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憾生 - 剑阁闻铃 - 时镜 子夜高天,满月孤悬。 漆黑的峭壁上,满布着刀剑利痕;幽深的峡谷里,流过浑浊的血水;九千尺玉皇顶上,旧日漂浮于云雾间的仙宫清观,都倒落在地,只剩断壁残垣…… 遍野横陈,门众尸首。 周满浑身染血,立在登封台上,举目四望,心中惨怛,没忍住笑出声来:“四百年前,女帝武皇于此台之上,投下十二道金简,封禅证道,振长策,亡诸侯,御宇内;到我周满,却被人焚宫毁观,杀尽师友,沦落至此番末路穷途……”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天命使然,帝主何必自苦?只要你交出倦天弓,我等无意为难。” 人未到,声先至。 周满回首望去,便见一人白衣胜雪,分明刀丛污血里走过,却好似分开琼枝、踏月而来,唇畔挂笑,神容深静。 他身后,则是黑影幢幢,密密麻麻不知跟了多少人。 白日里挂满笑容来参加她封禅大典的宾客,此刻都形容冷漠,藏身于摇晃的树影中,所佩刀兵无不染血,一眼扫过全如鬼魅。 周满冷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张仪先生。身挂六州剑印,万人所仰,为天下师,竟也来搅这趟浑水吗?” 山风凛冽,她一身玄黑织金长袍,犹戴着几个时辰前封禅大典时的化仙冠,墨发如绸,冰肌玉骨。 若忽略那浑身的鲜血,依旧称得上神姿高彻。 只是手无兵刃,身上更不见半件法器,连素日护身的玉符都不知所踪,多少有些失了昔日号令群修、天下归附的威风。 张仪站定,静观她良久,却是看向她身侧宽大的袖袍。 金线云纹随袖口垂落,正好将她两手笼住。 除了涓滴鲜血流坠,什么也瞧不见。 面对周满质问,他无惊也无怒,只道:“倦天弓乃是上古大羿射日之弓,威能莫测,有毁世之力。你身世凄苦,经历坎坷,如今虽自立门户,封禅证道,自陈愿将旧日恩怨一笔勾销,可剔骨之仇、杀身之恨,真能善罢甘休吗?焉知,你不是虚与委蛇,只待他日羽翼更丰,再向天下高举屠刀呢?” 周满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然而张仪只是续道:“神弓有灵,自行择主,帝主不必担心我等将此弓据为己有,不过想暂借几日,代为保管罢了。” “借?好一个‘借’字啊!”轻飘飘一个字,竟忽然激出她深埋的戾气,只高高站在登封台上,俯瞰下方玉皇顶上的群修,“谁要借?是你张仪要借,还是他们这群伥鬼要借?又或者,是你们背后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要借!” 后方群修中立刻有人厉声呵斥:“公子乃神都圣主,口含天宪而生,岂容你污言冒犯!” 也有人嘿嘿冷笑:“公子有慈悲仁心,才令张仪先生亲自前来,不然光是我等,又怎会饶你这一条贱命?” 更有人不耐烦:“速交倦天弓,否则受死!” 只是此人话音方落,便有一股滔天法力涌来,竟被人隔空一掌扇倒在地,筋骨尽断,口不能言,七孔都流出血来,眼见是不能活了。 群修顿时惊怒交加,纷纷怒视周满。 然而周满立在原地,仿佛动也没动一下,只见得那宽袍大袖迎风鼓荡,更令人心生悚然。 这时,她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只道:“便是他王杀亲自前来,见了我,也未必敢口出如此狂言。尔等不过宵小蚁附之辈,怎敢在我面前放肆?” 张仪神情未动,仿佛同行者身死并不值得他回头多看一眼。 只是他修为已臻至天人化境,方才竟也不曾看清她是如何出手,多少生出几分忌惮,只道:“提及公子,帝主果然仍怀旧恨。” 周满不答,侧身望月,但见满月清辉洒遍玉皇顶上刀兵残垣,却照不亮人心幽暗。 她想,谁能不恨呢? 生于八月十五,人间月满,可她的一生何曾圆满? 幼时,她与母亲周氏生活在蜀州。蜀州又名“剑川”,四面环山,聚集了无数修真宗门,多以剑为法器。 周满十六岁测得天生剑骨,乃是学剑的稀世奇才。 人言有剑骨者,他日必能为天下剑主。 那一日,周满欣喜若狂,回到家中,将消息告知。 岂料母亲周氏恍惚地望了她许久,一语未发,当日烧菜忘了放盐。到得夜里,竟将熟睡的她叫起,拖至院中,找来生锈的柴刀,狠心将她右手小指剁掉。 周满挣扎不脱,痛得叫喊。 周氏却用那瘦削的长指,狠狠抓住她的肩膀,厉声道:“阿满,你对娘发誓,此生此世,决不学剑!” 周满捂住断指,哭着发了誓。 此后,周氏便生了病,熬得几夜后,终于在一个细雨的清晨,撒手人寰。 那帮修士,是周氏下葬的次日来到村庄的。 周满推开柴扉,便看见他们。 有老有少,穿着举止皆与蜀地不同,虽无一佩戴刀剑,且故作和善,却仍给人一股萧杀沉冷之意。 彼时年少的周满,还不知这些人的到来,便是自己一生命运的拐点…… 他们来自中州神都。 他们效命于三大世家之首的王氏。 他们—— 为她身上这副天生的剑骨而来! 她请他们进门饮一盏薄茶,那为首的老者却向她躬身一拜,但言道:“神都王氏斗胆,请借姑娘剑骨。” 是的,借。 何等冠冕堂皇? 原来神都王氏,有位血脉尊贵的骄子,名作“王杀”,同她年龄相仿,口含天宪而生,身负圣贤之命,将救神州于危难、挽狂澜于既倒,只是独缺一副天生的剑骨。 而她正好有。 十六岁的周满,不曾拜入任何门派,也未学过半点术法,又值母亲故去,方寸本乱,对方一面承诺,若她肯借剑骨,王氏上下必感怀恩德,绝不慢待,一面却向她展示自己呼风唤雨之能、鞭山赶海之力,又岂有她推拒的余地? 在为周氏服孝七日后,青鸟衔鸾车从云外而来,飞过千重蜀山,将她接去中州神都。 那里有世间最艳丽的牡丹,天下最风流的名士。 周满也曾为那满目繁华而惊叹,可等她踏入洗剑池,被十三柄拆骨尖刀强剔剑骨、体味过那摧心剖肺之痛时,方知神都这片乐土之下,所埋尽是凡人血泪! 剔透如玉的剑骨,被盛在华美的漆盘中,穿过重重的门扇,送给那位中州神都的公子王杀;而浑身鲜血的周满,意识模糊地沉入同样浸满她鲜血的洗剑池内,从始至终,不曾见过这位天之骄子哪怕一面。 剑骨一剔,她便成了毫无用处的弃子。 王氏表面上感念她深恩,送她出神都,却暗中使人千里追击,数度绞杀。 从中州神都,到齐州岱岳,周满逃了三年。 刀剑里流过血,污泥中藏过身。 只幸苍天垂怜,绝境之中,竟有一日逢得岱岳三大天门洞开,于是将心一横,投身其中。 天门内乃是齐州女帝、武皇应曌旧日道场,天下群修,为寻机缘,都入得门来,混战厮杀。 周满修为微末,周旋其中,阎王殿前几番来回。 九死一生中,终叫她觅得武皇当年岱岳封禅时,从玉皇顶登封台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简。 十二道金简,道道记载着武皇毕生所学。 周满既断半指,又失剑骨,自是无法再学剑,可第十一道金简上却有一门专修弓箭的《羿神诀》。 持弓都用左手,扣弦无须小指。 天下还有哪门法诀比这更适合她呢? 周满先练《羿神诀》,后得倦天弓,三十年迈入化神之境,六十年渡过九重雷劫,仅用九十年便修至大乘,弓箭所向,难逢敌手。于是承继武皇遗志,重辟玉皇顶为道场,欲封禅天地,证得大道。 天下群修齐来祝贺,三大世家默不敢言。 她本以为,至此当算逆天改命、功成圆满,以后总该苦尽甘来、青云万里。 可谁能想到…… “中州神都,一代圣主,公子王杀……”周满慢慢念出这名号,千般滋味在心头涌过,终于酿出三分苍凉来,“当年向我借走剑骨,不曾归还,倒也罢了;今朝又来借倦天弓。原来这天下道理,竟是你退一步人进三尺,人善被人欺!” 片云移来,埋了天上蟾宫,她眼底也忽覆阴翳:“若我早有先见,便拼了一死,也要毁去剑骨,与他同归于尽。总好过今日,平白连累无辜……” 众人中有三大世家拥趸,听她这一番话里字字句句指涉王杀,终没忍住阴恻恻开口:“你若真无心计较昔日恩怨,又怎么会把十二道金简所载之道法传于天下?” 有人讥诮:“金简道法,皆是稀世奥义,寻常修士谁会让人知晓?你却欲公之于众,想来必有藏私不肯示人。” 也有人道:“若连屠沽市井、贩夫走卒都能修行大道,那将置我千门百家于何地?你分明包藏祸心!” 周满听罢,抚掌而笑:“妙极!原来我承武皇遗志,欲传大道于天下,竟也是错!” 张仪静默不语。 周满便道:“看来不管我有无藏私、有无祸心,都得是有。倘若没有,岂不枉费诸位一番苦心?只可惜今日,不见你们那位神都公子……” 张仪忽觉不对,凝神细思,方才惊觉—— 先前周满拢在袖中的两手,已随着方才抚掌的动作露出。左手完好,右手小指却缺了半截,拇指上戴着一枚玄铁扳指,此时正折射出幽暗的乌光! 人从中当即一声惊呼:“倦天弓,快退!” 然而已经迟了。 周满早将《羿神诀》修至人弓合一之境,左手于半空虚握,长弓立时如水银般,在一片波纹里显现;右手轻轻一抹,一支朽木所制的羽箭便落在指间,娴熟地搭在弦上。 “六州一国,千门百家,既上玉皇顶来,贺我封禅证道,要借倦天弓一用。我便请诸位,一观此弓威能!” 这一刻,她两臂平举,挽银弓如满月! 俯瞰众生,犹如蝼蚁。 “今夜,当借诸君人头,祭天地,慰冤魂!” 话音落,箭已出! 弓弦“嗡”地一声震响,朽木之箭飞出的刹那,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寂。 江河不流,日月停转! 玉皇顶上所有人齐齐震骇。 张仪眉头紧皱,却是一拍腰际,迅速祭出六枚金色的剑形印记! 剑印一出,便自无边天穹招来万道剑气!一时盘作大圆,飞旋至空中,欲将周满倦天弓所射出的那一箭挡上一挡。 可谁料,看似轻易能折的朽木之箭,竟似无形一般,径直穿过六枚剑印,朝着他眉心急射而来! 时间的流速,仿佛随着这一箭的射出发生了改变。 天人张仪,竟也在这一刻,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朽木之箭过处,红颜忽成白骨,桑田变作沧海,春花开了又败,天地间竟然颜色大改! 就连他因操纵剑印伸出的那只手,在触及此箭气机的须臾,也变得如枯纸一般,爬满皱纹! 张仪终于感到了一种由衷的震撼,辨明了这一箭的来历,恍惚道:“有憾生……” 一箭血封喉,二箭贯长虹,三箭流星坠。 翻云覆雨怅回首,问天下英雄—— 敢邀明月,看斜阳落虞渊,此生还有憾否? 芸芸世人,可知天地间最厉害的箭是什么? 是那一去便不回头的时间啊。 这一箭,抽干了周满全身的灵气,连她的形容也迅速枯槁下来。 立在登封台上远眺,但见此箭过处,大风卷起,活人化作枯骨,仅顶着一身干瘪的皮囊,顷刻间匍匐倒地,连成一片。 玉皇顶上,万修陨落! 可山间草木,却在这流淌的时光里,获得勃勃生机,迎风便长,转瞬参天,蓊郁葱茏。 周满忽然笑了。 手中倦天弓毁为飞尘,头顶化仙冠也散作灰烬,青丝为风拂乱,苍白的脸颊却好似回到旧年,墨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天上满月。 她向后一倒,跌入无边云海。 2 断指 - 剑阁闻铃 - 时镜 跌进云里,跌进海里。 漫长的一生,如江河倒流。 似真似幻里,有缥缈的云雾从山坳飘来。 星夜下的村落,阒无人声。 荆钗布裙的妇人,举着生锈的柴刀,将少女的右手摁在院内的石磨盘上,沾染几分岁月风霜痕迹的脸上似悲似喜,魔怔一般,轻声说着:“别怕,阿满,别怕。不疼,就这一下……” 少女惊惶恐惧,竭力挣扎:“娘亲,不要!不要——” 然而那素来身体孱弱的妇人,此时不知为何,力气大得吓人,眼神也亮得吓人,仿佛在这一刻将自己毕生的生命力都燃入其中。 少女终究没能挣脱。 柴刀钝锋落下。 斑驳的锈迹一下叠满了鲜红的血迹。 周满好痛。 她一下睁开眼,额上冷汗涔涔,入目却是茅屋陋舍,环堵萧然,陈旧的木桌上点着一豆油灯,豁口的粗陶杯盏摆在旁边,地上零星散着几张溅了泥的纸钱,而自己靠坐在漏风的门板后,右手手指传来一阵钝痛。 恍惚中,周满下意识抬手。 那是自己的右手,细瘦的手腕,苍白的手掌,纤长的手指,但小指处却缠着厚厚几层白布,隐约渗出血迹。 这便是方才钝痛的来处。 周满盯着那点渗出的血迹,又将目光投向眼前萧然的屋舍,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前尘似梦,叫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庄生还是蝴蝶。 原来武皇金简所载,竟然不假么? 《羿神诀》一共九箭九重境,“有憾生”是第九箭、第九境。金简上载,此箭神威莫测,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至上者能改暮为朝、定春为秋,有逆转时光之能。 “我苦修此诀数十载,困在第八箭多年,始终未能堪破第九箭,未曾想临死之前,倒好似摸着一点皮毛。”周满心头苦笑,又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根本是自己的一场梦呢?“可若连做梦,都只敢在断指之后,也委实可怜了一些……” 久坐不动的身体有些僵硬,她扶着门起身,缓步走在这间简陋的屋舍里,带伤的手指慢慢抚过那木桌上的纹理,陶盏上的豁口,还有窗边那一只狭长的钗盒,里面只躺着一根简单的乌木发簪…… 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如果没记错的话,周氏昨日已经下葬。 送葬的人不多。 几位村民帮着把人抬了,到山里寻了个不错的地方,卷上草席盖上黄土,立块牌子,便算是墓碑了。 她盯着簪头看上一会儿,又慢慢放回盒中。 未关紧的窗扇缝隙里,透进一痕深蓝的夜色。 周满拉开了门。 不大的院子被竹篱圈起,东角的石磨盘上残留着血迹,地上落了一把柴刀。只是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石磨盘上的血迹被冲淡了,柴刀上的血迹则和锈迹混作一块儿,已看不分明。 细雨未停,带来满地潮气。 周满坐在了檐下。 犹记得,这场雨是周氏斩断她小指的那天晚上开始下的,而她就捂着包扎后的断指,坐在这茅檐下,听了一夜的雨。 从如豆大雨,到连绵细雨…… 原来这一场雨,到今天也没停,竟下了有这么久吗? 周满一动不动,静听细雨,一直听到东方见白、潇潇雨歇,远远闻得一声鸡鸣,方才起身,朝院落柴门走去。 村里有早起贪玩的小孩儿,一路追逐着朝这边来。 她出得门来,走没两步,便见三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追上了前面那个小孩儿,两三下摁倒在地,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笑着大声喝骂。 领头的少年格外壮硕,是村里孙屠户的儿子; 被摁住打的小孩儿却仅有七八岁,显得瘦弱单薄,唇红齿白,五官秀气,是学塾里教书匠成夫子的儿子成方斋。 因他父亲脾气古怪,常在学塾上罚人,若学生背不出书来还常向家长告状,难免让这些小孩儿怀恨在心。 他们不敢为难夫子,便都报复在他身上。 成方斋年幼懦弱,独自忍受,也不敢告诉成夫子,因为那多半会招致更多的为难。 周满虽未上学,却也曾因扒在学塾墙上听过几回讲,这样的状况见过好几次,向来是不好管的。 只是今时到底不同往日。 周氏昨日才下葬,她嫌他们太过吵闹,搅了门前清净,于是脚步一停,淡淡道:“别在这儿打。” 几个小孩儿哪里肯听? 周满虽大他们好几岁,身量更高,可纤长细瘦,又脸容苍白,站得再直,在小孩儿眼里也没有任何威慑力。 何况,大家都知道她断了半根手指头。 屠户家的小孩儿看她一眼,冷哼一声:“一个残废来管什么闲事!” 说罢又踢了成方斋一脚。 周满压下眼帘,回身进屋。 三个小孩儿以为她是走了,并未在意。 谁料想,片刻后,竟见周满手里提了一把柴刀,再度从门里出来。 也没一句言语,就站在人面前。 柴刀弯刃,刀尖静静下垂,仿佛只是随手提着,可刃口沾血,本已使人心惊,偏她一张脸还面无表情,不起半分波澜。 便是屠户家的小孩儿常年看杀猪,这时心里也冒寒气儿。 几个小孩儿全吓坏了。 无须周满再废话半句,他们心惊肉跳,拔腿就跑,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原地只剩下污泥满身的成方斋。 先前遭人欺负,尚能咬牙忍辱,如今得人解围,却平白红了眼眶。 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倒把他父亲教的繁文缛节牢记在心,拱手便要向周满道谢:“谢谢满姐姐……” 然而周满看他的眼神与看方才那几个小孩儿并无半分区别,只随手将柴刀扔到道旁竹篱边上,冷冷对他道:“滚远再哭。” 成方斋脸色顿时煞白。 漆黑的眼仁里泪水打转,他竟觉得此刻的周满比方才还要可怕几分,哪里还敢多留?也赶紧仓皇跑走。 只是周满扔下柴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那棵老杏树下站的一行十数人,大多都着青黑长袍,虽然未佩刀剑,可那一股沉冷静肃之气,却绝非远近村民所能有。 看样子,已经来了有一会儿。 其中一位老者,须发尽白,手持藤杖,正微微皱眉瞧着她。 在看见这名老者的瞬间,前尘记忆便纷至沓来。 周满认出了他们。 只是她看得一眼,便收回目光,并不理会,转身朝村外走,选了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上山。 老者一见,眉头皱得更紧,问:“是她吗?” 身后一中年男子穿着富贵,轻擦额上冷汗,回道:“小剑故城,属下亲眼所见,十成十的天生剑骨,确系是她,错不了。” 老者手抚藤杖,回想方才那姑娘眼神,只道:“年纪轻轻,性情却如此冷酷……” * 连日下雨,山道泥泞。 上山的路不好走,可周满走得格外稳。 山上是连片的杏树,因地势高些,四月时节尚有几朵杏花开在枝头。她到得半山腰,忆及周氏独爱杏花,于是停下,折了一枝拿在手里,方才继续往前。 周氏的坟,在山北阴面,上头是新盖的黄土。 周满到时,素衣布裙已满是泥水。 她先轻轻将那一枝杏花搁在墓前,然后才慢慢道:“娘亲,我终于回来看你了。” 是的,终于。 自打被神都王氏接走、离开蜀州,便是一去千里,天遥地阔,连性命也未必能保,如何能回? “你还不知道吧?对你来说,还是昨天的事;对我来说,却已经像一辈子那样长……” 风吹来几片枯叶,沾在刻有字迹的墓碑上。 周满抬手,一一捡去。 “你总仁厚宽和,不曾跟谁红过脸,我便以为能跟你一样。等到了外面才知,世道似乎并不如此容易。你不让我学剑,是为了我好,我也的确向你发过誓。可外面风大,雨也大……” 言至此时,她喉间似乎有几分苦涩、少许哽咽,然而一低头,看着自己那包扎起来的小指,却笑一声:“你说不疼,就一下。可我好疼,疼了好久,好久……” 久到多年后,午夜梦回,还时常惊醒。 为那半截缺掉的小指,为那一副失去的剑骨。 她失剑骨后,横遭追杀,辗转于死生之间,才艰难寻得武皇十二道金简,于万难中辟得一丝生机; 神都王氏那位公子却本就是天之骄子,得剑骨后,更进境神速,先令天下第一剑“冷艳锯”认主,后得来自瀛洲的天人张仪辅佐,统摄三大世家,堪为一代圣主。 到她岱岳封禅那日,此人未露一面,仅遣张仪前来,便聚集千门百家,将她逼上绝路! “我曾想过,即便断了半指,可若我铁了心要学剑,是否会不那么容易答应他们,借出剑骨?是否又能找到更多的可能,逃出生天?” 整肃衣衫,周满长身而跪,仿佛周氏就在眼前。 同时在耳旁响起的,还有那恓惶的、带着哭腔的誓言:“阿满对娘亲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学剑!” 此生此世,绝不学剑! “上一世,斩断我半指,不让我学剑,是你写给我的命数,我认了;可这一世……”望着眼前墓碑,她终于敢将两世的不甘吐露,“这一世,让我回来,却仍在断指之后,便是天写给我的命数——我不认,不服,偏要强求!” 周满俯身,一个长头磕进泥水里,将眼闭上:“母亲容谅,不孝女周满,决意违誓,万难不避,百死无悔!” 3 请借剑骨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一行人在茅屋外已经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回。 那手扶藤杖的老者不禁皱了眉。 边上衣着富贵的男子,姓孔名无禄,乃是神都王氏在蜀州势力分支若愚堂的一名管事,生怕大人物等得不耐,忙道:“那小姑娘刚才所走乃是上山之路,想必是去祭拜她母亲。其母新丧,可能一时伤心,还不愿下来……” 老者略微惊异:“她母亲亡故?” 孔无禄道:“是,似是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没扛过去,昨日方下的葬。说来也是可怜,听闻她母亲大病前发了一场疯,提刀剁了女儿半根手指头。前脚测得天生剑骨,后脚就出这种事,断了半指,还是右手半指,往后还怎么学剑……” 说到这儿时,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叹惋,只是一瞧老者面容,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话锋一转补道:“不过眼下倒是正好合适,想来便是‘天命’吧。” 老者看他一眼,并未接话。 只是隔着竹篱,往院中看去。但见那石磨盘上,残留着几许血迹,于是目中一片幽明闪烁,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远处荒草小径里才隐隐现出一道身影。 从者中有人目力极佳,瞬间辨认出来:“长老,人回来了。” 众人顿时都向那边看去。 下山的路,周满走得也不快,远远瞧见那帮人在茅屋前等候,更不着急,待得不慌不忙走近了,方才看向众人。 老头子立在最前,右侧是那富贵男子,左后方却还立了一名蓝黑劲装的青年,双目锋锐,下颌上一道刀痕,不似善类。 其余人等都在后方。 周满尚未在自家门前站定,老者便已带着人上来。 只是老者先未说话,由孔无禄先道:“周满姑娘,有礼了。” 周满心底冷笑,却偏貌似疑惑地看他一眼:“我不认识你。你们有什么事吗?” 老者凝目打量她。 孔无禄于是续道:“在下是小剑故城内若愚堂的管事孔无禄,姑娘当然没见过我。不过前些日听闻姑娘在城中测得天生剑骨,我等正为此事而来。” 他说话时,村中几名妇人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正正从他们身旁经过,却像穿过一片透明的波纹,好似根本看不见这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周满不禁多看了两眼。 那老者见状,这才一笑,开口道:“略施障眼小术罢了,他们瞧不见的。我等身份特殊,多有不便之处,不知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满目光落回他身上。 在这一瞬间,老者竟觉得她眼底仿佛划过了一抹讥诮,只是细看又浑无异样。 周满考虑片刻后,道:“那请诸位进来说话吧。” 她先将之前放在道旁竹篱下的柴刀捡了,才推开门请众人入内。 小小的院落并不宽敞,陋舍的空间便更见狭窄,根本塞不下他们一行十数人,于是倒有多数,只能立在院中或是檐下。 跟着周满进屋的,仅有三人—— 老者,青年,以及孔无禄。 地位高低、关系远近,瞬间分明。 周满将柴刀靠在墙下,走到桌旁,背对着众人,拎起茶壶,将昨夜的冷茶倒进盏里,好似不经意般问:“所以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 那老者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寻常小姑娘骤然见到这么多人找上门来,即便辨不明对方善恶,只怕也难免心生忐忑。 可这周满,镇静得过分,实在令人惊异。 只是老者思及此行目的,无论如何都不至将一个小姑娘太放在眼底,于是持藤杖,将两手交叠身前,还是说出了那一早就准备好的话:“神都王氏斗胆,请借姑娘剑骨。” “……” 冷茶落进陶盏的水声,忽然停了。 周满握着茶壶,望向盏内那回旋的水波,仿佛能从那水面混乱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唇边森寒的弧度:多少年了?又听见这句话。一字未改…… 屋内一时寂静。 孔无禄见周满背对着众人,既不出声,也看不清表情,以为她是不知此言所涉的分量,便道:“周姑娘偏居蜀州,在测剑骨之前,也从未接触修界,或许有所不知。神都王氏,在中州大地……” 岂料他话未说完,竟被周满截断:“我知道。” 孔无禄顿时一愕。 前方的老者也完全没想到。 周满端起那豁口的陶盏,喝了一口冷茶,搭着眼帘,声音平缓:“三横一竖,谓之‘王’。三横者,天、地、人;一竖者,纵贯天地人之道也。万类伏首曰‘王’,号令天下曰‘王’。王氏乃神都三大世家之首,即便远居蜀州,又怎会没有半点听闻?” 她放下陶盏,总算回头问:“寒舍不曾料想今日会有客来,未备茶水,仅有些隔夜的冷茶,诸位要么?” 孔无禄先下意识道了一声“不必劳烦”,然后才反应过来:“姑娘既知神都王氏,便该知道,姑娘若愿借剑骨,以王氏之尊,必不慢待。不知姑娘意下……” 周满不解:“我为什么要借呢?” 老者面容顿时微冷。 周满道:“城中测试天赋时,就有人说,天生剑骨,万万人中也未必能有一个。凡有剑骨者,一来修炼速度能快于常人,二来驾驭各类法器悟性惊人,三来更有机会使名剑认主。更不用说,万重蜀山,诸多门派,修剑者众多,有一副剑骨便连青城峨眉也能去得。这么多的好处,我为何要借?何况剑骨长在我身,你们要借,怎么个借法呢?” 老者与孔无禄尚未接话,她已经笑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那些散落的纸钱,只道:“我只见过村口孙屠户杀猪。一刀下去,先把血放干净,然后剖心拆腑,用尖刀剔出骨头,再把连着骨的筋挑了、肉削了……” 孔无禄都不免跳了一下眼皮。 那老者却道:“剑骨乃是附生之骨,若手法得当,剔之可不伤性命。我等自知今日冒昧前来,提出此等请求,实属无礼。然而我族中有一位公子,生来命舛,若无剑骨为其续命,只恐时日不久,万望姑娘慈悲。” 若无剑骨续命,只恐时日不久? 周满心中冷笑,只想那传说中“口含天宪而生,身负圣贤之命”的王杀,竟也能被这老头儿说成是短命鬼,同她卖可怜? 上一世她对修界一无所知,将信将疑; 重来一回要还信,那她便是傻子! 周满无动于衷:“你族中公子与我素不相识,他要死,同我有什么干系呢?” 她说这话时的神态,与先前提着柴刀赶走村中那几个小孩儿时,别无二致。 老者最担心的情况,终究是发生了。 厚厚的褶皱压在眼皮上,他垂眸注视着周满:“姑娘这般说,是绝不考虑借出剑骨了?” 周满道:“你们没给我答应的理由。” 老者闻言,面容沉肃,长满皱纹的手掌慢慢压在藤杖上。 原本吹进屋内的风,忽然停了; 院外杏树的枝叶,也瞬间静止。 仿佛一股莫大浩瀚的气息铺天盖地压来,竟使人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杀机! 便是周满尚未踏上修行之路,凭借灵敏的感知与过往的见闻,也能轻易感知到此刻是何等危险的情况。 更不用说老者身旁那二人。 蓝黑劲装的青年不过是将手虚扣在腰间,孔无禄却已经手一伸将一柄长剑握在手中! 若换了寻常人站在此地,眼见得这般情况,只怕早已吓得心颤腿软,然而周满立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不说,反还笑了:“要借我剑骨,换给别人,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吧?” 老者手掌倏地一滞。 周满不慌不忙道:“若换剑骨只需一副剑骨,以神都王氏之能,只需随便找个人来,一剑砍了我脑袋,剔走我剑骨,又何须这么多人亲自前来,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孔无禄怒道:“你难道还想反客为主要挟我们?!” “铮”地一声响,他拔剑便要出鞘。 可谁也没料,就在那剑已经拔至一半时,旁边老者毫无预兆地一转藤杖,竟打在孔无禄剑柄之上,硬生生将其剑撞回鞘中。 孔无禄受不住力,登时倒退了好几步。 他诧异看向老者,不解其意。 周满静静看着这场面。 那老者却将势一收,先前僵硬的面孔上又露出一点少之又少的笑容来,竟言道:“孔管事言语无状,惊吓到姑娘了,都怪老朽刚才出了神,一时不察,还望姑娘见谅。” 孔无禄初时迷茫,但见机极快,立马收剑向周满拱手:“孔无禄无礼,姑娘见谅!” 边上那劲装青年也一皱眉,将腰间的手放下了。 周满却不回应。 老者便道:“方才老朽细思姑娘言语,看似拒绝,实则留有余地。姑娘的意思是,倘若有足够的理由,剑骨也不是不能借?” 周满竟未否认,只问:“老丈如何称呼?” 老者道:“姓韦名玄,效命王氏,忝列长老之位,姑娘叫我韦玄便可。” 周满于是一笑:“好,韦长老,我们谈谈条件吧。” 这突然间的态度转变,实在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不管是左边青年还是右侧孔无禄,都不免露出几分惊愕茫然之色。 唯独那老者,也就是韦玄,尚算平静,似乎这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韦玄行事谨慎,仍要先确认一句:“姑娘此言当真?” 周满只抬起自己断半指的右手看了一眼,道:“我既断半指,纵有剑骨又如何?又不是天生左撇子。即便断的是小指,于学剑而言,也已是大大的破绽。何况你们既找上门来,想必不愿善罢甘休。剑骨虽好,旁人求之不得,于我而言却形同鸡肋,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倒不如待价而沽,为自己谋些更实际的好处。” 韦玄心下大定:“姑娘既作此想,便是再好不过。只不知姑娘想谈什么条件?” 周满道:“我有三个条件。” 韦玄道:“凡王氏力所能及,必当满足。” 周满便道:“第一,我想要一部上等的修炼功法。” 韦玄不假思索道:“王氏琅嬛宝楼,书藏天下万法,别说一部,姑娘便想要十部百部,也不困难。” 周满又道:“第二,修真问道,财侣法地,‘财’字排第一,无财寸步难行,我还要丹药灵石,供我修炼。” 韦玄更松口气:“既要修炼,这些自然也少不得。” 周满于是道:“看来王氏颇有诚意,这两个条件都没什么问题,那便只剩最后一条了。” 韦玄心想,她纵然聪慧机敏、胆识过人,敢同他们谈条件,可毕竟生在山间村落,眼界有限。连着两个条件,也不过只要些功法、灵石、丹药,世间纵有宝物万千,她连听都没听过,又能提出什么要求?这第三个条件,即便狮子大开口,想必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他微微一笑,但言道:“姑娘请讲。” 周满也回以一笑,道:“听闻蜀山剑阁,乃是天下修士心慕之地。若是换骨之人不急,我想请长老宽限一年时间,荐我进剑阁,学剑一年。” 剑阁学剑?! 她话音刚落,孔无禄与左边那名劲装青年顿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她,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 连老辣如韦玄,这一刻也觉得人在梦中。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老朽方才没听清,姑娘说,去哪里学剑?” 4 羿神诀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周满重复一遍,然后故意问,“怎么,不太好办吗?” ——岂止是不太好办?简直难如登天! 长老韦玄皱眉紧盯着她,许久没说出话来。 孔无禄更是一脸震撼。 边上那名自打进屋以来便没出过声的劲装青年,都罕见地开了口:“姑娘知道剑阁是什么地方吗?” 周满想了想,说:“不太了解,愿闻其详。” 那青年一脸冷肃:“剑阁修在剑门五千尺剑壁之上,历代剑修大能无不在此悟剑问道。三百年前武皇应曌一统天下后,在剑壁下设立剑门学宫,每年只收二十名弟子入阁,要求极其严苛,至今未改。除蜀州四大宗门各有两个名额外,六州一国也不过各有一个名额。能进剑阁者,无一不是天纵奇才,十万人里也未必能有半个。姑娘凭什么觉得自己进得?” 周满淡淡道:“能进剑阁的,都是天纵奇才,十万人里未必有半个;那不知天生剑骨者,算什么才,十万人里又能有几个?” “……” 陋舍内顿时一片静寂。 周满也懒得再看他们,转过身自顾自收拾起桌上的杯盏,只道:“何况我听说,除了蜀州四大宗门、六州一国有名额之外,三大世家也有名额吧?尤其神都王氏,还多出一个,据传可举荐两人进入剑阁。” 青年被她噎住,半晌后,忽想起她方才说“不太了解”,一时冷然:“你这不知道得挺多吗?” 周满谦逊一笑:“略知一二罢了。” 青年气结,还待要辩。 但韦玄拧眉,在旁边唤了一声“商陆”,青年到底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又退至老者身边。 韦玄道:“神都王氏确有荐人入剑阁的名额,只是老朽有一惑不解,姑娘先前称自己已断半指,纵然学剑也有大大的破绽,现在又为什么提出要入剑阁学剑,且还要一年的时间?” 周满问:“你在怀疑什么?” 韦玄道:“姑娘言行前后矛盾,老朽怎知姑娘不是缓兵之计,意图拖延,另有算计呢?” 周满道:“那便是韦长老多虑了。试问谁测得天生剑骨后,却对学剑没有半点憧憬呢?即便这副剑骨终要借出,我也想试试学剑的滋味,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堂堂神都王氏,难道长老担心,这一年的时间能让我长翅膀飞了?” 说到这里时,她露出了一个兴味的眼神。 韦玄也意识到,自己的确多虑了。 别说她只是天生剑骨、此前并没有任何的修炼基础,即便她是武皇应曌再世,难道仅凭一年的时间就能修成大能、翻天覆地? 说到底只是个有些不甘心的小姑娘罢了。 韦玄考虑了许久,才道:“宽限一年,也不是不可;只是要荐你入剑阁、进学宫,却并非一件易事。” 周满道:“长老之意,是可以一试?” 韦玄道:“此事牵扯甚广,且剑门学宫今年的名额半月后便会结束,老朽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只能勉力一试。” 周满当然知道,即便是在神都王氏,要拿到去学宫的名额也非易事。 蜀中四大宗门能各有两个名额,乃是剑阁本就位于蜀州,原就是蜀山的一个部分,自然要惠及蜀地修士; 六州一国各有一个名额,则是各州每年在年轻修士中公开决选,最终的唯一胜者才能拿到名额; 至于三大世家的名额,乃由三大世家自己内部决定,能得举荐的,要么是天赋过人者,要么是身份尊贵者。 神都王氏乃是庞然大物,纵然每年两个名额,只怕也是打破了头才能抢出来。 她开口便要占去其中一个,背后的牵扯岂能小了? 只不过,周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想借剑骨,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王氏不好过,她才能好过! 所以周满仅仅考虑片刻,便答应下来。 双方达成约定,只要韦玄能为她搞来进入剑门学宫的名额,她便愿意在一年后借出剑骨,随韦玄离开蜀山,前往神都。 按照她先前提出的条件,韦玄从随身携带的功法中,挑出了一部《神照经》交给她,只道:“这部经书乃是我王氏三大修行功法之一,素日里只有族中天骄和立功的族人方能被赐予,如今虽只有上篇,但已经囊括了修士从后天、先天、金丹到元婴四大境界的修炼之法,想来供姑娘前期修炼,该是足够。至于姑娘所说的第二个条件……” 话说着,他看向周满。 周满了然:“在借剑骨之事八字尚未一撇的时候,长老就肯先满足我的条件,已是诚意十足。剩下的,自然是等剑骨之事落定,再谈不迟。” 韦玄于是拱手躬身:“姑娘能理解,再好不过。如此,韦玄提前谢过姑娘大恩大德,半月后,无论剑阁之事是否落定,必给姑娘一个答复。” 这时的韦玄倒好似一片诚心,面容和蔼,然而周满看了也全不放在心底。 事既谈妥,当然也没有多留的理由。 韦玄当即带着众人告辞。 只是才从里面出来,那名叫“商陆”的青年便没忍住,道:“长老怎能答应,还把《神照经》给她!平白多出一年,焉知不会夜长梦多?” 韦玄出来后,面容也并不轻松:“她是不知双方必先立‘心契’、立‘心契’又必得心甘情愿,才会如此轻松地同意换骨。若想取之,必先予之。不答应,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难道非得……” 说到这里,他自己收了声,显然有一口郁气压在心头难吐。 商陆也像想到什么,一时无言。 韦玄这才叹道:“再说,公子的身体,眼下未必能承受换骨之痛,请一命先生再调养上一阵比较稳妥。” 商陆便问:“那名额呢?大公子那边早就发过话——” 韦玄打断他:“此事自有我去周旋。” 商陆憋了口气,沉默片刻,不得不提醒他另一个事实:“可公子也在剑阁。” “……” 韦玄抬头看着他,久久无言。 * 不速之客走后的陋舍,一片清冷,周满就站在窗边,目送那群人走远,唇畔便挂上了一抹微妙且危险的笑意:“前世未曾谋得一面,今生总该会上一会,较个高下,看看你是人是鬼!” 中州神都,公子王杀! 周满记得清清楚楚,前世王氏将她接去神都后,并未立刻剔她剑骨,而是让她等待了足足一年余三个月,才安排换骨。 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她曾听闻—— 王杀当时并不在神都,而是在蜀山剑阁、剑门学宫之中! 这便是她敢同韦玄提出一年后再换骨的原因所在,也是她一定要去剑阁学剑的原因之一。 韦玄留下的那本《神照经》就拿在手里,周满随意翻开,便见一片银色流光闪过,一行行字迹悬浮到书页上方。 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神照经》。 别说在统御中州的王氏能排进前三,便是在全天下也在十大修行功法之列,绝非凡品。 韦玄不过跟她达成了口头上的约定,便给了她如此珍贵的功法,要说出去,谁不得夸一句王氏豪奢、韦玄心善? 若周满心智的确是个刚丧母的小姑娘,此刻只怕已经满怀感动。 只可惜,她不是。 如今的周满,谁也不信,心肠冷硬。 上一世,韦玄便是如此,千般照顾、万般礼遇,仿佛的确将她当做救王杀的大恩人来对待。 周满真的信了,甚至还想:他们也是为了救人。 可直到换骨结束,被人千里追击、合围绞杀…… 她才恍然醒悟—— 对方对她的一切好,不过都是为了化解她的猜忌,卸下她的心防,好让她心甘情愿,立下“心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尚不敢毁伤;既是天生剑骨,便是受之于天,必得心甘情愿,方能滴血立下契约,放弃天授之骨,换给他人。 这便叫“心契”。 心契一立,拿捏在他人手中,便如待宰的羔羊,即便她后来醒悟再要反悔,也已经晚了。 韦玄的克制也好,大度也好,感恩也好,本质与前世没有分别,周满又怎会被这点虚伪的施恩所打动? 拿着《神照经》翻得几页,她便目露嘲讽。 换了世间任何一个普通修士,对此经只怕都是求之不得。 可对周满来说…… 她轻轻一搭眼帘,脑海里便浮现出封禅当日、玉皇顶上那射落万修的一箭! “问天下英雄,敢邀明月,看斜阳落虞渊,此生还有憾否……” 周满低声一句呢喃,没忍住一笑,竟是半点也不在乎地将那册珍贵的《神照经》扔在一旁。 她前世主修乃是武皇金简上所载的《羿神诀》,配以来历不凡的倦天弓,纵然缺了半指、身无剑骨,也杀得天下变色、群豪胆寒,连三大世家都不敢同她正面相抗! 《神照经》再好,又怎能与《羿神诀》一较高下? 周满并非真的缺修炼功法,只不过是怕自己从今天开始修炼《羿神诀》后修为增长,惹人怀疑。 毕竟她既无师承,更未入门。 但找韦玄要一部《神照经》就不一样了。她大可以大摇大摆修炼《羿神诀》提升修为,而不引起他人怀疑。 只不过要修《羿神诀》也并不那么容易。 此诀毕竟不同于其他纯粹的内功心法,乃是专门为用弓箭的修士创立,除却内功心法之外,还包括箭术修炼与弓箭制作。 心法与弓箭,向来缺一不可。 《羿神诀》九箭九重境,每一箭每一境,都需搭配不同的弓或箭。 比如第一箭“血封喉”,箭矢过处,见血封喉,能射杀后天甚至刚迈入先天境界但防御还未跟上的修士,只需用凡人所用的三石强弓,配以黑铁箭头的雕翎箭; 第二箭“贯长虹”,则疾如闪电,难觅踪迹,拥有“破甲”的特殊效果,对付先天境界修士无往不利,但要用的弓和箭必须是在碧玉髓里浸过,或者箭头处以沉银铸刻; …… 一直到第九箭“有憾生”,威能无匹,逆流江河、倒转日月,若修到极处,强杀天人境以上的张仪都不在话下,所配之弓,自然是上古大羿射日的倦天弓,所用之箭,也是以扶桑朽木所制成的光阴箭。 心法倒还好,周满前世练过,今世完全不必担心。 可弓箭…… 天下无二的倦天弓,如今还躺在齐州岱岳的武皇道场里,隔着十万八千里,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这也就意味着—— 在没有倦天弓的这段时间里,她必须自己解决弓箭的难题。 周满略一思量,眼皮便跳了一下,先打开自家箱箧,从里面取出藏钱的小匣子,仔细盘点起来。 里面仅有一些碎银,铜板。 粗粗一算,不超过五两银子,可这已经是全部的积蓄了。 “这点钱,够买一张三石强弓吗?”周满没忍住苦笑,“以前是养得起弓,射不起箭。现在倒好,干脆连弓都养不起了……” 众所周知,天下群修,最穷的是剑修,最富的医修。 盖因前者提一把剑便可闯荡天下,养剑又不用花钱,拿块抹布擦擦也就是了;而后者炼丹制药,但凡混出点名声,都有无数修士排着队来送钱,毕竟灵石没了可以再赚,小命没了却不能重来,若能巴结上一位好医修,无异于多一条性命。 但少有人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一种修士。 说穷,他们个个身家不菲、花钱似流水;说富,他们却总捉襟见肘、餐风饮露—— 这便是箭修。 打造一支好箭,所需材料靡费。 然而一旦与人交战,形势瞬息万变,除非全歼对手,否则射出的箭矢很难再取回,用一支便少一支;甚至,有的箭本身就只能使用一次,比如光阴箭,一旦离弦便不可能回收再用。 纵然一张好弓或许能用很久,可有什么用呢? 箭是实打实的消耗品啊! 钱并非万能,但学弓箭,没钱却是万万不能! 周满前世修炼《羿神诀》,已经是在承继武皇遗志、接管武皇道场之后,绝不算什么穷光蛋了,可也为寻找各类制弓箭的材料吃尽苦头,捉襟见肘时,差点没把岱岳山门上那块神木做的牌匾拆来用。 当时她深深怀疑,武皇应曌之所以放着这么厉害的功法不修炼,怕不是因为不想穷到去拆自己的宫观道场? 如今更是万万没想到—— 自己重生回来,所遇第一大难事,竟还是穷! 周满当然也能自己制作弓箭,只是光是制一张好弓便要三年,她如今哪里有这时间浪费? 练《羿神诀》不可无弓箭。 手中银钱虽然不多,但她考虑片刻,还是决定进城看看:“万一运气好让我撞上点什么呢……” 此时天色尚早,周满把那些碎银和铜板都装进了钱袋,然后犹豫片刻,也把先前扔在桌上的《神照经》卷了,藏于袖中,一并带走。 距离村落最近的,便是“小剑故城”,在蜀地东南,算位置也是距离剑阁所在的剑门关最近的城池,所以城中不仅有凡人,也有修士,乃是二者混居之地。 周满先前测试根骨,便在此城。 这一次再来,已是轻车熟路。 进得城门,迎面便是一条宽阔的朱雀道贯穿整个主城区,将一座城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半。 往左边看去,是一条街,雕梁画栋,鳞次栉比,酒香四溢,仙乐缥缈,仿若云中妙境,来往的皆是修士,名作“云来道”; 往右边看去,也是一条街,瓦肆勾栏,污泥满地,吵嚷叫骂,三教九流,令人望而生畏,行走大半是凡人,唤为“泥盘街”。 周满立在中间,朝左边那仙境般的街市看得片刻,也不知是想起什么,唇畔忽然露出了一丝轻蔑,只哂笑一声,抬步竟半点也没迟疑地转向右边。 嘴里叼根草芯子,她如一尾鱼般游进了泥盘街。 昏暗的光线,嘈杂的人声,浑浊的气味,一时潮涌而来,将她包裹,却让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惬意与安全。 5 金不换 - 剑阁闻铃 - 时镜 当年周满在躲避王氏围剿追杀时,便常在这种地方栖身,现在仿佛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 街道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黝黑的泥土,也不知是这里原本就有,还是长年累月从凡夫俗子们的鞋底攒下来的。 两侧商铺拥挤的瓦檐连成一片,贩夫走卒们在下方摩肩接踵,不时便有叫花子敲着破碗唱着莲花落从街边走过…… 在三度婉拒勾栏里那些向她嬉笑招手的男女之后,周满总算看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一家卖兵器的铺面。 门面挺大,站在外面看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兵器都齐全。在百兵之中,弓箭实在算不上主流,是以在铺中只占了不大的一个角落。 周满只在铺面前停得片刻,里头一名正在打算盘的青衫文士,抬眼便瞧见了她,友善地招呼她:“姑娘买弓箭吗?可以进来看看。” 她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来。 一眼扫去,各式各样的弓都挂在墙上,有竹弓,木弓,铁弓,甚至还有玉弓,甚至还有少数几张用珍稀材质制成的弓。 那文士姿态随性,大约是这铺面的老板,走到她近前问:“姑娘买弓是自己用,还是替别人买,想要什么样的弓呢?” 周满没说谁用,只道:“一张普通的三石强弓即可。” 那文士略一思量,便将墙上一张木弓取下来,道:“木弓弓身以桦木制成,弓弦乃蛮牛牛筋,弓力正好三石。” 周满接过一看,便知他所言不假。 弓身打磨光滑,透出一股油润,手掌握住举起来也不算太沉,弓弦挂在两端弓梢上,绷得紧紧的。 那文士道:“可以试试手。” 弓一旦握在手中,那种熟悉的血脉相连的感觉便在心间涌动,仿佛这木弓已经与她的肢体交融,不分彼此。 周满很心动。 但她也清楚,泥盘街这种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找不出几个善茬儿来,街中开店的老板更是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奸商。 周满没有试,警惕地先问:“什么价?” 那文士笑笑道:“八两银。” 周满眼皮登时跳了一下,陷入沉默。 那文士瞬间看出她囊中羞涩,处理起来已十分熟稔,主动道:“这边也有黄杨木硬弓,只要五两。” 周满:“……” 那文士问:“这也不要?” 周满摇头拒绝,十分诚实:“还有更便宜的吗?” 终于轮到那文士陷入沉默,抬起眼来,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露出了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竟道:“有倒是有。” 周满不解其意。 那文士只轻轻伸手,斜斜往右边地面一指:“不过就看姑娘够不够胆买了。” 周满顺着他手指处一看,但见右侧阴暗的角落里,堆着高高一摞兵器。 只是比起挂在墙上、放在桌上的那些,它们看起来仿佛是一堆破烂。 有的旧,有的残,有的豁了口,有的断了锋,还有的…… 沾着血! 里面有部分血迹已经陈旧,但剩下的大部分却是颜色犹新,仿佛才刚凝固不久。 周满面色微微一变,已经想到了什么。 那文士只笑呵呵道:“刚送来的,正热乎呢。不仅有普通人所用的兵刃,说不准还掺着几件修士所用的法器。不过就是来历不太清楚,价钱虽然便宜,但向来只有亡命之徒敢买……” 泥盘街就这点好,什么都卖,什么都敢卖—— 不管是活人的东西,还是死人的东西。 周满知道,这种兵器都是烫手货,要么是谁杀人越货后收来,要么是哪边修士火并后打扫战场捡来。 正如文士所言,价钱非常便宜。 不仅因为这些兵器西多少都有一定程度的损毁,更多是因为很难判断兵器的原主是谁、上面有无特殊记号,所以寻常修士为避免不必要的祸端一般不敢接手。 文士转着眼睛打量她,似乎好奇她的反应。 周满的目光则落在这堆兵器上。 里面大部分都是刀剑,仅有一张残弓,损毁严重,看起来已经不太能用了。但在残弓旁边,倒插着几支箭,箭头虽然染血,可隐约能看见上面还残留着几分暗银的铸纹…… ——沉银铸纹! 周满心头微动,但并未出声。 那文士瞧她面色有变化,以为她是不敢买,便笑着劝道:“还是试试这张弓吧,万一试过之后很喜欢呢?若的确合适,在下倒也不是不能便宜点卖你。” 话说着他又将方才那张桦木弓递来。 周满尚在考虑之中,这次倒不拒绝,伸手接了弓,握在手中,轻轻扣住弓弦的同时,将弓高举。 这一刻,她整个人的神态都仿佛变了。 深沉若渊,峻拔如山! 长弓一举,便好似九天神女,竟给人一种遥不可及之感。 站在旁边的文士,竟觉得自己天灵都在这一瞬间震了一下,街面上浑浊潮热的风,也仿佛在这一刻冷却静止。 这姑娘举弓的架势…… 文士嗅出一分不凡的气息,眼神闪烁,正待要说些什么。 可没想到,外头街市上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伴随着一阵呼喝:“让开,都让开!” 文士不由皱眉抬头。 周满也挑眉,放下弓,朝那声音的来处看去。 泥盘街上原本拥挤的人群,此时都像是避瘟疫般朝着两旁躲开,让出了一条尚算宽阔的长道。 打街那头来了一行十数人。 衣袍深蓝,腰间佩剑,个个一脸肃杀,襟袖染血! 远远能看见他们后面跟了一辆马车,由两匹黑色的骏马拉着,龙衔宝盖,凤吐流苏,奢华至极,简直与这条阴暗污秽的泥盘街格格不入。 街面上当即就有人骂出了声:“他奶奶的,这土匪前两天才收了账,怎么今天又来?” 也有人悚然:“他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当然还有人纳闷:“不听说他替那宋家仙子找碧玉髓去了吗……” 周满听得“碧玉髓”三字,眼底神光蓦地一闪,脑海中却是瞬间浮现出《羿神诀》里一句:“贯长虹之箭,必当以沉银铸刻箭矢,或取碧玉髓浸之。” 这来人难道有碧玉髓? 她尚未闹明白是什么情况,身旁文士的脸色已然大变。 因为这一帮修士疾行而来,竟是齐齐将这一家铺面围住! 而那辆豪奢的马车,正好停在门前。 直到这时,周满才看清:这辆马车固然奢华,刻金錾银珍珠作帘,可车厢两侧满布着刀剑痕迹,深者甚至已洞穿木板,更有未干的鲜血喷溅其上,显然是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街面上大多数人似乎识得此车,知道来人是谁,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文士则如做了一场大梦,恍惚地盯着那辆马车。 有侍从走上前去,要替里面的人掀开车帘。 但里面的人今天似乎没有心情摆谱,一柄洒金折扇伸出,便将车帘掀了,自己从车上下来。 这一刻,所有人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是为这青年白玉作冠的靡费和金缕绣衣的奢侈,而是为他那几乎被鲜血浸透的襟袍! 一张容长俊脸,连眉梢都挂着血。 昳丽的狭眼里,却含着春风般的笑意。 只是到底周身血气太厚,不仅不亲和,反而有种令人胆寒的森然。 周满一见之下,不由轻轻“咦”了一声,竟是觉得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 此时她旁边的文士盯着来人,惨然一笑,叫了一声:“金不换。” 于是周满尘封的记忆打开,由模糊而清晰。 是在前世,封禅大典之前。 她在玉皇顶上等日落,门中弟子却来禀报,称一位“金郎君”投了一份名帖,带了无数奇珍异宝作为礼物,来拜贺周满封禅证道,且称有要事相告,想请她赐见。 周满翻开名帖一看,原来是金不换。 此人在尔虞我诈、争斗不休的修界,算得上一朵奇葩。因为比起旁人号什么“真人”“帝主”“剑仙”之类,此人行走天下的名号,显得格外简单—— 金老板。 盖因此人经商,兵器、丹药、符箓甚至是对整个修界至关重要的灵石矿脉开采,他都有染指。 天下修士笑称,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金不换。 门中弟子说,此人近日因凉州灵脉开采之事与三大世家起了争端,今日备了厚礼来玉皇顶递上名帖,恐怕是想借周满之势,与三大世家相抗。 只是那时,周满虽为齐州帝主,封禅在即,却并非就能无所顾忌。相反,她心中有一桩大顾忌。也正因为这一桩顾忌,即便与世家,尤其是与王氏有旧怨,她也始终未能下定决心与世家相抗。所以拿着那封帖子,考虑良久,她终究还是使门人退回名帖,婉拒了对方。 然后,去到山上,看了许久的落日。 次日清晨返回时,只听门中弟子议论,那位金郎君在玉皇顶下等了有大半夜,直到月坠星沉,霜露满身,方才离去。 他究竟有什么要事要告知呢? 周满也曾想知道的。 但仅仅在两日之后,三大世家便纠集了千门百家屠戮了玉皇顶…… 前世她只远远望过此人一眼,但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刻—— 有钱,非常有钱! 只是倒不知,后来挥钱如土、呼风唤雨的金郎君,这时竟也在蜀州,还出现在泥盘街这种地方。 周满心念闪动,情知一场好戏将在此地上演,因怕一会儿打起来身上溅到血,于是早早退至一旁,暗中观察。 金不换腰悬玄铁剑令一枚、墨竹老笔一管,外加小小的赤金算盘一把,从外头走入,笑道:“司空兄见了我,怎和见了鬼一般,脸色如此苍白呢?” 司空云一叹,好似有无穷抱憾:“你竟能活着回来。” 金不换唇边笑意于是隐没:“而你竟连装也不愿再装一下吗?” 司空云大笑:“大丈夫立于世,我既敢做,又有何不敢认?是我卖了你的行踪,与人勾结设伏杀你。只是没想到,教你命大逃了,实乃我司空云大憾、大恨!” 金不换久久注视他,只问:“为什么?” 司空云轻蔑:“真是可笑,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杀了你,你的生意便能归我所有,这万重蜀山中想杀你的何止我一人?” 金不换道:“可我待你不薄。” 司空云再次大笑:“同我合作,每月分我三成利,便叫‘不薄’吗?你当年不过泥盘街上一介肮脏将死的乞儿,是这街上一家施舍你一碗饭才将你养大,让你活命!你有今日,靠的难道不是巴结世家、当了走狗,才能狐假虎威吗?如今倒端起姿态,与我论起厚薄来了!” 他言语中,藏着辛辣的讥诮之意。 泥盘街上众人都聚在门口,此时目光都落在金不换身上,却都安静一片,不曾言语。 周满倒不料金不换有如此身世,未免惊讶。 金不换在原地静立良久,方道:“那看来,怪我命贱骨头硬,没能死成。你们确对我有恩,只是我这人,习惯了锱铢必较,同你之间的账,总要算个分明。” 当他说要算账时,司空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悔色。 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人勾结伏杀于你,是我一人所为,你要算账,请勿牵连我妻儿。” 周满这时才注意到,跟随着金不换来的那一群侍从中,有一紫衣青年,不知何时已抓了一名妇人与一十来岁的男孩儿在侧。 司空云目视金不换,神情中实有几分哀求。 但金不换不应,只道:“你自己了断吧。” 司空云一颗心便沉沉往下落去。 他眼底闪过几分挣扎,终于面色一狠,手一伸便招来飞剑,竟是决绝地向金不换斩去! 可只听得“铮”一声剑吟,金不换先前空空的手中,已攥了一柄雪白的长剑,一剑便将司空云飞剑斩断,而后刺入司空云胸膛。 断剑坠地,司空云竟笑了。 金不换隔着不到三尺的距离,手中顿得一顿,终于还是一搭眼帘,深深将这一剑完全穿透司空云的身躯。 然后抽剑。 司空云失去支撑,顿时跪倒在地,口中涌出鲜血来,只勉力支撑着,抬首仰视那昔日泥盘街上的乞儿:“我非自裁,是你杀我。金不换,念在往日一饭之恩,你,放过……他们……” 语毕,方瞪着一双不瞑目的眼,倒在地上。 旁边那小孩儿大叫一声:“爹爹!” 妇人满面是泪,只将孩子眼睛捂住,哭声不绝。 周满转眸凝望金不换,但见长剑点地,血迹从剑刃上蜿蜒落下,而此人寂然而立,垂着眼帘,神情难辨。 6 天意 - 剑阁闻铃 - 时镜 见金不换迟迟不发话,旁边那紫衣青年轻飘飘道:“斩草不除根,必然遗患无穷。我看,还是杀了妥当吧?” 金不换闻言,终于动了一动,道:“不必杀。” 紫衣青年顿时拧眉,似不认同,甚至有些无礼:“你可真是嫌命太长。”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妇人与孩子虽因司空云之死而悲痛,可看向金不换时,眼底却是想盖都盖不住的仇恨。 妇人复仇或恐有心无力。 但那小孩儿长大,必为祸根。 然而,金不换不为所动,一转手腕,先将那雪白长剑上所沾的血珠抖落,收了剑,然后才淡淡警告那紫衣青年:“这里是泥盘街,要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教我。” 那青年冷笑一声,到底松了手把人放开。 妇人一得解脱,立刻带着小孩儿,扑到司空云尸身之上大哭。 金不换没看一眼,只向旁边侍从一摆手,吩咐道:“留两个人,把铺中银账收了。” 离他最近的两名侍从躬身应是。 金不换则转向门外,面对着街面上那一张张围观的脸孔,平静道:“我自小在泥盘街长大,诸位之恩从不敢忘。有金不换一日,便有泥盘街一日。只是司空云勾结外人害我,我却并无对他不起之处,诸位都散了吧。” 人从中一片安静,无人敢应半声。 金不换说罢,直接走出门去。 众人再次为他让开了道,目送他上了来时那辆马车,又从泥盘街上离开。 那两名留下的侍从当即进了柜台里面,取出存银和账册,同时驱散铺中客人。 只是周满手里还拿着那张弓,犹豫了一下,没走,只问:“我先前跟这位司空老板说好要买弓,还要买那边的箭。” 话说着,手朝角落里那堆烫手货一指。 侍从一看,不由皱了眉:“你要买那边的东西?” 周满点头。 侍从盯着她瞅了一会儿,才道:“那边的货一两银挑三件,你这张桦木弓,三两六钱。” 周满吃了一惊:“这张弓只要三两六钱?” 侍从道:“自然。这铺中,甚至这条街上,一应品物的价钱都是东家划定过的。”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司空云同你说多少?” 周满回头看了看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已没了生气的司空云,也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然后道:“八两。” 侍从一听,面上顿时显出怒色,还有毫不遮掩的鄙夷。 周满好了奇:“我听街上人说,你们东家是‘千金不换,一毛不拔’,便是从他头顶过去几只飞燕,都得留下几根羽毛来。怎么这弓箭的价钱,定得如此……公道?” 侍从不悦:“东家爱钱不假,但泥盘街的钱他不赚。” 大约是觉得周满方才那番话过于冒犯,这侍从接下来对她再没有半分好脸色。 周满觉得有意思,倒也没生气。 她原本以为手里的钱不够,还琢磨着要冒险把王氏给的《神照经》卖掉,没想到现在竟然不用了。 三两六钱,她买下了之前试过的那张三石弓力的桦木弓;又出一两,仔细从那一堆沾着血的破烂里挑出了三支以沉银铸刻过的残箭;最后还剩下不到四百文,便买了十二支普通的雕翎箭,外加一只箭囊。 至此,周满手里的钱花了个精光,也算满载而归。 只是离开兵器铺后,她却没急着走。 先前围在兵器铺外面看热闹的人,指点兴叹两句,这时也差不多散了,该逛街的继续逛街,该摆摊的继续摆摊。 但周满目光在街面上搜寻一圈,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是先前众多议论金不换的人中的一个。 年纪颇大,胡子花白,支了个小摊在街边卖丹药,手里摇把蒲扇,看着挺悠闲自在。 周满走上前搭话:“老丈,那铺中才出了人命官司,怎么我看这街上大家好像也不太关心,看完就走了呢?” 那老人家瞄她一眼,竟颇为自豪:“凡能在这条街上开店站住脚的,有几个手上不沾两条人命?杀个人罢了,何况还是金不换。” 周满问:“杀昔日恩人,也不要紧吗?” 老人家道:“谁不是他恩人?当年给人一碗饭,今日便能谋财害命?” 周满想想,似乎是这道理,只是也有意打听:“原来如此。那他生在泥盘街,却还能搭上世家的人,给宋家仙子寻碧玉髓,本事实在不小……” 老人家便道:“那是!听说那宋兰真生得天仙一般美貌,最爱养花。金不换这回要能采到碧玉髓,给仙子浇花,说不准能得青眼,更上一层呢。宋氏虽不能跟王氏相比,可也是三大世家之一呢……” 他说起来时,仿佛与有荣焉。 然而周满在听得“宋兰真”三字时,已不由恍惚了一下,慢慢竟觉舌下有几分苦意泛上来。 她笑问:“金不换还没采到碧玉髓吗?” 老人家下意识道:“碧玉髓在夹金谷里还没到采的时候,且等呢……等等,你打听这干什么?” 他说完了才意识到,怀疑地看着周满,但接着便笑起来:“那碧玉髓是宋氏要,这方圆百里内谁有胆抢?劝你们这些人,还是惜命些吧。” 周满于是作受教状,但笑一声:“自然不敢。” 可别过那老人家,背着弓箭转身后,她脸上的笑意便慢慢消无了。 周满又在城中换了几人打听,然后才出城,但并未立刻回到村落,而是先上山,将买好的弓箭用草叶包裹起来藏于树洞之中,方才下山朝家中方向走去。 柴扉竹篱,仍旧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只是她到得近前才发现,不知是谁,竟在她门口放了一只烧鸡腿,还拿粽叶小心地裹了好几层,仿佛生怕弄脏了。 周满皱眉,转头向周遭望了一圈,但见午后村落树影摇曳,静无一人。 她想了一会儿,心里倒冒出个人来。 于是不由一哂,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多大个小屁孩儿,竟还跑来报恩? 不过她正好没吃饭,倒也不拒绝,弯腰捡起这只烧鸡腿,心安理得地往嘴里一叼,便径直推门进屋。 她走时是上午,回来已是黄昏,待得那烧鸡腿吃完,又洗过手,天色也就暗了下来。 周满吹亮火折子,把桌上那盏油灯点上。 昏黄的一豆火光,照亮了徒然四壁。 她终于能坐在桌旁,好好将今日在小剑故城中的见闻梳理了一遍,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那碧玉髓的消息。 在兵器铺中她固然运气不错,淘来了以沉银铸刻过的箭,当能射出“贯长虹”,可毕竟只有三支,且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比如铸纹不全,箭头处的锋刃已钝…… 可若有碧玉髓,哪怕只小小一罐,至少也能强化五十支箭。 这便如穷秀才见了黄金屋,让周满如何不心动? “可金不换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碧玉髓又是替宋兰真寻的,我要出手打劫的话,不太好吧?”而且她在心里算了一算,“且他本人修为虽然平平,但跟着他的那名紫衣青年却不简单,怎么也有个先天境界……” 周满不由拧了眉,盯着那油灯闪烁的焰心出神,过了会儿,忽然道:“看看‘天意’好了。’ 她摸出了身上仅余的一块铜板,对着油灯道:“若这铜板掷落乃是正面,便当时‘天意’要我罢手不管,不让我觊觎碧玉髓;但若这铜板掷落乃是反面,便是‘天意’要我出手取之。” 言罢,将那铜板往空中一掷。 片刻后,落在桌上—— 正面。 周满挑眉,捡起那铜板再掷,又是正面。 一连掷了六回。 竟然无一反面,全是正面。 周满唇畔于是浮出了一抹莫名的笑:“看来‘天意’不想让我去抢,那便简单了。” 说完这句,竟一伸手指,便将那枚铜板轻轻翻了个面,反面朝上! 她自语:“反着来总不会错。” 碧玉髓本就化生于自然之中,谁人都能取,怎么世家之人一句话圈起来就是他们的了? 也该他们知道知道,世间的事不能这么霸道的。 神都王氏那边,韦玄半月后才能给她回复。也就是说她若要通过正常手段拿到大量灵石、丹药,也得是半月之后,这段时间她显然不能混吃等死。 要打劫,就得有打劫的实力。 周满将家中略作收拾,便盘腿坐在了地上,准备先修炼《羿神诀》的心法。 《羿神诀》的箭诀乃是独创,有九箭九重境,依次为:血封喉、贯长虹、流星坠、翻云、覆雨、怅回首、邀明月、落虞渊、有憾生;但心法的境界划分却与修界相同,一共八大境,依次为:后天、先天、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大乘、天人。 但入天人境后,便会面临“天人五衰”的考验。 若能扛过“天人五衰”,据说就能达到传说中的第九境“真仙”之境,超脱于天地法则,长生不死。 不过这毕竟是传说,周满前世不过才到大乘境界,堪堪将半只脚跨进了天人境,既不知“天人五衰”是何等的考验,也不知那“真仙”之境是否真的存在。 她只知,射出《羿神诀》第一箭“血封喉”,需要后天境界修为;射出第二、三箭,则需要先天境界修为;此后每一箭都对应每一个修炼境界。 要打金不换,少说得修到后天境吧? 周满垂眸闭目,将双手搁至两膝膝头,五指自然松散,掌心上翻。 杂念摒除,灵台便霎时清明。 于是油灯上那原本跳跃的昏火,骤然一寂,仿佛静止一般。而游荡在这片天地的灵气,便好似迷途的飞蛾,忽然感知到了那束命运般的焰火…… 周满便是那束焰火! 天地灵气,一时从云外来,从山间来,从盛开的杏花影下来,顺着村落松径,穿过竹篱柴扉,如百川汇流一般,向她眉心没入。 灵气入体,游遍经脉。 只短短一刻,周满便睁开了眼,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 前世她是在离开神都后,才开始修炼,那时剑骨已剔,她花了足足有一个月,方才成功引气入体。 然而今日…… 周满眸底悲喜难辨,只慢慢将五指收拢:“原来这才是天生剑骨该有的速度吗?难怪谁都想要……” 一念燃起,便可引动天地气机! 今日泥盘街上那老人家的告诫,言犹在耳。 可周满却想:弓箭在手,剑骨在身,这天下又有何事是她不敢为呢? 7 暗中窥伺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为了碧玉髓,周满修炼格外认真。 因为《羿神诀》除心法外还有箭诀,比起重视内功修为的《神照经》之流,会多出关于眼、手、心三者的修炼。 盖因持弓者有三不射—— 眼不明不射、手不稳不射,心不静不射。 所以在从小剑故城回来后的当晚引气入体后,周满次日天不亮便直接往山中去,坐在高处目视东方,借日出时分东来的紫气,修一双“紫极慧眼”。 深林中有老树枯藤,她便借那飘飞的落叶,或以掌力击打,或以长指拈弹,练两只“偷天妙手”。 及至暮色四合,则返回家中,盘膝打坐,清明灵台,修炼的同时,磨一颗“不动明王心”。 …… 如此起早贪黑,一晃便是十日。 第十一日的清晨,山中杏花已落,林间绿意渐浓。 枝干遒结的一棵老树上,树叶轻轻一颤,便有一滴露珠,倒映着整座山林,从叶尖坠落。 然而还不等落地,一支雕翎箭已破风驰来! 露珠中的世界瞬间破裂,纷乱成水沫。 沾湿的箭矢却依旧向前,竟连穿空中两片落叶,然后深深没入前方坚硬的山岩! 林中鸟雀惊飞,觅食的肥松鼠吓得丢了松果,迅速窜走。 过得一会儿,方有脚步声传来。 周满持弓,行至山岩前,微微用力,将箭支拔出。 黑铁箭矢完好无损,而山岩中为箭矢所穿透的孔隙里,却是一片碎石粉末,可见此箭威力。 连她自己都不敢想—— 仅仅十日,她已经引气入体,成功借天地灵气淬炼体魄,打通奇经八脉,从后天境突破至先天境! 这其中固然有她前世已经修炼过《羿神诀》心法、所以这一世毫无阻碍之故,可这一副天生剑骨的加成也委实可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越是修炼,她越是明白,神都王氏为什么一定要借她剑骨。平心而论,易地而处,换了是她,也很难不生出几分歹念。 周满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只是距离与韦玄约定的半月之期已只剩下四日,而根据她在城中打听来的消息,今夜便是夹金谷碧玉髓成熟之期。 她先收了弓箭,照例藏于树洞之中,然后下山,打算回家备些东西再出发。 没想到,才下到山脚下小河边,便又瞧见孙屠户家那身材壮硕的小子在欺负人。 挨打的还是小破孩儿成方斋。 装书的布袋被踩进泥地里,白生生的脸上让人拿墨涂了,东一块西一块全是污迹。 几个少年正摁着他狠揍。 周满一下有些头疼。 这十日来,她为避开村邻,早出晚归去山中修炼,众人见了也只以为她是思念亡母、上山祭扫,至于时间过早或过晚,顶多是有人嘀咕她脑子不太正常,怕不是跟她娘一般发了疯病,除此之外倒并未怀疑。 唯独成方斋,在她经过时总悄悄看她。 可当她回头去看时,他又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飞快拔腿跑走。 除了早先时候的烧鸡腿外,周满在门口还捡到过一小筐刚摘的枇杷、几只煮熟的粽子,甚至一小袋甜甜的蜜饯…… 嗯,她都吃了。 上次为成方斋解围,她的确是嫌这帮小孩儿打架太吵,也无意掺和更多。 可这阵子吃了人家东西,就好像变了味儿。 周满看着眼前景况,不由为难起来:到底是管好,还是不管好呢? 孙屠户家的那个,就拿脚踩在成方斋脑袋上,神情骄横:“让你见了我们还躲?还敢不敢躲了?上回你运气好,让你跑了,这回看谁还来救你!” 成方斋咬紧牙关,愣不吭一声。 几个人看他这么倔,提起拳头便要继续打。 周满心想,可能是昨晚上蜜饯吃多了,嗓子有点不舒服,于是站在近处那杏树下,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几个打人的小孩儿闻声抬头,瞧见她跟瞧见鬼似的。 顿时有人叫嚷起来:“周满,周满又来了!” 孙屠户家的小子吓一激灵,先是想起那天她提着刀时的模样,又想起村中大人说她最近早出晚归去祭拜亡母,脑子不太正常,先前打人的胆气立马散了,抖得跟筛糠一样。 他大叫一声:“快跑!” 几个小孩儿一时作鸟兽散,跑得比上回还快几分! “……” 周满不免无言。 成方斋先前被摁着脑袋看不见,听见他们叫喊,才知道周满来了。 他有些费力蹒跚地爬起来,身上早已狼藉一片。 满是书卷气的脸上藏了几分怯懦,一双濡湿的黑眸朝她看来,却闪烁着小心翼翼的感激。 但周满假装没看见,转过目光就走。 于是成方斋眼底亮起的微光又骤然熄灭了。 他低下头去,默默拾捡刚才被人扯落在地的书袋和书本,还有笔墨。 周满本不欲理会,可走出去几步后,瞧见他这般隐忍可怜模样,不经意间又摸到袖中一卷书,心中于是一动。 脚步停下,她看向了成方斋。 成方斋才刚捡完书册,一见她回头,因她先前态度冷淡,竟误解了她的意思,下意识开口:“我滚远再哭。” 周满:“……”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成方斋手忙脚乱,抱着他那一堆东西便要走。 周满终于“喂”了一声,将他叫住。 成方斋有些错愕。 周满问他:“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从不还手?” 成方斋道:“我打不过。” 周满挑眉:“打不过就不打吗?” 成方斋不解她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圣贤说——” 周满笑了:“狗屁圣贤。” 成方斋不想她竟有如此粗鄙轻狂之言,顿时瞪圆眼睛,张大了嘴巴。 周满只将原本藏于袖中的那一册《神照经》上篇取出,卷在手心里敲了一下,问:“你认识几个字了?” 成方斋有些蒙,老实回道:“已学过《千字文》,念过《诗三百》,近日在读‘四书’……” “那就是识得不少字了。”周满不由嘀咕一声,“看不出来,成夫子教你,倒很用心。” 成夫子是附近村落唯一的教书先生,远近小孩儿要想读书识字都得到他那儿去。 前几年周满也想去。 但成夫子迂腐古板,不许女子入学,便是周氏凑了束脩送去,他也不收。 周氏也不强求,将那些束脩拎回,自己在家教周满读书识字。 周满识得字后,便去学堂里捣乱,常气得成夫子胡子乱飞。 成方斋就是因此认识周满。 只是比起成夫子那提起周满便咬牙切齿的恨,年纪不大的成方斋对周满反而有种艳羡和喜欢,傻愣愣听她的话,还唤她一声“满姐姐”。 此时听周满打趣成夫子,他嗫嚅着,也不敢接半句。 周满也不介意,只道:“接着。” 成方斋还没太反应过来,便见她一扬手,将她卷起来的那册书朝他扔来,一时间手忙脚乱,好险才接住。 书封上是大大的“神照经”三字,下头标注“上篇”两个小字。 成方斋一头雾水看向周满。 周满已径直转身,背对着他一摆手:“拿去看吧。” 话说完,人已经朝着村落方向走去。 独留成方斋立在原地,脏兮兮的手捧着那册书,眼底满是茫然。 位列王氏三大功法之一的《神照经》随手给人,周满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背着手优哉游哉回到家中,先倒头睡了一觉,到下午日头将斜时方起。 这些天来,因修炼《羿神诀》心法,因灵气入体,断指处的伤好得也格外快,已经愈合。 她不欲被人瞧见断指,遂用一截黑布裹上。 为方便夜间行动,又从箱箧中翻出了一件颜色较深的藏蓝色长袍换上,将袖口用细绳绑紧,另用一幅黑布当做斗篷。 收拾停当后,待得天黑,周满便出了门。 进入先天境界后,她已身轻如燕,腾挪如飞,在屋舍间几个起跃便出得村落,上山取了白日里藏好的弓箭,背在身后,又借着夜色的掩护,往群山的西边掠去。 蜀山万重,林密壑深,时有悲鸟号于古木,越发衬得今夜月色凄凉。 一辆奢华的马车行驶在山道上。 金不换难得靠坐在车辕上,手里把玩着洒金川扇,不见了前阵子泥盘街那满浸的血衣,换得一身绣金白袍,腰间剑令、老笔和算盘,丁零当啷挂了一串,活脱脱一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马车后方是十来名修士。 那紫衣青年却是独骑一匹枣红骏马,与马车并行,马鞍边还挂着短刀与弓箭。 金不换盯着他瞅了片刻,忽然笑着叫他一声:“陈寺。” 紫衣青年,也就是陈寺,颇不耐烦地回头:“你又有什么事?” 金不换拿扇子点点边上跟着的那些人,道:“碧玉髓虽不算太稀罕的东西,可对低阶修士来说也弥足珍贵了。你就带这点人,够吗?” 陈寺道:“我早已放出话去,碧玉髓是为小姐莳花之用,谁敢与宋氏抢?” 金不换心道,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亡命之徒。 只是陈寺毕竟是宋氏少主宋元夜派来“帮”他的人,与宋元夜、宋兰真两兄妹一块儿长大,乃是宋氏家臣,身份不与他同。 便是宋氏的一条狗,都比他金不换尊贵。 毕竟宋氏的狗好歹姓“宋”。 所以金不换也就这么一想,并未真的将心里想法说出来,只道:“有陈兄在,看来是无须在下操心了。说来上次的伤应该已经好全了吧?” 他指的是上回司空云与人设伏杀他。 陈寺乃是先天境界后期的高手,但那一战中受了点伤,闻言他下意识摸了一下左肋下,然后才冷脸道:“无碍。” 金不换讨了个没趣,也懒得再搭话了,干脆舒舒服服地躺回到马车里,从那东海暖玉做的盘子里抓了一把炒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吃。 陈寺本也不是多话之人。 这一来,道上安静至极,除了车马声,就只听得见金不换在车里窸窸窣窣剥花生的响动。 谁也没发现,一道身影正伏于林间窥伺。 周满藏身于一棵粗大的老槐树上,黑色的斗篷仿佛与黑暗相容,一双乌黑的眼底却隐隐有一层浅淡的紫光淌过。 她是运起了“紫极慧眼”朝下方看。 那马车车帘晃动间,露出一点车内情况。 周满看得一眼,都觉离谱—— 究竟什么人,才能以价值连城的东海暖玉为盘,却只用来盛两把炒花生? 金不换此人,说他俗,的确是俗,可偏偏又俗得如此脱俗,如此与众不同,倒令周满有种说不出的迷惑。 她怀疑了一会儿人生,才仔细点了点下方的人数。 连金不换与那陈寺在内,竟有十六人之多。 周满顿时皱起眉头,感到棘手:就算把那三支铸刻沉银的残箭算上,她拢共也才十五支箭啊。这怎么玩? 8 血封喉 - 剑阁闻铃 - 时镜 夹金谷在小剑故城西面四十里外,位于两山环抱之中,形如马蹄。谷口处一条清溪顺山势而下,将谷中赤黄的岩石冲刷出来,白日里看时,宛如一条金带。 只是眼下夜幕低垂,星月潜形,自然看不见。 唯有溪流尽处的水潭里,竟晃荡着几团清浅的碧光,一会儿散如游鱼,一会儿聚如长蛇。 水潭边早已围了七名修士,按七星方位站立。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修士,见得那碧光往潭中聚拢,立时一声大喝:“结阵!” 七人应声打出手诀。 一座银色的阵法于是从他们脚底浮现,以水潭为中心急速向内缩小,竟如网一般将那几团碧光束缚,直接从水里捞了出来! 碧玉髓乃是水之精、玉之魄,遇水则化,出水则凝。 被那阵法捞出潭水的瞬间,那几团碧光便立时凝作了深碧色的冰晶,悬浮在水面。 中年修士见状大喜:“成了!” 可都还没等他笑容浮现在脸上,斜刺里一道炽烈的刀气猛然炸起,竟以悍然无匹之势向这阵法劈来! “轰”地一声,阵法摇颤! 主阵的中年修士猝不及防,心脉受震,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整座阵法立时维持不住,崩溃离散。 才聚集起来的碧玉髓也重新坠入水面,再次化为了一团团乱窜的碧光。 其余几名修士也纷纷被震得往后退了几步,狼狈不堪。 中年修士又惊又怒,迅速转头向刀气的来处看去,但喝一声:“来者何人?!” 夹金谷入口处,不知何时已站了有十数人。 最前面的,是位穿着绣金白衣的倜傥公子,面上挂笑;旁边则是一名紫衣青年,身负弓箭,手握短刀,脸色却不太好看。 毫无疑问—— 来的正是金不换与陈寺。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金不换手里还攥着一把炒花生,剥得一颗出来,搓掉外头那一层红红的花生衣,便往嘴里一扔,只笑,“被人捷足先登喽。” 陈寺显然未料到今夜竟还有其他人敢来夹金谷,一时嘴唇紧抿,面上已笼罩寒霜。 他没理金不换的揶揄,径直走上前去。 那七名修士全都警惕后退。 陈寺冷冷看着他们,只问:“今夜夹金谷中碧玉髓,乃神都宋氏所需,闲杂人等不得染指。你等是没听说吗?” 神都宋氏! 只这四字一出,几名修士已齐齐色变。 连那中年修士都眼皮一跳。 有人小声开口:“我等远道而来,不曾听闻……” 陈寺便道:“现在你们知道了,可以滚了。” 一边人多势众,一边势单力薄;一边是无名散修,一边是显赫世家。 要怎么选,傻子都明白。 只是他们一番辛苦布阵,好不容易才将碧玉髓聚出,如今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且这一个“滚”字,听得实在刺耳,实在让人心中不忿。 那为首的中年修士,终究咽不下这口气:“我等为取这碧玉髓已在此潭候了多日,花费心血布阵,即便你们是宋氏,难道就可以不讲先来后到、如此霸——” 话音未落,一抹寒光已闪至眼前! 中年修士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觉脖颈间一凉,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如注的鲜血便瞬间喷溅出来,将他前方的地面染红! 众修士惊骇欲绝:“师叔!” 然而这时再救人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那陈寺持刀在手,锋刃染血,而中年修士目光呆滞,已如做了一场噩梦般,直挺挺向后倒在地上,眼睛犹自圆瞪,却已气绝! 众修士既悲且愤,转头怒视陈寺。 陈寺表情冷淡:“碧玉髓天生地长,谁有本事谁就能取。你等若还不识相,便别怪我宋氏大开杀戒了。” 他说这话时情绪没有半点起伏,好似家常便饭一般。 金不换在旁边吃着花生米,莫名低笑了一声。 那六名修士今日跟随师叔来取碧玉髓,竟没遇到他人抢夺,本以为是撞了大运,谁能料想,原是大祸! 眼见师叔立毙于此人刀下,他们纵然仇恨满腔,可一番揣度,谁又敢与世家作对? 千般气万般恨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几个人警惕地持着兵刃后退,然后把中年修士的尸首抬了,到底忍辱离开。 夹金谷水潭边,徒留一地可怖血迹,证明着有人来过。 金不换看得无趣,打须弥戒里拉出一把椅子来,施施然坐下,又将他那一盘花生米端出来搁在腿上,认真地剥着吃,只漫不经心道:“刚来就见血,晦气得很。” 陈寺原本也懒得理他,只是不经意间看得一眼,实在没忍住皱了眉:“你吃归吃,能不能别扔地上?” 就这两句话功夫,花生壳已经丢了一地。 金不换抬眉,笑一声:“你不喜欢脏,我还不爱见血呢,我也没拦着不让你杀人哪。” 陈寺顿时被他噎住。 金不换这人一身坏毛病,炒花生从来不吃皮,剥出花生米来,还要把外头那一层红红的花生衣搓掉,细小的碎屑就从他指间往下掉。 风一吹,飞得满天都是。 陈寺看得心烦意乱,暗骂此人果然屠沽市井出身、登不得大雅之堂,干脆不再看了,径直朝水潭走去。 先前那几名修士所结阵法已毁,那一团团碧光回到了水面下游荡。 陈寺却用不着阵法。 他只从袖中取出一只两寸高的剔透青瓷瓶,便往那水潭上空一抛,霎时间潭中碧光好似为一股力量所吸引,竟纷纷跃出水面,如鲤投龙门般投入瓶中。 仅仅片刻,潭中碧玉髓已悉数聚于一瓶。 金不换不由赞叹:“果然还是世家有妙法。” 陈寺一笑,心中得意,手一伸,那青瓷瓶便朝他飞回。 然而,就在这瓷瓶越飞越近时,他心中却忽然出现了一股极难言喻的感觉…… 隐约好像有一声震响。 陈寺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真的听见了,又或是心头危机感笼罩下所产生的错觉。他只知道,当他抬眼时,那支趁着夜色破空而来的雕翎箭,距离他的头颅—— 仅剩三尺! 这一刹,陈寺当真是连冷汗都来不及冒,当即缩手,一脚猛跺在地面上,借力翻身,迅速后撤! 锋利的黑铁箭矢,几乎擦着他头皮飞过,狠狠射入他身后地面。 紧接着便有第二箭。 竟是半分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留,仿佛早料到他会上一箭飞身闪避一般,趁着他人还在半空之时,疾驰而来,势若奔雷! 此时陈寺避无可避,万不得已之下,只能架起手中短刀硬挡。 但听“当”一声锐响,那箭矢力量之沛,竟在刀背上撞出一串闪烁的火星! 陈寺人在半空中,便如被巨浪拍中,狠狠摔落。 亏得他落地时一掌拍向地面,借力翻身,方才勉强站住。 这一下当真是猝起惊变,谁都未曾料到。 金不换手一抖,炒花生都吓掉了。 而其他人直到陈寺连挡两箭,才反应过来,一指方才箭来的方向:“是那边!” 夹金谷两侧山高林密,值此深夜更是黑魆魆一片,乃是绝好的藏身之所,适合暗箭伤人。 几个人飞身便要向东侧山林查看。 陈寺才稳住身形,体内气血翻腾,一见之下,立时大叫:“别去!” 可哪里还来得及? 他话音方落,那漆黑的林中已“嗖嗖嗖”急射出五箭,那几个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去三步,便全被射倒在地! 每一箭都命中檀中! 此穴乃是修士容纳灵气的气海所在之处,虽不能说致命,可却足以令人丧失全部战力,瞬间昏死过去。 眨眼间,原本十六人的队伍已只有十一人站着。 还是金不换见机快,只将盛炒花生的玉盘朝东面一扔。玉盘上顿时浮现出一圈圈鎏金图纹,大放光明,撞在方才箭出之处的山林上。 一时岩崩林摧,光照四方。 可定睛一看,分明空无一人! 陈寺心中警铃大作,浓重的危机感已袭上心头,但叫一声:“小心!” 可箭来得仍比他预想中快。 这一次已换了一个方向,从南面而来,且角度极为刁钻,一箭竟然连穿了两人。 陈寺初时只当是巧合。 可当第二箭袭来,再次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连穿两人时,他终于知道,对方乃是有意为之! 这是何等精湛的箭术,又是何等冷静的杀心! 金不换想过今晚或许会有些刺激,可万没料想能刺激到这种地步,他们才反应过来一会儿,十六人已只剩下七人了。 而那藏于暗中的弓箭手,甚至还没现身。 他眼皮一跳,直接将方才那玉盘召回,悬于众人头顶,熠熠的金辉将余下七人笼罩,只道:“先别出去。” 陈寺的脸色已暗沉如水,死死盯着南面山林,朗声喝道:“神都宋氏陈寺,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他在谷底,声音一出便震于四野,不断在谷中回荡。 然而山林久久静寂,无人回应。 陈寺便皱了眉头。 金不换眸光一转,扫了一眼那些已经倒在地上的修士,却是忽然开口:“尊驾每箭只射人脉门,却未伤人性命,想来是心怀慈悲。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谈谈呢?” 藏身于暗中的弓箭手,最怕暴露的是自己的方位。 有声音,就有方位。 周满静静地伏在林间一块大石后面,原本没打算废话一句,可一看谷底金不换那悬在半空的玉盘,便知那是一件护身的法宝。 有这东西在,射他们跟射一只乌龟有什么区别? 经过方才两轮急射,她手里只剩下六支箭,三支是普通雕翎箭,三支是沉银铸刻的残箭,已然是禁不起任何浪费了。 于是眉头一皱,便有了几分算计。 下头金不换、陈寺二人久久未听见声音,以为那弓箭手是不可能再回应他们。 可就在他们打算放弃时,林间竟然传来一声笑。 接着便是一道似乎被刻意压得低沉的嗓音:“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识相的就留下碧玉髓,赶紧滚开。” 只这一声出来,陈寺瞬间辨认到了她的方位—— 南面山林间的那块巨石。 只是对方藏于石后,他无法直接看到对方的身影。 即便刚才攒射而来的箭密得像是一阵雨,可陈寺也是用弓的好手,岂能分辨不出那都是一人所射? 区区一个人敢说“包围”他们! 从小到大,陈寺就没听过这么狂的口气! 他按捺住怒意,质问道:“碧玉髓是我宋氏早放出话来要取,且已收入瓶中。尊驾后来,又暗箭伤人,开口便要我等将其留下,与强夺有何分别?” 那石后又是一声笑:“强夺?碧玉髓不是天生地长,谁有本事谁就能取吗?你等若还不识相,可别怪我要大开杀戒了。” 陈寺闻得此言,面色大变。 不仅是因对方所含着的辛辣嘲讽,更因这话听起来格外耳熟,竟是将他先前驱逐那几名修士时所言,原话奉还! 这证明—— 从他们刚入夹金谷开始,这名神秘的箭手已在暗中窥伺,而他竟未有分毫察觉。 简直是奇耻大辱! 陈寺一张脸彻底阴沉下来,盯着南面林间那块巨石好半晌,忽然对金不换道:“把此盘撤掉。” 金不换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他加持于众人头顶的玉盘,顿时怀疑:“你有病吗?” 陈寺冷然,声音已厉:“我叫你撤掉!” 金不换凝视他片刻,轻易便知此人已中了对手的激将法。 只是傻货一心求死,谁又能拦? 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当即回了一声冷笑,还真就把玉盘撤了回来,只悬在自己头顶。 剩余那五名修士,顿时有些慌神。 然而陈寺却一指周满藏身的石后,命令他们:“去。” 先前那神秘弓箭手的猎杀,已如鬼魅一般,使人胆寒,谁又敢去?可怎奈命令当头。 那五人对望一眼,咬牙朝着山上摸去。 陈寺却是反手解下身后所负的长弓,自箭囊中取出一支金色长箭,搭在弓弦之上,将弓高举,遥遥瞄准了山上巨石。 金不换瞬间明白了此人用意—— 那五人不过是诱饵。 只要藏身于石后的那名强敌敢露头,他必一箭杀之! 9 贯长虹 - 剑阁闻铃 - 时镜 都是玩弓箭的,谁能不知道谁? 陈寺想引蛇出洞罢了。 周满一清二楚,不用看都知道背后已有杀机将她锁定,只是她一点也不着急,静静靠坐在石后,只将箭搭在弦上,仔细听着下方的动静。 那五人越靠越近。 周满耐住性子,一直没有动手。 直到其中走得快的三人出现在她视线当中—— 这时,她看得到他们,他们也看得到他们,但陈寺看不到她! 周满提箭便射! 那三人一惊,举起兵刃欲挡。 然而动作竟没周满箭快,顷刻间“嗖嗖嗖”连发三箭,三人便全倒在地上。 走在后方的两人顿时悚然,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但下方陈寺冷眼旁观,又下命令:“别退,直接动手!” 他非逼周满现身不可。 那两人虽然惧怕,可苦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举起手中兵刃,便要激发刀剑之气,朝那巨石后面劈去。 这时两人都未在周满视线范围内。 隔着这一段距离动手,攻击的威力固然大打折扣,可却能避免沦为活靶子的危险。 这下,周满终于感到了棘手。 因为对方还有四个人,而她只剩下三支箭,三支沉银铸刻的残箭—— 容不下任何失误。 躲在石后挨打绝不是办法,她必须冒险露头,且要在这短促的时间内一箭穿过两人,方能为自己留下两支沉银残箭,保得与下方二人一战之力! 算千钧一发吗? 或许算吧。 这一刻的周满,格外果决。 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已是紫气流转,黑夜在她眸底,也如白昼一般清晰。 搭箭于弦,她整个人自石后一跃而出。 人在半空中时,便已找准了角度,一箭射出! 沉银铸刻的箭矢,划过一道黯淡的流光,形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将黑暗中那二人贯穿。 但同时,周满也暴露了自己的身形。 早在下方等待已久的陈寺,岂能放过她的破绽?扣弦的长指轻轻一松,那一支金箭便离了弦,向空中人影急射而去! 方才周满强行以一穿二,所需的角度极其刁钻,身形既露,便知对方一定会出手,此时真是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在空中一个翻身,试图避开陈寺这一箭。 可陈寺毕竟是先天高手,箭势何疾? 饶是她动作够快,也被一箭射在左臂。 炽亮的金箭擦着外侧的皮肉过去,带起一阵飞溅的血花,转瞬没入漆黑的山林之中,惊飞一片鸟雀! 周满在地上滚了一圈,才转移到另一块半人高的山石后面,可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感觉竟然不是肉痛,而是心痛! 多好的一支箭啊。 刚才箭近之时,她看得分明,那箭矢铸刻金精,箭身上绘满符文,箭羽更是以烈鸟火羽制成,一支箭便敌得过她全部身家。 然而竟穿进了山林之中! 在眼下这种紧张的对峙里,周满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过去捡起来,将其收为己用了。 下方陈寺眼见她一闪又藏身于石后,不免暗恨,只是听声音便知刚才自己一箭已经得手,对方必然负伤,于是笑了起来。 可他不知道,石后的周满也笑了。 负伤归负伤,可目的也达到了:对方两人,她余两箭! 金不换感到一丝不安,关注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细节:“她用的箭变了。” 先前是普通的雕翎箭,刚才却隐约是一道银光。 只是陈寺并不放在心上,一箭不成,又搭一箭,只望着周满藏身那块石头喊话:“尊驾箭术之精,实乃在下生平仅见。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既已受了伤,又何必再硬扛?不如你放下兵刃走出来,我等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必不伤你分毫。” 周满从衣上扯下一段布料将伤处绑了止血,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世家的怜悯,本人可无福消受。阁下说得这样好听,不如先把手里弓箭放下?” 陈寺听了,竟笑一声:“好,好!” 周满一听便知,这并非答应了她,而是怒极反笑。 ——今夜,没有人会主动放下弓箭,除非一较高下、一决死生! 两个用弓的好手都不再说话。 夹金谷内忽然安静极了,连鸟雀与飞虫都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机,不再发出半点声音。 陈寺已将弓张满,整个人沉如一块石头,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对手所藏身的那块石头上。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 周满十分清楚,下一箭,便将分出她与陈寺的高下。 只是气氛绷得越紧,她的心却似乎越沉静,连左臂伤处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在这种时候,她竟解下了身上披着的斗篷。 然后抬头向深谷之上的高天看去—— 一轮明亮的下弦月悬在墨蓝的夜幕中,照耀着下方的夹金谷,将清疏的树影投落在山岩上。 前方却有一片乌云。 此时月亮正往云中行去,光华渐敛。 满世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周满在心中默默地倒数着。 三、二—— 一! 月亮完全钻进了乌云,光线变化,整座夹金谷瞬间暗了下来。 陈寺有一刹的不适应。 几乎与此同时,一团黑影忽然从山石右侧飞出! 长久的对峙已经让陈寺的精神紧绷到某个极限,此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惊涛骇浪,何况这一团黑影? 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 他的手指已经快过了他的脑子,直接移箭对准那个方向,将弓弦一松! “嗡”地一声震响—— 却不止从他的弓上传来! 这一刻,一道清秀挺拔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山石左侧,那高举弓箭的姿态,宛若要审判尘世的神明! 在陈寺放箭的同时,她那铸刻沉银的残箭也离弦飞出! 两支箭从两个方向射出,去势极猛,几乎平行,在半空中时有一刹靠近,仿佛命运的交汇,然而只是擦肩而过。 在听见另一声弓响从左侧传来时,陈寺便知道自己输了—— 右侧那团黑影在渐近的金箭辉映下已变得清晰。 只不过是一件飞起的斗篷! 而对手的箭,已直直向他飞来。 这一箭,不同于先前任何一箭。 它是残缺而美丽的,几缕沉银的铸纹刻在箭头,向着他飞来时,竟好像轻盈地燃烧起来,宛若一道银虹坠落幽谷,让人生不起任何躲避之心,甚至想要张开襟怀,拥抱它的驾临! 《羿神诀》第二箭,贯长虹! 陈寺持弓的手已然垂落,人站在原地,眼见着银虹飞来,也一动不动。 金不换看得心惊一片。 关键时刻,他不敢袖手旁观,暗骂一声的同时,将腰间所系的一支墨竹老笔拽下,竟在间不容发之际向那银虹一扔! 箭尖与笔尖相撞,那墨竹老笔之上竟自动激发出几枚狂草写就的墨字,将长箭一挡。 但也只阻得了片刻。 那沉银铸刻的箭矢,竟在被墨字拦住的刹那,片片裂开,化作点点银芒,如漫天的萤火一般扑向陈寺。 碎裂的箭矢打入身体,甚至面颊,只短短一个瞬间,陈寺整个人便仿佛成了血人。 可他只竭力抬头,想看清高处那道身影。 然而眼睑上方流下的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纵然睁大双眼,也只能看见那女子猎猎的衣袂,一张蒙着面巾的脸,和一双隐约流淌着紫气的瞳孔! 陈寺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金不换尚未从方才那一箭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恍惚间抬头,竟发现那山石左侧的人影完全没有再隐匿行迹的意思,反而再次举起了弓箭。 这一次,是对准了他! 真真一股寒气从脚底下窜上脑门顶,这一刻金不换的速度比谁都快—— 左手将悬在半空的玉盘一摘,扔进水潭; 右手把飞回的墨竹老笔一掷,投落在地。 然后,他干干脆脆地举起空空的两手,朝上方大喊一声:“别杀我,我投降!” “……” 指间的箭险险就要离弦,周满眼皮一跳,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有如此荒诞的一幕。 还带临阵投降的? 金不换唯恐她不信,语速飞快:“碧玉髓尊驾要取就取,在下绝无意见。我同他们本也不是一伙儿的,但求尊驾留个性命。” 周满却没那么容易相信。 持弓搭箭的手并未放下,她仍用箭瞄着他,只道:“那你转过身去。” 金不换乖乖听话,转过身背对着她。 月亮重新钻出了乌云。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他看见一道修长清瘦的影子来到自己脚边,然后便感觉一物顶在了自己腰后,大约是那长弓尖尖的弓梢。 纵使压得低沉,也能听出那是一名女子的声音:“你们是一块儿来的,怎么不是一伙儿呢?” 金不换笑道:“我金不换只和聪明人做朋友。陈寺同尊驾的胜负,在他叫我撤去玉盘时便已分出。尊驾拿话激他,他也真的中计了,即便后来一箭射中你,可这点风险和损伤想必也在你承受范围之内,怎么打也不会输。他这样的蠢货,劝都劝不住,又怎能与我做朋友呢?” 周满扬眉:“既非朋友,你刚才救他干什么?” 金不换也不慌张:“虽非朋友,但他毕竟是宋氏家臣。他要犯些蠢,掉几分面子,于我有益无害;可要连人一块儿折在这里,我也实在不好交差。” 那管墨竹老笔还躺在地上。 前世周满见过此物。 她瞥了一眼,便问:“你佩此笔,是杜草堂的弟子?” 金不换谦逊道:“不才正是。” 周满没忍住道:“杜草堂怎么也是蜀州四大宗门之一,向以气节著称,怎会收你这样的人?” 金不换脸皮极厚,全当她是夸:“自是师门长辈慧眼,方能相中我这颗混在鱼目里的真珠。” 周满终于气笑了。 金不换莫名觉得背后这位煞星似乎很好说话,便想再跟她套套近乎。 可还没等他开口,周满声音已冷,只道:“把碧玉髓取过来。” 金不换反应了一下,才看向前方水潭。 先前陈寺留下的那只青瓷瓶已跌落在水面上。 金不换考虑片刻,便道一声:“是。” 他小心地走上前去,将青瓷瓶从水中捡起,却不转身,而是举了起来,背对着周满倒退而回。 周满发现此人是真的识相:“你倒不转身看看我长什么样?” 金不换道:“我还不想死。” 周满又笑了,从他手中取过装满碧玉髓的青瓷瓶,然后便用弓梢戳戳他后腰,往陈寺所躺的位置示意了一下:“那边,他的弓和箭给我。” 弓和箭? 金不换不由一怔,心中已有万千念头闪过,但最终只留下一个—— 雁过拔毛,身后这位也真是绝不走空啊。 碧玉髓都交了,什么弓啊箭啊,他当然更不在意,上前两步就动作利落地把早已昏死过去的陈寺给扒了个干净。 一张镶嵌珍稀晶石的好弓。 十八支满铸了金精的长箭。 仍是退回来,背对着递给周满。 周满伸手接过,照单全收。 金不换犹豫一下,却开口:“能不能打个商量,碧玉髓分我一半?” 周满挑眉看向他,没接话。 金不换解释道:“今次我等来取碧玉髓,乃是宋氏小姐宋兰真莳花需用到此物。如今伤了这许多人,若还空手而归的话,我只怕受其怪罪……” 身后忽然久久没有声音。 就在金不换几乎怀疑她已经走了的时候,周满才笑了一笑,幽幽地一叹:“不会怪你的。宋兰真是个好人……” 她这一声,好似山间的雾气一般飘渺,分不清是讽多、愁多还是怅多,只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情绪,顺着声音流入人心田。 金不换竟一阵恍惚。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念想:想要看看身后这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于是,他也大胆地遵从了这念想,一下回过头去。 可身后竟空空如也。 周满早不知何时便已离去。 金不换提气纵身,跃上一侧山峰,站在最高的山脊上,面上没了先前不经心的散漫,只放眼四望,试图追得一丝踪迹。然而万重蜀山,连绵如海,哪里还有那女子半点身影? 10 泥菩萨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一时,金不换心底竟生出几分惘然来,忍不住想:在她问“你倒不转身看看我什么样”时,他就应该冒死转头看看。 在山脊上,他足足站了好一会儿,才返回夹金谷。 溪水已染上一抹血色,同行而来的修士们倒在山谷各处,陈寺依旧躺在之前的位置,伤重尚未醒转。 金不换站在水潭边,看看周遭的惨状,并未生出多少怜悯之心,只想:“人人都挨了箭,连陈寺都伤重昏迷,独我一人完好无损,若被问起,又如何解释?” 清霜般的月色照在他脸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底却明灭不定。 这时看上去哪里还与“纨绔”二字沾边? 一番思量后,他竟弯腰从旁边昏迷的一人身上拔下箭支,在自己身上比划半天,终于手一狠,深深扎入自己左肋之下三分! 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袍。 金不换生平最怕是痛,这一时却咬牙忍了,过得片刻,才将箭支连着血拔出,掷在地上。 * 周满已走得远了,离开夹金谷时,甚至还顺路在其他几个修士身上搜刮了一些银钱,带走了自己先前丢下的斗篷。 陈寺的另一支金箭就插在上面。 只是先前朝她射的第一箭穿入山林却是去得深了,不便再寻了。 她携着两张弓、二十支箭,重新披上了斗篷,一路在山林中潜行,直到往东去了十多里,身体终于从紧张的对峙中放松了,被夜里迎面的清风一吹,才感到左臂处传来的剧痛。 冷汗一时淋漓。 借着林隙洒落的月光,周满往伤处望去,只见鲜血已将袖袍染作一片暗紫,那箭伤竟比她想的还要深上许多,正汨汨地淌血。 这般的箭伤,不做处理恐怕不行。 距离与神都王氏那位韦玄长老约定的半月之期,已只剩不到四日,若让人知道她身上有伤,难免遭致怀疑。 修士固然可以引天地灵气入体,自愈能力远超常人,可却不足以使这伤处在四日内完全愈合。 她需要一些药。 考虑片刻,周满改了路线,转朝小剑故城的方向去—— 泥盘街三教九流汇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到得城外,她先寻了一处无人的破庙,照旧先将弓箭裹进斗篷,藏到破庙梁上,然后才进城,前往泥盘街。 整条街就一家医馆,开在岔路尽头。 有个说合适不太合适,说不太合适又似乎很合适的名字—— 病梅馆。 周满到得街口,远远便看见前面一片瓦檐下悬了一只药葫芦,正是“悬壶济世”之意。 时近亥末,医馆前已没几个人影。 馆外廊檐下倒是有不少无处栖身的穷病乞丐,大多衣不蔽体,面带病容,躺在破烂的竹席上。 一名药童就支了个药炉,在外面熬药。 周满刚一走近,就闻见了清苦的药味儿。 那药童手里拿着蒲扇正在给药炉扇风,额头都起了一层薄汗,抬头看见她时,驾轻就熟往里面一指:“看诊开方在左边,抓药配药在右边,大夫在里面。” 周满点头道过谢,便往里走。 只是没料想,她脚步才跨过门槛,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伤心的哭声。 周满循声望去。 那是个顶多六七岁的小孩儿,脑袋后面还扎着小辫儿,此刻就跟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站在诊桌前面,伤心地哭着,一边哭还一边拿袖子擦眼睛,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诊桌上躺着一只还没巴掌大的小黄雀,毛茸茸的脑袋垂下来,翅膀上沾满血迹,正哀哀叫着。 诊桌后面立着名年轻的男子。 因他低着头,周满看不清他模样,只能瞧见他头上插着简单的木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旧道衣,身量颇高,只是过于清癯,倒真使人想起“病梅”二字来。 小孩儿抽噎着,满心愧疚:“它是不是要死了……” 那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将那只哀叫的小黄雀捧在手心,轻轻将一只手覆了上去合拢。 有轻盈的灵光在他指缝里闪过。 小鸟哀叫声忽然停了。 那年轻男子便笑了一笑,温温然开口,声音清润:“你看。” 清瘦的手掌打开。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黄雀,竟然活了过来,摇摇晃晃站在他斑驳的掌纹里,小小的翅膀一抖,便一下飞向空中。 小孩儿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忘了哭泣。 那年轻男子也抬起头来,注视着飞翔的鸟儿。 这下周满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两眉舒展,温润而平和,略显苍白的脸孔上虽似乎笼了几分病气,可因他唇畔含笑,反倒混成了一种微微清苦的悲天悯人。 那小黄雀重获新生,却是颇为高兴,挥着翅膀在医馆内旋了一圈,竟直接落在了周满的肩上,晃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用干净的喙打理着它鹅黄的羽毛。 周满不由一愣。 年轻男子这才发现医馆内来了新客人,举目看向她。 方才还哭得眼睛红红的小孩儿,此时已破涕为笑:“没事了,它没事了!” 小黄雀啁啾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应。 那小孩儿便追过来。 于是小黄雀一扑棱翅膀,又从周满肩上飞走了。 小孩儿跟着跑到门口,然后才想起什么,一下停住脚步,回头向那年轻男子道:“谢谢王菩萨!” 那年轻男子失笑,只道:“去吧,下回小心点。” 小孩儿用力点了一下头,带着失而复得的开心跑走。 医馆内便只剩下周满、那年轻男子,还有药柜前面一个捣药的小药童。 周满只想,“王菩萨”这种称呼,听起来多少有些离奇。 那年轻男子知道方才一幕都被她瞧见,竟有些不好意思:“一些雕虫小技,在下修为粗浅,让姑娘见笑了。” 周满心知他是催动灵力,修复了小鸟伤处,所用术法的确粗浅,倒一点也不惊讶。 她只问:“您是这儿的大夫?” 对方微微点头:“是。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周满也不废话:“受了点刀伤,想开些止血生肌的药,想要愈合快的那种。” 对方便向她左臂看了一眼。 鲜血早已染了半片衣袖。 他下意识蹙了眉,似乎想问点什么,但一看周满脸色似乎并不想多说,便又把话咽回去,只道:“还请稍待,我开张方。” 旁边便有纸笔。一管寻常的羊毫小笔,配一沓本地产的毛边纸,纸色发黄,厚薄不均,实算不上什么好纸,上头压着一块玄铁剑令。 周满一眼就瞧见了。 她记得这东西金不换身上好像也有一块儿,同那一管墨竹老笔、一把赤金算盘一块儿挂在腰间。只不过眼前这位清癯的年轻大夫,似乎只将其当做镇纸来用。 他蘸了墨写字,对用什么药似乎已烂熟于心,下笔倒是未有半分迟疑。 只是间或压抑着咳嗽一声,似乎微有抱恙。 不一会儿便写就了一张方子,他唤来药柜前捣药的药童,只道:“按方抓药,三副即可,不必更多。” 那药童接过药方应了声“是”,摆手请周满到右边来等,然后自己按药方抓药。 只是在抓到某一味时,药童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刀伤吗?” 周满忽然抬了头。 药童倒未留意,虽不太明白,可还是伸手拉开药柜里的一格,从写有“天甘草”的一格里取出最后一味药来,与其他药放在一块儿,打成方包。 他将要药包与那药方一块儿递给周满,只道:“外用创药一日三回,草药一日煎服一帖。” 周满道一声:“有劳了。” 她付过钱,拎起药包,拿了药方,便出得门来。 只是顺着泥盘街的瓦檐往前走出一段路后,终究觉得不对。 周满拿起那药方细看。 纸面上的字迹极为漂亮,隽秀清冷,自有一种嶙峋萧疏之感,末尾留了“王恕”二字,想来是方才那年轻大夫的名字。 这种都是为了防备将来出点什么事,留个凭证。 但她的目光却并未在这名字上多留,而是看向了写在第三行的一味药—— 天甘草。 这时街面上早没什么人了,周满朝前面走了一会儿,才看见一卖丹药的中年摊主正在街边收摊。 她心念一动,走上去问:“有草药吗?” 那摊主问:“要什么药?” 周满便道:“想治点刀伤,买一些天甘草。” 那摊主顿时笑了:“治刀伤用甘草就行了,哪儿用得着天甘草?天甘草药效倍于甘草,只有些钝器伤或伤口较深的才用,比如什么箭伤之类的……” 听得“箭伤”二字,周满眼皮便跳了一下,只是神色还是如常,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样:“对不住,那是我弄错了。” 摊主只摇摇头:“无妨。” 他收拾起摊上的丹药,背着箱子便走了。 周满立在原地,又将那药方拿出来看一眼,眸底温度却是渐渐退却。 刚才那大夫知道她是箭伤! 大夫是病梅馆的,病梅馆在泥盘街上,泥盘街属于金不换,金不换攀附世家。 脑海里面的线条过于清晰。 回头头注视着远处挂了药葫芦的医馆,慢慢把那一张药方揉在手里,周满面无表情,拎着药回到城外破庙,从梁上取下她先前藏好的弓箭,竟重将斗篷披了,面巾蒙了,又折返回泥盘街。 此时夜色已深,医馆内再无来看诊的病人,正在准备打烊。 四下里安静至极。 唯有门口那药童还在煎药。 王恕从里面出来看时,药童正拿一块布垫着手,要将药罐盖子打开来看,不曾想手脚有些毛躁,没拿稳,那盖子竟往下掉去,眼见着就要摔烂在地上。 药童险些叫出来。 还好旁边一只清瘦的手掌及时伸出,稳稳将那盖子拿住。 药童抬头,这才看见王恕:“王大夫!” 王恕又轻轻咳嗽了一声,方将盖子放到一旁。 药童拿盖尚且要垫块布,可知那盖极烫,他徒手拿了,指腹都烫红了一片,却只略略皱了一下眉,似乎没觉得很痛,只道:“别着急,小心些。摔了不要紧,留神烫着自己。” 药童一时又羞又愧。 王恕却转头看向廊檐下躺着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病乞丐,原本拥挤的地方竟有一张竹席空了出来,分外扎眼。 他怔了一下,问:“吹埙的呢?” 那药童抬头看看他,小声道:“抬走了。” 身旁于是一阵沉默。 王恕立了好一会儿,转身朝医馆内走去。 药童便道:“晚上要下雨,您带把伞。” 王恕没应,但过得片刻从馆内出来时,臂下便夹了一柄收起来的油纸伞。 他拎了一盏灯笼,只道:“我去看看,过会儿回来。” 药童看着他走下台阶,竟觉难过:“泥菩萨过河,还想着别人……” 周满藏在暗处,看这人从医馆出来,一路顺着早已冷寂无人的泥盘街往另一头走,不由皱了眉。 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儿? 只是她转念一想,不管此人去哪儿,这深更半夜,一人走在街上,若有个什么异动,她要动手倒也方便得很。 王恕走在前面。 周满跟在后面。 长街幽暗,四面灯熄,但见那清瘦萧疏的身影行在深浓的夜里,灯笼并不十分明亮,只模糊地照着近处一小块地方,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此人修为的确粗浅,对身后有人跟随的事,完全一无所觉。 他走过长街,往右边一转。 那是一座早已破败的建筑,纸糊的白灯笼早已破了个大洞,挂着蛛网歪在门边,顶上匾额也要掉不掉的,竟然是一座义庄。 周满一时诧异。 王恕却已提着灯笼,径直进了门。 她拧着眉头,犹豫片刻,仍旧跟上,藏身于一扇破窗的阴影后。同时,拿起弓,反手抽了一根箭,搭在弦上,倒不急着动手,准备先看看此人究竟。 义庄里放着好几具新棺材,不过都是寻常木材的薄棺,更多的亡者只是草席一卷,随便放在地上。 只有最角落里不太一样。 那是名枯槁病瘦的老者,身上仅两件破烂的麻衣,腰间挂着一只陶埙,就躺在一副草席上,闭着眼睛,胸膛却仍在起伏,犹有呼吸,只是已渐趋微弱。 ——他在等死。 王恕对窗外的危险毫无察觉,走过来,看得片刻,将灯笼放下,蹲了下来。 老者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是他,竟向他伸出那干柴一般的手。 像极了求救的姿态。 王恕低下头,伸手让他握住,却觉喉间微涌,涩然道:“都怪在下,医术不精,修为粗浅,从来废人一个。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原本清润的声音里,竟含了无限苦意。 到最末那句时,已轻得像空气里飞着的浮尘,好似一阵风,便能挥散。 周满忽然愣住了。 地上的灯笼,将那年轻大夫清瘦的身形投在墙上,却成了一片巨大的黑影,沉沉压在他身上。 她看得许久,终于指间一松,慢慢将弓箭放下。 破败的义庄里,那弥留之际的老者,却是艰难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那枯枝似的长指,向自己腰间一指。 于是王恕看见了那只陶埙。 并不光滑的黑色外表,因经年跟着老者在泥盘街上行走吹奏,更添几分岁月风雨后的陈旧。 周满已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收起弓箭,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埙声。 初时只吹了两下,慢慢那破碎的音调便连了起来,从漏窗破洞里透出来。 她的脚步,顿时停下了。 埙声呜呜,沉缓悠长,好似与外头忽然刮起的夜风应和,时高时低,一下使人想起花落叶坠春蚕死…… 这悠悠人世,多少诉不尽的悲与苦? 周满心中翻涌,眨了一下眼,终于没忍住,回头望去。 身后是荒草,头顶是缺月。 那王菩萨清瘦的身影,就投在破烂的窗纸上。 吹土成埙,乃为坤音。 一曲渐终,枯瘦老者的眼早已合上,口角竟似含笑。 王恕两手捧着那埙,慢慢放下,然后弯腰取了灯笼里的火盏,走到桌前,将上面一盏长明灯点燃。 义庄里供着神佛菩萨,金身早已剥落。 他站在灯前,抬头望着祂们早已模糊不清的脸孔。 直到外面风吹进来,摇响了破烂的窗纸,他才重将灯笼提了,朝外走去。 庄外灰尘覆满的台阶上,不知何时溅了一滴水。 王恕看见,便想:是要下雨了吧? 他抬目看向半空。 果然,风吹云来,遮了缺月,很快便撒下一场潇潇的雨,将整条泥盘街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义庄内长明灯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身后。 泥菩萨撑开了伞,提着灯走入雨中。 11 杀人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冒雨回到家中,也不开那柴扉,怕声音惊扰到附近的邻居,所以直接轻身翻过竹篱,进了院子,打开屋门。 斗篷和衣袍都已湿淋淋一片。 她褪下湿衣,先包扎了左臂伤口,拿医馆里带回的金创药洒在伤处。破开的皮肉立时止了血,连痛楚都一并被镇了下去,减轻不少。 倒真是难得的好药。 周满于是想起今夜在泥盘街遇到的那尊泥菩萨,转眸看向桌上那团纸。 正是先前的药方,只不过被她揉作了一团。 她伸手拿起,重新展开。 毛边纸在回来的路上浸了些水,上头疏朗的字迹已经有些晕染,不过大体还能看出开的是哪几味药。 若依着周满如今的谨慎,自是该把这药方凑到油灯前烧掉,只是转念一想:“人我都没处理,光处理个药方有什么用?” 她自己笑了一声,干脆没烧,把药方压到了箱箧底下。 要有下回,倒也方便直接照方抓药。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有下回了。 处理好伤口,周满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到厨下生了火,把带回来的草药按医嘱煎上。 这时便能腾出手来清点一下夹金谷这一役的“收成”。 带去的沉银残箭只剩下一支,但多了从陈寺身上搜刮来的一张好弓和十九支金箭。 以及…… 她终于拿起了那只巴掌大的青瓷瓶,对着灯焰时,瓷瓶的胎底仿若透明,轻轻一摇,就能看见深色的碧玉髓在里面晃动。 “可真是好东西啊。”周满近乎赞叹地看着,心里的算盘却打得飞快,“有碧玉髓,便可将凡箭浸成能射‘贯长虹’的好箭。至于陈寺的金箭,拿来作第三箭‘流星坠’之用都是足够,若再以碧玉髓浸之,自然威力无匹。剩下的就是找一段苦慈竹做弓了……” 《羿神诀》第三箭流星坠,对箭的要求不高,但对弓的要求很高,必得以蜀州青神所生长的一品苦慈竹来制作弓身,以黑岐蛇的蛇蜕来制作弓弦,连弓梢上缠的线都得是云线。 夹金谷一趟,周满箭是不愁了。 可弓么…… 她算了算大概的花费,忍不住一声长叹:“失策了,一个陈寺才几个钱?我该把那金不换扒了才对!” 从第三箭开始,《羿神诀》的每一张弓,所需要的制作材料都十分刁钻。 纵然这一趟收获颇丰,可对周满来说,也仍旧杯水车薪。 不过怎么说也算摆脱了先前的“赤贫”状态,她心情还算不错,因身上有伤,夜里只盘膝打坐调理了一会儿,便直接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也不修炼。 周满修的是毕竟是《羿神诀》,论起来比韦玄给的《神照经》是厉害上不止一层的,必得往下压一压。毕竟她现在明面上修行的是《神照经》,若速度太快,难免使人起疑。 不过她也没打算闲着。 这两天,除了养伤之外,正好有时间把陈寺那张奢侈的弓拆掉,全变成她将来制弓的材料,还能顺手把那二十支箭浸了,提升一下品质。 * 不过金不换这边,就没那么轻松了。 自打从夹金谷回来,一片愁云惨雾。 剑门学宫修在剑壁之下,但来自各州各门各世家的天之骄子并不住在学宫之内,而是住在山上或山下的学舍,或干脆在附近山间开辟洞府院落。 眼下金不换要前往的便是后山一座院落。 与他同行的,还有陈寺。 只是再没有往日的飞扬的神采。虽仍穿那一身紫衣,可脸色已白得像纸,行走间更牵动伤处,让他不住皱眉。 想那银虹一箭给他留下的伤何等可怖? 金不换报信让人将他抬回来时,他身上血都流出去大半,整个人危在旦夕,幸得春风堂大医孙茂出手,方才保住一条性命。 按理说受了这般重伤,便该每日拿药当饭吃,好好躺着修养。 可陈寺醒了之后,先是如离魂一般呆愣愣望着虚空好几个时辰,仿佛心与神都被那一箭给射灭了。直到后面宋兰真差人来问他伤势,他才如梦初醒,说什么也要翻身下床,亲自去禀报这一役的情况,向宋兰真请罪。 从住处一路行来,他都咬牙硬挺着。 金不换看他一眼,忍不住想起先前孙茂说的那番话:“陈公子的伤势固然重,可只要不惜用好药,便能恢复,大略无损修行之根基。只是我观他模样,倒似因这场交手失了魂魄,恐生出些执念心魔来……” 修行人最怕一念之差,走火入魔。 只是设身处地地想上一想,倘若他是陈寺,在直面了那样的一箭之后,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宋氏兄妹的院落建在后山林深处,名作“避芳尘”。 世人皆知宋兰真爱养花,十四岁便编纂《花经》,录天下有名之花七十一种,仿旧时凡人官制,以“九品九命”为它们分定等级,又择其中最优的前十二,封作“十二花神”。 她自己所修炼的功法便叫《十二花神谱》。 只是进得避芳尘,却不见花一朵,石上池边只栽种着无花的草木。 直到行至湖边水榭,方见榭边种了一丛牡丹。 神都的牡丹天下闻名,但到得暮春时节便该谢了。可这一丛牡丹仍在阶前盛放。 水榭前面挂下来一卷竹帘,里面隐约有一男一女正在烹茶,轻声交谈。 金不换与陈寺到了,便立在阶下行礼。 金不换只是执扇躬身,陈寺却直接一掀衣袍,长跪不起:“属下办事不力,竟失碧玉髓,请少主、小姐降罪!” 里头那年轻男子正在自己与自己玩双陆棋,闻言轻哼一声:“事情我早已听说,办得的确不漂亮。” 但那女子轻轻一笑,却道:“人无事便可。” 虽隔着竹帘看不清她身影模样,可只听这一道清淡雅致的声音,便好似见了空谷里带露的幽兰,叫人神怀为之一畅。 陈寺听了,越发羞愧地低下头去。 金不换却是个俗人。 这一时,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竟是夹金谷里那女子不知是讽还是怅的一句:“宋兰真是个好人……” 水榭里的男子便是神都宋氏的少主宋元夜,抬眸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才道:“算了,妹妹说得对,总归人无事便是最好的。快起来吧。不过你自小习箭,于此一道天赋卓绝,同龄人中未逢敌手,蜀中竟有人能打败你,也真是……” 陈寺道:“是属下学艺不精。” 宋元夜但问:“既交过了手,可知对方是什么来头?” 陈寺摇头:“对方蒙面,未露形迹,看着像是年轻女子。但其所用的箭法,却是属下生平仅见,辨不明来历。” 竹帘里便不由“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意外。 宋兰真听后倒是平静:“万重蜀山,卧虎藏龙,有一二你我都不知的人杰方是正常之事。岂能如在神都一般,事无巨细,皆叫你知晓?” 宋元夜想想也对。 只是他考虑片刻,转头对陈寺道:“但此事并不能就此罢休。碧玉髓于我宋氏而言不过一粒灰尘,失掉并无所谓;可你事先张扬,提前将此事传得人所共知,人人都道是我妹妹要碧玉髓莳花,如今你等非但空手而归,还近乎覆没,遭人耻笑的乃是我宋氏。” 这一番话,便忽然重了。 陈寺再次跪倒:“属下丢了宋氏颜面,罪该万死!” 金不换听得脑袋疼,很想翻白眼,但还是忍着,保持了礼貌的微笑。 宋元夜则道:“你是我宋氏家臣,又与我兄妹二人一块儿长大,我等自然不会责罚于你。只是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陈寺决然道:“陈寺必查清此人身份,弥补过错,为宋氏正名!” 宋元夜点了点头:“那你养好伤后,便亲办此事。至于原本交给你的差事……” 他终于看向金不换:“金不换,药行之事你是否能一力打理?” 自夹金谷回来后,金不换便在等这一刻了,这时自然是道:“必当竭尽全力。” 宋元夜于是道:“那便不派陈寺从旁协助你了。这一次是陈寺莽撞自骄,不听你劝告,可见你见识能力都是上佳。药行之事交你,我们是放得下心的。” 金不换心里道,若不出这一回事,只怕你们也放不下这心吧? 但他面上不露分毫,仍是滴水不漏:“承蒙少主高看,愿不辱命。” 宋元夜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便让两人退下。 只是站在水榭内,远远看着金不换那一道拿着洒金川扇的身影,他到底有几分迟疑:“此人一身市井习气,轻浮放浪,药行交给他,他手上必不会干净。我们用他……” 宋兰真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莲花都出自污泥,何况若无短处也不好拿捏。市井小人自有市井小人的妙用,兄长既用此人,便不该太过猜疑。否则事不能改,又失却人心,乃为大忌。” 宋元夜摩挲着那枚双陆棋子,笑道:“妹妹提点得是。何况眼下这些,都是小事。如今最叫人疑惑的,还是王家……” 宋兰真没接话。 宋元夜便拧着眉头,想起了今日神都传来的消息:“原本那王诰说近日便来蜀中,定要与我们同游剑门,再亲去散花楼临《上阳台帖》,如今好像来不成了。神都来的信说,韦玄执意要荐另一人进学宫,王氏现在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区区一个长老,竟能如此专断,也实在是他们王氏才有的奇景了。” 宋兰真却摇头:“韦玄虽是王氏长老,又跟在那位身边,素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行事却没有这样霸道。王诰乃是王氏大公子,原本说好的剑门学宫名额,也能给他拿掉,不像是韦玄该做的事。” 宋元夜道:“你怀疑是那位的意思?” 宋兰真只道:“不好确定。但若不是,那恐怕更有意思了……” 谁能想到,今年神都王氏,竟要荐一个外姓人进学宫? 宋元夜道:“我倒好奇,除那位以外,王氏今年要荐的这人,究竟是谁。” “三日后自见分晓。”宋兰真似乎并不在意,只浅浅一笑,“再过三日便是学宫收人的截止日,届时是人是鬼,都得进了剑门,让人瞧瞧,辨个分明。” * 周满在家把弓箭之类的琐碎处理妥当,按医嘱涂药服药两日,左臂伤处便几乎已好全了。 这时,距离与韦玄约定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 当夜,她竟有些睡不着觉。 前世未曾学剑,乃是她终生的抱憾。 如今夹缝里争得一丝生机,就要去剑门学宫了,她又有一种恍惚的陌生感。 毕竟那是她前世未曾走过的道路。 在这条路上,她将不再有任何先知的优势,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新的未知。 但总要走一回的,不是吗? 周满睁眼躺在床上,看着从窗外照进来的一束月色,终于是慢慢笑了起来。 既睡不着,干脆起来打坐。 她翻身坐起,便将双手垂落于两膝,正待摒弃杂念。 不曾想,外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一下一下拍在柴扉上,似乎有些慌乱,有些着急。 周满不由一怔。 这深更半夜,是谁来找? 她披衣出门,一面往院中走,一面问:“是谁?” 门外人带着哭腔,唤了一声:“满姐姐。” 周满眼皮登时一跳,将门一拉,竟见成方斋满身满手的血,站在门外! 他瘦小的身体颤抖着,满面仓皇无措。 她一时都忘了开口问。 成方斋见她出来,张着那双沾血的手,害怕极了,哆嗦着道:“我、我杀人了……” 12 心契 - 剑阁闻铃 - 时镜 杀人? 周满看他满身是血,便觉不好,一听这句,头皮都麻了。 千万般念头在脑海中略过,但她一句原委没问,先道:“带我去看。” 成方斋遂领她出了村落,途中因心神不定,还险些摔了一跤。 那是村外长满了长草的河边。 周满到了一看,果见石滩上趴着个人,边上淌了血迹,心头不由一冷。只是当她把人翻过来,那一口悬着的气便忽然松了。 没死,还有气儿。 是孙屠户那家的小子。脑门儿磕在了河边石头上,糊得一脸都是血,但只是看着吓人。 周满一搭他后脖颈,用灵力一探,便知人是昏迷了过去,伤势不算特别严重。 她考虑片刻,渡了一口灵气进去,以防有个万一。 成方斋还魂不守舍:“我是不是要偿命?” 周满道:“人没死,偿什么命?” 想到刚才在门口被这小子一身血一句话吓得不轻,她忍不住来气:“我就说你即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修炼也不该快到两天就能杀人的地步,能杀只鸡都不错了。就这?脑袋磕下去怕不只有铜钱大一块儿疤,也能算杀人?” 成方斋一愣:“他没死?” 周满心道这还要再问一遍,合着自己刚才那番话白说了?一时没好气:“死不了。” 成方斋得她再次的肯定,先前庞大的恐惧才猛地散去,好像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时跌坐在地,脑海里白茫茫一片,什么念头也没有。 周满见了,不免摇头:“不过见着点血,吓成这样。” 成方斋骤然经这一场大落大起,才刚刚缓过点神来,听见她这一句,却是不忿:“事起突然,纵他时常欺负我,可也罪不至死。圣人言,君子当有畏——” 周满打断他:“行了,小孩子家家,怕就怕吧,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成方斋有些生气:“你难道不怕吗?” 周满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怕?” 成方斋竟道:“你要是不怕,刚才一路过来怎么会连原委都没想起问我两句?” 周满:“……” 成方斋又道:“你若没吓着,方才见人没死,又何故转过头来便训我?” 周满:“……” 这小书呆子观察得还蛮仔细,脑袋竟有这么好使? 她那该死的自尊心隐隐作祟。 周满站在那满身是血孙屠户家小子旁边,忽然向成方斋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这时她看上去十分平和,一点也不凶恶。 可成方斋忽然觉得害怕,先前同她呛声的胆气立时散了个干净,连连摇头:“不,我不过去,你想干什么?” 然而他话音都还没落,周满已经不耐烦,直接伸手。 成方斋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向她飞来! 周满一把攥住他胸前衣襟,轻轻松松便将他拎起来,盯着他微微一笑:“死小孩儿,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吗?” 成方斋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伸手去掰她的手:“你,你放开我!” 周满纹丝不动,声音极轻:“我自己杀个人没什么所谓的。大争之世,杀戮在所难免,区别只在于我想杀还是不想杀。但你只是个小破孩儿,若才刚走上修炼之路就因失手杀人心有负疚,留下魔障,是我的过错,是大不该。” 成方斋愣住:“那你不还是怕吗?” “……” 周满静得片刻,心想自己不该同一个小屁孩儿置气,万事应当忍耐。 可抬头看这破小孩儿一副死板呆愣模样,真是额头青筋都要跳出来,到底没忍住。 周满想揍他:“你这死小孩儿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成方斋害怕,用力挣扎叫喊起来。 周满那装模作样的拳头还没落下去呢,就听见村落里某一户养的狗汪汪叫了起来,像是察觉了这边的动静。 一瞬间,她和成方斋都安静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望了一眼。 周满先道:“我把你放下来,你别再叫?” 成方斋点头:“那你不能打我。” 成交。 周满把他松开了,成方斋立刻退得老远。 四野里一片静寂,只听得河水淌过的声音和草丛里一些细小的虫鸣。 周满上下将他打量一遍,终于问了句正经的:“那《神照经》你是看了?” 成方斋犹豫一下,慢慢点了头:“看了。” 非但看了,还险些闯出祸来。 那日周满将书扔给他时,成方斋还一头雾水。直到将那书打开,一片流光似的银字忽然出现在虚空,他吓得立时把书扔在地上。 只是蜀州大地,原本就有许多神仙传说。 熟读圣贤书的成方斋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可能是传说中的“修士”的东西,大着胆子把书捡回,偷偷带回了家,也不敢让家中大人知晓。 他年纪毕竟还小,纵然识字多,可好多字也是望其文不知其义,更别说那《神照经》言语艰涩,对小孩儿来说简直如同天书。 只是怪得很—— 那些字,他打开书时看不懂,等合上书往床上一躺,却都从脑海里冒出来,怎么也忘不掉,闹得他睡不着觉。 按理说,这般折腾第二天必定疲倦不堪。 可成方斋次日起来,非但头脑清醒,还耳聪目明,甚至连读书的速度都比原来快上许多。 有什么变化,在体内悄然发生了,只是他还不知晓。 今夜那孙屠户家的来找他,说带他一块儿去河边抓萤火虫,还冲他笑,不像是要欺负他的样子 所以成方斋虽有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没成想去了之后,竟被对方一把掐住脑袋,往河水里摁。 成方斋当时就呛了水,想挣扎挣扎不脱,意识渐渐昏沉时,先前在那本《神照经》上看过的文字,忽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好像浑身一下充盈着一股超乎寻常的力量,待得回过神来时,那孙屠户家的已经倒在河滩上,脑门冒出血来,他拿手都摁不住。 周满听到这儿便道:“所以你慌了神,跑来找我这个‘罪魁祸首’?” 这时成方斋又恢复了之前怯懦的样子,浓长濡湿的眼睫垂下去,小声道:“我知道满姐姐给我书是为我好,可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周满轻哼:“算你聪明。” 成方斋问:“那现在要怎么办?我们送他回去吗?” 周满想想,道:“不用,放他在这儿,明早自然有人发现。” 成方斋顿时讶异:“这怎么行?” “放心,他没有性命之忧。”周满笑得一声,顿了顿,眸底便泛上些许见惯人心浮沉的寒凉,“平日里都是你怕人,从今往后,该轮到人怕你了。” 人怕我? 成方斋完全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一时如坠云雾之中,心里只想:是我伤了人,是我不占理,我不怕旁人都不可能,旁人怎会反过来怕我? 周满却不解释,只弯腰拍去衣襟上沾到的草屑,道:“你我缘法不深,基本靠你送吃的送到我嘴短才得来,但你既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便最后提点你两句。” 成方斋顿时一怔。 周满也没管他反应,继续道:“第一,《神照经》练了你别让人知道,如今你既有了本事,往后再要跟谁动手,便得先得想清楚后果;第二,不过短短三日你便能修出个眉目,可见天赋不差,将来若有机会,不妨去杜草堂试试。这门派同青城、峨眉、散花楼并称为蜀州四大宗门,满门都是老学究,适合你得很。” 成方斋却望着她:“你要离开这里吗?” 周满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明日就走。” 打从接住她扔来的那本《神照经》开始,成方斋便知道她不是普通人,有过隐约的预感,想她不会在这村落待太久。 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在村中因为成夫子的缘故,一直没有朋友,直到今夜才因杀人这一桩乌龙同她亲近了几分,如今乍闻她明日便走,竟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成方斋问:“去哪里呢?” 周满随口道:“剑门学宫。” 她并不是什么拘小节的人,何况将《神照经》扔给成方斋,本就是她心血来潮顺着心意信手而为的事,至于会产生什么结果,并不十分在乎。 说完话,她转身便要走。 成方斋却往前追了两步,一声“满姐姐”叫住她。 周满回头便见他立在河边,眼圈微红,像山林里被人抛弃的小兽,竟有点可怜。 成方斋问:“以后我可以去找你吗?” 周满沉默了许久,也思考了许久,末了竟然笑出声来,只道:“有胆你就来吧。等他日你修炼有成,而我还没死的时候。” 这话里藏了一股惊心动魄之意,成方斋听后,一时愣在河边,只呆呆望着。 周满负了手,在清夜里走远。 分明一道纤长的身影,却好似寒枝冷月,有种自成一派的孤高桀骜。 * 周满原本记挂即将去剑门学宫的事,被成方斋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给打断,倒是一下就不记挂了,回家后倒头睡到天亮。 直到次日一早,外头响起叩门声,她才醒转。 走出去打开门一瞧,风尘仆仆的韦玄这一次已带了上次那几个人,站在门外,似乎等候已久。 周满扬眉,只笑一声:“韦长老,今日倒是挺早。” 韦玄这半个月来都在中州神都,为那一个名额的事情简直心力交瘁,焦头烂额。 偌大一个王氏盘根错节。 他要拿到原本属于大公子王诰的名额谈何容易?纵然有前任家主托孤的余威,也差不多把主族的人都得罪光了,还要找个好借口,向整个王氏解释那占去的名额究竟给谁。 毕竟借剑骨之事乃是绝密,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直到今夜子时,他才将各方面的反对弹压下去,连夜从中州赶来,方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周门柴门之前。 只是没料想,这姑娘似乎才刚睡醒? 韦玄一时都忍不住有些佩服她心性之定,逢大事还能有如此静气。 周满请他们进了屋,茶水仍是没有。 韦玄也不废话,径直先取一封帖子,递给周满:“姑娘所提的要求,老朽已经办到,今日姑娘便可凭此帖进入剑门学宫。” 周满拿过一看,是王氏的荐帖。 她道:“韦长老果然信守承诺。” 韦玄打量着她的神情,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按照约定,进学宫有一年的时间,姑娘身负剑骨,若在学宫中改变心意,回头反悔,我等只恐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满静默地回视他一眼,心中却是早有预料。 毕竟世上哪儿有凭一副剑骨就一直白嫖王氏的好事呢?他们或恐愿意先付出一些,给些甜头,但为的还是收回来。 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了。 果然,韦玄郑重自袖中取出了一枚雪白的玉简,双手轻轻放到桌上,只道:“此乃心契玉简。剑骨天生,若要换骨,须得天允。是以,必须心甘情愿,双方滴血立为凭据。此契一旦立下,便不可改悔。此简上端,受骨之人已滴血;若姑娘现在并未反悔,仍愿与王氏达成约定,借出剑骨,便请在心中立誓,于这下端滴上自己的血。” 立在他身旁的孔无禄,将一柄匕首奉上。 周满轻轻接过,看看这匕首雪亮的锋刃,又转头凝视那心契玉简。 人的念头,最是纷繁复杂。世间大能修士,或可以人躯壳为傀儡,却难以真正控制一个人的念头。 受骨之人无须立誓。 但献骨之人若不愿意,谁也无法逼迫其在心中立誓。 是以,心契才会成为修界所有契约中最“心甘情愿”的。 心契若立,剑骨便算交出去一半。 可周满看得片刻,一搭眼帘,竟表情都没变一分,径直在自己左手食指上划了一道,心中默念誓言,然后轻轻将血滴在了玉简上! 重来一世,人生便是一场豪赌! 她自选这条路开始,就没想过要回头。 对修士来说,心契约束力固然很强,订立之后便不能改悔。但世间有法则,便会有漏洞。 很少有人敢想,心契有效也是需要条件的—— 比如,定契双方,得是活人。 倘若一方,尤其是受骨那方,忽然出了意外,暴毙横死…… 一滴血从指尖坠到玉简上,仿佛滴进了水池,瞬间将玉简点亮。上下两端各有一抹鲜红血迹朝着中间汇聚,交融在一起,眨眼竟将玉简染做赤红! 周满看着,却是不着边际地想:剑门学宫是风水宝地。 玉简既转为赤色,便是心契已成。 她放下匕首,捡起玉简,双手奉还给韦玄,只微微一笑:“心契已成,还请长老妥善保管。” 韦玄没料想她如此痛快,一时微怔,抬头便看见她唇畔挂着一抹柔和的微笑,一时竟形容不出心中感觉。 为何她看起来如此…… 良善? 13 剑门学宫 - 剑阁闻铃 - 时镜 心契既立,韦玄的心便放下来大半。 他先将那一枚赤红的玉简小心放入一只黑色的铁盒中,然后才连着铁盒,一块儿收入袖中。 总算这半月来一番辛苦没有白费。 韦玄竟拱手躬身,郑重地向周满一揖:“韦玄代神都王氏,谢过周满姑娘大恩大德。” 这种戏码周满前世已经看过,此时又看一遍,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我只想知道,我提的其他条件呢?” 她指的是功法、灵石和丹药。 韦玄不由一愕。 旁边的商陆长眉一扬,似没料到周满竟是这般态度:“韦长老亲自向你道谢,你——” 韦玄一摆手制止了他,道:“借此剑骨,的确是我等略有理亏之处。周满姑娘以什么态度对待我等,都是应该。” 这话说得,如此有自知之明,倒令周满有点刮目相看了。 商陆一窒,只好忍气退了回去。 韦玄则从自己须弥戒中依次取出修炼功法四部、灵石一千、丹药三瓶,只道:“这三部功法皆取自王氏琅嬛宝楼,各有妙处,不过我观姑娘似已开始修行《神照经》,且近日来进境颇大,或许已没必要再看;旁边这一本,名作《寒蝉剑法》,乃是三百年前剑豪于当望所创剑诀,是我听说姑娘要学剑后,特意挑选。” 周满便多看了那《寒蝉剑法》一眼。 韦玄则续道:“至于灵石与丹药,姑娘目前所用应当不多,但入得剑门学宫后想必有一些花费,所以我等先备了一千灵石。三瓶丹药,一为化雪丹,有三丸,服之可疗治内伤;一为化星丹,有十丸,服之可清心静气,增长灵力;一为化毒丹,有三丸,若有什么特殊情况,服之可解大部分毒药瘴气。” 周满原本只想要些辅助修炼、增长修为的丹药,没成想韦玄准备了全套的“三化”丹,化雪丹与化毒丹甚至各备了三丸,看来是很怕自己在剑门学宫这段时间出什么事了。 韦玄最后甚至取出了一枚浅青色的玉戒,戒内绘了一圈暗金色的图纹,递给周满,道:“此乃我王氏的清光戒,可作须弥戒之用,平时收纳物品,遇到与人交手时也可略作防护,不过效用不算太强,只能聊胜于无。姑娘滴血认主之后,便可使用。” 周满先前立心契划的那一道伤口还在,倒也不浪费,顺便挤了一滴血出来。 血溶于戒,当即认主。 她心念一动,清光戒便将桌上那些功法、丹药、灵石都收了进去。 韦玄道:“姑娘的三个条件,老朽都已满足,不知可否满意?” 周满想了想,道:“目前自是满意。只是倘若将来灵石不够,或是丹药有缺……” 韦玄便一指孔无禄,道:“老朽并不常在蜀州,但孔执事分管王氏若愚堂,常年在小剑故城。姑娘将来不管是手头有缺,或是遇到什么危险,都可找孔执事帮忙。若有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孔执事自会通知老朽,老朽必当赶到,使姑娘没有后顾之忧。” 周满听后便是一笑。 上一世在神都说得也是如此好听,允她在神都自由行走,韦玄也常来看望,但在她立下心契后的某一天,这位韦长老便忽然消失不见,完全没了影踪。 取而代之的,是暗无天日的囚禁。 周满直接被关入了地牢,与蛇虫鼠蚁为伴,如此过得三个月,终于被拖入洗剑池内,强剔剑骨。 有事必当赶到? 或恐都是图穷匕见前的场面话。 她抬眉看了孔无禄一眼,方道:“韦长老安排如此周全,看来我可以放心去剑门学宫了。” 韦玄却道:“只有一点,需要姑娘留意——” 周满便微微一笑:“是剑骨吗?” 韦玄不免为她的敏锐惊讶了一下。 周满道:“到剑门学宫后,我决不能向其他任何人吐露我有天生剑骨,也不可再接受学宫测试,一切都当保密?” 韦玄道:“姑娘自己心中有数,实在让老朽没太想到。” 周满凉飕飕一笑:“放心,来‘借’剑骨的有王氏一家便足够了,总不能还来第二家、第三家吧?” 这话里的嘲讽之意,并不掩了。 只是韦玄等人自知理亏,也不能反驳半句,只好露出点半尴不尬的笑容应付过去。 该给的东西给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周满便请韦玄等人到院中等候,自己在家中收拾一番,暗将两张弓箭与二十支箭都收入清光戒中,然后才走出来。 韦玄要亲自送她前往剑阁。 离开村落时,天色尚早,道中倒没遇到什么人,仅有成方斋那小孩儿捧了一碗面刚从家里出来,站在门口,怔愣愣看周满与其他人一并走远。 小剑故城在村落西边,剑门学宫却还在小剑故城以西。 韦玄先遣商陆、孔无禄等人离开,自己一人带着周满,使出“缩地成寸”之术,倒是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一片巍峨的群山。 这时韦玄便撤了道术,与周满一起行走于山间。 周满前世虽知剑阁大名,可对此处的一应细节,尤其是剑门学宫,所知甚少,便问:“今日是学宫收人的截止日,所有人都是今日前往学宫吗?” 韦玄摇头:“不,只有你一人。” 周满皱眉:“只我一人?” 韦玄解释道:“学宫每年三月开始收人,四月末便止。六州一国,各大宗门世家,所有入选之人,一般都会提前前往学宫。今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早都已经到了。” 这实在让周满有些没想到了。 她忽然笑一声:“这听上去可不像什么好消息。” 韦玄跟着一笑,但很快便想起什么,神情平下来,却是对周满道:“剑门学宫名为学宫,里面却不那么简单。蜀州四大宗门还好,地头蛇,要斗也只是内斗;六州一国选上来的人各有出身,往往一开始并不认识,鲜少生出事端;但三大世家,根基深厚,势力不仅笼罩整个中州,甚至能远达其他州国,对外是同气连枝、拧成一股,可内里关系盘根错节,恩仇深重……” 周满若有所思:“那我用王氏的名额?” 韦玄道:“我对外只称你是我王氏看中的天赋奇才,是以荐你入剑阁,培养起来,将来便是我王氏客卿长老。你以此身份进入剑阁,必会因与王氏的关联被人关注。有王氏的身份,在学宫中固然会得不少便利,但也会有一些麻烦。” 前世在神都时,周满便知三大世家并非铁板一块,且六州一国之间也常有恩仇纠葛,如今来自这些地方的天骄和贵子都要聚集于学宫之中,不用想都知道好戏少不了。 王氏乃是三大世家之首,周满用王氏的名额进去,事儿能少才怪了。 只是她一点也不怕。 剑门学宫里面,事越多才越好呢! 周满只应一声“多谢长老指点”,然后在心里算了一算,忽然问:“可这不才十九人吗?蜀州四大宗门八人,六州一国七人,三大世家四人,剑门学宫每年收二十人,还有一个名额是?” 韦玄便道:“是专为药王一命先生所留。” 周满不由意外:“一命先生,是传说中这一代的医圣吗?” 韦玄点头:“不错。一命先生在整个天下地位都十分特殊,六州一国无数宗门都想向其示好,门中皆有为其特留的位置。剑门学宫也一样,每年为一命先生留出一个名额,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得他所荐,都可进入学宫。” 周满听后,竟不由生出满心的惆怅与艳羡:这就是医修啊!不愧是修界最有钱、最不愁人脉的,天底下这些宗门就差没把“跪求赏脸”几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竟连剑门学宫这种公认的最高学府都难以免俗! 她头回怀疑起来—— 重来一世,我怎么不去选一些更有“钱”途的职业? 不过这念头也就存在了仅仅不到三息的时间,因为当她下一刻抬起头时,便忽然看见了眼前壮丽的风景—— 万重蜀山,将整个蜀州大地围拢,连绵而来,到得此处,竟骤然往上拔升! 峻峭的峰峦,好似天剑,刺入云霄。 末端两峰最是高险,在正西方相对而立,犹如天倾一般向中间一倒,合成一座雄关剑门! 天梯石栈,勾连其间;鸟道西来,横绝峨眉;枯松倒挂,青泥盘盘。 黄鹤振翅飞难越,猿猱攀援欲度愁! 但听得身旁韦玄一声咨嗟长叹:“蜀道难啊……” 周满心中一时竟满是雄浑苍凉之意。 数百年前,青莲剑仙仗剑西来,欲从此关入蜀,闻得子规夜啼、悲鸟长号,鸟道上醉饮烧春千盏,杀尽守关之匪四百一十六人,方才兴尽,于是提剑于千仞剑壁上题《蜀道难》一首。 从此万世所仰,流传至今。 立在剑门下远眺,一座剑阁,峥嵘崔巍,便建在那千仞绝壁的最险处。东面飞檐下,高悬一枚金铃,锈迹覆满、苔痕深绿。长风吹来,也未有半分声响,只这般静静俯瞰,任由日出日落,云来云走。 韦玄便道:“那便是剑阁了。” 他带着周满,从那天剑般的两峰所成的剑门之间走过,极狭处宛若一线之天,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行。 过得剑门,视野便骤然一阔。 下方竟是一片巨大的山谷,殿阁楼台错落其间,低云薄雾轻轻缭绕,好一处人间胜境。 前方不远处便立着一块巨石,上头以丹朱之色刻就“剑门学宫”四字,周满便知是到了地方了。 韦玄引她进去,一路上倒未撞见旁人。 过得几重楼阁,上了一条长廊,方见前方一座楼,挂的匾额上写“接云堂”三字,一名青袍白须的年迈修士正坐在堂内等候。 韦玄带着周满一进来,那年迈修士便吃了一惊,立时站起来,拱手笑道:“韦长老竟亲自前来,实在是没想到。早知如此,我先知会祭酒一声了。” 韦玄只道:“祭酒打理学宫,事也繁忙,杨管事还是不必打搅他了。老朽只不过是送人前来,很快便走。” 那杨管事遂将目光投向周满:“看来这便是王氏今次所荐之人了。” 乍一眼看去,瞧不出什么深浅。 但目光往下一落,能看见周满右手小指处裹缠的那一圈黑布,杨管事眉头不经意间便皱了一皱。 只是他没说什么,笑着道:“周满是吧?王氏先前已将你的名姓给了我。此物乃是往后进出学宫的凭证,你千万收好。” 他从桌上取过一枚令牌来,递向周满。 周满接过一看,眼皮便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其色深黑,形作五边,高仅三寸。 太眼熟了,不是她先前在那金不换身上与泥菩萨桌上都见过的玄铁剑令,又是什么? 心头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周满还没来得及理顺这中间的联系,便听得身后长廊上传来一声笑:“哟,杨管事在忙呢。看来我们学宫今年最后一人,总算是到了?” 这轻浮随性的声音…… 周满转过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金不换,还有他那一身“富贵逼人”的行头。 14 赵霓裳 - 剑阁闻铃 - 时镜 这位前几天才被周满“打劫”过的苦主,今日穿一身石绿长袍,好似春浦潮来,袖角衣袂仍以金线盘绣,腰间仍挂那剑令、老笔、算盘三样,连手上那把洒金川扇都没换。 人一来,眼睛就往周满身上扫。 周满尚还算镇定,毕竟夹金谷那一晚她蒙了脸,且露出身形时正是乌云罩月,谷中一片昏黑;无论是在与他们对峙、还是后来单独同金不换说话时,她都刻意压沉了声音,自问暂无什么破绽。 岂料金不换瞅她半晌,忽然“嘶”了一声,拿扇柄抵了抵自己的太阳穴,竟问:“怎么觉得姑娘如此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周满看他一眼,只向他一颔首,声音清越:“小半月前泥盘街一家兵器铺,我见过金郎君的。不过当时人多,金郎君未必都留意到了。” 她一说“半月前泥盘街”,金不换面色便陡地一变,可没片刻也跟着笑起来,竟道:“原来姑娘是见过金某杀人。” 提及杀人之事,他竟一点也不避讳。 然后就叹:“真没想到,和同窗头回见面,就是在那种场面。我要早知姑娘在,便不杀了。该留个好印象的……” 这话怎么听都有股轻浮浪荡子的味道。 周满觉得有点意思,只道:“金郎君说笑了。” 他二人说话时,韦玄的目光便在他们身上打转。 杨管事也听出来了:“周姑娘同他认识?” 周满刚想说一句“算不上”,岂料还未张口,就被金不换抢了先:“认识,当然是认识了。” 周满顿时看他。 金不换却是一副理所当然表情,先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递给杨管事:“这是上月学宫中各类器用的进出账,杨管事,您查验一下,若有什么错漏再叫我。” 杨管事把账册接过,只道:“辛苦你了。” 金不换又笑着指指周满:“这位周姑娘刚来,想必还没选学舍?这学宫每一寸地皮我都踩熟了,不如我带她去逛逛吧。” 杨管事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又想趁机跟人套近乎,只是对刚来剑门学宫的学子而言,多认识一个人其实并不算坏事。 尤其是金不换这样长袖善舞的。 他是乐得行方便,便转头探询地看向韦玄:“金不换是本年杜草堂荐来的学生,与周姑娘是同年同窗,对学宫这边也的确熟悉。韦长老,不知……” 韦玄也无异议:“既是同窗,倒也合适。” 杨管事便对周满道:“那老头子我倒是省了力气,周姑娘跟他去吧。” 金不换顿时眉开眼笑。 周满却服了气。 她实在是一万个没想到,自己这才踏进剑门学宫多久,竟然就被人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这金不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怀着这样的疑惑,周满向韦玄、杨管事一点头算作告别,然后才跟上了金不换的脚步,一路向剑门学宫的深处去。 只是没料想,两人才刚下走廊,出了接云堂,金不换便跟看什么稀罕东西似的,一径盯着她看。 周满便问:“金郎君,何以这般看我?” 金不换摩挲着手中扇柄,目中意味深长:“王氏的韦长老亲自送你来,你果真是传说中那个外姓人?” 周满扬眉:“传说中,外姓人?” 金不换笑起来:“传说中搅得王氏鸡犬不宁,硬生生占了大公子王诰名额的,外姓人。” 搅得王氏鸡犬不宁,还占了王诰的名额? 那可太好了。 韦玄怎么不早告诉自己呢? 周满一听,心里忽然舒坦,可脸上却作惊讶表情,只道:“啊,是吗?那或许是我吧。” “或许是?”金不换把这三个字念了一遍,只觉她这回应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没忍住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整座学宫的人,几乎都等着看你?” 周满道:“看我是何方神圣,长了几个脑袋吗?那恐怕他们见了要失望了。” 金不换问:“你不害怕吗?” 周满反问:“我该害怕什么?” “……” 金不换凝视她许久,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该害怕什么? 但凡能反问出这句话来的,就不可能是什么善茬儿,何况她还反问得如此理所当然! 这学宫里怕有热闹能看喽。 金不换高兴死了,一时越看周满越觉得她眉清目秀,心里越是喜欢,便把那扇子往手里一拍:“有意思,有意思——嘶!” 话还没说完,忽然龇着牙吸了一口冷气。 金不换脸上顿时浮出痛色,伸手捂住了自己左肋下三分。 周满便问:“你受伤了?” 金不换心中暗骂,好半晌才缓过来,竟道:“都怪前些日夹金谷那一趟,你有听说吧?出来一个好厉害的弓箭手和我们抢东西,又残忍又凶狠,多亏了我冒死与其鏖战,才将其击退。不过还是被对方一箭伤到了筋骨……” 周满:……? 夹金谷那一趟我有对你动手?简直平白一口大锅,纯属污蔑! 还冒死鏖战? 脑海里浮现出此人当时利落扔掉兵刃举手投降的身影,她心中着实难以平静。 金不换尚未注意到她有些微妙的眼神,还搁那儿吹嘘自己:“你是没亲眼见着,那场面实在是太血腥了。唉,这些宵小之辈,只会暗箭伤人。若叫我下回遇到,定要她有来无回!” 周满:“……” 很好,姓金的你给我等着。下回要不把这一箭给你补上,我周满名字倒着写! 金不换终于看见她一直瞅自己:“你怎么这样看我?” 周满大约能猜到他为何会有伤,无非是其他人都受了伤回去,他若完好无损恐怕不好交代。这一箭说不准还是他自己下的狠手。想通这一层,再看此人颇带几分夸张表演的自我吹嘘,便似乎有了另一层意味儿。 她总算明白今日的金不换与先前在泥盘街、在夹金谷,到底有什么细微的差别了—— 装,这人装得狠了。 她笑:“金郎君太厉害,一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我天生有点眼歪的毛病,偶尔控制不住时,便这样斜着眼睛看别人。” 金不换“哦”了一声,竟道:“那都是些小毛病,咱们学宫春风堂的医修一个赛一个地厉害,改天你去一趟,保管给你治得妥妥帖帖。” 周满道:“那还真是谢了。” 金不换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只道:“都是同窗,提点一句的事,算什么谢?” 周满便问:“那夹金谷里出的事算大吗?既有人暗箭伤你,后来抓到她了吗?” 金不换道:“还好吧,不过人是没抓到。宋少主让陈寺,哦,就是宋氏一个家臣,去查了。但线索少得很,大部分能找到的箭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就算知道其中有两支是沉银铸箭,奈何一支早已崩碎,另一支也损毁得不能看了,辨不明来历。” 周满买的时候,那三支就已经是残箭了,勉强还能再用一回已经算不错了,哪儿还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呢? 宋氏派陈寺追查此事…… 她淡淡一笑:“那恐怕是得查上一段时间了。” “是啊。” 金不换幸灾乐祸得很,点头就表示赞同。 说话间已走到剑门学宫深处。 他便抬了扇子,指了指不远处一座修在三十三级台阶上的歇山顶建筑,对周满道:“学宫明日才开课,所以现下看不见人,这里头也没什么好逛的,也就这座参剑堂值得记一下,回头学剑都在这里。” 周满抬头看去,重重楼阁掩映的尽头,三十三级台阶往上铺开,那座参剑堂就伫立在高处,光这么一看都给人一种沉厚肃穆的压迫感,乃是这学宫中除了东角塔楼外最高的建筑。 但金不换没有在这里多停留,继续往东面去,只道:“我先带师妹去看东学舍。” 自来熟自动换了个亲近的称呼。 周满瞥他一眼,才问:“那还有西学舍吗?” 金不换便道:“有。学宫的学舍历来分了三片区域,一片是我们马上要去的东舍,在学宫东面,住的基本是蜀州四大宗门的弟子;一片是西舍,在学宫西面,住的大多是六州一国选上来的人。” 周满注意到他没提及的:“三大世家的人呢?” 金不换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竟是合拢那扇子朝着山谷外那些俯瞰着剑门学宫的峰峦一指,道:“他们既不住在东舍,也不住在西舍,一般都在山上兴建府邸、修筑院落。” “……” 周满远远看得一眼,心想,三大世家的确该是如此做派。 东舍在学宫东面,金不换带着她出了学宫,进了不远处山谷里盖着的一片屋舍。 这下总能看见人影了。 周满才进得一间院落,便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中间还夹杂着男女相互间愤怒的咒骂。 “打打打打打!我非要教训教训你们青城派的龟孙子!” “峨眉臭婆娘也好意思骂我?” “看剑!” “你学我的招,好啊,谁不要脸!”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的招就是我的招!老娘就偷你怎么了!” …… 院落中一身姿飒爽的女子,挺剑与另一名穿着群青道袍的年轻道士狠斗,招招都往死里招呼,打得不可开交。 金不换轻轻咳嗽一声,只道:“是青城派的霍追师兄和峨眉派的余秀英师姐,因住在对门,自到学宫后已打了有半个多月。咳,刀剑无眼,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那两人打起来眼底完全没有别人,压根儿没看见院中有生面孔。 周满看他二人剑势,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两人移步,又上了另一条长廊,刚巧从一间门扉紧闭的屋子前面走过。 里头竟然一片喧嚷。 隔着门周满都听见了声音。 “来啊,来啊,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今天谁也别想从这屋里站着出去!” “好酒,好酒啊……”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谁来舞一段剑?我为他击节而歌!” …… 这回不用金不换开口,周满已听出了眉目:“散花楼的?” 金不换又是一声咳嗽:“是。他们这一脉承自当年青莲剑仙,向爱放歌纵酒、吟诗舞剑,嗯……可能是吵闹了一些。不过付钱买酒的时候十分大方……” 说到最后这句时,他眼底分明是几分商人才有的精明。 周满顿时了然,且还想起了先前接云堂前金不换递给那杨管事的账本:“金郎君在剑门学宫里竟也能做生意?” 金不换一面走,一面摇着扇子笑,眉眼间竟有几分得色,只道:“天底下什么事不是生意呢?师妹将来在学宫中若有什么短缺,也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等金不换话音落地,前面一座亭中忽然传来高声的吟诵,语中颇有愤懑之意,一转又变得无奈悲切,“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这声音传来的时机无巧不巧,正好拿来骂金不换似的。 金不换脸色顿时一僵。 周满抬头一看,那亭中立了一名青年,眉眼方正,轻袍缓带,头戴木冠,腰间挂一管墨竹老笔,正冷冷看着这边。 或者说…… 看着金不换。 金不换头疼,不得已走上去,却还是一副没太有正形的样子,笑着道:“见过常师兄。师兄或可误会了,我这是在带新来的师妹挑选学舍,又没去招摇撞骗,何必开口便用这种‘大诗’念我呢?” 那常师兄遂看周满一眼,也不知信没信,反正冷哼一声,一甩袖子便走了。 周满看着此人背影,不由思量。 金不换却还满不在乎:“这不用再说了吧?杜草堂的。” 周满道:“你也是杜草堂的。” 金不换道:“我猜你必是在想,我这样的人看着同杜草堂格格不入,怎么不仅进了杜草堂,还能用杜草堂的名额进学宫?” 周满点头。 她本以为金不换这回会为她解惑,谁料这人大笑一声,竟道:“不告诉你,自个儿猜去吧!” 周满:“……” 金不换瞧她面色,笑得更是开怀,一双桃花眼潋滟得煞人,心情甚好:“东舍已经逛过,我带师妹去西舍看看吧。” 西舍住的是六州一国来的人,严格说他们并不是被“荐”上来的,而是从所有适龄报名修士里一轮一轮公平决选出来的,身世背景或许各异,但实力必然都是一等一的强劲。 周满对这一派系十分感兴趣。 去西舍要折转方向,正好会从学宫后山一座巨大的瀑流下经过,只是他们没想到,才刚走至近处,竟见那瀑流对面的一座高台边围了不少人。 金不换顿时停下脚步:“那边不是刑台吗?” 高台上立得几根铜柱,其中一根上竟绑了一名中年男子,正有一年轻修士执着金鞭往他身上打。 那金鞭上隐约带着闪烁的雷电,打在人身上立时皮开肉绽,格外可怖。 那中年男子一身冷汗,已近晕厥,眼见着是快扛不住了。 “父亲!” 下方一名年轻女子,终于没能忍住,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中年男子挡住。 金鞭顿时落到了她身上,溅起一片血花。 鞭梢甚至抽到了她脖颈脸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执鞭修士顿时停了下来,看着旁边立着的一人:“高管事,这……” 那高管事穿得同周满先前在接云堂见过的杨管事差不多,只是年纪没那么大,面容看着更肃冷一些。 他沉了脸呵责那素衣女子:“赵霓裳,你要干什么?” 赵霓裳仅着一身深白素裙,神情坚忍,并未流泪,但向地上叩首:“那一尺裁云锦,乃是家父亲收了要给我的。若论擅动之罪,霓裳理当难免。家父为宋氏、为学宫,裁衣多年,如今年迈体衰,五十鞭刑他恐怕难扛,还望高管事体恤,能让霓裳代父受过,愿领金鞭!” 那高管事似也有一丝不忍。 但低头一看手中拿着的那一尺雪白的裁云锦,那一丝不忍还是被他驱散了,只道:“规矩坏不得。这一尺裁云锦虽的确是宋小姐制衣剩下的角料,我也相信你父亲并非有意,只是想拿了给你做生辰之贺,可公家的东西岂能私拿?今日只是一块角料,小罪若不责罚,他日旁人误以为可效而仿之,小罪酿成大盗,届时再罚如何服众?今次不为惩戒他,只是为防微杜渐。” 赵霓裳喊一声:“高管事!” 高管事不再看她,挥手吩咐:“把她拦住,继续行刑!” 立时有人上来将赵霓裳拿住,方才那执鞭之人于是再次举鞭落下。 一连十好几鞭,鞭鞭落实。 周满同金不换走得近了一点看着,只见那名为赵霓裳的女子挣扎不脱,终于软倒在地,红了眼眶。 围观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少部分佩戴玄铁剑令,也有零星二三个佩戴白玉剑令的,但更多的是身上什么也没佩的。 有人小声道:“赵制衣也真是糊涂,裁云锦既要给兰真小姐制衣,便是剩下不要的角料,又怎可拿给自己的女儿?” 周满听着,便向那人看了一眼。 金不换在旁边没有说话。 不多时,剩下的十多鞭终于罚完,那执金鞭的修士退了开,绑着那中年男子的绳子一松,血淋淋一个人便从柱上掉了下来。 赵霓裳的声音终于带了哭腔:“父亲——” 推开拿住她的那两个人,这一回没人再拦,她终于来到那中年男子面前。 然而那中年男子眼睛一闭,气息已然微弱。 赵霓裳一碰他,便沾了满手的血,已慌了神:“父亲,父亲?求求你,再撑一下,我带你去春风堂,我带你去看大夫……” 可她身形瘦削孱弱,哪里扶得动人? 她几番尝试,不得已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周遭看客:“有没有人帮一下?送我父亲去春风堂……他快不行了……” 然而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悄然转开了眼,或者摇摇头,叹着气离开。 竟无一人愿出手相帮。 周满皱了眉,眼见那赵霓裳慢慢陷入绝望,心里却在想: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这般的炎凉,方是世间常见。 赵霓裳又怎能想到?平常还有说有笑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不是袖手旁观,就是转头避开…… 她几乎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了。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她看见了周满:一大堆人里,只有这名女子立在那边,面容平静,没有半分畏惧,甚至好像在深思什么, 金不换相信,这一刻的赵霓裳是看见了救命的稻草,且她愿意为了这一根稻草所带来的渺茫希望,孤注一掷! 那瘦弱的女子竟然转身,抛开所有不知所谓的颜面,向着周满,向着一个甚至都算不上见过面的陌生人,长身跪倒,拜下的瞬间,有泪滚落:“可否请这位师姐帮忙,送家父去春风堂?” 一时间,周遭所有目光都落到了周满身上。 周满有些意外。 金不换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头,面上虽还带一点笑意,可声音里却藏着一股子冷,只对周满道:“这不过是绮罗堂里一名裁衣侍女,周师妹还是别管了吧。” 赵霓裳听得此言,心便冷了下去,整个人的生机都仿佛在此刻绝灭,缓缓垂下了头去。 周满望着她,静默不语。 金不换转身便欲拉她继续去逛西舍,没料想,周满忽然笑了一声,竟问他:“春风堂怎么走?” 15 好人 - 剑阁闻铃 - 时镜 “……” 刑台四面,一片静寂。 金不换定定看着她,慢慢露出了一种奇异而微妙的表情:“是我忘了,周师妹乃是王氏所荐,该有这般胆气。” 说前半句时,他虽惊讶,但应该是高兴的;可说到后半句时,周满觉着,他好似有些复杂,唇边笑意淡了少许。 但也仅仅片刻,便恢复无恙。 一眨眼,金不换又是那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金不换了:“周姑娘既然开口,那金某责无旁贷,自当引路。” 赵霓裳本以为已没了希望,岂料绝处忽然逢生,一时竟愣在当场,忘了反应,只一双泪眼望着周满。 周满抬步便要上邢台去扶那赵制衣。 金不换却淡淡拉住她,而后竟向左右两旁道:“愣着干什么?五十鞭都罚完了,还不让救个人吗?你们是等着看两名弱女子抬人去?”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凛冽,周满微微怔了一下。 旁边有几名没走的侍从对望一眼,虽还有些不安,但顶着金不换那不善的目光,到底还是咬牙走上去,合力将人抬了。 赵制衣早已昏厥,被抬起来也没什么反应。 金不换便招呼周满一声,当真走在前头带路。 赵霓裳这时才如梦初醒,道一声“多谢师姐,多谢金郎君”,连忙撑着膝盖从地上起身,擦了眼泪,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旁边。 春风堂在东西两舍之间,位于正南方向,依着南面山壁取竹木修建,位置相较于学宫整体要高出一些,正对着那一座雄壮的剑门关。站在堂前便可将那题了《蜀道难》的千仞剑壁与高筑在剑壁之上的剑阁,收入眼底。 还未到得堂前,周满已闻见了淡淡药香。 几名医修站在外面的树下交谈,堂内则有两名中年医修坐于窗边下棋。 金不换当先走进去,拱手道一声:“搅扰二位大夫了,这边有人急需医治。” 侍从已轻手轻脚把那赵制衣放到了一旁的竹床上。 那两名医修闻言忙将手中棋子放下,起身朝这边走来,只是待一眼扫见伤者身上的鞭痕,面色便微微一变:“这是刑台金鞭所留之伤。” 赵霓裳情急:“可还救得?” 岂料这两名医修的表情慢慢冷淡下来,竟一揖道:“我二人还忙着去编纂医书,这一时实在抽不出空,还望见谅。” 赵霓裳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们。 周满也终于慢慢皱了眉。 唯有金不换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抬目向春风堂其他人看去,那些人也都纷纷低下头,看着竟与方才在刑台边别无二致。 他轻嗤一声,都懒得再问,只异常干脆地抄起旁边一只茶盏,砰砰朝桌上敲,大声喊起来:“泥菩萨!泥菩萨!赶紧他妈的出来救人了!泥菩萨——” 方才那几名医修没走远,站在旁边听他这么喊,脸色都不大好看。 金不换才不管他们,自己叫自己的。 周满听得“泥菩萨”三字,顿时抬了头。 一人身形清癯,端着铺满药草的竹筛,掀帘子进来,一瞧见金不换,便蹙了眉心:“你又来干什么?” 周满看了,心道一声:果然是他。 能被出身泥盘街的金不换唤一声“泥菩萨”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人了—— 仍是青布道袍,只腰间多挂了一只黑色的陶埙。面容上略略显出一点苍白,但眉目清润,五官得宜,即便有那一丝病气也无损其清质。 打从在接云堂发现那枚玄铁剑令乃是剑门学宫独有开始,周满便想过,当日病梅馆中所见的那位用剑令作镇纸的“泥菩萨”,或恐也在剑门学宫。 只是没料想,这么快便碰了面。 金不换同他似乎很熟稔,直接一指竹床边躺着的人:“伤得不轻,看看吧。” 那赵制衣躺在竹床上,如同一个血人。 王恕只朝那边看得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一时倒也顾不得再跟金不换计较方才那些污言秽语,只将原本端着的药草随手撂在桌上,走上前去查看赵制衣伤势。 先前那几名医修立在门边,见金不换真把王恕叫出来了,先前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是沉得能拧出水来,甚至有人冷哼了一声,竟不再多看一眼,拂袖便走。 没片刻,偌大一个春风堂里,就剩下金不换等人,并边上一名侍药的小童了。 周满明显感觉到,这尊泥菩萨在这儿好像不太受人待见。 但泥菩萨本人似乎全没看见,又或者是根本不在意,只俯身查看了一下赵制衣的伤口,又一扒他眼皮,脸上便瞬间凝重。 他头也不回地唤道:“孔最,取丹虚散和我银针来。” 边上仅剩下来的那名侍药小童顿时一惊,连忙跑着去取了伤药与针袋来。 王恕道:“你替他上药止血。” 自己却径直摊开针袋,取了银针,先静得三息,定过心神,方对准印堂、神庭、风池、天柱等穴位,依次下针。 没过几针,额头便已覆了一层薄汗。 周满看得出他是将灵力灌注于针内为人施针,只是修为实在微末,如此支撑难免辛苦。 金不换也在旁边看着,叹一声:“大名鼎鼎的药王一命先生,竟收了这么个废物病秧子做弟子,谁都想不到吧?” 周满道:“他是药王弟子?” 金不换点头道:“岂止?还是唯一的关门弟子呢,这么多年就收了这一个。往年剑门学宫属于一命先生的名额他宁愿空着都不理会,今年才破例荐了人来。” 周满便问:“既是药王亲传,刚才那些医修见了他,怎会……” 话没说完,但金不换知道她指什么,只轻描淡写道:“春风堂的大医是孙茂,当年同一命先生争‘医圣’的名号,没争过,一直以来都屈居于一命先生之下,他的亲传弟子到这里没遇害就不错了,还指望得到什么好脸色?” 周满想了想,道:“那还真是‘泥菩萨’了。” 两人不再说话,都只远远看着那边王恕为赵制衣施针。 一针连着一针下去,人却始终没有醒转。 周满隐约觉得情况不太妙。 她目光一转,便看见赵霓裳跪坐在竹床边,身上颈上都还有方才挡鞭留下的伤痕,却跟感觉不到痛楚似的,只关切地看着赵制衣,一双手无意识握在一起,似在为父亲祈祷。 周满一下有些出神,耳旁仿佛又响起了谁在弥留之际的哭声:“阿满,对不起,对不起……” 恍惚间有谁碰了碰她胳膊。 周满这才从过去的幻觉里脱身出来,转头一看,竟是金不换从旁边递了一杯茶给她。 大约是刚才叫了她两声没听见回,金不换有些探询地望着她。 周满只道一声:“多谢。” 接过茶来,却拿在手里没喝。 等待的时间,对谁来说都是难熬的,尤其是对赵霓裳来说。 足足过了有近两刻,王恕才停了下来。 赵霓裳的心早已悬到半空:“大夫,怎么样?” 王恕沉默了许久,垂在膝上的手掌慢慢攥紧,只带着几分歉然地道:“抱歉……” 只短短两个字,却好似晴空霹雳,砸到了赵霓裳头顶。 她近乎茫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夫。 王恕却觉自己实在难以承受这般的目光,垂下了眼帘,将赵制衣头顶神庭穴上刺的银针拔出,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终究没说,只起身退到了一旁。 银针一拔,那赵制衣竟幽幽醒转,睁开了眼睛。 可方才听了王恕那句话的都能猜到,只不过是人死灯灭之前一口回光返照之气罢了。 他看见赵霓裳,便用那嘶哑的声音唤:“霓裳……” 赵霓裳眼眶已红,这是却竟笑起来,强将泪意忍了,仿佛很高兴似的,跪坐到竹床前,拉住了他的手:“父亲,你可算醒了,都吓坏女儿了。” 那赵制衣满面悲苦:“都怪我一时糊涂,连累了你……” 赵霓裳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父亲送的生辰贺礼,女儿很喜欢。” 赵制衣那一双浑浊的眼里便骤然滚下泪来:“我替人制了一辈子的衣,没想临到头来,竟没能给我的女儿裁一身好看的衣裳……” 赵霓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赵制衣只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一本页角都发了卷的陈旧书册来,声音已变得断续:“霓裳,往后你自己做……” 赵霓裳将那书册接到手中,已泣不成声:“好,女儿自己做。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把西天的晚霞裁织成锦,用银汉里的星光拈作线,拿春江的水和秋山的叶染了刺上绣……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衣裳……” 在她轻缓的声音里,赵制衣仿佛能想象出那一件衣裳的模样。 于是这为人裁了一辈子衣裳的苦命人,终于慢慢笑起来,闭上了眼睛。 先前勉力举起的手掌,溘然落下。 春风堂内,静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赵霓裳将那一卷书攥得紧了,五指都发白,犹自强忍着。 周满从后面看去,终轻轻道一声:“都出去吧。” 她先抬步,从堂内出来。 略显料峭的山风迎面从剑门的方向吹过来,方才让她缓缓吐出了一口心中的郁气。 其他人也先后从堂内出来了。 一时尽皆无言。 那王恕方才施针救人,沾得满手鲜血,也忘了去洗,只这样徒然张着手,立在阶前。 周满见了,便捡起旁边桌上一方干净的手巾,向他递了过去。 王恕恍惚回头,将手巾接了,下意识先道一声:“有劳。” 待得低头擦了几下手,方才后知后觉,又重抬起头来看周满。 先前忙着救人,他完全没注意还有其他人跟着金不换一块儿来了。 而且这个人自己似乎见过。 金不换立了一会儿才缓过点神来,瞧见这一幕,便问:“你们也认识?” 王恕没有回答。 周满倒是坦荡,竟道:“见过,曾在王大夫馆中抓过药。” 金不换有些意外:“抓药?” 周满便收回落在王恕身上的目光,向金不换看了一眼,淡淡道:“我先前断了右手小指。” “……” 金不换顿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哑了声。 先前在接云堂时,他一眼扫过去,就已经注意到她右手裹起来一截,分明是断了指。 只是旁人肢体的损伤,即便他心中奇怪,也不当开口询问,是以只作未见。 谁料现在随口一问竟恰好问到这里? 周满似乎并不避讳,十分坦荡,可金不换却莫名不敢再问。 王恕安静地看着她,自然是知道她在撒谎,且还撒得面不改色,可当日都不曾揭穿她刀伤的借口,今日自也不会揭穿她断指之伤的谎话。 他只慢慢低下头去,继续擦拭自己沾血的手指。 周满也不再说话。 几个人坐在了堂外树下一张石桌旁,金不换给周满、王恕二人都添了一盏茶,可还是谁也没喝。 堂外没了声音。 里面却隐约能听见一点哭声,过得有一刻多快两刻,方才渐渐止住。 这时外面忽然来了一行五六位侍女,领头的一个作女官打扮,穿着天水碧的长裙,亲自捧了漆盘,来到堂前。 金不换一抬头看见,下意识便拧了眉。 那女官见到他们,便停下脚步:“听闻霓裳姑娘送赵制衣来此救治,可是在里面?” 这是宋兰真身边的女官,名作“刺桐”,除周满外其他人都见过。 事实上,前世周满也见过她。 金不换起身道:“在里面。” 但王恕慢慢补了一句:“人已经没了。” 女官刺桐听见人在里面时,抬步便要往堂内去,然而王恕补的这一句,瞬间让她顿住了身形,一下惊愕地抬起头来。 王恕搭下眼帘没看她:“鞭伤太重,身体太差,没救回来。” 刺桐立在原地,再也迈不出去半步。 那由她亲自捧着的漆盘内,放着几瓶治伤救命的丹药,甚至还有叠起来的一大片裁云锦,连着先前高管事拿的那少少的一尺,也都轻轻搁在里面。 这些原都是要给赵霓裳的。 如今赵制衣人没了,那不管是这迟来的丹药,还是这导致了一切的裁云锦,都变得不合时宜起来,甚至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之感。 刺桐还来不及想清楚该如此处理,堂内的赵霓裳似已听见他们的交谈声,竟整理了衣衫,从里面走出来。 