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晋朝天顺十年,天下安宁,烽火皆熄,海晏河清。 入夜了的京城,车水马龙依旧。 玉辇宝盖,朱城玉道,公子王侯。 夜晚的街市热闹,火树银花高高的台子;街边的交窗上是合欢花风流温软的图案;双阙楼上的屋脊奢华如凤凰垂了双翼;画阁高楼,雕栏玉砌,倚栏而唱的声调皆是袅袅婉转的缠绵…… 整座都城乃至天下都是这样一副懒洋洋的盛世太平之景,一词艳曲足以粉饰。 风乍起,吹皱了那一池春水。 —————————————————————————————— 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第一次见到京城“四大名伶”之首的秦晚之,是在一场丧葬大礼上。 世子爷顶着一张黑云压城、仿佛随时都要准备跟人卷街骂娘的脸,身后跟着一群战战兢兢活像牙疼了八百年的小厮们,气势汹汹地闷声儿往那放眼望去满目哀肃宅子里走。 时候儿赶了巧儿,就这么着跟秦晚之走了个脸儿对脸儿。 就打了这一个照面,却让李世子从此记住了秦风。 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这听过的人倒是多,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原本不是句好话,意思也糙,带着市井无赖、无知妇人特有的三八碎嘴和品头论足。 李世子看到秦晚之时,却突然在脑子里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下意识把它套在了秦风身上,这一套可不得了,因为他惊讶地发现,还没有见过哪个男的“一身孝”穿的比秦风好看。 彼时秦风是来吊丧的,一身素白的长衣,非是绸缎,非是绫罗,却依旧贵气。他一头如瀑漆黑的长发规规矩矩挽在一边,端正且不施脂粉的面容间有着合乎场合的肃穆表情,灰纱蒙了面一般,却依然掩不住其人原本的容色倾城。 他身材瘦削,背脊肩膀却是挺直的,一身脊梁骨足够顶住山河日月。这副尊容,乍一看何止不像个伶人,怕是市井小民、小门小户家里养出来的孩子,也修炼不出他这般独行特立的风致无双。 他一身优雅的慵懒,一双桃花眼,一双传情眉,举手投足之间是浑然天成的潇洒,倒更像个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公子。 两人对望一眼,李明远一愣,秦风一笑。 就这一愣一笑的功夫儿,秦风与他擦肩而过,走了。 ———————————————————————————— 秦风,字晚之,又号碎玉轩主人,都城首府梨园行里的名角儿,戏园子里敬称他一声“秦老板”,京城则都叫他“秦九爷”。 别看旁人称呼的尊敬,秦风的年纪并不大,今年不过二十有一,比肃亲王世子李明远还小了三岁。 坊间相传他三岁学艺十岁登台,十五岁在吴越演出,独挑大梁唱响了一段儿《玉堂春》,就此唱出了满堂彩。 ——然而这都是传言,不在京城的事儿,大家伙儿只听过没见过。 只知道,如今这位秦九爷红出了名堂,脾气却大了,想听他一出儿戏,难上加难。 这位声名赫赫的“秦老板”,李明远自然是听说过的,只不过他平日里不大往戏园子钻,倒是他老子肃亲王一向爱热闹。 王府里唱堂会请来的名伶,到他这世子爷眼前,哪怕是红透四九城里出名的角儿,也最多是能听上一两句腔调儿的存在,而至于唱戏的人模样是圆是扁,这从前,可不在李明远的关心范围内。 一团粉墨铅华浓重的脸,连真实模样都看不清,以前李明远一想就觉得没趣儿,只觉得那厚重如墙面腻子的底下颇有可能是张坑坑洼洼的脸,一琢磨都能感觉到丑的辣眼睛。 直到方才,李明远一张□□脸被秦晚之那双桃花眼闪的怔了一怔,百转千回的心眼儿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得噼里啪啦。 然而世子爷这点儿小心思刚冒了个尖儿,还没来得及动,就被宅院里哭爹喊娘唢呐叽歪的号丧声煞了风景。 李明远晦气地“啧”了一声,不得不在家丁小厮期期艾艾的呼声中回过神儿,嘬着牙花子硬着头皮走过去了。 若不是他今日被逼无奈赶着来了结一段糟心事儿,京城里条条大路,世子爷和秦老板断不会走到同一条上来。 丧仪素哀,满眼惨白,从里到外从声到形地透着一股子死亡的衰败。 李明远木着脸给死者上了一炷香,哼都没哼一声就躲到一边儿去了。 彼年世子爷正因为这丧仪吃了个大鳖,正在气闷,形象气质也不怎么显好儿,以往风流倜傥潇洒英俊的脸上,接连几个月都是一脸茼蒿色,加上羊肉片儿煮开了清汤麻油就能凑一顿铜炉火锅,乍一看去,那叫一个柳绿灯红。 那实在是个不吉利的场合儿。 后来,李明远自个儿回忆起来,都觉得不是个滋味儿,李明远暗自把自己和秦风那副步若莲花、玉骨冰肌的姿态一比,世子爷只觉得硬生生被这位秦九爷比进了淖泥里,心情顿时更和了这葬礼的景儿。 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初遇得如此糟糕,李明远方信那人间总有美中不足。 非是无心,只是空被前缘误。 那也没办法,见天儿闭着眼睛打着瞌睡排命格儿的老天爷偏就给他排了这么一出儿锣鼓喧天的大戏,他千般不愿万般不甘也得照着本子演下去。 第2章 世子爷的憋屈,得从半年前京城里出的一桩奇案说起。 说是奇案,个中细节也是逃不过鸡毛蒜皮与家长里短,千回百转的,竟然和肃亲王世子李明远扯上了关系。 这事儿说来话长,案发地,是京城里一个久负盛名的戏楼子。 由来车马喧的帝王之地,城西之所,有个戏楼子叫正乙祠。 名字听着像个庙,实际上本来也就是个庙。 前朝时,这地方传说还是个寺院,里面据说像模像样地供了神灵,至于供奉的是那“五斗米道”张道陵,还是那银鞭黑虎的赵公明? 鬼才知道。 民间供神的规矩一向荒唐,有个泥疙瘩就当它是菩萨,心胸何止一个宽广,本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原则,擅自跨越了神灵界局限又短视的宗/教归属,人为地、不由分说地把他们统称为“大仙儿”。 是以,这破庙里原本供奉的是谁,如今已经不可考。 到了晋朝初年,此地白占着城西最热闹的地界儿,却香火全无,破败的厉害。 荒庙里原本结实的房梁木被附近的住家儿扒走盖了屋,成块巨大的石砖墙被抽走垒了灶台,原本藏在屋檐下的泥巴神像没了遮挡,被经年累月的大雨冲的没了形儿,全无神像的威仪,实实在在的诠释了什么叫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正乙祠这一亩三分地儿,任凭风吹雨打,只剩下一个供神的泥台子屹立京西岿然不动。 这破地方,一无房梁屋脊,二无雕梁画栋,乞丐借宿都要慨叹此地何其破烂,小孩儿捉迷藏都嫌此地何等光秃,久而久之,这地方旧光景里的破事儿在碎嘴子闲嗑牙的小老百姓传久了,变成了轰轰烈烈催人尿下的神鬼传说。其间什么“夜叉索命”啊,“无常拿人”啊,“某鬼睡了仙女被关在此地刷茅坑”啊等等带着丰富想像的故事不一而足。 于是这本来就没人爱来的地方,变本加厉的没人来。 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贩夫走卒撒尿都不爱找的烂墙根儿,后来竟成了四九城里红极一时风头无两的风月场,富豪公子哥儿们排着队的要给这儿送钱,谁拦着跟谁急。 俗话说,经商不懂行,瞎子撞南墙。 可这庸俗的尘世,还偏偏有那财大气粗又撞了南墙不知道回头的瞎子——一个从浙江来京城倒腾生意的商人,鬼使神差地一眼看中了这块地方,中了邪一样不顾旁人劝阻非要买下来,惊的隔壁老头直呼他是鬼上身,对着那台子连念阿弥陀佛——丝毫不顾这地方原本供的也许是道家的神,根本听不懂那佛家的号。 也不知道那浙商是怎么运作的,没过几天,消息传来,这地,竟然真就叫这位富商买成了!期间,这位究竟收获了百姓多少“人傻钱多”式的真诚关心,实在不得而知。 此商人对此也不生气,他深信此地是个聚财的好地方,一拍茶案一跺脚,留着那泥台子,以之为中心,三面环楼,两旁设楼梯,平地起了个二层的小楼,建成了一个戏楼会馆,专门招待贵客在此看戏。 这戏楼子坐北朝南,北、东、西三面皆设楼座儿,二层加上披檐,戏台子上木雕花罩,室内绣盏雕栏,无不奢华,随着众多名角儿在此亮相登台,名声毫不意外传的更响。 此处一到夜晚,风流人物云集,达官显贵齐聚,名流豪富趋之若鹜。 没过几年,正乙祠戏楼已经从一个单纯的招待会馆演化成为权贵聚会之地,从一个破落庙摇身一变,成了京中名噪一时的风月地,至今日不衰,竟有越来越红火之势。 当年那嘲笑商人“人傻钱多”的小民们,被结结实实地打了脸,只能悄没声儿地找没人的地界儿去咬牙消化“脸疼”,只恨自己不是发大财的命,更兼有眼无珠。 有戏楼就得有戏班子,不然你让达官贵人们自己唱戏自己听? 晋朝以前,大多戏班子都是从不专门呆在一处的。 伶人生活奔波,俯仰东西,连阅数州,最终老于歧路,简直是宿命。 路途上的肩挑车载,水路流船,这等辛苦暂且不提,途中若是遇到特殊情况,往往不能准时登台,反而平白砸了自己的招牌买卖。 这种事儿,在正乙祠戏楼里,是万万不能发生的。 当初那浙商建这正乙祠时,专为在京城宴请显贵为自己经营往来铺路所用,权贵要看戏找乐子的时候,你这做东的人张口说“抱歉大人,戏班子在路上还没赶到呢”——这简直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式的玩了命作死,不用等到明天,今儿个你就不用在京城讨生活了,卷上你的铺盖卷儿,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是以,正乙祠戏楼中虽然偶尔也有其他班子的艺人亮相,更常有享誉京城的其他名角儿来串场儿,但大体上,这戏都是让一个戏班子包了去。 此班名曰“集秀”,班中乐师优伶技艺俱佳,声音之细,体状之工,令人神移,每日亮台,座客极盛。 戏班子的正经金主自然是那位盖了戏楼子的浙商,然而此班对外的班主另有其人。 此人姓易,大名易刚,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八。易姑娘虽然在这风月之地长大,家教却严,品行也一向端正,容貌却颇有姿色,年前经人说媒,又得父母之命,许给了京城另一大戏班福庆班的青衣名角儿陈紫云。 前朝时候,伶人属于“下九流”,隶属贱籍。谁家若是出了个唱戏的,那简直是家门不幸、奇耻大辱,死了都不准入祖坟。 到了晋朝时候,世宗皇帝觉得这贱籍的规定忒不通人情,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主导了革/新,下令废了这一条儿前朝弊政,编那些“贱民”入了良籍。 世宗皇帝这一举措无疑是前无古人的英明,更是给了这些伶人一个公平的出身。 不过,这一政令颁布到如今也不过刚历了几朝,老一辈儿人脑瓜子里那点儿根深蒂固又食古不化的歧视却没有完全消除,对待戏子的态度,还是像从前那样,自觉高人一等,不是条件差的讨不到婆娘的汉子,基本都不愿意娶戏子家的姑娘。 不过,易、陈两家都讨的是梨园行的营生,都是从这门第里出来的,谁也不会低看了谁,实在算得门户相对,两个年轻人又兼男才女貌,彼此都很满意,可算一门好姻缘,陈家已经过了三书六礼,只等易家姑娘明年过门儿。 易家姑娘是个懂事儿的丫头,从六七岁起就随班主易刚在戏园子里照看,端茶倒水做些洒扫工作,倒也无妨。 近几年,姑娘大了,样貌身材出落的玲珑,易刚作为父亲,生怕女儿在这里无辜招惹上是非,因此渐渐不太让她来做这些琐事,常把她放在后台,吩咐两个小子去戏楼里收拾。 这安排倒是奏效,戏楼照常迎客,戏班子照常开戏,一连几年,都相安无事。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没想到,易班主在闺女的事情上就这么千小心万小心,眼见就能看见闺女出嫁,却在这当口,竟然还是出了事儿! 几个月前一个晚上,戏台子上正开着一出儿《打面缸》,这是出儿插科打诨的戏,唱得热闹。 园子里宾客满堂,笑声此起彼伏,照看前面的两个小子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都正在跑肚儿。 易姑娘无奈,只得自己出去替他们给客人添水。 这一去,就出了事儿。 看戏的一个客人瞧上了易姑娘容貌,一声吩咐,趁姑娘毫无防备,竟就把这姑娘绑走了。 第3章 易家丢了姑娘,急的团团转,转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去报了官。 官府衙役倒是尽心尽力去找了,可是一连三天,愣是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瞧见。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居然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见了。 听着就慎得慌。 易家没了闺女,陈家丢了媳妇,两家人是一样的着急,纷纷拜托亲戚朋友一道儿去找,连正乙祠戏楼的老板——那个浙江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儿,调动手下的伙计一起去了。 丢了活人是大事儿,亲戚朋友们找的那叫尽心尽力。 连正乙祠的顶头老板——那位浙商,都惊动了,他在京城权贵圈子里混了多年,为了这事儿亦是出钱出力的上下打点。 可大家伙儿在城里城外接连找了几天,这人,仍旧杳无音信。 一晃,易姑娘失踪已经七天了。 ———————————————————————— 就在第七天的夜里,福庆班的陈紫云陈老板做了个离奇的梦。 在梦里,陈紫云见到了失踪多日的易家姑娘。 梦中的易家姑娘水钻头面,一枝两朵儿的绢花儿戴在两侧耳边,一身淡白色的素花帔,如意云头,下摆及膝,好一副清丽闺秀的扮相。 陈紫云只觉得这扮相好生眼熟,只是他尚在睡梦里浑浑噩噩,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一时愣是没瞧出来这扮相到底出自何处。 陈紫云且喜且惊,梦中乍见易姑娘,只记得她遍寻不得的事,正要上前问她你去了何处。 却不想,易姑娘根本无视他的存在,转身而立,走着闺门旦左右轻摇的台步幽幽而去。 在她周身落花狼藉,杯酒阑珊、笙歌醉梦之后皆是无可挽回的无复光景,风雨凄迷,黄昏倚阑…… 易姑娘声含哀诉,凄婉而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陈紫云呆楞片刻,愕然发现那纷落的花雨竟然是梅花花瓣,又被这沧冷悲凉的声音一震,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唱词与腔调竟赫然是《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而易姑娘的扮相,赫然是生生死死的杜丽娘。 陈紫云再抬头去看那纷落花雨中,独立梅树下的女子,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直直看着他。 女如怨如诉无限悲伤的双眼中渐渐流出泪来,隔着虚幻梦境,朝他盈盈一拜,那姿态,似是诀别。 陈紫云心头巨震,在梦里急急上前去搀扶她,却怎么也走不到近前,少女的身影笼罩在朦胧的雾气里,只见她眉目低垂,半晌,复又缓缓抬起那清丽无双的脸庞。 她眼中的泪水早已不复清明,颜色越来越深,片刻之间竟变成了触目惊心的黑红,额角更是出现了一个令人惊惧的血窟窿,正潺潺流着血。 那眼中哪里是眼泪,分明是泣血! 陈紫云被这梦中景象一惊,骤然从混沌醒了过来,浑然不觉自己周身竟然已被冷汗浸透了。 探身去看天色,夜月冰寒,冷暗云归,街上传来打更人长短不一的更声——那时辰竟是刚刚好的夜半三更。 —————————————————————————————— 翌日清晨,陈紫云起身后匆匆赶去了易家,将此梦境悉数说与集秀班主易刚听了。 这梦听着就是凶多吉少的不祥之兆,却没人敢点破,只能抱着那虚无缥缈的虚幻念想。 一时之间,愁云惨雾。 谁成想,这点儿念想很快也被打破了。 半日午后,官府衙役过门来报,在正乙祠三里外城西的一处梅园,挖出来一具年轻女尸,根据年岁和外貌特征,很可能是失踪多日的易姑娘。 两家人赶忙前去城西,易班主一见那尸体就晕了过去,陈紫云也认出了那女子容貌,更清清楚楚看清了她额角那令人心惊的血窟窿——分明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陈紫云一怔之下,亦是号啕大哭。 哭过之后就是官府问审,陈紫云未思其他,便将昨夜梦里所见说了出来,众人听后无不愕然。 算算易姑娘失踪遇害的日期,昨日夜里,正是头七回魂夜。 此事没过两天就传遍了京城,因为带了神鬼色彩,闻者无不称奇。 然而三日之后,案子的发展令众人始料未及。 官府竟然再毫无预兆的情况之下,将陈紫云下了大狱,理由似乎也充分的很——易家姑娘头七回魂,为何不找别人,偏找你陈紫云陈老板?你一定与这姑娘被杀一事脱不了干系! 这话乍一听好像是那么回事儿,但转个弯儿来细想,傻子都能猜出这里面有猫腻儿。 一没证物二没证人,过堂审讯统统没有,稀里糊涂的官府居然靠一个梦境就下了定论抓了人,怎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胡诌。 明白人打眼一瞧就知道深浅——看这做派,不像断案,倒像胡乱安个罪犯寻个罪名了事儿。 但是这罪安的忒不高明了点儿,也不知道背后是哪个有权有势却没脑子的主儿惊慌失措之下乱施压,竟然催出了这么一个胡乱抓人顶罪的馊主意。 这昏招儿不出还好,出了反倒空惹人怀疑了。 且又说回陈紫云被诬陷,下了大狱。 陈紫云陈老板是青衣名角儿,平日里一副柔婉的做派,戏文里拌的也都是那才子佳人,哪里受过牢狱之苦,几日前未婚妻子失踪,其人经历过大喜大悲,身体本就失了健康的底子,入狱几日,被严刑逼供,身心俱疲,竟然就这么死在了狱中。 原本的一双璧人,就这么都跌进了泥淖尘土。 自此,这案子在京城,算是彻底炸了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易姑娘失踪当晚的事儿,并不是没人看见,也并不是没人知晓其中的门道。 只不过,那作案之人胡作非为、狗仗人势的久了,平头百姓根本没人敢贸然出来说这个原委。 有山必有水,有人必有鬼。 当夜强抢易姑娘的那个“鬼”还不是一般的小鬼,此鬼乃京城一霸,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却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来收拾他,只因为他是肃亲王世子李明远名义上的“舅舅”,当朝肃亲王的小舅子。 第4章 肃亲王李熹,乃先帝第七子,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这位王爷如今四十来岁,虽是中年,仍旧年富力强。 可自打落生那天儿开始,就不是个读书成才的料儿。 五岁跟其他皇子一起上书房,大字儿认不清几个,调皮捣蛋的能耐却是一把罩儿,整天消遣师父,欺负兄弟外加不学无术,很是让人头疼。 太傅大人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老学究,被肃亲王不学无术的劲头气的哩哏楞儿,天天吹胡子瞪眼睛的去先帝爷面前告状,一会儿要撞柱子以死明志,一会儿要甩袖子不教了告老还乡,老皇上被闹的里子面子全无,对李熹打也打过,训也训过,奈何这混账儿子软硬不吃,气的先帝爷常年把这逆子关小黑屋儿。 又过许多年,先帝去世。今上登基后,更是为这和自己这幼弟操碎了心。 肃亲王简直天生没带读书这根筋,让他背书他就打盹儿,让他作诗他就跑肚儿,耍滑头懒的恰到好处。 文不成,武功倒是不错,难得有东西他肯用心。 别的皇子皇孙习武大多为了健体防身,只有李熹是正儿八经的在这方面下了苦功,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无一不精。因为习武的缘故,肃亲王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身宽体壮一身蛮力,仗着这点儿优势,年轻时候在京城里没少惹祸。 皇帝终于体会到了他们的亲爹先帝爷当年被气的上火带冒烟儿的郁闷之心。 皇帝琢磨着这个弟弟是不能指望他在朝政上有何建树了,干脆把他扔到了军中历练。 这一招儿走的倒是对,肃亲王十几岁不到二十的时候就去了边境,屡立战功,堪称军中一员猛将。 只不过,刀枪无眼,边关那风沙大漠的战场里更是野蛮,肃亲王在一次领兵突袭的时候中了埋伏,被敌人重伤,险些去了命。 消息传回京城,朝臣们还没等哗然,皇帝先接受了来自他亲娘太后的空前压力——太后二话不说,又哭又闹地在皇帝眼前哭了三天三夜,哭的皇上都想随先帝去了。 也不怪太后一哭二闹三上吊。 太后名义上有两子一女。 那女儿不是亲生的,却因为一直养在太后膝下,跟太后最亲,乃是太后的贴心小棉袄。 此女便是赫赫有名的平阳公主。 这位公主的亲生父亲是先帝朝时的四境统帅,与先帝有过命的交情,这位大帅和长子、次子在一次战役中一同战死在了边疆,马革裹尸征战未回,实打实的是晋朝的肱骨之臣。没过多久,大帅夫人也随之而去,整个帅府人丁凋零,只剩下了当时只有两岁的一个幼女。 先帝哀痛之余感其满门忠烈,便收这孤女做了义女,带入宫中,交由当时的皇后、后来的太后抚养,后来,此女长成,天姿国色,被先帝亲封为平阳公主,风光下嫁长安侯。 平阳公主乃是将门之后,绝不是一般的深宫女子,是个横刀立马的女巾帼。 先帝爷临朝最后几年的时候,九子夺嫡京中纷乱。平阳公主身处在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争斗里,愣是帮助皇帝拿到了制胜的筹码。 皇上如今能稳坐江山,平阳公主功不可没。 可是公主一生命运坎坷,由其自幼丧父失母的命就能看出来,她的命不是一般的硬,不仅如此,她的子孙运更是不强。 公主与驸马长安侯成亲多年,膝下只有一子。后辈凋敝,子孙不昌,但若是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长大,平阳公主也不会感觉此生无望。 然而,天不遂人愿。 十几年前的一个正月十五,府里下人带着年幼的小侯爷去街上看灯会。谁成想,这下人把孩子放在路边儿,转身买个糖葫芦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 公主和驸马疯了一样把京城里兜了个底儿朝天,惊动得皇家调动了御林军又封闭了九门,竟然也没寻回独子。 这夫妻两人从此做下了心病,没过几年,就一前一后的去了。 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为此险些哭瞎了眼睛。 三个孩子去了一个,剩下两位,就是皇帝和肃亲王,她绝不能让任何一个有闪失。 皇帝被亲娘哭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本就愧对妹妹一家,如今不能再愧对了弟弟,只能下旨把肃亲王召回了京城,让他惹事生非的继续做着他的闲散王爷。 肃亲王回京养好了伤,虽说皇帝没有剥夺他军权的意思,碍着太后挂心,短时间内是再也不能上战场。 也怪肃亲王在边境领兵时打得太狠。 那些年,四境归顺,万邦来朝,晋朝一连多年都无甚大的战事,自然更不需要李熹这金贵王爷出征。 不打仗的肃亲王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从此一脑袋扎进了风月地。 其人平生两大爱好,一是美女,二是听戏,纨绔程度远超前仆后继的众多皇室后辈,至今仍是京城败家子儿行当里令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开创之祖。 他至今纳过两任王妃。 第一位肃亲王妃是在去边关之前就纳的,就是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的亲娘,张阁老家的嫡长女。 王妃张氏是个名门闺秀、大家风范的才女。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新婚之前肃亲王正在行武之中志得意满,成婚之后,没在王府里呆过几天就又回了边疆,少年夫妻最怕的就是分离,那些年,肃亲王与这位王妃聚少离多,感情有限。 再后来,肃亲王从边关回来,成了资深败家子儿,张王妃的日常生活变成了,正在生气与即将生气的二者挑一,好好一个大家闺秀,硬生生活成了一个气罐子随时都要炸。 生下肃亲王世子李明远后,王妃张氏积郁成疾,没过几年,就这么去了。 ——基本算是活活气死的。 张阁老对闺女的事儿多少心里有数,老头儿三朝阁老,也是要脸面的人,自从肃亲王妃去世,除了跟李明远还有联系,已经二十年不登肃亲王府的门儿。 肃亲王死了正妃,很是逍遥自在了几年。 皇帝看着弟弟不学无术,不成样子,实在败坏皇家体统,又不能派他回军中,便憋着坏地琢磨再给李熹张罗个厉害的王妃管着他。 经过群臣举荐,这便有了第二位肃亲王妃。 皇帝当初暗搓搓的想使坏,就是冲着“厉害”两个字满京城地给弟弟找的媳妇儿,因为是填房继室,出身反倒没有那么挑,差不离的官家就可以,没想到找来的这位厉害过了头,乃是京城未出阁大姑娘中出了名的美人儿加泼妇。 漂亮,那是真漂亮,京城儿的老人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史书有载的四大美人儿,给这孙大姑娘提鞋都不够。 泼妇,那也是真泼妇,她发起狠来,堵上门儿卷街能连骂一个月不带重样儿的,骂遍街坊四邻三趟胡同儿,全无败绩。此女若是生成个爷们儿,实在是晋朝难得一见的人才。 根据以上两条,这孙氏年近三十都没出阁。 呵呵,谁敢娶?嫁给你你有那福气消受不? 皇上给肃亲王指了这么一位王妃,实在惊神泣鬼。 圣旨一下,皇亲国戚、满朝文武,就这么诚惶诚恐、不约而同的,准备看肃亲王的笑话。 然而,这群人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那结局——肃亲王自从娶了这位泼妇王妃孙氏,夫妇两人居然十分和谐、琴瑟和鸣。 李熹不作妖了,孙氏也不泼妇了,孙氏嫁入王府的第二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孩子就是肃亲王府的李二世子李明遥。 肃亲王对孙氏的宠爱有目共睹,爱屋及乌,甚至在她去世了好几年后的今日,仍然连她的母家都十分照顾。 就是这照顾,照顾出了如今的祸事。 说起来,这孙家的家风实在有问题,上梁不正,下梁更歪,孙氏未出阁时候那个泼妇劲儿,都是在娘家耳濡目染出来的。 孙氏有个弟弟,叫孙决,如今三十多岁,生的也没姐姐好,人坏脸都带相儿,其人贼眉鼠眼尖嘴猴腮,一看就是个猥琐下流鸡鸣狗盗的主儿,品行更是不端,仗着自己姐姐是深得宠爱的肃亲王妃,在京城里一向横行霸道,至今不知道收敛。 四九城老少爷们恨他恨的牙痒痒,又碍着肃亲王皇亲国戚权势滔天,敢怒不敢言。只能私下送这孙子一雅号,人称“断子公”。 ——合起孙决的名字,真应了那个词儿,断子绝孙。 张阁老府上早就跟肃亲王府断了亲戚,如今人们提起肃亲王的小舅子,说的就是这“断子公”孙决。 ——————————————————————————————————————— 话说回易姑娘失踪那日傍晚,孙决去正乙祠戏楼听戏,正巧看上了出来帮忙的易家的姑娘,*熏心,当时命人把女孩儿强抢了回去。 易姑娘宁死不从,孙决和姑娘争执之间,推了这姑娘一把——就这一下儿,易姑娘一头撞上了里屋儿的桌子角,头破血流,当场就断了气儿。 孙决是个软蛋,一见出了人命,当场就慌了神儿,忙命人连夜将尸体运出了城,埋在了城西梅园儿之下。 没想到,那办事儿的家丁第一次半夜埋人,在黑漆漆的夜里面对着死尸,自个儿吓破了胆儿,草草挖了个浅坑随手一扔就跑回去复命了。 因此,易姑娘的尸体被埋的极浅,没过几天,就被刨食的野狗翻了出来。 此事案发。 ———————————————————————————— 孙决的脑子和脸一样惨不忍睹,闻讯如狗急跳墙,愣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躲祸主意。 但是他在京城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一向仗着肃亲王府的名义为非作歹,从来没人跟他叫板,这次他依样行事,只能虚张声势地命人以肃亲王府的名义去威胁官府早日结案。 ——这没脑子的玩意儿以为人命关天的案子也能这么糊弄过去,没成想,这次却踢到了铁板。 这块铁板硬朗的货真价实,上牙硬啃都能把你满嘴俐齿崩成渣渣。他不是别人,乃是宋国公世子,萧禹。 萧禹世子好听戏,是个出名的戏迷。 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陈紫云所在的福庆班儿,一直是这位萧世子在背后力捧,谁敢动福庆班儿的人,就是打他宋国公世子的脸。 本朝开朝之初,太/祖皇帝论战功封功臣,除了自己家的叔伯弟兄们封了爵位较高的亲王郡王,公侯伯之类的勋爵确实封了不少,可是传到今上这代,这群勋贵中,没落了的有一些,子嗣凋敝无人承爵的有一些,犯事儿被抄家灭族的也有一些……如此掐指算下来,勋贵之中这么多年一直恩宠不绝子孙不凋的,当属爵位最高的宋国公。 这代宋国公少年时候乃是今上的伴读,一起长大的交情,是皇帝绝对信任的权臣。肃亲王多年不领兵,空占了个有兵权的名声,而实际代为控制军权的,就是这位宋国公,足见今上对这位少时候的玩伴有多么推心置腹了。他的儿子,也就是宋国公世子,在今上眼里,与亲侄子没有什么区别。 这宋国公世子,便是萧禹。 萧禹闻此消息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好生调查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待到听明此事与孙决有关,更是怒气滔天。 萧禹怒极之下,一封折子将肃亲王小舅子仗势欺人、肃亲王府包庇杀人罪犯之事告到了御前。 此事终于大白于天下。 此案前因后果曲折离奇,背后故事复杂,又从上到下牵扯了皇亲国戚以及还不太被俗世所接受的伶人,一时惹得满朝哗然。 皇上更是因为此事在民间的恶劣影响,龙颜大怒。 第5章 群臣哗然不是白哗的,龙颜大怒也不是白怒的——怒完了没有点儿效果,这皇上当得多憋屈多没面子。 原先那糊涂透顶的京兆尹被火速下了大狱,新上任的这位雷厉风行、公正不阿,本着“皇亲国戚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的原则,雷霆手段抓了那位“断子公”,送去跟他的前任做伴儿去了。 孙决所犯的案子闹到了御前,该关关,该杀杀,已经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现在难处理的是肃亲王府的问题。 孙决多年来打着肃亲王府的旗号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在外面为非作歹,坚决以抹黑肃王府为己任——也不知道这货到底跟姐夫府上有多大仇儿。 此事论起来,要说跟肃亲王府没关系,他也确实没关系——孙决自称是肃亲王要京兆尹给他平事儿,说句大不敬的话,他若自称是皇上要平事儿,你京兆尹也信?还不是你京兆尹乱拍马屁。 此事若说跟肃亲王府有关系,他也就是有关系——你堂堂肃亲王,连个小舅子都管不住,有什么脸面忝居亲王高位? 肃亲王毕竟是皇亲,又是今上的亲弟弟。 鉴于他是个只知道吃喝玩儿乐的闲散王爷,有军权的时候指哪打哪,没军权的时候从来不参与皇权朝政,只因为生活上的奢靡荒唐,皇上是不会动他的。 可是此事人命关天,不让肃亲王府长些教训是不行的。 这里面就有门道了——说轻了不足以平民怨,说重了又打老鼠伤了玉瓶,得不偿失。 肃亲王李熹深谙皇家规矩,又是根老油条儿,听说此事,一方面嫌麻烦,另一方面深感丢脸,直接两腿一伸,回府躺上床装病去了。 还有一个郁闷的人便是王府二世子李明遥。 惹事生非的是他亲舅舅,攀扯这事儿的人是因为看他不顺眼——而且这事儿做的多缺德啊,惹得外面民怨沸腾,唾沫星子如果有形儿,早就化成铁铲子精去刨孙家的祖坟了。 李二世子那作了古的亲娘孙王妃此时都被连累了——她当年骂娘卷街的彪悍事迹,被好事者编成了评书在茶馆儿里见天儿的说,每天一段儿,场场爆满。 何止一个丢脸。 李明遥最近连王府大门儿都不乐意出,生怕一出门儿,轻则被人寻开心调侃几句;重则有激愤的,很可能拿二世子的脑袋当西瓜劈。 老爹装病,弟弟躲羞,最后被迫出来平息众怒的,还是肃亲王世子,倒霉催的李明远。 摊上这么一个没溜儿的亲爹,白得这么一个怂到根儿上的弟弟,再加上那门子跟他并没有什么卵关系,却屎壳郎打灯笼一样找死还要连累他的便宜亲戚,李明远一想王府里的这些破事儿,只觉得自己从脑袋仁儿到头发丝儿,没有一处不是生生的疼。 李世子难过,李世子郁闷,李世子心里苦。 苦也没办法,活该今年他走这一经。 鉴于孙决已经伏法,而肃亲王已经装病。皇帝觉得自己若是再亲自督办肃亲王府这点子烂事儿,就显得太过了,是以自认非常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想了半天儿,随即敲着案头宣了宋国公世子萧禹进宫,装模作样、一本正经的交代了两句,把后边儿的事儿全扔给了萧禹。 萧禹知道这是皇帝找机会让他出气,心照不宣的领了差事儿,回到国公府,就命人去了福庆班儿。 没过几天,肃亲王府接到消息,宋国公世子亲自派人给陈紫云陈老板操持丧事,准备将他跟易家姑娘合葬。这还不算,宋国公世子想做件好事儿,给这对生不能成双的苦命鸳鸯圆一个生前夙愿,要替这两位办一场冥婚,免得他们死的有怨气,往生之后不肯安宁。 冥婚也是婚,向来行婚义大礼,都需要个主婚人。 主婚人不是轻易挑的,寻常百姓家,都是要挑选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当。 到了这里,萧禹派人传话儿到,陈易两家商定,觉得肃亲王府最合适。 萧禹给的理由合情合理——肃亲王府大义灭亲,没有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而包庇罪犯,使得如此冤情沉冤得雪,实属大义,很得两家人尊敬。 李明远闻言,牙疼又憋屈的砸了手里定窑的茶盏。 什么德高望重备受尊敬,说得冠冕堂皇,实际都他妈鬼扯! 萧禹这孙子,先拿鬼神恐吓,恐吓完了还深明大义的要给肃亲王府带个高帽儿。 李明远想,自己要是信了他胡诌才是脑子有坑!这货不过拿了皇帝的令箭为虎作伥。 如此一想,皇上也不是什么好鸟!也不知道他跟弟弟有多大仇,变着方儿的给弟弟找麻烦。 不得不说,皇帝这一手儿玩的确实缺德,但是另一个方面来说,也确实很有警示作用。 皇帝考虑的很多。 民间因为此案积攒的怨气绝不会少,肃亲王府乃至皇家的名声被玷污的也绝对不轻。 不把民间的怨气消了,不把皇家的脸面找回来,这事儿是没个完结的。 是以皇帝这一招儿可谓一举多得。 其一,逼着肃亲王府去低头,主婚人什么的当然是鬼扯,主要的是让大家看看,高贵如皇亲,低微如梨园世家,这世道也是帮理不帮亲。这是什么?这就是头上有青天的盛世太平。 其二,宋国公世子亲自出面操持,肃亲王世子参与婚仪,给足了死者两家的面子——王府大义灭亲,人家两家主人都压下悲伤不计较这背后的得失了,其他的市井闲言碎语可都咽下去吧,再说下去也是你们没理。这一步,堵的就是天下悠悠之口。 其三就是一些引申的意义了——今上一向崇尚百善孝为先,废除伶人贱籍的事儿是世宗老皇帝一手主导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皇上带头表示拥护世宗老爷子颁布的政令,恭孝谨慎,不知不觉中把梨园艺人的地位视作了普通百姓,没有因为他们身处这个行当,轻视了他们。以身作则,天下表率不是? …… 此举好处的五六七八,若是让溜须拍马之徒来个全面的总结,说到明年开春儿也说不完。 总而言之,皇帝这事儿虽然透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损,更兼五行缺德,却做得十分大义凛然。无论是皇室里一干倚老卖老的亲贵,还是满朝或谄媚或刚正的文武大臣,谁也挑不出错儿。 且不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李明远好歹是个亲王世子,这里面的弯弯绕儿打眼就能看分明。开口驳皇帝的面子等于打皇帝的脸,这种行为没有别的词语好形容,那就是一个简单明了的作死。 李明远心里知道,只有这么丢这么一次脸,这么低一次头,这事儿才能善罢甘休,却仍然抵御不住那如滔滔江水九天银河一样奔涌而下的憋屈。 肃亲王府被逼的骑虎难下,皇帝此时再派个萧禹来假好心一样的筑个坡儿等着他下。 思及此,李明远简直七窍生烟。 你才顺坡下驴! 你才是驴! 你全家都是驴! 李明远憋在府里,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内心波涛汹涌,十分不敬又犯上的在心里大骂了皇帝祖宗十八代,完全忘了皇帝是他嫡亲的大伯,皇帝家的祖宗也是他自己货真价实的祖宗。 一个敌人没戳死,还浑然不觉地把自己也捎了进去。 李世子盛怒之下,这脑瓜子回路之不可理解,实在是没谁了。 李世子千般不愿意,万般不甘心,这伸头缩头的一刀,都得厚着脸皮梗着脖子去挨结实了,不然谁知道他那缺德带冒烟儿的皇帝大伯出什么后招儿。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李明远自己也没想到,还能在这倒霉场合里,摊上秦风这段儿艳福。 第6章 有宋国公世子在明处督办,更有皇帝在背后无声支持,此事办的异常顺利。 因为有冥婚参杂其中,这场丧葬大礼的仪程安排与传统民间丧事儿有时辰上的区别。 白日吊唁,夜间再行“尸骨亲”。 冥婚在晋朝也有约定俗成的仪式,只是没有定例。 陈紫云陈老板和易家姑娘是已经过了三书六礼的未婚夫妻,之前的那些俗例,倒是都省了。 这一日正经就是“婚礼”。 这礼仪是在陈府办的,陈紫云陈老板在京城梨园行里红了十年,所在的福庆班儿,背后靠着宋国公府,若不是孙决着没脑仁儿又想逞强斗狠的主儿,是没有人会当面轻慢的。 陈紫云伶人出身,地位不算高,但是家底儿却不算薄,饶是被飞来横祸磨的去了这一条命与大多家产,他身后,依旧留了如此三进三出的一栋宅院。 时已傍晚,这幽深的宅院中间高搭大棚,里里外外布满了凄哀的黑白,唯独在正中“新郎”陈紫云的牌位上,设了一朵花,在一片黑白的背景中兀自诡异地红。 陈宅、易家分别宴请亲朋。 座下多是两家亲属,朋友中,京城梨园行中人最多,比如刚才和李明远打了个照面的“秦九爷”。 或是有那一向与集秀班、福庆班交好的富贾。比如一手建立正乙祠戏楼的那位浙商温如海,此时就赫然在列。 至于那些平日里捧角儿的贵胄与纨绔们,哪怕不讲究礼法身份,或怜惜陈紫云死的冤屈,即使有心想要为他上一炷香的,听说李明远李世子要“主婚”,此时也不敢公然来了。 开玩笑,看笑话儿这事儿只能偷偷看,公然上门,得罪了肃亲王府,你当以后的日子真就那么消停? 你让我一天不痛快,我就让你一辈子不痛快。 肃亲王世子李明远就是这么一主儿。 至于此番给他找不痛快的那位? 呵呵,那是当今皇上,你还敢跟皇上比肩不成? 是以晚宴之时,唯有李明远李世子一人地位超群,论着地位尊卑排席位,根本没有人有资格与李明远平起平坐。 萧禹作为此事明面上的主导,倒是颇给面子的亲自来上过一炷香,托辞说晚间有事不再观礼,只留下了一个亲信作为代表在此恭迎肃亲王世子。 那亲信笑眯眯的脸背后藏着一把刀一样。 恭迎是假,监视是真——只看李明远老不老实地唱完这出儿戏,勤等着回去复命。 世子爷作为这晦气场合里的“吉祥物”,周围跟着萧禹的眼线,身后还跟着一群满目惊惶的小厮,端着那不得不正襟危坐的架势,简直像椅子上有木刺儿一般的坐立难安。 好他娘的生气啊,李明远想,但是还要保持微笑。 可是笑到一半儿刚扯了个嘴角,李世子爷骤然响了起来,他娘,这是个白事儿,我他娘的笑个屁。 那笑容刚俏皮地露了个尖儿,又中途硬生生的变成了咬牙切齿。 李世子爷的脸僵硬的无以复加,映着背后灵堂里长明灯,合着白蜡烛那一闪一闪鬼火一般幽光,在将夜的庭院里,活像森罗殿里的黑脸阎王。 “接亲”“送亲”的流程都由陈易两家父母各自去完成,最后送亲太太哭着将“新娘”那缀了红花与黑黄缎带牌位送来陈宅,娶亲太太哭着接过,将那排位与“新郎”的排位并列。 送亲太太与娶亲太太同去“喜房”给全神“百份”上香叩首,又一齐哭着出来拜了主婚人李世子,一脸凄惶地依次端来“交杯酒”“子孙饺子”“长寿面”陈列于排位之前。 这就算礼成了。 刺眼的红花和着满耳朵撕心裂肺的哭嚎,李明远怎么咂摸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儿,满脸僵硬,内心憋屈的痛心疾首。 好歹经历了以上,这丧喜交加的仪式终于到了头儿。 两家早就安排好了阴阳先生相护,将“新人”棺木一同抬出了城,准备葬入墓穴。 此过程宾客不必再跟,只需要喝上一杯“喜酒”便可自行去留。 眼见两口黑漆漆的棺木消失在陈宅的门口,跟着棺木的哭声也一路远去到再也不闻,李明远压抑着内心一蹦三尺高的迫切之心,故作沉稳的起身,脚下生风的就要开溜。 跟着他的小厮们深知最近的世子爷就是个移动的炮仗走哪炸哪儿,这些天儿偷摸看着世子的脸色,生怕他的邪火烧到一不留神自己身上,一个个儿早就内心叫苦不迭,此时见主子爷终于脱了身,心知这火气终于就要到头了,无不欢呼雀跃,点头哈腰的跟在他身后,一个个儿谄媚的只等哄着李明远开心。 李明远终于摆脱了这压抑的晦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外边儿的这些破事儿总算摆平了,皇帝那瞧了乐子耍了威风肯定不会再追着他找晦气。 李明远终于落的下心,满是坏招儿地盘算着回去得怎么整治整治府里,越想心情越是充满了阴翳。 李明远满心烦躁与阴暗,脚步间虎虎生风,活像一捆冒着烟着着陆点的炸药,正带着长长拖曳的尾烟划过夜空。 黑夜完全笼罩,黑白肃穆的凄哀布景、冷清的杯盏之声、时不时传来的哭嚎之声全部在他背后远去。 李明远转眼之间就走到了陈宅的院门口,正要抬脚迈出这让他憋屈的地方,竟然被人一伸手挡了去路。 轰! 那捆炸药的引线终于烧到了头。 正不知道朝谁发火,还真有人上赶着来撞这炮口。 李明远一声怒吼:“谁挡……” 他抬眼一看的瞬间,这一声怒吼已经雷霆万钧地轰了出去,然而等他看清了来人,再气势恢宏的炮仗也只能熄火熄的透透儿的,连带他那炸开了花一般的语气,也都突然成了绕指柔,“……本世子的路?” 李明远身后的小厮们原本做好了全套准备只等世子爷一声令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知李明远的语气硬生生拐了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弯儿,一群人满腔热血,豪情万丈,此刻都齐刷刷的变成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李明远都觉得自己熄火的有点儿快,实在丢面子,却一时也找补不回来了。 美色当前,怎么说怎么错,李世子爷不想继续丢丑,只能生硬的闭嘴,直直看着前方之人。 来人五官灵动,风采无双,背后长发如墨如瀑,一身素白如缎、色如银月的长衫在夜风里微微作响。他一双桃花眼里的揶揄一闪而过,随之浮现而出的,是那如水中弯月一般勾魂摄魄的动人明光。 他微微勾着那淡色的一抹薄唇,低低一笑,向李明远俯首作揖。 顾盼之间,美色倾人国。 “伶人秦风参见世子爷,都云世子真豪杰,一时情不自禁贸然阻了世子去路,是在下莽撞了,望世子爷……宽恕则个。” 第7章 先前在陈宅回廊惊鸿一瞥,已经足够李明远印象深刻。 只是那时候李明远心里梗这葬礼的事儿,那点儿花花肠子还没来得及动,就错过了秦风。 如今,丢人丢到姥姥家的大戏尘埃落定,李明远总算又有了心情。 世子爷否极泰来,没等他张嘴等着,老天爷就给他掉了个如此色香味儿俱全的馅饼。 秦风慵懒地倚在门板上,含笑看着他,这么随性的动作却是说不出来的优雅,看的李明远何止一个赏心悦目。 “秦风?”李明远眯眼一笑,原地站住了,“是哪个秦风?” 秦风指尖正绕过被夜风吹来的发梢,闻言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却被李明远身后的小厮抢了先,只好笑着停了言。 “爷,这是秦晚之秦老板。”那小厮极没眼色,分明没见李明远的眼神儿只盯在了秦风一个人身上,犹自说得眉飞色舞,“如今京城这梨园行里,没有人红的过他了。秦九爷若是登台,捧客何止盈千啊……” 这小厮说的其实没错儿,语气酸溜溜,更是话里有话的明褒暗贬。 只可惜,李明远根本没听出来。 李明远没有在小厮回话儿的第一时间就斥责他,并非因为他愿意听。 实际上,只不过是他看秦风看的正起意,一时没顾得上,等到小厮这一番话说完,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没等到可心的回话儿。 世子爷侧目之间一个横眉立眼,瞪的那小厮浑身打了个哆嗦:“本世子问你了?!” 小厮:“……” 平日王府里,肃亲王只知道吃喝玩乐,一向目下无尘;二世子李明遥在这性情上十成十随了他爹,更兼流着孙家那家风不正的血统,一样是个纨绔,这父子两人自成一家,见天儿的满京城招摇,谁也不会管家。 那泼妇一样的孙王妃以前倒是会管家,里里外外都打点的利索,可如今她蹬腿去了,父子三人又不能指望个作古的人。 是以肃亲王府一向只有李明远说话算话。 今日看来,他在府里当家这些年积威甚重,这一嗓子吼出来,身后一干小厮吓得脑袋都不敢抬,活像小鬼儿见了阎王。 只有秦风在一边儿瞧着这架势,不仅不怕,还“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儿。 “世子爷这么大气性……”他说着优雅地前行两步。 春庭月午,步转如花落,这两步若是别的男人走起来,就不可避免的让人觉得忸怩,而秦风行来,却只有飘然生莲之感。 他微笑立于李明远近前,呵气如兰,悠悠地把方才未尽的话语说完:“晚之可都要不敢和世子爷说话了……” 李明远在他这婉转一笑中气焰顿消,半转过身来向着门外一侧的深巷做了个“请”的动作:“秦老板这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转身而去。 这一回,小厮们统统涨了眼色,再没人敢凑到近前去了。 —————————————————————————————————— 晋朝男风盛行,这究起根儿来,还要追溯到高宗皇帝的皇后,世宗皇帝的亲娘——安太后。 安太后出身姑苏安氏,乃是江南一方望族。钟鼎人家的姑娘,平日里吟诗作对,雪月风花,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戏本子虽说是不能看的,听戏却是大户人家的日常爱好,逢年过节家里都要开上几天堂会热闹热闹。 众所周知,这位太后,是个戏迷。 安太后在世时,世宗皇帝为向母后尽孝,常常招戏班子进宫,专为太后唱戏,甚至在太后的大寿寿宴上,曾多次亲自粉墨登场、彩衣娱亲,每次都能哄的太后欢颜。 甚至于世宗一手主导的废除贱籍一事,都与安太后颇有渊源——太后好看戏,戏中有讲究,身着戏服者可免于向上位者行礼。 演皇帝的伶人上了妆就是“皇帝”,演贵妃的戏子扮上相就是“贵妃”,戏文中的角色皆是“前人”,断没有祖宗向子孙后代行礼的道理。 能够入宫献艺的伶人多是这一行当的佼佼者,在太后面前是谈笑随意的,甚至偶尔会和皇帝平起平坐,地位是旁人想象不到的高。如此一来,将伶人的地位纳为良民,何止一个顺理成章。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朝野上下,皇室亲贵,纷纷以懂戏为潮流。君子名流捧戏子的行止亦被视为风流韵事。 宋国公世子萧禹就是一个例子。 伶人早年因为世俗歧视的原因,基本不与外行通婚,整个行当内非亲即故,因为交情匪浅,彼此有都是亲朋,往往聚居一处,伶人的居所多以“堂”为寓所名,少数以“轩”为名,名号与布置皆极尽风雅,常有愿与名伶结交的风流人物在此聚会宴饮,席间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不一而足。 久而久之,皇城里有一句话传的很广,叫做“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伶人不辞轩和堂”。 说的就是伶人们聚居的现象。 然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在这样的氛围里,原本只是文人墨客宴游之地,很多东西慢慢也变了味道。 晋朝禁止娼妓,原本的风月场所基本全部迁出了内城,好色之徒没了原本寻欢作乐的去处,只能将那些许经历发散到别处,又兼安太后好戏与世宗废除贱籍之故,自前朝起本就盛行的狎优、蓄养家班之举在此时骤然成风。 梨园行里色艺双重,相貌漂亮的男旦最受追捧,男风盛行。曾经一度,戏院开戏之前,男旦扮好了戏要先在官座豪客之前亮个像,俗称“站条子”,供那些捧客打茶围,赚的就是这皮/肉生意的银子。 行里确实不乏才艺出众又出淤泥不染之辈,但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清高赚不来银子,偏偏还有猪一样的同行不遗余力地败坏名声。 印象这个东西真是毁人,想到煤球就觉得黑,想到茅厕就觉得臭,一代一代轻浮好上手的名声积攒下来,也难怪很多人见到伶人就觉得下九流。 陈宅之外的巷子前行几步,已经再不闻陈家那白事儿中的哀婉之声。 此处也错落地驻着一些在贵胄子弟见口耳相传的“好去处”,深宅远巷之中不时传来些许引人遐想的西窗笑语之音。 权贵之中好男色的不少,李明远虽然从前不算沉迷,但是也没有免俗。 此时李明远跟在秦风身边走着,夜风云断,星斗脉脉,杨柳风多,鼻尖偶然嗅到他身上不时传来幽幽一股不知名的暗香,耳里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嬉笑软语,一本正经的想着那由来已久的伶人传说,更觉眼前人那一抹幽白的身影恰如满楼明月照梨花,实在让人口干舌燥、心猿意马。 秦风语气轻缓而漠漠:“世子爷大义,还来送陈老板一程,他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念世子爷。” 李明远一听这事儿就激动,瞬间觉得上火,心说这他娘的又不是本世子乐意,本世子也是被逼出来的!你以为老子愿意来招这个晦气吗!?老子堂堂一个亲王世子要给伶人送葬老子觉得好他妈丢脸啊! 可是当着秦风的面儿,他又动着别的心思,即使真那么觉得,直接骂伶人轻贱又不太合适。 世子爷刚要发作,侧过脸一见秦老板那无暇的侧脸,饶是天大的火气也都随着那一缕白月光散尽了晚风里。 “这事儿……是个意外。”李明远“啧”了一声,换了个策略,苦着脸说,“肃亲王府御下不严是本世子的缺失,不过孙决已经伏法,听说已经判了秋后问斩……至于陈、易两家,本世子理当来上柱香。” 甭管他是虚情假意还是被逼无奈,即使满京城都知道,这种仗势欺人之事分明一如三尺之冰——并非一日之寒,根本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御下不言能说过去的,肃亲王府对此的责任不可推却。 但是身为皇亲国戚,自然有不屑于市井的自视甚高,如今能让李明远堂堂一个亲王世子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实属不易。 秦风自然不会以下犯上地去指责亲王世子,微微一笑。 “世子有心了。” 李明远看了看秦风的脸,眯了眯眼睛,又加了一句:“我肃亲王府不是仗势欺人之辈,不会因为此事胡乱迁怒的。” 秦风唇角一勾:“晚之自然信得过世子人品。” 秦风这话说的可有可无,但是话里的意思说的李明远听的还算顺耳,于是干脆的一挥手:“行了,本世子一向说到做到,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怕得罪我……不过,是你说,要同本世子聊聊天?” 秦风点点头:“咱们这一行当,一向不得旁人青眼,就像陈老板这一桩祸事,如非萧公子肯为他说上两句,又兼世子深明大义,怕是要永远沉冤了……”他说话轻轻柔柔地点到即止,微微一顿,绷着那一点儿心照不宣的意思,旋即笑的坦然而从容,“世子爷不是那么容易遇见的,正巧碰上,想厚着脸皮讨个亲近。” 李明远自然知道这些风月之所都是什么德行,听此一语,顿觉有门儿,苦着的脸随即换了个舒畅的表情,话里的一本正经的语气也随之去了,带了那么一点儿世家子弟玩世不恭的意思:“秦老板这话说的太疏远了,你是大名远扬啊,连我这不大进戏园子的人都听过别人说过你色艺双绝……从前我那一群狐朋狗友都嘲笑我不爱听戏是个损失,我向来也没当过回事儿。”他眼神向着秦风一转,“今日一见秦老板真容,方知道从前错过的那些场子戏,真是损失。” 秦风眼神儿一勾,明明话头是他挑的,此时却像是没听懂李明远话里那不大正经的意思;又像是听懂了,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背灯和月,月色下的身影素白修长,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丽影,眉眼低垂,笑意婉约:“有人爱热闹,有人爱清静,晚之得公子们错爱,别无所有,只能陪一场热闹罢了……”说及此,他悄然抬头,看着身侧的李明远,“不过一场热闹,世子爷说损失不损失,可是言重了……” 不愧是红透京城的名伶,朦胧月,醉雕栏,他在这般月色之下,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之间,都是桃醉春风、满月紫箫的婉转风情。他桃花眼中暗笑的眼神、语调之中回旋的轻音似乎都带着勾儿,时不时伸出来挠一挠,平白勾的人心里发痒。 李明远挑眉,视线和他一对,勾起嘴角别有用心地一笑:“那……本世子从现在开始一起凑这场热闹,算不算迟?” 秦风脚下轻顿,淡淡回首,修长的手指缠绵绕过长发尾梢儿,悄然一笑:“世子行事……从来是不迟的。” 这一笑简直摄人心魂。 李明远呼吸一紧,刚要出声儿,就听身后气喘吁吁之声,回头一看,巷子尽头匆匆跑来两个肃亲王府的小厮。 缠绵暧昧的气氛被这煞风景的声音一搅,荡然无存。 李明远简直七窍生烟。 “世子爷!世子爷……”小厮原本声音不小,吵吵嚷嚷咋咋唬唬地跑过来,见到李明远身边含笑而立的秦风,一咬舌头自觉压低了声音,“王爷请您回府……出事儿了。” 肃亲王世子李明远当家这些年,最不爱听这几个字儿。 奈何有个惹事儿的爹,还有个闯祸的弟弟,这几个字儿像是有了意识一样阴魂不散的常年贴着他,时不时的就要跳出来给李明远添点儿堵心。 美人儿在前,风月正好,到手的一场*旎旖,眼看就被这几个字弹飞了。 李明远眼睛一瞪,一口气儿憋在了嗓子眼儿里,被秦风勾出来的那点儿意思,让这些日子以来的晦气和即将到来的麻烦一顶,重新化成了一飞冲天的炮仗。 第8章 “又怎么了!”李明远的怒吼饱含了“天要亡我”一般的末路之感,那声音何止一个悲愤,简直堪称控诉,“啊?又他娘的怎么了!” 小厮险些被他“控诉”了一个跟头,被世子爷盛怒之下的怒吼天女散花儿一般的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连伸手抹匀都没胆儿,只敢一边儿拿眼神偷摸瞧着秦风,一边儿避重就轻地说:“爷,您别问了……快回去吧,老王爷……在府里等着呢。” 李明远一肚子火,眼里直冒火星子,气的不分东南西北,喘气儿都不顺当。 小厮眼神儿飘的都快抽了,也没被这暴脾气的爷看进眼里。 倒是秦风瞧见了,无声轻浅一笑:“世子爷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儿,晚之告辞了。” 他说着,低笑着压低了声音,“世子爷,后会有期。” 说完这一句,他优雅的俯身作了个揖,飘然而去。 那月光一样素白的身影前行至巷子口,一转弯儿,再也瞧不见了。 眼见秦风走的干净,李明远万般不甘心也都没有了卵用,面色铁青地回身,头上冒烟脚下踩着风火轮一样走的怒气冲冲。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苦不堪言,更不敢在此时惹他,只能一路小跑地跟了过去。 —————————————————————————————————— 巷子里复又寂静。 深巷无声,月光不明,转角处一抹白色的身影突兀的从暗处显出了身形,无声地出现在了那里。 那人唇角含笑,一身素白,风采优雅无双,竟是去而复返的秦晚之。 转角处还有一人,浑身漆黑,整个人隐在了那无边的黑暗里,看不清身影更看不见容貌表情,不知是刚来,还是早就在那里了。 暗中人说:“又是鬼,又是神,又是伶人,又是皇亲,闹的满京风雨,逼出了肃亲王世子才收场……闹剧?我看这可比你们演的那些个大戏有看头多了。” 秦风一笑,不置可否,不予置评。 暗中人看他这样子,“哼”了一声,继续说:“李明远这家伙也真是个棒槌,你说什么他信什么。求个亲近?真亏你想的出来……也不知道他是真不听戏还是假不听,你在京城的梨园行里,一不是世家出身,二又常常甩脸子不登台,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这么多年,傻子都看得出来你有来头儿,轻易不敢招惹,他倒是能一本正经拿你当那些勾栏卖笑的主儿,信你的鬼扯。” 这次秦晚之没有装哑巴,挑挑眉毛,自信的像个混蛋,招欠的语气透着理所当然,与刚才那欲拒还迎的娇羞模样判若两人:“自然信,在某些人耳朵里,美人儿放屁都比丑人唱曲儿好听。” 这次轮到暗中人被他堵的哑口无言。 秦晚之本就是这么一个人神共愤的二百五,却偏就因为那张脸,谁看了谁都觉得他是天仙。 暗中人忍了半晌,没忍住:“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不然呢?”秦晚之漠不关心道,“该死的死,丢脸的丢脸,聪明的、狡猾的也都知道把自己摘干净,就是拿准了没人能抓到把柄。” 暗中人道:“……严格说起来,这事儿不怪肃亲王府。谁们家没有一两起子没溜儿又惹事儿的亲戚,他不过是被借了手堵了这说不清的窟窿。哼,他们倒是反应快,懂得弃卒保车。……只是,你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停了一停,骤然又道,“难道?你也怀疑,肃……” “别胡说!”秦晚之挥手打断他,“什么都敢说出口,你也不怕自己短命。” “那你呢?”暗中人问,“若猜错了也罢,若是猜对了,你此时招惹上李明远,你要怎么脱身?” 秦晚之沉默了一瞬,笑了:“脱什么身?贪嗔方是本性,善恶未必殊途,哪有世人不无辜……说的好像躲开了就能干净。我们是他手里一把刀,要持要丢,从来都是他的主意。有主见的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过刚易折,过利易屈,事到如今……你就希望是猜错了吧。” 他收回了目光,负手转身,利落干脆地走进了那无边黑暗里。 “走了。”他笑骂道,“万一不是,还真辜负了你老妈子一样操这份儿闲心。” ———————————————————————————————————————— 李明远被小厮三催四请,火急火燎地回了王府。 肃亲王自打王妃孙氏仙去,抽了筋儿一样的要整顿家风,为了避嫌,王府里一个丫鬟都没留,连孙氏陪嫁带来的老妈子都打发回了孙家。 王府里没有女人,后院里趴着的野猫都是公的。 府里三条光棍,没有女人打理家,肃亲王父子三人过的那叫一个随意。 整个府里风格粗糙的一塌糊涂,水晶帘动、满架蔷薇这等风雅之景一概没有,偌大的庭院,连花草都不爱好好长,一根根迎风摇摆的姿态颇有狗尾巴草的神韵,只沿着院边围墙立了一排练功的木桩子权当成了布景——家里荒凉成这样,也不知道王爷父子在外面大谈风花雪月之时有没有感觉到脸红,满心满脑的纨绔风流,也不晓得都风流到了什么鬼地方去。 李明远刚往内院儿里迈了一步,另一只脚还没跟上,只觉得自己活该生生把那只脚剁了——回来干什么?丢人吗?这脚特娘的不要太欠! 李明远他爹,也就是当朝肃亲王老千岁,据说也是曾经上过战场杀过蛮夷的一员猛将——此时正披头散发地蹲在光秃秃的院子里嚎丧。 李明远一进内院就皱了眉头,在自家王府里看不见花前月下也就罢了,反而总能看见老头在家里尽职尽责的撒泼儿,这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好德行。 肃亲王李熹嚎的正起劲儿,丝毫没看见迈步进来的儿子。 据说李熹爱听戏,他倒真是不浪费名声,如今逮到了机会,这可真是憋着劲儿发挥所长,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王爷半夜睡不着觉,在院子里吊嗓儿。 他哭的那叫一个声情并茂,一边儿哭嚎,还不忘一边儿穷讲究地抽空抹一抹即将掉下来的大鼻涕泡,乞丐都要嫌他脏。 他嘴里念的抑扬顿挫,腔调里回荡的是一套背出来一样的词儿。 “我的王妃诶~~只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如今留我一个人独自悲伤~~丢而弃女往西归了诶~~” 肃亲王不愧是习过武的,腔调准不准暂且不提,这声音可是真响亮,配上这不知道哪学啊来的词儿,哭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荡气回肠。 然而世子爷并整个王府的下人们欣赏水平都有限,听得一脸便秘。 沉默了半晌儿,李明远用一种生无可恋的音调侧过头来问。 “……这又是怎么的了?” 小厮忙凑上来:“世子爷,王爷这是听了舅老爷……哦不,孙决要秋后问斩的事儿,方才在屋里还睡得好好的,突然梦魇了,说是梦见了王妃……” 李明远听了一耳朵就知道怎么回事儿,皱着眉头就要朝李熹发火儿。 王府老管家从李明远进门儿就一直瞧着他的脸色,此时可不能让他跟老王爷打起来,忙凑过来打圆场,对着一群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小厮一挥手呵斥道:“都怎么当差的!一个个儿瞎了还是瘸了?没看见王爷在地上坐着吗?这天气地上凉!坐出病可怎么办!……都是死人吗?快上手扶起来啊!” 老管家这一句喊醒了院子里一群站着挺尸的侍卫、小厮——这群人方才傻不愣登地在那杵着,比木桩子还僵硬,如今雨后春笋一般的活了过来,七手八脚地一窝蜂冲上去搀扶地上的肃亲王。 肃亲王被一群大小伙子架着,犹自觉得哭的不过瘾,矮着身子就往地上溜儿,吃准了这群下人不敢把他摔地上。看那架势,分明是不哭到天荒地老不罢休,结果连蹦带跳地表演拍大腿的时候,一抬眼儿,看见了大儿子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 肃亲王在这样的表情下,当爹的自尊立刻回来了,也不嚎了,也不耍赖了,腰杆子也不跟没骨头一样地往地上弯了,一梗脖子,气吞山河地吼:“逆子!站在那里装什么死!还不赶紧来扶着你老子!” 这一嗓子跟李明远颇有血缘相承的风采。 李熹这老头儿年轻时候在军中待得太爽,动不动就喝酒骂娘,回了京城以后恣意风流、鲜衣怒马,却挡不住他底子里是个不学无术的文盲——怪不得那大家闺秀一样的王妃张氏跟他过不下去,两口子见面活像斗鸡;而那泼妇贼婆一样的孙氏反而跟他相濡以沫,惺惺相惜。 李明远掏了掏被他爹吼的发麻的耳朵,只觉得自己浑身脑袋疼。 但是气势这个东西也要分个先来后到,李明远此刻已经失了先机——肃亲王老千岁这当爹的一马当先地犯了混蛋,李明远这当儿子的万万不能跟着犯,只能咬着牙翻着白眼愣装孝子贤孙。 “行了行了,父王您哪那么大气性。”李明远上前两步,一边儿规劝着把肃亲王扶到了手里,一边儿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肃亲王的胳膊肘,又隔开了刚才七手八脚上来搀扶老头的一众闲人,“大晚上的整点儿消停……闹什么呢,来,儿子扶您回去歇着。……唉,问你呢,李明遥这败家玩意儿哪去了?不知道?不知道都特么还不出去找?他这时候往外跑,是不是生怕肃王府还不够出名?” 管家:“……” 小厮们:“……” 肃王府内院一片肃静,一个敢来搭话儿的都没有。 王爷和世子爷倒是颇有默契。 这爷俩儿自成一体,一个气哼哼骂骂咧咧的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数落谁;一个应付自如地“好好好,您都对……哎,小心迈个门槛子”地跟着听,完全不走心。 李明远扶着肃亲王进了屋,临了对跟在身后的一众下人挥了挥手:“都散了吧,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啊?等着领赏还是他娘的看耍猴?” 小厮侍卫一个个脸色铁青,被肃亲王闹的糟心,又绷着精神不敢笑,听闻此言,果断散了个干净。 第9章 打发了闲杂人等,李明远推门进屋,将李熹安顿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李熹此刻腰板挺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灯光烛火不甚明朗,微风一吹明明灭灭,光影之下静坐的那老头肃亲王,大刀阔马,一夫当关一般,乍一看确实有点儿武将威仪。 屋子外面的脚步声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阵儿,由近至远,终于归于了沉寂。 李明远一脸便秘的神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镇定的沉稳。他轻手轻脚地插上了房门,无声对着床上的肃亲王点了点头。 李熹无言回了他一个眼神,抬手不知道按了哪里——他身处的床榻原本贴墙而设,如今,那面墙竟然悄没声儿的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那漆黑的空洞中有盘旋而下的石板楼梯,不知通往何处。 李明远无声递过一个烛台。 李熹接了,披头散发的仪容也不整理,一个翻身跨过床板,率先走下了那楼梯,身手矫健的与方才那坐地撒泼打滚的姿势一脉相承。 李明远紧随其后,待他的身影完全没入了楼梯下,那墙上的空洞在他们父子身后无声闭合,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密室之下的悬梯很窄,而那悬梯之下的空间却很大,不是密闭的空间,他们两人不轻的脚步声根本听不到回响,仿佛连声音都被远处的未知所吞噬。 李熹、李明远父子一前一后地走下去,速度竟然都并不慢。 那密室之下早已有人等候。 为首的青年一脸衰色,与李明远有八分相像,唯有眼睛不同于世子爷那双不怒自威的丹凤,是一双吊稍的杏眼。 说起来,肃亲王李熹身上那李氏皇家的血统和他本人一样分外彪悍,旁人家生子肖母,唯独肃亲王李熹的特征十分的霸道,先后两个王妃生出来的儿子,都各自只随了两位王妃一双眼。 原配王妃张氏是一双丹凤,传给了李明远;继妃孙氏就有双吊稍杏眼,与眼前的青年如出一辙。 这青年正是肃亲王二世子李明遥。 密室之下空间广阔,另一方不知通向哪里,灯台并未完全点燃,只点了近前几盏,墙壁上的铁架上架着几个正熊熊燃烧的火把,适时的补全了灯光不足造成的那一点昏暗。 李明遥站在最前,身后整整齐齐跟着三列人,个个儿黑衣蒙面,恭敬侍立。 听见人声,李明遥抬起头,顿了一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死样子,朝着李熹与李明远下来的方向咧了一下嘴——那表情简直丑出了境界,堪比李明远那一脸“拨霞供”。 浪涌晴雪,风翻晚照,说的好听,实际就是一盆火锅。 李明遥面如菜色:“父王、大哥。” 李熹和李明远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朝李明遥的方向走过去。 “怎么样?” 李明远在李熹身后抽了抽嘴角。 父王这明知故问装傻充愣的本事数十年如一日。还能怎么地?看看李明遥这一脸的倒霉相,准是没成。 果然,李明遥立刻摇了摇头,这一问简直勾出了他的无限愁苦:“父王,您下令让我盯着陈家,这原本是对的,虽然他们用了最上好的柳木做棺椁,又让抬棺材的人假装出不堪重负的样子,让我们觉得那棺木再正常不过,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能演,脚印却骗不了人——抬棺材的人脚印太浅了,那棺椁里根本就是空的!” 李熹闻言皱了眉,若有所思。 李明远却是个急性子,听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一车的废话说不到重点。”李明远低骂一声,一皱眉头,“那你们怎么空手回来?哪出了差错。” 李明遥见他大哥一向如同耗子见了猫,顶嘴都不敢。 “问题出在那丫头的棺木上。”李明遥哭丧着脸,“陈紫云的棺材太轻像是没有人,而易家那丫头的棺材又太重了,活像有两个人。” 李明远闻言凝神负手,终于再没有打断的意思。 李明遥趁着还没挨他大哥的骂,连忙絮絮叨叨地交代了重点:“我和我带去的人原本一门心思盯着陈紫云的棺材,等到陈家易家下葬的人一走,就动手去启那棺材,半途才发现抬易家丫头棺材的人脚印深浅不对,这才意识到,恐怕不止陈紫云有问题,易家丫头怕是也有猫腻。他们两人的棺材同葬一穴,我们本想一起启出来带走,但是……” 李明远一皱眉:“但是什么?!” 李明遥被他哥盯了一哆嗦:“但是……咱们的人发现,她棺材下,连着机关……如果有人轻易动,立刻就炸——她棺材里装的都是火药,那机关是打火石,一个不小心就能勾上火药引子……父王,大哥……我要是反应慢点儿,今晚怕是不能回来了。” 肃亲王闻言,眉头皱死:“什么?” 李明远面色一沉。 李明遥一张苦脸,没吱声。 “他们知道有人发现他们图谋不轨,所以干脆毁尸灭迹……”肃亲王李熹来回跺了两步,他声音低沉,在这空旷的底下密室里显得几分沉闷,“怕陈紫云目标明显,所以干脆在那丫头的棺材里动手脚……可是……” “不对。”李明远却骤然出声。 他一张脸在黑夜里有一种沉寂的英俊,那不是一日一月能积攒出来的风姿。 李熹和李明遥同时向他看了过来,目光里有疑惑有思虑。 “父王,我们可能想错了。”李明远恭敬道,他的声音不大,在晦暗的光影中却显得分外石破天惊,“有问题的恐怕不只是陈紫云,还有易家那个丫头。” —————————————————————————————————— 七日后,原本尘埃落定的“伶人杀妻蒙冤”奇案再起波澜。 那日天降雷雨,雷声大雨点儿小,天上掉下来的那几滴水活像老天爷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 可是那雷却不是作假的,轰隆隆劈了半个时辰,不知怎么的竟然引着了城西外树林中的一段枯木,平白起了一场大火。 巧的是,那荒郊野林,正是原本葬下陈、易两人棺木的那个坟堆所在。 这场火烧的大,又烧的急,沿着郊野的林子一路烧到了城西,与正乙祠戏楼所距不过几里之遥。 一时京中传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这两夫妇活着不得安宁,干脆死了去做妖,兴风作浪的准备为祸人间。 那降下的天雷就是妖物渡劫所历,一旦得道,寿与天齐。 陈、易两人做不做妖精大伙儿倒是不知道,只知道肃亲王府和这破事儿好像又有了关系。 大火烧起那日,肃亲王府二世子李明遥正在楼里听戏,这不知愁的李二公子也许脑子刚刚撞过房梁,闻说外面着了火,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去看热闹。 水火无情,着火的林子里温度极高,别说平地上倒油煎两个鸡蛋了,二世子这样皮肉匀称的,烤熟十来个不成问题,不是这等脑子有坑的主儿才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只是李二世子这玩笑还没开完,就被他大哥世子爷抓了个正着——世子爷刚为这事儿丢过脸,恨不得从此与此案分道扬镳,奈何这倒霉弟弟不长眼,还要上赶着往上凑。 世子爷正愁没机会教育弟弟,听闻此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回府就请了家法,差点儿活活把李二公子打死在王府里。 肃亲王心疼二儿子,又哭又闹地跟下手没轻重的大儿子嚎了一场,直闹的肃亲王府一片鸡飞狗跳。 世子爷被训,二公子负伤,老王爷李熹更好,着急上火急怒攻心,又病了,这回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此事被碎嘴子的三姑六婆们添油加醋的绕京城传了一圈,肃亲王府再一次成了四九城里茶余饭后的笑料儿。 与这场大火有关的另一个谈资就是正乙祠。 民间有说法,火代表旺,然而盛极而衰,物极必反,火烧到了头,就是灰烬,于人于事都是大不利——正乙祠戏楼这些年风头太盛,红火太过,这才引来天雷地火,不是什么好兆头。 商贾之人最信这个,听此传言,正乙祠特意请高人做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法事驱邪,又以集秀班儿为主,兼之遍请京中名伶来串场,开一场七天七夜的堂会。 已经公开表明要到场的老板中,九生七旦,四大名伶无一不到场,连近年来鲜少登台的秦风秦九爷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这一下子整个儿京城都轰动了,一时间,满京城的戏迷票友们奔走相告,正乙祠戏楼中一座难求,腰缠万金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要知道,秦九爷已经有小两年不开唱了,想听他一段儿戏比见皇上还难——皇上还得上朝不是。 这消息传到肃亲王府的时候,李家父子三人正躲在密室之中密谋,美其名曰:避风头。 听闻有堂会,“病着“的李熹和“负伤”的二世子李明遥眼睛都亮了。 只有李明远勉强还算淡定,直到他听见秦风的名字,饶是他一脸“我没有这样的爹也没有这样的弟弟”的谴责与嫌弃,也挡不住他心思已经跑偏了。 来汇报的人沉着冷静,完全没有体会到这父子三人各怀鬼胎,尽职尽责地说到了最后一句:“属下认为,正乙祠戏楼之中隐情颇多,不得不查,只是之前动作过大,恐打草惊蛇,借此机会,正可以潜入彻查。” “负伤”的二世子李明遥腿上似乎被打断了,正装模作样地绑着一根固定用的木棍歪在椅子上——他腿上确实有伤,只不过,除非掀起裤腿儿来看,不然谁也发现不了那是烧伤而不是被打断了腿的外伤,哦,伤的也不是绑木棍的那条腿,那棍子完全是装样儿。 “秦老板登台,这可是大场面。”李明遥说,“父王,大哥,要不还是我去吧,我在正乙祠常来常往,不容易引起怀疑。” 李熹一挥手:“不可,你在外太招摇,我一个富贵闲人,出现在那种场合也不扎眼,还是我去。” 李明远在一边听的一脸鄙夷:“父王,你正在装病;老二你正瘸着,你们俩都争什么争?还是我去。” 那父子俩一脸不甘。 李明远一看就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脸色一沉:“父王近二十年的布置,就是为了追查当年之事,如果在此时打草惊蛇,得不偿失。心有所好不是坏事儿,但是若因此功亏一篑,毁得不止是我肃亲王府。” 他一脸正气,说的李熹与李明遥一怔。 即使不情愿,两人却也知道李明远说的是对的。 世子爷终于如愿以偿。 商议完正事,李明远吩咐汇报之人从密道离去,而他们兄弟俩转身跟在李熹身后,出了密室。 密室之外便是李熹卧房,李明远不动声色的安排李熹躺下,李熹犹自念叨如此场面不去可惜,李明远却不管,朗声唤下人来伺候老王爷喝补汤,逼得李熹闭嘴装傻。 他自己转身出了门。 李明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犹自不死心:“大哥,满京城都知道你不听戏,你以什么名义去?……难不成你说你突然爱听了?” 李明远一怔,他只想着秦风,完全把这茬儿忘了。 李明遥一见他大哥的表情,心知有门儿,十分讨巧又见缝插针的趁虚而入:“不然……” 然而没等他说完,就见远处一个小厮小跑而来,李明遥察言观色,果断噤声。 那小厮跑到近前,恭恭敬敬递上一张请帖。 李明远接过来看,眼中隐约带了一点儿玩味的笑意。 那帖子素笺为底,烫金为纹,水墨在边围之处轻浅勾勒一枝兰花。 花中君子,独有意境的风雅。 帖子是给李明远的,李明遥在身后探头探脑,也只瞧见了兰花一抹如剑长叶儿,再也瞧不到其他。 “如此,便师出有名了。”李明远快速扫了一眼,就将帖子收进了广袖里,“秦老板登台,特意请求我去捧场儿……老二你也不用操心了,好好养你的伤。” 他说完,轻笑一声,走了。 李明遥在他身后,看着李明远那一派潇洒远去的背影,下巴都要掉下来。 秦晚之在梨园行里出了名的难请,其人清高,不像戏子,倒像个公侯票儿友,他若开唱,满京戏迷都闻风而动,届时台下必然宾客满座,一席难求。 相传他背后有人捧,可是李明遥皱着眉头将京中一圈儿亲贵想遍了,也没猜出谁捧戏子能捧出这个阵仗。京中门第能比肃亲王府还高的,基本可以说没有,李明遥曾经一度琢磨着,按照秦风那架势,如果不是他故作姿态,捧他的只能是当今皇上了。 皇上虽然也爱听戏,但是不好男风,听个热闹而已,绝对不会玩物丧志的地步;故作姿态就更没有道理了,四九城里天子脚下,你再大的靠山也得夹起尾巴,不然哪天碍了别人的眼,死都让你不消停。 因此秦风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堪称梨园行一桩悬案。 以秦九爷那喝了天风儿的模样,说他请求谁去听戏,那更是闻所未闻。 如今怎么倒下帖子请了他哥? 难道,秦九爷跟他大哥关系好? 李明遥转念一想,不对啊,他哥根本不听戏,上哪认识这名满京城的秦晚之去? 第10章 肃亲王府表面上一派平静,实际上,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风口浪尖上。 二十年前,肃亲王少年得志,挂帅征战疆场。 马是神驹若龙虎,人是英雄临八荒,遥想当年,一骑绝尘,登高远望,白云崔嵬,振臂一呼,应声如雷,长枪入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是这样煊赫肆意的少年英雄时代,转眼便在蚀骨的伤病之中落了幕。 自此肃亲王成了人人艳羡的富贵闲人,王爵在身,天潢贵胄,位高禄重,每日的生活不过斗鸡走马,听戏宴游赏京华,闻者皆道那是当世无双的自在逍遥。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太后一哭的功劳,可只有肃亲王自己心里明白,越是朗朗乾坤,太平盛世,最容不下的便是一个功高震主。 昔年阵前,李熹即将带兵突袭夷族军帐,陡然一封密报以家书的名义送抵军中,语焉不详。 密报中的消息显然是有人断章截句地抄录下来,又命人偷传至阵前的,所用的暗语是他与皇帝年少时同在书房所学之句,直指要借这场征战要李熹的命。 李熹记得,当年教他们这个师父,还是他那执掌军机处的岳父张阁老,因为他幼时贪玩儿,还挨过张阁老的戒尺,因此印象深刻。 只是那时,肃亲王年少轻狂,哪里会把这种真真假假的扰乱军心之句放在心上,直到九死一生,远离边境二十年再不得军权,皇帝的态度从那以后若即若离,李熹才明白,那背后隐隐昭示着的阴谋,也许从那时就开始了。 至于那后来蒙圣上指婚嫁入王府、又备受肃亲王宠爱的孙氏王妃,还是孙决三杯黄汤下肚说漏了嘴——那孙氏根本不是孙家的亲生女,而是早就有人安排好养在孙家的养女。而孙决的真正的亲姐姐早就死了,无怪乎这女子生了那样一副与兄弟不同的美貌。如此偷梁换柱,竟然还被皇帝指给了肃王做填房,背后隐藏的事情,呼之欲出。 甚至连当年盛极一时的平阳公主府转瞬衰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疑惑。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最不可言说的地方。 也许是胡思乱想,也许是子虚乌有,但是疑虑就是这样,在心里扎了根,不能求解,便不能救赎。 于是,只因为那些个陈年旧事,一查二十年。肃亲王自己查还不算,还要拉上李明远和李明遥兄弟。 山河永寂,岁月如雨,如今的天下依旧盛世太平。 李明远有时候觉得他爹李熹的这些坚持毫无意义,那些怀疑是假的又能怎样,是真的又能如何。 一生兄弟,一世家国,装疯卖傻、你好我好大家好地活到到这把年纪,费尽心力地彼此猜疑,却是连问一句真相的交情都不曾。 做哥哥的见天儿找弟弟的不是,一点儿正事儿都不派他做;做弟弟的每天吊儿郎当,如旁人所愿的做着自己独成一派的败家子儿,风生水起。 皇家兄弟,就这么粉饰太平地演着一出儿天下人喜欢的兄友弟恭。 在皇权和天下面前,好像所有的亲情都成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李明远想着这些,目光变得有些空。 他长身玉立,玉树临风,一袭玄色锦绣的世子衣着在他身上无声肃穆。 平日里,他不得不夹在“纨绔荒唐”的爹和“不学无术”的弟弟之间每日牙疼,只能逼迫自己像个二百五。 然而撇开那些伪装不论,世子爷其实生了一副天生贵胄的好相貌,一双丹凤,鼻若云峰,唇色偏淡冷薄,不苟言笑之时,是锋利如刃的英俊,那张面目,轮廓冷毅,棱角分明,不失名将后人的威仪。 可哪怕是这样英姿飒爽的世子爷,世人提起来,都齐刷刷的先替他顶上那王府里的一脑门儿官司。 装糊涂与真糊涂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本质上都是个糊涂,更何况,这些东西本就只是个心思,理据全无不说,辜负的时光与情义,怎是一句话说得清的。 李明远一度只当李熹是魔障了才会抓着这些陈年旧事不放,只是没想到,十几二十年都没什么眉目的事情,几年前,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这转机还是肃亲王听戏听出来的弦外之音——他发现正乙祠那戏楼子里,竟然有细作混迹其中,谁的人他们还没摸清,却知道这些人交换消息所用的暗语,同当年边境之时那语焉不详的密报如出一辙,不仅如此,偶然劫得的密报,多数是朝臣的异动——如今天下太平,是谁手这么长,能管到朝中之臣? 而这些事似乎还有隐约的规律——集秀班班主易刚的准女婿若是来串戏,朝中的异动总会比平时更多一些。 肃亲王冷眼在旁观察了许久,终于将一切锁定了陈紫云。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出了这样一档子“奇案”,连肃亲王府都险些掺进去。 肃亲王大张旗鼓的掺进这种事里是非常不妙的,若是做的太过,难免不让那位起疑心;然而什么都不做,肃王爷自己都觉得不高兴。 于是这位爷装疯卖傻*一摆,全部交给了李明远,干脆自己隐居幕后,装病装的理所当然。 李明远这些日子被此事缠的有些烦,明面上的荒唐摆平还算事小,不过舍出去面子就能换个心照不宣;暗地里的麻烦才是真麻烦,却又不能不管。 他夹在“有苦说不出”和“焦头烂额”之间心情烦闷,却突然杀出了一个美色惑人的秦晚之。 世子爷拿着那风雅精致的帖子看了又看,突然在喘不过气来的纠结里觉出了一点儿不合时宜却让人心弛的兴致。 李明远想着这些,一笑将那拜帖收起。 人生在世,得意须尽欢,若是风流与权谋能两全,也是美事。 ———————————————————————————————————— 秦风登台开唱的那日,正乙祠锣鼓喧天,里里外外人头攒动,城西几里的长街,往来行走之人都要比别处多一些,更不提车马华盖,这些人中,有的单纯来凑个热闹,有的专门来一睹当世名伶的风采,更有不少显贵就专为捧秦九爷的人场而来。 由此可见,秦九爷红遍四九城不是一句空言——如今正值秋末冬初之节,本该水冷风清万物萧条,却因为正乙祠这一场空前的堂会,带动的整个儿京城都喧嚣起来。 秦风早早地到了正乙祠,只浅浅露了个面儿,收获了各色嘘寒问暖又并殷勤无数,他不得罪人,也不像外界盛传的那样清高拿乔,哪怕内心虚以委蛇,说出来的话如春风化雨,那表面上无双优雅的笑容更是在让人舒服。 应酬过外面如海的人潮,秦风转身进了后台,准备上妆。 秦风翩翩而立,方才从外面带来的笑意未散,如薄纱一般若隐若现地挂在脸上,婉转地眉目一舒,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瞧着这屋内景物。 他成名早,又是难请的名角儿,更兼行里谁都猜他有来历,具体是真是假,反而没人说的清。京城脚下的人道行多,里面的干系能说到太/祖年间,巷尾酒馆儿里赌钱儿喝酒的老头儿都可能是曾经的帝师。 口无遮拦冒冒失失的主儿,在京城绝对活不过三年,哪怕有心眼儿的人也分不清这趟水的深浅,干脆一律传言当真地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些事,假了没损失,真了不得罪,无论如何,轻易都不去招惹那传闻中“了不得”的秦晚之。 正乙祠也是一样。 如今正乙祠打着遍请名伶的由头办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堂会,本着尊重的意思,也向秦风下了帖子去请。来与不来,其实全凭他一句话。 戏楼子请他的时候原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他倒是一口答应了,正乙祠上下一时受宠若惊,早就交代下来,秦老板想提什么要求就配合什么,连后台上妆的厢房都是单独辟出来的,只供秦风一个人用。 屋里与外面的人声鼎沸截然不同,一应家伙儿倒是俱全,秦风也不急,含笑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从容俊朗的倒像是来听戏,领路的小伙计也不敢催他,说明了各项物品摆放,恭恭敬敬给他端来了一杯茶。 “秦老板。”小伙计将茶放在妆台上,客客气气地陪着笑脸儿,“您看看,还有什么不周到您尽管说。” 秦风伸手端了那茶碗儿,瞧了一眼,笑了。 那茶碗儿倒是个稀罕物儿,海水绿釉的元青花,当世所剩无多。 这一笑春风化雨一般,小伙计在梨园行里见过美人儿无数,却没一个像秦风这样,贵气天成自成风流的人物,此刻见他一笑,分明不是赞赏之意,更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竟然微微红了脸,有些无措。 “秦……秦老板您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秦风抬头看他一眼,摇摇头:“没有,我这是欣赏你们温爷会待客。” 正乙祠背后的大老板姓温,大名温如海,外面称他一句“温爷”。 小伙计听出他话里的敷衍,却也不能再问,只好红着脸道:“那……秦老板您忙,前面三场戏,最后您压轴儿,还有些时辰,您不用忙,差不多时候儿我来通知您。” 秦风点点头,随手掏了几枚大子儿,当是给了小伙计的赏。 小伙计谢了赏,千恩万谢的关门去了。 屋里重又没了人声,一屋子行头儿摆的错落有致,衣、盔、杂、把四箱摆的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准备的非常用心,生怕怠慢了他。而秦九爷上戏的行头向来爱用自己的,早就被戏楼派人接了来,放在了最好拿取的位置。 秦风径自掀开那手边最近的一只樟木箱,头也不回,唇角含笑:“出来吧,也不怕憋死你。” 那一众或摆或挂的行头中一阵窸窣,最终从那高高挂起的十二月花神衣后闪身出来一个人。 那人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一身赤色的蟒纹长袍,他相貌其实很年轻,皱着眉却显得不好相处,不同于秦风那自称风流的慵懒,反而有一种清寒又细致的贵气。 然而他出来的时候被无处不在的行头箱子绊了一绊,那一身贵气差点摔成狗啃泥。 秦某人全无同情之心,上手扶一把的意思都没有,一双桃花眼里嘲笑的意味分外明显:“哟,萧世子,正月还没到呢,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那人一脸直白的阴郁之色,勉强站稳了身形,露出那眉目,来人分明是前些日子跟肃亲王府过不去的宋国公世子,萧禹。 第11章 屋内只有秦风和萧禹两人。 秦风是被人千呼万唤地从正门迎进来的。 萧禹却是不知什么时候等在那里的。 人尽皆知,宋国公世子是个戏迷,京城里哪里喧嚣的锣鼓点儿一起,循着声音准能找到萧禹。 而他此时未在前堂雅座落定,反而憋屈地藏在这后台单间儿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趁的是何方雅兴。 秦风端着茶碗儿在镜台前坐下,屋子没有开窗,光透不进来,白日不点灯,这堆满了行头又不大的室内显得并不敞亮。 萧禹强忍下上去跟他争论的冲动,拨开挡路的物件儿,站到了秦风眼前,满脸黑气的正要说话,一眼瞧见了秦风手里的茶碗儿,愣了一下。 没听到萧禹的反唇相讥,秦风反倒不适应,抬眸看来,就看见萧禹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悟了。 “好东西是吧。”秦风低声道了一句,将手中那碗儿举起细看,桃花眼中光芒灼灼,“这东西当年是一套四个,景德镇刚烧出来,随着岁贡直接送到了宫里,咱们太后那时候还是皇后,恰逢中秋佳节,先皇直接就赏下来的。结果东西还没在手里捂热乎,那位贪玩儿,手下又没轻重,太后拿到这玩意儿还没几天,就被他失手砸了一个,只能去先皇眼前告罪。先皇难得没生气,说这也许就是缘分,没有第四个的地方……如今,倒是在这里得见了其中一个……” 萧禹不接话儿,秦风也笑笑没再说下去,抬起头道。 “怎么?你这时候来,是有什么急事?” 萧禹沉默了一阵儿,才接道:“城西的东西丢的蹊跷,那火不是天雷,是有人烧起来的。” 秦风顿了一顿,轻笑一声:“废话,天底下哪这么巧的事儿?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看戏看的满脑子都糊了浆?” 萧禹:“……” 秦风这人,看着优雅,实际上嘴损人欠,谁跟他多说两句,谁都得气炸。 萧禹在那一瞬间根本不想和秦风说话,只想打他。 就在萧禹纠结到底是动手还是抄家伙的时候,外面响起一溜小跑的声音,那脚步声重的很,没个章法,显然不是练家子发出的,却又转眼到了近前,“哆哆哆”的敲了三声门,急不可待的出了声儿:“九爷?秦老板?……肃亲王府的世子爷来了,就在前边儿,说是专程来见您的。” 秦风给萧禹递了个眼神儿,示意他自己该上哪儿上哪儿,该干嘛干嘛,别给自己碍眼。 萧禹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原本风度翩翩一身贵气的国公世子,此时看上去,像个满腹心事的老妇女。 秦风权当没看见,转瞬变脸一样摆出一副动人的笑,全然不管身后的萧禹藏没藏好,一提长衣下摆,身手去推那虚掩的房门:“来了。” 萧禹刚刚瞄好一处视线死角躲了进去,就听那不知愁的秦风应声道:“世子爷在哪?” 话音一落,提腿就走了出去,几步路就无声走远了。 萧禹叹了口气,一转眼,看见了秦风留在桌上的茶碗儿,瞬间觉得自己何止是个操心的命。 秦风说的没错儿,这茶碗儿当初是先帝赏给太后的,被肃亲王砸了一个,剩下三个,干脆分给了太后膝下三个稚子一人一个。 今上那个在宫里,肃亲王那个在王府里,如今眼见的这一个,怕是昔年没落的平阳公主府里传出来的。 当年公主与长安侯相继亡故,府里没人主事,曾经一度混乱,很多东西被刁仆带出散逸民间,也是有的。 偏偏是这个,又偏偏是在这里。 ———————————————————————————— 萧禹悲天悯人悲春伤秋,秦风是看不见了。 正乙祠戏楼门庭若市,楼下一座难求,金鸡独立都下不去脚,插针都找不到缝儿,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门第不够高的连个凳子都没有,眼巴巴地站在那,也不知凑的是哪门子热闹。 如此叫座儿的场面,秦风早就看惯了,折扇一展,掩着面目分外低调,顺着无人问津的边角绕上了二楼,李明远早就等在了包厢雅座儿,身后站着四五个王府的小厮,大刀阔斧地摆气派,却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秦风打眼瞧着楼下的沸反盈天,无声往包厢的暗处躲了一躲,免得引起注意。 他径直走到李明远的包厢处,才不慌不忙的撤去了遮脸的折扇,潇洒的收了个花儿,真诚一笑:“秦风见过世子爷,能请得动世子爷捧场,秦风实在觉得荣幸。” 李明远当然知道这话是客气,他以前只知道秦风红透京城,今日一见外面人头攒动,方才还遇见了好几个京中勋贵子弟来打招呼,十有八/九都是冲着秦风而来。 可是好话从来都不嫌多。 李明远挂心着别的事儿,又惦记着秦风这一出儿,敷衍的应付过一众熟人,正被乱七八糟的声音吵得烦闷,骤然见到秦风那顾盼生辉的脸,听这么两句舒心的话,连楼下吵嚷的鼎沸之声都显得顺耳起来。 “哪儿的话。这些人冲谁来的我心里有数……来,别拘着,坐这儿。”李明远笑着扬了扬下巴,指了指身边儿的空座。 李明远出门儿只带小厮,今日带来的这几个小厮中有一个是最常跟他出门儿的那个,之前就见过秦风,此时一看世子爷那拨云见月一般的神情,立刻有眼色的拽着其他几个避了出去。 秦风挽了挽袖间衣衫,露出一段如瓷白皙的手腕,风雅自如,笑容坦然。 “多谢世子爷。”秦风伸手,修长如削葱的手指在李明远眼前虚晃了一下,转向一边儿的茶壶,盈盈拎起,殷勤地为李明远添满,“还不到我登场的时候儿,有幸陪世子爷多坐一会儿,世子爷爱听什么?” 这问的就是个抬举和客气。 秦老板上戏,家伙行头早就备好,有什么心情唱什么段儿,没人敢挑。 如今能特意问上李明远这一句,已经很恭敬了。 然而李明远对梨园行里的这些事儿完全是个棒槌——一窍不通,他听得出来秦风的恭敬,却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什么程度的优待,只当先出场的其他伶人是为了吊场。 世子爷彼时只是对那群猴儿一般的小厮感到欣慰,远处的热闹衬托着秦风一脸微醺的笑容,背灯和阴,气氛正好,李明远怎么看怎么舒心,不由凑近了一些细细打量他。 “秦老板会唱什么?” 这话问的十成十是个看热闹的外行,若是叫肃亲王或者李二世子听去,保管奚落的他这辈子都在秦风面前抬不起头。 四大名伶之首的秦九爷,乃是梨园行里无戏不能演的“贯串”,行内提起,人人服诌,天下戏文挨个儿数,有你没听过的,没他唱不出的。 然而秦老板对此竟然非常宽容,也不知他那一副听八方的耳朵究竟是怎么长得,活像塞了棉花套,直接把这句话当成了*。 “世子爷,您这话是说,我唱什么您都爱听?”这话语调拿捏的欲拒还迎,表情里那一点儿勾引更是将露不露的让人忍不住脱手。 李明远突然就想起那天陈宅之外的巷子里,温香软语之时那一抹月光一样的美人儿,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欺身离他那惑人心魂的面容更近了一些,手微微拦住那无骨一般柔软的腰肢:“怎么?不行?” “哪里,世子爷想听,秦某今日定然是卯上了。”秦风呵气如兰,那温热的气息缓缓描摹过李明远英俊分明的轮廓,桃花眼里表面上的春光旎旖之后,是如水清冷的分明,“杨门女将中有一出戏,名叫‘探谷’,不知世子爷听过没有?” 皇族以懂戏为荣,李明远堂堂一个亲王世子,从小在夹王府里两个戏迷“纨绔”里跟着听风儿,不沉迷此道,却并非不懂。 世子爷也许唱不全许多戏文,对不上所有名伶,但是每段儿戏大概讲什么,他能说个门儿清。 就像这一段杨门女将中的探谷。 其实这戏唱得蛮少。 早年安太后掀起了这股尚戏的风,初时,这股风如果是化雨春风,化开了京中一干人等的休闲时候;那么后来这股风基本就刮成了妖风,什么荤的黄的都往戏里唱,许多唱词不堪入耳,却偏偏有不少猥琐下流之辈以此为乐。 先帝在位时,觉得这种风气实在有伤风化,干干脆脆地禁了一波儿。 可能先帝的本意只是为了打压不正之风,然而这做法一到底下人手里,就有点儿矫枉过正,只要沾了情爱的戏文都被大刀阔斧地改了一遍,这整改的效果简直是灾难性的,好多优秀的唱段儿都在那时几乎失传。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几二十年,直到今上继位后,才好一点儿。 然而物极必反,百姓们长时间没有听过那些风花雪月的戏文,越是禁止,就越是对这个感兴趣,导致这股势头一起来,多年都长盛不衰——这又导致了另外一部分正统的戏曲叫好不叫座儿,很少有人爱听了。 探谷这出戏,从当年那几乎“赶尽杀绝”的风波里留存到如今,实属不易,近些年来却又少有人传唱,不是因为低俗,反而是因为不低俗。 杨门女将的故事,细细研究起来实在让很多人、尤其是当朝的男人们确实不够敞亮。 偌大一个大宋皇朝,偏偏要指望一群孤儿寡母挂帅为将守护边疆,怕是哪个心比天高的老爷们儿都不爱听。更别提,国仇家恨,巾帼英雄,这样的故事在各个场合都显得太过沉重。 如今太平盛世,人们图个热闹,没人爱上赶着去受教育。 然而李明远却是听过的。 此戏讲的原是北宋之年,元帅杨宗保带军镇守边关,入那被称为绝谷的“葫芦谷”相探,却中暗箭而亡。此事传回天波杨府,引出了杨门女将带杨氏独子出征,闯进绝谷,九死一生,才机缘之下攀上栈道,得见天光的故事。 而如今,风月楼前,醉梦笙歌,谈笑之间皆是婉转呢喃,却不知秦风为何突然提起此戏。 李明远懒懒轻笑一声,正要回应说听过,念头却突然如电光一转,陡然想起了正事。 世子爷把这点子东西前后一联系,怎么琢磨都觉得有点儿不吉利。 他世子爷今天可不只是为了捧场听戏而来,另有要事在身。 肃亲王府于那雷火中劫得了陈、易两人的棺木,那棺木里埋葬的,不是死人,却是些另外的不可言说之物。 他是借听戏这个名头来正乙祠一探究竟的。 李明远浑身骤然一震,怀中的美人儿方才还眉目秀婉,如今却觉得像是抱了个刺猬在怀里,有些扎手。 他是无心之言?还是话外有音? 秦风身上不似其他伶人一般透着庸俗的脂粉之气,只有悠然一股草木之香,那香气原本令人心旷神怡,如今这味道像是越发袭人,淡然有无之间,却让李明远的心里一紧。 秦风看着李明远骤变的脸色,抬眸一笑,肆意却带了请君入瓮一般的诡谋。 他一双桃花眼中有着深邃而隐蔽的神情,仿佛万事不走心,却又万事在握。 李明远蓦然手下一沉,掐住了这人看似无力的臂膀,没想到,如此一握之下,却被轻易地闪了个空。 色令智昏的世子爷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 眼前这有着倾城色的美人儿是一计,引自己前来,就是吃准了他那些背后的动作。 第12章 “你是什么人?”李明远眼神一紧,手下拦着秦风腰侧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秦风躲也不躲,全然没有感觉一样的丝毫不介意,在那少有人能看清的暗处,犹自笑出了份东风飘荡的轻狂:“不才秦风,是个伶人。” 这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李明远心里的火气与不详之感骤然升起,眼神一沉,抽身就要走,却被秦风彩线轻缠一般地绕了个圈,不着痕迹地柔柔一拧带回了原地。 这一下子颇有百炼钢化绕指柔的意味,旁人看过去,世子爷只是在秦风身侧缠绵的转了个身,根本意识不到,秦风招式套路里那不容拒绝的柔功。 不是不想脱身,而是没有机会脱身。 被轻轻软软地拦着这么一下,更没想到居然被拦住了,李明远的脸色登时不太好,暗骂自己*熏心,阴沟里翻了船。 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只有白痴的午餐。 怪不得老天给他准备这么一新鲜出炉的热乎馅儿饼,还是可心的口味儿,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就是不知道谁那么大闲心,特意备好这么大的便宜来让他占? 李明远的心智飞快的运转起来,只是这心思还没转到正经地方,就被眼前这勾魂摄魄的妖孽打断了心神。 没想到,秦风竟然还没完,他那双白瓷一样修长的手不知何时攀到了李明远的肩上,呵着气柔若无骨地顺着世子爷那原本僵硬挺直的背脊,就这么酥人地滑了下去。 这一下子,非是久经风月的老手绝对做不出来,指尖拿捏的力度刚刚好,配上眼前他那双眼风绸缪的桃花眼,李明远只觉从身到心都是酥麻的暗爽,暗爽过后,就有一种被人调戏了的羞愤之感,刚要发火,却听那勾火儿的人轻笑一声,浅浅一口气呵在了他耳侧。 “世子爷这么急着走?”秦风浅颦轻笑,“这是嫌晚之侍奉不周么?” 李明远浑身紧绷,不知不觉间竟然被秦风缠了个透,躲不开,挣不脱,还被迫接着这似是玩笑又似是威胁的挑逗,整个人不上不下,异常难受。 这点地方施展不开手脚。 来硬的他肃亲王世子未必不是秦风的对手,可是这下面众目睽睽,秦风有多招眼,他刚刚也算见识到了,在这地方和秦风动起手来,给人徒增笑料不说,更容易打草惊蛇——笑料不笑料的李明远已经不太在乎,反正肃亲王府的脸已经丢到姥姥家,不在乎多一桩少一桩,然而他要探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呢! 秦风就是吃准了他这个。 李明远沉了一口气,干脆就势依了秦风的意,虽然这美人意图不明来历不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风月场才练出这样一副千娇百媚的妖娆,但总归投怀送抱的让人心痒,反正躲不开,不如将计就计,他也不吃亏。 “你想做什么?”李明远语气肃杀,脸上却不动声色。 “没什么……”秦风笑容款款,“上次见着世子爷的时候,晚之就说了,想跟世子爷聊聊天。” 李明远咬牙道:“聊什么?” 秦风微微直起身,在他的视线里调笑出一副春风化雨的轻薄:“世子爷可是为了信牌而来?” 李明远闻言,眉头一皱,浑身都绷紧了。 秦风只消一眼,就从李明远的反应里看出了答案,万事在握一般笑而不语。 李明远不发一言,盯着秦风那从容自若的笑容,满目都是质问。 ———————————————— 不怪他这样骤然变色。 秦风所说的信牌,乃是调兵遣将的信物,帝王统帅各留一半,合二为一,方能调动千军万马,是军权的象征。 这东西前朝称为虎符,材质多为金玉或者青铜,一掌可握的大小,皆是做成老虎的形状,从正中左右剖开,中间留有子母口方可相合,虎符上多数刻有铭文,剖开的两半虎符合二为一,铭文方能完整,而完整的虎符,才能调兵遣将。 而到晋朝时候,太/祖皇帝祖父名讳正好有个“虎”字,太/祖得天下后秘制兵符,为了避讳祖父姓名,特意去了虎符的老虎形状,改为普通的令牌。 这改制的令牌手掌大小,一改前朝的金玉质地,以上好的红酸枝为材,上为云朵,周边起棱,装饰是回首行龙,下为圆形,中部凹入,从一侧可以一分为二,亦有子母口相刻,中间刻上独有的铭文,再上皇帝尊号,外嵌黄金雕成的金龙戏珠,从外观看去,不似令牌,倒像个御用的荷包。 此物便是信牌。 如今晋朝传至今上这代,这信牌也几经变更。 昔年先帝病重,朝中暗潮汹涌,九子夺嫡,若不是平阳公主智勇双全,半路截杀了五皇子派去偷取信牌并且已经得手的心腹,最终拿到了信牌为今上调兵遣将所用,如今的江山,还不知道由谁来做。 当日肃亲王挂帅出征,调西南驻军直奔北方边境,用的也是今上的调兵信牌。 此物在手。 进可开疆扩土,退可固守庙堂,实在是个重要的不能再重要的东西。 然而让李明远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骤然见到了这顷刻间调动千军万马的信物。 几日前,李二世子李明遥借京郊雷雨为掩饰,前去勘查了那早先就被他们发现不对的陈易两人棺材。 不看还好,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那棺材做的颇有随时毁尸灭迹、玉石俱焚的意图,摆在那就是明明白白的耍流氓,无处不散发着“这东西我有用,但是不现在用,谁跟我抢我恁死谁”的无耻气息。 然而李二世子从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你越弄的如此,我便就要破你的局。 陈紫云的棺材里空空如也,是具空棺,里面杂七杂八地堆了许多书信,都是暗语。 李明遥不比李熹,没上过战场,也没有系统的学习过暗语,自然看不懂,只得先将这点子破纸扔到一边,等到撤退时一并带走。 如此便将陈紫云的棺材搁置一旁,专心研究易家丫头的棺木。 那具棺木简直危机四伏,引线早就埋好,一动就炸,黑黢黢的无声往那一杵,颇有“你不动我我不动你”的霸气威胁。 李明遥对此威胁视若无物,大刀阔斧地剪了引线,小心翼翼地计算了位置,挑了个刁钻的角度隔空翘开了那棺材。 棺木里的味道不太好,易家丫头确实在里面,死的不能再透了。 李明遥是世家子弟,胆识过人不怕死人,但是脾气里到底有世家子弟那种不伸一手从不亲力亲为的骄矜。 胆识是一方面,但扛不住那味道恶心。 二世子险些被那尸体*的气息熏一个跟头,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去看棺材里的东西,也没有亲自下手,只用东西翻开尸体一探究竟,这一探不得了,二世子发现,那*的尸体之下,赫然有一块信牌,直挺挺地藏在尸体之下。 李二公子其实没见过信牌。 没见过挺正常的,把世子爷拉去让他认这东西,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确定,毕竟没有哪家皇帝调兵的东西会随便拿出来,像货郎上街卖白菜一样招摇过市。 市井之间能工巧匠无数,万一有慧眼如炬的能够复刻此物,那简直是灭顶之灾。 到底李明遥没领过兵,更没沾过军权,信牌什么模样,他只有个大概印象,哪怕见过信牌的肃亲王李熹第一眼看过去,也不敢确定真假。 李明遥命人拖着尸体,伸手将信牌取出,发现此物只有半块儿,仍有半块不知去向。 这就更奇怪了,没听说半块信牌也能调兵的。 二世子正在纳闷儿,却陡然觉得不对。 李明遥脑子还算清醒,信牌真假此刻已经不重要,甚至连他为什么有半块也已经不重要,连他为什么会在荒郊野岭一个普通伶人家的早逝姑娘的棺材里,这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信牌本身已经是最大的问题了,肯定有人想经过这个真假不知的东西去达成一些旁人不能窥透的目的。 然而这个人是谁? 李明遥皱着眉头复又将视线落在那棺材里,那尸体之下除了这半块信牌,一看之下生了疑虑,棺材的底部也实在太高了些。 然而等他再一看去,就平白惊出了一身冷汗。 怪不得之前觉得这棺材过于沉重了,重的活像有两个人——棺材底整整齐齐码了一层严实的炸药,那引线就在尸体身上,层连着的机关隐藏在尸体的寿衣里,寿衣宽大,李明遥又被气味熏的整个人都憋屈,第一时间没有发现异常,如今,那引线已经绷起了隐约的力度,再绷一点儿,必爆无疑。 李明遥一惊之下不敢耽搁,抓起那半块儿信牌儿,就准备吩咐手下手脚轻一些将尸体放回去。 然而二世子命不好,那天雷雨交加,虽然雷声大雨点儿小,风却是一点儿都不含糊,冷的人打哆嗦。 李明遥吩咐的话没出口,一阵西风忽然而过,扶尸体的手下猝不及防,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李明遥:“……” 李明遥脑子一片空白,大喝一声,抓了那不长眼的手下就往外跑,果然不到十步的距离,后面就炸成了一片姹紫嫣红。 爆炸引燃了坟坑附近的枯木,轰轰烈烈的烧了一场大火,最后被越下越大的一场雨彻底浇灭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城郊天雷引火之事就是这么来的。 那手下还算有点儿良心,爆炸的时候舍身护了二世子一把,自己背后被火烧伤了一片。 李明遥虽然伤的没有他重,但是都在腿上,变成了一个倒霉催的半瘸。 出师不利,冒险走一回只捞到了这半块信牌。 李明遥思索半天,只好对外宣称,自己的腿是自己没脸没皮看热闹被李明远逮到打得。 李明远只能无语地背了这个虐待弟弟的黑锅。 李明遥将那信牌带回了肃亲王府,交给他爹肃亲王李熹查看。 李熹凭印象,对此物研究了一番,并没有研究出什么有卵用的结果,只好装模作样的派出手下清查蛛丝马迹。 而属下报回的信息,无一不和正乙祠戏楼有关。 这才有了李明远前来正乙祠的前因。 只是这些事,只在李家父子与少数心腹的脑子里,秦风是怎么知道的? 第13章 在秦风那看透人心的笑容里李明远觉得自己全然是透明的,那是一种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思及此,他脸色一沉,复又笑了。 “你勾引我前来,就是为了这个?”李明远的声音温柔的很,表情也无可挑剔,可他已经动了真怒,“都云戏子无义,没想到还有你这般情深意重的,你是替谁卖命的?依本世子看,你这卖的还挺情真意切的。” 秦风就像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悠悠一笑,他的面容在恍惚的灯影里,如梦似幻:“勾引说不上,只不过,既然总要有人来,秦风还是更希望那个人是世子爷……” 李明远皮笑肉不笑,一挑眉稍:“哦?是吗。” “自然是的。”秦风直了直腰,眉目间有一种从善如流的优雅淡定,“不仅如此,在下还准备帮世子爷一个忙。” 李明远就势锁住秦风的动作,丝毫破绽都不露,一点也没有要纵他去留的意思:“本世子倒是不知,你一个唱戏的,能帮我什么忙?美人计?还是给我来一出儿暗度陈仓?“ “世子爷三十六计读的倒熟,不愧是将门虎子……”秦风微微一笑,抬手轻轻勾了一勾李明远的下巴,轻佻的调戏意味十足,“不过世子爷不听戏的传言倒像是真的,不然,肯定不知道,晚之最拿手的一出儿戏,乃是《凤戏游龙》。” 李明远冷哼一声:“本世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爷虽然不爱听这些个咿咿呀呀,但不是不懂,只听过有出戏是‘游龙戏凤’,龙凤颠倒的玩意儿,这世上恐怕是没有。” “世子爷不信么?”秦风轻笑,媚眼如丝,桃花眼中如湾湾流水,一去不复,“这世上确实该有个顺序,也该有个伦常……只不过,在秦某人这里,戏就是戏,秦淮亦能做战场,桃花扇上写兴亡,怎么唱,不过都是我一张嘴的事儿……世子爷,您是要听我唱下去知道个结果呢,还是准备两手空空拂袖而去,就赌这口气呢?” 这话说的真让人来气,听着委婉客气,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 秦风明明白白的告诉李明远,正乙祠不是这么好探的,蒙着眼睛乱撞,什么都找不到不说,引火上身也不是不可能。 开锣登场一幕大戏,你一个外行跟着凑热闹,若是没我给你指路,你连词儿都串不上,更别提搞明白这戏演的什么、为什么演了。 但是这话一出口,李明远觉得活像被人牵着鼻子走。 正乙祠这凭空火爆的戏楼子,竟然和调兵信牌挂上了关系,背后的事情,何止一场大戏这么简单,秦风一语双关,李明远自然听了出来。 听出来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接着听就又是一回事。 当我是谁?李明远憋着一口气咬着牙想,以为让我占这点儿便宜我就顺着你走了? 虽然这便宜占起来应该蛮舒爽的,但是有毒的肉再好吃,也是会死人的。 更何况,李明远压根儿不信秦风。 此人处心积虑地引他上钩,又一口说出背后藏的那么深的东西,可见城府不浅,动机不纯。这样的人,又是个风月场里滚过的伶人,谁知道他笑是真心还是假意,更别提他主动提出帮忙了。 前边儿指不定挖了什么坑等他跳呢。 李明远目光一寒,手下一紧,就要出手给秦风点儿教训。 然而这一下却兜了个空,秦风身段柔软,韧性极强,竟然在两人几乎相贴的距离下,以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灵巧动作,一个虚晃,就这么从李明远的怀里脱了出去。 李明远手下一空,随即一愣,登时有些气急败坏,一拍桌子就要冲上去跟秦风讨教讨教。 秦风不慌不忙地躲在阴影里,朝着李明远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就这一下,李明远眼睛都直了。 秦风居然在他全无知觉的情况下,将他的腰带拆了下来。 怪不得他方才靠那么近! 可怜李明远耍威风都赶不上时候,桌子还没拍完的世子爷本来想雷霆万钧地拍案而起,奈何有心无力——他后知后觉的感到腰间一松,裤子险些掉下去。 若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光腚出场就太他娘的丢人了。李明远想,也不知道底下那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如今,跑到这地方来看戏还是来看我。 世子爷慌忙之间只能去捞裤子,那原本想威风堂堂地拍桌子的手,在半空挽了个优雅的兰花儿,那状态活像是蹿上了天却又没炸开的窜天猴,闷声闷气憋了个瘪子,险些让世子爷抽了筋儿。 秦风修长白皙的指尖绕着李明远的腰带转了一圈儿:“世子爷,您……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李明远捂着裤子,想摆出一张大义凛然的脸,然而动作实在太猥琐,实在跟那矢志不渝的表情不太相配,只得放弃,随后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本世子不喜欢送上门儿的。” 秦风一脸惊讶,那表情拿捏的实在到位带着一点儿埋怨和一点儿自悔,一点儿都不像装的:“哦?原来是这样,都说人有贱性,白来的不要,偏喜欢有难度的。世子爷您也不早说……不过没关系,我下次可以换个套路,保管让世子爷觉得有意思。” 李明远:“……” 还他娘的有下次?! 李明远的火气和丢脸之感纠缠在一起,那感情复杂极了。 然而裤腰带还在秦风手里,他总不能就这么捂着裤裆走出去,那太丢人了他承受不起,同时他也不能撒手让裤子掉了,那何止一个风吹光腚好凉爽。 李明远磨着牙,一字一顿:“你想怎么样?” 秦风一脸得意,桃花眼里满是“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嘴上却依然欲拒还迎地缺着德:“世子爷言重了,在下哪敢让世子爷怎么样。只不过……想给世子爷帮个忙,顺便打个商量。” 李明远气的脑袋有点充血,忍了一忍,恶声恶气道:“说!” 秦风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手中那根腰带一甩一甩的,仿佛他手一松,那轻飘飘的玉带就要随风下楼而去。 李明远的眼神儿一直盯着那根腰带,秦风的手动一下,他就跟着移一下目光,很像那被移动的不调儿吸引了注意的猫儿。 世子爷精神紧绷,浑然未觉,倒是秦风发现了,一摇一摇动的起劲儿,专门逗着李明远玩儿,看着他的样子,话都没顾上说,眼中愣是笑出了桃花十里。 李明远等了半天没等来秦风的交换条件,突然觉得不对,一抬眼,就看见秦风那明显拿他寻开心后得到的笑脸,顿时一脸乌云罩顶的表情。 “秦晚之!”李明远低吼道,“你是不是嫌自己活的太久了!要是你说不出来有用的东西,小心我……” 欠的难受的秦老板终于如愿以偿地把猫逗炸了毛,眼疾手快地将那玉带往身后一藏,果断道:“世子想找的东西,我知道在哪里。” 