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久别重逢 夜,深夜。 如同很多冬天的夜晚一样,此夜也一般地无月无星,昏黑一片。 金陵古道,黑暗中,一个人独行踽踽,身着破旧青衫,腰插三尺青锋,踏着沉重的步伐,一迈一进之间微微现出佝偻的身形,脸上也留着微汗。 他看来已足够落魄,却是个青年剑客。 他穿得并不能算厚,尤其在这么冷的天气,他那破衫简直显得单薄极了。可他居然流出汗来了,这岂非太过奇怪?难道他别有御寒之术? 他那佝偻的身形并非天生,如果仔细留意他的背部,就会发现在他背上竟还负着一个用烂布缠和的包裹,这包裹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这不起眼的包裹竟有千钧之力? 包裹只是普通的包裹,尽管装满东西,也只得压弯他的背部。他的腰部却缠着一根三寸宽的绳索,后面竟还拖着一个大箱子。 这本是万户俱歇的时候,四围静寂,路上也不该有人的。 寻常人此时岂非早已鼾声大作?男人们在经过辛勤劳作之后,此刻都会想要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搂着自己的老婆,做着属于自己的美梦。 然而他并非寻常男子,他只是一个路人,一个行走在隆冬深夜的可怜人。 无论谁在这样的夜晚,背着行囊,拖着一个沉重的大箱子,都会被人当成可怜人的。 这岂非就是流浪汉?然而这只是表象,他虽然可怜,足够可怜,但并不孤独。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他腰间插着的那把剑。观其全身,唯这口长剑与周遭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但是却是一种象征。 剑本凡铁,剑鞘也不华丽,剑锋上只是密密麻麻的缠着碎布,实在也算不得剑鞘。只不过碎布却缠得异常整齐,绝无一毫剑锷显露。显是经过一番巧思的。 他显然也不是流浪汉,他是剑客,他的剑便代表他的身份。他不孤独,也因为他这柄剑。 对一个剑客而言,剑就是他自己,是他真正的灵魂。真正的剑客往往把剑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他可以无妻无子,无牵无挂,却不能没有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是怎样的感悟?这是身为剑客必有的境界。 他也是剑客,他习剑十年。自八岁起,便孜孜用力,寒来暑往,从不间断。从来苦功之下出奇才。如今他已有所成,他自信凭自己的一身剑法,偌大江湖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所以,他入江湖,与人决斗。这岂非是年轻人成名于江湖的最好方法?简单粗暴,却立见成效。 还记得他第一次与人决斗,已是三个月以前了。那是在一个枫树林里,对手是身列八大剑派之一的点苍派耆宿云隐子的门下大弟子,江湖人称“游龙剑”的薛宜生。 此人入点苍二十年,一手“游龙剑法”深得云隐子的真传,传说已有云隐子的八成功力,不仅点苍门下弟子无人能与之匹敌,在江湖后起之秀里也可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然而青衫剑客只用了一招,就令他甘心折服。事后有人曾听他这么对人说。 “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快的剑法!” “他虽然只有一把剑,但随随便便一扬手,我就觉得四面八方全是他的剑,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就是再练二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很多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也未必能有青衫剑客一剑换来的声名。青衫剑客只这一战,便即成名。 此后,他又决战了关外剑侠丁不平。丁不平江湖成名三十年,剑走轻盈,以讯疾闻名。早已是江湖中使剑的名家。也不知多少人丧生于他的剑下,他的十三式“不平剑法”使将开来,一式接一式,绵密凌厉,实在锐不可当,当世实在没有几个人能挡得住他的攻势。青衫剑客对付他也只一剑。 一个倾世名侠,倾刻之间便败于一个弱冠少年之手,实在大伤颜面。丁不平忽经此变,指天为誓,有青衫剑客在中原一日,绝不出关外一步。 前日,他又日行四百里,奔赴与江南南宫世家三公子南宫菱的战约。 南宫菱是四大武林世家之首南宫世家的三少爷,虽然生在温柔富贵之乡,这位三少爷却从小习武,身上并无一点纨绔气息。所以才能在十几岁的年纪独捣太湖十三盗的老巢,并割下各个头目的脑袋。此举平定了为祸多年的匪患,还江南百姓以久违的太平,是以江湖人称“南宫少侠”。这一侠字于他所为可真是当之无愧! 不过,在与青衫剑客一役中,南宫菱也败于其手。南宫菱少年得志,又怎想得到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一剑便将他打败。此战后南宫菱心灰意懒,回到南宫世家后,沉剑于湖,决定此生再不用剑。 青衫剑客姓叶,名青。 叶青,孤儿。约摸二十上下。他的父母也是江湖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时常在外奔波,有一天,他父母再次离家,然后便再无音讯。 那一年他刚满十岁。 时光匆匆,岁月无情。而今他已成人。他有着坚毅的眼神,宽广的臂膀,稳健的步伐,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已十足是个男子汉了。 夜已很深,夜还未央。 他已走了很久,忽然前面灯光隐隐,倏忽而灭。难道前面竟有人家?抑或只是唬人的鬼火? 夜晚行人最怕的不是黑夜也不是孤单,而是黑夜中突如其来的一切声影响动。 总之,这莫名其妙的火光在这寒冷漆黑的夜晚里看来实在显得格外阴森。 他当然也已经注意到了,可是他并没有害怕,脸上反而现出丝丝微笑。旋即向前疾奔。 他已走近,从怀中掏出火折,慢慢点燃。只见土墙斜矗,前面原来是个破庙。 这里破得实在已算不得庙,神殿早已坍塌,只残留下一尊佛像。说来也巧,整个神殿几乎已成废墟,唯独神案一角及其上的佛像却完好无损。 难道这佛像真能显灵?佛像雕的似是某个金刚,红面獠牙,怒目圆睁。就着闪烁的灯光放眼看去,甚为怖人。 叶青停下脚步,低声道:“姝儿妹妹,我回来了!” “我已等了许久。”,一个声音回答道。言毕,只见从神案底下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身材瘦削,灰头土脸,虽然身着男装,但姿态轻盈,胸部隐隐凸起,显是女子所扮。 只见她手执火折,转身燃起神台上的蜡烛。然后对着叶青笑了笑。 “好妹妹,你怎么这身装束?”,叶青道。 “青哥,你走了许久,我一个人好害怕。我担心此地出现匪人,就想法子弄脏自己的脸,并找来一身破衣服套在了身上。”少女道。 叶青心有所动,半晌才回道:“是我不好,苦了你了!” “没事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怎样都好。那事情办的怎样了?” “已经办妥了。” “你有没有受伤?”,少女伸出柔荑素手拉住叶青的右臂,急切地问道。 ”傻妹子,我没事。你看一点伤都没有!”叶青边说,边笑着转了个身。 “那贼子呢?可还活着?” “我不喜欢杀人,他的命也不属于我。应该由你来决定他的生死。”叶青忽然眼神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严肃认真起来。 叶青解下缠在腰间的绳子,转身对着大箱子,手一扬,只听“嗤——”的一响,箱子上的大铜锁便掉了下来,坠地有声。 然后箱子便打开了,里面赫然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上下年纪,身着绫罗。女的则年轻许多,似方及笄,却浑身****,只留薄纱小衣蔽身。火光掩映下,那丰满成熟的躯体散发出迷人的魅力,若非看她稚嫩的面庞,实在难以想像这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奇怪的是,这两个浑不相干的人怎会同处在一个大箱子里。更奇怪的是这两人竟一动不动,毫无声响。 “我几个时辰前点了他俩的穴道,按时间推算,还有半刻就自动解开了。” 污衣少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晕上双颊,连忙别过头去。 “这个女子,我不认得。我去的找咱这位金老爷的时候,她正躺在金老爷的床上,赤身裸体,便是眼前这等光景,想必是他的姘头。” “青哥,好不害臊,擒来这坏蛋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女人过来?穿着衣服也罢了,这样子羞也羞死了!”说完,对着叶青故作嗔目。 叶青并不答话,他不善言辞。何况事实如此,他也无话可说。只是当时环境所限,不暇多思。若问他何以如此,实在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他只记得那天,他与南宫菱决战之后,便碰见了他的“好妹妹”,自他入深山学艺之后,他已多年未见到这位幼时的玩伴。 那天他们聊了许久,聊了许多。聊到了幼时一块过家家,也聊到了一起在溪水中洗澡。俩人想到现已成年,便不免尴尬起来。 那些回忆,似乎很久远,早该淡忘的。但对叶青而言,实在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因为自那以后,他便被带入深山,与世隔绝,专心练剑。任何一个人忽然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都会觉得不舒服的。 而他更甚,他原来的生活虽不怎么富足,却至少过的幸福安乐。 他有疼爱他的父母,喜欢他的玩伴。他的童年生活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眼前的少女一块度过的。 他们也会玩过家家,他也时常为她采花抓蝴蝶,他甚至为她跟大过他的顽童打过架。当他受伤生病的时候,她会经常用她的小手抚摸他的额头,给他唱欢快的歌曲,跟他讲有趣的故事。 她给他的回忆实在太多,正是这些让他撑了这么久。一个人寒来暑往地练剑总是会崩溃的。何况是他这个童心未泯的幼童! 不过,每当想到若能早些练成剑法,便能早些出山,便能见到他的“姝儿妹妹”。他就有了动力。 为此,他不惜把手掌磨破,把脚底磨穿。 如今,他剑法有成。便下山来,可是回到故居,却大失所望。 不仅以前的居所,早已不复存在,甚至连整个村落都已消失。呈于眼前的不过是一片田野,微风吹过,绿油油的麦浪一波接一波的翻滚煞为好看。然而就是不见故人。 已经十年了,人事沧桑,风云变幻,只十年便已足够。 姝儿到哪里去了?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父母出事之后,自己就被家中老仆带去深山,从此一心学剑。 老仆只告诉他要练好剑法。别的他也不甚了了。 自从记事起,他便认得家中这个老仆,只是从来不知道他竟会武功,而且功力匪浅。自己之所以练剑有成,实是老仆在旁辅助之功。因此老仆可称得他半个师傅了。 然而每次他向他问起父母,老仆都只字不提。只是一再叮嘱他专心练剑。 老仆促他严厉,但也只是练剑的时刻。平常他对自己的小主人还是很和蔼可亲的。可是一旦他提起姝儿,老仆就会变得异常恼怒,责他甚重。甚至再三让他发誓与姝儿断绝往来。 他不解,所以没敢再问,只想着能早些出山,去访父母,寻姝儿。 可是天地茫茫,又没有明确地址,其人既可能在塞外江南,又可能在绝壁荒漠。难不成要一片一片土地去细细寻访? 无奈之下,他想了个法子,在偌大江湖里寻人实在有如海底捞针,与其蒙头乱转,莫若让人来找自己。所以他才想要在江湖立名,名声越大,知道自己的人就会越多。 这样一来,如果姝儿还记得他叶青,一定会出来找自己的。这岂非是绝妙的方法? 所以他在三个月内连败三大高手,而且都只一剑。他并没有留情,因为他知道自己胜得越容易,自己的声名便来得更著。 他的目的达到了,不出几天他的声名就传遍了整个江湖。“快剑叶青”也已成为一种符号。 敢于挑战权威,蔑视天下英豪的符号,从此便烙在了他的身上。这符号给他带来了方便,也带来了麻烦。 任何事都是需要代价的。 你既然急于成名,且已成名。就该知道,从来声名累人远甚于绝症磨人。 既已成名,麻烦总是免不了的。这三个月来,他除了主动约战三次之外,自己还经受了其他大大小小数十场决斗。 找上他的人都是冲着他的名头来的,其中大部分人都只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跟他一样想要迅速出人头地。武林名宿很少,几乎可以说没有。已经成功的人自然是不屑与人决斗的,尤其是跟年少轻狂的青年人。 他们也许也只是是害怕失败吧! 一个人有家有业,有名有利,若安安稳稳地过了许久,是怎么都不会去跟人拼命的。不是因为他志气消沉,实在是因为他已输不起。 不管怎样,叶青的目的总归是达到了。他本来还想再约战一个厉害人物,没想到姝儿竟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实在令他惊喜。如此,约战已不必,那个所谓名侠日夜悬着的心想必已可以放下了。 “这些年你去哪了?”这是姝儿的第一句话。 第二章 是非恩仇 姝儿,姓秋。 秋姝儿。 秋天早已成为过去,隆冬却正当时。 叶青遇到姝儿的时候,天上还飘着微雪。那时叶青已劳累一天,已是又饿有困。 他原本只想随便找个客栈饱饱地吃顿晚饭,然后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在经过秦淮河畔的时候,他忽然改了主意。 他已找好了去处,那里是金陵城里最好的客栈。据说里面不仅饭菜可口,服务一流。而且去过的客人没有不想再去的。 这种地方自然花销极大。 他身上银两已剩无多,放在平常他是绝不会这么挥霍的。 只不过今天不同,今天他刚打败南宫菱,又遇上了几个无知“少侠”找他拼斗。他实在是累得够呛!不是身累,是心累。 因为找不到人而累,更因遇到的无聊之人而累! 这些人虽然武功不济,但总是送走了一批又来另一批。没完没了地来,怎么赶都赶不走。 有时他真想拔剑杀了他们。 可是他不能,他是一名剑客。一名真正的剑客。 身为剑客,就该对自己的剑忠诚。对剑忠诚,就是对自己忠诚。 剑俨然已是他的灵魂,是他的生命。所以,他的剑并不轻易示人。 真正的剑客也从不胡乱杀人。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虽然意境豪阔,可是人命岂如草芥? 一个真正的剑客,所杀的都是必杀之人。他要对他自己的剑负责,他的剑就是他的人,只有尊重剑的人才会珍惜剑,才能领悟真正的剑法。 他的剑下又岂能杀无名无知之人? 所以,他乏了,既为痴人所累,又无知交相与。 他只能来到这豪华的“客栈”,寄希望于“解语名花”。 既然尘世中无可识之音,无可交之人,何不纵情风尘?因为风尘中人是最能理解他这种人的。杜牧如此,柳七亦如此,文人词客皆如此。剑客也不会例外。幸耶非耶? 人累了,总是要休息的。 他也是人,男人。正常的男人。是男人总会有需求,何况他现在也还只是个血气未定的少年?难道他进去也想像寻常男人一样寻欢作乐么?当然不是的。 他进去只因他心有所失,他要进去找些安慰。生理上的安慰,他并不是不需要,只因为他自己还能控制。但是情感上的缺失,他早已无法忍受。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一定会疯的。所以他才下定决心来到这里。也许也是时候该近女色了! 他还未踏上画舫,忽然感觉身后有人,他猛地转身,却发现一个大姑娘正站在他面前,只见那姑娘身着淡黄衣衫,头上梳着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杨妃堕马髻,双脸断红,薄施脂粉。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这些年你去哪了?” “为什么抛下我就走了?”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好久?” 叶青还未出口,那女子却抛出来一连串的问题。 这一下实在大出叶青意料之外。叶青本不曾想会这么遇见秋姝儿。 在他印象中,秋姝儿还只是个有着肥嘟嘟的小手、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小姑娘。哪知眼前竟会出现这么样一个眉眼如画的大姑娘。可是他却知道她就是秋姝儿。 因为他认得她的眼神。 他还记得幼时淘气,曾经有一次和姝儿并骑竹马,似有意似无意地把姝儿摔在了地上。姝儿那时穿着新缝的白裙子,一跌在地,立马涴上泥迹。姝儿立马便哭了起来,那时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愤怒。 现在她正这样瞪着他。 时方入夜,夜色微茫。 路旁小店。灯火照射下,只见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这里是饺子店,主食只卖饺子。已经不知传了几代,金陵老人们大都知道这家饺子店的饺子好吃,冬至的时候,都会高高兴兴地跑来吃饺子。甚至有的人在年三十那天都会携家带口来此处吃年夜饭。 金陵人常说,“放眼整个金陵,大抵也没有一处食馆酒楼比王小二做的饺子更好吃了!” 客人们熙熙攘攘,小店老板忙得实在是不亦乐乎。但是他并不嫌累,也不抱怨,他简直兴奋地想要跳起来。 这家饺子店的老板就是王小二。 王小二不是小名,也不是称号。王小二就是王小二。 不仅他叫王小二,他爸爸也叫王小二,不止如此,他爷爷用的也是同一个名字——王小二。 王小二就是王小二。小二当然是小二,小二也是老板。 王小二一直忙来忙去,可是他却在时刻注意着他的客人。 对于小二而言,做好饺子固然重要,可是照顾好客人,满足客人的需要更是他份内之事,是他毕生的追求。 在家庭的熏陶下,王小二自小就开始跑堂吆喝。所以他知道该怎么取悦客人,怎么能让客人再度光临他这小店。这岂非是他王小二的立身之本?这岂非是所有“小二”的生存之道?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一对男女。俩人相对而坐,已彼此相望良久。桌上的饺子也早已凉透,俩人却一动不动。 王小二正看着他们。 王小二一早就注意到了,起初太忙,没顾得上招呼他们。此刻客人们早已开始推杯置箸,你说我笑。这俩人却仍然呆坐而视。 王小二坐不住了,他走到男子身边,弯腰笑道:“这位客官,您的饺子凉了,我去给您换一盘吧!”说着便拿起盘子,竟自去了。 这时女人也坐不住了,缓缓说道:“你是在怪我么?” “没有。” “那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过了这么久,我们都长大了!” “还说不怪我,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的。要不是你突然失踪,音讯全无。现在我已是你的……” “妻子”两个字她还没能说出口,便已双颊绯红。 “我虽然已配他人,但我的心是向着你的。从来都是。即便他还活着,今天我也会不顾一切找你的,何况他如今已死。” “你说什么?”男人道。 “原本我们要今年年底成亲的,婚期就在这几天,只是没想到他被人杀了!”女人恨恨道。眼神之中充满悲愤,也不知是因痛失亡夫而恼恨,还是得不到情郎的原谅而烦恼? “这么说,你没有成亲?” “没有。但已是未亡人。” “他怎么死的?” “被一个有权势的人杀了。” “为什么?” “那小子迷恋上了明月楼的头牌翠仙,与金陵城的有名的‘金老爷’争风吃醋。‘金老爷’有权有势,找来一个刺客,一刀就攮死了他。” “这样看来,他死不足惜了?” “虽然他死不足惜,我与他毕竟有夫妻之分,他虽该死,我却不能不报仇。” “好,我帮你报!” “青哥……”女人眼角含泪,喉头哽咽,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从小便是这样,还记得么?”男人目光坚韧又温柔地望着女人。 “我知道,只是对你似乎太不公平。” “傻丫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公平的。有你为伴,我已知足。” 这两人就是叶青和秋姝儿。 这一夜,他们谈了许久。既谈以往,亦涉将来。终于前愆尽释,握手言欢。 两人依然回复旧日称呼,你唤一句“青哥哥”,我叫一句“姝儿妹妹”。当真是你侬我侬,羡煞旁人。 王小二一直在旁瞧着,并没有打扰他们。直到看到俩人开颜而笑,连忙把热好的饺子给俩人送去。 叶青与秋姝儿坐了许久,滴水未进,这时吃将起来,真可谓大快朵颐! 临走时,秋姝儿掷给王小二一锭金元宝,说了句,“小二哥,谢谢你的饺子!” 王小二高兴极了。 夜已二更,叶青将秋姝儿安排在金陵城外的破庙之中,然后便提剑往金陵城疾奔。 他已打听好“金老爷”的住处,知道今晚“金老爷”今天晚上会回家。 所以,他提气纵入金府,让一个丫鬟带路,立马便找到了金老爷的下塌之所。 谁知他刚推门而入,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了。里面非但没有什么“金老爷”,简直连“银老爷”,“铜老爷”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张大床。长宽等齐,约摸八尺。四周则系以紫色帷幔,北风袭来,帐前流苏摇曳不定。 最奇的是,屋子周围竟然全用屏风挡住,屏风上织画着各种汉唐仕女图。有昭君出塞,也有飞燕舞裙,有杨妃醉酒,还有小怜操琴。四样屏风将房门与大床连成一线,中间留出一条路来直通床第。 每两个屏风之间居然还支着放金狻猊的架子。里面沉香正爇,走在屏风之间,时觉异香阵阵扑鼻。 叶青向床前走去,掀开帷帐,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玉体,横陈于床上。 叶青长于深山,除了秋姝儿之外,从没有拉过别的女人的手。这等香烟场面,他又何尝见过? 他一惊之下,竟尔不知所措。良久,忽然有人敲门,叶青惶急之间便扬手点了**脐下气海穴,然后伏于帐后。 那人进得门来,直奔床第。嘴里乱叫着不干不净的话。 “小美人,老爷来了!” “等久了吧。” “把衣服脱了,让老爷我好好疼你。” 说话间,那人已到床前。刚想伸手掀开帷帐,叶青便从后窜了出来,拿剑指着他的脖子。 “别声张,否则要了你的命!”叶青厉声道。 “你就是金老爷?”叶青问道。 “小人便是,不知大侠想要什么?小人都双手奉上。”金老爷说话之间,便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叶青,双腿犹自颤栗不已。 叶青一看赫然竟是三千两,可见这金老爷果然是金陵巨富。叶青也不答话,接过银票揣进怀里。然后伸手在金老爷胸前一点。金老爷便即不动,嘴里仍自喋喋不休。 叶青转过身来,将床前的大箱子打开。竟发现里面居然是各种珠宝首饰,金光闪闪,耀人眼目。 叶青也不犹豫,将帷帐扯下一片,置之于地,然后倒转箱来,将里面珠宝倒在帷布上,打了个结便即站起。然后将金老爷和**放在箱里,用铜锁锁上。 然后他将准备好的绳索一端扣在箱子上,一端缠在腰间。左手一拿起包裹,就束之于背,然后右手提起箱子,走到墙前便一跃而出。 第三章 瑟瑟秋荻 天方破晓,晨光熹微。 金老爷和**的穴道已然解开,叶青站在神案旁,双眼呆望着秋姝儿。秋姝儿正跪在蒲团上,手拈残香,对着神像暗暗祷告。 **在这凛冽北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嘴对着双手正不住呵气。叶青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便即掀起覆在神台上的破布,走到**面前,给她披在身上。 “多谢!”**轻声说道。 “你怎么会跟这老家伙在一块?”叶青问道。 “奴家原是良人,只因忧于生计,被迫操此贱役。金老爷用了一万两银票买我的初夜。所以......” 叶青现在已清楚了此事的经过。原来金老爷是准备金屋藏娇,怪道那个屋子装饰的那么富丽,那么香艳。 一个人有了名利,有了权势,就有了挥霍纵欲的需求,这种人往往最会享受生活。 金老爷就是这样的人。 金老爷姓金,很多人都姓金。 金原本也只是个普通的姓氏。 只不过“金”这个字眼不仅代表姓氏,还代表着财富。 姓金的人未必多“金”,但是许多有钱人却巴不得姓“金”。 金老爷也姓“金”。 金老爷不但姓金,也多金。 金陵城里谁不知道金老爷的大名?金老爷巨富多金,无论做什么事都合情合理。 所以,当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与他争风吃醋,金老爷便坐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威胁。 金老爷从他挣得这份家业之后,就再没有受过别人的气。从来都是他教训别人,给别人难堪,何尝有人胆敢妄触他的逆鳞? 现在他却在受着闷气,他有钱有势,对他而言,很多事都极其容易。更何况他还不太老,正当壮年,他对付女人的经验已十分丰富。他自信可以让这个没****的“翠仙姑娘”********。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女子经受过特别训练,精熟西方秘传的媚功。虽是处子,却远比许多有经验的女人更懂得怎么摆布男人。 所以他没有大意,他特地托人从塞外带来十坛特别酿制的百鞭酒。他已持续饮用一月,早已准备好对付这个小****。 可是他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敢抢他的女人。这个人不但抢了,还特别有钱,据说是什么通和钱庄的少掌柜。 这个来头怎样他并不是很清楚,但他既然是开钱庄的,既然敢来狎妓,手上肯定也不会吝啬钱财。 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还很年轻,也比他英俊。所以他开始踌躇了。 以往金老爷有烦恼的时候,总是会有一帮人抢着帮他解决。 这些人都是他的清客,他平时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从不曾薄待他们,他们倒也不辜负主人。 他们各个都早已惯打秋丰,只要主人有需要,他们毫不吝惜自己的嘴皮,各种溜须逗趣总是层出不穷。 是以金老爷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金老爷日夜沉浸于清客们的吹捧之中,不觉飘飘然起来。 金老爷又想到了他的清客们。 这时,一个人知趣地站了出来。 “老爷不必烦心,这小子既然这么不知进退,将他做了便是!” 金老爷不置可否。这种事已发生过多次,他早就不以为意了。 于是,秋姝儿的未婚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 叶青已明了整个过程。秋姝儿当然也明白。 叶青已再次点住了金老爷的穴位。秋姝儿缓缓站起身来,望望叶青,又看看***她已发现**身上的裹布。 **虽然已有破布裹身,但绝世风华,曼妙身姿却怎么都盖不住。只见她不时伸出双手,这边遮一下,那边挡一下。 可是她的手太小,而需要遮掩的地方实在太多。因此,虽然她上上下下地忙个不停,忙着掩来掩去,却在有意无意间使她身上那些诱人的地方更增加了诱惑性而已。 秋姝儿一直在盯着她,叶青也不是瞎子,他当然也已注意到她。 而那**的脸颊却早已通红。 突然之间,秋姝儿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抄起叶青的剑就刺向******剑尖离**只有一寸,秋姝儿却怎么都刺不动了。她忽然发现剑前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叶青,而**却在叶青身后。 原来早在她挺剑疾刺的时候,叶青就冲了过来,同时剑尖也已被叶青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 “为什么要救这个****?” “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她勾引你!”这句话秋姝儿并没有说出来。她说的是“没有她这狐媚子,我丈夫也不会死。” “可她并没有错,她只是个可怜不幸的女孩子。你该杀的是她旁边的金老爷。”叶青微怒道。 “毕竟是他杀了你的……你的丈夫!”叶青松开手指续道。 秋姝儿也不答话,掷剑于地。跑到神台边上低声哭了起来。 这时,金老爷反而开口了。 “大侠饶命,我没有杀人,也没胆子去杀人,人是我手下人背着我干的,我是真的毫不知情。”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一千两黄金够不够,不够我再加两千两白银。” 金老爷见叶青不说话,实在气馁,忽然他看到了那个***他又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灵机一动。 “求你了,饶了小人吧,我把翠仙让给你好不好?她是我花一万两买来的,就送给大侠耍乐了,只求大侠饶命。” 原来这女子竟是翠仙,那金陵妓馆勾栏中最有名的堂客。 金老爷纵使舍不得这个小宝贝,可他更爱惜自己的性命。 可是叶青仍然一动不动。 金老爷急了,他已无法可施。 就在这时,翠仙忽然走到金老爷身边,从贴身小衣里掏出一把长约两寸余,刃薄如蝉翼的匕首来,一下刺进金老爷的胸膛,只听“啊——”的一声,顿时血如泉涌。 这一下变起突然,秋姝儿也大惊失色。 “你为什么杀他?”她急急问道。 “因为他该死。”说话的不是翠仙,而是叶青。 “我问她,干你什么事?”秋姝儿怒道。 “因为这是事实!”叶青若无其事地说道。 金老爷确实该死,一个人有了他那样的财富地位总会沦落到为富不仁的。金老爷更是这样。 叶青来到金陵已经三天,关于这位金老爷,他已听到许多传闻。 有一个传闻说他总是强买土地,强占民宅。 又一个传闻说他经常欺男霸女,杀人放火。 几乎各种关于金老爷的传闻都有,不过大都众口一词,不得一致。 唯一一个完整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据说金老爷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姑娘,便要讨她做小。那姑娘早已许配人家,她家里当然不能答应。所以金老爷就买通当地知府,诬告这家人勾结匪类,将他们下在狱中,并通知那姑娘,说只有她答应做小,就放了她一家。那姑娘的未婚夫受不过这口气,拿把刀就去找金老爷拼命,结果还没见到金老爷就被人打死了。那姑娘听闻噩耗,撞墙而死,那一家人也因此绝了生路。 这些秋姝儿自然也知道,只要身在金陵,关于金老爷的传闻总是会传到耳边,何况叶青听到传闻的时候她就在叶青身边。但叶青还是又讲了一遍。 “他虽然该死,但并不是你杀他的理由,他花了一万两买你。你杀他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秋姝儿向翠仙说道。 “你可知我是谁?”只见翠仙缓缓道,“我就是那家人唯一的生还者!” 听到这里,叶青居然并不吃惊。只是静静地看着秋姝儿。难道叶青竟早已知道这其中原委? “我自然不是什么翠仙,我是小荻,周小荻。我混进明月楼当然也只是为了复仇。”周小荻续道。 然后周小荻望望秋姝儿,又看了一眼叶青,顿了一下说道:“我既不是****,自然还是清白之身。”说完又瞥了一下叶青。 “你好像并不吃惊。”周小荻这话是对叶青说的。 “当我第一次在床上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那时我只是隐约感到你的身份绝对不简单,当我点向你腰间穴位的时候,我几乎已可猜到七八成。”叶青拾起地上的剑,缓缓说道。 “不妨试想一下,怎样的女人才会浑身****躺在一张大床上?”叶青继续道。 “自然是********。”秋姝儿抢着说。 “不错,只不过这女人既然裸体横陈,明摆着是准备以**人。为什么她会把帷帐拉上呢?” “那可能是她害羞。”秋姝儿说完便即觉察不对,既为****,又怎会害羞?但她不想承认错误,于是连忙续道,“即便是****,有朝一日也会害羞的。”说完便嘟了嘟嘴。 “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她若害羞,又何必脱了衣服,既脱了衣服,又何必故作姿态?”叶青问道。 “也可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有些男人就喜欢女人这种小把戏。”周小荻接道。 “也许吧,女人的把戏我并不是很懂。我只知道,你非是已全裸露,尚留有贴身小衣。这些疑点虽然都可以勉强解释过去,却让我不得不深思,直到我发现你腰间别着的小刀,我才知道我的怀疑是正确的。”说到这里,叶青脸上渐渐浮出一缕自信之色。 “嗯,不错。你果然够聪明。”周小荻笑着说道。 秋姝儿听到这里已慢慢向周小荻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面带歉疚之色道:“小荻妹妹,对不起,刚才要不是青哥拦住,我差点就杀了你。” 言讫,望了望叶青,只见叶青微微一笑。 第四章 烛影摇红 第四章烛火摇红 天府客栈。 南七北六十三省中有很多的客栈,各种各样的客栈。有的富丽堂皇,有的破落凋敝。 有的客栈只能打尖不能住店,有的则只能入住不能打尖,还有的既是客栈又是酒楼,有的甚至还会有暗娼。 但这间与之都不甚相同,这件客栈不但有酒楼,有娼女,甚至还有赌坊,有温泉。 这里就是天府客栈。 叶青就住在这件客栈里。 这里几乎应有尽有,别的客栈不可能有的东西这里都有,别的客栈有的东西这里的要更好些。 更难得的是这里的服务也绝对一流,客人一住进来就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因为无论你有什么需要,你只要叫声小二哥,跑堂的会不辞辛苦地给你办到,在这里,客人就是老爷,客人以外的都是仆役。 这样的客栈,这样的规格,这样的服务,在这里睡一觉价格一定不菲。 别的客栈最贵的价格也不会超过一两银子,但这里居然收五十两,而且还只是入住价,不包括其他服务费用。 但叶青现在真的就住在这间客栈里。 而且还躺在客栈后院的温泉浴室里。放在几天以前,他几乎从来没有想过洗澡可以如此享受,如此惬意。 可是前几天他忽然发了一笔横财。 周小荻走的时候,叶青把珠宝包裹递给了她,因为他觉得这是她应得的。 可是周小荻并没有接受,只是让叶青给了她一些散碎银两,便即离去。 这个女子,如风一样,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叶青实在是猜不透她,虽然她已自承身世,但叶青心里总是隐隐觉得周小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虽然他早已注意到这个女子会武,但是她临去一掠所展现的轻功还是惊艳到了他。他虽然不善轻身功夫,但是他可以断言周小荻的轻功比江湖中的一些一流高手还要高明。 他本想留住她的,至少也应该给她找件衣服穿的。可是他却没有留她,因为他已发现秋姝儿正在看着他。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周小荻还会再出现的。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于是叶青便和秋姝儿将珠宝兑换成银两,并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等到夜晚时分,由叶青分发给棚户区的穷人们。 叶青不是圣人,他只是个剑客。剑客是人,自然有人的需求。 所以他留下来了一千两银票。 “北风惨惨投温泉”,隆冬****,泡于温汤之中,不仅能御严寒,暖肤体,还可去烦心,洗俗虑。这岂非已是人世间最好的享受? 叶青从酉时开始便舒舒服服地躺着。劳累了这么些天,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下了。 叶青已闭上他的双眼。 这是个美妙的地方,这里当然不止叶青一个客人。 这里虽也有包间,但是很多人都喜欢热闹,所以除了身有洁癖或极重隐私的少数人之外,大部分人都喜欢泡在大池子里与朋友们说说笑笑,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觉得舒服。 叶青所在的池子并不算大,但是里面已有数十人。无论你在外面是什么身份,在这里大家都是赤条条的,并没有什么贵贱高低之分。 忽然池子里面一个胖子说道,“你们听说了吗?最近江湖中忽然崛起一个青衫剑客,据说此人剑法奇高,三个月之间已连挫当世三大高手,而且都只用了一剑。” “我也听说了,那人便是‘快剑’叶青。现在他几乎已成江湖中最红的人了!” “是,是。” 叶青听到他们在讨论自己,不禁暗暗好笑。 任这些人怎么想,估计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口中的“叶青”此刻正在他们面前,正与他们“赤城相见”。 “叶青虽小有名声,但绝对比不过我这件大新闻。”只见池边角落里一人抬起头来,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们可曾听说最近江湖中发生了多起命案?据说死的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武当长老冲灵子,丐帮执法长老白天行,南海神尼苦因师太,慕容世家的慕容存勖等。”这人续道。 “我似乎也有耳闻,死的人几乎都是武林耆宿。这些人武功都已臻化境,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他们。可他们不是死在自己的家里就是死在自己的门派之内,当真是匪夷所思!”一个人缓缓接道。 “我却听说死者之中还有个不会武功的江湖神医——人称有起死回生之术的诸葛方。”又一个人接道。 “我听说的和各位都不相同,我听人说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被人杀死的,而是自杀的!”突然一个人高声叫道。 此人话声刚落,四周顿时叫嚷起来。有的人不解,有的人将信将疑,还有的人又说起自己的听闻,总之整个浴室突然之间变得乱哄哄的,直到谁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叶青来了兴趣,便倾耳听了许久。等到再也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时,便跳出池子,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究竟这些人怎么死的呢? 叶青心里不禁在想。 出得门来,已是戌时。其时月色溶溶,霜雪铺地,满眼堆银。 叶青转得几圈,便又回到前院里来,冬夜沉沉,前院住户几乎俱已安歇,唯西边一隅尚有余光。叶青不禁放眼望去,赫然发现寒窗下端坐着一女郎,正拈笔题笺,时而支颐沉思,时而以素手拨发。良久,只见她将笺纸拿起,呆呆看了一会儿,忽又放下,不时嘴角微动,似在叹息。 烛光掩映下,女郎眉眼颦蹙,颇为撩人。叶青不由得看得痴了。口中提气,一跃便至窗前,女郎推窗而视,道,“青哥,你回来了!” ——那女郎原来竟是秋姝儿。 “好妹子,你在写些什么?可否拿来瞧瞧?”叶青温柔道。 “没,没什么,青哥说笑了!”秋姝儿怔了怔,叶青已将笺纸拿在手中。 “不害臊,女儿家的事物,青哥休看。”秋姝儿惶急道。 说完便要动手去抢,叶青此刻已进得屋来,满脸堆笑,并不让秋姝儿近身。 展开桃笺来看,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叶青虽习剑十年,然而幼受庭训,且入过几年私塾,是以文理粗通。 逐字读去,叶青的脸不禁红了。奇怪的是秋姝儿的脸竟突然变得比叶青更红。 原来那笺上,开头只写了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诗经《风雨》中的一句。讲述的是年轻少女见到情郎时的欢喜心境。 接着便是一阕《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 云窗雾阁常扃, 柳梢梅萼渐分明, 春归秣陵树, 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 如今老去无成, 谁怜憔悴更凋零, 试灯无意思, 踏雪没心情。” 这是两宋有名的女词人李易安后期所作,只不过李清照饱经忧患,垂暮之年辄叹韶华易逝,欢情不再。美人迟暮,夜深无伴实是女子一大凄凉。 但秋姝儿正当青春韶华,何以会作此哀语? 再往下看,则是晏小山的一首小令。 “长相思, 长相思。 若问相思甚了期, 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 长相思。 欲把相思说似谁, 浅情人不知。” 此词直叙相思,平白浅显。任是白丁听来也理会得分明。叶青如何不知?叶青反复吟咏最后两句“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实在觉得已把女子相思无从诉说的无奈描摹到了极致。 难道指的竟是自己么?叶青不由在想。 这首词下面却画着一幅素描小图。画中两个男女幼童似在并骑竹马,那幼女似方摔倒,正哇哇大哭,幼童却拿着手帕为其拭泪…… 叶青看罢,心下不禁大惊。他虽深恋秋姝儿,但由于别后经年,加之秋姝儿又配他人,是以彼此之间只得心照不宣。此刻无意之中得知秋姝儿心意,教叶青如何不喜? 向来文字最能表述真情,是以言语轻薄之人所作之文也必轻薄,唯真性情之人所作文字方显深沉温婉。任是机心巧诈之徒,诉之文字百般掩饰,于中也必见真性情。 叶青忍不住抬头望向秋姝儿,只见玉人羞赧,低头凝视着地面。身旁烛影摇红,灯光明灭间,更掩映出秋姝儿的曼妙风姿。 叶青早已看得痴了,再往下看去,那笺末非诗非词,竟只几句,“十年踪迹,十年心期。欢情难再,人事两非。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叶青读罢,知道情动于中,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唤道:“姝儿……” 秋姝儿嘤宁一声,扑入叶青怀中,竟自啜泣起来。 良久,叶青温柔言道:“以前确是我不好,如今人事沧桑也论不得过往了。你知道以往我便待你与他人不同,如今知你心意,我待你只会更好。” 秋姝儿眼角含泪,望着叶青。声音已变嘶哑,道:“青哥,你……你不嫌弃我么?” “傻丫头,你也只不过做出了选择而已,尽管所托非人,也怨不得你。我又如何会怪你?”叶青温柔笑道。 秋姝儿听完叶青这番话,脸现喜色。这几天她与叶青朝夕相处,仿佛又已回到了幼年。 只是叶青待她虽一如往昔,但她总是感觉叶青在有意无意间对自己若即若离,言谈举止也总是有所隔膜。此刻听到叶青这一番衷曲,不由得烦心尽去。 想到这里,抱的叶青更紧了些。 秋姝儿正自出神,突然,叶青“咦”了一声,低头向秋姝儿说道:“屋外有人,我出去瞧瞧,你不要动等我回来。” 秋姝儿点点头,叶青便从窗外窜了出去。 第五章 白衣胜雪 第五章白衣胜雪 窗外果然有人。 只见那人站在对面屋顶,一身白衣,临风飘举。素纱蒙面,肤色白皙。眉眼如画,十指修长。左手提袂,右手执剑。远远望去,如临画境,如璧无瑕。 “好一个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白衣人望着叶青,冷笑道。 “你就是那个名动江湖的叶青?”那人接着问道。 “叶青就是叶青。姓叶名青,木叶的叶,青衫的青。”叶青走到那人面前,拱了拱手,高声答道。 “听说你的剑很快?”白衣人缓缓问道。 “有时快,有时慢。”叶青顿了顿,接道:“慢时多,快时少。快则迅如疾风,慢则缓似蜗牛。” “叶公子是在打哑迷么?”白衣人道。 “你这人好不奇怪,明明是你问我,我岂非老老实实在回答么?又说什么‘哑迷’了?”叶青道。 “我还没问你何以躲在窗外,你倒毫不客气,竟问起我来了。可真奇了!”叶青又道。 “还有你究竟是何人,何以会找到我?找我又有何事?”叶青见他不回话,又接着道。 “知道你是叶青便已足够,拔剑吧!”那人叫道。 “我的剑从不给人看。”叶青忽然冷冷道。 “你不拔剑就只有死!”那人急道。 “我说过,我的剑不是给人看的。也从不给人看,更不给女人看。尤其是莫名其妙的女人!”叶青幽幽道。 那人一听之下,竟并不着恼,只是呆呆望向叶青,眼中充满着惊异之色。 难道这人真是女人? “我穿着的是女装么?” “不是。” “你可曾见过我?” “不曾。” “我的声音如女声么?” “你的声音深沉沙哑,倒并不似女声纤细。” “那你何以断定我是女人?” “你倒也算不得女人,你只不过是个孩子。” “你说什么?” “女人大多久惯风情,她们更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摆布男人,并不会野蛮到与男人决斗。唯独女孩未经世事才会存争强斗狠之心,姑娘你的言行便是佐证。” “想不到你倒挺懂女人。”那人竟似已承认自己是女人,或是女孩子。 “我其实并不怎么懂女人,说实话,带上姑娘你,迄今我也只接触过三个女人而已。只不过女人我虽然见得少,故事却听得多了。听多了总会懂上几分的。”叶青徐徐道。 “你若真以为自己男装打扮,蒙着双脸,并改变声音就能当男人。你就错了!”叶青望着白衣女子,接着续道。 “什么意思?” “你知道,今天晚上并不黑。” “不黑又怎样?” “姑娘你可听过女子眉纤,男儿眉绸?而姑娘你眉如新月,粉面含春,实在大为可疑。” “凭这你就能判断出来?” “这当然不够,只因现今世上许多男人比女人还女人,所以在下只能参考并不能给出最终结论。真正让我起疑的是姑娘身上的芳香。” 白衣女子听到这里,脸色竟突然红了。但她还在苦苦坚持。 “你属狗的么?怎地人家身上的味道你都能闻到?” “在下并非属狗,只不过姑娘你浑身异香传入了叶某的鼻子而已!”叶青说完,摸了摸鼻子。 “可是本姑娘今晚洗了身子之后,明明没有搽涂任何脂粉,你又从何闻来?更何况男子也常有佩戴香囊的,你又如何分辨?” 叶青不即答,只是笑了笑,接着走近窗子,把秋姝儿接了出来。然后说道:“看来姑娘你是真不懂,你可知自己身上发出的并非寻常脂粉腻香,而是女儿香。” “什么女儿香?” “女儿香又名“冷香”,此香与脂粉之腻不同,与香囊之腥更不同。此香为女子特有,大抵也只处子专有。”只见叶青嘴角微微上扬,缓缓道。 “如此说来,想必叶公子是闻遍你身旁这位秋姑娘的体香了!”那白衣女子看看叶青,又看看秋姝儿,冷冷道。 叶青尚未答话,只见秋姝儿已晕上双颊,直红透到耳根子上来了。 叶青望了一眼秋姝儿,不知怎么,心里一阵酸痛。 其时明月在天。 “你还不走么?”叶青忽然冷冷道。 “你说什么?”白衣女子道。 “故事讲完了,岂非就要散场?”叶青已有些不耐烦了。 “你讲什么了?”白衣女子急道。 “一个姑娘女扮男装找人决斗,被对方看穿,怎么看都只是个故事。”叶青笑道。 “这个故事岂非很简单?你既是主角也是听众。故事既已结束,所以你可以走了。”说话的是秋姝儿。 她已旁观许久,早已不耐烦了。若非这个女子突然出现,现在她与她的“青哥”早已…… “可是你还没有跟我决斗。”白衣女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叫道。 “你还准备教我拔剑?” “本来就是决斗,哪那么多废话。” “既是废话,何以姑娘听了那么久都没有叫停?” “我,我……” “那自然是因为你不信有人能发现你是女子,自然也是因为我很擅长说话。” “你若想要杀人,就不要听人说话。你若想要逼人拔剑,直接拿剑刺他便是。”秋姝儿又开口了。 “因为你一旦开口说话,一旦给男人说话的机会,马上就会分心。你已经分心太久,所以你不可能再逼他拔剑!”秋姝儿接着道。 女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冲动的,因为他们的思维是情绪化的,不理智的。所以聪明的女人为避免犯错从来都不轻易说话,而一旦说话往往都很有份量。 这也是为什么女人很容易被男人骗的原因,奇怪的是越漂亮的女人越容易被男人骗。 更奇怪的是女人被男人骗了这么多年,竟还是会上男人的当。 千百年前的女人如此,千百年后的女人依然如此。只不过千百年前的女人早已习惯被骗,而千百年后的女人已开始学会骗男人…… 这岂非正是宿命的轮回?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背景来历?”白衣女子奇道。 “你自己马上就会告诉我了!”叶青心里这么想着,但他并没有说,他说的是下面一句话。 “我岂非早已问过?你如果想告诉我,现在我们已是朋友。” “只要你跟我比过剑法,你就知道了。说不定我们真会成为朋友!” “既是朋友,便比不得剑。更何况我的剑也不是随便给人看的。” “朋友也不行?” “任何人都不行!” “她呢?”那女子指了指秋姝儿。 “我也没有看过,我只拿过他的剑,但从没看见过剑的剑锋!” 上次秋姝儿拿着叶青的剑刺向周小荻的时候,叶青的剑上还包着碎布,所以她并没有撒谎。 但是想到了叶青那时的举动,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看招!”忽然白衣女子大喝一声,挺剑直刺叶青。 这一下变起突然,叶青怎么也料不到这位刁蛮姑娘竟突然变聪明了。 他更料不到的是这位姑娘的剑势居然如此凌厉,显是得到过名家真传。 还有他更想不到的是这姑娘的剑法居然似曾相识! 剑尖离叶青的脖子已不到一尺…… “青哥……”秋姝儿大叫。 一寸,剑尖已离叶青只有一寸。空气似已忽然凝结,叶青离死亡已越来越近。 突然,剑尖在抵上叶青脖子的时候停住了!因为不知何时起,剑锋上已多了一个玉珏。 ——叶青的手正拿着玉珏。 “好快的手,看来我始终不能让你拔剑。”白衣女子收剑入鞘,落寞道。 “姑娘,你的玉珏还你。”叶青把玉珏递给白衣女子道。 原来那玉珏一直系在白衣女子身上,叶青竟在生死关头将玉珏取下,并套在了剑上,取珏——回身——套剑这一连串动作一瞬完成已属不易,而叶青居然还是在生死关头使了出来。这就不仅需要极快的速度,更需要充分的勇气和对敌情的完全掌握。 “难道他竟料定我不会杀他,所以才敢如此托大?”白衣女子不禁想道。 “既然叶公子喜欢我这个玉珏,就赠予你如何?想来秋姑娘也不会介怀吧!”言毕,望了一眼秋姝儿。 “还有我叫南宫琳,是南宫世家南宫菱的胞妹。”南宫菱对着叶青说。 “原来竟是南宫世家的四姑娘,失礼失礼!”秋姝儿冷冷道。 “原来竟是南宫兄的胞妹,怪不得剑法如此不凡。”叶青微笑道。 “看来我三哥果然不是你对手,我也已经心服。”南宫琳双眼望向远方,徐徐道。 “南宫姑娘不必灰心,你的剑法已经很厉害了,刚才如果不是我料定你不会杀我,加之我熟悉令兄的剑法,我已然败了!我想不到南宫世家中竟还有姑娘这等高手!”叶青走到南宫琳身旁,出神道。 “你莫要哄我,我知道无论怎样都打不过你的!不过我很开心认识你这个朋友。”说到这里,南宫琳已脸现喜色。 “好,既如此。这玉珏在下就收下了!”叶青说完已将玉珏交给秋姝儿。 “姝儿妹妹,有劳!”叶青道。 秋姝儿见状,微微一笑,便将玉珏收到自己袖底。 南宫琳看在眼里,并不言语。 良久。 “还有一件事,你可知我此行除了找你比剑外还有更重要的事。”南宫琳忽然说道。 “是不是与最近江湖中重要人物相继被杀有关?”叶青插口道。 “你已知道?”南宫菱奇道。 “我也是几个时辰前才听闻的。却不知南宫姑娘与此时有何关联?”叶青问道。 “你可知死者中有一人与我南宫世家交情匪浅?” “你是说烈云山庄的慕容存勖?江湖传闻你大哥娶了慕容世家的二小姐,二哥娶了慕容世家的四小姐。据说如果不是慕容庄主的嫡子早夭,你本来也应该嫁到慕容世家去的。南宫慕容两大世家同气连枝,你可是出来调查此事的?”叶青缓缓道。 “不错,家父本来已不问世事多年,江湖上的事一直都由三哥打理,只不过自从被你挫败后他便沉剑于湖,不再过问世事。这次家父只好托我代为查访。”南宫琳黯然答道。 叶青听到这里,不由暗叫惭愧,道:“南宫姑娘……” “叶大哥,此事原也怪不得你。不必过于萦怀。”南宫琳插声道。 “既如此,琳姑娘打算怎么做?”叶情深深舒了一口气道。 “我准备先访慕容世家,再探详情。”南宫琳忽然一脸深沉。 “原该如此!你知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叶青的,我不会推辞的。”叶青严肃道。 第六章 不解锋镝 “多谢!” 这是南宫琳对叶青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正午,艳阳高照。 竹篱小店。 两个人正在喝酒。 “你真的只是去跟他比剑么?” “你不都看到了么?” “我怕离得近被发现,所以我看得并不真切。” “想不到你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我不是害怕,是时机未到。” “你觉得我们会与他为敌么?”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你觉得以后会用得到他?” “现在江湖中真正值得信任的朋友已经不多了。” “好,那华山之巅再会。” ——说话的其中一人身穿白衣,正是南宫琳。 每个地方都有集市,每个地方的集市也都一样。卖菜的,卖肉的,卖茶水的,卖饭的,卖衣服的,卖鞭炮的,卖汤圆的,卖饺子的……只要你想买,集市上总会有得卖。 这也只是个普通的集市。明天已是年末最后一天,人来人往的集市上充斥着过年的喜庆,无论平常过得怎样,临过年时大家总是高兴的。 南宫琳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她必须在今天赶到。 因为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江湖中消息传递得最快,已经有第六个人——华山掌门鲜有通死了。 华山派位列江湖八大门派之一,近年来在掌门鲜有通的带领下,华山剑法如日中天,尤其是秘传的“清风十三剑”更是声威日著,江湖传言其声名甚至已可盖过武当嫡传的“太极十三式”! 江湖排名向来以武学高下为准,华山剑法堪堪已超武当剑法,则华山派整个的声名也有反超武当派的趋势,成为江湖七大剑派之首。 可是他们的掌门却在这时死了! 更让人心惊的是他居然是被人用剑刺死的! 鲜于通江湖人称“剑中孟尝”,专喜结交朋友,他又是华山掌门,江湖地位仅次于少林神僧玄晦大师和武当掌门枯木道长。是以江湖豪杰大多愿意依附于他,武林之中更无一人与他为仇。 他的“清风十三剑”据说已是江湖中最厉害的剑法。寻常人听到这个名字已然胆战心惊,见到这剑法的更是微乎其微。曾有幸与其过招的也大多都是昔年剑法超绝者,而今多数已作古,唯一剩下的几人都说这剑法太过凌厉,招招都是杀招,一剑出鞘,无血不收。实是霸道至极。 可是这样的剑法居然也会抵不住刺客的一剑? 南宫琳已坐不住了,她必须在今夜之前赶到烈云山庄,一探究竟。 烈云山庄。 已是初更时分,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何况今夜已是除夕。 而这里除了门前挂了两个大红灯笼外,再无其他喜色。 烈云山庄本是武林慕容世家的最庄严神圣的一处庄院,也是天下武林人士向往已久的武学圣地。以往过年,总会挤满各种武林同道,或执年礼,或上拜帖,或为朋党之交,或为图谋攀附。 而现在站在高处远远望去,万户结彩中竟似围着一片漆黑,实在太过萧条怖人。 庄院的主人已然不在,繁华亦随之落尽,剩下的也只无尽的萧条与落寞。 这种事原也无可奈何! 南宫琳当然也已感受到这强烈的反差,所以也不投拜帖,不报家门,径直向院内走去。 ——就算她想,也得有看守庄院的门子才行。 她就这样走了进去,非但没有看门的仆役,简直连个人影都没有! 整个庄院竟已无人迹。 南宫琳走过四五个院落之后,心渐渐冷了。她已不期此行还能有什么收获。 快走到祠堂的时候,南宫琳终于笑了。 因为她已听到打扫庭除的声音。 有这声音也就代表着前面祠堂里有人! 而这个人必定是烈云山庄的人,抑或与慕容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又怎会给慕容家看护祠堂?想到这里,南宫琳已快步走了过去。 祠堂里果然有人。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姑娘何以夜闯此庄?” 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那老汉,南宫琳反被问得呆了。 烛火之下,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老人,只觉得此老虽衣衫破旧,其貌不惊,但眉发俱白,骨骼清奇,隐隐间给人以不可侵犯之感。 南宫琳忽然盯着老人的右手。 她发现这老人拿扫帚的右手指甲修剪得格外整齐,而且食中两指修长却生有薄茧。 这是只使剑的手。 她已知道此老是谁了。 “想不到解老前辈不辞辛劳,古稀之年仍不忘旧日信约。”南宫琳忽然说道。 “老汉封剑多年,想不到你这小妮子眼力倒挺利索!”这老人竟似并不觉得奇怪,淡淡道。 “晚辈南宫琳,奉家父之命来此调查慕容世伯突然被刺一事,不期竟遇解老前辈。”南宫琳继续道。 老人只“哦”一下,并不言语。 “不知前辈来此多久了?”南宫琳试探道。 “并没太久,也只七天吧!”老人淡淡道。 “七天前岂非慕容世伯刚刚被刺?想不到前辈隐居山林,消息还是这么灵通!敢问前辈可曾查到些什么?”南宫琳谨慎道。 “你也不必再试探,我知道的也很有限。”老人轻“哼”一声,然后淡淡道。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慕容家剩下的人是我将他们安排在了别处。这里的仆役,丫鬟等却是慕容存勖自己给他们分发银两遣散的。”老人缓缓道。 南宫琳不明白为什么这老人会将慕容世家的人安排在别处,更不明白为什么慕容世家的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去寄人篱下。 但她最好奇的却是慕容存勖事先遣散丫鬟仆役这一举动。 这就好像慕容存勖事先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难道他竟然料定自己会死? 