泪痕虽在,但面容已经平静。 见了刺桐,赵霓裳躬身便是一礼:“霓裳见过刺桐大人。” 刺桐少见地犹豫起来:“霓裳姑娘不必多礼。小姐听闻此事后,本是遣我前来送药,念及令尊爱女之心,一则将原本的一尺裁云锦送还,二来又添了半匹,想为姑娘贺生辰,可现在……” 赵霓裳竟道:“家父一念之差,怪不得旁人。小姐宅心仁厚,向来宽和体恤,霓裳自当领受。” 话音落,俯身平举两手,掌心向上。 这是领赐的意思。 刺桐本觉此情此景,给了她其实不好,可见赵霓裳情绪平静,又如此说话,也不得不给。 她将那漆盘递出,赵霓裳双手接过。 刺桐才有些歉疚地道了一声:“节哀。” 赵霓裳默不作声。 刺桐无话可说,只好也向她欠身为礼,又领着人去了。 堂前众人都没说话,唯有那侍药小童孔最天真懵懂,小声道:“兰真小姐倒一片好心。” 王恕便看了他一眼。 金不换却是忽然想起夹金谷那神秘女子说的话,呢喃了一声:“好人……” 赵霓裳闻得此言,却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只盯着漆盘中那一尺沾了零星血迹的裁云锦,竟轻轻笑一声:“锦衣玉馔,高坐庙堂,从无衣食之忧,更少榆次之辱,不必与人相争,自然温厚良善。这样的好人,我也做得。” 她骤然丧父,面孔苍白。 此时一笑,只有一种飘零凄苦之感,见了使人心惊。 金不换豁然抬首看向她。 王恕却寂然不言。 周满搭着眼帘,好似什么也没听见,只把先前金不换倒的那一盏茶端起来,终于喝了半口,便想:到底是春风堂里的茶,早被周遭药气浸了,一股清苦味道。 16 宋兰真 - 剑阁闻铃 - 时镜 其实这番话刚出口,赵霓裳便自知失言,只是转念一想,既无挽回的可能,也无挽回的必要,说便说了。 她只将漆盘放下,向周满走去。 从头到尾周满就坐在桌边没动过,连刺桐来了也只是看着,并未起身。 赵霓裳躬身向她一拜:“多谢周师姐愿施援手,大恩大德,霓裳……” 然而没能拜到底。 周满伸手扶住她,竟道:“用不着现在谢。” 赵霓裳顿时意外。 周满淡淡看她一眼:“我救人是要讲回报的,并不白救,他日自会登门向你索要。” 此言一出,金不换不免皱了眉。 王恕却若有所思。 赵霓裳血亲方才亡故,周满一句安慰的场面话都没有,开口便说他日会索要施恩的回报,乍听上去,似乎有些冷血。 赵霓裳当然也没料到,但仅仅片刻,便道:“有恩当有报,自该如此。只是霓裳身微位卑,其力有限,周师姐若有一日用得着,霓裳常在绮罗堂中,恭候师姐,但听差遣。” 周满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于是赵霓裳转向王恕:“王大夫,我想先回绮罗堂取一件干净衣袍,为家父换上,一会儿再来接他,不知可否方便?” 王恕道:“无妨,我在这边等你。” 赵霓裳又道一遍谢,这才暂别众人,先从春风堂离开。 金不换盯着她背影,目光闪烁,待得看不见人后,才对周满道:“此事不出半个时辰,便会传遍整座学宫,你麻烦大了。” 周满问:“我有什么麻烦?” 金不换道:“在刑台时,她开口求你施以援手,乃是众目睽睽,已有将你陷于险境之虞,你救她干什么?” 周满道:“想救便救了,怎么痛快便怎么来,要什么理由?” “怎么痛快怎么来?”金不换险些被她气个倒仰,一转头看见王恕还在旁边笑,不由火冒三丈,“烂泥菩萨你笑个屁!光坐边上愣着,不知道出声帮两句腔吗!” 王恕摇摇头,竟道:“当时情景,我并未亲眼看见,做不得判断。再说这世上事,即便亲眼所见有时也未必是真,何况现下不过道听途说?” 金不换白眼:“屁话不敢说的废物。” 王恕笑笑,也不跟他生气。 金不换懒得再搭理他,重新看向周满:“你同王氏,真的一点也不像。” 这下王恕在边上点点头,竟表示赞同。 周满有兴趣了:“王氏该是什么做派?” 金不换冷笑:“反正不是你这般做派。” 周满便问:“因为我是王氏荐来的人吗?” 金不换笑:“你可算想到了。” 世人皆知剑门学宫乃是天下最高学府,却不知这最高学府也需要天下最强大的势力支撑,要留住修界一干顶尖修士在此授课担任夫子,更需要巨大的开销。 自女帝武皇陨落后,学宫的各项开销便由各大势力分担。 换言之,剑门学宫是靠各大显赫势力养的。 管兵刃的青霜堂是王氏养,管医药的春风堂是陆氏养,管制衣的绮罗堂则是宋氏养。 金不换道:“三大世家的人即便在学宫也地位超然,原因便在于此。大家的关系都微妙到毫巅,一向默认的规则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一则表示相互尊重,二来也是想避免不必要的猜忌与冲突。” 周满了然:“但我打破了这种默契。” 金不换道:“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岂料周满摇头:“若救个人有这么严重,先前你为什么还前后帮我张罗?” 细细算来,她其实也就口头上答应了赵霓裳而已。 真正把救人这件事做完的,是金不换。 然而她此言一出,金不换看她跟看白痴似的:“那当然是有你这种傻子在前面把锅顶着,我做得再多也不是那出头鸟,旁人犯不着跟我计较。” 周满听后竟然一笑:“金郎君,你是个好人。” 金不换脸色一变:“你骂谁呢?” 周满是认真的:“不过初识,金郎君却愿开口劝我一句,还不算好人吗?” 金不换定定看她半晌,笃定道:“你有病,你有大病。” 他转头便对王恕道:“回头你给她治治。” 王恕听他们你来我往算了一笔糊涂账,本就忍俊不禁,此时看周满一眼,便笑道:“算不得什么绝症,倒也用不着治。” 三个人说话比起之前刚见面的时候,明显随性了许多。只因经过救赵霓裳这一桩事,大家差不多能感觉出相互间是什么心性,放下了一些防备。 反正跟周满讲不通,金不换放弃了。 被这事儿一打断,周满也不想再去看学舍,干脆便说回东舍挑个房间住下。 于是二人向王恕告辞。 王恕起身相送。 但周满临走时忽然问了一句:“春风堂一般什么时候有人,什么时候没人呢?” 王恕抬眸,便对上她目光,静得片刻,道:“白日里都有人,酉正方走,日落时便没人了。” 周满于是道一声“记得了”,这才告辞。 她同金不换一路回东舍。 半道上,金不换问:“你回头要去看病?” 周满道:“先问清楚,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好的。金郎君同王大夫认识很久了吗?” 金不换道:“也不久,两三年吧。他是大前年来的,在泥盘街上赁了一家倒闭的医馆,改叫‘病梅馆’,那一片都是我的地方,整条街就这一家医馆,一来二去自然认识。听说他是跟一命先生游历到此处的,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是一命先生亲传弟子,还进了剑门学宫……” 周满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看你们关系还不错。” 说话间已经回了东舍,院子里峨眉派和青城派那两位对打的死敌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隐约听见散花楼的人还在屋里放歌纵酒。 周满挑了一间空屋。 门旁有一块三寸左右的凹槽。 金不换先问她要了她的玄铁剑令,然后才接话:“泥菩萨这个人,好是好的,只是……” 他把剑令放进凹槽,一阵幽光闪烁,门边便浮出了“周满”二字。 这就是选定过房间了。 周满接过他递回的剑令,却好奇:“只是什么?” 金不换顿了好一会儿,面上竟浮出一种极难形容的表情,似有复杂似有叹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世间好物不坚牢,人若太好,只恐也难长久……” 门前一时静谧。 周满注视他许久,发现他说这话时忘了装了,于是笑:“金郎君,你现在看上去不像草包了。” 金不换先是一愣,刚想说“多谢夸奖”,接着便差点没跳起来:“草包?我金不换什么时候像过草包!我明明是金玉其外,内秀于心,你这个人有没有眼光——” 周满一搭眼帘,懒得听他废话,干脆“砰”一声把门关上,将金不换挡在外头。 金不换更怒,站她门外骂骂咧咧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 周满救人的消息,的确如金不换所言,没半个时辰就已经传遍了整座学宫。 女官刺桐一路回“避芳尘”的路上,都听见人在讲。 阶前的牡丹依旧盛放。 水榭的竹帘卷起来一半,宋兰真披着一件浅碧的绉纱长衣,正端着小半杯水,侍弄桌上摆着的那一盆兰花。只不过现在还只有叶,没有花。 刺桐进来行礼,唤一声:“小姐。” 宋兰真也没回头,只问:“怎么样?” 刺桐便道:“赵制衣没了。” 宋兰真正在摆弄兰叶的纤长手指顿时一停,两弯蛾眉不由轻蹙,终于转过身来:“怎么会没了?” 刺桐道:“五十的鞭刑常人或恐能受,可赵制衣前几年生过一场大病,身体已大不如前,又已上了年纪,体质衰弱,大夫说没能扛住。” 宋兰真不由静默。 她修炼《十二花神谱》,自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婉约且秀雅。但这一时静下来,眉目间却也有几分威严,并不十分容易亲近的感觉。 想了想,她才问:“你去看时,赵霓裳那边是何反应?” 刺桐这一路上其实都在回想赵霓裳的反应,此时便道:“她似乎已经哭过了,对着我时十分平静,嘴上也不曾怨憎半句,还主动领受了您让我带过去的丹药和裁云锦。” 宋兰真道:“嘴上不曾怨憎,那心中一定有了。” 刺桐道:“那裁云锦用过后所剩的角料本应焚毁,绮罗堂为宋氏制衣时都是这般规矩,为的是避免旁人同主家有一样的穿戴。赵制衣怜惜那一尺裁云锦,犯了糊涂,管事又不知您的脾性,便都按照以往惯例来处理了……” 宋兰真问:“以前都是如此吗?” 刺桐道:“以前宋氏其他人来学宫进学时,都是如此。” 宋兰真便轻轻叹了一声:“若历来就如此严苛,于我宋氏而言,恐怕绝非好事。” 刺桐揣摩了一下,问:“要责罚那管事吗?” 岂料宋兰真考虑片刻,竟摇了头:“事无巨细不可能总都禀报到我这儿来,让我裁夺。管事们也不过是照章办事,且还是为了宋氏。我若因此责罚,焉知不寒了下面其他做事人的心?这次是事有凑巧,是一场谁也不愿意发生的意外。” 刺桐犹豫:“那赵霓裳恐怕……” 宋兰真慢慢把手里那杯用来浇花的水放回到桌上,只道:“若有恨,那也是无法的事。我们哪儿能事事都讨得好呢?在这个位置,便只能权衡利弊,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刺桐心底复杂:“那便都不管了?” 宋兰真道:“不管了。” 只是她抬起手指,用那纤细的手指压住额角,想了想,又道:“但你一会儿写个条陈,将此事原委都列在上面,递去给我兄长看,让他着人改一改,金鞭之刑往下减十个数,免得下次再生这般事端。” 刺桐应了一声:“是。” 宋兰真有些倦意了,只道:“行了,你去吧。” 刺桐立在原地,却不知该不该说。 宋兰真见了便问:“还有别的事吗?” 刺桐道:“我去春风堂时,见到那位王氏荐来的姑娘了。听人说,赵制衣被罚之后,无人愿送他去春风堂,是这位周满周姑娘施了援手。” 宋兰真有些惊异:“王氏的人施以援手?” 刺桐点头:“我也正是忌惮这一点。” 宋兰真现在是真头疼起来了:“王氏今年下什么棋,还真令人看不透。该来的,占了二十年的名额迟迟没来;倒是半路上杀出个谁也不知道来历的……明早是谁的课来着?” 刺桐道:“参剑堂剑夫子的课。” 宋兰真便道:“剑夫子的课,谁也不会错过,那明日就能见到了。” * 周满进屋后转得一圈,把屋里一应事物研究熟悉过一遍后,便坐了下来,然后习惯性地在脑海里把今日所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过了一遍。 末了,便不免想起宋兰真。 前世在神都时,这位宋小姐算得她唯一的朋友,她们在一场花会上认识,相谈甚欢。即便后来周满历经劫难,与三大世家早已交恶,却也还认同她的这份交情。 所以在封禅那一天,宋兰真来贺,她也亲自前去迎接。 可谁料,还给她的竟是深深一锥。 那是一柄用桃木做成的细锥,加以九重符咒,能破去世间最坚固的防御。 周满护身的玉符碎了。 那桃木锥刺入她腰腹,晕开了一片血。 比起痛来,当时她更多的是不解。 于是像世间无数横遭背叛的庸人一般,周满问出了那一句:“为什么?” 宋兰真怅望着她,轻声说:“我姓宋啊。” 周满忘不掉,就是这一记桃木锥,拉开了围剿玉皇顶的血腥帷幕,从山下杀到山上,从白天杀到深夜,杀得她忘了恩、抛了情,从此怕了井绳。 “姓宋……” 她轻轻一声叹,到底晃了晃脑袋,把旧日的思绪都摇了出去。 眼见时辰尚早,看了看明日的排课,她便直接盘坐下来,开始修炼《羿神诀》心法。 直到日头西斜,才忽然起身。 周满竟推开门,朝春风堂走去。 路上碰见一些人,大多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她。 可周满全作未见。 夕日已沉,春风堂笼罩在一片烧红的晚霞里,果真如王恕所言,已经没了人—— 除了他自己。 周满到时,他正拿着火筷子拨弄檐下那药炉膛内的火,一见她来,竟一点也不意外,笑一声:“你来得巧,茶刚煮好。” 他提起炉上已经煮好的茶,给周满斟上一盏。 周满立在檐下,接过茶盏,看得一眼,却异常郑重地向他道:“谢谢。” 王恕给自己也倒上一盏,似乎并未在意:“一盏茶罢了,待客之礼,应当的。” 周满淡淡道:“你知道我不是为这盏茶才专程来向你道谢。” 王恕便停下来,叹一声:“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周姑娘请放心,我这人既不多喝酒,也不乱吃药,不至于胡言乱语的。” 周满便轻轻笑出声来。 她并不爱欠别人人情,但白日里当着金不换的面瞎扯,却是多亏了王恕才没被揭穿。 不说将来人情还不还,当面道谢是必须的。 只是王恕看着她,想了想,竟道:“不过下次若遇到旁人,可未必有这么容易,姑娘行事还是应当再小心谨慎一些。” 周满心道,我要再小心谨慎一些,现在你站我面前就是个死人了。 但面上她从善若流:“多谢提点,下次一定。” 然后才饮了一口茶。 再然后,就有点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 王恕看她表情,怔了一下,问:“太苦吗?” 周满实话实说:“你们春风堂的茶都被药味儿浸了,苦得厉害。” 王恕考虑片刻,竟自袖中取出一枚雪白的小拇指大的丹丸来,投入她茶碗中,道:“你再喝看看呢?” 周满可不会乱喝:“这是什么?” 王恕笑道:“世味煮成茶,若是太苦,不妨加一丸糖。” 周满:“……” 世味煮成茶。 她默然片刻,再饮一口,茶水果然变得清甜不少。 周满觉得这人奇奇怪怪:“怎会有人随身带着糖丸?” 王恕有些不好意思:“小孩子吃药都怕苦,所以随身备着几丸,若遇哭闹,便哄哄他们……” 周满:“……” 这人把我当什么了? 王恕被她瞧得不自在,咳嗽一声,方道:“天色已晚,周姑娘不早些回去吗?明晨是剑夫子的课,不敢迟到的。” 周满忽然问:“你明日也去参剑堂?” 王恕叹气:“既来了剑门学宫,无论用不用剑,总要去听一听。只不过我修为微末,听闻剑夫子脾气大、规矩也多,只盼到时别难堪到连门都进不去。” 会让人难堪到连门都进不去? 周满想了想,慢慢皱起眉头。 17 缺一人 - 剑阁闻铃 - 时镜 尽管天色已经不早,但她还是站在屋檐下,不紧不慢,把那盏已经变甜的茶喝完了,方才向王恕告辞。 来一趟不过为说上一声谢。 王恕送了两步,便停步在春风堂外面,看着周满的身影宛如水墨渐渐融到一片暮山烟紫中,向东舍去了。 * 周满回房后,便翻开了临窗书桌上那一张帖子—— 这是学宫给学生们选课用的灵帖。 上头就列着学宫目前所开的课。 “剑道”一样,自然列在最前面,后面小字标注“参剑堂,剑夫子”,是上课的地点和夫子。 剑门学宫因有剑阁的存在,千百年来美名流传,吸引了历代无数剑中大能在千仞剑壁上留下自己参剑的感悟,后来者又往往追寻前人步伐,不断前来瞻仰参悟。 学宫中九成的夫子,一开始都是来观瞻参悟的。 只是千载来那剑壁上留下过痕迹的人何其多? 一年两年总参悟不完,又舍不得走,便大多应学宫祭酒之请,在学宫挂个夫子名,为学宫学生开课,其余大半时间仍去参悟剑壁。 时间一久,便形成了惯例。 凡来剑壁参悟的修士,不管授不授课,都得先在学宫挂个夫子的名。 因此,剑门学宫可以说是天下诸多学府中,唯一一座夫子比学生都多的学宫。 这也就导致学宫中开的课五花八门,为数极多。 学生想去哪门课都行,不想去也没人管。 但周满来学宫,自然是为学剑。 五花八门的课虽然多,可她都不感兴趣,何况自忖还有《羿神诀》要修炼,旁人可以随意选课,她却没有那么多空余的时间。 略略一想,直接剑走偏锋—— 别的课一概不选,周满只在“剑道”一门后面划上一笔。 划完后将帖子一合,便见得一片雪白的灵光从帖子的缝隙里亮了一下,再将帖子打开,里面已经空无一字,连带着她方才划的那一笔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便算是报上课了。 周满立在桌后,念及先前王恕提到剑夫子时的情态,还是没直接躺下休息,而是把之前韦玄给的《寒蝉剑法》拿出来看,一边看一边以自己前世所见的种种剑法作为对照。 等到翻完一遍,方才熄灯睡觉。 次日一早,东舍便热闹起来。 周满刚打开门,站到廊上,就瞧见自己隔壁的房门也刚巧打开,从门里走出来的,赫然是昨日与人斗剑的峨眉派女修余秀英。 余秀英人如其名,眉目一片飒爽。 抬头看见周满,她大吃一惊:“我们蜀州四门不就八个人吗?怎么多出来一个?” 周满尚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后头就传来一道无奈的声音:“余师姐,你跟霍师兄斗剑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这是周满周师妹,王氏荐来的,昨日选住在我们东舍。” 回头一看,果然是金不换来了。 仿佛是刚睡起来,人还没醒,只懒懒散散地站着,连那平日里用来摆谱的扇子都没打开。 余秀英一听,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竟上前一拍周满肩膀:“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半路杀出来的啊。世家荐来,进咱们东舍,师妹眼光不错,弃暗投明挺快啊!” 周满:“……” 虽然她其实也没觉得余秀英这话有什么问题,可“弃暗投明”这四个字敢在学宫里这么明目张胆地用吗? 她悄然将微妙的目光投向金不换。 金不换早已见怪不怪了,万分淡定地同她道一声:“习惯就好。” 三人叙话时,其他人也差不多都出来了。 峨眉派除余秀英外,还有个叫孙灵的小姑娘,才十四岁,生得玉雪可爱,但有些胆怯,只不说话跟在余秀英身边; 青城派除那位一见了余秀英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的霍追之外,另有一名看上去开朗健谈的少年邱小朝,二人皆穿道服; 杜草堂这边的自然是金不换与昨日周满已经见过的那位“常师兄”,姓常名济,面容方正冷肃,不苟言笑,与金不换简直两个极端; 散花楼的两人则是双生兄弟,哥哥叫唐慕白,弟弟叫唐颂白,身穿一袭锦袍,腰佩青玉莲花,乍一眼看去一模一样,实在让人分不清。 好在周满也没打算分清。 人一到齐,余秀英便招呼大家一块儿出发。 时辰尚早,山间甚至还飘有薄雾。 参剑堂伫立在刚刚亮开的天光里,沉肃巍峨,三十三级台阶上空无一人,通向参剑堂紧闭的大门。 阶前的地面皆用青石板铺成,坚固厚实。 蜀州这一行人到时,便看见西面方向也来了一行人—— 西舍六州一国的人,竟和他们差不多时间到。 双方都愣了一下,但谁也没主动搭话,只是相互颔首为礼,便各自在参剑堂东西两边站了,俨然一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样。 周满看得稀奇,原本就对六州一国的人颇有兴趣,此时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那边最醒目的,赫然是一名女子。 长裙深白若山巅雪,衣带堆叠似流水画,竟有点异域打扮,露出一段羊脂玉似的胳膊和细腰,头戴璎珞,身佩琉璃,整个人好像是从壁画里飞出来的一样,但唇畔含笑带着点妖娆,顾盼间更有种摄人心魄的艳色。 周满没忍住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旁边金不换皱着眉拿扇子戳了她一下,又一下,她才回过神来,皱了眉,问:“有事?” 金不换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看她:“非礼勿视。那是日莲宗的神女妙欢喜,你老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周满道:“凉州日莲宗吗?那难怪了。好看自然让人想多看,有什么礼不礼的?” 金不换差点被她噎死。 对面那妙欢喜好似听见了他们的话,忽然转眸,竟朝周满笑了一笑,真真算得颠倒众生。 周满不明所以。 金不换眼皮却瞬间跳了起来,凑过去小声警告她:“妙欢喜男女通吃。” 周满:“……” 啊,原来是这么个“欢喜”法。 她了然了,但还是觉得怪好看的,不由又看了两眼,方才去打量其他人。 然而有妙欢喜在前,这些人不免黯然失色。 从左到右,一个儒士端方,一个骄傲抱剑,一个东张西望,一个沉冷阴郁,还有一个…… 最后这个倒是有点意思。 人的五官十分周正,可立在那儿跟猴似的,总时不时动上一动,腰间挂了一面巴掌大的皮鼓,正一个劲儿朝东舍这边看。 在周满看过去时,这人竟跟做贼似的,以手掩口,小声问:“我能站到你们那边去吗?” 周满不由一愕,不明所以。 对方见她没拒绝,立刻道:“太好了,谢谢,谢谢。” 然后一阵小跑,直接从西舍六州一国阵营,挤进了东舍蜀州阵营。 西舍那边几人都冷眼旁观。 东舍这边全都一头雾水。 余秀英问:“你跟他们闹翻了吗,来这边干什么?” 那人道:“嗐,我南诏国的,能跟他们那一群人杰比吗?全国上下也没几个修士,还多亏我是国师的弟子才能勉强混个第一。剑夫子一会儿来,肯定先考校大家一番,六州一国的必然排在前面,我可不想那么早丢人现眼。” 周满迟疑:“敢问尊驾?” 那人一笑:“尊驾不敢当,敝人姓李单名一个谱字,诸位若不嫌弃叫我‘李谱’便好。” “……” 整个东舍都安静了片刻。 还是金不换见过大场面,咳嗽一声就当什么都没听出来,一指他腰间所挂的那面小鼓,道:“李谱兄这面鼓看上去很是特别。” 李谱拿起来一看,笑道:“此乃本人法器。” 金不换恍然:“原来是以鼓为法器,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李谱顿时得意:“此鼓乃本人花了三年匠心打造,鼓名‘退堂’!” “……” 整个东舍,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周满对剑门学宫顿时有了新的认知:好一个南诏国的李谱,打的还是退堂鼓。这学宫实在卧虎藏龙,不可小觑了。 王恕便是这时候来的。 他似乎是住在春风堂,路要远一些。来时旧道衣上沾了山中一些草木清露,眉眼都好似被雾气打湿,越显得静默温润。 金不换抬头瞧见他,便招呼:“泥菩萨,来这边!” 王恕听见一笑,便走了过来。 见到周满,他微微颔首一礼。 周满还记得昨天那盏茶,笑了一笑,也还一礼。 只是转眸看向六州一国那边,她却注意到一个先前没注意的点,忽然问:“六州一国,该有七人才是,怎么现在看只有六人?” 就算把李谱算上,也不够啊。 金不换没开口。 余秀英在旁边阴阳怪气:“还能是什么?人家宋氏今年就要送两人进来,当然要占中州的名额了。” 六州一国,现在缺的是中州选上来的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氏小姐—— 宋兰真。 宋氏虽然原本就有名额,但只一人罢了,给了宋元夜便给不了宋兰真。 所以宋兰真用的是中州名额。 她本就是神都人士,直接在中州报名,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打了十八场擂台,连败中州无数青年俊杰,最终夺得魁首,以中州第一的身份进入学宫。 旁边的霍追难得没驳余秀英的话,补上一句:“宋兰真修《十二花神谱》,变化无穷。有人说,她的天赋远超其兄,让她去争中州的名额,本就是因为她更强。连世家内的人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何谈中州那些出身普通、宗门也一般的人?” 周满淡淡想,这倒不假。 几人正自议论,李谱忽然小声道:“他们来了。” 于是周满转头看去,便见正对着参剑堂的那条长道上,有三人徐徐行来。 当先一名白衣公子,丰神俊朗,乃是神都陆氏的公子陆仰尘;后面两人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年龄相仿,样貌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不是宋元夜与宋兰真又是谁? 这三人,她竟都认识。 尤其宋兰真,一袭浅碧长裙,纤腰素束,行来有袅娜之态,眉眼含幽兰之气,气度非凡。 可是…… 周满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转头问金不换:“只有这三人了吗?” 金不换道:“对啊,三大世家,都到了。” 周满道:“三大世家,宋氏既有两人,那另外两大世家各有一人,还应该有两人才对。这不还少一人吗?” 金不换顿时笑了:“你竟然不知道?” 周满问:“知道什么?” 金不换道:“王氏今年荐了你,就没有名额了。因为剩下的那个名额,是单独给那位神都公子留的,谁也动不得。只是他年年都空着名额不来,今年也不过是没来罢了。” “……” 周满心内顿时翻江倒海,一时难以平静。 王杀竟然没来? 按她前世听来的只言片语,王杀今年应该到了剑门学宫才是。 难道是自己所知有误? 金不换看她表情似乎不太对,不由道:“你是王氏荐来的人,将来是要当王氏客卿,为此人效命的,不会连我说的是谁都不知道吧?” 周满终将万千疑虑都强压下去。 她演起来也跟真的似的:“我怎会不知?神都王氏公子,口含天宪而生,惊世绝艳之才,听闻连他的名都是上天赐予、天意昭示的,生来便有,料来必是神仙人物。我只是太想一见,没成想他竟没来罢了……” “……” 旁边那尊许久都没开口的泥菩萨,忽然抬目,慢慢看了周满一眼。 只见她笑意清浅,却低低叹了气,仿佛真因不能与那神都公子王杀一见而抱憾。 于是口中忽然泛出点涩然的苦意。 天赐其名,神仙人物? 王恕搭下眼帘,看着自己那病梅枯枝似的手指,终究轻轻合拢,但掌心里实只一片空空。 18 剑夫子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的抱憾,其实并未作假,只不过嘴上说的是“太想一见”,心里想的是,我与此人只能活一个,憾不能早日见了,杀之后快。 金不换当然没听出破绽。 他看了周满片刻,淡淡道:“这位又不需要同我们一样赶着规定时间入学,说不准哪天就来了呢。” 周满一笑:“但愿吧。” 只是心情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好转,始终有一层“上一世所知可能有误”的阴影笼罩在她心头。 上一世她是在被关入地牢后,听见的话。 那一天,照旧有人进来送饭。 看守她的人已经守了有两个多月,心生倦怠,骂骂咧咧问:“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要关他妈多久啊?” 送饭的便笑着说:“快了。学宫事了,冷艳锯到手,没两天就回。” 当时她既不知“学宫”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冷艳锯”是什么。 后来继承了武皇道统,方知天下学宫若干,只有剑门学宫会被天下人默认称为“学宫”,而神都公子王杀在那一年成为了天下第一剑冷艳锯的剑主。 冷艳锯又名截剑,曾是蜀州剑阁的镇阁之剑。 只不过后来似乎失落到了某个地方,剑门学宫每年都会派遣优秀的弟子前去寻找。 王杀既为冷艳锯剑主,又有狱中那人的话作为旁证,这一年理当到了剑门学宫才对。 除非的确如金不换所言,还没到他来剑阁的时间。 或者…… 有她并不知道的隐情和变化。 比如,这一世她强行占走了原本属于王氏大公子王诰的名额,进入了剑门学宫。 韦玄会允许她和王杀同在学宫吗? 这老头儿送她到接云堂时,甚至都没有要顺便进学宫看看谁的意思,只对这杨管事说来送她一趟便走。 周满不由陷入沉思,但转念一想:王杀若真如金不换所言,改日会来学宫,自然再好不过;可他若因种种原因不来,她也并非就迈入绝境了。上一世绝境中尚能逢生,这一世剑骨未剥,修炼速度远超常人,还入了学宫,怎么也比上一世的选择多。先苦修《羿神诀》,若能想办法早日搞到倦天弓,便可先宰韦玄,拿回心契,待得他日时机成熟,再去神都杀人。 跑得了和尚,难道还能跑了庙? 如此一想,念头瞬间通达,而且思路竟还开阔不少。 这时宋元夜、宋兰真、陆仰尘三人已来到参剑堂前,因东西二舍各自站了两边,他们便很自然地站在了中间位置。 许多人都是早一个月就来了学宫,已经见过他们三人了,所以只看了两眼,并未格外关注。 反倒是这三人,有意无意都将目光朝东舍这边投来。 李谱站在周满身边,看出点深浅来,悄悄一拉周满:“周师妹,他们是在看你吧?” 周满收敛心神抬头。 果不其然,一下就对上了三道不同的目光。 陆仰尘是不夜侯陆尝的侄子,早年便因天赋绝伦被陆尝接到身边教养,心性沉稳,不骄不躁,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周满; 宋元夜则是宋氏少主,身份尊贵,想必昨日她搭救赵霓裳的事已经传到他耳中,此时眉头紧拧看着她,似乎在猜测她深浅; 宋兰真却要显得平和友善一些,见到她抬眸,甚至不躲不避,向她轻轻颔首致意。 然而周满凝视她片刻,竟然直接移开了目光,转过头同李谱说话,没有任何的回应和表示,显得异常冷淡。 宋元夜一见,眉头皱得更深。 宋兰真却是微微一怔,想了一想,猜对方也许是介怀赵制衣之事,倒并未觉得对方的反应有多无礼。 如今的周满,对宋兰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与对方有过多交集了。 世家这三人到后,人便已经齐了。 卯正时分,塔楼上敲响了晨钟,浑厚低沉的钟声顿时如波浪一般在学宫内荡开,竟将山间薄雾一荡而空。 参剑堂前,一时肃静。 就连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李谱,都在这一瞬间打了个激灵,站得笔直,好似十分畏惧。 只是等了有片刻,却不见剑夫子出现。 周满正自疑惑,忽然听得台阶上方门扉大开,竟有十名持剑童子快步行出,从上而下排在了参剑堂的台阶上,每隔三级立一人。 紧接着才见一人从门中出来。 身材矮胖,下巴上留一撮胡须,约莫知天命之年,眼底神光聚拢,一看便不简单。只是面容冷肃,好似天生被人欠着上万灵石一般,眼角眉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 所有人立刻躬身行礼:“学生等见过剑夫子!” 那剑夫子竟道:“见过个屁。” 说完才扫了下面众人一眼,嘴里兀自骂骂咧咧:“什么狗屁学宫,一届不如一届,今年别又他妈荐一堆滥竽上来给老子充数……” 他这骂声着实没避讳旁人,站在下方的众人都能听个清清楚楚,一时噤若寒蝉。 周满也万万没料到这剑夫子竟是如此性情。 这岂是先前王恕说的“脾气大”那么简单? 她不由转头看了王恕一眼。 然而王恕似乎有些出神,并未注意到她的目光。 剑夫子骂完,总算把手一背,朗声对众人道:“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有没有听说过我,但老夫这名号乃是当年杀了七天八夜才抢来的,从你们来到参剑堂的这一刻起,便都要称我为‘剑夫子’。” 众所周知,修界学剑的实在太多了。上至剑仙剑圣剑神,下至剑师剑士剑卒,中间还混杂着无数剑鬼剑豪剑客之流,称号早不够用了。 学剑之人又大多性烈,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再加之修界争斗本多,每一个大名鼎鼎的称号的诞生,必然都伴随着腥风血雨。 剑夫子显然便是其中之一。 他自有傲视他人的底气,一点不客气地道:“我也不管你们都来自什么世家、什么宗门,有他妈的什么背景,来了参剑堂,我说的话就是规矩。谁要有不服,现在就可以滚出去!” 众人又齐声道:“学生们不敢。” 剑夫子只冷笑:“别把话说太早。老夫虽被祭酒请来学宫开课任教已有十余年,可从来都有个惯例,那便是不教废物。今日也一样,阶前这十名剑童子,你等都看见了?” 众人全都向那十名剑童子看去。 剑夫子道:“要想进参剑堂的门,必先过了‘试剑’,至少得击败一名剑童子,且不得动用灵力,只比剑招剑术。参剑堂内座次按击败剑童子的人数排列,击败人数最多的,可列坐于堂内首席,为我参剑堂剑首!但若是一人也不能击败,那便别怪老夫无情。” 周满闻得此言,心中顿时一沉。 这时王恕终于在旁边轻轻叹了一声:“我便知道……” 李谱则紧张起来:“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剑夫子果然不浪费时间,一挥手便将一封卷轴扔到半空中,“刷”地一下展开:“今年懒得点了,你们就按照昨日报名顺序的先后试剑吧。” 那卷轴上正是所有人的名字。 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 李谱。 在看清楚排序的一瞬间,李谱整个人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今年为什么不按套路走了!以前不都先点六州一国的人吗! 他哪里知道,剑夫子对去年六州一国选上来的人都不满意,今年实在懒得折腾。 这一回可苦了李谱,大家伙都同情地看着他—— 一番折腾蹦跶站到东舍这边,就为了晚点丢脸,谁料现在排在第一个? 纵使心里已经哭出一片海,可李谱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从站在台阶最下方的那名剑童子手中接过一柄木剑,但言一声:“南诏国,李谱,请、请赐教。” 那剑童子不语还礼,持剑便摆开了阵势。 谁料李谱绕着剑童子走了半天,愣不敢出剑。 剑童子眉头一皱,先出了剑。 李谱登时吓得直往后退,只拿剑招架,或者绕着那剑童子闪避,完全不正面接上一剑,更别说进攻斗剑了。 如此绕了有二十来招,简直把众人都看呆了。 剑夫子看了半天,忍无可忍,怒而大骂:“剑都不敢主动出,还学个屁的剑!再躲一招,老子劈了你!” 李谱心想我最擅长的是跑路,哪儿干过和人正面相斗的事? 这一下实在是越想越怕。 可眼角余光一瞥剑夫子,见他手中真的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好像就要来砍他,求生欲瞬间上涌! 此时正值那剑童子持剑攻来。 李谱再顾不得什么章法招式,操起剑来便一通狂舞乱打,口中大叫:“啊啊啊,你别过来,我跟你拼了!走开,走开!” “当当当当”,但听得木剑猛烈撞击之声,那剑童子竟被打得连退几步,顿时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向李谱。 这人招式虽然很差,可力气大得离谱! 剑童子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 李谱恐惧之下,几乎是拿出了平时能把大鼓锤破的力气,闭着眼睛,狠狠一剑打下去,竟然将剑童子手中的木剑打飞了! “……” 全场有一种微妙的安静。 别说是周满等人,就是站在台阶最高处的剑夫子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什么狗屁玩意儿?” 李谱睁眼发现竟然赢了,顿时大喜:“我赢了,我竟然赢了!我可以进参剑堂了!” 剑夫子便骂:“别废话,继续打!” 先前那名已经败阵的剑童子退下,第六级台阶上的剑童子走了下来。 李谱一看立刻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不打了,学生不打了。” 剑夫子惊了:“你说什么?” 李谱道:“剑夫子说击败一人就能进参剑堂,又没说一定要继续打。我现在已经击败了一个,能进去了吧?” 剑夫子:“……” 的确不曾说过,一定要继续往下打。 他眼皮频跳,盯着李谱好半晌,才万分嫌弃地一挥手:“又一个充数滥竽,滚上来吧。” 李谱大喜,恭恭敬敬先将那木剑递还,然后美滋滋上了台阶,站到了剑夫子身后,笑得比那初升的太阳还灿烂。 所有人大开眼界,但有了李谱打过头阵后,心里原本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 他们意识到,剑夫子既然设了十名剑童子,那必然是实力从低到高排列,为的是更清楚地衡量每个人的实力和水平。 事实也的确如此。 李谱过后,上的便是蜀州这边几个门派的人,因他们本就在蜀州,来学宫早,报课也早,所以都排在前面。 大家在门派内便是习剑的好手,试剑时基本都击败了两到三名剑童子。 其中杜草堂那位不苟言笑的常师兄常济,独出于众,竟连胜四名剑童子,惜败于第五人。 剑夫子难得夸赞了一声:“杜草堂仍有杜圣遗风,不错。” 然而下一个就是金不换。 杜草堂才被常济建立起来的“杜圣遗风”,瞬间碎了个干净。 金不换此人的修炼天赋其实相当一般,平日里有本事完全是靠诸般法宝傍身,别人凭实力,他凭的是有钱。 如今要抛却外物,让他只拿一柄破木剑? 金不换左支右绌,打了好半天,方才施了一招“声东击西”的诡计,胜了一场。 那剑童子落败时满面寒霜,似乎愤怒。 然而金不换脸皮极厚,只笑一声:“承让了。” 接着便跟李谱一样,不再往下挑战,拿出洒金川扇替自己扇着风,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台阶。 剑夫子在他经过时,脸都是绿的:“诡计多端,心术不正,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进杜草堂?” 周满在下面听着,不由一声长叹。 果然,每个知道金不换来自杜草堂的人,都会生出这般疑惑。 然而金不换并不解释,只笑而不语。 接下来便多是六州一国和三大世家的人,报名时间基本在中段,整体实力的确比蜀州四大宗门的高上一些,基本都击败了三人以上。 周满对其中四人印象深刻—— 第一当然是陆氏的陆仰尘。 不愧是从小由不夜侯陆尝教导,其剑术领悟已妙到毫巅,竟然一连击败了整整八人,不出意外便是此次试剑后的“参剑堂剑首”。 第二便是对面那作儒士打扮的孟述。 一身书卷之气,举止恪守礼节,击败了四人,实力在众人中显然不算最高。但周满关注他也并非因为实力,只因他来自齐州,而齐州有岱岳,岱岳是她承继武皇道场的地方。 第三则是妙欢喜。 艳色是惊心动魄的艳色,剑术也是惊心动魄的剑术,竟出人意料地奇诡多变,一时柔一时刚,一时急一时缓。 众人只眼见她吴带当风身形飘摇,耳闻她璎珞流苏响若细铃,再回过神来时,妙欢喜已击败第七人,轻笑着将木剑递回,用那清冽如雪水的声音说:“到此为止吧,我自知是打不动了。” 周满只觉她不愧来自祁连雪顶,是日莲宗神女。 无论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至于第四…… 周满看向场中。 那名叫“周光”的孤僻少年,来自瀛洲,寡言少语,已挺剑与第六名剑童子斗了多时,所用剑法竟是招招一往无前,完全不考虑回防,将“攻”这一字做到了极致。 但第六名剑童子实力非比寻常,他最终差得半剑,落下阵来,脸上犹有不甘不服之色。 剑夫子先前已百无聊赖地坐在了台阶上,可在看到周光出了第一剑后,整个人竟不由一惊,一下站了起来,紧紧地盯着场中战况。 此时他便问:“剑宗周自雪是你什么人?” 众人中有识此名号者,都不由吃了一惊。 那周光着装朴素,甚至只穿着麻衣布鞋,但寒眸如点漆,自有一股松石盘亘的坚毅,闻言抱拳躬身道:“曾在瀛洲得蒙剑宗前辈指点,得其一半真传,忝列半徒。” 顿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连剑夫子不由震了一震,眼角竟有些发红,忍了一忍,方道:“好,好,不想剑宗前辈还有衣钵传世。你很好,上来吧。” 周满只向那周光脸上扫上一眼,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到此时,其余诸人皆已试剑完毕,场中竟正好只剩下王恕与周满两人。 王恕看着半空中那卷轴上的名字,便苦笑一声:“我本以为我报名已经够晚,不曾想周姑娘比我还晚。” 周满是昨晚上才报的。 要试剑,她当然排在最后一个。 剑夫子见得周光,缓了一会儿,方才平静,对于这剩下这两人也并不十分在意了,只道:“就剩你们两个了,赶紧上。” 于是王恕走上前去,从剑童子手中接过木剑。 他身形萧疏,长指清癯,气质却迥异于先前任何一人,握剑时不似握剑,倒更似折梅在手,浑然不沾半点刀兵之气。 乍一看,实在不俗。 然而上头立着的金不换已经开始皱眉,神情里隐隐露出几分忧色。 王恕持剑拱手为礼:“在下修为微末,还请剑童子手下留情。” 剑童子本以为这是谦逊之言,并未太过在意。 他们既是奉了剑夫子之命,让诸人试剑,自然不会太过分。 可谁想到,才与王恕交了三剑,便感觉其剑空有剑形、并无剑力,待要收势已来不及了。 只听“啪”一声交剑脆响。 剑童子一剑竟将王恕手中木剑挑飞! 王恕退之不及,避也不及,竟被倒折的木剑剑尖划过手腕。 纵使木剑锋钝,可奈何速度不慢,一下已划破手腕。 一道血痕顿时渗了出来。 剑童子自己都愣在当场。 参剑堂前众人更是从未见过输得这么快的,连剑童子三招都接不了,还伤了自己,简直匪夷所思。 唯有王恕自己,似乎早知这般结果,并不惊讶。 他看起来甚至称得上平静,只将手腕伤处按住,向那剑童子笑一声,还宽慰对方:“不怪你,是我本无根基,一向如此。” 那剑童子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 上面的剑夫子却是瞬间眉头紧蹙,只道一声“见过差的,可没见过这么差的”,竟直接遥遥抬手,隔空一道灵力落在王恕身上。 片刻后,面色便难看至极。 剑夫子道:“你奇经八脉有七脉不通,根本就是个不能修炼的废物,竟也敢来参剑堂!谁荐你来的?” 周满那日在义庄外只听王恕自陈是个废物,修为微末,可从未料想情况竟坏到这种地步。 奇经八脉有七脉不通…… 这别说学剑,就是连最基础的先天境界都到不了。 然而王恕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难堪,只平静道:“蒙一命先生传授医道,乃一命先生所荐。” 剑夫子瞬间说不出话来。 他杵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有千万般的怒气在里面涌动,然而最终并未炸出来,只铁青着脸道:“一命先生曾救过老夫一命,按理说老夫不该为难他的弟子,可参剑堂有参剑堂的规矩。我不强行赶你出去,但你若要学剑,只可在门外旁听,不得进门。” 周满听见这一句,已深深皱紧眉头。 可那尊泥菩萨连三分气都没有,竟抱拳躬身,尽了周全的礼数:“多谢剑夫子宽容。” 剑夫子道:“你退到一边吧。” 他没有叫他上去。 王恕便退至一旁,站定抬眸时发现周满正拧眉看他,不由一怔,但随即便微微一笑,仿佛是叫她不必担心。 周满眉头皱得更紧。 王恕结束,便只剩下她一个了。 周满也不说话,径直走上前去,便接过木剑。 没想到,剑夫子盯着她,忽然道:“把你的右手抬起来,让我看看。” 周满全部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止。 她转过身看着剑夫子,没动。 剑夫子勃然大怒:“我叫你抬起右手!” 他隔空一袖挥来。 周满下意识提剑抵挡,可以她的实力如何能与剑夫子含怒一击相提并论? 木剑顿时碎裂飞溅! 周满右手便空了出来,垂着的小指上赫然缠成半截黑。 剑夫子在参剑堂授剑十多年,从未有过如此愤怒的时候,不免疾言厉色:“先来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也就罢了,现在还来一个断了半截小指的!什么狗屁世家宗门,净荐这等废物来侮辱剑阁门楣!你既断半指,如何还能学剑?” 周满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剑夫子先前积蓄的火气都在此刻炸了:“一个废,一个残!这满天下难道找不出第三个愿意学剑的人了吗!” 王恕悄然攥紧手掌。 周满却是慢慢放下了手,竟道:“请剑夫子道歉。” 剑夫子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周满。 然而周满面无表情,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仍旧立得笔直:“废也好,残也罢,无论天命或是,皆是过去之事,皆非我等所能改变。人所能定者,不过此时,不过此刻!若天赋平庸不能学剑,那天下除却青莲剑仙又有何人配入剑道?若身有残废不能学剑,那以夫子今日剑道之所修为,若有一日被对手废去半掌,是否从此便该毁剑弃道!” 一句比一句严厉,一句比一句强硬! 她分明立在下方,那般凛冽的眼神,却好似俯瞰着上方的剑夫子。 剑夫子初时尚有轻蔑之心,然而被她一声连着一声的质问叠浪般打来,尤其是那最后一句,竟直问进道心之中,一时动也不能动上一下。 整座参剑堂,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 十多年来,何人敢这般质问剑夫子! 上面来自三大世家的陆仰尘、宋兰真等人看着她,来自杜草堂的常济、金不换看着她,日莲宗的神女和方才那自称是剑宗周自雪传人的少年也看着她…… 所有人都看着她—— 包括王恕。 周满问完却谁也没看,只搭下眼帘退得半步,向前抱拳躬身,声音平静似水,仍道:“请剑夫子道歉。”:,, 19 燎原烈火 - 剑阁闻铃 - 时镜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世上竟有活得如此激烈之人?仿佛一团火,烧起来便漫山遍野。只会向前进,绝不往后退。除非把她所遇到的一切都烧尽了,连她自己也烧尽了,才会停止,才会熄灭。 王恕恍惚看向平静的周满。 泥菩萨怔怔望着燎原的烈火。 剑夫子凝视周满,就像是被定住了身。 金不换张口想为周满说点什么,可又怕因此触怒剑夫子—— 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周满仍保持着躬身为礼的姿势,立在下方。 剑夫子终于道一声:“好!” 话音落,竟有一剑从他宽大的袖中飞出,被他一把握在手里! 所有人顿时一惊:“剑夫子!” 上方的金不换与下方的王恕几乎同时向前跨了一步,金不换甚至一翻掌心,已将自己那作为护身法器的玉盘捏在手中,险险就要出手阻拦。 然而谁也没料到—— 剑夫子的剑非向周满而去,反往回一转,一剑刺穿了自己左肩! 猝然来的变故,简直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下方逼他道歉的周满,也瞬间拧眉。 长剑贯肩,鲜血流涌,自是疼痛,纵然是剑夫子这般的修士也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他先瞥金不换手中玉盘一眼,冷冷问:“你想干什么?” 金不换头皮一炸,立时将那玉盘收起,心里却忍不住想:该我们问你想干什么才对吧! 剑夫子见他收起玉盘,才收回目光,冷哼一声,拔去肩上之剑,对周满道:“你问得不错,我这一生甘为剑道而活,若有那一日绝不愿毁剑弃道。方才失言,是老夫之过。” 周满本以为,以剑夫子的脾气性情,即便是对她大打出手,只怕也未必愿意低头道歉,心里已然做好了弃参剑堂不入的准备。 可谁想他非但道歉,还一剑刺穿自己左肩? 她静默良久,方道:“多谢剑夫子。” 王恕就立在她斜前方不远处,先前伤了手腕的那一只手拢在袖中,似乎紧扣了什么东西。 听见剑夫子那一句时,他尚有几分迟疑,直到此时看剑夫子的确没有向周满出手之意,那紧扣着的手指,才缓缓松开,然后咳嗽了一声。 只是比起金不换,他的举动更为隐秘,从头到尾无人发现。 但剑夫子却接着便道:“但老夫并没有同你开玩笑。我是入剑道已深,即便他日毁弃我身,一颗剑心绝不磨灭。可你还没有踏入此道,你有选择的机会。” 周满看向他。 剑夫子一字一句道:“修士最重是这一身骨,断后不能续,纵续也有裂。我看你方才拿剑是右手,可知你非天生左利之手。小指于五指之中,看似无用,实则你拿剑握刀有一半之力皆从其出!若你左手持剑,天生不利;若你右手持剑,旁人一力你仅半力,如何能胜?” 他肩上鲜血尚淌,可竟不看一眼。 整座参剑堂前,都是他冷肃的声音:“你有学剑之心,勇气可嘉;可有这断指在,你终非学剑之材。你该选的道,是世间那些无须用到小指的兵刃,甚至不用兵刃。这王恕虽废,主学必是医道,剑道他顶多在门外听听,尚有可救;可你若一意孤行,便再难回头。我还是那句话,参剑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周满只道:“确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但我已经来了。” 剑夫子又觉得那怒火蹭蹭往上窜,沉下脸问:“你执迷不悟,仍要学剑?” 周满道:“我在学宫,只选了剑道一门。” 剑夫子身后那十多人中,顿时有人倒吸凉气。 剑门学宫固然以“剑”闻名天下,可既到学宫,又断半指,竟然只选剑道一门课? 如此剑走偏锋,闻所未闻! 连剑夫子都为之沉默:“你执意试剑?” 周满道:“愿试一剑,纵败无悔。” 剑夫子一张脸上便没了温度,只一扬手,示意下方的剑童子:“剑一,不必留手,让她知道。” 下方那第一名剑童子听得“不必留手”四字,心知剑夫子是要对方知难而退,可仍不免暗吃一惊,迟疑片刻,方才重取一柄崭新的木剑,双手递给周满:“请。” 周满亦双手接过,而后持剑在手,行过一礼,也道:“请。” 两人各自后撤一步,摆开架势。 周满用那断了指的右手,将木剑剑柄用力握紧,只是五指方才为剑夫子拂袖之力所震,现在都还有些疼痛。 先出剑的是剑一。 既是要对方知难而退,他自然要用最快的时间击败周满,所以这一剑去势极猛,第一剑便震得周满退了一步。 只是她转瞬便借力旋身,竟趁势要削上剑一腰际。 剑一一剑不得手,对方剑又逼来,只好后退。 前世周满的确不曾正经学剑,可心中既有执念,又怎可能不沾半点? 她收集过许多剑法,也曾在无人时拿一根树枝当剑使过。 只是从未以法力灌注剑中,更不曾与人斗剑。 这一世回来的时日尚短,之前都在修炼《羿神诀》,根本没空理其他;即便有韦玄给了《寒蝉剑法》,那也才是昨天的事,完全来不及练。 她的眼和心,能跟得上剑一的剑。 可她的手跟不上,即便已经为扣弦练过了《羿神诀》中的“偷天妙手”。 两人一剑一剑狠斗,周满越斗脸越沉,剑一却是越打心越惊。 周满脸沉,是恨自己这一双手; 剑一心惊,却是惊她右手即便断了半指,力量却似乎并未衰减太多,且似乎总能看破他攻势,只不过限于她身法与断指,出剑时屡有破绽,始终无法趋近完美。 甚至就连台阶上观剑的众人,都开始看出端倪。 胆子最大最先开口的,竟是那日莲宗神女妙欢喜:“这位剑童子眼下所用的实力,怕比打我们的时候高了不止六成。” 宋兰真也慢慢道:“她右手方才好像受了伤……” 陆仰尘却是紧拧眉头,越看越费解:“奇怪,太奇怪了。她对这一场剑斗的领悟,分明更似在剑一之上,可……” 可就是打不过。 难道这才是剑夫子让她退却的原因所在吗? 纵使领悟再高,若不能施展也是白费。 金不换攥着洒金川扇,目不转睛地看着,不发一语。 王恕在下方,视线也随二人身形而移,神情微微凝重。 终于,周满又露了一个破绽。 剑一毫不犹豫挺剑欺进,一剑当头劈来。 周满退得一步。 他又劈一剑。 如此剑,剑剑力厚如山岳,竟逼得周满连退步,主要用来握剑的四指已经酸麻。 剑一又劈一剑! 周满横剑再挡,右手终于不堪重负,眼看着长剑就要脱手飞出。 这时她目中掠过一抹决然之色,竟选择再退一步,便将右手长剑换到左手持握,反手回剑便要还击! 可还是慢了。 剑一见她再撤,已猜到她打算,凌空一剑斜斜上挑,到底没给周满留一分余地。 “啪!” 握在左手的木剑,被对面一剑挑飞出去,翻滚两圈,摔在地上,终于静止不动了。 剑一是反复以重剑剑势压她,待她右手难以支撑,要么直接认输,要么翻手换剑时被他抓住破绽,也是一个输。 这是专门攻人之短。 剑一自知若她并无断指之憾,今日断不至输给自己,心中究竟不忍,持剑立得一会儿,方带几分歉疚道:“承让。” 他收剑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于是只剩下周满一个人立在原地,低头看自己已经脱力的手掌和已经微微发红的手指。 参剑堂前,一时竟没人能说得出话来。 谁都能看得出今日这一场比试,与“公平”二字相去甚远。 除王恕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站在台阶的高处,只余下一个周满孤零零站在下面,看着竟格外刺眼,让人极不舒服。 周满从下方看向剑夫子。 剑夫子亦从上方望向她。 视线对上,谁也没有退让。 剑夫子道:“现在你该知道了。今日所用尚且只是木剑,于你指掌负担尚轻;若换铁剑,你能撑的时间只怕不到一半。且你有一日的短处,便会被人抓一日的短处,你非得花费数倍的心力方能胜过本不如你的人。同样的心力,何必浪费在剑这一道上?你已经输了,现在离开参剑堂吧。” 周满道:“敢问剑夫子,只要能打过剑童子,便可进参剑堂?” 剑夫子道:“不错。” 周满便道一声:“好。” 说完,竟再无半句废话,转过身便走。 这一时的决定太过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不少人都愣住了。 王恕也先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竟同样向剑夫子躬身一礼,道:“请剑夫子容谅,学生告假片刻!” 他转身跟上,竟是追着周满去了。 金不换在上面看见,下意识也要下去,只是脚尖方才一动,便看见旁边不远处的宋氏兄妹,心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稳住了身形,只看着那二人一前一后远去。 周满脚步很快,王恕追了一阵,方才追上。 她回头看他:“王大夫来干什么?” 廊上有风吹来,王恕那一身旧道衣随之飘摇,天光透进来,越照得他身形萧疏,却是答道:“在下来谢过周姑娘方才那番话。” 周满道:“那又不是为你说的,我只为我自己。” 王恕凝望她,竟道:“那我也很喜欢。” 周满觉得这人毛病恐怕也不大轻。 她刚输一场,心情正坏,谁也不想搭理,只轻嗤一声:“回参剑堂听你的‘门外剑’去吧。” 说完便没再看一眼,径直走了。 王恕便站在廊上,看她走远。 周满这一走,便是整整十二天,再没出现在参剑堂过,甚至再没出现在旁人视线之中。 只有东舍那挂着“周满”二字的屋舍门窗紧闭,才能让人知道她并未一怒之下就离开学宫。 而那日参剑堂前所发生的事,早已传遍学宫。 这可比周满救一个赵霓裳要来得震撼。 剑夫子怎么说也是修为已至化神期的高阶修士,尽管脾性火爆,逮谁骂谁,可在如今存世的剑修中是能排进前五的存在,竟然会因区区一断指女修的质问,便拔剑刺了自己左肩,还向人道歉? 匪夷所思至极。 周满当日问过进参剑堂之事,只一个“好”字便走,不少人都猜测她肯定还会回来。 连剑夫子自己都不怀疑。 然而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天过去…… 十二天过去了。 周满一点动静也没有。 所有人原本的期待,便渐渐变了味儿。 有人觉得,剑夫子说得不错,周满既断半指,学剑也是无益,聪明人便该弃剑另选,实在不必为那一点面子钻牛角尖; 有人觉得,剑夫子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周满必是怕了,或者回去修炼之后发现学剑的确没她所想的那么简单,放弃了; …… 总之大家各有猜测,但既进了学宫,各有各选的课,学宫里每日又有新的事发生,周满长时间不出现,大家也就渐渐将此事淡忘了。 尤其是在参剑堂。 若非大家每日路过时都会看见坐在门外那一张桌后的王恕,想起剑夫子那一句“一个废,一个残”,恐怕也快不记得有周满这个人的存在了。 唯有剑夫子,到第十二日时,教那李谱出剑之法,教了遍还不会,终于气得破口大骂:“什么破玩意儿,你学剑不是在折磨自己,你是在折磨老夫,要谋老夫的性命啊!” 李谱恨不能把脑袋缩进壳里。 其他人也低头假装不存在。 剑夫子越看越生气,干脆一顿无差别痛骂:“宗门,糊涂!世家,狗屁!明年就是他们跪下来求我我也不教了!你们这一帮人里面,没一个真正有修剑的资质!” 这里面不乏有世家贵子,似陆仰尘这般已经在剑之一道上登堂入室的,或是如宋兰真这般天赋卓绝的,竟也被他这般痛骂,心底难免不忿。 没有人能理解剑夫子说的“资质”究竟是什么。 但剑夫子也懒得多看他们,自己骂爽了,背着手就走,到后堂喝茶消气去了。 端上茶来的是剑一。 剑夫子喝得一口茶,也不知想起什么,便恼恨道:“去他祖宗的,这届年纪小的就是不行!还当她是个心性至坚的,没想到这点考验都禁受不住,说不来就不来了!” 剑一无言:“您叫我不留手打她的时候,可没说那是‘考验’。” 剑夫子便把茶盏用力一放:“你反了天了,这么说还是老夫的错了?” 剑一立刻低头:“不敢。” 剑夫子便没了声,好半晌才叹气:“她倒是有资质的,只可惜……唉,但凡没被打退,还敢再来,我都愿教她一教的。” 即便她断了半指,于剑之一道可能成就有限。 这日参剑堂下课,金不换同王恕一块儿走出来。 金不换看着远处的塔楼,头回有些怀疑起来:“你说她难道真不来了?” 王恕想起那一日站在堂前的身影,仿佛又看见那团燎原的烈火。 他摇了摇头,笃定道:“不会的。” 金不换道:“整整十二日,她没有出过房门,吃喝都是五味堂的人送到门口,偶尔见她吃一顿,但很多时候是不吃。敲过门,也没人应。养好手上的伤,若有药的话,只怕根本用不了两天,便足够挽回败局。她与剑一所差本就不远,怎会需要这么久?” 自那日参剑堂试剑后,王恕身上某种旧疾便好像犯了。 走得几步,他咳嗽两声,方才抬首看向远处浓荫遮蔽的树木,慢慢道:“你听说过一种蝉吗?长埋泥土十七年,方能羽化,振翅飞上枝头,让世人听见它的声音。伏久者,谋必远,飞必高。她不是像我一样,愿意听‘门外剑’的人。” 周满自打从参剑堂离开,直接摆出自己王氏所荐的身份,先去王氏掌管的青霜堂白要了一柄剑,然后才回到自己房中,将门一关,谁来也不理。 她磕了十二天的药,练了十二天的剑。 韦玄给的那一瓶有助于修炼的化星丹,早已只剩下一个空瓶;屋子里四面墙上,贴满了她根据前世记忆默写到纸上的剑谱。 第十二天晚上,周满停止修炼,躺下睡了个觉。 次日一早,终于起身打开了门。 此时东舍众人早已出发前去上课,偌大的院落空无一人,她提着剑从寂静的走廊上经过。 第十天,卯正二刻,周满再一次站在了参剑堂前。:,, 20 参剑堂 - 剑阁闻铃 - 时镜 今日剑夫子仍在讲解最基础的剑式,仍旧满脸写着“不高兴”:“千里之台,起于垒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一个个的,当真以为自己学会了?我告诉你,你们十个有八个都是瞎学!” 下首左侧第一位坐的是陆仰尘,试剑那日以击败八位剑童子的记录遥遥领先,按剑夫子的规矩,自动成为参剑堂剑首。 凉州日莲宗神女妙欢喜则是击败七人,位列第二,坐在陆仰尘右边。 宋氏兄妹宋元夜、宋兰真二人皆是击败六人,并列第三。 往下便是那剑宗传人周光,击败五人,列第四。 再剩下的十三人,所击败的剑童子便基本都在四人及以下了。 尤其是金不换和李谱,两人只击败一位剑童子,都双双落座于参剑堂最后排。可他们不以为耻也就罢了,似乎还反以为荣,第二天便高高兴兴自封为“参剑堂左右门神”,还拿纸写了贴在桌上,剑夫子路过看见,差点没气得拿口水吐他们。 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毕竟最差的还在门外坐着呢。 得亏参剑堂够大,廊檐也够阔,在门外置一张几案,实在绰绰有余。 王恕就坐在这张案后。 剑夫子讲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听到要处,便会提起笔来记上一笔。只是眼下还没来得及落笔,却忽然听见外头有奇怪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在敲击地面。 谁敢在剑夫子上课的时候来参剑堂敲敲打打? 王恕下意识拧眉,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愣住了。 周满一身玄黑长衣,站在那三十三级台阶下,正抬起头来朝着上面看,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浩荡天光,见到他回头时,眉梢便微微挑了一下,竟是一笑。 她在下面已经站了片刻,手中还拿着一柄剑。 只不过此刻剑杵在地上。 想必刚才那敲击地面的声音,便是由此传来。 周满懒得自己叫人,因知道这泥菩萨脾性好,便干脆在他注视下,抬起剑,朝着参剑堂里面指了指。 王恕朝里一看,竟明白了她意思。 剑夫子还在里面讲剑,此时拿着手里剑谱从上头走下来,一抬头就瞧见了门外那病秧子王恕正看着自己,于是问:“你有什么事吗?” 王恕想了想,轻轻道:“剑夫子,外面有人找。” 剑夫子第一反应是翻白眼:“我上课呢,找个屁,让他滚。” 但金不换就坐在后面,距离王恕最近,一眼就看见他唇边似乎有一抹不明显的笑意,瞬间便想到什么,竟直接起身跨出门一看,于是顿时笑了起来,回头对剑夫子道:“剑夫子,周满来了。” 周满?! 剑夫子一听,眼睛都亮了,几乎立刻就要笑出来,只是很快又意识到不能如此明显,赶紧咳嗽一声,重将自己高高在上的臭脾气架子端了起来。 他只哼一声:“她还敢来?我怕倒要看看。” 话里不屑,脚步却十分诚实,飞快地出了门。 堂内其余人不免意外:周满又来了? 相互望望,都有些心痒。 妙欢喜最快,半点犹豫也没有,直接跟了出去;紧接着竟是那少年周光;坐在门口的李谱本应是最快的,可呆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有热闹能看了,赶紧拔腿朝外,只可惜已经落在了周光后面。 有了带头的之后,剩下的还怕什么? 于是呼啦啦一大片,众人全都从参剑堂内拥了出来。 时隔十三日,周满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当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却隐约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和先前不一样了。 如果说那日的周满是炽烈的、充满着锋芒的,那此时此刻便是深静的、内敛了锋芒的。 但锋芒在鞘中,反而更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剑夫子一看她这般状态,眼底便闪过一抹异彩,嘴上却是冷笑:“怎么,还妄图进我参剑堂?” 周满淡淡道:“不错,我来试剑了。” 剑夫子便道:“你既不知改悔,这么想自取其辱,那我也帮不了了。剑童子——” 他只高声一呼。 十名剑童子便从参剑堂内出来,与试剑那日一般,列在三十三级台阶上。 最底下的剑一抬眸注视着周满。 周满也不废话,直接将手里那柄铁剑朝边上一扔,剑一便取出一柄木剑来递给她。 两人仍像当日那般,互相道了个“请”字。 剑一退后站定时还在想,剑夫子心里是想收这个学生的,自己今日要不要稍稍放点水,让对方早点过了。 可这念头才刚冒出来,对面一道凛冽的剑锋就劈了过来! 剑一顿是大惊,下意识提剑一挡,迅速后撤。 然而周满人随剑上,死死将他所持的木剑压住,靠近时竟还笑了一声:“走神,想放水,可不太好吧?” 剑一心中一凛,这才看到她今日已换了左手持剑—— 今日的周满,不再是当日的周满! 什么放水的心思,瞬间全收了起来。 他面容一肃,只道一声:“自当全力以赴! 一场激烈的剑斗,就此展开。 只是比起那日的左支右绌、破绽频频,今日的周满简直称得上剑法圆熟、滴水不漏! 短短十来天,左手剑竟能练到这种地步? 剑一疑惑之余,却是越打越觉得不对劲,越打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周满的每一剑,都带着一种酷烈的感觉。 重。 极重! 以前所遇到的对手几乎都是使右手剑的,周满今日却是左手剑,无论是出剑的方位和角度,都同他熟悉的右手剑不同,要在这短短时间内调整适应起来并不容易,一不小心就预判错误,露出一个破绽。 周满瞬间抓住机会,追了上来,重重一剑劈落。 剑一不得不退了一步。 周满于是又劈一剑! 剑一再退。 然而周满还有一剑! “当当当”,三剑连劈,厚重的力量简直如巨山倒落,压得剑一虎口发麻。 这时他已经知道究竟是哪里熟悉了。 周满面容凛冽,终于劈出了第四剑! 剑一的右手感到了一点钝钝的疼痛,已经快要握不住木剑。 也许他此时将剑换手,或还能一搏。 只是当日便用过同样的策略对付周满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便换手持剑,也不过是走上另一条死路。 “啪”地一声响,剑一手中之剑最终还是脱了手,顿时砸落在地! 此情此景,与当日何其相似! 剑一抬头看着周满。 台阶上的众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打败剑一的策略,和那日剑一用来对付她的,一模一样……” 尤其是最后这四剑连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平静的表面已被撕裂,烈火在深处燃烧,周满的锋芒终于不再收敛,从鞘中放出。 若当日的感觉还很模糊,那今时今日的感觉便太过明显了—— 她性情之激烈,实在令人惊异。 不碰时或许平静如水、不温不火,甚至都难以注意到她的存在;然而一旦碰着了、触犯了,那种激烈而危险的底色,便会毫不遮掩地翻上来,让人在顷刻间体会到“胆寒”二字的真谛。 周满只以一副极其寻常的表情收了剑,淡淡道一声:“承让了。” 一切都跟那一日一样,可胜负的双方已然颠倒! 剑一心中的感觉,一时极难形容。 好像是被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地报复了回来,当日给了周满多少难堪,今日便收回多少难堪。 毫无疑问,周满是故意的。 他竟生出几分敬佩来,倒是心服口服地躬身还礼,然后退至一旁。 剑夫子想过她能赢,可没想到她能赢得这么彻底,近乎碾压! 心里的惊喜,实难对人言说。 他只道:“你已经胜了,老夫无话可说。上来吧,你可以进参剑堂了。” 众人也心道她这回面子里子都找回来了,连剑夫子都不再以断指之事为难她,该是有始有终,已算完满了。 金不换已经笑了起来,悄悄跟周满招手。 但王恕站在旁边,只静静望着。 所有人都等着周满上去。 可没料,她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竟然道:“还没打完,打完了再进去也不迟。” 众人顿时一惊。 宋元夜道:“她这是……” 周满看都没朝上面众人看一眼,只是持剑转向了台阶上的剑二:“你来。” ——她还要继续! 众人这时才意识到,周满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进参剑堂才来的。 她有更大、更深的野心! 试剑的规矩是打败上一位剑童子便可挑战下一位,周满已击败剑一,当然可以挑战剑二。 剑夫子自无意见。 只是在此时,他还认为短短十三天的时间,周满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剑一已经算很强,就算再往后面打,也顶多能再打两三人,并且会一战比一战艰难。 可万万没想到,实力本该比剑一更强的剑二,在对上周满后,竟然以比剑一更快的速度落败了! 剑夫子顿时满脸惊异。 紧接着,便是剑三、剑四、剑五…… 一直到剑八! 今天的周满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一往无前,谁来都挡不住! 尽管是一柄木剑,可竟打出了一种杀伐之感。 震惊中,只听得两剑剑锋交错擦过时的刺耳声响,周满右手在剑八小臂一拍,便拍开了对方的长剑,自己的剑尖则准确无误地点上了对方喉间! 她又胜了! “八个了……” 终于有人将屏住已久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声音里却难掩震骇。 这时,场中忽然有一种极为微妙的气氛产生,许多人都悄悄转过头去,看向之前参剑堂唯一一位击败了八位剑童子的人—— 陆仰尘。 只要周满再胜一人,便可超过他,成为参剑堂有史以来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剑首! 陆仰尘没有说话,少见地露出几分凝重的表情,目光错也不错一下地落在下方周满身上。 妙欢喜也皱起了眉头,似乎感觉到威胁。 剑夫子已经好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这时,才问一声:“你还要继续吗?” 回答他的,是周满毫无畏惧的两个字:“当然。” 一瓶十丸化星丹不是白磕,一连十三日练剑也不是白练! 既要做,便当做到最好! 怎可能满足于击败八名剑童子与陆仰尘齐平便罢手呢? 周满尚有余力,打败剑八之后,对上剑九。 这时,已经有人能发现她在对战不同对手时所展露出的不同风格。 陆仰尘道:“对手越强,她出剑越少,大多数时候都在留存力量,绝不浪费,伺机而动。对手一旦露出破绽,便给予致命一击。这种风格,不像是剑客,更像是……” 他没说出那个词。 但妙欢喜接上了:“更像是刺客。” 之前打剑一花那么长时间,用那么多剑,完全不是因为周满实力仅仅如此,而是她偏要完完整整地用剑一那日的招数打败剑一! 所以等到打剑二、剑三、剑四时,反而比打剑一时更快。 原本她最大的三个问题,身法不够快、持剑不够稳、力量不够足,这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宋兰真不敢相信:“这真的才过去十三天吗?” 宋元夜道:“她用的还是左手剑。” 那剑宗传人周光却是兴奋得很:“正因为是左手剑,她才能连胜这么多人。所有对手都是右手剑,也都熟悉右手剑,但对上周满,他们不熟悉了。而且她的剑法,好生精妙……” 持剑腾挪于场中,周满身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剑九的实力已经十分强横了,而且先前周满对战剑一到剑八时,他都在台阶上看着,基本已经能判断周满出剑的路数和习惯,甚至提前就思考好了如何应对。 陆仰尘便是败在此人手里。 难道是因为不夜侯陆尝亲自教的剑法不够精妙吗? 不,只是因为被人看穿了! 正如此刻周满一般,每出一剑都在对方意料之中,不仅所有剑路都被对方封得死死的,且对方所出的剑还要更成熟、更老辣! 过了有整整一刻的招,她愣是没在对方身上找到哪怕一处破绽! 这如何能赢? 周满的心慢慢沉了下来,情知自己不能一直与剑九这般周旋下去,对方是以逸待劳,而她前面已经对阵了有八人,体力损耗严重,眼身心的状态都已经达到了某种极限。 再拖,只有一个输字!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对于胜负的紧迫感,便催促着她迅速思考能速战速决的策略。 先前对阵其他人时那耐心又谨慎的猎人,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赌徒! 她开始强攻、快攻、猛攻,剑九也只能更快速地应对,于是场中顿时只听得剑击之声不绝于耳,眼中所能看见的却只有剑风残影,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先出的剑,另一人又是如何应对。 妙欢喜顿时道:“她难道想强攻速胜?” 陆仰尘是几人中唯一对战过剑九的,正因为败下阵来,所以知道剑九的实力是如何惊人,只道:“一旦开始强攻求速胜便是心急了,容易露出破绽,可对手却不会露出破绽,只会抓住她的破绽趁机取胜!” 仿佛是为印证他的话似的—— 陆仰尘话音刚落,周满便因一剑落空,被对方架住逼退,凌空后撤落地时,脚下不稳,露了个破绽。 自她开始强攻起,剑九便在等待此刻,虽然心里也不是没有掠过“这破绽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点”的疑惑,可周满连续几轮的快攻已经让他习惯了用最快的速度进行应对,以至于这疑惑冒出来时,他人已随剑攻了上去。 天知道周满等的也是此刻! 她主修的是《羿神诀》,习弓箭者比习剑者更重视下盘之稳,必须将自己牢牢定在大地上,射出的箭才能稳。谁都有可能在下盘露出破绽,唯独周满不可能! 剑九的剑锋迎面而来,可她竟在此时迅速将左手剑抛至右手,同时脚下一划,直接就着刚才露出的“破绽”一个旋身,在避开剑九刺向他面门的剑锋时,也反手一剑向他平削而去! 此时剑九的剑是对准了右侧面门,但凡她不退一分,只怕即便是木剑,也要刺穿她一只耳朵! 剑九心中一惊,下意识将剑一偏,避开了。 然而就在同时,周满已经用她那只断指的右手持剑,架上了他的脖颈! 这短短片刻的交手实在电光石火,许多人脑袋里根本还来不及分析双方的招数和意图,胜负已然见了分晓。 只是…… 所有人都看到剑九方才撤剑了,一时都有些犹豫。 宋元夜质疑道:“剑九若不撤剑,胜负难料。她是运气吧?” 宋兰真刚想摇头。 可旁边妙欢喜的嘴比她快,嘲讽地扫了宋元夜一眼,便道:“是胆气!” 这时候要再看不出周满先前那个破绽是故意卖的,那就是傻了。 只是剑九这一遭输得难免有些不甘:“我若不撤剑,你会少一只耳朵。” 周满却道:“但你会少一颗头颅。” 他们两人的剑是几乎同时的,只不过剑九的剑刺向她的耳朵,而她的剑削向剑九的脖颈。 但刚才剑九撤剑了,她却没有。 这只证明一点:周满是个疯子,只要她付出的代价比对手更小,那么即便会丢掉自己一只耳朵,她也要削下对手的头颅! 剑九慢慢道:“我只在绝境的亡命徒身上,见识过这样的胆气。” 周满一笑,却并不回应,只将木剑一收,执剑躬身:“承让。” 她击败了第九名剑童子! 这一刻,参剑堂前,静寂无声。 陆仰尘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既有一种失落,失落于这般速胜的策略竟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又有几分佩服,佩服她又如此的胆气,宁愿以自损的代价换取这一场胜利。 十三日的久伏,为的原来是今日! 台阶上所立着的,已经只有一位剑十了。 连剑夫子都被周满震住了。 尤其是她方才临危之际,又将左手剑换到右手,以那断了半指的手掌握着剑,抢回胜局,实在有一种冥冥之中要证明什么的意味。 谁说断指,不可学剑? 剑夫子凝望着她,不觉已放轻了声音:“只剩下剑十了,你还要再试吗?” 说实话,周满先前的风格过于酷烈、过于一往无前,似乎完全没有退却的道理,所有人都以为无论还能不能再打过剑十,她都会再试一试。 即便败了,那也是虽败犹荣。 然而这一次,周满竟摇了摇头。 众人顿时惊诧。 剑夫子也不由意外:“不打了?” 周满笑道:“过犹不及,不打了,九个已经够用。做人还是应当谦逊一点。” 这一刻,所有人差点没在心里骂出声。 金不换都被她气笑了,心道:若你这般都叫“谦逊”,那“嚣张”二字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唯有王恕没笑,反而还皱了一下眉。 他目光落在周满身上,远远看见她垂在身侧的左手似乎有控制不住的,轻微的颤抖。只是下一刻便被她攥紧了,看不出来了。 剑夫子也笑了,骂了一声“什么东西”,然后回头便看见原本应该乖乖待在堂内的人全出来了,于是大声骂起来:“叫你们出来了吗?热闹都看完了,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进去!” 众人一激灵,全都不敢驳斥,乖乖进去了。 这时剑夫子才哼一声:“你也进来吧。” 说完自己背着手,也进去了。 周满放下木剑,捡起自己之前扔下的铁剑,顺着那三十三级台阶,慢慢上到参剑堂前。 王恕就坐在门外。 周满来到门口时,朝他案头扫了一眼,没忍住嘀咕一声:“听个‘门外剑’,文房倒备得够齐全!” 笔墨纸砚全都有。 王恕抬头看她。 可周满已经收回了目光,站在门口,却只是看着里面,并不进去。 剑夫子回头便发现了,问:“你不进来?” 周满只问:“学生击败九位剑童子,不知入得堂内,该落于何座呢?” 参剑堂内,顿时一片安静。 所有目光刷刷刷全落在了原本坐在左上首第一位的陆仰尘身上,甚至已经忍不住替他尴尬了起来。 毕竟谁能想到剑试头名还能易主! 而且还让一个断指的女修抢走了! 然而陆仰尘自己却似乎并不尴尬。 闻得此问,他便起了身,将自己原本的位置让了出来,颇有风度地立到一旁,但向周满道:“击败九名剑童子,自是剑试第一。当落此座,列为参剑堂剑首!” 周满于是提剑走进来,大剌剌坐下了。 落座时还随手把那铁剑往案上一扔,砸得“咚”一声响,使人听得心惊。 众人看她一路进来这架势,再看看在她衬托下都变得可怜的陆仰尘,一时竟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担忧,不禁怀疑:这当真是我们参剑堂新任剑首,而不是什么欺男占女的恶霸吗?:,, 21 三百年金铃 - 剑阁闻铃 - 时镜 说实话,就连剑夫子都愣了一下,以为周满是对自己先前的为难有意见。 只不过事实与众人所见,或许有些出入。 周满看着那不慎从她手中滑落到案上的长剑,慢慢皱起了眉头。 一些绵密的、针刺一般的疼痛,隐约从气海丹田里散出来,顺着各条经脉传递至四肢百骸。 原本只是左手酸乏,可现在连先前并没有怎么使用的右手,都在轻轻颤抖。 利用丹药迅速提升实力的遗症,在连战九名剑童子后,终于被催发出来。 不过这种情况,她实在已经习惯了。 周满搭下眼帘,若无其事地将五指压到膝上,以缓解这种颤抖。 接下来的一整堂课,便几乎没动一下。 剑夫子在上面讲课,但她实则心神游移,并未听进去。 下课的时候,陆仰尘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毕竟换过位置后,他坐在周满右手边,算是整个参剑堂内唯一能看见她一点状态的人,之前偶尔一眼扫过去,只觉她那状态分明是在神游,根本没听。 周满当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甚至也看到上面剑夫子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要叫她,只不过她完全没打算搭理,刚一下课,便直接提了铁剑起身,朝门外走。 众人原本还想搭话,恭喜她夺得剑首之类的。 可一看这架势,不免便想起她方才坐下时那直接“扔”到桌上的铁剑,心头犯了几分嘀咕,竟没敢上去。 唯有金不换,因之前就与周满有一些交集,胆子够大,一看她人走出门去,便直接抓了还在门外收拾东西的王恕,远远跟了上去。 周满原本是想直接回东舍,可走了几步,就感觉后面有人跟着。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这时已经离参剑堂远了,且也不是去“避芳尘”的路,料想不会遇到宋氏兄妹,金不换便一笑,摇着他那扇子,大摇大摆走到近前来。 周满皱眉:“有事找?&ot; 王恕是被抓来的,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也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便一扬眉:“没事就不能找了吗?怎么说咱们也有‘共患难’一起救人的交情啊,我这个参剑堂右门神,啊,还有他这个参剑堂门外剑,难道不配请你这个参剑堂剑首,喝一顿酒吗?” 参剑堂右门神 还有门外剑。 周满差点笑了,怎么有人坐在门口还如此洋洋自得甚至给自己封了个“门神”呢? 她挑眉:“喝酒?” 金不换左手一伸,两坛子酒便拎在了手里,冲她眨眼:“陈年的剑南烧春,跟青莲剑仙当年过蜀道喝的一模一样。你可是咱们参剑堂新任剑首,庆祝一下不过分吧?&ot; 王恕一看那酒就皱了眉。 周满却是若有所思,忽然问:“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什么目的?” 金不换大呼冤枉:“我金不换是你说的这种人吗?大家都是参剑堂的同学,在学宫里,多个朋友多条路;出了学宫,天下就这么大点,以后说不准还遇到,能相互照应一下呢。周师妹,不要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周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她清楚自己的状态,此刻最需要的其实是回到房中打坐调息,只是看着金不换这张装得熟稔浮夸的脸,十三日前与剑夫子对峙时的某个细节,便从脑海里划过。 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周满只问:“去哪里喝?” “这就对了嘛。”金不换听她答应,那漂亮的桃花眼一眯,笑得跟狐狸似的,只道,“喝好酒,庆好事,当然也得去个好地方。你们跟我来。” 他走在前面带路。 周满跟上。 王恕却站着没动,有些迟疑:“我还要回春风堂……” 金不换一听,直接走回来把他一拉:“回个屁,孙茂那边的人可未必想看见你,你回去讨人嫌干什么?来都来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问你呢。” 被他这一拉,实在是不去也得去了。 王恕顿时苦笑一声,摇摇头,同他们一块儿朝着学宫西南的方向去。 这竟是往学宫外面去的方向。 一路上遇到的人不多。 周满心里正想金不换要带去哪里,一抬头却忽然看见前面廊上迎面走来两人,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金不换看见这两人,也微微一怔。 不过他反应极快,滴水不漏的笑容立时挂到了脸上,方才拎着的酒也瞬间收了起来,只招呼了一声:“陈兄,啊,还有高管事,这是去哪儿?” 来的正是那绮罗堂的高管事,还有…… 陈寺。 十数日未见,这位宋氏家臣在夹金谷一役所受的伤已经完全转好,两眼精光凝聚,似乎修为还有进益。 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阴鹜的煞气,神情沉凝冷肃。 他走过来时,还想着心中事,没太在意眼前,直到金不换打招呼,才注意到他们。 高管事笑道:“去避芳尘,小姐那边有事要问。” 陈寺先扫了金不换一眼,然后看了看他后面周满、王恕一眼,也问:“你这又是?” 金不换谎话张口就来:“哦,这两位同窗想去瞻仰一下剑壁,我带他们去一趟。” 千仞剑壁上留有历代剑修留下的题记感悟,不少刚来学宫的学生都要去看看。何况金不换本就长袖善舞,这学宫的人上下就没一个他不认识的。 陈寺并未起疑,只是多看了周满一眼,才道:“小姐那边还在等候,我同高管事先去,你我改日再聚。” 金不换便一拱手,目送二人。 周满站的位置是走廊右边,正好同陈寺擦肩而过。 陈寺走得远了,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上一眼,问高管事:“刚才那女修是谁,看着怎如此面生?” 高管事便笑:“那不就是王氏荐的那个?好像是叫周满。您最近都在外头查夹金谷的事,还不知道,这个周满前阵子插手了绮罗堂的事,今天又以断指之身接连击败九名剑童子,压过了陆公子,成了参剑堂新任剑首,连我们都听说了,厉害着呢。” 陈寺皱着的眉便松开了:“那难怪了。” 原来是参剑堂新任剑首,想来因为是学剑的,自带一点锋锐之气,所以见了让人不太舒服。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 周满这边,却是在陈寺走后,悄然拧了眉头。 按理说夹金谷那日她蒙着面,天又黑,隔了那么远,陈寺不可能瞧见她。而且她在学宫里,也从未用过弓箭。即便此时面对着面,对方也不可能认出自己来。 可刚才那一眼…… 周满隐隐有点不安。 “一看他刚才那表情就知道,夹金谷的事儿查得不顺利,怕还没什么眉目呢。”金不换还不知道罪魁祸首就跟在自己后面走着,只把幸灾乐祸发挥到了极致,“这挺好,让他慢慢查去,免得来插手我的事。” 话说着,已出了学宫。 周满抬头却没看见喝酒的地方,不由问:“你找的地方到底在哪儿?” 金不换一笑,伸手一指。 周满顺着他所指方向一看,眼皮登时一跳。 前方耸峙的,赫然是那千仞高的剑壁! 如同被人一剑削平的壁面上,一首长长的《蜀道难》如山海倾倒一般,以雄浑的气魄压至众人眼前,千百年来无数骚人剑客留下的题记密密麻麻写满壁面,有的沉郁,有的飞扬…… 人立剑壁之下,往上抬头,竟觉自己小如蝼蚁。 而金不换手指处,正是剑壁绝顶之上—— 那一座剑阁! 此时天光炽明,但有云影遮来,只将偶尔几缕金光如剑一般刺下,正好落在剑阁上方,使人难以目视。 云气在飞檐下浮动。 那一枚金铃逆着光,从下方只能看见它轮廓的阴影。 别说周满了,就是王恕也为之沉默片刻:“这不太好吧?” 金不换道:“有什么不好?上头常年没人,正是喝酒的好去处。” 他当先向前走去,上了剑壁底下那条狭窄的鸟道。 周满同王恕对望了一眼,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当年青莲剑仙入蜀便是走的这条道。 整条鸟道都开凿在峭壁上,如同一条细带,斜斜向上。下方尚还算得上宽阔,越往上便越窄,极险处也就能放一只脚。 好在修士不比凡人,虽不敢说在鸟道上也能如履平地,可也不至于吓得满头冒汗。 周满和金不换都走得挺稳当。 只不过对实在没什么修为的王恕来说,这条道便显得过于凶险了,待得快到顶上,他额上已经见汗,喘着气,不太走得动了。 金不换回头看见,便向他递出去一只手。 周满回头一看,没忍住笑了,想了想,也递出去一只手。 王恕抬眸看他二人一眼,终究叹了口气,并未逞强,伸出手去,握住了二人的手。 两人合力把他拉了上来。 这时便已上到剑壁绝顶,人往这上头一站,但听得耳旁呼啦啦一阵大风吹来,万千云气皆在脚下游动。 往西看,连绵的万重蜀山逶迤不绝; 向东望,平坦的中州大地尽在俯瞰。 近前方,便是那座崔嵬的剑阁。只不过在下方看时还不觉得,上来一看,却发现这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历经千年岁月,显得格外陈旧,贴在梁顶上的金箔已经剥落了不少,青黑的苍苔不仅爬上了飞檐,甚至顺着飞檐,在下方悬着的金铃外面爬满。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剑阁了吗? 周满抬头望着。 比起之前刚到剑门关,从下面远远看时,此时看得更真切一些,但似乎也消解掉了一些想象中那种令世人仰望的气魄。 甚至有点…… 失望。 她一时无法形容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站在那儿许久没说话。 王恕也在她旁边矗立,同样看着剑阁。 唯有金不换对剑阁一点兴趣也没有,直接找到前面那一块平坦的大石,把酒放在上面,然后取出三张蒲团扔在地上。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拿着扫帚从剑阁里走出来,关上门,落了锁,一回头便看见金不换,顿时皱了一下眉。 金不换还打了声招呼:“老伯好!” 那老者身型伛偻,又看了周满和王恕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只脚步蹒跚地,朝着山下走去。 在他经过时,周满无意间看了一眼,心头骤然一震。 金不换已在那边招呼他们喝酒。 周满跟王恕一块儿走了过去,在那石边坐下,可方才那老人的面容却跟刻在了她心中一样。 金不换看她表情不对,一面取出杯盏来斟酒,一面问:“怎么了?” 周满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能在这种地方扫地的老头儿,都是很厉害的……” 金不换顿时无语,白眼一翻:“少看点话本子吧你。” 王恕在边上笑起来。 周满也不好跟他们解释,但突然觉得今日这一趟剑阁,实在没算白上来。 金不换把酒给她斟满,但替王恕斟的时候,想了想,竟然只给他倒了一点,勉强刚淹住杯底儿。 王恕叹气:“倒也不必如此少吧?” 金不换冷笑:“你能喝多少我还没数?泥菩萨还喝酒呢,别一会儿人都化进酒里,成了一杯泥水。” 王恕无奈摇头。 周满却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整个人甚至还有点沉浸在刚才那一眼的震撼中,端起那杯酒盏来,便喝了一口。 剑南烧春,是烈酒。但入口的感觉并不刺,宛如一线热泉,从唇齿淌下喉间,把那灼热的感觉烫到人的胸膛里。 然后才烧起来。 酒意分润出去,浸到四肢百骸感知的末梢,慢慢把她先前指尖那种绵密一般的针刺感给醉倒,于是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周满竟有一种奇怪的、轻微的、但又很舒服的眩晕感。 她知道这并非自己不胜酒力,而是身体状况不好,对酒的反应比较大。 但竟也不在乎。 像十三天嗑药打九名剑童子这样疯狂的事,上一世她做了不知多少,只是还从没有一次,能像这样在事后完全放松下来,只听着耳旁过去的风声。 金不换对她的状态一无所知,还拉她跟王恕碰杯,说了三两句恭贺她得剑首的话后,狐狸尾巴才露了出来。 他道:“你是王氏所荐,说拿剑首就拿剑首,周师妹,你就偷偷告诉我呗,王氏是不是要有什么动作了啊?” 周满看向他,没说话。 金不换便笑道:“我还能不知道吗?剑门学宫什么地方?三大世家的贵子,各大宗门的天骄,在学宫是同窗,出了学宫那是同盟,六州一国大小事宜都牢牢握在这些人手里。他们可不止是来修行的,更多是来联络的。参剑堂剑首从来都是三大世家出身的人占着,别人轻易不敢动的。你看那妙欢喜,只打了七个,难道是真如她自己所言,是打不动了吗?不,她分明有余力,只是心里有数罢了。” 周满仍是用那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金不换道:“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两年宋氏、陆氏走得太近,王氏内斗又太狠,你背后那位韦玄长老,还有那位神都公子,准备立威了?” 周满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金不换叹气:“周满,那一日你跟剑夫子对峙的时候该看见了吧?我可盘子都掏出来准备帮你了。” 周满点头说:“是看见了。” 王恕端着自己那杯只淹到杯底儿的酒,微微笑着看他们,没有插话。 金不换于是道:“我都这么讲义气了,你就真不能透露一点吗?” 周满道:“我只为我自己。” 金不换仍旧怀疑地看着她,然而怎么看周满这样子也不像是假话,不由纳闷:“那你胆子真的挺大啊,连剑首之位都敢拿。” 周满又笑,眯着眼睛慢慢又抿了一杯酒,只道:“若人活一辈子,只处处留心、谨小慎微,那又有什么意思?” 听见这句话,金不换终于放弃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喝了一杯:“看来是真没什么内幕消息了,唉,白请这一顿酒啊。” 王恕也跟着周满在旁边笑起来。 金不换不敢欺负周满,但欺负一下泥菩萨的胆气还是有的,一见他笑,便拿那扇子敲桌:“你又笑什么?我看你听剑的时候,笔就没停过,记了不少吧?借我看看呗。” 王恕奇怪:“你要看?” 可金不换上课时不都在打瞌睡吗?一点也不像是要学剑的样子。 金不换不跟他解释,见他坐着不动,干脆自己动手,从他袖子里把那厚厚的一本册子扒了出来,竟直接递给周满。 周满不解。 金不换道:“你缺了十三日,要不补补回头恐怕跟不上剑夫子的课。喏,这本借给你看看,说实话我也是头回看见有人纸上谈兵,拿笔学剑的……” 王恕:“……” 金不换道:“你看我干嘛?慷你的慨,借花献佛不懂?” 王恕服了气,没话说了。 周满把那册子翻开,总算明白金不换说的“纸上谈兵,拿笔学剑”是什么意思了,一时觉得微妙:“不愧是门外剑……” 书册上画着一个个比着剑招的小人儿。 小人儿身上还画着一条条经脉,标注出灵气在经脉中如何运转,出剑时又有什么要诀。 最离谱的是边上还写着这一剑若落到对手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伤,若是他日遇到这种伤应该如何医治,可能的难点在哪里。 周满实在是不想笑,可抿唇忍了两次,愣是没忍住,终于还是笑出声来:“我说你为什么愿意坐在外头呢,原来别人都是来学剑,可你是为了来给人治病……” 金不换先才没看,被周满这一说,好奇起来,直接抢过来看。 这一看,也放声大笑。 王恕早知那册子被金不换拿去一定会出现眼前这种局面,实在不愿与这两人计较,只道:“现在笑得高兴,他日别真伤在这几剑下面,还要让我来治便好。” 周满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倒是有些好奇地看他:“所以你不学剑,为什么来剑阁呢?” 要学医术的话,天底下自有比剑门学宫更好的学府。 王恕听后,静默良久,却是将视线投向了他们面前的这座剑阁。 周满道:“你是为剑阁而来?” 王恕道:“只是想来看看。” 周满道:“又旧又破,青苔长满,有什么好看的?” 王恕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满觉得这一眼竟好似天上下了雪,有一种格外深静的味道。 他只虚虚拢了一下自己那病梅枯枝似的手指,然后重望向那座剑阁,慢慢道:“我刚来学宫,看见它,也这般想。可后来又看几次,却总想,千百年来,它都在这里,无论如何损毁,都有人会为它修补。人间生老病死,世上更替迭代,大多都是短暂的、易逝的、瞬息的,可它是长久的、不朽的、永恒的……” 千仞剑壁绝顶上,忽然安静下来。 周满跟着他一道,重看向这座剑阁,心里忽然想:此人看周遭事物的角度,似乎与旁人不太一样。 金不换向来难以领会王恕这些话,十分煞风景地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座破楼阁吗?要我看,还不如这一枚金铃有意思。” 周满便看向那枚金铃。 金不换笑着道:“当年武皇应曌下令修建剑门学宫时,让人铸了这一枚金铃挂在上头。传说它只为一人而响,若响起来,将会传遍神州大地,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它的声音,缠绕如缕,千日不绝。” 王恕道:“可它并没有响过。” 金不换便笑:“这谁知道,说不准是那个人还没出现,要么就是武皇陛下跟所有人开了个大玩笑。” 那枚金铃,就悬在檐下,苍苔已经压住了它原本的颜色,满是斑驳岁月的痕迹。 周满听着他们的话,想起的却是前世。 那天,她刚取得倦天弓,从武皇的陵寝里走出,便听见了那从蜀州大地传来的回响,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听人说,就在那一天,神都公子王杀在天人张仪的护法下,成功渡劫,突破至大乘期,从此迈入了修行胜境。 武皇没有同世人开玩笑。 剑阁的金铃是会响的—— 只不过不是为这世间庸碌的凡人而响罢了。 当然,更不会为她这样汲汲营营、苦于生计的人而响…… 周满慢慢笑了起来,喝上一口酒,有一种身在云端般的飘忽。 王恕同金不换都看向她。 金不换轻声问:“周满,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22 没醉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没有醉, 她只是由这一枚金铃,忽然想起自己还欠着别人葶承诺—— 除了有仇没报,这一世她还有恩没还。 上一世她练了《羿神诀》, 取了倦天弓, 得了武皇留下葶十二道金简,是继承了武皇葶衣钵。 可武皇葶遗愿,她还没有完成。 金不换见她许久不说话, 几乎以为她葶确是醉了。 可没想到, 就在这时候, 周满回过神来,慢吞吞对他说了一句:“你给我一万灵石,我就告诉你我到底醉没醉。” 金不换:“……” 王恕一下笑出声来。 金不换简直惊呆了:“一万灵石, 你怎么不去抢呢?我看你没醉, 你清醒得很!” 周满便点头道:“你说得对。” 她自认没醉。 金不换这人话多且密, 就着这事儿絮絮叨叨地抱怨,一会儿又拿药行葶事出来问王恕。 王恕坐边上听着,偶尔笑着回答他几句。 三个人在这剑壁绝顶上,当真把两坛子酒都喝得差不多了。 直到天穹上层云移来、越堆越厚, 像是要下雨了,金不换才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把带来葶东西都收了, 又顺着来时葶那条鸟道下去。 只不过,上来葶时候是周满和金不换拉着泥菩萨, 下去时周满却差点滑了一跤,幸亏金不换同王恕反应快, 扶了她一把, 好险才没摔下去。 两人对望一眼, 这下都不问了。 他们默认她已经喝醉, 一道送她回东舍。 半路上,甚至还遇到了余秀英。 这位峨眉女侠鼻子灵,一下就闻见了三人身上葶酒气,又见周满面颊微红,立刻骂金不换:“好啊,你带周师妹干什么去了?” 金不换道:“我们只是出去喝喝酒……” 余秀英一把把周满扯过来:“喝什么酒?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心术不正,图谋不轨!周师妹,他们没趁机对你做什么吧?” 周满:“……” 我真葶很像喝醉了葶样子吗? 以及,凭他们两个废物,能对我做什么? 金不换沉默了一阵,才提醒余秀英:“余师姐,有没有可能,就算她喝醉,我跟泥菩萨一个右门神、一个门外剑,叠一块儿都打不过她一只手,即便有贼心贼胆也不可能做得了什么呢?” 王恕也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于是余秀英回头看了周满一眼,终于想起这位周师妹悍然质问剑夫子、又连败九名剑童子葶辉煌战绩来:“哦,那没事了。” 23 绮罗堂 - 剑阁闻铃 - 时镜 峨眉派的女侠,终于十分放心地走了。 金不换与王恕这才顺利将周满送到门口。 只是在周满取出剑令要开门时,王恕看见她手指发红,面上更隐约了一层苍白之意,没忍住提醒了一句:“修行之事,讲究的是积少成多、循序渐进,有些一蹴而就的法子固然能揠苗助长,可终究有损根基。周师妹这次连战九人,内气损耗严重,实该好生休息调理几日……” 周满停下动作,抬头看他,竟然笑了一声:“泥菩萨,这番话你憋了很久了吧?” 她目中竟是一片了然。 王恕一怔,不由无言。 周满心道她上鸟道时拉了王恕一把,这泥菩萨无意间摸到她脉门,当时便多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想必是已经知道她身体状况如何,只是忍了没说罢了。 唯有金不换没明白:“你们打什么哑谜?” 周满懒得多话,径直开了门,只道:“我的事我心里有数,有劳二位送我回来,恕不远送。” 说完,她颔首致意了一下,便直接进了门。把门关上,还隐约能听见门外那二人交谈的声音。 金不换总算有点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她身上可能有内伤,让她修养?嘶,喝酒伤身啊,你既然知道,先才我拉她喝酒,你怎么不拦着?” 泥菩萨道:“周师妹的修为远胜你我,修炼的事她比我们清楚,我想能不能喝酒她自己知道。何况……” 说到这里时,他顿了一顿,才慢慢道:“有时,快意方是良药。”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周满立在屋内,竟不由一笑:“快意方是良药……” 这个泥菩萨,有点意思的。 屋内还是她这十三天练剑苦修所留下的狼藉,周满懒得再想,就着这口“良药”,趁着这点微醺的酒意,躺进那铺了满床的剑谱里,听着外面忽然下起来的大雨,闭上了眼,睡一场好觉。 这午后的一场雨,来得又大又急,不多时便将整座剑门学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避芳尘内所植嘉树沾了雨水,越发显得苍翠。 水榭阶前那一丛牡丹却在雨帘中轻颤,惹人生怜。 宋兰真眼望着这场雨,听完高管事的回禀后,便道:“你的意思是,青霜堂那边得知周满连参剑堂的门都没能进时,便向神都那边递了消息?” 高管事道:“属下听闻的的确如此。青霜堂虽是王氏掌管,但两个管事,一个刘常是韦玄的人,另一个徐兴却是大公子王诰的人。十几日前徐兴便把那周满断指且没进参剑堂的消息传回王氏了。王大公子便借此向韦玄发难,说他荐了一个废物去学宫,已在王氏闹了起来。但没料想,今日那周满忽然成了参剑堂剑首,这一下恐怕……” 被半路杀出来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人占去名额,王诰本就怀恨在心,岂有不抓住韦玄错处就往死里打的道理? 宋兰真可太清楚这位王大公子的性情了。 她笑了一声,只道:“他必然是骑虎难下了。总以为能趁机打了韦玄的脸,可也不想想韦玄当年是什么人。到头来,还是给自己找没脸。” 高管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属下今日看徐兴的脸色,的确不大好。” 宋兰真便道:“继续留意青霜堂那边的动向吧,我看王诰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 高管事便道:“是。” 宋兰真又问:“那赵霓裳近来如何?” 高管事道:“她为父治丧忙了几日,这两天已经回了绮罗堂来,继续制衣。属下看着,并无什么异样。” 宋兰真便道:“那便好。她一介孤女,其父为宋氏效力多年,如今人虽没了,但也别让人说了闲话去,高管事多照拂她一些。” 高管事便叹:“小姐不计前嫌,实在宅心仁厚。” 宋兰真只道:“我不过是说两句话罢了,是高管事要受累才是。” 赵制衣受罚那事,高管事其实也于心不忍,没料想事出之后宋兰真竟将五十的鞭刑减到四十。他宽慰之余,也担心过自己是否会因此受罚。 可没想到,宋兰真不仅没有半分责怪,此刻还如此体恤。 这样好的主家,让人岂有不忠心之理? 高管事当即道:“为宋氏效命,乃属下之幸,必不敢轻慢。” 宋兰真点了点头,倒不以为意。 高管事与陈寺已禀完了事,这便要退。 只是临走时,宋兰真叫住了陈寺,竟叫刺桐取来一方木盒,交给陈寺,道:“夹金谷那女修若实在查不到便不查了吧,兄长当时也不过是在气头上才那样说,哪儿能一直让你追查下去呢?这两日兄长气也消了,我改日替你说上一声便是。” 陈寺接住那木盒,却是有些怔愣。 宋兰真便笑:“你修的是弓箭,我听人说你原来那副弓箭都丢了,便使人为你重新打造了一副,还有前些天陈长老从神都托人给你送来一丸归一丹,今日正好都给你。” 陈寺打开那木盒一看,旁边是一只装着丹药的小小玉盒,正中却是一张全新的弓,还配了十二支箭。 弓身以黄杨木心打造,覆满金精铸刻的图纹,甚至在弓臂上镶嵌了两片独山神玉,可在箭上覆一层“锋锐”之效,于破除对手防御有奇效。 连那十二支金箭都是改良过的,将他原本所用的烈鸟火羽换做了朱雀火羽,威力倍增。 陈寺岂能看不出好坏? 他竟没忍住红了眼眶,低下头道:“夹金谷失手,已是属下无能;追查不力,更是属下失职。陈寺怎配……” 宋兰真望着他,温言道:“大可不必如此苛责自己。陈长老前些天还修书来问你近况,你若不好,我又怎生向他交代?我观你近来心事甚重,还是照顾好自己为要。” 陈寺道:“那夹金谷女修,属下若不查到,绝不罢休,还请小姐勿劝。” 宋兰真望着他,皱了一下眉,到底是没有再劝。 陈寺收下那副弓箭,带走了丹药,方同高管事离开避芳尘。 只是才到山下,他便停下了脚步,对高管事道:“你去东舍找金不换一趟,让他来见我。” 高管事诧异。 陈寺眼底阴鹜,只道:“我在蜀地人生地不熟,要查夹金谷那女修难如登天,但金不换这种人必有法子,你叫他来便是。” 周满一觉睡到快酉时方醒,用清光戒把满屋剑谱收了,推开窗扇看了一眼,外头正好雨歇。 斜阳出露,残照满庭。 她关上窗,先服了一丸化雪丹缓解身体的不适,然后才坐下仔细考虑起来。 这些天她都在练剑,《羿神诀》的心法虽还在修炼,且进境不俗,可箭法却是落下了。 武皇的遗愿乃是传金简大道于天下,没点实力可完不成。 无论如何,弓箭一道她不能放下。 但有夹金谷那次的事在,陈寺又还在追查,她万万不能当着学宫众人的面习练弓箭。而学舍这屋子,给旁人用算宽敞,可若要关起门来练习弓箭,却是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开。 周满万没料到,自己进了学宫,没见到那位神都公子王杀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习练弓箭都成了难题。 若是那些修为高深的大能修士,如当年武皇等人,自不必发愁,开辟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进去修炼也就是了。 可如今的自己却还不到这实力。 市面上倒是有一些以须弥纳沧海的空间法器,比如可以随身携带的府邸,十分方便。然而…… 价钱也十分美丽。 周满拿出韦玄先前给的那一千灵石掂了掂,原本还想这也不少,够自己花一阵了。可要想购买随身的府邸,这点钱真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怎么要用钱的地方这么多呢?”她不由一声长叹,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稳妥的生财之法,全是些打家劫舍的坏事,便道,“罢了,先做能做的事吧。” 十三天的修炼,让她达到了先天境界后期,要射出《羿神诀》第三箭“流星坠”已是绰绰有余。 箭的话,有陈寺那十九支金箭,且以浸过碧玉髓,可以直接拿来用; 但弓却不合适。 陈寺那张弓好归好,但拆下来的材料里几乎没有周满需要的。 第三箭“流星坠”,要的是青神产的一品苦慈竹做弓身,以雪蚕丝结成的云线为弦,方能发挥其应有的威力。 苦慈竹她尚无眉目,可这云线…… 周满心中适时地浮出了那日春风堂前一张挂着泪的脸,便想:是时候了。 先前在参剑堂比剑时,她半边衣袖为剑九木剑划了一道破了口,现在也懒得更换,径直出了门,向路过的霍追问了一下路,便出东舍,朝绮罗堂的方向去。 一场雨后,花落满地。 绮罗堂在学宫东北面,修得如同俗家庭院,门上挂“绮罗堂”三字,进得门来便能看见院中放着好几缸颜色各异的染料,新染的布匹就晾晒在旁边,角落里还能看见一些堆放起来的生丝和绣线。 几名身着素衣的侍女正在其间忙碌。 其中一名侍女转头,见有生面孔来,腰间又挂着剑令,便忙躬身一礼:“这里是绮罗堂,不知师姐来为何事?” 周满道:“我找赵霓裳,她在吗?” 那侍女一怔,方道:“霓裳姑娘这几日已经回来制衣,眼下正在织房,我带师姐前去。” 侍女前面引路,周满跟在后面,绕过两重门,便看见了侍女所说的织房。 十多架织机安置在屋舍之中,各色珍贵的丝线铺在缠绕整齐排列在织机上面,一枚枚闪烁着银光的梭子仿佛一尾尾灵巧的游鱼,在丝线中穿行,将它们织成一片片各异的绮罗。 赵霓裳便站在其中一架织机旁,拿着梭子,却皱眉看着那刚织出来的一片银红的锦缎,似乎不太满意。 那引路的侍女唤她一声,她才回神,一抬头便看见了跟在后面的周满,怔了一下:“周师姐怎么亲自来了?” 周满看了那侍女一眼。 赵霓裳便反应过来,先谢过了这名带路的侍女,等她离开了,才将周满请到一旁的房中,将门关上说话。 周满并不废话:“我来向你讨回报了。” 赵霓裳向她躬身一礼:“霓裳在此等候已久,却不知何事能报答师姐?” 周满问:“那日宋兰真给你的裁云锦,可是由云线织成?” 赵霓裳有些疑惑她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答道:“裁云锦确系云线织成,且用的都是最上等的云线,制线的雪蚕丝无有一丝杂色。” 周满便道:“那便是我要的,你把这匹裁云锦给我。” 赵霓裳竟无半分迟疑:“我即刻取来,还请师姐稍待。” 她先退下,去绮罗堂自己的房中,从匣内取出那日宋兰真所赐的裁云锦,捧着回来,将这雪白轻柔得好似云朵的锦缎,放到周满面前。 周满伸手以指腹抚触缎面,心想有这一匹,拆来炼制两根弓弦,该是足够了。 赵霓裳只立在一旁看着。 周满道:“你也不问我要去干什么吗?” 赵霓裳道:“霓裳既受师姐之恩,不管师姐拿了这匹裁云锦去做什么,都不是霓裳该过问之事。” 周满看她一眼,便以清光戒收了裁云锦。 只是待要告辞出门时,赵霓裳忽然叫住了她。 周满回头:“你还有事吗?” 赵霓裳站在原地,手指捏紧袖角,似有挣扎犹豫,但面上最终闪过一抹坚定之色,竟躬身再拜:“听闻师姐今日连败九名剑童子,列为参剑堂新任剑首。霓裳斗胆,有些修炼上的困惑,不知可否请教师姐?” 周满问:“你要修炼?” 赵霓裳道:“父亲艰辛半生,为人制了一辈子的衣,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这天下从来不是凡人的天下,而是修士的天下。霓裳固然长于制衣,可却不想只为人制衣了。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但既无多少修炼的天赋,更无精深的修炼功法……” 周满忽然笑了:“所以你想让我教你?” 赵霓裳低下头去:“霓裳自知此请唐突无礼……” 周满打断她:“我可以教你。” 赵霓裳顿时惊讶,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 然而周满注视着她的一双眼,平静而深邃,并未溅起半分波澜,只是近乎无情地问:“但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赵霓裳一下愣住了。 周满淡漠道:“懂得求人,你很聪明。可你只是一介凡人,旁人帮你有什么好处?在开口求人之前,该先想清楚自己所能支付的代价,不是吗?” 24 拒绝 - 剑阁闻铃 - 时镜 我可以教你,但你能为我做什么? 在开口求人之前,该先想清楚自己所能支付的代价 赵霓裳怔怔望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是啊,她能为周满做什么呢? 即便她愿在将来为她肝脑涂地、加倍报答,可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周满只道:“下次想好了再开口吧。” 她说完,便移开了目光,径直走出门去。 赵霓裳站在屋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却皱眉陷入思索之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周满取了裁云锦,便直接回到东舍。 她倒也不急着把裁云锦拆作云线、炼制弓弦,毕竟现在还差一段苦慈竹。 每逢十五,学宫会放三天休沐。 她进学宫时是月初,一连闭关十三天练剑,虽然课还没上多少,但休沐之日却是快近了,就在明天。 届时出得学宫,去小剑故城中看看,若能买到苦慈竹,再同裁云锦一块儿处理,制成弓箭也不迟。 赵霓裳的事,对她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此时天色已暗,周满弹指点亮屋中的灯,只取出一卷书来,在灯下细看。 每一页上头都画着比剑的小人儿,身上还绘有经络。 若是金不换在此,一眼就能看出—— 这正是他先前从王恕袖子里扒出来的那一册笔记。 周满缺了十三天的课,今日上午身体状况不佳,剑夫子讲课她也没听,这会儿倒是正好补补。 不得不说,泥菩萨实在是大夫中的异类—— 这一手字写得端正清疏,一笔一划过于好看,跟他本人的气质倒是相合。 剑夫子前面教的竟然都是最基础的剑式,以及每个剑式所对应的经脉灵气运行之法,乍一看实没什么特别的。但泥菩萨在其中一页记了一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剑法变幻无穷,皆从‘一’来。即便同一剑式,因个人所修心法不同,所出剑之效也必不相同。烈者有迅猛之剑,和者有轻灵之剑。夫子只教‘一’,是为使学生依据各自所练心法,修成独属于自己的‘剑道’,而非千人一面、千人一剑……” 这显然是他自己对剑夫子所授内容的理解了。 周满看到这里,不由想:此人虽经脉堵塞,无法修炼,可悟性竟然极高,光这“纸上谈兵”的水平,已令人刮目相看。 只不过后面这两页对伤势的推测…… 她没忍住,慢慢皱起了眉头。 次日一早卯正,仍是参剑堂剑夫子的课。 大多数人已经到了。 王恕大约算来得早的,人坐在门外,面前摊开了一本医书,看得正自入神。 周满上得台阶,站到他边上,便把昨日那一册笔记扔到他桌上。 王恕抬头才看见是她来了。 他将那一册笔记拿起,倒是有些惊异:“周师妹已经看完了吗?” 周满道:“看完了。不过你第二十二、二十三页对于‘挽剑式’的推测错了。这一招转腕如花,但气走任脉,乃是看似柔和实则刚猛的一剑,重要的是借剑式逼出对方露出几处空门死穴,是以此剑一旦落到身上,绝不会是缴了对方武器那么简单,而是一击到死穴,不死也重伤。” 王恕一听,顿时惊异,翻开那两页细看,随着她所言,慢慢皱紧了眉头。 周满只道:“你毕竟修为所限,无法亲自试剑,有些极其隐微的细处非亲身所试不能知,有差错才是在所难免的。” 王恕寂然,搭着眼帘,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周师妹提点……” 周满也不多言,抬步便要进门。 只是王恕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我无法真正习剑,但周师妹剑法精妙,不知我以后所记,是否可以……” 周满头也不回:“不可以。” 王恕:“……” 他怔然片刻,无奈地笑上一声,摇了摇头。 门里最后排右侧,就是金不换的位置。 只不过比起前两天到处摇着扇子装样的架势,今日的他看起来无精打采,一只手撑住脑袋还在打呵欠,瞧见周满进来,只懒洋洋道了一声:“早。” 周满便回一声:“早。” 参剑堂内不少到得早的人,在她先前站门外和王恕说话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时又听她语气寻常地同金不换打招呼,看脸容神采平和、表情也并不冰冷,倒是褪去了昨日刚与九名剑童子比完剑时的那种生人勿近的煞气。 于是,有人意动了。 周满刚进得门来,不少人便凑上来,补上昨日没来得及跟她打的招呼,相互寒暄认识,又恭喜她得到剑首之位。 连那剑宗传人周光都来了。 周满便道:“我记得你,你叫周光,是剑宗传人。” 那少年尚有几分青稚,倒没料想周满记得自己,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啊,是。不过也不敢妄称是剑宗前辈传人,只是得蒙他指点过一些罢了。” 周满望着他脸容,心思却悄然流转,只道:“可我听你姓周,剑宗前辈又名叫‘周自雪’,你们……” 周光忙道:“我本无父无母之人,蒙剑宗前辈指点后才擅自改姓为周,是为不忘前辈恩德,与前辈并无别的关系。” 周满这才“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她笑着道:“我看你剑法也不错,改日若有空,你我找个地方切磋切磋?” 周光顿时惊喜,两眼都放出光来,竟是一口应道:“这实在是再好不过,我也正有此意。我住西舍,师姐有空随时叫我。” 周满便点了点头。 周光这才向她躬身一礼,压抑着兴奋离去。 宋兰真来得很早,自打周满进来与众人寒暄开始,便一直在旁留神细看。 对大多数人,她都是礼貌寒暄。 唯独对那剑宗传人周光,似乎要另眼相待一些,还约了改日切磋。 眼见周光离开,宋兰真考虑片刻,竟起身向周满款步而去。 周满本已向自己的位置走去,一转眸看见她,脚步不由一停。 宋兰真衣饰并不张扬,但自有一身从容气度,见了周满便是一笑:“周师妹,在下宋兰真。早在参剑堂试剑之前,周师妹的大名我便已知晓,当时便想一见以表心中谢意,不曾想竟拖到今日。” 周满似乎不明白她的话:“谢意?” 宋兰真解释道:“那日绮罗堂高管事在刑台责罚赵制衣,无人施救,多亏了周师妹才将人送去春风堂。虽然最终不幸未至,但周师妹义举已令人钦佩,兰真亦想结识一二。” 周满道:“可我不想与你打交道。” 宋兰真顿时一怔,似乎完全没料想她说话如此直接。 但第一时间冒出来的不是难堪,而是疑惑。 她考虑了片刻,便道:“周师妹是介怀赵制衣之事吗?绮罗堂刑罚过重,以致赵制衣殒命,确系我宋氏不察之过,但并非有意。事出后,我已向兄长条陈,将鞭刑减至四十,往后断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周满望着她,一时竟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这就是宋兰真。 从来不是被动之人,在世家大族中长大,家世与实力都让她有主动的底气。任何时候都是不卑不亢,极有分寸。 前世她是到神都后两个月左右,与宋兰真认识的。 刚到神都时,韦玄等人似乎有许多事要处理,前一个月都不让她出门。 直到那一个月过了,韦玄见她在院中发呆,才带了一封洛京花会的请柬来,让她出去逛逛、透透气。 洛京花会是神都最盛大的花会。 宋兰真既编《花经》,为天下之花排了九命九品,又修《十二花神谱》,自然不会错过。她是特意从剑门学宫赶回,主持花会,还带回了自己所培育的一株极其罕见的剑兰。 只是那剑兰始终不曾开花。 花会上拥挤,周满被人一推,不慎便碰倒了那株剑兰。谁料,当她将那沾着泥土的兰株捧起来时,那剑兰竟迅速抽了花茎,长出花萼,绽开了兰瓣…… 宋兰真自然且惊且喜,同她攀谈,却始终不解剑兰为何会开。 但缘分就此结下了。 后来宋兰真几番在蜀州剑门学宫与中州神都之间往返,都要带着那盆剑兰,来找她聊上一聊。 周满在神都举目无亲,更无故交,自然愿同她说话。 韦玄也并未阻止。 只可惜后来…… 她继承了武皇衣钵要传大道于天下,她却出身宋氏要维护本家的利益,翻脸无情方是应有之义。 本就算不上什么挚交知己,只不过是她当时身处微末、朋友太少,以至记了太久,到最后反害了自己罢了。 周满相信,赵制衣之事的确不是宋兰真有意。 因为若由她本人来处理,必然会留下更多的余地,以避免招致下位者不必要的怨恨。 今日对方主动来找她攀谈,又如此诚恳解释当日赵制衣之事,换了是其他任何人,对着她,只怕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 可她是周满。 避开了赵制衣的事不谈,她淡淡笑一声,只找了个十分恰当的借口:“宋小姐误会了,我不想认识你并非介怀赵制衣之事,只不过我乃王氏所荐之人,实不方便与其他世家之人交际过近,还望见谅。” 宋兰真终于微微蹙起眉头看她。 但周满已略略欠身,向她一礼,便朝左上首第一自己的位置走去。 她方落座,便听见背后传来妙欢喜压低了的、暗藏笑意的声音:“我若是你,可不会这么明着拒绝她。” 周满回头。 妙欢喜没骨头似的坐在她后面,以手支颐,满面兴味:“对世家来说,不成为朋友的,都得考虑成为敌人的可能。何况你还拿了剑首……周师妹,胆气真壮啊。” 她眉目似画,一张脸妖而不媚、艳而不俗,只这么勾着一点嘴角笑时,都使人有种如置云端的美妙。 周满却想起金不换那日说,妙欢喜那日打了七名剑童子分明还有余力,却偏偏不打了。 她岂能不知这般拒绝宋兰真算不上明智? 只是若要她虚与委蛇,又实在是委屈了自己,心里很难痛快。 周满也不多言,只对妙欢喜道:“多谢师姐提点。” 竟完全没有后怕乃至改悔之意。 妙欢喜看她的眼神顿时有些变化,静得片刻,突地一笑:“你若是个男人,我一定喜欢你。” 周满不解,下意识道:“你不是男女通——” 话未说完,她眼皮已是一跳。再一抬头,妙欢喜唇畔已挂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笑容,就这般温温然地瞧着她。 周满:“……” 该死的金不换,害苦我也! 25 东方既白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忍不住在心里痛骂金不换胡说八道,这一时间已是尴尬至极,愣没想出该说什么话来圆。 正不知如何补救时,外头塔楼上传来一声钟鸣—— 到时辰,剑夫子上课来了。 周满顿时如蒙大赦,对妙欢喜道一声“上课了”,便转过身去。只是也不知是否出于心虚,仍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盯着,脖颈发寒。 剑夫子今日还讲剑招与内气运行,内容是接着昨天的,正好与泥菩萨的笔记衔上。 周满之前不曾认真听过,这次仔细听来,却发现剑夫子不愧是当今排名前五的剑修,脾气烂归烂,所教的一字一句却都有其独到之处。 大道至简。 正如泥菩萨笔记上所言—— 剑夫子教的是最重要也最基础的东西,是那个能生万物的“一”。 “你们是什么样的东西,就会出什么样的剑。人会骗人,可剑不会。”剑夫子的语气十分严肃,“性情狡诈者出不了君子剑,正道宽厚者也无法出暗剑。外显的剑法,既源自于你们各自所修炼的心法,更源自于你们真正的内心。不要总觉得自己家学渊源好,便什么都想学,一切前人的剑法、剑诀,都只是镜鉴参考罢了,每个人将要走上的路,都会是独一无二的。那时,你们才算摸着了剑道的门槛。” 走独一无二的路,换句话说,是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 天下学宫不知凡几,教剑的宗门更多如牛毛…… 可哪位夫子敢对学生说出这种话来? 只因这里是剑门学宫,夫子是最好的夫子,学生也是最好的学生。 剑夫子道:“我剑道一门,出过无数大能,甚至历来于岱岳封禅证道成功、得天地封赐为‘帝皇’者,也有足足两位出自剑道。一是我蜀州西山的望帝,二是中州白帝城的白帝。更不必说,那些没有去封禅证道的剑圣、剑仙、剑宗等人……” 齐州岱岳乃是历代大能修士封禅证道之地。 “封”为祭天,“禅”为祀地。 所谓封禅证道,便是要在天地面前显露自己的道法。若得天地承认,便算“证道”成功,天现异象,为其加冕,从此称为“帝皇”,乃是修士中最最强大之人。 剑夫子所提到的“望帝”“白帝”,以及他并未提到但周满知道的“青帝”“武皇”,皆在此列。 严格来说,上一世周满在大典上被张仪率千门百家围攻,还没来得及封禅证道,也并不知自己是否能凭借弓箭之道获得天地加冕、得到“帝皇”的称号。 旁人称她为“齐州帝主”,一是因为她为武皇传人,的确统御齐州地界;二来她的确已有封禅证道的实力,人人都要往高了称呼一声。 只是这称号与天地所赐,终究有一些分别。 周满听剑夫子讲剑道,已是有些入神,倒渐渐把妙欢喜的事忘到脑后,只忍不住想:若依剑夫子所言,自己主修《羿神诀》作为心法,是不可更改之事。若剑道必要走出自己的路,又要贴合心法,她岂非是要独创出一门既能与《羿神诀》贴合,且要顺应自己本心的剑法,方能窥得剑道门径、登堂入室? 剑夫子昨日下课时便想叫住周满,给她补补前几天她掉下的课,不曾想她当时拿了剑走得飞快,谁也不理。 今日他讲课时,便很留心周满的反应,担心她缺了前面十几天,现在听不懂。 可没想看了几回,她都听得认真,完全不像不懂的样子。 眼见着今日该讲的都讲完了,剑夫子没忍住问:“周满,你缺了十三日的课,今日都能听懂?” 周满便道:“前十三日剑夫子在课上所讲解的要点,已有同窗以笔记之,学生借来看过,听懂无碍。” 剑夫子顿时无言—— 整座参剑堂,拢共也就那么一个傻子拿笔学剑,他难道还不知道是谁? 这一下,便朝门口望去。 那病秧子王恕就坐在外头,果真手提一管羊毫细笔,正对着面前摊开的书册拧眉,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剑夫子真是头都大了,不禁怀疑人生:“你看他写的笔记能学剑?” 剑中天才看修炼废柴的笔记! 参剑堂剑首看门外剑的笔记! 什么东西! 周满大约能知道剑夫子内心的崩溃,静默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能的。” 剑夫子:“……”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剑夫子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王恕还在思考周满先前说他第二十二、二十三页笔记有误之事,直到这时候才察觉堂中气氛有异,抬起头来,对上周遭各色的眼神,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颇有几分茫然。 剑夫子一看更生气了:“离谱,太他妈离谱!” 坐在门边最后排左侧的李谱闻得这一声,顿时从睡梦中惊醒,抬起头来张望:“谁!谁叫我?” “……” “……” “……” 参剑堂内,所有人顿时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剑夫子捏着剑谱的手上青筋爆出,整个人胡子都抖了起来,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直接怒喝:“滚!滚出去!从今天开始,你也在门外听课!敢往堂里踏一步,老子打断你的腿!” 李谱抱着他那面退堂鼓,鼓上还留着一点瞌睡时的口水印,一时真不知为何祸从天降,又不敢分辩半句,只好老老实实地退到了门外,可怜巴巴地缩起身子坐到了地上。 剑夫子余怒未消,连带着其他人一块儿训了:“别以为试剑结束你们就能安安稳稳坐在堂内听剑了,等你们这月休沐回来,便要开始真刀真剑地学,届时多的是比试!剑首之位也好,你们如今的座次也好,都要跟着比试的结果动!别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谁敢给老子摆烂,通通扔出去跟他们俩一块儿坐!” 挥手所指处,正是门外王恕、李谱二人。 众人一看,全都不寒而栗:还休什么沐!即便有假也不能松懈,必得抓紧时间修炼,以免他日比试落后于人。他们可不敢去门外听剑—— 实在丢不起这人。 随着塔楼上钟鸣再次响起,一堂课终于在剑夫子暴怒的训斥之中结束。 妙欢喜于是一声笑:“周师妹。” 周满一听,顿时三魂出窍,只道一声“妙师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便飞一般朝门外去,在经过门口时,还不忘将某个罪魁祸首的后领一拎,把人一路拽到外面走廊上。 金不换人还没睡醒:“周满?你干什么?” 周满停下问:“你怎么敢胡说八道?” 金不换反问:“我胡说什么了?” 周满便把妙欢喜的事一说。 金不换顿时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她:“你竟当着人的面问?” 周满:“……” 金不换头回觉得她是个人才,差点没笑死,回头就喊:“泥菩萨,泥菩萨你快来——” 这样子竟像是要跟泥菩萨分享笑话。 周满面无表情,立刻给了他一脚。 金不换仍是笑个不停:“你是被她那张脸迷惑了吗?你怎么敢啊?我可没骗你,是他们日莲宗的人自己说有三位师兄、两位师妹,进了她的房出来,当晚便死了。我虽不知传言真假,但在不确定之前,先敬而远之,再慢慢观察,方是稳妥之道,总不至于吃亏不是吗?” 日莲宗在凉州,乃是凉州最大的宗门,其修士甚少在其他州活动。周满前世对这个宗门都所知甚少,听了金不换此言,便不由拧眉。 这时王恕已经走了过来,还问:“出什么事了?” 周满自是无意再将自己丢脸的事说上一遍,只警告地看了金不换一眼。 金不换便憋着笑咳嗽一声:“咳,现在没事了。” 王恕目光在他二人间转了一圈,觉得奇怪。 但这时对面廊上正好有一行侍女捧着漆盘经过。 金不换一看:“那不是赵霓裳吗?” 周满抬头,果见赵霓裳在那一行人中倒数第二个,手中也捧着漆盘,盘中所所放乃是锦衣华服,似乎正要给谁送去。 在她看见赵霓裳时,赵霓裳也看见了她,向她望了一眼,但很快便收回目光,转过了走廊。 金不换将这情状看在眼中,忽然问周满:“你是已经找她要了回报了吗?” 周满道:“跟你没关系。” 金不换讨了个没趣儿,把手一摊:“我还懒得问呢。” 然后便转向王恕:“泥菩萨,下午帮我告个假。” 王恕道:“下午是符箓课,你不去听吗?” 金不换道:“明日都休沐了,少听一堂死不了人。陈寺那边等我查人呢,实在没空。” 周满听见这句,看了他一眼。 金不换却是转头便走,只是走没两步,忽然停下来,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望向周满:“我说周满,之前没看出来,你其实挺相信我啊?” 周满一怔,接着便眉头紧皱。 金不换见她这般反应,心情突然极好,手拎着他那装样的扇子往身后一背,竟是摇着头笑两声,脚步轻快地去了。 周满远远看着,久久没说话。 的确。金不换说妙欢喜男女通吃,她当时竟没有半分怀疑,心中相信,才致使今日在妙欢喜面前脱口而出。 这等的不谨慎,本不该有。 她忽然没了什么心情,同王恕说了两句话,便告了别,回到东舍。 学宫明日休沐,今天不少下午没课的人已经走了。 但周满收拾完东西后,却没急着走,而是坐在房中,算着时间等。 天将暮时,外头终于传来一点脚步声,有人站到了她的门前,轻轻叩门:“请问周师姐还在吗?” 周满上前打开门,便见赵霓裳站在门外。 她一点也不意外,只道:“进来吧。” 赵霓裳不是空手来的,她捧了一只漆盘,里面一件簇新的玄黑长袍整齐地叠放着。 进得门来,她便向着周满,双手高举漆盘。 周满看着她没说话。 赵霓裳眼眶微红,深吸一口气,藏起心中怯懦,只道:“昨日师姐之言,霓裳想了一夜。只是身微力薄,既无长物,更无长技,唯有家父所传《霓裳谱》巧法,能制修士法袍,愿从此为师姐效命。” 那漆盘中的法袍,以玄夜锦作底,绣线却是极浅的蓝色,此色有一极美的名字,唤作“东方既白”。 道道绣线,在玄黑的衣上盘成绣纹。 一眼望去,当真如黎明已尽,云从夜出,浪自海底,东方将白。 没有人知道,为了赶制这一件法袍,赵霓裳一夜没有合过眼,任由绣线的金针扎得指尖都是血孔,也不愿停下。 只因她听得懂周满的话—— 她愿意教她。 而绮罗堂内,一介身份卑微的裁衣侍女,又有什么能献给旁人呢? 赵霓裳从白天想到晚上,也不过只有父亲所传下的制衣之法。 她没有选择。 即便知道这样的一件衣裳,对由王氏荐来学宫、甚至身为参剑堂剑首的周满而言,或恐微不足道,可她也只能一试—— 这已是她所能献出的全部。 说完这番话,她已垂下纤长的脖颈,将双眼闭了起来,仿佛等待着屠刀落下的死囚一般,等待着周满的答案。 恐惧已令她举着漆盘的手指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然而面前许久没有声音。 赵霓裳只觉得手中漆盘忽然一轻,接着便听得一声笑:“还不错。” 她顿时张开眼,向周满看去。 那件簇新的法袍,已经被她拿起来一抖,举了细看。 窗户外面,落日余晖从窗纸透进。 她深邃的瞳孔里,好似也照进一点金红的暖意,一下让赵霓裳想起那黑色的染缸里打翻的银朱鹅黄两色染料,是最巧手的染娘也无法调出的、只那一刹的好颜色。 原本紧绷着的心神,骤然一松。 赵霓裳一下笑了,眼泪却忽然止不住地往下滚。 周满既不劝她,也不宽慰,只跟没看见似的,淡淡道:“你付的代价,我接受了。不过今日我还要下山,你等休沐结束,再来东舍找我吧。” 26 遭遇 - 剑阁闻铃 - 时镜 赵霓裳立刻道:“是。” 周满则轻轻将那一件用东方既白之色绣成的法袍放回桌上,却更无多话了。 赵霓裳躬身便要退去。 只是将转身时,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捧出了一件旧衣,轻声道:“还有这一件。那日师姐来绮罗堂,我看师姐衣袖损毁。今晨在浣衣侍女处见此旧衣,便顺手取线缝补了一番,还请师姐原谅霓裳冒昧。” 的确是周满的旧衣。 她素喜着玄黑之色,在穿戴上向来不太在意,是以即便在参剑堂试剑被划破了衣袖,也并不十分在意。 可没想到,赵霓裳不仅注意到了,还记在心中。 那一只破损的衣袖,已经被银黑色的绣线补好,且极具匠心地顺着那缝补的线条,将其绣成了寒梅枯枝形状。银黑色的绣线在原本玄黑的衣袖上并不明显,但对着光时又隐约能看见一些,介于明与暗之间,有一种朦胧隐约之美。只简单绣了这么一小片衣袖,却好似点了睛,一下让这件原本普通的衣裳,变得别致起来。 周满接过这一件旧衣,看了好半晌,才慢慢笑一声:“有劳了。” 赵霓裳顿时微微松了口气,只道:“那霓裳告退。” 周满点了点头。 赵霓裳于是从门内退出,顺手关上门时,先前压抑着的喜悦和难以克制的后怕,才忽然一齐涌了出来,冲撞在她胸膛。 她必须伸手按住,方能压住自己失声恸哭的冲动。 东舍得走廊上,早已静寂无人。 赵霓裳来时满心忐忑,并未留意,直到走到东舍门口,回头一望才发现:静夜悄然,廊上挂着灯笼,然而四面其他人的房间皆是一片昏黑,仅有周满那一间屋子是亮着的。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幸运的是,这根“稻草”,也仁慈地眷顾了她…… 赵霓裳站在门口,向那昏黄的亮光望了很久,方擦去颊边泪痕,转身走入夜色。 周满在屋里,对着那一新一旧两件衣裳看了一会儿,只想着武皇留下的那十二道金简。 每一道金简都录有道法无数,即便以她当时大乘期的修为也无法将其全部掌握。但其中一门功法残篇,倒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适合赵霓裳不过。 但等休沐之后再说吧。 为了等赵霓裳,她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此时便直接起身,但披衣时并未选赵霓裳为她新制的那件法袍,只是穿了那身缝补过的旧衣,顺便还带了能遮住头脸的幕离。 出得剑门学宫,一路提气纵行向西,大约小半个时辰便在夜幕里看见了小剑故城的轮廓。 这时,周满便将幕离戴上。 城内外进出的人还不少,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样一个女子。 经过城门时,周满听见一位妇人笑着哄自己的小孩儿:“病梅馆的王大夫又回来了,别怕,一会儿叫他给你吃糖丸,好不好?” 于是她不由多看了那妇人一眼。 心里想的却是:学宫休沐,泥菩萨也回到了泥盘街。 进得城门,迎面仍是朱雀大道,将一座城池分为两半,将一个世界劈作两端。 只不过上次周满向右,去的是泥盘街; 这一次,却是转而朝左,走向云来街。 云来街与泥盘街最大的不同,便是干净,一尘不染的干净。 连街面都用云板石铺就。 高楼华阁鳞次栉比,谈笑纵酒云外能闻,因为穿行其中的人要少得多,所以越发显得宽阔。 即便入夜,这里也是火树银花,正自热闹。 神都三大世家、蜀州各大宗门,甚至还有不少其他势力,都在这条街上设有自己的堂口或是据点。 周满经过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若愚堂—— 这是王氏在蜀中的势力分支,韦玄曾交代过,她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到这里找孔无禄。 但周满并没有进去。 此来小剑故城,是为凑齐做弓箭的材料,此乃她深藏的底牌,岂能让王氏的人知晓? 她的目的地,是远处的百宝楼。 这天下大部分来钱的生意,比如法器、丹药、符箓,背后几乎都有三大世家的身影。他们已经无孔不入地将触角延伸到他们所能触及的所有角落,只有少数另辟蹊径或者背景也十分雄厚的势力,能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存。 百宝楼便是这样的存在。 其势力范围虽只局限在蜀州本地,并未向外扩张,但背后却是早三百年前便已封禅证道的西山望帝。纵使三大世家的势力进了蜀州,碰着百宝楼也得收敛几分。 在这满街的飞阁重檐之中,百宝楼的装潢并不起眼,甚至比较起来有些朴素,但是门面特别宽敞,少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粗犷,倒是有点返璞归真之感。 周满进得门来,也无人招呼。 各式法器、丹药、符箓,甚至是炼器的材料、修行用的功法,都分门别类地陈列在不同的区域,明码标价,以供来者自行挑选。另有一道楼梯通向上面几层,偶尔见人进出。 周满的目的十分明确,要买一段能制弓的苦慈竹。 只是走进来后,扫上一圈,她却没向炼器材料所在的区域走,而是先走向了挂着“须弥府邸”几个字的区域走去。 一座座缩小的府邸,都悬空漂浮在这个区域。 有的是设计精致的庭院,有的是高低错落的山峦,有的自带一片湖泊,有的干脆只一片广袤的荒原…… 这些都是修士可以随身携带的府邸,有的可以化作一片树叶,有的可以变成一块瓦砾,只要滴血认主后,便可随时进入其中。 周满没太关注它们的形制,而是直接扫了一眼价钱—— 庭院精致的那座要一万灵石,山峦高低的那座要一万六,自带湖泊的那座一万一,就连什么也没有只光秃秃一片荒原的那座,都得八千! 周满:“……” 这跟直接去抢有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个刹那,她甚至忍不住想:别管那狗屁王杀了,也别在剑门学宫学剑了,人可以以后再杀,剑完全可以自学,这样好歹不用困在学宫里连个练弓箭的地方都找不到,也不用站这一堆须弥府邸前面痛恨自己囊中羞涩! 当然,也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念头罢了。 周满接受现实的速度很快。 她半点也没留恋,在明白自己绝无可能以现有财力购买一座须弥府邸后,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这片区域,直接来到炼器材料那边。 不同种类的材料也是分区排放。 竹木类的都在左侧。 周满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苦慈竹:一共有三段陈列在架上,从下往上的长度,依次是一尺、二尺、三尺。尤其是三尺的那一段,通体墨绿,竹质坚如铁、润如玉,竹节处呈现出淡淡的银色,一圈一圈犹如银环,均匀地排布在竹身之上,正是苦慈竹中的第一品! 再看一眼价格:三百五十灵石。 百宝楼的东西既明码标价,就没有任何讲价的余地,周满既选择来这里,当然也没想过要讲价,扫一眼价格便半点也没犹豫地将这一段苦慈竹取到了自己手中。 她直接到柜台付账。 那掌柜的长得白白胖胖,一脸和气,只管收钱,看也不看客人一眼。 周满先付过了苦慈竹的灵石,又拿出六十枚灵石来,只问:“楼上炼器房还有空着的吗?我想赁一间,两个时辰。” 这时那掌柜的才抬了一下头看她,但也只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并不给人不舒服的窥探之感。 他道:“炼器房分上中下三等,客人给六十枚灵石是要中等炼器房两个时辰?” 周满点了点头。 掌柜的便收了灵石,取出一枚圆圆的写有天干地支的号牌来,递给她道:“客人从那边上三楼,自便即可。” 百宝楼既称是“百宝”,自然是什么东西都卖,什么服务都有。除了炼器房之外,还提供炼丹房、符箓房等等,房内皆备有一些基本的器具甚至炼器需要的真火。修士若在百宝楼买了材料,又暂无合适的地方,便可赁了一间上楼炼制;若是愿意,炼制出来的东西品质也不错的话,下楼还能直接卖给百宝楼。 当然,周满穷得叮当响,没有什么能卖的。 她拿了号牌,便上了三楼,准备趁热打铁,制一张苦慈竹弓。 云来街最大的细香楼内,陈寺已经对着面前的美酒佳肴,坐了有快半个时辰,可金不换依旧迟迟未来。 他难免有些不耐烦:“已经过了有大半刻,姓金的什么时候才能来?” 旁边一名从人惶恐道:“郎君替您查那一批沉银箭的下落去了,要在蜀中走三四个宗门,最新传回的消息是说有了一点眉目,但恐怕还要劳您多等一会儿。” 陈寺便冷着脸把酒杯扔在了桌上。 自打夹金谷一役回来后,伤势虽已经修养完全,可他心性中的戾气却多了不少,一是败于那神秘女修手下的耻辱,时时令他煎熬;二则久久查不到人的踪迹,又使他在少主小姐面前抬不起头来,有负深恩,对那神秘女修自然是越想越恨。 陈寺没有一日不想将此人抓到,一雪前耻。 他自己查了一阵毫无成果,眼下虽厌恶金不换失约,但他那边既有眉目,也只好将这一口气忍了。 陈寺实在不想坐在这里干等,干脆交代一声,便下了楼去,顺着街面往前走。 没多时就看见了前面的百宝楼。 这就是宋氏的生意和势力进入蜀州所遇到的最大障碍了,他忽然起了心,走进去,想要随便看看。 此时正好有一名身着玄衣、头戴幕离的女修从楼上下来,朝门外去,同他擦肩而过。 陈寺本来也并未在意。 只是当他脚步转到炼器材料区域,忽然看见那原本放置了三段苦慈竹的架上只剩下两段苦慈竹时,便蹙了一下眉:苦慈竹当然有许多用途,但看这架上苦慈竹的排列方式,最顶上的那一段苦慈竹该有三尺以上—— 最适合制弓! 而这个品质的苦慈竹,所制出来的,绝非一张凡弓! 自从开始追查那神秘女修,陈寺满脑子都是弓箭的事,一沾到与此相关的东西,便会进入一种敏感过头的状态。 大海捞针查人,自然是什么线索都不该放过的。 陈寺直接回头问那掌柜:“这苦慈竹是刚才那名女修买走的吗?” 那掌柜的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暗中皱眉,却道:“忘了。” 百宝楼一向有操守,不随便泄露客人的事。 陈寺一听就知道这掌柜的分明记得,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他冷笑一声,也不多话,径直出了楼去,对着不远处的细香楼吹了一声哨。 立时就有一行小十人来到他面前。 陈寺直接下令:“即刻封锁小剑故城各处城门,给我查一遍今日都有哪些修士进过百宝楼,尤其是一名玄衣戴幕离的女修,若是见到,决不能将其放走!” 从人一听,不禁有些迟疑:“这是在蜀中地界,并非神都,直接封锁各处城门,会不会……” 会不会有些太过分了? 然而陈寺现在越想那名女修越觉得可疑,尤其是对方戴着幕离明显害怕暴露身份,必然有鬼。 宁杀错,不放过。 他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又是不是会冒犯到蜀中这边的势力,只冷冰冰道:“我等只查那女修,若没问题自然放行,即便是西山那边来人,又有什么好怕?不要浪费时间,即刻去查!” 一行人再也不敢多言,连忙召集人手,奔向四处城门。 云来街旁一处暗巷里,周满藏身于阴影之中,看着那一行从人急急忙忙奔去,不多时便听街上的修士议论纷纷。 “宋氏查人?” “城门封了现在不让出去吗?查个女修?” “强龙来压地头蛇了,有意思……” …… 周满炼制好苦慈竹弓从楼上下来,便撞见了陈寺。陈寺虽没见过她真容,可她却一眼认出了陈寺,半点不敢掉以轻心,出得百宝楼便立刻藏身于暗处,观察外面动静。 这时听见陈寺下令封城,一颗心当真是迅速往下沉去。 只为了夹金谷一役之耻,为了那一罐丢掉的碧玉髓? 这陈寺现在与疯狗有什么区别? 周满现在当然可以去掉幕离,立刻寻找藏身之处,甚至可以躲去若愚堂,无非就是冒一点让孔无禄那边怀疑的风险罢了。 可观陈寺这封城都要查人的架势,分明是不查到就不罢休…… 阴魂不散! 而这等封城抓人、赶尽杀绝的世家手段,看了又是何其眼熟? 她想忍,但一股邪火憋在心里,当真是越忍火越大,手中暗将那一张新制的苦慈竹弓扣紧—— 从来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既要找死,谁也救不了。 将所有后果都考虑过一遍,周满先取出韦玄上次给的那枚王氏独有的清光戒,压在腕间备用,然后便提了弓,犹如鬼魅一般,非但没找地方躲藏,反而在黑暗中跟上了陈寺。 27 流星坠 - 剑阁闻铃 - 时镜 街面上,陈寺下过令,提步便欲回细香楼。 但此时前方一名从人快步奔来,低声禀报:“金郎君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在回来的路上了,请您去泥盘街那边等他。” 陈寺皱眉:“让我去泥盘街?” 从人赔了些小心:“云来这边修士众多,人多眼杂,郎君说怕……” 陈寺冷笑打断:“我看是他不想到云来街吧。” 从人知他脾性,顿时不敢多言。 陈寺向来不喜欢泥盘街,不管是那里的人,还是那里的气味,尤其是从街面上走过时,鞋底都会沾上一层泥,让他极不舒服。 只是讽刺归讽刺,金不换那边毕竟有了消息。 他迫切想要知道那名女修的讯息,也就没有再多说,径直让从人引路,朝着泥盘街的方向走去。 小剑故城本非什么大城池,只因距离剑门学宫相对其他城池较近,所以显得特殊一些,有不少势力皆在此处设置据点。 光看云来街时,多少有点中州神都的繁华气象; 可一旦过了中间那条朱雀道,踏足泥盘街,便似乎原形毕露,两侧皆是低矮的瓦檐,浑浊的凡人在街上肆意吵闹,衣不蔽体、浑身脏污的乞丐随处躺着…… 陈寺一路走过来,眉头便没松开过。 从人一路领着他穿过整条泥盘街,到得街尽头一片空地方才停下,只道:“金郎君知您不喜欢泥盘街那地方,便请您在此稍待。” 陈寺向眼前看去。 这片空地倒算是宽敞,远离了泥盘街的主街,隔得远远的,听不见多少喧嚣吵闹的声音。荒草从里长满了旱地芦苇,头顶将满的圆月照下来,前方一座破败的建筑,仔细分辨,竟是义庄。 好在修行之人并不忌讳这些。 陈寺只嘀咕一声:“他倒真会挑地方。” 等着也是等着,他看得那义庄片刻,但见里面供了一盏长明灯,照着上方面目不清的神佛,倒是好了奇,抬步便往里面走。 先前引路的从人离去。剩下两名陈寺的从人皆在外面等候,只站在外面,并未跟上。 可陈寺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才踏进义庄,后脚便听得“嗖”一声破空的箭响! 立在门外右侧那名从人捂住喉咙,应声而倒。 一支金箭插在那从人喉咙上,烈鸟火羽的箭尾犹自摇颤。陈寺大惊,但觉眼熟:“我的箭!” 门外左侧那名从人反应倒是极快,大叫一声“有埋伏”,便掏出一枚传讯玉简要向城中其他人手传讯。 然而他手指才刚刚向玉简注入一道灵力,另一支金箭便从左侧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他的头颅! “啪”地一声,传讯玉简坠地,摔得粉碎。 那从人头顶流下一股鲜血,大睁着惊恐的眼睛,也倒了地。 这接连两箭取走两人性命,不过是短短三息之间,陈寺哪儿能料到? 一种熟悉但又更极致的危险之感,霎时袭上心头。 他不用再看那支金箭,几乎在第二人倒地时,便凌空飞身迅速远离门口这片区域,同时伸手向虚空中一握,已经持弓在手! 心跳变得剧烈,同时有一种期待已久的亢奋感从四肢百骸升上来,陈寺甚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战栗。 然而这是一种美妙的战栗! 他持弓搭箭,只朗声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说话时,他身体迅速转过一圈,鹰隼一般的目光朝着四面扫射而去,然而竟看不见一丝对手的影子。 直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你是在找我么?” 这一瞬间,陈寺立刻爆退,同时听声辨位,于空中一箭射向那声音的来处! 金色的长箭宛若一道电光窜去! 那女修一身玄衣头戴幕离,立于义庄右侧那破败的瓦檐上,却不闪不避,只微微一侧脸,在那金箭飞至眼角时,屈指一弹。 纤长的细指在月色下一转,好似开了一朵妙莲,然而一刹间的威势却格外凛冽! “铮!” 只听得指尖落到那箭身,竟碰撞出金铁之声。那金箭被一指弹开,顿时倒折落下,重重插至瓦檐之中。 陈寺一见,心头不由发寒。 比起夹金谷那日,这神秘女修的手段明显更狠,不再留半分余地,修为似乎也更精深了,尤其是这一身深静的…… 杀意。 越静,越使人忌惮。 陈寺道:“果然是你。用我的箭,杀我的人!” 墨绿的竹弓攥在手中,弓弦却白如云雪。 周满隔着幕离看他,眸中紫意流转,只道:“怕还不止如此,若能用你的箭杀了你,想必才是‘物归原主’‘箭得其所’。” 陈寺冷笑:“好大口气。正愁铁鞋踏破未能觅着,不想你自投罗网,送上门来!” 周满淡道:“上次夹金谷我一人未杀,是想大家素不相识,不必为一点碧玉髓结下人命大仇,留了余地。不想你不领情,偏要找死,那我只好却之不恭,来收你这条贱命。” 话音落,弓已张! 陈寺反应也不慢,径直飞身在旁边芦苇之上一踏,便腾跃飞身而起,甚至比周满更快地拉开了弓箭! 黄杨木心弓身上嵌着的独山神玉弓片,散出一道濛濛的青光。 金箭之上立时附着了一层锐气! 朱雀火羽瞬间炽亮! 这一箭,或许是他自用弓箭以来最好的一箭,顷刻间灌注了自己全部的心神,顺畅到不可思议。 仿佛在面对着神秘女修这样的对手时,所有的潜能都被激发了出来。 堪称美妙! 不管是修为的高低还是弓箭的优劣,陈寺都相信自己压过对方一筹,这一箭若出,没有半分输的理由。 然而出乎他意料,那女修仍无躲避之意! 对方那一张新制的苦慈竹弓绿意流转,一支烈鸟火羽的金箭已搭在弦上,竟与他一般遥遥举弓! 一个立于下,一个站在上;一个弯弓高举,一个搭箭俯瞰! 这一刻,世间一切仿佛静止。 没有一个人要退。 两人几乎同时松开弓弦! “嗡”地一声,陈寺听见了金箭离弦时的呼啸,朱雀火羽在风中燃烧,仿佛张开了翅翼,发出一声高亢的啼鸣! 迎面则是一道赤色的虹光凶狠撞来! 陈寺见了,心里只想:这女修的箭法比之上次夹金谷时,并无进益,不过如此。 两箭于半空之中相撞,顿时炸开! 朱雀火羽犹胜烈鸟火羽一筹,张开双翼便将那虹光吞噬,箭矢箭杆虽然都已泯灭,但如焚的烈焰却带着一股凶杀之意朝前扑去。 这一刻,陈寺唇边已不禁露出笑容。 然而下一刻,一点更亮的焰光,便穿破了半空中那朱雀火羽的烈焰,朝着他疾驰而来,熄灭了他唇畔笑意。 那是紧随在第一箭后的第二箭! 来势竟比第一箭更快,更猛! 连发弓,连发箭! 人的臂力是有限的,修士的灵力也是有限的,若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拉弓,对臂力的要求极高,对灵力的损耗也极大! 可这名女修竟是接连拉了两弓! 而且在陈寺看见这第二箭时,她已经迅速而熟稔地搭起了第三箭! 陈寺心头大震,这时已然明白对方刚才对着他去势汹汹的一箭为何连半点闪避的意思也没有。 因为那只是对方的第一箭而已! 苦慈竹炼成的弓身极其坚韧,赋予了连发箭更多奇迹一般的可能,每一次震动,都将巨大的张力通过弓弦反馈到箭上。 第二箭已不再是纯粹的虹光。 它像是一道燃烧的火线,迸射而来! 陈寺急退的同时,想要弯弓搭箭再射,将这一箭击落。然而根本还不待他箭搭上弦,那燃烧般的一箭已经狠狠撞到他弓身之上。 一时听得一声裂响。 坚硬的黄杨木心弓竟被这一箭悍然崩碎! 陈寺五指剧痛,瞬间浸出血来。 而此时第三箭已飞至空中! 金色的箭身,流光溢彩,烈鸟火羽终于张开。 那是煌煌然的天威! 这一箭终于完全烧尽了那种虹光,只像是天边一枚陨落的巨大星辰,覆满了炽烈的焰火,降临于人世! 贯长虹是轻盈迅疾,流星坠却是厚重猛烈! 人以肉身残躯,立于其前,只好似一粒灰尘般微不足道。 谁人能挡,星辰陨落? 那炽烈如团的焰光,在陈寺瞳孔中急速地放大,然后撞到他身上,将他整个人包裹。 虚空里,传来清晰的血肉贯穿之声。 待得那一团星陨般的焰光散去,陈寺已倒在芦苇从中,口中不住涌出鲜血,胸膛上正正插着一支金箭,箭尾火羽上尚烧着一点火星。 周满手握长弓而立,自始至终,未曾挪动半步。 《羿神诀》第三箭,流星坠。 此乃连发之箭,必配苦慈竹弓,方能承受其连发之力。箭之射,如流星坠,连而无断。 前世她最多时,曾以金丹期修为连射十五箭,于绝境中强杀元婴期敌手。 陈寺自负伤愈,修为不低,又有新弓在手,岂知周满修为进益也大,不仅拿了他的金箭,还刚制了苦慈竹弓,更有《羿神诀》在手,比之夹金谷那一日的实力,早已是成倍增长!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双方面的对决,而是一场单方面的猎杀! 周满远远看他倒地,血涌如泉,心头并无半分怜悯,为求谨慎,只身形一动,便要再于其眉心补上一箭,绝除后患。 岂料正在她搭弓之时,一只雪白的玉盘竟斜刺里飞来! 周满瞬间调转方向,一箭射向玉盘! 陨星般的一箭轰然撞去,玉盘却在箭尖撞上的瞬间,主动从中间向周围一裂! 但听得“哗啦”一串碎响,玉盘竟裂为了尖尖的八片,恰将这一箭避开。 随即又重向中间一聚,却不再是玉盘形状,而是一朵绽放的莲花! 每一片玉瓣都晶莹剔透,却凝着深重杀机。 这玉盘与玉莲之变只在顷刻之间,便连周满也未料到,抬眉间还没放下弓,那八瓣玉莲已直扑她面门而来! 苦慈竹弓新制,就手一挥自可抵挡。 可周满爱惜新弓,实舍不得有半分损毁,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竟将手中那新弓一压,抬起右手,并指如刀,向着那八瓣玉莲疾点而去! “叮叮叮!” 妙手点碎莲花,莲瓣纷飞而去! 只是对方乃是上等法器,又有八瓣之多,纵使周满妙手能偷天意,仓促间应对又怎能尽善尽美? 最后仍有一片莲瓣自她手背上划过,在留下一道血痕后,深深穿透了她右肩,一时血溅! 周满瞬间皱紧眉头,却是站定了,向前方看去。 金不换长身而立,站在义庄瓦檐的另一端,手掌虚虚一拢,先前那八瓣已经被周满击飞的玉莲便自动飞回他身前,悬停在半空,其中甚至包括穿透了周满肩膀的那枚,已被鲜血所染,沾着几分艳丽的赤红。 他只扫一眼下方,便知陈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这一回怕必死无疑了。 当此之时,两人立在义庄屋顶,相望对峙,头顶明月照如霜,身畔芦花飞似雪。 周满隔着幕离,满目萧杀,一语不发。 金不换则面色凝重,长眉微拧,已认出她是夹金谷那日的女修:“阁下实不该在泥盘街动手。” 28 陈寺之死 - 剑阁闻铃 - 时镜 陈寺原本是在云来街等他,是他懒得过去,吩咐将人引至泥盘街,在这义庄外见面。 可谁想到,才到这里便出了事? 泥盘街可是他金不换的地盘。 换了任何一个外人来看,只怕都要想,世间岂有这样的巧合?陈寺出事必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金不换方才远远看见这女修与陈寺动手时,就已经知道事情棘手了。 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无法再袖手旁观。 但这女修的实力有多惊人,他实在太清楚了。刚才能伤对方,完全是凭借法器之利,且出其不意,是抓住了机会。可接下来,却未必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金不换暗将身体紧绷,戒备提高到极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再无平日的漫不经心,只道:“在下本无意卷进阁下与宋氏的恩仇……” 他还记得上次与这女修在夹金谷时有过一番对话,此时自己既无把握胜她,便想说上几句话拖延时间,等待其他人赶来。 可万万没想,压根儿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女修竟猝起发难,直接搭箭举弓! 苦慈竹弓绿意流转,火羽金箭灿若烧红! 金不换头皮瞬间一炸,哪里还有心思再废话半句? 原本漂浮在身前的八瓣玉莲法器被他迅速祭出,飞快旋转起来,立时护住自己周身要处。 “轰!” 火羽金箭带着星陨一般的威势,撞到了散开的八瓣玉莲之上,当即便击碎了三枚莲瓣。 只是箭势也因此受阻。 金不换顾不得心痛,只操纵着剩下五枚莲瓣向内一绞,险之又险地将金箭绞断。而后竟未趁机后撤,反而将心一横,向着那女修欺身靠近! 周满先前就见识过这玉盘多端的变化,心知此物只怕非同凡响,是以一击不曾得手时,并未有多惊讶。 可金不换的应对,却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只短短片刻,她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论远攻,金不换怎么可能打得过弓箭在手的她?即便靠随身携带的法器抵挡一时,也不过是等死;可若论近战,弓箭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修为不怎么样,脑筋转得倒是不慢,聪明又狡诈! 周满心中冷笑,并未退避。 左手苦慈竹弓不收,右手却自清光戒中中一抹,取了一支火羽金箭扣持于指间,竟是以箭为剑,点劈削刺! 金箭无锋,仅有箭矢,虽无寻常长剑锋利的优势,可因其短细,用在她手中又十分纯熟,反而多出一种奇诡变化的凶险。 这一下,却是金不换所未料。 对方以那一只金箭同他近身而战,非但不输他分毫,还屡屡觑中他身法中的破绽,令他险象环生。 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金不换轻易便觉出,相比夹金谷那日,这女修出手果断又狠辣,完全没有要留手的意思,分明带着一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冷酷。 他一个不慎分神,便被对方一脚踹下飞檐。 两人从义庄顶,打到义庄外,又打进了义庄内。 里面放着的一口破棺材,被周满一掌击碎;爬满蛛网的几根朽木顶梁,遭金不换莲瓣穿透…… 骤然狭小的空间,腾挪皆是凶险。 香案上唯一的那盏长明灯,将两人迅速交手的身影投落在四面破损的窗纸上。 金不换已渐渐难以招架。 周满又是一掌打碎了堂内半个佛像头颅,然后忽然间一转腕,倒转了金箭,只用末端火羽,向着金不换面门一扫。 霎时间,烈焰燃起。 这突然间的变招让金不换猝不及防,急退的同时,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然后便生出一种极致的危险的感觉。 可已经晚了! 等他再睁开眼,能看清眼前事物时,那女修已经举起了先前一直扣在左手的苦慈竹弓,却将弓身一翻,以紧绷了弓弦的那一侧向外,朝着他喉间送来! 由云线炼制的弓弦,呈现出一种近乎剔透的银色,此时紧绷在两端弓梢之间,却利得像一柄刀! 极快的出手速度带起了一阵罡风,在这生死的瞬间,将那女修头戴的幕离掀开了一角。 一双凛冽的眼眸,于是被昏黄的长明灯照亮。 金不换忽然背脊都寒了。 然而下一刻那长明灯便已熄灭,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模糊,只有喉间脖颈骤然传来的剧痛,变得无比尖锐、清晰! ——那一张弓的弓弦,赫然绕着金不换的脖颈划了半圈! 颈项上的皮肤瞬间被弓弦割破,鲜血横流! 若非他关键时刻仰身往后退得了半步,只怕此弓一转,已削断他半段脖颈! 金不换捂住伤处,抽身急退。 这一时只有门外月色照进来一点,那女修在那少许黯淡的光影里持弓而立,弓弦上几滴鲜血凝如露珠,衬得她宛若一尊修罗。 金不换此时已是又惊又骇又疑:“你是谁?” 周满却不回答,只轻轻将弓弦上的血珠抖去,隔着幕离冷冷看他一眼,而后直接转身一纵,出得门去,隐入外面深浓的黑暗。金不换立在原地,颈上伤口虽痛,此时竟无法顾上半分—— 他满脑子都是方才长明灯照亮的那一双眼。 只是太快了,快到他无法确认,甚至疑心那一点熟悉的感觉只是自己过度紧绷所产生的错觉…… 金不换方要细想,可此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外面为风吹过的荒草丛,顿时回过神来:“糟了,陈寺!” 他飞身掠出门来,到得陈寺身旁一看,心便往下沉去。 原本插在他胸膛上的那支金箭,早已被人拔去,他胸前只留下一个骇然的血窟窿,体内本余不多的鲜血此时如泉一般从里面涌出来,将他整片胸膛染红! 至于什么独山神玉新弓、朱雀火羽金箭…… 自然更是半点踪影也不见。 金不换已顾不得思索那女修为何放过自己,眼看陈寺一息尚存,说什么也要保住他的性命,至少得让他撑到向宋氏的人叙述过因由再死,是以当即摸出一只玉瓶,疗伤的丹药不要钱一样向他嘴里倒。 可陈寺的伤实在太重了。 一瓶药下去,也顶多只能算吊住了半口气,让他恢复了一点点意识。 陈寺喉咙里全被鲜血堵住,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竭力用自己左手手指抠住衣袖,仿佛想要拿出什么东西。 金不换见了,略一思索,便摸向他袖中。 这一摸,竟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方盒,打开一看,里面竟躺着一枚淡绿色的丹药,剔透晶莹,清香四溢,绝非凡品。 金不换道:“你是要服此丹?” 陈寺仍说不出话来。 金不换微一皱眉,心想都到这种时候总不能还吞一丸毒药,是以伸手便要将这枚丹药取出,喂给陈寺。 他并未注意,自己袖上沾着一点细小的、浅红的碎屑。 但在他靠近时,陈寺看见了。 那一瞬间,完全是下意识的厌恶,即便只是目光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也足以让金不换察觉。 他轻轻垂眸,看向自己袖上。 ——那只是一点揉碎的花生衣,宛若几粒红雪。 金不换的动作,忽然停下了,原本已经递出去的那枚丹药,也一点点收了回来。 陈寺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死死盯着他,张着嘴试图发出一点声音。 然而金不换此时看他的目光,却充满了奇异。 那是一种于阴暗中悄然积蓄的戾气,平时小心翼翼地掩藏,可到了某个时候,便会变本加厉的、张牙舞爪地向外滋长。 他站了起来,指尖捏着那枚丹药,轻轻转得半圈,竟慢慢笑了一声:“泥菩萨说,花生原叫‘落花生’,泥盘街上有些老人也唤其作‘长生果’。性平,味甘,无毒,可入药,是个好东西。只可惜……” 巨大的恐惧已将陈寺攫住,他竭力地向他伸手。 金不换却只是平静地俯视着他,淡淡道:“你知道你最让我厌恶的是什么吗?是刚打交道时,我给你递了一颗落花生,但你没有吃。” 修长的五指,轻轻一松。 那枚淡绿的丹药“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就在陈寺眼前。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想要够到那枚丹药。 然而金不换只是一脚踩过去,就在他面前,慢慢将那一枚丹药碾碎。 陈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张大了嘴巴似乎想要发出什么怒吼或者质问,然而只是发出一点模糊的呼荷气声,先前被那一瓶丹药吊回来的半口气,哽在喉间没能上来。 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陈寺终于死了。 金不换看着他这不瞑目的死状,心里只不着边际地想:既不食我长生之果,便去作那短命之鬼。 泥盘街黑暗的瓦檐间,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 周满手持着弓箭,尚未收起,只趁着夜色潜行。 她右肩为金不换所伤,已算留下了破绽,此时小剑故城尚在封锁之中,只怕不好脱身。 去若愚堂找孔无禄,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 那边必然有药,以王氏的势力,不管她做下什么事,只怕都有能力庇护。 只是那样一来,她身负《羿神诀》主修弓箭之事,也会暴露。 周满终究不愿。 ——在这座城中,有一人早已知晓她的秘密,且必然能为她提供帮助。 她抬目一望,那檐下悬着药葫芦的病梅馆已在前方。 此时已是子夜,医馆内各处门堂都已关闭,药童们也都各自歇下。 王恕穿着一身略显单薄的旧道衣,左手拿着一卷医书,右手提着一只灯笼,压抑着喉间的咳嗽声,缓步从后堂走过,到得自己门前,推门便要进屋。 只是没料想一道黑影也在这瞬间欺身进屋! 灯笼脱手摔在地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王恕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只沾血的冰冷手掌,掐住脖颈,用力压在了门后。 他袖中右手下意识扣紧。 然而紧接着便传来一道压抑着微喘的声音:“是我。” 王恕袖中五指顿时一滞。 这时那落地的灯笼已经烧了起来,那玄衣女修将幕离一摘,将那一张脸孔露出,被灯笼燃起的亮堂火光一照,便好似新月清辉,花树堆雪。 不是周满又是谁? 只是比起在学宫中见着时,失了几分血色,连嘴唇都隐约显出一点苍白来。 她只问:“我受了伤,你有药吗?” 王恕没动,也没回答。 周满便皱了眉,疑心他是被自己吓着了,没反应过来,正待再问。 可一抬眸,才见他一双乌黑的眼仁望着她,竟是带着几分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脖颈。 于是周满发现,自己那只沾血的右手,还掐在他脖颈上。 她手掌冰冷的温度,似乎让他感到有些不适,突起的喉结在她掌心里轻轻涌动了一下。 周满这才后知后觉地撤开手。指上的血迹沾到了这尊泥菩萨颈间、喉间,被闪烁的火光一照,竟觉触目惊心。 “对不住,我这个人……”周满重将视线移回他脸上,垂下手,慎重斟酌过用词,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我这个人,习惯不大好。” 29 后手 - 剑阁闻铃 - 时镜 自那日周满前来取药,王恕便知她不是刀伤,而是箭伤;不久又传出夹金谷一役的消息,宋氏近乎全军覆没,陈寺更重伤于神秘女修之手,王恕于是隐约猜到这神秘女修身份;后来剑门学宫春风堂内又见,周满应对金不换的疑问,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撒谎,事后更因他并未揭穿专程来道谢,她的身份几乎已经明摆着了,还有什么不明白? 今夜突传封城消息时,王恕便担心过—— 会不会是她不慎露了行迹? 如今看她肩上伤势,还有这一身尚未褪去的萧杀之气,看来情况比他所想,只怕还要糟糕几分、恶劣几分。 她手一撤,他先前被扼住的脖颈便是一松,喉咙深处泛上来几分痒意,没忍住皱了眉头,咳嗽起来。 周满先一掌拂过,灭掉了边上燃起来的灯笼,然后才问:“药有吗?” 王恕说:“有。” 他只借着窗纸里透进来的一点朦胧月光,走到桌案旁,吹了火折子,先将灯盏点亮,然后才打开旁边一只药柜。 里面分门别类,放满了药瓶药罐。 周满只扫一眼,便道:“有药效快的吗?立刻能恢复的那种。” 泥菩萨刚拿起一瓶药的手顿住了,回过头来看着她:“是药三分毒。效果猛烈之药,必有伤身之患。” 周满道:“那就是有。给我便好,又不是不付你药钱。” 泥菩萨薄唇顿时抿紧,面上竟好似划过了一分不显见的怒意,只是他胸膛起伏一下,吸一口气按捺了下来,语气生硬:“参剑堂试剑服丹强提修为,已是揠苗助长,损伤根基;如今身有伤势,宜当静养缓复,你却又要速效之药,对自己毫无爱惜之意。周满,我是大夫,不是刽子手。” “……” 周满总算抬起眼来,认真地凝视他。 王恕却偏背过身去不看她,仍拿刚才那瓶药出来,看来是不想理会她先前的要求。 周满觉得这人有些好笑。 只是她眸光流转,偏道:“你只给我寻常伤药,或恐能治养我病;可你若不给我速效之药,只怕会害了我的命。” 王恕清癯的长指搭在药柜上,不动了。 周满道:“此城已封,即便我有剑门学宫的剑令,可身上有伤,若还正巧伤在右肩,你让我如何脱身呢?” 她说这话时,便盯着他的背影。 那尊泥菩萨当真如庙里的偶塑一般,许久没动,从后面能看见他捏着那瓶药的手指骨节都发了白,显然在忍耐什么。 只是最终到底一松,妥协了。 他重开药柜,将方才那一瓶药放回,犹豫片刻,还是取下了最底那排左侧的一瓶药,又从边上拿下一只白瓷小罐,都往桌上一放,只道:“瓶中丹药服一丸,罐中药须得外敷。我去打水。” 然后顺手在桌上那砚台边缘叩击三下,顿时有一道清光波纹似的涤荡开来,将整间屋子笼罩。 周满不由挑了一下眉。 王恕简短解释:“隔音阵法。” 说完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转身出了门去。 周满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人是在生气,一时觉得微妙,没忍住笑了一声。 直到这时,她方有空打量这间屋子。 实在算不得宽敞,甚至有些局促。架上、桌上,甚至地上,都是堆叠的医书,屋内仅靠窗一张桌案,边上一只药柜,仅能容一人躺下的窄床设在东墙下,枕被却都叠得整整齐齐。 满屋都是一股清苦药味儿。 那案头上还有一本摊开的医书,边上就是王恕方才放下的药罐和药瓶。 周满拿起来一看,药罐里是无色无味的药膏,药瓶里却是浅红的丹药。 她直接从瓶中倒出一丸来服下。 丹药入口瞬间便化,一点滚烫的暖意迅速窜遍四肢,片刻后尤其聚集在肩膀伤处,隐约有痛痒之意,竟似已开始愈合。 “不愧是药王弟子,住的地方不怎么样,可什么好东西都有。” 周满放下那瓶丹药,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待得缓上一口气,才伸手褪去半边衣袍,查看自己伤势。 王恕用铜盆盛了热水、将两方净布搭在盆边,刚端了推门进来,便瞧见这般场面,不由停住。 周满坐在他桌案前,侧对着门。 沾了血的玄色旧衣半褪,露出右边肩膀,雪白的皮肤上赫然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贯穿伤,狰狞赤红。 被鲜血粘连在伤口附近的衣襟剥下,牵动了伤处,周满疼得额头都出了冷汗,心中已不由暗骂:自己在义庄中下手还是太轻,合该削掉金不换半个脑袋,方能解她此时之恨! 听见开门的动静,她转头看去,见那尊泥菩萨立在那边不动,便道:“一个大夫,还在乎什么男女之防吗?把东西放下吧,我自己来。” 大夫当然不在乎什么男女之防。 可王恕没想到她的伤深到这般地步。 后背这一面的伤口处几乎没有什么外翻的皮肉,轻易便可推知伤她的器物极薄极利,仅寸许宽,不是刀不是剑,更像是某种菱形的暗器一类的东西。且伤处隐约凝着几分寒气,显出少许霜白之色…… 脑海中几乎立时浮现出一件法器的模样来。 他立得片刻,才走上前来,放下铜盆,将净布浸了水拧干递给她。 周满接过,便以净布捂了伤处,忍痛擦去血污。 王恕搭着眼帘并不乱看,只道:“我在外间,你有事叫我。” 周满本已无事,只是一垂眸,看见了自己那旧衣的衣袖。先前已经被赵霓裳以银黑丝线缝补绣好,然而在方才与金不换斗法时,却似乎被他那八重莲瓣划了一道,重新撕裂开来。 眉头于是皱了一下。 她眸光流转,明灭未定,忽然出声:“泥菩萨,你这边可有我能换的干净衣物?” 王恕顿步看她,静默了片刻,方道:“我去找。” 他出了门,重又将门带上。 周满擦去血污后,为自己上了药。内服的丹药是性烈滚烫,外敷的药膏却是温和清凉,二者相冲,却是在她伤处迅速奏效,没半刻便已愈合大半。 只是药效的确过猛。 她竟生出几分疲乏眩晕之感,忍了忍,终究还是闭上眼,轻轻靠在椅中静憩。 足足过了有一刻半,王恕才回来。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先叩了一下门,听里面周满回了一声“进来”,方推门进来,将那套叠好的衣裙放到桌案上。 周满睁眼看见,忽然陷入沉默。 浅紫作底,裙摆上以正紫绣线爬满落梅纹样,外头还要罩一层薄薄的轻纱,十分婉约,十分秀美。 这衣裳好看归好看,可…… 她不由带几分深意地看了泥菩萨一眼,实没想到他人看着清清淡淡,好的竟然是这一口。 王恕看她表情不对,迟疑着问:“你不喜欢?” 周满又不知他这衣裳是谁留下,当然不至于实话实说,连忙道:“啊不,蛮好的,蛮好的。” 心里想的却是:赵霓裳的确难得,等回了剑门学宫,应当好好教她修炼才是。 王恕微微皱了眉,还待要开口再问。 不曾想,这时医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有个人在外面喊:“泥菩萨,泥菩萨!” 竟是金不换的声音。 周满瞳孔顿时微微一缩,坐着没动,只将视线转向王恕。 他似乎也颇为意外,不知金不换是有何事,转头对上她目光,犹豫片刻,便道:“你在屋中便好,不必出来,我去看看。” 病梅馆前堂后堂所隔本来也就一堵墙,王恕走后,周满静下来便能听见前面传来的动静。 合上的门打开,泥菩萨大概是瞧见了金不换:“你怎么……” 金不换的声音有些喘:“别问,我伤药用完了,你给我一些。” 泥菩萨便没了话,隐约能听见开药柜的动静。 金不换道一声:“谢了。” 泥菩萨道:“我加了一味麻沸散,可稍镇疼痛。你脖子上的伤……” 金不换咬牙,只道:“还没要了命去。我那边还有麻烦,得去处理。泥盘街这两日不会太平,你没事别出门乱走。” 话音落,脚步声已远去。 周满听着,无声地一扯唇角。 金不换走后,王恕又把医馆的门关上,灯熄了,然后才从走廊上回来。 这时周满已经换上那一身浅紫衣裙。 裙外罩的那一层轻烟似的薄纱柔化了她原本过于清冷的气质,立在灯旁,被那昏黄的亮光照着,竟也给人一种绰约的错觉。 退下来的玄色旧衣,就放在面前。 她擦净了血迹的手指轻轻落在那片撕裂的衣袖上,指腹抚过那银黑色的绣纹,只拈起了一根断开的绣线。 王恕进来,看她这般波澜不惊模样,却是想起金不换颈项上那大半圈伤口,心中实有几分猜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满则将那旧衣一收,只道:“多谢你了,衣服我改日再还,眼下还得出去一趟。” 王恕终没忍住,面容微冷:“还要出去杀人吗?” 周满神容一敛,忽然看向他。 王恕便道:“你伤口虽然愈合,可所亏的气血却并非片刻就能养回,即便与人交手,又能撑过几招几式?” 说到最末时,已难掩愠怒。 这分明是个尽职的大夫,遇见了不听话的病人,气得够呛。 周满只道他脾气原也不小,心里却没有半分在意。 今夜情况特殊,在义庄交手时,她幕离飞起,却是不慎露了一分真容。虽然电光石火间金不换未必看清,可料想会觉几分眼熟,不然也不会问她是谁。若是现场再遗漏少许蛛丝马迹,只怕以对方的精明,很快便能验证她身份。 她没对金不换下死手,一是觉得与此人的关系实没到下死手的地步,二也是忌惮此人身上法宝众多,性情又十分狡诈,自己未必能速战速决。 但这不代表她不需要任何后手。 从头到尾,周满就没想过要那么简单地放过金不换。 有时候她承认自己过于谨慎。 但大部分时候,这种谨慎有益无害。 泥菩萨的话没对她产生半点影响,周满冷淡道:“治病以外,少管我的事。” 王恕当真被她气着了,转身便走。 只是走出去两步,到底怕她因伤势未复葬送一条性命,还是调转来,自袖中取出巴掌大一只小盒来,重重放到桌上,只向她道:“金不换性情不坏,活得也并不容易,我只希望你要杀的人不是他。” 说罢便走,“砰”一下把门关上。 虽不至到摔门的地步,声音也并不很大,可就是透出一种不高兴的意思来。 周满盯着那门看得半晌,才拿起他方才放到桌上的那只小盒,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枚丹药。 拇指肚大小,色泽深紫,气味芳香。 更重要的是,上面竟还凝着三圈淡白的丹纹! 天下修士所炼的丹药中,只有真正的上品丹药,才会出现丹纹,更别说这一枚丹药竟有三圈丹纹。 周满眼皮都跳了一下。 这时才看见那丹药盒子里面写着极小的“天元”二字,分明是一命先生独门的“天元丹”。 上一世她行封禅大典前,曾得人献过三枚。 此丹不说能“生死人肉白骨”,却足以在人濒死之际吊回一条命来,即便有再重的伤势,一丸服下也能恢复个八成,堪称是这天下无数修士求也求不来第二条性命。 “泥菩萨……” 周满念了一声,心底忽有几分复杂。只是也仅想了片刻。她的主意并不会因为这一枚丹药更改半分,只将这小盒往袖中一收,便直接出了门去,在这深夜大摇大摆地从泥盘街上走过。 因宋氏封城,泥盘街所住大半都是凡人,深怕神仙打架殃及他们,个个都闭门不出,街上一片清冷,倒没遇到几个人。 直到过了云来街,才瞧见三两修士聚在一起,说什么泥盘街那边的义庄好像出了事。 周满从旁边走过,也无人在意。 她十分顺利地来到了若愚堂前。 大概是今夜情况特殊,都这个时辰了,若愚堂的门还开着半扇,里面点着灯,隐约能看见灯旁坐着人。 周满便上去轻轻叩门。 里面一名修士回头,皱了眉:“你找谁?” 孔无禄侧身对着门坐,闻声转头,看见她却是骤然一惊:“周姑娘,你怎么来了!” 周满只道:“有点事。” 孔无禄却是记得先前韦玄的交代,不敢有半分怠慢,连忙叫人关上门,自己换过茶水,替她倒上,然后才问:“何事?” 周满道:“泥盘街义庄那边的事,跟我有点关系。” 孔无禄顿时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周满一笑,却是话锋一转:“放心,我跟他们找的那什么女修没有关系。” 孔无禄顿时按住自己胸口:“哎哟,我的姑奶奶,说话可不兴这样大喘气,你真吓死我了。我就说,他们要找的那女修习练弓箭,大半月前夹金谷一役便修为惊人、下手狠辣,怎么着也跟你对不上号啊。不过你说义庄那边跟你有关……” 周满便平淡地扔下一颗惊雷:“那陈寺似乎知道我有剑骨。” “你说什么?”孔无禄头皮都在这一瞬间炸了起来,整个人豁然起身,“这怎么可能?你测得剑骨的消息我早已使人封锁,所有所知之人皆立下封口毒誓,绝无可能外泄半点!