怪事,陆某也是第一次见到,当真是稀奇的紧,震撼的紧啊!”陆望舒装作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校易大人,还是请您师父来看看吧,听闻她是个世外高人。”一名留着山羊胡的文官提议道。 陆望舒记下了那人的样貌,看来这帮人早就将自己的底细调查的清清楚楚了,这北淮的朝廷内斗还真是不容得他想置身事外啊。 “林公子,你对这事怎么看?”林知夏忽然向一直站在陆望舒身边默不作声的林西陆发问。 “回将军,下官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奇事,实在不敢妄自揣测,还想听听各位大人的高见。不知将军您是怎么看的?” 好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真是比他老子还狡猾三分。林知夏的一双鹿眼半眯了起来。 【壹佰肆拾贰】却是旧时相识 “博览群书的诸位文臣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将军一介武夫,粗人一个,又如何说得出个一二三呢。” “将军实在太过自谦了,”陆望舒接过话头,“将军自幼从军,走南闯北,所到之处哪里是我等不闻窗外事的文臣所能企及的。” 众朝臣听着二人的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均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扯上了自己,被逼着发言。 “奴家以为,这世上的事哪里就都有道理可言呢,若是什么事情都要说出个是非来,那岂不是失了些趣味。将军,您说是么?”柳腾轻轻巧巧的接过话茬,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向着众人扫了一圈。 “柳姑娘这话说的有理,这罕见的光景就当做是上天赐予的赏赐吧,至于这背后的原因,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去追究的了。”林知夏笑盈盈的揽住柳腾的肩头,看着众人。 “林将军所言极是,我等能见到这光景已经是福分了。” “是啊,且看且珍惜吧,深究就没什么必要了。” “林将军的见地果然非我辈能够企及。” 武将纷纷随声附和,生怕自己少说了一句会被这喜怒无常的镇国将军记恨。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继续前往请墨轩吧。”陆望舒一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楼阁。 众人沿着池塘接着往前走,林知夏悄悄地捏了一把柳腾的水蛇腰,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先去请墨轩替本王挑个好位置。” 柳腾知道这是林知夏要故意支开她和众人了,便故意扯着一个念过半百的文官袖子说道:“这位大人,天黑路滑,还请大人容奴家与您一同前去。” 那文官虽然极不情愿,但看到林知夏那副审视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说:“柳姑娘,你跟紧老夫就是,不要拉拉扯扯。” 陆望舒作为主人,自然是在前头带领着众人,而林西陆作为校易府的人,则留在最后,防止有人掉队迷路。 林知夏见众人走远了,才慢悠悠的凑了上来,走在林西陆的身侧:“林公子,在校易府可还习惯?” “能学不少知识,还能增长见闻。”林西陆不知道他的用意为何,只能不动声色的打着官腔。 “这话你说给别人听就罢了,”林知夏的双眸在夜色中分外明亮,“这校易府每天是什么样的,本将军可是清楚的很。” “下官不知道林将军对小小的校易府竟如此关心,若是陆大人知道了,想必会十分感激的。” “你少拿陆望舒来压本将军,”林知夏的眸色渐浓,“本将军只问你一句,当年你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林西陆很是疑惑,自从来到这重虚镜,这是第一次与林知夏正面相见,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更遑对他许下什么诺言了。看来,这林知夏与此处的林西陆怕是之前就相识的。 “当年的事,林将军仍然记得?”林西陆问道。 “一字一句不敢相忘。”林知夏没了跋扈与张狂,眼中盛满了郑重。 “那林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对我承诺了什么?”林西陆以进为退、 “平南夷,定东岳,保西楚之地十年平安。”林知夏一字一顿的说道。 “如今南夷已平,西楚的拓跋一族自顾不暇,仅剩东岳了。”林西陆这几日因为译文,翻阅了不少北淮的资料。 “我知道……”林知夏的声音轻了下去,“只是,西陆,只剩一个东岳了,你就不能随我一道么?” 林西陆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林知夏,脑中却飞速运转了起来:看来过去的林西陆与林知夏真的是相识,而且甚为熟稔,林知夏近年来的战功,甚至可以说是为了林西陆而立的。 “好,我知道了,”林知夏见林西陆久久不说话,认为他是拒绝了自己,“等东岳被我拿下那日,我会亲自来接你的。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林西陆镇定自若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焦急,这原先的林西陆究竟对林知夏许了什么样的承诺呢! “只是你为什么要进这校易府?”林知夏似乎有些生气,音量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度。 “你觉得我不应该来?” “那陆望舒是什么样的人,他易家又是什么样的人,你爹爹知道的丝毫不比我少,他却为了林家的门楣,把你当棋子一样丢进这滩浑水。”提及林跃和陆望舒,林知夏满腔的愤怒。 “我现在已经拜入了校易府,说什么都是迟了。” “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去找圣上,将你拉出这火坑。” 林西陆闻言失笑,这说风就是雨,做事直接的性子,还真是林知夏本人没错了:“知夏,我已经长大了,且不说这校易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纵然有,我也能应付的来。而且,我毕竟是姓林的,为了林家,多少我也应当出些力。” “三年未见,你真的不一样了。”不知为何,林西陆从林知夏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浅浅的忧伤。 “我们都在长大,不是么?你现在,也变成了名震天下,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将军了。”林西陆露出淡淡的笑意。 “好,你再等我,一年,不,半年之内,我一定平了东岳,到时候,我们的约定,你可不能赖了。”有多久没见到林知夏这样孩子气的笑容了,林西陆不由自主的看傻了眼。 “怎么样,是不是本将军的脸太好看,又把你迷住了?” 这张带着几分顽皮笑意的脸忽然凑到林西陆面前,让他愣住了,浓密的长睫毛微微卷曲着,故意一下一下的慢慢眨着,清亮的瞳仁清晰的倒映出自己的样貌,最要命的是,一股子熟悉的淡淡薄荷味随着林知夏的呼吸一直萦绕在林西陆的鼻腔中。 的确,这脸很迷人。 凝望着他的笑容,林西陆也不自觉的笑了出来,桃花眼中的水氲让本来想调笑林西陆的他看呆了。 “怎么样,是不是本公子的脸太好看,把你迷住了?”林西陆学着他的样子,原封不动的奉还给他。 “是,把我迷住了,就像第一次见你那样。”林知夏脱口而出,丝毫没有迟疑。 林西陆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吓了一跳,心中虽然甜蜜蜜的,可面上还是有些不自然的微微偏过头去:“我们落后太久了,大家该等着急了,走吧。” 林知夏看着林西陆刷刷红的耳根,得意的笑了:“是哦,该着急了,走吧。” “将军,”柳腾一见到林知夏,就如同没有骨头的藤蔓一样,缠了上去,“人家等您好久了,您不来,他们都不肯开始呢。” 林知夏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柳腾揽入怀中,反而生硬的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是在下失礼了,方才流连陆大人府中的美景,一时之间走错了方向,幸亏遇见了林公子。” 陆望舒望向林西陆,只见他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示意陆望舒可以开始第二重试探了。 “本府今日幸得一副绢画,深感这画中的风格奇特,就连上面的释文也让人难以理解,还请各位大人多多指教。”陆望舒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几名书童抬着张檀木架子上来了,最后一名书童手捧着一卷书画,经得陆望舒同意后,展臂一抖,一张半人多高的画卷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厅内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锁定在那副画上,这绢上画的是一人像,只是自古绢画多为美人画,而这画像上画的,却是个男子。一袭白衣,眉目如画,仙风道骨,一头乌发似乎是被风吹散了,不过并不显得凌乱,反而增添了几分风流的意味,这看似斯文的男子手上拿的既不是书也不是琴,倒是一副闪着荧荧蓝光的锁链,虽然只是在画中,可大家却都感受到了这锁链散发着的寒意。绢帛右上角,有着一排朱砂小字,明明都是汉字,可连起来却似乎意味不明。 “咦,这男子……”一名年轻武将率先打破了平静。 那位先前被柳腾硬拉着的年长文官也发现了:“这画像上的人,倒是有些面善……” 林西陆自打这画像展开就知道了陆望舒的用意,这画像上的人,看似与自己有七八分相像,但只要是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并非林西陆,二十林西陆的侍灵——拜言。 若此地的林知夏当真是那邪识,对着困了他这么些年的拜言,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情绪多少会有些波动,而这波动恰恰就是辨认他身份最好的证据。 “恕奴家眼拙,这画上的人,奴家看着倒是有几分像林公子。”柳腾边说着边上下打量了林西陆一番。 “是啊,真的像!” “岂止是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我就说像谁,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本将军看着倒是一点都不像呢,”林知夏扫了一眼,便不再看那画像了,“林公子温和谦雅,而这画中之人……” 众人都伸长了耳朵,等着这位镇国将军的高见。 【壹佰肆拾叁】各为其主 “这画中之人,”林知夏顿了一下,环顾四周,“这画中之人,还是请各位大人自行品评吧……” 众人支棱了许久的耳朵听到这句话,霎时间都泄下气来,心中纷纷翻起了白眼,这林将军,也太会故弄玄虚了吧。 “怎么样?”林西陆轻声问道。 “说不好……”陆望舒犯了难,“像是,又像不是。” 林西陆沉默片刻:“不论是不是,破了执念才是正事。” 说话间,镇国将军府的一个护卫行色匆匆的来到了请墨轩门口,使劲张望着,柳腾眼尖,不着痕迹的踱到了门口,那护卫低声说了几句话,柳腾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迅速朝林知夏的方向扫了一眼,疾步走了进去。 “什么时候的事?”林知夏听得柳腾的报告,神色未变,沉声反复确认了一次。 “一炷香前,宫中已经将消息封锁起来了,三皇子已经入宫了。”柳腾恢复了那副娇俏的神色,笑晏晏的靠在林知夏怀中,外人看来,二人好像在调笑着什么。 “看来在圣上的眼中,校易府的地位果然不一般。”柳腾朝着陆望舒的方向努努嘴。 只见陆府的一个家仆正在陆望舒耳边小声的嘀咕着什么。 “是时候看看校易府真正的实力了。”林知夏面上浮现出一丝兴奋。 柳腾知道,林知夏只有在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才会流露出这样的兴奋。 “怎么了?”看到陆望舒神色有变,林西陆关心道。 “圣上重病,宣了三皇子入宫。”陆望舒眉头紧锁。 “这是要立储君,传位于三皇子了?”林西陆注意到了林知夏望向他的目光。 “不好说,这北淮的朝廷斗争和皇位争夺乍一看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但谁又知道背后的水有多深呢。我本不想参与其中,只想着解决知夏的执念就能离开,可眼下……”陆望舒也朝着林知夏的所在看了一眼,“眼下知夏身份还未能确定,这夺嫡之战却倒先开始了,看来这浑水,不由得你我躲避了。” ********* 北淮的第七任君主于威慈八年病重,连夜立了宅心仁厚的三皇子王烨为储君,自此之后,这位在龙椅上坐了三十年的君主日夜缠绵于病榻,朝中大小事务统统交给太子处理。 ********* “二皇子那边怎么样了?”刚从演武场回来的林知夏很不满意,帝国最锋利利刃,直属与自己的羽卫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战争,今天演练成果不及在南夷的十分之一。 “继续吟诗作对,往来于各路学子之间。”柳焰答道。 “很好。”总算,这位本应继位的皇室嫡长子没有自乱阵脚,让他稍稍松了口气,“校易府那边呢?” “三皇子,不,是太子殿下在立储之后的第二天就亲自去了一趟,据探子回报,一早就去了,直至深夜才出了校易府。” “那……”林知夏犹疑了一瞬间,“他呢?” “林公子一直跟着王禹大人在译文,并未见到太子。” 十二分的轻松从林知夏心底升起,还好,西陆没有牵涉其中…… “只是……”柳焰觉得此事十分重要,却也明白自家将军也许并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说。” “二皇子见过太子殿下,态度似乎不是将军预期的那样。” “王家的子孙,果然各个心慈手软,难成大器!”林知夏重重一拍,案上的一方上好青山砚跌落在地,一地碎片。 ********* “圣上要你站在太子这边?” “校易府过去承了当今圣上太多的情,现在人家要点利息,我又怎么能不给呢。”陆望舒刚从宫中回来,很是疲累。 “只是这争权夺利的事情,太过凶险,当初在芙蓉城,一个太后就搞得我们险些丧命,现在想来,还是让我心有余悸的。”林西陆想起当日芙蓉城皇宫里的那一幕,背后还是有些发凉,权谋,比妖的利爪,比魔的锐齿,更令人心生惧意。 “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那铡刀要落不落的悬在颈后的感觉。”法场那一幕,让陆望舒也是心有戚戚焉。 “既然从不显山露水的校易府站在了太子这边,那就等于东岳三十六族和南魏的势力都在太子麾下了。”林西陆先前从陆望舒口中得知了这校易府存在的真正原因,牵制并逐渐掌握这两处的外邦势力,以备不时之需,“那么现在,站在太子对面的,究竟是谁?” “二皇子,王毅,还有他背后的北淮未来……” “未来?”林西陆不解。 “我也是这两日才知道的,这位二皇子,当真是一位了不起,不,应该说是城府深不见底的人物,”陆望舒苦笑着说道,“他今年十九岁,只比太子殿下大两岁,但是,他从七年前,也就是十二岁开始,有目的接近并接近贡生。每一年来赶考的学生,但凡是有些才学的,不管考上没考上,他都会前去结交一番,从不摆皇子的架子,与那些贡生同吃同睡,需要钱的他就出钱,需要先生的,他就花重金,从全国各地找好的先生过来为他们答疑解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做到这样的程度依然让人咋舌了,更可怕的是,他连那些贡生的原籍都派人走访了,家中有病人的,就派最好的大夫,送最好的药材过去,家中有田地的,他就给县令施压,让他免去几年的赋税……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你想想,能进入平安京的贡生都是乡试,秋闱筛选出来的,学识和资质都不会太差,每一届大约能有两百来人参加考试,除掉其中朝中有人,或是士族门阀出身的,剩下的,也足有一百多人。七年了,七百名贡生,有些已经入朝为官,虽然现在品阶不高,太假以时日,必会升迁,等这批老臣退下去后,朝中的肱骨之臣都得从这些人当中选拔……” 陆望舒的声音越来越小,林西陆的心头却越来越惊讶,十二岁的孩子,竟懂得如此费心费力的收买人心,这心机之深之重,非常人所能及。 “这当真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自发去做的事情?”林西陆怎么想都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 “天家子弟虽然比寻常人家心思重些,倒也不至于如此,他背后站着的人……”陆望舒阖上了双眸,“是知夏。” “知夏为什么选了他?” “言听计从,马首是瞻。” “他想要做真皇?!”林西陆从未想过知夏居然对权利有如此的渴望。 “我怕,这就是知夏在这重虚镜中的执念。”陆望舒的双眸缓缓睁开了,满是担忧。 “那我们,岂不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若王毅当真是继承大统的合适人选也就罢了,可校易府这么多年来对他的考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虽然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但违背良心和底线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出来。这一次,怕是我们当真要与知夏为敌了……” “这是最坏的结果,但我相信,只要真的知夏在这重虚镜中,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的。知夏从来就不是助纣为虐之人,他的心从来都是同我们一样的!”林西陆无比笃定的说道。 ********* “望舒,天下局势已经变了。为师最后一次问你,你当真不随为师回山么?” 这一日,云姑又来到了校易府。自从圣上立了三皇子为太子后,她日日都来,每次都问的是同一个问题。 “师父,徒儿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徒儿离开,难道您是觉得徒儿没有能力处理这些纷争么?” “你有能力,你就是太有能力了。”云姑叹了一口气,“我收你做徒弟,法术也只教你些皮毛,就是不想你太过能干……” “为什么?”怪不得此处陆望舒的修为比不上云姑的一半。 “我与你相遇的那一日,就知道,你的命,是不属于这里的……” 陆望舒听得这话,心头一跳,难道这云姑看出自己的来历了? “我从未见过命格如此奇怪的人,明明生于这世界,但魂魄却像是从别的世界借来的一般。为师仔细算过了,如果你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平凡凡的,就能让你的魂魄一直待在这身子里,像个普通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活到七老八十。但是……一旦你太过出色,锋芒毕现,你这副肉身便再也锁不住你的魂魄了,至多到你二十岁,就会魂魄离体……” “魂魄离体……”陆望舒咀嚼着云姑的话,“师父是说,如果我一定要继续留在朝野之上,至多活到二十岁?” 云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十九岁了的徒弟,郑重的点了点头:“随我回去吧,望舒。这朝堂之上,没了你,该发生的也还是会发生。” “师父,请恕徒儿不孝,”陆望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师父的苦心,徒儿都明白,只是,这平安京中,有徒儿绝对不能不做之事,更有徒儿不能割舍之人!” “你这痴儿!可知你魂魄离体之后,你这里的肉身即刻断气不说,你在另一个世界的身子,也撑不了三年了!” 陆望舒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都起来了,云姑的这番说话他分明之前就从另一个人口中完完整整的听到过一次! 【壹佰肆拾肆】要与西风战一场 当年对他说出这番话的,正是山城唐楼的侍地者——俞广白。 “纵然如此,你也愿意?”云姑问道。 “非如此不可,不计后果。”这句答案,当年在唐楼他是这么说的,如今在北淮也是一字不差。 云姑看了陆望舒许久许久,一双饱经风霜但格外黑白分明的眼就这样看着他,有愤怒,有不解,还有浓到化不开的悲伤,最终,这些情绪都慢慢的消散,归于平静。 “既然如此,每年清明为师的一杯薄酒送上便是了。”云姑笑了,这笑意不再苦涩,不再不舍,有的只是释然和云淡风轻。 ********* “林将军,本王究竟还要等到何时!” 二皇子王毅生得很像当今圣上,有着同样刚毅的面部线条,奈何二皇子的生母德妃,正是圣上这辈子最憎恨的女人。当年三皇子的生母莲妃即将临盆,德妃平日里就看不惯莲妃得宠的样子,于是谎称头疼,特意召集了太医院最好的御医到宫中为自己诊脉。莲妃宫中的掌事宫女连着来了三次,想要请一位太医过去瞧瞧正在难产的莲妃,可德妃死活不肯放人,就这样,莲妃生下了三皇子王烨,自己却是香消玉殒了。 圣上得知真相后,龙颜大怒,本想要了德妃的命,奈何当年德妃娘家在朝堂上势力强大,圣上还得依仗几分,只能忍了这口气,只是训斥了几句,但心里,却是真真儿的恨毒了德妃。连带着,看这二皇子也是格外不顺眼,对丧母的三皇子倒是打心眼里的疼爱。 “二殿下,这可不像你。”林知夏慢悠悠的抿了一口茶盅里金黄的茶水,满口生香,“又有什么风吹到你的耳朵里了?” 王毅双拳紧握,对林知夏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十分恼火:“林将军,那校易府背后的势力,你可清楚?” “近日来,倒是有所耳闻,”林知夏使了个眼色,屋内的家仆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柳焰一人,“柳焰,说说吧。” “南夷之南,东岳以东,都是校易府的势力。”柳焰简明扼要的说道。 “你听听!”王毅平日里温文儒雅,亲和有礼的模样都消失了,他的下巴紧紧的绷着,眉间的川纹也透着戾气,“你在外征战这么多年,难道关于这件事就没有查到丝毫的蛛丝马迹么!” “哐当”一下,林知夏将茶盏重重的放在了手边的小案上,鹿眼半眯着:“二殿下这是觉得本将军和本将军的羽卫无能?” 王毅吞了下口水,缓缓的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拳,郑重一抱拳:“本王绝无此意,让林将军误会了,都是本王的不是。只是,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除了三弟,他又谁都不肯见,万一……万一……哪天真的仙去了,这三弟岂不是直接就……” “那又如何?”林知夏仿佛浑然不在意,“自古成王败寇,到时候只要寻个名头,找个勤王的理由,二殿下还愁不能登上那个位置?” “可……可如此一来,名不正言不顺,如何堵得住百官之口,又如何堵得住天下百姓之口?” “二殿下!”林知夏站了起来,神色中带了寒意,“若是殿下忌讳那百官,那我们就换了百官,这七年来,本将军让殿下结交寒门士子为的就是这样一日!那些百姓……谁让他们吃饱穿暖,谁就是他们的好皇帝,至于这龙椅上坐的究竟是谁,殿下以为他们真的在乎么?” 王毅眼中放光:“原来林将军早有打算,那本王定当全力配合。本王府中的三千亲兵,任凭林将军调遣。” 林知夏神色稍霁,这才缓缓说道:“能听得殿下这番话,本将军多年来的苦心才算没有白费。不过殿下说得对,眼下,我们最急需拔出的眼中钉正是这校易府,只要校易府一除,三殿下的势力就去掉了一半。” “看来林将军早已有了打算,本王愿闻其详。” ********* “看来殿下就在这几日了。”陆望舒从三皇子王烨府中回来,忧心忡忡。 “二殿下真的会反么?”林西陆看着陆望舒带回来的兵符,心头感到万分沉重,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同室操戈,骨肉相残。 “即便二殿下还有疑虑,知夏,也会逼着他反的。”陆望舒深深地叹了口气,“今日校易府的探子送来密函,原先驻守南夷的羽卫已经分批撤走了半数,但圣上从未下旨召回。你说这个世界里,能够搬得动羽卫的,除了皇帝,还有谁……” “这一仗,当真避无可避了么……”林西陆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叫着,不会的,知夏不是贪恋权势之人。 ********* 乌云闭月,整个平安京的夜晚全靠街上的点点灯火勾勒出模糊的线条。一个消瘦但修长的身影疾步穿过平安京的大街小巷,直奔镇国将军府。将军府外的守卫并不是泛泛之辈,但却没有发现那道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已经顺着院墙到了内院。 “将军,有人来了。”早已过了子时,柳焰却不曾睡熟,多年的征战经验让他在夜晚也格外的警觉。 “留活的,带上来。”层层叠叠的窗幔后传来一声慵懒的吩咐。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轻微的响动声从门口传来。屋内一片漆黑,林知夏心中默念一声该死,手中却已经摸上了枕边的一把软剑,窗幔被掀开的那一瞬间,软剑刺出,只听得“嗤”的一声,划破了什么东西。 来人一顿,并未反击,只是反手将软剑隔开,林知夏却丝毫不避让,手中软剑假意一收,另一只手上的几支啐了毒的银针却趁着这功夫全数向着来人射去。那人一个鹞子翻身,尽数避过,可到底是被激怒了,手底下也不在是只守不攻,劈手就朝着林知夏的门面而去。 林知夏借着对房间布置的熟悉,一个侧身,翻过床前的一个小案,那人却被结结实实的绊了一下,小案倒地,“哐当”一声,在夜里格外的引人注意。 “我劝你束手就擒,此时已经惊动了羽卫,你纵然杀了我,也是插翅难飞的!” “知夏!”那人一出声,林知夏就愣住了。 “西……西陆?” “林将军!府上来了刺客,将军可有大碍?”果不其然,门外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一名羽卫高声问到。 “本将军没事,你们继续搜,切忌声张!”林知夏点燃了屋中的蜡烛,对林西陆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羽卫很快离开了,林西陆扯下蒙面的黑布,轻吁了一口气。 “没伤着吧?”林知夏很是不安,那毒针的解药他都没有。 “我没事,你手下可够狠的啊。我可以好不容易才弄晕了他。”林西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你把他放哪儿了,可别待会醒了。”林知夏这话若是让柳焰听到了,肯定会伤心到流出血泪。 “安全地方,你放心,不到天亮,他醒不了。”林西陆接过林知夏递来的茶,没有一丝犹豫的一饮而尽。 “你这次来,是为了三殿下?”林知夏开门见山,该面对的事情,不如早些面对。 “是为了你。”林西陆凝视着林知夏,“镇国将军,不够么?” “北淮,需要变一变了。”林知夏不再看他,目光定在跳跃着的烛火上,“武将和文臣的争斗,在老皇帝的默许中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了,整个北淮因为这样无意义的争斗,国库日益空虚,军饷屡次被削减,我们的战士在最前线为这些人抛头颅献肝胆的时候,他们却在这纸醉金迷的平安京中挥霍着本应拿去置办将士冬衣的军饷,这样暗无天日的时代,是时候该结束了。而王烨,绝对不是能结束这争斗的人选。至于王毅,我不能保证他会是最合适的,但至少他绝对是最听话的。” “所以,”林西陆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你选择亲手结束这个时代?哪怕是用无数的鲜血和人命为代价?” “一切的变革,都需要有人用生命为其铺路。”这样的林知夏,让林西陆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知夏,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林西陆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语言是如此的苍白和无力。 “西陆,我变了,”林知夏回过身来,拉住林西陆的手,“我很害怕这样的变化,你知道么?以前我们看着父辈,总说着等入仕后要怎样变革怎样维新,可是那时候的我们都太单纯了,并不知道每一个看似不起眼改变背后,究竟牵扯了怎样的利益链条,而这些利益链条的背后有捆绑了多少的氏族和门阀。自从我上了战场,亲眼见到那一个个年轻而富有朝气的生命在我面前倒下,再也不曾起来,我就对自己,对他们发誓,他们用生命换回来的北淮要像他们一样年轻鲜活,不再腐朽阴暗!现在,西陆,我的机会来了,那个绝对权力的拥有者,终于要跟着这个腐朽衰败的帝国一起毁灭了,我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我也不能违背我对那些将士的誓言!” “知夏,你知道么,你口中的变革,你口中的誓言,对北淮,对天下来说,是一场名不正言不顺,永远无法在历史上立足的谋反!”林知夏坚定而狂热的目光让林西陆感到慌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壹佰肆拾伍】险胜半子 林知夏望着林西陆久久未曾言语,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他似乎感觉心里的某处被击碎了,细小的裂缝从最脆弱的一点蔓延开来,喀哩咔啦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之后,衍生出无数条裂缝,本以为面对了这么多年的生离死别已经麻木不仁的心,忽然间就因为这些裂缝四分五裂了,一块一块的碎成了玻璃渣子,再也拼不拢了。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这么说我,只有你不行!林西陆!只有你不行!”林知夏的头低低的垂着,让人无法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楚他的样貌,可悲伤的情绪从他的肩头发梢弥散了出来,“权势,名利,财富,我为什么拼了命的去争去抢?旁人不懂,但你必需懂!” 林西陆还没来得及反应,领子已经被林知夏一把揪住了。 “当年你我交好,你不畏人言,整日与我同出同进,林跃和你母亲却还得在这平安京有头有脸的生活下去,于是差人传我去,想寻个由头将我这个没名没利更没势的远房亲戚从尚书府赶走。你为了我,狂风也罢,烈日也好,足足三日,滴水未进,就这么跪在祠堂门口,求你爹娘不要赶我走。我纵然有一颗向着你的心,可始终也没有脸面继续待在林家了,因为你娘说的对,我吃林家的,用林家的,在平安京中行走,仗的是林家的势,倚的林家的情,我凭什么跟你在一起?我能带给你的只有败坏的名声和无尽的闲言碎语。” 林西陆任凭他揪住,一动不动,原来,此处林知夏和自己的过去竟是这番境况。 “当年你气我去从军,怪我不顾自己的生死,离你而去。可弱小的我,无权无势的我,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根本无力守护你,也无力守护我们之间的感情!林跃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能将我那可悲的自尊心击的粉碎,我憎他厌他,不是因为他要拆散我们,而是……而是因为我知道,他说的都对,他讲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没有了林家,当时的你和我,什么都不是,甚至没有能力在平安京活下去!” 林知夏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可分明有泪水一滴一滴,不断的从他的下巴滴落。 “为了自己,为你了,也为了我们,我必须要让自己变强,强大到足以让人畏惧。而这世上,让人畏惧的,只有权势,权势所在之处又是金钱和计谋的中心,西陆,这一仗,我避无可避。唯有赢了这一仗,我才能有足够的权势是对抗天下,去告诉你的父母,告诉那些轻视我们,侮辱我们,甚至想要毁灭我们的人,我,林知夏已经站在了权利的最高点,我有能力守护我身边的一切,没有任何人能够伤他分毫!” “知夏……”林西陆一把抱住林知夏,“不要这样……拜托……不要这样……纵然不用这样的方法,我们也能够在一起的,我可以放弃现在的一切,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可以的……我们可以的……跟我走吧,知夏,跟我走吧,放弃这一切,趁还来得及!” 林知夏在林西陆的怀中低声的啜泣着,薄薄的秋衣下宽阔的肩膀不停的抖动着,林西陆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西陆,我们真的可以离开重新开始么……”林知夏的头埋在林西陆的怀中,贪婪的吸取着他身上的气息。 “可以的,只要你愿意,一定可以的!”林西陆将他抱得更紧了,恨不得揉进自己的怀中,不论是在山城还是在北淮,林知夏从军的原因,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都是因为自己,林西陆此刻才明白,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心痛多些还是自责多些,只感到胸口憋闷的厉害。 房内渐渐安静了下来,林知夏似乎停止了哭泣,呼吸也变得均匀了,林西陆小心的拍着他的肩头:“知夏?” 下一个瞬间,剧痛从五脏六腑间传来,林西陆感到怀中一空,眼前一阵晕眩,赶紧手忙脚乱的扶住手边的一张桌子。模糊之中,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他走来,再接下来,他就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林西陆觉得自己掉进了大海中,一直浮浮沉沉的,有时还会呛几口水,可每当真的快要沉入海底窒息而死的时候,总会奇迹般的浮上海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让他再有力气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浮下去。 “弄醒他。” 林西陆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感觉这说话的声音十分耳熟,甚至莫名的透着亲切。 热辣辣的液体被灌进了口中,一点都不像海水,林西陆猛呛了几口,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可无论他多么的努力,却始终只能眯开一条缝隙,耀眼刺目的光,来来回回的人影,还有零星的脚步声,这一切的一切,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在大海上,而是被人囚禁在了水牢中。 身子渐渐的暖和了起来,应当是刚才那热辣辣的液体起了作用。他感到身体猛地失重,手腕和腰间一阵撕裂的疼痛,原来,这是被人吊了起来。 “别装死了,”那熟悉的薄荷音又响起了,“本将军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 既然睁不开眼睛,林西陆索性就闭了起来,不再白费力气了。他忽然间就想起那年和雁桑遇见的花二姐,那个被雁桑剜心而死的女孩,最后,她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只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风从那个洞中穿过,带起周围的碎布,就在这个洞的周围晃啊晃啊的,让看见的人心生绝望。而此刻,林西陆才发现,旁观者的绝望及不上花二姐当时的万分之一,本该鲜活澎湃跳动着的地方,再也不会因为喜悲而动了,因为那颗心已经彻底的消失了,无喜无悲的人,也就无生无死了,生即是死,死也无妨了。 林知夏一个眼神,一盆冷水从林西陆的头上浇了下去,让他游离的神志又回来了几分,他的下巴被谁紧紧的捏住了,生疼生疼,似乎快要碎裂了。 “说,东岳三十六族的令牌在哪里?”林知夏的脸离他很近很近,带着薄荷香气的呼吸就喷在他的面上,林西陆勉强睁开眼睛,从肿的不像话的眼缝里眯着看他,鹿眼,红唇,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面容,真的,是林知夏没错。 “早知道你是块硬骨头了,”林知夏见到他这幅样子,心中痛快极了,可却一丝也不快活,他压抑住这份不快活,手中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凑到林西陆的耳畔说道,“你越不想让林知夏做的事情,我就偏要做,你说的对,我不是林知夏,但我比他更狠,更强也更优秀!等这个林知夏彻底消失,这世上便只有我一人用这副身子了。” 林西陆伤痕累累的脸上多了一丝笑容,他的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林知夏听不真切,不由自主的附耳过去。 “我就知道,知夏是不会做出这样的是的,你这个冒牌货。” “啪”的一下,林知夏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一巴掌打在了林西陆的脸上,立即有鲜血从唇边淌了下来。 “把他放下来,砍下一只手挂到校易府门口去,告诉里面的人,若再不交出令牌,此人的下场便是警告!” “咚”的一声,林西陆重重的跌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几个大汉粗暴的扯着他的双手,将他拖拽至院中,背后火辣辣的疼,想必已经是血淋漓的一片了。 林知夏站在院中,望着被打的半死的林西陆,纵然秋日的暖阳投射在他温柔如水的脸上,但他眼中的漠色仍如海底深处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薄薄的唇里吐出的话语,林西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纵然你死了,也补偿不了我半分。” “报告将军,二殿下的密函到了。”柳焰捧着一只信鸽走了过来。 林知夏淡淡的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林西陆,从竹筒中拿出密函,眉头皱了几次,似乎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去查查,二殿下现在何处?要快!”林知夏很是愤怒,将那密函摔在柳焰怀中。 柳焰迅速的扫了一眼,心中大骇,信上的笔记是二殿下亲笔所书没错,可却是一封求救信!信上说自己被校易府的人绑了,除非林西陆在正午之前活着回到校易府,否则自己性命难保! 数不清的羽卫像影子一样朝着平安京的各个方向四散开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都带回了同样的消息,二殿下从平安京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好一个校易府!好一个陆望舒!”林知夏气极反笑,“来人,将林公子好生送回校易府,不得有半分差池!” “将军!”柳焰知道林西陆的重要性,放他回去如同纵虎归山。 “是本将军棋差一招,不过不要紧,这盘棋离结束还早得很!”林知夏眼底的冰寒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出了让万物生寒的肃杀之气。 平安京的寒冬,怕是就要来了。 【壹佰肆拾陆】怒其不争 陆望舒此生没有服过什么人,可现在却朝着面前这位灰袍道姑深深一拜。 “师父的大恩大德,徒儿今生无以为报。” 云姑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少年时的热血与冲动早就被岁月磨了个干净,人间的俗事早就不过问了。此番却为了这个明知是死路一条还硬要去闯一闯的徒弟,一次又一次的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原来当日二皇子王毅的失踪和那封亲笔手书都是云姑的杰作。二皇子当日出了王府,准备去拜访一位相交多年的周姓贡生,因为是熟识之人,也就未曾多带人马护卫,只带了几个武功高强的贴身护卫的同行,岂知行至半途,平日里走惯了的路一转弯竟变作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小巷,王毅一行人在其中七拐八拐的,不知怎么地就是绕不出来。 王毅跟林知夏相处的久了,知道了许多平安京中不为外人道之事,其中一件,就是这陆望舒的师父,云姑。传闻此人能起死回生,降妖除魔,至于呼风唤雨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了,这类的传闻不胜枚举,王毅本是不相信的,毕竟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可眼下,这条莫名出现,却怎么也绕不出去的巷子,让他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云姑,并十分笃定就是她捣的鬼。 王毅命属下十二万分戒备,自己也是紧紧握住了怀中的玉佛,生怕从这巷子中窜出什么妖物将他害了。可这巷子中倒是平静的很,除了走不出去,并未有任何要加害于他的举动。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阵大雾忽然飘来,王毅的护卫赶忙将主子护在中心,但接下来的发展更为蹊跷,浓雾没多久就散去了,等他们再能看清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来时的路上,周围的依旧是那些熟悉的街面和店铺。 “二殿下……这……”一名年长些的护卫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般诡异的情景,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到。” “怕是有哪些不知死活的,像吓唬本王,哼!本王可不是那三岁小儿,会被这等伎俩所阻!”王毅翻身上马,“走,去周贡生家。” 王毅只道是有人借着妖法想要警告他一番,让他知难而退,但他不知道的是云姑和她背后的校易府,为的根本不是什么阻喝,他们的目的就在于令王毅消失的这小半个时辰,天上地下,平安京中没有人能寻的到他,这才方便让林知夏相信,二皇子王毅真的是被校易府神不知鬼不觉的抓了起来。 至于那封手书,也是云姑所写,这世上知道云姑修为高深的人不多,但知道她善于模仿旁人笔记的人,天底下就只有陆望舒一个了。但这徒儿的心思做师父的又怎么会不晓得,他还没开口,云姑一封写好的密函已经交至他的手中了。 “既然前方的路你都决定好了,那为师只能帮一点是一点了。”云姑晓得,这回她对校易府出手相助,无异于把自己投进了这暗潮诡谲的权谋争斗中,并且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陆望舒心中感叹,自己何德何能,当年有大掌柜全意相护,现在纵然是在虚镜中,又有云姑这边为了他宁可放弃自己的一身清白,沾染这俗世名利的师父。 ********* “知夏……知夏……”林西陆迷迷糊糊的唤着,一对桃花眼紧紧的闭着。 “这身上的伤倒是无妨,可高热不退,怕是心中有疾,这可是无药可医的。”御医把了半天的脉,还是如此这般摇着头说道。 陆望舒握紧了双拳,十指关节隐隐泛白,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林知夏!” “陆大人,太子殿下来了。”王禹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家上官的脸色,他虽然醉心于译文,但对朝中的变动却也是知晓的,眼下局势紧张到如同满弓,一点点轻微的变化都有可能改变乾坤。镇国将军却在此时囚虐了林尚书家的宝贝嫡子,这使得朝中本来还未有倾向的文臣悄悄的变了方向。 “请到书房去,我马上到。”陆望舒闭上了双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分了好几次吐出,神色这才没有那么可怕。 “父皇说要将大统传给我……”面前的这位青年,脸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连身材,也是圆圆的,“陆大人,本王该怎么办才好……” 全天下的人都求之不得的位置,在这个孩子气的青年眼中,就好像一块挪不开的巨石,让他喘不上气。 “太子殿下,今日圣上又召见您了?”陆望舒像哄小孩子一般询问着眼前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新皇的年轻人。 王烨点了点头,无比委屈的抽了抽鼻子:“父皇……父皇说他这几日夜夜梦见母妃,怕是母妃不久就要来接他了。” 陆望舒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立在一旁沉默着,储君立了之后,他进过一次宫,亲眼见到了北淮的王,不过半百,可面上却透着惨淡的灰色,这种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此人即将不久与世了。 王烨伸手遮住眼睛,对于父皇选派给他的这个陆大人,天真单纯的他选择无条件的信任:“陆大人,本王也许不适合坐那个位置……” 陆望舒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么多日了,王烨还是不习惯自称“太子”,其实自己与这位太子殿下并不相熟,统共见过不到五次,这毫无防备的信任和完全坦诚的脆弱,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太子殿下,圣上选的人不会有错。” “陆大人,旁人本王不清楚,”王烨唇边扯出一丝笑容,“但本王自己知道,如今我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无非是因为父皇深爱着母妃,觉得亏欠了她……他想着有你,有校易府,有东岳三十六族,有南魏,还有着朝中那零零散散的一些忠臣,一定可以辅佐我登上那个位置的。但是……陆大人,这么多的势力中,没有一个是本王自己的……纵然我登上了那个位置,你觉得他们看在父皇的面上,能拥戴我多久呢?” “殿下……”陆望舒只道王烨被圣上宠坏了,为人处世毫无心机,单纯的如同乡野间长大的孩子,可没想到,在这看似单纯的表面下,他所思所想的,也是如此深远。 “本王自己有多少能力就做多少事情,陆大人,你说,那个位置,本王能不能不要?”王烨将手拿了下来,眼中忽然多了些希冀的光芒,“你说,若是本王告诉毅哥哥,等父皇先去后,本王先登基,然后把皇位禅让给毅哥哥,他会不会同意?这样既不违背父皇的旨意,又能满足毅哥哥的心愿,本王也可以做回闲散王爷。” 如此单纯和幼稚的想法,纵然有人曾动过这样的脑筋怕也是不好说出来的,可眼前的太子殿下竟然堂而皇之的说出了口,甚至还带着点隐隐的兴奋。陆望舒忽然觉得,也许林知夏选择了二皇子,正是因为看清了三皇子的懦弱和没有担当。 “殿下,这样的话,下官就当从未听过,”面对如此不成器的太子,陆望舒的语气中难免多了些苛责和严厉,“那个位置牵扯的,从来就不是太子您一人,您以为您选择放弃后,就能雨过天晴,继续做回您的王爷么?您以为现在站在您这边的东岳,南魏,还有校易府在您把皇位让出来的那一刻,还能安然无恙么?镇国将军的手段您可能没有见过,但羽卫在沙场上的威名您一定是听过的,您以为,这样的声威是怎么来的呢?” 王烨眼中的幻想的光芒渐渐淡了下去。 陆望舒咬咬牙,决定要把话说透,彻底的让太子断了让位的念头:“纵然二皇子仁德,登上皇位后,大赦天下,不计前嫌,放过东岳,南魏和校易府的一干人等,那么您呢?您是圣上亲立的储君,是圣上指明要接任大统之人,就算您甘愿当一个王爷,可天底下又有多少的势力会打着您的名号要推翻二皇子呢?到时候,您就会成为二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您以为他能容忍他人鼾睡于卧侧之榻?您的性命,到时候又有谁会站住来护卫?” 这一番话犹如平地惊雷,让王烨久久不能回神,但凡有些骨气和帝王之心的人,都会愿意站出来争一争,试一试,可这位圣上指定的太子殿下在张着口呆坐了许久之后,费力的说道:“本王知道了,容本王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王烨跌跌撞撞的行至书房门口,被门槛绊了一跤,有些踉跄,他回过神来一般,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瓷瓶:“听说林译被镇国将军伤的不轻,这是宫内最好用的伤药,本王小时候……罢了,你若是愿意,可以给他试试。” 也不等陆望舒再说什么,王烨将那白玉瓷瓶往陆望舒手中一塞,逃也似的朝着大门奔去。 陆望舒看着掌心的瓷瓶,上面还带着王烨淡淡的体温,那一瞬间,陆望舒觉得自己特别残忍,像个无情的刽子手一般,亲手斩掉了王烨最后的希望和美好。 【壹佰肆拾柒】夜袭 北淮羽卫,是整个大陆上最精简,杀伤力最强的一支军队,十二金羽卫统领直接听命于林知夏,而每一个金羽卫之下,都有二十四个银羽卫直接效命于与之相对的金羽卫,这银羽卫之下又有数不清的箭羽卫,陆羽卫,护羽卫等等。每一个羽卫的分支都只听命于自己的统领,就算是别支的金羽卫也无法调动。 十二金羽卫中的第九支,就是传说中的暗羽卫,专门负责暗处保护以及刺杀。而统领这暗羽卫的金羽卫,整个羽卫军只知道是个做事狠辣,沉默寡言,身手一等一的女子,至于她的真面目,整个北淮,就只有林知夏一人见过。 “属下参见将军。”身材凹凸有致,娇小玲珑的女子一袭黑衣,巴掌大小的脸上也蒙了块厚厚的面巾。她单膝跪地,头垂得低低的,身子崩的像一张拉紧的弦。 “数清楚了么?”房内一丝烛火都没有,林知夏的声音就从黑暗的最深处传来。 “南魏使者已经秘密进入了平安京,住在校易府王禹的别苑之中,包括马夫护卫在内,共一十五人。” “王禹那个书呆子,”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冷笑,“只能算他自己倒霉了。点上三十六人,本将军不想让他们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是。”女子退了下去,如同一道影子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 威慈八年的一个寻常秋日,整个北淮帝国的最东边迎来了第一丝晨光。卖豆腐脑的,卖烧饼的,随着这道晨光一起出摊了。 “老于,什么东西这么腥臭,你的虾皮是不是馊了?”卖烧饼的使劲抽了抽鼻子,朝着卖豆腐脑摊贩来回的打量着。 “我呸!这虾皮都是干货,会馊才有鬼,我看八成是你那烧饼里的肉馅坏了,你却来触我的霉头!”卖豆腐脑的老于嘴巴可是不肯吃亏的。 两个人争执不休,认定是对方的食材出了问题,于是干脆直接凑到对方的摊子上仔仔细细的闻了好一阵子。 “老于……”卖烧饼的抓了抓头,“我看着味道怎么是像从后巷传来的。” 老于也点了点头,朝着四周扫了一眼,见街面上除了他们再无旁人,于是放心的将还未摆好的摊子往街面上一推,继而冲着卖烧饼的招了招手,“走,看看去,这么臭,别影响了我们的生意。” “可……”卖烧饼的是个怕事的,“可这后巷到底的围墙就是校易府王大人的宅子,万一被人看见了,会不会……” “啧!”老于双目一瞪,“你个没出息的,咱们就去看看,又不偷不抢的,怕当官的做什么!”说罢,也不管卖烧饼的同不同意,拉着他的袖子就往后巷走去。 后巷里的天光都被高高的围墙遮蔽了,整个巷子散发着阴测测的气息,偶尔有穿堂风吹过,就带起一阵更为浓烈的腥臭。老于狠咽了一下口水,继续拉着卖烧饼的往里走。 “老于啊……”卖烧饼的声音都在发颤,“我怎么闻着,这味道跟那猪肉摊子上的血腥味差不多啊……” “胡说八道,这大官的府里怎么可能有人杀猪呢!”老于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壮着胆子继续往里走。 终于,二人来到了王禹别苑的后门,老于使劲的闻了闻:“卖烧饼的,你来闻闻,那味道是不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卖烧饼的现在只想回到摊子上去,转头望了一眼来时的巷子,乌漆墨黑的,让他一个人走回去,还真是有些不敢,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去吸了几口气。 “没错,就是这儿没错。” “太过分了,这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不行,我得让他们收拾收拾,要不然这么大的味儿,谁还会过来买东西吃啊!”老于气愤不已,直接抡起拳头,开始“哐哐哐”的砸门,“有没有人啊!开门啊!” 卖烧饼的吓坏了,急忙拉住老于:“你这是做什么!找死啊!都说了民不与官斗,你不怕惹怒了王大人吃不了兜着走啊!”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么点破事儿肯定捅不到王大人那去,再说了,咱们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怕什么!” 老于不管顾不的捶了半天的门,卖烧饼的就跟在旁边担惊受怕了半天,直到老于的手都捶酸了,还没有人来应门。 “老于,走吧,大不了今天换个地方出摊吧。” “少来,整个平安京的早餐摊子早就定好位置了,哪容得你是说换就换的!这家的仆人怎么回事!”老于不死心,换了只手,继续用力砸着。 “也许太早了,人还没起来吧。”阳光一点一点的洒进了这条后巷,卖烧饼的也没那么害怕了,他往后退了两步,准备回去看着摊子。 “怎么可能!像这种大户人家,十二个时辰里都是有人轮值的!”老于索性高喊了起来,“开门啊!有没有人在啊!” 回答他的始终是一片死寂,断断续续的嘈杂声从街面上传了过来,卖烧饼的有些心急了:“不行了,我得回去看着摊子了,别回头被人偷了。” “拉倒吧,你那个破烧饼摊子,谁稀罕啊。”老于见卖烧饼的一脸焦急,也不勉强他,“这样吧,你蹲下,我站上去看看,若是看到有人,你就先回去,成不?” 卖烧饼的为了早些回摊上,立刻蹲了下来,拍了拍肩膀,示意老于往上站。老于利索的爬了上去,伸手一够,刚好抓住墙沿,平时做惯了体力活,手上很是有劲儿,于是借着力,使劲一撑,竟真的被他攀到了墙头。 “老于,怎么样啊?有没有人你到是吱一声啊!”卖烧饼的有些急了,这老于一上去,就愣在墙头一动不动了。 墙上的老于定定的望向院中,像是没听见卖烧饼的在叫他。 “老于!老于!”天色越来越亮,这条阴暗的后巷也变得敞亮了起来,说话声,脚步声,叫卖声,各式各样的声音都从巷子的那头传了过来。 卖烧饼的见老于始终不回答他,迟钝如他也发现不对劲了,周围扫了一圈,看见几个箩筐勉强能用,于是叠高了站了上去,正好能够到老于的腿,使劲的拽了几下:“老于!老于!” 老于僵硬的转过头来,面色煞白,结结巴巴的说道:“死……死光了……” “什么?”卖烧饼的没有反应过来。 “院子……院子里……一地的死人啊!” ********* “听说了吗?校易府被灭门了。” “哎呀,不是校易府,是校易府里面的王大人一家。” “真是作孽啊,听说一共三十几口人呢,一夜之间全死光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死的可惨了,眼珠子都被挖了出来。没一个留全尸的!” “啧啧啧,你们说这王大人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这么惨!” “官府说是流寇作案。” “我呸!这种官话你也信啊!肯定是得罪了哪个上官,所以才被灭门的。” “可是,这平安京中,又有哪个上官有这种能力,能在一夜之间屠人满门的呢?” ********* “不能设灵堂?”太子王烨的圆眼睛瞪的更圆了,“王大人和南魏的使者是为了本王而死,为什么不能设?” “南魏与北淮的契盟中写的非常清楚,如非奉诏,擅自进入北淮,都算破了盟约,北淮可以立即出兵南魏。”陆望舒双目赤红,青青胡渣在一夜之间都长了出来。 王烨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他们……他们竟如此大胆,敢公然在平安京内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把不把圣上放在眼里了!” “殿下,”林西陆刚刚转醒不过两日,面色还不是很好,身上的伤让他也不宜有剧烈的运动,“圣上已经将朝政全权交到您的手上了,只有您才能为王大人,为南魏使者平息这口怨气。” “本王……”王烨很是惊慌和无措,林西陆说的没错,圣上是已将朝中的政事交给他打理了,可实际上这些天来,处理奏折和负责议事的,都是朝中那几个老臣,而他只是在结果出来之后,端起那枚翠绿的传国玉玺在上面重重的印上章子罢了,“本王能做什么……那些老臣是不会同意的……” “殿下!”陆望舒的声音拔高了,言语之中满是激愤,“圣上将政权交给的是您,而不是那帮老臣!此番若不能顺利解决南魏使者被杀一事,这么多年在南魏的部署就算白费了,那么多人背井离乡为您建立起来的势力,都会化为乌有!若然失去了南魏的势力,您可曾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王烨紧紧的抿住了嘴唇,一声不吭,求助似的望向林西陆,林西陆在心里叹了口气,恭敬的说道:“太子殿下,此事请容下官与陆大人从长计议,一定尽快给殿下一个答复。” “好。那本王静候佳音。”王烨像是得了特赦令一般,长长的舒了口气起身离去。 看着太子远去的背影,陆望舒一拳砸在了门框上,木屑扑簌簌的不停掉落。 “你真能想到办法为王禹报仇?” “我没有办法为王禹报仇,”林西陆摇了摇头,“望舒,我们要时刻提醒自己,在这里,我们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就是知夏,其他人,我们顾不上,也不能顾。” 【壹佰肆拾捌】兴王只在笑谈中 “我知道……”陆望舒看着太子王烨离开的那扇门,“我一刻都不敢忘记我们的使命,也没有忘记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可是,西陆,每一重幻象,都给了我们新的身份,新的背景,对于我来说,就好像又活了一次。有好几次,我甚至有些感谢知夏,创造了这样的幻境,让我发现了不一样的自己,体验了不一样的人生。其实现在有时候仔细想想,也许我们生活的山城,长大的唐楼,在特定的时空看来,也只是一场幻象,只不过身在其中的我们不自知而已。所以眼下,我只想在能力范围之内,认真的听取内心的声音,正视自己的良知,好好的做好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情,不要在离开之后因为自己的不作为而感到悔恨和懊恼。” 林西陆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角度考虑过虚镜的存在,在他眼中,虚镜只不过是林知夏一个又一个的执念组成的,而他进入虚镜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个目的,平安将林知夏的元神带出,仅此而已,至于面对虚镜之中其他人的生死,他有的至多是唏嘘和感叹,却从未像陆望舒这样把他们当做活生生的人一样重视。 “望舒,你容我想想,好好想想……”林西陆的头脑有些转不过弯来,明明是假的,究竟要怎么去认真的对待呢。 对不起,西陆,我能陪伴你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一旦我们离开虚镜,时间就会流逝的更加快,原谅我这一次的任性,我想认认真真的活一次,和你们一起……陆望舒轻轻的带上了门,将满室的寂静留给了林西陆。 ********* “圣上的大行之日就在这几日了,我们何时直取东宫?”王毅的目光中闪烁着野心和兴奋,好像一只饥饿的秃鹫看见了满地的腐尸。 “南魏使者一死,南魏就暂时不会再出兵相助太子了,眼下就只剩校易府和东岳三十六族了。”林知夏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手中的毛笔流畅的写下了长长的一撇,“有颗棋子,已经跃跃欲试很久了。” 王毅知道这位青年将军手段高明且残忍,忍不住问道:“不知将军说的是哪一枚棋呢?” 林知夏难得有耐心,态度甚至算的上和蔼:“若有一股势力强大到没有任何人能从外部将其攻陷,二殿下认为该如何是好?” 王毅沉思片刻,揣摩这林知夏的心思,试探着说道:“既然不能攻破它,不如就收买它,将它收为己用?” “的确是个好方法,”林知夏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价码的。” “那林将军觉得该如何呢?” “既然不能从外部攻陷它,只有让它从内部开始腐烂衰败,自相残杀,我们才有机会一举拿下。”林知夏放下毛笔,一个大大的“林”字在金箔青宣上张牙舞爪的笑着,格外狰狞。 ********* 陆望舒辗转反侧了一夜,眼睛几乎都没有闭过,他有些后悔白天对林西陆说的那番话了,仔细想想,的确太过自私了,现在山城局势不稳,日本兵随时有可能打过来,再加上司令府已经好久没有司令驻镇了,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另外拜言已经消失了很久,这一切的一切,已经让西陆足够心烦和着急的了,而自己,却在这种时候,想要由着自己的性子,处理这虚镜中的这些假象。现在想来都有些太不像话了。 “唉……”陆望舒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比划了几下,一直带着赤红色光芒的纸鹤盘旋在他的指间,“鹤儿,鹤儿,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这里的师父对我真的是掏心掏肺,甘愿为了我放弃修行,来管这些名利场上的俗事。王禹大人待我如知己,可我却安排了南魏使者住在他的别院,累得他身首异处,家眷无依,若我就此撒手不理,尽管解决知夏的执念,破了这虚镜,可如果这样的话,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是一个很差劲的人啊……” 纸鹤本就是陆望舒的灵力所生,对他的心思也有所了解,但似乎对于主人的这些心事也很是无能为了,只能不停的围着他的指尖打圈子,像是在宽慰着他。 旭日东升,纸鹤的身上的灵力随着太阳的升高,也渐渐变弱了,最终变作一个虚影,彻底的消失在了投射进来的晨光之中了,只留下一些闲散的浮灰来证明它真的存在过。 “咚咚咚”迷迷糊糊中,陆望舒听到有人敲门,他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使劲的揉了揉双眼,强打着精神起来去开门。 “又是一夜没睡?”林西陆的一对桃花眼仿佛能看穿陆望舒的心思。 陆望舒微微侧过身,让他进房,这才发现,他手中端着个托盘,上面摆了碗热气腾腾的红米粥和几个小菜。 “这么多年了,还能不知道你么,”林西陆将托盘放在桌上,“一有心事铁定睡不着,这一翻来覆去,就是一整夜。” 陆望舒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林西陆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你是要先吃,还是要先听我说?” 陆望舒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听到这话,瞬间清醒了过来,立即端正做好:“你说吧。” “我仔细想过了,”林西陆清了清喉咙,神色中也是一派认真,“之前是我考虑的不够周详,总想着赶紧破解知夏的执念,赶紧离开这些虚镜。但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是唐楼的侍仙者,不论在何时何地,我都必须像个侍仙者的样子,这才是我真正的本心。在这里,我总想着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直奔着一个目的去,却没有好好的认真的听我心里的声音。这里是知夏的执念,他的执念都是出自于他的本心,若是我们都失了本心,又何谈去唤回知夏的本心呢?” 希望一点一点的从陆望舒心中升了起来,本来晦暗不明的心中现在被谁扯开了一道口子,隐隐的光芒就好像这晨光一样,一丝一丝的洒了进来。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我们在这里,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份。”林西陆站起身来,朝着陆望舒深深的鞠了一躬,“所以,陆大人,属下愿意追随陆大人保护太子殿下顺利登基,也一定为王禹大人和南魏使者讨回一个公道!” 当林西陆抬起脸的时候,陆望舒迎上了一张充满了自信和笑意的脸庞,如同三月里被春雨洗过的桃花,明亮,艳丽,又生机勃勃。 有了林西陆的理解和支持,陆望舒彻底的没有了后顾之忧,立刻着手于王禹一案,他一定要找到线索,抓出凶手,为王禹和南魏使者伸冤。由于南魏的立场变作中立,眼下最重要的东岳三十六族就变得至关重要,林西陆频繁通过密信与三十六族保持联系,好将南魏之事的影响减到最低。 校易府的人为了太子殿下忙的四脚朝天,恨不得一天变作四十八个时辰。而圣上的身体却在一点一滴的时光流逝中消失的更加迅速,他对整个北淮放心不下,对那个野心勃勃的二皇子王毅放心不下,对自己亲手提拔的太子殿下更是放心不下。为了尽快将治国之道在自己的生命耗尽前传授给太子,他每日都会召太子进宫,这父子一相见,就是三四个时辰。每次太子从圣上寝殿出来时,都面色惨白,神情呆滞,步伐也像是灌了千斤重铅一般。 这一切的一切,校易府看在眼里,而镇国将军府的暗羽卫也都一五一十的全部告知了林知夏。 ********* “陆大人!”一名探子神色凝重的递过一封密函。 陆望舒展开后迅速扫了一眼,眼前一黑,几欲昏厥,还好林西陆正巧在一旁,即刻眼明手快的将他扶住了。 “怎么了?” 陆望舒深吸了两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朝着探子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而后将密函递给林西陆。 “这是什么意思?”林西陆仿佛在看天方夜谭,这件事情简直离谱到让人难以置信。 “王烨跑了……他居然跑了……”陆望舒惨淡一笑,这笑容渐渐的变作离奇的大笑,“北淮皇帝亲自选中的太子,居然因为不想要皇位逃跑了,西陆,这么可笑的事情,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可他真的做出来了!” 林西陆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他死死的握住那张密函,一言不发,无数个疑问争先恐后的从脑子里蹦了出来。 王烨为什么忽然走了,是突发了什么事还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他不可能自己一个人上路,那么跟在他身边的人,究竟是谁? 他明知镇国将军想要取他性命,为什么还敢离开校易府的保护范围? 他是自愿走的么?还是有人胁迫他? 以他这样的阅历,他根本没有办法躲开校易府的眼线,做到先斩后奏,究竟是谁,帮他做到这样的程度? 是知夏么?不,若是知夏,会直接取了他的性命,那么,此人到底是谁?他又有何种目的? 