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南海龙女 我是南海的龙女,我的家族世代统治着南海这片辽阔的水域。五百年前,父王从祖父手中接过了权柄,成为南海龙宫的第十二任君主。 我们的东北边依次住着东海、黄海和渤海三支龙族。天下灵水龙占多,千江百川,龙种万计,华夏九州,以我们四海龙族为尊。 我们南海的领域居四海之首,但是东海和黄海毗邻江南——江南花柳繁华,物阜民丰,而南海依傍蛮夷之域,所以东海和黄海的龙族很瞧我们不起。渤海面积最小,家底最薄,离我们南海也是最远,但和我们的关系却比较友善,每年都会送给我们大量的人参、雪蛤等礼品,据说这些是从长白山的老林里寻来的。我们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也给他们送南海大洲岛的燕窝。 龙,是万寿之种,雪蛤、燕窝等凡人的滋补品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功效,但是物以稀为贵,作为产量较少的食材,这种礼品,彼此也是看重的。 “万寿”表示我们可以活很久很久,有生之年抑或能看到沧海变桑田,但我们终有一死。因为龙的寿命长,修炼内丹占尽天时之利,龙龙永生不死,不是天庭所喜闻乐见的,所以上边严禁龙族炼丹修仙。 我们难逃一死,死后且堕轮回。成典的死亡方式有被李哪吒抽筋致死的,有在魏征梦里给斩首的,也有不小心引来雷电劈死自己的,更甚有活得不耐烦,跑到旸谷把自己活活晒死的。 行云布雨是龙族的职事,我们是水中的霸主,天庭的下吏。曾经,有某江河的龙王愤恨表示说“天庭以犬马畜养我们族类”,他擅自修炼内丹,结果被天兵天将绑上了剐龙台,剖腹取丹,身首异处,魂魄被贬到九幽之处,万劫不得超生。 拥有内丹就能长生不死,但你守不住内丹,死得更快。父王说这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他谆谆教训我哥哥们一定要安分,父王举例说春秋战国时,一个名叫蔡泽的凡人说自己跃马食肉,能享受四十三年的富贵,很是满足。我们龙有万年的富贵,不能贪心。 其实,我没听说过哪条龙真活足了一万年。我祖父算得上是长寿,他才活了两千五百年。他有九十九个儿子,我父王一继位,就把我叔父们全驱逐出了南海。未来在我大哥的王朝,我其他的两个哥哥也将面临同样的境况。 目前我们南海的龙丁十分单薄,加上龙公主一共才七个。为要保证血统的高贵纯正,只有娶自其它水国王室的龙女才拥有生育权。我外家是洞庭湖的龙族,现在洞庭湖的龙王是我大舅。我母后已过世多年,我是她最小的女儿。教引嬷嬷总挂嘴边说“咱龙王爷很痴情”,父王很爱我母后,她身后南海龙宫的中宫之位一直虚置至今。 我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我大哥允诚作为南海龙宫的太子,依制入侍天庭,我对他没有印象。二哥允让是我们兄妹里最得父王欢心的一个,因为他学问很好,写得一手好文章,父王允许他四处去游学,他不常在南海。我三哥允谅是最疼我的,我也最爱他,其他的哥哥姐姐都把我当小娃娃看,不怎么搭理我,和我年纪相近的三姐又处处要压我一头,只有三哥不和他们一样。 我大姐的去处是个迷,年长的哥哥姐姐讳莫如深,教引嬷嬷等老仆更不敢议论宫闱之事。三姐偷偷和我说,大姐是犯了错,被父王锁到深海去了。后来我就做了个噩梦,梦见我也被父王锁起来了。我很害怕,偷偷告诉三姐,三姐却嗤笑我,现在她一揪到我的小辫子就唬我说:“把你也锁起来。”我的心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这样吓我,有时候我真恨她。我二姐刚刚行了笄礼,父王请了东海很有德望的徽音长公主来给二姐加笄,这事让我和三姐羡慕了好一阵子。 我的本相是尾白龙,靠法力才能变化出人类的模样,我喜欢以我的原面目遨游于碧海,但是这在父王眼中是不文明的表现,就跟蛮夷披发左衽一样。他命令我们在水中化作人形,穿衣戴冠。为了避免海水弄湿衣服,父王甚至抽干了龙宫里的海水,在龙宫外布了一道结界,把海水隔开来。 对我们来说,穿衣实在是件繁琐事,我三哥曾偷懒着用法术将自己的龙鳞变作衣物,结果被父王识破,赐了他一顿鞭刑。教引嬷嬷说三哥小时候是很顽皮的,自从被打后,事事就循规蹈矩了。 三哥被打是在我出生前,不过教引嬷嬷总是不厌其烦讲这件事来要求我守规矩,我夜里不睡觉时,她也爱讲这个来吓我。嬷嬷是只老蚌精,我不怕她,但很怕我父王,在南海也没有谁敢不怕他。 你问我的姓名?嗯,龙姓敖,是这样没错,父王给天庭上表,开头就写“南海小龙臣敖某启奏”。我三个姐姐的名字依次叫初静、端静、恪静,我原也该照姐姐们的模式取名,但据说我母后临终前执意给我改名叫“离垢”,说希望我能远离烦恼尘垢。 敖离垢,这是我在玉牒里的姓名,也仅存在玉牒里,因为没有人这样呼唤过我。哥哥姐姐喊我“小妹”,底下的奴婢尊我“四公主”,父王他从不叫我,他的眼睛里不常有我,我是他不宠爱的小女儿。 和人类不一样,我们生长得很慢,一十二年增一岁,我活了一花甲,现在只有五岁,我能变成五岁的女童,也能变成霜鬓的老妇人,不过幻出的是同一副人形肉身,只是能呈现出不同年龄段的样子而已。 我可以在穿衣大镜前不断变幻着,这样消遣上一天,我三姐恪静因此骂我作“蠢东西”,我的自娱自乐并没有妨碍到她,不过她坚称我这种弱智的、不成体统的行为伤害了她作为龙的尊严。 她提到“体统”这个词,真压抑,这让我想到了父王。三姐只不过比我多活了两纪,而这二十四年赋加来的优越感已然够她对我指手画脚。 我觉得沮丧,于是就变出七岁——也就是和她同年纪时的模样。我两手叉腰,瞪眼,挑衅地对她抬起了下巴。这可真把她气坏了,怒火烧红了她的腮帮子,瞪眼竖眉的冲我叫嚷个不停,勒令我立马变回去,我偏不,她越发气得在那跳脚。 我也没占到便宜——最后,教引嬷嬷过来狠狠把我数落了一顿。作为胜利者,三姐扬了扬嘴角,挑了挑眉眼,志得意满的看我耷拉着脑袋退到墙角去。 我心灰意懒得很,所幸我在这个年纪时,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快。像我用嘴在水里吹泡泡一样,我小小脑袋里“啵”出的一个想法很快又扫荡了我的愁云。我想着溜到珊瑚礁去玩耍,这是我最大的娱乐。 教引嬷嬷上年纪了,精神不太好,往日里只要她午后打盹管不到我,我就命玉藻、玉荇等婢女们打掩护,我自己则独自溜出龙宫去寻乐。我也没敢四处游荡,因为怕撞见巡海的夜叉,所以固定只在一僻静处玩。 龙宫外围布有结界,海水灌不进来,在宫里我不用担心衣鞋会湿,一出宫,我就要念避水咒了。有避水咒保护,衣鞋穿戴在身是湿不了的,一旦离身立即打湿。 我照习惯找了个无人小岛,褪了身上的衣鞋,藏到岩石底下去,然后奔跑着从崖顶跳下海,现回本相,自由自在游水。 我以前喜欢把海藻密密麻麻缠在爪子和角上,在珊瑚礁中来回穿梭,逗鱼戏虾。水在我鳞甲上冲刷,海藻随流荡扬,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我也会在水里停着不动,引鱼虾凑上来吃我爪间的、角上的海藻,然后出其不意的张舞起爪牙,把它们吓得四处逃窜。身上的海藻四处缠绕,常弄得我绊东绊西的,我不耐烦解结,总是直接扯断游开去,但是有一次我窜到一艘沉船里,左角上的海藻卡在船窗上,把我困住了,我使劲挣扎了一下,差一点就把左角扯断。如今心有余悸,再没敢往角上系海藻。 运气好的时候,我能遇上过往海上的船只。我喜欢匿在船底伏游,听船中人闲话。有时顽皮了,也恶作剧去撼下船身,唬一唬人,听得船上人和物在东倒西歪的晃啊晃,然后窃喜着游走。 有一次用力过,把甲板上的一个人给晃下水,那人瞅见我,吓得不轻,一口气没憋住,咕噜噜猛呛海水,我只好游上前去把他托上船。就听见船上有人喊“龙!龙!有龙!”整艘船登时沸腾了起来,那些人又是叫,又是嚷,拿来香烛磕头祝祷,还往海里倒酒。 我识得那个味道,以前哥哥们饮酒,我趁他们不注意,捧起酒壶,凑着壶嘴灌了自己一大口,那滋味叫人难下咽,最后一口酒全让我吐到三哥养的那盆金珊瑚里。所以他们那会往我身上倒酒,我可不乐意,赶紧游走了。 我把头探出水面,望着满天明丽的云霞,等着红日西沉,再等那捧烂银盘从海里跳出来,这样的日落月升我目睹过千百回。日月星辰的运行井然有序,九重天之上有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地上有万邦万国的君主治理着他们的臣民,而这天上人间的大千却非我眼目所能亲睹。 我心里蓦然一阵空落落,睁着眼发了一晌呆,猛地想起自己出来有一阵了,是该回龙宫了。 第二章:金雕、绿海龟 冰轮转腾,月辉中的水天,表里澄澈。 这么美的夜景,真庆幸哥哥姐姐们不在。 上个月十五,三哥带我和三姐来海上观月,三姐即兴咏叹了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三哥便夸她说:“三妹学问长进不少,小妹你要好好学习。” 我心里抵触,说:“学这个做什么?我不要学。” 三姐说:“所谓‘不有佳咏,何申雅怀’,文人雅士见了美景必要吟诗作赋,赞美一番。” 我就现出了尾巴,甩尾击打水面,说:“这泼剌泼剌声就是我对月亮由衷的赞美。” 三哥哈哈笑了,三姐就气恼我,皱着眉骂我粗鄙,是个田舍妇。 我知道她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不高兴问:“什么是田舍妇?” 三哥解围说:“就是乡下人,咱兄妹同胞,那我是庄稼汉了,很好,我明儿去寻块琼田来种瑶草。” 乡下人就乡下人呗,你看她骂人也要咬文嚼字。想起这桩事来,不由叫我来气,我猛甩了几下尾,击起一大片水花才痛快些。 上个月的事儿,我能耿耿到现在,也是小气量。 我不敢再流连月色,正准备回龙宫,却见天上有一抹飞影“唰”的直冲了下来,定睛看清是一只黄金羽毛的大雕,正大张着爪来钳我。我吃了一惊,慌慌潜下海,那对大爪已扣住了我,我没命地往下钻,金雕巨大的双翅贴着水面拍打个不停,一时把海水搅得滚瓜涌溅。那钢铁似的双爪仍死扣着我不放,我一勾尾,狠甩了金雕一下,把心一横,不顾一切往水下猛扎去。 一股刺痛感袭身而来,雕爪把我的肤甲给抓破了,那股疼痛直钻入体内来,在我心头上猛锥了三下才消罢。万幸的是,我成功从金雕的钢爪下脱险了,我一鼓作气又往海底直窜了老远老远。 惊魂甫定,又有一事叫人为难,我要回龙宫,必须变回人形,穿戴整齐才行,衣鞋被我藏在无人岛,我害怕金雕还在海上空盘旋,现在要我上岸去,真真没那个胆量。 今天真是晦气倒霉啊,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不出宫玩了。我心里头正懊恼委屈,不知从哪悠悠游来一只绿海龟,围绕着我游来游去。 寻常就是大鲸鱼看见我,也要躲得远远去,这只绿海龟体躯庞大,看样子活了不少年头,这么没眼力见的。它若是平时来和我玩耍,我倒欢迎,现在心头烦恼,没情绪理睬它。 我挥了挥爪赶它走,它非但不走,还用嘴巴咬住我的一根指头,我觉得又好气,又有些好玩。我吐人言说:“我要去东南边的无人岛。”它松开了嘴,朝我点了点头。我心下一喜,这只绿海龟知晓人意,我可以请它去帮我取衣服,它有龟壳保护,不用怕那只金雕。 刚才那场搏斗几乎把我身上的力量榨干了,我索性变作了人身,张开双臂抱住绿海龟,趴在它的背上。我说:“劳驾你送我一程。”绿海龟真悠悠朝东南方游去。 我将脸贴在光滑的龟背上,想起教引嬷嬷给我讲过的故事:相传在上古时代,共工把支撑天地的不周山撞断了,天上破了个大洞,女娲娘娘就斩了巨龟的四足来支撑四极,用龟壳烧炼五彩石,把天上的窟窿给补了。我们南海没有五彩石,珍珠和珊瑚倒有很多,我很久以前就幻想着要用一副大龟壳来烧炼珍珠珊瑚。 我把脸在绿海龟光滑的壳上摩挲来,摩挲去,越想心越痒,忍不住在龟壳上亲了一口,心想我要怎样才能让绿海龟把壳送给我呢? 我腾出一只手,沿着壳上的纹路上下摸索,用指头抠它的甲片玩。绿海龟似乎不喜欢这样,像是被人呵到痒处受不了似的,它左右摆动着身躯把我甩开,一个翻身,腾地也变成了人形,是个少年郎,真是惊涛拍岸,骇得我汗都出来了。 我赶紧撇开他,朝无人岛游去,谁知他一把捉住我的左脚掌,把我拽住了。我一个回身,用右脚踹他,正中鼻眼,他用双手来挡,就把我放开了。 我嗖的一下分水上岸,冲去把岩石下的衣鞋取出来穿。那个少年很快也上岸了,我快速穿衣穿鞋,一面警惕天上的动静,一面提防他。这人留着一头齐肩短发,光着膀子,匾扎着条裤儿,脚上没穿鞋袜。奇怪他裤子全无一点水湿,变形不用卸装,看来法术比我厉害多了。 只见他从腰间摸出一晶莹通透的鳞片来,对着月光察看,嘴里一面数着说:“一、二、三、四、五,五条细纹,你五岁啦。” 那可不是我身上刮下来的龙鳞吗?我瞬间反应了过来,怒道:“原来那只金雕也是你变的。”就拾了块石头朝他掷去。 他身手矫捷,很随意就把石头接住了,轻轻一捏,就把石头碎成了粉末,撒到地上。我忌惮他的本事,没敢再丢石头砸他。 他不客气地说:“刚才若不是怕弄残你,能让你逃掉?” 我捂着左肩和他讲:“你把我的肩膀抓伤啦。” 他满不在乎的回我说:“那点小伤不碍事,我去昆仑山给你摘九叶灵芝草,擦一下就好了。” 我心想既是皮外小伤,还需要用王母的九叶灵芝草做药擦?小题大做,这人莫名其妙的很。 我问他:“你捉我做什么?” 他脸上竟有了不好意思的神情,说:“有个朋友招我饮酒,我本来打算捉你当我的坐骑,赶去赴会来着。” 我说:“你变回金雕,自个飞去不会啊,真笨!” 他嘴角抿向一边,似乎很不屑我的提议,说:“小妹妹,哥哥我本事强得很,四海翱翔不过是瞬息的事,需要借你的脚力?不过是因为我的朋友们差不多的都要骑鸾驾凤,我须乘只龙去赴会,才不算丢脸。” 我生气了,心想你把我当成牛啊马呀,说:“丢脸是你的事,我不去。” 他嘻嘻一笑,用讨好我的口气说道:“我现在也不打算去赴会了,我想邀请你上天山我家里玩,你长得这么可爱,我妈妈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很不客气地说:“你妈妈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 他倒不着恼,仍是笑嘻嘻面孔,说:“我妈妈想要一个女孩儿,你来做我的妹妹吧。我十四岁,比你大九岁,你叫我哥哥。” “谁要你做我哥哥了?”我一口拒绝,又向他炫耀说:“我自己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呢!你自己没有姐姐妹妹吗?” “我妈就独我一个儿子,她说我像我父亲,总是叫她生气,说我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他挠了挠头发,似乎他妈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又说道:“我总没办法变作女孩呀,没奈何,只好给她找一个了。我看你就挺好,胖嘟嘟,白嫩嫩的,很可爱,你来做我妹妹吧。我们天山上的月景可不逊南海的,现在到山顶上去,可以看见皎洁的大月亮在苍茫云海里穿行,那种雄浑辽阔的美,你一定没见过,我还可以给你吹筚篥听。你在这里独自游水,有什么好玩的!” 他的邀请极具诚意,我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拂他的面,苦思一下,顶着他期待的眼神,掰理由说:“我是龙,要在水里,不能在山上。” 他听我这么说,似乎松了口气,说:“你担心这个!我们天山上没水?我们那有个明珠似的湖泊呢!是融雪汇集成的,湖水晶莹清澈,四周有群山环抱,你喜欢,我可以再变成巨龟带你游水玩。这个季节,湖边长满青草和鲜花,我还可以摘花给你编花环戴。等到了冬天,山上积起皑皑白雪,日光照着雪山,照着湖水,山光水光交相辉映,别提有多美了,到时候我带你滑雪玩。” 我拒绝说:“那也不行。”其实听他讲得那般有趣,我是很动心的。 他问我:“怎么又不行?” 我硬着头皮又编个理由,说:“山上有雪,我怕冷。” 他欢乐地说道:“这有何难办!我告诉你,天山里有只快成精的雪豹,我知道它藏在哪,我捉了它来剥皮,让我妈妈给你缝制皮裘,你穿上就不怕冷啦。”他说着说着,眼珠子发出奇亮的光彩来,我就在想:天山上的大月亮穿破云层,散发出来的光,是不是就像这一样? 他摩拳擦掌的,一副等不及要去捉雪豹的模样,那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把我也感染了。捉雪豹应该是很好玩的,但要把它剥皮可太残忍啦。 我看着他高高的鼻梁和飞扬入鬓的剑眉,心想他模样生得倒是俊秀,怎么骨子里这么犷悍。 他也盯着我看,我不知道该再怎么拒绝他,觉得自己的肠子都要打结了。 我嘀咕说:“那也不行。” 这下把他惹火了,他语气咄咄逼人,问我:“怎么又不行?” 我把心肠一硬,也学他凶霸霸的样,说:“我是南海龙宫的四公主,是我父王的女儿,我得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看他把拳头攥得紧紧的,以为他生气了要打人,心里害怕起来。但他没有,他只是抿着嘴,垂首不说话。 我不由心虚起来,我好像叫他伤心了。我小心翼翼说了句:“那我要回家了。”就起身朝海走去,只是心里有些不好受,走到海岸边上,忍不住回首望他一望。那孤清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好像把他同这小岛屿融在一起了,我心里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来,他妈妈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会寂寞的吧。我望着他,竟迈不开步去。 他突然也抬起头来看我,我心里一时又紧张害怕了,一个大跨步,扑通跃入了浮光跃金的海。 第三章:三道血痕 我感觉全身骨架都要散了,狼狼狈狈蹿回龙宫,悄悄潜回我和姐姐们同住的含章殿。 玉藻、玉荇正守在我的房门口,急得顿足搓手,一见到我,怨声载道。 玉藻说:“四公主,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真真急死人了!” 玉荇说:“奴婢们下回再不担这种小心了!” 这两个口气颇为不逊,言语中竟是在埋怨我,而对我的狼狈样却视若无睹,无分毫关心。这含章殿只有二姐端静、三姐恪静两个是正经主子,父王不喜欢我,底下的奴婢也看得我轻。 我很生气,便不睬她们俩,径自入房去。玉藻、玉荇兀自絮絮聒聒在说教引嬷嬷来过一回,差一点要穿帮什么的。 我心绪烦恶,左后肩上痛得很,要脱衣查看伤势,玉藻、玉荇见状,这才忙忙上来替我宽衣。衣服一褪下,就听见玉藻惊呼说:“不得了了,我去请三公主来看看。”在我呵斥说“不许去”的时候,她已一溜烟不见了影。我心里愈加不快,你们是我的贴身婢女,还是三姐的贴身婢女?我的什么事都要找她去请示! 我让玉荇取两面镜子来互照,看到自己左后肩上有三道血淋淋的伤,肉都翻出来了。那个混蛋下手好狠!我气愤、委屈又害怕,待会三姐来了,看到我这样,定要训斥我不该私自出宫,哼!我第一次偷偷出宫玩,还是她带的头呢。 我很怕三姐会去告诉父王,然后也把我和大姐一样锁起来。我怕得想哭,又不愿意让人小瞧我了,强忍着眼泪,忍得身子不住颤抖,正胸闷气结之时,三姐带着她贴身的婢女玫瑰、蔷薇随玉藻来了。 三姐见我此状,三步并两步走将来查看我的伤势,问说:“小妹,谁把你弄伤的?” 我听到她口气里的着急、生气和心疼,心就软了,本来要强而压着的委屈就控制不住了,我“哇哇”的,很没出息地号啕大哭起来。三姐拿好话来安慰我,哄我不要哭。难得她对我这么好,我甚至觉得自己往日里这般那般和她作对,太不应该了。可是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想忍也忍不住。 三姐从自己头上拨下根珊瑚蟹纹簪,捉过玫瑰的手臂,狠狠划了一道口子。我看到玫瑰疼得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就把眼泪止住了。 三姐命玫瑰说:“你去御药房取外伤药来,多要些量,说你自己用的。要是让人知道四公主受伤了,仔细你的皮。” 玫瑰低声说:“是。”领命去了。 三姐真厉害,既帮我拿到外伤药,又不叫人知道我私自出宫而受伤的事。但我觉得对玫瑰不住,心里有些不安。 三姐又问我到底是怎么弄伤的,我不喜欢撒谎,又不愿意全部告诉她,就只挑金雕抓伤我的那部分讲。 三姐一听如此如此,便暴跳起来,大骂道:“岂有此理!放肆的东西!如何让它跑了?该捉来拔光毛,折断翅!” 她是气糊涂了,忘了不是我放他跑,而是我差一点被他抓了去。我指出这点,三姐又大骂我没用,说我丢光了我们南海龙宫的颜面。看到她气到快炸的样子,我竟觉得自己太对不住她了,倒真似我把她给侮辱了一般。 我说:“三姐,那个泼魔拔山似的一身蛮力,若是你遇见了,也是打不过的。” 三姐骂我说:“由此可见你蠢,我教你个乖,你不知道我们龙是能大能小?那金雕擒住你的时候,你只要缩到海鼠一样小,轻轻巧巧就能从它指爪间逃脱掉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妹妹?”她恨铁不成钢的用指头戳了我的脑袋瓜子。 她骂我蠢笨,我心里很不高兴。我才活到五岁,哪里能什么都知道!我目前只学会避水咒、吸水术和变幻年纪,变大小是不会的。她总是这样骄傲,趾高气扬的,抓住我的短处就贬低个不停,似乎全天下就她最聪明。我现在很讨厌她,方才对她的好感全烟消云散了。 我非常想知道怎么变大小,她似乎也在等我开口问她,可是我看到她那瞧不起我的眼神,心里十分来气,不想遂她的心,让她卖弄聪明。我擦过药,背着她偷偷去问三哥。 三哥说:“变大小和吸水吐水一样,是我们龙的本能,不需要什么口诀,你只要在心里想着要变大要变小就行。不过要想随心所欲变出自己要的尺寸,是要花长时间操练才能得心应手的。都是熟能生巧的活,你这么聪明,难不倒你的,你变幻年纪操练得很纯熟啊。”三哥夸赞地摸了摸我的头。 三哥夸我,我心里快乐得不得了,他总是这样慈善可亲。三哥的鼓励让我信心满满的,我迫不及待想开始修练变大小,但碍着左后肩的伤——身体伸缩很容易撕裂伤口,所以一时不敢妄动,只等着伤口痊愈。 三姐很紧张我的伤,每天亲自给我换药。过了有一个月的时间,伤口才完全愈合,但是留下了三道红艳艳的血痕,我看着觉得丑陋,心里很难接受,对那个抓伤我的少年很是气愤,就在这时候,三道血痕又裂开了,皮肤上的疼痛直钻入心头来,狠狠锥了三大下,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叫我生出恐惧来,我就想起那个少年说过我的伤用九叶灵芝草擦一下就会没事,我当时还疑怪他小题大做。 我发现,只要我心里一怨他骂他,三道血痕就会不断开裂,每开裂就会有疼痛锥心头三下。现在左后肩的三道伤口比起初的还要深,还要严重,我很害怕,不敢再生怨气了。 我想去海上,看看能不能再遇见他,好找他问明情况,但是三姐管我很严,不许我再私自出宫了,玉藻、玉荇都成了她监督我的眼线。 我反抗说她自己也私自出宫的。 三姐就说如果我变大小的本事能达到她的水准,她就不限制我,否则她就去告诉父王,大不了一起受罚。 她不要命起来,我是怕了她。 我也没敢说我需要九叶灵芝草来疗伤的事,王母昆仑上上长的仙草,不是我小小南海龙女能觊觎的。 我侥幸地想这个伤未必一定要用九叶灵芝草来治疗,但实况只有找那个少年问了才清楚。我当下别无选择,只能养好伤,努力修练变大小,争取早日解除三姐对我的禁足。 三姐常挂嘴边说我的天赋远远不如她,因为她修练吸水术只花了六年时间,而她吸吐出来的水能细到从绣花针孔穿过,而不弄湿绣花针。我花了她两倍的时间,却还达不到她那样的功力。对于这一点,我深以为耻。所以我这次修练变大小,便下足了苦工,立志要超过她。结果花了一十二年,竟能把身子缩到绣花针一样细短,这也超出了我自己的预期。 三哥很为我骄傲,说:“小妹凭此技可以傲视四海了。” 三姐的极限只能缩到和海鼠一样粗,她说:“上古时代有龙能缩到如发丝细,从针孔穿过,她这种层度和人家比,是小巫见大巫,什么傲视四海?不过是贻笑大方。” 我做得这么好,却还被她贬得一文不值,我再不要和她多说一句话了。 三哥背后安慰我说:“咱四海龙族中,目前可还没有谁能变得比你更细小。你三姐向来心性高傲,不肯服输,做什么都要争个先。你是幺妹,本事却叫我们做哥哥姐姐的望尘莫及,她难免接受不了,说几句话酸你。你在三哥眼里,是最懂事的,可不要和你三姐怄气。” 我答应三哥说好,然后按他吩咐的“化干戈为玉帛”,把他偷偷给我的烤鱿鱼分给三姐一半。这个东西在宫里是被禁止食用的,原因是它们还有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名字,叫“枪乌贼”。 反正有一条雷打不动的定律,在我们南海龙宫,最好吃的东西是不许吃的,最好玩的也是被禁止的。 三公主这次不提规矩和体统,欣然接受了我的“玉帛”,她也爱吃这个。 我和她就是这个样,隔三差五总是要吵一吵的,过两天也是要和好的。这一次的冷战,就这样被烤鱿鱼终止了。 三姐早就解除了对我的禁足,我去过海上很多次,但始终没有再遇见那个少年,他家远在天山,我也去不了。左后肩上的三道血痕还是让我看了觉得不愉快,但是过了这么多年,心里再有什么怨气也消了,血痕也没再开裂过,找不着人就不细究了。 第四章:龙宫日月 我满六岁没多久,我们南海就有了一件大喜事,我二姐端静入选昆仑山去陪侍王母了。 当年二姐的笄礼操办得特别隆重,教引嬷嬷还说父王是要准备给二姐挑个文武双全的夫婿,原来隆重的笄礼是在为二姐入侍昆仑山做铺垫。陪侍王母的殊遇在我们龙族里头,自东海的徽音长公主之后,接着就是我的二姐。 一想到二姐能在王母的瑶池里游水,我就好羡慕。三姐耻笑我说,那天般大的体面,在我的脑子里竟只能想到游水!她又大骂我不知上进,朽木不可雕什么的。