他不过宋氏一介家臣,怎会知晓?” 周满道:“我也不知。可一个多时辰前我从泥盘街路过时,遇到他,他试探了我两句。我左思右想,心中难安,无法判断自己是否露了破绽,所以为稳妥起见,还是来告知孔执事一句。” 孔无禄一张脸已凝重无比,转头便问旁边人:“泥盘街义庄那边情况如何?” 那修士道:“该是陈寺出了事,只是地方被那金不换封锁起来,不让人探看,眼下还没什么明确消息传出。” 孔无禄拧眉:“那就是不知是死是活了。” 周满状似无意地道:“此人若是死了,倒也不必担心了。” 孔无禄便忽然回头来盯着她看。 周满也不怵,平淡地回视他。 孔无禄似乎在衡量她今夜所有言语的真假,只是想到头来,真假根本不重要。事涉公子,即便只有一丝一毫的风险,也要将其扼杀在未萌之时。 这位若愚堂的执事,终究没有多问,只道:“周姑娘所言极是,不管那陈寺现在是死是活,一会儿都最好是别活。出了这样大的事,那金不换必然要亲自回剑门学宫向宋氏兄妹禀报,陈寺若没死,也得跟着一块儿回去,再没有比今夜更合适的时机了。” 他直接转身吩咐:“点十个人,带几副好的弓箭。” 边上那修士先领了命,只是又不免疑惑:“弓箭?” 孔无禄道:“那陈寺若是殒命于弓箭之下,自然是那神秘女修所为,与我王氏绝无干系。” 周满不由看了这位孔执事一眼,心道这倒是位头脑灵敏的干练狠辣之辈,不过这片刻功夫,都已经想好将杀人之事栽赃到她身上了。 那修士这才明白,下去点人。 周满便道:“我一块儿去吧。” 孔无禄顿时皱眉:“杀人见血,恐怕……” 周满只道:“若那陈寺没死,我去或许能套出几句话来。” 陈寺可是宋氏家臣,他若知道她剑骨之事,意味着什么? 不搞清楚,心实难安。 且若愚堂一干好手,要在这区区小剑故城都护不住一个周满,往后还混什么? 孔无禄想过后,便道:“也好。” 十余名修士已经点好,个个都是金丹期修为,气势沉肃。 在城中杀人,自然过于高调,不是上上之选。 孔无禄直接带着众人出城。 宋氏虽然封城,可还没嚣张到敢拦王氏若愚堂的人,更不会想到他们真正要找的女修就大摇大摆混在其中。 孔无禄过城门时甚至还嘲讽了一句:“为一罐碧玉髓搞得风风雨雨,宋氏这两年都落魄至此了吗?” 那宋氏的修士面露怒意,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孔无禄这才带着人扬长出了城门,然后直接埋伏在从小剑故城到剑门学宫的必经之路上。 他们甚至带了夜行的袍服。 孔无禄递了一件给周满,把她那一身不太合宜的浅紫衣裙都裹在里面,不露分毫,便在黑夜里警惕地等待起来。 十余名金丹修士,若是同时出手,在瞬间击毙一名元婴期修士都不在话下。 周满此刻想想,实在惬意得很。 这便是她为自己备下的后手了,无论事情搞成什么样,最终都会由王氏这个冤大头来兜底。 大约等了有半个时辰,小剑故城的方向才有人来。 赫然正是脖颈上一片骇人血痕的金不换,身后带了不少人,但不见陈寺,反而扶了一口棺材。 且剑门学宫那边方向也有一道身影驰来。 孔无禄顿时一皱眉,摆手示意众人按捺,先别动手。 周满一看,那来人竟是宋兰真身边的女官刺桐。 刺桐一见金不换便停了下来,扫得一眼,瞧见他身后众人所扶着的那口棺材,面色便是大变。 她飞身至棺材旁,掀开一看,一张脸便沉沉地黑了下去。 金不换道:“我正要去学宫禀此噩耗,不想刺桐大人来了……” 刺桐本是听说陈寺封了小剑故城,奉了宋兰真之命来劝的,怕的便是陈寺不知深浅,惹出什么事来。 可谁想,还未到小剑故城,竟先见了陈寺尸首? 她缓缓将棺盖合上,只问:“谁下的手?” 金不换道:“该是夹金谷那日的女修,我去时她已经得手,救之不及了。” 刺桐看了他颈间那可怖的伤处一眼,又问:“你同她交过手了?” 金不换道:“技不如人,险些死在对方弓弦之下,未能伤她分毫、阻得半分。” 刺桐眉头紧紧皱起:“可知那女修身份样貌?” 金不换摇头:“她戴了幕离,遮住头脸,我什么也没见着,实在无从分辨。” 刺桐便沉默下来,久久不语。 周满伏在暗中,先前听见金不换“未能伤她分毫”那句时,已不由扬了一下眉,待听见他后面那句“什么也没见着”,心中更觉微妙。 孔无禄没想到陈寺这么干脆就没了。 他有些意外,这下倒犹豫起来,看看道中刺桐、金不换二人,便将询问的目光递向周满:这俩杀吗? 周满眸光流转,终于轻轻向他摇了头:金不换如此识得时务,又管得住嘴,倒也不必再杀了。 30 娇花 - 剑阁闻铃 - 时镜 那女官刺桐又问了金不换小剑故城中的情况,陈寺虽死,她却并不就此返回剑门学宫,而是让金不换带着陈寺尸首去禀少主和小姐,自己依旧前往小剑故城。 周满与孔无禄伏在暗中,将这一切看在眼底。 待得二人离去,孔无禄便皱眉问:“那金不换与陈寺走得也颇近,陈寺若疑姑娘剑骨之事,这金不换会否也知晓一些?” 周满面不改色道:“陈寺是宋氏家臣,又同宋氏兄妹一块儿长大,关系匪浅;可金不换自小在泥盘街长大,只怕是进了剑门学宫才攀附上宋氏,身份低微不说,还是一介外人。我若是陈寺,即便得知什么机密的消息,只怕也懒得告诉他。” 孔无禄能想到这一层,只是仍不放心。 周满便道:“金不换于宋氏而言只是个小角色,比起担心他知道多少,我更担心宋氏那边知道多少。” 孔无禄听见这句,眉心都打了结。 周满心中已在暗笑,面上却一副谨慎征询的神情:“陈寺虽然死了,可为稳妥起见,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查查宋氏那边?万一回头……” 孔无禄道:“当然得查。” 不查又怎生安心? 只是他回想今日这一出,到底觉得有些细节上的突兀之处,不由凝视周满,若有所思:“不过孔某本以为韦长老代借剑骨,周姑娘该对王氏心存……不满,倒没想到会主动来若愚堂,告知我等泄密之风险。” 周满只笑一声:“孔执事倒也不必以为我是为了王氏。剑骨之事与我切身相关,自然十分重视。” 这一番话说得平淡,可笑中分明带着难掩的讥诮了。 孔无禄见了,总算放心下来—— 周满心中仍对王氏怀有愤恨,方算合情合理,乃应有之义。若她事事皆出于为王氏着想,那他才该毛骨悚然。 如此算来,今夜也并无太大疑点。 无非是这消息来得突然了一些。 可世间哪一样危险不是突如其来呢?能被预料的危险,也就不必被称之为“危险”了。 孔无禄当即道:“请周姑娘放心,即便不为你对王氏的恩情,就为你这一身剑骨,我等也必将竭尽全力,彻查此事,绝不使姑娘陷入危险之境界。” 周满并不热络:“那便有劳了。” 她心道,查去吧,三大世家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别管宋氏知不知道剑骨之事,一旦开始查,总能有各种各样的秘辛与摩擦冒出来,不愁你们两家打不起来。 孔无禄又岂知她心中所想?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猜到,她大费周折溜他们来这里埋伏一趟,只是为了消除金不换这边的危险。 他已经开始认真地盘算回头查探宋氏之事。 周满却是解下那夜行的袍服,递还给他们,只道:“这边既已无事,那我先回去了。” 孔无禄诧异:“周姑娘要回小剑故城?” 周满道:“学宫有三日休沐,我在城中还有些小事料理,怎么了?” 孔无禄“啊”了一声,道:“倒没什么,只是陈寺这遭死得不明不白,那女官刺桐进了城中,宋氏必然一番彻查。且那神秘女修竟敢在宋氏围堵封城之下,反杀陈寺,实乃是艺高人胆大,不是亡命之徒,便是背后有巨大依仗。我看城中这两日绝不会太平,姑娘若要留在城中,可得好生注意安危,若有什么事,孔某随时在若愚堂恭候。” 周满点头,总算告别了若愚堂这帮人,直接返回小剑故城。 出城不容易,进城却没人管。 此时已过寅正,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再过会儿天都要亮了。泥盘街上已经能看见一些忙碌于生计的家里,早早亮起了灯。 病梅馆后堂的房中,王恕只对着眼前的灯盏出神,面前虽然翻开了一部医书,手中也提了笔蘸过墨,却只是心思纷乱,无论如何也写不下一个字。 突然间一道黑影从窗外掠过。 王恕立时抬起头,随着那道黑影移动视线,最后落到虚掩的门扇上。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 周满一身轻烟似的淡紫裙衫,沾着点夜里雾气的清冷,站在廊外的黑暗中,一双深静的眼眸抬起来,凝望着他。 王恕下意识搁了笔。 周满莫名笑了一声,竟抬手向他一抛,扔出了什么东西。 王恕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他先前给周满的那一枚天元丹。 周满随意地走进来,拎起桌上的茶壶,翻出一只茶盏来,便给自己倒上一杯水,只道:“没用上,物归原主。” 王恕瞳仁乌黑,望向她:“你没去杀人?” 周满喝了口水:“没杀成。” 王恕抿着的唇边,于是弯出一分弧度来,有意想压都没能压下去:“那金不换也没事?” 周满冷哼:“命大着呢,能有什么事?” 姓金的恐怕还不知道他在城外逃过了一场生死大劫,这会儿还在去剑门学宫禀报噩耗的路上吧? 她心中这般想着,却没忍住斜了王恕一眼。 只见这人面上已是掩不住的笑意,清隽的眉眼都弯了几分,倒好似了驱散了一点纠缠的病气,有种惠风和畅般的明朗。 当真是喜怒都在脸上。 只是别人的事儿嘛…… 周满若有所思:“泥菩萨,你这样的人,心里却能藏事儿,还真挺奇怪的。” 以前的事就不说了,此次她肩上有伤,并未说是与金不换交手所留,正常人想的该是陈寺;可先前金不换也来拿药,泥菩萨出去看了一眼对方脖子上的伤,回来便跟她说,希望她要杀的人不是金不换。 此人显然看出她与金不换都伤在对方手中。 只是无论对她还是对金不换,他都不明说不拆穿。自己的喜怒固然不遮掩,旁人的秘密他却都埋在心底。 王恕自然听出她意有所指,只是心里高兴,并不愿回应太多,只道:“我只是个大夫,只管看病开药,别的事与我不相干。” 周满仔细将这话一品,无声地拉开唇角笑了一笑。 王恕说完,却是起了身,只将医书合上收起,竟向她道:“时辰已经不早,既然已经无事,你赶快趁着天还没亮休息吧。”周满一怔。 王恕这才想起自己还未解释,便指着墙边那张窄床道:“方才你未回来时,我已将枕被换过。我是想,城已封,出入不易,你一时未必能寻得合适的住处,而且即便服了速效之药,也当静养。只是陋舍窄床,不敢称舒适,可能会委屈你……” 说到“陋舍窄床”时,他有几分窘迫。 显然是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这般清苦随意的住处,竟也有一日要招待外客,留他人宿,难免有一点尴尬。 话至末时,声音已经小了许多。 前世周满是刀丛里流过血、污泥里藏过身的人,随便找个破庙茅草一搭都能安然睡一宿,即便后来继承了武皇道统、重开玉皇顶道场,也并不贪图享乐,每日不过醉心修炼。 这还是她头回听见有人怕委屈了她。 于是突然间有种格外奇怪的感觉,她不由带了几分深思地看向王恕,忍不住想:先有这身浅紫衣裙,后怕窄床委屈了她,在这尊泥菩萨眼里,她这煞神到底算哪朵娇花? 周满笑了,饶有兴味地问:“我睡你的屋,你睡哪儿呢?” 王恕道:“我到外间堂上歇憩一会儿便好,过不多时便要开馆问诊,正好不必睡太久。” 周满一算,的确,医馆得开门。 她想想也没矫情:“既然如此,那便叨扰了。” 王恕于是向她交代了一些房中可用之物,说他就在外面看诊,若她睡醒有事也可来找,又建议她今晚不可再强行修炼,然后才携了他那册医书,同她道过一声安后离开。 周满在屋里转了一圈,才坐到那窄床上,翻起床褥来看一眼,便发现那泥菩萨大约怕原来的床板太硬,觉得床褥不够厚、不够软,竟然在下头铺了足足三层。 往下一按,手指都能陷进去。 这一瞬间她竟想起了剑夫子的口头禅,没忍住嘀咕了一声:“什么东西……” 这尊泥菩萨,实在有点离谱了。 周满无语了好半晌,才和衣躺到床上。 她本以为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又是在别人的屋里、别人的床上,自己恐怕睡不着。可泥菩萨这间屋子,小是小了点,医书也堆得到处都是,却反而有一种拥挤的安全感。连那挥不散的清苦药味儿,都格外使人神思静平。 周满竟感觉到了困倦,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这一觉,竟睡到大中午。 直到一束明亮的日光从雪白的窗纸上透进来,晃到她搭着的眼皮上,周满才慢慢皱了眉,醒转过来。 屋内仍是一片静谧,无人来打扰。 她起身,随手在桌案上那砚台边缘叩击三下,关掉隔音阵法,泥盘街远近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喧响便顿时传了进来,隐约还能听见前堂的药童替人抓药时的叮嘱。 周满听得片刻,才走过去打开了门。 外面一名小药童,刚端了熬好的药,从廊前经过,听见前面开门声,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下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大夫的房内,竟然走出了一名女修! 他不由得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端着药怔愣愣立在原地,人都傻了半截。 前面堂内传来王恕询问的声音:“孔最,药熬好了没?” 孔最还呆呆看着周满,忘了回答。 周满这才看见孔最,倒是还有点印象,是那日泥菩萨救赵制衣时,在旁边递针撒药的那名春风堂的小药童。 王恕在前面叫了没听见人应,便自己走到堂后来,一看周满已经睡醒站到了门口,正跟孔最对视,不由也愣了一下。 孔最年纪不大,但大概是想歪了。 周满倒很淡定,只问泥菩萨:“要我帮你解释两句吗?” 31 训斥 - 剑阁闻铃 - 时镜 廊下忽然一片安静。 孔最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王恕原本还没反应过来,听得周满此言,想了一想,方才明白,耳根都红了几分。 他避开了她带着笑意的目光,只低低训斥孔最一声:“不要乱想。” 然后便伸手将药碗取了过来,让孔最去前堂帮忙。周满分明看见,这十三四岁的小药童依言从廊下离开时,走一步要回头看她三次,脸上仍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可思议,顿时觉得十分好笑。 她忍不住想打趣王恕几句。 岂料这尊泥菩萨毫无征兆地将那药碗向她面前一递,竟道:“你醒得正好,这是给你熬的药,趁热喝了吧。” 周满一愣:“给我熬的?” 没等她拒绝,那药碗已经塞到她手里。低下头一看,里头汤药黑乎乎一片,不用主动去闻都有一股浓重的苦味儿扑面而来。 王恕道:“昨夜你所服丹药,有损伤根基之险,这一剂汤药能中和调理一些。&ot; 周满盯着这碗药,眉头拧成死结。 王恕见她这般反应,想了想,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来,仍递给她。 周满接了,拇指将那小瓶的塞子推开向里一看,顿时气笑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王恕只望她一眼,道:“总之良药苦口,但有利于病,你还是早些喝了为好。” 说罢便转身走了。 周满看着此人清疏的背影,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白瓷小瓶里面,满满装的都是一粒粒雪白的丹丸,正是上次春风堂泥菩萨请她喝茶时放进她碗里的那种糖丸! 这人对她到底是有什么误解? 周满百思不得其解:“我看上去难道很像那种怕苦的人吗?” 真是可笑。 她一声轻嗤,端起药碗一仰脖子,就—— 浅浅尝了一小口。 “呕……” 一种极难形容的苦味儿瞬间顺着舌尖侵占了周满的感知,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险些把刚才喝进去的那口药都吐出来。 这是人能熬出来的药? 泥菩萨该不是故意整她吧! 周满犹豫了一下,见廊下无人,到底还是把药碗放到一旁,从白瓷小瓶里倒出一枚糖丸化进碗里,想想怕不够,又倒了两丸出来化进去,方才重新端起药碗:“这下总该能喝了吧。” 剑门学宫,避芳尘。 近午的日光照落在周遭葱茏的绿树上,可在距离水榭十余丈外的明光堂内,所有人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甚至仿佛有一股寒气不断从心里往外窜。 金不换在堂内已经立了许久。 陈寺的尸首被人从棺内抬了出来,摆在明光堂正中,完全失去血色的一张脸发白且发青,眼睛虽然已经闭上,僵硬的肢体却犹留存有几分不甘的姿态,胸前一箭所留下的窟窿皮肉外翻,血迹浸满,看上去格外可怖。 春风堂的大医孙茂,正在边上查看这道箭伤。 宋元夜就立在近前,面色极其凝重,表情十分难看。宋兰真则坐在上首,眼望着陈寺那死状凄惨的尸首,似乎已经恍惚地出了神。 人是天将亮时送回来的,那时她已经起身,正披了衣去水榭中看她那一株未开的剑兰。 谁能想到,一转身便得闻噩耗? 她曾有过预感,只觉陈寺对于夹金谷一役的那名女修过于执着,或有陷入心魔之险,却未料短短两日——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同他们兄妹二人一块长大的玩伴,不久前还站在水榭阶前,收下她所赠的弓箭;眼下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浑身僵硬地躺在堂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茂四十多岁年纪,脸容板肃,颏下蓄了一小把胡须,看了有半刻之后,终于长叹一声,向宋元夜禀道:“这行凶者的功法极为高明,却是老朽生平所仅见,实在难以分辨师承来历。仅能从陈公子衣衫上的烧灼痕迹和伤口处一点清润之气推知,行凶者所用之箭,有极大可能是陈公子上次丢失的烈鸟火羽金箭,所用之弓该是以上等竹炼制而成。其余却是一概难辨了。” 宋元夜顿时大怒:“好端端一个人,被人家在眼皮子底下杀了,我等竟连凶手一点眉目也查不出来吗!” 孙茂噤声不敢言。 金不换立在旁边也不吭声。 宋元夜却是忽然看向他:“金不换,你先前说,陈寺是在封城后不久出的事。他为何封城?是在城中有了那名女修的踪迹吗?” 金不换道:“我当时不在城中,但据从人禀报,他是在云来街百宝楼撞见了一名女修,怀疑对方买了一段苦慈竹,从百宝楼出来后召人封的城。” 宋元夜道:“那百宝楼的人定然见过那女修了?” 金不换道:“这便不知了。百宝楼做生意汇通天下,轻易不向人吐露客人消息。” 宋元夜顿时一掌拍碎了身旁青玉桌案:“岂有此理!我宋氏家臣丧命惨死,难道他百宝楼还想置身事外、袖手旁观?这与帮凶何异!” 金不换垂眸不语。 宋兰真终于慢慢回过神来,看了宋元夜片刻,用手指压着太阳穴,插了一句:“百宝楼背后乃是西山望帝,恐怕不会理睬我们。” 宋元夜道:“那难道就放弃百宝楼这边的线索,任由凶手杀了陈寺还跑得无影无踪吗?西山望帝又如何,我宋氏难道——” “兄长,够了!”宋兰真素来清雅的眉眼间,忽然显出了几分愠怒,声音抬高,打断了他的话,“若非你执意要陈寺弥补夹金谷一役的过失,陈寺又岂会追查那女修致使今日为其所害?一错已经铸成。西山望帝三百年前是堪与武皇并肩的存在,别说是我宋氏,就是王氏前任圣主、神女还在,也不敢小觑!还请兄长不要意气用事、口出狂言,再铸成第二错了。” “……” 宋元夜愣住,一时不敢相信地看向这个平素温和的妹妹。 然而宋兰真竟未再看他,只是转眸看向金不换:“敢问金郎君,陈寺昨夜封城后,城中各大势力,尤其是百宝楼可有什么反应?” 金不换自接触宋氏兄妹以来,也从未见过宋兰真如此。 他心中微凛,反应了一下,才道:“陈寺封城后,其余势力皆只暗中观望、查探消息,连同百宝楼在内,并未插手过问更多。” 宋兰真垂眸一番思量,便道:“那便劳烦你,为我兄妹二人带路,我想亲自去小剑故城,看上一看。” 金不换抬头,只见她面容虽然苍白,可眼神里一片平静,竟有种往日没有的冷寂之感。 但他一搭眼帘,仍是毫无破绽地道:“是。” 周满喝完了那碗药,走到病梅馆前堂去,把那装着糖丸的白瓷瓶还给王恕,见他只是随意地收了起来,并未去数还剩下多少颗,心中莫名松了口气。 晌午的医馆,来看病的人已经少了。 泥菩萨坐在诊桌前,给最后几位病人诊脉开药;两名药童,一个孔最在擦拭药柜,一个尺泽在整理药秤;只有周满一个闲人,背着手到处晃悠。 药柜旁的梅瓶里,插着一枝梅。 她在医馆内转了一圈,不由停下来细看:只见这一枝梅形态欹斜,殊为嶙峋,虽是五月,却仍花绽枝头。只是花瓣不肥,梅甚枯瘦,倒真有点合了“病梅”二字。 王恕给最后一位病人写完药方,起身来便见她立在那梅瓶边上,于是道:“是去年后园所养之病梅,岁寒时开了花,独这一支久绽不败,我便将其移来,插至瓶中,不曾想竟开到了今日,仍不见凋零之象。” 周满有些讶异:“这倒奇了,想必是株异种。” 王恕也看向这一枝梅,目中却有几分复杂之色,只温温一笑,并不多言了。 中午医馆内只备了些简单的饭菜,周满一觉睡到这个时辰,倒正好赶上。 泥菩萨这样礼数周到的人,自然请她一块儿用饭。 两人在外头支的一张小桌两边坐下来。 周满刚端起碗,一撇头就看见外面泥盘街上,昨夜见过的那女官刺桐面容凝重,竟带着人从义庄那边过来,朝城门的方向去。 街面上的人见了,全都退避三舍。 昨夜发生的事显然已经传了出去,城中的人们即便不知具体细节,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此时不免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王恕顺她目光看去,便道:“我听街面上的人说,刺桐是昨夜来的,调了城中宋氏金灯阁的人手,去看过了义庄那边的情况。看这样子,是要走了。” 金灯阁和王氏的若愚堂差不多,乃是宋氏在蜀中的势力分支。 然而周满望着刺桐消失的方向,脑海中便浮现出宋兰真那张清淡雅致的脸,忽然笑了一声,只道:“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32 泥人气 - 剑阁闻铃 - 时镜 怎么说陈寺也与宋氏兄妹一块儿长大,且是宋氏家臣,即便不为那一点年少情谊,作为主家,在家臣横遭不幸后,若是没半点举动,岂非让其他为宋氏效命之臣心寒? 宋兰真是决计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不管最终真凶是否能查到,她一定会亲自前来,且一定会带着作为宋氏少主的宋元夜大张旗鼓的来,好彰显主家对臣下的重视。 所以刺桐离开义庄去往城门方向,绝不是就此离开—— 而是前往迎接。 周满心里只想,希望金不换在对刺桐撒谎之前,已经把义庄那边的现场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否则若有什么遗漏,倒霉的可不止她一个。 王恕听了她的话,仔细一想,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蹙起眉头。 周满却道:“吃饭吧,等会儿熟人来了,说不准有热闹看,就没得吃了。” 王恕不由看她:“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周满笑道:“我一介在剑门学宫求学的学子,与那陈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过偶来泥盘街,在你医馆中蹭上一顿饭,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当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王恕实在佩服她的胆色。 周满夹了一筷子青菜到碗里,却是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他一句:“话说回来,昨夜你知道我是去对付金不换的,却还给了我一枚天元丹。我便一直在想,金不换手里不会也有一枚吧?“ &ot;&ot; 王恕忽然觉得今天的青菜炒得的确不错,埋下头去夹菜,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周满一看,顿时笑了:“我们王菩萨,修为不高,学什么都不灵,唯独这端水的功夫炉火纯青,竟练得一等一的好。“ 王恕面颊隐约发红。 他咳嗽了一声,也不知为何不敢为自己分辨半句,只看见边上那锅热汤,于是连忙替她盛上一碗:“鱼头豆腐汤,但加了杜仲、当归、桃仁,于伤势修复有益。咳,你多喝一些。” 周满似笑非笑望着他,刚想继续调侃两句,可没料,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汤碗时,忽然眉头一跳,缩了一下手。 王恕一怔:“怎么了?” 周满不由望向他,也望向他端着汤碗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的手掌,慢慢皱起了眉头,只问:“你感觉不到吗?“ 王恕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周满便重将灵力凝于掌上,从他手里接过那一碗汤来,指尖所感清清楚楚,没有半分差错—— 的确是烫,寻常人拿不住的烫。 可王恕竟好似没有半点感觉。直到瞧见周满将汤碗接过,手掌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灵力光泽,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手指已经被方才的汤碗烫红了一片。 周满于是一下想起了大半月前,在病梅馆外暗中窥看到的那一幕:药童在门口煎药,揭开药罐子时不慎打翻了盖子,王恕手快,将那本该滚烫的盖子接住,指腹都被烫红了,却好似没什么感觉,只略略皱了一下眉…… 这个人的痛觉,不太对劲。 她开口便想询问:“你……” 然而话尚未出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喧嚷,将她的声音打断。 周满差点以为是宋氏的人到了。 可仔细一听,定眼一看,才发现来者是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怀中抱着一四五岁的男童,分明脸色发青,气息已绝。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妇人已哭得满面泪痕,一路到得病梅馆门外,一看见门内的王恕,悲伤便瞬间化作了怒焰,竟将孩子尸首往地上一放,冲上来便揪住王恕,“庸医!都是你这个庸医!还我孩子命来,你还我孩子的命来——” 这变故来得突然,周满都没太来得及反应。 泥菩萨一个在参剑堂学剑却连剑一都打不过的,反应自然更是迟钝,只这片刻已经被妇人揪住,挨了好几下打。 这时药童孔最与尺泽才连忙冲上来,一个将王恕护住,一个去拦那妇人。 “那不是垂柳巷的孙嫂吗?丈夫死了两年多,靠她一个人养活孩子,前几天还好端端的……” “是啊,这意思是病梅馆治死了人?” “不会吧,两年多来,也从未出过这样的事,王菩萨治不了的病都会明说的,总不至于把人治死。” “才四岁多点,太可怜了……” …… 病梅馆外顿时聚了不少人,显然以前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都不由惊疑,小声议论起来。 王恕挨了打,脖子上都被挠出一道血痕,还有些茫然:“他只是有些寒热之症,半月前我给他开了药,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那妇人被药童与周围人拦住,但哭道:“半月前吃过药是好转了,可三天前突然恶化,我又将你开的药给他煎了几副,谁想到不仅没有好转,我今日晌午从山里干完活回来,他已经躺在床上,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泥盘街上谁不信你王菩萨?我连日来给他吃的都是你开的药,可却眼睁睁看着他没了……” 她说着,又扑到那孩子身上哭。 王恕怔愣着回不过神来。 药童孔最却是满面怒色:“我们大夫在泥盘街行医也有两年,平日里周济布药,连进门的乞丐他也一样医治,一直以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街坊邻居都是有目共睹。你凭什么说是他开错了药,害死了人?” 那妇人抬首,双目充满愤恨,竟道:“你问凭什么?好,那我就告诉你凭什么!” 她竟直接走出医馆,到外头街面上一看。 门外便有个卖炊饼的小摊。 妇人径从小摊左右两边各取了一块炊饼,拿进来便举到王恕面前,一双眼底蓄满了泪:“这两块饼,一块甜,一块咸,但请王大夫告诉我——哪一块是甜,哪一块是咸!” 王恕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两块饼上,却是动也不能动一下。 周满心中便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那妇人见了王恕这般反应,眼底的泪一并滚落下来,已是伤心欲绝,丧子的愤怒令她状若疯狂,嘶喊起来:“分不出来,也不敢尝吧?那日你到我家中看诊,我为你煮了一碗面,但误放了两道盐,你却一点也没尝出来!你是一个大夫,可竟分不出甜咸苦辣,又怎敢开馆行医,为旁人治病!” 神农曾尝百草。 大夫虽不用亲尝每一片药,可连甜咸苦辣都分不出的大夫,谁敢轻信? 听者中顿时一片悚然。 异样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了堂中这道萧疏的身影身上。 王恕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但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满在旁边紧拧了眉头。 还好孔最拦在最前面,大声道:“尝不出甜咸苦辣便不能当行医吗?在此之前我们大夫从未出过错!要给人定罪,总要讲个证据吧,你们把药方和药渣拿来!” 大夫开药都会给药方留作存证,怕的就是万一将来出事好有个查证。 孔最不相信王恕会出错,自然会要药方。 可周满看见,王恕好像完全没看见这些。 这尊泥菩萨只是看着地上那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小孩儿,整个人都在恍惚之中。 直到那妇人拿出药方:“这就是你当日开给我儿的药方,且看看是不是你的字,难道还能抵赖?” 同时有街坊端来了熬药的药罐,将里面黑乎乎的药渣倒在桌上一张白纸上。 孔最拿过那张药方看了,确系王恕字迹。 王恕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拨开那些被浸润的、已经熬过两轮的药渣。 这里面大多都是些草木的根茎,极好分辨。 连周满都能辨认出里面有好几味常见的草药,比如柴胡、防风、当归、甘草…… 但在拨开中间那一点药渣时,他枯瘦的长指忽然停住不动了,目光也凝在那一处,好像看见了什么。 周满甚至感觉他手指隐约颤抖了一下。 他这般的反应,何其让人怀疑? 那妇人见了,几乎立刻就冲了过来,又要向他厮打:“说啊,那日药童不在,是你亲自替我儿抓的药!你说啊!是不是你抓错了药,害了我儿性命!你这个庸医,你这个刽子手!” 王恕只是怔怔看着她。 那妇人衣袖上还沾着点山间野草碎花,鞋上也一片泥,是没了丈夫,需要自己每日去山间劳作养育孩子的苦命人…… 他的沉默,与默认有什么区别? 那妇人愤恨之下,抄起空了的药罐,便朝王恕砸来。他好像也忘了躲避,竟然被那药罐一下砸到脑袋上,额角顿时破了,淌下鲜血来。 孔最、尺泽见状都是大惊:“先生!” 整间病梅馆忽然乱成了一团,吵闹的吵闹,劝架的劝架。 王恕下意识按住额角伤口,却觉得什么声音都好似离他远去,连着那妇人伤心又狰狞的面目,都模糊在一片大雾里。 在一片难以感知的恍惚里,那妇人好像哭着晕倒了,又是一堆人乱糟糟的将她扶了出去。 兵荒马乱后,人都散了。 可那些惊讶的、怀疑的、不敢相信的眼神,还有方才安静躺在地上的、那小孩儿的尸首,都像是印记一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孔最没被方才闹事的场面吓着,却被王恕这恍惚失神的样子给吓住了:“先生!先生……” 王恕慢慢放下自己按着额头伤处的手。 枯瘦的长指上沾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周满也觉他这状态不对,轻轻唤了一声:“泥菩萨……” 然而他没有回应,只是垂下手,立得片刻,竟失了魂般,朝着后堂走去。 后园里栽着好多萧疏的梅树。 他便坐在那台阶上,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些枝条。 难道真是他开错了药? 这时就连两名药童都不敢确定了。 唯有周满,盯着此人枯坐的背影看得片刻,回想方才他查看药渣时的细节,总觉不太对劲。 眉头悄然拧紧,她干脆没管这仿佛已经失了魂魄的泥菩萨,只自己返回了前堂,拨开那堆药渣细看。 第一遍翻过去时,实没什么发现。 但当她第二次仔细翻看中间那部分药渣时,便从一堆草木根茎里,发现了一点极为细小的东西。 泥菩萨开的药方,就搁在旁边。 周满认不全药材,考虑片刻,轻声叫了孔最过来,只问他:“这是什么?” 开医馆治病救人的菩萨,竟尝不出甜咸苦辣,而且还治死了柳叶巷杨嫂年仅四岁的儿子。 消息一出,几乎立刻传遍了泥盘街。 众人找了个略通医理的赤脚大夫,给昏过去的杨氏扎了针,总算才使人醒转过来。 杨氏一醒,想起那苦命的孩子来,不免以泪洗面。 街坊邻里想起这两年来,竟不知给自己看病抓药的大夫天生味觉有异,一面觉得遭了欺骗,一面忍不住后怕,一面还为杨嫂这还没长大的孩儿鸣不平。 一时间群情激愤,都觉不能就此罢休。 于是过午未正时分,邻里中有青壮者,抄了棍棒锄锤,便拥着杨氏一道重新来到病梅馆,要讨个说法。 孔最见这帮人来势汹汹,还带了家伙,顿时警惕起来,想要拦住他们:“站住,你们要干什么?!” 有人叫起来:“王恕呢,叫他出来!” 孔最、尺泽两个都是年纪不大的小药童,又并未修炼,竭力想要拦住他们。 然而大家早认定是王恕治死了人,越被拦住,越是生气。 “开错了药治死了人还不让讨个公道吗?” “庸医怎么敢开馆害人?” “我们今天就把这地方给你砸了!” …… 当即有人抄起了棍棒,就要朝着东面药柜砸去。 站在那堆药渣旁边的周满,终于忍无可忍,拂袖一掌挥了出去。 那些高举着棍棒的人猝不及防,全都站立不住,朝着后面倒退而去。 众人这时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周满:“好啊,他请了帮手,还是个修士!” 她的出手激怒了所有人:“有修士庇护便可以为所欲为,治死了人就不用偿命了吗?原以为是个真正的菩萨心肠,没想到跟云来街那些人一个样!” 就是杨氏都没想到:“他害了我孩儿的命,凭什么敢躲着不出来见人!” 周满穿着那身浅紫衣裙,神情冷淡,平静地扫了所有人一眼,只问杨氏:“你是来给你的孩子讨个公道是吗?” 杨氏含泪道:“不错,我孩儿凭何枉死!” 周满指着那堆药渣:“这堆药渣,确系你从药罐中倒出,是你孩儿这几日来所服之药?” 杨氏道:“绝无差错。我难道还会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来栽赃他吗?” 周满深深地看她一眼,只拈起那药渣中一点细小之物,举至杨氏眼前:“那你可认得此物?” 那似乎是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几朵花,因混在药渣中久熬,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被浸成深褐,蔫搭残损。 杨氏完全不记得开的药中有过此物:“这……” 周满便道:“此乃芫花,并非药方上所开的任何一味药。此花生长于山间,虽然也可入药,可若与甘草一同……” “周满!” 她话音未落,一道抬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将她打断。 周满转头便看见了泥菩萨清癯的身影,额头上的伤口尚未处理,一身旧道衣上还染着流下来的鲜血,走过来时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但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朝着周满走去。 他似乎要阻止什么。 然而周满看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会:“与甘草一同,便应了药中‘十八反’的大忌,会生毒性!你的孩子连日服用此药,又岂能不出事?” 杨氏茫然:“可我没有……” 王恕又急急叫一声:“周满!” 这时他已经来到她身边。 但周满却抬高了声音,逼视着杨氏,语速极快:“你当然不是有意的,可你自己看看你的衣袖——” “不要说了!” 王恕劈手夺过了她拿着的那一小把药渣,攥在手里,一双眼抬起来望着她,声音却低下来,近乎恳求。 “周满,不要再说了……” 周满回望他,回望着这一双满盛着人世悲苦的眼,却忽然不知到底是失了孩子的杨氏可怜,还是这尊不敢告诉杨氏真相的泥菩萨更可怜。 她只觉得荒谬。 于是也没掩饰自己对这种荒谬的嘲讽,冷笑一声:“为什么不能说?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晓——” 这一句话,顿时像一道炸雷劈下,杨氏一下都愣住了,一阵眩晕。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袖。 那上面沾着一点山间的碎花野草…… 王恕却不敢相信周满如此冷血,但觉胸膛内一团火炸了开来,一把将她抓住拉至后堂。 平日的病秧子,这时力气竟然极大。 周满到得后堂,才反应过来,将他甩开,嘴角噙着冷笑:“怎么,王大菩萨慈悲为怀,也要训人不成?” 王恕失望愤怒已极:“人命关天,你怎能胡说八道!” 他平素为人宽厚温和,从来不曾对谁红过脸,更何谈是这般的疾言厉色?那张笼着一层病气的苍白面容,都泛上了一点异样的潮红。 孔最害怕出事,从前堂跟来,见这场面,竟不敢上前劝上半分。 只那二人立在廊下,互不相让地对峙。 33 勾栏 - 剑阁闻铃 - 时镜 廊下忽然安静极了。 周满的面上褪去了所有表情,眸底更无半分温度,只这般冷冰冰地注视着眼前的王恕:“胡说八道?我难道有半个字弄虚作假,说得有错?” 王恕道:“可——” 他似乎要说什么,可才刚开口,前堂那边就传来几声:“杨嫂,杨嫂?” 他顿时一惊,顾不得先同周满解释,一转身便快步返回前堂。 杨氏不见了。 王恕便问:“人呢?” 其余人等先前听了周满的话,虽然还不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可已经约略能知道是他们冤枉了泥菩萨,此时立在边上,多少都有些仓皇无措。 有人向外一指:“一句话也没讲,刚刚走了。” “走了?”一股凛然的冷意向心头袭来,王恕忽然克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面上那一抹异样的潮红更甚,只道,“去找她,快去找!” 众人见他这般反应,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一时都有些慌了神,赶紧追出去找人。 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走。 王恕立在原地,恍神了片刻,才又想起来,折转脚步返回后堂。 可廊下哪里还有周满身影? 一时只见得庭院空空,天也空空,他急苦交攻于心,无由纾解,气息不畅,竟就这般咳出了一口血。 孔最骇得去扶他:“先生……” 王恕却只是慢慢扶着廊柱,神容委顿地坐下来,望着阶前病梅,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早在那泥菩萨转身去前堂的时候,周满就已经离开,实在懒得再待上片刻。 出得病梅馆,绕到街上,外头还是一片热闹。 瓦檐商铺,堆叠拥挤。 只是她走着,左右瞧瞧,一时竟不知要去到何处。 正自漫无目的时,旁边勾栏楼头,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周满?” 听着有点耳熟。 周满下意识觉得应该不可能,可待抬起头来一看,眼皮便是一跳,实没料想竟然真的是她—— 妙欢喜。 这位日莲宗神女身姿曼妙,没骨头似的靠在旁边勾栏楼头,一张艳色逼人的脸上挂着点松快的笑意,正从上方朝她看下来,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你怎么会也在这里?一个人逛啊,要上来一起玩吗?” 她可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围了好些男男女女,容貌有的清秀有的昳丽,皆是风月场中的打扮。 周满一看,心中不由佩服。 她可还记得上回与这位妙师姐的误会,忙道:“多谢妙师姐好意,今日就不必了。” 说完便一颔首,抬步从楼下离开。 妙欢喜本也只是见着认识的人招呼一声,并无强求之意,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离开的身影。 可走出去七八步后,周满忽然停了下来。 她回头望向妙欢喜,问了一句:“楼上有酒么?” 妙欢喜一怔,接着才笑:“当然有。” 周满想得片刻,便调转脚步,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上了楼。 泥盘街的勾栏,从来都是开着门做生意。 只不过眼下这家看着却很清净,除却妙欢喜外并无别的客人—— 日莲宗神女财大气粗,逛这种地方向来都是包场。 楼中男女皆知周满是妙欢喜的客人,态度分外殷勤,早早便有人下来在楼梯边上恭候,巧笑着簇拥她上楼。 周满却没多看他们一眼。 前世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重开武皇道场,列为齐州帝主后,便有不少人给她送来一些体质殊异、容貌上佳的男修女修,美其名曰送到宫观中清修,若能得帝主指点乃是他们之幸,实则什么用意大家都清楚。只是她醉心修炼,顶多给点面子,看他们起舞听他们放歌,于男女之事却是没有太大兴趣。 今日上得楼来,只为喝酒。 妙欢喜仍靠在二楼栏杆边,动也没动一下,见她人上来了,目中便露出几分奇异的打量:“我是想不到,周师妹竟然会上来喝酒。” 她穿得比在剑门学宫时还少些。 两只肩膀白若凝脂,蝴蝶似的肩胛骨上隐约露出点金红色的刺纹,像是什么鸟类的羽翼延伸出来。 周满扫得一眼,便知是日莲宗的图腾。 日莲宗在凉州,凉州有虞渊,乃是日落之地,所以日莲宗信奉太阳。妙欢喜背上所刺,必是雪山神鸟,金乌法相。 她到得妙欢喜近前来,也立在栏杆边,只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条街遇到妙师姐。” 妙欢喜竟明白她言下之意,不由笑起来:“云来街的秦楼楚馆虽然好,可公子姑娘都端着一副架子,倒要本神女去哄,真懒得伺候。倒不如这泥盘街的勾栏来得实在,肆意妄为,风情万种……” 周满看她的眼神顿时微妙:“妙师姐常来此处?” 妙欢喜尚未回答,边上一名容貌昳丽的清秀男子便斟了一杯酒,递给周满,酸溜溜带着些许幽怨地揶揄:“妙公子常日在学宫里,即便偶尔出来,也是昨夜宿东家,今朝寝西舍,岂能常来呢?” 他一盏酒,竟是递到了周满手心里。 虽没碰着她半根手指头,可那种似有似无的勾留之意,反而格外使人遐想。 周满不由多看了此人一眼,虽不至于被这点不经意的手段惑了去,可竟也品出点意思来。 就勾栏里这些解语花,岂不比什么泥菩萨金菩萨来得舒服? 妙欢喜这日子,过得未免也太“欢喜”了一些。 她没忍住笑一声,尝了一口酒。 泥盘街这地界,自然没有什么琼浆玉液,可这一口下去也算齿颊留香,十分不错了。 妙欢喜听了那清雅男子之言,脸上却是半点心虚愧色都没有,还轻轻伸手拉了他的手,竟是宽慰:“秀官何必介怀?总归也是有来的时候嘛。” 那秀官但笑不语,也给她斟了一杯酒。 妙欢喜便接过来,同周满碰了一下,却问:“大白天喝酒,周师妹心里不畅快?” 周满心道难得一片好意竟喂了狗,能畅快才有鬼了。 只是她向来不愿对人吐露私隐,当下并不实话实说,只随口敷衍道:“在想一些修炼上的难事,苦思无果,这才想喝上两杯。” 妙欢喜便似笑非笑看她。 只是她们交情本也不厚,自然没有深问之理。 周满上来是为喝酒,她便也只陪着喝酒。 楼头男女皆是迎来送往之辈,都将酒壶酒盏捧来,拥在二人身侧,有的斟酒伺候,有的说笑逗趣儿。一时间,倒是欢声笑语,倚红偎翠,脂粉香腻,杯盏相盈。 泥盘街大部分屋舍都不高,在这勾栏二层楼的楼头,已足够将整条街收入眼底。 酒过三巡,周满人还清醒。 她正开口询问妙欢喜何时回学宫,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在楼下一声喊:“宋氏的人来了!” 妙欢喜眉梢立时一抬,眸底一片异彩流转,竟对周满道:“回学宫?那还早着呢,不得先把城中这一场好戏看完么?” 她说完,便向西面投去目光。 周满也跟着朝那边看去。 浩浩荡荡一队人,从城门口朱雀道的方向过来。 几个衣襟上绣着金灯花图纹的侍从在前面开道。 中间走着的,不是宋兰真又是谁? 这位世家小姐当真亲自来了。 大约是因为得知了陈寺的噩耗,她淡雅的面容上少见地添了几分肃然,微微蹙着眉头,行走间竟是脚不沾地,更有几分出尘的仙气。 周满看了,不由一哂。 妙欢喜却是忽然“咦”了一声:“金不换这脖子……” 周满转眸,果然瞧见了金不换。 此人就走在宋兰真旁边不远处,一身绣金华袍依旧,只是脖颈上却殊为恐怖地留着半圈血痕,不少泥盘街上的行人见了,都一阵心惊,指指点点。 金不换感觉到,暗中皱了眉头。 跟着宋兰真从那座勾栏楼下经过时,他隐约听见点笑声,又闻得一阵酒香,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瞳孔便不由一缩。 周满端着酒懒洋洋倚在楼头,他却带着昨夜旧伤走在楼下。 两道视线相撞,四目隔空对上。 周满平静如许,金不换眸底则已翻过了许多暗涌的潜流。 但他并未出声打招呼,也没提醒宋兰真这里还有熟人,只是又朝周满所在的楼头扫得一眼。 这时才看见妙欢喜,看见围在二女身边那些容貌昳丽的男女。 表情于是瞬间变得古怪了几分。 只是金灯阁的人仍旧带着宋兰真往前走,金不换到底没能研究出周满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只深深望她一眼,才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不多时,一队人便看不见了。 妙欢喜啧了一声:“不愧是神都三大世家之一,排场可比我们凉州日莲宗大多了。你说这城中究竟是谁胆子那么大,竟然敢动他们宋氏的人?” 周满还在回想金不换方才那一眼,并未接话。 宋氏的人走后,街面很快便恢复畅通。 妙欢喜眼见暂时没热闹可看,不由轻叹一声,便要收回目光。可没曾想,眼角余光一晃,竟又瞥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 这一下,当真是觉得奇了。 她没忍住道:“咱们剑门学宫这一届拢共也没多少人,该不会今天全在这条街上吧?” 周满原本没在意,道:“小剑故城本就是距离学宫最近的城池,大家都来也不稀奇……” 只是话说完,忽然想到什么。 端着酒杯的手指一顿,她顺着妙欢喜视线一看,果不出所料,瞧见了那尊泥菩萨,眉头于是慢慢皱了起来。 34 济世心 - 剑阁闻铃 - 时镜 先前染了血迹的旧道衣已经换下,只是脸色却更见苍白,微微拧着眉头时,原本浮着的那一层隐约的病气,都变得明显起来。 街面上人不少,他只顾着走路,倒并未留意周遭。 周满就隔得远远地看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病秧子不在医馆里养伤,又要去哪儿? 妙欢喜瞧见了王恕额角上的伤,只嘀咕:“这两天是怎么了,参剑堂右门神差点被人划了脖子也就罢了,怎么连门外剑都被人打破了头?是有什么大热闹,让我错过了吗?” 周满看她一眼,道:“是挺热闹的。” 医馆都差点被人砸了,能不热闹吗? 周满自问并非什么闲事都爱管的人,只是昨夜负伤前来,得了泥菩萨的药,又借宿在病梅馆中,无论怎么算都是承了别人的恩情。 若真是泥菩萨开错了药,他挨骂挨打都是应该。 所以前面她只是袖手旁观,并未插手。 但后来既顺着蛛丝马迹发现了事情真相,又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可没想到那泥菩萨非但不领情,还倒过来责斥她。 周满何曾受过这种气? 此刻眼见这尊泥菩萨病恹恹拎着提篮,不知又要往何处去,她本是懒得理会,笑上一声,便要继续喝酒。 只是低下头时,脑海中不免又浮现出泥菩萨又急又气的那一句:“人命关天,你怎能胡说八道!” 盏中之酒,不知怎的就喝不下了。 妙欢喜看她:“怎么不喝了?” 周满望着远处泥菩萨那已经快被街面上人群淹没的身影,想得片刻,到底是慢慢放下杯盏,只道:“我去看一眼。” 说罢竟也不解释什么,径直下了楼。 那泥菩萨一路往前走着,转进了街边一条昏暗的窄巷。 周满只在后头跟着。 巷子里实在破败,并无几户人家,走到底才见得一扇斑驳的木门,挂在两边,摇摇欲坠。不远处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黄狗,蔫蔫的,看见人也不叫唤。 王恕立在外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门内的小院比门外的巷子还要破落几分,院中支了几根晾衣的竹竿,上面晒着几件刚洗出来的小孩儿衣服,正湿哒哒地往下滴水。 杨氏就坐在檐下的小凳上,看着那几件衣服。 天光炽亮,照进她眼底,却无多少神采。 看得一会儿,她便呆滞地移开了目光,先走进那已被炊烟熏黑了墙面的厨房,拿起灶台上的菜刀,然后看见了放在旁边柴堆上的那一把浅紫色的花。 那是她今早上山,刚摘下来的一把花。 阿宝病了好多天,也无法出门去玩,她下山时在道旁看见这话开得很好,便折了一把带回来家来,哄阿宝开心。 可就是这花…… 杨氏慢慢放下手里的菜刀,将这一把芫花从地上捡起,耳旁于是响起病梅馆那年轻姑娘的声音:“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晓……” 那因常年劳作显得粗糙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 旁边便是她为阿宝熬药用的炉子,还有一包没熬完的药,此刻就挂在边上。 杨氏走过去,生上火,拆了药包,倒药进罐,掺上水,然后把那一把芫花也放了进去。炉中火烧,罐中水热,渐渐便熏出一股清苦的药味儿。 “叩叩。”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杨氏只盯着药炉,动也不动一下。 但很快外头敲门的人便开口说了话:“杨嫂,你在吗?” 杨氏听出这声音是谁,可仍旧没动。 直到那声音道:“阿宝有些东西落在我馆中了,我想该给你送来。” 杨氏身形终于一颤,回头向那扇门看去。 破门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那位好心肠大夫的身影。 她盯了一会儿,先拿起一旁破烂的旧蒲扇,挡住了正在煎药的药炉,然后才走过去开门。 王恕拎着提篮,在门外已经等了一会儿。 门一开,他便看向杨氏。 先前杨氏离开医馆,他让众人去找。可没想到,杨氏并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街坊邻里很快便在她家里找到了她。他们说,她当时正在洗衣服,除了失魂落魄一点,看着似乎没有太大的异样,不像是要寻短见的样子。 此时看着,似乎的确是众人说的那样。 除了目光显得有些迟滞之外,杨氏还算平静,但并未请他进去,只叫他一声:“王大夫。” 王恕闻见了一点清苦的药味儿,向她身后一看,没看见药炉,但看见了将药炉遮住的蒲扇。 他静默片刻,却将提篮中的两包药取来,递给杨氏,轻声道:“这副药能缓咳疾之症,是给你开的。” 杨氏接住了那药包,眼眶已红:“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冤枉了你……” 王恕道:“不,你不算冤枉我。” 杨氏抬头望他。 王恕便慢慢垂下眼帘,只道:“是我给你抓药时,没有叮嘱周全,更没有考虑过附近山中会生长芫花。若非我近日不在馆中,而你与别人一般,平素便信任我,阿宝病情有变时,你该会找别的大夫来看,而不至于继续给他服我开的旧药……” “够了!”杨氏一双眼赤红,再也忍不住泪,“你以为说这些话能让我好过一些吗?分明是我不小心害了他!就算没有芫花,难道就没有别的花吗?她说得没有错,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晓!该为阿宝偿命的,是我自己!你走,不要再来了——” 她把那两包药砸回到他身上。 王恕却没有走,只是从袖中取出了薄薄的一张纸。 那是病梅馆中用来写药方的算不上多好的毛边纸,上头却并非他清疏的字迹,写的也并不是各类药材的名目。 纸上的字迹,分外稚拙。 那分明是年纪不大的孩童习字时所留,墨迹晕染轻重不均,旁边还有用手指头蘸了墨,画的两个小人儿。 王恕将这张纸递向她:“前阵子,阿宝听说你要让他上学,到馆来玩的时候,便央我教他写字。我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你要每日上山帮人干活,才能挣钱养他,累出了咳疾,等他上了学,识了字,就来馆中跟我学医,帮你把咳疾治好……” 杨氏不敢相信,接过那张纸细看,手指抚过时,眼泪却掉下去,将墨迹晕染开。 王恕喉间也涌上几分酸涩,声音放得更缓:“我师父曾说,自来世间能为良医者,或者己身有疾不能治,从此视人如己,体他人苦痛;或者为医亲故,视他人如亲人,也能常怀慈悲。阿宝问我,他能不能学成。我和他说,他若长大,必是良医。” 那纸上一笔一划,皆是她的孩子认真写下。 杨氏已泣不成声。 王恕只道:“我不知道阿宝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我想,该让你知道。我怕我以后……忘了,或者你也不在了,往后就再没有人记得,他有过这么一个不是很大的心愿。” 杨氏哭得站立不住,抱住自己,蹲到了地上。 王恕望着她,看了良久,先捡起地上那两包药,放到门边,道一声“打扰了”,然后才欠身为礼,从窄巷里走出来。 周满靠在巷外,已听了许久,此时便转头看向他。 王恕抬头,也看见了她。 两人对视,谁也没说话。 王恕先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走没几步,又停下来,顿得片刻,终于走回到她面前:“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却为我出头,我不该发脾气,不该口不择言,更不该吼你。” 周满看着他,没言语。 王恕便道:“我知道,真相总要告诉她,可那一时半刻,心中实在难以决断。是我该感谢你,你替我了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周满问:“倘若她死了呢,你也不怪我吗?” 王恕垂下头去,静默良久,终于道:“久负苦痛,心受熬煎,若实在难承,生念灭绝,自己了断,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周满道:“所以你也没有劝她一定要活着。” 王恕轻声道:“我只是希望她能活。”周满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王恕望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总之,我绝没有因为你插手此事,对你生出半分的不喜。周满,可不可以不要因此便厌憎我?” 周满问:“你总这样吗?” 王恕不明所以:“什么?” 周满道:“总这样瞻前顾后,事事都想做得周全,人人都想顾得妥帖,自身都未必能保,却还想去多救一个人,多顾念一个人的感受,哪怕是我这样的人的感受……” 王恕怔住,答不上来。 周满望着他,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实在形容不上来那股感觉,只知道金不换叫他,是在没有半点叫错—— 五感有缺,七脉不通,修炼不得,形如废物。偏是这样一个人,生了一颗济世的仁心。 她实在难以分辨自己此时到底是怜悯更多,还是嘲讽更多,只慢慢道:“菩萨,你是泥捏的。这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难道你都要去救、又都救得过来吗?” 35 高兴 - 剑阁闻铃 - 时镜 泥菩萨静了许久,回望着她,竟然道:“我并不是人人的感受都会顾及,也并不敢想以我病体残躯能救世间苍生,我只是……” 周满皱了眉。王恕顿了片刻,才补道:“我只是,看见了。” 既然看见了,又怎能视而不见? 周满听了,没忍住摇头,只望向泥盘街上走过的那些男女老少、悲喜不同的面孔,向他笑了一声:“那你应该学着把眼睛闭上。” ——把眼睛,闭上? 王恕显然听得不是很懂。 但周满也不愿跟他解释。 倘若此人能一直保有这样一颗济世的仁心,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她直起身来,轻轻拍去手上沾着的灰尘,只道:“回去吧。” 两人离开柳叶巷。 只是泥菩萨也不敢问她是不是要回病梅馆,只能跟着她一块儿往回走。 半道上,周满忽然道:“往后医馆中的事,若无你首肯,我不会擅自插手。” 王恕想了想,笑着说:“那你还是插手为好。我自知性情优柔寡断,若等我决断出来,只怕酒冷羹残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这话说得豁达,倒有种自我调侃之意。 周满一听,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氏闹事是中午的事,她去勾栏喝了一顿酒,又随泥菩萨转了一趟柳叶巷,此时已近黄昏。 斜阳挂在泥盘街那条拥挤的街道尽头,好似悬在那低低的瓦檐上。 街面上还有人在议论宋氏的事。 周满听着这些散碎的言语,原本也没在意,只是快到病梅馆时,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喊:“快快快,好像要打起来了!” 远远一看,朱雀道那边围了一大群人。 天底下有怕神仙打架殃及池鱼的,自然也有那宁愿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去看一回热闹的。 周满属于后者。 她目中精光一闪,随手抓了个人便问:“谁跟谁要打起来了?” 那人原本不想理她,只是一错眼瞧见她旁边的泥菩萨,立时改口:“宋氏跟王氏啊,神都两大世家!在城门口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起了摩擦,现在两边杠上了谁也不肯相让呢!” 宋氏跟王氏? 周满的神情顿时变得古怪了几分。 那人赶着去看热闹,匆匆忙忙要走,但走时还没忘回头叮嘱一句:“王大夫,咱们街上可就你一个大夫,那边刀剑无眼的,你可就别去看热闹了。” 话说完,人已经走远。 王恕看着他背影,也看着前方聚集的人群,眉头却是慢慢蹙了起来。 此时城门口朱雀道上,已然是剑拔弩张。 孔无禄提着剑、带着人,站在西面,一张脸上难看至极:“你们宋氏要追查什么真凶,自然同我王氏无关。可我孔某人要问清楚,你们金灯阁在我若愚堂安插眼线,到底意欲何为!” 天知道他这半天有多惊险。 凌晨时分得周满提醒后,孔无禄便下令要查查宋氏那边的情况,怕他们得知剑骨的消息。可谁能想到,还没开始查呢,便发现一人鬼鬼祟祟朝着金灯阁的方向去。因近日城中气氛紧张,若愚堂几个好手都颇为警惕,一见之下立刻先将此人扣了下来,严加审问。 不审不知道,一审简直吓出一身冷汗—— 此人竟是金灯阁安插在若愚堂的眼线! 虽还只是个外围修士,位置也不高,暂时接触不到什么机密,可周满昨夜毕竟亲自来过,还提及了剑骨之事,孔无禄只消一想这眼线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真是又后怕又火大。 他曾受韦玄大恩,以项上人头向韦玄保证过与周满相关之事绝不慢待、绝不出半分差错。 如今偏是这宋氏,既有可能知道剑骨之事,又向若愚堂安插眼线…… 孔无禄越想邪火越炽。 三大世家立足神都、分治中州、誉满天下,靠的当然不是隐忍退让—— 他们讲的是寸土必争,谁退谁死! 即便远在蜀州,若愚堂也是王氏的若愚堂,何况还有韦玄交代的事情压在头顶,孔无禄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先把若愚堂内部彻查过一遍,就直接带着人出来,随便寻了个离谱的由头,就把宋氏的人堵了,打定主意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宋氏兄妹进得城中,是兵分两路。 宋兰真由金不换带着去泥盘街义庄那边,查看陈寺与那女修一战所留下的蛛丝马迹;宋元夜则前往云来街金灯阁,听听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如今宋兰真还在义庄,并未返回。 宋元夜自在避芳尘被妹妹训斥过一番,来到小剑故城后,心情便十分阴郁。谁能想到,才带着金灯阁的人出来,要去义庄那边找宋兰真,还撞上王氏的人? 他是宋氏少主,身份尊贵,孔无禄即便是蜀州若愚堂的执事,在他眼底也只是个小角色,又岂会放在心上?当下甚至都没用正眼瞧一瞧对方,只道:“你说那是我宋氏眼线,难道就一定是?随便找个人张一张嘴,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孔无禄嘿嘿一声冷笑:“少主的意思,是孔某信口雌黄,故意捏造,要诬赖你宋氏?” 宋元夜也回了一声冷笑:“是不是污蔑不清楚,但我宋氏今日彻查杀死陈寺之真凶,你等却偏要来寻衅,怕不是与那真凶有什么关联吧?” 他当然并不是真的怀疑王氏与真凶有什么关联,只不过是两边口角,相互给对方上纲上线扣帽子。 毕竟如今围观者众,谁都想占个“理”字。 只是周满走过来,正好听见这句,未免眼皮跳了一下。 还好这周围密密麻麻都是人,倒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一刹的异样。 王恕也跟着她一块儿来了。 此时周满回头向他看一眼,却发现他瞧着场中那姿态倨傲的宋元夜,神情似乎有些沉落,便问:“怎么了?” 王恕慢慢收回目光,只道:“都说人命关天,可人命偏分贵贱。杨嫂的孩子死了,一介稚童,天真烂漫,只不过草席一裹埋进泥坟;宋氏的家臣死了,不知进退,与人斗狠,却要率众封城,如此大动干戈……” 周满闻言,不由静了片刻:“你不高兴?” 王恕没有回答。 前方两大世家对峙,彼此间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仿佛再掉一粒火星子就能打起来。 周满看着那边,眸底几分幽暗的光华闪烁,忽然意味深长地回头问了一句:“泥菩萨,想不想高兴高兴?” 王恕一愣:“高兴高兴?” 周满看他一眼,唇畔便挂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竟没解释半句,顷刻间身形已如一道轻烟般一晃,消失在原地。 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对峙的两大世家身上,哪里能注意到这奇诡的一幕? 只有王恕,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周满那身形宛若鬼魅一般,只在这一眨眼的短暂时间里,就已经闪至了王氏若愚堂队伍边缘,对准其中一人便变掌为爪,“咔嚓”一声将其中一人的胳膊拧脱了臼! 那人顿时一声大叫:“偷袭,偷袭!” 待得一回头,只见得眼前一道模糊的浅紫淡影闪过,哪里又还有敌人的影子? 可这分筋错骨的一爪…… 周围其余若愚堂好手上前查看此人脱臼的手臂,不由大怒:“好啊,宋氏的探幽爪!”那一粒火星终于是溅下来了。 今日本就是若愚堂先查出宋氏安插眼线,来讨个说法,怎料这位宋氏少主还拿鼻孔看人,王氏这些好手本就在忍气,此时见对方竟然还先下手,又怎能忍耐? 孔无禄虽觉得这突然间的偷袭显得十分古怪,可他也憋着一口气,正愁没有动手打硬仗的机会,这一下不管真假,反正是合了他的心意,当下才懒得去验证真假,直接把大帽子给对方扣上:“好啊,我们本想跟宋氏讲讲道理,没想到你们如此无耻,抢先动手。既然如此,就别怪我若愚堂不客气了!” 他手一挥,直接下令动手! 这下可真是猝起惊变,别说是围在外层看热闹的普通人,就是宋氏自己这边也完全没想到。 可对方说动手就动手,打过来的都是真刀真剑,他们不还手难道等着挨打? 根本都不用宋元夜发号施令,两边立刻打了起来。 整个小剑故城城门口顿时一片混乱,剑影刀光,交织不断,不时还能听见交战双方相互间的唾骂。 然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经悄无声息,又如一道轻烟般,回到了王恕身边,仿佛从未离开。 王恕的表情已近乎呆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偏偏周满还十分淡定,竟冠冕堂皇道:“本人向来光风霁月,不使阴私手段。这回破例,可都是为了让你高兴高兴!” 王恕:“……” 周满斜他一眼:“怎么,又看不惯,总不会连这也想训斥我吧?” 王恕怕她误会,忙道:“不是……” 周满道:“那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王恕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你刚才所用的是宋氏三十六绝技中第十三式‘探幽爪’,不过此一爪与一般爪法不同,不是求五指同力,而是要灵力从阳池穴入后,分作三股,主要从中间三指关冲、中冲、商阳三穴出,你刚才那一爪,只有形似。而且身形步法,若能由踏八卦方位,再结合七星方位,可以更为隐蔽……” 周满下意识跟着他的话抬起手指,运转那几个穴道的灵力,还真立刻感觉出了一点不一样。 上一世她只是见过宋氏的人用这一招,凭借紫极慧眼看清了对方招数的每个细节,但对内部灵力运转却只能推测一二,无法完全还原。 可这泥菩萨竟然一语道破? 而且这节骨眼告诉她? 她顿时用一种奇异又古怪的目光看他。 王恕仿佛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仍是小声道:“书上有写。” 周满瞬间想起此人拿笔学剑气得剑夫子破口大骂的辉煌战绩,还有那笔记上一个个画了经脉的比剑小人儿…… 但这时竟不想细问。 她手指转动,目视着前方已经混战起来的宋王两氏人马,实在有些技痒难耐,试探着开口:“你指点的这两招颇妙,要不,我再去试试?” 王恕闭上嘴望着她,讳莫如深。虽没一句话,可哪里有半点阻止的意思? 周满一下笑了起来,身形再次一晃,果真是八卦叠着七星方位,瞬间近乎隐匿于无形,掠入了战阵之中。 一时间,只听得城门口“咔咔”之声乱响,脆得跟拧瓜似的! 而且这一次不再是只拧王氏若愚堂修士的胳膊,连宋氏金灯阁修士的胳膊也照拧不误! 短短片刻,就已有十余名修士手骨脱臼! 这时就是傻子都感觉出不对劲了:“有人捣乱!” 宋元夜脸色已极其难看:“我金灯阁绝无身法这般好还能将探幽爪用得如此纯熟的高手!” 孔无禄可不管青红皂白:“探幽爪乃是你们宋氏绝学,谁能学去?别以为连自己人都拧,就能说刚刚不是你们先动的手!” 到这时候,两方早就已经打出真火了。 宋氏这边纵然知道暗中一定有人捣乱,可强敌当前又哪里有功夫去理会? 周满一把拧脱第十七人的胳膊,总算把这把瘾过爽了,既闻已经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倒也没敢凭着身形步法托大,赶紧在战阵中绕了一圈,飘然回到王恕身边,却是将这病秧子拉了就走。 背后战局混乱,人头已经打成狗头。 火上浇油的两位元凶却已经飞快地逃离了“作案现场”。 待得离城门口远了,周围也没人了,周满终于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竟笑起来。 王恕被她带着跑了几步,此时心跳剧烈。 听见她的笑声,他抬起头来,只见落日最后一抹金红的余晖涂抹在她身上,有一种张扬又鲜活的炽烈。 周满只意味深长地向他道:“看不出来嘛,泥菩萨肚子里原来也暗暗装着几根坏心肠,敢为虎作伥?” 王恕抿唇低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周满便挑眉问:“现在高兴吗?” 王恕原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且知道她其实本来就想干坏事,可回想起城门口那混乱场面,尤其是两边人马明知有人捣乱却无法抓住时那气急败坏的神情,一缕笑意终是没能压住,从唇畔溢了出来。 菩萨低眉而笑,十分诚实:“高兴了。” 36 病梅作剑 - 剑阁闻铃 - 时镜 此时暮色沉落,天已渐暗,这人笑起来时一双乌沉沉的眼眸却难得添上几分粲然的生气,有种活泛的味道了。 周满见了,也不由一笑。 只是听着城门口那边隐约传来的刀兵之声,她眸底隐约划过一抹幽暗,却将目光投向了泥盘街东面—— 那是义庄所在的方向。 街道尽头处每隔十步就立了一名金灯阁的修士,显然已将义庄层层封锁起来,不让任何外人进入。 宋兰真已在此地查看了许久。 金不换跟随在她身旁,以备随时回答她的问题。但大部分时候,宋兰真都只是自己查看,绝少开口询问。 眼见天色暗下来,她将目光从那已经被打烂了半个头的神佛塑像上收回,想得片刻,却又返回了义庄外那染血最多的苇丛间。 雪白的芦花留有明显的烧灼痕迹。 地上除却已经变得暗红的血迹外,还有一堆被人狠狠碾碎、踩入泥中的浅绿色碎屑。 宋兰真便弯身拈起一抹来,在指间拨开,若有所思地看着。 早在刚到此地时,她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碎屑。 上等丹药,即便是被碾碎了踩进尘土,也能闻见一点丹香。毫无疑问,这是上次陈长老从神都捎来,让她交给陈寺的那枚“归一丹”。 此丹虽赶不上一命先生独门的“天元丹”,却也有治伤保命之效,乃是世间难求之物…… 宋兰真忍不住要去推想:陈寺受伤之后,是否想取出这一枚丹药救命?而又是谁站在他旁边,怀着何等样的心情,将这一枚珍贵的丹药碾碎,一点一点踩进泥中? 丹药并无标记,对方能够踩碎,自然也能将其带走。 可偏偏没有。 心头笼上一层阴影,宋兰真搭着眼帘,忽然问了一句:“金郎君,你当时到得此地,的确是只见到了那女修一人?” 在她查看这些时,金不换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瞧着她,听得此问,便道:“是的,那女修当时立在义庄屋顶,手持弓箭,我辨认出她是夹金谷那日的女修,便上前与她交手。但并不敢说彼时此地,仅有那女修一人,是我只看到她一人。” 宋兰真的眉心便慢慢拧了起来。 她正待要问得更细,却忽然间神情一凝,一下抬头看向城西方向—— 隐约竟有刀兵喧哗之声传来! 泥盘街大部分建筑低矮,修士交手往往法宝乱扔,华光满天,即便站在这边义庄,也能一眼瞧见! 一名金灯阁的修士慌忙跑来禀报:“不好了,小姐,城门口少主跟王氏若愚堂那边的人动起手来了!” 宋兰真面色微变:“王氏,怎么会同王氏动手?” 那修士满面茫然,却又从哪里知道原委? 宋兰真当下再顾不得询问金不换,玉指一挥,便有数朵含苞的辛夷之花出现在她脚下,但顷刻间绽放开来,将她身形一拥,竟携着她向那城门处飞去。 金丹期修士方可驾驭法器而行。宋兰真修《十二花神谱》,竟然已至金丹境界,且将排在第八的辛夷花炼作其法器,其实力与天赋,实在殊为可怖。 金不换不由皱了一下眉,才与其他人一道跟上。 此时城门口已经是一片混乱,不少修士已经在交战中负伤,不时能看见鲜血洒落在地,将朱雀大道涂上几抹狰狞的赤红。 作为若愚堂的执事,孔无禄本没准备出手。 下面人打是下面人打,他这样的话事者如果也亲自动手,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只是他没想到,一抬头竟看见对面那位宋氏少主抽了一根紫电鞭,便朝近处一名若愚堂修士甩去。 这紫电鞭可不是一般法器,若落到实处,那修士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孔无禄当即大怒,一剑便朝宋元夜刺去。 他已是金丹后期修士,修为可比宋元夜要厚实许多,此时骤然出手,宋元夜又怎能料到? 眼见得一个大亏就要吃下。 这时斜刺里却忽然一道淡粉的幽光袭来,打在孔无禄剑上,竟绽开一朵芙蓉;随之是一道雪白、一道浅绿、一道深红,霎时间只见得白山茶一朵、绿云菊一支、赤海棠一粒,都在孔无禄剑端绽开虚影! 只那一朵芙蓉时,孔无禄尚且不觉;待得白山茶、绿云菊一落,脸色已然惊变;及至那朵最小的赤海棠看似极轻得落于他剑上时,却已叠了悍然无匹的威势,险些震得他握不住剑,噔噔噔打得他往后退了足足有三步! 孔无禄心中骇然,迅速抬头看去。 但见得一丛花影散去,宋兰真一袭浅碧衣衫,显出身形来,纤长的指间执着绘满花叶的一张帖,姿态虽极尽娴雅,那端丽的面容却已笼了一层寒霜。 宋元夜见着她,不由一怔。 宋兰真却未回头,只盯着孔无禄,淡声问:“宋王两氏虽算不上交好,可也从来秋毫无犯。孔执事怎么忽然向我宋氏动手?” 孔无禄阴沉沉一声冷笑:“那不得问你们宋氏都干了什么好事?” 周遭已打得不可开交。 宋兰真用余光一瞥,只见宋氏这边分明是落在下风,被若愚堂人马压着打,眉头瞬间皱起。 她面上一道冷厉之气划过,便想发作。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小剑故城上空忽然传来了一声略带几分悲戚的啼鸣。夜空里乌沉沉盖满的黑云,瞬间应声散去,露出天际那轮惨白的霜月来。 宋兰真与孔无禄听见,齐齐色变。 二人抬首,便见一只杜鹃鸟从远处飞来,虽然也就人巴掌大小,可两边翅羽竟都是淡淡的金色,从夜色里飞来时,便好似两支金笔划过,留下两道延伸的金线。 也不知是谁先辨认出来,惊叫了一声:“金翅子规!” 其余所有正在动手的修士全都心头一震,瞬间罢了手,面露惧色,退至两旁,不敢再乱动半分。更有知到深浅者,已躬身下拜,作恭迎之态。 一道矮胖的身影从云来街那头来,那一只小小的金翅子规鸟便落在他肩头,一双微红的鸟目向众人看得一眼,却好似有灵性一般。 来者是百宝楼那位白白胖胖的掌柜。 宋兰真却并未看他,只是盯着他肩头那只金翅子规鸟,竟然欠身为礼:“宋氏家臣在此城为人所害,我等只是想查清真凶,绝无冒犯蜀地之意,更未料会惊动望帝陛下,还请信使见谅。” 孔无禄也知道轻重,立刻道:“我若愚堂久在城中从未生事,今日也只为讨还公道,如非对方先动手,也绝不想妄动干戈,还望信使明察。” 然而那只金翅鸟并未搭理他们,只是垂下头,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 反是那位掌柜格外和善地笑了一声:“陛下远居西山已久,向来不理尘间俗世,按理旁人争斗他也管不得。只是小剑故城,虽弹丸方寸之地,却离剑阁很近,乃陛下昔年行走之地……” 宋兰真与孔无禄听到此处,已心头一凛。 那胖掌柜话至此处,却忽然一停,竟将两臂高举,团作大圆,场中一时飞沙走石,无数人站立不稳。 但听得惊叫声不绝于耳,所有人的兵刃,甚至包括宋元夜手中所持紫电鞭,竟然都被这大风卷了,向胖掌柜飞去! 他短短的五指只轻轻向内一压! “咔嚓嚓”,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过后,那无数件法器兵刃竟都如破铜烂铁一般,被挤压变形,拧成了一柄丈高的巨剑,轰然一声,插到朱雀大道正中! 杀机凛然,睥睨天下! 这一招使来只在顷刻之间,所有人尚来不及反应,手中兵刃便已被夺去,这时见得那无数法器铸成的巨剑,都不由骇得头皮炸麻,但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遍全身! 就连宋氏兄妹与孔无禄都僵住不敢动。 那胖掌柜亮完这一手,面上却仍是好说话模样,仿佛方才是拂去袖上灰尘一样寻常,温温和和笑道:“陛下有令——再动干戈,杀无赦!” 冷月清辉,在那一声啼鸣之后,均匀地洒落在病梅馆前的台阶上。 周满忽然皱眉,抬首向城门方向看去—— 刀兵之声顷刻间已消无一绝,仿佛有一股极其强横的气息在朱雀大道上炸开,但也只那短短一瞬,便收了起来,再寻不着半分踪迹。 金翅子规鸟,蜀中修士皆知,那是望帝的信使。 老头儿这么快就出手了吗? 周满实在有些没料到,一想到城中再无热闹可看,顿觉索然无味,不由一叹:“无趣。” 王恕也听见城门口刀兵之声消失,却没有她那样敏锐的感觉,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问:“怎么了?” 周满道:“没怎么,反正也跟你没关系。” 她笑一声,径直上了台阶。 两人已经回到了病梅馆,外头的诊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不少鸡蛋、面饼,甚至一些时鲜瓜果。 一青年此时正好拎着一小坛子酒来,见了王恕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后面却大着胆子,憨厚一笑:“王大夫,白天是我们糊涂,没用脑子,差点把您医馆砸了。咳,这酒您就收下,当咱们赔礼道歉了。您尝不出味儿来也没关系,将来可以给别人喝嘛!” 话说着,也不管王恕是不是喝酒,只把酒坛子往他怀里一塞,生怕他拒绝似的,塞完就走,绝不多留。 王恕顿时一怔。 他垂眸看向怀中这坛酒,又看向诊桌上那些不知是哪家送的东西,静默许久,终于还是慢慢笑了起来。 周满不由道:“看来即便你五感有缺,将来在这条街也能继续行医,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话说着,她便抬步往里走。 只是不知为什么,都这个时辰了,病梅馆里面也没亮一盏灯,更不见孔最、尺泽两个小药童的身影。 周满忽然觉得不对。 脚步落下的同时,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之感,便袭上心头。 “小心!” 她反应极快,看都没看周遭一眼,先强行扭转身形,避开了那把几乎擦着她脖颈劈来的长刀,同时一把攥住泥菩萨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往东面药柜那边一甩。 王恕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人就已经落在了药柜后面。 馆内西面的阴影中,竟扑出来五条人影! 五个人身形大致等同,皆是黑衣,脸上却戴一层极软的雪白面具,看上去实在阴森又诡谲,让人说不出地不舒服。 周满一掌将那持刀之人逼退,扫得一眼,这五人实力皆在先天境界后期左右,与自己相当,心中不由一凛。 她寒声问:“你们是谁?” 那五人却不说话,十分默契地分作两组,一组三人对付周满,一组两人竟是朝着那药柜后面的王恕去。 周满一看,眉头瞬间紧皱,一时也实在分不清这伙人究竟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王恕来的。 可王恕是个连剑一一剑都挡不住的病秧子却是事实—— 要放任那两人过去,只怕立时就要血溅当场。 她顿时没忍住骂了一声:“晦气!” 敌人来路不明,即便身负《羿神诀》也不敢轻易使出,周满一转腕,竟只能取出自己为应对参剑堂剑试而去青霜堂要的那柄铁剑,拿在手里,先一剑荡出,将那冲向王恕的二人拦了,然后迅速回身平削反制袭向自己的三人—— 竟是要以一己之力阻挡五名刺客! 这五人显然也没料到,尤其是冲向王恕那二人,被她打了个猝不及防,险些受伤。 一人冷声问:“怎么杀?” 另一人阴恻恻回答:“先杀这女的。” 话音落竟是半点也不迟疑,这五人彼此间熟悉至极,直接结成一个战阵,齐向周满逼来。 周满瞬间陷入苦战。 她实力本就没有高出这些人多少,对方人数还多,她又碍于不知他们底细不敢以弓箭对敌,如何能够抵挡? 王恕在药柜后面看着,但见这五人步步紧逼,而周满却是险象环生。 纵然她剑法精妙,可青霜堂给的铁剑只是一柄凡剑,如何能与这五人手中各有千秋的法器相比? 没过得几招,剑刃便已卷起。 他越看心跳越快,情知必须为周满寻一件趁手法器,方能使她脱险,于是放眼向这医馆中一扫,目光便定在了不远处那只梅瓶之上。 仅有尺高的梅瓶,上着天青的釉色,里头只插着那枝已经开了许久的病梅。 王恕还记得,那是一个早晨。 夜里下了雪,晨起时却闻见一阵暗香,于是将窗户推开,便见枝头香雪已绽。 师父十分高兴,说:“谁说病梅不能开?你看这枝头花,必是为你连年照料的诚心所感,为你开绽。病树前头,万木皆春呀。” 那一个残冬,他本已病得昏沉。 这病梅一开,却使人心中得了一丝慰藉,一丝希望,于是竟就这般强行咬牙扛了过来。 而这枝梅,至今不曾凋零。 “为诚心所感……” 王恕心中念了一声,眸底却一片复杂,想起了一命先生那天看着他时那其实并没有隐藏得很好的眼神,不由自嘲地笑上一声。 不过几树普通的病梅,又非灵种,怎会为什么诚心所感呢? 只是这节骨眼上,已容不得再多想。 他一咬牙,趁着那五人被周满拖住,竟快步奔至那梅瓶前面,将瓶中那枝梅抽出,高声唤道:“周满,接剑!” 周满面带狠色,一剑与对方长刀撞上,铁剑剑刃上顿时又多一道豁口。听得王恕声音,她回过头去,可却未见刀剑,只见一枝梅花朝自己扔来。 她下意识接在手中,刚要皱眉问他剑在何处,那枯瘦嶙峋的梅枝之上,竟忽然有一股极强的生气传递到掌心。 纵然雪欺霜摧,也要盛放! 只在这梅枝入手的刹那,周满心头一颤,不由为之战栗:“好剑!” 身后那五人见她空门大露,立时抓住机会抢攻上来。 周满心中微热,弃了铁剑,只执着那梅枝如剑一般,返身横扫—— 霎时间,好似摇落一庭香雪! 枯枝瘦梅,极韧极劲,竟荡起一阵剑风,威力沛然,顷刻将那五人荡退,而梅枝丝毫无损! 同时身后传来泥菩萨语速飞快的声音:“他们修的是五鬼搬运之术,你步法退二进三可破其阵!” 周满不由笑起来,只道一声:“好。” 利器已然在手,打起来又岂能有惧? 那五人再度攻上来,她果然以退二进三的步法应对,折梅在手,腕转如花。疾时如暴雨连绵,杀意凛然;缓时又好似瑶台落雪,深静悠长。 王恕还在后面时不时来一句:“那是灵蛇门七寸拳,罩门在面中。” 周满便挥枝直打对方面中,对方瞬间七孔流血倒在地上。 王恕又道:“他左手有暗器,小心!” 周满轻轻一侧头,便见一枚淬毒的铁钉从眼前飞过,她弹指便击得此钉倒飞回去,楔入一名黑衣人胸前,立时又倒一个。 不过短短片刻,优劣之势已然逆转! 那仅剩的三名刺客终于反应过来了,先前下令先杀周满的那人咬牙一声狠骂:“操他奶奶,把后面这个剁了!” 可这时要再杀王恕,又谈何容易? 周满便仿如一座高山,挡在他们面前,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 只不过这三人死了两个同伴,乃是哀兵,此时出手已极其狠辣,简直如不要命一般。 周满固然将他们挡得滴水不漏,但自己也险象环生。 到这份儿上,王恕即便能看出他们所用功法,知道该如何破解,可言语指点的速度已无法跟上情势变化。 眼见周满再次被压制,他不免心惊肉跳,全副心神都在战局之上,却是半点也没留意,一道幽蓝的暗光顺着墙边阴影,已悄然向他爬来。 周满一抖梅枝,几朵花影顿时飞出,遮住对手视线。 于是趁势一剑,从这险之又险的间隙中挥出! 看似柔软的梅瓣被她灵气裹着,变得锋锐至极,如一道白电般从那人脖颈上划过。 然而此人身影忽如一道轻烟般消散! “傀儡术!” 这一刹,周满面色大变,立刻转头,便看见那道幽蓝的暗光已化身为先前那黑衣此刻,手中高举了一柄桃木细锥,刺向王恕。 “泥菩萨!” 只是她这距离,又被其余二人拖住,怎能回身施救? 王恕这时才意识到危险临近,袖中一物瞬间滚烫,可此锥之上仿佛镌刻阵法,浓烈的气机将他锁住,手指竟无法再动弹半分。 眼前突兀一暗,那柄桃木细锥已刺进他腹部! 周满只觉这桃木细锥过于眼熟,心中大惊,鼓荡体内灵气便强行拂开枝条,将面前两名刺客挡开,欲要回身来救。 然而竟有人比她更快—— 药柜前的虚空泛起涟漪,隐隐扭曲了一下,再看时一名头发花白的灰衣老者已经一掌击毙那持锥刺客,只将王恕一把扶住,叫了一声:“徒儿!” 那仅剩的两名刺客,眼见又杀出一人来,顿时不再纠缠周满,反而舍命一般,扑上前去便要向王恕补刀。 老者大怒:“找死!” 他袖袍一挥,直接拂出。 “呼啦”一阵风起,好似有一股淡淡的紫烟从袖中飘出。那两名刺客才一沾到此烟,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化作两滩骨水,落到地上! 周满不由暗骇。 只是她很快反应过来,疾步朝药柜这边走:“泥菩萨!” 那老人家出手已不算晚,可桃木细锥足足九寸长,已有小半没入王恕腹部。 一层黑气顺着木锥爬行,覆上他苍白的面颊。 他痛得蜷缩住身体,一口鲜血喷出,再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稳,眼中发黑,便朝前面一栽。 37 桃木细锥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与那老者俱是一惊,几乎同时伸出手去,将人捞住。那老者似乎有些意外,回头看了周满一眼。 但也只是这一眼。 王恕身躯已是触手冰寒,简直像是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一般,老者面色顿时微变,顾不得多说半句,赶紧将人朝后堂扶去。 孔最、尺泽两名药童早被打晕了扔在角落。 他从墙边经过时,一拂袖便将二人唤醒,只吩咐道:“速去烧水,取针备药,把馆门闭上!” 两名药童在先前洒扫时被那些黑衣人打晕,刚醒过来见得地上躺着三具尸首、两滩骨水,王恕更是身负重伤,不由都骇了一跳,反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赶紧依言前去准备。 老者则将王恕扶至房中躺下,很快便有热水、金针、药瓶药罐端进去。 周满犹豫了一下,并未进屋,只站在廊下。 但见得干净的热水不断端进去,端出来时却都是一盆盆已经染污的血水,甚至隐约泛出一种诡谲阴森的紫黑之色。 然而房中却未传出半点声音。 那尊泥菩萨卧在床上,还未昏迷到失去意识,压在床侧的手指紧紧扣住,骨节泛白,越发如枯枝般显出一种嶙峋之态,分明是在忍痛。 老者先取出那桃木细锥,接着却将一枚粗如钉的金针刺入他后颈。 他终于侧转了脸。于是那双眼,便隔着一道半掩的门扉,与外面周满的视线对上——隐忍过太多的苦痛,挣扎于焚身的业火中,又不愿就此沉沦、屈服,纵使奋了力、咬了牙、拼了命,也不肯低下头颅! 甚至透出了一种对于某种无法反抗的存在的…… 恨。 只是在触到周满视线的那一刻,这种恨也好,忍也好,又忽然都消散了,仅余下一点淡淡的悲苦,连着少许不愿被人窥见这般不堪处境的难堪。 周满竟然读懂了—— 他不想她看见。 于是眼睫一垂,慢慢收回了目光,她退了几步,离那扇浮出血腥气的门扉远了。然后才站定,只望向后园中那一丛丛没有开花的病梅,任由心中诸多念头纷扰。 两名药童还在进出忙碌。 直到月上中天,身后才传来门扉合拢的声响。 周满回过头,便看见了那名老者。 泥菩萨进学宫时并未隐藏,用的就是药王关门弟子的名义,即便前世不曾见过,可眼前之人的身份还不好猜吗? 她躬身一礼:“见过一命先生。” 一命先生头发花白,看外表是五六十岁年纪,着一身灰袍,眸底神光敛聚,自然也已经看见了她,但同时也看见了她手里执着的那枝梅:“这梅……” 周满这才发现,那枝梅自己拿在手里,竟一直忘了放下。 想来此梅有如此强横的生机,又坚韧到可以当做剑用,该不是什么普通之物,所以一命先生才问起。 她双手将此梅递出,只道:“先前刺客来袭,晚辈手中并无趁手的兵刃,所以泥……王大夫便将这一枝梅递给我暂作剑用,是我打完便忘了,当完璧归之。” 一命先生将那枝梅接住,听完她的话,却是一怔:“你刚才说,这枝梅是他递给你用的?” 周满有些奇怪:“是。可有何处不妥?” 一命先生忽然久久没有说话,末了,竟是长叹一声:“没什么不妥。他既主动将此梅给你作剑用,想来是早就知道了。也是,我这等哄骗小孩儿的把戏,他怎么会看不透呢?” 周满一句也没能听明白。 然而一命先生似乎只是自言自语,自嘲自讽,并无解释之意。 他走至病梅馆前堂,眼见那粉白的梅瓣上沾了点点鲜血,便轻轻伸手,拂落上面的血迹,动作小心得仿佛怕碰落了任何一片梅瓣似的。然后重将这一枝不败的病梅,插回了梅瓶之中。 此时医馆的门已经关上。 因为城门口有宋王两氏争斗,泥盘街的人不是怕殃及池鱼躲得远远的,就是去了近处看热闹,以至于医馆内这一场凶险至极的刺杀从头到尾都无外人发现。 前堂的地上,还躺着三具尸首,两滩骨水。 一命先生走过去查看那三具尸首的情况,同时貌似不经意地打听周满来头:“我那徒儿性情虽向来温和,可朋友却并没有很多,倒是难得又瞧见生面孔。不知姑娘你……” 周满会意,自报了家门:“晚辈周满,与令徒是剑门学宫中的同窗,休沐日恰好来医馆拜访,才遇到这桩事。” 一命先生便“啊”了一声:“原来是同窗。那不知姑娘出身何地,师承何门?” 周满如实道:“蜀州本地人士,暂无师承,进学宫是因神都王氏举荐。” 神都王氏举荐? 刚要探向药柜旁那具刺客尸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眉头更是瞬间微蹙,一命先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徒儿怎会与王氏的人结交? 一命先生心中已掀起波澜,只是周满站他身后,无法看见他脸上细节,是以并未察觉出不对,斟酌了片刻后,终于开口相询:“不知王大夫现在伤势如何?” 一命先生不动声色:“此伤老头子还能治,他暂无大碍。只是那细锥以桃木制成,上面镌刻着两重符咒,既能破人防御,损伤经脉,还能使人周身灵力溃散,颇为阴毒。他自小体弱,这一回却没有那么容易痊愈,恐怕得将养上好几天了。” 周满原本也想,有一命先生在,不该有什么事,得他亲口确认后,悬着心已放下几分。 但他随即提到那柄桃木细锥,却不免在她心上蒙了一层阴影—— 前世宋兰真便是以一柄桃木细锥刺伤了她…… 一如一命先生所言,破人防御,损伤经脉,溃散灵力!那九重诡异的符咒一转,大乘期修士都抵挡不住,实力立时折损大半! 若非如此,就算千门百家围攻,她自问也能一力挡上十天半月,又岂会沦落到一夕间便被人屠光玉皇顶的下场? 一命先生说完话,已经弯身下去查看那三具刺客的尸首,可竟搜不到哪怕一点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线索。 白色的面具掀开,也只不过是三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便皱起眉头:“完全辨不明来历……” 周满见状问:“您也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吗?” 一命先生心中自然已有猜测,可却不会对着周满讲,反而道:“在修界漂泊久了,结过的恩仇无数,一时半会儿猜不出是哪家。” 这些刺客是冲着一命先生来的—— 按理说,这是最大的可能。 然而因那桃木细锥,周满始终存有疑虑,隐隐觉得并非如此:“请恕晚辈冒昧,那柄伤人的木锥看起来颇有奇诡之处,不知可否借晚辈一观?” 她与王氏有关联,一命先生对她颇有几分忌惮,但回想她刚才对王恕的关切又不似作假,而且其余两名刺客都毙命于她手,又觉得或恐她与王氏其他人不一样。 否则,王恕怎会与她相交? 盯着她想了一会儿,一命先生到底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根木锥,递给了她:“此锥形制罕见,尤其是上面所镌刻的两重符咒,威力无匹,可老朽竟从未见过,对其出处却也毫无头绪……” 桃木细锥上还沾着那尊泥菩萨的血,其形狭长,越发显得诡异阴森。 两道深黑色的符咒就画在锥尖两寸处,叠了两圈。 一笔一划,都透出古拙之意。 周满接来一看,瞳孔已是剧缩,心中更是发冷:虽然所用木质有所差别,可这上面仅有的两重符咒,竟与宋兰真前世用来刺她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前世宋兰真那柄有九重符咒,这一柄只有刻了两重罢了。 她原本以为前世那桃木细锥乃是宋兰真独门法器,毕竟她修的《十二花神谱》里便有桃花,取桃木作为法器再正常不过。 可前世宋兰真是什么修为,什么造诣? 这一世她就已经能制出这般法器,绘出这般符咒了吗? 且她杀陈寺之事,显然还未败露,就算宋兰真的确有这般厉害的本事,又有什么理由来针对她,甚至连身为一命先生弟子的泥菩萨都要杀? 可若不是宋兰真…… 那这相同的桃木细锥、相同的符咒图纹,又意味着什么呢?五名刺客来杀,原本的目标又到底是她、是王恕,还是一命先生? 短短片刻,已有无数疑云浮了上来。 一命先生观察着她的反应,忽问:“你识得此物?” 周满回神,当然不可能实话实说,只道:“前辈误会了,晚辈只是方才忽然想起那五名刺客刚进来时,分了三人出来对付我,有些怀疑这些人实是冲着晚辈来的……” 一命先生顿时有些意外。 周满却已将那桃木细锥递还给他,道:“这木锥来历,晚辈见识浅薄,看不出什么来。” 她面上看着平静,实则思虑重重,只想找个安静地方将线索梳理一遍,于是道:“今日天色已晚,王大夫想必需要养伤,晚辈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 一命先生也没挽留:“馆中出了这样的事,的确也不便再留外客,改日老朽当请姑娘来馆中喝茶。” 他先拱手为礼。 周满连忙把礼还过,却是揣着满腹心思从病梅馆中出来。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更深露重,外面的街道上看不见半点人影。 她立在街边,算了算时辰,与其继续留在小剑故城,倒不如提前返回学宫。 这般一想,便抬步朝城门口的方向去。 只是周满没有看见,在她离开后不久,病梅馆对面昏暗的街巷中,竟有两道身影慢慢慢显露出来。 若她还在此处,只怕一眼就能认出——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那王氏长老韦玄与随侍在他身边的商陆! 38 神都公子 - 剑阁闻铃 - 时镜 远远望着周满离开的方向,商陆将眉头锁得死紧:“她怎么会在病梅馆?” 韦玄的神情也不轻松:“她进学宫既有王氏举荐,按理说公子不会愿意与她深交才是。” 否则他当初怎会冒险答应周满进入学宫? 商陆却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竟生出几分希冀来:“公子既愿意接触王氏的人了,会不会……” 他看向韦玄,韦玄也怔了一怔。 原本因为宋王两氏之争,韦玄也怕出事,回了城中主持大局。病梅馆这边出事后,他几乎立刻就得了消息赶过来,只是因知周满在里面,怕让她知道公子身份,才不敢进去。 眼下周满既走,韦玄想得片刻,便道:“我去馆中看看,你在外等候即可,不必跟来。我怕去的人太多,徒惹一命先生不快。” 商陆自知深浅,只道:“是。” 韦玄于是深吸一口气,竟似也有几分忐忑,然后才持杖朝对面走去。 屋子里的血腥气太重,浮而不散,连原本那股清苦的药味儿都无法将其压下。 王恕已经清醒不少,闻见便蹙了眉头。 铺了三层的床褥太软,他躺不惯,撑了床沿就要起身。 一命先生查看过外间那几人的尸首,送走周满,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汤药,一推开门见他摇摇晃晃站在地上,不由面色一变:“你伤势未愈,怎能站起来?快躺下!” 王恕脸色虽白,可竟还笑得出来,淡淡道:“师父,我医术虽然还不能与你相比,可医理是通的。此番看起来严重,不过是因为新伤叠了旧疾,一并发作起来罢了。如今外伤已得师父妙手治愈,至于内伤却并非躺着便能养回来……” 他自一命先生手中接过那碗药来喝。 一命先生看见他后颈那枚血孔,几乎深可见骨,正是先前那根极粗的金针拔除后所留。若是看得仔细些,还会发现这枚血孔附近还有一些不大的点状旧伤,从天池穴到大椎穴这一小段几乎连成了一条线。 此时他神情自若,似乎已经不痛。 可一命先生却想起先前施针时他的忍耐与痛苦,心中竟然一酸,轻声问:“这回施针,疼痛加剧了吧?要不师父再将你五感封上一层……” “不必了,岂有完全不痛的呢?无非是痛多痛少罢了。”王恕放下药碗,静默片刻,摇了摇头,却不想一命先生太过挂心自己的病,便转了话题问,“周满她,就是刚才外面那名女修……” 一命先生道:“她刚才已经告辞了,说让你静养,不便再叨扰。” 王恕闻言,放下心来:“那便好。” 一命先生心中却有疑虑:“我方才问过,她是由王氏举荐进学宫的,想必是王氏要花大力气培养的人。你本该避之不及,怎会同她扯上关联?” 而且……一命先生瞥了他身后那张窄床一眼,抚须道:“你向来睡硬床,这床上现在却少说铺了有三层床褥。” 话里剩下的意思,不言自明。 王恕轻轻搭垂下眼帘,道:“她和王氏的人,一点也不像。” 初在春风堂,从金不换话中得知她是王氏举荐来的时,他不是没有过疑虑和戒心。 可寻常王氏修士,怎会愿意插手赵制衣的事? 何况次日参剑堂试剑…… 自他有记忆起,便在遭受周围人或惋惜或讽刺的注视,有人觉得他悟性极高却不能修炼很是可惜,也有人讥讽一命先生竟收他这样的废物作弟子是瞎了眼。年幼时,他或恐还会为之惶恐伤心。到如今却是早已麻木,听了也只当耳旁风过去,习惯了,不在乎了。 剑夫子责斥,他虽难堪,却并未放在心上。 世间有太多苦难,将太多的人摧折,人们总会慢慢学会低头,学会向一些东西屈服。 可周满偏偏不—— 即便那是参剑堂的剑夫子,她也要论个长短、辩个黑白,甚至敢当众让剑夫子道歉! 她是劲松,是狂风,是要焚毁一切的烈火啊。 那日的情形再次浮现在脑海,王恕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此刻的心跳,一如他能清楚地品出自己舌尖隐约泛上来的那点涩然,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她和我不一样,和金不换也不一样。” 一命先生目视着他:“可她说,这次的刺客可能是冲着她来的。” 王恕微蹙,却道:“不会的。” 一命先生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王恕便摊开了手掌,掌心里是一枚苍青的玉戒,却有别于王氏的清光戒,浑然天成一般,不见任何雕琢痕迹,甚至没有绘上半点图纹,清寂古朴。 他轻轻拿起这枚玉戒,转过一圈,只道:“凡有杀机近我三尺之内,此戒便该有反应。然而那柄桃木细锥向我刺来时,我竟无法催动此戒。想来是幕后之人,先料定目标有护身的利器,才会备下此锥。” 一命先生便重新取出那柄桃木细锥来看,越看眼底阴翳越重,咬牙道:“此物如此阴邪霸道,若是冲着你来,恐怕是他们已经察觉了你的身份,宁杀错也不愿放过了。” 王恕没有说话。 一命先生胸中怒火涌出,“啪”一下重重将那木锥拍到桌上:“不过一狗屁王氏,欺人太甚!连点活路也不给人留下吗!” 王恕却拿起那柄木锥,道:“恐怕还不止他们。” 一命先生一愕:“你的意思是……” 王恕只垂眸看着木锥上那两圈奇诡古拙的符咒,慢慢道:“其他两大世家,不敢确认,但至少王氏是没有此法的。琅嬛宝楼书藏天下万法,我都看过,并无任何一道符咒与此咒相同。” 这意思是,还有王氏以外的势力掺和进来! 一命先生当真越想越生气,末了竟没忍住笑了一声:“好,好!看来往后是没什么安生日子过了。从今天开始,我就在馆中,哪儿也不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多少阴谋手段要使!”之前他离开医馆,是为给王恕寻药。 如今药虽没寻着,可人家步步催逼,连命都未必能保得住,还寻什么? 眼见王恕还拿着那柄细锥思考,他直接劈手夺过来,扔到一旁,只道:“别想了,外面医馆的事情你也暂时不用操心。我看你最近思虑过重,宜当静养。” 话说完,交代两句,让他歇着,便直接离开。 王恕顿时有些无奈,叹了口气。 周满既已告辞,休沐也将结束,应该已经回学宫了吧? 他想了想,便返回床边,要将那多铺的两床被褥收起。 只是此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有些颤抖的声音:“公子……” 王恕手上动作顿时一停,身形一僵,立了片刻,才慢慢转身。 不知何时,韦玄已立在屋内。 见他回头,这位须发尽白的王氏长老竟险些红了眼眶,立时躬身半跪为礼:“韦玄拜见少主!公子遇刺,韦玄来迟,竟使公子伤于歹人之手,是韦玄有大过!” 王恕没想到他会来,可转念一想:出了这样大的事,孔最、尺泽必然已在第一时间向韦玄报过了消息,韦玄又怎会不来? 只是…… 少主,公子? 他搭着眼帘,将韦玄扶起,只道:“有师父在,伤势并无大碍。不过我不是什么少主,也不是什么公子。韦伯伯来看我,我很高兴,但请不必向我行礼了。” 韦玄却并不应他此话,反而道:“一命先生医术固然高明,可他们既已找到病梅馆来,想必这里已绝非安全之地。神都那边的情况固然错综凶险,可自有圣主、神女留下为您留下的后手在,公子何不——” “我不会回去的。”王恕不想在听,打断了他,“我与王氏,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何况这副病体残躯,即便回去,又能有什么大用?你难道要指望我去力挽狂澜吗?” “有何不可?”韦玄咬着牙道,“公子身上旧疾,不过是因有一段病骨,阻碍了生机。一命先生都说了,只要能有一段天生剑骨,将这段病骨替了,自然百疾退避,万病皆消!” 王恕闻言,竟没忍住笑了一声:“天生剑骨?” 他实在没想到,韦玄还没有放弃。 这一时,不免又觉讽刺又觉悲哀:“先不说数百年来,修界几人能有天生剑骨,就算真的找到,旁人又凭什么救我呢?天底下有几人会放弃修炼,甘愿将自己的剑骨献给别人?你们所能用的手段,无非是威逼与利诱。” 韦玄张口想要反驳,可回想自己对周满所用的手段,对着王恕那洞彻的目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恕只望着他道:“我自有我的生死。已经有太多人为我丢掉了性命,韦伯伯,不要再让我徒增罪孽了。” “可凭什么?”在听得他说许多人为他丢掉性命时,韦玄心中便涌出了一股凄怆,再也无法克制忍耐,“得天赐名的是你,身负圣主、神女血脉的是你!你口含天宪而生,是真正的神都公子,这偌大的王氏本该是你的,连同这天下,都该由你说了算!” 他越说,声音越高,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 然而从始至终,王恕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只问了一句:“当真吗?” 韦玄咬着牙,不说话。 王恕便慢慢道:“你们骗得了天下人,难道连自己也骗吗?” 这一个“骗”字,仿佛一记重锤,砸到了韦玄身上,让他浑身一震。 王恕却只看向窗外那些没开的病梅:“一切都只是个大谎罢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口含天宪、惊才绝艳的神都公子,有的只不过是一个天弃神厌、无法修炼的废物大夫……”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十分平淡。 韦玄听了却悲从中来:“您不是废物,您是——” 他就要说出那个名字。 然而王恕看向他,轻轻打断了他:“不,我不是。” 韦玄不敢相信地看向他。 他一字一句,前所未有地坚定:“那不是我想要的名字,也不是我认过的命数——我不愿意。” 39 周不缺 - 剑阁闻铃 - 时镜 韦玄做梦一样恍惚,王恕又轻声对他说了一些什么,可他全然不记得了,脑海里只那一句“我不愿意”,在他从屋内出来时,反复地回荡着。 一命先生在廊下已经站了一会儿。 见韦玄出来,他深深望了他一眼,只面无表情朝前面走去。 韦玄似乎也知道他意思。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不远处的梅树丛中,离王恕的房间远了。 一命先生站定,便沉沉地开了口:“韦长老,按照旧日约定,若无我首肯,你并不能随意来探望。” 韦玄道:“现在有什么区别?那些人已经知道了他身份!出了这样大的事,难道要我装聋作哑,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吗?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我们该接他回去。” 一命先生只问:“回去?回哪儿去?回神都,回王氏,回到那个人人恨不得杀了他的地方吗?” 韦玄愤然道:“那也比现在这个地方好!他是王氏少主,怎能混迹在这等脏污之地,成日里给那些贩夫走卒看病!” 一命先生便一声冷笑:“脏污之地?我看这泥盘街,比你们王氏不知要干净多少。” 韦玄终于盯着他,大声提醒:“一命先生,受圣主神女托孤的人是我,不是你!” 一命先生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怒火:“圣主神女托孤给你,难道是要你步步紧逼,让他再回王氏吗?他们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韦玄攥紧了藤杖,似乎便要反驳什么。 然而他眼角余光一错,看见那道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的萧疏身影时,千言万语,终究在喉间一哽,慢慢咽了回去。 一命先生也看见了。 他无言了许久,方才一拂袖,低声扔下一句:“总之,请韦长老不要再来了,否则别怪老朽不客气。” 话说完,便向廊下而去。 长夜将尽,明月隐匿,寥廓夜空里只有疏星几点。 风吹来带着点薄薄的寒气。 王恕就站在廊下台阶前,看韦玄垂首默立良久,然后远远向他躬身行了个礼,到底抬步,慢慢消失在那几丛病梅疏阔的枝条里。 他心中到底有几分复杂:“韦伯伯受了父亲母亲遗命,这些年来一力支撑,也并不容易。” 一命先生只道:“我知道他不容易,可难道眼睁睁看他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王恕寂然不语。 一命先生不吐不快:“倘若你与寻常人一般,我都不会阻拦他半分。可……我自问行医多年,见过生死无数,太知道天命难违的道理,唯独这些年实在看不破,想不通!老天爷实在没有长眼……” 王恕却很平静:“师父,父亲、母亲、韦伯伯,还有你……都对我好,都想要我活下去。我已经足够幸运了,它长不长眼,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话竟是反过来在宽慰别人。 可一命先生只觉一口意气难平:“若没有这些,你本该成为一位良医!” 但凡他能够修炼。 但凡他没有那一段病骨—— 可世间哪儿有那么多的“但凡”呢? 王恕转眸望着这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竟笑了一声:“师父,难道有这些,我就不能是良医了吗?” 一命先生顿时愣住。 王恕又移开了目光,只看向先前韦玄消失的方向,慢慢道:“我会是的。” 韦玄一路从那梅树丛中绕了出去,整个人失魂落魄。 商陆等候在街对面,一看见他这般模样,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韦长老……” 韦玄喃喃道:“他不愿意,连剑骨都不愿意……” 商陆微微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韦玄的面容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身形也伛偻下来,久久没有再说话。 商陆终于问:“他不愿意,那心契……要怎么办?” 要还给周满吗? 韦玄怔神了许久,才自袖中取出那枚赤红的心契玉简,手腕一伸,便似要递出。 然而就在商陆要伸手接过时,他却忽然摇了一下头:“不。” 商陆顿时一怔。 只见韦玄用力地扣紧了这枚心契玉简,满面凄苦,用一种梦呓的声音,说着连他自己也未必能相信的话:“再留一阵吧。万一呢,万一他将来愿意呢……” 小剑故城门口,不见了刀光剑影,宋氏原本派来封锁城门的那些金灯阁修士,也都消散一空。 朱雀大道正中,只留下那柄狰狞的、由无数兵刃熔铸的巨剑,插在黎明的夜色中。 周满走到城门口时,不由驻足看了许久。 只是她既没有惊叹于这般熔铸百兵为剑的伟力,也没有去想望帝此次出手会对宋氏查陈寺之死产生什么影响,她心中只是盘桓着那柄桃木细锥—— 前世的九重符咒与这世的两重符咒,渐渐重叠在一起。 周满出了城,但并未赶路。 她只是慢慢在道中走着,借助于行进的脚步,整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深夜出城,待得走到学宫,天色已经大亮。 炽烈的日光笼罩下来,将周遭建筑唤醒。 周满腰间挂着剑令,从门口进来,本打算直接回东舍,可半道上一抬头,却忽然远远看见了绮罗堂内那被风吹得飘向半空的丝线和绸缎。 脑海中先闪过的,是赵霓裳那张脸。 但紧接着浮上来的,却是她杀陈寺那夜被划破的衣袖,以及那天勾栏楼头看见的金不换那一双眼…… 眸光闪烁片刻,她竟调转了脚步的方向。 此时时辰尚早,绮罗堂内只有几位起得也早的侍女在晾晒丝线,并没有赵霓裳身影。 不过周满也不是找她来的。 上回的那名侍女看见了她,有些惊讶,主动问:“周师姐,这么早,你来找霓裳姑娘吗?” 周满摇了一下头,笑着说:“不,我是帮金郎君找东西来的。他说昨日在这边掉了一块玉佩,托我今日来帮他问问,绮罗堂里有没有。” 那侍女顿时“啊”了一声:“他昨日是来了一趟,不过问了几句话便走了,我等洒扫院落时并未看见什么玉佩……那玉佩长什么样,要不我再去找找?” 周满听见侍女没反驳,说金不换昨日的确来过一趟,便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什么玉佩,当然是个幌子。 她轻轻一笑:“既然没看见,那想必是他记错了,我回头跟他说一声便是,不用再找了。”话说完,也没管那侍女如何想,便直接告辞。 东舍这边还一片冷清,其他屋舍的门扉都还紧闭着,显然休沐最后一日,许多人还未回来。 周满用剑令开门,进了屋。 桌案上便有纸笔,她趁着自己记得还清楚,先提了笔,把昨夜在那桃木细锥上看见的符咒图纹一一描在纸上,连同那柄细锥的形状一柄画在旁边。 画完后,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放到一边,又取出另一沓纸来,这回却是在上面写字。 她写几句,便要停下来想一会儿,速度实在不快。 快一个时辰,才写了八页纸。 这时纸已告罄。 周满这才想起,自己为参剑堂剑试闭关的那几天,为了默剑谱,已将屋中原有的纸都用得差不多了。 好在这时门外已经能听见一些声音。 青城、峨眉两派的那俩相互看不对眼的大冤种回来了。 周满便搁了笔,去余秀英房中借了半刀纸。 只是没想到,当她拿着那半刀纸出来,要回自己房中时,抬头就看见了从走廊另一头来的金不换。 身形颀长,手执折扇。 染血的旧衣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白底织金锦袍,脖颈处的伤处也处理过了,只不过看起来仍旧有些狰狞惊心。 两人都停了步,目光隔空对上。 金不换俊美的面容上浮出了一分得体的微笑:“周师妹,又见面了。” 周满也微微一笑,十分客气:“金郎君,别来无恙?” 金不换一甩扇子:“无恙不敢说,倒是遇到点事,想请周师妹帮我参谋参谋。” 周满“哦”了一声:“是吗?那可巧了,我也正有事想找金郎君商量呢。” 金不换道:“那——” 周满便一推自己房门:“我房中正好无人,不如请郎君进来,咱们斟上一盏茶,慢慢谈?” 金不换一拱手:“那金某便却之不恭了?” 周满摆手,让开一步。 金不换于是欠身为礼,斯斯文文地从她面前经过,走进屋内。 周满随后进门。 但在反手将门关上的瞬间,她便立刻向金不换出手,一掌打向金不换面门! 金不换早有准备,几乎同时便一侧身,在险之又险的瞬间,避开了她凌厉的掌风。 然而周满的攻势,岂会这般轻易断绝? 一掌不得手,又是一掌。 从门口打到桌案,甚至打破了屏风,周满修为本就远超金不换,金不换一路只有拿扇子招架的份儿,艰难躲避。 周满又是一掌拂过他耳畔,逼得金不换往后倒退,她却直接抄起桌上一杯已冷的茶水,照脸向他泼去。 金不换举扇便挡,却不料那扇子也正好阻隔了自己的视线。 周满直接一脚踹到他身上! 金不换猝不及防,脚下一绊,便被踹倒在榻边的脚踏上,脑袋险些磕到榻沿上,再回神时,一张墨绿的苦慈竹弓的弓梢,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周满就持着那张弓,一只脚踩在那脚踏上,俯身看着他,眼底满是玩味。 云线炼制的弓弦,近乎银白。 竹质的弓梢却冷玉一般冰凉,使人有战栗之感;弯曲的弓身正好向上顶住金不换下颌,迫使他仰起头来,用那双漂亮又潋滟的桃花眼,注视着她。 周满好整以暇道:“也不过才两日,金郎君的身手,怎么这么差了?” 被人用弓梢扼住咽喉,金不换竟一点也没怕,目中反而精光闪烁,看了那近在眼前的苦慈竹弓一眼,道:“果然是你。” 周满不由笑起来:“你狗胆真大,猜到是我,还敢来找?” 金不换混不吝地回以一笑:“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金某人亡命之徒罢了,有什么不敢呢?何况要真想杀我,我出城的那一日,你不该已经杀了吗?” 周满眉梢忽地一挑。 金不换直视着她:“昨日我听封城的金灯阁修士说,那夜王氏曾带人出城,你也在其中。想必我同刺桐说话时,你与他们就在暗中埋伏。真是回想起来都叫我后怕呢。当时若说错半句话,恐怕我已经身首异处?” 周满没想到,连这一节他都能倒推出来,心下有些佩服:“你这么聪明,我都舍不得杀你了。” 金不换便道:“那不如留我一命。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合作不好吗?” 周满愣了一下,没跟上他思路:“合作?” 金不换平静道:“我知道你就是夹金谷那一役的女修,也是你杀死了陈寺。要么你现在杀了我灭口,逃出学宫,从此不再回来;要么就跟我合作,收我的钱,为我做事。否则,出了这道门我就告发你,大不了你我二人同归于尽——” 周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竟然在要挟她? 从头到尾把对方的逻辑顺了一遍,周满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竟没忍住笑了:“你可真是个臭流氓。” 臭流氓? 金不换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想起那日在泥盘街的勾栏看见她,只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此刻俯身用弓抵住自己咽喉的姿态,道:“你跟我,现在到底谁更流氓?” 周满瞥他一眼,总算是慢慢把弓收了回来。 她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威胁。” 弓梢移开,喉间已留下一片红印,金不换伸手抚了一下,方才站起来,只道:“那换成我求你,也未尝不可。反正我不想跟陈寺一样,哪日不明不白就死了。” 周满若有所思地看他。 金不换却笑望着她,试图蛊惑她:“满者,不缺也。周满,你看,你叫‘周不缺’,我叫‘金不换’,若是合作,岂非绝配?” 周满微微蹙眉,念了一声:“周不缺?” 她低眉,却抬起自己右手,看向那缺了一截的小指。 金不换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对不住,我……” “不,不必道歉。”周满回望着他,面上忽然露出了一点极其微妙的笑意,只慢慢道,“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40 广厦千万 - 剑阁闻铃 - 时镜 旁人或许觉得她缺了一截小指,无论如何也和“满”字沾不上边,然而周满自己似乎并不作此想。 很喜欢这个名字? 金不换不由出了神,过得片刻,才忽然意识到:“等等,你这话的意思,是答应了吗?” 周满笑一声,放下手,却是随意地走过去扶起了先前倒地的屏风,只问:“答不答应的,自然是看怎么个合作法。我自问如今修为也不高,你却要请我办事,不知都是什么事呢?” 金不换看她一眼,似乎在衡量接下来的话怎么说,可末了还是选择了言简意赅:“一些脏活儿。” 周满动作顿时一停,回眸看他。 金不换道:“你连陈寺都敢杀,不会怕这些吧?” 周满才不理会他的激将,只问:“有多脏?” 金不换静默片刻:“黑吃黑。” 周满将眉一抬:“比如呢?” 金不换脸上于是露出了一抹略带深意的笑容,慢慢道:“比如,我吃宋氏。” “……” 那“宋氏”二字一出,周满眼皮当真是跳了一下,几乎立时抬起头来看向他。 金不换似乎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只将那洒金川扇上溅到的茶水轻轻拂落,乍看上去还是先前那般神情,可一举一动却透出几分没来由的邪气。 周满问:“你没疯?” 金不换垂眸看向那扇面上用金粉撒了的墨竹,嗓音淡淡:“装久了狗,学多了叫唤,再要当人,可不得疯一点吗?” 周满没接话。 他便笑望着她:“周满,不管你信不信,你跟我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会真的不敢吧?” 周满凝视着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许久前在泥盘街,听那已经死了的司空云骂他的那些话。 一介乞儿出身,靠街上一家一碗饭长大,却拜入杜草堂,进得剑门学宫,俯首巴结世家…… 可能从那一片脏泥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他岂能是旁人口中的“门下走狗”之流? 能忍大辱者,必有大志。 金不换的志,大得很呢。 周满终于慢慢笑了:“敢不敢,不得看你能给我多少报酬吗?” 说到钱,金不换那一口气可就太足了,自己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头也不回地问:“你想要多少?” 周满竟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万灵石。” “噗——” 才喝进嘴里的茶瞬间喷了出来! 金不换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刚说多少?!” 周满含蓄地一笑:“一万。” 金不换脑瓜子嗡嗡的,抬起手来比划半天,也没想出要怎么跟她形容一万灵石是什么概念:“你知道一万灵石是多少吗?” 周满淡定:“知道。” 金不换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是在剑门学宫待三年,也顶多就一万。我们干一票,要运气不好,甚至还赚不了这个数。周满,我能不能打听打听,你是有什么地方需要这么多钱?” 周满便扬了扬自己手里那张弓。 金不换道:“你要制新的弓?” 周满摇头:“不,我需要一座能让我在学宫里也能练习弓箭的须弥府邸。” 金不换:“……” 原来比修弓箭更花钱的,是在剑门学宫里修弓箭! 金不换只一转念,便明白了周满的处境:不管是从夹金谷那一役还是义庄那一战来看,她在弓箭这一道上的修为都远超她的剑道,可以说是她最大的依凭。可偏偏剑门学宫人多眼杂,若当众习练弓箭,只怕立刻会引起宋氏怀疑,不搞一座须弥府邸怎么行? 这东西,没一万的确买不起。 他想了想,道:“周满,一万真的太多了。” 周满顿时失望地长叹一口气。 金不换瞅她片刻,却忽然抬手向她抛了一物:“但这可以给你。” 周满下意识接住,掌心里竟是一枚沉甸甸的铜钱,外圆内方,颜色古旧,上面铸着一个“金”字。 她一时不解其意:“这是?” 金不换只道:“你滴血认主。” 周满眉头瞬间一皱,却好似明白了什么,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竟如此大方,迟疑了好片刻,才一掐自己指尖,挤出一滴血来,点到铜钱上。 血融入铜钱表面的瞬间,她的意识也被牵引着沉了进去。 眼睛微微闭上,一座草堂瞬间出现在眼前—— 翠竹万竿,碧叶风摇,如涛如海,顺着小径往前,便是一座青草长满的池塘,隐约能听见蛙声阵阵。一间草堂就落在池塘边,三重茅草盖住的屋檐,下头一块横匾,写的却是“广厦千万”四字。 周满见得这四字,心中便已暗惊。 她一下睁开了眼,看向对面的金不换:“这不是杜草堂的……你认真的?” 金不换道:“一万灵石,我不能给你,生意没有这样的做法。但这座草堂我可以给你,算我私人的交情吧。” 周满道:“这原本是你自己的府邸吧?给了我的话……” 金不换漫不经心道:“我于修炼一道本来就没什么天赋,这座草堂你拿着比我拿着有用。你要实在不好意思,不敢收,便当是我借你用一段时间吧。等你回头发达了,再还我不迟。” 周满捏着这枚铜钱,心思一时浮动。 金不换则道:“半个月后,宋氏会有一小批炼丹用的灵草灵药进入蜀中,据我所知,是某个小宗门‘孝敬’的,价值七万灵石。数额不算大,但好在知道的人少,护送的人不多,实力也不算顶尖。我出消息,出人,东西到手我管销赃;你出力,出智,事情办妥只等分钱。所以干这一票赚的,我拿七成,你拿三成。” 周满没意见:“你把‘广厦千万’借我,便是一成也不给我分,这票我也得干。” 金不换道:“那不好,生意的还是归生意。分赃嘛,最怕的就是不均,我可得伺候好你。” 周满被他逗笑了。 金不换也不与她立什么字据,口头上约定过便似乎足够。因为有事还要去避芳尘,见一见宋氏兄妹,所以他也不多留,说完话起身就告了辞。 只是走到门口,将要拉开门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 周满还在把玩那枚铜钱,抬头看见,便问:“还有事吗?” 金不换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袖中取出一物,又扔给了周满,只道:“我看陈寺用弓箭的时候,经常会佩戴一枚扳指,听说是扣弦用的,所以昨日也请人帮我打了一枚,你戴上看看。” 周满铜钱还未来得及收起,又接了一枚扳指。 那扳指以鹿骨雕琢而成,浑无矫饰,一片雪白。 前世她也有一枚扳指,且也只有那一枚,乃是武皇亲自命座下的匠人锻造,以玄铁铸成,专为与倦天弓匹配。 没想到…… 这一世,倦天弓尚未到手,扳指竟有人先送了。 周满心中复杂之感更甚,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金不换一眼,方才依言将这一枚扳指戴到了右手拇指上。 一层隐微的白光闪过。 她右手原本缺了一截的小指,也为那白光覆盖,一瞬间看起来竟然完整了,与寻常人无异。 周满一怔,将扳指摘下。 于是小指又恢复成原本模样。 金不换只道:“我无意冒犯,只是你虽用弓箭,可有这一截断指,在旁人眼中也过于明显。这扳指能略施障眼之法,他日即便持弓与人相对,想必也能遮掩一二。” 周满慢慢道:“金郎君思虑,的确周全。” 金不换便笑:“毕竟你现在上了我的贼船,岂能不小心一些呢?” 上了他的贼船? 周满抬眉看他,眸底的神光却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谁上了谁的贼船,还不一定呢。 她微微一笑,毫无破绽地道:“既是金郎君一片好意,周满便却之不恭了,只愿他日干活儿顺利点,也不枉费郎君这一番准备。” 金不换只道:“客气了。” 说话的同时便将门拉开,正想再同周满告一句别。可没料想,刚一抬头,就瞧见一道素衣身影立在门前,也正抬了手起来,似乎刚要叩门,结果抬眼见着他,不由愣了一愣。 赵霓裳本是依着与周满的约定,在休沐日结束后来找她,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金不换。 当日父亲出事时,这位金郎君劝周满的那句“不过是绮罗堂里一名裁衣侍女”,忽然出现在耳旁。 她看了对方一眼,面上没太多表情。 金不换虽知周满恐怕已与赵霓裳有了一些深入的联系,可也没想到今日会跟她撞个正着。 对于这位绮罗堂的制衣侍女,他从一开始便算不上喜欢。 毕竟求援手却不惜将他人陷于险地这种行为,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妥当。 在看清是赵霓裳时,他眉头便已皱了一下。 一人站在门内,一人站在门外,这一时看起来虽都十分平静,可气氛却陡然有种微妙的紧张。 还好屋内很快传来周满的声音:“霓裳?来得倒是正好,进来吧。” 赵霓裳便及时收回了目光,倒是规规矩矩,略略向金不换欠身为礼,然后从他身旁经过,进了屋。 周满又抬头道:“金郎君,我便不送了,慢走。” 金不换回头,看了她与赵霓裳一眼,才收回了目光,走到了门外。那扇门在身后立刻关上。 金不换于是立在廊下,若有所思。 余秀英正捧着一块瓜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下,一回头就看见金不换。她刚想打声招呼,可一错眼,竟眼尖地发现,他颈项上一片红痕,衣襟微乱,甚至还溅了不少水迹! 金不换却未注意到她,立得片刻,便转身离去。 余秀英直到人走了才反应过来,表情已然呆滞,手里的瓜滑落在地…… 41 霓裳羽衣曲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尚不知门外发生了怎样离谱的误会,她只是收起了那枚铜钱和扳指,看向刚走进来的赵霓裳。 因与金不换打过一架,屋内陈设略显凌乱。 赵霓裳看见,却绝不多问,只是轻轻屏住一口气,上前来行礼:“听绮罗堂的人说过,师姐今早来过,只是不巧,那时霓裳不在。” 周满淡淡道:“无妨,那时也不是找你去的。” 她直接起身走到桌案旁,将那花了一早上写成的几页纸拿起来,不过一回头看见赵霓裳手里还捧着一只不大的瓷罐,神情似有忐忑,心念一转,便问:“给我的?” 赵霓裳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听她主动问起,竟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这两日闲来无事,到山上采了一点雪芽,正好炒制出来,来时便想着给师姐也带上一点。” 周满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只精致的小茶罐。 里面装着的茶不算多,正好是适合访友时随手带上一些的那种小礼,不会显得太重太刻意,反而满满都是心意。 她搭着眼帘,只笑一声:“有心了。” 赵霓裳心下似乎稍安。 周满则将茶罐搁回桌案上,又重新仔细把手里那几页纸理了一遍,确认过顺序和书写都无错漏,才将其递给赵霓裳,神情竟有几分郑重:“这是我为你挑选的功法。” 赵霓裳双手接过,看向最上面那一页:“霓裳,羽衣曲?” 周满的字,算不上特别好,只因她右手小指有残缺,而握笔却需要以小指保持平衡,因而除却练剑要受影响外,连日常写字都会差旁人几分,显得拙而不工,但偏偏笔力极劲,看上去倒有一种让人一眼便忘不掉的钝厚气势。 头前两页写的不是什么功法,而是曲谱。 后面一页甚至写了“霓裳羽衣”的制法。 周满道:“这一门功法,便叫做《霓裳羽衣曲》,是我所知的功法中,也许最适合你修炼的一门。” 这是武皇十二道金简上所载的道法之一。 前世与这十二道金简相关的遭遇,随之浮现在眼前,周满眼底难免藏了几分变幻之色,慢慢道:“你虽没怎么修炼,但久在剑门学宫,想必曾有过听闻,三百年前女帝武皇在岱岳封禅证道,成为了天下最强大的修士,于岱岳玉皇顶开辟了道场,座下有舞、乐、衣,三大侍者。舞侍是巫山神女妙颂,乐侍是誉满天下的琴奴王襄,衣侍则是妙手能织云霞的天孙娘娘……” 赵霓裳听得“妙手能织云霞”几个字,已不由得抬起头来,心驰神往。 周满便续道:“这《霓裳羽衣》的功法,便是天孙娘娘所创。最初只是一支曲,乃琴奴王襄为武皇所作,后来由神女妙颂根据此曲编了一支舞,天孙娘娘则根据其舞制了传说中的‘霓裳羽衣’,并由此悟出了自己的道法。只不过我对此法所知并不十分完全,仅能算有一部分残篇,所以给你的这上卷功法里,有一部分是我根据道法推衍填补的,并不能保证它还具有原功法的威力。” 前世她修为虽高,可看十二道金简时却未想过要全部记忆。 毕竟对修士而言,看太多道法并非好事。不能理解的,很快便会忘记;若能理解,记得太多太杂,却不免侵扰道心,心志不坚者很容易混乱。 连武皇自己都只是将万千道法录在十二道金简中罢了。 这《霓裳羽衣曲》周满记得不全,但毕竟前世道法造诣颇高,并不下于武皇座下那位天孙娘娘,所以根据残篇推衍并非难事,且自忖未必就比原本的差。 只是话却不能对赵霓裳讲实,怕她期望过高。 周满只道:“这门功法,将曲谱拆开,便是修炼的法门,我都给你写在了后面几页。最能匹配此法的武器,也有三样……” 赵霓裳翻到后面几页,便看见了:“是针、线和梭!” 周满点头:“这三样若能用好,皆是利器,只看你如何去修炼了。” 天孙娘娘因善织而闻名,后世制衣者大多将其供奉。绮罗堂正堂中便供奉着她的塑像。 赵霓裳甚至知道,父亲之所以为她取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传闻中天孙娘娘用云霞指织出过最美的“霓裳羽衣”…… 她本以为,自己此前从未修炼,以微末之身,求得周满教授自己,能学一些寻常的道法就已足够。可谁想到,周满放到她手中的,竟是昔日天孙娘娘所创的功法! 这一刻,赵霓裳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捧着那薄薄几页纸,她抬起头来,竟有几分惶恐:“我,这,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周满道:“你为我制了衣,这当然是写给你的。” 赵霓裳岂能不知,自己所制的那一件法袍,远远不能与这一部功法的价值相比。一时间,却是想起那夜满怀忐忑来找周满,整座东舍静寂幽暗,只有周满的屋子,为她亮着一盏灯…… 眼泪险些又要滚落。 她微有哽咽,平复了片刻,才望向周满:“霓裳只怕天赋低微,修炼缓慢,会辜负这一门道法,也辜负师姐一番苦心。” 周满挑眉:“天赋低微,辜负?你难道以为剑门学宫里这些人,就是天赋绝佳之人吗?” 赵霓裳不解:“无论是蜀州四大宗门,还是三大世家、六州一国,所能选上来的,都是佼佼者,岂会天赋不佳?” 周满摇头:“不,他们的天赋未必见得比你好,他们只是比你幸运,机会比你多。” 赵霓裳更迷惑了。 周满便笑了一声,只带着几分懒散的靠坐在桌案边缘,声音浅淡,笑意却未达眼底:“寻常人十六岁才去测天赋,结果一旦不佳,便会放弃修炼。可若出身世家,身份尊贵,刚生下来便有自己的手段能测天赋,即便结果不佳,也能以灵药供养,又兼身在大族见多识广,无数前辈师长倾囊相授,到其十六岁自然‘天赋’绝佳,一鸣惊人。就算他们没有学刀剑方面的天赋,世家大族也会将其余三千大道呈于他们眼前,让他们一一尝试,或是丹药,或是音律,或是书画,甚至符箓……总能找出一道是他们能学的,会学的,比旁人强的。” 赵霓裳忽地一震。周满则淡淡地望着她:“你若不清楚这些根由,还要贸然与那些出身远胜于你的人比较,自然觉得自己天赋微末、平庸无能。赵霓裳,人若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成,那就算是武皇陛下亲来追着你传道,你也什么都修不成!” 一字一句,声音虽轻,落下却仿若一记重锤。 赵霓裳听后,脸色都白了几分,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当即醒悟,拜倒在地,竟向周满叩首:“多谢师姐一言点醒,是霓裳糊涂,险些误入魔障!” 周满坦然受之,只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只是有的人不够幸运,终其一生也未能发现,或者不知那是自己的天赋,发现了却并未能为其付出足够的心血,以至擦肩而过,浑噩终生。我知道你出身不佳,只跟你说让你付出足够的心血去擦亮自己的天赋,或许并不公平。可这天下也从来没有公平之事。你除却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心血,弥补这些差距以外,别无他法。” 赵霓裳容色郑重:“师姐教诲,霓裳谨记于心,既得师姐传道,必当竭尽全力,但能学得师姐、追得一二,便是霓裳造化。” 周满忽然道:“我?” 她静得片刻,没忍住笑了一声,难得有少许自嘲的意味,竟道:“不要跟我比。” 赵霓裳一怔:“可师姐在参剑堂……” 参剑堂试剑那一回,周满断指却执意学剑,十三日后连挑十名剑童子的事,不知让学宫中多少没有机会修炼的仆役侍从心怀激荡。 若要说“人定胜天”四字,自然首推周满。 不向她看、和她比,又当和谁? 周满自然能猜知赵霓裳未尽之语,可她深知自己身怀剑骨,绝不是一个可以被推而广之的范例,心中难免有几分复杂,只低缓道:“我也是幸运的,至少是比旁人幸运的。” 与那些天之骄子相比,周满不敢说自己不是凡夫俗子。 可若与市井间那些真正的凡夫俗子比,她却又要比他们幸运得多…… 只是这话落在赵霓裳耳中,却更使她困惑了,完全无法理解。 因为她只轻轻垂眸,便能看见周满的右手—— 即便被黑布裹缠,也仍看得出小指处的残缺。 就因为这短短的一截断指,她被剑夫子拦在参剑堂前,受尽刁难,或许这一路走来还有许多异样的、嘲笑的目光,无数旁人想不到的艰辛…… 这怎能说是“幸运”? 周满注意到她目光,抬起了自己的小指:“这吗?” 赵霓裳不敢轻易回答。 然而周满垂眸,看向那截断指,却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旧事一般,露出了少许伤怀的神情,寂然许久。 末了,竟笑了一声。 她轻轻道:“这不过是我的‘幸运,所附带的一点代价罢了。” 42 打听 - 剑阁闻铃 - 时镜 幸运的,代价? 赵霓裳全然不懂地望着她,然而这毕竟是周满的私事,她并无半点解释之意。道法已传,修行全看自己。 周满只对她道:“你能修成什么境界,我无法知晓。但倘若你下次来找我,我希望你已经为我制了一件与绮罗堂没有半点干系的法袍。&ot; 赵霓裳顿时一怔。 这不是第一次与周满接触了,她对周满的行事风格已经略知一二,那就是绝不做没有回报的事,哪怕这一点回报再小。一件新的法袍,只是她需要的新的回报。 只是与绮罗堂没有半点干系… 这个要求有些奇怪。 赵霓裳若有所思,但很快便道:“霓裳必当办到。“ 周满点了点头,没多留她。 赵霓裳起身告辞。 只是在她将要出门时,周满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身影,想了想,还是多点了她一句:“道心最贵是自在。不必凡事都与他人相比,他人即是深渊。” 赵霓裳听不太懂,有些迷惘。 从周满房中退出,那薄薄的几页纸揣在她袖中,却仿佛有沉甸甸的重量;只是周满先前那几番话,回荡在脑海,却好似有比这几页纸更沉的重量,让她整颗悬着的心,都慢慢坠落,踏实下来。 于是连行走的脚步,都安稳许多。 周满无法知道赵霓裳最终能领悟多少,但她自问该说的都说了,等对方人一出去,这件事也就在她心中放下了。 她只将先前金不换给的“广厦千万”铜钱、鹿骨扳指,连那绘制了桃木细锥符咒图纹的两页纸,一并排在桌案上,思索起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次日参剑堂,一如剑夫子所言,休沐回来后,便开始真正学剑。每人都可取自己的剑来,演练先前所学的剑招剑式,而剑夫子将会一一指点。 只不过一大早,大家都站在参剑堂外面后,剑夫子捋着他那把乱糟糟的胡须,左看右看,数了一遍,终于没忍住问:“怎么少了一个,谁没来?” 周满站在前方,考虑片刻,便出列道:“回剑夫子,是王恕没来。” 剑夫子怒道:“他不学了?” 周满道:“剑夫子误会,是休沐这几日他身上有伤病,恐怕要将养几天,没有办法前来学剑。” 剑夫子顿时皱起眉头,心道这才几天? 只是既是人病了,也实在无法口出恶言。 他只能摇摇头,叹一口气:“病秧子,真是够呛……” 早在参剑堂试剑那日,大家伙儿便知道王恕身体是什么状况了,如今忽然告假,实在不值得奇怪,所以并未多想。 唯有金不换,怔愣了一下,觉得不对—— 泥菩萨多病不值得稀奇,可为什么是周满为他告假? 而且,她说“休沐这几日他身上有伤病”,“伤”和“病”可不是一回事…… 这几日来他都为陈寺身死的事奔波忙碌,对泥盘街其他地方有什么事发生却是无暇顾及,此刻心中不免笼上一层阴影,生出几分疑窦。 剑夫子教大家练剑,过得半个时辰便有休息。 金不换见周满坐在了参剑堂前的台阶上,便想趁这点空隙,走上前去询问。 不料周满远远瞧见他,竟轻轻冲他摇了一下头。 金不换眉头微蹙,看向周遭,那宋氏兄妹与陆仰尘都立在近处,便明白她是怕人多口杂,于是思虑片刻,收回了脚步,并未再有上前之意。 周满总是谨慎的。 病梅馆中那一场刺杀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而她心中有自己的怀疑,是以才示意金不换不要前来询问,只怕打草惊蛇。 此时众人皆在歇憩。 她便将目光往宋氏兄妹身上投去:宋元夜似乎有些郁结沉默,宋兰真却在同陆仰尘交流剑道,面上竟是一点异样也看不出来,似乎陈寺之死与小剑故城城门口吃亏,都未能使她烦忧着恼,实在算得“逢大事有静气”。 会和她有关系吗? 周满眸光闪烁,想了想,竟直接从袖中取出那绘有桃木细锥符咒的两页纸,一副深思模样,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待得休息时间结束,剑夫子回来时,她便将这两页纸与剑鞘一块儿随手往地上一放,起身就向其他人走去,好像这两页纸全然不要紧似的。 宋兰真与宋元夜、陆仰尘二人都立在台阶上方,从上面下来时,正好从这两页纸旁边经过。 宋元夜心事重重,压根儿没看见,直接走了过去。 陆仰尘看见了,但本身不精研符箓之道,只当是谁符箓课上所绘下的图纹,并未留意。 只有宋兰真,不经意一眼扫过去,目光便停留下来。 她先是为这符咒图纹所吸引,接着才看见纸上压着的剑鞘。 是寻常铁剑的剑鞘,青霜堂的形制。剑门学宫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佩剑,这里会用青霜堂铁剑的人只有一个…… 宋兰真抬头,向周满看去。 可没想到,这时周满竟然也正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隔空撞上。 宋兰真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异样。 剑夫子再次让众人练剑。 提着自己的剑,从周满身边走过时,宋兰真便轻声问:“周师妹是在试探我吗?” 周满露出一个不解的神情。 宋兰真便笑:“那大约是我想多了。方才从那台阶上走过,看见周师妹放在那边的两页纸上绘有符咒,颇有几分古拙之意,实乃生平仅见,不觉便多看了一眼,一抬头见周师妹正看我,还以为是周师妹有意为之呢。是我失礼了。” 周满当然是有意试探,只是没想到宋兰真如此敏锐,且如此直白,也不掩饰自己心中的猜测。 只是她也不可能实话实说。 周满半点破绽也未露,笑道:“原来如此。我方才只是在看宋小姐的剑,十分别致。” 宋兰真便向手中剑看了一眼。 此剑狭长,通体青绿,剑身上自然地延伸出许多兰叶图纹。 她只淡淡一笑,道:“此剑名为‘兰剑’,乃我修《十二花神谱》以剑兰兰叶化成,原本该是有叶有花、剑中生花,只不过大约是我鲁钝,所植的那盆剑兰久未开花,便只能暂如这般将就了。” 周满便“啊”一声:“那是有些可惜了。” 宋兰真提及剑兰之事,似乎有些低沉,倒也不再与周满搭话,二人相互颔首示意,便各自回到自己所站的位置学剑。 只是宋兰真走后,周满面上的神情便莫测了几分——不是她。 宋兰真先前虽对那桃木细锥上的图纹有反应,却明显只是好奇,而非与此事有什么关联的反应。 那若将宋兰真排除,那剩下的几种可能…… 周满心中忽然满覆阴霾。 一下学,她便将那两页纸收起,还剑于鞘,打算直接回去。 不远处的余秀英打从今天一早从东舍来时,便在悄悄打量她,心里面着实纠结:周师妹这样好的姑娘,怎能跟金不换那种烂人搅和在一起呢?她总觉得自己看见了,就该提醒一下,生怕周满年纪轻轻,上了金不换的当。 眼见时机合适,她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总算要走上前去。 可万万没想到,旁边一道身影直接越过了她—— 金不换满腹疑问,已憋了一整堂课,此刻下学,自然不再忍耐,径直朝她走去。 周满见他过来,也没有半点意外,点了点头便道:“走吧。” 二人并了肩,便相携走向远处的回廊。 余秀英在二人身后,看着他们极有默契的举止,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会如此?这两个人…… 她喃喃道:“周师妹糊涂啊……” 青城派那位跟他不对付的霍追,一早就觉得她今天整个人都怪怪的,不由担心:“余秀英,你没事吧?不会是昨天打架输给了我,今天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吧?” 余秀英顿时用一种极其轻蔑的眼神看她,同时又感觉出了一种整座学宫好像只有自己知道的寂寞,竟是幽幽一声叹:“无知者无畏亦无忧,你这样的凡夫,岂能懂得身负大秘者的辛苦与忧愁?” 霍追:“……” 听不懂,她怎么输了一架之后连人话都不会说了?难道的确是昨日受的刺激太大? 周满与金不换已经走远,一路上却都没说话,直到四下里空寂无人了,两人才停下脚步。 金不换问:“怎么回事?” 周满便将病梅馆那日的事一一叙来。 金不换越听,两道长眉皱得越紧,末了竟笼上一层寒霜:“病梅馆在泥盘街开了快两年,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周满道:“我怀疑,人是因为我来的……” 金不换道:“此事必须查清,否则遗患无穷。” 周满点头:“我也是这样想,所以今日本也想托你打听点消息。” 金不换诧异:“托我打听?” 周满既已经排除掉“宋兰真”这个可能,那剩下的可能,除去巧合以及另一些更深更大自己还完全无法揣测的阴谋以外,便不剩下几个了。 她抬眸看金不换:“你对王氏了解多少?” 金不换忽然静了片刻:“你指哪方面?” 周满想想,只说了一个字:“权。” 金不换略加斟酌,才道:“王氏如今的情势过于复杂。武皇尚在时,三大世家都听命于武皇,王氏乃是武皇最信任的一支。武皇陨落后,人称‘道陵真君’的王玄难与武皇座下巫山神女妙颂结为道侣,共治王氏。二十年前这二人同日坐化,兵解道消,其子又尚年幼,便由王玄难之弟,也即是‘苦海道’王敬,代掌王氏,称为‘代家主’。但据传王敬此人一心只想问道长生,虽掌王氏,却也不理俗务。事实上,如今的王氏是由王玄难昔日托孤的长老韦玄与王敬嫡出的大公子王诰、二公子王命分治,两边常有摩擦。” 说到“韦玄”时,他抬眸看了周满一眼:“你进剑门学宫所占的名额,原本属于王诰,是韦玄施压迫使对方让步,才使得这名额落到你头上。你是怀疑,那日动手的刺客,乃是王诰指使?” 周满道:“我若是王氏大公子,受如此大辱,即便动不得他韦玄,难道还动不得一介刚入学宫的女修吗?” 若只以她目前交往所涉及到的恩怨来看,除了宋兰真之外,嫌疑最大的就是王诰。 前世她也就刚到神都时,曾听过此人。 等她后来成为齐州帝主,却再也没听过此人消息,更别说见过了。 金不换一开始怀疑的也是王诰:“王氏今年没有人在学宫,不过青霜堂那边我认识几个人,且外面也有一些渠道,可以打听打听。” 周满便道:“有劳了。” 只是说完,她负手而立,指尖轻轻敲击着手里铁剑的剑鞘,忽然补了一句:“不过,除了王诰之外,我还想多打听一个人。” 金不换问:“谁?” 周满望着他,慢慢道:“那位神都公子,王杀。” 43 剑宫卷王 - 剑阁闻铃 - 时镜 王氏有大公子王诰,二公子王命,但会被人以简单的“公子”二字称呼的,只有这一位—— 他身上流淌着道陵真君与巫山神女的血脉,甚至得天赐名为“杀”,自然身份高贵,远在神都其他世家公子之上。 有关此人的传闻实在太多了。 但奇妙的是,从未听说有谁真正见过他。 这位神都公子,就像是一道光华万丈却又虚无缥缈的影子,只活在旁人的口耳相传里。 金不换不由怔了一怔:“你不就是韦玄举荐进学宫的吗?韦玄背后就是这位公子,想必要对你动手的不是他才对。” 当然不会是他。 甚至可以说,最不可能的就是王杀。 毕竟心契已立,她这一身剑骨就是要换给这位神都公子的,对方在这一年之期里,只怕保护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背后对她下手? 周满要打听,当然是怀着别的目的—— 比如,知己知彼,早日送这位公子归西。 周满只道:“既想知道那群刺客背后是不是王诰,那必然会涉及到王氏内部错杂的关系。我虽是韦玄举荐,可对自己即将效命的这位公子也一无所知。为世家做事的风险在哪里,我想金郎君比我更清楚吧?” 说到这儿,唇畔便挂了一抹讽笑。 周满抬眸与金不换对视。 金不换的瞳仁在天光映照下有一点淡淡的琥珀色,越显昳丽,念头只消在脑海里一转,便领会了周满言下之意—— 为世家做事,随时都可能成为替死鬼。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跟一位什么样的主子,往往是为人臣属者最需要慎重考虑的事。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金不换想,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怀疑。 何况,周满做事虽然大胆,却极有分寸。 于是他定定看了对方片刻,并未再多问半句,只道:“我会一并帮你打听的,只不过与此人相关的传闻虽多,却没几条能得到证实,我只能尽力一试,不敢保证一定能有消息。” 周满点头:“这是自然,无论最终有没有结果,都是金郎君帮了我的忙。” 金不换便笑:“行,那我先去赶丹药课了,明日再见。” 周满下意识先道了一声“明日见”,然后才忽然反应过来:“等一下,草药课?你有报这门吗?” 金不换无奈道:“我当然没有,这不是泥菩萨报了吗?他暂时来不了学宫,可夫子的课却照上,我琢磨这病秧子宁肯缺了参剑堂的课,恐怕也不愿意缺了医术、丹药、草药、毒术这几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帮他听了,记点笔记,免得他回头回来愁眉苦脸的。” 周满不由咋舌:“他竟然报了这么多门?”金不换看她的眼神,顿时变得一言难尽:“你以为这学宫里人人都跟你一样,躺得跟咸鱼似的,只报一门课,进来混日子吗?” 周满:&ot;&ot; 躺得跟咸鱼似的,混日子? 金不换以为她不服,只道:“连我跟李谱都报了有三门……” 周满回看着他,目光里忽然多了几分微妙,只古怪地笑了一声,并未为自己辩解。 此时此刻,金不换也没意识到自己随口说的话有什么问题,直到亲眼见证了接下来的半个月…… 的确,周满只报了剑道一门。 在休沐之前,她有十多天都在闭关修炼,为数不多的那几天去到参剑堂上课,剑夫子也都还以讲解为主,是以众人对她的了解都十分有限。 但在休沐之后,周满无须闭关了,剑夫子对剑道的教授也从讲解过渡到了实战,于是众人渐渐开始发现不太对劲。 起初,只是一点轻微的差距。 剑夫子有习惯,今日嘱咐大家习练剑招,次日便会让大家捉对交战,以检验所有人习练的成果。 大部分人次日便能全部掌握,周满也一样。 按理说,大家的水平本该相当。 可等到捉对交战时,所有人惊诧地发现:如果说他们对剑招只是“掌握”,那周满简直称得上“纯熟”,如臂使指,仅仅只是第二天,便仿佛根本不用思考一般就能出剑。 而等他们辛辛苦苦,花费好几天,将水平提升至“纯熟”,周满却又已经迈入了“精通”的境界,不仅剑出随心,甚至开始往上加入自己的理解和变招,令人防不胜防、措手不及! 休沐后第一日,大部分人与她交手,尚能有来有回地打上上百招;第五日,曾在参剑堂剑试击败了三位剑童子的余秀英,六十一招败在了她剑下;待得第十日,来自齐州儒门、拥有金丹期修为的孟述,竟然只在她手下撑了不到三十招!可在此前一天,孟述对战陆仰尘,尚能斗足四十招才败下阵来! 陆仰尘可是陆氏的天才,由不夜侯亲自教导的剑道! 即便周满在参剑堂初次试剑时击败九名剑童子,列为参剑堂剑首,可有不少人认为她真实修为只有先天境界,尚未迈入金丹,能赢除了有一定运气的成分外,还有参剑堂试剑不能使用灵力,将所有人的实力差别拉平了的缘故,若论真实实力,她不应当比陆仰尘更强。 可她对战孟述的结果…… 还有这远远超出众人的进步速度…… 眼看着剑夫子对周满的满意,渐渐开始变成对其他人的不满,众人心中的郁结与费解也与日俱增:明明上的都是同一门课,也没见剑夫子单独给她开小灶,何以周满能与其他人拉开这样大的差距?他们比周满到底差在哪里? 第一个发现问题所在的,是宋兰真。 学宫里大部分人,包括最离谱的李谱在内,都报了三门课以上。毕竟天下再没有剑门学宫这样的地方,能用如此奢侈的方式教授学生,各个领域的高阶修士都有,来了这里不多报几门课学东西回去,简直都对不起自己为了来到这里所付出的努力或者家族宗门的栽培。 可周满不是—— 她来到剑门学宫,只报了“剑道”一门! 旁人参剑堂的课结束,还要赶着时间去其他夫子那边,说不准直到晚上才有时间习练剑招,甚至可能还得抽空完成一下其他夫子布置的任务;然而周满完全不用,别人去上其他课时,她可以练剑,等别人可以练剑了,她还在练剑! 对别人来说,剑道只是“之一”; 可对周满来说,剑道就是“一”本身。 或许她原本的修为、对剑道的理解,的确不如陆仰尘,可只要付出足够多的时间,谁说这样的差距不会被追平,甚至不会被反超呢? 专注于一件事,有时比什么都学,要可怕得多。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宋兰真第二天就退掉了音律、书法、炼器三门,只留下了剑道和自己修《十二花神谱》所需要的灵植课。 紧接着就是陆仰尘和宋元夜,两人都退得只剩下两门课。 然后是六州一国的大部分修士。 连向来不怎么在乎参剑堂排名的蜀中四门的几个人,都受到了退课风潮的波及—— 他们倒不是自己想,完全是被其他人逼的。 若原来只有一个周满拼命练剑,他们也顶多只是落后于周满,所有人都不如周满,有什么好怕的呢?可当三大世家的、六州一国的,都陆续开始退掉别的课,成日里跟受了刺激、打了鸡血一样练剑,谁还坐得住! 他们是想摆烂,可不想垫底啊! 被剑夫子赶去门外听剑很光荣吗? 退,这课必须他妈的退了! 短短两日,剑门学宫忽然出现了自建立三百年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奇景—— 除却参剑堂,其他所有夫子的课几乎没人再上了! 全退了个干净! 众多夫子都懵了,甚至偷偷怀疑人生:虽然他们是为参悟剑壁而来,不过顺便教一教学生,并不在乎有没有人来听。可报了课又退课,他们教得真的有那么差吗?! 整座学宫,除了剑夫子所授的“剑道”还是满员之外,其他夫子那边的学生都只剩下不到三人。 众夫子都没想通为什么。 剑夫子却是很快猜出了个中情由,不免春风得意。 自在学宫教授剑道以来,他地位虽也独特,可何曾有过这样风光的时刻?毕竟他是个连“剑夫子”这称号都要跟人血战抢来的人,爱的就是“名”。 连带着看“罪魁祸首”周满,都是越看越顺眼。 现在参剑堂人人都憋了一口恶气,攒着劲儿地学剑! 剑夫子可太喜欢这氛围了。 他好几次没忍住在课上单独提点周满,指导她,就差没把“偏爱”两个字刻在脑门儿上。 周满却是心无旁骛,对外界围绕自己发生的这些事似乎并未有太多察觉,又或者是察觉了也并不在意。 她并不像旁人猜测的那样,用全部的时间练剑。 自从金不换将“广厦千万”借给她后,她便将一天的时间拆作两份,白日在剑宫学剑,夜里进广厦练弓,不浪费半点。 可饶是如此,也觉得时间不够用—— 前有病梅馆那凶险的五人刺杀,后还答应了金不换那边的“脏活儿”,她实在需要迫切地提升实力,以应对未知的危险。 眨眼夏至已至,五月将尽,山中暑气渐盛,雨水也开始多起来。 在下午一场突降的暴雨后,周满秉承着这十多日来所养成的优秀惯例,每天进步一点,终于将今日排到的四名对手全部击败,且剑招数全都压到了二十五以内! 简直看得人无地自容,脸都绿了! 众人忍无可忍,待得今日课一结束,立刻气势汹汹地捋起袖子,围拢上去—— 把金不换堵了。 金不换这阵子帮缺课的泥菩萨去听各种听不太懂的课,还要记笔记,到参剑堂来上课时,宛如在梦游。 但在抬头看见这黑压压一群人堵上来时,他整个人都吓清醒了:“诸位同学,有话好好说,这里可是剑门学宫,不兴随便动手的!” 围堵他的人差不多有十个,都是蜀中四门和六州一国的。 余秀英抄着剑问:“你跟周师妹很熟吧?” 金不换下意识点头,紧接着又道:“也不是那么熟……” 霍追便冷着脸道:“那就好,我们有事想请你帮个忙。” 金不换:“……” 请人帮忙为什么搞得跟要围殴一样! 周满向来是下课就走,并不多留。 只是今日才离开参剑堂不久,便听见后面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喊她。 她停步回头,一看竟是金不换:“还没到我们约定的时间吧?” 金不换知道她说的是那“脏活儿”的时间,连忙摇头:“不是为这事儿。周师妹,你这是要回去修炼吗?” 周满道:“不错。” 金不换便轻轻攥拳掩唇,咳嗽了一声:“咳,成日里修炼多没意思啊,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今晚大家伙儿准备在后山小聚,有篝火有酒肉,咱们一块儿去?” 聚会? 是了,剑门学宫怎么说都是一帮年轻人,除了修炼之外,总得有些消遣。 只不过周满对此兴趣不大。 她张口便要拒绝,但转眸时,眼角余光一闪,忽然瞥见远处走廊上过来的那道身影。 紧接着,金不换也看见了,只怔神片刻,脸上便立刻绽出笑容来,竟是朝着那头喊了一声:“泥菩萨!” 那道身影立时一停,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转过来。 下午暴雨已歇,黄昏时分却仍有夕阳残照,热烘烘地蒸腾起地面上的水汽,让剑门学宫远近的楼阁都淹没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十余日未见的王恕,便立在那光影中。 仍旧那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身形清疏,但养了这许多天,病气去了一些,于是那五官极好的面容上,除却往日深静,更多一种玉质般的温润。 金不换远远喊:“你来得正好,我跟周满要去后山喝酒,要不要一起?我今天给你倒两个杯底儿!” 泥菩萨一听便笑了,朝这边走来。 周满想起上回他们在剑阁那边喝酒,金不换就只给泥菩萨倒了个杯底儿的酒,不由生出疑惑:“他酒量到底是有多差?” 金不换回眸看她,眼珠骨碌碌一转,忽然带了点不怀好意:“你想知道?” 44 误会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同他视线一对,迟疑了片刻,心里还有点未泯的良知:“他大病初愈,才刚养好伤,不太好吧?” 金不换可没多少良心:“你都说他是伤病好了,有什么不好?” 周满想想,好像也是? 王恕才刚从远处走来,到得近前却发现他们两人都盯着自己看,颇有几分不能言说的怪异。尤其是金不换,笑得跟天边斜挂的晚霞似的,过于灿烂,却莫名让人后颈发凉,心里毛毛的。 他不免迟疑:“你们这是&ot; 金不换立刻走上来,一把揽住他肩膀:“我们这是看见你高兴,在琢磨怎么给你接风洗尘呢。休养了十几天,你气色好像比之前好了许多。” 王恕只道:“师父回来了,帮我调理了一阵,所以好了一些。&ot; 说这话时,他看了周满一眼。 周满也正打量他。 虽然仍是木簪束发,一身清瘤,连唇角挂着的那点弧度都与以往一般无二,可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是那双眼睛。 原本是旁观世人悲愁自己也沉沦其中的清苦,只好似山花会落、雁鸟终飞的那种空寂,现在却像是松根扎入磐石、梅枝埋进雪里,多了一点从容平淡的定静。 前阵子那桃木细锥刺杀所留下的伤和复发的旧疾,似乎的确看不见什么踪影了。 周满望着他,向他点了一下头,微微笑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金不换的心也放下大半,只道:“我就知道,有一命先生在,什么都不是问题。走走走,咱们一块儿去后山!” 话说完,他才忽然想起周满先前好像没明确回答,于是扭头问了一句:“去吗?” 周满原本是不想去的,可现在逢着泥菩萨回学宫,若是不去,似乎也太扫兴了一些。 犹豫片刻,她还是道:“去吧。&ot; 连日来不间断的修炼,即便是铁打的人,也难免会有些疲乏之感,就当是去休息放松一下好了。 于是金不换立刻高兴起来,在前面带路,一面走还一面抱怨:“我说你这尊泥菩萨,可真是能憋,医馆里遇到刺杀这么大的事儿,也没告诉我一声……” 王恕一怔,看向周满。 周满心知他疑惑金不换为何知道刺杀之事,只道:“我告诉他的。” 金不换便在前面接话:“是啊,周满告诉——嘶,不对啊!”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顿时停下,忽然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俩,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从周满的身上移到泥菩萨身上,又从泥菩萨身上移到周满身上。 周满问:“什么不对?” 金不换那双漂亮的眼眸眯了起来,慢慢道:“在义庄我打伤了你,可第二天我在勾栏看见你,你身上却没半点伤。病梅馆休沐日进了刺客,你还刚好在场,什么都知道……” 王恕不由看向周满:“勾栏?” 金不换却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关注点,只回头拿折扇一指他,却问周满:“那晚上你的伤,不会在他这儿治的吧?” 周满嗤一声:“你现在才想明白?” 金不换眼皮瞬间狂跳。 周满还补他一刀:“某些人半夜到医馆要伤药,实在可怜啊。” 金不换咬牙,嗖嗖两把眼刀飞向王恕:“那你岂不是什么都知道?” 王恕看着他们,忽然迷惑:之前不还恨之欲其死,怎么现在好像金不换也知道了周满的身份,但反而好像没有杀意了?这十几天,他错过了什么? 金不换却是不敢相信:“泥菩萨,你这个人……你没搞错吧?她当时差点就削我半拉脖子,好险没要了我的命!你还帮她治伤!你知不知道治好她我可能会死啊!” 周满冷笑:“会死?你不还有归元丹吗?你怎么会死?” 金不换下意识道:“有归元丹也未必就……等等,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周满挑眉看向王恕。 金不换顺着她目光一瞧,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一时间,只感觉到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怆:“菩萨,咱俩认识这么久了,别告诉我,归元丹你也给了她一颗……” 王恕轻轻掩唇咳嗽:“咳,天色将晚,我们不去后山了吗?” 金不换恨铁不成钢,大骂他:“去个屁!别转移话题!你真是干啥啥不行,论端水倒是个行家!我金不换哪天要是死了,就是被你气死的!” 周满顿时笑出声。 三个人着实掰扯了一阵,才继续往前走。 金不换不免骂骂咧咧。王恕默不作声跟在后面,走出去好一阵,看金不换虽骂了半天,却似乎并未真的生气,而周满负手而行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完全不像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于是一番思索后,便慢慢笑了起来。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 在病梅馆养病多日,难免苦闷,回到学宫来,听着金不换碎嘴的骂声,偶尔插一句周满暗含挑衅的阴阳怪气,竟只觉鲜活,好像连日来的阴翳都一扫而空,变得轻畅许多。 晚霞将尽,他们出了学宫主建筑群,向南而行。 一路经过溪流石涧,只见山麓开满杜鹃,四面荒草靡靡,又走有大半刻,才来到一处长满松柏的山坳。 此时已是一片夜色。 那漆黑的松柏林间却亮着几点火光,隐约还传出点细碎的人声。 孟述不太明白:“这个肉我们用松枝烤,自然会带一股松香,不应该再加辣,你们蜀地的人怎么吃什么都要放辣?” 余秀英白眼:“什么松香?没盐没味儿的!你起开,换我来!” 李谱在旁边小声劝道:“有没有可能,还有另一种选项,那就是我们一半加辣一半松香……本来不用争呢……” 孟述与余秀英的眼神忽然同时杀到。 李谱瞬间把嘴闭上了。 若忽略烤肉这边的争端,整个这片林间空地上的场面,还是十分热闹的,大家围拢篝火而坐,喝酒的那几个完全没受到烤肉这边的影响,继续推杯换盏,行着酒令,放声大笑。 直到北面有脚步声传来,忽然有人说了一声:“他们来了。”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果然看见金不换带着周满来了,后面甚至还多跟了一尊泥菩萨。 周满之前隔得远时,尚能听见他们谈笑的声音,可他们才刚一来,所有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还都转头来看着她。 这气氛,好像不太对? 她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可没想到这帮人这么不能装,暗骂他们不成器,却是用力咳嗽了两声:“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一下,我们来得有点晚了。” 其他人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刻起身来寒暄:“不晚不晚。” 余秀英把穿起来的肉一举:“周师妹,你来得正好,我烤肉呢,你吃辣吗?吃多辣?” 散花楼那唐慕白、唐颂白两兄弟更是直接拿着小酒坛子往她手里塞:“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周师妹,这可是我们散花楼珍藏多年的竹叶青,百杯之后方能品出真意,专为你留的!” 连李谱都凑了上来:“周师姐,我新谱了一段鼓曲,你要不要来听听?” …… 周满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塞的小酒坛,再抬头望望周围这许多张过于热络的脸,还有旁边金不换一脸不忍直视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表情。确认了,真的不对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深思片刻,目光一闪,没说什么,只在众人热情的招呼下,寻了个宽敞地方坐下,先把三轮酒喝过,一副已经微醺,心情不错的样子。 直到这时,众人才相互望了一眼。 今夜这林间篝火旁聚的人着实不少,剑门学宫中十九个人,除了宋氏兄妹、陆仰尘、妙欢喜与向来不爱热闹的杜草堂常济常师兄,其他人都来了。 甚至包括周光。 大家把周满请到这儿来,当然不会只是为了喝酒吃肉聚一聚这么简单。 余秀英心狠,踹了霍追一脚:“你去说。” 霍追咬牙,此时倒也不好跟她计较,便咳嗽一声,端着酒来到周满边上:“周师妹,可喝高兴了?” 周满这会儿其实还清醒着呢。 只是她实在好奇,他们今晚让金不换把她诓到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于是一手十分自然地搭在剑上,只似笑非笑道:“还不错,喝高兴了。” 因她先前已经喝了不少,颇有点来者不拒的架势,即便是这般似笑非笑表情,落入旁人眼中也与醉了无异。 霍追的心顿时放下大半。 他长出了一口气,挤出一脸笑来:“那就太好了。周师妹,你看我们关系都这么好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能不能同意?就是参剑堂学剑……” 周满奇怪:“参剑堂学剑?这有什么好商量的?” 霍追有片刻的沉默:“我们当然知道周师妹一心练剑,心无旁骛。可,咳,那什么,有没有可能,以后比剑的时候,下手稍微……轻一点?” 周满没明白:“什么意思?” 后方的李谱于是弱弱举起手:“意思就是,能不能给我们放一点水,让我们输得好看一点?” 周满:“……” 这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余秀英以为她是真醉了听不懂,还想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 然而,下一刻就听见周满复杂的声音:“就这?” “……” 全场忽然陷入诡异的安静,林间一时只听得见松枝燃烧的哔啵声。 周满不敢相信:“你们十几个人,摆这么大阵仗,竟然只为了请我放个水?”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你没醉!” 周满当然没醉,一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随手便把刚刚握着的剑扔到地上:“我还以为怎么了……” 众人定睛向地上看去,但见那铁剑剑锷已离了剑鞘,露出一寸剑刃来,正映着篝火,闪出一缕幽暗的冷光。 一时间,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众人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此剑剑刃提前推出一寸,分明是准备一有情况就出鞘。在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劝酒、绞尽脑汁哄她高兴的时候,周满竟然在思考怎么宰了他们?! 大约是见众人表情不对,周满低头才发现刚才忘了将铁剑完全入鞘,于是一脚踢过去,将剑踢回剑鞘,轻轻咳嗽一声,十分腼腆地一笑:“想必是青霜堂的剑铸得不好,偷工减料的,这怎么就忽然出来了呢?不好意思,误会,误会。” 众人:“……” 你管这叫“误会”? 45 分锅社毒蘑菇事件 - 剑阁闻铃 - 时镜 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一双双注视着周满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你怕不是在骗鬼”几个大字。 尤其是金不换。 他就坐在周满边上,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在她松开剑的瞬间,指缝里那隐约闪烁的墨绿暗光也熄灭消失。 瞬间浮现在脑海的,是周满那张苦慈竹弓。 她岂止是想动剑那么简单? 不过就是来聚一聚、吃点肉、喝点酒,她到底以为他们想干嘛? 金不换眼皮都跳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前阵子能从这女修手下逃得一条命,简直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大运! 周满这个人—— 危险。非常、非常、非常危险! 王恕坐在另一边,倒是没注意到更多的细节。打从来到这里,他就隐约觉得气氛不太对,直到此刻听见霍追来请周满放水,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学剑的事。 不过周满的反应,倒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 余秀英已经惊呆了:“你到底想对我们干什么……” 周满前世刀口上舔血,习惯不好改:“师姐,误会,当真是误会,我这个人……惯来比较谨慎。” 霍追盯着那剑:“只是比较谨慎?” 周满继续保持不失礼貌的微笑:“我没想到你们是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来找我。学剑放水的话……” 众人都看向她:“你愿意答应?” 周满道:“答应当然是能答应,只不过……” 她好像想起什么,眉头轻轻蹙起,似乎有为难之处。 众人尚在等待她下文,唯独李谱眼珠子骨碌一转,几乎立刻从兜里掏出一瓶丹药:“周师姐,我明白!你学剑厉害是理所应当,我们跟不上是我们不行,师姐毫无理亏之处,断断没有白白让你为我们放水的道理!没有付出,岂能收获?这是我南诏国王宫御用的疗伤圣药息神丹,还请师姐笑纳!” 周满:……? 其他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才有人反应过来,大骂:“李谱,你这个人能不能有点骨气?” 周满刚想点头。 岂料那人话锋一转,竟自怀中摸出一张朱砂画成的符箓,捧到她面前:“息神丹算什么?我们夷州的‘定光符’才是天下闻名!周师妹,还是我这个好,你看看。” “……” 周满忽然沉默。 参剑堂里大多都是人精,又都是身家颇厚的,但凡有人开了头,后面就停不下来了,纷纷将自己的家底往外掏。 有送聚灵阵法的,有送护身玉佩的,有送炼器材料的…… 没一会儿,她面前就堆满了五花八门的各式玩意儿,连金不换都看直了眼。 周满忍不住想:我真的很像恶霸吗? 大家“上贡”完,都在观察她表情,生怕她说出个“不”字来。 周满望望他们,终于还是没忍住:“我不是要这些东西……” 所有人心里一沉,凉了半截。 周满道:“我只是在想,练剑最忌讳松懈,给别人放水,也等同于给自己放水,达不到练剑的真正目的……” 余秀英顿时放下心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担心什么呢!这算什么问题!” 霍追也长舒一口气:“不就是练剑吗?我们找几个倒霉鬼……啊不,找几个好手来,私底下陪你练剑不就好了吗?” 周满一怔。 霍追却是立刻往人丛中扫了一眼,很快便抓出一个人来:“这个!这个怎么样?剑宗前辈半个传人,修为不错,剑道天赋也有,我看由他来挨师妹的打……咳,来陪师妹练剑,最合适不过!” 周光张大了嘴巴,完全没反应过来。 周满不由看向他:“你……” 余秀英立马道:“周光,你小子前阵子不还说没抽到周师妹,不高兴吗?” 周光顿时有些难为情。 这些天来,他的确都在记挂此事。参剑堂排对战是抽签决定的,他运气不好,每天都抽不到周满,因此一直没有交上手,郁闷了好久。 可谁想到余秀英竟然当着周满的面说了出来…… 他耳根都红了一片。 周满望着他,若有所思:“是我忘了,早些时候曾说过要同你切磋来着。” 霍追道:“问题这不就解决了吗?周光,你行的吧?” 周光目光瞬间坚定,灼灼望向周满:“愿陪师姐练剑!” 这分明是个“剑痴”。 周满笑了起来:“那便没问题了。” 参剑堂里大家的水平其实参差不齐,也不是和每个人交战都有价值,若以对战时一定程度的放水,换周光这么一个在剑道上有所造诣的陪练对手,甚至还算她赚到了。 周满一想,便将面前那一堆东西都推了出去,只道:“这些就不用了。原本就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倒没太体谅到大家的处境,没道理还要大家破费。” 众人都是一惊。 李谱第一个不答应:“别,别,师姐千万别!分明是我们扶不上墙,请你放水已经是我们厚颜,你要连这点东西都不收,那我们也太无耻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竟是按头要周满收下。 他们的理由也着实充分—— “参剑堂学剑这事儿,本来没有这么离谱,和周师妹也没关系的。周师妹难道不从一开始就是剑首?那会儿谁觉得不对了吗?是从谁开始的?是从宋兰真开始的啊!” “对,她第一个退课的!然后才是宋元夜,陆仰尘,还有妙欢喜……” “他们都没来吧?” “废话,他们没来我们才好编排他们啊!谁没来咱们编排谁!” “哈哈哈,那常师兄也没来!” “嗐,他们杜草堂的,真就成天板着一张脸,苦大仇深!常师兄也退课了吧?甭管了,把锅分他一口,搞成现在这样,一定有他一份儿!” “对,对,一定有他,分他一锅!” …… 松柏林间,顿时充满了放肆的欢声笑语,凡是今晚没来的,全都惨遭安排,各分到一口沉重的大锅。至于来了的,那就是“大家都是被逼无奈,退课并非我等本意”,简直称得上推心置腹,彼此还感同身受,交情全化进一杯酒里。 周满叹为观止。 连金不换听了,都生出几分怀疑:“以后他们要还在这里聚,而我们不来……” 王恕忍俊不禁:“那以后做饭不愁锅少了。” 金不换顿时大摇其头,然后才劝周满:“这些东西你还是收了吧,放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应得的。” 周满静默半晌,终于还是把面前这堆东西都收了。 这会儿众人已经开始讨论起大家以后要不要时常来这边聚会的事了。 霍追道:“我觉得我们这个团伙……啊不,我们这些伙伴,都很投缘啊,稷下学宫有争鸣社,岳麓书院有船山社,咱们不得有个什么名号吗?” 李谱举手飞快:“此地松柏常青,我看可以叫‘老松社’!” 唐慕白想想说:“我们一路到这儿,已经是蜀山之南,叫‘南山社’也未尝不可。” 余秀英白眼:“一点气势都没有!我们可是剑门学宫的,当然该叫‘万剑社’!” 周光迟疑:“余师姐,‘万剑社’会不会太直白了一点……” 霍追也道:“是啊,你这个人究竟有没有修养?太俗了!我看‘南山社’就不错。” 也有人道:“我觉得‘老松社’更有意思……” 众人竟然七嘴八舌争执起来。 周满望着这些人,只有一种进了鸡鸭鹅圈的感觉,脑瓜子嗡嗡一片,没忍住轻叹一声:“难道不该叫‘分锅社’吗?” 场中忽然一静。 大家伙儿都是修士,再吵闹的环境,也能听见这一声,顿时齐刷刷转过头来看她。 周满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可没想到,旁边李谱眼中忽然放出一片异彩,竟一拍手道:“妙啊!师姐这名起得妙啊!” 周满一愣:“妙?” 李谱站了起来,激动不已:“锅者,鼎也!分锅即是分鼎!古有诸侯逐鹿天下,列鼎而食;今有我等松林长聚,分锅吃肉!此名乍听大俗,实则大雅,有大气象!” 周满:“……” 更离谱的是,霍追听后,竟道:“你这么一解释,好像的确不错。周师妹乃我们参剑堂剑首,她既赐名,我觉得‘分锅社’极好!” 周满瞬间一脑门官司。 众人当即表示赞同,一拍脑袋定了下来:“那我们就叫‘分锅社’吧!” 周满欲言又止:“你们……” 可以这么随便的吗? 然而无人搭理她。 金不换幽幽叹一口气:“剑门学宫三百年美名,怕就要折在‘分锅社’这三个字上了。周满,你说你,造多大孽啊?” 泥菩萨已在一旁掩唇忍笑。 而其余人已经开始讨论起“分锅社”的社规,第一条就是:“谁要不在,我们就把锅分给谁。” 周满一听,人都麻了。 李谱甚至从自己的须弥戒里取出了一口锅,当即架在了火上,竟道:“分锅社,怎么能没有锅呢?这口百味锅可算派上用场了。只要我们把食材扔进去,此锅便可自动烹饪。我从南诏国带了点蘑菇来,还新鲜着呢,来来来,煮进锅里,一会儿大家一块儿喝蘑菇汤。” 他真的倒了一锅山泉水进去,又拿出些五颜六色的蘑菇来,投进锅中。 周满已经不想再看一眼,更不想多说半句。 只有那蘑菇汤煮好了端上来时,鲜香美味,的确不错。 所有人都分到一碗。 周光只喝了一口,便忍不住道:“竟比我们瀛洲的鱼汤都鲜!” 众所周知,瀛洲在海上,乃是一座大岛,周围环绕着无数的小岛,百姓皆以捕鱼为生,论鱼汤自是一绝。 李谱心里十分得意,但竟也保持了十分的谦逊:“也不能说就比你们那边的鱼汤鲜了,无非是山鲜和海鲜的区别。你以前都在瀛洲,不知道我们南诏国的蘑菇也是一绝,以后多出去走走便是。” 周光竟认真点头:“我既西来,自当走遍神州,方不负剑宗前辈传承。” 周满鱼汤刚喝一半,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追却是眼皮一跳:“你一说‘西来’两个字,真是吓我一跳。” 余秀英奇怪:“怎么就吓着你了?” 霍追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你们不知道?” 众人都有些迷茫。 霍追便道:“最近修界都传遍了。白衣卿相,天人张仪,自瀛洲而来,一路向西,已经接连夺取了瀛洲、齐州、东夷三州的剑印。