【壹佰肆拾玖】祸起萧墙 “这样的一个太子,北淮下一任的君王,西陆,北淮没有未来了……”陆望舒像是在喃喃细语一般,可林西陆知道,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针尖一般,刺痛着陆望舒的心。 “无论如何,把太子找回来才是头等大事,要不然二皇子借机逼宫,我们就非常被动了。”林西陆没办法劝说陆望舒,将希望压在这样一个本身就没什么希望的人身上,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只希望这次他们不要输的太惨。 ********* 连续几日的搜索和追寻都毫无斩获,太子王烨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没有一星半点的好消息传回校易府。校易府上上下下都累得人仰马翻,经过这几日的疲累,陆望舒反而清醒了过来,不论王烨究竟能否成才,是不是当帝王的材料,但他的存在,就是对那些宵小的震慑和威胁,他是圣上亲选的王,是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被载入史册的名字。这样重要的人,无论如何都必须被找回来,不能让他如此不明不白的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在北淮的历史中。 “西陆,让兄弟们今天回去休息吧,修整好了,明日再来。”陆望舒揉了揉发紧的肩头,他看着林西陆和众校译眼底的乌青,知道他们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休息好了。 林西陆本想着时间紧迫,应当立刻再加派人手搜寻的,可看到胡渣满面,目光有些发愣的众人,也只好点了点头:“都回去吧,今夜好好休息,明早我们再继续。” 众人得令,纷纷拖着疲惫的身躯向两位大人告辞。 “你去哪儿?”陆望舒一把拖住往内堂走的林西陆。 “回房睡会。”林西陆打了个哈欠,忽然的放松,也让他觉得倦意席卷而来,恨不得即刻倒头就睡。 “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尚书府了。”陆望舒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这里的娘亲该怨我了,至于你那个爹爹估计更是伸长了脖子等着向你探听消息呢。” 林西陆想到那个身材有些过分丰腴的林夫人和总是一脸算计的林尚书,笑了,这个笑很柔软,像羽毛拂过湖面一般,笑者不自觉,但旁观者的心尖却不由得被撩拨的微微一动。 “是啊,该回去了。他们虽不是我真的父母,但却待我真心实意。”林西陆朝着陆望舒挥挥手,留给他一个昂首阔步的挺拔背影。 “你这个人啊,当真是个祸害……”小小的梨涡在陆望舒的唇边绽开,只是走远了林西陆一个音节也没有听到。 ********* “哎呀,你终于舍得回来了!”林夫人死死的一把抓住林西陆的手腕,好像他会忽然凭空消失一样,“让娘好好看看,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脸颊都凹进去了!这个校易府真是把你当牲口使啊!都怪你爹,非说那里好,死活都要把你塞进去,我攒了劲儿的反对,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西陆啊,你真是受委屈了,不行,我得和你爹好好再说道说道,得想办法把你从那个地方给弄出来……” “娘!”林西陆对这个字眼还有些生疏,“我在校易府很好,真的很好,那里能学到很多东西,陆大人待我很好,众校译也都亲和,校易府中住的好,吃的也好,你真的不用操心。” “你啊……”林夫人轻轻地拍着林西陆的手背,“你真的当娘是后院愚妇,朝堂上的那些个事都传不到我的耳朵里么。别的不说,就说那王大人,那是多老实本分的一个读书人啊,连娘都知道,他根本不过问政事,每天就是埋头才那些文章里头,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竟然落得个如此下场……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林西陆无法诚实回答林夫人的话,只能默默的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林夫人知道他的为难,也不多追问,只是继续絮絮叨叨的说道:“你看,这校易府的活计多危险啊,像王大人这样与世无争的,都给人暗害了,你又出涉官场,万一得罪了人还不知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娘,儿子晓得了,会格外小心的,再说不是还有爹爹在官场上照应着么,您就放宽了心吧,”林西陆眨眨眼睛,使出了所有母亲都无法招架的招数,“我饿了,今晚吃什么?” 听到许久未见的心肝问这样的问题,林夫人的情绪立刻从担忧转化为兴奋:“娘早就命人准备好了,都是你惯爱吃的,万福肉,葱烧关东辽参,水晶丸子,赛螃蟹,九珍烩……” 这些菜名把林西陆听得一愣一愣的,别说他爱吃,这些东西他见都没有见过,不过听名字,就知道很贵就是了。 “好了好了,你爹也该午睡起来了,你去见见他吧,最好能再劝劝他,那几个姨娘,都是使钱使惯了的,日日大手大脚的吃喝,今儿买缎子,明儿买钗子的,纵然林家有座金山银山也早晚被她们掏空了!”林夫人忍不住碎碎念着,手上却将这儿子往外推了推,让他快先去见林跃。 “瘦了,却精神了些。”这是林跃见到林西陆后的评价。 “儿子多谢父亲的苦心,校易府当真是个好去处。”林西陆朝着林跃深深一拜。 “总算,”林跃看到嫡子如此懂事争气,很是欣慰,“没枉费为父的一番苦心,不像那个孽畜……唉……” 这声故意到不能再明显的叹息声,让林西陆抬起了头,只能接嘴问道:“父亲,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子愿替父亲分忧。” 林跃见儿子如此知情识趣,也就不再拿乔,直接说道:“是你那不成器的大哥……” 林西陆在脑子里好生搜索了一番,才想起原来在北淮自己真的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林东阳,虽然是林跃的第一个儿子,但由于是姨娘所出,所以只是个庶子,无法继承林府的家业。这个大哥,还是在他刚来到这重虚镜的时候见过一次,之后再无任何交集。这对于林西陆来说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哥,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让林跃如此震怒。 “大哥他……”关于林东阳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林西陆猜不出任何的前因后果。 “你大哥,竟然背这我,私自开了库房,卷了大半现银,不知所踪!”林跃已经十分努力的抑制自己的情绪了,可颤抖的双手还是将他的愤怒表露无遗。 “这……这是为何?”林西陆甚为不解,虽然近期来他并不常住在林府,但他知道府中的几位小姐和少年的月钱都是不少的,加上姨娘和父亲的有时还给些补贴,说的夸张些,就算林家的子弟今日出门,随意看中一栋宅子,说要买,那也是即刻买的下来的。所以像林东阳这般卷了银子跑路的少爷,是让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的。 “这个孽子!在外面不知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说是朋友有难,急需帮忙,他出钱也就罢了,竟然连人都搭上了!这个不孝子,在平安京里喜欢打着尚书府林公子的名号充大头也就罢了,没想到,他这回当真做出了这档子事,真是……真是……” 林跃“真是……真是……”了半天,也没有下文,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所幸是个读书人,只是桌上的茶杯微微的晃动了几下。 “那父亲现在可有什么线索?那朋友又是何来路?是男是女?之前大哥有没有提及过?”林西陆一连串的问题抛出。 林跃越发的觉得这个儿子送进校易府后真是长进了不少,问起问题来都切准了要害。 “你大哥平日里就顽劣,喜欢到处结交酒肉朋友,原先他自己也倒是省得的,逢场作戏吃吃喝喝也就罢了。可近几日来,他总是美滋滋的,有时候挨了骂脸上还带着笑,徐姨娘觉得诡异,就向他问起,他起初也不肯说,后来徐姨娘问狠了,他才勉勉强强的说最近认识了个贵人,只要替贵人办好了事,之后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根本用不着靠林家的祖荫,说不定到时候林家反过来要仰仗他呢。徐姨娘也是个贪心的,出了事也不肯说给我听,还替那个不孝子藏着掖着,现在好了,发现人彻底没消息了,这才着急了,将这桩事情告诉了我……” “父亲,大哥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能让他说出这番话的人,恐怕身份是不低啊。”有个念头在林西陆脑中冒着,但他不敢确定。 “我也知道,左右不过那几位,可那几位能让你大哥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做什么呢?”林跃忍不住又开始叹气,“你大哥近日是变本加厉的不像话,在外除了打着我的名号到处作威作福,圣上不理朝政后,他还开始到处跟人说你在校易府中很受器重,等太子登基,自己必定能借你的光在朝堂上某个差事……我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啊!” “咔哒”一声,林西陆心中的拼图对上了,太子出逃,林东阳卷钱消失,还有那背后之人,瞬间明朗了起来。既然找到了源头,那寻到人,也只是时间早晚的关系了。 【壹佰伍拾】枉尽心机 林西陆躺在尚书府中自己的床上,眼睛虽然直直的盯着床上的纱幔,可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中。 如果猜的没错,林东阳的消失和太子王烨的出逃有着直接的关系,而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的幕后之人,也是毫无悬念的,毕竟,这里的一切是他的执念。 第一次见到的林知夏应该是知夏的元魂没错,虽然有些咄咄逼人,但并不残忍阴狠。但之后将他囚禁起来并且狠狠折磨的,一定就是那邪识了。只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知夏的元神与那邪识进行了转换呢?从初见到现在,一定是触动什么契机,使得那邪识有机会占领了知夏的肉身。 究竟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那邪识取代了知夏呢?林西陆不由自主的拧紧了眉头,又开始细细的回想,当日他夜探镇国将军府,林知夏还是好好的,后来为了劝他放弃起兵一事,引得林知夏情绪波动,说出了自己与他的在此处的一些过往,再后来……林西陆的瞳孔骤然放大,是了!再后来自己表示愿意与他一起留在此处,避世人间,那个时候,本来哭泣不止的知夏忽然平复了下来,趁着自己毫无防备,狠狠的给了自己一掌…… 原来如此,林西陆想通了关键之处,骤然坐起,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如何令知夏的元神夺回肉身。林西陆从脖颈中扯出一根红绳,红绳上挂着的,正是从之前四重虚镜中获得的钥匙。既然之前能用钥匙驱走那邪识,此番无论如何,也得冒险一试。 ********* “现在不能冒然去见知夏,上次他将你囚于水牢之中,多亏云姑用计诈他,才能将你换了出来,否则……”陆望舒语留三分。 林西陆想起数日前受的折磨,身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的确,既然我们不能进去见他,可又不得不单独见他,唯有将他引出来了。他暗中联系林东阳,拐走太子,为的就是将太子不堪重负出逃之事闹大,好让二皇子借机上位。” “没错,”陆望舒看着林西陆亮晶晶的双眼,未等他开口,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告诉天下,太子不但回来了,而且好端端的就住在校易府,至于林东阳带走的那个,不过是个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冒牌货。” 二人相视一笑,眸中都有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 “出去的人都回来了?”林知夏正侧卧在一张美人榻上,穿了件海青色的袍子,腰带松松垮垮的系着,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现,一头乌发用了根上好的翠玉簪子随意的别着,无端端的生出一副慵懒妩媚的颜色来。 “是。”下首单膝跪着的正是暗羽卫的首领,金羽卫之一,女子还是一身黑色劲装,黑纱覆面,“校易府连夜将派出去找王烨的人都撤回来了,这些人现在将校易府中的请墨轩团团围住,除了陆望舒和林西陆,其他人都不得靠近。” “林东阳呢?” 女子眼神下意识的闪躲了一下:“当日林东阳从尚书府出逃后,一直带着王烨跟着将军画好的地图行进,现在应该到了绥阳附近。” “什么叫做应该到了?”林知夏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在女子听来却犹如催命符。 “扑通”一声,女子双膝下跪,额头重重的磕在铺了月牙色长毛毯子的地上。 “林东阳发现有人跟着之后,就屡屡易装,还专挑热闹的城镇走,我们的人为了不被发现,并不敢靠的太近,只能远远尾随。昨日,距离绥阳不到五里地的时候,不慎跟丢了。”这样简单的几句话,让那女子的背后湿了一大片,黑色的上衣紧紧的贴在了精瘦的后背。 “跟丢了?”林知夏用双指捻起贵妃榻旁小案上的一片云片糕,日头正旺,金色的阳光透过乳白色的云片糕,变作半透明的光斑,照在林知夏的白皙俊俏的脸颊上。 俯首在地上那人可没有心情来看这幅美景,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属下已经加派了人手到绥阳,各个客栈酒馆都布了眼线,只要王烨一行人出现,绝对死咬住不放了。此外,进入绥阳各条道路,不论是官道还是匪道,都有我们的人,他们一定不会从暗羽卫手上再消失的。” “你发现了么,”林知夏缓缓的从贵妃榻上坐起,一步一步的踱到了那女子面前,“你今日的话特别多。” 说着,林知夏轻轻捏住女子的下巴,将她的头抬了起来:“怎么,是怕本将军要了你的命么?” 女子的眼中闪过惊恐,虽然迅速的消失了,但还是逃不过林知夏的眼睛,林知夏的手轻柔的绕到女子的后脑,让女子忍不住浑身一颤。 黑色的面纱无声无息的落在了毯子上,女子俏丽而熟悉的面容上没有了平日的婉转娇羞的风情,紧紧抿着的薄唇让她显得凌冽而坚韧,整个人散发着冰冷且危险的气息。 “属下不敢。”柳腾不敢闪躲,任由林知夏捏着她的下巴。 “派人去校易府,若是王烨真的在,就直接处理掉。”林知夏凑到柳腾的耳边,轻轻地含住她的耳垂,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林知夏直起了腰,重新躺回了贵妃榻上,朝着柳腾回了回手,柳腾像个影子一样,毫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消失在明晃晃的日光下。 “西陆,你这次又是玩的什么把戏,我倒是要好好看看。”林知夏盛满了细碎星光的鹿眼缓缓地阖上了,唇边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 柳腾轻手轻脚的掀开了瓦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王烨正好端端坐在屋子里,身侧还委委屈屈的站了一个人,仔细一看,不是林东阳又是谁!屋内除了这二人,还有林跃和朝中的一干重臣,此刻,不是下手的好时机。 柳腾像一只灵巧的黑猫,几个纵深之间,就离开了校易府。 这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刚才自己看到的一切,自己的属下分明在绥阳附近跟丢了王烨等人,怎么才一日一夜的功夫,他们就能从相隔近千里的地方回到平安京,还毫发无伤的出现在校易府中? 柳腾百思不得其解,但林知夏下了命令,只要见到王烨,就要下手。放才那么多朝臣在房中,其中还有几位是身手一流的护卫,若是硬碰硬,怕是占不到便宜,还是等子时以后,夜深人静再下手也不迟。 ********* “军营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一场大火,就能让十一支羽卫忙乱一个时辰,”陆望舒借着昏暗的烛火,点了点地图上羽卫营的所在,“至于暗羽卫,相信已经被云姑那套障眼法骗到了,今夜一定会全力去请墨轩伏击。” 林西陆点了点头:“刚刚已经收到消息,几路暗羽卫都从绥阳一带往这里赶,想必真正的太子和林东阳就在绥阳。已经派人去查了,至多三日,一定将人带回。” “剩下的,就是镇国将军府那些护卫了。”陆望舒合上了地图,紧了紧手腕上的鹿皮弩,“我一个人绰绰有余。” ********* 本来还清皎的月色,被不知哪里来的闲云遮挡了大半,不多时,还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暗羽卫三十二人,丝毫没有受到这细雨的打扰,迅速而安静的朝着校易府的方向前进。 也许是因为夜色茫茫,又或者是细雨绵绵,校易府中的守卫和家仆丝毫没有发现这席卷而来的杀意。 三十二人顺利的到达了请墨轩,没有惊动任何人,寅时已过大半,守在请墨轩周围的护卫也很是疲惫,哈欠连连。 “精神点!”一个看似头领的人走了过来,狠狠的拍了一下打哈欠的年轻人,“若屋里的人有个差池,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年轻护卫即可立正站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柳腾率先出击,像一条黑色的水蛇一般,无声无息的游弋到年轻护卫身侧,还未等他发现自己,一个快很准的手刀击下,年轻护卫变作一滩软泥,倒在地上,无人察觉。 一个,两个,三个,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请墨轩周围的护卫都被暗羽卫不动声色的清理掉了。黑暗之中,柳腾皱了皱眉,多年来的经验反射告诉她,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这其中说不定蕴含了什么阴谋。 但想到林知夏捏住自己下巴时冰冷的手指,还有那扫过耳廓的湿滑舌尖,柳腾不敢再细想,满脑子都回荡着“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必须牢牢把握住,完成这个任务,赢下自己的命! 下定决心,柳腾朝着黑暗竖起三根手指,轻轻一挥,手下的暗羽卫像影子一样,包围了整座请墨轩,柳腾一个纵身,跃上窗棂,轻手轻脚的推开窗户,屋内一片黑暗,也许是因为下雨,连月光都无法照进这屋中。 侧耳细听,清浅的呼吸声从房内传来,没错了,就是这里!柳腾不再犹豫,翻身进屋,直奔床的放下,下一个瞬间,白刃入肉,床上的人似乎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咽了气。 柳腾掀开被子,待她看清楚床上的人时,她心头一凉,糟了! 【壹佰伍拾壹】源起 “都烧起来了?”林知夏不紧不慢的任由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给他捏着肩。 “是,十二羽卫营都燃起来了,火势蔓延的很快,粮仓都快烧塌了。”下首跪着的男子容貌清淡,但说起这件十万火急的事情,语气却还是毫无波澜的。 “还当你们有什么不得了的阴谋,左右不过一个声东击西罢了。”林知夏似乎有些困倦了,“知道了,就这么烧着吧,随便派些人装作救火的样子就行了,其他人,都按照原计划行动。” “是!”下首之人得令,迅速退下。 “西陆啊,你终究还是棋差一招,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破解这重虚镜。”林知夏的嘴角爬上了嘲讽的笑意。 ********* 镇国将军府内的守卫果然名不虚传,甚至比大内的还要机警几分。陆望舒见硬闯无望,干脆心一横,默念咒法,将他和林西陆变作了守卫的模样,混在巡视的队伍里。 “还记得知夏的房间么?”陆望舒小声的问。 林西陆点了点头,上次夜探将军府的时候,他都好生记在心里了。 “这障眼法维持不了多久,你速去,这里交给我。”陆望舒朝他使了个眼色,林西陆会意,趁着转弯的功夫,与大部队分开,瞅准时机,轻手轻脚的向着林知夏所在的阁子摸去。 “看来,我还是养了一群不中用的东西啊,竟让人轻易的就闯了进来。”林知夏闭着眼,躺在贵妃踏上。 “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喊人?”林西陆见自己行踪暴露,也不慌乱,反而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就站在林知夏的面前。 “你会伤我么?”林知夏很是自信,衬着夜色中微弱的烛火,双眸更显夺目璀璨。 林西陆对他的自信满满有些生气,更生气的是,林知夏说的很对,他看着那张曾经朝夕相对的脸,没有办法下重手。 “你明知道此处是虚镜,此间一切不过是知夏的执念所化。你这般占着他的身子究竟意欲何为?” “你可知我是从何处来的?”林知夏坐了起来,乌亮的秀发垂至半敞着的胸口,与雪白的胸膛形成强烈的对比,竟生出几分香艳的感觉来。 唐楼众人只知道此邪识是多年前因为知夏意外受伤而进入他体内的,后来多亏了拜言,才将这邪识束缚了这么多年,可细细想来,没有人真的知道这邪识究竟因何而生,又从何而来的。 林西陆寻了把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既然你知道我不会伤你,而你只要一喊,我即刻会成为你的阶下之囚。这大把的夜色,如果你愿意讲,我也愿意洗耳恭听。” 林知夏浅浅一笑,让林西陆一个恍神,这笑纯真无邪,还带着些欣喜与担忧,竟与平日的林知夏如出一辙。 “林知夏自幼与你一起在唐楼长大,这其中之事你也晓得,我就不再多说。在他来唐楼之前,家中也是有父母姊妹的,换言之,林知夏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长时间一个人相处过。”林知夏的笑意变得苦涩和勉强,“而我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存在,只是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实体的‘东西’,我游荡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只有白茫茫的雾气,我穿过一片又一片的浓雾,想要看看究竟这浓雾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风景。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反正那个地方没有日升月落,也没有春夏秋冬。我不会累,也不会饿,只是会感到无聊和无止尽的孤寂。当然,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那种心中空荡荡的感觉叫做孤独,只是觉得胸口很憋,很闷,大喊大叫,甚至大哭一场之后,都会让我感觉稍微好一点。” 林知夏想起那段岁月,情不自禁的紧紧闭上双眼,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那段记忆深处的恐惧隔绝开来,那永远也散不开的浓雾,那永远也走不到的尽头,还有,那用无止尽的孤单和寂寞。 “有那么一天,我走的不耐烦了,躺在地上直直的望着上方,还是那些似乎亘古不变的浓雾,但有一个极其微弱声音,从那浓雾的另一头传来了。西陆,你知道么,当时我就像沙漠中快渴死的人忽然见到远处的一池泉水,哪怕泉水前面是猛兽,是鬼怪,是我最畏惧的一切,因为那池能救我的泉水,我在那个瞬间都不害怕了,哪怕是死,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也要走到那泉水边上,痛痛快快的喝个够。”林知夏紧闭着的双眼慢慢睁开了,“我开始奔跑,朝着那声音的来源不停的跑,反正我不会感到疲倦,我感觉自己跑了很久很久,每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声音似乎又变得更加清晰了。” “那是什么声音?”林西陆忍不住问道。 “那是他的声音,清脆,温暖,带着生命的力量。”林知夏的眼中熠熠生辉,“他告诉我,他好累好疲倦,每天有太多的人围绕在他身边,他得不停地说话,不停地笑,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更多的食物来填饱肚子。你知道的,他长得很好,不是么?” 原来他口中的“他”,就是林知夏啊。 “大家都觉得他热情,善良,看到他的笑容,就好像看见冬日里的暖阳,他会在意旁人是不是不开心了,会在意旁人是不是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了。可是大家似乎习惯了这样对别人好的他,总觉得他一直是笑着的,散发着光和热的,却忘了,他也会累,也会想要把心底的情绪摆在脸上的,却忘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六岁……那是在知夏进入唐楼的前一年啊,难道那个时候,他就遇上那邪识了么?林西陆忖道。 “从开始的我跑十万步,然后是我跑一万步,到后来我几乎只要朝着他跑上几百步,我就能听到他的呼唤,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和响亮。” “他跟你说了什么?”知夏,你究竟为什么要呼唤这邪识呢? “他告诉我,他累了,他想要一个人待着,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叽叽喳喳的妹妹,没有絮絮叨叨的父母,也没有时不时会来冷嘲热讽的邻居,这个世界太吵了,他想要一个人待着。从那个时候起,我能听见他听到的一切,可他却感知不到我的存在,他想一个人,而我不再愿意一个,我们交换一下,多么两全。可惜啊……”林知夏摇了摇头,一脸惋惜,“我差一点就能找到出口了,接替他的这幅身子了,可他却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唐楼。他到了唐楼之后,竟然一次都没有呼唤过我,我听到他练功,听到他念书,还听到他跟你打闹调笑,外面的世界,多好啊!多鲜活,多真实!我恨不得冲破他这幅躯壳,亲自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模样,但他……似乎把我忘记了。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林知夏的声音从平和变为暴怒,没有一丝的征兆。 “我在他的睡梦中唤了他无数次,让他想起他的疲累,他的烦恼,想起人与人相处的虚以为蛇,这些事,多累,多烦,多虚伪!可他居然一次都没有再搭理过我!他彻底的忘了,过去在他因为这些事情烦躁的快要崩溃的时候,是谁在梦中安慰他,是谁告诉他可以躲起来休息一会儿!幸好,幸好上天是公平的,终于,他的心脉重创,意识被分成的碎片,有几片根本拼不回来了!” 重创?是了,就是当年花二姐成魔时,林知夏被狠狠的抓伤了胸口那次! “你说意识拼不回来是什么意思?”林西陆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会活着,可就像死了一样,只能整日的躺着,听不见,看不见,感觉不到,对,就是你们所说的六感尽失。” “那他……那你……”林西陆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不敢承认。 “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到了吧。”林知夏脸上的笑容不怀好意,“我怎么能让他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呢,毕竟他的身体是我唯一能去看这个世界的工具啊。我忍着剧痛,用自己当针线,将他的意识一片一片的缝了回去。” 林西陆脸色惨白:“如此说来……你若离开……” “没错,我一旦离开这幅躯体,林知夏剩余的意识根本撑不起这个人,他又会变回那副活死人的模样!现在的我和他就是一体的,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为了你,竟然主动愿意将身体让给我。更让我没料到的是,你和陆望舒居然能为了那个不完整的元魂追到虚镜中来!” 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能乱,这邪识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林西陆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将此重虚镜中知夏的元魂唤出来! “哦?看来此处陆望舒的身手比起唐楼中的他,差远了。” 短兵相接的声音传了进来,看来望舒的法术失效了,他也被发现了。林西陆不再犹豫,扯出那串钥匙,朝着林知夏的方向走去。 “声东击西,西陆,你以为只有你会么?”林知夏的笑容狰狞又神秘。 【壹佰伍拾贰】天下大乱 “弓箭手,准备!”外面传来一声高喝。 林西陆心中一凉,不好!这宅子中居然埋伏了弓箭手!望舒有危险!他不敢再做耽搁,直取林知夏的门面。 “西陆,你还是太天真了。”林知夏似乎并不惧怕林西陆的手中的那串钥匙,“今夜有好戏看,你和陆望舒也别太着急离开。” 清脆一声口哨,从屋内传至屋外,方才高喝那人听到,又扯着嗓子喊道:“将军有令,抓活的!” 只听得无数落地之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数量密密麻麻,从窗外透进来的火光映射出无数攒动的人头。林西陆早已知道自己与望舒落入了林知夏的圈套,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劝劝他吧。”林知夏灵活的闪避着林西陆的攻击,趁机推开了窗户,窗外的人声光影一下子全涌了进来。 林西陆足下不由得慢了下来,陆望舒被几十个羽卫团团围住,黑色的夜行衣上多了长长短短数十条划口,他面容冷峻,像一只被鬣狗围住的猎豹,明知是不敌,但眼中仍然满是强者才有的坚毅。 陆望舒右手持刀,左手上握的是一柄匕首,就在这一眼的空档里,几名羽卫一起欺身而上,想将陆望舒一举拿下。陆望舒手上长刀使得犹如延展出去的手臂,三两下就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羽卫击退,而此时,却又有另一拨人悄悄的绕到了陆望舒的身后,打算直接突袭。 陆望舒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匕首瞬间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银光直直的插入一名羽卫的心口,下一个瞬间,那匕首毫不留情的从尸体身上拔出,又朝着另一名打算偷袭他的羽卫飞去。 林西陆这才看清楚,原来那匕首后面,陆望舒不知在什么时候绑了长长的一条布绳,这匕首在他手中,宛若有了生命,时而化作长鞭,攻向敌人的要害,时而又如飞镖,直取敌人命门。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在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围攻下,陆望舒背部还是中了几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体力耗尽而死的,”林知夏轻轻巧巧的闪避着林西陆的攻击,“你也知道,若是他的元魂在此处死了,会有什么下场。” 林西陆有些焦急,手底下的招式越发的凌厉起来:撑着些,望舒! 陆望舒仿佛与他心有灵犀般,突然暴起,将靠近的几名羽卫在瞬间解决。 “上一次的错误,这次,我绝对不会再犯了。”林知夏扫见林西陆手中紧握着的那串钥匙,想起上次蚀骨灼心之痛,语气冰冷的起来。 “哐……哐……哐……”镇国将军府内正胶着着的战况,被这绵延而又振聋发聩的钟声打断了。 “哐……哐……哐……”这钟声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下一下,让林西陆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三十一,三十二……”林知夏一下一下的数着,钟声却始终没有停下。 “报告将军,圣上驾崩了!” 陆望舒听得这个消息手下一顿,圣上驾崩,那新皇呢?王烨呢?! 趁着陆望舒没有缓过神来,众羽卫一拥而上,将他拿住。陆望舒抬起头,正好对上林西陆的眼神,那眼神中有难以置信,有不甘,有后悔,还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决绝。 “你们还要在此负隅反抗么?”林知夏推门而出,当着众人的面朗声说道,“太子殿下失德,上天震怒,招来天火,降罪于百姓。如今唯有真龙现身,方能解救百姓于水火。羽卫听令,随我去迎接真龙!” 话音刚落,冲天的红光照亮了平安京的暗夜,妇人哭喊声,男子厮打声,还有孩子时不时发出的凄厉尖叫,林西陆虽然什么也没看到,但恍然间觉得,此处,就是人间地狱。 “愿意走这一趟么?”林知夏看着被捆绑住的林西陆和陆望舒,伸出一根手指,抬起了林西陆的下巴。 “妖孽!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林西陆愤愤不平的抬起头,怒视着他。 “是了,你一开始就这样问过我。是我疏忽了……”林知夏忽然俯身凑到林西陆耳畔,带着薄荷香的温热气息萦绕在林西陆的耳畔,“既然我本来就没有肉身,此处左右也只是个幻境,那在这里,或是在外面,对我来说,毫无差别。你们索性就留在这里陪我,权且当做为此处平淡的生活添些乐趣吧。” 轻狂的笑意伴着漫天的火光,林西陆忽然生出了一阵寒意,林知夏想要成为这里的王……想要圈住两个活生生的人陪他在这无休无止的虚镜之中。他不仅不再是林知夏了,甚至比原来的邪识更可怕,更癫狂了! “带上他们,新皇登基,我们自然是要找个见证的。”林知夏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战甲,朝着羽卫挥挥手,走出了镇国将军府的大门。 “羽卫来了!” “真的是羽卫啊!”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从天而降的羽卫让惊慌失措的百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们痛哭流涕,他们俯首称臣,他们的口中高呼着羽卫的名号,此时此刻的羽卫,就是上天派下来的保护神。火情迅速的被控制住了,可整个平安京已经被烧毁了大半,昔日繁华璀璨的平安京,现在看来,就像个妆容被卸去一半的小丑一般,惨不忍睹。 “军巡处何在?”林知夏威风凛凛的骑在训练有素的纯黑战马上,伴着仍未敲完的丧钟,高声问道。 “禀将军,圣上驾崩后,平安京中大小任期官员都被太子殿下宣召进宫了!” 说谎!说谎!林西陆恨不得即刻拆穿他们的谎言,可惜双手被缚,嘴上也被塞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都是因为太子殿下,才会害得我们流离失所!” 人群中,不知谁这样高喊了一声。 “是啊!要不是太子殿下,军巡处怎么会不出来救火!” “没错!要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我的铺子就不会被烧掉!” “太子!都是因为太子!要不然我当家的怎么会被活活烧死!” 百姓越来越激动,被大火焚烧后的恐惧变作了此刻的愤怒,他们的家园被毁,亲人惨遭横死,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太子王烨,就变成了这发泄的对象! “为什么会忽然着火!平安京从未有过如此大的火势!”有人问到。 “我看见了,是天上降下来的!是忽然从天上降下来的!”一个妇人尖声尖气的叫道。 林西陆心中一声冷笑,这所谓的目击者,肯定是这马背上的将军事先安排好的吧。 “天火!”一位老者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长袍上还有被火燎烧过的痕迹,“国君失德,天火燎原啊!” 这老者定然也是一早安排好的!陆望舒和林西陆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一定是因为太子!” “对,太子失德,才会降下天火!” “没错!先皇在的时候,从未有过天火,这才刚刚……天火就临世!一定是因为太子!” 人群中关于太子失德的议论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终于,舆论在人群中爆发了。 “太子不能担任新君!否则上天会降下更多的灾祸的!” “对!新君绝对不能是太子!” “太子退位!” “太子退位!” 这口号从七零八落到变得整齐划一,不过十几个弹指的功夫,圣上的丧钟还未敲完,他亲立的储君就被他的百姓如此反对,甚至要推翻,这是他看着尘世最后一眼之时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 ********* “二殿下,羽卫已经将禁军全部接管了,所有的朝臣和后宫都在掌控之中了,接下来只要按照将军的安排,天亮之前,您就能登上帝位了。”一名暗羽卫递上一封密函。 二殿下王毅的脸上没有出现他料想之中的兴奋和激动,他淡淡的说了句:“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虽然觉得王毅的反应有些奇怪,但身为暗羽卫,是没有资格过问上峰的事的,他也只能揣着一肚子疑问退了下去。 “父王,你看到了么?最后,在你身边的,还是我啊。”王毅走上前去,一把掀开罩在先皇王睿,也就是他亲生父亲身上的黄布。 “怎么样?你生气吗!”王毅死死的盯住那个不会再回答他半句话的人,“你最爱的儿子没来给你送终,他甚至不知道你已经不在了,怎么样,你心凉么?” 明知道不会有人应答,他还是像着了魔似的继续问道:“后悔么?父王,你后悔么?若是你将皇位传给我,此时你的身边应该是儿孙环绕的,而不会像现在这般,如此凄冷!” “为什么不说话!你起来!你说话!”王毅一把扳起王睿的尸身,僵硬的尸体因为猛烈的移动不住地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你护了这么多年,守了这么多年的北淮,马上就要是我的了!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毁了它!”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具已经蜡黄的尸体,“你等着,我要让你看看你一手打造的平安京变成修罗殿时的模样!” 【壹佰伍拾叁】哗变 “传太子口谕,北淮举国无需服丧,先皇遗体不入皇陵,平安京内不设灵堂。” “不迁入皇陵?!这是什么意思!”被软禁在大殿的百官都震惊了。 宣旨的太监并未理会朝臣的发问,说完主子吩咐的话,就直接退下了。几个眼力好的武将从他离去的门缝里看到大殿外黑压压一片的羽卫军,心中骇然。 “不迁入皇陵!难道就把先皇的遗体这样摆着么!”一个胡子都花白了的老臣激动的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了。 “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林跃也在被软禁的行列之中,但他心思缜密,看了一圈,发现此处一个校易府的人都没有,就猜测到这太监口中的太子,也许并不是大家想的那位。 “不设灵堂,要如何祭拜!太子……太子这是大大的不孝啊!”方才扫见外面羽卫军的一位武将脑子转得快,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先皇刚刚驾崩,太子就软禁朝臣,封锁后宫,如今还做出这样的决定……圣上,您糊涂啊!”百官之中的一位深的先皇信任的肱骨文臣忽然哭喊了起来,“圣上,您在天有灵,可曾想到您亲手挑选的太子会做出这般不孝不义之举啊!” “怎么回事,为什么外面如此喧哗?”一位素来少言寡语的武将问道。 众人听闻,不约而同屏息凝神的竖起耳朵,虽然不太真切,但的的确确是有激愤的呼喊声时不时的传进大殿。 “他们喊的是什么?”年纪大的文臣皱紧了眉头,仿佛这样就能听的清楚些。 “太子……”年纪轻的武将耳力也不错,低声重复着外面并不甚清晰的呼喊声,“退位!” “太子退位?” “太子退位!” 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听这声音,应该是从皇城外传来的。”那传话的年轻武将继续说道,“人数很多。” “这……”百官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明白,说出这句大逆不道之言的,正是平安京中的数以万计的百姓。 “我要见太子!放我出去!”一位官员忽然窜至门边,大力捶打着朱红色的大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林跃皱起了眉头,朝堂之上,大小官员直逼百人,但他自问游走于官场这么多年,不说对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但姓名面孔和官职总是对的上号的。只是眼前这位不住捶打大门的官员,穿的明明是文臣的朝服,可林跃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的姓名和官职。 “凭什么软禁我!我什么都没做!”那官员还在不停的追打着,口中不住叫骂,“让我出去!你们凭什么!先皇在位时都对群臣礼待有加,太子现在还未登基,就如此对待先皇留下来的老臣!你让先皇如何能瞑目!让群臣如何能信服!让百姓如何能归顺!” “是啊!太子殿下,你能不能听到金銮殿中群臣的不满!能不能听到平安京中百姓的愤怒!能不能听到举头三尺之上先皇的叹息!” 大殿之内不停的有人应合着那文臣的说辞,此起披伏,宛如绕耳的魔咒! 林跃无力靠着身后盘着金龙的朱漆大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圣上啊,最像你的二皇子果然好手段啊。 ********* “太子退位!” “太子退位!” 百姓们还在高呼着,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激动且愤怒的光芒。仿佛他们的一切不幸都是由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太子造成的。 “他是先皇亲选的储君。”林知夏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发出假惺惺的感叹,“身为臣子,不能违背先皇的旨意。况且国不可一日无君,纵然太子肯让位,又有谁比太子更适合坐上那皇位呢?” 听到这番话的百姓瞬间沉默了下来。林西陆紧紧的咬住牙齿,无耻!陆望舒此时却分外平静,没有像林西陆一般愤慨,他被捆绑在身后的双手细微的挪动着,仔细一看,指尖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淡淡的赤色光芒。 “二殿下!我们还有二殿下!”人群深处传来了异常嘹亮的一声高呼。 “对!若要真的论起来,二殿下才是长子!” “二殿下才德兼备,不比太子逊色!” “而且二殿下常常接济穷困仕子,还总是拿钱出来铺桥修路,真可谓是个大善人!” “谁说不是呢,我家两个儿子,都是因为受了二殿下的恩惠,才能念上学堂。” “去年我娘亲重病,多亏遇上二殿下底下的药方免费接济,我娘这才好了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这拥挤的街道上,竟活生生的变成了二殿下的颂德大会! 说这些话的人,林西陆脑子都不用拐弯,就知道都是林知夏安排好的,要不然哪有这般凑巧,整个平安京受过二殿下恩惠的人都恰巧聚集在了一处。 “要是让我选,我愿意推举二殿下为太子!” “我也是!” “没错,应该推举二殿下为太子!” “二殿下!” “二殿下!” 离得较远的群众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也跟着喊了起来:“二殿下!二殿下!” 林知夏感觉到了林西陆的愤怒,他斜着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神情分明在说:看吧,西陆,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整个北淮马上就要是我的了,名正言顺的变成我的。而你和陆望舒,就永生永世的陪我留在这里吧。 “走!我们直接去皇城!我们要二殿下做我们的新皇!”年轻有力的声音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分外响亮。 “去皇城!迎新皇!” “去皇城!迎新皇!” “好!既然民意如此,就让羽卫军护卫你们去迎接新皇!”林知夏扬起手中的马鞭,直指皇城! 百姓的热情无比高涨,他们像绵延不绝的海浪一般,推着羽卫和林知夏朝着皇城进发,这些兴奋到野性的面庞在火把的映照下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狰狞。 “嗤”的一声细响,在这鼎沸的人声中根本没人能够注意到。陆望舒手上的绳索断为数截,他不动声色的继续被人潮带着向前,指尖仍在轻轻的比划着什么。 下一个瞬间,看着陆望舒和林知夏的守卫脸上露出了活见鬼的表情,他们眼皮子的底下的犯人,不见了! “不好了!犯人逃跑了!”那守卫疾声大喊,但已经被冲昏了头脑的百姓根本不在意这个小小的守卫说了什么,他们高呼着口号,继续走向他们心中的目标。 “快走。”陆望舒扯着林西陆的袖子,混迹在人群中,短暂的障眼法隐去了他们的容貌,但遍体鳞伤的陆望舒并不能将这法术维持太久,他们必须在被发现之前躲起来。 顺着人潮,他们不得不走的很快,林西陆眼尖,见到转角处的一条巷子,趁着混乱,拉着陆望舒就躲了进去。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人群朝皇城涌去,却无能为力,一时之间,大家都没有说话。 “继续么?”陆望舒双手撑着膝盖,呼吸微微有些紊乱。 “你还行么?” “没问题。” “好,走,去找王毅!云姑应该已经到了。” ********* “没用的东西!”一个暗羽卫传过人群,递上一张纸条,这纸条被林知夏狠狠的攒在手心,几乎要将它捏烂。 林知夏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但还是朝着人群扫了一眼,果然,逃得真的快啊!林西陆,没关系,等我稳固了皇位,就算把整个北淮挖地三尺,也会把你们揪出来! ********* “殿下,死者为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殿中只剩王毅,云姑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分外缥缈。 王毅对于这忽然出现的人,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传闻校易大人的师父是出世高人,本王还不信,是本王大意了。” 王毅忽然松手,先皇王睿的尸身失去了支撑,“咚”的一下直直的倒在床上,脑袋重重的磕在玉瓷枕上,发出了脆裂之声。 “二殿下好计谋,现在朝野之中,百姓之中,都是要拥立二殿下为王的声音。” “师太太看得起本王了,若是本王能想得出这等计谋,太子之位,早就是本王的了。”王毅站了起来,脸上竟生出了几番自嘲之意。 “既然殿下知道自己的本事,又何苦贪恋那无法驾驭的位置。”云姑灰色的道袍像烟云一样飘到床边,为王睿盖上黄布,轻轻的叹了口气。 “师太这话有趣,那位置谁不想要呢?哪怕是街上杀猪的,只要有机会,这位置他也是会争上一争的,至于能不能坐稳,能坐多久,那都是坐上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了。”王毅好不遮掩的从腰间抽出软剑。 “殿下想要与贫道一战?” “是啊,本王明知道打不过师太,却仍要一战!”说话间,王毅的软剑已经刺了过来。 云姑站定,脚步并未移动半分,只是身子稍稍偏侧,就轻巧的躲过了王毅的攻击。王毅似乎早就料到了,也不着急,反手又是一剑,只是这一剑,并未指向云姑,而是对准了那躺在床上早已撒手人寰的先皇王睿! 【壹佰伍拾肆】为山止篑 云姑柳眉微蹙,手中拂尘横出,堪堪将那寒光四溢的软剑拦下:“二殿下这般狠心,不怕夜不能寐么?” 王毅也不与她多说,眼神微变,云姑深感不妙,却只觉得手中拂尘牢牢被那软剑缠住,无论如何也抽脱不开了。说时迟那时快,云姑还在暗暗用力拉扯那拂尘之时,几枚细如毫毛的银针悄无声息的朝着她飞去。银针入肉,云姑的颈间立刻浮现出几个红点,睫眼间又消失不见了。 “卑鄙!堂堂北淮皇子,居然使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伤人。” 针上不知淬了什么毒,云姑眼前的王毅有些重影。云姑一狠心,狠狠一下,咬碎舌尖,血腥之气伴着疼痛涌了上来,总算让她清醒了些。 王毅甩脱手中的软剑,不再进行任何攻击,直直看向倒在床上的王睿:“他生前就怕我抢这个位置,对我是日防夜防,在太子身边留着一等一的好手,还有南魏和东岳三十六族的势力都为他蓄着。现在,就连死了,也对我不放心,联合校易府,派了你这个妖道来阻我。” 云姑的头越来越沉,身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灵便了,她心中默念法咒,一缕微光顺着门缝就飘了出去。 王毅没有发现她的异动,还在自顾自的继续说着,眼中一片悲凉:“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不论是父皇,还是母妃,哪怕是任何一个站在我这边的朝臣,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是不是想要那个位置!你们只会推着我向前,让我不停的朝着那个位置走,可是,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要坐在那个位置上!” ********* “师父!”陆望舒看着不省人事的云姑,面上刷白。 林西陆伸手摸上她的动脉,稍稍松了口气:“还活着。” 王睿还是那样躺在龙床之上,面上整整齐齐的覆了一张黄布,可这屋内,除了王睿和林西陆一行人,再无旁人了。 “王毅不见了。”林西陆有些不安。变动发生的太突然,按照原来的计划,云姑应该制伏了王毅,待与他们二人会合,解除朝臣的软禁,便可找回王烨,拨乱反正了。可现在,云姑不省人事,王毅也不知所踪。 “我们不能耽搁了,再这么下去,还不等明天的太阳升起,羽卫军就要拿下整个皇城了,到时候就算太子回来,也无济于事了。”陆望舒从怀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打开盖子,置于云姑鼻前。 强烈而刺鼻的味道让云姑悠悠转醒。 “望舒,”云姑面色很是难看,散发着灰白色的衰败之气,“我们都错了……错的太离谱了……” “师父,你别着急,”陆望舒扶起云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是伤到哪里了?” “二殿下,他……”云姑的呼吸有些困难,她明显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迅速的流逝,“他走了。” 林西陆愣住了,怎么回事?之前三殿下可是说是被人诱拐离开的,可这眼看就能够登上皇位的二殿下为什么要走? “原来他要的从来不是这皇位……”云姑扯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是我们轻看他了。” “这是什么意思?”陆望舒不解,皇城外的百姓,大殿中的朝臣,这一切的一切,都把二殿下推向了皇位,他现在不要这皇位,那这些事,到底算是什么? “他与先皇之间的事,也不是我们能说清道明的,总之,他现在离开平安京了,也不会再回来了。”云姑感觉自己很是疲倦,恨不得能好好的睡上一觉。 “事情发生的突然,知夏那边肯定还不知道,这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林西陆心生一计。 “师父……”陆望舒感觉云姑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你先别操心了,这里有徒儿,还有林公子。你好好休养,等天亮,我就送你回山里。” “傻子,为师修了这么多年的道,难道这点还看不通透么。”云姑轻轻地拍着陆望舒的手背,“你无需难过,师父只不过比你先走一步罢了,你自己选的路,让你很快就能来见师父了。” “师父……” “不论是在北淮,还是在那个地方,只希望你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一旦决定了,就要坚持走下去,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给自己太多的退路。只有无路可退,才能勇往直前。”云姑放开陆望舒的手,“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有所顾忌,你的身后,一直站着你最信赖的人,不是么?” 云姑看向站在陆望舒身侧的林西陆,眼带笑意。 “师父,我知道了,徒儿多谢您这些年的教导养育之恩,若有机会,必当结草衔环。”陆望舒重重的朝着云姑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空荡荡的房内,只剩下早已无知无觉的王睿和奄奄一息的云姑,云姑站起身来,感到胸中犹如擂鼓,脸上有潮湿粘腻的感觉,抬手一摸,一片殷红。 她一步一步的走到床边,喃喃自语道:“睿哥哥,云儿来陪你了,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往里面去些,让云儿躺一会儿,云儿累了。这些年,总算没有辜负你的嘱托,将那孩子教导的很好,总算报答了那老头的恩情,可以无牵无挂的来见你了。” ********* “告诉林将军,本王在庆云殿等他。”王毅朝着墨色的天空朗声说道。 “是。”黑暗中一抹比夜色更浓重的黑影一闪而过,正是羽卫军中的一名暗羽卫。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王毅身边的一名侍卫望着暗羽卫远去的方向,眼中不带一丝温度。 ********* “将军,二殿下在庆云殿中等您。” 虽然丢了林西陆和陆望舒,但眼见大事将成,林知夏心中得欣喜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 “大殿怎么样了?”林知夏边往庆云殿走,边问道。 “一切尽如将军所料。”一名身穿内侍服的人凑了上来,定睛一看,此人正是之前在大殿之上宣旨的那名太监! “很好,事成之后,这总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那人千谢万谢的退了下去,林知夏见他走远,对着暗处轻轻的打了个响指。 又一名暗羽卫像影子一般尾随着那太监而去,几个弹指的功夫,这皇城之内又多了个不知自己因何而死的幽魂。 “柳腾呢?”行至庆云殿外,林知夏问道。 “属下不知。”柳焰如实回答。 “去找她,带她来见我。”虽然不能给柳腾正室的名分,但看在她这么多年为自己出生入死的份上,镇国将军府的侍妾之中一定有她的一席之地。 柳焰依言退下,林知夏昂首踏入了庆云殿的大门。庆云殿中的烛火并未全部点亮,亮着的烛火随着林知夏带进的风摇摇摆摆忽明忽暗,生出一些幽深的意味。 “二殿下。”林知夏朝着大殿深处那男子轻轻的拜了一拜。 “哦,林将军来了。”王毅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大哭过一番的样子。 “还请殿下不必太过伤怀,正事要紧。”林知夏心里冷笑,平日不见你如何,现在倒是扮起孝子来了。 “本王知道,只是喉咙有些不适,想来是因为方才吹了风,林将军,还请屏退左右,本王有一机密要事要与将军相商。” “下去吧,没有本将军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庆云殿。”林知夏吩咐道。 “人已经清干净了,不知殿下要说的是什么?” “校易府你打算怎么办?” “今夜过后,校易府众人将会成为勾结南夷的朝廷要犯,全国通缉。”林知夏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真要做的如此决绝么?” “成王败寇,殿下,所有的功勋都是在无数的白骨上建立起来的。大事将成,还请殿下不要妇人之仁。”林知夏鹿眼微眯,这平日里就心慈手软的二殿下,在这关键时刻如果出了状况,自己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如果,如果我说,我不想要那个位置了……”人影缓缓的从背光处走了出来。 “哼!这位置若然殿下不想要,那微臣愿意代劳!”林知夏疾步走向那人,果然烂泥扶不上墙! “若是知夏,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寒光闪过,林知夏下意识的闪避,可发髻上的翠玉还是被削落了半块,一头乌发垂了下来。 “是你!”青丝遮去了林知夏的半张脸,他阴狠的望向在他面前站立着的青年,“你居然敢来送死,不愧是唐楼六爷啊!” “唐楼七爷的身子不是你这个妖孽能够占着的!”林西陆不待站稳,横着又是一剑。 “就凭你,怕是不够玩儿的!不如叫你那帮手出来一起!”林知夏双掌运气,朝着林西陆肩头就是一掌。 “你若是伤他,你着傀儡皇帝怕是保不住了!”一道厉喝在林知夏背后响起。 林知夏硬生生的收住,回身一看,一把长剑正架在王毅的颈间,而握剑之人,正是陆望舒!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林知夏看着在剑锋下瑟瑟发抖的王毅,“你尽管杀了他试试,看我离开了他,有没有办法坐稳这皇位!” 【壹佰伍拾伍】破镜——伍 “将军,本王不想死啊!只要你能救本王,日后本王事事都听你的!”王毅一听林知夏打算不顾他的性命,立刻哭的涕泪纵横,完全没有半分皇家该有的气派。 林知夏对着皇子愈发的轻视,可手上的攻击却是缓了下来,的确,有这样一个傀儡皇帝是比自己直接登上帝位要来的方便的多。 “只要你放我们离开北淮,这皇子,我还你。”陆望舒手中的长剑又朝着王毅的脖子上送了送。 林知夏口中毫不犹豫的答应道:“好!”,心中却暗暗忖道:“只要你们还在这虚镜之中,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说罢,林知夏借下腰间悬着的翠色令牌,掷到林西陆面前:“只要拿着我的腰牌,北淮境内无人敢拦你们。” 林西陆拾起腰牌,定睛一看,一个不显眼的“林”字刻在正中,一道精光闪过,这腰牌怪不得有些眼熟,竟与他第一日来到此处时,在林东阳身上见到的那枚如出一辙!只不过林东阳那枚是金色,而这枚是翠色。原来当时林东阳就已经是林知夏这边的人了……知夏,你用心之深,用计之远,真是让人细思极恐啊! “爽快!”陆望舒见林西陆走了过来,一把将王毅朝着林知夏推了过去。自己则与林西陆朝着庆云殿后门的方向疾奔而去。 王毅一个没站稳,被推倒在地,或许是受了太大的惊吓,他竟久久未能站起来。 林知夏心中更是对这二殿下感到厌烦,可眼见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灰白,林知夏不愿再耽搁了,是时候让眼前这个废物正式站到众人面前登基为王了。 “殿下,微臣这就差人带您去沐浴更衣。”林知夏上前一步,想要将瘫在地上的王毅扶起。 “林将军,本王……”王毅的声音中还是止不住的颤抖,“本王有些腿软。” 林知夏在忍住捏死他的冲动,俯下身来,让王毅的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自己身上:“走吧,殿下,时辰要来不及了。” 王毅软绵绵的,像是被抽走骨头的一滩烂肉,就这样挂在林知夏的身上:“多亏了将军,否则,否则本王……” 林知夏正感到不耐,忽然一阵剧痛从胸口传来,他一把推开王毅,这回王毅却稳稳的站住了,丝毫不见半天的孱弱惊吓之相。 胸口的灼热和刺痛越来越剧烈,这痛楚林知夏再熟悉不过,与在上一重虚镜中的一模一样,这分明就是被林知夏元魂的碎片灼伤之痛! “你!”林知夏强忍着剧痛,连呼吸都不敢起伏太大。 “你别挣扎了。”王毅的声线发生了变化,低沉而富有磁性,圆眼变得长窄,目光也不跟着清澈了起来,双眉之间,出现一枚浅浅的红痣。 “陆望舒!”林知夏的满腔怒火,恨不得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你用着知夏这副身子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我决计不能容你!”林西陆的声音也从后殿传了出来。 “你们!”林知夏抚着胸口,大口的喘着气,不敢过分牵动,可他能感觉到,这疼痛在他胸口开了个洞,这洞的边缘正呈星火燎原之势,逐渐扩大,似乎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被这洞给吞噬了,“王毅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他走了。他不要这皇位了。”林西陆站在陆望舒身侧,阳光从他们背后照了过来,在他们的轮廓上描了一层金边,竟生出几分神祇的气势来,“虽然他是知夏执念中的虚构人物,但他也有喜怒,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并不是一个没心没脑,任由你操纵的傀儡!” 林知夏发现自己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感觉,让他本应早就该麻木该冷漠的心中微微一痛,自己这是被背叛了……多可笑……自己耗尽心力的去做这样一件事,就换回了这样的下场。 “你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么?”林知夏发现四肢已经渐渐不由自己控制了,“只要你们处在虚镜中,我就会回来的!一次,两次,三次!我终究是会回来的!下次一,绝对会让你们死在这虚镜之中!” 林知夏眼前一黑,倒栽葱似的倒了下去。片刻之后,那双清澈的鹿眼缓缓的睁开了。 “西陆。”林知夏有些迷茫,为什么西陆和校易府的陆望舒都这样殷切的盯着自己看。 “知夏!”林西陆激动的一下子将林知夏拥在怀中,“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回来?我去了哪儿么?”林知夏觉得脑袋有些发涨,他起身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桃花眼中漾起了片片水光,“我只问你一件事,知夏,你非要坐上那把椅子不可么?” 林知夏记起来了,那夜林西陆来找了自己,两人为了这件事争执了一番,自己不知怎么就失去了知觉,等再有意识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我说过了,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守护我想守护的东西。”林知夏站了起来,外面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林将军,羽卫军就集结在这庆云殿外,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但现在,只要你一声令下,整个北淮就是你的了。”陆望舒看着林知夏的眼睛,他在期待,也在祈祷,“你坐上哪个位置之后,远在绥阳的太子会被追杀,校易府众人会被牵连,东岳三十六族和南魏的势力为了自保,肯定会先发兵北淮。” 林知夏神色肃穆:“校易大人果然深思远虑啊。” “知夏,你不要与他置气,”林西陆拉着林知夏的手,“你平心静气的想一想,你要的究竟是什么?烟火满天的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数不尽的死亡。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看到的么?” 林知夏沉默了,可若要站在那权利的顶端,流血和牺牲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知夏,你究竟要的是那权利带给你的荣耀和财富,还是真的想要通过权利来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一切呢?”眼看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时间所剩无几了。 “西陆,我贪恋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你明明知道的。”林知夏有些委屈,这么些年来的努力都是为了能光明正大的和西陆在一起,可西陆却问出这样的伤人的问题。 “知夏,我从来不是那个躲在暗处受人保护的人。”林西陆笑了,林知夏的回答让他很安心,“我想要站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去面对这个世界,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妖魔鬼怪,我都不愿意躲在你的身后,让你为我遮风挡雨。相信我,知夏,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站在你的身边,分担你所有的为难和苦衷!你不用再一个人强撑着了,如果可以,我宁愿你能够选择依靠我一些。所以,你不用为了保护我,而再去争权夺利了,无论前路遇上什么,你身边,永远都有我在。” “西陆……”盈盈的水光漫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这些话,你可当真?” “你心里明白。”林西陆的脸有些烧,这般直白的表白,让他仍然感到有些害羞。 “好,西陆,有你这番话,我就足够了。这江山,这皇位,若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多看一眼!既然你不想要这些,那我弃了便是!” 铺天盖地的光芒覆盖了整座庆云殿,林西陆紧紧的牵着林知夏的手:“知夏,再等等我,只剩下最后一重了,我们马上就能真的重逢了。” ********* 清脆的虫鸣鸟叫,让人听得心旷神怡,群山之巅上凌空出现了一道白桥,这白桥远远看去像是由无数的白色石子构成的,可走进了才发现,竟然是累累白骨所造。一位衣决飘飘的白衣男子伫立在桥头,好看的眉紧紧皱着,似乎有什么烦心的事让他左右为难。 “居然又能遇上,真是一场孽缘啊……本想这样放过你,眼下看来确是不能了。”白衣男子叹了口气,不知使了什么法诀,自己化作一片泡沫消失在了白桥之上。 ********* 面容姣好的十二名宫娥分别站在一座仙雾缭绕的宫殿之前,都低着头,恭谨的看着地面,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清瑶仙子,不知金九君今日心情可好?”一个满脸皱巴巴的小老头陪着笑脸,讨好的问站在最前面,衣着也与旁人有所不同的宫娥。 