只这一句,果断让李明远停了威胁住了嘴。 秦风敛眉一笑:“让我告诉世子爷这东西在哪儿也不难,但是,我助世子爷拿到这东西,也该收点儿打赏。“ 李明远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别紧张。”秦风低笑道,“我只是想让世子爷把那东西拿到我眼前来开开眼。” 李明远冷声问:“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自己不去。” 这话问的很到点子上。 秦风的言行不一,实在引人怀疑。 秦风被这么一问,却一点儿没有惊慌,反倒非常坦然,他从善如流的优雅着,淡色的唇角挂着一抹从容的笑:“世子爷,晚之一会儿还要登台的,多少人都是冲着我来的,我不能自己砸了招牌。” 李明远:“……” 他倒是公私分明。 李明远被他这么无耻的答案噎了一下,冷哼一声:“哼,本世子若是不用你帮忙呢?” 秦风耸耸肩,不甚在意:“晚之自然不能强人所难,世子爷想自己找也可以,不过是多花些时候罢了,我信你。” 他说完,多情一笑,如画的眉眼里映出几分不怀好意的诱惑味道,舌尖轻轻舔过他那薄却柔软的唇,笑的像得逞的狐狸。 李明远在他的笑容里七上八下,觉得勾魂摄魄一般难受,却又觉得着了道儿一样的不安,果然,下一瞬间,秦风就维持着他那勾人心魂的表情,轻轻朝李明远挥了挥手。 秦风的手如瓷洁白,简直像白瓷成了精,手指修长,动作也好看,一举一动都像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人。 然而李明远根本无心观察他的手,满眼只瞧见他的腰带在他手里飘,一时眼都直了。 “别瞧了我的世子爷。”秦风背倚雕栏,邪气一笑,“找东西的时候小心点儿裤子,偷鸡摸狗不成,别再被偷香窃玉。” 李明远:“……” 肃亲王世子爷只觉得自己心中哪怕有千言万语,面对秦风,也都汇聚成了一声别开生面的骂娘。 他对秦风怒目而视。 秦风气定神闲,岿然不动。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还是李明远败下阵来。 “本世子答应了。”李明远说,“你!告诉我那东西在哪。” 秦风得意地一弯唇角,附耳过去,在李明远耳边说了几个字。 李明远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表示听到了。 秦风直起身,兰芝玉树一般,俊朗的眉目透着一股子夹在贵气与邪气之间的独特气质,眉眼一弯:“世子爷……没事儿的话,晚之要准备去上妆了……” 他说完,一点儿也不耽搁,提步就走,那步伐快的如惊鸿照影一般,一闪而过,饶是世子爷想要趁机行动,都没有抓住时机。 秦风就是故意的! 李明远简直气急败坏,哪怕拼着最后理智,压低了声音都控制不住那汹涌澎湃的怒意,一句话,愣是吼的连身侧的桌子都震了一震。 “把我的腰带还回来!” 第14章 大锣开场四记头,开戏的伶人一亮嗓,立刻收获了满堂彩。 戏楼子里的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台上。 李明远脸红脖子粗,在楼上气的瞪眼,看戏的心情都成了那一去不复还的东流水。 秦风将缠在手间的腰带一抽,一折一卷,扬手抛给李明远:“世子爷,您的腰带,收好了。”他旋即缺德的勾唇一笑,唇红齿白,怎么看怎么欠抽。 李明远慌忙身手去接腰带,手忙脚乱地赶紧将裤子缠上,刚要跟秦风算秋后账,就听楼下传来“噔噔噔”上楼的声音,只好闭了嘴。 秦风回头一看,居高临下地微微一笑,看上去随和又优雅。 来人似乎是个后台的治事,知道楼上的主儿非富即贵,一时摸不清是谁,轻易也不好往跟前凑,这时远远见着秦风,更打消了上楼的意思,停在楼下朝上问:“秦老板何时出漏儿?” 秦风回首,轻倚栏杆,场面上热闹的锣鼓点儿衬的这人宁静窈窕,长长的眼睫如鸦羽一般,在他那双不尽风流的桃花眼中遮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就来。”秦风遥遥应了一声,打发那治事先走。 回过身,对怒目而视的李明远眨了眨眼,轻笑道:“等世子爷的好消息了。” 李明远火冒三丈,却依然在他那回眸一笑里恍然失了神。 秦风自然瞧见了李明远那一瞬间的怔愣,一句话说完,也不等李明远说话,轻盈一绕,飘然而去。 转眼之间,连背影儿都看不到了。 李明远望着空荡荡的楼梯,终于回了神儿,恼羞成怒地把那方才没拍出去的一掌,轰然拍上了桌子…… ———————————————————————————— 秦风转身儿回了方才为他特备的房间,掩上门,取出铜镜准备上妆,刚将镜子摆正,背后钻出一只面如女鬼的宋国公世子。 秦风从镜子里看到那张惨白的脸,愣了一愣,笑了,头也不回,手上的动作也不停:“你怎么还在?我还以为你去前面儿听戏了呢,刚才回来的时候我瞧见了,林月楼林老板的《打金枝》,你脚步快点儿还能赶上公主贺寿的慢板儿。” 萧禹对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无可奈何,站在他身侧,双手抱臂,皱着眉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秦风那正在描松烟的手停也不停,唇角勾着一抹邪气的似笑非笑:“你想多了,冷不丁见到故人,叙叙旧。” 叙旧……萧禹牙疼的想了想,实在不知道他跟李明远有什么旧可以叙,而且以秦风那股一天不去招猫逗狗儿就浑身不舒爽的劲儿,他跟李明远,单方面戏耍还差不多。 萧禹整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你要干什么”。 秦风在他这样满是怀疑的目光里我行我素,用松烟勾勒着他那双桃花眼娇艳无双的轮廓:“滚去前边儿听你的戏,集秀班儿如今没了陈紫云这现成白使唤的好姑爷,肯定是尚云间去顶那场儿,他若是出场,到时候你给我老老实实派彩头儿,想办法能叫他再马后就叫他马后……别问我什么办法,动动你的脑子吧萧公子,省的你那脑壳子里积的都是脂粉油儿……以及其他的废话你就不用跟我多说了,反正我也不听。” 萧禹:“……” 白支唤人当冤大头也就罢了,这可好,如今连句牢骚话都不让人说了。 萧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欠了秦风很多钱,这辈子才沦落到跟他走这一路的倒霉气数。 再跟秦风这混球儿多待三天,何愁不被气死,就算不被气死,也只能等着被噎死。 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的宋国公世子方才面色惨白,如今面色铁青,比变脸儿的颜色上的还快,半晌才缓过来:“那信牌呢?我去前面顶缸,你在后面压轴儿,你要是早说这么安排,我就带人手来了,现如今,你把我们都安排出去,难道勤等着那东西飞手里来?” 秦风终于描完了眉眼,回头眨眨眼,一笑如绣面芙蓉:“你猜。” 萧禹:“……” 我真该掐死这祸害啊,宋国公世子想,然而他这口气还没等彻底喘上来,就被秦风抬手从屋里推了出去。 —————————————————————————————————— 相比于被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萧禹,李明远的待遇已经要好上很多,虽然肃亲王世子完全不知道这“好”体现在什么地方。 台上一出儿《打金枝》,正唱到公主犹豫去不去给郭子仪拜寿,那扮演公主伶人转着眼珠一脸倨傲,活脱一个刁蛮公主的模样,清脆而唱:“唐君蕊头戴翠冠凤展翅,身穿八福锦绣衣,百澜罗裙腰中系,轻提莲步向前移,公爹今日寿诞期……” 李明远支着下巴皱着眉听台上的公主花样儿作死,心里想的却全是作死的秦风,怎么想怎么一脸阴郁。 若不是今天还有别的事儿,他非得跟秦风掰扯个子丑寅卯出来不可,他李明远是堂堂肃亲王府世子,让一个伶人耍了,传出去要丢多大的人。 虽然他堂堂世子爷跟一个伶人较劲有点儿跌份儿,但是转念一想,秦风这小子也未见的是个真正的伶人,他不仅不是伶人,怕还有别的来头儿,如此这般,也不算掉价儿了。 问题他是谁的人呢? 李明远坐在原地越想眼神儿越深沉,半晌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轮廓分明自成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凭谁看了都有些毛骨悚然。 ……只除了肃王府那些个没眼色的小厮。 见过秦风的那个小厮刚刚才在李明远面前抖了机灵,见世子爷跟秦老板“你侬我侬”,当机立断带人走了出去。 ——没走远,就躲在楼下拐角,随时等着招呼。 眼见方才秦老板飘然若仙的去了,看来这是完事儿了。 虽然这速度有点儿快……但是这也不妨碍他们家世子爷兴致高。 小厮琢磨着李明远刚刚与美人儿“缠绵”过,想必心情正好,正准备上楼拍个别出心裁的马屁,就见他们家世子爷笑的活像黄鼠狼修得正果成了精。 ……这别美出毛病来了吧?小厮想,这万一走火入魔了,回去老王爷不得扒我一层皮? 无论如何,马屁还是要拍的。 小厮不分青红皂白,无论李明远是冷笑淫/笑还是嘲笑,统统当作了春风得意。 他带着人走上前来,殷勤对李明远道:“世子爷,恭喜您得偿所愿啊。” 李明远正满心阴暗的琢磨怎么收拾秦风,冷不丁听见这话,立刻心里一沉,活该小厮的马屁拍上了马蹄子。 满心抑郁没地方发泄的世子爷一掀眼皮:“哦?我得什么所愿了?” 小厮没觉的不对,狗腿道:“那美人……嘿嘿嘿……世子爷,还要小的说么?” 李明远鼻孔看人:“哦……美人儿啊……”话音没落,世子爷骤然发了威,桌子拍的震天响,对着那小厮吼道:“当爷死了呢?!谁让你们自作聪明躲开的?!翅膀硬了不想在爷眼前伺候了是不是?!明天我告诉管家,让你们统统去扫三个月茅房!” 小厮们被世子爷愤怒的情绪糊了一脸,噼里啪啦跪了一地,为首的那个都快哭出来了:“爷……小的冤枉……” 李明远怎么会给他们机会说完,他面对秦风的时候落了下风,此时可绝对不会。 李明远雷霆万钧地拍案而起,吼道:“冤枉?冤枉什么冤枉!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嫌三个月短吗?那以后都不用出来了!” 惨遭鱼池之殃的小厮们:“……” 戏台上的锣鼓点儿紧了又落,公主终于作完了死,郭暧终于喝多了酒,酒气一上头,挥手一巴掌打上了这金枝玉叶尊贵的嘴巴子。 “糊了脑子的蠢货!“李明远应着那锣鼓点儿掷地有声地骂了一声,看看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儿的小厮们,又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台上,霍然起身,一副“这地方真是待不下去了”的死样子。 小厮们见他起身,哭丧着脸就要跟上,谁知李明远双眼一瞪,目露寒光:“谁让你们跟的?啊?谁让你们跟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爷要离你们远点儿透口气儿!你们……你、你、还有你……都在这跪着!好好反省!“ 吼完这一声,李明远看了重新稀里哗啦跪了一地的小厮,倨傲的冷哼一声,一甩长衫下摆,走了。 第15章 李明远发作小厮是真的,要走也是真的。 只不过寻了个由头暂时脱身。 时候与节奏,却是早就掐好的——秦风临走之前,附在他耳侧的交代不是什么废话,暂不论他的真实想帮忙的心思有几分,他说出的信息却是货真价实的,他说了一个时候、一个地方,让李明远前去。 时候自然是该去的时候,地方也自然是该去的地方。 李明远前前后后将这些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总觉得,事情未免太顺利了些。 他曾经也是很傻很天真的相信过天上掉馅儿饼的美事儿的,然而秦风这天字一号儿的大馅儿饼直接砸的李明远眼冒金星,世子爷糊着一脸狗血勉强凑合尝一口,饶它是实实在在的玉盘珍馐,也挡不住那扎嘴的触感和戳心戳肺的牙疼。 是以,秦风将地方指点出来,又嘱咐他踩着什么时候前去,像是十分坦诚地将这些安排和盘托出以后,李明远只觉得这是另一个扎嘴的馅饼儿。 然而,这个扎嘴的馅儿饼到底要不要吃? 李明远一边儿怒斥小厮,一边儿阴沉着一张脸思虑甚重,三思而后,李明远不动声色的眯了一下他那双英气的丹凤眼,非常谨慎的想:管他呢。 于是终于起身而行。 说起来,李明远除了在众人故意面前装傻充愣的时候,多数时间是很有威严的,不仅如此,世子爷其实有勇有谋、文成武就,居庙堂之高便是贤才,处江湖之远就是侠客,只可惜,如今这世道,文不敢出众,武不敢显优,二十年前肃亲王那段无解的经历与皇帝的态度,更像是肃亲王府上一把高悬的剑,父子三人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它劈下来。 因此,世人看见的李明远,多数时候不是替肃亲王府丢人,就是肃亲王府在给他丢人,再宠辱不惊花开花落的风流公子也被这庸庸碌碌的凡尘拖累成了一个俗人。 造化就是这么的弄人,李明远的风流倜傥都是真的,人们已经选择性地看不见;而他那见天喷着唾沫星子吼小厮的糟心模样都是伪装,任谁只看了一次都能口沫横飞的编出一段儿王府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美好”传说。 至于李明远没有真正长歪的原因,这完全是出身使然。 他身上的血统,一半儿流着的是当朝圣上亲弟弟、肃亲王李熹那开疆扩土金戈铁马,一半儿流着的是张阁老家千金那才名满京城的文采斐然,虽然李熹常年是个不靠谱的老牌纨绔,张家小姐又是个满腹经纶正经过头的死板女子,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李明远长成一个流氓一样谦谦君子。 此时流氓一样谦谦君子的世子爷摆着一张谁也瞧不上又生人勿近的脸,大摇大摆地走过满场忙着叫好儿的前台场面,一转身,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拐进了回廊。 —————————————————————————————————————— 正乙祠的回廊分两侧。 一侧是普通伶人们共用的后台,三间屋子打通透,构成了一个占地不小的空旷空间,但仗不住乐师和配戏串戏的伶人多,不小的空间里居然也摆满了吹拉弹唱的乐器和上妆用的行头,戏班子里的人在其中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另一侧就清净的多了,屋子没有打通,皆是单间儿,无论哪一间儿都是紧闭着的,仅供那些唱出了名堂的老板们使用——这名堂还不是小名堂,非九生七旦、四大名伶之辈不得入——梨园行里人数何止数万,别管这个班儿那个堂,这个世家的后辈还是那个名角儿的高徒,这么一个满满当当的行当里,屈指可数的那几个人才算货真价实的“名堂”。 这些人就好像朝廷里的官职席位,多了碍事儿不得力,少了又不够起哄架秧子,谁的那个空出来,也总得名声能力相当的才能顶上。江山代有才人出,才能各领那弹指一挥的风骚,若是顶上的这个人不够得力,在朝堂,倾覆的是天下。梨园行里没有朝廷那么严肃,但若是后辈青黄不接,没落的就是整个行当以及这个行当积攒下来的传承。 幸而如今梨园繁盛,代有名角儿出,还没有出现没落的趋势。其中,这屈指可数的位置,以四大名伶的名头最响,秦风占去了一个,还剩三个,这其中之一,便是尚云间。 不同于秦风那半路出家的,尚云间出身梨园世家,家里往上数几代,都在梨园行里讨生活。伶人出身江浙一带的最多,而尚家祖籍西北,到尚云间祖父这一代才迁居京城。 西北那地方与蛮夷之地接壤,土地贫瘠,无论种下去啥得的都是渣,民风也一向彪悍,活不下去就拖家带口地去占山头,是以特产只有土匪,也不知道尚家如何在这样一个地方别出心裁地入了唱戏这一行当。 一个家族能在一个地方繁衍三代,就基本算得在一个地方扎下了根,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都必将被当地民俗同化。 如今尚家早就脱离了西北之地蛮夷之地的习惯,如果没人提起,仅从外表来看,是没有人看的出尚老板不是京城人士的。 唯有他的名字能引起一丁点儿关于天高皇帝远的西北之地的联想。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可这一点儿联想,估计在所有人看到尚老板本人时,也都消失了个干净。 尚老板出科后,师从名旦孙逸云,后又拜在了梨园大师陈德林门下,天赋极佳,扮相静美,嗓音更是圆亮刚劲,最善青衣戏。 今日正乙祠大开堂会,作为集秀班的顶梁柱,他没有理由不来。 尚老板早早就进了后台,刚坐下,正准备上妆,就听门外恭谨的响了敲门声。 尚云间起身去应,门一打开,见了来人,一怔,立刻探身去看门外有无旁人,直到确定回廊之外再无他人,这才将来人迅速让了进来。 来人是个中年人,有着老生一样板正严肃的脸,却是前不久去了姑娘的集秀班班主易刚。 不久前,易班主在女儿丧仪之事上付出许多,显出了许多憔悴的疲惫之态,经过这些时日,这些疲惫随着时间去了,重新将他的姿态磨成了严肃的阴沉。 尚云间关了房门,回首之间就见易刚这一副阴沉的郁色,犹豫开口:“班主……” 可是没等他说完,易刚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挥手打断了:“小女和陈紫云的棺椁都在那场天火中毁了,说是天火,但是我在火灭之后去看过,那坟茔周围百丈皆是焦土,尚老弟,你说……那真的是天火吗?” 尚云间被易刚如此一问,原本那青衣正宗的娇亮眼神顿时一沉,像是通过眼睛将隐藏在那俊美修长身材之下的原本男子放了出来。 他略一停顿,直接跳过了中间絮絮叨叨的解释,问道:“易兄是怀疑,那东西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了?” 易刚轻叹一声,点点头。 尚云间原地踱了两步,眉头一皱:“是谁?易兄对此可有眉目。” 易刚犹豫了一下:“此事涉及不过几方,首领在京城布置多年,真正想要对付的,也只有那一个……此物认得的人不多,一见之下就能起疑心的,怕是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尚云间明白他说的是谁,转念一想:“可是,我听说,肃亲王府的二世子曾在那天前去看热闹?” “你是怀疑肃亲王府?“易刚说完,似乎觉得有几分巧合的意味,但是转念一想,又摇摇头,“……可能性不大,肃亲王府我们不是没有费心查过,孙大姑娘在肃亲王府近二十年,做的又是当家主母,什么蛛丝马迹能瞒过她去?一个人再能装,也装不出那么长时间,她早就看透了,李熹是个老不正经的纨绔,两个更是儿子一个赛着一个的不着调,长子虽然还有一股子清醒,不像他老子那么糊涂,不过也是个有勇无谋的,二世子就不用提了,那是孙大姑娘身后的独子,知子莫若母,若不是孙大姑娘自己都觉得她这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又何至于连去都放不下心……” 易刚说到这儿,似乎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终于说不下去,又叹了一声:“说来小女的事儿……原是我的孽债,原本的‘孙大姑娘’去的时候,也和她一般年纪……尚老板,有时候我也在想,天理循环自由昭彰,若不是当年……” 这次轮到尚云间一抬手制止了他继续乱说,以防隔墙有耳。 自从膝下幼女身亡,易刚一直陷入一种特别悲悯的情绪中,警惕心已经大不如从前,时而清楚时而糊涂。 尚云间理解他的悲伤,却并非愿意听他的糊涂之言。 按照易刚的逻辑,孙家的事情,算得上是一笔旧债。 孙家祖上亦是封过公侯的世祖,只不过传过几代,已经没落,只有一个不上不下的爵位仍在,唯一的儿子孙决是庶出,按照晋朝的规矩,是不能承孙父这个等级的爵位的。然而没有爵位,就意味着曾经的氏族将会彻底的没落。 更何况,孙家接连出了好几辈儿的败家子儿,祖产田庄商铺早就被前人啃大饼一样的掰了个干净,剩下的这点儿饼渣子别说让人饿不死,喂鸡都嫌少。 孙家内里早就已经捉襟见拙,入不敷出。 真正的孙大姑娘二十岁在上下得了一场大病,不知如何与首领扯上了故旧,首领命人医治无果,就动了别的心思,他给了孙家一大笔钱,解了孙家这暂时的窘迫,代价是要孙家这死去女儿的身份——想要安排一个得力的人顶替这没落家族大小姐的位置,以期日后有用。 孙老头见钱眼开的程度比他那雅号“断子公”的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候别说让他卖死了的闺女,哪怕卖老婆他咬咬牙也能答应。 而当时的孙夫人却是不乐意的,此事一时没能成行,也是孙夫人从中作梗。然而,不到半个月后,孙夫人竟然得了一场风寒,就这么去了。 于是,在首领的暗箱操作下,“孙大姑娘”不仅没有死,还活的风生水起。 后来,今上为肃亲王挑继妃,独辟蹊径地挑上了孙家这破落户,“孙大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后来的肃亲王妃孙氏。 而当初被首领派去处理孙家这桩事,并处理孙大姑娘并孙夫人后事的人,好巧不巧,就是易刚。 这种事只看怎么理解,说好听了叫公平交易,说不好听了,也叫趁人之危。 易刚当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并不觉得如何,如今兜兜转转一圈儿,爱女死于孙决这不是东西的玩意儿之手,这才恍觉天理循环,自有报偿,真是别样的一命换一命。 尚云间知道易刚已经被此事代入轮回因果的联想,很多其他的东西掩藏在这种看似合理的巧合下,他已经根本窥测不到了。 第16章 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冷静之处就体现于此——旁观者的作用一向是在其他人犯蠢时冷静的看他们犯蠢,再顺便嘲笑一下其他人的无知。 尚云间还算比较厚道,他只看看不说话。 然而易刚会当这些事情是意外,尚云间却觉得哪怕是戏文里,都没有如此巧合。 就像当年阻挠首领达成目的的孙夫人,她的亡故是一场有意为之的安排,而从不知内情的人的角度去看,此事虽然意料之外,但最多只能得到一句人世无常。 这些话跟易刚已经没有办法细言了——他听不进去,即使听进去,也不会有更深的考量。 贸然行事,反而会坏事。 尚云间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把这些话原个儿就着唾沫星子都收回去,有那白费力气的功夫不如留着吊嗓儿,只对易刚道:“易兄不必多说,往事不可提。”他说完这句,犹自不放心,正色嘱咐,“继续追查,不要贸然定论,也不要打草惊蛇,千万不能坏了首领大事。” 易刚闻言,稍微从那逆流成河的提起了点儿精神,勉强点点头,见尚云间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心里也稍稍有些明白,干脆顺应而言,用正常的声音讲起了别的:“说来也怪,肃亲王府里,老王爷跟二世子都是戏迷,如今外面这热闹,向来不凑不罢休。可是我听前边儿的两个小子回禀说,今儿个老王爷跟二世子都没来,来的倒是世子爷……他不是不听戏吗?” “哦?”尚云间闻言一顿,“那前边儿的小子知不知道,这个肃亲王世子是捧谁来的?” 易刚摇摇头:“这他们哪知道……不过,倒是有人瞧见,方才秦九爷见了世子爷,又回来了。” 尚云间听见“秦九爷”几个字,半松了口气,又冷哼了一声:“这帮世家子弟年纪轻轻毛病倒不少,秦风那妖妖娇娇的调子怕是最合他们的意思……不过秦风背后至少有一个宋国公世子,这位萧世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年轻气盛,动他的人他必不甘休……让他们闹去吧,闹大了也省的首领在这些不成器的世家上多费心思。” 易刚点头应了。 尚云间打眼瞧着行头,熟门熟路地旋开妆镜前的一盒妆粉,就要往脸上拍底色。 易刚瞧见他的动作,本来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回来了:“等等,尚老板,瞧我这记性,你不提萧世子我都忘了。今天不要出王昭君了,萧世子特意点了您一出儿《乾坤福寿镜》里的《失子惊疯》,指名就要听这个。” 尚云间闻言又是一怔。 尚云间虽然别有身份,但是在梨园行里,他作为四大名伶之一,无疑是当世出挑儿的伶人,其人最善青衣,因为唱腔扮相别有风韵,自开一派,被行内行外尊称为“尚派”。而其中,有两出儿戏被戏迷票友儿们称为“尚派双绝”,一出儿是《昭君出塞》,另一出儿,就是这《乾坤福寿镜》。 今日的戏单子本来是排好的,昭君出塞的故事在这场合儿无疑是更讨巧一点儿,倒霉催的皇帝错失二八佳人,不仅如此还让佳人远走大漠,这样的故事,伶人爱唱,大伙爱听,各自满足了自己那点儿指点江山的小心思,顺道阴暗的发现哪怕是皇帝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更有搞不到的美人儿,各自暗搓搓地找到了心理平衡,皆大欢喜。 《乾坤福寿镜》的故事就更琐碎了一点儿,主要内容是鸡毛蒜皮的内宅争斗,妻被妾诬陷身怀妖孽,逐出家门,历经千辛万苦,生了那“妖孽”儿子,还给丢了。后来“妖孽”被人收养,得中状元,哭唧唧地知道身世后母子相认,这都是狗血后话,暂且不提。 《失子惊疯》是《乾坤福寿镜》里最考验台步与唱功的一段儿,讲的就是正妻丢了儿子后期期艾艾的疯癫无状,而尚云间在此戏跑圆场的台步儿中,有一段儿经典的“三步走”,多少人瞧这一出戏,就为了在这三步儿上喊个头彩儿,以显示自己欣赏水平甚高。 宋国公世子萧禹无疑是懂戏的,他当然不需要谁来专门儿给他演场戏然后掐着点儿喊声好以求有面子。他已经不需要别人给面子,他的存在已然是别人梦寐以求的面子——他已经是四九城梨园行捧客中的捧客,堪称豪客,许多名声还不算大的伶人,皆以萧禹愿意捧场为荣。 但是,这份儿面子在尚云间这儿,其实已经不太适用了。 尚云间在行内地位不低,已经过了需要求豪客来捧的时候,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乐意得罪萧禹。 如果仅仅论听戏一项,萧禹算得上世家公子里脾气好的,歪的斜的花花肠子纵然有,想来也讲究你情我愿,听戏时候的态度也一向是欣赏居多,虽然讲究是讲究,挑剔也是挑剔,但绝对不算刻薄,临时起意难为人的要求基本没有。 虽然临场改戏不算难为尚云间,改的也不是“关公战秦琼”之类闻所未闻的鬼扯玩意儿,但是萧禹不像是做这事的人。 尚云间纳闷的想,这位今天出门的时候别是被驴踢了吧……到底想起什么了突然来这么一出?单纯闲的难受临时起意? 尚云间虽然觉得宋国公世子有这疯魔的可能性,但也只能腹谤。他一皱眉,正要应下,却仍然觉得不对,就像此事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之谜一样,转念一想,陡然想起陈紫云的事儿还是这位宋国公世子捅到御前的。 陈紫云是福庆班儿的人,萧禹是福庆班儿背后的金主儿,他为自己的人出头,看起来合情合理。 陈紫云在梨园行里红的很快,与萧禹在背后的支持密不可分。 陈紫云戏唱的好,戏台之下是个沉闷性子,仅有的那点儿精神都钻进了戏文里,在外从不多说一句话,尚云间与易刚对其观察了许久,基本确定他是个普通的伶人。 当初首领授意易刚去跟陈家结亲,也是看中了萧禹在背后的原因,至于结亲之后,还借着陈紫云的名头或明或暗的搞了一些小动作。 首领的本意是,既然陈紫云和宋国公世子是一体的,那么,那些事情,干脆就算在宋国公头上就好了,某些人怀疑起来,只会怀疑宋国公,甚至怀疑福庆班,而作为亲家的集秀班或者正乙祠,就堂而皇之地躲过了众人的猜测。 之前好几次的动作,都是成功的,直到最后这一次——易家姑娘出事儿的这天晚上,院子里看戏的人之一,乃是当今的兵部尚书,而如今,兵部正掌管着真正能调兵的另外半块信牌。 可是,后来的事儿,满京城都知道了。 此事实在太像意外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一向当狗屁的这个“断子公”孙决,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外来客一样的来这么一出儿狗仗人势。纵然此事牵扯到首领早就想对付的肃亲王府其实很让首领顺意,然而他们折损进去的人命,实在得不偿失。 可是,出事的节点,也实在太巧了。 他们搞小动作搞得太多,一直以为他们的顺风顺水是因为谋划得当。 可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那些“顺风顺水”是有人早就安排好的错觉呢? 如果之前的一切,包括陈紫云,都是有人给他们准备好的圈套呢? 如果,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早就盯上了他们呢? 这个人又可能是谁? 这真是个细思恐极的问题,尚云间平白想出了一身冷汗。 “易兄。”尚云间脸色一白,“宋国公世子……” 易刚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尚云间在说什么,下意识道:“不可能。” 尚云间在这一瞬已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为什么不可能?” 易刚被他一问,也冷静了下来,随即就冒出了一后背稀里哗啦的冷汗。 是啊,为什么不可能,他们对萧禹没有怀疑,不代表萧禹对他们没有怀疑。 “那么……”易刚问道,“要去细查宋国公世子?” 这话在当前就是一句废话,别说萧禹身份尊贵,爹是宋国公,娘是南康郡主,出门儿都要带上浩浩荡荡的一群小厮,哪是想查就能查的,更别提如今事到临头再去倒旧帐,黄花菜都凉了。 尚云间彻底没了埋汰易刚的心情,在心里飞快的盘算一番,眼神一凝:“不必。” 易刚皱眉。 尚云间继续道:“既然萧禹现在就在台下,我们不妨试试他……易兄,把那东西拿来。” 易刚一阵迟疑:“可是……这东西跟丢失的是一副,会中兄弟废了多少曲折,才造出这么一个来。” 尚云间没接话,转身弯腰,从脚边的行头箱子中翻出一块圆形的木牌。 易刚瞧着那木牌有几分眼熟,细看了两眼,才恍然大悟,这竟是信牌的另一件仿制品。 他们费尽周折仿制的信牌一分为二,两者铭文相合,区别只在内里——一个内里是金刻的铭文;另一个铭文镂空,乃是金制的底面,光可鉴人。 如今尚云间手中的这个,铭文是没有的,只有一片铜镜镶嵌在内里,不像个令牌,到像个货真价实的镜子,正是那戏文中最重要的一件儿道具——乾坤福禄镜。 他们倒手这些东西,一向用戏文中的行头掩人耳目,此番如法炮制,旁人是不会起疑的。 除非,此人别有用心。 易刚瞬间明白了尚云间在计划什么,他竟然是想用这东西试探萧禹! 这主意太大胆,与摸老虎屁股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再一细想,又觉得此法甚妙,信牌是假,仿制假信牌,乃是假上又假,如此而言,倘若萧禹神色有益,却也抓不住他们任何把柄。 尚云间与易刚对了一个眼神,笑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虚虚实实,就看谁先露出马脚好了。” 易刚点头,又是一想,开口迟疑道:“……那,那个……” 尚云间又是一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有虚在前,就不会有人去惦记这‘实’了……易兄,此物暂存我处,不必派人看守,也不必多做保护了。” 易刚想想,确实有道理,毫不迟疑的应声去了,再回来,手里多了件东西。 抬头去看里屋的人,只见尚云间已经扮好了“胡氏”的妆,只差一件外衣未着。 易刚将那东西藏进了方才的行头箱子,回身取了青布长衣的戏装,为尚云间穿上。 “尚老板,小心为上。” 尚云间将那镜子收入衣襟,伸手系好了衣带。 戏楼台上,看客们叫好之声不断,锣鼓点儿却从初开始的又急又密,改成了后来的轻缓渐无,最后的高亢一声,宣示着一段儿戏的结束。 另一段儿好戏正要开场。 尚云间走出房间,向仍有一些不放心的易刚递了眼神:“走,你若在此,反而引人怀疑。”他说着,微微一笑,再出声,已经是戏曲中女子一般圆亮钢劲的唱腔,“且看谁失子~谁惊疯罢~~” 两人终于一前一后向着戏台的方向前去。 尚云间登台,他甫一亮相,台下顿时响起震天的叫彩。 易刚也去了回廊的另一侧忙去了。 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李明远悠悠闪出身形来。 “原来如此。”他笑着想,“这个秦风,嘴里倒是还有几句实话。” 第17章 提早出来听壁脚的肃亲王世子在无人的暗处浅浅一笑,眼见尚云间提步登了台,易刚也走的头也不回,回廊里四下无人,李明远毫不迟疑,偷毛桃一般潜入了尚云间方才所待的那处房间,不一会儿,他优哉游哉地从后台绕了出来,顺着戏楼的路返回了他的雅座。 楼上稀里哗啦跪着反省的小厮们居然还在原地跪着,跪的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仿佛要把后半辈子的忏悔都浓缩在这一跪里——忏悔的是什么就不一定了,也许觉得自己没长眼色,也许懊悔自己跟错了主子。 李明远得了手,心情正好,落座儿后故意颇没正形地翘了个二郎腿,一撩眼皮,居高临下地环视一圈:“怎么着?都突然跟地板相亲相爱了?有这给戏楼子擦地板的功夫不如回王府里扫茅坑……一个个的跪上瘾了是怎么着?都起来!” 小厮们:“……” 小厮们面面相觑,一脸牙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懂他们这世子爷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了,只能互相忍着牙疼用缠绵的眼风来交换内心的腹谤。 ……好像我们愿意跪着一样。 ……好像没你发话我们擅自起来了就能不挨骂一样。 ……还有我的爷您是多爱茅坑啊,这时候心心念念的还是茅坑。 一时间,小厮们的面部表情比台子上的戏还要精彩,掩饰在呲牙裂嘴的膝盖酸疼中,纷纷站了起来。 李明远心情正好,手底下这群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做出什么表情都全当没看见,还颇有心情的跟着楼下戏文的锣鼓点儿哼了两句唱词。 世子爷兴致正高,哼的眉飞色舞,他身边儿的一众小厮们,却一个比一个想死——他们家世子爷天生是个音痴,五音缺了六个半,哪怕是高山流水、珠落玉盘、绕梁三日一般的绝妙曲艺,到了李明远耳朵里跟街边儿卖菜的吆喝也没两样儿,顶多听个精神气儿,现如今,这一共两句半的词儿,他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哼在点子上,重开锣鼓的本事一流,肃亲王世子若是凭此功力自创一派,催人泪目的能力绝对更优一筹。 小厮们个个苦不堪言,只恨自己不是个聋子,不约而同的在世子爷的曲声里回忆自己上辈子究竟做过什么恶,要被迫下这魔音穿耳的地狱。 一干小厮们一边儿愁眉苦脸的听着李明远自成一派的唱腔儿,一边儿望穿秋水的看向台上,从来没有这么真诚的希望这台戏快点儿落幕。 然而天不遂人愿,戏唱的正好。 正乙祠戏楼里,显然不止李明远情致正高。 宋国公世子萧禹坐在二楼距离戏台最近的雅座上,与李明远的位置一东一西,遥遥相望。萧禹身后带了四个小厮若干侍卫,还特意配了两个模样俊俏的丫鬟,一个专门负责端茶递水儿捶肩捏背;另一个则是捧了檀木的托盘,上面小山一样的堆着钿头银锭、金叶宝珠,只等萧禹一声好,就抓了丢上戏台子作赏。 萧禹折扇半展,装模作样地露出米南宫题字的扇面儿,另一只手正随着戏文敲鼓点儿,眼睛微眯,随着节拍听的正美,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脸上愣是在这风月楼前熏染出了一种别样的纨绔风流,气质堪堪夹在“斯文”与“败类”之间,可上可下的刚刚好。 台上的尚云间唱的正卖力,慢板儿一段儿唱罢,接了快三眼的节奏,后面那一段儿流水,就是本剧最耐听的部分。 萧禹才不是李明远那听热闹的外行,这里面的门道他认的门儿清,掐着尚云间那三步走,准准儿又高高儿地喊出了全场第一声“好”。 丫鬟捧着那金玉满堆地托盘,单手抓了一把就往戏台子下撒,珠玉珍宝金叶子雨一样的飘了下去,颇有纸醉金迷之感,和这盛世太平的喧嚣皇城格外的相称。 其他捧客见此情形,虽然不敢和宋国公世子萧禹比肩,却也好挣个面子,登时戏楼子里打赏之声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尚云间咿咿呀呀地顺着唱词,却不动声色的打眼观察着楼上萧禹的动静,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这是他的拿手戏,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哪个地方的调门儿该多高,一心两用也应付的来。只是此时,眼神一飘,看向楼上的萧禹,却骤然发现,刚才还在眯着眼做一副金貂换酒状的宋国公世子,此时竟然已经坐起了身,半展的扇面儿收拢,正目光如矩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他瞧。 尚云间心里一紧,险些嘴上也跟着瓢了。 幸好他学戏几十年的功底扎实,才没被漂移的心神拐带歪,恰好台步此时要转向另一边。 尚云间外表镇定,内心却不知为何有些慌忙,忙转了台步,避开了萧禹的视线。他在台上暗暗定了定神儿,又复合计一番,掐算好了剧情和戏文,步伐和腔调儿,拿定了主意将那“福禄镜”顺应着戏文发展亮在了台前。 台下众人的表情在尚云间眼中一闪而过,好奇的、赞赏的、欣喜的、兴奋的、高亢的……千般人有千般姿态,一一在尚云间眼前过了眼。 他最后挑眉,辗转一望楼上,萧禹的面目赫然清晰地出现在他别有用心的视线里,萧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已然加深了,一侧的唇角已经不明意味地勾了起来,心照不宣一般与他两相对望,他此时居高临下,那表情绝对不是欣赏,更像是锁定了猎物的猎人随时准备收网,那刻意夸大的纨绔之色也早已不见,背后那带着正气和贵气相交织的寒意陡然露出了端倪。 尚云间觉得自己隐约看清了萧禹那笑容背后的伪装。 宋国公世子果然有问题! 不过还好,他们之间无形的对弈还没有摆到明面上,尚云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禹背后的人,几个小厮脚步沉重,明显是全无身手的普通人,两个丫鬟更不用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那几个侍卫…… 尚云间犹豫了一下。京城权贵人家都会养着一些高手,具体身手如何,轻易不会在外人眼前露。萧禹的侍卫若是不出世的高手,如今倒不得不防了。 刚想到这里,他就发现萧禹不动声色地和他对了个视线。 尚云间一怔,萧禹一笑。 一切都仿佛尽在不言里。 配戏的角儿此时掀开后台的帘门登台而来,亮相也博了台下众人一声好儿。 而尚云间一时只需要架势,便趁着此时偷偷向后台之处无声瞧了一瞧——果然易刚就站在那里。 戏台的帘门设在一侧,从前台看过去是轻易看不到后面的,只除了台上和几个刁钻的角度能看得清。 尚云间反应很快。 他已经确定萧禹动机不良,却也不能立时去打草惊蛇,只能先暗中部署保护的动作。 他隔着戏台,用眼神和易刚交换了一个彼此才能看懂的复杂信息,心里却暗暗盘算,这出戏是不能无限制的拖延下去了——铤而走险的唱一出儿空城计固然高明,却也只有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尚云间在台上十几二十年,卖得力,耍得滑,当机立断,与配戏的伶人递了个眼神儿,就准备好了下台而去。 那伶人是尚云间最机灵的弟子,收到眼神就知道他要做什么,立刻心领神会地兜圆了场。 尚云间这点儿小心思瞒不过懂戏的人,放在平时何止要砸招牌。 只不过今天例外,下一场压轴的乃是秦风,这时机就变成了刚刚好。 众人本就一门心思等着秦老板亮相,就算有不那么着急的还有心思来思量,却也觉得合理,纷纷在脑子里就为尚云间找到了理由——一来,不那么卯着劲唱全场是给秦风面子,不想被人说抢时候;二来,秦老板风头正劲,同为四大名伶也要分个先后,饶是尚云间也要避其锋芒。 尚云间早就料到了众人会怎么想,下了戏就直奔后台而去,路上与准备上戏的秦风擦肩而过,往前走了几步,没成想又被萧禹拦住了。 萧禹似乎刚和秦风说过话,手里还拎着方才那价值千金的折扇,手指白皙修长,贵气肆意,带着一脸虚情假意的笑容,柱子一般严丝合缝的杵在尚云间的去路上。 扮戏的伶人不行礼,这是安太后时候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萧禹哪怕是勋贵之后,在地位上也不能越过安太后去。 尚云间面对萧禹,不必行礼,招呼却是不能不打的。 尚云间忙上前陪了个笑脸:“萧世子可是稀客,您一来,蓬荜生辉啊。” 他嘴里的话说的恭维,头也低了一低做出恭敬之意,实际上,眼神已经越过萧禹,看向身后的走廊。 易刚在萧禹身后无声的将门开了一道缝,摇摇头,示意尚云间屋内无人来过。 尚云间稍稍定了定心神。 萧禹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又像是看见了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一挥手,爽快地笑道:“尚老板客气了,本世子今天临时起意,就想听尚老板一段儿福禄镜,上台前改戏。特意来和尚老板道个谢,满足了萧某人这段儿讨人嫌。”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讨厌啊,尚云间想,但是话到嘴上就成了恭维。 “世子说的哪里话。”尚云间道,“以您的贵重,想听尚某这不登大雅之堂的俗音,是您抬举。” 萧禹自然不会把他那自谦之词当真的听,折扇一展,悠悠一笑:“尚老板若是俗音,整个儿梨园行的戏可都没法听了。” 尚云间点头忙说不敢。 恭维的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再说就虚假太过。 尚云间与这些权贵交往的时候甚多,自然懂得分寸,低头一瞧,自然地转了话题:“世子这扇子可是出彩儿,方才在前台尚某就瞧见了,可是米南宫的题字?” 萧禹像是没料到他会提起这扇子一样,仿佛一直拿这扇子抖威风抖气派的不是他自己,听尚云间一说,这才恍然大悟一样的刻意拿出扇子给人细瞧:“哦您说这个,这是我一个朋友送的,随手拿出来的玩意儿,他给我的时候啊,神神秘秘非说是米南宫的真迹,我那一众狐朋狗友都笑他打了眼,可没听说米南宫还会写扇面儿……来来来尚老板瞧瞧,听说您书画也是行家,给我鉴赏鉴赏这墨宝,若是看出来个所以然,我正好拿去打我那朋友的脸。” 尚云间心知这群世家公子平素喜欢这些,即使他真看出来真伪,也不能嘴上贸贸然地说,只好左右逢源:“米南宫个性怪异,人称‘米颠’,旁人眼光在他眼里都是世俗,世人说他不画扇面,他也许偏偏就画过扇面也说不定……至于真假,世子又抬举我了,尚某不过识两个字,无事时好涂鸦一副哄哄膝下稚子,若是论古今戏文,尚某还敢腆着脸细说一二,这等大家之作,尚某哪里敢在世子面前班门弄斧。” 萧禹一笑,拿手点点他,神情里分明在说他不讲实话,嘴上却没有追究的意思,更是不难为他:“罢了,米南宫自己就是个作假弄虚的行家,刻碑临字以假乱真又以真乱假,也是个奇人。” 萧禹这话说得自然,尚云间却听的眼皮一跳,抬头看看萧禹,那人正神色自然地瞧着扇子,像是认真显摆这不知真假的东西一般,全无其他意思。 尚云间却觉得他话里有话,脸皮不由得紧了一紧。 萧禹看够了自己的扇子,无所谓地全展又全合,与初见时那半开折扇的小心完全不像同一个意思:“米襄阳去了千八百儿年,皮囊都不知在何处烂成了渣儿,留下来的东西更别提了,不过一个玩意儿,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尚老板您说是吧?” 也许说者无意,奈何扛不住听者有心。 这话说到了尚云间费力掩藏的心事,尚云间心里陡然一沉,脸上却没有带出来,只连声应是。 萧禹听的却像很高兴,折扇合拢一摇,递到了尚云间眼前:“这扇子就当本世子今天讨人嫌的赔礼了,虽说真假不论,仿的总归也好,只不过,爷这身份拿着到处招摇总归不好,传到我爹耳朵里怕是打死我这败家子儿的心思都有……宝马赠英雄,珍珠送美人儿,尚老板是当世书画大家,这东西就当是个玩意儿,尚老板别嫌弃。” 话说得客气,尚云间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讨人嫌的萧禹碎嘴子说了半天,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这东西是假的,爷看不上,赏你了,拿着玩去吧别作妖。 ……就是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假”。 尚云间转念一想,心思却定了一点儿——无论哪个假,他说了看不上,代名词就是“爷没拿”。 那么他的东西就是安全的。 尚云间忙宽了宽心谢了赏。 前台顿起锣鼓,紧接着就是喧天的叫好儿。 显然是秦风上台了。 萧禹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走了:“哟,秦老板的第一声好儿我没叫上,这可不行,我得瞧瞧去…… 走了走了,尚老板回见。” 说完,也不等尚云间行礼,像是真的分外遗憾一样,着急上火地走了。 ……这败家子儿说风就是雨。 尚云间哭笑不得,不过总算得到了机会和萧禹各走各路。 待萧禹走远,尚云间也终于回去。 一开门儿,就见易刚坐在阴影里。 尚云间点点头,示意他已经应付过了外边儿,也不理易刚,径直去翻藏那信牌的行头箱。 易刚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藏东西时故意将原本整齐地内里翻的乱七八糟,那半块儿信牌就这么横尸一样随意地戳在其他不知作用的行头里。 尚云间扫了一眼,松了口气。 “怎么翻的这么乱?”他小声道,“不过算了,这样也不像正经东西,恰好。” 不料易刚却闻言一怔:“什么乱?” 尚云间疑惑道:“箱子都快穿了底儿,别的不说,这里可是真有传下来的行头……易兄你也忒不小心。” 易刚神色更异:“怎么会?我不可能这么没分寸。” 尚云间心里咯噔一声,登时反映了过来,立刻去看那箱子里的信牌,心立刻凉了半截——那哪是信牌,分明是他在台上亮过的道具。 他下意识一摸衣襟里,果然,藏在那的镜子不翼而飞了。 第18章 后台的兵荒马乱是意料之中的,饶是尚云间与易刚反应迅速,也不敢在这权贵云集的场合漏出什么大的端倪来,哪怕他们有天大的心,那些小动作只敢背后搞——他们自己亏着心呢,此时大张旗鼓的闹,岂不是不想活了? 尚、易两人百思不得其解,那东西究竟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弄了去的。 ———————————————————————————————————— 后台的慌乱完全没影响前台众人听戏的心情。 秦风一出场,前台众人瞬间陷入了一种迷乱的癫狂,若不是大伙儿还都勤等着听他一段儿唱,还能暂且地压着声音,不然叫好的声音几乎要将正乙祠的天窗掀了。 秦风今日出的这段儿戏是《天女散花》,唱词祥瑞,身段儿又美,节奏由慢而快,据说秦风素来偏爱其中那一段儿短短的云路,登台的时间并不长,却无一处不考验功力。 戏这东西,和感情一样,精贵不精多,每一个细微末节都到位了,才是最难。 而秦风无疑在这一点上拿捏的最好。 李明远在一群满脸生无可恋的小厮们中间端坐,显得心情尤其好,旁若无人地自台上远望而下。 秦风在戏台上似有所感,抬眸回望而来。 他作天女的扮相,着一身脱了的霞帔方露出的精致的古装,单色衣底,深色花纹,衬托的他整个人仙气脱俗。云鬓流苏低垂,胸前两根丽色的绸带像是有了魂灵一般在他手间,舞的别有妖娆;他头上一套玺玉镶嵌的珠簪,远远瞧着都能看出做工精细已极,在光下烨烨生辉,那一双松烟描过的桃花眼明媚殷红。 万紫千红,国色天香,都凝聚在了他那朝着李明远抬眸一笑的一双眉眼里,精绝无伦。 李明远被那犹如实质的眼神看得瞬间失了神魂,恍恍惚惚地想,怪不得这满四九城的优伶竟没有人比得过他去,抛去别的不论,这人长得太够味道了,一颦一笑都足够惊扰人心的。 只可惜,来历不明,又太精。 台上的秦风像是对李明远的心思一无所知,悠悠而唱。 “……满眼中情妙景灵光万丈,催祥云驾瑞彩速赴佛场。” 这已经是最末一句了。 台上的“仙子”萧飒御风,飘摇而去,身上丽色的带子舞出一串套环纹,舞若蛟龙,魂梦相逐,长虹一般落了幕。 台下顿时沸腾起来,李明远不动声色地起身就去……无奈一时没去成。 他肃亲王府真是疏于整治,手底下一帮子蠢材连看主子脸色的眼力见儿都没有。 李明远身后的小厮们以为他听完了准备回府,如蒙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就要跟,却被世子爷一个堪称凶恶的眼神盯在了原地。 小厮们:“……” 好吧,不跟就不跟,这么凶是做什么…… 小厮们纷纷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然那就这么巧,怎么总能赶上他们家这位爷尥蹶子呢? ———————————————————————————————— 今日的戏到此就散场了。 外面鼎沸的人声真是给足了秦风面子,若是换了其他人,顶着这热浪一样的热情难保不会反个场串一段儿别的。 而秦风在这方面极有原则,任外面热闹得烟火焚天,也向来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天王老子来捧场也挡不住他要休息的决心,该走时从来走的坚决,让人回味着方才的绕梁音,却又不知何时才能再做一次知音,很是抓耳挠腮。 后台里众人来来往往热闹的别提,见秦风下台而来,纷纷压抑了一下惊慌的表情,纷纷向他打招呼,脚下的步履却是匆匆的。 秦风一点儿下了戏的疲惫神色都不见,一双眼睛透着水光潋滟的明亮,面色如初,明知故问:“怎么一个个都慌里慌张的?出事儿了?” “没……没有。”被他逮住的一个小学徒硬挤出一个假笑,“秦老板您今日辛苦了,快去歇息吧……” “我不累啊。“秦风的桃花眼含笑捎了他一眼,“还是你们爷嫌我唱的不够时候?” 小学徒:“……” 谁敢嫌您唱的短啊我的秦老板,您上台吊一嗓子落俩唾沫星都有人会捧说是唱的字正腔圆…… 小学徒知道自己说话说的太敷衍了,却不料遭秦风如此调侃,含糊过去或者重头找补都不合适,一时显的支支吾吾,正硬着头皮要恭维两句,反倒听见秦风闲闲地自己接了茬儿。 “嫌短也没用。”秦风一脸“你奈我何”的轻狂,那一脸浓厚的粉彩竟然也没盖过他那分外凸显的表情,“今儿就只有心情唱这么点儿,不服憋着。” 他说完,轻盈一闪身飘然而去,那身姿快如风电,倒真如降下凡尘来散花的九天玄女,一转眼就不见了。 ……他怎么就能红这么多年还没被人打死呢? 都是因为长得好吧…… 小学徒揉揉眼,又看看秦风离去的背影,几乎已经消失在转角儿了。 那非人的速度,他只当自己看错了。 —————————————————————————————————— 秦风带着这一脸遭人恨的似笑非笑回了那专门预备给他的屋子。 屋子里空了不少——本来就是刻意为他上台而搬来的东西,见他没用上,又绝对不可能再用,便被底下人熟门熟路的原样抬了回去,只留下最后两个空箱子,等他将这身行头收回去。 秦风手指修长白皙,一副身尊玉贵模样,从来不干粗活儿,别人眼里价值万金的首饰和戏服一类的行头,到他眼里仅限于不弄坏了就不错。 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吃这碗饭,却拿吃饭的家伙不当一回事儿。 秦风瞧着镜子里自己那卸了妆的脸,微微一笑,像是觉得自己形象终于适合接待人了一样:“世子爷可是小时候的游戏没玩儿够?这么喜欢躲猫猫。” 李明远从他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无声站了出来,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带着一万个不情愿,僵硬的出现在镜子里,更因为光线问题,整张脸显得有点儿黑。 秦风并不回头,早就料到了一半微微眯了眼,像是等着李明远有所表示才肯有所回应。 李明远皱眉,唇角抿得死死的,负手而立,惜字如金:“秦老板。” 秦风一笑,起身点头道:“世子爷一言九鼎。” 李明远瞧他这幅样子就牙疼。 方才开戏之前,秦风附耳与他说了短短两句话,最后交代,事成之后,在此等他。 李明远当时光顾着置气,只顾得上吹胡子瞪眼睛,没来得及回答说应还是不应。 后来得了手,心情正好,想起此话,觉得理所当然需要前来。 然而等到进了这屋子一想,觉得自己有点儿老实厚道地过了份——他堂堂肃亲王世子,听一个伶人的话让来就来让走就走,当自己是什么?猫狗吗? 这年头,猫狗都养的有气性了,没个酱骨头小鱼干,连叼都不叼你。 猫狗不如的世子爷回过闷儿来,赌气想走的时候却又来不及了,秦风这货已经慢条斯理的进了屋。 李明远憋气地躲在暗中,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 只见那姓秦的祸害回来卸了妆、换了衣服、还臭美地照了半天镜子,这才开口请他出来——感情他早就知道李明远一定会来,此时正在屋里,偏就是不开口,等到他忙完了手底下那些闲七杂八的琐碎事儿,才露出一点点儿迎客的意思。 遇上这货鬼神都要发怒了……李明远想,但是,他此刻不想追究这个,更想知道秦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敌友未明,贸然动手都捞不到什么好下场。 “本世子依言赴约。”李明远冷着脸道,“不知秦老板有什么事。” “咦?”秦风眼尾扫他一眼,“世子爷不知道?” 李明远自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调兵信牌一事非同小可,肃王府有自己的考量,不知秦风是受了何方人士差遣,要在这事上插这么一杠子。 但是调兵信牌是绝对不能落入旁人之手的,且不说此物真假,只凭如今肃王府里那半块儿,就足够让他们府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此时信牌真假与肃亲王府的初衷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这种东西,要么一件不剩,就当此事从没有过,让它消失在庸碌红尘里,彼此干净;要么就留全套,用时全盘推出,再无人能奈何。 然而具体如何,李明远在没有和李熹商量之前,是不能做定夺的。 李明远又不是真傻,此时经此一问,大义凌然地厚着脸皮坦诚道:“不知道。” 秦风上下打量他一番,了然一点头,弯着一双桃花眼定论道:“世子爷装傻充愣的模样,颇有我当年的风范。” 李明远:“……” 好想骂娘啊。 李明远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已经抑制不住洪荒之力地冒了出来。 “你……” “别上火,别上火。”秦风笑道,“本来如果世子爷再有诚意一点儿,晚之就会让世子爷少心塞一会儿的……” 李明远:“……” 李明远心说,你也知道你自己是个让人心塞的货啊,我要是再狠心点儿你这会儿已经被打包塞进棺材了。 像是看出了李明远心里所想,秦风微微一笑,从表情到身姿都是无比淡定的优雅,仿佛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他那全局在握的从容。 他就这么维持着不慌不忙的姿态,退后半步,从袖口错出一块木牌,在李明远眼前摇了摇。 李明远被他摇的心烦,定睛一看,整个人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去摸胸口,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胸口已经空了,原本藏在那里的信牌不翼而飞。 “本来想等你回来王府后再自行发现的。”秦风无辜道,“但是世子爷你太无耻了,所以,就让你早点知道好了。” ……而且特娘的到底是谁比较无耻?! 李明远气的想笑,说不生气是假的,却分外冷静地逼着自己强压下来:“秦晚之。你想要什么?无非是条件,说出来本世子可以考虑,但如果你认为耍着本世子玩儿是没有代价的,你真把我想的太好打发了一点。” 秦风自如一笑:“哦?是吗?” 李明远一顿。 秦风无法无天地凑近了几分,伸出那双修长的手顺着李明远英挺的下颚划过优雅的弧线:“我就是欣赏世子爷的不好打发。” 李明远面色一紧,一把捏住那放肆的手,力道大的像是要挫骨扬灰一般:“你玩什么花样?” 秦风手上那被捏住的部分很快在青白的边缘泛出一道淤红,而他本人表情轻松得像恍然未觉。 “世子爷。”他笑说,“秦某邀您来票一场大戏,如何?” 第19章 正乙祠戏楼连天的大戏最终是没有唱到最后一天。 这次总算不是因为走水或者人命官司这等晦气事儿,倒是因为朝廷来了客人。 说是客人,但是“客人”这俩字,朝廷说起来是不情愿的,官方的说法,叫做“藩属”。 这次来的属国还是个刺头儿,来自西边的蛮族,此番,正是他们派来了个王子,入京朝拜当今圣上。 可惜日子选的不巧,正是正乙祠戏楼这大戏闭幕前的最后一天。 蛮族王子要从西门儿而入,城西这一片地界儿在那日全部都要禁卫戒严,今上派了皇长子做使者代为迎接。 皇长子今年十八,是长非嫡,向来为人谨慎,兢兢业业地从他父皇手里接过这差事儿,提前两个月就命人在京西开始布防,到了蛮族王子入京这日,更是命人早早开了城门净了街道。这般小心,别说那边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的唱大戏了,连只老鼠想从西门儿过,都得被当街乱棍打死。 如此情势之下,家国为大,朝廷为重,什么都得为此让路,区区一场戏,当然是唱不成了。 京城百姓也无奈,在国事上却也不敢妄议,只能纷纷郁闷着从看戏转去看蛮子,憋闷又坦然的地拿蛮子当猴儿。 皇长子瞧到礼部报上来的仪程,又听说老百信准备拿蛮子当猴看,顿觉压力山大,谨慎又谨慎地吩咐底下人多加了三层布防,更令准备看猴、哦不,看蛮子的百姓不得接近仪仗六尺之内。 皇长子本意并不想扰民,但是是个难得的清醒人,仔细想过很多次,对付蛮人,还是得小心着来。 不怪皇长子处事谨慎,全因为蛮族人不好惹,昔年在关外的时候,杀人放火抢女人这等野蛮之事简直就是蛮族的日常娱乐,从晋朝还没入关的时候,他们就雄踞在西边儿虎视眈眈,一言不合随时准备尥蹶子。 这群蛮人,打仗不要命,个个凶狠,所占的领地又确实太贫瘠了些,年成不好的时候又实在养不活自己的族人,幸而这群化外之民活的糙,书也读的少,因此脑子都不算太好使,只懂得打砸抢烧地去犯晋朝的边境,阴谋诡计玩儿的实在有限,但即使这样,早些年的时候也已经是晋朝的心腹大患。 太/祖皇上千古一帝,一代英豪,问鼎中原后用了十年稳住了千里河山内外,先后嫁了三位公主去蛮族,又给朝廷争取了小十年的修养时间,最终御驾亲征,挥兵向西,把这群时不时就来讨便宜的蛮子打得哭爹喊娘,边境难得平静了十几年。 太/祖去世,后来的圣祖皇帝也不是好惹的善茬儿,但是,四境之祸就在那时方开始慢慢凸显,东西南北皆是隐忧,朝廷不能只顾一边儿,对西边儿的蛮族,纵然没有放任它做大,却也确实没有心力一棍子打死省得他死灰复燃,只有连打带养,就这么养出了后世一个祸患。 如此几朝,直至先帝末年。 先帝缠绵病榻,朝纲乱象渐生,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开始了“你绊我一脚我捅你一刀”小流氓打架一般的的漫长夺嫡,大部分心思都用在防着兄弟背后使坏上了,什么边境什么内忧,在这群败家子儿眼睛里,全都不如金銮殿上那个金灿灿的座椅子。 这终于让这蛮族终于得了好时候休养生息。 再后来,平阳公主夺信牌,今上顶着“救驾勤王”的正统之名得登大宝,即位后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一溜各怀鬼胎的兄弟们,这才终于腾出了手来对付西边儿这群蛮子。 再往后说,就是肃亲王挂帅出征远征西部的事儿,肃亲王虽然受了伤险些玩完,但军工战功是实打实的,蛮子被打的鼻青脸肿,从此自称属国,岁岁纳贡,老实地恨不得跪地吐舌头装哈巴狗。 这一老实,就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山河故里,难得的家国安宁。 可是,这安宁是真的吗? 人人都觉得蛮族是被驯服了的狗,却不是谁都忘了那本来是吃人的狼。 而蛮族可谓是晋朝属国中最傲慢的一个了。 在晋朝,无论哪个属国邻邦派人前来觐见,都要对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礼,偏这群蛮人一膝盖都不弯。头两年刚被打服帖的时候还好一点儿,当年礼部的人连讲理带恐吓,引经据典口沫横飞,都愣是全被这群蛮子当成了放屁,最后不知道蛮族使者团里的一个人对他们那劳什子使者说了句什么,这使者才不情不愿地双膝跪倒,不等今上发话,就径自站了起来。亏的皇上知道这群东西都是什么脾气懒得追究,又正是占足了先机的时候,也就没怪罪。 如今这些年,蛮族虽然每年都要纳贡,时不时还要给皇帝送来个公主,一个比一个丑的辣眼睛。 别人家献公主都挑齐整的,样貌不说出众也都别有风情,比如出美人儿的李朝,送来的公主郡主都得了皇帝青眼,在后宫好好儿的做着娘娘争着宠。 偏只有蛮族审美独特,送来的公主个个儿膀大腰圆,远远一看像根又白又瓷实的汉白玉墩子,大腿比皇帝的腰还粗,更有一位才艺特别出众的,一见面儿就给皇帝表演了一出儿倒拔垂杨柳,可怜了东苑行宫里的安安生生长了百年的老柳树和吾皇那被惊的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 皇帝实在消受不了这鲁智深一样明媚的女子,又不能怠慢了这蛮子公主,空显得自己小气,只能随手丢给近臣以示恩宠。 然而这恩宠太刺激了,满朝文武,公侯权臣,谁们家得了这恩宠,都纷纷觉得自己可能早就失了宠,连夜分析了一番皇帝此举的用意,满心觉得自己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皇帝,皇帝这是在借刀杀人,更有甚者,回家就写了折子请辞,已经准备带着一家老小该卷铺盖,从朝中滚蛋了。 且不说晋朝的栋梁们和吾皇被这些蛮族公主搞得多么心塞,蛮族倒是很滋润,送过来的公主们一个个儿很受优待(废话!阖府上下就她吃得多还没人打得过她),更因为与晋朝多年没有战乱,已经早不是二十年前那被打进泥里的落魄时候了。 想来当年他们就能那般不知好歹,如今他们内部缓过来一口气,眼睛越发要长到脑袋顶子上了。 今上受过若干蛮族公主的惊吓,对这帮蛮子采取“眼不见心不烦”的策略,只在紫光阁草草露了一面了事,对于蛮族王子,除了他那些假意恭敬的废话,一个字儿都没打算听,就随便寻了个由头,起驾回宫歇息去了。其余的事儿,从接待到扯皮,一律甩给了皇长子。 紫光阁的筵席倒是山珍海味,为了照顾蛮族的饮食习惯,还特意吩咐厨子添了烤全羊等菜。 蛮族人吃的不亦乐乎,晋朝一众官员,从皇长子往下,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 宴席罢后,按照仪程,还安排了观戏。 皇家看戏一般都在畅音阁,只不过畅音阁设在内宫,此时拿来招待一群别有用心的属国来使显然是不合适的,因此礼部和内务府升平署一商议,决定把戏台子搭在了西苑。 宴席上,除了倒霉催躲不开的皇长子,一众公侯子弟都是被今上点名去作陪充门面的,宋国公世子萧禹也赫然在列。 朝廷的饭吃的不好消化,萧禹在宴席上吃了一肚子气性,千辛万苦地盼来了去看戏的好差事儿。 满京城都知道宋国公世子是个戏迷,自己就捧着戏班子,哪个角儿哪段儿唱的好,这位爷门清儿,甚至南府里好多出身民间的艺人,都有萧禹的引荐之恩。 南府管事儿的是内务府里派出来的,年轻时和伶人们在一起混久了,仔细看,依稀还能看出那独特的一种透着脂粉气的眉清目秀,只是如今上了年纪,那点儿清秀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 此人姓陈,底下人称他陈管事,背后却又都笑话他是个二倚子。 这陈管事倒是与萧禹有几分渊源,昔年他在内务府里被挤兑的混不下去险些去跳井,倒是萧禹路过瞧见了,命人拦住他不准他寻死不说,还赏了他一碗饭吃。 这陈管事为人虽然娘唧唧不大气,心里却是有大是大非,后来他在南府混出点儿名堂,却仍旧惦念萧禹那“一饭之恩”。 萧禹先前能往南府里引荐伶人,背后跟着操持的,都是这陈管事。 萧禹在宫宴上吃了一肚子火儿,只感觉蛮子爱吃的那些个羊肉格外的上火,更兼他实在懒得看那群蛮子臭不要脸地吹牛耍横,干脆溜达到西苑后台去消食,迎面就瞧见了陈管事。 陈管事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眼睛笑的眯了起来,远远见到萧禹就迎了上来:“萧世子一向可好。” 萧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句,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唔……还成,今儿怎么你在这儿?” 陈管事只笑,不答言。 萧禹这才心不在焉的回过闷儿来:“哦,爷糊涂了这是,可不这摊子都得你盯着。……怎么样?今晚上是哪出儿?鼎盛春秋,还是劝善金科?” “今儿个是杜老板的昭代箫韶。”陈管事应声道。 萧禹点了点头,抬头就想往后台溜达,却被陈管事儿唤住了。 “爷……”陈管事儿看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爷,秦老板来了。” 萧禹一怔,说不上意外还是不意外,只是问:“他这人一向懒,热闹都不爱沾,今儿怎么勤着往这儿凑?他要上戏?” 陈管事儿陪着笑:“哪能啊,您还不知道这位,千金难买一句他乐意,这时候,谁敢请他来唱戏。” 萧禹回想了一番秦风的素行不端,觉得陈管事说的甚是有道理,却也一时拿不准秦风这又是要整什么幺蛾子。 这在秦管事面前是不好明说的,萧禹不废话,直接道:“他在哪呢?带路吧,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陈管事就等他这一句,忙摆出个请的姿势,引萧禹向后台而去。 两人行至半路,有一搭没一搭的正说着,忽然见前面气冲冲着急上火地窜过一个人形的炮仗,这炮仗一样的爷满面怒气,也不知道跟谁憋出这么大的火儿,若是让他逮到了人使劲发,天都要被他烧出窟窿。 此人在萧禹眼前一晃而过,快的活像准备上天的窜天猴,没等萧禹出声,只给萧禹留了个后脑勺当念想。 萧禹瞧着那后脑勺,愣了一愣,这人他认识,正是前些日子刚被他找过麻烦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 只是这什么日子,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第20章 秦风想请李明远票的这出儿大戏,就在今夜。 相比于李明远的火急火燎,秦风永远都那么气定神闲。 西苑这里原本没有足够大的戏台子,都是专门为了招待蛮子而特意新搭的。 戏台子下面权贵云集,在蛮人面前,也不能丢了朝廷的脸面,因此工匠们卯足了劲头,使光了十八般武艺,硬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搞出来了一副雕梁画栋的富丽堂皇,任谁看了都称奇。 而在蛮人和亲贵们都瞧不见的后台,这条件就马马虎虎了。前台瑶池宴众仙,后台荒凉的可以写上挖坟掘墓的怪谈,也是稀奇。 秦风却对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难得他老人家并不嫌弃,此时正面带笑容,悠闲的在后台左瞧瞧右看看,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他一派悠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优雅的贵气,不慌不忙的姿态与忙着上装更衣乱作一团的伶人们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前台是满朝亲贵、皇亲国戚,再加上一群号称朝廷贵客的不讲理的蛮子,秦风一不是来听差,二不是来票戏,三不是个正经身份,名不正言不顺至此,他就这么大爷一样游手好闲地在后台懒散着,竟然也没有人来拦他。 偏偏所有人看到秦风出现在这里,居然也都见怪不怪,他含笑哼着调子信步前行,时不时还会遇见几个梨园行里的点头之交,规规矩矩地到他跟前来,作揖称他一声“九爷”。 他是梨园行里一朵奇葩,红的快,地位稳,后面站的是看不见也瞧不懂的背景,任谁都不愿意得罪他。 李明远从远处就瞧见了这仿佛逛自家后花园一样的人,故意不肯上前称呼,拿乔等秦风先来见礼,可一连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秦风那边儿已经和第三个人谈笑风生了,愣是没个有眼力见儿一点儿的活人瞧见肃亲王世子,世子爷只好站成一棵风姿卓绝却很碍事儿的人形棒槌。 世子爷难过,世子爷心里苦,世子爷凭借这张布满黑气的脸,换身衣服妥妥儿可以扮包公,连上妆都省了。 和秦风问安的伶人是个小花脸儿,扮上相后已经瞧不出原本长什么样儿,从李明远这里看去只看得出他背影不高,似乎还是个半大孩子。 小花脸儿无知无觉地跟秦风说着话,对背后汹涌而来的冰凉杀气无知无觉,浑然不知肃亲王世子已经用视线在他后背上捅了无数个窟窿眼儿。 如果眼神儿能杀人,小花脸儿早已经死了几个来回了。 秦风笑着和小花脸儿搭了两句,春风和煦一般的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朝李明远的方向望了一望,笑容顿时深了几分,低头复又和那看上去就很高兴的小花脸儿不知说了什么,那半大孩子矜持地蹦了一蹦,立刻朝前走了,一边儿走还不忘向秦风挥手:“九爷,那改天儿我去您府上!” 秦风笑着应了,他才罢休了,属猴似的,三步两步就蹿没了影。 秦风含笑看着他走远,无奈又纵容地摇摇头,这才优雅从容地走到棒槌一样的李明远面前,颇懂规矩地行了个礼:“世子爷。” 李明远挑不出错儿,冷着脸哼了一声,拿乔等了这么久,实在憋气,明着不能撒火儿,只好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地扯出一个牙疼一样的笑容:“秦老板好人缘儿,名气也忒大,爷在一边儿冷眼瞧着,您往这儿一杵,无论老少,眼里都看不见别人了。” 秦风知道他是怪自己慢待,听出他语气里带刺儿,只笑了一笑:“世子爷久等了,方才那孩子与我认识,一时多说了两句,世子见谅。” 秦风笑容清浅,提到那半大少年的小花脸儿,桃花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温情。 李明远被那倏忽之间的温情闪的怔了一怔,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自然是拿来骂人的,品头论足地平白给人贬低。 这年头,真情实意少见,虚情假意横流,平常人本的都不是一颗赤红清白的平常心,更何况那风月地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人。 台上的悲喜,台下的名利,这些东西见多了,任谁都容易麻木,人情味儿这个东西,对普通人来讲都尚且有些奢侈,更别提见惯了浮华与龌龊的人。 这种东西,秦风会有么? 那一瞬间的怔愣与怀疑破坏了阴阳怪气,李明远沉默了一下,不自觉道:“哦,那……” 李明远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他下意识想问些什么,却突然意识到问什么都不合适,只好不上不下地顿在那里。 秦风微微一侧头,看到李明远混合了迷惑与欲言又止的表情,唇角勾了一勾,从善如流地抬起他那优雅修长的手,微微躬身,自然而礼数周全的为李明远引了路:“世子爷跟我这边来吧。” 秦风的神情与动作都维持地恰到好处,多一份难免让人觉得奴颜媚骨,少一分就仿佛凸显了轻狂放纵,而他保持的刚刚好,不是卑躬屈膝的迎合,也不是自视清高地疏离,每一分气息都是淡定优雅地从容,仿佛他天生就懂得如此。 李明远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点点头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相携而行,却默默将他每一分动作都看进了眼里。 秦风身在梨园,出身不会太高,待人接物是学得来的,而贵气与风度却是与生俱来,在这方面,后天的修养所占的程度着实有限。 李明远突然有些好奇,秦风那恰到好处的姿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修炼所得。 —————————————————————————————————————————— 两人穿过沸反盈天兀自热闹着的后台,穿行而过,不多时便将那喧嚣甩开。 此处是前台与后台的夹缝,工匠草草赶出的一处连接前后的通道,进一步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退一步是茅屋采椽陋室阡陌,真真进退两番天地。 李明远皱了皱眉,意义不明地看了秦风一眼,提起衣摆就要跨过。 秦风却不慌不忙,两样的境况似乎并没有给他任何触动。 “方才与我说话那孩子叫小花,是个孤儿。”秦风道,声音不高,却足够让两个人都能听见,“早些年蛮族烧杀抢掠,边境百姓民不聊生,饥荒之年易子而食的事情常有,这孩子小时候就被换给过别人家。” 李明远身形一顿,转身猝然望来。 世子爷眉眼端正,其实是一种充满了正气的英俊,鼻如峰,目如星,回眸一望的面容,倒像个纵横江湖,路见不平即相助的侠客。 秦风看着他这突然严肃下来的面容,却笑出了声,语气揶揄地一语揭穿了他:“这孩子确实换给过别人家,只不过他母亲终究不舍得,没等那家人来抱就后悔了。世子爷宅心仁厚,这孩子,不是还好好在这里么。” “宅心仁厚”的世子爷李明远被他这句话噎了一噎,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儿咸吃萝卜淡操心,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世子爷只能清咳一声,做出一脸专注来:“后来呢?” 秦风懒得拆穿他那点儿小心思,难得配合道:“这孩子命是捡回来了,但到底家里已经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他母亲某日抱着他在外面乞讨,正巧有个伶人路过那里,他身边缺个侍童,便看中了这孩子,将他买进了戏班子,虽然不见得是好去处,但是他能活命,他家里也因此得了些银两勉强能够度日……再后来,有人瞧这孩子花脸唱的不错,栽培一番,就推荐给南府了。” 李明远闻言,点了点头,真心道:“如此是好。” 秦风微笑,缓缓两步走到李明远身边来,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与运气,有些事,对一个人来讲,不见得就是坏事。有时候挂心的事情太多,空惹了麻烦与是非。” 李明远刚听他讲完那些旧事,乍听到这一句,没觉得什么,却在转念之间品出了他的话里有话,眼神登时就是一沉:“你想说什么?” 秦风毫无察觉一般不为所动,一脸无辜:“怎么了?在下可是哪里说得不对了?” 他说的确实对,可如果换个理解,却又不对。 秦风是个装腔作势的高手,台站久了,戏演多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每一个心思每一句言语都可能又真实又别有用心,李明远一时拿不准他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还是装作没有别的意思,只沉着眼神,不发一言。 秦风倒是很轻松,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一点儿想要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更在意李明远那显而易见的不痛快一般,轻声宽慰起他来:“世子爷,有些事情,分明不必挂怀,哪怕像小花这样的孩子,也要感念你肃亲王府一分恩德。” 李明远不搭言,秦风却也并不觉得尴尬,自然道:“若非王爷昔年挂帅平定蛮族,朝廷绝非今日之景,而百姓,怕是要多上许多般如易子而食一样锥心的痛。都云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若是无人为将,万里江河岂不是要堆上如山白骨了?从这点而言,上至朝廷,下至平民,都要念您府上的恩德。” 秦风这话说得倒像真心实意。他与李明远私下几番交手或交往,行礼问安有时都略微显得敷衍,唯独说到此处,方正色正襟,实实在在向李明远做了一个深揖,诚恳地像是背负了天下人的谢意。 李明远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探究他背后的深意,只好一时端出一副无所动容的姿态:“不是本世子的功劳,也并非我父王一人之功,你不必如此。” 秦风直起身,一笑如春风:“世子爷心中有大恩大义,大是大非,自然比在下更懂得,一时恩怨与山河家国,孰重孰轻。” 李明远皱了皱眉,直觉不对,只能避重就轻:“这些吹捧就不必了,本世子不是专程来听你这些吹捧的。” 当日秦风邀他“票戏”,当然不是真的粉墨登场,秦风当时未说明,却在两日后派人将信送到了王府上,约他今日前来。 今日宴请蛮族是早就定下的,作为皇家专门派去攻打过蛮族且大胜而归的功臣,肃亲王李熹本是必须要列位在席间的。 然而肃亲王老爷子到底是跟蛮族拼过命的“交情”,一想到蛮族就从后槽牙恨到脚后跟,听闻蛮族要来,在王府就撸了袖子要去干仗,年纪不小,肝火挺旺。 皇长子听说这消息,生怕他叔叔肃亲王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打了蛮族事小,差事办砸了事大,皇长子左思右想,吓得连夜给皇上上了折子,赶紧安顿了火爆脾气的老王爷,改为肃亲王家两位世子出席。 然而肃亲王府二世子李明遥正瘸着,京城还疯传过是被他哥打瘸的,无论事实如何,二世子走路一拐一拐的姿容千真万确有碍观瞻,实在不适合到宫宴上来,是以,来的只有世子李明远。 第21章 李明远在前,秦风在后。 前者冠缀东珠,一身月白色的世子礼服,五爪金龙四团褂,金黄色朝带在腰间相饰,英俊无双的倨傲,尊贵不凡;后者一身石青色缎常服,并未束冠,衣服上银线的纹路隐约,细细看来,方知是怒放的牡丹,一双桃花眼中闪过水光,淡笑之间,芳华潋滟。 这情景旁人看来其实很养眼,只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在这前后两重天的破落连廊间,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 不像来做正经事儿,倒像来偷情。 李明远平白生出一种“鱼没吃到反惹了一身腥”的冤枉之感,没做成快活事,空担了快活名。 两个人对视一眼,秦风先笑了:“世子爷想说什么?” “没什么。”李明远轻哼一声,心不在焉一样的答言,“……方才听他们喊你‘九爷’,有什么说道么?” 明明想问的不是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倒是一流。 秦风知道李明远无论真的还是装的,都是个暴脾气,只能顺毛摸,含笑接道:“在世子面前哪敢称‘爷’,是旁人平白抬举了。”他淡淡道,“称呼而已,世子别计较。” 李明远却听出他的避重就轻,颇有些刨根问底般的不依不饶:“哦?有人称你声‘九爷’,说明他们敬你,你受着就是,我也不是那无理取闹的,还管别人的嘴。不过你倒是说说那九有什么说头?你在家里行九?” 秦风摇摇头:“晚之是孤儿,父母早亡,如今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弟,何来家里的排行。” 李明远挑着眉:“那是生辰?” 秦风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笑的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隐隐约约透出几分无奈来:“也不是。” 他想了想,也不准备让李明远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自己交代,“我母亲身体不好,不易生养,费尽心思得了我,幼时身体也不好,家父特意请了人来看,说我天生命中带劫,怕事不好长大,所以取了小名为‘九’,一是和长长久久的音,二是骗过鬼神,说我上面有兄姐,不要收了我去。” 秦风说完,眼神没有落处的笑了一笑:“这老道倒是真有些本事,我有今日,也许还真该谢了他起的这名。” 李明远正色看着他,无甚表情的听,听到最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秦风说的有几分真情流露,只是,是真的真情,还是装的真情,李明远不敢轻论。 说来,他倒是对九这个字有种出乎意料的熟悉,却早已忘记了那背后代表了什么人或什么事。 李明远模模糊糊之间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些什么,那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即逝,还没来得及理清,就疏忽之间不见了。 人也恍然清醒。 魔怔了么?李明远想。 就算真的有些什么,只怕与秦风一个伶人也没什么关系。 他思及此,念头却又是一个回环。 可秦风,真的只是伶人? 李明远的眼神一时深沉。 秦风却没有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他仪态优雅地偏过头,向着李明远展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世子爷有什么疑惑么?” “没有。”李明远摇摇头,定了定神色,回过身,在这略显简陋的连廊间向外探了探头,外面百官落座,戏未开锣,其乐融融地像是佳节之景。 他们要看的好戏尚未登台,倒是不急。 李明远收回视线,回目一观。 这一看,倒是愣了一愣,只见秦风倚在一旁,石青色缎的长衣趁得其人面如脂玉,美人慵懒贵气,身后灯火如织,桃花眼中是婉约无尽的红尘瑶瑟。 李明远一怔,忽然就觉得自己沉不住气了,眼前这个人,一姿一容皆是人间无双,疏风淡月,流水行云无觅,却偏偏身在梨园。 “你为什么偏要做伶人?”李明远问的状似无意,只有他知道那是脱口而出之语。 “为什么啊……”秦风轻声道,缓缓拉长了音,“粉墨登场,悲欢阴晴,唱词唱罢也都是戏中人的眼泪和欢喜,戏里可以戎马一生,可以花前月下,还可以插科打诨满嘴荒唐,旁人不会当真的,哭过笑过也就罢了……”他眸光流转,眼神如水光影,“年少时,兴致所至,到如今也才发现,都是命。……世子爷,有些东西不是凡人来选择的,老天爷安排人来人世一遭,总要有人负责一帆风顺,也要有人负责坎坷不平,才是一出好戏不是?” 李明远无言走近他几分,与他一同站在静默的阴影里:“那你呢?”李明远问,“你负责了什么?” 秦风新手缠过散在指尖的如缎乌发,笑的别有用心:“在下只需要带世子爷听完这出戏就可以了。” ———————————————————————————————————— 后台显而易见的喧嚣起来,李明远和秦风在后台消磨些许时辰,点子掐得正好。升平署开戏一向摆的是大排场,应差的伶人,不敢称最好,也能称佼佼。 台下为首的位置是空出来的,那是专门留给皇帝的,即使皇帝不在,也没有哪个嫌弃自己活的太长,想去在那位置上试试自己有几颗脑袋够砍。 依次而下,皇长子正襟而坐,王公亲贵分列两方,与蛮子使者遥遥相对,雄赳赳气昂昂地统领文臣武将。 戏本子早就排好,皇长子威仪又不失礼地问蛮人使节可有想要听的戏,谁想那蛮子牛脾气,嘴一撇,眼睛长在头顶上:“你们中原人最爱听这男人扮作女人的咿咿呀呀,我们却瞧不惯,知道的说你们这叫雅兴,不知道的,当你们这里汉子都做了婆娘!” 说罢带头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蛮人哄堂大笑,风雅肃穆的气氛被他们搞得荡然无存,文武百官瞧这帮野蛮人,觉得自己活像进了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被迫听一群糙汉抠脚骂娘。 斯文扫地。 蛮族人破坏了气氛浑然不觉,叽里咕噜大声喧闹,兴致上来皮裘一脱就要掰腕子摔跤,一群人跟着起哄嗷嗷地叫。 那个方才说话的蛮族使节一脸挑衅,肆无忌惮的同时还欲盖弥彰,“大皇子殿下,吾等汉话讲的不好,行事一向直接,最不耐烦弯弯绕,意思对了就行,尽兴了就好。” 文武百官均是一脸遭受了百般侮辱的烈女表情,恨不得各个去回家就给自己立上贞洁牌坊,更有几个脾气暴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气的原地直哆嗦,若不是宫宴场合不能失仪,李明远毫不怀疑其中几个已经动手抄了鞋底子。 皇长子被噎的七窍生烟,还不能发作,脸绿的像冬瓜,远远看去,鼻子都歪了几分,手下一个官员见主子如此脸色,上前就要去分辨,被皇长子眼神阴翳地硬是拦了回来。 秦风和李明远将这场景分别瞧了个满眼。 秦风笑的优雅迷人,丝毫没有同情心:“大皇子还是年轻,好在是个会忍的,只不过话说回来,跟几个蛮子见识什么,世子爷瞧瞧,插根管子就能当烟筒了。” 李明远正暗自合计,不知道该说幸好他家老爷子肃亲王没来,还是该说可惜了他家老爷子肃亲王没来,肃亲王若是在席,谁都不用抢了,连戏班子都可以歇了,这时候已经开上了“亲王大战蛮族刁民”的好戏。 想必肃亲王老爷子的脾气一定能跟这帮不长眼的蛮人合得来。 李熹一向贯彻“一言不合就动手”,能抄家伙绝对不用拳头,能砍人绝对不卷街,哪怕是真该动口的君子场合,不合王爷的意,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必定要先揍你一顿再叨叨,让皇帝一向十分头疼——被王爷揍过的人非死即残,事后就算还想叨叨,往往也只剩下半条命叨叨了,因此有些事就这么无疾而终。 这其实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啊,世子爷缺德地想,打疼不如打残,打残不如打死,他们老李家上梁不正,下梁继承的都是这曲里拐弯儿的歪,正儿八经的天家做派。 李明远暗自想了想他那在外一向装傻充愣犯混球的父王若是在此,还不知道这西苑戏楼会出什么鸡飞狗跳的幺蛾子,不由笑了一笑,因此根本没注意秦风说什么,连他语气言语中那点僭越的调侃都没听进耳朵里。 “那个蛮族使者叫乌恩其。他母亲是老蛮王最小的女儿,因此备受器重,号称蛮族第一勇士。” 李明远冷哼一声,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德行,如今看来,行事张扬,只会讨些口舌便宜,有勇无谋!“ 秦风眼神一弯,看了李明远一眼:“蛮族不是贸然前来,有人负责蠢,自然有人负责谋划。……依世子爷看,是哪一个?” 李明远面色严肃沉静,定定看了一会儿,手指点数一般,凌空数了三下,停住了,那双根苍劲的手指在空中重重的点了一下:“这个。” 秦风顺着李明远的指点看去。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蛮族青年,衣着普通,相貌带着蛮族人特有的那种不属于中原的深邃,面对方才乌恩奇对皇长子的挑衅,他只是微笑,连大笑都不曾,在一众咋咋唬唬又野性十足的蛮族人中,安静的有些沉郁。 “世子爷的眼力,真是……那是额尔德木图。”秦风眉梢含笑,赞许一般隔着人群遥遥而望,“他父亲是当今蛮族王的五弟,世子爷您瞧,他的皮肤比许多蛮人都显得白些,人也长的秀气,那是因为他有中原人的血统。听说他母亲是他父亲帐下最得宠的侍妾,不是蛮人,而是一个从中原去的女子,据说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便流落异乡,被他父亲所救,便在蛮族住了下来,生下了他,还听说,这个侍妾姓张。” 李明远听的不算认真,却算耐心,等秦风说完,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唇角:“你知道的倒多。” 秦风笑了笑,眼神偏都不偏:“请世子爷看戏,自然要先做一番功课,若是连登场的角儿都搞不清,岂不是要世子爷笑话。” 李明远将视线里外转了一个来回,最终落到身边的秦风身上,看到他那副悠闲又从容的表情,手不自觉的攥成了拳头,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恨不得一眼看穿他笑容之下隐藏的真实。 “铿锵!” 李明远刚要出言,却听外面响起震天的锣鼓。 戏已开锣,再多的声音都被压了过去。 李明远生生吞回了那一句话,冷眼打量秦风,只想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卖什么关子。 第22章 宋国公世子萧禹在前台听戏听的正爽。 皇家的饭忒难消化,却不得不吃;皇家的戏只论国事,却仍然是好。 按说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打断萧禹听戏的雅兴,至于蛮子们那帮臭不要脸的煞风景……那是什么玩意儿?能当戏听吗? 戏迷到萧禹这种程度,已然成痴。 迷是沉迷糊涂,顶多是一时的朦胧,一念成痴,就是一世的病。 可不知道为什么,萧禹今天觉得自己有些走神。 这痴病也能好?萧禹自己悄没声儿的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安宁。 宋国公世子自小不大不小是个纨绔,没资格和肃亲王老爷子争个高下,自宋国公一脉往下,也是独一无二。听闻萧禹是宋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子,自小有国公夫人百般疼宠。国公夫人来头不小,是当朝郡主,按辈分,是今上的堂妹,宋国公一向对郡主夫人尊敬有加,对这个儿子很是爱护。 萧禹周岁时,宋国公在府内大宴亲朋,排场弄的很大。 婴儿周岁宴,有个重要的习俗是“抓周”,其实这个习俗不过是大人们的美好愿望,童子无忌,用模模糊糊的婴儿时期中那本能的反应来博大伙儿一笑,当不得真假,却图个彩头和热闹。 宋国公世子的“抓周”在国公夫人的安排下端的分外隆重,陈设的大案上东西不多却也不少,印章、经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算账的算盘,锃亮的银锭,装扮的首饰,以及哄孩子的吃食玩具。 抓什么是有说法的,抓了印章官运亨通,抓了文房四宝必定三元及第;若是算盘,那恐怕就是个财迷。 萧禹含着金汤匙出身,国公爷的家嫡长子,今后最不济也是个王侯公子的命,凭着脑袋顶上那一片祖荫,只要他不去参与谋反一类的作死,自在逍遥一世怕是不会成什么问题,钟鸣鼎食之家的后裔,只凭着他娘郡主的嫁妆,就够他一辈子纸醉金迷,钱财也是不缺。至于科举,他是没必要指望着这个封侯拜相进朝廷,反正皇上看着他家祖宗的面子,赏个一官半职也不是大问题。 宋国公其实有点儿好奇,自己这生来命好什么都不缺的宝贝儿子,将来会是个什么前景。 奶娘抱着粉团儿一样的萧禹从厢房出来,大伙儿看孩子看的有趣儿,奶娘抱着他在陈设东西的大案子前走了一个来回儿,哄着他抓一个。 小孩儿眼神儿滴溜溜的转,咿咿呀呀说不清言语,走到摆着胭脂的地方,“啊啊”了两声。 奶娘以为他看中了什么,抱着他俯下身去,谁知他的小胖手也不抓起那胭脂盒,只是摸了一把,转手就糊了奶娘一脸。 人群当即哄堂大笑。 国公夫人笑的不行,干脆接过自己这混世魔王的儿子,把他放在大案上,任他到处爬,只在一边跟着不让他摔倒了就行,果断放了奶娘去洗脸。 而萧禹在案子上爬了一圈儿,觉得没趣儿,干脆坐着不动了。 国公夫人失笑,哄着他选东西,他却百般不愿,眼神转过,直勾勾地只盯着个年轻贵妇人怀里那安静笑着的孩子。 这些萧禹自然是不记得的,奈何国公夫人每每讲到他在抓周宴上,偏要去抓平阳公主家的小侯爷时,都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他想不知道都难得。 后来,那孩子不肯让他抓,他只得随便抓了个印章了事。 宋国公倒是因此很满意——虽然宋国公府不指着萧禹光耀门楣,但是名气出息从来不嫌多,这儿子若是有朝一日入朝得用,也算能告慰列祖列宗。 萧禹后来想想,有些事大概真的是天注定,早在二十年前,红尘命运就已经露出了那点儿掩藏下的隐约端倪。 有些人,小的时候是祸害,长大了以后是祸水。做朋友是上了贼船,做情人是误了终身。 萧禹自己已经缺心眼儿的上了这贼船二十年,也不知还有谁替他缺那半拉心眼儿。 一语成真,也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运。 萧禹觉得今日这戏听的着实不安宁,走神走到这个境界,实在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这段被他母亲絮絮地反复念叨了好多年的往事,连戏都听的没滋味起来。 怎么?怀念自己那该被拖出去剁手的往昔岁月吗?怀念自己那活该被雷劈的年少无知吗?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从那年开始就注定了一样,萧禹觉得有点儿郁闷。 戏台上的戏文正是热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金戈铁马一时荣光,最后也不过都是一捧黄土的结局,怎么说来,都有点儿丧气。 萧禹觉得自己可能是吃多了皇家难消化的宴席撑的难受,正巧没了看戏的心情,干脆起身,决定出去透个风儿。 萧禹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一动身,远远暗处躲着的两个人对了对眼神,互相提醒对方跟上。 因为今日是朝廷的大日子,平素冷冷清清的西苑如今算得上戒备森严,不说里面坐着皇长子和让当今皇上都头疼的蛮子,满朝文武王孙公侯,无一不是晋朝的栋梁,且不论这栋梁们一个个都正不正,但要是在这里,天子脚下,无论哪位大人侯爷出了点儿问题,都不是小事。 防范这东西,防贼不防亲,防万一不防大意。 萧禹闲晃着走到西苑门口,正见御林军的统领带着近卫巡逻。 御林军是贵胄子弟兵,京中权贵就那么几家,互相嫁娶,严格算下来,都是儿女亲家,满朝的皇亲。 如今的御林军统领姓韩,叫韩战,论辈分,还算得上是萧禹不知道拐了几道弯的表哥,走近看是萧禹在闲逛,自然不会拦他,顶多拍拍肩膀跟他打招呼。 “哟稀奇!时文。”韩统领叫着萧禹的字,笑的开怀。他出身武将世家,人豪爽的很,见到萧禹啪啪拍着他的肩膀道,“也有你这戏迷在戏园子里坐不住的时候?怎么?好好的戏不听,专门儿出来陪我们弟兄瞧黑灯瞎火儿?” 萧禹被他没轻没重的两巴掌差点儿拍进草丛子里,心知他不是故意的,也不能计较,只能涩着一张脸扯出一个微笑应付道:“表兄说笑了,正是秋日,心里躁火,园子里也不知道是谁怕冷闷足了暖气,待得气闷,所以出来走一走。” 韩统领听到这话,很是了解一样地点了点头,很有点儿气性:“是气闷,走走也好,我都听说了,省着在里面看那帮蛮子耍威风。” 萧禹看他有些义愤填膺地模样,哭笑不得:“是是是,我也不跟表兄多聊,你当着差,让有心人看见也不是事儿。” 韩统领点头:“对,行。那回来再说,我还确实有事在身,不能耽误了。”他说着,大手一挥,朝着后面的亲兵道:“走!当好今天晚上的差,无论如何不能有差错。” 萧禹本来要走,听着韩战这话说的有几分奇怪。 韩家出武将,一向培养不出什么细致人,韩战其人一向勇谋有余,细致这方面,到底差了点儿。 今天是怎么了? 萧禹方才那心神不宁突然又都冒了出来,总觉得这不安稳的心思总要应到什么地方才算完,此时不由得多了心,趁着韩战没走两步,一把把他拦住了拉到一边。 “你刚才说,听说蛮子在里面耍威风?”萧禹皱眉道,“听谁说的?” 韩战看他神神秘秘,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他这么一问,这才撇嘴松了口气:“嗨,就这?我刚才瞧见孟冬了,他着急上火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跟我说的。” 萧禹乍一听,没反应过来:“孟冬?哪个孟冬?” 韩战皱着眉看他:“肃亲王家的老大李孟冬,怎么连他你都忘了?” 萧禹没声了…… 李明远,字孟冬,他好多年不这么叫了,乍一听根本没想起来,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 “不是。”萧禹道,“刚才你说的我没听清楚,你刚说到哪了?……哦对,他着急上火,他这火爆脾气,谁又惹他了?老王爷又作妖了?还是他们家老二又闯祸了?” 韩战摇摇头:“看着不像。”他又琢磨了一下,才说,“哦对了,孟冬走的时候,身后还带着个人呢,我瞧着眼熟,就是那个京城里特别红的……前几天还在正乙祠出来串戏的那个……” 萧禹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下陡然一沉,脸色都震了几分:“秦风?是不是秦风?” “对!就是那个秦风秦老板!他今天怎么在这?里面传他的戏了?…………哎哎,时文!你干什么去?“ 萧禹没等韩战话音落下,已经跑的如脱缰的野狗一样没影了,全无平日那俊雅风姿的公子哥儿形象。 他早该知道秦风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他突然出现必有所图,先前是自己在宴会上被恶心的忘了这茬儿,总觉得忘了什么,如今看来,这事情,怕是要应在秦风身上。 西苑这一亩三分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素就是专门用来吃多了遛弯的园林子,被一群工匠花匠连应付带糊弄地弄出不少附庸风雅的假山盆景,青天白日之下看着确实有几分味道,如今却显得无比碍眼。 萧禹烦得几乎想去伸手拔草,驻足琢磨了一会儿,暗骂秦风这货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棒槌,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才跟出来的两个亲信见四下无人,无声从一边草垛子里钻了出了,站在萧禹身后,异口同声道:“世子。” 萧禹听出两人声音,也不偏头,就在原地凌乱北风中的思考上了。 秦风会去哪呢? 秦风要干什么呢? “跟着你们九爷的人呢?”萧禹问。 他在亲信面前,全然不是那个娇少爷一样的纨绔公子,反而整个人都透着上位者的严谨与凌厉,“去,让他立刻来回我,我现在就要知道你们九爷在什么地方。” 身后两人对视一眼,木桩子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声都不吱。 萧禹等了一会儿,竟然没等到回话,疑惑地半转过头:“在爷这儿杵着干什么?反了吗?” 两个亲信头都不敢抬。 萧禹原本俊雅的脸上带了些怒容:“你……你们!” 他自己的话刚说出口,电光火石之间,却登时明白了。 萧禹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震的呆住了,而那一瞬间的呆楞过后,他觉得自己哪怕一惯有着随和的好脾气,此刻也简直要炸了:“秦九那混蛋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始作俑者对宋国公世子的愤怒无知无觉,相反,他笑的一派优雅与悠然,虽然他所做的事情看上去并不那么的雅观。 李明远跟在秦风身侧,暗暗打量了一番秦风的姿势与自己的姿势,不得不承认,秦风一个梨园行出身的伶人,身段到底比自己这习武的人柔软,同样是并不舒服的弯腰半蹲前探身的姿势,他做来,如同美人卧花眠,而自己做来,怎么看怎么像……出恭,还是不通畅的那一种出恭,俗称便秘。 肃亲王世子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姿势有伤大雅,只得皱着眉头,在别的地方抒发自己内心的不痛快。 “喂!”李明远恶声恶气地低声道,“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捉奸?” 世子爷的联想确实别有风情。 秦风嘴上从来不是个饶人的主儿,若是平时,嘴刀子明里暗里早把世子爷那点儿龌蹉捅穿了,然而当下,他却没有回嘴,只道:“世子爷别急……马上就到。” 李明远蹲的腿酸,皱着眉头正要发火,却见前面黑黢黢的盆景院子里,鬼鬼祟祟地钻出一个影子。 李明远立刻消了音,再定睛一瞧,那影子不高,看上去像个半大孩子,再一琢磨,恍然大悟,这孩子分明是方才那个同秦风说话的小戏子,一个叫小花的小花脸儿。 第23章 小花脸儿不好好在里面领差事,跑到这里干什么来? 还没等世子爷伸脑袋去敲个究竟,肩膀一重,就被身边人泰山压顶一样又按低了半个身子。 秦风这手下的极重,李明远也不知他一个天天在戏台子上走莲花步的小白脸究竟哪来这么大力气,若不是亏了世子爷腰好腿也没个骨头松的毛病,否则这一掌下去,肩胛骨都要碎了。 让我蹲下就蹲下,这么大劲儿是干什么,李明远吸溜着气想,还他娘的挺疼。 只不过,世子爷这口气吸进去,没随着疼劲儿一起变成怒吼不说,倒把自己彻底整消了声儿。 另一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自远而近。 来人的脚步声不重,刻意放得很轻,然而此地太寂静,李明远常年习武,耳聪目明比猫还灵,听出轻微的脚步声不足为奇。 秦风用眼尾扫了李明远一眼,轻轻眯了眯,也不管世子爷领会没领会意思,就悠然地转了回去。李明远聪明的很,根本不需要秦风提点任何,这点子把握,他倒是拿的比李明远还准。 被莫名其妙信任了的世子爷心情复杂,忍了忍,决定不在意这些细节,干脆的转过脸去,与秦风一起看向那来人脚步声响起的乌漆麻黑的方向。 小花还算机警,看到来人,没有立刻现身,直到那人走进了几步,辨认出来人的相貌,才凑上前去。 来人与小花显然相熟,深色棉布长衣,看不清模样,确认了小花的模样,点头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小花,又低声嘱咐了两句,见四下无人,快速的走了。 他转身的瞬间,从西苑戏楼里辉煌灯火中遥遥映出的渺远微光照亮了几分他的脸。 李明远对那副面容全然陌生,恍惚一闪,只在脑子里存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而秦风却低声道:“是他。” 秦风的语气没有什么惊讶,早就料到了一样,只是此时确实地得证,嘴角还微微弯出了一点儿“果真如此”的微笑, “谁?”李明远觉得那微笑有点刺眼,追问道。 秦风压低了声音,含笑敷衍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世子爷不必认识了。” 李明远一丝一毫也不准备放过,只不过秦风没有给他步步紧逼的机会。他说着,一边儿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在李明远眼前晃了一晃。 李明远定睛一瞧,发现那竟然是个信封,一时有些迷糊,待到秦风下巴一挑,引着李明远的目光去看那还没走远的小花,李明远才知道,他究竟是要去干什么勾当,顿时眼睛一亮又一黑。 信牌儿就是这么没得! 李明远回忆起自己大意失荆州的过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肚子坏水儿外加偷鸡摸狗鸡鸣狗盗耍流氓,李明远觉得,满京城的人都瞎了眼,戏园子里身段好,唱腔干净、长相气质都上乘的虽说少到可怜,三样俱佳也许没有,但是一样出彩就是成功,怎么偏就囫囵个儿地想不开,捧出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还红透了半边儿天。 秦风明明是个祸害,却谁谁都拿他当天仙,大约只是因为长得好。 世子爷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色令智昏的上了姓秦的贼船,然而那祸害此时满目纯良一脸无辜,良家少男都比不过他清纯,更盛情邀请世子爷去和小花打个招呼:“世子爷,您不知道,边境百姓一向拿肃亲王当神拜,见了王爷的帅旗都要磕长头,比拜关二爷都虔诚。” 李明远一脸黑气,实在跟着自豪不起来,没见过有人拿别人当转移目标的挡箭牌,用的这么理直气壮又清新脱俗,“……真虔诚啊秦老板,他们都求的是做君子时房梁不断么?” 自古梁上君子都是贼,山中君子都是匪,白占着“君子”的名儿,干着劫富济贫的勾当——中饱私囊怎么了?我也是穷人中的一个好不好? 对于世子爷的讽刺,秦风全然没听懂一样:“有世子爷在侧,秦某何止是有面子,足够在晚辈面前逞一回威风了。” 李明远脸色更黑了,得,刚才还在天上混个神的儿子当,这会儿只能跟着狐狸装大虫,凑一出儿别开生面的狐假虎威。 秦风可不管李明远脸色怎么样,人模狗样地整了整衣襟,抬腿就去追那没走远的小孩儿,李明远见他起身,只好不甘心地赶紧跟上。 他没有中规中矩地跟在小花的身后,而是绕了一个弯儿,估摸好了距离,料定那孩子返程必要经过此处,这才一把扯住李明远,露出一个别出心裁地恭敬笑意:“世子爷不在楼里听戏,怎么出来了?” 李明远觉得自己修养实在是好,看人装蒜也能忍住翻白眼的洪荒之力了,不仅如此,还能一本正经的陪着搭一段儿戏。 李明远正色道:“秦老板?真是巧了,在这儿都能遇上您。” “好说好说……” “客气客气……” 两个人你来我往,也不知道内心的舴艋舟上各自载着多少“呵呵”。 小花一头撞上来,就见了这么一个其乐融融的情景。 这孩子年纪轻,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被支出来干活的,更不知道世道人心有多险恶,遇见两个装腔作势的行家,其中一个还是他一向仰慕的秦老板,因此没等秦风开口叫他,已经小兔子一样活泼地蹿了过来。 小花:“九爷,您怎么在这儿呢?我还以为您已经回去了!” 秦风慈祥的伸出手摸摸小花的脑袋:“遇上位贵人,停下问个安。” 小花这才把眼神从秦风身上转到李明远身上,李明远忙调度出一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大爷气质,打算用“神的儿子“的独特气势震慑他。 没想到,小花这孩子说好听了叫做不势力,说难听了分明就是个棒槌,在天子脚下混了这么些年,愣是连分辨人的眼力都没有,可怜世子爷只被他看了一眼,一身绫罗连带气质超群都成了天边浮云,只瞧出了这是个财主,顷刻之间就露出了满脸“这是哪个有钱人家的二百五啊”的花样嫌弃,“嗖”地一下把眼神又转回了秦风身上,眼巴巴地等着秦风说话,分明在盼着秦风跟自己单独走。 要不是跟个小戏子计较太掉价了,肃亲王世子爷此时一定抄起鞋帮子抽这不长眼的熊孩子,让他知道知道,哪怕自己老爹正跟今上闹别扭,说到底,江山还是他们李家的。 秦风笑的抖了肩,赶忙护犊子似的骂道:“没眼力见儿的猴孩子,这是肃亲王世子爷,还不快点儿行礼,规矩都吃狗肚子去了!” 小花听了这话,如遭雷劈,上下打量了李明远一圈儿,完全是一副美梦破灭的表情。 李明远:“……” 感情我给我爹做儿子,他还觉得委屈了? 肃亲王年轻时金戈铁马一代战将,想必威震一方名不虚传,指不定被那边境没事儿编话本儿的碎嘴子们描述成了个什么扭曲着的英明神武样儿,自己八成也跟着沾了光。 他们是真没见过肃亲王在家里撒泼打滚的德性,李明远幸灾乐祸地想,真该打开王府大门让他们挨个瞧瞧,说不定他们的表情会像见了阎王。 如今的老百姓也真是讲理,只肯相信捕风捉影的谎言,不肯相信货真价实的实情,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世子爷不怀好意地忙着“痛心疾首”的当口,小花终于想起了规矩,结结实实地跪下给李明远磕了个头请了个正儿八经的安。 世子爷的心思还在那不古的人心里转悠,只有秦风眼明手快,一把扶起了地上的孩子,顺手亲切的给他拍了拍土。 “这孩子紧张什么?”秦风笑道,说着递给李明远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世子爷一向亲切,还能吃了你?” 李明远明镜一样。 只有小花无知无觉,只当秦风在给自己解围,感动的都要哭了。 李明远冷眼看着,觉得秦风这货净会瞎忽悠。 这小鬼拿不拿老王爷当神他不知道,李明远觉得他拿秦风当神了是真的。 然而世子爷满心腹谤,也硬是能装出来一副峥嵘崔嵬的不动声色。 李明远一副高深莫测,挥挥手:“不必多礼了,听差去吧。” 那小鬼却不肯走,迟疑地看向秦风,眼神儿纠结。 李明远莫名其妙的跟着看了一眼秦风,后者耸耸肩,一脸无辜,表示“我也不知道”。 小花表情不自然地纠缠了半天,看上去极其不情愿,又极其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磨磨蹭蹭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的视死如归,两步跑到李明远眼前一跪,仰着头看他:“世子爷,草民能否求您件事儿?” 李明远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念头,什么为父伸冤啊,为母报仇啊,强抢民女来请命啊通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想到,那小鬼说。 “世子爷,我能请一件儿您身上的法器吗?” 李明远愕然,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有了毛病。 什么玩意儿?法器?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神通。 小花却把他的表情当作了不乐意,急急忙忙地表态:“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您穿过的袜套子都成。” 李明远简直震惊了,语无伦次道:“你拿这玩意干什么?下降头?” 小花却像是被侮辱了,立刻分辨:“不不不!世子爷您误会了。在我们那儿,传说您是哪扎三太子转世,有您庇佑,辟邪消灾逢凶化吉,鬼见了都愁。” “鬼见愁”的李明远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市井传言无稽,但是他没想到会无稽到这个地步。 秦风毫无同情之心,抛却一惯的优雅之姿,在一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听到此,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插嘴:“哪扎三太子?那肃亲王呢?在你们那是什么转世?” 小花一脸天真:“财神爷,赵公明。” ……起码是个战神吧,李明远捂脸,突然替老王爷不值得起来,白打了这么些仗,保了一方太平,财神是个什么跟什么东西? 李明远一脸的生无可恋,转念一想,更是槽多无口。 真是向着道士念阿弥陀佛,也不管神仙们是不是一个系统听不听得懂。 感情这帮老百姓封神一向凭心情,缺钱了就封个财神,缺雨了就封个水神,跟原来京西正乙祠里供神的乱七八糟程度一脉相承。 小花还想再说,被秦风一边儿笑一边儿拦住了,低声打发了两句,说世子爷的东西从不轻易示人。 小花听了,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没有得偿所愿所以不忿,忸怩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这才委委屈屈地走了。 李明远终于脱离了那乱点鸳鸯般的封神榜,大大地摆脱了那瘟疫一样的不堪回首。 秦风止住了笑,玉树临风一样的原地站定,看着小花的身影走远,无声从衣袖里捻出一封信。 方才他第一次扶着小花起身时,就已经的手了。 后来听他胡扯,只不过是为了让这孩子转移注意。 李明远皱了皱眉,凑过来问:“说了什么?” 秦风一笑:“正戏就要开锣了,世子爷,跟我回台上吧。” 第24章 京城的秋夜初生寒露,悠悠远来的丝竹锣鼓,空然衬得轻罗已薄。 李明远拢了拢衣襟,看着秦风的长衣随着他飘然的脚步猎猎飘荡在秋风里,浑然不觉夜色寒凉。 李明远心知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前面等着的必然是一刻时间也错不得的好戏。 李明远自幼被迫藏拙,但藏拙毕竟不是真拙。世子爷在肃亲王二十余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教导下,非常扭曲地成了材,只不过这材成的太隐蔽,很少有人能看出来。他一向能将自己的形容分作两半儿,一半儿沉稳一半儿疯癫,特定的时候展现特定的风采,颇有一种左右逢源之感。 这一点他一向拿捏的不错,可自从遇上秦风,屡屡绷不住。 “站住。” 秦风脚下一停,身形一顿,含笑回过那张倾城倾国的脸。 “世子爷有何吩咐?” 李明远面容肃穆,态度带了一许刻意的冷然:“昔年先帝之时,九子夺嫡之乱,坊间乱传,野史纷杂,我父王竟然有幸跻身其一。细细说来,当年他还年幼,冥顽不知世事的年纪,居然昏头巴脑地搅进了这么大一个乱局。他是不想的,但是没有办法,先帝九子,唯他与今上同母,他避无可避。” 秦风不言。 李明远却知道,他分明听得懂。 “昔年是避无可避,如今更是避之不及,却不知道是谁不肯让我肃亲王府避之事外。” 秦风不慌不忙地拢过了肆意飞扬的长发,在夜色里雅然独立,浓似春云淡似烟,飘渺如一副淡然的水墨。 话却说的不像他那一向漂亮的风格,只是道:“世子多思了。” 李明远眉宇间冷肃更甚:“我所思一向不多,再多也不会容我所想。只不过,王府一砖一瓦,上有老父,下有幼弟,也是我躲不开的负担。” 秦风的笑容淡了几分,无声立了很短的一会儿,轻叹一声,淡淡道:“世子爷想知道什么?” 李明远总算等到这句话,并不客气:“你是谁的人?” 秦风淡漠一勾唇,却不肯正面答:“世子爷,男儿国是家,谁的国,谁的家,有什么区别?睥睨天下或做国士无双,犹豫或抉择,心中所碍不都是这个?” 李明远一愣,仿佛兜头而下的倾盆冷雨,寒透彻骨,却淋漓分明。 而秦风说了这一句,却恰巧被风吹扬了石青色的锦衣长服。 秦风一直不像个伶人,虽然他戏唱的确实别样的出众,然而不像就是不像,他演的好戏文中的每一个角色,却惟独演不好那个身为伶人的自己。 