可是南宫琳问的还是第一件事。 “前辈何以将他们送走?又将他们送到哪儿去了?”南宫琳问道。 “我只是照慕容存勖的嘱咐办事罢了!至于他们在哪里,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老人长叹一声,徐徐答道。 南宫琳却更加困惑了,慕容存勖竟似已知自己必死,所作所为也都好像是在安排后事一般。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南宫琳正自出神,只听得老人大喝一声,西北角墙头方向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接着黑暗中闪出两个人来。 俩人同等身材,也都三十上下年纪,俱做官差打扮,穿着一个式样的箭衣紧袖。只不过一个人着紫袍,一个人着青袍。看来似乎穿紫袍的那个官阶要高些,而穿青袍的那个则拿着扫帚,脸上红肿。 那扫帚正是由老人刚才掷出! “不意今日有幸得见昔年“剑圣”老前辈的神功风采,在下而今死亦瞑目了。”穿紫袍那人道。 “张统领,你说什么?这老儿……老前辈是解……解锋镝?”穿青袍那人捂着脸道。 “你们是何人?寅夜来此有何企图?”南宫琳气冲冲道。 “南宫姑娘,解老前辈。在下张冲,吃官家饭的,目前忝列六扇门统领一职,这是刘进,六扇门名捕,协助在下来此办案的。”张冲说完,用手指了指肿脸的那人。 “女娃娃,现今你明白为什么我要将慕容氏的孀妻幼子送走了吧!”解锋镝对着南宫琳冷笑道。 “前辈果然高明,如今他们虽然势孤,毕竟还是慕容世家的人,实在犯不着跟一群蛇虫鼠蚁在这纠缠。”南宫琳冷冷道。 “姑娘说笑了,在下又岂敢与慕容世家为难?江湖人尽皆知慕容世家与尊府南宫世家的关系,我等虽是官差,毕竟出身江湖,岂敢造次?更何况解老前辈昔年与慕容世家先祖换剑而誓,在江湖中早已被传为佳话,我就是有九条命也不敢妄触解老先生逆鳞。”张冲面对着南宫琳,又偷偷打量了下解锋镝,然后陪笑道。 “老夫本已解剑多年,不问世事,却总为红尘所累。昔年慕容存勖的父亲慕容涛与我比剑,我于无意中废了他的右腿,我心中难安,从此便立誓以后慕容世家有难,无论天南地北,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为之斡旋。如今故人虽杳,我仍苟活于世,约誓虽远,却不得不践约。所以老夫在这里已待了七天。”解锋镝缓缓道。 “老夫虽叫解锋镝,却执剑半生,直到二十年前终于能够不滞于剑,但是手中的剑易解,心中的剑却怎么都解不去。解锋镝啊解锋镝,已解锋镝,剑气还如故乎?”解锋镝言罢,闪身夺过张冲腰中佩剑,只一松手,长剑便已没入一丈外的一棵松树里。 其人接着飘摇而去。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张冲更是早已吓得呆了。 良久,刘进才跑到身后那棵松树后,却怎么都找不见那把剑。 只因剑已没柄,而那松树居然大如俩人合抱。剑既没柄,除非锯木,否则是怎么都无法取出来的。 张冲见状,只剩苦笑而已。这柄剑是他刚花五十两黄金请著名的铸剑师历经一月打磨而成的,本指望仗它厉害,图个方便。如今剑财两失,教他如何不痛心!只是南宫琳尚在,不好发作而已! “你方才说来此是为了办案,难道此案已惊动了朝庭?”南宫琳忽然问道。 张冲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道:“姑娘有所不知,最近江湖血案,死伤虽众,却也未引起朝堂关注。直到最近衙门才开始受理此案,你可知为什么?” 南宫琳摇了摇头。 “那也只是因为死者中有一个叫诸葛方的江湖神医。”张冲续道。 “哦?” “此人虽然不会武功,在江湖中却极有名,南宫姑娘想必有所耳闻。” “不错,诸葛方医术通神,号称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家父早年也曾找他看过病。却不知他与此案又有何关联?” “姑娘只知此人的江湖身份,却不知此人另外的身份。此人混迹江湖之前原是宫廷御医,因在国朝“夺门之变”中受伪帝(即明代宗朱祁钰)牵连被削去功名,才在江湖行医。” “如此说来他也只是前朝御医罢了,怎地会受到衙门如此关注?” “那则是因为诸葛方有一堂妹现为当朝景王爷的王妃,这位王妃娘娘听闻其兄忽逝,才托王爷让刑部尚书受理此案。” “原来如此,不知尊驾可曾查到些什么?” 张冲听到南宫琳问他案情进度,顿时脸现为难之色,然后只见他顿了顿便微笑道:“这本是衙门机密,原是不得说与姑娘听的,只不过姑娘而今也在查察此案,互通有无也无不可。” “好说好说。”南宫琳笑道。 第七章 三五佳节 元夕夜,金陵郊外,黑暗中。 一架车,两匹马,三个人。 一个男人坐在马车前面,两个女人缓缓坐进马车。 坐在前面的男人一扬鞭。 “驾!”的一声,马车便向南疾驰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只见前面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各种焰火炮仗冲天而起,在冬日长空中大放异彩。 马车已到金陵城中。 “到了么?”车内传出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 赶车的男子“嗯”了一声,便驱车至路旁,然后走下马车,掀起后面车帘,两个少女便随即走了出来。 灯光照应下,只见俩人似方破瓜,一般身材,俱着绿衫,颜色秀美可爱,只是稚气未能全脱,顾盼之间似乎还有着孩子般的澄澈。 可是那坚挺的胸脯,匀称的身姿,诱人的曲线,薄薄的嘴唇……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能够表明她们早已不是个孩子了。 更奇的是两人居然长的一模一样,赫然竟是双生姐妹。 这两姐妹身上装束俱都一般无二,只发髻的式样稍稍有所不同,虽然俱是高耸发髻,左边的那个发髻明显偏左,右边的那个却是偏右。 只见右边那个姑娘轻声对那男人说道:“杨大哥,我们姐妹不方便就这样进去,还要烦请你先进去打探一下。然后我和妹妹再进去。” ——原来梳右髻的竟是姐姐,梳左髻的反而是妹妹。 只见“杨大哥”点了点头,便往前边一间客栈走去,这时烟火突起,余光照到牌匾上,赫然照出四个大字。 “天府客栈”! 窗外房顶,叶青和秋姝儿正并肩坐在屋瓦之上,欣赏着外面的烟火。 秋姝儿身上披着一件鹤毛大氅,那是叶青昨日路过裁缝铺让师傅特地定做的。他事先并没有告诉秋姝儿,更从来没有问过秋姝儿的尺寸,奇怪的是他给秋姝儿披上之后居然很合适。屋瓦之上则铺的是锦茵厚褥。 俩人不时用手比画着什么,然后望望远方,再看看对方,携手调笑起来。 “姝儿妹妹,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诵过的一句词么?”叶青微笑道。 秋姝儿顿了一下,已明其意,幽幽道:“青哥说得可是宋人辛稼轩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么?如今外面一片喧阗,花灯耀眼,烟火之声不绝于耳,城中景象倒也暗合词意!” 叶青点点头,仍然笑道:“今夜也是元夕,几百年前元夕夜与今夜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嗯,是了,‘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你看那边花市之中,簇拥着许多女子,像是在争买花胜。却不知微风拂过,是否会留下一段段暗香?” 说道这里,叶青指了指远处的花市,果然人群拥挤,尤其那些妙龄少女们穿红着绿,三五成群,言笑晏晏,实在好不热闹! 秋姝儿听完并不作答,因为她脑海里又想起了前几日叶青“闻香识女人”的高论,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 “今日上元节本该好好热闹才是,姝儿怎地通体素淡,竟丝毫不施脂粉?”叶青看看秋姝儿,忍不住续道。 其实秋姝儿并非素颜,只不过薄施粉黛,叶青不能分辨而已。而这“通体素淡”在与金陵城中各种怀春少女浓妆艳抹的映照之下,确实显得有些朴素了! 秋姝儿微红双颊,良久,才徐徐道:“以蛾儿雪柳饰发,花胜剪彩簇面本是闺阁常事,姝儿早时亦常为之。只是近年倍经忧患,加之青春已大,已不复有少女情怀。” 说话间,秋姝儿看着远方女子欢声笑语,忽然心生落寞,忙别过头去,竟自流下泪来。 叶青闻声诧异,回转头来,看见眼前光景,心下着实不忍,柔声道:“姝儿妹妹说的哪里话?妹妹今年年方二九,即便今年已过,也不过十九岁而已。纵不得永继芳龄,也正当韶华,何以遽作此等哀语?” 叶青哪里知道秋姝儿与叶青一别经年,自是经历过了一番苦楚。那种深闺的寂寞,生活的艰辛本不是叶青这个疏狂男儿所能体会得到的。 可是叶青虽然有些疏狂,但并不傻。他当然也知道秋姝儿真正在担忧什么。 因为自从与秋姝儿重逢以来,他隐隐觉得自己对秋姝儿的感情并不似想象中那么浓烈。这也并不是不看重,只是感觉上总有些不太对。 叶青以往心心念念全是她一人——他的世界里岂非也只有她?然后有一天见到了,他也确实很高兴,直到与她待得久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离不开她。 这也许是因为彼此都长大了,已不复幼时纯真,也许是因为他介意秋姝儿并没有等他? 虽然叶青说过不介意,但是他心里究竟怎样想的,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他只知道对着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可是一旦离开了她,他又无法释怀她的过往。 秋姝儿显然也明白叶青的顾虑。所以她才经常落落寡欢,莫名其妙,直到前次与他互诉衷曲,她才欢笑如初。只不过俩人表面上虽已前愆尽释,然而秋姝儿却还是觉得俩人之间有种芥蒂无法彻底消除。 此时触景伤情,场面立时变得尴尬起来了。 俩人默然许久,只见叶青忽然跃到后院园中,转了一圈便即回来。然后用手扶起秋姝儿,接着右手从袖中取出一枝梅花来,道:“妹妹觉得此枝梅花如何?” “寒梅傲雪,本非凡品,自有别样风姿。”秋姝儿顿了顿,然后答道。 叶青点了点头,温柔道:“妹妹不须懊恼,今次虽无花胜诸妆饰,但这株寒梅原非凡品,以之妆髻自比花胜等冰冷之物多了几许生气,不知要好上多少。” 说话之余叶青小心地将寒梅插在秋姝儿髻发之间,只见秋姝儿浅黛垂鬟,双颊立时红了。 月光掩映下,那株梅枝竟使得秋姝儿顿增了几分清丽,尤其是那红红的双脸,飘香的秀发,让人不由得想与之亲近。一种别样风姿,令人之意也销。 叶青早已看得痴了。忍不住捏了捏秋姝儿的粉脸,然后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只听秋姝儿嘤宁一声,不料竟含笑哭了起来。叶青用手为她小心拭泪,道:“傻妹妹,哭什么,你看这微妆竟都花了。” ——这时他当然已知道秋姝儿着的淡妆。 秋姝儿断续道:“青哥……你待我……真好。我不该疑你。”说完投入叶青怀中,双手勾着叶青的脖子。 叶青不是呆子。 他是个正常男子,自然已感觉到身上所发生的奇异变化。 关键他还很年轻。 秋姝儿似也感觉到了,搂得叶青更紧了些。 一缕情思揺人魂魄,叶青终于控制不住了,抱起秋姝儿往房间走去…… 雨散,云收。 叶青平躺在床上,秋姝儿像鸽子一样蜷伏着,脸正贴着他的胸膛。看着秋姝儿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颈子,叶青心里只觉得从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因为这个美丽的女人已完全属于他了。 他不仅感到满足,而且感到骄傲。 因为他已是个真正的男人。 很多事也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去做。 秋姝儿渐渐醒来,再次用她温暖而湿润的嘴唇亲吻叶青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叶青终于慢慢睡着,而秋姝儿却慢慢起身,拿着衣服悄悄离开了床上…… 夜已三更,黑暗中只听得一个男子粗声道:“宫主,属下和绿绮、绿绦俩姐妹已等候多时。左护法差我们前来恭聆圣训。”那男子说完躬身递上一封薄薄的信笺。 秋姝儿看罢,只“嗯”一声,便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烧了。然后道:“大事将成,你回去告诉左护法要他约束好手下,小心戒备。” 那男人匍匐于地,说声“遵命”,便即退出。 “绮儿,绦儿,你们进来吧!”秋姝儿细声道。 接着两个姐妹便缓缓走进屋来,敛衽为礼道:“小姐,婢子好想你!” “嗯,我也一样,你们跟杨严来的时候,可有人跟踪么?”秋姝儿低声道。 “婢子们是在金陵郊外雇的马车,刚入夜时候出发的,路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绿绮恭谨道。 “那就好。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放松。”秋姝儿突然望向叶青的房间,缓缓道。 “小姐,我们以后终于可以常伴你左右了。”绿绦喜道。 “此番叫你们前来,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们办,你们记住不可泄露行藏,对外只说是我的贴身丫头便可。”秋姝儿眉头紧锁,严肃道。 “婢子明白。”绿绮、绿绦齐声道。 “宫主,婢子不解。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清形势,让他投靠我神宫,为宫主效力呢?”绿绮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你们不懂。他如果知道真相想必会更加恨我,就算不杀我此生也不愿再理我了。”秋姝儿黯然道。 “你们一定记住,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宫主,我只是你们的小姐。记得么?”秋姝儿忽然厉声道。 绿绮、绿绦两姐妹吓得一凛,唯唯称是。 第八章 再踏征途 时方破晓,朝墩初上。 叶青揉揉眼睛,摸了摸秋姝儿,可是触手处除了冰凉之外却什么都没有! 叶青吓得呆了。急忙穿衣起身叫道:“姝儿……” 只听屋内房门“吱”的一响,闪身进来两个绿衣少女。 ——正是绿绮、绿绦俩姐妹。 她们在外听得叶青呼唤秋姝儿,便立时走了进来。 叶青正在穿衣,突然看见两个妙龄少女进得门来,一人执脸盆,一人执面巾。顿时吃了一惊,忙道:“你们是何人?姝儿呢?” 只见绿绮、绿绦二人将手中东西放下,敛衽为礼,然后绿绮答道:“婢子绿绮,这是舍妹绿绦。小姐让我们过来给公子更衣。”说着两姐妹俱抬头望着叶青。 “‘小姐’,你们小姐是谁?”叶青一脸茫然地问道。 “婢子们小姐闺名‘秋姝儿’,公子不要顾虑,我们小姐就在门外,等盥洗之后,问过小姐,便知端地。”绿绦嫣然道。 叶青怔了一怔,也不再饶舌。 须臾,叶青推门而出。外面的阳光是那么温柔,那么明媚,照在脸上像润滑的吴棉,如情人的素手,暖洋洋地,舒服极了。 秋姝儿果然在门外等着他。 “姝儿,你没走,我……我很欢喜。”叶青一把抱住秋姝儿道。 “青哥,我不会走,你赶我都不走。”秋姝儿柔声道。 “好……好,对了,这俩姐妹说是你的丫鬟,这是怎么回事?”叶青指了指绿绮、绿绦俩姐妹,疑惑道。 “青哥,你有所不知。自从十年前你无故消失,我便流离了好一阵,直到有一天被一大户人家收养,才过上好日子。养父养母都待我很好,我的婚事也是他们做主,我不忍拂他们的意,就答应了。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找你之前我已禀明养父母,跪谢了养育之恩。前几****又给他们写了家信报了近况,他们知我有了归宿,也很欣慰。绿绮、绿绦俩姐妹是我的贴身丫鬟,她们从小便与我亲近,所以养父养母准他们过来与我相伴。”秋姝儿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竟呜呜哭出声来。 叶青本来还想问她何以不早告诉他一切,见她这样实在又不忍再追问什么。他以为秋姝儿因为离开养父养母心下不安,所以伤心难过。 真相如何,他又如何得知? 女人如果说谎话骗男人,最好能同时引起男人同情,这样即便明知是谎话,男人也会深信不疑。 这岂非正是男人最大的悲哀之一? 叶青正不知如何开导于她,突然他发觉秋姝儿哭泣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忙拉住她的手,用小时候的语气安慰道:“姝儿,没事,青哥哥在。” 秋姝儿把头埋进叶青胸膛,哭着道:“养父养母十年恩养未曾报答,而今二老年事渐高,我却弃他们而去,实在有违孝道。”说完更是粉泪簌簌。 叶青抚着秋姝儿的头发,柔声道:“为人父母者总是希望儿女过得比自己好,所以只要你过得好,对他们就是最大的孝道。何况时日还长,此生又非相见无期,何愁不能一尽孝道呢?” 秋姝儿点了点头,慢慢平静了下来。 已是正午,叶青正在收拾包袱。 天府客栈,叶青已住了将近一月,银子早已花完。虽然秋姝儿带有银票,可是这里消费实在太过昂贵,再待下去,只怕掌柜的就要赶人了。 更何况叶青还有事情要做。 他自己的身世问题一直是个谜。他必须解开。 本来不该在这里耽搁这么多天的。只是他与秋姝儿的事一天不解决,他的心就静不下来。 好在现在他与她已没有隔阂。 他要好好规划下自己的行程。 “青哥,真的要走了么?”秋姝儿问道。 “你知道,早晚都要走的。”叶青叹了口气,道。 “姝儿自与青哥重逢以来,倍尝幸福。其实只要能跟青哥在一起,无论在哪儿,姝儿心里总是欢喜的。”秋姝儿望着叶青,意甚脉脉道。 俩人正说话间,跑堂儿的突然走了过来,惶急道:“叶大官人,不好了,店里来了个拿剑的汉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叶青和秋姝儿一愣,尚未反应过来,绿绮已将信笺拆开,缓缓读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正月二十三,晨,姑苏城外寒山寺。候君一战,生死由天。我非鼠辈,君固君子,必不愆约。 一剑终上。” 听完,叶青还在迟疑,秋姝儿却大吃了一惊。 “送信那人呢?”秋姝儿问道。 “那人将信放下,就走了。客官们,你们是不知道,那人眼神好不怖人,他若再不走,小人吓都吓死了!”跑堂儿的害怕答道。 只见秋姝儿绿绮使了使眼色,绿绮便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打发跑堂儿的出去了。 接着绿绮忙道:“奇了,公子从未与人结仇,何以有人会买凶来杀公子?” 叶青奇道:“什么意思?” 绿绦见叶青不解,忙续道:“这一剑终人称‘剑煞’,一剑出手,一剑送终。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刺客。据说剑法之高已超过当今武林几大剑派的掌门。” 叶青早就疑心这两婢子出身不凡,此刻听闻这番话,更是将信将疑,道:“你们如何懂得这么许多?” 只见绿绮接着答道:“婢子两姐妹虽操贱役,却自幼习武,偶尔也曾虽老夫人行走江湖,武林掌故自比旁人懂得多些。只不过婢子愚鲁,于武功一道竟不似妹妹绿绦那般进益良多。” “只不过姐姐虽然武功稍弱于我,琴棋书画可比我这个妹妹强太多了!”绿绦笑道。 “我能找到你,也是她二人暗中打探,护送我前来,要不然我这弱女子如何走得这许多途,又如何找得到你?”秋姝儿忽然道。 “可是我记得幼时我们明明一起习过武的。”叶青奇道。 “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尚幼年,又如何记得那么许多?我养母原是江湖中人,这俩姐妹也曾随之习武,我生性疏懒,实在不愿再下苦功。所以,养母便将她二人赐我为婢,侍我起居,护我周全。”秋姝儿握住叶青的手,缓缓答道。 “唉,只是这一剑终何以会找上青哥你呢?”秋姝儿叹口气,低声续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面对。”叶青坚定地答道。 “绿绮,他的剑法真的那么厉害?”叶青问道。 “嗯,据说是的,只不过这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他的武功家数。不过他号称“一剑送终”,无论杀谁都只一剑,绝不再出第二剑。”绿绮徐徐道。 这婢子言下之意岂非就是说“只须躲过一剑,便无性命之忧。”?可是叶青也是学剑的,他怎么不懂得为剑者的操守——一击不中,绝不发第二剑。 他自己的剑也是这样。 因为有时候刺一剑往往比刺十剑更有效。因为只有一剑,所以会更专注,对剑力、剑气、剑速的要求会更加深入,如果不能恰到好处,绝不会发出这一剑。 所以躲过了一剑,就能躲过十剑。 叶青不禁想认识下这个刺客,这个所谓的“剑煞”! 因为他发现他和自己学的是同一种剑法。这种剑法本不是人人都能学的,这种剑法要求执剑的人一定要对自己的剑诚实。 这也是他对自己一贯的要求。 可是真正对敌时,他能躲过一剑终的剑么? 正月二十一,决斗前两天,姑苏城外。 夜。 秋姝儿还躺在床上,睡得很甜很香。叶青已悄悄起床,凝视着窗外。 这一战,生死难料,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为了她,他这一战也必须胜。 至少不败,这是他的下限。 今早拿剑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状态比以前更好了。 ——一个男人有了女人之后,才能算真正的男人,就如同干涸的田野经受雨水的灌溉后变得更丰富更滋润一样。 所以,一个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可是一个男人如果有了女人,也就有了羁绊。 有了羁绊就有了弱点,尤其对一个剑客而言,这羁绊有时是致命的。 叶青回转身来,走到床头坐了下来,然后呆呆看着秋姝儿,不住抚摸着她嫩滑的双脸,拉起她如柔荑般纤巧的素手……忽尔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他又忍不住俯首吻了吻秋姝儿的额头。 这一下,他的心里更是充满了离愁别绪。 “青哥,怎地还不睡?”不知何时,秋姝儿已醒了,微睁着双眼,用梦呓般温柔的声音道。 “是我不好,吵醒了你!”叶青柔声道。 “青哥还在担心后天一战么?”秋姝儿起身道。 “我只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叶青黯然道。 “青哥不是同意姝儿派绮儿、绦儿去找一剑终查探详情了么?”秋姝儿道。 “没用的。”叶青心里淡淡道。 他之前答应秋姝儿,也只是让她安心而已,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一剑终并不会胡乱杀人,尤其是两个女人。所以这时他只得“嗯”了一声。 俩人默然许久,只听得屋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叶青道:“她们回来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一阵敲门声,然后绿绮道:“公子,小姐,我们回来了。” 秋姝儿道:“进来吧!” 说话间,叶青已燃了烛火。青荧的灯光下,只见绿绮、绿绦气冲冲的,尤其是绿绮,粉泪簌簌而下,跑到秋姝儿身边,道:“小姐,那人非但不说话,还让婢子栽了个跟头。” “你们与他动手了?”秋姝儿道。 “没有,我们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这趟路算是白跑了。”绿绦苦笑道。 秋姝儿沉默了,她知道自己两个婢子的身手,如果她们都近不了一剑终的身,那叶青能胜么? 她心里实在也不清楚,因为叶青的剑法她到现在也没有真正见过。 她不由暗暗瞧了叶青一眼,只见叶青表情淡淡的,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秋姝儿忽然一脸茫然,因为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她其实也并不似想象中那么了解。 就如同叶青不了解她一样。 其实即便是两个相处多年的夫妻,也未必能完全清楚对方的心思。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心有灵犀”之类的玄幻,那只是热恋中的人编出来的美好愿景罢了。 这世上唯一亘古不变的只是“人心难测”,变化最起伏最快的从来都是“人心”! 天涯虽远,终究还有会面的一天。可是如果近在咫尺,人心远隔,倒不如远隔天涯。 第九章 黑衣高手 寒冬已然过去,初春悄然将至。 小院里空旷,幽冷,却已可隐隐闻到早春的气息。 院子里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一坛酒,一盘花生,两斤牛肉。桌子小而窄,已没有其他东西。 一个人冷冷的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显得孤寂而阴沉。 只见他左手取花生,放入嘴里,慢慢嚼了,然后再用左手拿起酒坛,放在嘴边泯一口再泯一口。他的动作重复而又缓慢,笨拙而又优美。他这人似乎很懒,因为他从不舍得用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始终握着一把剑。 剑修长,却没有剑鞘。他的手就那么握着。他握的自然是剑柄——柄尾还镶着一颗明珠。 然而平时他不总是握着这剑的,平时他只是随随便便地将剑插在腰间。 而今夜他却始终握着他的剑。 因为明天他要杀人。 每次他要杀人,他总是会好好放松一下的。战前三天里他已不断沐浴,更衣,熏香,他绝不容忍自己有一丝不洁。 因为杀人是一件肮脏的事。 迄今,他已杀过四十七人。 他要对他的剑负责。所以,他杀的人自然都会武功,且出手不俗。 明天要杀的人将成为他剑下第四十八个人。 他是刺客,杀人是他的职业。这单生意他的报酬是十万两。 忽然他握剑的手变得更紧了,他的嘴角也扬起了一丝微笑。 微笑——大笑。他差点笑出声来。 他的眼神却望向远方,因为前面七丈外的柳树下似乎有个黑衣人影。 他的眼力一向很好。 他本该窜出去瞧瞧的,他相信他可以抓到那个人,因为还没有人能从他的剑下逃脱。 可是他并没有,因为那个人已到他跟前。 好快的身手,他心中不由一凛。 “你就是一剑终?”黑衣人道。 “是!”一剑终冷冷道。 “听说你是个杀手?” “是!” “你要杀谁?” “你” 话音甫落,只见一剑终已提剑而起。 “你是不是呆子?”黑衣人冷笑道。 “什么?”一剑终道。 “杀我有酬劳么?”黑衣人忽然问道。 “没有。”一剑终淡淡道。 “没有酬劳而杀人,你岂非是个呆子?”黑衣人笑道。 “因为我想杀你。”一剑终淡淡道。 “可是我不用剑,你的剑下难道也杀无剑之人?”黑衣人叹了一口气,问道。 “我只杀两种人,一种是该杀的人,另一种则是对我有威胁的人。”一剑终盯着黑衣人的眼睛,冷冷道。 一剑终话未说完,剑已指向黑衣人。 剑声若龙吟,剑气干云霄,雪亮的剑锋,薄而锋锐! 谁也无法形容这一剑的速度,同样,谁也无法形容这一剑的威力,这一剑已直刺黑衣人胸膛。 眼看黑衣马上就要命丧当场! 剑意森寒,黑衣人突然感觉到连手脚都已冰凉。 可是黑衣人却并没有怎么动,他只侧了侧身子,虽只几寸,却已避过了要害。 同时,他的手突然急起,五指聚拢成爪状,抓向一剑终的肩头。 一剑终已发现,这人的手就是他的兵器,他的身体已和兵器融为一体。那奇异的手,奇特的形状,奇妙的动作,迅捷的速度……他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向他的肩头聚拢。 这一刻,他意识到江湖中几乎很少有人能躲过他这一抓之势。这一抓下去,力度似乎也不怎么刚强,但是恰到好处,如果用对了力,再硬的骨头也势必会粉碎。 一剑终的肩头也并不比其他人的结实坚硬,被这一抓肯定也会粉碎,因为他已认出对面黑衣人使用的是江湖失传已久的五指穿心搜魂手。 这功夫据说邪门阴狠的紧,二十年前就已经绝迹江湖了。这黑衣人看起来很年轻,这种年纪本不该能学会这种武功的,即便学会也不应有多少功力。 可是这黑衣人的功力似乎很深,一剑终的掌心已沁出汗来。 一剑终此时知道决不能让对方的指尖碰到自己,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剑锋一转便削向黑衣人的臂膀。黑衣人见势,只得左手一格,右手急忙收招,跟着身子后退。饶是如此,一剑终肩头的衣服还是被撕出一大片来。 幸好黑衣人只是抓向他的肩头,否则若抓向他的脖子,此时一剑终已是一具尸体。想到这里,一剑终不由暗叫一声“侥幸”! 他实在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瘦弱的黑衣少年,竟然会有如此功力。只怪一时大意,差点便送了性命。 一剑终执剑后退,开口笑道:“阁下的功夫倒是俊得很啊!” 黑衣人也笑道:“也还过得去,不知尊驾还想杀我么?” 