三姐的脾气一向不好,自从二姐去了昆仑山,她的脾气就变得更差劲了,她最近总是怒气冲冲的,对什么都不满意,还爱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 我也不高兴了,故意不理睬她,和她冷战。然后就听教引嬷嬷说三姐去向父王请命,说自己想像二姐那样为南海龙宫争光,做父王称职的女儿。 我知道,她是想像二姐一样去陪侍王母。昆仑山什么地方,你想去就能去吗?我有点幸灾乐祸等着看她笑话,然后就等到了父王让三姐去东海拜徽音长公主为义母的消息。 “徽音长公主在龙族里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她年轻时在昆仑山住过七十年,回到东海后,又因为侍奉年老多病的龙太后而不出嫁,被玉帝表彰为孝女。虽说比不上二公主,但咱们三公主养在东海徽音长公主的名下,通体也是镶了金子般的尊贵。” 这是教引嬷嬷的原话。 三姐很高兴,收拾行李要去东海住了。 我很难过,虽然我和她总是吵吵闹闹,但我们是最亲密的,从小黏在一起,寝食起居,同行同息。我不想和她分开。 她启程去东海的前一夜,我急哭了,我跑去和她说:“三姐你不要去东海,以后我听你的话,不和你顶嘴了。” 三姐的情绪一下子就不好了,暴躁地斥责我说:“哭哭哭,你整天就只知道哭,没完没了!你知不知道你一哭,我就很烦呐。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出发去东海,再不用看到你。” 我很受伤,心里凉凉的,赌气在地上坐,半夜里的地砖,冷得砭骨。三姐见我这样,更加怒不可遏,动手打了我,吼我说:“你别来挡我的路,坏我好事!”然后她自己也哭了。 我哭,她哭,一夜,闹哄哄的。最后三哥过来,把我们劝停了。 第二天她去东海,我发高烧病倒了。等我能下床的时候,她从东海寄回了第一封家书。她说她很好,在东海住得习惯。 没有她的日子,我也渐渐习惯。 习惯,只是不喜欢。 海上日新月异,经了多少变迁,我们这深海龙宫里的生活岁岁相复,了无新意。连宫中出出入入的龟丞蟹将虾奴鱼婢都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要是能有一些变化就好了。 我抱着三哥的腰,仰着头,拖长尾音和他说:“我好闷啊。” 三哥把我抱了起来,我顺势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三哥提议说:“让玉藻去拿网兜,我带你去珊瑚礁捉蝴蝶鱼好不好?” 老调重弹,这种游戏我早玩腻了。 我摇头。 三哥又说:“捉海兔、捉海马怎么样?” 换汤不换药,有意思吗? 我摇头。 三哥对我一向有很好的耐心,说:“把你的玉藻、玉荇、蕊珠、宝珠都叫上,咱们去沉船里玩捉迷藏?” 我有一点心动,但还没来得及说“好”,就有人来找三哥奏事了。大哥和二哥不在南海,宫里的事务一向是三哥在帮父王打理的,他其实很忙。我不是歪缠的人,三哥办正事时,我从不烦他。 我从他身上下来,自己跑来海上看鸟了。教引嬷嬷告老离宫,我出入龙宫比以前自由多了。 今天的南海清湛得像父王戒指上的蓝宝石,没有一点瑕疵,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好似刚从海水里洗捞出来的一样,明朗洁净,染着我们南海的蓝,阳光也是极好的,并不刺眼。 我立在礁石上,看着天上的飞鸟,突然想起当年在我左后肩上抓了三道血痕的那个坏蛋。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别的小妹妹,他给那个妹妹吹筚篥听了吗?给她编花环戴了吗?带她去滑雪了吗?还有天山里的雪豹,千万可要躲远一些,可别让他捉住了剥皮。他现在在哪呢?在做什么呢?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过昆仑山摘九叶灵芝草,我二姐在昆仑山会不会遇见他? 我正胡思乱想着,不经意间瞅见前方海上有一抹水红色在飘来飘去。 那是什么呢?我好奇心起,念着避水咒,踏水跑过去看究竟,身后“哗哗”溅起一行水花来。 近看分明,原来是个穿水红色衣裳的长挑女子,正在水上翩翩起舞,背对着我,体态甚是婀娜。 这时一阵风将她左边的衣袖扬了起来,空荡荡的,我听见自己失口“啊”了一声,她没有左手臂!我害怕得要逃开,却见转过一张清丽秀雅的脸来,她肤色白如霜雪,眉间有颗米粒大的胭脂痣。我一时看呆了,竟忘了害怕。 她对我微微一笑,往上空一跃,将左边断臂的长袖远远抛出,卷住了空中飞的一只海鸥,登时收将回来,腾空又是一个转身,身子飞落,脚尖轻轻点立在了水上,一点水花也没激起。 她那跳跃的名堂叫“燕子投云”,袖子上的功夫叫“云心出岫”,这些是我后来懂的。 她朝我走过来,把手里的海鸥递给我,那只海鸥想是被她袖子上的劲道卷晕了,并不动弹,我愣愣接过来。听她口中悠悠飘来一句:“想学舞蹈,教坊司找我。”话未落完,人已分水潜去,不见踪影。 手里的海鸥一时醒转过来,扑哧扑哧扇着翅膀,污了我一手的屎尿,也飞走了。 她曼妙的身姿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萦绕耳畔的那一句“想学舞蹈,教坊司找我”直叫我心痒难挠,我急忙忙跑去找三哥。 三哥那还是不停有人来奏事,我等了好一会,等他处理完公务,和他说我要学舞蹈,让他赶快给我找人。我有点激动,缠七夹八讲了一会,三哥微微懂我的意思,就把教坊司的鳗总管叫来问话。 第五章:鲤鱼妖姬 鳗总管是海鳗精,长得高高细细的,他屈膝请安道:“奴才参见三王子,参见四公主。” 三哥理了半天事,脸上颇有倦容,闭着眼养神,口里和他说:“你起身回话,四公主要寻一个会跳舞的穿水红色衣裳的女子。” 鳗总管说:“回三王子,教坊司共有舞姬一百零八名,分于柳条部、乳莺部、燕子部、蛱蝶部,敢问四公主要寻的是哪一部的?可知道名字?” 我说:“她很美很白,眉间一点胭脂痣,但是没有,她左边没有……”我难以启齿说别人的缺陷。 鳗总管适时接过话说:“是没有左臂吗?奴才晓得了,那个婢子名字叫做李清华,不是咱南海生养的,是巴蜀的鲤鱼妖姬,前不久刚进教坊司。” 三哥皱了皱眉,睁开眼,修长的手指搭在前额,奇怪问:“怎么身有残疾还能待在教坊司?她还能跳舞?” 我正要说她能,鳗总管已抢先禀告说:“来南海时已废了左臂,虽然有残疾,可是舞技绝伦,不说咱们南海,就是往东海龙宫去,也找不到比她跳得好的。” 三哥又奇道:“咦,那我怎么不曾见她献艺过?” 鳗总管说:“她缺了一条胳膊,模样生得再好,也登不了大雅之堂,如今只留她在教坊司调教舞姬。” 三哥说:“原是这样。四公主想要学习舞蹈,你命她过来授艺吧。” 鳗总管支吾起来说:“这个,这个恐怕……” 三哥问:“有什么问题吗?” 鳗总管说:“奴才不敢有所欺瞒,这婢子最孤介不过,她身怀绝技,不免恃才傲物,可能又因为身有残疾,敏感多疑,脾性着实不好,可不大听调遣,整个教坊司,叫奴才头痛、难办的,她是独一个。” 三哥眼神一凛,清淡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个李清华目无尊长,鳗总管对部下很宽容呀。”三哥的脾气温润如玉,从不大声呵斥人,可是他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却更震慑人。 鳗总管见这势头,唬得腿软跪下,“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说:“奴才老朽无能,敢不尽忠职守。只因那李清华实有真才,办事也颇尽心力,调教得好舞姬。近来御前献艺的舞姬很得龙王爷赞许,奴才想咱龙王爷高兴了比什么都重要,奴才叫她顶撞几句也是无妨的。四公主金枝玉叶,若婢子出言不逊,冒犯公主,奴才万死难辞。” 我心想惨了,三哥铁定不让我和她学舞蹈了,却听他命鳗总管去宣李清华来觐见。 三哥和我说:“这婢子这么带劲,小妹你不学舞蹈,我也要会会她的。待会你躲屏风后去,我先来挫挫她的傲气。” 我忙说:“三哥你可别把她给我吓跑了,我巴望着和她学舞蹈呢!” 三哥说:“这个我有分寸。” 我就听他的话,躲去屏风后了。 一时人来,从屏风缝隙处察看去,见那李清华盈盈冉冉上前行了礼,徐徐抬起头来,雪肤花容,眉间一点胭脂,果然是我在海上遇见的那个。 三哥一见,合拢了折扇,用白玉扇骨敲打着手心,点赞道:“‘清水出芙蓉’,好一朵‘清华’。”三哥这是夸她美,我心里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对自己的眼光很得意。 三哥命她说:“你上前几步,走近来让我看看。” 李姐姐兀自不动,我瞧她神情似有几分着恼。 “只可远观吗?”三哥说着用扇柄指了下玉盆里养的那株二尺高的金珊瑚,道:“万物生长得美,到底不都是为夺人眼球,邀人赞美吗?这金珊瑚和空谷幽兰一样,有些怪脾气,爱长在常人不到的地方。依我说,只要和臭椿一样,纵是长在大路旁,又有谁会在意?它偏又不甘平庸,非要出挑得让人远远望见了,偶然瞅见了,都由不得不瞩目,由不得不喜欢。所以嘛,我只好把它从深海里挖了来,以免辜负它一番努力。”说着仪态闲适的撒开折扇,轻轻摇动。 李姐姐淡淡说道:“它生长得好,不过是出于本心罢了。那陆地上的兰桂,若是晓得美人闻风相悦,继而攀折其荣,想必就不肯葳蕤皎洁,吐散芬芳了。” 她吐字不疾不徐,声音柔而不媚,让人听着很舒服。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觉得总归那是很有道理的话。 三哥哼了一声,说道:“好个伶牙俐齿。本心也罢,邀宠也罢,只管我喜欢,也不理会这些。我不爱远观,只要亵玩。李姑娘意以为何如?” 李姐姐皱了眉,勉强回道:“瓜果生摘,怕不适于口。” “适不适口,总要尝了才知道。”三哥说着把手中折扇一合,懒懒站起身来。 李姐姐把身子往后一退,说道:“三王子知道合浦去珠吧?” 这个我知道,合浦是我们南海边上的一个郡,以前那里的贪官滥采珍珠,就搞得珠蚌都迁到别的地方去了。糟糕!李姐姐这么说是要走人的意思吗? 三哥冷笑说:“瓮中鱼鳖,何去之有!” 李姐姐勃然变色,蛾眉倒蹙,凛凛说道:“虽不敢有投梭之拒,亦不存瓦全之心。” 三哥板着凶面孔,盯着李姐姐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突然笑了,转头招呼我说:“本是想吓唬她的,结果倒似自取其辱了。”又向李姐姐致歉道:“请恕小王唐突之罪。李姑娘冰清玉洁,小王不敢冒犯。” 我赶紧从屏风后走出来,李姐姐原本没有血色的脸此时涌起了一片潮红,神情是恼怒至极了。看样子三哥是开了很不好的玩笑,把她大大得罪了。我上前去拉她的手,她似乎迟疑了下,还是任由我的两只小手握住了她。 我说:“姐姐你好美,姐姐你教我跳舞吧。别和我三哥生气。” 三哥接口道:“姑娘莫和我一般见识。” 李姐姐不再理睬他,和我说话却极温和客气,她说:“跳舞不是件轻松事儿,你年纪这么小,又是金枝玉叶,你愿意吃苦?” 我回她说:“我看见你捉海鸥,动作就像天上云在飘,地上水在流,我心里好羡慕,吃苦也要学,姐姐你教我吧,我能学到你的五成本事都心满意足了。” 李姐姐正色说:“你若要学可不许这么想。学习当全力以赴,追求极致。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也无可奈何,但若是先在心里给自己设了上限,再想要超越,可就难了。你是公主娘娘,身份尊贵,我不配当你的老师,不敢要你执弟子之礼。但你若是真心愿意跟我学舞蹈,须得起一个誓来。” 我心头突突打了两声鼓,问她:“姐姐要我起什么誓?” 她略沉吟了下,方开口说道:“我本有一个异性姐妹,与我一样,都痴迷于舞蹈,因为志同道合,大家常在一处切磋,她还将家传的绝技取来与我一同研习,如此慷慨,我怎么好小气?于是便把我自己独创的绝技也倾囊授予她。可是她自己浮躁了些,不肯花长时间苦练,反倒猜疑我唬弄她,没有告诉她绝技的法门,由此生了嫌隙,加之嫉恨我舞艺更高她一筹,终对我下了杀手,我废了左臂,一路逃到南海。” 李姐姐是怕我也要害她吗?我几乎要哭出来,憋红了脸,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三哥也说:“李姑娘,你实在多虑了。” 李姐姐看了下她左边空悬的衣袖,摇了摇头,说:“‘是亦羿有罪焉’,我有眼无珠,取友不端,今日下场,实属自作自受。” 我听不懂她的话,心急问:“什么是有罪?” 三哥也不给我解释一下,他和李姐姐说:“逢蒙为要学尽羿的本事,岂不矫情饰行?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李姑娘勿要苛责于己。你放心,我这小妹子心地是极善良的,我做兄长的也不许她忘义胡为。” 三哥说到“我做兄长的”如何如何这句话时,李姐姐瞥了他一眼,三哥就红了脸,想是知道自己先前开了不好的玩笑,如今在李姐姐心目中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形象。 李姐姐叹了声气,口气缓和了,对三哥说:“多谢三王子。不过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残贱之人,岂敢惜命。我到南海,是一心想找个能传我绝技的,四公主愿学,我再求之不得,但请四公主你起个誓,若决心要学,便不许半途而废,务要学尽我的本事。我丑话说前,习舞学艺是件极辛苦的事,没有长年累月枯燥的积累,绝练不成我绝技,先已有一个坚持不下断去我左臂,我李清华不怕再断一臂,就怕你不肯坚持,公主若不能下决心,也休要耽误了我。” 李姐姐话虽说得厉害不留情,但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切望我能学。其实我学不成舞也没甚大关系,只是她来南海是要找个能传她绝技的,南海众生芸芸,又偏偏选中我,如此相重,我怎可辜负她? 我说:“我决心学,三哥给我作证,我一定听李姐姐的话,好好学舞蹈,绝不中途放弃,若是反悔了,就叫我身入旸谷。” 第六章:不悔人憔悴 旸谷,是日出的地方,进了那里,晒死无疑。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重的誓言了。 三哥脸上颇有为难之色,似乎很担心我,说:“你既发了这样重的誓言,日后喊苦喊累哭鼻子了,也由不得你不学。” 三哥竟然在李姐姐面前说我会哭鼻子,我觉得好丢脸,直起脖子大声辩解说:“我才不哭鼻子呢!我不怕苦不怕累!” 李姐姐看到我的诚意,十分欢喜,拉着我的手叫我“好公主”。 她真的好美,我见犹怜,我想讨她的欢心,暗暗下决心告诉自己不能叫她失望,一定要学好舞蹈。 姐姐们现在都不在南海,含章殿只有我在住,我可以使用的空间很宽敞,当下就把三姐之前用的书房改置成了舞蹈室。 把书橱画案等等一样不落清移了出去,我问李姐姐需要布置些什么物品,李姐姐说了暂时不用麻烦,不过三哥还是吩咐蟹匠作来往四面墙上装贴镜子,最后李姐姐只让贴了一面墙。 她在南北两面墙上各钉上了一个大铁钉,拿一条钢绳横过室中,把两端固定在铁钉上。偌大的练舞房,只有孤零零的一条粗绳索横截空间,西墙上的镜子又把一切扩展得更显空荡了。 李姐姐用布帛给我将双足紧紧缠裹成新月状,叫我踮着脚尖立到钢绳上去。 我不明所以,问:“这样做是为什么?” 李姐姐淡淡解释说:“这种训练是为了让你日后过水无痕。” “过水无痕?”我不禁失声惊呼。叫我立在水面上是可以的,可是迈开步伐难免是要溅起水花的,就算把速度放得极慢了移动去,也不可能做到过水无痕啊。 我难以置信,说:“姐姐,即使是微风拂过水面都会有痕迹的。” 李姐姐说:“你不信我吗?汉朝曾经有个姓赵的皇后,身轻如燕,能为掌上舞。晋代有个叫石崇的富豪,爱在象牙床上撒沉香屑,让他的姬妾踩踏,谁没留下脚印就赏赐珍珠百颗。区区凡胎俗子都能如此,何况你南海龙女?我既能过水无痕,你按着我的方法,也能练成这门绝技。你可是发过誓说要听我话,好好学舞蹈,忘了吗?” 我说:“姐姐,我没有忘,我听你的,你叫我怎么练,我就怎么练。” 我是这么对她说,也是这么做的,从此去学艺的岁月里,果然很听她的话,从没违逆过。 知道学艺不易,却也没想到过竟会是那样不易。一次次从钢绳上掉下来,就一遍遍再站上去,直到能用脚尖点立在钢绳上了,然后练习垫着脚尖在钢绳上走动,从开始的能走两步训练到能来回走无数遍。除了尾趾,其它脚趾头尖都磨出了水泡。 三哥很心疼我,说:“等水泡消了再练。” 李姐姐轻描淡写说一句:“起水泡是正常的现象。” 我就不敢松懈,继续练,直练到水泡里充了血,成了血泡,又练到血泡破了,流出污血来把布帛染红了。 李姐姐用剪刀把布帛剪开,亲自帮我把脚趾的脓血挤干净,撒上药粉。 三哥恰好来了,看到丢在地上的染了血的布帛,又惊又气,说我:“傻丫头,不是叫你水泡消了再练吗?跳舞是什么要紧事!”又骂李姐姐说:“你这是不把她的脚弄残了不罢休吗?我信任你才把妹子交于你,哪知道你这么美的模样,这么狠的心肠!” 李姐姐不理睬他,却问我:“公主可记得起过的誓?” 我说:“不敢忘。” 李姐姐只说:“好。”轻叹了声气,不顾一旁已是气黄脸的三哥,径自退了出去。 三哥一声不吭,蹲下来一个趾头一个趾头给我包扎伤口,他的手一直在抖,知道他这是气极了,玉藻、玉荇都不敢上前来帮忙。 我好感激他心疼我,告诉他说:“这点小伤不大碍的,你看我流血,以为很痛是不是?其实我并不觉得有多痛,这还没有电鳗电一下,水母蜇一下痛呢,我习惯了。”我真的是习惯了,刚开始练时,脚尖承受的重力锥得全身筋脉都在痛,现在调整好了姿势,早没有那样难受了。 三哥懊悔不已,说:“早知道是这样,要你吃这种苦头,当初如何都不让你学。” 我说:“那我才不要呢,我觉得学跳舞可有意思了。” 伤口好了就继续练,脚尖剃掉了一层又一层的茧,李姐姐也把钢绳换成草绳,后来草绳越换越细,直至最后换做了绣花线。到我走在绣花线上如履平地的那一刻,我已不记得花费了多少时间。 李姐姐带我去海上,她撩起裙子露出脚来,好让我看清,见她脚尖在水上轻点划过,一行飘去,果真是过水无痕。我也提起裙子,点了一步,一圈水纹随之漾开。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杵住不敢再走。 李姐姐说:“你多点几步试试。” 我依言,认认真真点了几步,无论多么小心,仍还是把水皮蹴出了细褶。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没想到李姐姐却说:“虽不中,不远矣。水纹这么细,你也是不容易了。业精于勤,以后每日仍要抽出一个时辰来练习过水无痕的技巧,除此你还要学习新的技艺。” 我本来很高兴终于可以学些新东西,不用整天垫脚尖在丝线上走啊走,孰知学习很快进入了瓶颈。 李姐姐说“这一弹跳,要似飞燕穿绿柳”、“这一落立,要似春风拂落花”,我模仿她的动作,认认真真一遍又一遍重复,李姐姐说我做的都不对,我心灰,对自己懊恼得很。 李姐姐说:“其实过水无痕这类的功夫是最笨的,只要肯花时间硬练终是能练成的。现在教你的动作模仿的是天地间的各类生灵,你不要照葫芦画瓢,‘神韵’二字至关重要,不然则画虎不成反类犬。” 哎!我从未离开过南海,在我们南海哪里能见到“飞燕穿绿柳”、“春风拂落花”,叫我如何区分“虎”与“犬”? 李姐姐就用笔纸画出这些事物来,叫我在脑子里好好想象。李姐姐的画技很高超,她笔下之物栩栩如生,我早就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每一个动作,在心里细细揣摩,反复练习,直到李姐姐点个头,说一句“勉强还行,也是难为你了”为止。每一次闯过难关,心想接下来应该没那样难了,孰知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我最近学的是《胡旋舞》,李姐姐叫我首先练习转圈圈,吩咐玉藻在一旁击鼓,宫漏滴一点水,就击一声鼓,击一声鼓,我就原地旋转一圈。等到我能匀速旋转时,又添加为击一声鼓,转两个圈,逐渐累加至一声鼓转六圈。 我自从开始习舞,怕身子痴重,饮食便很少量,现在练习转圈,每日里天旋地转的直叫我头晕想吐,连那少量的东西也吃不下了。我瘦了一大把,手上戴的玉臂钏撑不住了,也只好取下来不戴。 三哥感叹说我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既发过那样重的誓言,他是如何也不能要我不练的,每日只吩咐送各样的细粥来劝食。 今天的是海参小米粥,我一闻到食物的香味,立刻犯恶心,忙挥手叫玉荇把粥拿开,拿帕子捂住口,干呕了几下,腹中实在无物可吐了,却如何也吃下东西。 这下李姐姐不要我练了,叫我先好好休养一下。或许是之前练习把自己克扣得太辛苦,如今一放松,竟病来山倒,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李姐姐坐在床头,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脸颊,说:“竟把你折磨得瘦骨嶙嶙,可在心里埋怨我?后悔了不曾?” 我心里想,学艺着实不容易,是叫我吃了不少苦,可一步步走来,回头再看,却也不觉得之前的种种有多辛苦。 李姐姐叹了声气,说:“你若是后悔,熬不了,就罢了吧,我不要你守什么誓言了。” 我心下一动,说:“我不后悔什么,就是好奇。” 李姐姐问:“你好奇什么?” 我小心问道:“姐姐,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故意在那等我的吧。” 李姐姐一愣,立刻又点了头,说:“确实,我故意露身手给你看,引你来和我学舞蹈的。” 我问:“为什么要找我?” 李姐姐帮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盖的被褥,这才说道:“我初到南海时,进入龙宫侍奉,在教坊司教授舞艺,本是想在舞姬中挑选能传我绝艺的,反复甄选,终是没有合适者,也并非不是没有资质优越的,只是她们性情轻佻,每日里费尽心机想着如何在龙王爷跟前表现,削尖脑袋要争宠,试问她们怎肯苦练我绝技?我心灰意懒之下,便想离开南海龙宫,却无意间听舞姬们提及,说四公主为了将身子缩至绣花针细小,花了一十二年功夫,我心里便觉得若你不能,再没有第二个了。” 听她这么说,我精神为之一振,又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当初其实是为了和我三姐较劲。” “难求的就是你这‘较劲’,问这世间愿较劲,愿和自己较劲的能有几个?所谓‘古之立大事者,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舞蹈’是君子不为的微末之技,称不上是什么‘大事’,但要学好,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光是为了过水无痕,我在巴蜀大峡谷走丝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其间种种的辛苦和枯燥,没尝过的怎么会懂?” 我说:“姐姐,我懂,我不后悔,我还是要跟你学艺的,你不要离开南海。” 李姐姐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看得出她很欣慰。 等我病一好,马上又有新功课了,李姐姐说:“我叫乐师们过来奏乐,以后转圈不再匀速练,转的速度、圈数要随音乐旋律的缓急或增或减,心应弦,身应鼓,关键还要做到过度自然。” 和这相比,匀速转圈真的是再笨不过的功夫。我的日子也在舞蹈中一圈圈转过了。 第七章:一生 我龙鳞上现在有十三道细纹,也就是说我有十三岁了。屈指细算,三姐离开南海去东海已有六十年,她今年恰满十五,及笄之年,笄礼会在东海举行。 我命造办处取顶级红珊瑚打磨来九百九十九颗穿孔圆珠,我亲手用它们串了一顶珊瑚联珠帐,三哥去东海观礼时,我让他捎去祝贺三姐,是我做妹妹的一点心意。 三哥回来告诉我说,三姐很喜欢我的贺礼。 以前朝相对,夕相对,这一晃是许多年没见了,其实倒也不怎么想她,也没时间想。我和李姐姐学艺,日子极其容易打发,浑不知今夕何夕,只光练习一个“拏云手”或“拈花指”什么的动作,一天的时光不知不觉就溜走了。李姐姐也教我一些像携隐术之类的粗浅法术,会了携隐术,我由人形变回龙时,就不需要卸装了。我每日里忙这些功课,心无旁骛。 三姐的家书近来倒寄得勤快,几乎是一个月一封,都是寄给三哥的。三哥问我想不想三姐,我回他说:“室是远而。”意思是说三姐现在住在东海,离我太远了,所以不想。 三哥用白玉折扇轻轻敲了下我额头,也引典回我说:“‘未之思也,何远之有?’都是和你的李姐姐学坏的,铁石心肠。”又说三姐信里十句话总有五句是在问我。 但她却从不给我写信,我想她是嫌弃我不通文墨,所以不屑和我通信。其实我现在也常抽空读书,三哥和李姐姐说话总爱引经据典,我在一旁听不懂,插不进话,常急得头顶冒烟。 比如那年三哥为我脚趾受伤骂了李姐姐,他自己事后颇为懊悔,恰逢宫里刚从巴蜀采购来不少东西,三哥便从中挑了上好的蜀笺去给李姐姐赔礼。 三哥赔着小心说:“我记得听李姑娘提过祖籍在巴蜀。” 李姐姐看也不看礼物,只淡淡说道:“三王子好记性。” 三哥夸赞道:“天府之国,听闻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是个好所在。” 李姐姐冷冷说:“只是个僻陋的所在,政教未化,不闻‘巴人讼芋田’?淳朴民风是叫三王子见笑了。” 李姐姐这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客气话,三哥仍赔着笑说道:“不敢。姑娘太谦,能出产这样精美的彩笺,何僻陋之有?听闻巴蜀山水至奇,有‘夔门天下险,峨眉天下秀,剑阁天下雄,青城天下幽’之说,姑娘才华出世……” 听到这,我当时心里暗叫不好,李姐姐最最反感别人议论她,果然见她双眉一锁,三哥却已改口说道:“文君才华横溢,想是多得山水陶冶性情之助。” 