原本三州君侯丢了剑印,不敢声张。可此人前段时间到了中州神都,下帖约战不夜侯陆尝,要取中州剑印,陆君侯察觉不对,使人探问瀛、齐、夷三州,这才知晓原来三州剑印已失,皆落到此人之手。现在剑印尚在的仅有中州、凉州、蜀州,三州执掌剑印的势力现在都风声鹤唳,生怕什么时候就夺到自己头上来了,你们竟一点也没听说?” 众人听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李谱道:“三州剑印已失?这人是想干嘛?聚齐剑印,合六为一,重新一统天下?” 余秀英道:“怎么从未听过?修界以前有这一号人吗……” 周满却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竟因这一个名字,瞬间被拉回了前世玉皇顶封禅那一晚。 张仪分开琼枝,踏月而来,当真天人之姿。 那六州剑印放出来盘作大圆时,更是威势惊人,几乎覆盖整座玉皇顶…… 天下之师,人们都这样称呼他。 可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探出他实力有多高。 人们能知道的,不过是这位白衣修士初次现身在瀛洲,随后便一路西进,每到一州,便取一州剑印,却未杀一人,最终走遍六州,集齐了六州剑印。 就在所有人以为剑印已失,大乱将至时,此人却忽然向天下宣布—— 他将择一明主辅佐。 而这位明主,便是神都王氏那位公子,王杀。 周满有些没想到:原来上一世,张仪这么早就出现了吗? 众人各有猜测议论,她却已出了神,一句都没再听进去。 王恕则微微皱了眉:“剑印乃是武皇当年分封各州时所铸,关系到六州气运,这位张仪先生若要取六州剑印,目的恐怕不纯。” 金不换忍不住摇头:“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杞人忧天的,不才打到中州吗?听说不夜侯陆尝已是渡劫后期的修为,他要打不过,那这天底下只怕也没谁能挡住此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来来,喝酒先!拿着。” 他为这两人满上酒,一人递了一杯。 周满笑一声,接了过来。 王恕看着塞到自己手上的酒杯,却忽然一怔:“我酒量……” 金不换立刻道:“这可是我们‘分锅社’成立的大好日子,你作为‘分锅社’的一员,不该喝一杯吗?” 话说着,他悄悄拿胳膊捅了一下周满。 周满顿时心领神会:“是啊,来都来了,喝一点吧。酒量若是不好,你喝一口也行。要真醉了,我跟金不换抬你回去便是。” 两人都举起酒杯来看着他。 这一时,王恕忽然生出一种被两头狡诈狐狸盯着的感觉,他想了想,竟从袖中取出一丸浅绿色的丹药先行服下,然后才举杯与二人一碰,道:“不必麻烦,我先服一丸解酒药,不会醉的。” 金不换:“……” 周满:“……” 泥菩萨自己仰头喝了小半杯,放下手来,就见他二人呆滞地盯着自己,不由问:“怎么了?你们也要解酒药吗?” 金不换气得话都不会讲了:“你,你这个人……” 他一下站了起来,准备好好批判批判这种提前吃解酒药的行为,可没想,站起来的瞬间,身形竟晃了一晃。 周满瞥见,有些惊讶:“你喝醉了?” 她记得他也没喝几杯啊,怎么就站不稳了? 金不换眼前一下模糊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奇怪,怎么有这么多小人儿在跳舞,泥菩萨,你怎么把小人儿画到这儿来了,还比剑呢……” 王恕茫然:“我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一股眩晕之意袭了上来。他手里那还盛着半盏酒的酒杯,“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周满一惊:“泥菩萨?” 她刚伸手将人扶住,忽然间眼前一花,竟真的看见了一堆小人儿凑在眼前跳舞,只跳得两圈,便让她晕乎起来。连不远处的篝火,都好似变了形状…… “我怎么有点晕?” “我也好像不太对劲……” “霍追,你脑袋怎么长得跟树一样?” …… 李谱刚为大家分完蘑菇汤,现在才蹲在那口百味锅旁,准备给自己盛上一碗,听见这些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人都陆续倒了,先是一阵迷惑,接着往锅中一看,不由一声大叫:“糟了!” 金不换已经一头栽倒在地。 周满坐不稳了,艰难问:“谁,谁要害我……” 王恕看见地上那只剩下半碗的蘑菇汤,在失去意识前,只模糊念了一句:“南诏国的蘑菇……” 然而周满来不及听懂,也咕咚栽了下去。 至此,刚成立不到半个时辰的“分锅社”,几乎被全员放倒在地,只剩下一个李谱拿着汤勺,站在锅边,一脸慌张,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参剑堂前,剑夫子不敢相信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只问:“其他那么多人呢?” 堂前只立着陆仰尘、宋兰真、宋元夜、妙欢喜、常济五人。 闻得剑夫子此问,他们也十分茫然,下意识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剑夫子一下就想起了近日来其他夫子的遭遇,顿时大怒:“好啊,这帮王八犊子,连我的课都敢退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46 躺了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前阵子,他们刚开始退课搞得不少夫子怨声载道时,剑夫子不发一语,因为课没有退到他的头上。 甚至,他表面上对其他夫子同情、安慰,暗地里却十分得意。 当时便有一位夫子冷笑着说:“别得意,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一届从你参剑堂的剑首就看得出来,不会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好东西,总有轮到你的一天。” 剑夫子岂会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自然嗤之以鼻。 然而万万没想到 望着眼前这五枚仅存的“硕果”,念及一夜之间竟有整整十四人没来,他在感到凄怆的同时,还有满腔愤懑:“十四个人,尤其是周满,她不是只选了我剑道这一门吗?她怎么敢的呀!” 周满大概能想象出剑夫子在得知有十四人不能去上课时,会有多大的反应。 若是以前,就算只剩下一口气,她爬也要爬去学剑的。 然而 当卯正的晨钟远远在学宫塔楼上敲响,周满平躺在春风堂的小床上,竟生不出半点去学剑的念头,只有一个巨大的疑问占据着她本不该有任何旁骛的脑海:“李谱这样天上绝无地上仅有的‘人才’,究竟是谁准许他参与聚会、还眼睁睁看着他把锅架了起来、把蘑菇扔了进去的?” 周满想不明白。 也没有人能想明白。 此刻的春风堂内,是自剑门学宫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奇景,奇到连打鸣的鸡路过都要忍不住多看一眼的程度—— 十四位来自各方、身份殊异的学子,除去少数那几个不在之外,基本算是本届剑门学宫入学的全部了,然而眼下有一个算一个,整整齐齐躺在屋内。 如果能将那些只盖到颈项的薄被再往上盖一点,效果想必会更加拔群…… 人是昨晚连夜抬来的。 春风堂虽主执医药伤病,可毕竟这里只是学宫,并非外面那些打打杀杀的宗门,大多数时候大夫们只管炼丹制药,按月派发给各位夫子、学子,真正需要为人看病的时候极少。即便有,也只是零星的一二个人。 然而这次,竟有十四人之多。 抬来的时候,连原本已经入睡的大医孙茂都被惊动了,披衣起来看时没忍住问了一句:“是哪个魔头出世要铲平剑宫了吗?” 周满只觉浑身无力,抬眼朝屋内看去,其他人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连同自己在内,醒了的有七八个。 大概是事发突然,没准备太多地方,也可能就是为了方便一起观察情况,“分锅社”十四个人被放在了同一间大屋里,从窗下到墙根,排成了一溜,全都直挺挺地躺着。 醒了的个个神情呆滞,没醒的全都面如菜色。 她毕竟是女修,和右手边的余秀英一般,分到了一张单独的小床。 左侧不足一臂远,却是一张由木桌临时拼成的“大通铺”,铺上床褥,躺了有五六个人。 金不换和王恕都在那边。 只不过此刻金不换还没醒,躺在里侧;王恕倒是睁开了眼睛,正好躺在最外边,周满看过来时,他脸色也极差,但竟在给自己按脉。 孙茂从外面进来时,也正好看见这一幕,但他先没说话,直到把左边别人的脉都号了一遍,轮到王恕时,才冷淡道:“你既能自医,脉我也就不帮你号了,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吧。” 王恕一怔,刚想应声,道一句“昨晚有劳”。 然而孙茂又补了一句:“不过你是一命的弟子,料想出不了什么问题。即便有问题,也轮不到我来管。” 王恕没出口的话,顿时都卡在喉咙。 孙茂说完却没看他了,径自转身去依次把过周满、余秀英等人的脉,最后却来到角落里那一张单独的床边,原本就因为不爱言笑而显得过于沉肃的脸上,两道眉皱得更紧了。 周满远远就看见,那里躺的正是李谱。 据今早给他们端药的小药童说—— 昨夜出事之后,李谱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春风堂求助,叫了人一起把昏迷的众人抬回去。但在到了春风堂,交出了所藏的一部分蘑菇给孙茂验毒后,此人站在原地,脸色几番变化,似乎经历了一场极致的内心挣扎,然后竟然连锅端起那剩下的蘑菇汤,咕嘟嘟全倒进了肚子里! 整个春风堂都惊呆了。 然而此人却一脸就义般的英勇,在昏迷之前往自己脑门儿上贴了张字条,倔强地留下“遗言”:“救我可以,但别动我头上的条子!”然后就躺了。 此刻周满向他看去,便见一张字条牢牢贴在此人脑门儿顶上,挂下来遮住了他半张脸。 上面一笔一划,写的是:南诏的蘑菇没有错,必定怪我没煮熟。 孙茂大约也是头回见着人都要死了嘴却还这么硬的,盯着那字条瞅了片刻,又回头看看屋里这一片被几碗汤放倒的剑门学宫英才,个个无精打采宛若游魂,不由讥诮一声:“哼,吃蘑菇!” 这就是乱吃蘑菇的下场。 不过按过脉,他便道:“都没什么大碍了,毒性已解,再休息两个时辰观察一下,没事就能回去了。” 说完,多看了王恕一眼,只道:“至于你,情况自己把握吧。” 王恕应了一声,待得孙茂一走,却不免越发沉默。 周满将方才孙茂对他的态度看在眼中,想起金不换说孙茂跟他师父一命先生关系不好的事来,便笑:“他看起来好像的确有些针对你,你在春风堂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王恕轻声道:“这不算针对我。南诏国地处西南,东面靠近十万大山,时有瘴气,物候皆丰,物候也丰,千奇百怪的东西数不胜数。我是医者,又早听说过南诏毒术、蛊术的大名,昨夜却没有任何防备,也没去留意李谱将什么东西下了锅,竟眼看着你们把汤喝了……” 周满道:“这怎能怪你?分明怪我们自己,不够谨慎……” 自打发现这帮人找她是为了求放水,她整个人就放松了。 岂能料到,真正的大招在后面? 一个李谱,几朵蘑菇,放倒了“分锅社”所有人…… 回想昨夜经历,简直是一笔大大的耻辱,她幽幽叹了一声:“任何时候,都不该放松警惕啊。” 他俩聊得过于正经,旁边的余秀英纳闷道:“不就是几朵蘑菇吗?你俩这一个赛一个愁眉苦脸的……” 霍追也醒了,不过现在还躺着不太有力气,想得却要更远一些:“话说回来,这样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不去参剑堂学剑了?如果以后李谱每天喂我们一顿蘑菇的话……”周满无情道:“那恐怕等不到你被毒死的那天,李谱就已经被剑夫子暗杀了。” “唉……” 整个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失望的吁叹。 唯有刚刚醒来的金不换,一张俊脸还有些迷糊,脑袋虽然还在发昏,但听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们昨天看到的跳舞小人儿,都穿着衣服吗?” 周满一愣,没反应过来。 其他人也花了片刻,才猛然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叫唤起来:“我去,你他娘还能看见不穿衣服的小人儿吗?” 余秀英顿时破口大骂:“衣冠禽兽,流氓,无耻!” 金不换辩解:“不是,不都说幻觉跟做梦差不多吗,总有人会梦见没穿衣服的小人儿吧?你们这么清高的吗?哎,别误会,我不是说我自己,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了……” 可谁要听他的? 散花楼那两人异口同声:“你是什么我们还不清楚?” 霍追道:“李谱不离谱,你才是真离谱!卑鄙,下流!” 众人群情激愤,严厉谴责,人虽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可手还没废,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便都抽了脑袋后面垫着的软枕,纷纷骂着朝他扔去。 春风堂这弥漫着清苦药味儿的大屋里,一时只见枕头连着其他琐碎物件乱飞,大笑声混着咒骂声将原本死沉的气氛一扫而空。连周满都觉得离谱,忍不住扔了个枕头。 唯有王恕,实力所限,无法参与,全程坐在边上,艰难地躲避着随时会飞来误伤他的枕头,只能无奈地摇头笑叹。 47 待日晞 - 剑阁闻铃 - 时镜 金不换解释了很多,然而他平素就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这些话根本没有半点说服力。他说得越多,众人信得越少,原本就不怎么样的风评,一时是雪上加霜,岌岌可危。 不过这么一闹,众人除李谱外倒差不多都醒了。 大家依着孙茂医嘱,留在屋里又观察了一阵,大体没什么异常,精神也都渐渐恢复了,便陆续离去。 周满与金不换、王恕二人一道从春风堂出来时,已近晌午。 金不换犹自骂骂咧咧,痛斥众人污蔑他清白,误解了他的人品。 周满却是算了算时辰,对王恕道:“参剑堂的课必然已经结束,我是不用再去了。不过下午好像有丹药课,你倒正好能赶上,不过我看你恢复得够呛,还去吗?” 王恕道:“自然是要去的。我身体并无大恙,况且前阵子告假有十余日,已经缺了许久的课了,有些可惜……” 金不换便在旁边摇头:“不可惜,不可惜。” 王恕转头看向他,刚想问为什么。 金不换于是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三册厚厚的笔记扔给他:“喏,你没来的时候,课我都帮你去听了。虽然没太听懂,不过照葫芦画瓢,随便记了点笔记,你拿着将就看看吧。” 他嘴上说的是“随便记了点笔记”,可实则说话的时候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掩不住的一脸得意。 王恕翻开那笔记一看,不由怔住。 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皆是漂亮的行书,甚至还简单地描了一些草药植株的图案。大概是因为在课上仓促写就,字体大小并非严格一律,然而不均不等之间,却别有一股不拘一格之气,甚至写出了点行草的感觉。 杜草堂向以笔墨诗书为武器。 金不换外面再不修边幅,甚至疏于修炼,可这一手好字却无论如何都沾着点杜草堂的风骨。 王恕仔细看了两页,很认真地望向他,道:“一点也不随便,一点也不将就,谢谢。” 金不换心里越发美滋滋的,大言不惭道:“本人这一手潇洒不羁的好字,给你抄录点笔记确实是有点大材小用了,不过嘛好歹也算发挥出一点用处,就不必言谢了。我可是无私奉献,绝非什么施恩图报的人……” 周满听得眉一扬:“哦,看来你对施恩图报的人很有意见?” 金不换:&ot;&ot; 周满一瞧他忽然噎住的表情,顿时笑了起来,但也不跟他计较。只是一面朝前走,一面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来,随手就倒出一枚丹药,要往嘴里送。 那丹药小小一丸,仅小拇指肚大小,呈深褐色,乃是学宫中人人都有的、大医孙茂独门的“养气丹”,本无什么特别之处。 孙茂先前也说了,蘑菇的毒性虽解,但若还觉得体虚,可以自行服用养气丹调理。 王恕随意看一眼,起初并未在意。 然而就在她丹药将要入口的那一刻,一股淡淡的药香散了出来,被他闻见,于是面色变了一变,竟没忍住一拉周满胳膊:“等一下。 周满顿时一愣。 金不换也错愕:“怎么了?” 王恕也怀疑自己多疑了,这毕竟是在剑门学宫,不应该出现这种东西才对。然而那隐约的药香又实在可疑,何况昨夜毒蘑菇事件在前,谨慎一些,似乎也不为过。 他道:“我想看看这枚丹药。” 清隽的长眉拧了起来,神情间却是一种罕见的谨慎,虽然还不确定,可周满却忽然生出一点不太妙的预感。 她没说话,将丹药递给了他。 王恕接过那枚丹药,放在手心查看片刻,竟然将其掰开,然后轻轻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 这一刻,面色便陡转凝重。 周满道:“这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王恕却先没说话,而是从她手中取过那只装丹药的瓷瓶,往里面看了看,心中便泛起了一股冷意,只问:“这瓶养气丹谁给你的?” 周满要现在还没感觉出不对,就是傻子了:“不是刚进学宫那几天,春风堂的人送来的吗?我听说是按月发的份例,人人都有。” 王恕低声道:“不,不该的。此乃孙大医独门丹药……不该的……” 他立在廊下自语,竟好似陷入了巨大的困惑。 金不换问得直接:“有人给周满下毒?” 王恕抬头看他们,下意识要回答,但眼角余光一晃,便瞥见了不远处经过的两名春风堂的大夫,于是到得嘴边的话一卷,又收了回去。 周满立刻道:“换个地方,回东舍说吧。” 从昨夜开始的好心情,这时已荡然无存。 三人一起回到了东舍。 周满直接推开自己的房门,请二人入内,便立刻关上门,开启了隔音阵法。 金不换问:“怎么回事?” 王恕不愿如此草率:“事关重大,一是孙大医的独门丹药,多半亲手炼制;二是春风堂亲自发下来,牵扯甚广,我不敢随意下定论。有清水吗?给我一碗。” 周满房中有烹茶烧的水,当即给他倒了一碗。 王恕便将那枚已经掰碎的丹药化入碗中,清水立时被染作浅褐,而后却带了几分小心,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小叠寸许见方的金纸,从里面分出一张来,轻轻向着碗中一吹。 金纸之金,并非真金,更像是某种花树汁液浸染出的“金”,有一股极苦极辛的味道。但只一吹,金纸立时如雪沙一般散了,飘进碗里。 见得这一幕瞬间,周满瞳孔已是一缩。 金不换也辨认出来了:“传说中取东海扶桑木汁所染的‘洞明金’,能验世间万药万毒……” 小小寸许,万金难求。 一般而言即便是世间许多有名的医者,也只是在制药炼丹前研究药性的时候,才舍得用。 王恕此刻却没想到那么多,只是在吹完这一方小小的金纸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碗中水面。 金纸碎屑一沾水面,也似丹药一般化于无形。 但仅仅三息过后,一层细碎的银光竟从水中析出,宛若星子一样浮在水面。 带着一点冷意的光华,映入人眼底,实在没有什么温度。 王恕一颗心又往下沉了一半,却不肯罢休一般,又从周满那本已经所剩无几的丹药瓶中倒出两枚养气丹来,另取碗与清水来,一一化了,并吹入金纸。 结果并无二致。 第二碗金纸浮作银光,第三碗也一样! 他终于不再试了,立在这三碗水前,似乎感到恍惚,久久不发一语。 周满总算看明白了,也看笑了:“看来有人处心积虑想害我啊。” 王恕慢慢道:“是‘待日晞’。” 金不换从未听过:“‘待日晞’是什么?” 王恕抿着薄唇,拉下眼帘,直接拉过了周满的手腕,搭上她的脉按了一阵,才拧着眉头放下,只道:“朝露待日晞。原本是一味极其罕见的药,可以用来为人拔除毒气、邪气,甚至病气。普通人如若误服,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若是修士服了,便是一味阴险的毒药。” 周满倒不意外:“有多阴险?” 王恕便抬眸望她:“此药不伤人身,但会损人根骨。” 周满眼角顿时微微抽了一下:根骨二字,在修界意味着什么,谁不知道? 王恕道:“根骨关系到一个人修炼的天赋,可若长期沾上此药,便如朝露被晨日所照,损耗毫无声息。日削月减,时日一久,纵是举世闻名的天才,也会变成资质寻常的庸才,境界永远停滞,再难寸进……” 此言一出,金不换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有什么害人手段,能比剥夺一个人的天赋、使人跌落凡尘更阴毒? 周满想过此毒或恐有些说头,却没料想能阴毒至此! 当真是杀机叠杀机,算计覆算计。 一时间,她抬起手来,注视着掌心蔓延的纹路,只觉一股深浓的阴影袭来,沉沉地盖在自己头顶。 王恕则问金不换要来他那瓶养气丹查看,并取出自己那一瓶作为对比,比完后,便道:“我们的都没问题,只有你的不对劲。周满,当真是春风堂的人送来的药?中间可曾有人接触过你,将此药调换?” 周满回视他:“药瓶自送到我这儿起,便存于须弥戒中,不曾有别人碰过。即便昨夜昏迷,须弥戒也是我滴血认主之物,他人无法打开。药是不是春风堂的药不知道,但药确是我在东舍时,由春风堂的人一并送来,分到我手中的。若非如此,来历不明的丹药,我又怎么敢服?” 王恕喉间于是微微涌动了一下。 他露出了一点难受的神情,分明忍耐着几分不愿表露的怒意,只闭了一下眼,将那药瓶放回了桌上。 周满看了,竟好似明白他为何难受,又为何动怒,不由笑道:“一瓶丹药有十二丸,从刚进学宫那几天开始,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服了其中七丸。不过你都说了,要一些时日,此毒才会发挥效力。我近来修炼进境迅速,并未感到有什么异常,想必并无大碍,你不必如此担心。” 倘若的确是春风堂的人送的,而不存在中途调换的可能,那就已经意味着周满已经服用此毒将近一个月! 王恕就是不愿意事情如此,才多此一问。 可谁能想到,周满不仅反过来劝慰他,还一脸无所谓! 先前压着的那股怒意与对她的不满一并窜了上来,泥菩萨忽然生气极了:“并无大碍?什么叫并无大碍!就算眼下毒轻能治,只服了七丸便不叫做‘毒’了吗?今日是没异常,明日呢,后日呢?连这等攸关生死之事你都不放在心上!”周满顿时一怔,没料他会发作。王恕却又想起先前的桩桩件件:“参剑堂偏要试剑是如此,泥盘街逞能杀人是如此,今时今日被人暗害下毒还是如此!你本有一副无恙之身,就不能多爱惜自己哪怕一点吗?!” 金不换只约略知道周满参剑堂试剑那一次有些损耗,对泥盘街杀陈寺那晚后的事却全不知晓。 只是听了泥菩萨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 恐怕她在病梅馆那两日也没干多少人事,否则能让泥菩萨气成这样? 他反应极快,又知周满绝非什么好脾性的人,生怕他们在这节骨眼上吵起来,连忙一拉王恕,劝道:“别别别,天下岂有人不爱惜自己呢?周满这么说,想必是不愿你为她太过担心。你自己早先不还说过吗?修炼的事,她心中有数,肯定比我们两个明白。” 王恕不愿退让。 他杵着没动,看一眼周满,竟笃定道:“不,她不明白。” 金不换顿时头疼,眼见这个劝不住,便想劝那边,疯狂给周满使眼色。 然而周满比泥菩萨难伺候多了。 她既不吃软,也不吃硬,闻言甚至还笑了一声:“我爱不爱惜自己有什么所谓呢?又不是我爱惜了,旁人就不会害我。” 说这话时,她眼睫淡淡地垂下来,盖住了眸中的晦暗,神情间仿佛只是一种并无所谓的缥缈。 可接下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挑衅。 她张眼看向王恕:“若以你严苛的尺度而言,我自然算不上爱惜自己。可那有什么要紧?世人若什么都会,什么都能,还要你这样的大夫干什么?” “……” 金不换惊呆了,这话一出,还劝个屁啊! 果然,王恕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枯瘦的长指在袖中攥紧,苍白的手背上已隐约现出青筋,怒意在胸膛一阵起伏,看她好半晌,最终竟道:“好,好!” 语毕,他拂袖转身,直接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谁也不知道这“好”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不换心里拔凉拔凉的,但自问对泥菩萨有几分了解,见人一走,不由喃喃道:“周满,你完了。” 然而身后周满没有任何反应。 气走那尊泥菩萨之后,她只是拿起了那还装着两丸养气丹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枚丹药来,放在手里,若有所思的看着。 金不换回头便道:“泥菩萨人虽然迂腐、固执了一点,可心是好的啊。人家才帮你验了毒,你不感谢一番也就罢了,好歹再多问几句,查查背后是谁吧?怎么——”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此刻周满的举动—— 在盯着这枚被人下了毒的丹药好半晌后,她好像有了什么决断,竟忽然抬手将这一枚毒丹服下! 金不换头皮都炸了:“你干什么?!” 周满唇畔挂笑,眸底却有几分令人胆寒的凶邪:“是谁不重要。有人想玩,我周满便奉陪到底!” 端看是谁棋高一着,又是谁局败身死! 金不换从未见过这样疯狂之人,但觉一股战栗从脚底往上窜。 直到此刻,才算明白泥菩萨方才为何那般生气…… 他深深望着她:“他没有骂错,你岂止是不明白?你根本是丧心病狂。” 周满掂掂那仅剩下一枚丹药的瓷瓶,懒得回应他,只算了算春风堂下次送丹药的时间,然后问:“你跟他关系好,能不能帮我问问这毒丹的制法?尤其是这什么‘待日晞’的毒,我想要张方子。” 金不换差点跳起来:“你才把人气走,我怎么去要?” 周满道:“菩萨心软,你要要肯定有。” 金不换气愤不已:“你这不欺负老实人吗!” 周满终于抬眸看他一眼,竟没否认:“我就是啊。” 金不换指着她:“你——” 他一时为之气结,什么别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重复一句:“你有病,你有大病!” 周满浑不在乎,只笑着提醒:“十五日之期已到,今晚便要干活。不准备准备?” 48 添堵 - 剑阁闻铃 - 时镜 “准备当然要准备。”金不换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仍觉难以释怀,“可是周满,明知是毒,你偏还要服,到底是有多大的一出戏想唱?” 无论如何,他也不至于怀疑她是活腻了想寻死。 周满却好似不明白:“戏?” 金不换便凝望她这一张过于平静、过于镇定的脸,无比肯定:“你连对赵霓裳施以援手,都要图报,对上旁人更不可能愿意吃一点的亏。你若主动付出一分的代价,必定有人要倒大霉。” 周满“哦”了一声:“原来是指这个。你是担心吗?” 金不换道:“我担心什么?你有恃无恐罢了。” 方才他听得分明,泥菩萨在同她吵架时,清楚地说了一句“就算眼下毒轻能治”。 他轻哼道:“他于医道向来谨严,若此毒无解,不至于轻易说出这句话来。既是有解,那你为了自己的目的,再服几丸自然觉得无妨,顶多气死尊泥菩萨……” 岂料周满摇头:“不,我指的不是这个。” 金不换一怔:“什么?” 周满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担心我连累到你吗?” 金不换闻言,先是错愕,随即才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忍不住笑了起来:“周满,你知道我为什么甘冒奇险,来找你合作吗?” 周满道:“你怕死,而且无利不起早。” 金不换目中便异彩闪烁:“不错,无利不起早。你同陈寺两度交手,一次重创他,一次杀死他。可以说,在剑门学宫大部分人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你已经在外面大开杀戒。两次胆大包天,偏偏又两次全身而退。我实在不担心你连累到我,反而怕你连累不到我。” 周满一笔一笔,总是同人算得太清楚。 可人与人之间最深的联系,往往是算不清楚的。 她望向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金不换却已将他那扇子取了出来,又恢复成那一幅浪荡的习性,只道:“还记得昨夜聚会去的那片松柏林吗?我们去时曾经过一个岔道口。今夜亥初三刻,我便在那里等你。” 周满了然,目送金不换离去。 待得日往西落,月从东上,铜漏滴过亥初二刻,她便换上一身适合夜行的袍服,将金不换先前送的那枚鹿骨扳指戴上,从房中出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舍。 夜里的剑门学宫,漆黑一片。 周满并未从那一片恢弘的建筑中穿过,而是选择在周边山林间绕了小半圈,才来到金不换所说的岔道口。 金不换难得换了一身玄黑长袍,没了以往那种金的白的、花里胡哨的,气质倒是陡然一沉,那锋利艳丽的眉眼朝人看来时,竟有种刀剑出鞘了似的错觉。 周满见了,不免想起泥盘街他杀司空云那一日。 金不换也打量她一眼,只指着左侧那条岔路道:“我们从南面出去,有一条隐蔽的山道。” 周满问:“天亮之前我们得回来吧?” 金不换道:“自然。明早还有剑夫子的课,且为了避免别人怀疑到我们身上,恐怕也最好不要留下什么伤。” 周满便点了点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一次的情况,金不换早已提前跟她沟通过。对手虽然为宋氏做事,但只是蜀州金灯阁极其外围的成员,仅有三人在先天后期境界,且没有什么傍身的厉害武器,完全无法与陈寺相比。 何况他们在暗,对手在明,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两人都不再多言,径直顺着这条隐蔽的山道,出了剑门学宫的范围,一路向西而去。 大概一个时辰后,便来到一座山头。 金不换预先安排好的人早已在幽暗的山林中等候多时,听见有人来,先是警惕,待得发现是金不换后,便立刻恭敬整肃地行礼,称他一声“郎君”。 周满来的路上已经将幕离戴在头上,此刻就立在金不换身后。 这帮人显然都是金不换在市井中培养的势力,并无什么光鲜整齐的衣着,眉目间也多一派凶狠之气,只是对着金不换时都十分收敛。 他们以前没有见过周满,又见她戴着幕离不露真容,未免有几分谨慎的好奇与猜测。 但金不换并无为他们介绍之意,只问:“余善,情况如何?” 站在众人前方的一名灰衣少年便禀道:“半个时辰前他们已经离开了天明宗,一共十三人,大约一刻后会经行此地。” 金不换便向周满道:“擒贼先擒王,你负责‘擒王’。要先寻个埋伏的好地方吗?” 在他们说话时,周满已经看过周遭地形了。 此处确算个伏击的好地方,两边都是山峦,中间一条山道夹在山坳里。 视野最好的地方是西面山头。 但这一点任谁都能看出来,反而不好,是以她退而求其次,选了东南方向的乱石丛埋伏下来。 金不换同那少年余善,都跟她一块儿埋伏在此。其余人等都在斜对面的山头上,只要看见他们这边一动手,便会立刻冲下去,打个配合。 过不一会儿,下方果然来了一队人马。 周满便轻轻道一声:“来了。” 然而金不换往下一看,眉头瞬间皱起:“怎么多了一个?” 后面的余善一愣,对人数却没有那么敏感,仔细数了一遍,才陡然冒出一身冷汗:“十四个,这怎么可能,之前明明……”多出来的,是一名富态的中年修士。 金不换一眼就认了出来,心底一沉:“是金灯阁的小管事郭庆,他有金丹期的修为。” 因一直在为宋氏做事,金灯阁的人,他实在是太熟了,甚至还曾跟这个郭庆虚与委蛇喝过酒,对对方的实力境界自然了如指掌。 在金灯阁这郭庆的修为自然是排不上号,在金丹期修士中也是垫底的那种,一向是众多管事中的笑柄。 然而对眼下埋伏在暗中的众人来说,此人的出现却宛如一个噩耗—— 他们这边,根本就没有金丹期修士! 周满也忍不住心头一凛,只不过,她和金不换担心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下方那几人似乎并不赶时间,到得近处时甚至还停下来,燃起篝火歇脚,一面拿出酒肉来吃喝,一面放声说笑。 周满凝神细听片刻,忽然道:“这人是他们半道上偶遇的,后面没有别的人手了。” 金不换自打认出郭庆,心情便极差,并没有留神听周满这句话。郭庆实力虽然不济,他先天境界后期的修为凭借法宝之利也不是不能与对方一拼。 可现在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周满。 任何事败的风险,他都冒不起。 金不换只考虑了片刻,道:“等上两刻,看郭庆走不走。若是不走,今夜行动便直接取消。” 周满忽然皱了眉:“两刻?” 她算了算时间,竟然直接取出苦慈竹弓与上次杀陈寺时得到的朱雀火羽金箭,只道:“来不及,我还有事,不能等。” 金不换见她取弓,顿时吃了一惊,下意识道:“你——” 然而周满决断既下,行动何其迅疾? 根本还没等他人反应过来,她已搭箭在弓,用那枚鹿骨扳指扣紧弓弦,将弓拉满! “嗖”地一声,金箭便离弦而去! 上次在义庄,金不换虽同周满交手,可那时她已先同陈寺恶战一场,又只有烈鸟火羽金箭,甚至不能说与他动了真格。如今距离上次又过去了半个月,她不仅得了陈寺的新箭,修为也更有进益,早已逼近金丹期。 之所以一直没有突破,并非有什么瓶颈,而是她身负剑骨,不愿让别人发现自己进境太快,所以自己压制了自己的境界。 金不换又哪里知道她实力几何呢? 手握《羿神诀》,周满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境界虽高实力却远远不济的对手! 那郭庆倒也有几分警惕,在周满箭出时立刻就有感应,一摔手中酒坛,便拔出腰间长剑想要对敌。 然而入目所见,竟是一片炽亮! 金箭飞来,朱雀振翅,一声长啼,瞬间燃起熊熊烈火,将整片山坳都照得宛如白昼! 金不换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思考她动手之后这一场恶战要如何收场,那一支箭已如巨大的火球撞入下方人丛之中。 此时,郭庆的手才搭在剑柄上,剑刚拔出不到一半。 可那一支箭已分毫不差地钉入他眉心,甚至贯穿了他整个颅骨,从后脑勺飞出来,深深没入后方大树的树干! 一击毙命! 余善瞬间张大了嘴巴,已经惊呆。 金不换脑袋里也“嗡”地震了一下,远远看见郭庆一脸不可思议表情倒下时,竟觉背脊发寒,心中只冒出一句:“义庄那日,她对我果然手下留情。” 郭庆怎么说也是金丹期修士啊! 在她箭下,竟无半点反抗之力! 眼见郭庆倒下,其他人这才意识到有人偷袭。然而强如郭庆都死得这么干脆,众人便知那伏在暗中的对手必然比郭庆更为可怕,一时心神已乱,慌作一团。 这是绝好的机会。 周满一箭得手,回转头来却见金不换、余善二人都一脸震骇望着自己,不由皱眉:“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余善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与其他人一道冲了下去。 山坳里顿时一片刀光剑影。 周满在他们乱战的孔隙里,又瞅准了其中那最厉害的三名先天境界后期修士,一箭带走一人,不多时便结束了战斗。 金灯阁的修士躺了一地。 金不换这边的人迅速收缴了战利品,连着他们身上的法器、丹药都一并搜罗了来。 金不换自己却是亲自将郭庆和那三名先天境界修士身上的金箭拔下,看了看上面所沾的鲜血,然后才有些复杂地叹了一声,将箭递还给周满:“我是不是该庆幸,现在我是站在你身边,而不是站在你对面?” 他自问,若是处在郭庆的境地,只怕法宝尽出,也未必能躲这一箭,免不了会毙命当场的。 周满接过箭,笑一声,却并不多话。 金不换便先转身,吩咐余善用须弥戒将收了那留有箭伤的四具尸首,让他回头处理妥当,然后才重问周满:“你刚才说你还有事,今晚吗?” 周满竟道:“我要去一趟小剑故城。” 金不换顿时诧异:“小剑故城?” 周满看他一眼,唇畔却浮出一抹略带深意的笑来,只道:“去给别人添点堵。” “阿嚏——” 小剑故城内,正在若愚堂内喝茶的孔无禄,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不由摸了一下自己后脖颈,嘀咕起来。 “奇怪,大夏天怎么有股阴气……” 这半个月来,孔无禄算得上春风得意。 毕竟在城门口同金灯阁的人干了一架,还因望帝插手强行压下此事,令金灯阁吃了好大的暗亏,他们还不好再还手,谁心里能不爽?而且望帝一出面,整个城里算是屁事儿都没了,他终于得以悠闲地享受享受自己的生活。 是以虽然打了个喷嚏,但孔无禄也没太在意。 照旧哼着小曲儿,品他的好茶。 直到大半个时辰后,他抬起头,看见门口那道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 还没哼完的小曲儿,顿时卡在喉咙。 孔无禄心里一声大叫:完了,这姑奶奶来准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周满进得门来,摘下面幕,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开口第一句便告状:“有人要害我,你们王氏管还是不管?” 孔无禄刚要张口回答。 周满第二句却已直接开骂,仿佛十分生气:“我才进学宫一个月,便被人下了一个月的毒。王氏也有青霜堂在学宫,你们却半点也不知晓!酒囊饭袋吗,到底干什么吃的?” “你!”孔无禄大是委屈,想说她也太蛮不讲理,自己怎么就酒囊饭袋了?紧接着才意识到她话中之意,整个人面色骤然大变,“等等,下毒?” 周满便将那装着养气丹的药瓶扔给他,冷笑道:“随便捡个病秧子大夫只怕都比你们靠谱!有胆不妨找人仔细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毒,又有什么用。” 49 谋算 - 剑阁闻铃 - 时镜 疏星点缀夜空,老旧的城墙在黑暗里只有一段模糊的阴影。 金不换并未进城,就站在道旁的树林里等待。 很快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小剑故城那头还是不见周满身影,他不免皱了眉,有些担心起来。 快到寅时了,再不回学宫天就要亮了。 还好,正当他怀疑出了什么意外,考虑要进去找人时,一道轻烟般的影子忽然从远处晃了一下。 金不换只觉眼前一花,周满便已立在他跟前。 她面上竟挂着一点极其惬意的笑意,显然这一趟进城的结果还不错,只向他道:“走吧。” 金不换道:“敢在剑门学宫这种地方对你下毒的人,不是胆大包天,就是有恃无恐。病梅馆那一场刺杀或许还算扑朔迷离,背后到底是谁还暂时无法确定,但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复杂,甚至很容易猜到。而且这一次涉及到春风堂,春风堂背后乃是陆氏,一个闹不好便要牵扯更多。你虽被王氏荐入学宫,可说到底将来也顶多是王氏的客卿、长老,是外人,是小人物。王氏肯为你出这个头吗?” 周满便笑:“假如我对王氏,或者说至少对王氏一部分人来说,不算什么‘小人物’呢?” 此言颇有深意,然而金不换很难理解。 周满却望向那座被沉沉夜色压在地平线上的故城,想起孔无禄先前紧急找人验出毒后的难看表情,心情十分愉悦:“他们肯不肯,都必须肯。” “待日晞”这一味毒,是在她刚进学宫那几天就下了的,那时她甚至还没在参剑堂剑试中拿到剑首,对大部分人来说,只是个断指不适合学剑的废物,不具有任何威胁。此毒长期服用,会损伤修士根骨,自然也会损伤她的剑骨。 虽然周满认为幕后之人未必一定就是冲着她剑骨来的,可此毒对剑骨会造成威胁却是事实。 上次周满为截杀金不换去找若愚堂,只是以怀疑剑骨消息走漏作为借口,都足以让孔无禄大动干戈;如今实打实的证据摆在面前,不管是孔无禄还是他背后的韦玄,只怕今夜都睡不着觉了—— 她的生死或许不重要,可她身负剑骨,而剑骨是要换给王杀的。 毁她剑骨,便是毁王杀剑骨。 无论背后下毒的是谁,此番都别想善了! 谁能想到,这一身剑骨原本是她的催命符,到了这种特殊的时候,却也能成为她的护身符呢? 周满心里觉得讽刺。 金不换一面认为她对世家的态度是不屑一顾的,一面又疑惑她与王氏的关系,只是见她神情淡静自若,分明心有成算,也就不再多问。 两人趁着尚算深浓的夜色,终于在天亮前返回了剑门学宫。 在回东舍的路上,周满远远看着北面山上好像有一队人提着灯笼,朝着北面山上走去—— 那是宋兰真所住的“避芳尘”方向。 金不换也看见了,不由道:“这个时辰,也太早了,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周满想了想,竟道:“先不说那些人的尸首已经被收了起来,一时无法猜测死生。就算金灯阁那边留有修士的命灯,能感应到人的生死,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管事,即便死了,又怎能有资格在这个时辰去搅扰贵人清梦?恐怕是有别的事。” 金不换便慢慢皱了眉头,心里有些介意。 周满只道:“明日再打听吧。“ 然而次日参剑堂学剑,宋兰真竟未出现。 只有宋元夜来了,且似乎昨夜没太睡好,神情间隐隐有几分阴鹜。 陆仰尘便问:“兰真小姐怎么没来?” 宋元夜只说:“你忘了,三日后是神都三年一度的洛京花会,本次轮到你们陆氏办。你姑母镜花夫人给我妹妹发了帖,特请她一并主持花会。你也知道,她爱花成痴,如今自然是告假,暂回神都几日。” 陆仰尘这才恍然:“是我糊涂了,竟把这事忘了。可惜如今人在剑门学宫,倒无法一睹兰真小姐主持花会的风采了。” 他们言语并未避讳旁人,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周满自然也听见了。 前世这时候,宋兰真的确回神都主持花会了不假,可若只是主持花会,宋元夜眉宇间的阴鹜又从何而来? 她心中存了点疑影。 昨日他们十四人悉数被毒蘑菇放倒之事,早已传得整座学宫都知道,连带着那儿戏般的“分锅社”三字,都出了名,在他们沦为笑柄的路上狠狠加了一把火。 剑夫子当然也听说了。 今天早上一来,他就绕着昨日缺课的那十四个人走了一圈,阴阳怪气:“吃蘑菇?分锅社?你们可真是个东西啊,剑门学宫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光了。” 众人不敢抬头,缩得跟鹌鹑似的。 连周满都听得发臊,只觉面上无光。 剑夫子说着,已经走到门口位置,一抬头看见门外坐着的王恕,就纳了闷:“这病秧子怎么说也是一命先生的关门弟子啊,有他在,你们还能着了道?” 若是以往,听见这句话,王恕肯定是会站起来解释几句的。即便不为自己,也会为一命先生。 但今日,他情绪低沉,闻言并不说话,只是抬头向前面看去。 这时周满正好转过视线,与他对上。 她似乎在审视他,脸上淡淡的—— 完全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他心中生出几分不快,可这种不快和前面几次不快又好像不太一样,他理不清,干脆不理了,直接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打从上次在病梅馆因杨氏之事起争执时,周满就发现这尊泥菩萨看起来好相处,可内里气性其实很大,认准了某个道理,轻易便不肯妥协。 剑夫子毕竟还要敦促他们练剑,没有念叨很久。 可接下来,王恕也半点没有搭理周满的意思。 即便是在练剑中间的休息,李谱唉声叹气去找他这个门外剑求安慰,他也还和颜悦色,语气温和;然而一抬头看见她远远走近,脸色便会变冷。 如此明显的区别,连迟钝如周光都能发现,更别说其他人。 余秀英更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前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你们这是怎么了?” 周满便看了王恕一眼,随口道:“可能是蘑菇汤喝多了,毒坏了脑袋。” 李谱:“……” 我南诏国的蘑菇不背这个锅! 王恕不搭理,周满自然也不会管他。 她虽对这尊泥菩萨颇有几分好感,只因世上这般的人的确难得,可从来不是会主动去哄谁的性子,更不用说对谁低头道歉认错—— 周满就没觉得自己错过。 今日她依着先前与众人的约定,在抽签比试时为其他人放了点水,剑夫子见她剑势不如以往凌厉,只当她也是蘑菇汤喝多了还没缓过来,并未起疑。 一下课,周满便走了。 只是在离开时,她瞧见金不换朝王恕走了过去,两人说起话来。于是心中思量片刻,回到东舍自己的屋里之后,倒并未立刻进入“广厦千万”学剑练弓,而是烧开了水,将赵霓裳上回送的那一小罐雪芽新茶取出,沏了一壶,静坐于窗下等待。 没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周满道一声“进来”,金不换便推了门,闪身进来,径直将一页纸放到她面前:“你要的。” 纸面上字迹清疏,卓有风骨,与金不换颇有气魄又不拘一格的字相比起来,极为不同。 周满认得这字,只道:“我便说过,他肯定会写。” 金不换竟有些生气:“我方才去找他要那毒药的配方,他问我要去干什么。我说这东西罕见,以后我说不准能派上用场。他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竟然直接问我,是不是你要。” 周满给他倒了一盏茶,并不意外:“你问药方,肯定是为我问,这还用想吗?他猜到不奇怪。” 金不换低头看那盏茶一眼,却没端,只认真望着她:“我没回答他,但他等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还是把药方写给我了。周满,菩萨是个好人,你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周满淡淡道:“不是他不理我吗?你来找我干什么?” 金不换:“……” 见他一时噎住,她便笑了一声,仔细看起泥菩萨写的这张药方来。 金不换终于想起来问:“你要这毒药方子来干什么?若是配解药的话,咱们直接找泥菩萨不好吗?何必还要方子去假手他人?” 周满却问:“这毒方你也看过了,上面的药常见吗?” 金不换道:“大部分是常见的,唯独其中一味‘赤焰红’,乃是取上异兽虺蛇之血炼制而成,十分不好找。” 周满又问:“那你能找到吗?” 金不换眼皮一跳:“你想做什么?” 周满便道:“我记得你是替宋氏打理药材行的生意,昨夜我们黑吃黑打劫的,也是一批药材。若按你我二人合作的分润来算,昨夜我分的钱,够制此毒一点吗?” 金不换道:“够是够,可……”周满又道:“我还记得刚进学宫那日,看见你给接云堂的杨管事递账本,不知你在学宫中做的又是哪些生意?春风堂的药你肯定插不了手,却不知药瓶药罐药杵之类的,你能管上多少?” 此言一出,她凶险的用心简直昭然若揭! 金不换要听到这里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就是傻子了。 一时间,不仅是头皮发麻,他是连心都在抖。 才刚端起茶盏,还没来得及喝一口,金不换立刻将其一撂,竟是起身就要跑:“今日之言我就当从来没听过,你也没说过,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周满慢条斯理:“没事,你走。反正都是一条船上的,我们昨夜还一块儿杀了金灯阁的管事。大不了,你出了这道门,我就去告发你,你我二人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不好……” 这话金不换可太耳熟了。 不久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威胁周满跟自己合作时,就是这么说的。 脚步顿时被钉在地上。 金不换从未有过如此气愤的时候:“你这人!” 周满却道:“你昨天不还说,不怕我连累你,只怕我不连累你吗?” 金不换立刻破口大骂:“昨天跟今天能一样吗?昨天你是被人所害,可今天你是——” 周满看向他。 金不换咬牙,生怕被外人听见一般,压低了声音,狠狠道:“周满,我拿我脑袋担保,你绝对是想给全学宫投毒!” 50 邪性 - 剑阁闻铃 - 时镜 “……” 屋内瞬间一片死寂,同时死寂的,还有金不换那颗绝望的心。 若说先前还只是猜测,那么,在周满亲口将这一句话说出来时,猜测无疑得到了验证! 他不是没想过,周满此人多少带点邪性在身上,可毕竟没料想—— 她能邪性到这地步! 杀一个陈寺,只是与宋氏为敌;可剑门学宫有多少人,背后有多少势力? 在这里投毒,和与全天下所有顶尖势力作对有什么区别? 这个人怎么敢啊! 金不换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你就不怕,事闹太大,也可能会查到你头上?” 周满只道:“在那之前,他们首先得查出是谁给我投毒,不是吗?” 她满面平静,仿佛她的计划只是给所有人问声好一样平常:“剑门学宫是个特殊的地方,各方势力交错,出了这种事,他们恐怕也不愿意起争端,闹大事态。小人物的有事,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免不了是我自己把这口气咽下去——可我实在咽不下,也不想咽。” 早在得知自己被下毒的那一日,计划就已经定下了,她不会轻易更改。 只是看着金不换那眉头紧皱的神情,她考虑片刻,终究还是退了一步:“不过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金郎君若不想涉险,也在情理之中……” 金不换盯着她,足足看了好半晌,才摇头:“不,周满,不只是我不想涉险这么简单。” 周满看向他。金不换难得认真:“你有没有想过,药方是泥菩萨给的。他给我们写的时候,是想我们去做这种事吗?” “……” 那日王恕气得说不出话来的那张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周满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但也仅仅是片刻。 她淡淡回视金不换:“那也顾不得了。” 金不换终于确认,她是铁了心了:“就算不找我帮忙,你也会请王氏若愚堂那边帮你,是不是?” 周满点头。 金不换便长叹了一声,懒得再挣扎了:“行,我帮你。” 王氏厉害归厉害,可毕竟没管剑门学宫日常器物的进出,要投毒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此事由他们来办,毕竟不如自己办来得方便。 金不换到底还是讲几分江湖义气的。 他答应周满,当日便找自己的人将事情分派下去,花了三天,总算凑齐了需要的药,炼制出小半瓶“待日晞”之毒,同时准备好了一批春风堂平日里用来装养气丹的药瓶,都装在须弥戒里,在周满那边放了一晚上,次日才取回。 周满拿到这些东西后做了什么,无人知晓。 反正在四天后,春风堂将新一个月的丹药装入各式药瓶中,一一分送到各处。 而金不换打开那只白瓷瓶,看着里面瞧不出半点异样的十二丸养气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吃半颗。 没有其他任何人察觉到异常。 这就是在学宫投毒的可怕之处—— 剑门学宫的名声太响了,人人都当这里是个安平的世外桃源,又岂会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在这里给全学宫投毒? 所谓“灯下黑”者,不外如是。 在这段时间里,周满每日里照旧往返参剑堂学剑,在课上与人比剑的时候放水,在课下则拿出全部的实力血虐周光,偶尔遇到,与他交谈时,也神情平淡,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简直都要让金不换怀疑之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话,是自己的一场梦,一场幻觉。 直到第九天…… 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参剑堂比剑,周满抽中了陆仰尘作为对手。 连日来,就算有所放水,她的实力也牢牢稳固在参剑堂的第一梯队,从来没往下掉过; 而陆仰尘天赋惊人,自打退掉其他乱七八糟的课之后,更是精进迅速,颇有几分赶超之势。 这两人终于又抽中成为对手?所有人顿时兴奋起来,纷纷停下手中事,围到旁边,观摩二人斗剑。 王恕近日来都在啃医书,昨天看到半夜,总算有了点眉目,便一直记挂着,以至于今日学剑都有些心不在焉。 众人围过去,他也没多想,下意识跟着围了过去。 等到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听人叫了一声“好”,他才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是周满同陆仰尘比剑,于是眉头一皱,便想走开。 可也就在这时候,场中周满的剑势,忽然一滞,也不知为什么,就被陆仰尘压了下来,顿时站立不稳,倒退三步。 陆仰尘虽有些奇怪,可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挺剑便要追上来。 然而万万没想到—— 周满站定之后,面色陡然一白,不知为何皱着眉头,按住自己胸口,竟是毫无征兆地吐了一口鲜血! “啊,周师姐!” “周师妹!” 众人齐齐一惊,连金不换都吓了一跳。 陆仰尘更是诧异,关键时刻,连忙撤剑回身,才免了剑锋落到周满身上之险。 来不及收剑,他已走上前来询问:“周师妹,你没事吧?” 周满杵剑在地,支撑着身体,咳嗽了两声,似乎自己也有几分疑惑,嘴上却道:“无妨,可能是我方才心急,一时岔了气,不打紧。” 早在她刚才吐血时,王恕的脚步就已停下,甚至没忍住往前踏了一步。 还好旁人都在看周满,并未注意到他。 只是此刻听得周满说“心急岔了气”,他便慢慢拧紧了眉头,神情忽然变得凝重了几分。 修士修行中总有点意外发生,一时心神不属岔了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这件事发生在周满身上,还是令人觉得有些稀奇,可众人都没多想。 唯有剑夫子,打量周满,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早在前几天,他就发现周满在与人对剑时,剑势似乎没有以往灵力,他曾以为是她有意给其他人放水,让他们输得不那么难看。 然而现在看,好像还不止如此…… 迟疑了片刻,剑夫子开口道:“修士修炼有时候心急正常,更何况是与人交战。但我刚才看你剑势沉稳,应对有方,怎会因心急岔了气?” 周满张了张嘴,好像被问住了。 剑夫子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岂料她竟是这般反应?反倒起了疑:“到底怎么了?” 周满看他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可能是学生修炼近来遇到了瓶颈吧,总觉得进境放缓,神气不宁,莫名有些力不从心……” 旁人尚未如何,近处的王恕已豁然抬首,将目光投向了她! 然而周满没有回头。 剑夫子听了,心里有些犯嘀咕,但也没往别处想,只道:“修炼之时,有时快,又是慢,起起落落,也是正常。你天赋极好,或恐是遇到了一些瓶颈,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急,顺其自然,慢下来才是正理……” 周满便躬身道:“多谢剑夫子指点。” 然后收剑,向陆仰尘道:“方才有劳陆公子手下留情,此次比剑,是我输了。” 陆仰尘实没料想这次比试结束得如此草率,只好道:“是不分胜负,周师妹修养好,我们改日再比过就是。” 周满于是拱手一礼,退到场下。 旁人这时都没太在意,唯有金不换,忽然眼尖地发现,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退场的周满,竟正好站在王恕近处。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臂距离! 王恕已经望向了她,而她似乎还没有半分的察觉,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倒出一枚来,便要服下。 等等,丹药? 金不换心中顿时一紧,眼皮跟着一跳,险些就要叫出声来—— 那不正是装养气丹的药瓶吗! 他认得,王恕也是认得的。 这一刻,一惊之下,哪里还记得自己在同周满置气?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腕:“周满!” 这一声,他没太控制住,甚至隐隐有些发抖。 众人都听见了,不由诧异地向这边看来。 周满似乎也没想到,有些疑惑地抬眼:“王大夫?” 她面容平静,看上去只是有几分淡淡的不解,好像没意识到自己要服丹药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一样。 可不应该—— 她知道的,她明明知道春风堂给她的养气丹是有毒的!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还要服? 而且验毒那日,他把过脉,她虽服了一个月的毒,可并未到影响修炼的地步,按理不该出现她说的“神气不宁”“力不从心”才对。 除非…… 她纤细而白皙的手腕,便被他攥在掌中,那起落的、细微的脉搏,悄然传递到他掌心。 王恕忽然不敢相信地望着她,眼底怒意已盛。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忘了放下。 周满便皱了眉,也伸出自己另一只手来,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似乎暗含着几分警告—— 这时,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她也能感觉到他的脉搏,仿佛叠在了一起般,分不清彼此。 但也仅仅是这短暂的片刻。 周满轻轻将他的手掌拿开了,不着痕迹地淡淡一笑,只问:“我只是想服一枚丹药调理一下,怎么,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51 闹大事 - 剑阁闻铃 - 时镜 她这句话,无疑是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大家都知道,近来王恕不知因为什么,与她闹了矛盾,话都不愿与她说上半句,连在参剑堂里遇到,都跟陌生人似的。 眼下周满要服丹药,他却忽然阻拦。 这是为什么?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王恕,连剑夫子也不例外。 天光下,他侧对着众人,面朝着周满,清疏的身形绷得紧紧的,好似在竭力忍耐什么。 脑海里一一浮现的,是验毒当日,她满不在乎的神情;是次日下学,金不换来要药方时的隐晦;是今日此刻,她明知有毒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服毒还偏要来问他的动机…… 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一种极其荒谬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王恕转眸,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金不换,却发现他目光闪躲,竟不敢直视自己。 于是一颗心,便陡然掉入了冰窟。 他有万千的不解、万千的愤怒,可都压在胸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不换早知周满的计划,岂能看不出她先前是故意当着泥菩萨的面服毒,要借他的口揭露此丹有毒的事实? 然而立在边上,眼见泥菩萨忍怒,盯着周满,眼角都微微发了红,心中终究不忍。 他到底还是小心翼翼插了句话:“是这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完全没朝这方面想过:“不可能吧,那不是春风堂的养气丹吗?孙大医独门丹药,必是自己炼制的,能有什么问题……” 周满仿佛也这样认为。 既已摆脱了王恕那只手,他又没说什么,她便一搭眼帘,要继续将那枚药往口中送。 “够了。” 王恕终于忍无可忍,劈手将那枚丹药夺了,扔在地上! 褐色的小拇指肚大小的丹丸,顿时滚落了老远,沾了一圈灰白的尘土。 众人都愣住了。 剑夫子也诧异。 周满不由皱起眉头,抬眸望向他,一双平静的眼底,已带上了少许冷意。 王恕想,他现在就该揭穿她,可又忍不住为她找理由,她好端端被人下毒,又做错了什么? 心中竟涌出了一股深浓的悲哀。 这一刻,他厌憎自己。 因为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她想要的那句话:“此丹有毒。” “什么?” 所有人顿时悚然,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情。 然而王恕说完这句,已经不想再在此处待上片刻,竟是看都没看再看周满一眼,转身离去。 参剑堂前,众人不免疑惑极了,没太明白是什么情况。 周满立在原地,似乎也没反应过来。 唯有金不换,被这两人搞得心神不宁,生怕露馅儿了,故意嘀咕一声:“有毒就有毒,这么凶干什么?就算吵架也不能人话都不说了吧……” 众人前段时间就有所猜测了,此刻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 敢情真是闹过矛盾吵过架了。 难怪刚才说没两句话就剑拔弩张的。 剑夫子却是没听这些,那枚养气丹正好滚落到他脚边不远处,他弯腰将其捡了起来,却是眉头紧蹙:“有毒?” 周满好像不信:“这丹药自春风堂的人送下来后,便一直在我这里,没有别人碰过,怎会有毒?” 这时其他人反倒将信将疑起来:“王大夫是一命先生的弟子,该不至于胡说八道吧……” 陆仰尘的面色,已变得极其凝重。 剑夫子刚开口想说“去请春风堂的人”,可一瞧见陆仰尘,忽然想起此药正是春风堂所制,于是到嘴边的话一转,出来便成了:“剑一,去请丹药课的郑夫子来一趟。” 郑夫子本名郑源,与孙茂是差不多的年纪,只是自身天赋与机缘有限,于医术上面的成就难以与孙茂比肩,唯独在炼丹制药这个领域颇有几分独到之处,因此才在剑门学宫领了个夫子来当,专教丹药这一门。 前阵子闹退课的时候,他因见不惯剑夫子那一幅得意嘴脸,曾出言讽刺过几句。 因此,到得参剑堂后,他便把架子端了起来:“有什么事找我?” 剑夫子这时也不想跟他计较,只将自己先前捡起的那枚丹药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郑夫子接过来没在意:“不就是一枚普通的养气丹?有什么好看的?” 剑夫子问:“没毒吗?” 这话吓到了郑夫子:“这丹药有毒吗?” 众人顿时迷惑。 周满暗自皱眉,可不方便说话。 金不换看她一眼,便立刻道:“郑夫子,刚才王恕看过这枚丹药,说有毒。” 郑夫子忽然抬头:“他说过?” 金不换点头,众人也都点头。 郑夫子的表情,便一下严肃起来,重将这丹药看了一遍,又掰成两半来,仔细嗅闻,可似乎仍无所获。 剑夫子便问:“没问题吗?会不会是那病秧子看错了……” 岂料,郑夫子竟道:“不会。小王大夫虽不能修炼,于医道却有惊人的领悟,又是一命先生的弟子,某些方面的见识比我只高不低。我再仔细看看。” 这话实在让众人十分意外。 毕竟在参剑堂,王恕是个无法学剑只配坐在门外听剑的病秧子,哪儿能想到他在郑夫子心目中竟有如此高的地位? 郑夫子拿着那枚丹药,想了半天,终于叫人盛了一碗水来,将先前掰开的一半丹药化了进去,然后便取出了周满与金不换先前见泥菩萨也用过的“洞明金纸”,吹进碗里。 三息后,一层碎星般的金光便浮了起来。 他面色顿时大变:“果然有毒。” 剑夫子只问:“什么毒?” 然而郑夫子一时还回答不上来,先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重新查阅了一遍,才敢确认:“是‘待日晞’!” 剑夫子心头骤然一凛,瞬间想起周满近日来放缓的进境,还有她方才说的“神气不宁”“有心无力”…… 其他人却是没听过此毒,纷纷询问。 郑夫子这才一一将此毒危害言明。 所有人都听得头皮发麻。 郑夫子说完了,便问:“此毒掺在春风堂发的养气丹中,近乎无色无嗅,极难察觉,你们是有谁已经吃了吗?”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周满。 然而有更聪明的,这时已想到了另一种更恐怖的可能—— 妙欢喜拧眉一阵沉思,忽然上前道:“可否请郑夫子验验我这一瓶?” 她双手将自己那瓶养气丹呈上。 后面的李谱见了,已忍不住眼皮一跳,喃喃道:“不会吧……” 郑夫子则是一愣,没明白是什么情况。 剑夫子却是也想到某种可能,脸色越发冷沉,只道:“还请郑夫子再验。” 郑夫子便压下疑惑,又取出一张洞明金纸来,再次验过。 碗中于是第二次浮起碎星般的银芒! 所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但觉一股恶寒从脚底窜上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连妙欢喜这一瓶都有毒的话,那意味着什么? 余秀英咬牙道:“请郑夫子再看看我这一瓶!” 霍追也道:“我这里也有几丸。” …… 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取出了自己的药瓶! 剑夫子显然也被这验毒的结果惊住了,好半晌反应过来:“都拿上来,让郑夫子看看。” 郑夫子要现在还不知道出了大事,那就是傻了! 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心疼自己的洞明金纸? 他一一取出众人药瓶中的丹药,放到碗中验过,越验便越是心惊,验到后来已是冷汗如雨—— 有毒,全都有毒! 所有出自春风堂的养气丹都有毒! 整座参剑堂内,顿时有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铺开,所有人都铁青了脸色,没有说话。 唯有周满,格外平静。 她似乎是最早知道自己的丹药有毒,所以最早平静下来,此时便躬身一礼,向郑夫子确认:“请问郑夫子,我自入学宫起大约一个半月,服此丹已有十枚,近日已感修为进境放缓、且神气不宁,是否便是此毒之故?” 郑夫子声音艰涩:“若你往日所服的丹药都有毒,想必,想必……” 这可是参剑堂的剑首啊! 那剩下的半截话,实在太过残忍,便是连与她并不相熟的郑夫子,都不忍心说出口。 所有人更是一阵恍惚,随即便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恐惧:若周满服的都是毒,如今已毒效初显,那他们呢? 春风堂背后就是陆氏。 陆仰尘却无论如何觉得不对劲:“春风堂有孙大医坐镇,无论如何不该出现这种纰漏……”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 事到如今,关系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周满一个人了。 剑夫子考虑片刻,森然道:“今日课不上了,此药你们各自封存,不要再服,我先去禀过祭酒,再做定夺。你们先回去吧。” 祭酒,也是武皇时所设的位置,总揽学宫大小事宜。 如今的学宫祭酒乃是岑况,人人尊称一声“岑夫子”,在蜀中,修为声望,仅次于望帝。 出了这样大的事,理当先让他知道。 剑夫子也不多言,径直带着郑夫子一道,出了参剑堂,一路朝着西南塔楼的方向去。 众人留在堂内,一时却是谁也没走,谁也没说话,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做梦似的道:“这可是剑门学宫,怎么会出这样大的事呢?” 也有人道:“剑夫子既去禀报祭酒了,想必会查清的吧?我们回去等等……” 周满听后,竟冷冷道:“等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众人皆是一怔,全看向她。 周满只道:“十数年累积的天赋,不曾有一日懈怠的修炼,都可能毁于这小小的一枚毒丹……好算计,好手段!要等你们等吧,我不想等。” 话说完,她竟提了剑,径直走出门去! 众人一时不明她话中之意。 直到李谱跟出去一看她所走的方向,不由大叫一声:“她好像要去春风堂!” 此时的春风堂,还没一个人知道出了事。 几名大夫在堂内研看医书。 春风堂的执事田达,此时正坐在外面,同来这边闲坐讨茶喝的徐兴下棋。 徐兴是青霜堂两位执事之一,四十左右的年纪,留一撮山羊胡,身材干瘦,两眼精光四溢,一副老辣干练的长相。 田达则有几分富态,随时都笑眯眯的,看着十分和善。 两人棋下到中盘,走得渐渐慢了。 徐兴下着下着,便没忍住感叹:“还是你们春风堂好啊,背靠陆氏,又有孙大医坐镇,太省心了……” 田达知道他是又在烦青霜堂另一位执事刘常:“王氏才是三大世家之首,事多一点才正常嘛。我听说快到大公子的生辰了,你们要准备贺礼,怕又得花一番心思吧?” 徐兴笑起来:“是啊,所以我这不才来求见孙大医吗?” 田达道:“你是想请孙大医炼丹送给大公子?” 徐兴点头,当即想要细说,只是没料想一抬头忽然瞥见一道身影从远处台阶上来,于是一愣:“周满?” 前阵子“分锅社”十四人齐齐躺进春风堂,周满也在其中,所以田达也是认得的。他闻声抬头,看见人,倒也没多想:“周姑娘怎么来了?” 周满扫他二人一眼,只问:“孙大医在吗?周满请见。”田达道:“那你来得不巧,孙大医正在炼丹,按规矩这时候谁来了他也不见的。” 周满便道:“他炼的丹有毒,也不见吗?” 田达不由一惊:“有毒?” 徐兴拿着棋子的手也是忽地一停,一下转头看向她。 周满面无表情,只道:“若我没记错,养气丹便是他独门丹药吧?难道还有别人?” 田达已经站了起来,少见地冷下了脸:“周姑娘,还请慎言!孙大医坐镇春风堂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怎么可能有毒?” 周满于是拿出自己那瓶丹药来,唇边浮上一抹讽笑:“可方才,这瓶丹药已请郑夫子验过,确系有毒!” “郑夫子验过?” 田达眉头顿时蹙紧,似乎不敢相信。 徐兴在一旁隐晦地打量那药瓶一眼,却是站在春风堂这边,帮了句腔:“郑夫子验过,也未必就作准吧?你虽是韦长老荐入学宫的,可也算顶着我们王氏的名头,怎可如此咄咄逼人呢?” 周满这才看向他。 徐兴只道:“再说,春风堂出去这么多丹药,即便是出了问题,你第一个也不该找孙大医才对。” 周满“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那我该找谁?” 徐兴见她笑中颇有几分轻蔑挑衅之意,眉头便狠狠拧了起来,眼中划过几分阴鹜,说话也不客气起来:“自然是该先找你自己。丹药发下去是你自己保管的,怎知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这话说得实在阴险。 不管她手中的丹药有没有毒,春风堂若依着这个思路,都可以将责任推诿出去。 周满盯着此人,忽然若有所思。 徐兴说完,心中正自得意。 可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后方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自己不小心?周满一个人,可能是自己不小心;难道我们所有人,都是自己不小心吗!” 话到末尾,已十分凌厉。 隐隐然,甚至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传来。 徐兴、田达二人俱是一惊,循声回头,便见那台阶下方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整座剑门学宫这一届的几乎都来了! 妙欢喜羊脂白玉似的胳膊上挂着披帛,当先走来,那艳丽的眼底已没有半分温度,只问一句:“陆公子,你们陆氏掌管的春风堂,就是这般处理事情的吗?” 52 春风堂 - 剑阁闻铃 - 时镜 陆仰尘的面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谁能想到,他们经过一番短暂讨论,决定跟着周满一道来春风堂后,竟正好听到徐兴在这边大放厥词? 关键此人还不是春风堂的人。 这位贵公子心头憋了一口气,却不得不压下怒意,先为陆氏分辩:“这位徐执事乃是青霜堂的,还请大家先别误会。” 话说完,才皱着眉盯了徐兴一眼。 徐兴早在看见这浩浩荡荡一帮人来时,就已经瞪圆了眼睛,尤其是妙欢喜来时那一句质问,甚至让他生出了几分错愕。 至于陆仰尘这一眼,他却没太放在心上—— 陆氏虽大,陆仰尘身份尊贵,可还管不到他的头上。 众人平日里也不是每一堂的管事都认得,经由陆仰尘这一句才知徐兴身份,心中便不约而同地想:周满是王氏荐来的人,徐兴作为王氏青霜堂的掌事,却对周满如此说话,想来绝非同一派系。 虽然陆仰尘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此事与春风堂有关,可既到此处,便算半个主家,自然也得拿出点架势来,不愿让人以为是陆氏包庇,于是向田达道:“兹事体大,的确得孙大医出面不可。田执事,还劳你辛苦一趟,务必请孙大医出来。” 田达见到周满一个人时,心中虽也有几分疑惑,但想法其实与徐兴相差无几,认为即便有问题想必也是她自己那边的问题;可等看到这么人一道来了,连陆仰尘都亲自发话,便知此事不小。 如此,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 他连忙躬身领命,去请孙茂。 孙茂炼丹时确有自己的规矩,骤然被人打扰,即便是陆仰尘发的话,也不免心中愠怒。 只是待得出来,一听事情原委,面容便不由冷肃。 陆仰尘吩咐田达,将众人装养气丹的药瓶都用漆盘呈了,端上来给孙茂验看。 孙茂只用洞明金纸验得一枚,脸色顿时大变。 田达见了,也是一脸惊愕,赶紧又叫人端上几碗水来,还待再验其他几瓶丹药。 岂料,孙茂竟道:“不用再验了,郑夫子也是谨严之人,这样大的事,不至于胡说八道。他说有毒,那这些丹药必然都有毒。” 他只将其他瓶中的丹药,都倒出一枚来,仔细查看嗅闻,心中便已有数:“不错。待日晞之毒,几近无色无嗅,只是因取虺蛇之血作为毒引,有一点极淡的腥气,然而极易被其他药气掩盖,非极其敏锐的有心之人不能察觉。” 田达心中已骇:“此丹您亲自炼制,丹出后待得炉温降下,方从炉中取出,排入盘中装瓶封存,以前从未出过纰漏。此事必是有人想要陷害我春风堂!” 徐兴听了,眉头暗皱,似乎也在思索。 但孙茂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反而问:“一般修士应当发现不了此毒才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陆仰尘下意识看了周满一眼,轻声道:“是王恕。” 孙茂瞬间沉默,绷紧了一张脸。 陆仰尘情知他与一命先生乃是死对头,不愿见一命的弟子如此厉害,便补道:“也是周师妹近来有神气不宁的症状,且与我练剑时岔了气,吐了血,王师弟又见她要服丹药,想必前后联系,抓《剑阁闻铃》,牢记网址:1了点蛛丝马迹,方才下了判断,到不能说是无迹可寻。” 孙茂听后,脸色先是一松,紧接着却似想到什么,变得更为凝重。 他忽然看向周满:“你已出现神气不宁的症状?” 周满此时才起身道:“不错。” 孙茂一听,竟也不叫周满过来,反而自己走过去,抓起她手腕便直接按脉,甚至将一股灵力输入她经脉。 仅仅片刻,周满便似乎不太好受。 一点极其隐微的赤红烟气竟被孙茂灵气逼了出来,浮现在她眉心! 孙茂厉声问:“这丹药你服了多久,一共几丸?” 周满道:“一个半月,至今九丸。” 孙茂便不说话了,但任谁都看得他出表情不轻松。 有些时候,不说话比说话更恐怖—— 尤其是当这种情况出现在大夫身上时。 自问也服过这些养气丹的众人,眼见孙茂给周满看过之后,面色凝重至此,先前在参剑堂时就冒出来的恐惧,顿时生根发芽,疯长起来。 越是身份尊贵者,便越是担心。 陆仰尘这时尚算沉得住气。 宋元夜这时却已经不想再管什么别的,只站起来向孙茂递出自己的手腕:“还请孙大医也为我看看。” 孙茂看他一眼,伸手按住他脉,眉梢却忽然动了一下:“你服了多久,吃了几丸?” 宋元夜道:“也一个多月,有七八丸。” 孙茂觉得奇怪:“不应该啊。” 他对宋元夜的脉象竟只字不提,也不再管他,竟是拉起旁边一人来按脉,仍问“服了多久,吃了几丸”。 如此竟一连为四五个人看过。 众人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只以为情况十分严重,不免心惊肉跳。 周满冷眼旁观,并不言语。 孙茂放下第五人的手腕,却是向她看了一眼,似乎在思索什么,还是不理会众人,只问她:“你的丹药是哪一瓶?” 周满便一指:“那瓶。” 孙茂不再为人诊脉,反而回到桌旁,拿起她所说的那只药瓶倒出其中的养气丹,看了一会儿,接着又从另外的瓶子里倒出几丸来,细细比对,面容上便渐渐多了几分微妙。 他这一番举动实在莫名其妙,让众人越发担心,终于有人沉不住气问:“孙大医,如今大家都已服了此毒,会发生什么心中已经有数了,能否请你直接告诉我们,情况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孙茂竟道:“你们没有中毒。” 众人齐齐一愣。 孙茂却是看向周满,顿了顿,才道:“真正中毒的,只有她一个。” “什么意思?” 大家一下都没听懂,不明白孙茂怎么说出这话。 “郑夫子明明验过……” 孙茂只将其中一瓶里倒出来的一丸毒丹拿起,用小刀刮去外面那层丹皮,将丹皮与丹丸分别投入两只水碗,又一道吹入洞明金。 “丹药与丹药之间的毒是不同的,大部分人的丹药只是丹皮上浅浅附着了一层毒,所以先前郑夫子验毒时,洞明金也会散作银色,呈现出有毒之兆。但内里丹丸,却没有任何问题。这便是明证——”话说到这里时,他一指两只水碗。 果然,仅有化入了丹皮的那碗水忽然浮出银光,但另一只碗中却没有任何变化。 众人顿时惊疑不定。 孙茂又问:“还有春风堂上月制发的丹药吗?” 当即便有人从自己须弥戒中取出了上月所剩的养气丹,交由孙茂验看。 孙茂看后,便道:“你们上个月的丹药,连丹皮上都没有毒。” 众人这一下都跟坠入五里雾中似的。 在听孙茂说他们没有中毒更没有大碍的时候,一颗心猝不及防地落了地,然而先前那种为自己的安危、前程所生的恐惧,却还犹如一道浓重的阴影覆盖在心头,留下深深的余悸。 同时,更多的疑惑也冒了出来。 陆仰尘道:“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孙茂的目光投向周满,沉默了片刻,只道:“很简单,因为投毒者真正的目标,只有她一个。其余丹药上的毒,有很大可能只是旁人在给她投毒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众人不由全将目光投向了周满。 金不换也不例外。 只见她侧对众人而立,原本神容平静,所有心思都隐藏在深邃的瞳孔中,此刻却忽然眉头一皱,抬眸看向孙茂。 在旁人看来,她像是被孙茂所言震惊。 然而在金不换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意见和不认同。 可孙老头儿刚才有什么话是她不认同的? 突然间,一种不舒服的预感袭上心来,金不换跟着悄然皱起了眉头。 果然,孙茂的下一句已经变得十分漠然:“所以这次其实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即便要查投毒之人,也不当从我春风堂查起,该从你自己这边入手。既不是什么要向全学宫投毒的大事,和我春风堂的干系也没有那么大,我想你们该散了。” 孙茂意在撇清春风堂的关系,不想纠缠进这种事情里,所以下了逐客令;他的话也说得很明白,投毒者针对的多半是周满一人,那么谁会针对周满? 众人可都记得她是王氏荐进来的。 作为神都三大世家之首,内里争斗错综复杂,背后焉知有多少隐秘? 若因追究此事,贸然牵涉进王氏的争斗中,似乎不太明智。 春风堂内一片安静,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大部分人都不免开始权衡起利弊。 唯有周满,望了孙茂许久,慢慢搭下眼帘去,忽地扯开唇角,笑了一声:“不是大事……” 笑声极轻,话也极轻,像飘在天上的鸿羽。 对事态的发展,她好似没有半点意外,甚至连失望都没有,平静得过分。 金不换这时竟感到了一种扑面来的窒息。明明是这样一个淡得连颜色都没有的笑,却好似将这世间的沟壑都推到人的面前来。 一个人要受过多少委屈,见过多少炎凉,才能对眼下遭遇的一切保持如此的平静? 她天赋惊人,断指学剑,杀过陈寺,劫过宋氏,心性坚忍,处事强硬,背后甚至似乎还有王氏的庇佑…… 可原来与自己并无不同。 手中那一柄扇子攥了又放,放了又攥,他几度权衡,明知自己不该在明面上掺和到此事之中,可那种窒息压在心头,到底让他没能忍住。 站在人丛里,金不换微冷的声音,打破了堂内沉寂:“孙大医的意思,是全学宫被人投毒是大事;周满一人被投毒,便是小事,可以罢手不查吗?” 众人顿时惊诧,谁也没想到他会站出来。 连孙茂都十分意外,眉头瞬间拧成死结。 周满则是眨了一下眼,看向他,眸底神思难明。 金不换却只冷笑,好似觉得此事荒谬:“药从春风堂出,都可以不查,反推给被投毒者自己。今日只是一个小小的周满,那他日我若与谁有仇,想来钻个空子给仇人投毒,甚至毒杀整座学宫,也无不可了?” 53 轮到你了 - 剑阁闻铃 - 时镜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春风堂执事田达更是瞬间怒目:“分明是两件不同的事,你怎能如此作比,说出这等狂悖之言!” 显然,即便只是嘴上说说,“毒杀全学宫”这种话,也未免太过火。 按理说,所有人都该反感才是。 可有些令人意外的是,春风堂内还是一片安静,众人固然没有支持金不换此言的意思,可似乎也没有人想要反驳。 尤其是也站在人堆角落里的周光,虽算半个剑宗传人,可出身寒微,完全不明白以周满参剑堂剑首的身份,在春风堂却还要被如此推诿敷衍,不免不忿,嘀咕了一句:“这不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吗?怎么就‘狂悖之言’了……” 他声音不大,却足可被所有人听见。 众人都朝他看了一眼。 孙茂、田达等人,甚至连带本不属于春风堂的徐兴,听见这句,原本就不佳的脸色,越发铁青。 陆仰尘只道:“春风堂是个讲理的地方,若有不满大可直言,实不必说出这般骇人之言,生死非小事,还请慎言。” 金不换便道:“生死非小事,但周满的生死是小事,是吗?” 陆仰尘瞬间皱起了眉头。 宋元夜看金不换的眼神也有了几分变化:刚进学宫时,此人经由金灯阁的管事介绍,来为宋氏做事。他看此人出身寒微,又是蜀中杜草堂的修士,强龙也需地头蛇,便将此人揽入麾下,向来以为此人左右逢迎、利字当头,可今日…… 他一句话竟顶撞陆仰尘,将他噎住。 自打孙茂说出那句“不是大事”之后,周满已在旁边看了许久,此刻扫见春风堂并陆仰尘、宋元夜二人的脸色,终于还是摇头笑了一声:“金郎君,此事与你无关。孙大医都说了,投毒者是冲着我来的,要讲道理,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先前开口很少,一直都是非必要不说话。 现在忽然开口,说要讲个道理,不免将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孙茂也看向了她,不知她想要怎么讲这个道理。 周满开口第一句竟是:“春风堂不愿沾惹此事,也不愿详查,其实我能够理解。” 众人俱是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温和。 周满的声音,也的确并不激烈,只娓娓续道:“若投毒者的确只针对我一人,而举荐我进学宫的乃是王氏韦长老,与我有利益冲突的人实在不多。所以要查,必然涉及到世家争斗。查不出来,倒也罢了;可一旦查出什么,恐怕便好不起来。毕竟神都三大世家,虽一向是宋陆二氏关系更近些,可又怎知这些年王陆二氏的关系是不是有些新的进展呢……” 当她明白地提到“世家争斗”四字时,陆仰尘与宋元夜脸上已齐齐露出不悦。 话中一个“王”字,更是令旁边的徐兴拍案而起! 这位青霜堂的执事勃然大怒:“你这话暗指是谁?!” 然而周满只轻轻扫了他一眼,连表情都欠奉半个:“还没轮到你呢,慌什么?” 她的话虽漫不经心,这一眼却是又利又冷! 徐兴竟觉心头一寒,被刀子扎了似的:“你——” 周满现在还没功夫搭理他,训完他之后,便转过头来,照旧对孙茂说话:“我也并非执意要说我个人安危的小事,能与学宫所有人安危的大事相比。只是这暗中向我投毒的宵小鼠辈,竟能如此不小心,投毒时还将毒沾到别人的丹药上,闹出今天这么大一桩事。可见这幕后之人实在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饭桶。今日投毒能出纰漏,焉知他日不会继续出纰漏?” 徐兴听见这话,几乎要气得发抖。 众人都隐隐觉得她这话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却摸不准她针对的到底是谁。 只有知道她都做过什么的金不换,忽然在心里骂了一声—— 坏,周满此人,是真的坏。 所谓“投毒还将毒沾到别人丹药上”的,不正是她自己吗?可别人不知道,自己也不能出面揭穿她!而唯一知道她撒谎、信口雌黄的,是那藏于暗中的真正投毒之人! 然而此人岂能跳出来指着她鼻子骂她瞎说? 那无异于承认投毒之人正是自己。 金不换只需换位一想,倘若他是那投毒之人,眼下又正好在场,听见周满口口声声骂自己是“废物”“饭桶”,还要背上不属于自己的黑锅,怕是要恨不得将周满剁成两段! 周满笑吟吟说这话时,便在打量场上之人,说完之后,话锋却是一转:“所以孙大医,即便可能会因为我一人连累其他所有人,春风堂也完全不在意、不彻查吗?” 春风堂这边几人听到这里,终于感觉到这女修已图穷匕见! 口口声声不拿自己的小事与学宫的大事相比,可字字句句却都是相反的意思。 她身后站的就是学宫众人,如今偏以这样一句话来质问春风堂,又叫孙茂如何回答? 这里面不是六州一国的天骄,就是世家宗门的贵子,背后都代表着庞大的势力。 春风堂开罪得起周满一个,却开罪不起所有人。 堂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安静。 周满身后的参剑堂众人,已经许久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终于,还是有人开了口。 妙欢喜不是很客气:“药是你春风堂制的,丹是你春风堂发的,到我们手里之前可不是别人送的。今天是虚惊一场,明天呢?你们蜀州也好,中州也罢,是什么规矩、有什么关系,我不想了解,反正在我们凉州,想要撇清关系、不搅进争端,都得先彻查一番、自证清白!” 今日投毒之事,于大多数人而言,的确只是虚惊一场,可天骄贵子们何曾经历过这般真实的恐惧? 那种感觉,尚留存在脑海,记忆犹新。 若是平日,春风堂如此处事,他们未必觉得有什么;可有那一场虚惊所残留的恐惧在,春风堂还这般处事,多少便触及了众人敏感的神经。 既有一个妙欢喜,接下来便有其他人。 意思都很一致—— 背后投毒之人不能放,春风堂口说无凭,若不彻查不能服众。 后面的人虽没有妙欢喜那般强硬,可表态本身已经是一种压力。 春风堂瞬间被架到了火上。 偏偏这时候,外头还响起了一道似乎有些慌张的声音:“哎,我来得晚了,怎么就已经闹起来了?”众人闻声转头看去。 徐兴却是瞬间辨认出来人:“刘常?!” 王氏所掌管的青霜堂,一向有两位执事,一个是在此处已久的徐兴,另一位便是此刻诚惶诚恐、慌里慌张跑进来的刘常。 人如其名,平平无奇。 四十来岁年纪,乍一看甚至有些老实敦厚。 只是知道他的,这时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在王氏,徐兴是大公子王诰那派的,刘常却是韦玄那一派的,来这儿是想干什么? 见到他来,田达都觉得事情复杂起来,倒还算礼貌:“刘执事,这边乱糟糟的,你怎么也来了?” 刘常忙道:“听说春风堂这边出了事,我又知道周姑娘在这里,实在怕大家闹起来不好看,所以赶紧来一趟……” 不少人心思都动了一动:难道韦玄这边也不想事情闹大,准备息事宁人? 可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们念头落下,这刘常说话已经转过一个陡峭的大弯! 他竟憨厚一笑:“韦长老特意说了,周姑娘毕竟势单力孤、身世寒微的,比不得其他人要么有家族要么有宗门,无论怎样也是将来要给王氏当客卿的人,实在怕她受了委屈,讨不回公道。” 什么叫“讨不回公道”? 这韦玄是什么态度,已实在太过明显! 周满虽只一个人,可先有学宫众人表态,后有韦玄特意派人前来支撑,到这地步,春风堂若是不查,又岂能善了? 宋元夜看向陆仰尘。 陆仰尘却想:他们已仁至义尽。事既至此,若真查出什么,也顾不得了。 周满此时倒像是个周全妥帖的人了,甚至还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我们相信孙大医绝无害人之心,也不可能故意在养气丹里下毒砸自己的招牌,春风堂与我等,皆是受害的双方。我想,只需将丹药出炉后经手过的人请出来,简单问上几句便好。” 陆仰尘于是顺她台阶下了:“若是查清,自然也好证明春风堂、证明孙大医的清白。田执事,把这两次经手丹药的人叫出来吧。” 孙茂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田执事终于去点了人出来。 偌大一个春风堂,陆氏管理起来实则是有几分章法的,从炼丹的准备事项开始,由谁负责都一一记录在册。 丹药出炉后负责装瓶的是一人;装瓶后负责送到各处的则有三人。 送丹药的三人,皆称道中没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更没有半道让丹药离开过视线。 负责装瓶的那名下人却是神情游移,似乎绞尽脑汁在想。 周满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更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干脆直接问:“你分丹装瓶的时候,有青霜堂的人来过吗?” 那人顿时瞪圆了眼睛看她。 徐兴更是差点跳了起来,厉声喝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满面无表情,冷冷道:“什么意思?现在终于轮到你了,不明白吗?” 众人全都为她此刻的胆气吃了一惊。 自己问出来跟青霜堂的人有关,和直接问是不是和青霜堂的人有关,可完全是两回事! 后者无异于要和某些人撕破脸! 然而刘常站在一旁,竟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完全不关心不在意也不觉得周满有什么问题一般。 众人一看这架势,什么都懂了。 徐兴扫得两眼,也大笑起来:“好啊,原来是冲着我来的!我知道了,无非是为当初进学宫的名额,你以为我家大公子对你怀恨报复。可笑,真是可笑!他若真指使我动手,旁人难道不会第一个怀疑他吗?我等岂会糊涂到这个地步!” 众人其实也都这样想过。 可周满竟笑了一声,道:“糊涂?若非这‘待日晞’之毒,偶然间被人发现,可是手段隐蔽得很,又有谁能察觉呢?再说,便是剑门学宫这样的地方,不也有人胆大包天敢投毒吗?顶着怀疑暗中害人,又怎么不可以?‘灯下黑’三个字,我倒也认得的。” 徐兴瞳孔缩紧,已暗咬牙关。 周满却犹嫌他不够生气:“只是不知,高高在上的王大公子,到底知不知道他手底下的人竟如此废物,投个毒都能误伤他人。若是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呢?” 徐兴面容已然扭曲,愤怒竟不似作伪:“你简直栽赃陷害,血口喷人!” 盛怒之下,他已一手按在腰间,竟像是克制不住此刻上头的情绪,便要动手! 周满又岂是会退让半分之人? 当即便握剑在手,要迎上前去。 连刘常、天兴,甚至原本只是旁观的参剑堂众人,都瞬间攥住了各自的法器,严阵以待。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紧绷到了极点! 然而正在此时,一道威严的冷哼传来:“剑门学宫,何时成了能让你等随意动手的地方?” 那声音落下,竟似有千钧之力! 所有人但觉手中一沉,兵刃竟齐齐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周满眉头一皱,回首看去。 众人中却是早有人认出了这道声音,一时惶恐,连忙向着门外躬身行礼,齐齐唤一声:“岑夫子!” 54 不救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54 不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5 天黑以后 - 剑阁闻铃 - 时镜 众人全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说,幕后之人在第一次投毒的时候,就已经留下了后手,只防备着今日? 妙欢喜等旁观之人,这时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似周光这般的更是面露愤慨。 连陆仰尘和宋元夜都感到了意外,只是他们未发一语,保持着沉默。 唯有金不换,目光全落在周满身上,似乎想通过这凝滞的背影,揣度她此刻的心情。 然而周满只是慢慢转过头,盯着岑夫子。 这位地位尊崇的学宫祭酒,就站在原地,垂手而立,动也没有动一步,已带着几分苍老的面容上,却是神情难辨。 春风堂这边即便一开始推诿,并不想详查投毒之事,可也没料到自家仆役忽然这样死于非命,遭人毒手。 田达憋了一口气,脸色凝重。 他拱手向岑夫子请示:“夫子,这投毒之人敢当众杀我春风堂的人,实在是心狠手辣……” 岂料,岑夫子将眼皮抬起,一张脸平静无波:“死了自己人了,你春风堂终于知道投毒之人心狠手辣了。” 田达先是一怔,接着便从这话中听出了一股寒意。 他立刻躬身半跪:“我等不敢! 岑夫子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其他人身上,孙茂,陆仰尘,宋元夜,再到田达、刘常、徐兴,甚至是一直盯着他的周满。 每个人的表情,他都收入眼底。 只是他的声音,仍旧没有半点起伏:“春风堂事涉丹药,本该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在学宫中是举足轻重的地方,却还能被人钻了空子,两度投毒。从今日起,春风堂上下彻查一遍,倘若以后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严惩不贷。” 整个春风堂,一时噤若寒蝉。 田达不敢有半分反驳,连孙茂多只能一并道一声:“是。” 岑夫子又道:“绮罗堂仆役白日聚众赌钱,原来的高执事有失察之过,传令下去,即日起卸下执事之位,另择人选。至于青霜堂……” 那仆役虽死,可之前说得明明白白,是去跟绮罗堂的仆役赌钱了,所以高执事被牵连是意料之中。 但谁也没想到,岑夫子还会提到青霜堂。 刘常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徐兴却是心头猛地一跳。 岑夫子竟然道:“青霜堂虽然暂时不涉入此事当众,但周满既怀疑你等与背后投毒之人有牵扯,执事之位在学宫非同等闲,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便请徐执事避嫌,暂卸执事之位!” “什么?”即便已经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可徐兴也万万没想到,岑夫子一句话就要卸去自己好不容易才钻营来的执事之位,气愤道,“岑夫子,我不服!从头到尾半点证据都没有,只因为她怀疑便要我避嫌吗?!” 众人也觉得这般处理颇有几分无理。 然而,岑夫子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想要证据?” 顷刻间门,一股寒气窜了上来。 徐兴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如电般洞彻的眼眸,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被人看穿了一般! 喉咙像是被人卡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甚至冒出了冷汗。只这简单的一句话,能想的实在是太多了。 可以说岑夫子就是蛮不讲理,根本不想给什么证据。 但也可以说…… 众人讳莫如深的目光,忽然都往徐兴脸上扫了一圈。 岑夫子见他终于闭了嘴,这才收回目光,只是声音也多了几分冷肃森然:“事可一,不可再。剑门学宫,从来不是你们几家的争斗之地。今日之事,人死了,或恐没个确切的结果,可不要再让我知道第二次。” 这话说得,又比先前更明显了几分。 尤其是神都三大世家的人,面色都不由变了几变。 末了,岑夫子才看一眼地上那仆役已经冷去的、没了气息的尸首,沉默片刻后,淡淡道:“人死得冤枉,好生殓葬了吧。” 春风堂这边皆躬身应“是”。 岑夫子于是收回目光,一拂袖,便似乎抬步要走。 可就在这时,一道嘲讽的声音,忽然响起:“只是如此吗?” 岑夫子顿时蹙眉,回头望去。 众人也是齐齐一惊,发现先前半蹲在那仆役尸首旁的周满,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 她一双眼中藏着讥诮,竟是直直逼视着岑夫子:“毒投了,人死了,最后只是下令彻查,不痛不痒处罚两个管事这么简单吗?” 岑夫子只问:“那你还想怎样?” 连本没有证据的青霜堂执事徐兴,都被他以“避嫌”为理由撤去执事之位,换了任何一位旁观者来,只怕都要说他偏袒周满,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处理不到位。 然而周满记得的,只是这位夫子方才垂落下去的手。 还想怎样? 周满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许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夫子既有决断,我当然不敢怎样,更不能怎样。” 说的“不敢”“不能”,而不是“不想”! “不服”两个字,几乎就写在脸上,完全没有半点遮掩之意! 岑夫子望着她,眼角似乎有轻微的抽搐:“你就是韦玄为王氏物色的新客卿?” 周满敷衍道:“不错。” 岑夫子闻言,竟然点了点头:“好,很好。来人,去知会韦长老,让他来学宫见我。” 请韦玄来? 众人心中都是一悸,隐约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然而周满浑然没事儿人似的,有恃无恐,凛然无惧,只挂着唇畔那一抹讽笑,目送着岑夫子走远。 一场闹剧,乱哄哄开始,又乱哄哄结束。 众人先后散了,那仆役的尸首被人抬了下去,春风堂内一时只余下那摊血迹。 只是连那摊血迹都没能留存多久。 几个小童走过来,一个普通的清源术打出来,血迹便消散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恢复如常,再也看不出一个无名的小人物曾在这里无辜丧命。 周满从春风堂出来时,日已西斜。 金不换默不作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顺学宫外围的长廊一直往前走去,走过山林,走过长廊,从日落霞飞走到夜幕笼罩,许久才在走过一处点亮的灯柱时,停下了脚步。 昏黄的光亮,透过镂空的浮雕映照出来。周满便在这细碎的光影里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而后才意识到时辰一般,举目看向无星也无月的夜空,呢喃了一句:“这天可真黑啊。” 金不换看得分明,她的手竟然在抖。 即便早不会失望,可眼见活生生一个人死在面前,又怎会没有半分愤怒? 这一刻,他仿佛能对她的一切情绪感同身受,只慢慢道:“所以,我更喜欢韬光养晦。” 周满终于回头看他一眼:“可人这一口意气,总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不是吗?” 金不换知道,她指的是今日春风堂,他站出来为她说话,于是有片刻的沉默。 只是沉默过后,竟是一笑:“所以我这种人,也就配站在你身边嘛。” 前面便是长廊尽头,金不换说完,便将他那压着金线的袍角一掀,十分随意地坐在了前面的台阶上,只道:“春风堂是陆氏的,陆仰尘与王诰即便算不得挚交,在神都却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有些人情在。自然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不必太过认真……” 话说着,他手一伸,炒花生都端了出来。 周满看得皱眉。 金不换神情却是十分平静,一面剥着花生,一面道:“至于岑夫子,偌大一座剑门学宫,实则都要靠世家大族供养。即便他修为不俗,想要公正,不也得顾念一下整座学宫这么多夫子的花销从哪里出吗?” 周满冷冷道:“可那是一条人命。” 金不换平静道:“死了才能不说,说了一定会死,投毒之人不会放过他的,从选定他这一环下手开始,这个人便活不了了。” 周满微微闭了一下眼,似乎想压平翻涌的心绪。 金不换见了,便将手里那盘花生递向她:“我请你,吃点吗?” 这时候,还有心情吃花生,不愧是他。 周满看他一眼,静得片刻,到底还是抓了一把在手里,只道:“请人吃炒花生,你倒也拿得出手,不嫌寒酸!” 金不换静静望着她,轻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嫌弃。” 周满竟被他气笑了。 她拿着这一把花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剥了一颗,向着里面胖胖的花生仁瞅了一会儿,忽道:“花开泥外,果结泥中。或许一开始便是你我痴心妄想,这世间门既从无‘公道’二字,又从何处去讨呢?” 金不换便问:“所以为什么不真的给所有人投毒?” 周满陡地沉默。 金不换却想起他们密谋的那一天:“是我那天说的话,影响了你吗?” 周满矢口否认:“和你没关系,和泥菩萨也没关系,是毒不够。” 不够? 他给的毒够不够,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金不换忽然觉得周满这人欲盖弥彰的时候,也十分拙劣,于是笑着摇头,却难得认真地对她道:“周满,我发现你这个人什么都好,但有一个习惯很坏。” 周满不解,看向他。 金不换便盯着她,慢慢道:“你很喜欢给别人机会。夹金谷那次不下死手是,义庄后选择放过我也是。有时候,这样的确能避免杀错人。可更多的时候,你是在给对手机会。” 周满拧了眉头,没有说话。金不换便续道:“第一次你没把人杀死,第二次就会被别人杀死。就像这次,你若真的投了毒,至少不会这么轻描淡写被他们敷衍过去。” 春风堂内的种种细节,又在眼前浮现。 周满从来没觉得自己错过,也从来不愿意听人说教,只是这一刻,话到嘴边,竟然无法反驳。 她终究一声叹:“你说得对,是我还不够恶。” 金不换一双眼眸里于是盛满粲然的笑意,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所以下次,别考虑什么泥菩萨了,我们需要更恶……” 周满一时竟品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只是也没等她品出是什么滋味,身后竟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道微冷的声音:“更恶?要怎样才能算更恶呢?” 这声音…… 周满回头一看,便见一道穿着旧道衣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 他手里拎着一只提篮,似乎是要去什么地方找谁。 然而此刻整个人立在回廊的阴影里,清隽的面庞已覆上一层薄霜。 她下意识唤了一声:“泥菩萨……” 王恕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金不换:“拿我的药方,制毒投毒,这一次没出事,是你们运气好。可下次呢,下下次呢?我是不是该提前备两副棺材,好待他日为你二人收尸!” 金不换站了起来,与他对视,却没说话。 王恕便问:“你是朋友,便这样劝她吗?” 金不换看了周满一眼,终于轻声道:“菩萨,有没有可能,是你心里太干净,把我看得太好。金不换泥盘街中一介乞儿出身,能走到今日,靠的从来不是‘良善’二字……” 王恕薄唇紧抿,看他良久,只道:“好。” 说完竟收回目光,他伸手去拉周满:“你来,我有事找你。” 金不换眉头一蹙,也伸了手,似乎下意识要去拉周满,只是刚抬起来一点,便又慢慢放下了。 周满感觉出此刻气氛不对。 只是她抬眸望着王恕,心中掠过与此人相处的许多细节,便慢慢道:“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你。” 说完,便向金不换一颔首:“金郎君,今日之事,无论如何,多谢了。” 金不换一语未发,只是立在廊下,看着这二人于黑暗中慢慢走远,向着东舍的方向去了。 王恕一路上都压着一股隐怒,并未说话。 周满却是心不在焉地想:泥菩萨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同她这样的坏人混迹在一起。 东舍诸人屋里都亮着灯,王恕竟也不怕被人看见,几乎是一路拽着她回来。 周满开了门,想同他讲清楚。 可没料,这人进门后,竟直接从提篮里端出一碗熬好的药来,重重放在桌上,冷冷向她道:“喝药。” 周满顿时一怔。 王恕似乎也厌弃自己,但仍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让我闭上眼,我试了,但学不会。我看见了,便无法视而不见。周满,从今天开始,要么你教会我把眼睛闭上;要么,我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什么才叫‘爱惜自己’!” 56 选择 - 剑阁闻铃 - 时镜 屋内刚点燃的灯盏,火光还晃得厉害,便照在他格外认真的面庞上,一番话愣是说出了一种宣战般的味道。 这个人…… 周满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对方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而且越看越觉得好笑。 王恕便问:“你笑什么?” 周满走到桌旁,端起那碗药来仔细看了看,闻见那一股浓郁的苦味儿时便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只道:“笑你不自量力。” 王恕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移动。 周满却已将那一碗药放下,声音悠长:“菩萨,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我从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和我这样的人待久了,你的底线也会被不断拉低。我会成为你的深渊、你的劫火,把你从高处拽下来,说不准烧得你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一丁点儿。”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便毫不避讳地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仿佛屠夫注视着即将牺牲的祭品,思考着如何下手才能稳准狠辣—— 直白且危险。 周满以为,这至少能让这尊泥菩萨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进而想起她这个人的本质,知难而退。 岂料,这人凝视她片刻,竟然摇头:“不,你不是。” 周满顿时皱眉。 泥菩萨道:“你只是我的病人。” 周满的神情终于微微变了一变。 王恕立在桌旁,声音异常笃定:“倘若我有一日放低了自己的底线,那一定是我自己愿意、自己选择了放低,和别人没有关系。再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把我拽入深渊,而不是我拉你出来呢?” “……” 屋内那一簇闪烁的火光,便映照在他乌黑的深眸里,连带着她的身影也似被裹在这一点火光之中。 这一刻,周满竟没说出话来。 该不该说,这个人也很有自信呢? 或者说…… 很不怕死呢? 周满眼中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情绪,只问他:“你知道,这次投毒之事,在我这儿还没结束,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吗?” 王恕竟道:“以直报怨,你自不该善罢甘休。可至少接下来,你绝不会再用自己作为筹码了,不是吗?” 真凶是谁,实已确定了大半,端看如何才能报了这个仇罢了。 他搭着眼帘,只将她先前放下的药碗重新搁回她面前,然后才抬眸:“可以喝药了吗?” 周满忽然有些头痛:“这什么?” 王恕道:“我翻过了一些医书,‘待日晞’的毒有药可解,这是我近日来试过效果最好的方子,你若连续服上十天,差不多能将根骨上所沾之毒根除,对将来修炼的影响不大。” 周满只道:“岑夫子已留了话,命春风堂为我诊治祛毒,以便将功补过,无须你操心。” 王恕便看向她:“你信得过他们吗?” 周满似笑非笑:“那你我便信得过了?” 王恕的眉头瞬间皱得死紧,那双好看的乌沉眼眸里,一股怒意重新涌出来,一伸手便要将这药碗端回来,似乎因她这话生了气。 然而方端到一半,便忽然停住。周满挑眉:“愣着干什么?端走啊。” 王恕隐忍着,硬将那一股怒意压回:“我说过,你是我的病人。周满,我不上当。” 那一碗药,第三次放到了周满面前。 这一次,一并递到她面前的,还有一小沓折射着辉光的洞明金纸。 王恕只道:“你若真的信不过,可以每次验过毒再喝。” 周满将那一小叠寸许见方的金纸接在手中,再看看眼前泥菩萨这一副不看她把这一碗药喝了就不罢休的架势,一时觉得自己太阳穴发紧,突突地跳起来,连着眼角都要跟着抽搐。 那药碗里苦味儿扑鼻而来。 她终于没忍住问:“有没有……” 不需要她把话说完,王恕已经了然,头回显出一种冷酷无情的姿态来,竟道:“这次没有。” 周满:“……” 什么叫“这次没有”?意思是你明明带了但就不想拿出来! 夜色已经渐深,学宫西南角塔楼附近,坐落着一间幽静的院落。 庭间怪石嶙峋,青竹临窗而栽,廊下开着的却是一丛丛未经打理的野花,透着点懒得雕琢的自然朴素。 岑夫子就在东角的书房内,对着半幅挂画静立。 大约戌时末,原本漆黑的廊上,忽然燃起了一盏盏灯,仿佛一路感应着谁的存在,从远处一直亮到庭院这边。 于是他知道,要等的人来了。 在门前的那一盏灯也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亮起时,岑夫子转过头,便看见了手持一根藤杖走进来的韦玄。 两人看起来是差不多的年纪,一般地老态。 韦玄先看了那挂着的半幅画一眼,然后才不无讥讽地开口:“岑夫子与韦某可一向是泾渭分明。怎么,今日连夜都要请我来,莫非是学宫中出了什么处理不了的大事,想让韦某人搭把手,帮个忙吗?” 岑夫子只道:“等闲自不敢劳动韦长老大驾。只是你王氏的明争暗斗,如今已波及到学宫之中,甚至影响到了学宫其他人,我自该找韦长老谈上一谈。” 韦玄道:“那你不该去找王诰,甚至找他老子‘苦海道’王敬吗?找我有什么用呢?” 今日春风堂的事,早已传到了他耳朵里。 岑夫子又是怎么处理此事,他当然也了如指掌。 韦玄冷笑一声:“身为堂堂化神期修士,却连个小小的‘讳言咒’都解不了,难道夫子还能指望别人?” 岑夫子终于被他这般的态度激怒,也冷下了脸来,连着声音都变得一片凛然:“找王诰?王诰远在神都,难道有胆给整座学宫投毒吗!分明是你王氏荐进来的这个周满,胆大包天,自己被投毒之后就给所有人投毒,生怕事情闹不大,还要栽赃嫁祸,让别人背黑锅!” 今日春风堂,旁人或许糊涂,可岑夫子岂能看不明白? 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有满腔怒意:“不仅行事邪性,且还有恃无恐!这就是你王氏现在推崇的手段,这就是你王氏倾力也要培养的客卿吗!” 韦玄竟忍不住笑了,一张苍老的脸上也出现了几分戾气:“邪性又怎样,投毒又怎样?若非你剑门学宫的疏漏让她中了别人投的毒,她哪里用得着这般处心积虑去查幕后凶手?” 岑夫子一怔,继而更怒:“你早就知道!” 韦玄道:“我当然早就知道。她得知自己被投毒的第一时间,便知会了若愚堂,要等到你们学宫这边反应过来,只怕她人都不知凉了多久了。” 岑夫子攥紧了手,一股骇人的压迫力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所以是你默许甚至合谋了这次投毒,学宫里其他人的安危你们便全然不顾吗?” 韦玄藤杖一杵,狠声道:“旁人安危又有什么要紧?我王氏这一脉,只看周满一个。她若出事,这座学宫,凡有过失者,谁也别想活!” 岑夫子竟感到了一种寒意:“这周满,究竟是谁?” 韦玄却并不回答,只道:“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没有事。今日这一趟,韦某本可不来,可专程来了,就是想让岑夫子你知道,她在学宫中做任何事,都有我王氏这一脉在背后支撑。谁若想害她,便是与我韦玄为敌,与半个王氏为敌!” 燃着的灯盏里,灯芯上爆了朵灯花。 周满终于还是捏着鼻子把一大碗药灌了下去,险些被苦到呕吐,连着喝了两盏茶,方才将那苦味儿压下去几分。 这时的脸色,看上去甚至还不如喝药之前。 她随手将已经空了的药碗扔回给王恕,咬牙切齿道:“药熬这么苦,你是在故意报复我吗?” 王恕把空药碗放回提篮:“良药苦口,向来如此。” 周满瞬间气不打一出来,直接下了逐客令:“药已经喝过了,你该走了吧?” 王恕原本就是为送药而来,见她的确将药喝了,自也没有多留之理,只向她道一声“我明日再来”,便告了辞,拎了提篮,走过去将门拉开。 只是才跨出门,一抬眼,已不由停住脚步。 周满在房内看见他忽然立着没动,有些奇怪:“怎么,还有事吗?” 王恕没有回答。 周满便皱了眉,起身走到门口来,顺着王恕目光一看,却是不由一怔:“金不换?” 金不换长身立在廊下,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柄合起来的洒金川扇,扫了一人一眼,却是似笑非笑看向王恕:“我也住在这边,遇到也不用这么惊讶吧?” 话说着,便拿扇子随意斜指对面某一间屋子。 王恕还记着他先前怂恿周满为恶的那一桩,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转身就要走。 只是走出去不远,又把脚步停住。 他考虑片刻,终究还是回头提醒了一句:“你在春风堂为周满说话的事,传得连孔最都知道了,宋元夜当时在场,宋兰真也会知道。” 金不换便轻轻笑了,道:“我知道。” 王恕看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这回是真走了。 金不换与周满都立在这边廊下,看他那穿着一身旧道衣的清瘦身影被廊上点着的灯涂上一层昏黄,渐渐远去,消失在东舍门口。 周满口中还残留着散不去的苦味儿,这时却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金不换目中有些复杂:“生气也生不久,菩萨这个脾性,太容易吃亏……” 周满笑道:“可你金不换,难道不正因为他是这脾性才愿意跟他做朋友吗?” 金不换斜眼看她:“你就不是吗?” 周满十分坦然:“我是坏人嘛。坏人除了害人之外,仅剩的乐趣不就是欺负好人吗?” 话说着,也看向金不换。 一时间,四目相对,各有各的深意。 金不换的眉眼在灯影里模糊,凝望她许久,忽将那潋滟的眉梢一挑:“所以你选的是哪边?” 周满闻言,低头看向自己手中。 先前金不换给的炒花生还有剩。 “啪”地一声,她单手捏开一枚,眼底透出点淡淡的邪气,只冲金不换一笑:“这还用想吗?” ——善虽好,难存世;恶,自当以更恶制! 57 丹药 - 剑阁闻铃 - 时镜 那一枚花生捏开了壳,她拿出里面的花生米来,吃了一粒。金不换见了,终于笑起来。 有的默契不必言明。夜色已深,周遭屋舍灯光渐次熄灭,周满只同他道了一声“早点睡”,便直接回了屋。 但金不换知道,这一天晚上,注定有许多人会彻夜难眠。 一次投毒事件,一个中毒的周满,一名枉死的仆役,岑夫子发落了三家势力,乃是以前从未有过之事,各家关起门来未免有些兵荒马乱。 王氏青霜堂一向有两位执事,如今只是卸任了一个徐兴,且本身嫌疑最大,算不上无辜,倒还没出什么乱子; 宋氏绮罗堂这边却未免觉得自家是被牵连,遭了无妄之灾,高执事对宋氏一向忠心耿耿,从未出错,现在忽然将他卸去,却不知一时间谁能顶上他的位置,未免让宋元夜倍感头疼;陆氏春风堂更是彻夜灯火通明,一来是要遵照岑夫子之命彻查上下环节,二来周满中毒损伤根骨,春风堂必得早日拿出医治的方案,方能挽回受损的信誉,重新聚拢人心。 大医孙茂与其他大夫一块儿,对着那“待日晞”的毒丹研究了一整晚,翻了许多医书,也还没什么头绪。 次日一早,参剑堂无课。 春风堂这边一阵合计,还是决定先看看周满的情况,再看是否能对症下药,是以天亮后,便由大医孙茂带着几名大夫与药童,从春风堂出来,亲自到东舍为周满看诊。 昨日周满带着全学宫的人一块儿到春风堂闹事,言语间就没几句客气,还累得春风堂遭了岑夫子训斥,孙茂对这么一名女修当然没有任何好感,只是为了表现春风堂对此事的重视,为了给对方调理解毒,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到得周满门前时,这位大医便停下了脚步。 边上一名药童上前叩门。 周满一身玄衣长袍,眉目清淡,将门拉开,抬头瞧见廊上这一干人等,尤其是站在前面的孙茂时,眉头不由跳了一下。 药童躬身道:“周姑娘,您先前因春风堂的疏漏中毒,孙大医与诸位大夫今日特意来为姑娘诊脉治毒。” 周满于是忽然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 孙茂自是以为她是没料到春风堂会如此有诚意,毕竟连自己都亲自来了,算是给足了她这个苦主面子,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呢? 他只道:“虽然此毒难解,未必能有太妥善的方案,但我春风堂愿尽全力一试,必不会有所慢待。” 话说着,手一挥,便要让大家进门。 可谁料,周满站在门口,纤细的手指搭在门边,一点也没有为他们让路的意思,竟道:“不必了。” 众人顿时一愣:“不必了?” 孙茂不免审视她:“‘待日晞’之毒损伤根骨,你既有神气不宁的症状,可见此毒威力已现,于你修行必有不利之处。你不治了吗?” 周满实话实说:“不是不治,只是不用春风堂来治。孙大医高名在外,我这般无足轻重的小小人物,又怎敢劳动您大驾亲来?春风堂若是真觉得自己有错漏理亏之处,不如把你们那点不多的愧疚折算成丹药灵石给我,还实际一些。” 这话她是发自肺腑,然而落到春风堂众人耳朵,却全成了嘲讽。 折算成丹药灵石? 春风堂掌管医药,又有成名的大医孙茂坐镇,在学宫中地位一向超然,别说是寻常学生,就是各位夫子有个什么病痛要治,都得自己到春风堂来。如今他们一行人,甚至连着孙茂在内,亲自来为她看诊,她不仅不心存感激,竟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与折辱他们有何区别! 众人脸色皆难看起来。 孙茂目光也陡然一沉,但尚能按捺怒意:“周姑娘若是记恨昨日之事,实在大可不必,毕竟根骨是你自己的。我等今日前来已是看在岑夫子的面上,且还有几分恻隐之心,不愿见你因此毒毁了修行前程!” 周满听笑了:“我是因春风堂的疏漏才被投毒,现在你们来,竟还要我感恩戴德?何况恻隐之心……” 她实是没听过这样大的笑话:“遇事推诿,恨不撇清一切关系,大事化小,也能叫有‘恻隐之心’吗?” 孙茂竟道:“既在春风堂,自然要先顾忌春风堂的顾忌。我等是医者,但更是春风堂的医者!” 周满若有所思:“那难怪了……” 孙茂道:“难怪什么?” 周满便一字一句道:“难怪孙大医本事不俗,却成不了医圣。” 孙茂脸色瞬间铁青。 旁边几名大夫已经勃然大怒,指着周满鼻子便骂:“无知小辈,安敢妄议!当年争这‘医圣’之名,若非那一命耍了阴谋手段,孙大医怎会输给他?我等好心前来,你却如此不领情,这‘待日晞’之毒可不好解,嘴硬狂言,最终吃苦的怕还是你自己!” 周满只道:“这就用不着诸位操心了。” 说完已懒得再多废话,手一动便要把门关上。 只是没料到,她眼一错,忽然看见一道身影拎着提篮,正好在此时从外面走进来,站到了回廊上,一见她门前这许多春风堂的人,似乎怔了一怔,停住了脚步。 周满心道“巧了”,倒不避讳,远远打声招呼:“来了?” 春风堂众人听见这句,俱是一怔,下意识顺着周满视线调转头看去,面色瞬间变了几变。 连孙茂都没想到,眼皮陡地一跳—— 来人眉目隽秀,虽透几分病气,却难掩一身清润,正是王恕。 他昨夜给周满送过药来,又亲自把过脉,看过了她的情况,回到住处后便调整了药方上各种药的用量,今日天不亮便起来把药熬好,早早拎了来东舍找周满。 只是没料到,她这儿似乎…… 王恕没听见他们先前言语,不知他们在争论什么,只是抬眼便对上了孙茂投来的目光,心中虽然奇怪,可还是先走了过来。 他有礼颔首:“孙大医。” 孙茂盯着他,又看见他手上拎着的提篮,轻易便能闻见里面隐约散发出的药味儿,这时岂能不明白周满先前为何那般有恃无恐? 他只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王恕眉头微微一蹙,完全不明白他这番敌意从何而来,开口便想询问。 然而孙茂已经道:“既然周姑娘的毒有人治了,自然不必我春风堂再费心力。” 他径直转身,只对其他人道:“还留在这儿干什么?等人看笑话吗!” 话音落,人竟当先拂袖而去。 其他人也都用一种审视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在周满与王恕之间转了一圈,而后跟着孙茂一道离去。 东舍里也有一些人早上没课的,眼见春风堂的人浩浩荡荡来,又这般怒气冲冲地走,不免都在心中咋舌,暗想他们在周满那边受了怎样的屈辱。 连王恕都猜到,必是周满没给他们好脸色。 然而周满本人却是半点开罪了春风堂的自觉都没有,一派镇定,只往后退了一步,示意王恕进门:“今天怎么这么早?” 王恕便进了门,从提篮里将那一碗药端出来放到桌上,道:“明日又是休沐,我怕你今日无课,今日便走了,所以早一些来。” 周满道:“我知道你要来,倒也不至于那么早就走了。” 话是笑着说的,只是说完垂眸看见那黑乎乎的一碗汤药,又不由蹙起眉头。 王恕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往桌上搁了一只白瓷小瓶。 周满觉得眼熟,拿起来拔开瓶塞一看,便笑了,扬眉道:“菩萨今天倒知道‘上道’二字怎么写,肯怜悯怜悯世人了?” 王恕不欲理会她的挑衅,只道:“喝药。” 周满一瓶糖丸在手,这回倒是没分辨什么,乖觉地把药喝了,然后含了两枚糖丸在舌间解苦。 王恕则顺势为她把脉。 只是那清瘦的长指才搭到她腕上,过得片刻,眉头便忽然蹙了起来。 周满道:“你昨日的药颇为奏效,我修炼行气已无心神不宁之症,有什么问题吗?” 王恕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昨夜为什么没睡?” 周满:“……” 该说不说,作为一个病秧子大夫,这人的本事实在过大了一点,怎么什么都知道? 昨夜她的确没睡。 只不过不是不想睡,而是实在睡不着。 先有病梅馆刺杀,后有春风堂投毒;头顶悬着韦玄剔骨之刀,脚下满布王诰暗算之箭…… 谁又能睡得着? 万籁俱寂,更深露重,周满坐在窗下看着东方一点点亮起鱼肚白,盘算了一整夜。 原本身在剑门学宫,她不想因修炼太快暴露自己身负剑骨之事,所以一直都在强压境界。 可如今危机重重,没有足够的实力,如何自保? 她非但应当提升实力,而且应当在短期内迅速提升实力。至于境界压不压得住,那是以后才需要担心的事。 前世她曾半只脚迈进天人境,这一世她再修炼,不存在心境领悟上的瓶颈,只有资源上的瓶颈。 迅速提升实力,可不是日夜不停地正常修炼吸纳天地灵气就能做到。 周满需要一些特别的丹药。 王恕见她半晌不说话,疑心她是昨晚又出去干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倒也不好再深问。 脉象既已按过,也并无其他需要担心的地方。 他仔细算算,便从袖中取出一只有些少见的黑陶瓶药瓶,谨慎地从中倒出一枚丹药,递向周满:“此乃夺天丹,有固本培元、增进修为之用,当能缓复你因毒受损的神气。只是其效力,十倍于化星丹……” 十倍于化星丹? 正自沉思的周满,瞬间回过神来,先从他掌心中拿起那一枚深红色的丹药看了一眼,然后才发现这人另一只手里竟还攥着整整一瓶!目光顿时就定住了,再难移开。 口中的糖丸,忽然不甜了。 那泥菩萨还在叮嘱:“药力过强,恐会损毁经脉,所以你服用后,必得潜心调息打坐,归拢药力……” 然而周满连半句也没听进去。 她望着他,只举起手中那枚丹药,幽幽问:“就给一枚吗?” 58 杀心 - 剑阁闻铃 - 时镜 “” 还没说完的话一下消了音,王恕心中已升起了层层警惕。 “你想干什么?” 周满轻轻咳嗽一声:“我只是想,我服了一个多月的毒,元气有所损耗,这夺天丹若真如你说得这么好使,不能多服几枚,尽快恢复吗?” 此言一出,王恕岂能不知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若只是治毒恢复元气,一枚夺天丹已经足够,不需要更多。” 周满顿时咬牙暗恨,问:“难道就不用提升实力了吗?” 王恕皱眉看向她。 周满于是道:“我知道有参剑堂试剑和上回的事在,你恐怕很难信我。可这回和之前毕竟不一样了,此次我被投毒多半与那位王氏大公子王诰脱不了干系,春风堂这一次的事情又闹得这么大,无异于已经与他们撕破了脸。我若是王诰,必定恼羞成怒,要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你说我不提升实力,他日遇到个万一,该如何自保?” 王恕便搭了眼帘,忽然不说话了。 “王诰”这个算不上陌生的名字,从周满口中,传入他耳中,又在头脑里慢慢过了一遍,最终却是跟病梅馆里那一场诡谲的刺杀勾连在了一起,仿佛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阴翳。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周满却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打动,循循善诱:“菩萨,你放心,这回事关生死、事关修炼,我肯定不会乱来的。你把这丹药多给我几丸,我存着,慢慢吃。” 话说完,王恕立在那边半天没反应。 周满于是大了胆子,伸手去取他手里攥着的那只黑陶药瓶,岂料用力一拿,竟没拿出来。 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乌沉深静的眼眸。 王恕望着她:“你当真不会乱来?” 这态度,看起来居然不像是要反对。 周满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才昧着良心答道:“当然。” 但心里却补了一句:至于怎么才算“乱来”,自然我自己说了算。但凡我扛得住的,那都不是乱来。 王恕盯着她看了有片刻,也不知有没有相信她这信誓旦旦的两个字,但最终还是慢慢松了手,把那满满一整瓶丹药放到她手里,只道:“连着方才给你的那一枚,一瓶一共是十八枚,以你的状况来看,每七天服用一枚顶多了。” 整整十八枚! 周满的心狠狠一颤。 王恕却还道:“若吃完了不够,你再来找我。” 周满:“……” 不够还有? 她抬起头来,这尊泥菩萨略显沉默清苦的身影映入眼底,却仿佛忽然被人镀了一层金身,闪闪地冒出光来—— 这人怎么忽然之间转了性? 这还是先前那个坚决反对她强行嗑药修炼的泥菩萨吗? 周满心里一下觉得有些怪怪的。 先前泥菩萨要是一直不给,或恐她厚着脸皮要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旦对方主动给了,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能缓复元气、增进修为的丹药,有钱都未必买得来,在修界有多珍贵,周满还是心知肚明的。 便是那药力远远不如夺天丹的化星丹,在她入学宫时,韦玄也只不过给了十丸,且早早就被她服完了。 如今泥菩萨一给十八枚,还是夺天丹…… 王恕把丹药给她之后,便道:“休沐日我会回泥盘街,但你解毒需要每日服药,且用药的药量需依你前日的状况随时调整,我不能开方子给你,所以休沐这三日,你必须每日来病梅馆一趟。” 话说着,他已经收起桌上的空药碗,似乎要走了。 周满考虑了良久,却是忽然道:“你等等。” 王恕拎着提篮,看向她。 她从清光戒中取出一只装着灵石的钱袋,仅给自己留下一点,剩下的连着钱袋全放到泥菩萨手里:“谁的丹药也不都是大风刮来的,即便你是一命先生的弟子,也不该如此败家。哄你几句,这么多丹药便随便给了人,以后出去岂不天天给人骗?算我买的。钱肯定不够,你记个账,我欠着,以后还。” “……” 王恕看着掌心里的钱袋,本想说“不必”,然而抬眸便见她一双眼认真望着自己,唇畔挂着点淡淡的笑意,于是话没能说出口。 他将这一袋灵石收下,只轻轻道一声:“好。” 周满便走两步送他到门口。 临走时,大约还是想起她过往斑斑的劣迹,实在放心不下,王恕又回头叮嘱了一句:“七日一枚,不能多吃。” 周满满口答应:“知道知道。” 然而等把他推出去,门一关上,她眉梢一挑,便跟刚才信誓旦旦保证过的不是自己似的,径直从瓶中倒出三枚夺天丹,一把全服了下去! ——知道是知道,她可没说自己能做到。 这夺天丹自带一股浓郁的丹香,入口极化,充沛的药力化作汹涌的灵力,顿时充盈她体内每一条经脉,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热水中,舒服得她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周满直接盘膝打坐,调息修炼。 近日来她一直都是剑道与弓箭同修,身体的强度早就提升上来,不会再像参剑堂试剑那次一样勉强,一口气炼化三枚夺天丹于她而言算不上困难。 真正难的,是压制境界。 修士的实力,除了取决于修炼的功法、使用的法器,便是看自身所能驾驭的灵力,包括“质”和“量”两个方面。体内容纳灵力的量越多,质越纯,则实力越强。 周满现在还不想突破境界,便引导着夺天丹多化的灵力不断拓宽自己的经脉,同时双手在胸前结成印诀,运转《羿神诀》的心法,将原本如气如絮的灵力炼化,以更纯粹的形态储存于自己气海之中。 三个大周天转过,药力便已完全炼化。 周满再睁开眼时,轻轻一个弹指,指力便携裹着一点雪白的灵力,如玉珠一般飞出去,打在屋内那一座木屏风上。厚实的木质边框,竟瞬间被打出一个圆圆的坑洞,指力却犹未断绝,穿过木屏风撞进墙里,溅起一片碎屑,方才止息! 若有高阶修士在此,一眼就能看出—— 光这一弹指的力量,恐怕已能轻易洞穿一名先天境界修士的脑袋!而周满境界虽还压着并未突破,可此时所展现出的实力,却堪与金丹期修士比肩! 一枚夺天丹能抵十枚化星丹,三枚夺天丹便是三十枚化星丹,她炼化之后,修为岂有不涨之理?不仅将先前中毒的损耗补上了,神气之足甚至犹胜于中毒以前。 周满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总算满意地笑了起来,眸底暗光流转,只一声呢喃:“虽还来不及制新弓,但这修为,暂时该是够用了……” 青霜堂在剑门学宫东北角上,与西北方向的绮罗堂遥遥相对,只是比起绮罗堂染布织衣的烟火绮丽,青霜堂的建筑基本以青黑色为主,显出一种刀兵耸峙的森然。 午后的廊庭间,基本无人进出,显得一片安平。 然而后方院落一间门窗紧闭的屋舍内,徐兴对着悬浮于半空的那枚苍青的传讯玉简,却是面容扭曲,已快压不住满心如雷的暴跳。 那玉简上方投出一道淡淡的虚影,隐约看得出是名中年修士,但看不清脸容。 徐兴便是对着这道身影争辩:“可当初是大公子说要惩戒此女,给韦玄一点颜色看看的!”那声音却道:“大公子是让你小施惩戒,可没让你给整座学宫投毒!学宫里都是什么人?那都是六州一国各大势力的天之骄子,大公子想笼络他们还来不及,你行事却如此狂妄,到处为他树敌!” 徐兴大呼冤枉:“我没有,那根本不是我做的!”那面目模糊的身影仿佛透过虚空冷冷注视着他。 徐兴眼睛都红了:“我在青霜堂这个执事的位置上待了多久,行事有多小心,别人不知道,廖长老你还不知道吗?那周满的毒是我下的不错,可其他人的毒与我绝无半点干系!绝对是那周满知道自己被投毒之后,蓄意栽赃嫁祸,故意要把事情闹大,诬赖到我身上!” 那身影冷笑:“栽赃嫁祸,诬赖你?那周满怎么说也是参剑堂剑首,前途无量,难道敢以自己的修为和未来做赌,就为了诬赖你?” 这般的话,在春风堂徐兴就已经听过,没想还会在廖长老的嘴里再听见一遍。 一时间,真是一腔怒火无处诉! 徐兴咬牙还想解释:“廖长老,此事——” 那廖长老却不想再多听半个字,只道:“不要再狡辩了,我不想听,大公子也不想听!岑夫子既已发话,你这执事之位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便好好在学宫待着吧。” 徐兴一惊:“待在学宫?可之前明明说……” 那廖长老已不耐烦:“之前是之前。你犯下如此大的错处,在大公子生辰之前添堵,现在撇开干系还来不及,没立刻发落了你已是念在你往日的苦劳上,难道还要调你回神都来给人留话柄吗?” 一股寒气窜上,徐兴脸色瞬间灰败。 廖长老冷哼一声,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直接断掉了传讯。 那枚绘满符文的苍青玉简,顿时光芒熄灭,然而徐兴竟忘了将其收起,任由玉简从半空中掉到地上,摔得“啪”一声响。 玉简没碎,可徐兴的希望碎了。 他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不召他回神都,学宫中又没了他的位置,与沦为弃子,有何分别? 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 一夕之间,全数崩塌毁灭! 徐兴越想,气息越重,心中那股绝望的怒火也越盛,竟一掌将身旁的桌案拍碎,咬牙狠声:“周满!好一个周满……”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如今他既沦为弃子,这女修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一颗杀心,陡然炽盛! 徐兴收起那枚传讯玉简,便想唤人进来问话,可一转身才想起自己现在已非执事身份,心中又添一股刻毒的恨意,不得已只得自己走出门去,在青霜堂的门廊外,找到了自己昔日的心腹侍从。 侍从尚不知他已沦为王氏弃子,对他态度依旧恭敬。 徐兴便阴森森开口问:“先前让你留意那周满,可知学宫休沐时,她都去了哪里?” 那侍从想想,小声说了几句。 徐兴于是了然,只道一声“你去吧”,让那侍从退下,自己则是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远。 他从头到尾,都没回过身来看一眼,自然也就没发现,在他离开之后,墙边另一侧赫然转出来一道纤长挺拔的身影—— 正是他刚才打听的周满! 午后沉闷的日光照在她雪白的脸孔上,唇角竟慢慢浮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周满玩味起来:“也在打听我么?有意思……” 她原本是想来找现在青霜堂唯一的执事刘常,打听打听徐兴的近况,倒是没料想徐兴似乎也很有想法。 如此,自己倒不用再着急了。 周满笑一声,只将手一背,仿佛只是无意间溜达到这边一般,又闲庭信步似的溜达走了。 转过几道回廊,便是去往绮罗堂的路,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聚集了几名制衣侍女,正细碎地谈论着昨日由春风堂投毒之事而起的风波。 赵霓裳一身素衣,就立在边上。 周满路过看见,不由停下脚步。 其中一名侍女正自忧愁:“高执事待我们极好,如今说撤就撤,多半是蔡副使顶上吧?蔡副使的性情可不太好。” 另一名侍女道:“我看担心这个还不如担心蔡副使空出来的位置给谁,毕竟直接管着咱们。这回可真是无妄之灾……” 话还未说完,她一抬头便看见廊上立着的周满,面色顿时一变,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见过周师姐!” 众人这才发现周满,纷纷跟着行礼,神情间却无不带了几分畏惧—— 这位参剑堂剑首大闹春风堂的事早已传开,现在剑门学宫但凡长了脑子的都知道她不是什么善茬儿,又岂敢有半分的怠慢? 唯独赵霓裳,虽与众人一般行礼,看见她时眼底却是惊讶与担心居多。 周满只道:“我路过,你们不必惊慌,继续聊吧。” 话说完,看了赵霓裳一眼,便转身离开。 但也没走太远,只停在不远处一座凉亭下,似乎在等谁。 没过半刻,赵霓裳就来了,在她身后停住脚步,两手交叠躬身一拜:“霓裳见过周师姐。” 周满回身打量她一眼,见她目中神光聚拢,气息平稳,便道:“看来你近日修炼《羽衣曲》有不小的进益。” 赵霓裳道:“幸得师姐传道,不敢有半分慢待。只是师姐所需的法袍,尚还有几道工序……” 周满打断她:“我不是为此事找你。” 赵霓裳顿时微微讶然。 周满只问:“你们绮罗堂高执事被撤,位置空了出来?” 赵霓裳道:“是。” 只是她不太明白周满为何问起此事,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周满打量着她,一手负在身后,手指却是虚虚转了转,考虑了一会儿后,竟问:“你想往上面爬一爬吗?” 往上面爬? 赵霓裳怔了片刻,才听懂她意思,心中一惊,有些犹豫:“我……” 周满只问:“想吗?” 她眼底闪烁着几分晦暗,目光却犹如实质,仿佛能穿透躯壳,看进人的心底。 赵霓裳忽然觉得无所遁形。 但在无所遁形的同时,那自父亲亡故时便深深藏于心底的不甘与执念,便以一种裸赤的姿态,强烈又凶狠地冲了出来。 周满在等她的答案。 赵霓裳终于攥紧了手掌,强忍住忽然袭上心头的战栗,大胆地回视着周满,说出了那个发自心底的字:“想。” 周满便慢慢笑了起来,只道:“那你悄悄去给宋氏告密,就说向全学宫投毒的其实是我,且这次休沐,我必杀徐兴。” 59 周满的贺礼 - 剑阁闻铃 - 时镜 细风吹过,凉亭里却静无半点声响。 赵霓裳心跳都停了一下,慢慢张大眼睛,用一种近乎呆滞的表情望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藏了十万分凶险! 周满自是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对赵霓裳来说有多大的冲击力,何况还是要她去向宋氏告密? 只是昨日在春风堂与岑夫子对峙之后,她便仔细考虑过了。 岑夫子多半已经看出她在投毒事件中动的手脚,其他人也未必没有半分怀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 与其等着他日旁人查到自己身上,不如趁眼下此事还是个秘密,利用起来,发挥出它作为秘密最大的价值。 春风堂这一次闹过,许多事便格外分明了:宋元夜与陆仰尘是知道投毒之事与王诰有关,所以愿意顺便为他遮掩。世家与世家之间,即便平日里与许多摩擦,明争暗斗,可毕竟是在世家内部;真要对着外人、普通人时,他们却是默契十足。原来即便在这小小一座剑门学宫,没点自己的势力,也会寸步难行。 赵霓裳神情尚在震悚之中,显然还在努力消化这一句话所带来的冲击。 周满也不着急,就站在亭中等待。 过了一会儿,她才温温然笑问:“知道密该怎么告,谎该怎么撒吗?” 赵霓裳咬唇,犹豫过后,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霓裳知道。” “什么,投毒的是她自己?”暮色冥冥,避芳尘水榭的竹帘上映落几缕昏黄的晚霞,正立在水边喂鱼的宋元夜骤然转过身来,看向台阶下躬身垂首的赵霓裳。 便是旁边已经卸职的高执事也一脸惊诧。 赵霓裳搭着眼帘,脸色微白,声音似乎也有些发颤,只道:“是。而且这次休沐,她好像,好像还要去杀青霜堂的徐执事……” 高执事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宋元夜却是慢慢皱了眉头,看向这身形单薄细瘦的少女,一袭素白的纱裙,立在阶下自有一股楚楚惹人怜的感觉,让人疑心一阵风来都能将她吹走。 为赵制衣之死,绮罗堂改过刑罚规则。 此事宋兰真还特意让刺桐写了个条陈来,所以宋元夜对这赵制衣留下的孤女,还是有几分印象的。 他不太相信她的话:“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赵霓裳似乎有几分心虚,抬起头来迅速看他一眼,又连忙将视线垂下,手指都捏紧了,才小声道:“她,她曾救过我父亲……我为报恩,私底下便为她制衣,所以她……” 后面的话,几度张口,却没能说下去。 宋元夜眼神一闪,便道:“所以她以为自己对你有恩,见你报恩便把你当了自己人,并未防备?” 赵霓裳连忙开口:“我并非有意探听,是临走时无意听了她青霜堂刘执事的只言片语。” 看上去,她就像是一个背叛别人、告了密,却还要为自己辩解的人。 高执事看着她,眼底划过几分深思。 宋元夜踱了几步,十分不客气:“她怎么说也算你半个恩人,你便这样出卖她?” 这话里隐然藏着险恶的试探。 赵霓裳闻声,脸色更白,立时跪了下去,把头埋得低低地:“若只是寻常隐秘,自不该如此。只是给整座学宫投毒,还要继续杀人,霓裳听后,心中实在害怕&ot; 宋元夜听后,有一会儿没说话。 即便是他,在刚才听说周满才是那个给全学宫投毒之人时,心中也不免震骇,何况赵霓裳只是绮罗堂中一介出身微末的制衣侍女,在知晓真相后似乎的确应该惶恐害怕。 宋元夜想了想,先没再说什么,只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先下去吧。” 赵霓裳这才低低应了一声,从地上起来,犹带着几分惊惧,躬身退走。 宋元夜便站在水榭中,看这小小的侍女远去。 等人不见了,他才问:“高执事,你怎么看?” 高执事虽也没了执事之位,但比起沦为弃子的徐兴却要幸运得多。 宋氏知人善任,已决定将他从剑门学宫调回神都,所以非但没降,反而还升了。 是以此刻,他神情平静,仿佛完全没受春风堂这次风波的影响,若有所思道:“自然不是害怕才来告密这么单纯。若她所言不假,这次该是来向少主表忠心的。” 宋元夜道:“可我看她神情躲闪,分明像是心虚。” 高执事一笑:“她目的不纯,自然心虚。” 宋元夜看向他。 高执事便提醒:“少主,绮罗堂执事之位缺出,若由蔡副使接管,副使之位便会顺着缺出。堂中人心浮动,有不少人动了念想,都在观望着,上下打点活动呢。” 宋元夜一怔,不由讽笑:“原来是为这点蝇头小利。” 对身份尊贵、钟鸣鼎食的宋氏少主而言,绮罗堂里一个甚至都没机会跟他说话的副使之位,自然是“蝇头小利”,可对下面那些侍从、制衣而言,已是需要费尽心思、千方百计争抢的高位。 高执事自己就是争抢过的,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道:“她既来告密,所言想必不假,否则轻易便会被揭穿。只是不知少主想如何处置?” 周满给全学宫投毒,可是个大消息。虽看似在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却十分符合周满的性情与作风,在情理之中。 宋元夜竟道:“此事虽大,但暂与我宋氏无关,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另一则,妹妹还在神都,你派人将消息传回,让她知道。” 高执事先道一声“是”。 只是接着,他却迟疑起来:“那周满要杀徐兴……” 宋元夜轻蔑一笑,只道:“徐兴本事虽也不大,可金丹中期的修为是实打实的,她说杀就杀,有那么容易吗?” 高执事听了也想,二人实力差距如此悬殊,徐兴一朝跌落不找她泄愤算账也就罢了,周满怎么还敢想杀人的事?恐怕也是一时意气激愤之言吧,做不得准。毕竟真打起来,怎么说也是徐兴胜算更大。 两人想过便罢,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周满见过赵霓裳,便返回了东舍。 春风堂以孙茂为首的那帮大夫,上午被她拒之门外后,下午竟当真如她所言,派人将一批丹药灵石送来,说是向她赔礼道歉,算是她因春风堂疏忽被投毒的补偿。 周满上午将所剩不多的灵石都给了泥菩萨,自己身上满打满算也就留了一百块灵石,正穷得叮当响,琢磨去哪里搞钱呢,春风堂这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刚好解她燃眉之急吗? 她自是大手一挥,全部收下。 粗粗一算,连丹药在内,竟也值个小两千灵石,春风堂背靠陆氏出手实在阔绰。 周满不由想,她这是赚了啊。 手里宽裕之后,她便渐渐动了念:自己如今压制境界,修为却是随时能突破到金丹,正好又逢休沐,若能趁这几天把《羿神诀》第四层“翻云箭”所需要的弓箭材料筹措一番,自是有备无患。 只是第四箭所需要的弓箭,却实在没有那么容易。 《羿神诀》从第一层到第三层,无论“血封喉”“贯长虹”还是“流星坠”,都是依赖于所用之弓、所射之箭本身,用的是弓箭的“本相”;可一旦进入第四层,从“翻云”“覆雨”到“怅回首”,便要能以弓箭借来天地气象,增强威力,是以从第四层到第六层,要达到的境界乃是弓箭的“它相”;至于从第七层开始的“邀明月”“落虞渊”“有憾生”三箭,凡能射出,则迈入化境,开始掌控规则,能运转天地为己用,已能称作有了“道相”。 本相、它相、道相。 每一相都是一个大境界,与上一相相比乃是质变。 现在周满便是要从第三层跨入第四层,所需的弓箭自然与之前有巨大的不同—— 光弓,暗箭。 只是想到这两个词,她都觉得脑袋大了一圈,忍不住坐下来,提笔在纸上盘了小半个时辰。 等盘完,日头早已西斜。 她倒也不急着走,拧着眉头先将最终列出的材料单子收起,又一阵收拾,才慢悠悠离开东舍,出了学宫,好像生怕走快了让别人错过她的行踪似的。 剑门学宫外,便是崇山峻岭。 参天的古木遮蔽着山间蜿蜒的道路,烧红的落日将险峰剑阁的影子拉长了投在深谷。 周满走出去几里地,就瞧见了前面岔口树下立着的那道身影。 一撮山羊胡,身材干瘦,两眼精光四溢,不是青霜堂那倒霉的前执事徐兴又是谁? 来这么快,好像比自己还着急。 周满心中一哂,仔细感受了一下周遭,没觉出什么埋伏,且想以徐兴现在的处境只怕也找不出几个好手来埋伏自己,便慢慢走上前去。 徐兴竟是满脸愧疚,好似专程在这里等她一般,见她走近,连忙躬身:“听闻周姑娘休沐日是要出学宫的,徐某在此恭候多时,可算等到了。” 周满佯作诧异:“徐执事等我?” 徐兴叹气道:“我知道周姑娘怀疑是我投的毒,恐怕不愿听我废话,可王氏内部派系林立,错综复杂,此事实有大大的隐情,与徐某无关啊。” 周满明显不信,一脸嘲弄:“如此明显的事,还能有隐情?” 徐兴道:“我有证据。”他张口就要说什么,然而两只眼往左右一看,又露出几分犹豫的神情,仿佛颇有顾忌。 周满却似乎好了奇:“你有什么证据?” 徐兴便为难道:“这大路上不好讲,周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说这话时,他一手笼在袖中,悄然攥紧了自己所用的一柄短刀,只要周满生出怀疑,或者开口拒绝,便要用最快的速度下死手。 可没想到,周满看他两眼,竟道:“那换个地方。” 徐兴一怔,心里忽然掠过一种不太安定的感觉,可此时他杀心炽盛,又知周满不过只有先天境界,自忖绝无失手之理,只当她贫贱出身易轻信于人,实没将她放在眼底,这一点异样的感觉,自也没往心里去。 他立刻堆了满脸的笑,摆手请周满往旁边荒草丛生的岔道上走。 周满一面走,便一面打听:“韦长老跟我说,给我投毒的多半是你们大公子王诰,所以才闹上了春风堂,倒并非有意针对徐执事你,想来你不会见怪吧?” 徐兴一听,眼角微微抽搐,却还强逼自己大度一笑:“怎么会?其实大公子也不无辜,毕竟他的确有交代我,因你挤占他进剑门学宫的名额,到底记恨。不过也只是想对你小施惩戒罢了,并未想把事情闹大。” 周满扬眉:“哦,只是为学宫的名额吗?” 徐兴奇怪:“不然呢?”周满打量着他:“不是为剑骨吗?” 徐兴竟没太听懂,下意识问:“剑骨,什么剑骨?” 周满便忽然皱了眉头,似乎深思了片刻,才道:“没什么,原来是我误会了。可若不是王诰,那向我投毒之人,究竟是谁呢?” 这时两人已穿过一片密林,到得一处山崖附近。 日落夜来,周遭昏暗。 徐兴远远回头,已瞧不见东面那巍峨的剑门险关,于是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异的微笑来:“周姑娘当真想知道是谁?” 周满好似不解:“自然是想。” 徐兴一听,咧开了嘴,那如树皮般干瘪的脸竟瞬间阴森起来,仿佛黑暗里的凶兽露出血腥的獠牙,亮出袖中短刀便朝周满劈去,恶狠狠道:“那当然是我啊!” 短刀刀身玄黑,刀刃赤红,无比妖异。 仓促间周满似乎只来得及提剑一架,好险才避免了被这一刀劈成两半,急忙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喝问:“徐执事,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自然是杀你泄愤!”这突然一刀,徐兴倒未料她能避开,有些错愕,但此时已不必遮掩自己满心扭曲的恨意,“我只不过给你一个人投毒,你却向全学宫投毒,还诬赖到我身上,简直阴险毒辣!卑鄙无耻!” 话到最末,甚至带上了几分悲愤。 谁能想到,自己手段已经够脏,还能遇到比自己更脏的!竟逼得他百口莫辩,再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 徐兴攥紧刀朝周满逼近,一双眼已经赤红,只咬牙道:“如今既被大公子见弃,连神都都回不去,今日便将你碎尸万段,消我心头大恨,也算为大公子生辰献上一份寿礼!” 按常理论,周满此时应当已经惊慌失措,可没料,她盯着徐兴看了片刻,只问:“我乃剑门学宫弟子,你杀我,不怕被人知道吗?” 徐兴哈哈大笑:“知道?这荒山野岭,除了你我,谁也没有!纵我杀你,也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杀便杀了,我怕什么!” 周满便轻轻松了口气:“太好了。” 徐兴先前还一片嚣张,说完那番话便等着欣赏周满即将到来的惊慌与恐惧,可谁想竟听她说出这样一句?一时没忍住,面上露出了几分错愕的表情。 周满却没管他,只手腕一翻,终于将准备已久的苦慈竹弓,握在掌中。 徐兴见了,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已将视线收回了,一股寒气才陡地从天灵盖打下来,让他重新看向周满左手。 前阵子从宋氏听来的某个传闻瞬间浮现在脑海,惊得徐兴声线都变了形:“你!弓——” 周满于是抬起头来,先前装出来的所有惊也好惧也罢,全都消散一空,只剩下满目的渺茫疏淡,看着他如看死人:“是啊,竟然是弓呢。” 月隐乌云,漆黑的山林间,忽然惊飞了一片鸟雀。 小剑故城,若愚堂内,孔无禄刚刚结束一天的奔忙,站在外间的柜台后,正对着点亮的灯盏核对本月的进出账目。 忽然间,门口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孔无禄抬头就看见周满一身玄衣,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笑意,提着一个圆滚滚的黑布包裹,来到柜台前面。 他不禁疑惑:“周姑娘,这次……” 周满手一伸,便将那包裹放到柜上,淡淡道:“想请你帮个忙。” 孔无禄刚想问“什么忙”,然而眼角余光一错,竟见那黑布包裹下面分明浸透了鲜血,放到柜上后甚至还渗出来少许! 头皮瞬间就炸开了。 孔无禄整个人险些跳将起来:“这是什么!” 周满眸灿如星,纤长的手指压在那包裹顶部,还轻轻转了一圈,仿佛在欣赏回味着什么,轻描淡写地道:“当然是我为你们大公子王诰,亲手准备的……生、辰、贺、礼!” 孔无禄看疯子一样看她。 然而周满极其平静,只向他一弯唇,在这昏昧的夜色里,勾出一抹血腥的微笑:“孔执事,你该不介意择一吉日,帮我送出这份贺礼吧?” 60 菩萨的贺礼 - 剑阁闻铃 - 时镜 分明是个还烘着几分热意的夏夜,可这一刻孔无禄竟感到背脊发冷。 择吉日,还贺礼? 为韦玄麾下掌管蜀州若愚堂多年,他又不是手不沾血的善类,岂能瞧不出这圆滚滚的包裹里放的是什么? 杀个人,手段狠点,不是大事; 可为什么偏要送给王诰? 脑海里电光石火,竟闪过了某个瞬念,孔无禄盯着周满看了好半晌,视线才慢慢移回那黑布包裹,开口时,声音竟有几分艰涩:“里面是谁?” 周满笑望他:“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孔无禄眼皮顿时跳了起来:“你,你——” 周满只道:“你们无法帮我讨来公道,我只好自己动手了。人我已经杀了,你只管告诉我,忙你能不能帮?” 孔无禄咬牙低叫:“你杀了他的人也就罢了,无非一个弃子,不会怎么样;可要把这玩意儿给人送到宴上……你知道他今年发帖请了多少家会来多少人吗?那是一场大宴,整个神都都会关注的大宴!” 周满竟道:“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再妙不过!” 孔无禄险些被她气晕:“我不能擅自答应你,非得请示过韦长老不可。” 周满想了想,道:“那你去吧。” 她神情淡淡,好像不太在乎。 孔无禄看得心里发毛:“如若韦长老不允……” 周满便道:“也无妨,你们不送,我自己想办法。青霜堂里又不止一个徐兴,少说有小半人是效命于那边吧?我多的是闲工夫,慢慢杀,慢慢送。” 一口凉气,霎时窜到心头。 灯盏里不太亮堂的光,照着眼前女修雪白的脸孔,一身玄衣瞧不见半点血迹,然而在孔无禄眼底,那股杀伐的凶邪却几乎从她每一条骨头缝里渗出来。 这哪里像是什么刚迈入修途不久的修士? 便是在白帝城那些杀孽滔天的邪修身上,也没这等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张口还想说点什么。 然而周满说完,已经收回了目光,只笑着道一声“我先走了”,便将手一背,径自出了门。 素月虽然在天,夜幕里却有乌云涌动。 她站到云来街那净不染尘的街面上时,便有一阵凉风吹起她衣袂,好像快下雨了。 下一场大雨,再好不过,能把山崖上溅满的血迹都冲刷一遍。 周满这般淡淡地想着,回头看了若愚堂门口挂着的“王”字灯笼一眼,便信步往前走去。 学宫三日休沐,她本计划慢慢与徐兴周旋,却没想到对方如此按捺不住,让她头天晚上便把人杀了,这一下倒有点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的空茫之感。 冷风渐烈,刮来几朵凋零的杜鹃。 周满下意识停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云来街,站在小剑故城正中的朱雀大道上,而前方就是那条瓦檐低矮、拥挤不堪的泥盘街。 一条瘦黄狗追着墙边的油老鼠窜进深巷,几个叫花子一身破衣抱着豁口的碗蜷在街檐下睡觉,收摊的货郎一脸朴实的笑,挑着担子,和旁边抱小孩儿的妇人说着话,相携向远处走去…… 周满见了,不由生出几分恍惚。 周遭静寂,风雨将至;天地虽大,可她该去哪里呢? 立在道中,她皱着眉头,出神好半晌,没想出来。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喂。” 是一驾豪奢的马车,不知何时从城门口的方向驶了过来,乌骓踏雪,动静不大,就停在泥盘街的街口。 周满顿时抬眸,侧转身看去。 一柄洒金川扇懒洋洋将那珍珠串的车帘掀开,金不换就盘坐在里面,车旁挂着的一盏羊角灯照出他五官昳丽的半张脸,隔空凝望她片刻,竟是长叹一声:“周满,你不是吧?” 周满没接话。 金不换无奈道:“堂堂参剑堂剑首,‘广厦千万’我都给了你,你可别跟我说你找不到地方睡觉。就算咱俩关系是不错,可这大晚上的你杵我泥盘街前面,还想再讹我一次不成?” “……” 周满定定看着他,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病梅馆外面,药童孔最、尺泽照旧熬好了药,用碗一一分了,端给檐下那些草席上躺着的叫花子。 医馆内已无病人进出。 后堂东面第一间屋舍内,点亮的灯盏将窗纸映成一片昏黄。 屋内仍旧是到处堆着医书,窄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王恕坐在临窗的桌案前,正盯着面前那只钱袋看—— 是白日里周满给的那一只,鼓囊囊的。 他想了一会儿,才拿起钱袋打开,将里面装着的灵石倒出,一一点算清楚,然后从旁边取过一本空白的册子,打开在顶格写上“周满”二字,记一笔:“六月廿二,存灵石八百。” 清疏的字迹在纸面上短短一行,很快便洇干了。 王恕写完,却提着笔,许久没动。 脑海里回荡的,是周满白日里问他要丹药时的那番话:“春风堂这一次的事情又闹得这么大,无异于已经与他们撕破了脸。我若是王诰,必定恼羞成怒,要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那柄篆着两重符咒的桃木细锥,就放在桌角的匣子里,仍隐约散出一股阴冷气息。 王恕向那边看了一眼,终于慢慢搁了笔。 他起身走到左侧药柜前,手指在柜门的铜环轻轻一叩,便有一方暗格露了出来。 暗格底部隐约是一本古旧的册子,最外层的封皮上隐约可见已近剥落的“毒经”二字;上面却压着一只青色的锦盒,两寸见方,盒顶上用一种奇异的深紫绘制着旋涡一般的符文,在人的目光落上来时,便一圈一圈地轻轻荡开。 王恕便将这锦盒拿起,枯瘦的长指打开盒盖。 里面是一只剔透的琉璃瓶,瓶中隐约着一团淡淡的紫烟,倒映在人瞳孔深处,宛若星河幻梦。 他到底还是下了决定,“啪嗒”一声,轻轻锦盒合上,拿在手中,关上药柜,然后走出房门。 这时风来树摇,夜雨已至。 王恕从檐下取了一柄伞,穿过前堂,似乎就要出去。 一命先生正在前堂筛药,见了便问:“你想好了?” 王恕停得片刻,搭下眼帘,道:“我命本舛,若只害我一人,无足轻重;可牵累旁人,损害无辜,万不应当。不做点什么,我于心难安。” 一命先生凝视他:“你知道你这一去,很可能无法再抽身吗?” 王恕说:“我知道。” 一命先生心中复杂,末了还是慢慢笑起来,只道:“既已决定,那便去吧。” 王恕便轻一颔首,撑开伞走入雨中。 泥盘街满地的污泥,都被雨水化了,向着低矮处流去。 零星灯火,都在雨帘里模糊。 青黑的油伞如一朵暗花,走出泥盘,穿过朱雀,进了云来。 若愚堂后堂,此时灯火俱亮,所有人手都将里外各道门把守起来,俨然严阵以待,生怕什么外人闯进来。 屋内,那一颗血淋淋、圆滚滚的东西,已被收入匣中,放在桌案正中。 韦玄盯着,眉头紧皱。 孔无禄侍立一旁,心里发慌:“韦长老,这周满的性情,是不是太邪门儿了一点?我从未,从未……” 韦玄却想起他见周满的第一面—— 才丧母不久的孤女,包扎起来的断指处犹有血迹,却提着柴刀,面无表情地向人看来。 他慢慢道:“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情,不稀奇。” 稀奇的,是徐兴好歹一个金丹中期的修士,如今说死就死了,仅剩下这一颗脑袋,实在看不出到底是怎么死的。 孔无禄却还是难以释怀:“可,可我觉得她目的不纯。大公子生辰寿宴,若我们依她所言,把这‘贺礼’献上,何异于正面宣战?两边打起来,不就是王氏内耗吗……” 他不觉得眼下是与那边撕破脸的好时机。 然而韦玄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一根赤红的心契玉简,竟慢慢道:“若公子不愿受这剑骨,王氏好不好、存不存,又有什么要紧?” 孔无禄顿时一惊,瞪圆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韦玄将心契收起,开口便要说话。 但没料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竟是商陆疾步而来,将门推开,自己却往旁边让开一步。 韦玄与孔无禄皆是一怔,紧接着便见门外的雨幕里出现了一柄青伞,一道清瘦的身影罩在伞下,行至阶前。 这一瞬,孔无禄一激灵,立刻把桌上那血淋淋的匣子盖上。 韦玄却是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王恕到得檐下,才收了伞,走入屋内。 旧道衣的衣角在来时沾了溅起的泥点,雨也甚大,被风吹得飘湿了他半片衣袖,连眼睫都仿佛被水气沾湿,搭垂下来。 韦玄如在梦中:“少主……” 孔无禄也立刻躬身:“拜见少主!” 然而王恕没看他们,只是取出那只青色的锦盒,轻轻搁到桌上,道:“我来,只是听闻近日神都将有大宴,于情于理,都不该无所表示,是以备了一礼,烦请韦伯伯代我奉上。” 61 深巷沽酒 - 剑阁闻铃 - 时镜 那青色的锦盒,乍看寻常,不太起眼。然而那盒盖上一圈隐现的深紫符文,分明是一道极其厉害的禁制。 而这种禁制,向来只封存某种极其危险之物! 屋内三人皆非全无见识的庸才,一见这锦盒都不由心头一跳,连气息都仿佛受到了这一道禁制的牵引,为之一滞! 孔无禄更是觉得王恕之言耳熟,下意识便看向了桌上另一只更大的、已经被他手快关起来的木盒:送礼,也是送礼,还要趁大宴? 神都近来哪里还有别的大宴? 洛京花会日前已经结束,最近的无非是王氏大公子王诰的生辰大宴! 想到这里,他眼皮都跟着颤了颤。 然而韦玄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孔无禄能想到的,他岂能想不到?只是竟不放在心上。 天知道他盼这一天盼了有多久…… 视线从那青色锦盒,移回王恕清癯的身影,韦玄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已然微红,只强按激动,向他躬身:“凡少主吩咐,我等自当肝脑涂地!” 王恕不由沉默。 将近一十年,他一直回避着与王氏有关的一切,只随一命先生天南地北地游医,从不接受来自王氏的任何帮助;方才唤一声“韦伯伯”而非“韦长老”,也是不愿动用自己那所谓的身份,牵扯进局中。 然而今日既来,又怎能再避免? 在韦玄心中,他从来只有一个身份。 王恕终究没有再纠正他的称呼,只道:“有劳了。” 韦玄便问:“公子要动王诰,可是因为上次刺杀之事已经查清?那桃木细锥……” 王恕道:“非为上次之事。” 韦玄顿时一怔,刚要开口问“那是为了何事”,眼角余光便忽然一错,看见了桌案正中那只更大的、隐隐散出几分血腥气的木盒,心头陡然大震,好像想到了什么。 王恕似乎不愿言明:“总而,他之所为,我不喜欢。” 然而韦玄不敢不问:“是,是因为学宫投毒之事,为了……周满吗?” 那“周满”一字,从他口中出来时,竟带着几分隐晦的艰涩。 周满是什么身份,为何能进入学宫,韦玄自然是一清一楚;可这一切,王恕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身负剑骨之人。 以往近一十年他都与王氏划清界限,如若此次破例前来,是为了周满…… 韦玄一阵发冷,目光落在王恕那略显苍白的脸孔上,只见他闻言后抬眸看他一眼,竟似无反驳之意,一颗心便幽幽沉了下去,如坠冰窟。 王恕却看出他神色似乎有异。 其实自打周满挤占王诰的名额进学宫,他便有听闻,暗中不是没有过疑惑,只是他向来规避王氏,自不可能主动问询;然而上回春风堂投毒之事,是韦玄在背后一力支撑;眼下提及周满,又是如此反应…… 王恕终于没忍住:“韦伯伯待周满,似乎格外重视?” ——她身负剑骨,所系乃是你性命,怎能不格外重视? 然而这话,韦玄只能在心中诉说,却万万不能告诉王恕,口中便道:“她并非只是我等要培养的普通客卿。少主该知道,圣主神女仙去后,只为您留下一十四节使,其中修为最低者都是元婴。但数年前白帝城围剿邪修时有两使不幸陨落身故。周满于修炼一途颇有天赋,老朽是想她添补其一的缺出……” 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借口。 培养“一十四节使”,比培养一般客卿更用心、更重视,自然是应有之义。 而且…… 韦玄续道:“原本我等对她倒并不是格外重视,只是见她进了学宫,颇与公子交好,公子待她也格外不同,所以——” 话到这里,便适时地收住了。 然而王恕岂能听不出他言下之意?一时不由怔住:他对周满,有格外不同吗? 韦玄说完这番话后暗中观察,见他竟然出神,心中越发沉重,只问:“以后要不管她吗?” 王恕下意识道:“不必。” 说完了,才回过神,又一阵沉默后,他轻搭眼帘,补上一句:“王氏之事我不插手,韦伯伯自行处置便可。” 韦玄道一声:“是。” 王恕于是不再多言,向三人颔首一礼,便折转身出门,取过先前靠在檐下的油伞,告辞离去。 韦玄等人躬身,目送他走远。 直到人影看不见了,韦玄才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先是一阵喜,为王恕竟愿主动来找他们,尽管还不愿插手王氏之事,可有一就会有一,循序渐进,倒也不急在一时;然而紧接着,便涌上来一股忧,剑骨之事,他原本就十分反感,如今又待周满如此不同,若知他们所为,怎肯答应换骨呢? 孔无禄一理中间关系,也生出几分忐忑,只是回头看向桌上那一大一小俩盒子,更觉棘手:“韦长老,公子既有贺礼,那周满的这一份……还送吗?” 韦玄回神,道:“送,当然要送,而且要大送!” 空无便道:“那属下去一趟神都?” 韦玄竟摇头:“不必你去。王诰生辰大宴乃是后日,商陆,你亲自去一趟,点上十一名节使,务必将这两份贺礼送到神都!” 点十一名节使! 孔无禄头皮不由为之一麻。 商陆也不由悚然,但随即便精神大震,立刻道:“是!” 王恕既亲至若愚堂一趟,便不担心这一份“贺礼”送不到王诰面前,只是撑着伞顺长街走远后,听着大雨繁骤地敲打在伞面,他心中到底生出了几分无着无落的空茫,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 有关王氏的一切,便像这一场大雨—— 铺天盖地,向他压来。 他垂着头,慢慢往前走着,本准备直接回病梅馆。 可没料,才进泥盘街不远,竟听见两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夹在嘈杂的雨声中,从前面的巷口传来。 周满一面走,一面抱怨:“你不说泥盘街是你地盘,怎么现在连个合适的地方都找不到?” 金不换替她撑着伞,不由咬牙:“周满,做人不能这么得寸进尺!大晚上要喝酒,本来就不好找地方,何况遇到这破雨天?” 先前两人在街口遇到,他自是叫了周满上车。 岂料她上得车来,往路边看了一会儿,竟问:“这泥盘街有什么喝酒的好去处没有?” 彼时,他才闻见她身上一股淡淡血气。 金不换没问她为何想喝酒,只静看她片刻,便从车上下来,叫余善先将车驾走,自己则陪周满在这泥盘街上寻觅喝酒的好去处。 但今日实不凑巧,好几家都已打烊。 金不换无法,只能带她来到这条破破烂烂的巷子口。 周满停步看得一眼,怀疑道:“这里面能有卖酒的?” 金不换听了不免来气:“爱信不信。” 周满刚想打趣他,可一侧转头,忽地讶然:“泥菩萨?” 金不换一怔,顺她视线一转,果然看见这连天的大雨里,泥菩萨撑着伞,也正用一种意外的眼神望着他们。 周满顿时扬眉,笑起来:“这大晚上,病秧子菩萨也在外面晃?” 雨帘里,一切都该模糊。 然而她的声音却偏偏清晰极了。 王恕忽然想起先前韦玄那句“格外不同”,也不知是否周遭雨声太杂,心绪似乎跟着乱了几分。 他问:“你们要去喝酒?” 金不换道:“可别冤枉我,是她想喝,我只是舍命陪君子,帮她找找地方罢了。” 王恕看一眼周满,竟道:“我一道吧。” 周满不由一怔。 金不换也诧异了片刻,跟看见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你也想喝酒?今天这是怎么了……” 王恕没有回答,只是向他们走过来。 他酒量一向极浅,且自己也克制,轻易不会饮酒。便是上回分锅社,他们一肚子坏水想给他灌醉,这人都不上当,先服了一丸解酒药再喝酒,让他们如意算盘落空。 如今竟主动要喝? 周满与金不换对望一眼,都有几分疑惑,但看他神情沉默,明显心中有事,倒不好多问。 三人本就相熟,没什么好说的,相携便向这巷中去。 雨夜本就阴沉,进得这深巷更是一片漆黑,走了大约有半刻,才见远处似乎透出一抹昏黄的光亮。 周满竟闻见了一点清透的酒香,纵是大雨也未能将其淋散。 又朝那光亮处走一会儿,还真看见了一家不大的酒肆—— 甚至说不上酒肆,顶多算一间沽酒的小店。 破瓦檐下面一豆灯火,店中仅有小桌一三,一名穿着布衣的小童扎着小辫,正对着墙边几只一尺多高的大酒坛嘀嘀咕咕。 金不换收伞进来,拉了最靠近门边的那张小桌坐下,向那小童道:“招福儿,你爹呢?” 那小童一脸生气:“醉得只差死了!” 金不换便笑起来,直接扔过去一枚灵石,道:“那你打酒来吧,配几碟小菜,赶紧的。” 那小童一接灵石,抬头一看,才发现金不换今天竟不是一个人来,那女人他不认得,但见了边上的王恕却是惊讶:“王大夫也来喝酒!” 金不换踹他一脚不耐烦:“别废话,赶紧去。” 那小童眉开眼笑:“王大夫救过我爹命,那我得打最好的酒,你们等着。” 王恕没言语,也收伞放在门外,走了进来。 这时周满已坐在金不换左边。 他想了想,却没顺势坐在周满左边,而是在金不换右边坐下,与周满刚好面对着面。 那小童手脚十分麻利,过不一会儿打了酒来,还端了座炉子,帮他们把酒温上,摆了几碟小菜,甚至有一盘花生米。 周满见了,便笑金不换:“看来你是这儿的常客了。” 金不换斜她一眼:“还敢说我找不到喝酒的地方?” 周满小声:“这种犄角旮旯你都知道……” 金不换把酒倒上,自己先来了半杯,不免得意:“我都说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就没有我不识得的路、不认得的人。这地方不是熟人,我还不带他们来呢。” 周满道:“那看来我们还得敬你一杯?” 话说着,她往对面看一眼:“菩萨?” 王恕也笑:“该敬一杯。” 两人便端起酒杯来,还真跟金不换碰了一下,金不换可半点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跟他们一道喝了。 这陋街深巷的酒,竟有一点杏花味道,酒味极醇。 周满不由讶异:“这酒喝着像容易上头的酒。” 她说着,抬眼一看,对面泥菩萨不知沾了几滴,酒盏才刚刚放下,脸颊边便已一片薄红。 金不换看见已经忍不住在笑:“就你这酒量还喝酒?我早说过,打从见你第一面我便知道你不是能喝的料。” 王恕静静看他,没应声。 周满好奇:“第一次见面?” 金不换便抓了一把花生米,道:“是他跟一命先生刚来泥盘街的时候,就在街口。我们街上有个厉害叫花子,叫老陶,会吹埙,当时就坐在街边上吹。我就看这人杵在那儿没动,听了半天……” 周满听着,忽地怔住。 金不换说完,自己也想了起来,潋滟的眉眼搭下,良久才道:“不过老陶现在也不在了。” 那只黑色的陶埙,就挂在泥菩萨腰际。 周满向对面看去。 王恕也一阵沉默,过了会儿,将那只陶埙解下,只问金不换:“听吗?” 金不换便道:“他教了你?” 王恕没回答,只捧了那陶埙凑到唇畔,呜呜的埙声,便流泻而出。 深巷无人,大雨瓢泼。 埙声清远悠长,传进那喧响的雨声里,调音渐低,留在人心间的只有淡淡的哀愁。 周满于是想起了那夜在义庄外初听此曲时的心绪。 曲终后,足足静得一阵,王恕才慢慢道:“他教会我曲子,可我却没能救回他。” 金不换却看得很开:“世上总有一种病是你治不好的。” 王恕看向他。 金不换便道:“穷。世上唯有穷病最难治,救得了一时,也难救一世。” 王恕听后,竟然摇头。 金不换道:“不是?那还有别的绝症不成?” 王恕将那陶埙放下,只轻声道:“是命。” 金不换皱了眉,一时无言。 但他转眸瞧见周满,见她从方才开始便怔怔出神,不由笑一声,端着酒盏轻轻一敲桌面,叫她:“周满,你说呢?” 周满回神,看他们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心。” “心?” 两人皆是一怔,好像不太能明白。 周满自己喝了一盏酒,淡淡道:“我随口胡诌罢了。” 金不换琢磨半天:“穷,命,心,这不都是一回事吗?” 王恕若有所思:“能算一回事吗?” 周满却不想与这两个笨人分辨,只道:“管它是不是一回事呢,喝吧!” 人喝酒,为的就不是清醒,而是糊涂。 越糊涂,越舒服。 谁要在喝酒的时候还瞎琢磨,纯属脑袋有毛病,周满最烦这种。 金不换听出她不乐意来,便笑一声,拎了酒壶,为她斟上酒,也不瞎聊别的了。 三个人只听着外头屋檐下的雨声,慢慢喝着。 毫无疑问,最先倒的是泥菩萨。 喝到将近四更天,周满也差不多倒了。 末了只剩一个金不换,还稳稳当当坐在中间,往两边一看:只见左边趴着的周满,两眼已闭,神情平和;右边的泥菩萨却是搭着眼帘,眉头微微蹙着。 这两人今夜都要喝酒,可喝的实不是一种酒。 金不换心中一哂,只叹:“可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得是我。” 他摇了摇头,把最后一口酒喝了,站起身来,一手扶起一个。 左手去扶泥菩萨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右手去扶周满时,一搭上她腰际,却不由一僵。 素日里,周满都是一身玄衣,姿态挺拔。 金不换知道她是参剑堂的剑首,是杀陈寺、劫宋氏的煞星,是与自己合作投契的伙伴,却唯独忽略了…… 周满是一名女修。 手掌所触处,毕竟是纤细柔软的。 他眼皮轻轻跳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好似怕冒犯了她一般,下意识将手移开了,改为扶她胳膊。 幸而周满尚未烂醉,还有一一分清醒。 她由他扶着,将一手搭上他肩膀,摇摇晃晃站起身,随他歪歪斜斜走到门边,却忽然看见外面已渐停歇的雨,立住不动了。 金不换见了,一时不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醉着,轻声唤:“周满?” 周满回眸望他,眼底渺如烟尘,好似在梦中:“那时我该见你的,如此现在便不必想,你到底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金不换没懂:“什么?” 周满便笑起来,慢慢道:“没事,我喝醉了。” 62 成方斋 - 剑阁闻铃 - 时镜 哪儿有人说自己喝醉的? 金不换都快被她搞糊涂了,难免想起上回剑阁喝酒。 她说她清醒的时候,他总疑心她其实醉了;眼下她自称醉了,他又觉得她好像还有几分清醒…… 周满弯着唇,把眼帘搭上,却不再说一句话,似乎是困倦了。 这倒使金不换有些惘然起来。 她的话没头没尾,无法深究,似乎也只能当是醉话。 他静立一会儿,才叫来招福儿搭把手,一路扶着两个人从深巷出来。 巷口已有余善站在马车旁等候。 金不换将王恕、周满二人扶上了车,先送王恕回了病梅馆,又跟一命先生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然后才带着周满,向泥盘街的深处驶去。 深夜的街巷,空寂无人。 