一剑终缓缓回道:“你我之间还未分出胜负,好在时日尚久,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只是我不明白,阁下何以会使这江湖罕见的‘五指穿心搜魂手’?” 听到这番话,黑衣人已知道一剑终已不会杀他了,只见他嘴唇微动,似乎像是舒了一口气。 “足下眼力倒也不差!只是我并不想告诉你。”黑衣人笑道。 “我明白,但是你也知道我早晚都会查出来的。”一剑终道。 “不用那么麻烦,其实我们可以作个交易。”黑夜人突然道。 一剑终来了兴趣,仍然淡淡道:“什么交易?” “只要你能告诉我,是谁雇的你,我或许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甚至把这功夫的心法也传了你。足下以为如何?”黑衣人续道。 此时一剑终笑了。他已明白黑衣人夜访此地的目的,只是他仍然不动声色,嘴里冷冷道:“这下你岂非是个十足的呆子?” “什么?” “阁下可知我一剑终是什么人?” “刺客杀手。” “既然知道我是刺客杀手,就当明白我们这个行当很重信誉。阁下可曾听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句俗语?”一剑终冷笑道。 黑衣人并不答话,只“嗯”了一声。 接着一剑终续道:“现在的刺客已很少有注重信誉的了,说来你也许不信,但是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因为某种原因而透漏过任何一个雇主的名字。” “所以,你在刺客这一业里,口碑还不错。”黑衣人顿了一下,然后道:“如果我以重利相与,不知足下可否与我做笔交易?” 黑衣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张银票,银票上隐隐可见“五万两”、“十万两”的字样。 “其实,以你的武功,即便我提前戒备,也未必有胜你的把握。我相信江湖中武功能超过你的人已然不多了,你如果想做什么或想知道什么事想来也容易得紧,又何必跟在下在此磨叽?”一剑终叹了口气,悠悠道。 黑衣人又笑了,月光拂在他的脸上显得优雅而又从容,然后道:“你似乎太过高估我了,我也有我的难处。其实有一点,我很想知道,以你的剑法正常情况下你觉得能胜过慕容存勖么?” “烈云山庄的慕容存勖么?”一剑终犹疑道。 “难道还有第二个慕容存勖么?”黑衣人反问道。 “我想应该可以。”一剑终不加深思,随口答道。 “所以你杀了他?”黑衣人厉声道。 一剑终愣了一下,然后道:“没有,即便我与他动过手,也没有杀他的动机。” “我现在已知道。”黑衣人道。 一剑终的表情更奇怪了,他显然不相信这人说的话。这人究竟想知道什么,何以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这般问来问去,似乎没有重点,却总是在试探些什么。 一剑终不是呆子,他当然已感觉到黑衣人言语间的微妙变化。 “其实,以你的功力,在江湖中一定不会默默无名。你如此打扮,显是不想让我认出来。”一剑终试探道。 黑衣人冷笑几声,道:“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见得是好事!” 一剑终道:“若我定要知道呢?” 话音未落,一剑终再次挺剑而刺,这一剑他用了十成力,他全身修为已尽系于此,这一剑暗含十七中变化,虽只一招,却比一整套剑法更加实用。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成名剑客死在这一剑之下,这一剑实在已达他剑术的巅峰! 机会总是一纵而逝,就在他挺剑的一瞬间,黑衣人几乎同时掠起,在空中又翻了三翻,一剑终剑挺直的时候,黑衣人还在空中。 纵然一剑终的剑再讯疾,剑势再凌厉,也已无法攻击到远在三丈外的敌人。 “好快的身法!” “阁下也不错,若非我早有防备,此刻恐怕已着了道了!” “你到底是谁?” “你总会知道的!” 月明星稀,月光从窗子里斜斜照进屋来,满地银霜。 一个木桶浴盆,正直直地放在屋子中央。 一剑终正在沐浴,木桶浴盆似乎很大,一剑终已直身而立,木桶却只比他矮俩个头,隐隐与他的胸膛等齐。 木桶旁边却是一个与人等高的铁架,架子左边放着的是一剑终的衣服,架子右边紧靠着木桶,放着的却是一剑终的长剑。 他终于还是把他的剑放下了,然而似乎也没怎么放下。因为剑离他的手只有几寸距离,只要他想拿剑,只要稍稍动一下手,便可随意拿起。 他竟然连洗澡的时候都不愿彻底放松自己的神经! 一剑终的右肩显然有一块红肿,青荧的烛火下,一女子淡妆素服,正在一剑终的身后。只见她一双柔荑素手正在用巾帕轻轻擦拭着他的身体,这双手是那么轻柔,那么温暖,而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香气是那么温馨。热气,香气交相氤氲之下,一剑终显然已有些醉了。 “大哥,刚才那人为什么那么凶?”那女子显然已在轻轻擦拭一剑终红肿的肩头,用充满怜惜的声音问道。 “大概是个疯子。”一剑终苦笑道。 刚才他已尽全力,实在想不到那人居然还能逃脱,本来已经很不解那人居然会使魔教的“五指穿心搜魂手”,而他临去时那一掠三翻,却又是武当失传已久的绝妙轻功“梯云纵”。这人实在是匪夷所思。 “而且还是个女疯子!”那女子吃吃笑道。 “你说他是女人?”一剑终吃惊道。 “你应该知道,我认人从不会错的。”那女子微笑道。 这女子几乎可算是他唯一的亲人,她说的话,他从来都是相信的。 只不过此时一剑终心里的疑团更加浓烈了…… 第十章 误打误撞 第十章误打误撞 正月二十三,清晨,微雾。 这是一个集市,老少咸集,人来人往。年关虽过,但每个人的脸上都还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凌霜显然有些累了,她已走了很久。面前就是集市,看到熙攘的人群,听到嘈杂的叫卖声,她忽然又觉得充满了力气。 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平常她根本没有机会也用不着亲自出来采购食材。 因为这世上善烹调的人每到一个地方,总是能够仅仅利用现成的野菰时蔬便做出可口的饭菜。凌霜虽然于此道也并不怎么高明,与一些的酒楼师傅相比,却另有一种别致巧工之处。 然而今天不同往日,今天她想要为她的男人做些特别的参汤来补补身子。所以,她需要一些特别的食材。 雾已散。 凌霜的脸颊已沁出汗来,薄薄的胭脂已慢慢在经水化开,目下的几道粉痕更是犹如啼妆,初阳的光辉不经意洒在她精致的面庞上透出一种别样风情。 集市上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很少有不注意到她的。男人看她,女人也看她。 这也许只因为这里漂亮的女人太少,而凌霜实在太过扎眼。 终于,凌霜的带来的篮子已经装满。她可以回去了。 可是她并没有挪动脚步,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两个人。 男人,拿剑的男人。 只见这俩人一胖一瘦,一般打扮,俱身着杏黄道袍,头戴方巾,正狠狠地瞪着凌霜。 “好啊,爷们儿追了你们这么久,想不到在这破地方碰见了你,说,那厮哪儿去了?”胖道人开口怒叱道。 说话间,旁边的瘦道人已紧紧抓住凌霜的臂膀。 凌霜已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你们俩个臭道士,我大哥已饶你们不死,不早些滚回青城山,还来送死么?”凌霜叱道。 “师兄,这妮子还在嘴硬,给她些颜色瞧瞧。”胖道人向瘦道人说道。 只听得“呼——”的一声,那瘦道人一掌掴出,凌霜的嘴角忽然已沁出一丝鲜血。 这时集市上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 早上的天气永远那么清新,秋姝儿起得一向都比叶青早些。这时秋姝儿盥沐之后,正在呆呆望向叶青。 看着眼前男人英俊的轮廓,均匀的呼吸,秋姝儿忽然又想到一些久远的回忆。那些回忆她本已封存多年,可是最近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秋姝儿轻叹一声,随后便又陷入沉思。 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朝思暮想了多年,心里的确很渴望见到他。和他在一起毕竟还是快乐的,她想。这算爱么?有时她相当确定,有时她心里也实在不清楚。 因为她的事,叶青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甚至不惜付出一切,对这个男人隐瞒真相。其实更多时间她决不允许自己多想,因为那样很蠢,而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愿意一直这样沉浸在叶青的温柔之中。 “姝儿,你怎么了?”叶青望着发呆的秋姝儿柔声道。 “无他,在想青哥何时会醒。”秋姝儿红着脸道。 这时只听得“吱”的一声,门已推开。随后绿绮、绿绦进来施了个万福,齐声道:“公子该洗漱了!” 未几,叶青洗漱毕,秋姝儿便嚷着要去买些胭脂水粉。秋姝儿用的一直都是静香斋的上品,“桃花带雨胭脂透”,叶青与她重逢之时,秋姝儿着的便是这静香斋有名的胭脂“淑女啼颜”,此刻来到姑苏,她一定要看看这里的静香斋比之金陵如何。 而且她一定要叶青陪她一起去,叶青只是笑一笑。 今日她似乎高兴得有些过头,她难道竟已忘了今夜她的青哥还有一场关乎生死的决斗,抑或她笃信自己一定能胜?叶青不住在想。 他只能苦笑。 女人如果要男人做什么事,最好千万别拂她的意。尽管顺着她来,虽然不久她就会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像中那么美好。 可是如果你直接跟她指出,她反而很生气,只会一味怪你不会体贴云云。有些错误女人可以一犯再犯,但男人却不能拒绝。 因为这本是女人考验男人的“伎俩”。 更重要的是在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面前说“不”是件极其困难的事,这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还需要极厚的脸皮。 一个男人只有在经历无数次痛苦之后,才能学会说个“不”字。 道理本来很简单,却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不仅是男人的悲哀,更是女人的悲哀。 叶青还很年轻。他当然还不会说“不”,他甚至以为这种事很浪漫。 他心里在窃喜,他觉得这是秋姝儿爱她的体现。 虽然今夜就要决战,生死难测,但他还是想随秋姝儿一块去买胭脂,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再见到明朝的太阳。如果一定回不来,为什么不在活着的时候多陪陪她呢? 马车很大,叶青与秋姝儿坐在一起,绿绮、绿绦就坐在他们对面。 “青哥,你不用担心今晚的决斗,绿绦告诉我,一剑终似乎受了点伤,而且她还告诉我一剑终是个左撇子。”秋姝儿望着叶青,忽然道。 “什么?”叶青显然是被这番话震惊了。 “公子,是真的。我昨夜才探出的。”绿绦接道。 昨夜,昨夜似乎过得很快,叶青好像只喝了一杯茶,然后便睡着了。醒来已是早上,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实在已记不真切了。 一剑终怎会突然受伤?叶青并没有因此舒一口气,他不是那种因别人受到伤害就幸灾乐祸的人。只是为了不让秋姝儿担心,他还是笑了。 一路上叶青与秋姝儿说说笑笑,绿绮、绿绦话虽不多,但时不时总能说上几句恰到好处的话,使得车内四人解颐大乐。 忽听得前方吵闹声不绝于耳,似乎行到了人群密集处,马车已走得比先前缓慢多了。 绿绮拉开马车侧面的窗帘,探头看了一下,道:“公子,小姐,前面是个集市。人好像很多,马车可能过不去了。” “离姑苏城还有多远?”秋姝儿问道。 “过了集市便是。”绿绮道。 “嗯,那就步行吧!也许集市上有什么新鲜玩意也说不定。”秋姝儿对着叶青说道。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四人依次下车,叶青给了车夫一锭银子,叮嘱他在此等候。须臾便至市集。 “小姐,你瞧,这锦帕岂非是京城薛神针家绣的?想不到这里也卖的有。”只见绿绦正在一个摊位前,手里拿着一条绣花织锦,睁大了眼睛在瞧。 “嗯,不错。看这针脚绵密有致确是薛家手绣。”秋姝儿喜道。 “小姐,这里竟还有上等的刨花。”绿绮指着旁边的摊位欢喜道。 她素日时常侍候秋姝儿洗沐,自然深知秋姝儿所用刨花品类,此时见了这上等的刨花自是喜不自胜。 秋姝儿拈了几许,放到鼻前,轻轻嗅了一下。果然比素日所用木樨刨花芳馨清丽的多了。 于是吩咐绿绮买了四两刨花。 四人在这城边集市转了一会儿,忽听得前方隐隐传来打斗声,叶青惊诧不已。 “咱们去瞧瞧吧!”叶青道。 于是四人快步赶到近处,赫然发现一个女子正在缠斗一胖一瘦两个道士。 只见那两个道人一般打扮,胖道人左膀似乎已被割伤,正自流血不止,而瘦的那个只是气力耗损较大,全身倒并无伤痕。 剑阵之中,对面那女子左冲右突,忽尔挺剑疾刺,忽尔横剑直挡,身姿竟然好不曼妙!只是似已斗得久了,气力稍有不继。 只见秋姝儿失声叫道:“青哥,那不是小荻妹妹么?” 那女子正是周小荻。 叶青也已认出,他还看出周小荻全杖轻功高强才支持到现在,如果再过片刻,非失手被擒不可。 “公子,要不要婢子帮帮这位姐姐?”绿绦急道。 秋姝儿尚未答话,叶青已冲到三人跟前,提剑挡开两个道人的剑势。然后抱起周小荻一掠而至秋姝儿身旁。 那两个道人眼见就要生擒那个女子,忽然窜出一个少年来,一剑便挡开他们的剑,两人顿时恼怒不止,也不破口大骂,直接挺剑刺将过来。 叶青也不提剑,只见他身子一偏,双手疾出,立时便点住两人穴道。 “多谢叶大哥援手相助。”周小荻走到叶青身旁,谢道。 叶青点点头。 “妹妹怎地会和这俩人打了起来?”秋姝儿奇道。 只见周小荻缓缓走过人群,从对面拉出来一个丽人道:“我与这俩个贼道没甚关联,只是看不惯他们欺凌这位姐姐罢了!” 这时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位丽人身上,她身上穿着的是一袭墨绿百褶裙,乌黑亮丽的秀发,挽着的是时下女子时兴的双螺髻。 那女子似乎惊魂未定,缓了一会儿,道:“谢谢各位仗义相助,凌霜感激不尽。” 这时众人才知这位姑娘原来叫做凌霜。 “公子,这两个道人怎么办?”绿绦上前问道。 叶青缓缓走向那俩人,只见胖道人呆呆张望着,眼神中似是充满了恐惧,瘦道人则相对镇定些。 叶青笑了,走到俩人跟前,眼睛直盯着两个道人,质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为难这位姑娘?” 说完,眼神留在胖道人那里,叶青见他惧极,伸手解开他穴道,笑道:“这位道兄似乎颇为合作,你且说说看。” 那胖道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自己性命掌握在人家手里,他哪敢不说? 原来这俩人是青城派的年轻高手,师兄弟俩人江湖人称“青城双英”,胖的叫崔人豪,瘦的叫贾人龙。三个月前,他们同门师叔“蜀中人雄”代成飞被人一剑结果了性命。虽然这代成飞早已脱离青城派,但如今的青城派掌门是代成飞的嫡系师兄,与他关系不错,且这事有关青城脸面,所以便派门下弟子追踪凶手,这师兄弟二人便是其中一批。此次从青城山直追到姑苏,俩人终于打探道凶手行迹。而此次集市遇到的姑娘早前一直跟那个凶手在一起,此番落单,俩人便追过来迫问凶手下落。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 “想不到竟还牵涉到人命,但不知这位姐姐怎会跟杀人凶手待在一起?”周小荻问道。 “看这位姐姐这般人品,她所结交的定是好人,依我看,那个什么代成飞一定死不足惜。”秋姝儿谨慎道。 “小姐说对了,周姑娘可能不太清楚,这人虽号称‘蜀中人雄’,表面上一本正经,每每以侠义自居,暗地里却是个无恶不做的独行大盗。只因他素有侠名,纵然许多人从他作案留下的痕迹疑心到他,倒也不敢冒然向他发难。是以江湖中真正正直的人虽心里明白,也只能暗中深为不齿。只不过此次突然而死,倒是便宜了他!”绿绦缓缓道。 此时众人早已通过姓名,听罢,不由都点了点头。 “绿绦妹妹所言极是,那人做人确实不怎样,那****大哥有事路过蜀中,正好撞见那厮在行凶,便当场将其格杀。事后几天这两个道士便追了过来,我大哥不想多伤人命,两次饶了他们性命,想不到今日大哥不在,他们却碰到了我。霜霜若无几位搭救,此番已是在劫难逃,请受我一拜!”凌霜说完已泣不成声,但还是跪了下来。 第十一章 来龙去脉 第十一章来龙去脉 正午,艳阳高照。 凌霜没有跪下去,周小荻在她膝盖软的一刻就扶住了她,其他人也都轻言宽慰于她。 忽然,叶青发话了。 “不知霜霜姑娘口中的‘大哥’是谁?” “大哥就是大哥,自我跟着他的一刻起,他就是霜霜的大哥。” “难道姐姐这‘大哥’竟没有名姓?”秋姝儿奇道。 “大哥就是大哥,霜霜爱他、敬他。”凌霜摇了摇头,又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既不反驳也不表示赞同,然后拿起香巾擦了擦前额上的微汗,接着道:“没有大哥就没有霜霜。无论四海列国还是千秋万载,都只有他一人是霜霜的‘大哥’,无论大哥叫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霜霜知道他是我的‘大哥’便已足够。” 众人似乎已信服她这一段高论,默然良久,也不再问了。 此时各人心里早已明白,霜霜嘴里的大哥定是她极为爱慕,极为尊敬的人。或许,是她的情郎,或许已是她的丈夫,但无论怎样,霜霜姑娘一定不会不知道自己心上人的真姓名。 赵钱孙李也好,阿猫阿狗也好,人从一出生便都拥有姓名。姓和名当然是可以分开的,不必同时具备,如文姜,武姜这些历史上有名的女人大都有姓无名,但无名无姓始终太过荒唐。 因为姓名早已无形中成为一个人生存的一种凭证。无名无姓岂非就是黑户? 不知怎地,众人明明知道这种事荒唐得无法令人相信,但看到霜霜那纯情而坚定的眼神,大家都不忍置疑她说过的话。 她不说,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众人也不复再问。 良久,叶青转过身来,走进周小荻,道:“周姑娘,上次突然而别,你又是如何到的这里?” 叶青对周小荻的好奇实在太多,此番见到,自然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我……”周小荻显然是在犹豫要不要实言相告。 “周姑娘可是峨眉弟子?”绿绦插口道,刚才周小荻与两个道士争斗,她已经看出周小荻对敌时有几招使的是峨眉派新创的“飘雪穿云剑法”。 周小荻支吾了一会儿后,才缓缓道:“叶大哥,你们有所不知,我的确是峨眉派弟子,而今峨眉掌门无尘师太正是家师……” “这么说,周姐姐竟是峨眉掌门无尘师太的关门弟子?”绿绮望着周小荻,眼神里充满了惊奇与歆羡。 周小荻小声“嗯”了一下。 原来峨眉派一向择徒甚严,峨眉门下虽然也有男弟子,但男弟子在门派之中身份极低,大部分男弟子都只能被传授峨眉派入门的基本武功,剩下的一些甚至终身只能在峨眉山操些贱役。而此时峨眉掌门无尘师太幼年出家,从不曾接触男子,对男弟子更加苛刻,所以高明武功都由天份高的女弟子修炼。女子气力不继,练武本来就没有男子天分高,所以,峨眉剑法虽然妙绝天下,峨眉的女弟子们却很少有练得全的。因此歧视男弟子也是近来峨眉派渐渐不如其他剑派的一个原因。 而峨眉掌门无尘师太本人对此似乎不萦于怀。门下弟子规谏多次,仍然不改初衷。无尘师太自幼出家,个性坚强,从不服输。 相传无尘师太七岁便被峨眉收入门墙,受训严苛,更由前任掌门风陵师太亲自落发,早已断绝****。 二十岁时,风陵师太派她和门下弟子查访江湖大盗。回来时正赶上风陵师太闭关修炼,而“西山一窟鬼”五兄弟却于此时前来寻仇。无尘大师临危不惧,携手师姐无情与敌人浴血奋战,终于把敌人杀得一个不留,而无尘大师自己也身手重伤。 自此一役后,峨眉弟子对她刮目相看,风陵师太也对她嘉许不断。 又三年,风陵师太圆寂,无尘大师以掌门弟子身份执掌峨眉,时年二十三岁。魔教揽月宫主欺峨眉无人,大举来犯,扬言要火烧峨眉金顶,一举覆灭峨眉派。 事关峨眉生死存亡,但其时峨眉门户凋零,前辈长老大都作古,后续弟子又学艺不精。峨眉派既不能避而不战,无尘就只能以弱势迎敌。 她也自知绝非魔教敌手,与其誓死护派,莫若主动出击。那时她已抱了必死之心,誓要与揽月宫主同归于尽。 于是无尘与揽月约定单打独斗,揽月若胜,峨眉派任其宰割,如果输了,就即刻下山。 揽月宫主自然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就让她划道儿,出题目。无尘大师二话不说,掏出怀中匕首便往自己脸上划去,顿时鲜血淋漓,无尘大师的脸上的伤疤就是那时所留。然后无尘大师笑着对揽月宫主说:“只要揽月宫主敢如法炮制,峨眉派就甘心认输。” 其时无尘大师年方二十三,容貌极佳,行走江湖时,人人称之为“俏菩萨”。揽月宫主此次选中峨眉派,就是因为她自己也是人尽皆知明眸善睐的美女,曾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她曾听闻无尘大师比她年轻漂亮,心里大不为然,所以此番故意来找峨眉派的晦气。 哪知无尘大师竟似看穿她的心意一般,不惜自毁容貌,来逼揽月退步。 那揽月宫主顿时就吓呆了,她如何能知道无尘大师脾性如此刚烈,她爱惜自己容貌远远胜过自己性命,说什么也不肯自毁容貌。是以立刻变色,跺脚而去,从此再未来过峨眉。但无尘大师的一张秀脸也已毁去。 自此一战,无尘大师名动江湖,自二十三岁那年接掌峨眉派后,至今已过二十年。 二十年来,峨眉弟子再也没看到过无尘大师的脸上露过笑容。 据说无尘大师不仅严于律己,对门下弟子也一向严苛。其实,这么些年来她也只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朱敏君是当朝郡主,为人泼辣刁蛮,人称“小辣椒”。另一个则是周小荻,据说是近几年才收的,据说已是无尘大师的关门弟子。 “据说周姐姐的师姐是当朝的郡主娘娘,不知是不是真的?”绿绦充满好奇的一双眼睛正望着周小荻。 众人听到这番话都是一惊。其时江湖中人恩怨分明,往往傲世朝廷法度,寻常江湖人也大都以为朝廷卖命为耻,因为那不仅会自降身份,更会被武林同道瞧不起。江湖中人最重自由,平常行事虽不敢过于无视法规,但规矩之外总是肆意妄为,这便是身在江湖的好处。因此明面上很少有江湖人愿意结交官府的,但如果是官府主动巴结,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因为江湖中人虽然瞧不上官府,但官府若有意结交,则表明自己的江湖地位得到了官方认可。自由虽然重要,但江湖排名,江湖地位是每个江湖人、每个门派更加重视的。所以一般来说几乎没有人会傻乎乎地拒绝。 无尘大师当然不是一般人,本来她也是拒绝的。但当她瞧到朱敏君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她,因为这个小妮子跟她年轻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更因为她觉得这是个可造之材。所以当即决定收入门下,这于峨眉派当然是有利无害。自然也没有人敢去说峨眉派的闲话,其他门派只有歆羡,只有懊恼,为何好事儿轮不到他们。 “嗯,大师姐是我师傅的大弟子,武功、人品都是一流。峨眉弟子私下都说,如果不是大师姐是郡主娘娘,师傅早就指定她做下任掌门人了!”提到她这位大师姐,周小荻显然有些激动,话语中充斥着浓浓的羡慕与淡淡的可惜。 “小荻妹妹,我有一事不明,既然尊师姐是郡主娘娘之尊,何以不请她为你全家报仇雪恨呢?”秋姝儿用试探的眼神看着周小荻,轻声道。 “其实大师姐几次想要动用官府力量帮我报仇,我师傅都不允,只是一再对我们说江湖事江湖了,让我自己学好本领,一剑了恩仇。”周小荻叹了口气,然后答道。 “可笑我那时初出江湖,学艺不精,不敢直闯仇人府邸,只得改头换面,乔装进去。倒让叶大哥和秋姐姐见笑了!”周小荻虽然说的是官话,但言语中仍然带着浓重的吴地口音,听来十分悦耳。 “哪里,说起那位金老爷,还当真不好对付。那厮家里养了一群清客,其中不乏武功高强的江湖异人,若非我深夜探宅,估计也不容易进去呢!”叶青摆摆手,谦虚道。 “嗯嗯,青哥说的是。”秋姝儿不加思索道。 “说起来,还是我无意之中打乱了你的计划。事后想想,着实过意不去。幸好元凶已毙,否则叶青无地自容。”叶青想起那日掳走周小荻的情形,想起她几乎身无寸缕的模样,不由得羞红了脸。 “叶大哥这样便太谦虚了,若非你将我带离虎穴,我恐怕难报大仇,即便抱得了仇,以我的卑微武艺定也无法脱身。所以叶大哥于我也算有救命之恩。”说完,周小荻便盈盈拜了下去。 秋姝儿一直在周小荻旁边,连忙拉住她,道:“小荻妹妹这是做什么?千万使不得!” 叶青也道:“姝儿所言甚是。小荻姑娘不怪我已是你的恩慈,若在这么谢我,真是太折煞叶青了!” “嗯……好。”周小荻点点头,忽然觉得一阵暖意涌上心头。 “对了,刚才青哥已然问过,妹妹何以到得此处?”秋姝儿握住周小荻的手,柔声道。 “秋姐姐有所不知,我此次下山本就是奉有师命,一则允我一报家仇,二则查访一宗案子……” “案子?是不是最近江湖盛传的连环杀人案?”叶青闻言一凛,插口道。 “不错,原来叶大哥也有所耳闻,看来这案子的确惊天动地。”周小荻惊愕道。 “没有,只是最近才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叶青又不经意想起了南宫琳,想起那晚的白衣胜雪,冷香飘飘,不禁莞尔。 “喔,我知道了,那****忽然离去,可是为此?”秋姝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笑道。 周小荻点点头。 “那么,小荻姐姐与此案有什么牵连么?”问话的是绿绦,她早已听闻这宗奇案,又从小姐那听闻南宫琳的事,早已一肚子疑惑,此刻忍不住便顺势提了出来。 “姐姐有所不知,此是不仅关系到妹妹,更是关系到整个峨眉派……”如果此刻注意看周小荻的脸色,会发现此刻从她脸上表现出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严肃。 此时众人都凝神听她说话,不忍打断。 “咦?”绿绮却不由发出了声音。 “绿绮——”秋姝儿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打断周小荻的话。 “没事,绿绮姐姐奇怪也是人之常情。姐姐毋宁多责!”她微微一笑,表示并不介意。 “可是因为死者之中也有一位与峨眉干系甚大的前辈么?”叶青思忖了一下,又想起南宫琳,不由插口问道。 周小荻顿了一顿,缓缓道:“叶大哥,诸位姐姐,各位有所不知,受害人之中确实有一位前辈与我峨眉派干系甚大……” “可是南海神尼前辈么?”绿绮又插口道。她一向心思缜密,一听周小荻说有一人与峨眉干系极大,瞬间便想起死者中有一尼姑,笃信一定是她。 哪知周小荻却摇了摇头,道:“不……南海神尼前辈虽然与我峨眉同侍古佛,家师虽也久仰前辈风姿,然而只限神交,并不曾会过面。实在也谈不上有太多交情……” “那定是武当派的冲灵子前辈了!”绿绮不甘心失败,再次插口猜道。她以为武当、峨眉两派自创派以来就一直亲密无间,同气连枝,武当出事,峨眉定然不会袖手不管。 叶青等人听到她这番猜测,也都觉得有理。因为他们也曾听说过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与峨眉创派祖师郭襄关系非同一般,其后几百年间两派更是无形中形成了一种盟约。两派便如一派一般,互取所需,互利共生。 哪知周小荻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峨眉虽与武当世代交好,但武当派并没有知会峨眉,也没有求助,师傅如果贸然行动,武当派面子上只怕也过不去。” 叶青等吃了一惊,不知道该说什么。绿绮则吐了吐舌头,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周姐姐,我再也不插嘴了!” 秋姝儿笑着道:“绮儿,早就警示过你了,看,自作聪明了吧!” 叶青等微微一笑,绿绮则撅着嘴慢慢躲到秋姝儿后面。 “周姐姐,姐姐已经知错,你也别绕关子逗我们玩儿了……”绿绦笑道。 “绦儿——”秋姝儿瞪了她一眼,绿绦立马住了嘴。 “非是周姑娘故意逗你姐姐,实在是你姐姐一直在打岔,你呀,从来都不能好好听人说完。”说到最后,秋姝儿伸指头点了点绿绮的额头,佯嗔道。 周小荻闻言,有些惶急,道:“秋姐姐有些言重了,大家姐妹心性自然还是淘些好,万不可生分了。不然小荻该如何自处?” “妹妹说的哪里话?这须怪我,平日宠得她俩惯了,人前也没个丫头样儿,妹妹不要见笑才是。”秋姝儿拉住周小荻右手,轻拍几下,笑道。 “周姑娘,姝儿,再这般饶舌恐怕天都要黑了……”叶青看着身边这几个女人,再望望天色,忽然想起今夜的决战,心里多少已有些不耐烦了。 “妹妹你看,咱们这些小女人们聊起个不停,青哥他这大男人竟已不耐烦了……”秋姝儿咯咯笑道。 “妹妹就先说正事吧,咱们姐妹们有的是时间聊天耍子。”笑罢,秋姝儿望望天色,然后对周小荻道。 周小荻“嗯”了一声,道:“其实说起来你们可能不太会相信,我被派下山全是因为这起凶杀案的另一个受害者,这人在武林中不甚出名,很多人可能根本就没听说过他。