李姐姐语气颇为恼怒,说:“文君新寡,夜奔相如,轻浮如此,窃以为耻,实不敢苟同其人。” 我见三哥的脸唰啦红了一下,又白了一下,继而正色说道:“诚然行亏名缺,但同是贫贱夫妻,相较朱买臣之妻嫌贫爱富,有始无终,文君不嫌相如家徒四壁,更愿为其当垆卖酒,这份担当和勇气实属不易。” 李姐姐微微点了下头,口气却不见松缓,冷冷淡淡说:“她是不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司马相如却是辜负她了,终是男子薄幸。” 三哥意味深长一笑,说:“世间男子并不尽都如此,我便不学他。” 李姐姐闻言,瞪大了眼看三哥。 三哥淡定地继续说:“司马相如离蜀赴长安时,曾题桥柱曰:‘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他死后,皇帝还从他家中取到一卷谈封禅之书,足见这是个顶没骨气的文人,我读书可不学他邀功名,做那等阿谀奉承的文章。巴蜀之地,小王还未曾踏足,不知日后可有幸请李姑娘领我游历一番?” 我听了心花怒放,欢跃说道:“我也要去。”真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去。 李姐姐抚摸了下我的脸,叹了声气,说:“我来南海前,已徙居江南多年。我有三怕,是以不敢复履故土。” 三哥问:“不知是哪三怕?愿闻其详。小王虽不自量力,也未必就不能替姑娘排忧解难。” 李姐姐神情渐转幽怨,默然摇首,又长叹了一声,方说道:“我一怕蜀门杜鹃叫,年年叫到口中血滴成枝上花,艳得心惊;二怕巫峡老猿啼,三声不啼断人肠,也要啼白头;三怕……” 三哥春风一样温暖的声音问:“三怕什么?” “三怕巴山夜雨霖,窗外淅沥沥的雨打芭蕉。” 三哥笑说道:“喏,这三怕,姑娘只须携我同往,便区区不足畏惧了。” 李姐姐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三哥继续说道:“虽然,‘心惊’二字终是免不了的。等子规啼红了杜鹃,我采撷了奉与姑娘簪鬓,届时二花交相辉映,总是要惊煞旁人的。” 三哥这话似在夸李姐姐貌美,我真怕她嗔怒,拂袖而去,没料想却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垂首默不作语。 三哥见她如此,更壮了胆,说:“我们泛舟彩云间,纵酒高歌与老猿相和,轻舟过万重山,两岸美景,诗债好还,再快活不过了。至若夜雨霖霖,我们蕉窗剪烛,灯下对弈,自当也不觉长夜漫漫了。” 李姐姐的脸更红,就拉着我去练舞,不去理睬三哥。而我的心却已飘到了彩云间,那杜鹃花是怎样的红?那猿猴的叫声又是怎个样的?下雨的夜晚又有什么好怕? 我却怕李姐姐认为我傻,这些话不敢问她,我背着她去问三哥,三哥果然说我:“傻姑娘,等你大了你就懂了。” 我问:“那要长到多大?和二姐一样大?还是和三姐一样大?” 三哥愣了下,恍然了,前言不搭后语说:“你姐姐她们或许都不懂呢,你也最好不要懂,咱们王室的公主一生华贵,无忧无虑最好。” 无忧无虑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可天天忧虑着怎么把舞跳好呢! 我跟着李姐姐学舞蹈,文舞武舞都学,硬的刀剑棍戚,软的水袖白纻,我都能驾驭自如了。再后来,终于我做到了真正的过水无痕,这一天李姐姐就和我说她要教我跳最后一支舞——《凌波舞》。 李姐姐说她曾经有幸听成夫人用箜篌弹奏过《凌波曲》,这首曲子描述的是芙蓉生长于秋江之景,曲分三段,相应有三层意思,李姐姐深有感触,由这首曲子创作了《凌波舞》。这支舞第一段跳的意思是风露清愁,含苞幽独;第二段是清风袭来,莲花盛开;第三段是莲衣褪尽,寂寞秋江。 学这支舞时,李姐姐带我去海上,立在水波上给我授课,她说这支舞也只能在水上跳,我豁然明了苦练这么多年的过水无痕,原来是在为学这支舞准备,心下更是严肃认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学的第一个动作叫“风荷举”,李姐姐弯曲起左膝,把左腿抬高来,抱住在胸前,仅用右脚点立在水面,微微的海风吹来,她的身体就随着风向倾斜去。 风荷举,她这个动作模仿得真像,我仿佛看到了一朵风中摇曳的荷花,活灵活现。 我觉得这支舞最难表现的部分是利用身体的旋转和四肢的伸展来模仿莲花从含苞到开放的过程,我跳不好,李姐姐点评说我所诠释的莲花尚未尽放便又合上了,她给我示范,我看见她的花羞答答绽开了,盛放了,又洋洋洒洒谢了。她缺了一条胳膊,还是能饱满从容地把这支舞蹈的内涵表现得那样淋漓尽致。 我看得心醉,把曲子、把舞蹈用心细细揣摩了,自以为有些许心得了,再跳给她看,李姐姐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又说:“过水无痕、折腰抛袖这些技巧,我可以传授你方法,督促你练习,但所谓‘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精微奥妙处,心知口难传,只可意会,你自己慢慢悟吧。这舞可以用一生去跳,我或许也是太心急了,你现在小,等以后经历多了,自然能体会个中滋味,抑或会有和我不一样的感受,有不一样的诠释。” 李姐姐提到“一生”这个词,一生,我的一生将会怎样?三哥曾说“咱们王室的公主一生华贵”,我二姐端静在昆仑山王母处,三姐恪静在东海徽音长公主处,她们的一生,注定是要比我的华丽尊贵。 我不由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像海上的浮木,兴起了一种无所适从、无可奈何之感。想和李姐姐感叹,却看见她一副眉头深锁的忧虑模样。 我问:“姐姐你怎不快活?是我三哥说话又惹你厌烦了吗?” 她平日里常是长一声叹,短一声叹,颦一寸眉,蹙一寸眉,最糟糕的又莫过黯然垂首,终日不语,三哥来了,说几句疯话怄一怄她,其实反倒令她有了些生气。 李姐姐说:“不是,三王子他怎么会叫我厌烦。” 我说:“姐姐,那你怎么又皱眉头?我常盼着你能开心,你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吗?” 李姐姐闻言摸了自己的断臂,我心里突突猛跳,自知失言,惹起她的痛苦来,一时又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带过。 李姐姐开口说:“我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要你帮忙,也只有你才能帮我。” 我忙回她说:“我一定帮你。” 李姐姐说:“你不先问我是什么事,怎么就答应了?” 我说:“我只担心自己力浅帮不上忙,又怎么会不愿意。三哥常嘱咐我要分一分你的忧愁。” 李姐姐动容说:“啊,三王子费心了。” 我甜言向她道:“当然要费心,我三哥他舍不得你不开心。” 李姐姐红了脸,半晌说:“我这件要紧事却不能叫你三哥知道,非但是三王子,谁都不能告诉,只能你知我知。” 听她说得这般神神秘秘,我好奇心大起,一口答应她说好。 第八章:续弦胶 我问她:“姐姐,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 李姐姐反问我说:“你知道凤麟洲吗?” 我略有耳闻,回她说:“小时候我听教引嬷嬷讲过,那是海内十洲之一,因洲上有很多凤凰和麒麟,所以叫做‘凤麟洲’。” 李姐姐补充介绍道:“不错,凤麟洲出产一种膏,就是用凤喙和麟角放一起煎煮制成的,名字叫做续弦胶,又叫连金泥。” 我听到这,揣度她心意,就说:“姐姐,你想要那种膏,我叫三哥拿我们海里的珍宝去同他们换一些来,应该也不难办。” 李姐姐用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说:“我要那个做什么用?不要打岔,听我说完。” 我就不再言语,专心听她讲。 她又问我:“你记得我和你提过的成夫人吗?” 我记得,成夫人是弹箜篌的名家,李姐姐的《凌波舞》就是听了她演奏的《凌波曲》才创作出来的。 我不说话,点了点头。 李姐姐继续道:“续弦胶,顾名思义,就是说这膏能续断弦。成夫人终日以抚弄乐器为乐,续弦胶于她大大合用。” 我心想你莫非是要拿续弦胶去送成夫人,但不敢再插口问。 听她娓娓接着讲:“今年凤麟洲的主人要过一千岁大寿,请下了东西南北诸山各洞的大妖精,也给成夫人送去了请帖。成夫人隐居在山林,本来不爱凑这种热闹,但凤麟洲以续弦胶作为报酬,邀请她在千秋宴上为他们弹奏箜篌,一请再请,成夫人就答应了,前几日来信邀我一同前往。我和成夫人很多年没见了,分别之时,我的《凌波舞》只创作到第二层,没有完成,成夫人与我惺惺相惜,很期待这支舞蹈,来信问我是否创作完成,可否在千秋宴上一同表演。”李姐姐叹了口大气,语调带上了一抹凄怆,“《凌波舞》我编排完成了,也倾囊授予了你。我残废多年,哪还能跳什么舞?” 我跟着伤心,说:“姐姐,不是的,你仍然跳得很好。” 她惨然一笑,说:“我不能登台的。” 我小心问:“姐姐,你是要我代你去跳《凌波舞》吗?” 她点了点头。 我说:“姐姐,我在你面前惭愧得很,我跳的始终没有你的一半好。” 李姐姐说:“不要妄自菲薄。怎么?你是不愿意吗?” 我说;“我愿意帮,只是我怕跳坏了,叫你失望。” 李姐姐语气肯定的说:“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不要没信心,你能不能我知道的。” 我说:“好,姐姐你说我能,我就跳。凤麟洲的千秋宴什么时候开?” 李姐姐说:“今夜。” 我一听时间近在眉睫,大有火烧眉毛之感,着急说:“怎么这么赶?我可什么也没准备。” 李姐姐把手搭在我手背上,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你不要担心,今夜登台,你如平常练习的那样就行了,不要有压力。” 表演时穿的服饰李姐姐早都准备好了,衣裙是按照我十五岁时的尺寸裁制的,因为李姐姐说我现在的模样略显稚嫩,叫我变幻出十五岁的模样来,这样身量就合适了。 衣裙全白无杂色,用白素丝勾了芙蓉暗花,近看辨得出,远了却不怎么明显。李姐姐说不好穿新鞋跳舞,叫我穿自己旧有的珍珠芙蓉绣鞋,这双鞋用白缎制的,上面绣的芙蓉花纹是拿银丝穿米珠络成的,我最喜欢这双鞋,平日不大舍得穿,仍有九成新。 我的脚掌最多长到五、六寸长,到十三岁已经长足够,所以我变成十五岁的样子,这双鞋也合脚。 李姐姐让玉藻给我改妆,将双鬟改梳成单螺,再戴上一条珍珠围髻。 我照了照镜子,上下一白,开玩笑说:“无乃太简乎?” 李姐姐答我说:“你长得太美,再打扮过了,可要喧宾夺主,大家只光顾着看你,谁留心舞蹈和音乐?” 我脸一红,心想李姐姐一向不苟言笑,怎么也取笑我来,却见她一脸端正,不似开我玩笑。我朝镜子里瞧自己:雪肌鸦鬓,眉目如画,不觉自我陶醉起来。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常去海上观鸟,叫日头把皮肤晒黑了。后来学习舞蹈,每日只在舞蹈室里消磨,轻易不外出,再后来学《凌波舞》要在水面上跳,三哥就说我久不去海上撒野,好不容易养白,再晒黑就可惜,何况照规矩,我是不能随意出宫的,所以三哥就给我在宫里造了蓄水的大池子,供我和李姐姐教学使用。我的肤色越养越白,现在和李姐姐比,可不相伯仲了。 我玩心忽起,说:“要不我拿面纱把眼睛以下的脸蒙住?” 李姐姐说:“是,你考虑的周到,你虽养在深宫不会有谁认得你,但凡事难保个万一,把脸蒙住是极妥当的。” 我想蒙脸是出于玩心,起初倒没考虑别的,经李姐姐提醒起这一节,耳边好似轰隆炸了个焦雷,我先前实在太欠考虑,只说替李姐姐跳下舞,有什么好为难的?却怎忘了公主之尊,抛头露面的如歌舞伎去献艺,这岂止是失体统的事,父王知道不打死我,也会幽禁我的,我想到了大姐,顿时毛骨悚然。 李姐姐关心问:“你怎么了?” 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已面色如灰。 李姐姐把手搭在我肩上说:“是紧张了吗?没关系的,以你能力正常发挥就足够惊艳了,你当平时自己练习,跳给自己看,不要理会旁人。” 我觉得喉咙干燥,咽了咽口水,心想我既然一口答应了你,怎可出尔反尔,今夜的舞是无论如何也是要跳的。心头是一番说不清的五味陈杂,强颜和她说:“好。”侥幸想这事只有天知地知我知李姐姐知,不会再有第五个知道。 火镜XC到了掌灯时分,我推说身子困乏,命玉藻、玉荇挪枕铺床,放了纱帐。我说要早点上床安歇,不用人在跟前伺候,将玉藻、玉荇、蕊珠、宝珠等一干婢女都遣退了。自己一壁厢取面纱蒙住了脸,整理好装束,避开耳目,与李姐姐偷偷出了宫,到海上来了。 今晚的天空青碧如海,一弯新月银灿生辉,像极了我床上挂帐帏的小银钩,薄纱也似的浮云遮过来一片,轻轻把它笼住了。 我们俩立在海波上,李姐姐抬头望西边方向的天空看,似是有所相待。 我有点担心,问:“姐姐,那个凤麟洲缥缈不知何方,又不知离此有几千几万里远,我们如何过去?” “不用担心,成夫人会来接咱们。她有一辆七香车,又能变为舟船,可水可陆,瞬息能行万里,不用推引,坐上它,想到哪去就能到哪。喏,你看,成夫人来了。”李姐姐把脸朝上一扬,指向西方。 我见那边天空中幽幽浮过来两点光,顷刻间,两点光已飘移到了眼前,原来是一辆绣缨朱幰的钿车,车外悬挂着一对明晃晃的纱灯,这想必就是七香车了。眼见七香车从半空中飞驶而下,泊在了我们前边的海面上,登时变作一艘精美的船舫,船外仍悬着那对明晃晃的纱灯。 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船门打开来,从里边闪出一个穿黄色衫裙的少女,留着齐眉穗儿,一头乌亮的秀发垂腰披散,头上戴着一顶五颜六色的花环,打着赤脚,右脚腕上戴着一串水晶铃铛。 这少女的声音和铃铛一样清脆悦耳,听她滴溜溜朝船舱里喊道:“婆婆,她们早到了。” 话未落完,只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也从船里慢悠悠走了出来。这位应该就是成夫人了,我一直把她想象成是和李姐姐一样不食烟火的风流人物,眼前所见的却是一位相貌无奇,着装朴素的年老婆婆。 她上来笑吟吟说道:“李仙子,好久不见。” 李姐姐也很高兴,说:“夫人,别来无恙。” 双双见了礼,相迎进船,感觉得到船在自动行驶了。 船舱里铺着柔细的地毯,放着两把箜篌,一把雕刻凤首,用螺钿镶嵌了精美而繁杂的花纹,周身流光溢彩;一把质朴无华,感觉使用的年代很长久了,木质上厚重的包浆透露着一种含蓄温润的气息。 大家分主宾位置坐下,成夫人和李姐姐叙话,道:“你的事,来信中我都知道了。李仙子清英卓荦,难免遭天相妒,请勿以此介怀。” 李姐姐说:“莫非命,祸福无门,顺应它吧。” 成夫人闻言赞叹说:“豁达知命,你而今修为更上一层了。”说着眼光转到我身上来,问:“这就是你的那个学生?” 正说话间,猛地一声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破船而入,掠过我们的头顶,又飞了出去,瞬间将船尾船头各打出了洞来。 第九章:北冥空 黄衫少女大呼说:“啊呀!什么东西飞过去,把咱们的船给打破啦。” 成夫人处变不惊,语气一如方才的平和,说:“不要这样惊慌,妙音,你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个名叫妙音的黄衫少女正起身来,又听见半空中“哈哈”传来几声爽朗的大笑声,妙音身子颤抖了一下,大步流星走去船头,顷刻回禀说:“婆婆,应该是有两个人飞了过去。” 成夫人奇怪问:“什么叫做‘应该是有两个人’?” 妙音回说:“我看见半空有一个人夺命也似的飞奔过去,不过这个人不是刚才笑的那一个,所以我猜应该是过去了两个。” 这时大家又听见一阵狺狺叫声传来,这叫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去了。 妙音告诉大家说:“又跑过去了一条狗,哼,是一条臭狗。咦,婆婆,后边又有个人驾云来了,这个我认识,这个好像是恶赌鬼的浑家班大娘。” 成夫人未发话,妙音已高声招呼那人:“来人是班大娘吗?暂留步,我家婆婆有请。” 我坐的地方靠近右边船窗,窗户本是打开的,我忍不住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看,却也没看到什么,一时间妙音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进船舱来了。 她们是相互认识的,成夫人请那妇人坐了,关切问她说:“班大娘,请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前方刚过去的两个人里,尊夫在内?” 班大娘闻言捶胸大哭了起来。 妙音说:“你怎么哭个没完?打坏了我们船,还没找你算账呢!” “妙音。”成夫人喝她住口。 班大娘一抽一搭说道:“刚刚过去的是我最小的兄弟和北冥空。” 成夫人问:“北冥空,是混天魔王北冥无忌的儿子吗?” 班大娘点点头,咬牙切齿道:“天杀的,可不就是他!” 成夫人又说:“你们怎么惹上他了,这是起了什么争执?” 班大娘忿忿说:“他那种本事,那种脾性,谁敢去惹他?哎呦,我是造了什么孽,命这么苦!”说着又嚎啕起来。 妙音小声嘀咕说:“又哭。” 成夫人瞪了妙音一眼,不过成夫人总给人温和慈柔的感觉,这一瞪也并不让人觉得有多严厉。 班大娘吸了吸鼻涕,把眼泪一抹,敛容说:“抱歉打坏了夫人的船,这事情要从我那个不争气的丈夫说起,死鬼赌瘾犯了,把我母亲给我的捆仙缚魔绫偷去下注,和北冥空赛什么脚力,挨千刀的,两个连跑了七天七夜,我那糊涂丈夫生生把双腿给跑残废了。” 妙音冷嘲热讽说:“愿赌服输,你也好意思找你兄弟来报仇。” 成夫人喝她说:“妙音,你这个孩子怎么说话?”又向班大娘致歉说:“这孩子从小让我养在山野,疏于教训,请不要见怪。” 班大娘说:“愿赌服输,妙音姑娘说的也没错,况且退一万步说,北冥空那样的本事,我心中不平,也只怨拙夫愚钝,不敢寻仇。只是因为那条捆仙缚魔绫是我出嫁之时,我母亲给我的护身法器,这是传家之宝,性命一般重要,怎可落于旁人之手。 咱也不是那等没耻出尔反尔之辈,晓得愿赌服输的道理,我拿了别的宝贝来和他换绫,是我的一对宝簪,每一根可随意变化一十八般兵器,我情愿用这两宝贝换回的捆仙缚魔绫,可是北冥空说他要下海擒龙,就少了一条好绳索,我的捆仙缚魔绫正合他用,说什么都不肯还我。” 听到“擒龙”二字,我心里猛然打了个突。 成夫人问:“所以你兄弟就和他打起来了?” “怎么敢和他打?我和我最小的兄弟追了他一路,求了他一路,他要来凤麟洲赴什么千秋宴,就一路纠缠到海上来了,他被我们烦不过了,说再赌一场,赛臂力同脚力,若我们赢了,他说情愿奉还捆仙缚魔绫,也不要我的宝簪。” 妙音问:“那你们怎么个赛法?” “他要我将那一对宝簪变作两根银枪,做上记号,一根系上红缨,一根不系,他和我兄弟各执一根,使臂力朝前投去,再拼脚力去追,先捉到对方投出的银枪者为胜。刚才是他们投出的银枪把夫人的船打破了,很抱歉,万望夫人见谅。” 成夫人说:“这个无妨,不用在意。只是你的小兄弟未必是北冥空的对手,你大哥的本事高强,你怎么不去请他相助?” 班大娘委屈说:“怎么没有?事发之初就去求过我大哥,可是他和拙夫一向不睦,听说此事,只有把我痛骂了一顿。” 妙音插口说:“嗯,这个叫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想这个妙音姑娘谈吐也不俗,就是不顾别人感受。 班大娘又哽咽起来了,说:“只有我那最小的弟弟肯维护我,肯帮我这姐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直沉默的李姐姐突然开口说:“班大娘,恕我多嘴,我看你兄弟赢不了北冥空。” 班大娘说:“我也知胜算不大,没别的办法,好歹试一试。” 成夫人奇怪问李姐姐说:“北冥无忌死后,北冥氏的名号一度在江湖上销声,北冥空是近十年才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老身僻居山林,很偶然才知道他,你隐没深海多年,怎会晓得他?” 李姐姐说:“说来是一桩旧事,夫人知道我痴迷舞艺,常能从书画中领悟舞蹈的意境和神韵。” 成夫人会心一笑,接口说:“改日再讨教你的棋艺,再下三局,你赢我,张颠的《肚痛帖》便还给你。” 听成夫人话里的意思是,她和李姐姐以前切磋过棋艺,李姐姐输了,把张颠的《肚痛帖》送了成夫人。 李姐姐听成夫人提起往事,也一笑,又说:“夫人还记得当年向我叹息过那十只下落不明的岐阳石鼓吗?” 岐阳石鼓,相传是周宣王时期的刻石,一共有十只,石鼓上凿刻的文字独具奇彩,堪称书家第一法则。 成夫人语气中充满了惊诧,追问:“岐阳石鼓,真叫你找到了?” 李姐姐又笑了,我从没见她像今晚这样开心过。 她说;“实在是我有眼福,有一年竟让我得了这十只石鼓的线索,我千里追寻,终于在荒野里找到了它们,当下剜苔剔藓,把石鼓文看了个饱,”李姐姐的眼睛越说越亮,“鸾翔凤翥,古鼎跃水,真真妙不可言,妙不可言。我有幸一览,心下已足,但痛惜那十只石鼓曝露荒野,牧童在石鼓上敲打生火,牛也用它来磨角,又有雨淋日炙,长久下去难免毁坏,我心里便打算将它们运到妥帖处去安置。可是那岐阳石鼓一只少说都有两千斤重,我法力低微,要搬运它们不容易。正在我为难之时,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少年,拿草绳将十只石鼓串葫芦似的,一只连着一只,紧紧捆扎结实了,单用一只手拎着腾云飞走了,两万斤重的石鼓,叫他轻轻松松一手拎走,我当时又是惊奇,又是担心石鼓的去处,便察访了一番,后来探明那个少年就是你们刚才所提的北冥空。听说北冥家的这位公子对书画极为痴迷,石鼓由他收藏,也算是得其所,我也就不牵挂了。” 成夫人不住点头,说:“这个天字号胆大妄为的,倒也是个雅人。” 妙音恨恨说:“哼,是个可恶的小贼,可惜了我的小白。” 我有点想笑,这个妙音和我差不多大,竟满口“小贼”骂人。 成夫人说她:“妙音,你这孩子怎么老记着这些小恩怨。” 李姐姐问:“小白可是夫人的那只看家鹅?” 成夫人说:“是啊,那位北冥公子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小白,闯进深山老林来拜访老妇人,千金万金要买老身的看家鹅,纠缠了好久,老身图个门庭清静,本想送与他,打发出门去,妙音这孩子却舍不得。” 妙音委屈说道:“小白平日都是我喂食的呀,那个小贼对我说话无礼,小白扑上去啄他,结果竟被他那只叫‘****’的臭狗给咬死了。” 成夫人把手一摆,说:“人家也送了一串水晶铃铛给你赔礼,不要老记着小仇小怨。” 原来妙音脚腕上戴的水晶铃铛是那个北冥空送的,她真奇怪,我要是讨厌一个人,可不要收他的东西,更不会戴在身上。 这时不知外边又出了什么事,感觉船停下来不动了。 第十章:凤麟洲 听见船外一个声音响起道:“班大娘,令弟请带回去照顾吧。” 班大娘闻言抢出门去了,妙音也要跟出去看,成夫人喝住她,妙音便挪靠到我身边来,把右边船窗的帘子整个卷了起来,外面的情景就一目了然了。 那个北冥空正好立在船右前方的海面上,我看到他,心脏怦怦猛跳了起来。 他头戴束发金冠,冠上镶嵌着颗夜光珠,照得他整个人都熠熠生辉,隆准方额,剑眉星目,虽然长高大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当年抓伤我的那个坏蛋。 他今天穿着一领石青起花八团锻袍,腰系白玉带,足蹑步云履,回想儿时第一次见他,他断发赤膊,像个化外的野蛮人,如今也会斯斯文文打扮了,成了个衣冠济楚的俊雅公子。 他一手提着班大娘的兄弟,一手腋下夹着两根银枪,身边蹲着一条毛皮光亮的黑狗,那狗吐舌咧嘴笑,黑溜溜的眼睛里尽是狡黠的神气。北冥空把手里拎着的人往甲板上掷了去,就听见班大娘在那问她兄弟说:“弟弟,你怎么样了?”又见北冥空把两根银枪在手里晃了一晃,不知施了什么法,银枪变回了两簪子,他把簪子随手往这边一投,听见“砰砰”两下,想是那两根簪子钉到甲板上去了。 妙音这时故意摇了摇右脚,让水晶铃铛响动起来,朝北冥空喊了声:“喂。” 他朝我们窗边看了过来,笑了一笑,红唇皓齿,顾盼神飞,我脑海中就想起“皎如玉树临风前”这句话来。 突然他的目光流转到我脸上来,我暗暗吃了一惊,一颗心好似要跳出胸腔,忙忙侧脸低头,自忖此时我脸上蒙着面纱,他应该认不出我,况且时隔多年,人家兴许早把我忘了。我强作镇静,但也不敢再抬头与他对视。 妙音不客气的和他说道:“北冥空,你把你头上戴的夜明珠送我,我要把它衔在凤首箜篌的凤喙上。” 北冥空没理会她,只听他撮口发出一声清长的唿哨,又听见空中传来一声萧萧马鸣,似与之相应和,便见一匹四蹄踏烈焰的赤马从云间冲了出来,泼剌剌从上飞奔而下,立在了水波上,马蹄上的的焰火触到海水,嘶嘶作响,一时水汽蒸腾,北冥空翻身跃上马背,赤马腾空而起,拨风踏云奔凤麟洲去了,那只叫****的黑狗很神气地大吠了两声,也紧追了上去。 妙音口里悠悠自念:“鲜衣怒马,好嚣张的派头,竟敢不理我。” 班大娘发髻上多戴了两根簪子,抱着她兄弟进船舱来了。她兄弟大汗淋漓,脸色发青,五官都扭曲了,两眼翻白,鼻孔外掀,嘴巴半张着,吐出一条长舌,呼吸紊乱,胸口不住起起伏伏,看样子是刚才太过拼命,跑岔了气。班大娘不住叫苦,又哭了起来。 妙音不耐烦嚷她说:“别哭了成不成!”说着把凤首箜篌挪近身来,十指纤纤拨弄起琴弦。 我心想这个妙音怎地这般自私任性,一点都不顾虑别人,却发现那人的呼吸渐渐平顺了,原来妙音是在用音乐帮他调理气息。 她弹奏的音乐令人听了心脾舒畅,李姐姐闭眼听着点了点头,又微微摇了下头。妙音口里轻轻哼唱了起来,指下的弦声愈加细腻幽婉,“玎、玎、玎”碎玉一般,弹完了最后几个音符。 