名唤清瑶的仙子微微一笑:“上神今日一早就出宫了,想来是心情不错吧。” “啊……啊……”那小老头一脸讶异,“我竟来晚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月老,您不必着急,姻缘谱的事儿,上神已经听说了。”清瑶仙子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小老头伸着脖子,巴巴的等着下文:“然后?” “没有然后了。”清瑶仙子答得干脆利落。 “唉……”月老重重一叹,“既然上神晓得了,那我也不算白跑这一趟了。多谢仙子。告辞。” 许久之后,就在卯日星君几乎要从人间打道回府之际,一道清越的薄荷音方才从那宫殿之中响起:“清瑶,给我打水,我要起来了。” 【壹佰伍拾陆】心悦君兮 林知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日与鬼族的烙花将军一战,正所谓是酣畅淋漓,让他数百年来都未活动开来的筋骨好好的舒展了一回,可这许久未运动之后猛然的激烈运动,带来的后果就是浑身酸痛,让他用最后一丝神志交代了清瑶,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来打扰他,而后,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清瑶仙子早就备好了点心,待金九上神洗漱之后,便命人呈了上来。虽说上神是不会饿的,可神仙二届都知道,这金九上神,也就是林知夏,哪怕飞升成为上神之后,对这吃的,也是丝毫不放弃的,每日三餐依旧,时不时的还会加点宵夜之类。 “我拿回来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林知夏塞了满口的蛋奶酪,有些口齿不清,但清瑶跟了他几百年,早就习惯了他这幅样子。 “禀上神,都准备好了,冰丝茧已经抽了丝,云锦娘明日就能将织好的缎子送来了。” “这就好,这就好。”林知夏喜上眉梢,眼里盛满了亮晶晶的笑意。 “上神您这番苦心……奴婢怕……”清瑶欲言又止。 林知夏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那笑意就变得有几分苦涩了:“我知道,这又是眼巴巴的往上贴,可谁让我愿意呢……” “上神,奴婢是为您感到不值……”清瑶递上一杯清茶,蛋奶酥甜腻,这茶用来解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档子事,又哪有值不值这一说的呢……”林知夏一口将茶水饮尽,展颜一笑,百花齐放。 ********* “你怎么这般不知好歹!”一块上好的青山砚应声落地,碎成一片。 林西陆跪在下首,一声不吭,看着那吹胡子瞪眼的老者,有些觉得好笑。 “你个逆子!昌乐候家的嫡出小姐愿意嫁你,那是我们林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你居然……居然被那道士的三言两语蛊惑!宁可出家也不愿娶她!”老者也许是因为太气了,整张脸涨的通红,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 “你爹又罚你跪祠堂?”陆望舒叹了一口气。 “唉……只能怪知夏了,他成了上神,你好歹也是个仙,只有我,偏偏投生了个凡人。”林西陆看着满室的祖宗牌位,哭笑不得,“生老病死,娶妻生子,哪样逃得过呢。” “这回的知夏可是不得了呢,金九上神,神佛仙三界,最能打,也最不在规矩里的神。”陆望舒随手一挥,两张藤椅凭空出现,还带着一张小几和几盘水果点心。 “可我这肉体凡胎,压根见不着他,又如何能帮他化解执念呢?”林西陆拿起一只脆桃,狠狠咬了一口,满口生香。 “所以我不是来了么,好歹让你先修成仙体,见他就容易多了。”陆望舒坐在藤椅上,又随手一挥,满室的烛火都亮了起来,“不过,这仙人,的确是方便的很,基本上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怪不得人人都想成仙。” “可是我在此处的老爹却不这么想,他眼下估摸着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了。” “其实我也能理解,毕竟在此处,你可是他林家九代单传的独苗,若是断了香火,这林家可就绝后了。” “竟说风凉话!你是仙人,这办法得你来想!我这凡夫俗子,无计可施!”林西陆想到那昌乐候家的魏小姐,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可这林老爹整日一副恨不得林西陆能入赘的表情,真是让他恨不得能飞天遁地的躲起来。 “你别急,我听说这神界有种药,凡人吃了能立刻升仙的,我正想办法呢,一定给你拿到!”这消息可是陆望舒花尽了生平的口舌才打听出来的。 “成,你抓紧些。我们在虚镜中这么些时日了,也不知唐楼那边究竟过了多久。”自从上次陆望舒告诉他巴城快要被日本人攻陷后,他整日就心神不安,想快些回到现实中去。 ********* “魏小姐特意办了诗会,邀你过去,这回你必须得去,不得推辞!”林老爹捧着那帖子看了又看,一张老脸乐成了花。 林西陆的一口气从心底里叹了出来,拗不过,只能答应。 满室的青年才俊和闺阁小姐,因为都是年轻人,加上长辈故意让他们互相见见,好彼此有个数,方便日后说亲,于是这男女之别,也就没人刻意提及,数十个男男女女相聚在这昌乐候家的别苑中,打着诗会的名号在相亲。 自打林西陆进了这别苑,就有一道目光紧紧的盯着他,躲也躲不开,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定然是那魏小姐深情款款的目光。 既然避无可避,只能迎头而上,林西陆转过身来,朝着那目光的主人点了点头:“魏小姐,许久未见。” “林公子,”魏源儿满脸娇羞,“多谢林公子赏光,源儿本以为你不会来的。” 林西陆扯出个假笑,自己的确是不想来啊。 “雪缘,将那锦盒拿出来,快!”魏源儿小声吩咐着身边的婢女,眼睛却一瞬都不舍得从林西陆脸上挪开。 “魏小姐,大家都在等你,我们不如进去说话吧。”林西陆小声提醒道,二人站在庭院之中,太过引人注意,让他有些不自在。 “是源儿失礼了,林公子请随我来。”魏源儿俏脸一红,脚下虽然在走,可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仍旧痴痴的看着林西陆。 林西陆的心底又叹了一口气,孽缘啊孽缘,这魏小姐不知怎么就对此处的林公子情根深种了…… “小心!”林西陆出声提醒,手上也不由自主的伸了出去,一把将魏源儿拉住。 原来魏源儿只顾着看林西陆那张潇洒到宛若谪仙的脸,根本没看到脚下的台阶,一个不留神踩空,差点整个人滚了下去,还好林西陆眼明手快,这才将她拉住。 魏源儿并没有惊魂未定,反倒是笑意晏晏,眼中的情谊更是遮都遮不住,被林西陆握着的手此刻也变成由她紧紧抓着,林西陆反复抽了几次,竟都没有抽出来。 “小姐。”好在雪缘正巧赶到,魏源儿这才松了手。 接过雪缘递过的盒子,魏源儿有些羞赧的说道:“林公子,源儿前些日子得了些冰丝缎,就……就给公子做了条腰带,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才是。” 林西陆看着魏源儿手中的锦盒,心中甚是苦恼,这腰带在此处是属于贴身之物了,若此刻收了下来,就相当于接受了她的情谊,这样的误会是万万不能有的,可这魏小姐似乎没办法理解自己这几次三番的婉转拒绝,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断了她的念想吧! “多谢魏小姐抬爱,”林西陆往后退了一步,“只是这腰带乃贴身之物,在下无法承小姐的情,自然也不能收小姐的物。魏小姐天姿国色,又温婉贤淑,定能在这诗会上觅得比在下好上千倍百倍的良人。” 魏源儿的眼中迅速充满了雾气,贝齿轻咬红唇:“林公子当真看也不看,就拒绝源儿么?” 林西陆面色决然:“无论看与不看,结果都是一样,又何苦多看这一眼呢?” “林公子,源儿能问问为什么么?”魏源儿泫然欲泣。 “这世上之事,有很多并无原因,”林西陆好言相劝,“只能说一句,缘分未到吧。” ********* 这一夜,整个九重天下的星光都黯淡不明,本应闪闪发亮的整条银河都似乎变成了石头河,月老看着这幅光景,有苦难言,只能摇头。 “上神,别喝了。”清瑶看着满室的酒埕,于心不忍,“虽不伤身,但也无益。” “心都伤了,有益无益又有何区别呢。”林知夏笑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明知自己千杯不醉,却仍想着一醉解千愁,自己都觉得可悲可笑。 清瑶蹲了下来,捡起地上那条闪着莹莹蓝光的腰带,虽然忍了又忍,可还是说出了口:“这冰丝蚕五千年方能成茧,吐出的丝结成的物件能保元神不灭,乃仙家求之不得的宝物,上神为了这冰丝蚕不惜与鬼族名将动手,可他区区一个凡人居然……” 林知夏将头埋在双膝之中,不去看那腰带,闷闷地说道:“纵然这腰带再好,可他不要,也就是个废物。清瑶,你拿去烧了吧……” “上神!”清瑶气急了,“您当真为了个凡人要做出这样暴殄天物之事么!” 林知夏并未回答,待清瑶反应过来之时,手中的腰带上已燃起了火焰,顷刻之间,这条仙界至宝就化为乌有。 “我说过了,这世上的宝物,如果他不要,于我来说,就是废物一件!”林知夏抬起了头,鹿眼湿润,声音哽咽。 “上神,您醒醒啊!他只不过是个凡人,左右不足百年的阳寿,您不惜变作凡人女子去接近他,讨好他,可他呢,整日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对您爱答不理,今日甚至说出如此伤人之语,您又何苦为了他如此作践自己呢!” “清瑶,等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你想要他好,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只为了让他展颜一笑。”林知夏想到那凡人,脸上分明还挂着泪,可眼中溢出的却是满满的温柔。 【壹佰伍拾柒】四百四十病 林西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睡了一觉,可这一觉起来,铜镜中的自己已经老了不止三十岁,皱纹和斑点布满了脸颊,本来身边伺候着的人都整批的换掉了,那个蛮不讲理的爹更不知道去往了何方。 林西陆强自镇定,这虚镜之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目前不知道的变数,望舒,他必须找到望舒! 林西陆火速穿戴整齐,打算去与陆望舒过去常见面的地方寻他,可当他打开大门,踏入街面的那一刻,他又被眼前看到的一切惊呆了,街上不再是他之前见过的模样,之前繁华热闹的城镇,如今已然变成了破败的断壁残垣。 狂风卷起满地的黄沙,扑面而来,迅速的迷了林西陆的眼。模糊之中,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腿,悉悉索索的爬的很快,眼看就要朝他的胸口而去,顾不上刺痛的双眼,林西陆一把抓向那正在迅速移动的东西,一片湿滑黏腻伴随着钻心剧痛,让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老林,你怎么了!”一声轻呼,有个粗糙且温热的手深了过来,将林西陆扶起,“小心,门槛。” 在那声音的指引下,林西陆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室内,冰凉的水擦过双目,他这才看清了,面前站着的是个中年汉子,粗糙干黄的面庞上欠了一双格外明亮的双眸。 “你这是被蝎子蛰了,快别乱动,要不然这手就废了。”那汉子边说着边从身上的破布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利落的扎紧了林西陆胳膊上的大动脉,“都是我不好,师父交代的事情没能做好,我真是没有面目再见师父了。” 林西陆不动声色的任由他处理着伤口,他既不认得这汉子是谁,更不晓得他口中的师父究竟是哪一位。没过多久,林西陆只觉得手掌上火烧似的疼痛,让他有些难以忍受,他死死的抿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渐渐的,这疼痛顺着手掌蔓延到胳膊,他痛苦的皱紧了眉头,紧闭双眼,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滚落。 “老林,你这恐怕不是被普通蝎子蛰的,”那汉子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我这的土方子怕是救不了你了。” 林西陆睁开双目,看着自己肿到黑紫的手掌,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无妨,劳您费心了。我想要歇一歇,还劳烦您扶我回房。” 那汉子看着林西陆惨白的脸,一时无言,只能依言扶他回房:“老林,你别急,我这就去镇子上寻大夫。” 林西陆脑袋昏昏沉沉,也未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在那破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后,林西陆彻底的一头栽进了黑暗之中。 ********* “清瑶,他怎么样了!”顾不上周身的疼痛,林知夏见到清瑶急忙问道。 “上神,您的身子!”清瑶泪眼婆娑的看着林知夏身上的血窟窿。 “快说!他究竟如何了!”林知夏有些发急,已经这么多天没有见到林西陆了,不知他是否安好。 “他……他阳寿已到,就在这一时三刻间了。”清瑶一把扶住林知夏摇摇欲坠的身子,“上神,您的元魂已经受损,需要立刻回宫修养!” 清瑶的话音还未落,手中的人已经变作一道青光消失不见了。 “上神……您为了他……当真是连性命也不要了么……”清瑶呆呆的伫立在离恨天之上,看着知夏远去的方向。 ********* “是我不好,害了你。”有人在耳边不停的哭泣,声音听不真切,面容更是模糊。 林西陆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再动。 “上神,此人已经魂魄不全,实在是回天乏术了。”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下去吧。” 林西陆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拥入了怀中,他的眼无法睁开,口也不能言语,只能任由此人摆布。 滚烫灼热的水滴落在了额头,顺着眉峰滑落至唇边,是泪水,究竟是谁在哭?谁能为了这样一个林西陆落泪? 哭泣使得那人的嗓音有些沙哑:“当日若不是我意气用事,烧了那三十三层天至宝冰丝蚕,就不会让鬼族拿住把柄,被囚禁在离恨天这么些时日!你也就不会家破人亡,发配边疆,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家破人亡?发配边疆?林西陆根本不记得这两件事情的发生,自己明明只是睡了一夜,怎么一觉起来,整个世界都变了?此人究竟是谁?而陆望舒又去了哪里? “天上地下,只要有我的一天,一定会将你的魂魄凑齐的!”那人赌咒发誓般的说道,“你还未开始的美好人生,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意识渐渐地远去,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也太快,林西陆根本没有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 “总算……”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望舒!”林西陆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那张熟悉的面容,“你跑哪儿去了!” 林西陆激动的给了他一拳,这才发现有些怪异,自己明明已经中了毒,好像是快死了,怎么一转眼又到了这里,身子有着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舒畅。 “你先喝了这汤药,我细细讲给你听。”陆望舒递过一只翠绿的小碗,里面盛的是乳白色的汤汁。 林西陆一饮而尽,发现自己的感官似乎变得不一样了,比之前的更为敏感了,他能看得更远,听得更清楚,一股新生的力量源源不断的从骨髓中滋长了出来。 “西陆,你成仙了。”陆望舒认真的看着林西陆,一板一眼的说道。 林西陆瞪大了双眼,微微张开了嘴,成仙?有些难以置信。 “这虚镜之中,九侍所侍之主尽在其中。之前你一觉睡醒,是不是发现自己忽然苍老了?” 林西陆点点头。 “这就是其中的玄妙了,知夏现在为上神,所有的时间流逝都是以他的时间为基准。他因为私自烧毁了圣物而被幽禁,所以……” “所以,我之前的肉体凡胎会迅速衰老。”林西陆迅速想通了其中关节。 “没错,还有件事情,说了希望你不要怪我,”陆望舒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那蝎子,是我安排的……” 林西陆一愣:“我是被那蝎子咬死的……” “没错,可那不是普通的蝎子,被那蝎子咬了,才能让你成仙,至于为什么,你就不必深究了。”陆望舒微微有些心虚,那蝎子的毒性可不是一般凡人能受得了的,林西陆铁定了是吃了不少苦。 “我死之前,有人来看过我。”林西陆记得那滚烫的热泪和耳畔的啜泣。 陆望舒摇了摇头:“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断气了,身边并无他人。” 林西陆揉了揉额角:“罢了,正事要紧,既然我已经成了仙,是不是就能见到知夏了?” “知夏现在是金九上神,你我只不过是普通小仙,想要见他,有些困难,但总比还是凡人的时候来的强多了。只是……”陆望舒欲言又止,“传闻金九上神为情所伤,终日闭门不见客。” 为情所伤……林西陆眼神稍稍一暗,他在此处原来有了心中所爱啊…… “我没事,左右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境,我们一起平安出去才是最重要的。”林西陆打起精神,朝着陆望舒一笑,雪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 ********* “清瑶,这人间的白堕酒果然是极品啊!再给我拿上一坛!”林知夏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已经空了。 “上神,您已经大醉了三日……不能再喝了!”清瑶看着这位往日里战无不胜金九上神,现在却醉成了一滩烂泥,心中很是不忍。 “你说一个凡人,魂魄不全,能去哪儿呢?”林知夏看似是在对清瑶说话,可声音含糊到连自己都听不真切,“我翻遍了三十三层天,竟找不到他的一丝踪迹……” “连上神都找不到,那定然是彻底的灰飞烟灭了。”清瑶觉得自己有义务说的决绝一些,希望上神能早日振作起来。 “清瑶,他不是这般容易消失的人。”林知夏想到那人,语气都柔和了起来,“他当年习武的晚,遇到师父时,已经八九岁了,那个狠心的师父为了给他开筋骨,生生的将他两只腿绑在两棵杨柳树之间,你可知道,若不是有土地拘着,那杨柳树的弹力瞬间就能将他撕成两半。这其中的痛苦,我想来就觉得可怕,但他哼都不哼一声,连流泪都是安静的。每天下来,两条腿都合不拢,只能扶着墙根一点一点的挪进屋去。我本以为他会放弃,岂料第二天一早,师父还没起身,那个小小瘦瘦的他就自己跑到树前,将自己绑了起来。你觉得有这般意志力的凡人,他的魂魄是那么容易消散的么……” “可是,上神都找不到,那三十三层天中,他又能去哪儿呢?”清瑶也不仅皱起了眉头。 “给我们些时间,我会找到他的,一定会的……西陆,你再等我一等……” 【壹佰伍拾捌】三十三层天 成仙后的日子是意想不到的枯燥和乏味,大多的时间都是空闲,并无什么具体事情可做,因此大部分的时间,林西陆都会不由自主的在金九宫附近游荡,想着怎么才能见上林知夏一面。 “唉……”林西陆对着满池的星子又叹了一口气,这里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林西陆之觉得过了许久许久,天色却还是亮堂堂的。 “这位仙友,你总是叹气,老朽都无法专心了。”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从开得正艳的满林梨花丛中走了出来。 白衣白衫白发白胡子,若不仔细看,怕是要与这梨花林融为一体了。 林西陆见他面目和蔼,道骨仙风的,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不知上仙在此,小仙打扰了。” 噗嗤一声,那老仙人笑了出来:“仙友这声‘上仙’可是折煞老朽了,若不嫌弃,唤我一声红老便可。” 林西陆无法辨出这仙人的真身,可见是修为比他深厚的,于是依着他的意思,叫了一声“红老”。 老仙人听得这一句,立刻眉开眼笑:“这位仙友生的真是好啊,天庭饱满,眉目之间一片清朗,这唇齿又生得端正清爽,简直生下来就是个做神的料啊。” 林西陆被他夸的有些脸红,不自然的咳了几声。 红老半眯着眼打量着林西陆,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欢喜:“仙友住在这片梨花林?” 林西陆这才想起,人家都自报了家门,自己却连名字都没说上一声,实在是不甚像话,赶忙应声道:“小仙白藏,正是这梨花林的守林人。” “原来是你!”红老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林西陆感觉不太妙。 “是小仙没错。”红老双眼放光,林西陆脑仁隐隐发疼。 “这差事,三十三层天多少人都盯着呢,居然被你这新飞升的小仙得了去,有趣有趣啊!”红老捋着胡子,笑得一脸奸诈。 林西陆不想接这话茬,索性默不作声,盯着红老身后的梨花林发呆。 “你我相见,就是缘分一场,定是要好好珍惜的。”红老矮了林西陆一个头,此时正努力的踮起脚,想要对上林西陆的视线。 林西陆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将视线向下移了几寸:“红老说的没错,小仙这里还有一壶瀛洲玉雪,红老若是不嫌弃,还请收下。” 修长的手指冲着梨花林轻轻一指,数以千计的梨花瓣腾空而起,旋转着聚在一处,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芒,片刻过后,光芒散尽,雪白通透的一埕酒轻轻的落在了地上,西陆拿过酒埕,双手奉到红老面前。 红老这下更是乐的见牙不见眼,刚要伸手接过,却像想到什么似的,歪着脑袋问道:“白藏小兄,是不是觉得红老不知羞耻,才第一次见面就伸手问你要东西。” 林西陆淡淡一笑:“红老何出此言,你我相逢,便是缘分,留些纪念之物,也是合情合理的。” 红老的脸“噌”的一下红了,他抓抓头,想了半天,忍痛似的从袖笼中掏出一个锦囊:“对,你我一见如故,我这做长辈的,不能白拿你的酒,这锦囊你且收下,或许在日后能用得上。” 林西陆笑着接过,也不打开看,直接塞进了怀中:“多谢红老。” 这下红老心安理得的拿了酒,当着林西陆的面直接掀开顶花,“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坛。 “真是……真是畅快啊!”红老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酒嗝,“白藏小兄,你这情,红老承了,若是日后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来找我,若是能帮得上的,我必倾力相助。” 林西陆也从怀中掏出一只酒囊,浅浅的抿了一口,唇齿留香不说,四肢百骸更是如沐春风,让人的整颗心都柔软了起来,这就是三十三层天中大名鼎鼎的瀛洲玉雪。 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天四天再加上四梵天和三清天,这三十三层天中,有梨花的地方数不胜数,用梨花酿酒的人更是多如牛毛,但唯独林西陆如今的所在——无色天中的渊通元洞天中的梨花能酿出这瀛洲玉雪。至于这其中的原因,这梨花林的主人只是微微一笑,神秘莫测的说道,用心罢了。 林西陆成了仙后,就被指派到此处,整日要做的就是看守这梨花林,和梨花林中埋藏的瀛洲玉雪。但那上神想来是个散漫惯了的,从未来过此处,只派了仙娥过来传话,林中的酒随便喝,若是有人来讨要,看心情给就是了,只有一样,决计不许这梨花林败了。所以至今为止,林西陆连这林子的主人姓谁名谁都尚不知晓。 “多谢红老,只是我想要的,怕是难。”瀛洲玉雪入口甜美,却没有一般酒的回甘,细细品味,苦涩灼喉,却痛快之至。 红老小心的将顶花蒙回酒埕之上,听到林西陆这番话,手上一抖:“白藏小兄你刚刚成仙,就有了放不下之事?你这七情六欲实在是太深了……” 林西陆并不介意,一双桃花眼带了几分潋滟的水光,浅浅的愁绪在其中来来回回的游荡:“也许是吧……” “你不妨说出来,纵然我不能帮你,你心中也会好受很多。”红老捏了个诀,酒埕变到拳头大小,被他揣进了怀中。 “你说像我这样的小仙,如何才能见到上神呢?”林西陆不答反问。 “这就是你的烦恼?”红老虽然有些纳闷,还是认认真真地答道,“上神大多都常居三清界,不多问下届之事。既然他们不下来,你若是想要见,只能上去了。” “上去?我要如何才能上去?” “那自然是得好好勤加修炼,历了劫难,就能从小仙变作上仙,运气好的话,再修炼个千百年就可以封神,若是能顺利撑过大圆寂,就是上神了,那时候你就也能住到三清界去了……”红老看着林西陆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不由自主的讲话声也越来越轻,“反正当了时间神仙大把,你慢慢修,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你急什么?”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红老皱眉:“这事对你很重要?” “非常。” “既然我喝了你的酒,那就好人做到底,你且等着我。”红老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干脆,“嗖”的一下就随风而去了。 “你连我要见谁都不知道呢……”林西陆喃喃道。 ********* “上神,今年的瀛洲玉雪已经送来了。”清瑶递过一张名录帖子。 “知道了。”林知夏眉头紧皱,并未多扫那名录一眼,他正全神贯注在星盘之上,凡人作为万物之中的一员,若是殒命,星盘之上对应的星子就会黯淡无光,转世投胎之后,方才再度亮起。万一灰飞烟灭,那对应的星子就会从星盘上彻底消失。 数不清的生命和不计其数的星子都在这星盘之上,哪怕是身为上神,林知夏也是需要耗费许多精力和修为的。不在人间,不在鬼域,六道之中都没有踪影,林知夏的眉头越拧越紧,为什么会这样!心中的法诀越念越快,强大的灵力将整个星盘包裹其中,无数的星子凌空而起,不是,也不是!一颗一颗的筛查,又一颗一颗的被否定。 林知夏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清瑶很是担心,这样长时间的一点一点耗损修为,甚至比与鬼族烙花大战一场还要伤元气。清瑶想劝,心里却清楚的知道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的。 “找到了!”林知夏一声轻呼,一颗星子被放大了数百倍,在金九宫的大殿内闪闪发光,果然,西陆,你还在!林知夏心中默算,准备先寻出林西陆的具体所在,可左算右算却越算越乱,似乎是在自己身边,可偏偏又离自己千里远,无论怎么算都无法推出林西陆的具体位置,林知夏又急又气,一拳砸在桌面上,满盘的星子被震到半空又纷纷落下,与之相对应的人间啊,又不知是怎样一番错乱了。 ********* 与此同时, “这是谁给你的?”陆望舒看着锦囊中的一段五彩锦绳,觉得有些眼熟。 “一位不认识的上仙。”林西陆扫了一眼,又开始端详手中那枚翠色的令牌。 这令牌是从上一重虚镜中带来的,正是林知夏给他们逃离北淮用的那枚。既然能留到这重虚镜,说明这东西也是知夏的元魂碎片之一。 “望舒,你说这东西为什么不是钥匙的模样?”林西陆看着其余四把形式各异的钥匙,很是纳闷。 “我觉得它也是钥匙,只不过还未转化成那种形态,说不定是时候未到。倒是你这段锦绳,可非同一般。”陆望舒将锦绳拉直,不知念了什么口诀,那绳子自己绕成环状,无头无尾,仿佛天生如此。 “我只能感受到它上面的灵气……”林西陆在这重虚镜中的修为暂时还比不上陆望舒。 “你试着寻找我的踪迹。”陆望舒将绳环带在手腕,走进了梨花林。 林西陆口中念念有词,开了天眼,仔细的在梨花林中寻找着陆望舒的踪迹。没有!他将整个梨花林都翻遍了,丝毫没有陆望舒的气息。再扩大,扩大到渊通元洞天,还是没有! 这时陆望舒走了出来,站在林西陆面前,道:“你闭上双眼,再试试。” 林西陆依言阖上双眸,天眼大开,四处寻找着陆望舒,可还是一无所获。 “怎么会这样?”林西陆睁开双眼,看着就站在自己面前,分毫也未曾移动过的陆望舒,甚感诧异。 【壹佰伍拾玖】应战 陆望舒不着急回答,将手绳交还给林西陆:“你再试试。” 林西陆再次合拢双眼,依靠天眼搜寻着陆望舒的踪迹,尚不到一个弹指,陆望舒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林西陆睁开双眼:“这锦绳竟能隐藏踪迹?” “只要带着这锦绳,就能匿掉所有的修为和气息,无论寻人者的灵力如何强大,都不可能找到的。”陆望舒顿了一顿,“只是这么厉害的法器,那位仙人轻易就给了你,西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为妙。” 林西陆看着掌中那不起眼却如此厉害的锦绳,是啊,初次相见,就送如此重的礼,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 “白藏,你手脚倒是快些啊,众神都在等着呢!”几个小仙娥叽叽喳喳的催促着他。 林西陆将一坛又一坛的瀛洲玉雪装上板车,并没有因为她们的催促而感到不悦:“这些酒都是送到何处的呀?” “你这小仙守好这梨花林就成了,管这么许多做什么!”一个小宫娥嘀嘀咕咕的说道。 “青鸾,不得无礼!”一个年纪稍长的仙娥轻声喝道,“对不住了,是我没有管教好,才让她如此肆意妄为。” “仙女姐姐客气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区区守林人,有些事情的确不是我能够过问的。”林西陆不但不恼,还冲着众仙娥展颜一笑。 几个定力不够的小仙娥脸上迅速的滚上一圈红晕,那笑容,太晃眼,也太撩人了,让她们那颗小小的心脏没来由的跳乱了节奏。 “白藏仙人客气了,其实也不是什么要藏着掖着的事情,”那仙娥也回报了一个笑容,“鬼族失了冰丝茧,本就忿忿不平,这回下了战书,要与三清届一战,这些酒就是招待鬼族来使用的。” 这三清届倒是大方,人家叫嚣到家门口了,却还是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若不是脾性太过温和就是对于自己的实力非常有自信,觉得对方的邀战就是个笑话。 林西陆边想着边笑着摇了摇头:“那应战了么?” “自然是应战了,否则岂不是被鬼族看了笑话!”那叫青鸾的小仙娥忍不住插嘴。 大仙娥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的多嘴:“还不赶紧核一核数目,若是短缺了,仔细上神罚你。” 一众小仙娥们瞬间都像缩了头的鹌鹑,乖巧的去板车四周清点数目了。 “让仙子看笑话了,”大仙娥赔着笑,“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这就回去了,多谢仙子。” 林西陆见她不愿细说,也就作罢,好心帮她们将板车推出梨花林,转身折返之时,一抬眼就看到了位熟人。 “白藏小兄,你可让我好找啊!”红老扯着嗓门喊道。 “红老,寻我何事?这瀛洲玉雪今儿是没有富裕的了。”林西陆打趣道。 “你这小子,以为老朽只知道问你要酒么?”红老佯装生气,但一眼扫到林西陆手腕间的锦绳,随即眉开眼笑,“怎么样?这宝贝你还用的趁手吧?” 林西陆见红老使劲往他手腕上看,索性挽起袖子,大大方方的让他看:“这宝贝真是不得了,我还是头一次见,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收如此贵重的东西,可一想到我们之间的情谊,觉得不收似乎才是不敬。” 红老嘿嘿一笑,有些舍不得的又看了那锦绳一眼:“趁手就好……趁手就好。对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可能有机会能接近上神了!” 林西陆眼睛一亮:“真的么!我应当要怎么做?” “冰丝蚕你听过么?”红老问道。 又是冰丝蚕,方才那大仙娥提及过,林西陆只能现学现卖:“那东西本应在鬼族,不是么?” “本来确实如此,”红老就着星池边的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只是前阵子三清届的一位上神因为种种原因,去鬼族硬夺了那冰丝蚕。抢就抢了吧,后来那上神又不知怎么回事,将那冰丝蚕制成的物件一把火全烧了,你要知道,这蚕吐丝本就是大公德一件,耗尽自己成全别人,若是能好好修炼,成个散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更何况是这三十三层天的至宝,冰丝蚕吐出的丝制成的物件,只要将其佩戴在身上,修为增强不说,那可是能保元神不灭的大法器啊!若是凡人用了,每一次投胎即使喝了孟婆汤也不会忘记前生的事,所有的记忆和能力都能保留到下一世。若是这神仙用了,那简直就是升为上神的捷径!不仅所有的修行都事半功倍,而且在经历天地人三劫的时候,这法器基本上能帮助渡劫者挡过所有的灾劫。” “这样听来,这冰丝蚕真的是件不得了的宝贝啊。”林西陆忍不住赞叹道。 “对吧,你也觉得是这样,是不是?可这三清届偏偏有人不把这东西当做一回事儿,一个不顺眼,竟将用冰丝蚕锦缎制成的物件给烧了!”红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那上神烧的不是物件而是红老本人一样。 “这已经被烧掉的东西究竟跟我能见到上神有什么关系?”林西陆有些着急,忍不住催促道。 “你别急,我马上就说到了,”红老拍了拍身边的一块大石,示意林西陆也坐过来,“东西被烧后,所有的冰丝蚕也因为时间到了就直接衰亡,也就是说,这三界六道,三十三层天中,再也没有什么冰丝蚕了。这可把鬼族气得不轻,烙花将军直接派人送了战帖,扬言要与三清届一较高下!” 林西陆皱着眉,他还没想明白,这鬼域与三清届的纠葛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红老晓得他的心事,也不再卖关子,直奔主题:“这次鬼族派出的还是烙花将军,而烙花将军之前就败给了那位惹事的上神,所以上面发话了,为了公平起见,这次那上神就不出战了,而是由他在众仙之中选拔合适的人选参与比试。你想想,这岂不是就是你求的机会?” “你是说……要我去应了那战帖?”林西陆试探的问道。 “那战帖已经应了下来,只要你能参加选拔,不论最终是否能被选上,都能见到上神!所以我啊,一听到消息,就把你的名字报了上去!”红老得意极了,觉得这桩事自己办的是极漂亮的,“不过……” “不过什么?”林西陆额角隐隐有青筋在跳,肯定不会这么顺利。 “这梨花林名气太响,肯定有人为了讨酒故意为难你的,为了帮你省去这些麻烦,还得请你换一换容貌。” “用仙法换容貌?这等伎俩,不是只能骗过小仙么?那三清届的上神们岂不是一眼就会看穿?” “毋需担心,你有那锦绳帮你敛去灵气,再加上我这有个方子,只要你服下,容貌就会有所改变,当你想变回来的时候,只要停止服用,不多时就能恢复本来的面貌了。”红老从袖笼中掏出一张纸,林西陆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字。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红老为我考虑的如此周全,我定当全力以赴。”林西陆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飞升上仙之后,他正经没见过几个仙,就更别提更高一级的神了,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若是能见到上神,说不定林知夏就在其中,林西陆咬了咬牙,下定决心。 ********* “你这不失为一个法子,既然你去了,那我也去吧。”陆望舒觉得此计可行,反正天上仙子仙女多的数不过来,十有八九是选不上他们的,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往那神堆里瞄一眼,找出并想办法接近林知夏。 “望舒,最近我总是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林西陆面色不太好看,每当他一个人在梨花林的时候,星池中满池的星星碎片都会忽明忽暗,让他的心里跟着一起七上八下。 陆望舒握住林西陆的双肩:“没关系的西陆,无论发生什么,这里都有我,我们既然是一起进来的,我一定会陪你走到最后的!唐楼六爷和九爷既然能在山城令那些妖魔闻风丧胆,那在此处必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 “上神,这是想要应战的仙子和仙女名单,还请过目。”清瑶呈给林知夏一本册子。 “假惺惺,若是真的想要赢,就干脆让我出战,弄这些仙级的去对战烙花,真是看不起他更看不起我!”林知夏扫了一眼,有几个名字分外眼熟,“清瑶,这名单你去核一核,凡是由神级推荐过来的,直接删除,我倒要看看,没了后台有几个人愿意参加!” 清瑶心中一声哀呼,自家的这位上神是要把整个三清届都得罪干净了才罢休吧…… 不多时,清瑶拿着筛选过的名单回来了:“禀上神,都已经筛查清楚了。” “一个都没留?” “一个都没留。” 林知夏这才拿过名单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经过筛选的名单短小精简了许多,统共加起来只有十位。 “吩咐下去,叫他们一盏茶后来见我,我倒要看看这些不怕死的长什么样子。”林知夏的眼神变得幽深了许多,仿佛一件顶有意思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壹佰陆拾】阴差阳错 “这……”清瑶有些为难,“仙级直接进入这上清境,似乎……” 林知夏知道她在为难什么:“你是担心玉清境那些老头?” 清瑶可不敢这么称呼三清界中至尊的神级所在,只能含糊的点了点头:“怕是会打扰了上神的修行。” “嘁”林知夏口中发出明显的不屑,扫了眼紧张兮兮的清瑶,“罢了罢了,看你这怂样,压根不像从我这金九宫里出来的。” 清瑶如获大释的送了口气,若是让人知道她带了十个小仙进入上清境,哪怕是奉了金九上神之命,日后怕是脊梁骨也得被戳断了。 “那……这名单?”清瑶小心翼翼的问道,生怕自家这位上神又有什么出格的想法。 “有金九宫的人么?”林知夏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更加懒散的躺在殿中的小榻之上。 清瑶扫了一眼名单:“回上神,有两位,一位是在龙变梵度天中修行的仙女,金九宫的清茶园就是她在打理的。还有一位是渊通元洞天中梨花林的守林仙子……” “得了得了,就他们倆吧。”林知夏不耐烦的挥挥手。 “可……还差一位呢……”清瑶小声的提醒道。 “月老那安排人了么?” 清瑶拿起名单:“有一人。” “那就他了,”林知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下三个人都齐了,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吧?” “上神,若是这些仙子仙女不敌,败给鬼族了呢?”清瑶有些担心。 “败了就败了呗,既然玉清境的那几位这么喜欢做表面功夫,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得自己兜着,不是么。”林知夏的唇角多了几丝顽皮的笑意,戏台已经搭好了,就等着看这场大戏怎么唱了。 ********* “这……”惊喜来得太快太容易,让林西陆有些发懵,他看着手中那张薄若蝉翼的金纸,有些不敢相信,“这位仙女姐姐,我……我是被选上了?” “白藏仙子看的没错,您的确是被选上了。”被派来传话的还是那位大仙娥。 “可……我还没参加考核,也没通过什么选拔啊……” “是上神亲自选的,白藏仙子定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还请仙子准备准备,稍后会有人来通传比试的具体时辰。”大仙娥福了一福就准备离开。 “仙女姐姐慢些走,请问这次选上的另外两人是谁?” 大仙娥高深莫测的一笑:“仙子毋需心急,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 林西陆刚喝下药水,脸上微微发痒,忍不住挠了几下,再一照镜子,自己竟完全变了另外一幅模样,原来那对勾人的桃花眼现在变得又圆又亮,像个七八岁的孩子;招牌式的小虎牙也不见了,变成整整齐齐的一口小白牙;本来纤巧挺立的鼻梁也矮下去了几分,换了个小巧的圆鼻头。 “你这模样,”陆望舒想要强忍住笑意,可唇边那对浅浅的梨涡已经出卖了他,“很好。” 林西陆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哭笑不得,陆望舒说的没错,这模样是长的很好,五官精致敞亮,任谁看了都会喜欢,可……可问题就在于,他现在已经二十一了,身子已经拔长,肩膀也像个男人一样广阔,可这五官的孩子气还明显的过分,任谁看都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如此的不协调,偏偏这新面孔还好看的过分,让人过目难忘。 “这红老,不会是在坑我吧……”林西陆使劲扯了扯自己这副新面孔,嘀咕道。 “纵然被坑,也得去啊,这次比试,三清界的上神都在,知夏必然会出现。”陆望舒敛了笑意,“我没有被选上,你此番只能靠自己了,只是接近上神,这风险不小,还是要小心为上。” “一定,好歹到了最后一重虚镜,怎么也不能折在这里!”林西陆穿上战甲,整装待发。 ********* 此番对战,战场分别选定在三清界,鬼域和人间,抽签决定顺序。林西陆第一次来到三清上界,血脉之中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的压住了,呼吸有些困难,更别提施展法术了,还好红老够仔细,若当时真的用了仙法易容,恐怕此刻连这幅相貌都维持不了了。 林西陆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身旁的两位队友,一位仙女,冰肌玉骨,面若桃李,但神态倨傲,很难亲近的样子。还有一位仙子,也正好奇的东看西看,正巧与林西陆对上眼,立刻友好的一笑,眼睛弯弯的如同月牙,很是讨喜。 “这位仙友,看上去眼生的很,不知在何处修行呢?”那讨喜的仙人冲着林西陆问道。 “小仙正在渊通元洞天中修习,只是法术还粗陋的很。”林西陆实话实说。 “渊通元洞天?”那讨喜的仙人一拍脑袋,“怪不得这么耳熟,三十三层天中最有名的佳酿瀛洲玉雪就出自那里的梨花林!仙友如此近水楼台,不知是否尝过那滋味?传闻里都说,‘一饮瀛洲玉雪,天下无悲无喜;再饮瀛洲玉雪,胸中无傍无依;饮尽瀛洲玉雪……’唉?这后面是什么来着……我一时给忘了。” 讨喜仙人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让本来有些忐忑的林西陆也放松了许多。 “万舞,你记性好,剩下的半句是什么来着?”看样子,这讨喜的仙人与这名叫万舞的仙女是认识的。 “迎喜,你整日里就记这些没有用的!”万舞仰着下巴,蔑眼看着迎喜仙人,“还有你,既然是上神亲自挑选出来的,就别说法术粗陋这种假惺惺的客套话!” 林西陆发现这后半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忍不住身子一僵,心中默念道,还真不是我假客气…… “上神从那么多候选者中选出了我们,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败在鬼族那群人手上!要不然失的不仅仅是我们的面子,更是辜负了上神对我们的信任!”万舞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引得周围众仙频频侧目。 恰巧清瑶路过,听到之后心中更是汗颜,若是这三个人知道自己是被上神随意指派的,不知会作何感想……唉……清瑶忍不住摇了摇头,继续快步向前,自家的上神这会儿又犯了痴,还在星盘中寻找着那凡人的下落,说什么都不肯来参加这开战前的抓阄仪式。 “月老!可找到你了!”清瑶绕过人群,在大殿的一隅一把抓住一个正要溜走的白胡子老头。 “哎呦,清瑶仙女,手下留情啊!”老头使劲的甩甩胳膊,似乎被抓疼了。 “我家上神,说什么也不肯来,还请您去劝劝啊。”清瑶有些发急,这样的场合,林知夏亲自选的人出战,他要是不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金九君主意大的很,哪里是我能劝的动的,还是不要为难老朽了吧。”月老苦着一张脸,哼哼唧唧的说道。 “你家迎喜仙子能被选上,全是金九君硬推上去的,他此番若是能胜个一招半式,这三清界定然会有他一席之地的。”清瑶死死的盯着月老,压低了声音说道。 月老一愣,挠了挠头,与那迎喜仙子倒是挺像:“月老祠真是欠了你们金九宫的,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到。” 清瑶狐疑的盯着月老,生怕他会逃走。 “你若是信不过老朽,那我干脆别去了!”月老撇撇嘴,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清瑶咬了咬牙,叮嘱道:“您可一定要来啊!” 看着清瑶一步三回头,月老无奈的摇着头:“这姻缘之事,纵然是我,也只能顺天意而为啊,您说是不是?” 月老后方的石柱之后出现一道阴影:“月老,你管的已经太多了。” 话音还未落下,只见雪白的衣袂翻飞,那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月老在掌心画了道符,对着那符嘀咕了好一阵子,掌心一翻,那符一闪一闪的飘至空中,朝着大殿外而去。 “我家上神找我了,你们先聊。”迎喜一眼就看见了半空之中那闪闪发亮的符咒,伸手一捞,符咒即刻化作一截红绳,乖巧的躺在迎喜的掌心,迎喜拿着红绳欢天喜地的进了大殿。 “迎喜的上神不知是哪一位?”林西陆见他许久没有出来,忍不住向万舞问道。 “月老。”万舞虽然答了,但脸上却始终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林西陆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知不知道那位仙子的上神是谁?”万舞随手朝着人群中的一位仙子一指。 林西陆摇了摇头。 “唉……”万舞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刚才真的不是假客气……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敢问仙子,这该如何分辨呢?”林西陆虚心讨教,他其实一直很好奇,自己的上神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从来没有露过面,也没人提及呢? “你……现在跟着谁修行?”万舞问的很是心虚,这仙子似乎不太靠谱。 “我?”林西陆指指自己的鼻尖,“我就一个人守着林子,没人带着我修行啊……怎么,我们还需要有人带着修行么?” 万舞似乎被惊雷劈到了,楞在原地,张了张口,半天才弱弱的问道:“所以,你不晓得你自己的上神是谁,对不对?” 【壹佰陆拾壹】选宝 原来这是应该知道的常识啊……林西陆这时才反应了过来,只能后知后觉的摇了摇头。 万舞的心气比这离恨天还高,本想着此番比试,可以给鬼族三连击,让他们再也不敢肆意挑战三清界,可一个迎喜看上去已经有些不靠谱,没想到这个从未谋面的仙子更是初出茅庐,恐怕这比试只能靠自己挣回些面子了!万舞顿时觉得自己身上肩负着巨大的使命,这次哪怕是拼了性命也要赢。 万舞半晌不曾说话,灼灼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林西陆,让他有些吃不消。好在抓阄仪式的金锣这时鸣响了,众仙纷纷站回原位,等着诸神的到来。 此番抓阄仪式在太清净大赤天举行,按照规定,能进入此处的仙人需与参加比试的三位属于同门,或者有些交情的。林西陆环视四周,粗粗数了一下,这空地上居然零零总总站了不下百位的仙人,自己这边除了陆望舒,与旁人根本说不上认识,就更别谈交情了,那剩下这些,是有八九都是冲着迎喜和万舞来的了。 “看来迎喜和万舞的人缘还真是好。”林西陆小声嘀咕道。 “什么呀,这些人都是来看上神的,”林西陆的话正巧被刚赶回来的迎喜听见,“这些仙人里,我认识的加上认识我的,十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剩下的这些都是想着法的攀上些关系,为的就是能进来见见那些上神。” 原来如此,三清界一直那么的高高在上,若不是遇上重大节庆或事件,仙人说不定千年万年都见不到上神一面。看来,不论是人还是仙,好奇心都是十足十的啊。 “哐!哐!哐!”悠长有力的鸣锣之后,百鸟齐飞,彩云齐聚,一时之间祥瑞齐聚,就连空气中都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甜气息。 众仙屏气凝神,不敢四处张望,都老老实实的盯着脚下那一尺见方的地砖,恭恭敬敬的迎接诸神。 “诸位都别拘着了,”一把甜美中透着威严的声音传来,“同为三十三层天的修行者,没有谁比谁高级了去,我等上神只不过比诸位早修些时日罢了。” 众仙听了,纷纷抬起头来,只见一女子一身紫衣,丹凤眼柳叶眉,容貌虽不出挑,但散发着上位者的气质,让人不敢轻慢了去。 “参加比试的三位仙人,听到名号,还请上前一步。”紫衣女子声音虽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龙变梵度天迎喜仙子。” 迎喜听到自己的名字,即刻收敛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整了整衣服的下摆,阔步走上前去:“龙变梵度天迎喜参见诸位上神。” 紫衣女子朝着他微微一点头,接着说道:“龙变梵度天万舞仙女。” 万舞朝着云音和众上神拜了一拜,因为太过激动,声音明显发颤:“龙变梵度天迎喜参见诸位上神。” 林西陆轻咽了一下口水,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 “金九上神到!”一声响彻云霄的通传声打断了紫衣女子。 林西陆心中一动,知夏! 一袭红衣翩然而至,林西陆的眼神紧紧的锁在那抹红色的身影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林知夏看上去有些疲惫,眉眼间也全都是倦意,他朝着底下的众仙家象征性的点了点头,对着紫衣女子说道:“云音,你继续,不用理会我。” 云音上神得令,转过身来,接着念道:“渊通元洞天白藏仙子。” 林西陆立刻上前,眼神却仍锁在了林知夏的身上:“渊通元洞天白藏参见诸神。” 名单宣读完毕,云音满意的朝着站出来的三位点了点头:“此番你们代表三清界与鬼域一战,毋需有太多的负担,所有比试点到为止即可。但为了安全起见,玉清境清微天的上神们为你们准备了护身法器,以备不时之需。” 众仙一片哗然,玉清境清微天是三十三层天中至高无上的存在,能在其中修行的上神都是经历过大圆寂和万神诛灭的劫难的,可谓是上神中的上神了。这些由他们提供的法器,说的好听了是护身用,实际上蕴含的威力肯定远远不止于此,至于能发挥多少,全看个人的本事了。 云音朝着林知夏看了一眼,林知夏微微点了下头,云音摊开手掌,一只多宝盒出现在掌心,她也不避讳,当着众仙的面打开盒子,一一介绍道:“白凤羽一支,如玉笔一枝,千字策一卷。” 林西陆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可万舞和迎喜脸上的神色变化却让他明白,这几样东西肯定有好有坏。 “谁先选?”云音问道。 “万舞是女子,就由她先选吧。”迎喜边说着边看向林西陆,林西陆没有异议。 万舞也不客气,又上前一步,大大方方的说道:“小仙选如玉笔。” 话音刚落,一块婴儿手臂粗细的墨石从多宝盒中缓缓升起,径自飘到了万舞手中。林西陆多看了几眼,说是如玉笔,可这笔看上去就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粗糙的很,一头稍微有些尖锐,想来就是笔尖了,可这“玉”字是沾不上半分了。 万舞得了笔,朝着众神深深一拜,退到了林西陆身侧。 “下面你先选吧。”迎喜对林西陆说道。 “还是你选吧,我仙法不行,十有八九会输,不要浪费了法器。”这点自知之明林西陆还是有的。 迎喜还想说什么,却又被万舞打断:“白藏说的没错,我们至少要赢两局。”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白藏不行,只能靠自己和迎喜了。迎喜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正在为难,只听得云音上神又发话了。 “下来谁选?” 林西陆轻轻一推,迎喜没有防备,被推出了队伍,站在众人面前的迎喜只能硬着头皮开始选择:“我……小仙选择千字策。” 多宝盒再次打开,金色的光芒从盒子中迸发而出,将本来就明亮无比的离恨天照的晃眼睛。待众人适应之后才看清,一件软甲已经被迎喜拿在了手中,软甲是由无数的薄片拼接而成的,虽然看不出材质,但每一个薄片之上都闪着点点金光,仔细一看,那金光描绘的正是一些单字。 林西陆虽然不懂,可也看得出来,这件软甲是个护身的好宝贝。 “白藏仙子,那你就没得选了,这白凤羽就是你的了。” 最后一件宝物从盒子中飘了出来,真的是一根羽毛,纯白无暇,羽毛的根部闪着点点红光,仅此而已。那羽毛像是被山风吹动了一样,飘飘悠悠的落在了林西陆脚下,林西陆俯身拾起,那羽毛也没什么变化,他只好将其揣在怀中。 “玉清境这回出手还真是大方啊。”林知夏的声音从云音身后传来。 林西陆看不到林知夏的表情,但云音阴沉的脸色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选择的法器已经决定了你们对应的战场。” 云音拍拍手,凭空出现了一卷绢帛,绢帛缓缓打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如玉笔离恨天,千字策酆都城,白凤羽人间道。 “第一场,离恨天!”云音大声宣布,“此番比试,只有参加者可以进入,其余众仙家,包括诸神只能通过水镜观战,不得插手。” “这一仗我一定会拿下来的!”万舞目光坚定,朝着云音点了点头,云音会意,长袖一拂,万舞消失了。 巨大的水镜缓缓的展开,竟然铺满了整个大赤天的上空,众仙惊讶的合不拢嘴,这等法力修为,自己恐怕再修个一万年才能如此啊。 林西陆没有空惊讶,他发现,布下这水镜的人,正是坐在椅子上不停打着哈欠的林知夏。而林知夏终于发现有道目光紧紧的追着他,他微微皱眉,回看了过来,嗯?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仙,长得孩子气的过分,好像……对了,是参加比试的其中一个,叫……叫白藏。 “清瑶,那白藏是月老祠的?”林知夏问道。 清瑶一个趔趄,自家的上神对这比试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啊…… “回上神,这白藏仙子是渊通元洞天中那片梨花林的守林人,是咱们金九宫的。” “哦?是金九宫的人?我怎么从未见过?”林知夏问道。 “他刚飞升不久,还未来得及到金九宫参拜,不过……”清瑶微微皱眉,“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这句话被林知夏听了去,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长得不一样了,”清瑶努力回忆着,她也只见过林西陆一面,可金九宫里去领酒的小仙娥们却常常在她面前提及林西陆,都说他长得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被他看上一眼,心中就会莫名一动,当然这话是不好在自家上神面前说的,要是害的那些小仙娥被发落个私动凡心,自己可就真的罪过了,“之前长得好像更为俊俏,没有眼下这么孩子气。” “你是说他改了容貌?”林知夏提起了兴趣,坐直了身体,伸着脖子继续看向林西陆。 “这……这……”清瑶心中大喊冤枉,自己可没这么说啊,都是自家上神自己想出来的,“若是他改了容貌,这么多上神一眼就能看出,应该不会吧。” “傻清瑶,在此处用法术自然是不行,可这三十三层天中,能令人改头换面的东西可的很呢。”林知夏饶有兴趣的看着远处那个仍在看他的小仙,这场比试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啊。 【壹佰陆拾贰】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巨大的水镜将离恨天中的一草一木都显示的清清楚楚,狂风卷云,离恨天中的天色今日分外阴沉。万丈悬崖之上,除了零星的草木,只有万舞一人的身影。 飞沙走石之中,万舞睁大了眼睛,紧握着长虹剑,全身戒备,灵气护在四周,时刻提防着鬼族的偷袭。 “万舞仙女,别来无恙啊。”漫天风沙中一道人影缓缓出现。 瞬时间,万舞周身的灵气散了个干净,只见她呆呆的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望着人影出现的方向:“沈……” ********* 水镜之外,林知夏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这仙女是要败了。” 月老听到,也跟着不住的摇头:“万舞仙女的这人劫,终究还是躲不过啊……” ********* “沈……”万舞的喉头有些发紧,眼眶也莫名其妙的红了,“你的伤可好了?” “劳烦仙女挂心了,在下贱命一条,天地不收,暂且苟活在鬼域罢了。”那男子从风沙中走了出来,眼神凌厉,薄唇紧闭,皮肤白得近似透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右眼贯穿至左脸的下颚,肉粉色的蜈蚣形状,让人望而生畏。 “你成了鬼域的人?”万舞的声音都在发抖,内心拼命的拒绝着这样的可能性。 “如你所见。”男子的薄唇牵出一抹笑意。 纵然是在水镜之外的林西陆都忍不住浑身一颤,这笑容,并不是有多可怕,而是带着一股子绝望,仿佛这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他相信,能够让他依靠,他的背后永远是空荡荡的黑暗和孤寂,一如他内心那深不见底的空洞。 “天益……你……”万舞的期待没有成真,沈天益的回答让她周身发凉,如堕冰窟。 “那个名字的主人已经死去多时了,现在鬼域的人都唤我阿榭。”沈天益看着已成颓势的万舞,“既然来了,就亮兵器吧,你我只不过各为其主,不用计较过去那些了。” “锃”的一声,沈天益手中多了一副锁链,锁链的尽头是两把散发着寒光的长刀。 万舞紧紧的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来来回回的翻滚着,不能哭,绝对不能哭!万舞反复的命令自己。 “你我之间,非要如此么?”万舞握着自己的裙角,长长的指甲早就透过薄薄的纱裙将掌心戳的稀烂了。 “你是三清界的仙女,我是鬼域的使徒,你我之间,你还想如何?”沈天益收了收锁链,“万舞仙女,还请不要怪在下不懂得怜香惜玉才是!” 万舞感到耳畔一阵凉意,下一瞬间,右臂的疼痛就钻心入骨,让万舞手中的剑几乎脱手,温热湿润的鲜血迅速将她的衣袖染红,她吭都没吭一声,就这样定定的看着沈天益。 “这只是开始,若你即刻认输,我还能保你一条性命。”沈天益望着万舞血流如注的右臂,眼神微微一变,又迅速恢复了正常,“万舞仙女不妨考虑一下,毕竟这输赢可关系到你最在乎的苍生呢。” 沈天益的话想刺耳又尖锐,万舞本就有些发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凄绝的笑意:“当年是我对不住你,现在你要如何对我都是我的因果报应,我绝无半句怨言。” “哐当”一声,长虹剑落地,万舞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林西陆绝对忘不了水镜中的这一幕,万舞鹅黄色的羽衣被悬崖边的风吹的不停翻动,她看上去像一只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美丽轻盈又那么的易碎。不够眨眼的功夫,这只让人惊艳的蝴蝶胸口开出了一朵璀璨又绚烂的花朵,那花朵从一个红点到一片殷红只不过短短一瞬。这只黄色的蝴蝶轻轻的倒下了,像是没有重量一般,没有扬起任何尘土。 沈天益站在万舞身侧,有些不可置信的张开了嘴,仿佛那一刀不是他刺进万舞胸口的。 “你……你的护心镜呢?”沈天益那把明晃晃的刀还留在万舞的体内。 “当年我的心跟你一起消失在那场焚天业火中了,既然已经没有了心,我要那护心镜又有何用呢……”万舞如同一只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你……”沈天益死死的盯着躺在地上的万舞,“你诓我的!你一定是诓我的!你都已经是神仙了,怎么会这么容易受伤!你一定是诓我的!沈清,你从小将我骗到大,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这么多年了,原来你还记得我在人间的名字,天益哥哥……”万舞轻轻一笑,“真好啊。” 万舞的灵气急剧的减少,连林西陆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云音上神,还请救救万舞吧!”林西陆还没来得及开口,迎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苦苦哀求到。 “不是我们不想救,而是她不想活了,但凡她有一丝求生的意志,那如玉笔便会立刻出现带她回来的。”云音面露不忍,这样死别的场面,是她也没有料到的。 “难道……”林西陆觉得有些荒谬,“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万舞死么?” 大赤天一时之间鸦雀无声,没有人能够回答林西陆这个问题。 ********* “沈清!你给我起来!”沈天益跪在地上,恶狠狠的冲着几近昏迷的万舞吼道,“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清!你不许就这么死了!我不允许!” 万舞的睫毛微微动了动,似乎没有力气回答沈天益的话了。 “我不许你死!你欠我的,我要你千年万年慢慢的还!”沈天益一把将万舞搂进怀中,将灵力从万舞的天灵盖灌入。 万舞的面色渐渐有了血色,可沈天益的的皮肤却呈现出灰青。 万舞睁开双眼,看到沈天益逐渐铁青的脸,一把将胸口的长刀拔出,无数的血浆飞溅的到处都是,沈天益脸上身上布满了万舞的鲜血。 “你干什么!”沈天益双目赤红,几乎将万舞的肩膀捏碎。 “不要为了我浪费灵力,天益哥哥,因为我,你过去生活的太苦了。如果可以,清儿希望你没有我这个妹妹……”不停流出的鲜血使得万舞的灵力外泄的更快了。 ********* “你们不是万能的神么,为什么不救她!”林西陆看着万舞渐渐微弱的呼吸,终于忍不住了,“她是为了三清界才去比试的!你们怎么能不管她!” 云音和诸神的面色很不好看,从来没有一个小仙敢当着面的顶撞质问他们。坐在最里面的林知夏却眯起了眼睛好好打量着这个有些不知死活的小仙,嗯,有点意思。 林西陆见没有人回答他,索性心一横,高呼道:“金九上神,万舞是你选出来的仙女,你就这么看着她死么?哪怕她是心甘情愿的,可她也不能,也不应该死在那,死在鬼域之人的手里啊!她是三清界的战士,你们难道就这样对待她的忠心和付出么?你不怕寒了所有仙人的心么!” “大胆白藏!还不跪下!”云音怒喝,声音虽然不大,但神祇的威严让林西陆不由得心中一慑,浑身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双膝一软,差一点就跪了下去,他死命抵抗,心中默念法诀,手中顿时多了一柄长枪,重重一戳,长枪入地三尺,这才撑住了他,让他没有跪下去。 云音见他不知悔改,长袖一挥,一道惊雷落下,直直劈在林西陆肩头。 “西陆!”陆望舒在人群中大喊一声,恨不得飞身过来,奈何众仙层层叠叠,一时之间竟无法穿过。 这一声却传到了林知夏的耳中,他骤然站起,朝着人群中来回的扫视,分明有人唤了“西陆”,此处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是谁?究竟是谁?难道西陆就在此处?焦急和期待在林知夏的体内横冲直撞,他忍不住疾走两步,站到了云音身后。 “白藏,念在你刚飞升没多久,姑且给你一次机会,如若再犯,定不轻饶!”想到林西陆稍后还要出战,云音这才忍下了这口气。 “小仙白藏,恳请金九上神救一救万舞!”明知此处是个虚镜,明知一切都是幻想,可道德和良心的底线让林西陆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万舞就这样死去。 林知夏的注意力被林西陆的恳求拉了回来,他看着这个过分孩子气和耿直的小仙,心中觉得好笑,这样的人是怎么能够飞升成仙的呢?这样的人又是怎样混进金九宫的下阁的呢?这样如此热血的人,让他想到了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的凡人。 “云音,你也别动气,毕竟是我选出来的人,若是战死那是一回事,可眼下她一招未出就死了,指不定鬼域日后怎么在背地里编排我呢。我去去就来,你先歇会儿。”林知夏冲着云音狡黠的眨眨眼睛,化作一道光芒消失了。 ********* “你哭了。”林知夏悄然无声的出现在沈天益的身后。 沈天益只感到一股强大的灵气逼近,可他无心去分辨来人的用意,更别说抵抗了。 林知夏见沈天益不回话,以为他没听到,于是又说了一遍:“你哭了。”不是疑问,是确认无疑的肯定。 “你能……救她么?”虽然不知道面前的这一位是谁,但如此强大的灵气让沈天益不由得抱了一丝希望。 “我不能,”林知夏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但是……” 【壹佰陆拾叁】酆都仙境 “但是,你可以。”林知夏看着灵气逐渐消耗殆尽的万舞,心中毫无波澜,“只要你以命相换,她立马就会安然无恙。” “我的性命……”沈天益望着瘫软的万舞,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二人相爱至深,虽然自己是被抱养的,但毕竟顶着兄妹的名号,这样的爱恋在人间是绝对的禁忌,不仅仅是沈家的人,就连整个镇子都容不下他们。 之后的山盟海誓,之后的至死不渝,都抵不过现实的残酷,沈母的一纸家书,让万舞伤心欲绝。 整个沈家因为出了这么对私奔的“兄妹”,使得沈府被族人摒弃,田地铺子全部被收缴,三代之内的牌位也被移出了沈氏宗庙,沈家上上下下更是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万舞即沈清的亲弟弟被赶出了学堂,沈父被气得当场中风,沈母苦苦支撑着家里剩下的活计,无奈辛劳过度,身子也就垮了下去。 “天益哥哥,母亲说父亲快要不行了……”沈清泪眼婆娑,想要回家再见父母一面,爱意正浓的沈天益如何舍得心上人这般伤心,自然是随同前往了。 这一去,就是一场惨祸,沈清的父母早已经亡故了,这信是出自沈清的胞弟之手,他为了前途,听从了族中长老的安排,故意引诱沈清和沈天益回来,当他们踏进沈家的那一瞬间,即刻被拿下了。 怎样的一番挑拨离间,又是怎样的一番苦口婆心,沈天益的心志都不曾被动摇分毫。但当他亲耳听到沈清说出“后悔”二字的时候,那颗本就挂在悬崖边的心,彻底的坠进了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整整三十四名族中的好手,与沈天益苦苦大战了一日一夜,他杀红了眼,每砍出一刀,心中就死去一分,当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刀都卷了刃的时候,他的体力也耗尽了,眼前血光一片,脸上似乎也没有那么疼。 