他低头敛肃衣冠,那一瞬间,李明远只在脑子里闪过四个字。 白龙鱼服。 恰好的风与恰好的怔愣,秦风就妥帖地钻了这个空子。 他的话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催促道:“世子请跟我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明远盯了他一瞬,再一次败下阵来。 男人沉不住气真是要不得,无论之前还是以后。 可万般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选错了时候。 来日方长,总能有一次是时候……大概吧。 秦风带着李明远,熟门熟路的七绕八绕,皇家的别院他走起来像是自己家的后花园。 李明远堂堂一个亲王世子,即使他爹跟皇帝闹别扭闹到七老八十的年纪,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外面的礼数无论是对太后还是对百官,从来不曾落下,每每皇帝在西苑设宴,家宴私宴国宴,哪一次也没把肃亲王父子落下。李明远自认在西苑常来常往,却根本比不过秦风那来去自如的随意。 如果秦风是皇家近臣或者天子近亲,这都好解释。 可若他不是呢? 这只是皇帝平时来闲逛听戏的院子,若是宫里他也这么如履平地的门儿清,当皇帝的岂不是半夜睡觉都要被吓醒? 怎一个毛骨悚然了得。 李明远一脑门子问题,在这一时间都化成了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幸灾乐祸,他那当皇上的伯父知道京中有这样一个人才么?费尽心思牺牲手足又防着血亲得来的江山,他坐的真的这么气定神闲的安稳吗? 李明远跟着秦风穿过曲折的幽径,身手敏捷的避过一众御林军。 秦风轻声缓步地走在黑暗狭窄的连廊中,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无。 戏楼中不知在说什么,不知道哪位御史大人终于沉不住气,引经据典说的抑扬顿挫,那声色俱厉的劲儿若是用来教育后辈晚生,怕是已经说哭了一地,然而这在蛮子眼里并没有什么卵用,牛皮照吹酒照喝,活生生地把老学究的经典当成了放屁。 接待蛮子可真是辛苦了满朝的栋梁。 李明远估摸着,那位大人估计已经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了。 —————————————————————————————————————————— 秦风前行几步,终于停住,一挥手,示意李明远在此停留。 此处是一方死角,只留了一个黑不溜秋的暗门,上面糊的窗纸刷死了与门框一色的木漆,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来是门是回廊,旁人路过多数会不甚注意地走了过去,根本发现不了。 秦风随手抽了一根木枝,手下用力,糊了漆的窗纸应声而开,借着戏台子上足够亮的光芒余辉,将将够看清楚门里。 门里连着的地方是戏楼子的一角儿,文武百官的视线都在台上,还有不少睁圆了眼睛盯着那意图不轨的蛮子,恨不得下一刻就得了圣上的旨意将这群不规矩的东西五花大绑。 一般情况下根本没有人注意这里。 显然秦老板不是一般人。 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让他等来了一个蛮人。 李明远在这一门之隔的地方屏住呼吸,再一细看,发现来的这个蛮子他居然能认出来。 蛮人看中原人都是一个样子,中原人眼高于顶自命清高,看蛮子时更是脸盲,然而这个蛮子长得实在比一般蛮子“清秀”了些许,正是方才秦风特意指给李明远看的那一个,据说有汉人血统的额尔德木图。 这两个蛮人显然是避人耳目而来。 李明远细细一想,才觉得这群蛮子也不像他家老爹描述的这么蠢——外面有个张扬放纵的吸引注意力,后面有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在这儿密谋消息,声东击西这一招不是用的很好? 只不过他们到底在传递什么? 李明远想起方才的小花脸,以及小花脸那被秦风截取的信件,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别有所思地皱了眉毛。 没等李明远想起什么,那一层窗户纸所隔的另一侧,两个蛮人先出了声儿。 李明远立起耳朵,努力的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听牲口哼哼。 肃亲王世子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不学无术,关键时刻言语不通,一点儿重要的东西都没听来,只听了一耳朵叽里咕噜。 李明远无声又憋屈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侧,却见秦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桃花眼中水光粼粼,满目皆是无奈与玩味。 李明远:“……” 此刻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用,更何况蛮人就在一纸之隔,世子爷想说什么都出不了儿声儿,但他实在着急,只好向秦风动作不大地比划:“你听的懂?” 秦风在这方面理解能力超凡脱俗,当即懂了世子爷的意思,跟着摇了摇头。 李明远立刻瞪圆了眼。 你听不懂你拉着我在这儿听的是哪门子墙根? 秦风果断的翻了个白眼给他瞧。 李明远:“……” 若不是此地不适合动手,世子爷恐怕已经凭空炸成了个炮仗。 秦风吃准了他不能出声儿又觉得憋屈,招过他,有恃无恐地无声微笑,在李明远的爆裂脾气接近爆炸的边缘,无声一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李明远瞪着他,不要到一个痛快解释誓不罢休。 秦风勾勾唇角,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面带嘲讽地比划道:“你忘了?传给他的消息被我换走了?” 他的手势刚落,李明远刚刚领会意思,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纸之隔的背后,蛮人突然之间停止了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叽里咕噜。 门后阴暗角落里干着偷鸡摸狗勾当的两人立刻同时噤了声,连喘气儿的细微声响都不敢出。 “嗯?”门另一边的额尔德木图突然道,他的汉语比其他蛮族说的流畅,却仍然带着些不经常使用造成的生涩,“这里……是一个什么?” 他说着,伸手抚上方才被秦风生硬裂开的洞。 秦风桃花眼亮的分明,眼疾手快地把李明远扯开那条缝隙所能看见的范围。 额尔德木图在另一边显然正在摸索什么,试着用力一推,那门是从外面反锁住的,并没有推开。 他像是要再推,秦风甚至已经听到了他手搭在木框上试力的声音,却听里面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大人。”这显然是另一个蛮人,“是时候了。” 里面的人迟疑了一下,半晌,那边响起了脚步声。 李明远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靠在门上缓了缓,发现自己的衣袖子还被秦风抓在手里,一怔,恶狠狠地揪了回来。 秦风手下一空,不在意的歪了歪头,干脆利落地起身,贴着那门框听动静。 李明远抱臂站在他身侧,只用唇语道:“你做尽手脚,到底想要什么?” 秦风一笑,同样用唇语回道:“抽丝剥茧,引蛇出洞。” 李明远一皱眉:“那何必带着我?” 秦风笑而不语。 李明远跟着秦风招摇撞骗地几番来回,终于有些明白秦风的所谓“大戏”到底将是个什么场面。 正乙祠中有蛮人的细作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多年来,这伙儿细作向外传递朝中消息,甚至有隐隐做大之势,里应外合,冥冥之中居然能影响朝局。 年前京中出了件贪腐大案,朝野震惊,皇上震怒,此案牵连甚广,从皇后娘家一直扯到了封疆大吏,血洗了一众大小官员。 这样的事据说不是一起了。 市井传言纷纷,可只有李明远派人暗暗查访后才知道,此事,最早据说是从京西一家戏楼子里泄的密。 说的是哪家戏楼子,不言而喻。 李明远追查此昔年蛮族事,早就意外发现过正乙祠的蛛丝马迹,却从来不曾深入调查过内里,心思一动刚要去开拓一下曾经未涉及的领域,谁成想,还没等肃亲王父子理清这些事背后的来龙去脉,就发生了孙决那件几乎把肃亲王府都差点儿扯进去说不清的人命官司。 这也算因祸得福。那些人露了痕迹,若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拖过去,还不会让李明远如此断定他有问题,可他们激进太过,手段太急,反而落了把柄。不仅如此,他们费尽心思要隐藏的东西,无论是伪造信牌还是私通蛮人的事实,都已经呼之欲出了——蛮人来的时机太好又太糟,不怪他们着急。 李明远也就是在这时突然认识了秦风。 前因后果,有因有果,从来都不曾有的,反而是巧合。 这件事里,有人是故意陷害,有人是冷眼旁观,更有人是心存怀疑的。那些背后的挑拨离间,那些蓄谋已久的阴暗算计,以及那些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步步为营,把所有人不由分说的拉近了一个挣不脱逃不出的沟鸿里,不分出胜负敌我,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用心险恶的蛮人,里应外合的奸细,还有他手里那张说不清能宝明还是催命的令牌…… 李明远只是装傻,不是真傻,前后串联地想一想,已经猜透了七八分。 他深吸一口气,眼眸中深色一沉:“你引我入局,是怀疑还是试探?蛮人要动手了,是不是?” 秦风被李明远突然发问,全然没有被人揭穿的尴尬,怔愣的表情与微笑几乎是瞬间的衔接,让李明远差点以为自己花了眼。 “山河表里、兄弟恩仇,风云变色之间,难测的人心是压轴的大戏。”秦风回道,“世子爷从来都是戏中人,不曾置身戏外。” 第25章 “走吧。”秦风多一句解释都无,反正已经戳穿目的,他自然而然地坦然了些许,“蛮人警惕性高的很,只不过笨了点儿,又贪了点,脾气又急,只需要捏准了他们最渴望的东西,上钩是必然的。” 李明远:“……” 秦风说的轻松,李明远却觉得膝盖中了无数箭,甚至膝盖中箭的人还要拖上他那和蛮人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老爹,以及视蛮人为祸患百年的历朝先帝。 蛮人到他嘴里基本变成了一无是处,好对付的很,可真实情况就是,他李家列祖列宗被这群“又笨又贪脾气急”的蛮子磨了几百年都不消停。 李明远跟上他,弯子都懒得绕了:“蛮子最渴望什么?” 秦风桃花眼弯弯一笑:“世子爷不是已经有一半在手里了么?怎么还问我。” 信牌。 山河。 李明远眯了眯眼:“痴心妄想。” 秦风闻言,侧眸对李明远一笑:“我曾以为,不只是一人有他们这样的痴心妄想呢。”他说得很快,根本没有给李明远接话的机会,语气却急转而下,“不过,他们现在最渴望的可不是这个。” 这话说的……真是含沙射影外加扣人心弦啊。 李明远被他抢白,抿了抿唇,最终决定绕过他前半句的话里有话,直奔他后半半句所言:“为什么不是?” 秦风淡然抬了抬眼皮,露出一副优雅的闲适:“镜中花水中月,空许的诺才最美,不是么。” 李明远原地立成了一个百转千回,敏锐地发觉了秦风真真假假话语中那一丝微不可查的信息。 空许诺? 许的什么诺? 许诺的又是谁? ———————————————————————————————————— 两人顺着黑暗穿行。 西苑后廊是一片莲花塘,时节早就过了盛夏,莲塘无花可看,只留了满塘残荷等雨声,颇有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意味,就是不知道今年的残荷等不等的着。 残荷等枯影倒是不低,但是跟李明远或秦风的身形是没有办法相比的,李明远跟着秦风走得掩人耳目,弯腰驼背借着夜色与月影,走得心力交瘁,速度确实想慢都不能慢的。 直到走到前方有人影。 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非常微妙,往前几步就是朱漆的宫墙,后退几步就是荷塘月色的园景,逃跑和装蒜都非常的方便。 李明远看着秦风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压低声音道:“秦老板不觉得该给我一个交代?” 秦风有一种随环境而随时化形时刻准备成精的特殊气质,再酒肆喝酒聊闲天儿候像卖笑的,在戏台上扮上飞天的造型就像是个仙女,此刻在荷花塘边儿上,活脱一朵出淤泥不染的清水芙蓉。 清水芙蓉闻听李明远的询问,开口道:“不觉得。” 李明远:“……” 世子爷觉得,只差了一点儿什么契机,他就可以抽死这妖孽为民除害了。 李明远在秦风眼前总是控制不住的变成个话唠,以退为进攻心为上,“秦老板,有些事情你不想说我可以暂时不问,但是,你既然拉我入局,与其费心防着我,或者拿我当古董花瓶空摆设,不如与本世子合作。” 秦风闻言,饶有兴致地转过来看他。 世子爷一脸真诚,高贵傲然,为国为民一般的屈尊纡贵。 只不过他这表面姿态后那刨根问底的心情终究没变,被人牵着鼻子走十分的不情愿,不问出什么来就准备誓不罢休。 “行啊。”秦风在李明远的眼神里微笑应道,“世子爷想合作什么?游龙戏凤还是天仙配?” 李明远:“……” 这货就不能跟他正经说话。 秦风半蹲着的姿势游刃稳妥,有着一种特殊的从容,绝不像一些普通人那般蹲了一会儿就腰酸腿麻呲牙裂嘴,他调整调整姿势,身形姿态都是矫健柔韧的:“世子爷一定想不到,人为了生存,究竟可以做到多少。”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以前也想象不到。” 李明远难得听他正儿八经说几句实话。 也难怪,他说话一向连忽悠带装傻,十句里拼凑不出半句实诚。 而秦风此刻却显得很真诚:“生存如果是一时的问题,偷抢打劫,烧杀抢掠,有了银钱进项就会享一时的太平,人都如此……可如果,这生存是世世代代的仇怨与难题,因为生存而聚集起来,却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人太多太庞杂,就成了战争与祸患。” 他说的是蛮族,李明远一瞬间就听得懂,一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只好敛口不言。 秦风笑,独有一种阅尽尘世的了然。 “更何况,有些人自己无法生存,就要想方设法的让别人也不能生存。” 李明远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皱眉微怒,脱口而出:“不是。” 不是什么? 他不能解释。 秦风却心有灵犀一样的一点就通,没有故作高深故弄玄虚,连一贯的调侃都没说,只是道:“肃亲王府自然可以不是,但有些人,不会不是。” 李明远面沉如水地看着他:“所以你不是谁的人?” 秦风失笑:“怎么可能。” 李明远:“所以你即使身在曹营,想的也不是主公而是江山?” 这话说的挺有意思,秦风听的出他那隐隐的怀疑与几乎接近于无但仍然存在的些许讥讽,坦然道:“以身为剑,手眼从心。秦某人哪怕只是谁手中的刀,也懂得锋芒该斩向的是敌人。” 李明远:“可曾身不由己?” 秦风答:“不曾。” 秋风吹动树的清影,夜色无边,远处吟唱的不知是谁的心曲。 历史上从没有哪个庞大的王朝是真正能够毁于外敌。 若有明君在朝,龙城飞将仍在,上下一心,幅员千里地阔地也足够固若金汤,如若不然,内乱并起,乱象频生,千里之堤也是蚁穴能够轻易瓦解的赢弱不堪。 有人想的是一己之利,也有人想的是社稷家国。 而只有汗青丹书来评判谁对谁错。 也许谁也没对,但谁也没错,只不过,那是谁人都躲不开的评说与功过。 大浪淘沙,各奔东西或者同流合污,世人总要有选择,这选择或舍身成仁,或功败垂成,万般不由人。 而秦风却敢在李明远的质问可曾身不由己之时,坦然自若,从容不迫地说,不曾。 是真是假? 李明远在那时是无从辨别的。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秦风优雅起身,不动神色地与李明远换了个方向。 夜风中传来一丝别样的香气,秦风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嗅出那是松烟与脂粉混合成的味道,还夹杂了些许外族的独特熏香。 蛮人信教拜神,将自己的灵魂与钱财都奉送给顶礼膜拜的神灵,这香在他们眼中是神灵的佑护,香气不断,神灵的加持与悲悯就常随他们左右。 此处光线不明,可这两股味道交织而成的特殊气息,已经随着夜风散入了秦风的鼻子里。 来了。 李明远没有秦风那样独特的嗅觉,他对周遭的感知,只靠听。 此处无疑是安静的,可是山雨欲来之时,这安静还要再加一个更字。 李明远不出声,用唇语在秦风看得见的地方道:“有人。” 秦风点头,回道:“我知道,来人有两个,一个是额尔都木图,还有一个是戏子。”他说完这句,顿了一下,补充道,“还不知道是谁。” 李明远挑眉,眼神一勾,你不知道?还以为你无所不知。 秦风淡笑,从善如流地回了一个且嗔且怪的眼神,笑出了世子爷一身的鸡皮疙瘩。 “别装了。”李明远拍掉了一身的糟心,道,“你用什么引了他们冒险也要来此私会。” 蛮子入京入的是急,传递消息传递也确实刻不容缓,但是急到蛮人入京第一天就要急不可耐地地步,闻所未闻。 那边的人到底是小心的,左一道又一道的手,经过多少也许无辜也许不无辜的人,必然不是小事。 李明远甚至于怀疑这事儿秦风也是不知道的,但他艺高人胆大,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点也不怕打草惊蛇。 秦风螳螂捕蝉,将计就计,即是去探他们的局,也是破他们的局。 此时他神色淡然,探手入怀,变戏法一样地摸出一张薄宣,无声的递给李明远看。 宣纸上无字,却有一个痕迹分明的印信。 李明远乍一看没有瞧出所以,再一看,出了一身冷汗,那竟然是皇帝印信。 信牌是调兵信物,如若到手,千军万马一如探囊取物。 可不巧,藏在京西易家丫头棺材里的那半块儿被李明远截了胡,肃亲王府中有肃亲王李熹父子三人多年处心积虑的布置,巨大的假象里包裹着若有似无的一点儿真,正乙祠中的细作们哪怕手眼通天,能买通兵部伪造信牌,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铁桶一般的肃亲王府,更何况,李明遥“友军”一样的身份处在那儿,这群人连怀疑都得拐上九曲十八弯。而他们自己手里那准备拿出来献宝的那半块儿,已经是“大意失荆州”。 狗急跳墙,鸡慌上房。 如果有人在情况紧迫之下,想要用的东西却丢的渣渣都不剩,那他会如何呢? 李明远试着带入了一下儿场景,觉得如果铤而走险取印信,反而是个好主意。 今日就是个好时机。 蛮子在此声东击西,皇长子多疑求稳妥,调了大部分御林军前来西苑,然而皇帝不来西苑同乐,宫中只剩下当值的禁军……数量绝对不会太多。 李明远想到这里,突然出了一身的汗,看向秦风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他不是疯了吧?李明远想,他拿来勾引蛮子和细作上钩的饵,竟然是当今皇帝的印信,或者说……当今皇帝。 饶是世子爷这混吃混喝的闲散贵胄,如今都觉得这个天下有些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他在这儿忙活了一晚上,憋火憋气被人到处牵着遛,查了一溜儿的细作,其实他身边站着的这个才是真正的细作头子吧? 秦风分明看懂了他眼中的惊异,微微一笑,仿佛无边夜色都在他一笑里化成了婉转而唱的悠扬词曲。 李明远的脸白了三分,恍惚之中明白里秦风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他。 却隐隐了然了几分,他说,他不曾身不由己。 浓郁的夜色里忽然闪过隐约的人影,藏在暗处的两个人突然叽哩咕噜地出声交谈起来,语气竟然又隐隐约约的欣喜。 李明远一愣,立刻去看秦风,下意识就要出手,却被秦风先动一步,反手制约了回去。 秦风武功无疑是好的,李明远在他手下从来没有讨到过什么便宜,此时手腕被人拧住,怒意顿起,反应迅速地与秦风见招拆招起来。 如此近的距离,十招之内见真章。 李明远虽然怒在心头,影响了沉稳之势,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气定神闲的秦风,无疑更胜了一筹。 秦风唇语道:“世子爷急什么?” 李明远暗暗用着气劲,并不开口。 秦风又道:“既然来了,就等到该走的时候再走吧。” 怕是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李明远眉头一拧,就要挣脱,谁想他心里的嘀咕没完,就听背后骤起兵刃出窍之声。 两人拆招的动作想必是惊动了人。 两人双双回头。 八双眼睛十六个窟窿逐一相对,彼此囫囵圈地把对方认了个分明。 蛮人额尔德木图李明远还能认得出,而那个不认识的,此时确认出了他:“肃亲王世子?秦九爷?” 秦风被点了名,凉凉回眸看他一眼,应声招呼道:“尚老板。”仿佛真的是意外相遇的旧相识。 此人正是尚云间。 此时他脸色有几分青白,在秦风与李明远面容间大量一个来回,皮笑肉不笑:“世子爷和秦老板好雅兴,夜黑风高在此赏景吗?” 秦风点头:“正是。” 李明远:“……” 尚云间:“……” 这敷衍真没诚意。 尚云间怒道:“秦老板!今日署里可没传您的差事。” 秦风一掀眼皮:“似乎,也没传尚老板你的。” 他眼神一转,将目光挪到一直不发一言的额尔都木图身上:“怎么,尚老板这么迫不及待的招待贵客,等到天亮都不行?” 第26章 寥落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说玄宗。 做皇帝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普天之下,怕也没有第二个人说的出了。 真知道的不会说,假知道的不能说——痴心妄想地失心疯了,才会天天去想做皇帝什么滋味。 前殿一轮月明,宫外歌舞升平的是另一个天地,而内宫之中,秋寒露重,当今圣上、皇帝陛下李煦露出了一许上了年纪之人的疲惫之色。他点灯耗油地批过了今天呈上来的如山奏折,揉着眉头晃神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做皇帝的滋味儿。 曾经年少,身为皇子,尊贵无匹,也曾打马过京华,有过那今宵不知酒醒何处的肆意风流。 那是一双弟妹都还是不知世事的年纪,那时肃亲王李熹还是个一天不惹事儿就浑身难受的半大小子,天天要自己和母后想着办法在父皇面前说和,才能面一丁点儿的罚处;那时平阳公主还未出阁,虽是迷倒天下男子的二八佳人,气势却不输龙子皇孙,母后天天琢磨着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消受他将门虎女小妹的“美人恩”。 天家富贵,说到底也不过父母高堂兄弟姐妹,每个人都高兴,日子过的就祥和,而彼时,那些争斗那些攻心之计,都还遥远的像是史书里的演绎,只在字里行间露出隐约的一点儿狰狞的端倪…… 如今,兄妹天人永隔,兄弟面和心不和。 金口玉言,九五至尊,却再找不回旧年手足扶持的那些想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微笑的往昔。 李煦一时眼神迷茫,不由顿了顿朱笔,在熟宣上点了一个拇指肚儿大的印记。 身后的太监总管高才敏锐地瞧见了李煦瞬间的走神儿,前行半步,低声道:“万岁,天儿晚了,歇息吧。” 李煦被这一声惊醒一样,一手团了宣纸,另一手无言撂了朱笔,并不接高才歇息的话头儿,只问:“什么时候了?” 高才瞧瞧外面天色,道:“回万岁爷,该打更了。” 李煦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起身往殿门走。 高才以为他要出去,连忙跟上,准备摆驾。 谁知李煦走到门口,就这么停住了,借着夜色瞧那并非满月的秋月。 高才“哎呦”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胖豚鼠一样,连忙咋咋唬唬地招呼人递来外衣,亲手给李煦披上:“万岁,秋风硬,您这么吹着,当心龙体啊。” 李煦拢了一把外衣,把高才一惊一乍的嘱咐当耳边风:“明迅呢?他那边有消息回来么?” 李明迅就是皇长子。 高才知道李煦问的是蛮族的事儿,事涉朝政,他只能斟酌着说:“回万岁爷,皇长子已经成年,去年就已经搬到宫外了,这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怕是没有急事儿,不会进宫来回了。” 李煦恍然大悟一样地点点头:“哦,是这个道理,朕糊涂了……” 蛮子是几朝皇帝处心积虑地养出的祸患,一代推一代,终于到了快要推不下去的时候,然而李煦受过蛮子公主的种种“惊吓”,明知对待蛮子,怀柔放松釜底抽薪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他总是在犹豫。 蛮人的事在他在位的时候解决了,固然一劳永逸,但问题是怎么解决? 自他弟弟肃亲王李熹二十年前回朝不再挂帅,朝中武将凋零,无将可用是无比的尴尬,李煦是知道的。 李熹不再上战场,固然有太后一哭的功劳,但是疑心才是症结。 李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务正业吃喝玩乐,尽职尽责地做着闲散王爷败家子儿,李煦也再不曾左右过。 二十年前阵前一封暗奏,得到消息的不只是李熹一个人,后来的发展,却是让兄弟两人疑根深种。 武将方面,肃亲王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重新启用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这么多年的疑虑,这么多年兄弟之间的隔阂,君臣之间的龃龉,真的能一战相泯? 李煦踩着异母兄弟们的血泪白骨做到了如今的至尊之位,深知兄弟间的情深情薄,都如天有不测变幻一般,是转瞬的烟云。 避无可避只能一战的时候他别无选择的只能启用唯一的弟弟肃亲王,只是帅与君不和,战事的胜算还有多少? 他怀疑李熹的赤子初心还剩多少,甚至于,更不相信自己是否还守着那些年少情谊矢志不渝。 李煦叹了口气,对待蛮子不是只需要打仗的,不动兵刀地解决也是好事,只不过,这样一来,他的所作所为与列祖列宗们也没有区别了,只是将一个随时会伤人的猛兽若有似无地封存,以留后世。 想到这儿,李煦又有几分烦心。 后世,子息不旺是李煦一个症结,早年几个皇子或是没有出生就出事,或是出生之后不足月便会夭折,曾有人风言风语说是他斩杀手足触怒了祖宗,因此折了他的子孙运,只不过,敢这么说的,已经都是死人。 他膝下唯一一个长大成人的便是皇长子,可惜出身又太低了些,后面几个皇子,嫡庶暂且不论,年纪都太小,还不足以独当一面。 李煦身子骨尚且还可以,可毕竟已经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人,这还可以的身子骨,不知道还能撑几年。 皇帝陛下想七想八,怎么想怎么觉得今夜不踏实,顿时生出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悲壮之感。 高才看出皇帝满心的感慨,但是一时也猜不透这莫测的帝王之心到底在感慨什么,眼看更深露重,秋风更凉,不敢耽搁,上前试探道:“万岁爷?今儿个可是歇在上书房?” 李煦心不在焉,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失神之下,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地话:“高才,你说,当皇帝是什么滋味儿?” 高才:“……” 可怜伺候了李煦几十年的高公公冷汗都要下来了,心说我的天,万岁爷今儿别是又被蛮子的公主吓着了吧? 不对啊,今儿个蛮子没带公主啊。 要么就是被蛮子的王子吓着了? 也不对啊。 到底是想起什么来了,问的这都是些什么四六不通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真是个送命的问题。 高才见天儿的差事儿,就是伺候主子宽心,知道这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只好不动声色地哄着皇上不钻这牛角尖儿:“皇上,奴才活了这点儿年纪,没见过有人比您更勤勉了……您是九五至尊,天下人都不清楚您过的是什么劳心的日子,奴才是清楚的。” 李煦漫不经心地笑了:“照你这么说,朕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都想当的皇帝,还是个苦差事儿。” 这话说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高公公低眉顺眼地偷摸打量着李煦的神色,没敢吱声。 好在李煦只是不经意间的随口一说,并不是非要分个子丑寅卯,没等高才的回应,便自言自语道:“你还真说对了,这确实是个苦差事儿。” 说了这句,他瞧了瞧外面的天色,把外袍一扯随手甩给了高才:“今儿晚了,朕就歇在这儿,明日早朝后,传皇长子过来。” 高才忙捧了明黄的衣服,微微一弯腰应了一声“是”。 他这一声话音还没落,心心里蓦然一慌,再回头突然见得殿外一道白光从漆黑如幕的夜中夹携着寒气破空而来,血腥与杀意交织成噬人心魂的锋芒,划破了原本寂然如许的黑夜。 “刺客!有刺客!护驾!” —————————————————————————————————— “刺客。”秦风一手将李明远拦在身后,披散的头发优雅而服帖地垂在鬓边,挡住了他一只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他的笑容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摄人心魂的邪气,两种气质交织,纠缠成了一种不知所起的妖丽秀美。 秦风笑道:“尚老板,如果在下没有猜错,你们派出的七大刺客,已经进宫了。” 额尔都木图闻言一沉眼神,骤然看向尚云间。 尚云间脸色先是一白,慌乱之色一闪而逝,一眼看到了秦风身后的李明远,立刻就强自镇定了下来:“秦老板知道的不少,可此时仍然气定神闲,难不成,是友非敌?” 李明远一愣,却顿时有一种跳了黄河也洗不清冤屈的感觉,面色登时有些不好。 秦风全然没将李明远的反应放在眼里,倒是对尚云间的说法显得颇有兴趣。 他一手仍然钳制着李明远的动作,另一手却悠悠挽了飘散如瀑的长发,含笑而问:“哦?尚老板何出此言?愿闻其详。” 他没有否认! 尚云间闻言,神色紧绷地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三个来回,从中丝毫没有看出任何要动手的模样。 秦风其人芝兰玉树,淡笑而立,从容不迫,仿佛不是撞破了国中有人私会蛮夷的大事,而只是秉烛夜游之时,巧来他乡遇故知。 尚云间敏锐地看到秦风死死钳制肃亲王世子的动作,却从中推测出了千百种辗转的可能,这无数的可能中,似乎只有一种能配得上秦风此时不慌不忙的姿容。 他来投诚。 他们这群人,一直受命于正乙祠的老板温如海,而尚云间遵循其人布置如此多年,却隐隐有一种怀疑。 温如海在明,而有一个不知是谁,又从未出面的人,是在暗处的。 所有的事物都有他的安排,却没有他的痕迹,他才是所有一切的主使者。 这个人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时时刻刻等着最后一击的机会,又时时刻刻为他们的行动提供着便利。 很重要的一点,那一位这些年来,一直在似有似无的离间皇家,尤其近些年,更有隐隐针对肃亲王府的意思。 尚云间从来不知其深层用意,却总有这样的感觉。 如果,如今的事情涉及那一位的用意,很多事都能解释了。 思及此,尚云间内心突然松了半口气,却也没敢全松。 秦风的来路一向是梨园行内一个谜题,轻易没人敢惹,如果,他是那一位暗中布置多年培植多年的暗中人,也说得通。 尚云间眯着眼,半晌,露出了一个攀交情的笑容:“秦老板,您若是敌,此刻怕是已经进宫去做那护驾的功臣了;而您,一方牵制肃亲王世子行动准备祸水东引、借刀杀人,另一方面金蝉脱壳明哲保身,不得不说,到底是那一位教出来的人,乱象之中仍然有这种游刃有余的高明。” 秦风闻言一笑,仿佛这恭维深的心意:“好说,尚老板这嘴,夸人时受用的很。” 尚云间见他这是应下了,心里一喜:“秦老板,是尚某先前有眼无珠,一直错认了。” “哪里。”秦风将额尔都木图深皱的眉和李明远阴沉的怒气一一看在了眼里,只向尚云间道:“你们这次急功近利太过了,声东击西固然好用,但挑的实在不是时候。” 尚云间一愣:“什么?” 秦风笑笑:“蛮人藏在城西的埋伏,早就被人端了你知道吗?” 尚云间大惊:“不可能!” “还有。”秦风道,“你们想借印信代替信牌调兵,而印信,其实根本就不在你们以为的地方,怎么,那位大人没和你们说过?” 尚云间一脸惊疑。 “还有。”秦风抬了抬他那精致的桃花眼,“从你们想方设法利用陈紫云时,就找错了方向。” 尚云间脸色已白。 “陈紫云可不单纯是宋国公世子的人,那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的案子是假,信牌是假,印信是假,甚至连你们自以为里应外合快要得手的事实都是假的,你们不知道么?” 尚云间就是再抱有幻想,此时也已经听出来不对了。 “你究竟是谁的人?!” 秦风从眼底漾出异样的姹紫嫣红,像是无奈,又像是悲悯:“怎么都喜欢问这句话呢?”他说,“天下人是我,我也是天下人。” 他背后的黑夜中突然齐刷刷的闪出几个夜行之人的身影,穿行而过的速度如空中的鹰隼,无声却矫健。 额尔都木图和李明远同时察觉到不对,前者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许,而后者,丹凤眼中的暗涌无言深沉。 只有尚云间浑然不觉,勃然大怒:“竖子坏我大事!” 秦风笑颜如明媚春光:“也许吧,但谁让你们的大事,被我知道了呢?在我眼里,粉饰的太平,其实也是一种太平啊。” 第27章 尚云间显而易见的已经自乱阵脚了,敌我不明的不是秦风,而是这做奸细做到什么都是透明的自己,也算千古奇冤。 李明远平素置身事外,一时大意,让蛇蝎美人儿无双的皮囊迷了世子爷没来得及看透红尘的心。他被秦风强拉如这一场五迷三道的局,饶是自知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凭着自家老爹跟今上一同待过太后肚子的矫情,再大的罪过也撼动不了肃亲王府,此时也不免七荤八素地汗如雨下。毕竟,这天大的罪过,从来不包括进宫行刺。 相比于稀里糊涂阴沟翻船的尚云间,和别有用心却被人用来栽赃嫁祸外加当盾牌使的李明远,只有一个人看清楚了现在的形式,准确的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了,只能殊死一搏。 这个人就是额尔德木图。 他难得的清醒,更是因为他本就是外族之人,纵使身上有这一半中原人的血统,但他自幼生长在蛮夷之地,让他对中土的认同感甚少,坚定的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遇上此种情况,他连分析都省了,趁着秦风的人还没近前,他当机立断,逃得飞快。 暗中的暗影们一个呼哨,只等秦风一声令下,即可动身去追,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可秦风竟然摇了摇头。 “追他做什么,随他去吧。”他说,“一个满朝皆知别有用心的蛮子,抓了他,还要主子费心思琢磨怎么处置,攘外必先安内,还是先处置了内贼再说吧。” 尚云间不避不拒,迎着明显悬殊的敌我之力,做出了一个英勇就义宁死不屈的表情,倒把秦风看笑了。 “尚老板这是什么表情?想学古人醉卧沙场马革裹尸?这时候还不到呢。”秦风笑道,“来,先跟在下说说,山河会的万家兄弟,春典隐语、花亭结义,都是哪些风风火火的故事?” 秦风话音未落,尚云间的表情已经是彻底的变了,像是病重的人一直抱着海上浮木一般一线希望,却最终听到了死亡的宣判。 他的表情在秦风气定神闲的桃花眼中寸寸皲裂,最后变成了一种混合了慌乱、惊疑、欲盖弥彰却又不能的灰败。 他怎么知道的?! 他到底知道多少?! 相比于尚云间的狼狈,李明远就显得淡定的多。 然而只有世子爷自己知道,他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凌然之姿,都是装的,实际上,他的混乱不比尚云间少,甚至于比尚云间还多了一份糊涂。 他说什么呢?李明远想,不是在说这戏子通敌行刺,还准备拉我垫背的事儿么,怎么突然冒出个山河会? 山河会? 山河会是什么? 戏园子?菜馆子?还是相声堂子? 听他这个故事那个故事的,估计是相声堂子的面儿居多。 可是什么相声堂子的事儿非得现在交代?难不成当世相声大师郭老板的徒弟又跑了,还是跟他的搭档于老板拆伙了?连场子都改名儿了? 李明远越想越觉得不对,平白纠结了一脑袋官司,活像喝了一斗浆糊。 秦风自然没有心有灵犀的感知世子爷的神展开,他对尚云间惊惧的反应非常满意,满意到不禁缅怀起来些许旧事。 山河会,相传秘密集结于晋朝初年,时间已经不可考。 会中人士以山为父,河为母,自诩天命之人,替天行道,匡扶正义。 民间隐秘的歌谣有云:一拜山峦为严父,二拜川流为慈母,有情有义人间过,无情无义刀下俎。 秦风觉得,他们的口号喊得挺有意思,愿望寄托的也挺美满,只不过这帮人的脑子大概都不太好。 山河,山河。 千里之国,城阙九门,说的再冠冕堂皇、凌然大义,洋洋洒洒、舍我其谁的天下正气,也掩盖不了他眼睁睁所看的不过是那四平八稳的龙座,一呼百应的天子之尊。 说的这么明显,傻子才看不出来。 秦风一度怀疑他们哪能骗得过那么多人,却没想到,天下傻子都成了窝,不是一家傻子进不去一家门儿。 秦风一声冷笑,看向尚云间的表情无比揶揄外加意味深长:“既然尚老板如此……宁死不屈,也好,十万天牢深渊寂寞,就是不知道尚老板还能跟谁票一出儿《牢狱鸳鸯》了。” 他原地停驻,修长秀美的手在无边凄芒的黑夜中破风一挥:“拿下。” 尚云间心中骇然,却在秦风这浅浅一声令下中如梦初醒,双目圆睁,状似疯癫:“你是皇帝的走狗!哈哈哈哈!杀那皇帝即便不能得手!你既然知道我山河会!那你也不必活着了——” 他话音未落,刷拉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柄早就别在那里的软刀,只凭着一股凶狠狂乱朝着秦风劈去。 刀光的的寒芒刺眼地劈开了浓郁的夜色。 秦风反应极快,反手一推李明远的同时借力退去,那满是杀意却章法混乱不堪的刀,铮然空剁在秦风与李明远之间那刚刚被空出的虚无之夜里。 李明远反应慢了半拍,将将躲过那凌空一刀,背后一紧一松,随即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一后背的虚汗。 这是什么风格?李明远想,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言不合就动手? 可怜李明远一向自恃勤学苦练武功不低,此时险些被明火执仗的真刀一劈,虽然没劈着,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的真理。 世子爷赤手空拳心里没根,只能眼疾手快地利落躲闪。 今夜他被比戏文还要离奇曲折的案中案绕得发昏,大骂秦风的同时还在抽空琢磨:这帮唱戏的究竟都是何方妖孽? 相比世子爷的一脑子浆糊,秦风显得不慌不忙,刀光冷月残荷里,他悠然一声轻笑,微微侧目,桃花眼中阴郁的猩红之色如潮水顷刻之间将人淹没。 尚云间杀气腾腾地对付李明远,却被李明远闪躲之间落了个空,听闻秦风的笑声,转头正想反扑秦风,却隔着冷风残露,与秦风那噬人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那已经不像是人的眼神了! 秦风石青色的长衣上绣线的纹路在冰凉白月之下散发着诡异的幽光,整个人如同充满戾气而被天界驱逐于人间的谪仙。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尚云间被那眼神盯的浑身一颤,一时连手中的刀都要抓不稳,毫无意识地整个人后退了一步。 秦风却根本不打算给他退的机会,杀意四溢,轰然动身,快如离弦之箭一般赤手空拳、以身为刃地破风斩向尚云间颈后死门。 尚云间哪里肯让他得手,哪怕明白,秦风连兵刃都不肯上手只因两人之间力量悬殊他不屑与己相较,但是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殊死一搏。 尚云间反手横劈,用了十成十的凶狠与全身的蛮力。 李明远一声“小心”已脱口而出,秦风却仿若未闻。 少有人知,秦风于对决一途,从来是什么惊险赌什么,仿佛他金身而塑刀枪不入,从来不肯躲避刀锋,勇猛的近乎愚蠢,他像个不要命的赌徒,以可能砍在自己身上任何地方的要命伤痛,来赌自己能快过刀枪的出奇制胜。 刀枪无眼,狠人最怕别人不要命。 深知此一途,秦风很少赌输——除非有人不让他赌。 千钧一发。 秦风的化骨之掌并未击中尚云间的死门。 尚云间的软刀也并没来得及伤秦风分毫——他被人一脚踹碎了肩胛骨,这一脚力道太大,以至于他整个人都飞撞在了西苑草场隐蔽的断壁残垣里。 来人折扇一展,潇洒落地,确定尚云间一时半会儿是爬不起来,只向身后属下使了个眼神吩咐他们动手,这才转过身来,冷冷看着秦风。 秦风一愣,全身的戾气与方才那不管不顾的架势顷刻之间卸了干净,优雅前行几步,含情脉脉而浅笑,仿佛那一场技高一筹的言语博弈和不管不顾的兵刀争执都消弭在这令人心醉的一笑里:“宋国公世子不在里面听戏,出来做什么?” 萧禹:“……” 李明远:“……” 两位世子爷不约而同的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李明远一脸槽多无口不忍直视,大骂秦风一顿的冲动与暴奏秦风一顿的纠结缠绵在一起,让世子爷完全忽略了他可能骂不过秦风也打不过秦风的悲伤事实,他一时只能用沉默来粉饰这短暂的纠结太平。 显然李明远的冲动不是独一无二的。 萧禹大步走上前,一脸黑气眼看就要炸毛,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身侧齐刷刷地显出又几黑衣人的身形,动作利落地单膝跪下:“属下参见大人!” 黑衣人不出现还好,一出现,更是勾起了萧禹被秦风全然被瞒住了的滔天愤怒,这滔天愤怒在看到这几个属下时立刻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怎么回事?!一个个都当我是死人吗?!谁准你们先斩后奏这么大的祸事?!都不想活了早说!爷成全你们!” 暴怒之下的宋国公世子完全没有办法沟通,为首的黑衣人有事来报,只好求助地看了一眼秦风。 秦风淡定上前一步,笑容和蔼,语气亲切,像扒拉碍事儿的草堆一样,把燃烧状态的宋国公世子扒拉到了一儿:“哎……时文你让让。看别处,你长得吓人……哦你别看他,宋国公世子戏听多了有点儿上火,别理他继续说,怎么了。” 萧禹:“……” 李明远看着萧禹气得铁青的脸,突然有一种高山流水找到了知音般的相见恨晚,瞬时生出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 只是没等李明远对萧禹有什么表示,就被黑衣属下所报之事惊飞了神智。 黑衣人说:“回九爷,宫里刺客已经伏诛,除一人以外已全部绞杀。皇上受了惊吓,但是龙体无恙,只是皇上身边的高公公护驾时中了刺客一刀,人还活着,但是……刀上似乎有毒。” 萧禹一愣。 李明远一惊。 两人闻此炸雷一般的消息,前所未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找出了卷街骂娘问候秦风八辈儿祖宗的洪荒之力。 我擦? 两位世子爷同时想,秦风这孙子真敢拿皇上的命开玩笑! 他玩真的! 第28章 尚云间被五花大绑地封住了口,前后四个黑衣人将他压在了一边,他的眼神里有颓败与不甘,更多的是百思不解。 李明远暗暗将众人的神色一一看过,最终落到了秦风身上。 秦风没有要给尚云间解惑的丝毫意思,悠闲如秉烛夜游,伸手拢了拢石青色的长衫,长发轻轻散了几缕在风里,不像刚刚和人兵刃相接,也不像刚刚目睹一场大戏落幕,更不像要处理后续之事的筹谋之士。 李明远下意识地眯起自己那一双英气的丹凤。 其人清雅,月下风影飘摇而过,不似庸俗尘世客,倒似身立于凡世之外,心却入世已深的国士。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 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他的神色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端倪,他总是在笑,成竹在胸时的笑是掌控;前事未卜时的笑是莫测,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心中无畏,还是故弄玄虚。 他一定看过比我能想象到的更多的东西,李明远想,他一定有些不能告人未无从得知凶吉的往事。 可那些是什么呢? 他又会是谁呢? 李明远的猜测还来不及更进一步,却敏锐的听到了远处齐整的脚步声。 脚步声已分两列,一列远去,一列近来。 只能是御林军。 秦风对那还未到近前的声音置若罔闻,瞧过李明远与萧禹的神色,只过了眼,未曾入心;属下来报的话也听进了耳,不曾挂碍。 与秦风比起来,倒是萧禹显得分外抓耳挠腮的烧心,虽然已经把前因后果猜了个干净,但总觉得非要亲自质问秦风这棒槌一般,才算落实。 实际问清了与问不清有什么区别呢?该捅的篓子已经捅了,该闯的祸已经闯了,高公公中了毒,想必还在宫里人事不省,解药、盘问、蛮人……后面桩桩件件的事单独拎出来善后,都是巨大的麻烦。 萧禹忍了一忍,再往后一想那些虚与委蛇与劳心劳力,立刻暴躁了:“秦晚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这些事都有什么后果!” 秦风修长的手一抬,制止了萧禹的咆哮:“御林军要来了,长话短说。” 萧禹面无表情。 秦风语气严肃,看上去十分靠得住的样子:“御林军那边不能走露风声,你们带上人,现在就撤。其他人该清扫的清扫,该查验的查验,不怕错杀,一个都不放过。后面事多的很,不要慌,蛮人内鬼与山河会都是大事,哪一桩出了差错都是大事。” 萧禹没想到他说的这么正经,冲天怒火犹如撞上冰块儿,顿时一愣,只见他条理清楚,算得上有理,萧禹不禁点了点头。 “至于高才的毒,当时要是没有立刻毙命,就肯定有解,别人帮不上忙,去找那姓景的赤脚大夫,告诉他是我说的,他要是帮不上忙我就派人去绑了他老婆。” 萧禹:“……” ……秦风到底是秦风,这种时候还有心情作奸犯科。 萧禹闻言“啧”了一声,却觉得秦风终于有点儿要正常的趋势了,却不知为何秦风正常了,自己心里反而更没底。 萧禹刚要说话,却见秦风一挥手,吩咐完差事儿的大爷一样:“行了,别唠叨别耽搁,这些都交给你了。” 萧禹:“……” 什么?交给我? 可怜堂堂宋国公世子,回过闷儿来的时候,鼻子都要被气歪了。 怪不得他说的条理清晰又正经,感情是专门为了支使别人干活! 如果不是他嘴里的语气敷衍又不耐烦,萧禹几乎要把最后一句话理解成“组织非常信任你”。 实际满不是那么回事儿!秦风百分之百是要跑路! 这孙子甩锅倒利落。 萧禹心知尤其御林军前秦风确实不能出现,其他的事情更不能在这一时分辨,却仍然说服不了自己忍这一时的憋屈。 更何况,秦风给他的憋屈,从来也都不是一时的。 从来没有一种郁闷之心能像秦风带来的那样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萧禹满脸菜色:“……我真是感谢你的信任啊。” 秦风竟然还没忘了在一边儿当摆设当出别样风采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此刻脚下步伐轻快,一把抓了世子爷的肩膀就拖着他走,一眼都没回头看过萧禹,走的干脆利落又臭不要脸。 “不客气。”他说,“九爷看好你。” 萧禹:“……” 李明远目瞪口呆地被他拖着走,毫无反抗之力的被迫与他一起消失在御林军到来之前。 —————————————————————————————————— 星多黑夜明,时而庭堂,时而荒草,时而苍林。 李明远起先被秦风拖着跑。 如果温香软玉满怀抱,世子爷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只不过秦风的姿势太粗暴,天潢贵胄的世子爷在他那秀美如鸡爪子的手下被拖的无比难受,只被挟持着走了短短几步,就再也忍受不住秦风鸡爪子刨地一样尖利的荼毒,呲牙裂嘴地要求自己走。 秦风似笑非笑地松开了手,眼看着李明远原地活动了活动僵硬的筋骨,微微侧着头,意味不明的静静看着他。 世子爷被他这眼神儿盯的发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样怕他出什么幺蛾子,当即表示不用休息了继续走。 秦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飘然而去,顷刻化作了一个不远不近却永远追不上的石青色魅影。 李明远跟他爹肃亲王老爷子学的多是硬家功夫,行军布阵、上阵杀敌,世子爷肯定比秦风这唱风花雪月出身的妖孽要强上不少,可论轻功跑路,李明远终究还是差上些许。 李熹没有教过儿子逃跑,肃亲王毕竟身为主帅,为朝征战多年,进攻与据守从来没有后退的概念。 两军阵前,狭路相逢,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苟活的孬种。 肃亲王这勇往直前不后退的将帅秉性不可谓不英雄,战场之上无退路,可人生并不是只有战场。 李熹教过李明远兄弟俩长刀破阵,教过枪走游龙,教过长弓穿云霄,教过青锋破苍穹,却惟独很少督促他们兄弟练轻功。 因此轻功废柴的世子爷如今在秦风那飘渺如仙的飘忽身法催促下,跟的何止一个吃力。 世子爷累的像狗,恨不能抛却皇亲贵胄的形象包袱,立时蹲在路边吐舌头。 世子爷跑多了有些头晕,晕眩间几乎辨识不清楚方向,隐约觉得,这路好像有些眼熟。 秦风人如其名,风一样撒丫子跑得正欢,半晌觉得世子爷那虽然说不上魁梧但依然算得上高大英挺的身影已经遗落在远方,仿佛不胜娇羞地喘着气,这才良心发现一样放慢了速度,微微回归头瞧了李明远一眼。 李明远自尊心极强,在明知道自己吃力的状况下仍然卯着劲强跟,何止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被他明显带着“你行不行?”的怀疑眼神一瞧,一口气没提上来,脸都白了。 哪个男人都不能被问“你行不行”,无论是哪个方面。 这个怀疑对世子爷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世子爷怒从心头起,咬着牙强硬坚持着,无论如何也要证明自己“很行”。 秦风看出他是犯了脾气,轻轻叹了一口气,脚步减缓,最终停了下来,一把拉住还要勉力支持的李明远:“世子爷不必勉强啊,再十万火急的事儿,也该有张有弛不是。” 李明远:“……” 李明远只觉得这口气更喘不过来了…… 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走,还快的像鬼飘一样的混账,不是你吗? 你倒有脸跟我讲有张有弛。 李明远本就因为急行憋闷,又被秦风一堵心,彻底失了声,干脆地就这秦风伸来扶他的手整个人一靠,只恨不得把全身的疲惫都靠过去。 秦风手上重量一沉,手不受控制地被压得偏了一偏,怔了一怔,很快稳住了,颇是揶揄地看了李明远一眼:“世子爷平时,真是不操劳的富贵命啊。” 李明远暗搓搓的磨了磨牙,心知秦风那嘴里此刻吐不出象牙,只好先调整气息,懒的与他争吵。 秦风桃花眼灼灼,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一盏茶的时候,李明远没反应。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候,李明远不动如山。 再过一盏茶的时候,一抬眼,秦风的目光如旧,丝毫不曾变过,而李明远面如土色,哼气道:“你看本世子做什么!你有何居心!” “没什么。” 李明远心道,去他的“没什么”。 秦风一笑,婉转风流,欲语还休:“只不过……” 李明远闻言一皱眉,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急道:“只不过什么?” 秦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将他支撑在一只手的重量不知不觉的换到另一只手上:“在下有一事不明。” 李明远险些喊出“有屁快放”,觉得不雅,临到嘴边才掷地有声的扔出一个字:“说!” 秦风轻缓一口气,眼神无辜:“世子爷为什么跟着我跑?” 李明远:“……” 李明远瞬间睁圆了双眼:“不是你拉着我走的?” 秦风“哧”地一声笑出了音:“秦某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嗯,魅力,还能左右世子爷的行动呢?” 李明远:“……” 李明远在他无辜又倾城倾国的笑容里,分外想要打死他。 所以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跟着他跑的?以及这混蛋究竟要去哪? 可怜世子爷一时混乱的像进了盘丝洞。 秦风笑容可掬,从善如流,甚至还体贴地替李明远捏了捏肩。 他手下的力度正好,捏的李明远格外受用,心神一松,就被秦风钻了空子。 “世子爷既然跟来了,那就再跟一程。” “……” “前面不远就是宫门了,有劳世子爷,随在下进宫一遭。” 李明远:“……” 怪不得他刚才晕眩的时候觉得此路眼熟。 他堂堂一个亲王世子,皇宫西苑常来常往,他竟然忘了,这条路通向的,乃是大内皇宫。 世子爷满眼不可置信,隐约觉得自己怕是上了条不死不休的贼船,跑不干净了…… 第29章 李明远原地而立,化作了一根英俊潇洒婀、娜多姿的棒槌。 棒槌成精的世子爷空有一颗为民除害的心,脑补了三百六十式将这名为秦风的妖孽活脱锤成人肉烧饼的姿势,只可叹英雄毫无用武之地。 秦风对李明远的愤怒倒是表示了理解,毕竟嘛,被人连蒙带耍地遛傻小子一样遛了好几遭儿,世子爷没有上来就与他喊打喊杀,就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修养好。 哦,世子爷心里的喊打喊杀不在秦风的考虑范围中,哪怕世子爷眼睛瞪成铜铃,只靠瞪人和腹谤也杀不了人。 秦风丝毫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无耻的心安理得。 李明远深吸一口气,努力告诫自己要镇定,一边寻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歇脚,一边强压下心中的火气,慢慢理清纷杂事物之外的猜测。 时至今晚,那些原本隐藏于潮水之下的争夺才水落石出,有意无意参与进来的牛鬼神蛇们才终于都渐渐撕去假面的伪装,露出各自那原本就别有用心的尊容。 先是山河会,起于民间,首领虽然没人来明说,但看他以正乙祠为根,想来正乙祠那个执意要将戏楼子开在城西闹鬼神祠里的商人在其中必然是重要的一环,与这些乱七八糟的后续之事一概脱不了关系。此会名为“山河”,就已经是昭然若揭的野心,无论他扛着多么正义的旗号,敢将歪心思算计到兵权上,就已经不是单纯的草莽江湖。这群人,说好听了叫起义,说实在了叫反贼,挂羊头卖狗肉地做着造反窃国的勾当,其心可诛。 李明远身为当朝亲王世子,本应该是个恨不得祖宗江山千秋万代、自己好顺便蒙着祖荫混吃等死的草包亲贵,然而造化弄人,世子爷的理想如今离现实大概有点儿远。 他们这一代情况复杂。 做皇帝的哥哥是个若即若离连自己亲兄弟都怀疑都下手的笑面虎,踩着同父异母兄弟们的累累白骨登上的九五至尊,从面相上看上去还有几分仁慈宽厚的感觉,实际上,心里人情味儿比别人凉薄的多。 做弟弟的王爷至今不清楚曾经到底是差点儿死在哥哥手底下还是死在敌人的阴谋里,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多年韬光也未曾养晦,是个看起来精明实际稀里糊涂的擀面杖,对权力争夺朝廷格局这些基本上一窍不通,全部的那些聪明才智都被用在了研究吃喝玩乐儿上,假作真时真亦假,李明远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他父王一本正经的投身纨绔,投着投着就成了纨绔子弟中的扛把子,纨绔的高端圣明。世子爷有时候都很恍然地猜测他爹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指望这兄弟俩齐心协力一统江山?李明远觉得自己不应该做那不着调的春秋大梦。 在李明远眼里,江山只是当今皇帝李煦的,而不是李家的。 一人一家,区别大的很。 世子爷空被人称一声“世子”,人人都道肃亲王府乃是权贵第一府邸,却没有人理解李明远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如履薄冰。 天下人都说,只要肃亲王不谋反,以他和今上一母同胞,就不会出问题。 可是,谋反不谋反,并不是肃亲王说了算的。 此话乍一听可笑,细细想下来却也在理。 这黑锅,如果有人想让他背,他就得老老实实装王八;如果有人不想让他背,他自然理直气壮全身而退。 全然都在别人一念之间。 依靠这虽然货真价实却毫无分量的血缘的来得爵位何止一个不稳妥,因此李明远并没有王侯将相乃是天生高人一等的想法,事实上,古往今来,像他一般活得像川剧变脸儿的王公贵族恐怕也不可谓不多。 山河会的人如果只是单纯想要篡权夺位,李明远兴许还会语重心长地给他们传授传授知识鼓励鼓励,可山河会千不该万不该,他们竟然敢勾结蛮人! 世子爷平素拽的二五八万,怎么看怎么像个投了好胎的混球,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其实是个真国士,心里还颇有家国大义的雄心壮志。 心中有家国与他对皇帝满意不满意是两回事。 皇帝不好可以换人当,李家的不行换赵家的,张家的不行换刘家的,千秋万代,总有一个皇帝该是脑子清醒的。 如此大浪淘沙,若是这样都淘不出一块能当皇帝的真金,这国家也是要完。 而家国是人内心的一杆标尺,是无双义士心里的一个底线。无论皇帝谁当,江山谁掌,皇图霸业青史留名的又都是哪些人,家国永远是真国士内心那无可忍受任何倾扰的一方安宁之地,若有来犯者,虽远必诛。 山河会的人想必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在肃亲王世子对他们根本没有清晰认识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作死犯下了李明远最大的忌讳。 被蛮人统治与改朝换代这等事还是不一样的。 前朝皇帝是个废物,丢了大半江山不说,自己被蛮人的祖宗捉去当了人质傀儡,被视为万世之耻。 他自以为的忍辱负重没从蛮人那有本事的祖宗里换回半寸土地,反倒连另外半壁江山也拱手相送了。 前朝最后一战输的惨烈,总帅宁死不降,据守北部最后一方关碍,誓与江山共存亡,然而前有强军,后无援者,如此忠义两全之士也只落得以身殉关的下场。 蛮人赢了此战,中原山河沦陷。 蛮人只是贪婪,不懂休养生息,得了中原大片的好山好水,不想如何将这片江山执掌,却只想掠夺。 大好山河在蛮人手里仅仅不到十年就面目全非,生灵涂炭。 不怪后世有云,崖山之后,再无中/华。 “崖山”便是那忠义两全的总帅战死的地方。 后来,中原各地义士揭竿而起,蛮人被起义军打得节节败退,只能重新退守关外之地。 蛮人从中原逃回故地之后,一直虎视眈眈,数百年的时光不曾消磨他们丝毫的杀戮之气与贪婪本性,反而变本加厉,如今,更是蹬鼻子上脸的想要卷土重来。 几百年过去,这帮没脑子的蛮子竟然也学聪明了几分,知道晋朝国富力强,不再硬碰硬,知道借力打力,用阴谋来瓦解一个偌大的朝廷,阴险之上更加一个狠毒。 李明远头脑清醒的扯明白了这双方,之前的事情立刻变成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正乙祠是山河会的窝,勾结蛮人,私造信牌。 本想让那姓易的丫头接近奉命调查此事的萧禹的人,却不知被谁技高一筹的布置,拉进来孙决那个蠢货,借刀杀人灭口不说,还拉进来肃亲王府一个垫背的,故意模糊山河会的视线。 这件旧案是蛮人与山河会联手的侵蚀朝廷的一个剪影,背后却仍有他事可琢磨。 首先,信牌的切入点是兵权,蛮人若是只想要中原土地,以蛮人那极端不信任中原人的模样,断不会来接手兵权,而是会直截了当的摧毁兵权,更不会在信牌之事失手后,铤而走险入宫刺杀皇帝。 想要兵权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另一个奇怪之处便是秦风这祸患。 他显而易见不是个戏子,虽然他戏唱的确实不错,要扮相要身段都是绝色,可他故弄玄虚布局布阵的手段比唱戏更高明,李明远在他眼前被哄的团团转,而那中看也意外中用的宋国公世子萧禹,到了他眼前除了被指使去“能者多劳”根本看不出平日里那富贵闲公子的半分模样。 秦风是皇帝身边儿的人这个猜测在李明远心里呼之欲出,可是又不禁怀疑,秦风真的是皇帝的臣子而不是债主么? 哪有臣子不去保护皇帝安慰,反而拿皇帝当诱饵的? 皇帝不会打死他吗? 李明远觉得他大伯李煦这皇帝当得也挺没滋味儿,手底下能有秦风这样的人才也是毙了狗,他们李家祖坟位置埋的恐怕不对,不冒青烟就算了,估计先帝知道这事儿,只会七窍生烟。 而此刻,这不仅针对皇帝还针对他肃亲王世子的算计竟然还没完!天理何存?! 李明远咬牙切齿:“进宫,进宫干什么?欣赏我大伯你皇帝主子怎么亲手打死你吗?” 秦风的手竟然还扶着李明远的胳膊,被拆穿一点儿尴尬之色也没有,还小媳妇儿一样体贴地给李明远整了整翻出来的衣袖:“哦不会的,主子仁慈,从来动口不动手,骂我一顿再哭一哭也就过去这个劲儿了。” 说的跟真事儿一样! 可他那云淡风轻闲话家常的语气,仿佛谈论的是无足轻重的事实,他也是真的不把皇帝的怪罪放在心上。 他这形容哪里是当今皇上?亲爹面对宝贝儿子恐怕都不能贱成这个尿性。 李明远一副被天雷劈过的表情,完全不知道他爹与李煦较劲疏远的这些年,他那当年连亲兄弟都宰,亲爹都敢软禁的大伯都经历了什么。 李煦的脾气内在与肃亲王李熹一脉相承,做帝王时还尚且知道礼贤下士,总体来说还是个明君,遇到看不顺眼的大臣,顶多默默去他们家祖坟上骂骂娘,绝对不会乱棍打死;而对待儿子就自我放飞的多,听说几个小皇子课业不好的时候,没少挨他的数落。 可是秦风这是课业的问题么?这是拿他皇帝那金尊玉贵的命开了一把作死的玩笑,结果还被这妖孽笑话要哭一哭。 年过半百的皇帝拿着手帕哭唧唧的画面实在太有冲击性了,李明远只在脑子里大概想了一下,凭空掉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世子爷突然对“秦风是皇帝臣子”这个猜测产生了怀疑,毕竟没有哪个臣子如此拿作死当作人生乐趣。 可如果秦风不是皇帝臣子,那他是什么,私生子?小白脸? 世子爷整个人都在风中凌乱了,无论秦风的身份对应上哪一个,他都觉得这个江山不会好了。 第30章 秦风颇贤惠地替世子爷整完衣服,一抬头就撞上了李明远一个看小白脸儿的表情。 世子爷的眼神儿简直充满了控诉,左眼一个“祸国殃民”,右眼一个“红颜祸水”,英俊饱满的额头上影影绰绰还能瞧出一行横批,是谓“妖孽”。 秦某人全无被人谴责就当收敛的自觉,眼神勾着别人脸皮一样坏心思的看人,笑得像偷了蜜的狐狸,又甜又别有用心。 “世子爷你这么忧国忧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秦风微笑,径自拢了一把自己的衣袖起身,“夜黑风高的,谈风论月也要讲究天时不是。” 李明远:“……” 你从我哪只眼睛里看出来我要跟你谈风论月了? 秦风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专门颠覆黑白曲直。 世子爷觉得自己简直得了莫大的冤枉,和秦风这人再多交集,问道成仙指日可待。 秦风浅笑独立晚风中,姿态无懈可击,说话也轻声柔气:“气伤身,笑养人,世子爷何必偏要给自己惹一个多愁多病的身呢?” 李明远只觉得自己被他一句说出额头三道青筋,不消时候绝对能来个怒发冲冠。 可恨当年肃亲王远征西北的时候秦风还是个奶娃娃,不然带上这东西往蛮人阵前一丢,三言两语就够把人气死,谈笑风生的兵不刃血,利国利民。 李明远以眼神为利剑,精准无双地隔空将秦风刺了无数个对穿,这才“听从劝说地”顺了顺气,默念三遍要冷静,这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行啊,爷不生气,爷倒是要听你说说,你还有什么是爷不知道的,说吧,说好了爷有赏。” 李明远丹凤剑眉,冷下来的脸有一种毅然的英俊无双,然而此时这双凌然傲岸的严中只传达了一个意思:你小子不是能说会道吗!老实交代!说不好就把你拖出去宰掉! 秦风静立的姿态优雅无双,不卑微也不僭越,对于李明远的眼神儿更是不痛不痒,闻听李明远如此一说,从善如流地在李明远周围拣了块儿平整地方坐下,微微一笑:“行啊,既然世子爷想听,那我就随便讲讲,我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我想想从哪儿说呢?对了,那就从以前梨园行里有两兄弟闹分家说吧……” 李明远见他坐下,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也没拦着,一言不发地听他扯皮,却越听越不对。 “慢着!”李明远忍无可忍道,“你这讲的是什么玩意?” 秦风坐在李明远身边,微微直了直身子,睁大双眼,露出一副无辜又单纯的表情:“咦?不是世子爷要听的么……我还以为世子爷对梨园行里的家长里短也感兴趣呢。” 李明远:“……” 这孙子特么不按套路来! 李明远觉得自己脸色一定是青的,黑天瞎火里,也许像个夜叉,也许像个斗鸡,反正不会什么好形象就对了。 强忍着发火的冲动瞪了秦风一眼,世子爷没好气地道:“谁要听那些破事!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喂狗吃了吗!” 秦风这才后知后觉一样的恍然大悟,一双桃花眼中满是谴责,明明白白的写了几个字“你怎么不早说”。 李明远呕的要死,心道这小子不愧是个角儿,演什么有什么,扮什么想什么,装个大头蒜也能原地长出蒜苗子来。 李明远端出一副“爷高端大气不和你计较的”嘴脸:“快说,爷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胡扯!” 秦风礼仪周全风度翩翩:“世子爷贵人事忙,是近日府内事多的缘故吗?记得前几日世子爷还有雅兴来给在下捧场呢……” 李明远冷眼听着他胡扯,只要秦风敢说出来一句“既然世子爷这么忙那我就不打扰了”,李明远就算府里着了火,也要等到先亲手收拾了秦风这祸患再说。 好在秦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虽然他有气的人牙疼的本事,但是此时居然运气很好的避开了世子爷那随时准备爆炸的点,不着痕迹的将话引到了别处。 李明远没有如愿以偿的发出去火,怔了一怔,竟然觉得还有些许失落。 秦风似乎对世子爷怀春少女一样变来变去的情绪无知无觉,正襟而坐,举止优雅,仿佛那真正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一样,对着李明远的方向微微一笑,那双一贯带着揶揄的桃花眼却没有露出半分不正经的神色:“今夜之事,是在下奉命领皇差之时发现行内诸人行事诡秘,暗中追查,竟发现同行之中竟然有人勾结外族企图不轨,在其暗通款曲之时撞了个正着儿,通知萧禹世子救驾却不及。” 李明远脸色冷了一冷,正要出言嘲讽他胡说八道,却并没有得到秦风给他开口的机会。 秦风语气一转,桃花眼中含笑带刀:“此事也可以是,在下奉旨监视蛮人一行,发现蛮人意图不轨妄图染指我朝军权,而这期间竟然巧遇肃亲王世子,皇上遇刺不知与这些事情有何关联,望皇上下旨彻查。” 李明远一愣,登时明白过来,猝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风:“你胆敢威胁本世子?” 秦风所言是两个南辕北辙的事实,期间猫腻与胡扯,自然只能靠秦风自己来圆。 蛮人勾结山河会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但是,山河会是野非官,不能贸然动兵权,蛮人是外族非我辈,不屑也不懂如何调用晋朝兵权。 这背后有一个人,是我族类,其心也异,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就算这事儿报道了皇帝眼前,皇帝也不敢打草惊蛇——为了这,此人已经胆大包天敢派死士入宫行刺了,皇宫内院如无人之境就容这群匪类来去自如,皇帝岂能不心惊,如何不震怒?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皇帝不能把他逼出来,只能暗中诱杀。此人心狠手辣,手眼通天,若是逼得紧了,难保不逼一场难以收拾的浩劫,更何况此时蛮人尚在京中,不压下去,出的就是大乱子。 然而此人是谁,皇帝在不知道的时候只能隐忍不发,若是有怀疑的对象,怎能不杀鸡儆猴? 肃亲王府出现的这个时机实在有点儿冤枉,而又实在太值得怀疑。 期间闲七杂八的陈年旧事尚且略过不提,秦风如果不为李明远解释,他怎么会那么恰好的出现在蛮子与山河会中人眉来眼去的现场,都是一笔糊涂账。 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更何况肃亲王府实在没理,不说肃亲王那天天跟皇帝斗鸡一样,就说他手里,还有半块儿要命的信牌儿呢。 这东西有用的时候也许能调用万千兵马百万雄师;没用的时候也不过是块儿造型精美风格独特的烂木头牌子,拿出去都没人欣赏这扭曲的审美。 而在如今的境况下,它对肃亲王府来说,不仅没用,更是一块实打实的催命符。 皇帝根据这个东西接踵而来的怀疑,全是有理有据的。 李明远苦的脑子都要炸了,自从他遇见秦风,就没有一件好事,此人实在不知道是个什么独行特立的属性,别是天上扫把星下凡,专门克身边儿活物的吧。 秦风面对李明远的怒目却显得漫不经心,也不起身,仍然坐在那平整的石板上。 京中的夜风许久都只曾夹裹盛世太平的喧嚣,不曾带来肃杀的凉意。 今夜月明星稀。 天上月,帝王州,天文列宿,大江东流。 秋夜里没有什么好风景,唯有天高水远,寒意徒香,扑面而来的风里有一股谧静的清光。 秦风眉眼一低,复又抬起:“在下曾言,世子爷心中有大恩大义,大是大非,懂得一时恩怨与山河家国,孰轻孰重。” 李明远闻言面无表情。 他确实听过秦风这样一句好听却不好消受的恭维,可现下,秦风旧事重提,李明远却不懂他的意思。 秦风自下而上地看着李明远,展颜一笑:“世子爷不必如此戒备,当日说起此言,记得世子爷只当是秦某恭维,正色敬谢不受了。而事到如今,在下只是想问问,在世子爷心中,一时恩怨与山河家国,究竟孰重孰轻?” 他话音刚落,秋风骤起,月上云间是变幻的风云,寒朽骨的凉气冷透衣袂。 秦风端坐在这倏忽之间寒凉了的秋夜里,衣袂飘舞,他动也未动,一双桃花带水气一般氤氲的眼中却有冷月般的明朗。 李明远被他这双眼睛一瞧,仿佛刚才那滔天的怒火都降了温度,冷风一吹,镇定几分,竟然真的开始思考起秦风的问题。 肃亲王是个四六不顺的纨绔子弟,然而上阵杀敌从不曾畏惧,只因身后是家国,前方纵然刀山火海也是一句“吾往矣”。 史书上一笔一划记载的战功是真的,不再是青壮之年却依然康健的血肉之躯上,那满身无人察觉的陈年旧伤痕,也是真的。 李明远李明遥兄弟是他亲手教养长大,王妃张氏与后来的王妃孙氏在儿子的教养问题方面都不曾允许插手,肃亲王对外的说辞是“慈母多败儿”,毫不在意地将当今太后,他自己的亲娘也骂了进去——毕竟他就是个货真价实慈母惯出来的混世魔王。 外人都道肃亲王假模假式在家里树威武,少部分人能猜测出那“自己不成材却望子成龙”的用心。 而只有李明远与李明遥自幼被肃亲王手把手的教养长大,才能真正理解李熹那一片不能宣之于口的真意——朝廷一时的安宁并非永久,祸事终有一日卷土重来。 若吾皇鸟尽弓藏,我只好虚与委蛇,避其锋芒;若江山无人可用,我之前志,亦有子孙可继。 未曾谋求贪恋权势,也未曾更改昔年报国守家乡之心。 因此对于李明远,其实这是个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随着李熹这些年的教养,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了他的血液里。 风云不再蔽月,月光的清辉笼罩红尘万世。 “家国兴亡自有时,吾辈从不曾忍让人间识干戈。”李明远沉默了许久,终于在秦风的目光里一字一顿道,“若狂风将起,必不相离。” 第31章 倒V开始 那一夜,长空尘埃俱灭,皎皎月华当空。 京西的烟火燃了彻夜,连天碧彩的烟火轰轰烈烈地燎亮黑色幕布一般的无边苍穹,终究化成了高亭大榭之后的灰烬,徒留硝烟的气息在京中弥漫。 百姓多年后仍对那一夜的烟花盛会津津乐道,只记得盛世乾坤之下歇斯底里的狂欢,全然没有察觉夜色下那烟火焚燎的墟堆之下,所掩埋的种种痕迹。 京中禁军悄无声息地端掉了京西一处仓储,就着夜色与烟火的掩护连夜将那里焚烧殆尽,再无遗迹。 西苑之中落花狼藉酒阑珊,丝竹之声婉转空绕,万国笙歌之下只剩醉里的太平。 原本高调而来的蛮族王子被“请”去了京西锦华园,同去的还有几位曾经嫁入晋朝的蛮族公主,督办“接待”之事的人却在一夜之间突然从大皇子换成了皇帝的亲信宋国公。 京西红极一时的正乙祠突然换了老板,新老板据说的京中富商大贾,只闻其名不见真人。 原本的集秀班班主易刚因为思念女儿成狂,无心打理集秀班,几个台柱子一样的老板走的走散的散,渐渐消失在了京城众人的“津津乐道”里。 御林军首领韩战在那日不久之后竟因纵容家仆之事受了杖刑,皇帝为此震怒,罚了他一年的俸禄,令其在家闭门思过一月,暂代御林军首领一职。 ……种种事务之间,看似没有共同联系,许多人转眼即忘了。 而只有局中之人才能看得分明。 后面的许多事,李明远都是从旁人口中知道的,只能从几句不搭后语的前言中猜测出那一夜萧禹接手秦风身后事之后的雷厉风行。 而当晚,宫外的涛澜汹涌与风云变幻,与世子爷一点儿干系都没有。 无论是虎视眈眈伺机作乱的蛮人,心怀叵测妄图大乱天下的山河会,藏在暗处不知底细的幕后主使,还是皇宫内外从古至今都不曾停歇的腥风血雨,都在世子爷眼前,化成了一堵森严的、万夫莫开的……宫墙。 李明远:“……” 秦某人问过那一句,如愿以偿的得到了李明远的答案,却不说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只是在不言不语的微笑中做定了自己的选择。 李明远答得认真,回的严肃,本来期许中会得到一个正经的回复或者类似于承诺的答案,却不想秦风只是似笑非笑的起身,在秋寒之中给了李明远一个风姿卓绝的侧影。 秦风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傻子。” 李明远:“……” 可不是傻子么,碰上你这随时粉墨登场一出戏的名角儿,我倒想瞧瞧谁不是傻子。 世子爷被姓秦的混蛋玩耍过不止一次,总算被玩耍出一种娱乐精神。 世子爷觉得自己不是一丁点儿的有长进,简直已经到了突飞猛进的地步,饶是面对如此不靠谱的同行人,李明远望着眼前这高起数丈的朱漆墙,居然已经有心思开始想东想西了。 他是准备翻墙进宫么?李明远抽搐着嘴角想,好啊,这高度这光溜面儿,看等会儿摔不死这满嘴荒唐言的骗子。 世子爷已经从“秦风这货被宫墙上的冷风吹下去”思考到了“如果风吹不下去这货我就把他踹下去”,如此一想,计划完美,心情大好。 然而世子爷初涉梨园行里,实在不知世道人心险恶,完全低估了秦风混蛋的程度。 “在下想借世子爷一个肩膀。”秦风一双桃花眼含笑却无辜,语气里是旁人根本辨不出其他的真诚,“在下才疏学浅文不成武不就,翻墙……有些为难。” 李明远:“……” 这自称“文不成武不就”的谦逊胚子方才还跑的如脱缰野马,活像夜黑风高里的乌鸦,看不见追不着,此时在这儿装什么文弱,真是背着牛头不认账的死赖,但凡有脸的都要脸红。 李明远气不打一出来地卷了一肚子火气,强挤出一张五颜六色镇定着的脸,恨恨瞪了秦风一眼:“你是什么来头儿爷不猜,敢把爷往宫里招呼,我不信你只有翻墙一条路。” 秦风似笑非笑地一挑那双桃花眼,伸手挽了挽一直像水袖儿一样飘逸在冷风里的衣袖,悠然一笑:“世子爷好眼力。” 李明远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秦风笑容不改:“看得出在下还有别的路入宫。” 李明远:“……” 秦风此人像个*阵,七荤八素五迷三道,正常人拿不住他的分寸,不正常的人估计见了他也要大呼这是个疯子。 李明远实在懒得胡扯,强迫自己平心静气的挥挥手,心道,罢了,只耐着性子问:“你有什么办法,赶紧说出来。” 秦风眼含水光,笑意里带了些俏皮,他生的确实好,肃杀黑夜里也像玉树临风。 秦风道:“世子爷,说正经的,翻墙是我们眼前最快的途径,御林军在收拾烂摊子,内宫防卫松散,若是平时这么做,没上墙头已经被万箭穿心射成了刺猬,可今日不同;至于其他方式,假若萧禹那戏串子靠不住走漏了风声,宫外哪怕得了一星半点儿的消息,此刻外面递牌子入宫的人,唾沫星子都够把你我淹死,让您递牌子也走不通;不过……” 秦风微微眨了眨眼,桃花眼底水光粼粼:“委屈世子随我走一遭尚兽苑。” 李明远一愣,来不及细想,便见秦风的背影已经远了。 李明远连忙追上,这一次秦风走的不算快,总算不像一个天地之间要羽化远行之人,世子爷跟的也终于不算辛苦。 不辛苦的世子爷总算没有像天降大任之人一般被迫劳其筋骨,总算有空动动脑子。 尚兽苑是皇宫中驯养奇珍异兽的地方,在皇宫内院的西北方,与西苑相邻,离内宫颇远。 前朝宣宗时候,因为节俭,恨不得一文钱掰成四瓣儿花,而尚兽苑中所饲养之物纯粹是为了逗趣解闷,大大地触犯了这财迷皇帝的逆鳞,与皇帝抠门儿的本性背道而驰,因此皇帝怎么看尚兽苑怎么不顺眼,最终还是因为内务府报上来的账目里,饲养猛兽花费巨大,宣宗皇帝一怒之下将尚兽苑取缔了,苑中猛兽能吃的送了御膳房,不能吃的干脆都任其饿死,也是荒唐。同时,曾经尚兽苑所在的西北宫因为年久失修,一度破败不堪,恨不得立时演变出好几段儿神鬼传说,与皇宫内院高贵大气上档次的整体风格实在不搭调。 宣宗皇帝去后,他儿子跟他走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皇帝爹节俭到丧心病狂的抠门儿程度,若不是觉得愧对列祖列宗,怕是连皇城砖瓦都能掰下来拿出去卖了;而宣宗的儿子穆宗就是穷奢极欲挥金如土的极端,大概因为爹抠门儿抠出了穆宗少年时代的心理阴影,这皇帝对花银子的一切活动都要一万个赞成,花钱程度之狠,像是此人这辈子没花过钱。不过想想宣宗皇帝龙袍都要打补丁穿的光荣事迹,穆宗少年时候,估计是真没花过钱。 当然,这位散财童子一样的穆宗,差点儿把晋朝祖宗打下来守了几百年的江山随金子一起都散干净,这是后话。 穆宗皇帝登基后苦大愁深,执政理念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只要是他爹不喜欢的,他就偏要喜欢。 此事可以体现在他给宣宗置办的棺椁上,宣宗吝啬,连死都穷酸,吩咐儿子棺材用柳木做里子即可,吩咐完这句就蹬了腿儿,穆宗接了遗训,按照宣宗吩咐,除了棺材里子,其余用的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还嫌那楠木天生的金丝不够闪瞎眼,刻意命人给他爹的棺材镶了一层骚包闪亮充满着乡间暴发户气息的金边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把他爹埋了。穆宗实实在在是个独行特立、作死作出了风格的逆子。 尚兽苑就是在穆宗的主导下重建的,意思就是来反抗他爹的财迷统治,新朝新气象。 穆宗虽然在反抗他爹的方面很有一手足以载入史册,但是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败家子儿祸患。 重建的尚兽苑还算富丽,穆宗却一天都没来过,因为他见狗怕狗,见猫怕猫,连寝宫上飞过只鸟掉了根毛他都要大呼小叫“总有刁民要害朕”,是个胆小如鼠货真价实的草包。 因此重建了的尚兽苑也就是这么荒芜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上登基。 说起来尚兽苑的彻底重启和蛮人还是分不了干系。 今上刚即位的那几年,蛮人还不时兴送他们那些鲁智深一样明媚的公主们进京来惊吓满朝权贵,但是经常送来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有时候是毒物爬虫,有时候是闻所未闻的野兽,意在挑衅。 据说有一年,蛮子送来了一条成年男子大腿粗的巨蟒来,还在朝堂上大放厥词道:在他们的文化里,蟒蛇蛟都是龙的儿子,他们觉得,既然蟒是龙的儿子,皇上是天子也是龙的儿子,这玩意儿送的实在讲道理,简直认亲。 李明远到现在也不明白,他皇上大伯在听了这段话后,是怎么压抑住自己内心想要打死这群蛮子的洪荒之力的。 此蟒身长数十米,盘起来像座小山一样,一顿能吃三头牛,这么一个糁人的东西往皇上的金銮殿上一扛,据说当时站在皇上身边儿的高才吓得脸都绿了。 这群蛮子实在脑残嘴损眼睛瞎。 你才跟这么个玩意儿是亲戚,你全家都是他亲戚。 皇上作为天/朝上国的君主,就算气的快炸了,也不能和这群东西一般见识,只好抱着“虽然这玩意很新奇,但是我是皇帝我不怕他我还能养活它”的健康心态把这条破蛇收下了。 既然是打着“龙子”的旗号送进来的,也不能太亏待了,放在皇宫外面不像样子,就在原来尚兽苑的遗址上搭了巨大又细密的笼子,将这条破蛇养在了哪里,权当镇宫神兽了,平时眼不见心不烦。 李明远怀疑,皇上他老人家本意是想拿这玩意做蛇羹的。 毕竟那是多么新鲜多么量大实惠的一块儿材料啊,大宴群臣都够了。 然而蛮子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从送蟒这件事,它们突然找到了调戏中原皇帝的乐趣。 这种乐趣大概在于,明明怕得要死,却还不得不接受,接手后又不能随随便便扔在哪打发了。 蛮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什么鹰隼啊,狮子啊,大虫啊,隔三差五的就往皇宫送,最离谱的一年是进贡了一箱拳头大的紫金色钓尾蝎子,美其名曰能解百毒。 李明远觉得,但凡跟自己没什么深仇大恨的主儿,都不会想到拿这劳什子解毒,相比之下,毒死都比被这玩意儿活活吓死强一点儿。 蛮子比较缺德,这稀奇古怪的东西一送还不送一只,还要送一对儿,连大带小,连生带养,准备子子孙孙无穷匮的发展下去了。 皇帝忍了几次,终于忍无可忍,却又不能失了大国天子威仪,一怒之下,干脆全盘接手,并且听从内阁大臣之议,重启尚兽苑,将那些猛兽全部养在那里,并且召贵族亲贵子弟定期入宫,观看驯兽,意在培养贵族子弟们的勇气胆识。 蛮子送来挑衅的东西变成了晋朝哄孩子的工具,自然再也找不回打皇帝脸的乐趣,自此便开始更改策略,再入京时,带来的便是那鲁智深一般明媚的公主们了。 对此,今上后悔没有后悔过,李明远不得而知。 只不过,他仍然记得幼年进宫去尚兽苑玩耍的时光。 朝廷与外族的明争暗斗与孩子们的童年是没有关系的。 一群亲贵子弟闹不清蛮子朝局甚至天子之威,单纯的知道,去尚兽苑就可以看到平时狩猎见不到的一些珍兽,纯粹就是玩儿。 那时皇长子还没有出生,李明远年纪不大,还是个五六岁的小毛头,肃亲王家的二世子还是个奶娃娃,一帮亲贵子弟中,差不多年纪的也都是些小萝卜头小豆丁,其中以李明远这亲王世子最金贵,勋贵子弟以他为尊,也都让他三分。 那时候他带着这群孩子捉迷藏,逮蛐蛐。 只不过,现在想起来,一张张童颜都变成了一个个头衔,表面客气的多,私下交好的少,也有的,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世子爷想到那无忧无虑的童年,与无声无息消失的人,竟然有几分惆怅,再一想,却觉出几分不对来。 那时,他们一群小孩儿在尚兽苑捉迷藏,曾发现过一条能够通往内宫的小路,只是那条小路极其窄小,孩子可过,大人却是艰难,虽然并非不可行。 秦风如今却对他说,想要进宫,委屈李明远随他去尚兽苑。 莫非他知道这条路? 不可能! 他们童年隐秘的玩耍之事,少时义气,曾发誓不说出去,年长后意识到此事轻重,更不会有人说出去,那秦风是如何得知的? 第32章 倒V 他是谁呢? 肃亲王世子在此时突然有了这样一个疑问。 他心里的疑惑肆意增长,从与秦风相逢的那天就好像一脚踏进了一个交织着前尘旧梦不知底里的局。 风清天高,万物清寒,秋晚的露气散布成迷雾重重的晚烟,风月帘下是一抹看不真切的优雅孤影,全然纷飞而入了永夜里。 记忆的潮水消退之时骤然迭起了波澜,似乎有谁小小的身影狡黠一笑,从此背身而去再不相闻。 今上独爱梅花,皇宫禁苑之中所作多是梅树。 未到梅开时节,不得疏影横斜之清影。 秦风的脚步慢了下来,李明远想着事情,不知不觉跟着秦风缓步下来,抬头望见梅花未发的枯枝,这才恍然觉得已经到了。 尚兽苑地处皇宫一隅,平日里清净,夜里比平日更清净,毕竟圈养猛兽畜生的地方,味道不会太美好,猛兽也不会太友善,发现有外人在此行迹鬼祟,连狗都不用放,直接放狮子。 当今天下,虽说武林高手如云,但也没有哪个高手艺高人胆大到真的去赤手空拳的去跟狮子硬碰硬,就算真有,那也不叫有勇气,最多叫做缺心眼儿,想必没有哪个武林高手头脑简单到这等令人唾弃的地步。 自从蛮子把送猛兽换成送公主,虽然效果是一样的,但是在晋朝,皇帝也终于不用拉小辈儿们来硬充朝廷的门面,这几年已经很少召各家的世子小侯爷们进宫观赏这些猛畜生了。 不过尚兽苑依旧是尚兽苑,皇帝又不是抠门抠出了古往今来第一大笑话的宣宗皇帝,每年命内务府拨款好生养着这些活物就是,虽然没有多关照,但也不曾苛责。 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一根擀面杖若是用了千八百年,怕也成了一个棒槌精,更何况是活生生的动物,尚兽苑中的猛兽生活安定,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一度有变成正儿八经的活猪的趋势。 鉴于蛮人送这东西来的时候不安好心,都是成对儿成对儿的养,因此这儿的活物们虽然不能坐拥三宫六院,下个小崽儿还是可以的,如今多年过去,小崽儿已经活蹦乱跳的成活了好几窝,小时候也可爱的紧。 这群活物也是有灵气,得了皇帝赏赐的好吃好喝好日子,在这皇宫一方做镇宅神兽做的尽职尽责,不亦乐乎,甚至皇家子弟来集体参观的时候,个别脾气好的在尚兽苑的管事太监看护下,十分顺从地让撸让摸,比猫还乖,不仅如此,这些猛兽平日绝不异动,只有在有生人的情况下才格外狂躁。 世子爷突然就怀念起那拿猛兽当猫玩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童年时光了。 然而世子爷的怀念显然并不那么是时候。 李明远抬头四望,黑夜晚秋,宫阙高楼,风来影见疏,树叶萧萧而落,寒井一片无人相问的清寂。 李明远突然有些不确定,他从未在碧空溶溶月华沉静的时刻来过尚兽苑,怎么也回忆不起昔年此处到底该是怎样的院落与怎样的景。 尚兽苑外一扇全无人气的黑漆油门,不声不响的全然隐埋在夜色里,寒鸦数声空啼,满园走兽无声。 秦风姿态悠然,亭台轩榭或是皇宫内院,高大楼阁或是草径荒园,在他眼中都是红尘俗世来去自如的路。 李明远跟着他走过一处石桥,来到那黑漆油门之外,听秦风三长一短地敲开了那扇看起来多年无人相应、此刻也不像会有人相应的门。 然而李明远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到那扇门“吱呀”一声洞开,在黑夜里划出了漫长回游的声调,有声的令人胆寒。 门内门外一样的漆黑。 李明远吓了一跳,还以为此门无人自开,下意识去看秦风,却见他目不斜视,桃花眼璀然含笑,闪着温和的光。 他永远是一副无所忧愁无所烦恼的样子,平白让别人多虑多思。 李明远只好跟着一起定下心来,和秦风一起观察门内,这一看,才发现从那黑漆油门之后,幽幽亮起一拈并不明亮的火苗,随着那火苗在漆黑中飘忽的微光,李明远才看清,是一个穿戴还算齐整的老太监举着烛火缓缓近前。 秦风看清老太监身影,笑意更深。 老太监的脸上像是天生没有表情一样,更因为苍老,皱纹深凹,在恍惚的烛火之下,乍一看,更有几分恐怖,生生把世子爷瞧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路数?李明远想,我这是走到停灵守坟的地界儿了吗?秦风不是要进宫,带我到这时刻准备讲《聊斋》的地方是要做什么? 世子爷丰富的心思不是他人可以揣度。 最主要的是,在场其他两人根本没有想过要揣度。 秦风完全不管李明远想什么看什么,微笑着朝老太监打招呼:“王公公,别来无恙。” 老太监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了一圈儿秦风,反应迟缓地笑出了一脸菊花褶子:“不敢,不敢,老奴耳聋眼花,差点儿连九爷都认不出来了。”他行动慢的出奇,油尽灯枯的模样,向秦风恭恭敬敬地回过话儿,这才将目光放在了李明远身上:“这是……” 秦风笑而不答。 王公公眯着眼看了两眼,老态龙钟地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地表情,哆哆嗦嗦地朝李明远行了个礼:“原来是小王爷……多年不见,小王爷怕是认不出老奴了,老奴却还记得您。” 小王爷这真是个遥远的称呼了。 昔年肃亲王妃张氏还在,膝下只得了李明远这一个,乃是肃亲王李熹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下人为了讨好也为了喜庆,纷纷称李明远为小王爷。 后来,王妃张氏仙去,继妃孙氏入主肃亲王府,与肃亲王李熹恩爱两不疑,琴瑟和鸣,后来还生下了李明遥。 王府里的人何等精明,一双双眼睛天天净盯着主子琢磨,眼看出肃亲王对原配感情一般,而对孙氏喜爱异常。肃亲王李熹一向有个纨绔糊涂名,下人们都觉得,在两个儿子的问题上,李熹必然爱屋及乌地会喜欢李明遥,而对李明远反而不那么上心。 这□□猾人为了不得罪孙氏,显而易见地在称呼上耍了滑头,从此称李明远为“世子爷”,李明遥为“二世子”,堂而皇之地把兄弟两人的身份提成了莫名其妙的平齐。 李熹虽然看着糊涂,也时常装糊涂,有时候狗一样的脾气上来了也是真糊涂,然而在大局上,李熹的装疯卖傻之下到底留着清醒。 此事,李熹看破不说破,他早知道孙氏是个什么来路,为免李明远遭莫名之灾,干脆默许了这种厚此薄彼的叫法,小时候李明远不明白李熹那一层保护的意图,后来被肃亲王教养长大,才隐隐发觉父王那不靠谱的外在下那一片货真价实感天动地的慈父之心。 虽然外面传言乱七八糟,都说肃亲王府深宅大院是非多,兄弟不是一个娘,又都是嫡出,迟早要为了个爵位有偏心之举阎墙之祸,但李明远知道,自己的爹虽然看上去稀里糊涂,自己那弟弟也许真是个花样百出的二百五,但是真实的内里不足为外人道,只要他们父子兄弟明白就可以了。 只不过,这些事情传到王府外面就是满城风雨的恩怨。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外人也学了王府下人那一套,都叫李明远世子爷,很少称小王爷了。 这个称呼,直到孙氏去世,都没有更改,如今已经约定俗成。 到现下的年月,还会称李明远一声的小王爷,要么是孙氏未做王妃时相识的故人,要么就是不明就里张口乱称呼的愣头青。 老太监显然不属于后一种。 王? 李明远不动声色地受了礼,心里却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个老太监,隐隐熟悉,却怎么也抓不到重点。 张王李赵刘,这些姓氏都太普通了,李明远不记得每一个下人地名字很正常,甚至于将他与别人记混了也有可能。 这王公公也确实太老了,他正当盛年的时候,李明远怕也还只是个毛孩子,如何搜遍脑海也记不住一个交集不多的老太监。 秦风并不多做寒暄,入此门如入自家门庭,丝毫不见外,他提步向里,一边儿走一边儿吩咐:“今日来没有提前吩咐,我有急事要进宫,宫里想必乱着,不用惊动旁人了,把那条路收拾出来就行了。” 王公公跟在他身后,原想为他用这微弱烛火照一照路,被他抬手示意不必,也就不再勉强,以他这老迈身躯能行走的最快速度跟上秦风,连问都不多问,回道:“九爷、小王爷,请跟我来。” 李明远的神智一下子被这一句话引了回来。 尚兽苑景物如故,几个关着猛兽的笼子在高林之后,离此处有些距离,李明远凭着年少的印象努力还原这周围的一草一木,后知后觉的发现,此处真的是他们年幼时一同疯玩儿的地方,只是十几二十年过去,景物到底有了不同,曲径处多了花坛,假山处变成了盆景,以前乘凉躲藏用的凉亭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间下人房。 李明远凭着隐约的记忆暗中打量,他记得,那条小路,就在那凉亭之后的一棵古木下…… 正是此时,王公公用干枯的手推开那件下人房。 屋里昏暗,勉强算干净。 王公公并无言语,将烛火滴蜡固定在年代久远的木桌上,颤颤巍巍地回身,走到床前,一把掀开了木床板。 床板之下竟是一个无光的幽幽洞口。 秦风一见,微微一笑。 李明远却是愕然。 “九爷,小王爷,老奴就送您两位到此了。”王公公苍老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一片浑浊的眼睛里闪现的不知是对哪位故人的怀念,“老奴曾向那位主子发誓,日夜守于此地,绝不让此地露出破绽……九爷,小王爷,您两位必有要事,快快去吧,恕老奴再不相送了。” 第33章 倒V 肃亲王世子也许走过很多的路,却从来没有觉得有哪一条路像这太监房下的地道一样,走的李明远如临深渊。 此路又黑又远,容得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通过,走起来不算平整却还算通顺。 然而,这路竟然早已不是他儿时记忆的模样。 少年时代记得的那条路,只能容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弯腰通过,说是路都勉强,实实在在有点像狗洞,难为那时都还年少,猴子一样根本不懂“尊重”二字为何物,平白把尊贵的身份嬉闹成了没羞没臊。 而如今所见,显然是有人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对此地进行了彻底的改建。 世子爷记得这条路原本不长的,通向的宫室是哪里,他也记不太清楚了,在他的印象里,皇宫三宫六院,哪一间都长得相像,琉璃瓦,朱漆墙,肃穆雄伟之中是无声的空旷,仿佛魂灵无所不在,就是看不见活生生的人。 不知是李明远心有所思没有在意路程,还是他们脚程颇快只不过都绷着精神所以没注意,李明远回过神的时候,竟然已经临近此路的出口。 出口之处豁然开朗了许多,原本窄小的路变得有三四人并排那么宽,路的尽头是一个两人多高的黑漆皮铁门。 秦风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墙上熄灭的火把,用随手带进来的宫灯里的烛火点燃,随后将它架在了墙上的污油铁架子上。 借着火把照出的明光,李明远这才看清,墙上穿墙而过有一可以拉动的铁链,铁链尾端绑了个铁环。 李明远只当这是机关,一皱眉:“这是什么?” 秦风却撇了早就嫌碍事的宫灯,微微一笑,朝那铁环走了过去,答道:“是铃铛。” 李明远刚要问铃铛有何用,就见秦风已经毫不迟疑的拉动了那近在咫尺的铁环。 铁环牵动铁链,发出金属撞击独特的声响,而仅仅一墙之隔,李明远竟然丝毫听不到彼端铃铛的响动,不由暗暗称奇。 这点心思却被秦风一眼看穿,他桃花眼一扫,勾了勾唇,毫不隐瞒:“建造此处的工匠刻意用了隔音的办法,具体怎么做到的,在下也不清楚,只知道,这铃铛是唯一联络对面的途径,若铃铛的声响不对,此门必然紧闭,不会开启。而若声音对了……” 不等秦风说完,那黑漆到似乎锈蚀的大门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秦风放开手中的铁环,将那宫灯熄灭扔在了原地:“世子爷您瞧,这不就是对了。” 李明远神色淡淡:“此路是何人所建?” 秦风眨眨眼,笑的坦诚:“世子是不是想问,这路可是你年少曾经嬉戏之地?” 他此言一出,没等李明远的回答,反倒自己耸了耸肩,“是啊,怎么不是,都说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放眼天下,除了世子爷英明神武,谁发现的了这么个别出心裁的……路呢?” 李明远:“……” 你想说狗洞么? 娘的,李明远维持着皇亲国戚的风度,终于忍不住在内心爆了粗,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秦风笑的意味深长。 世子爷在秦风这混账几日里接连不断的抽打玩耍之下,修身养性的功夫倒是更胜一筹,经此调侃,仍然能保持面无表情的开口道:“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本世子问,此路是何人所建?” 黑漆皮铁门在两人面前缓缓洞开,门后的光亮有几分遥远,若隐若现地闪烁在幽幽夜色之中。 “不重要。”秦风桃花眼一敛,率先跨步前行,在李明远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嘴角的笑容里,带着复杂的意味,竟然让人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落寞还是寒意,或者兼而有之。 秦风说:“反正都是入了土的人,活人就不必惦念了。” 秦风和李明远说话,一向以委婉的时候居多,引诱是委婉的,嘲讽是委婉的,揶揄是委婉的,甚至连胡说八道都是委婉的;而他欺压萧禹的时候多用的是一本正经的语气,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而平时他在萧禹面前说话则无忌的多,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经常把宋国公世子气的后悔生于人世,至少是后悔生于有秦风这祸害存在的人世。 李明远常常经历秦风这风格独树一帜的“委婉”,又见识过秦风那缺德堪比乌鸦的嘴,却很少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这个语气具体怎么特殊,李明远形容不太出来,其实这句话仍然是秦风的风格,可是感觉上,他评价的这个人,与他的关系更亲近,而正因为这点儿亲近,他的语气与用词,都显得有些理所应当的刻薄…… 我们总是对最近的人最毒舌,这种感觉,如果用个稍微不太恰当的比喻,大概就像李明远骂李明遥烂泥扶不上墙。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的。 还没等李明远抓住什么更深层的东西,秦风已经走进了那扇门的更深处,世子爷逮不住滑不溜手的秦老板问东问西,只好跟上。 然而等到李明远跨过那扇门,却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门后无人。 那门是怎么开的? 黑漆铁门,夜半无人,只应铃声而开……李明远怎么想,怎么觉得这点儿事儿至少能演变出二十种志怪传奇。 最可怖的是,李明远这么想着,那扇黑漆大门,竟然就在这么会儿时间里,突然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门外的连着的说不清是间屋子还是回廊,算作屋子没有门,算作回廊四处是墙。 李明远觉得此地根本不想皇宫内院,倒像是什么有去无回的鬼域。 秦风却对此无知无觉一样,走的气定神闲。 李明远警惕地环顾四周,皱眉道:“等等。” 秦风听见他叫,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李明远道:“此地有古怪。” 秦风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李明远道:“那门是何人所开?又是何人所闭?为何我们根本没有看到人。” 秦风听他说起这个,微微呼了一口气,还没等回答,就听角落里骤然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没看到就是没有吗?” 李明远吓了一跳,立刻向身后望去,之间那门后的暗处竟然无声无息地站了个人。 ……皇宫里的人都喜欢这样神出鬼没吗? 李明远突然有点儿同情今上。 那人对世子爷满脸混合了同情与纠结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不急不缓地前行。 声音冰冷,语气淡漠,等到他前行两步露出尊容,李明远发现那竟然是个清瘦高挑的青年,有一种飘然出尘的仙气,红尘在他身侧堪为浊息,他有一副天人一般的好相貌,面色白如冰月,一身白衣,独立如净莲。 秦风也难得一愣,旋即笑了:“许久不见了,景异。” 一股药香和着月色飘进了李明远的鼻子,他好像猜到了这个缺乏人气的青年是谁。 相传,蜀中有神医世家隐居,是为景氏,医术高明,却不愿入朝堂,只求隐居山野悬壶济世。 景家的医术当世称仙,药到病除,生死人而肉白骨。 方才秦风与萧禹交代的找人为高才解毒时,提到了个“姓景的赤脚大夫”,李明远听了,并非没想过景氏一族,可直到秦风叫出景异的名字,他才确定,秦风找的,确实是景家这一任的家主。 景异面无人色,整个人连衣服带脸色在夜晚里白的像鬼,走路的姿势也飘忽,几步移动至两人面前,直接越过了不认识的李明远,只盯着跟他打过招呼的秦风,冷冰冰地拆台道:“不久,前几日才见过。” 秦风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这冷冰冰的态度,也不恼,装蒜道:“哦,也是,我这个人一向尊医,景大夫这样的圣手,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世子爷只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近日十分的活跃。 景异目不斜视,语气讽刺的冷道:“不敢,景某不过一个‘赤脚大夫’,劳不起秦九爷的相思。” 秦风厚颜无耻、避重就轻:“哦?那拜托神医的事?” 景异眼神冰冷:“听说有人吩咐,治不好那太监,就要绑我老婆?” 秦风一怔,心知是萧禹假公济私借机报仇地跑来告状,却仍然恬不知耻的笑道:“哪里,尊夫人行踪飘忽江湖无定所,君子有成人之美,晚之只是吩咐宋国公世子替神医留意尊夫人动向,方便神医夫妻团聚。” 景异:“……” 李明远:“……” 世子爷在一边置身事外,饶是他觉得景异这故作清高之姿分外恼人,此时面对秦风的无耻也有些看不下去。 这厮颠倒是非黑白是个中高手,第一次有人能将绑架和威胁之词说的如此天花乱坠春风化雨外加一个白莲花一样的清新脱俗。 景异咬了咬牙:“秦风。” 秦风从善如流道:在!不过,敢问神医,高公公的毒……” 景异冷冰冰的神色像是冰裂一般,冰冷而愤恨:“死不了。” 秦风点点头,这一句话已经足够。 他对过程总是不太讲究。 天下医仙,悉出景家,景家说死不了的人,阎王也休想来抢。 秦风对此很放心。 第34章 倒V 景神医飘然出尘,一点儿都不像个活人。 这年头,有才的恃才傲物,有钱的一掷千金,总要用不在乎什么来显示自己有什么,这个规律用到景异身上,从某种角度上来也算合适。 当世圣手,医术无双,生死人而肉白骨,偏偏身上没有什么“人性”,真真正正的视生命如粪土。 世子爷对景异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这人怪异。 红尘俗世,有真本事的人,都是神神叨叨的…… 神神叨叨的景神医扮鬼却没有如愿以偿的吓死人,十分的不满。 虽然李明远一时也分辨不出来,景异的不满究竟是来源于秦风要绑他老婆,还是来源于其他,总而言之,世子爷觉得自己真的是进益了,竟然能从这样一张缺乏表情的面皮中看出景异的“不高兴”。 这难度,堪比从黑夜里挑出乌鸦。 被挑出来的乌鸦神医面如霜雪,从身上摸出一只火折子,点亮了一盏随身带来的灯。 灯火清闲,这红尘中最炙热的东西在他手中都是冷的。 景异掌灯,走的一言不发。 秦风识趣,难得没有继续招猫逗狗地讨人嫌,只是含笑挑了挑眉眼,示意李明远一起跟上。 皇宫内院竟然也有此夜这般的夜深人静。 李明远一时有些夜盲,天明时候还算熟悉的皇宫在夜晚里突然换成了另外的模样,世子爷左右看看,竟然分辨不出此地到底是皇宫何处,直到跟着景异三转两拐地走到灯火渐明的地方,李明远才恍然认出,此地竟然是上书房的后门,太清宫的西侧。 太清宫无疑是晋朝皇宫内室中最特殊的一个,自世宗皇帝移住奉天殿后,都是在太清宫读书学习批折子,后来,为了皇子的教养,将上书房也挪到了这太清宫的偏殿,方便皇帝就近考察儿子们的课业。 太清宫内灯火通明,比白天还要亮上三分。 今夜尤其特殊,如果秦风说皇上遇刺之事并非戏言,那么,李明远已经可以想象正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内侍卫戒备森严的情景了。 然而这无甚干系的后殿,人影稀少得多。 景异在这皇宫内院之中全无自己乃是一介草民之自觉,飞檐走壁上房翻墙走的行云流水旁若无人;秦风是个中高手,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做的比唱戏还多了三分肆意风流。 世子爷跟这两人相比,硬生生被比成了一位正人君子,翻墙翻的负罪感突破天际,实在汗颜。 景异身形飘忽,手中的灯火之芯竟然像静止了一样,一丝不乱。 一路狂奔之后,他终于回归正常的曲径,推开了最后一扇暗门。 他谁也不请,谁也不让,超脱物外的自己一脚踏了进去,颇有一种“爱跟就跟,爱走就走”的医者风骨。 倒是秦风十分客气,扬了扬下巴:“世子爷请。” 李明远顿时有一种要赴鸿门宴的错觉。 其实也真的没比鸿门宴好多少,自从一脚踏进这个局,他早就没有办法不声不响的全身而退。 世子爷想了想,一咬牙,一跺脚,满腔悲壮地入了宫门。 李明远本以为会在此见到正襟危坐地皇帝,却不料,这扇门里只是一间空屋子,别说不像富丽堂皇的内宫,比寻常人家还要简单几分,家具摆件儿一概没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就是全部陈设了。 世子爷的满腔悲壮用错了地方,仿佛想去澡堂却走进了学堂,不仅没得了身心舒缓的舒服,浑身上下还是光着的,实在有辱斯文。 世子爷不由怔了一怔。 秦风跟了进来,随手掩上了门,直奔屋内唯一的床榻走去。 景异站在床头,眉目如冰封,见秦风进来,伸手用力掐了些什么东西,转头道:“醒了。” 什么醒了?李明远正在纳闷,就见床榻上的被褥动了动,原来床上居然有人,随着这缓慢的动作,露出一张圆胖的脸,因为失去血色,有点儿像还没下锅烤的白面饼。 “哎哟……”那人被掐的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儿,听着还算精神,那人影见到外面来人,仿佛定了一定,突然拔高了调门儿,“哎哟我的……九爷,怎么是您?” 景神医叫醒病人的方式真是简单粗暴…… 这白面饼李明远熟悉的很,正是皇上身边儿的大太监、据说中了毒的高才。 李明远本来听说他中毒,还在琢磨这太监会不会一命呜呼,然而现在看来,以他这一惊一乍比唱戏还夸张的劲儿,少说还能再活二十年。 秦风含笑坐在床边桌子旁的条凳上:“高公公,不用起来了。” 高才一副不敢失礼的样子,试了试,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好儿半欠着身摊在原处,将就着行礼:“九爷……奴才的命是您救的,请受奴才一拜。” 秦风这才一拦,笑道:“我几曾有这样的本事,都是景神医的能耐,公公谢他就够了。” 景异根本不搭腔,没等高才厚着脸皮去谢,这位神医不知犯了什么脾气,脸色一沉,身如鬼魅的飘然而去,走了。 高才:“……” 秦风懒懒道:“公公莫怪,此人害羞。” 李明远顿时想喊景神医回来,看这满嘴跑舌头的戏子怎么胡说八道。 高才倒是会给自己找退路,顺着秦风的话说道:“……世外高人,总有些不同之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他一边说,一边儿忍着不舒服,调整了个姿势,这一侧身,一抬头,方才瞧见远远站在暗门口的李明远,立刻惊了一惊。 “世子爷?”高才称呼道,“怎么是您?” 高才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纵然是个太监,在宫中也是只手遮天的,下至杂役宫人,上至嫔妃皇子满朝文武,没人会轻易得罪他。 李明远深知其中缘故,自然从流不能免俗,此刻也只好打起精神,笑着点点头算作客气招呼:“公公,许久不见了。” 高才自知身份,谨慎小心,嘴里连称“不敢劳世子爷挂念”,心里却飞快地转了起来。 先前那一场滔天的乱子让他心有余悸,背后的事情必然错综复杂,前朝的事儿他不敢妄言,却在心里有一本儿明白账,谁与谁的恩怨谁和谁的仇,没有人比他这在皇帝跟前伺候了几十年的人更看得明白。 他对李煦无疑是忠诚的,所以作为帝王的回报,李煦十分信任他。 可这信任是一把双刃剑,若是有人对自己不利,这帝王的信任就是保护;可若出了其他的变故,这信任就是把置他于死地的刀。 高才偷偷打量着李明远和秦风,暗暗琢磨着什么样的事情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李明远不必说了,肃亲王的嫡长子,未来板上钉钉的肃王爷。可是,肃亲王李熹和皇上不和,他都清楚的很。 至于秦风……这位公子爷的来龙去脉,尘世间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可是高才却是知道的。 其中利害关系,若是走向了那个生出变故的方向……高才暗暗打了个激灵,仿佛虚空中悬着的无形的利刃已经逼在了他的脖颈上。 怎么办…… 秦风将高才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姿态慵懒,笑容优雅含蓄。 “高公公。”秦风轻声唤道,“您可认得方才那位出去的大夫是谁?” 高才闻声像是突然被唤醒一样,反应迅速地应道:“景神医为皇上诊治过多次,如今竟劳烦他为老奴操心,罪过罪过……” “称呼声神医也是抬举他了。“秦风笑笑,“不过景家是医术世家,究根底,也不过是太/祖皇帝年间出身乡野的赤脚大夫罢了,后来偶然给太/祖诊过几次脉,得了太/祖一块儿‘悬壶济世’的牌匾在家里挂着充门面,又几辈几代隐居在蜀中那鸟都不爱飞的山谷里……公公可知道,他家祖上是谁?” 高才一怔。 秦风没有难为他的必要,直接告诉他了答案:“昔年□□问鼎中原,逐鹿天下,终究打下了晋朝江山,称帝之后,遍封功臣,造丹书铁券四份,颁于功臣,传于无穷。以丹书铁券为信,封四大异姓王公,准其子子孙孙世袭罔替。只不过这四大铁帽子王造反被诸者一,后继无人者一,还有一位,家中倒是为朝廷鞠躬尽瘁,只可惜,最终只剩下一位遗孤,就是昔年平阳公主的亲生母亲,因此,这一支的丹书铁券最后落在了平阳公主手里……还有一家,就是景家。” 高才闻言怔了一怔。 他伺候皇帝多年,伴君如伴虎,有的是心眼儿,不然坟头草都已经三丈高了。 秦风只这么一点,他就明白秦风想说什么了。 秦风不是无缘无故提起丹书铁券,他是在施恩。 怪不得景家处江湖之远,竟能如此风生水起名满天下,原来是这样的门第与出身。 手握丹书铁券就是免死的金牌,不参政不夺/权,今上敢念他家先祖的功劳,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抹杀开国功臣的后裔,因此,天下没有什么人是景家不能得罪的。 而景异是景家这任的家主,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请来的。 想要杀死皇帝的毒,不会是什么轻易就能解的毒/药,若非秦风搬来景异,高才这条小命怕事要交代了。 高才这太监也许不是个善人,但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识时务,更懂知恩图报,当即真真正正地行了个大礼:“高才谢九爷救命之恩。” 秦风一勾唇,再不推辞:“公公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起给老和尚造那劳什子塔,救公公的命就实在多了” 高才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九爷,如有吩咐,奴才在所不辞。” “哪敢劳动公公做事。”秦风笑容淡淡:“公公,我此番来,只是想问您一件事。” 第35章 倒V 高公公觉得自己有点慌,总觉得最近遇见的问题都不是什么好回答的问题。 问题也有真心和假意。 比如皇帝之前问他,当皇帝是什么滋味,这就不是个真心的问题。 毕竟普天之下的皇帝只有一个人,其余的,不是死了,就是还不能想也不敢想当皇帝是什么滋味。 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想了,也只能暗搓搓地想,抓耳挠腮的想,否则就是谋反——那没别的可说的,活该作死的命。 当皇帝的人或者居上位的人脾气通常都不太好。 以前朝叶太后为例。 这位叶太后是个了不得的寡妇,二十六岁皇帝丈夫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本该是当傀儡任人鱼肉的命,而这位铁腕的寡妇愣是宰了顾命大臣,自己扶持儿子,垂帘听政成了实权上的皇帝。 这实在是个传奇人物。 传说这位叶太后曾与朝臣对弈。 这朝臣是个宠臣,平时恃宠而骄,在太后面前随意惯了。 那天叶太后午睡没睡好,颇有起床气,朝臣在弈局中占了先机,一时得意忘形道:“臣杀老佛爷一个字儿。” 叶太后闻言,起床气发作,勃然大怒:“哀家杀你一家子。” 朝臣全家卒。 且不论朝臣背后是否还有什么事情犯了这位老祖宗的忌讳才惹来杀身之祸,但是古往今来,想必没有人死的比这位大臣一家子更冤枉。 