那几句缠绵的哼唱叫我心头绕上了一种朦朦胧胧说不清的滋味,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李姐姐颔首浅笑了一下,那表情不似赞许,又不知是何意,而成夫人于时却皱眉摇头。我真觉得她弹得太好,挑不出是哪里不妥。 似乎是凤麟洲到了,我听见车轮滚动声,同时感受到一种异于水中乘船的颠簸感,知道是船登陆又变回了车。 班大娘的兄弟恢复了一些体力,用虚弱的声音低嚷:“那个半妖,半妖北冥空呢?要他来,我和他再比过。” 妙音不屑地说:“再比一千次一万次,你也只是输。” 班大娘安抚她兄弟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今天先不与他争。”就与我们道了别,扶她兄弟下车去,似乎是怕她兄弟立刻要去找北冥空拼命,片刻也不敢留凤麟洲,将她兄弟驮在背上,驾起云头,沉沉飞走了。 七香车继续前行,行不多时不知为何又停下不动,掀开帘子一看,原来前面有一群遍身长黄金鳞甲的麒麟占了过道,这群麒麟见了生人也不惊慌,熟熟驯驯的一只跟着一只,经从过道钻进密林去。忽又听得密林深处响起嘹亮的啼唳之声,便见有七八只五彩凤凰离枝飞翔,冲天而去。大家不住称赞,这凤麟洲名不虚传,真个灵福之地。 顺着大路左弯右拐,一时来到一座洞府前,大伙下了车,有那知宾带着四个婢子忙忙从门里迎了出来,说道:“成夫人可来了,望你诚如饥渴!我家主人催问了我好几次,您老再不出现,主人可要把我剥皮挫骨,快快里边请。”又令那四个婢子去车上搬箜篌,说:“小心搬,磕坏一点仔细你们的皮!”又小心着陪笑和李姐姐说:“知道李仙姑厌嫌我们须眉浊物,没敢叫小厮们来跟前侍候。” 成夫人念了个咒,把七香车变成一团香雾,吸袖中去了。 我们大伙随知宾进入洞天深处,沿途经了一层层琼楼,一进进贝阙,东转西转,看到了一片桃花林,万千朵绚丽的桃花簇簇在枝头盛开,如锦如霞,我们也无暇欣赏这满林的芳菲,又移步转过一重山坡,见前面那处的楼台灯烛辉煌,明如白昼,隐隐传来觥筹交错声、丝竹管弦声和男女说唱声。 知宾和我们介绍说:“前边就到引凤楼了,我家主人和宾客们都在楼上坐着,楼下现搭了个戏台在唱戏。” 说话间两三个婆子急急迎了过来。 知宾问:“戏唱到哪了?” 来人答道:“第三出就要唱完了。” 知宾问我们说:“不知待会跳舞的是哪一位仙子?” 李姐姐指着我说:“是我的这个女徒。” 知宾说:“小人知道这舞要在水上跳,不消再吩咐,等第三出戏唱完,就弄走戏台,挪一座水池子来用。箜篌借着水音也好听,两架箜篌,成夫人是同时使用吗?” 成夫人指那一架质朴无华的箜篌说:“我用它弹《凌波曲》,方才看那林里的桃花开得妖娆烂漫,就让我的小徒用凤首箜篌再独奏一曲《桃夭》,应个景。” 知宾听说将会弹奏两首曲子,满脸堆欢,谢道:“有劳成夫人,有劳李仙姑。”又忙领我们去引凤楼下候场。 过不多时,台上那出戏唱完了,主人家令拿些奇珍异果打赏戏子。我唰的红了脸,心里一顿羞恶。这时见那块地塌陷了下去,把整个戏台一口吞掉,同时天上飞过来一座水池子,不大不小,不前不后,刚刚好安在了那块塌陷处,成夫人的箜篌也给搬到水池边。 该我出场了,李姐姐安慰我别紧张,我扫了一眼楼上珠帘绣幕里坐着的人,心道:我堂堂南海公主,竟还给你们行礼不成?便用一个倒踢紫金冠的动作,飞跃上水池,半空中将水袖往脑后一抛,接着单用一条腿落立到水池中央,便恰似一朵亭亭玉莲,就听见楼上有不少喝彩声。 须臾,成夫人的箜篌缓缓弹起来,我的身体随着音乐节奏翩翩起舞。 李姐姐以前常说:“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以前我对这句话似懂非懂,成夫人的演奏叫我深刻领悟到了它的意思,我心里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被点亮点燃了,那“鱼戏莲叶间”、“蜻蜓立上头”、“雾露隐芙蓉”、“风来吹绣漪”等等情景叫我身临其境,我仿佛化作了一朵江上的芙蓉花,我感受到了鱼、蜻蜓、露水、清风……情动于中,手舞足蹈。 一声裂帛,曲终了,我也跳完了,四下悄然,我心里头满了一腔说不出来的感动,轻轻跃下水池,飘然退场。 楼上惊艳的观众这时才反应过来,就有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李姐姐上来一把抱住我,夸我说:“跳得前所未有的好。” 成夫人也笑吟吟走了来,我拜了她一拜,谢她道:“小女子粗疏浅薄,今夜有幸闻夫人弹奏一曲,情动于中,茅塞顿开,实是受益良多。” 成夫人笑笑点头说:“小姑娘不用客气。” 妙音说:“没想到你这么会跳舞,我要是男子,怕也会被你迷倒。哼,你为什么蒙住脸?长得好丑吗?”说着伸手来掀我的面纱。 我忙忙往后一躲,避开了。 成夫人有些动怒,斥责她说:“妙音,怎么可以这样粗俗无礼!” 李姐姐说:“妙音姑娘真是快人快语,”又问我说:“我和夫人要另找地方叙一下话,妙音姑娘还要独奏一曲《桃夭》,你留这听吗?” 我还没回答,妙音已经不开心说:“我不要她听。” 我现在心情舒畅愉悦,也不计较她的不礼貌,就说:“林子里的桃花开得好,我想去游赏一回。” 李姐姐交代我小心别迷路,和成夫人自去了。 第十一章:桃之夭夭 我一个人信步走到桃花林来,满目灼灼烁烁,月光洒满花枝头,千朵万朵的桃花聚簇成一片粉色的海,好一个清朗乾坤,锦绣世界。清风习习,吹得花飞片片,纷纷扬扬下起花瓣雨,满园的花红似要染上我的白衣裙来。我欢乐得不得了,张开双臂,闭着眼睛在原地转圈,任由花瓣拂身而落。 思绪如梦如幻间,猛听见耳边一声“汪”,急睁眼,见那只叫****的黑狗朝我扑了过来,跃到和我一样的高度,将我脸上的面纱咬住扯下,我吓得往后踉跄,一个站不稳,身子跌倒在地上的落花里。 ****衔着我的面纱,欢快地跑回它主人那里,邀功似的把我的面纱放到他脚边,不住摇尾巴撒欢。 先那一会无声无息的,他们这一人一狗竟不知是何时进的林子。 北冥空盯着我的脸看了又看,说:“这不是南海龙宫的四公主?这双大眼睛和小时候一样漂亮。阔别多年,小娃娃长成大姑娘啦。” 我站起身来,拂一拂沾到身上的花瓣和尘土,****又跑了过来,尾巴一摇一摆的围着我打转,把鼻子来拱我的裙摆,又嗅我脚上的鞋,吓得我苦了脸,僵住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再动。 北冥空也走了过来,说道:“你别怕,它这是喜欢你。”然后又喝他的黑狗说:“****,你别把我的美人给吓坏了。”****就听话地从我脚边走开了。 我张口和他说:“我不要做你的妹妹。” 他听我这么讲,开心笑道:“我现在不缺妹妹了,缺个新娘子。” 我听这话不对头,赶紧拔腿跑。 听见他在后面嘀咕念了句什么话,一条红绫飞来缠上我身子,把我捆绑住了,我浑身顿时一丝力气也没有,一屁股栽下,狼狼狈狈跌坐到了地上。 他那里气定神闲,伸手去折了枝桃花,一面走来,口里一面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窈窕淑女,宜室宜家。”蹲身下来,把桃花簪到了我的头发上。他眼睛又是盯着我看个不停,我狠瞪了他一眼,对上他灼灼的目光,感觉就像被热铁烙了一下,心里有一大群鱼儿在东逃西窜,便再没勇气看他,只好低头不语。 他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又羞又怒,骂他:“登徒子。” 他笑了笑,眉眼间尽是惬意,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也席地坐下来,又道:“你小时候也亲过我的,你忘啦?” 他胡说八道,我说:“我哪有!” 他眉毛一挑,说:“真忘了?我变绿海龟驮你的时候,你在我后背上亲了一下不是?” 他一提起,我就有印象了,我是亲了他,还把脸在他背上摩挲,更羞的是,我当时是赤身裸体的。我的天啊,好想有条地缝让我钻进去。 听他悠悠揶揄我说:“哦,脸红了,这是想起来了,记性不赖。”说罢伸手揽我,在我脖子上闻了一下,说:“好香。”他越发惫懒无礼了。 我说:“我从不带香,你快放开我。” “是你身上天生的女儿馨香。”他说着又放肆地把头埋在我项颈中,闻了又闻。 我恨他轻薄,却又无力挣扎,又急又气下,舌头竟似打了结,喊不出话来。 他忽然松开了我,往下掀起我的裙子来看我的双足,说道:“妙。”便将我右脚上的鞋给脱了下来,握住我右足,捏了又捏。我脚心生出一股酸麻,直撞上心头来。他啧啧称赞说:“不盈一握,竟然比我的手掌还小那么多。你用它踹过我,说说看,让我怎么罚你?让我用它蘸饱墨,写几个大字如何?” 我用哭腔喊道:“你快放开我。”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红绳来,一头系在我右脚腕上,又一头系在他自己的左脚腕上,十足称意,说:“嗯,这下逃不掉了。” 这根红绳不知又是什么厉害法宝,我待要细看它,它却消失不见了。 他把我的右鞋从地上拾了起来,纳入袖中,自作主张说:“这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我收了。”又指着缠在我身上的红绫,说:“这条捆仙缚魔绫送给你,它原来的口诀比较俗气,我给强改了过来,你记下,缚绫咒是‘虽则佩觿,能不我知’,解绫咒我一向没想好,嗯,今晚这桃花开得好,就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做解绫咒吧。”他说着自个嘀嘀咕咕念了一通咒,又再念了一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身上的红绫就松解开了,他把红绫放到我手里。 我丢他怀里还他,说:“我不要。” “不要这个吗?”他伸手去袖子里,一大把一大把往外掏东西,瞬间摆了遍地的琳琅宝贝。 我一时瞠目,失口问道:“你袖子里怎么能放得下这么多东西?” 他笑了笑,说:“我有个把物件缩小的咒语,小小袖子装得下乾坤哩。我教给你吧。” 他清楚地念出一句咒语来,把空中一瓣正飘落的桃花缩小成了一颗粉色的尘埃。 我忍不住去记诵,他发现我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是在默念那咒,就高兴地扬起了嘴角。 我有些尴尬,转头看见他的狗****蹲在一旁,又在吐舌咧嘴笑,我心里有些来气,便把那咒朝它念了一遍,果见****腾地一下缩如拳头般大小,把它着急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个不停。 北冥空倒不着恼我的恶作剧,微微笑了下,用一只手指在****身上挠了几挠,念了个复原的咒,****就变回了原来的大小。他和****说:“我的新娘子还是有些怕你。”****就走远了一些去,趴地上休息了。 他拿起地上的宝贝问我:“你要哪个?”又干脆地接了句:“我的就是你的,都收下吧。” 我说:“我不要。”因想到班大娘,替她打抱不平,就说他:“这捆仙缚魔绫是人家母亲给女儿的陪嫁,你怎么好据为己有?” 他一脸无辜说:“好冤枉!这是人家输给我的赌注,又不是我强抢来的,不过你这么说,回头我还给她。妻贤夫祸少,我听你的。” “我不是你妻子。” “你是要嫁我的。” “我不喜欢你,我不要嫁你。” 他听了我这话就安静了,我心想自己是不是惹怒他了,忙考虑该如何脱身,见他喉咙处动了一动,从肚子里转出一颗丹丸,噙在嘴边,用双手来捧住我的脸,用嘴将那丹丸递将过来,硬塞进我嘴里,那丹丸一入口便骨碌碌滚进了我肚子里去。 我顿时觉得丹田处暖烘烘的,就很害怕,要推开他,他一手箍着我的头,一手箍着我的腰,叫我动弹不了身子,又要来和我嘴碰嘴,我闭嘴紧咬牙关,他的舌头就沿着我的唇形勾勒,把我嘴上搽的胭脂都吃尽了去。 我脑中空白无物,耳里里嗡嗡响,觉得自己热火蒸腾的,好像整个身子都要烧燃了。 终于他放开我了,我回过神来要打他,他一把接住了我挥打过去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在我的手心里深深吻了一吻,然后和我十指相扣,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凝视着我,目不转睛。 我手里是痒,心头也是痒,六神无主的,问他:“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诡谲一笑,满脸带着种惫懒无赖的自信,回答我说:“情丹,吃了你就喜欢我了。” 我想呕出来,但觉得这样很不雅观,不愿意当着他面做。 他目光扫视了下地上,说:“这些宝物你都不喜欢吗?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取来下次给你。” 下次,他这是会放我走的意思了,我不由松了口大气,心想我以后都躲在深海里,你这恶贼再也见不到我。 这时听见林子那边远远几声叫唤:“四公主,四公主。”是李姐姐的声音。 我和他说:“我的同伴寻我来了,我该回家了。”意思要他快放开我的手。 他用眼光往地上面纱那一勾,不知是施了什么法,那条面纱便飞了过来,他松开我的手,接了面纱给我重新戴上,手抚在我脸上,用大拇指描着我的蛾眉,神情口气突然严肃了,说:“家去,以后不许再抛头露面。”这是对我发号施令,又是在责备我今夜不该出来。 我想你又不是我亲父兄,还轮不到你来管我。听见李姐姐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忙把他的抚在我脸上的手格开,起身往李姐姐那边去,他也不拦我了。 曳地长裙把脚遮住,不仔细也看不出少了只鞋。我此刻心乱如麻,又怕被李姐姐发现异样,嘴里的话就多了,东问西问。我说:“姐姐,刚刚在船里,你听妙音弹唱曲子,为什么点头了又摇头?” 李姐姐说:“她小小年纪,能有此造诣相当不易,因此我点了下头,所谓闻音知人,她技巧娴熟,但音品带着三分轻佻,故而我又摇了下头。” 我又问:“那你后来又笑了她一下,又是为什么?” 李姐姐不答。 我补充说:“成夫人那时候皱了眉头。” 李姐姐反问我:“你听她弹唱,听出什么?” 我说:“心头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李姐姐追问:“怎么个说不出来?” 我想到了一句诗,随口说:“花非花,雾非雾。”说完想起刚刚桃花林里的事情,脸就发烫了。 李姐姐将话打住了,也不再说了。一时间会齐了人,大伙一起离开凤麟洲。妙音满脸不悦,说:“真是对了群牛弹琴。”就鼓起腮帮子生闷气,一路无他话。 成夫人的舟车送我们回到原来地方,临别,成夫人取了本曲谱送给李姐姐,说:“这是老身早年的作品,真是老来多健忘,要不是妙音翻出来,几乎是忘了它了。虽是当年的得意之作,但自觉哀感顽艳过了,不符中和之美。当年弹奏,常是悲不自胜,情志内伤,所以将它束之高阁,不欲使之流传。老来心境渐转恬淡,重弹此调,于心仍有戚戚。想要重改此曲,苦不知该从何入手。李仙子善辨音律,请雅正一番,不吝赐教。” “夫人太谦,折煞我了。却之不恭,多谢夫人厚情赠曲。”李姐姐珍重地接过曲谱。 语罢分别,正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第十二章:四海公主 左后肩上的三道血痕还没能除掉,又中了北冥空的情丹之毒。我一回到龙宫,赶紧躲到房里显出原形,蟠在柱子上挤压身体,想把那颗情丹呕出来,但是没有用,那颗情丹泥牛入海化掉了似的,怎么也呕不出来。我左脚腕上还给北冥空系了根会消失的红绳,不知道又是什么邪术,真真叫人困恼得不行。 隔天太医来请平安脉时,我颇为忐忑,怕给诊出什么病什么毒来,太医却说我元气异常充沛,还问我是否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我也感觉自己丹田处一团暖热,暖流源源输向四体百骸,全身很是舒畅。北冥空的那颗情丹,吃了倒似有利无弊,真是奇怪。 我怕别生枝节,没敢告诉太医什么或寻问什么,想从李姐姐处去打听情丹,拐弯抹角问了她几次,总是没能问到点上,纠结了一段时间,又听见李姐姐说她要走了。 那一天,我们在海观景,蓝幽幽的海水滑腻得像一匹绸,绵绵铺展,直延伸到天尽头。 三哥望她的眼神,像极了这水。 可这水怎么却留不住她呢? 听见三哥和她说:“李姑娘,我曾听说‘观于海者难为水’,我们南海碧波浩渺,你,你不喜欢吗?” 她回答道:“三王子,井蛙不可以语海,我曾在壶口瀑布见过涛涛奔腾的黄河水,本谓壮观已甚,直至见过了汪洋大海,方信天外有天,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但江山信美,终非吾土,我自小吃惯了淡水,总不爱咸水。江南风物雅澹温柔,那里水边多植柳,青青的柳枝万条垂下,如丝绦一样迎风起舞,春天里有红色的桃花,或几片暖风,或几丝细雨,把那桃花瓣儿吹打下来,飘落在水面上,我心里就欢喜,就爱凑上去……” 她决心要走,在一个起雾的早晨,在海上跳起了她新编排的舞——《归去来》,配乐是成夫人临别赠她的曲谱。跳完这支舞,她就如那天海上的雾一样,散去了,再不见踪影。 我难过了好一阵子,三哥安慰我说:“缘分如海上潮,风卷潮来是缘,风卷潮去是缘,就是咱们龙也不能命令海上不许兴风作浪潮。”其实我知道他也不好受。 三姐来信说她要回南海了,这个消息给了我们些安慰和期盼。三姐信里说,到时还会有三位客人,一个是东海的湘雁公主,一个是渤海的若兰公主,还有一个是黄海的丽正公主。 黄海龙族和东海龙族一样,看我们南海偏僻,不太瞧得上我们,但是黄海似乎更厌嫌气焰嚣张的东海,所以选择和我们联手制衡东海。联姻是最牢固的结盟,这位丽正公主将来是要嫁给我大哥的。 久别的亲姐姐,三位尊贵的客人,其中一位还是未来的大嫂子,我生怕有所怠慢,命人早早打扫了宫殿,安排下住处。可是她们到达的这一天,我们含章殿还是乱成了一锅粥。 公主们鞍前马后跟着一大波婆妇婢女,鱼贯而入,数量加一起比我含章殿的宫人还多,她们忙忙在收拾公主们箱箧包裹里的各类行李。 湘雁公主带着一只绿鹦鹉,名字叫做“碧烟罗”,毛羽稀疏,左脚还断了一指;若兰公主有一盆病怏怏的兰花,听说每天要浇灌一碗参汤;丽正公主养有一只叫“踏雪”的猫,活泼好动,这会正在屋里上蹿下跳,“喵喵”大叫。 听见她们的婢女七嘴八舌吵闹着,这有一个说:“快把你们的猫捉走,别扑了我们公主的鹦鹉。”那有一个说:“哎呦!千万小心了,别撞了我们公主的兰花盆。”又有一个说:“欸,那猫食盆给谁拿走了?” …… 三姐从小就长得好看,如今越发出落得秾丽美艳,那三位公主也是个个姣花软玉,三姐同她们站一处,一样的满头珠翠,遍身罗绮,打扮得花团锦簇。 我疏懒惯了,不爱花粉,从头到脚没半件华丽的装饰,这下就相形见绌了,她们通身富丽华贵的气派叫我自惭形秽起来。其她人且不说,在黄海丽正公主面前丢南海龙宫的脸,真是糟糕。我发窘,鼻尖微微渗汗。 丽正却主动来携我的手,打量了我一回,和三姐夸我说:“清心玉映,恪静,你的小妹子长得真好看。” 湘雁接过话道:“丽正说的对,单论相貌,恪静真真不如她,只是怎么穿戴得这般素净?南海龙宫纵然贫简,也不能这么委屈小公主。” 若兰附和说:“是,佛是金装,人是衣装。” 丽正鼻子里哼了一声,白了她俩一眼,皮笑肉不笑说:“燕瘦环肥,各有千秋,美人的美那是不一样的,我可说恪静长得不如了?倒有你来挑拨离间。南海龙宫贫简,你们东海好富贵吗?” 湘雁怒道:“丽正,你就是要和我顶嘴是吗?” 丽正傲气十足,顶回去说:“本公主听不惯、看不惯的自然要驳。”却换了亲和的口气来和我说:“不过咱们不以人废言,她俩说的话也非全无可取,太素净了不好,你长得这么好看,若不好好打扮起来,岂不是辜负了韶好年华?”说着从自己身上解了块碧玉佩,给我系裙边,说:“小小见面礼。” 若兰惊叹说:“出手好阔绰,你这玉玲珑带在身上,冬日生温,夏日生凉,这么稀罕的宝贝,你真是舍得!你只疼这个小姑,不怕恪静吃醋?” 若兰这话把丽正说得羞红了脸。这么稀有的玉佩,我怎好随便收下?这是佩着也不是,解下来更不是,我为难地看了看三姐,问她拿主意。 三姐和我说:“你尽管收了,咱家的东西以后都是她的,这会不用和她客气。” 丽正的脸就更红了,说:“好啊,连你也来打趣我。”作势要打三姐,大家嬉笑闹了一回。 四位公主旅途奔波,玉体困乏,待收拾好行李,第一日便都早早安歇下了。接下去几天,三姐带她们四处游玩,观览我们南海的风光,三哥调兵遣将紧随她们左右,给她们保驾护航。 湘雁点评看过的景点,说:“南海风光,不过尔尔。”三姐再推荐一处海湾,这位尊贵的东海公主便如何也不肯再举一步玉趾了。她还抱怨说出行的时候,我们南海的鲸群差点把她的仪仗给冲散了。 三姐抱歉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话,我想三姐原来那么骄傲,现在却要向湘雁低声服软,她这些年在东海,怎么也算是寄人篱下,看来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丽正把嘴一撇,翻了湘雁个白眼,说:“谁叫你的队伍兴冲冲抢在所有人前头走,还跑那么快,谁来得及给你清道?再说那些鲸鱼都是一根筋,只认自家主子的旗号,东海的公主再威风无限也管不到它们头上去,谁理睬你呢!你日后要是来黄海,记得一定要跟在我后头,我黄海的水族冲本公主的金面,会礼让你几分的,那时不用担心冲散仪仗。” 丽正的话把湘雁气得够呛,眼看着要大吵一架了,三姐连忙当和事佬,好说歹说把她们劝开了。 我含章殿里养着一队乐师,是我自己私有的,专供我跳舞时伴乐用,经过李姐姐多年调教,技艺更胜教坊司入编的艺人。我看大家既然不出去游玩,就叫乐师们来奏乐消遣。 湘雁听了我的音乐,直摇头说:“我不好繁音,恶郑声乱雅乐。” 真是叫我好没意思,我又不曾得罪过你,原是我待客的一点心意,你不喜欢,又何必挖苦我?湘雁这样的性情,三姐这些年在东海准没少受她的气。 丽正冷笑一声,替我打抱不平说:“东海玉龙公主曲高和寡,品味自是不同凡响。” 丽正这话带刺,摆明是要酸湘雁来着,不料那个若兰却很快接口说道:“不错,湘雁的琴艺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好的。” 三姐似漫不经心的,说:“坐了半天,口也干了,神也倦了,咱们浓浓的来吃碗茶,战战睡魔。丽正,你不是带着瓮无锡的惠山泉水吗?”就把刚才的话翻篇了。 丽正开玩笑说:“来到你们的地盘,却要吃我的东西,这是什么道理?” 三姐就打趣她道:“吃我们家的茶,还要和我分什么你啊我。” 丽正红了脸,啐了三姐一口。 三姐又说:“我宫里用的淡水都是从海上蠲来的雨水,口感不及泉水轻淳。湘雁、若兰的品味高,寻常雨水岂能入她们之口?” 丽正遂命自己的婢女去取了一蓄水的玉瓮来,三姐也命人把我们含章殿最上等的一套茶具取来宴息室布置使用。 湘雁看到我们的茶具,表情十分夸张,指着煮水的银鍑,惊诧地说:“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你们这居然还用这种老古董,时下流行点茶法,谁吃茶还用煮的?恪静呦,枉你这些年在我们东海见过那么多世面,还这么俗不可耐!” 三姐羞惭得满脸通红,湘雁傲倨凌人,我也很不舒服,但来者是客,当下不好发作。我忍了忍耻,说道:“我这小地方没有像样的茶具,这都是我们姐妹自小用惯的。你们来了,总该让我们请一请,献芹聊表微意,请不要嫌弃。” 丽正帮我说:“湘雁,你嫌茶具过时,回头你给送套好的来。” 湘雁倒大方回应说:“等我回东海,亲自挑一套好的送你们。” 三姐和丽正要亲自动手烹茶,我不给她们添乱,抱了丽正的踏雪去玩,这只猫黑背黑肚,四足上的毛却是白色的,难怪取名叫“踏雪”,北冥空那只叫“****”的狗却是全身黑。 湘雁命婢女去取了她的瑶琴,当下托擘抹挑拨弄起来,若兰动手去焚了炉香,又拿竹剪刀修理了下她的那盆病兰花。 博山炉内细细喷出烟来,我鼻下闻见一股幽甜,耳畔叮叮咚咚响。丽正酸湘雁“曲高和寡”,湘雁这会子竟就弹了一曲《阳春白雪》来,我心里暗骂她不谦虚,同时觉得她的琴艺也不过尔尔。 一曲弹完,湘雁把琴推给若兰,若兰抱过琴去,也抚弄了一曲,她的技艺远没有湘雁的娴熟,有她衬托,就显得湘雁的琴艺非常好了。 若兰的琴音中带有一种不痛快的情绪,好像那已要消融却又被朔风再吹冻的海面,半冰半水的艰涩流动。听琴本是件浮生偷闲的雅事,此刻反倒叫我生出一种百无聊赖的颓靡之感来。 第十三章:啜茶闲谈 三姐和丽正炙好了茶,碾好了茶末,水至一沸时,往里加了些盐去调味。现在银鍑里的水泉涌连珠了,这是第二沸,丽正便从中舀出了一瓢水,三姐随即拿竹夹在鍑中绕着圈儿快速搅动,好让水沸滚均匀。丽正又把盛着茶末的茶则递给三姐,三姐左手接过,细细将茶末从水涡中心投下去,拿竹夹的右手放慢了速度,缓缓搅动。 不一会儿,银鍑里的茶汤奔涛溅沫,丽正便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倒进鍑里降温止沸。待茶汤孕育好沫饽,玫瑰和蔷薇就把银鍑从火上拿了下来,放到交床上。三姐取了五个琉璃碗来酌茶,均分沫饽。 我把踏雪放到地上,由它自去玩耍。待玉藻、玉荇捧沐盆、巾帕服侍我盥了手,便取茶来吃。茶要趁热饮用,冷了茶的精英会随热气散发掉。 若兰说了一句“焕如积雪,煜若春艹敷”来称赞茶汤的沫饽,湘雁造作地轻嗽了一声,若兰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语。湘雁慢慢呷了口茶,说:“你们的茶罗还不够细密,这筛出来的茶末粗糙,茶汤的滋味就有些苦涩。” 若兰便附和她说:“细尝滋味,果真有些苦涩。” 这个湘雁妄自尊大,一味鸡蛋里面挑骨头,着实讨人厌嫌,可是这个若兰却是奇怪,三姐对湘雁服软,也只是避其锋芒,不与之冲突,而若兰却好似畏惧着湘雁,处处衬托附和她。 茶末是丽正碾磨的,湘雁意在嫌弃我们的茶具,却也间接把丽正给得罪了。丽正是个爽人,你给她不痛快,她当场是要回敬你的。就见丽正悠悠放下了琉璃茶碗,把玩起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金镶珍珠翡翠戒指,颇有深意的问湘雁说:“前儿你们东海龙宫闹贼,不知道捉到人没有?