再后来,一人心如死灰匿世成仙,一人浑浑噩噩变鬼,没想到二人再度相见,竟会是这样一幅光景。 “只要我的命是么?”沈天益笑了,那长长的刀疤在笑容中也变得柔和起来,“我的一颗心既然早就给了她,那我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呢……动手吧。” 沈天益缓缓的闭上了眼睛,那副义无反顾心甘情愿的样子,让在大赤天观战的林西陆鼻尖一酸。 林知夏广袖一挥,万舞从沈天益的视线中消失了:“你这条命我收下了,回去告诉烙花,从现在起,你就是金九宫的人了。” 沈天益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林知夏也消失不见了。 离恨天的风卷起的沙尘,磨疼了沈天益的眼,他明明脸上有泪,可唇角却还带着笑意:“清儿,我回来了。” ********* “金九上神,你这么做,似乎是不合规矩吧。”烙花将军的声音响彻大赤天。 “人我已经救了,烙花将军打算怎么办呢。”林知夏已经将万舞安顿好了,确认她的性命还保得住。 烙花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自己打不过林知夏,连嘴似乎也比他笨了些,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毕竟这赌注才是最重要的:“那这一场比试……” “自然是三清界输了。”林知夏回答的坦坦荡荡,仿佛一点也不觉得丢人。 众仙听了,纷纷侧过头去,不敢看高台之上诸神的脸色。 “好。那下一场,我们就在酆都恭候了。”烙花大笑三声,水镜瞬间切到了酆都的场景。 迎喜咽了下口水,扳着手指头算到:“我没惹姑娘伤过心,也没有姑娘让我伤过心,千百年来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应该不会像万舞一样吧……” “迎喜仙子准备迎战。”云音俏丽的脸上挂着四个大字“苦大仇深”,仿佛这一仗若是迎喜赢不了,她能手撕了迎喜一般。 还来不及反应,迎喜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水镜之中的酆都城内。 “娃娃脸,现在你满意了?”一道熟悉的薄荷音出现在林西陆耳边。 林西陆下意识的朝着林知夏看过去,一袭红衣的俊俏公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中带着点点星光,那模样,只应天上有。 “本上神就这么好看么?”林知夏嘴唇未动,可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林西陆的耳中。 秘音术,林西陆这才反应了过来,只是自己似乎不会这术法啊。 “娃娃脸,你这样无视一个上神,可是要被天雷劈到魂飞魄散的。”林知夏的声音继续传来。 林西陆有些无奈,想要辩解,但高台之上全是上神,自己作为一个仙人如此贸然上台似乎不太合适,让林知夏下来就更不合适了。 林西陆只能冲着林知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会秘音术。但林知夏脸色一变,手中的酒杯明显一晃。 “你居然觉得本上神不好看!”这次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薄怒。 越描越黑,林西陆只能放弃比比划划和与林知夏的心有灵犀,装作听不到的样子,看着水镜之中的酆都城。 在世人眼中,酆都城又被称作鬼城,众人想当然的以为其中必定是阴气森森,鬼魅丛生的,再不济也该是乌云密布不见天日之地。当酆都全貌展现在水镜之中时,却让新飞升的一些小仙瞠目结舌。 酆都之地,花香漫城,轻歌笑语不断,如云美人穿梭,整座城池犹如天上宫阙,不但未有半点可怖的气氛,甚至比仙境还要更似仙境! “看不出来啊,几千年了,这鬼帝倒是越来越……”林知夏欲语还休,这其中的意味就留给众人去体会了。 水镜之中的迎喜也有些傻眼,他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战场,可自己此刻却分明站在了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 “那位小哥,还请让一让!”身后传来一声叫嚷,迎喜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一辆马车就停在身后,原来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迎喜侧身让开,那车夫还笑着道谢。 这酆都之中的人,似乎……很和气。 不止是迎喜,所有看到的仙家不免都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惺惺作态!”云音上神发出一声冷哼,面上尽是不屑。 迎喜小心的站到街道一侧,生怕自己再挡了别人的路,只是……这比试怎么还不开始,与自己比试的人,又在哪里呢? “小哥哥,小哥哥!”迎喜的衣袖一动,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孩儿正扯着他的袖子叫他。 “你是?”迎喜有些纳闷。 “你是从上面来的么?”小孩儿指指天空。 “算是吧,怎么了?” “总算找到你了!”小孩一脸兴奋,“阿饶说今天要比武,果真不是骗我的!” “阿饶?”迎喜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难道这就是要与自己比试的鬼域高手?虽然名字听上去一点也不像个高手。 “你跟好我了,我这就带你去找他!”因为兴奋,小孩的面上浮出淡淡的红晕,很是可爱。 酆都的街道四通八达,不仅不像想象中的鬼域那般阴暗逼仄,甚至比三十三层天上的某些宫阙还要敞亮。 “到了。”走了好一会儿,小孩停在一座宏伟的楼阁之前。 迎喜抬头打量着,雕梁画栋,金漆玉柱,好不气派!大门正中悬着块青墨色的石头牌匾,上面端正的写了几个大字:悦来客栈! 林西陆看到此处,绷不住笑了,这悦来客栈看来不仅是古来有之,更是纵横了神鬼人三界啊! 小孩拉着迎喜跨过高高的门槛,进门一看,迎喜有些呆了,这……这客栈的生意也太好了吧,不但坐无缺席,甚至有人带了小马扎就坐在台阶之上。 小孩满意的扫视了一圈,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阿饶!要与你比试的人我带来啦!” 此言一出,本来还熙熙攘攘的客栈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迎喜身上,让他颇为不自在,下一个瞬间,排山倒海的掌声让迎喜更是惊掉了下巴。 “终于来了!” “是活的!神仙!” “真的!是活神仙!” “老子这票买的太值了!” “不枉费我托了关系今日才能挤进来啊!” 迎喜挠挠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说好的比试没来,自己却像是被圈养起来的动物,被参观了! “欢迎欢迎!”一道人影闪到迎喜面前,快,快到来不及反应,迎喜的手就被握住了,“不好意思,我刚去换了件衣服,久候了,久候了。” 迎喜定睛一看,这才看清了来者的样貌,眼睛弯弯,唇角弯弯,整个人活像个年画上的胖娃娃!他似乎自己也清楚,特意还穿了件金光闪闪带些红的衣服,更是衬的整个人喜庆极了! “阿饶?”迎喜试探的叫道。 “啊!不愧是神仙啊!一眼就看出我是谁了!”阿饶一笑,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找不着了。 “这个……”迎喜的眼神扫过众人。 阿饶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酆都很久没来外人了,神仙更是千百年来从未见过,难得鬼帝选了酆都作为战场,大伙儿都想看看,就看看,真的只是看看。” 迎喜心中一阵哀嚎,自己,真的是被人围观了!还是被这么多鬼域中的使徒一起围观! 【壹佰陆拾肆】鬼将翻海 “在这儿动手?”迎喜环视四周,人挤人的,几乎都快腾不开脚了。 阿饶扫视了一圈,点头说道:“这儿,的确是人多了些。不过不要紧,我知道一个宽敞的地儿。” 也不管迎喜是什么态度,阿饶一把抓住迎喜的手腕,“嗖”的一下腾空而起,扶云而上。撞坏了几十块瓦片,穿透了数不清的窗户纸,等迎喜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稳稳当当的站在了一块平地之上。 “好身手!好身手!”一片欢呼声从迎喜脚下传来。 低头一看,原来方才阿饶带着迎喜来到了悦来客栈的屋顶之上。因为这楼极为宽大,因此这屋脊也比寻常的房子来的宽阔。此时,阿饶和迎喜站着的地方正是这悦来客栈的屋脊之上,脚下的大街上乌泱泱的站满了人。 “带人把路清一清,今日整条街上的商铺损失都算我的!”阿饶中气十足,这一嗓子虽不是喊出来的,可街上的人却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真是财大气粗,迎喜心中默默说道。 “远来即是客,本应该先请你好吃好喝一顿的,但估摸着你也没这个心思,不如我们痛痛快快的打一场,然后我带你好好尝一尝这酆都城内的青叶翠,虽然我没喝过这三十三层天的佳酿,但我们这儿的青叶翠啊,可真是让人一喝难忘,绝对是喝了还想喝的!”阿饶一笑,嘴里一口小白牙在太阳底下泛出莹润的光泽,虽说是个男孩儿,可这笑也像是从蜜罐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阿饶你可别废话了!仔细这灼日晒坏了神仙!”人群中时不时的传来催促之声。 阿饶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这人话多,你别介意。” 迎喜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来比试的,凶险到随时会失了性命的事情,怎么在这酆都城中却像一场闹剧。 总算,阿饶拉开了架势,口中提醒道:“小心了!” 一把扇子朝着迎喜飞来,迎喜俯身闪过,那扇子像有灵性一般,居然从后面又攻击了过来,迎喜背后一阵热气袭来,虽已全力闪避,但背上还是连衣服带皮肉的被烧掉了一块。 “那神仙受伤了!”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神仙小哥,阿饶的扇子是焰石做的,你要小心啊,会随时喷火的!”还有人在下面大声的提示道。 迎喜心中一阵汗颜,这酆都城的人也太古怪了吧,不但不帮自己人,还帮着外人揭自己人的短! 阿饶倒也并未因此而气恼,焰扇在手,他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反手就是一击。 “锵!”的一声,刚劲有力,回荡在酆都城内久久未曾散去。 “这是什么兵器?我看着倒是新鲜!”阿饶的扇子死死的抵住迎喜手中的红绳。 这红绳看似细细一截,如同普通缝衣线一般,可却生生的将焰扇拦住了,无论焰扇上的烈焰如何炙烤,竟然都没有损伤分毫。 迎喜全神贯注,大半的灵力都灌在了这红绳之上,剩余的部分小心的布起了结界,将自己防护的滴水不漏。 阿饶见迎喜神色严肃,仿佛没听到自己的话一般,也收了玩闹之心,专心致志的开始应敌。 “阿饶的灵气不一样了!” “啊!那是……” “翻海将军回来了!”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翻海将军!” “翻海将军!” 喊声此起彼伏,迎喜神色丝毫未变,一根红绳变出千百种样貌,时而成鞭,时而化剑,或进或退,与阿饶缠斗了近百招。 ********* “你这徒弟倒是不错啊!”林知夏朗声称赞道。 林西陆回过头来,发现一名白须白发的老头迷花眼笑,整张脸笑的皱成了一团,五官都分不清楚了,这不是红老又是谁呢。 “上神谬赞了,我这小徒只不过还算争气罢了,争气罢了。”月老嘴上客气,心里却是得意的很的。 林西陆扯过一旁正在看比试的小仙,指了指高台上的月老:“这位仙友,请问这迎喜仙子是谁的徒弟啊?” 那仙子正看得起劲,也没回头,直接答到:“这迎喜正是月老的高徒,真是没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修为很是可以啊!” 林西陆想了想,这月老也没必要骗自己啊,为什么当时自称为“红老”呢? “不好意思,再问一句,大伙儿平日里都怎么称呼月老呢?” 那小仙终于转过头来了,见问话的是要与鬼族对战的仙子,不由得客气了起来:“平日里,大伙儿都直接叫他‘月老’,连上神都很少称呼,这月老可以说是上神里最没有架子的一位了,不仅没有其他上神的那些规矩,还常常从三清界下来看看我们。” “那……可还有别的称呼么?”林西陆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位善待自己的上神是怀揣着什么目的蓄意接近自己的。 “这……”小仙苦苦思索一番,“对了,月老的神号是红喜神,所以也有些仙家称呼他为红老,不过够资格这样叫他的,在三十三层天内怕是一个手都数的过来了。” 原来如此,林西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轻松很多。 ********* 酆都城内,悦来客栈的屋脊之上,阿饶的攻势越发的凌厉了,每一下都是拼尽全力的朝着迎喜攻去,焰山的火焰已经由赤红变作幽蓝。迎喜的红绳上不住的冒出阵阵青烟。 ********* “这是什么法术?怎么这火焰还能变色?这蓝火似乎还比那红火更厉害些啊!”大赤天内观战的小仙之中有人低声问道。 “红火只是火焰最初级的阶段,代表翻海将军只出了两三成的修为,而现在,这蓝焰出现,说明翻海将军已经开始认真对待这场比试了,拿出了至少九成的修为。”回答的是一位仙女。 “这位姐姐,请问这翻海将军又是怎么回事呢?”林西陆见这仙女似乎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插嘴问道。 “当年鬼族的碧海青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生出一只九头恶蛟,吃了不少鬼族中人,修为大增,鬼王屡次派兵都是无功而返,而这返回来的,都只是空船,那船上的兵将们早就被九头蛟吞进了肚子。后来,也就是当年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将军阿饶被派了出去,与那恶蛟大战三日三夜后,重创了那畜生,那畜生见形势不对,钻进碧海青天再也不肯出来。而阿饶又是年轻气盛,热血十足,一把焰扇将整个碧海青天都烧了起来,连同那只九头蛟一起在海水里蒸熟了,而海水因为温度的上升,渐渐干涸,天上云朵又因为水汽聚集在一起,开始不停的下雨。鬼域都说,是因为阿饶,整个碧海青天像是被翻过来重新换水了一样。自此,大伙儿都叫他翻海将军了。” 九头恶蛟的凶险林西陆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光想象就觉得十分可怕了。当年阿饶年纪轻轻就能有所建树,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翻海将军的修为想必是早就上升到另一个层次了。 “迎喜……”林西陆很是担忧。 “你与那小仙相熟?”林知夏见到林西陆因为担心迎喜而皱紧的眉头,心中有些不舒服。 林西陆听到了林知夏的秘音术,可却没有办法回应他。只好起了一张符,那符慢慢的变成一只灵蝶,带着林西陆的话,朝着林知夏飞了过去。 林知夏见到一只抖抖索索的蝴蝶冲着自己而来,再看看林西陆,立即伸手接了那灵蝶。 灵蝶刚刚触到林知夏的指尖,就因为上神的神力太过强烈变得粉碎,林知夏连猜带蒙,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那娃娃脸不会秘音术!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竟引得上神频频微笑?”清瑶有些好奇,自从那凡人消失后,自家的上神就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笑了么?”林知夏有些讶异。 “不仅笑了,还笑得特别开心。” “我因为他笑了?”林知夏喃喃自语,不再回答清瑶的问题。 ********* 迎喜的后背早就被汗水浸的湿透了,他发现阿饶的五官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再是那个笑容可掬的人了,而是怒目圆睁,凶神恶煞的,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鬼相! 迎喜的脑子里浮现出这两个字。居住在鬼域之中的,有许多是来自三界六道的众生,外界统一称呼他们为鬼族,但其实只有拥有鬼族血脉的人,才是真正的鬼族后裔。这鬼族后裔出生的时候带着鬼相,随着年纪的增长,鬼相慢慢消退,这才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一旦鬼族中人露出鬼相,说明血脉之中的修为灵力全部迸发了出来,连维持人形的灵力都被用上了,这可的的确确算得上是全力一战了! 红绳一根接着一根的被烧断,迎喜食指和拇指之上早就被勒破了,鲜血滴滴答答的顺着红绳往下滴,可他却丝毫不敢放手,念力集中,烧断一根另一根就立刻补上,没有留给阿饶任何的空隙。 阿饶如同被囚困在笼中的野兽,想要爆发却处处被牵制,一怒之下,撤了自己的护身结界,将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到了焰扇之上。 “腾”的一下,蓝色的火苗窜起了数十丈之高!连酆都城天空上的日头都被映成了蓝色! 【壹佰陆拾伍】姻缘牵一线 整面水镜似乎受到了酆都城内强大灵力的影响,水面不住的回荡起波纹,画面逐渐的变得模糊。 “鬼帝的子孙倒是没把祖宗的技法搁下。”林知夏边说着,双手结印,一张闪着青光的巨网朝着水镜而去,水镜之中的波纹立刻消失,平静到犹如一潭死水。 “娃娃脸,仔细看着,那迎喜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够你好好学一阵子了,连秘音术都不会的小仙,可是给我们金九宫丢人的。”薄荷音又在耳边响起,林西陆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天空中的水镜。 ********* 原本叫嚣着熙攘着的酆都城百姓,因为这巨大的蓝色烈焰全都安静了下来,不是他们不想说话,而是因为这蓝焰之中的巨大灵力将他们压的喘不过气,暂时无法再开口说话。 阿饶完全沉浸在自己战斗的世界中,与其说他在与迎喜对战,倒不如说此时在阿饶的天地之间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迎喜激发了他的斗心,让他不断的去突破自己的极限,强一点,再强一点!阿饶的心中此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迎喜手中的红绳被全部烧断,可他未见慌忙,反而将大部分的灵力撤了回来,加固了结界,那窜天蓝焰一时半刻竟然也不能将他奈何。 阿饶左手执扇,右手伸进那蓝焰之中随手一抓,那火焰即刻凝固了一小团,待他伸手出来的时候,多了一支三尺多长的火凌!那火凌尖锐无比,阿饶露出狰狞的笑意,高高的举起火凌,狠狠的向迎喜的结界之上砸去。 一下,两下,阿饶盯准了一点猛砸,很快的,那一点之上出现了小小的裂缝,裂缝像蜘蛛网一般缓缓的扩散开来。阿饶瞅准机会,收了焰扇,双手各持一支火凌,轮流砸向那结界的缺口。 “咔啦”一声脆响,结界应声而裂,湖蓝色的火凌直直的朝着迎喜的胸口而去。 大赤天上,水镜之外,林西陆握紧了拳头,有些仙女干脆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火凌入肉,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四溅,到像是插进了一团棉絮之中,使不上分毫力气。 阿饶顿感不妙,想要将火凌拔出,可双手却像是被黏在火凌上一般,根本无法甩脱。无数的红线像红色的血管一样,从迎喜的胸前的伤口中爬出,顺着阿饶的胳膊一点一点的往上攀爬着,不多时,阿饶的双臂被红线完完全全的包裹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阿饶诧异的看向迎喜,只见他面带微笑,眼神中满是自信。再去看那伤口,自己是双手却是深深的陷入了一团红绳之中,被捆得死死的。 阿饶默念法诀,手中火凌变利刃,在迎喜胸口中胡乱挥砍着,可红丝千匝,哪里是他砍得完,砍得断的! “你!”阿饶眉头拧成一团,“你竟然与你的兵器合为一体了!” 迎喜神色未变,好心纠正他:“不是我与兵器合为一体了,而是我本来就是这副样子罢了。忘了告诉你了,我家上神是红喜神,上至三十三层天,下至十殿阎罗地,这天地之间所有的姻缘都是他管着的。” ********* “迎喜居然是姻缘线!”众仙之中有人小声的嘀咕道。 “真是枉费我与他一场交情,到现在才知道他的真身!”有人附和道。 “天下姻缘千千万,这迎喜就是由这天底下的姻缘组成的,除非这世上所有的姻缘都散了,迎喜才会消亡,否则,谁也无法将他伤的太重。”林知夏通过秘音术仔细的向林西陆解释着。 话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今日的自己真是奇怪的很,总是不由自主的去关注那个娃娃脸的小仙,他的一个皱眉会就让自己感到揪心,看他展颜自己也跟着傻乎乎的笑了起来,这…… 林知夏不敢去面对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他的心中,原本装的全是林西陆,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初次见面的小仙就轻易改变呢。 林西陆听到林知夏的解释,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回过头去,视线穿过一重又一重的人群,最终落在了那个一袭红衣的俊俏郎君身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对他比着口型说道:“谢谢你。” 林知夏正在和脑子里那个不应该出现的念头做斗争,冷不丁的与林西陆对上眼,心脏的位置,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这感觉……太过熟悉…… “你……究竟是谁?”林知夏看着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容,默默的问道。 ********* 在酆都城内的鬼将阿饶可没有人为他解释迎喜的真实身份,他见利刃无法割断红线,就卯足了劲儿,想要将那红线挣断。当年大战九头恶蛟的时候,阿饶就凭着一双手,硬生生的掰折了那恶蛟的一颗脑袋。可眼下,这些看上去细弱无比的红绳竟比那恶蛟还要难对付,不论阿饶如何用力,就是半根都不见断裂。 阿饶暴怒,陡然之间身量增长了数倍,悦来客栈的屋脊顿时塌陷了一块,零零星星的瓦石从屋顶坠落,有些砸伤了街上来不及闪躲的百姓。 可那红绳仍未断裂,它随着阿饶的增大而变粗变多,反而将阿饶捆的更紧了。阿饶见此法无效,又“嗖”的一声,将全身缩成蚊蝇般大小,没料到那绳子竟也跟着变得更小更密,半分都未有松动。 “阿饶,你败了。”迎喜道。 阿饶瞪着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看着迎喜,渐渐地,太阳恢复了本来的橘色,悦来客栈楼底下也陆陆续续的传来了百姓的讲话声,阿饶那双怒目圆睁的大眼睛也一点一点的变回了原样,鬼相退尽,阿饶又变回了那副眼睛弯弯,嘴角弯弯的和气模样。 “方才受伤的百姓,全都接到我府上修养!另外再支取半年的银饷送到他们家人手上!”阿饶变回人形后,即刻对着楼底下的手下吩咐道。 一小队鬼兵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快手快脚的将被砸伤的百姓抬走。 “翻海将军败了……” “败了……” 没了之前的兴高采烈和兴奋,街面上有些死气沉沉。 “哈哈哈!”阿饶大笑三声,朗声说道,“痛快!真是痛快!许久未能如此一战了!我翻海将军虽然败了,但心里却是比胜了还要痛快的!这次败了有什么要紧,下一次,我定能赢回来!” “将军好样的!” “将军虽败犹荣!” “翻海将军!” “翻海将军!” 百姓见阿饶不但没有丝毫的灰心丧气,反而兴致勃勃,不由得也跟着高兴了起来。迎喜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这酆都城内的民风还真是淳朴呢! “走!与我阿饶打过架的,都是朋友!”阿饶不停地揉搓着手上的经脉,迎喜虽然已经收了法术,但被这姻缘线所伤的手腕,怕是得修养好一阵子呢,“喝酒去!” 阿饶高兴的拍了拍迎喜的肩膀,却疼得龇牙咧嘴。 “好!你这个朋友,迎喜愿意交!”见阿饶如此爽快磊落,迎喜也不是扭捏之人,痛痛快快的揽着阿饶的肩头喝酒去了。 ********* “你这个好徒弟,居然当着众神的面,与鬼族称兄道弟!”云音见此情景,冷着脸看着月老。 “云音上神息怒,等这小子回来,老朽一定好好管教他!一定!”月老拍着胸脯保证道,可面上却未有丝毫的愧疚忏悔之意。 林知夏见到月老这口是心非的样子,“噗嗤”一声,忍不住发出轻笑,云音听到,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林知夏一挑眉,接了月老的话茬:“这第二场我们是赢了,迎喜仙子该赏,况且他连千字策都没有用上,更应该重赏!” 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话无异于狠狠的打了云音上神一个巴掌,清瑶看着云音冰冷阴沉的面色,身子没来由的一抖,这小心眼的云音上神,怕是要给自家上神使绊子了。 “白藏仙子,接下来就到你了。”云音虽然面色不善,但声音中竟然听不出丝毫的喜怒。 林西陆上前一步,朝着众神点头示意。再一回神,自己站在了一片竹林之中,这里,就是第三场比试的场地,人间。 林知夏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水镜之中的画面,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该死,方才只顾着想心思,没来得及提示他这场比试的凶险了!林知夏懊恼不已,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希望这个娃娃脸自求多福了。大不了,破例一次,生死关头,将他救出来又如何!反正已经救了个万舞,也不差再多救一个了! 思及此处,林知夏这才略略放心,专心致志的看着水镜,却没有注意到,高台的另一边,云音仙子口中正不停的默念着什么。 ********* 一声箭哨响起,几只粗糙的羽箭朝着林西陆所在射了过来,人间的武器对于已经成仙的林西陆来说,都如同小孩子过家家的玩物一般,但他不敢轻敌,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这阵箭雨。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要人也要财!”伴着一声娇喝,一名玄衣少女出现在了林西陆面前。 【壹佰陆拾陆】千机明月 说话间,呼啦啦的一下,从竹林之中又窜出了十多个玄衣壮汉,手持长刀,杀气腾腾。 这架势,怕是一群截道山匪。林西陆皱眉忖道。 他打量着这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身量倒是挺长,只比自己稍稍矮了半个额头,但细胳膊细腿的,这风若是稍大一些,估摸着就能把她吹得东倒西歪了。至于模样,说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就是那种丢到人群中不会出挑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太瘦,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有点病怏怏的。 “淫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打量我家小姐!兄弟们,上啊,抓了他回堂子里受审!”一个满脸匪气的光头汉子高声喝道。 “冲啊!”后面的小弟扬着刀,齐刷刷的往前冲。 林西陆不打算与他们多做纠缠,心中默念法诀,想要离开此处。岂料法诀念完,可自己丝毫未动,仍在原地,只是身上多了一层若有似无的蓝光罢了。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其中的关键,只听得那玄衣少女说道:“哼!又是一个异人!兄弟们,别手软!” 十几个玄衣汉子一拥而上,林西陆下意识的反手还击,这时才发现,手上能打出去的力道竟比在三十三层天的时候小了一半都不止。好在这些山匪不过是寻常凡人,林西陆手上的这些力道也能将他们击倒。 玄衣汉子一个接一个的到了下来,横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捂着伤口。 “居然是块硬骨头!”那光头汉子捂着肩头的伤,狠狠的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 “山远,你退下!”玄衣少女见众手下不是林西陆的对手,喝止了正打算往上冲的光头汉子。 那汉子急忙止住正在往下砍的长刀,顺从的如同绵羊一般,乖乖的回到玄衣少女身后。 “你这异人,竟敢伤我手足,今日我等虽不能将你生擒,但我明月寨的众兄弟们定会将寨中的异人千刀万剐,一雪前耻!”少女眼神坚定,出语狠毒。 异人?林西陆第二次从这玄衣少女口中听到这个词,脑中飞速盘算起来,自己来到人间是为了与鬼族中人比武的,可耽误了这么些功夫,也没见到鬼族出战之人,莫不是这其中除了什么差错?若自己刚才的表现被视为异人,那另外的异人有没有可能就是鬼族中人?要见到那异人,只有混进少女口中的明月寨不可了。 林西陆放下手上提着的一名玄衣汉子:“我愿意束手就擒,只要你们保证不伤我族人!” 玄衣少女神色微动,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竟起了这样的作用,思索片刻,答应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束手就擒,我明月寨定不会伤异人一根毫毛!” “你是谁?我如何能相信你的话?” 玄衣少女使了个眼色,那叫山远的光头汉子即刻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你这异人,有眼不识泰山,这正是我明月寨大名鼎鼎的二当家,千机姑娘!” 林西陆撇撇嘴,表示自己并未听过,山远也不欲与他多废话,一挥手,两个手下利索的将林西陆捆了个结实,押往明月寨。 ********* 林知夏和月老看着水镜中的画面,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怎么回事,明明应该顺利进行的比试为何无端端的将这么多凡人牵扯进去了! 月老捋着胡子,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林西陆,喃喃自语道:“这就是你口中说的时机到了么……” ********* 明月寨所处的山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几座连绵不断的青山将明月寨众星拱月般的围在中间,正所谓是易守难攻,的的确确是个占山为王的好去处,这是林西陆来到明月寨之后的第一反应。 也许是因为林西陆是千机口中的“异人”,明月寨中人不敢怠慢,将他押入了一见还算干净的房间,随后就紧紧的将门落了锁,还没等林西陆坐下,只听得“叮铃哐啷”一阵响动,有人开始拿着厚木条在窗外开始加固,林西陆心中一阵苦笑,若是自己真有心想逃,就不会跟着千机回来了。 没过多时,天就暗了下来,林西陆感觉自己很久都没有见过天黑的光景了,三十三层天之上,没有寒暑,自然也就不分昼夜。他看着窗外的光线一点点的消退,最终,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 “没闹腾吧?”门外想响起了千机的声音。 “回二当家的,这小子老实的很,一点响动都没有。” “打开。”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木门被推开了,千机随着一阵凉意一起涌进了这房中,林西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好冷! 这细小的动作千机看在眼里,反身就将门带上了,屋内这才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度。林西陆这时才注意到,千机裹了厚厚大氅,鼻尖耳垂冻得通红,来来回回的搓着手。原来这人间,现在正值寒冬。 大家都没有说话,屋内保持着尴尬而诡异的安静,千机搓了半天手,终于暖和了过来,拉过林西陆对面的椅子坐下,伸手一摸桌上的茶壶,眉头微皱。 “要给你换壶热茶么?”林西陆问道。 千机一愣,这小子完全没有阶下囚应有的恐慌,倒是坦然自若的像是此处的主人:“不用了。” “好。”林西陆回答的简单干脆,再无多言。 两人又恢复了沉默的状态,一个盯着桌上的茶壶,另一个盯着茶壶边的茶杯,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了说话声。 “小姐呢?”是山远。 “在里面,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山远的脚步声来来回回的响个不停,林西陆浅浅一笑:“你若再不出去,他的靴底怕是要踏穿了。” 千机凝视着林西陆的双眼,紧紧的抿着嘴唇,一张蜡黄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刷”的一下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换一壶热茶进来,再备个暖炉!” 说完,千机气冲冲的推门而出,留下莫名其妙的林西陆。 “小姐!”山远不知发生了什么,小跑着去追千机,还不忘回过头来狠狠的剜了林西陆一眼。 “此人甚难对付。”千机虽然坐在自己屋内的软椅之上,但身体还是绷的直直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小姐,荀先生说了,你不宜过多费神,否则这身子怕是又要不好了。”山远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此刻却像个老妈子一样细细的叮嘱着千机。 “那先前抓回来的异人呢?”千机揉了揉眉心,问道。 “也关着呢,按你的要求,没给吃的,只是开水管够。”山远想起早上抓到的那个异人,顿觉牙根有些发痒。 “你也去睡吧,这两个异人的事,我再好好想想。”千机似乎很是疲累,本就蜡黄的面色上又多了一层诡异的红。 ********* “金九上神,说好的比试,怎么扯上了凡人。”烙花将军的声音又在大赤天响起了。 林知夏不耐烦似的掏了掏耳朵,轻轻一吹,漫不经心的说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你!”烙花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气到了,但一想到那赌注,只好按住脾气,咬牙切齿的说道,“那我这就去将鬼族战将召回,再另选比试地点。” “慢着!” 林知夏有些讶异的抬起了头,说话的是云音上神。 “不知云音上神有何指教?”林知夏问道。 “如若现在将白藏仙子和鬼将召回,那势必要抹去那些凡人的记忆,一两人倒也罢了,可见到他们二人的是整个山寨的人。如此大规模的清除凡人的记忆,定会影响这些人的命格,千丝万缕的联系起来,整个人间的走向都会发生变化。”云音铿锵有力的解释道。 “是啊,如此莽撞的清除记忆,似乎……” “上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天下就大乱了,分了十国都不止……” “还是云音上神思虑的周全。” 议论声此起彼伏,虽然无法确认哪句话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但整个大赤天的舆论都是向着云音的。 “烙花将军,”林知夏无奈的摊着手,“你也听到了,云音上神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万一天下因此大乱,倒时候还得劳烦鬼帝和玉清境的上神出马,这就不太好了,你说是吧。” 虽然身为鬼族重将,可这烙花将军还是对鬼帝颇为忌惮的:“那对这场比试,金九上神有什么提议吗?” “他们既然已经到了凡间,又失了法术,那索性就找个机会,以凡人的身份比试一番吧。”林知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烙花思索片刻,这次出战的鬼将可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拳脚上的功夫那是自己手把手的教出来的,定然是不会输给旁人的! “好!就按金九上神说的办!” 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水镜之上,林知夏一脸凝重的用秘音术召唤清瑶:“去查查,谁做的手脚。” 清瑶一愣,自家上神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如今似乎对这场比试特别上心,清瑶点了点头,消失在了大赤天中。 ********* 深夜的明月寨笼罩在一篇寒冷的月色之中,既已有了朗月,繁星本该回避,奈何人间这场比试吸引了太多仙家的注意,无数的星星在夜空中闪闪发亮。 “纵然你在此间占了个神位,可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眼睁睁的看着呀……”明月寨外的一个山头之上,白衣飘飘的男子对着朗月繁星一声轻叹。 【壹佰陆拾柒】阶下之囚 林西陆睁着眼睛等天光,人间短暂的一天,让他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的困意。 窗外从一片漆黑渐渐泛出灰,这灰又一点点的变得敞亮了起来。叽叽喳喳的鸟儿似乎并不畏惧这寒冬,扑楞着翅膀来回的飞着。寒冬的风吹过枯枝,吹过山间,吹得窗户“砰砰”作响,明亮耀眼的太阳就在这喧嚣的风中大大方方的将自己展露了出来,也给明月寨带来了新的一天。 寨子中有人起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之声断断续续的从门外传来。 起先只有三三两两的零星之音传来,再到后头,整个寨子像是都活过来了,妇人不知站在何处,扯着嗓子喊着名字,回答她的却是一老一少,少的那个笑嘻嘻,老的那个唯唯诺诺,想来是这妇人的孩子与丈夫了。 “哼哈”的声音似乎是从更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这声音林西陆倒是熟悉的很,少时在唐楼晨练吐纳的时候,便会发出这般的声响。只是此刻的吐纳之声似乎更为洪亮,细细一辨,少不得一二十人在一起练功。 林西陆就这样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的,不知过了多久,饭菜的香气就传来进来。数人挪着小巧的步伐靠近了,随后就停留在这门前了。那守卫应该是翻检了一番,而后轻轻一哼,以示通过。 有了昨晚的经验,林西陆裹紧了昨晚千机派人送来的棉袄,虽然是粗布的,但厚实的很。果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凛冽的寒风顺着门缝就钻了进来。 两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的一起挤了进来,一个眼睛大大的,年纪小些,不住的往林西陆的脸上瞧,她身后站着的那个年纪大些,倒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规规矩矩的看着手中的托盘。 年纪大些的开口说道:“二当家的让我们给你送些早饭。你用完之后放着就好,会有人来收的。” 说罢,就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房内的圆桌之上,小的那个也忙不迭的跟着一起将手中的小托盘放了下来。 林西陆一瞅,热腾腾的包子,还有飘着蛋花的菌菇汤,甚至这寒冬腊月里少见的脆黄瓜也有一小碟,这明月寨对阶下囚倒是很不错。 林西陆是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夹了个包子,一口一口的慢慢吃着。 明月寨中的男人都是粗鲁莽撞惯了的,吃起东西来也都是风卷残云般的,哪里讲究个吃相。小姑娘第一次见到男人吃东西也可以如此好看,如此斯文,忍不住又往林西陆身边挪了两寸,想看个仔细。 大些的那个也看的稀奇,却没有自个儿妹子这般直爽了,只敢时不时的偷偷瞟上两眼。 林西陆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不过并没有戳破,毕竟姑娘家,面皮薄,做了这么些年的侍仙者,妖魔鬼怪神女仙女都是如此,人间的女子就更加不会例外了。 “青歌,青舞,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呢!”门口的守卫见姐俩半天不出来,忍不住探头问道。 “马上。”大些的叫青歌,听见有人催促,立即扯了扯妹妹的袖子。 妹妹青舞倒是胆子大,直接回嘴道:“二当家的让我们来的,要我们看着他吃完才能走。” 林西陆一口包子含在嘴里,差点儿噎住,这小姑娘胆子倒是大,谎话张口即来啊。 “好,那有什么事儿,就叫我。”守卫毫不怀疑的将脑袋缩了回去。 青歌对于妹妹的谎话很是无奈,但也想再看看这个娃娃脸的年轻公子,也就没多说什么。可林西陆却是很不自在了,被两个姑娘盯着吃饭,这可不是什么美事。 于是随便扒拉了几口,笑眯眯的说道:“我吃好了,辛苦两位姑娘了。” “不辛苦,不辛苦。”青舞也不客气,拉了凳子就坐在林西陆的身边,笑盈盈的看着他,因为年纪小,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圆润润的,很是讨喜。 青歌就本分多了,熟练的收拾起碗筷来,并不主动与林西陆攀谈。 “他们都说你是异人,可我看你与我们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呀。”青舞眨着大眼睛说道。 “为什么说我是异人呢?”林西陆帮着青歌一起收拾。 “唔……”青舞被问住了,救助似的望向自己的姐姐。 “那天见过你动手的人都说你力大无穷,身上还泛着寻常人没有的光泽。”青歌略带感激的看向林西陆,“像你这样的人,听老人说百年前也出现过,当时那异人害了寨子里许多人的性命。” “是么……”林西陆若有所思,难道这百年之前就有仙人误打误撞进过这明月寨,“百年前的事我可不知道,但我也觉得我跟你们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我从小习武,功夫比寻常人好,力气比寻常人大罢了。” 青歌抿紧了嘴唇,似乎在思考林西陆话中的可信性。 而青舞这边已经欢天喜地的一拍桌子,道:“我就说嘛,这世上哪会有什么异人呢。” “我听你们二当家的说,还抓了一个所谓的异人,那人是什么模样?”林西陆顺水推舟的问。 青歌立刻警觉了起来:“你问他做什么?” 林西陆失笑,这姑娘小小年纪,防备的心思倒是很重:“既然明月寨将我与他归为同一类人,我自然是好奇的。” “对嘛,好奇也是很正常的。”青舞帮腔道,青歌这厢还未来得及阻止,青舞那头已经眉飞色舞的形容了起来。 那异人只早林西陆半日被抓住,也关在寨子中,但那人长得贼眉鼠眼,又沉默寡言的,加上当时对战之时重伤了明月寨中的几名兄弟。于是就没有林西陆这么好的待遇了,被关在了柴房之中,一整日粒米未进,只给了几壶开水充饥。 “只不过,那人……”青舞指了指脑袋,“似乎这里有问题,一直嚷嚷着说自己是什么副将,要让那个什么族来灭了我们。” “鬼族。”青歌见妹妹形容的乱七八糟,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自己猜的没错,正是鬼族的!林西陆稍稍松了口气,接下来,就该想办法与那鬼族副将相见了,这件事恐怕不是这两个小姑娘能做主的了。 “多谢你们。”林西陆对着孩子们露齿一笑,却晃到了三十三层天某位上神的心尖上。 ********* 林知夏看着水镜中林西陆的笑颜,明明没有桃花眼,明明没有小虎牙,连高兴极了时候的笑纹都没有,可那穿着粗布棉袄的人却硬生生的与另一个人的脸重合了。 “上神,上神!”清瑶传来了秘音术。 林知夏微微回神,面色未变的听完清瑶查探回来的消息,这三十三层天之上,有能力改变自己布下的法界的,还特登匿了法术根源的,数来数去就是那么几位,老的那些没必要也不屑做这事,而年轻的几位里,小心眼的的确有那么一两位。只是……清瑶这消息来得快,自己推测出的结论又太过明显,这一切,似乎太过于简单了…… “你想如何对他?”月老不知何时离了席位,立在一汪星池边。 对面站的男子身穿白衣长衫,明明站的很近了,面容却模糊的很,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当日他承了我的情,现在我讨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的规矩我是清楚的,但……”月老有些艰难的说道,“非如此不可么?” “在此处还了,总比以后再还强些,若论反噬,此处已经是最轻的了。”那人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悲悯,“只不过……你插手此事,可知道后果?” “我本就来自虚无,不过又回归虚无罢了,不论做哪里的神仙,还不都是这个道理么?”月老豁达一笑,“我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还能想起这些日子的喜怒哀乐,已经知足的了。” 那人似乎是笑了,在一眨眼,面前还是那汪波光流动的星池,仿佛此人从未出现过。 月老这才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身上的长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了:“真神果然不是我等能比的……” ********* 千机今日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至少脸色是红润的,但眉宇间的衰败之气仍然并未消退。 “听青家姐妹说,你找我?”屋内已经温暖如春了,可千机还是怕冷似的揣了个手炉。 “我想见见你们抓回来的那人。”林西陆单刀直入。 “借机逃跑?”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千机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的确,要是他想跑,昨日定能全身而退。但忽然间,一丝得意从眼中一闪而过。 “你在饭菜里下药了?” “没那么低级。”千机的唇角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药是下在炭火中了。” 林西陆试着运气,浑身不疼不痒,但却没有了精神头,四肢都像是被一股怪力牵扯住一样,不停的往下坠。 “你想要什么?”林西陆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谋害。 “你们的弱点。”千机毫不避讳,直勾勾的看着林西陆。 “成交。让我见他,我就告诉你。”林西陆丝毫没有犹豫,一口应承了下来。 【壹佰陆拾捌】寄元魂 千机又陷入了沉默,她来此之前做了千百种设想,要如何的说服这个娃娃脸的青年,或是威逼,或是利诱,甚至一些更为极端的方法她都考量过。在她眼中,这青年心思沉重,定力极强,是个棘手的。 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如此简单的就愿意说出异人的弱点,这会不会是个圈套?有没有可能他在盘算着更深的计谋?自己是不是就该这样答应他? 无数的问题在千机脑中盘旋着,她心中虽有数不清的问题,但面上仍然毫无波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看着林西陆,带着审视的意味。 “你不信我?” “信不过。” 林西陆挑了挑眉,面上满是挑衅的嘲讽,那样子仿佛在讥笑千机的多疑和无能。 这副样子戳的千机心肝脾肺肾无一不疼,但那头关着的那位更是一言不发,还不如这个娃娃脸愿意应她几句,正在两难之时,山远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林西陆虽失了仙力,但耳力还是极好的,将山远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得分明。 “小姐,大当家的回来了,不知哪个嘴快的告诉他异人的事情了,正在气头上呢,要派人来拿你。” 千机轻哼一声,一丝慌乱从眉宇间闪过,又扫了林西陆一眼。 “想来二当家的是有要紧事,这屋子在下住的挺好,二当家可以慢慢考虑,在下随时恭候。”林西陆这话说的倒是分外诚恳。 山远时不时的望向门外,生怕有人忽然追了过来。 千机咬了咬牙,低声吩咐山远道:“告诉大当家的,我这就去议事厅见他。” “你……叫什么名字?”千机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却顿了下来,回过头问道。 “大家都叫我六爷。”舌尖轻触齿端,喉头轻轻的发出几个音节,鬼使神差的,林西陆脱口而出。 “六爷……”这两个字从病怏怏的千机口中吐出,竟有说不出的一番风情,“好,我记住你了。” ********* 陆望舒感到胸口隐隐发烫,伸手一摸,怀中的一个锦囊竟有些灼手,这锦囊内装的正是从前五层虚镜中获得的钥匙和腰牌。 陆望舒环视四周,再三确认无人注意到自己,这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人群,打开了锦囊。 那些本来硬邦邦的钥匙此刻像是有生命一般,抖个不停,而那翠玉腰牌发出莹莹的绿光,吸引着钥匙不停的向它靠拢,锦囊内不住的发出金石碰撞之声。 陆望舒有些手足无措,这样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能将锦囊揣回胸口,捏了个诀,流云环绕,护着他急速离开了大赤天。 “哎呦”陆望舒的流云诀速度不慢,转个弯的功夫却迎头装上了来人。 定睛一看,正是月老,月老刚从星池那里缓了过来,此刻又被狠狠一撞,一个没站稳,差点从云头上跌了下去。陆望舒一把将其拉住,可却不敢托大,赶忙散了流云,带着月老落在了地上。 “老朽这把老骨头可真真的要散架了。”月老揉着额头,嘴里不停的咕哝着。 “抱歉。”陆望舒向来话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表达歉意,只能紧紧的搀着月老,生怕他跌倒。 “你!”月老缓过劲儿来,抬头看了陆望舒一眼,直指他的胸口。 陆望舒低头一看,胸口渗出了大片的血迹,血迹之中还透着浅浅的青光。 “你这是伤了哪里?”月老忧心忡忡,自己只是与这位小仙相撞,怎么就受伤了呢。 陆望舒伸进怀里一摸,满手湿润,这才觉得胸口有些刺痛,浑身也没什么力气了,面色不多时就变得苍白,原本殷红的唇色也惨淡无比。 月老看着陆望舒掏出的锦囊,面色变了几变:“你随身带着这东西?” 陆望舒很是奇怪,月老只扫了一眼,就认得这锦囊,但也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是。” “唉,你真是不要命了。旁人的元魂哪里是好随身带着的!”月老嘴上责备,手中却没有停下,不知从哪里摸出颗丹药,直接塞进了陆望舒口中。 陆望舒感到一阵清凉之意淌过四肢百骸,胸口的疼痛也减少了几分。 “你怎么知道……”陆望舒深吸一口气,确认伤口无碍了。 “好歹老朽也是个上神,这点本事总还是有的。”月老又拿出一个木瓶子,递给陆望舒,“回去外敷,每日两次,这被元魂附体的伤才能好利索了。” “元魂附体?”陆望舒有些诧异,“上神是说元魂要附在我的身体上?” “看你这样子也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唉……仗着年轻就敢乱来!”月老深吸了一口气,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酒囊,狠狠的灌了一口,满足的打了个酒嗝,“到底是这瀛洲玉雪好啊……只是不知还能有几日喝的……” 陆望舒也不着急,就这样抿着嘴,捂着伤口看着月老,月老喝够了,将酒囊收回袖内乾坤:“元魂离了身,不论是人还是仙,哪怕是神,都没几日活头了,这你是知道的,对吧?” 陆望舒点了点头,当年宋轶正是因为三魂之中的主魂离体才殒命的。 月老继续说道:“寻常只道人是靠着魂魄而活的,但其实魂魄与肉身更是相依相存的,这元魂的主人越是内心纯净修为精湛,这元魂的生命力就越是强,讲得通俗些,就是这元魂哪怕离了身体,也会想法子保存自己,哪怕是暂且附在别的东西身上,只为了有一日能回到肉身。越是与原先肉身亲近的东西越容易被附体。你这小仙,应是与这元魂的主人很亲密吧?” “是,他是我的知交,我们一起长大,若没有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我。”陆望舒看着还在发光的元魂,“不论付出什么代价,这些元魂我一定要保存好,还望上神赐教。” “真好啊,”月老低声感叹道,“能有从前的记忆,能有相识的故人,无论喜悲,这才是真正的活过一遭啊。既然如此,老朽无论如何是要帮上一帮的!” 月老在袖里乾坤翻找了半天,终是掏出了段白白嫩嫩的莲藕,这藕段不似凡品,散发着莹莹的光泽,看上去晶莹剔透,很是温润。 “当年一位童子肉身被毁,元魂无处安放,好在他师父是个不得了的上神,用莲藕给他铸了新身,这莲藕就是当年剩下的。我看你这元魂并不齐全,左右不需要变作个真人,现在暂且安置在这藕段中吧。” 陆望舒望着他半个胳膊长的藕段,沉默半晌。 “怎么了,不愿意?” “待我集齐这元魂的时候,又当如何将从这藕段中取出呢?” “你这小仙,年纪不大,思虑倒是周全,待你这元魂凑齐的时候,这藕段便会自行脱落,再也盛不住这元魂了,若是你那知交的肉身还在,略微一接引,那元魂便会自行回到体内。” 陆望舒拿起那藕段,比划了一下:“不行,太大了,不好携带。” 月老胸口一闷,被他气的不轻:“你这仙不知是怎么升上来的,这口诀你记清楚了。” 陆望舒仔仔细细的将口诀记下来,捡起一段枯木,心中默念,顷刻之间,那几尺来长的枯木就缩小到小拇指大小。 “那就劳烦上神了。”陆望舒恭恭敬敬的朝着月老深深一拜。 ********* “我这才出去了几日,你就做出这等事!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寨主!”声音中透露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可却还带着几分稚嫩。 千机跪在地上,低低的垂着头,眼睛盯着地板上的缝隙。 “唉……你起来吧,身子本来就不好,又这般糟践自己,何苦呢!”脚步声靠近,一双温暖的手将千机扶起。 “寨主……”千机抬起头来,眼眶瞬间就红了,“你瘦了,他们为难你了,是不是?” “你叫我寨主,是还在气我责骂你么?”漆黑的眼眸望着千机,里面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缱绻。 “大哥……我没有。”千机抚上他的脸颊,“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 “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敢为难大哥。” 千机看着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俊朗不凡,挺括的面部线条之中又带着几分孩子气,此人正是明月寨的大当家的,千机的哥哥,千叶。 “我这次给你带了几味药材,荀先生已经帮你加在平日的汤药里了,你可不许不吃。”千叶看着病容满面的妹妹,很是忧心,“那两个人呢?” “分头关起来了,没用刑。”千机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般低着头,不敢直视千叶。 “派人带上来吧,你先回去,赶紧把药吃了,养好身子才是正事,其他的,有大哥呢。”千叶心疼的轻拍了拍千机的手背,冰冰凉凉的,一点热气都没有,“你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照顾自己呢?” 千机小脸一红,但因为本就病着,这脸红倒也不明显:“有大哥在,照顾自己这件事,我可以不学。” 【壹佰陆拾玖】神鬼契约 三个人,一壶茶,一张圆桌,三张圆凳。屋子里熏得暖烘烘的,炭火中应是加了些橘皮之类的,空气里还有股提神醒脑的柑橘香。 林西陆看着二人,一个一脸正气,一个桀骜不驯,却都不开口,互相打量着,好像谁先开口就失了身份一般。罢了罢了,一个寨主,一个鬼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只好由自己来了。 “寨主,我与这位兄台途径贵宝地,人生地不熟,无意之中冒犯了二当家的,还请大当家的海涵。只是这关也关了,问也问了,不知我们何时能够离去呢?” 那长得贼眉鼠眼的鬼将扫了一眼林西陆,眼中有些不屑,对个凡人还如此客气,真是丢尽了仙家的脸!于是脸色就更差了。 千叶将一切看在眼里,将茶杯缓缓举至唇边,轻轻吹了吹,小啜了一口:“想必阁下就是六爷吧。” 林西陆见这一脸正气的青年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能说道:“寨主好眼力,只是在下并非是二当家口中的异人,还望寨主明察。” “是么?”千叶眉梢微挑,“二位是不是异人还是一说,只是我明月寨中数十位兄弟伤的不轻,这笔债,我得先算了。” 真是荒谬!若不是你们先出来截道,我也不至于出手伤人!林西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可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寨主想……” “放你个狗屁!你们这个破寨子先出来截道,老子才稍微出手教训你们一下,现在还有脸说要算账,老子倒先要给你们算清楚!别的不说,敢私自囚禁鬼族战将,单凭这一条,就够把你们这个寨子铲平的了!” 林西陆刚开口,就被鬼族那位截断了话头,开口对着千叶就是一通臭骂。林西陆真是想拦都拦不住,只能撇过头去,不敢看千叶的脸色。 鬼族那位真的是憋坏了,噼里啪啦骂了好一会儿才停口,“咕咚咕咚”的给自己灌了满满一杯子茶,这才消停了下来。 “说完了?”千叶倒也不恼,就这样冷冷的看着那位,这眼神让林西陆有点发毛,就好像看准了猎物的豹子,眼睛微微眯起,随时准备给猎物致命的一击。 鬼将梗着颈子瞪着千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嘴上半分不肯服软:“说完了!” “明月寨的规矩,伤了我寨中的人,要么,留下性命,要么,留下一只惯用手,二位可以选一下。”千叶又啜了一口茶,这语气平常的到好像在讨论今天是吃鱼还是吃虾。 “你!我烙莺纵横六道的时候,你这破寨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居然口气如此狂妄!找死!” 林西陆感到一阵强劲的掌风拂过,那烙莺一掌劈向千叶胸口,千叶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仍旧坐在椅子上。 “哎呦!”一声惨叫。 林西陆傻眼,这受伤的居然是烙莺,他捂着胳膊蹲在地上,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额间滴落。林西陆根本没有看清千叶是什么时候出手的,是如何出手的,只知道这烙莺将军的胳膊怕是直接折了。 千叶轻轻的弹了弹肩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二位选好了么?” 林西陆封住烙莺的大穴,剑眉微皱:“留命。” 千叶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你很聪明,难怪千机说你难对付。” “二当家的过誉了,在下只不过习得几年功夫,偶然路过此地而已,还望寨主明察。” 千叶完全不理会林西陆说了什么,站起身来:“既然选择了留命,那就好好做好本分,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放你们走,只是千万别生出什么其他的念头,否则,断只手是轻的。” ********* “欺人太甚!”烙莺刚一抬手,就疼得龇牙咧嘴,“你倒是轻点儿啊!” 林西陆将手中的药油狠狠的又朝着烙莺的伤口处抹了一把,烙莺倒吸一口冷气,脸又“刷”的一下白了。 “好了。”林西陆低头收拾着药箱。 “你这小仙,怎么这么没规矩!对着鬼族上将,竟然如此无礼!”烙莺狠狠的瞪着林西陆,一脸不满。 “你我现在都是这寨子里的阶下囚,就别分什么鬼将仙家的了。”林西陆仔细的用热帕子将手上的剩下的药油擦个干净。 “你!”烙莺气得不轻,又想拍桌子,可一想到自己胳膊上的伤,只好生生的忍了下来。 “你我本来只要光明正大的比上一场就能完成任务,却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上面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明明知道我们被囚于此,却没有任何举动,说明已经默认了这个状况。”林西陆慢条斯理的分析着。 本来还暴跳如雷的烙莺此刻也安静了下来,能做到鬼族上将,他并不是无脑之人,只不过脾气暴躁了些,此刻听到林西陆头头是道的分析,自己也不由得思索了起来。的确,林西陆说的这些猜想,他在被囚的那一夜中,已经都想过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鬼族明明能看到他这番状况,却始终无动于衷,那赌注,对鬼族而言是至关重要的,鬼族应当不会这样轻言放弃。到底烙花师父在打着什么主意呢?自己在这盘棋中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眼下,我们只能随机应变,保住性命不是难事,只是何时能归位却是未知……我们不能再起内讧,要小心应付那当家的二位才是。”林西陆看着窗外西沉的日光,想起千机那张病怏怏的脸,还有千叶那冰冷的眸,明明只不过是一对少年兄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寨中众人信服呢? “那小子很强……”烙莺一想起千叶,虽然不情愿可也不得不承认,“强的可怕,现在的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烙莺将军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林西陆叹了一口气,轻轻的拍了拍烙莺的肩头以示安慰。 “对了,你刚才说留命,到底是什么意思?”烙莺这才想起来下午林西陆莫名其妙的那句话。 “唉……”林西陆摊摊手,“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是这明月寨中的苦力了。” ********* “大哥,你为何要留下他们二人?”千机喝了千叶带回来的新药,气色好了很多,可眉宇间始终萦绕着担忧,“他们来路不明,万一是那边派来的细作……” “千机,哥回来了,这样的事,就留给哥和荀先生操心吧,你只要能养好身子,哥就什么都不怕了。”千叶揉了揉千叶的头,白日里眼中的寒冰早就融成了一池春水。 “哥!我很好!我好歹也是寨子里的二当家的,这样的大事,我得参与!”千机很不满意千叶一直把她当做孩子一样,总是哄着,宠着,外头的风雨都替她遮了,让她像暖房里的花一样。 “好好好,我们千机是二当家的,”千叶无奈的笑了,“哥跟你说,那烙莺的功夫不弱,寻常人挨我那么一下,早就丧命了,可他只是断了一直手。而那六爷,更不是省油的等,武功明明不在那烙莺之下,却始终没有出手,又能在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下做出最快最明智的决定,心智绝对不是一般。” “我早就说了,他们二人都是异人!不能留在寨中!”千机嘀咕着。 “他们是不是异人,这件事我们再议。只是这样的两个人,若是落在那边的手上,怕才是明月寨真正的麻烦啊……” 千机紧紧的咬着嘴唇,千叶说的没错,这两个人不一般,的确是那边费尽心思要招揽的人才,是自己短视了,这样的人,若是能被明月寨收为己用,日后对抗那边的时候,定然又是多了一份助力……若是不能,那也得处理掉,绝对不能留给那边! “好,那就听哥的,先将他们留在寨中。”千机冲着千叶甜甜一笑。 ********* “这人间的事,怕是没这么简单。他们二人已经牵扯其中了,想要脱身,怕是不易。”烙花将军的秘音术传到了林知夏的耳中。 “那烙花将军的意思是?”林知夏问道。 “那千家兄妹的命格金九上神也看的清楚,不如我们将着赌约稍微改上一改,若是他们二人谁能阻止这千叶登上那个位置,谁就是这场赌约的胜者。” “肆意插手人间的命格,这反噬不是寻常仙家能受得起的。”林知夏淡淡的说道。 “怎么?金九宫怕了?”烙花将军略带嘲讽。 “烙花将军,这激将法,人间都不怎么用了。”林知夏冷哼一声,“若要我答应,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烙花将军答应我,若是鬼族输了,那嘉州三城十六县的那些魂魄,五百年内,鬼族不可再动任何念头。” “你怎么知道!”烙花将军脱口而出。 “你与那些老头子的把戏,当真以为自己瞒的滴水不漏么?这冰丝蚕的借口是从我这拿的,这背后的缘由,我自然是要打听清楚才好。” 烙花咬咬牙,这桩买卖,鬼帝都不晓得其中的细节,不知为何却被这素来不按规矩行事的金九上神晓得了……若是他捅了出去,自己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一言为定!” 【壹佰柒拾】先生名荀 “我这是在发梦?”林西陆穿着雪白的亵衣,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那样子有些发懵,又带着几分稚气,竟平添出几分娇憨来。 林知夏轻轻一笑:“你这样子,倒不像是睡糊涂了。” “我在人间不应该犯困的,眼下却能见着你,看来的确是在做梦了。”没有了在大赤天见到知夏时的激动,现在的林西陆倒是显得平静的很。 林知夏忍不出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指尖刚刚触及的那一瞬间,忽然发现这样似乎有些不妥,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林西陆的头发很软,很顺,或许是因为刚刚梳洗过,还残留着好闻的皂角香气,蓬松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将手指更加深入的埋了进去。 好在,林西陆丝毫没有反感的样子,反而顺着林知夏的手指蹭了两下,舒服的眯起了双眼,还从唇齿间溢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林知夏下腹一热,喉头一紧,这声叹息于他而言近似于折磨,撩人的折磨。 “你为什么到我的梦里?”林西陆还是懒洋洋的半眯着那双变化出来的圆眼睛。 “你与烙莺的这场比试生了变故。”林知夏捡了几样重要的事说。 “所以,我要留在这里很久?”林西陆有些着急,这虚镜中的时光,可担不起虚度。 “看似很久,不过并非真的是人间的时辰,我与鬼族已经开启了流光镜,你们在人间的二十载,也只不过是寻常人间的一个时辰罢了,你毋需担心。” “这么快……那在流光镜中的伤老病死?” “你与烙莺无碍,可对于那些凡人来说,就与真的别无二致了。”