说冤枉,其实也不算冤枉,一字错,字字错,君前奏对不长脑子,活该你死的像说相声的郭老板嘴里的段子。 秦风肯定不像皇帝或者太后那般手握生杀,在他这里说话相对安全的多,即使说错话得罪了他,也不会立刻人头落地。 可高才是多细致的人,别人不知道秦风的底细,他却是知道的,如果说皇家杀人的方式是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那么若是犯在秦风手里,就像是钝刀子割肉,痛苦惊惧不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秦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外表看来温文尔雅春风化雨,这张惊艳绝伦的脸后面有一副谁都看不透的面孔,与这张面孔相伴相生的,是无法言说的叫天不应,叫地不能。 有人觉得,既然秦风不会立刻就拿谁怎么样,搪塞对付过去也就好了。 可高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秦风的问题与皇帝那种虚无缥缈自我安慰并不是一样的。 秦风的问题,一向是货真价实的问题。 在他面前撒谎的难度也太高了,这位现如今比猴儿只差个尾巴,谁都没他那桃花眼里浅浅的一笑之中来的精明。 高才闻言,平静了一番心绪和神色,哪怕心里小鼓儿敲得震天响,表面也只装出一份惶恐却恭敬的神情。 “九爷。“高才低下头,尖着嗓子道,“您想知道什么,还不是一句吩咐。” 秦风端坐原处,脸上的神色如烟笼寒水,淡淡的笑容犹在嘴角,却再也没有映进那含着朦胧水雾的桃花眼底。 “是一件旧事。”秦风笑道,“我一直觉得昔年吾府上那场祸乱的时机有些蹊跷,现在想来,是不是之前就有些先兆?” 李明远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秦风没有避讳他,就是吃准他根本听不懂内里乾坤。 而高才是懂得,闻言心里陡然一跳。 “九爷”,高才忙道,“……您不会……?” 高才的话说的没头没尾,李明远听的更是混乱。 难为秦风竟然好像听懂了。 秦风没等他说完,幽幽一笑:“公公想到哪去了,若我是那么想的。当年我还不如做个普通伶人隐藏在民间伺机而动,我如今来沾染这里面的是非,定然不会疑神疑鬼。” 高才闻言,定了定心:“那……九爷想知道的是?” 秦风那如隔云端的眉目突然间清明起来。 “当年乱事之前,皇上是不是召见过我的母亲?”他问,“皇上是不是派我的母亲去查了什么事,却没有查出来?” ———————————————————————————————— 往事不知,宫楼东风。 月光如水镜铺陈在宫墙之下的青砖之上。 秦风在前,李明远在后。 方才高才的话令李明远渐生疑窦。 发面饼一样的白胖太监闻言,脸上有回忆的神色,思考几分,才斟酌着说:“奴才记得那时候还差两个月就临近年关,西北战事吃紧,皇上一直担着心,召……呃召夫人进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夫人才匆匆去了,后来……您都知道了。” 秦风闻言,那清明的眉目间闪过一丝类似于“果然如此“的神色,微微一点头:”是,我都知道了。” 高才不再答言,他知道,秦风想问的事情,已经全然包含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了。 秦风笑笑,优雅起身,石青色的长衫拂过长凳,如水飘然。 “公公好好养伤。“他说,“我带世子爷去见皇上。” 李明远莫名其妙听完了这一段秘密,问的人神秘,回答的人比问话的人还神秘。 这事若是说给旁人听,恐怕都要以为他听去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恐怕还要跟着猜上一猜,是皇上新娶了娘娘还是养了私生子。 然而世子爷觉得自己总是陷入有苦说不出的冤枉。 简而言之,这一段儿秘密听下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听懂还不说,反而更糊涂了。 车顺道,马识途,只是扛不住赶车的糊涂。 世子爷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头绪,除了觉得头大如斗,其他的思绪一概没有,干脆心宽又憋屈地想到,去他的,爱谁谁。 秦风不说话,只管带路。 李明远也不说话,只管跟着。 说来也奇怪,皇宫大内,黄瓦朱墙,再也找不出能在此地走的如此闲庭信步的一双天造地设的哑巴。 秦风原本想事情想的出神,看着世子爷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突然意识到原本疑神疑鬼、什么都要刨根问底、比修佛的老和尚还烦的世子爷,突然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 秦风想了想,走在前方无声一笑。 月魄当空,秦风带着李明远走了一阵儿,停在了一个暗处。 带路的不急赶路的急,秦风明显想跟李明远说些什么,世子爷狗脾气犯了,你想说?爷不想听了! 李明远抬着下巴撇着嘴,就差哼哼两声表示“你倒是快走啊”。 这姿态,地痞做来就是流氓,李明远做来,顶多是个纨绔。 秦风含笑看着李明远那副英气逼人却有些无赖的嘴脸,淡笑。 嗯,还是个英俊的纨绔。 秦风不催也不恼,整了整衣袖:“世子爷,您可有什么想说?” 李明远挑了挑眉,轻“哼”一声。 如水月色下,秋风卷携着树木遥远的清影无声在朱墙上摇曳得婀娜多姿,他们身后的来路无声寂静,悠远深长,雕梁画栋,月白似玉,宫腔内院是轻罗婀娜的风景。 秦风站在月下,衣袖轻提,在此背景下静默而立,长发不知何时散出了一缕,秋风一起,碎发飘摇似梦幻仙侣。 他就如此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桃花眼中所映的,是妙绝宫墙的清影。 李明远只觉得自己内心一动,转瞬即逝的感觉,随着那一点儿别扭,都飞扬进了翠柏蜃景里。 “世子爷想知道的,只要在下有闻。”秦风眉眼婉转含笑,“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李明远从那旎漪的幻境之中回过神,沉了沉表情:“你敢说你知道的都是真的?” 秦风含笑不言,只静静看着他。 风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些许气息,淡然却不可忽略。 李明远被秦风看的微微不自在,终于败下阵来,撇撇嘴角:“你方才与高才在说什么?” 这话问的直白。 秦风却遵守诺言分外坦诚:“我家曾是望族,却突然衰败。” 李明远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会这么轻易地得到答案,无声一愣。 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秦风已经悠悠补全了自己想要回答的出言。 “我家府上倍受皇恩,却衰败的意外——很多人甚至我自己都曾经认为那是意外,而唯一不认为那是意外的……”他说到此,意有所指地默默看了李明远一眼,才将这句话说完,“恐怕也想错了方向。” 李明远被那一眼意有所指看得转了转心思,而听完秦风最后一句话,却又突然多了些什么别的念头。 意外衰败的贵族。 错误的思虑方向。 那意有所指却明白的一眼…… 李明远看着秦风含笑的眉眼,风声灯影里,只觉得那个答案近在咫尺。 秦风在秋风里轻轻挽齐了那一缕飘散的乌发,人似玉,发如瀑,九天银河之下人如仙宫之影。 “世子爷也许不记得了。与世子爷当年相遇,不是陈紫云的丧仪。”他说,“很多年前,您与我,都还是垂髫之子的时候。” 第36章 倒V 月下的皇宫饶是在无边夜色中也有金碧辉煌的玉砌雕栏。 李煦提着朱笔在案前疾书。 其实皇帝李煦和肃亲王李熹兄弟俩长得很像,年轻做皇子时,都堪称京中佳丽的春闺梦里人。 而肃亲王的长相偏刚硬,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将,李煦的神态气质偏沉稳,不怒自威,是一掌江山的帝王之相。 刚刚遇刺的慌乱似乎与这位杀伐决断的帝王丝毫没有沾染上关系,御书房里灯火彻夜,除了往常人肉摆设一样的白胖的高公公不在,皇帝仿佛只是如寻常一样,批阅奏折忙到了这个时辰。 暴风眼的中心反而是最祥和宁静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煦身后,明黄色的围帘无风自动。 李煦只侧了侧眼神,连面容间的神色都未有变化。 围帘后无声出现了一个人。 “主子。”那人隐于黑暗之中,隐形了一般,若不是他出声,任谁也差距不到此处竟然无声站了个人。 那人,顿了一下,没有等到皇帝臆想之中的反应,却心领神会地继续道:“九公子来了。” 李煦很轻地点了点头。 暗中地人会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那里从来没有存在过什么人,活像闹鬼。 显然皇帝自认为是天降神权的真龙天子,比镇宅的神兽还要管用三分。 他在的地方绝对闹不出鬼,只能闹出妖。 此妖兴风作浪,是个无法无天的是非头子。 半晌,皇帝的案前响起两道脚步声。 一轻一重。 李煦再抬头,两人已跪在殿中。 未批复与留中不发的折子堆地山高,李煦的视线越过那折子堆成的障碍,看着殿下两人,缓缓撂了手中许久不曾放的朱笔。 “是晚之来了?”李煦的目光一转,明知故问道,“旁边的,是……孟冬?” 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生在孟冬十月,秋尽天未寒透的时候。 当年肃亲王妃张氏生李明远时很是艰难,生了足足十个时辰,连宫里的太后都惊动了,为了安太后的心,皇帝特意派了自己最信得过的御医去肃亲王府,一个时辰后,御医回报,说王妃诞下了肃亲王的嫡长子。 太后闻言,心里高兴,李煦也高兴,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气,给李明远赐字孟冬。 世子爷的字是皇帝取得。 只是许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他。 李明远闻言,心中一动,目光一偏,却见秦风正看着他。 李明远终于意识到是皇帝在叫他,这才回神,连忙应了一声。 李煦站起来,绕过桌案,缓步走到两人近前。 他说话的声音是没有起伏的,作为一个帝王,方才的态度已经足够称得上和蔼可亲、和颜悦色。 然而,即使李明远是根一窍不通的棒槌,也绝不会认为皇帝是高兴的。 在平静的表象也掩盖不了皇帝刚刚遇刺过的事实,换个脾气暴躁点儿的皇帝,此时京中不说已经血洗,也怕是已经无数人头落地了。 皇帝现在还没有命刽子手扛出铡刀来切白菜帮子一样地咔咔地剁脑袋,只不过是因为他有话想听。 果然,皇帝在秦风和李明远跪着的前方不远处站定,似乎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才蓦然发问,他的声音低沉,威严而不辨喜怒:“晚之,今夜之事,朕要听听你的解释。” 秦风被点到名,一拜一叩首,平静而从容。 “皇上,您可知道山河会?” 李煦看着秦风坦荡的面容:“哦?” 秦风衣袂如泄人似玉:“山河会起于多年以前,乃是一群狼子野心的乌合之众聚集而成,那些痴心妄想不敢说出来污了皇上的耳朵。今夜之事,便是这群贼子所为。” 李煦看了他许久,一双锋芒内敛的帝王之眉微皱。 “……狼子野心的乌合之众?”李煦慢条斯理地问,“那背后主使呢?可曾有眉目?” 秦风微微摇头:“不曾。” 李煦的眉头瞬间皱死:“哦?” 秦风又是一拜:“皇上可愿听我一言?” 李煦面色深沉,不发一语。 秦风无所畏惧,只当他是默许了,坦荡直言:“晚之蒙圣上之恩,有如再生,亦知圣上心有所疑,故不辞万死为皇上排解疑难。今日之事,另有隐情,非前人之过。” 这话说的咬文嚼字,毕恭毕敬。 李明远在一边听的云里雾里,基本靠猜。 然而跟秦风接触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对于他这个人的性格了解,已经早就不像早些时候那样一见美色误终身。 这个认知对于不对先放在一边儿,李明远对自己可能还有些误会,但是他自觉对秦风已经没有什么误会了。 秦风话说的比人都漂亮,比暗号还隐晦,可是再漂亮的话再隐晦的暗号也掩饰不了他的本意——“皇上老爷子您快别疑神疑鬼了,山河会那帮孙子正琢磨着要谋朝篡位呢,您快放我去揍他们”。 李明远想起秦风说皇帝会哭哭啼啼地骂他一顿的事儿,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论断,无论这话在秦风嘴里说出什么天花烂坠的绚丽来,他的本意绝对就是这个。 若不是气氛不对情绪不对场合儿也不对,世子爷觉得自己都要笑出声儿来了。 世子爷觉得,以自己这与秦风交往的短短时间里都能看清秦风的真实模样,皇帝不会看不出来。 果然,李煦原地踱了两圈儿,反手一掌拍在了那堆积如山的折子上。 “砰”地一声,如山的折子抖了一抖,连殿外路过值夜的小太监十分配合地哆嗦了一下,而秦风面对皇帝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连眼睛都不眨。 “皇上。”他轻声道,“以您的英明,您肯定知道不是他;以您的仁慈,您肯定也希望不是他。” 左一句英明,右一句仁慈,旁人说来就那么像恭维的话,从秦风嘴里说出来纵然亦是恭维,偏偏就有别样的效果。 短短两句话,将李煦心里原本汹涌而出的暴虐牢牢压回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皇帝的脸色相对于刚才的无喜无怒已经显得不太好。他深深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才将方才那显出难看端倪的脸色重新调整成了泰山崩前不改之色,缓缓将目光转向了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李明远。 “孟冬。”皇帝的声调平缓,听不出高兴,却也不显得特别的愤怒,“朕许久不见你父王了,听说他病了?” 想到在家装病装的生龙活虎的肃亲王李熹,李明远纵然脸皮三尺城墙厚,回答起来也觉得汗颜。 御前说错话,往小了说是没规矩,往大了说就是欺君,其实无论如何,只要糊弄过去就好。 李明远没有胡扯出秦风的境界,糊弄人的本事也是够了,此时被点名,立刻装模作样:“劳皇上惦念……父王病中也十分挂念皇上。” 李煦闻言,意义不明的点了点头。 李熹真病假病,李煦心里是有数的,听李明远应这么一句,他也是心不在焉的。 很多时候,身为帝王,已经接近无所不知,至于谎言,如果他不说,其实只是他不想戳穿。 秦风方才的话回得隐晦,却不含糊。 短短几句话,已经传达了足够的心照不宣。 山河会之事李煦早有耳闻,遍布全境的密报不是白白摆在他的案子上的,他早知道此势力渐渐做大,只是没有料到有这么快。 山河会像一个发展迅速的旧疾,前几日,方在腠理,而几日之后,已经到了大夫见而旋走的地步了。 一个普通的江湖组织是不会发展的如此之快的,而秦风的意思也是在此,他要去彻查背后促进山河会发展如此迅速的原因,并不希望李煦在其他细节上多做纠缠。 李煦无疑是相信秦风的,就像秦风自己说的,“恩如再生”,可是其他的人…… 李煦看着恭敬跪在地上的李明远,一时有很多念头。 秦风绝口不提肃亲王府,更一口回绝李煦的怀疑,这是已经拿定主意要把肃亲王府从此事里摘干净了。 肃亲王府这些年来小动作不断,李煦并非不知,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前段时间闹的沸沸扬扬的那个伶人杀妻案发,李煦才终于忍无可忍。 表面上的神神鬼鬼扑朔迷离他都可以帝王风范的置之一笑,而密报之中传来的关于肃亲王府于调兵信牌之间的消息,才是真正让李煦如坐针毡。 虽然那信牌是伪造无疑,而肃亲王府得了这伪造的东西,一言不发不说,他究竟想做什么? 叛可平,乱可定。 而无声无动作的蛰伏,反而会滋生巨大的怀疑。 秦风说的没错,他虽然怀疑李熹心存不轨,但是从另一个方面——从血肉亲情的角度而言,他是不希望他的怀疑成真的。 李煦看着地上跪着的青年,目光深沉。 李明远很像他爹,连年轻时那恣意的飞扬跋扈之气都有些神似,外表看去一身富家子弟纨绔的邪气,而实际上,骨子里的本性却是正的,不学却有术。 李煦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李熹仿佛因为犯了什么错,也是这么跪在那儿,自己在替他求情,因此只能陪跪。 那年那月,他们的父皇还龙马精神,可以拍着桌案训儿子,宫里宫外都听得见老皇帝抑扬顿挫引经据典的训斥之声。 一转眼,皇宫风云变幻,江山易改,不知本性可移? 李煦眼神一沉。 “孟冬也许久不曾进宫了。”李煦沉声道,“太后时常与朕提起你。” 李明远低头一拜,心生异样,就听皇帝接着道:“蛮人这几日在京里不安分,太后久不出宫,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日夜忧心。你既然进宫了,这几日去陪太后说说话,宽宽太后的心。” 第37章 倒V 肃亲王府深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二世子李明遥跛着一条腿,只披了一件外衣,哈欠连天地站在王府廊下,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谁啊?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小厮殷勤地为他提了一盏灯:“二世子,那人说,有要事相告,借一步说话。” 李明遥耷拉着眼皮踢踏着鞋,一副纵欲过度的精神萎靡,旁人看去都要赞二世子一声身残志坚,哪怕瘸了腿,这拈花惹草的勾当都难为他没拉下。 李明遥一百个不情愿地转过身,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眼神一沉。 他心里急,李明远至此时未归,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明远听说是去赴皇上招待蛮族的宴会,因为顾念着李熹的哪个爆裂脾气,根本没敢让李熹去。 而如今的时辰…… 李明遥抬头看看天色,心里嘀咕,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宴会到这时候还不肯散。 鸿门宴? “呸呸呸。” 想到这李明遥立刻呸了几声,倒把殷勤给他引路的小厮吓了一跳。 小厮:“二爷,您这是怎么了?” 李明遥满不在乎:“爷的事儿还要你管……赶紧的,领你的路,听完这废话爷好回去睡觉。” 肃亲王府里,老王爷装疯卖傻,二世子不学无术,只有李明远偶尔出来说两句正经话。 小厮们都习惯了这王府里的主子一个比一个没心没肺,什么话都敢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早就不去琢磨李明遥“呸”的是什么牢骚。 打发了多嘴多舌的小厮,李明遥再不出声。 一路沿着回廊行至转弯。 肃亲王府的正门紧闭,仅有门房处留着个不大不小的偏门儿,由信得过的下人守着。 那不速之客现在就在那门房里。 李明遥一瘸一拐地跨过那门房窄小的破门,披着的衣服也懒得掀,随便找了个凳子,一屁股把自己安在那上边儿,死眉塌眼没好气道:“谁啊,上门儿做客也不看看时辰?感情您家都是半夜鸡叫?” 来人一身斗篷,裹地严严实实,李明遥不动声色地打眼看去,那人才悄无声息地将脸露了出来。 李明遥瞧了瞧,年纪不大,还是个少年,皮肤挺白,自有一种经过见过的独特精明之气,就是秀气地有些过了头儿。 李明遥在那一瞬间就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寻常人家才没有这么秀气地过了头儿的男孩子,这少年白白净净,其实是个太监。 能这个时候神神秘秘跑来的太监,怕是只能出自皇宫里。 二世子表面还是那副不耐烦的死样子,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差点儿蹦起来。 幸好腿上这点儿弄假成真的残疾限制了二世子的发挥,让二世子没有机会展示他那动如脱兔的机警,不然就要露了馅儿。 甭管真的假的,肃亲王府一向“美”名在外。 可能是对肃亲王这不靠谱的一家子早有耳闻,小太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被怠慢了也颇有宠辱不惊的风范,礼数周全的上来对李明遥见礼:“奴才参见二世子,扰了二世子安寝,罪该万死,然而事出紧急,不敢不叨扰这一趟,奴才就几句话,说了就走。” 李明遥闻言,这才假装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样正眼看了看这小太监,装模作样地盯了人家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的睁大了眼睛,一步三摇地站起身来:“这位公……哦不小哥儿如何称呼。” 那小太监面色无波:“这不重要……二世子,奴才只是来知会一声,今日御前出了乱子,皇上扣住了世子爷,还请王爷和二世子早做打算。” 一句话,石破天惊。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御前的乱子? 什么乱子敢闹到御前去?皇上遇刺了?! 遇刺有何李明远扯得上什么关系? 二世子突然想到他自己那从那去了的小丫头棺材里掏出来的催命符,从头到脚的透心凉。 李明遥愣在当场。 而这小太监已经重新将斗篷遮上,匆匆一拜,转身就要走。 李明遥心念电闪,叫到:“等等!” 那小太监闻声留步,转过身来:“二世子,恕奴才得立刻回去了。” 李明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是谁劳烦公公走这一遭?” 小太监摇摇头:“二世子,旧情莫念,旧事莫忘,您就当今夜没见过奴才吧。” 这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说了。 李明遥没吭声,眯着那双风流公子玩世不恭的眼,瞧了这少年一会儿,才扬了扬下巴,朝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会意,忙掏出一包碎银子递了过去。 李明遥七扭八歪的站在一旁,颇知路数一样轻声笑了笑:“一点意思,谢小哥儿深夜累一遭,莫嫌弃。” 小太监一愣,假意推辞了一下,收了,这才重新遮上斗篷,众人眼睁睁看着这小太监走进了夜色里。 秋风吹的李明遥一个激灵。 李明遥就着这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朝着门房使了个“跟上他”的眼神,一转头,立刻换了一张面孔,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二世祖气质瞬间回来了,咋咋唬唬地去催掌灯的小厮:“去去去!你是傻了么?!快去叫我父王起床!……哎哟喂你个蠢材!快点儿!” 肃亲王府一夜鸡飞狗跳。 ———————————————————————————————————— 世子爷却在这鸡飞狗跳之中得了个短暂的安宁,在皇帝刻意吩咐人为他辟出的暖阁里,安之若素的一觉睡到天亮。 皇宫里的宁静仿佛是暴风的预兆。 秋风而过,满目萧瑟。 皇帝冷不丁要李明远留宿内宫,这是试探也是要挟。 试探他是否真如秦风所说的,与那乱臣贼子谋刺之事毫无关系;同时要挟那有嫌疑的肃亲王府不可轻举妄动。 皇帝显然还是存有怀疑的,这件事毕竟是秦风办的太不地道。 有时候李明远实在好奇,秦风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若说他温文尔雅,实际是个不要命的赌徒和疯子,自己的命可以拿来拼,皇帝的命也可以拿来赌,一张笑脸下是千张脸孔,怪不得梨园行里奉他为“贯串”的大家,但凡是个正常人物都重叠不出他这样层层叠叠的性格,从上到下,每一层都像是假的,每一层,又都像是真的。 皇帝显然是信任秦风的,但是谁也不是驴,能说转头就转头。 经年的怀疑在心底根植了多年,哪怕置之死地也不可能瞬间枯萎成灰烬。 怎样一点点拔出那些生根的怀疑?怎样一步步保府上这世代的平稳? 李明远本该心里盘算着千万条头绪,那一晚上却意外的安宁,满是危机的皇宫内院突然之间也变成了难得重游故地。 那一切都来源于秦风的一句话,秦风说,世子爷,你我曾相识。 模模糊糊的印象从记忆深处轰然涌现,褪色的回忆映着红墙黄瓦的背景逐渐清晰,也许不够温馨,却足够让早已没有了期盼的李明远想起来就会心一笑。 那一年,他父亲是战功赫赫的亲王,皇帝唯一的弟弟,一切皇家至亲血淋淋的倾轧与勾心都还像天边的烽烟。 原来是他。 还以为那也是个无声无息消失在最难言岁月里的一个影子,却用这样突如其来的方式,毫无预兆的重见天日。 如果他还活着,李明远在睡着之前模模糊糊地想,那么……那些曾经的猜疑是不是有可能真的是一场误会,那些曾经的离心,真的是一场扑风捉影的错觉? 世子爷半梦半醒时觉得自己好像是笑了的,他身上背负着肃亲王府的前情到今日,从未觉得如此如释重负。 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等到世子爷从这短暂的安眠之中醒来的时候,听说昨晚的消息,无疑于当头一棒。 秦风抱臂倚在花梨木的床塌上,微微揉了揉眉心,脸上的似笑非笑中带出一丝仿佛彻夜未眠的疲惫:“九门提督裴将军,他是王爷旧部,不知听说了什么咸的淡的,胆大包天擅自作主昨天夜里封闭了九门,肃亲王昨天夜里听说这件事,连夜进宫,鸡飞狗跳地跟皇上大吵了一架,倒是把裴将军拦住了,裴将军没什么事儿,就是人被关进大狱里了,王爷也没什么事儿,现在还在金銮殿上跟皇上胡搅蛮缠呢……哎!你做什么去?” 李明远连外衫都没来的及穿,骤然听说此事,一个鲤鱼打挺一下子从床上跃了起来。 “我要去见皇上!”李明远飞快道,“此事因我而起,不能让裴将军引火烧身。” 他说着,两靴一蹬,头发随便挽了一挽,披上外衣就要往外闯,却被秦风一手按住。 “站住!”秦风喝道,“糊涂了吗?!皇上让你在宫里陪太后聊天儿呢,你怎么去见?硬闯?除了让皇上多添些忌讳再给裴将军多惹些罪受,一无用处!” 秦风一向百转千回的绕指柔,鲜少这样声色俱厉的说话,李明远被他喝的怔了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一把甩开秦风按着他肩膀的手暴怒道:“不然呢?!早年之事不是无人知晓,皇上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没人看见!鸟尽弓藏之事向来寒人心!我肃亲王府一己承担已经够了!裴将军是我父王旧部,为皇上守过边关的功臣,打过狼子野心蛮人的铁骨英雄!曾经他没死在蛮子的刀下,难道如今让他死在这亲手打下来的太平里蹲大狱,为我肃亲王府陪这莫须有的葬?” 秦风望着李明远布满红丝的眼,眼皮一挑,桃花眼中血影刀光倏忽而过,每一寸光芒皆是无声的肃杀,冷笑道:“世子爷,您只想着肃亲王府自己的委屈,可曾想过其他?” 人在暴怒之中理智丢了一半儿,经不得任何激。 李明远乍听此言穿耳而过,无异于冷水入热油,李明远瞬间炸了:“你说什么?!” 秦风冷冷一笑:“我的世子爷,守过这太平盛世的,不止一个肃亲王府;想乱这太平盛世的,也不止一个蛮族!深明大义义薄云天就不必演给我秦某人看了!我唱的戏比你吃的盐多,这一出儿长坂坡演的本来就不必这么急!” 秦风话里有话,李明远却听的只剩急怒攻心,冷哼一声,语带轻蔑:“演戏?当真以为你那些咿咿呀呀的笑脸迎人我李明远看得进眼里?在你眼里,流过血的将军竟还比不上一个下九流的伶人?” 话音刚落,秦风眼神一冷。 李明远被那冰冷的目光一触,骤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一时也拉不下脸来去陪笑,只能梗着脖子死不认错。 秦风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快的李明远连他的衣角都没摸到。 第38章 倒V 跟急怒攻心的人没有办法讲道理。 这是李明远在很久之后回想起此事时对自己言行的唯一评价。 后来想想,秦风说的其实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而李明远脑子不清醒,全然会错了意。 ———————————————————————————————————————— 那日朝中炸锅的不止肃亲王世子一人,前一个晚上的事情终于排山倒海一样轰隆隆地带起了连锁反应。 与皇帝那岿然不动的风平浪静截然相反,皇宫外面的传言竟然在如此封锁之下悍然将这消息揭开了一个扭曲而血淋的口子,令原本微妙平衡着的各方关系如失去了支撑的平板车一样骤然倾斜,而这平板车上的货物,不分青红皂白的骤然砸成了一地理不清的乱七八糟。 昨夜,在床上睡的正香的肃亲王李熹被二儿子催命一样的从炕上一把捞起来摇了个清醒,还没等老王爷摆出老子的威严怒骂儿子不孝,就被李明遥一顿抢白:“哎哟我的父王,您别睡了!我大哥在宫里被扣住了。” 李熹完全没睡醒,愣了一愣,闻言脸色一沉,随即就见到了李明遥挤眉弄眼的脸,十分配合地怒发冲冠一拍床:“什么玩意?!” 说着就十分迅猛的一跃而起……一头撞上了床楞子。 李熹在军中待过多年,一身铜皮铁骨。原本锦绣堆儿里长大的皇子愣是变成了睡不惯针织罗锦的铁血将军。 肃亲王府的床没别的特色,就是结实外加像城门楼子的砖一样硬,可就是如此结实的床被肃亲王这身强体壮的武夫一撞,愣是抖了三抖。 李明遥饶是知道他爹是装的,听着这动静,也不由得跟着疼的一撇嘴,只好赶紧上手扶住他爹,忍着感同身受的疼陪他爹一起演下去,号丧一样的开始叫唤:“父王啊您怎么了……您这时候不能急,您这脑袋瓜子金贵着呢,我看看我看看,您晕不晕……哎哎哎都看什么热闹呢!我大哥不在反了你们吗?!都要死了杵在这儿装门柱子吗?还不赶紧去请太医!父王您先躺下……躺下……” 肃亲王府的鸡飞狗跳由肃亲王这一撞开始,变得更加不可收拾的热闹。 小厮慌里慌张地忙东忙西。 二世子嫌弃他们碍眼,一人踹了一脚统统轰了出去省的碍眼,告诉他们没请来太医别在王爷眼前晃。 把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李明遥咋咋唬唬地关门转身。 李熹早就没事儿一样的坐在床上等他回话儿了。 李明遥看着他父王脑袋上肿起来的包,表情扭曲:“父王您这也太实诚了点儿。” “这都是小事。”李熹脸一沉,一挥手,“别说废话,你大哥怎么回事儿。” 李明遥不敢耽误,将小太监趁夜来报的事情全须全尾的讲了一遍,末了皱了皱眉:“父王,这可是您在宫中用的上的人?” 肃亲王李熹的身份货真价实。 太后是他亲妈,李熹也曾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在宫里有人不稀奇。 然而李熹却摇了摇头。 他能用上的人都细致的很,断不会如此没头没尾的来报这样一个前情细节一概不知的消息。 可如果不是他的人,谁会在这种时候跑来送信呢? 这事儿透着蹊跷。 皇帝不爱在宫里招待蛮人,可听意思,李明远竟然是在宫里被扣下的。 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竟然导致李明远进了宫? 李熹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满目沉重的疑惑,转过脸来问李明遥:“那人除了说你大哥的事,还说了什么?” 李明遥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下:“我问他是谁让他来的,他不肯说,只说了句,旧情莫念,旧事莫忘。……哦对了,我让人打赏给他的银子,他收了。” “旧情莫念,旧事莫忘?”李熹咂摸咂摸这几个字,原本精神矍铄的脸上瞬间满是思虑。 “你说银子他收了?” 李明遥:“是。” “这就怪了。”李熹沉声道,“深夜来知会府上这等祸事要我们提前预防,话说的也这么像是还情分,正常推断,应该是冒了危险全大义的,若是这样,明哲保身为第一要务,钱财一概不会粘手……除非……” 李明遥瞬间会意:“除非是有人也给过他钱财让他来传话,他本来就是为财,多出来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李熹点头,一锤床榻,当机立断到:“此事有异!至于你大哥的事,快去想办法联络太后,有太后在,起码会保他一条命。其他的,要靠你暗中周旋了,肃王府不能贸然出头,去催太医,本王这病还得装下去。” 李明遥点头,转身就要去,只是还没等二世子走到门口,就听外面的一个小厮着急忙慌的在外面叫:“王爷!二世子!不好了!” 李明遥和床上的肃亲王李熹对视一眼,后者哐当就地一躺,直接装作晕了过去,前者赶忙调度出一个热锅上蚂蚁的样子,慌张又不知所谓地推开门:“怎么了怎么了?大呼小叫什么?不知道王爷病着又磕着脑袋了么?让你们去找个太医怎么这么墨迹!” 小厮被抢白了一通,急的舌头打结:“不是……二世子……哎您听我说!方才京中禁军来的消息,说京中盛传王爷昔年在战场上是被奸人所害,皇上又不施手援助才让王爷险些丧了命,如今宫里扣了咱家世子爷,是皇上故技重施啊。” 李明遥完全没猜到此事是这个走向,当场一愣:“什么?!” 他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怒斥道:“是谁在外面胡说八道?!我肃亲王府里的事情也敢让闲杂人等乱嚷嚷吗?去给我找京兆尹,我倒是要问问他,这京城的碎嘴子到处乱叨叨,他这父母官儿是怎么当的!” 小厮急的团团转,完全没心思看二世子耍威风:“哎哟喂我的二世子爷,来不及啦!以前跟咱王爷关系特别铁的那个裴将军,听说这件事整个人都炸了!他擅自封了九门!看意思是要逼宫了!” 李明遥这下整个人都震住了,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饶是打定主意装病的李熹都装不下去了,像是真的有些急怒攻心的样子了,一声吼就从卧室里传了出来:“裴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厮被李熹一声吼吓软了腿:“王爷……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李熹一下子冲到门前,被李明遥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了。 “谁传的信?!”李熹一把推开小厮就往前走,里面遥亦步亦趋的跟着,李熹一边走一边吩咐,“别耽搁,快派人去,无论如何拦住裴庆。” 李熹风风火火地朝外走,脑袋上顶着包,头发因为卧床起来未曾梳洗,显得乱七八糟,脸色因为常年装病,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种青白,现在却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了。 李熹往外走了一段距离,又猛然停住了。 李明遥跟在身边儿瞧着,发现李熹似乎真的是有几分乱了分寸的样子,眼珠一转,一把拖住了李熹:“父王……父王您等等,您还病着,就别跟着添乱了。” 李熹听出李明遥话里的提醒,立刻冷静下来,披头散发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儿,眼神里刚才那没底的乱劲儿也终于被压了下去,一扭头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回了屋子。 小厮在一边儿干瞪眼,探头探脑地瞧,却被关门“砰”地一声震的一缩脖子,赶紧跑开了。 李明遥故意将门关的震天响,吓退了隔墙的耳朵,一回头儿,李熹已经坐在案前,“刷刷”写出了几封密信,分别装了,一股脑丢给李明遥:“这几封信想办法送出去,尤其西北那边有我的几个旧部,千万不能让他们出幺蛾子,我担心裴庆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今夜之事来的凶猛,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挑唆,我们轻举妄动,怕就落了别人的圈套。” 李明遥闻言,立刻安排了下去,又快速回来。 “父王,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熹看了他一眼:“什么真的假的?” 李明遥走进两步:“您当年的事,大哥被扣皇宫的事,还有宫里出事儿的事。” 李熹反问:“你觉得呢?” 李明遥摇了摇头。 “不重要。” 李明遥闻言一呆。 不重要? 他爹肃亲王李熹这么多年装疯卖傻,暗着培养暗卫外加调/教儿子,明面上跟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闹的隔阂日深,究其原因,都是因为这点儿说不清的真假,他此刻居然说不重要? 李明遥皱着眉撇了撇嘴,他父王不是被什么奇怪的妖魔鬼怪附身了吧? 李熹一抬眼看儿子的表情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冷哼一声骂道:“不动脑子的逆子!” 李明遥被莫名其妙骂了,无比委屈。 李熹站起身来。 “我们父子手上有近在京城远在西北的无数眼线和旧部,皇宫里的事情,虽然不敢说什么都知道,但是消息绝对不会错失。”李熹在屋里负手站定,面色严肃,“可就是这样,你大哥被扣居然是旁人来报,而没等我们反映,竟然就已经有人绕过我们挑拨的裴庆擅自封了九门!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李明遥还没回过闷来,讷讷道:“皇上……” 李熹瞪他一眼:“糊涂东西!皇上疑心再多疑虑再重!也不可能撺掇臣下反自己的江山!” 李明遥恍然大悟,一脸震惊过后就是一身冷汗:“父王,您是说,此事是有人做文章,想借皇上的手和皇上的疑心,嫁祸肃亲王府,了这桩旧事……会是谁?” 李熹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不知道,不过……肯定和你们最近沾手的这些破事有关。” 李明遥想了想,最近沾手的破事……大概只有正乙祠那戏楼子了。 这个认知让二世子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戏楼子?难不成一帮唱戏的细作还能操纵乾坤改朝换代了? 谁给他们的勇气? 二世子迷迷瞪瞪:“父王,那现在大哥还在宫里,我们怎么办?” 姜还是老的辣,李熹关键时刻到底比儿子沉得住气,想了想,冷笑了一声:“既然有人想把这事儿从火星子煽成火苗子,那我就如他的愿!” “如愿?”李明遥诧异,“这怎么如?” 李熹将乱七八糟的头发统统拢到了身后去,大刀阔马的叉腰站在原地,中气十足地朝外面吼:“来人!给本王更衣备马!本王要进宫!” 李明遥被这一声中气十足震了三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父王,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仿佛不太够用。 这时候进宫,他父王要是不跟皇上吵起来,他李二世子就把把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都说涎皮赖脸地无赖如果被人打了左脸,还会贱了吧唧的把右脸伸过去去被打,他父王这可倒好,皇帝想砍脑袋,他去送脖子? 真是令人感动的别样的兄弟情深啊…… 二世子坚定的认为,肃亲王绝对已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肃亲王这一出门儿就像赖在了宫里,直到上朝的时候听说还吵得热火朝天。 宫门口等着心急如焚的李明遥,宫里关着热锅上蚂蚁一样的李明远,兄弟俩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别无选择的齐齐发懵。 而另一对脑子明显更明白更清醒了些的亲兄弟,却在这彻夜连轴的争吵中,吵出了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 第39章 倒V 那种心照不宣时人并没瞧出来,只有聪明人在若干年后的某时,悄悄回想晋朝百年的风起云涌,才从那无稽又荒诞的年岁中恍然大悟的看出了原本的端倪。 没有人躲得过后世史家的口诛笔伐,一简汗青洋洋洒洒都是后人评的功过与猜测,而真正经历的人,只看到了一团乱麻一样的京城,人心惶惶的朝臣,一个疯子一样的肃亲王,以及一个铁了心要跟疯子较真的皇帝。 皇极殿外是黄彩琉璃十样俱全盆脊兽盘踞的垂脊,和玺彩画,窗镶云龙,鎏金的铜叶 与金砖流光溢彩地遥相辉映着盛世皇朝的一砖一瓦。 丹陛之下,月台之前,四座鎏金香炉之中燃着袅袅的熏香,四缕青烟幽幽而上,沁人的香安抚不下各怀鬼胎的人心,反而朦胧了众人或冷汗或惊诧的脸。 李煦坐在丹陛之上金黄璀璨的龙椅内,隔着香炉无声飘散在殿中的轻烟,气的吹胡子瞪眼,一只手紧紧按住了御座扶手上栩栩如生的金龙头,下一秒钟仿佛就要把它掰下来。 满朝文武口观鼻鼻观心,或是不动声色地低着头掏手绢擦冷汗;或是一个劲儿地往后躲,恨不得盛怒之中皇帝从此看不见有他这么一个人。 殿中被朝臣有意无意的空出来的一片诡异的空地上,肃亲王吹胡子瞪眼睛地跪在那儿。 虽然文武百官里只有他一个人跪着,却也只有他一个人抬着头。 “皇上,裴庆擅自封闭九门是他鲁莽,但是昨夜京中流言四起,乱象频生,裴将军一时错信糊涂,被人有意利用,说到底是一场误会!” “误会?”李煦冷哼一声,抄起桌案上几道折子劈头盖脸地朝李熹扔了下去,“朕不过让你那好儿子在宫中留宿一夜陪太后说说话,让太后得享天伦之乐!裴庆就敢擅自做主了?他想干什么?造反吗!你一个当朝亲王居然还敢来替他求情,你也反了不成?” 李熹猝不及防被折子糊了一脸,又被皇帝破口大骂,不仅一点儿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一骨碌站了起来:“是不是在皇上眼里,带兵的要造反,编书的要造反,满朝文武家里放个响炮的也要造反,就连我这天天吃喝玩乐遛鸟听戏的闲散王爷也是反贼之首?” 这话说的简直是大不敬,从肃亲王这一向吐不出象牙的嘴里说出来,居然更带了一种小孩儿恃宠而骄瞪鼻子上脸的熊劲儿,颇有一种“宝宝就不你能奈我何”的小儿无赖。 兄弟俩加一起一百来岁,也不知道脸红。 皇家兄弟吵架这样的架势何止一个丢脸,更让然大开眼界。 肃亲王不分青红皂白犯浑的情形还是先帝年间的西洋景儿,没在朝廷里混过三朝以上的老臣绝对没见过。 如今文物百官不知修了多少辈子的好福气,今天把这西洋景儿看了个满眼。 哦不,也不算看满眼儿,大家伙儿都低着头,只能偷摸竖起一只耳朵来听动静儿。 想八卦又怕掉脑袋的滋味也别有风情…… 左右两列文臣武将一向知道肃亲王没分寸,却也没料到他会真的有胆子在御前咆哮,除了包括肃亲王前岳父张相爷在内的几位见多识广的阁老尚且沉得住气,其他朝臣无一不是惶恐惊惧,生怕这别开生面的兄弟吵架波及到自己,纷纷在原地化作了表情青白神态扭曲的石像。 甭管别人怎么想,皇帝吵架吵的倒是货真价实真心实意。 李煦听着李熹的叫嚣,骤然从御座里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愣头青一样站在殿中央的李熹,整个人都气糊涂了,眼神左右晃,似乎在找个有份量的东西好直接扔下去砸这大不敬的弟弟个一了百了。 折子已经通通被丢成了废纸,剩下的东西都实在影响发挥。 手头的东西确实还算有杀伤力——奈何手边一头儿是传国玉玺,砸不得;一头儿是百斤重的铜鹤,砸不动。 皇帝怒急攻心一掌震天雷霆一样的拍在了红酸枝雕龙的桌案上,表情扭曲,不知是气的还是拍桌子时力气太大手疼的,另一只手指着李熹直哆嗦:“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交给宗人府天牢!谁敢来求情直接推出午门问斩!退朝!” 李煦说完,没等小太监报完一声“摆架”,怒气冲天的扭头就走,快的像踩了风火轮。 御前的侍卫反应迅速,手脚麻利的给了肃亲王一个五花大绑。 肃亲王一边儿挣扎一边儿骂,铜皮铁骨的前将军也架不住人多,骂骂咧咧的被捆成了个粽子,直接押走了。 文武百官大眼瞪小眼,根本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纷纷调转目光去看几位人精一样的阁老。 被众目睽睽注视的肃亲王前岳父张丞相一派肚里能撑船的宰相风范,挥挥手:“各位同僚,皇上有旨,散了吧。” 说完,捻了捻胡子摇了摇头,看不出是愁还是不愁,率先走出了一路两袖清风。 —————————————————————————————————— 朝堂上这一出儿祸乱与闹剧终于落了幕。 李熹被五花大绑地押着走了好一段路,叫骂声中气十足地传了好远,远到肯定没人能听得见也没人看得见了的时候,才终于站住了脚。 此地还是宫里,这段路虽然不算破落,却四下无人。 李熹无声活动了活动筋骨,猛然一个用力,原本结结实实绑在身上的绳子发出轻微的断裂声,纷纷松脱落在了地上。 方才跟在李熹身后的两个侍卫,原本皆是官帽压得低低的模样,此时方一左一右的占到了李熹身前。 左边的人眼带桃花,一身侍卫的衣着穿得无端优雅风流,官帽掀开,帽子底下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正是秦风。 秦风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向李熹行了个礼:“王爷,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宽恕则个。” 李熹抬眼看了看眼前含笑而立的青年,脸上略带傲慢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却愣了一愣。 “秦老板。” 李熹作为京城纨绔中的扛把子多年,不可能不认识秦风。 早些时候肃亲王花天酒地的间隙也曾思考过秦风红火的不对头,却没有细想。 京中达官显贵多的很,有心想捧个伶人没谁捧不红,更何况,市井小民的谣言里,总是一掐就能攥出来货真价实的水分。 早些年有个唱戏的丫头叫小玉钏儿,年纪不大,人生的秀气,在京城戏园子里很是红火过许多年,捧她的人也多,都说她有些什么可通天的背景,没人敢得罪她,就凭借这个被一众传来传去的流言说成了皇帝流落在民间的金枝玉叶,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个无实权在身的安庆伯的五姨太。 可秦风似乎不一样。 远了不说,哪个手眼通天的戏子能被捧到在皇宫里出入自如? 关于秦风那些传闻似乎都应验了一样。 然而肃亲王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秦风在梨园行里那卓然的地位是从何而来,他竟然想到了另外一些呼之欲出的可能。 李熹从没如此近距离地跟秦风打过交道,以前看他都隔着戏台和乱七八糟的人,油头粉面的扮相虽然说好,但是五官眉眼都被胭脂水粉抹成平的了,更别提李熹叶公好龙,纨绔的技艺虽然精通,但是那都是装的,心思根本不在吃喝玩乐上。 如今一见,却是一惊,又仔细地看了秦风两眼,试探道:“小子,你像本王认识的一个人。” 秦风但笑不语。 两个人的眼神相对,肃亲王疑惑越深,秦风的笑容反而越坦然。 右侧的侍卫终于忍受不了这诡异的沉默,伸手也掀开了遮住半张脸的帽子。 帽檐下原本被遮住脸的英俊的青年有一双长得不太正经的丹凤眼,此时眉头皱着,薄唇抿着,露出一副全然不知所谓又摸不准门道儿的表情,赫然是被扣在宫中反而引起轩然大波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 话说回早上世子爷心急如焚听说他爹跟皇上在金銮殿上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着急上火的也想上殿去把他那莽撞的爹捞回家好保一条命,谁知走到一半儿,就被去而复返的秦风拦住了,再然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秦风不由分说的塞了一身侍卫服,手忙脚乱的换上,一直到殿外等到他爹被皇上的折子糊了一脸…… 肃亲王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儿子,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李明远那晕头转向的表情,干脆仍然转过去盯着秦风,一扬下巴,声如洪钟:“来吧,就你小子,跟本王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秦风微笑作了个揖:“王爷和皇上配合默契,兄弟连心,您不是都已经清楚了吗?” 这话是挑明也是恭维,李熹却不吃这套:“兄弟连心?前边儿右拐宗人府大牢,本王倒还不知道这心是要连到大狱里去的。” 秦风退开一步,背后冉冉升起的是京城秋日的骄阳。 李熹跟皇帝吵了一夜,从内宫吵到朝堂,如今五花大绑地出得宫门来,才恍然发现,宫门之外,天地之间遍布的,已经是熹微的晨光。 秦风含笑站在这照破萧索秋寒之夜的晨光里,声音优雅轻缓,像是戏曲里最曼妙的一折唱腔:“王爷,右一步迈出去是宗人府大牢,左一步迈出去是皇上的书房,右边儿等着的是枷锁铁链,左边儿等着的是当今圣上……王爷是明白人,要选哪个,想必不需要在下多嘴。” 李熹不为所动,斜着眼瞧人一副京城老顽主儿的模样,身子却是出身行武之人独特的挺拔端正:“本王若是非要一条儿道走到黑呢?” “那亦是王爷的选择。”秦风答得很快,眼中优雅的笑容未散,却终是淡了,在一旁的李明远都看得出他那若有似无的惆怅。 “王爷一世英雄,求一个明白还是要装一辈子糊涂,也只看您这一步迈向何方了。” 肃亲王闻言一皱眉,就要反驳,秦风却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有些机会,一辈子也许就这么一次,错失了,也许就没有了,遗憾不遗憾的好说,这世间总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王爷您说是不是?” 李熹被他一句话把所有的言语都哽在了胸口,嘴唇动了动,半晌也没发出来声音。 李明远觉得他父王这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吃饭吃多了噎着了,若不是知道这分明是被秦风一句话添的堵心,他已经要去叫太医了。 世子爷瞪了秦风一眼,赶紧上去给李熹顺气。 手还没顺到李熹的胸口,就被李熹颇为嫌弃地拦住了。 李熹把李明远推到一边,仍然看着秦风,语气不正经,眼神却是沉稳冷静地像个决断的将军:“小子,你又怎么知道这明白是我想要的那种明白?而不是我宁愿装糊涂装下去的那种揣着的明白?” 秦风低下头,像面对一个和蔼的长辈一样,伸手替肃亲王殷勤又恭敬地整了整方才被绑时弄皱的亲王袍:“王爷,您费尽二十几年的心思,绕够了小半辈子的弯子,想知道的明白也从来只有一种。” 他缓缓抬起头,熹微光芒中他的笑颜如风:“一句话的事情,问清楚了,也就是了。” 李熹父子俩在他这样的表情里双双一愣,不约而同的陷入了各怀心事的若有所思。 秦风无声观察了这两父子一瞬,桃花眼从李熹身上移到李明远身上,晶莹的眼神停驻了一瞬,恍然绽出了一种独特的璀璨光芒。 秦风一笑,侧身让开了左侧他口中通向当今圣上书房的那条路,做出一个优雅得体的请的姿势,不卑不亢,仿佛并肩而行:“王爷,世子爷,皇上已经恭候多时了。” 第40章 倒V结束 皇城的早晨有几分无端的清寒,赤色的日光照破秋日的雾霭,幽幽刺破了京城黎明色调朦胧的苍白。 高才脸色还是不好,在床上躺了一晚,到天光乍亮仍然是躺不住了,不顾徒弟的劝说,挣扎着起来了身,把自己收拾爽利,强忍着难受挪去了御书房。 这一夜的动静高才都听小徒弟说过了,高才本来还想借身上的伤躲个懒,听说皇帝跟肃王爷一路从后宫吵到了朝堂,心知这懒是躲不成了。 他跟着皇帝几十年,最懂得皇帝脾气,这种时候如果稍微有一点儿不顺了皇帝的心思,哪怕是出恭没递对草纸这等屁事,不知道多少人的命就走到头儿了。 皇帝今儿个盛怒之下一件正事都没议,下朝回来的早,高才前脚儿候在书房里,没过半柱香的时候,就听见皇帝回来的动静儿。 一时间,御书房内人人胆战心惊,安静地落针可闻。 高才殷勤地迎在一边儿,待皇帝迈过宫门槛儿,高才无声一个眼神儿,立刻有伶俐的宫人麻利地奉上了皇帝常喝的茶。 高才接过来,挥退了端茶盘子的宫女,亲自捧了盖碗儿递到了皇帝手边儿:“万岁爷,润润嗓子。” 皇帝的脸色确实不好,因为一夜没睡显得有些发青,联想他刚刚发过的滔天之怒,任谁都觉得皇帝此时一定是惹不得的。 唯有高才不动声色地瞧了皇帝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高公公的错觉,在这种人人都觉得皇帝怒发冲冠的时候,高才竟然觉得,他们的万岁爷,好像也不是那么的不高兴…… 高才心思转了转,手中拂尘一甩,摒退了左右。 李煦心思显然在别处,沉着脸色回宫时不知在想什么,待到坐在桌案前面,舒舒心心顺从习惯地喝上了这口热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御书房里闲七杂八的宫女儿太监都退了出去,清静的氛围意外的非常合心意,而那站在身边儿伺候的人,竟然是昨天才受了伤的高才。 李煦抬眼看了高才一眼,高才忙恭敬地低下了头:“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整个御书房内再无旁人,李煦什么顾忌都不再有,看着高才那发面饼一样的圆胖脸分外顺眼,却仍旧奇道:“怎么是你?不是说让你这两天不用过来了吗?” 高才一笑,笑的真心实意看不出一点儿勉强:“主子仁慈,不过奴才一向是只要能在万岁爷身边儿伺候,就什么毛病都没了。” 李煦心情似乎突然好了不少,想笑又不笑,只绷着脸:“你来的正好,皇长子不用宣了,先去给朕熬一碗黑芝麻糊。” 高才闻言怔了一怔,只空了一瞬没有应声,却被李煦发现了。 绷着脸的皇帝分外不耐烦,一扬手催道,“快去。” 高才忙应了声,迈开步子就朝后走。 他的判断是对的,幸好他先一步把所有人都支出去了,高才一边儿走一边儿想,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生气,只有他刚才瞧出来皇帝不仅没有生气,而莫名的心情还不错。 这就奇了。 吵架这事儿和别的不一样,别的事情都分个高下,赢了痛快输了憋屈,而惟独只有吵架一件事儿,输就是赢,赢就是输,无论谁高谁低,生过的气都是实实在在的。 高才活到这个年岁,还没听说过谁能吵架吵高兴了的,哪怕是吵赢了嘴的小孩子回来都是闷闷不乐的,更何况李煦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帝。 直到,皇帝开口说,熬黑芝麻糊。 这句话说的虽然合情合理,但是没头没尾,别有用心的人听到了恐怕也只会猜皇帝是饿死鬼投胎,口味还不怎么讲究。 旁人当然听不出来,这话说的,原是有出处。 犹记得还是先帝在的时候,肃亲王年纪小,胆子又大,什么祸都敢惹。 跟其他皇子一起上书房,不好好读书,天天欺负兄弟消遣师傅,十足的混账熊孩子。 最过火儿的一次,把先帝赏给太傅的一碗黑芝麻糊里面兑了墨汁儿,吃的太傅大人一天跑了十几趟肚子。 这事儿被其他皇子告到了先帝那儿,先帝勃然大怒,拿来那带墨汁儿的芝麻糊就要给肃亲王灌进去。 如今的太后带着李煦一起跪地求情,而肃亲王却梗着脖子一句求饶都没有,二话不说拿过来那兑了墨汁儿的芝麻糊两口喝了个干净,看的先帝目瞪口呆。 说来也奇,肃亲王不知道是个什么变的,明明是个金贵皇子,却活脱一个铁胃的饭桶,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喝进去也照样就是一盘儿小菜,下酒都不够,那喝的太傅大人跑肚儿的东西进了肃亲王的肚子,就像活蹦乱跳的兔子变成了爬不动的乌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面对肃亲王说太傅“书读多了肚子也不争气“的嘲讽,先帝简直哭笑不得,余怒未消之时大骂:“这小子就跟这芝麻糊一样,闻着香,看着人五人六儿,实际上是一碗黑不溜秋的浆糊。” 李煦从来没有备这种吃食的习惯,如今冷不丁提出来,高才心领神会。 想起这段儿遥远的故旧,高公公觉得这一夜何止有些峰回路转。 御书房的后殿有一道暗门,高才忍着身上伤口的疼,两步快走,恰好赶上来人过来的时候。 秦风含笑的脸对上高才稍微有了血色的白面饼脸,点了点头:“公公精神不错。” 高才忙行礼道:“多谢九爷惦记。” 说着,眼神儿却不动声色地往秦风身后瞄去,不期然却又意料之中的瞧到了脸色发涩整个人都是一个大写的“不高兴”的肃亲王,以及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一脸纠结的世子爷李明远。 高才不再耽搁,立刻让开了。 三人鱼贯而入,原本刚刚和皇帝吵的不可开交被打入宗人府大牢的肃亲王,在众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竟然又回到了御前。 肃亲王这次不是来吵架的,因此那张牙舞爪的嚣张跋扈通通都成了昨日黄花,规规矩矩的行为与他昔年往日的二百五行径相比,显得无限娇羞,在御前还得按照御前的规矩来。 肃亲王和皇帝对视一眼,带头跪下:“参见皇上。” 李煦面无表情地看了李熹一眼,又瞄了瞄他身后的李明远和秦风,沉着声,威严又听不出喜怒地道:“起来吧。” 三人纷纷站起。 李熹沉默,秦风悠然,李明远依然摸不清头脑。 高才无声站回皇帝的身边儿,低眉顺眼的变成了个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人。 御书房里有着破晓的晨光,光芒透过雕花窗棱的缝隙,分散成无数缕光阴穿过亘古不变的肃穆宫堂。 肃亲王李熹面色沉闷,数着那光影被分散开来的寸许之光,开口道:“皇上,那个笑眯眯的小子说,能给臣弟一个明白,臣弟就是来等这个明白。” 御书房内一片寂然,随着似箭光影把一切景物人像都定格成了曾经与永恒。 秦风原本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到声响盈盈抬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他天生是个笑颜人,面无表情的时候都带着三分飞扬的颜色,一侧头,毫不意外地撞上了世子爷探究的目光。 君与臣,父与子,各自想要各自的明白,御前相见,尤其是刚吵的一团乱麻的御前相见,自然容不得市井泼妇扯皮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七嘴八舌。 李明远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秦风。 秦风也不说话,偏过的脸上将将与一缕光阴交错而过,笑容如梦幻又如泡影。 皇帝居高临下,一言不发,不知是没想好怎么说,还是根本就不想说。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秦风一拱手,越众而出。 “皇上。”秦风笑容镇定而坦然地道,“还是由臣来说吧。” 一时之间,御书房内除了高才之外的三双眼睛统统落在了秦风的身上。 皇帝面色紧绷而严肃,闻言抿了抿唇,一挥手,默认了。 秦风行礼谢恩,头还没抬起来,就感受到了肃亲王无声抗议的目光。 肃亲王李熹却是满脸的不乐意。 李熹撇了撇嘴,居高临下地哼道:“于公我是当朝亲王,于私我是皇上的皇弟。本王与皇上说话,说大了是国事,说小了是家事……小子,你又是什么人?本王请教皇上的事,你插一杠子是怎么回事?” 肃亲王脸上露出那种轻狂的傲慢,话说的也实在又糙又不中听,语气更别提了,直白而言就是直指秦风,你小子还不够格儿根本王说话,趁本王还没给你扣大帽子,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 知难而退从来不是秦九爷的风格,顺杆儿爬蹬鼻子上脸才是他的本质,果然一出手就把肃亲王这老刺头震住了。 秦风闻言头也没抬,就着谢恩罢的姿势朝肃亲王李熹一拱手,礼数周全后不等李熹出言嫌弃,变戏法儿一样从袖间掏出一块儿明晃晃的金牌,经年的岁月在这令牌上留下了依旧闪耀的痕迹,金牌上密密麻麻记载的是晋朝开国之时的艰与险,立国之时的忠与义。 “王爷可认得这个?” 李熹方才还一副“老子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脸色立刻变了:“免死金牌。” “是。”秦风循循善诱地将金牌递到了李熹手里,丝毫不介意让他看清楚,“太/祖昔年颁授四份丹书铁券给四大铁帽子王,这金牌原本不是这般大小,比这大上十倍还要有余,万不可能随身带在身上。只是此物传到王爷一位故人手中时,先帝爱护王爷这位故人,希望能有一样东西随时随地保她平安喜乐,见此物如见先帝。” 李熹脸上那傲慢和狂妄瞬间如碎石一般崩塌,他捏着手里这块小小的金牌,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反复地将此物在手间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猝然去看秦风的脸。 这张脸与记忆中碧玉年华的少女重叠,长在深宫中的女子原本出身将门,十几年的宫廷生活也没有磨去她身上将门巾帼的本真。 犹记得几十年前李熹奉命入伍,尚未出阁仍是少女的故人前来相送,一身短打,长发挽成利落的发结,居高临下的骑在骏马上爽朗而笑,英姿飒爽。 “我以后要像七皇兄一样,做个上阵杀敌的将军,为我晋朝开疆拓土,保家卫国。” 后来,他这位故人果然不得了,天下少有男子比得过她的智勇双全,盗信牌,调禁军,助今上得这盛世天下。 桩桩件件,漂亮地像戏文中空口白牙吹出来当不得真地演绎。 再后来,十里红妆美人嫁,芳姿美名动京华…… 几十年后的如今,言犹在耳,只可惜伊人已去。 李熹皱着眉,眼中透出一种混合着怀念与不可思议的表情:“平阳……” 他叫了这一声,后知后觉一样地复又去看秦风的脸,恍然大悟之下竟然有一种震惊的喜悦:“小九儿?……你是平阳和长安侯家的小九儿?你还活着?” 秦风抬起头来微笑,阳光穿堂而过,略显暗淡的笑意模糊在那猝然的一方明亮之外。 “舅舅,外甥替母亲,谢过您多年的惦念。” 第7章 .14 殿内诸人,皇帝的脸色最平静,显然早就知道;肃亲王的脸色最不可思议,显然是刚刚才得知。 李明远脸色不尴不尬的夹在这两位中间。他得知此事的时候要比李煦晚很多,又没比李熹早太多,因此既酝酿不出他大伯那坦然的不动如山,又装不出他爹那震惊的猝不及防,脸上的神色实在不好控制,处在一个“表情少了就是装逼,表情多了就是矫情”的艰难缝隙里。 世子爷深感世事艰辛无常,只好挣扎在尘封的记忆里回想那些似是而非的真相。 孩童的记忆到底有限,李明远还恍恍惚惚记得,他姑姑平阳公主有着倾城倾国巾帼不让须眉的美名,也记得平阳公主家那个人精一样的稚子,然而他们的面容,都是记忆深处灰蒙蒙的尘埃。 姑姑家的小九儿丢失的时候,朝野震惊,当时动静闹的极大,皇帝封锁九门,命京城禁军不分昼夜地全城搜索了多时,饶是这样,那孩子也没找回来。 那孩子就是秦风吗? 二十年光阴恍然如梦,于醉生梦死之人,不过弹指一瞬,而于颠沛流离之人,坎坷若百年孤影。 李明远望着秦风随时都笑着的眉眼,却仿佛从中看出了随命运逐流的凄苦。 这种感觉很微妙,世子爷打死也不肯承认那是一种不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的负罪感,虽然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曾经的色/欲熏心简直无可救药。 他看到秦风舞台上颠倒众生的光鲜,却无法想象他如何接受从天上到深渊这样落差的转变。 他曾经问过秦风,为什么要做伶人。 秦风彼时眼中光影流转,说,有人要负责一帆风顺,有人要负责坎坷不平,人生如戏皆是命运。 现在想来,不过都是满嘴荒唐言,心酸泪流来流去也只流进心底最合适。 他的路分明不是他的决定,他只是别无选择。 秦风这人,他的风姿卓绝都是天生,却跌落泥淖成就了别的用处;他的流离失所本不该有,却在暗处成就了他看不见觉不出的磨砺。 早就觉得他身上有超脱身份的高贵与无双,那尊贵的气质浑然天成,与生俱来。 那些曾经的错觉如今看来也确实都不是错觉,丹书铁券持有者平阳公主膝下的独子,长安侯府独一无二的小侯爷,何等远离熙攘红尘的天之骄子,如果顺顺利利的长大,即使是顽劣不堪的品性也左右不过是个人中龙凤,蒙着眼睛昧着良心在朝廷上胡说八道,也能口沫横飞的载入史册做个名垂千古的栋梁。 却也偏偏是他,一朝跌落云端,从此只能以伶人的身份笑脸迎人,九天之上与泥淖之中,含笑的眉眼之间不曾流露的是深埋红尘的心曲。 他可曾觉得人世不公?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世子爷心里突然为秦风升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 不是同情,却是担忧与感同深受。 不同于李明远的一摇头三叹气的纠结与悲春伤秋,肃亲王的悲喜与心情就来的直白的多。 李熹将那免死金牌反反复复地看过了好几遍,确认那和记忆中平阳公主的信物一丝不差,这才珍而重之地把金牌放回秦风的手心里,皱着眉仔细盯着秦风那张如玉面容瞧了又瞧,怀疑的神情消失了又出现,分明是已经认定一件却又在担心另一件。 李熹的目光在秦风和皇帝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忍了一忍,没忍住,粗声粗气道:“小九儿你怎么会沦落到戏班子里?又是何时才归京的?为什么回来了连本王都要瞒着?!” 秦风将那金牌当着李熹的面,妥妥帖帖地收进了衣袖,不急不缓地回头看了居高临下一言不发的皇帝一眼,像是得到了默许,才又回过头,天姿贵然温文尔雅地朝着李熹一笑:“舅舅,此事说来话长,流落民间,起落往复,也是一段有趣的经历,不重要。” 李熹刚想辩驳些什么,就被秦风一笑之间止住了话头。 “来日方长,这些事请容我以后再叙,您是为了您想要的那个明白才来的,不是吗?” 李熹一句话梗在了喉咙里。 秦风眼看着李熹硬生生将那些嘘寒问暖的好奇压了回去,心里谢过,表面上,仍然不动如风地微笑着。 李熹无从反驳,被秦风一句话点出了轻重缓急,脸上横七竖八的写满了“破事儿好多”,最终阴晴不定的选择了沉默。 秦风终于制服了随时都要跑个题炸个毛的肃亲王,无视了世子爷那满脸混合了纠结又一言难尽的表情,桃花眼里是温润明亮如南珠一般晶莹的光亮。 秦风优雅地半转过身,不正对谁也不背对谁,像是戏唱到一半儿换折时退出的角儿,后退一步道:“皇上,王爷兄弟二人在朝堂前应变之力令在下叹为观止,此事前情复杂,若非王爷与皇上当庭做这一出儿戏,引蛇出洞还要颇费上一番时候。” 这一下皇上、肃亲王和李明远都在看着秦风。 秦风被人瞧惯了,面对这京城里如此尊贵的三双眼睛同时注视,仍然气定神闲地拍马屁顺带侃侃而谈。 皇帝被秦风一眼看穿,居然没有忌惮或者恼羞成怒,李明远在一边儿远远瞧着,竟然在皇帝那其实并没有什么表情的眼神儿里看出了欣赏。 李熹却不是个喜欢被人戳心窝子揭老底儿的主儿,听秦风这么一说,立刻不干了:“本王可没和旁人商量好什么!” “是。”秦风并不准备和他争论,“王爷眼如明镜,不容尘埃却能堪破一切细枝末节,皇上面对裴将军之事,仁慈又敏锐地发现事有蹊跷,没有立刻发落只是下了大狱,而王爷心领神会,立刻就懂了皇上的意思。君臣兄弟如此,我朝之幸。” 李明远在一边儿听秦风夸人夸的牙酸,然而也不得不佩服他这张嘴真是绝了,表扬人的时候总有一种迷一样的尴尬之感,仿佛接受了表扬比挨了骂还让人如坐针毡。 皇帝还没怎么样,李熹被秦风三言两语夸的老脸挂不住,如果秦风不是他刚刚认回来的外甥,想必又要炸毛。 平阳公主在时是太后贴心的小棉袄,他们兄弟的宝贝妹妹,她去了,也所有人成了心头的一块儿不结痂的伤疤。 这外甥虽然不是亲的,却比亲的还让人揪心。 李熹想到这儿,撒泼打滚的坏脾气也被他忍了回去,温柔地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只“哼”了一声:“好了,到底怎么回事,本王还糊涂着呢。” 秦风芝兰玉树,桃花眼微挑,道:“此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不知皇上和王爷,可曾知道我的母亲平阳公主,为何香消玉殒至于凋零?” 皇帝李煦坐在桌案之后,单手摩挲着手指间和田玉的墨玉扳指,没说话。 李熹一脸惊诧:“不是因为你……” 他话音未落,瞬间明白过来,如果只是这样人人皆知的风雨,秦风绝对不会此时将这话拿出来说。 果然,秦风的目光转向了高才,对着他笑了一笑,而后幽幽而叹:“二十年前,母亲偶然发现了朝中人与蛮人勾结之事,只可惜无凭无据不能妄下定论,她思来想去,将此事告诉了皇上。” 提到皇帝,秦风礼数周全的向着皇帝的方向一拜。 李熹顺着秦风的动作看去,高高在上的帝王眼含波涛,却是默然沉静的。 秦风说的东西,他并没有否认。 秦风行礼的手收回衣袖:“当时皇上将信将疑,却对因对公主信任有加,将手中影卫调度之权悉数给了公主,全力助公主暗中调查此事,却不料对方先一步察觉,出手对付公主府以至于公主府门第凋零。” 李熹心下一跳,完全不知平阳公主府出事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隐情,瞬间皱起了眉:“你说平阳是发现了有人勾结蛮族之事后告诉皇上,如此事关重大,肯定是她与皇上密谈,此事怎么会泄露?” 秦风笑容清浅,语气混账:“不知道。” 李熹:“……” 肃亲王从未体会过秦九爷这深渊之上走绳桥一样的说话方式,只觉得被这三个字砸的天晕地旋。 好在秦风尚且能够体谅肃亲王关心则乱,敲一棍子也没舍得打死,还要涂上药酒上去给揉揉满头糊涂包:“王爷不觉得这件事的路数很眼熟吗?平阳公主昔日之疑问恰如王爷今日之疑。昔年王爷奉命出征,临到阵前,最怕动摇军心的时候,却有人给了王爷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后来……王爷重伤,从此疑根深重……王爷,是谁在那时刻意动摇您的的心,又是谁未卜先知,料到您有此一劫呢?” 此事被秦风猝不及防地点出来,李熹眼皮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 他话又一次没说完,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只目瞪口呆的看着秦风。 御书房内突然而然一阵诡异的沉寂。 一个声音低沉而肃穆的打破寂然。 李熹转向声音的主人,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愕然发现,出声的人,竟然是许久不曾出言的皇帝。 “因为朕也收到了消息。”皇帝李煦仍然摩挲着那墨玉扳指,眼神深邃而有所思,“只不过,给朕的消息是为了让朕暗生疑窦对你下手,给你的消息是为了让你警醒脱身。他们原本已经成功引起了朕的怀疑,只待这怀疑日积月累,终究到你我矛盾不可调和之时,以朕往日所行,必然会铲除你肃亲王。谁知他们中出了叛徒,两相交手阴错阳差之下,却让你意外有了防备之心,堪称福兮祸兮。策划之人其心可诛,却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熹愕然听完皇帝此言,心念电转。 “他们觉得,现在就是臣与皇上矛盾不可调和之时了。”李熹说,“所以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皇上干脆就做出这样一个针锋相对的局面来给他们看,让他们误以为已经得手。” 李煦居高临下地点点头。 李熹立在殿中,一低头,复又抬起,京城老顽主那不屑不恭的表情又回来了,眼中却是一代名将的冷静杀伐:“看来皇兄在此事之上,确实与臣弟不谋而合。” 秦风适时出来将话补全:“疑心生暗鬼,依臣来看,世间从来没有如此无聊的神鬼,只有心怀鬼胎的凡人罢了。山河会是个幌子,蛮族是个靶子,而真正怀着祸心的人,还在背后笑的招摇自以为计谋无双呢,皇上,王爷,敌人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水落,方可石出。” 第7章 .15 朝廷的奏报果然是吃干饭的,等到皇帝李煦已经暗中了解到秦风的所有布置,饭桶一样的兵部尚书才哆哆嗦嗦地把这些震惊朝野的消息递上来。 此时,距离皇帝看完那堆成小山一样的密报,已经足足过了三个时辰。 朝中果然出了问题,皇帝想,这样大的消息竟然能够在底下转上三个时辰的圈儿才递到御前,不知是谁这样胆大包天又手眼通天,军报也敢延误。 皇帝的脸色阴晴莫测,还透着一股子青白。 废物点心一样的兵部尚书朱逸全然没有堪破帝王心术,不知自己已然大祸临头,只当皇帝坐了这么多年的安稳江山,一时被这样又糟又急的消息吓懵了,呼天抢地地磕了个长头:“皇上保重龙体要紧啊。” 兵部尚书其人也许脑中有草包更兼胸无长物,但是脑袋瓜子尤其硬,这头磕的也实诚,“嗙”地一声终于把李煦的理智磕了回来。 李煦被这磕头声吓了一跳,随机反应过来,配着这个惊慌的表情临场发挥,愣是把一分的慌张发散成了十分,整个人懵了一懵,随即“恼羞成怒”:“怎么回事?京师重地,就让几个蛮子在这儿来去自如!京中禁军何在?!都是死人吗?!” 被紧急召来议事的朝臣们前脚刚迈过门,还没站稳就迫不及待地迎上了这天子之怒,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原本走在最前面的皇长子心眼儿最实——说白了就是傻,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都敢往身上揽,扑通一跪就差痛哭流涕:“父皇,都怪儿臣办事不力让蛮人逃脱,父皇千万保重龙体。” 李煦瞪了皇长子一眼,这败家儿子出门之前八成脑袋被挤过,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张口乱说。 李煦正琢磨着怎么把皇长子绕过去,还没想出办法,就见皇长子的舅舅吕正出了列——皇长子的母妃吕氏出身微寒,凭借生了皇长子的功劳才封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吕妃的弟弟吕正原本只是个小小知县,因着皇恩浩荡,被提拔回了京城,在礼部做个典仪官,是个没多大发展又出不了大错儿的官职。 此番皇长子奉命接待蛮族,有心提携母家亲戚,因此把吕正带上了,没想到,这档子事儿出了大错儿。 皇帝本来看吕正不大顺眼,此人虽然名“正”,却和他那做了皇妃的妹妹长得不大相像——皇帝审美正常,没有那等能够欣赏蛮族公主的独特趣味,吕妃的相貌不说天姿国色,也勉强算得花容月貌,而她这位兄弟生的天生是个斜眼儿,平白多了几分獐头鼠目的猥琐,实在不招人待见。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被实诚儿子噎的没法儿说话的李煦,此刻看见吕正这上不了台面的蠢材往炮口上撞,难得觉得此人竟然还有点儿用处,一时表情居然有几分殷切。 然而满朝文武看着皇帝,只觉得皇上八成是急糊涂了。 吕正诚然不负“蠢材”之名,被文武百官拿眼神儿当钉子往身上楔还觉得傻不错儿,被皇帝那“殷切”的目光一瞧,更有点儿飘飘然,感觉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像此刻一样走上过人生巅峰过,好险没露出得意的神色,尚且还有几分理智在,知道国难当头,不能作死,只好把那得意憋了回去,一时想笑又只能假正经,像个长歪了的狗尾巴草儿:“皇上,蛮人狼子野心,得我晋朝优待仍然不肯乖乖俯首称臣,如今竟敢在我朝京师重地舞刀弄枪,图谋不轨,其心可诛,皇长子心地善良,年幼无知,诚心待客却被蛮族这等丧尽天良的东西蒙骗,实属冤屈,请皇上即刻发兵西北,为皇长子讨个公道!” 满朝文武听闻此言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只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新鲜出炉、货真价实的傻子。 吕大人若是自认晋朝第二蠢,放眼天下怕是也没人敢认第一了。 这话说的简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 明眼人都知道,蛮人被扣怕是和那晚九门提督裴庆擅自封九门有关系,虽然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关系,但肯定是蛮子的小动作惹毛了皇上才被如此发落,此事跟皇长子本来就沾不上边儿,就算沾的上皇亲国戚,那个如今越发“说不得”的肃亲王还在大狱里蹲着呢,什么时候轮的上皇长子一个毛孩子? 再说打仗的事儿,你一个礼部的小破典仪官,跟军中跟帅印都属于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让你上下嘴皮子那么一碰,朝廷就发兵了?你当皇上是你爹?还是当朝廷的军队都是你们家的? 大家伙儿纷纷觉得,能问出这种问题,吕正基本已经跟一个身首异处的死人没有什么卵区别了。 皇帝的眼神儿夹杂在在满殿百官看“盖了板子的棺材”一样悲凄的神情中,显得和风细雨和颜悦色,竟然还分外给面子的点了点头:“吕大人所言极是,不知这仗是不是吕大人亲自去打?还是都别费劲了,朕这皇帝干脆让你来当?!” 李煦骤然一声怒吼,手边儿的白釉瓶“砰”地一声砸在殿中的金砖上,用力之大,碎瓷儿都碾成沫儿。 吕正吓傻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胡说八道惹了龙颜大怒,赶紧跪在了皇长子身后求饶。 皇帝看见这蠢货就糟心,不过总算用他转移了皇长子身上的明枪暗箭,摆着阴晴不定的脸色居高临下地坐回了原位:“一个个儿都哑巴了吗!给朕说!怎么回事儿!怎么收场!” 殿下几个混了三朝以上的阁老都成了老人精,这几个人各自有各自的权柄,门生顶着朝野上下每一个角落,更兼姻亲无数,说他们为国效力,也确实效力;说他们是朝廷蛀虫,也确实有那几分幺蛾子。 这几个人中分量最重的要数两位,一个是肃亲王他前岳父张阁老,另一个是当今皇后的亲爹吴相爷。 一群老家伙左右传递了半天眼神儿,最终把目光都聚在了这俩人身上。 这两人都是太后的亲家,原本半斤八两。 后来肃王妃张氏去世,张阁老一气之下跟肃王府起了隔阂,这才让闺女是皇后,外孙是皇子的吴相爷占了先机。 然而这次,吴相爷捻捻胡须,故作谦让地一递眼神儿,直接把这风头让给了张阁老。 张阁老自知躲不过,低着头无声叹了一口气,示意刚才起就跪在地上不知是不是磕坏了脑袋的兵部尚书顶上。 酒囊饭袋的兵部尚书是张阁老门生,此事确实最适合让他来说话,虽然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事到临头也只能赶鸭子上架。 兵部尚书面色如苦药汤子,隔着老远都能瞧出来苦味儿,硬着头皮道:“皇上,蛮人敢在此时擅闯京师重地掳走贼人,实属因为九门提督擅离职守,臣建议,为保皇城安全,可以启用……” 兵部尚书朱逸虽然是个饭桶,但到底在朝里久了,不知是受过特殊指点,还是超常发挥,他此时看问题的眼光依然透彻,这两句话就说的很到点子上。 皇帝就是等着这个到点子,没等兵部尚书的建议说完,恍然大悟地直接截了他的话头,急脾气地将那没说完的半句话直接噎回了朱逸的喉咙里,直接点名道:“宋国公何在?!” 宋国公萧岿闻声出列:“皇上。” “交给你去查的事儿怎么样了?” 谁也没听说皇上让宋国公去查东西的事儿,却也没谁现在露出惊讶的表情——宋国公是皇帝心腹,论交情,连皇上的亲弟弟的肃亲王李熹要靠边儿站,因此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默认了此事。 然而实情是,宋国公萧岿也根本不知道皇帝让他查了什么。 好在国公爷自小跟皇帝一起长大,两人搭手演戏骗人的本事与生俱来,联系几日前因后果和他儿子萧禹报给他的讯息,萧岿神色自若:“回皇上,臣查的很清楚,九门提督裴庆之事确实时机太巧,仿佛有人刻意要趁他之危图谋不轨一样,事实也如此——前脚皇上关了裴将军,后脚儿就出了蛮人的乱子,其中细节……” 李煦适时地接过话,装作不耐烦的悍然摆摆手:“什么时候了还跟朕扯细节!写了折子呈上来!外敌当前,既然他是一时糊涂,给他个机会!来人传旨!放裴庆出来,罚俸禄半年,仍然暂代九门提督一职,让他好好重整京师防务,戴罪立功!……朱爱卿!你继续说!”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雷厉风行的放人之举惊呆了,从没觉得皇帝如此宽宏大量,仿佛前几日那个一心要治裴庆罪的天顺皇帝是另外的一个人。 莫名其妙受了“重用”的朱逸眼睛都直了,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茫然看了看张阁老,又赶紧把恍惚的眼神儿收了回来,几乎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后面的话也跟着忘了词儿一样说的磕磕巴巴:“蛮……蛮族现在西北国境三十里处,也许已经到了国境,臣建议……即刻令可用之将为帅,出兵西北,以保我晋朝国祚。” 这话说的堪比废话。 晋朝长治久安昌盛了二十年,烽火皆熄,海晏河清,许久不曾识人间干戈。 先帝穷兵黩武,开疆扩土,名将辈出的年代已经久远到只能从汗青之中找一点蛛丝马迹,哪还有什么可用之将? 名将美人儿,放到如今的年月,不是没等到人间白头,就是真的在太平里白了少年头——已经不再是能上战场的年纪了,而其他人,资历显然不够。 兵部尚书此话说完,显然有些心虚,不安地看了看把他推出去搭话的张阁老,又慌慌张张地把眼睛收了回来。 这一眼被李煦尽收眼底,一时间,帝王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猝然钉在了张阁老布满皱纹的老脸上。 张阁老到底是三朝老臣,君前奏对坦然从容不慌不忙,此时被李煦无声的点名,率然出列:“皇上,老臣有一人选可担此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张阁老的身上。 李煦不动声色:“张阁老所荐何人?” “此人少年挂帅,用兵神勇,横扫西北蛮部,如今仍当壮年,可堪此任——正是皇上亲弟,肃亲王。” 所有人都是一愣。 李煦反应尤其大,一皱眉,全然抛却了刚才释放裴庆时好说话的样子:,勃然大怒道“不行!” 张阁老似乎早就料到李煦如此反应,微微一叹:“皇上息怒!如今蛮族大军压境,朝中可为将领之人青黄不接,肃亲王无疑是最好的人选,望皇上三思。” 皇帝抿着唇,居高临下,一言不发。 张阁老上前一步:“皇上,外患当前,不可犹豫啊皇上!” 皇帝静默看着他,冷然道:“张阁老,肃亲王目无尊上,咆哮宫廷,明显存有反心,敢问张阁老,朕怎敢派他上边境,这不是纵虎归山吗?更何况,朕记得,自从肃王妃去世,张阁老已经二十年不曾踏进肃王府了吧。” 这话说的话里有话,摆明了就是在问“你不是跟肃亲王不和吗?这时候举荐他是什么意思?” 张阁老被皇帝一句话点破家事,不慌不忙:“皇上,家国之前无私怨。” “好一个家国之前无私怨。”皇帝冷笑一声,“你……” 没等皇帝说完,突然间被一声高亢的通报打断了。 “肃亲王世子到——” 李煦一皱眉,挥手让他进来。 “你怎么来了?” 李明远风尘仆仆却又风度翩翩,英俊傲岸,贵气凌然,进殿朝李煦行了个礼,又向张阁老拜了一拜:“皇上金安……外公,臣此番前来,愿为父王作保。”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 李明远面容沉静,不动如山,朗声继续道:“臣愿以身留京师,若臣父王兵败,臣可以身殉国;若父王凯旋,臣静候其归。望皇上看在他也曾劳苦的份儿上,给父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说完,面不改色的原地三叩首,坚定而决绝。 第7章 .16 半日后,肃亲王毫发无伤地被放出了宗人府大牢,挂帅领军执信牌,即日出征西北蛮部,一刻都没耽误。 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留京。 这个发展倒是令人始料未及,一时所有人都在感慨圣心难测。 下朝的时候,吴相吴庸前行几步,拦住了方才在御前从容不迫保荐肃亲王的张阁老张蔚恭。 吴相爷客客气气地捻着那两抹稀松的小胡子对张阁老笑了笑:“平时真是看不出,张阁老在这等大义之前竟然丝毫不徇私情不糊涂,可敬可敬。” 张蔚恭闻言,宰相风骨地瞥了别有用心的吴庸一眼:“吴相这是哪里的话,于公,老朽对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然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牵涉其他;于私就更说不过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看在死了的人和她那一点血脉的份上,怎么可能公报私仇?” 张阁老这话说的情真意切,似乎是因为说到早逝的女儿,想起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竟然真的幽幽然一声长叹出了口,仿佛真的说伤了心。 豪门侯府都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更何况肃亲王世子跟肃亲王是亲父子俩,肃亲王坏了事儿,肃亲王世子想必也好不了。 张蔚恭这老油条纵然对肃亲王李熹一百万个不待见,但也扛不住李明远是他亲外孙,虎毒不食子,自己家的孩子,张蔚恭无论如何,在考虑的时候也要加几分坦坦荡荡的真心。 吴相爷没想到两句话差点儿把这跟他在朝堂上争了大半辈子的老家伙说哭了,一时有些慌张,把这陈谷子烂芝麻的前情后果在心里不声不响地过了一遍,难得感到几分心有戚戚感同身受——废话,闺女他也有,母仪天下的皇后在宫里虽然不是举步维艰,但是膝下皇子年幼,皇长子已经开始崭露风头,他们吴家总归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吴相爷叹了一声:“罢,罢,张阁老恕老夫这无心之言,无不是臣子,无不是父母,当此外患之时,是老夫糊涂,不提此事,不提此事。……不过老夫还有一疑,张阁老,您说,您这么贸然提出让肃王爷带兵去平西北的乱,您怎么就知道皇上真能答应呢?” 张阁老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收敛了刚才那伤感的情绪:“吴相爷,此事要分两样说,朝中无将可用,此为其一,至于其他,您怎么就知道,皇上不想答应呢?” 吴庸被他问的一愣:“这……”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吴相爷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前几日处置肃亲王旧部的朱批还在兵部的案子上摆着,朱砂都没干透呢;再前几日,为肃亲王这事儿多少御史挨了板子,至今还屁股开花儿的在自家炕上撅着呢。 皇上这明明是铁了心地想办肃亲王,怎么就跟倔驴顺了毛一样松口了呢? 张蔚恭一眼看穿了吴庸想的是什么,哼了一声:“太后还在宫里呢,虽然她老人家时不时地糊涂着,但也总有不糊涂的时候,皇上怎么可能真下狠心处置?既然不能处置,但是皇上到底生气啊……” 张阁老这话说的意味深长,说到此处,却不再往下说了,只眯着眼,无声地向吴庸传递着他未尽的意思。 吴相爷年纪大了,冷不丁看到张阁老这个含蓄的眼神儿,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明白过来张阁老在说什么,陡然冒出一身的冷汗:“张兄,您这是说,皇上想借蛮族的手……” 下面的话太惊世骇俗,饶是位高权重如吴相爷,也不敢往下说了。 张阁老颇有意味地看着他,适时举手做了一个“停”地手势,心照不宣道:“哎……打住,打住,吴兄,老朽什么都没说,今儿个,老弟也当您什么都没说,内阁还有事,军机处也还堆着紧急军务,你我都是皇命在身,不多说了,告辞,告辞。” 张阁老一说完,拱手一做礼,走的义无反顾,只留下吴相爷一个人在原地皱死了微微染灰色的眉峰。 没过几日,肃亲王前脚出京征讨蛮族叛军,后脚,“皇帝派肃亲王出京是为了借刀杀人”的消息暗中传遍了京中坊间。 留言不胫而走,一时之间也没人敢说是真是假,满京城徒留兔死狐悲人心惶惶之感。 —————————————————————————————————————— 这消息传到肃亲王府的时候,二世子李明遥正坐在早就被他爹拔秃了毛儿、如今又被他哥狂风卷残叶一样摧残过的府院花架子下喝茶。 肃亲王府的花花草草原本也有过精致的年华,无奈掉进了这光棍儿窝,只能被迫从不耐风雨的娇花儿变成了天生地养的花中一霸。 抗不过风雨的都死绝了,早就在春天还没来的时候纷纷化作了泥土,终究成了归尘,只有生命力顽强的还活的好好儿的。 物似主人形,连朵破花儿的矫情劲儿都跟人没什么分别。 二世子腿终于不瘸了,精神倍儿棒能蹦能跳,一扫前些日子里那霜打的茄子一样纵欲过度的萎靡,上蹿下跳地给根尾巴就是猴儿。 然而英明神武的二世子觉得,他虽然身残志坚地摆脱了残疾,而他哥怕是有点儿不太好。 肃亲王没走几天,京城的天气就像朝廷的边关战局一样,毫无预兆的正式入了冬。 京城的冬日还算得好天气,纵然有北风徘徊,但也还是天气肃清繁霜霏霏,晨起冰白的日光之下,鸟雀发出清寒的鸣叫,鸿雁南飞。 然而世子爷在这元光着明的冬日里,面如黑炭,黑云压城,顶着一张钟馗一样可堪抓鬼却比钟馗英俊了不止一分的脸,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李明遥看着这本来就光秃秃的花架子上缠着的几根陈年老枯藤被他哥揪的七零八落,默默的觉得,等到他哥把这比老和尚还秃的花架子祸害到揪无可揪,下一步,怕是就要去拆屋子。 二世子在他哥面前一向怂的毫无底线,眼见李明远怒气冲冲的一把薅掉了最后一根花藤子,一眼盯上了花架子底下优哉游哉的自己,活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身手矫健地撒丫子就跑。 事实证明,二世子的判断是正确的,下一瞬间,在肃亲王府扛过了无数摧残,历经了无数风雨飘摇的花架子,终于在世子爷毫无原则惨无人道的□□下噼里啪啦地散成了一地的枯木杆子。 然而世子爷气性很大,眼见这哑巴东西寿终正寝了犹自不肯罢休,已经十分冷静的转移了目标,一脚踩进了肃亲王府原本的花坛如今的草场…… 李明遥:“……” 他哥这是被山羊精附身了吗? 二世子整个人都不太好,原地凌乱在了冬日微寒的清风里,正在思索怎么办,却听回廊上小厮一路小跑儿而来。 肃亲王出征,不仅带走了朝廷派去的兵,还同时带走了几个肃亲王府出身的家将,李明远李明遥兄弟留在京城,用不上这许多人,干脆让肃亲王带走了大半。 王府里本就清净,这几日因着世子爷那肉眼凡胎皆可见的爆炸脾气,王府里原就不多的下人一个个儿都躲的远远的,除非必要,绝不在世子爷眼前晃悠,平白讨人嫌。 今儿这是怎么了? 二世子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那腿脚儿麻利的小厮已经一溜烟儿到了跟前儿,点头哈腰地凑近李明遥:“二世子,秦九爷来了。” 李明遥眼睛一亮,险些喜极而泣。 李明远的不痛快都来自于这位,虽然二世子拿不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他自觉有天赐的直觉。 此刻秦风来,简直是救星。 二世子激动地蹿出来,何止一个动如脱兔:“快请!快请!” 没想到这一句让李明远听见了,世子爷一双丹凤杀气腾腾地回过来:“什么人都往府里领!规矩呢?!被你吃到狗肚子里了吗?!” 无辜的二世子李明遥:“……” 无辜的小厮:“……” 二世子心里翻了个白眼儿,腹谤道,你也就敢跟我耍耍威风。 只敢窝儿里横的世子爷一张臭脸,一个大姑娘哪怕被全天下的负心汉都抛弃过一遍,恐怕也攒不出世子爷现下这么大的怨气,恶狠狠地瞪了李明遥一眼。 李明遥:“……” 天地良心,我冤不冤! 一时院中诸人各怀鬼胎的沉默。 秦风就在这冬日如履薄冰的沉默中飘然而来。 他一身月白的长衫,外罩一件绛红的外衣,陌上花开人似玉,他桃花眼中红尘萧索,静立一旁淡然一笑,仿佛连冬日微寒的冰霜都要为他这清雅无双的一笑消融了。 “怎么?”秦风笑意淡淡,声音淡淡,低沉一如名门闺秀指下最优雅的琴音,“世子爷……这是嫌在下伶人的身份不干不净,脏了肃亲王府的大门,所以……不欢迎在下吗?” 作天作地不作不死的世子爷终于屁都放不出来一个,嚣张的气焰仿佛是烈火被糊上了三尺之冰,瞬间变成了一缕蔫了吧唧的水烟,全都飘散在风里了。 二世子在一边儿瞧着他哥吃瘪,同情心全无只当识乐儿,心里非常解气地跟了一句“活该”。 第7章 .17 世子爷终于在李明遥幸灾乐祸的注视下熄了火儿,受气小媳妇一样,把秦风引到了前厅,别扭憋屈中还带了一种别样心虚的小心翼翼。 秦风对李明远的殷勤和小心仿佛都无知无觉,带着冬日独有的寒意的风穿堂而过,在肃亲王府古旧岁月的厅堂中绕了一圈儿,带起了秦风身上一片月白色的衣角。 李明远仿佛闻到了一股独特的清寒香气,不同于风月场中人浓墨重彩的脂粉味儿,秦风连身上的香气都是淡雅宜人的。 突然之间,李明远很想厚着脸皮问问他用的到底是什么熏香。 然而脸皮不是世子爷你想厚,想厚就能厚的——秦风近些日子一改初见时那婉转而熟捻的相处风格,摇身一变,亭亭如一朵儿出水的白莲花儿,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李明远知道是那日在宫里的时候口不择言说错了话,然而做小伏底了这么些个日子,秦风该说事儿说事儿,该谈话谈话,肃亲王远征的消息他不曾扣下,宫里那位的密旨也不曾漏传,所有事情在他手底下都进行的有条不紊,和以前唯一的区别,就是秦风不爱搭理他。 这种变化是很细微的,在别人眼里,秦九爷依旧风度翩翩和颜悦色,该尽到的礼数一丁点儿都没闪失,可是李明远再粗枝大叶也感觉到了。 开始的几天,世子爷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怎么专往人不爱听的地方说,因此殷勤谦虚,然而秦风不搭理他;后来的时候,世子爷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明说暗道示意秦风差不多得了,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秦风依然不搭理他;最后,世子爷没辙了,千言万语都汇成一句“卧槽”,天天在家里吹胡子瞪眼指桑骂槐的生哑巴气,秦九爷依然故我、超脱物外地找上门儿来了。 世子爷心情复杂,夹杂在“卧槽再这样下去老子的脸往哪儿搁”和“哎哟我的祖宗您只要别跟小的计较了小的可以再贱一点”之间左右摇摆,纠结极了。 且不说世子爷到底是要作死装高冷还是要继续犯贱,秦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话得从肃亲王李熹众星捧月的进了宗人府大牢那一天说起。 那一日,秦风向肃亲王李熹表明了身份,又向所有人理清了当前形势之后,便将前因后果与后续安排和盘托出。 皇帝与肃亲王装腔作势的吵架给秦风的安排无形中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儿,按照秦风原本的筹谋,他的意见也只有一个——装糊涂。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多年来处心积虑,在外勾结蛮人,在内实际统领了山河会,而现在看来,他在朝中怕是也有不少看不见摸不着的布置,以至于偌大一个江山在醉生梦死的盛世太平里,实际有着千疮百孔。 这是个强大而善于隐忍的敌人,算盘打得很精细。 他原本蛰伏于这乾坤盛世里,藏的好好儿的,让所有人都迷茫的稀里糊涂着。 他想要的东西终究有一天会无知无觉的被递交到他手里。 这才是最可怕的一点。 他本来应该是不想显山露水的,然而不得不露——从平阳公主的事情开始。 平阳公主的发现是一个微妙的开端,用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将那个原本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人逼得不得不出手。 从自身的角度来说,秦风是恨那个人入骨的,是他的野心与贪婪给予了他这二十年原本不必有的颠沛流离,从天之骄子的云端骤然跌进了淤泥里。 任谁如此摔一个倒栽葱,恐怕都是不会对让他摔跤的那个人心存感激的——别说感激了,换成是咱们世子爷,谁敢给他个跟头摔,他能把那人戳进泥里当花肥。 然而从对手的角度来说,秦风却是欣赏着这个未曾谋面的敌人的。 这个人无疑是手段高明而懂得人心的。 得人心者得天下,换一个角度而言,懂了天下人心,就是得到了这人世间最凶残的武器,持有这样“凶器”,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这一点从他应对突变的手段就可以看出来。 面对可能发现了自己的平阳公主,他没有去和平阳公主硬碰硬。 平阳公主一代巾帼英雄何等聪慧。 论实力,那时她已经手持皇上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影卫;而论机谋,这个曾经从先帝手中盗过信牌、扶持当今圣上坐稳皇位、深得皇帝信任的公主殿下,不仅有勇有谋名正言顺,还有一种旁人所不能发现的狠绝——毕竟他带兵打得不是别人,也是先帝的儿子,她名义上一起长的另一个哥哥。 然而这个敌人抓住了平阳公主最致命的弱点——他是个女子,面对别人再智勇双全,面对自己膝下稚子,内心也是无比柔软的。 他朝着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捅进了最锋利的一刀,平阳公主的末路来的如此撕心裂肺。 平阳公主的事情对此人而言,想必是个警醒,他突然发现,他想谋求的事情并非万无一失,世事无常,所有的人都意味着未知的变数,所以他开始激进,以平阳公主相推,他把目光调转,对准了另一个皇帝潜在的左膀右臂——皇帝的亲弟弟肃亲王。 肃亲王李熹从根本来说是个熊人,舞文弄墨的本事在他身上基本都是有辱斯文,舞刀弄枪的能耐倒是不小,正好用在开疆扩土保卫边疆之上,如果不出意外,以皇帝和肃亲王正常的兄弟关系发展下来,皇帝坐镇朝中一统四方,肃亲王兵权在握,几十万晋朝铁骑往边境一方,晋朝天下固若金汤,传个千八百年都不成问题。 这时候若是想计划些什么,黄花菜都冻成豆腐干儿了。 此人从平阳公主一事的教训中吸取了经验教训,觉得不能等到事到临头再去想方设法应对,那样就来不及了——就像文人不能只在有灵感的时候才读书,妓/女不能等到有*的时候才接客,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颠倒乾坤的人物,必须要未雨绸缪。 他这一绸缪,就绸缪出了一段大阴谋——肃亲王领兵在外,带兵打仗命悬一线,君主与将领之间的信任是最致命的那一把刀,此人就毫无犹豫的将这一把刀插在了两人之间的信任上,无论借蛮族的手除了李熹,还是让皇帝自己动手宰了弟弟,他借刀杀人的目的都达到了——只不过中间出了点儿差错,弄巧成拙地导致此事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俩没溜的兄弟这么多年来信任真的产生了裂痕,一个装疯卖傻了大半辈子,一个貌合神离地糊弄了大半辈子,半截身子埋进黄土才发现,哎呦我去,老子被人耍了。 然而忧的是,因为这点子差错临门一脚的打岔,肃亲王虽然在外装疯卖傻,但是内心防备心极高,也不去打仗了,也不跟皇帝叫板,以致于无论哪一方都计划落空。 更有甚者,肃亲王简直是个天才,他居然还心安理得地娶了山河会安排的美人儿细作做王妃,安之若素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甚至在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将这细作王妃忽悠的对自己无比信任言听计从。 山河会这买卖做的何止不划算,也不知道这出儿“美人计”里,到底谁才是那一支花儿一样货真价实的美人儿。 从长相来说,让人承认肃亲王是个孔武有力的美人儿这一点也许有点儿难开口,但是在此事之中,山河会却实实在在地诠释了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最后,想必他们终于回过一点儿闷儿来,“伶人杀妻案”就是他们对肃亲王府最后的反击,没想到却成了他们最大的败笔——不仅没有将肃亲王府拖下水,反而暴露了蛮族、暴露了山河会,暴露了他自己急不可耐的最终目的,他想要的东西,恐怕是颠倒这乾坤。 欲速则不达,古人诚不欺我。 这个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暗度陈仓。 他自以为天下在握,一切尽在谋算中,如果他发现,自己自以为的那些谋算早就已经暴露了根本,他会怎么样呢? 恼羞成怒?还是丧心病狂? 无论哪一种,都是晋朝并不想看到的。 能止战者,从古至今唯有一战,然而现在恐怕还不到时候。 秦风希望皇帝和肃亲王继续装糊涂的目的,就在于此。 然而蛮族已成祸患,而此敌已经彻底盯住了肃亲王李熹,因此,为了边境安定,也为了转移视线,肃亲王是彻底不能在朝中呆着了。 原本皇帝哥儿俩心存芥蒂,皇帝不可能放李熹上战场,李熹也不乐意为皇帝卖命。而如今,发现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肃亲王不上战场已经没有意义了,因此“戴罪立功”的说辞是肃亲王远离京城是非的最好方式。 至于近日京中盛传的“皇帝是想借蛮人杀肃亲王”的传言…… 秦风看着李明远,无声一笑。 这真是个好借口,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刚好让皇帝背上这个锅继续装他粉饰天下太平的糊涂。 秦风想着这些事,反倒失笑,然而在一边儿小心殷勤等着他发言的世子爷却被他看得发毛。 这是怎么的了?李明远莫名其妙的想,听说中邪的人会失魂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大白天阴森森的发笑。 世子爷觉得秦老板有点儿这个症状,越想越觉得可能,更兼勾起了脑中无数早年听来的志怪灵异之事,青/天/白/日之下愣是把自己吓出了一身欢快的鸡皮疙瘩。 世子爷一个激灵,不再胡思乱想。 李明远终于忍不住了,凑近了秦风几分:“你来……究竟有什么事儿?” 秦风悠悠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几日不见,世子爷怎么……一点儿都不水灵了?” 被莫名其妙调戏了的李明远:“……” 这是二世子不在,二世子若在,早就翻着白眼儿控诉上了:这货天天在家作妖儿,连睡觉都能打出阴阳怪气的呼噜,能水灵才有鬼! 然而世子爷好久都没讨到过这样的没趣儿,一时觉得这样也挺值得怀念的,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犯贱犯的竟然如此百转千回的惆怅,当着秦风似笑非笑的眉眼,愣是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秦风看着他这纠结的表情,心里莫名舒坦了许多,优雅地调整了一个慵懒缱绻的姿势,桃花眼闪着笑,语气温和道:“是有两件事来找你。” 李明远眼睛一亮:“快说。” “第一,京中流言的事儿你想好了应对,最好将计就计。”秦风停顿了一下,看到李明远傻了吧唧的点了头,这才笑笑继续,“江南有暗报,发现山河会的踪迹,你近日随我下江南一番。” 第7章 .18 被秦风赏了好几天后脑勺瞧的世子爷此时全无原则,眼巴巴地盯着秦风悠然自得地坐在他们家前厅里,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优雅而得体,面容皎皎如天上月,淡然一笑之间已经是无加的芳华。 世子爷色令智昏的老毛病又犯了,对着此人此景,愣是说不出半个“不”字,这时候无论秦风嘴里说出什么,他都能当圣旨听。 秦风眼见李明远的心思根本不在正事儿上,明媚一笑如三月春光,刻意放缓了声调儿,用一种混合了强调和调侃的语气重复道:“世子爷,在下方才说,请您随我下一趟江南。” 李明远神游天外地从善如流,点头到:“哦,听见了,你刚才就说……让我跟你去江……什么?!江南?去江南干什么?” 世子爷稀里糊涂地跟着点头,点到一半儿,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一样回过神儿来,咋咋唬唬地声音里含着一种心虚地羞愧。 真丢脸……世子爷默默地想,脸上却是努力不显,仿佛刚才被狐狸精勾了魂儿一样的人不是他。 得亏这段儿情景没被旁人瞧见。 祸国殃民的秦风完全没有身为狐狸精的自觉,兀自倾城倾国地蛊惑着众生,眼神儿里是不动声色的笑意:“江南来了密报,上面提到了山河会的事儿,我觉得,有必要去一趟。” 被蛊惑地过了头的“众生”——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乍听到“山河会”三个字,终于正经了下来,疑问还没问出口,自己先皱了英挺的剑眉。 秦风懒得多说,从袖口掏出一张信纸,直接甩给了满面忧国忧民的世子爷,顺着修长手指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自己看。” 信不长不短,一页纸将将写开,洋洋洒洒一片挥毫落纸而就的墨迹仿佛未干。 这讯息如此新鲜出炉。 李明远飞快地看了一遍,眉头皱得更死,英俊的丹凤眼中含了威严的厉气,仔仔细细地逐字去细瞧去了。 秦风也不打扰他,挑了挑那如飞鸾般吊起的桃花眼尾,姿态轻松地慵懒一笑,一倚一笑的功夫,已经在心里从头到尾把这些事情过了一遍。 山河会起于晋朝初年。 这个时间是非常凑巧的。 前朝覆灭,晋朝未稳,乱象频生、烽火满长亭之时,残余势力与新生势力各怀鬼胎地各自为政的年岁,有此组织穿破乱世,喊着“天命之人替天行道”的口号横行江湖。 天命之人? 金銮殿上坐着的,无论是糊涂荒唐的二百五,还是励精图治的孤家寡人,无论哪一个都敢腆着脸自称受命于天名正言顺。 因此秦风一向觉得这话说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想过的是那千秋万代的皇帝瘾。 山河会还有个颇有意思的歌谣。 一拜山峦为严父,二拜川流为慈母,有情有义人间过,无情无义刀下俎。 这歌谣编的……实在不怎么有水平。 鉴于乱世里舞刀弄枪耍棒槌出来打天下的都不是什么文化人,糙汉多,软妹儿少,但凡识文断字,能把名字写利索的文盲大小也能被封个军师。 在这等文化水平之下,矮子里面捡大个儿,能编出这样顺口溜一样的“大作”,还能被山河会那帮泥腿子出身的乡野老农奉为教义,水平想来也已经是很高了。 这段儿连“诗”都算不上的顺口溜传到他们这些人耳朵里面的时候,宋国公世子萧禹第一个儿对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嘲笑,表示这根本是无丑不显俊,有这样不学无术的东西在,萧世子倍觉欣慰,觉得满朝草包拎出来都被衬托成了栋梁。 然而秦风却觉得自己从这短短的四句话里读出了别的东西。 山峦为父,川流为母。 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天生地养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就一定是个孤儿。 不然你试试,你父母健在,你非说你是山的儿子河的闺女,你们家高堂老爹不抡棒子把你这不孝顺的熊孩子腿打折,脑打残,他都不能体现自己作为爹的威严。 可是这个孤儿孤的不止是这么简单,没亲爹总还可以认个干爹。 昔年安禄山为了讨皇帝信任和欢心,认一个比自己岁数还小的杨玉环当干娘的事儿也不是没做出来。 安禄山出身不高却权倾天下,后来又是当过皇帝的人,这么没皮没脸的事情做出来也没见他有丝毫羞耻之心,可见此人并没什么底线,就算有,也一定能比埋棺材板子的黄土再低上几分。 可是写这顺口溜的人心气儿还挺高,认皇帝当干爹他嫌掉价儿,认宠妾当干妈他嫌丢人,干脆去拜虚无缥缈的天地万物,清高傲物地像个傻子。 这样的人,若不是仗着原本出身很高才敢做这样人嫌命短的蠢事,怕是早被人打死了。 而后两句话就更说明了些不能明说的问题。 有情有义人间过,无情无义刀下俎。 谁在人间打马穿闹市而过?又是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有情有义者与他生命,无情无义者夺他前尘。 两句话,分明说尽了他半生的恩与仇。 如此说来,这人的身份就非常有意思了。 什么样的人会为忠义之士所救,流落民间,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母兄弟甚至于山河家国成为别人刀下鱼肉? 他想必是非常不甘心的,这种不甘心隐晦的写进了山河会的教义里,甚至塑就了山河会的规模与灵魂。 虽然这四句不通顺的东西被萧禹说成了“无丑不显俊”的洋洋得意,而秦风从来以欺负打击萧禹为乐,在秦风眼里,萧世子的行为无疑是“乌鸦笑猪黑”。 秦九爷已经是口下留德,只把萧世子骂成了乌鸦,而不是那名副其实的猪。 秦风的观点倒是意外得到了皇帝的认同。 李煦跟秦风一致觉得,这首歪诗写成这样,很有可能并不是写诗的人学问多孬不学无术,与之相反,这人很可能是个饱学之士,只不过此人为了迎合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乡野莽夫,刻意把这东西写成了这么个朗朗上口却四六不顺的东西。 秦风想到这儿,李明远也终于皱着眉头从信纸里抬起了尊贵的头:“前朝余孽?前朝都亡了多少年,哪来的余孽?!” 与世子爷这一点就炸一说就急的刺头儿脾气不同,秦风永远是从容不迫不急不缓的那一个,他脸上的笑容都保持着优雅的弧度,飘渺却未散,秀美婉转如仙境带下的烟云。 “秋后的蚂蚱还要蹦跶两天,下葬的尸体还能借尸还魂。”秦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笑道,“偌大一个前朝,你怎么确定咱们太/祖爷就那么干净利落地把他们都收拾利索了呢?” 李明远:“……” 哎哟我的祖宗,晋朝开国都已经轰轰烈烈百年,秋后的蚂蚱在顽强,蹦跶到现在也是个蚂蚱精了,僵尸什么的倒是有可能,这还是个有百年道行的老僵尸,论资排辈儿估计也得是僵尸她们家祖宗。 奚落的话在世子爷舌头尖儿转了一个来回,终究是没敢吐出去,只能原个儿咽回去消化成不雅气体稍后再放,眼下只能斟酌言语道:“那怎么会在江南?我记得,前朝皇帝连带他那祸国殃民的妖妃美人儿,一家子最后是死在西北边儿上了,如今去刨开他们家坟头,恐怕骨头渣子都化成黄土了,更何况,太/祖是从南边儿起的家,怎么可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留这无穷的祸患?” 秦风不以为然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如如今世子爷留驻京城,肃王爷远赴战场,最不确定的地方意味着变数,变数就意味着生机,我要是前朝皇帝那满脑子美人儿的草包,绝对不往西北那穷乡僻壤跑。” 李明远一时也说不出其他,秦风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他敢这么说,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又拎起那薄薄一张纸扫了两眼,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怎么想到要去查江南?” 秦风觉得自己有几分受不住世子爷这嘀嘀咕咕的老妈子模样,俨然又是一个宋国公世子,不客气地一把抓回了信纸塞回衣袖里,笑着敷衍道:“我离京的那几年,有一半儿的时候是在江南的,那时候小,不懂他们的那些事,现在想起来,感觉有些异样,所以派人去查查。” 世子爷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却敏锐的不太是地方:“你在江南待过?” 秦风却不说了。 李明远怎么琢磨都不是滋味儿,正要追问,却见秦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根本不接他的话头,干脆的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朝着李明远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桃花眼里仿佛是柔软的荆棘,看似无害却能给人遍体鳞伤。 李明远仿佛透过那带刺的枯藤堪破了前尘过往。 然而只是那一瞬间,李明远一个恍神儿的时间,那荒芜的眼神已经只剩下了平静的安然,仿佛一切伤痕与颓然都未曾有过。 秦风还是笑着。 “世子爷,信你也瞧过了,信上说江南今冬冷的奇怪,明明是鱼米之乡,却结不出米养不住鱼,不旱不涝又是低温冬季,却瘟疫横行,百姓衣食无着几成流民。世子爷,这儿可是我朝最富庶最安逸的地界儿,此处若是乱了,天下必乱。世子爷还是跟我走一趟瞧瞧吧,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在此处兴风作浪,想让这天下不得安宁。” 第7章 .19 边关战事吃紧,朝里也不太平,蛮人尥蹶子尥地突然,满朝文武就像半夜搂着小妾睡的正美却被人突然拎下床干活一样突然地忙碌起来。 不禁未从盛世太平的美梦里尽兴而归,反而到现在还是茫然憋屈而惊慌失措地。 仗一开打,兵马钱粮哪一笔都不是什么小开支,户部忙的脚不沾地,兵部那边儿要钱的折子一道追着一道,雪花儿片儿一样的往案头上送。 晋朝太平惯了,陡然从盛世乾坤进入地兵荒马乱的战时,只好硬着头皮手忙脚乱地盘点着国库里那几代人存下来的地主家的余粮。 然而,沾上钱的事情,就是一笔糊涂账。 朝堂上,李煦一道一道地瞧着六部报上来的折子,越瞧脸色越像暴雨前夕的乌云。 六部官员你瞧我,我瞧你,敲不作声地跪在底下默默擦汗,一时之间连个敢出声儿的人都没有。 