宫中可遗失了什么?” 湘雁的脸就开染坊似的,青的白的红的,不太好看了,她咬牙发狠说:“自我父王把禁军交与我调度,那个怪盗就不敢出现了,我布了天罗地网,他再来就是个死!” 丽正阴阳怪气说道:“我说呢,你们东海什么宝贝没有?难怪有贼会惦记!不过一个小小毛贼,在你们东海龙宫几进几出逛了大半个月,你们连人家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东海龙宫的护卫也够脓包。你父王愁得没办法,知道我们黄海有面鉴往宝镜,能留影载事,说借用几日,悬你们宫里照照是哪个奇怪的盗贼在弄鬼。这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件,就借你们呗。可惜你们怪盗没捉到,倒把我们的鉴往宝镜给弄没了。” 湘雁烦躁地说:“那鉴往宝镜不也找回来了,再说就算真没了,我们东海又不是赔不起!” 丽正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说:“那面鉴往宝镜是用七十七只狌狌的魂魄铸造而成的,说来也没多了不起,全天下就这么一面呗,我们黄海也没敝帚自珍,否则也不会说借就借给你们。你们赔?哼,我不过是看你们对那个怪盗摸不到半点头绪,好心想给你点提示罢了。” 湘雁眉黛频蹙,檀口欲开还闭,狐疑不决的,一副想问又不问的样子。 倒是我三姐急了,说:“丽正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可别藏着不说,这事闹得人心惶惶的,东海到现在还在戒严呢。” 丽正顿了一顿,说:“这事我母后不许声张出去的,不过告诉你们也行,只是别说是我讲的。” 若兰也催她道:“我们不说是你讲的,急死人了,你倒是快说那怪盗是谁?” 丽正却卖关子,不直了说怪盗是谁,又从旁处捡起话头说:“鉴往宝镜并不是我们找回来的,是叫人还回来的。你们知道的,我大姐嫁在鄱阳湖,是鄱阳湖的龙太子妃。下月底是我大姐夫的生辰,我母后疼女婿,要给他准备份大礼,就花重金从白猿公那购了两瓶好酒。这种酒很难得,我母后怕取回途中有个闪失,特派了两心腹,叫做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的两只鲳鱼怪,命他们带着特制的石匣,到了白猿公那里,左手取过酒,右手立刻给锁进石匣去,再带回来。 我们那石匣是用天外陨石打制的,若非有钥匙,任你怎么捣鼓也打不开,颠不破。钥匙只有两把,一把我母后随身带着,另一把钥匙又劈做了两半,让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各执一半,两半拼凑一起才能上锁开锁。我母后是最谨慎不过的,她还让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锁住酒后,就把两半钥匙各自吞进肚子里去。千小心,万小心了,谁知道取回来,我母后用身上的钥匙打开石匣一看,两瓶酒不翼而飞了,里面放着的竟是在东海遗失的鉴往宝镜,还有我母妃购酒的酬金。” 真是离奇古怪,匪夷所思啊。 三姐说:“照此说,还鉴往宝镜和盗酒的是同一人,在东海捣鬼的也是他吧?” 若兰却不着边说了句:“酒会不会是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监守自盗呢?” 湘雁厌烦地瞪了若兰一眼,骂道:“你蠢吗?他们盗了酒,哪里找鉴往宝镜来还!”说着自己一停顿,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丽正,说:“来我东海捣鬼的莫非就是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 丽正鄙视地狠翻了个白眼,冷笑说:“你真聪明!也承你看得起,我母后手下那两小小鲳鱼怪法力无边,入你东海龙宫能如入无人之境!哼,若真是我黄海派人去东海捣乱,我父王不借你们鉴往宝镜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借出去了再偷回来?” 湘雁一脸吃瘪,讪讪道:“那你说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没说。就算还鉴往宝镜和盗酒的是来东海捣鬼的那个,又不知道是谁!” 丽正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北,冥,空。” 我耳边似噼里啪啦打了三个雷。 湘雁不问北冥空是谁,只问丽正说:“你确定是他?”看来她是认识北冥空的。 丽正脸上有了几丝愠色,说:“确定,从鉴往宝镜里知道的。凡是被鉴往宝镜照到的事物,都会在镜子留下影像,只要念咒驱动宝镜即可查看。北冥空那个混账东西不知道施了什么妖法,把我们宝镜里记录的影像全清除抹净了,只留了他扮鬼脸的样子。我母妃念咒驱动宝镜时,没提防会跳出一幅北冥空吐长舌、翻白眼的鬼脸,差点没给吓晕过去,真是嚣张可恶!” 三姐说:“这个北冥空!近来江湖上多是他的新闻,我也听说过一些,看来在东海装神弄鬼的真是他,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听说他还大闹过广寒宫,把嫦娥的玉兔给剃光毛了。” 丽正接过话说:“这个好色之徒,是垂涎嫦娥的美色去胡闹的,听说他还和王母的青鸾使者私通,惹得王母大发雷霆,重重责罚了青鸾。” 若兰补充说:“这事我也知道一些,是王母差青鸾往蓬莱去送信,青鸾在途中邂逅了北冥空,那北冥空据说长得貌胜潘安,就惹得青鸾凡心大动,两个云里雾里拉拉扯扯纠缠着,还用月老的红绳私定了终身,这俩不知羞的都不背人,就给过路的其它妖精看到了,不多时,满江湖就沸沸扬扬,传得绘声绘色的。” 北冥空这个无耻之徒!我肚子里焰腾腾熊起一把火,又想起他在我左脚腕上也系过红绳,因问她们:“月老的红绳是什么?” 三姐摇头晃脑的,说我:“小姑娘还很不晓事。” 丽正掩口一笑,给我解释说:“月老是媒神,管天下姻缘的,用他的红绳把一男一女的脚栓到一处去,那对男女便会结成夫妻。青鸾和北冥空结了红绳的啊?你们说王母那么严厉,怎肯许可他们?真猜不到这段姻缘会将如何结成,可别又成牛郎织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苦命鸳鸯……” 湘雁不耐烦打断丽正,说:“哪有什么姻缘!这传闻多有纰漏,你们也不用脑子想一想,月老的红绳哪能给他们得到?青鸾这贱婢和无耻小贼北冥空不过是偶然遇一起了,又不巧撞见别的妖精,那起不入流的妖精嘴里能有什么好话?不三不四的,添油加醋胡说一通,偏你们糊涂,这也相信!” 若兰诺诺说道:“是是是,你说的不错,流言止于智者,你一分析,我们就知道那些话不能信了。” 丽正“噗嗤”一声笑了。 湘雁怒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丽正耐人寻味的看了看湘雁,口里悠悠说道:“江湖上的留言的确不能尽信,但所谓空穴来风,没空隙风能钻进来吗?流言总是有个影儿的。北冥空这个风流种就是爱到处拈花惹草。他在东海龙宫流连了大半月,是偷什么香窃什么玉吧。” 偷香窃玉,这个词我懂。 湘雁大怒,拍案道:“敖丽正,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别欺人太甚!” 丽正淡定一笑,说:“身正不怕影斜,你激动什么?” 湘雁讥讽一笑,说:“光有嘴说别人,你们黄海很正气吗?狐媚子气!你母妃在白猿公那购了什么好酒,别打谅人不知道!”湘雁说完,见丽正沉默不反呛,料自己所猜无误,越添了底气,拍掌笑道:“送给你鄱阳湖大姐夫,嗯,是和合酒,是不是?哎呦,真丢人,我都不好意思说了。南海小公主不懂什么是和合酒,若兰,你倒给解释下。” 若兰表情尴尬,但还是接过话解释说:“这和合酒,只要夫妻交杯同饮下,就能一世恩爱,如胶似漆。” 湘雁接着说:“听说鄱阳湖太子夫妇感情很不好,丽正,你母妃备这份礼,用心良苦啊。不过这和合酒很有威力,只消两杯就够你姐姐姐夫受用了。你母妃购了两瓶,太多了吧,这是给你及其他的女儿女婿也准备的吗?” 丽正羞愧得无地自容,湘雁这话说得太狠,太难听了,连我大哥也给中伤了。我有心维护,正色说:“伦常之道,莫大于夫妇,是以《诗》美《关雎》,以冠三百篇首,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和合酒能令琴瑟相调,不是很好的吗?” 丽正立刻夸赞我说:“小妹说的很好。” 湘雁冷嘲说:“不过是短见薄识,依我说,你大姐已给鄱阳湖诞下龙嗣,干嘛还那么没出息围着你姐夫转。” 丽正据理力争说:“夫为妻纲,妻子对丈夫,如葵藿倾日,这是本分。” 湘雁说:“愚蠢之极,你们甘心附庸做葵藿,女子不如男吗?上面的不敢混比,就说那凡人女流里的吕雉、武曌,刚毅有谋,不也掀天揭地,成就了霸业。” 若兰附和说:“是啊,巾帼不让须眉。” “你们真有志气,真是振聋发聩。”三姐说着捂着耳朵摇头。 丽正阴阳怪气说:“霸业要是成就不了了,学一学你六姑徽音长公主,也是极好的。” 湘雁拍案怒道:“你说什么?” 丽正笑得意味深长,说:“我何曾说什么?我不过说学徽音长公主一世不嫁,在闺中做处女,侍奉太后,做孝顺女儿是极好的。” 丽正是话里有话,但我不明其所指,湘雁和三姐却都满脸通红,不发一语,难堪之极又讳莫如深的,我暗暗奇怪纳罕,这徽音长公主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第十四章:碧烟罗 这一场唇枪舌战算是丽正赢了,若兰忙打圆场,说:“不聊这些了!往日里咱们聚一块吃茶,有碧烟罗来学舌逗趣,好玩得紧,看它病多时了,怎么都不会说话了?”说着抓了一把松子,起身去给关在金笼里的绿鹦鹉投食。 湘雁就说:“碧烟罗很识时务的,怕说了我不喜欢的话,惹我生气,让我给拔掉舌头,所以就自己变哑巴了。‘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有些人口无遮拦,真是连只鹦鹉都不如!” 谁都听得出湘雁是在含沙射影丽正,丽正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回击说:“你能吓唬得住的也就是只小小鹦鹉罢了。” 金笼里的碧烟罗突然凄厉地“嘎嘎”叫了起来,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见它用嘴把身上已是稀疏的羽毛拔下了一根又一根来。 若兰说:“碧烟罗真是被吓疯了。” 我心生怜悯,不禁说:“它真可怜。” 碧烟罗在金笼里用力扇翅膀,扑棱扑棱扇得金笼晃个不停。 湘雁说:“放你出来活动活动。”就走过去开金笼。 三姐连忙阻止说:“你喂它吃过龙涎,是不怕水了,你开了笼子叫飞出宫去,我可找不到一样的来赔你。” 湘雁说:“不碍事,它敢飞出去,活该叫大鱼吃了它,只别让那猫又扑了来。”说着就把碧烟罗放了出来。 丽正不满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去把踏雪从地上捉了来,控制在怀里。 碧烟罗先是在宴息室里低低的飞过来飞过去,而后突然朝我扑了过来,扇了我脸一下,最后竟站立到我头上去了,我有些哭笑不得,说:“原来是个淘气鬼。”便伸手想把它揪下来,它又一下子跳到了我右肩上,我伸出食指逗它玩,它把小脑袋在我食指上摩挲了一回,又用嘴啄了一下我右耳眼内的玉塞子,然后我就听见细若蚊鸣的两个字“救我”。 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碧烟罗已“嘎”的一声扑向了丽正,把她怀里的踏雪啄了又啄,踏雪“喵”的大叫一声发起性来,双爪挥抓,碧烟罗连忙跳走,嘴里学人言大叫说:“打杀鸟啦。”踏雪挣开丽正的怀抱,蹿下地,要扑过去咬碧烟罗,还好丽正眼疾手快,立马将它按在地上控制住。 碧烟罗却不叫唤了,直挺挺躺在地上,湘雁把它倒提起来察看了一回,气愤愤又丢到地上,恨恨说:“踏雪把它吓死了,快杀了踏雪来偿命。”边嚷边来捉打踏雪,丽正一把拦住她,两人拉扯纠缠起来,我和三姐忙上前去劝,没提防若兰几步过去逮住踏雪,从后背掐住猫脖子,死死摁在地上。 我先看见,惊呼了一声“啊呀。” 丽正见状,用力把湘雁推得往后一踉跄,抢将过去,但踏雪已被若兰活活掐死了,身子软软瘫在地上。丽正骂若兰说:“你这贱人,怎么打杀了我的猫?” 若兰说:“踏雪害死了湘雁的碧烟罗,不能容它再活了。踏雪本是我养的,掐死就掐死呗,你当是还给我吧。” 丽正愤恨说道:“你竟还有脸说?踏雪咬断碧烟罗一指,你自己没胆子再养它,情愿送给我的,是我的猫,你有什么权利打杀?再说你这人真是心冷意狠,说掐死就掐死了,半点旧情都不念!” 若兰一脸羞愧,湘雁一旁冷笑,三姐想安慰丽正,丽正转身把珠帘“锵啷啷”一摔,恨恨走了,三姐紧跟她后头,唬得她俩的婢女神色惶惶,忙忙跟上。湘雁拍手称快,说:“很好,都死了,一拍两散。”和若兰也走了。 我心里有些猜疑,蹲身用手指挠了挠碧烟罗,果见它睁开眼睛来,把眼珠子滴溜溜打了个转,又闭上去。我会了意,起身吩咐玉藻等说:“往炉里添些香,你们就都退下吧,我一个人清静清静,猫和鹦鹉的尸体先不动。”我就盘膝坐在玳瑁榻上,等着她们都退出宴息室。 玉藻、玉荇、蕊珠、宝珠等一走光,碧烟罗嗖的就从地上站起来了,大摇大摆走到踏雪那连踹了几脚,说:“恶猫,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今天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我说:“它咬断你一指头,你却让它丢了性命,是它比较可怜。” 碧烟罗歪着小脑袋瞅我看,思索了一下,说:“我是存心嫁祸它,却倒没料想会害死它,这不能太怨我。”说着跳到桌子上,把头伸进琉璃碗里,吃里面的残茶,又一啄一啄吃玛瑙碟子里的蜜糕。 它这样大胆顽皮,我也不以为忤,心里反倒是有几分喜欢,就问它说:“你要我救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怕踏雪吗?它死了,再威胁不到你,我送你回湘雁那去吧。” 碧烟罗说:“你要送我回她那里去,那我宁愿和踏雪一样,死掉算了。” 我心想湘雁性格蛮横无礼,和她一起是很不舒服。我就问碧烟罗说:“那你想要怎样?” 碧烟罗抬着小脑袋望我,可怜巴巴说:“我想要自由。我被关在海里很多年了,湘雁公主养着我供她玩笑取乐,我不喜欢,我想回家。”它说着幽幽嘘了声长气,刻意造出哀怨的腔调来,吟诵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我听它说得文雅好玩,问:“你怎么会念这诗?” 碧烟罗说:“湘雁公主读书写字,我一旁听多看多了,也就会了。” 它这话倒提醒了我,我想这只绿鹦鹉岁数也不老,根基浅薄,照理说不能成气候,可是它怎么竟能通晓人意,还会学文习字? 我说:“你和别的鹦鹉似乎有些不同。” 碧烟罗闻言昂首,抖擞了下零散的羽毛,一派得意样,说:“我与众不同,我比它们聪明一百倍,伶俐一百倍,不然也不会被捉住进贡给东海。唉,‘早被婵娟误’,这句诗就是我的写照啊,怪我太聪明伶俐,活活害惨自己啦。” 这只绿鹦鹉爱抛书袋子,我觉得好玩,又逗它:“你与众不同,比其它鹦鹉聪明伶俐一百倍是天生的吗?” 碧烟罗说:“非也,我生来和其它鹦鹉是一样的,是我另有奇遇。我幼年生活在乡野林间,有一次遇见了一个倒霉的龙女,被一个放牛娃拿石头砸破了头,血哗啦啦洒了一地,引一株成精的茯苓来吸食,结果茯苓精吸饱了龙血,大补之下晕了过去,我飞去把茯苓精吃了,从此就通了六窍。哈哈,这个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看到它开心且得意的样子,不禁替它有些担心,说:“你诈死瞒天过海很是机智,但保不定湘雁返回来要你的尸体,那一下子就拆穿啦。” 碧烟罗说:“不会的,你不了解湘雁公主,她很有胆识,可惜做事不精细,刚才她检查过我一次,认定我是死透了,一只死鹦鹉她才不会再上心呢。湘雁公主身边有个太监叫姬完吾,怪厉害的,这次没跟过来,他要是在这,我就逃不掉了。” 我心里仍是怕生不虞,就用北冥空教我的那个咒语把碧烟罗变小了装袖子里,偷偷带回自己的房间去,一面招呼玉藻去探听湘雁她们的动向。 自己心里盘算若是湘雁寻来了该怎么办?她养的玩宠没理由不还她。正为难之际,玉藻回禀说三位公主这么吵了一架,大大伤了和气,三公主劝和无果,丽正公主气愤摆驾回黄海,然后湘雁公主和若兰公主也收行李走了,紧接着我们三公主去追丽正公主,赶黄海路上安慰她,全都走光了。 我虽然舍不得三姐和丽正,但心里也替碧烟罗松了口大气,就将它变回原来的个头。碧烟罗用嘴梳理了下自己零零散散的羽毛,模样甚是可怜。我取松子剥给它吃,它撅着屁股一啄一啄吃了几颗,说道:“我现在心里轻松,吃东西也香甜了。这段时间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吃东西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我听说如此,对它很同情,问:“湘雁关着你,你心里抑郁,所以拔自己羽毛发泄吗?” 碧烟罗回答说:“不是。我在东海龙宫也有十多年光景,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湘雁公主除了关着我,其它事上倒没亏待过我。是因为我撞见了湘雁公主的一件丑事,我怕她要杀我灭口,所以装哑巴。可她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哑了,看我的眼神是越来越奇怪,而且半刻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还把我的站架给换成了笼子。我心里越发慌了,就装起疯来拔自己的羽毛,结果把自己搞成了现在的这副鬼样子。”它说着抖了抖自己身上七零八落的羽毛。 我好奇,问:“你撞见她什么丑事?” 碧烟罗不答话,左顾右盼,摇摇摆摆走去用嘴叩了叩水壶,我给它倒了杯水,回想她们今天提到的那些事,揣测是不是湘雁和北冥空有什么首尾,北冥空这个王八! 碧烟罗喝了水,冷不丁奉承我说:“小公主你心怀慈悲。” 我淡然一笑,说:“是吗?”它突然给我高帽戴,我虽不讨厌,但也立马警惕它是否有求于我什么。 碧烟罗肯定地说:“今天你见我发疯拔羽毛,说了句‘它真可怜’,我感觉得到你话语里对我的怜悯之情,所以我决定赌一把,赌你会帮我,结果证明你慈悲为怀。我装哑装疯一段时间了,身体有了很大的亏损,小公主如果能让我喝一小杯你的血,作为报答,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东海龙宫的秘事都告诉你。” 龙血至温至补,是治疗虚损的不二圣品,这小东西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 第十五章:秘事 谁能按捺得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呢?我取小刀割破手指,流了杯血。 碧烟罗兴奋地大叫:“呦呼!”探嘴入杯中,细细啜饮。 我学跳舞,脚上难免会受伤,三哥给我在含章殿备了极好的散瘀、止血等功效的外伤药。我先把手指放嘴里吸吮,用自己的唾液消了炎,再取药涂抹,最后包扎了伤口。 一杯龙血喝完了,杯壁还残挂着浅浅红,碧烟罗很舍不得,让我给它往里面续了温水,又细细饮完了。它满怀感激向我谢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开门见山问:“湘雁的那件丑事是和北冥空有关?” 碧烟罗张嘴抬翅做惊讶状,拍我马屁说:“一矢中的,小公主你神机妙算。” 我单刀直入再问:“他们两个有私情?” 碧烟罗干脆地回答说:“不是。” 我胸中之气顺了一些,我非常不喜欢湘雁,北冥空若也和她有过什么,真是膈应人。 碧烟罗继续道:“这事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差不多是四月中旬那会开始的,有个怪盗,哦,现在知道这个怪盗是北冥空了,嗯,怪盗北冥空每天夜里都潜到东海龙宫里来偷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的,本来也不会有人知道,可是他太嚣张了,每夜来都要在宫里乱涂乱画,来来去去写‘寻剑无果’这四个字,我猜他是来找寻一把剑的。 就这样在半个月里,几乎把整个东海龙宫都翻遍了,宫里的墙啊柱子啊,到处是他‘寻剑无果’这四个字的涂鸦,昨天的涂鸦还没清理完,今天又有新的涂鸦出现,更可气的是,宫里的侍卫怎么也捉不到人,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过,但是每天早上宫里各处显现的涂鸦又证明着他前一夜有来光顾,搞得东海人心惶惶的,大家管他叫‘怪盗’。 最后没办法了,东海龙王爷就去黄海借了鉴往宝镜来,结果没照到怪盗是谁,倒把鉴往宝镜弄没了。东海龙王爷气急败坏啦,把领军捉贼的三个王子都给打了,这时候湘雁公主就向龙王爷请缨捉贼,说捉不到贼提头见。龙王爷对这个女儿是器重的,真的把禁军交给她管。 湘雁公主手下有个叫姬完吾的太监,颇有些手段,给湘雁出谋划策,布下了很多陷阱来捉怪盗,但怪盗却不出现了,宫里再没‘寻剑无果’这四个字的新涂鸦。东海龙王爷很高兴啊,虽然湘雁公主没捉到怪盗,但她一出手就把怪盗吓跑了,龙王爷就说湘雁这个公主比十个王子都强,这可把湘雁公主得意坏了。 没多久就到了五月五,宫里欢欢喜喜过节来,这一天湘雁公主喝得酩酊大醉,要茶水来解酒时又被烫着了,就大大发了脾气,把服侍的婢女们都骂走了,她自己脱光了身子,爬上床睡觉。 到了四更天时,房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一个身材修长、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那人长得真是英俊啊,所以我刹那间看呆了,刚反应过来要喊人,那男子已闪到我面前来,恐吓地瞪了我一眼,他那眼神瘆得人慌,我顿时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全身羽毛都竖了起来,哪还敢出声。其实我喊了也没用,湘雁公主醉得烂泥一般,也是醒不来的。 那时房里的红烛还没烧完,螺钿床上的紫纱帐幔没放下,看见湘雁公主身上胡乱摊着红纱衾,身子大部分都裸露在外面,红彤彤的烛火映着她雪白的身子,描绘不来的娇柔旖旎。那男子容貌似潘安,举止却似柳下惠,看眼里,却不着意里,只是在房里东瞧西看,找什么东西,还是在找什么剑吧,四下搜罗无果,他脸上的表情就不好看了。然后他认真地看了看床上,就登床去了。你也见过湘雁公主,她长得挺美的,当然,你比她更美,今天聚一起的五个公主里,你是最美的……” 我着急想知道接下去的事,打断碧烟罗的阿谀之词,问:“接着呢?” 碧烟罗说:“接着,哦,接着那个情形啊,我很替湘雁公主担心呢!没想到那个男子却没轻薄她,只是把床上的暗格给掀开来查看,不过里边也没他想要的东西。我以为他失望之下会很不爽,却看到他诡秘地眯着眼睛,莞尔一笑,倒把我给搞糊涂了。我见他取出支笔去屏风上题字,当时想他定是又写‘寻剑无果’这四个字,结果写出来的却是唐人的一句诗:‘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我听到这,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句诗原是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和他的宠妃冯小怜的,北冥空这里借用来是在说:“敖湘雁你外边布了天罗地网来捉我,我却在你脱光衣服睡觉的晚上,跑到你闺房来啦。” 他这句诗虽借用得妙,却也是无耻至极。 碧烟罗继续说道:“他题了这句诗,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就又把笔蘸饱了墨,在湘雁公主的脸上画了只大乌龟。” 我听到这,撑不住哈哈笑了。 碧烟罗等我笑完,幽怨说道:“我当时也似你这般,忍不住笑了,结果差一点弄得小命不保。当时他沉下脸,斜睨了我一眼,吓得我全身羽毛又炸开了,我浑身哆嗦把头埋在翅膀里不敢看他,过了好一会再抬头看时,才发现他已走了。我被他吓得全身羽毛直竖立了一天,但也亏是这样,我装哑装疯,湘雁公主才没有太怀疑。这件事湘雁公主瞒得密不透风,没什么人知道,其实连湘雁公主她自己都不清楚当晚究竟发生过什么,而我也是今天听丽正公主说,才知道那个男子是北冥空。” 我追问:“北冥空他后来有再去找湘雁吗?” 碧烟罗说:“没有,湘雁公主倒是在自己房里设了机关等他来,要暗算他,不过北冥空那么奸诈,怎么可能中计。那晚的事情,湘雁公主试探过我好多次,我装哑装疯不答她,不过她早对我动了杀心,如果我不是她六姑徽音长公主送给她的,估计早弄死我了。我今天被踏雪吓死,她其实松了口气呢。” 听碧烟罗提到徽音长公主,我就问:“我见丽正她们提及徽音长公主时的言语神情很是古怪,徽音长公主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碧烟罗捧我说:“小公主,你好厉害呢!你和其她公主在一起时,话虽不多,但心思缜密,很会察言观色。想必小公主也听说过不少徽音长公主的事,她陪侍过王母娘娘,后来又守身不嫁侍奉龙太后,因此被玉帝旌表为孝女,在东海给她修了座大石坊表扬她的气节。有这两桩光宗耀祖的事,她跺跺脚,东海是要震的。