只因此人不会半点武艺……” “呀,我知道了,莫非是那个江南神医诸葛方?”绿绮终究管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脱口叫道。 此时,秋姝儿也不再瞪她,只是凝神看着周小荻。 绿绦拉了一下她的衣襟,绿绮终于住了嘴。 “嗯,诸葛方前辈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我的大恩人,那****全家罹难,只我一人侥幸逃出生天,然而已是奄奄一息,若非路遇诸葛前辈,我早已虽父母去了……”周小荻显然又想起了往事,忍不住伤感起来。 只见她稍稍顿了顿,便又续道:“我伤好之后,诸葛前辈便把我送到峨眉,托我师傅收留照顾我,我才有今日。我知道你们一定不解诸葛方前辈与峨眉有什么关联,其实家师未出家之前,俗名叫做‘诸葛珊’,正是诸葛前辈的亲姐。” 一听之下,众人早已惊得呆了。众人只道无尘师太自幼出家,想必是个孤儿,哪里想得到她竟也有家人! “此次下山,师傅叮嘱甚勤,让我小心戒备。其实我本不该随便在人前提起此事的。”周小荻望着叶青,脸现难色。 “周姑娘放心,我们既知此节,断不会说与外人听。”叶青已知周小荻担忧,所以保证道。 “多谢体谅,对了,那两个贼道怎么处置?”周小荻舒了口气,忽又看到那两个道人,于是问道。 “此事既有凌霜姐姐而起,该当由她做主为是。咦……”秋姝儿道。然后眼睛向凌霜姑娘瞧去,忽然眼光之中闪烁着疑惑之色。 众人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刚才凌霜所在的位置,已不复有人。 凌霜姑娘哪里去了? 第十二章 惊天巨案 时明清两代,国风不振,自士大夫以下,皆以狎妓冶游为乐。有明一代,甚至出现过帝王公开寻求行房之药的先例,明武宗朱厚照在位期间则“每夜行,见高屋大房即驰入,或索饮,或搜其妇女”。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时国风如此,全国上下淫风大炽。而道学式微,有识之士皆以风流自命,变相抨击早已演变为死板教条的“伪道学”。 及至明末,“秦淮八艳”更是名动天下。 今日之世固非明末,今日所表亦非秦淮。只不过在阐述一个道理而已。 煌煌帝京,天子脚下。 流离肆。 红烛高烧,画堂如昼。 房门外,一个声音道:“你们张统领呢?” “在楼上萃雅阁。”一人答道。 “哼,他倒挺会享受。”那人阴阳怪气道。 说完,传来走楼梯的声音。 何藐姑,流离肆最惹风情的倡女,《庄子·逍遥游》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之说,其名盖取于此。其人喜诗文,善讴歌,工剑舞。 其时京城中翩翩美少年、矫矫贵公子们为求一亲芳泽,大都不吝千金,为她争风吃醋。然而何藐姑自负才华,寻常纨绔子弟却最为她瞧不起,所以真正得她青眼相看的人很少。 她平常也不怎么接客,但名声在京城却最著。她也不怎么攀权附势,但是送来的缠头却是最多。何藐姑虽沦落风尘,却素有豪气,她平日见的人不仅有文人墨客,贵胄公卿,更有武林耆宿,倾世名侠。 何藐姑才貌无双,堪堪已是脂粉队里的状元。有缘结交过她的都称呼她为“藐姑仙子”。 而这样一个不慕权势,不图钱财的风尘女子,如今却在“萃雅阁”中宴请一位从六品的小小统领,估计任谁也想不明白。 问话那人本来极不相信,因为他也曾领教过这女子的风骨,可是推开门的瞬间,他已惊呆。 萃雅阁,何藐姑的居所。此刻里面香风阵阵,琴音绕梁,桌子上摆着各式珍馐佳馔。一个衣衫单薄女人居然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手里还拿着一杯酒,显是要喂那男人的样子。 瞧那男人剑衣窄袖,方面阔耳,正是张冲。而那女子则身穿赭红长裙,许是裙子太过宽松,里面浅绯色抹胸已露出半寸,头上本来挽着的是时兴的仿汉代女子的堕马髻,而今也已有些蓬松。那人观她容貌脱俗,丽质无匹,心上一震,正是何藐姑无疑! “张大人,今天好兴致啊!”那人笑着道。 张冲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身形佝偻的无须中年人眼睛望着他,显然不怀好意。 何藐姑见状,整了整衣簪,便独自坐到一边。 “哪里哪里,刘公公见笑了。”张冲连忙起身,拱拱手,笑着道。 说完,已拉开椅子,请来人坐了。 “不知道公公此番来此可有什么差遣?”张冲坐下后问。 “张大人真是的,咱家找你可费了好大些劲儿呢!本来已到尊府,谁知张大人却不在家,问过尊夫人后才知大人出外办案。谁知找了半天,竟在此处风流!但不知尊夫人作何感想?”刘公公阴笑道。 “公公又取笑了,男儿大丈夫岂能惧内?那个黄脸婆若敢因此罗皂,下官休了她便是!”张冲恼道。 刘公公似乎没料到张冲居然如此反应,一惊之下,笑容已僵硬。急忙顿了顿,道:“你可知咱家为何而来?” “下官不知。”张冲一脸茫然道。 “张大人走运了,此番咱家即为大人道喜而来。” “公公且莫打趣,下官又何喜之有?” “此次王爷派老奴给张大人指派一件差事,这岂非是张大人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么?” 张冲闻言,眉头一皱,他已明白刘公公的意思。刘公公是景王府管事,平常基本不出王府,此次亲身前来,想必事关重大,定是前日刑部尚书指定的那件案子。 当下不动声色,笑着道:“公公说这话,张冲愈发糊涂了,不知王爷对张冲有何吩咐?” “那自然是为了王妃兄长被刺一案了!不知张大人可有耳闻?”刘公公严肃道。 张冲这次再也笑不出来了,自己果然还是猜对了。前日他去刑部当差,被刑部尚书李大人召唤交给他一件案子让他去办。那时他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六扇门由刑部管理,虽然直接委派六扇门统领办案没有先例,但是也在法度之内。然而他回去翻开卷宗才知死者是个不起眼的江湖郎中,心里登时就纳了罕,因为这种案件本不该由刑部尚书直接关照,更不该交给堂堂六扇门统领去办,按制这种刑事案件应该由当地有司衙门全权负责,交给他显然属于违制行为。 其后他多方打听,才知道死者诸葛方绝非一寻常郎中,因为几乎与此案同时,江湖中陆续有人死亡。他早年也曾在江湖中混过,知道死者的身份都不低,他想不明白的是诸葛方此人几乎不懂武功,何以有人会把他当做目标。他虽然还不知道这些案件到底有什么联系,不过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确信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当然引起他兴趣的原因,还在于这诸葛方另外的身世。 “下官实在愚鲁,还请公公明示。”张冲想了一下,故作不解道。 “听说张大人最近接了一宗案子,是由李大人亲自过问委派的,是也不是?”刘公公挽挽袖子,拨了一下头发,道。 “想不到这案子刘公公也已知道了。”张冲点点头,苦笑道。 “何止咱家知道,景王殿下都知道了,若破不了案,估计就要上达圣听了!”刘公公冷冷道。 “下官着实不明白。”张冲挠挠头,呆望着刘公公道。 “谅你也不甚明白,张大人可知,那死者诸葛方是何人?”刘公公得意道。 “下官不知。”张冲仍然一脸茫然。 “实话告诉你吧,那诸葛方不是别人,他早年曾做过太医院院判,于王爷可说有救命之恩。”刘公公道。 “此话怎讲?”张冲奇道。 “王爷二十岁那年,得了一个重症,太医院群医束手,药石无效,于是老王爷张贴榜文在江湖中寻觅良医,然而并没有效果,整个王府几乎已开始准备后事。其时诸葛方正好游医京城,揭了榜文,这才救了王爷一命。”刘公公叹了口气,娓娓而言。 “其后他做到太医院院判,王爷也没少出力吧!”张冲深知官场规则,若没有深厚背景,江湖郎中恐怕连太医院都进不去,更别说做到院判了。所以试探道。 “这个自然。”刘公公笑道。 “其实那时,救了王爷姓名的也不单是诸葛方,还有当今的王妃娘娘。”刘公公继续道。说完瞧着张冲,眼神中充满了得意。 “此话怎讲?”张冲不失时机的又插上一句,他已知道,此时刘公公最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一个人如果话正讲到兴头,如果没有听众捧场,岂非太过没趣? 张冲当然很明白这种心理。 果然,刘公公笑着道:“王妃本是诸葛方的堂妹,那时诸葛方给王爷施治,全靠王妃在旁照料王爷。王爷病好之后,就把她娶了进来。老王爷见王妃动静贤淑,长相也可人,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如此说来,那诸葛方能做到院判,倒更加合情合理了。”张冲笑道。 刘公公也笑了。 未几,刘公公忽道:“数日前,王妃得知乃兄已逝,惊慌不已,立马告知王爷。王爷就关照李大人受理此案,而李大人委派张大人主办。此刻老奴前来正是为此。” 张冲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其实刘公公讲的这些,他早就打听清楚了,此刻却不得不再听一遍,一为核实,一为避嫌。毕竟自己打听王爷私密并不光彩。可是这宗案子实在过于扑朔迷离,绝非仅仅牵扯到前朝御医那么简单,这背后定然隐藏着极为重大的阴谋。何况此案源自江湖,以他小小官职吓唬寻常百姓倒还使得,若插手江湖事物,自己的那点微末伎俩恐怕没有江湖人愿意协助他办案。 “张大人可是觉得为难么?”刘公公拉长语气道。 “不不,只是下官不知,怎样才能帮上王爷?”张冲不禁打了个冷战,道。 “王爷没别的要求,只是希望大人能够拿住凶手,还死者一个公道罢了!你知道,王妃兄长死于非命,王爷脸上也不光彩!”刘公公瞧着张冲,似乎别有深意。 “可是事出江湖,下官以为凶手绝非只是冲着诸葛先生一人,因为与此同时江湖中也有其他人丧命。”说到这里,张冲脸现忧色。 “你是说这是起连环案,难道不能是巧合么?你知道江湖中时常有人丧命的。”刘公公显然也吃了一惊,但还是做出了猜测。 “也许吧,可是依照下官多年的办案经验,我觉得此事并不像是巧合那么简单。”张冲心中早已笃定这是连环杀人案,但是为了顾及刘公公颜面,只得说得婉转些儿。 “是连环案怎么,有王爷给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刘公公怒道。 “你这腌臜阉人又如何懂得老子的苦处,那江湖中人横起来,谁还管你是什么狗屁王爷?”张冲心里骂道。 “话虽如此,然而江湖不同府衙,那些人蛮横惯了,向来不尊法度。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否则恐怕没有人愿意听下官说话。”张冲忍住气,陪笑道。 “王妃早料到了,喏,这是向王爷借来的,拿去用吧。”只见刘公公从怀里掏出了一件方形物事,递给张冲。 张冲定睛一看,认得是景王令牌,伸手领了,心里犹疑道:“但不知此牌权限如何?” 刘公公似乎看穿了张冲心事,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王爷昔年也曾领兵征战。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这大明的四方总兵,各处通判,谁敢不尊我家王爷号令?” 张冲唯唯称是。 “只是不知王爷与我这令牌是何用意?”张冲怔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张大人不要多想,王爷给你这令牌,只是协助你办案而已。有了这令牌,到了地方衙门,你行事也能方便些儿不是?”刘公公笑道。 “还是王爷想的周到。”张冲收起令牌,陪笑道。 “不知张大人可还有什么顾虑?”刘公公板着脸道。 “没了,即便再难,下官也当竭尽全力,找出真凶。”张冲一脸豪气道。 “如此甚好。你办成了此事,还怕不升官发财么?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到时咱家少不得还要倚仗张大人哩!”刘公公望着张冲,笑道。 张冲一脸苦笑,不知该说什么。这种喜事他实在不想要,也不敢要。只不过面子上只得硬撑。 “天色已晚,咱家也该回去覆命了。”刘公公说完,偷眼瞧了瞧一直坐在旁边的何藐姑。 张冲一切都看在眼里,事实上,这阉人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拿着他那双鼠眼觑向何藐姑。张冲也明白,像刘公公这种阉人自然是无法和女子交合的,可是越不能做男女之事,这种人越容易被女子吸引。因为除了那种事外,还有很多可以取乐的法子。他就曾听人说起过,宫中有的太监喜欢与寂寞的宫女“对食”…… 他望着刘公公的眼睛,突然想起来一些更为恐怖的事,一阵恶心之感不禁袭上喉头。 张冲正在想如何摆脱眼前的这个阉人,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声音。 “两位大爷,你们说完没有?说完就请回吧!我家姑娘要休息了。” 俩人放眼看去,从内室中忽然走出一个丫鬟来,只见她扶起何藐姑后,便狠狠地瞪向俩人。 张冲识趣地站了起来,他心里已有了计较:不若趁此打发了这阉人出去,省得有碍观瞻。 于是笑着道:“刘公公天色已晚,我等还是走吧,莫耽误了藐姑仙子的休息。”说着便拉着刘公公的手退了出来。 刘公公无奈,只得随他。 三更时分,流离肆萃雅阁。 屋里两个女人,一人研墨,一人执笔。 “写好了,务必今晚送出去。”写字那人命令道。 “是,姑娘。”研墨那女子答道。 刚说完那女子便拿了笺纸,退了出来。只见她走进内室,忽然蹲下身子掀开地板走了进去——原来下面竟还有个地下暗室。等到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已拿着一只鸽子,然后只见她走到窗前,推开窗便将鸽子放了出去。 第十三章 缘起缘灭(上) 第十三章缘起缘灭 张冲离开流离肆后,次日一早便携一捕头奔赴江南办案。他如此殷勤倒非他办案积极,实在是王爷那边催促甚急,不得不如此。其实他也明白此行祸福难料,心里不知道有多抗拒。他只带一人倒也并不是他妄自托大,实在是江湖险恶,多带几人并无余用,反倒麻烦。 这一日,张冲与手下刘进来到江南地界。时国朝土木堡之变之后几十年,经过一番休养生息,国朝经济早已恢复,甚至比战前还要繁荣。张冲看在眼里,这一路上的繁华他早已叹为观止。兵连祸结影响的从来都是一时一地,哪怕最惨绝人寰的战争悲剧,也只一时一地的百姓承担,不会长久,顶多几十年就好了吧!张冲心想。 又走了几日,便到嘉兴,张冲俩人来到一家小客栈住下,他们数日奔波,早已累得要死。 “大人,咱们为什么不住进驿站或者府衙,反而来这破地方受这种鸟罪?”刘进小心问道。 “我们此行所办命案干涉极大,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虞,是万万不得张扬的。”张冲瞪了他一下,答道。 “可是驿站是官府行馆,咱们手上也有景王殿下令牌,难道还有人行刺不成?”刘进点点头,又问道。 “你不知道,寻常江湖人当然不会如此行事,可是这案子显然绝非一般江湖人所为。如果我们过分张扬,恐怕打草惊蛇。暴露行踪事小,危及性命事大。”张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们虽也有令牌,但也只对官场中人有用,江湖人又有哪个认得?” “大人高见,属下理会得。”听了张统领的一番话,刘进虽稍有不满,也只得住嘴。 刘进毕竟也在江湖中混过些时日,张冲所担忧的他如何不知?只是近年在官场悠闲惯了,身子骨早已习惯软塌锦茵,如今让他在这破地方将就几日,他实在是受不了。 两人各自回房睡下。约摸三更时分,屋子外似乎响起一阵打闹声,张冲惊得醒了,急忙起身叫起刘进。 “不要作声,出去看看。”张冲小声道。 “嗯。”刘进也已起身。 俩人执了兵刃,来到屋外。只见庭院之中有几人正在吵闹。 “你这婆娘欺人忒甚,早就跟你言明,我师傅突然而没,并没有留下什么秘籍。”其中一个年轻男人叫道。 “小子,我且问你,那老贼可有什么遗言?”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麻脸妇人质问道。 “你这老贼,我凭什么告诉你?”年轻人显然不满她辱骂自己的师傅,大声叫道。 “师傅,不用跟他罗皂,先拿住了他再说。”那老妇人身旁一个丽质少女凶道。 那老妇人瞧瞧身旁少女,道:“也好,这小子诡计多端,你小心些儿!” 那少女听完,右手从腰间一抽,软绵绵的物事倏然而出,只见她轻轻一振,那缕吴棉般的东西竟变成了一把长剑。 这女子使的竟是一把紫薇软剑,张冲等看得呆了,须知江湖中女子用剑的虽然极多,但是用软剑的却几乎没有。因为软剑不易操纵,而女子气力有限,执软剑时又未必能做到化柔为刚,运用自如,所以往往得不偿失。这也是女子大多选用峨眉刺,软鞭的原因之一。 那女子瞪了那年轻男子,跟着挺剑而出,即刻就要动手。 “慢,你这姑娘好生没羞,不在家相夫教子,反出来弄剑耍横,成何体统?”那年轻人大声叫道。 说话间,那女子已将剑架在男子脖子上,原来那男子竟似不会武功。那女子冷笑道:“原来只会耍耍嘴皮子,堂堂男子汉竟也不如一个女子?你羞也不羞?”跟着扬手便要扇他一个大嘴巴子。 “非烟,小心……”那老妇猛然叫道。 只见一眨眼间,那女子剑已在男人手中,而自己正躺在男人怀里。 原来她在扬手的同时,那男人脖子一偏,已疾出右手夺取她的长剑,同时左手在她腰下轻轻一拂,她整个人便软了下来,男子正好将她抱在怀里,她已笑不出来了,她的脸色简直难看极了。 这男人竟是先示敌于弱,然后取巧夺剑,制敌于后。张冲心里想。 “呵,果然是那老贼的徒弟,无耻下流至极。”麻脸老妇张口骂道。 只见那老妇手一扬,忽然打出一排毒蒺藜来。那年轻人见状,只得向右躲避,同时将她徒弟推了过去,饶是如此,左臂上仍然中了一颗,顿时流出一股紫黑色的血来。 这时那名叫非烟的女子已可站定,怒火中烧,走过来抽了那男的一个巴掌。“啪——”的一声,那男的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去。 “曲非烟,满意了么?”那男人似并不觉得痛,只是柔声笑道。 原来那女子叫作“曲非烟”,张冲暗记在心里。 曲非烟吃了一惊,道:“原来你认得我?” “飘飘吴棉,一曲非烟。紫薇软剑,罗刹勾魂。姑娘芳名如雷贯耳,在下有缘识荆,实在三生有幸……”那男子道。 没有女人不喜欢男人称赞自己。曲非烟听到这里脸上已现喜色。 “可是,未免太毒了些儿!”那人话锋一转,又冷冰冰道。 “你……”曲非烟闻言心里冷了半截,登时就要发作。 那老妇瞧了她一下,曲非烟便往后退了几步。老妇走近那男子,温声笑道:“浑小子,你可知我是谁?” 年轻人看着老妇人,又瞧瞧曲非烟,不禁笑出了声:“莫非老太太竟是这曲姑娘的亲生母亲?不……不,这绝无可能,那姑娘虽然凶恶,却也可算美人一个,而老太太你则……”说道这里他更是使劲摇了摇头。 那年轻人显然知道她是曲非烟的师傅,却故意说这番话来气她。可她并不着恼,反而笑道:“小子,你故意气我于你又有何好处?” “你既已知她是曲非烟,又明知她叫我‘师傅’,自然早已猜出老身是谁。我且问你,那老贼诸葛方可是你授业恩师?”那老妇接着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望着眼前的麻脸老妇,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似乎对她刚才所说的话大为疑惑。 原来这年轻人就是诸葛方的徒弟,张冲来之前已查得明白,诸葛方有个年轻徒儿侍奉左右,叫做薛寒衣,看来这年轻人就是了。此番查察尚未费丝毫力气,竟有如此收获,实在是意外之喜。张冲喜不自胜,当下小心戒备,仔细倾听。 “你既是诸葛方的徒弟,既然见到师娘为什么不来拜见?”那老妇突然道。 “什么?” 她竟是师娘,可是这怎么可能?师傅早就说过师娘十八年前就已去世,此际这人却自称师娘,难道有什么狡狯伎俩? 年轻男子吃惊地望着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样。 “那老贼……他定然不会跟你说起我,但我十几年前确是你的师娘,老身今年四十九岁,源出江南卢氏,未出阁时闺名为思存……”那妇人说到这里,斜眼看了一下那少年,只见他身子一震,似是甚感惊恐。 其实何止少年一惊,张冲也自吃了一惊。原来江南卢氏乃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医药世家,据说二十年前还曾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医术奇才,便是那卢家的四小姐卢思存。真想不到那妇人居然就是卢思存,张冲在暗中仔细打量着她。 妇人看在眼里,接着道:“你师傅当年负我良多,我一气之下便离开了他,不久他开始倾注毕生心血书写一本医书,直到几年前书成他取名为《思存素经》。他大概也知自己罪孽深重,想送给我作为补偿。可我那时赌气,不肯谅他……”说到这里,妇人神色黯然,竟似快要落泪一般。 “唉……人老了,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记得那时我也年少,事事喜欢出头,不肯落于人后,嫁给他的那几年里只初时倒还称得上贤惠明理,越往后就越是跟他对着干,起初还只是医术上的见解不同,后来就开始互相攻讦,愈吵愈凶……也难怪他忽然负我……”那妇人言及此,竟真的落下泪来。 “原来前辈真是师娘,徒儿得罪了!”那薛寒衣拱手赔罪后,竟跪了下来。 “前几日,我忽然得了他的死讯,心下终究不舍往日情分,这才缠着你要那本经书。”卢思存接着道。 “师娘……” “你是何时拜在他门下的?” “十年前,弟子偶遇恩师游方,得师傅垂爱收录门墙。”薛寒衣严肃道。 “那你应该知道,你师傅确实有这么一本书吧!” “不错,师傅虽从未对弟子讲过,但弟子暗中常看见师傅对着那本医书发呆。”薛寒衣想到此前卢思存说过的话,忽然之间明白了许多事。 “那你可知现在何处么?” 薛寒衣此时心里好生矛盾。眼前此人确为师母无疑,刚才她的一番话自己也的确感动。但是师傅尸骨未寒,她不思扶柩守灵,反而一味追求一本医书,那医书虽然重要,但是暂缓几日又有何妨? 难道那医书藏有什么秘密? 薛寒衣正自出神,忽然觉得手臂一麻,登时全身也失去了知觉。那毒蒺藜果然非同小可! “来,先服了解药。”卢思存见状,趋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一个小纸包递给曲非烟,道:“丹药内服,粉末外敷。”曲非烟接了,依言照做。 薛寒衣只觉浑身麻痒,不一会儿伤口处暖洋洋的,说不出来的舒服受用。想是毒已解了,这江南卢氏果然名不虚传。薛寒衣心道。 “弟子谢过师娘垂怜。”薛寒衣站起身来,拱手为礼。 “师娘,师傅已然不在,他老人家的身后事不知该如何安排?”薛寒衣想了一会儿,试探道。 卢思存看看他,眼神含笑,道:“我们从碰到你,直追到嘉兴。你似乎还没有回去?” “弟子要前去通知亲友,故而淹留此处。不过师傅尸身一直停在江宁寺中。” 当时风俗,死者为大,宜入土为安。倘不能及时入土,一般由亲友出资交由义庄或寺院托管。义庄条件简陋,不能长久保持肉身不腐,所以有钱人家一般都将棺椁措置于香火鼎盛的寺庙。 “原来如此,此次若非误打误撞,估计连人都找不着。”张冲心里喜道。 “那经书自然是在江宁寺了?”卢思存忽然笑道。 薛寒衣点点头。 “呆子,我们早就去过江宁寺查探,别说经书,连你师傅的尸身都不见了!”曲非烟看着薛寒衣,眼神中充满不屑。 “什么?” 薛寒衣、张冲等俱各一惊。 诸葛方的尸体居然不见了? 诸葛方本人并无仇家,突然遇害已是匪夷所思,而今居然连尸体都不翼而飞。难道是凶手在毁尸灭迹? “你说什么?”薛寒衣尖声叫道。 曲非烟望望卢思存,似在征询意见。只见她师傅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曲非烟这才开口道:“那****和师傅接到诸葛前辈死讯,立刻便赶往江左,到得岐黄谷后,访得灵柩措置在江宁寺,等我们到的时候,寺中已无一人,灵柩也早已不见。” 薛寒衣大惊失色,呆呆望着曲非烟。 曲非烟接着道:次日,我们在路上逢着你,觉得甚为可疑,这才跟到此处。” 喔,如此说来,定是薛寒衣路上不慎走了风声。张冲心想。 可是如果连一寺之人都不见踪影,想必寺中和尚定知端的。可是这样赶尽杀绝又似乎太不近人情!张冲只觉得背上一股凉气陡然而生。 薛寒衣呆立半晌,并不言语。 “如此说来,那经书也已经不在了?”卢思存道。 薛寒衣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思忖多时,缓缓道:““师娘,依弟子所知,师傅平素并无仇家,此次突然遇害,凶手既非寻衅难道竟是为了那部经书?” 卢思存道:“我问你,你是否是带艺投师?” 薛寒衣道:“弟子不敢欺瞒,弟子一身武功本自家传。” “那你不习剑法,不练武功。反而拜一个几乎不会武功的人为师是为了什么?”曲非烟眨眨眼,问道。 卢思存也不说话,只是笑笑。似乎表示同意曲非烟的问话。 “弟子……”薛寒衣道。 “那自然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武艺低微,而你资质又属平平,只好另辟蹊径假以成名罢了!”曲非烟抢白道。 几刻钟之前,曲非烟若如此咄咄逼人,薛寒衣就算不动手,也定会反唇相讥。 奇怪的是薛寒衣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笑了。苦笑。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承认自己动机不纯? “你的动机想必定然不是学习医术治病救人那么单纯?” “你定然是为了学习各种药石害人之法才肯埋名数年。” “因为救人比害人难得多,所以一流的医术名家所习所学定然比江湖中以用毒成名的唐门高手、“辣手毒仙”秋灵素等更为渊博,更为精深。” “而诸葛方更是超一流的医术名家,可‘活死人,肉白骨’。岂非是最好的拜师对象?” 这番话曲非烟只是在心里说道,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卢思存示意她不用再多说。 即便她不说,她也知道薛寒衣一定很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他的脸色很难看。 “这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江湖谋生本就凭真本事分高下。江湖险恶,你不害人自有他人害你,多学一些手段防身亦无不可。其实杀人害人又岂只用毒一种方法?无论掌法拳法,还是刀枪剑戟都是不祥之器物,皆能伤人害人。只要使用的人心中守定善恶之分,不杀伤人命也就是了。根本无须理会什么光明正大什么阴损恶毒!”卢思存凛然道。 薛寒衣舒了一口气,道:“师娘教训的是!” 第十四章 缘起缘灭(下) 星更稀,夜还未尽。 院落里已静了多时。 “所以,你虽没有看过这部经书,当然也已猜出这部经书定是记录了你师傅多年行医的心得见解以及各种药石的功用疗效,除此定然还会有各种毒物的培育之法及克制之方。这样一部书想必已足够诱人,有人争夺当也不足为奇。”卢思存道。 “可是,师傅著这部书并非为了扬名,知道它存在的人应该极少,外人又是如何得知?”薛寒衣想了一下,开口道。 “有个成语叫做‘隔墙有耳’你总是听过的吧!”卢思存冷笑了几声,道。 她眼神忽然望向屋顶,手里一把寒星般的东西急射了出去,大喝道:“无胆鼠辈,还不下来!” 只听屋顶上“哎吆”一声,滚下来两个人来。正是张冲和刘进。刘进身上中了好几记梨花针,张冲却只左臂中了一记。 “你瞧,这岂非就是‘隔墙有耳’?”曲非烟吃吃笑道。 “在下张冲,此为敝友刘进。我们并非歹人,还望诸葛夫人手下留情。”张冲站起身子,拱手道。 “鬼鬼祟祟地偷听人家说话,还说自己不是歹人,师傅,让弟子一剑杀了算了。”曲非烟拔出剑来,登时就要出手。 刘进吓得变了脸色,急忙看向张冲。叫了声:“大人……” 张冲无法,只得实言相告:“曲姑娘且慢动手,在下有话要说……” 曲非烟看了一眼卢思存,道:“有话快说!” 张冲舒了一口气,道:“曲姑娘,诸葛夫人,薛公子,在下真的不是有意偷听诸位谈话。实在是有王命在身,不得不小心行事……”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只见他接着道:“其实在下二人是官门中人,此番出京,正是为了调查诸葛方前辈的死因……” 张冲缓缓而言,从接差事那日说起,直讲到今夜,众人听他说完,夜已将明。 卢思存只是冷冷的看着,似乎并不惊奇,也没有说话,薛寒衣虽吃了一惊,也没有说话。第一个开口的反而还是曲非烟。 “如此,阁下竟是统领老爷了。我们倒是失礼了!”曲非烟眨眨眼,微微一笑,道。 “不敢,曲姑娘且莫折煞小人了。在下也身出江湖,若非武艺低微在江湖实在难以生存,又怎会沦落为朝庭鹰犬?倒让各位见笑了!”张冲讪讪道。 在这时,刘进“啊”的一声叫道。 细小的伤口上,鲜血仍在滴落。 张冲心想:“我竟忘了,此刻性命尚在人手,还须小心陪不是为好!” 他脸现忧郁之色,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卢思存,低声道:“前辈,还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卢思存冷冷道:“今日你们听了这么多秘密,杀了你们岂不方便?为什么要放你们?” 张冲闻言大喜,她既说这话就代表尚有一线生机,因为她若想杀人,岂非早就动了手?