大雨过后,一切都被冲洗干净,冷风里甚至吹来一点零落的花香,混着车厢内隐约的酒香,倒有一种使人心醉的平静。 周满做了一个梦。 大雨过后的下午,日光清透,整个世界都一片明亮。 那荆钗布裙的妇人,面上带着慈和的微笑,将几枚铜钱压在她手心里:“打一斤酒回来就好了,一会儿有爹爹的客人来,娘亲会给阿满做好吃的年糕哦。” 五岁的小姑娘手指短短,攥着那几枚铜钱,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晶晶的,认真点了点头。 她把那大大的酒葫芦挂到自己脖子上,摇摇晃晃跑去村头打酒。 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日落。 雨后无风,有厚厚的云气堆积在山间,本像一片雪白的海,但当通红的落日掉下来时,整片海便被烧红了、烧沸了。 她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落日,于是站在山边树下,看了许久。 直到一群归鸟,从头顶飞过,她才想起回家。 天色已暗,可家里却一盏灯也没点,背影坚毅的男人坐在院中的矮凳上,沉默地修理着摔坏的木凳;面容柔和的妇人则带着几分恍惚的悲戚站在柴扉前,见到周满回来时,却露出笑脸,主动伸手将那装了酒的葫芦接过。 年纪小小的周满往门里看了看,只问:“客人没来吗?” 妇人顿了顿,说:“已经走了。” 小周满便“啊”了一声,紧张起来:“那我的年糕还有吗?” 妇人眼底有几分湿润,却笑着摸了摸她脑袋,说:“有的,阿满想要的,都会有的。” 于是她伸出手去,高兴地攥住了妇人的手掌,同她一块儿向门里走。 然而脚步一迈,好似越过万水千山。 迎面有风吹来,她抬眸,便发现村中的院落不见了,远近的篱墙也不见了,脚下所踩,竟是岱岳玉皇顶的最高处,有万千宫观漂浮在身后渺然的云气里,好似海市蜃楼、人间仙境。 她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周满。 世间的一切都会改变,都会毁灭,只有那轮落日,永恒如旧,在她的目光里,向下跌入云海。 有弟子从远处来,恭敬地呈上一封名帖,向她禀报:“有位‘金郎君’投了名帖,携礼亲来贺您封禅,请您赐见。” 周满没回头,接过名帖只看了一眼,便又将《剑阁闻铃》,牢记网址:1目光放回那云海落日之上,淡淡说:“不见。” 然后,弟子退了,落日坠了,宫观倒了,世界暗了,周满也醒了。 从梦中睁开眼,一束柔和的光亮闪烁着映入眸底。 她扶着发紧的太阳穴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竟身处于一间陌生的屋舍内。 榻上铺的是细腻柔软的白狐裘,身上盖的是轻薄如云的丝绒被,地面赫然是以大块天然的墨玉打磨而成,中间却嵌了一块儿雪白的地毯,周围凿刻着精致的图纹,在里面镶入许多硕大的明珠。 方才那柔和的光亮,便是这明珠放出。 整间屋子,简直是传说中的富贵温柔梦乡,周满不用想都知道这屋主人的身份了。 只不过屋内陈设的一应事物虽然豪奢靡费,可看起来都过于整齐,太新了,不像是时常被人把玩的样子。 唯有转过屏风后连通的那一间书房,略显凌乱,沾着点人气儿。 整面墙上挂着各处拓印来的碑帖书法,诸如《快雪时晴帖》《黄州寒食帖》,甚至有散花楼所藏的《上阳台帖》的拓本…… 各式笔墨全都规整收在匣中,置于多宝格上。 案头上还散着几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都是临摹的字迹,笔力遒劲深厚,运转自如,颇为赏心悦目。 周满见过金不换为泥菩萨听课抄录的笔记,从榻上起身,来到书案旁,拿起一张纸来看一眼,便认出是他的笔记,没有半点惊讶。 只是要将这一页纸放下时,垂眸才瞥见旁边笔筒里不仅倒插着几管大小不一的毛笔,竟还倒插着一根人手指粗细的木枝,这下便觉得有些奇怪。 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银杏木枝,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怎么插在笔筒里? 周满下意识伸手将这木枝拿起。 可没想,就在她拿起这木枝的瞬间,窗外便传来一道华丽慵懒的声线:“别动它。” 周满顿时扬眉,抬头看去。 窗户没开,却有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从窗边移到门外,紧接着门便被推开了,金不换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走进来,从她手里去过那根木枝,慢条斯理地插回笔筒,只道:“一根寻常的陈年银杏木枝罢了,可禁不住你这位参剑堂剑首的指力,当心些。” 周满这才看见那木枝边缘有一层淡淡银光闪烁,竟是下了一层禁制,难怪自己一拿他便察觉。 她道:“既无特别之处,怎么插在笔筒里,还下一道禁制?” 金不换道:“花要插在花瓶里,笔当然也要插在笔筒里。” 周满道:“这是你的笔?” 金不换轻轻笑一声,说:“是我最早的笔。我能进杜草堂,可都是它的功劳呢。” 听见这句,周满脑袋里灵光一闪,总算想起了前世的一些听闻。 蜀州四大宗门,即便比不上神都那些世家大族,可也得是天赋不俗的人才有机会拜进去当弟子。 唯独杜草堂,有一条例外的规矩—— 字写得格外好的,或者诗作得格外佳的,不管是什么天赋、年纪,只要得了掌门认可,都能拜入其门下。 金不换看她神情,便知她已猜着了,但也不介意,只道:“我天赋平平,出身寒微,年少时别人在学堂读书,我还要为饱腹生计发愁,自然不可能搞来丹药改善根骨,更学不来什么诗词文理。若想晋身,拜入蜀州四大宗门,便只有杜草堂这一线机会。我拿树枝在泥地上划了七年,虽没什么天赋,但总算还有几分运气,书不能读,诗不能作,可写字好像还不差……” 书法一道,凭的可不是什么运气,必要有大毅力、大恒心者,方能日复一日,渐渐写出自己的神韵来。 杜草堂哪里是给字好的人机会? 这个承继杜圣遗志、想大庇天下寒士的宗门,只是愿给天下无门无路又不甘心的苦命人一个往上的机会罢了。 周满心中竟有几分动容。 金不换将那根木枝插回笔筒后,又顺手将桌上那几页临摹练字的纸张卷了,收到一旁,然后问她:“饿吗?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周满其实不饿,但还是点了点头。 金不换便带着她走出去门去。 这时周满才发现,他们是在一栋小楼的二层,里面虽然奢华,外面却只是普通的青砖黑瓦。 下面是一座宽敞的院落,不少人正进进出出。 有赶马的车夫,搬货的脚夫,发饷的伙计,算账的先生…… 周满一见,不免有些惊讶。 金不换却是神色平平地从楼梯往下走,只道:“欢迎来到我的‘老巢’。” 周满于是在他身后笑起来,跟着下楼。 只是没料,两人下来脚才刚沾到地面,外面便有一名灰衣少年急忙忙奔了进来:“不好了,郎君,苏慕楼,苏慕楼那边出事了!” 这灰衣少年周满是认得的。 昨夜替金不换驾的车,之前打劫宋氏时也见过,好像叫“余善”,是金不换的心腹。 金不换一听皱了眉,倒不慌张,只是奇怪:“苏慕楼在云来街,又不是我们的地盘,即便出事,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余善急道:“是常师兄!” 金不换面色陡地一变:“你说什么?” 余善喘了口气,语速飞快:“刚刚我们的人去金灯阁交接,回来路过苏慕楼,看见那边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满满的都是人,就顺口打听了一下。他们说,是蜀州四大宗门的人在里面对峙,常师兄孤身一人被其他三门的人堵在里面,现还不知是什么形势!” 周满顿时一怔,想起那位总在学宫板着脸的常师兄来,心想她看蜀州四大宗门之间的关系不差,常济也颇得其他几人敬重,怎么会忽然对峙起来? 金不换显然也有此疑惑。 但眼下不是问的时候,他紧皱眉头,直接先吩咐余善:“点几个能打的,跟我一块儿,去苏慕楼看看情况。” 余善立刻领命:“是。” 金不换说完抬步便要往院外去,只是看见周满,又停下脚步,忽然问:“你酒醒了吗?” 周满心领神会:“缺个打手?” 金不换如实点头。 云来街苏慕楼,本是一座酒楼,修成“回”字形,用些灵植兽肉做菜,以灵米酿酒,平日里一向是许多修士吃饭喝酒的好去处,热闹得很。 然而此刻,竟是十座九空,剑拔弩张。杜草堂的常济平时就刻板着一张脸,眼下就更是面笼寒霜,一手已将原本悬在腰间的墨竹老笔握在指间,似乎随时便要发动;另一手却是用力抓住中间那稚嫩小孩儿的胳膊,不放松半点。 峨眉派的余秀英就在他对面,此刻也正抓着那小孩儿另一只手,剑已出鞘,没有丝毫相让之意。 散花楼的唐慕白、唐颂白两兄弟和青城派的霍追,则立在靠门的这一侧,紧紧盯着常济的动作,似乎生怕人一没留神就跑了,各自将手中兵刃按住。 还在楼中的食客,见这架势,早都避得远远的。 常济肃容道:“他年纪尚小,还在长骨,受不得你我二人大力。余秀英,你把手松开!” 余秀英一声冷笑:“松开?这十年未必能有一见的好苗子,这年纪便修到先天境界,前途不可限量,我要松开,还不被你们杜草堂捡了去?他先才测完根骨后,分明是朝我峨眉派这边来,你常济要脸不要!” 常济面现怒色:“他去你那边只是为了打听我杜草堂在哪里招收弟子罢了,原本就没想拜入峨眉!何况你峨眉派收的一向是女弟子,岂有与我等争男弟子的道理?” 余秀英竟道:“他年纪既小,对修界又一无所知,若多了解了解,也未必就想拜入你们杜草堂了!再说了,我峨眉以前没有男弟子,以后就不能有吗?我偏要代师尊为峨眉收了这第一位男弟子不可!” 峨眉派第一位男弟子? 不少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的男修听到这里,已不由想入非非,一时不免将艳羡的目光投向那被常济、余秀英同时扯住胳膊的小孩儿。 那小小少年顶多八岁,五官不错,可面上不知在哪儿沾了不少污迹,这时正一脸痛苦。 他左右望望,咽了咽口水,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 然而余秀英与常济激烈争执,偏偏谁也没看他,这口实在是不好开。 常济已完全被余秀英激怒:“你一定要如此不讲道理吗?” 余秀英道:“修界讲个屁的道理,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落,已拔剑而起! 常济见状,一抖墨笔,干脆也迎上前去,要跟余秀英分个高下。 短笔对上长剑,竟也打得有来有回。 只是苦了夹在二人中间那小孩儿,谁也没放手,只能随着两人交手一会儿往这边晃,一会儿往那边摇。 散花楼两兄弟与青城派这边的霍追,目不转睛关注着战局,却是瞅准了时机,飞身而起,便准备加入战局,伺机抢人。 可谁料,就在他们飞身而起,兵刃刚到的刹那,一只雪白的圆盘从楼外如电飞至,“咔”地一声便裂作八片莲瓣,于半空中飞旋起来,顿时只听得“丁零当啷”一片乱响。 再看时,几人兵刃竟都被这莲盘缴了,撞回到地上。 连稍远一些的常济与余秀英都受了冲击,不得已撤必回剑抽身而退,往后让了好几步,总算将先前紧拽着小孩儿胳膊的手放开了。 余秀英站定之后,已是大怒看向门口:“金不换!” 果然,那八片莲瓣重新合拢为圆盘,飞向门口,落进一只手里,走进来的正是金不换。 霍追笑着道:“常师兄的帮手来了。不过你也就是仗着法器之利,真要打起来,我们可未必输的。” 金不换于修炼上的天赋,大家都知道,并不太放在心上。 然而没料,金不换只冲他们一笑。 紧接着,便见一道熟悉的玄衣身影,抄着剑出现在他身旁。 霍追吃了一惊:“周满?!” 余秀英顿时破口大骂:“这明明是蜀州四门内斗,你们杜草堂也忒不要脸,怎么还兴请外援的!” 作为金不换请的“打手”,周满刚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往场中扫一圈,正想开口问问情况。 谁料忽然听人喊了一声:“满姐姐!” 她抬头,便见中间那有些眼熟的小孩儿一脸惊喜地看着她,跟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抬腿便朝她飞奔过来。 这架势,要扑过来不得把人撞倒? 周满眼皮一跳,下意识伸手,一把揪住人后颈,单手便把人拎了起来。 那小孩儿两脚顿时悬了空,不由愣住,似乎没想到自己会遭受如此待遇,两眼都发了直,呆呆望着她。 周满也愣了一下,盯着眼前这张花脸瞧了半天,总算把人认出来。 她诧异极了:“成方斋?” 这声一出,苏慕楼内峨眉、青城、散花楼三大宗门的人,心头已齐齐一跳,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 余秀英喃喃重复一声:“满姐姐?” 霍追眼前一片灰暗:“不是吧,蜀州难得出颗好苗子……” 常济却是面露喜色,连忙问:“周师妹跟这小孩儿认识?” 63 王氏消息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道:“认识是认识,不过……” 眼前这小破孩儿,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小剑故城,一身衣裳刮破了几条口子,脸上也搞得跟逃难似的,瞧着有点狼狈。 她打量片刻,便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成方斋却是终于反应过来,面红耳赤。 即便年纪小,那也是个要面子的男子汉,怎么能被人这么随随便便单手拎起来? 他蹬着腿低声叫:“你先把我放下来!” 周满“哦”一声,这才想起,把人放了下来,只道:“这小孩儿我认识的,难道是犯了什么事,竟引得几位在这边大打出手?” 金不换也看向常济:“常师兄?” 常济便简单讲了一下来龙去脉。 原来近日正是蜀州四大宗门对外招收弟子的时候,四家都在城门口人最多的地方搭了台,各自准备好场子,免费为有意报名者测试根骨,若是合格便收入自家宗门。 峨眉派要女弟子,青城派要男弟子;散花楼要能学剑的,杜草堂要会写字念诗的,四家宗门之间的冲突原本不大—— 但前提是没遇到真正的好苗子。 偏偏今天就出了这么—例。 成方斋初到小剑故城,对修界完全两眼一抹黑,只听人说杜草堂在招收新弟子,但不知到底在哪边,见峨眉派在最边上,便走过去询问。 因他只是个小孩儿,峨眉派这边原本没在意。 可谁想到,当他靠近桌上用来为人测试天赋的骨玉时,原本白色的骨玉竟骤然放出紫光,颤动起来! 四大宗门的桌案可没隔太远。 这光一放,不仅峨眉派的人看见了,青城派、杜草堂、散花楼三家也看见了。 余秀英当时就在旁边,想也不想便一把将这小孩儿揪在手里,警告其他人别和峨眉派抢人。 可成方斋一听,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自己要去的是杜草堂。 这下常济岂能忍耐? 测灵骨玉能测的天赋一共三等,能放紫光证明此子已是上上等天赋,人家要来杜草堂,可余秀英竟然半路截胡。 几个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余秀英抓起那小孩儿便跑,进了苏慕楼,终于被常济堵住。只是常济想要把人带走,也没那么容易,别说是峨眉派,就是散花楼和青城派都在旁边虎视眈眈。 听到这里,周满已是嘴角一抽:“就这?” 众人都没明白她怎么是这反应。 余秀英大声嚷嚷:“什么叫‘就这’?天下凡人千千万,有资质迈入修途的已百中无一,何况这种资质上乘的凤毛麟角?别说是我蜀州地界,就是送去神都也是各家哄抢,人头打成狗头都不稀奇!” 周满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旁边的金不换也是忽感词穷,无言了好半晌,然后才回过头,对着门外道:“行了,没大事,都回去吧。” 外头围观者甚众,众人原本都没在意,听得他这一句,却忽然意识到什么,齐齐转头向门外看去。 那里当先立着一名灰衣少年,后头跟着十来号人,竟是个个手提兵刃,一看就知道全都是茬架的好手。 金不换发话,余善躬身便带着人退了。 可余秀英一看,简直惊呆了:“好啊,竟然带了这么多人来。金不换,你到底要干什么,想以多欺少不成?” 金不换心道,还当出了什么大事,没料想只是这几个比李谱还不靠谱一点的货色在这边整活儿,便凉飕飕看余秀英一眼:“你们先前一起打我常师兄,就不是以多欺少了?” 话说完,便收了那玉盘,取出折扇来,又恢复那慢条斯理的慵懒架势,在旁边随意地坐了下来。 他只道:“人家小孩儿自己有主意,想进杜草堂,我看你们几位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我们可不是强人所难。此子天赋绝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在哪个门派不都会得到重视吗?我们其他三个宗门可比杜草堂阔绰多了。”余秀英大大咧咧走上前来,只向着成方斋道,“小孩儿,真的不了解一下,再考虑考虑吗?” 成方斋年纪毕竟还小,经历过刚才的场面尚有余悸,见得余秀英上来,其他几人也都看向自己,便往后退了一步,竟是站到了周满身边,下意识伸手抓住她一截袖子,抬眸看向她。 众人一看,瞬间了然—— 这不摆明了是要听周满的意见吗? 余秀英反应最快,立刻跟周满套近乎:“周师妹,我们在学宫可是邻居啊。我峨眉有金顶,一向与黄山光明顶、岱岳玉皇顶,并称为‘天下三顶’,是什么实力,无须我再赘言吧?” 霍追第一个冷笑:“人家玉皇顶在齐州,封禅过武皇;光明顶在中州,走出过白帝;你们峨眉金顶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人物吗?别给自己贴金了。周师妹,她们峨眉都是女弟子,若照顾这位小公子恐怕多有不便之处,还是选我们青城派最好。” 唐慕白笑着一记背刺:“青城派,你们有什么本事能教人呢?蜀州戏台绝技变脸吗?小公子,我看你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想必是读过书的,青莲剑仙知道吗?‘白也诗无敌’,我们散花楼可有剑仙留下的《上阳台帖》真迹。” 金不换闻言,一声轻嗤:“要你这样说,杜圣诗篇也是万口相传,以一介老迈残躯,草堂写诗,写着写着就直接一步封圣,乃是自古以来第一人。去你散花楼难道能比得上来我们杜草堂?” 此言一出,唐慕白、唐颂白两兄弟脸色骤变。 余秀英与霍追二人却忽然想起什么来,眼皮一跳,便都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竟是不约而同往后退去,好像是要把场子让出来一样。 周满看得大奇,刚想询问。 可紧接着她就发现,已经不用问了—— 唐慕白、唐颂白两兄弟已经踏前一步,按剑而立:“分明是‘李杜诗篇万口传’,李在前,杜在后!连杜圣都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常济一听,脸色立刻拉了下来,竟分毫不让:“后世有云,‘杜诗贯穿古今,尽工尽善,殆过于李’!杜圣心怀苍生,不止于风月,天下诗篇当推杜圣为首!” …… 三言两语,一句不合,竟就这么吵了起来! 周满看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霍追已在一旁叹气:“每回说到‘李杜’必吵一架,一会儿还得打起来……” 余秀英银牙暗咬:“吵个架都要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读书人,真他爷爷的烦!” 原来蜀州这四门,两两各是对家。 峨眉派、青城派,本就一者出于佛,一者起于道,向来不对付;散花楼、杜草堂,承自李杜,看似同源,可一者为“诗剑”,一者为“诗笔”,又从来“文无第一”,吵起来难免没完没了。 周满虽不知个中关窍,听他们吵了一会儿,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正琢磨要不要上前劝架。 没想到,不知何时,金不换已经起身站到她边上,轻轻一拉她衣袖,递了个眼色,又指指旁边的成方斋。 周满一怔,随即心领神会。 这会儿场中吵得正精彩,两人趁着其余几人无暇分神,便悄不作声,把成方斋带了出来。 刚到街上,周满便问金不换:“你刚才是故意的,挑个话头让他们吵架?” 金不换自己就是杜草堂的,岂能不知道两边会因为李杜吵起来? 他摇着扇子一笑:“他们不吵起来,我们怎么脱身?何况……” 话说着,看了成方斋一眼。 金不换道:“我看你刚才见这小孩儿时,神情有异,但偏偏也没叙旧,想来是楼中人多耳杂,不如出来说话。” 周满便望向金不换,发现此人实在观察入微、感觉敏锐,心中难免有几分叹服。 她的确有话要问成方斋的。 两人没在云来街这边多待,而是返回了泥盘街,正好早上还没吃东西,便由金不换找了个路边卖面的小摊,一块儿坐了下来。 周满谨慎地先将一块刻有隔音阵法的玉简打开,然后才看向成方斋:“你怎么会在这儿,还自己一个人?我走之后,出什么事了吗?” 成方斋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对面,脸上虽然糊得花花的,一双眼却是湿润乌亮,小声道:“原本是没事的……” 前段时间的种种,清晰浮现在脑海。 当初周满虽走,但成方斋得她传了一部《神照经》,竟是无师自通,练起来颇有天赋。 他错手伤了孙屠户家的儿子,本自惊慌。即便周满说没事,可他仍担心被找上门来,让家里人知道。 然而次日一早,只有孙屠户气得哇哇大叫,那被他打破了脑袋的胖小子竟称不知凶手是谁。此后见到他,更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恨不能绕三圈走,仿佛成方斋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一样,怕极了。 成方斋不懂,怎么自己伤了人,做了恶,对方非但不敢追究,还反过来害怕自己?难道这世上为恶竟比为善要好吗?可圣贤书上分明说“人之初,性本善”,怎么实际发生的却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他想起了周满那句“狗屁圣贤”。 于是人坐在学塾里,书却是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可要继续练那《神照经》,他又总想起那日河边失手伤人沾得满身是血时的样子,心中害怕,不敢再练。 直到五月初五那天,也就是周满走后大约半月,因节逢端午,成方斋跟着家里人上山去采艾蒿,路过周满母亲周氏的坟地…… 毕竟年纪尚小,他提起来还有几分害怕:“那会儿山里是阴天,我路过时,总觉得树林里有人,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周满瞳孔微缩:“在她坟茔附近?后来呢?” 成方斋两手捧着金不换倒的那杯热茶,咽了咽口水,才道:“我以为,我以为……反正害怕,回去之后也睡不着,就练你给我的那本书。练着练着,就感觉外面好像有声音,还有人……” 先是坟地那边感觉有人,大半夜又听见外面有动静,他当时的恐惧,可想而知。 可越害怕,越睡不着。 这时成方斋读过的圣贤书终于起了一点作用,他将“子不语怪力乱神”在心中默念十遍,总算鼓起勇气,扒到窗边,戳开窗纸,悄悄往外看去。 子夜时分,月色朦胧。 竟是有四五条黑影,模模糊糊宛如四五道烟气,朝着周满家的方向去,直接翻过竹篱,进了院子。足足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站在柴门前,似乎商量了几句,然后便消失不见。 他当时害怕去了几分,只以为是有贼来偷东西,睁着眼睛撑到天亮后,便去周满家查看。可周满家本就徒然四壁,能丢什么东西? 什么都在。 只有原本放在屋檐下的那把柴刀,看下面的灰尘,似乎有被人移动的痕迹,好像曾经被人拿起。 成方斋记得,那是伯母用来剁周满小指的柴刀,心里觉得诡异,正想要凑近了看。 可谁想到,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在这儿看什么?” 成方斋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竟是孙屠户站在竹篱外,满脸横肉,却用一种阴恻恻眼神盯着他。 听到这儿,周满便问:“是孙屠户知道他儿子是你动的手来找你了?” 岂料,成方斋脸上忽然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竟道:“不,他不是孙屠户!” 周满心头一跳:“什么?” 成方斋呼吸急促:“孙屠户杀猪吃肉,长得很胖,走路的时候脚步总是很重,可那两天下过雨,外面的泥地很软,我看见他走过的地方,脚印却都很浅!而且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很奇怪。” 周满开始感到一丝诡谲。 成方斋手指已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望着她道:“我不敢跟他说话,拔腿就跑了。可回到家之后,听我爹说,孙屠户早上跟人问去城中测试根骨的事,还打听你当时进城测根骨的事……” 这下轮到周满心底冒寒气儿了。 成方斋道:“从那天起,我看村子里好多人都不对劲起来。甚至连我爹……” 成夫子虽然看不上在村中学塾教书这件事,可收拾书的时候,从来都是把《论语》放在所有书上面。可半个多月前的一天早上,他走进屋里,忽然看见他爹桌上,一本《南华经》赫然将《论语》压在下面…… 那真真是一股恶寒窜遍全身。 成方斋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当即便夺门而出,从村子里跑了出来,半点不敢停歇,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去找周满,或者拜入周满说的杜草堂。 于是一路问人,往小剑故城来。 只是他年纪毕竟尚幼,孤身一人在外,夜里餐风露宿时,回想起村中诡异情形和生死不明的爹娘,难免恐惧担忧,时常抱着自己偷偷哭,第二天又擦干眼泪继续赶路。 还好有周满传的《神照经》,成方斋一边走,一边练,五感竟有敏锐的提升,体魄也强健起来,路上虽遇到不少事,竟都被他化险为夷,这才到得小剑故城,总算今天运气好,碰到周满。 然而周满听他从头到尾将这段时间的经历讲来,面色已然凝重,更觉那冷气已钻到手指尖:“你说你最早发现那些人的时候,是五月初五?” 成方斋道:“是,是端午,我不会记错。” 周满便慢慢搭下眼帘:“那正好在一个月前……” 金不换在旁边一字不漏听了二人交谈,即便不清楚周满身上的事,这时也感觉出一种渗人的寒意。 他刚想询问什么,但一抬头忽然看见余善不知何时已到了街对面,正站在那边望着他。 于是话便先没问,金不换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周满掐了一下眉心,道:“有人在查我。” 金不换问:“算时间,你怀疑和病梅馆那次刺杀有关系?” 周满默认了,只问:“我前阵子托你打听王氏的事,可有消息了?” 金不换道:“说来很巧,刚有一条。你不是说,让我顺便打听一下那位神都公子王杀吗?可我的人在打听的时候,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不仅你在查王杀,还有一个人也在查……” 周满皱眉:“还有别人?谁?” 金不换脸上便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表情,望着她,慢慢道:“王氏大公子,王诰。” 这被隔音阵法笼罩的街边小桌,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周满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金不换已经坐回她身边,补道:“且查的不是对方的计划、谋略,而是长相、行踪、修为、所练功法……” 这些不该是只有外人才好奇的细枝末节吗?王诰就算没见过王杀,可王氏内斗如此厉害,按理说也该对他这位堂弟了如指掌了才对,怎么连对方长相、行踪都还要查? 周满越想,越觉得不对。 金不换却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看来这位神都公子的确神秘,原来连他们王氏自家人都对他一无所知……” 周满若有所思,望着前方出了神。 这时辰,泥盘街上已是人来人往,商贩们叫卖声不绝,街那头的病梅馆也早早开门问诊。 一道清瘦的身影,刚巧在这时走出来,去为屋檐下蜷缩的那些病瘦叫花子号脉。 周满远远看见,忽然道:“说起来,菩萨也姓王……” 64 王诰 - 剑阁闻铃 - 时镜 金不换闻言,定定看她半晌,忽然笑了,拿扇子往街对面一老妪指去,道:“周满,你看见那边卖瓜的阿婆了吗?” 周满看见了,问:“怎么?” 金不换道:“她也姓王。” 周满于是明白了他意思,跟着弯唇笑起来,只道:“我知道,王氏乃是大姓,天底下姓王的多了去。刚才这不是凑巧,正想这事儿,又恰好瞧见他吗?顺口提这么一句罢了。” 远处的泥菩萨尚未看见他们,已经伸手给左面那名老乞丐号完了脉,眉头便蹙了起来,对着里面的孔最交代了几句什么,没一会儿就见孔最端了一碗药出来,扶那年迈的乞丐起来慢慢喝下。 周满见了,心中不免复杂:“你说同是姓王,可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如此之大呢?” 金不换道:“菩萨慈悲,阎王冷血,云上泥下,岂能无别?菩萨若真是王氏之人,那恐怕是王氏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周满却想起上回城门口宋王两氏对峙,她出手挑拨引战,那尊泥菩萨不仅没阻止,还暗暗“助纣为虐”,纠正她探幽爪的使法。 这要能是世家大族出身,怕不是见鬼了? 她先笑一声,只是笑过后,又想起上次病梅馆时那几名刺客后来直奔王恕而去,神情间便多了几分深思。 远远注视着病梅馆外那道身影,周满慢慢道:“菩萨这样的人,没生在世家大族,才是他的幸运;倘若他身上真流着王氏的血,会很可怜……” 世家大族,不仅对外统御天下尘民、敲骨吸髓,其内部的相互倾轧也从未停止,且因倾轧的各方都身具世家血脉,从小耳濡目染,难有善类,其心思之狠毒、手段之残酷,恐怕未必就下于外部的争斗。 金不换竟能明白她的意思—— 菩萨这一身病气、仁慈心性,若生在世家大族,明刀暗箭,能活几天? 他这么一想,已觉出几分讽刺,只是目光一错瞥见边上坐的成方斋,便道:“说正事吧。村中这些异状,正好在病梅馆刺杀前几天,或恐真有一些关联。只是若依成小公子方才所言,村中这些人都不对劲,明显不再是他们本人,倒像是被替换了一样。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夺舍’?” 周满断然摇头:“不会。‘夺舍’‘搜魂’之类本就是修界禁术,皆需要元婴期以上才能施展。尤其夺舍,修士修出元婴后,得到化神期才能元婴出窍,夺他人肉身为己用。村中异常之人少说十数,如今修界化神期修士才多少?岑夫子、剑夫子,还有王氏那位韦长老,修炼三四百年,现在才是化神期。若这村中真能凑出十几个,也未免太可怖了一些。” 金不换道:“那多半是诸如易容、幻术甚至傀儡之类的手段了。” 周满点头,眼底却覆上一层阴翳:“可问题是,原本的那些人……” 她看向成方斋。 这小孩儿先前都还强撑着,听见这句,终于红了眼眶,一低头眼泪便掉了下来,擦了好一阵也没擦完:“我爹爹和娘亲……” 周满静默片刻,道:“我会回去看个究竟的,你别担心。” 成方斋用力点了点头。 金不换却忽然皱了眉,竟道:“你不能回去。” 周满抬头看他。 金不换道:“无论这帮人什么来头,下这么大力气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将村中之人替换,除了查你之外,也未必没有设下陷阱、守株待兔之意,说不准就等着你回去自投罗网。” 周满道:“他们如此大费周章,想来是不愿被人知晓。只是成方斋跑出来,他们必然发现破绽露了。草既打过,蛇已受惊,想必会散去。” 金不换仍不同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为上。我手底下有不少行脚商人,不如先派一支去村中探看,等回来将所见报与你,届时看情况再说。” 在不知村中情况之时,这自然是最稳妥之法。只是那些人既查她母亲坟茔,又探她村中旧宅,未免使人心生警惕,尤其是…… 周满忽然问成方斋:“你逃出来时,我家竹篱边那杏树上可结了杏子?” 成方斋一怔,回想了一下:“结了,不过还青着。” 周满家栽的那棵杏树,花期一向比山上那些野杏树要长,结的杏子熟得也比山上的杏子要晚,五月还青着,要七月才黄。 他有些迷惑,不知她缘何问起此事。 周满听后眸光流转,却没说什么,只对金不换道:“依你所言吧,有劳金郎君先派人去探看一番了。” 金不换点头,又问:“那这位成小公子呢?你打算如何安顿?” 周满看向成方斋:“你可愿拜在杜草堂门下?” 成方斋十分不安,伸手又揪住她衣袖,抹花的脸上泪水未干,小声问:“满姐姐,我不能跟着你吗?” 周满笑了:“跟着我,嫌命长吗?” 她摇了摇头:“你独自一人从村中逃出来,那些人肯定察觉,我如今修为尚不够高,若出点什么事未必能保你无虞。去杜草堂吧,这位金郎君也是杜草堂门下,与我有几分交情,想必还能照应你一二。” 成方斋便不说话了。 金不换于是招手,将那边立着的余善唤来,让他带成方斋,去云来街那边找常济。 但成方斋仍攥着周满衣袖不松手。 孤身一人从那诡谲村中逃出,路上还不知遇到过多少辛苦,目今四望只周满一个相熟之人,难免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依恋不舍。 她前世奔逃千里,躲避追杀,何尝不是这般惶恐难安? 可人总是要学会接受的。 周满的手搭在他脑袋上,眉目间难得露出几分温和,只轻声道:“成方斋,你虽年幼,可已经不能再任性。从今往后,便不止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了。知道吗?” 从万卷书,到万里路…… 这温柔的话里,其实带着几分无法回避残忍。 成方斋眼底的泪又掉下来。 只是这一次,他终于放开了拉着周满袖角的手,慢慢点头,坚定地道:“我知道。” 周满看着他,又静片刻,才道:“去吧。” 她与金不换立在原地,目送着灰衣少年余善牵着成方斋的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泥盘街街口。 金不换道:“他小小年纪,却洞察力惊人,能从细枝末节窥知那帮人的破绽,强忍恐惧在村中十余日,直到父母也不对了才果断出逃,胆略也十分不错。我想那些人发现他跑了之后,不可能没有追查找寻的,可他竟安然无恙来了……心性天赋俱是上佳,假以时日必是大器。” 周满却想,成方斋之所以能发现村中异常,并且能成功出逃,只怕还是《神照经》的功劳。 《神照经》乃是王氏三大功法之一,在当世也能排进前十,乃是稀世罕见的好功法。 成方斋天赋不错,练的进境极快,五感也比旁人敏锐。 夜里发现那些人去她家旧宅时,他正在练功;且那帮神秘人,大概也想不到一个寻常的山村小孩儿会身怀这这等上乘功法,即便他跑了,也未必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不对,派出去追找的人手未必很强,这便给了成方斋机会。 只是前世她不曾与韦玄谈判,不曾拿到《神照经》,也不曾将此功法随手扔给成方斋,且更早早便离开了蜀州,前世这时她已身在神都,却不知是否也有这些人去村中查探…… 旧事种种,倏尔浮上心头。 周满抬手看向自己断指的手掌,只觉那早已愈合的伤处又在隐隐作痛,便笑一声:“你不问区区一个周满,为何劳动这么多人大费周章地探查吗?” 毕竟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她只不过是一个天赋不错、被韦玄当做王氏未来客卿培养的幸运儿,因占了大公子王诰进学宫的名额而被针对。 可若仅仅如此,只需为难她、刺杀她便是,有什么必要还到她出身的山村去查呢? 以金不换的聪明,不该忽略这一疑点。 金不换却只是想起了方才成方斋叙述中的种种细节,那斩断周满小指的柴刀…… 什么样的母亲,又是为了什么,会狠心将女儿的小指斩断? 他潋滟的眼眸静默注视着她,只问:“疼吗?” 那节残缺的小指轻轻一蜷,下意识收了回去,周满抬眸认真回视他,再次提醒:“金郎君,我是个有秘密的人。” 金不换竟轻声:“那你要把它们藏好。” 周满望他良久,终于摇头一笑,只心安理得地叹一声“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便直接收了那隔音阵法,抬步就走。 金不换问:“去哪儿?” 周满头也不回:“毒还没解,我是病号,自然是要去大夫那儿点个卯。” 金不换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一块儿向病梅馆去。 半道路过那周满曾和妙欢喜一块儿喝酒的勾栏,金不换想到什么,忽然说了一句:“你知道陆仰尘也回神都了吗?” 周满扬眉,有些意外:“宋兰真回是为花会,他为什么?” 金不换道:“那位瀛洲来的白衣卿相、天人张仪,已向不夜侯陆尝,也就是陆仰尘的叔叔,下了战帖,立下赌约,近日就要交手。明天则是王氏那位大公子生辰,我听人说,他不仅要大宴神都,而且……也给这位张仪先生,发了请帖。” 周满的脚步,瞬间停下:“王诰给张仪发请帖?” 白衣卿相,天人张仪。 张仪不是像神仙,他就是神仙。 其修为深不可测,其谋略无人能及,却集六州剑印要择一明主辅佐。 前世她末路穷途,可都拜此人在台前一力操持所赐! 这王诰,难道是想? 无论对王氏还是对张仪,周满都没有半分好感,一念及此,脸上便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只道:“虽然张仪未必会去,但生辰大宴……明日啊,那很快了。” 中州神都,洛水之阳,在蜀州以东以北,出剑门关行千五百里乃至。 六州一国,属中州最盛;中州之盛,又以神都为最;而神都之最,全在三大世家。 偌大城池,云气拱卫,宛若天都。 放眼望去,自是玉楼金阙,鳞次栉比。然而任谁进得城来,第一眼看见的,却都不是这城中的奢靡繁华,而是头顶上—— 那三座倒悬之山! 山尖在下,上方却如一剑削平般,在蒸腾云气中筑起宫阙楼阁、道坛法台。 三座倒悬山,一座正中正北,一座城左正西,一座城右正东,皆浮在高空,挡住了天上的日光,将三片浓重的阴影投在城池之上。 午正三刻,最中间那一座倒悬山上,一道瘦高苍老的身影正穿过重重宫阙亭台。 若徐兴在此,想必认得出,这正是那位在传讯时责斥过他的廖长老。 然而这时的廖亭山全无了那日的倨傲,只余下一身恭谨。 那重重楼台东面,便是一座水面平滑如镜的小湖。 他到得湖边,分明无人,却躬身禀告:“大宴诸事已备齐,廖亭山请见大公子。” 湖面顿时被风吹皱,竟揉作五色。 万千光彩好像打翻了粉墨,混杂中却飞出黑白二色,凝成玉板,乱中有序地依次排列起来,各成八卦卦象,铺成一条黑白栈道,通向湖心小岛。 廖亭山这才踏上那黑白玉板。 他脚步经过,分明无声,湖中那些或金或黑的游鱼却受了惊,一旦跃出水面,那些湿润的鱼鳍便化作羽翼,鱼也变成了鸟,纷纷振翅飞去。 那湖心小岛上建了一片精致的屋舍,廊下所垂却并非帷幔,而是一张又一张的挂画,有的描摹人物,有的点染山水,有的浓墨重彩,有的仅黑白二色…… 廖亭山上得湖心岛,便从这些挂画中穿过,终于来到正中那间。 里面传出一道平静的嗓音:“进来吧。” 廖亭山依言进入。 各色的画卷落了满地,他只低头一看,眼皮便猛地一跳:屋中那软榻边,竟倒伏着一名容貌姣好的妙龄女子,脸上还保持着惊讶的神情,颈间却一道血痕,鲜血已从榻边蜿蜒而下,将那未完成的画卷染作一片赤红! 大公子王诰便斜倚在那软榻上,尚未起身梳洗,一手支着太阳穴,眼帘轻轻搭垂,眉心微微蹙着,道:“你来得正好。近日我丹青笔法无进,犯了头疾,梦中杀人。这小婢又新来……” 廖亭山脑袋低垂,大气不敢多喘。 那婢子尸首就在榻边,王诰看也不看,只闭着眼淡淡道:“虽不懂事,但平白丢一条性命,也是可怜。你回头料理一下,安抚安抚她家中吧。” 65 赠兰 - 剑阁闻铃 - 时镜 这番吩咐,在廖亭山听来已实在不能算陌生了,心中虽叹,面上却不敢有分毫懈怠,但应一声:“是。 紧接着便取出一张鎏金玉帖,躬身呈递给王诰。 廖亭山禀道:“这是明日大宴的宾客名单,还请大公子过目。” 王诰总算坐直,接过玉帖来看。 只是刚打开扫得一眼,他眉头便皱了起来,问:“张仪不来吗?” 廖亭山身子躬得更低:“我等已依公子吩咐,亲自将请帖送至他在伊川书院的下榻之处,可他似乎不在书院,久未回来,也不曾有回应。” “那就是不来了。”王诰眉目间已集聚了几分阴郁,只将那玉帖合上,起身赤脚踩在地面上,“说是要择一明主辅佐,可三大世家之中,宋元夜虽为宋氏少主,但天赋平平,短视懦弱,无论胆识、谋略,都不如其妹;陆仰尘天赋虽高,但性情平顺,又非主族嫡系所出,只是陆尝的侄儿,若要接掌陆氏只怕有重重的阻碍……” 话至此处,一声戾气深重的冷笑。 他只将那名帖掷到地上,淡漠的声音里是一股强大的自信与傲视:“放眼今日神都,除我以外,他张仪还能选谁?” 廖亭山自是不敢接话。 王诰又问:“父亲那边呢?” 廖亭山道:“真人仍在终南山观中清修悟道,也不回来。” 王诰闻言,情绪竟未有半点起伏,只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廖亭山依言退下,离开前顺便将那婢女尸首收入须弥戒内,清去血迹,又将地上那染血的画卷捧了,然后才从屋内出来,穿过长廊,如来时一般从湖上离开。 只是刚到湖边,就瞧见前面立着一道身影。 约莫弱冠之年,一身锦袍,神清骨秀,此刻正望着园中所植那姚黄魏紫二色牡丹出神。 廖亭山脚步一停,上前见礼:“廖亭山见过二公子。” 这少年正是王诰胞弟、王氏二公子,王命。 他年纪小些,也不似王诰那边动辄冷面,倒是有几分平易近人,见了廖亭山先是笑着道一声“廖长老”,然后便看见他手中捧着的染血画卷。 廖亭山道:“是大公子那边……” 王命皱了一下眉,不用想都知道小瀛洲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只问:“第几个了?” 廖亭山声音有些艰涩:“这半年来,已是第十五个了……” 代家主王敬终岁于南山悟道清修,不理俗事,王氏大权皆由王诰独掌,自是冷心冷面,行峻言厉;可二公子王命只从旁佐之,所领事少,相较之下要温和得多,且与王诰兄弟和睦,关系亲厚。 今日之事着实已困扰廖亭山一阵了。 犹豫片刻后,他斗胆向王命问计:“这些婢子侍女,原都旁系支族或神都其他大族遴选献上,为大公子描摹入画之用,个个芙蓉面貌、冰肌玉骨,可如今全都……可否请二公子指点,是底下人做得有何差错之处吗?” 王命只从他手中取过那染血的画卷来看。 即便墨迹已被染污大半,可仍看得出画的是洛水神女,无论水波浪纹还是人物衣饰,笔笔精湛,技法已极。然而有其形,却缺了一点神。尤其是那水中诸般精怪与车上女子,全未点画眼睛,更添几分刻板冷沉的死气。走笔至神女腰间垂落的丝绦时,笔锋则陡然滞重,竟是直接拉出去,一笔将这幅画毁去。 王命便慢慢道:“你们不曾有什么错处,只是兄长他,画不出来……” 或者说,根本不想画。 廖亭山只知这丹青之道乃是王敬要王诰、王命二人修习,于个中关窍困扰却是一概不知,这话于是听得半懂不懂,甚为迷惑:“那我等……” 王命将那画卷递还给他,只道:“近日大宴在即,神都事多,入画的婢子侍女,缓得一阵也好。” 廖亭山长舒一口气:“多谢二公子指点。” 他双手接过画卷,恭敬地告退离去。 王命立在原地,又看那园中牡丹一会儿,只想兄长现在心情该不太佳,旁人最好还是不去探看,于是折转脚步,便要回自己住处。 但走得几步,忽听左侧亭中传来轻声言语。 是一名侍女语中带笑:“宋小姐,夫人已候多时了,您这边请。” 王命心头顿时一跳。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女子一袭白底青裙,行步袅袅,面容端庄,口角含笑,自亭中出来,不是近日刚回神都的宋氏小姐宋兰真又是谁? 宋兰真出来就瞧见王命,世家子弟间自是早已认识,便自然地打了一声招呼:“二公子。” 王命拱手见礼,目光虽凝在她脸上,心中却有几分局促:“洛京花会已毕,兰真小姐还不回蜀州吗?” 宋兰真道:“本是要回的,怕耽误了学宫课业。不过恰逢大公子生辰寿宴,自要多留两日。且镜花夫人刚育了几株异种奇花,我要看完再走。” 她自是与花结缘,种花爱花。 只是王命不由想,恐怕也有张仪给不夜侯陆尝下帖,近日便要交手的缘故吧?事关中州剑印,三大世家皆是严阵以待,谁敢掉以轻心? 宋兰真同他寒暄完便要走。 却不曾想,王命忽然叫了一声:“兰真小姐!” 宋兰真回头。 王命面上掠过一抹薄红,只从袖中取出一副丝绢裱过的卷轴,双手向她递去。 宋兰真迟疑:“这是?” 王命道:“是一副山中兰花图。洛京花会上,兰真小姐催得百花盛开,但亲手所植的一盆剑中兰独独未开。前几天我去终南山向父亲请安,见得山中幽谷一株异兰徐开,便……便丹青笔墨绘了此图,愿能聊补兰真小姐花会之憾。” 话到末时,已有几分磕绊。 他垂下眼,似不太敢看她。 宋兰真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才将那幅画轴接过,打开来看,一时竟有几分怔然。 细笔描摹,技法虽不算顶尖,却正合了画中的山野情趣。 一株兰花便开在山石缝隙之间,墨色浅淡,楚楚如生,盎然纸面。 她好世间雅事,于书画亦有涉猎,岂能看不出此画形神具备,必是执笔之人全神贯注、用心所绘? 只是见此画中之花,不免想起她盆中之兰。 她名为“兰真”,洛京花会却唯独那盆精心侍弄的剑兰不开,连带所修的《十二花神谱》也无寸进,纵世间凡夫俗子为她催开百花而交口称赞、心驰神往,她心间却始终扎着一根刺,难以欢颜。 王氏二公子王命,修炼天赋虽算不得上佳,可若论丹青之道,却似乎胜过其兄王诰不止一筹,称得上灵气逼人。 宋兰真是能欣赏美的人,且从来不拂人好意。 她到底为这画中兰动了几分容,静看一阵后,敛去诸般思绪,只笑着道:“山中幽兰,独有野趣。二公子有心,兰真便却之不恭了。” 王命见她将画收下,唇边便溢出点笑意。 宋兰真同他告了辞,道一声:“明日再见。” 他也回一句“明日见”,目送人走得远了,待风吹来,方觉手心原来已出了一层微汗。 泥菩萨那长指已在她腕脉上搭了多时,其指腹的温热已透入她腕间那一层的细薄透白的肌肤。 周满就站在那诊桌前,神情懒散,也不收回手。 王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手指在她腕脉上搭了多久,一双眼就盯着她看了多久。 金不换在旁边看了半天,十分奇怪:“怎么了?” 王恕没回答,只问周满:“你服了几丸?” 这话金不换听不懂,但周满心知肚明,眼见泥菩萨绷着一张脸,不由一哂,竟道:“那要看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了。” 一句话便噎得人心头作梗。 王恕在修炼之事上虽然是个废人,但只刚才按脉就能感觉出她脉搏平稳,体内灵气充沛,气息绵长,比起先前简直好了不知多少,甚至好得有些过头了。正常修炼,岂能有这般迅速的进境? 毫无疑问,那夺天丹她绝不止服了一丸。 她要能听医嘱,恐怕就不叫“周满”了! 王恕气闷,心知自己劝不住她,干脆丢开了手,只道:“算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若说假话,他不会相信; 她若说真话,他必然生气。 如此不如不听,丹药她都服了,难道还能让她重新吐出来? 周满不作声瞅着他。 他却已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只站在堂中诊桌前,提笔在铺好的纸笺上写下慎重斟酌过的药方,然后唤来孔最,让她去抓药熬药。 周满问:“我等多久?” 王恕头也不抬:“一个时辰。” 周满心道这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左右眼下也无大事,闲人一个,不如就在这边等着。 病梅馆前堂专摆了不少竹凳,是给来看诊的病人们坐的。 眼下候诊的人还不算多,她扫了一眼,便挑了角落里一个位置坐下来,闭目养神。 金不换却是闲不住,自打进了医馆,就跟进了自己家似的,一双脚管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拿起桌上的橘子便抱怨:“菩萨,你说你们医馆是不是也太寡淡了点?即便咱俩熟了,我不算客,可人周满算客啊,也不说给人倒点茶来,端点果盘蜜饯之类的零嘴,太怠慢了。” 周满听得眼皮一跳。 金不换这时已走到正在抓药的孔最边上,还问:“孔最,你说是不是?” 孔最抓药的手一顿,咬紧了牙关。 以前金不换就是病梅馆的常客,手底下常会有人受伤,他有事没事就来这边蹭吃蹭喝,一身地痞流氓习气,要这要那,一张嘴叭叭说起来没完,越搭理他越来劲。只是他是泥盘街地头蛇,病梅馆不用交租,且他常来这边无人敢来寻衅,无论如何也不好赶他出去,只能忍了。 这种人不能搭理,越搭理他越来劲,就得晾着。 孔最嘴巴紧闭,绝不搭半句话。 金不换顿觉没趣,又溜达到泥菩萨那边。 下一位病人是个年迈的阿婆,王恕按过脉,看过她眼白和舌苔,便给她开了药,方子写完还耐心叮嘱两句,给她解释了一下病的成因,让她别怕,注意以后不要再喝生水。 那药方上字迹清疏工整,几无连笔,极易辨认。 金不换见了,没忍住道:“这阿婆多半不识字,再说哪个医馆的大夫写起药方来不跟鬼画符似的,你写这么清楚干嘛?” 王恕道:“阿婆固不识字,你怎知她没有家人识字呢?药方都开了,兴许他日拿了去别处抓药,若因我字迹不清使人误认了哪味药,怎知不害了人命?药方自是能多清楚就多清楚,病人见了心中也多几分安定。” 金不换顿时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见王恕拿剑门学宫那玄铁剑令当镇纸,压着下面厚厚一沓将要写成药方的纸笺,不由摇头挖苦:“古有我草堂杜圣作诗感天化地,写着写着便忽有一日得道成圣;你努把力,这药方写着写着,经年累月,说不定也有一日忽然让你得道成圣呢……” “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 一命先生刚端着晒好的药草从里面出来,就听见他这一句,瞬间黑了脸,把药草往边上一放,抄起旁边的扫帚就往金不换身上打。 金不换跳起来,连忙后退,叫嚷:“哎,别别,您老人家这是干什么?我不就开个玩笑吗!” 一命先生一直把他赶出门外,叉腰指着他鼻子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再叫我听见你胡吣半句,往后你也好你的人也好都别进病梅馆半步!进来一个我打出去一个!” 周满在边上看戏,顿时笑出声来。 金不换听见,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一命先生把扫帚往边上一放,见金不换老实了,只哼出一声:“成天见来医馆里晃悠,蹭吃蹭喝,大活人杵那儿屁用没有……” 话说着,便回身去端刚才放下的药草。 周满可比金不换有眼色,连忙站起来,抢上前去:“是要分了这药草放进药柜吗?我来,我来。” 一命先生回头看她。 周满已将那装药草的簸箕拿了过来,微微笑道:“晚辈多受您高徒照拂,这点小事怎能劳动您老人家?反正也在此处等药,有事您吩咐便是。” 金不换瞬间感觉自己被背刺,不敢相信地叫了一声:“周满!” 周满暗笑不止,却不搭理他,自顾自端着那些药草走到药柜前,去请教里面的尺泽如何分药。 一命先生见了,便向金不换冷笑:“你看看人家。” 金不换差点没被气死,心道她周满是吃拿泥菩萨太多药,嘴短手也短,自己能跟她一样吗? 可嘴上却哼道:“不就是分药吗,谁不会啊?” 他重踏进门来,这回倒是老老实实,跟周满一块儿在药柜前分药,只是靠得近时,却是暗暗咬牙向她道:“你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满看都不看他,只悠悠道:“总好过你长了一张闯祸的嘴。” 杜圣能靠写诗直接从凡人得道封圣,至少也是建立在他是个正常人的基础上;泥菩萨八脉就有七脉不通,病气缠身连个常人都不如,不短命就不错了,即便写上万万药方,感天化地,又从哪里得道封圣? 一命先生乃是医圣,论医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是泥菩萨师父,自然最清楚状况,听了金不换这一通狗屁话,不生气才怪。 她说完话,便朝那边泥菩萨看了一眼。 王恕似乎怔忡了片刻,神情黯了几分,但见他二人都老老实实在那边分药,又不禁笑起来,埋下头继续写药方了。 金不换自知失言,也不好为自己辩驳,只好悲愤为动力,拿面前的药草撒气,分起药来倒是不含糊,手脚颇快。 快结束时,泥菩萨拿着一张新写的方子来到药柜这边,对金不换道:“你拿一块熟地黄给我。” 金不换转头一看,不敢相信:“你也使唤起我来了?” 他从簸箕里捡起一块熟地黄恨恨拍到他面前,愤然道:“我可是这条街的地头蛇,泥盘街一霸,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泥菩萨不回也不看他,只抿着唇笑。 金不换见了便骂:“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蔫着坏呢。” 王恕唇角笑弧更深,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走到药柜里面,将那块深黑色熟地黄放到切药刀下,一片片仔细地切了,又用药秤称出一钱来,走过去放到了先前为周满熬的那一罐药里。 周满见了便问:“还要加药?” 他便看她一眼,道:“能调理气血,防范几分经脉胀裂之险。” 这是知道不能劝阻她,干脆“助纣为虐”了。 周满笑起来,带几分玩味地看他,只道:“谢了。” 她这神态,分明是在说“我早知道你会妥协”,王恕见了无言,只等药熬好,便端给她喝,又按过一次脉,才准她走。 周满打算去云来街那边逛逛,看能不能找到《羿神诀》第四箭所用的材料,便与金不换一道告了辞。 王恕则在病梅馆中,忙到戌时初方歇。 夜幕一罩,泥盘街上人声渐绝。 他给瓶中插的那一枝梅换过水,端了灯盏,从前堂出来,却不知何故,不愿回房中睡下。 一命先生出来,便见他将灯盏放在地上,孤身一人坐在廊下阶前,抬头望着檐角那玉钩似的月亮,不由问:“你昨夜宿醉颇是伤身,今日还不早睡?” 王恕道:“恐怕是睡不着的。” 白日里周满看他时那玩味且带有深意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 他未免自嘲:“周满所言,的确不假,只要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人的底线是会被不断放低的。迁就不听话的病人如此,使手段对付敌人也是如此。” 一命先生问:“是明日吗?” 王恕点了点头,却道:“可我与他,本只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一夜,他坐在外面,没有睡。 只是月升月沉,东方亮起一片白,新日升起,终究还是到了六月廿四。 在赤红的旭日从逶迤的地线上跃出的那一刹那,神都上方正中那座倒悬山,顿时光芒大放,犹如在天上悬了第二轮旭日。 臂挽披帛、腰系丝绦的侍女们,倾倒玉瓶,将五色丹青洒向天边,于是那连绵的浮云便被染作青黄赤白黑五彩,宛若搅乱了瑶台仙池,以天为纸作了一幅绚烂的画。 时辰一到,便有无数青鸟衔着鸾车,从云外飞来,载着无数的贵客,赴这一场难得的盛宴—— 王氏大公子王诰的生辰,便在今日。 66 神都大宴 - 剑阁闻铃 - 时镜 镜湖小瀛洲内,王诰正张开双臂,任由侍女们为他穿戴好大宴的华服。 廖亭山远远站在帘外。 王诰闭着眼睛,只问:“韦玄那边可有异动?“ 廖亭山道:“城中一切平静,暂无异动。” 王诰又问:“那个人呢?” 廖亭山自然知道他问的是那位从来不露面的所谓“神都公子”,便道:“也无半点消息。” 王诰于是一笑:“算他们识相。” 垂下的珠帘一响,被两侧侍女素手分开,他已穿戴完毕,从内室走出,只对廖亭山道:“走吧。” 今日可是他的大日。 整个王氏,自先代圣主王玄难与神女妙颂陨落后,还从未设下如此豪奢的盛宴,堆叠如此壮阔的排场—— 倒悬山正中一条白玉铺就的宽阔大道,直通向前方一座高耸的龙门,过得龙门,方是王氏宫阙一般的主宅。 此刻,如云的宾客便由侍女引路,走在道上。 有头戴方巾、手执书卷的儒生,有青簪圆髻、一身落拓的道士,有衣着富贵、面容圆润的显贵,亦有颈挂银环、笑如银铃的美人,甚至有腰悬鱼篓、身背斗笠的渔夫…… 当真是千形万象,什么样的人都有。 凡有些眼见的都能看出,六州一国、各路势力,今日恐怕全在这里了。 进得主宅,置身于恢弘楼台间,又走一会儿,便从王氏那闻名于天下的“祈雪园”中经过。 宋兰真身后跟着女官刺桐,身前则是王氏的侍女引路。 她一面走,一面向园中看去。 但见园中泉流石溪,奇花倚栏,异树盘错。若只如此,自不能闻名天下,真正罕见的,是这炎夏时节,满园皆在飞雪,落了满溪满花满树。 世间向来只有对天道有所领悟之人,方能引动天象变化,至少得是渡劫期的大能;然而祈雪园由王氏先祖修建,设下阵法,却是使这一方小天地的天象时时被阵法引动。 王氏底蕴之厚,从此园便可窥见一斑。 过得祈雪园,才是那座高高修筑在洪炉之上的虚天殿。 此乃王氏主殿。 宋兰真敛目走进来时,便听周遭有人啧啧赞叹:“天下兵刃出洪炉,洪炉虚火出王氏。世间厉害法器十件有七件都从王氏若愚堂出,大半以虚火熔炼铸造,这座虚天殿巍峨耸峙,竟是建在这造化洪炉之上,实在是大手笔、大气魄!” 大殿正中地面,全数以净琉璃铺成,晶莹剔透。 宾客们只需站在边上,便能透过这一层琉璃,看见下面大如小山的造化洪炉和炉中熊熊燃烧的紫白虚火。 殿中已有不少人入了席。 少主宋元夜在剑门学宫未回,宋兰真来便是代表宋氏,自是列席在前。座中不少宾客在她经过时,都含笑拱手为礼,称一声“宋仙子”或“兰真小姐”。 殿中左首第一位上端坐一美妇,两鬓如云,灿若牡丹,雍容华贵,闻声转头,见得她来,便展颜一笑:“你来得正好,与我坐一块儿吧。” 宋兰真看一眼她所在位置:“师尊,这……” 那雍容美妇伸手将她一拉,竟道:“我请你坐,你便坐得,王诰左右也是个小辈,还能置喙于我不成?” 今日盛宴,万众瞩目,宋兰真本不想太招人眼,然而这美妇开口,实没有她推拒的余地。 旁人听见有人口称王诰为“小辈”,都心道一声“好大口气”,可待循声转头看见这美妇,全都眼皮一跳,噤了声—— 这一身派头,意态雍容,还能是谁? 正是那位声名赫赫的镜花夫人。 镜花夫人本出陆氏,乃是不夜侯陆尝的妹妹。 三百多年前,武皇封禅,欲宰割天下,收服神都。 三大世家起初不愿臣服,陆王二氏决定联手相抗,便先联姻以示诚意。 其时王氏有兄弟三人,道陵真君王玄难为长兄,乃王氏家主,已心有所属;其弟苦海道王敬,早已娶妻;仅剩下最年轻的王襄,乃是世所罕见的天才,性情放旷,焚香调琴,号为“琴痴”。 陆尝便将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王襄。 镜花夫人彼时也是少女,曾闻王襄琴音,久慕其盛名,无有不愿。按说这门亲事门当户对,该是修界盛典。 岂料那王襄不愿意,一身傲气,仗着琴音绝世,于大婚之夜与陆尝大打出手,竟还小胜一筹,公然叛出三大世家,还往齐州投了武皇,于其座下抚琴,专司乐事。 消息传回神都,自是引得世家震怒。 那时天下有“四禅四绝”。 “四禅”者,乃是已向天封禅证道的四位帝主,齐州武皇、蜀州望帝、中州白帝、凉州青帝;“四绝”者,画、药、剑、琴,“画”是画圣谢叠山,“药”是药王一命先生,“剑”是剑宗周自雪,唯独这“琴”,竟被人称—— 琴奴王襄。 王襄乃世家贵公子,又是“四绝”之一,竟自甘堕落,在武皇座下抚琴,改号“琴奴”! 三大世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纵然后来神都世家敌不过武皇之威,接受武皇“共治天下”之邀,选择了合作臣服,王襄之事也仍使世家面上无光。除却道陵真君王玄难还常去齐州岱岳与他这三弟烹茶论道之外,其余人皆不认他是王氏之人,提到都要晦气地啐上一口,骂其薄幸,辜负了陆氏仙姝。 只因王襄当年拒婚之后,镜花夫人盛怒之下,竟然并未就此打道回陆氏,而是留在了王氏,从此改作妇人妆扮,仍认王襄这个夫君。 世人皆怜她一片情痴,可惜错付。 她擅长侍弄花草,最爱牡丹雍容,向尊牡丹为贵。武皇统御六州一国后,便令她司掌花事。 那一年武皇与青帝打赌,隆冬雪日,偏命天下百花盛开。 武皇乃是天人之境,逆转天时又有何难? 可没料,天下百花皆从命而开,独独牡丹依旧凋敝,拒受其命,竟是镜花夫人故意为之,不愿花开。 武皇输了赌约,因此大怒。 镜花夫人遭其降罪,被贬谪横渡东海,去往瀛洲。直到武皇陨落,三大世家重掌天下,镜花夫人才得以重回神都。 如今,她既是不夜侯陆尝的妹妹,又是苦海道王敬的弟媳,兼具陆、王两氏尊贵身份,还收了宋氏嫡系出身的宋兰真作她唯一的徒儿。 三大世家若是明珠,她便是将这三颗明珠穿起来的金线。 放眼神都,还有谁能比她风光耀眼? 三百年岁月不曾减损她半分姿容,反而沉淀雕琢出一种更精致更醉人的艳色,螓首蛾眉,顾盼间却早已是一派上位者的淡然威重。 宋兰真十四岁为天下七十一种名花排定“九品九命”,未尝没有这位师尊协助,不久前也是蒙她青眼,才能以不到双十之龄主持了洛京花会。 她依言在其身边坐下,情绪却似乎并不很高。 镜花夫人见了奇怪:“怎的愁眉不展?” 宋兰真想起昨日王命所赠的幽兰图,坦言道:“剑兰久久不开,我实有些寝食难安……” 镜花夫人竟道:“好花要等,越是矜贵才越是难开。” 宋兰真皱起眉头。 镜花夫人便向殿中那琉璃下的造化洪炉一指,只道:“当年王玄难得了偃月刀残刀之后,等了足足七载,才等到这炉中虚火燃起,将那残刀改铸成剑,便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剑,冷艳锯。你的花不过才等了区区半年,何必忧愁?” 宋兰真心头一震:“欲速则不达,是徒儿着相了。” 镜花夫人看着她笑起来,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才道:“今日乃是神都盛宴,我看你正好放松一些。王诰这小子向天下广发请帖,比他山中清修悟道的爹更有几分家主气魄,王氏迟早由他做主,我看这三大世家中也唯有他能配得上你的出身品貌。” 这话她已不是第一回说,宋兰真早已听过,只是并不接话茬,更不作半分忸怩之态,神情格外平静。 镜花夫人见了也不以为忤。 毕竟宋兰真向来性子偏冷,又有成算,如今王氏内部争斗未见分晓,自然不愿提前表露态度,以免他日尴尬。 她先把话说在这里,是为让宋兰真心中有数。 两人说话这会儿,如云宾客已坐满大殿,相互寒暄,一派热闹。 此时,忽然听得天际一声凤凰清啼。 众人齐齐一震,举目向殿外看去,但见那被丹青染作五色的天幕之下,竟有一道赤红的焰光宛若凤凰虚影,疾向大殿投来! 有人认出来:“是大公子!” 那虚影一近,便在殿中刮起一阵带着火星的炎风,灼气直扑到人脸上。再定睛看时,焰光散去,已露出其中那道身影。 华服深赤,宛若烧红,爬满了金色的火焰绣纹。 王诰昂然而立,便好似那掌管天下火焰的君主,纵然眉目间原本隐有几分阴郁,因这一身炽烈颜色,偏混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势。 不少人一见,已在心中暗叫一声好。 镜花夫人更是赞道:“二十余岁修至金丹中期已是罕有,兼练丹青道之余,王氏本家的凤皇涅火竟也没落下,修得如臂使指、收放随心,不错,不错。” 宋兰真只向王诰打量。 虚天殿中所有宾客却都已经挂上热情的笑容,纷纷起身:“见过大公子,恭贺大公子生辰!” 王诰拱手:“多谢诸位,大家能来,在下已感激不尽,有礼了。” 他一路寒暄着穿过大殿,礼数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兰真眼角余光一晃,却看见二公子王命也在此时进了殿,不过是从门旁进来,也无太多人注意,他自己似乎也无意抢走兄长风头,只自己在对面落座。 一抬头发现宋兰真的目光,他一怔,倒好似有些腼腆,向她颔首为礼。 宋兰真便也一点头,算还了礼。 王诰这时已来到大殿主位,大袖一甩,转过身来,却并未落座,竟是站在主位处,两手交叠,向着所有人躬身为礼! 众人皆是一怔,纷纷还礼。 有人问:“大公子这是何意?” 王诰这才道:“在这修界,在下本是晚辈,修士寿数也非凡人能比,按说区区生辰,实不配向天下各路英豪广发请帖,劳动诸位前来。但今时不同往日——” 陆仰尘一身白衣,也在客位,抬头看向他。 王诰说到此处,话锋已然转过:“近来修界风云暗涌,神都城内也是躁动不安。天下剑印分六州,可如今瀛洲、齐州、夷州,三州剑印已失,中州剑印能否保住,也只看明后两日。” 此言一出,座中皆静默不语。 许多人之所以远道千里,应王诰之请来赴这一场生辰宴,其实只因顺便。大家来神都真正想看的,是那白衣卿相张仪与不夜侯陆尝约定于近日的一战! 王诰目光下视,神色郑重:“在下自知身微力薄,然也想为我中州之兴衰、天下之存亡,尽己所能。是以虽只与父亲暂代打理王氏之事,却斗胆借今日生辰之会,聚天下群修英豪于此殿,实是想与诸位共商大义!” 这一番话,实在是大家所未料,竟有几分动容。 尤其是来自瀛洲、齐州、夷州的修士,因知剑印已失,如今中州剑印又面临危急,不免气血冲涌,义愤填膺。 当即便有人应声:“天下存亡,纵是匹夫也断无推辞之理,自当与大公子勠力同心!” 一声已出,百声自应。 殿中一时此起彼伏皆是“愿效犬马,勠力同心”之声。 王诰那鹰隼般阴鹜的眼底划过一抹笑意,面上却也显出几分激越,只道:“那张仪虽号称要为天下择一明主,可一路从瀛洲而来,连夺三州剑印,其用心谁也难度。倘若他藏歹心,集聚六州剑印之后,翻覆天下不过在他一掌一念之间,我等不能不防。” 他已给张仪发了请帖,可此人拿架子不来,那就别怪他不客气,立他做靶,来聚拢天下人心。 下方有人道:“瀛、齐、夷三州君侯之所以输了剑印,是因实力不济,并非当世第一流;可听闻陆君侯二十年前已迈入大乘期,对上那张仪该有几分胜算才是。” 也有人不担心:“不是听说苦海道王真人闭关多年,已快突破天人境吗?即便陆君侯输了,也还有王真人兜底才是。” 陆仰尘闻言皱了眉。 王诰一眼扫见,立刻道:“陆君侯执掌中州剑印,乃是一方雄主,与人交手至今还无败绩。家父境界虽高,可避尘世已久,我等递去的消息一眼未看,知不知道如今神都之事还两说呢。中州安危,实是系于陆君侯之身。若君侯不利,则天下不利。我等还是祈愿君侯,明日告捷,将那张仪斩于剑下才是!” 众人纷纷醒悟:“还是大公子高义!” 陆仰尘却轻叹一声:“叔父为此战已在漏明崖静坐三日,只是也曾告我等小辈,那张仪夺走瀛齐夷三州剑印时未尽全力,其修为深不可测,他也只能尽力为之,不敢保证胜算的。” 座中听闻,尽皆悚然。 王诰也未料想他这般坦然,不由怔了一怔。 陆仰尘则是从座中起身,来到殿中,命身旁侍从高举玉盘将那丹药呈上,只道:“不过叔父知道今日乃是大公子生辰,特意留话,让我备下这一枚以金乌之血炼制的帝阳丹,作为他这位中州君侯为大公子生辰所赠的贺礼。” 金乌之血炼制的帝阳丹! 陆氏不愧掌管天下医家丹道,出手实在惊人。 不夜侯陆尝乃是长辈,执掌陆氏,又为中州君侯,身份非同一般,连他都送来贺礼,王诰在王氏的地位不言而喻。 众人纷纷猜测,这王氏内斗怕是要见分晓了。 既有陆君侯赠礼在前,其余几州的宾客自然也不再观望,趁这时机合适,纷纷上前,一一呈送贺礼。 先是一名头戴方巾的儒生,乃齐州君侯、儒门荀夫子派来:“此乃五车之书,卷卷有孔圣遗泽,乃荀夫子专门挑选,特贺大公子生辰。” 百卷竹简献上,赫然一殿清气。 然后是那腰挂鱼篓作渔夫打扮的青年,乃瀛洲君侯蓬莱岛主派来,捧一蚌壳献上:“听闻王氏镜湖的湖心岛,便名作‘小瀛洲’,我蓬莱岛主听闻,只说前阵子有人从东海之中捞上来一只千年珠蚌,内有一颗海珠,能定风止水,想必能放于大公子小瀛洲住处。” 珠蚌当众打开,婴儿拳头大的海珠,光芒大放。 离得近的宾客几乎能闻见海水的气息。 接着是一位身着青衫的文士,为夷州君侯叶灵官派来:“我夷州人士大多善乐,灵官命人制八音之器,只为大公子奏乐一首。” 他伸手一放,竟有琵琶、箜篌、长笛、手鼓等八种乐器从他袖中飞出,漂浮到大殿上空,不鼓自鸣,奏响天乐。 众人闻之,心神为之一畅。 来自凉州日莲宗的女修烟视媚行,所携之礼就没那么风雅了:“我凉州只有大漠雪山,多是荒凉之地,宗主想了几日,也未有什么好主意,干脆叫人挑了一条灵矿脉,来贺大公子生辰。” 纤手一扬,一张古拙泛黄的舆图飞出,上面以金笔沿着一条山麓,画出一条矿脉。 满座宾客,差点没惊掉下巴。 修士修炼所赖乃是灵气,要么选洞天福地灵气充沛之所,要么就得依赖于灵矿脉中开采出的灵石,凉州虽盛产灵石,可张口就送出一条矿脉,这日莲宗出手简直过于阔绰。 有心之人已忍不住在想:王氏前代圣主便是与巫山神女妙颂缔结道侣,难道日莲宗也想让他们祁连神女妙欢喜与王诰有点什么关系? 最后走上前来的,则是南诏国宫廷中的女官,颈上挂着银饰,腰间系着银铃,妆扮不似中原,颇有几分异族风情,所献竟是五色丹青:“国主听闻大公子承继画圣遗道,长于丹青技法,便使宫中备齐我南诏五色——洱海春青、苍山秋黄、玉龙雪白、大理石黑、澜沧泥赤,今日献于座下!”那五色之墨,盛在盘中,双手递上。 所有人目光落至其上时,南诏国苍山、洱海等胜境竟宛在眼前,不由齐齐称赞:“此礼胜在心意,妙极,妙极矣!” 至此,仅有蜀州不曾派一人前来。 但大家也并不在意—— 蜀州乃是“四禅”中仅存的望帝统御,地位尊崇,向不爱插手外界俗事,与世家没有深交,王诰又毕竟是年轻晚辈,自不会送来什么贺礼。 今日已有五州一国,为王诰今日生辰大宴带来贺礼,已是前所未有的盛况殊荣。 满座宾客看到此时,尽皆为之震撼。 有人小声道:“前几日还有人说王大公子狭隘不能容人,为个剑门学宫的名额竟向韦玄招揽的未来客卿投毒,可看今日这空前的盛况,大公子哪儿用得着那般下作手段?” 也有人奇怪:“可不都说那什么王杀才是神都公子,是王氏下代圣主吗?怎么这生辰宴上,反而是王大公子天下归心、各方来贺?” 宋兰真听见,皱眉向那边看上一眼。 镜花夫人则是一嗤,只为自己斟上一盏琼浆,竟悠然道:“血脉再纯,身份再尊,也毕竟二十年不露面,连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空传个‘神都公子’的名头,以什么‘口含天宪’的诳语威吓世人。世人也不傻,若他真如传言那般天赐其名、神仙人物,又怎会藏头缩尾不敢见人?” 宋兰真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 镜花夫人笑起来,眸中却是闪过一缕幽暗的刻毒,只道:“我看有没有这个人都还两说,即便有,恐怕也只是个名难副实的贱种!” 此时殿中氛围已因这五州一国的贺礼被推至顶峰,王诰便如那被众星拱着的月亮,高悬半空的炽阳,已然意气风发,仿佛无人可挡。 他心中也十分得意,只命从人斟上酒水,高举杯盏,朗声道:“王诰微末之躯,不曾料想今日有天下如此多的英豪前来祝贺,心甚感激,无以为报,但请诸位与我满饮此杯!” 众人齐道:“满饮此杯!” 可就在所有人举杯欲饮之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大笑。 廖亭山人在座中,闻这一声,已大觉不妙,豁然起身质问:“谁人胆敢殿外纵笑!” 那声音道:“岂敢,岂敢,只是听闻大公子说天下英豪来贺,可缺了蜀州来的贺礼,又怎能算是‘天下’呢?” 话音落,人已走入殿中。 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名蓝衣青年,眉目英挺,却不识得。 然而所有王氏之人,见之已齐齐色变! 廖亭山眼角一抽:“商陆!” 此人常在韦玄身边,旁人不知,他们却是认得。原已探过韦玄那边并无异动,可谁想现在商陆竟然来了? 殿上王诰冰冷的眼神已经扫来。 廖亭山但觉背脊出了一层冷汗,立刻喝问:“你来干什么?” 商陆双手捧着一只尺高木匣,不卑不亢:“于大公子生辰之日来,自是为大公子献上生辰之贺。” 王诰心中着恼,但众人眼前却十分沉得住气,看上去十分大度,竟不计较对方无礼,甚至笑着问:“哦,韦长老公事繁忙,难道也有贺礼给我?” 商陆摇头:“非也非也。” 他但将这木匣递出,只道:“韦长老无暇,但他另有一位小友,虽偏居蜀中,可自入学宫起,便久闻大公子盛名,闻得大公子今日生辰,一定要托韦长老将这一份大礼送到。还请大公子笑纳!” 听得话中“学宫”二字,座中陆仰尘、宋兰真已不由心中一动,向商陆看去。 王诰也皱了一下眉,但他浑然不将商陆放在眼中,也不怕在如今王氏能出什么事,只“哦”一声,似感兴趣:“既托了韦长老,那我自得看看是何大礼。来人,打开!” 旁边自有侍从将木匣接过,抽开隔板。 顿时只听“啊”一声惊叫,那侍从实未料到匣中所见,吓得手中一抖,那木匣连同匣中之物,尽皆跌坠在地。 众人探头一看,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那匣中跌坠之物,竟是一颗圆滚滚、血淋淋的人头! 廖亭山认得,已大叫一声:“徐兴!” 一张老迈面皮上每条皱纹缝隙里都浸着血,眼睛瞪得死大,满布着血丝,显然临死之前的状态极其惊恐,神情狰狞。 那脖颈处的切口,却有许多碎肉,十分不规整。 但凡手上沾过血的都能看出,这切口乃是长剑所留,但绝非一剑斩下,更像是…… 更像是将徐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踩在脚下,提了剑,在他清醒的状态下,一点一点拉锯般切断他的脖颈,摘下他的脑袋! 所以鲜血才会喷溅得如此淋漓。 那场面但从脑海一过,不少人已一片胆寒:徐兴死前该受了何等痛苦的折磨,而这杀人凶徒的手段又是何等血腥残暴! 宋兰真与陆仰尘也认得这一张脸。 剑门学宫前段时间投毒之事,陆仰尘是亲身经历,宋兰真也从宋元夜处得闻。 谁能想到,这才几日? 徐兴竟已身首异处,头颅还被献至其主王诰面前! 两人却都是想起学宫里某一张总是平静淡漠的清丽脸孔,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众人乍见人头,皆被吸引了心神,谁也没注意那木匣之中隐约有一缕深紫烟气溢出。 虚天殿内,气氛陡转肃然。 廖亭山咬牙责斥商陆:“你好大的胆子!” 王诰也依稀记得蜀中有徐兴这么一位执事,只是这般小角色的生死他并不在意,使他动怒的,乃是韦玄这帮人的气焰—— 是剑门学宫那名作“周满”的女修? 在他生辰之宴,献人头一颗,究竟是何等恶意、何等嚣张! 王诰面容已寒,森然问:“我生辰大宴,你等安敢如此放肆?” 商陆一笑:“献礼之人不过是想帮助大公子清理门户,怎能说是放肆呢?此獠妄自揣测大公子之意,只因区区一剑门学宫的名额,便向整座学宫投毒,实在丧心病狂。使用这等阴私手段,岂不害了大公子的名声,令天下群修耻笑?” 剑门学宫投毒之事,尚未传开。 廖亭山岂能容他将话说完?当即便下令道:“胡说八道!来人,将这以下犯上的贼子拿下!” 早在商陆进来时,殿中便有侍从暗中警惕,此时闻得命令,瞬间便抽了刀剑齐向商陆扑来。看那架势,俨然没有留手之意,便将商陆斩成几段也在所不惜! 可谁料他们刀剑未至,已有一股极其强悍的气息隔空荡来! 诸人兵刃尽折,人也倒飞摔落。 这虚天殿外竟是凭空出现了十二道青袍虚影,皆戴着面目,衣襟上各绣着“清明”“谷雨”“惊蛰”等字,乃是依据日月轮转所划分的天时。 每一道身影,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势! 修为最差也是元婴,更不用说其中竟有半数都达到了化神! 众人只消看得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廖亭山面色更是惊变:“二十四节使!” 王诰脸孔微微扭曲,那幽深的阴鹜之气顿时流出,怒极反笑,竟是抚掌道:“好,好!二十四节使竟来了有十二位,原来不是他韦玄要贺我生辰,而是我那位从不露面的堂弟,要向我献礼!” 如此可怖的十二名修士,放到任何一地,都有鞭山赶海之能,搅动风云。 王玄难已死,除却那位神都公子,还有谁人能命令他们? 二十四节使,只为王杀而出! 宋兰真与陆仰尘先前见徐兴人头,尚能稳坐,此刻见得这十二节使现身,已忍不住站了起来。 镜花夫人也手中一抖,打翻了案上酒盏。 虚天殿内,人人都开始自危起来,怀疑这一场神都盛宴有成鸿门宴之险! 王诰为今日这一场大宴,诸方联络,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岂能想到一朝被人搅局,巴掌扇上脸来? 这一口恶气,若是咽下,将来用什么与人相争? 他目中一狠,决断已下,手中法诀一掐,周身已燃起凤皇涅火,厉声道:“真是好大的排场,只派区区一个仆人来,便要向我宣战。他先不仁,莫怪我不义!十二节使既出,今日何妨一场血战,索性把命也献上?” 不独他王杀有二十四节使驱使,王氏之中岂能不豢养众多好手?即便未必能与全是高手的二十四节使相比,打起来也未必就会输。 王诰抬手便要下令。 可没想到,商陆用那带着几分古怪的目光盯着他,忽然道:“大公子,我家公子不独派了我来,也为你留了一言的。” 王诰被他看着,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商陆竟向他一笑:“公子说,你之言行,他实不喜欢。” 众人本以为会有什么重要之言,怎料竟是这样一句? 实在是无足轻重。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高高立于虚天殿主位的王诰,闻言面色忽然一白,眉间却划过一抹黑气,竟是在商陆话音落下的刹那,经脉尽裂,浑身冒血,瞬间变作一个血人,应声栽倒下去! “大公子!” “大公子——” 殿中顿时响起无数声惊呼,人影纷乱全朝那边奔去。 镜花夫人却如见了恶鬼一般,颤然失声:“言出法随,口含天宪……是他,是他!” 67 赤染天 - 剑阁闻铃 - 时镜 商陆尚在殿中,闻言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只是此刻兵荒马乱,谁也没注意。 镜花夫人早已在看见王诰惨状时,便失了心魂,自然更没能留意。 杯盏打翻在案,琼浆玉液倾倒流泻,染污了她华贵的衣裙,她也恍惚不觉,整个人面白如纸,却是被拖入了某段可怖的回忆之中…… 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像这样。 那是神都有史以来最肃杀的夜晚,那个一身是血的男人一只手用力掐住了她的脖颈,双目之中的怒火仿佛实质一般要将她吞噬。 她以为自己必死。 可没想到,那个男人眼底最终是出现了一丝轻蔑,一丝悲哀,甚至还有一种自知命运到头的凄怆,只是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扔到远处地上。 造化洪炉的虚火,忽然炽烈燃烧起来。 万千刀剑中,他赤红了双目,喉间也若被烧红了一般,浮现出一枚金红的烙印,宛若妖魔,声音嘶哑。 他只说了一个字。 于是那一夜,整座神都变成了赤色。 可是,怎么会? 当年的王玄难早已大乘期圆满上百年,方能催动“天宪”,且几乎称得上祭献了自己的性命,不久后便身死道消。 那王杀小儿才多少修为? 区区二十年,就算是王玄难与妙颂的血脉,那韦玄把灵丹妙药当饭喂给他,撑死也就是个金丹期,凭什么能催动“天宪”…… 镜花夫人此时隐隐觉得不很对劲,然而心神大乱之际无暇细想,仍沉在旧日的恐惧中无法抽离。 王诰倒在地上,早已失去了意识。 眉心那一道黑气,早在他倒地之后一刻,便隐没不见。 是以,众人冲过来查看情况时,只发现他各处经脉寸寸断裂,体内灵气无处寄存,于是乱暴而出,冲伤他躯壳,才浑身冒出血来。 可竟查不出一点原因! 完全无法从伤势上判断他到底是怎么中的招,那商陆又是怎样动的手,实在奇诡至极。 镜花夫人方才那惊惧的一句“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还在耳旁,且众人皆亲眼看见王诰在商陆那话之后应声而倒,一时间都不免想起有关那位神都公子的传言来,心中惶恐惊惧,以至人人自危。 “难道那‘口衔天宪’的传言竟然是真?” “不应该只是一种形容而已吗……” “杀人无形,只用一句话,不是天宪是什么!” …… 一旦有人开口提出猜测,恐惧便获得了生命,迅速传遍整座虚天殿。 座中略有些资历的大世家长老,见得这一幕,听着周遭议论,更是想起二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不少人已忍不住簌簌发抖! 陆仰尘与王诰虽说不上交情有多深厚,可同是世家子弟,彼此也是熟识,岂能料想活生生一个人就这样倒在面前,且一时还看不出任何因由? 他凛然质问商陆:“投毒之事在学宫已有分晓,虽未有证据,徐兴也先避嫌领罚。如今你等杀徐兴也就罢了,岂有生辰宴上公然噬主之理!” 商陆可不客气:“陆公子此言差矣,卑职《剑阁闻铃》,牢记网址:1不过小小一马前卒罢了,从来只认一人为主,可不敢高攀大公子。” 陆仰尘一窒。 廖亭山半跪在昏迷的王诰身边,目眦欲裂,抬头便一声暴喝:“你等究竟使了什么邪法!” 商陆只冷笑一声:“你们使阴狠手段投毒损人根骨、害人修为时,可也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下场?” 他竟是谁也不理,说完便要转身走。 这殿中从热闹到惊变,也不过短短片刻,王命本坐在下方,出事后迅速上前与廖亭山一道查看伤情,可以前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看着浑身是血的兄长,一时心中愤怒,脑袋空白,难免手足无措。 直到此时,商陆要走,他才反应过来。 兄长出事,王氏没了话事者,长老侍从无令不敢出手阻拦。可对方盛宴之下献人头、送谶语,又岂能容对方这般轻易走掉? 王命年轻的面容上掠过寒意,站起来便下了令:“拦住他们!” 大公子出事,二公子有话,自当悉听遵命。 王氏这边无数好手立刻扑了出去,口中叫着“留下命来”,便与商陆及十二节使激战起来。 只是十二节使动辄元婴、化神修为,寻常好手又怎斗得过? 何况王诰先倒,兼有那不知真假的天宪传闻,众人心中实则有几分畏惧。 未打就已输了分,交手之后便越发不济。 打不过一刻,大殿内外已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王氏的家臣、客卿。 十二节使带着商陆,竟是毫发无伤,突出重围! 从虚天殿中出来后,这一行人眼见天幕都被侍女所抛洒的丹青五色染作多彩,还干脆停了片刻,尽数将那赤色玉瓶挑出,踹倒挥飞,于是那深浓的赤红将原本的五彩祥云盖了,仿佛撒了满天的血! 这时,他们才笑一声,扬长而去。 神都城内,人人抬首,惊恐地注视着骤变的天幕。 正中那倒悬山前,无数青鸟早已惊飞。 虚天殿内,更是桌案倾倒,杯盘打碎,地上横着尸首,墙面溅了鲜血,哪里还有半分神都大宴的盛况? 连过生辰的东道主王诰,都躺在殿上,前一刻还享受着来自天下的称赞与祝贺,下一刻便大祸临头、生死不知…… 变化快得让人以为做了场噩梦。 先前为王诰献上贺礼的诸多势力,这时看着殿中场面,再看看那浑身是血的王诰,不知为何已生出几分后怕,头上都开始冒出冷汗。 大世家见得天幕染赤,更是又怒又惧。 镜花夫人现在都还在恍惚之中。 唯有宋兰真,瞧着眼前惨淡场面,不知为什么,竟无声笑了起来。 商陆献过人头与毒之后,也怕王诰那边的人纠缠上来,不想节外生枝,所以迅速返回了蜀州,仍到小剑故城若愚堂。 韦玄早已得了神都传回来的消息,见他回来,自是心中快慰,放声大笑。 商陆也好久没这般解气了:“长老你可真该亲眼去瞧瞧,那王诰应声倒下时,周围人都是什么脸色。” 韦玄目中精光聚拢,却是浮出几分仇恨来:“不急,先让他们回味回味二十年前的恐惧,剩下的,早晚让他们偿还!” 孔无禄感叹:“公子此毒,实在是精妙万分,想必若他愿意,要取大公子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一介病体残躯,已有这般本事,倘若他能修炼,有几分天赋,又该是何等样的耀眼? 韦玄闻言,不由沉默下来。 商陆则道:“我观那王诰反应,似乎还不知公子身份,虽和我们原本所料不太一样,可此番过后,公子安危该不会出太大问题。只是周姑娘这边,送了徐兴人头,又闹得这样大,会不会……” 韦玄道:“王诰那边必然报复,回头布置些人手,别让她出事。” 商陆犹豫片刻,竟然小声道:“可若此次公子破例出手,是为周姑娘,那就是十分在乎。我们是不是……” 韦玄忽然看向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周满肯定不能出事,但王诰若要报复,那简直正中他们下怀才是! 旁边的孔无禄,却不免想起那日周满提着徐兴脑袋来时的情形,听到这里,只觉自己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周满若是知道除剑骨之外,她的用处又多了一样,以后厉害了,真不会提剑把他们挨个宰了吗? 韦玄一回头,见他出神,不由问了一句:“孔执事?” 孔无禄回神,咳嗽一声,连忙道:“啊,属下只是在想,他们如此害怕,那‘天宪’若是真的便好了……” 韦玄竟道:“你怎知不是真呢?” 孔无禄与商陆闻言,皆是一震,似乎不敢相信韦玄话中意思。 韦玄说完,却忽地满脸黯然。 他久未言语,终究还是想起王恕不愿受剑骨的事来,只一声苦叹:“不过真与假,如今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神都那片赤红的天幕,早已随风朝着别处蔓延开去,别说是中州地界,就是周遭凉州齐州甚至西南边的蜀州,都能瞧见一些。 有关这一场生辰大宴的消息,已随着四散的宾客流回各州各大势力,引起一阵骇然的激荡。 唯有蜀州,几乎没什么人去祝贺,如今只有小部分消息灵通的势力听说了一二风声。 小剑故城中,暂时一切平静。 唯有今天落日晚霞,格外艳红。 周满这两日倒没跟金不换一块儿,除每日去病梅馆点卯之外,都在城中到处逛,几乎走遍了每一家卖材料武器的商铺,但愣是没找到几样光弓、暗箭的材料,少数有两样,她偏偏还囊中羞涩,买不起。 两天逛下来,实在心中憋闷。 眼见今日又是一无所获,她只在泥盘街上随便寻了个馄饨摊,跟几个扛货的脚夫一块儿坐在屋檐下,买了碗馄饨对付一顿,才匆匆返回学宫。 什么王诰生辰贺礼的事,早都忘在脑后。 直到次日清晨,周满提着剑,来到参剑堂—— 除了仍在神都尚未返回的宋兰真与陆仰尘外,所有人整整齐齐,一早就来了,此刻正聚在里面说话。 李谱声音最大:“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国主派去的那位女官,回来都差点吓傻了!我知道我这人不靠谱,可没想到国主比我还不靠谱,人王氏内斗你插什么手?这下好了吧,送了个‘南诏五色’,结果寿星公差点当面嗝屁,想抱世家大腿都没抱对!早知如此,还送什么?” 霍追却是骂道:“王氏谁掌权干我们屁事,我是想说,你们觉不觉得那个,就,就徐兴那颗人头……” 说到这儿时,他露出了一种实难形容的表情。 但大家看了,竟都能明白他未尽之意—— 对剑门学宫这帮人来说,徐兴那颗人头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春风堂投毒事件的始末,大家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徐兴虽然被暂罢执事之位,岑夫子的处理已经算得上妥当,然而苦主却并未满意…… 那日周满与岑夫子对峙的场面,还犹在眼前呢! 余秀英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那可是金丹期啊!” 周光想的却是:“若真是周师姐干的,倒也不稀奇。只是杀完了人,割下脑袋,还送到主家面前,会不会太……” 李谱补上:“太嚣张了!所以我觉得未必是她吧?这种事,要干也是偷偷干,真干了肯定得低调吧?” 余秀英幽幽道:“你看她低调过吗?” 参剑堂内,忽然一片死寂。 从首日试剑质问剑夫子开始,到中间力压全员独占第一,再到大闹春风堂对峙岑夫子…… 周满这人,看似和善,可就差没把“凶性”两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低调? 她跟低调扯得上狗屁干系! 众人全都想起她光辉的过往战绩,这时皆觉得呼吸都开始困难。 李谱眼皮都跳了一下,声音发抖:“不会真的是她吧?” 周满已站在殿门口,听了一会儿,这时终于出声问:“你们在聊我吗?” 参剑堂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李谱胆小,险些没蹦起来。 他一回头看见周满,想起神都那边的传闻,只觉她宛若一座凶神,身上笼罩着血影,顿时下意识道:“那徐兴不仅向你下毒,还向整座学宫投毒,简直死有余辜,周师姐为学宫除害,我等感激不尽!” “向整座学宫投毒?”周满重复了一遍,好似想起什么,竟道,“哦,那是我干的。” 众人全都一愣,没明白:“什么?” 周满扫了门外忽然抬起头来看她的泥菩萨一眼,也看了回头向她看来的金不换一眼,不太在意地走了进来,随口解释了一句:“我的毒是徐兴投的,你们的毒么,我投的。” “……” “……” “……” 这句话简直比徐兴脑袋是她割下来还要恐怖好么! 李谱震惊之下,已经傻了眼。 一部分人震惊之后,却是反应过来,怒斥周满:“你疯了,是有什么毛病吗?大家乃是同窗,你怎敢置他人安危于不顾!难怪那日徐兴愤怒委屈,浑然不似作假!” 也有人其实早有猜测,此刻只是望着周满不语。 尤其是宋元夜,听见这一句时,已敢肯定:那绮罗堂的侍女赵霓裳所言,原来句句是真! 唯有妙欢喜,竟有些可惜:“我原以为,你怎么也得给我们投一回真毒的……” 周满向她看一眼,只道:“下次一定。” 还有下次? 殿中已有人冷了脸,看周满的眼神变得极其不善。 偏偏这时候李谱反应过来了,自己琢磨了一阵,忽然指着周满,满眼惊喜:“我们南诏国的蘑菇不可能有问题。既然学宫的毒是你下的,那上回咱们分锅社吃蘑菇中毒,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周满:“……” 她眼角忽然跳了一下。 参剑堂内,再次陷入静寂。终于,大家在声讨周满之前,实在忍无可忍,先把李谱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你祖宗的,还想趁机甩锅…… 你那是实打实的“投毒”,还给大家放倒了,可比周满离谱多了! 连周满都有些牙痒,想上去给他两脚。 只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剑夫子已从门外进来。 见得堂中这一片乱哄哄吵闹闹情况,他脸色极冷,竟是勃然大怒:“一帮废物,大难快临头了,还不知道好好练剑!参剑堂是给你们胡闹的地方吗?!” 众人全都一惊,虽知剑夫子素日脾性火爆,可已经许久没有骂过大家“废物”,今日刚刚进来,却忽然比往日还要疾言厉色…… 大难临头? 怎么就忽然说“大难临头”? 周满心中异样,隐约觉出几分不对,因为今日剑夫子竟是提着他自己的剑走进参剑堂的。 所有人顿时顾不得清算寻仇,全都整肃而立。 剑夫子行至堂上,将那剑放在案上,面容是前所未有的静肃冷沉,环顾了一圈,只道:“半个时辰前,中州神都,陆君侯——败了。” 68 碗水 - 剑阁闻铃 - 时镜 陆君侯,败了? 所有人先是一阵茫然,紧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近日神都,分明有比王诰生辰大宴更大、更紧要、也更引人注目的一件事—— 可,可怎么会? “陆君侯可是大乘中期修为,在天下大能修士之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存在,瀛、齐、夷三州君侯实力本就不济,输了也正常,可陆君侯怎么会败?” “那张仪的实力难道还要胜过陆君侯吗?” “若陆君侯输了,那中州剑印……” …… 在场皆非孤陋寡闻之辈,却仍然被剑夫子这一句话炸了个晕头转向,不由议论起来。 周满也先怔了一怔,只是与旁人比起来,她倒是没有太多惊讶。 前世张仪便集齐了六州剑印,其实力上限从未有人探知。便是那夜玉皇顶之战,她勉力射出《羿神诀》第九箭“有憾生”,眼见万修匍匐倒地,也不敢说自己确认张仪已死于自己箭下。毕竟此人修为极有可能在天人境以上,称其立于修界绝顶也不为过。 不夜侯陆尝,于世人而言高不可攀,可对张仪来说,又算什么呢? 只是对此刻参剑堂内的众人而言,“张仪”二字还只是一个名号,而非一个真实具体的人,难免越议论越觉不可思议。 “不应该啊,我听说陆君侯与那张仪约战在日出之时……”周光掰着手指头一算,大为诧异,“陆君侯修光明道,奉日为尊,是以才号‘不夜侯’。若日出后交战,从道法来看,陆君侯能借天时之利。瀛、齐、夷三州君侯,修为仅在渡劫,也在张仪手下撑了小半个时辰。可半个时辰前,日出才多久?一刻都不到!陆君侯的实力高了其余三位君侯可不止一倍,还占尽天时,两人交手,怎会这么快便分了胜负?” 众人听见这话,跟着在心中一算,也都发现了诡谲之处:“是啊,即便是输,又怎么会这么快?” 周满忽然想起自己前世在神都的听闻。 门外这时也正好传来一声:“谁说分胜负一定要交手……” 众人全都一愣,循声转头看去,那门外所立,竟是陆仰尘! 只是这位在所有人印象中无论何时都风度翩然的贵公子,此时衣角竟然沾满尘灰,方才那句话的声音也是木然冰冷。 此时他人从门外进来,竟是满身压抑。 剑夫子见了他也颇为意外,不由叹了一声:“你从神都回来了。” 陆仰尘躬身一礼,只道:“是,传送阵受了些损坏,所以回来晚了,还请剑夫子见谅。” 妙欢喜第一个问道:“陆公子方才说‘没有交手’,是什么意思?” 陆仰尘竟笑了一声,像是感叹,像是自嘲,慢慢道:“我们,或者说神都城内所有修士,也都与你们一般,以为那必是一场大战,即便不打得毁天灭地,也一定搅动风云变色。城中三大世家,甚至提前一夜,就开启了防护大阵……” 那防护大阵,正是宋氏前任家主宋化极亲手所设,便是在二十年前那个血夜也未遭到半分损害,固若金汤—— 料想,即便陆君侯那一战有闪失,此阵也能护中州剑印不失。 可以说,整座神都城都为这一战严阵以待。从天下各州赶来支援或者观战的修士,更是密密麻麻,在城头上立成黑压压的一片。 作为陆氏公子,又得不夜侯陆尝亲自传剑,陆仰尘自也率陆氏全部客卿长老家臣,立在城门高处观望。 西北面不远处便是逶迤的山峦,漏明崖宛若一道石屏,崖壁中段有一处巨大的石洞,宛若洞开的天门,光线通透,因此得名“漏明”。 不夜侯静坐之地,便在漏明崖下。 其时天光未明,夜色深浓,所有人都在远处屏息等待着,任由黎明时分的露水打湿衣袂。 陆仰尘还记得,在东方那一线炽亮的光明跃出地面时,自己没忍住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一道白衣身影已出现在城外的荒原上。 长草茂盛,高及人腰。 那张仪便从草中走过,步履看似平缓,然而竟无一人能看分明,没多时,已到漏明崖下。 可既没有所有人想象中惊天动地的交手,也没有所有人担心中你死我活的争斗…… 那张仪轻轻一提衣摆,竟与不夜侯陆尝相对盘坐。 陆尝乃是中州君侯,金带紫袍,神情冷肃,威势极重;然而张仪白衣胜雪,只插玉簪,好似天上谪仙,浑如化外之人。 他先开口道:“听闻陆君侯号为‘不夜’,乃是修光明道,奉日为尊。” 陆尝皱眉看他,并未回应。 这位已豪取三州剑印的白衣修士,便笑一声,只顺手捡起崖下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在地上轻轻一划,竟就划出了一条宽阔河道! 霎时只闻得浪涛之声灌耳。 千百年来皆从神都北面流过的洛水,在这一刻,已改变了方向,奔腾着从远处而来,自这条新划出的河道中,浩荡流过! 所有人骇然之下,皆以为这是动手的先兆,那张仪必是要施展什么邪法。 可谁料,他只是从河中取了一碗水。 六月的洛河水,是浑浊的,盛在那破碗当中。 张仪便将这一碗水放在陆尝面前,道:“请看。” 陆尝于是低头向碗中看去。 “陆君侯看见了什么?” 众人听到这里,已觉出几分奇诡,纷纷追问。 然而,陆仰尘的脸上已显出一种极难形容的复杂神情,竟然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这位修为城墙无数修士,皆拿起手中法器,便要齐齐朝着张仪轰去。 陆仰尘率陆氏众修,自也不甘落后。 可最终,谁也没能出手。 因为,就在那一刻,张仪已来到神都城前方,只抬起手臂,平平一掌推出。 陆仰尘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掌风带着荒原上弥漫的青草味道,就从自己耳旁掠过…… 然后便听得身后轰隆巨响。 ——这一掌,竟视防护大阵为无物! 小半座神都城,在这一掌之下,化为齑粉!连陆王两氏的倒悬山,都受到掌力波及,被打得歪倒三分,在虚空中乱晃! 唯独城中修士,分毫无损。 一张张惊恐的脸,站在废墟之中,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白衣修士,一手负在身后,只轻道一声:“在下不想伤人。” 参剑堂内,忽然安静极了。 若非亲述此事的乃是陆仰尘,所有人恐怕都不敢相信方才所闻。 唯有周满,只是平静。 前世这一战发生时,她就在神都,且正好是那站在城毁废墟里的、无数人中的一个。 只是当时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直到后来两日,听得街头巷尾风传,才渐渐拼凑出了事情大概的样子。 妙欢喜完全无法理解:“陆君侯数百年苦修方才入道,迈入大乘修士之列,怎会还未交手,就连跌两重境界?” 众人也觉此事十分令人费解。 周满搭着眼帘,只淡淡道:“他道心崩毁,境界自然会大跌。” 妙欢喜一怔:“什么?” 陆仰尘却是看了周满一眼,似乎在想她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可竟并不言明个中因由,只道:“总之,此人手段奇诡,修为深不可测,中州剑印已落入其手。天下六州剑印,他已集聚了四州……” 天下有穷山恶水,也有灵山秀水。无论黎民还是修士,都是仰天生存,然而各州灵脉、灵气分布十分不均。武皇定天下后,分别于六州铸造剑印,却能以剑印调配各州,损有余补不足,使得各州能均沾天地恩泽雨露。 此举乃是大益于天下,所以纵使武皇陨落,六州剑印也并未废除,仍由各州君侯执掌,传至如今。 换言之,有剑印,便能操纵一州灵气! 可现在不仅瀛、齐、夷三州剑印丢失,就连位于中原腹地、最为广阔也最为强盛的中州,都丢了剑印! 那也就意味着…… 李谱颤声道:“那,那岂不是只剩下凉州与蜀州了?” 陆仰尘道:“有人看见,他取剑印后,已往西北凉州方向去了。” 李谱下意识道:“凉州剑印乃日莲宗宗主掌管,其修为还在陆君侯之下,仅有渡劫……” 话说着,已看向妙欢喜。 妙欢喜眉头也瞬间蹙紧,十分凝重。 若中州都守不住,凉州又怎么可能守得住? 余秀英声音艰涩,总算明白刚才剑夫子那句“大祸临头”究竟从何而来了:“所以等这人从凉州出来,就会轮到我们蜀州?” 周光小声道:“蜀州未设君侯,传说剑印一直以望帝陛下保管,应该没事吧?”李谱一听,眼睛都亮了,一拍自己大腿:“对啊,有望帝陛下在!传说他老人家住在西山,就算那张仪举手投足毁天灭地,也打不到我们剑门学宫啊!安全,安全得很——” “狗屁!蠢货!你个放狗屁的蠢货!”岂料他话音未落,剑夫子抄起桌上的茶盏已朝他劈头掷了过去,破口大骂,“一副猪脑子!你以为我蜀州剑印能放在什么地方?!” 李谱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委屈极了。 其余众人听了剑夫子此言,却是悚然一惊。 尤其是坐在门外的王恕,从头到尾只是听着众人议论,直到此刻,终于转头向着学宫外面那重重的山峦看去—— 巍峨的剑门关好似两柄倒插的天剑,千仞剑壁之上鸟道横绝、天梯勾连,那沧桑古老的剑阁便耸峙在剑壁绝顶,如丝如缕的云气浮过,三百年金铃不响。 剑夫子都说得这般明白,要再反应不过来,就真是猪脑子了。 李谱想了片刻,张大嘴巴:“夫子的意思是,是……” 剑夫子怒道:“蜀州剑印,便在我剑门学宫!” 参剑堂内,顿时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周满却难得多了几分恍惚:这一世,竟这么快便要与张仪碰面了吗? 剑夫子只扫看一眼众人,凛然道:“中州剑印既失,凉州剑印怕也难保,我蜀州将是最后的希望。这张仪来历不明,目的难料,若六州剑印齐聚他手,还不知会出什么祸端!天下大乱将至,连山里飞的杜鹃鸟都能感觉到,就你们一帮废物,成日里不思进取!岑夫子已经发话,来年二月,将重开剑台春试——” 下方坐的周满,瞬间抬起头来。 其余众人也迅速反应过来,目光忽然炽热。 剑夫子冷哼一声,只道:“你们运气很好,自道陵真君王玄难陨落后,剑台春试已二十年未开。来年二月,春试前十的优胜者,皆有机会入白帝城画境,寻觅截剑踪迹!” 截剑,是剑门学宫修士惯常的称呼,只因其未被道陵真君王玄难重铸之前,不过断刀上的一截。 可天下其他修士,更喜欢称它为—— 冷艳锯。 69 剑宫新规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在心中念了一声,只觉五味交杂,一齐翻涌上来,末了,竟慢慢化作唇畔一缕奇异而轻盈的微笑—— 天下第一剑,冷艳锯! 从入剑门学宫的那一天起,她就在等待今日,没想到,真的让她等到了。 这一刻,参剑堂内,所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无论是惊愕激动还是滴水不漏,都难以控制地显出几分向往。 那可是截剑,那可是冷艳锯,谁不曾幻想成为它的新主呢? 就连困倦如金不换,都在这瞬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假如自己能拿到此剑,可以换来多少好处。 唯有门外坐的王恕,忽地沉默。 天光照在他苍白的脸孔上,连五官都变得模糊几分,只有那枯瘦的长指搭在桌沿,动也不动。 古时有关圣所用宝刀,名作“偃月刀”,形似弦月,刀背有锯齿,凶杀奇诡,寒光四射,遂又别名“冷艳锯”。 后来王玄难游于蜀中,寻得残刀一截,正好是刀背一段,便依其锯齿之形,取其冷峻之意,铸成新剑,以旧刀别名“冷艳锯”作为此剑正名。 偃月刀毕竟大开大合,气势豪壮,“冷艳锯”虽为其别名,然正名既在,知别名者自然甚少; 可剑只三尺,宽则三指,剑光雪冷,染血为艳,却极贴“冷艳锯”之名。 又有王玄难凭此剑扬名天下,力拒天下英豪,二十年前更入白帝城,仗剑杀白帝、诛邪修。虽不久后便身死道消,传说此剑也遗落在白帝城,可从此“冷艳锯”之名,天下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寻觅截剑踪迹,意思是,我等都有机会成为其剑主?”明明是白天,但李谱已经开始做起梦来了,一脸的喜悦向往,“剑台春试前十名就能进,学宫一共才十九个人啊,岂不是只需要击败一名对手就能拿到名额?要是抽签比试的话更好,有一个幸运儿甚至可以不用比试!这也太简单了吧?” 不少人闻言,想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似乎在怜悯他匮乏的头脑。 剑夫子看他更像看傻子似的:“你想得倒美!” 李谱不解:“啊,不是吗?&ot; 金不换一展折扇,念在大家都曾是“参剑堂门神”的份儿上,大发慈悲,跟他解释:“学宫剑台春试,一向不止有学宫弟子参与——天下任何书院、宗门、家族,甚至无门无派、无依无靠的散修,但凡修为在元婴期以下者,皆可报名。” 李谱顿时惊呆了,傻眼了,也泄气了:“怎么这样……” 然而剑夫子已懒得搭理他,只肃容道:“一因四州剑印已失,恐天下将乱;二因来年有剑台春试,你等实力若过于不济,丢的是老子的脸,丢的是剑门学宫的脸。所以从明天开始,都随我到剑壁之下悟剑!” 众人心中,又是一震。 剑夫子道:“想必你等也清楚,剑壁之上所留,皆是历代剑修真迹,大多蕴藏剑气,暗含剑道,一向是学剑的圣地。只是能否从前人剑迹之中有所收获,全看你们自己的心性与机缘。到这一步,我已经帮不了你们了。” 先有剑台春试,后有剑壁悟剑,接连两件大事,无疑令众人振奋。 听得剑夫子此言,大家尽皆肃然,齐齐起身应是,谢过剑夫子教导。 只有李谱,仍对剑台春试的规则耿耿于怀。 他小声嘀咕:“名额就这么点儿,哪儿有不先照顾自己人,反而对外人打开门户的?剑门学宫不是我们的学宫吗……” 剑夫子听见,一声冷笑,竟回了一句:“你们的学宫?以前的确是,以后却未必了。” 众人听了,都不由一怔。 可剑夫子说完,偏不解释半句,只把明日到剑壁下悟剑的种种事项一一说过,便心情极好地下了课。 周满心中不免奇怪,直到课后走出参剑堂,看见西面粉壁下聚集了许多人,靠近一看,才恍然大悟:“难怪剑夫子这么高兴……” 那粉壁之上,赫然贴着金字告示一张,写的是:从即日起,剑门学宫设“旁听”名额三十,以擂台比试决出。凡在学宫者,无论贵贱男女老幼,不限身份,皆可参与。 “这意思,是我等也能在剑门学宫听夫子们传道讲课了吗?” “太好了,我们青霜堂管炼器,我早想去听柳夫子的锻造课了!” “刘执事,您都是执事了,怎么也要报名吗?” “若能旁听,自然更好&ot; …… 粉壁告示下所立,不仅有学宫各堂的仆役侍女执事,甚至还有几位准备去别的夫子那边偷师的夫子,远处廊下更瞧见不少人正在朝这边赶来,一时间只见人头济济,讨论得热火朝天。 王恕与金不换都站在周满近处,见状便笑起来:“原来剑夫子说的是这个意思,如此,倒的确是大家的学宫了。” 金不换则是思索:“剑门学宫从来只收世家豪族、巨派大宗,三百年来,却还是头回开这样的先河。是因为那张仪吗?” 周满只望着远处那一张张兴奋喜悦的脸,也笑一声,只是过后却想起什么,笑意渐渐隐没。 她淡淡道:“乱世将至,神都城外那一役已证明单凭世家原有实力已无法拒威胁于门外,自然要开放门户,吸纳新血,以壮大自身。若不如此,等着引颈受戮吗?” 治世时,站在台阶上的人享有着天下最多的好处,自然不愿分润旁人。 唯有乱世加诸的危机,才能使这些身形臃肿的庞然大物,在拥挤的台阶上挪一挪,让出少许能站人的位置,再裹上一层恩典的外衣,拿去吸引台阶下那些饥渴困顿已久的尘民…… 区区三十个名额,只怕都得让人抢破头。 周满心里想,台阶上位置就那么多,台阶上立的人又如此臃肿,若不割肉,纵然想让,又能让多少?可若要割肉,谁又愿意忍痛?张仪只是个引子,剑门学宫也只是个缩影,世家之间的好戏,才刚开始呢。 宋元夜与陆仰尘这时也走了出来,看见那告示与此间情况,都没忍住,悄然皱了一下眉头。学宫其余人,也站在远处观望,各怀心思。 只有那李谱,在参剑堂时虽嘀咕什么“我们的学宫”,出来后却浑忘了,竟巴巴凑到周满这边来,挤眉弄眼问:“开剑台春试,还剑壁悟道,要去庆祝庆祝吗?分锅社,烤肉吃蘑菇?” 周满回头,眼神古怪:“你们南诏国国主给王氏大公子送了生辰贺礼,你是南诏国国师的弟子,而我……你确定,以你的身份,应该找我去烤肉吃蘑菇?” 李谱一愣,一拍脑门儿:“对哦,我们不算同个阵营啊……” 周满露出一个无言的表情。 李谱便盯着她,又想起先前大家议论的事来,靠得近了一些,小心翼翼问:“所以,那徐兴真是你杀的吗?” 其余人本就站在近处,听得这一句,全都向周满看去。 周满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落回李谱身上,似乎觉得好玩,只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说这话时,她放低了声音,微微笑着,露出自己雪白的牙齿,竟给人一副森然感觉。 李谱顿觉颈后一凉,怪叫一声,吓得跳了开去。 “哈哈哈……” 周满见他这般反应,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摇着头,同金不换、王恕二人一道走远。 吓到的岂止是一个李谱? 参剑堂前众人方才也都瞧着她神情反应,见那一笑之时,都齐齐吃了一惊,心底朝外冒冷气。 然而此刻眼见她大笑离去,更觉他们这位剑首诡谲难测。 余秀英想到周满就住自己隔壁,心里多少有些发毛:“投毒全学宫,虐杀徐执事,一个自己承认,一个也不反驳,该说她很坦荡吗?这简直是有恃无恐吧!” 霍追只道:“杀了人,还要把人头献去别人生辰宴上,分明是在告诉那些人——你敢害我一分,我便敢还十倍!这周满,从参剑堂试剑第一天,就不是个正常人,硬骨头,不好惹。偏偏韦长老那一脉竟还为她出头!可怜王氏,这回恐怕是踢到铁板了……” 妙欢喜笑眯眯的:“没踢之前,怎么知道是一块铁板呢?” 常济板着一张脸,自前些天周满出现发话让成方斋进了杜草堂之后,他对周满的印象便十分好,此时却是难得为她担心:“王氏在三大世家之中,时间最长,底蕴最厚,岂能如此善罢甘休?我担心周师妹……” 妙欢喜竟道:“用不着担心,现在最难办的是那位王大公子才对。人有没有事先两说,若要报复还击,恐怕得先掂量掂量韦长老那边的势力和反应;若不报复还击,脸面又往哪里放呢……” 从这场盛宴之后,王氏恐怕学会“周满”二字怎么写了! 她说到末时,已是一脸看戏表情,不乏幸灾乐祸。 边上的陆仰尘几乎立刻皱眉,向她看了一眼。 宋元夜本也该对妙欢喜的态度生出反感,只是此刻却不免看着远处周满的背影,出了神。 他在考虑赵霓裳—— 韦玄既肯为周满出头,连那个从不露面的王杀都出了面,周满在韦玄这一派必定是个重要角色。而赵霓裳能从她那儿探知消息…… “难怪你那晚要喝酒,原来是杀人去了。”金不换可不用跟李谱一样一问再问,经历过陈寺那一桩事,他对周满的秉性可太了解了,只一指边上的王恕,笑道,“亏得你嘴巴严,不往外面说,不然叫菩萨知道,恐怕那天喝酒都不想搭理你!” 三个人走在廊下。 周满却道:“那晚不是他主动要跟我们喝酒的吗?菩萨,是不是?” 话说着,她也转头问王恕。 王恕无声一笑,只道一声:“是。” 心里却忽然不着边际地想:那夜她那样高兴,原来是已杀了人要将人头送给王诰;而他那样低落,也是因为要将一份大礼送给王诰。同一件事,心境竟大不相同…… 金不换走在前面,闻言便摇着扇子叹气:“反正你周满可太见外了,给王大公子送这种大礼的事也不提前知会我们一声。连那位神都公子都出了面,这六州一国,可好久没有这样的大阵仗了……” 周满忽地一怔:“谁出了面?” 金不换奇怪:“那什么神都公子王杀啊,你前阵不还向我打听?” 王恕走在后面,忽然抬眸。 周满脚步却已停住,似乎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王杀露面了?” “也不算真正露面吧,等一下,你还不知道?”金不换这才反应过来,只把那神都大宴上的情况一说,末了道,“一句话,那王诰便浑身冒血倒了。现在满天下都在传,这位神都公子口衔天宪,言出法随……” 这八字一出,周满眼角便控制不住一般,隐约抽动了一下—— 怎么可能?前世王杀分明不曾在王诰生辰大宴上有所动作,是直到取了天下第一剑冷艳锯后,方才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 这一世,竟与前世不同吗? 金不换道:“我以为这位王杀公子是为你出头呢,结果你竟不知道?” “为我出头?”周满一听,笑了一声,只道,“我算什么角色?料来是那王诰不知死活,广发请帖,邀集天下修士,颇有以自己为正统之意,方引来警示敲打才对。” 话说着,她一转头,却见王恕目光落在她脸上,怔怔地,似乎走了神,于是开口:“菩萨?” 王恕这才回神。 周满问:“你怎么了?” 王恕眼睫一动,却一时难以分辨自己心中感受,只轻声问:“你对这位……王,公子,似乎很是在意。” 周满心中微凛,几乎立时意识到自己方才表现过于明显,或有破绽,留神收敛之际,便无暇分辨王恕面上那隐约的异样。 何况他情绪本就内敛,不易被人察觉。 周满记得,自己以前就有过一套说辞,此刻便照旧搬出来用,分外镇定:“我早说过,我是为这位公子效命。以前只知是神仙人物,今日听闻这‘天宪’之威,便更加仰慕了……” 仰慕…… 王恕记得,参剑堂试剑的第一日,周满也说过类似的话语。那时只觉空茫苦涩,听多了世人这般传言,倒也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然而此刻,竟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面上未动,垂在袖中的指尖却忽地一蜷,似乎是感受到那隐约的痛觉。 金不换听了周满这话,看她一眼,总觉得不太真,但也知道她在自己与王氏的关系上一向讳莫如深,所以并不多问,只忽然道:“你们说,学宫开剑台春试,优胜者能有机会成为冷艳锯剑主。那冷艳锯是道陵真君王玄难所铸,这位王杀公子乃是王玄难之子,会不会也来参加呢?” 周满貌似不在意:“这谁知道?” 然而她目光放远,心中却无比笃定—— 会,当然会。 即便不出现在剑台春试,也必定会出现在白帝城画境! 毕竟,前世王杀便是取回了冷艳锯,子继父剑,扬名天下!她来的剑门学宫,为的不就是今日? 既有冷艳锯,何愁那位神都公子,不来自投罗网! 70 门神周满 - 剑阁闻铃 - 时镜 这一刻,金不换其实隐约感觉到她身上溢出了一缕杀气,然而正当他想要细究时,周满眉梢忽一扬,竟是朝前面打了声招呼:“周光?” 前方来的,正是那半个剑宗传人,周光。 他本是依约来找周满练剑,不过见她正与人说话,便问:“今日还练剑吗?” 周满道:“自然要。” 然后回头跟金不换、王恕二人说了声“先走了,明日再见”,便与周光一块儿,顺着廊下走远。 王恕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却忽有一种说不出的寂落。 这时,金不换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下意识喊:“普萨?” 王恕舌尖却只有一点苦意,也不知究竟该向谁问:“原来这世上并无例外,人人都更爱那传说中的神仙人物、神都公子……” 韦长老如此,孔无禄如此,二十四使如此。 连周满,也是如此。 可他不是,从来不是——— 他只有一副病体残躯,是个无法修炼的废物。 金不换闻得此言,乍听只以为他是感怀自伤,然而细细一究,却觉心头猛地一跳。 可王恕已无多言,只是极淡地向他一笑:“我回春风堂了。” 言罢一额首,也转身而去。 廊下便只余一个金不换,眼见他清癯的身形渐渐隐没在重叠的楼阁间,却想起那日泥盘街头与周满所论:那天,他们都觉得菩萨虽然姓王,但料来不是王氏的那个“王”。可倘若,的确是呢? 他心中一片惘然,回荡在耳旁的,竟是周满那句:“倘若他身上真流着王氏的血,会很可怜……” 自分锅社那回参剑堂众人请周满放水后,周满便经常与周光比试练剑,毕竟是剑宗传人,即便只继承了一半衣钵,于剑之一道的领悟也远胜常人,周满拿他练手,助益实在颇多。 只是这么久了,和周光混得也算熟了,该找个合适的机会,旁敲侧击,打听打听了。 周满心中考虑着,一路回到东舍。 这时已是下午,许多人都去上他们选的课了,院中廊下,一片清净。 唯独她门前,立着一道身影。 周满垂着眼帘没注意,直到走近了一抬头,不由扬眉:“赵霓裳?” 赵霓裳捧着漆盘,漆盘上是叠好的一套新制的法袍,那婉丽的眉眼,注视着人时,却隐约有一点不太能按捺下的紧张与喜悦。 周满先是奇怪,随即垂眸,才发现她今日与往日的不同之处—— 还是那一身素衣,可腰间却多了一束五色丝绦。 细细的丝线结成几股,轻盈地垂坠下来,虽然不多,但已足够将她整个人点亮。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绮罗堂管事之人才能佩戴。 赵霓裳唤一声:“周师姐。” 周满已笑了起来,先开门道:“进来说话。” 赵霓裳无声进门,待周满反手将门关上,便将那漆盘法袍往桌上一放,躬身向周满郑重行礼:“多谢师姐指点,霓裳已得宋氏提拔,任绮罗堂协管制衣的副使。” 周满顺手拿起那件法袍来看:“意料之中。” 赵霓裳见了她的举动,忙道:“这是先前师姐交代要的法袍,一针一线皆与绮罗堂没有半点干系,也是……也是霓裳第一次融汇了《羽衣曲》上的功法,以水蚕丝制成绣线,染朱青之色,当有几分防护之力。只是不知其效用是否合师姐心意……” 周满随意抖开外袍披上,仍是玄色打底的衣袍,只是比起上次那件“东方既白”,这一次赵霓裳在衣袍上绣上了一竿竿青竹,加之那绣线上水波纹流淌而过,便好似静夜里风过竹海摇起细波,雅致,却也带着几分卓尔不群之感。 倒是越来越合她心意了。 周满微微一笑,却问:“宋氏有跟你交代什么吗?” “没交代太多。”赵霓裳下意识摇头,回忆了片刻,才道,“除了绮罗堂中的事务之外,只有一句,说师姐既是我的恩人,让我以后可以多接触接触。” 周满听了,十分满意:“不错,看来在宋氏眼中,我还算是个有价值的人。该要恭喜你了,如今也算个副使,将来日子会好过很多。” 赵霓裳原本也是振奋的,只是听了这话后,不知想起什么,竟忽地沉默,抿了嘴唇。 周满便问:“你不高兴吗?” 赵霓裳也有些茫然:“我只是,有些不安……” 周满问:“为什么?” 赵霓裳轻轻将手指攥紧,想起了方才高管事来宣布她成为副使时的场面,慢慢道:“我想起了父亲。他任劳任怨、辛辛苦苦一辈子,也只是一个资历深些的制衣。绮罗堂中,也有一位姓何的制衣,比我厉害许多……我既不是那里待得最久的,也不是那里制衣最厉害的……” 周满道:“你是不解,为什么别人辛苦埋头做事数十年,竟比不上你这点告密投机的小手段,是以虽得这副使之位,心中对旁人也有几分愧疚?” 赵霓裳咬唇,慢慢点了头。 周满于是摇着头,笑出声来。 赵霓裳却不知她为何笑。 周满笑过后,却是温温然望着她:“你会这样想,证明你还是个好人。” 只可惜,这并非一个好人能生存的世道。 周满轻叹一声,只道:“别想那么多了。法袍既已送来,你近日修行上可有遇到什么难处?若有便一一道来,看我能否为你解惑一二。” 岂料,赵霓裳闻言后,竟又躬身向她一礼,深吸口气道:“霓裳此来,不仅想请教修行上的问题,还想请师姐指点一些与人交战的要诀。” 周满立刻想到什么:“你这是——” 赵霓裳难得坚定,目光都好似有了格外的神采:“学宫放了三十旁听名额,霓裳想要一争!” 果然,忽然有了这样难得的机会,谁不心动? 周满面上流露出几分赞赏:“能有此志,便是不俗。修行的一大用途,便是与人交战,我自然能一并指点你。” 赵霓裳先一笑,可片刻后,又疑虑道:“只是我习练的乃是师姐所传的《羽衣曲》,却不知这门功法是否能显露于人前……” 周满道:“放心吧,识得此曲的人多,识得这门功法的却不多。令尊去前,不是曾为你留下一套制衣之法吗?届时别人问起你功法来源,你便说是令尊所留的家传功法,不会有人怀疑的。” 赵霓裳这才点头应是。 周满接下来便指点她修为,又教了她一些与人交战时的忌讳和要诀,顺便也问了一下他们名额选出的方式。原来是要在学宫内设一小擂台,三天后开始,依据报名的人数来排擂台的场次,直到决出最终的三十个旁听名额为止。 可以说,所有与赵霓裳一般渴望着机会的人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学宫内的气氛颇为火热。 只不过这一切都跟参剑堂里的十九个人无关,大家也并不关心小擂台的战况,如今唯一值得他们费心的,只剩下明年才开始的剑台春试! 周满来剑门学宫,为的就是剑台春试,或者说,是剑台春试背后那进入白帝城画境寻冷艳锯踪迹的机会。 这就意味着,她最少得在剑台春试拿到前十。 且若有排名,自然会排得越前越好。 可《羿神诀》虽厉害,她却因杀过陈寺,暂时不敢显露于人前,若要参加剑台春试,只能凭借剑术。 所以接下来的剑壁悟剑,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陆君侯败于张仪消息传出的次日,剑夫子便率众人到了剑壁下面。 千仞高的绝壁上,到处留有前人笔墨剑痕。 云气蒸腾中,险绝的鸟道只像是一条从天上蜿蜒垂下的绳索。 剑夫子先提醒道:“剑壁之上,不乏有先代大能修士所留的剑意,强横能伤人心神,你等修为尚弱,须得量力而行,受不住时不必强行感悟。” 然后便令众人自寻剑迹感悟。 参剑堂中有已突破金丹期的,如陆仰尘、宋元夜、妙欢喜等人,皆是御器飞身而起,散向高处;其余境界稍低一些的,仅有先天修为的,如周满、李谱、金不换等人,则都顺着鸟道攀援而上。 王恕当然也在此列。 只不过他修为最是微末,和没有没什么区别,走在最后,格外艰难一些,若不是周满与金不换时不时拉他一把,只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下去了。 周满停在剑壁半山腰,眼见得周遭题字剑迹已渐渐多了起来,便停下了脚步,顺着前人悟剑时开凿出的窄小山道,开始找寻。 上千年有多少前人在此以剑留字? 细看那剑壁题字后面的落款,剑仙剑圣剑神剑鬼剑豪剑客剑师剑士剑卒…… 果真是应有尽有,数之不尽! 但凡对修界了解少一些的人来,只怕都分辨不出哪个称号对应的是哪位前辈。 众人悟剑,只需走近了,对着有题字的壁面盘坐,沉下心神去感受,便可感受到这些先辈前人所留下的剑意,甚至还有一些能看见剑壁上的题字刻痕化作剑谱上常见的比剑小人,演示剑法,十分奇妙。 周满转了一圈之后,看中了一位号为“剑卒”的剑修所留下的剑迹,只因他剑法之中有一招“剑卒过河”,横扫千军,威力无穷,使得十分精妙。 她在这块剑壁前盘坐下来,便要悟剑。 可没料,一转头竟见王恕也走到这边来,不免问:“你也选这块?” 这尊泥菩萨在绝壁之上行走格外艰难,此刻额上覆着薄汗,只道:“我是走不了了,本也只是无法修行学剑之人,想来选哪块剑壁,也并无差别。”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边上的山岩,也与周满一般盘坐下来。 只是紧接着,竟拿出了纸笔。 周满一见,顿时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情。 王恕昨日回去后,已经想过,纵使周满与韦玄等人一般更仰慕王杀,却也并未因此就不与他这个病秧子王恕做朋友。 他得到的分明已然够多,又有什么好怨怼失落呢? 即便周满此刻神情微妙,他也清楚地知道她绝无半分恶意。 王恕对自己的情况十分坦然,只将笔蘸了墨,道:“虽是纸上谈兵,但学的是治病救人之术,能多了解一些便多了解一些。” 只是话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看向周满。 周满便问:“怎么?” 王恕犹豫一下,看她一眼,还是问:“只是我凭空想,纸上谈兵,毕竟有不确切之处。我记得刚入参剑堂时,你曾为我指正过笔记推演上的一些错处,不知之后可否……” 周满瞬间想起以前见他画在纸面上的那些比剑小人儿,颇觉头疼,心道自己并非这般古道热肠之人。 只是一转念,又想起自己如今所服的夺天丹实是此人所给,且对方虽是纸上谈兵,可写的笔记也算言之有物,颇有几分见地,要将就着与自己的领悟印证比对着看…… 也不是不行? 周满到底是没好意思拒绝,便道:“你若与我参悟的是同一块剑壁,写了笔记,我当然可以帮你看看。” 王恕于是道了一声谢。 他笑起来,眉眼都为之舒展,天光云气一衬,煞是清润好看。 周满忍不住多瞧了片刻。 这一日她悟剑结束后,泥菩萨“纸上谈兵”的笔记也写得差不离了,当即便交给她,请她回去后拨冗看了指正。 周满先行收下,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回到东舍,自是先琢磨起白日剑壁悟剑的领悟,将那一式“剑卒过河”练了几回,自问已得了三分真意,这时才想起泥菩萨所请,把他写的那本笔记拿出来翻阅。 可万万没想到,看前几页时还好,待看到“剑卒过河”那几页时,她眼皮便忍不住一跳,眉头都皱了起来,越看神情越是凝重…… 这一晚,周满愣是没睡着觉。 次日仍是剑壁悟剑,仍是剑卒那块剑壁,王恕似乎是睡了个好觉,神气颇宁,问她笔记是否已看。 周满只将那册笔记递回,说自己订正了几处。 王恕接过笔记,翻到她订正过的那几页细看,倒是一脸认真思索。 然而周满深深看他一眼,再转过头去,对着这面剑壁,想起昨夜见他笔记上所写,也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心中难静,却是怎么也悟不下去了。 ——剑卒过河这一招,既有如此大的破绽,又这么早便叫她知道,还怎么悟得下去? 周满但觉气闷,干脆弃了这块剑壁,去周遭寻觅一圈,总算又找到一位“剑中客”前辈所留的剑迹,细细感受一番后,心想还比那位剑卒前辈的高明许多,于是又盘坐下来。 王恕见她换了地方,便自然地跟了过来,仍在她边上,摊开纸笔。 毕竟他与周满参悟同一块剑壁,方能请她指正错漏。 周满也没管他,这时还完全没有半分警惕,也绝不会料想到这尊泥菩萨会给自己带来怎样一场“浩劫”…… 参剑堂内,大家渐渐开始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起初,只是有人发现周满几乎每天都要更换一块剑壁悟剑,神情也越来越沉肃冷然,似乎始终没能选到令自己满意的剑迹…… 后来,是大家切磋比剑,周满第一次败给了陆仰尘,败给了妙欢喜,败给了周光…… 以前从未输过一场的人,竟然开始了连败! 当她第一次让出剑首的位置时,众人都当这是一次意外;待见她坐到参剑堂第二排的时候,大家只想,是妙欢喜与周光进境太快;即便是她已经坐到参剑堂第五排,所有人也仍旧只是怀疑,她只是这阶段悟剑不顺。 直到第十九天,周满不战而败,输给了李谱,坐到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 这一天,这块参剑堂内一向最吵闹的区域,忽然变得安静极了。 周满面无表情,坐在门左。 被她换到前面落座的李谱,已经忍不住哆嗦着给自己算卦,看哪个好日子将成为自己的祭日; 从未有过如此殊荣与周满并列而坐的金不换,也眼皮直跳,趁着她还未注意,悄悄撕下桌上贴的“参剑堂右门神”的纸条; 万年如一日坐在门外的王恕,看着忽然只与自己隔了一道门槛的周满,心中却又是担忧,又是疑惑:忧的是,悟剑这么久,她竟无寸进;惑的是,看她每日在自己笔记上所作的订正,便知她于剑之一道颇有领悟,怎么也不该沦落到来与自己作伴当“门神”的地步吧? 泥盘街这三个熟人,倒是首次以参剑堂的门槛为中心,“左门神”“右门神”与“门外剑”齐备,围成了一个三角。 大家当着周满的面不说,私底下已难免议论:难道周满的天赋便到此为止?到悟剑这一关键时期,普通人的天分和努力,果然比不过世家大族深厚的底蕴?周满还有机会爬上来吗?到底是为什么,忽然间就往下掉了…… 没有外人知道,但周满自己一清二楚—— 第二十天,当众人悟剑结束后陆续离去,而王恕又拿着他那一本“纸上谈兵”的笔记向她走来时,周满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拎了此人衣襟,将人往鸟道高处拽去! 金不换刚从上面下来,见状大惊:“周满,你干什么?” 周满冷着一张脸,只道:“你别管。” 王恕完全没反应过来,直到被周满连拖带拽上到鸟道高处、停在一处几乎已能望见顶上剑阁的转角,才回过了神:“周满?” 鸟道狭窄,他几乎站立不稳。 周满一手拎着他,却只向着这千仞高的剑壁一指,声音冷寒:“来,你告诉我,在你眼底——这千仞剑壁、万种剑道,哪一种才是真正完美无缺、臻至化境!” 王恕一怔:“什么?” 周满见他还一副茫然模样,仿佛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笔记为她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差点没被气死! 她修行,求的是“专精”二字。 这是前世练《羿神诀》时留下的习惯,凡事皆想力求完美,哪怕是一点细节。 可谁料,这一世学剑,竟撞上王恕这种“博学”的冤种! 凡她看中所悟之剑,白日里刚悟得几分真意,晚上回去翻开他写的笔记,便要见他在纸上条分缕析,经常会写出此种剑法剑道的不足之处与破解之法……别说次日还能不能继续悟剑,就当晚能不能睡好觉都两说! 一开始,周满还不信邪。 她想泥菩萨既能看出不足之处,自是这一种剑法还不够好,再换更好的便是。 可谁想一连二十日,竟是日复一日,恶性循环! 别管什么剑法,就没有他王恕挑不出错处的! 这还练什么? 剑台春试就在明年二月,周满真是死也想不到,自己计划中顺遂无比的学剑路上,竟然会踢到王恕这么大一块绊脚石! 什么东西! 眼见对方还不明白,已不幸沦为参剑堂新任左门神的周满,终于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咬着牙道:“你也不用明白,反正你立刻、马上,把这剑壁之上最好的剑法给我找出来!要找不出来,我现在就从这儿把你扔下去,让你从泥菩萨,变成碎菩萨!” 71 专坑熟人 - 剑阁闻铃 - 时镜 王恕手里还拿着方才想请周满订正的笔记,此刻凛冽的山风吹来,便被翻开,哗啦啦作响。 轻烟般的云气,随风从脚下飘过。 千仞高的剑壁,只需周满伸手一推,他就能掉下去。 金不换刚从下面追上来,就瞧见这惊魂一幕,险些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劝道:“冷静,周满,冷静啊!凭你学剑的天赋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呢?瓶颈的是暂时的,要找最好的剑法也不急于这一时呀……”周满道:“天天看他笔记的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急!” 金不换茫然:“啊?” 王恕也一怔,但紧接着周满先前那几句话浮上脑海,他忽然想到什么,迟疑着问:“你悟剑瓶颈,是因为我的笔记?“ 金不换更茫然了:“什么?” 周满直接抽了王恕手里那本笔记扔给他:“自己看。“ 金不换下意识接住,翻开。 周满却已不管他,只问王恕:“你找不找?” 王恕自是知道自己笔记上都写了什么,可那些本是出于一片回报之心—— 周满为他订正笔记错漏之处,他虽无法学剑,可自小阅遍万家功法,能在心中推衍,所以希望自己能帮周满一二,才将剑法优劣一一列上,写得详尽。 谁能想到,恰恰弄巧成拙?周满连日来的困顿瓶颈,从剑首一路往下跌,竟正是因为自己…… 两只漆黑的眼眸望着她,王恕想分辩,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道:“世间剑法千万,因人而异,只看合不合适,恐怕并无一种是公认最好的。” 周满冷笑:“你也懂这个道理?我还以为你笔记上指点江山,是嫌当世剑修太过废物,想把棺材板里创立这些剑法的前辈再气活过来呢!” 王恕无言,静了片刻,才问:“你既然知道,又怎么会……” 周满顿时气闷:她的确知道,所以最初也没说一定要学最好的,只不过准备在剑壁上挑一门差不多的悟了,能尽快在剑台春试用起来便好。可王恕的笔记,写得过于较真。她要为其订正错漏之处,自得认真看,一旦认真看,不免跟着较真。尤其她弓箭主修的是《羿神诀》,有这等绝世功法在前,剑壁之上前人所留剑迹虽多,可一时半会儿哪儿能找出堪与《羿神诀》媲美的? 只是事关《羿神诀》,不好对王恕多讲,她只冷笑一声:“这就不用你管了。反正从今天开始,你悟剑的笔记我是订正不了了,另请高明吧。” 这时金不换已看见笔记上那关键几页的内容,忽然间眼角抽搐,拔高了声音:“我杜草堂的‘千秋雪剑’竟有十三处破绽?” 周满不意外:“才十三处?看来你杜草堂的剑法算不错了,能在我这二十日悟的剑里排进前三呢。” 金不换顿时怒目看她。 然而周满话说完,早把手一背,转身便要走。 王恕有些意外:“不用我帮你挑剑法了吗?” 周满道:“我不过是气你不过,才骂你一顿,你还真想帮我挑剑法?” 王恕竟道:“若你放心的话。” 周满挑眉,抬头向他望去,但见此人立在险绝鸟道上,一身旧道衣被风吹得猎猎,漆黑的眸底却是一片认真,甚至郑重。 他道:“你因我的笔记,丢了剑首之位。我的过失,我自该弥补。你用剑的风格我略知一二,这剑壁上的剑迹我已看过小半,待将剩下的看过,该能挑出最合适的。如此,兴许能追上这二十日来落下的进境……” 周满心想,就这二十天落下的进境,但凡她想,有什么追不上的? 只是眼见此人如此认真,她倒有些好奇—— 这尊泥菩萨,能为她挑出什么剑法? 于是考虑片刻,她道:“那你挑吧,我拭目以待。但有一条……” 王恕问:“什么?” 周满指了指脚下,只道:“这鸟道险绝,剑壁陡峭,你自己当心,要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可跟我没关系啊。” 王恕顺她所指,往下一看,这时才想起,凭自己的修为,能爬上来都不容易,如何能四处去看剑迹、为周满挑选? 周满盯着他,见他似乎才考虑到这个问题,脸上隐约露出一分呆滞,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口郁气,总算散了。 她可懒得帮王恕解决这难题,脚步一迈,身形已翩然似鹤,顺鸟道而下。 金不换翻过那几页笔记,心中着实复杂,此时竟十分能理解周满对上王恕的心情。 将那一册笔记还回去,他语重心长:“菩萨,听人劝,吃饱饭。以后别这么写笔记了。这一本也千万藏好了,别叫常师兄看见,不然我怕你见不到明早的太阳。”王恕:“……” 金不换说完,还摸出几张轻身的符咒,给他贴到肩膀上,只叹道:“也就能帮你到这儿了,自求多福吧。” 说完也顺鸟道而下,追着周满去了。 周满才下剑壁,上得学宫外围的长廊,听见身后有人追上来,便问:“你不用在上面看着他?” 金不换道:“我给他贴了几枚轻身符咒,出不了事,放心。” 周满道:“可真够义气。” 金不换先得意:“那是。” 只是说完,眼角余光一晃,就见周满人虽走在廊下,可手背在身后,却还将两指并作剑形比划着,分明是还在琢磨剑法。 他看乐了:“周满,你说你这人,想要的可真是多。光是那一手弓箭,已令人闻风丧胆,现在还要学剑。” 周满斜他一眼:“是厉害,可我给你,你敢在学宫用?再说——” 说到这里,她想到什么,眉头都皱了起来。 金不换奇怪:“怎么了?” 周满想起《羿神诀》第四箭的事,不免又头疼起来,只道:“连制弓箭的材料都找不齐,练再多也没用。” “就这?”金不换忽然停下脚步,定定盯着她,只伸出那扇子,朝着自己一指,“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周满微微蹙眉,没明白。 金不换顿时大翻一个白眼:“拜托,我,金不换,泥盘街一霸,小剑故城地头蛇!要什么材料我搞不来啊?你说,我给你弄。” 周满心中一动,想了想,貌似为难地道:“这样不好吧?我缺的那些材料,也不便宜……” 金不换摆摆手:“行啦,你有多穷我还不知道吗?放心,咱俩这关系,不用你给钱,我养你。” 周满看着他,似乎不太好意思:“真的可以吗?” 金不换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你直接跟我说你缺什么吧。” “那我就不跟你见外了。”周满的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讳莫如深,然而动作竟一点也不慢,直接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放到金不换手里,“有劳了。” 金不换笑道:“才一页,也不多嘛。” 话说着,已将这一页纸拿到眼前,然后笑容便忽然停滞在了脸上,紧接着,眼皮也开始跳起来。 这些材料…… 金不换意识到有点不妙:“周满,我忽然觉得……周满?” 再抬头来,眼前哪里还有半道影子? 周满人早已在走廊那头了,只背对着他,遥遥挥手:“今日是霓裳小擂台最后一场比试,我先去看一眼。材料什么的,慢慢找,我不着急。” 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着急啊! 这些材料,就把他整个人卖了都未必能凑齐! 金不换惊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等等,周满,你别走那么快啊!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这是不是有点太不见外了?周满——” 72 迦陵频伽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一向耳聪目明的周满,这时偏跟听不见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一径往前走。 选旁听名额的小擂台,就搭在西南角塔楼下,从剑壁回来,正好会从这附近经过。 她尚未走近,已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喝彩之声。 外面的回廊上正有不少人急急忙忙向里面走,也有少数人垂头丧气或者脸带笑意地从里面出来,看衣饰大都是学宫各堂的仆役侍女。 金不换好不容易捏着那一页纸,从后面追上来:“周满……” 可没想,周满站在廊下拐角处,脚步忽然停下,向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别说话,目光却是看向前方,眉头竟也跟着皱了起来。 金不换一怔,顺着她目光往前看去,才发现几个身着绮罗堂衣饰的人站在远处园中,神情不善,似乎正在商量什么。 周满此刻,便凝神在听。 金不换心中一动,也跟着聚集灵气于耳廓,静下心神来听。 当中站的,是个年纪不小的中年男人,头发白了一半,一身素色青袍,神情最是阴冷难看。 其余两个却是小喽啰,一看就是绮罗堂中供人驱使的普通侍从。 此刻便是其中一个瘦侍从在说话:“高执事走后,刘执事顶上,这副使之位本该铁板钉钉,是何制衣你的。那赵霓裳有什么本事,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论资历论本事,哪样能轮到她?竟偏让她当了副使……如今还痴心妄想,想去旁听?” 另一个胖侍从冷笑:“放心,她今日就对上罗定。” 那中年男人问:“跟罗定那边可说好了?” 方才那胖侍从道:“您放心,昨日对阵的名单刚出来,我们就去打点过了,三十枚灵石外加一枚气血丹。那罗定自徐兴走后,失了靠山,在青霜堂混得本就不易,捞不着油水,收这一笔不知多高兴呢。一会儿开打您瞧好吧,保管让这小娘皮下不来台,打个伤啊残啊,也是说不准的事!” 边上的瘦侍从跟着笑起来。 那中年男人面色仍旧不好,只听得里面擂台那边传来一声鼓,便知是上一场胜负已分,于是道:“快开始了,回去看看吧。” 三人左右看看,这才走远。 周满隐身于回廊转角,眼见这三人又返回擂台那边,原本就皱起的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 金不换方才也听得清清楚楚,竟是一哂:“我之前听人说宋元夜提拔了赵霓裳当副使,料她年纪资历都难服众,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给她使绊子了。” 周满道:“这段时间以来,她在小擂台连胜,风头本就颇劲,今日又是最后一场,赢了的就能拿到旁听名额,不管对手是谁,都必定全力以赴、手段齐出的,绮罗堂这几个人使不使绊子影响倒没那么大。” 金不换忽然“嘶”了一声:“你言下之意,竟不打算管?” 周满问:“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管?” 金不换错愕:“她不是你一手——” 想说“一手扶持上位”,可毕竟只是一种猜测,在心里想可以,说出来却未必好了。 周满便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不喜欢养在园中禁不住风雨的娇花。” 擂台上的事,自是擂台上见分晓。 赵霓裳既做了决定,选了这条路,不管遇到什么,都该她自己走下去。 哪怕是被旁人针对、暗害。 金不换定定看她片刻,到底是笑了出来:“够狠心,不愧是你,我喜欢。” 周满轻嗤一声:“谁管你喜欢不喜欢?” 她背了手,径直往前走。 反正现在脑海里是各种剑法剑谱剑意混杂,还时不时掠过泥菩萨笔记上的注解,剑暂时是无论如何也练不下去,倒不如去看看别人比试,正好换换脑子。 金不换对小擂台本不关注,然而与周满偷听过绮罗堂那几人的话后,也来了几分兴趣,竟跟着她一道往擂台那边去,口中却道:“你可别想甩开我,这单子的事儿我还没跟你说呢。你这材料单子,是认真的?” 话说着,他扬了扬那页纸。 周满瞥一眼,故作不知:“当然是认真的。你不说你养我,不用我付账吗?怎么,金郎君也有捉襟见肘之时?” 金不换气得咬牙,就差没把那页纸怼她脸上:“我是说过,可这是钱的事吗!你自己看看,你要的都是什么东西!瀛洲汤谷日出之地的扶桑木木芯,还得是生在正阳面,其质如明!要么就是凉州虞渊日落之所的寻木木枝,也得长在正阴面,其质如夜!天底下什么——” 他到底是不敢在学宫里太过张扬,说到这里时声音一梗,便压低了凑到周满边上,咬牙道:“就是三大世家建造祭坛都用不了这么奢侈的材料,你制什么弓箭需要如此离谱?!” 周满问:“你想回头见识一下?” 金不换眼皮一跳,背后也似乎有一阵凉风吹过,静得片刻,果断摇头:“这就不必了。” 周满笑:“这么见外干什么?我都没跟你见外。等我这新弓箭制好,给你卖命啊。” 给他卖命? 金不换看看她,又垂眸看看手里那页纸:还别说,这些若都是制弓箭的材料,那必定是个厉害的“大家伙”! 他忽然有些意动:“当真?” 周满说得不能再真:“你若搞来这些材料,和卖命给我也没区别了,那我为你卖命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金不换气笑了:“到底我是奸商还是你是奸商?一把算盘扒拉得直响,十里地外怕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傻?” 周满道:“我俩不是有交情吗?” 金不换道:“我俩的交情不值这么多!别废话,我不做亏本生意,你回头给我打个欠条来,钱太多我怕你赖账。” 周满震惊:“让我打欠条?” 金不换斜她一眼:“不然呢?不打欠条,这些东西我要白送你,你敢收?” 周满:“……” 倒也没有什么不敢。 只是她看金不换神情正经,并不似玩笑,便知道他是认真考量过的:第一,这些材料实在不是有钱就能搞到的东西,必得花费大心力;第二,他们虽然合作,可关系的确没近到什么都敢送什么都敢收的地步,钱债好还,心债难偿,恩大成仇的事比比皆是,金不换绝不愿冒这个风险。 一张欠条,不管以后还不还,都能解决很多问题。 周满望他半晌,终是一笑:“行。” 金不换这才满意,小心地将这一页纸收入自己须弥戒中。 这时,小擂台已经近了。 三座小楼中间的空地上,擂台以圆木搭成,设了阵法护持,两人在外面时便听见里面一片嘈杂,进来之后人声便越发鼎沸,一眼看去擂台周围与三面楼上,挤挤挨挨全都是人。 擂台边挂着写有对战双方名字的牌子。 下一场正式赵霓裳对战罗定。 “可算是等到今天这场了,罗定上一场的对手现在还躺着起不来吧?我看赵霓裳是悬了……” “霓裳仙子,打起来好看就是了,谁管赢不赢啊?” “她的功法可真太奇怪了,我从未见过,以前赵制衣还在世时,也没见他使过。” “人家这功法一看就是给女修练的,赵制衣不会不是太正常了吗?” …… 不少人趁着下一场比试还没开始,都在议论,不远处甚至还有人开了赌局压输赢。 周满与金不换一进来,就有不少人看见了,毕竟身份有别,竟都纷纷行礼:“周师姐,金郎君。” 斜对面楼上有人听见,往这边一看,顿时十分惊讶:“周师姐,金郎君,你们怎么也来了?” 两人抬头一看,竟是李谱。 他站在二楼栏杆前面,正冲他们挥手。 若只有他一人倒也罢了,可二人抬头时,却都看见李谱左侧另一头的栏杆上,轻飘飘坐着一婀娜的女子,竟正是妙欢喜! 周满同金不换对望一眼,都觉得稀罕。 两人上得楼来,也到栏杆边站定,才道:“我们来看看比试。你们两位这是?” 妙欢喜瞄他们一眼,并不言语。 李谱却是个话多的,立刻倒豆子似的开了口。 原来他是听说这边开了擂台选旁听名额,从来是热闹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巴不得天天往这边窜,所以是从比试第一天起就在的,现在还在也不稀奇。 妙欢喜却不太一样。 她是偶有一日从这儿路过,见了那日的某场比试,对那场比试的一个女修十分感兴趣,便找人打听了一番,凡有这女修的比试,她都会来看。 周满不免讶异:“女修,哪一名?” 李谱道:“还能是谁?就绮罗堂那个啊,听说周师姐你还对她有恩。别说是我们,就是下面这些人里,也有一大半是来看她的。” 周满听了,顿时看向妙欢喜。 金不换更是忽然露出一种怀疑的眼神。 妙欢喜只回头瞥他们一眼,冷淡道:“三百年前琴奴王襄作《霓裳羽衣曲》,传为天音,只可惜早已失传。但这赵霓裳的功法,似乎与此曲有些关联,她与人对阵时的步法,像是在依乐而舞时。我来看她,是想试试能不能从其步法里推出《霓裳羽衣曲》原本的曲谱罢了,你们不必想歪。” 周满、金不换:“……” 凉州日莲宗除了崇拜金乌之外,最出名的便是以天乐供奉神佛,宗内弟子大多擅长音律,想来妙欢喜也不例外。 赵霓裳所修功法本就是以王襄当年所作之曲为源头,被妙欢喜看出来也不稀奇。 周满轻咳一声,点了点头,只道一声“原来如此”,便不再多问了。 下方擂台边,正好有一记钟声敲响。 鼓声代表着上一场已经结束,钟声则代表下一场即将开始。 场中渐渐安静下来。 那身着深蓝劲装的罗定,眼角挂着一道刀疤,神情冷煞,已在擂台边候场。 但还不见赵霓裳。 临近日中,天光炽亮,回廊尽头的塔楼下栽着一片棠棣,鹅黄的花朵重重叠叠,正自盛放。 赵霓裳便站在檐下,只是此时看的不是花,而是手中那一尺裁云锦。 雪白的锦缎上,点点血迹已旧。 那日刑台上一道道金鞭落在赵制衣身上的场景,倏尔又浮现在眼前。 赵霓裳只轻轻将这一片锦缎攥紧,在心里道:“父亲,女儿必不让你失望。” 擂台那边的钟声传来,是最后一场比试了。 有一道同样身着素衣的娇小身影在回廊另一边探头,小声叫她:“霓裳,快开始了!” 赵霓裳这才将那沾有血迹的裁云锦收起,转身从回廊上走来,朝着擂台方向而去。 不少人已经看见了她,这时便喝起彩来。 这些日来的比试里,她是绮罗堂唯一连胜到现在的女修,且展现出的实力不俗,功法独特,自然颇为引人关注。 一开始对这些目光,她还不大习惯。 可时日久了,也就视之寻常了。 只是今日毕竟不同于往日,一步步走来,离那擂台越近,她心跳也就越快,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手心里都开始微微冒汗。 对手就在擂台那边,虎视眈眈,有如豺狼。 但当她抬起头来时,竟看见对面的楼上,立了一道熟悉的玄衣身影。 周满就站在二楼廊柱边,两手随意地抄着,目光平静,朝着下方看来。 她竟然也来看了。 这一刻,赵霓裳心底不知为何,一下就跟着静了—— 最后一场比试而已。 前面的五场,她都已经赢了,再赢一场,又有何难?这一场,她必须要赢,也一定会赢! 排云楼的杨执事见人都到了,便对着名单宣布:“第六轮,第十六场,青霜堂罗定,对阵绮罗堂赵霓裳!” 赵霓裳于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挺直脊背,坚定地走上了擂台。 日光下落,她素衣一袭,身形单薄,却偏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独具生命力的韧性。 只往上一站,不少人已在心中叫好。 但擂台东角的人群里,也有人面色难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那罗定也在此刻翻身落到台上,鹰隼似的双目,紧紧锁住赵霓裳,一言不发,只一拱手。 赵霓裳敛衽还礼。 擂台边又是一声钟响,二人顷刻间便交起手来。 罗定使的是一双精心打制的弯刀,形如弦月,奇诡迅疾,走的明显是快刀一路,攻势迅猛,有若狂风暴雨。 甫一动手,竟便将那两刀同时向赵霓裳身上环去。 赵霓裳想也不想,先退三步,同时右手一张,便从袖中放出了一道银光,切向罗定手腕。 罗定自是抽刀回防,以刀背相对。 顿时只听得“当”一声响,弯刀被撞歪,那银光也倒飞而回。 这时,众人才看清,那竟是一把银色的梭子,两头尖尖,宛若小船。 赵霓裳纤指一勾,它便好似被无形的丝线控制着一般,游回了她身边,一圈一圈地转着,将她整个人护在其中。 二人这一轮交手,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金不换见了,都忍不住呢喃一声:“这还是当初那个赵霓裳吗?” 犹记得,刑台边,无力乞求;春风堂,绝望恸哭…… 今日擂上,却已进退有据,威势凛凛。 罗定近战,赵霓裳远攻。一个不断试图拉近距离,将双刀舞得犹如满月;一个却旋身挪步,凭借精妙的步法在这算不上宽阔的擂台上移转,避让着对手的锋芒,同时窥伺着对手的破绽,一有机会便冷不丁飞出一梭。 众人目光全在那银梭与双刀之上。 唯独二楼栏杆上坐的妙欢喜,竟是取出了纸笔,一面紧盯着赵霓裳腾挪的步法,一面在纸上飞快地记下什么。 不远处的李谱,也是面露微笑,手指放在栏杆上,随着赵霓裳步法的节奏,轻轻叩击。 短兵对上飞梭这等灵巧的武器,本就不占什么优势,赵霓裳步法又偏极妙,罗定难以捕捉到她身形,纵有一身力气,也不能使出,打得一会儿,便渐渐显出劣势。 “当”地一声,又是瞅准他破绽的一梭。 但这一次与之前不同,在那银梭撞歪他右手弯刀之后,赵霓裳一拍腰际,悬于腰间的那一挂五色丝绦,竟然飞起,迎风便涨,好似灵蛇一般,将他的刀连同握刀的手一并卷缚! 罗定大惊,手臂用力,才发现这五色丝绦之上附着一层奇异的灵力,自己居然无法挣脱! 这一时,胜负眼见着便要分出。 台下众人实没料想赵霓裳还有奇招,也没想到罗定会如此不济,顿时嘘声一片。 一直站在角落里观望的何制衣,更是面色铁青。 然而只有罗定自己才知道,这五色丝绦绝非众人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上面附着的那一层灵力,看似温和,可一触及人的皮肤,却传来一股冰冷之意,隐隐甚至带着一股吸噬之力,自己体内的灵力受其影响,控制不住一般,便要被其吸出。 片刻间,他已出了一头冷汗,感到不妙。 若这般僵持下去,只有一个“输”字。 可他也是连胜六轮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场,只差这一场,就能拿到旁听的名额,又怎能轻易言弃? 一念转过,决定已下。 罗定牙关一咬,早已藏于齿后的那枚丹药,瞬间破碎,暴烈的药力冲入四肢经脉,像是火焰点燃滚油一般,周身气血激发,两目都隐隐显出一分赤红,气势也陡然一壮! 他五指用力,臂上肌肉坟起,便毫无预兆地将那捆缚住他的五色丝绦崩断! 赵霓裳顿时一惊。 与此同时,罗定却已瞅准机会,提刀飞身扑上! 这惊变猝起,实属突然,全场一见都不由“啊”了一声,有人已判断出来:“他服了气血丹!” 二楼周满站着不动,仍平静地看着。 妙欢喜与李谱却是同时停了下来,皱起眉头—— 因为赵霓裳的步法乱了。 就好似正弹奏着一曲美妙的仙音,忽然间断了弦,剩下的音律全都错乱了,嘈杂了,找不着调了。 气血丹于参剑堂的天之骄子们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灵丹妙药。可在这些为了一个旁听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的人身上,却拥有足以逆转战局的力量,而这种程度的丹药,是学宫规则所允许的。 赵霓裳怎能料到对手还藏了杀手锏? 她丝绦既断,召来银梭,却也被罗定左手之刀打落,眨眼间其右手之刀已逼近到眼前! 罗定冷冷地道:“要怪,就怪你风头太盛,命不够好吧!” 这一刻,似乎不仅是输赢的一刻,也是生死的一刻。 赵霓裳听得见罗定杀机凛冽的声音,也听得见周遭的惊呼或叹息,甚至还夹杂着几声嘲讽的、幸灾乐祸的笑…… 千形万象,皆从眼前划过。 人人都有不同的反应。 唯有楼头那道玄衣身影平静如旧,天光再热,也热不了那一双深渊寒潭似的眼。 赵霓裳看见了,于是也想起了—— 东舍那间屋子里,她操纵银梭,急射向周满。 可周满竟看也不看一眼,仍旧探手向她伸来,不顾那银梭即将穿透手掌! 她当时心中一骇,生恐银梭伤人,下意识将其撤回。 于是下一刻,那只冰冷有力的手掌便扼住了她的咽喉,用力捏紧,为她带来了死亡的恐惧。 周满看她的眼神,比她的手掌还要冰冷:“你怕杀人,就不能杀人;你怕被杀,更会裹足不前。与人交战,最怕的便是一个‘怕’字。旗鼓相当之时,拼的只是胆气。你若不懂这个道理,纵将《羽衣曲》修炼到第九层,也不会赢!” 可这是最后一场,她怎么能不赢呢? 在绮罗堂中,做得再好,位置再高,也不过就是宋氏的家臣;但剑门学宫旁听的名额,是新的机会,新的可能! 若不抓住,焉知下一次是何时! 人的一生,有多少幸运可以消耗,又有多少机会能被错过? 赵霓裳心中,忽然便有一股极强烈的不甘、不愿与不服,犹如烈焰一般炸了起来! 在这危急一刻,罗定刀尖已到她眉间。 赵霓裳竟一咬牙,伸手抓过那已然落下的银梭,用力挡开这一刀,任由另一刀扎到自己肩上,也要将手中银梭递向对手,宛若银月般向前一划! 这赫然是搏命的打法! 需要抉择的人,瞬间变成了罗定。 他决然未料赵霓裳忽然间变得如此凶狠,眼见她刀插肩上,也不退一步,心中已为其气势一骇,这夺命之梭又在眼前,便更乱一分。 罗定下意识选择了后退。 这一退,固然保得了性命,可也再无尽头—— 一退之后,便是再退;有了再退,就有三i退;直至退无可退! 赵霓裳肩头鲜血长流,染红衣襟,脚下却不仅找回了先前的韵律,甚至因为她此刻的全神贯注,还更要流畅、更迅疾! 纤指轻点,飞梭似水;皓腕回转,挥袖如云。 纵是一袭素衣,仅有腰间丝绦为其点染,然一身鲜血赤红,已足以作霓裳之舞! 步法翩跹,裙裾翻飞! 她哪里还是在与人交战,分明像是在起舞!一支步步杀机的天舞! 场中所有观战之人,几乎已发不出声音,只这样震骇又惊艳地看着。 妙欢喜怔忡良久,忽道一声:“我明白了!” 她目中异彩闪烁,两手一翻,便取出一面镶金嵌玉的琵琶,横抱怀中,削葱根般的长指于弦上一勾,登时发出一道如裂银瓶之声,恰好合上下方赵霓裳那凛冽旋出的一步! 随即便如滚珠一般连拂。 嘈嘈切切,间关莺语,或急或缓的琵琶声竟与赵霓裳翻飞的身形合作一处! 周满回头看了一眼,金不换也不免惊诧。 李谱同样没太想到,先看着妙欢喜怔了一怔,随即再看场中赵霓裳,听着耳畔琵琶乐声,细数她步法韵律,忽然也福至心灵:“我也明白了!” 他一拍腰间,却是翻出了那面名作“退堂”的鼙鼓。 也不用鼓槌,只用双手拍击。 “咚咚”的鼓声,却不似琵琶那般穿金断玉,而是在低沉中震响,自有一种来自古战场般的苍凉浑厚。 这一刻,赵霓裳已疾步将罗定逼至擂台边缘。琵琶鼓声将那《羽衣曲》推至极致时,她身形也快至了极致。 天外忽传来一声悠长的啼鸣,好似在与这舞乐相和。 所有人抬起头来,便看见天边飞来了一只羽作五色之鸟。 当赵霓裳打落罗定双刀,将那一枚银梭指向其眉心之时,那五色之鸟恰好落下来,站在她染血的肩头! 瑰丽的羽翼,闪烁着熠熠的神光; 那鸟儿小巧的脑袋上长着一根金色的翎毛,轻轻卷曲起一点,竟有几分睥睨之态。 赵霓裳方才对敌全无旁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茫然不知,直到分出了胜负,感觉到肩上一重,才看见这只神鸟。 擂台周遭,忽然一片惊叹。 所有人虽不识得这鸟儿来历,但其啼鸣和着方才妙欢喜、李谱二人所奏乐曲,料来极有灵性,又偏落在赵霓裳肩头,怎能不令人称奇? 妙欢喜扶着自己那面琵琶,见了这五色鸟儿,却是出了神,竟一声轻叹:“是迦陵频伽……传说中的妙音神鸟,能出天音,只为天舞而歌。它是为她而来,为她而歌的……” 其语虽轻,众人却都听见。 赵霓裳不由怔忡,转眸望着肩上这只神鸟,心中忽然饱胀的一片,眼角含泪,只轻轻一声呢喃:“为我而来,为我而歌……” 她只一身素衣,衣裙染血,肩上却立着这世间羽翼颜色最漂亮的神鸟。 灿灿烈阳照下来,整个人也好似为神光照着。 这一刻,她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连片刻前作为她对手的罗定也不由为之心生震颤。 不少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然而更多的人纷纷向她道贺,擂台周遭,已为之鼎沸! 所有人都知道—— 赵霓裳已脱胎换骨,今日之后,她的名字将会传遍整座学宫,未必下于参剑堂里那些天之骄子。 角落里,那何制衣早已目瞪口呆,脸色灰败。 周满立在高处,看着这沸腾景象,将所有人的反应收入眼底,跟着笑了一声,但瞧见那羽翼漂亮的神鸟,又莫名生出几分惘然寂落来。 笑意在唇畔隐没,她垂下了眼帘。 金不换也惊异于这一战竟能引得神鸟出现,心中有诸般情绪,然而回想方才赵霓裳与人交手的风格,实在是太过熟悉,于是下意识回头看向周满。 可谁料,竟只见得一角玄黑的衣袂转过廊角。 他一怔,跟了出去。 楼内是一片恭喜热闹之声,楼外却是一片安静清冷。 周满只立在阶前,遥遥向着东南剑壁方向望去。 那一座剑阁,静静矗立在剑壁绝顶,飞起的檐角,悬着苔痕长满的金铃…… 73 琅嬛宝楼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么? 金不换走到她身后,顺着她视线往前一看,便生出几分疑惑:“我以为你是专程来看赵霓裳的,怎么还没看完就出来了?” 周满道:“胜负已分,剩下的看不看又有什么要紧?” 金不换问:“那现在呢?你在看什么?” 周满回头看他一眼,心中到底复杂,又将视线移回那掩映在天光云影里的剑阁之上,只慢慢道:“触景生情,想起了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罢了。” 武皇陛下,遗志传道天下,不知今日若见霓裳之舞、闻神鸟之歌,会否感到几分欣慰? 金不换只觉她这话说不出的奇怪,既是素未谋面,又怎能称是“故人”?神交已久的那种吗? 心里莫名有点不太爽快。 他轻哼一声:“我还当你是忽然良心发现,想起现在还在剑壁上给你挑选剑法的泥菩萨,要去接他下来了呢。” 周满一怔,顿时笑出声来,只道:“合心的剑法岂有这么容易、这么快就找见?让他慢慢找吧。总归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得偿所愿,多的是所愿皆不能,所求皆不得。” 她说的是剑法,看的却是剑阁上高悬的金铃。 金不换凝望她,竟笃定道:“别人我不知道,但你周满,想要的肯定都会得到的。” 周满心头—跳,忽地转头看他。 岂料这人下一句是:“毕竟你是什么强盗我还不清楚吗﹖别管什么东西,反正你有本事,都会抢来的。” 周满:“&ot; 金不换长指勾着折扇一转,笑得眉眼舒展,见了她这般表情,便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哪句说得不对吗?” 周满真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上一刻还对前世金铃竟为王杀这种人响起而耿耿于怀,下一刻差点没被金不换这“强盗”二字噎死,然而回想自己今生种种作为,还无法反驳。 憋上半晌后,真是什么愁绪都没了。 周满冷冷看他一眼:“我要是强盗,头一个便把你抢了。” 金不换竟无所畏惧,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懒洋洋道:“放心,你不会的。” 周满—听,更气闷了。 她也不知此人的脸皮与自信是怎么修炼到这种地步的,干脆转身就走,不欲再理会。 但此时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周师姐!” 周满停步回头,便看见了赵霓裳。 里面已敲过了一声鼓,比试已经结束,赵霓裳赢得漂亮,毕竟负了伤。然而她一下擂台,却是连伤口都先不去处理,而是直接从里面追了出来。 周满一见,下意识皱了眉。 赵霓裳身上虽然有伤,面色也苍白许多,但双目中神采奕奕,却好似不觉得痛一般,躬身向周满行礼:“周师姐,我赢了。” 周满道:“我看见了。” 赵霓裳心中又一阵酸楚:“若无师姐指点,今日霓裳就是命丧台上,也未可知。” 周满并不谦虚,只道:“你修行时日尚短,与人交战时还有不少破绽,只是此次的对手恰好也没那么强,所以用搏命的打法也能反败为胜。但先有绮罗堂副使之位,又值此战拿到旁听名额之盛,暗中看不惯你的人会有不少,你该当心了。” 金不换不由看她一眼。 她分明知道今日暗中给赵霓裳使绊子的人是谁,却又不明说,只让赵霓裳自己小心,这方式可真是…… 果真不喜欢园中娇花。 赵霓裳听了,先应一声“是”,接着便想起方才擂台上罗定那一句“怪你风头太盛”,不由微觉凛然。 周满说完则道:“回去治伤吧,别才赢了擂台就倒下了。” 赵霓裳却杵着没动,有些期期艾艾地看她:“师姐没有别的事要吩咐我吗?” 周满心道,宋兰真都没回学宫,她能有什么事吩咐? 只是这一念刚从脑海划过,面上神情便忽地一滞。 她问:“说起来,宋兰真离开学宫多久了?” 金不换十分清楚:“洛阳花会去的,至今未回,有一个多月了。” 周满算算,觉得不对:“不该这么久才对……” 前世也有张仪对战不夜侯陆尝,可宋兰真在此事后,很快便返回了剑门学宫,这一世为何在神都多盘桓了大半月? 她奇怪道:“是神都那边近来还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金不换道:“不曾听闻。” 周满便皱了眉,以为此惑目前无法得解。 可没料想,赵霓裳竟道:“如果师姐问的是宋小姐为何还未返回学宫,霓裳在绮罗堂中,倒是有一二听闻。” 周满诧异:“你知道?” 金不换眉一抬,也颇为意外。 赵霓裳只道:“不知真假,是听刘执事他们说的。好像神都有一位什么镜花夫人,是她的授业恩师,一直想撮合她与王大公子。只是没想到这回生辰宴上出了事,如今竟昏迷不醒。宋小姐也为其忧愁,所以暂时没回学宫。” 周满听后,先是一怔,紧接着险些笑出声来,竟是断然摇头:“不可能。” 天方夜谭吗?就是李谱都不至于这么离谱! 撮合宋兰真和王诰? 别说前世她离开神都后几乎就没再听说王诰、王命这两兄弟,也不知是不是死在了那王杀手里,就单说宋兰真一心为了宋氏,都不可能答应。宋元夜本无做家主的本事,宋兰真要还嫁去王氏,那宋氏还不得垮了? 金不换想了想,也道:“有人撮合或许是真,但要说这位宋小姐为其担忧,才没回学宫,我是不信。” 赵霓裳道:“那便不知了。” 周满的眉头,于是皱的更紧了,对这种与前世不同的细节,总觉得有些不安—— 前世今生,唯一的变化其实就在自己身上,毕竟是重活了一回。若两世之间出现什么不同,多半根源都在自己。 只是现在,她还不知那根源关联在何处。 距离不夜侯陆尝与张仪一战,过去了大半个月,先前为张仪一掌摧为齑粉的小半座城池,在三大世家修士的合力之下,已重建得差不多了。 连带着陆王二氏被打歪的倒悬山,也被重新扶正。 只是坐在王氏小瀛洲点睛轩内,宋兰真垂眸盯着手中那盏茶,仍有一种这茶盏水面还斜着三分的错觉—— 张仪虽走,可整座神都都还留有余悸。 镜花夫人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手中捏着一支白牡丹,正有些不耐地走来走去。轩中一卷珠帘后面,那位倒霉的大公子王诰正毫无意识地躺着,接受着大医孙茂的诊治。 二公子王命与长老廖亭山都立在一旁等待。 过得一会儿,孙茂出来,已叹了一口气。 镜花夫人便问:“大还丹都喂了,人还没反应吗?” 孙茂是王诰出事后便被王氏从剑门学宫请到这边来的,这大半月也是焦头烂额,只摇头道:“经脉断了虽能续上,可过不三日还会再断;药虽喂了,可只是养其身体,灵台依旧混沌,人自然不会醒。” 宋兰真眼帘都懒得抬一下,毫不感到意外。 廖亭山则有些恼了:“你是当世大医,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孙茂一听,脸色冷了几分:“我又不是什么病都能治。既不知病因,如何敢下药?若一个施治不当,难保不危急大公子性命。” 廖亭山道:“你——” 王命微微蹙眉,却是摆手示意廖亭山住口,只向孙茂一拱手,问:“敢问孙大医,只要知道病因,就能治吗?” 孙茂见他宽和有礼,气才顺了不少,道:“不敢说一定能治,但至少能多些把握,有个方向。只不过前提是大公子如今状况是因外物手段所致,若真是因为什么……‘天宪’……” 他说到这里,看了其余几人一眼,声音小了一些:“那却是老朽无能为力了。” 轩中顿时一片静寂。 镜花夫人雍容的面庞上显出几分阴云,截然道:“不可能。那王杀小儿才几岁,即便有天宪在口,也绝无足够的修为去催动。必定是那韦玄装神弄鬼,使了什么手段,或者下了什么奇毒……” 孙茂便叹道:“我于毒这一道并不精通,若是昔年‘毒医’还在,他常年研制奇毒,或许能判断一二。可惜前几年他与人打赌输了,依约隐世已久,却是难觅踪迹,也请不来了。” 王命问:“那连兄长什么时候会醒来,也完全不知吗?” 孙茂只能摇头。 所有人便都知道,这是听天由命全看运气的意思,不免都觉得一阵压抑。 谁能想到,不过是一个自打出生起便不在神都甚至从未露过一面的人,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他们精心准备的生辰大宴,变成了一场鸿门血宴! 整个王氏,几乎被搅得翻天覆地。 不仅面子丢了,现在连人都救不醒,简直让他们沦为天下笑柄! 镜花夫人终于感觉到一丝疲倦,用那涂着蔻丹的手指压住眉心,坐了下来,抬眸看见宋兰真静静坐在旁边,便轻叹一声:“难为你今日又来一趟。我先前还想着神都之内,唯有王诰能与你相配,想为你二人牵线搭桥。如今看,却是难料了……” 宋兰真并未什么反应,只宽慰一句:“吉人自有天相。” 然而一旁的王命,却是瞬间看向镜花夫人。 廖亭山在一旁道:“大公子总揽王氏诸多事务,总不能一直就这样昏迷下去吧?我看既要找病因,不如就从韦玄那边下手。剑门学宫那女修敢送来人头,王杀也敢放出狂言,实在是欺人太甚。前面没动手,是因为张仪,搞得神都这边一团糟,我等挪不出手来。如今是时候动手反制,好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了……” 王命竟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满脑子只回转着镜花夫人刚才想撮合宋兰真、王诰二人的那句,垂在袖中的双手,已悄然握紧。 宋兰真听他们开始商量要对付韦玄和周满,便起身道:“我既已探望过,便不打扰诸位议事,便先告辞了。” 镜花夫人点头,也没拦着。 宋兰真于是从点睛轩出来,走到外面长廊上,就要离开小瀛洲。 可没想到,刚到水边,王命竟从里面追了出来:“兰真小姐留步。” 宋兰真停步转身,便问:“二公子还有何事?” 王命本是听了镜花夫人方才的话心中不快,想来问她是否真想与兄长缔结姻缘,然而真到得此处,见她神情淡淡,又不知为何,不敢问出口了。 宋兰真见他不言,不由疑惑。 王命屏了一口气,这才道:“我知宋天君仙去后,宋氏实是由兰真小姐一力支撑,又力挫中州青年俊杰,去了剑门学宫,与那周满乃是同窗。所以,想请教一二,若是兰真小姐遇到王氏之事,会如何处理?” 他竟是来问计。 宋兰真深思的目光从他面上划过,却轻易捕捉到了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羞赧,于是想起不久前他所赠的那一幅山中幽兰图。 她暂没回答。 王命观她脸色,补道:“兄长昏迷不醒,父亲闭关不出,王氏上下,缺话事之人。我虽鲁钝,却是不得不暂代父兄之位……” 说这话时,他心中竟有一种极其隐晦的情绪在滋生。 宋兰真便看着他,道:“若我是你,会先忍。” 王命一怔:“忍?” 宋兰真道:“关键不在此事,而在此人。近二十年从无音信之人,首次有言,还有十二节使现身,大闹王氏,如此大的阵仗、如此豪的胆气,若非是那位神都公子本人发话,单凭韦玄恐怕也不敢胡来。这王氏,有你们便没他,有他便没你们。我若是你,自然要趁这二十载难逢的机会,顺藤摸瓜,看能否将此人找出来。而且……” 王命下意识问:“而且什么?” 宋兰真想起宋元夜前段时间传回来的消息,便慢慢道:“韦玄在蜀中,周满也在蜀中,剑门学宫二十日前甚至传了消息,明年二月将开剑台春试,优胜者能有机会进入画境寻觅冷艳锯踪迹。那是他父亲的剑,他总不能无动于衷吧?所以我猜——” 王命已全然明白:“他此时多半也在蜀中?” 宋兰真点了点头,刚要继续说什么,然而一抬头,忽然看见湖面上八卦阵型又出,竟有一名王氏的侍女引着她身边的女官刺桐前来。 刺桐到得她身边,神情并不十分轻松。 宋兰真心中于是了然,只问一句:“陈长老出关了?” “宋兰真究竟是因为什么?”别了赵霓裳,离开小擂台,周满仍有几分耿耿于怀,“不夜侯境界连跌两重,陆仰尘都在当天回到了学宫,且现在开了剑台春试,正是该抓紧时间悟剑的时候……” “陆仰尘那能一样吗?”金不换却有不同的看法,“陆仰尘分明是来得太早。陆君侯是他叔叔,他却并非陆氏主族出身,以前是有陆君侯庇佑,如今陆君侯修为连跌两重,还不知能不能压得住陆氏其他人。待在神都,怕未必有学宫这边安全。你没看他回来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吗?每日苦修悟剑,所用之功只怕未必下于你。你那剑首之位,人家都拿去坐多久了……” 周满眼皮一跳,脚步便是一停,只问:“从剑首到门神,难道怪我不想用功吗?” 被她眼刀一扫,金不换这才想起她二十日来的凄惨遭遇,本想连忙改口,一表同情,然而回想起来,也不知为何,总想发笑。 再看周满那脸色,他一下没忍住,真笑出了声。 周满又是一阵心梗,不提悟剑则已,一提便一肚子的火气:“笑死你算了。”金不换咳嗽一声,忙道:“他不都给你挑剑法赎罪去了吗?消消气,消消气。” 周满本是要回东舍,听见这话,却忽然改了主意:“不行,我得去看看。” 金不换一愣:“你不说合心的剑法不容易,现在恐怕还没挑出来吧?” 周满竟道:“我不去看看,怎么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认真给我挑选剑法?何况你那轻身符也不知靠不靠谱,万一给这病秧子摔下去,我就要给你连累,在一命先生那边吃不了兜着走了。” 金不换心道也不知是谁狠心把人拽到那鸟道高处的,这会儿倒怀疑起他轻身符的效用来了。 他小声嘀咕:“想去看看就去看看,诋毁我轻身符算什么借口……” 周满只作不闻,径自往剑壁方向去。 可两人到得剑壁之下,都不由愣住:放眼望去,这平如剑削的峭壁之上,无论剑迹前还是鸟道上,皆是空荡荡一片,哪里有泥菩萨的身影? 金不换心头已是一突:“人呢?” 周满第一时间怀疑:“不会是你那轻身符真有什么问题吧?” 金不换指着剑壁下方:“你少来。不可能,要真出了问题,泥菩萨摔下来,不得缺条胳膊断条腿的?你看这下面干干净净,一点血迹也没有。” 周满便看向高处:“难道在上面?” 两人对望一眼,迅速攀着鸟道,上到绝顶剑阁,然而看得一圈,石头是石头,树木是树木,楼阁是楼阁,就是没有王恕半点影子。 金不换道:“不应该啊,菩萨这人一向周全妥帖,若没寻得剑法,会跟你说一声;若已寻得剑法,也会来找你。难懂是我们半道跟他错过了?” 周满皱起了眉头,也忽然有些担心。 这时,剑阁那边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是上回见过的那身型伛偻的灰衣老者,拿着扫帚从里面出来。 金不换一见,便“哎”一声,挥手便想要询问。 周满眼皮一跳,迅速踹他一脚,阻止了他,自己却是两手抱拳,向那老者略略躬身:“这位老丈,我们有一位朋友,之前留在这剑壁之上查看剑迹,不知您可有看见?” 金不换吃痛,低叫一声,先没明白自己挨这一脚是为什么,后见周满对老者这般态度,心中便起了几分疑,也跟着规矩地抱了拳。 那灰衣老者满脸的皱纹,眼珠也显得浑浊,见周满这般,先扫了她一眼,又看了她边上的金不换一眼,才“哦”一声,抬起那枯瘦蜷曲的手指,竟是往学宫外的方向一指:“出去了。” “出去了?” 周满与金不换齐齐重复了一遍,不敢相信。 那老者却不再理会他们,只是疲惫地咳嗽了两声,又拿着那扫帚,顺着鸟道,一步步往剑壁下挪去。 直到人走得远了,金不换才小声问:“你刚才踢我干什么?” 周满道:“庄生晓梦迷蝴蝶,下一句是什么?” 金不换下意识道:“望——嘶!” 他眼皮一跳,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你开玩笑吧?” 周满都懒得解释,只伸手往不远处那棵树上一指:“自己看。” 那树梢上站着几只巴掌大的小鸟,正相互梳理着羽毛。 金不换一看,此鸟大名“杜鹃”,小名“子规”,立刻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上回我们偷溜上来喝酒,没做什么狂悖之举吧?” 周满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皱着眉,看向先前老者所指的方向,十分纳闷:“菩萨不帮我找剑法,反而出了学宫。他该不会是没找到,想放我鸽子吧?” 王恕的确没有找到—— 用着金不换贴的轻身符,行动倒是方便,没一个时辰已将剑壁上剩下的剑迹都看了一遍,高明者有,低劣者有,可在他心目中,就是没有一个完全适合周满。 周满怎能用这些剑法呢? 他在鸟道高处坐了小半个时辰,眼见鸟飞鸟落,云来云走,到底不愿将就,干脆便从剑壁上下来,出了学宫,一路回到泥盘街。 病梅馆里,一命先生正仰在前面躺椅上打盹儿,药童孔最抬眼看见他,不由惊讶。 王恕一摆手,示意他别吵醒一命先生,只轻声道:“我回来有些事,你忙你的。” 说完,便绕到后堂,进了自己屋。 砚台上轻轻一敲,隔音阵法已经布下,他自瓶中先倒出一丸玉色的丹药,自己服下,感受到充沛的灵力暂时溢满他那条唯一通畅的经脉,便自袖中取出那枚苍青的玉戒,轻轻松手。 那玉戒顿时悬浮于半空。 王恕只微微一闭眼,玉戒便感应到他心意一般,泛起清光,随即听得“咔”一声响,像是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于是他重新睁眼。 在这短暂的刹那,周遭原本狭窄的屋舍,竟陡然光芒大炽,一条条雪白的细线延伸拉长,竟然交织成一座恢弘的七层书楼,一层层如塔堆叠,当中只挂着一块简单的匾额,上书“琅嬛宝楼”四字。 王恕此时所立,便在宝楼正中。 他只轻轻唤一声:“剑法。” 楼中所堆万卷典籍,瞬间簌簌抖动,先是第一层,然后是第二层、第三层…… 一直到最顶上的第七层! 每一层中所有与剑法相关的典籍,全都泛着白光,浩浩荡荡地排列在虚空之中,宛若看不见尽头! 王恕注视着它们,漆黑的眼眸中映照出莹润的神光,只是想:剑壁上的剑法既不合适,那便写一门新的,总不会不合适了。 74 四式剑法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世人皆知王氏琅嬛宝楼书藏天下万法,然而鲜有人知,这宝楼分作“虚实”二在。“实在”的自是修筑在王氏倒悬山上的那一座塔楼,非有恩准,不得进入;“虚在”却是掌握在历代家主手中,只需动念,便可随时查看其中典籍。 王恕一身病体,自是无法修炼。 然而也正因如此,在同龄人都将时间用于苦修某一本功法时,他得以将时间消磨于这无数典籍之中,天长日久,倒将这宝楼中的典籍看过大半。 写一门新剑法,于旁人而言自是无从下手、难如登天,但对王恕而言,天下万法从一而出,变化无穷,又归于一,只要看得够多,阅遍万卷,万法皆有之“共律”便是“一”,以“一”推“万”,则是有门有路,不至于无从下手。 真正难的,只不过是 如何才能算最合适? 这般思量着,那无数悬浮于虚空的剑法典籍,便都向他飞来,打开,自动翻页。 万千剑道,皆自心中流过。 王恕看得专注,除却每两个时辰便需服用一枚丹药来支撑打开宝楼所需的灵力消耗之外,竟不分神。 这—看,便是整整三日。 他自是心无旁骛,连一命先生中间来看他几回都未察觉,可一连三日把学宫课业抛之于脑后,面都没露一个,却是把周满和金不换唬了个够呛。 头一日被那灰衣老者告知泥菩萨离开学宫后,两人虽然惊讶,可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想他多半是有什么事忽然要回去处理,晚点也就回来了。 可谁想,第二日不见人,第三日也不见人—— 泥菩萨竟就这么失踪了! 第四日剑壁悟剑,周满与金不换一道坐在鸟道高处,神情都是一般凝重。 周满道:“今早我去春风堂看过,他不在。” 金不换道:“昨日我去草药课和医术课问过,他也没去。” 两人相互望一眼,都纳了闷。周满怀疑:“他总不能是真没找到剑法,所以干脆躲了起来吧?” 金不换摇头:“泥菩萨岂是这样的人?别的课倒也罢了,草药、医术两门,他无事绝不可能缺席。” 周满眉头便皱得死紧:“那究竟怎么回事?” 两人都想不通,好端端的,怎么那日后就一句话不留,整个人都不见了? 此时剑壁上下,其余人等都在专心参悟练剑,唯独他二人跟两个闲人似的凑在这鸟道上嘀嘀咕咕。 剑夫子已在旁边看了半天,走过来就想说他们:“你们两个——” 可谁想到,低头一瞧,他二人岂止闲聊那么简单?中间那块空出来的山岩上,竟还放着一盘花生一只酒壶并两只酒盏,脚边上甚至还落着不少剥出来的花生壳! 一时间,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 金不换已吓一跳:“剑夫子!” 剑夫子大骂:“能在这千仞剑壁之上悟剑,不知是天下多少修士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二人却在这边饮酒作乐,不思进取,简直是不知好歹,无法无天!” 金不换连忙将地上杯盏收起:“是是是,剑夫子教训得是。” 然而周满却坐着没动,还在出神。 剑夫子见了,不由痛心疾首:“周满,你原来可是剑首啊,纵然这阵子悟剑不利,怎能如此自暴自弃,连剑都不悟了呢?” 