龙太后去世后,她就不在宫里住了,自个在外据地开府,府邸里养了三千面首,供她日夜淫乐,所以丽正公主讽刺她说‘一世不嫁,在闺中做处女’。” 我惊疑说:“不可能吧,若真有此事,东海龙王岂有不管之理?我父王也不会请她来为我二姐加笈,更不会让我三姐拜她为义母了啊。” 碧烟罗说:“她是天庭表彰过的孝女,而且我还听说她手里握有一件神秘物,关系着你们龙族的生死存亡。反正在东海是没人敢管她的,她做出那些丑事来,非但不能打不能骂,还要替她遮掩哩!所有龙女里,有谁地位比她尊贵?名声比她响亮?小公主,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她愿意认你三姐做女儿,是你三姐的福气呢,日后嫁娶,有这层关系,谁不高看你三姐恪静公主一眼?” 我心知它说的不错,但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我理了理思绪,把所有疑惑都抛出来,再问碧烟罗:“渤海的若兰和你家主子又是怎么回事?见若兰对她唯唯诺诺、附耳听命的,好奇怪。” 碧烟罗说:“若兰公主的母亲是湘雁公主的八姑,东海姑奶奶们的脾气是出了名的蛮横霸道,若兰公主的母亲嫁到渤海不到一年,就把渤海龙王心爱的姬妾给鸩杀了,还让她的侍官窥视渤海龙王。渤海龙王怒发冲冠,不顾一切休妻弃子,搞得渤海和东海的关系到现在还僵着呢。后来若兰公主的母亲撇她在东海,自个改嫁到东瀛的琵琶湖去了。可怜的若兰公主,爹不疼娘不爱,在东海寄人篱下,很受湘雁公主的欺负。” 若兰掐死踏雪,心狠手辣,万没想到她的身世这么可怜。我父王不喜欢我,对我漠不关心,我常自叹自怜,和若兰一比较,我是幸福多了。 碧烟罗问我说:“小公主你有注意到若兰公主养的那盆兰花吗?” 我说:“嗯,病兰花,枯瘦枯瘦的,她倒宝贝小心。” 碧烟罗神秘兮兮说:“那个是她的命,不能不小心。” 我疑怪问:“这又是什么缘故?” 碧烟罗道:“是湘雁公主的恶作剧,她故意送若兰公主一株病兰苗子,骗她说是很珍稀的品种,但是伤了根不好养,若是每天浇它几滴龙血,就能活。若兰公主最喜欢花花草草,真舍得用自己的血去养兰。而其实那株病兰是给湘雁公主动过手脚的,她让死太监姬完吾给病兰下了蛊,若兰公主用血养兰,就把自己的生身性命同病兰绑定一起了,那盆病兰花有个不好,若兰公主也要跟着生病,若是养不活了,若兰公主也要跟着呜呼哀哉。” 我听得毛骨悚然,说:“这恶作剧也太阴损了,再怎么说也是姑表姐妹,又一起长到这么大,湘雁怎么能下这毒手!” 碧烟罗说:“湘雁公主自比吕雉、武曌,一心想当女王,血冷心硬,什么事做不出来!” “若兰可知道自己被下蛊了?”我着急又补问:“我三姐可也遭过湘雁的毒手?” 碧烟罗说:“小公主你放心,若兰公主无依无靠,湘雁公主才敢这样。湘雁公主虽然也爱欺负你三姐恪静公主,但没那肥胆也给她下套。若兰公主后来发觉到那盆病兰花不对头,也无计可施,只能事事听命湘雁公主,等她哪天慈悲心发了,让死太监姬完吾解了蛊。” 碧烟罗几番提起的这个姬完吾似乎不容小觑,不知是什么厉害角色。 第十六章:摧心血爪 我问碧烟罗说:“湘雁手下的这个姬完吾是什么来头?” 碧烟罗气愤愤说:“死太监姬完吾进东海龙宫前,当过道士,会好些巫蛊邪术,帮着湘雁公主助纣为虐,很得她的赏识。” 我说:“你张口闭口‘死太监’,那个姬完吾得罪过你?” 碧烟罗扑扑跳,恨恨说:“我本名叫做‘流纨素’,因为全身羽毛是白色的,湘雁公主最讨厌白色,她的本相是尾青龙,所以让姬完吾给我喷了什么药水,也把我变成绿的了,还给我改了名字叫‘碧烟罗’。小公主,你可有办法帮我变回白的吗?” 我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碧烟罗哀叹不已。我答应碧烟罗说,等它养好身体,就送它出海。碧烟罗又快活地“叽叽喳喳”唱起歌来,情绪来得快去得快的乐天派,我小时候也它这样,高兴了要大笑,难过了要大哭,现在收敛了脾性,喜怒哀乐不随意张扬,没有了它的这种天真烂漫。 碧烟罗很大胆也很机灵,我用晚膳的时候,它跳到饭桌上来,歪着脖子观察我的表情,忖度我并无不喜悦,便啄盘中的食物吃起来。我沐浴的时候,它也来凑热闹,站立到浴盆的边沿上。我泼水逗它,它就挪脚沿着盆沿转,躲到我身后去了。 突然听它又惊又奇地“咦”了一声,说:“小公主你中了摧心血爪啦!?” 我知道碧烟罗是看到了我左后肩上的三道血痕,我心头一紧,忙转过身去问它:“什么是摧心血爪?” 碧烟罗答道:“摧心血爪是北冥家世代相传的一种功夫,这功夫邪门得紧,被抓伤后,即便伤口愈合,也会留下鲜艳欲滴的血痕。中了摧心血爪的人,有的当场毙命,也有的伤口愈合了,过了一些时候又迸裂死掉。小公主你怎么会中摧心血爪?” 我全身都麻木了,皮肤感觉不到水的存在,脑子里乱而空白,听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响起说道:“我小时候淘气出海玩,被一只金雕抓伤的。” 碧烟罗立刻做出准确判断,说:“那只金雕一定是北冥空!北冥家的都快死绝了,就剩他一个了。” 我一凛,问:“这摧心血爪你晓得怎么医治吗?” 碧烟罗快速不停地摇晃起脑袋。 我闭上了眼睛,躺到浴盆底。 摧心血爪、北冥空、桃花林、月老红绳……我脑子里思绪纷乱,快爆炸了。我在自己大腿上狠掐了一把,浮出浴盆,用手抹了下脸,唤玉藻等进来服侍,匆匆抹干了身子,穿好亵衣,也不让她们撤浴盆收拾了,都遣出房去,我就捉了碧烟罗上床来问话。 我盘腿坐床上,问:“你和北冥空只有一面之缘,你怎么知道什么摧心血爪?” 碧烟罗回答:“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听说过不少他的事,他们北冥家是大鹏,空中的霸主,曾在江湖上纵横过一时,虽然销声匿迹一百年了,但余威尚在,我也知道一些。” 我说:“那你快点把你知道的、和北冥空有关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不许有遗漏。”我口气很着急了。 碧烟罗被我吓到,慌了说:“好好好,小公主你不急,我都说。从哪说起呢?哦哦,他们北冥家一百年前还威名赫赫,翻手云覆手雨的,可惜子嗣不兴旺,加上行事太霸道高调了,你看北冥空在东海龙宫这一场闹,就知道这家人做事的风格了。因为这样,惹了很多仇家,大家群起攻之,几乎杀得北冥家片甲不留。北冥无忌死后,江湖上一度以为这一家绝后了,没想到竟还有北冥空这根苗儿。北冥空名声大噪是近年的事,之前不大有人知道他,不过听说他的血统不纯,他爹北冥无忌是大妖王,他妈却是个凡人,北冥空充其量算半个妖,不是真好汉。你放心,他们家传的摧心血爪由他使出来,估计只有半成的功力,小公主不要太担心自己的伤。” 我问:“还有呢?” 碧烟罗想了一想,踌躇说:“他其实也还是有些手段的,而且热血火爆,有仇必报,所以大家轻易不敢招惹他。但是江湖上对他的风评不高,一个是因为他是半妖,另一个是因为他不吃人肉,你说哪有做妖怪的不吃人?他却不愿意吃,这样总是低了名头。哦,他还有个外号叫什么‘丹青圣手’,他在湘雁公主屏风上题的字,龙飞凤舞,我看就很好。” 我问:“还有呢?” 碧烟罗想了一会,说:“他剃了嫦娥玉兔的毛,和王母的青鸾私通,大闹东海龙宫、截了黄海龙王妃的和合酒,这些小公主也听其她四位公主讲过了,多的我是不知道了。” 我平摊了身子,躺在象牙簟上,冥思了一会,又问碧烟罗说:“月老的红绳你了解吗?丽正说一男一女用月老的红绳把脚栓一起,就会结成夫妻,真是这样的吗?” 碧烟罗回答说:“这个当然,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系上了红绳,凭你两家有世仇、贵贱悬殊、天涯相隔,终究也会在一起,会结成夫妻的。北冥空和王母的青鸾使者血统都很高贵,倒是门当户对得很哩。” 我心想我和北冥空也系过红绳,既如此,日后会有机会再见面的,我可要撑到那个时候,千万别在见他前暴毙。见面再问他要治疗摧心血爪的方子,若果真如他早前说的要用九叶灵芝草来医,那我哪能得到,可是死路一条了。 碧烟罗告诉我摧心血爪的事,我一是感激它,二是觉得除死无大事,没什么好吝惜的,又请它喝了杯龙血。它恢复得很快,不多时就长齐了羽毛,我如约送它出海。 碧烟罗向我告别说:“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今后虽餐风宿露,却得逍遥自由,谢谢你啦。”它在我头顶绕了三圈,这才飞走。 我每日里坐想眠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北冥空,恨自己没有渠道可以去找他,坐以待毙着实令人焦虑恐慌。 因连着几夜忧思烦恼没能好睡,这一天黄昏卸罢残妆,就早早安歇下了。睡到半夜时,忽然被一阵一阵扑鼻而来的清香给拍醒,朦胧间听见一个男子在轻声哦诗:“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又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我头上抚摸。 我睁开惺忪睡眼,看到天上繁星闪闪,又看到了北冥空的脸。我的头正枕在他的大腿上,我一个激灵弹起来,挪腿离他远远坐去。脑袋里一时还有些浆糊,只见自己身上裹着一件不知哪来的玄色披风,人坐在小舟上,周边水中生长的荷花荷叶高高举过了人头。 听见北冥空略带磁性的声音传来,说:“你醒啦。” 我的思路也渐清晰了,确认眼前真是北冥空,我捡到宝一样,上前揪住他,激动地说:“北冥空,我中了你的摧心血爪,你快点赔我命!” 北冥空呵呵一笑,顺势把我的手握住,说:“你这不好好的吗?放心,摧心血爪对你不起作用,除非你想谋杀亲夫,那再另当别论。” 我听不太懂,问:“你什么意思?” 北冥空嬉皮笑脸解释道:“摧心血爪这门功夫是防身之用,不是杀敌的,只有当你对施爪者心怀仇意恨意时,摧心血爪才会发作。只要你不想伤害你的亲老公,那三道血痕也是不会伤害你的。” 知道自己无性命之虞,我心头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可这个北冥空满嘴风言风语,什么“亲夫”、“亲老公”的调戏人,真无耻。我将手从他那抽了出来,和他讲:“你再对我不规矩,我可走了。” 他满不在乎一笑,有恃无恐地说:“走?你当你现在是在哪里?” 我起身来向四周探一探,弥望去一片烟绿,田田荷叶,间以菡萏,不知有多少万顷,我们的小舟停泊在藕花深处,凉风夹带着荷香吹过来,透心沁脑。这无疑是在淡水里头了,却不知是哪江哪河,我无可奈何只能再坐下来,真的拿这个北冥空一点办法也没有。 也不消我问,他靠我坐过来,直了告诉我说:“这里是若耶溪,西子浣纱的地方,离南海不知隔着几重山,几重水,你再想一个‘扑通’遁水家去,是不能够的。” 我咬了咬唇,问:“我在自己家里睡着,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北冥空咧嘴挑眉的,一副意思是“这还用问?”的表情,然而他还是回了我一句说:“我把你偷出来的。” 他早知道我是南海龙宫的四公主,公主住在含章殿不难打听,他进出东海龙宫都跟逛自家花园似的,到南海龙宫偷我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怪自己睡得太死,都到了若耶溪才醒觉。 我低头看着玄色披风上金线绣的一朵一朵的祥云,想到自己里面只穿着白绫抹胸和湖绿缎裤,这件披风定是他给我穿的,我里面的样子,他是看过的。我要发怒又奈何不了他,不由气短,低声下气求他说:“夜深露浓,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劳烦你送我回家。” 他小人得志嘴脸,要挟道:“你乖乖听话,我就送你回去。让我抱抱你。”他说着伸手揽我入怀,让我的头倚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我心头慌乱,挣扎着要推开他。他沉着声音说:“不要动。”把我抱得更紧,叫我动弹不得。 他慵懒无赖地把鼻子在我颈间摩挲,徐徐说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我算了一下,你现在应该是十三岁。小东西,凤麟洲上多变出两三岁来,差点把我骗了。等你及笄许嫁时,身体就发育得很美了。”他的厚重的手掌沿着我的后背抚摸,又滑到了我的腰际,轻柔地,上下抚动着。 从来没有人这样爱抚过我,他又是个成年男子,和我挨得这般近,我闻到他身上淡薄的酒香和强烈的男子气息,只觉遍身筋骨瘫软,有种奇异的兴奋,又有种莫名的恐惧。 我急中生智,找话转移他的注意力,问:“中了摧心血爪真要用九叶灵芝草来医治吗?那三道血痕很丑陋,有没有其它办法可以去掉。” 他把我的身子转了过去,让我背对着他,他隔着披风亲吻我左后肩,唇上的灼热透过布料烫得我惊慌失措,六神不安。 听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肌肤白皙晶莹,血痕在你身上不显丑陋,反添妖娆。你脱了,让我再看看。”他修长的手指就探过来要解披风。 我这是弄巧成拙,引火上身来了。 第十七章:怜子 我被北冥空吓得浑身直哆嗦,一手紧紧抓住披风领口不放,一手死命去推他,不说我手瑟瑟发抖,软弱无力,就他似有千钧重的身子,我哪推得动? 他却不用强,主动放开了我,说:“你也只是现在能拒绝,以后成了亲,不许你再推我了。你不要怕,我不欺负你。” 我羞赧难当,手心都沁出汗来了,身子像风里的碧荷红蕖,颤颤巍巍的,连声音也是微微抖,我说:“我,我没有要嫁你,请你把我右脚的红绳解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久久没听到他的回应,又忍不住窥望他。 他正凝视着我,那双眸子深邃如归墟,蓄藏万千,却波澜不起。两相对望,我只觉得他骄阳般温暖的眼光都要把我化成水,也吸进他的归墟里去,再不敢望他了。 他沉着声,温柔地问我说:“你讨厌我吗?” 我的心突突猛跳,哪里还说得出话,只能垂首不语。 他自说自话道:“你知不知,你看我的时候总是脸红。”他边说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侧过脸躲开,他的手撩过我的长发,手指从发丝间滑过了。他诚恳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要害羞,我是真心想娶你。” 他的声音柔柔的,我好像被托了起来,轻飘飘躺倒云端里去了。他凑过来要亲吻我,我往后一缩,躲开了。 我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来,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是和王母的青鸾使者结过红绳了,又来招惹我做什么?” 他眼眸里闪烁着愉悦的光彩,笑道:“原来你在吃醋啊。” 我啐了他一口,骂他说:“你不要脸。” 他酣畅地笑了起来,继而解释说:“我没和她结红绳,是她从月下老儿那得了根红绳,找我说我是大鹏的后裔,她是鸾,我们结合能生出强大的后代,非要和我在一起,胡搅蛮缠的,讲不通道理。我是怕了她,只好抢了她的红绳落跑。凤麟洲上遇见你,我就物尽其用了。” 我心头欢喜,却不愿叫他知道,咬了咬唇,又骂他:“有姑娘抢你,你好得意,好开心吗?” 他将身子靠近了我一些,欢喜说道:“你吃醋,我好得意,好开心。” 又被他绕回去了,我懒得和他辩驳说我才没吃醋,换个话题问他说:“你作弄嫦娥的玉兔做什么?” 他像个大男孩一样,脸上满带着淘气,说:“我剃了它的毛,做了几支兔毫笔用。” 我思绪转得也快,故意讽刺他说:“你就是用这笔在敖湘雁的屏风上题诗啊,‘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他哈哈一笑,眸光闪耀,好像天上最璀璨的星辰,他用手揉搓我的头,调笑我说:“别人是醋坛,你是醋缸。别担心,她脱光我也没兴趣,我只兴趣你,等咱俩洞房花烛夜,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真是个轻佻无行的浪子,我说:“这可够了,我要回家。” 他装可怜样说:“我为你,肝肠也断了,你这么狠心。”又问我:“你渴吗?” 我言简意赅回他说:“不渴。” 他已伸手折下了一张荷叶,曲卷成杯,用它将其它荷叶上的露水收集了来,递到我唇边,努了努下巴,示意我喝。我勉强就他手中抿了一口,很是清爽甘甜。他一仰头,把剩下的露水一饮而尽了。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俊美的侧脸轮廓和刀裁似的鬓角,心,怦然一动。 他对上我关注的目光,挑眉一笑,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调侃我说:“我有那么好看吗?让你目不转睛。” 我尴尬地移开视线,鄙夷他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东海龙宫的宝贝,可叫你偷着了?” 他脸不红,气不喘,慢条斯理说:“东海没啥稀罕物值得去偷,倒是你们南海龙宫的宝贝,不偷来,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自己和后世子子孙孙。” 我紧张自家什么宝贝被他偷走了,忙问:“你偷什么了?还来!” 他的眼光在我脸上流连,勾人心魄地说道:“你啊。”说完在我脸颊上掐了一把。 我觉得被冒犯了,用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他骨健筋强,身上硬邦邦的,我反倒是把自己给弄疼了,“啊”了一声。 他轻笑道:“小笨蛋。”就捉过我的手去给我揉手,我可不领他的情,但他恐吓我说:“你不听话,我待会不送你回家。”我就不敢拒绝了。他的手掌很温暖,力道也刚好,按得我很舒服。他收起笑脸,说:“我去东海是找自家的东西,我父亲在世时,我家祖传的一把叫‘倚天’的宝剑给东海龙族抢了去。” 他还真是去找剑的,“拔长剑兮倚长天”,那把剑名字叫“倚天”,霸气得很啊。我问:“那你找到了吗?” 他眉头微皱,沉吟说道:“还没,不知叫他们藏哪了。我掀砖揭瓦的把东海龙宫都找遍了,还故意闹得沸沸扬扬,在东海龙宫里到处写‘寻剑无果’四大字,想叫他们紧张,把倚天剑换地方收藏,他们竟沉得住气,都没露出蛛丝马迹。” 因为湘雁,我对东海龙族可没什么好印象,就给北冥空出坏主意,告诉他说:“你知道东海的徽音长公主吗?这是个厉害角色,在龙宫外据地开府的,你有空去她府邸找一找。” 他眉头舒展,笑道:“你看,你的心是向着我的。为夫一定从善如流,见机行事。手还疼吗?” 他嘴里又不三不四的占我便宜,我不高兴,说:“不疼。”抽回了手。 他说:“我疼,你也帮我揉揉。”又捉过我的手,按在他的腹部上。 我触摸到他健硕的腹肌,害羞地抽回了手,故作镇定说:“你身上的肉硬得跟石头一样,你刀枪不入吗?” 他笑道:“你喜欢可以拿刀枪在我身上试试,我不拦你。”又撒娇似的说:“我因为你,断肠酒也喝下肚了,你舍不得替我揉揉吗?” 我知道他截了黄海龙王后的和合酒,却又哪里冒出个断肠酒?我说:“什么断肠酒,关我什么事!” 他拿腔捏调的说:“娘子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请听我详禀。我遵娘子之命去把捆仙缚魔绫还给班大娘,结果看到她吵着和恶赌鬼要放妻书,闹得鸡飞狗跳的,说再也不愿意和恶赌鬼过日子了。我好人做到底,就找了和合酒给他们喝,传闻那种酒只要男女交杯同饮下,就如胶投漆中,不能别离此了。” 原来北冥空劫和合酒是给班大娘和恶赌鬼喝的,我表扬他说:“你做得很好啊,他们夫妻和好,你也是功德一件。” 北冥空苦笑了一下,说:“可惜他们两公婆不领我情,说什么也不喝和合酒。恶赌鬼又缠着我不放,非要我和他再赌一次。” “你们又赌什么了?”我不高兴问,上一次他们赛脚力,恶赌鬼把脚都跑残废了,这次不知又搞什么幺蛾子。 北冥空诡谲一笑,说:“你给我揉揉肚子,我告诉你。” 我一甩脸,道:“不说拉倒,谁稀罕。” 北冥空改口哄我说:“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不生气,我告诉你。我和他赌酒量。那个酒男女交杯同饮叫‘和合酒’,若非男女交杯饮,就叫‘断肠酒’,喝了会肝肠寸断的。我和恶赌鬼一人一瓶,赌谁先喝完。那酒也是厉害,班大娘光闻酒香,就醉得踉跄晕倒了。” “那最后你们谁赢了。”我好奇问。 北冥空得意地挑了挑眉。 我惊讶,说:“你真喝掉了一整瓶?” 北冥空说:“不,那个断肠酒很神奇,每一口的滋味都不一样,有酸有甜,有苦有辣,有喝了让人想大笑,又有喝了让人想大哭,还有喝了全身火热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幸好又有喝了像掉进冰窟里似的,一热一冷倒也中和了,我一时胸中似有垒块,又一时心里惆怅若有所失。反正是千滋百味,说也说不清,我越喝越上瘾,把自己的一瓶喝完了,忍不住把恶赌鬼还没喝完的半瓶酒也抢来喝光。 喝了一瓶半也没断肠,我还笑断肠酒徒有虚名,可是当我路过若耶溪时,看到水里的荷花,就想起你了,想你又见不到你,肚子里就好似有把刀在绞动,痛得没办法,只好去南海龙宫把你偷出来。哎呦,这又痛了,你快帮我揉揉。”他捂着肚子痛苦呻吟起来。 我真怕他死掉了,也顾不上男女有别,赶紧伸手帮他揉,急问:“怎么样?” 他全身触电似的战栗了一下,猛然把我的手按住,也不呻吟喊痛了,就握着我的手,从他身上移开了,他的手心很热,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迷幻的色彩,凝视着我,难耐的、炙热的眼光,像是在克制什么。他把额头顶在我额头上,喉结滚动,用沉哑的声音说道:“不揉了,你再揉,我怕我忍不住。” 是忍不住要拉肚子吗?我脸一红,替他不好意思起来。 他说:“你剥莲子给我吃。”松开了我的手。 我可怜他肚子痛,不和他顶嘴,乖巧顺他意说:“好。” 我们龙宫四时也供有应季新鲜的瓜果蔬菜,不过我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在水里生长着的莲蓬。我挑了个肥美大个的,双手握着莲茎要把它拔起来,岂料根在淤泥中扎得很结实,我没能把它连根拔起,倒差一点把小舟弄翻。 幸亏北冥空及时搂住我,把小舟稳住了。他宠溺地在我耳边说道:“小笨蛋,不是教过你吗?”然后把莲茎折断,摘下莲蓬递给我。 我想起他刚才也是这样摘荷叶的,就觉得自己很笨拙,真是好丢脸啊。 他调整了下姿势,躺了下去,惬意地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张嘴“啊”了一声,示意我给他剥莲子吃。 他力气比我大多了,和他对着干没用,不如侍候得他高兴了,好送我回家。我就掰破莲蓬,取出莲子来,细细剥掉皮,剃了莲心,把莲子肉递他嘴边喂他吃。他一口一口吃得香甜,闭着眼睛享受起来。我突然想作弄他,把没剃掉莲心的莲子整个喂给他吃,就看到他苦涩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一乐,“噗嗤”笑了。他猛睁开眼,静静盯着我看。我心虚地抿住了唇,不敢再笑他。 北冥空就坐起身来,抱住我说:“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你再笑一下。” 不就是笑吗?他还真是大惊小怪,倒叫我难为情起来。我俯首摇头,手抵在他的胸膛上,让自己和他保持着距离。他手臂环上我的腰,猛一用力,让我的身子和他的紧紧贴在一起了。我的头差点砸他脸上,两张脸离得好近,他的呼气扑在我脸上,痒痒的,我的心,也是痒痒的。 我看到他左眼角有些发红,故意扯开话题说:“你眼睛那怎么了?” 他使坏说:“回答你一个问题,你让我亲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说“那我不问了”,他已快速在我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我的嘴唇像被鳗鱼电到,麻麻的。 他说:“我之前去泰山看了几天石刻,顾不上睡觉,饭好像也忘吃了,所以短了精神,下山时不小心给个道士暗算了,眼角挂了彩,不过你放心,那个道士被我修理得更惨。”说完又轻轻地,用嘴含住我的唇,吸吮了一口,说:“我赊账了,你可以再问个问题。” 羞煞人了,我只想快点把这话揭过去,慌张地用手指头沾了口水,胡乱帮他搽了搽眼角的伤。 他明显愣了一下,问我:“你这是做什么?” 我更窘了,怎么没想到人家会嫌脏,我尴尬解释说:“龙涎可以消炎。” 他“哦”了一声,尾音上扬,挑逗我似的轻飘飘说:“那我还有个地方也需要消炎。” 我低声问他:“哪里?”不可思议自己的声音竟酥软得不像话。 他一只手伸到我头发里来,扣住我后脑,言简意赅回我说:“舌头。”就低头吻我的唇,这个吻和刚刚蜻蜓点水的吻不一样,霸道强势,带着侵略,他的长舌灵巧地撬开我的牙齿,深入,舔触到我的舌尖,挑弄纠缠,舌头上有一股电流瞬间冲激向四体,我全身麻软,晕乎乎的,脑子里嗡嗡响。他清冽的气息带着醇醇酒香,灌入我的五脏六腑。酒香醉人,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迷迷糊糊,不省人事了。 朦胧间我也有过些意识,半醉半醒,半睁半闭的,知道他抱我在怀里,驾着赤焰马在云里穿行,知道他遁水带我回龙宫含章殿,把我抱回自己的床上,给我解掉身上的披风,扯过被子给我盖上。他俯身到我耳畔,用嘴唇摩挲着我的耳朵,轻轻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迷糊中应他说:“离垢。” 我说的含糊,他倒是听清了,抚摸着我的头,说:“离垢乖。” 