现在哪儿还有命在? 她既松了口,想必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劝服她的理由。 如果把王妃搬出来,她看在亲戚份儿上也许会不加追究,可是她既然已与诸葛方分离,与王妃的这种关系可能也不会太深。再者她为江湖人,脾性刚烈,又怎会攀附权贵? 那该怎么劝服她饶了我们呢? 他偷偷瞧向卢思存,只觉得她满脸麻子实在太丑太老,实在与她名字不甚匹配。 这难道真是昔年出身名门的闺秀么? 不经意间,他又瞧见了曲非烟,她那秀美的乌丝正疏疏落落披在肩上,胸脯坚挺,无论哪个角度看来曲线感都十足,她的手指纤纤如若柔荑,紧绷的双脸嫩肤吹弹可破,怒时自带有一股英气。不管怎么看,她都实在是一个美人。 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站在一处实在太过别扭。他不禁想笑。 若在平时,他早已笑出了声。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笑,也不敢笑。 他终于还是笑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件事。 他隐隐有了一种大胆的猜测。他觉得这猜测十九是正确的。 这也许就是救命的稻草,所以他忍不住笑了。 笑得很轻,笑在心里。 他整整衣襟,强自镇定道:“那也许因为一个人,因为一件事。” 曲非烟瞪了他一眼,凶道:“打什么哑迷?再饶舌,小心姑奶奶一剑杀了你。” 说完,她竟然转怒为笑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真是好,“姑奶奶”一词用得更是再好不过。 她不禁佩服自己怎么能想起用那么好的词汇。她暗赞自己聪明,她又笑了,她觉得这词汇实在用得够巧妙。 其实她还很小,做不得人家的“姑奶奶”。她也并不是真要做人家“姑奶奶”,她只是觉得这样说话实在很好玩儿很有趣儿。 她平常对人总是板着脸,无故发怒,也并非是她刁蛮跋扈,也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很好玩儿。她觉得这样能显得她够成熟,有性格。 她实在还是个少女。 少女的情怀岂非总是令人琢磨不透? 张冲当然不会明白曲非烟的心情,薛寒衣也不明白,也许根本就没有男人能体会到这种阴晴不定的情怀。 可惜的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男人固然不少,自作多情的男人却往往更多。 可笑的是男人最是自作聪明,总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女人。 这也是男人最大的悲哀之一。 张冲扭头苦笑一声,道:“曲姑娘莫急,在下这就说下去。” 他擦了下头上的冷汗,接着道:“那只因在下来此办案,本就是在帮各位的忙,各位不领情也就罢了,妄自杀伤人命总不见得是好事。” “杀人总归是麻烦事,各位虽不怕麻烦,但麻烦还是能避则避的好。”他顿了一下,继续道。 “何况在下也许能帮助各位破案也未可知。”他嘴角上扬,喃喃道。 “我们至今尚无头绪,你这芝麻大的官儿又济得什么事?”曲非烟瞥了他一眼,笑道。 “不错,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本事能破得了这桩案子?”卢思存道。 张冲想了一想,道:“在下虽为朝庭鹰犬小吏,也食朝庭俸禄,自然不好尸位素餐。所以破案的本事多少还是有的。” 这倒并非他胡吹大气,他能做到六扇门统领一职,深受刑部尚书器重,并非靠溜须拍马得来。须知武人,尤其是江湖人为官,最不受上司和同僚待见,若没有真才实学是绝不可能出头的。 其实就算有真才实学的人也大多被埋没,张冲的统领之职也实属来之不易。他在京数年已办过无数大案,若非出身不好,此刻怎会还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也多赖刑部对他尚需倚重,才给他升了官职。 这他已知足。不知足又当如何?养家糊口并不容易。 偶尔有不知足的时候他就会去流离肆找藐姑姑娘一吐为快。 奇怪的是藐姑仙子谁都不放在眼里,对他这个落魄汉子却青眼有加。 更奇怪的是每次他出来的时候,总是志得意满,再没有什么牢骚可发了。 流离肆,仙子戏凡尘。藐姑仙子当真有那么大的魔力? 卢思存听完,“哦”了一声,道:“是么?” 张冲看着刘进,心里有些着急,道:“还望夫人先赐解药,然后容禀。” 卢思存还未答话,曲非烟却咯咯地笑了。 然后薛寒衣笑道:“张大人难道真以为刚才所中银针有毒?” “难道没有?”张冲疑惑道。 “你也不想想,如果有毒的话,此刻你二人哪儿还有命在?”曲非烟忍不住道。 张冲闻言一惊,偷偷觑了一眼卢思存。只见她冷哼一声,并无余话。张冲已明白银针果然没有淬毒,同时大骂自己笨蛋。 他伸出手来,想帮刘进取出银针,这才发现银针都已没尾,根本无迹可寻。无奈之下,他摇了摇头,转身道:“前辈神乎其技,银针已没尾,晚辈实在无法施为。还望前辈赐救。” 卢思存看向曲非烟,点了点头。曲非烟便从怀里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物事来,她走到张冲身边,笑着递给了他。 张冲端详良久,这才发现原来是块磁铁。于是用它慢慢将刘进身上的银针一个个吸了出来。然后取出随身所带金疮药,为他敷上了。最后也吸出了自己臂膀上的银针并上好药。 他将银针擦拭好并磁铁置于双手,道:“前辈,银针……” 曲非烟走近收了,笑道:“现在性命已暂时无碍,张大人可以说了。” 她这“暂时”两字用得也实在太妙,既阐述了事实,又顺带提醒了张冲此时性命仍然不属于自己。所以她又笑了。 张冲却是一惊,点点头,道:“曲姑娘,诸葛夫人,薛公子。在下刚才说到我能帮忙破案,各位显然是不大相信的。” “可是,在下并非瞎说……”他逐一看了看眼前三人,接着道。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看……”曲非烟听得已有些不耐烦了,插嘴道。 张冲怔了一怔,讪讪道:“刚才在下曾说,因为一件事,一个人,诸葛夫人就会放了我们,在下并非故作高深,也不是在打什么哑迷。在下只不过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哦?”薛寒衣皱了皱眉。 “什么事实?”曲非烟奇道。 “一个可以证明在下确有破案本事的事实。”张冲说完,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他已有些得意。 就在刚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捅出来。但是现在他已不再犹豫。 无端揭露别人隐私,是犯忌讳的。是会死人的。可是如果不说,也未必能活。 他已有计较,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知道接下来他的话很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可是他不怕,他已别无选择。 说了反而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不说则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价值,无疑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决定放手一搏。 搏输了,无非是死。即便死,也要在死前出尽风头,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能力! 想到这里,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第十五章 真相大白(上) 庭院深深,星月已散,东方既白。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是那么明媚,照在脸上身上,洒在树上地上,就如同钻石一样发着绚丽的光。 薛寒衣一直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他的脑子已经很乱。 可是他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他必须冷眼旁观。因为还有更惊心动魄的事没有发生,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事,那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知道这事一定会发生。 所以,尽管很累,他也必须得打起精神。 微风从角门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落红的芬香,院子里疏疏落落的枝条随风轻拂着。 众鸟高飞尽,已到深秋。 深秋的早晨虽有些萧索,也不过度凄凉,反而有种淡淡的清新感。 已寂静了许久,终于有人开口了。 “在下开口前,希望诸葛夫人答应在下一件事。”张冲谦卑地瞧着卢思存,眼神中似乎还带有哀求。 “什么?”卢思存冷冷道。 “希望前辈不会怪罪在下出言无状。”张冲挠了挠头,大胆言道。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曲非烟大声道。 张冲没有回答,他只是打量着卢思存,见她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他才道:“因为在下要揭开的事跟两位有关。” 他的眼睛突然看向曲非烟,接着道:“在下所说的人也许就是曲姑娘你……” “你说什么?”曲非烟猛然一愕道。 “在下已经说过,在下的命于各位并没有什么用,可是在下还有些本事能帮到各位。我知道各位大抵不信,所以在下只有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各位岂非才会相信?”张冲尽力冷静道。 “那你要证明什么?”卢思存喝道,面部仍无太多表情。 “不管在下说什么,只希望前辈不要生气。”张冲大着胆子,嗫嚅道。 “你要再不说,再啰嗦的话,哪怕师娘放过你,曲师姐也会一剑攮死了你!”薛寒衣哈哈一笑,插口道。 一夜折腾,曲非烟确实早已不耐烦了,尤其张冲没头没脑的话更让她十分烦心。薛寒衣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催张冲快点说下去。虽然他对衙门中人也没什么好感,但是他知道张冲要说的话肯定是自己感兴趣的。 他的直觉一向很好。 所以,他叫了曲非烟“师姐”。 本来按年纪他比曲非烟大了三四岁,此时主动称之为“师姐”,除了示好之外,多少还有些轻薄之意。 因为曲非烟确实是个妙人,他已有些动心。其实曲非烟玉体亭亭,殊为美艳动人,任何男人都会被她吸引,无怪令他动心。 可是他也知道,这个美人是万万招惹不得的。因为江湖上已有不少“少侠”想轻薄她,都被她制得服服帖帖。此后,“紫薇软剑,罗刹勾魂”的名声便传了下来,江湖中再没有敢小觑她的人了。 薛寒衣显然不是一般人,他已是曲非烟的“师弟”,他自然不必怕曲非烟,何况他岂非已经轻薄过她?她虽然也生气,但还没有恼怒。 这岂非就代表她并不讨厌他? 所以,他觉得自己可以把握这种事的“度”。 更何况这种事本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如今他已驾轻就熟。 大部分男人总是喜欢亲近女人,正如大部分女人喜欢亲近男人一样。这是伦常,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亲近曲非烟的时候,已察觉到心里有棵小火苗,跟她越亲近,火势越旺盛。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这还算不上爱,顶多也就是两性之间的吸引罢了。 他今年二十二岁,虽不太大,也不太小,但十足早已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他比毛头小子更懂得把握分寸。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自然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所以他说完只是一个劲地笑。 曲非烟瞪了他一眼,扭头对着张冲,道:“还不快说……” 张冲耸耸肩,无奈道:“既然如此,在下低微末技,这就献丑了。”张冲道。 他稍微停了一下,犹疑道:“在下只是有个推测,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还是看着卢思存,表情卑微到极致。 “讲——”曲非烟跺跺脚,凶道。 卢思存冷哼一声,然后看着张冲,用并不苍老的声音道:“张大人若是再不开口,只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张冲赔了个礼,道:“祈请曲姑娘见谅,诸葛夫人海涵……在下本出江湖,入朝为官后也时刻关注着江湖动态,所以在下的耳目倒还灵便些。在下之前说卢老前辈不会杀了在下,倒并非只是在央求饶命。江南卢氏是武林大家,自不会滥杀无辜,即便是——” 他瞧了瞧卢思存,见她仍无反应,接着道:“即便是江湖上脾性刚烈的“毒姑”前辈,在下确信她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伤人命……” 他忽然走到卢思存身旁,拱手为礼,道:“在下张冲,见过毒姑前辈……” 这下变起突然,除了卢思存外,众人都是一惊。 提起江湖上的那位“毒姑”,她真可谓奇才,用毒出神入化,近年的声名堪堪已可超过昔年以毒闻名的“辣手毒仙”秋灵素。 据说她性格怪癖,平生用毒从来不在暗中作梗,每次动手前都一定会先通知对方,纵是如此,对手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就中了毒。而她杀的人大都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女侠或是某些武林耆宿的夫人,起初江湖人不解其意,以为她滥杀无辜,是以称之为“邪魔歪道”,江湖人深为不齿。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将她所杀人的劣迹收录成书传阅给各大门派,江湖人才知道她所杀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女侠”或“名门淑女”,她们都只是一些出卖肉體,水性杨花的蕩婦罢了。 虽则如此,江湖人虽然对她印象稍微好些,可是仍然对她耿耿于怀,毕竟杀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杀的那些人就真的该死么? 她杀的那些人当然该死,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个独立的人,她们是一群人,隶属于同一个组织。 这个组织势力庞大,多年前就已掌握了武林的命脉,江湖上的事本就由它说了算。这一切当然是通过某些肮脏的手段达成的。 这个组织足够神秘,至今没人知道它的名字,它的规模。大多数人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然而它的确存在,它的情报来源就是那些女人们。 江湖虽不分男女,江湖上也有许多女侠,然而男人还是太多,女人还是太少。所以,江湖也终归是男人的江湖,女人始终只是陪衬。这个道理几乎没人会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这个组织的运行模式几乎与数千年来的“慈航静斋”一样诡秘。但是有个相同点,这个组织里女人占有绝对的领导权。 这个组织以女子主导,暗线几乎遍布各大门派,虽然这些暗探本身地位并高,但她们的枕边人却无一不是能够掌握江湖命脉的武林名宿。 女人控制男人本来就得心应手,更何况这个组织实力也不弱,十年前江湖中声名正盛的“魔教”一夕而亡,似乎就与它脱不了干系。 这个组织极其隐秘,江湖上很少有人能掌握它的一些信息,然而张冲这半个江湖人却知道的比大多数人都多。 这当然不是他自己探查出来的,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可喜的是他虽然没有太大的本事,他却有许多朋友。 他的朋友也许不甚出名,却往往在他需要他们的时候最是顶用。 有人说,朋友就是朋友,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绝没有任何东西能形容——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玫瑰,再加上世界上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拟友情的芬芳与美丽。 这种话听来很让人感动,同时也让人羡慕。这也不是什么大的道理,这只是对人生的总结,对友谊的赞歌。 这世上有什么比友情更值得人珍惜? 张冲的朋友虽然多,但也并不是谁都能帮的上忙。幸运的是他的朋友可真不少,有衙门师爷,王府总管,也有街头小贩,妓馆龜公。有在江湖中默默无闻的小卒,也有声名煊赫的一地之长。 因为他结交朋友不问出身,所以他才能得到流离肆“藐姑仙子”的青眼。 然而她并不是他的情人,却也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虽然大多寂寂无名,甚至没什么本事,却总能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他以温馨的感觉。 张冲能知道这些当然也是他的朋友告诉他的。 风乍起,秋意浓。 薛寒衣盯着张冲,等着他说下去。曲非烟右手按在腰间,似乎已准备随时拔出她的长剑。 卢思存——诸葛方的夫人难道竟真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毒姑”? 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张冲抬头,偷偷瞟了几眼,卢思存仍然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难道她竟如此镇定? 第十六章 真相大白(中) 卢思存还是那么镇定,她铁青色的双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刚才说的话跟她没有丝毫干系似的。 一个人不说话,通常代表着默认。 但对她是不是一样适用呢? 她已不复年轻,也许她只是老得对所有事情失去了兴趣,也许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惊动得了她。 她虽然老到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站在她旁边的曲非烟却还很年轻。只见她紧咬双唇,面上流露出很奇特的表情,指尖也在发抖,仿佛有些惊慌,有些畏惧。 难道曲非烟是在替自己的师傅紧张? 薛寒衣瞧瞧曲非烟,又看向卢思存。 只见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身子也有些佝偻。她的确已足够老。 难道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磨难与苦痛,使得她过早的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也许她真的老了,但本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样子。至少“卢思存”不是。薛寒衣心想。 因为卢思存的经历远没有“毒姑”传奇,不管怎样,曾经的大家闺秀即便青春年华已逝,至少也该是“俊妪”,就如同唐朝有名的女诗人李季兰一样,晚年犹有风情。断不会蹉跎至此! 人如其名,“卢思存”和“毒姑”本就应该是两个人,常人绝不会把卢思存当做老太婆,因为这名字实在太过典雅,“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依常识(或是感觉更恰当些儿)而论,拥有这种名字的女人通常都不会太老。 不像“毒姑”,既有了这么个称号,这人便似不曾拥有过青春一般。 若说这卢思存就是“毒姑”,本没有人会相信的,可是现在已不得不令人开始相信。 因为卢思存已是个老太婆,不但很老,而且还不“俊”。 岂止不“俊”,简直可算得上丑! 这样又老又丑的人不正和“毒姑”很相匹配么? 可是“卢思存”呢?她这样苍老的模样又如何匹配得上这清丽的芳名? 薛寒衣不得其解,呆呆望向张冲,希望他能给出合理的解答,让他消去自己心中的疑惑。 只见张冲缓缓道:“在下虽在江湖中寂寂无名,前辈大名在下也曾听过。江湖中不知道“毒姑”前辈的人大概还没有几个……”他故意说“毒姑”前辈,而不称前辈,就是希望卢思存能够自己承认。 至少默认,他想。 “常人也许根本想不到昔日声名赫赫的江南卢氏的四小姐会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毒姑’,我也根本想不到。”他继续道。 卢思存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面上的表情依然很僵硬。好像张冲说的事仍然跟她丝毫不相干一样。 但曲非烟却依然咬着嘴唇,似乎比刚才还要紧张。 张冲又看看薛寒衣,发现他也是出奇的镇定,脸上冷冷的,并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张冲却感觉到他比谁都关心。 张冲吸了口气,接着道:“前辈为什么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曲非烟凶道。 张冲努力挤出笑容,却并不答话。 既然卢思存没有否认自己是“毒姑”,那她岂非就是承认了? 这岂非很明显? “你一个劲地磨磨唧唧,好不容易蹦出一句话。就说我师傅是‘毒姑’,你可有证据?若你说是就是,岂非太过异想天开?”曲非烟嗔道。 “你若要别人相信你,你总得拿的出证据来。这岂非是最简单的道理?”她忽然笑笑,接着道。 “曲师姐说得不错,阁下可有证据?”薛寒衣道。 从曲非烟的反应来看,薛寒衣已确信卢思存就是“毒姑”。 可是卢思存虽然没有否认,却好像也并不打算承认,她只是盯着张冲。 按理,江湖中人如果想要隐瞒身份,至死都不会承认。可是卢思存显然并非想要隐瞒身份,否则张冲现在已是个死人。 难道她只是想要借此探查下张冲的能力? 薛寒衣心里又多了一个疑窦,他只希望张冲能为他解答。 张冲握紧双拳,声音也渐渐地低了,道:“在下出言无状,还望‘前辈’恕罪。” “在下深知前辈绝不会胡乱杀人,所以才敢斗胆指名前辈身份。”张冲道。 卢思存冷笑一声,道:“张大人倒真好本事!” 她看了一眼张冲,接着道:“却不知张大人硬说老身是另外一个人,有何图谋?” 她这话颇让人费解,上句明明是已承认张冲所料不错,下句却说什么“另外一个人”,这岂非是自相矛盾? 难道她竟不是“毒姑”? 卢思存接着缓缓道:“非烟,你说这张大人到底是‘神目如电’,还是‘有目如盲’?” 曲非烟冷笑一声,道:“也许他本身就是个呆子。” “而且还是刚学会说话的呆子。” “如果不是呆子,如果不是才学会说话,怎么会胡乱认人?” “小孩子也经常认错人的……” 说完,她竟咯咯笑了起来。 这一下,薛寒衣彻底傻了,他已不知眼前到底是什么光景。 他只觉得脑子很乱,越想越乱。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是个呆子,彻头彻尾的呆子。 只有呆子才自作聪明。 所以,他也笑了,苦笑! 张冲也笑了,他是不是也发现自己是个呆子? “其实在下的确十分蠢笨,只不过蠢笨的人运气一般不会很差。所以在下恰好注意到了一些旁人不易察觉的疑点!虽然不多但足以让我猜出前辈的身份。”张冲用自信的口吻答道。 “哦?”卢思存疑惑道。 “前辈既为诸葛夫人,便又称自己是江南卢氏的四小姐,那前辈幼时自是不轻易走出绣房的大家闺秀了?”张冲道。 卢思存冷笑道:“是又怎样?” “那就奇怪了,以江南卢氏的门楣,以当年卢四小姐的声名,江湖人断然不会轻易相信阁下既是那卢四小姐。”张冲的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道。 “可是老身岂非早已取信于诸位?”卢思存说完,瞧瞧张冲,又瞧瞧薛寒衣。 “这只因前辈确实是卢家四小姐——卢思存。”张冲答道。 此言一出,薛寒衣又是一惊,依着张冲的话来,他本已怀疑眼前的“师娘”并非真正的师娘。可是张冲此刻却又承认她就是自己的“师娘”,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难道张冲这厮一直在胡说八道? 薛寒衣终于忍不住了,张口道:“张大人,你到底什么意思?这么颠三倒四的一番话说得薛某都糊涂了。” “看来这人不但是个呆子,还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曲非烟冷笑道。 “各位莫急,听在下慢慢说来。”张冲摸摸下巴,微笑道。 “诸葛夫人固然是卢思存前辈,卢思存前辈也是‘毒姑’前辈。”张冲偷偷瞧向卢思存,缓缓道。 什么? 这一下,不仅曲非烟笑了,薛寒衣也笑了。 他们都觉得张冲这人实在太过荒唐,忽然说这个,又忽然说那个,也没个轻重。看来他果然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薛寒衣已不打算再听下去,不耐烦道:“曲师姐,这种疯子理他作甚?咱们走吧!” 说着就真的迈开了脚步。 “薛公子且慢,听在下把话说完。”张冲上前拦住他道。 “你还待怎地?”薛寒衣道。 张冲示意他别走,然后走到卢思存面前,恭敬道:“谁说卢思存前辈就不能是‘毒姑’前辈了?” 他笑了笑,又道:“谁又规定‘毒姑’前辈不能是卢思存前辈了?” 薛寒衣又是一愕。 只见张冲看向曲非烟,笑着道:“江湖人都道‘玉面罗刹’曲非烟是个妖女,可是当曲姑娘明明白白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才发觉江湖传言根本不足取信。什么妖女只说全是恶意诋毁,曲姑娘岂非正是清丽脱俗的仙女?” 他刚说完,曲非烟就又咯咯笑了起来。被人称赞心里总是喜欢的。女孩子哪个不喜欢别人称赞自己? 只不过被称为“仙女”,实在是太过夸张。曲非烟虽也觉自己容色艳丽,也常孤影自怜,但是被叫做仙子,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当不起了。 只不过她又想起来自己的绝世姿容,不免又自怜起来,觉得‘仙女’这个称赞实在又太过恰当。 所以,她心里暖暖的,说不出来的舒服受用。 她哪知张冲只是随口一说,拿她举个例子罢了,虽然并不恰当,但是只能将就。因为张冲举不出来别的例子。 女人如果爱起美来,你就是用一箩筐的话来赞美她,她也会照收不误。 哪怕她知道你只是在敷衍她,她也欢喜得紧。 这岂非是女人的一种天性? 这也是为什么女人经常被男人骗,而还乐此不疲的一个原因。 这岂非也是女人的一种悲哀? 第十七章 妍媸之变(上) “既然曲姑娘非但不是妖女,而是天上的仙女。那么‘毒姑’前辈岂非就可以是江南卢氏的四小姐?” 这个道理岂非也很简单? 只不过道理虽简单,看不破的人却还是很多。 因为这世上盲目相信自己判断的人并不在少数。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是亘古不变的俗语,也是亘古不易的道理。然而这道理有时却并不十分有效。 因为这世上的许多事情本就是眼睛所看不清楚的。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前人早有明鉴,只不过这世上盲目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人还是很多。 这倒也并非说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并不足信。只是有些人的眼睛看得远些,往往能发现事理之外的毫末之处,而有些人则目光短浅,局囿其中罢了。 所以要想看得真切,就先要学会忍耐。学会耐着性子,对任何事都不要妄下结论。 张冲的眼力起初也并不十分灵便。可以说,几乎没有人生来就耳目灵便的。 只不过张冲是捕快出身,多年办案经历已使他的耳目比常人灵敏数倍。有些寻常人不易发觉的细节,他往往都会特别留意。 这也不是讲他有多么了不起,这也只是一个捕快的必备能力而已。 只不过张冲破获过多起大案,习惯使然,能力自然要比寻常捕快强了一点点罢了。 失之毫厘,则谬以千里。所以而今他已是统领,比他差一点点的刘进还是捕快。 世界本就是这么运作的,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张冲停止了说话,但是表情依然很卑微。