周满这才回神。 泥菩萨失踪这两日,她其实也没闲着,已将这剑壁上的剑迹看得差不多了。只是看得越多,念头越杂,千般剑法,万种剑意,都在头脑中流转,却像一团杂乱的麻线,明明有所明悟,但始终缺一根针来,将线头挑出理清。 现在可不是光靠闷头悟剑就能有所进益的时候。 她剥了手中那颗花生,只叹一声,小声嘀咕:“拉磨的驴还有几天休息时候呢,我摆几天烂怎么了?” 剑夫子大叫:“周满!” 周满立刻抬头,堆起满脸的笑:“剑夫子警醒得是,我知道夫子是为我好。只是悟剑也讲时机缘法,学生只是停下来思索几日,待得迷障一破,必定迎头追赶,绝不懈怠。” 平日里她练剑就是最刻苦的那一个,只是这几日不顺罢了。剑夫子也是担心她短短二十日从剑首到门神,落差太大,生怕她遭受的打击过重,一蹶不振,所以才这般严厉。但听她此番言语,实则心中有数,并非颓丧模样,总算放心不少。 他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然后一转头看见了金不换。 剑夫子手一抬便要连他一块儿训了,可一转念,也不知想起什么,又万分嫌弃地将手一摆,竟道:“罢了,你练不练都一样。” 说完转身就走了。 金不换:“……” 周满看着剑夫子的背影,却是忽然问:“他是个病秧子,你跟他认识的时间最久,可知他得的是什么病?” 金不换一怔:“这却不知。你是怀疑……” 周满点头:“他上回告假,还是因为在病梅馆中遇刺,连累旧病复发,我有点担心。” 金不换便动了念:“要不我们去看看?”周满看他片刻,当机立断:“看看去。” 两人也不等这堂课结束,把地上的狼藉一收,便要从鸟道上下去。 只是没想,还没下到山腰,抬头便见剑壁之下来了一行生面孔。 由学宫负责接引的杨执事引路,后面是几名年轻修士,为首却是一名苍老瘦高的修士,穿一身黑袍。 周满远远一看,瞳孔陡地一缩,忽然停下了脚步。 金不换不由有些诧异。 那杨执事却已引着人上了鸟道,来到周满面前,开口一笑,便要介绍:“周满姑娘,这位是——” 可谁料,周满一声冷笑,竟打断了他:“王氏廖亭山廖长老,数百年前便为苦海道王敬效命,忠心耿耿,如今辅佐大公子王诰,化神初期的修为,在神都也算一号人物了。今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竟然到了蜀中?”杨执事顿时一怔。 那老者更是暗惊:他敢肯定自己与周满以前从未见过,对方何以能一口道破他身份? 不错,这老者正是廖亭山。 那大医孙茂医治王诰未果,人始终不醒,王敬又在山中闭关不出,王氏一应大小事宜自只能交到二公子王命之手。 他此番便是奉了王命之意前来。 只是没料想,才刚与周满打了个照面,就被给了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下马威。 廖亭山皱起眉头,人前却不愿失了王氏的气度,只将心中那一股暗惊压下,微微笑道:“周满姑娘竟曾听过老朽之名,识得老朽,实在是让人有些受宠若惊了。” 周满心道,前世站在张仪身后不远处的就是你,千门百家围剿玉皇顶时,数你下手最毒最狠,我怎能不识得你? 戾气滋生于内,面上却笑着,她没应声。 廖亭山便道:“周满姑娘既知老朽身份,倒也省了些介绍的麻烦。老朽此番前来,只是为了代我家大公子,向姑娘赔礼道歉。” 此言一出,周遭不少人都愣了。 廖亭山由杨执事带着来,并未避开参剑堂中学剑的其他人,大家都能看到,都能听到,却是全然没料他口中会出来“赔礼道歉”四个字! 神都王氏,竟会给人低头道歉? 连周满都感到了几分意外:“您没跟我开玩笑吧?我可听说,您家大公子现在还躺着,一时半会儿怕醒不过来呢。” 廖亭山眼角一抽,险些便起了杀心。 只是他乃领命而来,又在学宫之中,众目睽睽,只能咬牙先忍:“大公子固然昏迷,可姑娘在学宫中为人投毒之事,我等已上下清查过了。此事实乃那徐兴擅自揣度大公子之意,毒辣妄为,虽非出自大公子本意,可毕竟也有几分管教不严之过,那‘待日晞’的剧毒若侵入根骨,只恐影响姑娘修炼。是以,我家二公子特点了这一匣春雨丹,命老朽亲自来送。” 话说着,果真取出一只扁平玉匣。 在他“春雨丹”三字一出时,不少人就已暗暗惊呼了一声。连陆仰尘与宋元夜这样世家出身的,都没忍住对望了一眼—— 这丹药都舍得拿出来,王氏可真是下了血本。 廖亭山将那玉匣打开,便露出镶嵌在里面犹如玉珠一般的八枚丹药:“自来春风化雨,滋养万类。此丹效用,乃是专门蕴养根骨,即便天赋平庸之辈,服得八丸,也能脱胎换骨,鹤立鸡群。此丹之稀少,便是世家之中也难得一见,料来能补姑娘为毒所侵之害。” 周满闻言,拿起了其中一枚丹药。 这种丹药,在世家之中的确十分珍贵,毕竟能滋养的是根骨,相当于能提高一个人的天赋。世家之中那些天赋原本平庸的子弟,便是靠着这种丹药,才能在十六岁测试根骨时,都测出一个“天才”的名头,力压无甚出身的普通人。 廖亭山心道,周满不过乡野出身,纵然韦玄对她格外看重,也绝不可能给她如此贵重的丹药。 他面上浮出几分倨傲,只等着欣赏周满感恩戴德表情。 可万万没想到,周满捏着那一枚丹药看得片刻,竟一声笑,跟扔什么破石子儿似的,把这枚丹药扔回了玉匣! 周围人全看得眼皮一跳。 廖亭山眼角更是抽搐起来。 然而周满只是拍了拍手,神情轻慢:“是好东西,王氏有心了,放那儿吧。” 她随手一指脚下鸟道上那块山岩。 廖亭山脸色又是一变,几乎不敢相信地看向周满:他身为王氏长老,亲携重礼来给她赔礼道歉,她不亲手将这丹药接过便罢,竟然让他把丹药放在地上! 这一瞬间,气氛凝滞已极。 所有人都能感觉出廖亭山身体紧绷,仿佛下一刻便要刀剑出鞘,对周满动手! 但他偏偏忍住了。 廖亭山躬身将那丹药放到周满脚下,慢慢直起身来,却是皮笑肉不笑道:“周满姑娘的性情,的确是能做出生辰宴上献人头这种事的人。” 周满淡淡一笑:“过奖啦,还有事吗?” 廖亭山尚未回答。 周满已一搭眼帘:“没事便恕不远送。” 廖亭山险些被她噎死! 他足足盯了周满有好半晌,才硬邦邦地道一声“告辞”,铁青着一张脸,带着自己身后那帮修士,从剑壁离去。 王恕刚回学宫,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廖亭山满肚子邪火,扫他一眼,见只是个修为微末的青年,病恹恹模样,完全没放在心上,绷着脸便走了过去。 然而王恕已认出了他们身份。 以廖亭山为首,手上皆佩戴着一枚王氏独有的清光戒,其来历再明显不过。 他皱了眉,回头注视着这帮人,直至他们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剑壁那边,廖亭山一走,周满唇畔的笑意便慢慢隐没了。 金不换弯腰捡起那一玉匣的丹药,不由咋舌:“好家伙,这丹药可是真正的价值连城啊。你给人家送人头,人家给你送丹药,这王二公子,脑袋没毛病吧?” 周满心中阴沉,只道:“能忍大辱,必有大谋。这帮人恐怕不是看在我的面上。” 金不换道:“是因为王杀?” 周满瞥了那一匣丹药一眼,冷哼一声,颇觉讽刺:“没料我周满竟也有狐假虎威的时候。” 金不换问:“丹药怎么办?” 周满道:“稀罕玩意儿当然不能浪费,正好拿去给菩萨验验,没毒再用。” 有上次春风堂养气丹教训在,王氏送来的丹药,谁敢轻易服用? 周满把丹药一收。 这时众人看过了王氏来赔礼道歉的热闹,也差不多到悟剑结束的时间,便都慢慢散了。 剑壁这边人少下来。 然而却有一道熟悉的清癯身影,在他们下鸟道时,朝着这边走来。 周满刚往下走了几步,抬头一眼就瞧见了:“泥菩萨?” 金不换闻声望去,顿时一脸惊喜:“菩萨!你可算来了,这几天人影也不见,我跟周满差点就要去泥盘街找你了。” 王恕到他们近前,却问:“王氏的人来干什么?” 金不换嘴皮子溜,三两下把事情讲了。 王恕眉头便皱了起来,道:“丹药给我看看。” 周满取了丹药玉匣递给他。 他一一查验过一遍,方递还给她,道:“没毒,能服。” 周满接回丹药,目光却落在他身上,只觉三日不见,此人似乎又清瘦了一些,面容也较往日更为苍白,眼下隐隐青黑,不像是休息好了的样子,验完丹药后眉头还蹙着,眉心里便似乎浮出那一股纠缠的病气。 金不换问他:“你这三天都干什么去了?” 王恕还想着王氏此次派廖亭山来的目的,这时回神,却是下意识先看周满一眼,才自袖中取出一卷崭新的书册递向她。 这玩意儿周满可太熟悉了,这一刻眼皮一跳,已是舌头比脑袋更快:“又来?你失踪三日,就是为了新写一卷笔记来折磨我?” 王恕一怔,连忙道:“不,不是。你让我看剑壁之上的剑迹,为你选一门合适的剑法。可我看遍了,也并未找到哪一门剑法格外适合你。所以,所以……” 周满与金不换都看向他。 王恕乌黑的眼仁一动,抿唇道:“所以我,自己写了一门。” “咳!” 只一句话,周满被呛着了。 金不换更是露出“你是在开玩笑吗”的表情:“自己写了一门?!” 王恕看他们反应,怕他们误会,补道:“也不能算完整的一门,仅有前面四式罢了。我毕竟无法修炼,仅能从剑理推衍剑招,却不知效用如何,对或不对……” 金不换一时如在梦中。 王恕则又看向周满:“我想闭门造车,难免如空中楼阁,所以仅止于此,想请你先试剑斧正,若无错漏,再往下推衍,看能否得出后面的剑招。” 周满知他博学,可竟未料他已博学到了这等地步:一个连剑都握不住的人,凭空写出一门新的剑法? 换了旁人,她只怕要骂一声“有病”。 然而眼前偏偏是泥菩萨,他之前那些“纸上谈兵”,虽有错漏,却的确高见颇多,此刻神情也不似作伪。 周满终于将信将疑,接过那一卷书册。 果真是一卷新写的剑谱,首页乃是剑法总纲,后面几页则如他往日笔记一般,画了许多比剑小人,标明灵气在经脉中的走向和要诀,且每一剑式边上都以清疏的字迹,标注了剑式名称。 周满在看第一式时,已怔了一怔,待得四式剑法看完,心念微动,便抬起眼眸,直视王恕。 王恕抿直薄唇,心跳却是忽然紊乱了几分。 他比谁都清楚这四式剑法是如何写出—— 看完琅嬛宝楼内剑法千卷,他本想博取各家之长,再忆及那日参剑堂前周满试剑,烈火燎原,不退分毫,当是肃杀酷烈之剑。 然而,正当他铺纸执笔,便要落墨时,偏有一瓣雪色进了眼底。 那是他衣袖上落着的一片梅。 或许是当日回来时自前堂那梅瓶边经过,一时不慎沾上,过了三日,生气渐消,已有干枯之态。 他分明该轻轻将其拂落,继续落笔,可那一刻,却忍不住慢慢搁了笔,将其拈在指间。 其时夜半三更,周遭人声俱寂。 他看着这枯瘦的梅瓣,想起了什么,于是掌了灯,出了门,走过廊下,到得前堂,将那昏黄的灯盏举起,照着瓶中所插的那一枝病梅,看了小半宿。 王恕知道,周满此人便如深渊绝壁,用剑绝不讲究好看,越是杀机凛然,越是干脆实用,越合她心意。可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偏偏是医馆遇袭那一日,他以病梅相投,周满折枝作剑。 挥之尚且不去,如何能够克制? 他写的终究不是原来准备的那一门剑法,他知道,他有私心。 75 万木春 - 剑阁闻铃 - 时镜 这一时,周满看着他的目光,实则带着几分审视。 王恕不知她有多敏锐,又能从剑谱中看出多少端倪,但觉手心微汗,虽回望着她,却不作言语。 气氛忽有一种难言的微妙。 直到金不换把脑袋凑过来,也看了剑谱,问:“这剑法怎么样?” 周满这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只道:“论剑理没什么问题,但好不好要试过才知道。” 金不换立刻道:“那赶紧试试啊。” 周满一点头,便将自己那柄铁剑取了出来,只是一看之下,不免皱了眉。 这无非是一柄普通铁剑,要演泥菩萨写的剑法,似乎勉强了一些。 金不换一看她反应已明白大半:“剑不够好?” 周满点头,叹了口气。 金不换顿时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我真不明白人在剑门学宫,都开始悟剑了,怎么连趁手的好剑都还没一柄。周满,你是真的穷啊!接着——” 他抱怨归抱怨,说话间却已解下自己腰间长剑,向周满一扔。 周满伸手接住,眉梢顿时一挑。 这竟是金不换在泥盘街杀司空云的那一柄长剑,通体雪白,剑长三尺二分,剑柄下三分处的剑身上镌刻着“无垢”二字,想来该是此剑剑名。 金不换颇为得意:“这剑用来给你试剑,该是足够了吧?” 周满道:“够是够了,不过……” 金不换奇怪:“还缺什么?” 周满的目光从泥菩萨身上掠过,最终便定在金不换身上,只轻轻道:“还缺个试剑的人。” 金不换:“……” 这一瞬间,前几次与周满交手时的惊险场面,闪电般掠过了脑海! 他身上一寒,眼皮一跳:“你想让我给你试剑?” 周满道:“试金都得要块石头,没人试剑又怎么判断剑法好坏?眼下也没别人,你总不能让泥菩萨陪我试剑吧?” 她抬手一指边上的王恕。 这时刚好一阵风吹来,大约是这三日的损耗过大,他蹙起眉头咳嗽了几声。 金不换:“……” 周满只将自己那柄破铁剑递给他,笑着道:“你不会是怕了吧?” 金不换当然知道不可能指望泥菩萨这种连剑都拿不稳的病秧子陪周满试剑,此刻听得她这一句,不免觉得自己被看轻了:“怎么说我学的也是杜草堂《千秋雪剑》,练过千百回了。菩萨这剑法却是刚写的,不仅没经过完善,还只有四式,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儿去?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扁了。” 话说着,他颇为自信地接过了铁剑。 然后便见周满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唇畔甚至浮出了一抹莫名的笑意。 边上的王恕见他接过铁剑,也微微一怔,张了口,欲言又止。 这时金不换虽已觉出几分不对,但还未来得及细想,直到随着周满攀上剑壁绝顶,立在剑阁前那片空阔平坦的地面上,拔剑与周满相对,他才陡然意识到—— 中计了,中了这两个黑心肚肠王八蛋的大计了! 这哪里像是什么新写的剑法?还“只有四式”? 这他祖宗的要再有四式,怕不是要逼得全天下剑修无颜苟活、割颈谢罪! 山风吹动云气,掠过人衣袂,纵然日光高照,也带着几分凛冽的冷意。 金不换本是一身倜傥,学的又是杜草堂《千秋雪剑》,便更是姿态潇洒。 他站定之后,便一剑抖出,刺向周满。 其剑虽破,却好似流风回雪,精妙绝伦,颇带有几分威胁。 然而周满立在原地,竟好像根本没看见他的攻势,只是神情淡静,平平朝着旁边迈出一步。 只这一步,天地间竟猛然一冷,好似被某种奇异的气息笼罩。 金不换竟产生了一种错觉。 自己此刻,并非站在天光澄明的剑壁绝顶,而是立在寒夜大雪的陡峭山崖。 真正好的剑法,永远是意在剑先。 周满看过剑谱,知道泥菩萨写的这四式剑法不俗,却并未料想会不俗到这般的境地—— 只是存想着那剑谱上所绘,用心体悟,平平迈出这一步,那无穷深远的剑意,便已将她整个人携裹。 这一刻,她不再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的剑中豪客,而是举灯烛照、夜里寻梅的尘世旅人。 什么样的人,又怀着怎样的心绪,会在这样一个大雪的寒夜,出来访雪寻梅呢? 周满感受到的,是一种无由的孤寂。 这静寂的夜里,除了她与雪之外,再无别人、再无别物。 于是一切袭来之剑,都好似根本不存在。 金不换提着铁剑一连进攻数十剑,宛若狂风暴雨,然而却无法侵入她大雪的意境之中。 她举长剑无垢,手腕转动,剑随意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或横剑倒折,或挥剑轻拨,竟是连看都无须多看一眼,只如闲庭信步一般,便将金不换攻来之剑挡了个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金不换自是大惊失色,骇的却不是她这看似散漫实则滴水不漏的架势,而是自己每一剑都仿佛是自己瞅准了送上去给她挡住一般,简直离奇! 到底是菩萨写的剑法厉害,还是周满用得诡谲? 他无法判断。 但连过这数十剑后他也看出,周满这剑法只守不攻,固然稳坐不输,可要赢也得拖上很久。 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念才刚闪过,先前在场中信步的周满,竟停下了脚步。 顷刻间,金不换背脊一寒! 那错觉中大雪覆盖的山崖上,好似忽然出现了一缕幽微的冷香。 于是那举灯的人停下了脚步。周满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意外的、不确定的喜悦,然而所化身的,却是那一缕雪中的冷香! 金不换修为不高,可直觉颇准,纵然没看见周满要如何变化剑势,可一觉出不对,已立刻撤回剑势,要翻身避开。 然而他的速度,又怎能比得上周满? 她剑势陡转,雪白的剑身将一抹同样雪亮的剑光映入她眸底,便是乍然出现的危险与杀机! 直直一剑,宛若天外飞来! 金不换顿时一声大骂,仓促间,只来得及斜剑一挡,恰好挡在自己颈间。 周满长剑剑尖,便正好点在他剑身之上。 厚重力量伴随着森然杀机,倾泻而出,便压得他“噔噔噔”连退三步,赶紧趁势一个翻身滚避开来,已出了一身冷汗—— 若非试剑,他恐怕已被刺穿喉咙! 由守转攻,不过就是这么一眨眼的事。 金不换都来不及控诉自己受到了欺骗,便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入了林间,眼前横的不是周满的剑,而是一根干枯的梅枝。 剑光起,是云破月来。 他恍惚间,竟好似看见这干枯的枝条上,绽开了一朵并不丰腴的瘦梅。 仅仅是这么一朵,却好似打开了某种既定的规则—— 谁说萧杀寒冬不能有花? 谁说病树枝头不能再春? 是不甘、不愿、不服,它偏要奋尽全力,将所以生机凝聚于这一线,在这枯枝上盛放! 于是迷障被打破,一点火星投落。 满山病梅,都像是被引燃了一般,烈烈地开了。一朵压着一朵,一枝叠着一枝。 而周满,便是它们的中心。 在这样近乎梦幻般的一刻,她遥遥举起长剑,所有的梅瓣都燃烧起来,随她这一剑,聚成洪流,宛若一条着火的银河,从九天坠落! 金不换怔怔望着,几乎忘了抵挡。 若非身后一只手伸来,及时将他往后一拉,只怕便要殒身在此剑之下。 这时回神再看,哪里还有什么病梅风雪? 周满已收回长剑,落地时旋身一剑,划出一个大圆。于是浩荡剑气朝着四面激荡,卷起落叶尘沙,好似扫清了所有对手,只余她一人独立。风来时,方觉天地间旷然一片大寒。 千仞剑壁之上,一时悄然无声。 金不换忽然想,若夹金谷那一晚自己敢回头,转身所见,是否便是这般? 王恕立在他身后,只是轻轻地松开手。 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人去想他为何会有力量将金不换拉开,自也就不会有人关注到他袖中那苍青玉戒上,一点幽光渐渐隐去。 周满立在原地,久久沉浸在这四式剑法带来的意境之中,竟难脱出。 踏雪待,暗香来,占群芳…… 前三式剑法的剑意乃是连续的、递进的,到得“占群芳”那一式将满山病梅点燃汇作一剑,便推至了极限。待得最后那一式“天地寒”环身一扫、荡尽尘埃之后,却莫名地浮出一种悲苦。 回望园中,不见梅花,只有枯枝千百。 风雪未止,满眼荒寂。 炽亮天光照来,她眼睫轻轻一动,终于缓缓吐出心间那一口滞涩之气,向着不远处的王恕看去。 这尊泥菩萨,站在清风里,一双眼底悲喜难辨,恍惚出神地望着她。这一刹,周满竟觉出了一种怆然。 她是何等敏锐之人?早在先前阅看剑谱时,就已经察觉,他这四式剑法算不上最适合她,却几乎是比照着她写的。 那不是剑法,而是他心目中的周满。 然而写到最后,是否也会感怀自伤呢? 天地虽大,可他只是个无用之人。 周满心底于是像压了块石头:“你这三日,不眠不休,便是为写这四式剑法?” 王恕手指悄然捏紧:“你不喜欢么?” 周满静得片刻,竟对他道:“我不喜欢。” 金不换立在边上,这时终于回神,然而听得这句,不由一愣,心中竟为菩萨不平,下意识便要开口说什么:“你怎么——” 然而王恕只是眼帘一垂,将他拉住,只道:“原也只是随意一写,粗陋浅薄,登不得大雅之堂,不喜欢才是寻常……” 岂料周满摇头:“不,这四式剑法登峰造极,世间罕有,既不粗陋,也不浅薄,只是我不喜欢。” 金不换已忍不住要骂她。 但周满平平扫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回王恕身上,淡道:“你写了四式,余下的尚未推衍;我方才也悟了四式,正好能续上,不知你可想看看?” 王恕顿时一怔。 金不换也有几分错愕。 周满却已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们一眼,只是轻轻将眼帘合上。 连日来在剑壁上所参悟的剑迹,皆如流水从心间划过。 一切纷乱的线头,都在此时变得清晰。 片刻的静寂过后,她骤然睁开双眼。 天地间,忽然笼罩的,是一股极其强烈的情绪—— 那是恨。 恨天地大寒,东风不来! 剑起时,便是极致的肃杀决然,好似悬崖峭壁上一树寒梅扎根于破岩之中,迎上频催的风雪! 花瓣摇落,却不肯弯折脊梁! 然而忽一转腕,剑击石上,用力压弯,便如一钩新月。轻轻松手时,竟朝着左侧弹飞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圈,又被右手自然地接住。 像极了折梅一枝,驿寄远方。 其情其景,竟与那日她接住王恕所投病梅,一般无二! 他立在远处,看得分明,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间叩了一下,于是天地间忽然冰散雪化,遥远无尽的荒原上,吹来千里熏风…… 周满既接长剑如寒枝,便忽然一身冷冽睥睨之态,剑自高处劈下,似有万钧之力,煌煌然威势难当! 那不是一招杀剑,而是一道号令! 剑落时,便好似劈开风雪,冲破执迷,重现天光。待得收剑横扫,仍像是先前泥菩萨那第四式“天地寒”,然而意境已全然改换。 先前是满目枯寂,天地觉寒; 而今是风雪伏首,滚滚春来! 剑壁之上,几片落叶裹进剑风之中,飞旋而下。 几片枯黄,几片深绿。 周满收剑时瞧见,便动了一分心思,扬了眉,提剑点中其中最青的一片,反手一送,竟使其落在剑锋之上,而后一剑横出,递向王恕。 她只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不过么,眼下时节实不合适,无花可赠,只剩这一叶残青了。” 王恕怔住,垂眸看向那片叶。 周满笑一声,问他:“恨东风不顾,便寄寒梅一枝,命得春来。菩萨,我这四式,比你的四式如何?” 她玄衣猎猎,负一身豪气,眉眼舒展,含三分笑意,只如骄阳烈日,不可逼视。 谁能拒绝这样的一个人呢? 王恕读懂了她的剑法,也明了了她想对自己说的话。 于是一颗心,裹在千里熏风,轻轻震颤。 取下那一片青叶,置于枯瘦手掌,慢慢握了,他喉间却一阵涌动,似乎压抑下了什么,方张着那一双微微润湿的眼,望向她:“千万里,乾坤浩荡,滚滚春来,自是世间最好的剑法。” 76 剑迹 - 剑阁闻铃 - 时镜 他写的四式,是:踏雪待,暗香来,占群芳,天地寒; 周满悟的四式,却是:恨东风,驿寄梅,命春来,乾坤大! 他羡慕周满,病梅受风雪却犹敢绽放,拥有一往无前的生命力。只是既以他人为镜,便难免照见自身,于是悲苦顿生,才有“天地寒”那一式掩不住的旷然萧瑟。 可周满说,她不喜欢。 世间太多人愿意忍受风雪,但她绝非其中的一个。纵然千万人眼中有千万个周满,她也只活成自己心目中的模样—— 天地大寒又怎样? 千万里春风,管你本是何时,我命你来,你便得来! 这,便是周满,与天争命、一切靠抢的周满! 风来呜呜作响,透出几分冷,然而西斜的日光却偏在她身上抹上几分暖意。 王恕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在周满这副并不十分强韧的躯体里,住着怎样一个强大的灵魂。 说出那句“世间最好的剑法”时,他声音低低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周满见了,都不由一怔。 只是过得一会儿,她便反应过来,忍不住发笑:“你可别想捧杀我,我周满脸皮虽厚,可也还没到敢贸领天下第一剑法的地步。若光论剑招,我这四式还未必及得上你呢。” 然而王恕定定道:“可论剑境,你远胜于我。” 周满心道,那不是当然的吗?她毕竟活第二辈子了。剑招或许好学,凭借博学和钻研,便能在三天内写出四式;可剑境却是心境,即便是绝顶聪明之人,也得在时间中历经一番沉浮,方能有所开悟。 对这—点,她倒是并不反驳。 只是也并不解释。 周满收了剑,便道:“你这剑法别人没见过,更没交过手,若我拿去剑台春试用,说不准能有奇效呢。对了,还没问,你这门剑法叫什么名字?” 她说着说着话,才想起来。 岂料,王恕竟道:“还没想过。” 周满顿时诧异:“没想过?” 王恕看她一眼,方道:“既是为你写的剑法,自也该你来定名,所以我没想。” 周满:“……” 心间忽然略过几分异样的感觉。 王恕问:“你想定什么名?” 周满心道,我打打杀杀都够费脑子了,哪儿是能干起名这种雅事的人?一时间,苦无头绪,她皱起了眉头。 这时,旁边传来一句:“想不出来?” 周满转头一看,是金不换。 自打她开始演那四式剑法开始,他就立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过了。 这时忽然问这一句…… 周满眉梢微动:“你有好名字?” 金不换于学剑自是没有什么天赋,然而论看人却是没出过什么差错。即便先前误解了周满那一句“不喜欢”,可随后见了她为菩萨续的那四式剑法,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与顶尖剑法比,这四式或恐算不上一流。 可命春来,而非待春至—— 对菩萨而言,天下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剑法呢? 他笑起来:“若只有菩萨那四式,自然得是什么‘枯梅’‘寒枝’之类的名字,可若续上你这四式,‘万木春’这三个字如何?” 周满眼前一亮:“万木春?这名字不错。” 王恕微微一怔,想了片刻,也慢慢道:“好名字。”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这门剑法,便叫‘万木春’了。”周满立刻拍了板,只是说完又想起什么,没忍住惋惜,“可惜你写四式,我续四式,也只有八式。世间万法,以九为极,无九不圆满。若能凑个第九式就好了……” 王恕尚未有什么反应。 金不换却已仰天一声长叹:“知足吧!你俩就不能给前辈一点面子,给后辈一点活路吗?普天之下,也没谁规定一门剑法必须有第九式啊。你俩要真把第九式凑出来,别人不知道,我这个学剑的鲁钝之才,怕是要先被你俩怄死了。八式不好吗?咱差不多得了。” 周满被他逗笑了:“也行,八式便八式吧,反正现在第九式也没什么头绪。” 王恕也笑起来,想说以后都会凑出来的。 只是话未出口,却想起什么,垂眸看向了手心里拢着的那一片残青的树叶—— 毕竟是已落的树叶,即便大部分都是苍青翠色,叶尖上也隐隐能见一分黄。 万里乾坤、滚滚春来之后,能是什么呢? 他忽然有些怔忡出神。 但这时,金不换早就高兴起来,直接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把他和周满的肩膀揽了,便朝着剑壁下走去,只道:“走走走,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俩竟然搞出这么厉害的一门剑法,想必我们周满还能当‘门神’的日子也不剩下几天了,这不得找个地方喝两杯,庆祝庆祝?” 周满调侃他:“不在这上面喝了?” 金不换顿时咳嗽起来,想起了那位灰衣老者的身份,连忙道:“咳,别别,剑阁重地,哪儿是咱们喝酒的地方?放尊重点嘛。” 王恕奇怪:“剑阁重地?” 周满却是知道金不换怵的是什么,也不揭穿,只一笑,将那无垢长剑递还给她:“谢了,剑还给你。”金不换道:“还还什么?留着用吧。” 周满一怔:“不用还了?” 金不换道:“你是什么穷鬼,我还不知道?好剑法都有了,总不能没柄好剑,要靠你自己,猴年马月也未必能搞着。等剑台春试结束了再还我,反正这也不是我最常用的法器,或者等你他日有了更好的剑,再还我也不迟。” 若是刚认识那阵,周满还会跟他客气客气,可前阵子第四副弓箭的材料都托他去找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哪里还差这一柄剑呢? 周满一想,干脆从善如流,把剑收了回来,只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不过要找柄更好的,怕不容易。剑台春试之前,此剑于我而言,该已经够用够好了。” 金不换这人,本钱还是颇厚的。毕竟他实力全靠外物堆起来,剑门学宫之中,除了出身世家的几个人与一个妙欢喜,就属他用的法器最为上乘,剑当然也不差。 只是王恕听了这话,却是向着她手中那柄通体雪白的无垢看了一眼,心里想:够好吗? 三人顺着鸟道下去,周满走在最前面,金不换走中间,王恕在最后面,倒也没人注意到他神情间细微的变化和思索。 只是走到中间的时候,金不换看着这满剑壁上前人所留的剑迹,忍不住感叹:“这千仞剑壁,满目英雄,却无一人能入你二人法眼,何异于敝履!” 周满闻言,眼珠一转,忽然笑了一声,竟提剑便往剑壁上刻字,刻的是:千仞剑壁,满目英雄,皆敝履耳! 金不换一见大惊:“你干什么?酒还没喝,你人就醉了,怎敢在剑壁上放出如此狂言!” 然后便见周满慢悠悠提着剑,在后面补刻一句:“金不换说的。” 金不换:“……” 他眼皮一跳,劈手便把剑夺了回来:“胡说八道!” 周满道:“你还敢狡辩?” 金不换提剑便在她“金不换说的”那五个字上划了一道,改成:“周满说的。” 周满气笑了,一把又把剑抢回来,刚想把他刻的这句划掉,一撇头却瞧见那边泥菩萨,于是把剑一递:“来,菩萨,你来。” 王恕一怔,看着她递来的剑。 周满指着边上剑壁,只道:“你来留句公道话,评评理,就刚才那种猖狂话,究竟谁说的。” 王恕接过剑来,先对着剑壁上这二人的留字看了片刻,然后又朝他二人脸上看了片刻,然后才提剑,因腕力不太足够,只能勉强在剑壁上留下了一点可供后人参考的真相—— 一丘之貉。 周满:“……” 金不换:“……” 两人眼角都是一抽,这时突然变得默契十足,金不换上前揽住泥菩萨的肩膀,周满则取下他手中剑,十分迅速地将那“一丘之貉”四个字划了,连带先前金不换那“周满说的”四个字也划了,才道:“看着眉清目秀病歪歪的,怎么心也往黑了长呢?” 金不换也十分不满:“是啊,菩萨,我们在你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吗?” 王恕心想,一个敢说,一个敢刻,不是一丘之貉是什么? 他瞅着他们,也不说话。 金不换与周满对望一眼,便一块儿把他架了,一面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一面把人带下了剑壁。 剑壁上,划了几道之后,是谁说的不好判断,反正那猖狂的一句“千仞剑壁,满目英雄,皆敝履耳”是留下了。 日落时分,那灰衣老者提着扫帚来到剑壁下,顺着鸟道慢慢攀上时,在中间一抬头,便瞧见了边上新添的刻痕。 后面的三句话虽然都划了,可也没划太干净,依稀能辨认出原来刻的是什么。 老者眉头顿时一皱:“胡闹。” 他想将这些字迹抹去,只是刚举起扫帚时,看着前面一句清晰的字迹,虽重虽拙,有些不工,可杀气与豪气并藏于内,竟隐隐有几分气候,手上便不由一停。 再看后面被划去的字迹,也明显是出于不同人之手。 一个铁画银钩,笔力浑厚,且刚且韧,气魄着实不俗;另一个笔划稍弱几分,看得出修为不怎样,只是既无杀气也无戾气,温和如云过长天,水经石上,自有一派清气。 脑海中几乎立时便浮现出三张年轻的脸孔。 这灰衣老者终是没忍住一笑,摇着头收回了扫帚,只道:“往来古今,江山胜迹,罢了。” 他仍提着扫帚,蹒跚向上行去。 剑阁檐角,满覆着苔痕的金铃映射出斑驳的残辉,剑壁之下,那三人早已上得学宫外围的长廊,一块儿走得远了。 77 陈长老 - 剑阁闻铃 - 时镜 那是一名身材极其枯瘦的老者,干皱的皮肤挂在一副高高的骨头上,两边面颊深深凹陷,在如血的残阳中留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人宛若一具行将腐朽的尸体,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立在人身后只像是一道影子。 然而与这副外表截然相反的,是他手中那根兽骨长杖。 骨杖几乎与人齐高,上略粗宽,下则细窄,鳞片覆满,隐隐作剑形,竟是以蛟尾制成;杖身上从上到下,一圈圈盘了一整条蛇骨;杖头是一根鹿角,削得像柄刀;然而鹿角下方却并非鹿骨,而是一块雕琢成型的龟背;边上则垂下三根赤红的鹤顶翎羽。 整根骨杖,几乎都透出一股狰狞凶杀之气! 宋兰真道:“长老一路从神都护送我前来,避芳尘中已准备好了茶水与歇憩之所,兄长自您闭关以后便没见过,也想与您叙话几句。” 然而这老者一双浑浊的眼珠抬起来,朝着这座学宫看了一会儿,却道:“护送小姐前来,本是老朽分内之事。” 他慢慢垂下那皱纹长满的眼皮,只看向右手掌心里那一枚血迹已旧的金色残片—— 若是周满在此,只怕一眼便能认出,那正是陈寺火羽金箭箭矢上剥落的一小片! 老者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初那孩子得到这一副新箭时,是何等欣喜,意气风发…… 可到蜀中不过短短两月,便传来噩耗。 他声音嘶哑,好似从喉咙里磨出来一般,只道:“我想去他殒身之地,看上一看。” 宋兰真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泥盘街尽头那座荒芜、惨淡的义庄,还有芦苇地里那些飞溅的血迹…… 她静默片刻,道:“长老既想看看,兰真便亲自陪您去一趟吧。” 老者看向她。 宋兰真只极淡地笑了一声,慢慢道:“他同我兄妹二人一块儿长大,也是随我一道来的蜀中,若非是为我寻碧玉髓,或恐便不会遇上那女修。我自是该陪您走这一趟的。” 她回头向从人吩咐一句,让他们去避芳尘知会宋元夜,又使人通知金灯阁那边提前作一些安排,清退闲杂人等,然后便真的带了那老者,转而前往小剑故城。 宋兰真回学宫的事情并未提前声张,知道的人极少。 周满等人是知道次日去参剑堂的路上,面对面同她遇到,才知道她竟然已经回来。 金不换昨晚上拉他们回了东舍喝酒,从傍晚喝到深夜,三个人几乎都喝得人事不省,全躺在了金不换屋里。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蜀中众人要一块儿去参剑堂时,竟见周满、金不换、王恕三人从一间屋子里出来,还满面酒痕、衣衫凌乱! 余秀英当时就呆滞了。 其余蜀中众人更是一脸震撼,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误会了什么。 只不过当事的三个人,是一个比一个淡定:周满是向来不爱解释,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金不换是自知声名狼藉,解释了也不会有人信,干脆闭嘴;王恕倒是能解释,可他与蜀中这几人本不相熟,且也不觉得三个人一大早从一个屋里走出来有什么不对。 余秀英整个人跟做梦似的,去参剑堂的一路上都无比纠结,每每看着周满,欲言又止,准备了好一阵,才开口想问个究竟:“周师妹,我想知道——” 只是她话音未落,周满一抬头,已看见了前面的宋兰真,神情忽地一凝。 走在她边上的金不换也完全没料到,会在这样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见宋兰真又出现在学宫里。昨夜因宿醉而昏沉的脑袋,几乎立刻就清醒了。 熹微的晨光里,宋兰真同陆仰尘、宋元夜一道,从山上那些府邸的方向而来,眉心绘着金色的花钿,唇畔含着淡淡的笑意,正垂着眼帘与陆仰尘小声说着什么。 整个人便像是一枝盛放的、带露的花。 周满只觉得她回神都这一趟似乎有些变化,无论仪容神态,都与她上一世以桃木细锥暗刺她时,更接近了几分。 然而还不等她细想,宋兰真身后那一道枯瘦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连带着那根狰狞的兽骨长杖…… 这一刻,眼角竟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周满心中,一阵阴霾忽地笼来—— 这看起来半截身子都要埋进土里的老头儿,她前世也是见过的。第五境化神后期的修为,乃是宋氏诸多长老之中的一位高手。宋兰真用桃木细锥刺了她之后,便是这老头儿不惜以身为盾,护她离开。 否则,凭宋兰真当时的修为,早死在她一掌之下。 只是这老头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围攻玉皇顶那一日,千门百家的高手太多了,她记不住。 他们瞧见宋兰真时,宋兰真也瞧见了他们。 两边人到得通向参剑堂的那条走廊上,便一齐停下了脚步。 余秀英等人自是惊讶:“宋小姐竟回来了。” 宋兰真随和一笑:“在神都盘桓日久,听闻剑台春试重开的消息,诸位同学已开始剑壁悟剑,自是该回来了。” 霍追道:“我听人说宋小姐主持了洛京花会,王家大公子那生辰大宴的时候,好像也在场。” 宋兰真便轻道一声:“是啊,不过大宴的排场倒是其次,王大公子收的两样贺礼,更让人记忆犹新一些。” 话说着,便与那日也在场的陆仰尘一道,调转目光看了周满一眼。 周满却是镇定自若,仿佛献人头那件事跟自己完全无关一般,神情平淡。 宋兰真身后那阴影般的老者也向她看来,但旋即便转过目光,注视着金不换。 金不换顿时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不舒服,皱起了眉头。 然而那老者只是看着,并未有任何动作。 两边人既途中遇到,便自然地汇作一道,一同往参剑堂去。 路上霍追有些奇怪:“话说回来,我们不都开始剑壁悟剑了吗?怎么又去参剑堂?” 余秀英翻个白眼:“昨天剑夫子说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小擂台的比试已经结束,三十个旁听名额选了出来,今天是他们进参剑堂的日子,也跟我们一样,要试过剑才能进,剑夫子叫我们去看看呢。” 霍追无言:“那有什么好看的?” 余秀英刚想骂,旁边的唐慕白忽然插了一句:“倒也不是没有。我听说小擂台上,有绮罗堂一个,叫什么赵霓裳……她一战引得神鸟现身,那神鸟飞来就再也没离开,她走到哪里,神鸟便跟到哪里,现在学宫里都传开了。” 霍追倒有些诧异:“这么厉害?那倒要见识见识了。” …… 几个了解小擂台那边情况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宋兰真这段时间都在为别的事忙碌,倒是没关注学宫的事情,此时是第一次听见有关赵霓裳在小擂台的消息,婉约的眉梢便不觉一扬,隐约有几分惊讶。 时辰虽然还早,参剑堂前,经由小擂台选出的三十人却已经到了,个个面带兴奋,排作两列,肃立于两边。 赵霓裳也在其中。 众人到时,她一眼看见周满,唇角一弯,笑意便要绽开。只是下一刻,就看见了另一侧的宋兰真,唇畔笑意一滞,连忙低下了头去。 虽被选为旁听,可这些人大多出身较低,不少是各堂的侍从、管事,见得宋氏兄妹与陆仰尘来,几乎齐齐下意识躬身行礼。 赵霓裳自然也在其中。 陆仰尘、宋元夜都视若寻常,看都没多看一眼,便走了过去。 宋兰真点了点头,原也并未在意,只是在从赵霓裳身旁经过时,她一眼就看见了她腰间悬着的五色丝绦,眉心几乎立时微不可察地一蹙,脚步也停了下来。 宋元夜奇怪:“妹妹?” 宋兰真看了他片刻,到底没在这里问他赵霓裳怎么就成了绮罗堂的副使,只是似乎才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对着身后那老者道:“陈长老,参剑堂的课有一个时辰,剑夫子不爱被人打扰,还请你在外等待。” 那老者躬身道:“是。” 其余人等皆只是有些好奇地看向这位老者,可在宋兰真“陈长老”这三个字一出的瞬间,周满后背却是陡地爬上来一股恶寒! 姓陈? 她面色微变,转眸看向了金不换,便见他神情也一下变得凝重起来。 宋兰真说完,就重新转身,与众人一块儿进了参剑堂。 那陈长老则是走到参剑堂不远处的廊下等待,手持着那根狰狞的兽骨长杖,一张死人般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周满忍不住向他多看了一眼,眸中紫意一闪—— 元婴坐于紫府,神气充足,这老东西已是元婴期大圆满,半只脚迈进化神期了。 她心头阴霾又重了几分。 这样一位高手,等在参剑堂外,究竟是为什么? 参剑堂内,西舍那边六州一国的人早都到了,此时都聚在门边,看着外面那些选上来的旁听生,小声议论。 剑夫子是一刻后到的,来便直接开始了剑试。 照旧是从剑一到剑十,在台阶上列成一排,让那三十旁听生一个个试过来。 毕竟都是小擂台上真刀真剑选上来的人,虽然天赋不高,可实力不弱,竟无一人出现当初周满与王恕那种情况,就连其中最差的都击败了剑一,成功进入参剑堂。 赵霓裳更是惊艳,凭借手中一把银梭一连击败三位剑童子,在三十名旁听生中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 参剑堂前众人见了都觉不可思议—— 原不过绮罗堂中一介小小的制衣侍女,竟也有这般可怕的潜力! 剑夫子难得眉开眼笑,在赵霓裳结束交战后,一连道了三个“好”字,只对所有人道:“看看,出身微末,也不代表前途渺茫;出身尊贵者,也未必就事事比人强。我看学宫这回的新规搞得不错!” 众人听了,都是各怀心思。 只有周满,看似在观战,实则心不在焉—— 她又朝着那廊下等待的老头儿看了一眼,只在心中不断思考,自己夹金谷抢碧玉髓那回和泥盘街义庄杀陈寺那回,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马脚。 剑试结束,那三十人都进得参剑堂来,只是身份毕竟与世家贵胄和宗门天骄有别,并不设座,仅站在堂内两侧旁听。 所有人一道拜过剑夫子,这才下了课。 剑夫子走时提了一句:“剑台春试重启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从从明日起便可以开始报名,持续到今年年底。若对自己实力有自信的,可以早些报名;实力差些的就考虑考虑,或者再努力努力,放到年底报名也行。” 于是今日,从参剑堂出来时,众人都有些兴奋,纷纷讨论着何时报名。 “反正都是要参加的,当然是早点报啊,那可关系到天下第一剑冷艳锯,冷艳锯啊!”声音最大的就是李谱,仿佛六个多月后的剑台春试已经在眼前似的,不过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刚要出门的周满三人,好奇凑过来问,“周师姐,你们呢?” 周满随口道:“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去。” 金不换则叹:“报肯定是要报,不过我这样的,去了恐怕也就是看看热闹,凑个人头……” 王恕走在边上,并未回答。 李谱便问:“王大夫,你呢?” 王恕似乎这才意识到他问的人里也有自己,于是一怔,竟然摇了摇头。 李谱愣住:“剑台春试你不报?虽然你身体不好,可万一你运气够好呢?那可是冷艳锯,天下第一剑诶!” 王恕轻轻蹙眉,咳嗽了一声,却没忍住笑:“我一个大夫,拿剑来并无大用。” 李谱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还有人对冷艳锯无动于衷——” “行了,你聒噪不聒噪,一个剑台春试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就菩萨这身板,上了台能打得过谁!”周满嫌他话多,一把把他拎了扔到一旁,只是紧接着倒是想起什么,忽然看了王恕与金不换一眼,道,“不过你们要参加剑台春试的话,昨日王氏送来给我赔礼的那一盒春雨丹,说不准能派上用场。这丹药于我用处不大,倒不如回头拿给你们,吃了试试。” 金不换听了,不免一笑:“你穷成这样,这春雨丹价值连城,你倒也不想想把它卖了换成钱?” 王恕却是微微一怔,感到暖意的同时,也泛出几分苦意,因为于他而言,这些丹药并不会有什么用处。 只是他才张口说了半句,眼角余光一错,便忽然瞥见了走廊那边—— 参剑堂今日之课结束,众人都在散去。先前跟着宋兰真来的那位陈长老,已在廊下站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本是动也不动,宛若一尊石像。然而此刻抬头一看,竟朝着他们走来! 周满背对着走廊那个方向,原本并未注意,可此时见王恕神情微变,顺他目光调转视线一看,瞳孔顿时一缩。 金不换捏着折扇的手指,也陡地紧了几分。 三人几乎是一同目视着那老者来到他们面前,然后略略欠身,向他们道了一礼。 周围不少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有什么事,竟让这位宋氏的长老对他们如此客气? 宋兰真这时还在后面台阶上,与宋元夜站在一块儿,却只是神情淡淡,平静莫测。 除了当初杀过陈寺之外,周满这一世与宋氏没有任何关联,更别说是与这位姓陈的长老有什么交集了。 但她自问没什么破绽,是以十分镇定。 周满只问:“这位陈长老,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不知是有何事?” 那陈长老声音嘶哑,死气沉沉,一双浑浊的眼抬起来,却是看着金不换:“老朽陈仲平,敢问阁下,是否便是泥盘街那位金不换金郎君?” 谁也没想到,他竟是来问金不换。 周满有些不安。 金不换心头也是猛地一跳,只是他混迹市井出身,坑蒙拐骗多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装出一副自己想要的表情,是以还能保持面上的平静,只如常回道:“陈长老客气了,在下便是。” 陈仲平那一张脸只像是挂了张长满皱纹的皮,完全看不出神情变化,一只手笼在袖中,另一只手握着那根狰狞的兽骨长杖,却是在金不换回答出那个“是”字之后,紧了几分。 然而他的声音还是毫无起伏,甚至依旧称得上有礼:“犬子陈寺,三个月前于泥盘街义庄中,惨死于一神秘女修弓箭之下。老朽听闻,金郎君与犬子相交甚厚,也是唯一曾与那女修正面交手之人。金灯阁的修士虽已将其间细节一一转告,可老朽心中仍有一些未释之疑,不知可否请金郎君到避芳尘,再详说几句?”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曾从金不换脸上移开。 然而周满都早猜到这老者身份,金不换又怎会例外? 他没有露出半分破绽,考虑片刻后,道:“令公子出事,在下也甚为惋惜,若能略尽绵力、追得凶徒,自无推辞之理。” 这位陈长老,自是来者不善,金不换知道此次只怕没那么容易,会吃上一些苦头。可这当口,他若推辞,露出半分心虚,都有可能暴露自己,进而暴露周满—— 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前往。 话说完,金不换便抬了步,往前走去。 可就在这一刻,站在他身旁的周满与王恕,竟几乎同时伸出手来,一个拽着他胳膊,一个抓了他肩膀,将他拉住! 金不换顿时一怔。 那陈长老死人似的面皮,也瞬间一抖,看向他身后二人。 周满面容不知何时已覆上一层寒霜,冷得没有温度的视线,从陈仲平那笼着右手的大袖上扫过,拉着金不换的手没有半点松劲的意思,只道:“别过去。” 王恕两道眉蹙着,同样盯着陈仲平那张脸,抓着金不换肩膀的手指,已因此刻的紧绷而显出发白的骨节,声音极轻:“他是要对你搜魂!” 78 长生戒 - 剑阁闻铃 - 时镜 “搜魂”二字一出,参剑堂前众人几乎齐齐悚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金不换更是头皮一麻,万万没能料想—— 陈仲平准备的手段,竟有如此阴毒! 搜魂术的恶名,修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将人脑比作西瓜,记忆比作瓜瓤,那此术便像是强行将西瓜劈开,去看那瓜瓤究竟是红是白。若施术之人手法精湛,甚至能看清瓜瓤里有几粒籽儿,被搜魂者一生的清晰记忆都将事无巨细、一一浮现在其眼前。 只是瓜既已破,又怎可能再恢复原本完好无损的模样? 大多被搜魂者,轻则失智癫狂,重则殒身丧命! 泥菩萨声音虽轻,可落在所有人耳中,都如炸雷一般,一时都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眼神看向陈仲平。 金不换哪里还敢上前半步? 他立在原地,盯着陈仲平,整个人已如进了冰窟一般。 然而陈仲平立着没动,反将那森然死寂的目光移到王恕身上:“黄口小儿,安敢胡言乱语?搜魂乃是修界禁术,白帝城那些邪魔外道都不轻易使用,我乃神都宋氏长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会用!” 众人皆有此疑惑,全都看向王恕。 王恕眉梢几分冷意渐显,难得没了素日里温和脸色,只道:“《通异录》有载,搜魂术乃白帝入魔后所创,奇邪奇毒,窥人记忆,毁人神智。学此术者,气走督脉,力集于目,需要极强的修为。若强行修炼,往往会使眼仁充血,眉上阳白穴阴气难散,遂泛青黑之色。你若非强学此术,眼穴怎会如此?” 他一字一句清楚道来,众人下意识向陈仲平眼穴看去,其两眼虽然浑浊,但若瞧得仔细些,的确能看到其眼白边角已浮一层血色,眉上阳白穴更有青气隐隐约约,岂不与王恕所言一模一样?一时已信了七八分。 边上的宋兰真顿时有些惊异看了王恕一眼,似乎没想到素日里在学宫里毫无存在感的人,竟有如此渊博的见识和精微的眼力。 王恕显然是言中了。 陈仲平耷拉的眼角重重抽动了一下:“纵我习过此术,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难道会对他下手?” 周满只道:“此术化神期修士方能运转自如,长老不过元婴后期修为,却要强学此术,说学了不用,谁信?即便今日在这参剑堂前你不用,待得人去了避芳尘,可就不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了!陈长老若只是想请金郎君去喝个茶,何不将右手放出来,我等再慢慢叙说呢?” 她这一句,又让众人目光都看向陈仲平右手。 陈仲平怎能料想原本简单的一件事竟横生出这般枝节?他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威胁:“你便是那个周满?” 周满冷笑:“你管我是哪个周满!” 陈仲平阴沉道:“此乃我宋氏之事,犬子无辜惨死,今日我请他金不换也只是为了查清真相。你效命于王氏,老朽劝你还是莫来插手!” 周满道:“你儿子惨死,便要草菅人命,对全然无辜之人搜魂?我竟是第一次听说,天下有这般荒谬蛮横之事!宋小姐、宋少主,你们堂堂宋氏的长老,难道就是这副嘴脸?” 前半句是对陈仲平的轻蔑,后半句却是矛头一转,质问起边上一直旁观却不曾说话的宋兰真与宋元夜来。 这一下,瞬间将全场目光都转移到兄妹二人身上。 宋兰真眉头于是一皱。 只是她目光隔空与周满对上,神情却依旧平静,竟道:“陈寺幼年失恃,陈长老于悲恸中将其养大,爱子之心拳拳,舐犊之情深深,怎料几月闭关而出,竟闻噩耗,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陈长老固然是宋氏长老,可此事却是他的私事。纵然他以搜魂这等手段来查其子之死,宋氏也绝无阻拦的立场,请恕兰真无法置喙。”这话一出,与默许有何区别? 周满笑了:“好一个‘私事’,好一句‘无法置喙’!” 宋元夜听不惯她话中的嘲讽,不耐道:“与那真凶交过手的只有他金不换一人,那凶手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我等只听他转述当日情形难免会丢失细节,或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被他忽略了也未可知。搜魂之术虽然不堪,可陈长老见多识广,必定能从其记忆中看出端倪。无非就是神智受些损害罢了,我宋氏自有灵丹妙药作为补偿!” 此言一出,参剑堂周围不少人都暗皱了眉头。 远处人丛中的赵霓裳更是豁然抬首,看向远处那兄妹二人,将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 唯有金不换,眸底发寒,唇畔竟浮出了一抹冷笑。 “灵丹妙药?”一道含怒的声音,在场中响起,说话的竟是边上一直沉默的常济,此时那张刻板冷肃的方脸已黑得能拧出水来,“宋少主的意思是,你宋氏区区几丸灵丹妙药,便能买我杜草堂一位弟子的前途乃至于性命?” 众人一听,都不由惊异:常济乃杜草堂大弟子,素日里一向是看不惯金不换言行举止,不是严加责斥便是横眉冷对,眼下竟站出来为其说话! 连宋元夜都没想到,随即便觉出几分棘手。 以神都宋氏之强,自是不惮杜草堂这样偏据一方的宗门,可这里毕竟是蜀中。 参剑堂外,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即便身份尊贵如宋元夜,也不敢贸然回应常济这一句质问。 未兰真也慢慢蹙起了眉头。 但这时,那位立在前方的长老陈仲平,却是反常地嘿嘿笑了一声:“以前没来过,倒不知蜀地的修士,都这般伶牙俐齿。小姐都说了,今日之事乃是老朽私事,自与宋氏无关。我搜过这位金郎君的魂之后,若有什么差池,自会延请名医来治。可你等如此推三阻四,迟迟不答应,莫非是此人实与犬子之死脱不开干系,有愧心虚?” 金不换手指一捏折扇,冷冷一笑:“好毒计!我若不答应,便给我扣上杀陈寺的罪名,再搜我魂岂非理所应当?” 陈仲平目光阴冷:“那敢问金郎君,可知犬子命丧时,身上有一枚归一丹,但是再重的伤,服下也能吊回一口气来?” 金不换似乎好奇:“哦?” 陈仲平想起昨夜在那泥盘街义庄中所见的那些打斗痕迹,一双因强学搜魂术而充血的眼,便越发赤红:“然而在犬子出事之后,此丹却并未服下,而是被人用脚踩碎在他身旁的泥地里!” 周满听得此处,眉梢忽地一动。 金不换却是平静反问:“陈长老言下之意,不会是想将此丹之事归咎于我吧?” 陈仲平牙关紧咬:“若非与犬子有仇,谁会在他垂死之际当着他的面将这一枚丹药碾碎?我的儿子我知道,性情骄横,瞧不上你这等泥腿子的出身,怎可能真与你交好?你受他驱使,为他轻视,焉知不会对他怀恨在心、暗下毒手!” 金不换竟忍不住摇头大笑起来:“妙,实在是妙。原来陈长老自己也知道自己养出来的儿子是什么德性,看来他死得并不冤枉!” 陈仲平一身杀气顿时泻出:“当真是你?” 旁边的王恕冷静补道:“金不换是什么为人,学宫内外谁不知晓?他唯利是图,视财如命,即便是与陈寺有仇,也断不至于踩碎丹药。陈长老未免疑心病重,看谁都像是凶手了。” 有人觉得陈仲平的怀疑有些道理,但也有人嗤之以鼻,正如王恕所言,金不换什么为人,大家还不知道吗? 李谱道:“若是金郎君,那丹药要么自己用了,要么转手卖去黑市,岂能就这样踩进泥里浪费?” 周光小声:“给我我也自己留着用啊。” 妙欢喜也不知究竟信哪边,反正懒洋洋笑出声:“为查其子之死搜魂他人,不惜血口构陷,不愧是世家长老!” 陈仲平听见这些话,面色更加难看。 周满目光微闪,却是看了唇畔含着冷笑似乎毫无破绽的金不换一眼,才道:“人人都知令公子陈寺乃是在夹金谷一役与一神秘女修争抢碧玉髓结下仇怨,后其不幸殒身,也是在追查那女修踪迹之时,且致命乃是箭伤。金郎君既非女修,也不会弓箭,长老即便要构陷,也未免太过勉强吧?” 陈仲平握紧那兽骨长杖:“这意思,是绝不答应搜魂了?” 王恕听他还提“搜魂”二字,两道隐约着病气的眉已是大皱:“搜魂禁术伤天害理,你本无确切证据,一旦伤及无辜根本无法挽回。天下岂有这般行事的道理?” 陈仲平竟狠声道:“道理?我儿惨死何曾有过道理可讲!他无不无辜,我搜过便知!” 话音落时,耐心早已用尽! 先前笼在袖中的右手猛地伸出,只在左手所持的兽骨长杖上一拉,便已将那盘在杖身上的蛇骨鞭握在手中,凌空朝着前方一抽,赫然是同时袭向周满、王恕、金不换三人! 他无比轻蔑:“卑贱,残废,再加一个经脉不通的病秧子,也配与我讲道理吗!” 常济大叫一声:“小心!” 他一拍腰间,便取那墨竹老笔,迅速划开一条墨气,向陈仲平蛇骨鞭拦去! 然而陈仲平半步化神的修为,岂是他区区一个金丹期所能抵挡? 那蛇骨鞭一经挥出,竟是迎风就涨,顷刻间化作一条水桶粗的白骨巨蟒,张口便将那一道墨气吞入,身形只滞涩了片刻,便又向三人卷来! 王恕站的位置稍前,这蛇骨鞭几乎是迎面打向他! 金不换一看,心中怒火已盛,直接旋身一步踏出,将王恕挡在身后,“咔”一声响,已将自己那白玉莲盘唤出! 周满更是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把他往后一拉:“菩萨躲开!” 王恕忽然怔住。 那狰狞的白骨巨蟒咆哮而来,两只空荡的眼洞里甚至亮起了两点血红的幽光,而他的两位同伴都齐齐将他护在身后。金不换那莲盘已催动到了极限,白光炽亮,朝着白骨巨蟒斩去;周满站得靠后,一双眼紧紧盯着前方,左手笼在袖中,指间却是一时泛起白光,一时流过青光,似乎心内正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在这分明短暂的刹那,时光竟好似被拉长了,放慢了。 王恕有些恍惚地抬眸向那白骨巨蟒看去。 分明是一死物,可其身躯再次暴涨,那眼洞里亮起的那两点赤红的幽光,好似俯视着世间的蝼蚁—— 何等居高临下、从不把别人当人的蔑视! 参剑堂前,一片惊呼,所有人的视线都已被这蛇骨鞭所化的巨蟒填满。没有人看见被周满金不换二人挡在身后的王恕,那白骨巨蟒瞳中赤红的幽光,映入其眼底,也燃成了一束烈焰! 近乎灭顶的气息扑面而来,周满一咬牙,已做出了决定:这一步踏出,将再无退路,从今往后,只有狂风骤雨。杀陈寺的事会暴露,韦玄也会知道她另藏《羿神诀》这门功法作为底牌。 可若不动—— 金不换必然出事。陈仲平猝起发难,这短暂片刻,学宫诸位夫子便是察觉,怕也未必来得及! 心中一狠,左手五指一张,青光涌现,她便要将苦慈竹弓唤出。 然而就在这一刻,竟有一只手从她后方伸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到了旁边。 一道清癯的身影从她身畔经过,站到了金不换身边,抬起手来! 飞旋的莲盘斩到那白骨巨蟒身上,只引得巨蟒一身嘶叫,便被寸寸震碎。而后蟒口一张,露出尖利凶邪的骨牙,几乎眨眼便到了金不换面前! 持鞭的陈仲平顿时一声狰狞大笑。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蟒口要将金不换咬住的刹那,风中好似忽然响起一声源自亘古的低吟—— 一股恐怖的气息,自天地间降临! 几根枯瘦的长指,扣着一枚苍青的玉戒,在电光石火之间,推向那条几乎占据了所有人视线的白骨巨蟒! 一枚金色的印符从戒面浮出,立时打在巨蟒头顶,宛若炸开的风暴! 陈仲平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听一阵牙酸的碎裂之声!那印符暴涨至三丈方圆,已轰碎整条巨蟒,以摧枯拉朽之势来到他头顶! 每一圈符文都旋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以他半步化神的境界,竟无半点抵抗之力,只来得及向上伸出手掌,拼起自己毕生修为与其一对! 然而那一圈金色符篆,压向他便如压碎一张废纸! 轰然一声巨响! 以参剑堂为中心,方圆三十丈地面尽数塌陷!一股沛然难当的力量朝着四面席卷,所有人都被迎面撞上,周满与金不换猝不及防,在其冲击之下连退三步! 再抬眼看时,哪里还有什么威风八面的陈长老?重压之下,陈仲平一口鲜血直接喷出,周身骨节咔咔作响,已被压得跪倒在地,几乎成了个血人! 所有人只觉耳旁“嗡”地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宋兰真瞳孔剧缩。 宋元夜惊骇之下没忍住叫了一声:“陈长老!” 学宫岑夫子、剑夫子等人才方赶到,见此一幕更是大吃一惊。 金不换与周满距离最近,这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脑袋里空白了那么片刻。 只有那尊在学宫里从未有过什么存在感的泥菩萨,立在原地,扣着那一枚苍青的玉戒。指缝不知何时已然崩裂,连眼角都流出血来。但偏偏摇晃着站稳了—— 抬起同样流血的手,擦去颊边的血! 然后,一字一句问:“卑贱,残废,再加一个经脉不通的病秧子……现在,可配与你们讲一讲道理?” 79 皆非善类(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先前还威慑力十足的蛇骨鞭早已被压成碎片,散落坑中,陈仲平双腿弯折,连身上骨骼都被压裂了不少,鲜血从皮肤里渗出来,遮挡了眼帘,也将他眼中的世界,连着参剑堂前那病瘦青年的身影,一并染作赤红。 王恕的声音,其实与先前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轻缓,甚至算不上强硬,可落在所有人耳中,已添上了一种心惊动魄。 蝼蚁奋尽全力、大声疾呼,不会被听见;可一旦化身为猛兽,那么只是极其轻微的一个呼吸,都不免使人胆寒。 这还是大家认识的那个连剑也握不稳的病秧子吗? 众人看着场中,都感觉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陌生。 连才赶到的学宫诸位夫子也不例外:从陈仲平猝起发难到王恕反击,说来话长,可实则不过短暂的几个瞬息。他们在察觉到陈仲平动手的那一刻便立刻赶来,准备干预。可谁料想,根本都还没来得及出出手,形势已在顷刻间逆转! 别人不知道陈仲平,他们还不知道吗? 号称“诡骨”,乃是元婴期修士第一人,半步化神,专取各类异兽之骨作为武器,功法奇诡,千变万化。然而在王恕这一击之下,竟半点没有反抗之力! 别说剑夫子,就是岑夫子都暗自心惊。 他二人一个化神初期修为,一个化神后期,虽都略高于陈仲平,可在方才亲眼目的这金色印符的威力之后,谁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毫发无损地接下这一击? 场中早已是一片静寂,只能听见王恕指间鲜血涓滴坠地的轻响。 岑夫子拢了眉头,目光却落在王恕指间所扣的那枚苍青玉戒之上。 古朴简单,戒面上甚至不绘有任何一道图纹,乍一眼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之处,更别说是分辨其来历。 然而方才那一道金印的威力,实在太过恐怖。 岑夫子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了什么:“此戒……” “长生戒!是长生戒……”还不待他确认,一道嘶哑的声音,已从陈仲平喉咙里冒出,他死死地盯着王恕指间那枚玉戒,含恨的目光几乎想在上面烙出个洞来,“你竟会有此戒!” 众人大多茫然,不知他在说什么。 金不换尚看着泥菩萨出神 然而周满一听,眼角已是一跳:“青帝的长生戒……” 宋兰真等知道此戒之名的,更是齐齐色变。 有绮罗堂的侍从见陈仲平伤重,想要上前将其扶起,可竟被陈仲平一把推开。 他紧咬着牙关,不顾体内压裂的骨骼和身上横流的鲜血,自己强忍剧痛站了起来,面容已近乎扭曲,犹自不敢相信:“自武皇陨落、白帝堕魔后,长生戒便随青帝一道失踪了,怎会落到你的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王恕身上。 然而他苍白的脸孔无悲无喜,异常平静,只道:“既是病体残躯,修炼不得,敢孤身在外行走求学,自会有一些长辈准备的保命手段。&ot; 陈仲平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个人来:“一命先生!“ 王恕却不再回答了。 他只是搭下眼帘,自己取出三枚夺天丹,一并服下,仍旧问:“现在,能讲道理了吗?” 众人听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固然不识得夺天丹,看那三枚丹药一经服下,王恕体内灵力迅速恢复、眸中神气也微微聚拢,却是谁都看得出的—— 这分明是做好了再出手一次的准备! 宋兰真神情微微,面色已经有些难看:原以为陈长老找金不换,最麻烦的可能是周满,毕竟她剑走偏锋,还与王氏关系极深,处理起来或恐棘手;可谁能料到,半路杀出来的竟是王恕,一个先前谁也没放在眼底的病秧子! 岑夫子这时终于反应了过来,暂将长生戒的事撇到一般,只环视了一圈,问:“刚才怎么回事?” 话问的是所有人,眼睛看的却是宋氏兄妹。 宋元夜眉头紧皱,心中不快,只道:“原是我宋氏陈长老有些i私事想找金不换询问,岂料他并不愿意,陈长老因此疑他与陈寺出事有关,这才动起手来。” 金不换听了这话,唇畔已挂起一抹冷笑。 参剑堂中不少人方才见了陈仲平说动手就动手,也不是没生愤慨,动过想帮金不换的念头,只是一来要衡量衡量陈仲平背后的宋氏,二来也是根本没来得及,到底没能相帮。 但事情原委如何,谁有道理,大家还是一清二楚的。听得宋元夜这般避重就轻之言,俱是暗皱了眉头。 岑夫子只是赶来得晚了一点,却并非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此时面容一肃,声音已冷:“宋少主的意思,全然是他人过错,纵是你宋氏的长老,公然对学宫中的同窗动手,你等也可以袖手纵容、不加任何约束吗?” 宋元夜颇是不服:“岑夫子,陈长老出手事出有因——” 他待要辩解,可没想到,宋兰真忽然开口将他打断,竟反问:“我等如何约束呢?” 岑夫子看向她:“你此话何意?” 宋兰真容色淡淡,纵是面对着学宫祭酒,也是一身从容,不卑不亢:“夫子也说了,陈长老是我宋氏长老,而非家奴。若是家奴,您一句话,宋氏自当约束;可若是长老,又事关其爱子之死,我等出面约束,岂非将长老视作家奴?自十数年前家父不幸陨故后,包括陈长老在内的诸位长老,不曾离弃,方使宋氏度过危机。夫子既掌管学宫,想必也知道经营一个庞大世家的难处。” 世家越大,依附之人越多,越怕人心离散。 宋氏毕竟与有苦海道王敬坐镇的王氏、有不夜侯陆尝统摄的陆氏不同,只有她兄妹二人支撑。前任家主宋化极身故前,固然已有一番布置,可毕竟本姓亲近之人中缺乏一位实力强横的大能修士压阵,他二人行事若不能服众,失却人心,焉知不会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一天? 宋兰真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她向以温和的面目示人,然而此时,却罕见地露出几分强硬:“夫子有夫子的难处,我等也有我等的难处。不是我等不想约束,而是我等不能约束,也不该约束——此乃陈长老与金不换之间的私事。” 最末这一句,她先前说过,现在也是一样。 陈仲平是为陈寺之死才找上金不换的,无论如何都与公事无关,便是岑夫子听了这话,也无法否认、无法反驳。 周满冷眼旁观已久,对宋兰真实有几分佩服在,只是终究道不同,于是没忍住笑一声,忽然插话道:“敢问宋小姐,既是私事,那就是说,此次金不换无论是死是活,都与你们宋氏毫无干系?” 宋兰真回视她:“自然如此。” 周满便问:“那陈长老呢?” 宋兰真十分敏锐,几乎立时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你想做什么?” 周满平淡道:“只是想与二位确认一遍,若的确是私事,那想来该与金不换一般,陈长老无论是死是活,也与宋氏毫无干系?” 春风头投毒事件里,那徐兴的人头可才被割下没多久,她此言一出,还有谁不明白她话中所藏的凶险之意?一时都没忍住侧目而视。 宋兰真面容终于完全冷了下来:“若不牵涉世家争斗,陈长老的生死,自是由他自己一力承担。可若王氏要插手到个人的私怨之中,我宋氏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听闻周姑娘与金郎君交厚,为朋友两肋插刀固然是好,只是兰真也有一言相劝。” 周满貌似好奇:“哦?”宋兰真道:“陈长老从未有要伤及金郎君性命之意,你天赋绝伦,又得韦长老青眼,前途无量,犯不着因插手此事惹出一些未知的祸患,毕竟此事原本与你无关。” “无关,谁说无关?”周满眉梢一挑,忽然回头看了金不换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我看分明有关,且还不是一般有关,而是大大有关。” 金不换同她对视一眼,实在觉得她胆大包天—— 别人听不懂,他还不听不懂吗? 这简直是当着宋兰真与陈仲平的面暗示,陈寺就是我周满杀的! 只可惜,她隐藏得实在太好,谁能将她这个断指学剑的学宫学生,与外面夹金谷、义庄两处用弓箭杀人的神秘女修联系起来呢? 纵是宋兰真聪明绝顶,又怎可能往这个方向猜测? 她细眉一蹙,只道:“这么说,你是执意要插手此事了?韦长老恐怕不乐见你陷入此番争端。” 周满好似完全听不懂她的警告,笑眯眯的:“那就留给韦长老头疼好了。” 宋兰真深深看她一眼,终于不再言语。 这下倒让岑夫子大皱了眉头,若今日之事被定在“私事”的范畴,旁人怎能插手?可学宫中这些学生个个背景不俗,要争斗起来岂是小事? 他感觉到棘手。 这时周满看见远处回廊上,不知何时已矗立着一道灰色的身影,心念一转,便笑了起来,竟伸手一指,对岑夫子道:“夫子,那边有人找你。” 岑夫子一怔,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看,面色瞬间微变,只道:“我去去便回。” 话说完,便朝着远处那道灰衣身影去。 众人都不由好奇,可待向那方向一看,却只见得一团模糊的人影,具体是谁根本看不分明。 唯有周满,两手一抄,好整以暇。 过不一会儿,岑夫子回来了,然而竟先忍不住带了几分惊疑地看了周满一眼,才寒声宣布:“你等虽将此事定为私事,可学宫有学宫的规矩,绝非你等逞凶斗狠之地。从今日起,剑门学宫与小剑故城一般,谁若再大动干戈,不管是何身份,从何处得来的名额,都一律逐出学宫,不得再入!” 陈仲平听了一声冷笑:“那岂不是他只要躲在这里,便可高枕无忧,无论如何我都拿他没办法吗?” 岑夫子却不理他,只问:“宋小姐,宋少主,你二人可有异议?” 宋元夜满脸都是怒意,险些压抑不住。 还好宋兰真轻轻伸手阻止了他,只向着回廊远处那团模糊的灰影看了一眼,慢慢道:“自无异议。” 岑夫子道:“那便请你们安顿好这位陈长老吧,我不希望学宫中再看见不相干的外人。” 宋兰真只道一声:“该是如此。” 这一番陈仲平动手,不仅没讨着半分好处,自己受了伤不说,连带宋氏的面子都丢了不少。宋元夜已是一张脸紧绷,黑得能滴出水来;可宋兰真竟宠辱不惊,只略略向岑夫子颔首为礼,便带着陈仲平与一干侍从,告辞离去。 只是陈仲平临走前,转过那双浑浊森冷的眼眸盯着金不换,问了一句:“我儿之死,当真与你没有半分干系吗?” 说完,也不必金不换回答,便拖着那伤重的躯体,一步步跟着宋兰真离去。 身后滴滴答答,留下一路触目惊心的血痕。 金不换远望其背影,久久无言。 周满见了,心中却生出一股忌惮:伤得如此之重,却不要人扶,一可见此人心中傲气,二可见其心志之坚。这修界能一路走到半步化神境界的能有几人?绝不会有一个好相与。 她轻声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金不换闻言,正想说句什么。 可谁想,才刚一转眸,竟见先前一直立在二人前面的王恕,身形一晃,竟忽然往边上一倒。 他顿时一惊:“菩萨!” 周满却是早在见他一次服了三枚夺天丹时,便知此人多半在强撑,已有了几分准备,此时自然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接住。 80 大雨(大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轰隆一声,闷雷滚过,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从天而降。 整座学宫,顿时被笼罩在雨中。 岑夫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只是也并不去理会,依旧往上行去。 此时他是走在剑壁险绝的鸟道上,泼天的豪雨将剑壁上那些经年的剑迹洗刷,变得一片深黑,显出山岩原本的颜色。 那座陈旧的剑阁,也在雨中模糊。 直到上到剑壁绝顶,才看得清晰了几分。 往日尘封的大门开着半扇,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门边,里面没有点灯,显得幽暗一片,隐约能看见一名灰衣老者持着扫帚,正在里面洒扫。 岑夫子上得台阶,便止住了脚步,竟是站在门外,并不进去。 他向着里面躬身:“陛下。” 灰衣老者依旧在扫地,虽然地面上并没有多少灰尘,听得这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问:“何事?” “那陈仲平已经离开学宫,只是陛下的意思,我却不太明白。”岑夫子想起了老者先前在廊下的吩咐,有些迟疑,“陛下若想帮那三人,何不责令那陈仲平不得对金不换动手?如今只责令不得在学宫中动手,那一旦离开学宫,陈仲平便有机可乘。除非金不换不离开学宫,画地为牢,否则……” “你当他们全然与此事无关吗?”这三个年轻人,哪一个简单了?老者身形伛偻,声音也十分苍老,似乎藏着万般的疲倦,慢慢道,“你岑况当年年轻的时候,还未必有他们厉害呢。” 岑夫子心想,这学宫中都是天之骄子,尤其这一届,更如明珠嵌于金壁,熠熠生辉,自非自己年轻时可比。 只是老者前半句 他有些惊疑:“您的意思是?” 老者道:“既是私事,便让他们私了吧。” 岑夫子越发惊愕,半天没回过神来。 老者却是咳嗽一声,停下来,抬头看向了剑阁正中那一尊高大的塑像。 五丈多高的一尊金身塑像,盘坐于莲台之上,通肩大衣线条流畅,衣褶堆叠好似水纹,飘逸而浩荡。只是不同于其他塑像常常给人的威严与压迫之感,这尊塑像,在威严之外,却是带着几分柔和,额角饱满,唇畔微弯,宛然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女性。 后方墙壁上所绘着的五色火焰形背光,已经有些风化剥落。 但其头顶周遭那一圈圆形的宝光,却依旧清晰而明亮,好似无尽的白色星辰,而金色的日月便并行于星辰环绕的轨迹之上,一同辉映。 ——当年的“四禅”中,她是最光耀一时的存在,整个天下都要向她伏首;然而,她也是四人中最早陨落的一个,好似一颗流星,从六州一国晦暗的夜空划过,只留给世人一些猜不透、解不开的谜题。 武皇陨落,白帝堕魔,青帝失踪…… 现在,只剩下他了。 老者目中一片复杂,过得许久,忽然问了一句:“凉州那边有信吗?” 岑夫子一怔,想了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遂回道:“尚无消息。那张仪进了凉州之后,初时并未避开耳目,只是将到祁连山附近时,便不见了影踪,也还没去日莲宗,不知究竟往哪里去了。” 灰衣老者一阵深思,却没有再问了。 他又一声咳嗽,只提了扫帚,从剑阁出来,依旧用那破破烂烂生锈的锁头将门锁了,方才转身,立在剑阁檐下,朝着下方学宫看去。 暴雨如注,一片阴霾,分明是白昼,却黑得好似夜晚。 连天上的飞鸟们这时都已经躲避回巢穴,可这时滂沱的雨中,却有几道身影踩着雨水,疾步朝着学宫外行去。 周满与金不换一人一边,将泥菩萨架着,神情都是一般凝重。 李谱不顾自己浑身淋湿,在旁边替他们撑着一柄大伞。 妙欢喜、周光等人则都不语,在后面跟着。 昏黑的天际猛然一道闪电划过,将所有人面容都照成一片冷白,随即才是隆隆的雷声携裹着更大的风雨从耳旁滚过。 王恕搭着眼帘,对周遭的一切全无感知。 然而扶着他的周满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入手处一片冰寒,此人身上根本没有半分温度,即便源源不断往其体内注入灵力,也如泥牛入海一般,转瞬即化,起不到任何作用。 风吹雨来挂在眼睫,她面上不动,手却在抖。 旁边的金不换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马车早已在外等待,车前的余善见他们出来,立刻将车帘掀开,让金不换与周满一道将昏沉不醒的泥菩萨扶到车内躺下。 李谱持伞站在近处,怕雨声太大盖住自己的声音,于是大声对他们喊:“学宫这边的课我们会帮你们告假。等人没事,记得给大伙儿报个平安!” 金不换头也不回,只道一声“好”,便要直接进入车内。 只是没料想,身后雨幕中忽然传来一声:“师弟——” 他回过头去,竟见一向刻板着一张脸的常济举着伞,对他道:“你过来一下。” &nbs p; 此时周满已进了车内,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隔着半挂垂下的车帘朝外看去。只见金不换静了片刻,依言返身向常济走去,两人到得一旁,说了几句话,接着便见常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向了金不换。 隔着雨幕,两人的神情皆不清晰。 但周满看得分明,金不换僵立了良久,才从常济手中接过那物,不久后,重新向马车这边走来。 他没有撑伞,也没有施展术法避雨,只这短短几步距离,全身已经淋湿,进马车时,挟进来一片冰凉的潮气。 周满靠坐在左边,看着他没有说话。 金不换吩咐了余善一句,自己则在右边靠坐下来,正与周满相对。但那一张俊美的脸容上,却不见了往日张扬的光彩,只是出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节细长的黑色竹筒,经年的岁月让它看上去有一种玉质的温润,从上到下似乎并无什么稀奇,只竖刻着“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诗。 常济将此物递给他时说的那番话,还历历在耳:“我虽不觉得你这般秉性该是我杜草堂的弟子,可草堂即便式微,也没轮到随便来个外人就能欺负的地步。此物你先拿着,以防万一。待王大夫伤势无虞,我到泥盘街找你,你跟我回草堂一趟。” 金不换喉间一阵涌动,仿佛将什么情绪压下。 周满道:“看来你我不用担心这一路的安危了。” 金不换抬眸,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只道:“是啊,常师兄可少有这样大发慈悲的时候,可得感谢那位陈长老,没他我哪儿能有占到这么大的便宜?” 周满看他一眼,却没笑。金不换于是搭下眼帘,也不再笑了。 车内顿时陷入沉默。 重叠的山峦一片苍青,马儿四蹄翻飞如履平地,狂风却卷着暴雨频密地敲打在车外,压抑而沉闷。 马车向着小剑故城的方向疾驰。 没过多久,那座不大的城池便已在望。金不换的马车自然通行无阻。 只是在经过城门时,余善忽然在外面叫了一声:“郎君。” 金不换睁眼,撩开车帘,向外一看,神情便阴沉了几分。 云来街那条道上,几名衣襟上绣着金灯花的金灯阁修士,持着油伞,拎了灯笼,立在雨中,似乎正好在经过时认出了他的马车,于是全都停了下来,转过脸,冷冷向他这边看来。 周满抬眸,也看见了。 金不换却慢慢将车帘放下,只道:“别管。” 暴雨下了有一阵,路上早无半个行人,余善应了一声,马车直接从朱雀道驶进泥盘街。 病梅馆前,一命先生已站在门口,看了这一场豪雨多时。 见得马车停下,金不换与周满二人将王恕扶下车来,他竟无半分惊讶,只道一声“有劳了”,便把人接过,扶着到了后堂那间堆满医书的屋子里,却将门扉掩上。 周满与金不换竟不敢多问。 两人立在外头廊檐下,看着院中一丛丛病梅在大雨里横斜枝条,一时都寂然无言。 周满心绪难平,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上面还沾着点润湿的血迹。 金不换却慢慢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似乎是累了,连衣角落进雨水里都没注意,只是轻声道:“周满,我有点害怕。” 周满自然知道他指的不是宋氏,然而此刻要说出什么安慰的言语,似乎也不能够,毕竟她心中并不比金不换安定多少。 沾血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她回想着之前参剑堂门口的那一幕幕,也坐在了金不换的身边,终于道:“为什么不干脆向宋氏揭发,是我杀的陈寺呢?陈仲平不过是要找杀他儿子的凶手罢了。” 金不换反问:“你若是我,你会吗?” 周满看着檐下溅起的雨花,垂眸不语。 金不换只道:“那老东西行事非常,过于蛮横,本不是一般人所能料到。今日的事,也并非因你的破绽所致,不必多想。” 周满却摇头:“还是我牵累了你。人是我杀的,和你原没有什么干系。” 金不换有片刻的静默,抬头看着这漫天落下的雨,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竟道:“你怎知陈寺之死与我半点干系没有呢?” 他垂下眼眸来,望着她。 这一瞬间,周满眼皮一跳,脑海里迅速闪过了之前陈仲平质问的细节—— 那一枚被踩碎在陈寺面前的丹药! 她回视着他,虽然先前有过几分猜测,然而在得他亲口证实之时,心中仍有一种说不出的震动,末了竟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当了我的共犯。” “是。所以既非你牵累了我,也非我牵累了你。是我们两人,牵累了泥菩萨。”金不换低叹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可接下来的话,却十分认真,“此次菩萨出手,是我们侥幸;可幸运不会一直如此眷顾我们。周满,这件大麻烦,我们必须自己解决。” 周满于是默然,过得许久,才取出那只已不剩下几枚夺天丹的药瓶来,在心中算了算,只道:“我需要新的弓箭。” 81 梦里神佛(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81 梦里神佛(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2 命线+陈规(二改) - 剑阁闻铃 - 时镜 在泥盘街待的时间还不够久,街面上这些人,周满自是不太认得,但金不换在这里近二十年,此刻被卷进洪水的每一张脸,都是他认得的、熟悉的。 街口卖馄饨的老头儿脾气最坏,年轻时和人打架瘸了一条腿,洪水一来,根本连站都站不稳,眨眼便被吞没; 沿街地势稍高的屋檐上,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艰难地爬了上来,然后递出手去拉还在水中的其他人; 对面卖米的瘦老板,平日卖米时短斤少两,可七年前大旱闹饥馑,也曾为街上开仓放过粮,此时却被掉下的房梁砸中了脑袋; 滔天的水声里,混着一名妇人惊恐绝望的嘶喊:“孩子,我的孩子——” 这一场水来得何其迅猛?眨眼已经没过人腰,连病梅馆都被淹了一些,谁进来漫过了人的脚面。 远处金不换手底下的余善等人大喊着先救人; 近处的水面上却冲来婴儿的襁褓,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金不换想也不想,往前跨出一步,便一手将那婴孩儿的襁褓捞了起来。 整个人于是全立在了暴雨之中! 不曾停歇过的大雨浇在他脸上,将原本潋滟的五官洗出一种刀光似的锋利,然而这一刻,心中第一时间生出的竟不是愤怒,而是恍惚。 金不换望着前方半空中那些金灯阁的修士:“你们都做了什么?” 那些修士落在了尚未倒塌的屋顶上,雨水不沾其身,背后隔了一条朱雀道,却是楼台错漏的云来街,地势要高上不少,且向有修士阵法护持,此时被暴雨笼罩,朦胧中更有一种格外令人心惊的美丽。 为首者乃是一名英俊的青年修士,衣襟上所绣的金灯花乃是三朵,显然在金灯阁中地位要比其他人高上不少。 闻得此问,他看向金不换,只是负手而立,闲闲道:“金郎君不会以为这大水乃是我等所为吧?” 周满站在病梅馆里面,顿时皱了一下眉头。 背后传来一点细微的水声。 她一回头,便看见王恕与一命先生也出来了。他披了一件外袍,见到外面这般景象眉心也不觉拧了起来,站到她身边。 那金灯阁的修士将话说完,却是放眼向这条低矮破败的街道上望去,那些哭喊着逃生的人,像极了与他们一般惊慌游窜在水面上的老鼠,大水冲来、大难临头,于是都从自己阴暗污秽的洞穴中窜出来,虫蚁般密密麻麻,拼命挤在沿街的片瓦陋檐下。 看起来可真是… 那修士没忍住笑了一声,轻轻叹道:“这样大的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城外不远处的阆水上游不幸决了堤,洪水这才冲入城来。我等今日来泥盘街,不过是恰好赶上,金郎君可别将这等事冤枉到我们身上。” 金不换冷冷道:“早在几十年前,阆水河道就被城中修士合力拓宽,河堤更是由蜀中四门合力加固,这些年来遇到再大的雨,都不曾溃决过!” 那修士便好似十分惋惜:“那可能就是天意,要你们泥盘街倒这一场大霉了吧,委实可怜。”襁褓中的婴孩儿还在哭泣,远处那名妇人不顾身边人的阻拦,泅渡到这边来,从金不换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孩子,紧紧抱住,脸上泪水混着雨水滚落。 金不换垂落的手背上则已青筋暴突。 然而那青年修士完全不在乎他的反应,只是一挥手,示意身边另一名修士上前:“金郎君,我等也不废话了。今日来,是有事要与你分辨一二。从三个月前开始,少主便将金灯阁药材行相关的事宜都交由你来打理。那这些东西,你该认得吧?” 一名装满的口袋从高处扔了下来,落进水里散开来,都是各色药材。 然而其中所有人的川乌被水一浸,竟都开始掉色。 金不换已猜着什么,唇畔浮出一抹冷笑。 那修士果然喝问他:“半月前你交了账册,说从西蜀的商队那边买得一批上好的川乌,正好供给陆氏济安堂。可是济安堂的大夫却发现你这川乌乃是以白芍根茎染色而成!金不换,少主小姐如此器重、信任你,你却利欲熏心做下如此令人不齿之事,该当何罪?!”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金不换尚未开口,后方却忽然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竟是金不换手下的余善,两眼冒火一般盯着金灯阁那些修士,“用白芍染色装作川乌这种过时手段,药材行里早就不用了!何况药材掺假从来都是以假掺真,三分假七分真,才能不真害了人性命!别说金郎君从来不曾给你宋氏的药材里掺假,他即便要做,又怎会做得如此低劣?你们这分明是血口喷人!” 那修士轻蔑极了:“你这意思,难道还能是我们栽赃嫁祸他?一个泥地里偷生的烂乞丐,也配?” 其余金灯阁修士听见这话都笑了起来。 那修士只挥手一示意,身后立时有修士得令,举掌便向街边挥去。噼里哗啦,掌力之下,那边一连七八间挂了“金”字旗的铺面,全都塌进水中! 余善见状目眦欲裂:“你们———” 可没想到,竟被金不换拉住了。 那修士一看,越发轻蔑,只道:“这只是小施惩戒罢了。金不换,从今以后,宋氏在蜀中的所有事务都与你没有任何干系。念在你曾为宋氏效命的份上,我等便既往不咎。只是望你将来好自为之,若再犯什么事叫我等抓住,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余善被金不换按着,大为不解:“郎君!” 周满周身气血一阵翻涌,右手拇指已抵住无垢剑的剑锷,心中起了几分杀意,只是见了金不换这般忍耐情状,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街头巷尾,无数瑟缩在台阶上、屋檐下的人们,全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然而金不换站在这席卷天地的暴雨里,只是抬起眼来,问:“宋兰真,还是陈仲平?” 那金灯阁修士没懂:“什么?” 金不换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下令水淹泥盘街的,是宋兰真,还是陈仲平?” 既不在乎店铺货物被毁,也不在乎遭受无端的污蔑,他问的竟是水淹泥盘街这件事? 那修士先是一怔,随即大笑:“你,哈哈哈!你与陈长老的恩怨乃是私事,我等今日来所为却全是公事,怎会与陈长老有关?更别说与小姐、与宋氏有关了!早说过,此乃天意!” 金不换点头道:“那便是陈仲平了。” 那修士面色一变,似乎没想到金不换会如此理解他的话,神情顿时阴沉了几分,只是紧接着打量一眼他以及他后面那些手下的狼狈模样,到底是生出了几分有恃无恐的快意。 他阴恻恻道:“是与不是,于你这样的人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别说此次的确就是天意,即便是我金灯阁所为,你拿得出证据——” “嗤拉”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那修士话音尚未落地,只觉眼前一道白电闪过,再看时,金不换站在原地未动,可那一只八瓣莲盘尖锐的锋刃已横在他的脖颈,散出一股凛然的杀气! 那修士简直头皮都炸了起来,已出了一身冷汗,几乎以为自己今日便要毙命在此。 然而他很快发现,那锋刃只是逼在他喉前半寸,一动也不动。 于是心念一转,他虽还有几分余悸,却忍不住得意起来:“这可是在小剑故城,百宝楼传过望帝陛下的令,谁也不得在此大动干戈!凭你金不换,难道敢杀我不成?” 金灯阁这些修士,都是同金不换打过交道的,平日里见多了他世故圆滑、能屈能伸的模样,便是有时故意嘲讽取笑他几句,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这种人,他们见得太多了—— 身上骨头还没二两重,一心想巴结世家捞得好处顺便抬高自己的身价,能有什么魄力? 事实上,在那修士一句话后,金不换的确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法器,重新攥在手中,竟道:“你说得对,我金不换一介乞儿出身,只拜入杜草堂,算不得有依有凭,何况望帝陛下有令在先,自是不敢杀你。” 周满闻言,眉心皱得已起了一道竖痕。 那修士一听,却是不由大笑,越发趾高气昂,冷冷道:“识得时务就好,放心,这才只是开始呢!” 他说完,带了金灯阁的修士就要走。 金不换看都没看他一眼,反而转向了周满,暴雨淋湿他全身,那一张脸却格外漂亮,微微仰起来看向她,轻声问:“你要的东西,我还没找全。但可否先赊笔账,请你帮我个忙?” 周满回望他,终于笑了起来,霎时间拔剑出鞘,已是一身凛然,只道:“等候已久,愿效其劳!” 暴雨中,一道浑身染血的身影跌跌撞撞,从泥盘街逃出,不要命一般发出嘶哑的叫声,朝着云来街金灯阁的方向奔去。 消息到王氏若愚堂的时候,孔无禄眼皮狂跳,差点没跳起来:“又是她,又是她!怎么敢在小剑故城杀人,还杀了那么多!” 韦玄闻言,愣得半晌,却是忽然大笑,拍着大腿道:“好,好!杀得好啊!”孔无禄顿时瞪圆了眼睛。旁边的商陆也是一脸错愕。 然后便见韦玄转头问那来报消息的修士:“她杀人的时候,公子可在?” 那修士有点蒙:“在的,就在病梅馆前面,看着呢。” 韦玄竟笑得更大声了:“好,好,不愧是周满!不怕她不杀人,就怕她下手不够狠、杀的人不够多、闯的祸不够大!” 孔无禄与商陆先都没想起来,只被周满敢在小剑故城中杀人的消息吓了一跳,直到听见韦玄问及公子,才猛地醒悟过来—— 周满干了什么重要吗? 重要的是公子在边上看着啊! 自给王诰生辰大宴献上贺礼后,公子便再没有搭理过他们,想来仍不愿与王氏产生太多的关联。可若周满又搞出这些事来,公子还在旁边看着,岂有不插手进来、牵扯其中的道理? 抛去可能带来的麻烦不说,此事简直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韦玄人已经站了起来,不忘向孔无禄确认一遍:“我记得你昨日说,剑门学宫那边陈仲平寻衅,要找那什么金不换的麻烦,但被按下,宋氏那边还因此受了岑况的责斥?” 孔无禄一怔,道:“不错。” 韦玄一双老眼于是精光四溢,只道:“望帝陛下这一碗水端得偏,那咱们可就不客气了。” 他一摆手,径直道:“堂内好手,有多少来多少,都跟老夫走!” 若愚堂内,所有效命于王氏的精锐修士全都聚集起来,跟着韦玄,紧握手中法器,跟着韦玄,走入外面暴雨之中! 与此同时,那名身负重伤的修士也已拖着一身血痕回到了金灯阁,将泥盘街上发生的事迅速禀告,末了红着眼悲愤道:“那个周满竟敢在小剑故城动手,说杀就杀!也不知学的什么功法,竟将我阁中十数好手杀伤殆尽!只有我一人见机得快,侥幸逃生,方才留得性命,回来将消息禀报与陈长老……” 金灯阁的楼头挂着许多漂亮的灯笼,上面都绘着细细的如丝的金灯花,陈仲平就立在其中一盏灯笼下面。 昨日他固然受了重伤,但宋氏自有灵丹妙药。 剑门学宫不再欢迎外人进入,他当然待得伤势稍好,就来到了金灯阁,顺便主持此间事宜。 此时他一张死人般的脸皮抖了抖,并不关心那些人的生死,只是问:“杀人的是周满,那金不换呢?” 那修士捂住伤处摇头:“金不换从头到尾没有动手。” 陈仲平神情瞬间冷了下来,竟是毫无征兆,劈手一掌落在这幸存修士的头顶,直接将人打死! 阁中其余修士全都大吃一惊! 陈仲平却只是撩起那长满褶皱的眼皮扫了众人一眼,沙哑而冷酷地道:“现在派去泥盘街的人全死光了,我金灯阁有理由怀疑,杀人的就是金不换。来人,带好兵刃法器,随我前去,论个道理!” 金灯阁中修士以前并未与这位长老接触过,可却都知道他从神都而来,是半步化神境界,已勉强称得上大能修士,且极得少主、小姐信任。眼下即便震骇于他动辄杀人,还是自己人,可也因此越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上百修士立刻集结,杀气腾腾出得门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才走到半道上,迎面竟然恰好撞上王氏若愚堂那帮人! 一时间,双方全停下了脚步,浩浩荡荡两帮人相互警惕地审视,气氛骤然紧绷。 陈仲平与韦玄早在神都时就已经打过交道,彼此都不陌生。 只是在这种场景下撞见,任谁脸上的表情也不轻松。 韦玄目光落在陈仲平身上,审视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陈长老也到蜀中了啊,这是要往哪里去?” 陈仲平手持兽骨杖,只是杖身上已无了那根蛇骨长鞭,他似乎也笑了一下,然而从那死人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也问:“韦长老又是要往哪里去呢?” 韦玄便摇头道:“还不是我王氏花了大力气培养的那周满?你说她,天赋绝伦,好好在剑门学宫待着也就罢了,偏爱杀人,成日里竟给我们闯祸。这不,刚在泥盘街那边杀了几个人,韦某得赶着去给她收拾烂摊子呢!” 陈仲平眼皮一跳,纠正他道:“韦长老的消息,恐怕有误。泥盘街那边死的,是我金灯阁的修士,皆系那金不换所杀,与周满没有什么干系,自然也与你王氏、与你若愚堂没有什么干系。” 韦玄于是“哦”了一声,好似惊诧:“怎么会,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有假?” 陈仲平胸中怒意已隐隐在翻涌:“我金灯阁的修士去了泥盘街,一个也没能活。究竟是谁杀的,自然是他金不换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他们去那边本就是为了与他处理事情,按道理来讲也不可能与周满有关。韦长老,此乃我金灯阁与金不换之间的‘公事’,王氏若愚堂怕是不便插手吧?” 韦玄于是笑了起来:“陈长老何必看在我若愚堂的面上网开一面呢?那周满是什么剑走偏锋的脾性,我们还能不清楚吗?该是她杀的,就是她杀的!” 陈仲平眼角顿时抽搐起来,身上杀机已露! 旁人或许听得一头雾水,可他还能不知道吗?他只是要借此机会抓了那金不换来搜魂,以报自己儿子惨死的大仇,若因为周满的缘故将王氏若愚堂牵扯进来,情况势必复杂,于他不利。所以最好是将杀人的事推到金不换身上。 他原本以为,韦玄该也不想与宋氏为敌。 可谁能想到,这老东西三言两语油盐不进,竟不知哪根筋抽了,一个劲儿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陈仲平几已气得三魂出窍,只厉声问:“韦长老今日是偏要与陈某、与宋氏作对了?” 韦玄脸上那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意一收,脸上的神情却是比陈仲平还要狠戾:“你宋氏同我们作对的时候,难道还少?” 陈仲平面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韦玄嘿嘿一声冷笑,却是想起二十年前神都的那个血夜,只道:“当年宋化极将整座神都设成死阵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宋氏有什么忌惮呢?只可惜,实力不济,好处没捞着,死得倒挺早!” 提及旧怨,那可真是说也说不完了。 陈仲平冷冷道:“王玄难白帝城诛邪后便走火入魔,三大世家合力杀之,何错之有?韦玄,你心怀旧恨,是非不分!今日却不是在神都,而是在蜀中。这小剑故城,已有望帝禁令,你难道敢动干戈!” 韦玄但将手中藤杖往地上一杵,瞬间释放出化神后期大能的威压,竟道:“别说是望帝下了禁令,就是今天武皇陛下活过来,你宋氏也别想在我面前越雷池半步!” 穹顶浓厚的乌云,被风吹得散了些许,这一场破天的豪雨,总算渐渐小了下来。 一命先生施展术法,引走了半城的大水。 然而街上的屋舍也好、店铺里那些不能沾水的货物也好,却是来不及再救,已经损毁殆尽。 病梅馆前不远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首,赤红的血水流出来,混着浊黄的泥水,格外触目惊心。 周满早已收了剑,立在一旁。 王恕站在病梅馆的台阶上,则是有些担心:“金不换……” 金不换立在街中,神情里还带着几分幻梦似的恍惚,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道:“菩萨,此事同你无关,别来蹚这浑水。” 王恕于是静默,抿唇不言。 金不换却是抬了步,缓慢地顺着泥盘街往前面走,看着这大水退去后一片狼藉的景象。 有人趴在不幸殒命的死者身上恸哭,有人坐在檐下默默包扎自己的伤口,还有人相拥而泣庆幸彼此还活着…… 乞丐们像是逃过大劫的老鼠,大多神情木然,也有少数两个失了智的傻子,这时候还嘿嘿笑着,拿一根断了的筷子敲着破碗唱莲花落:“天是亲来也不是亲,世间万事由天定,如何贫富不均平?地是亲来也不是亲,大江后浪催前浪,一层黄土盖了一层人……” 但更多的人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金不换走过时,慢慢站起来。 从街道旁,从屋檐下,从台阶前…… 密密麻麻,一个接着一个。 一双双或是含怒或者藏悲的眼,全都看向了他! 周满身上的鲜血尚未擦干,见此情状,不觉一蹙眉头,有些担心,便走了上来,停在金不换边上。 金不换抬头看着这些人,只道:“今日之祸,由我而起;所有人的损失,自当也由我一力承担……” 可谁料,他话音尚未落地,旁边屋檐下一名妇人直接抓起一块湿泥便砸到他身上:“我们要的是你的臭钱吗!” 周满一惊,转头看去,竟是先前那怀抱婴孩的妇人—— 她分明记得,方才正是金不换出手,才在洪流中救下了她的孩子。 这一瞬间,怒意已然上头。 周满眉间一凛,忍不住就要出手,只是没想到,手腕才刚一翻,便被金不换按住。 他望着她,喉间微涌,声音极低:“周满,这里是我家。” 周满所有动作顿时停住,心间竟生出一片酸楚。 那妇人发红的眼底蓄满泪,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却带着无比的愤然:“泥盘街一家一碗饭把你养大,是指望你活出个人样,穷人至少骨头硬!可现在呢?被人欺负上门来,还忍气吞声!你金不换难道就只有这点本事、这点脾气吗!” 83 血祭(新) - 剑阁闻铃 - 时镜 “可是不忍,又能怎样呢?” 面对着那名妇人的愤怒,金不换并没有当面回应。他只是沉默着矗立了良久,然后垂下眼,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里走远。一直等走到泥盘街尽头那一座二层的小楼,才停下脚步,带着几分苦意,向身后跟来的周满开了口。 周满只能看见他在细雨里的侧脸。 金不换的声音无比清醒,但也无比残酷:“宋氏之大,非蚍蜉所能撼。凶猛的野兽,才有搏斗的本钱;孱弱的鸡犬,若是不忍,除了白白葬送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周满想回应一二,然而张口时,又忍住了。 大水将整条街淹没,面前这座小楼自然也不能幸免。且这里是整条街地势最低之处,即便一命先生已施展术法将大水引走,可它们在退去之前,依旧在这里留下了狼藉的痕迹。此刻正有一些人在里面收拾。 金不换说完,已抬步向里走去。 周满立在外面,看着他的背影,却只是想:不忍的确会死,可忍了,便一定能活吗? 云来街的街口,雨势虽已变小,可隔街对峙的双方,似乎谁也没有要退的意思。 两边人马都按住了兵刃,随时准备听令动手。 陈仲平自是恼恨韦玄半点道理不讲,偏要在这节骨眼上与自己为难,一张枯树皮似的老脸阴晴不定,不断变幻。 然而过得一阵后,竟忽然笑了起来。 韦玄几乎立刻感觉不舒服,皱起了眉头。 陈仲平身上那原本紧绷的气势,却是一下放松了:“韦长老化神后期的修为,凭我陈某人的本事,又是在小剑故城之中,的确不敢斗狠。我等虽认为金灯阁十数名修士之死乃是那金不换胆大妄为,但韦长老既一力称是你王氏周满所为,那陈某也只好依韦长老之言,将此事上呈少主、小姐了。” 韦玄冷笑:“那两个小辈,你以为我放在眼中不成?” 陈仲平回以一笑,只朝着泥盘街那边看了一眼:“韦长老乃是道陵真君旧部,自然谁也不放在眼中。你要因那周满与金灯阁作对,我等看在王氏面上,自也不好为难她。只不过这天底下迫人就范的法子,岂独打打杀杀这一种呢?” 对于庞大的世家而言,要碾死一只蝼蚁,何须亲自动手?只需淡淡一个眼神扫过,稍稍流露出一点好恶,便会有无数趋炎附势之人顺其好而好、顺其恶而恶,恨不能摇尾为其马前之卒。 陈仲平说完,便一挥手,竟真就带着一干人等返回金灯阁。 若愚堂这边的人站在原地,不免有几分错愕。 孔无禄先是一愣,不太相信陈仲平就这般退了,然而紧接着便想起他方才最末一句,心头猛地跳出几分不祥的预感:“那陈仲平的目的是金不换,以此城为中心的附近几城,都有这位金郎君的盘口和生意!长老,此人也是公子的朋友,我们是否……” 他自是想问是否要出手相帮。 岂料韦玄眼神闪烁,只盯着那帮早已走远的金灯阁修士,道:“他们要真敢下狠手,那才好呢!” 三日后,雨完全停了,天也早已放晴。然而泥盘街尽头的这座二层小楼,却笼罩了厚厚的阴云,仿佛有一场 更大的风雨正在酝酿。 二楼那不大的厅中,已坐满了人,还有不少挤在边上站着。 正中一张长桌,左边为首坐着的,是一蓄须的中年人,看着其貌不扬,像个账房先生;右边为首坐着的,是一身材魁梧的粗豪壮汉,一身短褐,脚踩草鞋,倒像是街上搬货的脚夫。 金不换则坐在中间,旁边立着余善。 整座厅里数十人,竟找不出一个脸上带笑的,人人面容冷肃,如临大敌。 周满就抱了剑,站在角落里看着。 这几天她自是没回学宫,一是泥盘街大水刚过,她留下来能帮点忙就帮点忙,二也是怕自己走了,金不换的安危便没保障。 只是这三天来的消息,实在算不上好。 坐在右边的那名壮汉,已压不住心中火气,声音越见暴躁:“学宫那杨执事见风使舵、卸磨杀驴也就罢了,本来我们同他就是与虎谋皮,没了这点生意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可昨日五城九个盘口,尤其是放在明面上的六个,不是被人砸了就是被人抢了!驻守的兄弟们哪个不是好手?全被打得头破血流!可见那些寻衅之人,身份绝非寻常!” 左边那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眉头也是紧锁:“最难的是药材那边。原本我们上个月谈定要给我们供货的商人,今天大都变了卦。不是避而不见,就是推三阻四。只有少数几家还信守承诺。可整个蜀中,已找不出几家医馆丹堂还愿意进我们的药材……” 有人不解:“我们的药材不说蜀中,至少在这片地界价钱算得上公道。他们不买我们,难道愿意高价去买宋氏?” 那账房先生苦笑:“宋氏以阵法传家,掌握着天下过半的传送阵,所有买进卖出的生意哪个没他们掺和一脚?药材这行,更是早早握在人家手中。无论哪家医馆丹堂,都是指望长久开下去,为了图我们一时的便宜,得罪金灯阁,谁又愿意?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 此言一出,厅中越发压抑。 不少人忍不住骂出了声。 周满却抬眸看向坐在正中的金不换:自进了厅以来,他便没说过一句话,坐在长桌尽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只是盯着手中那一块已干的泥。 此时厅中众人已是义愤填膺,尤其是那壮汉:“这些事情必是那狗屁宋氏金灯阁在背后授意使绊子!我们倒也罢了,饿不死,可下面有多少人指着生意转起来过日子。这狗屁世家如此嚣张,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那账房先生叹气不说话。 有人见了便问:“蔡先生足智多谋,难道也没有半点办法?” 蔡先生,也就是账房先生蔡源,闻言只是摇头:“别人不买,我们难道还能强买强卖吗?宋氏势大,恐怕就算有哪家斗胆买了,最后也不免落得与我们那些盘口一般的下场……” 那壮汉气道:“医馆丹堂不买,我们难道不能自己卖吗?” 蔡源问:“自己卖?” 那壮汉道:“药材的生意是大头,总归还有几家信守承诺愿意供货给我们。医馆丹堂也不过就是给人看病开药卖丹药,我们在鬼市的几个暗堂口上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炼丹师,何不将那些药材都炼成丹药,自己卖?” 众人都觉得这是个破局的法子。 然而蔡源听后,脸上苦意更甚,只道:“生老病死,自是最来钱的生意。你以为郎君不曾想过吗?此事若真那么容易,郎君早就做了。且不说炼丹卖药回钱的速度如何,单说丹药,我们的人顶多会炼制一些常见的普通丹药罢了。既是普通丹药,大医馆大丹堂哪家没有,旁人何必来我们这儿买?但若要卖些珍奇丹药,天底下最好的炼丹师和珍贵丹方,都攥在世家手中,尤其是陆氏济安堂。我们拿什么和人比?” 这话等同于封死了众人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丝破局的可能,让所有的讨论都陷入了僵局。 整座厅内,忽然没有了声音。 这便是世家的可怕之处—— 它们庞大的根系深入六州一国每个角落,一旦开始绞杀,甚至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喘息的余地。 周满已听了许久,此时却不免想起前世的遭遇来:当年换骨之后,王氏派人追杀自己,不也是这般恨不能斩尽杀绝吗?原来宋氏也不遑多让。 依稀记得,前世金不换携拜帖到玉皇顶求见她时,正在同三大世家争夺位于凉州的灵石矿脉……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放在平时,这一声大约也没人在意;可这时众人都在压抑中沉默,这一声就变得格外明显,尤其是在这种谁也笑不出来的情况下。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她。 那账房先生蔡源与右边坐的那壮汉,更是同时皱起眉头。 这些天来,周满都在。大家都知道她乃是郎君同窗好友,又兼亲眼见她当街斩杀金灯阁诸多修士,见她皆是怀着几分敬重,不敢慢待。只是她寡言少语,一般只在旁边看着众人忙碌,众人即便心里想,也不好同她搭话。 蔡源这时略一思索,竟起身请教:“周姑娘发笑,可是想到了什么破局之法?若有,可否指点一二?” 周满微微一怔:“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不过……” 她想了想,一念忽然冒出:“蔡先生刚才说,生老病死,是这世间最赚的生意。那为人改变天命呢?” 蔡源一愣:“改变天命?” 他显然没明白,但一直坐在长桌尽头看着手中泥块的金不换,却忽然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周满! 周满只在自己指间清光戒上一抹,便取出了一只扁平的玉匣,放到桌上:“诸位商讨的是破局之法,缺的是能与大医馆、 大丹堂一争高下的珍贵丹方。我这儿正有一匣丹药,不知可否找人研究研究,拆出丹方?或恐派得上用场。” 她随手将玉匣打开,露出其中八枚玉色的丹丸,顿时丹香四溢。 众人闻见,精神几乎齐齐一震。 蔡源一看,更是不太敢相信:“丹皮若玉,香如春草,这,这难道是——” 然而尚不等他将这丹药的名字道出,那头的金不换已经骤然起身,面容微冷,竟是直接走向周满,握住她胳膊,将她整个人往外面拉:“你跟我出来。” 众人全都错愕,心中生出几分不安。 周满自己也没想到,先是皱了眉头,但随后一看金不换那冷凝的眉峰一眼,想到什么,便没再推拒,只随他一道走到外面。 站在二楼栏杆前,放眼便能看见前面的泥盘街。 虽则被那妇人责斥不稀罕他的“臭钱”,可金不换自知泥盘街的祸患由自己而起,仍是点算了账目,给街上受灾之人都发了钱。 此时街上已有不少人在重修屋舍。 远远还能看见泥菩萨带着小药童孔最携了医箱出诊的身影。 周满先开口道:“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我帮你是理所应当;这这一匣春雨丹乃是王氏白送,于我更无大用,原本就打算给你和泥菩萨吃了试试。今日若能派上别的用场,自然更好不过,你不必有什么歉疚负担。” 谁料金不换竟道:“周满,我不是怕欠你。” 他向来是张扬的、恣睢的,然而连日来的坏消息,已如阴霾压在他身,显得沉闷而冷肃。 周满忽然意识到,他叫她出来的原因,或许并非如自己所想。 金不换轻声道:“我只是怕连累更多的人。” 要自己开丹堂卖药,绝非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当他们要卖的丹药叫“春雨丹”的时候—— 这种价值连城的丹药,有提升根骨、增强天赋之用,向来为世家严格把持,只在豪族之中流动,绝少往下发放。毕竟若已高居明堂,巩固自身还来不及,怎会轻易将改命的机会施舍给下面的人? 别说他们拿这八枚丹药倒拆丹方能不能成,即便是成了,哪怕能仿出三分药效,传出去都是祸事一桩! “春雨丹固然有价无市,这六州一国多的是人挥舞着大把灵石求遍了人脉也买不到,我们若能仿制必定能一举翻身,可这些世家,怎会容许?这件事,只怕比我们杀了陈寺,更令他们难以忍受。”金不换太知道那些人的忌讳了,“届时我们要对抗的,就不是一个宋氏、一个陈仲平那么简单了。” 世家利益被触犯时是什么嘴脸,谁能比周满更清楚呢?只是或恐正因有前世的仇怨在,今生她更加不愿忍耐。 她看向金不换:“可你要知道,陈仲平这个疯子不择手段,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经此一役,谁都知道泥盘街是你软肋。即便你不反抗,他也有一万种牵连无辜的法子,慢慢逼迫你就范。你要等死吗?” 金不换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慢慢攥紧。 只是,他到底难以下这个狠心:“可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过是往昔泥坑里的一名弃婴,被街上一个无人问津的老乞丐救了起来。那时他气若游丝,老乞丐发现,便赶紧抱了,大半夜挨家挨户去敲门讨吃的。 可年幼的婴孩吃不了饭,能帮上忙的不多。 最后是屠户家的郑娘子生了恻隐,想起家里养的母羊刚生过小羊,几番犹豫,才瞒着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去挤了一碗羊奶,帮忙喂了,将人救活。 后来,他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长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子后面的小叫花子,连名字都是从叫花子们唱的莲花落里取出来的,是老叫花子喜欢的《劝人方》里的一句。 “忍一时,风浪静;退一步,处处宽。浪子回头金不换,有钱难买一生安……” 金不换的声音,仿佛浮在水面一般,飘忽不定。 只可惜,有钱尚难买一生安,没钱的叫花子又怎么可能好过? 在他刚开始记事的那一年冬天,突来的大雪压垮了他们栖身的窝棚,老乞丐身体孱弱,一场风寒便要了他的性命,撒手人寰。 他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大半夜里,饥寒交迫,只好瑟缩在沿街米铺的屋檐下,听着里面的年轻的瘦老板和妻子吵架摔了碗,大声嚷嚷着:“走就走,老子以后不回来了。” 接着竟把门一拉,结果一低头就看见了外面的金不换。 瘦老板当即就道了一声:“晦气!” 然后直接把门关上。 金不换也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不离家出走了,只是想,瘦老板脾气不好,老叫花子从不去他那儿要饭,自己虽然饿,但还能忍忍。再说,大晚上去哪家要饭,都是会挨骂的。 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 那瘦老板扔出来一碗白米饭,隔着门缝一脸嫌恶地看着他,只给他指斜对面那已经收了的馄饨摊:“小叫花子赶紧滚,去那边!这大晚上,别一不小心死我门口!” “那时候,我捧着那碗饭,不知所措。等他把门关上了,过了好久,才想起道谢,然后跑去对面。”说到这里时,金不换的声音,竟带了几分滞重,两眼微微润湿地望着周满,“那是馄饨摊,棚下面就是火灶。卖馄饨的老板戌时收摊,可烧过火的灶膛却能热很久。那里比别的地方暖和。周满,他是怕我冻死……” 他慢慢道:“我是小叫花子,可我几乎没有真正讨过饭,都是别人给我的。我是凭着这里一人一点的恻隐之心,才活了下来。他们是普通人,甚至未必个个都是好人。可我不能舍弃他们,也无法用他们去冒险。” 84 破局之法(新) - 剑阁闻铃 - 时镜 金不换身形修长,自是剑眉星目一派风流,浅云色的锦缎衣袍上盘着层层的金色绣纹,在天光下折出细微闪烁的光泽,立在泥盘街这样晦暗的地方,似乎实在光鲜得格格不入。 然而当他垂下眼角,用那种丝毫没有掩饰的眼神看着人时,瞳孔深处那种底色,其实从未变改。 纵然是周满,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只是前世在齐州,她也曾有过门众万千,也曾想过退一步、忍一时,不与世家为敌。门中有人提议先发制人,对神都世家下手,她并未答允;就连与三大世家起了冲突或许想寻求与她联手的金不换投帖来拜,她也避而不见。 然而最终结果如何呢? “无论你今日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只是金郎君……”前世玉皇顶上宫观倾倒、尸横遍野的场面,又在眼前回闪,周满垂落的手指悄然紧握,同样用那一双认真的眼回视着金不换,只轻声问,“诚如你所言,你不能只顾自己,愿意忍、愿意退。可是,你问过你口中的‘他们’,是否跟你一样,也愿意忍、愿意退呢?” 金不换想过,以周满的性情,多半会劝阻他,可绝没有料想,她会这样问自己—— 他们,是否也愿意忍、愿意退呢? 这一瞬间,浮现在耳旁的,竟然是当日那妇人凄楚愤然的声音:“可现在呢?被人欺负上门来,还忍气吞声!你金不换难道就只有这点本事、这点脾气吗!” 他一下就愣住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周满也不去打扰他,只是放眼去看外面泥盘街上那些忙碌的人。 她知道,有的决定,或者说抉择,并不是那么好做。 小楼楼头,一时安静极了。 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一片喧嚷,紧接着就是一阵大呼小叫的叱骂:“金不换呢?什么狗屁玩意儿!叫他给老子们滚出来!” 周满一听,几乎立刻皱了眉头。 金不换也骤然回神,面容瞬间冷肃。 外头自是有人将他们拦住:“站住,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人毫不客气:“不关你的事,赶紧叫金不换那小叫花子滚出来!我们有事找他!” 怎么听怎么来者不善,是宋氏金灯阁那边终于来人寻衅了吗? 两人对望一眼,目中皆凝出几分沉冷,也顾不得再继续先前的话题,一前一后径直下了楼来,走到外面。 可谁料抬头一看数十人,竟都是熟悉的面孔—— 哪里是金灯阁那些修士? 分明全是衣着朴素、一脸不快的泥盘街百姓!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那米铺的瘦老板,前些天在大水里被掉下的房梁砸中了脑袋,伤处虽已包扎起来,可仍渗出些血迹。年纪已经不小,头发白了一茬儿,但骂人的声音就属他最大。 周满与金不换出来,见此情景不免错愕。 瘦老板抬头看见两人,却是火气更大,举起来的手指头差点没戳到金不换鼻梁上:“牛棚里养鸡,你架子倒是不小!搞这么多人拦在门口,怎么着,大家伙儿想见你还得过五关斩六将不成?” 守门的几个伙计也气得够呛:“我们是近两日才加派了人手,防备这 边出个万一,你怎么不讲——” 但话还没说完,已被金不换抬手打断。 他并没为自己辩解,只是看向以瘦老板为首的众人。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穿着齐整的店老板,也有衣衫褴褛的叫花子…… 众人全都站在门外,也看向他。 金不换先躬身道礼,然后才问:“诸位找我是为何事?” 瘦老板没好气:“为什么找你你心里没点数吗?” 守门的伙计听见他这一点也不客气的训话似的口吻,眼睛都瞪圆了。 周满眼角也是一跳。 若换了以往,她这会儿说不准已经拔剑出鞘;但在听金不换讲过他在泥盘街的过往后,再看眼前这帮人,却变得格外能够忍耐。 金不换想了想:“可是前些天发下去的银钱还不够?或者哪里数目对不上?” 瘦老板一听这,不由冷笑:“你还好意思说?” 他直接一挥手,后面便有四人抬着两口大箱子出来,“哐当”一声放在了门口的地面上,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尽是金银灵石! 周满见了一怔:“这不是……” 瘦老板冷脸道:“这是你们让人发下来的钱,可大伙儿不要,今天特意给你抬回来。” 金不换怔住,低头向那箱中看去。 瘦老板却只盯着他,肃然道:“大家伙儿只是想问你一句,这两箱钱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金不换喉间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堵塞,过得好一阵,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若只有我一个人,自然能豁得出去。可我不是,我若冲动妄为,只恐宋氏因我之故牵连无辜……” “怕他们牵连无辜?”瘦老板胸膛一阵起伏,一腔怒火已完全无法压制,“都水淹泥盘街、当面砸人饭碗了!难道不是已经牵连了吗?大家伙儿命都差点没了,你还怕他们怎么牵连?他们还能怎么牵连!” 声声质问,几如雷霆。 金不换浑身一震,仿佛有一口大钟忽然被人撞响在他脑袋里,沉沉地发出嗡鸣—— 是啊,大家命都差点没了,还要怎么牵连? 如果这都不算严重,什么才算严重? 瘦老板身后,众人的目光皆是一般的仇恨,纵然身份低微,也绝无半点退却之意。 一名皮肤黝黑的壮汉走了出来,竟是 解下自己挂在腰间的钱袋,对金不换道:“我是四年前来的泥盘街,被人追杀,得了金郎君帮忙才在这里安顿下来。我女儿三岁,本就染着病,大水一冲,没救回来。听人说,金灯阁那些狗畜生千方百计跟你们为难。我一个臭打铁的,没攒下多少钱……” 他低下头,只将那钱袋放在他们先前抬来那口大箱子上。 与那满箱的金银灵石相比,这小小的、甚至沾满污秽的一只钱袋,看上去实在微不足道。 然而在它被放在箱子上的瞬间,整座楼前,一片静寂。 一滴眼泪落下,浸入了钱袋里。 那壮汉抬起头来,重看向金不换:“对上世家,别人毫无办法;可你是金不换,金郎君,你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对上对方目光的瞬间,是一股莫大的战栗从心底里涌出,几乎将他整个人攫住。金不换人站着,动也动不了一下,更无法说出半句话。 那壮汉放下钱袋,便直接离开。 紧接着,却是一位老人;然后,是一名妇人,一个小孩儿…… 卖馄饨的,编竹筐的,收药材的,酒馆里给人跑堂的…… 有的是一只钱袋,有的是几块碎银,有的是两把灵石,有的甚至只是几枚铜板…… 不知何时,二楼栏杆前,先前厅内议事的众人都走了出来,站在高处,朝下面看着。 最后是那位瘦老板,手里是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只对金不换道:“大家可以等,可以忍,但不怕被你连累。作恶的不是你,不要心怀愧疚束手束脚。这辈子,老子只受那婆娘的鸟气。老子宁愿吃糠咽菜,也不咽这口气!” 话说完,把那钱袋重重一放,也转身走了。 金不换面前,便只留下那两口不仅原样奉还,还被钱袋、灵石、金银等物,堆得高高的箱子…… 这一天傍晚,周满坐在小楼楼顶的屋脊上,手里拿着一小坛酒,看着西边日沉,赤红的亮色被深静的黑暗吞没,终于还是出了一口长气,拎着没喝完的那小坛酒,从楼顶上下来,到得二楼金不换门前。 两扇门紧紧锁着,里面不见一丝亮。 周满知道他还没睡,只站在门外问:“我能进来吗?” 里面没有回答。 周满便当他默认,直接将门推开。 这一间屋子,正是以前他们深巷沽酒喝醉那一日,金不换用来收留周满的那间。 只不过现在地面上嵌着的那些明珠,似乎应着主人心意,并未发出任何光亮,整间屋子昏暗的一片。 周满走进来,脚下就踩到了什么。 修炼过紫极慧眼的双目并不受光线所限,她一低头,便看见那是落了满地的纸,上面墨迹或浓或淡,画满了狂草,显然是书写之人心中极乱。 周满伸手弹指,想要将那几颗明珠打亮。 不远处却忽然传来沙哑的一声:“别点。” 周满闻声回头。 金不换就靠坐在书房右侧的角落里,手中捏着那一块干了的泥,闭着眼睛,并未睁开。 周满顿了顿,放下了手。 她想了想,还是向他走去,停步在他面前,只将手中那一小坛还未喝完的酒向他一递:“喝点吗?” 金不换没动,也不回答。 自瘦老板那帮人一走,他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出来过一步。周满见此情形,到底有些担心,于是蹲身下来想查看他的情况。 可没想到,她手才伸出,便被他握住。 黑暗里,有人轻轻将她拥抱,手臂环在她腰间,只将额头放到她肩上,声音模糊:“周满,借我靠会儿好么?” “……” 他的温度传递到她颈间耳廓,周满还拎着酒坛的手指尖,几乎立时颤了一下。只是僵得片刻,到底还是放松下来,没有将他推开。 她知道他内心的难处:“这世上本没有好下的决定,但你已经想好了,不是吗?” 金不换仍闭着眼:“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若前面是条不归路呢?” 周满静默,然后道:“那就走 到黑,别回头。” 泥盘街上,灯火已暗;就连云来街上那不尽的火树银花,都因这两日王宋两氏紧绷的气氛而早早熄灭。 长夜宛若海水一般,漫过了整座小剑故城。 一切都悄无声息,安静极了。 但在次日清晨,当东方的第一缕光亮刺破黧黑天幕,勾勒出这一座城池陈旧的轮廓时,一面崭新、黑色的旌旗,被一匹驰过的快马重重插在泥盘街街口,大风一卷,便被吹起,猎猎招展! 早起的人们得了消息,或是推开尚有大水肆虐痕迹的破门,或是从暂时寄身的陋檐下走出,有的身上带伤,有的衣不蔽体,但竟全都相携着,朝着泥盘街尽头方向走去。 云来街上有些醒得早或是要出城办事的修士,在从朱雀道上经过,看见泥盘街口所插的旌旗和街上人的动静时,全都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奈前几天十余名金灯阁修士无辜殒命,凶手还没拿住,寻常修士岂敢再轻易前往泥盘街? 即便有人想去打探,也实在有心无胆。 周满带着王恕从病梅馆的门里出来时,已是卯正末,明亮的天光早已洒遍了整条街,也让街口所插的那一杆旌旗格外醒目。 深黑的底上,只写着三个笔划凛冽的大字—— 不回头! 王恕照旧是那身苍青的旧道衣,站在清晨淡淡的雾气里,远远看得一眼,便认出那是谁的字迹,不由赞一声:“好名字。” 周满却一撇嘴:“怪,俗!” 她似乎十分嫌弃,然而收回目光时,唇畔还是挂了一抹笑意。 两人也不多话,并了肩,与街上其他人一般,一道朝着泥盘街尽头方向走去。 那栋二层的小楼,依旧是昔日模样。 只不过现在楼前已插着一面与街口相同的黑色旌旗,门口不远处摆开了几张长桌,上面摆满了钱—— 但不是铜钱,而是泥钱。 比铜钱稍大,一样的外圆内方,却是以黄泥简单烧制而成,泥色未脱,看上去极为粗糙。 此时金不换手下的余善等人,全都一脸肃然,站在木桌内忙碌了。 桌前则排起了长队,全是泥盘街的百姓。 有名牵着稚童的妇人将半块银锭放到桌上,接过余善双手递来的一枚泥钱,低头看看,却不太明白:“这给我们做什么?” 余善眼角微红,声音也低,显然是不久前才哭过,只道:“大家所给,是心意一片,郎君若写收条借据未免见外,便命我等挖此地黄泥烧制成钱,作为信物。‘不回头’新立,他日若有幸得存甚而壮大,凡持此钱者,不管散至何处、走到何方,若遇难事,郎君与我等,必倾力以赴、绝不有辞。” 那妇人听后,无言半晌,然后一笑,只走到一旁,取下稚童颈上的红绳,将泥钱穿了,系在稚童手上。 周满与王恕到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两人一个在大水当日杀了金灯阁十数修士,一个在大水退后拖着未愈的病体,开药写方救治了半条街,周围人见了,全都友善地颔首为礼,或者打声招呼,为他们让开道。 门口木桌前,则还在继续:无论来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店老板还是叫花子,给的是成百灵石,数十金银,哪怕只是一枚铜板,余善都是认真郑重,躬身双手将泥钱递出。 周满用胳膊捅了捅王恕:“我们也去?” 王恕微微一笑:“自然。” 这时金不换正好从里面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微微蹙眉同那下巴颏上留着一撮胡子的蔡源说着什么。 周满一眼就看见他右手里攥着几枚泥钱。 两人走上前去。 周满大大咧咧把手一伸,只道:“拿来。” 金不换看见她,已是一怔。 王恕也紧随其后,分明一个清隽温和的人,这时竟也学了周满那做派,把手一伸:“我也要。” 旁边的蔡源都看愣了。 金不换原本没反应过来,随即见周满一抬下颌,朝他手中示意了一下,于是低头一看,才瞧见自己手里的泥钱,明白过来。 他心情本不轻松,然而此刻看着两人,唇畔到底还是溢出几分笑意来,口中嘀咕着“你们来凑什么热闹”,手上却是一人一个,往他们掌心里各放了一枚泥钱。 85 寄雪草 - 剑阁闻铃 - 时镜 这名字甫一出来,厅中众人大多面露茫然。毕竟以此丹之珍贵,只在三大世家之中才有,可说是与普通人没有半点干系,不但没有机会接触,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 只有少数博闻强识者,在反应了片刻后,忽然间瞪圆眼睛、张大嘴巴,仿佛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这其中就包括那粗豪壮汉与账房先生蔡源。 蔡源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舌头都险些打结:“春、春雨丹,传说中的春雨丹?!”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王恕。 然后就看见王恕点了点头。 蔡源于是感觉一阵眩晕:春雨丹,春风化雨,滋养万类。这可是传说中的神丹,能蕴养根骨,提升人修炼的天赋。可以说,区区一枚丹药,便有机会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天底下,谁不想要?王恕说得不错,这丹药,的确是万金难求,有价无市! 他颤巍巍问:“王、王大夫您,难道有春雨丹的丹方?” 王恕忙道:“不,此丹丹方向来绝密,我以前也从未见过此丹,更不曾有机会研究,自然没有。但……” 话说着,他目光又移向周满,似乎欲言又止。 旁人自是不解他为何如此神态。 只有周满明白,笑着将他未说出口的话补完:“但只要我借你几枚,让你拆上一拆,这丹方你就有了?” 她眸中分明含着几分调笑的戏谑。 王恕被她这样一看,倒生出几分不好意思,下意识抬指压在唇畔略作掩饰,方才道一声:“是。” 他师承一命先生,往日在学宫时就曾为周满拆过那“待日晞”之毒的毒方。春雨丹虽然珍贵,炼制的手法也可能十分复杂,或许拆起来会有困难,但只要想,未必就没有办法。 只是他们这番对话,也只有他们自己以及旁边一个熟知内情的金不换听得懂,其余人却都是一头雾水。 先前还高声大气与蔡源互骂的壮汉,这时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确是个“只知道打架的莽夫”,不由问:“什么意思?” 周满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往自己指间所佩戴的清光戒上一抹。 众人只见一缕淡光划过,定睛再看时,她手中已多了一只扁平的玉匣。 ——若有学宫中的同窗在,只怕此刻已经一眼认出,这便是那日王氏长老廖亭山亲来给周满赔礼道歉时,所奉上的那一匣价值连城的春雨丹! 老实说,若非方才王恕提起,周满几乎都要将这一匣丹药忘了。毕竟在拿到丹药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 她先将玉匣打开,浓郁的丹香瞬间从匣中溢出,几乎立刻充满了整座议事厅。 所有闻见之人,都不由得精神一振。 而那匣中的八枚丹药,更是如同莹润的玉珠一般镶嵌在内,甚至映出一层隐约的宝光。 周满确认了一遍,然后才将其递给王恕:“也就这八枚,你看看够么?” 其余人等若到现在还不知这一匣丹药是什么,那就是傻了! 只是在听得周满此言后,不少人的表情都呆滞了。 蔡源做梦一般重复了一遍:“也就八枚,也就……” 他们向来知道郎君这位朋友不简单,可怎么也没想到能到这种地步。 得是多大的来头,才能一出手就是八枚春雨丹啊! 众人看周满,已像是在看什么庞然的怪物。 好在王恕早知她这八枚春雨丹的来历,接过那玉匣时,还算得上淡定:“应该够了。” 周满道:“那接下来就静候你的佳音了。” 两人三言两语,十分自然,竟一副已经将事情谈定的模样。 “等一下,一位!”蔡源忽然回过神,额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这春雨丹丹方既是绝密,三大世家又从来把持丹药绝不往外流出,我们若倒拆其丹方,自己炼丹售卖,若、若消息走漏,传到世家那边,会不会……” 众人俱是一惊,这才想起来,此事做起来恐怕绝不容易。 王恕先前提出春雨丹,不过是顺着蔡源的话碰巧想到便说了,却并未考虑更多,此时闻言,不由也是一怔。 唯独周满,表情都没变半分,竟道:“只要卖春雨丹,就一定会得罪世家,这不是明摆着吗?” 现在连蔡源都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那你还……” 然而周满只是看向了金不换。 此时的金不换,一身浅云色的织金绣袍,半靠在阴影里,一双幽深的黑眸流转着昏昧的暗光,也正注视着她。 于是周满笑起来:“可得罪世家有什么了不起呢?” 上辈子、这辈子,她都得罪了,而且还要继续得罪下去! 周满抄着剑,声音极淡:“若真让我们运气好,制成春雨丹,首先燃眉之急可解,至少能稳定人心;再者,有时这小小一枚丹药所能撬动的东西,或许远远超出你我预料……” 前世她继承武皇遗志,在岱岳玉皇顶上开了属于自己的道场,天下无数修士不远万里前来,投到她门下,凭什么? 凭的是她周满经历够惨、运气够好吗? 不,凭的是她握有武皇所留的十一道金简,传万法于天下,赚够了人心! 有的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聪明人自然能听懂。 周满望着金不换:“我与菩萨实只算外人,此间的事要如何料理,自然是得你说了才算。先行隐忍,伺机而动,不算坏办法;但你若愿逆势而起,反戈一击,我等也甘为你当一回马前之卒,与你同进同退。” 王恕在旁边点头。 金不换目光在他一人身上逡巡一圈,瞅了好半晌,终于没忍住,唇角微弯,露出这几日来的第一次笑。 他似是觉得头疼:“拆世家绝密的丹方,卖世家独霸的丹药……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周满不仅自己胆大包天,还把这尊泥菩萨也带坏了呢?” 周满于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便一扬眉,笑问:“那这票,你干是不干?” 金不换一声叹:“干当然得干。” 只是他思索片刻,眸间明光又渐渐隐没,变得暗昧,只慢慢道:“不过此事不小,或许得讲讲方法。” 他们现在固然已经得罪了世家,但目前还只有宋氏,是以没必要把春雨丹这件事搞得太大,须得稍加控制,使他们不至于树敌太多。 众人关起门来,仔细商议了半天。 仓库中有不少积压的药材,原本是要供货给各大药铺、丹堂,现在却是正好派上用场。只不过仓库里积压的药材繁多,到底要用到那些,又到底缺少哪些,却都是需要看春雨丹的丹方究竟都需要什么药。 也就是说,这件事前期的关键,全在泥菩萨一人身上。 这一点,王恕自然也清楚。 虽然无论周满还是金不换,都没问过他这丹方何时才能拆出,可他离开议事厅,回到病梅馆,便进了自己房中,一连好几日,除了有时取用一些药材偶尔到前堂药柜转一圈之外,竟是完全闭门不出。 一命先生见了,也根本不管。 时日既已无多,若还不能痛痛快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来这世上走一遭,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这种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又不是为周满写剑谱那样的难事,王恕自然心无旁骛,丹方拆解进展极快。 只是当他试出所需的最后一味药材,将那药材的名字写在纸上之后,却忽然怔住了—— 寄雪草。 “寄雪草?”次日清晨,周满与金不换来到王恕屋内,接了他递过来的丹方细看,却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这味药有何不妥之处?” 王恕只能用尽量简短的语言同他们解释:“此药乃是春雨丹丹方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性寒,用以压制赤鲑胆与玄檀皮两味药的烈性。寻常药草不过春荣秋枯,寄雪草却是三十载方能一荣,仅三日便枯,且只生长在极寒之地,仅凉州祁连山顶与西蜀的大雪山上才有。但凉州近些年来物候殊异,祁连山顶不再是终年大雪覆盖,寄雪草早已绝迹,六十年未长。” 周满道:“祁连山没有,不还有大雪山吗?且此山正在蜀州。” 王恕看她一眼,张了张口,却又寂然无言。 周满于是有了不妙的预感。 旁边的金不换慢慢放下那张丹方,脸上的神情,竟与王恕有些相似,带了几分沉闷的压抑:“大雪山乃是西蜀诸山之巅,寄雪草自然还在生长。但此地所出产的所有药材,都由三大世家联手控制,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流出——包括寄雪草。” 周满闻言,眼皮终于跳了一下。 屋内忽然陷入了一片近乎死寂的安静。 过了许久,王恕才慢慢道:“怪我考虑不周。春雨丹既有如此珍贵,人人都想得到,又岂会没有前人千方百计研究过丹方?可三大世家,还是能牢牢把持住此丹的来源。不是丹方真的难到无人能拆,而是除了他们,没人能拿到最关键的这一味药……” 若无寄雪草,这丹方不过就是一张废纸! 众人原本商议的所有计划,都将付之东流。 他神情间少见地流露出几分躁意,闭了眼用手指压住自己眉心,似乎想将心中扰动的情绪压下。 周满不由看向他,轻而易举便瞧见他眼睑下浮着一圈淡淡的青黑,衣衫上更是沾满了混杂的药气,更不用说早在刚才进门时,她就已经发现这屋内一片凌乱、满地狼藉—— 为这一纸丹方,眼前之人到底几天不曾合眼呢? 心头慢慢有一股极深的情绪淌上来,周满忽然唤他一声:“菩萨。” 王恕仿佛没听见,仍道:“我早该想到的……” 周满不听,径直打断他:“去睡觉吧。” 王恕顿时怔住,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周满只道:“该你做的、不该你做的,你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事,无论有多难,都不再同你有半点干系,我们自会处理。” 金不换也道:“若再熬上几天,你出不出事不好说,我和周满恐怕就要进不来病梅馆了。一命先生不拦着你,但每回见了我们,那脸黑得都快拧出水来了。” 说话的同时,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方小小的纸袋,交到王恕手里。 王恕打开来看,里面竟是几粒糖丸。 他不太明白。 金不换于是笑道:“杨花巷口柳嫂家那小屁孩儿,见你好几日没在馆中坐诊,以为你是病了。刚才我们来时路上遇到,他嚷嚷着把这糖丸塞我,叫我一定带给你,让你好好吃药,早日康复。” “……” 王恕拿着这发皱的纸袋,看着里面那几粒糖丸许久,终于是慢慢笑了起来。 他重看向眼前这两人,只道:“我会好好休息的。” 周满与金不换这才从他屋里出来,临走前还帮他把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略作收拣。 只是,才走出病梅馆,周满便将眉一扬:“什么糖丸,什么小屁孩儿,来的时候你就走我边上,我怎么没看见?” 金不换捏着折扇,斜睨她一眼:“你也想要?” 周满骂道:“阴险狡诈,一肚子的坏水假话!也就菩萨这样实心的傻子能信,真被你哄去睡觉了。” 金不换道:“别管什么办法,有用就行。倒是你刚在里面信誓旦旦,这寄雪草,你想到办法了?” 周满气道:“一时半会儿,我能想到什么……” 话说着,她一步走下台阶,只是无意间一抬眼时,忽然看见了不远处那道探头探脑的人影。于是原来要说的话,一下就忘了。 金不换正奇怪她怎么话说一半就停:“周满?” 周满望着远处那道人影,却是出了神,不由呢喃自语:“拆世家的丹方,用的是世家的丹药;抢世家的药材,自也该要世家的强盗……” 金不换没听清:“什么?” 周满两眼已经亮了起来,只笑道:“办法这不就送上门了么?劳你在这儿等我片刻。” 言罢,竟直接向前走去。 不远处的孔无禄,原本是今日接了韦玄的吩咐,偷偷来病梅馆这边看看王恕的情况。 可谁想到,居然跟周满撞个正着? 在跟周满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便不知为什么打了个激灵;待得看见对方眼睛发亮,脸上也露出笑容,一股恶寒当即从天灵盖上扑下来。先前几次被周满主动找上后的离谱经历,忽然尽数浮上心头,吓得他一缩脖子,拔腿就要跑。 只是紧接着,周满的声音已如影随形一般在他背后响起:“孔执事,可有日子没见了。” 孔无禄才迈出去的脚步,硬生生刹住了,转过头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啊,周姑娘,是很久没见了。” 周满似笑非笑地看他:“您见了我,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难道不是正好来这边看我的吗?” 孔无禄:“……” 明明是为了看公子来的!谁他娘闲得没事儿跑来看你这尊煞星啊!:,, 86 冤大头 - 剑阁闻铃 - 时镜 只是这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 若让周满知道公子的真实身份,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预料。 是以,孔无禄纵然满心憋屈,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周满话道:“听说前阵子学宫参剑堂前出了点事,近来城中又多了些不速之客,韦长老当然担心姑娘的状况,派我来看看。但姑娘刚才不正好跟那位金郎君在一块儿说话吗?我是怕被看见……” 周满便道:“孔执事考虑得也有道理,这大街上的确人多眼杂,要不借一步说话?” 孔无禄心立刻警铃大作—— 有事,她一定有事! 但还不等他想到借口推拒,周满已经十分自然地移步,径向云来街的方向去。孔无禄能有什么办法?瞪了半天眼珠子,也只好跟上。 没多时,便到了王氏若愚堂。 周满走进门,背着手踱步打量了一圈:“有一阵子没来,你们堂内这一棵松长得好像又绿了几分啊。铜漏里这水也真是够凉的。啊,还有这副字画,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她每点评一处,孔无禄的眼皮就要跳上一下。 待看见她走到那字画前,即将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您就说您有什么事吧!” 周满脸上的笑容于是灿烂起来:“这回可是孔执事你自己先问的。” 孔无禄心头顿时一梗。 周满干脆利落道:“听说西蜀大雪山上盛产灵药珍草,一向都归三大世家共有,我想替一位做药材生意的朋友打听打听。” 就打听打听药材的事?孔无禄一听松了口气:“原来是打听这个啊,那还好,还以为又要出城杀人或者拎颗人头呢。” 周满微微笑:“哪儿能次次都用那么凶险的事来麻烦您呢?” 孔无禄悬着的心放下,人也高兴起来,只道:“是替那什么金不换打听吧?西蜀大雪山那边一应所出,王氏也有份的,这个简单。” 他转头直接吩咐,让人找上个月西蜀那边来的消息。 一枚上头刻着“西蜀大雪山”字样的玉简,很快呈了上来。 孔无禄看了两眼,便道:“此地原是望帝陛下赠与武皇陛下作为清修之所的,不过后来武皇陨落,此地便由三大世家商议过后,轮流掌管。” “轮流掌管?”周满有些惊讶,“那如今轮到哪一家呢?” 孔无禄顺着玉简一查,道:“最近十年,正好轮到陆氏。不过那金不换与陆氏毫无关系不说,现在还开罪了宋氏,想要插手到这里面来恐怕不容易吧?” 周满眉头一皱,已忖度起来:“陆氏?这倒有点棘手,我同陆氏的仇怨也不大啊……” 孔无禄才刚抬头,没听清:“你说什么?” 周满回神道:“哦,没什么。所以,这十年山上所出的灵药珍草都归陆氏掌管的话,那想必寄雪草也一定是包括在其中了?” 孔无禄下意识道:“自然包括。寄雪草乃是炼制春雨丹所必……等等!” 说到“春雨丹”时,他猛一激灵,反应过来不对劲:“你怎么会打听这一味药?你想干什么!” 周满腼腆一笑:“孔执事也知道,近来我这边遇到些麻烦。但若能制几枚春雨丹,或许可解燃眉之急。只是这寄雪草太过难得,所以我想着,是不是能找陆氏‘借’一点……” 在说到这个“借”字时,她的神情极为真诚。 孔无禄一看,眼皮已经开始狂跳,但这时还不敢相信她竟胆大包天至此,心中尚怀了几分希望:“那、那是想怎么个‘借’法呢?” 周满道:“目今大雪山虽是陆氏掌管,但其所出之物仍是三大世家共有,想必即便愿意借也不便为我而慷三大世家之慨。陆仰尘陆公子与我乃是同窗,不如我回头寻个时机,自己从他们那儿取用一些寄雪草也就罢了,也不必告知,免得还令人家为难。” 孔无禄听完,简直眼前一黑。 果然,何等无耻之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就是不告而取、半道打劫吗?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虽然他们也曾向她强“借”剑骨,可他们毕竟是王氏啊! 这周满怎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呢? 他试图劝阻:“周姑娘,这,这不太好吧?那毕竟是陆氏啊!寄雪草这样珍贵之物,到哪里都一定是重重高手护送,你……你不过先天境界修为,孤身前往,怎么敌得过?万万不可!” 周满拧眉思索片刻:“孔执事之言,似乎也有道理,是太危险了……” 孔无禄这才出了一口长气:“您知道就好。那岂止是太危险?简直是以卵击石……”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周满已抬眸看向他,认真道:“既然如此危险,那不如您从若愚堂中借我几位高手用用?” “……” 孔无禄惊呆了。 周满解释道:“毕竟我想,若愚堂中有大雪山那边的消息,对陆氏那边如何运送寄雪草似乎也十分了解,若有这边的高手帮忙,想必能够速战速决……” 还速战速决? 孔无禄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间已浑身发抖,宛若一只竖起浑身翎毛的斗鸡,就差没叫起来了:“不可能,不可能!你这不是让我们王氏去抢陆氏吗?让世家的人去抢世家,天下岂有这样的事!何况那寄雪草本就有王氏一份,帮你抢陆氏跟帮你抢我们自己有什么区别?就是韦长老知道也不会同意的!” 周满问:“当真不可能?” 孔无禄坚定摇头:“绝对不可能!” 周满于是感到了几分惋惜:“那便没办法了。为朋友,自当两肋插刀。原想借几个人,保得自身;可既然借不到,也只好孤身赴险。” 孔无禄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满续道:“若剑骨因此出什么闪失,料想韦长老与那位公子通情达理,也能谅解……” 话说完,她一声长叹,便要出门。 孔无禄早在听见“剑骨”二字时,心便开始颤抖,待见她这便要出去,哪里还能坐得住?几乎是立刻从柜台内探出半个身子扑上去,一把将周满袖子拉住:“等、等一下!” 周满一笑,可转过身来时却是满面疑惑:“孔执事?” 孔无禄看她的眼神已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暗地里险些没把一口钢牙咬碎,可脸上却强要挂出笑容来:“我刚刚忽然想了想,借人,不就是借人吗?多大点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周满听后,便将先前装出来的种种神态一收,竟跟变了个人似的,又成平时冷心冷脸模样,只道:“早如此识趣不就好了?平白费我一番口舌。” 孔无禄:“……” 连装都懒得装了啊!这哪里是替公子借得一副剑骨,简直是给王氏供了个活祖宗! 这边,金不换、周满等人在为了破局到处奔忙准备;那边,陈规并陈家一干人等,却也没闲着。 一连好几日的打压后,金不换那边的人手已基本回缩到小剑故城。 陈规派了人,紧盯着泥盘街那边的情况。 最新的消息来报,说金不换那边忽然开始清理仓库,点数药材,而且还在街上辟出了一处门面,不知是要干什么。 陈家在小剑故城中的落脚之地,就在紧邻着宋氏金灯阁的一处院落中,是由谁提供的方便,当然不言自明。 此时,众人便坐在前院堂中商讨。 有人觉得不安:“这金不换几乎已经走投无路,如今搞这些动作,到底又想干什么?” 也有人不大耐烦了:“我老早就想说了,不过区区一个偏远蜀中的小修士,杀他何异于碾死一只蚂蚁?依我看,实在不必先打压他生意再逼他就范那么麻烦,杀就是了!就跟先前杀他那十三名手下一样,他要不就范,我们就继续杀!” 陈规坐在上首,手边放了一只茶盏,此时盏边正有一只灰毛老鼠爬来,扒着盏沿向里喝水。 他看见了,没动,只道:“他的人既已缩回了城中,你还怎么杀?你又敢杀吗?” 那人顿时一窒。 其余人也忽然不说话了。 陈规也不管别人是什么反应,只是搭垂着眼帘,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枚用以储物的须弥戒,续道:“且陈长老要查的,是害死陈寺的凶手。这金不换见过那用弓箭的女修,倒不急着杀。先诛心。有时,杀掉一个人的‘名’,比杀掉一个人的‘实’,更有用处。” 金不换有钱有生意有人支持,可若没钱没生意没人支持,那他还是原来的金不换吗?死亡未必瓦解一个人,但失败会。待其万念俱灰时,自然由着他们陈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在座虽都是陈家之人,且对他曾屠戮同族的过往多有厌憎,可此人凶名也甚,此次又是陈仲平与宋兰真一道放了他出来,旁人即使有质疑也不敢宣之于口,听他这么说,便都住了口,不再多言。 陈规的眉头却慢慢皱起来,又把手中那枚须弥戒转了一圈——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竟还未看出其中玄奥。 顶多就是这戒环的材质特殊了一些,以玉为底,以木为饰,在玉戒外面饰了一圈细细的木枝。但戒中所藏之物,无非是些草药、灵丹、法器,大多都十分常见,实在既不珍贵,也不特殊。 可若的确并无玄机,金不换那日为何会问起? 他脸色微沉,忽然问:“那日我们在锦官城外劫杀所得之物,确定都在这枚须弥戒中了,绝无遗漏了吗?” 一名瘦削青年出列,回道:“确然都在戒中了。只不过若说遗漏……” 陈规看向他。 那瘦削青年声音小了几分:“那日劫杀,我等在锦官城外交手,兵荒马乱,又不知他们所运之货到底多少,若有一些遗漏在了当场,或者被他们临死前藏匿在山林之中,也未可知?” 陈规回想当日情景,金不换那些人在他手中或许是精锐,但在从神都来的陈家人面前实在不堪一击,虽奋力抵抗,也没一会儿就被他们杀了个干净,仅有一少年逃了出去。若说这些人临死前藏匿货物,似乎不太可能。但他们当时只为杀人,的确并不重视他们所携之物,有所遗漏却是可能的。 他考虑了片刻,谨慎起见,先将此戒扔给了那名瘦削青年:“陈九,此戒先交由你来保管,务必不可离身。” 陈九顿时受宠若惊,以为自己得了重用,将此戒接过,只道一声:“是。” 但旁边有不少明眼人,看见这一幕心中都是冷笑:陈规乃是与山林中那些妖兽长大,别说是陈家,但凡是个人,他都不与之亲厚,从来是多疑的性子,岂会轻易对陈九这么个愣头青信赖有加?他分明是怕这须弥戒中之物或的确有什么古怪诡谲之处,唯恐自己日夜佩戴,受其损伤,这才交由旁人保管罢了。 然而陈九的确不懂,已将此戒戴上。 陈规便将桌上那只已经喝完水的老鼠捉了,放在手中,只道:“点上十个人,今夜再随我往锦官城外去一趟,我要查查究竟有无遗漏。” 说是叫他等上片刻,可金不换在病梅馆等了半天,连泥菩萨都睡了一觉起来,又到外头出诊了,也没见周满回来。 若非手下人来报说周满进了若愚堂就没出来,他险些要怀疑她是出了事。 直到下午日头西斜,那道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在远处。 周满神采奕奕,进得病梅馆来,便道:“寄雪草的事有眉目了。” 金不换见到她先松了口气,对她所说的话却是一点也不惊讶,只问:“你把王氏拖下水了?” 周满顿时用一种赞赏的眼神看他:“你可真聪明,这就想到了。” 金不换心道,我亲眼见你去堵那倒霉的孔执事,若连你目的何在都猜不着,那真是白认识这么久了。 他又问:“若愚堂那边愿意给我们寄雪草?” 王恕在边上,也看向周满。 但这时,周满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表情,轻轻咳嗽一声,貌似不太好意思地道:“这倒没有。那大雪山上所出奇珍药草虽是三大世家共有,但一向是三大世家轮流掌管,现在轮到陆氏,若愚堂现在也没有寄雪草。” 王恕疑惑:“那你说的有眉目……” 金不换却是忽然想起她当时喃喃自语的那一句话,失声道:“你该不会……” 周满微微一笑:“但我说服了孔无禄,让他从若愚堂借几个高手给我。不要钱的打手都有了,还愁寄雪草不到手吗?” 饶是金不换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也依然大感震撼:“带世家的人去抢世家!这种事,你周满干得出来也就罢了,那王氏若愚堂竟肯答应帮你?” 周满心中讽刺,我挟剑骨令王氏,他们岂敢不帮? 但面上却是笑道:“我可是王氏未来的客卿长老,说不准将来还能得那位传说中的神都公子重用,他们卖我点面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在剑门学宫中所显露的天赋,的确惊人。 金不换只是表达震撼,并非真的疑惑,只想:王氏选中周满,确有几分不俗的眼光。 旁边的王恕听得“神都公子”四字,却是向周满看了一眼,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苦嘲:自上回他托韦玄为王诰送上“生辰贺礼”后,若愚堂那边想必都知道了周满在他心中的特殊之处。如此相帮,未必没有向他示好的意思。只是他怎可能再回到王氏呢?将死之人,实无大用。韦玄等人筹谋再多,终究也只会落得镜花水月、一场空忙。 他轻轻摇了摇头,回拢思绪,只问:“寄雪草并非时时都有,你们要抢陆氏,行动定在何时呢?” 金不换也看向周满。 周满于是言简意赅道:“今晚。” 这答案可大大出乎了金不换与王恕的意料,实在是太快,让人太没有准备。 周满只好解释了一番。 自以自身安危迫使孔无禄就范之后,二人便商讨过接下来的行动。算她运气好,前阵子山上刚经历过一轮采摘,而作为三大世家之一的王氏,也曾掌管过大雪山,自然熟知药草运送的时间和路线。 孔无禄着人一查一算,正在今晚。 寄雪草三十年一荣,且还要受物候变化的影响,这一轮机会若是错过,下一轮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周满素来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辈,自然当机立断—— 打劫趁热,就今晚! 周满解释完后便对金不换道:“眼下城中有不少陈家眼线,你若出去,目标太大,恐怕走不了几步便要遭人伏杀。至于菩萨……” 她看了一眼,笑道:“菩萨还是该供在庙堂上,打打杀杀的,不适合。” 这是客气话。 王恕那点子微末修为,别说他菩萨心肠打不了架、杀不了人,就算是和人打,那恐怕也是打不过的。 周满想得很清楚:“所以,今晚的行动由我与王氏去便好,你们在泥盘街等我消息。” 这是经过妥善考虑之后的方案,无论金不换还是王恕都无法有异议,纵使心中有几分担心,但料想此次有王氏出马,该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事实也的确如此。 孔无禄唯恐周满出事,在报过韦玄后,紧急从若愚堂调集了一队好手,足足有二十人之多,修为全在金丹以上,并依据以往对陆氏运药草路线的了解,制定了详细完备的计划。 当晚抵达打劫地点后,所有人黑巾蒙面,待得陆氏那运送药草的人马一来,便即动手。当时只听得下方一声惊呼,紧接着就全没了声息。大家动手极快,不愿把事情闹得太大,因而只将所有人打晕,并不伤其性命,取了寄雪草后立刻离开。 至此,一切都十分顺利。 可孔无禄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当他们摘下面上黑巾,装作若无其事从锦官城内出来,才走没两步,竟迎面撞上了陈规并陈家一行十余修士! 这一时,冷月高悬在天,山林间却昏昧幽暗,两方人马在混着几声虫鸣鸟叫的夜风里相顾对峙,彼此戒备。 谁不知道近来陈家与周满金不换那一伙人的仇怨? 在这大晚上,荒郊野岭地遇到,实在是既巧合又诡异,双方看对方都觉得带着几分森然的鬼气。 尤其周满与陈规,隔了几丈远对视,神情皆是冰冷至极。 但若仅仅是这种情况,孔无禄认为还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内,只轻声向周满道:“周姑娘放心,陈家不过是宋氏附族,有我们王氏在,他们怎么也得掂量掂量,绝不敢放肆,轻易动你。” 陈规也的确如此想。 一来这周满虽与金不换交厚,但毕竟不是金不换本人,二来她颇有背景,对面是王氏若愚堂,且人多势众,即便要动手也不是今日。 他甚至退了半步,要让开道。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周满盯了他片刻后,竟回头向孔无禄以及身后所随众人看了一眼,似乎是估量了片刻,然后蓦地一笑。 霎时间,真是皎若明月、灿如春花! 她想也不想,提了剑,便化作一道虹光,朝陈规杀去! 陈规皱眉诧异,自是理所应当。 但在这一刻,真正惊呆的是孔无禄,整个人在看见周满冲出去之后,几乎化作石像,傻在了当场—— 她干什么! 这场架根本不在计划之中啊!:,, 87 回马枪 - 剑阁闻铃 - 时镜 早在结束今夜打劫寄雪草任务后,周满便除下了原本罩在外面的夜行衣,此时所着乃是赵霓裳为她亲制的那一身以翠竹为绣纹的玄衣,无垢长剑则为金不换所赠,天然一段不染尘的雪光。在她执剑向陈规杀去时,竹影摇晃,剑光映着月光,玄衣却融入夜色,竟显得既拔俗又鬼魅。 然而这些都只是旁人所见。 在被她剑锋所指的陈规眼中,迎面袭来的只有一片寒彻骨的杀意! 周满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笑? 不久前,义庄那十三人惨死之状尚历历在目,人埋黄土尸骨未寒。今日竟与陈家狭路相逢,又挟王氏人多势众,她岂能错过这天赐的良机? 自要仗势欺人,以报当日血仇! 她来势如此之疾,神情间又全无半点犹豫,陈规不免怀疑,她是有备而来,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他们今夜要来锦官城外查探的消息,特意带了王氏诸修,在此设伏劫杀,否则怎能这么巧就碰个正着? 是以凭他修为,眼见周满一区区先天境界的修士朝自己袭来,竟不敢托大,恐她还藏了诡诈后招,一时间,只抽身退避,完全不正面接招。 周满却是剑如白电,频攻密击,绝不稍留余暇。 短短片刻间,二人你来我往,已过了数招。 此时,王氏若愚堂这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一名修士呆滞地看着那边在与陈规交手的周满,喃喃道:“那可是陈规,神都最年轻的元婴期高手啊……她区区先天境界,怎么敢上的……” 孔无禄在事发时那一刹也是蒙的,但要现在还不明白周满的险恶用意,那这么多年的若愚堂执事简直白当了! 亏他先前还好心劝慰周满,说有王氏在,陈规不敢动她—— 陈规的确不敢。 可有王氏在,她周满敢动陈规啊! 都借他们王氏的手打劫陆氏的东西了,再借他们的刀杀几个陈家的又有什么稀奇? 难道他们还能眼睁睁看着周满葬于陈规之手? 孔无禄想通这节,已气得浑身发抖:“简直是卑鄙……无耻!” 旁边修士下意识问:“我们怎么办?” 孔无禄出离了愤怒,顿时破口大骂:“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赶紧帮她打啊!” 语毕时,心中虽怀满腔憋闷,但人已身先士卒,提剑冲出! 陈规原是凭着自身极高的修为,空手接周满剑招,以守势为主,并不贸然进攻。但在过得数招之后,始终不见什么诡诈之处,也不见王氏其他人随来,虽仍觉有几分奇怪,却难免杀心暗动,于是陡地将口一张,竟吐出一柄宝剑。 其剑方出,形状尚小,然而才一出口,便立刻变作三尺之长。 剑身质地剔透,宛若涂了蜜的琥珀,只是越近剑底越看得见一些污秽斑驳的红点,平添了几分危险之感。 陈规执剑在手,杀心既动,便欲转守为攻,斩周满于剑下。 可谁料,他身形方动,前头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周姑娘当心,孔无禄前来助你!” 紧接着,就见一剑破空劈来,剑势竟如叠浪一般连绵不尽! 陈规眉头顿时一皱,立刻横剑抵挡。 周满回头一看,来人不是孔无禄又是谁?在其身后,更有若愚堂二十名修士,法器齐出,先后朝着陈家这边打来。 “来得正好!”周满心知计谋得逞,竟道,“那此人便请孔执事来料理吧!” 孔无禄乍听这句,脑袋里都“嗡”了一声:“什么?” 可周满说完,哪里还管他死活? 话音落时,她人早抽身往后一退,居然趁着孔无禄杀到之际,直接把陈规让给了他! 孔无禄眼睛都瞪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遭遇了什么。 陈规却道:“你等果然是与周满一伙,提前得了消息,在此设伏!” 原本温和的面孔瞬间冷沉,他为抢占先机,自是立刻转剑疾攻过来。 孔无禄当真是冤枉至极,没处说理,总不能跟人解释,我们是去打劫陆氏回来正好跟你们碰上又被周满坑了一道才不得不打吧? 何况对方已经攻来,他岂能心慈手软? 在修界混了这么多年,孔无禄早习惯了腥风血雨,绝不算什么善类,且天赋虽然一般,但多年下来也修到了元婴初期,与陈规境界相当。 二人斗将起来,他虽不说能胜,可竟也不输。 孔无禄心里不免嘀咕:奇怪,这陈规的实力,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般可怖啊? 他二人尚且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难解,其他地方就更是战况焦灼。 锦官城外这片山林外,早已打成一片。 王氏若愚堂的人大多用刀剑,陈家这边的修士却是功法独特,往往以兽骨禽羽作为法器,一旦动手,时见虎豹等凶兽之影在月下闪现,伴随有咆哮嘶吼之声,悍然无匹。 只是若愚堂毕竟人数众多,今夜为打劫陆氏,出动的又全都是好手,怎可能让陈家讨去便宜? 没一会儿,便将陈家压制,渐渐占得上风。 角落里一名陈家修士一招不慎,险些被对面若愚堂修士一剑削掉半个脑袋,又见对方人多势众,个个实力不俗,不是自己能打过,不免萌生退意。 只是他才偷偷退了两步,无意间抬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周满。 此时周满刚提了剑从与陈规的交战中抽身,也不知要干什么去。 场中到处都是金丹境界高手,她孤零零一个先天境界修士,看着未免格外扎眼。 这名陈家修士,几乎立刻心头一动:这周满与金不换一伙儿,此次更率人设伏他们,若能将其杀掉,必算大功一件。何况这区区先天境界修士,凭自己金丹中期,杀她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如此想着,他便攥紧了手中兽牙所制之刀,无声朝着周满袭去。 只是万万没料,还不等他兽牙刀近身,周满便似有所感,竟忽然转头朝他看来! 当真是冰雪般的一眼。 这名修士一时间竟生出种奇异的幻觉,好似此地夏日月夜忽然消失不见,他此时已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之中。 只听得一声剑鸣,仿若梅枝轻颤,抖去了瓣上积雪,隐约间有一阵幽微的冷香袭来。 紧接着,右手虎口陡地一阵,先前紧握的兽牙刀应声而落! 这名修士哪里反应得过来? 待得仓促间惊恐抬头,眼前只见白虹一闪,眉心里一股冷意,早已透骨贯入—— 那正是无垢剑冰冷的剑锋! 从出剑到杀人,不过短短几个瞬息,《万木春》剑法中的第二式“暗香来”,几乎被周满用到了炉火纯青、瞬发瞬至之境! 眼见一剑得手,她面上如古井一般不起任何波澜,手腕轻轻一退,便将剑锋从对方眉心拔出。 那修士体内金丹顿时崩碎,倒在地上。 只是临死前,依旧瞪着眼睛,仿佛目睹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诡事一般,看着周满,口中嗬嗬:“你的境界……怎么可能……” 周满杀完一人,却是看也不看一眼,提剑便又朝着新的目标去了。 若此刻有旁人看她,只怕一眼就能发现她身上正在发生的惊人变化—— 一股精纯的灵力,宛若开闸的洪水,自她眉间灵台浩荡冲下,迅速游遍全身经脉,到达气海。这一时,便如玉瓶中储满了水,再也装不下,也承不住水的压力,忽然破裂开来! 然而所有的水并未就此流散,反而如旋涡倒卷一般朝着中间凝结。 一枚拇指肚大小的金丹,便在旋涡中浮现! 金丹不断旋转,转瞬将周围的灵气吸收炼化,又重散回各处经脉,返送于眉间灵台,于是化作始青、元白二色印记,在周满眉心一闪。 她眼底神光聚拢,整个人的气势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这分明是在顷刻间突破了先天境界,结成了金丹,甚至直接达到了金丹中期!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人忙着交战,还暂无人注意到这堪称恐怖的变化。直到周满穿梭于场中,手起剑落,连斩三人! 陈规与孔无禄激战正酣,原本无暇分神去看别人,然而随着场中陈家修士越来越少,战况也越发恶化,他终于不得不分心思考起眼下形势,然后一眼看见了远处一剑将陈九手中骨剑打落,正要取其性命的周满! 她竟忽然到了金丹中期?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陈规脑中炸开一道雷霆,心底已生出浓浓的忌惮,同时更有一股极强的杀意窜上! 对陈家其他人,他素来没有什么同族之情,便是哪日全被人杀了,他也不会多皱一下眉头,可却不能在他面前被杀,尤其是不能在他面前被周满所杀。 陈规面露狠色,转剑一翻,琥珀般质地的剑身上,那些原本附着的污秽红斑,便瞬间如暗器一般飞出,散发出十成的阴毒气息。 孔无禄猝不及防,顿时被打得倒退三步。 陈规于是得机脱战,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再闪却已出现在周满身边,只将长剑向前一递! 也不知他这长剑究竟是以什么材质制成,剑气尚还未近,周满已感到一股尖锐刺骨的寒意扎入皮肤。 她反应极快,只回剑一挡! “当”地一声响,对方深厚的修为通过剑势排山倒海一般压迫而来,她气血顿时一阵翻涌,硬撑着竟然未退一步。 但先前已为她制住的那名陈家修士,却是杀不得了。 陈九惊魂甫定,千钧一发之际捡回命来,当即就地一滚,也顾不得姿态是否狼狈,迅速趁此机会逃了开去。然后才想起自己两手空空,赶紧弯腰去捡先前被周满打落在地的骨剑。 大敌当前,周满自是无暇再关注他。 只是当她调整内息,重新攥紧手中无垢长剑,要再与陈规拼上一拼时,眼角余光却忽然一晃,看见了陈九戴在指间的那枚须弥戒! 枯枝盘绕的形状,何其眼熟? 先前她只顾着杀人,此地光线又并不明亮,是以竟未注意;直到方才陈九去捡地上骨剑,伸手处正在林间月光之下,才被周满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心头顿时大震,在这危急时刻,也不知想到什么,竟忽然间出了神。 幸好孔无禄及时赶来,挡在她身前。 但这时,陈规已不想与他浪费时间,眼见他又要上来缠斗,唇畔浮出一抹冷笑,只将自己双目一闭! 再睁开眼时,便见一枚惨白的枯叶自他瞳孔深处飞出,顷刻间化作一场大雾,将这座山林笼罩! 所有置身其间的修士,瞬间感觉眼前昏花一片,竟不能视物。 连陈家自己的修士也不例外。 孔无禄见状,头皮顿时一麻,骇然道:“一叶障目!” 他似乎识得此术深浅,当此之时,毫不犹豫,只将旁边周满胳膊一抓,下令道:“速速撤退!” 说话的同时,已将瞬移之术施展出来。 陈规袖中之手抬起,面上便诡异地浮出一片黑气,仿佛有许多张脸孔重叠上来,令他本身的脸孔变得模糊。 他似乎是要阻止若愚堂这一干人等。 但眸底阴郁闪烁,袖中之手停得片刻,到底像是有所顾忌,又慢慢收了起来,只是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目视孔无禄带周满瞬移离去。 孔无禄乃是元婴期修士,一个瞬移已在两里开外,这时离了那雾气,有见得明月在天、山林如墨,他才松了口气,然而心中尚有未退的余悸,不由道:“好险,好险!难怪能凭一己之力,杀陈家百三十口,他修得这般妖邪术法,自然不好对付……” 其他若愚堂修士这时也都陆续撤出,追了上来。 但周满立在旁边,眉头紧锁,竟好似还在出神。 孔无禄转头看见,并未觉得异常,只当她是被方才那阵仗吓住了,便道:“现在可知道人家的厉害了吧?周姑娘,您也别怪我孔某人僭越,我若愚堂这么多人帮你打劫陆氏已经是十分厚道了,你怎能如此算计我们……” 他抱怨个没完,可周满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满脑子只有那一枚枯枝盘成的须弥戒—— 想必确如金不换所言,扶桑木以杜草堂秘术藏存,陈规无法窥破其间隐秘。可他竟未将此戒随身携带,而是随意交给陈家一个修为平平的普通族人? 如此绝世的机会,她刚刚竟然错过了! 孔无禄说了半天,终于发现她根本没在听:“周姑娘,周姑娘?你怎么……” 周满面容冷沉,忽然道:“不行,我要再去一趟。” 孔无禄一愣,尚未从对她无视自己逆耳忠言的愤怒的中回过神来,便见她重提那已经染血的长剑,竟然掉转头,再一次朝着陈家那帮人所在的方向去了! 这一瞬间,孔无禄只觉一股血气冲上头顶,常年苦修未能使他走火入魔,但一个周满已经快要逼得他发疯:“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山林之中,若愚堂的人既已离开,陈规料想孔无禄识得深浅,不会再来,便将先前术法撤去。 那浓重的障眼雾气,顿时消散。 然而此刻场中所立,连同陈规在内,已只剩下七人,其中还不算两人重伤,一人轻伤;至于另外那四人,却都躺在地上,无一例外眉心中剑,显然皆为周满所杀。 陈规一见,都不免面露阴鹜,其余人等更是兔死狐悲。 谁能想到不过是来锦官城外一番查探,竟然就折损了这么多人? 大家寂然不语,士气十分低落。 陈规还在回想周满先前境界忽然变化之事,对其他人的心绪却并不在意,只吩咐众人将尸身收殓,便要返回小剑故城。 可谁料想,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雪白剑光忽从黑暗中刺来! 有人离得近,看得清楚,立时惊魂一声大叫:“周满,周满又杀回来了!”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又是那道鬼魅的身影! 只是如今已有金丹中期的她,无论身法还是剑式,都比上一回凌厉了十分不止! 这一刻,就是陈规都生出了一种做梦般的疑惑:她怎么还敢再来? 然而此时他“障目一叶”已收,“口蜜腹剑”也吞,仓促之间又怎来得及应对?只能抬手一掌拍去,但掌力无法化去周满剑中锋利之气,仍被她这一剑逼退。 但周满冒奇险杀这一趟回马枪,却不是为了对付他。 在将陈规一剑逼退后,她便毫不犹豫,屈五指成爪,瞬间向立在右侧还没反应过来的陈九抓去! 陈九虽也是金丹修为,可怎能与周满相比? 面对着这一抓他只来得及递出手中骨剑,然而根本不等那剑刺到身前,周满的身形已鬼魅般一晃,轻松避开,反手便扣住了他右手手腕,指尖顺无名指方向往下一拽! 此时其实是有痛觉传出的。 但陈九腕间穴道先为周满所压,只觉一阵发麻,险些以为她扯断了自己整条右臂,又哪里察觉得了?且紧接着,其余人的刀剑法器便都朝着周满打来,逼得她不得不退,陈九也得了喘息之机,再次提起剑来与众人一道围攻周满。 几乎在崩溃边缘的孔无禄再一次率着若愚堂众人前来时,所看见的就是这般惊险场面。 到这时,他已经被逼到发疯了—— 既然她执意要对付陈家这些人,那他们今天干脆不惜一切代价,把这帮王八犊子全杀干净,看周满还怎么涉险! 若愚堂众人一来,个个都如恶虎,杀气极重。 陈家剩下的这点散兵游勇,又怎能抵挡,顷刻间便被打得节节后退! 周满于是趁势脱身。 孔无禄既做了永绝后患的打算,自是要趁胜追击。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举剑与周满擦肩而过时,周满竟向他道:“不打了,快走!” 孔无禄:????????! 一口老血差点没从心口呛出来! 孔无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直到见周满说完话后毫不留恋转身早已去远,他才从那种近乎眩晕的震撼中回过了神,确信她没开玩笑。 一连串脏话险些脱口而出! 可周满既然肯走,又实在是再好不过。他到底忌讳陈规那边出手,憋了口气,连忙招呼旁人,速速撤离。 若愚堂众修士从没打过这样离谱的架。来如风卷,去似残云,根本都没明白自己在打什么,又要乱哄哄地走! 只可怜陈家这仅剩的七名修士中那本就伤重的两人,在这短暂如梦的一场混战中,也不知被谁的法器打中,彻底咽了气。 余下的人,哪里又拦得住若愚堂众人? 简直乱得像块烂西瓜,任人冲来杀去! 性命尚存者中,有人已气得浑身颤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杀就杀,想留就留!他们把我陈家当成什么!” 若说周满先前那一次主动袭击,还算能理解,毕竟杀了他们整整四人,该是有备而来。 可后面这一遭回马枪…… 来匆匆,去匆匆,简直像是心血来潮,乱糟糟一片,到底目的何在? 陈规提着那柄虽然重新出鞘却根本没来得及与人交手的长剑,在若愚堂众人去后,立于一片狼藉的林中,想了许久,突然间面色大变:“须弥戒!陈九,那须弥戒何在!” 他回过头厉声喝问。 陈九头脑昏昏,这时方觉自己手上火辣辣一阵钝痛,下意识举掌一看:指间赫然一片空荡,哪里还有那枚须弥戒踪影!:,, 88 扶桑木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这一趟回马枪本就杀得人措手不及,陈九惊惧间只怕她一剑杀了自己,又哪里会注意到,在那短短片刻的交手中,须弥戒早已悄然易主?等他们终于发现不对时,周满早已带着王氏若愚堂那一帮修士消失在黑暗中,别说人影,就是连鬼影都看不见半点了! 只是,感到憋屈的绝不止陈家一边。 在冲杀出去离那片山林远远地之后,孔无禄越想心里越窝火,终于停下来道:“不行,你必须得给个解释。不是要杀陈家的人吗?我们刚才都准备跟陈家决一死战了!” 周满抢到那须弥戒后,一颗心便在胸腔里跳动,直到此刻才渐渐平息了几分。 听得孔无禄此问,她大为惊诧:“你们准备跟陈家决一死战?” 孔无禄怒道:“不然呢?我等并无必胜的把握,真打起来自要做好死战的准备!可我们才冲过去,你怎么反倒让撤?” 周满并不知他们已存了死战的打算,这时闻言难免有几分怔忡。 若她先前知道,岂非有机会可以全杀陈家? 不,那陈规身上大有古怪,想杀别人容易,想杀他恐怕没那么简单。何况比起利用王氏杀陈家这种结果不确定的事,她更愿意冒险拿到一些完全由自己掌握的筹码。 周满淡淡道:“第二次,我并非为杀陈家人去的。” 孔无禄问:“那你究竟为何?” 周满便轻轻抬了手指,翻出那枚须弥戒来。细细的枯木枝盘在戒环外圈,于霜白冷月的照耀序下,却隐约有一滴炽亮的金芒划过。 孔无禄一见,抖手一指:“你别告诉我,你大费周章杀那一趟回马枪,就为了这小小一枚须弥戒!” 旁人自然看不出这戒中隐秘,周满当然更不会向孔无禄解释。 她随手将戒环一收,只理所当然地道:“此戒中有不少丹药、法器,原是金不换的货,只不过为陈家夺走,我今日自要抢回来,物归原主。” 孔无禄脑袋都差点要气冒烟了。 周满却哪里管他?心念一动,招来无垢剑,一脚踩上剑身,竟是直接御剑往小剑故城的方向去了:“是非之地不宜多留,我等还是早些回去吧。” 孔无禄原本还在愤怒之中,便要御剑追上去继续与她理论。 只是当他召来自己的法器时,却猛地有一道念头电闪般划过脑海。他忍不住带着一种莫名的惊疑,看向了已驾驭着无垢剑飞远的周满—— 众所周知,修界修士,必得到金丹境界,方能凭虚御风。 她什么时候就金丹期了? 而且观其气息神光,分明已是稳稳当当的金丹中期…… 先前因周满种种离谱行径而上头的憋闷与躁怒,忽然就被迎面来的夜风吹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约的凉意,不多,但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在回城的路上,孔无禄表现得十分正常。 但在别过周满,率人回到若愚堂后,他立在堂中那不断滴水的铜漏前许久,神情几经变化,最终还是一跺脚,下了决心,向后堂韦玄所住的院落走去。 这一夜,先经过劫杀陆氏,后又与陈家两度交手,回来时是四更天了,正该是一般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可孔无禄没想到,自己到时,竟见韦玄立于阶前,正自出神地望着院中那座湖石堆砌的假山,斑白的两鬓上凝结了深夜的露水,显然已许久没有动过。 甚至连人走过来,他都未曾察觉。 只是孔无禄眼下揣着事,心中惴惴,见此情状也无暇深想,先唤一声,让韦玄回过了神,然后才将今夜之事细细禀来,尤其是周满那一转眼之间变化的境界。 韦玄听后,有些模糊地重复了一声:“直接到了金丹中期?” 孔无禄道:“是。回头想来,不过就是与陈家那些人打了一架的功夫,她的境界就有如此变化。向来从先天境界大圆满突破至金丹,也只不过是在金丹初期,焉有至到中期,且如此稳固之理?想必她、她之前必是在压制隐藏实力,才能在一夕之间有如此惊人的进境。可她有什么必要隐藏实力?