我困得睁不开眼,知道他的手抚摸到我的脸上来,他在我眼睛上吻了一下,脸颊上吻了一下,又咬上我的唇,炽热缠绵,手探到被子里来解我的抹胸,我被他口里的酒香又醉晕,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十八章:中秋 我裹着月白纱衾在床上翻转了下身子,脑子里混沌朦胧地浮现出和北冥空独处的种种景象,昨夜里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啊。 我扶着沉甸甸的头,东倒西歪的坐了起来,纱衾滑落,露出自己雪白光滑的胸脯,我错愕,刹那间惊呆住了,我胸前竟然一丝不挂,昨夜穿的白绫抹胸不翼而飞了!忐忑着一颗心,我掀开纱衾往下检查,万幸下身穿的湖绿缎裤完好尚在。 北冥空这个轻浮浪子,上一次强脱了我的珍珠芙蓉绣鞋去,这一次又脱了我的……我脸上火辣辣的,连耳根也烧得胀痛,心里说不来是恼他怕他还是……羞他。 身上黏糊糊,想唤侍女们备水给我洗浴,这时听玉藻在门外低声问:“四公主醒了吗?可要起了?” 我赶紧自己掀了帐子,下床去重寻条抹胸穿,披了外衣,嘤咛一声,玉藻、玉荇、瑞珠、宝珠等就推门而入,来服侍我梳洗。她们个个屏气凝神,态度很是恭敬小心。 姐姐们这些年不在南海,我是含章殿唯一的女主,我年岁渐大,性格也趋内敛清静,不似小时候活泼好动,话明显少了很多。沉默让我拥有一种力量,侍女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自然就会畏我敬我。 她们敬畏我,不敢像儿时一样狎近我,这种疏离的恭敬,我不见得喜欢,但很满意。在南海龙宫,谁都知道我不得父王的宠爱,大哥在我还在襁褓中时就入侍天庭了,关系疏远,很疼爱我的三哥自身难保——等大哥继位,就会被赶出南海。所以我无所倚仗,我若不处处自重,事事自持,少不得让奴婢们看轻了。 我取牙刷蘸青盐擦牙漱口,用茉莉花肥皂洗了把脸,精神清爽些了。 玉藻禀告说:“四公主,三王子遣了跟前的小太监来传话,现在在外边候着,可要宣进来?” 我这会想立刻洗澡,不愿意见旁人,因问玉藻:“知道是什么事吗?” 玉藻语气里带着兴奋,说:“回四公主,听说是二公主的凤驾八月十五要回南海,这是衣锦还乡了,龙王爷吩咐了今年中秋要开家宴,命三王子筹划准备,三王子说要搭十座灯架,咱们今年有花灯看了,问四公主喜不喜欢?” 中秋有花灯看,玉藻她们的情绪都很高,我淡淡“嗯”了一声,大家察觉到我不高兴,便都敛住了声,垂首默侍。 我问:“还有说别的事吗?” 玉藻陪着小心说:“还有就是龙王爷下榜了,八月十六要给二公主招亲,咱们二公主的芳名天下皆知,到时各大水国的龙王、龙太子们聚到咱们南海来,又是一场大热闹。三王子派人去黄海接三公主了,说会在八月十五前回来。二王子家书说八月十五赶不回,八月十六准回来。” 踏雪被若兰掐死,大家闹得不欢而散后,三姐追丽正去了黄海,便乐不思蜀,没再回来。八月十五,南海最尊贵的二公主要回宫了,三公主自然要赶回来迎接她。二哥这都多少年没回过南海,二姐一回来,他也要回。 我心里不是滋味,压着辛酸委屈的情绪,冷漠说:“我知道了,让三哥的人回去吧。先不梳妆,我要洗浴,你们掇水来。” 玉藻帮我把头发绾了起来,免得洗浴时弄湿。还没用早膳,玉荇怕我饥饿,端了盏桂圆汤来,我闷闷呷了一口,就不想吃了,实在没有胃口。一时瑞珠、宝珠把浴盆掇到了房中,注了汤水,给我宽了衣。我坐到浴盆里,仰头靠在盆沿上,闭目静思,摆了摆手,让她们都退下去。听见衣裙窸窣,渐出房门。 泪水淌过眼角,滑落。 八月十五,是我的生日。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给我庆祝过生日。哥哥姐姐们的生日,只要他们身在南海,那一天,或大或小,都有个宴会。只有我的,从来没有过。如果说是因为八月十五刚好是中秋佳节,所以一块儿庆祝了,那可笑的是,在我们南海龙宫,相对其它的节庆,中秋过得是相当潦草。 今年的八月十五,因为二姐刚好回南海,所以破天荒要办家宴了,我有花灯赏,还是借了二公主的光。虽然知道父王不喜欢我,也习惯了他对我的冷漠,但相比较二姐的荣宠,这天差地别的待遇,叫我心头酸楚难当,胸口上压了座山似的喘不过气来。 我无声无息哭了好一会,觉得自己再哭是矫情了,三哥遣人来告诉我哥哥姐姐们要回来团聚,中秋又有花灯赏,是想让我开心的,我现在这个样子,若叫他知道了,岂不也难受。 我红肿着眼,没好叫玉藻她们进来服侍,就自己起来抹干了身子。我背着身子站在穿衣大镜前,察看左后肩上的三道血痕。北冥空昨夜说只要我不对他心怀仇意恨意,摧心血爪就不会发作,我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怕自己会猝死命丧黄泉了。 想起北冥空说这三道血痕在我身上不显丑陋,反添妖娆,我突然觉得三道血痕不那么狰狞碍眼了。昨夜里他那样抚摸我,亲吻我,现在回想,心里竟不讨厌,反而有种甜蜜,这蜜在血管里千回百转,直甜到骨头里要冒出泡泡来。 我真的是不知羞耻,这种难为情的欢喜,很矛盾,恼他又想他,我想我完蛋了,定是他喂我吃下的那颗情丹发作了,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荡漾,苏醒……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二姐、三姐都回来了,我们姐妹仨很久没聚一起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不枉二姐在昆仑山待了那么多年,她长得不算美貌,但风致整峻,有一种三姐和我都没有的矜庄贵重。我对二姐很陌生,虽然不排斥,但也做不到主动去亲近她。她对我也没什么感情,态度都是淡淡的。 不过托二姐的福,今年中秋夜难得能和父王一起吃顿饭。父王还是那么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令人望而生畏。分吃完月饼,父王便回御书房去了,有他在场,大家都不敢妄言轻动,很是拘束,他一走,大家就脱缰解锁似的放松下来,欢天喜地来玩灯了。 宫里真搭了十座灯架,花灯五彩缤纷,样式繁多,一派火树银花景象。 三哥还特意派人去福州订制了三盏白玉走马灯来送我们玩,制灯用的“白玉”是用寿山荔枝冻石切薄后磨制而成,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往灯里点上蜡烛,灯轮就会自动转动,灯轮上的剪影旋转如飞,妙趣盎然。 二姐要了一盏女娲补天剪影的,三姐要了一盏嫦娥奔月剪影的,我也想要那盏嫦娥奔月,可是抢不过三姐,很沮丧。 三哥把剩下的那盏夸父逐日的给我,哄我说:“嫦娥是偷吃了他丈夫后羿的仙丹,独自飞去广寒宫的,有人还作诗讽刺她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孤孤单单的有什么好?还是夸父逐日的这盏好。眼下太忙,要准备明日给二妹招亲选婿的事,等明年元宵节,三哥再带你去海上放桔子灯。” 桔子灯就是将桔子掏去瓤,往里面装鱼油,放上灯芯,点亮了让它在海面上漂。 我听着很憧憬,张着手臂比划说:“那我要放一大片桔子灯。”想象那场景应是如天上的银河流转入海里来,星光璀璨。 三哥是很宠我的,说:“就依你,放它一大片,到时候我调一营虾兵来剥桔子。” 赏完灯,三哥又要去忙了,他吩咐我和三姐去帮二姐把礼物清点归库。八月十五明明是我的生日,可是得到祝贺的公主却是二姐,稍有名气的水域泽国都给她送来了礼物,五花八门,从吃到穿一应俱全,光是看礼品单就叫人眼花缭乱。三哥刚才说送礼的都是明日要来讨媳妇的,他开玩笑叫我和三姐不要羡慕,说将来我们两个招亲时,也能收到这么多礼物。我和三姐心知肚明,我们是不能和二姐相提并论的。 三姐打开洞庭湖送的一锦匣,里面装着十二支宝簪,簪上的珠花是用各类的宝石照十二月令代表的花卉串制而成的:一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荷花、七月玉簪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花、十一月水仙、十二月腊梅。 我想起凤麟洲上,北冥空给我簪过桃花,不由拿起桃花簪把玩,簪上的桃花、桃叶分别是用红、绿二色碧玺雕琢而成,做工非常精致。 三姐就我手中看了一眼桃花簪,说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桃花簪二姐来戴正好。” 我就把桃花簪递给二姐,二姐接过了簪子,却不戴。 三姐试探她问:“二姐,洞庭湖送的礼物,你可喜欢?” 二姐微微一笑,泛泛说:“这些礼物都挺好的。” 三姐打开天窗说:“二姐,咱们自家姐妹,嫡亲骨肉,没什么好害羞的。我把话挑开说,替你计量计量:其它三海的龙太子或已娶或有婚约或年纪太小,咱们就不考虑了,剩下的水域泽国,就属洞庭湖实力最强,与我们又是表亲,我说亲上加亲,你意以为如何?” 二姐突然有些心不在焉,神情隐隐带着伤感,看着我说:“差点忘了,今天也是小妹的生日。你喜欢这支桃花簪,送给你。”说着一下把桃花簪插到我头上来了。 我客气说:“谢谢二姐。” 三姐着急喊道:“二姐!”催促她回应刚才的问题。 二姐对三姐的提议并不上心,只是说:“大舅的太子叫云楚,年纪比我还小两岁呢。当年母后归宁,带我回洞庭湖,我是见过他的,性格太懦弱了,为一点小事也哭哭啼啼。” 三姐分辩说:“那是你们小时候的事了,到现在哪里还作准?” 二姐睨了三姐一眼,说:“你和他年纪相当,不如你嫁过去?” 三姐三分着急七分不甘,说:“哪里轮得到我!你若不愿意嫁,洞庭湖的太子妃位就是东海的了!云楚表哥的母后是湘雁的七姑母,她可是一心希望湘雁能给她当儿媳妇。我在东海时听湘雁说,她七姑母怀云楚表哥时,和咱大舅闹别扭,赌气跑回东海娘家,结果在东海分娩的。湘雁每每说她和云楚表哥是同年同月同日同地出生的,很有缘分,二姐,湘雁要和你抢云楚呢!” 二姐不高兴了,嫌厌地说:“什么抢不抢,让他们你情我愿去吧。” 二姐尊性高傲,从小到大什么东西不都是别人巴巴捧到她眼前来供她挑选,“抢”这个字眼,可是辱没了她。 三姐似乎没察觉到二姐的不悦,咬牙切齿说:“我不要湘雁那个贱人如愿!二姐,你不知道我这些年在东海受了她多少欺辱,我是你亲妹妹,你怎么也得给我出口气,再说了,你嫁哪去也不如嫁洞庭湖的风光不是?” 三姐这些年在东海真是受了不少委屈,怨念颇炽。 二姐带着安慰的意味,拍了拍三姐的肩,说:“嫁去洞庭湖未必有那么风光,你看大舅自己有东西两宫王后,两头大。要和别人平分丈夫,有什么好?” 三姐辩解说:“那是因为大舅母生云楚时难产,失血过多,导致不能再生育,所以大舅才又再娶的,你的情况又不会那样!有大舅在,谁敢给你半点委屈受……” 三姐絮絮叨叨的劝二姐一定要嫁去洞庭湖,万不能叫湘雁抢了云楚。二姐最后说她的婚姻大事全凭父王做主,才把三姐的嘴堵住了。 二姐又从她的礼物堆里挑了个宝石盆景送三姐以安慰她。 第十九章:斩龙剑 八月十六,二哥也回来了,他不大搭理我,现在在他眼中只有二姐是妹妹。我习惯被冷落,也无所谓。三姐算是有了盟友,二哥也是极力劝二姐,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嫁洞庭湖的云楚太子。三哥则说一辈子的大事,还是再慎重些吧。 我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这一切。 我发现,我们这几个兄弟姐妹里,二哥和二姐长得最像父王,一样高耸的颧骨,突出的下巴,脸型显得刚毅冷酷,他们两个也是最得父王宠爱的。我就想如果我也长得像父王,父王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照我不受宠的光景推测,父王日后给我挑夫婿定不如给二姐、三姐的上心,还不知会随便指给谁。北冥空虽然用红绳拴了我,但从来没听过有四海的龙女不嫁龙子,嫁给外族的这种事情。父王怎么可能会把我许配给北冥空? 今天南海来了很多宾客,各大泽国适婚的龙王、龙太子都来了,宫里大摆筵席,很是热闹。父王吩咐二姐、三姐也往前边去,让她们躲一旁,偷偷看看这些求亲者。 父王有意无意又把我忽略掉了,说没有不开心是骗人的,大家都在热闹,只有我这冷清。我百无聊赖,去库房翻二姐的礼物看,找到了一条光彩辉煌的裙子,据说这是用百鸟的羽毛织成的,裙子在不同光照下,能闪现出不同的颜色,时而发绿,时而泛蓝,时而溢紫,光彩夺目,艳丽异常。 我忍不住把百鸟裙带回我的房间,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裙,突然想起北冥空说我发育成熟时很美,他比我大九岁,我就用驻颜花的法力变出和北冥空同龄时的样子来,镜中二十二岁的自己眼波眉峰依稀,不过眉眼盈盈间多了一种妩媚。身体细腰丰乳,长腿肥臀,曲线曼妙玲珑。他喜欢我这样的啊,我害羞起来,赶紧取了白绫袄来配百鸟裙穿。 淡雅俏丽,我知道我是南海最美丽的公主。我好想让北冥空看到我窈窕淑女的模样,想听他在耳边说喜欢我。 我避开侍女,偷偷到海上来了。 天空碧澄澄的,带着水晶般的幽明,天上的月亮分外皎洁,就像我初见他的那一夜。我回忆往昔,也想念起李姐姐,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也在举头望这轮明月。别离的相思叫我心里生出惆怅来,我情不自禁在月下舞弄清影。心里唱着曲,按着拍子,跳的是《归去来》,这支舞我是第一次跳,李姐姐没教过我,我只是照着记忆里她跳的样子来跳。 我越跳越悲伤,《归去来》所表达的应是归隐的喜悦,可此刻的我竟是这么难过,折腰抛袖,骨折心惊。一曲舞完,脸上全是泪痕。 很突兀的,听到有稀疏的掌声从远处传来,我眼睛瞟过去,看到两个人影。 一个男子声音在说:“大哥,若不是你强邀我出来步月,哪能欣赏到这么销魂夺目的舞蹈,比我平生所看都要精彩,真是绝世少有,这女人远观那样风姿绰约,近看还不知怎样个风流。哟,她怎么哭了。” 说话间两男子已走近了,一个长身玉立,仪容俊雅,另一个刚才说话的,也是一表人才,只不过言语有些放诞无礼,他向我说道:“姑娘,你在哭什么?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带你回洞庭湖好不好?” 他大哥目光瞥见我发上戴着的桃花簪,脸上堆起惊喜说:“云逐,休得无礼,这一位是南海的二公主,我们的端静表姐。” 这个估计就是洞庭湖的龙太子,我的表哥云楚,云逐是他兄弟,应该也是表哥。 云楚误以为我是二姐端静,我怕他们把我私出宫廷,月下跳舞的事传出去,也不敢公开我的真实身份,只能艰涩地否认说:“那个我不是,我不是端静。” 云楚知道我的顾虑,说:“这里没别人,你放心,我们不会把看到你的事情说出去。” 云逐也说:“端姐姐,你别担心,我们不说见过你。” 云楚也是粗心糊涂,怎么单凭一支桃花簪就认定我是二姐,二姐小时候随母后归宁,他俩不是见过面的吗?怎么还认错人? 因为之前一直听哥哥姐姐们提这个云楚表哥,我好奇,此时不免多看他一眼,湘雁和三姐都争着想嫁他,我忍不住拿他来和北冥空对比,他们两个都很英俊,但北冥空是长方脸,他是瓜子脸,北冥空狂狷霸道,他斯文矜贵。 我一想到北冥空,想到那痞子无赖脸上总挂着的无所畏缩的笑容,就害羞起来了,云楚见我这般,眼睛里闪跳出一种奇特的亮光来,原本略显苍白的脸,这时候也焕发出鲜艳的容光。 我低下了眼睛,没好意思再看他们。 云楚柔声说道:“小时候不觉得你和姑姑长得像,长大竟成一模一样的了。我刚才乍一见你,还以为姑姑又活过来了。” 是啊,我和母后长得像,云楚自然猜得到我是她的女儿,我现在是用驻颜花变出的我二十二岁的模样,二姐今年是二十三岁,无怪云楚会误以为我是二姐了。 听云楚继续说道:“昨天是姑姑的忌日,你想念母亲,所以跑到海上来哭是吗?” 云楚这话如轰雷掣电,我懵怔住了,睁大眼睛茫然地看他。 昨天是我的生日,怎么会是母后的忌日?我隐隐感觉有些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却不愿,也不敢去细思深究。 我定了定神,木然道:“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是端静。” 云楚目光脉脉含情,笑说道:“我们小时候吵架,你咬破我的手,留了印记,你要不要检查一下这牙印是不是你的?”他说着把一只手递了过来。 真是说也说不清,我撂了句:“反正你们权当没见过我。”遁水走了。 听见云楚、云逐在喊我,怕他们追上来,我缩了身子,赶走一只寄居蟹,藏到贝壳里了。 我躲了好一会儿,这才返回宫去,就听见宫里撞钟了,这是警备戒严的意思,定是有大事发生了。我匆忙赶回含章殿,换了家居便服,将百鸟裙偷偷还回库房。刚收拾好,二姐和三姐就寻了过来。 三姐劈头骂我道:“到处寻不到你人,你又出宫鬼混了?十三岁啦,还这么不醒事!小时候就该叫金雕捉了你,吃了你去,不长记性。”三姐骂完在我手臂上狠打了好几下。 二姐忙把她拉开,说:“她平安回来就好啦,何必这样肝火盛。小妹,三妹这也是紧张你,今时不比往日了,可要提起十二分警惕,再莫贪玩私自出宫去,小心叫坏人捉了。” 我手臂上吃痛,委屈问:“是发生什么事了?” 二姐脸色凝重,说:“东海龙王遣将来报说徽音长公主那有一把宝剑被抢了,父王这会已领着二哥和众宾客过去助援捉贼。咱南海也警备戒严了,禁军会全天候巡逻。我们姐妹仨好好守在宫里,只别添乱,外头有三哥主持着,也不用太害怕。” 东海徽音长公主那丢了把宝剑?这是北冥空得手了。我胡乱给他出主意,没想到他要找的倚天剑真藏在徽音长公主的府邸里。 我心里替北冥空窃喜,又奇怪大家激烈的反应,问:“不过丢了把剑,怎么搞得这么惶惶不安的?” 三姐冷冷“哼”了一声,说:“不过丢了把剑?你知道那把是什么剑吗?那把叫斩龙剑!”她说完自己怕得打了个寒噤。 斩龙剑,这足以叫任何龙闻风丧胆。 北冥空明明告诉我他家传的宝剑叫“倚天”的啊。 二姐拧着眉头,说:“三妹,你也不忌讳,斩,听着就毛骨悚然。也不知是哪个魔头来抢剑。” 三姐说:“除了北冥空,再没别人。真是混帐,横出这一节,把好好的招亲会给搅了。湘雁那个贱人现在估计在笑话我们呢。” 二姐喃喃说:“北冥空,竟是他。” 我忍不住问:“二姐,你也认识他啊?” 二姐不高兴,正色道:“我怎么可能会认识那个浪子!我在昆仑山的时候,耳闻过他的名字罢了。他勾引青鸾,害得青鸾被王母娘娘罚去看守九叶灵芝草,这不是个正经东西。” 北冥空轻浮浪子,二姐矜庄贵女,是不屑认识他的。 虽然北冥空和我解释过他跟青鸾并无瓜葛,但听二姐言之凿凿说他勾引青鸾,我就觉得非常不舒服。 二姐问三姐说:“以前没听说东海有什么斩……剑,三妹,你在你义母徽音长公主那可曾听说过这把剑?” 三姐两只手拧到一起,说:“这是我义母平生的得意之作,她每每醉酒都会提起一些,陆陆续续的,我也知道个大概。事情说来咱们南海也是有份的,也不能赖北冥空来偷,那把剑原是东海龙族从他爹混天魔王北冥无忌手里抢来的。我一直以为那把剑是藏在东海龙宫里的,万没想到竟就在我住过的长公主府邸里,想想这后背也是要冒冷汗。” 二姐催她说:“你倒是说重点。” 三姐咽了咽口水,说:“那把剑本名叫‘倚天剑’,是大鹏北冥氏的传家之宝。二姐,你还记得偷炼内丹的渭河龙王吗?他触犯天条,一族子孙都跟着遭殃,全被赶出渭河,丧家之犬本就可怜,更惨屋漏逢夜雨,不知怎地招惹了混天魔王北冥无忌,北冥无忌仗着倚天剑,杀得原渭河龙族满门破灭,所以倚天剑又有了个混帐名字叫‘斩……剑’,当时江湖上有句话甚嚣尘上,说什么‘安得倚天剑,跨海斩……斩玉……龙’。我义母徽音长公主闻得风声,就设了计,联合咱们并渤海、黄海及洞庭湖等五大湖,集九大龙族之力,围歼北冥无忌,成功诱杀了他,夺下了倚天剑。当年话事的是东海龙族,所以倚天剑就落在他们手里了。北冥无忌一死,北冥氏的名号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倚天剑也无人再提起。鬼知道他居然还有个儿子叫北冥空,否则当年就斩草除根了。如今北冥空羽翼已丰,夺剑来了,这个祸根,铁定是要来报仇雪恨的。” 第二十章:杀父之仇 我想着三姐说的那些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生养在深海?32??宫,很难能听说到江湖上的风波,过往的恩恩怨怨也是不太知晓的。照三姐说的,我们九大龙族杀了北冥空的父亲,他夺回倚天剑,是要来报仇雪恨的。 我五岁时初次见他,他就知道我是龙女,桃花林那夜,若耶溪那夜,他对我的种种款曲,难道都是虚情假意? 我想着三姐说的那些话,心头千丝万缕,打了一结又一结。 遥遥听见打更的梆子声,“咚!——咚!咚!”一快两慢,这是三更天了。我还是没有半分睡意,突然听见门“吱”的一声,微微响动,紧接着感觉到一阵凛寒之气扑床袭来,就有一个身体沉沉压上我,那人的嘴一下含住我的,往里吸了口气,我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骨碌碌从我的体内跳出口腔来。我一时害怕紧张,在那人嘴上狠咬了一口,嘴角边一溜滑,感觉有什么东西滚走了,口中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听见北冥空的声音虚弱在说:“是我。”翻身从我身上下去,倒一旁了。 我下床把雁鱼铜灯剔亮,披了外衣,点了支蜡烛来,往床上一照,见北冥空直挺挺躺在那,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床上还滚着一颗鸡子大小的金丹。 我放下烛台,拾起金丹来看,把前事后事串起来一想,就知道这金丹定是那****在桃花林骗我说的什么“情丹”,原来这颗丹一直在我体内没被消化。我是蠢极了以为自己真中了什么情丹毒,所以爱上北冥空了。 无耻!可恶! 再短见薄识,我也大概能猜到这颗金光烁烁的东西就是内丹,不由气得我火冒三丈。北冥空这恶贼居然把内丹存我身体里,若是叫人知道我有内丹,岂不将我绑上天庭剖腹。 这时北冥空微微睁开眼,嘴角动了下,艰难地说道:“阿离,帮我下。” 我是一肚子的猜忌和愤怒,可是听到他亲昵地喊我,心竟却软了,忙把内丹放到他手里。他嘴唇扯动了下,我知道他意思,又忙拿出内丹塞入他口中。 喉结滚动,格格作响,他咽下了。有了内丹,他一下子就松懈了,好像昏迷了过去,一动也不动了。 我挪过桂花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给他枕上,脱了他脚上穿的盘云五彩战靴,把杏子红绫被给他盖上,见他身上穿的单绿罗团花战袍被利刃割破了好几处,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恶斗,我检查了一下,所幸身上并未有伤。向来听说他本领高强,这会估计是消耗了大量元气,体力不支了而已。 我又去拧了条湿手巾来帮他擦脸擦手,边擦边纳罕,他样子虽狼狈,但身上却纤尘不染,湿手巾给他擦过后,非但没脏,反而是变得更加光洁了。 他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嘴唇上破了个伤口,我刚才咬狠了。这人本来就长得英俊,嘴上的伤不但没有损坏他的美感,反而让他显现着一种狂野的雄性魅力。 我们龙族正大张锣鼓追杀他,他倒躲进南海龙宫来了。三哥现领着兵在外巡逻,北冥空受了重伤,还能混进来,倒真是有能耐。 “看够没有?我有那么好看吗?”他醒了,这又没脸没皮的来调笑人,大概因为虚弱,他的声音显得软软的。 我心里突然很气愤,又掺杂着一种酸酸的说不清的委屈,也不避忌,说:“你家的斩龙剑叫你找到啦,你这是来我们南海耍威风的吗?你很厉害很嚣张不是?怎么把自己折腾得剩半条命?你夺回斩龙剑要来报杀父之仇,看我先发制人弄死你。” 我作势要掐他脖子,他避也不避闪,只是看着我,微微笑着,暖意融融。 我心里越发酸涩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狠狠砸下,连我自己也不明所以,就是觉得委屈。 他挣扎着坐起来,抱我在怀里,吻我脸上的泪痕,柔声哄我说:“不要哭。” 他对我温存,我心里是受用的,可是我一哭,眼泪是很难止住的。 北冥空无奈说道:“原来你这么爱哭,还是个女娃娃。你快看看我这里。”他说着拿着我的手摸到他手臂上去,那里隐隐凸出了一块,“你帮我把袖子捋起来。” 我帮他挽起袖子,注意力一转移,我就不哭了。我见他手臂上坟坟鼓起一个圆包,摸起来很坚硬。他弹了下指,把拇指的指甲变得长而锋利,指甲尖割破皮肤,取出一颗晶莹透亮的、莲子般大的珠子。 他将珠子放到我手里,说:“这个是避尘珠,你是濯清涟的芙蓉花,避尘珠正配你。有了它,以后所有的尘垢都会离你远远的。我特意找来送你,离垢,你喜不喜欢?” 原来是这避尘珠,无怪他身上一尘不染。这颗避尘珠可比我二姐收到的那些礼物都要贵重。 我把避尘珠塞回他手里,说:“我不要。” 他显得失望又诧异,皱着眉问:“为什么不要?” 我说:“无缘无故的怎么能收你的东西?” 他用手指刮了下我的鼻尖,说:“傻瓜,我送你礼物需要什么缘故?真要寻个缘故来,你就当做是我的聘礼。” 我也不怕他,把话挑明说:“你要和我们龙族结亲?你夺回斩龙剑不是要杀我们的吗?你不报杀父之仇啊?” 他眼眸的光彩黯淡了,蒙上一种颓废的伤感,无精打采道:“我怎么会杀你,又哪有什么杀父之仇。” 我说:“我三姐说你父亲屠杀了原渭河龙族,后来被我们九大龙族围攻致死的,杀父大仇你不报?” 他听完,一言不发,神态冷峻,隐隐有股萧杀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习惯他的嬉皮笑脸,他这样冷酷的沉默,让我陌生恐惧,我仿佛不认识他了。 终于,他愿意开口了,像是在讲述别人的家事一样,用一种很冷漠口气说道:“我父亲的确被你们九大龙族围攻过,但真正害死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母亲。” “怎么会,会是这样?”