高才高公公身子骨已经大好了,亏的景异景神医医术超神,从剧毒之下抢回来了一个白面饼一样的高公公,此刻正低眉顺眼不作声儿地站在皇帝身后,悄然不动声色地瞧着文武百官各异的神色。 不一会儿,皇帝终于把那一个比一个糟心的折子看完,“啪”地一声轻摔在了桌案上,脸色不好看,却似乎也没有大发雷霆的意思。 那摔折子的声音严格论起来堪称温柔,却让地下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官员却集体随着那声音打了个哆嗦。 殿中只剩下几位阁老还在站着,为首的张、吴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彼此心照不宣。 李煦把折子拨到一边,用手指敲了敲桌案:“朝廷正在困难的时候,当务之急,朕还需要众卿为朕分忧啊……” 殿中跪着的六部官员终于战战兢兢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他们这口气出完,原本站在后方不声不响作壁上观地宋国公萧岿突然持着一道折子出列。 宋国公是皇帝亲信,是满朝上下除了皇帝之外兵权最多的一位,他此时出来说话,无疑是对很多人不利的,果不其然,萧岿开口道:“皇上,臣这些年只在军机处与兵部来回,不曾参与户部之事,只不过这些年边境久无战事,也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旱涝瘟疫,想来国库还有些盈余,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西北战事吃紧,供给一旦跟不上,肃亲王束手束脚,国境必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既然银子不是不够,微臣实在不懂,户部崔尚书何以跑到圣上面前哭穷?” 户部尚书姓崔字仁劳,朝中上下皆称他“催人老”,俨然一个絮絮叨叨催命的存在。 崔命尚书原本跪着,听闻宋国公这三言两语,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宋国公在说什么,兜头就是一身冷汗,立刻直起腰来:“皇上,臣冤枉,户部账目清晰,自臣上任以来,前后二十年的帐目皆可查明,如有一分银子去向不对,臣愿一死以谢皇恩啊!“ 崔尚书说完,当堂一拜,哭天抢地之状仿佛蒙受了千古奇冤。 宋国公萧岿却不准备放过他,咄咄逼人道:“那劳请崔尚书解释解释,明明江南的这一季的税收和其余几个属国的岁贡算在一起,纵然不够肃亲王在外领兵打仗张口索要的全部数目,但毕竟可解燃眉之急,为何户部迟迟拿不出来?” 崔尚书一愣,情急之下推脱之言脱口而出:“宋国公不在户部必不清楚,上一季江南的税收根本还没有到户部的账上啊!” 萧岿等的就是他这句,无声一笑,退回了百官人群里。 只这一句,原本鸦雀无声的朝堂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下,转瞬之间就炸了锅。 如今已经是冬月,上一季的税收竟然还没入户部的账,这可是大事。 江南的税是朝廷最大的进项,几乎占去了各地税收的半数,这一部分银子若是没有着落,可是要出大事的!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崔尚书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改口却也来不及了。 崔尚书是吴相的侄女婿,论起来跟皇上都能攀上连襟儿,这中间的弯弯绕怎么都绕不开吴庸的影子,江南的怪事他是知道的,只不过两江总督是他的门生,在三保证这月月底之前了结此事,原本朝中无战事,皇上没有紧急用钱的去处,根本不会过问,即使问起来,他也有办法编个理由糊弄过去。 因此他做主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谁知,蛮人挑衅来的这样的快。 可怜吴庸一把年纪,里里外外出了一身的冷汗,像是被人拿冰水泼了个例外通透,听闻此言,方才还好整以暇从容不迫的吴相也慌了,忙不迭地出列当庭一跪:“皇上,此事容秉……” 谁知皇上分外不给他这老丈人面子,没等吴相跪利索,龙椅上的李煦已经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吴相不必说了,江南之事朕已经知晓。” 皇帝这话像深渊上的危桥一样,只让人隔着远远瞧上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 皇上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 李煦懒得应付群臣或惊讶或心虚或震惊的脸,八面不动地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道:“朕已经派了钦差下江南彻查此事,钦差已经离京,不日就要到江南了。” 这一句话,皇帝说的无比平静,丝毫没有拍桌子瞪眼睛的勃然大怒,却比任何一句话都让人肝胆俱裂。 江南是什么地方?一个知县顶半朝宰相的肥缺,大部分都在那地方,上至皇亲下至群臣,每到外放官员回京述职的时候,无一不是想方设法地把自己家的熟人往那缺上顶。 然而那是盛世太平的时候,如今朝廷缺钱,正少进项,皇上派人下江南,想必是那里出了什么大事。 这钦差光查那件事还好,一个主谋两个从犯凑上来,钱款到位,各家还能把各自摘干净。 可是,万一,皇上缺钱到丧心病狂的地步,苍蝇也是肉,一个都不打算放过的连锅端呢? 殿中诸人想着自己那点儿小九九,玩命琢磨自己家到底哪个挨千刀的亲戚正在那鬼地方顶缺,不知道屁股擦干净没有。这么一想,个个儿坐立难安,一时都呆不住了,纷纷后背汗流后脖子发凉,只恨自己不能立刻飞出这皇宫内院快马加鞭去江南送消息,看神色,一个两个都已经是慌了。 而这其中,唯有张蔚恭张丞相不慌不忙。 张阁老出列一拜:“皇上,敢问所派钦差是哪位大人?” 这话问的到点子上,所有人都立起耳朵,恨不得从皇上嘴里抠出来那个答案。 钦差很重要,若是个跟自己关系好的,还能勉强打点打点,就算关系不好,此刻也要十二分的小心别招惹他。 好在皇帝冷不丁给群臣一个下马威之后龙心正悦,只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没打算卖关子,直接道:“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人你们也清楚,正是朕的侄子,张阁老的外孙,肃亲王世子,李明远。此番前去是给他爹要打仗的钱,朕相信肃亲王世子会尽心尽力的。” 肃亲王世子?!怎么是这祖宗?!这个要打点的难度太高了。 这位祖宗是个正事儿混不吝,闲事从来不管的顽主,在京城里的口碑和他那装疯卖傻的爹一脉相承,大家纷纷敬而远之,交情不远却也都有限。 谁知道肃亲王一朝重又被启用,这祖宗也跟着一起在朝廷里领点儿闲差。 可是不对啊,不都说皇帝想借这个机会除了肃亲王吗?肃亲王世子留在京城不是为了给他老子作保的么?怎么就这么突然不声不响地出京了? 谁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能一声不吭地派他下了江南。 这朝堂风云变幻比开锣的大戏还要情节曲折扑朔迷离。 这话比刚才还要命,百官连同张阁老一起,被皇帝点化成了一座座表情皲裂的石像。 —————————————————————————————————— 世子爷骑着马出京三日,已经离京很远。 此地无风无雪,冬日的阴霾难得被阳光照散,是个有着微暖阳光的难得的好天气。 然而世子爷在这样的日头下,突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这是怎么了?有谁想我了吗?李明远莫名其妙的想。 他爹想他了?不对啊,按理说李熹进了军营就像脱缰的野驴,这会儿正忙着放飞多年怀才不遇的自我,估计挪不出心思想儿子。 那就是老二?也不对啊,这小王八蛋从小看见自己像老鼠见了猫,这会儿脱离自己的管束,八成已经左手拎鸟笼右手盘核桃地兴高采烈地去逛窑子了。 既然不是这俩,还能是谁? 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满京权贵重点巴结对象的世子爷很没形象地就手抹了一把鼻涕,一抬头,正巧看见前方不远处的秦风从另一匹马上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明远:“……” 好的不看坏的看,世子爷深深怀疑秦老板是故意的。 两人眼神相接,李明远嘴角抽了抽,尴尬地把抹鼻涕的埋汰袖子折到了背后去。 秦风却像完全看不出李明远的尴尬一样,单手一拉缰绳,迫使马儿放慢了些许速度,不慌不忙地与李明远并肩而行,桃花眼里理所当然的揶揄之色被他粉饰成了三千里江南春/色,平白恼人得风影花移。 秦风就在在这般瘴雨未过衾冷梦寒的悄然春/色里上下打量了李明远一番,悄然一笑:“世子爷可是不耐舟车劳顿,染了风寒?” 秦风的语气柔若月夜里的一帘幽梦,仿佛带着最诚挚不过的关心,然而世子爷被他冷热两面冰火两重地煎熬出了一身铜皮铁骨,正色道:“没有,只是迎了风,鼻子痒痒。” 秦风点点头,信马由缰自芳菲落尽的江北冬日悠悠而过,不见皇命在身的紧迫也不见有事吟余的惆怅,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显得自带高洁优雅的谪仙圣光。 李明远自觉走在他身边儿像个鞍前马后灰头土脸的陪衬,活脱像陪皇子读书的活摆设。 更郁闷的是,他此番与秦风下江南,还真是个陪衬。 他们俩身后跟着几个乔装打扮的影卫,都是秦风手下最得力的,或骑马或赶车,规规矩矩地跟在他们身后。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扮成去江南卖艺的戏班子,连台柱儿子都是现成的,影卫做伙计,世子爷当班主,各司其职,条理分明。 然而世子爷整个人都是拒绝的…… 李明远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会记仇的人,自己说错了那一句话,秦风立刻就安排他过一把伶人奔波于歧路的瘾。 说他不是故意的,世子爷化成厉鬼都不会信。 秦风对世子爷的怨念无知无觉,笑指前方:“世子爷不舒服也请忍忍,前面就是江陵了,我们可在此稍作休整。” 第7章 .20 江南之行名义上的钦差是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然而所有人知情人都知道,实际掌握这件事情的,只有一个秦风。 对于秦风要下江南这件事,所有人都是从心底表示拒绝的。 头一个跳出来表示不同意的就是宋国公世子萧禹。 宋国公世子这些天来过的何止一个苦逼,蛮人入京那夜,萧禹好好的吃着国宴听着戏,突然就被秦风搞出的幺蛾子拖进了收拾不清的残局,无奈事出紧急,前面的铺垫和后面的筹谋无一不是需要秦风在暗中把握着进行。 萧禹憋了一肚子火儿,这一肚子火儿压着压着,就被接踵而来的各方麻烦压成了灰头土脸的憋屈,各大世家的胡言乱语,朝廷江湖的流言蜚语,甚至准确的前线战报,都要过萧禹的手才能传进京。 萧世子雷厉风行雷霆手段,当夜连忽悠带骗地压住了御林军,果断爽利地处理了蛮人那群狼子野心的东西,保证了再后来蛮子劫囚的时候,让他们除了带走人以外没在京城掀起任何风浪;布置精密一举端掉了山河会在京城的老窝儿,不声不响的接手了正乙祠那个情报窝,随后兢兢业业地暗中周旋了各大世家,安抚了他们惶恐的内心;最后又马不停蹄地控制了四处散播的荒谬留言,最终把这一切掌控在了有利于他们暗中行动的氛围之内。 宋国公世子的忙得夜不能寐,每每对镜观赏自己那被秦风摧残过的风霜面,都惶恐自己会华发早生、英年早逝。 这些天,萧禹的嗓子眼儿里一直顶着一口老血,只准备等忙完了那缠身的皇命,一闲下来就掐着时候去喷秦风一脸。 等到宋国公世子顶着那张英俊潇洒不再,又被苦大仇深的深重岁月蹉跎过的昨日黄花面去找秦风的时候,那嗓子眼儿里的一口老血终于喷出来了——只不过这次不是他自己想喷的,因为秦风告诉他,他要带着李明远下江南。 这是何等不负责任重色轻友(?)的决定啊!萧禹想,江南什么地方啊。 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萧世子乃是纨绔中的文人,废物里的天才,正经的舞文弄墨也许只能达到一般水平,附庸风雅的功夫却是十成十。 论背诗,萧禹能背出三天三夜不重样儿的,无论哪一句都能数出江南十八个好儿。 把我丢在京城收拾烂摊子,你却跑去这好地方玩儿,人干事?! 宋国公世子满心悲愤地口沫横飞,你跑去玩儿就算了,居然都不带我一个!你对得起我们俩还穿肚兜兜的时候就心照不宣的情谊吗?你对得起我为你鞍前马后夙兴夜寐擦过的屁股吗? 宋国公世子说的声泪俱下,讲到激动之处还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鼻涕泡,全然不顾秦风被他嫌弃恶心的直躲,就一把抓过他的肩状似癫狂地开始摇,用力之大,仿佛遭遇了全天下最令人发指的背叛。 面对宋国公世子的跳脚儿,秦九爷只说了两句话就震住了丢人丢到姥姥家的宋国公世子。 第一句话是:“把你的鼻涕擦擦你脏到我了。” 第二句话是:“我们最先绕道江陵,你还去吗?” 萧禹在听到鼻涕的时候还要一梗脖子上去理论,等到听到第二句话,尤其“江陵”两个字,瞬间萎了。 萧世子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全部的抗议,已然被迫安静如鸡。 在旁目睹了全程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本来对萧禹的遭遇深表同情,本想声泪俱下地一起冲上去和萧世子称道个难兄难弟。 然而这种冲动止于萧世子开始哭诉他和秦风那与“擦屁股”有关的交情,甚至在萧禹动手动脚的时候,已经转变成了微妙的不爽。 等到秦风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世子爷已经异常冷静地看着被花样嫌弃的萧禹,内心给出了一句尤为中肯的评价:该。 只不过,秦风的第二句话来的如此猝不及防,没等到李明远对萧禹的遭遇表示任何的幸灾乐祸,反而被秦风一句话勾起了别的好奇心。 江陵? 江陵有什么不能说也不能看的事情发生过吗? 李明远默不作声地看了萧禹半晌,本来准备等萧世子给个答案。 然而萧禹自从听到这两个字以后,就像锯嘴儿的葫芦精附身了一样,乖乖的变成了安静如鸡岁月静好的美男子。 世子爷看着安静美男子,由衷地感慨道,要你何用?! 既然萧禹哑巴了,这个答案只能从秦风的嘴里找了,然而秦风只是似笑非笑又心照不宣地拍了拍萧禹的肩膀,话头一转,就给宋国公世子安排了一群足以让他被/操/练得更加哭爹喊娘的闲事儿,颇有一种“我出门儿了你好好看家”的意思。 因着秦风这一拍,世子爷那微妙的不爽瞬间变成了极大的不爽,然而他光忙着不爽了,江陵怎么回事儿,已经被秦风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想问已然是错失了时机。 世子爷那时候在秦风面前还小心翼翼地心虚着,虽然到现在这心绪也不见得少了多少,也总归比还没出京的时候来的淡,等到一队车马终于走到看得见城墙上经年累月风雨雕琢出来的“江陵”两字,终于把那从京城里带出来的问题问出了口:“江陵有什么?为何你一说江陵,萧禹就不来了。” 马蹄扬起的轻尘在江南湿润的天气里如带着水汽的烟雾,李明远看到坐骑的缰绳在秦风手里紧了又松,不惊不慌的桃花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鸿照影,仿佛蒙尘的旧时光。 马蹄“哒哒”的声音轻缓而带着纷至沓来的逼近之感,李明远不知为何,心情也随着秦风的手紧了又松,这才终于等到了秦风悠然马上的笑言:“世子爷难得来一趟江陵,了若指掌就没有意思了,自己看自己听,就会瞧出更多的意思,听到更多的声音。” 秦风一笑璀然,李明远从来没听过谁能把“我不告诉你”说的这么委婉动听。 秦风不说他也没办法,只好昂首阔步,和秦风一道纵马入了江陵城。 ———————————————————————————————————————— 江陵是东南重镇,建城于纪山之南,即使在寒冷的冬日,夕阳之下,日暮之间,巴路回看犹在云间,数座山峰本该依旧色青似染。 可是等到李明远入城下马,想要回望那冬日青山之景时,只看到了红黄相间的荒茫之色,不由一愣。 秦风也牵着马,摸了摸那骏马亮丽的鬃毛,侧目见世子爷正疑惑的看那身后将隐于夜幕的山色,牵着马向前走两步:“江陵城暖,不似京城四季分明,此地一年的时候里,都至少有三季是春天的。” 江陵自古是个富庶之地,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是个滋润养人的好地方。 可是如今…… 李明远皱了皱眉,依旧不依不饶地将目光落在那色彩诡异的山峰之间:“那里……” 秦风只顺着李明远的目光看了一眼,目光清凉,桃花眼里笑意难得一见地露出寒凉:“都枯死了,就这一个月的事。” 他语气淡淡,谈论的仿佛是无伤大雅又并不相关的琐事。 可李明远愣是从这中间听出了一种带着疏离情绪的凉薄。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天地万物皆有魂灵,山水松柏,都是一个地方灵气的明证,若是一个地方的气数相近,此地的其他生灵总是先降异兆的。 世子爷的心不禁沉了几分,平时那神神叨叨二百五的劲头仿佛也随着那枯山死水一同沉寂了,连往城里赶路时都难得成了个有嘴当摆设的哑巴。 然而越往城里走,世子爷就越沉默一分。 走过两条长街直奔城中客栈之前,世子爷那原本英挺若剑锋的眉已经几乎皱成了一个疙瘩。 李明远不耐烦热闹,从前在京中稀里糊涂地当着肃亲王世子混日子的时候,就是京中纨绔里难得的正人君子,听戏唱曲儿一概不凑,欺男霸女从来没有,看着二世子李明遥去那灯红酒绿地败坏德行,世子爷能堵着王府的门儿对着他弟弟连请三天的家法。 世子爷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朵奇葩,遇上秦风之前,外人总觉得肃亲王世子爷清心寡欲得披上道袍就是个牛鼻子,剃光了毛儿就能装庙里的老僧,与神佛的缘分十分深厚。 神佛缘份深厚的世子爷原本应该十分待见清净的地界,然而如今他身在冬日万物凋零的江陵,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地方不是不清净,而是太清静了。 他们这样装扮成外乡伶人的一行人,足够包揽梨园行里的生旦净末丑,俏的俏,帅的帅,身后的几个影卫哪怕刻意掩藏都带着一股子不寻常的英气,却竟然没有人欣赏…… 他们走过的据说是江陵城原本最繁华的两条街,暮色未合的时候,竟然在这街上,没见到过一个人。 第7章 .21 世子爷将好好一副英气逼人的剑眉拧成了麻花儿,看着这放眼望去孤魂野鬼都不在的江陵,一双丹凤眼里再容不下其他,满满当当都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世道。 秦风难得神色淡淡,没有揶揄也没有调侃,桃花眼中灼灼光芒像是蒙了一层万水千山的雾气。 自从进城之后,两人一路无话。 此番跟秦风一道儿出门的影卫队长叫陈安,是常年跟在皇帝身边儿众多影卫中最得力的一个。 陈安其人面目生的虽然平庸,丢在人堆儿里就再也找不出来,武功和能力却极佳,沉静的目光里时常有常人发现不了的敏锐,更兼为人沉稳,一向颇得李煦器重。 这次为了秦风出来查江南事,李煦愣是把他都派出来了,足见皇帝对待秦风已然偏心偏到了姥姥家。 要说陈安有什么缺点,恐怕就是这人太沉稳,沉稳地过了头,性格谨慎到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堪比天聋地哑。 秦风支唤人干活儿的缺德损出了新风格,因地制宜,人尽其材,干脆让陈安扮成一个戏班子里端茶倒水管账看行头儿的哑巴,堂而皇之地把一众安排不过来或者懒得安排的琐事心安理得地都交给了陈安,自己悠哉悠哉地当着台柱子,兀自倾城倾国。 幸好陈安在秦风手底下被摧残了多年,早已练就了可与宋国公世子比肩的承受能力,又比宋国公世子那时不时被逼的一旦忍不住就要炸一下的脾气还要多了一份隐忍,几日相处下来,连李明远都觉得此人是个人才。 然而甫一入江陵,世子爷的注意力显然被江陵的异状全部吸引过去了,甚至连一向淡然随意的秦九爷居然都有点儿走神儿。 江陵城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古称“七省通衢”,逶迤挺拔的砖墙绕城而围,原本雄浑壮丽的南都江陵如今竟然死气沉沉。 江南事出古怪,陈安跟着肃亲王世子并秦九爷出京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各种险阻,其中包括但不局限于朝中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受灾而造成的一些成气候成规模的流民起义,内忧外患趁虚而入勾结蛮人的山河会,甚至一些关于江南凋敝的一些神鬼之事…… 这些事,无论哪一桩都足够让人焦头烂额,哪一件都必须谨慎小心。 然而跟着世子爷和秦九爷在城中街这一亩三分地儿逛了两圈儿,陈安终于谨慎而确定的发现,这两位祖宗不约而同地在神游天外。 等到世子爷皱着麻花儿眉带着一脑袋官司准备绕这空街第三圈儿的时候,从来严苛待己的陈安在用目光求助秦风无果之后终于忍不住了,不得不放弃秦九爷强安在自己身上的“哑巴”身份。 这两位祖宗我行我素出了新能耐,哑巴都能逼开口。 被逼无奈的陈安不是多话的性格,情形所迫之下的提醒也是言简意赅的,他默默在秦九爷身侧站定,恭敬的一躬身,低声道:“住店。” 这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的一句话终于把秦九爷的魂儿招了回来,秦风站定,同时拦住了面色不善的李明远,微微一笑:“哦,该是这个时候了,我们先作休整吧,陈安,原本的安排是要在哪里歇脚?” 陈安终于有机会维持自己的哑巴形象,一抬手,指了指前方。 暮色渐起之下,四壁萧条寒水自碧之中,一处不张扬也不算破落的客栈无声伫立在那里。 伶人虽然如今已经除了贱籍,身份却是依然不高,在外走南闯北,若是招摇,恐怕引人瞩目。 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客栈刚刚好,就是对李明远这样身份尊贵的人来说,确实简陋了些。 此地是早就与朝廷渗透在江湖中的复杂关系网打过招呼联络的。 陈安坚信自己的安排是正确的,他在秦风手底下多年,对这位的作风不说了若指掌,也算通晓,深知秦风虽然骨子里带着王侯公子那独有的优雅贵气,但却是个能将就的,倒是这位一向只存在于京城各种不靠谱的传说里的肃亲王世子,他一时有点儿摸不准脾气。 李明远他爹和弟弟名声在外,是世家子弟子一辈父一辈中有名的败家子儿,纨绔里的翘楚,虽然从近日的事情看来,传言未见得能当真,但是到底误人。 陈安拿不准肃亲王家究竟是传言中的情形占了上风,还是根正苗红的皇子龙孙的规矩成了正根,因此,在他指向那落脚之地时,第一时间没有去瞧秦风的脸色,倒是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李明远。 他本以为,李明远纵然真是被经年累月传言污蔑了人格,但到底也会有几分世家子弟的毛病,让他意外的是,世子爷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那与王府气派完全没法比的小客栈,除了原本就显得满脸忧心的表情还没散去以外,连眉头都没皱,不仅如此,还开了进城以来第一句尊口。 李明远昂首阔步,一手牵马,一手背负,沉声道:“走吧。” 陈安那双敏锐的眼露出一丁点儿微微的差异,一抬头,却撞上了一双意味深长的桃花眼。 秦风站在他身侧似笑非笑地看着,将陈安每一丝神情都看进了那双深邃的眼底,末了,伸手拍了拍他硬朗的肩膀,笑了一笑,转身牵马跟上了李明远,走了。 一切都尽在那一笑不言里了。 陈安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好像担心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 李明远走在最前面,伸手推开了客栈的门,外面看着简陋的客栈内里布置得还算雅致,竹荫石径通往幽深的二层木楼,夜色之下晃着清疏的寒影。 李明远与秦风将马匹留在了院外,等人牵去马厩,彼此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入了这寂然似无人声的院落。 李明远前行了两步,与秦风双双停留在木楼之外,提高了声音问道:“有人吗?” 树石相邻的红云暮色中,二楼一扇窗户缓缓而开,露出了一张煞白的脸,对着楼下遥遥一望。 那人从楼上探出身来,眉梢眼廓被松烟描过,飞扬几乎入鬓,吊着眼角看人,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吵什么?!来者何人啊?~” 那声音婉转地带着拉长的声调儿,娇柔有之,却分明是个男人。 李明远一愣,没想到这客栈的买卖儿如此随性,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遇上了何方妖孽,就被秦风接过了话头:“在下乃是京城福庆班儿的伶人秦晚之,受邀下江南赴一场堂会,路过江陵,想在此投宿几晚。” 楼上的人听到“秦晚之”三个字,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装腔作势的姿态也懒得维持了,只冷笑一声:“我当是谁这么大面子要劳我在这破地方苦等,原来是你。” 他话音未落,一个纵身从楼上飘忽而下,身形飘逸如鬼魅,只是一晃就飘到了两人眼前,看都不看李明远一眼,只对着秦风不见外也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你不是誓死不愿再入江陵么?怎么现在巴巴儿地跑来了?” 他话音尖酸地带着几分刻薄,斜眼看人的姿势让世子爷不禁怀疑这人是否天生就没长出来一双正眼,听他语气如此不客气,世子爷脸色一变,正要去和他理论一二,就听秦风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我答应了姓景的赤脚大夫,替他关照他老婆飘忽的行踪……这不,巧了就遇上了,蓝采,这也是缘分不是?” 被唤作蓝采的男人像是被突然噎到了一样浑身难受。 李明远站在一边,闻言一口气险些把自己呛着,不由得重新去打量那油彩粉妆的男人,心想景神医这等世外高人果然都神叨叨的,自己热爱扮鬼不说,心中所爱的对象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问题是,景神医有这么可怕的“老婆”,当世之人恐怕只有秦风这艺高人胆大的货敢绑吧。 世子爷顿时要对秦风肃然起敬了。 蓝采翻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白眼儿,愣是让人一点儿黑眼球都没看见,让人怀疑他天生长得目中无黑漆一样。 他一甩衣袖,依旧拿着腔吊着嗓,伸出削葱一般的手指空划着这一片方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地归我了,你们爱在江陵待多久就呆多久,晚上单独别出去,我保你们平安,我蓝采的地方,有事无命莫进来。” 李明远一愣:“这客栈是你开的?” 蓝采那描画浓丽的眉眼一眯,越过静立一边的秦风,转而瞧向李明远:“不是啊。” 李明远又是一愣:“……那……” 蓝采竟然朝着世子爷抛了个千娇百媚的媚眼儿,随后阴恻恻地笑道:“死光了人的无主之地,先占先得啊……” 李明远被他的媚眼儿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等平复下来,听到蓝采的话,紧锣密鼓地跟着又起了一身。 死光了人的无主之地…… 世子爷想到入城以来的空阔街巷,顿感毛骨悚然。 蓝采眯着眼睛欣赏了世子爷微微变色的表情半晌,突然邪魅一笑:“原来你就是肃亲王世子李明远,蓝采久仰大名啊。” 世子爷正色道:“不敢,我们素未谋面……” 然而话没说完,蓝采就硬声打断了他:“原来肃亲王世子不听戏的传言是真的,你连我都不认得,你又是怎么认识秦小九儿这个妖精的?” 姓秦的“妖精”只在一边笑,弯弯一双新月桃花眼,光芒柔和。 有的人堪称妖精,有的人却像披了画皮的妖孽。 李明远牙疼一样,被妖精一样的秦风笑的呆了一呆,又被妖孽一样的蓝采揶揄地十分不爽,心道,你是谁啊我凭什么就要认识你啊?! 秦风像是看懂了世子爷牙疼表情之下的腹谤,笑了一笑,伸手一指蓝采,对着李明远道:“世子爷不好此道,怪不得不明此事,四大名伶中,我占去了一席,尚云间占去了一席,剩下的两个,其一,便是他蓝采,蓝田玉。” 蓝采无限娇柔妖娆地眨了眨眼睛,颇没正经地用手指描摹了一下自己那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妆容,姿态千娇百媚,尽态极妍,像是修炼千年一朝得道的蛇妖披着华美的外衣却吐着危险的蛇信。 化成这幅鬼样子,怕是连照妖镜都照不出来你原形。 世子爷整个人都有些懵,只觉得自己自从认识秦风以来,简直像掉进了戏子窝。 第7章 .22 天色已晚,新醅的米酒,红泥的小炉,无边的夜色即将全部笼罩这江陵城。 世子爷接连几日风餐露宿,终于吃了顿略显简陋的饱饭,忧国忧民却又心满意足地跟着秦风一道儿喝口饭后的清茶。 蓝采扭着腰掐着嗓,一言一语皆是亮相走台的路数儿,待到终于去了行头卸了残妆,李明远这才看清,厚重脂粉之下,这尖酸刻薄的妖孽伶人原来有一副堪称清秀的好姿容,眉目清朗,男女莫辨,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秀美,只除了那双吊梢眼还似被深黛描过一般,兀自神采飞扬,给他那清秀的模样添上了一丝邪气,隐隐约约地勾勒着其人身上若隐若现的风流与风月。 李明远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秦风,其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捻过青瓷的小碗,轻啜了一口,桃花眼中神色脉脉,无言品清茗,姿态淡然而无双清雅。 两相对比之下,世子爷还是觉得秦风这副模样更顺眼了不止一点。 说来奇怪,在李明远眼里,尚云间也好,蓝采也罢,这些大有来头的名伶们同样是用戏子的身份做掩藏,不约而同的干着欺世盗名的各种勾当,偏只有秦风这人身在梨园却不带一丝一毫的风尘气,浊清涟而不妖,反而将浑然天成的优雅与贵气无声的与自己的气质融合成了一体。 蓝采卸了妆,长发披散,自以为飘逸,看在世子爷眼里却像鬼。 鬼一样的蓝老板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虽然仅仅就此地而言,他也确实不是外人——他对李明远全无皇亲国戚的另眼相看,就这么一扭三晃地闪近身影,一屁股坐在了世子爷和秦风中间。 李明远:“……” 原本好好看着美人儿品茗的世子爷如今只能被迫瞧着一个妖孽的后脑勺,整个人都怒了。 后脑勺的妖孽主人全然不顾世子爷想要杀人的目光,长发一甩,胸襟微敞,两条长腿一盘,歪着下巴托着腮,用眼尾那一点儿余光扫着秦风:“既然来了就别板着那张脸,听闻你那皇帝舅舅派了你的王爷舅舅出去打仗,你不帮着琢磨怎么收拾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化外之民,怎么跑到这闹鬼的地方?” 李明远听他左一个“舅舅”右一个“舅舅”的掰扯,微微有些惊讶。 蓝采把秦风的来龙去脉摸的通透,和他说话又如此随意,显然和他交情匪浅。 世子爷有心想问,却也只不过现在不是攀扯这个的时候,只好封条贴嘴一样默默地听。 秦风把青瓷的小杯往小木桌儿上一撂,扭头朝他一笑:“你呢?明知他这两年身体不好,景逸看你看的又紧,你居然两边儿都不顾,却非要参合山河会在江南搞出来的这烂摊子,你又图的是什么?” 蓝采的眼睛闪了闪,被秦风桃花眼中的坚持逼得退无可退,显得有些恼羞成怒:“你明明恨的也是这个,凭什么要我说?!” 秦风悠然耸耸肩:“你知道,因为我不想说。” 恼羞成怒的蓝采:“……” 听的一头雾水的李明远:“……” 怎么就忘了,秦风这人空有一副优雅的外表,却配了一张缺尽了天下德行的嘴。 蓝老板在他这理所当然的混蛋气势里败下阵来,千娇百媚地啐了一口,翻了个白的彻底的白眼儿:“好吧,你丑你闭嘴,我美我先说。” 秦风淡笑着挑了挑眉,全然不在意地扬了一下手,那意思分明是悉听尊便。 蓝采占了嘴上便宜,却也没看出多高兴,仍然忍着怒气,不再跟这讨人嫌的家伙掰扯其他,干脆的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 江南的古怪起于一个月以前,发生的地方就是江陵外的一个小村儿。 这个村庄距离城内不远,因为村民姓刘的居多,所以名为刘家村。 相传这村子里的最大的一户人家祖上在前朝做过大官儿,此人为官多年运气不错,任上没赶上饥荒流民的烂事儿,没赶上内忧外患的逼死英雄汉的破败朝廷,也没赶上皇子们你死我活盼爹早死的抢大位,因此多年官场生涯过的顺当,难能可贵的得到了一个寿终正寝的机会。 此官儿因为在任上干的不错,深得皇帝赏识,告老还乡时,皇帝老儿良心发现,赏了他江陵这么一个富裕地方的几亩田,让他卷铺盖回家,好好儿地颐养天年。 然而皇帝不知道是喝多了糊涂还是脑子有坑,愣是把这位昔日栋梁的老家记错了。 此官儿姓王,然而皇帝赏给他的地却是在刘家村,智力堪忧的别出心裁。 有奶的就是娘,皇帝再糊涂也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金口玉言的皇上,说皇上错了,那简直像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王大人为官多年,溜须拍马顺坡下驴的本事锦上添花,只略微思考了一下,觉得“张王李赵刘”这一锅烩的姓氏本质上都差不多,也没纠结自己到底是哪里人氏,得了皇上的圣旨,欢天喜地的抛弃了祖籍谢主隆恩,带上老婆孩子十八房小妾直奔了这刘家村儿。 别的不提,看这小老婆的数量就知道,王大人的身子骨还很老当益壮,整个子子孙孙无穷匮那都是小意思。 果然,王家在刘家村儿繁衍了几代,算是扎下了根儿。 王大人到底是做过高官读过书的仕宦出身,后代们别说有出息,勉强还算争气,败家败的十分收敛和隐晦,传承几代过来,当初王大人告老时盖起的大宅子还没丢,糊涂皇帝赏赐的那几亩好田的地契也还没当,虽然不复王大人在朝为官时地位尊崇威风八面,在这小破村庄里当个富裕乡绅人家,倒也还绰绰有余。 因为有这个前因,这刘家村里,最大的一户人家,其实姓王。 王大人家里人口多,后代也多,十八个小妾虽然不算个个生养,好歹一人生个一儿半女就是乌泱乌泱的一大家子,传到现如今这个年月,已经是人丁泛滥的当地望族,一根儿棍儿抡圆了打,方圆几里地都能打到王家亲戚。 如今王家的当家人是王大人嫡出的直系血脉,家里大排行行七,人称“王七爷”。 由于家风在那儿摆着,王七爷自幼也算饱读诗书,然而一直到四十来岁,王七爷中了举人却未登科,出仕基本无望,终于折腾累了,只好卷铺盖回家,享受着乡亲称一声“孝廉”。 如今这世道,没羞没臊的老爷们儿人到中年,只有三件乐事,升官儿、发财、死老婆。 王七爷人如今这岁数,看开了也想通了——升官儿是指望不上,没那命就不去作那个病;发财也就还好,守着家里祖宗留的几亩薄田,撑不着也饿不死的做个乡绅还算享福儿;唯一撞上的大运,就是王七爷的老婆刘氏,前年的时候染了风寒没缓过来,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王七爷这排行听着就克老婆。 王七,亡妻也,多命硬的婆娘也扛不住别人天天这么有意无意地念叨她死。 王七爷彼时却没想那套,刘氏多年来不生养,脾气还泼辣的很,家里亲兄弟表兄弟排成串儿能绕刘家村儿三圈儿。 王七爷怕休妻后被彪悍的大舅子小舅子堵门儿打成残废,这么些年来一直忍着,等到她蹬腿儿去了,王七爷冷不丁撞上这中年男人的三大乐事之一,高兴的差点儿去村口儿放鞭炮。 待到刘氏的丧事马马虎虎的操办过后,王七爷忙不迭地把原本家里的通房丫头扶了正,堂而皇之的做了续弦。 通房丫头年纪轻轻二十多岁,一朝得志,倒也争气,扶正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头一年,给王七爷添了个大胖小子。 老来有了嫡子,王七爷觉得自己没当上官儿没发了财的人生瞬间圆满了,高兴的笑平了老脸上所有那原本糊泥才能填齐整地老褶子。 今年,王家这小少爷满周岁,正赶上王七爷地母亲王老夫人六十大寿,两个日子撞的近,王七爷赛萝卜一样的心里美,决定把这两件大喜事儿凑在一起办。 晋朝人好听戏,这还是仁宗母亲太后娘娘带起的风潮,上行下效,宫廷如此,民间就跟着有样学样。 逢上喜事儿,有脸面的人家甭管听不听得懂,都要请戏班子开堂会,一来图个热闹,二来彰显自己家的钱财地位与身份。 村儿里不像京城,戏楼子到处都有,甚至于有权有势的人家,比如宋国公府,自己就养着戏班子。 刘家村儿这乡下地方,一年到头儿能开上两场堂会都是热闹年成,因此绝没有养戏班子作乐的奢侈,想要听戏开堂会,要到城里去请。 离刘家村儿最近的城无疑是江陵,江陵城里达官显贵比穷乡僻壤自然要多,也有常开的戏楼子与常驻的戏班子专供这些人尽兴,可是,好角儿毕竟有限。 王七爷家这喜事儿赶得不巧,王家派下人进城请戏班子的前一天,江陵城的首富张员外家要给夫人做寿,不仅请光了江陵名角儿们,更是把所有常驻江陵的戏班子包了圆儿。 王家下人连跑了几家儿,都被推辞了出来。 请不到戏班子事小,王七爷正在兴头儿上,这点子事儿都办不成,王七老爷扫了兴,这下人就别想再领王府的差事儿了。 此人上有老母下有稚子,全仰仗他这份儿活计养家,因此分外担不起丢差事儿的后果,正在江陵城外急的团团转,一抬头,却见迎面一行人正准备进江陵城来。 那群人为首的是个看上去还算富态的中年人,身后跟着好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子,背着行头儿箱,带着大鼓小锣,仔细瞧瞧,竟然好像是唱戏的行头儿。 这个王家的下人仿佛看到了希望,抱着一点儿侥幸的心理上前去问,瞬间喜出望外。 那为首的富态男人竟然是个戏班子的班主,他们自称是从北边儿来,准备去淮扬一带,赴个堂会。 王家的下人几乎喜极而泣,当即说了王家遍请戏班子无果之事,恳求这位班主带着几位老板去赴刘家村场这场堂会。 班主原本好像有几分犹豫,略一思考,才答应了下来。 下人惊喜之下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更没注意到这位班主脸色里异样的阴森与寒光,只是欢天喜地地交付了定金给这班主,再三叮嘱开戏的日子与地点,就急匆匆地回去复命了。 此人完全想不到,他请回来的这个戏班子,就活像请回了催命的无常。 他更不知道,那一场席卷江南的滔天大祸,竟然也皆起于他走投无路之时的一念之差。 第7章 .23 待到约好了开戏这一日,未曾冬日的江陵城城外村庄,细雨落后江天如洗,丹树染霜,晚秋的江陵城夜,青山如墨玉,荒僻之外的村路淡拥秋寒。 然而这王家下人从日昳之时,就揣着手儿守在村口儿犯嘀咕。 找戏班子那天他急昏了头,掏钱掏的比上茅厕掏草纸都痛快,回来一细想,心里就没了着落。 万一这伙戏子拿了定金转头跑了可怎么办? 虽然这世道民风还算淳朴,走南闯北的人都讲究一个“信”字,但毕竟人家一不是当地人士,二不是出名的班子,十几二十年都未必路过一次这江陵城外,跑起路来必然也没有什么被抓住的隐忧,甚至于也没有什么良心上的负担。 下人在王七爷面前吹的天花乱坠,拍胸脯打包票糊弄主子的营生干的一气呵成,然而这孙/子心里毕竟没底,一转头儿只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心知就算这戏班子跑了,也赖自己不长心。 王家下人心惊胆战地在村口顿了一个多时辰,探头扒脑儿抓耳挠腮,患得患失一如大姑娘怀春,等到他中原看见一队挑着行头儿箱子的伶人,自远处不急不缓地将到近前,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队伶人中打头阵的还是昨日所见那位略显富态、脸白似肉包子的班主,也许是因为连日赶路,白胖的肉包子脸上比起那日刚见时,还要多了几道褶子,露出几分疲惫落魄。 然而这落魄也掩饰不了他一双冒光的精明眼,带着走南闯北之人独有的滑头,若不是带着唱戏的行头儿太招眼不容错认,单独看这班主其人,不像戏班子里的人,到像个商贾,还是比较人不傻钱多的那一种。 晚秋天色暗得早,还未到开戏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擦了黑。 王家下人看见班主多了几道褶子的肉包子脸,心里石头终于落了地,久旱逢甘霖一样一路小跑迎了出去,感恩戴德地把那一队伶人迎了村子。 这一队伶人熟门熟路,想来也是常跑这种堂会的老手儿,挑东西扛行头儿的手脚分外麻利,看得出来个个都有身轻如燕的身段儿和戏台子上过硬的本事,唯一的缺点,大体就是嘴都像是鸭子拴了绳儿,贴到他身前儿去问话儿,人家恐怕都不搭理你一声儿。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戏班子听说是从北边儿来,京城也是北边儿,也许是人家低调不爱明说。 如果这些人是打京城来的,这排场就不奇怪——去过那儿的老板想必吃过见过,规矩也多,轻易不跟主家人扯闲篇儿也是有的。 班子里的老板不爱搭话儿无所谓,班主会说就行了。 带褶儿的肉包子班主自称姓单,逢人三分笑,连对这下人都客客气气的,三言两语哄的这下人心情欢快。 王家下人一边儿奉承一边儿观察这一队人,瞧这气派瞧这规矩,觉得自己这差事儿办的地道,恐怕还歪打正着地请到了行家,足够给他家王七老爷长脸。 一行人一路顺风顺水有说有笑地走进村子直奔王家大院儿。 当地传统,孩子周岁和老人寿宴都要夜里才开席,王家大院儿门外已经开始有陆陆续续上门儿祝寿的宾客了。 下人领着戏班儿诸人绕过正门,从王宅侧门而入。 王家在这刘家村儿里乃是地头蛇土财主,家大地大,钱财富不富裕两说,屋子有的是——当初王大人为了安排自己十八房小妾,可着劲儿地盖瓦房,恨不得从村头儿一路盖到村尾,还是后来被提点了声不合规矩,又琢磨着按照如此规模盖下去,他拖着自己那老当益壮却不知还能耕耘几年的老身板子,每晚去小妾们房里就寝,怕是要走断他那两条老腿。 如此一想这就很不方便了,王大人这才打消了念头儿,避免了他把自己的府宅盖成前后三百里的阿房宫格局。 如今的王宅已经是这位王大人隐藏自己伟大志向后的结果,却依然大的出奇,全然没有“宰相家书让三尺”的风度,倒像画地为牢。 因此现下的王宅住着王大人那一大家子上的了族谱的子孙后代,还能富裕好些空屋子。 屋子大说起来也不是没好处,就说如今,王七爷为了给宝贝儿子和老母办宴席,里里外外的场面要撑足,来往不便的亲朋贵客,总不好让他们风餐露宿天为盖地为庐。 因此王七爷特意吩咐下人收拾出几间干净屋子,好一点儿的留给远道儿来的亲戚朋友,而那稍微差一点儿的,就留给府上请来的帮忙的厨子、短工和戏班子。 留给这戏班子的屋子就在其中。 下人领着包子班主探好了地界儿,帮忙挑了两间干净利索的屋子,张罗他们在此安顿下来,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们别耽误了主家时辰,就准备去后厨给他们准备些吃食,好让他们准备上装扮相稍后登台。 只是下人还没走开身,就被那笑眯眯的班主拦住了。 下人对这班主印象好的很,赶忙问,是不是有什么招待不妥当的地方。 此班主笑开了略显猥琐的疲惫,倒是显出几分彬彬有礼,对着下人颇有江湖儿女义气地一作揖:“小兄弟,我们这等跑江湖的戏班子,比不上仕宦人家出身,行李坐卧皆有序,不过,仰仗祖师爷赏我们一口饭吃,祖师爷的规矩,我们还是要遵守的,不然惹怒了祖师爷,我们就是亲手砸了自己的饭碗子。” 下人本来以为单班主要提什么刁钻的要求才如此客气,听到这儿不由松了口气眉开眼笑:“我当是什么,小的听说您这等走南闯北的老板最有见识,既然是道上的规矩,万不可能到我们王宅就破了,没这个理,您直说吧,有什么需要的,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单班主眯眼一笑:“不合理的要求在下也不会提,只不过我们梨园行里的规矩,开戏之前要供奉神仙,请他们保佑我们身体康健路途平安。” 王府下人听说过这个,三百六十行,行行规矩都不一样,既然是人家行里的规矩,他自然没有拦着的理由,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乌糟事情,顺人家的意也未尝不可。 王府下人应了,还热心地给他们从库房里找来一张没人用的桌子,铺了红布当祭台,又顺手从后厨寻了些新鲜瓜果,像模像样的帮忙摆上。 因为他热心帮忙,因此单班主刻意留下了,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地,瞧到了这戏班子拜神的稀奇路数。 早先说过,晋朝对于神佛的祭拜乱七八糟,早年太/祖不肯信佛,一心向道,向出了无数修仙炼丹毁江山的败家子孙,这才引得晋朝后知后觉地开始信佛。 然而道家毕竟在晋朝扎根扎的像一猛子入水那么深,因此造成了后世人的佛道双尊。 晋朝人拜神佛拜的十分随意,毕竟当朝太后犯糊涂的时候就这么不管不顾,什么神仙都敢往祠堂里请。 朝廷管不了太后,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管百姓,因此,晋朝民间的祭祀活动千奇百怪,信什么玩意儿的都有。 相传一个偏远点儿的乡村,村里的破祠堂里有个泥人儿糊的不知道什么像,穿上红衣服,就被封成了娘娘。 当地村民还拜的挺虔诚,香火还旺,就是不知道这位“娘娘”是何方神圣得以在此建庙立祠享受香火。 后来此事才破了案——此“娘娘”真身本是村里一个老头儿藏酒用的酒坛子,一掐儿红布封坛口,外面被糊了一层见风就干透的烂泥,顺手摆在了台子上,却被不知道哪个眼瘸又没瞎透的糊涂的玩意儿看出了“人形”,跪头就拜,吓得老头再不敢说那是自己背着家里老太婆藏的“佳酿”。 且不说老头儿有没有因为没喝成酒卷街骂娘,就说这一个破酒坛子被人当神仙拜了多年,让此村沦为江湖笑料儿,也不知道此坛子成没成精。 此事足见民间拜神佛拜的荒唐,不过总体而言还算有个统一。 比如木匠拜鲁班,药商拜神农,织妇拜嫘祖,墨客拜文昌。 最有趣的就是关二爷,管着官司刑部捕头捕快,还管着贩夫走卒江湖草莽,实在是个横跨神仙界黑白两道儿的忙人,也不知道这两方一旦起了冲突,英明神武的关二爷到底向着谁。 也许神仙也有凡尘心,知道人间正道是沧桑。 而梨园行拜的祖师爷也很有意思,不是正儿八经在册的神仙,而是那跟杨贵妃你侬我侬半辈子却当了负心汉的风流皇帝唐明皇。 相传唐皇太子幼年时,经常哭闹不安生,唐皇命人吹打吟唱哄太子一笑,为子做戏。后来,又在长安禁苑中设梨园亭供乐工演奏习歌舞。 因此伶人又称“戏子”,“梨园”两字就从那最初长安的“梨园亭”而来,这位唐玄宗,也光明正大地做了梨园行的祖师爷。 虽然话是这么说,王宅的下人长在乡野,在此事上也算见多识广,知道现下民间拜神虽然天马行空随心所欲,但却虔诚,因此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看到这戏班子中人拜什么佛什么仙儿,都能不稀奇。 然而这单班主实在让人觉得出乎意料。 王宅下人活到这么大岁数,还真没见过哪个戏班子是要拜这样的神。 第7章 .24 单班主得到了准许,挥手一指,命人将众多行头箱子里最大的两只抬了上来,分别打开。 两个箱子中间都有隔断,仔细一瞧,箱子里竟然齐整的存放了四尊塑过金身的神像。 这玩意儿闪不闪瞎眼不说,这得多沉呢?! 王府下人被这□□裸的土豪作风震惊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回过闷儿来,这才咂摸出一点儿不对劲儿。 戏班子走南闯北,见过带行头的,见过带锣鼓的,还见过带着胭脂水粉儿的,就是没见过带神像的。 王府下人觉得这群伶人八成有劲儿地方没处使,带这玩意儿做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还不如腾出手来多带点儿干粮,顶不济还能扛俩白白净净的大姑娘。 在那下人猥/琐下/流的胡思乱想时,单班主已经笑眯眯地命人将四尊神像请出来,一字排开陈列在供桌上。 依次看去,左边两座神像一男一女,仔细辨认还能看出来,那分别是东岳大帝与碧霞元君;而右侧的两尊神像也是一男一女,长得却比较稀奇少见,男的人面而乘御两龙,姿势像是逆水而行,女的容貌冰艳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寒气,五官恍若神仙妃子,是个妙龄的美人儿。 王府下人这等乡下穷小子没开过眼界,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还觉得这帮戏子怪有意思的,怎么唱戏还要拜龙王和妲己吗? 妲己就算了,有姿色的戏子多半儿跟显贵又不清楚,保不齐哪天就倾城绝世的祸国殃民了,龙王是干什么的?保佑自己下辈子做个聋子吗?这帮戏子最忌讳“聋”“哑”,上赶着拜龙王这不是恨自己饿死的晚嘛。 直到后来他侥幸从那一场大祸之中逃出,他才知晓,放在右手边儿的那两尊神像,一尊叫做冯夷,一尊叫做奇相,都是镇守一方大河的水神。 王府下人不是没见过戏班中人拜神,拜的如此花样百出却有正儿八经的却还是头一个儿,一时惊呆了。 然而那单班主王八吃秤砣一样心里有底的气定神闲,全然不顾别人讶异的目光,带着一众伶人,喊着口号,三跪九叩地拜的虔诚,末了儿,还亲自为每一尊神像奉上了三柱早就备好的高香,兢兢业业地像一众孝子贤孙。 拜完了神,单班主热情地要求让下人带他去看看戏台子,留其他老板在这儿准备。 下人痛快地应下了,带着单班主往王家戏楼子走。 王家虽然已经不是当年权势滔天财大气粗的时候,戏台子却是现成的,草台班子到特定人家里唱戏,多数时候戏台子是要现搭的,王家显然是不需要了,不过仍然要去看看环境,从哪儿上台从哪儿转身从哪退场,都是要提前安排好了才好开堂。 许多民间戏班子开戏之前有着奇怪的规矩,多数跟神鬼有关,见识过这班人郑重其事的拜神祭祀,下人便有了心,带着单班主去瞧戏台子地形的路上就问出了口,问问需不需要准备些其他的仪式,保个平安辟邪什么的。 然而面对此问,单班主微微一笑摇了头,“我们走江湖的人,一向随主家的,没有这么多讲究。” 这话分明前言不搭后语,按照他们拜神的那个架势,哪里像是不讲究的? 然而,也许是单班主的态度太和蔼,也许是下人天生缺根敏锐的筋,活该他是个跑断腿发不了财的穷小子,这点儿耳力都没有,愣是没听出来这前后矛盾。 ———————————————————————————— 王家的戏安排在饭后。 觥筹交错、酒足饭饱,无所事事的大人们逗够了孩子磕完了牙,三三两两或笑或交谈地往王宅的戏楼子处转移。 戏楼子中座位不足,临近戏台的地方搭了好几条长凳供亲戚朋友坐,王七爷这一遭打肿脸充胖子,摆的是三天三夜的水席,誓要把沾亲带故的人都请一圈儿。 王家亲戚实在也多,再混上三瓜俩枣来凑热闹的,不一会儿,就黑压压地坐了一院子。 那天原本是十六,月亮本就十五不圆十六圆,王家的下人记得那天自己抬头看天儿的时候还暗自感慨过,这月亮透亮的像个大白银盘子。 秋高气爽,晚秋不曾凉,是个晚晴天儿,一点儿要下雨的意思都没有。 因着主家是要给母亲做寿,乡野地方听戏虽然乌七八糟不讲究纯粹听动静儿,但是也讲求个好寓意,单班主琢磨琢磨,商量道:“王老夫人年事高了,怕是歇息早,那第一段儿就安排上《四郎探母》,后面的,我看我班子里老板想来什么就开什么,保证耽误不了,可好?” 王家下人一个不懂戏的人都听说过这名段儿,没想到这瞎猫撞上死耗子一样请回来的戏班儿还挺有能耐,说什么来什么,当即就应下了。 锣鼓点儿起,戏准时开场。 这班主倒是没有吹牛,班子的戏也确实是不错,叫小番的一段儿高腔直冲房梁子,为台上伶人博了满堂彩。 下人终于放下心来,惴惴不安地跟着忙前忙后忙了一天,这事儿总算办出了采儿,下人眯眼一笑穿过一大家子听的津津有味的亲戚堆儿,凑到王七爷面前去讨赏。 王七爷彼时听的正美,心情正好,见办事儿的下人来,二话不说就掏了一吊钱打发给下人。 下人眉开眼笑的表情还没摆出来,就听王七爷打着酒嗝儿补充了一句:“这是给几位老板喝茶的!” 感情这抠门儿大爷压根儿就没把下人的份儿考虑进去,光叫人干活儿,不给人打赏,简直一个半夜鸡叫的典范。 下人的表情立刻垮了下来,表面陪笑,很恨地转身,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从中贪多少买酒钱了。 下人被王七爷泼了这一盆冷水,白受累没讨好儿,一时热闹的沸反盈天的大戏也不愿意看了,躲到后厨去偷口米酒润润嗓。 乡下地方,一年到头都赶不上这么热闹的场面,后厨里,帮佣和厨娘都去戏楼子里凑热闹了,这时清净的很。 下人心里有气,翻腾出新酿的米酒,找了碟儿花生米权当下酒。 他这一喝,就喝到了夜半时分。 外面拉弦的戏腔咿咿呀呀地响了一晚上,下人喝多了有点儿犯困,觉得睡前还是《天河配》的调子,等到醒来,就变成了《白蛇传》。 外面的人声叫采儿声也已经不复刚才那般热闹,下人抬头看看天色,发现不知何时这天气居然阴了天,方才还亮的出奇的月亮此时已经被遮掩地看不着儿一点影儿。 下人复又走出来,直接往台上看去,火光通明的台上,伶人可巧唱到了白素贞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这一折,戏文里的白蛇扮相柔美,芙蓉面柳如眉,婀娜多姿的身形款摆如金缕,却真的有一双蛇一样的眼睛。 戏台子周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有点儿像伶人的胭脂水粉油采妆的味儿,却比那个浓的多。 台下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安静,长舌妇讨论家长里短的声音没有了,老爷们吹牛骂世道的声音消失了,孩子撒欢儿哭喊的声音更是像不曾存在过,一时间,仿佛此地所有的活物儿都睡着了一样。 下人直勾勾地看着台上,明明是段儿激烈又苦情的戏,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竟然也有些犯困,这时,却有一滴硕大的雨点子“啪嗒”滴在了他脸上,这滴雨水又冰又凉,简直像刚从冰里化出来的,就这一下,愣是将他砸清醒了。 下人抬起头,发现台上竟然还在唱,而所有人都在台下直愣愣的坐着,仿佛没有感受到雨滴,也没有感受到周遭气氛诡异。 下人打了个哆嗦,冷不丁的想起两个字,鬼戏。 民间传闻,午夜时分地狱门开,鬼怪聚集在人间享受热闹,也会自娱自乐地开戏,有时候自己登台唱不过瘾,还会拉凡人一起看,趁机找替身索命。 下人整个人吓得发不出声儿,越看这一院子浑然不似生灵的众人,越觉得他们其实已经被戏台子上的“鬼”带走了,生怕自己这来自人间的动静惊扰了异世界的幽魂,把他一起带走。 雨滴落得越来越急,台上的“白素贞”和“法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戏的人竟然也没有散场的意思,就这么一片死寂地坐在瓢泼的风雨里。 王府下人终于察觉到此事不对,吓得有些发懵,腿肚子也有些转筋,掉头儿想跑,却发现自己浑身没力气。 又惊又惧之下看着台上,却见台上两个粉面脸谱的戏子正朝他露出了一种阴邪的笑意,随后纵深一提,动作轻巧地上了房梁,一转身,在泼天的雨帘子里,消失不见了。 管弦之声戛然而止,拉弦敲鼓打锣的乐师在那一瞬间凭空悄然退场。 雨声犹在,这一晚上的热闹却突然好像虚幻一场。 而园中主人还是直愣愣的,全然不知大祸将至。 下人已经被这不知所谓的变故吓得言语不能,蹲在原地想要大喊,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正惊慌失措间,忽听远处轰隆隆地声音铺天盖地而来。 下人愣了一愣,再一听,险些哭出声来。 江陵城几面皆为江水,在江边儿长大的孩子都看过潮,知道潮来潮去是如何淹没一切铺天盖地的声势,自然也知道,江天一色时,那潮水如巨龙出海一样浩大的声音——恰与此时相同。 这是哪里的江河决堤了! 后面的事情太混乱也太惊骇,下人只记得自己在摧枯拉朽的巨浪到来之前,他紧紧抱住了一个被江水冲散了的木桌子板儿,在决堤的江陵城外村庄里飘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官府派官兵出城救援,这下人才活了下来。 蓝采也正是从这下人口中,知道了江陵城外这段儿悚异的故事,而刘家村里其他的人,上下老少几百口人,全部无知无觉的淹死在了洪水里,一个活口都没捞上来。 下人被吓傻了,刚被救起,就发了一通高烧,一直“戏子,鬼,水……”地说胡话,却没有人注意这些。 江陵城内地势高,并没有受到洪水的侵蚀,一时之间仍然没羞没臊的歌舞升平着。 然而就在下人昏迷的那不到十天的时候里,江陵城内也出了些异状,常出入戏园子的公子哥儿们,有好几个都说,他们在看戏的时候,撞上了鬼…… 第7章 .25 灯火恍恍惚惚映着竹影,冬天的天气,竹叶簌簌而响,江陵城外夜色寂静,与竹叶破碎的寒声遥相辉映。 珠帘玉楼空寂,天地徒留星河一点光辉。 秦风在青瓷小碗里添了又一杯茶,一转手递给了在一边儿忙着冒鸡皮疙瘩的李明远,行云流水一般地浅笑着缓解气氛道:“世子爷尝尝,这是江陵特产的南木茶,是明前最嫩的一波‘玉绿’,到现在虽然放的陈了些,风味还是有的。” 难得没被秦风嘲讽,还得他这样解围,李明远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是有点儿露怯,受宠若惊地接过了他白皙双指递过来的青瓷小碗儿,抿了一口,果然是清鲜醇爽的好茶。 蓝采这人从里到外的凉薄兼刻薄,最见不得有人在他眼前你侬我侬,吊着眼角儿看秦风倾身绕过他递茶,眼皮儿一掀,给了这两人掷地有声地一个“哼”。 世子爷被这一声“哼”地差点儿烫了舌头。 一行排三人实在不是什么能谈话的姿势,怎么调整视线都有一个太近一个太远,还有一个要被迫去瞧那千娇百媚的后脑勺儿。 然而蓝老板正忙着蔑视对他颇有意见的世子爷,世子爷正忙着顺他那被烫到的舌头勾起来的火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屁股底下生了根一样,偏要要跟这一亩三分的地界儿不死不休,都没有要挪一挪尊臀的意思。 秦风挽着衣袖提着下摆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动作轻缓而优雅,从上到下的闲适风流。 他一动,忙着互相丢眼刀子的两个人的眼神儿都停了,一个劲儿地跟着他动,两双眼睛四个孔儿,一直追到秦风在他们两人的对面儿惬意的坐下。 秦风被人瞧习惯了,同时忍受这两个人各异着的眼神儿也没有任何不适,竟然还能维持着淡淡的笑意,慵懒的调整了个惬意的姿势,眼神儿朝蓝采一递:“他们说见鬼了?这倒是个有趣儿的说辞,你信?” 蓝采托着腮侧过身来,对着秦风的方向做了一个明知故问的表情:“当然不信,我又不是那帮油脂糊了脑子的败家子儿,脑子是拧的眼睛也是瞎的,什么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就当真。“ 秦风一点头儿:“你倒是比你那歧黄之术学傻了的官人聪明点儿。” 蓝采:“……你再说出‘官人’这两个字我就送你去见阎王。” 这人还真擅长让人炸毛,放眼天下,已经没有人比他这张嘴更讨人嫌了。 秦风完全拿蓝采的咬牙切齿声当锣鼓点儿听,带着飞扬神采的眉毛一挑,继续问道:“所以这江陵城里,就是被鬼吓得没了人?” 蓝采咬牙咬到一半儿,却不料秦风这厮脸皮堪比城墙,仍然有心思问东问西,当即阴阳怪气道:“秦九爷,您这么全局在握大张旗鼓的下了江南,不是早都闹明白谁在背后捣鬼了吗,还用我这江湖漂泊无根的浮萍来为您排忧解难么?” 世子爷盯着这千娇百媚的“浮萍”,盯出了一脸的难言之隐,却又似想到了别的,心里顿了一顿,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儿。 秦风却仍然能在他这阴阳怪气里笑的风淡云轻:“是啊,可是我就爱听你说。” 蓝采:“……” 蓝采被他的不要脸噎到了,一时犹豫着是拿刀砍死他比较快,还是放火烧了屋子大家干净。 蓝采顺了顺气儿,暂时压抑住回去找他们家官人……哦不,神医,要个方子干干脆脆把这姓秦的妖精毒成哑巴的冲动。 蓝采把原本盘在长凳上的两条长腿落了地,姿势正经的多,底气也足了好几分。 “你愿意听我可就说……”蓝采伸了伸盘着时有点儿发麻的长腿,嘶了一声气,“那几个败家子儿只是挨吓,而真正寻常人家才是遭殃。自从传说有戏台子的地方开始闹鬼,江陵城里就开始丢孩子,丢的都是三四岁还没懂事儿的小不点儿,城里人都疯了,问来问去地找,得到的答案都是这孩子前一天在城里路边儿的班台子听过戏……” 蓝采说到这儿,微微瞧了瞧秦风的脸色,见他并无异常,才继续说下去,“因为这,家家户户都把自家的孩子锁在屋子里,可是根本没用,该丢还是丢,等到这城里的孩子丢无可丢,这江陵就突然冷了下来……此事从江陵起,一直蔓延到了整个儿江南。” 李明远在一边听得直皱眉,忍不住插嘴问道:“别的地方也在丢孩子?” 蓝采瞥他一眼,没有跟他顶针,摇摇头道:“没有,丢孩子的事只发生在江陵,其他的地方只是冷,常年不冰封的湖今年结了冰,往日能活下去的庄稼今年一夜之间都冻死了,江南人少备冬衣,这些日子,冻死的人不计其数,据我的探子回报,数目还在增加。” 李明远听闻不由自主地眼神沉了一沉,若有所思。 秦风却没将蓝采的长篇大论听进耳朵里,闲闲将被自己压皱了些许的衣袖叠平整,像个细致又讲究的世家公子,然而嘴上的问题,问的却敏锐又刁钻:“刘家村是怎么淹的?” 还没等蓝采说话,秦风已经又道:“别拿你忽悠朝廷的那套线报忽悠我,这里边儿与你们江湖有关的事情我一概不追究,现在恰逢冬季,不是汛期,他们再怎么装神弄鬼也不是真的鬼神,引不来天河三千……我只需要知道这事情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蓝采眼珠一转,叹了一口气,见瞒不下去了,才坦白道:“他们炸开了河坝,我去看过,原本固若金汤的河坝,被人用炸药炸开了一个缺口,江水不能被引流,全部倒灌回了江陵,现在不是汛期,所以只淹了城外,若是雨季,江陵城……恐怕已经不在了吧。” 秦风听的面无表情。 一个人的表情是多样的,欢喜为笑,悲伤当哭,也有极端一点儿的,喜极而泣,乐极生悲,总归是变化无穷的,可是看着秦风那三月桃花面一张的脸面无表情,饶是世子爷李明远这不惯看人脸色的大爷都觉得稀奇了——他从来没见过秦风有笑容以外的表情,这人连之前对他爱答不理的时候都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看得人心里发毛。 一个从来不笑的人突然笑了,要么极乐,要么极悲,只有极端的情绪才会掀起他心底的波澜。 同理,一个一直在笑的人突然不笑了,那么只说明他心底收到了相当大的触动。结合这一路所见所闻,世子爷觉得,秦风只适合怒极而色变那一种。 如果说刚进江陵城的时候秦风只是神思恍惚,那现在,李明远基本已经确定,他真的动了气性。 这可是奇景,李明远心想。 秦风一贯见人三分笑,确实是在那风月场合里练就的独特迎来送往。 然而世子爷有一种与生俱来不作不死的贱人毛病,这种毛病体现在面对秦风的时候,就是明明知道秦风不高兴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却仍然想知道这人不高兴的时候会做出什么,简直像明知会被泼辣妇人打嘴巴还偏爱去撩的登徒子,暗戳戳的没安好心。 显然这奇景唬住的可不止世子爷一个人,刻薄又不饶人的蓝老板也见到了秦风这张没表情的脸,显而易见地开始心虚而外强中干,那双妩媚的吊梢眼虚晃了一下,仍然牙尖嘴利道:“我们想过阻止的!” 秦风面无表情地朝他看了过来。 蓝老板避开了秦风的眼神儿,扁了扁嘴,声音也降了好几个调儿:“没来得及……” 活该一贯尖酸刻薄气势压人的蓝老板此番遭白眼儿,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 世子爷在一旁装傻充楞地听了半天,心里早就描摹出了此事大概的意思,觉得自己终于是装不下去了,正色沉声道:“蓝老板可是拿我们当傻子了?我本就奇怪,江南有异,定然不会一帆风顺,您能让我们一路畅通无阻神不知鬼不觉的入江陵,显然在此已经是只手遮天的势力,却拦不住区区一个山河会?” 这句话问的太到点子上了。 以貌取人就是这点不好,很多人被外表所误,有些人被传言所迷,先入为主的拿世子爷这经年装傻的顽主当棒槌,却想不到这棒槌原本通了孔儿,有着别有洞天的七窍玲珑。 蓝采完全没想到他会发觉,被李明远骤然揭穿,伶牙俐齿都化作了诡辩,下意识反驳道:“什么山河会?” 李明远沉默不语,就这么看着他。 秦风顺着世子爷的目光瞧着蓝采,无表情的脸突然一笑——这一笑却比不笑还渗人,活像蜂蜜罐子后里晃晃的一把刀,甜过了头,只消一口就足够见血。 秦风顶着这把刀,比李明远还入木三分地向蓝采问道:“刘家村里有什么?” 蓝采更是愣住了,原本比花艳三分的脸上突然出现了迟疑,眼神儿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 秦风却变得有几分毫无理由地咄咄逼人:“山河会不会无缘无故地炸开堤坝水淹刘家村,更何况这里是江陵,山河会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把地方选在这里。所以刘家村里究竟有什么?让他们不得不这样破釜沉舟?” 第7章 .26 蓝采被这两人左一个“只手遮天”右一个“破釜沉舟”问的心力交瘁。 蓝采根本不想给他们解释,只想把这俩不合礼法成了精的东西打包快马加鞭运回京城一了百了。 蓝采好几句话憋在嗓子眼儿里,跟声调儿最婉转的昆曲儿一样绕了好几个弯儿,最终却只好先行咽了回去。 在秦风面前多说一个字都会被他看透意图,闭嘴不说也许也会看破,但总比一张嘴就被揭老底儿来得强。 蓝采虽然和秦风颇有交情,但是出身到底是不一样的。 秦风是个倒霉催的被人扔进鸡窝的凤凰,虽然落魄的时候被当成备用粮食养大,但到底本质还是凤凰,凤于九天、究竟涅槃归来的,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独子小侯爷,板儿上钉钉的天潢贵胄。 然而蓝采他们,唱戏唱得风生水起名满天下也只是个走南闯北的掩护,严格论起来,他们已经是下了野的人士,虽然有半世逐来的侠名,也有在外风光的资本,也确实足够凭借这点儿名声为霸一方,但本质上来说,算作匪更恰当一点儿。 匪也有志向高低一说儿。 有的匪类十分放飞自我,没事儿就欺男霸女抢银子赌钱,活该旁人看他不顺眼,让这种人连死亡都遭人唾骂,死的稀里糊涂;而有的匪类确实也向往自我放飞的好日子,不过放飞的十分收敛而克制——打劫只收个好处费,哪怕抢来的老婆也从一而终。 朝廷与这样懂得克制的匪类心照不宣,本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睁一眼闭一眼地彼此宽容,偶尔有困难互通个有无,这才是天长地久的好兆头儿。 蓝采就属于第二种匪类,旁人也给他们这种“匪”的有规矩的人起了个还算过得去的名字,是为“江湖人”。 何为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里千尺浪,谁浪的智慧又有水平,就能比别人活得久。 而江湖人也不讲究单打独斗的浪,讲究捆在一起有组织有纪律的浪。 道理很简单,连乡下来的傻小子都知道,一根儿筷子一撅就断,而一捆儿筷子你想要撅断了他,还不如省下力气去练胸口碎大石。 这一根儿筷子就是单摆浮搁的江湖人,而那一捆儿筷子,就是江湖门派。 蓝采的师父更是深谙此道。 说起来,蓝采师父的这捆儿筷子在江湖中也算大有来头,比晋朝存续的时间都要久,能经历时光的大浪淘沙而屹立不倒这一点就足够证明他们的实力。 而这样的势力,但凡有些头脑的当权者都要跟其搞好关系。 现如今,秦风就是朝廷与江湖的那根纽带。 他出身权贵,流落江湖,是一个经历过两重人间的人,哪怕最终各有立场,相互妥协起来也总能有双重的理解。 早年蓝采他们与秦风所代表的朝廷互有约定,我肆意我的江湖,他戎马他的天下,武林和朝廷互通些紧要的消息,互惠互利。 只是山河会这次在江陵搞得动静太大了,两面儿套交情的江湖人抹不开面子,以蓝采他师父为首的大多数是主张安宁的,然而,山河会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于是现下的情况,不得不把原本江湖地位原本就不低的蓝采逼出来,收拾这落花流水糊涂账一样的残局,应付朝廷的质问。 蓝采浸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多年,自然也有一套盘算,原本计划中,来的若是别人还好,他蓝老板七巧玲珑心、一万个心眼子,连糊弄带搪塞,顶不济死出卖点儿色相也足够能混过去。 偏偏来的是秦风这人精,还带了个装傻充愣实际却不好对付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 蓝采脸色变了变,心里明白死扛着不说不仅不会瞒天过海,反倒会给秦风这妖精留个秋后算账的话柄——别怀疑,秦风这人,不显山不露水,心里是一本儿不带翻页儿的明白账,欠他一钉一铆他都能记住。 他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还;而他若是有心去讨这笔债,那就是连本带利的了。 蓝采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番,确定他以及他背后的所有人捆在一起也付不起秦风讨债的利息,果断的“低了头”。 可是在秦风面前,低头也是有程度的。 低的不够,秦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的,而低无可低,就又容易不被他看进眼里。 蓝采脸色几经转变,最后由衷的一叹气:“当初师父将你从那鬼地方弄出来,确实存着想要留他们一路的心,你与师父多年龃龉的根结也正是在此……” 蓝采瞧了瞧秦风脸色,见他听得不咸不淡,这才一咬牙:“师父他老人家这些年身体不好,年事也高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早已经不如早些年那样泾渭分明,我不知道你和师父到底谁才是对的,但是你既然来了,就总有一个目的……我来之前师父就已经交代过我,尽一切所能去帮你达成你所想。” 蓝采这话说的,表面上听去已经足够情真意切,把交情与旧义都已经被明明白白地陈列开来。 李明远却不知为何从里面听出了一种别样的讨价还价。 不了解前因与蓝采身份的世子爷无论听蓝采说什么都像听念经,浑然已经找到了当年他爹肃亲王在上书房里听太傅讲学时候的感觉。 世子爷英明睿智地在一团浆糊中抓到了些许重点——蓝采说,是他师父把秦风从一个地方救出来的。 那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李明远不动声色的想,是什么样的地方才会倾轧揉捏出秦风这样一个人?他在那里经历过什么? 李明远不禁想起并不久远的之前,他在抓住尚云间的时候露出的那个表情,那是看过世间大喜大悲与至明至暗后的人才会露出来的笑容,他曾经以为那是无所畏惧或者故弄玄虚。 而现在看来,那是不在乎。 他早就见识过了比所有人想象中更多的东西,那些无从得知的往事没有成功抹杀他于天地之间的傲然而立,就终将成就一些人必然葬送的命运。 秦风闻言悠悠一笑,眼底的冷意却已经蔓上来了:“世子爷,你来说说,江陵的事儿,神神鬼鬼满城风言风语的路数,你觉得熟悉吗?” 被点到名的李明远一愣,错愕的情绪在世子爷英俊的丹凤眼中一闪而逝,随机脱口而出道:“伶人杀妻案……” 秦风笑着点点头:“是了,装神弄鬼,掩饰地掩饰,龌龊地龌龊,徒留一群不动脑子的东西跟着猜东猜西,而他们想做的事情,都随着那江水一同淹进去了……蓝采,这才是你们不阻止的原因!你们居然还在想息事宁人,可惜了,在我秦晚之这里,不可能。” 蓝采无言以对,吊梢眼中原本的那点儿强撑出来的外强中干终于彻底地退去了。 “是师父一厢情愿了。”半晌,蓝采叹道,“真的没有任何余地了?” 连世子爷都听出来了的讨价还价,秦风自然不会听不出来,他也更知道蓝采这旧事重提的、名为坦诚实为计较的话里有话中隐藏的真实目的。 如果这中间没有横亘着南辕北辙的立场,与那些无从回首的往事,再如果秦风不是秦风,而是别的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大概此事真的会按照蓝采以及他背后那人的意愿继续发展也说不定。 只可惜这红尘俗世之中没有如果,这戏文一样轰轰烈烈唱过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中,秦风也依然只是秦风。 他的终结远不止如此,他原本的目的也远不止如此。 半晌,秦风更是打定了他那未曾更改过的主意。 李明远若有似无的探究在他这里仿若无物,而蓝采那本就筹码不多的计算在他这里更不够有分量。 他缓缓站起身来,竹影在他身后纷纷冉冉,冬日清冷的气泽萦绕在他周身的罗衣轻裾里,风将萧索。 他自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好姿容,而此时,那上挑的桃花眼尾断然将那令人意乱情迷的氤氲变成了无声的压迫。 “田玉,省省你那顾左右言他的声东击西吧。”秦风的眉眼里有着安宁而决然的光,影影绰绰地勾连着前尘过往,“既然你非要我明说,那我就明说,前朝那糊涂皇帝死在了西北,而他留下的那点儿家底儿,都在江陵,或者说,都在那被他们淹了的刘家村,是不是?” 没想到他跟直筒子棒槌一样连弯儿都不拐,蓝采愣了一愣,还捎带了在一边儿云里雾里的李明远。 世子爷被这话里的某些信息惊得愣了一愣,动动他那原本称得上英明的脑袋瓜子略略一想,却立刻都明白了。 什么来江南看看?他早就知道了!或者说,他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山河会来的! 李明远本来以为秦风带他下江南之前给他看的那份关于前朝余孽的线报都是鬼扯,是江南的官员搜刮民脂民膏出了错子,又不知怎么引来了江南异象,所以干脆地把这脏水往不相干的人身上乱泼,却没想到这前朝余孽居然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装神弄鬼地活生生的! 这里面的事儿想必还是联系着之前那一出儿无声无息的清洗。 山河会勾结蛮人,用这么多年的布置上演了一出儿大戏,陷害平阳公主,引皇帝与肃亲王鹬蚌相争,逼得皇帝鸟尽弓藏,蛰伏至此时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谁知道之前的清洗出了问题,放掉了秦风这么一个油光水滑的漏网之鱼,反倒功败垂成,最有意思的,看这情形,救出秦风的这位“师父”,怕还是好心做了坏事。 多年的布置一朝出错,逼得背后那人沉不住气了,和这一心留后路保平安的“师父”产生了嫌隙,全然不顾劝阻,擅自在江陵搞了一把大的。 如果说水淹刘家村是为了取得秦风猜测中的“皇帝老底儿”,而不断丢孩子则是山河会为了收敛东山再起的有生力量,江陵的怪事似乎就说得通了。 两件事情综合而言,分明已经说明隐藏于背后的人已经元气大伤穷途末路了,甚至不惜冒着连老底儿都兜出去的风险。 这回好,哪怕原本想在中间和稀泥的江湖人这次也要扎小人儿诅咒这帮孙子了。 世子爷想到此不得不感慨,这山河会的背后主使,实在是条汉子,然而只能算个缺心眼儿的汉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 没文化的泥腿子就是不行,人蠢到底还要多读书。 李明远转念一想,却又是一惊一疑。 早先秦风在京城的时候,潜伏在暗中,一边儿揪着山河会与蛮人的把柄,另一边儿又不动声色地去化解肃亲王府和皇帝之间的猜疑,甚至不惜以皇帝为诱饵,以信牌这些看似唾手可得却实际万水千山的东西做钩儿,真的只是为了解肃亲王府的围? 还是说,肃亲王府也好,皇帝也罢,甚至于山河会与蛮人都是他手上的棋子?! 也许他早就想好了一切,在内联络皇帝作为支持,化解肃亲王府的矛盾让他安定边疆,然后一手挑破山河会与蛮人之间那欲语还休遮遮掩掩的窗户纸,断掉山河会在京城的布置,将蛮人送到肃亲王手上,最后逼着藏匿在背后的人退无可退,一点一点地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李明远看着秦风的笑容,第一次生出一种震撼的异样。 第7章 .27 气势这东西跟地痞流氓一样欺软怕硬,两弱取其强,而两强则取其更强。 从这一点而言,秦风已然大获全胜。 李明远低了低头,英挺的眉毛一皱,把猜测都压回了心里。 秦风要带他下江南的消息原本来得突然,转念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秦风的不在乎是一念成魔的执着。 就像他李明远随着肃亲王装疯卖傻地粉饰太平一样,至今他都还保留着那没有信任之下的如履薄冰,而对于秦风,那经年的颠沛流离是一把双刃剑,与他伤痕累累的同时也成就了他优雅的漠然。 这就好像一个人在极端饥饿又走投无路的时候吃下的烂果子,饿得烧心的感觉确实会因为它而缓解,但那酸腐的恶心气味从此会如跗骨之蛆,哪怕每日山珍海味,都掩盖不了那一次的恶心。 这种感觉与有没有摆脱饥饿和潦倒是没有关系的,哪怕你成了皇帝坐在万人之巅,那如影随形的阴暗永远会笼罩着你。 史料曾载,曾有位开国皇帝披坚执锐地从乱世中破浪而出,一朝登基,从此食不知味,心里心心念念的却是一口“珍珠翡翠白玉汤”。这“汤”名字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叫花子从酒楼剩菜里刨出来的白菜豆腐汤泡饭。当了皇帝的人,怀念的真的只是那一口吃食吗?肯定不是,他只是怀念自己那能找从叫花子手下抢到一顿饭就足够快乐满足的岁月,而非真实的东西。 这话正反两说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区别,无他,到底意难平。 李明远不知道秦风那杳无音信的几年,到底在这祸乱世道的民间经历过什么无法言说的惨绝人寰,但是既然知道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他就可以理解秦风的执着,哪怕是像他刚才猜测的那样,秦风以所有人为棋子,落落布子,声东击西的执着。 哪怕,棋罢不知人世换。 只是这尘世,在他眼里是真实的吗? 如果他只当人生如戏,世事如棋,他的接近是机关算计,他的布局是经纬阴阳,那他眼中的那部大戏,究竟容得下谁粉墨登场? 李明远不禁想起这短短几月的光景,他和秦风竟然像吧相遇相识与相知的过程都走完了,却仍然不知道,这些事终究会发展到何方。 寒夜的凉意合着月光悠悠侵入这一方吊楼,一直放在竹炉之上的清水方才沸出一道袅袅的水雾。 沸水的咕噜声在针锋相对中显得尤其突兀。 秦风一直将竹炉护在手边儿,见此情景,翩翩坐了回去,隔着那蒸腾而出的雾气对着两人遥遥一笑,笑散了满室的剑拔弩张。 李明远却突然对这样的秦风松了一口气,浮皮潦草地把一肚子不知道哪来的悲风伤月就着水汽吸进了鼻子里。 蓝采早就妥协了,像是随时准备扎人的刺猬一个不小心被人翻出了最柔软的肚皮,早就失去了张牙舞爪的资本。 然而此时秦风一笑,就好像翻他肚皮的那个人不仅恶劣地往肚皮上戳了两指头,觉得手感不错也就罢了,还笑着说:“怕什么,又戳不死你。” 蓝采在秦风这有张有弛的舒缓气氛里兵败如山倒,披头散发脸如鬼魅,无力又无奈道:“其实景异早就跟我说过,在山河会这件事上,你是不可能退让分毫的,原来是你没有办法,而现在既然你有这个能力,就不可能让步……是师父太自信,他总认为恩情能摆布所有。” 秦风秀美而修长的手一伸,将滚水端离了炉火,另取了茶盏添上新茶,长袖如水,笑尽了春风十里:“你官人确实比你有眼光。” 蓝采:“……” 李明远:“……” 这人是怎么做到变脸儿比翻书还快的?方才那“不从我就取你项上人头”的架势难不成是他秦晚之在梦游吗? 秦风为李明远与蓝采各奉了一盏新茶,自己也伸手端了茶盏:“既然知道拦不住我,就想想怎么给我提供方便,江陵城里的孩子怕是被他们藏起来了,炸毁的河堤若是不修补好,今冬冷死人的气候还只是开始,祸患在后头呢!” 蓝采没好气道:“找人去衙门,修堤靠官府,这是你们朝廷的事情,你自己安排!” 秦风端茶盏的动作顿了一顿:“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说的?” 蓝采完全没有领会他这一问里的心思,哼道:“师父说的,拦不住你,就让你去官府。”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你们也是扮成戏班子来的,别的我没办法,你要是不想暴露身份,我就给你走江湖卖艺的门路。” 这话说的太偷懒了,世子爷这耍滑的行家都要看不过去了,正想义正言辞的上去谴责“要你们何用!”却被秦风一个眼神儿拦下了。 世子爷瞬间成了哑火儿的炮仗,乖乖喝茶去了。 秦风抿了一口茶,青绿的茶色与红火的火光在他脸上交映出一种别样的色彩,可姿容不俗就是不俗,红配绿这样毁人的颜色配上他的脸却就是挺好看的。 他闻言桃花眼一抬,浅笑道:“原来他起的是这个心思。” 蓝采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问的跟不上节奏,怔道:“什么?” “你那好师父安排你等在江陵城里,不救人,也不收拾烂摊子,只让你一门心思地等到我来,让我看看这盛世太平下的泥淖,再提一提旧事听一听他们装神弄鬼,顺便动真格地收拾官府那帮酒囊饭袋……”秦风茶盏一撂,发出“嗒”地一声,“蓝采,你还是多跟你们家官人学学吧,省的心眼儿用错了地方,你师父他想保的从来都是那个人,而不是山河会,山河会这次踩了他的底线,他恐怕……本就想让我来替他清理门户。” “……”蓝采无语地怔住了,吊梢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那疑惑却如阴云一般加深,“可是刘家村的东西……” 话已出口,蓝采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再想收回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秦风气定神闲地含笑看他:“别担心,你又没告诉我那东西是什么。” 蓝采神色阴晴不定:“你是不是本来就知道刘家村有什么。” 秦风摇摇头,回答的却并非是与不是:“如果你师父存的是让我清理门户的心,那就说明,刘家村什么都没有。” 这次真的轮到蓝采惊讶:“什么?那不……”话说到一半儿,又想起刚才被套话的事情,干脆闭口不言。 秦风却没有套话的意思,更兼坦荡的很:“如果刘家村里还有东西的话,你师父是不会放过山河会的,而如今他居然想借刀杀人,那就说明,该拿走的东西,那个人已经拿走了,而留下的东西,你师父觉得,被这群蠢货毁了也好。” 蓝采已经不敢贸然跟他搭话了,生怕一不留神就说出点儿什么不该说的。 但是转念一想,也不得不承认秦风说的有道理。 他师父的态度比之前都要奇怪,坚持让他前去江陵,却不是为了非要说服秦风不可。 秦风与师父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微妙而不可言说的平衡,两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和谐友爱地互相妥协了这么多年,一直是师父占上风的时候居多,蓝采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一天,师父也不得不学着妥协,不得不学着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在以前是非常难以想象的。 他师父纵横江湖几十年,是这个江湖中人人提起都要道一声恭敬的人物,这不仅仅是声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就能保证的,蓝采也一直知道,他师父能不败于江湖,是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支持的,这种力量绵延古今,甚至超越于单纯的朝廷。 可是如果……他师父如今不能再以这些东西作为依仗了,而这不依仗的背后,第一步就是向秦风表示让步,那么,取代他师父背后势力的那个人…… 蓝采不愿意再想下去了,静默了一阵儿,眼角一抬:“秦小九儿,你不是一向和师父面和心不合吗?你怎么会猜他的心思猜的那么准?” 秦风和蓝采的吊梢儿眼一对视,笑了:“怎么……蓝老板这是发现我跟你师父关系好,所以……拈酸泼醋?唔……我一向不知道你口味这么的……独特。” 蓝采:“……” 这哪跟哪啊? 蓝采被他胡诌的扯不下去,只能以白眼儿来表示内心的不屑:“说人话。” 秦风笑道:“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师父的想法儿么?” 蓝采看着他的表情没个正形,活像算命的瞎子准备甜言蜜语颠倒黑白之前的神情——那是货真价实的忽悠。 蓝采明知他那张嘴里专出象牙的替代品,却还是忍不住放手一搏地相信他。 蓝采难得正色点点头:“想知道。” 秦风丹唇微启,眼位含笑,表情正经地像一朵儿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儿:“这就叫默契。” 蓝采:“……” 这一句话让蓝采和李明远同时产生了一种独特而微妙的心情,这种心情叫做“卧槽”。 虽然这两个人的不爽分别起于截然不同的东西。 蓝采白眼儿翻得别开生面,差点儿连这小客栈的房梁都挑了,他再也不想浪费口舌去听秦风这货胡说八道了。 第7章 .28 秦风终于把蓝采说服也说烦了,蓝采一甩袖子站起来,长发披散如瀑,脸色映着烛火隐隐发青:“我歇息去了,你们自便,反正这小破楼子不会有人敢贸然闯进来,随便挑厢房睡吧,哪间都行。” 蓝采说完,完全没有当家作主占山为王的意思,径自下楼去了。 秦风早就习惯了蓝采的说风就是雨,咄咄逼人的够了,再逼也觉得没意思,见他要走也不拦他,笑着伸手捏了捏自己肩膀,抬着那双明艳动人的桃花眼去看李明远,唇角勾着,欲语还休。 李明远从方才起就憋着的那股子微妙的不爽终于从胸腔里移到了舌头尖儿上,攥着的手心松开又捏上,手掌掐过了力道的白痕之上泛起一点儿带着健康色泽的红。 秦风顺着他的手瞧过去,眼神儿低了一低,复又抬起:“世子爷想说什么?” 李明远嘴上有千万句话可以脱口而出,可是话到嘴边儿,无论哪一句都显得突兀,每一句都像沸腾的水底争先恐后涌出来的泡沫,还没等分清楚哪一个对哪一个,就突然而然的破了。 李明远哑然半晌,终于从这下不去手戳又稍纵即逝的泡沫里选出了最为安全的一个,开口道:“这个蓝采……他说的话,你信得过吗?” 秦风径自捏肩膀的手停了下来,含笑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种特殊的温度:“世子爷指的是哪一部分,江陵城的?山河会的?还是他师父的?” 李明远:“……” 这几个问题万箭齐发,足够把世子爷戳成个筛子。 李明远还在犹豫先说哪一个为好,皱着眉头思考了一瞬,做了个艰难的抉择。 只可惜这抉择还没付诸言语,就被秦风一句话挥散成了天边的浮云。 秦风似笑非笑,语气坚定,声音很轻地道:“都信不过。” 李明远:“……” 那你还跟我说什么? 世子爷突然开始羡慕起蓝老板的口才和那能翻断房梁子的白眼儿。 然而这颇不靠谱的“羡慕”过后,世子爷才后知后觉的回过闷儿来,认真地去思考秦风所说的“都信不过”。 他慎之又慎地想了半天,什么都好像想明白了,什么都好像没想明白。 秦风下江南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手里眼线无数,上至官府,下至江湖,他显然已经从千条万绪的消息中拼凑出了最原本的真实,而他却依然有心情,气定神闲地听一个他信不过的蓝采讲戏说词一样的粉饰太平。 这中间的种种,蓝采知道多数,秦风知道最多而接近于全部,而唯独他李明远是个全然的局外人。 秦风嘴上对蓝采说着“信不过”,却心甘情愿地让李明远一个全然的局外人参与这扑朔迷离的其中,总感觉秦风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夹杂在一众玩耍为乐的微妙情绪之中。 世子爷想着想着,从原本的一头雾水疏忽转换成了且喜且忧。 被人无条件的信任是一件非常值得欢喜的事情,可是世子爷心中有一种隐隐的疑虑——这一切发生的太顺理成章又太命中注定了,从京城的事情一路发展到现在,无论哪一件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明远总觉得,他就像一根锋利的箭矢被搭上了义无反顾拉开的弓,开弓不回头,无论命中或落空,他都注定了要以身去劈开那渺然未知的前路。 箭是没有能力去选择立场的,开弓的人从伸手将他抽离箭筒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的锋利为谁而发。 很多人从箭筒之中选择这支箭时,都是无意之中的决定。 可秦风呢?他是不是也是无意的? 还是这箭筒之中,万箭齐发之痛也比不过那唯一一支利刃的一箭穿心? 这是个截然相反的选择,要么全心全意的信任,要么全心全意的利用。 然而,哪怕清醒睿智如装傻装出风格的世子爷,也思索不出来一种情形,能把这两种背道而驰的“全心全意”调和到居中。 恰在此时,秦风抬眼望来,李明远躲闪不及,猝然与他四目相接。 他那双桃花眼里有芳菲落尽后才终于盛开的迟来的红尘紫陌,红火的映衬着皆醉的世人,李明远被那双桃花眸看得一愣,冬寒风声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滴穿经年的三尺之冰。 李明远偏薄的刀削唇动了一动,话未出口,敲门声却在门外突然想响起。 “笃笃”两声敲碎了人间未尽的怅惘。 世子爷嘴里拌蒜,仿佛口舌之间含了热豆腐一样难受,吞不下去吐不出来,自暴自弃的觉得,还不如做个有金字招牌的哑巴。 秦风已经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别开了目光,对着门口扬声道:“进来。” 门一开一合,钻进来一个被秦风官方任命的“哑巴”。 皇帝手下最得力的影卫陈安是个赤子之臣,人品纯良不做作,十分不懂看人脸色以及溜须拍马,耿直的像厨房里的擀面杖一样一窍不通,即使这样,陈安甫一进门儿,就显而易见的发现了肃亲王世子的脸色不好看,好像是……吃多了噎着了那种。 然而一窍不通的擀面杖不是白像的,陈安只扫了世子爷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直接凑到秦风耳朵边儿言简意赅道:“查到了,是鄂州巡抚。” 陈安话音未落,敏锐地察觉到一束视线自另一侧破空而来,如泣如诉,眉头一皱回望过去,登时就愣了。 世子爷的表情已经从方才那吃多了撑的变成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哀怨地快要能够只用眼神儿就演绎出江陵另一段儿志怪传说。 陈安:“……” 在我不知道的时辰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吗?这是控诉吧…… 皇帝最得力的影卫突然毛骨悚然地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了…… 秦风听到回报倒是点了点头,转过脸来对李明远笑道:“世子爷,在下记得,鄂州巡抚,似乎是蔡仁?” 当着陈安的面儿,李明远只得把那张幽怨的女鬼脸收回来,仍然发涩地死眉塌眼道:“是,蔡仁,字钰荣,先帝三十六年的进士,我当时听说这名字的时候还纳闷儿过,你说他爹怎么不给他取名儿叫菜心儿呢?” 陈安:“……” 感情人家爹给儿子起个名字也能犯到世子爷的忌讳……世子爷您是不是管的太宽了? 秦风却不太在意世子爷是否管天管地,单手撑住额头,悠然一笑:“世子爷可还记得,是从哪听得这名字的么?” 李明远一愣。 鄂州巡抚虽然地位比朝廷设立的九大总督要低上不少,但总体而言,也是封疆大吏中排的上号儿一个,朝廷里张、吴两相得门生姻亲半朝,门阀跟门阀之见扯着千丝万缕的亲戚朋友八拜之交,谁听过谁都不算稀奇。 要是严格去论从哪里听过这位“菜心儿”大人? 世子爷当真努力回忆了一下,奈何脑子太乱记忆太杂,京城那一亩三分地儿中林立的世家,盘根错节的三姑六婆,似乎哪一个都有联系,而具体跟哪一个有联系,原谅他实在是没想起来。 秦风抽回支着额头的手,直了直身子,宽宏大量地笑道:“世子爷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进江陵之前让陈安派遣人手先去探了些虚实,既然事发在江陵,肯定他们那些擦不干净的猫腻儿也在江陵,如此一查,果然……” 秦风的本意大约是想从世家门阀那沾亲带故一表三千里的关系中找点儿提示,瞧瞧隐藏在山河会背后混吃等死的那个幕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世子爷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了,用让旁人觉得莫名其妙的眼神儿瞪了陈安一眼,脸色发黑地对秦风尥蹶子道:“所以你早就算计好了来江陵参与这神神鬼鬼烂事儿,早就和记好了该对付谁该收拾谁?那你带本世子来做什么?” 李明远越说声调儿越高,说到最后,竟然还颇有点儿要脸红脖子粗地上去干仗的意思,那姿态活像个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炸了毛的斗鸡。 莫名被瞪了的陈安:“……” 陈安显然被这位爷突然尥的蹶子震得发蒙了。 唯有秦风如曾亲见泰山崩于前,只淡淡看他一眼,笑的让人一时咂摸不出滋味儿,说出来的话却分明不是象牙:“少在我这儿本世子来本世子去,论亲戚你得管我那去了的娘叫姑母,跟你客气一句你还当真了?” 李明远:“……” 他和秦风相识太早,重逢又太晚,李明远总是忘了,其实秦风也该算在自己家那曲里拐弯儿的三姑六婆中的一环,还是挺重要的一环。 世子爷骤然想起他前些日子里那爱答不理的劲儿,那点而突然而然、莫名其妙的气性,瞬间就像遭了冰雹的庄稼,蔫了。 秦风一句话把李明远这脱缰的野驴收拾成了顺毛儿驴,含笑侧眼静静打量了他片刻,忽然语不惊人死不休:“世子爷不是问在下带你来江陵做什么吗?没给世子爷安排尽兴是在下的失职,正好明天我准备去会会这鄂州巡抚,委屈世子爷先人尽其才地替在下探探路,蔡仁这厮最好南风狎戏子,据说还不喜欢阴柔秀美的那一款,世子爷这模样儿,恐怕正合适。” 李明远:“……” 第7章 .29 冷冷桥东水,漠漠云归处。 江陵城内一夜月落山容瘦的冷冷清清之后,天长影稀。 南方冷的诡异,无论富裕人家还是贫苦人家都大大小小的遭了灾,又兼太平年华骤然西起狼烟,江陵中人从未忍受过这样的天寒与时寒,乍然一见,纷纷手足无措。 百姓真的是丢孩子丢怕了,没丢孩子的人家,也被神鬼之事吓破了胆子,天将暮色之时就已经家家闭户,直到天光乍破转至日头高悬,素称繁华的街道上才有了些许人气。 一夜辗转不得的浅眠过后,世子爷盯着一双乌青的眼圈儿坐在小客栈的堂前,活像忙活了一夜以致油尽灯枯的铺堂之客。 蓝采妖妖俏俏地披散着头发吊梢着眼角儿,只穿一身白色中衣,鬼魅一般身形飘忽地自竹林间穿堂而过,有意无意地用他那从来没正眼瞧过人的眼角掠了堂前的世子爷一眼,猛然转过头,愣住了。 蓝采忍了一忍,没忍住,支着下颚颇没个正形儿的蹲在李明远眼前看猴儿一样瞅了又瞅,冷笑道:“若不是知道江陵的夜晚时分,早已经连那些暗门子都吓得闭了户,草民当真要以为世子爷是寻花问柳以致精神不济了。” 李明远被“寻花问柳”四个大字硬生生地砸在门面上,不止眼圈儿黑,连那英俊的脸也要跟着黑起来了,然而想起景异那如鬼似魅却谁都不敢得罪的赤脚大夫,只冷哼了一声,把脸扭向了别处。 然而蓝采蓝老板是个没皮没脸的是非头子外加战争贩子,平生最恨别人不肯跟他一般计较,不依不饶地探身到李明远扭过去的方向,刻薄地坏笑道:“怎么了世子爷,您这是被花娘泼了烧酒?还是被粉头儿酸了芳心?还是点天灯时候遇上了硬茬子败兴而归?……啧啧啧,瞪我做什么,不就问两句么,怎么还急了?” 带着水露寒气的冬风自汉水而过,竹叶儿含着霜白在风里抖了一抖,青白浅绿之中,秦风自幽静绿竹之后款款而来,居高临下地站在堂前看着赌气的世子爷和不安好心的蓝老板,笑容悠远而清浅:“我要去查蔡仁。” 就只这一句话,偏偏说冷了蓝采脸上的不安好心。 蓝采临行之前,师父自病榻枕下递给他一不算妙计的锦囊,直言若是拦不住秦风只能勉力相帮实为退路,那妙计锦囊之中,第一条列的,便是鄂州巡抚蔡仁。 蓝采沉默片刻,站起身来,瞧着秦风忽而笑了一笑:“知道你手腕高杆,却没想到你查的这么快……也罢,如你所言本来就是要走到这一步,需要我帮你什么?” “暂时不用。”秦风缓缓一笑,“有些事情连眼见都未必为实,自然省不掉亲力亲为。” 蓝采吊梢眼一眯,听出他话里话外的不信任,也不勉强,抱臂耸了耸肩膀冷笑着忠言逆耳道:“知道你手眼通天,用不上我,不过我可是好心提醒你,蔡仁这老鳖可不是那么好打发,比不上你们这金尊玉贵的皇亲,却也是世家出身,金银早就贪足了一文不缺,早年在御林军里当着少爷兵,什么好儿都没学到反而学会了军匪的气性,不过运气好,外放做了巡抚,在地方上可是敞开怀无法无天的龌龊……你这模样虽然打着灯笼没处找,可恐怕不够对他这下流胚子的胃口。师父早就想好了,给你准备了人手,你……什么?” 蓝采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儿,却被秦风打断了。 秦风含笑道:“用不着,人手是现成的。” 蓝采吊着眼角皱了皱眉眉,打量了秦风一眼,又看向秦风身后那原本毫无存在感的“哑巴”陈安,翻了个白眼儿皱死了眉,毒舌道:“你是不是觉得蔡仁眼瞎?” 秦风顺着蓝采的目光一看,失笑道:“想什么呢?这些事交给旁人都不牢靠。” 莫名变得不牢靠的陈安只觉得自己和江陵这地方犯克,面无表情又无声无息地在秦风身后欲哭无泪。 蓝采撇了撇嘴角挑了挑眉,只等秦风说出那个名字就翻他一个白眼儿:“哦?那你说你信得过谁?” 秦风笑意悠远,转眸看向面色如黑云压城的李明远:“此事,没有人能比得过世子爷了。” 蓝采白眼儿还没来得及翻,瞬间瞪圆了眼睛,在秦风那笑的别有用心的桃花眼与李明远那黑气迎风飘三里的张飞面之间打了好几个飞快的来回儿,愕然吞了吞口口水,总算是消化了这惊世骇俗的安排。 蓝老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场面人,听闻此如雷轰顶的意见之后,反应倒比李明远这等蜗居京城多年的皇亲子弟镇定地多。 想必世子爷那一夜辗转不得眠熬出来的黑眼圈儿终于有了出处。 蓝采只是眼角儿抽了抽,抽过之后仍能保证气定神闲,还愣是从牙缝儿挤出了一句独具匠心的赞扬:“秦小九……你这真是……舍不得媳妇儿套不着流氓。” 被舍出去套流氓的小媳妇李明远:“……” 秦风微微一笑,应了这赞美:“好说。” 这一句话成功地让世子爷那原本不可能再黑的脸更黑了三分。 ———————————————————————— 江陵城中的鄂州巡抚蔡仁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朝廷里一团乱麻,西边儿打着仗,南边儿遭着灾,京中的官员无论真假,早晚都顶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生怕忧愁的不够惹祸上身,恨不得一日之内去金銮殿上哭三遭才能显示自己那赤忱又拳拳的忠君报国之心——甭管真的假的,也甭管他心里想的男盗女娼还是早就为之折腰的五斗米,起码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如此的。 每到此时就体现出了做外放官员的好处。 京城里的大人昨夜留宿在哪位小妾的房里,没过完一个夜儿就已经能够传的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了,而这紧靠江南的江陵楚地,天高皇帝远,哪怕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快马加鞭的赶到京城去传信儿也要至少一天一夜,再等皇帝发过怒,处置传回来,黄花菜都等凉了。 鄂州巡抚蔡仁世家子弟出身,举头三尺盘踞的不是晋朝那享受香火享受地乱七八糟的神灵,而是他们家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他们这样的人家向来不求无愧于天地,只需要把他们家这点儿世世代代的皇恩延续下去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本着不能愧对祖宗的原则,蔡大人做官做的非常懂规矩,一向晓得体恤上级关爱下属,吃喝嫖赌贪赃枉法一样也没有免俗,还时常要带着顶头上司与亲近属下一道儿同乐,因此在官场口碑非常之好。 至于百姓,那是什么东西? 灾祸?汉江缺口里流出来的水,这不是还没淹到我们家祠堂门口吗,等淹到了再说。 近日江陵城夜里闹鬼,据说这鬼来的非常邪性,不知道是戏鬼还是水鬼,只不过折腾的满城大宅小户的人家夜晚不敢出门儿。 蔡大人听罢,一封书信送去了总督府,得到的消息是让他稳住。 蔡仁从善如流,十分稳妥。既然夜晚不便出门儿寻乐,干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堂而皇之地把与民同乐的时辰放到了中午。 也正是因为这阴错阳差的稳妥,蔡大人刚好错过了京城八百里加急送到江陵的一封家信,内曰:肃亲王世子前去,小心。 蔡仁终究没小成这个心,一觉儿睡醒,什么公务都懒得处理了,直奔了乐游之地。 江陵城中临江仙便是出了名的灯红酒绿之地,奢侈靡丽的去处一应俱全,明面儿上的戏台子酒楼,暗地里的青楼楚馆一应俱全,香帷风动,红妆缦绾,声色犬马地袅袅诉说着春/风十里柔情。 京城一片缺钱缺粮哭爹喊娘的焦头烂额,而这闹鬼闹出了名堂的、遭灾遭出了传说的江陵仍然一片不知死活的纸醉金迷,来来往往的人哪一个脸色都带着捡了钱似得笑意,热热闹闹地仿佛昨夜所听惨事与昨夜所见空街都仿佛是哪个说书人的杜籍。 李明远远远看着临江仙外笑脸迎人的跑堂正好迎进了带着和蔼笑容的鄂州巡抚蔡大人,俊美一拧,眼眸一沉,低声骂道:“狗东西。” 秦风在旁边儿听了他这一声儿,心知世子爷心里有气,只浅浅一笑。 肃亲王贵为亲贵第一府,府邸秦风是去过的,且不说那蔓生的荒草和被世子爷揪秃成寺庙里和尚一样的花架子,就是说那最给王府撑门面的肃亲王府前厅都比不上这地方的一丝奢华。 肃亲王李熹是太后的小儿子,皇上的亲弟弟,空背了一个纨绔扛把子的名儿,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国士,前几十年的日子过得别提多纠结,放肆纨绔长本事的收敛,躲着山河会时不时射来的明枪暗箭,还要忍着亲兄弟的猜疑,直到阴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现如今,这位王爷没等收拾清楚几十年的前情旧怨,只凭着一句“边关危急”就马不停蹄的奔了前线,征战沙场哪怕马革裹尸都无怨无悔。 然而肃亲王带着将士在边关拼杀,内里这帮不长眼的贪官污吏哭穷就算了,勾结蛮人、吃里扒外、贪赃枉法一样儿居然也没落下,实在是好得很。 李明远来之前是冲着山河会那帮“作妖没够闲着难受”的余孽来的,冷不丁瞧见这些掩藏在种种粉饰太平的甜言蜜语中的龌龊,恶心的感觉直冲胸口,觉得这群首鼠两端的东西,比挑拨离间了二十来年的山河会、以及那群贪婪有余凶狠更甚的蛮人还要可恶。 第7章 .30 眼见李明远的脸色不好,秦风突然从身后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世子爷不必担心这个,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让他们过这吃香喝辣的安生日子。” 李明远闻言,沉了脸,闷闷不发一言。 秦风还是笑着,朝临江仙后门儿递了个眼神儿:“世子爷,走吧,你下江南的消息压不住几天,等他们有了防备,出其不意也抓不住把柄,今日在这儿生的闲气也都白费了。” 这话说的在理。 李明远担着名义上的钦差,担着安顿江南和替打仗的肃亲王要钱两个没法分出轻重的任务,确实一刻都耽误不得。 世子爷跑到江陵一瞧,哪怕被秦风别有用心的忽悠着当枪使,也早就明白这两件事本质来讲都是一件事。 山河会想要替人做那窃国的诸侯,满盘算计在京城被一朝端了个底儿掉,现如今裤子都不剩下。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境况之下,这群祸害干脆在外引来蛮人大军祸水东引,在内和这朝廷里养肥了的蛀虫里应外合,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准备把自己那不成器的主子家藏了几代的老底儿都提溜出来抖一抖,看看还能不能玩儿把绝地反扑。 无怪乎有人说,攘外必先安内,这时候的晋朝就像漏水的瓷器,底儿还豁着口儿,哪怕把里面灌上整个汉江的水,也都是悉数流走的命。 想到这儿,原本被安排了特殊任务的世子爷顿时豪情万丈,摩拳擦掌的准备收拾这帮不知好歹的蛀虫。 临江仙建的异常阔气,与刘家村里王大人那“前后三百里皆是我家”的土财主宅子遥相辉映,却到底是风月之地,比王大人那穷酸书生出身的不讲究多出了几分精细与奢靡,布局也更显得精巧。 临江仙的临街前楼是茶社,往内一步是酒楼并着听曲儿听戏的戏楼子,三栋交错而立的三层小楼之下,台榭相依,瑶池碧波,湖面远近之上皆是画船与楼阁。 秦风早就命人探过蔡仁的底儿,陈安回报上来的话说,蔡仁行止与往常无异,想是还没收到京城来的炸锅的消息。 秦风听后一笑了之,算算时候,京城的消息哪怕不到也就是这两天,为了避免这个时间差出了篓子,仍然谨慎的防备着,不肯正面去谈打草惊蛇。 秦风和世子爷沿用原来的计划,依旧扮成了戏班子的班主和老板,装作是途经此地的外来戏班子,来临江仙这最大的销金窟碰碰运气找找活计。 秦风嘴上说着不用蓝采,奈何蓝老板对用不着自己的事儿偏要横插一杠子,也不知道是憋着火跟谁置气,不等秦风张嘴,自动送上了临江仙戏楼子里的门路。 江陵城经此一遭神神鬼鬼,纵然这帮吃喝玩乐惯了的官商富贾不可能为此放弃花天酒地,但到底忌讳,所选所用的人只求一个“自己人”,直眉楞眼的旁人绝对插不进去。 世子爷一身京中带出来的傲慢的贵气,让他扮作戏班班主确实有些难为他,世子爷生的好相貌,笑起来有一种京城顽主特有的痞气,而不笑的时候,则是一种眉清目正的英气,是正儿八经龙子皇孙的威风。 秦风这番提议虽然有着故意捉弄的成分在,但也确实是看准了世子爷那眉目之间不容错视的英朗——蔡仁这下流胚子品味独特,好南风好的别具一格,不爱时下流行的小白脸儿之流,最爱傲骨书生江湖客——这与世子爷的形象不谋而合。 让世子爷把从娘胎里带来的那股子高傲气塞回去恐怕是没戏了,只能从其他装扮下手。 世子爷被秦九爷指指点点地脱得只剩一身中衣,还没来得及在深重的湿寒里瑟瑟发抖或者是恼羞成怒,就见眯着眼打量他半天,一挥手,命人捧来一件半旧不新的粗布长衫,原本翡翠雕麒麟的发簪也被七手八脚的取了,换作了一根貌不惊人的乌木,连脚下那双五爪团龙金绣线的靴子也被秦风做主扒了下去,换作一双略显穷酸的黑面儿布鞋,为了显得像那么回事儿,还特意做了旧。 别听那满嘴跑舌头的老爷们说那人美穿什么都好看的歪理,人靠衣装才是正途。 这句话用到世子爷身上却是反话也要正着说,虽然粗布麻衣并未减损他丝毫的英俊,却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从一个出身天子脚下的龙子皇孙,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流落梨园讨生活的落魄书生。 落魄是落魄的,但是世子爷那原本的贵气被这身儿粗糙衣着愣是衬托出了一身的正气与清寒,一抬眼之间,那双丹凤眼中的锐利依旧,与那寒酸的外表显得截然相反。 秦风对李明远这样的装扮无比满意,世子爷那股子卡在孤傲与侘傺之间的独特峥然,让他整个人都显出了一种特别的韵味。 上门求人赏活计自然走不得正门,两个人一前一后掩面俯身动作迅速地从侧门而入。 李明远走在前面,花园小径中都是带了冬寒的冷意,世子爷一时不知道朝哪走,正想回头儿找秦风问个准路,就瞧见秦风不慌不忙的跟在他身后,用一种令世子爷毛骨悚然似笑非笑的神情打量着他。 李明远:“……” 如果不是地方不对时候也不对,世子爷几乎就要叫非礼了。 秦风眼见李明远表情一样,笑着当看不见,伸手一指,把世子爷支进了戏楼子的后门。戏楼子后门儿只有个端茶倒水儿的小厮,李明远上前说明了来意,被这小厮打量了两眼,转身儿回报给了此处管事儿的。 管事儿的似乎忙的很,小厮进去了许久,才见他匆匆而来,看模样是个四十岁上的矮胖中年人,留两撇小胡子,一脸的油光活像用红烧肉汤洗过脸,分外的白里透红。 他脸上原本那谄媚的笑意还没消散干净,见等在门外的人一身粗布麻衣,甚至比还带了几分风尘仆仆的落魄,登时换出一幅抖威风的气派站到两人面前:“您两位就是蓝田玉蓝老板介绍来的朋友?失敬失敬。” 世子爷见到他这幅嘴脸,若不是嫌他脸上的油光腻了手,早把大耳刮子抽过去了。 秦风倒是对这种情景见惯了,拱手一笑,眉眼之间说不尽的玉面风流:“不敢,落魄的戏子,路过江陵,托您的门路讨个差事罢了。” 秦风说罢一抬眼,桃花眸默默无言,柔婉了几度春秋,愣是把这红烧肉油当蜜粉抹掌柜的看愣了。 掌柜怔了一怔,直到秦风又浅唤了他一声才又回神儿,露出了一副猥琐的笑:“这位老板怎么称呼?” 秦风倒是好说话,只是笑:“不才姓秦,单名一个久字。” “原来是秦老板。”掌柜笑的颇是不怀好意,却突然注意到了一边儿目光冷冷的世子爷,觉得这书生眼神儿锐利地讨厌,皱了皱眉,“这位又是谁啊?” 世子爷不苟言笑,生冷道:“孟冬。” 这回答掷地有声地像冰雹子,兜头砸了那掌柜一脸,愣是把这掌柜的砸蒙了。 秦风忙出来打圆场:“这是我家班主。” 掌柜的活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这么横的戏班班主,一时被镇住了,等到回过闷儿来,立刻就有点恼羞成怒,只是再一瞧秦风含笑的桃花面,就不便发作了,狗眼看人低地的冷哼道:“出门儿在外,和气生财,要是都像孟班主这么说话,岂不所有讨生活的手艺人都要穷的当裤子了?” 话没说完,就被世子爷犀利地瞪了一眼。 这一眼含刀带剑,仿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江湖刀客,眼神儿的光影里都是青白带红的剑影血光。 掌柜被那一眼中的杀意吓着了,人怂志气短地缩了缩头儿,王、八一样滴溜在李明远的脸上转了一圈儿,猛然漾起了带着算计的恶意:“孟班主,秦老板,这地方我只是个跑堂管事儿的,真正做主的嘛……既然你们是蓝老板介绍来的,我也不拿你们当外人,我直说,真正做主的是我们巡抚大人。”他说着伸出那猪蹄子一样肥胖的手虚拜了一下,“我们巡抚大人好热闹也好听戏,想必你们也知道,最近城里有古怪,等闲人我是不敢做主往贵人们眼前领的,看在蓝老板的面子,我就舍这一回不是。……今儿个巡抚大人在隔壁赴宴,我带二位去回禀一声,若是大人觉得二位过得去眼能在这儿开一场堂会,那就是二位的造化,若是不行,您二位也别怪我没给蓝老板面子。” 秦风含笑飞扬的眼眸朝着面色冰冷的李明远微微眨了一眨,那意思是,有了。 李明远接收到这个目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情不愿地一拱手,言简意赅的已经要赶上陈安那官方认定的哑巴:“有劳。” 掌柜猪油蒙面地含笑去了,转过肥胖的身来,顿时变作了“弄不死你”的下流与阴险。 第7章 .31 鄂州巡抚蔡仁早年也是御林军里的少爷兵出身,无论丑俊猥琐不猥琐的,总归年轻时候是个“少爷”,如今变了巡抚老爷,真的也就成了个“老爷”。 如今他人在席间,喝着花酒听着小曲儿,就着大小官员接连不断的奉承,一挺那活像有喜了七八个月一样的肚子——看这意思别说能撑船,至少能撑俩大象。 蔡仁了留了一把山羊胡儿,稀松地挂在早就已经变成两层的下巴下面,黑漆寥光地倒是很显官威。 蔡仁虽然这些年在草包的路上越走越远,但到底惜命,惜命的人就总会留几分嘀嘀咕咕的小心,乍一听那猪油当粉彩的掌柜说城里来了个戏班子想在临江仙开堂会,小胡子一抖,问道:“哦?唱戏的?可靠吗?” 那掌柜一脸谄媚点头哈腰:“回大人,可靠不可靠小的不敢说,只不过这是蓝采蓝老板介绍来的人。” “蓝采”两个字在掌柜耳朵里不过是个名伶,到了那心怀鬼胎的蔡仁耳朵里,就又代表了另一个意思——蓝采是江湖如今明面儿上的一面旗,不懂门道的人只晓得“名伶”俩字儿,顶天儿看个热闹,而懂得人早就对此心照不宣。 蓝采轻易是不肯出来的,他平时只在各方达官显贵的戏台子上安安稳稳地唱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但只要在戏台子以外的地方露面了,就不是什么小事儿。 没等蔡仁从蓝采的名字里琢磨出个准意思,那猪油蒙了心憋着气儿使坏的掌柜只当他是担心江陵城之前的古怪重演,抖机灵道:“蔡大人,蓝老板介绍的人是错不了的,只那个姓秦的戏子曼妙的很,依在下看来,足够跟蓝老板唱个对台,更妙的还不止在此呢……” 胖掌柜语焉不详地拖长了语调儿,暧昧的去引蔡仁的兴趣。 蔡仁果然被他这语调儿成功带跑了,顿时从思索那些见不得人之事的心思转成了另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思,顺了顺胡子道:“哦?” 胖老板立刻溜须拍马地跟上了意思:“与这姓秦的戏子一同来的还有个班主,姓孟……嘿嘿,大人,您府上许久没有可心的人儿了吧。” 胖掌柜明面儿上管着戏楼子酒楼,背地里兼职为江陵城各位猥琐的冠冕堂皇的显贵们拉、皮、条,只因为这蔡巡抚的口味一向清奇,这路数的人实在不好找,然而他刚才一见那姓孟的戏班子班主,登时心里一亮,暗暗把此人从头到脚与蔡仁的吩咐比对一遍,只觉得桩桩件件都对的上,顿时不动声色的欣喜若狂。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老板点头哈腰的谄媚之色里闪过一丝狠毒的阴险,依旧哈巴狗儿一样笑着,低下了身子只等蔡仁回话儿。 