林知夏略显不耐的用眼角扫了一眼身后。 卯日星君点头哈腰的站在那儿,想要催,但又不敢催。神仙想要入他人的梦境,那也是有讲究的,不是说进就能进的。最好的时机就在黎明破晓前,天际那丝银线将露未露之际,将醒不醒之时,人类魂魄不稳,这才能够轻易的被人钻了空子,进入其梦境。 眼下,东方那太阳本该冒出个头了,可生生的被卯日星君拘着,不许它出来,只是因这大名鼎鼎的金九上神要跟这人间的小神仙再叮嘱两句。 “谁能阻止千叶谁就为胜?”林西陆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若是他做的事,是对天下,对苍生都有益处的,也要阻止么?” 林知夏浅浅一笑,不愧是自己青眼有加的人,脑子清透:“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办,随心就好,毋需强求。” 鸡鸣三声,饶是卯日星君再想拖,也拗不过天地之理,太阳还是委委屈屈的升了起来,林知夏随着晨光一同消失了。 林西陆睁开双眼,推开窗户,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呢。 ********* 林西陆一手端着个大海碗,另一只手上抓了两个包子,环视了一圈,最终还是坐在了烙莺的对面。烙莺的胳膊今日好些了,毕竟的不是凡人,康复起来的速度终究强上许多。 烙莺“呼噜呼噜”的将碗里的稀粥喝了个干净,眼巴巴的看着林西陆手里的包子:“你都听说了?” 林西陆一口咬掉了半个包子,热腾腾的白烟从包子中间冒了出来,猪肉白菜的香气引得烙莺情不自禁的又吞了口唾沫。 “嗯,接下来,我们只能各凭本事了。”林西陆喝了两口粥,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 “哼,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要是没爷罩着,怕是在这人间活不过一年。”烙莺闻着包子残留的香味,凶巴巴的说道。 “我们已经到了人间,除了不会像凡人一样死去,我们也会生病,会受伤,会老,所以,你现在会饿,也是非常正常的。那边还有包子,你怎不去领?”林西陆将剩下的一个包子一口塞进嘴里,满嘴流油。 “要本将向那些凡人伸手,不可能!”烙莺满脸不屑。 “哦。烙莺上将果然有骨气,不过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小仙,饿了还是得吃。”林西陆冲着烙莺粲然一笑,雪白的小虎牙晃得烙莺愣了一下。 “青舞,能再给我个包子吗?” 等烙莺回过神来,林西陆正笑嘻嘻的站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手上又多了个香喷喷热腾腾的包子。 ********* 冬日正午的日头照的人暖烘烘懒洋洋的,明月寨东边的一条小溪,又被称作拢月溪,此刻就在这明晃晃的太阳下,泛起了粼粼的波光,溪水清亮,整条拢月溪宛若一个大水晶缸子,溪底的五颜六色的雨花石透过这清澈的水面被映照出彩虹般的光芒。 这溪边坐了两个人,都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袄子,只是一个身材挺拔,哪怕穿着这粗劣的袄子,背影中还是隐隐的透出一股贵气。另一个,此刻正耷拉着头,没精打采的弓着背,将自己尽可能的蜷缩成一团。 “烙莺,你到底还要休息多久?今日的二十缸水还差一大半呢。”说话的正是那个背影挺拔之人。 “白藏,我饿。”像是要印证他这话的真实性,烙莺的肚子发出“咕”的一声长鸣。 “已经第三天了,每天三碗稀粥,又要做体力活,要是不吃饱,谁都吃不消。”林西陆用扁担挑起地上的水桶,“今晚,你若是再不开口,受苦的还是你自己。你好好想想,在此处,究竟是你那鬼族上将莫须有的骄傲重要,还是填饱肚子重要。” 烙莺有气无力的拎起地上的一只水桶,晃晃荡荡的跟着林西陆朝着明月寨走去,这一路走,一路晃,水桶里的水已经洒了大半。 ********* “烙莺管六爷叫白藏。白藏做事勤快,肯卖力气,嘴也甜。而那烙莺,三天以来,每天还是三碗稀粥,所以有气无力的,做的活也比白藏少了一半。”青歌一板一眼的回答道。 “很好,辛苦你了。继续盯着他们,不用靠的太近,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就好。”千叶拿起手边的一个油纸包,“这是你爱吃的果子,荀先生特意带给你的。” 青歌那原本黯淡无光的小脸瞬间亮了起来:“荀先生还记得?” “那是自然,你若是得空,还可以继续去他那里学认字。”千叶看着面前这个半大的姑娘,心中五味杂陈,这孩子虽不大,但对荀先生的那番心意,这寨子里只要是有眼睛的,怕是都晓得,偏偏那荀先生,平时聪明透顶的一个人,在这件事上,却像块石头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 “别偷听了,这里没人了,可以出来了。”千叶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道。 话音刚落,千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脸上还略显尴尬。 “哥!”千机对自己被揭穿这件事有些生气。 “你这匿形的功夫练得还不到家,若是荀先生考起来,怕是得挨板子。” “荀先生才不会呢!”千机吐了吐舌头,难得露出少女的俏皮,“那两个人还算老实,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那白藏是识时务者,就先从他开始吧。至于那烙莺,他什么时候能把自己喂饱了,什么时候再让荀先生过目吧。” ********* 林西陆揉了揉自己酸到发涨的肩膀,虽说这十几年来每日都在练功,可被这扁担压了整整一天,还是有些吃不消。 “六爷!六爷!”青舞轻轻的敲了敲林西陆半开的木门。 “你来啦。”林西陆笑脸相迎,“要吃饭了么?” 青舞“噗嗤”一笑:“这才什么时辰呀,就想着吃晚饭。” 林西陆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你找我何事呀?” “我要跟姐姐去办些事,可手边有样要紧东西需要交给荀先生,可否劳烦你替我跑这一趟呢。”青舞眨巴着大眼睛,有些紧张,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要她这般试探一个成年人,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压力的。 林西陆觉得有些好笑,这样明显的“考验”,是那寨主故意设给他看的么? “好呀,只是我不认得那荀先生,要如何将东西交给他呢?” 青舞见林西陆没有多问就答应了下来,立刻松了口气,原本有些僵硬的小脸也活络了起来:“荀先生就住在拢月溪的边上,你顺着小溪往上走,见到一片竹林,再进去些,就能看到他的屋子啦。”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还麻烦你将这封信交给荀先生,他收到就可以了,不用等回信。” 林西陆照着青舞的指示,沿着拢月溪往上走,果然看见一片竹林。时值寒冬,这竹林不见风雅,倒是显得格外萧索,稍有风吹过,便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极了冤魂索命。 林西陆往里走了好一阵子,这才看见一爿茅草屋,这屋门紧闭,里面也是毫无声响。 “荀先生?”林西陆试探着叫道。 无人应答。 “荀先生?”林西陆上前一步,走到门边,轻拍着木门。 莫名其妙起了一阵风,林西陆只觉得背后一阵寒凉,这感觉再熟悉不过,有妖魔近身!还未等妖气逼近,林西陆一个闪身,反手为爪,朝着背后的人抓去。 那人身形极为灵活,见林西陆来势汹汹,脚下发力,向后一跃,还未等林西陆追上去,就化作一阵青烟,失了踪迹。 林西陆心中冷笑,拔出腰间的砍柴刀,朝着东南角用力掷去。 “扑通”一声,重物落地,血腥之气即刻飘散在了空气之中。 “收!”一声轻喝之后,血腥之气全无,从东南角的阴影之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影。 此人神色清冷,面上带着几分病容,细看之下,倒是与明月寨中的二当家千机有几分神似。 “千机这丫头此番居然招惹了尊大佛回来。”那人的音色也如他的面容一般,冷冷清清,不带任何情感。 “你非妖非鬼,不在六道之中,为何要强留在此?”纵然没了侍仙镜,可那人身上的气味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我的确不是人,那阁下又是什么呢?”那人见林西陆道破他的真身,并不慌张,只是这样淡淡的问道。 “因缘际会,千家兄妹的事,我不得已得插手罢了。”林西陆饶有兴致的打量起面前的人,“你就是他们口中的荀先生?” “进来坐吧。”荀先生轻轻招呼了一声,自顾自的先行进屋了。 屋内一股呛人的药味让林西陆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难闻吧,”荀先生不知在杯子里倒了些什么,往林西陆面前一送,“若是不靠这些药吊着,我这副身子早就烂透了。” 见林西陆不接杯子,荀先生自嘲式的笑了笑:“瞧我,太久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了,都忘了那些个忌讳了。” “这信是给你的,”林西陆从怀中掏出青舞交给他的信封,“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白纸一张罢了。” “你看了?”荀先生对上林西陆的眼,“是我失言了,以你的身份,不需要这么做。” “这算是千家兄妹对我的考验?”林西陆觉得有些好笑,如此幼稚的试探。 “对你来说自然是小儿科,寻常人对上了我,那才是真正的考验。”荀先生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可语气中却多了几分情不自禁的得意。 “那此番,你会怎么对他们说?”林西陆敲了敲桌面上的那封信。 “此人可用。”荀先生似乎是想挤出个笑容,可面上的表情却诡异又古怪。 “你这皮囊该换换了。”透过一屋子的药味,一股子腥臭甜腻的味道在这药味中若隐若现,这味道,唐楼的人都熟悉的很,是尸体腐烂过程中最常见的味道。 “为了不多造杀孽,我还打算再将就些时日。”荀先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小心,很轻柔,生怕弄坏了。 “说吧,你到底为何滞留人间?若是有半句谎话,这后果你自己晓得。” 【壹佰柒拾壹】旧事 “唉……”荀先生似乎很是哀伤,可这面色却跟不上他心境的变化,“我这肉身,是个修行千年的狐妖,顺利过了天地人三劫难,飞升成仙。也合着我与它有缘分,在它飞升之后,这肉身还没被天雷焚毁之前,就被我附了身,残喘之今。” 这件事,他说的是实话,这肉身除了腐败之气,还总有一股骚味,原来是狐狸啊,林西陆忖道。 “我本名荀千年,在这明月寨中的教过几日的书。勉强受得众人称我一句‘先生’。二十六年前,苦读了数十载的我,准备进京赶考一举夺魁。行至半途之时遇上另一位书生,也说是赴考的,我便与他结伴前往,恰逢大雨侵盆,我与他便在一破屋内躲雨。我跑得慢些,衣衫被雨水淋了个透,包袱里的干粮也糊成了一团,根本无法再吃。那书生升了火堆,还帮我烤衣服,甚至连干粮都分了我一大半,我对他很是感激,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忍不住从诗词歌赋谈到当今朝政,没想到,这一时的嘴快,却是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道及此处,两行清泪从荀千年的脸庞滑落,虽然仍是面无表情,但他的悲伤却显露无遗。 “这是为何?”林西陆问道。 “那书生家境本就贫寒,是十里八乡凑了钱供他读书至今,那次能有盘缠上京,是父母卖了家中仅存的几亩良田换来的。当时,我家中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大富之家,但手头上也是有些闲钱的,读书那几年,我便拜访了很多名师,也游历了不少名川。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当时哪里晓得,我游历之中的所见所感,那些对于我来说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见解,在那书生眼中竟变成了真知灼见!由此他便对我生了歹意,趁着我熟睡之际,偷了我的盘缠,又将我的包袱丢进了那柴火堆中,好让我没办法再赶路。只是他没有想到,我当时有些矫情,平日里爱捯饬些熏香,那包袱中就有许多我做好的香料,这些香料一遇到明火便会迅速挥发,那刺鼻的香味将我熏醒了,正巧见到他揣了我的荷包准备溜走。那书生见事情败露,而我还在发懵,便起了杀心,拿起烧火棍就想致我于死地。” 人心之险恶,胜于妖魔。林西陆耳畔响起冯掌柜常常叮嘱他的这句话。 是啊,妖魔害人,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就是为了增长修为。而人类害人,却是可以有千百种原因:憎恨、厌恶、嫉妒、爱慕、权势、名利、甚至只是一时之间的看不过眼,都能驱使一个人去夺了另一个人的性命。那小小的,温热的心脏中,埋藏着数不清也道不完的欲望,这欲望有着比天地万物更强大的力量,能使人变善,更能将人推入万劫不复…… “那你怎么又与明月寨扯上了关系?” “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那书生以为我死了,便扬长而去,而我只不过是疼得昏了过去,待我再醒来的时候,便到了这明月寨中。原来明月寨距那破庙不过数里,当时的寨主恰好路过,便将我救下,悉心安排我的饮食起居,还派人给我治伤。这外伤好说,只是没想到我那几包香料混在一起,竟成了毒。我起先也不知道,后来身子越发的不好才想起这一茬,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我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又见这寨子里的孩子大多不识字,也是为了报恩,索性收了几个孩子为徒,得空就教教他们读书写字。还记得当年,寨主对我能教授这些孩子一星半点的学问很是感激,将我奉为上宾,不仅替我捎信给家里人,还让寨中兄弟四处为我打探那书生的下落。”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窗外的风吹的更野了,而荀千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我拖着这副破败的身子在明月寨中住了个把月,忽然那日消息传来,皇榜放了出来,那前三甲中竟然有那书生的名字!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就这样丢了性命……” 屋内并未点灯,日头也完全的失了踪影,黑漆漆的茅草屋内回荡着荀千年的叹息声…… “后来你的游魂便找到了那狐仙的肉身,那你为何又继续留在这明月寨中?” “我本想着找那书生报仇,再回乡辞别父母,就可以了却心事,入了轮回。”荀千年的音量陡然拔高,宛如狐鸣,既凄凉又骇人,“只是那书生不知行了什么大运,竟封了个大官,他做官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拆了那破庙,接着又来围剿这明月寨,想来是他心虚,怕那日的丑事被明月寨中的人发现蛛丝马迹,索性想绝了后患。我便和寨主一起,指挥明月寨众兄弟抵抗官兵,大战一场过后,我们竟赢了,我也没料到我有这等行兵之才。” 林西陆摇了摇头,也不管在这黑暗之中荀千年能否看得见:“不是你,而是这狐仙,好歹它修了数千年,虽然魂魄登了仙界,这肉身之中却还是存了不少修为的,所以你能存活至今,也能使些技法,懂些过去从未涉猎过的事情。” “……”荀千年沉默良久,“我还以为是自己拥有了鬼怪之力,没想到竟还是仰仗了这狐仙的一点修为啊……” “后来呢?” “那寨主救我性命,却因我受到牵连,我荀千年堂堂七尺男儿,纵然变了鬼怪,也要有所担当。我决意留下来,帮助明月寨对抗那书生。” “这二十几年来,你都没能取了他的性命?” “他的官越做越大,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是能够力敌的。”荀千年点燃了油灯,如豆的灯火将他的脸庞映衬的更似鬼魅,他伸出食指点点太阳穴,“需靠智取方能成事。” “千家兄妹是那寨主的后人?” “寨主十五年前病逝了,那兄妹,确切的来说,千叶是他的儿子。我的故事说完了,那你呢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你打算怎么做?” “你只管尽你的人事,我会在适当的时机做出适当的行动。”林西陆起身,肚子有些饿了,是该回去吃晚饭了。 “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么?” 林西陆微微一笑:“左右你敌不过我,无论我作何选择,你又能奈我何呢?” 荀千年似乎是生气了,他的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不卑不亢的说道:“至少我能决定你在明月寨中吃肉还是喝粥。” 林西陆推开木门,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槛:“那千叶想必不知道那千机不是他妹妹,也应该不知道,你这被他放在心里尊敬的‘荀先生’,连人都不是吧。”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林知夏看着水镜之中的画面,面露得色,这小仙进退得当,软硬兼施,语留三分,做起事来,实在是令人放心的很啊。 而烙花将军那头,气氛就没那么轻松了。虽然他平日里对烙莺耳提面命,教导他军人的气节与操行,可没想到这关键时刻,烙莺还真的就秉持了这气节,无论如何不肯张嘴多要一口饭,导致现在的进度比三十三层天慢了许多。不行,必须得想想办法,若是依照烙莺这个执拗的性子,怕是得在人间得饿的半死不活,更别提赢得比赛了。 “去,将那山头的土地给我招来。”烙花将军沉着脸说道。 “上神,那鬼族要招帮手了。”清瑶不满的嘀咕道。 “且由得他们吧,”林知夏懒懒的一抬眼,“这个人情暂且卖给他们也无妨。” ********* “连荀先生都赞不绝口的人,你总该放心了吧。”千叶小心的将碗里的最后一点药汁盛到勺子里,再轻轻吹凉,喂到千机嘴边。 纵然喝了这么多年药,可这药的苦味还是让她皱紧了眉,捏着鼻子一口喝下,赶紧含了一口蜜饯果子:“既然荀先生都说是好的,那自然是好的了。哥哥打算怎么用?” “胆色过人,足智多谋,只是不知道随机应变的本事如何。”千叶从怀中掏出块雪白的帕子,轻柔的擦掉千机唇边沾上的药汁,那其中的温柔和情谊,任谁看了都不相信这是哥哥看妹妹该有的眼神。 “你……”千机面色微变,“你要让他去那边?” “若是真金,也该炼炼了。” ********* 烙莺满嘴流油的啃着大蹄髈,另一只手上还紧紧的攥着半只烤鸡:“你这土地倒是识趣,知道老子在此修行,待我回了鬼族,不会亏待你的。” 土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若不是烙花将军威逼,他可不愿意接这得罪三十三层天的活。可面上还是笑嘻嘻的:“烙莺上将您慢慢吃,还有呢,若是喜欢,今后老朽每天都来给您送。您若还想吃什么,直接跟老朽说,只要是这山头有的,老朽一定给您弄到。” 烙莺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可还是不死心的又咬了一口鸡腿,这才狐疑的问道:“你不会也给那小仙送了吧?” “没有没有!”土地连连摆手,“老朽怎么敢,有点好吃的,这不都孝敬给您了么?其余的事情老朽也帮不上忙,只能为您提供点吃的喝的而已。” 烙莺刚想问问他那荀先生和林西陆的情况,却被这老头先堵了话头,一口气和着鸡腿只能硬生生的吞下。 “好了,你下去吧,记得每晚来送。”烙莺挥了挥手,土地便消失了。 “终于吃饱了,看老子明天怎么大显身手!”烙莺雄心壮志的朝着天空挥了挥拳头。 【壹佰柒拾贰】渠江侯 “渠江?”林西陆看着地图上的一条蜿蜒的痕迹,心中快速思索了一下,这地方,确实是不曾听过。 “没错,若你能顺利完成这次任务,也许你就能快些重获自由。”千叶仔细地捕捉着林西陆每一瞬的表情。 “不怕我出卖你?”林西陆记下了地图上的位置。 千叶笑了,自信满满:“你是这样的人么?” ********* 今夜,大雨滂沱,雨珠密密麻麻的布成一片,不给天地丝毫的喘息。雨夜过江,凶险非常,纵是再有经验的摆渡人也不敢贸然接下这样的活计。在这宽阔到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渠江之上,却有两三叶扁舟摇摇摆摆的飘在江面,如同被秋风扫下的落叶。 “公子,这风实在是太大了,您看……”船家穿着厚厚的蓑衣,其实内衫早就被雨水打了个湿透。 黑漆漆的船舱里勉强能看出一个人影,略显消瘦,但很是挺拔。 “无妨,只要按照我说的,将这几艘船绑紧了,我们定能安然无恙的渡江。”那公子丝毫不见慌乱,语气之中满是笃定。 船家带着怨气的叹息声被风雨吞没了,厚厚的油布被放下,船舱内恢复了原来的寂静。那公子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这物件发出浅浅的光泽。 “荀先生,你可不要坑我才好啊。”林西陆摩挲这那一只竹笛,喃喃自语道。 笛声响起,没有如泣如诉,没有婉转悠扬,单调到有些刺耳的笛声,一如那片被寒风扫过的竹林。 奇怪的是,伴随着笛声,江面似乎没有那么颠簸了,雨势渐小,风也慢慢的止住了。 本来不甚明显的笛声此时到显现的出来,引得船家又是一阵腹诽:笛子吹的又不好,还学人家在江上吹笛,不但没有丝毫情趣,还让老子的后脖颈发麻。 一曲终了,林西陆的手指也不住的打着颤,这竹笛是临行前荀千年给的,反复叮嘱他,性命堪忧时可拿出来一用,至多用三次,这竹笛便会自行损毁。 要吹响竹笛,靠的不是寻常的呼吸,而是蕴藏在这脏腑之中的一股至清之气。所谓的至清之气,在凡间是极为难得的,需要心思极其纯净,或者心怀天下大爱之人才能拥有。而林西陆在此虚镜内,本就是仙身,吐纳之间皆为至清之气,于他而言,吹响这笛子本是再容易不过了。只是近日来,吃穿用度皆来自人间,这人间的浊气侵人体内与那至清之气抗衡,本来只是小有激荡,就在方才,吹响笛子的时候,这两股气息不停的互相冲撞,让林西陆的身子一半如被烈火炙烤,一半如被寒冰加身,很是折磨。 “公子,”船家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已经能看见江岸了!” “知道了。”林西陆没有船家那么兴奋,刚刚调息妥当,让他有些脱力。 渠江旁边的镇子理所当然的被称作了渠江镇,林西陆下了船,望着这看似繁华的渠江镇,心里一声叹息:知夏,在此虚镜中,我尚未来得及与你好好说上几句话,就辗转了几座城。你在此处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呢…… ********* 话分两头,林西陆在人间的渠江镇参加着比试,而陆望舒这头,也丝毫没有闲下来。从月老那得了藕段,变化之后揣在身上,眼见林西陆的任务是愈发的复杂,甚至不知何时才能再返回这三十三层天,他稍加思索,决定先去接近林知夏,尽快了解了他的执念,说不定就能先将这虚镜破解。 只是这事做起来却是有些难度的,林知夏现在身为上神,自己见他一面都是困难,更别提要与他推心置腹的谈话了。细细思索一番,发现还得从这事的源头上解决,冰丝蚕! 正是因为林知夏从鬼族夺得冰丝蚕又将其毁了,才会引发这场比试,可究竟他为了什么要去夺那冰丝蚕呢,既然这事存在于此虚镜之中,定然是有其存在的道理的。陆望舒细细回忆,听说是因为林知夏烧了用这稀有蚕丝造的物件,才会惹下这一连串的祸事,林知夏定然是不回纺丝织布的,这三十三层天中,能有这手艺的,只有那一位了! ********* 渠江镇处在运输枢纽,四通八达,过往的商户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林西陆达到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没有直接去千叶交代的地点,而是挑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趁着天还没有黑透,林西陆洗漱一番就上街去了。千叶布置任务的同时也给了他一封信,信上是一个地址,林西陆一路打听着来到了这个地址。 高门大户,简简单单一块乌木牌子,上面写着刚劲有力的两个大字“袁府”,铜环朱漆大门敞着,两边各站了三个家仆。 看来,在荀千年的安排下,这明月寨早已经不是当年简单的截道匪类了,林西陆心中暗道。 踩过点子,林西陆回到客栈,要了几个小菜,慢慢悠悠的吃了起来,正值饭点,客栈内除了住店客人,还有不少来吃饭的人,贩夫走卒,行旅胡商,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这位公子,可介意拼个桌啊?”店小二一脸讨好的问道。 林西陆点了点头,将桌上的碗碟往身前挪了寸许。 “多谢。”来人一抱拳,标准的江湖中人。与自己年龄相仿,黑色长衫,腰间扎了条红腰带,隐隐的露出块腰牌,暂时看不清上面的字。 林西陆微微一笑,并未再多言,注意力都被后面几桌的交谈吸引过去了。 “你听说了么,圣旨已经下来了,侯爷又能升上一升了。” “真的啊!这个不得了,再往上升,怕是得真的封侯了!” “嘘!”又有一人压低了声音,“别瞎说,这等揣测圣意的事情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在圣上面前参侯爷一本,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对对对,还是你有见识,若不是侯爷,我们这渠江镇还是穷乡僻壤呢,咱们可万万不能让侯爷那些政敌抓到把柄!” “可不是么,那码头听说朝廷只批了几千两银子,后面的钱全是侯爷自己掏的腰包!” “你是说那落霞坞?” “还能是哪儿呢。” “侯爷真是大善人啊,这落霞坞一造好,解决了多少问题啊,至少安置了百来户流民,又能让大船停靠了。” “所以说侯爷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啊……” 林西陆收回了注意力,那群人却还是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探讨的尽是他们口中那位“侯爷”利国利民的善举。 那黑衫青年脸上的那抹得意引起了林西陆的注意,看来与这侯爷是相识。 “在下初来乍到,不知他们口中的这位大善人,是……”林西陆一脸疑惑的看向那青年。 “哦,”青年虽然努力维持平静,但双眸中散发着抑制不住的得意,“他们所说的那人,正是当今的侯尚书。” “这倒是稀奇,”林西陆给那青年斟上一杯水酒,“尚书不都是应该待在天子脚下,每日上朝的么?怎么这侯尚书却在这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渠江镇呢?” “普通尚书当然得如此,可这侯尚书,那可是圣上御赐的‘为民尚书’!” “这是什么意思?” “想当年侯尚书殿试高中,依着规矩,本应先安排个六品地方官做,待时候到了再一级一级的往上调,可侯尚书当年貌似谏言,称自己不愿意做个朝堂上的官员,而是要做百姓中的官员,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对得起圣上,对得起江山社稷,更要对得起百姓的。圣上被他感动,当场就封了他五品御史。他也是坐言起行,即刻带兵就去剿灭了一窝扰民的山匪,还了地方百姓的平安。自此之后,侯尚书持特令,行走地方,只需每半年回京城述职便可。” 青年仰头干了那杯酒,眼中的得意与钦羡更胜。 “原来如此,多谢兄台指点,小弟姓白,单名一个藏字,就住在这客栈之中,还未请教?”林西陆一拱手。 “家中兄弟都叫我一声静轩,若是白兄不嫌弃,也可如此唤我。”那青年爽朗的笑道,露出一口白牙。 故意匿了姓氏,看来与那侯尚书关系匪浅啊。 林西陆又为他斟上一杯酒:“萍水相逢既是缘分,小弟初来贵宝地,还有劳静轩兄多多指点了。” “好说好说,不知白兄到渠江镇是寻人还是?” “说来惭愧,家中给谋了份差事,我是来赴任的。” “哦?如果方便,可以告诉小弟是何处么?说不定小弟有所了解。”静轩好意问道。 林西陆故作神秘的左右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说道:“就在那尚书府中。” 静轩听了微微一诧异,随即眼神一亮,情不自禁的在林西陆肩头一拍:“原来是自己人!怪不得如此投机!” “难道你也是……”林西陆眼中的兴奋恰到好处。 “走!别在这儿住着了,在渠江镇上,只要是给侯爷办事的,都不会被亏待的!” 正中下怀! ********* 陆望舒推开一扇沉重的玄石门,“吱吱呀呀”的纺车声就传了出来。 “好久没人到老婆子这儿来了,这位仙友,有何贵干呀?”一把苍老的嗓音从晦暗不明的深处传来。 【壹佰柒拾叁】知人知面 “小仙见过七星娘娘。”陆望舒深深的做了一个揖。 细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七星娘娘’……居然还有仙友记得这个名号……” 一双轻缀了几颗星子的藏青缎子鞋出现在陆望舒眼前,仔细一看,这些星子似乎还在闪烁。 “娘娘的手艺在三十三层天若是认了第二,定然没人认这第一的。”陆望舒抬起头来,“即便在凡间,每年的七月初七,女儿家们也在向您乞着巧呢。” “乞巧乞巧,七月七,鹊桥会……”七星娘娘像是陷入了遥远回忆,干枯的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陆望舒就这么静静的候着,这位七星娘娘的故事在凡间演变出了千万种浪漫的说法。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 这样的故事,在凡间,黄口小儿都能说出个一二,可真正的结局只有唐楼的古籍中才有只言片语作为描绘。 当年织女回到了三十三层天,玉清境上神怒的是她动了凡情,本打算直接将她锁在离恨天,受那永生永世的削骨风之痛,但上三界的云锦天衣却只有织女能够织成,于是允了她每年与情人的一次相会。 任何的结果都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每年的七月七,织女身披流光锦,乌鬓如云,眼若秋水,以仙女之姿会情郎。但七夕之后,她的容颜立刻衰老,青丝转瞬变华发,宛若莺啼的嗓音也变得枯哑不堪,身躯更是如同八十岁的老妪一般,行动迟缓,唯独那双眼睛和那双手,可以继续的,没日没夜的织着云锦,为那上三界再添一丝无关紧要的华美。 “多谢。”这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谢,包含了多少深意,陆望舒自然是晓得的,“不知道仙友到老婆子这来求得是什么?” “一个答案。” “老婆子且试试。” ********* 林西陆随着静轩来到了衙门前,却没走正门,绕过鸣冤鼓和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再走了几步,一扇侧门出现在眼前。 “现在时间有些晚了,我先安排你住下,明儿一早我带你去衙门报道。” “多谢,你真是我的贵人。” “客气什么,以后都是自家人了。” “侯爷那边……” “别担心,侯爷很和善的,只是今日忙着落霞坞的事儿,最快也得后日才能回来。好了,我不耽搁你了,你先收拾收拾。” 静轩离开后,林西陆点亮了桌上的烛火,想到静轩腰间上的那块腰牌,当中是祥瑞麒麟,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侯”字却是没能逃过林西陆的双眼。 *********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一下子来了两个帮手。”一个方脸的汉子扫了林西陆一眼,随即对着静轩笑道,这笑意中带着太多的讨好与谄媚。 “还有谁?”静轩有些疑惑。 “新来的捕快,领衣服去了。”方脸汉子道,“这一位……” 林西陆急忙掏出介绍信,递了上去。 方脸汉子迅速看完了信,却是不敢再轻慢了,对着林西陆的时候,语气中也带了一丝尊敬:“这位小爷还请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说完,就急匆匆的跑走了。 “安排?”林西陆有些纳闷,“你不都给我安排好了么?他还要安排什么?” 静轩轻蔑的一笑:“他这等捧高踩低的墙头草,看到你这封信,自然是要多讨好的,回头你就知道了。” 林西陆见他故意卖关子,也就不再追问,反倒是在静轩心中落得个沉得住气的好印象。 一日转瞬而过,侯尚书——侯海也回到了衙门之中,林西陆被方脸汉子带到书房之时,侯海还是一身的风尘仆仆,靴子上甚至还沾了数不清的泥浆,一看就是从洼地里回来的。 “白藏?”侯海接过书信,大致读完后看着林西陆,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中却自带三分威严。 “是。” “之前做过河上的买卖么?” “没有。”林西陆实诚的很。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只要听侯爷的安排,用心做事,定然是不用怕任何事的。” 侯海没有接话,直直的盯着林西陆的双眼,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 良久之后,林西陆被他盯的心中有些发寒,这样一个在官场上圆滑世故,又能对知己好友痛下杀手的人,此刻的目光中包含着怀疑,猜忌,甚至还有几分杀意。 “好!不愧是轩儿看中的人!轩儿,出来吧。”侯海朗声说道。 “爹!”静轩从书房的内室中走了出来,满面笑容,“怎么样,我就说白兄并非俗人吧!” 原来是父子,怪不得……林西陆心下一片了然。 “从今天开始,你就帮着轩儿,一起处理落霞坞的后续吧。” “是。” ********* 陆望舒从七星殿出来,不由得苦笑,知夏,西陆,你们二人的情感当真是曲折离奇啊!一个有情时另一个无意,一个近在咫尺时,另一个却还在天涯寻觅。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 千叶,不,确切的说是荀千年给林西陆的任务说来也简单,只要搜集到侯海这么多年顶着‘为民尚书’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他自然有办法呈给当今圣上,让侯海声誉扫地,乃至丢了性命。 这其中,渠江镇的第一富商袁家就扮演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渠江镇能兴起,与袁家的鼎力支持密不可分,每一次侯海要自掏腰包修桥铺路搭建学堂的时候,袁家总会跟着出一份力,或是出钱,或是出人,但每一次都低调的没有盖过侯海的风头。几年下来,侯海对这袁家很是满意,在不少生意上都对袁家大开方便之门。衙门与袁家看上去是互惠互利的友好关系,实际上,这么多年来,袁家一点一点的被明月寨蚕食掉,现在的袁家只是披着“袁家”外皮的明月寨分舵罢了。而侯海甚至朝廷,却对这一变化一无所知,可见荀千年手段之厉害,心机之深沉。 月黑风高夜,不只适合杀人行凶,秘密相会也是极其合适的。 林西陆坐在袁府的密室里,细细的翻着眼前的账目。 “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找到一丝纰漏?”林西陆有些不可置信。 下首坐的老者无奈的叹了口气:“每次送去的银子都被他拿了出来,不是布粥施药就是捐给善堂,实在是……” “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清廉的官员?”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上的人哪有干净的,一定是我们还没抓到把柄!”老者连连摇头,“我看这次的落霞坞就很有问题。” “怎么说?” “那落霞坞才修好不过两年,现在又要扩大,可实际上的漕运所有的运货量还用不上新码头的一半。他无端端的这样扩大码头,其中定然有蹊跷。” “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那老贼必然要用落霞坞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请特使多多留意才是啊!”老者神情激动。 ********* 落霞坞当真是没有辜负这个名字,绚丽夺目的晚霞之中,整个落霞坞被染成一片暖红色,纵然是在这寒冬之中,也生出几分暖意。整个码头基本已经竣工了,周边的商铺,客栈都已经就位,手脚麻利的几家都已经开门做起了生意。 “很美,是不是。”侯静轩看着满目的晚霞,发出满足的喟叹。 “的确很美。”林西陆看着悬在天空的那一大片火烧云,不由的笑了,知夏,此刻你也在看着我,是不是? “父亲为了这落霞坞费了许多心思,不光是出钱,就连这落霞坞的设计,他都亲自参与了。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不回家,全歇在这工棚中。” “侯爷当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好官。” “白兄,你知道么,这么多年来,朝堂之上有无数的人想要扳倒父亲。因为这漕运不仅关系到水路上的民用道,更重要的是其中还牵扯了煤炭和盐运。单单是这两项,每一年都是几十万的雪花银啊。”侯敬轩依旧看着那晚霞,声音却有些激动,“刺杀,下毒甚至更不入流的手段,父亲都遭遇过了。但他至今还能在这个位置上,甚至马上就要升到更高的位置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林西陆摇了摇头:“还请静轩指点。” 侯静轩回过头来,晚霞在他头上映射出柔软温暖的光晕:“因为父亲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百姓!他的背后站着的不是朝堂上的某一方势力,甚至不是圣上,而是千千万万受惠于他的百姓!一个官员的耳目,就算花费十几年去培养,能比得上天下百姓的耳目么?一个官员的暗卫,就算武艺冠绝江湖,能敌得过天下百姓的攻击么?父亲常说,在仕为官,唯有得民心者,才能真正的将这官位坐稳了,坐踏实了!” 一个轻易就能动了杀心,甚至不惜用一个山寨的人命来抹掉自己罪证的人,有可能是个心怀百姓的清官么?林西陆在心里重重的打下了问号。 【壹佰柒拾肆】冉遗鱼 “这桩事情对父亲乃至整个渠江镇都极为重要,也算是你的第一个任务了。”侯静轩将一块令牌交到林西陆手上,“这一船的官盐,可价值不菲啊。” 林西陆仔细端详着令牌,与侯静轩身上的那块略不同,这块令牌上刻的是一株梧桐树,枝干粗壮,树冠繁茂,令牌的右下角,也有一个隐蔽的“侯”字。 “渠江之上,打这船盐主意的人可不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行可以说的上凶险了。”侯静轩的眉宇间蒙上了一层忧虑。 “我接了这活计,定会拼上性命保下这船盐的,还请侯爷放心。”林西陆承诺到。 起航那日清晨,落霞坞边泊了三艘气派非凡的官运船,每一艘船都派了十多名官差随行。这是落霞坞建成后第一次有船出行,围了不少百姓。官船出发半个时辰之后,落霞坞旁看热闹的百姓也散的差不多了,五艘模样再平常不过的货船也悄然无声的驶离了港口。 林西陆坐在船舱中,感受着还算平稳的江潮拍打舢板发出的水浪声。 “白大人,已经驶离了渠江镇了,还有两日的行程便能到靖州,靖州码头接应的人员已经安排好了。小侯爷走陆路抄捷径,会比我们快个半日左右的行程。”一个粗布衣服的男子恭敬的向林西陆汇报着。 “好,将东西看好了,如有任何异常,随时来报。” 男子一点头,退了出去。 林西陆推开小窗,带着江水腥气的风立刻灌了进来。他抬头看看天,天上无数双眼睛应该注视着他和烙莺的一举一动吧。 只是,这一重虚镜似乎与别的不同,已经来了这么长时间,却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知夏,他们之间似乎被一双手朝着不同方向拉扯着,让他们无法近距离接触。可这里明明就是知夏的执念所化,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甚至,是这条渠江,都是因为林知夏而存在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呢?望舒在那三十三层天之上,不知道如何了,是不是有机会接近知夏了呢? 林西陆正想的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一道如拇指般粗细的黑影顺着那半开的窗户溜了进来,悄悄的爬到他的脚边,顺着凳腿一寸一寸的向上挪着。 林西陆感到背后一阵凉意,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却已将一把防身的匕首朝后方射出。同时足下一用力,跃出丈许。这时才看清,那黑影被匕首钉在桌上,正痛苦的扭动着,身子逐渐由全黑变作暗灰色,显现出脑袋和嘴巴的模样。 那东西嘴巴大张,口中有利齿,仔细一看,是蛇头的模样,身子如同一般水鱼布满了鳞片,可本该长着鱼尾的地方却生着六只脚。 林西陆一眼认出,是冉遗鱼!古籍有载:“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鸟兽尽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 那冉遗鱼疯狂的不停扭动着,口中不住发出“嘶!嘶!”之声。它被匕首射中的地方,正是六足中的一只。林西陆正在思索要怎么对付这家伙,它却好像感应到一般,猛地一下,挣脱那匕首的牵制,竟是舍了一足!又朝着林西陆飞扑了过来! 眼见快到林西陆的门面,冉遗鱼的蛇头中吐出一条鲜红的长信子,就朝着林西陆的双眼招呼过来。林西陆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信子揪住,再一个侧身反手箭步欺上,另一只手死死的捏住了冉遗鱼的七寸。 冉遗鱼偷袭猎物本就靠着“快”、“奇”二字,讲究的正是出其不意。这条冉遗鱼已经失了先机,再对林西陆发动攻击本就是不明智之举,现在更是被拿住了要害,只能无力的蹬着剩余的五条腿,不消片刻,便断了气,不再挣扎了。 而林西陆这厢却不敢放松,挪到匕首旁边,手起刀落,毫不犹豫的将鱼头一刀斩下,金黄色的液体顺着鱼头淌了出来。 林西陆这才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心跳这才平复了下来。看着桌上的死鱼,林西陆计上心来,赶忙寻了个碗,将那鱼身和鱼头一起装了进去,再好好收拾一番,一小锅香喷喷的鱼肉砂锅就出炉了。 ********* “该死!这小子运气倒是好!”烙花将军忿忿不平的抱怨道。 “做的好事多了,自然是会有福报的。”林知夏忍住笑意,尽量平静的回应着烙花将军。 当林西陆吃下第一口冉遗鱼的时候,他在与烙莺的比试中,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因为……他的法术,可以恢复了!对于凡人来说,冉遗鱼的鱼肉可以“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但对于仙身的林西陆来说,这鱼肉却是可以让他恢复部分法力的,至于能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就是全凭造化了。 就在林知夏得意,烙花将军气愤之时,在大赤天另一边的月老却面色惨白,带着苦笑。 “你这个借口,找的真是太漂亮了,哪怕是玉清境的那几位,都挑不出半分毛病。” “真神的思虑,自然是周全的,若是被尔等都能看出破绽,又如何配得起‘神祇’二字呢。” 月老对桌的白衣青年冲着他一举杯,干了酒盅里的瀛洲玉雪,喃喃自语道:“谁又能料到,这假的倒是比真的更为醇香啊。” ********* “小六!”桃花笑意晏晏的脸出现在林西陆的面前。 “六爷!”郭索一本正经的娃娃脸丝毫没变。 “小六爷!”山南水北兄妹推推搡搡的挤成一团。 素来话少的天冬正站在他们的身后,面带微笑,无奈的摇着头。 还有总是蒙着半张脸,身子却胖到发福的子冲。子冲身侧烟雾缭绕,林西陆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茉琼的水烟袋中的烟气。 除了拜言,侍仙镜中的七位都一起出现了!这是从来没有过,也不可能出现的事!纵然林西陆耗尽了灵力,至多只能同时能唤出三位侍灵,可如今…… “你们……”林西陆很是诧异。 “少见多怪。”茉琼吧嗒着水烟,“把嘴巴闭起来,你这样子,蠢透了。” “你这婆娘!太不像话了!居然敢这样对六爷说话!”山南和水北难得的意见统一。 “我这是在梦中?”林西陆问道。 “非也非也,可也所差无几。”子冲摇头晃脑的吊着书袋。 “小六你莫慌,是因为那冉遗鱼。”桃花瞪了吵闹的那几位一眼,转头笑着对林西陆解释道,“此处虽然是虚镜,但不知为何,那鱼肉的功效倒也能发挥出来,简单的说,你现在又有了侍仙镜和其中所有的修为了。” 林西陆目瞪口呆,这是他进入虚镜以来多少次日思夜想的事情,现在竟然因为这一小锅鱼而成为了现实! “因为这鱼肉,你现在是处于元修状态,就是身上所有灵力最为强大和集中的时刻,所以我们能一起出现。”天冬解释道,“不过,这元修状态维持不了太久,至多一盏茶了不起了,否则你全身的经脉便会因为灵气过盛而爆裂。” “长话短说,六爷,如有需要,你现在可以随时召唤我们。”郭索对大家说了半天没说到重点表示不满。 林西陆环视一周,声音有些发紧,胸口也像被人揪住一般,轻声问道:“为何不见拜言?” 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神色黯然。 “你知道的。”郭索说道。 “那邪识说的是真的?”林西陆不肯相信。 “你若信了便是真的。”桃花正色道。 林西陆没有丝毫的犹豫:“那我便一瞬也不信。” 众人听得这话,眼神中都有光闪过,齐齐朝着林西陆一拜:“吾等愿誓死捍卫六爷!” 一阵轻微的摇晃,林西陆睁开了眼睛,七个侍灵已经消失了。林西陆感到浑身暖洋洋的,有说不出的舒坦,这舒坦是久违的熟悉,桃花说的没错,在唐楼多年的修行果然一丝不差的回到了身上。 “哐当”一声,舱门被撞开了。 “鱼呢!鱼呢!”来人边喊边在屋内乱窜。 “烙莺?”在此处见到他,林西陆觉得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在船上?” “鱼呢!我问你鱼呢!”烙莺一把抓住林西陆的衣领。 林西陆皱眉,却没有出手:“吃了。” “全……全吃了?”烙莺无力的垂下双手,还是有些不死心。 “锅已经洗干净了。”林西陆将被扯皱的衣领抚平。 烙莺的脸垮了下来,失望之极的看着林西陆:“你……唉……” “谁告诉你的?”林西陆不急不缓的问道。 “还能是谁,不就是……”烙莺赶忙打住,心虚道:“能有谁啊,是我自己就这么知道的。” “哼。”林西陆一声冷笑,“你也知道这鱼的厉害,我若是愿意,有的是方法让你说真话。” “你想干什么?”烙莺满是戒备的瞪着林西陆。 林西陆冲着烙莺微微一笑,语中带着几分邪气:“谁知道呢,就让我们慢慢走着瞧吧。” 【壹佰柒拾伍】走尸暗伏 “你小子不过是仗着运气好罢了!”烙莺甚为不满的嘟囔着。 “运气向来都是实力的一部分,不是么?”林西陆敛了笑意,“你也进了渠江官衙?” “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们走着瞧!看你的好运能持续多久!”烙莺得不到鱼肉,甩了句气话,拂袖而去。 林西陆还未等他走远,心中默念法诀,一张黄符出现在指尖,化作一直轻巧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去看着那些货。” 蝴蝶渐渐飞远,林西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和衣而睡。 “来人啊!有水贼!”急促而仓皇的呼喊声将林西陆惊醒。 凌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发出的声音,证实了那呼喊的真实性。 蓝光闪过,黑布覆面的子冲出现。未等林西陆吩咐,他便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出了舱门。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就带回了详实的消息。 “六爷,有水匪,三船,统共三十七人。功夫都不弱,咱们这边怕是要吃亏。” 林西陆的眉头拧了起来,子冲又名江上燕,水性和轻功都是一等一的,若他都这么说,怕来的这批水匪不是一般人了。 惨叫声伴着火光响彻渠江。林西陆夺门而出,迎面一个物件飞来,侧身闪过,那物件“嘭”的一声撞在身后的门框上,又“骨碌骨碌”的朝前滚了一段,是一枚血淋淋的人头!而且正是今早来给林西陆报信的那名男子! 林西陆足下发力,左右开弓,击退了几个水匪,来到甲板。甲板之上,宛若炼狱,沾了桐油的火箭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甲板,船上的护卫都在拼死反击着,可根本不是那些匪类的对手。两三招之间,就命丧在对方的兵刃之下。惨叫声,呼喊声,还有大火烧穿甲板的“噼啪”声,这混合着的杂声之中,林西陆却发现了一丝诡异。所有的声音都是由船员和护卫发出的,而那些水匪,从头到尾,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安静的像是暗夜中的影子! 子冲暗器脱手,几个水匪没料到船上还有功夫如此强劲之人,虽然已经是第一时间躲避了,但还是被射中了要害。 “六爷,不是凡人。”子冲圆滚滚的身子挡在林西陆身前,无数的暗器像是漫天的暴雨,朝着那些水匪射去。 中了暗器本该无力动弹的水匪看着自己被射中,像是全无痛觉一般,“扑”的一声,将暗器拔出,继续奋身而上,发起新一轮的攻击。 林西陆也看出来不对了,不敢轻敌,数十张黄符同时射出。被射中的水匪身体弯折成诡异的弧度,双手不停的去抓挠着被黄符附着的位置。 “走尸。”子冲不再投掷暗器,而是看向林西陆,眼神中满是探寻。 林西陆朝着子冲点点头,子冲得令,一把扯掉脸上的黑布,一张占据了半张脸的大嘴赫然出现!这嘴没有上下嘴皮,尖锐的牙齿直接显露在外,再一细看,本应该是鼻头的位置,竟多了一张小嘴,与刚出生婴儿的嘴一般大小。 说时迟那时快,子冲箭步上前,对准一个走尸就是一口,那大嘴像蛇口一般,竟能完全张平,将那走尸的脑袋啃去一半。 没了半个脑袋的走尸又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的刀剑还在挥着,可没多久,身子就像失去平衡一般倒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六爷,被走尸咬伤的人,也会……”子冲面上那张婴儿小口开口说话了。 林西陆知道,被咬伤的人,也会迅速尸化,成为新的走尸,继续执行主人的命令。 黄符祭出,化作灵蝶:“找出这些妖物背后的主人。” 灵蝶得令,正要飞走,一片枯叶划过,灵蝶羽翅尽碎,直直跌落,又变回一张破碎的黄符。 “郭索!”林西陆心中默念。 那小小的身影伴着蓝光出现,力大无穷,徒手撕碎了不少尸化的船员。一批刚刚倒下,另一批就又扑了上来,因为是凡人肉身,林西陆的结界对他们根本无效,只能硬碰硬的拳脚招呼着。 郭索一双乌溜溜的小桃花眼瞬间变成蓝色,从胸口生出无数的黑色枝蔓,这些枝蔓顺着他的血液脉络迅速的遍布全身,猛然之间朝着那些走尸攻去。被束缚住手脚的走尸行动迟缓了许多,总算让林西陆透了一口气。子冲见状,加快了攻击,一口一个,转眼之间,数十个走尸又倒了下去。船上的船员和护卫本已经失了求生的意志,见到这番场景,顿觉生还有望,立即提了吃奶的力气继续奋力抗敌! 一阵飘忽的笛声传来,那些走尸像是被注入了力量一般,变得更加狂暴,他们用手中的刀剑疯狂的劈砍着捆住他们的藤蔓,藤蔓虽然断了,可他们自己的手脚也被砍得露出了森森的白骨,但这些走尸全然不在乎,拖着断手断脚,集中力量向林西陆发动了攻击。 ********* 林知夏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衣角:西陆,是你么!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小小的郭索,内心激荡起伏。 “清瑶,”林知夏的声音有些发抖,“那孩子,是他,对不对?” “上神,的确是像的,但……”清瑶掐指一算,“只不过是个侍灵,应灵气而生,并无魂魄。” “怎么可能!”林知夏激动的一挥手,将面前的茶水打翻,艳红的衣摆之上,立刻深了一片,“你看那桃花眼,看那小虎牙,此刻一本正经的样子,若不是他,又能是谁!我就知道,就知道他一定还在!” “上神!连清瑶都能算出,上神只要愿意,稍稍一掐算,就能探得真相。”即便残酷,忠心耿耿的清瑶也不愿自家的上神活在自我欺骗之中。只是这侍灵,长得真的与那凡人一模一样! 林知夏感到心中有个念头闪过,想要抓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陆望舒也从水镜之中见到了郭索,受了林西陆指尾血的水生娃娃,长得自然是与林西陆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看向林知夏,只见他眼中有光,仿佛在拼命按捺自己的冲动。 ********* 林西陆被团团围住,郭索和子冲试图从外围不断地向内突围,但那些走尸像是得到了新的命令,全然顾不上船员和护卫,反而一门心思的想要除掉林西陆。 双拳难敌四手,林西陆虽未被走尸咬到,但身上也多了几道剑伤。又一道黄符掷出,正中一只走尸的手腕,对方一抖,手中长剑脱手,林西陆伸手一捞,反身一斩,那走尸立即断了脖子。 “六爷小心!”郭索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却无暇出手相救。 原来一只走尸从水里悄悄的爬了上来,一直无声无息的趴在船舷之上,林西陆三退两退,不巧退到了他的伏击范围之内。眼见那走尸一口就要咬在林西陆腿上,却听得“哐当”一声脆响,再看那走尸,满口鲜血,竟是咬在了一口小锅之上。 “烙莺!”林西陆惊喜的喊道。 “小仙子,你可要当心了,别还没开始比,就死的这么难看!”烙莺咧嘴一笑,平日里虽然有些贼眉鼠眼,可现在看上去却倒是顺眼了许多。 烙莺也不回头,反手就是一刀,一只倒霉的走尸被他从头到肚子劈成两半,心肝脾肺肾滚了一地。 越来越多的走尸爬上了林西陆所在的这艘船,原来其他四艘船也受到了攻击,上面的船员和护卫基本上都被尸化了,他们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杀掉白藏!杀掉白藏!” “你小子是得罪了谁?”烙莺脸不红气不喘,虽然失了法力,可手上真刀真枪的功夫却也是一等一的。 “初来乍到,我能得罪谁啊。”林西陆已战了多时,又同时撑着两个侍灵,体力有些跟不上了,呼吸略显急促,“倒是要问问这侯爷究竟得罪哪路妖魔,竟被如此伏击。” “在这样下去,你我都赢不了,老子可不想再下凡间了。”饶是烙莺英勇善战,也看出这寡不敌众的趋势了。 看着湍急的江水,林西陆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 “小仙子,你倒是快想办法啊,这可是到救命的时候了!”烙莺又劈了几只走尸,手中的长刀都卷了刃,卡在一只走尸肩头,动弹不得。 救命!林西陆灵光一现,伸手入怀,一只闪着光泽的竹笛出现,不同于上次的生涩和平庸,这一次吹出的笛音竟带着诉不尽的婉转和凄凉,仿佛一女子正在渠江畔如泣如诉的等着家人的归来。 听到笛声的走尸都顿在了原地,而原先那驱使走尸的笛音在林西陆笛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就彻底消失了,失去了命令的走尸六神无主的呆立着,林西陆不敢停下,继续吹着。 忽然间,一只走尸动了起来,第二只第三只,一只接着一只的走尸像是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的纷纷跳入了渠江之中,林西陆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们就彻底的被渠江之水吞噬了。 “你这是什么仙法?”烙莺皱着眉头,面色罕见的凝重了起来。 【壹佰柒拾陆】暗度陈仓 烙莺话音刚落,只听得“咔啦”一声细碎的脆响,那竹笛从中间蔓延出一条细小的裂缝。 “偶然得到的,”林西陆将竹笛揣回怀中,“虽然透着几分诡异,但好歹救了我们的性命。” “哼,邪气熏天,我劝你还是少用为妙。”烙莺对那竹笛似乎很是厌恶,眉宇之间尽是嫌弃。 “好。” 现在轮到林西陆发愁了,船上还剩下零星的几个船员战战兢兢的发着抖,看那样子,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一起驶来的另外四艘船上,不知还有多少活口,更迫切的是,之前那些浸了桐油的箭已经使得整座船都燃了起来,龙骨发出的断裂之声时不时的传来。 “这几船盐是保不住了。”烙莺叹了一口气。 “身为衙役的你要怎么交代?”林西陆认得烙莺身上的那套衣服,正是渠江镇衙役的官服。 “我一个小卒子,交代什么,这条命能捡回来已经不错了。”烙莺幸灾乐祸的看着林西陆,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林西陆苦笑着道:“大不了你我都因这些盐被侯爷斩杀了,重头再来便是。” “你!”烙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却反驳不出半句来。 法诀催动,蓝光乍现,紧跟着的就是一阵淡淡的烟气,一个玲珑有致的美人儿就从这烟气之中缓缓走出。 “又捅了什么篓子要我来解决?”茉琼拎着杆比手指还要细的雕花银烟杆出现了。 “茉琼姐姐,这些盐还得麻烦你救上一救。” 茉琼蹙着柳眉扫了一圈:“好大的妖气,小六你就尽招些麻烦玩意儿!” 嘴上虽然抱怨着,可却从怀中掏出一只朱漆盒子,不过掌心大小,刚一打开,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就飘了出来。水葱般的玉指轻捻起一小撮淡褐色的烟丝,细细的将那烟丝在烟斗里压实了。 “这可是我平日里都舍不得抽的,你这小子倒是真会霍霍。”茉琼龇着一口银牙,轻轻的点燃了那烟。 “小六在此多谢茉琼姐姐了,来日定然赔你几株上好的茉莉花。”林西陆朝拱了拱手以示谢意。 浓郁的茉莉花香飘散在渠江之上,江风一吹,不但不见丝毫退减,反而更显生机勃勃。雪白的烟气不断的从茉琼口中吐出,在这一吞一吐之间,那烟气幻化成网,沉入了渠江之中。 十几个弹指之后,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一艘船缓缓的从水面升起,凌空而起。随着烟网的越缩越紧,那船跟着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一尺多长的一艘小船。接下来的两艘船,茉琼都是如法炮制,不多时,三艘小小的木船就到了林西陆的眼前。可那朱漆盒子也空空如也了。 “没了,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吧。”茉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溢出点点泪花,“我累了,先回去了,答应我的茉莉花,可莫要诓我。” “那是自然,茉琼姐姐辛苦了。”林西陆客客气气的将茉琼收回了侍仙镜中,转头对着烙莺说道,“你的救兵这个时候再不出手,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像是为了要印证林西陆所言一般,甲板剧烈的颤动了起来,龙骨“咔嚓”作响,眼看就要从中间一折为二。 烙莺狠了狠心,咬了咬牙,重重的躲了一下脚:“土地!” 颤颤巍巍的土地老儿拄着拐杖出现了:“上将。” “我要这两艘船上的货和活人都安然无恙。”烙莺并不与他多废话。 “这……”土地支支吾吾,眼神也闪闪躲躲,“这似乎不太合适……” “只要这桩事情你办好了,我在人间的这段日子,你就再也不用出现在我面前了。”还没等烙莺说完,这船的船头已经高高扬了起来,船尾开始一点一点的向着渠江没入。 “好!”土地两眼放光,这段时日来,烙莺每日大吃大喝,都快将他的家底吃穷了,此番出手相帮虽然有悖公平,但他心里也清楚,自从那日他受了烙花将军的威胁起,这场比试早就不存在公平了。 原本要沉没的船只缓缓的恢复了平衡,江底厚重的泥沙层层叠叠的升了起来,将剩余的两艘船只稳稳的托高,远离澎湃的江水。 “靖州码头,今夜就到。”烙莺站在船头,猎猎江风吹动了他的衣摆。 船底的泥沙像是有生命一般,徐徐的推动着船只朝着靖州的方向移动。 有了土地保驾护航,林西陆就放心多了,船上的火也熄灭了,清点之后,好在货仓都没怎么受损。加派了几只灵蝶,又给船上的船员下了咒法,这才安心的回到了船舱。 前脚刚迈进,后脚烙莺就跟了进来。 “可有那妖物的踪迹?”烙莺也不客气,伸手就给自己倒了杯茶。 林西陆摇摇头:“那妖物厉害的很,虽然我恢复了部分法力,可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这船上运的究竟是什么?”烙莺一口气干了那杯茶。 “咦?”林西陆微微诧异,“你不知道?” “明面上说的是官盐。”烙莺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食指轻轻敲击着杯沿,“你总不会单纯的相信了吧?” 林西陆沉默了。诚如烙莺所说,他的确疏忽了,没有怀疑过侯静轩的话,当他说这是五船官盐的时候,他信了;当他告诉他,等前面三艘官船先行,引开水匪注意,他们这五船再离开会相对安全时,他信了;当他郑重的千叮万嘱让他一路小心的时候,他也信了。 可现在细细想来,哪怕被识破这船上运的是价值不菲的官盐,可那些走尸要这些盐有何用呢?还是说,这些走尸冲着的,根本不是盐,而这船上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盐! 林西陆沉着脸来到了货仓,印着渠江府衙官印的封条还是完完整整的贴在那些货箱之上,林西陆伸手一揭,封条即断。木条死死的钉住了货箱,黄符祭出,木条应声而断,早就等不及的烙莺上前一步,抬起货箱的盖子,拔开那些碎木屑。 “这……”烙莺看着那箱子里的东西,脑子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林西陆铁青着脸,连起数道黄符,一连串的碎裂声后,又有几个货箱被打开了。 “侯海要造反么?”烙莺的面色也很难看。 林西陆看着满满几箱子的刀枪剑戟,沉声说道:“不对,这都不对。” “不对?什么不对?如果不是屯兵造反,他为何运送这么多兵器?”烙莺身为上将,军人的直觉让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我现在也说不上来,”林西陆声音不带任何的温度,眼中暗潮涌动,“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事情的真相只有到了靖州才能见分晓。” ********* “怎么样,这戏看的还开心么?”一袭白衣的男子对着云音说道。 云音有些错愕,强装镇定道:“上神说什么?云音可不明白。” “若不是你这点小伎俩正好能帮我一把,你以为我会容你?”白衣男子的嗓音中自带三分笑意,可在云音听来却犹如催命魔咒。 “扑通”一下,云音膝头一软,跪倒在地,她自己吓了一跳,并没有想要跪拜的意思,怎么腿脚就像失去控制一般跪了下来呢! “哼!好戏就要上演了,千万别眨眼睛。”白衣男子淡淡的扫了一眼云音,飘然离去。 云音跪在原地许久,浑身上下脱力一般,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 有了土地的神通,船只顺利的在天亮之前到了靖州码头,天色还泛着青灰,晨雾也还没有散去,土地朝着烙莺鞠了一躬,船身下的泥土霎时间哗啦啦的倾斜下去,重新归于渠江之中。 灵蝶从林西陆的指尖缓缓飞起,朝着靖州城的方向飞去。 “是人是鬼,稍后就能见分晓了。”林西陆将那三艘变小的木船放回渠江中,甫一沾水,那些船就迅速变大,眨眼的功夫,就变回了正常大小。 林西陆口中咒语不停,剩余的船员和护卫纷纷醒了过来,有些发懵的看着彼此,昨夜的一切,都像是梦一场,捡回性命已经是幸事了,至于如何来到靖州城,便没有人再顾及了。 随着太阳的升起,马蹄声也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队人马整齐的列在江边,高头大马,个个神情肃杀。 林西陆上前一步,将腰牌亮出,一名男子翻身下马,对着林西陆一拱手:“在下侯亮。是侯爷安排在靖州城接应各位的。” 林西陆没有接话,冷着脸看着那名自称侯亮的男子。双方人马对峙着,空气中弥散着诡异的安静。 “大胆!我们老大跟你说话,居然还敢摆架子!”坐在马上的一名男子按耐不住了,率先叫道。 男子一抬手,马背上的男子立刻噤了声:“不知兄台是何意思?” “你与你的手下倒是镇定自若,若是刚经历了生死之劫的寻常人,倒也被你们糊弄过去了。不过,能站在你面前的,不敢自夸,两把刷子倒还是有的。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你的破绽,真的是太多了!” 为首的男子面色微微一变:“哦,是么?那在下愿闻其详!” “第一,渠江镇的船昨日才从落霞坞出发,按常理,最快也要明日午后才能到,侯爷派来接应的人是如何知道船只已经到达,从而第一时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呢?”林西陆缓缓的踱着步子,面带嘲笑。 【壹佰柒拾柒】假凤真龙 为首的男子眯起了眼睛,凶光毕露,唇边的笑意也挂不住了:“还有呢?” “其二,我这些船上并未悬挂任何渠江镇的标记,只不过是普通的民用船只,而你在看到我腰牌之前,就将我等团团围住,说的好听是看护,说的难听就是怕我们逃了。试问,一队训练有素的高手,为什么要围住几艘不起眼的民用船呢?” 林西陆这番话一出,死里逃生的船员也听出来不对劲了,为了保命,立刻强打起精神,全神戒备。 “阁下既然如此聪明,那不妨再猜猜我们的来历。”男子见被戳穿,也不生气,反而以猫捉老鼠的心情调戏着林西陆。 “身份?”林西陆轻笑一声,“恕我直言,诸位只不过是棋子罢了,不但身份无关紧要,怕是生死也无足轻重吧。” “混账!”之前插话的男子又忍不住喝到,“等你成为刀下亡魂之时,就知道谁才是卒子了!” 为首的男子一挥手,马背上的众人纷纷跃下,长刀离鞘,一时之间,寒光森森。 “聪明的人,往往难以长命。”头领欣赏着自己的长刀,冷笑道。 “你知道就好。”林西陆不待对方出招,已经将天冬召唤了出来。 江湖好手哪里能是侍灵的对手,一拥而上之后,哀嚎遍野。 “果然并非寻常人。”见到手底下被打的缺胳膊断腿,头领不但不恐慌,反而是一副了然的样子。 烙莺悄无声息的凑到林西陆身边,低声说道:“此人不一般。” 林西陆会意的点了点头,紧紧的盯住头领,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短笛,那笛子与荀千年给林西陆的竟有几分相像。 笛声起,身后的渠江之水如同沸腾一般,翻滚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林西陆回头一看,数十个人影从渠江之中爬了出来,全身皮肤膨胀惨白,脸孔更是肿的认不出来了。 “昨夜那群走尸!”烙莺轻呼一声。 原来昨夜那群走尸一个个的投了江并不是寻死,而是一直蛰伏在江中,甚至跟着他们的船一路来到了靖州城!眼下,那些走尸从渠江中爬了出来,正张牙舞爪的攻击着岸上的船员。 “该死的土地老儿!”烙莺恨恨的咬着牙低声咒骂着。 依照土地的神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走尸跟了他们一路!分明就是知情不报! 笛声不停,走尸的数量越来越多,攻势也越来越猛,烙莺身陷走尸群中,越战越勇,一颗又一颗的脑袋被他砍下,脸上早溅满了敌人的鲜血! “小仙子,你快招你那婆娘出来帮忙!” 烙莺杀红了眼,嘴上虽然叫嚷着,可却是一脸的兴奋。