我惊诧。 他垂下眼帘,说:“我当时还很小,隐约记得父亲喜欢饮龙血,所以捉了渭河一族龙子龙女关在地牢里,供他吸血进补。” 我听到这,骨头里冒出森森寒意来。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口气缓和了些,握住我的手,明确地说:“你不要怕我,我不饮龙血,不会伤害你的。” 听了他的保证,我心里还是隐隐有恐慌,把手抽了回来。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郁郁继续说道:“你们九大龙族联合围攻我父亲,他慌忙中就丢了我们家祖传的倚天剑。父亲逃回家,受了很重内伤,但也不至于会死,只是我母亲趁他虚弱,要挟他放她自由,母亲是我父亲强娶进门的,她不爱我父亲,她说只要我父亲答应日后不再纠缠她,她就帮他疗伤,否则无怪她见死不救。我还记得,我父亲当时拉着我母亲的手,笑着说‘死也不放手’,我母亲大怒,就把我父亲关在地牢里的最后一个龙女给放了,没有龙血来疗伤,我父亲这才死了。” 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子,他母亲间接害死了他的父亲。 我想起小时候他曾要我给他母亲当女儿的事情,言语间感受得到他对他母亲是很体贴孝顺的。 我问:“你埋怨你母亲吗?” 他没正面回答我,只是说:“我爱我母亲,敬重我父亲。” 我就意识到他父母的爱恨纠葛是让他很受伤的,他的冷漠是来掩盖他的苦楚心酸。 我说:“性命要紧,你父亲当时为什么不同意你的母亲的要求呢?”这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办法。 北冥空猛然捉起了我的手臂,他的力气变得很大了,已经没有了起初的虚弱样。他平视着我的眼,目光坚定,说:“自己心爱的女人,怎么能放手,我也是娶定你的。” 我扭着手臂挣脱他的手,心里暗骂他们父子一个样,怪强盗。 他痞里痞气笑了,说:“我是和我老子一样霸道,不过你和我妈不一样啊。” 我惊讶他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问:“怎么不一样?” 他迅速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我妈不爱我父亲,可你是喜欢我的。” 我羞恼,说:“我哪有。”原是反驳他,可发出来的声音竟却娇柔无比,倒像是在和他撒娇。 他激动起来,搂着我的腰,俯首把吻落在我的耳根上。我心头莫名悸动,忙忙缩颈低头,举手捂住他的唇,感受到他嘴唇的柔软与灼热,我又心慌得不得了,就又把手松开了。 我尴尬得脖子连耳都烧滚烫了,赶紧找话救场,转移彼此的注意力,我说:“你父亲当时为什么不先假意答应你母亲?”我边说边挪开身子,离他远一点坐。 北冥空目光灼灼地凝视我,过了有一会才回答我说:“我父亲霸道,快意恩仇,但行事磊落,是说一不二的汉子。再说,和自己的女人都不能坦诚以对,活着还有什么趣?你放心,我性格随我父亲。” 他最后一句在和我告白似的。 我问:“你妈妈呢?还在天山吗?” 他摇摇头,说:“她过世了。我妈本是仙女,因为受不了天庭枯燥压抑的生活,所以自剃仙骨,甘心到凡尘里来做人。肉体凡胎,生老病死本是很快的,她又不愿意长生,我做儿子的也无可奈何,只能由她去了。” 他把避尘珠又放到我手中,说:“我妈有一个漂亮的璎珞项圈,放在天山故居,我本打算取来,把避尘珠也镶上去,再一起送给你的。今晚见面,仓促狼狈了,避尘珠你先收下,算是我的一小部分聘礼。你是龙女,我今晚把你父亲得罪了,我岳父想必不肯认我这个女婿,我也不敢要你家的嫁妆,只要你肯跟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惫懒无赖的,又油腔滑调开起玩笑,看来心情已经好转了。我也懒费口舌计较他的不正经,只是奇怪他说把我父王得罪了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一章:内丹 我问北冥空说:“你怎么把我父王得罪了?” 北冥空叹了口气,说:“我听你建议,真在东海徽音龙女的府邸里找到了倚天剑,藏剑处的机关设计得相当巧妙,我躲开了机关发射的暗器,但把警铃给触动了。一时间,那些虾蟹鳜鲅鳝鳊鲤什么的都涌了上来,东海的兵力虽不济,但一大波一大波的,杀也杀不完,难缠得很,我只好拿着倚天剑东躲XC好不容易要脱身了,迎头又撞着你父亲领一波人马杀将来。听说今晚你父亲给你姐姐选东床,九州各大水国的青年才俊都聚你们南海了,结果你父亲倒领着他们转战东海来找他另一个女婿干架。我老丈人不够意思啊,不过看你面子,我当然要尊敬他老人家,可是黄海的人马一时也杀来了。当时的形势是躲不掉的,没奈何,只能出手打一架了。我好像把你父亲的兵器给打掉了,你不会怪我吧。” 我心头一紧,问:“你没弄伤我父王吧?” “没有,他毫发无伤,我只是打飞了他的兵器,我发誓。”北冥空郑重其事说到。 我松口气,又想起一事来,好迷惑,因问北冥空说:“你怎么把内丹藏我身上了?” 他神情有些古怪,道:“我有一个对头要来抢内丹,夫妻一体,内丹我暂时不能放身上,当然就放你这了。” 我睃了他一眼,他这话很是牵强,若身有内丹,元气便充沛不竭,足以以一敌万,只要内丹不被取走,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我说:“你真当我是小娃娃吗?你今晚被龙族围攻是九死一生的事,有内丹在身,就是免死金牌挡灾,哪还会搞得这么狼狈,差点小命不保。” 北冥空说:“我另有办法保命,没内丹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但那个要抢内丹的对头,非常狡猾,不得不提防,内丹若被抢走,我死了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我皱了皱眉头,说:“你扯什么鬼话,我听不懂。” 北冥空狡黠一笑,说道:“老规矩,你让我亲一下,我告诉你。” 我狠狠瞪他。 他立刻改口说:“那我让你亲。” 我翻了他个白眼。 北冥空无辜地指着自己嘴唇上的伤,说:“你把我咬疼了,你不是说你的唾液能消炎吗?你帮我消炎一下,作为我回答你问题的报酬。” 用唾液帮他消炎也没什么好为难的,我爽快地点了点头。他却得意一笑,神情暧昧,叫我心虚起来。 我别扭了,说:“算了,当我没问。” 这下他不干了,说:“问了就是问了,怎么可以当没问?来来来,我告诉你。”边说边把我拉进他怀里。 我手抵着他的胸膛,尽量让自己和他保持些距离。 他反问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千辛万苦一定要找回倚天剑吗?” 答案显而易见,我说:“那是你们的传家宝啊。” 北冥空摇头说:“纠正你一点,是‘我们’,不是‘你们’,倚天剑以后我是要传给咱儿子的。” 他说得这么不要脸,我竟然不讨厌,心窝子里反倒有种异样的暖意。羞答答的,抬不起头了,墨玉流光的长发沉沉披拂在胸前,身上闷热得很。 他帮我把头发绾到耳后去,说:“言归正传,你以后是我北冥家的人,这秘密也是要叫你知道的。你听我说,我要夺回倚天剑,其一是因为这是祖先之物,其二是因为倚天剑剑身上纹着一部叫《逍遥游》的神功秘笈,练成《逍遥游》有广大神通,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千里万里,顷刻即至,真正无拘无束,天地任逍遥。” 我听他这么介绍,对《逍遥游》这部神功秘笈也很是向往,我问他:“倚天剑呢?能让我看看吗?” 北冥空叹了口大气,凑过身来,把下巴抵在我头上摩挲,懊恼道:“我被你们龙族围攻时,又把剑弄没了。也怪我自己心急,父亲当年为了保证《逍遥游》不被窥看,把倚天剑封印在剑鞘里,我不知道解封印的咒,那会又被攻击得心焦急,想用剑来御敌,就强行把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结果被剑气震伤了,倚天剑就又被抢了。现在只能等我恢复了元气,再想办法夺回来。我们北冥家如今式微,独根孤种,只剩下我一个,我怎么也要练成《逍遥游》,再整家业,重振北冥氏的威名。可是我血统不纯,没有内丹,根本练不了《逍遥游》,内丹对我很重要。我有个狡猾诡诈的对头要来抢内丹,以防万一,就把内丹寄存你这了。” 听到倚天剑又被抢走,我也为他扼腕叹息,但是听他讲到内丹的事,又不由叫我生气,推开他说:“不管怎样,你也不能不经我同意就把内丹放我身上,你知不知道,龙是不能炼丹的,你这样会害死我!”我越说越气愤。 北冥空轻声细语说:“千万别生气,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忍心害你?龙王龙子炼丹会有人怀疑,你娇滴滴的一个龙女,谁料想得到你有内丹?不是我小瞧你,凭你本事,你想炼也炼不了。内丹给你也是有好处的,你说说,自从有了内丹,你是不是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北冥空说的不错,但我心里还是有疙瘩,我说:“我不喜欢你这样。” 北冥空说:“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一定先请示娘子。”他无辜地嘟起嘴唇,指着自己的伤口,像个要糖吃的孩子,说:“你答应帮我消炎的。” 我用食指沾了唾液,涂抹到他伤口上,他一口含住我的食指,我指尖触摸到他柔软温润的舌头,慌忙缩回了手。 他要求说:“不用手,你嘴对嘴帮我。” 真是放诞无礼,上回在若耶溪是因为被断肠酒的酒香给呛晕了,才由着他胡来的,他这是把我当什么? 我愤愤把手里的避尘珠往他身上一塞,把脸偏向一边不理他。 他抱住我,滚烫的吻一下一下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心神俱震,忙忙推他,他一下子压着我的身子躺到床上,嘴巴含住我的耳垂,用舌尖挑弄起来,一只手从我衣服下摆伸进去,探胸轻揉。 我虽未经人事,但也知道这样极不对,知道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我手脚并用,捶他踢他,哭了起来。 他也慌乱了,手足无措道歉说:“我,我一时,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我推开他,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住,蒙在被里放声痛哭。他哄我,我不听,只是哭。 过了一会,突然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了,我止住哭声,在被子里听了下动静,无声无息的,气氛很是诡异。 我掀被子一看,见北冥空弓着身体,手捂在肚子上,牙关紧咬着,脖子上的青筋突突暴起,额头上密密是汗。 我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他:“你怎么了?” 他脸色发青,说:“断肠酒……。” 第二十二章:断肠酒 “断肠酒发作了。”北冥空一字一字从牙关里挤出话来。 我疑怪道:“你身上有内丹,你怕什么断肠酒?!” 北冥空不答话,呻吟着把头撞向床板,很痛苦又很烦躁的样子。 我被吓到了,慌了手脚,捉着他的手臂说:“你不要死。” 北冥空呻吟着说道:“死,死不了,就是痛,痛得要命。” 我用袖子帮他擦额上的汗,说:“那怎么办?断肠酒要怎么解?哪儿有解药?” “你就是解药,哪还有什么解药,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北冥空拧着眉看我,嗬沉沉笑了几下,显得痛苦又有趣,他拿着我的手捂在他心口上,说:“若我所爱之人与我心心相印,这断肠酒就是再喝上一百坛也不打紧,可是你对我硬起心肠,这断肠酒就叫我痛得要命。你别讨厌我,别不理睬我,我就不会痛了。” 北冥空这是在说他爱我,我既动情又有些气恼,说他:“断肠酒这样,你还喝,你蠢啊!” 北冥空半是微笑,半是苦笑,道:“我不是不知道这酒的厉害,我只是没料想我会真的爱上你,看来是真的爱上你了。等我夺回倚天剑,就来接你。” 他说罢,吻了吻我的手背,和我十指相扣住。看他的神态,已没有刚才的痛苦。 虽然知道北冥空用月老的红绳把我和他拴一处了,但我深知父王是不可能把我嫁给外族的,父王在我心里是天,是绝对的权威,故而我一直都没太把我和北冥空的事情当真,听他说夺回倚天剑,就来接我,我心头一时敲打如鼓。 我想了一想,垂头说:“我父王不可能答应你和我的,我不能跟你走。” 北冥空好玩一笑,打趣说道:“你是南海龙宫的四公主,是你父王的女儿,你得在自己的家里。” 这是我小时候和他说过的话,没想到他还记得。 他抚摸我的脸,又说:“姑娘大了,就要离开父母,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没有父母之命,我怎么能……”我怒了,格开他的手,把他推开,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你私奔苟合吗?你竟把我当什么了?”我随手抄起枕头来打了他好几下,怒骂道:“你这淫贼,你还抢了我的绣鞋和抹胸,快还来!” 他不情愿掏出了我的珍珠芙蓉绣鞋和白绫抹胸,我抢过来一看,东西保存得很好,看得出他很爱惜。 我把折叠着的白绫抹胸展开来,心又柔软下来了,北冥空在我的白绫抹胸上画了一泼墨写意的折枝并蒂莲。 他款款凝睇着我,我受不了他的含情脉脉,倒头躺下,侧过身背对他,又把被子蒙头上了,然后就听见他唱起了歌来。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大半夜,静悄悄的宫殿落针可闻,他的歌声显得尤为清亮。 我忙掀了被子坐起来,拿手捂住他的嘴,急道:“你找死呢!外头一大波人马要杀你呢!” 他深情缱绻的看着我,就是铁石心也要化了,我气恼自己的心软,把手拿开了。 “你自己看,你这样担心我。不用怕,我来的时候丢了把瞌睡虫,你们这含章殿,就你还清醒着,外头也还有韩卢守着呢。”他说着又重新唱了起来:“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他反复唱了两遍,字正腔圆,非常好听,没想到他的歌喉这么好,歌声里的孤凄寂寞叫我听了很伤感,又很着迷。 我说:“你再唱一遍吧。” 他放慢些节奏,重头唱:“有狐绥绥……” “无裳”、“无带”、“无服”喻指男子无家室。他父母都不在了,也没听他说有别的亲人,就他一个,是很孤独的吧。 他一遍又唱完了,突然问我:“你喜欢哪一首诗?” 我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小小的我,一个恍惚,脱口和他说:“《隰有苌楚》。” 乐子无知; 乐子无家; 乐子无室。 《隰有苌楚》,这是女子爱慕未婚男子的恋歌。 他听到我的这个答复,很动情,说:“我不会辜负你的。” 我扯过被子,躺下要盖住脸,他一把按住,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躺下,枕一个枕头上,说:“你不要害羞,我们牵着手,说会话。” “说什么?我是不会和你私奔的。”我明明白白告诉他。 “不私奔,我们要名正言顺的,我会去向你父亲提亲,风风光光来娶你。我带你回天山,到时候别的都不管,就努力练《逍遥游》神功,努力和你生儿子。” 他又没正经起来,我抽手要挣开他,他牢牢握着不放,严肃地说:“传宗接代是最正经不过的大事,你不要难为情,我是认真的。我们北冥家只剩下我,我这一世只打算娶你一个妻子,你要帮我开枝散叶。” 隐隐又听见在远处响起的一下一下的梆声,知道是五更天了。 他皱了皱眉,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怎么总像是被偷掐了。阿离,我舍不得你,可是得走了。”他停顿了下,用恳求的语气又道:“阿离,我知道你容易害羞,你看我的眼神,你的娇柔婉转,我心里是明白的,可是我还是想亲耳听你说。” “说什么?”我咬了咬唇,不知自己此刻脸上的红是怎样个深浅。 “说你喜欢我,说愿意跟我。”北冥空沙哑的声音带着种魅惑人的魔力。 鬼使神差的,我说:“要你一根头发。” 他从头上扯下一根给我,我也拔了一根自己的,捻着两根发丝,绾了个同心结。 结发与君。 他是欢喜到了极处,声音激动得带些呜咽之韵,说:“我的好阿离,我就知道你是愿意的,我比我爹幸运多了。”他把避尘珠放回我手里,又收纳了我的绣鞋和抹胸去,说:“你这两样东西仍旧给我吧,我见不着你的时候,好歹可以睹物思人,聊慰相思。” 我心里一时尴尬忸怩了,绣鞋和抹胸之前是他强抢去的,如今我讨回,他再要回,倒成我和他私相授受一般,可是心里的一个“不”字,嘴里却总说不出来。 北冥空又说:“阿离,我想吻你,你肯不肯。” 我抿住嘴摇头,紧张得坐了起来,我真怕他会胡来。 他也坐起来,道:“阿离,你帮我保管内丹好不好?我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没有别人,只有我了。 我心软,点了点头。 他吐出内丹,噙在嘴里递到我唇边,我不好再违他,用嘴接了咽下,嘴唇轻轻碰到了他的,像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 北冥空扶着我让我躺下,给我掖了掖被子,说:“扰了你一夜,快睡吧。我这就走了,我很快就来娶你,你答应要跟我的。你皮肤这么白,天山上的雪都给你比下去了,我等不及要看你穿红嫁衣的样子。” 他说着掐了下我的腮帮,亲了我一口,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一道烟溜了。 第二十三章:赎金 李姐姐留了不少画稿在我这里,我挑了幅画鸳鸯戏莲的,送去命宫里文绣院的裁缝绣匠连日赶制一个白绫底的荷包来,并蒂的莲花酡红似醉,碧油油的大荷叶底下一对交颈的五彩鸳鸯,活计极是鲜亮。 我把北冥空给的避尘珠装进荷包,我的那双珍珠芙蓉绣鞋一只给了北冥空,一只我自收着,也变作了一寸长的袖珍鞋,一并装进荷包。把这荷包同丽正送我的玉玲珑佩带着不去身,玉玲珑让我身体四季温凉如一,避尘珠令我身体纤尘不染,洁如白璧。 我床上的被子枕头是北冥空盖过枕过的,我眷念他的气息,这两天爱赖床上不愿起来,我就自个思量:上一辈的是非恩怨且不论,就北冥空这回来夺倚天剑,在东海和各龙族大打出手,梁子是结下了,他还打飞了父王的兵器,他要真敢来登门,只怕父王拔剑张弩恨不能打死他而后已,别说是答应他的提亲了。我既想他来,又不想他来,心里患得患失,饭也懒得吃了,蔫蔫躺床上,倒似病了一般。 父王和二哥还在东海没回来,南海的戒严也一直没解除,三哥仍成天带着兵在外巡逻,听说我病了,当我是被吓着的,还抽空来探了我一回,告诉我说:“不用害怕,二哥八百里加急来消息说倚天剑已抢回了,如今大伙都还在东海,商量着要上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去求些人情,把倚天剑放八卦炉里,用三昧火熔掉。等熔毁了剑,父王他们就回来啦。” 我心里嘀咕,我们龙族怎么可以这样霸道不讲理,抢了人家的传家宝剑不说,还要把剑熔掉。倚天剑真被熔毁了,以北冥空爆炭似的脾气,还不排山倒海闹个地覆天翻。到时一发不可收拾,彼此结成死仇了可怎么办?我立刻想给北冥空通风报信,苦不会拘神令和遣鬼咒,又烦恼着急了两三天。 这日午后,三姐说我天天窝在自己房里,没病也要闷出个病来,强拉着我和她们一起掷骰子赶围棋耍乐,我连赢了几盘,心里也无甚欢喜,都闷闷的不想说话。 三姐来闹我,摸摸我腰下的玉玲珑,又摸鸳鸯戏莲的荷包,说:“向来不见你戴鲜亮之物,如今怎么转性了?” 我忙把荷包按住,躲开了。 三姐奇道:“哟,小丫头是怎么了?” 二姐笑道:“姑娘大了,有心事了。” 我是个直肠没心机的,听姐姐们这么说,早臊红了脸,姐姐们还要问我什么,我正愁得没理会处,还好三哥来了,打了岔。 三哥黑着一张脸进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忙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哥一时看到我的荷包,恨得眼珠子都睁直圆了,一拳头打到柱子上,他一向温和,从没这样失态过。我正心虚,见三哥发火的情形似乎是因为我,想莫非是北冥空把我和他的事情扬了出去?心头一个大惊吓,“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木樨露全呕了出来。三姐过来给我捶背,玉藻、丽藻等忙忙围上来收拾。 三哥见吓坏了我,颇为后悔,眼中含泪,哽咽说:“小妹你别怕,三哥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我头胀气噎说不出一句话来,伏在三姐肩上喘息。 二姐不悦,训斥说:“三弟,你乍乍惊惊的做什么?这样毛躁成何体统!小妹也是小家子气,什么事值得你吓成这个样!还不快镇定些。” 三哥无语,灰冷了脸。 瑞珠倒了一钟温水来,宝珠拿了大漱盂服侍我漱了口,丽藻用湿热的手巾给我拭了脸,玉藻端了参汤来,我就她手中喝了一口。 我心里战战兢兢的,不敢问三哥什么,二姐刚刚训斥我们毛躁没体统,弄得三姐想问也不敢问了。 还是三哥自己开口,说:“二哥被绑架了。” 这还得了!众人错愕。 这事多半和北冥空有关。 三姐结舌说:“北,北冥空,干的?” 二姐镇定,问:“不是说已从北冥空手里抢下了倚天剑,要送去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去熔毁,怎么又凭空生出这一节事来?” 三哥跌足道:“熔剑正是祸端!” 我急道:“你们真把倚天剑熔毁了?北冥空捉了二哥要报仇?” 三哥说:“没熔掉!二哥和其它湖海江河共一十三位太子、王子正送倚天剑上离恨天太上老君处去熔毁,结果半路途中中了北冥空那厮的圈套,剑又被他抢回去了不说,连同二哥、东海三王子、黄海太子、太湖太子和洞庭湖的云逐表弟也被北冥空给掳了。那厮来勒索赎金,开口向东海要一只古瓶,向黄海要一面古镜,向太湖要一匹火鼠毛织的火浣布,向洞庭湖要一匹冰蚕丝织的五彩文锦。黄海和太湖立刻送了古镜和火浣布去,听说人已放回来了。我们,哎,二哥,如何是好!” 二姐道:“什么如何是好?他也向我们要什么宝贝赎二哥?凭它什么,先给他再说。父王那么疼二哥,没有舍不得的。” 三哥眉头紧紧拧成了个川字,不答话。 三姐问:“三哥,北冥空勒索什么了?怎么,父王舍不得?不答应?” 三哥落泪,说:“父王已答应了。” 二姐说:“那你哭什么,你还不快开府库取东西送去赎。” 三哥说:“北冥空要我们把公主嫁给他,才肯放了二哥。” 北冥空真是…… 他若是正经登门来提亲,父王定不应允,还要调遣水族打他一顿,再轰出南海。现在他掳了二哥来换新娘,先结仇家,再结亲家,此计行之虽有五分希望,却是无礼至极,听闻他母亲是他父亲强娶的,这匪气原有家传。 北冥空这种行为辱没了我们家的门楣,可父王居然答应了,二哥在父王心中的分量可真重。 我心里酸甜苦涩,扯着衣带,默不作语。 二姐脸上早变了颜色,坚决说:“我不嫁,父王若拿我去换二哥,我再不活着。” 三姐也发狠说:“举目谁不是儿女?二姐不愿意,你们也不能推我去,不然我也不活着。” 二姐、三姐这是宁死也不肯嫁北冥空,是啊,北冥家式微,我们南海敖氏龙族是天庭丹书铁券册封的诸侯王,他们北冥家就算是当年称霸西北之时,也是不得天庭承认的邪魔外道。二姐、三姐是要嫁大泽陂去当一方水域的主母,要有一世的尊贵体面,嫁给北冥空,哪还有这些? “二姐,三妹,你们……”三哥哽咽着说不出话,又看了我好一会儿,很难过地说:“北冥空请通风魔王猴子精作伐,问了你们的生辰八字卜吉,说是与小妹的相合。”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自古无媒不成婚,北冥空最是个不守规矩的,还敢绑架二哥来要挟求亲,可见其离经叛道之夸张,他这会能照世俗规矩请媒作伐,大大出了我的意料,又叫我感动,也把埋怨他绑架二哥的心减了几分。 三哥说:“小妹你放心,我修书去天庭请大哥,让他告假回南海,大哥说的话在父王那是有分量的,我们一定不让你嫁给北冥空那恶贼。” 我心里大叫了一句:哎呀,三哥! 二姐、三姐不肯,我却是愿意的,一千个一万个我愿意,不要什么尊贵体面,就图北冥空的人,就图他对我的好。可是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 大哥还没回南海,父王先从东海回来了,三哥又哭又跪苦苦求父王别把我嫁给北冥空,我心里先是怨三哥多事,后来父王大怒,在三哥心窝上踹了一脚,骂他不懂孝悌忠义,竟然狠心要二哥死。 父王这一脚踹伤了三哥,也踹寒了我的心,我恨不能替三哥受这一脚,三哥是把我当明珠子捧在手里疼啊,而父王对我实在是太无情了。但我也平生第一次庆幸父王他不喜欢我,才会这样毫不犹豫拿我去换二哥,也越发铁了心想嫁北冥空,想快点离开南海。 不几日,北冥空的聘礼来了,一共六十四抬,其中竟就有他向东海、黄海、太湖、洞庭湖勒索的宝物,真叫我汗颜。 太湖的火浣布入火不焚,洞庭湖的五彩文锦入水不湿,黄海的古镜就是那面鉴往宝镜,至于东海的这只古瓶,我却不知道有什么神奇之处。三姐在东海住过,知道这古瓶,她掐了一朵娇艳喷香的石榴花来,投入瓶中,花朵瞬间结成了果实,大家见了都惊叹不已。 石榴多子,是个好兆头。 相比其它的奇珍异宝,聘礼里的一千个槟榔并不显眼,我拈了一个槟榔含在嘴里,一郎到尾,一生一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