薛寒衣忍不住又瞧向张冲,他隐隐觉得张冲这人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卑微,那么简单。 他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府走狗? 薛寒衣眼神忽又瞥向曲非烟,她是不是我们这几个人之中身份最简单的一位?他想。 此时卢思存冷哼一下,道:“张大人倒真好本事啊!” 还是她之前说过的话,可是之前这话下面还有一句,此刻却只有这一句。 这是不是代表她已默认? 张冲再次挤出笑容,道:“前辈见笑了!” 他见卢思存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继续道:“在下只是个捕快,在下只会办案……” “那就把你办案的能力展示出来,总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薛寒衣凶道。 张冲笑着看了薛寒衣一眼,转身接着道:“捕快看问题的角度与常人不同,让在下疑惑的是前辈的几点行为。” “什么?”卢思存道。 “前辈所用的毒蒺藜是其中一点,伤人却不害人,这岂非正是‘毒姑’前辈的行事风格?”张冲道。 “江湖中用毒的人岂非有很多?铁蒺藜上淬毒也并不是只有我们。”曲非烟反驳道。 “曲姑娘说得不错,可是寻常江湖人往暗器上淬毒,自己身上绝不会携带太多解药。但有时为了防止自己中招,往往也会带有部分解药,却只有一点,并不会太多。那是为了先控制住毒性,然后方便自己回去取解药的缘故。寻常外出,绝不会随身带有解药,这自然是为了克敌时不留余地,同时也是为了防止被敌人窥到解药的配方。”张冲笑着看向曲非烟,然后接着道:“然而随身带全解药,还手下留情的人在整个江湖中却并不是很多。” “况且,江湖中擅长用毒却不胡乱杀人的成名人物中,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已不必再说,他相信在场众人已知晓他的意思。 “这勉强也说得过去,可若以此断定我师傅就是‘毒姑’,未免也太过草率!”曲非烟冷冷道。 “曲姑娘说得不错,这当然只是猜测。当诸葛夫人自己说明身份时,我也曾犹豫过,怎么都不能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尊师说得情真意切,薛公子也深信不疑,想必定是事实。所以,在下不由一惊,以为自己真的判断错误。”张冲道。 “那你还说……”曲非烟瞥了他一眼,道。 “只不过,在下忽又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刚才,尊师诸葛夫人跟薛公子说起薛公子拜师原由,在下才忽然意识到……”说到这里,他故意放低了声音。 薛寒衣笑笑,道:“却不知张大人意识到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不过说起阁下拜师原由时,曲姑娘说的一番话,让在下起了兴趣。” “什么?我怎么不记了?”曲非烟一脸茫然道。 “曲姑娘曾说起薛公子拜诸葛方前辈为师是‘另辟蹊径,假以成名’……” 曲非烟皱皱眉,瞪了张冲一下,然后偷眼觑向薛寒衣。 张冲耸耸肩,道:“正是这八个字才让在下得出一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假设?”卢思存冷冷道。 “假设诸葛夫人就是卢四小姐,假设卢四小姐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毒姑’前辈。”张冲续道。 “何以见得?”薛寒衣奇道。 “诸葛方前辈深谙医理,可以说普天之下已没有一人的医术能超过他,虽然没听说过诸葛方前辈是用毒高手,但‘是药三分毒’,既为医者定识得百草,解过百毒,何况诸葛前辈乃江湖神医,懂得自然更多。如果诸葛方前辈用毒的话,想必以他通天医术,自然无人可解他所种之毒。而曲姑娘所谓薛公子拜其为师,乃是‘另辟蹊径,假以成名’,大概就是这意思了!”张冲微微一笑,然后缓缓道。 这时,薛寒衣的脸突然红了。 张冲看向曲非烟,接着道:“诸葛夫人既嫁于诸葛先生,想必通晓岐黄之术,而卢家四小姐出自江南卢氏,自然也深通医理。所以神秘的卢家四小姐嫁于诸葛方前辈,倒也合情合理。如上所言,诸葛方前辈既能用毒,则诸葛夫人为何不能用毒?” 众人默然。 张冲接着道:“而‘毒姑’前辈自然也是用毒高手。两相比较,这事的巧合实在太多。假设巧合都成立,那么为什么卢四小姐不能是‘毒姑’前辈?” 众人再次默然。 突然,薛寒衣意识到一件事,道:“可是在下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张冲抢白道:“薛公子是不是觉得诸葛夫人是‘毒姑’前辈还说得过去,而昔日的卢家四小姐是你师娘也是事实,但卢家四小姐却是‘毒姑’前辈你总觉得很奇怪?” 他的话似是而非,竟似玩弄文字游戏般缠夹不清。 奇怪的是薛寒衣笑了,因为他听懂了。 虽然诸葛夫人、卢四小姐、毒姑前辈这三个身份都指向同一个人,而且诸葛夫人是卢四小姐,诸葛夫人也可以是毒姑前辈,可是一旦调转顺序,则卢四小姐可以是诸葛夫人,但若再为毒姑前辈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但若忽略卢四小姐的身份,若说眼前的老妇便是“毒姑”,大概没人会起疑。 这岂非是因为“卢家四小姐”这个身份太过显眼? 薛寒衣道:“不知张大人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张冲道:“当然,刚才在下说的只不过是两点,其实在下还有第三点要说。” 第十八章 妍媸之变(下) 第十八章妍媸之变(下) 曲非烟双眉紧锁,眼睛直盯着张冲。 卢思存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道:“却不知道张大人还有什么说的?” 张冲道:“前辈,在下的推测可还说得过去?” 卢思存道:“似乎很有道理。” 张冲不禁有些得意,压低声音道:“前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薛寒衣一愕,他实在不知张冲此言何意。 卢四存冷冷地哼了一下,表情僵硬,并不说话。 张冲大着胆子道:“薛公子刚才说,在下的推论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其实在下起初也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在下无意之中觉察到了一个小细节,使得在下茅塞顿开。” 曲非烟“哦”了一下,道:“什么细节?”然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冲。 薛寒衣也焦急地望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唯一冷静的是卢思存,她从头到尾好像都不怎么激动,表情冷峻的骇人。 张冲小心翼翼地望着卢思存,似乎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见她并无反应,这才道:“不知薛公子此前可曾见过诸葛夫人?” 薛寒衣摇摇头,道:“在下拜师之前,师娘就与家师分离,所以并不认得。” 张冲点点头,道:“那便是了,在下虚长薛公子几年,江湖中的事知道的比薛公子多少也多那么几点,所以关于卢四小姐的传闻在下知道的可能要比阁下清楚些。”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道:“江南卢氏是医药世家,卢家四小姐更是人中龙凤,昔年江湖传闻武林有三大美女,一出峨眉,一出卢氏,一出魔宫。三人貌美不相上下,而卢四小姐兰心慧质,动静皆有大家风范,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这点自是其它两位无从比拟的。然而……” 他偷偷瞧了一眼卢思存,然后沉吟道:“然而卢四小姐后来忽然不知所踪,自此便从江湖中消失……” “啊?” 一个声音忽然破空而出,众人放眼望去,只见刘进正呆呆地傻笑。 原来张冲身旁的刘进自上药后,便因疼痛晕了过去,此刻早已醒转,听了张冲这番话不禁叫出声来。 他正待张口陪不是,张冲狠瞪了他一眼,他便立马住嘴。 薛寒衣瞥了一下卢思存,又看看张冲,急切问道:“后来怎样?” 然后张冲接着道:“也没怎样,只是江湖中自此便没了卢四小姐的下落。” 他忽又狡黠道:“自她消失之后,江湖中有了许多流言。有人说她飘然远遁,隐于山林,有人说她广结善缘,布医施药,其中也有人说她早已染病身亡,更有人说她与情郎私奔,夫唱妇随……” 他说到这里,眼神充满着自信,他显然有些得意了。 他抬头,曲非烟正冷冷地瞪着他,再回头,正迎上卢思存那冷峻得犹如结冰般的眼神。 他忽然笑了,表情似乎很痛苦。 ——努力挤出的笑容岂非正是苦笑? 痛苦的微笑。 难道师娘与师傅竟是私定终身?薛寒衣心道。 曲非烟依然瞪着张冲,冷哼道:“张大人远在庙堂,江湖之事倒真知道得不少啊!” 张冲竟似以为曲非烟真的在夸他一般,谦虚道:“哪里哪里,姑娘见笑了!” “却不知张大人所说的‘小细节’指的是什么?”薛寒衣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插口道。 张冲道:“薛公子可否觉得贵师母跟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薛寒衣不是瞎子,当然觉得眼前的卢思存跟传闻中的卢四小姐大不一样。 卢四小姐岂非是昔年江湖中少有的美女,如今虽然芳华不再,也必不至蹉跎成这么一个麻脸丑妇! 难道是她与师傅分别之后,饱经沧桑,心中困苦不解,年深日久之后所以消磨至此? 这个解释是否太过牵强? 他不知道。 于是碍于情面,他不能说出自己的看法,他只能装傻道:“什么?” 张冲笑道:“因为卢四小姐的容貌昔日江湖人尽皆知,顿不会是眼前这样……” 曲非烟凶道:“你的意思是,我师傅是假冒的么?” 她的手又按上了剑柄。 张冲急忙道:“当然不是,姑娘多虑了!” 曲非烟不耐烦道:“那是怎地?” 张冲瞧着薛寒衣,喃喃道:“既然卢四小姐本来面目不是这样,而且她又显然是卢四小姐。那是什么原因呢?” 卢思存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冷笑一声。 薛寒衣忽然明白了,笑道:“你是说,师娘易了容?” 张冲喜道:“正是如此!” 他接着道:“薛公子可否已经发现,尊师母言谈举止比较冷漠?” “不错!我以为那只是师娘的身份使然。”薛寒衣道。 “嗯,起初我也这么觉得,然而我发觉‘卢四小姐’无论说什么话,表情都无比僵硬。就好像……”张冲顿了顿,不再说话。 “好像什么?”曲非烟问道。 “就好像是挂在脸上一样。”卢思存冷冷道。 张冲尴尬地点点头。 薛寒衣一愕,旋即会意。 易容术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小易,一种是大易。小易则是往脸上五官处贴些胶状物,以改变部分面部结构,让人认不出来。大易则是整张脸都覆上人皮面具,使形象大改。有些高超的易容高手甚至会改变身高,改变声音,几乎可变成另外一个人。 掌握易容术的人往往最可怕,如昔年的“百变魔君”,据说此人易容术已臻化境。江湖中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连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而他之所以能在江湖横行无忌,靠的就是这独步天下的易容手段。 薛寒衣此时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卢思存,发现她的面目表情确实没什么变化。 看来张冲所言不错,薛寒衣心想。 这时,曲非烟已拿剑抵着张冲,好像随时准备刺死他一般。 只见张冲向卢思存拱手道:“望前辈恕在下唐突之过。” 卢思存哈哈一笑,叫道:“好,好……很好!”说完右手往左脸边一撕,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便被扯了下来,阳光下照射下闪闪发亮…… ——原来真是人皮面具。 众人放眼望去,原来的麻脸老妇已然不见,站在面前的竟是个美妇!额头上虽也有浅浅的几道皱纹,却是徐娘半老,风情犹在。她乌黑的眸子,依然高挺的鼻梁,微扬的嘴角,处处都透露出女性的成熟魅力。 薛寒衣和张冲早已看得痴了,浑然忘了避讳。卢思存并不以为忤,她知道那只是一种纯粹对美的欣赏,绝不掺杂其他东西。 这种目光她这一生不知已见过多少! 俩人对视一眼,忽然想到一事,于是,张冲恭声道:“前辈风采炳烁,怎么看都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 第十九章 世家子弟 “那你倒说说看,我像多大年纪的女人?”卢思存微笑道。 她显然很不服老,依然称呼自己为女人,而非妇女,更不是她之前自称的“老身”。 “卢四小姐顶多也就十七八岁而已!”张冲满脸堆笑道。 卢思存笑了,是真的笑。 银铃般的笑声,笑不露齿。 此时此刻她的表情当然已不再僵硬——又岂止不再僵硬而已? 她笑的时候,额头上那几缕纤薄皱纹似乎也瞧不见了,脸上竟还泛起了微微红晕。她的表情足够温柔,她简直像是年轻了十几岁一样。 任何女人听到男人的夸赞,心里都是很受用的。不管她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还是三十八、四十八岁的半老徐娘,她都会觉得很愉快。 因为这本是女人的天性,跟年龄无关。 “张大人果然好本事。”卢思存笑道。 又是这句话,这已是张冲第三次听到,但卢思存每次说这话的语境不一样,代表的意思也很不一样。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直到此刻他长悬着的心才得以完全放下。 他知道自己终于捡回了小命。 所以他也笑了。 曲非烟也笑了,不仅她笑,她的肚子也“笑”了。 一阵“咕噜”。 卯时,酒楼。 楼上雅舍。 一夜的忙碌,五人早已疲惫不堪,这时已坐在同一个八仙桌旁。 桌上有酒有肉。一盘牛肉、一碗西湖醋鱼,一碟金银蹄,酒是上好的竹叶青。张冲、刘进自在一旁喝酒吃肉,薛寒衣却只吃肉喝汤,不喝酒。 卢思存、曲非烟面前虽没有肉,但吃得仍然很好。 ——许是年轻人的食量太好,曲非烟左手手里拿着豆皮包子,嘴里却吃着牛奶茯苓霜。 ——卢思存却不吃包子,也不喝酒。她只喝汤,一碗冰糖鲜笋她已喝了大半。 曲非烟把嘴里的茯苓霜咽了,忽道:“张大人,早上喝酒不大好吧!” 张冲示以微笑道:“无妨,在下是出了名的酒鬼,可以一日不吃肉,却不能一顿无酒。” 说完,他一仰脖子,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去。 曲非烟轻叹一口气,微笑道:“看来这人真是个十足的酒鬼。” 薛寒衣笑道:“这人早上喝酒,已是罕见,这般豪饮喝法倒也不失可爱。” 张冲听罢,大笑道:“薛公子果然妙人妙语,让各位见笑了。在下本是粗人,装不得高雅。” 张冲看了一眼薛寒衣,道:“却不知妙人如何饮酒?倒要请教。” 他的眼神含笑,表情却有些严肃,似乎不像在说笑。 薛寒衣微微一笑,并不即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来。只见裹布展开,露出一个晶莹剔透的陶瓷小瓶来,他将瓶子晃了几晃,然后用手将瓶盖子掀开,众人只闻到一股清新之气,似酒香,又似花芳。 曲非烟好奇心起,问道:“喂,你这瓶子里装的什么物事,怎地有这般奇香?” 张冲猛然接道:“敢问公子,这里装的可是酒中仙?” 薛寒衣吃了一惊,随即微微一笑,似乎已默认。 曲非烟奇道:“喂,什么是‘酒中仙’?” 薛寒衣嘴角微扬,随口道:“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是说此酒是酒中仙罢了!” 张冲哈哈一笑,接着道:“说起这酒中仙那可是大大有名,据说这酒乃是费数年心力制成,每次只得一小瓶,不仅制法繁杂,制成之后储存更难。而常人只知剑南春,竹叶青,状元红,女儿红之类名酒,却是俗不可耐了!” 曲非烟愈发奇了,道:“喝酒竟也有雅俗之分?” 张冲颓然道:“那是当然,在下虽是粗人,平生却嗜酒如命。我虽敢说,普天下绝没有我不知道的酒,却永远不敢说,普天下绝没有我没喝过的酒。因为这‘酒中仙’本为仙人所酿,这么多年来,区区在下这肉体凡胎却是无福消受。” 曲非烟笑道:“既为仙人所酿,肉体凡胎自然无法消受,可这位薛公子手里岂非正有这么一瓶仙酿?难不成他竟是神仙下凡?” 他看了一眼薛寒衣,接着道:“唉!姑娘打趣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这酒绝非一般的酒,切莫说喝,普天下知道它存在的人恐怕还很少……” 这是什么话? 曲非烟忍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张冲脸色铁青,眼睛呆呆望着她,神情一时僵了。 她急忙捂住嘴,示意张冲继续说下去。 张冲这才颜色稍解,道:“曲姑娘大抵是不信的,可在下说的确是实情。” 曲非烟将信将疑,只是打量着薛寒衣。 薛寒衣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此时见状,便插口道:“张大人这点说的倒不错,我可以作证。” “因为这酒本是我的,我若说他说的不错,他就绝对不会说错。” 这并不是太复杂的道理。 所以,曲非烟已明白。 “那你倒是自己说个清楚啊!”曲非烟嘟嘴道。 薛寒衣不答,说话的是张冲。 “卢四小姐家学渊源,见多识广,想必定知这‘酒中仙’的来历。” 他小心翼翼地瞧向卢思存,似乎卢思存的绝世芳华让他不敢逼视。 所以,他没有称‘前辈’,也没有称她为“诸葛夫人”,他仍然叫她“小姐”。 十七八岁的少女岂非正该被人称呼为“小姐”? 卢思存又喝了一口粥,笑道:“我也不知,但我知道这肯定跟李太白有关系。” 众人默然。 因为他们都曾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岂非正是一句很有名的唐诗? 这句有名的诗描述了一个很有名的人。 这人就是李白——诗仙李白。 而这句有名的诗的作者却是另一个很有名的人。 这人就是杜甫——诗圣杜甫。 只要读过几天书,知道这句诗的人便不在少数,而不知道李白杜甫的人只怕还没有。 这话没人会反驳,因为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杜子美被尊为诗圣,的确是位伟大的诗人。可他作诗太过拘谨,平生苦吟几若腐儒,后世尊他敬他的人固然不少,学他法他的却也不多。 但他这首《饮中八仙歌》却颇有豪气。 这也许只因为他写这首诗的时候还很年轻,还有棱角,世事于他也还没有那么残酷,也许还因为这首诗是为他的朋友而作。 自古文人相轻,但李白却是杜甫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对朋友的夸赞永远都不会嫌多,跟朋友在一起也永远能感受到温馨。 一个人如果还能感受到友情的温馨,又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呢? 绝没有。 所以,有朋友,有酒,有壮节,发言为诗,自带豪情。 “不错,李白是诗仙,更是酒中仙。”曲非烟颔首道。 “诗仙也好,酒仙也罢,他已死了千年,与此又有何干系?”刘进插嘴道。 曲非烟瞪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锁在薛寒衣身上。 不知何时,他已将小瓶中的酒倒了一些出来,倒在盛有竹叶青的碗里。 只见那几滴酒,立马在碗里四散开来,很快与原有的竹叶青融为了一体。原来淡黄色的酒此刻已淡得几近无色,但酒香却比方才更加浓郁。 接着他把酒分倒在五小碗里,做出“请”的手势,道:“各位请便。” 各人拿起碗饮了。 张冲只觉一股辛辣侵入咽喉,立时急道:“你们喝的是什么味道?” 他甫一说完,酒气上涌,脸色已变通红。 曲非烟品了品,道:“只觉甘甜至极,平生还是第一次吃到。” 卢思存笑道:“我这碗却是苦中带甜,咽下去之后才觉味美。” 薛寒衣道:“不,不,我这碗却是异常清馨,入口之后微微酸爽,极为可口。” 刘进嚷道:“为什么我只吃出了苦味?” 张冲咳嗽了一下,道:“我却只觉得辛辣,辣酒我自认喝过不少,可这碗的辛辣却为旁酒不及。咳,实在生平仅见。” “如此说来,竟有五种风味?这酒可真奇了!”曲非烟皱眉道。 “也许这样才称得上是仙人酿的酒。”张冲缓一缓,喃喃道。 “说清楚些儿!”曲非烟道。 “这酒名为‘酒中仙’,乃酒中极品。据说天下只有十坛,因为谁也不知道这酒如何酿法,所以弥足珍贵。”张冲又喝了一小口,叹道。 “既如此,那此酒从何而来?”卢思存道。 “据说四十年前,一位前辈名侠取自于掷杯山庄。”张冲答道。 “掷杯山庄?”曲非烟奇道。 “不错,就是掷杯山庄。曲姑娘现在可能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那掷杯山庄在四十年前却是江湖上数一数二武林世家。当时掷杯山庄的庄主是那位名侠的朋友,有一天俩人正在庄里听香梅圃弈棋,这时传来阵阵清香,那位名侠性颇嗜酒,闻出是酒香。于是俩人立时动手,不想在梅林底下挖出来十坛美酒,那庄主开辟庄院已有二十年,却丝毫不知地下竟还埋有醇醪,于是他们当场就喝掉了三坛……”张冲缓缓道。 “而那位名侠自称‘酒剑仙’,与昔日诗仙李白同称。那庄主觉得天意作美,就将此醇醪命名为‘酒中仙’。”他笑着说道,眼神里充满了向往之情。 “那位名侠自然就是一代剑神解锋镝了!”卢思存叹道。 “不错,卢四小姐果然聪颖,除了他天下又有谁堪当‘酒剑仙’这三字?”张冲答道。 “只是,你如何知道得这般真切?”曲非烟奇道。 “那只因我祖上当时就在掷杯山庄。”他笑道。 见众人不解,他又补充道:“其实在下的祖父当时是掷杯山庄的官家。” 众人这才恍悟。 怪道他能一下识得酒中仙,原来是别有渊源。 “只是我不解薛公子如何会有这‘酒中仙’?”张冲奇道。 “张大人是掷杯山庄故人,在下为什么不能是?”薛寒衣道。 “可是掷杯山庄庄主姓郑,并不姓薛……”张冲道。 “掷杯山庄庄主确实姓郑,可是上任庄主膝下无嗣,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姓薛的人。而我恰巧是他们的儿子,这酒就是我娘的嫁妆。”薛寒衣缓缓道,眼神里忽然充满了忧伤。 张冲并没有太吃惊,事实上这结果跟他想得并没有太大出入。 最吃惊的反而是曲非烟,她张大眼睛,道:“想不到薛公子竟还是世家子弟。失敬失敬!” 她这话倒是诚心的。 第二十章 奇哉女人 女人善变。 这是老话。 这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这道理已极其睿智,却并不能教你如何去应对善变的女人。 所以,对大部分男人来说,这道理也只是道理而已,知道与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打紧。 善变的女人何其多! 你若想要女人一直像鸽子一样依偎在你的怀里安安静静,你简直就是在做梦! 女人虽也时有温柔,但她们并不是鸽子,她们绝不会一直那么顺从。 那她们躺在丈夫和情人怀里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呢? 这种情况下,男人动,女人也动。 即便男人不动,女人也很少有不动的。 其中绝大部分女人是这样的—— 她们抖动嘴唇,不是在问“你爱不爱我?”,就一定是在问“你爱我有多深?” 说话的时候虽也带着笑容,但内心深处其实是无比严肃的。 尽管她们已问过多次,可每到温存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再确认一遍。 虽然答案并不能说明什么,可对她们意义非凡。 ——而不管她们自己是不是相信。她们要的只是一种感觉。 也有是这样的—— 她们并不问东问西,她们只是挑逗你,慢慢将她们的纤纤素手滑进你的胸膛,挑起你敏感的神经,让你忍不住想亲亲她们海水般的眼睛和那樱桃似的嘴唇。 这样当然很美。 夕阳的余晖下,两人坐在草地上,依偎在一起,说两句俏皮话,然后并观晚霞夕照,轻吻着对方…… 这的确很美。 接下来的美想必更让人心动,更让人魂消! 然而这只是开始。 你若以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更美,你就错了! 大错特错。 因为女人并不是鸽子。 ——所以,煞风景的未必都是男人。 女人若不像鸽子,像什么呢? 老实说,女人实在很像猫咪。 如果前一刻她还偎在你的怀里尽情温存,那么下一刻她就极有可能会在你的身上某一部位留下爪痕。 虽然男人本渴望她留下的是齿痕。 当然,如果这样你反而很享受,那我无言以对。 所以,有些男人会时常为此发疯。 所以,聪明的男人从来都不会太过计较,否则就是自讨苦吃。 难道就没有小鸟依人般的女人么? 当然有,而且还不少。每个女人在未出阁的时节,多少都曾有过羞涩的时光,即便不太多,也总是有的。 这些日子里,她们绝对小鸟依人,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叫做“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可见处子大多是安安静静的,安分守常的,如果她们能一直自重自爱,不矜不盈,这世上不知会多多少可爱可敬的女人。 那样的时节,男人也会端庄的多。 那该是怎样美好的世道! 然而很多人是不信世上有这种女人的。 你难道没有见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时常叽叽喳喳? 你难道没有听过她们银铃般毫不遮掩的笑声?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岂非正是活泼好动的多,安分规矩的少? 那也许是你见的姑娘太少,也许你只看到了她们动的一面,也许是你生活的时代已见不到安静的小姑娘,也许…… 处子虽静,也未必流于呆板,因为十七八岁的少女绝不会是呆板无趣的。 她们只是在该静的时候绝对不动,在该动的时候也不盲目求静。 她们心中总有个度。 度就是分寸,是行为准则。 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度,只不过她们拿捏得更好些罢了。 这个度代表了她们的修养,她们的气质。这个度就是雷池,一旦被越过,便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处子越来越少,母狗越来越多。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这八个字是老话,也是成语。 成语的意思是它有固定的组成,固定的意思,固定的用法。 成语难道不该是四字么? 成语难道一定是四字么? 一个成语也并非只能有四字,只不过四字的更多些。 所以给人造成了错觉,好像成语就该是四个字。其实成语又何必拘于字数,四字可,八字可,六字七字也无不可。 同样,女人善变,这也并非是说每个女人都让人琢磨不透,爱恨参半。 其实莫名其妙的女人固然不少,单纯可爱的女人毕竟也有许多。 女人之所以莫名其妙,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男人。 所以,最聪明的男人会特别珍惜单纯可爱的女人。 可惜,聪明的男人虽也有许多,单纯可爱的女人却越来越少。 尤其是嫁过人的女人。 这也是人生不得不面对的悲哀之一。 如此说来,这世上的男人岂非很悲哀? 你错了,女人最悲哀。 “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也是句老话,也是个成语。七个字的成语。 这个成语的意思是说,不要太拘泥于书本上的文字表述。无论是圣人教训还是前人经验,都未必全然不错,读书的人要学会辨别真假。 因为这世上绝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比自己更可靠。 所以,如果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你岂非是个十足的呆子? 可惜的是,人生于世,总是会被别的人或事影响。这也不是说不好,只是少了些自由,多了些桎梏。 所以,总有人会做一些不该自己干的事,然而也无可奈何。 曲非烟,这个姑娘,平素虽也刁钻古怪,极尽少女善变之情态,然而当她认真起来,旁人也绝不会觉得她转变得太过突兀。 她毕竟还是个少女。 她还处在十七八岁,让人琢磨不定的年纪。 又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如此漂亮可爱的女人? 这时她的态度已十分诚恳。 薛寒衣却似乎并不想理她,一任她在那发呆。 须臾,他转头对着张冲,道:“你是不是一早就察觉到了,所以才以喝酒作引?” 若非是张冲一早就知道‘酒中仙’的存在,又怎会引出豪饮与雅饮的高论? 若非一早刻意安排一番谈论,又怎会轻易引出“酒中仙”? 若非一早就知道‘酒中仙’的武林掌故,又怎会引出掷杯山庄? 