我总觉得……” 此时,他脑海中回闪的,竟不是今夜周满毫不犹豫提剑杀向陈规时的那份果决,而是她在做这一切之前,向他、向所有若愚堂修士打量的那一眼…… 孔无禄顿了顿,才慢慢续道:“她之所为,乍看胆大妄为,可实则是缜密衡量过,吃准了我等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出事,方才向陈规下手。只是越如此,我难免越觉得,这位周姑娘的心思,过于……凶险。” 是的,凶险。 孔无禄自己都有些意外,眼下竟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他对周满的感觉了。 他喉间发涩,看向韦玄:“我等护她,是因心契立后,若契主身死,心契便会作废。她分明像是知道这一点,才敢胁迫我等;可心契本就是世家中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术,她怎会知道?再者,连金不换为陈规所夺的少许货物,她都要抢回。这样一个人,当初当真是心甘情愿‘借’出剑骨吗?哪怕当初是心甘情愿,往后……” 韦玄听了半天,可脑海里回荡的其实只有深夜里病梅馆那边由孔最、尺泽传回来的消息,整个人只像是一座没有神魂的躯壳。 他只慢慢道:“她并非善类,心不甘、情不愿,挟剑骨借若愚堂之手解决她的麻烦,又有什么稀奇?只是的确,不能再等了……” 孔无禄闻言,心中竟有几分惘然。 但随即便想:我食王氏之禄,当忠王氏之事,此时怎能反对那周满生出恻隐之心呢? 他过了会才道:“属下也是这样想。她修炼起来进境如此之快,您又给过一本《神照经》,恐怕更是如有神助。今日她只是金丹,他日或恐就是元婴、化神……长此以往,难免夜长梦多……” 岂料韦玄听后竟道:“她纵修到元婴、化神,又有何用?心契已立,便她有一万的打算,也逃不过的。不是她这边等不得了。” 不是她这边不能等? 孔无禄初时其实有几分疑惑,可待抬起眼来,一下看见韦玄那张皱纹满布的脸,再想起方才进院时所见,脑袋里顿时一炸,整个人都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韦、韦长老……” 韦玄缓缓仰起头来,只望向深蓝夜空里那些寥落的星辰,轻轻道:“是公子那边,不能再等了。” 那道乌红的命线,被手指一压,又浮现在腕间。 王恕盯着它,恍惚出神。 金不换则背向他立在窗前,听着外面吹过的细细的风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泥盘街尽头这栋二层小楼的厅内,灯盏已几乎亮了一整夜。金不换与王恕各想各的事,各出各的神,并不说话。 直到油盏中的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外头传来余善压低的声音:“回来了。” 两人这才齐齐一震,立时起身。 周满毫发无损,跨进门来,抬手便将一只用以储物的须弥袋扔向金不换:“接着,寄雪草,看看对不对。” 金不换下意识接住,却没看,只问:“顺利吗?” 王恕也迅速往她身上打量,虽见得并无什么伤势,还是问了句:“没遇到什么凶险吧?” 周满心道,自然是遇到了,只不过是陈家遇到了—— 她就是最大的凶险,还能遇到什么凶险? 是以只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描淡写道:“回来的路上遇到陈家,顺道打了一架,杀了他们几个人。” 金不换见她衣上干净并不染血,又看她气定神闲,料想有王氏在,这一趟打劫陆氏该是轻轻松松,可谁曾想到忽然听她吐出这么惊雷般的一句话来?一时间竟呆住了:“你——” 王恕也陡地皱起了眉头。 周满便道:“放心,我带着王氏若愚堂的人一块儿,自是安然无恙。何况……” 她看向了金不换,神情间稍有几分沉落,只道:“十三条人命血债记在账上,今夜那样大好的机会,总该让他们先还几分薄利。” 金不换于是忽地默然。 那十三人的灵位,此刻正供在厅上,十三盏长明灯的光亮闪烁着,从他身后照来,却将沉重的阴影压在了他的肩上。 金不换喉间涌动,过了会儿,方道:“那些是我的仇,他日自当由我来报,你不该为此涉险。” 周满凝望他,却将眉一扬,忽地笑起来:“你怎知我涉险,全是为了报仇呢?” 金不换一怔:“不全是?” 周满终于将从陈九手上抢来的那枚须弥戒取出,抛向金不换:“你看看,那日陈家劫走的可是这枚?” 那须弥戒入手,顿时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传来,正是杜草堂秘法的气息。 金不换顿时惊异地看向她:“你抢回来了?” 周满点头,只道:“杜草堂的秘术我不懂,我只知道,接下来我有没有新弓可用,就全看你了。” 金不换真不敢相信,此戒这么快便失而复得。 他又怔片刻,竟先不去管那寄雪草,而是迅速唤余善用净瓶承一瓶清水来,将戒环轻轻放入瓶中。然后便取下自己腰间所悬的那管墨竹老笔,在静心凝神后,提笔于瓶口上方写下一句“城春草木深”。 墨迹凭空凝出后,竟如水一般朝瓶中坠落。 转瞬间,只听得瓶内哔啵一阵细响,那原本沉在水中的戒环虽然未动,可缠绕在戒环上的那一圈枯枝,竟好似得了生机一般,迅速舒展变大,钻出瓶口,宛如从瓶中忽然长出一根茁壮的树枝,散如华盖,甚至在枝条末梢还能看见几片绿色的叶芽。 在其枝条主干上,更有一道道金色的亮纹,闪烁于干枯的缝隙间,一眼看去,就好像这干枯的枝条里包裹着炽亮的金色岩浆! 这一刹,周满竟觉眼角微微湿润。 长在瀛洲日出之地的扶桑木,用了十三条人命才换回的扶桑木啊。分明只有这样一截枝条,随着商队一路西来,经行了成千上万里,方至蜀中,却依旧如此拥有如此惊人的瑰丽,灵美到不可方物。 纵然聪明谨慎如陈规,又怎能想到,一切的隐秘,根本就不在于那须弥戒中所存的任何一件东西,而在于此戒本身!:,, 89 行险道 - 剑阁闻铃 - 时镜 那满枝的金影,斑驳地映落在每个人脸颊,犹如湖面上的水光一般,轻轻荡漾。 金不换忍不住心生慨叹:“不愧是传说中日出之地的神木。有了它,制成新弓,想必比先前那张苦慈竹弓,又有一番全新的威能吧?” 王恕也转过视线,凝视周满。 周满唇角含笑,轻声道:“不仅如此,若能顺利制成新弓,凭扶桑神木常年浸润于太阳之精的坚韧,即便接下来我修为再有进益,短时间内也不必再更换新弓,只需在此弓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往后,当能省去不少靡费的麻烦。” 上古有传闻,天地初诞,鸿蒙中孕育了十只金乌,每日从瀛洲汤谷飞起,至凉州虞渊方落,掌管天道秩序,照耀尘世,为一切力量之始,世人遂名之曰“太阳”。自大羿射下九日后,天地间虽只剩下一只金乌,一个太阳,可其力量却未有任何衰减,所有试图靠近祂的存在,都会被其浩荡的炽芒所焚毁。 唯有这生在汤谷之畔的扶桑木例外。 日出时那炽烈的明光,不仅没有将其摧毁,反而将其锻造,令其沐浴在至阳之力中,变生成这世间罕见的神木,寻常力量极难将其损坏。 周满所修《羿神诀》中“翻云”“覆雨”“怅回首”这三层境界,对应的是修士金丹、元婴、化神三大境界,固然是有不同的威能与效果,但扶桑木是连太阳之力也不能将其摧毁,制成光弓后,能禁受住多次的改造,至少在周满达到化神境界之前,都够用。 至于化神境界之后…… 齐州岱岳天门内的武皇道场,将在三年后开启,届时周满自当比前世更早取得倦天弓,又何须再为弓箭之事发愁呢? 事关己身大秘,她没有为金不换解释太细,但金不换听她说“短时间内不必再更换新弓”,便知此弓除了十分耐用之外,威力恐怕也十分不小,于是跟着笑起来:“看来,很快该轮到陈规头疼了。” 然而周满听得“陈规”二字,不知为何又皱了眉头。 王恕与她虽已算熟识,可算来从未亲眼见过她用功,不由好奇:“你何时去炼制此弓呢?” 按理说,陈家虎视眈眈,经由锦官城外这一役,两边仇怨势必更深,周满自是越早炼制新弓提升实力为好。 可没想到,她沉吟良久,竟然摇头:“不,不着急。” 金不换讶异:“不着急?” 周满先前锁紧的眉头没有松开,只道:“一来此木质地坚韧,绝非寻常炉火所能锻造,最少得用三昧真火来炼。此火在世间九大灵火之中虽然只排最末,不算鲜见,可在小剑故城中也只有百宝楼才有。我们才杀了陈家的人,夺回须弥戒,若此时去云来街,即便城中有不动刀兵的禁令,也怕陈家之人念及同族血仇失去理智。而且……” 昨晚锦官城外所见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当时她虽然走神,可毕竟身经百战,多少是留出了几分心神关注战局的。在孔无禄将她拉走时,她面朝的正是陈规的方向。孔无禄或许没留神,可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陈规面笼黑气,袖中鼓风,整个人诡异非常,分明像是要出手截杀。 但最后,此人并未动手,只是任他们离去。 周满将当时的情况简单讲来,不禁问:“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明明攥着杀手锏,却不轻易使用,哪怕敌人杀了自己的同族,也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呢?” 金不换与王恕不由怔住,跟着思索起来。 但答案其实早在周满心中了。 不得不说,在看见陈规当时举动的那一刻,她就想起了自己。那种感觉,实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周满轻轻抬手,那种碧绿的苦慈竹弓便出现在她掌中,流溢着淡淡的光泽,与瓶中那一枝扶桑木仿佛在遥相呼应。 她只问:“我为什么从不在人前动用弓箭呢?” 金不换下意识道:“你抢碧玉髓、杀陈寺,都是用的弓箭,若在人前使用,势必暴露身份,遭致怀疑。” 话刚说完,他立刻就明白了周满的意思。 王恕反应也是极快:“你的意思是,陈规的身上,也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满点头:“恐怕还不小。” 金不换于是感到了几分棘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先前周满递给他的那只须弥袋上。 鼓囊囊的袋口,已经被拉开了一些,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几片半圆的伞形叶片,虽仅榆钱大小,此刻躺在摇曳的光影里,却有斑驳剔透的雪色洒在叶片之上,分外奇异。 寄人间,雪满头。 这便是三十年方能一荣却仅三日便枯的寄雪草了,也是炼制春雨丹所必需的一味灵药。 金不换考虑了良久,末了将这装着寄雪草的须弥袋用力一系,决然道:“那接下来,便看到底是他陈规未露的底牌更硬,还是我们靠春雨丹换得的筹码更多了。” 三人在屋内商议良久,直到天色大亮方出。 这时昨夜周满携若愚堂众人与陈家交手的事,早已在城内传开了。毕竟大清早陈规带着陈家之人抬了六具同族的尸首回来,实在不是一件小事,而且早在陈仲平大闹剑门学宫之后,不少势力就在暗中关注陈家与金不换相斗的事态,消息一向灵通,纵然陈家想瞒,又怎么瞒得住? 前阵子还是陈家用金不换手下十三条人命血祭陈寺,今天就换了周满带着若愚堂的人杀陈家六名修士报仇! 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起,给各大势力看傻了眼。 他们可不是为这形势的倒转,而是为王氏的插手! 原本是没人觉得金不换能赢的—— 与陈家的争端,毕竟经由宋兰真斡旋,已被定为了私仇,在宋氏、杜草堂和剑门学宫都不介入的情况下,金不换纵然是蜀中地头蛇,又怎能压住陈家这头神都来的强龙?随便派个人都够他们受的了,何况还有陈规这样的狠角色。 可谁能想到,这节骨眼上王氏竟然跳出来横插一脚! 他们跟金不换有什么关系? 所有人想破了头,也只能联系到周满身上。可难道就因为周满与金不换交情厚,你王氏就要连金不换一并庇护,甚至替他出头,不惜卷入此次争端吗?这周满究竟是法宝铸的还是灵石堆的,怎值得你王氏如此离谱! 杀了陈家的人,作为主家的宋氏,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这要打起来,可就不是什么私仇不私仇的事了。 一时间,整座小剑故城里,风声甚至比先前陈家针对金不换时还紧。 毕竟那时陈家针对的只是泥盘街,可现在不一样了。 便连云来街的修士,如今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地绕开若愚堂与金灯阁,生怕两家不知什么时候就打了起来,殃及自己。 殊不知,若愚堂这边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架都打了,人都杀了,总不能说不是咱们干的吧?可要承认吧,这节骨眼上,你说你们只是保护周满并不是真想杀人,但人都死了,谁信你鬼话?找个借口都不能像样点吗! 孔无禄无法,只能三缄其口,干脆什么态也不表。 更离谱的是,当宋氏绮罗堂那边的高执事奉命来到小剑故城,进了若愚堂,客客气气以锦官城外那一场冲突来请教时,孔无禄竟露出一脸的惊诧之色,对当夜之事矢口否认! 他睁着两眼,瞎话张口就来:“我们何曾到过锦官城外,杀过什么人?从来没有的事!那陈家的人怕不是发了癔症,我若愚堂真要有意下手,还能让他们逃了活口?” 高执事当场就蒙了。 据传他当日从若愚堂离开时,满面的怒容,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出门甚至差点被门槛绊倒。 城内修士于是风传,王宋两氏谈崩,恐怕不日就要打起来。 这谣言一出,立时就跟涨了翅膀似的,传得人尽皆知,连泥盘街这边的普通人都知道了。 一大清早,余善就来禀报这消息。 王氏若真与宋氏打起来,那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好事,众人得知,都不免高兴。 岂料,周满听后,面上反而浮出了几分凝重。 金不换与王恕也慢慢拧了眉头。 余善不解:“王氏与宋氏谈崩,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吗?” 金不换道:“高执事气愤出门,自是以为谈崩了。可待他回到剑门学宫,回禀宋兰真,宋兰真就知道王氏并不是真的想插手此事了。” 王恕垂眸静默。 周满也道:“若愚堂对当日之事矢口否认,不仅是否认了杀过陈家的人,也否认了帮过我。至少看得出,王氏在明面上不愿参与到争端之中,更不愿将事态扩大。” 金不换道:“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此事终归要我们自己解决的。”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 这话分明是在告诫所有人—— 勿要对世家心存幻想,更不可将希望放在他人身上。能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的,只有他们自己。 周满改问:“城中这几日来,有什么别的异常没有?” 余善摇头:“也就是陈家那边派来了更多的人手监看泥盘街的动静,听闻死了几个人后,又从神都调派了一批人手。除此之外……啊,倒是有一件,不过与我们似乎不相干,是陆氏那边的事。” 周满眉梢陡地一动。 金不换下意识看她一眼,才问:“陆氏那边是什么事?” 余善便道:“是近日有人看见陆氏频繁调动夷光楼的人手,去往西蜀那边,好像是大雪山的方向,但究竟为了什么事,却是不知。” 三人于是相互看了看,先将众人屏退。 等人都散了,王恕才道:“寄雪草是数日前便劫了来,如今都已拿去炼丹,陆氏却至今未将寄雪草丢失之事告知其他两大世家,只是自己处理,似乎不愿让人知道。可见这寄雪草涉及到春雨丹,事关重大,牵涉到三家利益,连陆氏都不敢轻易担责。还在调派人手,那就是还想追查寄雪草下落,看能不能补救……” 周满道:“一旦炼制春雨丹的消息走漏,陆氏必然知道,寄雪草被劫之事与我们有关。” 她看向金不换:“届时我们得罪的,可就不止宋氏一家了。” 金不换也知道此事的凶险,宛如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 自寄雪草到手那日,他就已将自己麾下所有能炼丹的人手聚集起来。但炼丹这件事,却不由任何一人全程负责,只是将炼丹的步骤拆分出来,每人只负责一小部分。需要用到寄雪草的那部分,更是交由王恕亲自看着。 怕的就是下面人口风不严,走漏消息。 他只道:“自我们决定去劫寄雪草开始,陆氏便已经得罪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无回头路可走了。” 一切计划照旧进行,没有任何改变。 自锦官城外那一役之后,陈家便调派了不少人手日夜监看泥盘街,可金不换早已将自己的人手缩回城内,从此连城门都不跨出一步,每日不过是招些人到小楼中议事,凭陈家一群对他半点也不了解的外人,又能发现什么端倪? 素与野兽为伍的陈规,对于危险,一直有种敏锐的直觉。 金不换这边的正常,在他看来恰恰是最大的异常。 早在发现周满那夜的目标不过是那小小一枚须弥戒时,陈规就知道,自己恐怕已经犯下了一个大错。只是现在,他还无法清楚地知晓,这个错误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半个月,金不换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所有人既没等到宋王两氏开打,也没等到金不换与陈家相斗,都不免纳闷,以为金不换恐怕陷入了势单力孤之境,要当缩头乌龟,在这城中躲到天荒地老。 但就在第十六日的清晨,泥盘街上忽然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90 春雨丹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一直在泥盘街附近盘桓的各大势力眼线,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门,便将消息传了回去。 陈规得知时只觉荒谬:“连王氏都不想搅这一趟浑水,金不换请这些人来,难道指望他们敢为他助阵?” 若愚堂这边,也是时刻紧盯着泥盘街的动静。 毕竟王恕近况不好,他们固然不关心金不换的事,可周满在里面搅和,他们无论如何得保证周满的安危—— 剑骨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孔无禄知道泥盘街那边来了客人后,第一时间门的反应其实与陈规相差无几,甚至还更诧异:“这些人的身份,放眼六州一国虽然也算得上贵重,可毕竟还年轻,修为尚浅,在各自的门派里绝没到话事者的地位。金不换得罪的是陈家,陈家背后是宋氏,他们才认识多久,难道肯为金不换拔刀相助?交情有这么厚吗……” 这段时间门以来,韦玄一直都有些神思不属。哪怕已经知道了王恕时日无多,可究竟要怎样才能说服他,让他愿意接受更换剑骨呢?韦玄实在想不出来。 此时听见孔无禄的困惑,他仍盯着桌旁那根藤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不在乎地笑一声:“你说周满抢了寄雪草,会干什么?” 孔无禄想也不想:“当然是炼春雨丹啊。寄雪草除了炼春雨丹,难道还有别的用处?” 韦玄又问:“那你炼出春雨丹,要怎么用?” “春雨丹能改善人根骨,我若炼成,自是服下几枚……”孔无禄先是下意识开了口,但很快便觉不对,猛地打了个激灵,“不,不对。抢寄雪草的虽是周满,可用寄雪草的必定是金不换!我若是他,身处如此困境,又得寄雪草炼成春雨丹这等稀世丹药,当然是、当然是……” 说到这里,孔无禄脸上已出现了几分骇色,心跳宛若擂鼓:“长老,他们——他们如此行事,若传将出去,恐怕、恐怕……” “周满与那金不换行事皆非莽撞之人,何况还有我等……”韦玄本想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此事走漏了风声,然而话到此处时,却不知为何声音小下来,好像因此想到了什么,竟慢慢道,“不,你说得对,这绝不会是一件小事。” 他那一双老迈的眼底,忽然掠过了一抹奇异的神采,只是毕竟已不再年轻,便如蒙了灰尘一般不那么明亮,于是显出一种幽深的晦暗。 孔无禄也不知他为何调转话锋,正自奇怪,却见韦玄已起了身,拿起那根藤杖,走到外间门廊上,只站在若愚堂耸峙的楼头,举目向泥盘街的方向远眺。 盛夏清晨的日光尚不强烈,柔和而均匀地洒在那座简单又陈旧的城门上,原本绣着一柄小剑的旌旗在经年的雨打日晒下褪去了原本的颜色,与那灰黑的城门融为一体般,在混着些烟火气的细风里招展。而那柄由无数兵刃法器卷成的巨剑,依旧以一种旁若无人的姿态矗立在宽阔的朱雀道中央。 此时临着东面泥盘街这边,已立了三男二女一共五人。 最左侧的女子腰缠璎珞、环佩叮当,顾盼间门眉目流转勾魂摄魄;旁边另一名女子则大大咧咧,英姿飒爽。另三名男子,其一衣着简朴,身形瘦削,一脸的单纯磊落;远处的青年却是浓眉大眼满面硬朗的豪气;唯独最右边的青年,生得也算一表人才,然而才一进得城中,便伸头缩脑,左顾右盼,跟只猴子似的闲不下来,还走到朱雀道中间门,想探手摸那柄巨剑。 左侧那女子看得一眼,便凉飕飕提醒:“此剑乃望帝为止干戈而立,凡近其一丈之内者都会为其激发的剑气所斩,劝你若还想留着你那爪子继续打退堂鼓,还是别碰为好。” 那青年顿时吓得缩手,抱怨起来:“这么厉害?妙仙子你为何不早说?我可不像你们,我是头回来这儿啊。” 那“妙仙子”却不再理会,而是举目向云来街的方向扫去。 若有对如今的剑门学宫十分熟悉之人在此,只怕已经一眼认出:在这节骨眼上来到街口的五人,不是别人,正是凉州日莲宗神女妙欢喜、南诏国国师弟子李谱、蜀州峨眉派弟子余秀英、青城派弟子霍追,再加上一个来自瀛洲的剑宗传人周光。 妙欢喜举目向云来街看去,众人也不由随她调转了目光。 只见这清晨时分,街面上乍看浑无异样,然而仔细分辨便会发现,不远处或精致或豪奢的层楼里,隐约立了不少人影,分明都在看着他们这个方向。 当妙欢喜等人向他们看去时,他们竟也不闪不避,似乎并不在乎被发现。 妙欢喜的眸光一时闪烁,颇有深意地叹了一声:“难怪别人都不肯来,分明知道这一场不是鸿门宴却胜似鸿门宴啊。” 她话音刚落,一道清越淡静的便在她身后响起:“妙仙子怎到了这时候才感叹?你不该是正知道这场胜似鸿门宴,才特意来一趟的吗?” 这声音耳熟,说话的风格也耳熟。 妙欢喜唇畔顿时挂上少许笑意,回头看去。 果然,来的不是周满,又是谁? 照旧那一身玄衣,信步自泥盘街上走出。尚未散尽的晨雾,被金色的日光一照,只在她微冷的眼角眉梢晕染出稍许暖色。其姿态仍像以往,如雪如山般峻拔凛冽,仿佛这一个月来在学宫外搅动风云的那个人与她毫无干系一般。 且那眸底神光,似乎还更为内敛了。 原来若出鞘之剑,现在却好似收剑还鞘,只在众人眼底留了一抹圆融的剑光,以供遐想。 这修为…… 妙欢喜忽然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李谱等人后知后觉,直到周满走近了,才发现她竟然已到金丹中期! 学宫中修为最高的陆仰尘、宋兰真,现在才不过金丹中期啊! 周满这才多久? 上回离开学宫时,她都从参剑堂剑首掉到门神了,现在才短短一个月过去,忽然就到了这种境界! 周光舌头都险些打了结:“周师姐,你,你的修为……” 周满见了他,却是皱眉:“你怎么也敢来?” 周光其实没懂她为何要用个“敢”字,下意识道:“金郎君不是说要设宴答谢大家当日搭救王大夫的好意吗?我想着正好近日悟剑有些感悟,又想师姐多半与金郎君一块儿,若来了说不准能与师姐切磋切磋,便来了。” 周满突地无言,心中多了几分复杂。 请帖是前夜发出的。金不换在经过长达十日的考虑后,最终还是决定假答谢为名,向学宫中所有与他有过交集的同窗发去邀请,只说当日参剑堂横遭陈仲平刁难,泥菩萨为护他身受重伤,幸得众人相助关切才及时将人送回泥盘街救治,拳拳心意难表,特于今日泥盘街设宴以谢。 但无论是她还是王恕,甚至是金不换本人,对结果都毫无期待。 毕竟现在无论哪方势力,抢着与金不换划清关系都来不及,谁还敢来? 哪怕最终一个人都不到,也不太出乎他们意料。 可现在,不仅有人来了,且一来还是五个。里面甚至有周光这样头脑简单什么也没多想的傻人—— 不管是妙欢喜还是李谱,余秀英还是霍追,哪个不是有宗门有师承、背景深厚的?即便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来到泥盘街,陈家与宋氏料也不敢对他们怎样。 可周光? 空有个剑宗传人的名头,实不过自己孤零零一个,竟然也敢来。 周满不禁想:或许正因为他这一分简单,才会得了他的青眼吧? 她慢慢笑了笑,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同众人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引他们往泥盘街尽头那座小楼走去。 李谱以前从未来过这里,不免好奇地四处张望。 似妙欢喜、余秀英、霍追等,却已是轻车熟路,见怪不怪了。 这段时间门周满都待在泥盘街,混得已是十分熟了,沿途不少早起的脚夫或者摆摊的商贩经过,都笑着冲她打招呼。 妙欢喜见了,便道:“我向来只知泥盘街是金不换的泥盘街,倒是头回见他们对别人也这样客气。看来,周师妹近来同金不换是走得近了,那杀陈家六人的事多半也不假了。陈寺之死,金不换尚只是有几分嫌疑,都已遇到如此大的麻烦;周师妹如今实打实杀陈家六人,是板上钉钉的血仇,恐怕不好善了吧?” 周满心道,自己也没想过要善了。 她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分明一副绝不为此事烦忧的架势,妙欢喜见了,不免有些佩服她胆气,于是改了话题,转而问:“咱们那位‘门外剑’王大夫,动用长生戒,伤得也不轻吧?不过有一命先生妙手回春,想来如今该好了?” 周满脚步,顿时有片刻的迟滞,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怎样才算好呢?刚醒来时,神光焕然,近乎夺目,算好吗?近来炼制春雨丹,拆解炼丹步骤,细心谨慎,无有差错,算好吗?似乎都算,可她心里就是觉不出一个“好”字。 前阵子刚开始炼丹时,金不换手下有位重金网罗来的炼丹师,年纪颇长,经验老道,只是以前都在锦官城待着,现在忽然被召回泥盘街,头回来到这样破落简陋的地方,心中难免有怨气,看哪里都不顺心,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见王恕第一面,这位炼丹师就眉头大皱:“年纪这样轻,修为这样浅,以前甚至都没亲自炼过丹,郎君竟要我事事听他差遣?简直荒谬!” 即便在知道王恕师承一命先生后,他态度也并不有改:“一命先生又怎样!一命先生的弟子就能随意支使老夫了吗!” 周满当时便觉此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十分讨厌。 王恕却没生气,反过来还劝周满:“我往日的确毫无炼丹经验,旁人不信才是寻常,甚至可说是谨慎负责。凡能被金不换看上的人,至少心地都不坏的。何况眼下用人之际,实不该计较太多。” 周满于是冷笑:“以前只知你是泥菩萨,倒不知你什么时候还是活菩萨了。” 说完就抄着剑走了。 后来听人说起,进炼丹房出来的第一天,那位炼丹师脸上的倨傲便消失不见了,只常常看着王恕走神,对着泥盘街那些低矮的瓦檐和常常沾着污泥的街面,也不再抱怨半句。 今天清晨第一线天光照在屋檐时,最后一炉丹药也炼制成功。 王恕靠在墙边的椅子里,累得睡着了。 那炼丹师看见,蹑手蹑脚地朝他走过去。 周满正好过来查看炼丹的情况,见着这一幕,下意识以为此人心中仍然不满,是要趁机对泥菩萨不利,拇指立时抵在了剑锷上。 可没想到,那名炼丹师只是上前捡起王恕落在地上的一株寄雪草,轻轻放回了桌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吵醒了他似的。 只是王恕浅眠,还是醒了。 他似乎对自己竟然睡着,感到几分歉意,笑着同那炼丹师说了几句话。 对方很快便自自己袖中取出几页纸来,打开来向王恕请教。 这老头儿分明已是满头白发,可对着王恕时,却是微微倾身向前,宛若学生听课般,生怕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那时,丹炉里还燃着少许未灭尽的火焰,王恕那张清隽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异常平和。 周满站在门旁看了半晌,心中却不知为何,升起几缕飘忽的惆怅。 她将拇指从剑锷上移开,终究没看太久,干脆从楼中出来,往泥盘街口来接人。 此刻妙欢喜见她神情有异,不由问:“难道情况不好?” 其余人也都投来关切的目光。 周满回神,寂然半晌,却轻轻道一声:“好不好,我也讲不清。” 众人闻言,不免奇怪,刚待要问。 但话到此处时,街尾那栋二层小楼已经在望,王恕正好与余善说着话走出来。 众人抬头一看,全都愣住了。 若说周满相比一个月前,几乎毫无变化;那么眼前的王恕,比起一个月前,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天光点其眸,清风振其衣。 便似玉树临阶前,浑然谪仙立凡尘。 若非他眉眼五官如旧,众人几乎都不敢认这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病秧子”“门外剑”。 直到这时,妙欢喜才明白,周满方才为何会有那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她下意识皱了眉头,反应与当初的周满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个月来,周满早习惯王恕的变化了。 她神色如常走上前去:“客人都登门到访了,他一个主人家,该不会该躺在楼上睡大觉吧?” 王恕一笑,还未回答,金不换不满的声音便从门内传来:“周满,这些日我是清闲了些,可你也不必逢着机会便来诋毁我名声呀。” 众人心中皆想:你的名声早一片狼藉,还用人来诋毁? 话音落时,金不换人已经出来。 倒和周满一样,变化不太大,看着仍跟那富贵闲人、纨绔子弟撕的,一身与这条泥盘街格格不入的华贵衣袍,洒金川扇在手,一派说装不装说不装又有那么点装的倜傥风流。 他摆手请众人进门,只道:“这种时候还敢应邀前来,诸位当真是胆气豪壮、义字当头啊,请进、请进。” 李谱与周光还没反应过来,依旧直愣愣盯着王恕看。 余秀英却是素知金不换秉性,立刻警惕道:“可别戴什么高帽,捧也没用。我可不是来帮你助阵的,哼,不过是难得见你倒霉,专程来瞧瞧你现在混得有多惨罢了!” 霍追也笑道:“我们虽没觉得自己那日有什么襄助的地方,但说要设宴,不要钱的饭谁不喜欢呢?你金不换最好准备了什么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可别让咱们白跑一趟。” 若换了往日,金不换怎么也得出言还击两句。 可事实上,今日来的,除一个周光可能的确不太清楚状况外,余下的几个谁不是心知肚明:不管他们背后的宗门如何,他们本人来到这里,就是对陈家与金不换之争的表态。想听金不换倒霉,坊市间门多的是传言;要吃山珍海味,付点灵石便有。若非心头有个“义”字,谁真来趟这浑水? 是以此刻,他笑了一笑,并不反驳。 众人心里各揣着心思,被他引入前厅。只是进得门来一看,正中那一张长桌上,别说什么美酒佳肴、山珍海味了,就是连一杯茶水都没准备! 霍追叹了口气:“就算要拉我们下水,也不该如此敷衍吧?说了要设宴答谢,你连菜都不准备一桌吗?” 金不换却向已站到角落里的周满、王恕看了一眼。 二人皆轻轻向他点头。 于是他一笑,知道他们已经忙完了他们能忙的,现在这种跟人打交道当奸商的时候,该轮到自己上了。 在众人的困惑中,他只轻轻一摆手。 先前全都肃然侍立于旁的余善等人,立时回身,将厅中每一道门扇关上。门扇合拢时,篆刻在门扇上的阵法线条也一一对齐,瞬间门启动,严密地将整座前厅笼罩其中,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声音。 众人齐齐一惊:“你干什么?” 哪怕知道金不换不太可能在这节骨眼上对他们做什么,毕竟无冤无仇的,可人在阵法之中,无法对外传讯,难免使人紧张不安。 妙欢喜眸光流转,倒算镇定,似笑非笑问:“金郎君这是何意?” 金不换道:“美酒佳肴确实没有,不过倒是准备了点别的东西,想请诸位一观,请坐。” 他再次摆手示意。 早已准备好的余善等人,立时躬身,各将一只三寸见方的锦盒呈放至众人面前。 众人不解,打开来看。 李谱瞬间门瞪圆了眼睛,惊声道:“这、这不是——” 霍追也诧异至极:“春雨丹?” 唯有余秀英一下笑起来:“我就说,你金不换既说要设宴答谢,自不能太过敷衍。没想到,竟然是备下了这等珍贵的丹药赠与我等。你早说嘛,我一定连着我家小师妹一块儿带来!” 春雨丹的威名,越是大世家、大宗门,知道得越清楚。 那匣中一丸玉色丹药,与当日王氏派廖亭山来“赐”给周满的如出一辙,众人岂能辨认不出? 只是妙欢喜看了,却想起些旧事,轻叹道:“春雨丹,向为世家控制,外界无论大宗小门,一丸难求。几年前我日莲宗有一位师兄,因为陆氏效命,卓有功劳,求了数月,终于得赐一枚春雨丹。可没料想,消息走漏,人还没回凉州地界,便不知为谁所杀。我宗前辈收殓其遗骨时,须弥戒中诸物皆在,唯失那一枚春雨丹。” 众人听了,不禁悚然。 妙欢喜拿起那丸丹药,凝视半晌,又慢慢放回匣中,只向角落里立着的周满看了一眼,道:“此丹能改人根骨,便是能改人命数。区区一枚,流到世家之外,已能引起围杀争斗。若我没记错,周师妹一共也才得了八枚。这般珍贵之物,我等自问,参剑堂当日不过是事后才帮了些微不足道的小忙,实在当不得如此重谢。” 余秀英等人拿到丹药时十分高兴,毕竟虽是大宗门出身,可春雨丹这样的稀罕玩意儿谁不喜欢呢?然而经妙欢喜这话一点,却才反应过来:“是哦,无功不受禄,就这样收下……不太好吧?” 李谱也道:“你们正与陈家相持不下,春雨丹这样的东西,合该留着你们自己用才是,赠与我们岂不是浪费?” 周光与霍追也跟着点头。 几人全将丹药放回了桌上,竟都不愿收受。 金不换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似乎微有几分动容,但紧接着,便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来,竟道:“谁说我要白送了?” 李谱一愕:“不白送?” 余秀英猛地抬高了声音,满脸不可思议:“你该不会是想把这丹药卖给我们吧?” 金不换十分自然地点头:“不然呢?” 余秀英心里火气“腾”一下就冒出来了:“大家在这节骨眼上来明明是为了……你——你简直满身铜臭!俗!俗不可耐!” 便连妙欢喜,脸上的笑容都不觉淡了几许。 余秀英话虽没说完,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种时候来金不换这儿,其实多少都存了点想帮他的意思。他们甚至想过,金不换或许会开口求助,他们也愿意帮忙想想办法。可谁能想到,捧出几枚春雨丹来,不是赠他们倒也罢了,竟然想卖! 如此行事,谁遇到心里能舒服? 李谱也是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眼见场面似乎变得有些尴尬,连忙打圆场道:“咳,别别别,别吵架。那陈家手段毒辣,最近必是想尽了办法针对,金郎君也有燃眉之急要解嘛,又不愿占大家便宜,卖点丹药不也是寻常事吗?我买,我买的。” 妙欢喜也道:“我日莲宗什么都不多,也就是灵脉多点,灵石够用。金郎君若有需要,只管开口。至于这丹药,我看便不必了。我等既能进剑门学宫,天赋根骨在门中自都是一等一的,春雨丹纵有改命之效,于我等只是锦上添花,效果微乎其微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算给足了金不换面子。 可万万没想到,此人仿佛不知“分寸”二字为何物,竟依旧问:“诸位天之骄子,此物效用的确不显。不过,诸位背后的宗门呢?也不需要?” 余秀英已气得拍案而起:“金不换,你!” 妙欢喜这时却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微妙,渐渐回想起来:以她对金不换的了解,实乃是人精中的人精,曾曲意逢迎世家,长袖善舞,便是在剑门学宫各堂之中都是关系遍地,说话十分管用。这样一个人,怎会如此明显地不知进退,甚至屡屡出言令人不快呢? 她忽然伸手,轻轻将余秀英一拉,看向金不换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金不换也看向她:“妙仙子?” 妙欢喜不动声色,只道:“需不需要且两说,宗门中弟子门众自有成千上万,郎君这几枚丹药固然珍贵,可对于一个宗门来说,未免杯水车薪,有些微不足道了。” 眼下摆在桌上的春雨丹一共五枚,对单独的一名修士来说,或许已经珍贵至极;可对一个势力大到近乎能覆盖一州的宗门来说,能起到什么用处呢? 众人都不明白金不换究竟在想什么。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金不换深深望了妙欢喜一眼。旁边的余善早已见机行事,毫不犹豫命人抬上一口巨大的木箱来,重重压在桌面,然后一把将其掀开! “嗡”地一声,一股磅礴的气息从木箱之中炸开,浓郁的丹香瞬间门笼罩了整座厅堂! 那木箱之中,竟然全都是春雨丹! 一粒挨着一粒,一层叠着一层,苍青青映得人面上都一片浅绿的光泽。外面随便拿出一枚都要引得人厮杀争抢的丹药,在这口巨大的箱子里,却跟不要钱的糖丸似的,肆意堆积,一眼望去,简直不知有多少! 这一刹,厅内几乎同时传来了几声椅子倒地的声响,是余秀英、霍追等人震惊失态之下豁然起身,不小心碰倒。 李谱更是不济,起身时不慎被扶手挂住了袖袍,整个人都差点跟着椅子倒下去。 还好周满就站在他近处,早有预料似的,及时伸出脚尖,抵住椅背,才免了他在地上摔个四仰八叉。 但饶是如此,李谱也没反应过来,仍是一脸做梦般的表情。 妙欢喜其实自打听见金不换那句话开始,心里便有几分猜测,可真当这数量堪称恐怖的一箱春雨丹抬了放到面前时,以她日莲宗神女见多了奇珍异宝的身份,这时也禁不住眼角微跳、呼吸骤止! 一箱—— 修炼了这么多年,谁能想象,春雨丹这种恨不能切碎了用的东西,竟也能用“箱”这种词来量! 先前被余秀英指着鼻子骂“俗不可耐”的金不换,一身织金长袍,的确有那么点土财主的气质在。可当他是如此若无其事地坐在这一箱春雨丹边上时,纵他真是土财主,那也是一尊震天撼地、绝无仅有的土财主! 此时此刻,这位“土财主”就差没把“显摆”两个字刻脑门儿上,只冲他们微微一笑,问:“现在如何?”:,, 91 拨千斤 - 剑阁闻铃 - 时镜 已经没人顾得上计较金不换刚才是不是故意耍他们玩儿了。 李谱头回在被剑夫子暴揍之外,感觉到那种不可抵挡的头晕目眩。他先谢过后面的周满,自己抖着手把椅子扶正了,然后才磕磕绊绊问:“这、这是多少枚?” 金不换没答,反而去问那边的王恕:“多少?” 王恕不假思索开口:“六天炼了十八炉,每炉六十枚,本该是一千零八十。但头天的三炉丹火不佳,有三成的坏丹,计四十八枚。所以这箱中该是一千零三十二枚。” 一千零……零多少还重要吗! 一箱春雨丹,上千枚! 所有人先是被这数字所震撼,但紧接着,就意识到了金不换刚才那一问背后的深意,不由全将目光投向了王恕—— 敢情这春雨丹同你干系不小? 先用长生戒,后炼春雨丹,这王恕,除了经脉不通、无法修炼,究竟还有什么没有、究竟还有什么不会? 一时间,众人心底都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唯独金不换一脸与有荣焉,转脸便对众人,尤其是妙欢喜,道:“一千零三十枚,不知于一大宗门,算多还是少?” 算多还是少? 妙欢喜现在可以肯定,这姓金的十成十是存心的! 她雪白的手腕上挂着珊瑚红的璎珞,手指尖却还有着轻微的战栗,只道:“金郎君既有本事搞出这么多春雨丹来,何必明知故问?三大世家每三十年也不过就能炼出千余枚春雨丹,分到每一世家不过三四百之数……” 然而每五六枚丹药,便可将中等天赋的人提升到上等天赋。 真正的天才固然难求,可寻常上等天赋的修士要修炼到元婴境界,却并不算很难,更有少数运气好、悟性高的,能突破元婴,抵达化神境界! 一千枚春雨丹,便等同于近二百名元婴高手! 放眼各大宗门,元婴修士才几人? 纵日莲宗源远流长,又因近年频频发现灵石矿脉,不缺修炼资源,宗门上万修士里,也不过才有元婴期修士七十二人,化神期修士六人。 可倘若他们能得春雨丹,都不用一千枚,只需三四百枚,便有机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将宗门实力将近提升一倍! 这笔账,谁都会算,谁算了都会为之心惊,谁又能不为之心动? 只是此丹一枚已能引起争夺厮杀,那么这一千枚放在眼前,当真就没有任何风险吗? 妙欢喜不敢让某些美妙的幻想在自己脑海里盘旋太久。 她凝视金不换,只问了一句:“炼制春雨丹,必得寄雪草。然而我凉州祁连寄雪草已不再生长,唯有西蜀大雪山才有。可这个地方,从来都在三大世家掌控之中。敢问金郎君,你既有春雨丹,那这寄雪草,是从何而来?” 此言一出,其余人心中顿时一凛,一下就从这上千枚春雨丹所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了:是啊,三大世家严密控制之下,金不换炼丹的材料从何而来? 众人怀疑的视线,再次聚回金不换身上。 但这一次,金不换却看向了周满。 这只是下意识的一眼,并不像前面看王恕一样带着点故意的意思,然而众人怎会注意不到? 李谱猛地福至心灵,把事情串起来了,大惊失色:“是你们!听闻陆氏最近在往西蜀调动人手,不正是大雪山那边吗?若非是寄雪草,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是你们,是你们劫盗了寄雪草!” 当此之时,周满与王恕并肩而立,金不换懒坐于堂。 李谱扫眼一看,恍然大悟,差点跳将起来,脱口便道:“一个劫掠,一个炼制,一个销赃!你们仨这是个成熟的团伙啊!” 他话音方落,三道目光“嗖嗖嗖”便落在了他身上。 王恕性情平和倒是还好,边上周满与金不换那两道目光着实带了点瘆人的感觉。 周满将眉一抬,似笑非笑:“你刚说什么?” 李谱一看见她这笑,头皮都麻了半边,立时觉得一股寒气倒头冲下,连忙往后退了半步,迅速改口:“不不不,一时失言,团队,团队……” 周满只问:“你亲眼看见了?哪只眼睛?我们这三人对付一个陈家尚且艰辛,陆氏乃是三大世家之一,我们若有本事从人家手里劫来东西,今日还能落到这般田地?” 她这话一出,可真把人搞糊涂了。 连李谱顺着她话一想,都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冤枉了他们。 可人家前脚出事,你们后脚搞出春雨丹,这能是简单的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他们哪里来的本事打劫陆氏?那可是三大世家之一,向来只有世家能与世家对抗,其他势力要打劫那是根本不可能。 众人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哪里能想得到,外面的势力固然没本事打劫陆氏,可架不住世家里出了蜀中若愚堂这样的叛奸,偏敢去当周满的伥鬼啊! 厅内忽然变得安静下来,人人都在心中思考盘算。 金不换于是适时的出来问道:“诸位考虑得如何了?” 妙欢喜便一声长叹:“好如意的算盘,难怪不惜找设宴答谢的借口也要将我等骗来。你这样数量庞大的一笔春雨丹,除了我等背后的宗门,又有谁吞得下、又有谁敢吞下?” 金不换道:“看来妙仙子是有兴趣?” 岂料,妙欢喜断然摇头:“不,我日莲宗不敢有兴趣。金郎君,你发请帖时都故意略去了你同门师兄常济,不愿将杜草堂牵涉进来,岂能不知此事深浅?别说你这笔丹药来路不正,就是它们光明正大,若叫世家知晓,也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日莲宗固然实力不俗,却不敢妄与世家较高下。请恕妙欢喜心有顾忌,不敢援手,这便告辞了。” 话说完转身就走,显然不愿久留是非之地。 其姿态如此果断决然,实在大出众人意料,连李谱、余秀英等人见了,都不免面面相觑。 然而,金不换竟好似早料到妙欢喜会有如此决断一般,不惊不乱,甚至还笑了一声。 眼见着妙欢喜将走到门边,他只轻飘飘问了句:“六十年前,贵宗所在的凉州祁连山顶,也是遍生寄雪草,只是不知,灵草最终都落入何人之手?” 妙欢喜的脚步,瞬间停了下来。 她那犹如画匠精笔细描的面容上,掠过了一抹寒意,只回转头来,逼视金不换:“你想说什么?” 金不换的姿态却更放松了,语调慵懒:“不过是前阵子寻寄雪草,又听菩萨说祁连山顶六十年前也是生长寄雪草的,便想做两手准备,也去查查祁连山顶六十年以前的寄雪草,是否会有留存。若有,岂不省了我等许多事?不过没成想,寄雪草有无留存没查到,反而因此得知了几件与其有关的旧事。” 妙欢喜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金不换依旧平静地回视她,然后抛出了一句:“听闻,春雨丹的丹方,最早是来自日莲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就连周满都感到了意外,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金不换与妙欢喜。 毫无疑问,他说的不假—— 因为妙欢喜脸上已看不出所有表情,只有垂落在披帛旁的手指悄然紧握,分明杀心暗动。 金不换好似全无察觉,继续道:“在三百年前,寄雪草还只是一味普通的灵草,既长在祁连雪顶,便为日莲宗所用,作为香草在祭祀金乌神鸟时焚烧。那时日莲宗在女帝武皇治下,掌管凉州。然而那一年,武皇忽然道陨身灭,三大世家接管其权。当时的日莲宗宗主因曾归服与武皇,唯恐被世家清算,惶惶不可终日,千方百计想要讨好世家。大约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让他在祭神时恰好发现了寄雪草的另一妙用。于是他苦心研出丹方,并派使者亲去神都,将丹方献上。可没想到,换来的竟不是上位者仁慈的宽恕,而是一场血腥的屠戮……” 众人从来只知春雨丹的威名,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隐秘,一时听得入了神。 妙欢喜紧握的手指,却是慢慢松开了。 金不换的声音里,于是多了几分悲悯与讽刺:“三大世家,三位贵客。王氏的苦海道王敬,陆氏的不夜侯陆尝,宋氏的鉴天君宋化极……杀得祁连山顶无活口,寄雪草上尽染红……从此以后,日莲宗再无人知晓丹方,不仅寄雪草全入世家口袋,连凉州所有矿脉所采出的灵石,都须有八成上交世家,只留两成与宗内。世家以春雨丹培养族中子弟,日莲宗乃至其余宗门则各受盘剥,三百年来,此者消而彼者长,差距便更如天与地、云与泥了……” 妙欢喜道:“郎君既知道得如此清楚,又何必再白费口舌?这天下,六州一国,除蜀州还有望帝撑着,其余千门百家,哪一家哪一门,不是世家傀儡?悉皆俯首听命而已,岂敢有反心!若有,我日莲宗当年之血,便是来者之鉴!” 金不换道:“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是吗?” 他掰着手指细细数来:“鉴天君宋化极十余年前殒身,宋氏群龙无首,只有宋元夜、宋兰真作为其血脉勉力支撑;苦海道王敬闭关终南圣境不理王氏俗事,所谓神都公子王杀从来不见踪迹;陆氏倒有不夜侯陆尝撑着,只可惜,君侯新败于那天人张仪之手,道心崩毁境界大跌,陆氏纷乱将起,连陆仰尘都得寄身剑门学宫以避纷争之险……” 别说三大世家,就是整个天下都快乱了! 金不换笑着道:“犹记得初入学宫,参剑堂前试剑,妙仙子修为卓绝,分明留有余力,却偏试到第七剑便止,恰好在陆仰尘之下。金某原以为,仙子韬光养晦,当是心有大谋,不总愿衣锦夜行、常为他人陪衬的。” 这一次,妙欢喜静默了良久,心中显然有所动摇。 然而最终还是道:“衣锦从来当夜行,纵为陪衬又如何?金郎君今日设宴之美意,妙欢喜心领了。” 言罢,她略一颔首,再次转身。 周满见状,心中不免沉落几分:劫掠陆氏容易,炼制丹药不难,最棘手的竟在眼下这一环。春雨丹这等稀世的珍药,只因世家旧日余威犹在,便连日莲宗这样的大宗门都不敢轻易染指,何况乎其他小门小派? 纵然金不换已做了不少准备,眼下却似乎也要付之东流了。 王恕在旁,神情也微显凝重。 妙欢喜再一次行至门前。 门边的余善下意识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凝视妙欢喜背影,目光闪烁,只轻叹一声:“那便当我看错了人吧。” 随后将手一挥,示意余善开门。 余善于是上前,拉开紧闭的厅门。 妙欢喜的身影有如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篆刻在厅门上的阵法图纹,被渐渐拉长,眼看着就要因越扩越大的门缝而断裂关闭。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砰”地一声用力将门扇压了回去! 余善一惊,顺着那只纤白素手抬头,便看见了妙欢喜那张不知何时已被寒霜笼罩的脸。 金不换唇畔终于挂上了一抹狐狸似的笑。 妙欢喜回首,平素明艳的面容,此刻竟有种压抑的阴沉,抬手向那箱春雨丹一指,但问:“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众人闻言,心中都狠狠吃了一惊:妙欢喜这分明是改主意了! 连周满都没忍住怔了片刻,随即才慢慢笑起来。 金不换答道:“皆在今日厅中。” 妙欢喜于是向厅内所有人扫了一眼,似乎衡量了片刻,然后才道:“我可以蹚这次浑水,但先小人、后君子——我有个条件。” 金不换道:“但言无妨。” 妙欢喜重新走了回来,竟将一只血红的丹药瓶放在桌上,只道:“春雨丹牵扯重大,我要在场所有人以道心立誓,并服此讳言之丹。出了此门,再无此事。若有违誓,道心立毁。” 金不换没回答。 但余秀英不假思索:“自当如此。我等今日既来,便无加害金不换之心。即使空手而还,也当立誓服丹,绝不外泄此事。” 其余人无不点头。 妙欢喜便道:“好。” 然而这时,金不换却问:“妙仙子当真想好了吗?” 妙欢喜忽然皱眉:“金郎君此言何意?” 金不换淡淡道:“你有条件,我也有的。陈家势大,我等困坐愁城,灵石丹药或能稍慰人心、解得燃眉之急,却无法除其根患。我想用春雨丹换的,是更硬的筹码。却不知,贵宗是否给得起?” 早在决议以春雨丹作为突破口时,周满就曾说过:有时,这小小一枚丹药,所能撬动的东西,或许远远超出他们预料…… 现在,他就是想要这预料之外的东西。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意识到他目的所在,纷纷将眉头皱紧,连妙欢喜也不例外。 但事情已经谈到了这一步,她对金不换真正想要的筹码,又岂能真的没有半点猜测呢? 长久的沉默,长久的衡量。 最终,妙欢喜将一副羊皮图卷放在了桌上,只道:“此乃祁连西脉一座新生灵脉,少说有百万灵石的矿藏,愿与郎君换四百春雨丹。” 出价一座矿脉!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于妙欢喜出手的阔气。 然而,金不换竟看都没向那图卷上看一眼,仍旧平静地注视着妙欢喜。 那眼神好似在说:犹豫了半天,就这? 妙欢喜心中顿时大骂,一口银牙暗咬,到底还是知道这奸商不好糊弄,于是抬出了真正的筹码,硬生生补道:“另外,我宗门内有一元婴中期高手,虽为宗内师兄,却从来隐姓埋名不为人所知,乃宗门散布于外的暗子。今日此时,便在城中。郎君如若不嫌,我即刻命他前来,转投郎君门下,从此听任差遣!”:,, 92 硬筹码 - 剑阁闻铃 - 时镜 直接送人?众人在听清她话的第一时间,都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险些没拍案叫绝。 对现在的金不换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人更关键呢? 灵矿一座固然阔气,可说不准还得他自己找人去开采,且就算能折成现成的灵石,也无法真正解决他们面临的麻烦。 真正的麻烦是什么? 是陈家! 陈家修士众多,修为不俗,除陈规有元婴初期的实力外,另还有几位长老也是元婴;反观金不换这边,最高也就金丹,根基实在薄弱,若得一位元婴中期的高手加入,情况便可大大好转。 更妙的是,妙欢喜给的这人是暗子,明面上与日莲宗毫无干系。即便此人投在金不换门下,旁人也怀疑不到日莲宗头上,自然不能说日莲宗帮过金不换,插手了他与陈家的私仇。 且这位高手,还不是暂借出,而是永久赠送! 纵然是大宗门,向培养一位元婴期修士,也是得花费不小的力气的。喂丹药,给功法,配兵刃,哪一样不是花费巨大?更别说是需要放在外面的“暗子”,一般都是为宗门卧底搜集情报或者干些不宜让外人知道的脏活儿。光听妙欢喜方才说话时那肉疼的语气,就知道,她给的这一位师兄,必定不是什么庸才。 这一下,金不换似乎才算满意了,桃花眼含笑顿生春波,简直一改先前那奸商姿态,甚至还露出了一脸歉然的神情:“直接令贵宗门下高手改投我门下?金某这座小庙竟也要供大佛了,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吧。” 妙欢喜心道此人还算有些廉耻。 可谁想,金不换下一句便问:“还有多的吗?” 妙欢喜差点惊得岔了气! 金不换怕自己表示得不够明白,只道:“贵宗在蜀中总不会只有一枚暗子吧?” 所有人闻言嘴角齐齐一抽。 妙欢喜更是花了好半晌,才将刚才那一口气顺了回来,强忍住一掌拍死眼前之人的冲动,一字一句道:“倒是还有一位师叔,只是他已修至化神境界。如今修界,元婴期已能跻身高手之列,化神期更是万中无一,且突破时会触发天地感应,常生异象。能修到此境的,几乎全是大宗门内有名有姓之人;哪怕有少数无门无派的散修运气极好、天赋绝伦,一旦突破至化神境界,也有无数宗门乃至世家争相招揽。换言之,六州一国所有化神期及以上的高手,几乎都会被世家大族记录在册,少有遗漏。是以,我这位师叔,即便是秘密前来蜀中,也绝非暗子。” 金不换惋惜:“那就是给不了了。” 妙欢喜冷笑:“眼下也只有元婴期修士不那么引人注目。何况我这位师兄,二十七年修至元婴,已是世间罕有,你对他的实力,大可放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金不换便知道,妙欢喜身上恐怕已敲诈不出更多了,于是将目光投向周满。 与修士实力相关的事,自还是周满更清楚。 周满考虑片刻,点了点头:“虽只一个,但有元婴中期,天赋不错,那也差不了太多了。” 金不换一听,立刻拍板:“行,成交。” 话音落时,先前放在桌上的那一张羊皮图卷也迅速消失不见,被他收入囊中。 妙欢喜看得眼皮直抖,正想讥讽他两句。 可没料,这时一道弱弱的、试探的声音,忽从旁边响起:“那个……所以比起要钱,你们是更想要人吗?” 是李谱小心翼翼地举起了自己那只手,声音也变得更小了:“如果一时不好凑到足量的灵石,只给人的话,也能换一些春雨丹?” 众人一见是他,全都惊愕。 连周满都不禁愣了一下:妙欢喜乃祁连神女,在日莲宗地位尊崇,自身也非善类,有权决定宗门事务敢涉险也就罢了。这李谱素日胆小怕事极不靠谱,一有风声恨不能把退堂鼓敲得震天响,这时候竟也敢来蹚浑水? 大约也是知道自己行为与往日不符,李谱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两句:“我也不是为别的,就是我们国主有位极宠爱的王子,恨不能供在心尖上,偏偏他那个……脑子不太好,修炼到现在也就能打过两只鸡……国主四处求药,师父也为此费尽了心思。所以刚才你们谈的时候,我就琢磨,若能换个百八十丸春雨丹回去,给他当饭喂,再差的天赋也该上来了吧……” 当他说王子“也就能打过两只鸡”的时候,众人便相继陷入沉默;待得他那句“换个百八十丸春雨丹当饭喂”一出,整座厅内已是鸦雀无声,一言难尽的表情,平铺在每个人脸上。 只有金不换,眼珠一转,问:“你想卖谁,什么境界?” 李谱道:“是我们南诏国的护法使,也是暗子,有元婴初期。” 金不换一口价:“八十。” 李谱眨巴眨巴眼,张了张嘴,似乎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金不换道:“这价码你还不满意?八十枚春雨丹若用得到当,十年后可就是十多位元婴期高手,可你现在就卖给我一个人,算起来可还是我亏了。” 李谱听着那个“卖”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在这当口又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顺着他话往下走了,只悄悄比出两根手指,小声道:“两、我这边有两个……” 妙欢喜:????? 在他比出两根手指的瞬间,所有人心里都是一声“好家伙”,敢情贩卖人口的大户在这儿呢! 李谱生怕别人误会,再一次解释:“我修为又不像你们一样好,国主和师父都不放心我一个人来剑门学宫嘛,自然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人手就多一点。我想他们若知道自己能为国主分忧解难,应该也很高兴吧?” 众人:“……” 高兴个屁!人家两位高手知道你这么卖他们吗! 不知不觉间,买卖双方的位置已经互换。 金不换一听李谱说有两人,眉毛一抬,眼睛都亮了几分。 作为奸商,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管他行不行得通,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说。 金不换爽快道:“两个人,那可太好了,加倍,一百六。看在你心系国主、孝顺师父的面上,再赠你十枚,一百七,够意思了吧?” 不知为什么,明明交易的是春雨丹与元婴高手这样罕有的物和人,可周满竟硬生生看出了一种菜场卖菜的豪爽架势,连讨价还价的口吻都极其神似。 李谱一听,自然是眉开眼笑:“太好了!” 可还不等他高兴片刻,旁边的妙欢喜忍无可忍,忽然跟余秀英附体似的,拍案而起:“两个元婴初期就值春雨丹一百七十枚,那算下来,我日莲宗整整一座灵石矿脉难道才换不到三百枚丹药吗!” 众人吓了一跳,尤其余秀英,有些傻眼。 金不换却是镇定自若:“那要不,妙仙子把贵宗那位化神期前辈给我,那灵石矿脉我原样奉还,三百枚丹药就算白饶送你的?” “……” 妙欢喜又坐下了。 毫无疑问,金不换的出价是他目前的需求决定的。再多的灵石,解决不了陈家的麻烦也没用。人是青山钱是柴,光砍一堆柴回来,岂能比得上把青山搬回自己家? 金不换固然有春雨丹,可以培养自己的修士。 可他没有时间。 陈家的麻烦迫在眉睫,一位现在能用的高手,比什么都重要。 至此,金不换已经以五百七十枚春雨丹为自己换来了一座百万灵石矿脉与三名元婴期高手的加入。 剩下的人里,周光无门无派,自是有心无力。 余秀英与霍追在宗门内尚算晚辈,并不敢轻易做出决定,是以暂未参与。 但在离开时,金不换却没让他们空手而归:凡今日来泥盘街的,他都郑重地准备了五枚春雨丹作为谢礼。 余秀英与霍追面不改色收了。 周光却难免有些惶恐:“这,这太贵重了吧?我,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周满看着他道:“收着吧,免得哪天莫名其妙成了陈家或是宋氏的眼中钉,再想起今天不该来这一趟,心里后悔。你虽算半个剑宗传人,天赋也高,可要真想继承其衣钵,实则还差上一些的……这春雨丹,于你有用。” 周光犹豫一阵,讷讷道:“那将来你们要打架的话,叫我?” 周满一怔,随即摇头失笑,却是没应这话。 周光最终还是把春雨丹收起来了。 只是临走前,他看一眼周满,似乎有话想说,又难以启齿。 周满便问:“你有话?” 周光脸颊有些发红,挠了挠头,似乎十分不好意思:“”我,我只是觉得,我与师姐无亲无故,师姐却好像一直对我格外照顾,我有些……” 在另一边送李谱、妙欢喜二人的王恕,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但周光正自难为情,并未注意到,只有些凌乱地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总之只是想谢谢师姐……” 王恕看见了他脸颊上那一抹红。 周满当然也看见了,但她知道周光只是心秀口拙,于是难得缓和了声音,笑着道:“放心,我知道。回学宫好好修炼吧。” 周光便道一声“是”,高高兴兴走了。 王恕看着他背影,却是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妙欢喜、李谱二人很快也相继告辞。 但余秀英与霍追却留到了最后,等别人都走了,才看向金不换:“你此次发请帖,独独没请常师兄,他有向我们问起。” 金不换神情一滞,却很快恢复,只笑:“常师兄严苛板正,若知道我做这些事情,怕训我还来不及。为免节外生枝,自然还是不请他为好。” “金不换,我们知道你本事大、主意多,不愿连累杜草堂,但我们今日来赴你的宴,先禀报过师门长辈,那时三别先生恰好也在。他有句话托我们转告你。”余秀英脸上,那素日的大大咧咧退了几分,竟有种格外的认真,“他说,你之行止性情,虽与杜草堂别的弟子不同。但他既收你入门,便是你配得上。你不是单打独斗,也从不孤身一人,不必时时想着不连累师门。浣花溪畔,草堂茅舍,虽不繁华,却也算栖身之所。你若得空,回去看看。” “……” 金不换喉间微涌,潋滟的眼底似乎染了几分湿意,只是他一笑,轻轻一搭眼睫,便将所有不愿现于人前的情绪都掩去。 他点了点头:“多谢余师姐,我知道了。” 余秀英看他片刻,再无别话,于是同霍追一道走了。 周满刚想问什么,金不换已抢在她前面开口:“若非周光提起,我还没注意。你对这小子的确青眼有加啊,还都姓周?” 周满心头一跳,却道:“都姓周怎么了?菩萨还姓王呢。” 王恕的神情,其实有那么片刻的微变。 但此时周满顾着遮掩,金不换心不在焉,都未注意。 尤其是金不换,若他仔细抬起头来分辨一下,便会发现,周满与王恕此刻的神情,竟有种巧合的相似。 可惜他没有。 等他重新归拢自己的心神时,周满已经若无其事地看着余秀英等人远去的背影感慨:“今天这笔买卖做得实在美妙,一座矿脉三位高手,要每天都做这样的生意,怕是连神仙晚上做梦都得笑醒吧?” 金不换道:“还想每天?寄雪草三十年一荣,这一个三十年的灵草有八成都被你抢来了,才能一次炼出上千枚丹药。如此便宜的生意,再想做得等下个三十年了。” 换言之,他们这次炼出的丹药,几乎等同于以往三大世家每三十年所用之总和! 周满一想,更惋惜了:“这寄雪草,为何不能学学地里的韭菜,割一茬再赶紧长一茬呢?” 金不换咬牙:“那春雨丹就不值钱了!” 周满摇头:“怪这丹方太苛刻,太刁钻。话说回来,就没有不用寄雪草也能炼制春雨丹的法子吗?” 说到这里,她忽然拿眼觑向王恕。 王恕:“……” 这尊已在炼制春雨丹前后展示过不少“神通”的泥菩萨,在被她看了半晌后,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认为自己得同她说清楚:“周满,我只是泥菩萨,不是活神仙。” 寄雪草要那么好替代,这三百年世家早想出来了。 周满顿时大笑。 金不换立在边上,也笑起来,却淡淡想: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换到了想要的筹码。:,, 93 无字书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三人站在门口,目送着客人们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才一道返回楼中。但妙欢喜等人离开泥盘街,却并未一道返回剑门学宫。 妙欢喜用一座灵矿与一名元婴中期修士换得了四百枚春雨丹,如此贵重的东西,自要想办法妥善保管。她与众人在街口道别后,便去了日莲宗在小剑故城中所设的据点,秘密将春雨丹藏起,又亲自见了那位元婴中期的师兄,将事情交代妥当,让他次日寻个合适的理由,投到金不换门下,然后才于傍晚,回到学宫。 这个时辰,又逢休沐,各堂的执事使怡都不在忙碌,亭台楼阁间显出几分清冷。只有西斜的落日将艳影铺在远处千仞剑壁之上,隐约照出几个尚在剑壁上悟剑的人影。 妙欢喜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其中一个是赵霓裳。 自拿到旁听生的名额进入参剑堂后,这名来自绮罗堂的孤女,依旧延续了她在小擂台的出色表现。天赋虽不像是很高,可不知修的什么功法,进境总是不慢,又因心性坚定、刻苦认真,哪怕只是站在参剑堂内听剑,都得了剑夫子多次的称许,轻而易举就成了旁听生中第一人。 更要紧的是…… 那卷生卷死的架势,委实与周满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妙欢喜不仅嘀咕了两句,却不知为何慢慢摇了头,也不再多看,径直调转脚步,朝西舍方向去。 道中原本没遇到旁人。 只是没成想,将从走廊上下去时,忽然瞧见陆仰尘从另一头走来。 这位来自陆氏的清贵公子,自陆氏君侯败给张仪境界大跌以来,便一改往日闲雅,于修炼之事上格外刻苦,几乎到了不闻窗外事的地步。只是眼下,他却似乎遇到了什么事,垂着眼帘,有些心不在焉。 在看见他那一刹,妙欢喜就想起了陆氏近日在各处调派人手的事,又想起今日泥盘街时周满关于寄雪草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心里于是有了几分猜测。 但她分毫破绽未露,只笑着先打招呼:“陆公子,都这样晚了,还要去悟剑吗?” 陆仰尘竟是直到听见她的声音才发现她,心中已是一凛,迅速敛了面上凝重神情,略略拱手道礼:“一路都想着剑法的事,倒没留神妙仙子,失礼了。不过眼下倒不是要去悟剑,是兰真小姐那边得了几样新茶,邀大家往避芳尘品鉴。妙仙子不去吗?” 妙欢喜道:“我今日出了一趟学宫,或许错过了兰真小姐的请帖,如今再去,难免冒昧,便不同往了。” 陆仰尘道一声“原来如此”。 两人又客气两句,便颔首为礼,各自暂别,一个往山上避芳尘的方向去,一个向学宫西舍去。 只是妙欢喜走得远了后,却没忍住停下脚步回头向陆仰尘的身影看了一眼:宋兰真的请帖她实是知道的,定的是酉正三刻。可现在还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陆仰尘去那么早干什么? 避芳尘建在山上,阴阴夏木,黄鹂清啼,不仅没沾多少山下的暑气,日将落时,水榭里风来送爽,更是清凉。 宋兰真立在竹帘前,手中拿着一封信,正在查看,两弯蛾眉不觉间已悄然蹙起,面上结了一层寒霜。 陆仰尘刚到,她便察觉了。 手中那封信十分自然地压下,宋兰真先笑道:“茶会可还有小半个时辰,陆公子到得这样早,岂不是想多蹭我几盏茶吃?” 这本是寒暄,可陆仰尘竟未回应,而是郑重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件紧急的要事,想同宋氏商议。” 宋兰真眸光顿时微微一闪。 她向陆仰尘面上打量一眼,似乎考虑了片刻,突然问:“是寄雪草之事?” 简单平淡的一句话,落在陆仰尘耳中,好似惊雷! “你怎么会……”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浑身瞬间紧绷,寒声质问,“此事在我陆氏乃是绝密,宋小姐从何处得知!” 宋兰真闻言,立刻知道:“看来,信中所言,恐怕不假了。” 她没回答陆仰尘的质问,反而转头向水榭里坐着的另一人看去:“二公子?” 陆仰尘顺她目光一看,这才发现—— 这水榭之中,除了宋氏兄妹与自己之外,竟还有第四人存在! 弱冠少年,眉目清秀,身上并无多少世家子弟的骄矜,反而沾着几分书卷气,看起来要比他那位盛气凌人的兄长要亲和许多。 不是那位王氏二公子王命又是谁? 陆仰尘与王诰熟识,也曾见过王命数面,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王诰如今昏迷,生死未卜,王命暂代其位,安排王氏上下事务,多的是麻烦要料理,正该是在神都焦头烂额之际,怎会出现在蜀中? 陆仰尘一颗心立刻沉了下来。 王命听得宋兰真之言,下意识起了身,先看了陆仰尘一眼,因明白宋兰真问他的意思,便轻轻点了点头。 宋兰真于是将先前压下的那封信,转递给陆仰尘。 信上仅有寥寥数语,两眼便可扫完。 然而陆仰尘接过后,竟读了足足有近半刻,直到眼角眉梢都被严寒冻住了一般,甚至结出几分淡淡的戾气,与先前看信时的宋兰真,一般无二! 他慢慢道:“区区蝼蚁,敢动世家供奉,好大的胆子!” 宋兰真道:“此事若真,实是动了我世家根基。虽未蝼蚁,也恐他日成为虎象。陆公子,捏死一只蝼蚁最好的时候,便是在其尚为蝼蚁之时。” 陆仰尘道:“可蝼蚁匿于城,城内禁干戈,纵有惩戒之心,如之奈何?” 王命闻言,也不禁皱起眉头。 但旁边的宋兰真,却慢慢搭下眼帘,好似想到了什么,只是还有几分犹豫。 陆仰尘见了,便问:“兰真小姐有办法?” 宋兰真轻叹:“有倒是有,不过……” 陆仰尘道:“还请赐教。” 宋兰真静得片刻,淡淡说了几句。 在其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陆仰尘与王命面色齐齐一变。 旁边一直不曾插话的宋元夜更是豁然起身,下意识道:“妹妹,这未免太——” 然而还不等他后半句出口,宋兰真凌厉的眼神已如刀而来:“千里长堤,唯恐者蚁穴而已!防微杜渐,必当以雷霆手段!兄长心中,难道还存妇人之仁?” 日落月未升,小剑故城被一片黑暗笼罩,但金灯阁附近某一座院落的厅堂内,却是灯烛高烧,亮如白昼。 一张漆盘呈上桌案,里面仅放着几根残箭。 其中两支乃是木质箭杆,黑铁箭矢上铸刻沉银;另外一支却是连箭杆都快被融烧弯断,仅留下半片金精铸造的箭矢,即使损毁如此严重,也能看出其先前的精美与珍贵。 陈规便立在桌前,一一将这些残破的箭矢拿起来细看。 陈九难免不解:“这些天您都看了好几遍,怎么今日还要看?” 陈规的目光凝在那金精箭矢顶端沾着的陈旧血污上,拿指腹轻轻磨下一点细细碾开,只慢慢道:“陈长老要查的是杀陈寺的凶手,凶手是那名神秘女修。金不换与此人打过两次照面,却都大难不死,只是受了些轻伤。我总觉得,他与这女修的关系,或许不像他声称的那么简单。如今他龟缩城中不出,还不知要躲到什么时候。与其只盯住他不放,不如趁这功夫,查查这位‘元凶’……说不准,能有点意外的收获。” 陈九小声道:“可金灯阁那边说,这沉银铸刻的箭矢随处可见,来源极不好查;另一枚箭矢残片更是从陈寺公子体内取出,乃是原本他自己用的火羽金箭,更查不出端倪。” 陈规只道:“他们看箭的材质,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陈九疑惑不解。 陈规却是慢慢将箭矢放回漆盘,心中已再一次确定:“这名女修,或许比所有人以为的更加惊人!” 从夺取碧玉髓到杀陈寺,所用之箭从寻常箭矢、沉银箭矢,换到陈规的火羽金箭,可她不但不需要什么适应,依现场所留的痕迹来看,威力还更为加倍。 要么,夺取碧玉髓时她未尽全力; 要么,就是她在杀陈寺之时,实力比起上次有了惊人的突破。 可这二者之间,相差甚至还不到半个月! 如此短的时间内,一个人的实力若能以这种速度增长;那么现在过去这么久,这名女修的实力该到了何种地步,所用的弓箭又提升到了何种境界呢? 他眸底光华明灭,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张冰冷的面孔,但这个念头未免太过惊人也太不可能,是以只仅仅片刻,他便摇了摇头,只道:“陈寺最后是怀疑他那女修在百宝楼打了个照面吧?那明日,我等去……” 话音未落,空气中忽然“嗡”地一阵震动。 陈九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有一张圆盘凭空出现在陈规面前三尺! 圆盘通体漆黑,由无数字块拼成,字块又在盘中缓缓滑动,却并无任何规律,只显得杂乱无章。唯独中间有一枚金色的圆点状印记,静止不动。 陈规一见,眉头便忽然锁紧。 此乃修界最为隐秘的一种传讯之法,名为“无字书”,非得传讯之人有密令不可解开。 而他所拥有的唯一一道密令是来自…… 他转头,屏退陈九,待得这厅中仅剩下自己一人,才慢慢将手指放入那盘中唯一不动的圆点印记之上,于心中默念。 那枚印记顿时放出淡淡的辉光,周遭字块仿佛都受了它的影响,有的悬停,有的飞起,迅速在圆盘上方拼作几行。 然而其所构成的内容,却让陈规读后,面色骤变! 他压在那枚圆点印记上的手指轻轻一颤,所有拼排在半空的字块便好似无根之水,忽然坠落,又回到圆盘之上,一如先前般,毫无规律地运转,就仿佛刚才那几行字从来不曾出现。 王恕是快到中午,才走出病梅馆的,外面已是一片热闹。 云来街上的修士固然都觉得风声不对,最近不敢到处走动;泥盘街这边的普通百姓或是零星散修,却是一来不知道那么多,二来要忙于生计也没法在乎,所以照旧搬货的搬货,摆摊的摆摊,看起来没受任何影响。 作为街上唯一一间医馆的大夫,他的名声可不比金不换小多少。 道中人人见了他都是笑脸,更有那馄饨摊的阿婆与她七八岁的小孙子招呼他坐下来吃碗馄饨。 王恕笑着摇头说吃过了,才又向前走去。 今日是妙欢喜与李谱送的那三名元婴修士来投泥盘街的日子,他到时,这三人已坐在厅内,与堂中与金不换、周满,交谈有一会儿了。 门口立着余善,伤势虽还未痊愈,脸上却已一片明亮亮的喜色,见了他便道:“王大夫可算来了,郎君与周姑娘等你有一阵了。” 门内众人听见声音,便齐朝门口看来。 周满与金不换自是坐在一边,对面却是三名元婴期修士:两名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护腕束袖,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但都满面坚毅,一看便给人可靠之感;另一人却是身着宽袍大袖,五官颇为英俊,只是身上沾着点酒气,怎么看怎么像是街头巷尾的浪子,唯独睥睨间那一股气魄,令人不敢小觑。 只一眼,王恕便能分辨—— 那两名黑衣劲装男子,必是南诏国两位护法使张来、李去;另一名男子则多半是妙欢喜口中那位天赋不低本事不小的元策元师兄了。 他微微颔首,谢过余善,进门来,便自然落座在周满右边,也不插话,只是听着。 金不换道:“两位的意思,是速战速决?” 坐于对面左侧,身材高些的劲装青年是张来,只道:“宋氏既都说了是‘私仇’,那陈家如此为难郎君,我已投入郎君门下,便将他们都杀了,旁人又能如何?只是这城中无法动手,得另想些办法才是。” 右侧那挨着的李去,跟着点了点头。 但坐得最远的那名青年,腰间挂个酒葫芦,听了这番话,却是笑而不语。 打从这三人进门起,周满便关注此人更多一些。 只因为他虽声称来投金不换,可从头到尾看金不换的目光都充满了审视,显然是心中不太快慰,但碍于妙欢喜之命又不得不来。 此时,她一眼便看见了对方细微的神情变化,于是忽问:“元师兄有不同见解?” 众人的目光于是都转了过去。 元策从来是个浪子,不修边幅,不爱拘束,也正是因此,以他如此之高的天赋,也只是在外面当日莲宗的暗子,平日里做事全凭自己心情。若非神女有命,一番诚恳相托,他今日是绝不肯坐在这里听这一番废话的。 只是没想到,这叫周满的女修,竟主动问他意见? 元策盯着她看了片刻,才笑道:“眼下我等的实力固然与陈家相当,似乎能打上一打。可那陈规的名头,你们总不会没听过吧?” 金不换听得陈规之名,眉梢忽地一抬。 周满不动声色:“陈规如何?” 元策以为他们不知道,神情间的似笑非笑更浓:“那陈规虽只元婴初期,可三年之前就已杀过陈家上下百余口。据传宋氏派人去抓他时,此人竟只是平静坐在陈家西苑的马厩里,喂一匹瘸腿的老马。他的实力,岂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便连我也想不出,一个元婴初期,怎能杀那么多人。杀陈家其他人或许容易,但若没有什么别的杀手锏,对上这陈规,只怕下场未必比当年陈家上下百余口更好!” 金不换于是看向了周满。 周满瞳孔深处掠过一道暗光,却是垂眸探指,抚向指间那一枚清光戒:里面所藏,正是那一段尚未炼制成弓的扶桑木枝。 只是以此杀陈规,够么? 她眉头微皱,正自沉思。 然而眼角余光一错,却忽然发现近处地上由窗边照进来的炽烈日光,毫无征兆地暗了。 那种暗,不是阴云乍覆的暗,更像是浓墨瞬染的暗! 厅内白日并未点灯,顷刻间已黑得如同夜晚! 那位元师兄瞬间察觉到了不对,豁然起身。 紧接着,就像是有雷霆滚过一般,整片地面竟然都开始摇晃,嗡隆隆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远处街市上忽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叫喊:“跑!快跑——” 周满等人顾不得多想,齐齐夺门而出。 外面所见,已是炼狱:白昼如夜,漆黑的苍穹交织着不祥的红光;远处竟一片浑浊的洪水,宛若一头巨大的怒龙,咆哮着从城外冲来,摧枯拉朽,卷向整条泥盘街!街面上无论摊贩还是行人,尽皆避之不及,更无力自救,瞬间为洪水吞没…… 而远处城头上,陈家十六名修士于虚空中盘坐。 那天际不祥的红光,便似有生命一般,如丝如缕地系在他们身上,犹如一张巨网,将半座旧城笼罩!:,, 94 水淹泥盘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门学宫内,神情恍惚的陈仲平似乎感觉到什么,遥遥举目,朝着西面的天穹望去,脸上却忽然出现了一片浓重的悲戚。 如此巨大的动静,小剑故城中所有高阶修士,都被惊动。 百宝楼里,那位胖掌柜面色突然一变,几乎立刻扔下手中账册,身形瞬间从楼内消失; 病梅馆中,一命先生眉头紧皱,也露出了惊疑之色,迅速从馆中走出,朝外看去; 若愚堂内,韦玄却仿佛要平静许多,只是站起来,慢慢走到楼外,轻轻叹了句“好大手笔”; …… 宋氏金灯阁,陆氏夷光楼,甚至连六州一国其他宗门势力派驻于城中的人手,都为外面这场惊变悚然,纷纷抬起头来,看向泥盘街上方那诡异的天幕与下方浩荡的洪水! 破败的城头上,陈旧的旌旗已被掀起的飓风撕裂! 陈家十六名修士,十二名金丹在外,四名元婴在内,皆按照某种方位盘坐,排成了一座阵型。天穹上的红光,分明是从他们身上抽走的血脉精气!然而每个人都垂闭着双眼,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翻转变化着手中所结印诀,口中喃喃有声地吟诵。 那怒龙般的洪水,便从他们下方冲入泥盘街。 一声子规清啼,胖掌柜骤然现身于城头上方,只向这十六人扫得一眼,便看出他们在做什么:“祭献!” 他们人虽算不得在城中,可其所施术法,却是将远方的阆水引来,危及了城中百姓。 这一刻,胖掌柜勃然大怒:“小剑故城之中,安敢如此放肆!” 厉声喝问的同时,汹涌澎湃的一掌已毫不犹豫拍向半空! 这胖掌柜素日里形貌不显,为人也颇低调,常常只站在百宝楼柜台后面收账,可事实上这城中谁人不知他身份修为? 望帝信使,化神中期! 在其盛怒之下,全力一掌,威力该是何等可怖? 掌力厚实,凝如巨浪,才一拍出,便引得寒风如刀,远近修士无不为之骇然。然而当其抵达那陈家十六名修士所组成的阵法之时,天地间骤然爆发出“轰”一声巨响!竟是有一道赤红的光圈,瞬间将那群修士围在其中,同那汹涌而来的掌力正面撞上! 胖掌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浩荡掌力飞散,下方城头难以承受这等交战之力,砖落瓦毁,顿时变得更加破败。 赤红光圈之内的修士虽也受掌力所激,有修为较弱者七孔里流出鲜血,可仍毫无知觉一般,继续转动手诀,运转阵法。 只有被围在中间的一名元婴修士,陡然睁开双眼,向胖掌柜看来—— 那竟是一双雾茫茫的白眼! 原本深黑的眼仁,仿佛被厚重的雾气盖住,只像是毫无神采的石刻,呆板地嵌在人脸上,更使人觉得阴沉危险。 胖掌柜心中大寒。 那名修士却宛如看见了什么令人深恨的景象,恶狠狠道:“杀金不换,灭泥盘街!” 随即竟俨然入魔,豁然起身,振臂向天,仰首一声长啸! 胖掌柜一惊:“元婴自爆!” 身后顿时传来一命先生的疾呼:“小心!” 元婴自爆乃是元婴及以上修士,以牺牲自己性命为代价,瞬间释放出本境界所有力量的一种攻击方式,其威力便是连更高一境界的修士都得暂避其锋,胖掌柜又怎能不晓? 他迅速大袖一甩,借着后方一命先生递来的承托之力,抽身急退! 顷刻间,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所有血气已从那元婴修士身上爆出,携裹着悍然的威力,轰然卷向四方! 云气都为其扰动,天地间下起一场血雨! 穹庐上缭绕的红光,顿时变得更亮;泥盘街那肆虐的洪水,也似乎变得更为迅疾。 街道两旁,原本就低矮破败的屋舍,瞬间有不少被洪水冲毁,人们沉浮在携裹着泥沙的浊流中,惊慌地哭喊挣扎…… 但这一切的惨怛,都与云来街无关。 悬挂着金灯花帷幔的楼头,三道身影正静默注视着城头上方的交手。 元婴期修士就在眼前自爆,血雨甚至都洒上了云来街,纵然是陆仰尘这等已经见过不夜侯陆尝与张仪那一战的人,此时也难免感觉到了一种与道法玄奥决然不同的心惊—— 更残酷,更直接,更令人悚然! 他站在宋兰真身旁,终没忍住长声一叹:“此役之后,世上或恐再无陈家。他们是宋氏附族,寄雪草之事虽关系紧要,可兰真小姐付出的代价,会否太大?” 宋兰真动也不动,竟平静道:“陆公子此言差矣。寄雪草被盗劫,虽然紧要,可三十年没有春雨丹可用,于我三大世家,暂时还算不得什么致命的大事。可这小小一枚丹药所能勾起的人心之变,却如船底暗潮,不可不防。” 王命转眸看向她。 陆仰尘问:“人心之变?” 宋兰真道:“前不久,金不换向学宫诸人发了请帖,昨日请了妙欢喜等人到泥盘街赴宴。陆公子以为,他是所为何事?” 陆仰尘心中陡然一凛。 宋兰真只慢慢道:“寄雪草是否炼成春雨丹不重要,重要的是到了谁的手里;我们今日杀的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杀给谁看。” 重要的是杀给谁看! 此言一出,陆仰尘才彻底明白了宋兰真的用意:杀鸡无血,岂能儆猴?敲山不响,如何震虎?世家一怒,纵不伏尸百万,亦当血流十里,使得天下所有敢生异心者,引为前车之鉴! 半座小剑故城,整条云来街,千门百家不知有多少修士皆在此处,一齐看向泥盘街那边的惨状,脸上神情或许变幻不一,但相同的是神情背后所藏着的重重心悸。 李谱昨日并未离城,此刻就站在云来街某座小楼之上,心头已掀起骇浪惊涛。 怎么会…… 陈家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该敢以这种方式对泥盘街下手才是! 李谱的疑惑,也是周满的疑惑。 泥盘街尽头,那洪水来势极快,几乎就在他们夺门而出后,就冲到了面前。周满下意识将边上王恕一拽,同时一掌向前推出,想将那浊水阻得片刻。 可没料想,瞬间就有一道暗红的秽气顺着浊水侵上她手掌! 周满立时感到了一股寒意:“邪术!” 她想也不想便提醒其他人:“别碰,这水不对!” 话音落时,人已拎了王恕急退,一个腾跃,便已落在楼顶。 其余人等原本也想出手阻止洪水,可在听了她的话后纷纷一惊,迅速撤手,也与她一般,用最快的速度飞身上楼。 元策等元婴期高手自不必说。 余善重伤方愈,修为折损不少,却是险些反应不过来,还好金不换及时伸手将他一拉,也带上了楼顶。 他心有余悸:“多谢郎君……” 然而此刻金不换一张脸已经完全封冻,根本听不见旁人言语,只是遥遥从泥盘街这头,看向城门方向那十数道盘踞于虚空的身影,几近切齿:“陈家!” 百宝楼那位胖掌柜已经出手,一命先生也及时赶到,两名化神期修士联手,可一时竟也无法立毙陈家那十余名修士。 周满心中不安,正想转头与金不换说这些人所成阵法的诡异之处。 可谁料,眼前只见得一片残影掠过。 金不换满面寒霜,已持了自己那白玉莲盘法器,向着城头方向疾驰而去! 元策等三名元婴修士也看得出厉害,情知这洪水实非天灾,而是,若不阻止陈家结阵的那十余名修士,只怕难以停止。 三人既投金不换门下,又是如此危急时刻,自然也不容多想,立时便随金不换而去。 周满一见,眉头紧皱,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她只随手一道护身符咒拍到王恕身上,留了句“护好自己,待着别动”,也立刻御剑去追。 王恕修为低微,只能站在原地,寂然看他们去远。 周满虽是金丹境界,可修炼《羿神诀》,身法却是极为迅疾,竟然未见得输给那元婴境界的三人,不多时便已追上。 只是当她从高处疾掠而过时,往下一瞥—— 泥盘街哪里还有往日热闹烟火模样? 大水淹没了沿街低矮的屋舍,只有为数不多的屋顶还露在水面。总是人来人往的馄饨摊不见了,叫花子们常常栖身的屋檐也不见了,就连不远处的病梅馆,都被淹得只剩下一块牌匾…… 时有撕心裂肺的声音从远近传来。 少数侥幸逃过一劫或是才从大水中爬上来的人们,站在楼台或屋顶,号哭不绝;然而更多人还挣扎在下方的浊流之中,有的甚至连嘶喊也无法发出,便被卷走…… 周满越看越觉触目惊心。 只是在心神震颤的同时,另一种怪异的感觉却始终萦绕不散,似乎有哪里不对。 但还没等她想到,前方一道身影已进入她视线。 周满脑海中一个激灵,终于醒悟过来—— 陈规,是陈规! 城头上结成阵法的那十余名陈家修士之中,并没有陈规!此时此刻,他竟然是站在前方一座楼顶,双手结印,正朝着下方咆哮的大水中打去。而在水中,是无数挣扎不得逃的普通人! 金不换几乎立时怒喝:“你做什么!” 周满也是眉目冷然,劈手便是一剑朝着陈规斩去! 可万万没想到,陈规反手一掌,先挡周满之剑,另一手却仍将印诀打向水中,竟然是以己身灵力结成大网,从下方大水之中救出十数人,推向近处一座尚未被水没过的高台。 他不是来杀人?! 周满身形急停,在感觉不可思议的同时,却并无任何惊喜,反而毛骨悚然。 金不换眉头也瞬间皱紧。 元策三人停在他身侧,正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却听见他冷静的声音:“先去援手。” 这指的自然是城头那边。 元策三人犹豫片刻,又向那陈规看得两眼,最终还是听了金不换吩咐,大局为重,径直从陈规旁边掠过,驰往城头方向。 陈规竟也只是看着,并不阻拦,直到眼见这三人也加入了围杀陈家那十余名修士的阵列,才回转头来,笑着道:“不过短短数日不见,金郎君麾下又多出这许多高手,实在是厉害啊。” 金不换道:“你不与你陈家修士同进退,反在此处假仁假义,难道是想告诉我,泥盘街今日之祸与你无关?” 陈规叹道:“我知道你们不肯信我,可事实确是如此。” 周满冷眼打量。 先前被从水中救起的那些人,也都看向他们,安静听着。 陈规续道:“他们疯了,我还没疯。原本我受命来杀你,只是想徐徐图之,不急在一时。可没想到,锦官城外你们杀陈家六名修士。这一族从来是以血还血,绝不放下仇怨,义愤之下,我又怎么拦得住?我手上沾过陈家百余口人命,他们也不信我。” 金不换冷笑:“阁下的意思,你倒是明理之辈,识得时务?” 周满断然摇头:“我不信。你若知他们疯狂,此刻何不前去劝阻?” 陈规道:“他们毕竟是陈家之人,劝阻不得杀人吗?当年残杀同族,已被关了三年;如今我再杀几个,再被关个三年吗?” 话到末时,他笑了一声。 陈规搭下眼帘,温和的面孔上,竟真的出现了几许落寞之色,好像回忆起旧日身陷囹圄的处境。 若是换了常人,此时说不准备会被他这一副虚伪面孔打动,信以为真,然而周满非但没有相信,反而更觉这其中有难以预料的凶险。 此处距离城门已近,远远甚至看得见云来街上韦玄的身影。 周满一念闪过,虽不知陈规目的何在,但站在这里同他分辩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废话什么,动手!” 不管他什么目的,要她相信陈规改邪归正,不如相信太阳从来西升东落! 话音既落,人也随剑杀出。 陈规未料她一言不合便动手,眉间一道戾气顿时闪过,强压下心中杀意,只空手接剑以对。 二人迅速交手,在那被大水淹得只剩下几片瓦檐的屋顶,身形腾挪,险象环生。 金不换人在近处,想也不想便要去助周满。 可正在此时,远处却传来一声惶急的叫喊:“孩子——” 金不换转头一看,便见先前被救起的众人所栖身的高台一角,忽然垮塌,碎裂的砖瓦与浸透的泥块,哗啦啦坠入水中。而与这些东西一并坠下的,竟还有一名垂髫稚童!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金不换身形顿止,原本要袭向陈规的八瓣莲盘方向一转,已化作一道白电向那惊慌哭叫的稚童闪去。 陈规在与周满激烈的交手中清晰地瞥见了这一幕,眸底忽然有一道惨白的异光陡地划过。 周满看得清楚,立刻意识到不对。 那高台之上躲避大水的狼狈人群中,毫无预兆,响起了一道嘶哑的声音:“杀金不换,灭泥盘街!” 周满回头看时,竟是有一名陈家修士混在那人从中,此刻两眼发白如蒙大雾,提了一柄形状狰狞的兽骨刀,便从惊慌的人群中合身扑出,一刀杀向金不换! 她顿时大叫:“金不换!” 另一道声音几乎与她同时响起:“郎君小心!” 金不换眼底的世界,好像褪了颜色。分明是这样电光石火的短暂片刻,可映在他脑海里,却忽然长得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这一刻,周满在远处,正与陈规缠斗,无法驰援;他的法器飞去楔入墙面,刚好将那垂髫稚童挂住,可却来不及再召,回护自身。 面对那森白的兽骨长刀,他毫无招架之力! 然而此时,却有一道身影向前扑来,将他挡在身后! 噗嗤。 狰狞的骨刀透体而过,犹带着温度的鲜血溅了他满身,甚至沾到恍惚的面颊上。 余善那张年轻的面庞,于是失去了所有血色。 一支如椽大笔从远处飞来,瞬间穿透了那陈家修士的头颅,令其颓然松手,大睁着那两只发白的眼睛,直挺挺倒了下去。 但已经晚了。 一名神情严肃的老者落在高台之畔,将方才那支大笔收回手中,身后则是紧随着赶到的常济等人,眼见得此间场景,已不由将眉头紧皱。 余善倒在那瓦片凌乱的屋顶上,金不换身上沾满他的血,眼睛也红了,伸手去捂他伤口,竟显得仓皇无措:“余善!余善……” 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跟着他的少年,此时竭力地张口,想要回应他,可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还记得,不久前,他从锦官城外九死一生逃回来报信,好不容易才被泥菩萨救活,醒来后便大哭了一场。 金不换于是笑话他,多大个人了,遇到事还只会哭? 可是现在,他没有哭。 只有眼底浮着些水光,脸上却挂出一抹不太好看的笑来,余善慢慢闭上了眼。 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已经渐冷,顺着屋顶瓦檐的缝隙,汇成几条粘稠的雨线,落进下方浑浊的泥水里,转瞬便被吞没。:,, 95 余善已尽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满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待得从与陈规的交手中暂时脱出,余善已经身中一刀,倒落下去。 这一刻,周遭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大水在这半座城里肆虐的吼声。 眼前的场面,连陈规都没想到,为之怔愣了片刻。 但很快,一抹极轻的嘲讽便从其眼底掠过。 金不换就半跪在那已经没了半点声息的余善旁边,如失了魂魄般,一动也不动。 先前立毙那名陈家修士的严肃老者,见此场面,也不由无言。 后面立着的常济轻声问:“师父,我们……” 那老者摇摇头,只叹一声道:“先救活着的人吧。” 近处的人虽大多被陈规救起,可远处仍不断传来哭喊之声,依旧有不少人被困水中,挣扎求存。 大水还在继续,城头上的交战已到了关键时刻。 元策等三人赶到后,对胖掌柜与一命先生来说自也是一笔不小的助力,几乎立刻将那陈家修士所组成的阵法压制。 尤其是过没多久,原本站在若愚堂楼上观战的韦玄,出人意料地飞身而出,藤杖一挥便化作数十根粗大的暗红色树藤,激发出暗红的闪电,犹如天降雷霆一般,向那陈家修士的阵法卷去! 又一名化神期修士加入! 那胖掌柜似乎没想到韦玄会施以援手,不由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眼下情况危急,多拖一刻,便可能多一个无辜丧命之人,胖掌柜也实无暇去想王氏这位长老怎么忽然之间转了性,他立刻趁着此时机会,骤然翻转手指,结成本师诀。 那张原本白胖的脸上,此时出现了一种肃杀的威严。 陈家敢以祭献邪术引大水入城,早已犯了城中忌讳,何况他方才匆匆出手竟不能立止陈家,哪怕原本是想手下留情,抓几个活口来了解前因后果,此时却也是打出了真火,顾不得了。 虚空里只响起他一声大喝:“来!” 霎时,远处几乎同时传来四声尖锐高亢的鸟鸣,竟有四只巨大的金翅子规鸟虚影,从小剑故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齐齐扑向胖掌柜,瞬间便撞入他身躯! 胖掌柜那双眼顿时变作金红! 他抬起手掌,风云色变,连从韦玄那根藤杖上发出的雷电,都为其黯淡了两分。 而后,一掌从高处落下! 那简直是神灵的巨掌!才一下压,便崩碎了将那十数名陈家修士护在其中的赤色圆环。这一刻,阵中修士无论强弱,齐齐喷出一口鲜血,连眼底那可怖的一片白也忽然散了。只是他们才刚清醒过来,那浩荡的掌力,已如狂风扫尽落叶一般,将他们所有人从空中拍落! “轰隆!” 下方半座城头几乎应声化为齑粉! 云来街那边观战的众人定睛再看时,天地间哪里还有陈家修士方才为所欲为的身影?只有一具具残破的尸首,落在地面上,撞在城墙上,甚至挂在打湿的旌旗上,用鲜血将仅剩的半座城头,染上深深的赤色。 直到死,这些或完整或残缺的脸孔上,似乎都挂着一种惊异,仿佛是不敢相信,又好像是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结成阵法的人既都已死,阵法自然随之崩散。血气无所继,那丝缕般笼罩在众人头顶的红光便陆续消失,如怒龙肆虐的洪水也开始退去。 一命先生举袖拂去,天地间秽气扫去,恢复为白昼。 只是先前炽烈的夏阳已隐没于乌云之中,细雨如帘从空中垂落,洒在每个人面上。 元策等三名修士自是为胖掌柜方才这一掌所展示的威力心惊,可眼见得功成水退,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唯有那胖掌柜,依旧面色铁青。 半边城头上挂满陈家修士尸首,他看都没看一眼,便移步向泥盘街方向去。 大水来时迅猛,退时也快,从头到尾不过一炷香时间。只是整条泥盘街,已经大变了模样。沿街低矮的房舍,本就不算十分坚固,大水一冲,几乎都倒塌下来,水退后只在原地留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幸存的人们,有的站在废墟里抹泪,有的抱着遇难的亲朋恸哭…… 甚至有六七岁的稚童失去了父亲,伏在尸首上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喊着:“爹!爹爹——” 余善的尸首,已从屋顶移下。 金不换就在边上,一语不发地为他整理着衣袍。 蔡先生与小楼那边众人赶到时,所见的就是这般场景,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向为金不换左膀右臂的余善,就这样无端端去了。 连随同赶到的王恕,都不由恍惚了片刻。 只是很快,他便注意到了余善身上那刀口的形状,还有落在附近的那一柄兽骨刀并那陈家修士的尸首,于是慢慢将目光投向了立在远处的陈规。 先前派去救人的常济这时正好率着杜草堂众人返回,低声向那老者禀道:“能救的都已救起,只是我等来时已经太晚,仍有近百人……” 老者明白他是不忍将剩下的话说出,只道:“我知道了。” 周满立在近处,听得清楚,一时寂然无言。 “上百条人命啊……”沉重的叹息,忽从旁边传来,竟是留在此处一直未走的陈规在惋惜,“实在是此次大水来得太快,想阻也力难从心。” 周满闻言,眉头一皱,就想说点什么。 可没想到,还不等她开口,另一道冷凝的声音已从后方传来:“陈公子之意,今日这场大水,是陈家其他人所为,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众人回头一看,来的竟是百宝楼那位胖掌柜。 后面还影影绰绰跟了不少人,从先前出手助阵的一命先生、韦玄等人,到金灯阁、若愚堂、夷光楼甚至其他宗门的修士,连李谱都混在其中。 那胖掌柜到得近前,先向那名老者拱手,十分客气地叫了声“三别先生”,双方颔首见过礼,才直接走到街道中央来,向陈规道:“自陈家派人来到小剑故城后,陈家上下的修士便都听命于你。今日他们发动祭献邪术,水淹泥盘街,伤亡我城中百姓无数,难道是他们擅自妄为?我蜀中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陈公子,敝人希望听到你的解释。” 这番话说得看似客气,可细品实则全是杀气。 然而陈规闻言并无什么特别反应,依旧镇定,只一脸平淡地将先前对周满、金不换讲过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末了道:“再者,倘若真是我下令水淹泥盘街,方才又何苦还来此间救人呢?” 先前为他所救之人大多都在边上,此时也小声道:“是啊,刚才就是他救的我们……” 胖掌柜眉心顿时拧成死结。 陈规道:“今日祸起,穷究根源,只不过是我族中陈长老爱子心切,一定要查明陈寺之死的真相、要金郎君把事情分辩个明白罢了。想来还是怪我无能,不能早日劝说金郎君放下疑忌、道明真相,否则陈长老何至于盛怒之下剑走偏锋,竟伤害这么多无辜之人呢?” 言语之间,满是自责。 可周满将这话听在耳中,胸臆中一股怒意顿涌,却是冷笑道:“陈公子看似自责自省,可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指责是金郎君不肯说清真相,才招致今日祸患!敢问陈公子,人人都知是陈寺是与一名神秘女修在夹金谷结仇,才惹来杀身之祸,你们若有本事,何不径直去找真凶,反在这里为难一个曾出手救过陈寺的人呢?” 陈规眼神闪烁地看她。 周满只道:“旁人不知,宋氏,还有你陈家,难道不知?夹金谷那一夜,分明是金郎君出手,才救下陈寺,免了他一死!” 夹金谷那一夜的情况,还历历在目。 周满可清楚得很,若非金不换当时求了情,那陈寺早成了她箭底亡魂,岂能活到到城中来追她踪迹的时候? 陈规道:“夹金谷那一夜他固然出手救了,可难道就能说义庄那次他毫无嫌疑吗?” 周满于是冷眼扫他:“那依你之言,刚才你虽出手救下数十人,可难道就能说泥盘街今日之祸非你指使?” 众人顿时都看向陈规。 陈规眼角立时抽动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竟会被周满反将一军。 只是他的确冷静,仅仅想了片刻,便反驳道:“那周姑娘你率人在锦官城外率人杀我陈家六名修士的事呢?金不换杀陈寺之事,或难有定论,可你杀人,总归是真吧?” 周满问:“陈公子的意思,是还要跟我算账?” 她话音刚落,一直在边上听着的韦玄,便嘿嘿冷笑一声,竟插话道:“要这么说,外人还都传锦官城外帮周姑娘杀人的有我王氏若愚堂的人呢。陈家是一并想要追责追责?” 话到末尾,已隐约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众人全都没想到,王氏若愚堂竟然主动来蹚浑水?之前就有的疑惑,这时难免又冒了上来—— 大家都朝周满看去,暗中猜猜她究竟是何身份。 但韦玄说完这番话,却是极其隐晦地朝王恕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王恕一身旧道衣,与众人一道从小楼那边赶来时,难免心切情急,鞋面上、衣角上,都沾染了泥水。此刻人立在金不换身后不远处,听见韦玄这番话,却是慢慢垂下头来,修长的手指在袖袍间无声地攥紧了。 陈规也没料,王氏若愚堂先前恨不能与锦官城外那一场劫杀撇清关系,现在却又来主动为周满说话? 还好他目的并不在攀扯周满,因而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倒也并未十分困扰,只道:“韦长老说笑了,传言既是传言,便是未经证实,对着王氏,陈家岂敢轻言‘追责’二字?何况此事牵连的无辜已经够多了。周姑娘与陈家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算来算去,哪怕锦官城外劫杀陈家修士,为的也是与其交厚的金郎君吧。” 又把话引回了金不换身上。 陈规慢慢笑一声,温和的面容上竟满是诚恳:“我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日这样的祸事,谁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吧?可若郎君迟迟不愿将陈寺之死的真相和盘托出,泥盘街又与郎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长老爱子心切,已无法再听进任何人劝告,焉知他日他不再重演今日之祸,甚而越加激烈?郎君即便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顾及这泥盘街上这无辜的芸芸众生吗?” 周满心中一股寒意陡然铺了开去,直到此刻,终于意识到了陈规真正的目的所在,于是举目向周遭看去—— 果然,他此言一出,泥盘街上所有幸存百姓的目光,都投向了金不换。 种种的眼神,充满了异样。 有不解,有期待,有诧异,甚至还有……怀疑。 然而金不换虽跪坐在余善身旁,却始终如身处于另一个世界般,对周遭的一切声音置若罔闻,哪怕陈规是在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木然着一张脸,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陈规眉头顿蹙,以为他还是执迷不悟,于是张口想要再劝。 只是还没等他话出口,一道难得染上几分冷意的清润嗓音,已将他打断:“阁下言下之意,若金不换不给陈家一个满意答案,将来就还有可能会牵连无辜?为逼迫一个金不换,已牵连了如此多的无辜,难道在你看来,这竟是天经地义吗?” 那竟是先前立在金不换身后,一句话也未曾说过的王恕。 陈规知道他是一命先生弟子,只是一命先生不朋不党,纵有名声在外,也无须太过忌惮。 他淡淡道:“我并非要为陈家所为辩解,只是世间之事从来如此,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若不从源头解决问题,纷争难止、干戈难休。陈某实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不忍再目睹今日之祸,才出言相劝罢了。何况……” 说到这里时,顿得一顿,目中却有异光闪过。 陈规盯着王恕,竟道:“王大夫既要为金郎君打抱不平,何不先问问,他是否动过什么不该动的东西呢?” 前面半句还好,到最末那句时,他几乎是一字一顿,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说出来的。 这一刻,别说是毫无准备的王恕,就是自打水淹泥盘街事件发生以来就一直心有怀疑的周满,都不由得悚然一寒! 陈规此言,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先前就想过,若只为陈寺和陈家那六名修士之死,为何事后能一再忍耐,现在却反而不惜冒着开罪望帝的风险,水淹泥盘街? 此时此刻,她终于敢确定—— 恐怕是春雨丹的消息走漏,才引来今日之祸。 只是当日在场所有知情者,皆已服下讳言丹,消息究竟是从何处走漏呢? 一团浓重的阴霾,忽然慢慢覆了上来,周满攥紧了手中剑,神情已沉冷到极点。 而在另一侧的人群中,李谱听得陈规这阴恻恻的一句,也瞬间神情大变,脸上一片煞白。 金不换却终于慢慢抬了头,一双赤红的眼睛,看向陈规! 陈规平平回视他,眼底只有一抹意味深长的暗光。 街上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二者间逡巡。 修士们如何想暂且不提,泥盘街这边才从大水中侥幸逃得性命的凡人们,平日里虽受金不换不少照拂,可今日毕竟因他横遭惨祸,又有不少人是得陈规施救,难免多信他几分,心中游移起来,目光便也跟着游移。 那位胖掌柜已在边上听了半天,这时只冷冷问:“如此说来,你陈家这些人水淹泥盘街,纯是出于你等与金不换的私仇,而非有他人指使?” 陈规道:“自是私仇,与他人无关。” 胖掌柜的脸上,顿时比刚才来时还要黑上三分,竟是怒极反笑:“好,好,好!我倒是头回知道,区区一个陈家,也有胆量在小剑故城之中撒野了!” 话说完,他已大袖一拂,懒得再多费半句口舌。 人转身而去,走没两步,一声子规清啼骤然响起,胖掌柜整个人瞬间化作一只金翅子规鸟虚影,向东面投去,眨眼便消失不见! 而东面,是剑门学宫的方向。 众人几乎都在心中暗想:如此大的一件事,恐怕是要禀明望帝陛下吧。只是不知,望帝陛下如何处置? 胖掌柜一走,陈规眸光微微闪动,只道:“金郎君,今日之事,实非双方所愿。陈某方才之言,皆是发自肺腑,还望郎君能慎重考虑,焉知一念之间,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陈某这几日就在城中,静候郎君决断。” 说完一颔首,竟是拱手告辞。 周遭来自云来街的那些修士,见状便知接下来怕是没什么热闹能看了,于是也纷纷萌生了去意。 只是没想到,还不等他们转身,街边一处废墟旁,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爹爹!都怪你,还我爹爹!” 那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为身旁死去的父亲哭红了眼睛,声音里犹带着几分哽咽的哭腔,可里面所含的恨意却不有半点隐藏。 他抓起地上一团污泥,便朝金不换扔去! 周满一惊,几乎立时想出手阻拦。 可没料,一只苍老的手掌忽然轻轻搭在她臂上,将她阻止:“让他受着吧。” 周满一怔回头,竟是那位被胖掌柜称为“三别先生”的老者。 此时金不换已摇摇晃晃起身,似乎正要去扶余善那已经冰冷的尸首。他分明是修士,也听见那稚童的声音,可竟只是迟滞地抬起头来,直直看着,未曾抵挡,任由那团污泥,砸到他肩颈,甚至溅到他脸上。 污泥与鲜血,顿时在他身上重叠。 周满一时竟分不清:更使人心惊的,究竟是血,还是泥?:,, 96 雨夜叙往 - 剑阁闻铃 - 时镜 直到这时,才有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一名妇人立刻上前,将方才那名稚童拉住,含着泪厉声责斥:“小小年纪,你懂什么!郎君平日里对我们家多有照拂,连你爹爹前年生病,都是郎君给的药,不许胡说八道!” 但先才这稚童之言,众人已听得清清楚楚。 金不换微微眨了下眼,抬眸朝立在街边的那些普通人看去,不少人都移开了目光,避免与他对视。 于是,他心里想:纵然童言无忌,可或许,至少是说出了一部分人藏在心里却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吧? 细雨飘洒,沾湿他眉眼,一切都显得模糊起来。 蔡先生等人走上前来,脸上又是义愤,又是不忍,哑声开口:“郎君……” 金不换只道:“我带余善回去,街中诸事,烦劳蔡先生替我暂时料理……” 说完,再无别话。 连脸颊上溅落的泥点都没擦一下,他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一般,托起余善的尸首,在街道两旁无数人的注视下,朝着街尾方向而去。 不知何时,雨又大了。 雨水模糊了泥水和血水,染污了他原本干净的衣袍,身影却是渐渐远了。 周满只感觉到了一种压抑,非但不曾因为金不换的离去消散,反而越加浓重,沉沉压在心头。 那位别先生,再次一声长叹。 周满终于问:“先生便不担心,他未必能承受得了吗?” 别先生,这位杜草堂的掌门人、金不换的师尊,只是慢慢道:“受不了,也得受。” 周满眉头顿时紧皱。 别先生回眸望向她,那双满载着岁月风霜的眼底,闪烁着一点平和的慧光,竟是微微笑了一笑:“何况,他总算交到了两位不错的朋友,不是吗?” 周满于是怔住。 别先生说完,却是又调转了目光,朝着不远处另一道身影看去。 王恕就立在街中,并未施展什么术法避雨,一身苍青的旧道衣笼在雨中犹如雾山般朦胧,此刻也正出神地望着金不换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云来街金灯阁楼头,宋兰真、陆仰尘、王命人,全程将泥盘街那边发生的事收入眼底。 街中众人对金不换的态度,实在令陆仰尘有些没想到:“我听闻,金不换一介乞儿,从小在泥盘街长大,自入杜草堂后对泥盘街多有照拂,人心咸服,才将此地变作了他的老巢。可如今看来……” 宋兰真却未有半点惊讶,只道:“今日大水之祸,明面上乃因陈家与金不换之间的恩怨而起。他们无故遭难,心中怎能没有半分怨怼?只是陈家修士已死,陈规又出手救人,陈家背后的我等,距离他们更是遥远;可金不换离他们够近。亲则生狎,近则不逊,换到哪里都一样。所以我世家,才必得永在云端之上,而不能让人以为触手可及。” 这也是春雨丹不能让其余宗门染指的因由所在。 王命却有些疑虑:“那信使方才离去,必是将此事报与望帝知晓了。” 宋兰真道:“他们已杀了陈家祭献的十六名修士,还能如何惩戒呢?何况……” 说到这里时,她声音忽地停了一停,似乎对即将出口的那个名字,也有几分忌惮。 但末了,还是慢慢道:“张仪已至凉州,以日莲宗宗主如今的修为,只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么他到蜀中,便是早晚得事。我若是望帝,哪怕隐忍不发、待得秋后再算账,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大动干戈。” 王命于是回忆起不久前不夜侯陆尝与那张仪在神都城外的交手,至今都还觉得心中一抹寒意不散,于是静默下来。 陆仰尘想到的却更多。 事实上,寄雪草丢失,本是陆氏的过错,伤及的是家利益,宋氏也好,王氏也罢,若袖手旁观并无不妥,落井下石也无可厚非…… 可宋兰真没有。 非但没有,还当机立断,不惜牺牲为宋氏立下过赫赫功劳的陈家、打破望帝立下的不动干戈禁令,也要惩戒金不换,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陆仰尘自问,与宋兰真乃是同龄之人,一样长在世家,甚至修为还略略要高出一线。可若易地而处,会有这份格局、这份魄力吗?他不会有。 自叔叔陆尝败给张仪,境界大跌后,陆氏便人心浮动,各旁系支族为争事权常有争端。纵然他曾陆尝带在身边培养,亲自教习剑道,以前一向被默认为陆氏下一任家主,如今却也不免举步维艰,更是不可能如宋兰真一般,生杀予夺、说一不二。 陆仰尘忽然复杂极了:“兰真小姐这般的魄力,又思虑缜密,实在是远胜我等了。” 宋兰真似乎感觉到他心中所想,这时回过头来注视他,却是忆及了一些旧事,慢慢笑道:“陆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或许只需再过上一段时间,你便会想,无论魄力也好、缜密也好,实都只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如此为之罢了。” 陆仰尘终于想起:当年鉴天君宋化极因伤不治、兵解道消时,宋兰真与宋元夜不过九岁稚龄,那时他们所面临的处境,岂非比自己现在面临的陆氏,要凶险艰难十倍,甚至百倍?这一对兄妹,或者说,宋兰真,是怎样走过来的? 王命对那一段过往似乎也有了解,此刻只转过目光,似乎想要辨识宋兰真脸上那难得流露的情绪。 但仅仅是片刻,那少许的黯淡便消失不见。 宋兰真立在楼头,又是那一朵空谷幽兰似的宋兰真,遗世而存,平静淡然。 雨下了很久,始终没有变大,却也始终没有停歇,直到傍晚,也仍连绵不绝地从天际洒落下来,将人的心情也染作一片阴翳。 杜草堂的修士们帮了忙,救出不少人;蔡先生也带着金不换手下的人修缮屋舍,搭建茅棚,以供幸存的人们暂时栖身;病梅馆内外,到处可见身上带伤或者奄奄一息的百姓…… 哀哀的叫声混着断续的哭声,飘荡在街上每个角落。 只有街道尽头那座破败的义庄里,安静极了,连雨声与风声到得近处,都变得小了,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连金不换那一座二层小楼,都在大水中损毁严重,这一座义庄却偏偏因为位置偏僻,恰好避开了洪水最激烈的方向,竟有大半留存,基本保持了原样。 周满与王恕问过蔡先生,来到这里,站在义庄台阶下向里望去时,只见里面火光摇晃,点着一盏惨淡的长明灯,半个脑袋的神佛面目模糊,金不换就盘坐在那神佛仅剩下一只眼的视线下方,面前是余善已经被白布盖上的尸首。 周满于是又感觉到那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比一路走来时所见更甚。 她停顿片刻,才走上前去:“有你师父别先生命杜草堂诸弟子相帮,蔡先生开了米仓和药库,赈济之事已经布置到位……” 金不换背对他们,只道一声:“好。” 王恕与他相熟,轻易便听出这一个字里的木然,脑海里便又开始闪回白日的场景,犹豫着道:“白日里那小童,只是一时受人蒙蔽,胡言乱语,你不要往心里去。” 金不换竟慢慢笑了,然而举目看向那盏昏暗的长明灯,眼底却是一片苍冷:“胡言乱语?可他哪里说错了呢……” 周满一怔。 金不换慢慢垂下头来,喉咙里仿佛压着千斤:“自我记事起,便是一介乞儿,跟着个疯疯癫癫的老叫花子,吃着百家的施舍才长大。街上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他们一生辛苦,从来不曾求过什么大富大贵,只是想守着自己那一扇小门小户,过几天安平日子……他们有什么错呢?” 那些熟悉的面容,深深烙印在记忆里,正如泥盘街上那总也扫不干净的污泥流淌在他血液里一般,早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永远无法抹去。 明明只是泥坑里的一名弃婴,哪怕冻死饿死,也只不过与道旁干枯的野草一般,不值得人多看上哪怕一眼。 可是他偏偏运气好,被个老叫花子救起来。 那时他饿得直哭。 老叫花便抱着他,夜里挨家挨户敲门去讨吃的。可年幼的婴孩儿吃不下饭,还是街东织布的周娘子说,柳叶巷的屠户家养了只母羊,刚生过小羊,或许有羊奶,让他去试试。老叫花这才抱了他去柳叶巷敲门。屠户家的郑娘子心善,几经犹豫,还是瞒着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夜里偷偷去挤了一碗羊奶,帮忙喂了。 于是,他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长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后面的小叫花。 快四岁的时候,老叫花新学了一首叫《劝人方》的莲花落,里面有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有钱难买一生安”,他唱到这句就流了眼泪,便把里面“金不换”个字取了,给他作名字。 他那时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老叫花为什么要哭。 直到天后大雪突来,压垮了他们栖身的窝棚,他半夜里惊醒,去叫老叫花,可待从砸下的茅草里摸到老叫花时才发现,他人已经冷了。 疯癫的老叫花就这样死在一个并无什么特别的寒冬。 金不换甚至无法为他收敛尸骨。 天寒地冻里,他无枝可依,无处可去,只好瑟缩在沿街米铺的屋檐下。 米铺的余老板正在里面和妻子吵架,气得摔了碗,大声嚷嚷:“走就走,老子以后不回来了!” 婴孩儿的哭声也从里面传来。 紧接着就是脚步声,余老板气冲冲把门一拉,金不换根本来不及躲,一下就被他看见了。 那身材瘦瘦卖米也总是短斤少两的米铺老板,当即就道了一声:“晦气!” 看他两眼,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开门看见叫花子不吉利,站得片刻,皱了眉头,又退回去把门关上了。 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金不换的声音轻极了,宛若浮在水面上:“我那时又饿又冷,天上下着雪,街上只有他们家的屋檐最宽。可这位米铺的余老板,脾气向来很差,又信鬼神。老叫花在的时候,偷偷指着他们的招牌,和我说过,他是奸商,不是好人,不能去他们家要饭。我见被他发现,心里已经害怕,想要换个地方……” 可没想到,正当他咬咬牙站起身来,正要走时,门忽然开了。 只有一条不大的缝,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 那瘦老板便打门缝里扔出来一碗白米饭,一双小眼睛嫌恶地瞪着他,只道:“我儿子今天过生,就当积德了!小叫花子,端着饭赶紧滚!” 然后抬手便指斜对面那已经收了的馄饨摊:“去那边,大冷天大晚上的,我明儿还要做生意,你可别一不小心死我家门口!” “那时候,我捧着那碗饭,不知所措。等他把门关上了,过了好久,才想起道谢,然后跑去对面。”说到这里时,金不换的声音,慢慢变得滞重,哽咽,“那里是馄饨摊,棚下面就是火灶。卖馄饨的老板戌时收摊,可烧过火的灶膛却能热很久。那里比别的地方暖和……” 金不换的眼眶已微微润湿,长明灯昏暗的火光映照在他眸底,也仿佛蒙了一层水光:“后来,米铺老板染病,不幸故去。我那一年刚拜入杜草堂,回到泥盘街,在他的灵堂上,看见了十岁的余善。很久以后,我才问他,生辰是哪天。他说,是六月初……” 周满与王恕早在听他提起那米铺老板姓余时,便有了隐隐的预感,此时闻言,却只见往日寡言的少年躺在白布下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金不换压在膝上的手指攥得紧了:“戏文里常写,哪怕是世间最凶恶的人,心里也会有一丝的善念。可为什么,他们没有?” 周满听出了他话中的恨与不甘:“金不换……” 可金不换只是重新垂下了眼帘,慢慢道:“我累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97 愿为效死 - 剑阁闻铃 - 时镜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上竟出来一轮满月,将朦胧的清辉洒在远近的荒草丛里,唤醒了残存的虫声。 只是睡在义庄里的余善,不会再醒来了。 从里面出来后,两人谁也没先说话。 王恕提着灯笼,不算太明亮,仅能照见两人面前丈许的地方。 周满就垂着眼走在他旁边。 只是快要走出义庄这片荒草地时,她终究没忍住,停步回头,向那座义庄看去:离得远了,已看不清金不换身影,只有那盏长明灯黯淡闪烁的光,透过义庄倒塌的墙壁与残破的窗扇映出来。 周满觉得讽刺:“在这世上,不怕好得不纯粹,只怕坏得不彻底。为恶之人,有诸般手段,百无禁忌;为善之人,却总要省身克己,瞻前顾后……浊流滚滚,浊世昏昏,当一个好人,除了遭罪,还有什么?” 王恕无法回答。 面对着这样明显“不对”的话,他竟第一次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周满本就清冷的面容上覆着凛凛的清辉,便好似笼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有种如梦似幻般的不真切。 她忽然回眸望他:“菩萨,你知道,就在这里,我曾想过要杀你吗?” 王恕怔住,似乎完全没想到。 周满顿时笑了起来,只是笑完了,涌上心头的却是更深的茫然。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谁能想到人与人的关系会有这样惊人的变化呢? 连眼前这尊泥菩萨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不变的,是那清隽眉眼之间常常所含着的悲悯,仿佛世间任何一片落叶,任何一只蚂蚁,都值得他驻足低头。 周满自嘲地摇头:“不过现在回头想来,还好没杀,毕竟天底下像你这样的傻子不多了。杀一个,便少一个,未免太过可惜。” 王恕望向她,没有说话。 周满便道:“我与金不换坏不彻底,你却好得纯粹。有时真是羡慕你,忍得让得受得,不理世间恶,看人皆是善……” 好得纯粹,看人皆是善? 这一瞬间,浮现在脑海的,是从小到大拿无数枚透骨而入的金针,除不完的病气,流不完的病血,还有周遭无数人那分明失望却不愿在他面前表露的眼神…… 还有今日,被周满放在那一片屋顶上,眼睁睁看着远处的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时,心底深处那一缕一闪而过的—— 恶念。 手里拎着的灯笼轻轻摇晃了一下,王恕苍白的手指轻轻攥紧,胸臆中忽然有无穷的情绪需要出口,但这副躯壳里,却只有那双眼睛,是一条窄窄的裂缝:“倘若,你说的这个人也没有那样纯粹,只是见过了世间最丑最恶之事,却依旧没能说服自己、也不敢说服自己为恶呢?” 他凝望周满,声音滞重。 周满忽然微怔,为这一双眼底苦海似的挣扎所惊。 可这尊泥菩萨,偏偏比任何人都要克制,甚至不愿让她探究清楚里面究竟藏了多少,便很快搭下了眼帘。 待得视线再抬,脸上已是淡淡笑意。 他道:“我出来已经有些时辰,馆中还有不少伤患,师父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我得先回去了。” 周满岂能不知他方才那话说的是他自己?只是在这样的人面前,一切的言语宽慰,都未免显得太过苍白虚伪,于是几度张口,又都归于寂然。听得他主动告辞,她只能点了点头,与他道别。 那一只灯笼照着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里,一步步走远。 街道两旁的断壁残垣,先是被那盏灯笼照亮,接着又被他的影子覆盖,最后都被重新涌来的黑暗淹没。 这一刻,周满竟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不仅是两边的断壁残垣,连这个人,最终都会为黑暗吞没。 风声凄凄,月华凛凛。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一盏灯笼的亮光彻底消失后,才转身回到小楼。 终于被清理出来的议事厅里,蔡先生已等了她许久,一见她回来,便立刻迎上前,低声禀道:“周姑娘,您先前吩咐让查的事,在下已一一查过了。” 周满脑海里还萦绕着方才的那片黑暗,听见的第一时间,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先前交代了什么事。 自水淹泥盘街发生后,盘旋在她脑海里最大的疑惑,便是—— 究竟是谁泄了密? 祭献十六名修士引阆水淹半城这样狠的大手笔,难免会使周满想起前世千门百家围攻玉皇顶,倾颓宫观、屠戮门众。一样的狠辣,一样的斩尽杀绝。 尤其是当她置身于泥盘街那片废墟中时,恍惚便回到了当年血染的玉皇顶上。 时情时景,何异于彼情彼景? 正如胖掌柜所怀疑的一般,周满也绝不相信单凭陈家有这样大的胆量,何况还有陈规在街上与他们对质时,那意味深长的一句—— 金不换还能拿什么世家认为不该拿的东西呢? 除了春雨丹,她想不出别的。 可陈规怎么会知道,或者说,陈规背后的人,怎么会知道? 周满走进厅中,先坐了下来,问:“结果怎样?” 蔡先生道:“都在。我们这边的人,无一因为讳言丹发作而丧命。” 周满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蔡先生却隐隐猜到她查此事的用意:“您是怀疑,陈家水淹泥盘街,为私仇是虚,为春雨丹是实?” 周满点头。 蔡先生便迟疑道:“可我们这边的人,凡知道春雨丹之事者,皆是郎君亲自挑选,素来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如今又无一人因为丹药与违背誓言而出事,料想便是消息走漏,也绝不该是我们的人。会不会……” 周满摇头:“不会。无论妙欢喜还是李谱甚至周光等人,在来泥盘街前,根本不知春雨丹之事,是来了之后才被我们告知,而在离开时每个人都曾立誓并服下讳言丹,即便是遇到他们本宗门的人,也绝不可能告知春雨丹之事。我早言语试探过元策,他根本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妙欢喜派来,因而才有暗中的不满……” 蔡先生眉心拧成了个结:“可若都不是,那春雨丹之事,还有谁能泄露?” 这一刻,浓重的阴霾爬上眼底,周满慢慢道:“直接知道春雨丹之事的人,是没有了;可知道是我们劫了寄雪草的人,却还是有的……” 蔡先生一惊:“您是说?” 周满忽然感觉太阳穴一阵突突的跳动,不由伸出手指来,用力压紧了。 但蔡先生随即便觉得不合理:“可不应该啊。他们那样大的世家,哪怕只是蜀中一个堂口,消息也都是密不透风的。当初他们帮着您一道去劫陆氏,若再给世家通风报信,能有他们什么好处?何况……何况出事时,那位韦长老还出手帮了忙……” 周满打断道:“陈规也救了泥盘街百姓,能说今日之事与他无关吗?” 蔡先生心中顿时悚然。 只是周满说完这话后,眉间阴霾更甚,一下闭上了眼:她知道,蔡先生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一个人或者一方势力,甘冒奇险做一件事,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目的。要看事情背后是谁主使,只需看谁能从此事之中获益。王氏也好,韦玄也好,能从此事之中获什么利呢? 又或者,除却局中这些人之外,还有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的力量在暗中搅动此间风云……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代表着极致的危险—— 这里面,一定有极其关键的一环,被她漏掉了。 周满的头,忽然更痛了。 已经是后半夜,病梅馆的匾额上还沾着大水里覆上的泥痕,暂时没人顾得上去擦,馆中依旧隐隐传来伤者病人低低哀哀的吟呻。 王恕拎着灯笼回来时,小药童孔最正埋着头在外面屋檐下收拣草席。 大水过后,总有不少东西需要清理。 王恕神思本就不属,初时并未注意,只是当他要登上台阶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孔最收那些草席意味着什么—— 原本,病梅馆外总是躺着不少生病的叫花子,靠病梅馆每天熬的药,才能稍缓病痛。 可现在这些人都不在了。 原本抬起的脚步,忽然停下,王恕恍惚问:“他们人呢?” 孔最抬起头来,这才让人看见他眼眶早已发红,小声道:“都没了。他们身体本不康健,病又不轻,大水来时难以躲避,有的淹死了,有的病情加重,没救回来。” 王恕于是感到了一阵眩晕,过了会儿,才道:“老祥呢?他的病都快好了,腿骨我也给他接上了……” 孔最低着头不敢抬起,声音已经哽咽:“也,也没救回来……” 扑面而来的残酷,消灭了一切的言语。 王恕久久没有说话。 孔最擦去眼泪,却轻声道:“公子,他们在里面等你。” 话里并未指明是谁,但这一刻,王恕心底竟已有了隐约的预料,只木然道:“我知道了。” 他将灯笼递给孔最,走了进去。 前堂里,一命先生正在替人把脉,分明察觉到他回来,为人把脉的手指顿了一顿,却不知为何没有抬头向他看来。 王恕从那梅瓶旁边走过,到得后院,便看见了孔最说的“他们”。 枝叶萧条的病梅丛边,长老韦玄率孔无禄、商陆并十一节使,肃立已久,见得他出现,便齐齐躬身下拜:“属下等参见公子!” 王恕只感到疲惫和厌倦:“如果是来劝我回王氏,那诸位可以回去了,我药石无救、时日无多,恐怕担不起诸位心中的抱负,实在不必多费口舌了。” 韦玄却是一掀衣袍,径直跪倒在地,只将头一磕到底:“老朽此来,便是想告诉公子,我等已寻得剑骨,只要公子点头,随时可为公子换去病骨、续得天命!” 这一刻,一股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攫住,王恕不敢相信,一时竟不知是该同情自己,还是怜悯他们,凄然道:“你们疯了……” 韦玄却断然道:“不,我们没有疯!是公子你,从来没有看清!” 王恕只道:“我说过,无论如何不会夺他人剑骨!” 韦玄道:“公子不愿受人剑骨,是不愿为恶。可陈家今日水淹泥盘街,您难道没有看到吗?多少无辜之人被卷入其中不幸丧命?圣主神女在时,六州一国,四海升平,天下何曾见过这样的惨事!可公子那时能做什么呢?” 心底一股悲意涌出,他老迈的眼底已经含泪:“您分明有圣主神女的血脉,有一十四节使的效忠,甚至熟读琅嬛宝楼万卷典籍,通晓千门百家万般术法!倘若公子换上剑骨,驱散一身病气,学皆能为之用,修为亦必一日千里,今日怎至于只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甚至您的朋友,横遭不幸?” 白日里,远远看的余善染血倒下时的那一幕,再次回闪于眼前。 王恕垂在身侧的手掌紧攥,将眼睛闭上。 韦玄的声音,却没有停止。 他知道,这将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我等知道,公子师从一命先生,向来慈悲心肠。可经中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换一人之剑骨,救百人、千人、万人,甚至万万人之性命,难道不是更大的慈悲吗?” 他慢慢放轻了声音:“世家污浊,大厦将倾,此次若非背后有宋氏,甚至陆氏等人的授意与首肯,陈家如何敢做下这等惊天的大恶?可一旦您手持权柄,庞然世家也好,跳梁小丑也罢,哪一个不是您一念之间,便可扫清?” 王恕睁开眼,皓月清辉,骤然洒落眸底。 可病梅枯立月下,并无一朵绽放。 周满写给他的“命春来”,终究只是剑法,庭前院落真正有的,依旧只是“天地寒”。 韦玄望着他,话中之意,终于渐渐凌厉,甚至疯狂:“您本当宰割天下!王诰王命宋兰真陆仰尘之流,怎配与您相提并论?何况我等有约在先,只取人剑骨,并不伤其性命。公子倘若心中仍有愧对,他日大可十倍百倍地补偿,凭您届时之威能,天下又有什么是您补偿不起?” 他双手捧着一枚深紫的玉符,高高举过头顶,奉向王恕:“我等今日绝非为逼迫公子而来,只是想请您慎重考虑。倘若公子改变主意,这一枚玉符,便是传讯。只需一声号令,千仞刀山、万丈火海,王氏半门、一十四使,愿为公子效死!” 这一刻,在他身后,所有人齐齐跪倒。 坚冷的声音里,是近乎铁血的忠诚:“愿为公子效死!”:,, 98 五钱碎银 - 剑阁闻铃 - 时镜 离开病梅馆,孔无禄迟迟没能从那种恍惚中缓过神来,眼前这已成了一片废墟的泥盘街令他觉得陌生。尤使人心惊的,是废墟间那些被人清理出来排在一起,等待着回头送往义庄的尸首。 可就在今晨,他们都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这一刻,孔无禄感到煎熬,艰难开口:“长老,若让公子知道……” 孔无禄看见的,韦玄自然也看见了。 他停下脚步,身体似乎也有骤然的颤抖,但紧接着便攥紧了藤杖,将一切的恻隐压下,慢慢道:“开弓再无回头箭。即便哪日他知道了真相,可若能使得圣主神女的血脉留在世间,令公子回到王氏、重掌神都,纵杀韦玄此身,又有何惜?” 孔无禄从这话中听出了一股悲怆决然之意。 可此时,他脑海中浮现的,竟不是己身的命运与荣辱,而是许久前的那个春日。 孔无禄还记得,仲春天气,刚下过一场细雨,润开了满城杜鹃。 他正烦恼剑骨之事毫无眉目,从若愚堂里走出来时,便看见个眉目清澈的小姑娘站在门边的告示牌前,正盯着上面的字微微咬唇,似乎有些犹豫。 孔无禄随口问:“想测根骨吗?直接进去就好。” 那小姑娘转眸看向他,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竟轻声问:“真的能得五百文吗?我想给娘亲买一盏灯。” 那时修界为将天下英才揽入自己麾下,无论世家还是宗门,都使尽了浑身解数,除了在各州书院学宫费心拉拢,各地城镇都有他们所设下的为人测试根骨的据点。尤其是三大世家,若遇人来测试,不仅不收钱,还倒给。 其中蜀中王氏若愚堂,是给得最多的。 有足足五百文。 孔无禄自是知道个中根由,此刻便笑一声,回头指着若愚堂的牌匾:“当然能,小姑娘,看清楚,这可是若愚堂,王氏若愚堂。修界最厉害的就是陆王宋三大世家,但在三大世家里,最厉害的是王氏。你若测得根骨不错,甚至能被我们招揽至麾下栽培,到时别说凑五百文买一盏灯,就是想买天上的星星,也未必不行。” 那小姑娘于是看向那块牌匾,但紧接着,却将目光投向了街边一个角落。 那里有名货郎,面前摆着货架,货架上随意地放着几盏灵灯。 在孔无禄看来,那货郎是泥盘街来的街串子,鞋面上的泥都还没掸干净,而那盏刻着明光阵的灵灯,看起来更是不能再拙劣。 然而在那小姑娘眼底,那仿佛是世间最明亮的东西。 以至于,她看了一会儿,神情竟被衬得黯淡。 小姑娘抿紧唇,低头展开自己的手掌,数了数里面因为攥得太紧而已经沾上些汗水的铜钱。 显然,她的钱还远远不够。 数完后,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抬步朝若愚堂里走去。 不过又一个来测根骨的普通人罢了,孔无禄这样想着。 对于剑骨,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 这时他本应该离开若愚堂,出城办点事,测根骨自有下面的负责。 可或许,是那小姑娘立在门口长久的犹豫,实在有些少见、有些特殊…… 总之,他莫名地调转脚步,又回到了堂中。 然后,看见了令自己毕生难忘的场面—— 当那个小姑娘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将她纤细的手掌放在测灵骨玉上的那一刻,整座若愚堂,仿佛活了过来。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以骨玉为中心,瞬间朝着周遭涤荡! 所有陈列于堂内的兵刃,竟全震动起来,发出嗡鸣。 就连悬挂在他腰侧已经认主的灵剑,都好似感觉到某种畏惧,不住地震颤! 剑为百兵之主,唯天生剑骨者,能令百兵齐鸣、万剑归心! 孔无禄已经忘了当时的心情,究竟是震撼更多,狂喜更多,还是苦苦寻觅近二十年的大事终于有了着落后的恍惚更多…… 唯一还记得的,是那小姑娘离开的时候。 他着人取来一袋灵石交给她:“你天赋很高,可以考虑加入王氏。我们可以栽培你,像这样的灵石,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可没料,那小姑娘竟然摇头:“不,娘亲说,不该自己的东西拿了会有祸事。我只要那五百文。” 孔无禄一愣,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闪烁。 最终,他没说什么,先将那袋灵石收回,命人换成了五钱碎银—— 真的很少,还没指甲盖大的一块,在孔无禄这样的修士手里,轻得像片羽毛似的,根本没有任何重量。 他亲自将其放到了那小姑娘的手心里。 她甚至还道了一声谢。 直至今日,那一幕都还历历在目:那小姑娘拿到那五钱碎银,攥在手里,转身出了若愚堂,向那卖灯的货郎走去时,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仲春雨后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红润的脸颊上,亮得耀眼…… 那时,他站在若愚堂中看着,心里只有志得意满,剑骨既有踪迹,公子便有救了,却从未想过,今时今日,当他再回想起这一幕,竟然感觉到一丝荒唐,甚至内疚。 孔无禄低下头来,只道:“她现在是公子的朋友……” 韦玄冷冷道:“公子不知道。” 孔无禄眼眶微红:“可即便不知道,他就会答应吗?” 韦玄于是沉默,过了良久,却是举目看向了云来街方向,慢慢道:“既已动摇,剩下的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何况,宋化极那孽种血脉的伎俩,还没全使出来呢……” 病梅馆内,服过药的伤患们,基本都已在地铺上睡下。 但王恕房内的灯,却还亮着。 那一枚深紫的玉符就静静躺在他面前的桌案上,上面“天地人”三才的徽记分列于玉符三端,象征着王氏最大的权柄。只要将其捏碎,韦玄等人便会立刻收到讯息赶来。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看了它许久。 门没有关。 一命先生最后给病人们把过脉,掌灯回房,正好从外面廊下走过。 王恕眨了一下眼,忽然问:“他们进来,师父却没阻拦,是终于和他们想得一样了吗?” 一命先生停步,却没回头。 他站了一会儿,不曾回答,只道:“天色已晚,早点睡吧。” 说完,便搭下眼帘,走远了。 王恕依旧坐着没动,也没关门,只看着外面那片天幕,从黑沉沉的一片,变作寂静的深蓝,最后亮起一抹鱼肚白…… 这一夜,周满也没有合眼。 在意识到自己漏掉了极其重要的某一环后,她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命运不由己的飘荡,于是想起了这一切的最初…… 从若愚堂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充满了天真的喜悦,甚至没有跟那名货郎讲价,便将新得的那五钱碎银和自己辛苦攒了两年的一百文凑在一起,买下了那盏已看中许久的灵灯。 她抱着它,推开柴扉,回到家中,欣喜地拿给娘亲看:“有了这盏灵灯,以后晚上都亮堂堂的,娘亲再也不用担心灯油不够做针线活儿坏眼睛了!” 可没想到,娘亲接过一看,竟倏然变了脸色。 她用力掐住她瘦削的肩膀,厉声问:“这灯是哪里来的?你去小剑故城了!” 周满下意识说:“是,我,我在城中买的……” 娘亲的声音便变得更厉:“买?钱呢?你哪里来的钱?”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娘亲,哪怕是父亲走的那一天深夜,她也只是捂住她的眼睛,温柔地哄她说:“别怕,阿满,别怕,有娘亲在。爹爹并不是真的想杀你,他只是病了。现在睡着了,病好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所以现在,周满吓坏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以为是娘亲怕自己学坏,去偷东西,于是挂着泪,摇着头解释说:“是我自己攒的,还有去城中测根骨得的……” 那一刻,那名荆钗布裙的妇人,如遭重击,往后退了一步。 灵灯落下,砸在地上,碎了一角。 前世的周满,即便登上了玉皇顶,执掌了齐州,坐在那亮晃晃的嵌满了金箔的明堂里,也仍旧会时不时地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砸在地上的灵灯、娘亲恍惚的神情,回想起走出若愚堂时照在她脸上的阳光,还有被若愚堂那名执事放到她掌心里的那五钱碎银…… 灵灯灭了。 半指斩了。 娘亲死了。 剑骨没了。 年少时的周满,怎么会知道?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五钱碎银,竟已是自己一生险峻命运所值的全部价格。 此时此刻,又有阴谋在暗中编织…… 缺了最重要的那一环,周满无法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但仅从春雨丹泄密这件事便可看出,倘有幕后黑手,对方所针对的目标,无疑是金不换,是她,甚至是泥菩萨,而利用的,自然是陈家,或者其背后的宋氏、陆氏…… 危险在悄然临近。 周满想,她从前世学到的唯一教训,其实只有那位神都公子名中所带的那个“杀”字。若不杀人,便被人杀。所以不能怜悯,不能仁慈,不能退让,更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世,无论台前的,还是幕后的,她都会一一杀个干净。 天亮了,外面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元策与张来李去站在檐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高个子的张来一直在琢磨:“都已经第二天了,百宝楼那位掌柜,就算是爬也该爬到望帝陛下面前了吧?可现在都还没什么动静。该不会……” 矮个子的李去接话道:“我看悬了。这位望帝陛下虽然修为极高,早在武皇在时便已迈入大乘期,如今都快三百年过去,即便没到天人境,也该相差不远了才是。可这些年来,无论是三大世家平齐,还是白帝城诛邪,没有一件大事有他出面。听闻即便是武皇在时,他在‘四禅四绝’中也是最没声息的,从不与人起什么争端。武皇陨落后,甚至再没出过蜀州一步……何况张仪将至,自然是不要冒险,忍得一时,秋后算账更为妥当。” 元策拿着葫芦喝酒,也在皱眉思索。 可没想到,就在这时,厅中竟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可倘若,没有秋后呢?” 元策顿时一怔,回头看去。 周满一袭玄衣,从厅内走了出来,抬首向着东面天空望去,日出时那一缕紫气便被她纳入眼底,凝作一缕慧光,却并未使得眼神更为圆融,反而有一种平静到极致的…… 凛冽。 宛若深冬里的寂雪。 元策视线与这双眼对上时,心头竟莫名颤了一下。但还不等他细究,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三别先生带着常济等杜草堂的弟子到了。 那日这位老先生用一支极阴寻木削成的如椽大笔,顷刻间取人性命,给众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众人不敢有半分慢待,包括周满在内,都躬身见礼。 三别先生却只是摆摆手,问:“金不换呢?” 周满静了片刻,道:“还在义庄,陪着余善。” 三别先生于是也沉默下来,过了会儿才道:“那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周满问:“先生是有什么事找他吗?” 三别先生道:“倒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只是他常在泥盘街,也不怎么回杜草堂,这回却遇上这样大的事,我难免有几句话想要交代于他。” 周满隐约觉出了几分怪异。 三别先生好似看出她想法一般,笑问道:“你也是在想,似他那样离经叛道的浪荡性子,怎么会是我杜草堂的弟子吧?” 周满一怔,可竟摇了头,慢慢道:“刚与他认识时,是有几分不解,可后来便想,他这样的人,也只能是杜草堂的弟子。晚辈只是有些讶异,先生对他似乎还颇为重视。” 无论是先前亲自赶到救人,还是眼下前来探望…… 无不在说明眼前这位老人家对金不换的特殊。 三别先生听后,便是一叹:“可有什么用呢?纵是想将这一身衣钵传他,可杜草堂向来信奉清苦,不求名利,更不图享受,他志不在此,只想当什么天下第一的有钱人……” 周满顿时愣住,就连后面的元策等人,都错愕不已:非为金不换那狗屁志向,而是为三别先生话中那一句“想传衣钵”! 再看其身后以常济为首的杜草堂一众弟子,听得此言之后,面色竟都如常,便知三别先生之意,至少在杜草堂绝不是什么秘密,且众人都没有什么意见。 三别先生说完,却是道:“各人自有命数,悟得到便是悟得到,悟不到便是悟不到,也强求不来。便跟他说一声,我来过,也就是了。” 他转过身便要走。 可这时,天际忽然遥遥传来一声啼鸣,三别先生骤然止住了脚步,抬首望去。 一只金翅子规鸟衔来一朵杜鹃,自半空投落。 三别先生伸手接过时,那朵杜鹃便燃烧起来,化为一页折起来的信笺。 周满看见,这位老者展信读后,立在原地,神情间竟有几分复杂,于是目光一闪,问:“是望帝陛下召见吗?” 三别先生这才回神,重将信笺折起,道:“是,蜀中四门都去,有事需要商议。” 周满考虑了片刻,忽道:“晚辈有一封信,想呈给望帝陛下,不知可否请先生代为转交?” 三别先生错愕:“你有信?” 周满点了点头,却道:“还请先生稍待。” 她在元策等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回厅中,起了笔,在一页最常见不过的信笺上写下几行字,便折了来,放入信封,又返回院中,双手递给三别先生,意甚礼敬:“有劳。”:,, 99 医者仁心 - 剑阁闻铃 - 时镜 那是一封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用火漆封口的信,三别先生接过信后,难免思考信中的内容。 只是这节骨眼上,呈一封信给望帝,所为还能是何事呢? 他忽有几分复杂,看向周满,欲言又止。 周满便问:“先生还有话要交代?” 三别先生叹了口气:“算不上什么交代,呈一封信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只是眼下不同于以往,许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老朽只怕,姑娘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 元策等人几乎立刻听懂了他言下之意—— 眼下时节,望帝陛下只怕还是更想顾及大局。 周满自也不是听不懂,只是闻言依旧十分平静,只道:“多谢先生提点,不过那也无妨,您代晚辈转呈即可。” 三别先生见她如此,知她心中多半有数,便不再多言,只将信函收入袖中,转身向杜草堂众人简单交代后,就前往剑门学宫。 周满等人恭送至门口。 三别先生的身影,在“缩地成寸”术法之下,自是迅速消失不见。 只是那几已成了一片废墟的街道上,此时却奔过来另一道身影,头上戴的方巾都歪了,神情有些凝重。 周满一眼就认出是蔡先生,皱起眉头。 蔡先生来到她面前,连气也顾不上喘匀,便道:“周姑娘,大事不好!病梅馆那边收治的伤患,昨晚情况本都已经稳定下来,可不知怎的,今早全都发了怪疾!王大夫开了药方,让人来问我们库房中是否还有这些药材,我已派人立刻去清点。” 话说着,将一张药方递上。 周满接过,果然看见了泥菩萨清疏的字迹,只是不复平日规整,看上去像是仓促间写就。 显然,病人的情况恐怕不好。 这一瞬间,闪现在她脑海中的,是当日泥盘街为水所淹时溅到她手背上的水迹,带着一股阴寒秽气;随即,便是陈规离开当时,最后那一句“陈某这几日就在城中,静候郎君决断”…… 心忽然往下沉落。 只是竟不感到意外:水淹泥盘街只是个引子罢了,金不换都还没死,事情岂会这样简单就结束呢? 蔡先生看着她拿着药方不说话,无端有些不安:“周姑娘?” 周满回神,将药方递还给他,只是目光却转向了义庄方向,心里却渐渐阴霾笼罩。 她慢慢问:“他还没打算出来吗?” 情况确是清晨时分开始变得不对的。 那时,王恕已经对着那一枚紫符坐了一夜,只感觉到疲惫与荒唐。眼见得天色渐明,他正欲将那枚紫符取了锁入匣中,却不料忽然听见前堂传来痛苦吟呻之声。 可伤患们昨夜都饮过了安神汤,这时本该还在熟睡才对。 他顿时有不好的预感,连忙掌灯前往。 盛夏时节,到处一片暑气,哪怕是深夜与清晨,也不过只是比白日凉快一些而已,不至于到寒冷的地步。 可谁想到,当他到得前堂一看,睡在地铺上的那些伤患病人,竟然大多面色青白,瑟缩成一片,正冻得发抖! 待一按脉,更是触手阴寒。 有伤重病笃者,身体虚弱,受不住冻,便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哀叫起来。隐约能看见一层层暗红之气从他们五脏六腑里透出来,向全身蔓延,甚至爬到脸上! 那一刻,王恕脑海中电光石火,想起了昨日在大水中、在天穹上浮动的那些暗红血气:“是秽气!” 他顾不得再想其他,连忙先将孔最尺泽叫来照看病人,自己则走到药柜前抓药。 只是心中虽有完整的药方,柜中却无足够的药材—— 一来是昨日收治了太多病人,许多药材都快耗尽;二来是药方中有两味本非常见常用之药,馆中并未备下太多,要想救人,恐怕还差得不少。 正好此时蔡先生前来查看病患情况。 王恕一念闪过,便迅速将药方写下,请他去金不换库房之中核查寻找。 前阵子因与陈家抗衡,金不换手中的灵药灵草无人敢买,都堆积在库房之中,炼制春雨丹虽然用去了一些,但按理说还剩下不少,里面应当有他所需要的药材才对。 王恕在病梅馆内等待。 可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蔡先生回来,脸色却有些异样,只请他到外面说话。 王恕一听,心中便打了个突。 果然,两人到得外面医馆廊下,蔡先生便道:“您要的十三味药,目今库房中只有十二味,还有一味明艾子,实在找不齐。” 王恕皱眉:“我记得库房中有这一味药,放东库第三十六排,在陈皮、天门冬中间。你们找过了?” 他自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蔡先生闻言,眼眶变红,声音已低:“昨日大水,整个东库都被冲垮了。里面存放的所有药材,已经没有一样能用。” 王恕脑袋里顿时像是被人闷声敲了一记,有些昏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那去外面能买到吗?” 蔡先生道:“外面的药材,都是宋陆二氏的生意,周姑娘正在想办法。” 正在想办法,便是暂时还没有办法了。 王恕已经能隐隐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神情恍惚了几分,只慢慢道:“我知道了。” 既无明艾子,那就得先找别的药性相近的药来替代,能缓解一点病情便缓解一点病情。 病人们等不起。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要返回医馆。可就在他走到门口时,抬头竟见一青年立在门边,正拿眼看他,已不知在此处立了多久—— 显然,他与蔡先生的话,他都听见了。 王恕脚步顿时停下。 那青年名叫冯其,乃是泥盘街上一修为低微的散修,本身虽未在大水中受伤染病,他一位朋友却被房梁砸中脑袋,伤得颇重。他之所以在病梅馆中,便是为了照顾这位朋友。 王恕认得他。 这一刻,医馆门口有些安静。 但他去而复返,馆中有不少病人却看见了。 有个病恹恹的小姑娘伏在母亲怀里,轻声问:“王大夫,是药来了吗?我怕苦……” 王恕垂在袖中的手指颤了一下。 环顾周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隐隐含着几分期待。 他从未如此希望—— 站在这里的,要是周满或者金不换就好了。 他们两个,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撒谎。 而他,想对真话稍加粉饰,都是如此拙劣:“大部分药已经来了,剩下的也很快会有的。等一会给你喝药的时候,孔最哥哥会给你一粒糖丸……” 话到末尾,已经明显变得不自然。 但大家听说大部分药都已经到了,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并未注意;那小姑娘听说有糖丸,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小孩子又哪里听得出大人话里的异常呢? 只有门边那名为冯其的青年,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王恕觉得如芒在背,但万幸对方没有拆穿。 他回到药柜前翻找,终于找到了勉强也能缓解秽气侵袭症状的一味药,重新定了药方,吩咐孔最尺泽配药熬药,分与众人煎服。 这时候,那青年也上来帮忙。 众人服过汤药,症状果然稍缓,只是往里看是一片愁云惨雾,往外看昔日栖身之所已成断壁残垣,不免心中悲苦。 有人忍不住哭起来:“小半辈子吃斋念佛,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之事,老天爷怎么会如此降祸惩罚?” 有人叹气劝慰:“好人有好报,会没事的。” 有人却低声嘀咕:“我们没做亏心事,可架不住有人做了啊……” 这话被人听见,立时就有驳斥:“金郎君平日帮过大家多少?你个成日里只知道招摇撞骗的,别在这儿阴阳怪气!” 那人顿时有脾气了:“我平日里是招摇撞骗,可我闯出过这么大的祸事吗?我连累街坊邻里了吗?更何况,出事这么久,从昨日到现在,你看他露过面吗?怕不是自己心虚,不敢出来见人吧!” 先前驳斥之人一时气结:“你!”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就想与对方好好理论一番。 但这时有人看了旁边正在收药碗的王恕一眼,悄悄拉了他袖子一把,小声道:“少说两句吧。” 那人回头一看,顿时住了嘴。 就连先前嘀咕抱怨的人也一下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再发出半点声音。 ——对平民百姓来说,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大夫。谁都知道,王大夫与金不换是朋友,听了他们争吵,岂能高兴? 只是这一番小小的争执,毕竟已经发生,进了王恕耳朵。 他朝着周围看去,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他,只是一触到他的目光,又不太自在地把头埋下,或把眼睛转开了。 于是这一瞬间,王恕感到一股冷意。 他收好药碗,交给孔最尺泽,走到后堂院落边上,便觉太阳穴突突跳动,一阵眩晕袭上头来。 整夜没睡,又忙碌了一大早,身体未免损耗过度。 他险些没站稳,扶了廊柱一把,才稳住身形,同时右手腕间一阵针扎似的阴寒。 待得抬起手腕一看,那道乌红的命线,不知何时已经浮现。这一次,终于越过了手腕那条界线,爬进了手掌范围,朝着手心位置探进了一寸。 它就像只怪物,分明吸食着它的生命,却又赋予他一身夺目的神采,好让他有别于那些临死时大多形容枯槁的病人,使他在生命燃烧到最亮点的时候,灿烂又寂静地死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静的声音:“其实那味药不会来了,是吗?” 王恕慢慢放下手,回转头。 是冯其。 就像刚才悄无声息站在门边一样,这名青年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手里提着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金不换那边没有药,你们也没办法在城外买到。” 王恕强压下头脑中的眩晕之感,也不知是想让对方相信,还是想让自己相信:“我们会有办法的……” 可冯其打断了他:“别自欺欺人了!宋氏掌控天下八成的传送阵,陆氏经营天下七成的灵草灵药,更别说陈家才水淹了泥盘街!你们能有什么办法?” 王恕竟然哑口无言。 他喉间微涌,过了好半晌,才道:“我是大夫,我会救人。” “救人?我朋友就在里面躺着,重伤垂死,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可你们有什么办法?”冯其心中一股悲愤顿生,眼睛都红了,不由大声质问,“连药都没有,你拿什么救人!” 连药都没有,你拿什么救人? 是啊,药都没有,怎么救人? 一句话,仿佛一根血淋淋的长钉,瞬间将王恕的身形定住,也让他脸上所有的血色,在这短短的片刻,尽数失去! 他站在地上,却好似一个受刑的人,被钉在刑台上。 冯其也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之言,对眼前这位素来宽忍仁慈的医者来说,太过冷酷,太过残忍。 只是话已出口,无法再收回。 他感到内疚,甚至有些不安:“王大夫,我,我不是……”:,, 100 善为善误 - 剑阁闻铃 - 时镜 王恕缓缓垂下了眼帘,竟是忽然笑了一声,却只有无限悲苦自讽之意道:“你说得没有错。无药可救的,原不是人,而是我……” 他仿佛累了,没有多余的力气,慢慢坐在了屋檐下。 就好像很久以前,杨嫂的孩子死了,周满训了他冷笑离去,那时他咳了一口血,也是这样坐在台阶上,茫然又空寂地看着院中那些永远也不会开的病梅。 冯其那种不安,于是变成了害怕:“王大夫……” 但王恕只是轻声道:“去照顾你的朋友吧。” 冯其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心潮起伏,末了却是狠狠咬牙,竟道:“我去找药!” 话音落,人便直接往外走去。 王恕仿若未闻,更没有阻拦,只是仍坐在阶前,任由风把屋檐上的枯叶吹下来,沾到他衣上。 或许是方才质问的声音太大了,冯其从后堂出来,穿过前堂时,发现无论是伤着的,还是病着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脆弱的视线竟好似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从病梅馆出来,他在无人的街面上站了一会儿,方才走到角落,将一身沾着泥水和血迹的旧衣脱下,然后从简陋的须弥戒里,挑出了自己所有衣袍中最体面最干净的一身换上。 ——泥盘街没有药,但云来街一定有。 陆氏有夷光楼,在六州一国构成一张大网,天下过半的药材都要顺着这张网流动,对外则供养了最多的医修,包括举世闻名的大医孙茂在内。许多修士私底下开起玩笑,都说不是夷光楼把着大家的腕脉,而是陆氏把着天下的“命”脉,其庞大可见一斑。 明艾子这样的药,即便不是常见常备,夷光楼里又怎么会少?而夷光楼在云来街,是任由修士进出求医问药甚至炼丹的。 他想试试,假如他进去直接买药,万一能买到呢? 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该没有人注意他来自云来街还是泥盘街的。 这或许有些冒险,但眼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冯其也在泥盘街长大,有幸得几位散修传授术法,勉强修至了先天境界,也曾到外面去游历过,甚至到过传说中的神都。只是那里太过繁华,才远远看见那几乎与天上的云一样高的城门,他便心生怯意,竟不敢进去看上一眼。 只有泥盘街,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自在。 民风未必很淳朴,但人们没有太大的本事,作恶时没办法恶到哪里去,善良的时候却可以很善良。 可是现在,这里成了一片废墟,人们在病梅馆等死。 整理好那身衣袍,走过泥痕满布的街面,到得城门朱雀道时,冯其小心地先将鞋底沾着的泥清理干净,然后才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胸膛,若无其事地走进了云来街。 人来人往,似乎没人注意到他。 冯其很顺利地找到夷光楼,走了进去。 这里给人的感觉,很像是神都那座高与云齐的城门,很明亮,很美丽,但冷冷的。 别的医馆,都叫“斋”“馆”“堂”,甚至只用个小小的“铺”字,可夷光楼是“楼”,宽阔,敞亮。普通人来到这里都会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就像是冯其当初走到神都的城门下一样,甚至都不敢走进去。 此刻里面坐着一位正掐胡须看丹方的医修。 冯其直接说自己想买药,报了一串药名,只把“明艾子”这味真正需要的药,混在其他几种普通的药名里。 那医修在他刚进来时只是拿眼角夹了他一眼,可当他将药名报完后,对方却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 冯其心头顿时一跳。 那医修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竟指着不远处通往二楼的楼梯对他道:“你想买的药,得上二楼,那边有人在等你。” 这实在大出冯其意料,令他感到奇怪。 但仅仅只犹豫了片刻,他便直接抬步朝楼上走去。 二楼的空间更为宽敞一些,几架多宝格上放着些医书药典珍玩摆设,东角置了两扇画屏,靠着楼前竹帘的地方却是一张茶案,正有一名青年在案前沏茶。 不是陈规又是谁? 冯其知道他,刚来小剑故城就杀了金不换手下十三人,但先前泥盘街大水,他又与陈家划清界线,出手救下了泥盘街数十普通人。说好人谈不上,可坏,似乎也不算坏透。 他怎么会在这里? 冯其先是诧异,紧接着便警惕起来:“是你在等我?” 陈规斟了一盏茶放到自己对面,温和一笑,一摆手道:“阁下才从泥盘街出来,便有人注意到,过来传报了。请坐。” 冯其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才出泥盘街,就被人盯上了。 他心往下沉去,却立着没动,只问:“你有什么目的?” 陈规连忙道:“别误会,我并无恶意。只是见阁下这节骨眼上敢孤身到云来街,料想一定是位心中既有胆气又有热血、为救人敢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丈夫,泥盘街又遭了这样的大祸,我心中可怜无辜受灾的百姓,也想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罢了。” 冯其依旧警惕:“你会这么好心?陈家难道能让你帮泥盘街吗?” 陈规便笑:“自打那日在你们街上救了人开始,我同陈家就没什么关系了,如今只效命于宋氏兰真小姐。” 冯其道:“陈家背后不也是宋氏吗?有何不同?” 陈规摇头:“区别很大,至少陈家这次闯出水淹泥盘街这样的大祸,宋氏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兰真小姐得知消息后大怒,也曾想过要出手帮助泥盘街的。只是……” 冯其微怔,下意识问:“只是什么?” 陈规便轻叹一声,先翻开自己的袖子,让里面的那只老鼠爬到桌上啃果子,然后才道:“只是兰真小姐虽器重金不换、栽培金不换,可这位金郎君私底下却做了令小姐为难的事,拿了自己不该拿的东西。那样东西本属于陆氏,宋小姐与陆氏的陆仰尘陆公子也有交情,实在不好当着朋友的面就这样对泥盘街、对金不换施以援手。说到头来,都是因一个金不换罢了……” 冯其听到前面还好,听到此处已重新警惕起来:“你想策反我!” 陈规却道:“阁下与陈某本就不是敌人,何来‘策反’一说?不过在下也的确想过请阁下帮忙,劝说劝说金郎君。” 冯其顿时皱眉。 陈规道:“兰真小姐对金郎君其实一向十分器重,否则先前也不会将药行的生意教给他打理。哪怕是金郎君这回做错了事,兰真小姐也只说,他或许就是一念之差。若有人能劝说金郎君把东西还回来,兰真小姐宽宏大量,又一向惜才,是还想重用他的。” 宋兰真在修界素有“好人”的美名,宋氏上下对她都是交口称赞。 这一点,冯其是听说过的。 只是…… 他仍不太敢信:“若依你们说,金郎君拿的这件东西有如此重要,你们不惩戒已经稀奇,怎么还会放过他?” 陈规便一指桌上那只老鼠:“阁下看见它了吗?” 那老鼠已将盘中的葡萄啃了有三四个,窸窣有声,体型肥硕,皮毛油光水滑,俨然是目中无人模样。 冯其不解:“它如何?” 陈规道:“这老鼠并非什么灵兽,只是我被关在地牢里三年,对着徒然四壁实在无聊,捉来养的。想必阁下是听过的吧?陈某早年曾犯过一些大错,受了惩戒,被关入地牢,可如今却好端端站在阁下面前——这便是兰真小姐的恩赦。连我这样的大罪,她都能宽容,金郎君那一点又算什么?只是让他把东西还回来,好让兰真小姐对朋友有个交代罢了。” 是了,陈规杀陈家百余口的事,知道的人很不少…… 冯其的神情,忽然有些松动。 陈规又将那只老鼠捉了起来,放到手心,只道:“我也就是运气好,遇到了明主。就好像这只老鼠,也是幸而遇到我,日子过得说不定比一些普通人都还好。金郎君其实也很幸运,可就怕他一念之差,入了歧途……” 冯其脸上地犹豫,已经变得明显。 这时陈规眼神一闪,便向他身后望去,只问:“拿来了吗?” 冯其转头一看,是先前那名药童去而复返,手中捧了一口药箱,放到桌上,恭敬道:“陆公子说,既是宋小姐开口,自然可以送药一箱,但要再多却没有了。” 陈规便打开了药箱。 冯其忽然愣住:“这是——” 陈规笑笑:“自是明艾子。阁下之所以来,就是想买这味药吧?陈某斗胆,借宋小姐的名义问陆氏要了一些,希望能救下一些百姓,解一解泥盘街的燃眉之急。” 这一瞬间,冯其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谁能想到,最终给药的,竟然会是这个曾与金郎君有仇的陈规? 救命的药,就在眼前。 他几番犹豫,却不敢伸出手。 末了,是陈规看了片刻,亲手将这一箱药端了,塞到他怀里,只道:“不必道谢,我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 冯其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谢,但将要被药童引着从二楼下去时,却没忍住停步,问道:“除了这些,我不可能再从陆氏买到药了,是吗?” 陈规静默,似乎也十分抱歉:“恐怕目前是这样。” 冯其抱着药箱的手指紧了几分:“是因为金郎君,拿了陆氏的东西?” 陈规解释:“陆氏也并非真的愿意见到泥盘街的大家遭难,只是那件东西对他们的确重要,是以才……” 冯其低下头不说话了。 陈规叹了口气,亲自走过去,送他下楼:“唉,所以陈某才希望能有人劝劝金郎君,我们是外人,他未必肯信,可泥盘街的街坊都是他熟悉的人,若肯劝劝,总该有几分作用。如此,不仅对泥盘街好,对金郎君自己,实也是好事一桩……” 二人下得楼去,楼上那画屏后面,却走出来三道身影,皆站在楼头,看着那冯其抱着药箱走远。 陆仰尘不禁轻叹:“兰真小姐这一计,实在是高。” 宋兰真眼底俯视着下方,淡淡道:“想让人去做一件坏事,最好的办法,自是让他先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王命却道:“寄希望于泥盘街这些人,而非我们自己动手,会不会……” 宋兰真只道:“有周满在,只要她肯拼死力保,以王氏先前对她的重视,恐怕不会袖手旁观,我们便始终无法真正对付金不换。但有时候,从外面打不破的,从里面却很容易瓦解。” 许多固若金汤之物,都是这样消弭的。 冯其从夷光楼带回救命药的消息,很快通过病梅馆,传回了小楼这边。 众人得闻,几乎立刻知道不对。 他们联络了一上午,整个蜀州范围内还在市面上流转的明艾子,根本都凑不出五十两,显然是早有人将这味药控制。 可如今夷光楼竟把药给了个无名小卒? 而且没有给够,只是给了能用两三天的量,其用心,不可谓不昭然若揭了。 蔡先生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此药不能用!非但不能用,甚至连知道都不能让大家知道!” 周满却是若有所思,目露微妙。 这种算计,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若原本还只是猜测,那么这一刻,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幕后之人的身份了。 她忽然笑了一声,含着几分讽刺,竟道:“用,为什么不用?我们正缺药,就有人来送,岂不解了燃眉之急?” 蔡先生顿时大为诧异:“周姑娘……” 周满却是道:“蔡先生,你忘了,药不在我们手里。纵然你我下得了如此狠心,能眼见街中伤患濒死而不救,可那尊泥菩萨,难道也能学得会见死不救,还把药还你吗?”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才往病梅馆看过。 只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里面病患的吟呻和咳嗽。往里一看,那尊泥菩萨站在药柜前,如失了魂魄一般,只盯着面前那只空空的药斗,动也不动一下。 于是脚步停下,她到底没再往里走。 泥菩萨是个傻子,永远学不会不看,但周满不笨:该不看的时候,她可以不看。 蔡先生闻言,这时才想起事情的关键,再往深处一想,又怎能真见死不救?于是哑口无言。 但旁边的元策却知道个中深浅,也知道蔡先生方才为何说出那番话:“可是先有水淹泥盘街无辜被牵连的怨气,后有世家市恩拉拢,掐住命脉。这药,你们一旦用了,泥盘街恐要人心生变。” 周满哪儿能真不知道这背后藏着一条毒计? 只是,人心? 玉皇顶上,千门百家围攻的一幕幕在眼前回闪,她只看向手里把玩的那枚扶桑神木变成的枯木戒环,冷淡道:“人心何曾有过不变的时候呢?” 从来都不是磐石,而是蒲苇。 人往哪边拨,它便往哪边倒。 其实它本无力量,但人一旦在乎,它便具有毁天灭地之力。 周满搭下眼帘,轻轻压了一下眉心:“我担心的不是外面的事。” 蔡先生顿时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果然,过得片刻,周满便看向了他,问:“他一个人待多久了?” 蔡先生回想起半个时辰前,有些犹豫:“您去病梅馆的时候,郎君从义庄回来,我将今日之事都禀了。他,他……” 周满问:“他怎么说?” 蔡先生静了好半晌,才低声道:“他站了半天,一句话没说,上了进了屋,没出来过。” 周满听后,久久没有说话。 不阻拦病梅馆那边用药的决定既下,病患们身上的秽气固然暂时得到压制,但泥盘街里外的氛围,也的确如蔡先生与元策担心的那样,渐渐开始了变化。 周满在中间找了一回元策,托他办了件事。 但金不换始终没从楼上下来,更不曾走出房门一步。 周满等了一天,等了两天…… 终于,等到第三天上午,王恕带着一个新的坏消息来时,周满上了楼,先敲门无人应,于是一掌把房门拍开。 “砰”地一声响,两扇门几乎同时撞到墙上,让外面的几片天光,照进晦暗的房间。 原本嵌着的明珠,都被主人灭了,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光源。 垂着头的金不换,就坐在书案边的地上。 案上摆着青瓷笔洗,里面原本干净的清水已经被随意投入其中的墨笔染黑;写满了字的宣纸和字帖,却像是被狂风卷过一般,落在金不换身上、地上,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听见这样大的响动,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道:“外面的事,没有我,说不准会更好,你又何必?” 周满提了剑,走进来。 金不换手中捏着一根陈年的银杏木枝,正是用这根木枝,勤练了许久的字,那一年,他才得以进入杜草堂。 可今天,他发现自己或许错了。 金不换呓语般道:“当初在学宫东院,我拉拢你上我的船,本以为怎么也是我帮你多一些;可如今才明白,其实我是你的负累。我的弱点太明显,也做不到不在乎。或许陈规当初所言不错,我的确从未见识过世家真正的力量,自然对这一切无有敬畏……” 周满的影子被天光拉长,来到他面前。 金不换却仍低着头,只是慢慢地笑了一声,情绪难明:“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周满,倘若那日死的是我,今日大家或许就不必如此艰难了……” 气氛忽然有种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周满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脸上没了表情。 她提着剑的手掌攥紧,原本就带着几分冷意的唇线此刻抿得平直,足足有好半刻没说话。 站在门内的王恕,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藏在平静躯壳下的沉怒,甚至失望。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周满会拔剑出鞘,砍下眼前金不换的脑袋,然后决然离去。 然而,周满没有。 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忍住了。 周满慢慢问:“这就是你想了三天三夜,最终想出来的结果?” 金不换没有回答。 周满于是看向案头上那盛满水的笔洗,仿佛在征询他的同意:“那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吗?” 金不换抬头望向她。 然后就听“哗啦”一声响,一片冰冷的洗墨之水从头淋了下来,将他整个人浇透! 竟是周满端起了案上那青瓷笔洗,兜头向他倒下! 洗笔的清水已成了淡墨颜色,顷刻间漫过他脸颊,挂上眼角眉梢,流过他原本白底织金的衣袍,染污了一片! 这一刻,门外众人全都大吃一惊:“周姑娘!” 门就在门内不远处站着的王恕更是心中一紧:“周满!” 他急忙走上前来,伸手想去拉周满。 然而周满头也没回,只是随手将那青瓷笔洗掷在地上,瞬间已四分五裂,成了一堆碎片。 一滴染墨的冷水从那冷峭的眼睫上坠下,金不换却没有眨眼。 他看着周满,周满也正盯着他。 谁也没有移开目光,仿若在对峙着什么。 周满的声音没有起伏,似乎也完全没有发怒,没回头看众人一眼,只道:“其他人先下去。” 门外众人顿时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下意识看向蔡先生,蔡先生却下意识看向金不换,然而金不换看着周满,一动也不动。 屋内屋外,一时安静到了极点,只能听见金不换身上滴答的水声,还有冲溅下来的水慢慢吞没地上那些写有字的杂乱纸张的声音…… 蔡先生心头打鼓,再看一旁拉了周满一只手的王恕也是神情怔忡,这时便知道眼下情况恐怕并非外人能插手,于是反应过来,连忙低声道:“退下。” 众人虽不明白蔡先生怎么反倒听周满的,但见金郎君似也没有出言阻止之意,到底还是将信将疑地退了,下了楼。 屋内,于是只剩下周满、王恕、金不换三人。 直到这时,周满方问:“金郎君,现在清醒点了?”:,, 101 初心安在 - 剑阁闻铃 - 时镜 她长身而立,站在他面前,那峻拔的姿态,会使人想起陡峭的雪峰。金不换对上那双深墨色的眼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凛冽—— 比当初义庄里,她用弓弦差点削下他头颅的那一刹,冷了何止十倍? 该是对他很失望吧。 金不换垂眸看向地面上那些被水浸了的纸张,自嘲道:“清醒又如何,不清醒又如何?就好像这些纸上写的字,哪怕你为之付出过无数的辛苦,在水面前,也不过是像这般消融染污,化为泡影。杀掉我,或许才是最简单的解法。” 周满怒极反笑:“余善拿命救你,你却这样恨不能到处寻死?” 提到余善,金不换原本就黯淡的面容更显颓唐。 只是偏偏笑了一声,他望向周满:“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更多的人落得跟余善一个下场吗?周满,我死了,一切都可以平息。你的身份,陈寺的死,从此都将随我长埋黄土,再无泄密之虞;陈家也好,宋氏也好,也再没有针对泥盘街的理由,大家都能过回以前的日子,泥菩萨也就不用再为无药救人而忍受痛苦……” 王恕指尖陡地一颤。 金不换慢慢道:“如此,人人都得解脱,一切都可以结束——” “结束,你难道以为,你死了,他们再没有针对的理由,这一切就能结束?”周满从未想过,自来都在与世家打交道的金不换,怎会天真到如此地步?她终于打断了他的话,“参剑堂前,陈仲平要强搜你魂,需要理由吗?小剑故城,陈家水淹泥盘街,给的是理由吗?当年三大世家屠戮日莲宗,用的又是什么理由!是当初那位日莲宗宗主对他们的态度,还不够谦卑吗?” 一声声质问,语意森寒,几能刻骨! 金不换闭上眼睛,似乎并不想听,然而周满没有放过他:“旁人退一步,或许海阔天空;可你我退一步,只有万劫不复!逃避若总能一劳永逸,天下何必还有人苦苦向险山而行?别骗自己了,金不换,你从来都知道,他们要对付谁何曾给过真正的理由?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荒谬的借口!” 就好像前世玉皇顶,张仪代王杀来“借”她的倦天弓! 周满冷笑:“我的事固然能随你之死埋了,可春雨丹之事牵扯却不止你一人。你若是自戕,自有人说你是畏罪自杀;你若能忍辱,负荆请罪,那也有人将你推至城门当众斩首,必遍邀蜀州名流、学宫同窗,甚至你杜草堂师尊同门,一并来看你折脊跪地,引颈受戮!” 对上位者而言,有什么能比“当众行刑”更能威慑人心呢? 那位因私存一尺裁云锦便受鞭刑致死的赵制衣,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先例。 周满问:“你真的要你的师门、朋友、下属,亲眼看着这一切吗?” 