蔡仁闻言果然有心情大悦的趋势,然而人在席间,他正道貌岸然的腆着官威,只好悦得十分拘束,双下巴一折一折地笑道:“蓝老板现如今红透半边儿天,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对他无不趋之若鹜,我若是不给蓝老板的面子,岂不是伤了多少同僚和朋友的一片爱护之心,这戏班子既然是四大名伶之一的蓝老板介绍来的人,想必极好也极为妥当,江陵城里近日不太平,各位大人绅士想必也都不堪其中苦恼许久了,合该蔡某做这个东,请大家热闹热闹。……你去安排吧,务必要让所有人都尽兴啊。” 胖掌柜忙拍马称他英明,转身儿跟个吃饱了灯油后身姿矫健的胖耗子似得扭出去了。 ———————————————————————————————————————— 等在外面的秦风和李明远不多时就收到了胖耗子的回信儿。 胖耗子姿态颇高口沫横飞:“也就是本掌柜的心善替你们跑这一遭儿,还是这正赶上我家大人心情好,不然你们这愣头愣脑闯上门儿的,哪怕有蓝老板的面子,该打出去还是打出去,你们现在住在哪儿?堂会安排一会儿我就让人给你们传过去,好好准备别丢了我的脸……你,对,就你,那个不会说人话的班主,到时候收拾利索精神点儿,别以为你不上台就不会碍我们家大人的眼,到时候替戏班子讨赏银还不得你去么?” “不会说人话”的世子爷:“……” 李明远总觉得胖耗子掌柜这幅面孔有点儿脸熟,特别像平时宫里那些看人下菜碟儿仗势欺人的太监之流。 世子爷看着胖耗子掌柜这幅嘴脸,十分之想对他说一句“公公辛苦了”。 秦风早就不指望时刻准备冲上去糊此人一脸的世子爷这时候能说出什么好话,自己含笑应了:“掌柜说的是,我们这就回去准备,听您安排,至于传信儿也不必了,我们落脚的地方离此处不远,遣个伙计过来听吩咐就是了。” 李明远听出秦风不想暴露自己的地方,在一边儿闷着不吱声,只听秦风与那胖耗子你来我往,听废话听得耳朵起老茧。 等到胖耗子终于甩完了脸色,秦风说了告辞,两人才匆匆返回小客栈。 客栈里蓝采不知去向,他们两人从京城带来的影卫们以陈安为首,如非必要都是绝不多说一个字多出一个音儿的存在,因此整个儿小院儿内都不闻人声。 秦风打眼瞧了瞧,确定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招了陈安来,将此事说与他,让他找人留心临江仙那边儿,一到约定的时候就去探听消息,随后与世子爷一先一后地上了楼。 秦风随手关了门,一回首,见世子爷正襟危坐在屋中的竹椅上,微微一笑:“这一遭走的浅,世子爷看出什么了?” 李明远沉着脸摇摇头,又皱了皱眉:“这临江仙的背后老板真是蔡仁?” 秦风在他身侧的另一把竹椅上坐下,笑道:“世子爷,以您肃亲王府一年的俸禄和皇上逢年过节的赏钱来算,你可支撑的起这么一个销金窟?” 李明远贵为亲王世子,虽然管着家,但是一遇到算账就头疼,对金银概念不深,却也知道个大概数额。 此番前去这临江仙探的不深,只约略看那临江仙中众人一掷千金的派头儿,比他们家老头和李明遥装样子时候的状态可谓云泥,别说多了,这样的日子过三天,他们肃亲王府怕是要把皇上的国库搬了来才够填那败家的窟窿。 但是转念一想,这销金窟的窟窿,可不正是皇上的国库正在填着? 李明远只是不爱算账,又不是脑子有坑,立刻明白了秦风话里的意思:“你是说,蔡仁只在其中挂个名头,临江仙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 秦风笑的八面不动:“当然了,世子爷,我从听蓝采讲那刘家村之事时,就问过您,觉得这路数熟不熟?现在还是要问您一遭儿,临江仙这路数,你在京城,当真没见过么?” 李明远脸色一沉:“正乙祠……山河会?” 秦风笑着点点头:“绑着朝廷官员风花雪月,实际上,繁花似锦之后的污秽,却是从没断过呢……世子爷,我瞧蔡仁的意思,他恐怕是还没收到京城中说你南下的消息,这对咱们是有利的,借这个时候,我们也许能把江陵城里丢了的孩子都找回来,顺便,再捞一笔山河会的老底儿。” 李明远闻言,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又突然抬起头去看秦风:“江陵百姓丢的孩子在临江仙?” 秦风只是笑,留给李明远一个意味深长的“你猜”。 李明远:“……” 不管世子爷猜不猜得着,秦风交代的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他就像有千里眼顺风耳一样,堂内一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临江仙的安排来的也快,也许是因为江陵城中闹鬼闹得人心惶惶,无论是做贼心虚还是心怀鬼胎的,晚上都不敢出门儿,太阳刚刚有偏西的意思,陈安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明天中午开戏。 秦风得了回话儿,点点头,打发人出去,竟然什么细致的都没安排,笑着命人抬了行李箱子来,认认真真挑起了行头儿,好像把粉墨登台的事情排在了第一。 李明远被他这样子弄得一头雾水,跟在后面欲言又止。 “南边儿的人听戏跟北边儿的口味不一样,北边儿尤其是京里,多数人都爱听个打打杀杀的粗放,南边儿这儿婉转的多,连登台的伶人脸上的油彩都比北边儿素雅。我许久不唱南边的戏了,这回倒是赶上了。”他手里挑挑拣拣,比对了两身儿云缎的旦帔又放下,笑着问李明远道,“世子爷,您说我是唱段儿《南柯梦》,还是来段儿《空城计》?这两个我倒是都唱的来。” 李明远压根儿没走心,知道他是唱戏方面的行家,生旦末丑,有人点不出来的段子,没有他唱不出来的戏文,心不在焉地应付道:“都行,反正这帮东西也听不出好坏,那什么……你上台了,其他的安排呢?你心里有数儿吗?” 秦风最终选了一身儿清丽无双的旦衣,上身儿一比,那戏文中贵气清雅的公主就好像从台上走了下来一样,微微一笑:“那就定了《南柯梦》吧。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那就让他们听一出转眼就醒的鲜花着锦。” 李明远:“……” 谁问你这个了? 李明远被他笑没了脾气,只好耐着性子:“行,你唱什么都行,明天你在台上小心着点儿,趁你唱戏的时候我带几个人去他们那园子探探。” 秦风却回过身来,面带疑惑地看着李明远:“世子爷带人去干什么?” 李明远一愣,完全没明白秦风那点儿心思:“我不带人怎么去?难道我自己去闯?万一被人缠住了,脱身是个问题。” 秦风桃花眼闪了一闪,随即笑了,那笑容里似说似不说的意思平白让人心痒痒。 只不过他一张口,道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好话:“世子爷……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您是装傻还是真傻……” 李明远最近被他调侃出了能撑船的宰相肚量,这一两句不伤大雅的话已经让世子爷觉得不痛不痒,当即反驳道:“我当然不是真傻!” 话音未落,就看见秦风拿一种“关爱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顿时无名火起。 世子爷的火儿在秦风面前一向比火星子还弱三分,是一踩就灭的那一种,这次也一样,还没等那火发出燃烧的“呲呲声”,秦风那一脚已经踩过来了:“我的世子爷,这一回呢,我在戏台子上唱什么不重要,甚至于我唱不唱都不重要。感情您刚才没瞧出来,那胖耗子突然之间的殷勤,可不是冲着我,可是冲着您来的。” 李明远全然还没有适应自己新鲜出炉的“小白脸儿”身份,被秦风这么一解释,整个人都升起了“这个尘世不适合如此单纯不做作的我”之感,眼神儿和表情都不约而同地扭曲了。 李明远顶着那张扭曲的脸,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就去抄了这王八蛋全家!” 秦风却不以为然,淡淡一笑:“不行。” 李明远:“……” “不仅这次不行,世子爷,您还得明天跟我老老实实地去做小伏低,贞洁烈女见过么,就像当初你那便宜舅舅强抢的易家丫头一样,宁死不屈的那一种,怎么演,世子爷还需要我教么?” 这说的便是那肃亲王府曾经的小舅子,“断子公“孙决。 这段儿糟心的破事儿被秦风冷不丁的拿出来说,李明远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那不是本世子的舅舅!……严格来说也不是我家老二的舅舅!” “好,好。”秦风敷衍道,“不管舅舅是谁的,这一遭儿,世子爷您不仅要以身试险,还要反抗,最好反抗到让那蔡仁把你关起来……我们才好顺藤摸瓜,您说是不是?” ……终于明白自己被当成了鱼饵的世子爷整个人都震惊了。 第8章 .1 开戏这一日,临江仙宾客满堂。 陈安装聋作哑地在后台跑堂,一边儿偷着瞄上了世子爷那难看的脸色。 世子爷还是那副落魄清傲不会好好说人话的书生模样,脸一板,手一背,冷眼瞧着秦风描眉上妆。 临江仙的小厮跑来跑去冒冒失失地催:“各位老板准备好了吗,前边儿都已经落座了,可别让贵人们久等了……” 外面的闹闹哄哄自然入不得世子爷的耳,他眼睛只长在了秦风身上。 吃茶吃味道,看戏看全套。 他今天要唱全本的《南柯梦》,梦虽然短,戏文却长。 秦风一点儿压力都不曾有,如他所言地为了迎合南边儿的口味,将一张芙蓉面描的清浅,比京中欣赏的浓墨重彩的扮相多了不止一分的秀丽清雅。 秦风浅浅秒过几笔,放了手中乌黑如黛的松烟,转眸看向李明远:“之前说与世子爷的,可都记好了?” 李明远双手抱臂立在门边儿,脸色如煞白的苦瓜,瞪了他一眼:“就这一次!” “当然。”秦风笑笑,转过脸来对着铜镜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扮相,似乎挺满意,“世子爷还想有几次?你我走这一遭儿,若保不了十几二十年的太平,岂不是要把我累死在这没间断的戏里,放心吧,这次就图一个一劳永逸。” 李明远还想说什么,外面三催四请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秦风笑着越过李明远,扬声朝门外应了一声儿,起身利落地整肃了一身烨烨生辉的行头儿,婉转朝李明远浅浅一笑,低声道:“世子爷且记,我们的目的一是救人,二是铲平这吃里扒外的蛀虫,三是瞄准了背后那群痴心妄想的东西,所以您这一去,遇到什么请先忍忍,看到什么也请硬着点儿心,无论如何先想想落难的百姓,前线的王爷,还有那一个差错就要重经乱世的万千黎民。” 秦风甚少这样长篇大论,李明远的满腹牢骚还没出口,倒被他含笑的殷殷嘱托说地没了言语,细细琢磨了一番他话里的意思,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我怎么总觉得你会知道我能看到什么?”李明远皱了皱眉,“你到底为什么带我来这鬼扯的江陵。” 秦风方才还口若悬河,现如今却多一个字都不肯应了,只笑了一笑:“我希望世子爷能懂我这一番布置的苦,也希望您能支持我这不算险恶的用心。” 这话说的就更奇怪了。 李明远想,他为这表面而和平实际暗潮汹涌的江山殚精竭虑,为了他们父子的几十年委屈和如履薄冰尽力调和,只凭着这两点,他还会不支持他么? 还有什么呢? 也许他还有私心,他记忆模糊的童年有一个如鲠在喉的长安侯府,还有一个巾帼不让须眉却过早凋零的平阳公主,可是父母之仇,人之常情,他自己也说,他堂堂肃亲王世子也该管他那早就去了的母亲唤一声姑母,国与家,恩与仇,无论从哪一个方面,他李明远好像都不会有第二个立场。 可是秦风却想让他亲自去瞧瞧一些独立于这立场之外的东西,想要他理解他的苦衷,想要他坚持站在自己一边绝不动摇。 蛮人、江湖、前朝、内鬼、山河会…… 李明远无声琢磨着这些东西,只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稍纵即逝。 然而那一瞬间的神思闪的太快,只不过一个恍然的时间,眼前仍旧是秦风寂然的微笑,远处依然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喧嚣,还没开场的戏仿佛顷刻之间唱到了结局。 “我去了。”秦风道,“世子爷孤身犯险,请务必记得联络之法,其他的,还请小心。” 他说完,就是一个转身,李明远伸手去拦,却在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多了一丝微妙的迟疑,就这一顿的时间,他已经在门外了。 世子爷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他有他的戏,我有我的局。 所有人都是身在戏中,戏又在心中。 想是这时间掐的刚好,秦风前脚儿出了门儿,后脚儿戏楼子的跑堂小厮就含着笑儿来敲了世子爷的门:“可有人在?我家掌柜的有请~” 李明远和从刚才就站在一边儿的陈安对视了一眼,陈安立刻无声无息地翻上了房梁子。 李明远定了定心神,冷冰冰地装蒜道:“来请秦老板么?秦老板已经上好了妆准备上台了。” 门外的小厮笑道:“知道,秦老板已经准备走台了,我家掌柜来请的是孟班主,还请孟班主移个驾。” 李明远闻言,不情不愿地开了门,配合着自己的形象硬挤出来一丝不算笑容的笑:“你家掌柜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就是了。” 那小厮眼神儿滴溜转:“掌柜的从来不和我们这些人说要事的,所以劳烦孟班主亲自跑一趟。” 李明远装作不疑有他,有意无意地朝房梁上看了一眼,与陈安对了个各自行事的眼神儿,嘴上道:“本想等我班子里的伙计回来再说,既然掌柜的有急事儿,那就别耽搁了,走吧,若是我一会儿还没回来,怕他们找我找的急。劳烦小兄弟一会儿替我跑一趟腿儿,告知我班子里的兄弟一声儿。” 小厮见李明远如此好说话,眉开眼笑:“自然自然,孟班主,这边儿请。” ———————————————————————————————————————— 临江仙的回廊屈曲,明明是在冬日的的艳阳之下,却隔着重重雕栏花草,有几分幽深的静谧,玉树琼枝,迤逦相傍,独有一种飘然欲醉和步转摇荡,半落不落的花瓣有着婉娩的醇清之香。 世子爷出身京门王府,活得粗糙不代表心糙,王侯公子都懂的风花雪月,世子爷也并非不曾沾染。 只是此情此景,让他蓦然之间想起了几个月前初遇秦风时候的景象,也是婉约的回廊,那人一身素衣就飘然闯入了视线,清雅无双地让人把所有糟心事都忘了。 而如今,景比那时美了不止一分,却怎么想前面的事儿,怎么像吃了蟑螂一样恶心。 美人相扰叫风流,丑鬼相扰叫下流。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世子爷怎么想都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一咬牙,自己推门走进了屋子。 世子爷进来之前为自己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强迫自己勉强接受了“小白脸“的身份,在心中已经准备了无数个宁死不屈的范本,准备一见蔡仁就随机应变挑一个出来演,甚至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如果这丑鬼胆敢动手动脚,他就要好好实施一下钦差的特权——先斩后奏。 蔡仁的年纪比李明远大一旬,算算时候,他外放出京的时候,世子爷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而如今,世子爷已经是英俊不凡的年纪,眉宇之间细致来看也许变化不大,但是气质是全然不同的。 李明远来之前还曾担心被蔡仁一眼认出来,后来想想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他跟蔡仁隔得岁数多了些,彼此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以前在京里的时候交往也不多,他想不起来蔡仁的模样,蔡仁也想不起来他。 然而直到世子爷推门而入,才完完全全的知道,这份担心真的是莫须有的了。 屋子里的情形居然和世子爷设想的有点儿不同。 屋里香烟袅袅,一股莫名的香意在内室盘旋缭绕,绣帷罗帐将此间屋子分为内外两重,卷帘双燕,披幌百花,一边的桌案上不见诗书,金钏银钿与粉黛口脂随意的扔在一旁,小巧的凤盘上散着相思子与未败的合欢。 世子爷突然有一种上赶着进窑、子、被、妓、女、嫖、的落魄之感。 这屋子的主人,分明是个女人,李明远想,还是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 与前朝奢靡华贵无双绮丽的风格不同,晋朝的审美偏向素雅,越是年轻女子越嫌脂粉污颜色,断不肯将胭脂水粉用的这般浓墨重彩,只有上了年纪的女子才会如此费尽心机地去留住那一点仅有的韶华。 听闻女子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更有前朝登基做皇帝的武后天赋异禀,年愈六十仍有心力与面首颠、鸾、倒、凤,世子爷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腰疼。 世子爷心情复杂,心情还没完成从应付老男人到应付老女人的转变,就听那粉红罗帐后传来一声招呼:“外面可是孟班主?” 只听得这一声,李明远整个人都炸了。 因为这声音分明是个男子。 如果这里面是个女子浓妆艳抹,哪怕是个老太婆李明远都能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规定女子上了年纪就不能爱娇爱侨爱胭脂水粉? 可若这里面的人是个男人就另当别论了,尤其若是蔡仁那般的男人,涂上脂粉脸白似面缸,再配上张血盆大口翘个兰花指,世子爷想着这景象就觉得辣眼睛,没等应声,先起了一身绵延千里不可断绝的鸡皮疙瘩。 好在这一声刚落下,那绣罗帐里就接着传出了另一个声响,这一声尘缓又轻蔑,带着一种‘天下人负我’厌世尖酸之感:“蔡大人,您这是请了什么人来?” 这个声音是个中年女子。 世子爷在那一瞬间总算觉得心稍微落了地,心境何止一波三折。 拼命把那惊悚又惊吓的辣眼睛之景赶出了脑海,可是一转心神,又觉出了其他的怪异。 这个说话的中年女子声调儿平稳,语调儿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异之感,像是北人学南语之时被带跑偏的声调儿,还夹杂了一种独特的生硬。 李明远心知不能装哑巴装下去了,只好应声道:“草民乃戏班班主,今日带着戏班子在贵地开嗓,还没谢过大人知遇之恩。” 而里面的蔡仁却像不敢说话了一样一声不吭。 李明远不动声色地抬眼往里瞧,就见薄纱之后,人影轻动,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女子身影似乎往前走了两步,却没有掀开那层纱帘。 纱帘之后的地上跪着一个圆滚滚的球形物体,李明远无语地辨认了半天,才从那官服与官帽的形状分辨出来,这个团起来就能滚走的碍事儿圆球,约略就是鄂州巡抚蔡仁。 “戏班班主?”帘后的女子隔着纱帘望了一望,冷哼一声,“蔡大人在你们晋朝为官多年,日子过得好生逍遥。” 蔡仁全然没听懂女子的意思,只以为她对这番安排不满意,低头道:“孟班主翩翩青年,想必乐意与夫人这等巾帼结交……呃,结交……” 李明远:“……” 然而世子爷这些年装过疯卖过傻,顶过一脑门儿官司,听过满京城的闲话,居然就没见过谁能睁眼儿胡扯,还扯得如此妙笔生花。 原来这蔡仁好南风好的如此重口味,竟然是为一个女子拉、皮、条。 还不等李明远细致思考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能连蔡仁这等朝廷命官都未知驱使,却听那女子闻言阴厉一声大笑:“夫人我是喜欢年轻书生,只可惜,不是什么书生我都敢收作入幕之宾的!你刚才说,这班主叫什么?” 蔡仁直冒冷汗,小声道:“孟……孟冬。” 那女子一扬手,手中一皮鞭就抽在了蔡仁那肥硕的背上,直将他抽得叫声如杀猪。 抽罢,一回首,甩给了蔡仁一封拆开的信,“啪”地一声糊在了他的两层下巴上。 蔡仁被这一封信糊地抖如筛糠,世子爷远远瞧着都担心他把自己那一身肥肉抖下来。 蔡仁哆哆嗦嗦的拆开那封信件,只扫了一眼,哆嗦地更甚:“钦差……” 李明远一惊,暗道不好,转身想走,却听身后门“啪“地一声关死了,他骤然听到背后那女子有几分苍老却怪异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带着异样的语调儿居然平缓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与在场所有人都不相干的事:“肃亲王李熹膝下两子,长子为王妃张氏所出,封为世子,取名明远,语出《晋书》,书曰,‘雅量弘高,达见明远,武有折冲之威,文怀经国之虑,信结人心,名震域外。’此子得你们那皇帝亲赐的字,夫人我没记错的话,世子的字,就是孟冬啊……”她的语调拉长而骤然凄厉了数分:“铤而走险、乔装改扮、掩人耳目,世子爷真是出乎我意料的能干,若不是我今日恰巧在此,这群废物都要被你瞒过去了!” 第8章 .2 南柯记全本若是唱完,怕是这一天的光阴都消磨在了婉转咿呀的唱腔儿里。 秦风此番唱的旦戏,难得有几出儿可以偷歇一会儿,等到下了台来,还未等歇息,一眼便瞧见半日多都不知所踪的蓝采,正横眉立眼地站在后台的回廊上。 蓝老板有一种经天纬地的傲娇气质,往那一站就像个专门找茬儿碰瓷儿的地痞。幸好老天给了他一副人比花娇的好模样儿,不然谁见他谁都得觉得浑身脑袋疼。 他身上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奇异的香,不浓,却刁钻的很有个性,秦风觉得自己脸上的脂粉味儿都被这仿佛女鬼一样的香气不声不响地盖了过,人不说怎么样,至少能熏狗一个跟头。 蓝老板纵然品味堪忧,然而他就是喜欢拿香粉当饭吃也没人管,因此秦风只皱了皱鼻子,没说话。 蓝采听见走廊里的声响,带着一种游戏人间的眼神儿回过头来,抬头见回廊一侧来的是他,一双吊梢眼眨了一眨,唇角一勾:“让你上台你还真卖力气,一整出儿的南柯记,你这嗓子受得了?” 秦风的行头未摘妆未卸,伸手拨开了蓝采招欠的爪子,淡淡一笑:“你我这样的出身,还有什么是受不了的?” 心知他说的是小时候同在那不得见天光之地的时候,蓝采却没他这么坦然也没他这么不计较,眼刀子一横,故意歪曲道:“别,你秦九爷皇亲国戚的出身,我这穷乡僻壤出来的草民可不敢跟你比肩。” 秦风知道他这是不爱说也不爱提,也不想跟他顶针儿,干脆笑笑不答言。 蓝采自称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小民,自然是自损之词。 曾听景异提过,蓝家在蓝采祖父那一辈儿也是一方富贵望族,做得是天家的皇商,只可惜到了蓝采父亲那一辈儿,家里出了败家子儿,吃喝嫖赌样样精,把家财败了个干净,卖妻弼儿的勾当干起来比上赌桌还顺手,蓝采就是那时候被卖进去的。 从此一脚踏入滚滚江湖,生死再无回头。 蓝采的命是他师父捡的,秦风自己的命是他师父救得,哪怕一个是舍了自尊求来的,一个是舍了过往熬来的,到底殊途同归。 严格说来,那一批被卖进去的孩子里,他与蓝采都算命好的。 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柴火棍儿撅成一条条的柴火渣,也到底入得了火炉练得了真金。 活下来的人没有资格去跟死了的比不幸,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蓝采他师父出于什么原因才把他从那地方带出来,秦风都该感谢他。 一码归一码,恩是恩,怨是怨,恩要偿,怨要平,他这一辈子谁都不想亏欠。 人之一世,最难偿还是人情。 只不过,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的,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立场的相对,秦风是平阳公主独子,而蓝采的师父,严格来说,该算是前朝的守墓人。 一孝一忠,后背刻字儿的那位将军早就告诉世人了,这两件事儿注定背道而驰。 蓝采跟着秦风,一前一后往歇息的屋子里走,瞧着秦风神色淡淡而恍惚,一翻白眼儿嗤笑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说那位九五之尊是你舅舅,到底也不是亲的,说这江山是你家的,到底也跟你没多大干系,你就算翻出了大天去也当不了太子穿不上龙袍,你如今跟师父他们这帮人不死不休,何必?……啧,别看着我笑,每次我看你对我笑都觉得你像个狐狸精。” 有我这么清心寡欲的狐狸精么? 秦风笑笑,倒是当真别开了眼。 除却最后一句,前面这话只有秦风和蓝采听得懂。 哪怕把世子爷拉来,也顶多再多一个人听得云里雾里。 很多事情秦风是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包括李明远,包括肃亲王,甚至于包括给了他全身心信任的皇帝。 山河会的阴谋开始于几十年前,却没有人会比他更近距离地去目睹阴谋的根源,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阴谋背后的主使,即使那时候他还是懵懂少年。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是有恨的,恨他们不肯承认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恨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念,而不管不顾地、疯狂的妄图将天下推入兵燹野火。 这些早就该终结了,既然没有,那就由他来。 他要逼迫所有人都站在他这一方,皇帝也好,肃亲王也好,甚至于根本不愿意妥协的江湖也好,他要所有人在戏里都身不由己。 只差最后一点……那其实是关键又决胜的一点。 秦风听出了蓝采那并不好听的话语里难得的规劝,有几年一同患难的交情,又有几年同在那人门下受折磨锤炼的过往,秦风到底另眼看蓝采一眼。 秦风知道蓝采夹在这其中,也有他不想宣之于口的左右为难,便是与他立场完全相左,也根本不想计较了,甚至非常客气地替他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别□□那不该操的闲心了,有这心思不如多去瞧瞧你家那赤脚大夫,我看他想你想的紧……以及,我当初的承诺其实并没有变,江湖事江湖了,他既然已经归隐,我自然不会闲得无聊去找他的麻烦……至于其他,我本来也没答应过他什么。” 当初他离开蓝采的师门还朝,重新与皇帝甥舅相认,重新接手那本来该属于他母亲平阳公主的影卫,重新将那一切隐藏在暗处多年的阴谋逼到台面上来…… 在这之前,他就已经与那人约法三章。 不扰逝者,不搅江湖,不斩无辜。 死人他不会去找,江湖他也本无意去扰,至于无辜…… 秦风自虚无拈花一笑,仿佛戏里梦中之人走进了阡陌红尘。 谁让你从开始就并不无辜呢? 蓝采劝不动他,有点儿赌气,皱着眉头瞪眼睛,满江陵的寒意都被他瞪成了烧穿煤球儿的火炉:“也就你带来的那个世子真信你为国为民的鬼。” 秦风悠悠一笑:“他自然信我,不然还要信你么?” 蓝采看着他那张笑脸就来气,然而淫者见淫,蓝老板自己是个短袖,看谁都像能看出花花肠子与猫腻儿,尤其秦风这模样,看着看着就想歪了,面色古怪的对秦风道:“喂,秦小九儿,你跟这世子爷……” 秦风桃花眼角一挑:“恩?” “……”蓝采好像看懂了他那若有似无的意思,噎了一噎,“……你真是,艺高人胆大,这可该算你表哥?” 秦风逗他正逗得有趣儿,随他怎么想歪都接得上话儿,当即点头儿道:“对啊,你也说了,又不是亲的。” 饶是舌灿莲花的蓝老板也被秦九爷的无耻弄得无语了。 然而,秦风调戏蓝老板还没调戏出一桌儿满汉全席,外面就响起了催命一样的敲门声。 秦风只当是来催戏,含笑应了一声:“就来。” 说罢起身就要走。 然而还没等秦风立住身形,也没等蓝老板嘲讽他“尽职尽责”,外面的人居然急不可耐地一推门儿进来了。 秦风一顿,眼见进来的居然是一向缺乏面部表情又八面不动的陈安,心莫名跟着沉了一沉,果然下一个瞬间这种不好的预感就成了真。 陈安脸色有些发白,一低头:“九爷,世子爷被扣住了。” 秦风心知此事远不止这么简单,笑意散的飞快:“还有呢?” 陈安一梗,低声道:“跟丢了。” 秦风眉一皱,桃花眼里瞬间迸发出无数莫测的阴翳。 这不是他们安排好的路数,中间出了问题! 秦风在最初把李明远放在冲锋陷阵的位置时就考虑过多种保他周全的办法,虽然过程中连骗带玩耍的戏弄着李明远团团转,可其中每一步他都经过无数的思虑才真的付诸行动,影卫在,李明远又不是真的是那个身在王府不知人世纷杂的痴傻顽主,这件事本该万无一失的。 什么地方出了错? 秦风反手一拍桌案,撑着自己也是撑着一口气:“怎么回事?” 陈安不敢啰嗦。 原来他们奉命跟着李明远,只等世子爷被“抓住”再关押转移的时候跟上去探路,却不料,台上的戏都要唱到落幕,李明远却再没出来。 派去跟梢的影卫觉得那关住世子爷的屋子安静的诡异,再也等不下去,冒着打草惊蛇的危险悄悄潜入后,发现那竟然是一间空屋子! 无论是蔡仁还是世子爷,就在临江仙后花园儿的一间普通绣房内消失了! 秦风一皱眉,心口涌出一丝躁气又被他强压下去,手掌下意识捏紧了那松木的桌案,手指发白,面上饶是不动声色,眼中也布满了汹涌的暗潮。 他突然转过身,骤然寒笑着看向蓝采,桃花眼中影影绰绰皆是戾气飘散的瞳光:“你见了谁?” 蓝采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在秦风那满是戾气的眼中消了音。 秦风一笑,像是如雪刀影飘摇而下,避无可避而满是利刃:“你身上的味道不对。” 蓝采:“……” 蓝采一愣,下意识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竟然什么都没闻出来。 “吃了蜜糖再吃甘甜的瓜果都会索然无味,香气也一样,你被熏透了,自然察觉不出自己周遭沾了什么气味。”秦风眉眼一挑,“蓝采,你最好放弃你心里那点儿侥幸,你师父那江河日下的身体早就撑不住这一担子烂事儿,所以他才会任由我来清理门户,他还没死呢,他们就敢在江陵大张旗鼓的搞这种阵仗,你以为等他死了,还有人能压得住他们?你若是把最后的那点儿保留也交出去,神仙在世也保不了你!” 蓝采一惊:“……我没有答应他们。” 秦风凉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没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能容得下你。” 蓝采终于意识到秦风是动真格的,顿时从头凉到了脚:“是她……她在蛮族几十年,如今回来了。” 第8章 .3 江陵今年冷的出奇,京城也没有暖和到哪儿去。 天犹寒水犹寒,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心寒。 和到处冷得掉渣的天气相比,京城的气氛却是意外的热烈。 肃亲王世子不声不响出京的事在京城里毫不意外的炸开了锅,好像一滴水入了滚油一般轰然四起。 愁病了多少居心不良的权贵可还两说,可是忙坏了宋国公世子萧禹,秦某人拍拍屁股走的一骑绝尘风流倜傥,京城的烂摊子以及影卫那边儿乱七八糟的信息可就都扔给了他。 眼下晋朝陡然有一种几年春草歇的日暮穷途之感,虽然说没有哪个皇朝能够存续个日久天长,但却没想到内忧外患来的这样突然。 边关的战报稀里哗啦,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总体在两相对垒地僵持,能打多久还要看老天爷具体想跟他们怎么玩耍。 朝廷六部和御史台因为军队粮饷开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竟然从动手儿发展到在御前脱鞋子互扔。张、吴两相为首冲上去拉架,差点儿被几位个人生活习惯堪忧的下属同僚熏个跟头,萧禹不在朝堂上都能想象出今上的脸会绿成什么样儿。 然而萧禹完全没有时间去同情皇上,秦风这孙子跑的马不停蹄,萧禹在京里四方奔走的也是马不停蹄,连喝口水的功夫有人在他耳朵边儿上汇报——每一件都不是小事,都得让他知道。 萧禹赤红着眼睛在军机处、兵部、户部、影卫、御林军等处连轴转了三天三夜,终于整个人都怒了,把桌上成堆的奏报一扒拉,随手指了个常年跟着他的影卫抱上:“走,跟本世子去肃亲王府。” 说完像个夜叉似得冲出了门儿,骑上马就跑了。 后面抱着东西的影卫欲哭无泪,只慢了这一会儿的时候开口,就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萧禹那点了尾巴毛儿的兔子一样,蹭蹭蹭地蹿出了视线。 宋国公府的小厮倒是看明白了这意思,奈何他们家世子爷跑的太快,腾云驾雾似得一溜儿青烟,只好一边儿在闹市纵马,追着萧禹一边喊:“爷!您快回来!二世子不在王府!哎哟我的爷!您慢点儿!” …… 宋国公世子与肃亲王府二世子之间的恩怨情仇转天就演绎出了十几个版本儿,龙阳之好情敌反目等等桥段不一而足。 这些千奇百怪的演绎里,数京城名嘴郭老板那段儿最上座儿,每说一次都能达到小相声园子场场爆满的优异效果。 绕着偌大的京城丢足了脸,萧禹终于面色不善地在早就被他接管了的正乙祠戏楼找到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听戏的二世子李明遥,劈头盖脸地把所有奏报往他脸上一糊,转身儿要了间厢房“砰”地一声关了门,倒头大睡。 秦风和李明远出京的时候,京中事物说好了是交给萧禹和李明遥共同操持,然而二世子李明遥天生是个躲懒耍滑的行家,李熹或者是李明远还在京里的话,他尚且有个畏惧,而如今这两位不在,二世子败家子儿的本质可真可假,本着能者多劳的原则,这些日子愣是没上去帮一指头。 如今被萧禹找上门儿,也只能自认理亏,忍痛告别了听得起劲儿的《武家坡》,摸摸鼻子夹上公文进了萧禹隔壁的厢房,开始处理桩桩件件的烂摊子。 萧禹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糟心又舒爽的捞了一时的好眠。 然而萧禹这一睡就做了个梦。 梦里居然是秦风那年刚回京城的时候,距现在也不过几年的光景。 那天萧禹不知为何出了趟门儿,回到宋国公府,就见府门口站着个青年,瘦削却挺拔,衣着素净却由内而外有一种优雅而飘然的贵气,仿佛不是红尘来客。 萧禹身在梦里,不知冬夏,不识冷暖。 那人回眸,朝他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我是已故平阳公主与长安侯独子,秦风,我要求见宋国公萧岿。” 平阳公主与长安侯之事过去了几十年,冷不丁有个人自称是他们俩的儿子,这实在有点儿匪夷所思。 萧禹也想不起来当初甚至是如今的梦里,他为什么都没将那人当成个脑子进水的疯子轰出去。 宋国公世子早年是个被宠坏的二愣子,闻言只是奇道:“你不是死了吗?” “他们没杀死我。”秦风一笑,风风雨雨,心事天涯,“那女人那次没弄死我,我就不会给她下一次机会了。” 萧禹迷迷糊糊,心说什么男人女人死不死的,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在睡梦里弥漫。刚想追问,却见秦风的身影恍惚而去,他像去拦,却已经拦不到了,急的说不出话,整个人都陷在梦里不安稳。 然而下一个瞬间,萧禹差点儿连肠子都被压得吐出来。 萧禹猛地睁开眼睛,应目的却是肃亲王家二世子李明遥一张怎么看怎么像被铁锅烙出来的大脸。 此人正坐在萧禹的床边儿上捞着萧禹的衣襟上下晃,屁股还坐歪了一块儿——正好歪在了萧禹的肚子上。 宋国公世子没被满朝上下的破烂事儿累死,倒差点儿在京西风月之地被肃亲王家的二世子一屁股坐背过气去,这事儿怎么想都挺够死不瞑目的。 然而宋国公世子还没来得及张口怒陈自己的冤屈,已经被嗓门大手劲儿大的二世子吼炸在了耳边上。 “别睡了萧禹!你快醒醒,出大事儿了!” 李明遥的嗓子原本还好,如今不知怎么堪比破锣,扯起来嚷嚷威力极大,此子若是能跟肃亲王一起上战场,肯定天赋异禀勇冠三军。 萧禹晕晕乎乎挣扎着起身,妄图一脚把二世子的尊臀从肚子上踹下去。 李明遥挨了一脚仍然纹丝不动,山一样地一把将两本奏报扯到萧禹眼前:“刚来的奏报,最早派去江陵的影卫被杀,尸体被发现在江陵城外的山上!……影卫中有内鬼。” 萧禹瞬间醒了,抓过那本儿密报飞快的看完,愣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秦风身在江陵,天高皇帝远,只能依靠影卫传递消息,可是如果接到的消息和传出的消息都是被篡改过的,他又怎么全身而退? 萧禹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要炸了,一个猛子坐起身来,抬腿就要下床,却被李明遥一把拉住了:“还没完!” 二世子把另一封密报塞进萧禹的手里:“看看这个,是边关来的,虽然被他们分在了不急的那一类里,我却觉得怎么想怎么不安稳。” 萧禹被江陵之事原地炸成了个陀螺,正团团转的心忙,闻言心下一突,忙抓过那封奏报胡乱扫过,梦里真真假假神神鬼鬼的不祥预感轰然全部裂成了恍然的碎片。 李明遥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们看完,干脆把消息给他复述了一遍:“蛮人从不带女人出来打仗,这次却有个蛮人王族带了他的妃子出来,探子探了几次,竟然发现这个女人虽然上了些年纪,但竟然是个中原女子,而且没在军中待过几天,就不见了。” 萧禹的脸色已经有点儿难看。 “探子怀疑,此女已经进了中原……甚至,去了江陵。” 李明遥没注意到萧禹难看的脸色,呼了一口气,面色严肃地把话说完,一抬头,才看出萧禹的脸色里含着别的东西,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 “怎么了?”李明遥问,“你知道这个嫁给蛮族的女人是谁?” 萧禹嘴唇动了动,一时居然没说出话来——他不是不想说,只是这些错综复杂又经年累月的猜测,他不知道从何而说。 二世子倒是个急脾气,平日里虽然一怕他爹二怕他哥,然而在萧禹面前倒是冲锋陷阵十分的不怂,当即怒道:“究竟怎么回事?萧时文你倒是说话!” 萧禹被他吼了竟然也并不十分的有气性,木然了半晌,仿佛终于缕清了话头儿:“山河会……始现于我朝初年,严格来说,是我朝未立之时,而这些年,一直延续在民间,直到秦风流落江湖归来,我才知道这个组织已经扩张到了何等地步。他们会买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训练成戏子,替他们走南闯北的搜罗天下事,并且因为伶人身份特殊,出现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引起怀疑,因此上至京城,下至乡野,他们无处不在。” 李明遥皱着眉头听了一耳朵,又急着听下去却又敏锐地听出了弦外之音:“秦风……”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萧禹闻言就是一点头,自然而然的把话接了下去:“是,他被拐的那些年,曾经被关入山河会的暗堂,所以才会对山河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明遥一顿:“还有呢?” 萧禹心里越来越沉:“创山河会者,必是前朝余孽……” 李明遥听得心急,不客气道:“我知道,我和我哥也曾猜测过,这个人即使不是前朝那个废物皇帝的儿子,也是那个废物皇帝的孙子,也不看看他们那个鬼扯的皇朝已经僵透了,居然还做着上天摸月亮的春秋大梦!” 萧禹却打断他:“不是。” 李明遥冷不丁被他打断了,一头雾水:“不是?什么不是?” “不是一个人。”萧禹皱起眉头,如坠冰窟地沉声道,“山川、河流……我们也许最开始的时候都想错了,没有人能一边儿在京中平稳着粉饰的乾坤,一边儿又联络着西北边儿那群贪婪有穷凶极恶的蛮子,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男一女,一个在京中潜伏多年,一个在蛮部部署数载,眼看里应外合的大戏就要开幕,却突然被秦风一下戳住了七寸,他们坐不住了。” 李明遥浑身一僵,面色终于也露出了些预见到祸事的惨白:“……江陵。” 萧禹点点头:“如果单是这样,你哥跟秦九还有可能全身而退,但如果不是,我怕……” 李明遥眉头皱死:“怕什么?” 萧禹抬步就往外走,李明遥赶紧跟上,却听他道:“进宫!若是让他们里应外合地先下了手,你哥跟秦风都没救了!” 第8章 .4 总有一些人或事物,是让人想起来就陡然心慌的噩梦。 蓝采有,他却不愿意承认他有。 蓝采以为秦风没有,而如今看来,秦风也并不是没有,即使那种情绪只是一闪而逝。 而随即,秦风那没来得及被蓝采捕捉的情绪就被一种似笑似讽的表情取代了。 那个女人在山河会地位极高,连山河会的会长温如海见了她都要诚惶诚恐地称一声“夫人”,这次见她,她倒是有个了新称呼。 蛮部的人对她居然也很尊敬,纷纷称她“乌云夫人”,据蓝采所知,这个名字在蛮子的语言里,代表的意思是“智慧”。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再聪明的脑袋也长不出来花儿,甚至有的连毛儿都不肯再长。 多聪明的人也敌不过年月那不动声色的力量。 当年见她得时候,她还是三十多岁的少、妇模样,在蛮部潜伏多年,岁月待她已算得上深情,她却依然不客气地变老了。 蓝采还记得她最茂盛的年华,却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现,当年那个还算风韵的少妇顷刻之间变了大妈,这视觉冲击很好很刺激。 从师父的角度,蓝采不敢恨她。 但是若从私人恩怨的角度,蓝采对于她容颜不再这个事实是非常幸灾乐祸的。 蓝采想,她终于也是老了,怪不得她只受了一点刺激就来的这样快。 秦风清洗京城之事蓝采略有耳闻,本来料想着,以他们那以漫长岁月用来韬光养晦的劲头,说不定哪天他们就真的不声不响的笑到了最后,可如今看来,他们漏算的何止是一个死里逃生的秦风。 蓝采私下去见这位“乌云夫人”是以师父的徒弟这个身份前往的,从此而言,这个约他不得不赴,也没有告诉秦风的必要。 可没想到考虑的太浅,被秦风那狗鼻子一闻之间识破了。 蓝采知道这件事触了秦风的底,心里正在理亏,看在他们多年那不算浅薄的交情上,正准备将乌云见他所要求之事和盘托出,却听秦风轻笑一声。 “戏也不用唱了,这地方也不能待了。”秦风朝着陈安一挥手,做了一个‘撤’ 的手势,一身的行头哗啦一扯就去掉了大半,一边儿卸脸上的油彩,一边儿带着晕散未尽的满脸颜色朝蓝采露出了一个五颜六色的笑容。 蓝采:“……” 蓝老板不知为何自己最近所见的景象都这么刺激,一时觉得自己怕是要长针眼儿。 秦风对自己五万紫千红的笑容无知无觉,挑眉轻笑:“蓝采,你觉得,他们会觉得我意识到中了圈套却无路可走山穷水尽,还是会觉得我对他们所布的天罗地网无知无觉,正要作茧自缚呢?” 蓝采被他绕的发蒙,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话里的每一个意思,皱眉脱口而出道:“肃亲王世子呢?你不准备救了他再跑路么?” 秦风终于放弃了用自己那五彩缤纷的脸惊吓他,抹油彩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不过转瞬的功夫,他将手里那块软布一丢,一手抓过蓝采的衣襟拖着他向外走:“不救。” 蓝采一愣,心想秦九到底是秦九,狠得下心,亲口承认过的姘、头也说丢就丢,手上却用力。挣脱了他的手,示意他自己走。 秦风自命风流,也不做那强按牛头的勾当,摆摆手悉听尊便,却含笑道:“谁说我要跑路了?” 蓝采一愣:“……” “还有方才所说的那两个以为。”秦风嗤笑一声,脚下轻功如凌波,“若没有我在前,替他们将这场戏暖到了心坎上,他们怎么会觉得万事俱备只欠最后那一道东风了呢?” 可怜蓝老板疾步如风,闻言之后,终于将那原本短暂的一愣愣成了江陵冬日里冰封的永恒。 ———————————————————————————————————— 且说萧禹和李明遥风风火火地进了宫,一进宫门儿就迎面遇见了不知道去办什么差事儿的高才公公。 三人相对,彼此都看出了脸上急匆匆的表情,恨不得都生成三张嘴巴六只眼睛,吓不吓人放一边儿,起码够用。 高公公办的是皇上的差事,秦风的事情再十万火急,总归也大不过皇上去,萧禹和李明遥虽然急的恨不得立刻薅过高公公的拂尘让他带着去面圣,却也只好先忍下来,耐着性子问上一句“公公何事如此匆忙?” 这一句话问出了个石破天惊。 高才心知这两人一个留京暂代影卫之首,一个乃是皇上深信不疑的亲侄,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 高公公白胖的脸原本只是像个刚出锅的发面饼,如今在烈烈寒风的冬日里居然跑出了一身的冷汗,湿哒哒地像个冲过水的发面饼,整个人都潦草的浮囊起来,好在言语之间条理还算清晰,见四下人多眼杂,只好一左一右的扯着两位着急忙慌的世子爷闪进了个白日可以闹鬼的角落,说出来的话跟闹鬼也没什么本质分别。 “宫里出了厌胜之术,皇后和吕妃都牵涉其中,皇上正怒着呢,若是九公子在也就罢了,但是他现下不在,奴才劝二位世子爷,此时若不是大事,千万别触了这个霉头。” 萧禹和李明遥一听,整个脑袋都木了。 两人对视一眼,分别从彼此那双可当出气孔的眼睛里瞅出“坏了”和“要遭”。 厌胜之术历来为帝王后宫所忌,因为这档子装神弄鬼的诅咒之事,落过地的人头连护城河都能成景山。 然而后宫妇人整日闲散无事可做,争着抢着的皇上也到底只有一个,皇上事忙,见了这个见不得那个,于是这些后宫妇人只得纷纷开辟了新志向——生儿子。 然而生了儿子就发现自己掉了另一个哀怨的坑——争着抢着想做的未来的皇上,依然只有一个。 因争斗而不得所起怨恨才最真实也最□□。 只靠缝上几个带名字的小人偶,再虔诚地叨逼叨着扎上几根针,如此就能把前路扫清的事儿,总比真刀真枪光膀子赤膊的互相砍杀来的轻松。 后宫妇人大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唇舌头脑发达,而四肢跟没长一样简单,出门不带腿基本靠抬,见个虫子都能吓破了胆儿,别说见血。 因此厌胜之术这样的方式最受广大宫斗爱好者欢迎。 萧禹和李明遥府上的环境比宫里单纯的多。 宋国公娶的国公夫人乃是当朝郡主,跟皇上轮交情是发小儿,论辈分还要腆着脸称一声“大舅子”,皇家的女婿不是那么好当的,宋国公娶个妾尚且要掂量掂量郡主会不会回娘家告状,这样的日子太提心吊胆,索性不做,因此从年轻时纳妾收房收的十分含蓄,也因此宋国公世子少数的几个姨娘,不是郡主的陪嫁丫鬟,就是脾气好的可以一指头捏死的深宅妇人。 而肃亲王府更简单。李熹一辈子娶了两位王妃,原配王妃据传被他活活气死了,连老丈人都从此不登门,后娶的这位就是李明遥他娘,虽然据说是个细作,但到底和李熹一辈子恩爱到香消玉殒,对他哥也算知冷知热从不苛责,是以更没见过宫里这样掐的你死我活的西洋景儿。 单纯的厌胜之术还好处理,谁犯事宰谁,哪怕株连九族也是一本族谱挑挑拣拣了事儿。 然而高才刚刚才说了,这番牵涉其中的可不是一般的皇妃贵人,两个打头的名字简直震耳发聩,一个皇后,一个吕妃。 皇后是吴相长女,从皇上未登基时候就在身边儿侍奉的糟糠之妻,奈何皇后命不好,连生几个皇子都养不足月儿,过了三十岁才剩下了体弱多病的二皇子,今年才十一岁,怪不得吴相天天打了鸡血一样的满朝拉拢门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一把年纪了连病都不敢生——就是为了这说不好是命好还是命薄的闺女和外孙。 吕妃可没有皇后那么显赫的娘家,甚至比起皇后来,吕家基本就是个破落户儿,只凭着姑娘长得好选进了宫才得着几分机会光宗耀祖,合该吕妃有运气,年纪比皇后小,长得比皇后俏,一朝得幸就有了身孕,居然还能在环境复杂的皇宫里一举得男——此子便是皇长子。 无论男女,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感情都比较特别,在这一点上,皇帝也未能免俗。 皇长子的出生几乎承载了他最大的期盼,而等到这个皇子在自己接连丧子之痛过后,仍然磕磕绊绊的长大了,这对于皇帝来说就是惊喜了。 皇帝对皇长子期望很高,对诞下皇子有功的吕妃自然爱屋及乌另眼相看,而就是这几分来自人性深处本真的青眼有加,慢慢的长成了滔天的祸事。 这祸事就像一棵歪歪扭扭的树苗儿,若是没有人看顾,经不住几载风雨就会断折,而皇帝的恩宠更像是一层无形的屏障和给养,给着给着,护着护着,这棵原本会消弭于无形的祸事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 小树苗伸手堪折,可若去拔一颗根深蒂固枝叶丰茂的参天大树,何止是伤筋动骨? 就算这棵树在大刀阔斧的砍伐之下轰然倒塌,树下倒霉挨砸的,又不知道是哪来的罪人或无辜了。 第8章 .5 天顺皇帝李煦最近颇有一种流年不利之感。 太平天子做久了,心力就容易跑偏,每天兢兢业业、勤勉有加地处理国事,到现在看来也只能算的上琐碎零星。 以前费尽心思地过五关斩六将,把所有“心怀大志”的弟兄们一个一个拉下马,自己当上这九五之尊之后,那种一统天下大展宏图的帝王之志,到底都消磨在了漫长的仿佛永恒的太平年岁里。 谁能料到这样的年岁也能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戛然而止? 好在上天还算眷顾他。 李煦对“眷顾”这个词有一种异样的复杂之感。 毕竟是当今皇帝,接成汤之胤,承帝王之统,普天之下独他万人之上,按说这天地之间只有他眷顾别人的份儿,轮不到别人来眷顾他。 然而他不不算庸庸碌碌也不算雄才大略的活到如今这个年岁,确实有三次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上苍眷顾的。 第一次是他于天翻地覆的乱局之中越众而出,最终登上皇位的时候。 第二次是他屡经丧子之痛,却到底诞下了皇长子,得知即使自己百年之后,也有人得即大统的时候。 而第三次,就是几年以前,那个杳无踪迹多年、甚至让他以为早就遭遇了不测的外甥突然出现的时候。 几年前,李煦记得那还是年初的时候,冬未过,春未至,宋国公萧岿突然来访,说是有个年轻人找到了他的府上,自称是已故平阳公主的独子,手上还有平阳公主的信物为证。 萧岿见了那年轻人一面,觉得事关重大不敢隐瞒,一刻时候也没敢耽搁,直接奏到了李煦面前。 那几年天顺皇帝也是闲的没事干,天下安定海晏河清,外无忧患万邦来贺,整天上朝,也就是板着脸坐在龙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听手底下那帮或是皇亲或是栋梁的朝臣们吹牛斗嘴兼职互相打脸扯皮。 那两年的时候,李煦的精神头儿可比现在强多了,天下太平无事可做,唯一一件让他真正挂心的事儿也就是肃亲王府那随时就爆的火药库,李煦几乎把全部心里都用在琢磨他这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长大了是个霸王纨绔的弟弟究竟是不是要跟他兄弟阎墙。 当一个人把所有的心神都牵挂在一件事上的时候,这个结果有可能是非常可怕的,毕竟很少有人如此闲的蛋疼地非要和一个人不死不休,然而被皇帝魂牵梦萦的肃亲王在这么倒霉的处境里竟然也能傻人有傻福地躲过一劫,无论是好的坏的结果,居然一样儿都没捞着,不知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还是老天爷正打盹儿根本没顾上。 前些年,是太后的糊涂病是最厉害的时候,严重起来看见皇帝都能嚷出平阳公主的闺名,让李煦怀疑这老太太患的病根本不是癔症而是眼疾,已经到了男女不辨、人畜不分的地步了。 碍于太后还健在,虽然时不时的犯糊涂,可身体依然倍儿棒,喊起来那底气能迎风传三里,如此情况下,皇帝是不可能动肃亲王的。 因此李煦没有地方施展阴谋诡计,放眼*也没有人跟他斗智斗勇,因此感觉自己这皇位坐的实在寂寞如雪。 秦风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跟个绝世瑰宝一样重现人间,实在给皇帝寂寞如雪的漫长岁月里找到了调剂。 他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凑巧,若是早两年,太后的病没有这么严重,皇帝未准儿有这个心情对去了多年的平阳公主如此挂心,再晚两年……那些不得见天光的阴谋恐怕已经在皇帝不知道的时候张足了巨大的网,足够将这天下都网罗进去,什么都晚了。 因此皇帝居然有心见了见这自称平阳公主独子的秦风。 认回来一个外甥自然是老天于人伦方面给他的另一眷顾,然而皇帝在那阴错阳差之中,被迫提前洞悉了那罪恶滔天妄图改朝换代的阴谋,就已经可谓秦风的功德了。 他还记得自己这外甥一身翩翩的风尘与游离于世外的仙气,入世却出尘,他远远看去,轮廓有几分像早就去世的长安侯,而走近了再瞧,一双桃花眼里映满了天涯万里与紫陌红尘,一副面容雅望清朗,像极了昔年那不让须眉的故人。 自从平阳去后,李煦本以为他身后再不会有一个能替他从乱军之中智勇无双盗信牌的臂膀手足了,没想到,老天虽然缺着不大不小的德,但到底还算公平,收回了一个文通三略五解六韬的巾帼公主,还给他了一个一步九算丰神异彩的秦风,一得一失保了他帝王之位的始终。 他一见就认定此子与平阳必有联系,待到验证信物,已经深信不疑。 李煦想想,原来自己好险可能躲过了一顶“亡国之君“的大帽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是天命之子身带祥瑞一时没亡成这个国,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这么写他这段历史? 无所事事好逸恶劳? 还是口诛笔伐地将他列为王朝兴衰的一道空前绝后的沟鸿? 李煦本来不在意史书会怎么评价他,反正他年轻的时候绑过老爹,杀过兄弟,这两个污点到底是摆脱不了了。 可那与亡国又不一样了。 前朝太宗杀父弑兄地登临帝位,却励精图治开一代盛世,后世诸人百家史官至今都只赞他功绩,对于他那心狠手辣的黑历史甚少提及。 李煦本以为自己能学那太宗几分,却不想,一不留神差点儿步了前朝亡国之君的后尘。 就是从秦风回来开始,李熙仿佛被人陡然从一个国泰民安乐业安居的戏里拉回了真实的熙攘红尘,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一日比一日糟心,但是如果这糟心被提前告知了,接受起来总归要比猝不及防的进入兵连祸结之时要来的更容易——早有准备,早有布局,起码他能如洞悉天机之人一般,勉强指点这江山,已算大吉大利。 早就已经喜事不算惊喜,早就预知的祸事也就不算糟心。 就像现下这般。 身为皇帝,李煦安慰自己安慰的从善如流,先人一步地开始思索此事过去之后可还有什么未尽之局。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出神出的高深莫测不怒自威,底下跪着的一干人等却纷纷吓软了腿。 连带皇后吕妃在内,地上黑压压地跪着一群妃嫔宫人,整整齐齐地打着哆嗦,凤冠珠钗此时看去都像蒙了尘土的混珠鱼目,再不复母仪天下的风范和宠冠后宫的风华。 一众人等哭不敢出声,冤不敢叫板,横排纵列的以头抢地恨不得从此不见天颜。 天威难解,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怒到极致反而平静,还是早就知晓前因后果准备决断如流。 皇帝想着想着,脸上的表情反而松动了不止一分,居然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却足够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下儿可好,连身边儿伺候的小太监无意间抬头瞧了一眼,都吓得直哆嗦。 整个儿宫室之内像是被寒彻心扉的冬冷全然冻住了一样,别说出声儿了,连个喘气儿的都要没有了。 高才急匆匆地一去一回,愣是在这日子里跑出了一身的汗,然而一向是个通透心的高公公进宫门一瞧就愣了——满殿跪着一群吓破了胆子惶恐惊骇的主子奴才,而他们那圣心无从揣度的皇上居然不知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正坐在笑着愣神儿。 高才:“……” 宫里可能还真有什么厌胜之术,只不过这下咒的怕是另有其人。 高公公满头不知是热是冷的汗滴滴答答,心想,这皇上……是被九公子夺了舍,还是被九公子咒掉了魂儿? 高公公觉得无论是着急忙慌的自己,还是火急火燎两位世子,急的都有点儿越俎代庖,你看人家正经主子还好好儿的呢! 高公公自胜任大内总管那天算起,几十年的时候,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经历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整个儿人都觉得这个是非之地无理取闹了起来。 高才在宫门口儿无语了半晌,倒着小碎步儿不算慢的走到李煦身边儿,挥退了不明所以却已经吓的快哭了的小太监,自觉担任了得道高人的角色,低声唤道:“皇上。” 李煦被这一声终于叫回了魂儿,笑意没散就猛然回过闷儿来,从善如流地调整出了一个“朕很生气”的帝王威严之色,眉头一皱:“如何?” 高才:“……” 高才被皇上这比粉墨登场之人犹胜三分的变脸之技噎没了话儿,只好上行下效地跟着一起装蒜:“皇上,已经按您的吩咐封锁了宫门,并且传令宋国公了。” 皇后和吕妃双双一惊,宋国公萧岿掌管着京城禁军,此时传宋国公,是什么意思? 皇上这是要自己清了自己的君侧吗?! 李煦像是气急了,迁怒一样瞪了高才一眼,没应声。 高才却懂了这一眼里的意思,抢先道:“回皇上,宋国公府萧禹世子和肃亲王二世子进宫了,正在宫门口儿候着,要……传二位世子进来吗?” 李煦一挥手:“他们来干什么?让他们候着!” 高才应了一声。 李煦冷哼,随后豁然起身,指着地上跪的皇后和吕妃怒道:“若不是今日这一遭儿,朕还不知道朕的后宫里都养了些什么东西!你们都是为朕生了皇子的后妃!这种乌七八糟的手段都敢弄到朕的眼皮底下!如此德行?怎么配教养皇子?来人!传旨!送二皇子去太后宫里,皇长子也不得再入长春宫!“ 话音未落,宫外一声长呼“父皇息怒“,随后就扑进来一个青年皇子,正是刚被皇帝勒令不准入长春宫的皇长子李明迅。 皇长子甫一进宫门便以头抢地:“父皇!儿臣知道父皇最恶这乌糟手段,但此事仍有蹊跷,儿臣相信母后与母妃,她们断不至于糊涂至此啊父皇!” 李煦默了片刻,骤然指着跪在地上、早就花容失色的吕妃勃然大怒:“好!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居然敢当众顶撞于朕了!真好!“他说着一挥手:“皇后吕妃各自圈禁于各宫,皇长子禁足于钟粹宫!等候朕发落!” 第8章 .6 萧禹和李明遥火急火燎地等了半天,终于等到皇上口谕奉诏进了宫门,一听里面稀里哗啦的状况,登时就有点傻眼,正想将江陵之事向皇帝和盘托出,同时向皇帝直陈事发古怪,却被皇帝不发一言直接带去了御书房。 内宫封锁严密,但是铁铸的皇宫也有人能有本事在这其中撬个缝隙出来,更别提皇宫四道门,每一道门上都是门洞,出去点儿什么是易如反掌的。 皇城冬夜,万籁寂寂无声,灯火冷落暗透了早就到来的黄昏,这一年的新雪来的不早不迟,自窗外簌簌而下,轻压了早已落尽树叶的枯枝,冰文如镜。 吴相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面容白皙,少年模样,换了厚衣冬装,恍恍惚惚之间似曾相识。 皇后与吕妃各自被禁足,皇长子被扣押,连二皇子都被送到了太后宫里看护,此事方才过去半日,后宫之中已经炸了锅一般沸反盈天,然而高才公公早就将这皇宫圈成了一个铁桶,愣是一个午后都没向宫外走漏半分消息。 等这夜半之时,吴相见到这位不速之客,听到这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厌胜之术?! 皇后吕妃都牵涉其中?! 皇后禁足? 二皇子被送出凤藻宫?! “皇后是冤枉的!”吴相慌张道,“皇后自小通读诗书,怎么会学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定是有奸人陷害于娘娘!” 面容白皙的少年稳稳一笑:“相爷,咱们都知道皇后娘娘是冤枉的,可是皇上不知道啊,听说,皇上已经传了宋国公进宫,吴相还要早做打算啊……” 只这一句话,说的吴庸整个人都陡然失了力气。 那少年话语犹自未停:“皇上铁石心肠,结发夫妻说关就关,吕妃牵涉其中,连皇长子进宫求情都被禁了足……说句大不敬的,咱们这位皇上,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的,若是真很下心解决此事,无辜受牵连的何止一个皇后……对于这些,皇上是不会眨眼的,相爷莫要等失了一切筹码,平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其实这话说的破绽颇多。 吴庸若是还有几分脑子在,静下心来细想一番就能发现,此事蹊跷。 且不说皇后冤枉不冤枉,既然后宫出了厌胜之术,那到底这咒的是谁?却竟然没有人说得清。 说是皇后咒了吕妃?还是吕妃咒了皇后?再或者她们俩联手一起诅咒今上? 这其中无论哪一个为实都跟茶馆儿里的段子一样。 但凡有一个是真的,吴相都得请太医瞧瞧他那母仪天下的闺女,是不是这两天被宫门挤了脑子还没养好。 而皇上的反应更奇怪了,居然不分青红皂白,不管谁对谁错谁主使谁冤枉,与此事有关的人一概关起来了事儿,颇有一种大锅炒菜一铲子烩的气魄,脾气急的好像转天就准备把与此时有牵连的人直接推出午门剁了了事儿。 这桩桩件件都不合常理。 然而吴相到底是年纪大了,几件事儿接二连三的一齐撞进耳朵了,直接把这门生半朝权倾朝野的相府阁老撞了个晕头转向。 那不速之客赶忙伸手扶住了美人灯一样吹吹就要倒得吴相爷,终于得到机会把隐藏着的话说了个全:“吴相,托我来给您送信儿的人说他虽然不方便前来,却本着父母之心,愿意给相爷您指一条明路。” 吴庸急怒之下愣是没了主意,全然没想到这可能是个套儿,蠢驴一样伸脖子就钻,忙追问道:“什么路?” 那少年一笑,恭恭敬敬一弯腰:“皇上情分凉薄,当年对手足兄弟都未曾手软半分,一母同胞说办就办,若不是边境横生枝节,您觉得肃亲王李熹今日可还在否?”吴庸陡然想起张蔚恭那老滑头在宫门外与他说的那似是而非的话,冬日里平白惊出了一身冷汗,顺着这话去想,越想越有道理。 一母同胞尚且说除就除,自己除不掉,甚至还要送到敌人手上借刀杀人,如此心狠手辣不折手段的皇上,若是想办皇后,诛九族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吴相越想越心惊胆战,那扶着他的少年见意思已经到了,微微一笑,忙跟上了话头:“与其坐以待毙,相爷何不破釜沉舟……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吴庸费力反应了半晌,才终于听懂了这人在说什么,顿时浑身一震,嘴唇哆哆嗦嗦,像是惊惶却折了翅膀飞不走的家雀,一把甩开那少年扶着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震撼惊骇地看着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纷乱庞杂的光。 那少年不动如山:“吴相要为二皇子想想,纵然虎毒不食子,可是没了母亲又有劲敌的孩子,在宫中可能安稳成年吗?” 那无数道光终于在少年一句话中化作了茫然自失。 半晌,吴庸言语之间依然艰难,哆嗦的唇舌却终于找到了声音:“怎么……破釜沉舟?”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少年嗤笑一声,拉过吴庸那干枯的老手,在他掌心,无言画了一个“裴”字。 —————————————————————————————————————————— 京城的天翻地覆似乎全然遗忘了那千里之外的江陵。 而江陵的谋谟帷幄也好像远水一样解不了京城的近火。 秦风带人撤离的迅速,一路直奔城外,有目的有速度,与其说是临时起意的四散奔逃,倒不如说是早就定好了目标儿的奔赴目的地。 蓝采迎风狂奔,却被冷风灌了一肚子的凉气儿,里里外外都不舒爽,却也必须张着个嘴惊问:“你说什么?!” “我说京城怕是要变天儿了。”秦风笑笑,飘忽的身形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他们以为把我拖住在江陵,把朝野七成以上的兵力拖在西北,趁着京城空虚,只剩下不到一万的禁军和几千御林军,再稍用手段挑起内乱,京城必破。” 然而蓝老板正事不顶茬儿,闲事一箩筐,时不时还闯闯小祸惹惹麻烦,此时的思绪还与秦九爷根本没在一个水平线上。 蓝采听闻京城要出事,当即急了,全然不顾自己方才还犯着秦风的忌讳,非常不分时候的想炸毛就炸毛:“什么?!京城内乱?!秦风我告诉你!我才不管你们阴谋阳谋皇帝谁当!景异还在京城,就是你叫去的!他要是少了一根儿头发我跟你拼命!” 秦风:“……” 秦九爷心说,蓝老板,你可真是情深意切,真会为你官人着想。 这么琢磨着,却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实在不想刺激蓝采那一提此事就顺杆爬的脾气。 难得秦风也有被胡搅蛮缠到无语的时候。 蓝采却来了劲儿:“你们这群害人不浅的东西!我看你也是出息了,跟她跟师父学了几年就青出于蓝,坑别人家底儿都不带打磕绊!没听说过那句话吗?有啥别有病,缺啥别缺德!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讨人嫌!” 蓝采到底出身商贾之家,嘴皮子利索是祖宗赏饭,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得饶人处从来都不肯饶人,不仅不饶,还要上去踩两脚坟头土呸两头唾沫星子以示自己江湖一霸的高贵身份。 然而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 秦风坚决不惯蓝采那起手还准备有悔的臭毛病,敏锐道:“她想要的是你师父带到江湖去的老底儿?这有点意思……以你师父那为他们鞠躬尽瘁任劳任怨的意思,他居然没让你答应,也是稀奇事儿。” 蓝采脸色一阵青白,想要找补回那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只好面色讪讪的承认道:“是又怎么样!她都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根儿的老太婆了,复国争位的事儿她不过就是一时气性,真抢到了能怎么样,她要学前朝武后登基做女皇吗?她真能成功我保证推荐你这小白脸儿去给她做面首,然而用手指头想都知道她已经是穷途末路,江陵让她翻变了天毁成这幅模样,也没有找到她那祖上的老底儿,就惦记别人家的口袋,她如意算盘打得倒是精。” “他不喜欢我这模样儿的。她喜欢什么样儿的,蔡仁不是已经帮她抓去了么?”秦风没皮没脸的一笑,桃花眼里尽是调侃的婉转,“不过这次抓了她也没心思享用,本想拿来威胁我的令箭在她手里也是个烫手山芋,碰不得放不得,徒增烦恼。” 蓝采反应慢半拍,居然还跟着附和点头:“我说蔡仁那王八羔子好男色好的如此清新脱俗,本来还以为他那獐头鼠目的模样是个喜欢在下的角色,恶心的我好几天没睡着觉……原来他是为了这老太婆找男宠,我这就舒坦多了,哎不对,她为什么没心思享用,难不成世子爷在床上还能咯牙不成?” 秦风在蓝采前面,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放慢了脚步,闻言朝他一笑,气死人道:“你猜……” 蓝采:“……” 还是把他也卖给老太婆吧,蓝老板想,解气省心两不误。 秦风却根本不管蓝采随时准备炸毛的情绪,飘忽多时的身形终于渐渐慢了下了。 触目所及皆是大大小小的泥潭,被冲断的浮木与不知何处飘来的杂物七零八落地堆在一旁。 洪水过后尸骨无存的荒村近在眼前,破屋残垣再也瞧不出原主人那前三百里后三百里盖阿房宫一样的气派,徒留了颓然萧索的死气与腐烂淤泥发臭的气息。 泥浆与秽物上结着薄薄一层水雾似得残冰,撑不住力气一踩就碎。 秦风打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淤泥里走,最终立在一扇被冲垮的门前,门都不用推就直接跨了进去:“跟我来,到了。” 淤泥里似乎还隐隐约约埋了什么东西,像是牲畜被扯断的烂蹄,又像是死人的残肢。 到死无葬身之地或死无全尸之时,贫贱还是富贵,是人还是牲畜也不过是一段令人作呕的腐肉。 蓝采皱了皱眉头,压抑住恶心之敢不再去看,跟着前行两步,才愕然发现那被洪水冲的褪色的木头牌子。 木头经过水的反复浸泡又经过日头暴晒,已经露出腐烂的意思,而那上面三个血红的字却在这反复的摧残中被磨出了更鲜艳的颜色,似乎有人用血重新描过一般,醒目地钉在树上,无声诉说着此地活人灭绝的*之后的凄然。 这里竟然是那千里祸患初始之地——刘家村。 第8章 .7 冬日艳阳下的荒村有一种诡异的空寂,人走过去,仿佛不是走进了什么村子,而是走进了什么恢弘的陵墓。 往昔之景、阡陌交通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里虚无地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那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被一场大水冲散成了须弥。 风漠然吹冷了仅有几个活人汗湿的衣襟,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由内而外的如坠冰窟之寒。 蓝采皱着眉头随秦风一起踏过那块破门板,赫然发现,原来此地就是王家那圈地三百里的气派大宅。 只不过,再气派的宅子被水冲过,最多只能改成洗澡堂子,里里外外如同滚了泥的凤凰,已然落魄到不如草、鸡。 王家原本里三层外三层的宅院被这一群衣冠楚楚之人映衬,显得破败不堪——几处屋檐都被冲垮了,随着破烂的砖瓦和倾倒的柱子深浅不一地泡在泥里。 与外面那隐约埋着死人的泥潭不同,这府院里面地势高,脚下皆是成块的青石,像那岁月一样留不住洪水也根本掩不住死人,却意外地被那汹涌而过的一场大水洗刷的无比干净,连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都不见。 秦风像是看懂了蓝采在想什么,可秦九爷就是秦九爷,在如此瘆人的地方竟然也笑的出来:“都冲到下游去了,我的人去下游看过。” 原来汉水下游江流的拐弯处有个刘沙滩,江水流经那里的时候会被山崖挡住,速度会慢很多,因此水流缓慢而泥沙降沉,江陵城外大水之后,那个流沙滩下堆了不少尸体,都是刘家村的村民。 蓝采愕然:“都堆在那里?大灾之后必发瘟疫,若是尸体腐烂……” “不会的。”秦风优雅却利落的一脚踢开脚下一块儿挡路的破烂木板,“已经都烧光了。” 蓝采一愣,愣过之后,却无端升起一股悲凉之感。 这样或惨或悲之事,蓝采原本见过更多,因此那悲凉之感升起的时候,蓝采只觉得自己悲凉的没有道理。 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是百姓是黎民,赶上天灾*,一命呜呼之后也不过是具尸首,还是被江水泡得发胀的那种,不一把火烧干净,留着等瘟疫蔓延不成? 江南今年的光景已经够糟了,天寒本就致死,若是再发瘟疫,千里江南不知多少人要成饿殍白骨。 如果那死里逃生的王家小厮没有说谎,这王七爷怕是聚集亲朋好友老弱病残作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死,喜事变丧事不说,身后亲朋子嗣一概死绝,身后连个操持丧事儿的人都没有。 已经不会再有人记得刘家村中人那一夜经历的大喜大悲了——活着的那唯一一个不仅对王七爷心存怨愤,更兼吓破了胆,怕是记得也会假装自己忘了。 人最怕假装,装着装着就容易当了真。 依旧是寻常巷陌,普通人家。 一生也不过这么匆忙短暂。 蓝采多愁善感悲天悯人地把目光从那一半儿被浸泡成深色,一半儿又被暴晒至浅白的倒塌屋梁上移开,转眼去瞧秦风,却发现秦风的脸上不仅没有与他相近的悲悯之色,甚至无一丝动容。 冬日的晴光下,秦九爷脸上被日光照耀出微微明暗光影。风在他身侧倏忽而去,带起他未挽的一缕发丝。 他脚下的衣摆被泥水溅上了污泥,却到底污浊不到他一身风约秀婉的清然寒碧,他前行两步,吩咐跟来的影卫四下搜寻,自己却慵懒一笑,笑尽了泪洒江南的红尘瑶瑟。 蓝采觉得自己跟秦风比起来简直就是菩萨心肠,此人面善心冷,也不知究竟什么样的惨景才能真正被他看进心里。 秦风能对很多所见所闻无动于衷,哪怕这灭门绝户、了断宗祠的惨绝之祸。 在他眼里,这些都好像是理所当然的稀松平常。 被秦风支使去干活的影卫们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不一会儿,就在坍塌破败到七零八落的王宅里腾出了一块儿被淤泥浸泡地看不出模样的台子。这台子的后面原本有一面墙,如今整个儿都倒了。糯米水浇筑的青砖墙塌地砖块儿分明,不知道从窗户还是从门板上冲垮掉落的木条子、烂板子杂乱无章地散在周围。 蓝采觉得这地界儿有点儿眼熟,却左右看也想不起这原本是个做什么的。 一个影卫无声立在了秦风眼前,简短道:“九爷,就是这儿。” 秦风点了点头,笑着走到了那台子前,接过影卫递来的一条破布胡乱擦了擦台柱上的木雕,等到那花纹上双头鹿角、身带卷云花纹的奇兽雕刻露出全貌,秦风才笑着站起身,将那破布随手丢了,笑道:“对了,挖吧。” 蓝采没料到他说出口的居然是这两个字,愣了愣有些茫然地退后打眼瞧了几分,这才后知后觉的哑然发现,此物居然是个戏台子。 唱戏的最忌讳拆台,拆台等于砸饭碗,这勾当简直像是自掘坟墓。 蓝老板和秦风虽然都是凭借这伶人的身份当幌子,可当真见到秦风这么做,却又觉得异样。 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杂物终于彻底清理,那原本有着精致雕刻却在淤泥里被泡的有几分腐朽的木台子终于被影卫手下利落地掀开。 戏台之下有一小部分是中空的,如今因为洪水浸泡和杂物沉压导致有些坍塌,上面的遮挡去除后,就露出了一个漆黑的空洞。 影卫以陈安为首,纷纷拿了不知从哪翻出来的铁铲顺着那孔洞往下挖,那孔洞越来越大,挖到最后,竟赫然露出了一块儿巨大的石板,这石板比原本的戏台子还要宽阔上三分,竟然被这戏台子压在了底下,平白做了地基。 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字,横纵交错十分齐整,只是远远看去根本看不清晰。 蓝采全然没想到此事居然会翻出这样的洞天,一时有些愕异。 这是什么?武林高人流落民间的不传秘籍吗? 蓝采倒是还有心情玩笑,潜意识中却不知为何心下有些慌,仿佛是一件不该重见天光的东西被发现了一样。 没等影卫将这块刻字的巨石清理出来,蓝采已经越过秦风,径直蹲在了那巨石边就着日光挨个儿辨认巨石上的文字,却更加愕然的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居然都是人名。 蓝采瞧了几个,浑身一震,飞快的朝上面看去,越看越心惊,直到看到最上面的那个名早就该淹没在汗青中的名讳,才终于冷汗淋漓的意识到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居然是刻印下来的家谱儿! 而拥有这家谱的氏族,赫然是早已灭亡的前朝。 冰寒的江风终年吹倦,而如今,这江陵寒凉的冷意终于从蓝采的身上蔓延到了心里。 有传说,前朝皇帝发迹于江陵,在江陵某处藏有稀世宝藏,以备国祚不保之时。 而那毕竟只是个传言,但传着传着,居然有人当成了真。 无论谁把传言当真都不可怕,顶多是寻觅不得枉徒劳,给人世间多增一个疯子与一处笑柄。 然而原本脑筋清楚的人,最怕自己骗自己。 蓝采想起师父的含糊笼统闪烁其词,想起乌云夫人丧心病狂的咄咄相逼…… 蓝采猛然打了个寒颤。 秦风笑意邈邈,挑眉勾唇之间的意味已是万水千山,他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点儿与这荒瑟萧条满目怆然之景相符的悲悯,然而这悲悯却不是给这村子的,也不是给这满碑作古之名的,甚至于不是给蓝采的。 “这才是你那好师父想守住又想毁掉的东西。”秦风慵懒一笑,侧目看向蓝采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你师父没有答应那个女人与她所求……因为她所求的东西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而该由她所坚守的东西,也早就盛敛埋葬在这江畔荒村之中了,她一气之下炸了这江陵河堤,不过是为了泄那一时之愤罢了。” 蓝采愣了愣,到底没说出话来。 秦风也不介意一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前朝旧事掰扯到底:“你不必对她一手造就这无数亡魂愁肠百结的太过,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他们也算是自食其果。” 蓝采皱了皱眉:“什么?” 秦风看着他笑笑:“可还记得那被糊涂皇帝封错了告老之地的王大人?” 蓝采想了想,才终于明白他说的是这刘家村大户之祖。 可没等蓝采松下那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他就陡然明白了秦风话里有话的意图,仔细想了想,立刻醍醐灌顶,却再也找不出言语来陈说他无与伦比的震惊,只呆愣在了原地。 晋朝皇帝多蓄养影卫,耳目遍天下,突然有一天,影卫来报,在江陵城外一村庄,居然发现了前朝余孽的后代。 几日过去,皇帝从坐立难安变成了胸有成竹。 帝王心术不过就是冠冕堂皇的装糊涂,哪那有什么不敢言说的谬误?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给天下人看热闹,实际暗度陈仓。 告老还乡的王大人根本就是来此奉旨清洗前朝余孽,料理后事罢了! 蓝采周身一顿,立刻去看那刚刚被秦风胡乱擦拭过,此时却被丢到了一边的那双头鹿角的怪物雕刻,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图样,竟然是镇墓兽。 自然是有墓才会有镇墓兽,而这石碑上面,有名有姓的人,确实都死了…… 蓝采可以想象,这群前朝遗族原本世代隐居在这江陵城外的村子里,却突然有一天,天降祸患,生活无以为继,族人被无声无息的坑杀,他们无从得见天光,只能毫无反抗之力的消失在滚滚尘世里。 怀璧其罪。 怪不得这王姓官吏要盖这恢弘到无用的宽窄大院,说到底不过掩人耳目。 这巨大的石板原本是被供在祠堂里的,彻底的屠杀过后,空置的祠堂再无用处,而这记载了子孙百代姓名的石碑亦再无立锥之地。 石碑巨大,处置起来太过费力,这官员突发奇想,干脆把他压在了宅中新建戏台之底。 前朝以伶人为贱籍,民谚亦说“好汉不在台上走”,而这姓王的官吏也够狠,偏偏压了一座戏台在这前朝氏族家谱之上,分明在诅咒他们比戏子还低人一等! 蓝采不经意间有几分恍然,一时居然想不透,那之前闹鬼的传言,到底是人为还是真鬼作祟。 鬼从来不在世间,而冥冥之中在人心。 蓝采不由自主地有些失声:“……那你翻出这些来做什么?” 秦风听出他心里的惊涛骇浪,一挑眉,干脆引他走到石碑的尾端,指着上面最末的两个名字,各自轻点了一指。 那两个名字带着岁月无声而斑驳的痕迹,蓝采看进眼里,却像平地一声雷般惊散了迷惘不明。 蓝采一愣,终于知道他这般不死不休的兴师动众是做什么来的了。 第8章 .8 京城里的风向变动的诡异,后宫的风起云涌无不牵扯着朝廷的风靡云蒸。 皇后和吕妃被禁足转眼已经三天,吕家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典仪官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消息,诚然不负蠢货之名的在这三天里要求面圣了不下七、八次,到第九次的时候,终于趁着宫门口儿的太监不注意,耗子一样一猛子蹿进了宫门,被巡视的大内侍卫逮了个正着儿,一箭射在了屁股上。 吕大人疼的嗷嗷叫,一众大内侍卫都有点儿慌。 即便这样,这位吕大人捂着一屁股血,愣是身残志坚地爬到了皇上的御书房,市井无赖碰瓷儿一样地对着李煦哭天抢地了一番,气的李煦差点儿让人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若不是萧禹看着吕正那一屁股血稀里哗啦地往御书房的地上流的实在闹心,担心此事传出去还不定引出什么奇葩到有损皇帝圣明的传言,因此圣母心泛滥地在背后儿偷着求了两句情,吕家恐怕现在真的已经满门抄斩了。 然而与这出门儿不带脑子、说话基本是放屁的吕正相比,吴家的反应就冷静克制的多——吴相一干姻亲门生不说有大智慧,起码儿都有一种叫做“脑子”的东西加持,因此从上到下呈上来的问安折子,无一不是语气恭谨诚恳,只表忠心绝口不提皇后事,洋洋洒洒数十道折子看过去,简直是笔墨下的千古之臣,忘怀得失的朝廷栋梁。 吴相本人的反应更有意思,不称病,不上书,天天兢兢业业地上朝,又兢兢业业地患得患失——一上朝就走神儿,偶尔被点到名要求君前奏对,没说两句正经话就咳嗽地像不堪一击地破风箱,别人家那眼圈是黑的,唯独吴相的眼圈颜色整出了新花样,又红又黑,一片都是紫的,那脸色姹紫嫣红甚是祥瑞,远远望去像蜀地特产的晋朝国宝。 不得不说吴相真的是当朝老油条,这尊荣明明白白地就是在说“我知道我闺女在宫里出事儿了,但是皇上既然不说那我就装不知道,对皇上我绝无二心并且坚决支持皇上的任何裁决”。 这幅勉为其难又忠心耿耿的模样儿,甭管真假,起码看上去却真的挺招人可怜的,惹得皇帝都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儿虐待他。 至于背地里那些龌龊的暗潮涌动……李煦坐在龙椅上,笑的无边高深而莫测。 —————————————————————————————————— 京城中的暗流连京城中人都未必察觉得到,更何况千里之外的江陵。 同一片天下,不同人面对的永远是不同的光景。 世子爷自从那天被抓,就莫名其妙的被关了小黑屋。 此屋没别的特点,就是黑,冬冷夏热,保证被关在此处的人能全须全尾的遭完所有囚犯该遭的罪,全然没有因为世子爷的身份尊贵而改变任何一点儿本质,坚守原则地令人肃然起敬。 黑屋四面都是墙,入口处一扇黑漆寥光的铁门,锁的毫无温度可言,整扇门都是密闭的,连探出头去一看究竟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估计是此地的掌控者怕被关在此处的人憋死,只在举头一尺的地方留了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通气口,从这地方看出去,能瞧见半个手掌大的一片天光。 世子爷每每去看那一点儿光明的时候,都恨自己不是个苍蝇。 然而就算世子爷是个苍蝇也没有什么卵用,他飞的出这小黑屋他也不认得路——来时他被蒙上了眼,只能闻到老女人身上熏死人的异香,因此一路都被熏得头疼,根本判断不出走了多久什么方位。 等到重见光明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此了。 这黑屋子也不知道置在了什么糟心的地方,周围别说狱友,连个活物都没有,世子爷曾经站在屋内大喊数声,愣是没喊出来一个活人,倒是墙上的蜘蛛网被他野兽派的糟心且五音不全的声音吼的不堪重负,在风中凌乱了一阵儿,没挺过这个分外寒冷的冬天,散了架。 世子爷郁闷的发现此屋是传不出声音的,终于放弃祸害蜘蛛的落脚捕食之处,变成了专心蹲在草垛子上数稻草。 然而数稻草实在是个催眠的活动,世子爷自从出了京城,风餐露宿,到了江陵就被秦风这缺德的玩意变了花样儿的当傻小子耍,愣是接连几天都没睡过好觉了,这地方虽然又冷又黑又潮湿,但好在稻草铺的厚过秦风那赛城墙的脸皮,世子爷以天为被稻、草堆当床,万事不愁地睡得直打呼儿。 他身下的草堆本就不讲究,被他震天的呼声颤颤巍巍悉悉索索地招呼出来两只蟑螂,瞧着这位睡得昏天黑地的模样,又转身钻了回去…… 世子爷这一觉睡得居然连夜儿,一转眼竟然到了第二天天光乍明的时候。 不得不说李明远虽然在秦风面前永远是被戏耍的对象,但到底比旁人多了不止一分的脑子——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那扇黑漆铁门之前居然放着个食盒,食盒不精细,一看就是乡野人家用的,里面的菜色倒是不错,一荤一素一碗饭,居然不像加了□□,只是已经冷透了。 世子爷就是从这碗饭里判断出了时辰,甚至还隐约发现了那拿鞭子抽人喜怒无常的老太婆也许还良心未泯,不然她对所有囚犯都这么高规格的安排吃食,恐怕天下乞丐都愿意上她这儿当囚犯——世子爷打死也不会承认那老太婆可能是看上了他的脸准备留他做面首才会给他饭吃的。 至于他为何一觉儿睡到了现在,世子爷觉得除了他连日操劳身亏体乏的原因,大约是那香的能熏死大象的味道有问题。 世子爷这一觉睡得精神十足,看着那冷饭,虽然没什么胃口,却仍然强忍着吃了两口权当充饥,待到蓄足了体力养足了精神才能随时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子爷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 他在这地方蹲着,心里却有底的很——看这囚犯的待遇,虽说吃不好,可也不至于饿死,也不会被毒死,最起码儿,关他的人留着他是有用的,而且有秦风那三百六十个心眼子的东西在,若不是知道他肯定能万无一失的全身而退,即使是玩笑也断不会让他来冒这个险。 李明远也不知道哪来的如此乐观旷达之精神,也不知道秦风凭什么就给他留下了如此自信的想法,而有时就是那一点儿细枝末节若有似无的细微之处,就足够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深信不疑。 问题是秦风什么时候才会来接应呢? 李明远端着半碗凉透的饭终于有点儿噎得慌,不至于让我真的去献身卖艺了才姗姗来迟吧。 李明远把碗放下,牙疼似得琢磨了半天,终于意识到这事儿秦风真做得出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原本黑压压又无声紧闭的铁门居然动了一动,随机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吱呀”。 随即门慢悠悠地转开了半扇儿。 李明远全副武装,精神紧绷,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攻击的姿态,却在那半扇儿门后露出来的脸的注视下愕然住了手。 那开门的人不是他想象中的幕后主谋,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竟然连个普通狱卒之流都算不上,甚至于那人比李明远想象中的各色人等都要……好欺负。 门后的来人居然是个孩子。 那孩子约莫有七、八、九、十岁的样子,看意思像是个男孩儿,只不过又矮又瘦,缩着身子像个豆芽菜一样发育不良,李明远也猜不出他到底多大,只能估摸出个年龄段儿。 他身上穿一件儿明显比身量宽大不少的单衣,脸上有点儿脏,黑一道儿白一道儿地根本看不出本来长什么样儿,只剩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滴溜转儿,露出一种与年纪全然不相符的精光。 那孩子看出了李明远眼睛里并未退散的攻击意图,忙举出了手中的东西挡身体在面前:“别打我,我是来给你送饭的。” 李明远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见到了个与地上那个模样差不多的食盒。 ……早知道等会儿再吃了。 世子爷心比天宽,此时居然还能想起这个也是服气,李明远咂摸了咂摸,自己把自己逗乐了,招招手,让那小孩儿进来。 那孩子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两眼,确定他真的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拎着那食盒灵巧地一闪身进了门儿。 李明远看他蹲在那食盒儿旁,有些费力地卷着自己身上那宽大的袖子,却因为冷,手指不太利落,卷了两下儿就又掉下来。 李明远觉得再这么大爷一样的等一个孩子服侍实在有些不太人道,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坐着了,干脆自己伸手,亲自把里面的杯盏碗碟儿往外端。 食盒里依然是一荤一素一碗饭,这次的居然还冒着热气儿,闻一闻,味道居然不赖。 江南遭着灾,一应物品不会齐备到什么地方,而李明远竟然发现,给自己送来的这菜色居然还显而易见的翻了新,实在是稀奇。 这真的是对待囚犯的态度吗?没想到那老女人看着像个变态,却非但不虐囚,还挺会照顾他这阶下之人的心情。 李明远瞧着这菜有些愕然,只觉得自己八成碰上了开善堂的,还是家条件超凡脱俗的善堂。 没等世子爷多想什么,却听耳测“咕噜”一声空响。 李明远奇怪的循着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却发现那孩子正直钩钩的瞧着那一荤一素两碗热菜,眼睛发亮,只差流口水了。 第8章 .9 世子爷在一片黑布隆冬之中只瞧见一双小狼狗一样的眼睛璀然发亮,可这亮度分明因为被饿蓝了眼。 李明远看着这年纪小小的孩子顿时无奈了,干脆一盘腿席地而坐,拍拍身边儿的位置,将一碗饭两盘儿菜全都递到了那小孩儿眼前。 “吃吧。”李明远说,“我刚吃过,这顿饭归你了。” 小孩儿看看世子爷,眼睛冒光,却欲言又止。 李明远看这孩子瘦瘦小小的模样有几分忧心,以为他是怕此事传出去会挨打,立刻出言保证:兼安抚“我不告诉别人,吃吧。” 没想到这句话丝毫没有打消小孩儿的顾虑,他那双滴溜转的眼珠儿在李明远和饭菜之间打了一个来回儿,仍然带着非常浓重的戒备。 李明远却觉得稀奇了,露出一种略带强硬的英俊笑容调侃道:“怎么?你怕我吃不饱饭饿死吗?” “不是。”小孩儿终于被他这个笑容逼得出了声儿,他的声音又柔又亮,像个小姑娘,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关到这个地方来的人很少有活着出去的,我怕有毒。” 世子爷:“……” 好么,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感情本世子还没嫌弃你这小叫花子吃了我的口粮,倒叫你这小叫花子挑剔上我的处境了。 世子爷被这小孩儿两句话气的肝儿疼,恶狠狠地抓过食盒里的筷子,每样菜都大大的吃了一口,最后一口米饭吃的太急,险些噎着,等到嚼透了咽下又顺过来气儿,这才狠狠瞪了小孩儿一眼,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吃吧,毒不死你!” 说完,世子爷全然没注意到那小孩儿惊异的眼神儿,身子一扭,歪到墙角儿闭目养神地生闷气去了。 囚室里静了片刻,悉悉索索地响起了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声音。 李明远扭头儿偷偷看了一眼,发现这小孩儿吃的还挺香,显然确实是饿极了,连之前那小心翼翼戒备的模样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不一会儿,一盘子菜并一大碗饭就见了底。 半晌儿,嚼东西的声音没停,碗筷却“嗒”地一声被放到了地上。 小孩儿意犹未尽地一抹嘴,含含糊糊地嚼着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饭菜:“吃饱了。” 世子爷探着身子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奇怪——米饭和素菜一口不少的被吃了个底朝天,别说米粒儿,连菜汤都没剩下,然而那荤菜肉是肉皮儿是皮儿的全然剩在了盘子里。 世子爷疑心之下多看了一眼,发现那荤菜也不是全然没动,只是动的少,乍一看没看出来。原来那荤菜的肉汤已经被全数撇干了,只剩下肉块儿留在盘子里。 李明远抬头看小孩儿,纳闷儿道:“怎么?还怕这肉块儿上有□□?刚才我不是吃给你看了么,你要是还饿就都吃了。” 也许是吃饱了心情好,或者是觉得会把味道不错的饭菜让给别人吃的李明远不是什么坏人,小孩儿的戒备之心放下了不少,也愿意跟李明远搭话儿了,一抹嘴,解释道:“不是,我不能吃荤腥。” 李明远被他这回答说的愣了一愣,看着小孩儿明显有毛的脑袋疑惑道:“你是出家的道士?还是没来得及剃度的秃……和尚?” 说完这句就觉得也不太对,若是出家人,恐怕连那点子肉汤的荤腥也不能沾的,难不成这小孩儿是馋急眼了所以勉强破了戒,这么算来这小鬼已经算得上很能忍。 然而小孩儿又一摇头:“师傅说,荤腥吃多了嗓子会有杂音。” 李明远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小孩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学戏的?” 凭嗓子吃饭的伶人各有各的保养门路儿,听一个在京城红过多年的名伶说起过,他保养嗓子的秘方儿就是在嗓子里含雪梨片儿,多少大红大紫的梨园行老板们,是一辈子都没怎么沾过荤腥的,甚至秦风也是——和他同桌儿吃饭,见他吃的大多都是素食,少油少盐少味道的那种,李明远曾经以为那是个人口味,如今一想,才知道这大概是习惯成自然。 没有一个行当不辛苦,而梨园行这个虚荣着的行业里,名利双收的少,寂寂无闻的多,而无论名满天下还是默默无闻,自小练功遭的罪或者是身份带来的白眼儿都不比旁人少一分。 世子爷突然就想起了秦风,他从小儿流落在外被迫学戏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眼前这小孩儿一样缺衣少食,是不是也曾因为怕挨罚,连一口到嘴了荤腥都不敢沾? 李明远有些不敢想象,秦风那原本该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小侯爷,到底在他们所有人都瞧不见的地方经历了怎样不可想象的童年。 小孩儿全然不能知晓世子爷究竟在想什么,猛然听到“学戏”两个字,以为李明远也有双势利眼不拿戏子当人,登时有点儿不乐意,一咕噜爬起身来:“你还吃不吃,不吃我走了。” 世子爷在揣摩心思方面总有点儿迟钝,以前就猜不准秦风的,现在已然沦落到连个小孩儿都搞不定,被小孩儿如此前后两张面孔地一搪塞,只觉得自己拿饭喂了一只小白眼儿狼,哼一声:“吃饱了就翻脸不认人?” 小孩儿虎着脸,不答话儿。 世子爷没那个小鼻子小眼睛跟个小孩儿计较,都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了,也没那么多公子哥儿的穷讲究,李明远也不嫌弃小孩儿吃过的碗筷,非常自然地拿起来,就着那碟儿尚有余温的菜不含糊地吃了两口,不动声色道:“哦,这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儿咸,下次告诉厨子做清淡点儿。” 小孩儿看着李明远自然而然的样子,呆了一呆,有点儿为难道:“我……师父只让我送饭,不让我和外面的人搭话儿。” 李明远眼神儿闪了闪,仍旧低头吃着饭,仿佛闲话家常:“哦,麻烦的话不说也没事儿,我没关进来的时候,吃的东西跟这个也没差多少,你这饭从哪儿弄来的。” 小孩儿再精明也到底是个孩子,完全没听出世子爷套话的意思,和盘托出却没好气道:“这里是洪门总坛,你的饭菜是乌云夫人亲自交代的,必然错不了。” 李明远听后心中一动。 洪门可是个没听说过的词儿,虽然这词儿在世子爷这里,已然不新鲜了。 山河会创立于前朝末年晋朝初年,具体创者为谁不可考。 然而就跟三百六十行皆要拜个祖师爷求个祖宗是一个意思,山河会对外宣称的祖宗姓洪,约定俗成了这一整个儿的山河会都是洪氏门徒,因此别称“洪门”。 既然这里是洪门总坛,那么这就是山河会总坛了。 世子爷嚼着嘴里的肉食不知味地想,这次可真的进了这群人的老窝儿了,倒是真应了蓝采那个乌鸦嘴的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儿套不着流氓。” 世子爷全然没有身为小媳妇儿的自觉,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入虎穴得装孙子。 然而孙子也不是想装就能装的,这主要得分爷爷是谁。世子爷已经在这破囚室里不动声色地琢磨开了这龙潭虎穴怎么去闯。 一边儿的小孩儿却看不懂世子爷着不动声色中的高深莫测,见李明远吃一口肉要磨三遍牙,只当他牙口不好,或者是三月不知肉味正在细品这个中滋味儿。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小孩儿刚刚受了李明远一顿饭的贿赂,也不好意思催他,只好跟他闲聊天儿:“乌云夫人为什么要抓你回来?你也办错了事儿要受罚吗?” 这一句话把李明远的神思问了回来:“也?还有什么人被抓回来么?我这破地界儿可瞧不见外面。” 小孩儿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儿歪头看他:“前几个月,总坛抓回来很多人,办错事儿被打死的好多,还有很多,他们说本来就回不来了,你跟他们是一起的?” 李明远想了想,估计这些人都是山河会派去京城的人,而经过秦风和萧禹在京城大规模的清洗,其中可信的人已经不多,山河会只好在朝廷动手前亲自把人都捞了回来。 听到小孩儿的疑问,世子爷只是摇了摇头,打探到:“我跟他们不是一件事儿,但其实也是一样,你们这儿除了抓回大人,还有跟你差不多大孩子吗?” 小孩儿眼神闪躲:“师父手下,都是都跟我差不多大。” “哦?”李明远追问,“比你小的呢,还有吗?” 小孩的眼神却在这一句下立刻起了戒备:“你的问题太多了。” 李明远瞧着他的态度,判断出了这小孩的内里——对于山河会细作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深入,他也许是山河会准备培养成细作的孩童之一,却到底还不是其中一员,所以说不清那些人都从哪来到哪去。 然而,江陵城中丢失孩子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世子爷闯入之前就牢记着救人两字,一点儿线索都不愿意放过,可眼见此时小孩已经起了戒备,又不能操之过急,只好岔开话题,不耐烦道:“怎么说两句话就挨打了,行行行不说了,你什么时候还来给我送饭,这破地方没人跟我说话,本公子在此闲的要长毛了。” 小孩的神情放松了些许,还没等说话,却听铁门骤然响起震天的敲击声。 小孩手脚麻利地把所有东西一股脑扔进食盒儿里,俯身在李明远耳边道:“晚上我来找你。” 紧接着,他灵巧的一闪身,从铁门缝儿钻了出去。 铁门轰然合上。 李明远坐回了原处,唇角一勾,闭目静思。 第8章 .10 “怎么是他……” 汉水之滨,王宅之中,蓝采的喃喃之音都消失在了江陵城外呼啸而过的北风里。 “当然是他。”秦风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站起了身,衣裾染尘却依然显得无瑕,“不然还有谁,能不动声色地用数十年时间,去编织这么一场席卷天下的好戏呢?” 秦风仿佛只是特意为了将这两个名字指给蓝采看一样,看过了就万事不管地站起身,一挥手,身后跟着的影卫颇有眼色的忙碌起来。 这可真是扒庙遇见了真佛,捉鬼逮到了阎王。 蓝采对着那两个名字呆愣了好一阵儿,心情从“今天天气真好”到“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兜了一个无论如何都在想遛的来回儿,终于被忙着后续事宜的影卫隔开了视线,不得不将那双快要惊掉了的眼珠子挪回来。 蓝老板在原地呆愣一会儿,脑子转的飞快,不一会儿就从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各色蛛丝马迹中理出了一条儿不可能又唯一能够解释的结论,炸了毛的猫一样急脾气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风站在他身侧,正接过影卫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一样东西,只瞧了一眼,就吩咐他们收好,回过头来朝着急于得到答案的蓝采一笑:“你说呢?” 蓝采皱皱眉,答案已经在嘴边儿,却说得不容易。 “你本就是冲他去的。”蓝采道,“从那年你执意离开师父的时候就开始了。” 秦风见影卫条理清晰地按照他的意思将搜索到的杂物一一整理齐整,对着静立一边的陈安一点头,这才转过身来面对蓝采,不答却问:“不然呢?” 这说话的方式别提多气人了,旁人站在那里,眼巴巴儿地长篇大论,他左一个“你以为”右一个“不然呢”全部打发了。 就像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蓝老板觉得自己的舌头也属了猴,舌灿莲花怎么问都绕不出秦风那迷宫一样的心局。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如果一个人永远处于“聪明”的角色,就必须有人来填补“蠢材”的空缺,试问谁上赶着想去在自己脑门上写“白痴”两个字? 秦某人若不是仗着一张好看的脸和一副好用的脑袋瓜儿,何愁死的慢。 蓝老板被气的无言以对。 他只是气不过秦风如此敷衍,然而理智和情感上,他早就知道以秦风的算无遗策,是不可能在他师父手下吃亏的。 从石碑上的名字清晰地出现在蓝采眼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情原本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了,他也终于为他师父之前的种种行为找到了答案。 秦风在这一点上倒是和他心有灵犀,含笑揶揄着跟他打诨:“怎么?知道你那好师父为何要杀我藏在江陵的人了?” 蓝采一顿,没敢承认却也没敢否认。 他师父秘密杀了朝廷暗藏在江陵的影卫一事他是知情的,他原本以为这一步棋虽然兵行险招,但到底是对的,却没想到,秦风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早已了如指掌。 按照他们对秦风的了解,秦风到底是皇族贵胄出身,性格中那点儿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懒散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表现在具体的事上,就是他并不像很多疑心病重的多谋之人一样事事都爱亲力亲为,与之相反,他颇有一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大家风范,很乐得放权放手。 因此秦风做事必有先导之人,他若要顺着江陵一路往南,必然会有人在前作为探子替他探听一切消息,这次也一样,秦风安排在江陵的那个影卫,起的就是这个作用。 按照他师父原本的想法儿,如果秦风在江陵折了这一耳目,等于断了一条线索,必须依仗于蓝采铺好的路才能走下去。这样一来,他就无声无息的进入他们原本为秦风设想好的局——通过鄂州巡抚查到临江仙,通过临江仙查到江南税银,通过江南税银查到朝中那个权倾朝野的吴相,甚至一石二鸟,顺手清理一下被朝廷逼到无路可走却又无法无天异状百出的山河会,替他自己清理门户。 按照正常人的情况去推测,任谁查到山河会,都会以为自己查到本源了吧? 同样按照正常人的情况去揣摩,任谁都会为自己发现了山河会的狼子野心并一举缴获而沾沾自喜了吧? 然而秦风不是正常人——他早就超然于局中局之外,冷眼看着布局之人自以为聪明地运筹帷幄。 实际从落子那一刻,布局之人就注定了兵败如山倒。 蓝采默然,他师父不愧是以谋见长,而此事,若是局中之人非秦风,换了谁都要在这里哑巴吃黄连地摔一个鼻青脸肿,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走进了别人的阴谋;而偏偏这局中是秦风,不仅春风得意全须全影地穿过了全部诡计,也身体力行的证明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旗鼓相当半斤八两的较量,到最后却也要分个输赢。 蓝采直到如今才知道,没下错一步的棋到底也有满盘皆输的时候,只因为,这场棋本来就不该开局。 从小到大,蓝采总是心甘情愿在秦风面前甘拜下风的那一个。 自己不能再进一步参与此事了,蓝采想。 他才不会理解为秦风心情好,所以要放过此前在其中参与颇多的自己,秦风能将他留到今天,甚至于仍然能端着一副堪称和颜悦色的表情面对他,说到底不过是一半人情一半交情。 可是论人情,那个他嘴上嫌弃心里惦记的人还被秦风拿莫须有的任务扣在京城呢;论交情,他和秦风隔着一官一匪的立场,一拍即合固然好,如果一拍两散可绝不会是两败俱伤。 毕竟失败者有一个人去充当就够了。 蓝老板想了想就想通了,决定让自己果断成为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当机立断地不再给秦风倒旧账的机会,调整了一个八卦的语气,眉来眼去道:“接下来呢?你准备去救你那被你舍了拿去套流氓的姘头?” 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影卫陈安恰巧过来向秦风展示从那石碑之下找到的零星一点儿可寻的端绪,乍然听到蓝老板“姘头”两个字,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地抽了抽嘴角儿。 秦风将陈安捧过来的东西就手包上,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在临江仙的时候你不就听到了么,我派去的人,跟丢了。” 蓝采:“……” 白眼儿如果能化成白刃,蓝老板至少已经在秦九爷的心窝子上捅了百八十刀,不成马蜂窝,成个筛子也绰绰有余。 蓝采识时务的次数凤毛麟角,偶然自觉识趣儿一次,却遭到秦风如此敷衍,立刻抛弃了端庄的俊杰形象,恢复了往日蹬鼻子上脸够眼皮的得寸进尺德行,吊梢眼一横:“秦小九儿你少在我这儿胡说八道,你这么神通广大,近在眼前的江陵和千里之外的京城,哪一条儿线儿你不是布的天衣无缝?别给我在这儿打哈哈!” 这发过水闹过鬼的荒村残留着一股萦绕不去的死气,放眼四望人鬼不见人畜不分,空无一人的宅院里徒留蓝老板吊嗓子一样的叫骂声,空旷回响地平白有几分尖利。 秦风无奈的侧过头看蓝采一眼,那模样就像在看无理取闹的孩子。 蓝采被他这眼神儿看的窝火儿更甚,反正他在秦风这里也没落过什么好名声,干脆无理取闹到底,眉眼一横:“别装蒜,她折磨人的手段年年过年年年新,我听说你那舅舅就两个儿子,大的这个我虽然瞧着不靠谱,但据说二的比这大的还不靠谱儿,你真不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戳你舅舅的心?” 这话说的虽然带着蓝老板一贯尖酸刻薄好话听不出来好的风格,却到底终于像两句人话了。 然而秦风不领情,只是一笑:“我的人真的跟丢了。” 蓝采一愣:“你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不会有危险的。”秦风不摇头也不点头,到底眼底的笑意淡了,只是伸手抚平了不知何时挽起却还没来记得放下的袖口儿,“你师父杀我手下人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京城了——此人和你师父有些不清楚,我早就想处理他了,倒是你师父替我先动手,省了我的心……不过他的死讯传回去,就是一个讯号,萧禹和李明遥恐怕已经进宫了,原本该安排的事情,恐怕也已经开始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谁说后悔也都来不及了……他们用得着世子爷,所以世子爷不会有事儿的……” 蓝采没想到自己多嘴居然让秦风说道出了这么多内情,这几句话中包含的讯息太多,每一点都细思极恐,蓝采心照不宣地一一领会,并未作死地去跟秦风讨论细节,只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种若有似无的情绪…… “你后悔了?”蓝采微微皱了皱眉,“其实你也不知道他落在他们手里,究竟会怎么样。” 秦风并没反驳他。 蓝采得理不饶人的臭毛病又犯了:“想救人就赶紧去,这时候还全胳膊全腿儿的,过一会儿可就不知道交个什么德行到你手里了。” “这倒不会。“秦风一笑,“他是锦衣玉食的王府世子出身,即使懂得世情险恶,但到底没有像你我少时那般情真意切的直面过,我就是为了让他去看看那些会萦绕人半生的切肤之痛,他只有看过这些,才会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一方,才会理解我倾我所有的不死不休。”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高山流水难觅知音的萧索之感,可是却忒不讲理。 按照他的逻辑,感情他要是当过土匪,还要拉着全天下人都跟着过一把当土匪的瘾才能互相理解一样。 蓝采认识秦九爷小二十年,就没从这人嘴里听到过比这还义正言辞的酸腐之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的惊呆,等到蓝老板艰难的消化了秦九爷这段儿突如其来的肉麻,正想出言嘲讽,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蓦然连脸色都变了。 “他在总坛?”蓝采说,“你竟然让他们把他关进总坛?” 秦风没回答,只是对着全部在做善后工作的影卫一挥手。 所有的影卫都读懂了他手势中无声的意思,井然有序却悄然无声地全然处置妥当了手下的所有东西,整齐划一地跟在了秦风身后。 陈安一马当先:“九爷,都妥当了,没有遗漏。” 秦风有几分疲惫的点点头,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来面对蓝采:“你是担心我推他进火坑么……不会的,已经开弓的局中所有人都是单向射出的箭,只有他才是双刃的刀,刀锋所指若非敌,我亦非死即伤。……我们走吧,陈安,世子爷恐怕已经等的够久了。” 蓝采愣了一愣。 秦风的背影如风潇潇,仿佛一个堂上等待宣判的人去从容面对属于他的那最后一声惊堂木。他开了一场以生死为筹码的赌局,赌桌的另一边,坐着一个看似不靠谱的李明远。 水寒风萧萧,转眼之间已经又是一天夕阳时分。 大千凡世尘埃落定、江水东去,天地终于迎接了无边黑幕的来临。 第8章 .11 世子爷和小花儿在洪门总坛里郁闷地蹲墙角儿。 这个墙角儿人迹罕至,时不时还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股浓郁的尿骚味儿,也不知道是人是狗留下的。 世子爷落魄的蹲在此地,竟然还能别出心裁地闻出这留下气味儿的活物有点儿上火,不用细想就差点儿把自己恶心了个跟头。 这墙角之中没有发光照明之物,只有如水如冰兀自倾泻的月光。 小花那双时刻都像饿狼的眼睛堂而皇之的替代了烛火的功效,李明远一低头就能看到两点像是要吃人一样的明光。 那两点明光此刻显得有几分幽怨,像是被别人吃掉最后一根儿骨头的小狗儿,又像是目睹心上人断了袖的少女,神情里的控诉俨然已经突破天际。 小花就摆着这样一幅深闺怨妇随时准备抹眼泪的表情瞧着李明远,待到确定四下真的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李明远:“……” 真是谁招来的祖宗像谁。 李明远牙疼地瞅瞅这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熊孩子,打不得骂不得,甚至连争论两句都没有场合儿。 世子爷活到这么大也没遭遇过这种冤屈,只好默不作声地忍了这句“没用”的数落,自顾自生闷气权当修身养性了。 小孩儿的那句数落到不是空**来风的迁怒,原本有个前因后果。 世子爷即使生着闷气也不由苦笑了一下,若不是有这母猪上树靠不住的小孩儿在,恐怕自己早就一脚踏进了个圈套。 那天晚上,小孩儿唱大戏做布景似得给他展示了一番这牢房的构造,便和他说起了山河会总坛的一些事。 这处牢房是山河会私造的已经毋庸置疑,而具体用处,李明远不得而知,听了小花的描述,才知道,除了他这般被谨而慎之的对待以外,其余的人都是被关在这高阁之下的。 这牢房造的十分极端,是借了山的势傍山而建,上面原本是个小山洞,被人为与下方的大山洞打通,只能凭那股碗口粗的绳子吊起的箩筐上下。 世子爷之前在屋内瞧见的那个出气口幸好不是个窗子,因为那外面就是万丈悬崖,自上而下瞧上一眼就有晕眩之感,瞧得多了,人就会不受控制不由自主的想要往外跳。 此地人称“怨崖”,听这名字就知道崖下有多少枉死的鬼。 而这高阁之下关押了大多数人的山洞竟是在地底,除却连接高阁的通道,其余皆被铁铸的高门隔成一间一间的狭小囚室,左右一分为二,左边儿关押的是山河会中犯了错的门人,而右侧,关着的就是那些被他们从江陵城中掳来的孩子。 据说,那些孩子的人数有上百之多。 李明远想到小花口中那“九犬一獒”之事,再也不敢耽搁,当机立断要求小花带他去关押孩子的牢狱之间查探。 然而小花十分不靠谱的表示,他现下身上没有钥匙,这铁栅栏他钻进钻出容易的很,这碗口粗的绳子他爬起来也灵巧的很,若是带着一个累赘一样的世子爷,他怕这要一尸两命。 李明远总觉得哪里不对,琢磨了一会儿才猛然发现“一尸两命”这个词用得实在足够气死私塾里的先生,正准备摆出一副千年老学究的万恶嘴脸教导孩子,就被小花提出的难得靠谱的建议转移了注意。 小花表示,虽然他现在没有钥匙,但是他可以去跟门口的看守之类套套近乎,想办法把他们迷晕,这样就能带着李明远突出重围。 小花虽然嘴上无毛又兼有几分狗眼看人低,但是人在屋檐下的世子爷别无选择,只好放手让他去安排,自己只好回到那小隔间儿里忧郁地望穿秋水。 等到第二天晚上,小花再次出现在了世子爷面前的时候,李明远知道,这事儿有门儿了。 开始的时候进行的十分顺利,他跟着小花一路向下,直到潜入了那关押被掳来孩子的地底,不知道小花这鬼精灵使了什么办法,看守果然不知去向。 李明远顺着那通道前行,触目所及皆是冰冷的铁门,这铁门倒是与他那客栈天子房级别的单间儿有点儿区别——建造的比较偷工减料,不是成块儿浇筑的铁板,而是一半儿铁板焊接了一半儿铁栅栏。 然而即使这样的偷工减料,黑压压的将近二十间囚室,居然鸦雀无声,借着牢房之中走廊上那闹鬼般闪烁着的昏暗的光,里面的情形一清二楚地呈现了出来。 