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未如此痛快的杀过敌了,眼下虽然失了法力,可凭着血肉之躯,真刀真枪的砍在敌人的身上,看着对方的皮肉翻翘,体会着长刀砍在骨头上的摩擦感,感受着殷红的鲜血喷射在脸上的温热感,这种刺激和兴奋,让他激动不已。 林西陆手中黄符不停射出,不少走尸被牵制住了:“你再坚持一下,援兵马上就到了!” “援兵,哼,不要在此虚张声势了。”那头领听到林西陆的话,笛声稍停,出言讥讽道。 林西陆嘴角轻轻扬起,抬头看着天空,低声说道:“来了!” “渠江镇的诸位,小心了!”林西陆高声喊道。 话音刚刚落下,一大波羽箭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箭矢将走尸射的如同豪猪一般。还未等那头领反应过来,隆隆的马蹄声就由远及近的传来了,速度之快,人数之多,令人咂舌。 “大胆匪类,竟敢意图拦截官物!”浑厚有力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一只长矛从天而降,稳稳的插在了那首领的脚边。 首领心中一抖,笛音也跟着停了下来。 “李勇失职,让白特使受惊了!”一匹白马掠至林西陆身前,一名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 “言重了,先解决了眼前的事情才是紧要。” “妖物格杀勿论,活人留下活口,带回去审问!”李勇高声吩咐道。 码头的密林之中跃出无数的人马,对准走尸就是一阵砍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岸上的走尸都被砍杀殆尽了。 “说,你的主人是谁?”林西陆朗声喝道。 那头领见大势已去,大笑三声:“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么?还早着呢!” 说罢,那头领又吹响了短笛,尖锐而刺耳的笛声让众人感到头疼欲裂,兵士们紧紧的无助双耳,长大嘴巴,可鲜血还是不住的从口鼻中流出。 林西陆和烙莺听得那笛声只是觉得心中烦躁,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妖……妖法!”李勇捂紧双耳,指缝中有血迹渗出。 再看那吹笛人,眼角也有血迹渗出,随着笛声越来越响,那人的口鼻也与众人一样,不停的有鲜血涌出。 “你今日就算是死在这儿了,也伤不到我分毫。”林西陆强压住心头的那股邪火。 烙莺却没有这么好的定力,随手捡起脚边的长剑,直直的朝着吹笛人冲去。 一剑砍下,“嘭”的一声,吹笛人毫发无伤,烙莺却被弹出去好远,那吹笛人面露惊喜,颤抖着说道:“主人!” “你终于露面了。”林西陆看着来人,面上一片平静。 “是你!”烙莺这一下摔得不轻,嘴角渗出了点点血迹。 “好久不见了。”一阵寒风裹着落叶袭来,一个单薄的人影从那风中飘然而至,“白公子,烙公子。” “也没有多久,不是么,荀先生。”林西陆冷眼看着荀千年,“不,还是叫你千寨主呢?” “主人……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人责罚!”吹笛人呼吸困难的大口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崇敬和顺从。 “嘘……”荀千年轻轻抚摸着吹笛人的头,像对待宠爱的猫狗一般,“你尽力了,做的已经很好了。接下来交给我就好,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多谢主人。”吹笛人缓缓的闭上了双眼,神色安详。 “咔嚓”一声,吹笛人的脑袋被荀千年拎了起来,身子缓缓的倒在地上,鲜血“汩汩”的从脖子上碗大的伤口里冒出。 荀千年神色温柔的对着手中的那颗头颅说道:“长长久久的休息吧。”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那头颅在风中像是泥塑的一般,化作粉末,彻底的消失了。 “还请两位不要见怪,”荀千年脸上挂着温和而诡异的笑容,“上位者,自古都是踏着白骨而上的。” “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烙莺狠狠的抹掉唇边的鲜血,堂堂鬼族上将,居然被人间的一个孤魂野鬼给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他心中怒火难平! “看来烙公子还没明白呢,”荀千年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那白公子可明白了?” “从来没有什么害你性命的狠毒书生,也从来没有这借尸还魂报恩一说,千寨主,是也不是?”林西陆布起结界,不敢小觑荀千年,也就是明月寨当年已经死去的寨主。 “白公子果真是聪明的。”荀千年轻轻的抚掌称赞道,“在下千满江。” “老子不管你是千满江还是万满山的,你明知道老子和这小仙子的身份,还敢耍我们,难道就不怕永堕地狱,日日夜夜受那十殿阎罗至苦么!” “若能成为人间帝王,那就是天之骄子,又怎么会受这种苦呢。”千满江笑了,仿佛烙莺的话是时间最可笑的笑话。 “你……你要造反!”烙莺这时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想通了这一层,再加上先前烙花将军对他提及的赌约,烙莺立刻反应过来了:“难道……那千叶是真龙血脉?!” 林西陆点了点头,冲着千满江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因为机缘巧合知道了千叶的真实身份,所以将他收养在明月寨,还对外宣称他就是你的亲生儿子。后来发现侯尚书,也就是侯海打着‘为民尚书’的名号在民间转悠,实际上是为了寻找流落在民间的皇子,也就是这千叶。你得知这消息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要亲自扶持千叶登基,仗着这么多年的恩情,操控千叶做个傀儡皇帝应该不是难事。等时机成熟,你再要了他的性命,占了他的肉身,堂而皇之的取而代之,是也不是?”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你虽不是亲身经历,可也猜的七七八八了。只是有关键的一点你却没猜到,千叶那孩子,当年就是侯海亲手托付给我的。本想着只是让他躲过后宫之中的一场争斗,岂料那争斗波及甚广,持续了数年之久。待事情尘埃落定之时,我那不争气的身子早就入了土,侯海发现我死了,就断了关于千叶的线索,也以为千叶是我的亲生儿子。这才假惺惺的打着‘为民尚书’的头衔四处寻人。好在苍天垂怜,让我白捡了个仙身,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旨意,要我做这天下的主人!”千满江越说越激动,神色逐渐癫狂,僵硬的面皮上绽开一道道裂缝,那张面皮好像随时都会脱落一般! 【壹佰柒拾捌】黑云压城城欲摧 “痴心妄想!”烙莺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你这孤魂野鬼也想做那人间帝王,简直可笑!” 千满江完全不理会烙莺,他的目光越过林西陆,看向江面上那五艘船:“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当今圣上根本是个无德无才之辈,文不能安邦定国,武不能开疆拓土,终日挥霍民脂民膏,你以为侯海修葺落霞坞真的是为了渠江的百姓着想么?” 不等林西陆回答,千满江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只不过因为那里的晚霞特别美,圣上身边的一位得宠的美人偶然路过,命人停了马车,特意多看了几眼。那昏君为了博美人一笑,就大张旗鼓的命侯海扩张落霞坞。还有侯海,百姓口中清明廉政的好官,到头来,不过只是那昏君脚边的一条狗而已。” 纵然林西陆心思缜密,也万万想不到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略一沉思:“袁家也是你为千叶登基做的踏脚石?” “袁家?”千满江似乎思考了一瞬,“啊,是渠江镇那袁家啊,区区一个袁家连做踏脚石的资格都没有,在全境之内,还有数以百计像袁家这样的富户,随时准备为千叶,当然,实际上是为我而做出牺牲。” “我说的已经太多了,是时候了。别挣扎了,失去了法力的神仙,还不如凡人。若你们不来阻我,或许我会考虑放过你们。”千满江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休想!”烙莺不愧是鬼族猛将,拦在千满江的去路之上,“你这连皮囊都没有的野鬼,也敢在老子面前放肆!看招!” 烙莺手中的一柄长枪挥的虎虎生风,招式凌厉,每一下都朝着千满江的罩门而去。李勇等人见状,也顾不得疼痛,纷纷拾起手边的兵刃,一起朝着千满江砍去。 千满江眉头微皱,低声一句:“不自量力。” “小心!” 林西陆刚来得及出声提示,江风就骤然刮起,风中卷着无数的飞沙走石。李勇和一众手下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卷进了这邪风之中。血迹飞溅,或是被巨石砸的面目全非,或是被利叶割破了喉咙,待风止之时,这些人早就丢了性命。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林西陆根本来不及出手救人。 “嗯,死了也好,我这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千满江喃喃自语一般的嘀咕道。 山南水北兄妹应着蓝光而出,一个手持百炼青铜,一个怀抱木生琴。 “你居然在凡间私自动用法术?”千满江有些吃惊,“难道你就不怕有被法术反噬的一天么?” “妖物少废话!无端伤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天地之间都容你不得!受死吧!”水北一声轻喝,百炼青铜中登时喷出熊熊烈焰,将千满江笼罩其中。 “这副皮囊,你们想要就拿去吧!” 千满江瞬间被大火吞没,一道雾蒙蒙的影子从火焰中升至半空,烧焦的臭味也一起传了出来。 “想逃!没那么容易!” 山南眼尖,发现那灰影正是千满江的魂魄。即刻奏响了木生琴,江边的枯木疯了般的发芽抽枝,结成一个巨茧,将那魂魄困在其中。 “哦,你使琴?那就让我以这支竹笛会会你吧。”千满江的笑声合着笛声从那巨茧中传出。 整个茧子开始不停的颤抖,新发的枝丫瞬间枯萎掉落,不一会儿,巨茧之上的枝条便死了一大半。 山南琴音陡变,原本的高山流水变作金戈铁骑,枯死的枝条张牙舞爪的朝着茧内的千满江刺去,可都扑了个空。 “我已经没有了实体,你这些雕虫小技可是伤不了我的。”千满江分外得意的朗声大笑。 “姐姐我就专门收你这游魂野鬼的!”水北手中的百炼青铜迅速变化,成为一面八卦镜的模样。 八卦镜上太极阵发出阵阵玄光,千满江似乎有些畏惧那光线,抬手遮住了双目。 林西陆见状黄符祭出,化作一条铁锁就要去捆那千满江,眼看就要触及他的魂魄,林西陆忽然胸口一阵剧痛,腥甜之气迅速涌上喉头,“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山南水北也瞬间消失了。 ********* 大赤天上,林知夏拍案而起,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与他同样焦急的,还有一直在观战的陆望舒,他紧紧的握着手中的藕段,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说!这是怎么回事!”金九上神鲜少发怒,但一旦动怒,那就是上三界的祸事。 众仙都低垂着头,没有一人敢去应林知夏的话。 “先是与凡人交集,再是陷入这一场又一场的风波,甚至还弄出了这么个半妖半鬼的怪物,真当我这上神是白当的么!” 林知夏一掌拍在身前的案几之上,“咔啦”一声,案几安然无恙,可案几正下方的那块三尺多厚的白玉方砖碎成了粉末,“哗啦”一下,案几失重倒地,案上的碗碟跌在白玉粉末中,扬起一阵白尘。 “还请金九上神息怒。”月老从人群中缓缓的走了出来,看着水镜之中的林西陆,“看样子,白藏仙子此刻是遭了反噬。” 林知夏立刻想到了千满江的那番话:“怎么会有反噬!明明只是吃了冉遗鱼!” “仙家在人间擅用法术,或早或晚都是会遭到反噬的,不论因由。”月老叹了一口气,这话半真半假,金九上神身处高位,平日里又佻挞洒脱,对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并不了解。 林知夏看着这位他在这三十三层天上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忍下了心头的怒火:“这当真是法力反噬?” “千真万确。”月老这话不假,只是法力反噬的原因却不是单纯的因为那条冉遗鱼。 “是啊是啊,白藏仙子这是遭了法力反噬,是天道。” “没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白藏仙子为了收拾那妖魔才动用的,也算是大义了。” 台下的仙人之中不断地传来诸如此类的说辞。 “好,反噬一事本上神不计较,可这并不代表这件事到此为止!暗中动了手脚的人,好自为之!这笔账,我金九宫自会与你清算的。” “不知金九上神要怎么清算呢?”白衣飘然而至,一对桃花眼中漾着水光,粉樱薄唇带着笑意,隐隐约约的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林知夏看着来人脚下一软,好在被清瑶及时扶住,千言万语梗在喉头,无数个问题在脑中叫嚣,一股热流涌上双目,拼了命的忍了又忍,这才没有失态。 “你……”他的声音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你是谁?” “小神旦易,见过金九上神。”来人朝着林知夏一拱手,算是行礼。 陆望舒也愣住了,若不是他明确的知道林西陆此时正在人间,几乎就要以为这旦易就是林西陆了!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身段,甚至连声音都如出一辙! 怎么会这样!陆望舒的双眉拧在了一起,林西陆明明已经取代了白藏出现在林知夏的执念之中,怎么这虚镜中还会有一个与林西陆长得一模一样之人? 林知夏顾不上水镜之中的事了,整副心思都挂在眼前这旦易身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在何处任职?” “回上神,小神刚刚历完人劫,这才升到了神格,原先是替云音上神守着苍梧树的。”旦易的态度不卑不亢,讲话举止很是得体。 “已经升了神格,就探查不到前世了。”清瑶用秘音术小声的提醒着。不知为何,自打她第一眼看到旦易,心中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畏惧,无论如何压抑,也还是不能完全消失。 林知夏点了点头,问道:“你方才问我要如何对那用计之人?” “是,小神很是好奇,素闻金九上神乃三十三层天第一战神,想必对付起人来,这手段也非同一般吧。”旦易笑意晏晏,一双桃花眼更是如含秋水。 林知夏此刻却冷静了下来,正要处置那暗中使手段之人的时候,这旦易就出现了,不早不晚,刚刚好,还有一副与林西陆一样的面孔。不仅如此,偏偏又是刚升了神格的,过去的身份彻底的被掩藏了起来,无迹可查。这一切,太过凑巧,太过刚好了。 ********* “小仙子!”烙莺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林西陆。 “哈哈哈哈!真是老天都在帮我!” 千满江的魂魄漂浮在半空中,不知念了什么咒法,一团黑烟朝着码头的船只飞去,眨眼的功夫,那些船只全都笼罩在黑烟之中,待黑烟散去,只剩下空无一物的码头了。 “妖孽!”林中传来一声厉喝。 林西陆此刻早就浑身无力,全靠烙莺支撑才能勉强站住,模糊之中看着几道影子由远及近,虽看不清面容,但那声音却有几分耳熟。 “哼!你来晚了,我大事将成,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了!”千满江蔑着眼看着来人。 “今日就算拼上我这条老命,也绝对不会让江山社稷落入你这妖孽的手中!”侯海从腰间抽出软剑,直攻千满江门面。 “噗”的一声,刀剑入肉,带出斑斑血迹。 【壹佰柒拾玖】真龙念情 “千叶!” “殿下!” 千满江和侯海同时失声叫道。 “父亲,孩儿来迟了。”没有理会侯海,千叶反而将千满江护在身后,紧紧的握着插在胸口的剑刃,用力一拔,鲜血飞溅。 “哥哥!”千机哭的梨花带雨,却被侯海的手下牢牢按住。 “侯海,你以为抓了千机就能牵制我么?”没了狐妖那副皮囊的牵制,千满江的表情自然多了,此时那张几近透明的脸上正带着怒气。 “你的女儿在我手上,若不交出那些兵器,今日此地就是她绝命之地!”还淌着血的长剑抵上了千机雪白而修长的脖颈。 “放开她!”千叶按住伤口,剑伤虽然不大,但伤口极深,深色的外褂上已经晕开了一片。 “你这混小子,事到如今还帮着那奸佞!”烙莺见千叶始终将千满江护在身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殿下!”侯海痛心疾首,可手中的剑却丝毫未动,“那妖物是要夺取属于您的天下啊!圣上龙体欠佳,虽然其余的皇子都在跟前侍疾,但圣上心心念念的可都是您这个嫡长子啊!只要您现在跟老臣回宫,将来这皇位必然是您的!殿下!” “父亲,你快走!我定然会将千机安然无恙的送回明月寨!”千叶狠狠的盯着侯海,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殿下!您糊涂啊!他不是您的父亲,只是个妖物啊!您正真的父亲此时正在皇城内翘首期盼着您呐!” “住嘴!纵然他现在没了肉身,可也是我的父亲,他抚养我长大,手把手的教我读书写字,不分寒冬酷暑的陪我练剑学艺。而你口中的那位圣上,我的父亲,他做了什么?整日的在那穷奢极侈的皇城之内享乐而已!刚才我在林中听的分明,他当年遗弃了我,现在想起我了,想认我,绝对不可能!” “殿下啊!您误会圣上了,这些年来,圣上一直在安排了各路人马出来寻找您啊!若不是这千满江当年暴毙,老臣早就可以接您回去和圣上团聚了!当年送您出宫,圣上也是逼不得已,只为了保全您的性命,暂时的权宜之计而已啊!老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您在圣上心目中的位置,从来不曾有任何人能够超越。” “够了!若你真的把我当做你的殿下,就放了千机!”千叶的面色很不好,那么深的伤口没有及时包扎,失血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了许多。 “若老臣放了这女子,殿下是否就愿意与老臣回宫面圣?”侯海心中升起一丝期望。 “哥哥,你不要管千机!快逃!”千机见千叶正在迟疑,似乎真的在考虑侯海的提议,焦急的出声阻止。 “好,若你放了千机和父亲,我就同你回去。”千叶故意不看千机满脸泪痕的脸庞,坚定的说道。 “不行!”侯海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千机可以放,但这妖孽绝对不能再容于世间!” “可笑!就凭你这区区凡人,能奈我何!”一直没有说话的千满江狂笑不已。 侯海瞅准时机,朝跟他一起来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忽然一阵玄光朝着千满江射去,那本来漂浮在空中的魂魄忽的坠落。 “你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千满江本来就透明的身子就变得更加缥缈了。 “这还多亏了白兄弟,若不是他派了信蝶,老夫也没办法准备的如此之快。” 原来在第一次被走尸攻击之后,林西陆就发现事有蹊跷,提前用灵蝶通知了侯海,让他依照灵蝶带到的信息准备一干降妖之物。侯海也是个通透的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也照做了,所以现在才能将千满江一击击落。 两面桃木八卦太极镜将千满江的魂魄牢牢的钉在地上。 “果然烂船还有三千钉!没想到我竟着了你这落魄神仙的道!”千满江恶狠狠的盯着虚弱不堪的林西陆。 “你这般的妖物虽然得了那狐仙的肉身,但说到底也是孤魂野鬼罢了,这孤魂野鬼最畏惧的就是桃木剑,八卦镜和太极仪,为了降你,我们也算煞费苦心了,这桃木八卦太极镜就是专门为你而造的!”林西陆勉强提着一口气对千满江说道。 “啊!”千满江痛苦的在地上打着滚,完全没有了之前威风凛凛的模样。 “爹爹!”千机见到父亲的魂魄受如此折磨,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一直没有妥善处理伤口的千叶早就面如金纸了,他费力的挪到千满江身前,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八卦镜发出的玄光,那玄光一遇到千叶就被一阵金黄色的气息弹射开了。 “真龙之气!”烙莺想起这次比试的条件,忍不住低声说道,“看来这小子当真是要成为这人间的帝王!” “所以我们这次的比试,果然是要逆天而行。”林西陆胸口灼热的感觉减退了许多,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但总算能自己坐起来了。 “你!”千满江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千叶,“你为何仍要帮我?” “无论父亲是人是鬼,在孩儿心中,您永远都是我的父亲。”千叶虚弱的一笑,“孩儿不到十岁那年,生了恶疾,大夫都说孩儿一定熬不过去了,是父亲衣不解带的终日守在孩儿身边,夜里孩儿浑身滚烫,虽然不能全部记得,可也晓得是父亲一遍又一遍替孩儿擦拭着身体降温,孩儿这才没烧坏脑子,也将性命捡了回来。” 千满江似乎也回忆起了这段往事,定定的看了千叶片刻,随即冷冰冰地说道:“我费尽心思保住你的命就是为了让你登上皇位!你在林子里听到的都是真的,你一旦登基,我就会占了你的肉身,变成这天下真正的帝王!” 千叶仿佛没有听到般继续说道:“父亲平日里虽然对孩儿教导严厉,嘴上也不肯承认对孩儿的疼爱,可那年寨子里围猎,孩儿却是的的确确的看清了父亲的真心。” “围猎?”千满江细细的回忆着,的确,是有那么一场算得上惊心动魄的围猎。 那年秋天,正是獐子最肥美的季节,按照惯例,明月寨中的青壮年需要一起去山中围捕獐子,作为冬季的粮食储备。当时千叶十二岁,因为年纪太小,没被选上,可却偷偷摸摸的跟了过去。因为不熟悉山林,跟到一半就迷路了,秋寒露重,一个半大的孩子在陌生的山林中转悠,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偏偏又被一只野狼盯上,生死攸关之际,千满江及时出现,与野狼肉搏一番,救下了千叶。 获救的千叶死死的搂住千满江嚎啕大哭,千满江软言细语的哄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稳住了情绪,这时才发现千叶脚崴了,已经肿的老高,自己压根没办法走了。千满江二话不说就将他背在身后,父子二人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寨子里赶。 那夜千叶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的看着千满江,发现这个平日里说一不二,明月寨中人人都敬重的寨主其实也老了,他的脊背并没有那么宽阔,他的头顶也生出了许多银丝。那一刻起,千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对待千满江,要和他一起撑起整个明月寨! 父子二人刚踏进寨门,千满江就昏了过去,原来在与野狼的搏斗的时候被抓伤了前胸,胸口的皮肉早已翻起了,跟衣衫黏在了一起,变作血糊糊的一团。这一路上又背着千机前行,全靠一口气撑着才能回到明月寨。 “若是没有父亲,千叶早就死在狼腹了。” “若我要你这江山,你也给?”千满江问道。 “千叶这条命都是父亲给的,这江山若是千叶的,必定拱手奉给父亲。” “殿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万万不能再说了!”侯海恨铁不成钢,朝着手下喝到,“还不快去扶起殿下!” 另外两名侍卫走上前去,千叶拼了命的反抗,无奈失血过多,伤势太重,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由他们架开。千叶的身子甫一离开,那两名手持八卦镜的侍卫即刻将镜子高高的举起,将千满江完全笼罩在玄光之中。 “侯海,你当真不肯放过父亲?”千叶想要甩开侍卫的架住他的手臂。 侯海见千叶距千满江有了一段距离,也不担心他会再去遮挡,挥了挥手,侍卫们便松了手。 “还请殿下赎罪,千机老臣勉强可以放过,但那千满江实属妖孽,渠江之中有无数走尸,倘若他再召唤,那便是百姓之祸,国家之祸!” 千叶沉默了,侯海说的他又何尝未曾考虑过呢,他对着千满江苦笑道:“父亲,您在世的时候,孩儿未能尽孝。现在你魂魄俱在,孩儿也不能护您周全。” “你要杀我?”千满江冷笑道。 千叶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定的说道:“如今父亲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坐上那帝位,孩儿本应顺应父亲的意思,但天下的百姓何其无辜,孩儿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沦入苦海。既然一切皆由孩儿而起,那就在孩儿这里终止吧。” “不好!”林西陆和烙莺同时叫道。 【壹佰捌拾】鬼火明灭旱魃出 血光四溅,一把短匕首深深地插进了千叶的心窝。侯海和众手下登时就傻了眼,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哥哥!”千机撕心裂肺的呼喊着,奋力挣开了侍卫的束缚,扑到了千叶的身侧。 “千机……别哭……”千叶气若游丝,想抬起手来替她擦去泪水,却是不能够了。 “哥哥……哥哥……”千机哭成了泪人,不住的抽噎着,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 “这真龙竟要死了。”旦易饶有兴致的看着水镜中的这一幕,回过头朝着林知夏问道,“上神,这一局,究竟算谁赢了呢?” “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林知夏看着旦易,心中无端生出几分忌惮,这个看上去与林西陆一模一样的小神,身上时不时的会有一种让人想要逃离的气息。 “那小神就静待这仙子的佳音了。”旦易浅浅一笑,继续看着水镜中的动静。 ********* “殿……殿下……”侯海此时回过神来了,浑身抖的不像话,“来人啊!快给殿下治疗啊!” “大人,随行中,并无军医……” 简简单单一句话,仿佛毁灭了侯海全部的希望,他面如死灰的呆立在原地,喃喃道:“圣上,是老臣对不住您啊……是老臣……” “爹爹!千机求您救救哥哥吧!”看着千满江的那缕残魂,千机不住的哀求着。 “不要!爹,只有孩儿死了,这一切才能真正的平息下来。”千叶满眼哀求的看着千满江,“算孩儿求您最后一次,不要救……带着千机走,离开这里。” “爹爹!”握着千叶越来越冰冷的手,千机的心跟着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其实……其实很早之前,哥哥就知道荀先生的真实身份了,我害怕的很,但哥哥告诉我,不要害怕,那是爹爹。” “你们……早就知道了……”千满江满脸诧异。 千机用力的点点头:“哥哥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方子,说魂魄要用生人的血养着,才能长长久久的存在于世间。我知道后,就打算放血将您留住,可哥哥说什么都不同意,生怕我的身子会更不好。于是他日日放血滴进您的饮食中,还撒一些在您那竹林四周,说这样能滋养您的魂魄……他去渠江的那些日子,索性先存了满满一碗的血,让我每日去您那滴撒些……” 林西陆听到此处,不忍的别过头去,这么多年了,千叶明知自己不是千满江的亲骨肉还能做到这种地步,这样的孝义真是天下罕见啊! “千叶……你……”千满江总以为自己是仗着这狐仙的肉身才能使得魂魄在人间留存这么久,今日却从自己的亲生女儿口中得知这事情的真相,眼中不经意的流露出几分迷茫和慈爱。 “只要爹和千机以后能好好的,孩儿也算再无遗憾了……”千叶努力的握住千机的手,“以后,哥哥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按时吃药,不能再偷偷倒掉了,好不好……” “咳咳……咳咳……”千叶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大量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哥哥!哥哥!”千机手忙脚乱的想帮他将血渍擦去,可鲜血不停地涌出,根本不是能够擦干净的。 “这样的结果,是你想看到的么?”林西陆对着千满江说道,“一个风华正茂的,明明有足够的才华可以使得这世间变得更好的有为青年,因为你的妄想和贪婪,宁愿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 千满江沉默了,千叶的鲜血浸入的脚下的土地,使得千满江恢复了不少元气:“为了天下那些不相干的人,你宁愿死?” 满脸鲜血的千叶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父亲在轮回的时候又添新罪……” 千叶的手重重的垂下了,真龙之气也越来越淡,眼看就要全部消散在这世间了。 侯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声的哭泣着,不知是因为千叶的死,还是因为自己无法完成圣上交代的使命…… “哥哥……你起来啊,不要睡……”千机颤抖着双手晃动着千叶的肩头,“起来啊!你起来啊!我不许你睡!不许!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丢下我!你明明知道的,我一直在等你的一句话,一直在等!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好……好……你不愿在这里对我说,那我便去你那里,你一定要等我,一定……” 说时迟那时快,千机捡起地上的长刀,就要自刎。 “哐当”一声,长刀落地,千机泪眼朦胧的看着千满江:“爹爹……为什么……” “既然他都不在了,我要如何夺这天下……”千满江笑了,笑容诡谲凄凉,“千机,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爹爹便再成全你一回!” “他疯了!”烙莺瞪大了双眼! 千满江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一般,拼命的大口吸着气,但随着他的吐息,千叶流出去的血一点一点的进入了千满江的魂魄之中,千满江由透明渐渐的变得具体了,甚至连脸上的伤疤也能看的清清楚楚了。 “小仙子!你还不出手阻止么!这是要引旱魃的!”烙莺急得直跳脚。 林西陆看着不远处的千满江,脸色出奇的平静:“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每个人也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地上的血气一会儿功夫就被千满江吸尽了,众人皆是瞪大了双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千满江朗声大笑:“侯海,你听好了,我千满江今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好好将千叶抚养成人。今后,若他是个名垂千古的好皇帝,那就全是我千满江的功劳!” 千满江朝着千叶的尸体直直撞去,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只看到淡淡的红光笼罩在千叶的身上,那明黄色的真龙之气在这红光中越来越明显,红光消失之时,真龙之气已经隐隐透出了五爪龙形。 “完了……完了……这旱魃是定要出世了!”烙莺长叹了一口气。 千叶的胸口有节奏的起伏着,呼吸开始变得均匀而绵长。 他缓缓的睁开了双眼:“我……这是……” 千机狠狠的将他搂入怀中,仿佛怕他再度消失一般:“千叶,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一瞬间也不可以!” “殿下!”侯海喜极而泣。 “是爹……”千叶何等聪明,立刻想明白了,眼中有泪光闪过。 “趁现在!龙气不稳,只要毁了龙气,鬼族就胜了!” 烙莺的耳边传来烙花将军的声音,手中也多了一只长钉,只要用这长钉将龙气钉住,那千叶便再也不可能成为新一任的圣君了。 烙莺有些犹豫,可身为军人的他,身体本能的反应就是服从,他缓缓的朝着刚苏醒的千叶而去。 ********* 众神仙的注意力都被刚复生的千叶吸引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烙莺的异动。 “那魂魄简直是!”一位银发银须的上神气得说不出话,“这天下……” “他自己灰飞烟灭倒是轻巧,这吸尽地灵之后,旱魃定然苏醒,人间又要变成修罗场了……” “不如……毁了那龙气,将地灵归还于土地,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人群中不知谁提了一句。 众神面面相觑,心中都觉得这是可行之法,但却没有人站出来说一个“好”字。 “你们是做神仙做昏头了么!”林知夏低着头,长发将他的面容遮去了大半,没人看得清他此时的表情,“为了自己升格的功绩,居然把心思动到真龙头上去了!” “可若那千叶真的登基,我们就输了。”旦易站了出来,朗声说道,“上神难道就只顾真龙,不顾那嘉州三城十六县百姓的生死了么!” 林知夏缓缓的抬起了头,死死的盯住旦易:“你究竟是谁?” ********* “那些船上的兵器……万万不能落入奸佞之手,一定要找回来!”千叶还是有些虚弱。 “臣遵旨!”侯海身边的几名侍卫即刻朝着不同方向而去,开始寻找那些兵器的下落。 “走吧,也是时候见他一面了。”千叶看着皇城的方向,眼中复杂的情绪让人有些看不懂。 “臣这就去备马车。”侯海按耐住激动,和手下一起张罗了起来。 “你们二位,我就不留了,”千叶冲着林西陆和烙莺一拱手,“当然也不是我能留得住的。” “前途漫漫,天下大乱,你准备好了?”林西陆问道。 “从来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不是么?”千叶朝着林西陆坦然一笑,“纵然是天命难违,可我也想与天斗一斗。” “关于千满江,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烙莺对千叶说道。 千叶一听,立刻凑上前去:“父亲他……” “对不住了!军令如山!”烙莺一把抓住千叶,长钉对准了龙气脉门。 “你!”烙莺话刚出口,只听得“嘭”的一声,身子已经被龙气震出去几丈远。 “这一局,我宁愿输。”一双桃花眼抬了起来。 【壹佰捌拾壹】神癫鬼狂 “你……你的容貌……”烙莺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缓缓站起的林西陆,“你喝了兰形宴!” 林西陆斜眼一扫八卦镜,发现自己变回了本来的容貌,也无暇多顾,身手拔去插在小臂上的长钉:“我原以为行军之人磊落光明,原来你不过也是为了能赢而不择手段之人。” 烙莺此举本就违背了本心,此时听得林西陆如此一说,更是羞赧:“将令难为!” “擒龙钉入骨,龙气尽毁不说,千叶的这刚捡回来的性命也是要保不住的。”林西陆用力按住伤口。这擒龙钉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伤口深可见骨,也是够他受的。 “我自问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为何要取我性命?”千叶心有余悸,方才若不是林西陆替他挡了一下在先,又有龙气护体在后,恐怕那长钉早就钉在他的心脏上了。 “为了鬼族,纵然对不住你,可我也得试上一试!”烙莺突然一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有又了一只擒龙钉,朝着千叶就是狠狠一刺。 林西陆催动咒法,想要为千叶布起结界,可灵气方一运转,那股灼烧之气就翻涌而上,好似熊熊烈火要将他燃烧殆尽一般。 侯海与众侍卫都不在身边,而这地灵刚刚入体,与他的肉身尚未完全融合,根本无法自如的闪避,眼看就要刺中他的要害。 “哐当”一声,长钉被隔开了。 “你这异人,有我在此,休想伤他!”一柄软剑挡在千叶身前,千机死死的瞪着烙莺。 “千机!闪开!”千叶知道千机根本不是烙莺对手,急忙喝止。 “绝不!”千机头一次如此坚决的顶撞千叶。 方才接下烙莺那招,已经使得她半身发麻,持剑那手的虎口也已经崩裂了,和着湿漉漉的鲜血,她死死的握住了剑柄,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我无意要你性命,劝你还是让开。”烙莺说道。 “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这一刻的千机比任何时候都要勇敢和坚定。、 ********* 林知夏看了一眼水镜中的林西陆,并未有过多的表情,转头继续望着旦易:“你究竟是谁?” “这小仙原来是喝了兰形宴的,”旦易望着林西陆的面容,“仔细一看,五官与我倒是有几分相似呢。说不定在凡尘之时,我与他也是有些缘分的。” 旦易并未直接回答林知夏的问题,倒是先关心起林西陆的样貌来了。 月老看着旦易那淡然自若的样子,心中满是惴惴不安,对于真神和上天的捉弄,又有何人有反抗的余地呢? 大赤天内众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支被折断的翠竹已经抵上了旦易的喉头,林知夏冷着脸说道:“说。否则你这上神也算是做到头了。” 旦易轻轻一笑,不但不惧,反而上前寸许,尖锐的断竹轻轻的触到了他的皮肤,留下清晰的红印:“怎么,金九上神想取我性命?” 不知为何,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从林知夏的心底升腾了起来,莫名有一种想要给对方下跪的冲动。林知夏深吸一口气,勉强支撑柱自己发软的膝盖:“你这小神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了,你背后那人究竟是谁?” 旦易“噗嗤”一笑,并不回答,似乎有些烦恼的轻轻叹了一声:“那小仙子好像不是鬼族上将的对手了呢,上神,不帮上一帮么?” 水镜之内,林西陆面如金纸,唇边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林知夏只感觉心中的某一块被揪了起来,有些窒息,但理智不停的告诉着他,这种时候出现两个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孔,不但不是好事,反而更彰显出阴谋的味道。此时如果贸然出手相助,说不定正好落入他人的圈套。 ********* “让开!”烙莺有些发急,这小仙明明因为法力反噬而遭到了重创,此时却还苦苦与自己缠斗,让那千叶跑出去了好远。 林西陆已经没有力气应他了,胸中的灼烧之感越发的强烈,但手中的黄符却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若能阻止他登基,大不了你我算是平手,可如果你再这么护着他,他一旦坐上了那位置,就算你输了!”烙莺左躲右闪,这小仙的黄符到很是厉害,竟能拖了他这么久。 林西陆此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护住千叶,但凡是有真龙之气的天子,定然是一代明君,譬如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和那数百年后的明成祖等人,都是有龙气加身的。纵然此处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象,但对错是非自在人心,他无法做出昧着良心的事情。 “你宁愿输也要护那真龙?”林知夏的声音在林西陆耳畔响起。 “输了会如何?”林西陆并不晓得嘉州城一事,但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赌约呢。 “怕是要我去低头认错了。”林知夏的声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好,那我就陪你一同去低头认错。”林西陆脱口而出,完全不顾忌此时的林知夏是高高在上的金九上神。 大赤天内的林知夏愣住了,下一个瞬间仿佛有人将一直蒙在他心口的一团棉絮全部抽走,真是酣畅淋漓,痛快至极啊!原来自己寻寻觅觅了这么久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 旦易眉头微蹙,他看着林知夏唇边浮现的那抹笑容逐渐变大变深,指着自己的那截断竹也缓缓的放了下来,那对好似盛满了满天星辰的眼眸逐渐朝着自己靠近,近到都能闻到他呼吸中淡淡的薄荷香。 “小心引火自焚。”若有似乎的呼吸在旦易耳畔划过,林知夏利落的转身,走下了高台,来到了水镜的最边缘,满眼温柔的注视着水镜中的人。 “金九上神,这一局,怎么算?”烙花将军声音在大赤天响起,语中的兴奋难以按耐。 高台之上的众神,面色难看之极了,云音上神没好气的说:“胜负未定,急什么!” “强弩之末,哈哈哈!”烙花放声大笑。 ********* 几轮日升月落都在睫眼之间,林西陆最后一点体力也即将耗尽,看着夜色中,西北那枚最亮的星子熠熠生辉,他终于舒了一口气,瘫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你输了。”烙莺狠狠的擦去嘴边的血渍,这一仗,他赢得很是憋屈。 “嗯……”林西陆抬手遮住双眼,他真的累了,只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烙莺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不等林西陆回答,他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三十三层天将嘉州三城十六县的百姓魂魄输给我们了。” 烙莺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可此时心中竟然希望输的人是自己。 “什么!”林西陆坐了起来,“那些魂魄?什么意思?” “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烙莺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会死命护着那千叶。” 林西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揪住烙莺的衣领:“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嘉州三城十六县中的百姓将不再受到三十三层天的保护,没有了神佛庇佑的百姓,你觉得会遭遇什么?”烙莺垂着头,“他们的生死全都捏在了鬼族手中,我们可以让他们骨肉相残,也可以让他们同室乱**伦……” 林西陆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这一场看似随意的比试竟然背负了如此沉重的筹码! “不过这一次,我们会用天火袭城,城中的魂魄都会被制成丹药,供鬼族将领服用。”烙莺的声音不响,对林西陆来说却如遭雷劈。 林西陆抬头看着天空,一字一顿的朗声说道:“你骗我!” 大赤天的众神仙都沉默了,其中的大多数都知道,每隔三千年,这鬼族都会以各种借口来大规模的夺取一次活人的生魂,从而增加鬼族将领的天寿,但他们却从未与三十三层天发动过任何战争,因此神佛也并不多加管束。只是这一次,他们居然将这生魂当做了赌约……眼下他们一输,等于是三十三层天的众神将嘉州三城十六县百姓的生命拱手送给了鬼族…… ********* “帮我。”林西陆直直的看着烙莺的双眼。 “我是鬼族的上将。”烙莺撇过头去不看他。 “帮我。也帮帮这世人。”林西陆没有丝毫的动摇。 “你想要我做什么……”烙莺闭上了双眼,他几乎可以想见烙花将军因为气愤而扭曲的面孔。 “送我去嘉州。”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 “他要做什么?” “他这样是违背约定的!” “不自量力!” 大赤天内的众神仙看着水镜中的林西陆,众说纷纭。 ********* “小仙子,你会没命的。”烙莺的法力已经恢复了,他看着只身站在嘉州城楼上的林西陆,心中升起一丝敬畏,明知不敌却仍战之,近乎勇。 “谢谢。你回去吧,你我两清了。”狂风吹动了林西陆的衣袂,一头乌发也随风飞扬,林西陆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惧,做自己应做的事情,怕什么呢。 黑压压的一片云头降了下来,上面站了数百名鬼族兵士。 “三十三层天竟是这样不守信用么?”一袭银白色战甲的将士怒问。 【壹佰捌拾贰】神道蛮荒 吹上城楼的风带着嘉州特有的土腥味,张狂的掀动了林西陆的衣袂和额发。 “现在的我,代表的不是三十三层天的神仙,仅仅是作为我自己。”林西陆没有畏惧那喧嚣的风,更不畏惧那黑压压一片的鬼族将士。 “哼!好啊,既然你不自量力到作为一个普通小仙来跟鬼族对抗,那我就成全你。”银白色的战甲一转眼就到了林西陆眼前。 战斧高高的扬起,林西陆忍着剧痛凝结了全部的灵力,为自己布起结界。 一斧砍下,结界激荡,那战将脸上表情微变:“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有两下子。” 林西陆不再坐以待毙,可灵力已经不够唤出任何一个侍灵了,他只能尽量的拖延时间,希望大赤天的陆望舒能找到援兵。 ********* “这小仙方才是与三十三层天断清了关系么?”云音看着水镜之内的城楼,心中不停的计较着,本打算丢一丢金九上神的面子,没想到那小仙却真的输了比赛,这下丢人的可是整个上三界了。 “听上去……像是这样没错。”下面有仙人低声回答着。 “既然如此,那他的做所作为均与三十三层天无关。”云音斩钉截铁的说道。 “哦,云音上神这是夺了他的仙籍么?”旦易轻飘飘的丢来这一句话,引得众人侧目。 神、仙只有在犯了欺天逆世这等大罪之时,才会被上神褫夺仙籍或是神格,而现在,林西陆只是以一己之力与鬼族对抗,甚至在明面上未将三十三层天牵扯其中,这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罪责,更别提是要褫夺仙籍的大罪了。 云音狠狠地瞪了旦易一眼,似乎在怪他的多嘴,本来她也并无此意,只是旦易这话一出口,让她骑虎难下了。 “小仙愿意相助白藏仙子!”眼见林西陆的结界就要被击破,陆望舒朗声说道。 林知夏对上陆望舒的双眼,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眉宇间那颗红痣更是让他觉得很是亲切。 “这位仙子也要趟这趟浑水么?”旦易看着陆望舒,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 “生而为人,无愧于心而已。” “好!”林知夏朗声说道,“好一个无愧于心,若是做神做仙都得违背心意而做,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既然区区小仙都愿意随心而行,那我这做上神的就更不能往后退了。” “金九上神!”月老颤抖着喊道,“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大不了就放弃这身神骨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林知夏回过头浅浅一笑,伸手指向陆望舒,“那小仙,随我来。” “金九,上三界对你的容忍不是让你放肆的资本。”苍老而肃穆的声音响彻了大赤天的每个角落。 “哗啦啦”一下,大赤天内的神仙跪了一地,除了林知夏和陆望舒,还有一人巍然不动,此人正是旦易。 “依照你们的意思,是看着那小仙独自对抗鬼族?”林知夏满脸不屑。 “愿赌服输。” “哼!若我偏偏不服,那又如何?” 惊雷闪过,林知夏脚边的一块巨石登时粉碎,碎石在林知夏雪白的脸上划出一条血痕。 “这是警告。” “做了这么多年的神了,这副筋骨也许久未活动过了!”林知夏毫不在意脸上的伤痕,转了转手腕,浑身灵气暴涨。 ********* “螳臂当车!”那战将又一斧头劈下。 “咔啦”一声,结界碎成一片,林西陆一口鲜血喷出,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 “受死吧!”那战将大喊一声,高举着斧头向他挥了下去。 林西陆没有闭上双眼等死,他拼尽全力的又起了一道黄符,却没有射向那战将,而是掷向了身后的嘉州城。 “锵”的一声金属碰撞之声,又是“哐当”一声巨响,那战将被震的后退了几丈,一时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六爷,拜言来迟了。”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桃花眼,粉樱唇,永远淡然的笑容。 “拜言……”林西陆的眼眶一热,泪水不住的从面庞滑落。 “居然还有帮手!”那战将缓了过来,提起战斧直直的朝着拜言攻了过来。 锁魂链像有灵性一般,与那战将缠斗了起来。 拜言将林西陆扶起:“六爷,你的状况很不好,再这样下去,撑不到离开虚镜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侍仙镜的。”林西陆握紧了拜言的双手。 “拜言忠于的,一直都只是六爷。” “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那战将被锁魂链击的节节败退,毫不还手之力。 “冲啊!”鬼族兵士叫嚣着就要一拥而上。 “轰”的一下,一柄长枪横在了队伍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上前!” 是烙莺!林西陆眼神一亮。 “烙莺上将,可统领他……”一名兵士看着鼻青脸肿的银甲头领,犹豫了。 “鬼族的军令何时教导你们可以以多欺少了?” “属下不敢。”那人立即退回了退伍中。 “我们的任务自始至终都是这些魂魄,统领自己惹下的比试,就让他自己完成!谁敢帮忙,都以军法处置!” “是!” 烙莺的声音林西陆听得的分明,心中暗道:多谢,你这个人情虽然我不一定有机会报,但我记下了。 ********* 林知夏祭出乾坤弓,也许是因为上神的身份,这弓箭竟比在山城的时候大了数倍不止,整副弓箭都闪着青色的光芒。 “你当真要与上三界为敌?”那苍老的声音问道。 “我只是不想与自己为敌。” 羽箭伴着箭啸扶云而上,炸裂之声不绝于耳。 众神仙见状,四下逃窜,不敢站队,更不敢得罪任何一方,一眨眼的功夫,本来还熙熙攘攘的大赤天竟只剩下了林知夏与陆望舒,还有坐在一旁优哉游哉看好戏似的旦易。 无数道金芒从天而降,陆望舒瞬间布好结界,可还是被震得浑身发颤。再看林知夏,双手结印,瞬间布好一张大网,将面前的金芒尽收其中。 “事到如今,你们都不愿意现身么!”那大网化作一把巨弓,林知夏右手一拂,离恨天的画面出现了,“若再不现身,我就毁了离恨天的抵天柱!” “金九,这些年,真是太纵你了。”声音自林知夏的耳后响起。 林知夏心感不妙,急忙躲闪,可背后还是被划了长长的一道。 “多年不见,你们还是这般阴险。”林知夏看着来人。 慈眉善目,身形矮圆,是一副任谁看了都能觉得亲切的面孔。 “噗嗤”旦易发出一声轻笑,“这就是你心目中神的样子么?” 陆望舒的瞳孔瞬间收缩,林知夏也狐疑的看向旦易。 ********* “烙莺,你好大的胆子,是想造反么!”嘉州城前响起了烙花将军的声音。 烙莺单膝跪地:“属下不敢。” “既然不敢,还不快去将那魂魄收了!” 烙莺缓缓地站了起来,迎着风沙,看向城楼上的林西陆: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冲啊!”烙莺振臂一挥,鬼族兵士们驾着云头朝嘉州城内而去。 纵然拜言有通天的本领,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大部分的鬼族兵将都进入了嘉州城。一时之间,城内天火连连,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百姓,甚至连呼喊都来不及,就丢了性命。 林西陆捡起脚边的兵刃,冲进嘉州城,狠狠的砍向鬼族那些正在屠戮百姓的士兵。 “小仙子,你会丧命的。”烙莺站在高处,看着不住挥舞着长剑的林西陆。 林西陆并不答他,反手一剑,又砍掉了一个鬼族士兵的头颅。众兵士见他英勇,不但不畏惧,反而一拥而上,将林西陆团团围住。 “嗤”的一声,林西陆的左臂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涌。 “噗”的一下,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只箭矢射中了林西陆的大腿,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满脸血污的林西陆站在包围圈中,身子早就不听使唤了,只是凭着本能在不住的挥动着,砍杀着。 ********* “你去帮他!”林知夏捂住小腹,方才又被那老头刺了一剑。 陆望舒接过林知夏扔来的黄符,下一个瞬间,就来到了嘉州城内。 林西陆的发冠不知什么时候被砍碎了,一头长发随风飘扬,脸上早已被血迹和污渍沾满了,可那双眼睛却亮的出奇。 陆望舒祭出破法剑,朝着鬼族兵士砍去,一时之间,红光四起,鬼族兵士没有防备,死伤大半。 林西陆注意到了这异动,看到陆望舒的面容,微微一笑:“你来了。” 陆望舒手中不停,唤出三足金乌,吐出赤焰,将那鬼族兵士烧的呼爹喊娘。 “烙莺,将军叫你回去,这里由我来接管。”一道清脆的女声在烙莺身边响起。 “秀萝!”烙莺大惊失色。 秀萝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但鬼族之中人人都对她忌惮三分,只因她残暴成性,天资又奇高,是烙花将军最为得意的弟子。 不等烙莺回答,秀萝一挥手,烙莺就消失不见了。 “磨磨蹭蹭。”秀萝不满的耸了耸鼻尖,看着满身是血的林西陆,和高举着破法剑的陆望舒,亮晶晶的大眼睛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又有人可以陪我玩儿了。” 【壹佰捌拾叁】风生殁 “撑着。” 陆望舒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女孩将会是名多么可怕的对手,此时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奄奄一息的林西陆,简洁有力的这两个字寄托了他对林西陆的全部嘱托。 “你这剑看上去有意思的很,不如给了我吧。”秀萝笑盈盈的指着陆望舒手中的破法剑。 陆望舒不敢小觑这能轻易将烙莺支走的女孩,手中破法剑不停,转眼间又斩杀了几名鬼族兵士。 秀萝见陆望舒不理她,气的轻轻一跺脚,手中多了一把洁白无瑕的羽扇,肉呼呼的小手将扇子轻轻巧巧的一挥,金乌口中的赤焰登时调转了方向,朝着陆望舒而去。 所幸陆望舒闪避及时,这才没有被伤到。秀萝见他安然无恙,小嘴一瘪,将那羽扇接连挥了三下,嘉州城内的天火瞬时暴涨了三倍不止,不少鬼族兵士都被烧到,惨叫连连。可秀萝毫不在意,对着扇子吹了口气,扇上的雪白羽毛落了几根下来,刚一沾地,就变作几具白骨森森的骷髅,朝着陆望舒攻去。 金乌见那些骷髅袭来,连忙喷出熊熊赤焰,没想到那些白骨丝毫不畏惧,在赤焰中穿梭自如,完全没有被伤到。 鬼族的兵士见到这些骷髅,士气更加高涨,口中不住呼喊着:“秀萝将军!秀萝将军!” 陆望舒用结界将林西陆笼罩其中,口中念念有词,破法剑之上的灵光一时之间红的耀眼,长剑挥出,一具白骨被砍成两截,可下一瞬间,居然一点一点的挪动着,又变回了那具骷髅,继续站起来战斗。 “小子,你可知我这羽扇上有多少羽毛?”秀萝俏皮的眨了眨眼,“若是你乖乖的交出这把剑,或许,我还能让你和你的同伴死的痛快些。” 话音刚落,秀萝感觉双手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不知何时,长长的锁链已经绕上了自己的手腕。而锁链的那一头,正握在拜言的手上。 “九爷,还请快带六爷离开,这妖女厉害非常,此地太过凶险!”拜言紧紧的握着锁链,却见到锁链的那头开始一点一点的被冰封住。 “算你有眼光,知道本姑娘的厉害。”秀萝催动咒法,寒冰迅速的顺着锁链袭向拜言。 “走啊!”拜言再一次催促道。 陆望舒当机立断的背起林西陆,朝着城门的方向奔去。 “望舒,这里的神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子民被屠戮么?” 林西陆不甘心的看着天空,那云层背后的三十三层天,那被世人仰望的满天神佛,就这样的轻易地放弃了这样日日夜夜将他们供奉的普通百姓,就这样不带任何感情的俯视着这里的分离和死亡…… “从妖魔横行的那一瞬间起,世人心中的神佛就已经死了。”陆望舒的语气中尽是悲凉,可脚下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骷髅兵变得越来越多,蜂拥着朝着陆望舒二人袭来,纵然知道这些东西剑杀不死,火烧不灭,但陆望舒还是奋力的挥砍着。 “放我下来,”林西陆气息不稳的说道,“我们不能一起死在这儿。” “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别乱动。” 陆望舒侧身躲过攻击,反手一剑,将一具骷髅的脑袋砍掉了,那骷髅没了脑袋,却还是晃晃悠悠的追着他们。 “要是让他们逃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秀萝的声音像糖果一般甜甜腻腻,在鬼族士兵的耳中,却是有泰山之重的军令。 “至于你……”秀萝冷眼看着双手都布满了寒冰的拜言,“我要你亲眼看着你一心护着的人怎么死!” ********* “你知道错了吗?”矮胖圆润的身体里发出尖锐的女声。 “休想。”林知夏羽箭射出,将对方的手腕钉在了一根石柱之上。 那人看着手腕上的羽箭,面无表情的将手腕硬拽了下来,明明有一个大洞,却一滴血都没有流。 “你们就如此怕我么?居然弄了个偶人来。”林西陆看着那毫无痛觉的偶人,感到一阵反胃。 那偶人不再说话,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根长鞭,“啪”的一下,鞭子朝着林知夏挥了过来。林知夏并不闪避,灵巧的握住鞭尾,反手一转,将那偶人拉近了许多,另一只手的双指之间多了一柄匕首,分毫都不犹豫的向那偶人的心脏刺去。 “呲……”的一声,那偶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本来圆滚滚的身躯逐渐变薄,最后竟犹如白纸一般薄厚。 “我就说了,好歹是上神,你这偶人是对付不了的。”那女声又响了起来,好似在耳边,又好似在天边。 “看来只能我们亲自动手了。”那苍老的声音接过话头。 “终于来了。”林知夏的唇边多了一抹笑意,仿佛期待已久了。 一男一女出现在大赤天内,样貌身段都是再平淡不过的了。男的与林知夏一样,也是一袭红衣,女的则是穿着紫色霓裳,颇有几分仙气飘飘的样子。 “数十万年才修得的仙骨,就这么弃了,不可惜么?”那女子歪着头,一派天真灿烂的模样。 林知夏不欲与他们多废话,足尖轻点地面,手中弓箭化作长剑,朝着那女子砍去。 “锵!”的一声,回荡不绝于耳,瓦面金锏将林知夏的长剑格了下来。二人你来我往,缠斗在一起,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你是谁?”那女子发现此地还有一人,正是旦易。 旦易长长的打了个哈欠:“真是无趣啊。” 女子见自己被无视了,面上并未动气,可袖中长长的缎带却绕上了旦易的脖颈。 旦易扫了一眼那缎带,嗤笑一声,顷刻间,那缎带就化作了飞灰,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女子瞪大了双眼,浑身不住的打着颤:“你……你……” “扑通”一声,对着旦易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男子见到这幅场景,手中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大腿中了林知夏一剑。 女子抖抖索索的指向旦易,声音中还带着明显的哭腔:“他……他……是什么……” 林知夏也住了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旦易没走,但没想到这上三界的上神居然对着他跪了下来! “不中用!”男子叹了口气,阔步朝着旦易走去,还未来得及靠近,就感到一阵明显的压迫感袭来,发自内心的敬畏和恐惧席卷而来,似乎要将他吞没一般。 “林知夏,你眼中的神,就这般残忍和无用么?”旦易看着林知夏,虽然未带任何表情,可林知夏却觉得这是来自上天的质问。 本想回答什么的林知夏,喉头滚了一滚,语中竟带了些请示的意味:“我要去帮他!” 旦易轻笑一声:“去吧,这一切,也是时候结束了。” 林知夏消失了,旦易看着瑟瑟发抖的两位上神,喃喃道:“这里的一切,也该不复存在了。” ********* 嘉州城门被累累白骨和鬼族兵士堵得死死的,陆望舒完全没有办法突围。 秀萝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怎么样,还是不愿意给我么。” “若我将这剑给了你,你能放过这些百姓么?”陆望舒看着城内的一片火海,虽然心中不抱期望,但还是想要争取一下。 “嘁!”秀萝瞪圆了眼睛,“这城内的魂魄可是无比金贵的东西,你还真当你的那把破剑有什么了不起么!” “究竟要怎样,你才愿意放过这些百姓。”林西陆挣扎着问道。 秀萝眯起了双眼,打量着林西陆:“你倒是生的好看,这样吧,如果你愿意将你这副皮囊给了我,我就考虑放过这城中的百姓。” 林西陆一怔,他没有料到秀萝居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你想都别想。”陆望舒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们是一起来的,无论如何也要一起回去。” “哼!你不给也得给!”秀萝见林西陆迟迟不答应,纵身一跃,伸手就来抓他。 陆望舒集中心神,一直长腿仙鹤从侍精怪镜中飞了出来,直取秀萝门面。秀萝没有料到陆望舒还有这一招,来不及闪避,粉嫩的小脸上被仙鹤抓出了长长一道血痕。 秀萝抚上面颊,面色阴沉,祭出羽扇,狠狠的朝着那仙鹤扇去。与此同时,大批的鬼族兵士和骷髅一起攻击着林西陆等人。 如此持久的战斗,灵气本就耗损严重,此时的陆望舒已经无力支撑任何结界了,眼看林西陆就要被一个鬼族士兵砍中,可下一瞬间,那士兵就高高的飞了起来。 林西陆难以置信的看着拜言,双手齐腕断去,口中衔着的锁魂链将那鬼族士兵甩出去好远。 “无论如何,拜言定当护六爷周全。”拜言嘴里全是鲜血,但脸上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方才为了救林西陆,原本被秀萝用寒冰封住双手的拜言竟狠下心来,生生的断了自己的手腕。 “死不足惜!”秀萝羽扇化作无数根绵密的长针,射入了仙鹤的双翅之中,趁着仙鹤无法飞动自如,这些长针直直的射向林西陆。 “拜言!” 拜言的身子轻的像一片羽毛,就这样轻飘飘的落在了林西陆的怀中,背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长针。 【壹佰捌拾肆】破镜——陆 长腿仙鹤缓了过来,长长的利嘴衔住了秀萝的衣领,将她带至半空。 “拜言!”林西陆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暖的力量。 “六爷可信拜言?”拜言气若游丝。 “从未怀疑。”林西陆发现他已经感觉不到拜言的灵气了。 “拜言没有跟错人……”拜言轻声在林西陆耳畔又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化作一道浅浅的蓝光,滞留在林西陆的掌中,风一吹,就消失不见了。 林西陆看着那蓝光消失的方向,想起拜言浅浅的笑,轻轻的皱眉,和那总是略显疏离和平静的语气,明明很想掉眼泪,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吱”的一声惨叫,鹤儿的细长笔直我的一条腿被秀萝硬生生的拗成了两截。 “呸!”秀萝的笑脸挂不住了,本来还算是甜美可爱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这破鸟!看我把拔光你的毛!” “桃花!茉琼!”林西陆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边圆框的眼镜——侍仙镜。 蓝光中款款走出两位身材窈窕的女子,正是桃花和茉琼。 桃花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而平日里总是清冷的茉琼也一脸的悲怆。二人单膝跪地,郑重的说道:“吾主在上,有何吩咐?” “杀!”林西陆垂着头,手指指向秀萝的和鬼族兵士的方向。 下一个瞬间,浓郁的烟气弥散了开来,没有了昔日淡淡的茉莉清香,而是变得浓郁和辛辣,鬼族的兵士们都痛苦的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越扼越紧,面色渐渐绀紫,呼气多进气少。一个接着一个的全都倒了下来。 秀萝扔下遍体鳞伤的鹤儿,掩住口鼻,冷冷的看着茉琼,抡起羽扇,狠狠的扇了几下,烟气散了不少。不待她再扇,桃花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来到了她的身后,高高举起双手,那平日里的素手纤纤此时变作了一双利爪,毫不留情的朝着秀萝的腰窝而去。 秀萝忙着对付茉琼的烟雾,身后没有防备,“咔嚓”一声,结界碎裂,腰窝上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伤口,血流如注。秀萝一手捂住伤口,另一只手急急一甩,数十支白色的羽毛带着破风之势朝着桃花飞去。 桃花一个鹞子翻身,灵巧躲避,可羽毛的灵气还是将她的衣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咳咳……咳咳……”吸入了烟气的秀萝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血水从口中淌了出来。 林西陆不去看他,催动咒法,数张黄符缓缓升起,一声清哨响起,之前那张飞入嘉州城的黄符带着一根建木缓缓升起。 “既然你决意如此,我唯有助你一臂之力。”陆望舒看到建木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林西陆这是找到了嘉州的城木,想要为嘉州城布起一个遮天结界。 闪着红光的黄符分布在嘉州城的天地土木四角,与林西陆的黄符结成堪臾之势,嘉州城上空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大罩子,一点一点的将嘉州城笼罩在其中。 “就凭你们!”秀萝面如缟素,嘴上却还在说着狠话,她拼尽力气祭出羽扇,想要再奋力一搏,没想到那扇子刚刚出现,就被一脚踢飞。 “你害了拜言的性命。”茉琼冷冷的看着她,将她的手腕踩在脚下。 “那又如何?”秀萝征战七十一场,从无败绩。 “杀人偿命。”桃花俯视着趴在地上的秀萝,长而锋利的爪子在阳光下闪着让人心寒的光芒。 秀萝瞪大了双眼,等着死亡的到来,就在喉咙即将被撕裂的瞬间,一道强劲有力的气息将桃花和茉琼振飞了出去。 “秀萝,你轻敌了。” “烙花将军!”秀萝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委屈巴巴的看着来人。 “起来吧,也算是长了个教训。”