若非一早知道掷杯山庄,又怎能引出薛寒衣的身世? 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张冲点点头,道:“只怪‘酒中仙’味道实在特别,在下的鼻子又实在太好了些儿。望薛公子莫要见责才好!” 薛寒衣不语。 “其实若仔细论起来,薛公子还是我张家的少主人呢!”张冲笑道。 薛寒衣冷笑道:“不敢当,张大人又何必客气?掷杯山庄早已没落,江湖中还有谁人记得?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牢落江湖人罢了!” 他忽然望向远方,眼神里再次充满了忧伤,让人看了也觉伤感。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他离家远游,独闯江湖,江南拜师,是否打算重振家声?还是单纯地想要历练于江湖?这一切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家族职责迫使他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答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在江湖,总有斩不断的恩怨,甩不掉的包袱,理不清的情仇,解不开的心结。 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 又有谁能真正地做到快意江湖呢? 绝没有。 已过去大半个时辰,酒楼里来来往往的人已渐渐多了起来。 阳光依然很灿烂,只不过这时已可透过窗子照在人身,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股暖意。 挨着张冲左边的刘进自醒转后,一直看着他们自说自话,却丝毫不谈他们本该关注的案件,起初性命操之人手,自然不好发作。这时却已不耐烦了,于是他拉了下张冲的衣袖,小声道:“大人,案子……” 张冲会意。 他正打算说话。 他还没张口。 阳光明媚,卢思存的脸上忽然没有了笑容。 她不笑的时刻比之方才似乎瞬间老了许多。 她已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虽然仍有着年轻的眸子,秀美的肌肤,可她毕竟已不再年轻。 因为她早已为他人妇,少女心性也早已磨平。虽然有时也会为一些俏皮话发出少女的特有的咯咯笑声,心态却全然不同。因为那样会显得她年轻,她不愿服老。 除了在装“毒姑”的时刻之外,大部分时间她都特别注重自己的仪容。 这是不是因为她丈夫曾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抛弃过她呢? 一个女人被抛弃过一次之后,绝不会想被抛弃第二次的。 因此她格外重视自己的外表,甚至比年轻时更甚。 她本是江湖少见的美人,她年轻的时候,也不乏有俊雅公子紧追不舍,事实上有很多人也都不错的。 可她那时谁都没有瞧在眼里,她总觉得那些所谓的世家子弟都太过矫揉造作,实在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男子汉。 她觉得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幸福更要自己去争取。 所以,她走出了深闺,下了绣楼,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江湖游历。 她希望能遇上一个翩翩少年,最好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 那样,才不负她这如花般妍好的姿容。 于是像许多无知少女一样,她开始幻想着她的意中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重围如燕尾,宝剑似鱼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是她心中为意中人设想的英雄形象。 然而世事似乎并非一如卢家四小姐设想的那么一帆风顺。她游荡许久,除了使得卢四小姐的声名更著之外,她似乎一无所获。 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英雄人物,只不过那些人不是太老就是太丑,与她理想中的形象实在相差悬殊。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她走了许久,几乎已到绝壁。 终于,在关外,她遇到了一个少年。 那人既无玉带缠身,也无宝剑悬腰。那人也不是什么英雄。 他头上只简单地带个方巾,身上罩着件杏黄色的袍子,衣饰既不华美也称不上朴素,几乎可说是寒酸,肩上还背个竹箧,手里也只拿着个虎撑。 他只是个普通的郎中。 无论怎么看,他也只是个游方郎中。 甚至他的任何一个同行都比他强。 至少别人不会跑到关外游方,至少人家衣食无忧。 可他呢?除了这身行头,他还有什么? 如果除去他的行头,几乎没有人会觉得他与乞丐有所差别。 事实上有些地方,他还比不上乞丐。 可就是这一无所有的郎中在她最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丝希望。在她最最寂寞的时候,给她伸出了温暖的友谊之手。 他其实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他只不过,在她生病的时候,当掉了他家传的走穴金针,租了一处草房,给她熬了些草药。 他只不过,在她难受的时候,把他书箧里的医书掏了出来,让她尽情的撕,因为他也知道女人有“裂帛一笑”的旧典。 他与她萍水相逢,他对她知之甚少。 可那又怎样呢? 他为她做的事并不后悔。他只是下意识去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 所以,她认定他是她的英雄。 他傻笑,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实在给不了她什么。 她很认真地说,“你虽然几乎一无所有,可你已把你所有的都给了我。” 一无所有的人对自己仅有的总是特别在乎。那东西可能值不了几个钱,却已是他的全部。一个人如果能把自己的全部交给另外一个人,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卢思存并不笨,所以她知道这道理。 她很感动。 所以,她和他成亲了。 …… 只是她实在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竟也会偷腥。 所以,直到他身死,她都不肯原谅他。 她一气之下离了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变成黄脸婆了。 嫁过人的女人为什么总是老得特别快呢? 对着这张脸也难怪丈夫不珍惜她。 此后,她开始用最好的胭脂,上等的刨花。也特别注重对肌肤的护理。 其实内心深处,她是渴望跟丈夫重归于好的。因为她早已后悔当初负气出走的草率。 当诸葛方求她原谅的时候,她心里着实很欢喜。 可她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家,因为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她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丈夫会背叛自己,所以她开始暗自查访。 一查之下,她发现了个极大的秘密。所以她现在还不能回家。 她用的是另一个身份。 她不想暴露,也不想牵连别人。尤其是诸葛方。 而现在,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她眼里忽然有了泪水。 良久,她忽道:“两位大人,不知拙夫的案子两位准备怎么查访?” 张冲沉吟半晌,道:“在下想来想去,以为还是先查访一下案发现场为好。虽说难有什么进展,但找到些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曲非烟冷笑道:“张大人太谦虚了,才几个时辰,你就用三言两语揭穿了我师傅和薛公子的真实身份,似你这般手段魄力,还真是天下少见,这案子于你还不手到擒来。” 曲非烟虽也知道,她师傅故意露出破绽给他,才让张冲解开身份,但是他这般敏锐的洞察力也确实让她心惊。尤其对薛寒衣,张冲几乎是只用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让他自吐身世,立意之巧妙,猜测之大胆,虽是有违常理,却不得不让她心服。 可她娇纵惯了,纵然心里佩服,嘴上却并不松口。 张冲笑笑。 除了笑,他还能说什么呢? “在下听说,江湖上已发生了多起命案,不知张大人觉得这几起案子是否有所关联?”薛寒衣道。 “嗯,根据在下多年办案的经验,应该是的。”张冲沉吟道。 第二十一章 古刹老僧 薛寒衣忽道:“那我们为什么还不去?” 张冲点点头。 曲非烟喃喃道:“不错,我已吃饱。” 她说这话根本就不沾边,奇怪的是竟没有人觉得很吃惊。 她这话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只她一人吃饱,而是说不仅她已吃饱,在座的也都已吃饱。 一个人如果在饭桌旁,一坐几个时辰,即便再饿也早就吃饱了。 一个人如果不是酒囊饭袋,填饱肚子之后,通常都会找些事情来做的。 更何况,现在他们尚有要事要做。 这些话她不必说,每个人也都明白。 张冲道:“嗯,在下这就去结账。” ********************************** 江宁寺。 灯火昏黄。 这里原是江南有名的寺院,供奉的香火也一直很鼎盛。 这里本是十里八乡的村民还愿的神圣之地,如今虽也屹立如昨,却比之前冷清得多。 这是不是因为这寺里的和尚都没影了? 空的寺庙总是特别容易破败。 然而这里纵然足够冷清,却还不太空。 一个知客僧提着灯笼走了出来,正好迎上张冲一行。 难道他竟算准了今日有客来访? 可是曲非烟之前明明已经说过,这里已无和尚。 这里和尚不是已经消失了么? 此刻这活生生的知客僧人却是什么? 众人已怔住。 那僧人径直走到几人面前,谦恭地说了句:“各位请随小僧入寺。” 他话音刚落,人似乎已准备转身。 张冲等虽觉诧异,也不过多言语。与来人客套几句,便即入寺。 曲非烟忽道:“这寺庙本佛门清静之地,女眷也能入内么?” 刘进冷冷道:“佛门也未必定是清静之地,那些大和尚哪个没见过女人?寻常还愿上香的香客们岂非也都是贵妇人?若没有这阔气的香客们,天下的寺庙哪里有这么辉煌?” 卢思存冷笑道:“人要衣装,佛也要金装。若非这寺庙气派非凡,黔首百姓又如何肯信他能够证法还愿?这样看来,佛门清静之地似也不能尽脱世俗之气。” 他们这一说话,张冲心下一惊。此时知客僧尚在前面,他生怕被人家发觉,便以此为由,不让女眷入寺。那时,他们一行便进退两难了。 他心里慌乱,转身示意他们不可再说。 哪知就在此刻,那知客僧突然停住了脚步,笑道:“几位施主说得不错,然佛生万象,视众生平等。男女老幼,诸般色相,又有何差别?佛门圣地当不禁诸位信徒。” 他刚说完,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便转身继续前行。 众人跟着他走了一时,转得后院里来,只见前面一处居所,烛火隐隐,寒风吹来,微弱的烛光一闪一闪的,却并不熄灭。 薛寒衣他们到过此处,认得是方丈房。 张眼望去,屋子里面似乎还坐着一个僧人。他的影子已印在窗子上,灯火还在跳跃。 静坐的和尚,跳动的烛光。 幽冷的月色,萧索的寺院! 众人一凛,只觉心中一股寒气不由而生。 那僧人究是何许人也? 走到门外,那知客僧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微笑道:“各位施主请在此稍候,小僧待会儿便出来。” 只见他上前轻轻推开房门,然后走到里面僧人面前,神态似极恭承,他小声说了几句,那僧人点点头。 接着他又缓缓走了出来,道:“诸位请进。” 五人鱼贯而入,这才发现里面那僧人竟是一个面目枯槁的老禅师,眼睛深凹,眉发灰白,至少有六十上下。 薛寒衣知道他不是本寺原有方丈,心中大奇,上前为礼道:“老禅师,小可薛寒衣,与本寺方丈澄光和尚倒还有些交情,却不知他和这寺中众和尚如今哪里去了?” 那老僧微微叹了口气,道:“老衲并非挂单和尚,只因收到澄光师弟的信笺才来此地。然而老衲来之前,这寺里已空无一人。” 他神情似极悲伤,眼睛更凹,两边长眉更垂。 薛寒衣这才明白他原是澄光方丈的师兄,却不知是何来历? 他正准备再问。 这时曲非烟走上前,微笑道:“大和尚,却不知你如何称呼?” 她好奇心起,不得不问。 那老僧还未答话。 卢思存已开口,道:“和尚莫非是少林禅师?” 她这倒非全出臆测,而是有十足把握。 因为他自己说澄光是他师弟,而他却显然并非江宁寺和尚。观他目光如炬,太阳穴高高隆起,显是有极其高明的内功。当今武林,有此修为的和尚多出于少林。而当今少林最高一辈的和尚却又都是澄字辈。可见这江宁寺定是少林寺的一个下院,而他定是少林澄字辈的一个神僧了! 众人心里一惊,然仔细想想,又颇觉有理。当下凝神细听。 只见那老僧并不吃惊,微微一笑道:“这位夫人却目光如炬,不错,老衲法名澄观,正是FJ莆田南少林和尚。” 众人又是一惊。 这少林寺分南北二院,虽说嵩山少林寺是正宗,然而莆田南少林却也声震江湖,尤其是近几年来,莆田南少林寺的罗汉堂首座澄观大师更是频频被武林同道请出寺院,来为一些江湖事务主持一些公道。所以南少林的声名越发煊赫。 难道眼前的这个老和尚竟是声动天下的澄观大师? 薛寒衣张大眼睛,怎么都不肯相信。 可他却不得不信。 因为这老和尚说的话根本就不会叫人怀疑。 世上总有一类人说的话,极具信服力,旁人非但相信他说的话,而且绝对服从。而和尚恰巧也是这类人中的一种。 只见澄观缓缓捻动起手上佛珠,沉沉道:“各位如今齐来,是为了什么?” 薛寒衣想了下,黯然道:“一个月前家师不幸殒命,小可曾托贵寺澄光大师代为安置。如今小可携师母前来扶柩归乡。” 他说这话不清不楚,既非他们真实目的,当然也不全是假话。只不过一下子让他道出实情,似觉不妥。如此回答,倒极为方便。 那老僧澄观微微颔首,眼神却在五人面前瞟来瞟去,最后停在张冲和刘进的身上,脸上似有不豫之色。 盖因此时张冲他们身着官衣,在出家人看来颇觉诧异之故。 张冲会意,突然道:“在下张冲,乃是府衙中人。因为薛公子师傅的案子牵连甚广,惊动了朝庭,于是在下便被朝庭派来找出真凶,还武林一个公道。” 那老僧闻言,似觉不喜,只淡淡道:“喔,你倒费心了!” 张冲也不答话,只讪讪地退了下去。 曲非烟忽然插口道:“大和尚,你说你是罗汉堂首座,那你不待在寺里念经打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是很大,却足够清脆,听来甚为悦耳。 其实无论她说什么,都让人有一种甜甜的感觉。 而此刻相当于质问一样的话语,众人听来也不觉她唐突无礼,只以为她很可爱。 因为她实在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不但美丽动人而且淘气可爱。 那澄观和尚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 夜很静,除了他捻动佛珠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他道:“小姑娘说得不错,老衲方才已然说过,老衲所以来此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信笺。而这信笺中澄光师弟偶然说起停在此处的棺椁,老衲好奇心起,所以来此。” 曲非烟道:“大和尚,你来难道也是为了查案?” 澄观缓缓道:“不错,最近武林发生这么多杀人案,老衲既受人之托,又不能放任不管由得凶手屠戮武林,于是才决定来此一探究竟。” 张冲犹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师远道而来,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澄观还未答话,他身旁的小僧人已狠狠地瞪了张冲一眼。 张冲立刻堆笑。 澄观嗔道:“慧明,不得无礼。” 那小僧讪讪道:“是,师傅。” 扭头更是瞪着张冲。 张冲不由低下了头。 薛寒衣忽道:“却不知大师之前受何人所托?” 他的神色凝重,似乎疑虑重重。 澄观叹了口气,接着道:“各位施主有所不知。老衲摒弃佛法多年,本已立意不问世事,然数日前忽然知晓江湖发生离奇命案,老衲虽然愚鲁,幸赖江湖同道抬爱,凡有疑难纠纷总是要老衲出面调停。而武当派长老冲灵子道兄与老衲属方外好友,他不幸罹难,老衲碍于旧情,又无法掷手不管。于是应武当之请,奔波至今。唉,实在有愧佛祖多矣!”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竟是受武当之邀,江湖传闻少林武当素不相偕,而少林罗汉堂首座与武当长老私交颇深,竟使两派摒弃前嫌,携手追凶。看来江湖事务绝没有传闻那么简单。 其实他们不明白,少林武当作为武林泰山北斗,的确积怨颇深。只不过这里的“少林”指的只是北少林,绝非澄观之所在的南少林。江湖中能分辨此节的人恐怕还很少。 卢思存道:“大师毋须着恼,惩恶扬善也是弘扬佛法。佛陀慈悲,定然不忍加责。” 澄观点点头,道:“不错,老衲正是有此想法,才决然离寺。那****去武当山上,检查冲灵子的尸身……”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一阵暴雨般寒光激射而来,三四十件暗器射进窗户。 这暗器来得好快。 卢思存和曲非烟忽然窜了出去。 只见澄观长袖一拂,左手仍在轻捻佛珠。他微微一笑,似乎超然物外。 薛寒衣看着他,不由暗赞。 众人低头看去,才发现澄观的脚下有一堆似针般的暗器散落于地。 这和尚居然轻拂衣袖,就打落了这如雨般的暗器。这等内力着实惊人。 众人不由佩服不已。 薛寒衣忽道:“曲姑娘呢?” 张冲道:“刚才她好像和诸葛夫人窜了出去,不知是否是去追击凶手了?” 薛寒衣叫道:“不好,我们快出去看看。” 他们刚出门,就遇见了曲非烟,只见她神色黯淡,似乎受了什么打击。 薛寒衣急道:“你受伤了?” 曲非烟摇摇头,道:“没有。” 薛寒衣舒了一口气,道:“好……那便好,” 张冲犹疑道:“曲姑娘,诸葛夫人呢?” 曲非烟黯然道:“师傅去追黑衣人了,她叫我先回来。” 薛寒衣道:“你放心,师母武功胜我们十倍,一定不会有事的。” 张冲点点头,道:“不错,想必一会儿前辈就回了。” 一会儿,又一会儿…… 一会儿已然过去,又一会儿正在流逝。 卢思存还没有回来。 曲非烟急道:“师傅不会出什么事吧!” 薛寒衣道:“没事的,师娘绝不至有事。” 张冲表情忽然凝重,似乎想到了某事。他走进屋内,看着澄观,道:“大师为何不出去追击凶手?” 薛、曲二人跟着进去,瞧着澄观。 澄观惨笑了几声,并不答话。 那声音既惨怖又悲凉,惊得人心碎。 那小僧慧明却又狠狠地瞪着张冲,似乎恨不得吃了他一般。 忽然,澄观道:“非是老衲不去追凶,而是老衲不能去。” 薛寒衣冷冷道:“大师武艺高强,何以不能去?” 曲非烟叫道:“不错,你既能用袖子拂去暗器,武功定然十分高明。你辛辛苦苦来此不正是为了追击凶手么?而今凶手自现,你却反而不追了,是何道理?” 薛寒衣道:“大师莫非害怕么?” 澄观似足气愤,脸色已变铁青。 慧明急道:“我师傅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罗皂什么?” 他沉吟半晌,忽道:“老衲说不能去,非是老衲不敢去,而是老衲去不了。” 张冲道:“大师什么意思?” 澄观道:“你瞧老衲这双腿。” 他忽然挽起裤管。 张冲他们这才发现澄观的双腿红肿,似乎中了极为厉害的毒药。 常人当然已可看出,他实在已无法正常行走。 众人瞧在眼里,深悔自己出言无状,脸上顿时显现羞赧之色。 薛寒衣沉吟半晌,道:“大师腿怎么了?” 澄观冷笑几声,道:“前次在武当山,老衲检查冲灵子道兄尸身,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老衲……”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 他突然闭上了嘴,每个人都已闭上了嘴。 屋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 一个人推门而人,面迎着从这屋里照出去的灯光。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是卢思存。 曲非烟冲了过去,叫道:“师傅……” 卢思存走了进来,轻抚了一下曲非烟的头发,柔声道:“我没事。” 她目光忽转严肃,道:“大师方才说什么?” 澄观的脸色忽然又变得很难看,眼睛里似乎充满痛苦与愤怒。 半晌,他道:“无他,那日老衲在武当山上验尸,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冲灵子本为武当耆宿,他独创的一手三十六式飘云剑法孤高妙绝,足以睥睨天下,按理江湖中能杀得了他的人屈指可数。若论剑法,老衲敢说天下几乎已无人能出其右,可他居然是死在剑下!” 众人怔住! 尤其是薛寒衣,他的表情忽然扭曲,似乎极为痛苦。他是否想起了什么特别痛苦的往事? 澄观接着道:“那日老衲仔细勘察,发觉冲灵子道兄尸身上只有左胸一道剑伤,除此别无伤口。” 众人再次怔住! “冲灵子道兄剑法孤绝,当世堪与之匹敌者本来极少,能一剑刺死他的人更是几乎没有。拒老衲所知,大概唯有昔日剑神解锋镝先生有此功力。然而又决计不会是他……” 澄观说完,不由叹了口气。 卢思存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剑神虽已封剑归隐,然而他的剑法却可能仍在世间。” 张冲道:“不错,据说解老前辈昔日的徒弟封红锷尚在江湖,他的功力纵不如解老前辈,也至少有他七八成的火候了!” 薛寒衣道:“嗯,此人在解老前辈封剑前夕背弃师门,被老前辈打了一掌,生死未卜,他若还活着,剑法武功定然超脱当世。” 澄观摇摇头,道:“绝无可能,此人已叛师门,解老前辈岂能轻饶于他?他纵然还活着,也决计不敢为恶江湖。”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倘若这人改头换面,另起祸端,倒也绝非并无可能。” 众人默然。 张冲道:“大师的腿怎会变成这样?” 澄观道:“那日老衲发觉冲灵子的剑伤之后,仔细琢磨,那伤口的深浅,宽度以及剑刺入身体的方向轨迹都颇为奇怪。老衲活了这么许久,从没有见过有人使剑是从侧面刺入人体胸膛……” 曲非烟道:“什么意思?” 澄观缓缓道:“只因伤口是贯穿前胸后背,而且并非直线,老衲推测,这定是凶手从后背刺入所致,而且正好贯穿胸膛。若所料不错,当时凶手一定在冲灵子后面左侧。” 曲非烟道:“难道不能是从前面刺入贯穿后背,而凶手是在冲灵子前面右侧么?” 澄观冷笑道:“绝无可能,按冲灵子的剑法武功,绝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刺入一剑。凶手一定是从后袭击方才得手。” 曲非烟不服,辩驳道:“人外有人,冲灵子武功也未必就是超一流的境地,偌大江湖定有胜之于他的。刚才所说的那什么‘封红锷’岂非就是一个?” 她这话说的颇为有理,倒也不像胡搅蛮缠。 澄观居然点点头,淡淡道:“这种事虽然可能性甚小,却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他似乎终于发现与小姑娘争辩这个根本毫无意义。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老衲检查完后,便即下山,刚出道观,就碰上一个黑衣蒙面的人。那人武功不弱,甫一露面,不由分说便与老衲打将起来。嘿嘿,那人武功也着实厉害,不过老衲也非泛泛之辈,与他打了几时,僵持不下,那人急了,转身攻向小徒,老衲急忙去救,谁知那贼子竟是虚招,只见他虚晃几下,顿时一阵‘梨花暴雨’射将过来,老衲乘势跃起,虽躲过了要害,不料双腿还是中了几针。” 他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大骂对方“狠毒”。 薛寒衣等闻言,更加羞赧。 曲非烟微笑道:“不怕,大和尚,方才我们误会你了,如今我给你赔个不是。你这腿上的毒,也非什么奇毒。这儿有一瓶我师傅特制的解毒丹,你拿去用吧!” 她果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递给了澄观。 澄观服了一粒,顿觉清爽,须臾,腿部似也有了直觉。 他又惊又喜道:“敢问诸葛夫人高姓?” 卢思存尚未答话,曲非烟得意道:“我师傅姓卢,是药学名家江南卢氏的四姑娘。” 澄观看向卢思存,将信将疑。 卢思存点点头。 澄观赞叹道:“原来如此,怪道此药这般效力,果然厉害!” 张冲忽道:“却不知前辈出去时是否追到放暗器的人?” 卢思存道:“那人轻功着实高明,他似乎身上还有伤,我也只追得一里,途中虽交手片刻,还是被他跑了。” 她说完,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金针,又看看地上散乱的金针道:“这是那贼子所用暗器,看来他只用金针。” 澄观怒道:“不错,就是那日在武当山上与老衲交手那人。那日老衲虽早偷袭,嘿嘿,老衲还是在他肩头打了一掌,也没便宜了他!” 张冲道:“大师身上有伤,却还来此,真是令人可敬可佩!” 澄观笑道:“只因破案的事耽搁不得,老衲虽然不中用,这把老骨头倒还结实些儿!” 张冲又道:“却不知大师在此间发现了什么?” 夜渐深,院东面的一间厢房,还亮着烛火。 当中一口棺材停在里间,棺材是空的。 薛寒衣等就在棺材旁边。 澄观由慧明扶着也在一旁。 张冲审视良久,蓦然道:“看来凶手果然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澄观道:“老衲已检查多遍,这里绝无异样。凶手既盗尸身,却不知我那师弟和这里众多僧人又到哪里去了?莫非……” 他住了嘴,他实在不愿往坏处想。 薛寒衣望着空的棺椁,想起昔日的师徒情谊,忽然忍耐不住,大声哭道:“师父……” 他突然跳起,哭着跑了出去…… ***************************** 夜还很静。 繁星点点。 院子里很空旷,很幽冷。 薛寒衣正一个人站在树下,呆呆地发怔。 曲非烟忽然走了过来,然后停在他的旁边。 薛寒衣皱皱眉,抬头看着她,道:“你要干什么?” 曲非烟嫣然道:“要找你聊聊。” 薛寒衣板着脸,道:“你跟我又有什么好聊的,你为什么不去和师娘他们在一块?” 曲非烟眨眨眼睛,道:“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块进去?” 薛寒衣冷冷道:“里面又有什么好看的!” 曲非烟柔声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太伤心……” 薛寒衣忽然大声哭喊道:“伤心,我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伤心?” 曲非烟道:“你家没了,师傅也没了,本已足够可怜,现在你师傅的尸身又……” 她停了下来,在心里暗叹了口气。 “连你师傅的后事你都无法安置,你一定相当自责吧!” “一个人活着,如果经历了这种痛苦,那他的人生实在太过悲惨。我知道,你能撑到现在已很不易。” 她忽然走过去拉住薛寒衣的肩膀,轻声道:“不管人生怎样艰难,咬咬牙,受些儿苦,总能挺过去的。” 薛寒衣迟疑着,忍耐着,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他紧紧咬住下唇,血丝慢慢溢出,良久,他凄然道:“真的可以么?” 曲非烟也不禁伤感,但还是镇定道:“当然,只要你愿意,世上原没有过不去的坎。更何况,你并非孤身一人,你还有朋友。” ********************** 朋友! 多么令人温暖的字眼! 一个人如果还有朋友,那么他无论遇着怎么的困难,挺一挺总能过去的。 曲非烟这样讲,是不是已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 可她认识他不过才几天时间,如此款曲相待是否太过突兀? 她真的了解他么? 朋友就是朋友。绝不会因为萍水相逢而有所隔阂,也不会因为缺乏信任而突然交恶。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两个人即便相交多年也未必能够了解对方,反而像刚认识那样,而两人即便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也能顿成莫逆。 朋友相交贵乎知心,根本与时间长短无关。 朋友知己,有一而足。 这就是江湖儿女! 薛寒衣只觉心里一热。 曲非烟所说的这些道理他也并非不懂,他只是还无法看开。 而现在,那些已不再重要了。 只要有朋友在侧,又有什么坎儿是迈不出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