世子爷看清了里面的情形,待到一个一个看过去,世子爷的脸色之难看已经前所未有,板着脸一个字都不再说了。 只消那一片刻的时间,世子爷就重新深刻地理解了一个词,叫做“触目惊心”。 李明远到现在都不愿意描述他到底看到了什么,那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踏平这罪恶的牢营,带着些原本该平安长大的孩子们回到他们梦寐以求的故乡江陵。 他史无前例的感觉到山河会的恶贯满盈。 世子爷的本心里是个真国士,自知这万里江山永远逃不过风云变幻,向来是不以出身谋富贵,不以成败论英雄,而如今,他庆幸自己姓李,庆幸自己生来就不必与他们同流合污,庆幸自己如今手握生杀之权,一句话就可以先斩后奏。 听说他们想要窃国的时候,李明远只想到能者居之;听说他们私通蛮族的时候,李明远只想大骂他们吃里扒外;而直到亲眼所见这山川之下的险恶祸心,李明远才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颗不可不除的毒瘤,此中之人心狠手辣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如果放任他发展,养虎为患,终将会诱发一场吞噬天地的巨乱。 这恐怕就是秦风想让他亲眼所见的东西。 他要他看到这暗潮汹涌下的险恶,他要他知道,他除去山河会,不仅仅是因为背后的皇权与一己之恨。 人在心绪受到冲击的时候最难冷静思考,而世子爷在那一刻冷静的超出了小花的想象。 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就已经用最短的时间猜透了秦风准备和他里应外合的想法,直截了当地问小花,秦风准备什么时候来,而他在等秦风前来的这段时间里,到底能做些什么。 小花一直将这咋咋呼呼像个**包一样的世子爷划分在“绣花枕头”一栏,只觉得秦风送来的这位王府世子实在中看不中用,没想到接二连三地接触下来,发现这绣花枕头不仅没有向着草包方向发展,反而内里确实有真正的花团锦绣,除了暴脾气这一点,人品到底是个真君子,而脑子里面竟然装的也不仅仅是如花美人儿或者是糊涂浆子,此时意外的有几分欣喜,一改之前那甩脸色拿乔的姿态,已经变成了冷静地配合他,然而这小孩儿心有余而力有限,如果在牢房中,他所能做的最高程度也就仅限于能让李明远看到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了。 小花自小在山河会长大,与秦风和蓝采都不一样——秦风到底是皇亲国戚,离开了此处,受朝廷的庇护,谁都要让他三分;蓝采的离开到底是另一种途径,但是谁也不知道蓝采为了离开山河会这个鬼地方到底付出过什么,这么多年来除了秦风,也不过只有一个蓝采离开之后能受江湖中最隐秘最庞大的一支势力的庇护而风生水起,而妄图离开的人,早就都是一具具白骨。 没有人不想离开,只不过没有人离得开。 当秦风许诺事成之后可以让小花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候,小花知道,自己可能会成为这么多年以来第三个找到正确出路的人,因此答应的毫不犹豫,这也是最初他对世子爷的出现非常失望的原因——他对离开的期望太高了,容不得一丁点不完美的因素。 可是世子爷一旦认真起来实在是连他自己都怕,看着这样的世子爷,小**里那隐隐的期望终于死灰复燃,当机立断地出了一个馊主意——让李明远装病。 李明远身份特殊,而且特殊的很微妙,虽然小花也拿不住李明远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然而抓他回来的老女人对待他的态度十分的特别,连小花都能感觉到老女人对世子爷的感情复杂。 这个复杂的感情并非男欢女爱,然而这个程度,恰到好处的介于“杀之后快”与“放虎归山”之间,让老女人只好对李明远眼不见心不烦。 在小花看来,这就是李明远装病的好时机——以老女人对他的上心程度,自然是不可能让李明远病死的,而不病死,就肯定要让李明远去看大夫,这牢房里是不会有什么见鬼的大夫的,离开了牢房,无论是他找秦风,还是秦风找他,都要容易千百倍。 这说法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世子爷虽然觉得这主意到底很馊且漏洞百出,但他毕竟初来乍到赤手空拳,不如这半大孩子了解情况,只好本着“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想法采纳了这一建议。 然而事实证明,馊主意就是馊主意,哪怕这馊主意外面裹得是理直气壮的外衣,也掩盖不住他内里馊到彻底的事实——此事有一个致命的问题,谁说问诊就要把病人挪出去了? 世子爷依言装病,病的非常俗套,捂着肚子打滚儿喊肚子疼,而“奉命”来送饭的小花果然发现了此事,慌里慌张地报告了外面的看守。 外面的看守果然也很惊慌失措,忙去报告了上面。 上面对此十分重视也十分惶恐,于是,他们派来了一个大夫…… 世子爷听说大夫来了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身边的小花一眼,而小花已经一副“这事儿跟我没关系”的表情,故作无辜地把脸扭向了别处。 李明远:“……” 李明远也不知脑子搭错了哪个筋就信了这倒霉孩子的邪,此刻一琢磨,真想打死这没脑子的熊孩子给他个一了百了。 世子爷自觉认识了秦风,自己已经从堂堂亲王世子沦落成成了出类拔萃的票友儿,即便如此,现下这不按话本子来的戏他也唱不下去了,然而一抬眼此时见那吭哧吭哧往这边儿赶得大夫带着好几个前呼后拥的看守,颇受尊敬的模样,立刻心生一计,趁着看守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外抬,劈手夺了看守的武器往那白毛儿的老大夫脖子上一架,将自己从阶下囚升了一级,成了绑匪。 李明远挟持了大夫一边儿一步一退地朝那刚刚送人上来的木箩筐上挪,一边儿给小孩儿使眼色,让他跟上,顺便要求这帮看守给他开路。 此事进行的还算有惊无险,虽然过程出现了偏差,但是到底殊途同归。 李明远挟持着老头,带着小花儿一路奔走,刚刚走到牢狱大门儿,谁知道这时候出了新问题——他们还没迈出大门,迎面就撞上了那个抓李明远回来的乌云夫人。 原来乌云夫人听说李明远病了,派来了信得过的大夫仍然不放心,决定亲自来看看,这一看就看上了这么一出儿挟持人质企图越狱的大戏。 这么一看还得了,乌云夫人勃然大怒一声吼,呼啦啦喊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守,就要将这两人拿下。 世子爷此时也顾不上他爹肃亲王多年的谆谆教导了,这种时候谁不跑谁就是孙子,当机立断,带上那只会嘴炮的小熊孩子,一路飞檐走壁,期间躲过了五六拨儿翻天覆地找人的洪门中人,最后才找到这么个不干不净的憋屈的地方落脚,还没歇过来,就落了那么一句埋怨,世子爷满脑子都是毁尸灭迹的念头。 第8章 .12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 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从古到今,从君到臣,从男到女,人人都爱。 而危难常有,英雄不常有。 不是世子爷心眼儿坏,只惦记着让谁入了这乱臣贼子得窝儿都是一副狼狈相,可秦风这幅笑意盈盈出现的形象,和自己这蹲墙角儿的不堪入目实在有天壤之别。 英雄救美固然是一段佳话,然而作为被英雄不慌不忙的来搭救的“美”,身长八尺形貌昳丽的世子爷,却不知为何有点儿高兴不起来。 秦风倒是显得挺高兴,一身黑衣与夜色相容为一,一头乌发难得没有飘逸的散着,桃花眼里笑意如苍山葱郁,半弯下身,朝李明远递出一只形状秀美无双的手。 那双手指若削葱,美好的让人想立刻切了炒菜。 李明远觉得自己大概是忙和了一晚上有点儿饿,看看美人儿都能看出色香味儿俱全的一桌满汉全席,原地怔了一怔,把自己的手也递了过去,忍着流口水的冲动被秦风一把拉起来。 那触感终于和食物再无关联了。 他指尖略微冰凉的温度瞬间传到了李明远心里,平白觉得心漏跳了一下。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 秦风对世子爷的心思无知无觉一样,一手挣脱了从刚才就被小花攀着的一条胳膊,顺手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随后抬眸一笑:“世子爷知道江陵城里丢失的孩子都关在哪儿了么?” 李明远没想到他一来就问这个,顿了一顿,脸色一沉,眉头皱死,不说话了。 秦风却早就预料到了他这个反应。 如果亲眼见了那个场景还能无动于衷的李明远,就不是他秦风想勾上同一条贼船的那个世子爷。这个王府公子或许有与生俱来的顽劣轻狂,却到底瑕不掩瑜。 秦风对一些事情是知根知底的,无论是李明远,还是表面大义暗自龌龊着的山河会。 山河会发源于乱世。 兵荒马乱的年间,常有普通人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生存一途无以为继,卖儿弼女之事屡见不鲜。到后来兵灾肆虐,天下棋峙,原本买得起幼童的青楼楚馆都营生萧条,贩得起稚子的世家富豪也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穷人家的儿女再卖不出去,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就不再是左传里一句骇人听闻的记载,早已司空见惯。 山河会的兴起与那个年代也不无关系——很多后来在江湖中口耳相传的山河会的中坚力量,就是那时候被山河会买回来,训练成细作的孩子。 毕竟,在尚有人性之灾民眼中,把孩子卖给不知哪来的人贩子求一条生路,总比拿自己家的孩子去换另一锅人肉要强上不少。 孩子越卖越多,在他们手里,慢慢全部演化成了杀人的刀。 而无论什么事情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战乱的年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而一旦战乱过去百姓安居天下兴旺,正常人家生个孩子都宝贝一样,除非丧心病狂,谁也不会把孩子拿去换银子,因此可以买到的孩子数量大减,只能依靠连偷带拐,顺便捡些那毫无人性的人家不要的。 而这样一来,山河会的后继问题分外的凸显。 山河会训练细作的方式乃是前朝宫中传出来的,方法有效,弊病也明显。 宫中选人自然用的是倾国之力,人命在皇权眼中只是一个数字,要多少有多少,死多少填多少,活下来就是真理。 而山河会不再有皇家的金字招牌,不再有天下的供养,仍妄图组建一支媲美前朝宫中那坚不可摧的队伍,这叫不自量力。 人员日渐稀少显出了他的日薄西山之像,而朝中今日的风云变幻兵败如山更是如催命符一样加重了他们的危急。 这就是他们在江陵如此竭泽而渔一样偷孩子的根本原因——他们怕后继无人,他们也再也没有从前那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的时间了。 也许从前的山河会还会优哉游哉地积蓄力量,遇上合适的就收罗,而如今,只好铤而走险地用这样的方法保存那一点根源。 这也是他们只要孩子不选成人的原因——成人是有自己的思维和意愿的,如果他足够聪明,他会隐忍,会伺机而逃。然而孩子是一张白纸,想怎么污染就怎么污染,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随着年岁的增长,往事尽忘,一个没有过去又无处可去的人是别无选择的。 山河会外引蛮夷,内造祸乱,分明是想用自己这江河日下的苟延残喘将朝廷拖进一个泥潭,顺便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有人是足够聪明的,如果他仍然沉得住气,秦风抓不住他的把柄,也不能奈他几何。 然而有些人太蠢了,那位聪明的哭着喊着只准备给她们筹备一点儿风风光光的棺材本儿,却也没拦住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水深火热里献身,她的亟不可待与急功近利,终究没拉扯过那位的神机妙算。 猪一样的同盟最坏事儿。 秦风也并不想再给他们苟延残喘的机会了。 李明远沉默了许久。 他看到的东西早已超出了他的预计,不出京看看这天地,不撇却锦簇珠围地来看看这龙潭虎穴,就总会觉得天下之间的艰险不外如是。 然而他到底是在京城里管见所及的久了,目光如豆到似蛙在井底,分明不知世事之艰。 已经不再需要任何思量了。 李明远一双丹凤中的光芒在黑夜中默然无声地越来越坚定:“这就是你要我所见?” 秦风笑得清浅,笃定道:“是。” “那就不必多说了。”李明远道,“你带来了多少人,全跟我来。” 仿佛是读懂了他眼中的坚定,秦风含笑一挥手,自己与身后的人都跟的没有丝毫犹豫。 这些人中唯独一个蓝采眼神莫名。 李明远会见到什么,秦风在策划什么,山河会在谋取什么,他此刻都一清二楚。 这些人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坚持,而只有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蓝老板无所适从地扁了扁嘴,咬了咬牙跟了上去,决定继陈安的位,做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合格哑巴。 —————————————————————————————————————— 无声无息潜入的众人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总坛中,高位上,山崖开凿出的墙壁上,合纵连环的火把照得整个大殿灯火通明。 殿中由高往下无一人多言多语,战战兢兢地沉默着,只一人跪在乌云夫人身前伏首道:“夫人,暂时还没有找到那个小白脸儿和那个吃里扒外的小鬼,山上出口已封锁,他们出不去。” 乌云夫人整个人坐在罗纱帐后,那让人头晕的香薰丝毫未减,盈盈绕绕地在巨大的山洞殿堂中向着高处盘旋盘旋,这女人的座位高高在上,用了蒙灰一般的明黄色,乍一看有几分垂帘听政的味道,然而总坛大殿这天然而来的土匪气质烘托得她不像女皇倒像巫婆。 她本就心烦,此时更是闻言一怒:“没找到来回什么!记住!那小鬼我不管,另一个要抓活的!” 小喽啰被女人尖利地声音毫无防备地吼了一脸,回音犹有些刺耳,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往外跑,却听身后骤然出言。 “等等!” 小喽啰忙转身跪下,等高台上的女人吩咐。 “派人去守着地牢,所有人都去!”乌云夫人迟疑了一下,“如有异动,立刻来报我!” ———————————————————————————————————— 原本看守懒散的山河会总坛地牢史无前例的人来人往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呼啦啦都是人,远远一看都觉得呼吸困难,仿佛山河会所有的守备都在此了。 李明远躲在一处隐蔽的山石后,远远望了望那举着火把到处走的山河会中人,默默在心里对比了一番秦风带来的人手,活像小猫两三只,心想这是何等以卵击石,刚想回头去问秦风怎么办,却见笑意盈盈的秦老板已经向着别处一挥手:“撤。” 李明远:“……” 小花步步紧跟,擦肩而过的时候显而易见的瞧到了世子爷那张无语的脸,压低声音卖弄一样地道:“你不会想跟他们拼人数吧?要去你去,我才不跟你这没脑子的送死。” 李明远觉得自己跟学戏的人都犯冲,然而眼下也不是吵架的时候,只好两步越过讨人嫌的熊孩子,跟在秦风身边,压低声音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秦风脚程飞快,言简意赅:“去人少的去处。” 李明远全副精神地跟着他,丝毫没有早先时候的吃力,不动声色地看看秦风坚决的眼色,恍然大悟了。 蓝老板刚刚立志要当个合格的哑巴,此时只好秉持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然而他从未三敛其口地如此憋屈,只能非常肆意地翻了个白眼儿,来表达他无言的鄙视。 世子爷正沉浸在美好的心照不宣里,默默跟着秦风赶路,已经开始思索如何出奇制胜。 奈何有熊孩子破坏气氛讨人嫌。 小花这小鬼,人机灵,脚下也快,几步窜到了世子爷眼前,仍然卖弄到:“骂人骂先骂娘,擒贼先擒王,亏你还是肃王爷的亲儿子,连这么基本的战术都不知道。” 世子爷觉得自己在秦风的摧残之下已然可以无论听到什么都面不改色威风八面,事到如今他才知晓,秦风那点子连逗弄带撩拨的招猫逗狗程度,要是能抵上这熊孩子的一半儿,他李明远早就立地成仙了。 一行人熟门熟路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巨大的山洞之侧。 山洞之内灯火通明,这个角度看不清里面,与那里三层外三层看了都嫌拥挤的山河会地牢相比,此处冷清的厉害,门前只有三个看守,持长、枪原地而站,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儿。 陈安无声在秦风身边,只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却听这位要命的爷含笑着挑了桃花眼问道:“一次能搞定几个?” 陈安被这句话问地顿了一顿,只好老实答道:“九爷,这次只带了两把□□。” 言下之意,最多两个。 秦风笑着摇摇头,伸手一摊做了个索要的动作。 陈安不敢耽搁,立刻奉上一把弓。 却不想,秦风转手就将这把□□递给了李明远,回手抽了三支箭,一股脑全部递给了他,笑道:“一击不中,打草惊蛇,还是让你们世子爷露一手……来吧世子爷,您苦练多年的身手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如今为除这窃国之贼,不必藏拙。” 李明远撘弓的时候还是一愣,等到接手那三根箭矢之时,已经明白秦风之意,待到听闻他这一番话,却竟然愣了一愣。 愣过之后就是一种特殊的情绪,他用了很久才懂得那叫惺惺相惜、心有灵犀。 李明远不动声色地挑了个隐蔽却又绝佳的角度,面容不动如山,鼻峰之上毅然如刃,偏薄的唇角勾出一弯冬月,丹凤眼中的锋芒如破空之光。 反手挽弓如满月,三根箭矢转瞬之间已从容全部架上,他薄唇微启,从容而轻声道:“岂敢。” 话音未落,三根利箭倏忽离弦而发,穿云而过,铿然射中了殿门之前原本无知无觉站立的人。 陈安等人犹自怔愣在这出神入化的百步穿杨之术,而秦风早就料到了结局。 守门之人尚未倒下,秦风已经一声令出:“上!” 说罢,率先纵身冲进了黑夜里。 十数条人影紧随其后,如利刃破开布匹一般,切入了黑暗的混沌,硬生生从中撕开一片曾经难以得见的天光。 第8章 .13 三个守卫毫无预兆倒下的瞬间,十几个黑衣之影如风般穿堂而过。 七八个人原本分开两列坐在殿内,离洞口最近的那个最先发现异状,惊慌之下,刚发出一个“有”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说清有什么,就被陈安眼疾手快地拿刀架了脖子,后面的声音被冰冷的刀锋一逼,瞬间成了变调儿的怪声儿,听着像被踩了脖子的鸡。 其他人听到“鸡先生”这别出心裁的叫嚷,纷纷惊醒一般的地回头来望,这一回头就再没敢回过去——他们都感觉到了脖子上那如数九寒冰的刀刃,这一扭,若是寸了劲儿,只怕什么还都没来得及瞧见,分毫之内就要送自己上西天见王母娘娘。 也不知道王母娘娘好好在西天之上招惹了谁,稀里糊涂还要接待这群作死的鬼。 被自己抹脖子抹死这个死法未免太冤枉。阎王反正不嫌鬼瘦,他们死的到底是冤枉不冤枉,肯定不在他老人家的考虑范围,都不过是一缕青烟两捧黄土。 没有人愿意死的如此冤,因此这七八个人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已经被制住,因此老实地不能再老实,不约而同地乖乖维持着扭脖子看门口的姿势,像是集体因为睡姿不佳得了落枕的毛病。 秦风和李明远就在这山河会内一众匪首被迫全神贯注之下从山洞之外从容不迫地走入。 秦风黑衣如夜,笑容似一月弯钩,桃花眼中的红尘也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他就在这一众脸色铁青的“万众瞩目”中悠然而出,仿佛压轴的大戏正要开幕,脚下沉稳如闲庭信步。 这一切发生在寸许光阴之间,高台上的女人终于察觉异状,霍然起身,再顾不上垂帘听政的故作神秘与高高在上,一把焕然掀开了那柔弱无轻重的纱帘。 纱帘前,乌云夫人居高临下的一愣,眼见下方众人皆被制住,再见一步一步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的秦风与李明远,就要出声唤人,却被秦风一弹指倏忽而出的石子打麻了半边肩膀,一声痛呼被她硬生生忍了回去。 “对,就这么忍着。”秦风拾级而上,笑散了憧憧火光与疏影清浅的夜幕,“我若是您,就不会妄自出一声。” 秦风背后,两个影卫早已无声分立左右,风正劲弓未鸣,只等一声令下,皇家影卫手中弓弦取人性命的力道一向势如破竹。 整个山洞之中一片静默,所有人的心神都如弓手手下紧绷的弓弦,生怕一出声就惹了架刀之人一个手抖。 手抖的话后果很严重,抖轻了血流不止,抖重了身首异处,总之都不是什么活命的象征。 秦风与李明远就在这一片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静默中一步步走到高台之上,站到了乌云夫人面前。 乌云夫人皱眉捂着半边肩膀,眼神中有愤恨的怨毒,又有猜测之下的阴狠,冷冷看着秦风走到与她两尺左右的距离,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李明远终于借助那通明的灯光看清了乌云夫人的模样——这是个被岁月厚待的女子,如果她是那个以中原女子之身嫁给蛮族的王妃,她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光阴没有将她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却到底污浊了那双原本清亮的眼。 李明远想,这女人哪怕再年轻二十岁,都足够芳华绝代,只可惜,痴心妄想地太过,美如画的江山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秦风站在几步开外,要微微低头,才能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岁不小却仍然野心勃勃的女人。 李明远却从他微微低头的动作里看出了他不辞劳苦信步登高台的真实意图——他从不抬头仰望什么人,更遑论敌人。 半晌,秦风桃花眼一眯,一弯嘴角,一贯客气道:“多年不见,您倒是芳华如故。” 乌云夫人眉头一皱一松,疑惑的神色很快换成了镇定,捂着肩膀的手缓缓垂下,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背脊:“你是中原皇帝手下的哪个无名小卒?夫人我远居塞外多年,你这样的籍籍无名之辈,我怕是不认得。” 李明远终于明白了她语调中那略显别扭的生硬是从何而来——会说汉话却又说得不好的蛮族,在说汉话时,也会带出这样的语调。 这女人在蛮族潜伏多年,语调早就被全然带走了。 而她这话说得傲慢又挑衅,却又带着话中有话的刀。 晋朝与蛮族两军在边境对峙,征战一触即发。 这女人见躲不过身份,干脆欲言又止的承认了,她本是中原人,又有蛮族贵妇的身份,此时出现在江陵,就即可说自己是避难,也可说自己是来使,而无论哪一项,朝廷都是不能轻易杀了她的,反倒要允许她为所欲为。 秦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她话里的狡猾,却仍然给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夫人是蛮族亲贵的爱侣,如今蛮将额尔都木图的母亲,而在下不过于二十年前曾见过夫人一面,确实不足挂齿。” 这话说的世子爷在一旁平白捏了一把冷汗,生怕这比旁人精几分的狐狸一不留神着了老女人的道儿,毕竟这乌云夫人以这把可以当秦风奶奶的年纪,使美人儿计虽然不管用了,但*药可是一点儿都不少。 乌云夫人的脸色在听到“二十年前”几个字的时候无端阴翳了几分:“我二十年前已经嫁入蛮族多年,以你这小小的年纪,你怎会见到过我?” 李明远在旁边儿看着不搭话儿,心里已经被这女人演戏的功夫震惊了,到底是伶人细作的头儿,淤泥里捞出来的王八也要硬充一把白莲花儿,被人抓在了反贼窝里,还要装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兴风作浪。 世子爷觉得跟自己若是不自量力地去和这位夫人比脸皮简直是班门弄斧,不由自主的甘拜下风了。 秦风瞧着乌云夫人这模样,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了笑:“夫人可还记得平阳公主。” 乌云夫人闻言一愣,立刻抬眼去看秦风的面容。 可那张举世无双的名伶之面上,除了微笑并无任何其他的表情。 饶是这样,她还是从中看出了隐约的故人之影。 平阳公主是先帝与当今太后养女,不姓李,乃是开国保驾功臣柴氏遗孤,名昭宁,胆略过人,才识出众,也曾是回眸一笑名动京华的的美人儿。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平阳公主一人分担了“美人”和“名将”两重身份,早亡仿佛是宿命与生俱来诅咒。 可这世上哪有鬼神,但凡有人真指着这帮干吃香火不干活儿的神仙给活人指明路,一准儿能给你指到死。 这人世之间,天灾少有,多是*。 她还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满门忠烈独她存活,没成孤儿,倒一跃成了万人之上的金枝玉叶儿。 人皆赞她智谋当时无双,脂粉堆里当仁不让的巾帼。 万千宠爱在一身,嫁人生子,食万户侯,眼看就要顺风顺水的大权在握,幸福美满地度过她那风光无限的一生。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就要有人一帆风顺的安享荣华呢? 是非曲直,高低贵贱。 如果这一切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那也无妨。 然而不是。 不可否认的是,老天爷排人的运数的时候就是闭着眼乱点一气。 有的人也许什么都没做,生来就要坐拥普天之下最优渥的命运;而有的人,阴错阳差,一念之失,很可能就与那些与生俱来的荣华失之交臂,倾其一生再不可得。 这两种人,如果平阳公主是前者,那乌云夫人就是毫无疑问的后者。 多少年都没有人再提过那个碍眼的公主之名了。 乌云夫人眼里瞬间闪过肆虐的快意,也隐隐猜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来头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几分,哼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变了鬼的公主做戏子的儿子……如何?夫人我托人教导你的这些年,可教出了个台柱子?” 她话里轻蔑的意味太明显了,脸上的表情也在香烟袅袅中显得越来越狰狞。 女人心海底针。 世子爷从小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性别为女的变态,猛然见到如此活生生的一只,居然有些奇怪的无所适从。 他无法理解乌云夫人话里那莫须有的刻薄,更理解不了,一个人为什么会对素不相干的人有如此咬牙切齿到不讥讽两句就觉得落了下风的恨意。 长刀锃亮的刀神反射着殿内跳跃的火光,冰冷的寒芒与热烈的火焰交织成密密麻麻不可逃脱的光芒尘网。 大殿之中四下无声,外面的人都还全神贯注地守在那暗无天日的牢营入口,对此处的鸦雀无声毫无察觉。 穿堂的风在山洞里回旋,却终究是过客不停驻,除却火盆中燃烧柴火的“噼啪”之声,殿中之人只能听到秦风那接近于无的踱步。 红尘月下,幽幽寒光随着山间的冬日霜雪倾泻而下,虚无之中风云不起,山高水远,回眸之间仿佛是浮云万里。 秦风身上的黑衣仿佛吸附了天地之间的全部的色彩,他前行两步,桃花眼含笑流转,不见阴狠,不见怨毒,更不见一丝一毫的不平,悠然一顾之间,却是居高临下的傲然:“啧……托福,有幸和您搭这一段儿演砸了的荆轲刺秦王。” 乌云夫人眉头一皱,蓦然去看秦风那含笑的眉目,惊诧的言语脱口而出:“不可能!” “别紧张。”秦风一笑,潇洒而过,他身后,挽弓的影卫丝毫不曾松动,“现在确实还没演砸,只不过,很快就该砸了。” 秦风一点儿也不担心乌云夫人会轻举妄动,径直与她擦肩而过,一把扯烂了那故弄玄虚搭起的罗帐,裂帛之声仿佛垂死之人最后挣扎着求生的悲哀回响。 罗帐后,那雕龙刻凤、气派万千的紫檀金銮宝座终于露出了全貌。 那分明是一把龙椅。 世子爷在不远处看的直皱眉,正经身份还没闹明白,这女人倒是提前母仪天下了,也不知道该说她是心急还是心大。 不知是哪位高人远在京城,天降神兵一般摊上了这猪一样的队友儿。 秦风站在那椅子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还伸手摸了摸,微微一笑:“别的不论,这做工倒是挺好,等夫人用不着了,我还是遣人搬回府上好了……啧,世子爷别这么看在下,肃王爷在前线用钱的地方多,咱们在安定太平里,能俭省就俭省。” 李明远:“……” 他不说,连世子爷都不知道,这在台上婉转唱着“似水流年”的名伶秦九爷,还挺懂过日子?! 秦风一一拂过那出云的龙,盘旋的凤,终于将那被他扯下来的罗帐一把扔在了这金黄的龙椅上:“您的志向到底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远大一点儿,只不过,您这志向,您那位身在京城殚精竭虑的兄长可曾知道?” 乌云夫人猛然一愣,猖狂与嫉妒之色纷纷如潮水消退,顷刻之间真正白了脸色。 第8章 .14 乌云夫人强硬着摆了半天的架子,此刻终于有几分崩塌的迹象,求助似得看了李明远一眼,却只在李明远眼中看到了更深的怀疑与满面的莫名,顿了一顿,将目光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愣了一愣,后知后觉的歇斯底里:“蓝采!” 隐形闭嘴躲在一边装哑巴到底不是本行儿,蓝老板终于藏不下去,只得露面。 他算是骑虎难下,被秦风绑着拖着地见证了那些本不该他知道的事不说,更是心念电转地发现,景异尚在京中。 当初他召走景异的时候,说的是“什么皇帝遇刺需要当世神医入京中保驾”,现在想来都是胡说。 秦风算无遗策,早先那步步为营的权谋尽出,分明就是为了等着如今这一刻! 一方面捏着自己在手中不得脱,一边逼着景异在京中不能离,相互辖制的手段用的高明。 蓝采心里愁苦地无人可说,面上只好强装出几分失望之下的淡然:“师父早就将他的意图告知与您了,希望您韬光养晦避其锋芒,是您不肯听。” 乌云夫人还要说什么,却被秦风一挥手挡住了。 “乌云夫人倒是好兴致和人叙旧,在下却没有什么时间了。”秦风微微一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却让乌云夫人猛地回过头来看他,手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秦风走回到乌云夫人身边,往袖口中摸了摸,半晌,摸出来一个新誊抄的册子,递给她:“有些事情,您也许还是想要一个答案的……这就是那个你炸掉江陵河堤一怒水淹村庄也没有找到的东西,也是他最后想要保住的东西。” 乌云夫人皱紧了眉,诧异的神色在紧绷的面色上几起几落,嘴唇微微动了动,到底没有发出一言,只是一把夺过了那本不算浅薄的书册。 书册中的墨迹明显很新,有些字迹潦草了,在江陵湿冷的冬季,后面的墨迹都没有干透。 乌云夫人翻开第一页时面色大震,越翻越快,没有一会儿,就猛然翻到了最后。 熟悉的名字与前尘往事随着新誊的墨迹越来越清晰,她的声音却酸涩地像是再也忍耐不住:“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秦风面色从容,无风无浪:“江陵刘家村之事,我当你一报还一报,天下不需要鬼神的传说,记住天灾就够了。” 乌云夫人双手抓紧了那本册子,冷哼道:“还有呢?” “山河会之事我原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江陵城的孩子无辜,既然你们灭绝人性,那就免不了我费一道手儿来替天行道。” 乌云夫人脸上冷意更深,咬牙道:“继续~” “你暗中操纵蛮部贵族,挑起他们的贪婪与战意,妄图陷中原于兵燹之祸……您的想法儿很好,很可惜,太心急了一点。无他,如果能干脆果断一点地早日截杀肃亲王,如今朝中无将,早已兵败如山;或者你再优柔一点,肯耐心再熬几年,等肃亲王与皇上兄弟彻底反目借刀杀人,也是妙计。……您都没有等到。” 乌云夫人得意一笑:“哦?还有呢?” 秦风抚平了方才因为取东西而微微褶皱的衣袖,笑了笑:“没有了。” “是吗?”乌云夫人的笑意僵硬了一下儿,又迅速换成了全然的恶意,“你不问问你母亲平阳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么?” 柴火明明灭灭的光照在乌云夫人的脸上,那张保养得依旧只如四十许人的面容此刻显得平白有几份狰狞:“明明她只是人臣之女,凭什么只因为全家死绝就能位尊公主?!而我明明是正统皇室后裔!却要窝在那虎狼窝一样的蛮族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地去谋取原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 秦风毫无反应。 反倒是站在他们身边听了许久的李明远骤然听闻此事,冷然肃清了眉目:“你说什么?!” 乌云夫人眯眼看了他一眼,将那本方才抓在手中的册子啪地一声掷在了身后的矮桌案上,满是戾气道:“是啊!是我!我就是想让她尝尝家非家,国非国的滋味,我就是想让她的孩子也像我年少时候一样尝尽颠沛流离、失却所有风光无限的尊荣!” 李明远眉头皱紧,猛然想到了那些囚笼之中或奄奄一息,或人性已绝如行尸走肉的幼童。 他一想到秦风在多年之前,很可能也是那些孩子之中的一个,就无端觉得怒不可遏:“你这个疯子!” 乌云夫人呵呵一笑:“是啊,我是疯子!你是……肃亲王世子李明远?” 世子爷冷哼一声,没有搭腔。 乌云夫人皮笑肉不笑:“这普天之下,谁不是疯子?也许你在某一天发现,你自己也是个疯子呢?” 李明远顿了一顿:“你什么意思?” 乌云夫人眯着眼睛看了看李明远,李明远也沉然看着她,发现她的眼中有跳跃着的,不祥的火光。 她骤然失笑,因为笑容绽放的太快,那早就承受不住多余表情的垂垂老去的面容终于猝然爬上了皱纹。 “你们真的以为,我会毫无防备的坐在这里,由得你们这些黄口小儿来兴风作浪吗?” 李明远猛然屏住了呼吸。 “那香有问题!”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明远脸色白了一白,仿佛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空旷的大殿突然安静下来,柴火燃烧的声音忽近忽远。 细碎断续的脚步声突然而然地从四面八方缓缓靠近,李明远含混地朝高台之下一看,竟然发现,不知何时台下的形势竟然已经骤变——手持长刀的兵勇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包围了这里,每个架刀的影卫身后都站了四五个手执长、枪的兵卒,那两个挽弓的影卫也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一动都不动。 就连蓝采面前都有两把连弩对准,导致蓝老板一脸阴郁地沉着脸,皱着眉,却不能轻举妄动。 众人之中只有一人身材球形,竟然还穿着官服。 鄂州巡抚蔡仁!怎么忘了这孙子! 世子爷咬牙切齿,只想把那圆形的人肉团子当蹴鞠,又想着这要是战乱年代,凭着此人开个包子铺都够三天不用油。 见李明远脸色微变,乌云夫人的笑意越发张扬,却不再管他,缓缓走向从刚才就不发一言的秦风,“人人都以为你母亲死于风寒,恐怕连太医院的那堆草包也都这么认为的吧……呵呵……那种香产自西域,我费尽心思才求得那一丁点儿,炼成香药后就更少了。夫人我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那母亲日夜在房内焚烧这种香药安神,一日两日自然不觉,而如此百日,香药之毒由皮肤一点点地直至骨髓,药石不及……怎样,是不是和你母亲那巾帼英雄的形象,很相称?” 秦风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他,隐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捏出关节儿的声响,复又毫无知觉的松开,神情自若地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那你如今的香里有什么?” 乌云夫人志得意满地扬起了手,遥遥对着高台之下,做了一个只有蔡仁看得懂的手势,示意他出去守着,这才意气洋洋地对秦风道:“对付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还用不上对付你那死了的娘这般的小心翼翼……不过是些迷,香而已,可怜你离开我手下多年,若是能再多几年,总该被训练的能对这东西毫无反应。” 秦风轻笑:“是我失策了,受教。” 乌云夫人负手一笑,走到他的近前,手中翻手就是一把蛮族女子才用的弯形短刀,架在了秦风的脖子上:“你是不是以为你差一点儿就得手了?可是我总觉得,既然你已经两只脚都彻彻底底地踏进这梨园行儿,不陪你唱这一台铿锵的戏,就趁不上你这粉墨登场的身份……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 李明远在他身后仍然站立,不动声色地盯住了前方。 秦风僵直如木,被刀架在脖子上,锋芒尽出的利刃已经割破他脖颈之间细致的皮肤,他仿佛对疼痛无知无觉,仍有心情与乌云夫人闲话家常:“我还想求一个明白。” 乌云夫人阴冷笑容里涌动的是一触即发的杀意,眼神一沉:“说!” 秦风桃花眼中明光灼灼:“杀了我之后,消息会传回京城吗?” 乌云夫人没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问这种问题,只当他穷途末路,皱眉道:“自然!” 秦风微笑:“我猜……京城已经安排好了一场空前的大戏,处置了我的消息传回,或者控制了世子爷的消息确凿,这戏才会盛大开场……只是,开锣的人,与压轴的角儿,都不会是夫人你了。” 乌云夫人闻言一怒,手下的刀又重了几分,鲜红的血已经顺着刀刃流出:“你想说什么?!” “夫人,你的香太重了。”秦风笑道,“常年用眼过度的人会失明,常年用耳过度的人会失聪,人总是被蒙蔽在一中理所当然的判断中的时候,就会失去最基本的戒心……您常年用着各种熏香防备这个算计那个,就从没想过自己的嗅觉也会有失灵的一天么?” 乌云夫人骇然一顿。 秦风笑了笑,一双眼毫无畏惧之色地与她对峙:“一别经年,中土故地已经物是人非,您还闻得出,您的香里,究竟是千日好,还是百日红?如果您闻不出来,那究竟是谁自从您离了蛮部,就想要您只有百日之红呢?” 像是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乌云夫人浑身一震。 秦风又是一笑:“那个在京城谋划大戏的人早就猜到了您寄托在那张椅子上的野心。知道为什么您炸开江堤引江水倒灌时,他只是‘来不及’阻止你吗?知道为何,来江陵的最终是我吗?又知道为何,他明知道你的心思,却偏要把肃亲王世子送到你面前,耳提面命一样的告诫你吗?……白云苍狗,你的急功近利为所欲为早就被他所忌讳,您又凭什么认为,他会无休止的纵容你呢?只凭那一本儿早已被深埋荒村之下的家谱儿么?” 乌云夫人脸色一阵青白,暴怒道:“不要再说了!” 秦风神情自若:“其实您在江陵要不到任何一分助力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乌云夫人的声音是完全失控的尖利,手不受控制地开始挥舞而下:“我已经让你不要再说了!” 就是这一瞬。 秦风猛然出手,与不远处的李明远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一前一后地抽身与进攻。铿然的刀影趁夜穿出金白寒冷的光芒,那力度准确而足够横扫八荒,更足够穿透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并不深厚的胸膛。 乌云毫无预兆变故会就此发生,下意识去捂住那骤然冰凉的心室,却只捂到了滚烫的血液和破心而出犹自冰冷锋利的刀枪。 她的手比她的感觉先一步感到了彻骨的疼痛,再无力握住那原本咄咄逼人的短刀,手一松,那柄做工还算精良的短刀颓然掉到了地上。 她没有闭上那双猛然睁大的眼,却觉得这冰冷的天地在晕眩中逐渐失却了所有的温度与光亮。 第8章 .15 灯火纷乱如鬼影幢幢。 尘土豗蹴只是须臾而过的瞬间,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台下的持刀拎枪的兵勇没想到,还没分清敌我,也没听清正反两方嘚啵嘚,这事儿居然就这么速战速决了。 这帮散兵游勇本来就是稀里糊涂的办事儿,没想到这俩没见过的小白脸儿居然比跟自己家大人一伙儿的老娘们凶残了不止一分,一时不知道该进攻还是该收手,纷纷愣在了原地。 这年头,坏人有点儿不好当,话多的死得快,话不算太多的,死的比那话多的还快! 早知道这样儿还不如多唠一会儿呢…… 秦风根本不管一众思绪诡异的散兵,伸手一把扶住几番觉得晕眩的李明远。 世子爷虽然并非身娇体弱,但到底对这蛮族传来的邪魔外道的抵抗力弱了一点,此时丹凤眼微眯的姿态确实有几分小鸟依人——这模样若是被闲人描入画,世子爷这辈子的脸面都可以被踩进泥里了。 被依的那个人只好把李明远的身形稳住,反手接替世子爷握刀的手,将乌云夫人已经颓然倒地的身体死死钉在了高台上。 鲜血顺着高台潺潺而下,乌云夫人竟然还有一丝微弱的薄息,却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了,不知道是什么还仍然撑着她最后的死不瞑目。 秦风俯下身,血腥的气息与乌云夫人身上那深入骨髓的香气纠缠成一股独特的死气,青红浅白地如再无能力盘旋尘世的魂灵一般,随着山风飘散在笼罩夜色的天幕里。 这个韶华如驶般奔驰而过的女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得知一些她曾经拒绝知道的事了。 秦风看着她那张苍白如鬼的脸,发现自己居然是无动于衷的。 幼年之时,他从长安侯府被拐卖至乡野,后来又和蓝采一同脱离那不见天日的往事。 其实记忆里很多东西都模糊了,唯有那永无光明的黑暗与刻骨铭心的虐待像是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这一场噩梦整整纠缠了他的所有童年与少年,最终,那铺天盖地的尘网到底被他撕开了一角,所有阴暗的部署与贪婪终于得见天光。 贪嗔痴为三毒三火,沉沦与人世的生死轮回。 平阳公主府怀璧其罪,而真正的祸患根源,竟是另一个出身相仿却求而不得的人根植于心底的嫉妒。 这种感情,大概类似于既生瑜何生亮。 喝粥的人不会羡慕另一个人啃窝头儿。说到底,吃糠咽菜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在吃糠咽菜食不果腹之事,有人却能锦衣玉食朱门酒肉臭。 人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没有公平就必然有嫉妒。 嫉妒才是尘世间那把阴暗又扭曲的刀。 这把刀之下陪葬的亡魂无数,家破人亡香消玉殒的平阳公主、江陵刘家村那群依然不知旧事前尘还在傻不错儿的二百五、那些仍然被关在地牢中或失魂或失去性命的幼童…… 她不只是秦风自己的一场噩梦。 而如今,这个噩梦尽头的恶魂终于真的要去历经她永无宁日的轮回,秦风却没有快意或者是轻松。 她害平阳公主家破人亡,最终却死在了秦风手下。 她害死别的人的香药,却被别人用来封她的口断她的路。 她曾向那人献计,挑拨皇帝肃亲王反目,却终究因为秦风的挑拨心神大乱。 冥冥之中的因果早就安排好了,秦风这破局之人,最终也只是冷眼瞧到了她的轮回。 你在不平什么呢?秦风悠悠一笑,手下雷霆不让的力度仿佛斩碎了她身上仅存的护住胸腔的肋骨。 “按理说,按照您这么多的身份,我都该把您押解回京,或反复审问你和你那兄长图谋不轨的心路,或用做筹码挟制你那大军压境的蛮族儿子……反正不该杀了你。”秦风笑了笑,缓缓握紧了刀柄,“可惜,您把我教成了个戏子,戏子都无情无义,还不太讲道理。” 乌云夫人睁圆的眼动了动,睚眦欲裂。 秦风笑笑,一抽手,长刀带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不肯瞑目的女人到死也只能睁着眼睛,人却终于一动不动地死透了。 秦风扔了刀,刀刃与地面相撞,发出“嘡啷”一声,回音重叠,惊醒了满殿的人。 原本就丈二和尚稀里糊涂的兵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不知道该放下屠刀,还是该英勇地去作个大义凌然一点儿的死。 秦风居高临下地微微一笑,回首一脚蹬翻了那害人的香炉,对着一众姿势变都没变过得影卫,做了个手刀的动作,根本没有把那些还在做心理斗争的散兵散将放在眼里。 陈安原本就一直在仰着头等秦九爷的令,这下终于等着了,带头儿手起刀落,一刀砍了原本被他拿刀架着脖子的山河会小头头。 有了第一个就顺利了,其他影卫破有默契,面无表情,动作却一个比一个利索,手下砍得仿佛不是人脑袋瓜子而是炖汤的冬瓜,唯一跟冬瓜有区别的就是——影卫们的手劲儿有点儿大,方向控制的也不太好,削人脖子凭空溅出三丈血,离他们几个人近的兵勇齐刷刷的被血糊了一脸。 蓝采吊梢儿眼一翻,在旁边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心说,这下好,也不用费心思琢磨怎么突围了,满殿兵勇少说百十来个,已经通通都吓傻了,还有几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当场就尿了裤子。 蓝采嫌弃地躲去了一边儿,实在不想近距离接触这骚气冲天。 总坛大殿的情形已然与刚才那般掉了个个儿。 陈安大喝一声:“钦差在此!有眼无珠的狗东西!还不放下兵刀束手就擒?!“ 这一声断喝出口,甭管尿了裤子还是没来得及尿裤子的,早就吓傻了和刚刚吓傻了的,全都愣了。 一瞬间之后,“稀里哗啦”之声不绝于耳,扔武器的扔武器,失心疯的失心疯,脑子还算清楚的全都大气儿不敢出的跪在了原地。 蔡仁听闻殿内异动,在殿外站的不放心,嘀嘀咕咕地转身往里想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伸出去的脑袋和王八一样彻底缩不回来了——小花不知何时趁乱捡了一柄长刀,从暗处蹲守了不知道多久,只等蔡仁这肉堆成的草包伸头这一刀。 蔡仁反应过来出事儿已经来不及了,哆嗦着就要往地上粗遛,小花儿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手上冷冰冰地就要往下切:“往前走!不许喊!否则切了你这猪头下酒!” 世子爷刚刚有点儿从那歪门邪道的香药里缓过神儿来,思维清醒了不少,就是眼神儿还有点儿迷瞪,半凑合半勉强地脱离了“小鸟依人”的缠绵姿态,皱着眉头向台下一瞧,立刻清醒了——满地血流和圆滚滚的脑袋瓜子们相得益彰,而那一众脑袋瓜子之后,被一小孩儿提刀架着个大号儿的肉丸子,正在满目血海肉糜之中打哆嗦。 若非人血散发出来的腥气太浓,世子爷几乎以为下面是个被什么猛兽踩烂了的西瓜地,硕果仅存的剩下了一个完整的白皮儿瓜——而这瓜也马上就要被切了。 李明远瞧着拿刀拿的分外有一手儿的小花,不禁感慨这小子真是个舞刀弄枪的行家——难为他还能在这圆咕隆咚的肉丸子身上找到下刀的脖颈子。 秦九爷吓唬人从来都是玩儿真的,看看自己身边儿满地流淌的未干血迹,再看看高台之下那几个颜色鲜艳浓墨重彩的“花脸儿”,最终把一双桃花眼对准了马上也要加入尿裤子大军的鄂州巡抚蔡仁,笑的像浴血而立的十殿阎罗,嘴里说的却十分清淡优雅:“鄂州巡抚蔡大人?久仰。” 他这“仰”也不知道“仰”到了什么地方,反倒是蔡仁被迫仰着脖子往上看,一边儿哆嗦,一边儿看着满地滚的死尸,都快哭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浑似把山洞砸了个坑。 “世子饶命!下官冤枉啊!都是这贼人心存不良,故意陷下官于不义……下官府里往上数三代都是忠良,下官怎么可能做那些大逆不道之事啊!” 秦风一改刚才与乌云夫人对峙时那半句废话都不愿意多听她说的模样儿,突然对蔡仁的嚷嚷展现了浓厚的兴趣,难得摆出一张和颜悦色的脸跟他说话。 “蔡大人眼神儿怕是不太好。”秦风指指站到一边儿的李明远,“正儿八经的世子爷在这儿呢,你跪我恐怕是不好使。” 李明远:“……” 蔡仁屁股一扭,脖子却不敢大歪,立刻就要去给李明远磕头,然而小花架他架的死紧,蔡仁不敢妄动,正犹豫间,秦风第二句话已经接踵而来:“世子爷是皇上亲封的钦差,你有几个胆子,敢私自扣押钦差?” 蔡仁不愧是几代“忠良”之后,溜须拍马全能,推诿搪塞拔尖儿,辩驳之词脱口而出:“下官乃是为这群反贼胁迫,以世子爷的安危为第一考量,只好铤而走险,暂时将世子爷扣住。世子爷奉命来查这群反贼已经打草惊蛇,下官是为了世子爷才出此下策。” 李明远瞬间想起他准备拿自己当伺候老女人的小白脸儿一事,顿时而从心头起,一声“放屁”已在嘴边儿,忍了一忍,改口道:“一派胡言!” 蔡仁立刻山呼冤枉。 “原来蔡大人是为了世子爷的安危着想。”秦风皮笑肉不笑,了然的点点头,“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蔡大人,希望蔡大人能为在下解惑。” 蔡仁磕头声震天:“知无不言!” 秦风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问题却像平地一声雷一般,当空砸了下来:“世子爷受皇命下江陵,乃是奉命来查户部今冬税银,谁说他是来查反贼的?在下从头至尾未提此伙贼人身份,蔡大人又是如何神机妙算,知道我们摊上的这群贼人有造反之心的呢?“ 坏了! 蔡仁愣了一愣,背后憋了许久的冷汗,终于排山倒海倾巢而出,任他巧舌如簧,这次也再也说不圆了。 李明远冷冷看着高台之下那抖如筛糠的废物,提刀居高临下地”嘡啷“一掷,刀如光电一般凌空射来,连同蔡仁那被他皮球一样的身材撑的丝毫没有缝隙的官服下摆一同,”噌“地一声钉在了地上。 刀锋入地三寸,扎的稳当,人也毫发未伤。 刀刃在蔡仁面前犹不肯罢休地兀自颤抖着,蔡仁惊愕万分地对成一双斗鸡眼儿,盯着那晃动的幅度从有到无,一身冷汗翻江倒海,整个人一歪,尿着裤子昏过去了…… 世子爷丹凤怒目,冷冷一声咒骂终于出口:“蠢材!” 小花儿抬腿踹了蔡仁两脚,发现这蠢猪毫无反应,怨愤地瞪了世子爷一眼,一脸嫌恶地离个人卫生习惯堪忧的鄂州巡抚蔡大人远了点。 秦风终于在他漏洞百出的谎言里耗尽了最后的耐心,见世子爷出手吓昏了胆小如鼠的废物,赞赏的笑了笑,压低声音对李明远道:“世子,东南兵力三分之一在江陵,人不着急处置,先收了他的兵权,我们时间不多,另外救人要紧。” 这几件事儿安排的确实有条理,可李明远与秦风相处多日,早已不是当初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就能瞎糊弄过去的傻小子。 秦风说话没正经,让他正经说话的时候,通常也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时候。 李明远听了这一耳朵,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最近遭遇的惨绝人寰可能有点儿多,不被一惊一乍地忽悠都接受不了现实。可就是如此,英明神武的世子爷愣是从秦风的话里听出了隐晦的主次,当即问道:“你要兵权做什么?时间不多又是什么意思?” 果然吃一堑长一智,上当受骗地多了总能出师,居然连世子爷都开窍了。 秦风微微一笑,那意思不知是欣慰还是觉得有趣,不动如山地装蒜装成了天山上的雪莲,笑道:“没别的意思。” 李明远:“……” 别人说话,意思藏三分,话尽意不尽。 而这道理到了唱戏唱出活色生香的秦九爷这里,就变成了个样儿——他一句话里少说有三十个意思,猜到了没赏,猜错了认栽,猜不全就自己把自己挂房梁——反正我的话说完了,领会没领会,就是你自己的悟性。 李明远心念电转,密密实实地梳理了一遍前因后果,整个人都悚然了几分:“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京城怎么了?还是边境出事了?” 世子爷已然变成了诸葛连弩,噼里啪啦几个问题连珠炮一样的甩出,颇有你不说清楚咱们就缠缠绵绵到天涯的势头儿。 可惜他“缠绵”的这位是秦风,不用你说就准备跟你继续“缠绵”的主儿。 秦风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明远一眼,随后露出的笑意深重了不止一分,意义不明的拍了拍李明远的肩膀:“世子爷,先救人。” 第8章 .16 眼看世子爷炸毛不敢全炸,忍得多少有点儿辛苦。 他纵然想一把薅过秦风,威逼利诱严刑逼供也得让他把那些自己原本不知道的破事儿交代清楚,但是秦风一顶“救人于水火”的大帽子扣下来,世子爷此时就算想坐地炮撒泼,也得排在人命的后头。 秦风笑意盈盈看着他,指如兰花,衣裾如水袖一样甩了个委婉而芳华绝代的飞花儿:“世子爷,请吧~” 秦风其人,身份隐晦了点儿,但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皇族贵胄;沦落梨园,学戏学的竟然也出类拔萃是个名角儿。但他从来有本事将自己一分为二,登台的时候有多么颠倒众生,下台的时候就有多么儒雅风流,两个身份一明一暗,仿佛是摆在桌案上的书,想起哪一本儿就能信手取来翻看——转换之间全然不是什么费力的功夫儿。 这一点是很让李明远佩服又不能理解的。 远的不说,让他李明远屈尊纡贵地去装一会儿小白脸儿,世子爷那脸就已经能拉的跟驴一样长,片刻之间就能给你尥出翻花样儿的蹶子,不情愿的意思仿佛换成了三个硕大的字,迎风招展的挂在了世子爷那张英俊的脸上。 李明远想了想,秦风这种,大概才算真正的能屈能伸,是为大丈夫。 然而这“大丈夫”却常年丈夫的并不那么那么传统。 与他初见的人,要么把他认作文人雅客,要么当他是风流公子——秦风不穿戏服的时候,风姿夺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走在大街上也能平白引来观者如堵墙。 幸好这货被人看习惯了,脸皮够厚心理素质够好,俗称没羞没臊,若是换个要脸要皮的,像魏晋名士一样被人看杀就死的太冤枉了。 而这一点,也能充分说明,台上叱咤风云的秦九爷,下了戏台子以后的模样是旁人根本想象不到的。 台上那个国色天香的名伶秦晚之,和台下那卧薪尝胆的小侯爷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很少在台下带出台上的习惯与姿态,也几乎从不在台上端着捏着拘谨到放不开。 可刚才那一声儿,分明是戏谑中带着调侃的吊嗓儿,把李明远“请”了一个明白——他在告诉自己,这出戏还没完。 世子爷想要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也得分场合儿,秦风一个动作就制服了随时准备上天的世子爷,无奈之下,只能乖乖跟着他去善后。 收拾小喽啰以及从地牢往外捞人这么具体的工作,自然用不到世子爷如此身份金贵的富贵闲人,陈安非常自觉的接手了刚刚被收编的江陵驻军,杀气腾腾地一举端掉了因为乌云夫人一句话而傻了吧唧蹲在地牢里等死的山河会会众,正在挨个清点追击,顺带救出里面关着的孩子。 世子爷的实在功用也不过是板着脸,满脸写上“我是钦差”几个大字,让一众脑子有坑的虾兵蟹将不敢轻举妄动。 世子爷吊着张驴脸,耍威风耍的浑然天成,秦风站在他旁边儿,似笑非笑地远观。 这一场零零散散的闹剧,终于在东方既白的时分短暂的告了段落。 蓝采自认不好参合这些朝廷之事,早就打着哈欠胡扯着找地方打盹儿去了。 小花儿在地牢里,难得严肃的一个个查看那些被关了许久的孩子,偶然发现几个全须全尾的,就露出一点儿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知哪个溜须拍马的小兵非常会察言观色,悄没声儿地给一看就是钦差的世子爷和一看就不好打发的秦老板分别搬了两张椅子。 世子爷确实折腾的累了,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看其他人忙前忙后,不一会儿,就有些迷糊。 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件披风,随手一掀,却听身边儿另一张椅子边儿,传来陈安不大不小的声音:“……九公子,蔡仁受过刑,已经招认了山河会在江陵的全部部署,以江陵为头,一路往南的四省皆有其党。” 这一句话把李明远的睡意全部赶跑了。 秦风一回头儿,见到李明远皱着眉头睁着眼,分明已经醒了,微微笑了一笑:“世子爷醒了,就跟着一道儿听听吧,不出来长长见识,都不知道半朝官员半壁江山何时改了姓儿。” 李明远刚睡醒,听到这句,脸色并不好看,嗓音低哑道:“你继续说。” 陈安应了声是,继续道:“山河会在江陵以临江仙为据,江南各地皆有类似的销金窟,以风月之地为伪装,实际交换消息图谋不轨之事,甚至以此拿捏江南官员把柄,贪墨江南四省税银以供己用……今冬两江的税银漏洞太大,几乎到了补不上的地步,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进户部。” 李明远脸色蓦然一沉。 江南四省的税银是国库最大的一处进项,而如今朝廷正在战时,这税银无异于命脉,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然动到朝廷头上来了。 “去向呢?”李明远沉声问,“查到这批银子到底流向何处了吗?别告诉我被这群废物挥霍了!他是口大无肛的貔貅也足够撑死他了!” 陈安看了秦风一眼,不说话了。 秦风坐在他身侧,笑了一笑,伸手替他将那几乎被掀到地上去的披风捞了起来,搭在椅子上:“世子爷沉住气,还没到您最上火的时候呢。” “我怎么沉?”李明远皱死了眉头冷冷顶了一句,“现在正是冬季,西北那边一片荒芜,若是军饷定不上,前线的万里草场就是吃人的森罗殿!江南的银子……” 李明远越说越觉得愁,一抬眼,却瞧见秦风笑容淡漠的眉眼,顿时有几分说不下去了。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 晋朝幅员辽阔兵强马壮,到了冬日仍然有几分捉襟见肘,朝廷不算挥霍无度,尚且存不下多少银子应付持久的征战,那蛮族之地一到冬日,大雪封塞隔壁与草原,人畜皆是难以存活的地方,哪来的钱和勇气冬天出征?! 李明远霍然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秦风叫住了。 秦风轻轻浅浅无喜无怒:“世子爷去哪?” 李明远压抑着暴虐,尚且能好好说话,低声道:“我去问问那脑子糊了猪油的废物,割肉饲狼的滋味是不是就那么好!听戏唱曲儿吃着山珍海味,他倒是逍遥了!他就不怕他们家祖宗八代都被挫骨扬灰?!” 秦风站起来,伸手把他拉了回来:“跟一个小卒子治什么气?江南四省上到总督下到县令,他区区一个巡抚,若是都能支唤得动,这半壁江山早该他来称王了,还有您一个亲王世子什么事儿。” 世子爷憋着一口气,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别拦着我我要砍死那个孙子”的复杂执念,气势上确实勇冠三军,就是筹谋上到底还不够周详。 秦风默默叹了一口气,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换您跟蔡仁那饭桶掉个位置,您可有胆子贪墨如此巨数的税银以资虎狼,而这么久而不被朝廷察觉么?” 这句话终于把李明远说的冷静了几分,他的眉头却仍是皱死的,终于从庞杂纷乱的细枝末节中摘出了秦风想表达的关键。 “主谋。”李明远冷声道。 蔡仁区区一个巡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自然没有胆子来策划这样一场滔天的谋反,说到底,他不过是占了居官江陵的地利,被迫当了那帮胆大包天的贪官污吏的马前卒。 而至于这蠢货真实的那点胆子,除了敢背着他们家那点儿与他一脉相承的废物祖宗们多娶两房小妾,恐怕也就只剩下分两口汤羹的余量了。 既然他不是这事中最关键的一环,那么谁才是主谋? 这个人一定大权在握,在朝中有着分量,在江南四省又有着绝对的便利,而谋反对他,又是绝对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是最实在的? 钱他恐怕不太缺,权他恐怕已经位极人臣,却仍然想更进一步……子子孙孙万世为皇,江山万代。 李明远细细梳理了那京中一众错综复杂的关系,猛然想起,两江总督……仿佛是谁的得意门生。 吴相,吴庸。 世子爷眼皮一跳,动了动嘴角,却没说出来话。 这些怀疑之下,吴庸无疑是最贴近这个条件的人——他在朝中手眼通天翻覆权柄,女儿是中宫皇后,外孙是皇帝嫡子却非长子,而皇长子已经成人,年纪足够参与到一众朝廷事务中了…… 然而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是他想漏的地方。 如果那个人是吴庸,他杀平阳公主府也许有那个死透女人的嫉妒心作祟,而他为什么要挑拨皇帝与肃亲王府? 再者而言,退一万步讲,吴庸哪怕真的有谋反篡位之心,他为什么要勾结蛮族?他不怕二皇子那小小的年纪坐不稳这万里江山吗? 还有,如果江陵之事由吴庸一手挑起,他怎么会突然和前朝余孽搭上关系?吴家是京中繁衍几代的世家,有名有姓有权臣有贵族,上一代吴家家主娶得乃是先帝的姑姑,吴庸又是怎么变成前朝后人的?狸猫换太子? 秦风的态度也很奇怪,他从最初与秦风相识,一步一步走入这外人看起来平静却足够吞噬一切的泥潭中时,秦风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拉拢他,真话不全说地一步一步要求他与自己保持同一立场。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有一个与他全然不同的立场? 世子爷越想越觉得不对,明明知道背后主使是吴庸的话,这是最贴近的猜测之一,却不想这么轻易的妄下断言。 秦风在一边无知无觉的笑了笑,仿佛根本没有看懂世子爷的挣扎,挥挥手,打发陈安去做未完的善后,自己半侧了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番世子爷的眉眼。 李明远还是更像肃亲王多一些,他们李氏的皇族,虽然同样出身南方,却都有一副更加肖似北方男儿的粗犷式样的英俊,眉若剑,鼻若峰,唇形偏薄,不笑的时候毅然如霜雪——天顺皇帝和肃亲王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长相。 李明远唯独和他们区别了一双丹凤。 丹凤眼的男人总会显得冷,可秦风知道,肃亲王世子不仅没有那高冷的气质,反而有时候显得很单纯——正直、坚韧、正义,身为王侯将相很少自傲,相信公理和勇者才是国士无双。 李明远纠结的一抬眼,装上了秦风如此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先是怔了一怔,随后浑身的血液都逆流到了脸上:“……你看什么?” 秦风笑了笑,有点儿心不在焉,说的话也是风马牛不相及:“刚才审问山河会中小喽啰的时候问出了点儿趣事,他们说四十年前,乌云夫人还年轻的时候,堪称江南第一美人……你觉得她长得好看么?” 李明远:“……” 什么跟什么玩意儿…… 世子爷默默算了算年纪,心说这老太太的岁数比太后小不了两岁,论辈分儿都够当我奶奶了。 世子爷骨子里是个君子,妄评女子相貌的毒舌他是说不出来,更别说这女子虽然看着年轻,但已经算是高龄了。 哪怕这女子是个反贼,是个前朝余孽。 然而直白的赞扬又不能说,毕竟这老娘们儿不是一般的老娘们,她作的恶罄竹难书,平阳公主府的灾祸都是她一手织就,秦风十几年坎坷也是她的手笔。 李明远觉得这他娘的实在有点儿尴尬,不好直说,只能含糊道:“朱颜终有消磨时,她沦落到如今,自作自受。” “世子爷是觉得她当年确实值得美人称呼?”秦风避重就轻,还没等李明远猜测他什么意思也没等李明远更加觉得尴尬,就径自接了下去,“我也觉得她模样不丑。” 李明远:“……” 世子爷觉得自己再跟他这么聊下去就要成仙了,好在这时一个影卫匆匆而来,搅扰了这全然不知道是尴尬是勉强的气氛,跪地就报:“世子,九公子,京城送来萧世子八百里加急,皇后与吕妃身陷巫蛊之祸,已经被囚了!” 第8章 .17 世子爷刚被秦风绕了个七荤八素,迷迷瞪瞪的没听全一句话,只稀里糊涂的听到了“皇后和吕妃”。 世子爷闻讯,第一个反应是纳闷儿。 这种感觉有点儿类似于牛鼎烹鸡一般大材小用——什么时候影卫变成大内总管了? 你说你们堂堂影卫,居然这么不动声色的连高才的活儿都揽了,不怕高公公翘着兰花指顶着大白脸来跟你们撒泼吗? 李明远觉得秦风调、教出来的影卫能做到如此事无巨细实在是匪夷所思,是不是明天皇上翻了哪个娘娘的牌子都要往江陵报了? 再稀里糊涂地跟着往下听,猛然听到“巫蛊之祸”四个字,一身冷汗出的风起潮涌,整个人终于彻底惊醒了。 哦,这回这人才可能用到点子上了,李明远想,辨忠奸解疑惑的时候,恐怕还得客串一把道士跳个大神捉个鬼,下次影卫选人可得多加些条件,不够仙风道骨的可以直接取消资格了。 世子爷当然是错愕之下的胡思乱想,正经的内里却也没有玩笑的心思。 从古至今,巫蛊之祸从来能杀的就不是诅咒的那人,兵不刃血杀人于无形的,向来都是阴谋与人心。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明远不可能不懂,只不过,究竟是谁要在此时挑起这无形之战? 秦风难得地也愣了一愣,愣过之后却又笑了。 李明远以为他是对预料之外的状况斗志昂扬,却不想秦九爷和自己关注的重点完全不一样:“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把乌云夫人的死讯传回京城呢,就有人先一步替我安排了,真是个妥帖人。” 李明远:“……” 早就猜到秦风杀人杀的如此干净利落,除了那报仇雪恨的私心以外,肯定别有所图,世子爷也不是没想过秦风会拿乌云夫人之死来做文章,可听到他亲口承认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李明远当着一众影卫不好跟秦风掰开了揉碎了地计较,心里几个错综复杂的想法轰轰烈烈地碾过,自己的一身冷汗没等被山风吹干,就紧锣密鼓地涌出了另一批——巫蛊之祸历来为后宫所忌,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皇后和吕妃同时被扣押,这无疑释放出一种信号:皇上震怒,很可能哪一方都不想保了,一刀一个通通办了干净! 这种情况下,吕家是个半路出家的暴发户,吕妃那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大哥除了去御前哭鼻子恐怕也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吕正那废物干不出大事儿,不代表别人干不成。 吴后的亲爹吴相,那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姻亲门生半朝,吴庸在朝中足够一呼百应——这本来是为皇后和二皇子夺嫡时候准备的有生力量,可如果皇后因为巫蛊之祸倒台,吴家满门大祸临头,这半朝的姻亲和虚情假意的一句师生之宜恐怕也是树倒猢狲散,二皇子一个罪人之子,别说这辈子,恐怕他能身残志坚的修炼成个妖精再活个百八十年,也与大位无缘了。 吴家真的会如此坐以待毙?世子爷用脚趾头想都觉得不可能,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地熬日子固然是上策,可如今举头三尺悬着把菜刀,咳嗽一声那刀刃都往下掉的话,这“晦”就指定成了谁特么爱养谁去养,老子活命要紧。 问题是吴家准备怎么活命? 破釜沉舟取而代之,还是壮士断腕以待他时? 世子爷觉得,但凡吴庸脑子没进水,都会选前者。 可是不会这么巧吧?李明远想,自己刚才怀疑过吴相在江陵之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立刻就跳出来这么件大事,逼得吴庸恐怕要坐实这些真真假假的怀疑了? 但造反不是一句空谈,最起码去造反的人不能傻,银子也必须要多,最关键的一点是,手里得有实实在在的兵,不然你空口白牙的跑到宫里跟皇上说“我要造反”,这不叫搞事儿这叫搞笑,皇上一准儿微笑着叫人打得你做了古的列祖列宗都不认识你。 可是吴庸能从哪儿去弄兵呢? 世子爷想到这儿终于卡壳儿了,转念一想,却终于明白了秦风要江陵的兵权干什么——他从没有人造反的时候就预备好了去历经那勤王的苦辛了。 李明远这么一想,顿时心情复杂,觉得吴相造反的前景实在堪忧。 吴庸实在是操心受累做炮灰的命,这一步迈出去,不成功便成仁,而现在看来,遇上秦风这在后的黄雀,吴庸成功的机会渺茫,除非海枯石烂江水倒流——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反造的可真情深意切。 至于秦风,听他言下的意思,吴庸不反,他的本意也是要逼他反,只不过被人抢了先手。 这抢先手的人是谁呢? 秦风逼吴庸反的意思,如果是为了肃清朝中那虚食重禄、素餐尸位之辈,再从中拎出那潜伏多年浑水摸鱼的前朝余孽最后一网打尽的话,那抢先手的人逼反吴庸,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吵架吵得两相高兴的事儿古往今来素不相闻,更别提造反打仗。 如果朝廷和反贼两败俱伤,谁又会从中取得最大的好处? 李明远左思右想之下,终于把自己绕晕了。 如果没有秦风连糊弄带忽悠的引导,世子爷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在这乱七八糟的乱局之中独善其身,别说此刻能坐在这里,亲眼见证秦风抽死剥茧一般终于拨开了山河会那故布疑阵的迷雾,他整个肃王府恐怕早已见证了兄弟反目的来临。 世子爷从前向来自诩不糊涂,而此刻却陡然觉得自己的不糊涂是不够的。 这么一想,看秦风的表情平白又多了几分隐晦的不明。 如果我可以和他自幼一起长大就好了,世子爷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有更多的时光可以共处,他的算无遗策我就会懂,他的计划精巧我就能勘破,他不必聪敏的这么孤独。 秦风反应迅速,告知陈安,要留两个得力的人手在江陵,办事妥当点将江南这群贪污腐化的败类斩草除根,来个先斩后奏。 但这其中务必要封锁江南消息,省的消息传回京城,各大世家有了防备,这事儿就不好动手了。 朝廷这一季的江南税银恐怕已经被偷偷运走了多数,无论如何,追回多少是多少,毕竟前线急着用钱。 另一方面,立刻以肃亲王世子之名,收整江陵驻军,以清缴匪盗之名一路北上,不可走漏军情,否则一律军法处置。 待到秦风事无巨细条理清楚地交代了这一众杂事,一回头,就看到了李明远那莫名复杂的表情。 像是看懂了他眼中无声传递的期许,秦风笑了一笑。 朝阳染红的半边天色映在他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中,天地万物都在他一笑中失却了原本的颜色——那是只有秦风才拥有的、遗世独立的倾城倾国。 李明远呆了一呆,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满目素缟辗转幽深的回廊,他擦肩而过的一笑,给凄哀无尽的肃穆都添上了灼灼桃花一般的颜色,黄泉彼岸亦是万丈红尘轻软。 其实他记得还是很清楚。 可是没等世子爷多想任何东西,陈安匆匆而来,在秦风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秦风闻言,那笑意终究消散了几分,顿了一顿,提步转身就走。 李明远不明所以,一丁点儿也不敢慢待,立刻跟上。 秦风走的飞快,一边儿走一边儿说:“萧禹飞鸽传书,京中有异动,这群败类交给他们收拾吧,我们得即刻回京!” —————————————————————————————————————— 宋国公萧禹纨绔败家地别有风流,戏会听,曲儿会谱,古玩字画儿样样都能沾一手儿,京中子弟那斗鸡走马一掷千金的玩意儿,他从来不落人后,因此在他纷杂的爱好中,除了被唱戏这样显眼儿而大张旗鼓的兴趣占去一头,其余的都像不咸不淡的消遣,因此,他这爱好今天终于发挥了用场。 萧禹好养飞禽,听声儿的、看模样的、相斗的、学舌的,只有旁人不认得,没有萧禹不招惹的,甚至于前年万寿节,宋国公世子进贡了一对儿仙鹤并一双盆景给当今万岁,寓意松鹤延年——这对儿仙鹤至今还好好儿地活在珍兽苑内,占地为王的看谁啄谁,嚣张得快活似神仙。 而除了这些金贵的飞禽以外,萧禹还养了不少鸽子。 养鸽子通常只有两个目的,要么养来送信,要么养来吃。 萧禹到底是国公世子出身,不至于亲自过问庖厨之事,他的鸽子专门儿勾连着大江南北的影卫回报,大事小情都会通过这一层网,若是遇到人力无法企及的,鸽子的作用要比车马快上不少。 幸好萧禹玩意儿玩的杂,手握这样一件堪称神兵利器的把柄,居然从来没有让人察觉过,而这时,就派上了用场。 京中氛围奇诡——可是按照原本的发展,京中的氛围若是轻松才是真奇诡,但到底不同于往日。 这次的事态来的要比萧禹想象中复杂得多——这还是肃亲王家那继续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二世子发现的,某天二世子照旧出门儿“鬼混”,却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李明遥不动声色,招蜂引蝶呼朋引伴地玩儿了一把金蝉脱壳,转身就钻进了宋国公府。 两人一对策这才警觉确实出了问题——早该传去江陵的消息,至今也没传出去,然而那本不该此时传回来的消息,居然意外早到了不止一时半刻。 这样的情形没别的可说,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影卫的情报网被京城的一些势力阻断了。 此时去追究那些细枝末节才是中了圈套,若无其事之下,还要把救兵搬回来才是大事。 养鸽千日用鸽一时,等到萧禹把信鸽放出去,李明遥终于意识到了这鸽子的重要性,痛改前非,跑到萧禹面前发誓,决定再也不惦记着拐带那又肥又圆的胖鸽子回去炖汤——差点儿把萧禹的鼻子气歪。 消息传出去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商量,李明遥不动声色,一切照旧,再也没主动甩开过那背后的尾巴。 这“尾巴”跟了几日,不屈不挠,最后居然茁壮成长,变成了一根更加粗壮的“尾巴”,终于在萧禹放掉那最后一只传递消息的信鸽后,这根粗壮的“尾巴”再也耐不住寂寞,居然伸腿去绊了二世子的脚——他们擅自拦了李明遥的去路,要与二世子共商大事。 那天二世子直到夜幕笼罩京城才回到了府上,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往床上一躺,脖子一蹬腿儿,装出了谁看都不像是真的得病。 王府小厮们倒是分外配合,一个个儿在二世子的淫威之下被迫哭的沸反盈天,若不是知道肃亲王府三条光棍都没娶妻,外人还以为这府里少说新添了二百来个寡妇。 满京城都当李明遥又闹了什么奇葩的笑料,唯独萧禹从这震天的哭声中,听出了山河动容、风云变色的前兆,毫不迟疑地转身扎进了皇宫。 李明遥装病的第三日,今冬的阳气回起,终藏之气,至此而极。 这一日,是为冬至。 民间素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哪怕是穷人家的普通百姓,这一日也要更换新衣,筹备饮食,祭祀先祖。 宫中对此日更是重视的,每年到这一日,天顺皇帝都要亲自主持祭祀大典,冬至郊天,今年,朝中不太平——外有征战,内有帮凶,因此更加不能例外。 祈福之事早就在百忙之中,被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李煦的日程。 第8章 .18 晋朝多年不曾遇到过今冬这般窘迫的处境,强敌环饲,内忧外患,虽然一时半刻不至于到“困境”的地步,却离之前的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差了十万八千里。 其实细细数来,也不过几个月的时候。 前些年,皇长子还小指望不上。 天顺皇帝还在跟肃亲王斗气,唯一的亲弟弟不想指望。 先帝其他几个有资格封王的儿子,被杀的被杀,圈禁的圈禁。 李煦砍脑袋的时候砍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脑袋跟割韭菜似得掉了一茬又一茬,等到割无可割,猛然回首才发现,偌大一个晋朝再也摘不出一个合适的王爷替李煦去拜祭祖宗。因此那些年,冬至郊天李煦都不得不亲力亲为,直到这两年有心历练皇长子,李煦才成功躲了懒,每年除了正月初一那日的天坛大祭,其他祭祀一律由皇长子代祭。 然而今年,这眼瞅着冬至将临,能统领祭祀的,除了李煦,却又没了人选。 皇帝跟王爷倒是不闹别扭了,可是边境狼烟又起,肃亲王至今还在边关不得回,自然顾不上祭祖大典之类的排场。 皇长子受吕妃之祸圈禁,根本没有意思要放出来。 满朝上下分明不太平,皇帝的心情早就比天气和朝局还难以捉摸。 冬至之前,礼部尚书捏着早就拟好的祭祀仪程,筹谋了好几套君前奏对的说辞,硬着头皮把请旨的折子往上送,送完了就坐在礼部大堂里犯嘀咕,生怕自己撞了皇上龙颜大怒的炮口,平白替旁人挨这番申斥。 然而礼部尚书的纠结完全是多余,折子递上去还不到一天,就收到了李煦差人送回来的朱批,表示今年冬至的祭祀大典由他亲祭,仪程照旧,可因为朝廷正在战时,用度要减。 礼部尚书收到这一句废话没有的朱批,大大松了一口气,没挨申斥已是万幸,别说减些用度,只要不减脑袋和官职,皇上想怎么来都行。 礼部尚书按照朱批,重拟了一份折子,准备将用度仪程好好算计算计再重新呈给天顺皇帝,算着算着,忧国忧君的忠心有点儿爆发,不自觉地悲从中来——虽说从李家子孙的成就上来说,天顺皇帝绝对算不上千古一帝,但至少不糊涂,对百官赏罚分明,做皇帝也不算苛刻,兢兢业业的同时也很愿意与民同乐,按说是个功大于过的守成之君,可不知怎么,偏偏天降横祸,太平盛世转眼不在,狼烟四起兵荒马乱的年成顷刻降临。 礼部尚书这么一想,读书读傻了的书生骨子与生俱来的的那点儿悲观情绪倾巢而出,辛酸地几乎要替李煦落泪,涕泪交加地感慨吾皇走的这是什么惨不忍闻的背字儿。 京中风云变得太快,从旭日东升万邦来归的□□上国,到如今江河日下连蛮子都敢叫板的紧衣缩食之像,也不过就这一年之中的光景。 然而不管礼部尚书心中如何凄凉,也丝毫影响不了李煦的任何决定。 做皇帝的也不都是什么才智过人的顶尖人物,投胎投的好,就造就了成功的第一步。 投胎投的有水平之人毕竟是少数,少数里面选少数,选出千古一帝的可能性好比从鸡蛋里挑骨头。 因此晋朝几代皇帝,做成什么样儿的都有。 吃喝玩乐尽情败家的有,沉迷美色不能自拔的有,修仙问道两世清风的有,抠抠搜搜柴米市井的也有,可谓当皇帝当出了人间百态。 然而这些皇帝无论有什么怪癖,论当皇帝的素质,到底还是大事儿上见真章,那听见大军压境就吓得吃尿裤子的主儿,群臣见了大概都想把他从御座上踹下去——这也太骚气了。 只不过偌大一个晋朝,琐事常有而大事不常有。 满朝文武恐怕谁也没想到,李煦居然是个心大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从容派,后宫朝堂眼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从未让他停下原本的步伐。 冬至郊天的日子临近,地点照旧在天坛。 前朝为了祭祀大典,特意在京城南郊建了天坛,从天坛建成起,所有的祭祀活动都被挪到了那里。 前朝的皇帝们日常生活里虽然穷奢极侈了一点儿,脑子平庸又不学无术了一点,但后世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建房子造楼倒是一把好手,审美也比那帮辣眼睛的蛮子好了不知一星半点。 如今的皇宫就是前朝太宗的手笔,至今稍加修葺就依然富丽堂皇。而这天坛虽然是他后辈子孙所建,恢弘大气倒是与皇宫一脉相承——天坛中央为祈年殿、皇穹宇和圜丘,东北为牺牲所,西南为斋宫。前朝的祭祀一概在此处举行,晋朝之后,太、祖定都京城,接手皇宫的同时,连这祭祀用的天坛也一并接收了过来,同样作为祭祀大礼举行之所。 无论是李煦亲祭,还是由皇长子代祭,每年冬至的祭祀都一如既往的隆重。 按照规矩,冬至前一天,李煦起驾移往斋宫,沐浴斋戒。次日才在圜丘举行祭天大礼。 冬至这日,李煦身穿祭服,率领着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直奔祈年殿前。 祈年殿外升火悬灯,乐奏钟鼓,迎神曲之声在京城南郊的北风里被吹散的像飘忽隐约的九天晚钟,隐隐像是什么预兆的序曲。 李煦就在迎神曲中缓缓拾级而上,请神牌,行大礼,祈求天神保佑这眼看就要风雨飘摇的王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虽然在他自己看来,这很可能并没有什么卵用。 毕竟,晋朝如今的动荡来自*而不是来自天灾,不知九天之上的神明要如何冷眼看着他平定这一场将至的狂风。他也不知道九天神明如果有灵,会如何助他一臂之力,总不会天降雷劫来劈。 祈年殿上鎏金宝顶蓝瓦三重,殿内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大柱顶天而立,里圈儿的四根寓意春夏秋冬,中圈儿十二根代表一年十二月,最外面的一圈儿,顶代了十二时辰和周天星宿。 李煦刚刚行完大礼还没起身,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瞧着祈年殿内的金丝楠木的柱子有点儿出神儿,钦天监官员轻声细语地唤了一声“皇上”,竟然没唤动,再想张口还没来得及出音儿,就挨了高才高公公的瞪。 文武百官以吴、张二人为首,在李煦背后数丈之外的祈年殿下齐刷刷的跪着,见此情景面面相觑,仿佛并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对这满殿的金丝楠木产生了兴趣。 只是没听见起身的传召,谁也不敢妄动。 皇帝出行,虽然配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但是秦风这暗中的影卫之首不在京城,萧禹就一刻不敢离开,只不过他身份特殊,前面跪着的他家父亲大人宋国公,是他明面上绝对越不过去的一道深沟,因此萧禹不能近距离的陪王伴驾。 宋国公世子思索片刻,堂而皇之地把这项差事儿交给了富贵闲人一样的肃亲王二世子李明遥。 肃亲王二世子是个奇葩——前几天还“病入膏肓”眼看半截儿身子就要入土,冬至这天却莫名其妙的不药而愈,除了看起来有几分肾气亏虚,倒不像有什么值得妨碍的大毛病,因此他完全地胜任了陪王伴驾这项艰巨的任务。 这么“好”的差事儿原本轮不上李明遥这个皇上的二侄子。 皇帝祭天,身边儿原本该带着皇后,没有皇后也该带着儿子,顶不济死也该带着肃亲王或者肃亲王世子。 然而以上人等坏事儿的坏事儿,打仗的打仗,不在的不在,其余几个皇子不是年少体弱就是还一片天真懵懂,全然胜任不了祭天伴驾的规矩,如此一来,矮子里面拔高个儿,这等近距离接近天颜的好事儿,居然破天荒的轮到了李明遥。 可见风水确实轮流转,老天的眼也不知道这些时日究竟是闭还是睁。 此时的祈年殿中,除了被高公公瞪了一眼就再也不敢乱说话的钦天监正,从来就不会在皇上面前多嘴多舌的高公公,数李明遥离皇上最近。 据很多人观察,二世子李明遥不愧是京城出名的败家子儿混不吝,眼看皇上的眼神儿还在跟金丝楠木的柱子难舍难分,终于跪不住了,膝行两步到了皇上身边儿,自以为低声地提醒道:“皇上,该起了……” 二世子不知道是个什么点石成金的乌鸦嘴,话音未落,皇上没叫起来还则罢了,那被皇上深情注视了半天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之后,突然冲出二十八个布衣蒙面之人,身手利落明晃长刀,竟然直奔李煦而来。 李明遥反应迅速,站起身来就是一声断喝:“皇上小心!有刺客!御林军护驾!” 站在七八步外的御林军全然被这变故吓蒙了,居然顿了一顿,若不是二世子身手敏捷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李煦拉到了身后,一脚踹飞了迎面而来的最快的一个刺客,此刻皇帝恐怕已经被那骇人的长刀砍成了两半儿冬瓜。 高才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挡在皇帝身侧,却发现差点儿遇刺的皇帝并不慌张,虽然一脸雷霆之怒将临的威容,但是到底仍然一派处变不惊的帝王之风。 高才这才稍微放了心,看着御林军冲进来与一众刺客缠斗,刀光剑影,兵刃相接,发出令人浑身战栗的刺耳之声。 祈年殿下的百官被如此毫无预兆的□□吓傻了,好几个纷纷愣在原地,还有更怂一点儿的,已经忠臣孝子一样的抹开了眼泪——以至于二世子多年以后都没能理解这群怂人的脑回路。 仿佛这种时候就轻易分出谁是英豪谁是废物,有时候位高权重似乎也不是只因为此人命好——吴、张两相并几个武将惊悉此变,来不及细问,起身就往上冲去,一边儿跑一边儿大喊“保护皇上!” 他们几人一走,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起身的起身,哆嗦的哆嗦,还有的勉强冲了两步发现自己有点儿腿软,干脆趁乱躲在了阶梯之侧。 整个天坛范围内一片不明所以的乱象。 萧禹在这乱象之中冷眼横扫,最终在一片或抱头乱窜或哭天抢地的背影中看到了张、吴两人默契一致地要去护驾的身影,冷冷一笑,脚下一纵,提步先行抢进了殿中。 殿中御林军人数压制,却仍和众多刺客打得难舍难分,更有一刺客突出重围,直奔二世子李明遥身后的皇帝而来,马上就要手劈二世子之时竟然顿了一顿,提着刀以二世子的身体为盾牌,和皇帝玩起了看上去有几分搞笑的捉迷藏。 萧禹甫一进殿就看到这个情景,满脸不可置信地冲了过来,毫不犹豫地一脚把这颇有“童心”的脑残刺客踹成了天边最美的云彩。 李明遥的眼尾扫到这飞天中的刺客貌似还吐了口血,成了染血的火烧云。 二世子被刺客刀光剑影身如鬼魅晃得有些眼晕,眼前几乎要出现重影,见萧禹出现,终于甩甩脑袋勉强恢复清醒,和萧禹并立在前,把皇帝李煦和虽然在哆嗦但仍然硬撑出大无畏表情的高公公一同护在了身后的墙角儿里。 此时,张、吴二相与几个武将终于姗姗来迟。 第8章 .19 张、吴二相身后是以九门提督裴庆为首的几位,再往后瞧,便是混战的御林军和那些负隅顽抗至今也没有被全部拿下的刺客。 张蔚恭张阁老老当益壮,一步冲到了李煦面前,却到底因为萧禹和李明遥一左一右哼哈二将一般的阻挡下停了步,面带焦急跪拜道:“皇上,此地不宜久留,请皇上速速离开。” 李煦原地而立,居高临下地看了张蔚恭一眼,并不下令让萧禹和李明遥二人退让,反而越过眼前几个前来“护驾”的重臣,扬声问道:“宋国公萧岿何在?!” 张蔚恭一头大汗的换来了个无视,三朝阁老那常年风平浪静的脸上也显出几分讪讪,跪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正在尴尬,却见二世子李明遥到了他眼前,一俯身,将他扶了起来:“张阁老勿慌。” 两人目光一对,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出了心照不宣的醉翁之意,而后相携站在了皇帝一侧。 因着肃亲王府那一前一后两位王妃的破事儿,张蔚恭和李明遥的关系不说势同水火剑拔弩张,但是互相假装看不见才是常态,可如今这般消兵解甲和谐相处,看起来实在有几分奇怪。 然而在场诸人包括皇帝和萧禹在内,居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情况,不知道是因为眼前太乱,还是因为处境堪忧,又或者包藏祸心别有所图。 李煦无论在何处都是最信任宋国公的,此时出言问宋国公的去处,其实是再寻常不过却最有深意的反应,可到底耐不住有人心怀鬼胎,与皇帝根本想不到一处。 吴庸悄悄与裴庆对了个眼神,后者上前一步,一脸压抑着什么未尽之语一般的肃然:“皇上,想来宋国公定是在方才的混乱中被冲散了,还请皇上,随末将速速离开。” 再一抬头,满目露出的不是那忠肝义胆臣子该有的焦急之色,反而是汹涌的杀意。 萧禹首当其冲地皱了皱眉头:“裴将军,您要护送皇上去什么地方?” 裴庆狠狠瞪了萧禹一眼,哼了一声,言语还未出口,却是吴庸接过了话头。 “皇上。” 吴相爷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拱手,不跪不扣,不慌不忙,跟他比起来,上来就行跪拜之礼的张阁老可就显得有点儿太实诚了。 “宋国公不在近前,远水解不了近火,您何不快些随裴将军从这乱局之中脱身呢?” 他这话说的太从容不迫了,像是早就料到丛生的乱象与无处可往的前路,听上去不像解围,倒像胁迫。 裴庆在他身边哼声冷笑,那种不屑与武将独有的粗犷之感,映衬着背后风刀霜剑的乱斗,更显得像是严相逼迫。 裴庆在宫中扣留肃亲王世子的时候就敢悍然关闭京城九门,那一次若是解释为身为肃亲王旧部的忠心作祟的话,那么这一次,皇帝与王爷已经尽弃前嫌,甚至于皇帝念他有忠义之胆,大不敬之事都并未迁怒于他,仍然让他固守京城。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又是为了什么? 僵持之下即将爆发的天子之怒,与气定神闲心怀鬼胎的叛臣贼子于一片纷乱的砍杀之中,构成了一副诡异而静谧的图画。 李明遥的视线从对面诸人身上一一扫过,这平日里斗鸡走马活脱是个纨绔的二世子此时居然临危不乱,眉眼之间的模样隐隐透出少年将军的英姿,若是有心人此刻从乱臣贼子之间遥遥一看,定会觉得他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肃亲王。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没有这个时间。 —————————————————————————————————— 几日之前,李明遥在回府之前被人不动声色的拦下,本来想给此人玩个儿别出心裁的瞒天过海,却在听那个人说了一句话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就为了这句话,李明远脚下一拐,直接拐进了张阁老府,然后见到了李明远被扣宫中那晚,贸然跑到肃亲王府传话的小太监。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李明遥不着调的想,天下的巧仿佛都让自个儿撞大运似得赶上了。 当时李明遥派人去跟着那个小太监,只不过后来肃亲王进宫跟皇上吵了个天翻地覆,二世子把这件事情忘了个干净,一心只想保佑肃亲王全身而退,而如今再见,那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情景与细节纷纷又都回到了二世子的脑袋里。 谁给了裴庆那冲冠一怒的误会? 又是谁派来这个小太监,打着传消息的名号,行挑拨的事实呢? 李明遥心里的疑问倒是不少,只可惜,他却再也不能从这个小太监的口中得知事实的本末了——这个小太监在李明遥来之前,已经被挖了舌头挑断了手筋,是个全然的废人了。 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这人活着其实已经没有意义。 二世子还没来得及出于人性上的不忍给予这小太监一点儿同情性质的关怀,一转头,就看到了身后站着的居然是他哥的外公,张蔚恭张阁老。 李明遥恍然大悟,原来这些日子,派人跟踪他二世子的中,有一部分是这位老爷子的人。 这位老爷子其实是个轴脾气,又做过今上的师父,脾气上来,皇上出于尊师重道的礼仪也得听他没完没了诗书礼仪的念叨。张王妃早殁之事被他全然算在了李熹头上,除了亲外孙李明远,整个儿肃亲王府从上到下他都看不进那饱读诗书的眼睛。 然而那一天,却破天荒的跟李明遥说了很多,而内容,非常的让人动魄惊心——张蔚恭怀疑,当日框裴庆封锁九门的是皇后的亲爹、当朝宰相吴庸。 吴庸为求事成,却苦于没有兵权,只能制造裴庆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以求达成日后联合的契机,选择合适的时候,起兵造反,拥立皇后所生的二皇子继位,改朝换代。 据张蔚恭讲,吴庸的计划原本没想进行得如此之快,然而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行的地步——江南税银事发、皇后牵涉巫蛊之祸,这两件事情加在一起已经构成了抄家灭族的大罪,再不动手,要是等皇上自己清肃朝堂再废了皇后,吴家上下无一能够幸存,只剩二皇子一个半大孩子,别说皇位不皇位,活下来都是问题,吴庸不得已之下,只能加快速度,破釜沉舟。 冬至是个好时候,恰好符合人多眼杂的特点,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皇帝行祭天大礼的时候多数是自己独祭的,但是让皇帝孤家寡人的去给老天爷行礼,未免有些掉面子,因此都要安排一些身份重要的皇子或者皇亲伴驾。然而此时是个多事之秋,根据礼部今年的安排,恐怕够资格随行的人左右躲不过肃亲王家的二世子。 二世子在宗室中地位不高不低,说是嫡出但亲娘是填房,称他一声世子,但他哥在一天他就肯定没戏。 李明遥多年来野菜一样自由地生长,奶奶不疼姥姥不爱,今年却突然被摆到了史无前例重要的位置,成了吴庸造反计划中一个非常碍眼的绊脚石。 取得李明遥的支持固然好,可如果不能取得李明遥的支持,那么李明遥也必然不能成为阻力。再者说来,肃亲王远征西北,李明远插手江南之事,留在京城的李明遥如果不肯参与吴相的行动,很可能就是抑制这两位动作的后招儿。 从以上两方面来说,李明遥即使不除,也不得不控,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李明遥闻言露出惊讶,随即问,可有明证? 张阁老道,证据,就是面前这又哑又残的小太监,据说此人被救回来之前,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没死已经是万幸了。 李明遥听了这一面之词,并不是没有怀疑的。 首先,吴庸谋反虽然有现成的理由,但到底不是非反不可,江南税银之事固然他要担当牵连的责任,但是身居高位如吴相爷,弃车保帅把自己摘出来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秦风和李明远在江南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吴庸而是山河会,吴庸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其次,皇后的巫蛊之祸尚无定论,李明遥却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巫蛊之祸这事儿分明是皇上自己一手安排的!说不好是秦风在中间出了主意,还是分明就是皇上挂名而秦风安排,总之,这事情本来就不是个事情,只不过让这件事看清来很严重,从而去逼出那个一直都没有露出马脚的背后主谋罢了。这一点从皇上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一二:各打五十大板,不准申辩,不去审问,干脆关起来了事儿——这与其说是责罚,倒不如说是一种保护,让他们彻彻底底地远离蛮族与前朝余孽造出来的泼天是非。 退一万步讲,吴庸真要动手的话,为何不将这个小太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只是挖了他的舌头废了他的手让他做个空有一张脸的废人?他的脸有什么特殊的作用么?□□?唤起怜悯之心? 二世子并没有从小太监的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倾城倾国,别说那这张脸去比迷倒半个京□□伶秦九爷,甚至于连常年见了他就横眉立眼的宋国公世子萧禹都比不过。 如此说来,这张脸的功用,就只剩下辨识了——有人会一看见这张脸,就联想到一些有疑点却模糊的记忆,而这些记忆会指向一个模糊的判断,如果此时有人在这个模糊的判断上加以引导,恐怕就能得出一个看似捕风捉影却实际非常令人震惊的结论。 而张阁老现在就在做这样一件事。 可是这个结论,真的是事实吗? 第8章 .20 李明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张蔚恭。他的引导究竟是出于揭示真相精忠报国?还是想利用自己的这些疑神疑鬼来陷他人于不义?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张蔚恭都是有理由也都是符合的,因此他的目的更让人无可琢磨。 李明遥想了想,觉得有趣——恐怕连皇上也以为,吴庸这些日子老实巴交的蛰伏是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安排,谁知这狼子野心胆大包天的东西如此不走寻常路,专闯这作死的地狱之门。 这件事情的疑点太多了,可是鉴于张阁老在此事中究竟是什么意图还未可知,很多疑点二世子都是不能直白的问出口的,只有一样儿,很符合二世子长久以来表现在外的直眉楞眼。 张阁老对肃亲王府一向秉持视而不见的态度,这次居然特意跑来提醒李明遥安慰,二世子总觉得这有点儿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思,而张阁老给的答案很有道理很简单也很富有亲情——他是不想让李明远难做。 二世子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装傻充楞感激涕零地谢过,又向张阁老虚心求教,他该怎么做。 张蔚恭这时候给出的建议实在算得上中肯,他劝李明遥明哲保身——吴庸行动之前必会试探各方反应,李明遥如今虽然在京中是个败家纨绔,但到底代表着肃亲王府,吴庸必然不会错过他这一方,因此装聋作哑的糊弄过去,不表态支持也不明着反对,让吴庸以为他李明遥并不是个障碍,如此方为上策。 这简直说到了二世子心坎儿里。 让二世子拍着惊堂木说书或者粉墨登场地去票戏,他恐怕是个外行,若让李明遥装病,这简直是手到擒来的绝技,不说别的,跟着肃亲王李熹这些年,好的也许也学了不少,但是这偷懒耍滑的技巧简直是耳濡目染外加与生俱来。 因此二世子当机立断,回府放飞了给萧禹的鸽子,一伸腿儿就装起了病,装的浑然忘我。 少有人知,李明遥早已与宋国公府通气,由宋国公安排御林军的部署以便压制京城驻军的动作,再由萧禹飞鸽传书至江陵,赶紧把秦风和李明远催回来,如果吴庸真的胆大包天到策划这种事情的地步,就给吴庸来个内外夹击的包饺子。 御林军虽说得力但到底人少,如果京城驻军叛乱发狠,御林军也难以抵挡。 萧禹和李明遥从来没有那么希望江陵驻军能够一日千里。 前几天的时候,李明遥不是没想过自己的猜测可能多余了,可是时至此时,李明遥才觉得,这乱七八糟的开局,仿佛早就是注定了的,根本没容下他那点谨小慎微的侥幸。 —————————————————————————————————————————— 李明遥和萧禹无畏却不无知地往这里一站,已经平白惹得吴庸有几分不舒服了。这种不舒服很好理解,本就类似于“你我说好互不相干,此时倒出来做拦路虎。” 可是二世子分明不准备理解他。 腰间一把长剑抽出,心中提着一口气,一点也不敢松,横眉冷道:“吴相,裴将军,刺客不过区区几人,御林军顷刻之下便可平乱,而您二位此时坚持要皇上未完成祭天之礼就迅速离开,敢问你们是要皇上离到哪儿去?!” 吴庸像是想到了人数两倍之重于御林军的京城驻军,顿时心里多了不止一分的底气,又想到被囚多日生死不知的皇后,一时激愤,一时连早就不敢说的实话都吐露了出来:“陛下残杀手足,鸟尽弓藏,猜忌功臣;如今更因未有明察之视以致引来外乱内忧;皇后忠心耿耿,却因莫须有之罪被陛下囚禁宫廷!昏庸至此,还如何让天下臣民顺服?” “如何让天下臣民顺服?”李煦一笑,原本不动声色的面部表情随着这一点微不足道却震慑天地的笑,陡然出现了如山川变色般的更替。 李煦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吴庸,当年京中世家林立,四大世家之中独你吴家一无权臣二无战功,世家地位岌岌可危,先帝做主为朕选妃时,甚至一度将你吴家的女儿排除在外。是朕说服太后,坚持纳了你吴家的女儿为妃,一手提携你,放任你官居高位,你知道为什么吗?” 吴庸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当年吴家在京中世家之中隐隐有没落之势,全因吴庸叔伯一辈儿不太中用,屡试不第者有,烂泥扶不上墙者亦有,偌大一个宅邸放眼望去全是败家子儿,歪瓜裂枣得令人堪忧,家业眼看就要败在这几个不成器的后辈手中。 吴庸接手的吴家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若非当年意料之外地攀上皇子李煦的姻亲,吴家如今恐怕最多算一只百足之虫,养着一群不求上进只会张嘴的倒霉亲戚,何来如今权倾朝野的枝繁叶茂。 细究起来,李煦对吴府堪称有再造之恩。 皇权与世家之间是互相依存的关系,皇权离不开各大世家的扶持,而各大世家仰仗的从来都是皇恩,一旦在某方面出了差错,惹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然而无论这恩与怨,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 吴庸早年坚决不肯与家中的一众败家子儿同流合污,是吴家小辈儿中最上劲的一个,一向自我感觉良好,非常有一种“我与你们那些妖艳的贱货不一样”的读书人清流之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吴庸虽然没秀的独行特立,但到底与吴家当年那股死气沉沉的氛围格格不入,哪怕后来入朝为官,都还动不动地被那群不成器的叔伯拿辈分儿说事儿,哪怕他在外面已经炙手可热,一回到吴府,他就还是那个吃吴家喝吴家仰仗吴家的孙子。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当年的吴家大小姐,如今的吴皇后嫁给李煦为正室后,才稍微好一点。 李煦当年就是夺嫡的热门人选,自身实力不俗,母亲贵为中宫皇后,娘家也深得先帝信任。 吴家人隐隐从中看出了日后兴旺的端倪,巴结吴庸都来不及,终于没人再敢给他脸色。 这桩联姻是他吴庸的一个转折点。 他一直以为当年是李煦看中了自己的才华,又看中了吴皇后出身大家端庄贤淑,才肯与吴家互相扶持。后来官居高位多年,早就将当年结亲时那隐隐约约的侥幸因素当成了天边儿一朵浮云,忘了个干净,如今在这乌七八糟的情境中被李煦陡然提起,几十年前那谨小慎微地支持一个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家族时,那劳心费力的压抑与屈辱,突然又记忆如新地涌上了吴庸的心头,几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可他不甘心在这种场合之下失了气势,冷哼了一声:“皇上得登大宝,吴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自然是看上我家的用处,怎么?如今才终于想起了过河拆桥?” 然而李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蔑一笑,那一笑端的让吴庸觉得刺眼。 “功劳?”李煦哼笑一声,“朕当初和太后说,四大世家中,独吴家如枯木朽株,因此众皇子夺位寻求盟友时,皆称其蠢若木鸡,不愿与之为伍,只有朕认为,蠢材未必不得用——因为它蠢,所以它更可控。” 李煦说着,神情自若地抬头向吴庸望来,帝王之威如九天之上的龙气一般冲开云霄:“时至今日,到底证明了朕是对的!昔日朕拿你当一把听话的刀,用过了也算好好养护过。只可惜,蠢物就是蠢物,谁捡到了都想比划比划,可怜你吴家,替谁做了凶器都不知道。” 吴庸闻言,心里一沉,右眼皮“腾腾”直跳,直觉听懂了什么,却一时心乱的什么都抓不住。 他身边的裴庆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本就是个莽撞脾气此时更加沉不住气,像是根本听不懂李煦和吴庸话语中的弯弯绕:“皇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臣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猛然起身,反手抽出腰间长刀,一个冲撞就向李煦冲去。 李煦身边的李明遥反应迅速,翻手一个剑花挽得如奔走的游龙,刀光剑影之中夹杂的风声尖锐如鹤唳。 二世子身手了得,一脚横扫,重重踹在裴庆荷甲的胸上,铿然一声,踹得裴庆后退了十余步才勉强站稳,忍了一忍,一口血被他强咽了回去。 李明遥的突然发难让裴庆大受打击,睚眦欲裂,满面通红地瞪了李明遥一眼:“二世子!当年王爷率军出征却险些丢了性命!此后二十年遭此昏君猜疑!如今他挨了蛮子那喂不饱的白眼狼的暗算!才又把王爷抬了出来!……就是这么一个昏君,二世子你糊涂了还要护他!” 李明遥近距离被他吼得直掏耳朵,心说这到底是他父王操练出来的老家伙,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皮糙肉厚中气之足,刚才那一脚踹轻了,早知道多用点儿劲儿。 任谁也想不到二世子这满腹诽谤,毕竟他从表面上看去还是非常正经的,虽然说话的语气又带出了平时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吊儿郎当:“乱臣贼子!小爷凭什么听你胡扯!你目无尊上是我父王没教好!小爷今天替他教教你!你今天反的是我李家的江山!你今天刺的皇上是小爷的伯父!我脑子不蠢!不会跟你穿一条裤子!” “没血性的东西!”裴庆啐出一口血低骂道,“王爷一世英雄,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废物!” 李明遥一笑,一双杏眼烨烨生辉,带出一种痞气与傲气:“血性?敢问裴将军,你口口声声奉我父王为帅,事事声称为我父王不平,却扶持着吴家造李家的反?如此‘忠肝义胆’,不仅我李明遥不敢苟同,倒更想替我父王问一句,你裴庆处心积虑挑拨他与皇上关系,究竟是何居心?”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闻言神色各异。 吴庸的表情之复杂已经难以用言语形容,不知是惊觉稀里糊涂为他人做嫁衣,还是混沌愚昧的被人当了枪使。 张蔚恭脸色变了变,丝毫没料到这看起来混吃混喝儿的李明遥竟然能敏锐到这个地步,隐隐有一种失控的预感,仿佛自己之前某些举动更像是画蛇添足。 裴庆闻言心头一沉,不好的预感升腾而起,终于悟透了“多说多错”的本质,眼神露出凶光,直直一刀砍了过来,他身后几个武将早就与他通气,从这一刀里看出了分明的杀意,纷纷亮出兵器拼杀起来。 兵器冲撞的频率越来越快,攻势凌厉地让人眼花缭乱,几个武将都是五大三粗的粗人,李明遥那少爷一样的小身板儿在一众莽汉间显得尤为纤细婀娜,几个人身材高大动作却不含糊,不算最快却刀刀如雷霆,轰然同时砍下,被李明遥出手如电地悉数挡住,那一撑之力也压得二世子想翻白眼儿。 萧禹原本冷眼在一边护着李煦,眼见李明遥被几个行伍出身的大汉砍得双拳难敌四手,正在犹豫要不要帮忙,却听李明遥一边儿抵挡一边儿破口大骂:“萧时文!杂耍好看吗?!守望相助的道理被你吃到狗肚子里了?!他妈的再不来帮小爷下一个砍得就是你!” 萧禹:“……” 宋国公世子突然觉得李二世子应该还能多撑一会儿。 第8章 .21 就在此时,外面的喊打喊杀之声骤然剧烈了无数分,无数箭矢破空之声同时响起,如雨的流矢穿过祈年殿雕花的窗棂破窗而入,殿内战成一团的众人被这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抱头躲闪。 萧禹纵身一扑,将皇帝护在箭矢破窗而入时无法顾及的窗下死角儿,脸色一沉,心道不好,探头就要去看祈年殿外的情形,脑袋还没伸出去,心下一惊,骤然闪躲之间出手如电的折断了迎面而来的箭羽一根,心突然之间狂跳起来。 等到勉强安定了心神再去看时这才发现,他爹宋国公萧岿带领的御林军且战且退,身上多少有负伤的痕迹——然而萧岿这还算好的,外面的弓箭手已经包围了祈年殿,很多御林军措手不及,身上已经挂了箭上。 御林军整体抵挡这攻击的力度已经非常勉强,眼看就要退进祈年殿中了。 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弓箭手在包围圈外,面前已经燃起篝火,下一步就是火攻,流矢与火种叠加,杀不了人也会引燃门窗,大火会吞噬殿中所有的人。 萧禹暗暗吃惊,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如此深重的危急——乱臣贼子在此,隐匿于人后的黑手在此,而他们如果稍有闪失,就将死在这乱七八糟的困境里。 萧禹这才后知后觉的焦虑起来,秦风从江陵动身之前他已经收到消息,算算时辰已经该过了通州,怎么来的如此之慢? 殿外的情景不止萧禹一人得见,裴庆回头看了一眼,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末将早就派兵封锁南郊,尔等今日,插翅难飞!”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完,外面的喊杀之声却比方才还要惊天,不仅杀声震天,几口大炮发射的轰然之声像是暴雨之时天边沉闷的惊雷,几炮轰开了方才在外面做包围之势的箭矢之阵。 炮弹轰炸的势头远远超过了之前所有遭受的攻击,一炮不知是打的太高还是失去了准头,“轰隆”一身落在了祈年殿的鎏金飞檐上,一时之间地动山摇,震得整个祈年殿都晃了三晃。 所有人站立不稳,东倒西歪,被晃得纷纷扑在了地上,待到那爆炸的动静彻底消失,才纷纷从尘土飞扬中立起身来。 萧禹被这一炮炸了个灰头土脸,分外不雅观撅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吐着嘴里的土渣一边暗骂这是哪个疯子搞出来的动静,他究竟是要救驾还是要谋逆? 李明遥很快也从渣土堆里爬出来,身手敏捷地蹿到墙下,把哆嗦着的高公公和同样有几分狼狈的皇帝李煦从窗边扒拉出来,回头大骂:“萧时文,你爹搞得这是什么破烂东西?!他知不知道这东西没轻没重是会出人命的!” 萧禹被骂的窝火,刚要回敬,却听早就从地上站起身的裴庆一声大喝:“不可能!京中没有红衣大炮!仅有的几门已经被肃亲王拉去西北!这是哪来的!” 这一句话终于把萧禹从骂娘的暴虐之中喊出了几分扭曲的欢喜——有人带着红衣大炮到了!这人不是裴庆那被洗了脑的京城驻军。 如今晋朝朝局紧张,所有驻军都在原地待命随时准备奔赴西北,没有哪个胆子大的敢不得传召擅自进京——那跟谋反没有区别。 而此时唯一会来的,只能是秦风! 这孙子终于舍得来了啊,萧禹一边儿暗骂一边欣慰,觉得自己离疯癫也不太远了。 然而还没等宋国公世子从这扭曲的快意中站稳,殿外轰炸之声又起,这一次比方才那没准头的炮仗打发还要加一个“更”字,成了更没准头,“轰轰”十数声大炮轰进来,硬是把祈年殿的雕梁画栋砸成了残垣断壁,这才终于没了动静。 然而静默的时间不到一盏茶,外面的齐步进军之声与喊杀之声骤然喧嚣尘上,轰轰烈烈的碾过了外面裴庆的叛军。 轰隆隆涌进来的大批兵勇顷刻之间占了上风,无论是刺客、京城驻军,都被火速拿下。 萧禹李明遥眼神一对,一个两剑挑飞了裴庆手中兵刃,锁喉擒拿一气呵成,一脚将裴庆踹到了李煦面前跪着;另一个眼疾手快,手如鹰爪地钳住了见大势已去趁乱想遛的吴庸,一提一踹,把他从站立硬生生掰成了跪姿。 几个扮成御林军的影卫终于从缠斗之中脱身,纷纷抓到了刚才妄图图谋不轨的几个副将,按照萧禹要求捆成一捆儿,连同裴庆、吴庸一起,穿成一串儿绑在了萧禹面前,乍一看,脑袋挨着脑袋跟一串儿黑漆寥光的佛珠一样庄严。 萧禹心里乱七八糟地担着心,一时不知他爹宋国公伤势是否严重,更不知外面到底是不是秦风回来了,见李明遥留在殿中仍然护着李煦,提步就想往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祈年殿外走。 谁知刚走两步,迎面撞上了三人。 中间一个年岁大的被两边两个年轻人架着,萧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爹宋国公萧岿,登时一个健步就蹿上前去,这才发现宋国公身上多是皮外伤与炮火的烟熏成的一条条黑污,并不伤筋动骨,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去看那两边架着宋国公的年轻人。 两人皆是一身铠甲,左边一个甲胄在身仍然矜贵傲然,头盔被他拿在手上一甩一甩地玩儿,桃花眼中笑意仿佛他不是刚刚平定了一场滔天之祸,而是只看了一场插科打诨的丑戏;右边一个一身正气英勇不凡,一双丹凤眼中隐隐有怒色,眉头微皱,他身上铠甲铮亮的甲片上隐隐有血液干涸的血光,一身甲胄给了他一种独特的英气,乍然一看,像个顶天立地的豪杰将军。 两人正是秦风和李明远。 萧禹提着的那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终于在他心里稀里糊涂地勾勒出一点儿后怕的余韵。 