烙花一脸疼惜的将秀萝抱了起来,“哪个伤了你的手腕?” 秀萝指一指茉琼,害怕似的又缩进了烙花的怀中。 烙花虚空一抓,茉琼就像被吸起来似的,毫无招架之力的被烙花捏在了掌中。 骨骼碎裂之声隐隐的响起。林西陆当机立断,烙花只觉得手中一空,茉琼已经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个侍灵。”烙花安置好秀萝,转身看着林西陆。 林西陆深知自己和陆望舒根本不是烙花将军的对手,可眼下嘉州城结界已成,普通鬼族兵士根本无法再入城,若是他再动用灵力召唤侍灵,这结界怕是保不住多长时间。 烙花隔了好远冲着林西陆一掌挥出,一声鹤鸣,重物坠地。 “坏事的畜生!”烙花看着地上冒着焦烟的长腿仙鹤,不屑的说道。 陆望舒眼眶泛红,牙关紧咬,低声对林西陆说道:“你要活着。答应我。” 未等林西陆回答,陆望舒就握着破法剑朝着烙花砍了过去。烙花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陆望舒连他的衣角都还未沾到就飞了出去,重重的撞在了城门之上。 “烙花将军,以大欺小,很有趣么?” 清冷的薄荷音响起,一道青光从天而降,直直的劈在了烙花的足前,烙花不由得退后一步。 “哼!金九上神也是出尔反尔之人么?输了就耍赖么?”烙花半眯着眼睛看着挡在林西陆之前的林知夏。 “与屡屡作弊的人谈不上什么君子之约,不是么?”林知夏脸上满是讥笑。 从与万舞比试的沈天益,到土地和后来的擒龙钉,烙花作弊的事情数不胜数。烙花毫无丝毫愧疚,阴测测的说道:“兵不厌诈。” “既然如此,那烙花将军也不用怪我不守规矩了。” 乾坤弓祭出,数不清的羽箭漫天飞舞,像长了眼睛似的,朝着剩余的鬼族兵士射去。烙花将军凌空一抓,一把金光闪闪的关刀出现在手中,一刀狠狠劈下,大地上竟裂出一道一人多深的划痕。这划痕之外开始漫生出无数的裂痕,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你反悔,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些生魂反正我是要定了!”烙花仰天长笑,丧心病狂的朝着周围砍去。 数不清的百姓落入了裂痕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西陆!白凤羽!快!”林知夏朝着林西陆喊道。 林西陆这才想起,比试之前他与万物和迎喜都拿到了法器,连忙掏出白凤羽,却不知该如何使用。 林知夏双指成剑,朝着白凤羽画了几道符咒,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纯白的长尾鸟从羽毛中飞了出来。这些鸟儿直接冲入了地表的裂缝中,将落入的百姓拎了出来。 “你……”林西陆这才发现,方才林知夏唤他做“西陆。” “原来你早就来到我身边了。”林知夏回头冲着林西陆粲然一笑,宛若一个重获至宝的孩子。 烙花掌风翻飞,许多鸟儿都被他击落了下来。 “西陆,这是知夏的元魂,只要将他唤醒,这里的一切都会结束了!”陆望舒将那藕段递给了林西陆,心中默念法诀,藕段又变回了钥匙和令牌。 林知夏与烙花激战正酣,巨大的灵气形成一个圈,让林西陆根本无法靠近。 “林西陆,你可还记得我。”一道白光出现,将林西陆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开来。 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林西陆有些发懵。 “你在芙蓉城欠我的情,是时候还回来了。” “是你!”林西陆后背布满了汗水,芙蓉城内遇到的真神,素易! 素易的脸上明明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林西陆浑身上下都不自觉的打着寒颤。 “你为什么要变作我的模样?” “哦,你是说这张脸?”素易轻轻抚上了面庞,“我本无形无貌,换言之,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可以是我的容貌。你这样子,很好,我很喜欢。” “好,你若是喜欢我这样貌,拿去便是。”林西陆毫不犹疑的答道。 素易轻笑一声:“你欠我的是人情债,自然是要用情来还。” “什么情?” “爱侣之情,手足之情,父母之情,苍生之情。”素易一字一顿的说道,“凡是失了这些情的人,无爱无恨,心如死水。” “若我答应了你,是不是就能毫发无损的带他们回到唐楼?” “这点事,我还是可以指点一二的。” “好!我答应你!”林西陆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素易挑了挑眉:“一言为定,希望你不要后悔。” 素易一抬手,林西陆怀中的五块元魂碎片飘了出来,渐渐的融合到了一起,又变作了一把钥匙。 “还有最后一块元魂,只要破解了这重虚镜,这钥匙方能开启你们回唐楼的大门。”素易将钥匙放到林西陆的掌心,温暖干燥,踏实的感觉从心底升了上来,一如知夏给他的感觉。 “他在此处的执念究竟是什么?”林西陆握紧了钥匙,“既然要我们离开,这一点你得告诉我。” “心怀神佛,可神佛无情。” 素易消失了,林西陆又回到了嘉州城内,陆望舒早就昏死了过去,林知夏和烙花也已经遍体鳞伤,可还是盯着对方不停的喘着粗气。 “不愧是金九上神,这一战,痛快!”烙花满脸血渍,络腮胡早就被汗水和血水糊成了一团。 “彼此彼此。”林知夏用手背擦去淌过眼角的血水。 “知夏,我们该回家了。”林西陆扶起勉强半跪着的林知夏。 “家?”林知夏有些茫然,“神仙哪里来的家?” “此处的神佛无情,”林西陆望进林知夏的眼中,一片璀璨的星光闪烁着,“众生心死,心中再无神佛,无处为家。我们回山城,回唐楼,回那个虽然动荡,却从未被百姓放弃的地方。” “唐楼……”林知夏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熟悉的混沌,熟悉的面容,令人厌恶的熟悉出现了。 【壹佰捌拾伍】现世荒唐 混沌之中的金发青年周身还是萦绕着淡淡的青烟,若有似乎的红光隐隐约约的闪耀着。 “我输了,”青年无悲无喜,脸上更是毫无表情,“你高兴么?” “你从来就是我的一部分,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林知夏看着他,心中悲喜交杂,又见到这邪识了,说明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重新回到身体中去了,但原本如此强大的邪识竟然虚弱至此,可见林西陆和陆望舒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你要回到四方山了吗?”林知夏记起了这邪识的来历。 “看在用了你这么些日子的肉身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吧,现在你们所谓的那个人间,已经与镇魔池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会的,只要他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想起那双桃花眼的主人,林知夏的心中就没有了丝毫的迷茫,只要有他在,一切的困局都不再是问题,未卜的前途都变得不再让人犹疑。 “我时间不多了,最后一个问题。”邪识看着自己渐渐沙化的四肢,“为什么我不行?” 林知夏对着邪识笑了:“只不过是你来晚了一步。他的心与我的一样,都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 林西陆和陆望舒被笼罩在白光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渐渐虚化了,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两条幽深的通道,每一条通道似乎都像是没有尽头一般。通道周围各有一座彩色石像,左边的石像上刻着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右边的则是刻着一个少女的曼妙背影。 “分头走?”陆望舒看着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通道,皱着眉头说道。 “钥匙只有一把,出去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林西陆握紧了手中的钥匙,“我们一起来的,就要一起回去。” 陆望舒看着林西陆,虽然这话林西陆已经对他说过了很多次,可到现在这种情形下,林西陆不但没有放弃这样的想法,甚至对他也始终不离不弃,不由得让他心中一阵柔软。 陆望舒眼中有隐隐的水光闪过,唇畔两朵小小的梨涡一起绽放:“好,一起来的,就一起回去。” 二人开始细细的打量着通道前面的石像,只见那老妪慈眉善目,头顶着一柄大伞,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酒壶。 少女背对着他们,左手拿着一面铜镜,右手上握着一支细细的炭笔,似乎正在描着眉。镜中清晰的映衬出少女的容貌,清丽中透着几分娇憨,朱唇轻启,像微笑一般,可那口中的却没有一般女子的银白贝齿,反而是一口黑漆漆的牙齿。 “白雪夜,添红妆,巧舌换倩影。” “情郎负,心生怨,对镜顾自怜。” 林西陆与陆望舒相视一笑,很快做出了结论。 “选好了?”林西陆眼中有光。 “走!” 二人朝着那老妪身后的通道走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扇门前,林知夏笑盈盈的站在门前三尺之处。 “选定了?” “青女坊啖尽天下负心汉,白**粉婆只为佳人一面皮。”陆望舒看着林知夏说道。 “偏偏我二人皆是男子,白**粉婆无面皮可骗。”林西陆掏出钥匙,没有丝毫的犹疑,伸手穿过那林知夏的幻相,将钥匙插进了钥匙孔中。 “咔哒”一声,钥匙转动。 ********* 林西陆看着窗外的渐渐升起的太阳,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带着苦笑自嘲道:素易啊,你骗得我好苦。 从虚镜出来已经第三天了,林西陆从开始的狂喜到现在的失落,都在这短短的三天之中。 林知夏醒来的当日,看着围坐在他床边的众人,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和激动,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辛苦你们了。”便没了下文。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雁桑跳出来打了圆场:“小七的元神刚刚恢复,想必是还没有休息好,大家还是让他多休养几日吧。” 林西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忍着浑身的剧痛来看他,而林知夏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就继续半躺在床上,林西陆有些尴尬,可也不愿意立刻就走,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知夏说,他要告诉他,他心里有他,一直有他,他的想法同知夏一样;他还要告诉他,过去是他错了,不应该让他等了这么多年,现在知夏回来了,他愿意陪着他,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林西陆以为林知夏还在生他的气,索性寻了张椅子,搬到林知夏床边,就这么坐下,痴痴的看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就这样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知夏略显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你还要在这待多久?” “我……”林西陆语塞,他脑中幻想过无数次从虚镜出来后二人见面的场景,却从来没有这一种。 “你要是来看我的,也已经看过了。”林知夏拉了拉被子,有些怕冷似的将自己裹紧,“我现在没什么事了。谢谢你把我的元魂带出来了。” 这语气中的疏离和陌生让林西陆久久无法回神,半晌后,他才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是谁?” 林知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你怀疑我?念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你最好听清楚了,我是山城的林司令。过去,我的确是这唐楼里的人,但正如我所说的,那是过去的事了。这几日在唐楼耽搁了太久,明日我就叫司令部的人来接我回去。” “什么!你要回司令部!” “我身为山城的司令,不回司令部,难道还要留在这楼里不成?” “可是……你……我……”林西陆在心中排练过一百万次的表白,才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你,我?”林知夏挑了挑眉,叹了口气,“过去,我的确是对你有过感情,但那感情也已经留在过去了。希望你能明白,我和你,无论过去如何,现在都是到此为止了。” 后来林知夏说了什么,林西陆一个字都听不见了,只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纵然是病着的,但身上仍有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再后来,感到胸口好像被千斤巨石猛击了一番,惨烈的剧痛席卷而来,让他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温暖的液体缓缓的灌进口中,憋闷的压抑感减少了许多,林西陆这才体会到呼吸的畅快。他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床边坐着的陆望舒。 “你怎么了?他怎么了?”陆望舒问的简洁,却一针见血。 “望舒,你知道么,原来,神也是会欺骗世人的。”林西陆想到林知夏那副淡漠绝情的样子,心中就一阵抽搐的剧痛。 “你是说,知夏现在失去了所有的感情?”陆望舒眼中的讶异压都压不住。 “恐怕是这样……”林西陆身上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瘫软在床里,“我还妄想从上天那里讨到便宜……望舒……是不是太天真了?” 陆望舒坚定的摇了摇头:“如果神都欺骗了我们,那我们更应该好好的活下去,绝对不能让他们如愿以偿!” ********* “你要走了?”林西陆看着林知夏手中打包好的行李箱,问了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回去了。” 林知夏看着林西陆,他清楚的记得在虚镜中发生的一切,第一重虚镜里,芙蓉城中身为戏子的自己和成为道士的林西陆;第二重虚镜中,他们在唐楼过着无忧无虑的平淡日子,没有什么妖魔,最大的难题不过是学校的功课;第三重虚镜中,他们在平城与望舒共同面对了那多年的心结;第四重虚镜中,虽然自己的神识被夺,但镇雪场中那场丧心病狂的诛杀他也看得清清楚楚;第五重虚镜中,自己虽然与那邪识不停的拉扯着,但还是不敌,所幸,林西陆一直都在,是他的忠义打破了那世界的执念;这最后一层虚镜,自己居然成了上神,众生万物的生死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但这看似无所不能神,在摒弃了信徒之后,甚至还不如朝生暮死的蜉蝣。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知道,都记得,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看上去惊心动魄的场景,在他眼中就那么的平淡无奇;他也不明白,那刻骨铭心的爱恨纠葛,为什么对他而言如同过眼云烟。这所有的事情明明真切的发生了,可在他的眼中,他仿佛抽离了,如同一个上位者,不带任何情绪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感受不到其中一丝半点的喜怒哀乐…… “滴滴!” 汽车的鸣笛声把林知夏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拔腿就走:“他们到了。” “知夏,”林西陆叫住了他。 “嗯?”林知夏微微偏过头,却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你……”林西陆犹豫了半天,一个箭步走到林知夏身前,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暖炉塞到了他的手中,“外面冷,这手炉你拿着吧。” 林知夏看了看林西陆,又看了眼自己手中散发着温暖的手炉,轻轻的摇了摇头,将手炉放到了门边的石碓之上,重新提起箱子,跨出了那扇许久未曾迎接过新九侍的石门,再也没有回头。 【壹佰捌拾陆】将心向明月 林知夏放下了电话,面色凝重,与山城一江之隔的巴城已被日军拿下,前方早有消息,日军的前线就在这几日准备渡江直取山城。 “司令,上面的意思是……”副官小心翼翼的看着林知夏的眼色,这位林司令,消失了好些时日,现在一回来,仿佛比过去更加的冰冷无情。 林知夏重重跌坐进高大的皮椅之中,上面明确的告诉他,这山城是可让之地,若是能与日本人划分而治,也是可以接受的。 “你下去吧,没我的命令,全军不得擅动。”林知夏眼皮都没抬,打发了副官。 ********* “四姐,拜言他……”林西陆不知道要怎么同雁桑说这件事,哪怕是他自己,每每提及拜言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一阵抽痛。 雁桑恬淡温和的笑了,那笑容与世无争,让人的心也不由得跟着平静了下来:“小六,我早就有这样的准备了。” “四姐……”林西陆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他发现自己非常的无力,甚至连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小六,你不要难过,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如果你好好修习,无肠公子的八位侍灵,还是有机会再凑齐的。”雁桑冰冷的义肢握住了林西陆的手掌。 “真的么!”林西陆的眼中绽放出希冀的光芒。 “四姐不曾骗过你,好了,现在可以告诉四姐,小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小六,你会放弃么?”雁桑听完这一切,没有震惊与不安,只是凝视着林西陆的眼睛,认真的问道。 “我不知道,四姐,我真的不知道。”林西陆感觉自己的内心十分的混乱,鲜少出现的迷茫将他的脑子搅成了一锅浆糊。 “小六,不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四姐有一件事想要提醒你。”雁桑缓慢而坚定的说道,“这世上所有的神,在成为神之前,都曾是人。只不过他们找到了天梯,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增加了自己的寿命,也为自己增添了许多的异能。” 林西陆好像抓住了什么,但那念头一闪而过,消失的太快。 “四姐希望你知道,不管他们现在是什么,既然大家都曾经同样的身为人类,那一个人是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决定另一个人的心意乃至情感的。” 雁桑有力的拍了拍林西陆的手:“好了,我要去帮冯掌柜的做饭了,这几日望舒的身子不是很好,需要多补补。若是有必要,你也可以去二爷那里讨些青丸给他。” 看着雁桑离去的背影,林西陆本来混沌不已的头脑中仿佛吹来了一阵清风,层层叠叠的云雾背后,是那澄清碧蓝的天空。 ********* 俞广白坐立不安的拿着那封电报,又掐灭了手中的一支烟屁股。 “二爷,这件事我们真的不能管。”本应该在厨房忙东忙西的冯掌柜,此时与俞广白一起,坐在了小书房中,面上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冯掌柜,若是不管,那山城的百姓就……”俞广白重重的将那电报拍在了桌上。 “五日之后,日方空袭。”十个大字白纸黑字的写在了那电报纸上。 “唐楼百年以来的规矩,都是不管世间之事的。”冯掌柜不住的摇着头。 “这可是牺牲了巴城的工农军数十条的性命才换来的消息!”俞广白激动的手都在发颤,“冯掌柜的,这一次空袭,目标就是城南,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百姓死在炮火之中么!” “二爷!”冯掌柜双目赤红,“你以为老冯我的心是铁打石头做的么!城南的百姓何其无辜老冯怎么会不知道。可我一早就说过,唐楼本就是应了天下劫数而生,为的就是让六界众生各归其位。如今城南的百姓要遭此生死大劫,若我们帮着避了过去,就违背了天道,扰乱了六界的平衡。到时候该死的没死,该生的未生,这人间怕是要遭更大的祸害啊。” 俞广白哪里听得进这幅老生常谈,但他也知道,看这情形,现在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冯掌柜的了。求人不如求己,这件事,干脆自己来办! ********* 看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灵蝶,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广白,这件事,你当真决定了?”雁桑关上了窗户,寒冬腊月,夜里的北风更是刺骨。 “雁桑,这么多人的性命,不是我能置之不理的。”俞广白将一沓黄符放在贴身的衬衫里,“现在山城中能在这件事上出力的,只有他了。”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情感,他会愿意么?”雁桑有些担心,可手上还是仔细的将围巾替俞广白围上。 “不成功便成仁了。无论如何都上赌一次。”俞广白扣上了大衣的最后一颗纽扣,推开了房门。 ********* “我为什么要帮你?”林知夏披着军大衣,几日不见,下巴上多了些许青青的胡茬。 “这不是帮我,是帮山城的百姓。”俞广白的拳头握得死紧,雁桑说的没错,眼前的林知夏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热心爱笑的小七了,失去情感的知夏,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冷漠。 “就凭这个?”林知夏怕冷似的搓了搓手。 “你既然是山城的司令,难道不应该顾及山城中百姓的安危么?”俞广白强忍住怒气,“我现在说的不是一两个人的生死,而是整个城南,那里至少住了上千名百姓!若是日本人的炮弹丢了下来,这些人都得没命!” 林知夏喝了口热茶,口中冒着白气:“且不说这事我管与不管,单是你这消息的来源,就足够让我将你关起来,好好审审的了。” “你不信我?”俞广白问道。 “说出这消息的来源,你才有资格问我信不信。”林知夏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微微弯曲,在桌面上轻轻的敲击着。 “我不能说,”俞广白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但我能告诉你的是,为了这消息,有许多人已经付出了生命。” “你口中那些付出生命的人,不值得我相信。”林知夏没有丝毫迟疑,直接说道,“所以,我不会为了这种不可靠的消息,而轻易的疏散城南的百姓。你可知道人心动乱,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 俞广白无法回答他,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意味着日本人空袭的时间越来越逼近。 “林知夏!”俞广白失去了素日的冷静与淡定,“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出兵疏散人群!” “很简单,”林知夏耸了耸肩,“只要你能让我相信这消息的真实性,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俞广白看着面前的林知夏,还是那双亮晶晶的鹿眼,可如今那眼中看上去尽是猜忌与疏离,这样的林知夏甚至比被邪识占了肉身的林知夏更让他觉得心寒。 “时间不早了,我派车送你回去。”林知夏抬手就要按响那警卫铃。 “如果是我,也不行么?”门被推开了,夹着深夜的寒风一起进入了这小厅之中。 林知夏看着来人,深深地皱起了眉:“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没有人通报一声!” “是你之前吩咐过的,如果是我,不用通报,可以在这司令府来去自如。”冰冷刺骨的夜风将林西陆的双颊吹得通红,驼色的呢大衣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规矩,看来是时候改改了。”林知夏扫了一眼林西陆,神色未有丝毫波动。 “大名鼎鼎的山城司令,欠了债,难道不还么?”林西陆示意俞广白稍安勿躁。 俞广白愣住了,仿佛就在昨天,那个毛毛躁躁小鬼头闯了祸还会绕着自己走,可今天,那耿直的孩子就忽然长大了,与自己一般高不说,也知道不再凭借着一腔的热血与冲劲,而是用头脑,用人情来与对方交涉了,哪怕那人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伙伴,也不见他有丝毫的慌乱和软弱。 “债?”林知夏挑了挑眉,冷笑一声,“好,的确,是我欠了你们的债,虽然不是我要求你们救我的,但事实毕竟是你们救了我。” “司令若是明白,那自然是最好,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这救命之恩,对吧。”林西陆不动声色的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抑制住了自己想哭的冲动,自打他进入这房间,见到林知夏的第一眼起,他就想冲过去,狠狠地将那人抱进怀里。 “好好好!唐楼六爷,当真是好极了,不但会降妖伏魔,这谈判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林知夏抬起眼,盯着林西陆,那眼神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 “滴——”的一声,警铃响起。 “传我的命令,五日之后,城南演习,即日起,三日之内将所有的无关人等都疏散了,一个都不许滞留。”命令简洁有力,不待对方回答,林知夏就松了警铃,起身离开。 “怎么样,满意了吧。给足了时间让那些人逃命。” “多谢林司令。”林西陆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从此之后,我与唐楼,两不相欠。下次若再让我见到你们,这消息的来源,我可是要好好审一审的了。”林知夏走到大门口,微微偏过头,好看的侧颜被橘色的灯光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可他说话的语气却比凛冽的寒风还要透骨。 【壹佰捌拾柒】生变 灵蝶近似半透明的羽翼轻轻的扑棱着,最终缓缓地落到了冯掌柜的掌心。 “这些孩子……”冯掌柜有些哽咽,浑浊的双目中有盈盈的水光,他喃喃自语道,“弥天大祸既已铸成,我会与唐楼共存亡的。” ********* “来来来,快趁热吃。”冯掌柜又端上来一碟还冒着热气的凤爪,“今早特意去翠华楼买的。” 俞广白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白粥,有些心虚的偷瞄着风掌柜。 “二爷,这是那家法兰西店里早上刚做出来的牛角包,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吃么。别喝粥了,吃这个吧。”冯掌柜将装面包的碟子往俞广白面前推了推。 “唔……好。”俞广白拿起面包就往嘴里塞,不敢去看冯掌柜的脸色,生怕他提及那件事。 “九爷,你不能光喝粥啊,这松茸烧麦你也吃些,我知道你身子不舒服,吃不下什么,但不吃些有营养的,这身子怕是好的会更慢。” “八爷,你可不能一个劲儿的只吃肉啊,虽说你是瘦,但肉吃多了消化不好,当心身子出毛病。” 苏南星放下筷子上刚夹起来的一块白切鸡,边嘬着筷子头,边歪着脑袋问道:“冯掌柜的,你这一大早的,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冯掌柜愣了一下,圆盘似的面庞上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我能有什么事啊,就是看你们一个两个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好好吃饭,太让我闹心罢了。” “好了好了,都别愣着了,快吃吧,天气凉,一会儿饭该凉了。”雁桑见众人纷纷放下筷子,都盯着冯掌柜,而冯掌柜也是摆明了一副什么都不会说的样子,于是连忙跳出来打圆场。 林西陆始终没有抬头,默默的搅动着面前的面条,昨夜他们回来的时候,他清楚的看到有淡淡的灯光从冯掌柜的屋内透出。 其余的人虽然狐疑,但听到雁桑都出来说话了,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早餐过后,练功的练功,出任务的出任务了,唐楼之中,也渐渐的冷清了下来。 林西陆在冯掌柜的门前徘徊了好久,终于还是敲响了房门。 “六爷,”冯掌柜并不意外,“外面冷,进来坐吧。” 屋内弥散着淡淡的清香,林西陆深深的吸了一口,是宁魂香。这香本是冯掌柜的宝贝,平日里都舍不得点,只有在梅雨季节或者过年冬至之前才点起细细的一根,用来熏熏屋子。 林西陆感到自己喉头发涩,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打起精神笑着问道:“今日倒是舍得点宁魂香了。” 冯掌柜挠挠头:“左右不过是个玩意儿,想想也是没什么稀罕的,趁着还喜欢,想点,就点了。” 林西陆再也笑不出来了,咬了半天的嘴唇,低低的说了句:“实在是对不住。” “嗯?”冯掌柜轻轻一抬眉,随即就反映了过来,“六爷。” “我知道这桩事情是逆天而行,但……”林西陆知道无论现在再说什么,都已是无用了。 “既然已经做了,那就不要后悔,只要六爷认为能过得了自己这关,那老冯定然会站在六爷身后的。”冯掌柜的粗糙厚实的手掌落在了林西陆的肩头,让人倍感温暖和踏实。 林西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冯掌柜一惊,就要去搀他。 “冯掌柜,西陆是您看着长大的,虽然明面上西陆和您是主仆,但西陆一直把您当家中的长辈一般,敬你重你。此番西陆只顾着自己的心意,一意孤行,让那城南的百姓全都撤走了。这后果……这后果,还请冯掌柜直言相告,西陆愿意一力承担。” 林西陆字字发自真心出自肺腑,这一番话下来,已经红透了眼眶。 冯掌柜见林西陆执意不肯起来,急忙说道:“六爷,这可使不得啊!你先起来。” “若是冯掌柜不肯如实相告,那西陆就长跪不起。” 从白日起,冯掌柜的一举一动就透着股交代后事的感觉,他们这次虽然可能救下了城南百姓的性命,但唐楼定然是要遭受相应的劫数,能让冯掌柜行为如此的劫数,林西陆想都不敢想…… “六爷……”冯掌柜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起来吧,我告诉你便是。” 林西陆这才起身,才发现小腿已经有些发麻了。冯掌柜搀扶着他坐下,轻轻的给他顺着血脉。 “逆天改命本就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无论是改了一个人命,还是一城人的性命,都是一样的。”冯掌柜斟酌着用词,可那个字眼是怎么婉转都无法动人的,“所以,结果只能是以命偿命。” “以命偿命……”林西陆怔住了,“是要我和二爷偿命么?” 冯掌柜艰难的摇了摇头:“你与二爷是唐楼中人,二爷又是动用了法力才能救得了城南之人,所以,这命,得唐楼来偿还。” “轰”的一下,林西陆脑子一空,总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以命相抵罢了,却没想到赔上的是唐楼众人的性命。 “我……”林西陆有些语无伦次,“我能做些什么?救他们……这样不公平……” “六爷,唐楼在山城已经数百年了,传下的规矩之一,就是不问世间之事,为的就是这样的缘由。不过,既然之前没人这样做过,传下来的规矩也就是这样笼统一说,到底怎样个偿命的法,具体什么时候来偿这个命,就连我也是不晓得的。” “是我对不住大家,”眼泪“刷”的一下从林西陆的眼中淌了出来,“冯掌柜的,这件事,不能再瞒着大家了……” “若是六爷已经决定了,老冯也无异议。” 宁魂香的气息让林西陆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有一个了结。 ********* “司令,上峰的电报。” 林知夏将那薄薄的一张纸展开,下一个瞬间就用力的捏成了一团,一拳重重的锤在了桌子上。 副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垂手站在那锃亮的乌木大桌子旁,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 “去,将唐楼六爷接来。”林知夏猛的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冲着副官吩咐道。 “现在?”副官看着墙上的时钟,有些诧异。 林知夏顺着副官的视线望了过去,粗短的时针指在了一个大大的“1”字之上,他皱了皱眉,掐灭了烟:“立刻去将人带回来。” ********* “西陆,准备一下,等会儿司令部就派车来了。” 俞广白的灵蝶停在了林西陆的床头,捎来了这样一条消息,虽然已是凌晨一点了,可“以命偿命”这四个字一直盘旋在林西陆的脑海中,让他毫无睡意。 侍地者捎来的消息定然不会有错,林西陆利索的穿戴整齐,来到了石门之外。一会儿功夫,刺眼的车灯就照的林西陆睁不开眼睛了。 “六爷?”被派来的副官吃惊的很。 “走吧,别让林司令等急了。”林西陆拢了拢领子,坐上了车。 俞广白听到汽车渐渐远去的声音,对身旁的雁桑说道:“你看,知夏这样子像是对他全然无情的样子么?” ********* 屋内与室外几乎一样的冰冷,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林知夏就这样站在半开着的窗户边,出神的看着远方。 “林司令。”林西陆率先打破了平静。 “哦,你来了。”林知夏这才回过神来,走到桌旁,拿起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林西陆面前。 “即日起,山城以南全权交由日军,我军不得干涉。”林西陆轻轻的读出了纸上的话。 “还有近百人没有从城南撤出来。”林知夏说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的兵就再也没有权利过问城南的事情了。” 林西陆错愕不已了,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措手不及:“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次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剩下的百姓,不是我能够救得了的了。”林知夏缓缓地摇了摇头。 军令如山,林西陆不是不懂,但他怎么不都不愿意相信,知夏居然放弃了那百来号人的性命,甘心窝在山城以北,当他的半壁司令。 林西陆想要劝说,想要争执,恨不得能于林知夏打上一架,但他知道,现在无论他怎么做,做什么,这一既定的事实都无法改变了。还有不到三日的时间,城南剩下的百姓就会面临着丧命的危险。 “好,我知道了,无论如何,多谢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寒冷的夜风让林西陆发胀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他知道林知夏给他看这封电报,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了。既然知夏这边再也不能相助,那他要靠自己去解决接下来的困境,时间宝贵,必须争分夺秒,“告辞。” “你要怎么做?”林知夏看着林西陆就要推门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出声问道。 “唐楼六爷不是白当的,”林西陆扭头冲着林知夏粲然一笑,雪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我会有办法的,唐楼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山城百姓的。” 【壹佰捌拾捌】风满楼 林西陆走后很久很久,林知夏还是愣在原地,没有挪动过分毫,他忽然有些想再见林西陆一面,好好的问问他,究竟是存了什么样的打算,能说出这样的话。越想越是心焦,恨不得立刻出现在他面前,这份相思,无关风月。 “司令,城南的驻兵已经全部撤回了。”副官敲门进来,汇报着。 “全员不许卸甲,随时待命。”林知夏的胸中憋了一口气,不吐不快。 “是!” ********* 今年最后的一个日出,不早也不晚的到来了,日头很好,天空澄清蔚蓝,浅浅的白云恰到好处的缀在上面,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 山城的百姓们都在忙着大扫除,除夕除夕,扫去旧年的尘积,扫去旧年的霉运,新的、好的、顺利的才会在新的一年里滚滚而来。 唐楼却安静的如同空无一人一般,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上下浮动着,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只有议事厅飘散出的阵阵暖意显示着厅中有人存在着。 唐楼的侍神者方海,侍佛者雁桑,侍魔者沈绍青,侍鬼者苏南星,侍精怪者陆望舒和一众九侍候选正神态各异的坐在椅子上,而本应坐在上首的侍地者俞广白,以及侍仙者林西陆则立在堂中,不安的打量着众人,还时不时的望向冯掌柜。 “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了大家。”桃花眼低低的垂着,满脸的内疚。 “一句考虑不周,就让这么多人陪你们送死,还真是轻巧的很呢。”沈绍青自从知道了这桩事的后果之后,一直面色惨白。 这是头一回,林西陆对沈绍青的话完全无法反驳,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我赞成小六的做法。”惜字如金的方海木着脸说道,“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哼!那是你的想法!”沈绍青“嚯”的一下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当初入唐楼的时候就明明白白说过的,唐楼九侍只是一件差事,若是遇上生死关头,可以先保全自己的性命。现在倒好,没死在诛杀妖邪的上,这条命倒是栽在唐楼自己人手中了!” “哎呀,现在不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偿命么,也许是五六十年以后呢,那时候咱也差不多成老东西了,现在又能救下这么多人的性命,依我看,这买卖不亏,不亏。”苏南星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口中依旧含着一根不长不短的狗尾巴草。 “虽然还挂着侍佛者的名号,但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雁桑永远都是温柔恬淡的,哪怕是在谈论生死大事,“我这条命多亏了唐楼才保了下来,现在还给唐楼也没什么不对。”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望舒站了起来,默默走到林西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冲着他淡淡一笑。 “好!好……好!”沈绍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环视四周,愤怒的咆哮道,“你们都向着这小子,是吧!但是我还不想死!无论如何,我都要不择手段的活下去!” “五爷,”冯掌柜的走上前来,“也许有一个方法能如你所愿。” 沈绍青瞪着冯掌柜,满脸的不信任。 “若上面传下来的规矩是针对整个唐楼的,那么,或许只要你不再是唐楼的一份子,脱了这侍魔镜,就可以躲过此劫。”冯掌柜扫了一眼站在后排的九侍候选,“你们也是,若是不愿意继续待在唐楼,现在就可以告诉我,这个月的月钱我会结算给你们,另加三个月的补助,是唐楼有负于你们。” 候选的孩子中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讨论,一只瘦瘦小小的手举了起来。 “你上前来吧。”冯掌柜朝那孩子招了招手。 “冯掌柜的,二爷,三爷,四爷,五爷,六爷,八爷,九爷。”那孩子恭恭敬敬的朝大家一一鞠躬行礼,“我……我娘一直病着,就是靠我的月钱在治,我……” “好的,我明白,好孩子,没关系的。你收拾好东西就去小账房等我吧。”冯掌柜慈爱的揉了揉那孩子头。 众候选见有人出声了,又有几只小手也怯生生的举了起来,冯掌柜粗粗算了一下,候选的孩子一共是十二人,现在要离开的有七人,不是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不对,但心中总是有那么些不是滋味。 林西陆看着剩下的五个孩子,瘦小又黢黑:“你们不走么?” “现在战乱,我们出去也没地方去,不如留在唐楼搏一搏!”一个大眼睛小平头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扯着嗓子喊道,声音中有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好,那你们先回去练功吧。搏一搏,也是要有资本的,不是么?”陆望舒冲着剩下的那五个孩子眨眨眼睛。 安顿好了孩子们,众人的目光有落回了沈绍青身上。 “五爷,还有不到两日的时间,日军就要攻过来了,若您要离开,就在这两日之内做好决定吧。”冯掌柜看着沈绍青,客客气气的说道。 ********* 吵闹而喜庆的鞭炮声给山城带来了新的一年,大年初一,孩子们都尽可能的穿的干净整齐,跟着家里的大人走街串巷的去拜年。 林西陆摁响了对街那钟表店的门铃,穿着绸缎马褂的老板带着一脸喜庆出来应门。 “哟!六爷!真是稀客!过年好啊!” “过年好啊,老板。”林西陆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大过年的,我们就没做生意了,不知道六爷来是想……”老板有些吃不准,做了这么多年邻居,这唐楼里的人,可真的一次都没光顾过自己的生意。 “老板,不知道您家中的那些茉莉花还在不在了?” “茉莉花?”老板愣了一下,“哦,那些花,还在呢,怎么了?” “若是方便,能不能借我一晚,明早我一定还您。”林西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这要求的确是有些唐突了。 老板挠了挠头:“这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这寒冬腊月的,茉莉花也没开啊。” “没关系,谢谢您了。” 老板从后屋搬出两盆茉莉花,放到林西陆脚边,捻了个塑料袋,替他装好。 林西陆从呢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塞到老板手中。 “不不不,这用不着,大家街坊这么多年,借个花还收钱,我这老脸可没地方搁。”老板说什么都不肯收这钱。 “您就安心收下,这是那要花的人给您的,她也算是位长辈了,大过年的,这钱就当做是个好彩头了,来年您一定财源广进。”林西陆笑眯眯的将银元留在柜台上,提着花转身离去。 “这唐楼的人,还真是让人猜不透啊……”老板看看桌上的银元,又看看林西陆离开的背影,轻声的嘀咕道。 ********* “这是我赔给你的花儿,喜欢么?”林西陆笑盈盈的对茉琼说道。 茉琼伸手戳了戳那花茎:“嗯,的确是好花,主人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的。” “喜欢就好。”林西陆给花盆里浇了点水。 浅到几乎看不出的蓝色荧光一点一点的从土壤中升了起来,缓缓的飘向茉琼。 “小六,你要死了,是不是?”茉琼一边收集着蓝光,一边问道。 “咳……”林西陆被茉琼这话惊了一下,“嗯,大概吧。” “子冲说你要死了。”茉琼指了指林西陆鼻梁上的侍仙镜,“山南水北还为这事跟子冲打了好几架。” “都几百年了,这兄妹的脾气还是这样暴。”林西陆轻笑。 “我是觉得,人本来就不过几十载的性命,死了跟活着就是一瞬之间的事,只要活的时候无愧于心,死的时候无怨无悔,也就够了。”茉琼将所有的荧光收在朱漆的小盒子里,揣进了怀中。 “还是你看的通透。”林西陆将那些花重新放回口袋中。 “不过这话,你可别跟桃花讲,她要是知道了,非得挠死我。”茉琼无奈的摊了摊手,“自从她知道后,就各种想办法,想让你躲过这一劫。要我说呢,人生可不就是由这里一劫那里一劫的组成的,难不成每一劫她都能替你挡么?” “好,我不跟她说。若是……”林西陆的喉头有些哽咽,“若是今后,你们遇到了新的侍仙者,这脾气最好都收敛些,别像当初为难我一样为难人家。” 茉琼顿了一下,手中的细长精致的银烟杆也渐渐地垂了下来,她背了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也许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的侍仙者了。走了,保重!” 林西陆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茉琼就消失不见了,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茉莉花香。 ********* “都好了?”雁桑看着满头冷汗的俞广白,掏出帕子为他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 “嗯,那些地精也算是仗义。” 俞广白有些气虚,就在一个小时前,他集中灵力,召唤了巴城的地精,让地精带着黄符缠绕在日军飞机的底部,待飞机一起飞,就连飞机带炮弹的给坠落到江里去。 “其实我可以帮你的。”雁桑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了他。 “没事,是我一意孤行要做的事,已经累的你们与我一起以命偿命了,这之后的业果,就让我自己来偿吧。” 【壹佰捌拾玖】再生悬案 “早就听说山城有个唐楼,没想到还真是有些本事的。”一身雪白狩猎服的高挑男子站在江边,看着逐渐缓缓沉入江底的数架飞机,脸上还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安倍大人!”他身侧那位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的男子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双目赤红,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唐楼那帮人太不知好歹了!” “山下大佐,中国有句话,‘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对于我来说,有一个像样的对手才是真正的死而无憾啊。”男子的唇红的好似烈焰,阵阵江风吹动了他的衣摆,好似随时都要飞上那九重天一般。 “我这就重新安排飞机!”山下大佐紧握双拳,转身就往营地中走去。 “用不着了,直接拔营吧。”安倍半眯着双眸,“已经与张君那边讲好了,这山城,即日起就由我们划城而治。是时候接管山城了。” 山下大佐的眼中登时透出兴奋的光芒,如同见到腐肉的秃鹰一般:“好,我这就去安排!安倍大人,还是先行一步么?” “这是当然。我与孩子们,好久没有做过游戏了呢。”安倍的笑声回荡在风中,分外的凄厉诡异。 ********* “报告司令,这是警察厅送来的。”副官向林知夏呈上一叠资料。 林知夏迅速的翻阅完毕,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 自从日军空袭失败那日起,已经过了两天了,他不知道林西陆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日本人的飞机都无法盘旋在山城的上空。他想揪他出来问问清楚,可明明又是自己先放弃城南的百姓的,事到如今,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呢…… 可偏偏,自从那日之后,城南就出事了,成年男子无缘无故的消失,到目前为止,已经是第五起了,共计一十三人。警察厅束手无策,这才将相关资料全部递交到了司令部。 林知夏一看,就知道这些消失案不是人力能及的,必然有妖物牵涉其中。这山城之中,能处理这桩事情的,只有唐楼……可上峰的军令已经明确了,山城以南,全部都是日军的管辖区域,我军不得插手任何相关事宜。 “司令,您看……要不要将这桩事交给唐楼去办?”副官小心翼翼的看着林知夏的脸色。 “唐楼从官不从民,”林知夏闭上了双眼,嗓音低沉而颓废,“唐副官,你说的没错,这事情,只能交给唐楼办……只是,我们已经不再是这山城的主人了……” ********* “小男孩是由什么做的?”小女孩清亮甜美的歌声回荡在漆黑的库房之中。 “青蛙和蜗牛,还有小狗的尾巴。”另一个更为奶声奶气的歌声回应着。 “不要,求求你不要啊!”男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片刻之后,就没了声响。 “小女孩是由什么做的?”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唱道,隐隐约约的还伴随着一些撕裂的声音。 “糖和香料,还有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次轮到那个小女孩回应了。 一颗什么东西骨碌骨碌的滚了出来,碰到墙壁停了下来,朦胧的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户照了进来,筋筋拉拉的一片血肉模糊。 “哎呀,掉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只肉呼呼的小手将那东西捡了起来。 “爱酱,掉在地上的东西,可不能再吃了哟!”小皮鞋踩在水泥地上,不住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啊……”声音中的惋惜显而易见,小肉手不甘心的垂了下来。 “喏,爱酱喜欢的话,就吃我这份吧。”小女孩略显纤细的手上握着的是一枚血淋淋的人类眼珠。 “优丽酱最棒了!” “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从黑暗中不停的传出来,让人毛骨悚然。 “啪嗒”一下,库房的灯被打开了。 “优丽酱,爱酱。”安倍轻声的呼唤着。 “爸爸,爸爸!”两道小小的身影朝着安倍扑了过去。 “爸爸说了很多次了,不要在晚上吃太多,对身体不好哟。” 安倍半蹲了下来,慈爱的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大的六七岁模样,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乌黑的长发直直的垂到了地面。小的那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脸盘圆溜溜的,圆眼睛,圆鼻子,就连小肚皮也是圆滚滚的。 “爱酱,你吃太多了哟!”安倍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头。 “嗝!”爱酱适时的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把这里收拾一下,你们该去运动一下了。”安倍扫了一眼角落里的那摊东西,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嫌恶。 两个孩子听到可以出去玩,欢天喜地的跑了过去,一个扛起一条腿,另一个将一只手臂一折为二,一会儿的功夫,一个成年男子剩余的残躯就被堆在了一处。 优丽酱凌空轻画六芒星符,口中不断的念着咒法,那些尸块像是遇到硫酸之类的腐蚀液体一样,冒着泡迅速的溶解掉了,只留下一滩油迹在水泥地板上。 “既然唐楼到现在都无动于衷,那爱酱和优丽酱今夜可以尽情的放肆玩耍了。”安倍推开了仓库大门,冰冷刺骨的风扬起了两个小朋友的长发,她们耳后白森森的枯骨在月光之中显露无疑。 ********* 冯掌柜有些意外的看着来人,虽然猜不到来意,还是奉上了热茶和点心。 “是林司令有什么吩咐么?”冯掌柜猜测的问道。 “咳……”副官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其实,这次……是我私底下来找您的,实在是遇到了棘手的事,需要唐楼出手相助。” 冯掌柜心中苦笑,自从日军空袭那事之后,他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这偿命的事情说来就来,没有丝毫的预兆。可现在司令部的副官亲自登门,无论如何,这司令部到现在为止还算得上山城之主。 “唐副官不妨先说说看事情的经过。” 唐副官喝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喉,细细的将他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自从日军空袭失败后的第二日起,城南就出了怪事。青天白日的,成年男子好端端的走在上工的路上,起先还好端端的跟旁人说着话,可忽然一拍脑袋,掉转身子就走,任旁人怎么问也不说。再后来,就没有人见过了。有几个是做夜工的,离家的时候说是去上工,可天都大亮了,也没见人再会来。昨夜就更是离奇了,在媳妇身边好好的睡着,可第二早媳妇一睁眼,发现枕头边的人没了。算上昨夜的,一共二十五名成年男子不见了。 二十五个成年男子,二十五个家庭的顶梁柱,冯掌柜有些不忍心去细想那些家庭现在的近况。 “这些案子,我左思右想都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再加上,码头,车站,我都派了人守着,可压根就没人再见过这些失踪者,活生生的大老爷们,如果不是真的凭空消失了,怎么会一点踪迹都没有呢!” 冯掌柜沉默了,这桩事,说难也不难,只要二爷出马,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个一二。可是,俞广白现在的状况不好,非常不好,灵力耗损过度,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掏空了,现在正病怏怏的躺着修养呢。三爷和八爷手中都有别的任务,五爷是彻底不管唐楼的事了,估计还在寻思着要不要离开,四爷自从……唉,也是不能再出任务的了。只剩下了九爷和六爷,可这二人都是刚从虚镜中出来没几日的,尤其是九爷,内伤已遍及脏腑…… “我去吧。”林西陆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将唐副官与冯掌柜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好!既然六爷答应了,那我就放心了。”唐副官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资料递给了林西陆,“那我就等着六爷的好消息了。” 林西陆没有接话,静静的翻阅着手中的资料。 随着年龄和历练增长,林西陆脸上的婴儿肥已经无用无踪了,原先遮住额头的刘海都被梳到了两侧,浓密的剑眉展露了出来。下颚的线条因为这段时间的忙碌和奔波变得更加明显了,整张脸真的只剩下巴掌大小,把五官衬托的愈发立体了。那对桃花眼,此刻正微微下垂的翻看着资料,但偶尔一闪而过的眼波还是会让人觉得惊艳。 “唐副官!唐副官!”冯掌柜接连唤了他几声。 “哦,哦。”唐副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六爷若是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定当全力相助。” 方才这一幕林西陆觉得分外的熟悉,细细回想之下才发现,当年接下萧白白和花二姐那桩案子之时,那会儿还是副官的孙邈看着他,也是这般失态,那时,大掌柜还在,那个他也还是个爱粘着自己的热闹少年…… “好,有了紧张我们会及时与唐副官联络的。”冯掌柜将唐副官送出了大门,回身进来时,发现林西陆定定的看着桌上那些唐副官带来的礼物。 “这……这是茯苓糕和蛋奶酥吧。”林西陆像是喃喃自语一般,此去经年,物是人非,自己与那爱吃蛋奶酥的少年仿佛也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岔路。 【壹佰玖拾】鬼童 黄符祭出,浅色的蓝光朝着山城四周弥散开来。时间越久,林西陆的眉头就锁的越是厉害,这些消失的男子,竟然连魂魄都不见了! 山城虽然一直有妖魔精怪出没,但却和人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有生有灭,轮回不息。此番大规模的失去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不说,竟然连轮回转世的魂魄都不见了,可以算得上是破坏了这种平衡。山城中的妖魔都知道,一旦平衡被破坏,唐楼势必会插手,甚至会开始进行一轮大规模的肃清,所谓肃清,就是将未登记在册的这些非人类,彻底诛灭! 到底,这山城中出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妖物,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杀人夺魂! 一个名字浮上了林西陆的心头,山城之中,若论起对妖物的熟悉,除了侍地者俞广白,就只有那里了。 山城的繁华腹地,那处人人都知晓的销金窝——踏云馆,其中最为奢华的一间上房中,不停的传出男女欢好的靡靡之音,烟粉色的罗帐下,当年包司令的心头肉,云姑娘正婉转承欢于另一个男人身下,那男子浑身上下的肌肤,竟比云姑娘还要白上不少,他的脊背瘦得不像样子,肋骨都隐隐约约的衬在了皮肤底下。他没有像普通男子那般把头发铰短,而是松松垮垮的将长发在头顶挽了个髻,不少零零星星的碎发都垂了下来,落在云姑娘光洁的胸前,引得她一阵娇笑。 极致欢愉之后,男子伏在云姑娘身上平复着有些凌乱的气息。 “唔……六爷又在寻人了。”云姑娘将手伸出罗帐,星星点点的蓝光落在了她的指尖。 “嗯,很好。”男子一把扯过云姑娘的手,猩红的舌尖卷上她的指腹,引得云姑娘动了情,“别让我失望才好啊。” “安公子,奴家是不会让您失望的。”云姑娘双目含着水光,反身将安倍压在身下,房内又是一片旖旎的春光。 ********* “六……六爷……”九潇睡眼朦胧的看着眼前的灵蝶,毛茸茸的大尾巴正耷拉在床边。 灵蝶化作一道黄符,留下几个字,就燃成灰烬了。 九潇看到那行字,一个激灵,是彻底的清醒过来了。即刻捏了个诀,化成了人形,火急火燎的招来了云姑娘。 “昨夜,你那客人什么来路。”九潇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 云姑娘累了一夜,早上醒来时,安倍早已离开,索性翻身睡个回笼觉,没想到还没睡够,就被馆主九潇叫了起来。 “能有什么来路,还不就是有钱的外乡客么。”云姑娘眯着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外乡?打哪儿来的?做什么营生的?”九潇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一齐抛出。 “这……”云姑娘愣住了,这踏云馆,自古以来,有钱的就是金主,什么时候关心过这钱的来路了。 “你倒是说啊!”九潇一急,那副狐狸脸就露了出来,吊梢眼,尖牙齿,走兽怒象,很是可怖。 “我,我真不知道啊!”云姑娘被他这副模样吓醒了,磕磕巴巴的说道。 “我再问你,那人,不对,那客官,究竟是不是人!”九潇的大尾巴也露了出来,本来柔顺的毛发根根直立,尾巴整整膨胀了一倍都不止! “他……他有呼吸有心跳,身上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应该是人吧……”云姑娘看九潇这架势,知道肯定是出事了,连忙细细的回忆起来,“只是,他身上特别的瘦,简直类似皮包骨头了……还有……嗯……他身上有些味道,甜甜的,香香的,像是糖果的香气。” “就这些?”九潇不死心的继续问道。 “真的没有别的了,顶多就是他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似乎对我们的话不是很熟悉,但听口音,我又实在是猜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人,哦,对了,他说他姓安。”云姑娘轻轻的揉了揉太阳穴。 九潇知道,像云姑娘这般的精怪,能记得这些已经不错了。 “这下,我得亲自去趟唐楼了。”九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动物的本能告诉他,巨大的危险就要降临了。 ********* “六爷,所以真的不是踏云馆不愿帮忙,只是我们也无能为力啊。”仿佛像是要配合这句话一样,九潇还无力的耸了耸肩。 林西陆看着坐在对面的九潇,心中还是存着几分猜忌的,毕竟是只狐狸,所思所想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权益。 “馆主,希望你没有忘记当年与唐楼定下的契约。”林西陆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 这句话一下子刺中了九潇的软肋,他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完全没了刚才讲述那人行踪时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九潇……旦凭唐楼差遣。”虽然不情愿,但死约已立,若是违背誓言,是要被天下唐楼追杀至死的。 “将那人的行踪打探清楚了,既然他来了山城,还故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不会轻易离开的。”多年降妖的直觉告诉林西陆,这人,就是这些失踪案的罪魁祸首。 踏云馆中的花精树怪虽然没有地灵或地精那样对山城了如指掌,但毕竟宗属同根,只要她们愿意花力气,想找到一个人的踪迹也不是难事。 “好,我这就去办。”九潇的一口狐狸牙都要咬碎了。 ********* “你!” 林西陆收拾好法器,看着时钟敲过十二下,是时候出发了,一推门,发现陆望舒一袭黑衣的站在他的门口,不由得惊呼一声。 “能做出这种事的,不是等闲之辈,咱俩一起,胜算还能大些。”陆望舒准备了一肚子的理由,如果林西陆阻止他的话,他就准备一条一条的说给他听。 “江雪睡了?”林西陆问道。 “嗯?”陆望舒有些懵,随即会意,“嗯。” 唐楼石门缓缓的打开了,厚重,但毫无声息,两道挺拔高挑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他们去了城南仓库?”林知夏轻声的自言自语道。 “是。” 唐副官背上汗津津一片,自己私底下去找唐楼求助的事情被林司令知道了,本以为司令会大发脾气,没想到当时却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句:“知道了,派一队人在唐楼门口看着,若是林西陆出门,跟紧了,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今日,林西陆和陆望舒刚一离开唐楼,林知夏就得到了消息。 “带上半个营的人,跟我走一趟。”林知夏起身去穿大衣。 唐副官却一直站在原地,分毫未动。 林知夏冷着脸看他:“你有想法?” “司令!上峰的军令已经下来了,城南的任何事务我军都不能再插手了!” “所以?”林知夏眸色暗了暗。 “我们不能违抗军令啊!” 唐副官感觉自己的脑袋此刻正拴在了刀刃上,林知夏浑身散发出的冰冷怒气就是那把能让她随时丧命的大砍刀。 “是谁教你可以越级的?”林知夏走到唐副官身边,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不要让我把命令重复第二次。” ********* “没有任何气息。” 二人站在仓库大门口,陆望舒抚上了侍精怪镜。 “那就要格外小心了。”林西陆祭出三张老君黄符,朝着仓库上没有关紧的小窗里射去。 “小男孩是由什么做的?青蛙和蜗牛,还有小狗的尾巴。小女孩是由什么做的?糖和香料,还有一切美好的东西。”奶声奶气的歌谣从窗户里飘了出来。 林西陆与陆望舒互看一下,心中咯噔一下,但凡鬼怪涉及到孩子,都是难缠之极的。 “爱酱,有人来陪我们玩了哟。”优丽酱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还不止一个!林西陆觉得有些棘手。 仓库的大门缓缓的打开了,仓库中一片黑暗,街灯和月光仿佛都被那片黑暗吸食了进去。 “好啊好啊!”黑暗中传来爱酱兴奋的拍手声。 陆望舒默念法诀,唤出三足金乌,金乌盘旋在陆望舒的正前方,引领着他们走进那片未知的黑暗。 ********* “是!是!”山下大佐对电话那头的人极为恭敬,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不住的鞠着躬。 挂了电话,他的面色有些不善,转头就对勤务兵说道:“全速进军山城,天皇已经不愿意再等了,工农军的事情让天皇很不开心,让我们不用再同安倍玩下去了!” ********* 破法剑变得巨大无比,一剑下去,仓库的水泥地上裂了个寸许深的口子。 “好凶好凶。”爱酱很不满意,皱着鼻子。 “这样才有趣呀,咯咯咯!” 优丽酱的长发越来越长,顺着地面爬到陆望舒的脚下,三足金乌见状,立刻吐出赤焰火球,那头发缠绕着火球,一起烧了起来。 “爱酱,要拍皮球么?”优丽酱一派天真无邪的问道。 “传给我,传给我!”爱酱的小肉手举的高高的。 裹着赤焰的巨大头发球到了爱酱手中,她淘气的对着林西陆眨眨眼睛:“我要丢过来喽,你一定要接住哟!” “轰”的一下,这团赤焰刚一离开爱酱的手,头发就都被烧尽了,赤焰直直的朝着林西陆的门面而去。 【壹佰玖拾壹】大祭祀 这赤焰的威力巨大,林西陆虽然架起结界将其阻挡在外,但炙热灼烧的感觉还是让他浑身剧痛。 “没意思,球都接不住。”爱酱冲着林西陆撇撇嘴,很是不满意。 “既然没意思,那就收拾掉吧。”优丽酱宠溺的摸了摸爱酱的头顶。 “啊!”一声惨叫外加一声巨响。 “别太得意!”天冬应咒而出,举起巨大的木箱重重的将爱酱压在了下面。 “欺负我妹妹!”优丽酱本来黑白分明的双目瞪得浑圆,眼白迅速的消失不见,双瞳之中就只剩下了眼黑。 林西陆和陆望舒感到四周的空气骤然之间变得冰冷,气温似乎降了十度都不止。 鬼气! 陆望舒感到小腹之上忽然一阵寒凉,下一秒钟,仿佛挨了一拳一般,被打出了几丈之外。他按着被击中的地方,皮肤的冰凉已经穿透了层层的衣物,直达掌心。 