宋国公世子从来没觉得能活着见到秦风是一件这么值得庆幸的事,这么一想,险些流下泪来。 然而没等萧世子感慨万千地扶着老爹上去拍拍好兄弟秦风的肩膀,就见秦风这倒霉玩意儿看都没看他眼中汹涌而出的重逢之情,反而含笑退后几步,对着祈年殿外左看右看,看罢还非常不满意的“啧”了一声。 没等萧禹追问怎么了,秦风已经不打自招。 “我早就说了,这红衣大炮什么都好,就是准头差点儿,容易把城门啊宫墙啊都砸坏了。”他颇为嫌弃地看了那坍塌的墙面两眼,“您可瞧瞧,到底砸坏了,修起来的话,户部那催命的财迷又要哭穷了。” 萧禹:“……” 一边儿的李明远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你下令放炮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李明远冷眼道,“你说‘这才几两银子,砸坏了再修,皇上绝对不差这点儿钱’,难道本世子记错了吗?” 萧禹:“……” 感情差点儿把所有人都轰死的红衣大炮真就是这缺德玩意儿下令放的,宋国公世子若不是还扶着他家老爹,真想一口鲜血悉数喷到秦风脸上。 秦风自然不会等着萧禹喷他一脸血,眼看萧禹脸色不对,直接越过了“谁下令炮轰天坛”这么落人话柄的问题,先下手为强地拍了拍萧禹的肩膀,真诚道:“时文,辛苦了。” 萧禹:“……” 明明一句挺感人的话,从秦风嘴里说出来偏偏就不正经到像一句讥讽,萧禹就不信这人嘴里能吐出象牙。 “真是难为你了啊。”萧禹一手扶着老爹,一手嫌弃地打掉秦风那摸小狗一样的爪子,面色有几分出离愤怒,“明明能早两个时辰进京的事情,不拖到最后一刻就凸显不出你英明神武,秦晚之!你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狗毛病能不能改改!” 可见萧禹真的是急眼了,若不是李明远躲得快,这会儿已经被萧世子的唾沫星子喷了满脸。 要是平时,李明远能毫不犹豫的喷回去,然而此时,面上却有几分被揭穿的尴尬,不动声色地往秦风身后躲了一躲。 话说几日前,他们再将另清缴山河会余孽时,收到萧禹的飞鸽传书,立即整顿了江陵驻军出发回京勤王,昼夜兼程,总算在冬至这日凌晨赶回,却没有直奔南郊,反而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才从京西绕到天坛。 救人如救火,李明远还未入京就能察觉到形势不对,唯恐晚了时辰再去就成了前功尽弃,心里焦急一心想往南郊赶,却全然催不动秦风这大局在握一般不紧不慢的脾气,由着他在京西折腾了一通,才匆忙往南郊天坛。 幸好赶上了,世子爷这才算微微松了一口气。 秦风则与李明远全然不同,完全没有救驾不及时的负罪感不说,反而气定神闲笑道:“确实被一点儿要紧事耽搁了。” 萧禹:“……” 李明远:“……” 也不知道在秦风眼里,究竟有什么事情比救驾还重要。 没等萧禹和李明远双双吐血,正要怒发冲冠,却实在找不出词来形容内心的坑爹之感,只能僵硬地杵在原地,化成一双金丝楠木一般高大英武但没有什么卵用的棒槌。 这种憋屈而尴尬的气氛终于被宋国公一手结束了。 宋国公萧岿勉力抵挡了京城驻军许久,原本有些力竭,刺此时被儿子扶着,就像吃了灵丹妙药,方才那不适之感此刻消逝了很多,终于开口在一众既不是好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小辈儿中问出了第一句人话:“皇上呢?” 李明远闻言,斜了秦风一眼,满目都是“看看这才叫忠臣”的控诉。 秦风视若无睹。 作为唯一一个方才守在皇帝身边的,萧禹不得不接过了话头:皇上还在殿中。“ 宋国公萧岿点了点头,不知是真的心系皇帝安危,还是终于忍受不了秦风的信口胡诌,一刻也不肯在此停留,开口道:“带路。” 祈年殿被秦风几炮轰塌了一角儿,但正面看去还算威严,到底是屹立百年的建筑,修修补补就能再不朽个几朝的年岁。 李煦站在祈年殿正中,背后是刚才那窝藏了刺客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身前站着顶天立地的二世子李明遥和已经恢复了坦然之态的张阁老,身边儿扶着他的事被吓白了脸却犹自假装淡定的高才。 被抓住的乱党被御林军架着刀按在地上跪着,秦风一行从殿外进来时,触目所及全是撅着的屁股和后脑勺,殿中尘埃未定,美感全无。 萧岿为首,四人往御前一跪:“皇上,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这“罪该万死”只是个说辞,若是真正的忠臣都罪该万死了,晋朝上下还能喘气儿的恐怕都是以乳为目的刑天——脑袋全都砍光了。 真正该死的是这群胆大包天的乱臣贼子。 李煦一挥手叫四人起来,李明遥和张蔚恭这才看清来人中除了萧岿,还有本该身在江陵的秦风和李明远。 二世子李明遥见到他哥和秦风回来,一直提着的那一口气才算彻底松了下来,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儿,若不是场合儿不对,此时肯定已经冲过去抱着他哥哭天抹泪儿了。 然而张蔚恭看到这两人的瞬间,眼神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偏开了。 跪着的吴庸用余光哆哆嗦嗦地扫了一眼,只扫到两个身穿甲胄的将军,心里“嗡”地一声。 第83章 京中除了御林军外,正规的军队只有裴庆手下的京城驻军一支,而裴庆与他串通一气,只有不出变数,囚禁皇帝就是板上钉钉的胜局——然而变数永远这么突然,吴庸不知道来者是谁,然而此刻突然有武将进京,必然是视线就安排好的,不然以晋朝这边境危急的战时,谁家驻军敢来的这么快,无论打了什么名号,都是居心叵测。 可是吴庸做梦也想象不到,这来人带来的军队,竟然是来自他想象中“自己地盘儿”的江陵。 可无论什么想到了也无论什么没想到,吴家都注定大势已去了。 他密谋造反的心情原本就并不坚决。若不是皇后牵涉到巫蛊之祸这般说不清楚又万分凶险的事情中,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会义无反顾孤注一掷,,刚才那声色俱厉的模样是被人揭了老底之后的恼羞成怒,根本就是昙花一现,此时到了彻底的日暮穷途,吴庸已经失去了彻底的思索能力,全然颠三倒四地抢地大呼起“一时糊涂”的废话来。 吴庸不仅脑子不够使,记性恐怕也不太好,此刻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与皇帝已经彻底的撕破脸,此时声泪俱下的痛陈自己一时糊涂受小人蒙蔽,不仅没让人觉得他可怜,反倒让他这张老脸更加的面目可憎了几分。 李煦帝王之仪,所有危机解除,复又恢复了那种喜怒不形的威严,对吴庸痛哭流涕下的胡言乱语连轻蔑都懒得表示。 目睹了全程又深知前因后果的李明遥见李煦无所反应,拿捏了一下自己这伯父的心思,一步向前忍无可忍地打断吴庸:“够了!吴相你这是开锣唱大戏想起哪出儿是哪出儿么?今儿个想造反明儿个就想忠肝义胆?你不觉得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吗?刚才在御前叫嚣,辱骂圣上的人难道不是你自己吗?现在倒有脸面陈说自己苦衷?吴相你可真是脸大如……” 二世子话没说完,就被李明远一眼凌空看来,陡然意识到自己说话没溜儿,后面一个“腚”字被他哥一瞪,硬生生咽了回去。 吴庸独角戏唱得正不知如何收场,陡然穿出一个李明遥跟他搭戏,顿时哭的更加起劲儿,疯狗一样直接照着李明遥就咬:“皇上!臣确实罪该万死,可李二世子事先早就知晓臣这猪油蒙心的糊涂,不仅不加阻止,反而放任臣铸此大错,不知是何居心。” 这话说的太搞笑,连高才听了都毫不犹豫地露出无语之色。 殿中诸人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吴庸的控诉仿佛在说“对啊我是贼,但是谁让我偷你的时候你没看见呢?什么你看见了?那你为什么在我偷之前不抓我?” 李明遥被这一口咬的眼冒金星,再不与他分辨,直接往李煦眼前一跪,怒道:“皇上,吴庸这是含沙射影!” 李明远一脸牙疼,简直要被他那大无畏撞炮口的弟弟蠢哭了,此时却也不是抽打这白痴的时候,只好跟着一跪:“皇上,我肃亲王府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如此乱臣贼子乱安罪名,恕我肃亲王府上下概不能受!望皇上明察!” “胡说!”方才沉默了半天裴庆突然挣扎起来,只不过一有异动,顷刻之间就被身后几个御林军死死压了回去,裴庆一身蛮力也扛不住人多,身体不能动,嘴却不肯停,“肃亲王分明早就对皇上不满,几次三番对臣诉说!他说二十年前皇上就想杀他灭口,因此对皇上严防死守。前段时间,肃亲王世子被扣宫中,分明是肃亲王派人传消息给下官,下官得了他的授意才敢关闭就门的!肃亲王府早有反心!也许吴相确实是实施者!可他必定是由李熹在背后挑拨!” 这一番话已经是超出众人意料之外的转折! 李明远闻言一怔,料不到李明遥几句废话竟然勾带出裴庆此时反咬一口,最要命的是他所言之事半真半假,根本无从分辩。 李明远身穿甲胄的后背冷汗排山倒海而出,来不及思考一声断喝已经出口:“姓裴的你休要含血喷人!我肃亲王府何时与你串通一气过!” 吴庸方才本是走投无路之下口不择言,没想到信口胡说竟然说出了这般神转折,干脆蒙上眼继续胡诌,本着“拖一个下水是一个”的缺德原则,哭天抢地道:“皇上!若肃亲王府与裴将军素无勾结,何故方才从不手下留情的刺客遇到二世子就下不了手?此事皇上也看见了,裴将军之言绝非空穴来风啊皇上!” 萧禹在一旁站着,已然惊呆到了不知道说什么的境地,若不是亲眼看见吴庸方才还精神矍铄的怒骂李煦是个昏君,他都要认为真的是肃亲王府与裴庆勾结过,陷吴家于不义了。 宋国公萧岿显然和有萧禹一样的疑惑,如非亲眼所见,实在不敢相信有人能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从前多涉兵权少入朝堂,不用淌那有吴庸在的烂泥潭。 吴庸死了亲爹一样的哭天抢地更加衬托得大殿一片寂然,众人不是不知道他胡说八道,可他胡说的如此有鼻子有眼有理有据,竟然让他们生出一种无法反驳之感,只能不约而同的挂着满脸愕然看吴庸力表演。 在这一片不知该称为“愁云惨雾“还是”乌烟瘴气“的气氛之中,独有一人悠然一声笑,带着三分冷意三分轻蔑三分讥讽和一分的傲然。 这一笑跟夜半鬼敲门的区别也不大——不心虚的人听不出怕,而那心虚的,骤然听到此声,差点儿把魂儿吓了出来。 吴庸哭的正欢,声嘶力竭之余还有戾气讲他那“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直从李煦吃奶的年纪说到了如今,越说越觉得自己有从龙之功,如今也真的是冤枉,猛然听到这么一声讽刺的笑意,整个人都愣住了。 吴庸愣过之后就是被人打断的暴怒,居然还当自己是那个一呼百应门生姻亲无数的当朝宰相,扭过头来就是一声质问:“你是何人?” 背后的人却面若芙蓉柳如眉,到底让吴庸呆了一呆,呆过之后怒意更甚——这人笑的如此自如轻佻,一看就不想像什么正经人! 吴庸到底慧眼识珠,他的判断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没错。 秦风是红遍四九□□伶,按理说,吴相纵然年事已高混不动风月场,也该对这人混个脸熟,然而没料到吴庸一把年纪真的十分洁身自好,愣是连秦九爷都不认得。 秦风拎着那铠甲的头盔,桃花眼微微一眯,恰如一弯新月,眉不妖娆自清雅,眼若桃花自**,居高临下地看了吴庸一眼,笑道:“不才秦风,是个伶人。” 吴庸:“……” 可怜一把年纪的吴老头以为自己耳朵真的出了问题,听到秦风如此回答,满脸的不可置信。 皇帝身边此时站了陆陆续续从断壁残垣中爬出来的文武百官,惊闻吴相造反,都竖起耳朵来战战兢兢地跟着看热闹,正看到高、潮迭起之处,骤然听到这一句,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纷纷巴头探脑儿地去瞧那身着甲胄的殿中之人,当下就惊掉了无数颗眼珠子。 蠢的还在琢磨秦风一个下九流的伶人如何会出现在这么一场荒唐的闹剧中,而那聪明的已然把与秦风那点儿有关的传言从头到尾缕了个遍,从中得出了一个非常惊悚的事实——怪不得秦九爷在京中蹿红如此之快又看不透捧客是谁!他得捧客是皇上!他是皇上的人! 然而这些聪明人也没有功夫来庆幸自己的聪明了,他们从没想到皇上的手能伸到这样细枝末节的程度,纷纷惊出了一脖颈子的冷汗,不约而同地想,今天是个伶人,明天的又会是个什么? 心怀鬼胎的人最容易草木皆兵,如此一想,觉得连昨天陪房的小妾都有问题,吓得动都不敢动了。 裴庆闻言,脸色差的仿佛遭遇了杀父夺妻一般的侮辱。 秦风才不管自己惊吓到了多少人脆弱的小心灵,从容一笑,对着皇上一拱手:“皇上,在下有几句话想问吴大人。” 不明所以的百官已经看不懂这事态发展了,纷纷擦汗托着下巴,生怕自己太惊讶,把自己的下巴也掉在地上。 吴庸冷哼一声,甚是不屑,心说哪来的戏子也想插手朝堂!然而没等到他不屑完,就见李煦一挥手,准道:“问!” 吴庸:“……” 文武百官觉得自己掉在地上的眼珠子恐怕捡不回来了。 秦风微微一笑,**优雅自从容,扭头对着吴庸道:“吴大人自称受小人蛊惑为奸人所害,在下倒是听出您意有所指,就是不知是否有幸,能得您解惑?可有人证物证为您证明?” 吴庸是不愿意回答的,可是看看李煦山雨欲来的脸色,觉得自己若是不回答,恐怕立刻就会被拖出去砍头。 人在垂死之际的求生*是无比执着的,吴庸想到自己的处境,立刻抛弃了那一身清高不愿与伶人为伍的傲骨,脑子飞快就着秦风的问题转了起来。 吴庸方才涕泪交加声泪俱下,骗自己骗的越来越像真的,此时被秦风一问,恍然清醒一般愣在当场,嘴上已经支支吾吾不能成言,冷汗如水泼一般兜头而下,恍恍惚惚左思右想,终于从记忆深处刨出来一根救命的稻草:“有!我有人证!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皇后出事之日,就是他连夜到我吴府,说有人带话给我,要我早做准备,并替我引荐了裴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其中反应最大的当属裴庆。 裴庆怒道:“引荐?!不是有人带话给我,要我去找你共商大事的吗?” 李明远在一旁目睹这一场稀里糊涂的前因后果,仿佛看见了曾经被秦风支使得团团转的自己,震惊与欣慰之余嫌恶之情油然而生——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糊涂的反贼,造反造到最后,为什么反和为谁而反都没闹清楚。 其他人更是眼花缭乱,已经在这信口开河的胡扯中有点儿找不到北的茫然。 唯独秦风条理清晰,笑了笑,仍是只问吴庸:“吴相说有个小太监连夜传信,是哪一个?” 吴庸一身冷汗接连不断,茫然的回忆了些许,猛地睁大眼睛:“我记得他长什么样子!让我进宫!我一定能把他找出来!” 众人:“……” 在场诸人已经肯定,这当朝宰相已经急出了失心疯。 而只有秦风笑容如春风吹散了祈年殿中糊涂的迷雾:“倒不用这么麻烦……” 他笑着转身,对着门外一挥手。 早已等在门外的陈安快步走来,竟然还背进来一个人。 这人的状态太差了点儿,浑身是血不说,周身上下还不知从哪儿滚出了一身污泥,活像个刚从坟里刨出来的死人,除了根据眼珠子在动才能判断出这是个活人以外,处处透着死气。 众人皆不明所以,独一人在人群中,不声不响却面失了血色。 秦风对陈安带来之人的惨状视而不见,笑笑示意陈安将那人的脸凑到吴庸面前,才道:“吴相,您说的,可是这个人?” 这一下,连吴庸都愣住了,眯着眼睛细细辨认了那只有眼睛能动的血人半晌,陡然激动起来:“是他!就是他!” 他一边儿喊一边儿挣扎着膝行了几步,御林军惊诧之极,根本按不住他。 吴庸以头抢地:“皇上!罪臣一时糊涂!罪臣冤枉啊!” 李煦:“……” 知道这老货脸皮厚,却到今天才出乎意料的瞧见了实景,李煦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这老东西是何来的勇气喊冤枉的。 第84章 秦风却直接笑着挡到了吴庸与皇帝中间:“吴相先别急着喊冤枉,您说他是受人之托给你传信,这人……又是何人? 吴庸出尽了一生的冷汗,已经无汗可出,只剩战栗,原地哆嗦了半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知道。” 这下,所有人都仿佛蒙了个彻底,纷纷无措的看着这场无解的糊涂账如何收场。 李明远兄弟俩左右一对眼神儿,心知他们肃亲王府已经从这疯狗的撕咬中彻底脱了身,默默松了口气,神色漠然地双双去看那行将就木一般的吴庸。 宋国公父子俩算是对内情知道的多的,经历如此搞笑的一场谋反,竟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荒谬感觉,不知道这天翻地覆之下究竟还要挖出什么骇人听闻的鬼扯——只不过宋国公父子都很淡定,觉得无论什么都震撼不了他们了。 李煦冷面无言站在一边,从方才起就不再发一言,只等着秦风给他最后的交代与答案——皇帝突然有几分终于要迎来曙光的兴奋。 虽然早知道那个答案终于要来,可真的临近真相之时,那不可抑制的兴奋之感到底还是冲破束缚不受控制的外溢。 不管别人如何晕头巴脑,所有人中仿佛只需要有秦风一个人清醒就够了。 秦风一招手,命陈安将那人放在地上,自己转身向皇帝拱手:“皇上,在下随肃亲王世子带兵入京勤王途中,遇到一处新坟——挖坟埋人的仿佛是某家家丁,我们路过时,他刚刚离开。郊野荒坟原本没有引起在下的注意,可是走过之后,在下身边有人发现,那坟头并不算严实的土竟然在动——这坟里埋得是个活人。我们掘开坟茔,就找到了这个人。本来若是无关之人,我们也不会带到圣驾之前,只是,这人的特征……恩,被一眼认了出来,应该是宫中人,世子爷觉得事关重大,这才带了回来。” 李煦看了仍然跪着的李明远一眼:“孟冬!可有此事!” 李明远正在心说这小子永远都给自己留后招儿,怪不得他非要绕道京西,原来是瞒天过海的从那儿拎了这么个证人回来。这一切他原本不知道内情,更不知道秦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刺客被毫无防备的点到名,忙摆出了一副“我们确实串通一气了的”嘴脸回的迅速:“皇上,秦风所言不虚。不仅如此,臣看此人面目有几分别的猜测——臣父肃亲王曾对臣说过,日前与皇上兄弟相争得激烈那日,起因就是有一位小公公连夜跑到肃亲王府,告知父王臣是被皇上‘扣留宫中’,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一次父王毫无防备被人挑拨,因此记忆犹新,与臣叙述过传话之人样貌,因此臣留心所记后,再比对此人,便起了疑心。” 萧禹察言观色,适时插话:“世子为何不直接对此人审问?反而要带到御前?” 李明远觉得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已经有登峰造极之势,面上仍然镇定道道:“一来时间不准,二来臣觉得此事另有隐情,三来……” 萧禹催促道:“如何?” 李明远一顿,却是秦风掐着这个时候笑着接过了话,最终道:“世子爷心善不忍说完,我们寻到此人时,此人已经,此人全身筋骨皆断,舌头也已经被人挖去。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全然是个废人了!” 这一下,众声哗然。 众臣稀里糊涂的经历了这一场凶险又莫名的叛乱,正心有余悸,紧接着便眼见了如此一场胡言乱语,更有幺蛾子接踵而出,仿佛见到“关公战秦琼”这等年终大戏一般,花里胡哨得确实有说头,却实在荒诞得猜不到结局,一时之间,七年殿内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简直要变成晋朝开国以来最扑朔迷离的一桩悬案。 然而这悬案没悬多久,就有人直眉楞眼地出来提供线索了。 肃亲王家的二世子李明遥背靠着鼎沸的人声,探头探脑的眯着眼模模糊糊仔细辨认了半天,脱口而出:“我见过这个人!张蔚恭张阁老曾以此人向我为证明,说他是吴相谋反的罪证,他不是在张府吗?” 这句话一出口,祈年殿内瞬间安静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张蔚恭张阁老,如果眼神儿有实物,张蔚恭此时已经被那一道道或惊或呆的目光射穿了。 李明远身在人群中,心头却突然一震,祈年殿内二十八根金丝楠木通天通地,却在世子爷眼中化为了恍惚的重影,他循着众人的目光,终于将视线终于落在了他外公身上,却在眼中光辉重聚的瞬间骤然将一双丹凤扭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个遗世独立的秦风。 张蔚恭脸色沉郁,忙不迭地从皇帝身侧走出跪下:“皇上,此事容秉……” 李煦却用实际行动狠狠打了这曾为帝师、三朝阁老的脸面,目光越过一众人等落在秦风脸上:“你说。” 张蔚恭全然僵硬在了当场。 而李明远视线中的秦风于祈年殿中悠悠一跪,不慌不忙的姿态仿佛停驻了匆匆而逝的光阴。 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众目睽睽之下,迷雾重重之中,这个红遍四九□□伶动作显得尤其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补全了早在面君之初就该行的三跪九叩之礼,一众文武早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境况弄得失去思考能力,一时之间竟然无人出来质疑,只当是在这求神明垂怜的天坛中见到了神明打着瞌睡显了个灵。 “皇上。”秦风在无数人的注视中缓缓开口,“草民秦风,字晚之,流落梨园二十载,如今,当着天地尊亲皇天后土与满殿神灵,恳请陛下为证,准草民认祖归宗。” 一众惊愕的表情之中独李煦平静如初:“认祖归宗有何目的?” 秦风一笑:“草民想为昔年父母之殇讨个明白。” 李煦心如古井:“你父母是谁,你又想讨什么明白?” 秦风一语如投石入湖,瞬间打破了所有勉强维持的平静:“草民之父为已薨长安侯秦羽,草民之母,乃是当朝已故长公主李昭宁!二十年前他们为前朝余孽所害,以致抱憾终天,如今余孽未除,草民未能报父母之仇,枉为人子;不能揭穿余孽面目,枉为臣民。” 百官一片安静,静默之后,议论之声蜩螗沸羹,任谁也压制不住了。 被押在一边的吴庸与裴庆已经双双呆滞成了木雕,不知为何会发展到如今程度。 宋国公一臂挡开萧禹,越众而出,中气十足一声问:“你说你是平阳公主之子,有何凭证?” 秦风一拜:“家母出身开国元勋氏族,得太、祖丹书铁券供奉于府,然满门忠烈独家母尚在襁褓而幸存,先帝怜爱,收家母为义女,封为公主准养育宫中,又赐免死金牌以示恩宠。” 秦风单手探入甲胄,一块经年不曾褪色的金牌与周身冷铁相比烨烨生辉,仿佛带着岁月兜兜转转情深厚意的温度:“此物随草民一同流落民间,今日终于得以重见圣颜。” 宋国公配合的接过金牌,转手由高才呈到了李煦的手中,李煦看了两眼,手间用力,猛然握住:“确是平阳遗物……” 方才虫鸣水沸的众人已经错愕到再也不发一言。 秦风从跪拜之姿下抬起头,桃花眼中淡然从容:“朝中有前朝余孽只手遮天,残害忠良,以致朝野上下结党营私、互相倾轧,终在外引虎狼窥伺,在内起谋逆之祸,吾为追查昔年父母之事,在江南与奉命追查江南天气异状与税银被贪墨之事的肃亲王世子相逢,阴错阳差机缘巧合之下,终于勘破前朝余孽隐匿多年的身份。” 秦风自袖中又取一物,李明远看去,竟赫然是那似乎被他丢在了江陵山河会总坛之上、曾给乌云夫人看过的名册。 “此为前朝余孽藏身在江陵村中所找到的石刻家谱,而石刻巨碑无法搬运回京,在下只好誊抄在此,此家族中人皆于几十年前死于灾祸,却有一男一女两个幼子逃脱。女子如今乃是蛮族王妾室乌云夫人,汉名张昭宁,业已伏诛,而昔年的男童,名为张蔚恭。” 一时间,在场众人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惊吓得说不出话了。 张蔚恭三朝阁老,二十岁高中,乃是仁宗四十六年的状元,当今皇帝还是皇子时的开蒙老师,如今官至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唯一的闺女是肃亲王妃如今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的亲娘……无论那一层身份铺开来看,都跟“前朝余孽”四个字离得像天边儿那么远。 甚至还有与张蔚恭同气连枝的昔日门生,仍然心存侥幸以为那只是同名同姓。 可是再看皇帝与张蔚恭的脸色,愣是没一个人敢去亲自戳穿这如梦似幻的窗户纸。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冗长又复杂至极的梦,梦里浑浑噩噩刀光剑影,凌迟一般的难以忍受,却没有哪个愣子来一巴掌把人打醒。 而这所有人中,只有李明远不忍直视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世子爷心中却醍醐灌顶。 他的眼中像是有一部你追我赶的走马灯,从那一片素白之中仓促的相遇,尚兽苑中那被无声遮挡掩埋却越加深邃的地道,皇宫高墙之下依稀的相认,江陵城中若有似无的试探…… 沙戏影灯,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忽而一转,那画面又成了江陵城外一夕枯萎的青山,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幼童,和秦风立在山风夜色中安抚人心的一笑。 世子爷,是我来迟了。 他来的从来不迟,李明远想,他早就算计好了,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一切背后隐藏的是谁。 景物光年流转,万般幻像似乎又回到了李明远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王妃张氏还在,正月初二,回门归省。 那个终年严肃的老人就站在相府朱漆大门之后,时不时的朝外面望一眼,什么时候看到挂着“肃”字的红灯,才矜持紧绷着,露出一点吝啬的笑容。 彼时年幼,不过三四岁的光景,下了早就坐不住的车马,不过向前奔跑几步就能扑倒那严肃老人的衣摆,咯咯笑着唤上一声“外公”。 如今想来,春寒料峭的正月里,他究竟在那风来风往的冬寒府门之后等了多久? 几年后,母亲去世。 张阁老再不登肃亲王府的门。 连那点吝啬的笑容,李明远都很少再见过了。 京城朝野那么大又那么小,再见的场合多,叙旧的场合少,这个老人从二十年以前似乎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可又是什么时候,他好像变得这么苍老? 这个人一身傲骨学富五车,权倾朝野门生满天下,做忠臣也是足够名垂青史得享太庙的名相大儒。 同样是这个人,名字列在了江陵前朝石碑名册的最末,平阳公主府因他而湮没,山河会勾结蛮族由他指使的影子,战火由他引起,他手上人命无数。 而这竟然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他要唤一声“外公”。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从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时候不是这样? 李明远不想相信这其中的一切,他暗暗欣赏着的人,背着灭门流离的血海深仇,而那迷雾重重的仇恨的另一边,站着的似乎从来不是他的敌人。 那一瞬间,李明远觉得自己空有满腔怨恨,却不知该怨恨的是谁。秦风吗?他只是一直坚定的走向为家为国的坚守与事实,他没有错。而张阁老?他只是被赶尽杀绝的前朝后人中最幸运却也最不幸的一个,从他的立场,仿佛也没有错。 那么是谁错了? 张蔚恭原本跪在御前,闻言一愣,半晌,一撩官服下摆,笑盈盈的站起了身来。 御前的侍卫和御林军猛然觉得不对,拔刀的拔刀,护驾的护驾,仿佛这刚才还只是弄权持政党同伐异的老人突然变作了被解除封印的凶器。 如今,他掩藏多时的凶光毕露,终成了笼罩四方的乌云。 第85章 李煦眉头紧皱:“张阁老!对于秦风所言,你还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张蔚恭面不改色:“皇上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李煦:“那你就是承认了!前朝余孽是你,鼓动山河会的是你!勾结蛮人的也是你?!” “皇上说少了。”张蔚恭面色无波,“远说二十年,肃亲王李熹在西北遇袭是我遥控,挟持长安侯独子是我安排,平阳公主之死是我指使……以及不日之前,裴庆封闭城门山河会进宫行刺,都是我的谋划,如今吴庸反叛,也是我在背后鼓动……这次,恐怕没有什么遗漏了。” 众人大惊。 李煦在御林军后露出了一个深恶痛绝的表情:“你所做为何?” 张蔚恭站在原地未动,讥讽一笑。 为何? 几十年前,他还是懵懂幼子,因为贪玩儿带着幼妹出村上山游玩,傍晚返家,等着他的不再是阡陌相交、鸡犬相闻的村舍,而是满村堆积如山的尸体和鲜血…… 从此一步踏出世代生长的村庄,苦难与颠沛流离却才刚刚开始。 为了读书他什么都做过,后来不负苦心地高中。 他那时候想的很简单——他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改变命运,有朝一日能够为全家几百口人命复仇,直到他遇到山河会的人,陈年腐烂的真相揭开,再无回首。 他与那时还不是乌云夫人的妹妹在此事的看法上存在着严重的分歧,他步步为营,细水长流,希望以迂回的方式达成复国的目的——在他的安排之下,他唯一的女儿嫁给了肃亲王做正妃,虽然历经波折,却最终生下了世子。 他很高兴,他一切的部署终于有了一个顺延的希望。 彼时皇帝无子嗣,如果运作得当,皇帝就会一直没有子嗣下去,而若他唯一的弟弟肃亲王战死沙场,晋朝宗室中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就是他的外孙,如果再有外戚支持,何止如虎添翼。 扶持李明远登位并不难,他远控江湖,内控朝堂,只要除去前面两个阻碍,江山君位手到擒来。 恐怕晋朝太、祖百余年前都想不到,那个心狠手辣屠杀他张氏满门的糊涂皇帝也想不到,兜兜转转,晋朝灭了前朝,而最终那流转的命运把皇位交还到了他张氏一族的血脉手中——那时候他只要这么想想,都觉得热血沸腾。 可惜他的妹妹不是这么想的。 她不仅仅满足这秘而不宣的夺位,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早就扭曲了昔年乡村中那单纯幼童干净的心,前朝公主这个身份,让她把一切求不得归咎于了晋朝的窃国。 她不仅要拿回早就不属于他们的天下,还要这天下重回乱世,因此,她不满足于山河会这个在野的江湖组织,她需要一支虎狼之师。 她想到了蛮族。 张蔚恭觉得她疯了。 兄妹两人在一次次争吵中离心,张蔚恭却阻止不了她与蛮族的越来越深,而这些事最终被平阳公主发现。 她先下手为强,成功利用蛮族和山河会杀掉了平阳公主,再早的时候,险些就成功利用刀无眼的战争杀了肃亲王。 这些事终于让张蔚恭不得不出手阻止她,兄妹两人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从此一个一气之下远嫁蛮族,一个仍然留在朝中。 他们两个人的分歧导致了一片烂摊子,其中两大祸患,一是就是他一时恻忍之心,留下了平阳公主那个流落江湖的独子,把他送到了前朝最后一个隐藏势力的手中抚养长大,另一个,到底是让肃亲王李熹有了防备,他们再无下手机会只能蛰伏,改明晃晃的真刀,为挑拨离间。 后来的失控越来越明显,多年无子嗣的李煦临幸了一个身份地位的宫人,此女一举生下皇长子,得以封妃。 他唯一的女儿在不久后去世,那次打击险些使他一蹶不振,很久都心存远离的心。 他有很多年都想着,干脆就这样吧,以这样的身份,把往事带进棺材,让不见天日的过往永远不见天日。 可是,天不随人愿,那个他一时不忍放过的那个孩子回来了,他要清算这一笔稀里糊涂的账。 而就是这个孩子,带给他一个他难以接受的事实——他的女儿并非死于病痛,而是死于毒杀,因为她的病死症状,与已故平阳公主基本是一样的。 平阳公主死于谁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原本只是以为她疯了,没想到她疯的这样厉害,竟然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能下手。 他多番追查之下终于查出了实话——李熹与蛮族交战之前,那个语焉不详的纸条是王妃张氏送出,而乌云一直以为,是张氏害的他们功亏一篑。 再后来,他以复国的名义把乌云逼了回来,容忍她膨胀的*的同时,也浑然不觉的一脚踏入了秦风早就撒下的网与布好的局。 他杀过太多的人,甚至杀了自己的亲妹妹,现在,终于轮到别人来杀了他。 命运如此,兜兜转转匆匆忙忙地没有一瞬间的停驻,世间万物,哪怕是恢弘的宫室与雄伟的皇宫都没有资格屹立永恒。 谁也没有欠过谁一分。 所求为何呢? 张蔚恭突然自己也很想知道为何。 他有几分昏花的老眼一一扫过满殿诸人的惊讶错愕,看到李明远那犹自震惊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时微微顿了一顿,他从那双丹凤中仿佛看见了早亡的女儿,血浓于水,恐怕谁也想不到,他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同时会有一颗慈父之心。 可他只顿了那一顿,目光就偏开了,直直盯住了李煦。 变故的发生是一瞬间的。 秦风说出张阁老的名字之后,所有人都忙着目瞪口呆,原本造反的主角儿吴庸、裴庆等人,反而成了过眼云烟的摆设。 裴庆蛰伏许久,骤然暴起,反手抽了原本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刀,横刀一劈,越众而出,本想直奔李煦,可是宋国公反应迅速,一个眼神之下,早已将李煦身边围城了固若金汤的铁桶。 裴庆猛然刹住,后退半步,余光一瞥,伸手异常迅速地一夹一横刀,锋利的刀刃直接架上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脖子——那是跪在原地多时的秦风。 “准备车马!”裴庆示意本就离得极近的张蔚恭走到他身边来,才沉声道,“放我们走,不然我杀了这小子。” 原本想要冲上来的御林军纷纷止了步。 李明远骤然起身:“外公!” 张蔚恭别过视线,充耳不闻。 李煦面沉如黑云压城:“乱臣贼子!” 到是秦风犹自镇定,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一笑如风:“以为这样就能逃脱了么?你想的太容易了些。” “你闭嘴!” 裴庆被这句带着轻蔑的话激怒,刀下用力,入肉三分,锋利的刀刃割破了那形状秀美的脖颈,流出鲜红的血线。 秦风竟然还有心思诽谤,笑道,这些人还真是没什么创意,动不动就都爱抹脖子。 裴庆怨毒地看着李煦道:“皇上死过一次妹子!肯定不介意再搭一个外甥!给你们一炷香时间!给我备车马!现在就去!” 见了血,御林军中无人敢擅动。 萧禹侧头,皱着眉不甘地交代了几句,转过头来朗声道:“我已经吩咐去做!你先放人。” 裴庆狠狠一笑:“宋国公世子,你觉得可能么?” “你!……” 萧禹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穷途末路之人,哪怕死都要拉个垫背的。 可是他想拉的那个是秦风。 车马很快备好,门外被打发出去的小兵快步跑进来一跪,直言一切停当。 裴庆抓着秦风那单薄的身板,手上的刀丝毫不曾放松,一步一扯地朝殿外挪去,御林军绕着他围成一个圆圈,随着他且行且退。 李明远跟着众人一齐跑出殿外,毫不意外的知道,裴庆绝对不会放过秦风了。 那侧过头去看身侧那个人,血已经顺着铠甲无声染满了半边前胸,因为失血,他的脸色显得分外苍白,却竟然还是笑着的,兀自无知无觉地颠倒着众生。 他在看他。 皇宫之外的月夜之下,江陵之外的晨雾之中,他都见过这双如水的桃花眼。 第一次,他对着这双桃花眼说,若狂风将起,必不相离。 第二次,他在心里说,我没有别的立场,我愿与你同行。 李明远觉得他终于在他血染的战甲里读明白了他眼中最后的意思。 他盯着秦风那双红尘淡漠的桃花眼,仿佛要从中看出几分逼迫与威胁,哪怕几分乞求也行。 可那是秦风,他永远遗世独立于熙熙攘攘之外,他永远立于高处唤雨呼风,那双眼中,除了笑意,还是什么都没有。 李明远却在那一瞬间凭空生出了怨恨,他突然明白了太多的前因后果,也突然明白了秦风真的是个赌徒。 第86章 包围里外,兵刃两端,他把自己置于刀剑之下,孤注一掷定自己的输赢,可谓豪赌。 裴庆与张蔚恭已经退到白玉石路的尽头,背后是宫门与车马,宫外站着无数拥兵持刀的军侯。 李明远突然出声:“等等!” 裴庆充耳不闻。 李明远更急更高声:“等等!外公!” 张蔚恭被这一声叫得停了一停,回过头来,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 “拿我换他!”李明远前行两步,“我跟您走。” 裴庆断言拒绝:“不行!” 张蔚恭却不发一言。 李明远言辞恳切:“外公,我跟您走,我不会伤您。” 英俊的青年眼神是恳切的,皱着的眉带出一种哀痛的纵容。 带走李明远其实是好的,张蔚恭想,他终于垂垂老矣,若想东山再起,这唯一的外孙正当壮年,依然年轻。 他身体里有他的血缘,是他最好的延续。 看出他的松动,李明远急道:“外公!放了他!我比他更合适!” 他一生坚决而稳妥,只求韬光养晦细水长流,却只有在面对李明远时,露出了最后一点不带血气的优柔,仿佛他还是那年张氏回门省亲时带回来的,两步就扑到他怀里的稚子——那是他在这个人间残留的最后一点温情。 他对太多东西不肯忍让过,此刻面对李明远,却破天荒产生了那一点纵容妥协的念头。 半晌,他看着李明远,点了点头。 裴庆顿了一顿,皱眉就要出声,却终于看到了张蔚恭眼中的坚持。 “好。”他说,“劳烦世子爷自己走过来!” 李明远一双丹凤清冷,英俊的眉目淡漠,前行地毫不迟疑。 那个人,引着他纵着他哄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这终无他解的残局,最终还是他赢了。 李明远一身清寒,甲胄不知何时染上了纷乱的尘埃,轻轻别过面庞不再与任何人对视:“来吧,放开他。” 裴庆的动作像是被缓慢拉长,将信将疑地一点点松开早已入肉的冷兵刀,一手推开秦风,示意李明远过来。 两人一人向后,一人向前。 擦肩而过的瞬间,血流过多看上去虚弱苍白的秦风骤然发难,一扣李明远的肩膀,猛力将他抓出了包围圈外。 两人双双扑倒在地。 同一时间,弓弦拉满弹射的声音霍然响起,早就听从吩咐埋伏在断墙之后残檐,之上的弓箭手闪电一样冒了出来,万箭齐发,箭矢划过半空发出锋芒毕露的疏忽之声,“嗵嗵”数声,射中了毫无防备的物体。 李明远一惊,起身就要去看,却被秦风死死制住。 那双冰凉的手猝然捂上了他徒然睁大的眼睛,他不能视物,却更加清晰地听到了两道重物倒下之声。 一道沉重,一道轻微。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声。 李明远终于卸掉了挣扎的力气,不发一言,秦风指尖流淌过的液体不知道是他的血液还是自己的眼泪。 他沾染了尘土的面颊上,冰凉却柔软的触感稍纵即逝,李明远浑身僵硬,没有追寻也没有反抗,纵然他知道那是什么,纵然他知道一直以来他非常渴望。 可是不过短短半日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一片黑暗中,乱七八糟却沉重的跑步声、兵器抽出的碰撞声、文武百官或惊呼或惊恐的散碎人声混乱纷杂成茫然又邈远的背景。 这一切的声响,喧嚣不止,却预示终局的尘埃落定。 那双略带冰凉的手还覆在李明远的脸上,丝毫没有要移开的意思。 “对不起。”一道动听却邈远的声音在李明远耳边响起,像是遥远天幕九重天上的遗音,紧接着,那个声音又说,“谢谢你。” ———————————————————————————————— 晋朝天顺十年,冬至。 当朝宰相吴庸因皇后之祸策划于天坛祈年殿谋逆,为平阳公主独子秦风识破,牵涉出前朝余孽之案。 此案背后事宜复杂,牵连甚广,秦风假借令人身份暗访多年,终将乱党一举击破,秦风还朝,证明身份,袭长安侯爵位,暂不领官职。 肃亲王世子护驾救驾有功,着其暂领兵部,同宋国公世子萧禹一齐,协助宋国公萧岿清洗乱党残余。 这一场轰轰烈烈局中有局的谋逆大案,终于在年关之前,彻底落下了帷幕。 —————————————————————————————————— 临近年关,京城刚刚经过一场囊括了前朝后宫之中一众关键人物的、轰轰烈烈的刷洗,终于从阴霾的素白里勉强露出了最后一点生气。 江南上一季的税银在山河会被一举清除的驻点中陆续找到,分批分次的运回了户部。 李煦得知此事,立刻签发了政令与调令,备足了粮草军饷,趁着除夕之前,火速发往边关,算作犒军与补给之用。 今冬的第一场瑞雪,终于姗姗来迟。 窗明雪重,雪里梅香醉人,天灰云淡,静谧的簌簌落雪声中,天色将暮。 萧禹拎着户部的账本儿熟门熟路的绕进了肃亲王府,毫不避讳地将朝廷户部的账册往李明远眼前一摊,全然不在乎今上会不会治他个“泄露朝廷机密兼擅离职守之罪”,直接道:“看看,够不够,反正是给你爹的,也不是外人,你算肯定吃不了亏,我瞧着皇上的意思,你说一个‘少‘字,今年宫里的用度怕是还能再俭省几分。” 李明远接过账册翻了两眼,密密麻麻的方格子看了有些眼晕,狗脾气登时就犯了,一甩手:“行了,多了少了就这些,有你在户部盯着,差多少我只管问你,敢不给你也试试看。” 反正是拿皇上的银子给皇上命,萧禹对于多少并无意见,懒得跟李明远听李明远耍这一惊一乍的威风,干脆的把账册合上,一卷一揣:“还有件事儿,犒军这趟不远不近,谁去合适?” 朝中正乱着,几个有牵连的武将抄家的抄家,收押的收押。吴庸那一派更复杂,姻亲、门生,撇关系的撇关系,趁机表忠心的表忠心。吴家关系复杂,因为出了个原本地位还算稳固的皇后,这些年在朝中根基扎的不是一般的深,原本巴结吴家的人能从皇宫排到前门楼子。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如今吴家这大厦将倾之时,倒是让京城中人目瞪口呆的目睹了一番活生生的世态炎凉。 而张蔚恭的事处理起来就更有几分棘手,原本属于张阁老一党往下深挖,牵连出不少旧臣亲信。张蔚恭明暗两方人手,一方只知朝政不知暗事,而另一方知晓内里的,早就在天坛事败事跑了个干净——这才是麻烦的地方,能抓到的人一问三不知,而抓不到的人,更要加派人手去追以免引起更大的乱子。 李明远夹在其中分外尴尬,虽然李煦早就话里话外的言明了肃亲王世子无辜,可是血缘这种东西,打断骨头连着筋,李明远自己也清楚,众人多少还是给他留面子也不愿意刺激他,当着他的面,总是话留三分余地。 这还不如有一说一呢,毕竟他自己听着憋屈,说话的人自己也没舒服到哪去。 然而眼前正好有现成的机会避嫌,简直让世子爷跪地山呼万岁,因此萧禹一提,干脆一口应了下来连迟疑都没有:“我去吧,逢年过节的,儿子慰问老爹,天经地义。” 萧禹笑着点头:“他就说,还是你去合适。” 李明远顿时有几分不自在:“他?” 萧禹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能有谁,一刀划破的破口子养了许久,推说自己身子骨不好,什么差事儿都不肯领,干睁着眼睛支唤人,这不,你们家老二被他一指头支到江陵去了,至今还没回来的日子。” 李明远:“……” 前半个月他在兵部忙的脚不沾地,这两天才回到家,却不见李明遥的踪影,叫来小厮一打听,才知道,二世子领了皇差去了江陵,走了都有四五天了。 ……感情是这货在背后出馊主意。 自从冬至那日,他每每想起秦风都觉得不自在,没有刻意想要去逃避什么,却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喜欢接近。 好在秦风从那日开始就一直称病,独自搬回了早就空无一人的长安侯府静养,免除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 可是不闻不问……好像也不是太够意思。 李明远面露欲言又止之色,到底没忍住:“他怎么样?” 萧禹装傻充愣:“啊?你问谁?你们家老二?哦,已经到江陵了,那边儿新上任的巡抚是皇上新提拔上来的,不知道皇上从哪淘换出这么一号人才,吏部出身,一身正气刚正不阿,除了皇上的面子谁的面子都不给,不是我说……那脾气不是一般的不好惹,几个老东西在他手里都要喝一壶,估计你们家老二那身娇体弱的小公子哥儿身板儿受不住,再过几天就要来信上你眼前哭了……” 李明远:“……” 萧禹也是皇帝跟前的影卫,毕竟秦风一个冷不丁冒出来的公主独子听着就不那么服众,皇上派萧禹帮着他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两个领头的主子一个比一个没谱儿,李明远觉得这些影卫至今还能毫无怨言兢兢业业地为朝廷命,一定是经历过无数思想斗争的。 至于萧禹,李明远以前见秦风将这听戏斗马的宋国公世子三句话收拾的叫动不往西,现在李明远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发一下这方面的能力。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一辈儿里的公子哥儿,居然一个比一个欠抽,晋朝这么大一个朝廷,何愁不亡国。 李明远英俊的眉眼扬了扬,说话却像是在磨牙:“哦,谢谢萧世子关心我这不成器的弟弟了……” 萧禹:“……” 两个人的眼神在冬日清冷的空气中你来我往,干燥的空气里仿佛有噼里啪啦的电闪雷鸣。 最终还是萧禹败下阵来。 萧世子即使败下阵来也不是什么顺毛驴,鼻子眼睛乃至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着一股子“我懒得搭理你们”的欠抽气息。 “他病了。”萧禹裹紧了穿来的墨色大麾,忒不讲究地把账本儿一并揣进怀里,“他称病也不全是托词,他自小身子骨就没好到哪儿去,回京这两年养的好了几分,但架不住他那早就被拖烂了的底子,裴庆那一刀算是引子,陈年旧疾就着这个机会全都找来了,算他活该。” 李明远一愣。 萧禹说完,起身就往外走,李明远跟在身后想送,却被他拦住了:“下雪了,外面天寒路滑,我有马车,你留步吧。” 话音一落,这次走的真是一点都不含糊,完全没有想要欲拒还迎的意思。 李明远目送萧禹出了王府大门,目光被纷纷而落的雪色映得有几分恍惚,浅浅闭了眼,黑暗之中所见的却是春日晴光下桃花灼灼。 第87章 第二日,京城雪晴,红软的天光之下,令人忽而忘寒。 李明远今日醒的甚早,整装束带一身英武地走到回廊上吩咐管家备马之时,反倒吓了管家一跳,听闻他要出门,管家仿佛听见了什么奇闻异事,然而再狐疑地看了看他严肃的脸色,一句话都没敢多问。 这四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后左右横纵几条街,两条腿平白去走,也要走些时候。 达官显贵的门庭多是一前一后,朱门大院,相比为邻的,多数不是亲属就是同僚。 车夫将马车停到了长安侯府,不敢掀帘,怕冷气冲了里面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只敢在外面恭敬扬声:“世子,到了。” 李明远下了车,站在长安侯府外,只觉得恍如隔世。 平阳公主府与长安侯府原本是相邻并立的两方宅院,皇家规矩多,嫁出去又留居在京城的公主,仍要单独开府,李明远从前就觉得这规矩忒不人道,平白消磨了伉俪情深多少年华。 少年夫妻老来伴,而这样平白朴实的一句话,在京城中见得却少。 多数人,不共青春年少,也不共暮雪白头。 只是庸庸碌碌坐看岁月从指间疏忽而过,水中月,灯下影,指间沙,镜中花,皆是人间留不住。 他这位姑母的轶事其实很多,只不过,很多年后无人再提。 犹记得传说里,太后做主为公主择婿,满京轰动,幸好皇宫戒备还算森严,不然那镶嵌满九九八十一颗纯铜门钉宫门,怕是也要被求亲的人磨平。 与持有“娶妻娶公主,无事尚官府”这般悲观论调的前朝截然不同,如今的达官显贵公侯之府显然都比较务实。 晋朝延续百年,互相嫁来聘去的都是这几家高贵门庭,既然每家都差不多,娶个皇家的公主回来,亲上加亲不说,对于门第仕途,更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更何况这位公主原本就名满天下,才德兼备,色艺双全不让须眉。 皇帝没有亲妹,平阳公主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手中又持丹书铁券,娶这位回家,相当于娶定了辉煌前程。 贵胄公子挨个数,然而平阳公主对于那些主动求娶的公子们愣是一个都没看上,自己做主,在京西搭了个花楼,文选才,武选优,亲自为自己选驸马。 这一选,就选出了一段佳话。 昔日公主出嫁,十里红妆动京华。 如今,鲜艳的朱红喜带不复,原本分立的两座深宅大院合一为二,无声掩埋了岁月中轰轰烈烈风花雪月的传说。 李明远下车,不发一言地走进了如今的长安侯府。 ———————————————————————————————————— 晨光熹微,长久无人居住的府宅显得有几分空旷寂然,却不至于杂草丛生。 肃亲王到底是将军,能大雅就能大俗,是以肃亲王府在他的放任之下走上了一条忒不讲究的不归路,如今李明远触目所见这荒废多年的长安侯府,竟比他那肃亲王府还要好上几分,微末之处彰显着主人的优雅品味,想来是有人刻意收拾过。 李明远踏着未扫的厚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前院,才终于有人迎了上来。 长安侯府的旧人早就都不在了,萧禹怕秦风招来不知根底的闲杂人等,特意从宋国公府拨了几个得力的下人来给他使唤,迎面走来的人从前在国公府上待过多年,见到李明远,自然认得,忙迎他去见秦风。 侯府回廊之后有花园,假山之后有凉亭,李明远踩着咯咯吱吱的雪,顺着石子路一路走到近前,才看见秦风竟然在凉亭里。 雪后的京城冷的很,而他却一身春衫,身后只披了一件狐裘大氅,听说他来,浅浅一笑回眸,眉目堪描入画。 李明远从来受不了他一笑,忧心忡忡不知该先怪他穿的少,还是该和他叙叙旧,早先那避而不见多时的别扭与尴尬反倒被这两样排在了其后。 秦风笑着招他过来坐。 他身在病中不能饮酒,自己不在意,伺候他的却不敢不小心,因奉上的是两杯热茶。 秦风让了一杯给李明远,桃花眼里的神色慵懒而随性,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他生病的事确实是真的,这么近距离的看,那苍白与恹恹的底色一点都遮掩不住,与之前调笑着戏耍人的模样有着分明的不同,注意到李明远的目光,他浅笑着抿了一口茶,先开了口:“世子爷来的早,是有事么?” 李明远顺意抿了一杯口茶,僵硬的笑了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秦风闻言笑了笑,伸手拢了拢滑下去的大氅,面色有一些阑珊之意,桃花眼中仍然有淡然的笑意:“劳您惦念,前半个月景异来瞧过,只是最近临近年关,蓝采想回去,他们才一道儿走了。我不碍什么,已经大好了。” 他说话说的随意,丝毫没有不适之态,倒让李明远觉得自己扭捏了,只好低头又抿了一口茶。 两人相对静默。 秦风看着热茶在冬日的清寒中升腾着袅袅白眼,笑了一笑,无意识伸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脖颈。 那里有一道刀伤,已经愈合,疤痕却未消退,还留着嫩红的一道痕迹。 他手下一重,愈合的伤口发出几分犹带钝意的疼痛,他面色不变,仍然笑如三月春风:“还没来得及感谢世子爷……大义灭亲的成全。” 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接,倒是李明远一愣,无言半晌才缓过神来:“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问题问的含糊,意思却足够两人心照不宣。 明明知道,秦风分明是因为早就知晓张阁老的根底,才会从一开始就找上他,可李明远不知为何,偏偏就还想问这一问。 这一问却不是那么容易,直拖到张阁老在朝中部署多年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李明远都没开成这个口。 若不是知道他病了,若不是即日就要远赴西北,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拖到什么时候。 一日复一日的蹉跎时光其实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尤其以个人的心里同时被一个疑问反复倾扰的时候,终日的消磨就变得那么难,难得像度日如年。 其实答案他早就知晓,可是他偏偏想从答案里问出另外的意思。 秦风的笑容有几分单薄,桃花眼中那慵懒的气息越发浓艳,一双眸子却始终明亮,乍看复看都不透,他的声音柔软到有几分缱绻:“我小时候在山河会中,长大后身在江湖,从来都离他们不远。” 这就是在说,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早在他们重逢之前。 李明远终于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直直去看他那双桃花眼:“几日后我要走边关一趟。” 秦风面无表情的停顿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浅浅一笑,像是早就知道了:“边境不太平,世子爷多带点人手,替我向舅舅问好,祝他百战百胜……几日走?” 李明远看着他,:“明日。” 秦风背对着晨光,笑着伸出双手一拜:“保重。” 话都说到了,礼都尽透了。 李明远一口饮尽了降温的热茶,起身走出几步,忽而站住。 秦风笑着看他,却看到他猛然回头,三两步抢了回来,一手将他从椅子中拉了起来。 两人面目贴的极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小小的人形光影。 李明远呼出的灼热气息紧贴着秦风的侧脸而过,他问:“你那时是什么意思?” 耳畔浅浅而过的,是彼此的呼吸声。 一只手攀上李明远的侧肩,秦风眉眼半弯,桃花眼中的笑意清浅。 什么冰凉的触感擦着李明远本就在天寒中僵硬的耳垂而过,下一瞬间,秦风的声音想起:“你是问这个吗?” 那僵硬的触感瞬间从那一丁点接触的地方扩散到全身。 李明远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地一回头,触目所及却是一双充满倦意却肃穆的眼睛,称着一片素白的雪景,无端几分冰冷。 这冷却像是冷到了心里。 李明远陡然惊觉,一把推开他,方才混乱了的呼吸全然屏住了。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呢?”秦风却不肯放过他,“世子爷,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意思?” 秦风两句话已经把李明远问的想要落荒而逃。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我不用知道了。”他说,“你的问候我会转达,京中的处置你该做就做,不用知会我……好好养伤,其他的我们回京再叙。” 秦风漠然点点头:“还记得,我说过我最好的一出戏是什么吗?” 李明远一怔,仿佛没有听懂,刚要接口,秦风却已经背过身去。 “来日再叙吧世子爷。”他似乎还是在笑着,语调悠悠带着回旋的婉转,语句却是实在的逐客,“好走,不送。” 第88章 李明远走的心下怏怏不乐,表面上却是在装不出秦风那般的辱不惊去留无意,一直以来,他对秦风起于色心却没终于色心,知道自己问的唐突莽撞,可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什么答案。 雪后的长安侯府,飞檐之上是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雪,九重宫阙在不远之处,却如隔云端,京城巷陌,依旧是未酬春风的锦绣丛中,回首一望,却伫立无言。 这一无言,就无言到了塞外。 ———————————————————————————————————————— 与世子爷那一脑门子官司的愁云惨淡不同,肃亲王李熹在边关如鱼得水,年前还打了好几场胜仗,战报的折子还没来得及写的漂亮点儿传回京城,就听说儿子要来边境给他送银子,整个人都高兴得如脱缰的藏獒。 按道理说,犒军这差事儿不是派个臣,就是该派个位高权重的,放在以前,吴相和张阁老都挺合适,顶不济死来的也该是宋国公这种行走的皇帝臂膀。 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前两位是不成了,至于宋国公,一边儿要忙着收拾烂摊子,一边儿焦头烂额地拿着无数主意,已然累成了个转不停的陀螺,李明远都觉得这时候再指着这位来犒军就有点儿忒不人道了。 李明远本来就是为了躲开京城那烂泥潭子的是非,因此争着抢着领了这么个差事,压根没管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临走之前还闹了这么一出心里没底的矫情,世子爷这一路奔西北走的实在心不在焉,临到李熹驻扎的军帐前,这才猛然想起自己领的这差事儿哪里不合适——他带着皇命而来,絮絮叨叨的废话都是天恩,李熹身位主帅,哪怕钦差带来的口谕是家长里短的废话也得跪听。 然而老子跪儿子,此事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李明远想着这场景冷汗都要下来了,还没想好怎么打这个马虎眼,浩浩荡荡一队人犹在军营之外,一抬头,远远就见他父王一身战甲迎面而来,红光满面老当益壮得跟京中那三天两头装病的老纨绔判若两人,脚下飞快,远远甩开了一众跟在身后五大三粗的将军们。 世子爷嗓子里卡着“参见父王”和“吾皇口谕”两句话,任由两句话争先恐后的纠结了一番,愣是没发出一声儿来。 倒是肃亲王李熹颇为豪迈,拿惯了刀的粗粝大手一巴掌直接拍在了儿子肩头,没轻没重地差点儿把世子爷掀个跟头。 李明远:“……” 李熹颇是不满,皱皱眉,中气十足地站在军帐外开吼:“没规矩!怎么回事?几个月不见,你小子哑巴了?!” 李明远强忍住被李熹吼得堵耳朵的冲动,从牙缝儿里挤出两字:“父王。” 李熹听见这俩字才露出满意的模样,装腔作势地点点头。 后面的将军这才追上肃亲王,有的认出了李明远,带头向他行了礼。 几位将军声如洪钟,在这军营里的人仿佛都要时不时地吼两声才能过瘾,李明远窘然无奈,终于在大嗓门一途,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群人的风格和他爹真是一脉相承,什么样的主帅带什么样的兵。 李明远被一众洪亮的嗓门吼的晕七素八,稀里糊涂的跟着李熹往帅帐中走的时候,才想起来皇上那堆慰问的废话还没来得及传,正要开口,就被李熹一扬手挡了回去:“行了行了,拿银子打仗谢主隆恩,其他的咬文嚼字别在本王眼前凑,回京写折子的时候,感激涕零涕泪交加怎么深情怎么来,编真诚点儿,皇上就爱看这个,现在当着你老子就别来这套了,烦!” 李明远:“……” 肃亲王这回报一点儿也没看出哪真诚,世子爷满心都是“这特娘的也行?” 事实是,肃亲王说行,这事儿就行。 李明远只好无奈的被他爹拽着进了帅帐,几个将军陪着吃了顿饱饭,没敢喝酒,眼见到了时辰,巡逻的巡逻值夜的值夜,各自散去了。 帅帐里最终只剩肃亲王父子两。 军令如山,纨绔里的扛把子肃亲王也改了酗酒的恶习,军中清苦,连茶叶沫子都少有,更没有什么能容李明远矫情的余地,父子两人热开水代酒,说起了局势复杂的京中。 京中那一段乱七八糟的谋反李熹早已经听闻,只不过军营天高皇帝远,其中细节知道的并不清楚,李明远稍稍稳定了心神,从他去江陵再回京地一切始末娓娓道来,听到张蔚恭的身世与部署时,饶是李熹也有几分动容。 一碗白水饮尽,没滋没味儿淡地却透出了井水别样的涩苦。 李熹还来不及嫌弃,就听李明远问道,当初您在西北重伤之前收到的那封密信,是我娘送出的,您知道么? 一句话把李熹问的愣了一愣。 肃亲王李熹偏爱填房的孙王妃,与大书香门第出身的王妃张氏素来不和,两口子见面据说堪比仇人,一言不合就唇舌剑,此事全京城都知道。 岁月经年,真心实意和虚情假意都成了无从辨别的流年尘埃,帐外边塞春风不度,寒风怒卷,黄沙滚滚,苍茫云海,烽火万里,烟尘飞散的不止是征人貂锦。 李熹皱着眉头,看着军帐中闪动烛火照出昏黄的光,一扬手,泼散了手中冷掉的水。 李明远叹了口气,伸手准备给他添些热的,却被李熹一手挡住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李明远坐下,将那海碗就近一放,露出了既不是将军又不是纨绔的一种正人君子的表情。 李明远还没来得及针对他父王这稀罕的表情起上一身鸡皮疙瘩相互辉映,就被李熹一句话说愣了。 “我和你娘是少年夫妻,可惜无缘相伴终老。”他顿了顿,面色无波的继续道,“真是,都这把年纪了……罢了,每年清明,提醒我替她烧一份供奉,免得他日黄泉相见,她怨我命不够短,没有早去陪她。” 李明远闻言没吱声,半晌才点点头。 他好像听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 李明远在边关没待几天,李熹派人盘清了粮草军饷,立刻翻脸不认人,自己亲儿子都嫌碍事儿,全然不见他刚到边关时那亲热劲儿。 李明远还没来及对李熹的变脸速度目瞪口呆,就听小兵来传大帅的令,果断把世子爷轰回了京城。 去的时候带着皇命挑着任务,本想多赖几日躲避风头,却不料被亲爹嫌弃至此。 世子爷从小到大都没感受过此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一时满腔忧愤都化成了惆怅。 李熹打仗打红了眼,那劲头活像喝尽了天下鸡血,颇有要打到蛮子老窝儿里的趋势,根本不想早早结束战局回京;李明遥不在京中,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跟那位吏部出身的巡抚斗智斗勇,李明远想想他那弟弟被一身傲骨的巡抚大人折磨的形销骨立的模样,感觉挺好玩儿。 京中的肃亲王府只有他一个人,忙忙碌碌地过了这些年,一旦放下所有曾经的提心吊胆,才发现日子无聊地这般厉害。 李明远一边慢慢悠悠地往京城走,一边想着这些荒唐的年华,当所有的一切都水落石出以后,他反而觉得怅然若失。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从揣度防备和筹谋,过渡到真相大白,李明远却觉得,他仿佛把一辈子都过完了。 李明远很久以前想过,如果有一天查清楚了肃亲王府那些经年往事后要怎么办,谋朝篡位他做不到,夹缝求生他做不来,不是没想过散发弄扁舟,去纵横那快意江湖,到头来才发现,那也不过是一句笑谈。 尘世纷扰,恩怨纠缠,他从来就没找到过心灵的宁静与归处,再提行侠仗义,那都是扯淡。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他心里装着万千欲念的时候,总觉得无欲无求就是安宁;等到真的风平浪静,才知道无欲无求不过是一句玩笑,谁也没把他当真过。 人生一世,永远欲壑难平。 他又想起秦风。 他小时候的样子,李明远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个模糊的影子。 而那一片素白之中擦肩而过回眸一笑的清影,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知道自己从天坛那日后的避而不见其实很伤人——虽然他并不知道,秦风会不会也觉得那种疏远是一种伤害。 李明远终于有时间冷静想想那几个月的事,虽然秦风从一开始选定他,就是抱着让他去瓦解张蔚恭的目的。 隐于暗处的张阁老原本是个无懈可击的敌人,没有心慈手软的可能,哪怕溃败都安排了一万条逃生的路,而李明远恰恰能撕开他层层保护中最难能可贵的一个口子。 这是彻头彻尾地利用。 可如果换个角度来说,这对李明远,又是彻头彻尾的保护。 如果不是这样,任由张蔚恭挑拨肃亲王与皇帝的关系,在凭借李明远去达成他原本的目的,无论成败,李明远都会百口莫辩,为了活命,只能倒向张蔚恭,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全身而退。 其实他还是对自己不错的,李明远想,他给他安排了一条残酷的路,却到底没想让他去亲自目睹那残酷——他至今仍然记得万箭齐发时他眼上覆着的那冰凉的手,那双手柔弱无骨,冰凉而冷漠,遮掩住的却是血腥与残酷。 他不想让自己看见那些早就安排好了的残忍,即使那些血淋淋的残忍真实如初。 他唯一摸不准的就是那天他脸颊上的那一吻——甚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确定那是吻还是别的什么。 这么一想,李明远又焦虑了,慢慢悠悠的行进速度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暴躁,那日在长安侯府,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送客一事让世子爷觉得烦闷,只觉得秦风太让他揪心了一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说清楚了再赶人又不晚! 这么想着,李明远一马鞭抽在了马屁股上,行进速度陡然快了起来。 他决定回去问问秦风,一直以来,到底是他李明远会错了意还是他秦风达错了情,即使错了,再发展成正确的好像也不迟。 随行官被世子爷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速度弄得苦不堪言,可眼见世子爷突然鬼上身了一样疯狂赶路,又不敢提醒,深怕跟着一起中了邪。 且不提世子爷让随行众人跟着遭了多少罪,却说他回到京城直奔长安侯府时,竟然被告知,侯爷跟您前后脚出了京,没说去哪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李明远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一时半刻是找不到秦风了。 第89章 今年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年节刚过,正月未出,已经是春水半城花满楼。 繁华的江南在春天再来时隐约露出了昔年之景,红霞漫天的日暮,玉树清音的呢喃软调,芳草处处,风雨已过,未落的花依旧芬芳着。 那诡异的寒冬终于过去,鬼怪的传说不胫而走,让被派去收拾烂摊子的李明遥被此传言折腾的够呛。 二世子明知这背后有人装神弄鬼,而不是真的鬼神作祟,却有苦说不出,恨不得自己生出千八百张嘴来逢人就解释以安定惶惶的民心,奈何天生资质有限,不是个妖怪,他一张嘴说出了满嘴燎泡起到的作用也是寥寥。 最后倒是那位吏部出身、却精通《水经》的曹大人一语道破了天气骤变的根本原因——乌云夫人在张家村外的河堤一炸,引汉水倒灌,汉江上流下流冬季的水汽原本一方丰盈一方干涸,如今却是掉了个儿,因此原本一方寒冷一方温暖的气候也随之破坏。 上游原本就天寒,暖一些倒好过,只是苦了莫名其妙冷起来的江南。 二世子闻言,千恩万谢的找到了症结昭告天下,随之立刻就张罗起了修河堤的事情,等到河堤修好,江南绿如蓝的春江来年必有鸭先知的水暖。 李明远绕到江陵来看李明遥,意料之外的发现这位吏部出身的曹大人学富五车,人竟然也不像传说中那般是个冷面冷心的煞神,见李明遥虽然日日忙的脚不沾地,却到底还没被那位“不好相处”的曹大人折腾死,觉得分外欣慰,交代了几句就不准备再停留,继续一路向南。 他是来找人的,找的是谁不言而喻,只不过找的有几分漫无目的。 他出京之前去问过萧禹,萧世子彼时正在户部算账,猛一见到李明远,还以为是少给了前线银子他来讨债,慌忙露出一副“有事儿好商量你别打脸”的怂货表情,然而听说他是来打听秦风行踪,就立刻换上了一副“有求于我还不赶紧讨好爹”的嘚瑟样子。 李明远觉得萧世子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分外讨打,耐着性子赔笑,说到最后萧禹才告诉他,秦风是去了江南,归期不定。 世子爷觉得萧禹的实话实说并没有改变他欠揍的本质,因此在萧禹试图让他帮忙分担点儿公务的时候,世子爷不动声色的撂了挑子——正月都没出,李明远在京中已经待不住了,火急火燎的出门而来。 本来以为秦风必在江陵,可一路追来,才想起,秦风早就说过,无事绝对不会下江陵。 世子爷这才有几分茫然,江南这么大,也不知道要找到哪一天。 于是得过且过,赌着气怎么舒爽怎么来。 —————————————————————————————————— 江南好,春水画舫听雨,山寺月下桂香,酒香温软,舞娘面若芙蓉,李明远醉眼迷蒙地瞧着荡悠悠的湖面,恨不得在这迷醉的春风里再梦一次相逢。 萍水相逢半醉醒,可叹不尽平生事。 然而事实证明,世子爷不仅长得不丑,想的也很美。 江南的春风里不是那么好醉的,毫无防备的在画舫上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醒来,世子爷发现自己被丢到了岸上,身上的钱袋腰坠儿扳指香囊被人洗劫一空,幸亏这画舫的主人似乎“盗亦有道”,只谋财不害命,也可能是嫌弃世子爷醉酒睡得太死,根本没有谋害的必要。 稀里糊涂捡了一条命的世子爷骂着娘感慨人心不古,无奈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子,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真的身无分文。 随从早被他甩在了城中客栈,如今的境况才叫干瞪眼。 说起来江南经过这一冬的折腾,想来也是难得穷困的年景,没有匪盗横行已经算是万幸,小偷小摸的,官府忙着安定大局,不出性命的官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亏了世子爷这一身绫罗绸缎滚了酒污不值钱,不然世子爷恐怕连身上的衣服都要被人扒去当。 饶是李明远这么厚脸皮,也觉得自己丢不起这光腚的人。 李明远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岸边儿愣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站起来,他身后是荡漾的湖水,面前一条小路,隐约通向岸上竹林的深处。 曲径通幽,落魄的窘迫之中,世子爷仍然能发现江南这地方倒是处处风雅。 李明远顺着遍生青苔的小路一路往里走,竹林深处有缓缓上升的趋势,是个山坡,七绕八绕,曲折的山路尽头,竟然是一个山寺。 山寺简陋,柴扉紧扣,像是远离尘世多年无人打扰的清修之所。 李明远觉得打扰和尚修行恐怕有点儿缺德,可是四下无人,他又身无分文,只好硬着头皮去讨口水喝问个路。 李明远扣响的柴门,等了半天,转身欲走,这才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 这看似香火不旺的小庙居然还真的有人。 然而柴门打开,倒把李明远吓了一跳。 里面钻出来一个长衣道袍撩拂尘的牛鼻子老道,宝相庄严头上无毛儿,张口向世子爷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明远:“……” 可怜世子爷,人家在荒山野岭遇见的不是狐仙就是**,他遇见的这是个什么僧不僧道不道的妖孽! 世子爷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遇见的妖孽已经太多了,其中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百样面孔的妖孽他还没找到,不适合招惹新的。 然而没等世子爷机智撤退,这新鲜出炉的妖孽已经进益到了新境界——这个不知道是秃驴还是牛鼻子的妖孽看了李明远一会儿,惊讶道:“您……可是肃亲王家的世子爷?” 李明远:“……” 这就惊悚了,这妖孽居然还认识他! 李明远还没想好作何反应,这妖孽已经兀自兴奋起来:“世子爷!您快进来坐坐!在下请您喝茶!” 说着不由分说,就把毫无抵抗之力的李明远拽进了禅房。 小破庙瞧着很破,里面确实也很破,勉强能够被称作“正殿”的木搭茅屋供着神像,左边儿是神君,右边儿是佛,一扇不知什么材质的漆黑屏风后面,搭了个木板就是。 李明远转了一圈儿无从下脚,只好不讲究地席地坐在了中间的蒲团上,打量着满殿表情各异的上仙菩萨,终于知道这妖孽一身儿打扮是怎么琢磨出来的了。 虽然很有创意,但世子爷真的欣赏不来。 看到李明远那不欣赏的表情,那非僧非道的妖孽居然好脾气地解释道:“世间万物由心,相由心生,修佛修道修的都是己身,奉哪一家为尊反而不重要。” 李明远:“……” 好吧,这位拜神佛拜的稀里糊涂,跟宫里的太后异曲同工,还挺有哲理。 然而太后糊涂,这“妖孽”是清醒还是糊涂? 世子爷觉得自己简直无法融入他们这超凡脱俗的精神世界。 “妖孽”倒是信守承诺,真的给李明远端了一杯茶,然而茶杯是豁口的,茶叶是陈年的,随着水汽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怪味儿。 世子爷没指望这种地方能喝到什么上品碧螺春,也就没嫌弃,然而此茶喝进嘴的味道实在难以形容,世子爷忍了许久,好歹没喷,一口茶叶含糊在口里咽不下,也再不肯碰那奇怪的茶盏了。 “妖孽”终于中规中矩地走完了礼数的流程,进入客套环节。 这一客套可不得了,自报家门后,竟然还真是个李明远知道的“熟人”,不过只闻过其名未曾见过其人。 “妖孽”笑道:“世子爷,在下以前是京中福庆班儿的伶人,陈紫云,肃亲王府开堂会的时候,在下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李明远这没咽下去的一口茶,终于连汤带水儿地喷了出去。 陈紫云身手敏捷,完全避免了被喷一脸的命运,堪堪躲开,笑的如三月春风,隐隐约约有当年京中名伶一笑百媚生的别样风采。 原来当初,陈紫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了山河会的阴谋,不敢打草惊蛇贸然悔婚,只好求助于有权有势的背后老板萧禹,萧禹察觉其中有异,安排他诈死出京远离此事,给了他一个神不知鬼不觉脱身的机会。 自此一别,如隔世。 人生一世,缘深缘浅,兜兜转转皆是故人。 李明远叹了口气原地坐在蒲团上,环视这满殿神佛,看他们无悲无喜超然物外的庄严,第一次有了想要与他们进行深入交流的愿望。 檀香袅袅,一缕青烟带着湖畔的水汽婀娜升起,恍惚之中的模糊与迷离,像是遥远天外的前尘。 陈紫云淡定从容的抿下一口味道奇怪的茶水:“世子爷此番下江南,似有心事?” 李明远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我来寻人。“ 陈紫云好奇道:“是朋友。” 李明远摇摇头:“是心上人。” 陈紫云在京城待了多年,对京城那家长里短碎嘴子的氛围耳濡目染无师自通,此刻闻言,这心有杂念六根不净的“僧道人”立刻久违地八卦了起来:“哦?您的心上人?在京城的时候怎么没听说,您和他在江南认识的?是哪儿,去最初遇见的地方找找兴许能有契机。” 李明远被他几句话问的邪火上窜,凉凉看了他一眼,森然道:“本世子是在你的丧仪上遇见他的,怎么找?要不,你再死一次,本世子重新给你办次丧仪?” 陈紫云:“……” 第90章 仿佛真的怕世子爷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陈紫云内心惊恐面上却不着痕迹,只是无言将自己挪得离世子爷远了一点,思索了一番,才道:“世子爷怎么会找到这荒山野岭来?” 李明远堂堂亲王世子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遇到了“仙人跳”,只好委婉道:“出了点儿变故,和随从走散了……你这儿离吴州城远吗?” 李明远一路南下,只身前来,把侍卫随从通通留在了吴州。 陈紫云闻言撂了豁口儿的茶碗,分外好脾气地摇头道:“不远,从前山山路顺着走下去,就是鹿城,出了鹿城再往前,就是吴州。” 李明远:“……” 这听着可一点儿都不像不远。 陈紫云像是看出了李明远那短暂沉默中隐忍不发的怒气,立刻表示可以送世子爷一程。 这倒是正合李明远的心思。 陈紫云非僧非道,在这小破庙里只是为了避祸,不过江南太养人,他在这地方躲了几个月的懒,隐约产生了不想回去的感觉,干脆秉了他家宋国公世子,准备在此修整一年半载,美其名曰“避风头”。 京中伶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萧禹自己忙的已经没有功夫进戏园子,自然随他去。 陈紫云乐得以天为盖地为庐,真的过起了清修生活,若不是应了李明远,他简直恨不能在这破庙里宅到天荒地老。 此地自给自足,菜自己种,水自己挑,破庙里的功德箱比陈紫云的铺盖卷儿还要干净几分,身后无一物可扰他满心的清宁,穷的非常有仙机禅意。 陈紫云关好了柴门,和李明远一前一后地顺着山路盘旋而下。 到鹿城时,已是傍晚。 陈紫云和赶了一天路的世子爷好歹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李明远走了一天,双腿有几分酸软,当着陈紫云的面儿不好低头,仍然英武不凡地挺直了腰板儿:“离吴州还有多远?” 陈紫云看了看即将黑透的暮色,摇头道:“世子爷,城门已关,今儿是走不了了,不如投宿吧。” 李明远一点头,准了。 世子爷到底是贵胄子弟,非是特殊情况,绝对不在外委屈,想都没想就直奔了鹿城最大的客栈。 陈紫云想拦却没拦住,只好目瞪口呆的看着世子爷昂首阔步的走进这客栈里,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被轰了出来——废话,兜儿比脸干净,白痴冤大头才让你住店。 此地并非京中,世子爷以往喝杯茶水都能记账,在此地却是全然行不通,管你是肃亲王的儿子还是肃亲王他爹,公正严明一概不认,只认银子。 李明远气的手抖,却无可奈何,只好憋着满腔快要炸膛的火气跟陈紫云去挤城隍庙。 从客栈到城隍庙要路过城中最繁华的街,无一处不像在挑扰着世子爷那一点就炸的敏感内心。 暮色中的鹿城烟霞满天,极目江山如画,楼台金翠,垂杨柳在满城灯火、画堂金粉之中遥映着春日天晚。 热热闹闹的不夜城里,几重烟火,倚危楼纵目所及皆是醉里**无数。 不复春寒的晚风里,锣鼓管弦相和,悠悠一调儿江南曲。 再美的声音此时听在世子爷耳朵里也是噪音,想要催促,却累了一天底气不足,自觉根本喊不过那绕梁穿耳儿之音。 陈紫云跟在世子爷身后探头探脑,全然看不到世子爷那不情不愿又烦闷的脸色,兀自露出几分心宽的怀念之色:“前头不知是哪位大人请了伶人开露天戏,……哟,这唱腔儿,也是好角儿。世子爷不去凑凑热闹?” 李明远“不去”两个字都到了嘴边儿,着急上火的心思突然被锣鼓点儿敲断了,顿了一顿,反而道:“好。” 露天戏多是临时搭起的高戏台子,坐南向北四柱穿斗,飞檐翘角,灯笼高悬,多是多是富商花重金请伶人来登台唱戏,博满城百姓一乐,顺道儿给自己捞个“义商”的好名声,因此随便看,不要钱。 李明远想到这种地方就本能的想到秦风,没说服自己离开这白来的热闹,凑上去的瞬间就后悔了——戏台子远处看很大,走近了看更大,然而里戏台子越近,就越是黑压压的一片大呼小叫的捧客,李明远被挤在一众凑热闹的百姓中间,喘气儿都费劲,只觉得人脑子里都挤出了狗脑子。 世子爷气急败坏的拖着陈紫云从人群里钻出来,这才喘匀了气儿,没好气道:“这什么玩意儿!” 陈紫云被挤得东倒西歪时没空欣赏,此时得了手脚利落,居然还对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意犹未尽:“这戏唱得水准颇高,若是在京中,定是满堂的彩。” 他侧耳听了半晌,却又道:“奇怪,这唱得是什么戏?说南不南说北不北,听词儿像是《游龙戏凤》,可是哪又来的梅妃和玄宗?” 李明远乍一听这戏文的名字愣了一愣,心下一顿,立刻不死心地仍然去看戏台子上婉转而唱的伶人,却又是一阵泄气。 台上的伶人粉末厚重,眉眼虽然灵气不凡,却没有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中飞扬优雅而**的不俗。 那个人的风采,怕是已经绝世,相似与相仿,都究竟无双。 李明远心里有点儿失望,果然自己心里那点儿侥幸到底是侥幸,天下戏台子何其多,唱戏的伶人何其多,秦风却只有一个。 李明远郁闷的转过身,没好气的催促陈紫云快走。 然而回首抬眸的一瞬间,但见远处灼灼月华、荧荧灯火之下,一人玉立长衫,优雅婉约而姿态卓绝,醉挽春衫,一身离恨终究掩不去他一身惆怅的疏狂。 那人长发未绾,只用丝带系在了身后,缓缓前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映出盛世重来的漫天灯火。 李明远看着那人发愣,恍然之间像是突然懂得了“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秦风却像没有看到他,含笑看了戏台许久,转身就要离去。 李明远这才回过神来,三两步闪到他的跟前,棒槌一样堵了他的去路。 秦风被这陡然窜出来的野蛮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他,才淡然笑了一笑:“世子爷,好巧。” 李明远被他笑的几乎热泪盈眶,愣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去掀秦风的领口。 秦风愣了一愣,挣扎了一下却被李明远怪力按住,仿佛突然知道了他要看什么,慵懒一笑随他去:“已经好了。” 李明远看到他脖颈上确实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有点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怎么一声不响就出京了?” 秦风一笑:“没什么事,出来走走。” ……去他的没什么事,京里忙的都快一个人劈两瓣儿用了,他倒是有心情。 世子爷典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全然忘了自己临走前也是倔驴一样撂了挑子,萧禹可能现在还在大不敬地问候他那悉数进了太庙的十八辈儿祖宗。 两个人相对无言,却是身后的陈紫云追了上来——陈老板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却见世子爷上来就对来人动手动脚。 此地天高皇帝远,陈紫云生怕李明远孤身在外惹了不该招惹的是非平白惹麻烦,这才急忙跟过来,几个人一打照面,都愣了。 陈紫云:“秦老板,您怎么在这儿?”他回头看了看戏台子,“难道这露天戏请的角儿是您?” 秦风还没开口,李明远觉得不高兴,皱了皱眉怒道:“乱叫什么!什么秦老板,这是长安侯!” 陈紫云和李明远打了这么长时间交到,从来没有见他这么严肃的样子——这位世子爷一向大大咧咧不靠谱,没有好多世家子弟那个难缠又看人低的颐气指使,是以骤然得到这个待遇,反倒愣了一愣,愣过之后猛然反应过来李明远话里的意思,又紧锣密鼓地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有点儿哆嗦…… 陈老板几月不在京城,全然不知道京中翻天覆地,可是骤然听说这以前一同在梨园行里混的同行不知如何成了个侯爷,联想之前那蛛丝马迹,立刻猜到那京城想必已经一片大乱了。 秦风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陈老板不必这样,若不嫌弃,还是唤在下一声晚之。” 李明远:“……” 陈紫云:“……” 可怜陈老板看到世子爷的脸色,愣是没敢开口。 李明远强拧着把他的手扯回来:“那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听戏?” 秦风笑着一指台上:“唱戏的是不才在下的徒弟,我来瞧瞧。” 李明远皱眉:“你什么时候收的徒弟,我怎么不知道?” 秦风眼角微微一扬:“世子这话说的有意思,在下为何事事都要你知道?” 这句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世子爷无言以对,只能憋屈地找些别出心裁的茬儿:“京中忙成一团了你知不知道!皇上天天招群臣入宫商议废后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蛮子一边号称要和谈一边儿还要偷袭你又知道不知道?这些你都不管你跑来收徒弟?你那徒弟能替你摆平朝堂打天下吗?” 秦风笑着听他信口胡诌,等他再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才垂眸一笑:“那又如何呢世子爷?此间天下,百代过客,谁离了谁就不能活?” 第91章 结局 李明远被秦风两句话堵的心里难受,却又做不出甩手就走的事,兜兜转转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人,却是这个么糟心的景象。 世子爷的脸一时之间拉的比驴脸还长,拍平了就能胜任提鞋的拔子一职,分外的生动形象。 遇到秦风也有好事,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再去找城隍庙。 秦风居然在鹿城置了宅院,杨柳春烟,青草嫩翠,幽幽静立的二层木楼在纤月下庭院的黄昏之后,淡云来往,晚风疏疏,院落里一树梨花将开未开。 秦风把李明远晾在一旁,先是客气地替陈紫云安排了起居,带着李明远退出客房,一转身踏着微微“吱呀”的木楼梯优雅而上。 李明远气哼哼的跟上去,赌气似得一言不发。 其实李明远也不知道自己生的是哪门子牛气,可是他就觉得秦风这客客气气的样子太勾火儿——你不是不乐意看我吗,那我就偏在你眼前碍眼。 楼上一左一右两间厢房,秦风推开一间,还没回头,就见李明远反客为主地抢了进去,高大的背影怒气冲冲地往前挪了好几步才立住。 秦风无声暗笑,见他回过头来,瞬间恢复了云淡风轻的优雅:“看来世子爷对房间很满意,歇息吧,少陪……”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明远一把抓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室内的烛火摇曳得婉约,天边的晚霞早就彻底落下,天幕全然的漆黑,称得那如豆昏黄的火光也难得分外明亮。 秦风被李明远擒着双手,全然松了力,一双桃花眼里莹莹的光亮有独特的深邃,仿佛万物都被他的眼睛吸进了无边的梦境里。 天色暗透,他那原本就颠倒众生的模样越发显得神秘而无双秀丽,仿佛是这世上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风景。 他还是在笑,只是那原本优雅清浅的笑容此时看去,像是无端落寞了红尘。 李明远一肚子怨气终于被他这笑容笑没了,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幽香暗雅,不风尘脂粉也不是远离俗尘。 秦风只是笑,不言不语不挣扎,仿佛只是在等他先开口。 李明远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没头没尾道:“我没有怪你利用我,我只是觉得……你其实可以直接的告诉我。” 这么前言不搭后语,恐怕也只有秦风听得懂,连怔愣的时间都没有用,就淡道:“我知道世子爷会体谅我。” 李明远却没有他的七窍玲珑心,一时拿捏不准他是在客套还是在敷衍,沮丧的在他的笑容里败下阵来:“那你为什么离开京城都不说一声……我以为……” “以为什么?”秦风的眉眼在烛火下有着别样的动人,“人情冷暖恩恩怨怨我唱的多也见得多,而且我走之前已经回禀过皇上行踪,您多虑了。” 李明远:“……” 也是啊……世子爷后知后觉地琢磨,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去问问皇上。 李明远彻底泄了气,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沮丧表情,语无伦次道:“哦……多虑好……多虑好。”一抬眼撞上秦风似笑非笑的表情,又下意识狡辩道:“我不是说那个……” 秦风动了动被钳制的双手:“那是说哪个,世子爷不妨放开我再说。” 李明远却犹自不愿意松,支支吾吾地“恩”了两声儿,把原本松懈的力道又抓紧了:“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点儿猴急但那时候我自己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后来觉得你不是一般人,我还退缩过……可是后来就不是了。我不是因为这个躲着你,哪怕你不是公主的儿子我也没有觉得伶人该下九流,我只是没有想清楚。” 秦风任由他抓着手胡言乱语,却平白听得笑弯了一双眉眼:“那世子现在想清楚了?” 李明远看着他那双眉目,想要透过笑容看进他心里那般认真:“想清楚了。” “哦?” “皇上的差事儿你乐意继续领我可以帮你,你愿意住在江南也好京中也罢,我可以陪着你,世子的爵位也不难,我可以去求皇上把他封给老二,他除了办事不牢脑子有坑外加贪玩不靠谱儿之外确实也没有其他毛病,戏你想唱就接着唱,想教就选徒弟,怎么样都行。我父王在边关打仗,暂时不去扰他老人家,事后我会跟他明说。”李明远真诚的看着他,“但是在这之前,先跟我回一趟京城,公主和侯爷都葬在东郊,皇上面前,要骂要罚,我都要先让他知道。” 他这话说的很诚恳,言出必行的意思也表达的很认真。 可是秦风毫不留情地终于开始想要把手从被李明远钳制了半天情况里挣脱出来了。 秦风只是刚刚用力,世子爷就像猛兽被撩了逆毛,眉头一皱:“你干什么?我不会让你……娘的!” 可怜世子爷话还没说完,就被秦风手上的力道甩在了桌上,后背磕到了桌子角儿,那滋味何止一个*。 李明远和秦风动手儿从来占不得上风,他自己也奇怪,自己一个堂堂练硬家功夫的亲王世子,究竟是怎么沦落到连秦风这看似柔弱无骨的小白脸儿三招以内制服的。 世子爷想着这些就是一晃神儿,扶着后腰就要起来,却被秦风欺身压制在桌子上。 李明远一只手被秦风拿捏着巧劲儿反擒在背后,而秦风的手力道十足却看似柔婉非常地攀在了他的肩头。 两个人面对面贴的很近,心跳与脸上的表情一样避无可避。 秦风勾了勾唇角,桃花眼中戏谑的笑意分明懒得掩藏,就着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笑出了春风十里柔情,他的侧脸在李明远的颈侧摩挲了一下,李明远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绷紧了。 “一身隔夜的酒气。”亲封笑道,“世子爷的江南之行还算多姿,只是怎么落到身无分文的境地呢?” 李明远分明忘记了秦风那明察秋毫的桃花眼和无所不知的狗鼻子,陡然想到昨夜遭遇的仙人跳,整个人都心虚了,仿佛昨夜那习以为常的风流状全然成了活生生的把柄。 还跟人说哪门子的诚恳,现在都纷纷化作了被打肿的脸。 世子爷觉得自己脸皮子有点儿疼,忙解释道:“我只是喝酒!醒来就不知被扔在了什么鬼地方!” 秦风居高临下,轻笑着看他,一头如绸如缎的乌发顺着肩头的春衫凌乱纷纷而下:“世子爷跟我解释什么?” 李明远又没了词儿,张了半天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秦风盯了他半晌,笑容淡了几分:“世子爷是不是弄错了什么?真拿我当什么名伶,随便什么捧客都肯放得下身段逢迎?” 李明远挣扎了两下却没挣扎动,本来想糊弄过去,听闻此言这下再不敢含糊:“没有!” “那就是世子爷以为?听您一两句没头没尾的‘真情流露’,我就该感恩戴德?” 李明远愕然抬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秦风一笑:“那我该怎么想?” 李明远被他看的脸上发紧,却终于再一次兵败如山——他在秦风面前就从来没有威风八面过。 李明远认命的闪了闪眼神,道:“我去西北之前就想问你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之前招惹你是因为我在苦闷之中□□熏心,但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风流……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找你,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不想稀里糊涂的再过二十几年,也不想跟你唱戏里的曲终人散,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不离不弃的那种。” 这话说得太你侬我侬,李明远说完,根本不敢去看秦风的表情,半晌却没等到秦风的反应。 世子爷这才鼓起勇气去看秦风那也许震惊也许感动的脸,却意外看到的仍旧是笑容清浅的桃花面,心陡然凉了半截。 秦风笑着,仍然没有放开他,身体却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一点:“李明远,你想的太美了一点。” 李明远心下一凉,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被他反手一带一推跌在了床上。 世子爷一头栽进了床里,蒙了一懵,回过身来才发现,屋里落针可闻。 秦风这是走了吗? 世子爷全然失去了起身的冲动,还没来得及流露他心里那止不住的酸,却被人从后面压在了身上了。 李明远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等到熟悉的气息全然喷洒在他的颈侧,耳鬓厮磨的感觉却是分外温存的,红罗纱帐后的温柔乡里,世子爷经历了大起大落的胆战心惊,突然有点儿想哭。 “你要跟我回去吗?”李明远说,“明天就启程……这是什么?!” 背后一双指若削葱的玉手从身后拎了什么东西在李明远眼前一晃,而李明远眼都直了! 那分明是他昨日晚间在画舫上丢掉的钱袋和香囊,怎么会在秦风手上?! 李明远移动脑子就明白了,脸色白了白,终于意识到又被耍了。 那有什么画舫江南与春风,八成是秦风早就安排好了恶作剧等着他! ……这混蛋玩意儿! 想清楚的瞬间,又陡然笑了,一转身,秦风那笑意深了几分的眉目如画,背对着摇曳的烛光恍然如梦。 李明远翻身如电,难得手脚麻利地将秦风制住:“真是小看你了秦小九儿,你派人跟了我多久?” 秦风微微一笑,眉眼如丝,一翻身扯下了窗幔:“不久,从你离京去西北的时候。” 李明远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伸手将他散落的乌发挽成一股。 秦风微微低头,笑在眼中,灼灼如纷落桃花,一低头,冰凉的唇舌相触。 李明远发现姿势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想要挣扎却被秦风一手按住。 “急什么,你若还有力气,下次让你。” 李明远下意识想要反驳,却被秦风绵密的亲吻堵住了声音。 “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我问过你的问题,我最好的一出戏是什么?现在懂了?” 李明远恍惚之中好像突然想起了京中沸反盈天的戏楼,那人倚栏而笑,说,世子爷,我最好的一出儿戏,乃是《凤戏游龙》。 ……晚了! 被扯开的帷幔半遮半掩了旎旖□□。 窗未紧闭,漫天繁星闪耀的夜幕像是落幕的终局。 满楼明月梨花白。 第92章 番外 小九。 李明远隐约记得,小的时候,似乎是谁家有个孩子,他们都叫他小九。 不是李明遥。 那小子从小就傻了吧唧的,傻兮兮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叫“的的”,话都说不清,还经常冒着鼻涕泡,根本不像王府的二世子,倒像路边儿捡回来的野孩子。 而那个小九,却自带着天地毓秀的灵气,像是九天仙人遗落凡间的童子,天生带着精气来为祸人间的。 只是后来,这个名字,随着李明远的长大,渐渐消失在了京城里。 少年的记忆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很多事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隔雾看花,朦朦胧胧平白透了几分阴森可怖。 世子爷糊涂倒账,天生记吃不记打,对于这种琐事,自带耗子属性——撂爪就忘。 也许很多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像那先帝时盛极一时的晁家,到如今已经渐渐没人提起;四皇子母妃的娘家林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冷宫里的妇人;至于那数不清的周吴郑王家,都已经只是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了,就连李明远这一辈儿的堂兄弟们,有些都不知莫名其妙的散落去了何方。 天家富贵,侯门深重,宦潮如海,每一个朱漆大门之后掩藏的都是几辈子人的起伏兴衰,戏文一样。 年少时,总是不明白,有些人为何就永远不会登门了,有些人为何就再无人提起了,有些人为何就永堕红尘了。 后来,李明远长大了一点儿,隐隐约约懂得了一个词,叫做“坏了事儿”。 一个词,含蓄而直白的解释了无数过往,掩盖了多少人的不见。 再后来,李明远模模糊糊地想,什么时候会轮到肃亲王府呢? 很多人很多事,就这样再无人提及了,即使有人说起,也都是遮遮掩掩的,多说几句,就要有人诚惶诚恐地摆手,仿佛几个字就会招来杀身灭门之祸一般。 而这个小九,却是不一样的。 依稀记得那一年宫宴,雪掩重门,窗寒灯明,云淡光寒。 那一年,满目都是萧索肃穆的白,平阳公主与驸马长安侯在年前相继而去。 皇帝坐在高高的座椅上,不胜寒一般地缓了缓呼吸,眼神透出些与铁血帝王不相符的温情。他一一看向座下的臣子,最终把目光落在了肃亲王李熹身上,似是叹息,似是倾诉,又似是自语:“小九若是还在……平阳夫妇也不至于……” 九五至尊的话没有说完,歌舞之声已至,丝竹之声骤起。 盛世天下,新春之吉,红火锦簇瑞雪丰年之间无可置疑的天下太平。 李明远记得,他的父王,肃亲王李熹忙调度出了一个装傻充愣的表情恭贺圣上新年,只是那深入骨髓的淡漠,转瞬间就盈满了李熹的眼底。 那一年除夕夜大雪飞扬,冰封了山河万里。 那时李明远幼年众多纷乱庞杂的记忆中,最后一次听到“小九”这个名字。 —————————————————————————————————————— “九爷。” 背后的人来的无声无息,开口的瞬间把世子爷吓了一跳。 这要是平时,李明远准能暴跳如雷的一蹦三尺高,骂人找茬耍威风一气呵成。 奈何如今的世子爷身残志也不坚,只能捂着腰窝在椅子里,残花败柳一样的歪着,全然没有撸胳膊挽袖子和人理论的气势。 昨天晚上风寒,李明远不知怎么闪到了腰,大夫也不肯瞧,只嘟噜着一张脸,仿佛是遭遇了天下最丧心病狂的负心汉一般哀怨。 秦风瞧了李明远好几眼,越瞧眼中笑意越深,桃花眼里的风光全然盖过了绿杨阴外的晓寒,像是红杏枝头那闹的倾心的的春意一般鲜明。 世子爷终于在他这有如实质的目光下恼羞成怒:“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秦风勾勾唇角,一笑璀然,眼里的深意像是要把人吸入虚空的千里桃花:“我不能看?那你准备让谁看?” 李明远没声儿了。 秦风一个眼神就制服了李明远这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终于淡笑着优雅看向了来人:“陈安,什么事。” 最能干的影卫陈安见到眼前之景恨不得自戳双目,然而家国未清明壮志未酬,陈安觉得他还不能瞎,他自认还需要在抢救一下,此时只好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目不斜视地对秦风道:“蓝老板托人来信,说他想见您,请您去一趟。” 李明远根本没听出主次,闻言颇为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谁?蓝采?江陵的破事儿我还没跟他算账,他倒是有脸来!” 世子爷对蓝老板那一言不合就翻白眼儿的傲慢颇为恼火,此时更加得理不饶人地开始矫情。 然而还没等世子爷带伤上阵地去和人叽叽歪歪,就被秦风一手按回了椅子里,笑道:“你怎么这么大气性,腰不疼了?” 李明远被他看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哼“了一声,扭过了头去。 站在一边儿脸都不敢抬的陈安此刻觉得他可能不需要在抢救一下了——如今自己不仅可以瞎,最好还可以聋。 然而秦风没给他机会。 “放他进吴州。”秦风道,“让蓝田玉作陪就够了,其他人就不必了。” 陈安得了指令,应了一声,后面有鬼追着一样飞速走了,倒把世子爷弄得莫名其妙:“陈安怎么了?吃十全大补丸了吗跑这么快!” “他倒是不需要。”秦风笑笑,“你倒是该补补。” 李明远:“……” —————————————————————————————— 世子爷怒发冲冠地解释了无数遍他是真的受寒而不是肾虚,终于换来秦风漫不经心的一个点头,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别的。 李明远:“刚才陈安说谁要来?蓝采吗?还是景异?” 蓝老板年前未在京中露面,就火急火燎的赶回了江陵,李明远原本以为他勾结乱党导致心虚,如今看来,倒是他低估了蓝老板作奸犯科的心理强度——蓝老板不仅不心虚,此刻还敢送上门来。 秦风却摇摇头,笑道:“不是景异。” 再多一句话却也没有。 李明远觉得奇怪,再问却也没问出来。 没从秦风嘴里套出话来的世子爷十分不甘心,秦风出门的时候,捂着那要断的腰哼哼唧唧地要撒泼打滚。 秦风磨不过这么一个耍赖的大人,只好带他一起去。 ———————————————————————————————— 一轮新月挂梢头,江南的天气愈暖,花香袭人,暖阁里的温度更是让李明远鼻尖冒汗。 而同样坐在身边的秦风却对这温暖全然无知觉,春衫薄透,宽袍广袖间赫然一节白皙消瘦的腕骨,秀美而分明。 李明远没从他面上瞧出所以然,倒是听见了身后帘动的声音,里面钻出来一只随时都像要翻白眼鄙视旁人的蓝老板。 蓝老板皱皱眉,又摇摇头:“你进去看看吧。” 秦风一点头,起身而入。 李明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暖阁内的床榻九重纱幔,严丝合缝的不透一点风。 蓝采小心翼翼地牵开纱幔一角儿,终于露出了床上人的真容——那是个很老的老人。 如果单看他的骨架,他应该原本很高大,只是如今消瘦地厉害,满面皱纹,形容枯槁,一头白发即使整齐的抿去了身后,可依然透出颓然的稀松。 他露在锦被外面的手上有着苍老异常的皮肤,苍老的几乎盖过那手掌指尖分明的老茧——那是习武之人才会留下的印记。 他那处变不惊、能够直面泰山崩于前的架势还在,他那由岁月浸润出来的威严气势还在,甚至于他那终年居上位而冷肃漠然的姿态也还在,可这一切的气质都再也掩盖不住早已老去的事实。 他的眼珠浑浊,一张一合仿佛都耗费了好大的力气。只剩下一缕气息支持他最后残留的那点决然的坚持。 李明远见到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英雄末路”。 秦风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笑容像是从来没有更改过,而李明远却能看出那其中努力粉饰过的太平。 “你要见我,现在已经见到了。”秦风笑着说,“回去吧。” 这样的话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太冷漠了一点。 可是没有人觉得不对。 蓝采站在一边,不动声色。 床上的老人试了几次,依然语不成声,却挣扎着从枕下,掏出了一枚印信,哆嗦着想要递给秦风。 李明远眼尖,分明瞧见了上面凤凰的图腾。 秦风却没有接,看见那枚印信,仿佛只是看见了别人一厢情愿的给予,而那给予对于他来说,可有可无。 他看了那印信半晌,却是笑了:“不必了,你害过我一次,却救过我一命;我背叛过你一次,而我最初答应你的,也已经做到了,你不欠我什么,我更不欠你,不必如此。” 榻上的老人皱了皱眉,终于支持不住,颓然垂下了手。 那枚印信随着手下垂的动作失落半空,在砸到地面之前,被蓝采眼疾手快地捞住,原样奉回了老人的手中。 “是我对不起你。”老人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不复昔年的中气十足,反而带着空洞的虚弱,一如破败的风箱,“小九儿,可是……” 老人的可是并没有说完,却被秦风打断了。 “我和你的交情,没有到如此称呼的程度。”秦风笑道,“那件事我不会答应,你不必浪费口舌。” 老人一顿,浑浊的眼中那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了下去。 秦风笑着点点头,想要告辞,却发现老人仍然不死心一样的望着他。 秦风顿了一顿,转身回来:“我不想替你挑那不堪的重负,也不想替你守那虚无的江湖。我们两不相欠,此后莫问,生死不见吧。” 秦风说完,笑意不变,退后一步,再无一言一语地走出了暖阁。 李明远追了出来,一抹额间的汗,侧目见秦风的笑容中带出一丝还没褪尽的落寞,心里立刻觉得不舒服,追问道:“那是谁?” 秦风瞧了他一眼,落寞少了,笑意深了,坦然问道:“世子可听说过,江南凤凰楼?” 李明远一怔。 江湖圣地,如雷贯耳,正要说些什么,却听秦风接到:“他是凤凰楼栖梧老人。” 原来是凤凰楼主。 李明远想起方才那印信上凤凰的图腾,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皱了皱眉:“他想将凤凰楼传给你?他是你什么人?” 无功不受禄,江湖中人人想要掌握的凤凰楼,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累赘的负担。 更何况……那有他最不想回首的少年。 人不能去追究过往,到底只有一往直前。 秦风想了想,避重就轻道:“故人。” 李明远却不依不饶:“那我呢?我又是什么人?” 秦风笑:“世子爷自然也是故人。” 此故非彼故,可是无故,也可是亲故。 “皆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自然比他们故的更多一点。”秦风倏忽之间笑的更深了几分,“说起来,世子小时候,似乎也总喜欢叫我小九儿。” 世子爷还完全没来得及没从这句话里咋摸出什么滋味儿来。 秦风瞧得分明,也懒得去挑那若有似无的一层朦胧纱,含笑说罢,再不管李明远的一头雾水,转身而去,引得李明远连忙跟上。 身后的一阵微风吹过,清扫而尽的是江南晦暗不明的春雾。 一别经年,离恨与天涯皆已远。 作者有话要说:  ps 这是写完感觉不对的废稿一篇,诸位宝宝不嫌弃可以当番外看,因为觉得写的不好所以不收钱~ 祝各位阅读愉快,感谢大家近三个月的陪伴~我们下篇文儿再见~ 拜托顺手收藏某漠的专栏<INPUT TYPE=button style="background-color:pink" VALUE=戳我收藏 OnClick=window.open(" xet/ohor.php?authorid=1744950")> #favorite_1{color:#DC143t-weight:bold;border-style:double;} 么么哒~(づ ̄3 ̄)づ╭?~ 番外之不如归 天顺十二年,除夕之夜,大雪满皇州。 这年的宫宴热闹的前所未有,不仅仅因为肃亲王在边关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更因为百官之上,朱衣紫袍的公侯席间,多了个眉目如画的年轻人。 公侯中以肃亲王为第一,宋国公为第二,这个年轻人居然位列第三,平白惊掉了无数酸腐战战兢兢的眼珠子。 早有眼尖的在那倾城面上瞧出了眼熟,欲言又止地与身边人嘀咕了两句,愕然惊觉那是红遍四九□□伶秦九爷,原本君臣和乐的宫宴瞬间被闲言碎语说炸了锅。 伶人参加宫宴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参加宫宴不是为了粉墨登场,而是皇帝正儿八经请来的“客”。 伶人封侯也不稀奇,前朝那个独爱伶人的皇帝左封官,右封爵,愣是封没了自己的半壁江山,最终亡了国。 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满朝文武还没来得及热泪盈眶地庆祝这好不容易盼来的西北平定,就急转直下地亲见了这预示着盛世将倾的荒谬,一时间,欢酣密坐的醉暖畅谈,红烛歌舞的悠扬婉转,都成了惆怅的苦闷之忧。 然而今日除夕,皇上兴致正好,没哪个傻子敢贸然去触皇帝的霉头。 皇帝李煦端坐御座之上,浑然不觉百官惴惴,兴致颇高地遥遥与肃亲王李熹对饮了一盅梅花酒。 风停雪住,宫窗外一弯新月初上,皇城歌舞不休,氤氤氲氲酒气熏染,和着琴箫琵琶的靡靡之音婉转而上,不知多少人就在这稀里糊涂醉生梦死的盛世或乱世之中,悄悄白了少年头。 酒过三巡,李煦终于觉出了几分意兴阑珊。 年节之时,连在一边伺候的高才都显得红光满面,笑盈盈地环视一周,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皇帝的脸色,便低声劝说他去歇息一阵。 好像忘了什么?李煦有几分迷糊地想。 但是这两年间,烽火与朝局连天变幻,终于到今日才得了短暂的清明。 除夕之夜,兢兢业业勤恳了了多年的皇帝在佳肴美酒、轻歌曼舞之后,也陡然生出了几分躲懒的心思。 他大约是真的疲累了不少,还未起身已经朦胧欲睡。 太后今日难得没犯糊涂,因此出席宫宴,此刻正慈眉善目地坐在高处,侧目一瞧,没等李煦怎样,就已经开了尊口:“皇帝可是累了?” 李煦打起精神探过身点了点头:“母后兴致好精神好,儿子比不得您了。” 太后笑的和蔼,早已过了中年的皇帝在她眼中仍如垂髫幼子,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胳膊:“去歇息一会儿再来。” 说完又眼神迷离地环视了一周,失望地叹了口气:“昭宁怎么没来?” 坏了! 太后的病比天气还难以预测,如今更是说犯就犯。 李煦的酒被这一句话问醒了大半,打起精神应付道:“平阳今夜在长安侯府,初二进宫来给您请安。” 说罢这一句,不动声色的回头向高才使了个眼色,搀起太后就准备向后殿走:“母后,外面雪景正好,儿子陪您去瞧瞧。” 秦风在一侧将这所有听了个满耳,浅笑着饮尽了一杯薄酒。 李明远在金陛之侧听得同样清楚,回首望来,正见秦风仰头露出秀美的颈侧,饮酒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优雅潇然,桃花眼里红尘灼灼,笑容里像是终于泯灭了前尘与恩仇。 皇帝起身的动作像是终于刺激了忍耐许久的酸生腐儒,头发花白的御史借着酒意不知轻重地挥散了歌舞,扑通往皇帝面前一跪,高声道:“皇上留步!臣有言相奏!” 皇帝担心太后犯病之下受到什么刺激,被这一拦,平白生出几分酒后的火气,脸色骤然一沉:“有事上朝再奏!今日朕不想听!” 御史却不依不饶:“皇上!伶人封侯古已有闻,卑职既然身为人臣,就不能放任皇上做那忠奸不明是非不分的亡国之君!” 说罢,三头磕在地上,力气之大,声声见血。 群臣哗然。 李煦饮过酒,思绪本就慢了半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到反应过来,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秦风袭爵长安侯一事,他本是准备今日告知群臣的,两杯酒过后,竟然忘了个干净! 李煦当了几十年皇帝,向来金口玉言说一不二,被人顶撞了多数时候也是砍脑袋了事,唯独今日,难得觉得心虚,那一点酒后之气终于散了干净,正要出言解释一二,却从手上传来了太后莫名战栗的力度,一回头,发现太后脸色苍白,盯着地上那一片刺目的血迹不发一言。 “昭宁在哪?”太后问,“她不是今日入宫吗?” 李熙皱了皱眉,暗暗向高才使了个眼色。 高才会意,立刻上前搀扶着太后:“太后,公主在宫里等您,奴才这就随您去。” “你们骗哀家!”太后突然间声嘶力竭道,“你们都在骗哀家!昭宁出事了是不是!哀家的昭宁!” 高才慌忙上前,却被太后力大无穷的一把甩开:“去!现在去宣公主进宫!哀家见不到公主!你们都得陪葬!” 殿中鸦雀无声。 高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太后披头散发双目血红,俨然已经不认人了。 李明远皱着眉,刚想起身前去,却见秦风一整长衫,越众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走到了太后身边。 他微微一笑,桃花眼中是春暖和煦的温情。 太后被他一笑,笑的愣了一愣,方才的歇斯底里之态全然褪去,只剩下茫然的空洞。 秦风伸手为她绾好散落的长发,曾经的太后乃是晋宫第一美人,如今几十年过去,母仪天下也熬不过三千青丝成灰,岁月当真令人唏嘘。 “公主很好。”秦风笑着说,他的声音清雅低沉,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太后在他的声音与动作里奇异地安静下来,只是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相貌无双的优雅青年,眼底的熟悉渐渐泛起朦胧的水雾。 “她和驸马都惦记着您,孙儿也一样,我们都希望您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太后的眼底终于泛出水光,一滴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仿佛积攒了多年才终于能流到腮边。 “小九儿。” 秦风替她拭去泪痕,笑容轻浅:“孙儿回来了。”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