林西陆这边结界之上不停传来捶打之声,像是有数十个人不停的在用力撞击着他的结界,虽然一时之间也伤不到他,但这仓库内的的确确是鬼气重重的。 “克哩克哩”的声音从木箱之下传来,一直小小的肉手穿透了那些木板,爱酱从木箱之下站了起来。 尖锐的断木片遍布她原本圆嘟嘟的脸庞,半块脸皮已经被划的耷拉了下来,本该是血肉模糊的地方却空空如也,只有几块泛着黄色的头骨撑在里面。 “这是爸爸给我的新衣服!”爱酱发现自己的面皮被划破了,试图将它推回原位,却是徒劳,“那我就要你这副!” 林西陆看着一团黑黢黢的浓雾朝着自己迎面而来,口中法诀不停,结界瞬间又加固了几重。那浓雾停在了结界之外,来来回回的打着转,似乎在寻找突破口。 天冬抽出腰间的桃木软剑,砍向爱酱,桃木本就是鬼怪的克星,这桃木剑用的又是百年前的桃树所制,威力更是无穷,寻常鬼怪一旦被砍到,立刻就会被锢住,分毫不得动弹。可这妖邪也是聪慧,一剑劈下,竟一分为二,化作两团黑雾朝着不同方向逃散。 优丽酱的长发像长了眼睛一般分为五股,朝着分上中下三路朝着陆望舒不断的攻击着,这头发威力巨大,被它扫到的地方不仅飘出阵阵黑烟,还像滚脓似得不断的冒着泡。 陆望舒灵活的闪避着,手中破法剑瞅准机会就朝那攻势凌厉的头发砍去,发丝硬如钢针,与破法剑碰撞之时,不住的发出“锵锵”之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双方都僵持不下,谁都没有讨到便宜。林西陆心中越来越焦急,这两个妖邪的背后,也就是云姑娘口中那名姓安的男子却一直没有出现。 仓库外的夜色浓稠到像化不开的墨汁,林西陆知道,这是天快要亮的征兆,若是再这么耗下去,自己与陆望舒的灵力和体力都会被耗尽的。 而爱酱和优丽酱这边似乎抱着戏耍的态度,没有过多猛烈的进攻,反倒是将自己防护的严严实实,可也使得林西陆二人无法脱身。 不安的情绪在林西陆心中逐渐扩大,他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一个圈套,一个显而易见的圈套。 “西陆,事情不对。”陆望舒也察觉到了。 林西陆点了点头,从虚镜出来后,他的灵力还未完全恢复,此刻却也顾不上危不危险了,对着陆望舒叮嘱道:“我再召唤一位侍灵,你找机会出去,那姓安的一直没有出现,怕是在谋划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蓝光乍现,郭索出现。 “优丽酱!他也有小鬼!”爱酱掉了块面皮的脸上出现了诡异又灿烂的微笑。 郭索不与她们多说,跋足奔向优丽酱,那些飞舞着的黑发试图去缠住郭索的手脚,眼看已经勒上了他的脚腕,可稍一用力,却直接从他的脚腕中穿了过去,扑了个空,只在黑发上留下了片片水渍。 “水鬼!”优丽酱阴测测的说道。 此刻郭索已经站到了优丽酱面前,不待站稳,一把薅住她的头发,狠狠的往反方向拽着,无数的黑发朝着郭索进攻,穿透了他的身体和脑袋,可郭索毫发无伤,手中却更加用力。 “嘶啦”一声,伴着尖锐刺耳的惨叫。 “优丽酱!” 爱酱大喊一声,又化作黑雾,飞到优丽酱身侧,紧紧的将她的脑袋抱在自己怀里。优丽酱痛苦的挣扎着,黄黄白白的脑浆滴滴答答的从那个光秃秃的脑袋上流下来。 郭索看着手中带着头皮的一头长发,默念咒法,手中生出数不清的细小藤蔓,将那黑发团团围住,一点一点的吸收着。 而陆望舒也瞅准了时机,想要冲出仓库,却不曾想,被一道强大的阻力拦住了。 “有人布了结界。”陆望舒皱着眉,咬破舌尖,一口清血喷出,红光一点一点的扩散开来,那本来无形的结界也随着陆望舒的血变得具象起来。 林西陆惊讶的看着那红光扩散的范围逐渐变大,先是仓库大门,又蔓延到窗口,整座仓库都被这结界笼罩其中了! “如此强大的结界……”陆望舒心中暗暗惊叹。 “爸爸!爸爸!”爱酱对着仓库中的某一个地方惊喜的叫道。 “爱酱和优丽酱都辛苦了。”这声音冶艳中带着清越,安倍缓缓地凭空出现,从略显模糊的身影到逐渐的具体。 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点在优丽酱的眉心:“优丽酱不痛了哟。” 一道黑气顺着他的手指注入到优丽酱的眉心,她的脸色从痛苦不堪变到逐渐舒缓,最终出现了一丝享受般的安详。 安倍从宽大的狩猎服中掏出一面镜子,手上不知道画了什么符,这两姐妹就都化作黑雾钻了进去。 “谢谢爸爸。”只剩下甜美的童声回荡在空气中。 “唐楼的水平,就到这儿了么?”安倍打量着林西陆和陆望舒,好整以暇的说道,“看来天皇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那些人是你杀的?”林西陆问道。 面前这个白衣红唇的男子,让林西陆很不舒服,在赤焰的照耀下,这男子虽然有影子,但过分苍白的皮肤和那阴森森的眼神,总让人觉得他不是人类。 “杀?”安倍轻笑一声,“他们还不配让我动手。不过,能作为大祭祀的祭品,也算是他们的福分了。” 林西陆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大祭祀具体是什么,可但凡用到生人性命作为祭品的仪式,其结果都是难以想象的可怕。 浅浅的灰白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安倍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意:“嗯,时间差不多了,我就不奉陪了。” 陆望舒见他要消失,一道黄符射出,安倍“啧”的一声,头都没有回,宽大的广袖一挥,黄符立刻失去了灵力,变作普普通通的一张黄纸,轻飘飘的落地。 安倍彻底的消失了,陆望舒还想再追,却被林西陆拦下了。 “太妖异了。这件事我们得从长计议。” ********* 唐副官自问征战沙场数年,也算是游走在生死一线,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了。可当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胃中一片翻腾,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林知夏没去理他,看着地上那足有五六尺深的大坑,和坑中那些被撕咬的不成样子的尸骸,有的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但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了,有的压根连人样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堆烂肉挂在那森森的白骨上。剩下的……就是一地的内脏,血淋淋的肠子,心脏,肺,乱七八糟的被扔了一地。 他在心中默默掐算着,中西南坤宫,正对艮宫,万物春生秋死,春种秋收,属土,正是八门中的死门。这坑中的尸骸,草草一算,都有不下四十人,究竟是什么在这城南的竹林中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还专门在这样一个大凶的位置挖了这样一个坑来存放尸骸?这背后的人,是否与城南成年男子的失踪有关?林西陆他们是否又知道这件事呢? “司令,我们还去仓库么?”唐副官吐的黄胆水都出来了,这才有气无力的走回林知夏身边,问道。 “去,排人守住这里,有可疑人等靠近立刻羁押起来!”林知夏虽然没了侍妖镜,可敏锐的直觉一直在提醒他,这些尸体的背后,不是简单的杀人,极有可能是懂堪舆术数之辈在操纵着一切。 ********* “你怎么来了?”林西陆看着仓库外的林知夏和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军队,很是吃惊。 “你们被困住了?”林知夏感觉很不可思议,虽然现在的他对林西陆失去了爱慕之心,但记忆中的林西陆和陆望舒都是唐楼中一等一的好手,似乎从未被如此囚困过,“需要什么?” “草木灰,朱砂,还有一把火。”陆望舒说道。 混着朱砂的草木灰燃尽后,这仓库外的结界出现了松动,陆望舒一道黄符射出,结界应声而裂,消失不见了。 林知夏看他们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受什么重伤,立即说道:“城南竹林,我想你们需要走一趟了。” 林西陆看着他凝重的神色,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方才安倍口中的“大祭祀” 【壹佰玖拾贰】不诉离觞 林西陆随着大部队一起往竹林里赶,胸口中的真气不停的翻腾着,刚在才仓库之中,真的是拼上了全部的真气,才能将郭索召唤出来,而郭索在与优丽酱的缠斗中,将自己的能力又放大了数十倍不止,林西陆几番头晕眼花,可他生生凭着一股子执拗,硬撑了下来。 现在大部队行军的速度很快,林西陆又丝毫没有休息,步伐甚是虚浮。 “吃了。”陆望舒将一个小木盒子塞到他手中。 “不行,今日的青丸你还没吃。”林西陆将木盒推了回去。 “强用灵力的不是我,至少我现在没有面色惨白到像是刚回魂的。”陆望舒不肯拿,“你要是再硬撑,万一倒在路上,岂不是更麻烦。” 林西陆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可俞广白之前明确的说过,陆望舒的伤在找到根治的方法之前,必须要每日一枚青丸吊着,否则……谁也不知道这伤势会恶化成什么样子。 “吃吧,我们只是去看看,说不定一会儿就能回唐楼了,我回去再吃也来得及。”陆望舒满脸都写着不容拒绝。 青丸特有的药香和灵力不但引起了路边精怪的注意,走在前头的林知夏也循香而来。 “受了重伤?” “没事,继续赶路吧。” 林知夏看着林西陆缟素般的面色,神情虽然依旧冷冷清清,可胸口处却有些憋闷。 一行人安静而迅速的来到了那片竹林,守卫的士兵将遮盖的茅草搬开,虽然是寒冬腊月,可一股浓郁的尸臭却扑面而来。 陆望舒抚上侍精怪镜,野狼,山狐,毒蛇,不下数十种的山兽精魂都游荡在那尸坑中。 林西陆见陆望舒露难色,也催动了法诀,透过侍仙镜,灰扑扑的地仙,一些游荡在人间的散仙,还有几个半仙的样貌都浮现了出来。 “如何?” 林知夏见到陆望舒和林西陆震惊又错愕的模样,就知道这事情怕是不简单。 “这些人的魂魄都没有了。”陆望舒喃喃的说道,“这些尸体,你安排家属认领吧……至于死因……” 陆望舒皱着眉,思索着该如何解释。 “这件事,与那安倍逃不了关系,无论现在看上去多么的诡异和难以置信,只要降服了他,一切就能迎刃而解。”林西陆沉声说道,“我们得回去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唐副官,跟着六爷和九爷回唐楼,若是有什么需要,无需向我汇报,直接办就是。”林知夏冲着唐副官吩咐道。 ********* “明日就是满月了,天皇的第七位侍灵吸收了上月之气就会苏醒。”安倍站在城南的山泉边,看着浩瀚广阔的天空,面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划城而治,哈哈哈哈,真是个笑话!整个大中华到时候就都在天皇的掌控之下了!” 月光下,安倍的双眼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如鬼魅似妖魔。 沉睡的山城,包括整个司令部和唐楼都没有注意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已经悄无声息的度过了那条江,攀上了山城最东边的山头,连鸟雀都没有惊醒。借着明亮的月光,不难发现,这些人的背上,都贴着一张画了奇怪符咒的白纸。 ********* “几百年了,从他之后,安倍家竟出了这样一位不得了的人……”冯掌柜像做梦一样嘀咕着。 安倍晴明,这四个字,这个名字唐楼中人再熟悉不过了,他的过去,他的法咒,他降服过的那些妖魔,至今仍传颂在唐楼九侍们的口中。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几百年后,这样一位伟大阴阳师的后人,居然成为了如此残忍可怖的……妖魔! “所以,这位安倍的身上,也有狐狸的血脉……怪不得看不透他的真身。”林西陆心中暗道。 “安倍晴明会的,他都会。也就是说,我们会的,他都也会……”苏南星使劲的挠挠头。 遇到这样的大事,除了沈绍青和俞广白,剩下的人都聚集在了议事厅。 “不,除了日本的阴阳咒法,中华流传了几千年的法咒我们也学了!所以,若是轮起基本功,唐楼九侍未必会输给他。”雁桑冷静的分析道。 “今日我与望舒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林西陆讲得坦坦荡荡,毫无遮掩。 厅中有些沉默,所有的人都知道,林西陆和陆望舒的身手,在这辈的唐楼九侍中,已经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若他们两个联手都觉得不敌,那这位安倍的强大,让人不寒而栗。 “那大祭祀究竟是什么,与那些惨死的百姓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方海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大祭祀其实就是生祭的一种,古来生祭都是祭天,天为大,这大祭祀祭拜的也是上天。普通生祭用牛羊,或是别的牲畜。而这大祭祀需要的则是生魂,七七四十九条生魂……”冯掌柜解释道。 竟然害了四十九条人命!陆望舒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双拳,关节隐隐泛白。 “只要这生魂与符咒融合,再找一个极阴的月圆之夜,催动咒法,周围游走的邪物都会涌向那符咒,再吸到足够邪气的时候,加上一点施咒人的心头血……这符咒就会具象化,成为一具邪灵!”冯掌柜继续解释道。 “邪灵?!是什么?”苏南星忍不住插嘴问道。 “一具邪灵尚可以用法术诛灭,但若天地之间出现了七具邪灵,就会凝结成为连天地神佛都不可能将其毁灭的存在。到时候……这人间基本上就任由这邪灵背后的主人予取予求了……” “那现在,这人间可有别的邪灵出现?”林西陆问道。 冯掌柜的脸色很是难看,喉结上上下下的滚动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几……几具?”苏南星问得小心翼翼,心中却七上八下的打着鼓。 “六具。”雁桑说道。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不存在了。 “怎么回事!”陆望舒盛怒之极,反而平静了下来。 “上面通报过了。”冯掌柜无力的瘫在椅子中,万万没想到,这最关键的一具邪灵竟然要在山城出现! “全国战乱,咱们这不谈,其余唐楼的九侍大多只有三四人到任,根本不是那邪灵的对手。百姓之中,对这神佛妖魔道相信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并没有什么人愿意来学这本事……做这差事……”雁桑柔软的嗓音中透出无限的悲凉,“百姓对神佛的信仰越深,九侍的灵力就越强。若是有一日再也没有百姓相信这些,那九侍不过就是些会拳脚功夫的武夫罢了……” “所以……事到如今,山城唐楼变成了这天下存亡的关键?”苏南星还是有些发懵。 “我们能守住山城,就守住了天下,否则……”林西陆的话不用挑明,大家都心里有数。 “下一个极阴的月圆之夜是什么时候?”方海问道。 “明日。”冯掌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 “哥哥,你又要去捉妖了么?”江雪懂事的往陆望舒的被窝里塞了个汤婆子,替他将被窝暖好。 “江雪,若是哥哥失败了,你怕么?”陆望舒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抱着小江雪了。 “不怕,有哥哥在,什么都不怕。”江雪呵了一口暖气在陆望舒的掌心,不住的替他搓着手掌。 ********* 长长的银针插入了俞广白的颅顶,雁桑这才敢喘气。 俞广白睁开双目,神采奕奕:“对不起,我又让你担心了。” “我想要为你担心,最好日日夜夜,年年岁岁都可以为你担心,一直到你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了,还让我担心。”雁桑强忍住眼中的泪花,声音哽咽。 “别哭,这种时候,若是我不去,怎么还当得起唐楼二爷的名号呢。”俞广白轻轻地揽住雁桑的肩头。 “我知道你要去,我也想去,只是……”雁桑自从失去双手之后,从未像今天一样恨自己这对义肢。 “江雪需要你照顾,等我们回来。” ********* “你当真不去?”难得发怒的苏南星一拳打在门框上。 “哼!不去!这不过是份差事,我难不成还要为这差事丢了性命?那邪灵既然这么可怕,你们这样前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沈绍青冷笑着说完,“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不再给苏南星说话的机会。 ********* “有事找我?”林知夏将手上的文件放下,看着面前不请自来的林西陆。 “有点儿想你了。”不知道明日是否能活着回来,这些过去都藏在心里的话,林西陆现在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来了。 林知夏有些手足无措,心中虽然平静如水,可脑中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忽如其来的……告白。 “你到底要干嘛?” 林西陆没有回答,就这样看着橘色灯光下的林知夏,带着些浅棕的头发,澄清的圆眼,还有那不笑时也会微微上翘的嘴角,明明与小时候是一模一样的人啊。 林知夏瞪大了双眼,呼吸在这一瞬间都忘记了,源源不断的温暖从林西陆的柔软的唇瓣上传来,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 “走了!保重!” 林西陆的唇没有过久的停留,不是不愿意,而是他不敢,生怕自己会沉溺其中。 看着林西陆消失在窗口,林知夏的记忆忽然回到当年萧白白那桩案子的那个夜晚,心中似乎有一股什么慢慢的涌动了出来。 【壹佰玖拾叁】百鬼夜宴 这种情愫感觉像是从骨血里渗透出来的,明明不对他动情,可这忽如其来的情愫加上不停翻涌着的回忆,让林知夏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铃铃铃!”桌上那部红色电话响了起来,在这深夜里分外的刺耳,显得特别的惊心动魄。 “我再重复一次,山城以南的全部事物,我军都不得插手!否则上峰怪罪下来,我都保不住你!”詹延卿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了出来,怒气冲天。 “是,山城以南,绝不插手。”林知夏重复道,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分明就是带着得意。 “来人,备车。”林知夏按响了警卫铃,“去唐楼!” ********* “这次手脚倒是利索很多,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安倍的微笑在傍晚的夕阳下带了几分虚幻的感觉,“啊,原来是侍地者来了。” 俞广白深深的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眉峰微挑:“没想到我的名气都传到了海的那头。” “侍神者,侍仙者,侍鬼者,还有侍精怪者。”安倍口中念到,眼神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怎么少了一位侍魔者呢?” 这妖邪竟然对唐楼的情况了如指掌!林西陆暗暗吃惊。 “天皇最重要的一位侍灵能选在山城诞生,是你们无上的荣耀,”安倍好整以暇的来回踱着步子,“唐楼中各位的本事我也是有所耳闻的,若是诸位愿意,天皇是极其乐意不分种族,广纳贤才的。” “呸!你伤我国人性命,掠我国人财富,还妄想我们助纣为虐!”苏南星狠狠的朝安倍的方向啐了一口,“今夜,不但是你的这个鬼侍灵,就连你,我们都要一起消灭!” 安倍没有因为苏南星的话而生气,眼神中多了一分怜悯:“你们中国有句古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将诸位清除了。” 说着,安倍从怀中掏出一面手掌大小的铜镜,凌空虚画符咒,浓郁的黑雾从镜子里蹿了出来。 “爸爸!” “爸爸!” 爱酱和优丽酱争先恐后的站到了安倍的身侧,目光紧紧的粘在了他的身侧,充满的敬仰与依恋。 “小心鬼气。”林西陆提醒众人。 “孩子们,试试他们。”安倍伸手一挥,扫过众人。 “是你们!”爱酱奶声奶气的冲着林西陆和陆望舒尖叫道,她上次损毁的面容已经完全恢复了,“今天我一定要穿上你这身皮囊!” 长发暴涨,朝着众人而去,方海灵力深厚,手成莲花状,双目轻阖,就地打坐,睫眼间就结起巨大的结界,将众人都护在其中。俞广白手中紫光闪过,长鞭祭出,宛如游龙,将爱酱的诡异的长发尽数缠住。 优丽酱伸出双手,十根手指上本来短短的指甲在一瞬间变得又尖又长,狠狠的朝着结界一爪下去,激起无数的灵光。 侍鬼镜祭出,苏南星看着面前的两个鬼童,冷笑着说道:“人皮傀儡,致损阴德,就让小爷渡你们入轮回吧!” 口中法诀不断,灵光不停的扩大,在他手中形成一幅锁链,那锁链周身银白,却散发出阴森森的黑气。 “能让我用上黑白神祇的这幅锁链,也算是你们的本事了。” 锁链像探知到这两个鬼童的存在一般,飞快的游走了过去。鬼童从未见过这样的锁链,可也能感知到上面那些黑气的可怕,她们本就来自地狱的怨魂,可这些黑气似乎比地狱还让她们觉得可怕。 林西陆和陆望舒见机一起朝着正在泉边念咒的安倍攻了过去。 “泰山府君……”安倍口中念念有词的正在召唤修罗门,周身则厚厚的罩了一层结界,使他不受外界的干扰。 陆望舒一剑砍下,“咔啦”一声,安倍头顶的结界裂了一条口子,虽然不深,但迅速的朝着四周扩散开来。 安倍很是吃惊,随即冷笑道:“一日不见,灵气增加了这么多,果真是不要命了的。” “除不掉你,这人间就是地狱,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陆望舒迅速将剑挥出。 整个结界彻底碎裂,一地的荧光慢慢渗入土中。 “倒是有趣,”安倍抬头看看天空,月亮还未出现,“还有些时间,我就陪你们玩玩儿吧,让你们看看真正的阴阳之术。” 只见他双指成剑,立在下颚,口中喃喃不停,陆望舒明显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一阵摇晃,土石似乎都有了松动。 猛地一下,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抓住了陆望舒的脚腕,阴寒之气从脚踝传到天灵盖,陆望舒挥剑一砍,那手从中间变成了两半。 安倍附近的土地都裂了许多的口子,数十具尸骸从土壤中爬了出来,不仅有人类,还有些辨不清种类的野兽也混杂其中。 “天冬!” 高大威猛一身道服的天冬应声而出,手中黄符迅速朝着这些尸骸而去。被贴中的骷髅,立刻像木头一样定在原地不动了,天冬桃木剑砍下,这些骸骨化作粉末又落回了土里。可下一瞬间,这些回归土地的尸骸粉末又立刻重新凝结成一具新的尸骸,继续站起来与天冬缠斗。 “没用的,这些孩子们都是受了我的灵力的,无论你怎么劈砍,都是可以重生的。” 安倍的唇边挂着明显的讥讽,手中的一把折扇与陆望舒的破法剑来来回回已经过了数百招都不止。 “爸爸!”鬼童们的惨叫传来。 安倍抬眼一看,原来是苏南星的锁链将她们牢牢缠住,无论她们怎么施法念咒都无法挣脱,安倍广袖一挥,一枚用朱砂画了符的咒纸朝着苏南星直直而去。 “啪”的一声,苏南星面前的结界直接被穿了个洞,眼看那咒纸就要落在苏南星身上,“嘭”的一声,却撞在了新的结界之上。 苏南星感激的朝着方海一笑,却发现方海仍旧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苏南星收敛心神,抚上侍鬼镜,集中灵力,之间一扇纂刻着鬼头大口的青铜大门凭空出现:“日本的阴阳术!呸!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鬼门关!” 那门上的鬼头忽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狂风从青铜门中刮出,唐楼中人都巍然不动,可那两个鬼童却晃晃悠悠的飘了起来,眼看就要被那门吸进去!活人都有三魂七魄,所以身子重,能受得住这鬼门关的引魂风,而鬼魂往往都是魂魄不全的,身子轻飘飘的,引魂风一吹,即刻就要被吸走。 “爸爸!”鬼童的惨叫不住传来。 陆望舒步伐更加灵活,死死的缠住安倍,让他无法接近苏南星。 苏南星口中的法诀越念越快,引魂风越来越大,苏南星看准时机,将无常链往鬼门关里用力一掷,锁链跟着那头的两个鬼童就一起被那青铜大门吞噬了。 安倍见鬼童被吞,双眸之中瞬间迸出两道绿光,原本还是人类的眼睛,此刻再一看,却已经变成了一对狐狸眼。 “你的祖先降妖除魔,你却在此处纵容妖魔作怪!你不配做安倍晴明的子孙!”林西陆手中黄符不停,那些尸骸也跟着不停的倒下。 “安倍世代效忠天皇,只要是天皇所愿,吾等宁死也要助其达成。你们这些中国人懂什么!偌大一个中国,竟然无法统一,选不出一个真正的王!既然你们选不出,那就由我来帮你们一把吧!” 那双阴邪的狐狸眼中竟然出现了双瞳,双瞳之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小心!”俞广白大声提醒着众人。 金光闪过,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安倍本来召唤出来的那些骸骨都不见了。 唐楼众人心中却更加警惕,不敢掉以轻心,忽然之间,地动山摇,山泉开始沸腾,不住的传来树木轰然倒塌的声音。似乎,在不远处,有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百鬼夜行!”苏南星眼尖,在清冷的月光下看到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山鬼! 那山鬼足有一丈多高,它冲着苏南星就是一脚,苏南星及时闪过,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数不清的妖魔鬼怪乖巧顺从的匍匐在安倍身边,却虎视眈眈的盯着唐楼众人。 “怎么样,没想到山城竟然还藏着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吧。”安倍伸手给脚边的一只山魈顺了顺毛,“侍地者?哼!你有这个能力么?” 俞广白面色难看之极了,这层层叠叠的妖物之中,他还见到了几只地精,而这些地精原本是为他打探消息所用的。 “九潇!”林西陆一声轻呼。 陆望舒顺着林西陆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那些妖魔之中,不但有九潇,甚至还有踏云馆中的许多精怪。而九潇的目光呆滞涣散,仿佛不认识林西陆等人一般,只是恶狠狠的瞪着他们。 “这些妖物都被控制了,似乎已经丧失了神志。”林西陆提醒众人。 “唔,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啊!”安倍抬头看着夜空,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散发着柔和的清辉,“月色还真是美。孩子们,在这么美的月色下,让宴会开始吧。” 安倍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所有的妖魔眼中都散发着与他一样幽幽的绿光,唇边那诡异又可怖的笑容也与他如出一辙。 【壹佰玖拾肆】唐楼七爷 林西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饶是在唐楼做了这么多年的侍仙者,他也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形态各异的妖魔鬼怪。 山鬼的喉咙里不住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茶碗大小的眼睛眯渐渐的眯成了一条线,长长的一只后爪深深的埋进了土里。 “嗷!”的一声长啸,山鬼率先凌空跃起,朝着唐楼中人发难。 破法剑变得有独木舟那么大,将山鬼这一爪挡了下来。山鬼见攻击未果,大尾巴卷上破法剑,与陆望舒抢夺了起来。 其余妖物见状,一拥而上,毫无章法的与唐楼众人厮打了起来。起先有些修为的精怪还施法念咒,试图攻破结界,可看到那些修为浅薄的狼崽子一爪下去,就能抓破苏南星的皮肉之时,这些精怪渐渐的品出滋味来了。现在对付唐楼中人,用法术不顶用,因为方海用强大的灵力结成了厚厚的结界,将唐楼中人护的密不透风,自己那丁点微薄的法术根本无法穿透这结界。倒不如放弃法术,直接用最原始的肉搏,结界自古就是应术法而生的,防得住邪灵妖魔的咒法,却防不住一刀一剑的劈砍。 “这些东西倒是有些脑子的。”俞广白胳膊上被山鬼咬了一口,皮肉翻翘,原本的褐色衬衫都快被鲜血染成变成墨色了。 “呸!”苏南星一口血沫吐出,抬手狠狠的擦去唇边的血渍,脚下那条被斩了头的巨蟒还在不停地扭动着。 月光下的安倍,皮肤被照耀的近似于透明,细如牛毛的鲜红色血管顺着他的脖子开始朝面部和四肢蔓延,他口中念念有词,细细一听,竟然是连一个字都无法听明白的上古咒法。 林西陆身上也多了几处外伤,好在冬天衣服穿得厚,胸口又有护心镜挡着,伤势均无大碍。可重重叠叠的妖魔挡在身前,让他完全没有办法接近安倍,更别说阻止他了。 “九潇,让开!”陆望舒格住九潇的大尾巴。 九潇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迟疑了一下,可下一瞬间,眸中又迅速被绿色的幽光覆盖了,他看上去毛茸茸的尾巴强劲有力的卷上了陆望舒的手腕,陆望舒另一只手举起破法剑,朝着他的尾巴砍去。 “噌!”的一声轻响,破法剑剑锋受力,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只是削落了九潇尾巴上的一撮绒毛。 “好歹是与唐楼签了死契的,多少也得留点情面。”白白净净的面庞,小油头还是整整齐齐的三七开着。 “沈绍青!”苏南星反手拧断一只山魈的脖子,面露惊喜。 “就说了你们这帮人不动脑子,一个个的上杆子的跑来送死!” 沈绍青语带嘲笑,可手中却是半分都没有闲着。那左手拿着一本青皮簿子,右手上握着的是一直手指粗细的金色毛笔,那毛笔通体发光,笔尖更是凝结着不得了的灵力。 “冯掌柜竟然将点将笔给你用了。”俞广白瞬间明白了冯掌柜的用意。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河边野处,庙宇村庄,宫廷牢狱,坟墓山林,虚惊怪异,失落真魂,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吾进差役,着意收寻,收魂附体,帮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失魂者九潇,速速归来!”沈绍青高喝一声,点将笔对着名簿重重落下。 正咧着嘴要咬破陆望舒喉咙的九潇定在原地,几个弹指过后,他眼中的绿光消失殆尽,仿佛回魂一般,呆呆地看着众人:“这……我……” “还不帮忙!”陆望舒一把推开九潇,破法剑替他挡了黑熊的一巴掌。 “奶奶的!敢伤你九潇爷爷!”九潇回过神来,单手结印,冲着黑熊精而去。 有了沈绍青的相助,登记在册的妖魔开始一个个的意识恢复了清明,即便不愿意,也迫不得已的开始与被安倍操控的妖魔对抗。 “不是说什么也不肯来吗,怎么,想通了?”苏南星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一条巨蜥的攻击,正好落在沈绍青旁边。 沈绍青并不答他,摸出两枚骨钉朝着林西陆的方向射去,“噗噗”两声,骨钉入肉,林西陆脚边的多了两具鬣狗的尸身。 “若是帮你们,说不定还能多活一阵子,总好过落在日本人手里生不如死。” 沈绍青凌空一划,将点将笔和名簿一起塞进了空间裂缝,“刷”的一下展开骨扇,“麻溜的,别真被他把邪灵召唤出来了,枉费我辛苦一场。” ********* “林司令,你这是什么意思?”山下大佐摸上腰间的手枪,满脸杀意的看着林知夏。 “上峰吩咐了,城南事物全权交给友军处理,只是这城东,城西,城北,还在我军的控制范围之内。”林知夏的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 “你们!”山下大佐的整张脸被气的有些扭曲,他们自东面进入山城,要到城南自然是要经过城东的。 “传我的军令,擅闯山城者,就地正法!”短短几句话,林知夏说的铿锵有力。 “是!”手下的军士振臂高呼,日军在巴城,乃至全国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有所耳闻,只是一直迫于军令才不敢轻举妄动,眼下,日军已经来到了面前,他们脸上的杀意,手中的尖刀都在对着山城叫嚣,身为山城的驻兵,心中的热血在这一刻,都被激发了起来。 谁也不记得究竟是哪一方扣响了第一声扳机,火药的味道使得这些铁骨铮铮的男儿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朝着那操着异国口音的侵略者而去。 断肢残臂飞溅开来,脸上残留的不知道究竟是敌军还是自己人的鲜血,全部的人只有一个信念“守住!要守住!” “林司令,你这样会受到惩罚的。”雪亮的刺刀逼近了林知夏的胸口。 “那我倒要期待看看。”林知夏足尖发力,灵巧的越过了山下大佐,握着匕首,刺向他的要害。 山下大佐像背后生了眼睛一般,侧身躲过,就在这个侧身间,他双手掐诀,口中不知念了什么,身量忽然暴长了起来,眨眼的功夫,竟然壮实了一倍不止。 林知夏一拳打在山下大佐小腹,对方毫无损伤,但自己的拳头却像是打在了铁板上一样,火辣辣的疼。 “司令!这些日本兵!”唐副官惊恐的喊道。 林知夏转头一看,原来所有的日本兵都跟山下大佐一样,身体忽然暴长,浑圆有力的肌肉撑破了穿在身上的军服,本来竖直的脊背都因为骤然增加的肌肉而佝偻着;他们的眼眶似乎容不下自己的眼珠了,整颗眼球都向外突出着,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一样;嘴巴也无意识的张开,口中的涎沫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 一小队驻兵瞄准了一个异化了的日本兵,猛烈的一阵扫射过后,那日本兵已经被打成了筛子,可他还是直挺挺的站着,甚至一把抓起离他最近的一名驻兵,“咔嚓”一声,竟活生生的把那人从腰际处一折为二。 “司令!”唐副官不怕死,可他也不能让手底下的兄弟白白送死。 “果然不出我所料!”林知夏说着,扔掉了手中的匕首,双手结印,手中出现无数张黄符,这些黄符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射向那些异化了的日本兵。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黄符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牢牢的吸附在异化了的日本兵身上,原本暗淡的朱砂逐渐的变得鲜艳浓郁起来,日本兵暴长的身躯也渐渐的缩小。 “你!” 山下大佐惊慌不已,这是山下手底下一流的阴阳师研制出的咒纸,能在短时间内增强军人的战斗力,不惧疼痛,力大无穷,只要不被砍掉首级,是死不掉的。 自从进入了巴城,这咒纸帮助山下大佐赢了一仗又一仗,让他很是得意,准备将这咒纸献给天皇,好让天皇早日能够夺得中国,也为自己挣得一份更好的功名。 但当时安倍对这咒纸上的法力嗤之以鼻,只是冷冷的对他说道:“雕虫小技也敢出来献丑。”,这件事让山下一直耿耿于怀。 前几日天皇对安倍久久未能进入山城感到不满,直接向山下大佐下达了命令,吩咐他可以不再听从安倍的指挥,久居安倍之下的山下于是将这咒纸发放给了第一梯队的所有士兵,准备今日在山城一展拳脚,借此向天皇宣告自己真正的实力。 可现在,这些碰到了黄符的士兵就像散了气的气球一样,一个个的都瘫软在了地上,任人宰杀。 “这阴阳术你可用的不好。”林知夏手中还有一张黄符,他对着黄符轻轻的吹了口气,那黄符直奔山下大佐而来。 “你怎么能破我咒纸?!”山下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他极不甘心的问道。 “哼,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林司令的是从哪儿出来的。”唐副官使了个眼色,手底下的人立刻上前将山下大佐五花大绑。 “你……到底是谁?” “唐楼七爷。”林知夏转过头来看着他,鼻梁上多了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月光下,镜片背后的眸子亮得骇人。 【壹佰玖拾伍】七星破军 “侍……侍妖者!这怎么可能!”山下大佐满脸的不可置信,“唐楼九侍是不可能从军的!” “你说的没错,”林知夏推了推鼻梁上的侍妖镜,“所以,现在山城的司令是他。” 林知夏的指尖指向浑身是血的唐副官。 “哈哈哈!”山下大佐恨恨的紧咬着牙,“中国人,果然狡猾的很!” “司令,不,七爷,您快去吧。”唐副官将额角的血迹抹去,对着林知夏说道,“军中的事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林知夏从怀中掏出一沓黄符,交到唐副官手中:“这些将士和百姓的性命,交给你了。” 看着这名他跟随了多年的年轻司令消失在视线中,唐副官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中的黄符,眼眶有些发热:“来人,将山下待会司令部牢房,严加看管!今夜连审,务必在天亮之前问出日军下一步的侵华方案!” “哈哈哈!”山下大佐仰天长笑,“天亮之前?恐怕这个小小的山城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唐副官一把揪起山下的衣领:“什么意思?” “哈哈哈,山城唐楼不是全知全能么,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山下满脸的讥诮,自此之后,无论如何拷问,再也不肯多说半句。 “快去通知唐楼,日军恐怕有更大的阴谋!” ********* “二爷,这妖魔越来越多了!踏云馆的姑娘们都死伤过半了!”九潇一爪子劈死一条树干粗细的千足虫。 “费什么话!要是被这妖人将邪灵炼化,别说踏云馆了,山城都保不住了!”苏南星手中的锁链紧紧的锁住了几个生魂,使劲一勒,灰飞烟灭。 安倍的长发不知何时散了开来,在山风中猎猎飞舞,月光下,晶莹剔透的白皙皮肤,殷红的唇,乌黑的发,竟散发出一种妖异的美感。他的双目直直的看向空中那轮皎洁浑圆的明月,口中还是不住的吟唱着那古老的咒法。 郭索的藤蔓穿透厚厚的泥土,试图将安倍捆绑起来,可刚一触及他的脚踝,那些藤蔓就碎成了点点荧光。 沈绍青手中的骨钉时不时的朝着安倍射去,可都被结实的结界阻挡在外,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陆望舒默念咒法,侍精怪镜中的长腿仙鹤破云而出,直冲安倍要害。终于,安倍的吟唱被打断了,那鹤儿的长嘴啄到了安倍的腰眼。 “没想到你有如此能耐!”安倍阴测测地说道,那双散发着幽光的狐狸眼中满是怒火。 只见他扇沉三指,另一只手对着鹤儿的眉心轻轻画着符咒,鹤儿像是受了极大打痛楚般的扑棱着翅膀。 陆望舒双手结印,将全部灵力灌输在那仙鹤之上,仙鹤一声清啸,巨翅挥动,翅膀上的羽毛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小匕首,全数朝着安倍射去。 安倍再次加固结界,可那羽毛轻巧的就将结界击碎,攻击之势丝毫不减。 纵然安倍伸手灵巧,可也被几根羽毛射中,雪白的狩猎衣上绽放出殷红的花朵。 他伸手一摸自己的伤口,舌尖轻轻的品了品指尖的鲜血:“久违了啊,我都记不清有多久没人能让我受伤了。年轻人,你很不错。” 安倍的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容,手中指法变化,迅速的掐了个诀,一直巨大的手掌凭空出现,一把将仙鹤抓住,“咔嚓”一声拧断了它的脖子。 “鹤儿!”陆望舒声嘶力竭的叫道。 可那仙鹤甚至都未来及哼上一声,就变成一地的碎灵,消失不见了。 没了仙鹤的攻击,安倍又开始吟唱那诡异的法咒,原本清澈的山泉水逐渐变得浑浊,岸边百年常青的松柏树也开始一点一点的枯黄。 林西陆这时明确的看到,安倍的附近有一个六芒星法阵,法阵的中央,一双小巧的脚渐渐的出现了。 “邪灵!”一直为大家布结界的方海忽然睁开双目,手中一道赤色符咒朝着那双脚射出,那双脚似乎感受到了那道符咒的威力,瑟缩了一下。 “别怕,属下会保护您的。”安倍温柔的说道。 那只巨大的手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朝着方海而去。巨大的压迫感让方海喘不上气,唐楼众人明显感到身上的结界弱了许多。那只巨手一点一点的把方海向下压着,似乎想要把他压到泥土之中,方海口中咒法不停,奋力抵抗着。 沈绍青一把骨钉朝着那手射去,可那只巨手并没有实体,骨钉直接穿了过去,没有伤到他分毫。林西陆一张黄符射出,巨手之上冒出“滋滋”的青烟,但它浑然不在意,仍旧专心对付方海。 “砰”的一声过后,那只巨手骤然消失了,方海身上的压迫感也没有了。 “林司令!”安倍捂着胸口,鲜血不住的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 “知夏……”林西陆一眼就看见了林知夏的侍妖镜,“你……” “唐楼这份差事,我还是挺喜欢的。”林知夏将手中的配枪收回枪袋中,“心脏中枪,安倍,纵然你能通阴阳,可也不能变生死吧。” 林知夏说的没错,安倍的修为深不可测,可这些修为毕竟是寄居在这肉身之上的,而林知夏这一枪,射穿了他的心脏,这具身体坚持不了多久了。 那双刚刚出现的小脚又开始变得透明了,似乎还有些慌乱,不知所措的在法阵中来回的走着。 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点,清冷明亮的月光将这片土地照的如同白昼,安倍眸中的绿光渐渐转淡,双瞳也几乎完全消失了。被他召唤出来的妖魔鬼怪这时也全都恢复了神志,看到面前的唐楼九侍,遁地的遁地,求饶的求饶,有几个干脆昏死了过去。 “本来不想做到这种程度的,没想到山城唐楼……是我轻敌了。”安倍虚弱的说道。 唐楼众人不敢轻敌,将他团团围住,生怕他再有异动。 “这副皮囊,终究还是有些弱啊。”绿光从安倍的七巧之中倾泻而出,下一个瞬间,安倍颓然倒地,一动不动。 那绿光凝结成一团,声音忽男忽女:“好久不见了,西陆。” 林西陆一怔,双目瞪大:“怎么会!” “早就告诉过你了,这山城已经与四方山的镇魔池没有什么区别了。”那绿光忽高忽低,飘忽不定。 “就是你占了我的身子。”林知夏咬紧了腮帮子。 “放心,你那副无爱无恨的躯壳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了。因为……现在有更好的了。” 那团绿光“嗖”的一下朝着法阵直直冲去,落在了法阵中央,与那双几乎快要消失的小脚融合在了一起。 “不好!那邪识要变成邪灵了!”俞广白高声疾呼到。 天地之间仿佛静止了,奔流着的泉水一动不动,扑楞着翅膀的飞鸟就这样停在了空中,唐楼众人的身体像是都被凝固住了,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法阵中飘出阵阵绿雾,一道人影缓缓出现。 天空中传来阵阵的轰鸣声,林西陆抬头一看,几架飞机低低的飞过,朝着山城而去。 “人间炼狱,看来我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呢。”广袖白衣,利落的短发,双眸之中像藏尽了天下的秋水,波光潋滟,粉樱似的薄唇正微微笑着,一对雪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 “拜……拜言……”林西陆立刻摇了摇头,愤恨的说道,“无耻!” “这皮囊我喜欢的很。”袖长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面颊,“不过这名字,我却觉得俗气的很,既然这日本的阴阳师用了紫微之术,你们可以叫我——破军。” “为什么要帮助日本人!”陆望舒问道。 “日本人?”破军略一皱眉,随即伸手指着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安倍,“啊,你说的是他们。因为他们心中有念,有欲,这欲念足以让我强大。他们所经之处尸殍遍野,冤魂不绝,更是滋养了我的灵魄。只要他们存在,我就会无限的壮大,永远的存在下去。” “轰!” “嘭!” 爆炸声和浓重的硝烟味在此刻一起传来,纸灵与灵蝶一同乍现,传递的都是同一个消息:日军空袭山城! 林知夏愣住了,本以为的万无一失,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山城的百姓,山城的驻兵,他亲手交出去的性命,现在不知还有多少是活着的! “二爷,带着三爷和沈绍青回去帮忙!这里交给我们!”林知夏当机立断,山下大佐的那种咒纸一定还有很多,山城中必须有会法术的人镇守! “快走!”苏南星和林西陆一起高声喊到。 “想得美。”破军广袖挥出,巨大的灵气奔涌而出,朝着俞广白等人而去。 “走!”水北手持百炼青铜,抵挡着这股灵气,镜子上迅速的出现了许多裂缝。 俞广白不再犹豫,单手掐诀,三人一起消失。 “噗!”水北一口血喷出,百炼青铜碎了一地。 “西陆,看来你还是没长记性啊,难道你忘了,侍灵也是会死的么?” 破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动了动手指,水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身体越来越透明。 “放开我妹妹!”森森红光从木生琴中射出,朝着破军而去。 【壹佰玖拾陆】神佛慈悲 “死了一个拜言,你还能剩下七个了是么?”破军的结界根本不是山南的木生琴能奈何的了的。 红光射在四方山镇魔池邪识与阴阳紫微术邪灵的共生体上,就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无声无息,一丝波澜都无法激起。 自从听到炮火声之后,林知夏的心绪一直无法平静,他脑中心中满是愤怒,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懊恼,若是方才……若是方才自己留在城东,说不定就来得及护住那些百姓了! “小心!”一道人影闪到身前。 “哐当!”一声,那人影因为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跌进了他的怀中。 “你没事吧?” 桃花眼中满是焦急,原来方才破军看出了林知夏的心绪不宁,趁着他分神,暗地里施了一道咒术想要夺他性命。幸好林西陆及时发现,结起结界,这才救了他一命。但那咒术来势凶猛,林西陆一时承受不住,险些跌倒。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已经尽力了!”林西陆握着林知夏的双肩,双眼直视着他,“知夏,凝神聚气,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处理了他!” 林知夏凝视着林西陆的双眸,其中不但没有丝毫的责怪,还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这样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轻阖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眸中一片清明,不带丝毫的犹疑和慌乱。 月亮离开了正中,开始朝着西方缓缓偏移,夜色中的亮度也开始变弱,一切都像笼上了一层薄纱一般,如幻似雾。 妖娆诡异又陌生的吟唱从破军的口中传了出来,天空中逐渐出现了七个耀眼的光点,一闪一闪的,竟比月色还要明亮。 “大祭祀!”陆望舒看着那七颗越来越亮的光点,喃喃道。 这吟唱之声充斥在天地之间,万物众生仿佛都失去了声音,耳畔,脑中,心里都回荡着那诡异的歌声。 陆望舒仿佛看见独幽朝着自己款款而来,巧笑倩兮,甚至她身上特有的草木香味都是那么真实。 “望舒,今日怎么不来练功,是不是又偷懒了!”纤细柔美的手指轻轻点在陆望舒的鼻尖。 “知夏,过来吃面了!” 林知夏讷讷地转过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黄泥夯起的小土屋中,一个盘着发的中年女子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笑盈盈的看着他。 “妈……妈……”林知夏情不自禁的叫到,这个字眼已经十多年没有在他的口中出现了,此刻却一点都不显得生疏。 “快来吃,这面里我给你窝了两个鸡蛋,你昨日不是非说要吃么,我一早去把鸡蛋买回来就给你做了。” 林知夏怔在原地,隐隐的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傻孩子,愣着干嘛呢,再不吃,面就要坨了!”林母重重地拍了一下林知夏的肩头。 “哦,好。”肩上传来扎实的痛感,林知夏这才坐下,拿起了筷子。 一片浑白的虚无之中,林西陆茫然的看着四周,这里……他好像来过。 “林西陆,你怎么又来了?”缥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耀眼的金色光芒也逐渐的由远及近,“这次,又有什么事情要来求我了么?” 光芒渐渐柔和了下来,林西陆看清了来者的样貌:“……素易。” “说吧。”素易的脸上有着神祇特有的清冷和慈悲。 “我……”林西陆感到很迷茫,感觉明明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可现在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素易也不着急,弹指间一套茶具连着木质小几一起出现,煮水添茶,一切在睫眼之间就完成了。 “上次你求的结果,还满意么?那小子是不是对你更加痴缠了?”素易的唇边添了抹了然的笑意。 “你说的是知夏?”林西陆看着面前的素易,亲切和蔼,甚至有些称兄道弟的感觉了。 “你难道又看上别人了?”素易为林西陆斟了一杯茶。 林西陆看着雪白瓷杯中澄清碧绿的茶汤,感觉脑子像是被一层大雾蒙住了一般。 破军看着面前失神的三人,随手从树上折下三根细枝,在手中揉捏一番,变作一个小木头人。他在木头人身上画了一串符咒,那木头人忽然生出一张小小的嘴来,跟破军吟唱着同样的古咒。 “好好享受你们最后的时间吧,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们都将成为我的奴仆。”破军的笑容扭曲而狰狞。 林西陆缓缓的将视线抬了起来,看着素易,冷冷地说道:“幻象。” 素易喝茶的手顿在空中:“什么?” “光阴从不与人为友,一得必有一失,而我现在的所有都是珍而又重的,怎么会无端端几次三番的有求于你呢。” “哦,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神?”素易将茶杯举至唇边,“真是让人失望啊。” 林西陆认定了此处是幻象,可却记不起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才让他进入了这幻象。心中默念法诀,想召唤出侍灵相助。 “尊神之地,不是你可以随意召唤侍灵的。”素易广袖一挥,面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区区幻象竟敢妄自称神!”林西陆一掌劈出。 素易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轻巧闪过,脸上带着明显的嘲讽:“若如你所说,此处是幻,那你打算如何离开呢?” “万象由心生,执念灭,幻象灭。”林西陆并不怕素易伤他,索性闭上双眼,默念清心咒。 “人心若是无欲无求,那与死物又有什么区别呢?”素易的声音像是蛊惑,在林西陆耳畔呢喃着,“说吧,说出你想要的,我就助你达成。” 林知夏亮晶晶的眼眸,单纯灿烂的笑容;陆望舒那偶尔因为害羞而绽放的小梨涡;雁桑那骂起人来都温柔的音调;苏南星看似玩世不恭的痞样……过去的种种像走马灯似的在林西陆面前晃过。 “我想……”林西陆心中的欲念呼之欲出。 “西陆!” 朦胧中,一道薄荷音在唤他。 冷汗陡然而下,林西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入了魔,连忙一口咬破舌尖,这才清醒了过来。 “不破不立。你太低估我了。” 说着林西陆又咬破手指,指尖血混合着舌尖清血朝面前那道人影喷去,这两处人体中阳气最旺的血能暂时帮人破除魔障。 刺眼的白光让林西陆不自觉的眯起了眼,再睁开时,面前却仍是一片浑白。 林西陆心下大惊,难道自己还在这幻象之中? “林西陆。”素易出现,面上不见一丝笑容,就这样冷冷的看着他。 林西陆看着面前的素易,浑身控制不住的开始打颤:“参见尊神。” “你倒是个明白人。” “真神的威严,凡人是承受不住的。”林西陆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镇魔池已经修复好了,只是这邪识吞了不少妖物,又结合了邪灵,你打算怎么办?”素易问道。 “旦凭尊神吩咐。”林西陆没有一丝的犹疑。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出手?”素易稍稍有些惊讶。 “若是能出手,尊神也不会再来见我了。”林西陆浅浅一笑。 “神祇无悲无喜,六蕴皆空,若是出手,必然能涤荡这人间妖邪。只是,自此之后,人间便再也无情无欲,无悲无喜了。先神造人,可不是想要见到这样的结果。” “西陆明白。” 素易双指成剑,点在林西陆眉心:“诛邪之法,我已经教授与你了。至于做与不做,我并不勉强,全凭你的心意。” 白光在渐渐消失。 林西陆对着素易深深一拜:“多谢。” “嗯?为何谢我?” “在虚镜中,那法力的反噬,其实是因为我之前在福夏死的时候封印了知夏的记忆,对不对?多谢尊神慈悲,在虚镜中被反噬,比在现实中被反噬轻上百倍了。” “慈悲……”素易喃喃道,“罢了,你去吧。” 林西陆睁开双眼,林知夏被破军高高举起,身下是一根直立着的断竹。 “你能走出紫微幻象,却还是没命活到天亮!”破军将林知夏重重的向那断竹上掼去。 两条海藻般的水带稳稳的托住了林知夏,迅速的将林知夏带到林西陆的身边。 破军眯起双目:“……你居然也走出来了……” “走!”林西陆手上掐诀,一手拉着林知夏,一手扯住还未回神的陆望舒,朝着城中奔去。 “尽管逃,你们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破军不着急追赶,阴测测的说道。 “去哪儿?”林知夏感到呼啸的山风从脸上刮过,吹得他生疼。 “战场!” 有了素易给的法诀,林西陆一行人不过十几个弹指的功夫就来到了城中。 “西陆!”苏南星的语中透着兴奋。 “辛苦你们了!”林西陆双手结印,身后数不清的黄符飞出,朝着那些异化的日军而去。 “破军解决了?”俞广白问道,他受了很重的伤,胸口全是血。 “二爷,麻烦你带着地精把此处还活着的百姓都转走,要快。你们也一起走。”林西陆说道。 俞广白顿了一下,随即立刻说道:“好。” 数不清的地精从土地里冒了出来,百姓们都傻了眼,还来不及反应,全都消失了。 “你们也走!一个不留!”林西陆催促道。 “不行!”俞广白断然拒绝,却在下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我们走!你……要活着回来!”满脸血污的沈绍青一掌劈晕了俞广白,伸手招来些地鬼,由他们扛着一起消失了。 “你怎么还在!” 【大结局】众生欢喜 “砰”的一声枪响,一个巨大的异化日本兵眉间多了个血窟窿,轰然倒地。 “我若走了,你还有命在么?”林知夏头也不回,捡起脚边的刺刀,手起刀落,瞬间解决了几个敌人。 “走!我不想再说一次!”林西陆知道林知夏有多么倔强,但素易给他的法子,是决不能让林知夏知道的。 “百姓都被疏散了,我也是唐楼中人,领得了这份薪饷,就得把这份差事做好。”林知夏执意不肯走。 自从破除了破军的魔障,他心中就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拼命呼喊着,他听不真切,但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离开,否则自己会追悔莫及。 “不但你们走不了,那些百姓和其余的唐楼众人,我也会一个一个的收拾掉。” 破军出现了,充盈的灵气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芒,虽然也是桃花眼,可那双眼中充满了戾气,让人望而生畏,不敢再看第二眼。 “大祭祀已经完成了,这世间,很快就都是我的天下了。你们,这些蝼蚁般的存在,乖乖做我的奴仆吧。”破军漂浮在半空中,月亮像害怕似的躲进了云层中,只有街上点点的街灯照耀着大地。 “你不会得逞的。”林西陆看着破军那张与拜言一模一样的容颜,一字一顿道。 “我,不,本尊现在身上的灵气,已经与创世先神不相上下了,哪怕是神佛临现,都不能奈我何,区区一个唐楼侍仙者,简直可笑,可笑啊!”破军的容貌越发的妖艳,甚至美得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林西陆默念咒法,茉琼带着那杆细长的烟杆款款走出,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调笑与戏谑,而是恭恭敬敬的朝着林西陆福了一福:“六爷。” “茉琼姐姐,有劳了。”林西陆浅浅一笑。 茉琼眼眶一红,赶紧扭过头去:“定当不负所托。” 浓郁的茉莉花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仿佛人世间所有的茉莉花都同一时间在山城绽放了,芬芳扑鼻,香气撩人,这沁人心脾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破军扯出一丝冷笑:“区区花灵,连本尊的一根毫毛都伤不到。” 烟气不断的从茉琼的银烟杆中飘出,出人意料的,没有向破军而去,纷纷飘至林知夏的身侧。 那烟雾层层叠叠的将林知夏包裹其中,任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 “七爷,得罪了。只是六爷的一番苦心还请您不要辜负才好。”茉琼化作一道蓝光,融进了烟雾之中,林知夏就连外界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林西陆就地打坐,右手拇指掐上将指正中,左手药指微曲,拇指正覆于其上,口中轻念:“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 “愚蠢!我既与先神无异,你又如何能度我!”破军广袖一挥,片片灵光朝着林西陆飞去,所经之处,草木俱焚。 林知夏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灵光朝着林西陆而去,可林西陆仍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闪避的意思。林知夏死命的捶打着眼前的那些若有似乎的烟雾,想要挣脱,可却都是徒劳。 “茉琼,放我出去!”林知夏怒吼着,祭出乾坤弓,羽箭射出,却如同射进了棉花堆,毫无杀伤力可言。 “七爷,”茉琼的声音响起了,“请恕茉琼无能为力,这结界是六爷设下的,除非六爷心中首肯,否则就算是茉琼,也无法解开。” “该死!林西陆!你到底要做什么!”林知夏一拳捶在结界之上,嗓子都喊哑了。 林知夏的每一个字林西陆都听得分明,但他丝毫不敢分神,继续念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破军的灵光穿透了林西陆,鲜血不停的从胸口,四肢涌出,可林西陆却像是毫无痛觉一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口中法诀不断。 破军见他这幅样子,疑窦丛生:“不论你搬什么救兵,本尊都不会怕的!” 林西陆的鲜血渗入了身下的泥土之中,点点荧光从土地中飘散了出来,凝结在林西陆身下,逐渐具化,一瓣,两瓣,三瓣,洁白柔嫩的三瓣花瓣显现了出来。 破军心中很是不安,这花瓣眼熟的厉害,让他从骨子里害怕,手中出现了一把长弓,拉至满弓,几支箭矢一齐射出。 林西陆的左肩,小腹还有胸口都中了箭,夺目而璀璨的红色“汩汩”地从林西陆的身体里涌出。淌过的地方,更多的花瓣出现了。 “茉琼,他为什么不躲……”林知夏知道自己无法离开结界,颓然瘫倒在地上。 “为了天下,为了山城。”茉琼的声音传来……也是为了您。 莲花法相!破军内心的恐惧被释放了,他浑身颤抖着,当年被囚禁在四方山镇魔池的那一幕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不可能!神佛是破不了我的!我已经与先神齐驱了!”破军眦目欲裂,灵光凝成巨剑,朝着林西陆劈去。 “他会死的……是不是……”虽然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但那把灵气汹汹的巨剑林知夏看的清清楚楚,光是想象,林知夏心中就一阵钝痛,“茉琼,救救他。” “无肠公子的侍灵,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能违背主人的心意的。”茉琼的声音有些哽咽。 嘴里咸咸苦苦的,林知夏伸手一摸,满脸泪水。 “我为什么会哭?我对他又没有感情……我为什么要哭?”林知夏抽抽噎噎的,哭的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巨大的灵剑穿透了林西陆的心窝,他丝毫没有闪避,伸手握住剑锋,站了起来:“万物生法相,移步步生莲。破军,神佛虽然无法收伏你,但神佛之上,却还是有人能将你带回四方山的,你忘了么?” 一口鲜血从林西陆口中喷出,一十八瓣莲花法相已成,天地之间,一片清明,异化的日本士兵全数化为飞灰。 破军被莲花牢牢裹住,不可置信的说道:“怎么可能!这不可能,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姒文命了!” “的确,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大禹帝神了。但当年将你锁进镇魔池时,大禹仍是凡人之身。今日我虽不能与帝神相比,但伏魔之心不减。上苍慈悲,则众生欢喜。”林西陆向前一步,身子彻底被灵剑贯穿。 光芒大盛,林知夏被刺的睁不开眼,待他再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感到呼吸困难,他勉强站起,向前走了两步,却腿脚一软,跌倒在地,可那人,就在前方躺着,生死未卜。 林知夏一下一下的向林西陆的方向爬着,甚至没有注意到,茉琼困住他的结界已经消失了。 “你……你醒醒!”林知夏将林西陆搂进怀里,不知所措的看着他那张惨白的脸。 “……知夏……”林西陆吃力的笑着,微微抬起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尊神慈悲,将你的东西还给你了。” “什么东西……”林知夏茫然失措。 林西陆没有解释,轻轻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白皙修长的手重重地垂下了…… ********* “你个小崽子!再擅自闯进唐楼,老子剥了你的皮!”苏南星气急败坏的站在石门旁,冲着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胖子喊着。 “嘻嘻!没关系,你今儿不收我,我明儿还来。”小胖子做了个鬼脸,乐呵呵的跑走了。 “冯掌柜的!你看看,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不害臊!”苏南星拿起桌上一个糖烙饼,也顾不上烫,直接一大口咬了下去,“要论手艺,这山城里,还是冯掌柜的好。”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这般没规没矩的!”冯掌柜一擀面杖敲在苏南星的屁股上。 “八爷,你还真是一刻都不停呢。”雁桑笑盈盈的抱着双臂,看着满院子乱窜的苏南星。 “广白今日怎么样了?”苏南星逃到雁桑身后问道。 “已经换了药了,五爷正守着他呢。”雁桑答到。 “那我去看看。” “你来啦,坐吧,我去给方海上柱香。”沈绍青的脸上多了条长长的疤,本来白皙的脸庞成了小麦色。 “嗯。”苏南星点了点头。 “二爷,你怎么还不醒啊。”苏南星用热毛巾给俞广白擦着手,“我知道你累,可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睡够了吧。四姐可是一直等着你呢啊……还有知夏……自从西陆消失后,他也不见了,可该侍仙者和侍妖者做的差事,到都是利落的办完了。二爷……你说西陆没有死对不对?我是觉得他没死……” “他不会死的。”陆望舒站在门口,坚定的说道,“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坚强,他怎么会死!” “我也是这么想的!”苏南星挠挠头,看着一身黑衣的陆望舒,“又去出任务啊?” “嗯,城东的小学里有人见到了魑,我去去就回,江雪就麻烦你们了。”陆望舒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圆框镜。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客气。那你小心,需要帮忙,就吱一声……”不待苏南星把话说完,陆望舒就消失在一阵红光中了,“这小子……倒是越来越厉害了,那不长眼的魑,要倒霉咯!” “哎呀,你等等我,我饭盒忘在学校了!”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一拍脑袋,对着同伴嚷道,急匆匆往教室跑去。 “你快着点儿,天要黑了!” “很快!千万别走啊你,等着我!” 一股黑色的气息从学校的天台慢慢的朝着楼下蔓延开来,小男孩浑然不觉,朝着熟悉的教室奔去。 “蹬蹬蹬”小短腿急促有力的跑上楼,“吱呀”一声推开有些年头的教室木门,没有了小朋友的嬉闹声,此刻的教室笼罩在昏黄的夕阳之下,显得格外的陌生。 男孩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口水,找到自己的座位,果然,饭盒还在。 “又忘东西了?”清越的薄荷音忽然响起。 男孩手吓得抖了一下,抬头看着来人,随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林先生!” “找到了就回家吧,天快黑了,别让家里人着急。”林先生的声音温和亲切,让人心生欢喜。 “嗯。” 男孩不愿小伙伴多等,又一阵风似的朝着教室门口跑去,一只脚都跨出教室门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林先生逆光站在黄昏的夕阳下,身体的轮廓被淡淡的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光影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鼻梁上那副金丝圆框眼镜泛着零星的光泽。 “还有事?”林先生走上前,轻轻地揉了揉男孩的头。 “嗯?”男孩一时失神,平日里教国文的林先生在这夕阳之下,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不同,“哦,没事,那个,林先生,明天见。” “好,明天见。” 男孩挥挥手跑下楼去,都快走出学校门口了,他没有注意到,一团黑气正从天而降,几乎要落在了他的肩头,霎时间,一道蓝光和一道红光同时闪现,将那黑气击退。此时,林先生正站在窗边,目送着男孩走出校门。 陆望舒站在学校外面的巷子口,连被莽莽撞撞的小男孩撞了一下都浑然不觉,他定定地看着那幢楼,唇边两朵小小的梨窝忽然就绽放了开来,不住地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