就连一向忍耐如王恕,想象一下周满所描述的场面,都觉屈辱难忍,何况是金不换? 他搭在膝上的手掌,终于攥紧。 一双已微微发红的眼睛睁开来,看向了她。 周满俯视他,只轻声道:“金不换,你已经很幸运了,只是遇到了一个宋兰真,一个虽然聪明可考虑还不够周全、也暂时还无法对宋氏如臂使指的世家贵女……你知道,若换了是我,会怎么对付你吗?” 王恕心中竟先漫过了一阵冷意。 金不换双目锁紧她身影,她便再他注视中倾身靠近,拉近了与他的距离,用一种带着恶意的微笑,温和地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我若是宋兰真,便不止对付泥盘街,更要对付——杜草堂。” 轻柔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然而当“杜草堂”三字一出,金不换瞬间转过头来,逼视着她! 两人顿时面对着面,离得极近,视线也在这咫尺之间交锋。 金不换几乎不敢相信她说出了什么话,瞳海的深处仿佛沉沉地压了一场风暴。 然而周满眼底,只有一片带着深意的平静。 她打量着他骤变的神情,面上甚至浮出了一抹笑意,然而却更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冷酷:“实在是金郎君平日撇得太干净了,行止又放浪形骸、殊异常人,倒常常使得不少人忘了你也是杜草堂弟子,即便是知道的人,恐怕也很难去想,看起来与杜草堂格格不入的金郎君,实则把杜草堂看得很重吧?” 金不换咬牙打断她:“周满!” 周满挑眉:“你说宋兰真何时才会发现这一点呢?对付泥盘街,不过是能敲山震虎,杀你给别人看,只能挽回些损失;拿你当借口,对付杜草堂,可就有更实际的利益了……尤其是那张仪将来取剑印,若望帝陛下落得与不夜侯陆尝一个下场……” 最末一句,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王恕与金不换几乎立刻想到:三大世家势力迟迟无法真正入蜀,实苦望帝已久,而蜀中四门又难免仰望帝照拂,一旦望帝落败负伤,岂非群狼环伺,则整个蜀州,将成世家俎上鱼肉! 只是周满看他们一眼,心中的阴郁却远远比宣之于口的更深—— 若这一世,望帝只是与不夜侯一般修为大跌,那已经算是极好的结局了。 可事实上…… 周满搭垂了眼帘,只叹道:“所以你死,除了令亲者痛、仇者快,又有什么用呢?” 金不换抬起双手,压在额头上,也掩了那张疲倦的脸。 周满却屈膝半跪,使得自己能与他面对着面,视线齐平,只慢慢道:“金郎君,想一想好不好?想一想这一切的起始,想一想你为何会踩碎那枚丹药、宁愿见死也不救人……” 这一瞬间,浮现在金不换脑海的,是陈寺在那短暂一刹里所流露出的轻蔑,是避芳尘水榭前的每一次躬身俯首,是许多年前那个因不慎踏足云来街挨了打的小叫花子,在大雨里捧着他的破碗,一面走一面哭时,流过的所有泪,发过的所有誓…… 周满不知道,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变得像后来那样坚韧执着,在岱岳的山门前,从日落等到月升,一任寒霜冷露侵满衣袍…… 她只知道,前世是她因为重重顾忌,婉拒了与他联手—— 剑阁金铃既为王杀而响,她身得武皇传承,怎能去杀武皇陛下等待了整整三百多年的钦定之人? 直到玉皇顶上一片血染,她方知,自己或许错了。 可这一世的金不换,还不是后来的金不换。 也许,有的道理,该换她来告诉他。 周满伸手,拿下了他掩住面的那只手,声音里再没有先前的凛冽,甚至显得和缓:“今日所有事端,实都因我而起。金不换,不管你怎么选,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还是先前说的那样,倘若你仍不愿理会,我自会竭尽所能,把剩下的事情料理妥当;倘若你愿向险山而行,周满也敢挽弓蹈火,与你同进共退。” 金不换那双发红的眼底,隐约有泪。 然而周满没看,只是将一物轻轻放在他掌心:“只是当日你请我吃落花生,我留了一颗,却总不免想起,落地生花,固然是个好名字,可未免起得太容易。当它安安生生,待在泥里,不想往外长时,自然一切相安无事;可一旦它想从缝隙里钻出来,那所有压在它身上的泥,甚至连它本身所带的壳,都成为重重的阻碍……” 那放在他掌心的,正是一枚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花生。 黄白的满布着丝络的外壳上,甚至还能看出没洗干净的泥痕。 金不换自然蜷曲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周满续道:“但我们都知道,从来没有哪一片壳哪一粒土能阻止它从泥里长出来,不是吗?” 金不换终于慢慢将那只手掌攥紧。 周满起身,只道:“我们等你想清楚。”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可没想到,就在这一刻,金不换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他抬起头来看向她背影:“可我们怎么知道,向险山而行,便是对呢?” 周满停步,静默。 过得许久,她才微微侧首,只用一种坚冷的声音道:“世间万类,生为正,灭为误;芸芸众生,赢是对,输是错。只要能赢,对是对,错——也是对!” 话音落地,她提着剑,踩着那满地的水、满地的纸,终于从屋内出来,看起来十分平静,似乎先前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消弭。 王恕听过她话后,在原地立了许久,才跟出来,只是却看见她握剑的手依旧在用力,仿佛在竭力克制着力量。 他不知为何,微笑起来:“你还在生气?” 周满回头看他:“生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 王恕垂眸示意她握着剑的那只手。 周满低头看了一眼,眼角微微一跳,冷笑道:“从来只知你医术高明,给人看病一看一个准,倒不知你什么时候也会察言观色,从这等细枝末节里乱猜人心情了?” 王恕竟道:“百病皆生于郁,七情关系五脏,辨人七情本也是医家之术。” 还搬出大道理来了! 周满着实气笑了,咬牙道:“一个犯蠢,一个真笨,我可真是前世修出的大福气!” 王恕不由一怔,没太明白她骂的究竟是谁。 但周满已懒得搭理他,一拂袖,直接下了楼。 元策在楼下转悠,神情里微带诡异,正要找她:“周姑娘,事情办完了。你看……” 他话音未落,周满已直接从他身旁走过,半步都没停顿:“办完了就办完了,有什么好看的?” 饶是元策已算个元婴高手,这时也不由蒙了片刻。 先前为让他去办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威逼要去妙欢喜那儿告状时,周满可不是这副嘴脸啊! 只是还不等他发作,蔡先生突然惶急地从外面奔进来,大声道:“周姑娘,不好了!外面探得消息,街上百姓不知何故聚集起来,足足有数百人之众,正在朝我们这边来!” 王恕与元策面色顿时跟着一变。 院内其他人手也纷纷朝着外面去。 周满听后,先是一怔,但紧接着却无更多的惊讶,竟道:“那就让他们来吧,同我有何干系?都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或者本事低微的散修……还能把你们拖出去杀了不成?” 蔡先生震惊:“您,您不管?” 周满突然气愤,指着楼上道:“他都不急,我急什么?什么都要我管,我是太监吗!” 院落里,一下就安静了。 周满平素就不是什么好脾气,本以为金不换把自己关起来是要整顿心情,谁能想到他还摆起烂来了!方才虽然进去一番劝慰,可一走出来,便不免想起自己与众人这几日在外面近乎不眠不休的辛苦,心中实在有几分火气。 只是王恕却还记得她先前说的话:“你刚刚说,会帮他……” 周满点头:“不错,我是要帮他,我帮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袖手旁观。” 言罢,她竟真的不理会众人,轻身一跃便站上外面墙头,还打自己那枚清光戒里取出一小坛烧春,不紧不慢地看着外面街上喧嚷着朝这边接近的人群,喝起酒来,俨然已是一副看戏模样! 蔡先生已经呆滞:“周、周姑娘,你……” 烧春入喉,烈酒如刀。 周满冷哼一声,头都没回:“别指望了。今日要搭理你们这些破事,我‘周满’两个字,以后都倒着写!”:,, 102 袖手旁观 - 剑阁闻铃 - 时镜 蔡先生蒙了,彻底蒙了。 近些天来郎君连面都不露,泥盘街大水之后诸事繁杂,有许多难以决断之事,他都是去问的周满。这位姑奶奶不仅冷静镇定,且决断少有犹豫,在这种人人都难免有几分惶急的时候,她却像是湍流里那块坚定的磐石,压下了所有人心中的不安。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她竟然说不管了? 换谁能反应得过来! 蔡先生嘴巴微微张大,下巴颏上几缕胡须都在颤抖:“周、周姑娘,你怎么能不管呢?现在泥盘街这些百姓聚集,必定是源起先前夷光楼给的药。当时可是你发话,一定要用那药的,现在人心果然生变,你,你……” 然而周满充耳不闻,没给半点反应,就跟聋了似的。 她只是懒洋洋在院墙上坐了下来,甚至还取出了不知什么时候放进清光戒的瓜果盘,一边喝酒,还一边吃起来了! 蔡先生险些气了个七窍生烟。 王恕见了,也是一怔,只觉此刻袖手旁观,实不符合周满平素作风。然而她先前就因金不换颓唐之事生气,刚才那一副气愤的口吻又不似作伪,难免使人认为她是余怒未消,动了真火。 何况,泥盘街的事不论源头在不在周满身上,至少她并非解决此事的最佳人选—— 泥盘街是金不换的泥盘街。 泥盘街的事,自得要金不换来处理。 可随着外面嘈杂喧嚷之声越近,中间还夹着几声不客气的叫骂,回荡在王恕耳旁的,却是三日前在病梅馆中听见的那些议论,尤其是其中尖锐的几句…… 他忍不住看向楼上那紧闭的两扇窗。 小楼中众人即便经历过生死,可这种被泥盘街众人堵上门来的场面也是头回遇到,一时间难免六神无主,不住去问蔡先生:“蔡先生,人都快来了,很多!我们怎么办?” 蔡先生一个头两个大:“郎君不在,周姑娘又不管,我哪儿知道怎么办?给我时间想——” 王恕忽然道:“别让他们进来。” 蔡先生第二个“想”字还在舌尖没蹦出来,这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看向王恕,却才发现他目光所向,乃是二楼金不换书房位置。 王恕慢慢道:“他们心有不满,必是向着金不换来。可他现在恐怕……” 蔡先生心中顿时一凛:是了,郎君在余善之死的阴影中尚未走出,本已心灰意冷,若再使他面对泥盘街众人当面相逼,焉知会酿出何等后果? “王大夫说得极是。”他立刻醒悟过来,回头吩咐,“快些出去,速速将人拦住,千万别让人进来!” 王恕补道:“小心些,别伤了人。” 众人都知道轻重,全应了声“是”,关键时刻不敢有半分耽搁,全赶紧从小楼中出去,拦在门外。 唯有院墙上懒坐喝酒的周满,瞥得一眼,轻嗤了一声。 只是蔡先生这时哪里还注意得到她? 他抬步也往外走:“咱们出去看看情况。” 王恕点头就要跟上,只是正当他要迈开脚步时,一物却不慎从他袖中坠出,落到地上。他下意识要弯身去拾,然而视线垂下,触到那物的瞬间,身形便陡地一僵—— 是那枚紫符。 当日韦玄将此物留下,他枯坐一夜,本想将其锁于匣中。可未料外面伤患病情忽然有变,没能顾上,仓促间只随手将此物揣入袖中。这三日来看病开药地忙碌,更无闲暇,此事几乎已被他忘了个干净。 然而,随着这枚紫符掉出,先前被遗忘的所有,顷刻间又回到他脑海。 那一句近乎肃杀的“愿为公子效死”,如同挥之不去的诅咒,重新在耳畔震响。 蔡先生走到门口,忽见身边没人,不由回头:“王大夫?” 周满在院墙高处闻声回头。 但这时王恕已弯身屈指,将那枚紫符拾起,压在掌心,只道:“没事,走吧。” 强将心头那缕不安抹去,他也迈步从院内走出。 外头果然早成了乱糟糟一片。 金不换手下诸人围站院前,严阵以待,但也不过寥寥数十人;前方街道上,却是人头济济,黑压压一片好几百号人!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两手空空,有的拿着棍棒…… 每个人都不一样。 但相似的是他们脸上那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的神情,竟给人一种迎面来的压迫之感。 而更使人心惊的是…… 王恕看向走在人群最前方的那道身影,只觉一股料峭的寒意将他整个人冻住,几乎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冯其……” 领头的那个,竟然正是那日从夷光楼带回药来的冯其! 金灯阁楼头,帷幔飘飞,陈规站在外面,微微笑着躬身:“小姐,人都已经在里面了。” 宋兰真于是颔首,于陆仰尘、王命二人一道向里走。 只是将要进去时,她看见陈规低垂眉眼的姿态,忽然停下了脚步,心中生出几分叹息,轻声道:“委屈你了。” 陈规道:“只是代小姐发了几张请帖,怎能算委屈?” 宋兰真道:“我是说,这三年多来。” 陈规于是一怔,想起的是这三年来面对徒然四壁的幽囚,见不得天日…… 只是他看向宋兰真,目中竟无半分怨恨:“陈规能有今日,全仗小姐当年仁慈,恩同再造。一切都是当年既定之约,陈规感念于心,绝无怨悔!” 宋兰真想起当年,却有几分复杂。 她看先自己如玉的手掌,目光闪烁,却没再说话,只是朝着楼内走去。 里面等候已久之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一男一女—— 不是妙欢喜与李谱又是谁? 眼见得宋兰真等人进来,李谱心头难免打鼓,下意识就要起身。然而眼角余光一瞥,竟见妙欢喜唇畔挂笑,面容微冷,坐在原处岿然不动,不免一愣,下意识管住了自己的腿,又硬生生坐了回去。 直到宋兰真走来,先笑一声向他们道礼,妙欢喜仿佛受宠若惊一般从座中起身还礼,李谱才跟着连忙还礼。 宋兰真笑容不变,打量了二人桌上动也没动的酒盏一眼:“方才怕二位久等,先上了酒水,这可是神都的仙酒杜康,二位怎么没喝?可是嫌不惯?” 妙欢喜道:“久闻杜康仙酒大名,只是主人未来,客人又怎好擅饮?” 宋兰真听后,竟是一叹:“妙仙子实在是懂礼之人,若时间人人都如妙仙子一般,那我等也不必如此烦忧了……” 妙欢喜听到这里,便觉隐约见到了图穷时所显出那一缕匕首利光。 果然,宋兰真紧接着就笑了一笑,向她解释:“哦,妙仙子或还不知,前些日我们宋、陆、王三家,丢了一些紧要东西,如今虽查知那窃贼身份,可却不免担心失窃之物已被他转手,正在想要如何才能解决此事呢。” 李谱压在桌下膝上的手已忍不住发抖。 妙欢喜瞳孔也是微微一缩,但却面色如常地道:“宋小姐向来足智多谋,想来这点小事该难不倒您。” 宋兰真摇头,走到那帷幔之前,只道:“为难之处也是有的。毕竟我想,那窃贼盗走他人珍物,乃是明知故犯,死罪固不可免;可买脏之人却未必知晓赃物来历,若他们得知之后肯将失物退还,想来也只是无心之失。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倒似乎也没有必要一并斩尽杀绝……只是我这般想,却不知对方是否能迷途知返、亡羊补牢?” 她回过头来看向妙欢喜:“妙仙子,你觉得呢?” 妙欢喜脸上的表情,终于消失不见,竟显得有些吓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还有谁能不明白? 只是她立在原地,看着宋兰真,仍是一语不发。 宋兰真收回目光,似也不在意,只是轻轻将面前的帷幔掀开,看向远处:“妙仙子可以慢慢想,倒是也不着急。毕竟,要抓出那窃贼审问出结果,怕还要一点时间呢……” 帷幔一掀,远处的喧嚷之声顿时传了进来。 妙欢喜与李谱一听,齐齐色变—— 此楼楼头正对着的东面泥盘街,赫然已是一片混乱,黑压压的人群早已如潮水一般拥挤在街道尽头那座小楼周围! 不远处的若愚堂,韦玄与孔无禄、商陆,也是矗立楼头,目光沉凝,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东面。 周满隐约能感觉到有不少视线从远处朝这边投来,心里差不都能猜到是谁,可却半点也不在意,还有闲情逸致,仰头喝口小酒,剥两粒花生米,只似笑非笑,从高处往下看去。 冯其已经停下了脚步,此时他们这一大帮人与金不换那边几十人的距离,仅有六七尺,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有人在前面叫喊:“让金不换出来!” 有人在后面附和:“对,让他出来!当什么缩头乌龟!” 金不换这边众人闻言,不免大怒。 蔡先生一听,更是胸膛起伏,往前一站便高声质问:“泥盘街水淹之祸才刚过去,屋舍尚待修缮,伤患也需救治,你们现在围堵我们,究竟是想干什么!” 这声音最大,瞬间将其他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冯其也看向他。 事情是从那日他从夷光楼取回药后,渐渐开始演变的。 众人得药,难免欣喜若狂,问起他药从何处得来。 冯其自然无法隐瞒。 只是那时他对陈规的目的犹有几分怀疑,并不敢直言他们在夷光楼中的对谈,便只说是托了宋兰真小姐的面子,得陆氏夷光楼相赠。 众人倒未起疑,纷纷称赞宋陆二氏宅心仁厚。 可是好景不长,夷光楼所赠之药数量本不足够,为秽气侵染患病的人又十分众多,那一箱药哪怕一省再省,也很快见底。 冯其私底下问了好几次,可金不换那边依旧没有拿到更多药的消息传来。 终于,到第三天,药用完了。 恐慌中的众人全都问他,为何不再去找夷光楼求药?于是他再也无法瞒住,只能到病梅馆外面,避开了王恕等人,将真相告知。 于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初时只是有零星几人对金不换有意见,然而说着说着,不满的人就越来越多。随着没有意见的人都沉默下来,退到一旁,不满的声音于是变得越来越大,好像这就是唯一的声音。 他们说,事是因金不换而起,自该有金不换来了,若依那陈规所言,我们只要劝说金不换道明真相、交出他不该拿的东西,就能救所有人。何况,对金不换也全无损害。宋小姐宽仁大度,定会原谅他,保不准见他迷途知返,还会再度重用。 他们说,这才是对大家都好的办法。 …… 冯其被携裹在里面,本就摇摆不定的心,终于渐渐变得坚定:是的,这才是对大家都好的办法;只有这样,事情才能得到最终的解决! 他站在人群最前方,面对着来自蔡先生的质问,自问有责任替其他人表明态度,于是先躬身一礼,开口道:“蔡先生,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金郎君出来,听一听我们的劝告。” 蔡先生一听那“劝告”二字,火气便噌噌往上冒:“劝告?来了这么多的人,你跟我说你们只是想劝告?” 王恕就站在蔡先生身侧,这时才从看见冯其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一眼望去,对面的人群中,竟有不少是熟悉的脸孔。 左边的大娘,是染了风寒,昨日才刚治好;右边的老者,前天刚由他包扎了胳膊上的伤口;还有后面人从中的那名青年,今晨才从自己手中接过了汤药,礼貌地向他道谢…… 西斜的暮光照在他身上,非但没有驱散那股料峭的寒意,反而使得它往骨头缝里钻去。 他强忍住那股忽然袭上身来的战栗,只道:“余善不幸身故,金不换现在恐怕不想见任何人。诸位若有劝告之言,不妨就在这里说了,我等必为大家转告。” 人群里顿时有人轻声:“是王大夫。” 有人犹豫起来:“是啊,那日余善……王大夫说得也有道理,要不我们……” 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对:“不,不对!金不换自己都不愿意出来,分明是想逃避搪塞!谁不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跟上:“就是,面都不露,我们怎么相信?何况今日我们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等药救命的人才来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先前才小下去的呼喝之声,很快又大了起来。 甚至开始有人朝着前面挤,试图冲开阻拦。 然而王恕在听得那一句“为了其他等药救命的人”时,就已经怔住,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医馆里身染秽气者强忍痛苦的面庞,可紧接着就是先才屋内金不换那求死的眼神…… 一时间,他竟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周满正剥到第八枚花生,看到这儿已忍不住大摇其头。 元策不解极了,悄悄站到她所坐的那一片院墙下,小声问:“看这架势一会儿保不齐打起来,你真不管?” 周满哼声,竟道:“我可不想以后倒着写自己的名字。现在这样不挺好?最好他们有本事,真冲进去,把里面某些人拖出来打一顿,说不准就给他打清醒了……” 元策一时愕然。 周满一声哂笑,本准备继续看戏,只是当她目光落到场中那尊泥菩萨身上时,却不免皱起了眉头。 面对渐渐愤怒起来的众人,这傻子竟跟失了魂似的,还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往后躲一躲。 混乱的推搡中,难免有人撞到他。 蔡先生赶紧拦在前面:“冷静!都冷静一点!郎君今日的确不合适出来见大家,改日,改日!哪怕明天都行!” 然而立刻有人厉声质问:“明天,你们能等明天,病人能等明天吗?” 又有人道:“只有金不换坦白了,陆氏夷光楼才会再给我们药,所有人才能有救!你们不肯交出金不换,是想眼睁睁看着大家一块儿死吗!” 这一句,就连蔡先生听了,都不由脸上一白。 冯其见了便道:“今日大家是打定了主意才来的,还请蔡先生为了大善大局着想——” 可还未等他话音落地,一道极轻的声音,从蔡先生背后响起。将他打断:“大善,大局?所以为了这‘大善’‘大局’,为了救你们十个、百个、千个人,就要逼死另一个根本没做错任何事的人吗?” 冯其忽然愣住。 蔡先生也一下感觉到这道本该熟悉的声音,与往日大为不同,心头猛地一跳,回头看去。 王恕穿着那身苍青的旧道衣,面上只有一种空山似的寂渺,他看向冯其:“杀一人,救数百人,就能叫做‘善’吗?那我今日杀千人,明日救万人;明日杀万人,后日救十万人……也能叫做‘善’吗?” 并不夹杂什么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单纯的疑惑。 然而冯其听在耳中,忽觉浑身发冷。 不仅是因为素日仁慈的医者,忽然说出杀千人、杀万人这样的话来,更是因为他看得清楚—— 王恕那双深静的眸底,竟洇上来一层血色! 这一刻,冯其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只是还不等他想清楚,旁边一道轻蔑的声音已经直接响起:“那能是一回事吗?我们又不是要杀金不换!只是要他出来把事情说清楚!我们是为了救人!你这病秧子大夫却偏偏挡在门口,这跟见死不救有什么区别!” 后面人压抑的愤怒也被点燃了:“是啊,哪里有见死不救的大夫!” 有人高声道:“别跟他们理论,冲进去找人!” 冯其这时想要阻拦,但已经晚了。 众人一拥而上,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把便将王恕推开。 那尊可怜的泥菩萨,顿时踉跄,摔在近处的台阶前,磕破了脑袋,鲜血一下淌落出来。 远处观望的周满,几乎立时脸色微变,放下了手中酒坛。 有人惊急叫喊:“怎么能打王大夫呢?” 也有人趁机高呼:“快,冲进去!” …… 场面忽然间乱极了。聚集起来的人群奋力朝着台阶上冲,却也有人竭尽全力地阻拦,试图将人群挡在门外,各种声音都错杂在一起。 可王恕却一下觉得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了。 他有些迟滞地抬起头来,鲜血便淹没了他的视线,眼中的世界,顿时变得颠倒。 他看到蔡先生想要朝他这边来,却被洪水似的人流挡住;他看到柳叶巷那个失去自己孩子的杨嫂,哭着去拦那些人;他也看到酒肆里卖酒的小五儿涨红了脸从人堆里向他挤,一叠声喊着,大夫,王大夫…… 这世间是有善的,可又能怎样呢? 王恕恍惚地想着,被衣袖挡了一半的手,沾了血,却慢慢将那枚紫符攥紧。 无数人的脸孔从他眼前划过,可没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那魔鬼般的低语,仿佛就在耳旁响起,一声声地蛊惑着他…… “天底下作恶的人数不胜数,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有什么好挣扎呢?” “他们都能杀一人救百人,你杀一人救万人,不好吗?” “你本唤‘王杀’,不叫‘王恕’。宽恕他人不是你天生该做,杀戮世间才是上苍赋予你的命数……” “不值得,屈服吧,去恨吧……” 只要将这枚紫符捏碎,眼前所有的艰辛,都将迎刃而解。金不换不会再颓唐,周满不会再生气。尽管这条路通向的是修罗炼狱,可也许它是亮堂的,容易的…… 沾血的手指,终于移了上去。 有那么一刻,王恕真的想要屈服,让一切在这里结束。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一道冰冷的剑锋从远处投来,发出尖锐的剑啸,瞬间没入他近处的台阶! 轰然一声,暴烈的剑气以剑锋没入处为中心,向着周遭炸开! 所有人猝不及防,全被撞飞出去! 王恕身周足足两丈之内,立时被横扫一空,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 那是一柄雪白的长剑,剑身还尚在摇颤,发出嗡鸣,上方清晰地刻着“无垢”二字。 怔愣中,他抬起头来,便看见一道身影向他走近。 分明逆着暮光,将一片冰冷的阴影带来他面前。 可这一刻,王恕竟错以为她是燃烧着的、炽热的。她会焚毁他,然后重铸他。 周满俯视着他,冷冷道:“第二次了。你脑袋里装的是稻草吗?” 王恕压在袖中那枚紫符上的手指,慢慢松了。 周满便骂:“别人推你你不知道躲开?遇到事就想动长生戒?你是嫌自己病好太快、命活太久吗!” 他望着她,眼底那层洇出的血色,也悄然退去。 她误会了。 王恕喉间微涌,忽然好想告诉她:没有。周满,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没有那样好…… 然而周满心底戾气滋长,骂完他已直接转身,看向近处才刚刚从地上起身的众人,只向旁边王恕一指,问:“刚才谁动的他?” 人人面露畏惧,谁也没说话。 周满面容便越发封冻,声音里已没了半分温度:“我再问一遍,刚才谁动了他!” 她这时的神情,就连蔡先生等人见了都觉害怕。 人群里,终于渐渐有人下意识朝某个方向看去。 周满顺他们目光调转视线,便看见了瑟缩在角落里的一个人,正是先前轻蔑地骂王恕“见死不救”的那个。 那人恐惧极了,慌乱地往后退:“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周满一语不发地走了过去。 那位置正好在墙边。 冯其见王恕伤了,也知道不好,心生愧疚的同时,却也明白此人绝非有心,不由开口:“周姑娘,他不是故意的——” 周满伸手便将那人抓住,竟轻声道:“我知道。” 冯其顿时一怔。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满的手已经直接扣住那人脑袋,向旁边墙上撞去! “砰”一声闷响。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轻轻松手,任由那人昏死,倒落下去,脑袋擦着墙面滑下,蹭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周满淡漠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103 铸泥为钱 - 剑阁闻铃 - 时镜 谁也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说动手就动手,甚至连个像样的借口也不愿意找! 不是故意?这和睁眼说瞎话有什么区别! 众人初时震骇,待得反应过来,却是无不怒目而视:“他只是个普通人,你身为修士,怎敢下如此狠手!” 近处墙下立着的元策,更是没忍住陡地打了个冷战:不是为她出手时那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果决凌厉,而是为这女修从动手到收手的这个过程里所保持的寻常平静—— 在轻轻将那细长的五指垂落时,她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 就好像她现在所做之事乃是天经地义、本该如此一般。 来到泥盘街数日,他自认已了解这边三人的性情:金不换看似放浪形骸、行事不羁,实则心有牵绊,顾忌良多;王恕固然医者仁心,却不免过于良善谦忍,总有难断之时;唯独这个周满周姑娘,即便他早认为此人与金、王二人性情不同,要果断老辣许多,可也绝没有料想…… 前一刻还笑坐墙头吃酒看戏,下一刻就下了场脸若冰霜,按住人脑袋便往墙上砸! 天知道听得那“咚”一声闷响时,他脑袋瓜都跟着麻了几分! 光这一刻的冷酷无情,岂止是与金、王二人性情有异? 简直都不是同个物类! 远处若愚堂,孔无禄怔忡半晌,却是心中复杂,有些苦涩:“她性情虽然凶险难测,可对公子却是极好……” 然而前方立着的韦玄却是脸色难看,重重一掌拍在栏杆上,恨然道:“该死,坏我大计!” 若非周满出手,方才公子早已捏碎紫符! 金灯阁楼头,宋兰真却是面露失望之色,轻叹一声,惋惜道:“我原以为她剑道天赋极高,性情也该克制坚忍,却不料如此沉不住气。一旦公然动了手,事情可就不同了……” 后面的妙欢喜竟听得后背发冷—— 修士与凡人,力量相差本就巨大,何况周满还站在金不换那边,众人心中不满本就还未卸去,不管她方才出手有多少道理,只怕都要犯了众怒! 果然,周满才若无其事搭下眼帘,将身一转,愤怒的人潮便已向她淹没而来。 “金不换不出来,便派你这样的鹰犬在外守着,要把我们杀个干净吗?” “都是泥盘街邻里熟人,他竟要这样对我们吗!” “他伤王大夫本不是有意,纵你有怒,凭什么下这样的毒手!” …… 蔡先生等人见势不好,连忙再次上前阻挡。 然而周满对这一切视若不见、充耳不闻,只是又走回阶前。 先前的长剑还插在阶上。 王恕已经被人扶起,干净的旧道衣上沾了灰尘和血污,此时视线却凝在她沉冷的面容上,声音低哑,只向她道:“谢谢。” 然而周满拔剑在手,看也没看他一眼。 王恕却知自己是在深渊之畔走了一遭,若非她拉这一把,他早已坠入其间,万劫不复。且先前她分明放话要袖手旁观,刚才偏又出手,纵然此时对他冷面相对、不理不睬,可他既晓她心肠冷热,又怎会介怀? 他只怕她生气:“周满……” 周满终于不耐烦,冷笑打断他:“你不是医者仁心吗?杵在这儿和我说什么话?没看见那边躺了个不知死活的货色,正等你王大菩萨去救吗!” 王恕于是看向墙边倒地的那人,血已流了一摊。 他怔了一怔,也不知是否真听不懂她讽刺,只道一声:“好。” 言罢就要迈开脚步,去到那人身边。 周满顿时更生气了,将他一拉:“此人方才还骂你‘见死不救’,趁乱对你动手,这种人便不治死了又有何足惜?我让你救,你难道就去救吗!” 王恕回眸看她,竟道:“是。” 他心中想,不论是恩是仇是善是恶,哪怕是冷血残酷如王诰王敬宋化极……只要你叫我去救,我便去救。 然而周满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恨他心为善误,听得这一个“是”字,恼怒已添十分,干脆将手一放,冷冷道:“那你便去。” 说这话时,她唇畔甚至还挂着笑。 王恕知道她心中必是不快,可却想,她出手极有分寸,恐怕也是顾念此人出身泥盘街,不愿陷金不换于不义之地,虽在盛怒之下,可并未取人性命,自然也是不想那人真的因伤死了。 于是他也不辩解,当真走上前去,取出药瓶,为那人治伤止血,却连自己头上正在渗血的伤口也不管。 那柳叶巷曾与王恕有过误会的杨嫂,见了已忍不住泪水涟涟:“大夫,你头上的伤……” 周满在后面看着,脸上再无一丝笑意。 偏偏此时那冯其见她半晌也不理会众人,仅存的几分忐忑与愧意也都消散殆尽,化为填膺义愤:“王大夫宅心仁厚,你却是心狠手辣!我等只为劝诫金郎君而来,你等凭什么拦在门口,对我们大打出手!” 周满本就因那尊泥菩萨满心恚怒,又知冯其与此次的乱子脱不了干系,听得他这一句冷声质问,杀意几乎立从心起。 只是越是这种时候,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越使人猜不透。 她目光如电射去,竟道:“凭什么,你难道不知凭什么?” 冯其不解其意,怒道:“我怎会知道?” 周满笑容顿收,突然厉声喝问:“那我问你,陈家给了你多少好处?” 冯其大惊:“什么?” 周满才不与他分辨,直接回头唤道:“元策师兄!” 元策尚在心中比较周满与他过往所见之人的异同,正自出神,陡然间听得这一声,先是一惊,然而随即抬头对上她目光,脑海里电光石火一闪,顿时了然。 虽然不解那大费周章盗来之物为何只用于这等鸡毛蒜皮的小场合,可他行动却是分毫不满,几乎转瞬便袭至冯其身前! 冯其不过有点微末修为,怎能是他对手? 只听得元策道一声“我来搜搜”,便已抢先一掌向人打去! 他掌力未到,冯其先已被那迎面来的掌风压得气血不畅,仓促间狼狈闪避,却又被一掌拍到肩头,踉跄几步。 然而元策并不伤他性命,只是伸手向他袖中一探。 这速度迅疾之极,别说旁人反应不过来,就是冯其自己,也只见得眼前一花,再看时元策已退到六尺开外,手中竟拈了一枚金色令牌—— 高仅三寸,赤金打造,本无什么稀奇,然而令牌中央却绘制着一朵极其雅致的金灯花! 这时候,冯其还在疑惑,此物是从何处而来。 元策却已将眉一挑,好似很惊讶,回头向周满道:“周姑娘,不是陈家。此乃神都宋氏的金灯花令……” 众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哗然。 远处金灯阁楼头,宋兰真见得那枚金灯花令更是吃了一惊,面色骤变,瞬间用寒厉的目光向后方侍立的陈规看去。 陈规瞳孔紧缩,下意识道:“不可能!阁中令牌我从未给他!” 唯有旁边的妙欢喜,片刻怔愣之后,突然笑起来:“纵有千斤筹谋,怎敌四两轻拨?如此好戏,只在楼头远观,未免不够尽兴;若不近看,岂非辜负了兰真小姐一番美意?妙欢喜告辞了。” 言罢裣衽一礼,竟是谁也不看,径往楼下去了。 泥盘街那边,则是顷刻间冒出了不少质疑之声。 “他怎么会有宋氏的令牌?” “能有宋氏令牌,那就是为宋氏效命,可我们以前怎么从未听他说起?” “他既为宋氏效命,却还与我们混在一处,是为什么?” …… 冯其这时才意识到元策手中那一枚令牌意味着什么,又将引起怎样的变化,脸色顿时惨白,辩驳道:“不,这不是我的东西!是你们仗着修为高绝,将此物嫁祸给我!” 元策道:“众目睽睽,我从你袖中搜出,难道还能有假?” 他转手将那令牌递给周满。 周满抄手抱剑,接过来扫了一眼,便看向冯其,只道:“看来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低估了阁下。本以为你是被陈家收买,没料想,竟然是替宋氏做事……也难怪,若非主家宋氏在背后撑腰,陈家区区一个世家附族,怎敢在小剑故城中做出水淹泥盘街这样的大恶?” 她故意提到“水淹泥盘街”,众人无不耸动惊疑。 冯其却更为悲愤:“你根本是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我自小在泥盘街长大,到了神都连城门都没进去过,怎会是宋氏的人!” 站在前面的大多是先前声音大、冲得凶的,也是对冯其最信任的,便跟着质疑:“就是,他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吗?别说他不可能为宋氏做事,即便他是,为宋氏做事难道就是什么羞耻罪恶之事吗?金不换不也曾为宋氏做事吗!” 周满也不理会这些人,只是看着冯其:“你说你不为宋氏做事,与宋氏毫无瓜葛,那敢问,市面上早已被人收购一空的明艾子,你是如何得来?” 冯其道:“自是我亲去夷光楼求来,大家皆可为证!” 人群中有人点头。 周满又问:“可大家又没亲眼见你与夷光楼交涉。你若不为宋氏做事,那便是个无名小卒,高高在上的夷光楼,竟肯分文不取,独独对你青眼有加,将那救命之药给了你?” 人群中顿时有人窃窃私语。 冯其此时哪里还能不知道眼前这女修的凶险用意?心中一片凄然,惨笑道:“你手段狠辣,心肠歹毒,难道便不许旁人慈悲怜悯,不忍见百姓罹难,以药相赠吗?” 这下周满是真笑出声来了,既是笑他可怜,又是笑他可悲,更觉此人可恨:“慈悲怜悯?陆氏若真慈悲怜悯,为何只给你半数之药,以至于你等今日还要来此‘劝诫’金不换?杀了你再祭奠一粒米,你亡魂在天便如此感恩戴德,那旁边这尊泥菩萨三日夜不眠不休为你们诊病治药,你们却要他头破血流?” 她质问之时,便向墙边王恕一指。 众人看去,不免心惊内疚,一时竟安静下来。 唯有冯其,内心有一万的冤屈,已被周满气得浑身发抖:“王大夫慈悲济世,我怎会有意害他?分明是金不换为我们引来祸患!我是听宋氏有宽恕他之意,今日才与大家来此,想要劝他迷途知返!我是为了泥盘街好,我是为了他好!” 他回身看向众人:“你们不都知道的吗?大家难道不都是这样想的吗!” 众人这时却不知道该信谁了—— 初时因义愤而聚,全是为冯其之言,要逼金不换给个交代,替等药的病人换来救命之药;然而先有令牌,后有周满质疑,难免使人想起这里面确有不合理之处。 倘若冯其确系宋氏之人,既非泥盘街族类,焉能取信? 他们心中既有想法,便无法与先前一般,再以确定的眼神回应冯其了。 取而代之的,是防备,是猜疑。 这一刻,冯其竟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只因为一枚真假不知的令牌,他就忽然被剥夺了泥盘街的身份,成了需要防备、需要猜疑的人? “怎么会?怎么会……你们说话啊!”与方才眼见周满动手的震骇相比,此时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他红了眼睛,声音近乎乞求,“说话啊!我带回了药来,我怎会想要加害大家?你们都瞎了,哑了吗?说话啊!” 众人依旧不语,甚至有人害怕他疯癫情状,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远处的王恕见状,竟不知为何又觉冷意袭来。 冯其绝望之中看见他的身影,却是朝他嘶喊:“王大夫,王大夫!我今日所做一切尽出于拳拳赤心,当初决意去求药时你就在旁边。旁人不信我,你难道也不信我吗!” 王恕此时已隐约明白周满做了什么,沾血的手指,轻轻一颤。 他立着不动,只向周满看去。 然而周满并不看他一眼,因见冯其抬步欲向王恕而去,面容骤冷,抬起一脚便将他踹倒在地,重重一剑压至他左肩,架上他脖颈! 蔡先生等人大惊:“周姑娘,万万不可啊!” 周满却到:“害群之马,杀之有何不可?” 她只看向冯其:“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蔡先生等人尚不及回答,那冯其竟是从她剑下硬生生抬起头来,也不顾自己颈上被剑锋切入,鲜血横流,咬牙道:“我错在修为不够高,竟被你等栽赃陷害!我错在与这一帮辨不清好坏善恶的墙头草为伍,以至于此刻竟然孤身一人!” 周满冷笑:“笑人辨不清好坏善恶,难道你便辨得清了?” 冯其只道:“你要杀就杀,要剐便剐,何须再问!” 周满心中杀意早酿,素知天底下多的是执迷不悟、见棺材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死之人,也不想再理论什么,剑底再往下压,便似真要杀人。 那冯其也硬挺着绝无求饶之意。 眼见着就要血溅三尺,蔡先生等人阻拦不及。 可没想到,就在这时,身后门内,忽然响起一声:“周满,放了他吧。” 周满剑势顿时一止,与众人一道回头看去。 来的不是金不换,又是谁人? 这是三日来,他头一回从楼上下来,走出这两扇院门。 先前为洗墨之水染污的衣袍,并未换去,浓淡不一的墨迹流泻在那白底织金的衣料上,便使他褪去了往日的光鲜。好看的眉眼也不再有旧时那样潋滟的神采,轻轻地搭垂下来。他一步步走出时,肩上好似担着山岳,便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沉凝与坚忍。 众人见了他,先是惊喜:“郎君!” 然而待得目光落定,看见他此刻模样,都不觉心中恻然,一下哑了声。 连周满都不禁想:自己对他是否过于残忍? 金不换来到她身旁,只道:“剩下的,可否交由我来处置?” 周满凝视他,声音依旧不善:“现在愿意出来了?” 金不换转眸看向远处王恕,轻声道:“是我先前一念执迷,让你们担心了。你与菩萨已尽了一切的心力,为我做了一切的筹谋,我怎敢不出来?” 周满便知,他总算是破除了迷障。 她冷哼一声:“别自作多情了,谁为你筹谋什么?” 言罢,心中杀念虽然还在,却懒得计较更多,只依言将压在冯其颈上的剑一收,便直接走到一旁,当真作壁上观,不再插手。 这时王恕也走了过来。 周满瞥他头上伤口一眼,便道:“还不给自己治伤,把血擦干净?” 王恕怔忡,看向她。 周满便冷笑补道:“免得一会儿沾到我身上,我怕脏。” 然而王恕垂眸,只看见她握剑的指间尚沾着几点迸溅的鲜血,却不见她伸手擦去,于是寂然。 那边冯其本以为自己今日必冤死在周满剑下,谁料忽然间绝处逢生,捡回一命,却偏不明白金不换为何如此大度,只从地上起身,艰难道:“大伙儿等了三天,这时候总算出来了!金不换,你莫要以为你们饶我一命,我就会感恩戴德!今日若不分辩清楚,谁也别想善了!”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金不换身上。 金不换却竟两手交叠,躬身向众人一礼。 众人无不诧异。 蔡先生等人更是突然不安:“郎君……” 下面有人问:“金郎君这是何意?” 金不换道:“泥盘街今日之祸,不论对错,确系因我而起。我曾许诺护大家安危,如今自然负有不可推卸之责。” 冯其道:“浪子回头方是真金不换,总算你还迷途知返,当得起一声‘丈夫’!” 可谁料,下一刻金不换的目光已落到他身上,竟道:“你与我同是泥盘街之人,身上流着此地之血,所以我不杀你。” 冯其惊怒:“你此话何意?” 金不换抬眸,却是遥遥看向远处,声音冰冷:“事虽因我而起,可我自问一桩一件,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何须回头?” 众人俱觉悚然。 金不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一介乞儿出身,若无泥盘街,绝无今日。水淹之祸,百人罹难。命,我还不起;仇,却一定要报!血仇当以血洗。从今日起,泥盘街将成是非之地,不会再有宁日。” 冯其不敢相信。 金不换只道:“诸位既知如此,若还愿留下,金不换自当感念,倾尽全力,不敢忘今日情分;若不愿招惹祸患,金不换也绝不阻拦,当遣下属、托同门,护送诸位离开此地,赠金银盘缠,从此与泥盘街再无任何瓜葛!” 众人全没料想他竟如此决绝,一时都震在当场,忘了言语。 金不换却回头道:“还请蔡先生,将厅中那口旧箱抬出。” 蔡先生心中竟生哀戚,已知道他的意思,含泪拱手,依言回到厅中,命人将里面一口蒙尘的旧木箱抬出,放在外面桌上。 金不换看见这口木箱,便想起了从一无所有走到如今,所遭遇过的重重的险阻…… 他将木箱掀开,里面所盛,并非金银,更非奇珍—— 只是一枚枚以黄泥烧成的泥钱! 他一下想起了那些无辜在锦官城外丧命的兄弟,也想起了为他挡刀而死的余善,慢慢道:“昔年我一无所有,只以这街上黄泥,铸成泥钱,与所有愿意跟随我的人约定——待他日,鹏展翅、衣着锦,登云梯、泥作金……” 可这一场过后,多少人不白而死,再看不到泥钱变金? 蔡先生等人跟随他已久,听他忆及昔日豪言约许,已忍不住悲从中来,竟至哽咽。 周满与王恕从未听他提起过旧日之事,此时听来,竟觉心揪。 “如今时易,这些泥钱,倒正好能有新用。”金不换也闭了一下眼,过得许久才平复情绪,只道,“泥盘街非我一人栖身之所,却因我之过,牵累诸位背井离乡,自是我金不换还欠诸位良多。今日,便以此钱为信。不管诸位离开此城,走到何方,遭逢何种危难,只要持有此钱,凡有所求,我等见之,必有所应!” 言罢,他再次拱手,长揖到底。 众人一时不由面面相觑。 只是金不换将话说得清楚,如今他既猪油蒙了心要与世家作对,那留在泥盘街一日只怕便要为他牵累一日,非得离开此处不能有安生之日。何况他们旧居已为大水冲毁,这是非之地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仅仅过了片刻,就有人直接站出来:“我走!” 很快声音便连成一片:“我们也走!” 那些先前闹事时站在最前面的,几乎全都走了出来;后面一些的或是从头到尾不曾参与的,则踌躇犹豫,似乎拿不定主意。 金不换既做决断,对这样的局面也早有预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是他愧对泥盘街,是以并无什么伤心失望。 当打头的那人来到他面前,他只是亲手从箱中取出泥钱一枚奉上。 可谁料那人伸手,非但不接,反而一掌将他手中泥钱拂落! 连带着旁边装盛泥钱的木箱也遭了殃,一下被推得摔倒在地,上千泥钱“哗”地一下,砸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滚落到众人脚边! 蔡先生等人大怒:“你做什么!” 可那人生得五大三粗,完全是一莽夫,偏偏凛然不惧,只轻蔑向金不换看得一眼,冷笑道:“区区一枚泥钱,我等收了好处不见得有,若让世家瞧见,知晓我等曾与泥盘街有过瓜葛,岂非招致杀身之祸?我看这不值钱的狗屁玩意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罢将手一背,转身就要走。 周满手按剑上,心中一时恚怒,几乎便想开杀戒。 可没料,人群后方忽然响起几声悦耳至极的笑,竟有一道堪称勾魂摄魄的嗓音从远处传来:“这样划算的好生意,竟也有人不做,倒不如,换了我来。” 周满细眉顿时一扬,抬目看去。 只见得前方人群皆如潮水一般分开,让出一条道来,果然是妙欢喜到了。 祁连神女,姿容绝代,臂挽披帛,袅娜摇曳,自人群中走来,到得近前,却是弯身将地上一枚泥钱拾起,先朝那边周满看上一眼,然后才向金不换笑问:“待他日,鹏展翅、衣着锦,登云梯、泥作金。凡有所求,必有所应——金郎君一诺,果真作数?” 金不换竟觉复杂,不知她哪儿来这般胆气,敢公然站出来:“自然作数。只是……” 妙欢喜便道:“那这枚泥钱,妙欢喜代日莲宗先收为敬!”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远处云来街楼头,不管是若愚堂韦玄等人还是金灯阁宋兰真等人,更是心头大震,隐约已觉出事情不对,恐生大变! 果然,妙欢喜话音刚落,后方便不断有新的声音响起。 先是另一道爽朗女声:“日莲宗都敢为人先,我峨眉派乃蜀州中流砥柱,岂能落后?余秀英不才,代师尊收泥钱一枚!” 接着便是一名男修的冷哼:“装模作样!我青城派上下,也收一枚!” 随后却是响起两道极其相似的笑声。 一人道:“论闹事,散花楼皆是醉中之仙,四禅呼来尚不上船,又怕过谁?药我们带来啦!” 另一人道:“金不换,你那泥钱且留一枚,他日咱们换酒吃去!” 所有人无不惊愕,循声望去,只见得几道熟悉的身影紧随在妙欢喜之后,竟都豪气万千地走上前来,后方还随着他们各派的门众! 峨眉派余秀英,青城派霍追,甚至是散花楼唐慕白唐颂白那两个十天有八天醉着的酒鬼…… 连常济都带着成方斋等人来了。 而在他们身后,是众人早已见过的杜草堂三别先生,旁边则依次是一手执拂尘作女冠打扮的年长女修,一笑嘻嘻打着酒嗝目中却精光闪烁的老头儿,一横眉竖眼穿道袍提长剑的蓄须道士! 这分明是蜀州四门四位化神期首座! 周满一见,心中已生惊诧,再调转目光,才陡地发现,四位掌教首座斜前方,赫然还立着一道身影—— 那位百宝楼的胖掌柜,望帝的信使! 当她目光向对方投去时,对方也正抬起视线,向她看来。:,, 104 熠熠生辉 - 剑阁闻铃 - 时镜 只这一瞬,周满便知道,恐怕是自己那封信终于有了结果。只是这结果,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蜀中四门,全数现身于此,意味着什么? 她只往深了稍稍一想,竟觉心惊。 那四位首座掌门只在远处看着,暂不走近,他们门下与秀英、霍追等得意弟子,却是都率了门众,穿过人群,到得近前。 蜀中四门放眼天下或许算不得最顶尖最显赫的大宗门,可在蜀州这片地界上,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本堵在前方的人群,全都下意识退到两旁,让出一条宽阔大道。 一时间,只见得那些年轻弟子,各着本门道衣,如云行风,皆是一身昂然意气。 众人无不感到心中震撼。 原本决定要走的那些人,这时都站在眼底,不知所措;先前轻蔑将金不换手中泥钱拂落的那人,更是脸色惨白,抖如筛糠。 唯有冯其,惊诧过后,很快注意到散花楼众人抬在后面的箱子。 一股隐隐熟悉的药香被他闻见。 他眼底忽然浮出几分泪光,竟喃喃道:“明艾子,明艾子,是药!有药了……” 那几口大箱被散花楼众人抬着,放到前方地面上。 唐慕白唐颂白两兄弟并肩而立,一个向他道:“上回你发帖我俩可不是不来,只不过是酒喝多,不慎睡过了时辰。” 另一个则指着那几口箱子道:“你要的药。我们依你信上所言,去找了西蜀那些药农,报了你名号,他们也没多收钱,给我们凑出这三箱一共百斤,想来该够用了。” 立刻有人上前将箱子打开,请了蔡先生来收。 所有人万万没料到,苦苦等候的救命药竟就这么有了,一怔之后,都忍不住欣喜若狂。 “太好了,有药了!” “哈哈,我就知道,他金不换并不是真躲起来,还算有担当的。” “哼,现在你们又知道了。先才闹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想起他往日的好呢?” “有救了,有救了……” …… 此时金不换立在阶上,脚边固然落满狼藉的泥钱,然而当他放眼驰目,泥盘街上自大水后便一直笼罩的阴霾竟忽然一扫,人人精神振奋。 余秀英、霍追、唐慕白、唐颂白、妙欢喜,还有他同门师兄常济,皆已在近前站定,带着笑意,向他看来。 甚至角落里还有个缩头缩脑的李谱,也不知到底是怕事还是不怕事,人都有胆来了,却偏偏不知打哪儿捡来只瓜瓢,挡在脸边上,生怕被人生出来似的。然而当对上他目光时,又从人群里极力地举高了手向他挥舞,露出他雪白的牙齿…… 这一刻,心底热意便陡地上涌。 纵使经历过重重险阻,已看过人心无数的幽暗,可没当有辉光从缝隙里照落,谁又能忍住无动于衷? 平日里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金郎君,这时喉间如噎,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周满立在不远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也是怔了一怔,随后气笑:“我当他是真颓丧三日不出呢,原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想必是那日蔡先生向他报过了情况,他便修书给散花楼那两人了,如此方能在短短三日内从西蜀药农手中凑齐所需之药,今日送到泥盘街来。 王恕闻言,也禁不住微微笑起来。 只是当他将目光转向人群,看得一会儿,心中却忽然生出无限复杂:“或许,人心也没有我们想的那样易变……” 周满眉梢一挑,顺他目光看去。 原来是一早就从人群里站出来决意要走的那些人,终于没脸立在原地,在其他人欢呼雀跃之时,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去。从始至终,没有带走一枚泥钱。毕竟他们也不认为金不换对抗世家能有什么好下场,自不愿再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反倒是留下来的人里,有不少人义愤填膺,将地上泥钱拾起,散给其他人,只道:“郎君一片好意,这帮人狼心狗肺,呸!没看见人家大门派都抢着要吗?他们不要,咱们要!” 就好像是一场湍流冲过泥沙,有的人被冲走了,有的人却留下了。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发现,离开的是少数,留下的是多数;离开的是声音大的,留下的是沉默久的。 冯其立在原地人还没走,然而此时左右看看,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为什么大多数人的选择和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王恕轻声道:“声音大的未必人便多,可他们声音大,把别人的声音盖住了。不说话的人未必没有衡量,只是心中害怕,不敢说……” 周满却想:尽然如此吗?倘若今日蜀中四门不来,救命之药不到,这些沉默不敢言的人们又会怎样选呢? 只是她想完了一笑,并未说出口。 她眼底看人总难免先看出恶处,菩萨眼底看人却往往先看出善处,算不上什么好事,但也没有那么坏。 原本被人打落在地的泥钱,这时早被众人拾起,重新分发出去,一人一枚虽然不够,一家一枚却总是有的。 有人就笑着问:“这泥钱,我们拿了也一定凡有所求、必有所应吗?那要以后大难不死,岂不是多了个护身符?” 旁边有人插话:“人家修士们拿这泥钱无异于跟金郎君订立盟约,要势力有势力要人有人,你有什么?咱们打铁种地的凑凑热闹得了,哈哈,你难道还真当天下有这样白来的好事啊?” 众人也跟着哄笑:“就是,别瞎想了……” 那人摸摸脑袋,有些脸红。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不是的,不是如此。” 众人顿时一愣,转头看去,竟是金不换。 夕阳已经沉落,四面点燃火把,他的身影映照在跳跃的火光中,衣襟上墨染的痕迹并未减损他的风骨,反而添了三分,人站在阶上,一双眼却是看向下方所有人。 金不换道:“无关贵贱,无关贫富,也无关修士或者凡人,哪怕只是寻常巷陌无名小卒,甚至街边无处栖身一介寒微乞丐,凡持泥钱,也一样有求必应!这并非是什么白来的好事——” 这一刻,周满忽然觉得,金不换是在哭。 但他脸上没有泪,仅仅声音里有那么片刻的破绽:“泥盘街从今日起,再无宁日,绝非虚言。诸位若明知如此,还要留下,便是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是金不换本就出身寒微,更非世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不可能护得住所有人。诚请诸位,再三思量!” 人群莫名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哔啵声响。 王恕这才明白:他与周满,怕留下来的人不够多,寒了金不换的心;可金不换怕的却是留下来的人太多,他承担不起—— 他在劝他们走。 然而静寂的人群中,久久没有声音,更没有人离开。 直到有人骂了一声:“平日里最恨云来街那帮修士狗眼看人低,郎君一枚泥钱却肯将我等一视同仁,光这份气性,老子就非留不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世家有什么了不起!早晚也叫这帮王八犊子知道知道柴米油盐来之不易!” 这一声,就好似开启了洪水的闸门。 “泥盘街十多年来,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凭自己本事拜入杜草堂的,出身寒微又怎样?偏要活出个人样,给他们看看!” “往日你替世家做事,老子颇瞧你不惯,没想到现在倒对了气性!哈哈……” “就凭郎君今日一番话,以后有事尽管吩咐!” …… 人们不仅没走,反而坚定了留下的心,不少人甚至红了眼圈,攥紧拳头。 金不换立在阶上,一一看去。 风拂面来,终觉眼眶发热。 这一刻,泥盘街不再是大水冲过后的散沙,而是一道固若金汤的城墙。 离开的黯淡了,留下的却熠熠生辉。 不管是近处的周满王恕、蜀中四门,还是另一侧看着的妙欢喜、李谱,此时无不为这一幕动容! 远处那名作女冠打扮的年长女修,此时瞧着那边,也不由叹了一声:“以前于你门中见了此人,总觉聪明有余失之轻浮,就是去散花楼都还差一口气性,倒不料如今……不愧是你们杜草堂门下!” 那笑嘻嘻的老头儿不知何时已收了笑,同旁边立着的那怒面道士一块儿,点了点头。 三别先生却想起多年前,那个手中无笔、只攥了一根已经写秃的银杏木枝的小乞丐…… 寒冬腊月的天,身上仅有一件缝补过的破衣。 可他站在台阶下,站在那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人之中,对着立在他面前的常济,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进杜草堂。” 考校的时候,几个富家子弟偷偷毁去了他的答卷。 常济发现后,把那几个心性坏的揪出来,狠狠打了一顿,撕了他们答卷,连人一块儿扔出门外。 那小乞丐没了答卷,便拿着他的银杏木枝,一言不发地在外面积雪的泥地上写字。 雪一片片落了,把泥地上的字盖住,只留下模糊的痕迹,便好似飞鸿留下的一点爪印。但只要拂开那雪,一切却是又深刻又清晰。 三别先生觉得,那是他有生以来看过写得最好的字。 论根骨,论悟性,在这偌大修界、无数宗门,甚至就是在蜀中、在杜草堂,区区一个金不换,实算不得高。若与真正的天才相比,说一句“平庸”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 三别先生微微笑起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们或许有看走眼的时候,但依着杜圣遗训,总不会选错人。”:,, 105 以命作赌 - 剑阁闻铃 - 时镜 麻烦似乎暂时解决了,事情也好像开始变好了,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上都仿佛带着振奋的表情。只有冯其,置身于人群,却成了局外人。那种茫然,如野兽的巨口,越张越大,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 周满的目光便掠过人群,落在他身上。 众人既选择留下,金不换劝也无用。眼见天色已晚,蔡先生便让大家散去,有愿意帮忙送药的,帮忙送药;要回去照顾家人的,都回去照顾家人。 离开时,有人下意识要去招呼冯其。 但很快就有人拉住他,小声提醒:“你干什么?他是给世家做事……” 那人顿时想起来,面露尴尬。 冯其亲眼看见,他们用那种生疏防备甚至带着隐隐轻蔑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然后相携离去。 这一刻,他冷得发颤。 “只因为搜出一名令牌,只因为别人说我替世家做事……”低哑的声音也在颤抖,冯其把手攥得更紧,怀着满腔的悲愤,他含恨的目光骤然转向上方的周满,“王大夫是好人,金郎君也不坏,只有你!你是个魔鬼!如此颠倒黑白、污蔑他人,你就不怕哪天遭报应吗!” “报应?”周满前世也这么想过,此时却忍不住笑了一声,心中的轻蔑到了极致,化入眼底,却反而成了平淡,只道,“天地若是有灵,善恶若真有报,世间又怎会是这方模样?放心,哪怕真有,头一个也报应不到我身上。” 这种轻蔑,并非针对某一个人,然而听在冯其耳中,却更增了十倍的愤怒。 从一呼百应,到众叛亲离,只不过是这短短一会儿的事……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周满,这个罪魁祸首! 他胸膛起伏,心内有一团火在烧,不由得咬紧牙关盯了周满许久,但最终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是攥紧了手中刀剑,转身离去。 那带着悲愤,甚至挂了几分凄凉的身影,在夜色里渐渐去远。 周满抄手抱剑,立在原地看着,目中幽微闪烁。 王恕也不知在想什么,怔忡出神。 泥盘街上众人已散,只有蜀中四门诸修与妙欢喜、李谱等人留下,走上来与金不换叙话。 金不换难得正色,声音低沉:“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今日之事,多谢诸位了。” 余秀英一摆手:“蜀中四门同气连枝,何况这节骨眼上敢站你这边,也不是我等说了算的,没什么可谢,也不值得奇怪。” 金不换眉心一蹙,正待细问。 只是余秀英下一刻已看向了妙欢喜,打量着她那曼妙的身姿,面上却不免浮出几分纳闷:“倒是妙仙子今日挺身而出,如此高义,实在是……” 毕竟上回□□雨丹时,她是何等谨慎,大家都看在眼底。 毫无疑问,日莲宗是不想明着与世家为敌的。 妙欢喜哪儿能不知他们的疑惑? 只是此事要说起来…… 她眼波流转,却是看向了此刻墙边那一道修长身影,凉飕飕地拉长了声音:“高义?我若不来,日莲宗□□雨丹的消息怕隔日便传得天下皆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怎么能不‘高义’呢?” 众人听得这句,皆是一怔。 金不换几乎立刻注意到她目光所向,随之调转视线看去,便看见了夜色里抱剑而立的周满,夜风吹动了火把上燃烧的火焰,也吹动了她低垂的衣袂。 只是此刻冯其早已走远消失不见,她的目光却并未收回,反而依旧直直看着前方某处—— 那里,立着蜀中四门首座与那位胖掌柜! 金不换一见,心底陡地一惊。 那位胖掌柜两手揣在袖中,转头同包括三别先生在内的四位首座说了什么,几个人便看向小楼这边,一道走了过来。 众人连忙躬身行礼。 唯有周满,站在那边没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胖掌柜。 胖掌柜竟是挂着点笑意向金不换抱拳:“可喜金郎君堪破迷障,为泥盘街解得危机,杜草堂收了个好弟子。望帝陛下已尽知此间之事,邱某与四位首座正好来此,不知今日是否方便,讨杯茶喝?” 这话说得十分客气。 金不换只知他是百宝楼掌柜,望帝信使,却还不知他为何前来,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还礼摆手:“自是方便,里面请。” 那胖掌柜于是抬步就要进门。 只是脚步即将跨进门槛时,却忽然停了下来,竟是看向那头始终站着没动的周满,微微笑道:“周姑娘托三别先生所带之信,望帝陛下也收到了。外头夜冷风寒,不如也进来饮茶一盏?” 周满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向三别先生。 三别先生轻轻点了点头。 周满这才拱手:“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她走上来,跟在几位首座后面。 金不换与王恕皆不知带信之事,闻得那胖掌柜之言后,不免都生惊诧,进门时故意落后了几步,问她怎么回事。 周满却摇了摇头,拧眉不答。 胖掌柜一行人先进远门,又入议事厅。几位首座各自落座于两侧,杜草堂、散花楼在左,峨眉派、青城派在右,余秀英等弟子站在他们身后,妙欢喜与李谱虽不与几位首座同坐,却也不与蜀中诸位弟子一道,而是单独立在右边。 只那位胖掌柜,自己垂手立在中间。 周满本是与金不换、王恕一道进来,然而三人方才站定,那边三别先生先将金不换叫走,这边余秀英则是不乏担心地看了周满一眼,也把王恕拉走,让他同妙欢喜、李谱站在一块儿。 于是厅中便只剩周满与那位胖掌柜相对而立。 金不换几乎立刻意识到气氛不对:“周……” 然而三别先生只是轻轻抬起手来往下一压,便阻止了他的提问,只是将目光放到了周满身上,也看向胖掌柜。 两日前,他携着那封信,与散花楼主唐崇白、青城派掌门无定道长、峨眉派首座静虚散人,一同到得剑门,上得剑壁,登了剑阁。 剑阁内那尊武皇的塑像身上,已经有些剥落褪色,望帝陛下那时却正将一枝含苞的神都牡丹,轻轻放入雕像手中所托的净瓶。 左面墙上嵌着一枚闪烁的鳞片,光芒已经黯淡; 右边墙上则悬着一座古拙的丹炉,丹火早就熄灭。 听闻,神都牡丹乃是武皇生前最爱,为此甚至贬谪过那位出身陆氏的镜花夫人;雪白鳞片则是白帝当年修成龙身后的龙背鳞,拔了一片赠给望帝陛下;而那丹炉自是青帝留下的故物,天下皆知,这位帝主痴迷于长生,连护身法戒都取名作“长生戒”,除了修行便只爱炼丹,只盼炼出一枚大丹,服之能去往那传说中的长生之国。 如今武皇陨落,白帝伏诛,青帝失踪…… 曾经光耀天下的“四禅”只剩下望帝一位,三别先生从后面看向他背影,主宰一方的帝主威仪没看出几分,反倒觉得有些形单影只的孤寂。 邱掌柜侍立门旁,学宫的岑夫子也在。他们四人到后,望帝陛下先问起泥盘街之事的一些细节,尤其是三大世家对此事的态度,在听见除韦玄外其他两大世家在大水淹来时毫无作为时,他皱纹长满的眼帘便慢慢搭垂下来。 但事情一如三别先生所料—— 只要那张仪仍如悬颈之剑一般,尚未抵达蜀州,便是修为已臻化境如望帝,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连岑夫子都不赞成立刻追究此事。 反倒是凉州那边传来一些张仪行踪的消息,众人讨论了一会儿,又将蜀州近来一些大事禀报,约莫两个时辰才结束。 临走时,他自没忘记周满所托,将那一封信交给望帝。 望帝陛下接过时,并没有很在意,只说:“怕要先委屈委屈你们杜草堂门下了。” 三别先生便说:“大局当前,不敢言什么委屈。” 他心里已想过周满这封信不会有什么结果,见望帝也没有当场拆看的意思,于是与众人一道告辞退下。 可没想到,才出剑阁,顺鸟道下了没五十步,后方便传来邱掌柜请他们留步的声音。 三别先生心头当时就有一种极其奇异的预感。 果然,邱掌柜停步后,直直向他看来,竟道:“陛下有话要问,还劳三别先生移步,重上剑阁。” 然后又向其他三人道:“几位首座也请稍待。” 就这样,三别先生返回了剑阁,只是这次再见到望帝陛下,他却没在剑阁之内,而是立在外面,久久地看着飞檐上悬挂的那只不动金铃,其手中所拿,正是方才由他转交的那封信。 三别先生再次行礼。 望帝却问:“托你带此信之人,可还带了别话别物?” 三别先生摇头。 望帝于是垂眼,重对着那一封信看了许久,末了只念一声:“姓周……” 三别先生完全不知个中有何玄机。 他只知望帝陛下念完这一声后,转身负手看着剑阁里面,几乎足足立了有一整日。而他们几位首座与岑夫子、邱掌柜,也跟着立了一整日。直到次日,午间的烈日将金铃的影子投落在他们脚边,望帝陛下才好像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屏退了众人,只留下邱掌柜。 没有人知道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同邱掌柜说了什么。 再然后便是现在了,他们几位首座奉邱掌柜之命将各自门中的精锐弟子点上,来到泥盘街,坐进了这一座小楼不大的议事厅。 此时此刻,连三别先生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全场的目光都聚于周满一身,有的诧异有的担心有的猜测,但周满面上却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只是看了那位邱掌柜一眼。 这位原本白白胖胖、面容和善的望帝信使,此时目中却隐隐溢出精光,正在打量她。 周满便道:“看来邱使入内饮茶是假,有话要对我讲是真。” 邱掌柜道:“陛下读罢姑娘信后,已再三思虑。” 周满只问:“却不知陛下如何决断?” 邱掌柜目光落在她脸上,定定地,没移开半寸,竟然反问:“倘若你是陛下,你如何决断?” 只这一句,满座已是心头一跳,隐约觉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周满瞳孔也是一缩,但心中却生出了无穷的警惕:“邱使此言何意?” 邱掌柜面上原就残存不多的笑意,忽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以至于整个人看上去竟有一股沉冷肃杀之感! 手中只将一块玉帖倒扣压在厅中桌上,轻轻往前推了三寸。 他看向周满:“陛下本不欲理会此次泥盘街之事,但姑娘既托信来,陛下不能不复。这枚玉帖之上,便是陛下此次的决断。” 那是一片白玉帖,长三寸宽两寸,厚约一分半,上面有金笔所留字痕,但都被倒扣向桌面,无法窥知。 另有一名百宝楼伙计新奉一枚大小形制相同的玉帖,并一管金笔,置于周满面前。 周满不解其意。 邱掌柜道:“请周姑娘于此帖之上,写下你对此事的决断。倘若与陛下的决断相同,此次蜀中四门,剑宫群贤,当听凭差遣!” 座中不由一片耸动,别说是余秀英等小辈、妙欢喜等外人,就是蜀中四门几位首座都不由惊诧万分。 有觉不妥者,已皱起眉头。 唯有金不换与王恕,一左一右,隔了半厅,却下意识对望一眼,皆是隐隐生出担心—— 周满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连周满自己,都控制不住,眼角微跳。 她可不会忽略邱掌柜方才话中的“倘若”二字。 周满轻轻抬手,将指尖压在那枚空白的玉帖上,只问:“倘若我写下的决断,与望帝陛下并不相同呢?” 邱掌柜面容平静,可竟抬手直指三别先生身后所立的金不换:“倘若不同,邱某便依陛下之命,取他项上头颅,赠以息世家之怒!” “什么?!” 他话音方落,整座厅内一片震骇,三别先生更是豁然起身,脸色骤变! 王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余秀英等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只有金不换好像没太反应过来,初时怔了片刻之后,只是慢慢将眉头皱紧。 周满压在那枚玉帖上的手指清晰地颤了一下,目光如一道冷电,落在对面邱掌柜身上,却久久没动一下。 邱掌柜只道:“周姑娘不能决断吗?” 峨眉派静虚散人拂尘一甩,不由道:“事关他人性命,怎可轻易作赌?” 青城派无定道长也问:“邱使,你之所言确是陛下的意思吗?” 可邱掌柜如若未闻,仍向周满:“周姑娘不能决断吗?” 周满向金不换的方向看了一眼,只问:“若我不愿赌呢?” 邱掌柜道:“那今日人头便将出自姑娘项上!” 王恕袖中的手指瞬间紧握。 三别先生更是勃然大怒:“邱使如此,未免欺人太甚!” 周满一张脸也冷了下来,渐渐封冻。 厅中顿时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有那么一刹,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必将有一人头颅落地。 可下一刻响起的,只是一声笑。 众人错愕回头,看见了金不换。 分明连头颅都被人作为今日的赌注,可此时他面上一片平和,唇角挂上一抹浅淡的弧度,竟走上前来,主动自从人手中接过那支金笔,递给周满:“写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满也看向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金不换见她不接,拉起她手,便将那支金笔轻轻放在她掌心,笑道:“无非项上人头一颗,我命两度为你救饶,被你输上一次,又有何妨?”:,, 106 金笔断剑(半新) - 剑阁闻铃 - 时镜 细细一管金笔,压在掌中却是沉沉。 昔日夹金谷投笔求饶的金不换,今日却轻飘飘将命作赌。经得泥盘街这一场风波,他似乎变了许多。 周满凝视着他,皱起眉头。 别先生也颇感诧异,然而很快便隐约感觉到什么,先看金不换,后看周满,目光在二人间逡巡。 邱掌柜也是重新认识了一般,打量起金不换来—— 自进此厅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向周满以外的人。 然而金不换并不在意周围所有人,在将那支金笔放入周满掌心后,他便微微一笑,又转身走了回来。 只是这次并非走回杜草堂那边,而是站到了王恕边上。 他微不可察地侧头,嘴唇翕动,声音极小:“放下吧,惜命点。” 王恕转头看向他。 金不换却好像刚才什么也没说一般,眼睛直视前方,神色如常。 袖中长生戒扣在指间,一片温凉。 王恕静得片刻,到底还是慢慢依言松开了,重新注视场中。 玉帖陈于前,金笔压在手,周满却还站着,动也没动。 邱掌柜淡淡道:“金郎君都置死生于度外,周姑娘还在犹豫什么?” 周满看他一眼,紧接着,那闪烁思量的目光却是环顾全场,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 毫无疑问,蜀中四门首座修为皆与邱掌柜相当,且无一会坐视不管。望帝也绝无杀金不换之意,否则不必令别先生在场。 那老头儿,只是想称她斤两。 信中所写是什么,没人比周满更清楚。望帝读后,若无回函便罢;可他既遣信使前来,便证明她先前赌对了—— 望帝也深知世家流毒,想保蜀州一方安平! 那么其决断…… 她并不深知望帝性情,她只知道,若是换了前世身为齐州帝主的自己,会如何抉择。 金笔在指间慢慢转了一下,周满搭垂眼帘,眼角眉梢却竟染上一点难言的庄重冷肃。人并不言语,只是微微躬身,便要落笔。 但也就在那金笔笔尖即将触到玉帖的瞬间,一道念头电光般从脑海里闪过—— 她只是前世继承武皇衣钵,渐渐发现了武皇当年陨落的一些疑点,却并不敢肯定。信中所写,本是猜测。可望帝乃是百年前曾与武皇有过故交的“四禅”之一,神都城里曾共饮,玉皇顶上同观霞!论修为论地位皆在她前世之上,所知必定比她更详更多。他看过这封信后,竟愿亲遣信使来试探自己,意味着什么? 彻骨寒意并着一股怆然,陡地袭来。 周满执笔之手一颤,一滴泪猝不及防从眼底滚落。 这一瞬间,全场有一种极其奇异的安静。 众人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她所思所想,只有在学宫里与她相熟的几人,突然被这一幕震住—— 谁曾见过周满落泪? 她永远是冷静的,克制的,哪怕愤怒时那炽烈的火焰也只是在冰层下燃烧,总带着一股冷意。越是怒极,笑得越是寻常,从来冷眼看世间,又怎会往心里去? 可偏偏就是在这样一个与悲伤毫无干系的场合…… 那一滴泪落时的伤怀与痛悔,有如鸟雀折翼哀啼一般惊心! 王恕与金不换这时怔在原地,心中齐齐想:何人何事,能使她如此? 周满重新抬头,看向邱掌柜:“此事过后,我可否面见望帝陛下?” 邱掌柜道:“陛下也有意见你。” 周满于是不再言语,前世种种恩仇从脑海划过,最终留下的只是一桩又一桩的遗憾。 她轻轻落笔,拙重的字迹,由那只缺了半指的右手写出。 金不换的头颅便悬在她笔尖,然而她的手却前所未有地稳,甚至没有一丝一毫颤抖。 一笔一划,清晰无比,落下便如刀一般刻进玉帖。 金色的墨痕,流溢着金色的电光! 当其写就之时,周满收笔有如收剑,只将这张玉帖倒扣在桌面,轻轻往前推得寸,正好与邱掌柜方才倒扣在桌面的那一张玉帖相对。 只这刹那间,两丈玉帖上的字迹都仿佛活了过来! 金色的墨痕带着那惊人的电光,如灵蛇一般在玉帖上游窜,越转越快,紧接着竟然从玉帖背面钻出,呼啸着扑向上方虚空! 厅内所有人这一时只见得光芒大炽,几乎难以睁开双眼。 那金色的电光却在虚空重新交缠编织起来,凝成墨痕。 寥寥数行,两篇金色的文字悬浮在众人头顶! 尽管措辞略有区别,可意思竟真的毫无差别! 而其内容…… 蜀中四门首座扫得一眼,个个骇然色变! 妙欢喜更是感觉到了一种比当初在此地看到周、王、金人端出上千春雨丹时更大的震撼,甚至恐怖! 这绝非日莲宗能参与甚至能知道的事。 妙欢喜几乎立刻生出了离开是非之地的念头,可没想到,她脚步才一动,连告辞的话都还没说出,一支金笔瞬间朝她飞来,停在她眉心前一寸! 邱掌柜的声音竟显森然:“日莲宗神女,欲往何处去?” 妙欢喜心底泛出无限冷意,只道:“蜀州商议内务,事关机密,晚辈身为日莲宗外人,本不该在场。还请邱使容谅,晚辈今夜离去,自当守口如瓶。” 邱掌柜却道:“你既高义,来助泥盘街,此时要走,不觉太晚?” 妙欢喜心想,她怎能料到今夜会撞上此事? 自从进得此厅,事情发生变化的速度太快,她尚还未从他们以命作赌的事上回过神来,那两篇文字便已浮在半空,刻入她眼底,再要遗忘哪里来得及? 妙欢喜口中发苦:“高义不敢当,不过是见风使舵墙头草一棵,本是见周师妹有能力应对世家软刀硬剑,才勉强锦上添花。可如今这风太大,纵是墙头之草,也怕吹断了腰……晚辈身微位卑,不敢使日莲宗因我涉险。” 邱掌柜竟道:“你是日莲宗隔代才出的神女,修为虽还不好,但宗内上下供奉你,对你言听计从,何来身微位卑之说?” 妙欢喜脸色顿时微变。 但邱掌柜如若未见,只轻轻招手唤回那支金笔,道:“我蜀中之事,本也无意将他人卷入,你放心。不过这段时间,整个蜀中怕都不会很太平,你等别州贵客,不如先都留住泥盘街几日,暂勿往他处去。” 这“别州贵客”,自然也包括了还在旁边的李谱。 妙欢喜于是知道,想走是绝不可能了—— 她将留在这里,亲眼见证接下来发生的每一件事! 若说刚看到那悬浮的两篇文字时,所有人还不敢相信,疑心其真假,那么当邱掌柜一支金笔飞出阻拦妙欢喜离开,所有人便知道—— 玉帖所言,字字不假,句句是真! 可怎么会? 望帝陛下为何要如此决断?而周满所写,竟与望帝陛下的决断一般无二…… 金不换望着虚空里那几行字,瞳孔缩紧;王恕却是看着其中的几个字,恍惚出神。 峨眉派静虚散人皱起眉头,修行百余年来,第一次知道心悸之感也能如此强烈,犹豫道:“邱使,这岂非直接向大世家宣战?” 然而邱掌柜只看着周满:“周姑娘既已写出,陛下也早有决断,‘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皆系私仇,何来宣战?” ——杀其众,削其势,抑其威,动其本。彼有道,当还施。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唯杀能济,唯杀能止!有一杀一,有十杀十。执黑先行,不让半子;我花将落,百花当杀! 纵然谁也没将“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后面那一连七个“杀”字写出,可这满篇的“杀”字,又何曾少了?无论是周满拙而不工的笔画,还是望帝力透纸背的字迹,全是浸满的杀意! 世家能杀泥盘街立威,那望帝自也能杀世家立威!且这时望帝想杀的,远远超过世家当初敢杀的。 当此之时,外间忽然风声大作,天际乌云掩月。 金灯阁楼头,长烛点满,亮如白昼,可宋兰真却忽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不安。 小楼之内,整整一夜,无人出来。 直到次日清晨,紧闭的厅门才重新打开,脸色有些发白的余秀英等人从里面出来,然后是蜀中四门神情肃穆的几位首座。 别先生直接叫金不换到一旁说话。 周满与王恕只好充当半个主人,一道送客人们出城。 破败的城墙早已在前阵子邱掌柜与陈家那些修士的交战中倾颓过半,城门外的荒草正是茂盛时候,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线红光,照着蜀中四门诸人远去的身影,镀上一层暖色,然而落在王恕眼底,却只有一片说不出的凛冽。 昨夜在小楼中所听见的一切尚在耳旁回响,他站在城墙残缺的阴影下远望,只想,或许不止自己一人想过—— 到底是周满疯了,还是望帝疯了? 然而他们筹谋时,又一个比一个冷静,仿佛正在准备的并非一场血腥的屠戮,而是一场盛大的庆典。每一个环节,都如同精工巧匠打造,可以严丝合缝地拼连在一起,以免逃走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周满面容平静,就站在他身畔。 王恕转眸看向她,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轻声问:“今夜戌时,你要亲自去吗?” 周满道:“当然。” 她垂下眼帘,指间便是那枚扶桑神木盘成的枯木戒环,便想,也是时候去百宝楼借一炉灵火,炼成新弓了。用不用且两说,先防备个万一。 不过她大约知道王恕为何有此一问,便笑起来,只道:“无须担心。既有蜀中四门,又有剑宫群修,我区区金丹的修为,打起来也轮不到我出手,不会有事的。” 王恕听后,拧起的眉头却并未松开,也没有接话。 蜀中四门诸人既已相继离去,他们自也顺原路返回。 只是没想,还没走到城门口,便见得一道红衣身影从城内走出。而在其身后,却是有另一名青年提剑追了上来,满怀义愤:“站住,把话说清楚!” 周满眉梢一挑,顿时停下了脚步。 王恕也微微一怔,认出那两人来。 昨日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被泥盘街众人轻易化解,陈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阴郁。兰真小姐一整夜没有睡好觉,正好今晨天刚还未亮时锦官城那边传来消息,说城中有人在秘密交易春雨丹,极有可能是以陆氏失窃的那些寄雪草所制,她便派他亲去查看处理。 可谁能想,才出金灯阁,就看见了冯其。 这小卒也不知在门口等了有几个时辰,一双眼睛里已经血丝满布,盯住他咬牙问:“我有事想问陈公子。” 昨日筹谋既败,又被那周满栽赃,不能再取信于泥盘街众人,早成了一枚弃子,陈规岂会对他假以颜色? 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便径直往城外走。 然而没料,这小卒立在原地,压抑地立了半天后,非但不识相就此离去,反而红了眼睛,提剑追了出来! 身后一声冷喝,冯其竟是挺剑向他刺来! 陈规本就阴郁的心中,顿时滋生出一股狠戾杀意:“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他何等高绝的修为,岂能将这修为微末的小卒放在眼底? 话音落时,人已拂袖往后一震! 浑厚凌厉的灵力撞上那一口寻常的铁剑,剑身巨震之下,冯其右手虎口立时崩裂,哪里还握得住剑?铁剑几乎立时脱手,他胸口剧痛,整个人如被重锤击中,砸向后方城墙,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飞出的铁剑往下落。 杀这种小角色,陈规连自己的法器都不屑唤出,直接凌空弹指—— 那铁剑顿时调转方向,向冯其激射而去! 同是一口铁剑,在他手里和在冯其手里,威力高了岂止十倍?杀冯其如杀蝼蚁罢了,没有任何悬念。 陈规对此甚至感到厌倦。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一刻,一道雪似的剑光竟从斜刺里电射而来,“当”地一声重重击在那铁剑之上! 铁剑去势骤断,立刻倒折飞回! 那一道雪似的剑光却如银鱼一般,灵巧地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又投回它现任主人腰间剑鞘之中。 陈规瞳孔紧缩,瞬间转身看去。 竟是周满立在不远处,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意,随意伸手将冯其那口倒折飞回的铁剑接了,倒跟见着老熟人似的向他打招呼:“陈规陈公子,一大早杀人,兴致可真好呀。” “阎王难斗,小鬼还不好打发吗?”再见周满,陈规实已很难维持先前那种不高高在上不将此人放在眼中的姿态,取而代之的是如见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的森然。他向那已经倒在地上的冯其瞥得一眼,也笑起来,“不过这没用的无名小卒,周姑娘既然想救,陈某也给个面子好了。” 冯其腰侧肋骨已撞断了几根,衣襟上沾了鲜血,却咬着牙没叫出一声痛。 周满也向他看了一眼,目光平平,只将那口铁剑在手腕里一转,同王恕一道走上来,好整以暇道:“世间愚者死一万也不足惜,救不救他倒在其次,只不过不让对手遂了心意,不也是乐事一桩吗?” 陈规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想干脆趁此刻是在城门外,把周满杀了以绝后患。只是转瞬,宋兰真先前的叮嘱便在心中浮现:“不必出一时之气,当忍则忍。昨日蜀中四门齐来,恐是要力保金不换,我们不可再擅动。唯锦官城那边查得春雨丹踪迹,若能顺藤摸瓜,找出金不换等人盗走寄雪草、偷制春雨丹的证据,别说蜀中四门,就是望帝也绝不敢再保他!” 杀意于是被慢慢按捺下去。 陈规盯了周满半晌,突地笑起来:“周满姑娘说得是,与人斗,其乐无穷。在下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先走一步。” 言罢,竟真向周满拱手,又恢复成昔日彬彬有礼模样,闪身远去。 周满立在原地看其背影,却是眼底幽光闪烁:“饵食已经放下,鱼儿要开始进网了……”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收回目光,便走到冯其面前。 那冯其满身狼狈,伤已甚重,倒是一身硬骨头,竭力支撑着身体想要从地上站起。 王恕上前扶他:“小心——” 可没想到,此人非但半点不领情,还一把将他的手挥开:“不用你们假惺惺来救!” 虽然摇晃了几下,但他竟硬生生凭着自己的力量站稳。 反倒是王恕,退得一步,怔住了。 周满唇畔的笑意稍稍凝滞,只道:“别人好心好意,你却不识抬举。” “好心好意?那陈规不是好人,你难道就是?”冯其举袖擦去颊边鲜血,如带伤困兽一般屈辱又凶狠的眼神,却是直直递向周满,“陈规利用我,动摇人心;你也只是污蔑我,操纵人心……” 昨夜从小楼离开,黑暗里众人齐齐声援金不换的那一幕,尤其是金不换不愿众人留下反劝大家走的那几句话,始终在他脑海回闪。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或许错了。 但谁愿意轻易承认自己错了呢?他不甘心,怀着最后的几分希望,挣扎着立在金灯阁外面,等了半宿。 可谁想到,等来的只是翻脸不认…… 毫无疑问,陈规那日赠药给他,绝非如他所说的那般是怜悯众生! 可恨他为人言语蛊惑,险些铸成大错。 只是方才生死之间,偏为周满所救,他心底不是没有震撼感念。可随后浮现在脑海的,却是昨日冷酷污蔑,是其余人怀疑防备的眼神…… “就算你是站在泥盘街这边,可你之所为,与那些虚伪狡诈的世家有何区别?”冯其挺直脊背,脑袋里只有一根筋似的,绝不愿在这女修面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妥协和懦弱,“我便是今日死在这里,也绝不愿受你这样的人半分恩惠!” 周满面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一空,竟道:“那好,这条命不如还我!” 话音落时,手腕一转,毫无预兆一剑压向冯其喉间! 王恕一惊:“周满!” 然而那剑势何其迅疾?顷刻间那冰冷的剑光已射入冯其眼中。那一刻,人下意识的反应是想退避,可他想起自己方才之言,竟是一咬牙,真得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俨然一副引颈受戮姿态! 这电光石火的一刻,岂能容人多想? 王恕下意识伸手,那冰冷的剑锋被他握住,却也瞬间将他指掌划破,横流的鲜血顿时顺着指缝与剑身如湍坠下! 周满先是错愕,但紧接着,脸上慢慢没了表情。 冯其更是没有想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身形一动就想上前:“王大夫!” 然而周满瞳孔深处一道紫芒骤闪,便有一股庞然莫测的力量忽然将冯其震开,重新将他整个人摔到地上,喉间咳血,虽极力在地上挣扎,却是再难有凭自己爬起来的力气。 从头到尾,周满都没看他一眼,冰冷的目光只落在王恕脸上。 她没有收剑,似乎只是好奇:“他不领你情,你还要救他?” 鲜血涓滴而下,可竟感觉不到疼。 这一刻,王恕所感觉到的只有冷,而这冷,来自眼前熟悉之人看陌生人一般的目光。 他忘了松开那握剑的手,想要解释:“他本心不坏,正因一念之善才为人利用,也并非真的对我们有恶意……你若真想杀他,昨日何必放过,刚才又何必相救……” 然而这根本不是周满想听的:“他是好是坏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她逼视着他,语声极寒:“昨日你不管不问,我以为你已经学会了闭眼,学会了不看。可原来,还是心生恻隐,认为我对付他的手段不好?” 一句话像一柄刀,剖开了一切。 王恕下意识想要否认。毕竟,昨日是她相护,才将他从深渊的边缘拉回。他可以认为这世间任何人不好,可怎能认为周满不对? 然而待要张口,那话却又始终哽在喉间。 即便他告诉自己一千次、一万次,也无法说出违心之言。 只是…… 浮现在脑海的,是昨日面对着汹涌人潮时,心底滋生的那无数恶念。 他脸色慢慢苍白下来,握着那铁剑剑锋的手也缓缓垂落,寂然道:“谁人心中全无恶念?往日或恐可以,但今时,我没有资格这样以为……” “那你心中不还是这样想吗?”周满却是听出他话中隐含之意,一股邪火顿时冒了上来,沾着他鲜血的剑锋一挥,竟是遥指冯其!只问,“你选谁?” 王恕一怔:“什么?” 周满声音转厉,偏偏绝不解释,又问:“我和他,你选谁!” 王恕忽如坠入迷雾。 他隐隐觉得,这问题至关重要,且只要回答,就会像那枚紫符一样,捏碎了就再也无法回头。心里的答案,固然一万个偏向周满,可无论如何,竟无法出口。 因为一旦出口,那些曾在夜深人静、苦苦挣扎时刻所坚守的东西,都将瞬间崩毁,化为乌有—— 他,不敢说! 然而他先为冯其挡剑,这时的沉默与悲苦,落入周满眼底,便成了另一种答案:“好,我知道了。” 她莫名笑了一声,将剑一收,竟然转身就走。 王恕只觉心惊,这时方反应过来,举步欲追:“周满!” 回应他的,只是周满森然的剑锋。那口属于冯其的铁剑,被她反手掷回,几乎擦着他脸颊飞过!然后“当啷”一声,撞在城墙坚硬的岩石上,竟从中折断! 断剑落地,弹了几下,到他脚边。 周满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做你的泥菩萨,我当我的活阎王——再往前一步,休要怪我动剑杀你!”:,, 107 罪有应得 - 剑阁闻铃 - 时镜 玄衣在风中猎猎,她的身影进得城门,很快便消失不见。地上的断剑将原本温热的辉光折射成一片冷寒,锋刃上凝结血珠却被照成一抹惊心的艳色。 王恕竟陡地感到一股锥心之痛。 它来得如此凶猛,如此突然,以至使他猝不及防,甚至还未想明着痛因何而起,既已被它撞得支离破碎。 冯其愣住了,这时心中竟充满不安:“王大夫……” 王恕立在原地,只觉身体不是身体,魂魄不是魂魄,过了好半晌,才下意识一般走过来,扶起冯其。 冯其一眼就看见,他那原本清隽的脸上,谪仙般的神光泯灭了,眼帘搭垂时,竟有种死灰般的黯淡。 他固然讨厌周满,可对王恕却是真心敬重,此时连累了他的愧疚与先前做错事的悔意叠在一起,万般难受:“都怪我,是我没辨明善恶,也不能为泥盘街报仇,反而还牵累了大夫……” 然而王恕竟道:“和你没有干系。” 他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渺然,甚至麻木:“杀你也好,救你也罢,对她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你受人蒙蔽,带着人为难金不换;她便也蒙蔽众人,让你也受一受为难,知道为人误会的苦罢了。” 冯其陡地震住。 王恕却没看他,只道:“她只是厌憎了我……”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是周满的信条,绝不轻易为人改变。何况方才她先救冯其,冯其却出言不逊,他还阻止她杀人,怎能不让她生气呢? 那柄断剑还躺在地上。 王恕弯腰将其拾起,脑海中便想起周满刚才决绝之言,那股锥心之痛于是又隐隐上来。 他看了片刻,方将断剑递还冯其,道:“离开吧,不要再回来了。” 冯其接过剑,只感到满心恓惶:“王大夫也觉得我该走吗?”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无助。 王恕本已转身要走,听见这句,到底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这里已经不再有你容身之地,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 城头破损的旌旗,在风中猎猎。 王恕的声音格外平静,带着悲悯,却又显得残酷:“你只是个普通人,可这世间不乏有阴谋狡诈之辈,有太多太多的谎言,甚至弥天大谎。你若学不会分辨,便永远只能受人蒙蔽、为人利用,纵然生了一颗好心,也不过是办更多的坏事。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牺牲伤害无辜之人,总不该是‘善’。你既为周满污蔑你蒙蔽旁人而悲愤,可是否想过,被你误解之人又有多恨你为人蒙蔽呢?” 冯其闻言,忽然浑身一抖,如遭雷击! 是啊,他受陈规蒙蔽之所为,与周满有什么两样呢? 将手中断剑攥紧,他一下红了眼睛,泣不成声。 可王恕看了竟道:“有什么好哭呢?” 受人蒙蔽而已,总好过像他一样,成为弥天大谎本身。 明明是废物,却被人传为神都公子、口含天宪;明明心生恶念,偏要苦苦压抑,不敢叫人知晓;明明想选周满,可心有顾忌,反倒与她生了嫌隙…… 所愿总不能,所求总不得。 周满厌憎他,才是理所当然;而以前的容忍眷顾,只不过是她难得慈悲。 王恕品不出悲喜,只感到倦怠:“至少你带回来的药,真的救了人。知耻而后勇,好自为之吧。” 言罢,他如一段槁木般,缓缓往城内走去。 冯其却是跪倒在地,埋头哭了许久,方朝着那座已经无人的城门,深深磕下头去,将额头抵在那冰冷的泥地上。 ——从今以后,他就是无家可归、无处栖身的人了,而这一切确是他罪有应得。 其他门派的人皆已离开,只有三别先生还留下来,与金不换说话。 老先生面上的神情,比往日还要肃穆:“此事我以前便跟你提过,可你不应,现在还不考虑吗?” 金不换搭垂着眼帘,只道:“我出身寒微,实非什么龙章凤姿,同门中无论哪一位师兄师弟挑出来,皆强我十倍。能进杜草堂,已是师尊的恩典,为杜草堂引来许多非议了,断不敢再辱没草堂门楣。我毕生也无大愿,赚点钱花,亲朋平安,也就罢了。” 三别先生顿时一声长叹:“你还不够明白。” 金不换无言。 三别先生道:“罢了,强求不得,哪一日你想明白,改了主意,再回草堂找我吧。” 一番长谈,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三别先生难掩失望。 金不换要亲自送他出城。 可万万没想到,师徒二人才走到街中,就见前面王恕垂着右臂、满手流血地从城门那头走过来! 金不换瞬间失色:“菩萨?不是跟周满一道吗?谁伤你?” 王恕看他一眼,却有些恍惚,好像没明白他的话。 金不换注意到他神情,同时发现周满不在,心底顿时一沉:“是周满?” 王恕答非所问:“她十句话里,常有八句是假,骗别人本也无妨,可我有时会怕,她连自己都骗了……” 金不换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眉头皱得死紧,眼见那伤口还在流血,赶紧把人往病梅馆里拽,叫来孔最尺泽为他止血。 这时方问:“出什么事了?” 王恕道:“我救冯其,她生气了。” 金不换:“…… 一时间,竟然怔住,随即五味杂陈。 王恕问:“你也以为,冯其之罪当死吗?” 金不换沉默良久,才道:“但换了我,绝不会拦她。” 王恕看他一眼,竟然笑了。 那笑实在使人辨不清,到底是悲愁多,还是哀苦多,金不换见后,竟觉喉间微哽,难以说出话来。 王恕道:“她也是为了我好。但我只是不明白,人人都为我好,可人人也都希望我变成另个模样……” 这一刻,金不换心中一震,竟不由想起许久前的一幕—— 那是王氏大公子王诰生辰宴出事、传说神都公子王杀发动天宪后,周满笑言仰慕王杀。她走后,泥菩萨却立在原地,神色难辨地说:“原来世上并无例外,人人都更爱那传说中的神仙人物、神都公子……” 彼时彼言,此时此言,似乎隐为对照。 他想,泥菩萨是个有秘密的人,但那些秘密并不妨碍他交这个朋友。 金不换定定看着他,忽然道:“不必。” 他随手将一枚传讯符扔到他面前的桌上,只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天下光鲜亮丽的伪君子数不胜数,固能呼风唤雨、雄霸一时,可我和周满认识的泥菩萨,世间只此一尊。虽然人拧巴了点,有时脾气还臭,可真有危难时他从不退缩,总好过庙殿里那些求一千拜一万也一句话没有的泥塑木偶好。他没镀金身,可就是把石窟里诸天神佛搬到面前,我也只认这一尊泥菩萨。” 传讯符落在面前,话语却进了心底。 王恕抬眸望向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动容。 但金不换并非一个愿意煽情的人,下一句便笑起来:“周满就那脾气,谁也不让,大不了你再被她砍几剑嘛,又不会真要了你命去。你医术那么高,这点伤算什么?” 正在给王恕上药的孔最尺泽瞬间一脸怒容看向他。 王恕先是一怔,随即却慢慢笑起来,竟道:“你说得对。” 孔最尺泽两个小药童顿时目瞪口呆。 可王恕仿佛没觉得自己之言有什么不妥,还续道:“是我不好,便该我赔礼道歉。她若愿意砍我几剑,把气消了,也并无不可。” 两个小药童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金不换一颗心却是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只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王恕拾起那枚传讯符,不由问:“这是什么?” 金不换“哦”了一声,道:“今夜风大雨大,你又受了伤,恐怕不好出去凑热闹。所以我问他们要了一枚传讯符,去不了但可以听听。不然我怕你在泥盘街一个人等着,自己担心。” 传讯符上篆满符文,隐隐有光华闪烁。 金不换说完,见他伤势也不算重,且已止血,又交代两句,便先离去。 医馆内只余王恕独坐,目送他身影消失后,重又垂眸去看手中那枚传讯符。符文轻轻一亮,里面恰好传来余秀英的声音:“峨眉派已至明月峡西阁道,其他人什么时候到?” 外面是晴云万里,怎么看也不像是晚上会大作风雨的天气。 云来街上,一切如旧。 金灯阁各处庭院中遍植奇花异草,宋兰真心情本颇阴郁,料理完阁中事务,却接到陈规那边传讯来的奏报,于是眼神一闪,沉思良久后,突地一笑,命人去请陆仰尘和王命。 昨夜一场好戏被周满破坏,蜀中四门又齐齐现身,隐约昭示着望帝的态度,宋兰真固然颜面尽失,可陆仰尘与王命心中又岂能好受? 两人来到金灯阁时,神情不免都有几分沉闷。 但当宋兰真把消息一说,二人皆不由精神一震。 陆仰尘问:“此事千真万确?” 宋兰真道:“陈规方才传回的消息,就在明月峡。但消息归消息,我不免有些担心。” 陆仰尘道:“难道有诈?” 宋兰真道:“金不换盗得寄雪草后不带回泥盘街,反而送至明月峡,使人偷偷炼制,这本是合情合理之举。只是消息来得,的确巧了一些。我怕是有人故意设计,要引我宋氏入局,好为泥盘街之事出一口恶气。” 王命顿时皱了眉:“那兰真小姐请我二人前来,是为?” 宋兰真看他一眼,慢慢笑道:“当然是为请你王、陆两氏,一同入局。” 二人闻言皆是一怔。 陆仰尘不解:“此话何意?” 宋兰真道:“明月峡地在蜀州西北,南接凉州,北连中州,位于三州交界,崇山峻岭、地势奇险,向来是三州都不管,传闻一直有不少邪魔外道躲避追杀藏匿于此。若是我宋氏贸贸然去了,哪怕有万一的可能,中了埋伏,也能推给邪魔外道。但若是我三家联手,一道派人前往明月峡查探,无论是真邪魔,还是假外道,谁敢动手?” 过往敢主动对三大世家出手的人是什么下场,谁不知晓? 无论四禅还是四绝,如今仍屹立在六州一国之巅的,唯有他们三家! 昨夜蜀中四门虽然前来,可除了声援金不换之外,并未有更多的动作。 在宋兰真看来,这便是心有顾忌—— 即便的确对他们世家的作为不满,可大敌随时会来,望帝为了蜀中,绝不会轻易与他们起冲突。 既已“得寸”,那他们在蜀中的行动,自可稍稍“进尺”一些。 六州一国的舆图展开放在桌上,宋兰真的手指在“明月峡”三个字所在的区域轻轻一点,只道:“兵贵神速,迟恐消息走漏。今夜亥时,我会派陈规率金灯阁精锐,前往此地查探虚实,不知两位?” 陆仰尘只考虑了片刻:“寄雪草是从我陆氏失窃,春雨丹事关紧要,夷光楼自然责无旁贷。锦官城中,有我陆氏精锐四十余人,今夜可一同前往。” 王命的眉头却渐渐拧紧:王氏虽大,自己如今暂代兄长打理事务,自能调遣精锐,可蜀中王氏,向有韦玄牢牢掌控,岂是他能调派? 不过…… 他向宋兰真看了一眼,慢慢道:“王氏或恐出不了这么多人,但……近日我王氏廖亭山廖长老,尚在蜀中,率有一队人马。区区明月峡,当不在话下。” 三人相互看得一眼,商议既定,都觉稳妥,更何况甚至有廖长老这样化神期的高手前往,自当如探囊取物,万无一失! 几道命令,相继下发。 三大世家上百精锐修士,或从锦官城,或从小剑故城,皆出得城来,悄然向着明月峡方向疾行而去。 这时,周满才刚从百宝楼出来,抬眼只见落日熔金、晚霞艳红,蜀州大地笼罩在金乌振翅的余晖里。 万里青山一片肃穆,像极了一座座坟墓—— 今夜明月峡,将成为世家的坟场!:,, 108 明月天峡 - 剑阁闻铃 - 时镜 夜幕悄然降临,冯其带着那柄断剑,孤身行走在山林里。古松怪石之间,是由上古先民集百代之力、开山裂石方才辟成的蜀道,而前面三十里外的明月峡,正是其中最险峻的一段。 若换了往常,就是给冯其一百个胆子,他也未必敢往这边走。 可如今他活着只如一具皮囊,又有什么好失去呢?既无可以失去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了恐惧。 明月峡是从蜀中去往中州最近的路。 他已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想了许久,此生唯一还想看看的,竟是许多年前曾经到过的神都。只不过那时他站在那高耸入云的城门外,不敢进去;可这一次,他想走进去,看看清楚。 山林里忽然传来一阵枭鸟的怪叫。 可冯其心神恍惚,埋头走路,全未注意。 数十道黑影集结成队,各自踏着法宝毫光,紧贴着山林树梢飞过,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只向西北方向的明月峡疾掠而去,浑如鬼魅。 月出东山,浩荡江水自北向南,穿行于崇山峻岭所形成的陡峭峡谷之中,粼粼的波纹将银色的月光揉碎,洒遍江面。 明月峡宛若一位神秘的美人,只有到了夜里,才肯将她静谧的魅力显露。 只是越是美丽,越是危险。 深谷里隐约传来兽吼风啸;断岸上,还留着上古先民斧凿的痕迹;阁道上方不少曾经住人的山洞早已坍塌,堆积的兽骨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残破的丹炉嵌在山壁的泥里,里面只长了几蓬杂草…… 金不换就立在江湾对面的断崖上,巉岩乱石遮蔽着他的身形,不远处便是早已屏息埋伏在此地的杜草堂、青城派众修,而江对岸的西阁道与江这岸的东阁道上,则是峨眉派与散花楼。 蜀中四门俱已就位,可还不见周满。 他抬眼看了看已渐向中天移去的霜月,一估时辰,眉头微蹙,正想找人询问。没想到正好,才一转头,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后方山道轻巧地腾跃而上。 周满玄衣如夜,脚步无声,一双眼神光内敛,脸容格外平静,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两样。 但金不换一眼发现,她佩戴于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枯木戒环,隐隐与先前不同了。 他心念一动:“你去百宝楼了?” 周满点头,向他走来:“刚出来不久,没耽搁吧。” 金不换道:“邱使他们还没到,算不上耽搁。你可真是潇洒,还有心思去百宝楼,那尊泥菩萨,可是被你欺负得够呛。” 周满刚走到他身边,向着东西两边的阁道看去,听得这句,忽一扬眉,回眸看他:“什么叫欺负?” 金不换轻叹:“是不是欺负,你自己知道。” 周满想起先前城门口那一幕就忍不住来气,只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此生只求痛快,哪怕忍,也只是忍一时之痛,求一生之快。谁若让我不痛快,自然也别想痛快。” 金不换无奈一叹:“我以为你只对敌人如此,可菩萨难道也在此列吗?” 周满便道:“很小的时候,我养过一只兔子,巴掌大,皮毛雪白,摸上去很舒服。它什么都好,脾性也温顺,可就有一点,太笨。带露的草吃不得,它却总要去尝。我训它它也听不懂,有一回不让它吃,它急了还张嘴来咬我。可咬又咬不痛,只可怜巴巴缩在篱墙角落,怎么也学不来山中的猛兽……” 金不换听懂了,可正因听懂,反倒比先前更复杂:“可周满,他不是你的兔子。他只是一尊泥菩萨,吹风淋雨已够他难受,若敲打太厉害,总不免有碎的时候。” 周满竟道:“那不正好吗?” 她平静的声音里有一种隐晦的残酷:“敲碎了、打烂了,才正能铸成新的。” 金不换怔住。 哪怕是对周满熟悉如她,在听了这样一句话后,也不免感到夜里江风生寒。 过得许久,他才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慢慢道:“周满,你这个人,有时真的很霸道。” 周满听出他谨慎的不赞同,但并不在乎。 此时戌时已至,百宝楼那位邱掌柜,终于带着人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方向的山道上出现。 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脸庞为一层肃穆笼罩。 而紧随在其身后的,除了蜀中四门的四位首座,赫然还有学宫中岑夫子、剑夫子等诸位夫子! 周满察觉到动静,转身看去时,却并不感到丝毫意外。 反倒是那面容沉冷的岑夫子看见她,下意识皱了眉;参剑堂的剑夫子更是目中带着好奇,仿佛头回认识了她似的,不住盯着她看,口中还嘀嘀咕咕。 若是宋兰真在此,见了这场面恐怕要大吃一惊—— 此刻现身于明月峡的,无一不是望帝麾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几乎等同于大半个蜀中精锐的力量! 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们在这样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夜晚,聚首于此呢? 只可惜…… 周满淡淡想,这样的场面,并不是谁都能预料。 邱掌柜的目光先在她脸上停顿片刻,然后才站在高处俯瞰整座明月峡,道:“我等张了这样一张巨网,他们别只放些小鱼小虾来投才好……” 一切都是一场精密的计划,先故意使人漏出寄雪草与春雨丹的消息,以三大世家消息网之广必然能迅速查知,顺藤摸瓜,他们再借机铺排线索,一步步误导他们进入明月峡。 如此,才方便一网打尽,以雪水淹泥盘街之旧恨! 不过最后能有多少人自投罗网,众人却都觉得不好预料。 除了周满。 她轻轻搭下眼帘,看着江心里鱼鳞似的银光,只道:“宋兰真不会让邱使失望的。” 她年少时便经历宋氏内部种种倾轧,以稚龄护住兄长少主之位、降服诸多附族,心机手段哪一样都不缺,心细且胆大。 对泥盘街的谋划失利,春雨丹的消息却恰好出现,宋兰真只怕猜到其中会有猫腻,但一来明面上望帝对水淹泥盘街之事保持了沉默,二来明月峡这样的地方三州不管,谁也不必太顾忌望帝,想派多少人来就派多少人来。 她不会令宋氏单独涉险,可若拉上三大世家联手,损失的风险自然被降到最低。 今夜溯游而上的鱼,绝不会太小。 她话音刚落,金不换手里捏着的传讯符就亮了一下,里面传出霍追颇有深意的声音:“肥鱼进网了。” 众人于是相互看得一眼,也无须谁多指挥,便都心领神会,按照昨夜定好的计划四散开去,各自隐匿起身形,静静等待。 月白风清,峡谷江面,一时满载杀机! 此刻,三大世家一行足足上百修士,才刚过得前头一片峻岭,朝着明月峡江湾的方向行进。 山高林密,众人初到时皆是驾驭着各自法宝,在林中穿行。只是越靠近明月峡,山中古树越是枝干虬结,几乎交织成一片片树网,已不再适合御剑飞行,且众人也怕打草惊蛇,干脆便收起法宝身形下落,改为在地面行进。 虽然所遇皆是巉岩枯藤,可这些人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精锐高手,走在这险峻山间,也如履平地。 王氏仅出了二十人,不到宋、陆二氏的一半,但其队伍由长老廖亭山带着,竟隐隐走在最前方。 陆氏夷光楼那名修为也勉强有化神期的贺总管,对其简直恭敬有加,一路都在奉承:“廖长老在神都时可是侍奉在王大公子身边的,小小一个明月峡,二公子居然派了您来,多少是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陈规绷着一张脸走得靠后,心下十分不耐。 那廖亭山倒是滴水不漏,没被贺总管一捧就飘,只道:“大公子也好,二公子也好,皆是人中龙凤,自有筹谋。敝人只知主家有命,断不敢辞罢了。” 如今王氏上下谁不知王诰生死未卜?眼见着二公子王命暂代家主之责,人人都在暗中看着风向,廖亭山也不例外。 那贺总管自是心念一动,便想到此节,隐隐含了几分刺探道:“您说得是,是我糊涂了。听说大公子至今还昏迷不醒?” 廖亭山只道:“此事早已呈递终南山,报与苦海道主知晓,道主闭关多年,神通广大。那王杀区区小术,难道还能难倒道主不成?” 贺总管心道那狗屁的苦海道王敬小二十年没出关了,天知道他到底是真要突破 ,还是寿数将尽。可面上却是越发肃然起敬,仿佛油然生出一股佩服:“哎哟,我都险些忘了,王氏既有苦海道主坐镇,哪儿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听人说,道主闭关多年,修为比望帝都未必差。前回那张仪来时,人人都说,若是道主出关,必叫那张仪有来无回!” 廖亭山上一次见王敬已是小二十年前的事,但那种一眼看来便几乎能将自己看个通透的恐怖,却始终留存在他心间。 他是早年跟着王敬的人,由王敬提拔。 此时贺总管总算夸到了点子上,廖亭山隐隐觉得与有荣焉,但口中犹自谦逊:“岂敢如此夸口?陆君侯执掌中州,为一方之雄,我等这般言语,对他却是有些不敬了。” 贺总管忙道:“哈哈,是我失言,是我失言。” 陈规听到这里,心中已只剩下冷笑:明月峡这一趟,小姐既邀集陆王两氏前来,便是担心这里面有预料不到的危险。可这两个化神期老怪,你来我往,表面客气,实则各怀鬼胎,却无一人将心思放在即将要做的事上,实在令人厌烦。修为再高,也不过一帮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长此以往,宋氏在小姐率筹谋之下,渐取陆王两氏代之,垂拱天下,未必不能。 他脑海中念头转过,却是懒得再听这二人打机锋,全将心神往周遭散开,注意着山林里传来的一切动静。 越靠近明月峡,他神情便越冷肃。 只是往前走得一阵,他听着听着,陡地停下脚步,打断那二人:“廖长老,贺总管,此地的声音,似乎不太对劲。” 廖亭山脚步一停,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那贺总管支起耳朵听了听,虫声鸟鸣俱在,连风声都无异常,不由道:“哪里不对?” 陈规听得眉头暗皱,冷声道:“一刻前我听见子规鸟啼三短五长四短,可刚刚又听见了完全一模一样的叫声!世间无论飞禽还是走兽,哪怕习惯再相同,甚至是同一只鸟,也绝不可能发出两声相同的啼鸣。这其中一定有诡诈之处!” 可没想到,那贺总管打量他一眼,竟笑道:“哎呀,陈公子,我们都知道你自小在兽林长大,熟知这些畜生的习性。可今日你看看,光我等带来的这些人,灭一个中等门派都绰绰有余了。这明月峡自古便有妖魔聚集,瘴气又深,有些古怪再正常不过,实在无须担心。” 廖亭山没说话,但看神情显然也是这般想。 陈规却是听出那贺总管言语中隐隐有讥讽之意,面容骤冷。 但如今三大世家联手,他若独独率宋氏之人离去,一来可能被人耻笑,二来离去说不准反而落单更增危险,是以也不好立刻翻脸,便干脆闭了嘴,不再言语。 他摸出传讯符,只给宋兰真发去一道讯息。 到这时,众人已完全进了明月峡区域,抬头一看,便见前面两座山峰如刀一般相对耸峙,一轮明月正好被夹在中间,便好似一只玉盘镶嵌在上面。清冷的月光洒入两峰所夹的山道之间,宛若一匹素练。站在这峡口之外,已隐隐能听见峡口另一头的江涛之声。 廖亭山到蜀州数日,还是头回见到这般奇景,不由赞叹一声:“明月峡虽是自古险地,可自来险境出胜景,实在是美不胜收啊。” 贺总管也不由点头。 独有陈规,望着这道山峡,眼神阴鹜,心中的不安一阵阵往外翻涌。 但陆王二氏已率人往前行去,他犹豫再三,也只好跟上。 只是越往里走,那种危险的感觉越盛。 陈规的确自幼与野兽为伍,对于事涉生死的事从来具有惊人的直觉,此时下意识翻出传讯符,想看看宋兰真对此如何决断。 可没想到,传讯符上一片黯淡,并无任何回复。 陈规初时想,或许她是还未看到。 然而这念头一落,只往前再走得两步,一股极致的恶寒便陡然从脚底升起—— 今夜明月峡行动如此重要,三大世家联手,兰真小姐即便不亲自前来,亦必遥遥坐镇小剑故城,怎可能漏看消息,迟迟不回? 唯一的可能是,他方才的讯息并未真正发出! 从山林间一路走来的种种异常瞬间浮现于脑海,陈规哪里还能想不到,是有人以惊天的大手笔,设置了一座笼罩整片明月峡的庞大结界! 廖亭山注意到他神色有异,不由停步:“陈公子?” 陈规竭力使自己保持表面的平静,心念电转,忽然道:“兰真小姐方才有信传来,金灯阁中出了变故,急令我等回去料理,恐怕宋氏这边要先走一步了。” 光从这座庞大的结界就能看出暗中敌人的强大。 陈规这样说,是想迷惑敌人,看是否能有机会带宋氏众人脱身。 可万万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峡口对面的江上,便传来一道森冷的声音:“既然来了,便都是我蜀中贵客,何必急着走?” 众人闻声,齐齐大骇!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两旁如刀片一般陡峭的山峰,已如被天神推动一般,迅速朝着中间合拢! 陈规极目向着江对岸看去,只见顷刻间无数道法宝毫光骤然在月下亮起,如星雨一般朝这边疾攻而来!而在江湾那高高的山崖上,一片黑压压的身影不知何时显现,岂止有泥盘街上金不换那帮人? 蜀中四门首座,剑宫诸位夫子,无一不在! 但更令他遍体生寒的,是最前方那道正操纵着术法的微胖身影…… 百宝楼邱掌柜,望帝信使! ——错了,错了。他们错大了!望帝乃四禅之一,蜀州帝主,何曾向人保证过不对三大世家动手?今夜这一场,哪里是他们三大大世家联手雪耻?分明是整个蜀州针对他们所精心策划的一场围猎,一场绝命围猎! 夷光楼那位贺总管已暴跳如雷:“该死,真有埋伏!” 廖亭山也大惊失色,但危急关头,已顾不得发怒,他先一掌朝着急速合拢的山壁打去,同时大声喝道:“此乃蜀中独门的‘五丁开山’之术,须得我等联手才能破去!贺总管,陈公子,速速传力给我!” 那贺总管想也不想,运起一掌,便将自身灵力传去。 然而陈规眸底晦暗,却是迟了片刻,才运力于掌。 廖亭山心神全在破解蜀中术法之上,初时并未留意,直到陈规掌近,才陡然觉出异常! 这一掌并非传力给他,而是向他袭来! 廖亭山顿时惊怒交加:“陈规!你——” 这电光石火一刻哪里来得及反应? 他与陈规双掌一对,浑身便已巨震,原本封锁在身上的灵力顿如决堤一般泻出,激得他一口鲜血喷出! 可陈规却正好借了这一掌的反力,瞬间身化红芒向上,冲破术法封锁,从两山的夹缝中飞出! 峡口中,只传来他冰冷又轻蔑的声音:“今夜已是必死之局,倒不如以你等几条贱命,换我活着脱困,也不算你等白死!” 下方山壁狭窄处合拢,已夺去不少人性命,传来一片惨叫。 然而陈规听也不听,甚至连江面上那袭来的无数法宝毫光也不看一眼,只如一道电光,疾向来路折返! 金不换在断崖之上看得分明,不由忌惮:“好敏锐的直觉,好狠毒的算计!该他命大,逃过一劫……” 然而周满看他遁逃方向,却是瞳孔剧缩:“不,不对!他是要逃回去报信!决不能使此人离开结界范围!” 金不换顿时一惊。 此时那廖亭山悲愤之下,大吼一声,已祭出一座玲珑塔法宝,硬生生将合拢的两山撑住。那侥幸得生的三大世家近百精锐修士齐从峡口扑出,想要杀出蜀州四门所构成的重围;学宫岑夫子、剑夫子更是提剑便去对付那廖亭山与贺总管,一时间却是无人能腾出手去阻截陈规。 且杀人事大,若因追一个陈规放走三大世家,实不划算。 只有元策等人旁观暂未动手。 周满情知此时不能犹豫,当机立断,便点了元策等人随自己一道,向金不换道:“我等先去截杀!你待此地情势稍缓,立刻率人来援!” 话音既落,金不换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耳旁只听得一声剑啸!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周满御剑乘风,已化为白虹,从高处飞掠过明月旷照的江面,顷刻间投入对岸崇山峻岭之中,向那一道远遁的红影追去!:,, 109 仙人指路 - 剑阁闻铃 - 时镜 明月峡为三州不管之地,剑印无法覆盖,灵气向来暴i乱,就是化神期修士在此也怕生差错,不敢轻易使用瞬移术法。陈规这一下猝起发难,本是连廖亭山与那贺总管都未料到,想对岸埋伏之人必也反应不过来,要先杀留在峡口的那帮人,自己占尽先机,在所有人都不能瞬移的时候,自然能轻易逃脱。 可谁能想到,人才化作红电疾驰出去不足三里,就听得身后剑啸,有尖锐的破空之声传来! 陈规回头一看,竟是那周满追了上来,且身后还随着元策、张来、李去三人,皆有元婴期修为。 他眉头顿时皱起,接连在半空折转了好几个方向,又一头扎入密林再出,然而那四人无论远近适中紧紧黏在他身后,甩不掉,难免使他恼怒非常:“找死!” 疾驰中的身形骤止,陈规回头瞬间一掌打出,大袖迎风! 元策立刻叫了一声:“小心!” 一团浓重的白雾宛如瘴气,顺着这一掌从陈规袖中炸出,好似夜空中多了一团诡谲的白云,他急转方向便从旁掠过。 然而张来李去二人却是没能在这片刻之间反应过来,人往那白雾中一扎,竟然就失去了意识,像两块沉重的石头一样,直接从半空中坠下。 元策顿时一惊。 然而正当他犹豫要不要下去救人时,身旁只一道疾风掠过,周满冷静又毋庸置疑的声音夹在风中:“死不了,先追人。” 元策抬头,那女修的身影早已在两里外,竟是连半点停留也没有,直接追着陈规去了。 有那么一刻,他实在费解—— 也就区区金丹的修为,这女修哪儿来那么大胆子敢这么追元婴期的陈规? 但毕竟已经被妙欢喜“卖”给了泥盘街,且刚才周满去追陈规前说的那番话他都听在耳中,深知决不能让陈规逃脱出去报信,不然不仅是蜀中这次行动恐有生变之险,只怕连日莲宗一个不小心都要牵涉其中。 元策只怔了仅仅一刹,便立时飞身追去! 他修为有元婴中期,论起来比陈规还要略高一个小境界,速度自然远胜周满,没过三息就已赶上,开口道:“周姑娘,我去追。你修为不够,在我后面便好!” 周满手掐剑诀,脚踏剑上,人在风中,闻言转眸看他片刻,竟道:“行。” 说完还真放慢了一点速度,使自己落在元策后面。 元策却觉得她刚才那一眼颇有几分奇异深意,然而在这种时机比天大的时候,实在无暇细想。在他心中,他修为最高,张来李去二人情况未卜,在金不换的援兵来之前,阻截陈规自然得是他来,难道能指望周满一个金丹中期派上什么用场吗? 陈规几经折转,此时遁逃的方向已改西北。 阵法结界的范围是以方才的江湾为中心,往方圆三十里覆盖,元策眼见对方离那结界边界越来越近,情知若再不想办法,恐怕会让对方顺利脱逃。 他当机立断,人在半空,忽然结了个手印。 其眉心陡地冒出一缕白光,随即向着他额头蔓延,竟如画笔描绘一般,迅速覆盖出一片麒麟图纹! 于此同时,空中响起一声吟啸! 竟然有一头丈高的白麒麟,由雪白的光线织成,出现在他背后!麋身,马足,牛尾,圆蹄,威武不凡,栩栩如生,足踏白焰! 元策原地腾身一跃,那白麒麟便也随他往前一跃! 霎时间疾如惊电! 周满在其身后目睹,不禁一扬眉,暗道此人虽被妙欢喜卖来,可关键时刻竟也不含糊,法相都祭出来了,够拼的。 前方便是一段江流,西边是断崖上修筑的入蜀阁道,右边则是平坦的江滩,陈规正想下落,掠过江滩去往断崖上的阁道。 可没料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同时耳旁一声威武兽吼! 他定睛再看时,那随周满一道追来的青年已重重落在他本要落脚的阁道上,随着他落下,更有一道凶悍的灵力朝着周遭激荡! 山壁上顿时落石纷纷。 陈规也不得不暂避其锋,往后急撤,双臂一展犹如飞鹤,倒不算太狼狈地落在江心一艘渔船船顶。 这一段地势稍见平缓,江水也只是徐徐流动,乌篷船或许是附近打渔的渔人留下,夜半时分外头还挂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 霜雪似的月光洒落江面,一时只见江水粼粼,渔火闪闪。 东边一座铁索长桥横跨江面,乃是明月峡出了名的“仙人桥”,南面桥头孤峰突起,影落江面,便如一长须持杖的仙翁,举起一手为人遥指前路。 仙人指路,胜景难得,本当使人超然尘外。 然而此刻,陈规偏偏没了路走。 往前看,是元策一手撑地,于阁道上缓缓起身,拦住他去路;往后看,周满已悄无声息落在后面江滩上,挡住他回路。 “白麒麟法相,世间也不多见,阁下可不像是什么无名之辈啊。”陈规先是看了元策一眼,眼神微闪,随即调转目光向周满,唇畔微冷,“周姑娘真够谨慎,区区陈某,竟也值得劳动你带三位元婴高手来截!” “法相”在修界并不算最主流的一门功法,取的是“法天相地”之意,往往根据个人天赋,以自身观想诸般神兽异禽,在身后形成“法相”,便能借其伟力特性于自身,强者能据此提升实力数倍。 将这一门功法修到最顶尖的,无疑是那位已经堕魔陨落的白帝—— 传闻他法相本为白龙,后来修为臻至化境,封禅证道,竟将真身与法相合为一体,修成龙身。 这门功法虽在凉州日莲宗修炼人数众多,但一般修士只修朱雀、重明等神鸟法相,天赋至高者如妙欢喜修金乌法相,白麒麟法相极为少见,也不能据此将元策与日莲宗联系到一起,是以周满并不担心。 面对陈规话中的轻嘲,她神情平淡,只道:“阁下自谦了,方才交掌之际便已击落两名元婴,我们这两人修为参差不齐,怕还不够与你打上一个回合呢。” 陈规道:“看来不杀你们,我是别想走了。” 话音未落,眼底杀意爆闪,竟是先易后难,琥珀色的长剑陡然出现,伴着斑斑血点,折身先取周满! 只是早在拦下他的那一刻,元策就已防备着他出手,此时法相在身,无有畏惧,立时向其前扑,竟是后发先至,麒麟纹生臂肘,犹如鳞片,张指成爪,向陈规袭去! 陈规人才到江畔,便不得不回身还击。 于此同时,周满弹剑飞出,无垢剑带着一股凛冽剑气也直取他命门! 亏得陈规反应迅速,在以剑格挡元策一爪时,仰面避过,才使那飞剑从他颈前一寸处穿过,免了封喉之险。 但这一耽,已错失了先发的良机。 陈规陷入元策、周满二人的围攻之中。 三人一时在江面,一时在阁道,一时听得江水激荡,一时又见石屑纷飞…… 元策境界略高一筹,又有白麒麟法相,空手与他“口蜜腹剑”相斗,胜负本在伯仲之间,可旁边偏偏多了个周满。 这女修修为不高,按理说难以插手元婴期修士的交战,事实上她出剑也的确不多。 然而,她每一次出剑的时机都过于准确—— 恰恰好,总是在他与元策相斗露出身法或术法破绽之时。虽然以他强横实力,每每都能避开,可却往往会因此贻误与元策交手的时机,打得他束手束脚,极为难受。 陈规难免以为这二人是联手已久,配合默契。 可事实上元策的惊诧并不比陈规少。 他敢确信自己是第一次与周满联手,然而周满却仿佛熟悉他功法,知道他每一轮攻击的方式与效果一般,往往能在他或对手薄弱之际出剑,又狠又准,以其金丹中期的修为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又一轮交手,周满以《万木春》剑法中的一式“驿寄梅”以剑尖点中陈规剑尖,逼得对方小退半步,随即元策跟上,一拳打出。 拳剑相击,竟出金石之声。 陈规顿时再陷劣势,脚步踏入江水,衣袂为之沾湿。 他咬牙应对的同时,只向江畔看去。 周满一剑得手后,握剑在手,又不急着出剑了,而是在江畔看着他与元策的交战缓慢踱步,一双眼底毫无与人交手时的那种激越与紧绷。相反,那是一种反常的冷静与思索—— 她竟是在观察他,半点不着急! 陈规心念电转,忌惮之感升起的同时,也瞬间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她不急着杀他,只是想要拖延,那后面必然还有援手!而自己若要脱身,却不能与他们缠斗,须得速胜! 这念头一从脑海闪过,陈规的眼神便骤然一变,且方才几轮交手他已大致探清了元策的实力,这时自然不必再有留手。 他运转心法,唇畔翕动,眸色忽然转淡。 本来正与他拳剑相抵的元策,一抬头竟亲眼看见,他瞳孔深处浮现出一枚惨白如骨的叶片,危机感顿时袭上心头! 元策抽身才退一步,整片江滩已为大雾笼罩! 入目只有白茫茫一片,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明月,更没有敌人! 哪怕他调用灵识,周围也只如一片泥泞。 元策只感浑身有森然刺骨之寒,那白雾好似有形之物,一旦附着便汲走人身上温度与灵力,使人颤颤发抖。 天地间,好似什么都消弭了,唯有陈规阴冷的声音穿透迷雾传来:“可怜,可怜……” 元策隐约感觉面前有微风拂过,却不是吹向自己,而是吹向自己左侧! 而左侧正是周满所在的江畔! 元策心头大骇,双目在白雾之中已经隐隐渗出血来,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凭借着直觉,强忍剧痛,燃起法相周身白焰,一掌朝着风声的方向打去,同时向周满道怒喊:“快走!” 白雾笼罩,周满是什么反应他完全不知。 但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先前那一道向左的风声突然间调转向右,一声隐约的剑鸣响起,是陈规那柄诡异的长剑直接刺穿他掌心,穿透他整只手掌! 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人在雾中辨不明方向,修为心神本已遭到影响,仓促间为人算计,自然是空门大露。元策甚至来不及回防,那柄剑在穿透他手掌后,被持剑之人力推向前,已经刺进他肩膀! 一股阴冷气息顺着那剑上深红的锈斑侵袭到经脉,他一下吐了血。 诡诈之变起于瞬间,元策气息已弱,这一刻只想:真不该听周满冒进,自己数十年苦修冤枉交代在此也就罢了,只怕等自己一死,周满那点修为在陈规面前更不够看,恐怕也难免殒身之难,苦也! 陈规对自己这“一叶障目”之术向来十分有信心,连当日锦官城外密林中那若愚堂执事孔无禄见了,都得退避三舍,此刻出手的时机又是如此巧妙,他自然认为断无失手之理。 剑锋已入元策血肉,他只发出一声怜悯的叹息:“一叶障目,不识泰山!天下眼瞎之人都该杀,如今不过多你两人耳!” 言罢转腕横削,竟是连剑也不抽,就要推剑削去元策头手! 但也就在这关键一刻,天地间突然响起一声尖锐高亢的朱雀啼鸣! 陈规背后寒毛陡然炸起。 在他左眼视线余光里,竟然见得熊熊烈火于江滩这一片笼罩的白雾中燃起,一道炽烈的金光便从火焰中朝他激射而来! 速度太快,陈规甚至没看清,那道金光就已落在他剑上! 剑身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裂痕,同时传来巨震。 陈规才刚以最快的速度弃剑脱手,第二道金光便再次射来,直取他右眼! 骤缩的瞳孔中,那道金光以惊人的速度放大! 锋芒袭来,陈规眼底剧痛,闭目侧首,翻身躲过的同时,方才“一叶障目”的术法顿时被破去。 这时第三道金光又来了。 但陈规连遭两次袭击,吃了暗亏,眼角出血,心头戾气骤然涌起,竟是不再躲闪,咬牙探掌,五指成爪,向那金光抓去! “嗤拉!” 恐怖的去势崩裂了他的手掌,燃烧的烈焰焚去了半边血肉,露出森然的指骨。 他付出了堪称惨痛的代价,但也终于将这一道金光抓住—— 箭,这竟是一支箭!一支他自来蜀中起,已经对着其残片看过无数次的,火羽金箭! 这一瞬间,陈规竟感到一股无由恶寒,让他在一种近乎战栗的状态里,抬目向前看去。 术法破后,白雾一敛,天地清明。 那伤重的元策已不在原地,早被周满单手拎了,飞身退远,随意扔在江心乌篷船上。 元策自是一脸呆滞,回不过神来。 周满面容却分外平静,脚尖轻点,只如没有重量一般,无声落在船顶,原本深墨色的双眸,不知何时已浸染成如玉的深紫,浑然是半点没受方才“一叶障目”之术所惑。 而原本握于其手的无垢剑,也悄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张弓! 一张弯若苍玉、弦若白银的苦慈竹弓! 千头万绪、千形万象,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答…… 抢碧玉髓、杀陈寺的那神秘女修究竟是谁?又为什么独独饶过金不换,似乎与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让一切从一粒雪滚成一场雪崩的幕后罪魁…… 一切的一切,在看见这支箭、这张弓的刹那,迎刃而解! 陈规眼角一道鲜血缓缓流下,目光却死死锁在周满身上,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是你……” 元策看见那张弓,更感心中震撼,头皮都发了麻。 天上明月,江心渔火,一并映照在那女修身上,神秘又幽暗,夜风吹过,只墨发共玄衣轻拂。:,, 110 真言假谎 - 剑阁闻铃 - 时镜 宋兰真忽然感到心神不宁。 金灯阁内,烛火通明,桌上摆着明月峡的舆图,陆仰尘与王命正谈着剑台春试的事。 陆仰尘想来有几分感叹:“传闻当年谢叠山也是杜草堂门下,盗走了镇门之宝‘神来笔’,而后弃诗从画,方封了‘画圣’,列入‘四绝’。这白帝城画境乃是其得意之作。大公子与二公子既自少时便拜名师学丹青之术,若能从剑台春试拿到进画境的名额,想必取回那天下第一的冷艳锯,当是易如反掌之事。” 王命笑容淡了几分,只道:“丹青之道是兄长擅长,我只不过是沾了兄长的光,跟着学学,随意画上两笔罢了,怎敢与兄长相提并论?陆兄说笑了。” 显然,提及王诰,使他心底生出了微妙的不快。 两人言语间门颇有点试探和遮掩的机锋,然而此时宋兰真听在耳中,竟只隐隐觉得烦躁。 她再次抬眸,看向院中,明月移、花影动,已经是戌时一刻。 腰间门挂着传讯符的金灯阁执事就站在台阶旁。 她移了两步,皱起眉头,只问:“明月峡那边还未有新消息传来吗?” 那执事摇头:“暂时未有。” 宋兰真眉头皱得更紧:“上一次传讯是什么时候?” 这时原本在谈话的陆仰尘、王命都不由停下,转头向她看来。 那执事听得她话中多了一股凌厉之意,不由紧张了几分,忙掐指一算,道:“两刻半前。” 宋兰真闻言,心头陡地一凛。 众人均觉她面色似乎一下就凝重了。 陆仰尘道:“明月峡本就是灵气暴i乱之地,并非任何地方都可使用符箓传讯,消息即便慢了,该也不打紧吧?” 三大世家精锐齐出,甚至有几位长老、总管压阵,难道还能出事? 他嘴上不说,心中却是这般想。 然而宋兰真慢慢闭上眼,却是摇头:“不,不对……你陆王二氏没有消息传来也就罢了,我宋氏却是精研阵法,传讯符从来特质,即便在明月峡这样的地方也不该受影响。何况陈规行事小心谨慎,必随时将前方消息知会于我……” 先前就已隐隐潜伏的不安,这时已如阴影一般不断扩大。 宋兰真忽然想到什么,骤然睁开双眼:“可知那金不换与周满现在何处?” 那金灯阁执事下意识道:“金不换下午出城,周满上午进了一趟百宝楼,傍晚时分也出了城,至今未回。” 王命面色微变:“值此多事之秋,只小剑故城与剑门学宫之内不得动干戈,他们怎会轻易冒险出城?” 宋兰真神情冰冷,咬牙道:“立刻使人传讯杜草堂,便称我宋氏有愧于泥盘街之祸,想与金不换和解,问三别先生可否即刻拨冗相见!” 那执事一怔,立刻转头去办。 这时便连陆仰尘也感觉出不对来了,眼皮微跳。 不多时,那执事回来,却是面容发白,声音发抖:“回,回禀小姐,杜草堂那边回讯,说三别先生闭关,若有心和解可改日再谈。” 陆仰尘顿时拍案而起:“绝不可能!宋氏有心示弱和解,杜草堂若无别的打算,就算三别先生的确闭关,门下态度也绝不该如此冷淡!” 王命轻声道:“出事了……” 他转眸望向宋兰真,第一时间门竟不是担心廖亭山与王氏众人的安危,而是关切她的反应。 宋兰真既已想到试探杜草堂口风,又岂能对结果没有半分预料?只是毕竟还抱有一线希望,不愿事情坏到如此地步。然而执事的回禀,无疑如一记重锤,破灭了所有的希望,甚至使她感到了一阵眩晕。 有那么一刻,她想停下来思考,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落入敌人圈套。 然而世家自有残酷的生存之道。 数年以来的内部倾轧所教会她的,不是遇事立刻反省,而是在最快的时间门内纠正错误、挽回损失! 隐约有一口血气压在喉间门,宋兰真咬牙,断然道:“即刻调集蜀中所有剩余人手,开三元传送大阵,强降明月峡!” 三元传送大阵? 王命、陆仰尘二人皆是一惊。 那执事更是为宋氏效命多年,甚至此阵厉害,但觉背后一股寒气冒出,不免害怕:“小、小姐,明月峡灵气暴i乱,若、若开此阵……” 宋兰真竟厉声打断:“若出意外,自有我一力承担!谁人若有异议,立斩不赦!” 一场杀戮,正在明月峡江湾处展开,带血的江水从上游峡口徐徐流到仙人桥这段平缓之处,雪白的月亮映入水面,竟也被染作妖异的淡红。 江心江滩,一时更静得令人害怕。 周满与陈规隔江对峙,元策掌心、肩头伤口虽痛,可也咬牙强忍,未发出半点声音。 这手弓箭既亮,周满的身份简直已呼之欲出! 只是这答案虽在情理之中,却未免太在人意料之外—— 谁能想到,曾为参剑堂剑首的年轻女修,竟然不是剑法?且将时间门往前推去,那陈寺殒命义庄之时,她才进剑门学宫半个月,仅有先天境界的修为啊! 而眼下,她乃金丹中期…… 低头看得手中那支沾了自己鲜血的金箭一眼,短短时间门内,陈规已将事情理清:“有如此惊人的弓法,难怪有胆来追杀我。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想来,陈寺那蠢材,便是死在此箭之下吧?” 周满左手持弓,盯着他,并不作答。 陈规于是掷箭在地,轻叹一声:“我陈规也算天纵奇才,不想今夜也‘一叶障目’,未识得对手真容,竟要落得与那蠢材一般下场……” 这话听着好似已认了输,感伤于自己败局。 然而周满的目光只落在他笼着右手的袖袍,竟道:“曾经屠戮陈氏百余口的刽子手,难道就只眼下这点本事吗?” 元策在旁不由一怔。 陈规闻言却是面色骤变,眼见周满目光所向便知她已看破自己计谋,眼底陡现凶光,狞声道:“你既知道,还敢来寻死!” 话音未落,人便化作一线残影! 天地间门突然阴风怒号,四面皆响起惨呼恸哭之声,宛若陷入修罗地狱。 周满只觉眼前一暗,再看时那陈规已近在三尺之外! 他先前笼在袖中的右手露出,指骨森白,所握竟是一柄形制极怪的弯刀。刀刃曲折,显得狰狞;刀身极阔,却凹凸不平,赫然有无数扭曲的脸孔虚影出现在刀面之上,一张叠着一张,一张挤着一张…… 那天地间门叫人闻之震悚的惨呼恸哭,正是由它们张嘴发出! 只见得刀身正中一张苍老的脸孔一亮,变作赤红,陈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张同样苍老的脸,重叠在他原本不错的五官之上,看上去诡异至极。 可与此同时,他身上气势却瞬间门高涨! 比先前深厚上四成的灵力在他挥刀之时,化作一道赤红刃光,直向周满喉间门切来! 饶是周满早有猜测准备,见了他这柄邪气森然的刀,也不免心惊。 在刃光将到那一刻,她只挥弓一挡! 弓长刀短,竹弓弓梢准确地点在陈规刀尖之上,将其刀锋击退的同时,也借得反推之力再退。 人似渡江鸥鸟,臂展如翼,贴着江面倒飞! 但陈规刀锋虽退,先才挥出的那一道刃光却未受到任何影响,依旧向周满急掠而来。 她眉头一蹙,抹箭在弦,又一箭射出! 伴随着尖利啼鸣,威势煌煌的火羽金箭与陈规那道血红的刃光一撞,便是“轰隆”一声巨响! 箭势与刃光虽相互抵消,可以二者相撞处为中心,江面上却是水花如瀑炸起,汹涌的波流一浪连着一浪向外推挤,竟将原在江心那一艘乌篷船推至岸边。 淋漓的水雾,遮挡了视线。 当水雾落下时,周满也有惊无险地落在了对面江滩,而江心之上,只余陈规持刀独立,面上叠着另一张痛苦狰狞的脸,唇畔挂着冷笑。 元策人在船上,却是看得清楚,一时只感毛骨悚然:“脸,那张脸!是陈家前任家主!” 陈规睨他一眼,声线阴冷:“你倒有眼力,竟然认得……” 他面上这张脸,的确属于陈家前任家主! 周满方才虽挡得他一刀,可那道刃光中满是戾怨之气,不免使她气血激荡,面色微白。 事情似乎比她原本所料要棘手一些。 但她也总算明白了:“原来你不仅屠戮陈家百余口,还将他们怨魂戾气炼入刀中。难怪当日锦官城密林之外,你明明备有后招,却放我等轻易脱逃……看来是怕当时在场的陈家众修知晓!” 陈规只听得嗤笑。 他手腕轻转,翻覆刀面,仿佛欣赏自己精心打造的杰作一般欣赏着刀面上那些扭曲的脸孔,只道:“陈家这些人么,最是虚伪狡诈!外面干净,内里肮脏。杀了他们,怎生解恨?自是要趁他们死前,将他们脸面活剥下来,为我所用!此刀,便名‘两面三刀’……” 说是“两面”,可他这刀上何止百面! 元策再看,险些作呕。 陈规说完,却是看向周满,以目光描摹她秀面,笑意森然:“你这张脸也不错,配入我刀!” 周满根本无需听完此言,只闻开头半句,便想也不想,直接化作一道冷电跃上旁边山壁上的阁道。但听得“嘶啦”一声裂响,一道血红刃光已毫无预兆劈落在她方才所立之地,溅起无数乱石! 陈规的身形也随那道刃光显露,一击不得却是再祭一击,直追周满而来。 她人在阁道,居高临下,发箭阻挡,力图将陈规拒在远处。 然而他此刀险峻诡谲,修为又毕竟高出一境,岂是周满轻易能拒? 初时尚能周旋,两人辗转山壁阁道江面,箭焰如金,刃光似血,杀得难分难解,甚至肉眼难辨他们身形。 然而待得时间门稍长,周满劣势便似乎显现。 她虽也学剑,可与有《羿神诀》加持的弓箭相比,近战绝非她最顶尖的战力。陈规却偏偏是个聪明人,借由那些人脸所提升的实力,屡屡发动奇袭,靠近周满。周满机警,自然下一刻便拉开距离。只是几番拉锯之后,终还是为陈规近身,只得运弓为剑、翻弦作刀,险象顿时环生。 元策自他二人交手开始,便密切关注战局,此时不免心惊。 他休憩得这一会儿,自觉略复了几分元气,于是忍痛将那贯穿他手掌与肩膀的长剑拔出,就要上前助阵。 不曾想,头一抬,忽然对上船篷里一双眼—— 这小小一艘乌篷船内,竟然原本有人! 元策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只是根本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天地间门忽然传来一股浩荡的波动,仿有洪钟大吕之声,在所有人耳畔震响! 明月峡上空,赫然出现了一座庞大的金色阵法,一道光柱环绕着无数飞旋的符文,如天柱般从高处降下,恢弘宛若神迹! 元策一见,面色一白:“宋氏三元传送大阵……” 一旦设成,不受地域限制,只要能观想舆图,便可传送,乃是鉴天君宋化极最得意的三大阵法之一! 世人名之曰:仙降。 正在交战之中的陈规自然也识得此阵,几乎立刻便知道是宋兰真察觉事情有异,竟不惜冒着阵乱人灭的风险,在明月峡这种地方开出大阵,以来驰援! 他心神难免为之一分。 然而周满见得那座大阵,却是既无惊诧,也无震骇,平静得跟看风吹雪落没区别,甚至还有一抹怜悯。倒是一见陈规分神,立时转弓,将对方短刀一打。 陈规顿时被打落江水。 周满却趁机拉开距离,将《羿神诀》心法运转到极致,同时弯弓搭箭,朗声疾呼:“元策!” 船上的元策顿时惊醒,哪里还顾得上那藏身于舟中的无名小卒?他心知机不可失,干脆提了方才拔在手中的那口“腹剑”,飞身上前,来助周满。 这时周满弯弓,元策举剑,皆是齐齐对准陈规。 陈规未料自己才一分神便被周满打落江中,虽反应极快,立时跃起,也不免湿得一身狼狈,又见这二人重联起手来要对付自己,心中恼怒更生,只道:“饶你一命还不知悔改,不自量力!” 这危急时刻,他竟不闪不避。 周满立刻觉出不对。 然而下一刻,那陈规已举刀一震,霎时间门只见刀面上无数面孔仿若受了什么摧残折磨,发疯一般痛叫起来,成百上千道声音一重叠着一重:“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元策目中光华,陡地为之一黯。 他先前手掌与肩上两处伤口之中,忽有丝丝缕缕的黑气颤着红丝隐隐冒出,情状赫然像极了水淹泥盘街那日催动血祭的陈家众修! 周满瞳孔骤缩:“元策!” 可元策此时哪里还能听见?从陈规刀面上发出的无数声音已惑乱他心神,使得他两目发红,竟将剑势一改,转而袭向周满! 周满金箭所向本是陈规,元策这一改,却是恰好挡在陈规前面,若她照旧发箭,未必能毙陈规之命,但元策却一定命丧黄泉! 这电光石火之际岂容多想? 周满咬牙急转箭向,手指为拉满的弓弦割伤,鲜血飞溅,却迅速一掌朝元策拍去,想在不伤其性命的情况下将其击退。 可陈规此时也悄无声息出现在旁侧,举刀逼来! 两相夹攻之下,周满已退无可退! 只听得长剑擦骨而入之声,她横弓挡去了陈规那一刀,却未能避开元策那一剑,被其一剑刺入肋下三分! 陈规怎能放过这样的良机? 他刀身固然巨震,被周满挡开,可另一手立刻推出一掌。 掌力汹涌,周满周身气脉为其一撞,顿时大乱,整个人倒飞出去。虽踉跄落在江滩之上连退三步勉强稳住身形,按住肋下伤口,可一口鲜血压不住,已骤然吐出! 陈规大笑:“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地狱无门你偏闯’!正好兰真小姐率众来援,我当献你之头为礼!” 周满面如白纸,但竟未乱,先看神智为人操纵的元策,再看陈规:“当日陈家众修发动血祭,水淹泥盘街,果然是你暗中为祸!” 陈规得意:“不错,确然是我!那帮蠢材,如此胆怯,怎舍得自己性命?我使他们血祭舍身,也算让他们为陈家鞠躬尽瘁,死得其所了!” 周满心底思量,杀意难免翻涌。 但也在此时,原本被她佩在腕间门的传讯符忽然亮起,金不换隐藏担心的声音传入耳中:“这边差不多了。周满,你们现在何处?” 这一批传讯符乃是特质,在灵气和顺之地,本也能相互定位,只是在明月峡这样的地方却并非时时灵光。 他们方才追陈规而来,方向变换,金不换自然无法知道他们此刻方位。 他有此一问,显然是要率人前来支援。 周满本该告诉他方位。 然而此时她看一眼陈规,考虑再三,心内却难得陷入交战。 江湾峡口处,金不换手持传讯符,率人从断崖之上跃下,先向他们先前追陈规而去的大方向掠去,同时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周满那边的回复。 在传讯符保持静寂的那几个呼吸的时间门里,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万种构想,几乎控制不住地害怕传讯符另一头的周满已横遭不测。 但还好,传讯符终于还是亮了起来。 周满与平日无异的冷静声音,在耳旁响起:“我这里没事,不用来了。” 金不换一怔:“你们已杀了陈规?” 周满那边却没再回答。 金不换素来信任她,听她先前话中又无异常,听她说“不用来了”,自然默认他们已经杀了人,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没空再回也是正常。 于是他身形一停,落在了下方树梢上。 可谁想,就在此时,传讯符再亮,响起的却是王恕断然的声音:“不要信她,她在撒谎!” 金不换顿时一惊:“菩萨?” 此时的王恕远在泥盘街病梅馆内,一直用金不换给他的那枚传讯符,听着众人通过传讯符交流的讯息。但方才他听见周满那句话,却是瞬间门觉出不对,立刻发讯提醒金不换。 妙欢喜与李谱二人因不能离开泥盘街,又好奇事态进展,便都来了病梅馆,可听得王恕方才那句,都不免与金不换一般诧异—— 周满的声音再正常不过,怎是谎言? 可王恕在判断出周满撒谎的那一刻,心内已乱,完全来不及向他们解释,只急道:“速去支援,找她人在何处!” 同时拿起桌上长生戒,身影瞬间门消失在馆内! 金不换听得这句,心头不安陡然攀升,只是当他抛开杂念正要依泥菩萨之言前往时,头顶穹庐上那一座三元传送大阵陡然开启! 宋兰真、王命、陆仰尘三人与上百修士的身影随着那道光柱从天而降。 众多法宝毫光再起。 金不换转头,只见江湾峡口处,最前方的杜草堂众人首当其冲,刚杀一名世家修士的常济被人一记飞剑打中,受伤跌入江水……:,, 111 杀头点地(微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江湾峡口那边,一场神仙斗法似乎即将开始。但仙人桥这头,周满竟没向那边看一眼,只是咳嗽了一声,回答了金不换唯一一句话后,便将腕间传讯符解下,随手掷在远处,不再理会。 但陈规方才听得清楚,不由抚掌赞叹:“周姑娘倒是识得事务,竟有一副侠肝义胆,不惜自己独面危险,也要阻止同伴来送死。” 周满擦去颊边鲜血,声音平淡:“有个元策已经足够棘手,再来个金不换,那还打什么?直接献头认输好了。” 陈规闻言大笑,却道一声:“可惜!” 他重新捏紧那柄面刀,只叹道:“都是徒劳罢了。那金不换固然不会死在我手中,可兰真小姐已开三元传送大阵,仙降明月峡。今夜,你们一个也别想逃过!” 远处那三元传送大阵已经亮至极点,早已盖过天上明月! 陈规身法一动,就要逼近周满。 可没想到,周满站在原地,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竟忽然笑问:“你会算时辰,知道我们在此缠斗了多久吗?” 陈规先是一怔,继而面色大变。 他几乎立时转头朝峡口方向看去! 此时距离他们在峡口遇伏已经过了整整两刻,三元传送大阵的光芒在空中消失,新传送来的三大世家修士黑压压浮在半空,刚刚投出一片法宝远攻,想要救下先前那批人。 然而当他们将蜀中群修击退,目视下方,只见得江面染血、峡口堆尸,先前那批人哪里还剩下几个活口? 就连修为最高的廖亭山与贺总管,都不见了影踪! 宋兰真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陆仰尘瞳中怒焰燃起,险将一口好牙咬碎:“这是整个蜀州,都要与我三大世家作对!杀戒既开,那也别怪我等不讲礼数了!” 他抬手一挥,就下令进攻。 可就在他话音落地、众人冲出的同时,江湾对面的断崖上竟有两道目光如电一般向他们投来。 宋兰真触及,心头陡然一悸。 王命色变:“是望帝麾下邱信使与剑门学宫岑夫子!” 今夜围剿世家者,岂止蜀州四门? 修士们的身法迅速,三大世家新到的这一批人几乎在他们说话间就已冲过下方江面,眼见得就要落在那断崖之上,去取蜀中群修性命。 可没料到,那邱掌柜与岑夫子并不理会。 二人神情莫测,对望一眼,竟然齐齐升上半空,面露肃穆,手中掐诀! 群山间,忽然大风吹卷! 明月峡在蜀州以北,向来吹的是北风。可这时的大风却是从南面而来,从蜀州为群山环绕的腹地而来,吹林断竹,刮面如刀! 宋兰真朝南面一望,竟见得天地浩荡,无穷灵力如海潮一般卷起,精厚纯粹,几乎凝成实质,如柳絮,似雪片,集结成一场巨大的风暴,朝着明月峡咆哮而来! 王命的声音都被大风吹得模糊:“是那二人在施展道术!” 陆仰尘道:“打断他们!” 这时可容不得犹豫,虽不知这究竟是何术法,但光看其来势,若任其成了,他们恐处于不利之地。 世家数十顶尖修士当机立断,齐向半空邱、岑二人扑去! 宋兰真眉头紧皱,《十二花神谱》祭出,抽兰为剑,也率了金灯阁麾下前往合围。然而她人在半空之中,随着身形靠近,待得看清前方那二人面容时,脑海中却忽然“嗡”地一声,所有的血色都从她面上褪去—— 剑印,蜀州剑印! 术法过半时,那邱掌柜与岑夫子的眉心,竟赫然浮现出一枚寸半的紫金小剑! 当其出现的瞬间,天地间仿佛有一股亘古的威压降下。那从蜀中腹地浩荡奔流而来的灵气,便忽然被赋予了三分剑意! 灵气彻底化为实质,却成了剑形。 那不再是一场灵力的飓风,而是席卷的剑气,万千剑雨、无尽剑暴! 陈规抬头看着天幕,无数剑气便如洪流一般从头顶飞过,烁然的光亮照得他面容一阵扭曲:“怎么可能……剑印!怎么可能……” 周满却一片平静,千万道剑光在她瞳孔深处,宛若千万道划过的流星,只勾起一些伤怀的往事:“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不是拼了战了还输了,而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 仿佛是在说宋兰真,可又仿佛是在说她自己。 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那数不尽的剑气便已覆盖峡口江湾方圆十里,轰然砸下,好似将整座战场洗过一遍! 修为高者,尚来得及防护自身;修为较差者,却都是连惨嚎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数道剑气贯体而过,炽亮的法宝随之熄灭,人也从半空中跌坠…… 就连宋兰真等人都为剑气打中! 陈规目眦欲裂,此时再看周满,瞳孔已然赤红:“你们早就算好的!” 周满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从蜀中腹地吹卷来的烈风中,感受着身周那无数奔向明月峡的灵气,强忍肋下剧痛,悄然催动剑骨! 明月峡灵气暴烈,本来极难为修士直接调用,然而此时剑印覆盖,灵气奔来,却如江河湖海一般浩瀚,任人取用。 在她催动剑骨的瞬间,周遭灵气便如飞蛾见了火光,忽然被她吸引,其中一部分竟然折转方向,朝她涌去! “连这也是算好的吗?”如此明显的灵气异动,陈规岂能察觉不出?杀意瞬间暴涨,“找死!” 那割陈氏百余口面目炼制的短刀,顿时发出一声尖啸,上百张脸孔应声从刀身飞起,便好似地狱门开、恶鬼齐出,随着他举刀之势,嘶吼着向周满扑来! 每一张脸孔,都格外暴戾狰狞。 陈规的脸便夹在其中,分明还是活人,可看着竟比死人更恐怖。 周满修为仅有金丹中期,经过先前几轮交战,体内灵气几已耗尽,但此刻趁了邱掌柜与岑夫子发动剑印调集灵气之便,却是在短短片刻间得到补充。 伤势虽然未复,可若论体内灵力,却比先前还要厚上三分! 但陈规这一击含怒而出,几乎集聚了他毕生修为,来势实在太快。 仅半个呼吸,那无数嘶吼的脸孔已横越江面,到她眼前! 此时要再搭箭弯弓已经晚了,且远攻之器难适近战,周满牙关一咬,便换弓为剑,不退反进,竟向着陈规迎面一剑刺去! 她身形随着剑势腾跃而起,无垢剑剑尖一点雪芒微亮。 陈规刀出本是鬼气森厉,身到之处皆是恶鬼面目,尽化炼狱,可当那一点雪芒映入眼底时,他竟好似闻到了一段本不该存在的幽微梅香…… 悬崖峭壁,坚冰百丈,却有万树寒梅盛放! 烈风一吹,万千梅瓣的虚影随剑浮现,汇集成一条长河,在瞬间点燃! 如月涌,如星流。 点燃的梅瓣带着焰火,冲入他身周所笼罩的无数恶鬼面目之中,在悍然撞击的同时,也将它们撕裂! “铮”地一声锐鸣! 陈规刀身为周满剑尖点中,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虽然也有几张脸孔扑到周满身上,溅起一片血雾,可这女修竟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趁着这一式“占群芳”的威势,抵剑再进一步,剑尖擦着他刀身而过,一串火星过后,竟刺入他胸膛! 于修士而言,眉心灵台方是要害,心脉虽也紧要却并不会立刻致命。然而这一刻,在感觉到那一寸冰冷剑尖进了心脉后,陈规所有的动作都迟滞了,慢慢抬眼,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看了周满一眼。 怦,怦,怦…… 那竟是本不该被人听见的心跳声,从陈规的胸腔内,通过那柄剑,传递到她心间。 冰冷的寒意,于是随着心跳浮现,却不是任何身体上的寒冷,而是一种心上的寒冷,一种对这浑浊人世、重重恶念的…… 心寒! 周满指间一颤,立时知道不好,但再要摧剑毁去陈规心脉已是不能,对方毕竟是元婴初期,早运力一刀向她劈来。 剑在陈规身上,抽不能出。 她不得已只能弃剑,反手翻弓作刀,与陈规这一刀正面硬碰! 苦慈竹弓先前已连发金箭十数,陈规那柄刀方才也被她一剑击裂,此时两方法器皆是强弩之末,又怎禁得起这样凶狠的一撞? 霎时只听哀鸣两声,已是刃卷刀碎,弦断弓毁! 以弓刀湮灭处为中心,一股强极的波动朝着四面撞去,陈规与周满都是有伤在身,避之不及,几乎同时吐出一口血来,被这一股悍然之力撞飞,摔在江滩。 陈规心脉受损,勉力以手撑地,却也无法再站起;周满半跪于地,似也不太能动。 两个世所罕见的天才,几乎打成了两个废人! 陈规竟然大笑,只是声音断续,喘息剧烈:“寻常修士吸纳灵气,绝不可能快到这般境地……你这身根骨……绝对有鬼!我陈规死前,竟能拉你垫背,倒也不亏……” 周满心道,天生剑骨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怎配让那传说中的神都公子觊觎? 只是方才那股寒气冻在心间,竟使人连呼吸都是冷的。 她指间已悄然扣住那枚枯木戒环,但从头到尾再算一遍,仍觉陈规实力与她的推算对不上。 眸底暗光闪烁,周满敛了心思,抬眼时已只余惨笑,仿佛认了命:“该是我赚才对,阁下当年毕竟屠戮过陈家百余口,算个人物!只是我心中,始终有一惑不能解……” 陈规听到此处,哪儿能不知她也想拖延时间? 他只道二人皆是穷途末路,各怀鬼胎,自己暗中运转功法恢复的同时,干脆顺水推舟:“你也好奇,我当年如何能杀陈家百余口?” 周满道:“不错。三年前阁下该还没有如今修为吧?便连刚才那一柄刀,也是杀了陈家百余口后才能炼制……我实不明白……” 陈规竟道:“你怎知,杀陈家百余口的,只我一人?” 他眼神阴冷,此时那带血的唇畔却偏勾出一抹笑意,诡异至极。 周满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宋兰真陷你于囹圄三年,你也不怨不恨,反而忠心耿耿——当年陈家百余口血案,原来也有她一份!” 陈规未料她一下就能猜着,不免怔了片刻。 但随即便是大笑:“你猜得倒是很快!可惜了,世人却没这般聪明。我自幼便被陈家那帮人弃于兽林,自生自灭,不过随着山中凶禽猛兽而活,误打误撞吞了一枚兽丹方才修至金丹境界……是上苍眷顾,才使我得了垂青……” 他永远记得,那一年他结成金丹出来,想找陈家寻仇,却被正好经过的宋氏之人抓住,擒到宋兰真面前。 那时的宋兰真尚无金丹修为,然而听过禀报过,掀开车帘来打量他,问:“你想杀陈家之人报仇,就凭这点修为?” 他咬牙狠声:“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便是赚!” 宋兰真听后,目光一阵闪烁。 他自以为死期将至,用力挣扎,但却被宋氏仆从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然而下一刻,宋兰真已轻一摆手,从那华丽的鸾车上下来。 仆从见她示意,虽然不解,却还是将他放了。 他从地上起身,宋兰真便已立在他面前,竟轻轻替他拍去肩上灰尘,向他一笑:“杀一两个怎够解恨?不如,我教你个办法,多杀一些……” 陈规想到这里,面容不知为何变得平静了:“我便用她教的办法,杀了一个又一个,剜了他们的眼,炼成‘一叶障目’;割下他们的舌,就有‘口蜜腹剑’;剥出他们的脸,则锻‘两面三刀’……可那些都不是最厉害的……” 周满轻声呢喃:“这样就说得通了……” 陈规隐晦看她一眼,早在暗中算着时间,到得此时打量她面色,终于问:“你可知,这世间何物最毒、最无解?” 周满闻言,瞳孔骤缩,豁然抬首! 这般的情状落入陈规眼底,自然成了毫无防备,于是一声狞笑:“那便是——人心!” 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周满脸色果然一白,似受万蛊噬心之痛。 陈规趁机暴起,抓起先前坠地的那口“腹剑”,合身便向她袭去! 只是人在半道之时,他忽然对上了周满那双先前一直低垂直到此刻才抬起的眼—— 里面冷静一片,何曾有半分痛苦慌乱? 他瞬间觉出不对,想要抽身回撤,可万万没料,正在此刻,旁边乌篷船内忽然一道身影窜出,向他扑来! 明月峡灵气暴烈,寻常修士根本不敢随意放出灵识,更何况他们一到此地便是数度极限交手,关注对手还来不及,哪里能想到这船中竟早藏了人? 周满看见那道身影,顿时愣住。 陈规则是大骇,转剑便向此人刺去! 琥珀色的剑身破人血肉如入无物,顷刻间已刺入那人躯壳。 可对方并未停下! 那一双赤红的双眼抬起,宛如点着两簇仇恨的火焰,张口忽然发出困兽般的嘶吼,竟是不惜让陈规之剑穿透躯壳,也要让手中那柄断剑,沾上仇敌的血! 何等平凡的一口铁剑? 甚至被人折断…… 可它由这样一具血肉之躯、一介无名小卒,紧紧攥着,竟狠狠捅进了陈规腹内! 陈规当即痛得一声大叫,一脚踹出,终于将此人踹得横飞出去,摔落在地。他犹不解恨,又扬起一掌,就要使此人付出代价,挫骨扬灰! 幸而此时周满反应过来,顾不得再扣那枚枯木戒环,急召无垢剑,先将陈规挡退。 只是紧接着,她立在原地,看着地上那道身影,却不知为何,没有上前。 心内那股冷意,忽然失了她有意的压制,于是窜遍全身,猛烈的痛楚几乎使她眩晕。 直到那人仰面向天,口中涌出鲜血,周满才约略回神,移了步,缓缓走到那人面前。 那只是一张略带几分坚毅的寻常脸庞,曾为泥盘街的伤患求过药,也受人蒙蔽带人为难过金不换,仅仅在几个时辰前的清晨,她才从陈规手里救下他,又险些杀了他,折断了他的铁剑…… 冯其看见她,艰难开口,似乎是想解释:“不是……救你……我只是、想报……仇……” 周满垂在身侧的手,忽然开始轻微地颤抖。 冯其是无处寄身才夜宿舟中,先前听得陈规承认泥盘街之祸全是他所为时,就已想出手。可他将那柄断剑攥了好久,心里竟感到害怕。正如王大夫所言,原来这才是真正修士的世界。 他这样的人,怎配去杀陈规呢? 直到刚才…… 冯其躺在地上,已感觉不到痛,想笑却又忍不住哭,眼里蓄满泪:“大夫说,知耻而后勇……周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话音渐低,最后一缕气息也慢慢散了。 这个可怜可恨可叹却也可悲的无名小卒,就这样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死在一个离他出生之地、离他真正的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甚至临死前,还在向人道歉…… 这一瞬间,周满悲从中来,竟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 今夜,战陈规也好,身受伤也罢,都不出乎意料。唯有这个无名小卒,不在她计划当中。 她微微闭眼,想将那股怆然压下,眼眶却偏变得潮热。心内所中之毒虽带来一股剧痛,但整个人的杀意却瞬间攀升至极点,倒好似将那痛楚缓解了几分。 只有远处好不容易撑起身的陈规,用那已仅剩半片残叶的“一叶障目”之术,看得清楚,分明是那已死的冯其身上,冒出了一粒雪白的灵光,一沾周满衣角,便融到她身上。 “该死,该死!” 突然间,他暴怒不已,仿佛已失去理智,提剑要去斩冯其尸身。 然而剑未落下,已被人一掌攥住—— 咫尺之距,是周满那一双除了杀意,什么也不再有的眼睛! 她仿佛已经疲倦,连声音都显得极轻,只问:“你的筹码,掀完了吧?” 陈规闻言,陡然一惊:“你——” 他抽剑想退,可那柄剑被她攥住,竟然纹丝不动,连自己的手都仿佛被这一柄剑粘住,无法松开! 周满于是慢慢道:“那该轮到我了。” 陈规隐约觉得一缕游动的金光进入视野,转眸时,竟在周满指间看见了一样自己眼熟的东西…… 那枚枯木戒环! 极致的危险之感,忽然袭上心头,他想也不想,咬牙便狠命一掌向自己剑上拍去! 周满知道,他是想震剑逃走,便也真的轻轻松手,竟道:“你逃吧。” 陈规早在她松手的刹那,就已夺路而逃! 周满摇晃着起身,半边身影却映照在一片游动的金影里,手中所握,赫然是一张新弓! 犹如枯枝一般的扶桑木,被弯成了半月的形状,可干裂的缝隙里却流淌着金色的焰光,两端弓梢上犹长着几枝叶芽,月光下,风一吹,还颤颤地摇曳。 陈规知道自己很难逃过,可三大世家之人就在江湾那边,也许过去,还有一线生机! 只可惜,周满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即将越过仙人桥时,周满也慢慢走到了江心,向着他的身影远眺。 一支金箭,搭在金色的弦上。 在这短暂的片刻,周满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有那娴熟到几乎已刻入骨血的动作—— 光弓明,天地暗! 在她扣紧弓弦,将这一张扶桑神木所制的弓拉开时候,天上明月、江船渔火,都仿佛熄灭了一瞬! 只有那张弓、那根弦、那支箭,明亮炽烈! 远处江湾断崖上,已催动完剑印的邱掌柜、岑夫子二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什么,向着仙人桥方向看去! 但下一瞬,一切便已恢复了正常。 周满耳旁,只有那“嗡”的一声震响。金箭离弦飞出,竟好似被弓身所发出的炽芒融化了一般,不再有箭的形状,而是化作一束纯粹的光焰,从染血的江面上疾掠而过! 这一刻,整段江面都映着它影子,变成一条光河! 陈规甚至没生出多余的感觉。身后一阵大亮,将他的影子照罗在仙人桥上。但紧接着,就连这影子都被明光吞没了。他好像变成了一张轻盈的纸,那束光焰便从他后心撞入,在他胸膛灼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宋兰真为避剑印之威,此时已率人退至附近,远远只觉眼角余光里一片大亮,转头看时,却恰好目睹此幕,心神骤冷:“陈规!” 陈规闻声,僵硬抬头,终于恍惚地看见了她。 最初被周满等人追上来时,他本以为他们乃是自寻死路,自己必能逃脱。可谁能想到,周满竟然就是幕后那名用弓的神秘女修?且早已不是杀陈寺时的那点实力…… 但这一切,世人全然不知——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知道! 在生命走到尽头时,陈规心底忽然涌出了万分的不甘,可张口时喉间嘶鸣已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能拼尽自己最后的这点意识,将一道讯息注入传讯符,朝着宋兰真的方向,遥遥递出! 然而宋兰真却骤然看向他身后:“周满!” 她满面的惊怒,只看见陈规踉跄的身形后方,不知何时已矗立着一道玄衣身影。光弓早从她手中消失,此时所握仅一口凡铁断剑! 明月下,仙人桥,墨发飘飞,素面血染! 宋兰真急道:“且慢——” 兰剑催动,瞬间从她手中飞出,袭向周满。 可周满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毫无表情的脸上却未有半分波动,甚至连那柄即将近身的兰剑也全不理会,只是当着宋兰真惊怒的视线,反手一剑,划过陈规脖颈! 嗤拉,鲜血高溅三尺! 一颗人头也随之飞起! 与此同时一枚闪烁着清光的苍青玉戒也从她后方桥头电射而来,“当”地一声打在宋兰真兰剑之上! 那深绿白纹的长剑连周满一缕头发都没碰到便被打得倒飞而回,甚至连带着撞回其主人身上,使宋兰真倒退了足足三步,瞬间吐出一口鲜血! 金灯阁群修齐齐大呼:“小姐!” 然而宋兰真唇角染血,没看他们,只是直直看着前方。 直到此时,才闻“咚”地一声,是陈规那颗头颅落了地,骨碌碌顺着桥面滚到他们近前。而先前那枚离他手掌飞出的传讯符,也在此时摔落在地,一片粉碎! 上面原本亮着的金光,顿如青烟般消散。 一注血溅在陈规那颗头颅顶端,顺着眼帘流下,却再也不动一动,只徒然睁着一双犹带惊悸的眼。 仙人桥上,他无头的尸身扑倒在地。 宋兰真浑身发冷。 周满立在桥中,滚滚江水从她脚下流去,霜白月色洒落她眉眼,眸底无悲也无喜,只是收了剑,隔着这长长的半道索桥,与宋兰真无声相望。 断剑垂下,锋刃上一滴血落。:,, 112 大道三千 - 剑阁闻铃 - 时镜 那枚先前击退宋兰真的苍青玉戒,这时也已飞落回主人手中。 王恕站在桥这头,胸膛正因他微热的喘息而起伏。 他是不顾明月峡灵气暴i乱,借用长生戒之力几番瞬移赶到此地,辗转多次方找到周满。只是未料恰好见到宋兰真一剑突袭,他情急之下才直接将长生戒当初暗器打出,将人击退。 眼见陈规人头落地,周满收剑,他就要上前。 可才迈得一步,视线便触到了那柄垂下的断剑——这柄剑,不,这不是周满的剑…… 王恕脚步忽然停住,脑袋里“嗡”了一声。 对岸桥头,紧随在宋氏群修后面,陆王两氏的修士陆续赶到。陆仰尘看着眼前场面不免心惊,王命见宋兰真唇畔染血,目光却陡然阴了几分,只皱眉看向远处那一身苍青旧道衣的病秧子。 邱掌柜早在周满开弓时便已有所察觉,向这方赶来,自不会坐视周满为宋兰真之剑所伤,可没想到前头那看似孱弱的王恕出手竟然比他更快,倒使他愣了一下。 蜀中众修落在后面,很快也出现在这头桥边。 四门首座,剑宫夫子,连受伤的常济都被金不换扶了,站在人群后方。 此时漫天剑气已散,江水深红,漂着尸首无数。 黑压压的两帮人,隔着一座横跨江水的仙人桥对峙。 桥中间是周满,桥对岸是宋兰真,桥面上却是鲜血未干,而陈规的尸身与头颅分作两处,任是谁见了这场面都能轻易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是众人难免心惊,不敢相信—— 陈规元婴初期的修士,乃是在神都都极有凶名的少年天才,他们原以为周满追去是为拖住此人,可谁想到此刻竟见她将此人斩于剑下? 她才金丹中期,所用还是这样一柄铁剑! 而观其衣襟染血,面容冷白,便知恐怕此前是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恶战…… 周满是当着宋兰真的面,斩下了陈规头颅! 个中意味,已不言自明! 宋兰真重握住兰剑的手指在发颤,视线在陈规那张死状极惨的面容上停留了许久,方回到周满身上:“陈规乃我宋氏家臣,早年虽犯有屠族之过,可何处得罪了周师妹,竟值得如此斩尽杀绝?” 周满声线平直,有种麻木不仁的冷酷:“他不曾得罪我。只是片刻前,他亲口承认当日水淹泥盘街之祸乃他一手操纵,其罪当死。” 宋兰真冷声:“可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他亲手救了泥盘街数十人性命!如今他已身首异处,黑白自然任你评说,难道他一个死人还能重新站起来与你分辩!” 她平素进退有据,喜怒不形,如今却是为一个陈规勃然而怒。 周满一听便知,此人大约是杀对了。 她淡淡道:“他亲口承认之时,我方元策师兄也在旁边,可为作证。他既连陈家同族都能屠戮,当日筹谋水淹泥盘街,又算什么?诚依你所言,我与陈规并无冤仇在前,岂会无由与他为难?倒是宋小姐你,为一个罪孽深重的死人如此动怒,此人又是你心腹,总不会那日水淹泥盘街,实是受了你的命令指使,今日不过当了替死之鬼?” 一番话竟是直指宋兰真为当日水淹泥盘街的元凶! 宋兰真闻言,怒极反笑:“今夜已是图穷匕见,你我又何必在此装模作样!” 她的目光越过周满,看向她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片人,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心底发寒的同时,一口银牙暗咬,只道:“先以春雨丹为饵,故意放出消息,引我等派人来查;随后又以这批中了你们埋伏的人为饵,让我等亲自入局……好一条连环的妙计,是我宋兰真智不如人了!” 周满心中道,你并非智不如人,只是从来身在世家,纵以谦和面目示人,心中也傲慢惯了。 她看着宋兰真,并不接话。 二人同在剑门学宫,此刻立在两端,却势如水火。 远处的邱掌柜听得这番话,却是笑了一声,走上前来:“宋小姐此言差矣!” 所有人的目光于是落到他身上。 这位百宝楼的胖掌柜眉心那一枚紫金小剑已消失不见,脸上挂着和善的浅笑,竟然道:“什么连环计,我等怎听不明白?本来我蜀州是主,你们世家是客,客人在我们地界上丢了寄雪草,主人家自是责无旁贷。望帝陛下甚至特借蜀州剑印副印于在下与岑夫子,要我等要好生彻查,以尽东道之谊。前阵子我等好不容易查得明月峡有邪魔外道在此炼制春雨丹,于是倾半州之力于今夜设伏,要将这些邪魔全歼。怎料竟是你们闯上门来?二话不说,便对我蜀州修士大打出手!” 陆仰尘忍无可忍:“你——” 可邱掌柜目如冷电,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陡然间已怒目圆瞠,高声断喝:“以你三大世家的威势,谁人敢盗劫你们的寄雪草?今日我等设伏,却是你等投网!怕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寄雪草失窃之事,而是你等监守自盗,特以此污蔑,向我蜀州寻衅!” 他说话之时,宋兰真等人面上就已一阵青一阵白,待他话落,却是连眼角都隐隐抽搐起来。 这位邱掌柜三言两语,不仅连他们丢失寄雪草之事都否了,甚至还将事端推到他们身上,反质疑是他们故意设计寻衅! 他们身在世家,从来只有他们随意找借口以势压人,又怎会想到也有一日会被人打脸污蔑? 简直是奇耻大辱! 宋兰真还有什么不明白? 只是以她世家出身、嫡传血脉的高贵,却是不容许自己低下那颗骄傲的头颅。 此刻,她反而平静下来:“今夜我等已败如山倒,还有什么好说?只怪我等糊涂,竟不知我们的对手,根本不是什么周满、金不换……而是蜀州大名鼎鼎的望帝陛下!” 含恨一句,几乎痛得滴血! 但话到此处,一丝嘲讽也从宋兰真眼底浮出:“只是没有想到,堂堂望帝陛下,受封于天,原来也会这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可没料,她话音方落,刚才一直笑着说话的邱掌柜面容已陡地沉下,属于化神期修士的威压竟悍然朝对面压去! 整座仙人桥上的铁索被这阵威压碾过,都发出嘎吱的锐响! 世家那些修士哪里能有预料? 纵是宋兰真也不免为其冲撞,面色一白,赫然又吐一口鲜血,才咬牙立住,抬头向前看去。 那位邱掌柜的视线已封冻如冰,竟是抬手指天,其声浩荡:“陛下天封地禅,不仅是蜀州,也是如今六州一国、普天之下唯一的帝主!他一言一行,自有上苍评判裁夺,岂容尔等宵小之辈置喙!” 短短两句话,傲视群雄,杀机凛冽! 纵是三大世家修士心中再恨,然而光这“望帝”二字压在头顶,谁人又敢言明? 就连宋兰真,都感到心底苦涩。 蜀中为万重群山环绕,与别州往来一向不多,连这位望帝陛下,平素也不理世事。以至于,人们都快忘记—— 三百年前,他也是曾与武皇同辉的人物! 是这六州一国、万万修士中,最强大的所在! 当此之时,月涌星垂,桥上桥头,一片鸦雀无声。 邱掌柜眼见无人再敢有异议,这才收手拂袖,只道:“今夜既是误会,那便罢了。我蜀中也非仗势欺人的作风,便请你们世家把今日枉死之人尸身收殓,好生安葬,他日我等得空自会前去拜祭,超度亡魂!” 宋兰真微微闭上眼,攥紧兰剑。 邱掌柜说完,却是去请周满:“周姑娘,走吧。” 三大世家的修士,先前遇伏的没活几个,后来赶到的也已被杀得七零八落,至少在蜀中的力量已在这一夜被歼灭七成,明面上水淹泥盘街的罪魁陈规也已伏诛,纵还有什么恩怨,那也是留待往后再算了。 周满持着那柄断剑,立得久了,闻言似才回神,转身欲去。 只是宋兰真此时也听见了邱掌柜这一句,忽然睁开眼来:“周满,今夜之事与你关系匪浅吧?” 周满停住脚步。 宋兰真自是也看了对周满格外客气的邱掌柜一眼,往昔与这名女修不多的几次接触浮上心头,再忆及她方才当着她面斩杀陈规时的狠辣果决,岂能不知此人将来必成自己心腹之患? 只是她不明白。 宋兰真心中有十分的戾气:“初时,我在学宫见你,有意与你为善,你假效命王氏为托词拒之。可你既为王氏效命,岂能不知王氏乃三大世家之首?你将为王氏客卿,却杀世家之人——以你天赋能耐,天下多的是阳关大道、多的是容易的路,为何偏偏要择此险道、与我等为敌!” 其实,这不仅是宋兰真的疑问,也是所有人的疑问—— 周满进剑门学宫,用的可是王氏名额。 众人的目光,悄然向她聚拢。 这一刻,周满实也想起了许多:前世洛阳花会上绽放的剑兰,主动登门与她结交的世家小姐,最终刺入她躯壳的那柄桃木细锥;大水淹过泥盘街,余善与金不换那些属下的尸首陈在义庄,廖亭山、陈规等人伪善狡诈的面孔;甚至是金不换的痛悔,泥菩萨的无奈…… 为什么? 若是往日问她,她的理由有一千,一万,每一个都足够! 可在今夜…… 念头带着无尽的画面掠过,最终留在脑海的,竟然是冯其那张染血倒在江畔的、平凡的脸…… 掌中那柄断剑,已被夜风吹得冰寒,仿佛在悼念什么。 周满竟觉萧冷,未曾回首,只闭目道:“为一个无名小卒!” ——为一个无名小卒! 王恕站在桥这头,久久望着她,目中终于染上一抹悲色。 金不换也在人群中忽然失神。 邱掌柜、岑夫子等人则完全没料到周满的回答,不禁怔住。 只有宋兰真,根本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更不知这所谓的“无名小卒”所指到底是谁。眼见她答完抬步要走,那积压了一层层的怒火,终于在此刻喷涌而出,使她高声向着她背影质问:“今夜你等不过仗着望帝庇佑,便敢赶尽杀绝!焉知他日,我世家之中不会有人封禅证道、也成为宰割天下的帝主!” 封禅证道,成为宰割天下的帝主? 周满听见这句,终于回头,只见宋兰真秀面无情、眼神决绝,竟是万分的认真,于是一怔,实在没忍住大笑。 宋兰真寒声问:“你笑什么?” 周满面容骤冷,只道:“笑你误入歧途,坐井观天!” 她立得笔直,仿佛身后脊梁是顶着天与地,声音里更是前所未有的轻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三百年来,四禅四绝,连那叛出王氏的琴奴王襄在内,有哪一位帝主雄才是真正出自世家?哪怕黄天无眼,后土无明,这宇宙洪荒,有三千大道可证——也绝无一条,是留给阴谋诡计!” 世家所谓权谋,于封禅证道的真正强者,不过锦上添花。 周满道:“好自为之吧。” 言罢转身,只劈手将那柄属于冯其的断剑,插进桥头石柱,任那染血豁口的剑刃颤动着,将天上明月,斜映为深深的赤色!:,, 113 人心之毒 - 剑阁闻铃 - 时镜 那只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凡铁断剑,但在斩落陈规头颅后,被周满楔在这仙人桥头,便好似铸了一座碑,见证着什么一般。 宋兰真立在原地,只看着周满去远。 在她走后,那位邱信使一挥手,对岸蜀中四门所有人连着剑门学宫那些夫子,很快也随之离开。 桥这头仅剩下世家众人,谁也不敢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宋兰真才问:“廖长老与贺总管何在?” 后方有人脸上浮出几分惊悸。 终是一名金灯阁执事站出来,声音极低地回禀:“在江湾峡口发现法宝残片数枚,属下等裂开山石将人挖出时,长老与总管,皆、皆已牺牲,道消陨落……” 王命与陆仰尘面上皆笼了一片阴沉的压抑。 宋兰真闻言,先是寂然了许久,末了竟然笑出声来,只是在这晓风残月的境地里,听着难免惨淡:“两名化神期高手……我们害泥盘街数十,他们便十倍还之,好手段,好气魄啊!” 桥面上,陈规的头颅依旧静静地躺着,鲜血慢慢凝固;被方才一场剑雨洗过,周遭险峻山川,古木深深,却已是一声鸟叫虫鸣都不再能听见,仿佛连最凶猛的野兽都悄悄蜷缩进山洞。 林间废弃的古道上,周满有些恍惚地往前走着。 邱掌柜从后跟来,想起她方才当着宋兰真说的那一番话,却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叫住:“周姑娘。” 周满停步转身。 邱掌柜向她拱手躬身,只道:“真金火炼,试玉已烧。今夜事毕,待姑娘伤愈,可回学宫、上剑阁,陛下有请,想与你见面一谈。” 周满道:“自当如此。” 邱信使又看她一眼,这才真正告辞,化出子规鸟虚影,消失在林间。 周满一身玄衣实则早已浸透了鲜血,整张脸上几乎不见血色,只是夜里太暗,许多人没注意到。 但王恕方才在桥头就发现她衣襟上有鲜血淌落,此时见她与邱使说完了话,便快步上前。 金不换凝望周满,却是出神片刻,才走上前去。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周满……” 周满身形晃了一晃,似乎就要往一旁倒,二人皆是一惊,伸手就要去扶她,可她竟又自己站住了。 只是她的目光并不投向他们,反而是看向了前面的元策。 在他们于仙人桥与世家对峙时,蜀中这边便派了人沿着江流搜寻,将中剑伤重的元策救起。元策虽被陈规术法操纵,可关键时刻被周满一箭饶过,只是倒在一旁奄奄一息、动弹不得,意识却还是清醒的,无论是冯其冲出乌船剑向陈规,还是后来周满掀底牌用光弓,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对于周满就是杀陈寺的那名神秘女修的事,他也还没忘记。 此时他人在担架上,眼见周满向自己看来,下意识以为对方是为此事,心底几乎立时一凛—— 知道秘密太多嘴还不严的人,往往落不着什么好下场。 根本不等她开口,元策想也不想便道:“我明白,周姑娘放心!” 周满张口,喉间似有话涌,可看他半晌,终究只道:“有劳了,好好养伤吧。” 元策顿时一怔,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误解了—— 她方才看他,也许并非是为警告。 早在追陈规上仙人桥前,周满就已将弓收起,而光弓的特质使得它射出的箭大异于常箭,甚至已熔去了火羽金箭原本的箭形,众人既未亲见她弯弓射箭,从陈规的伤口上更看不出什么异常,自然还无法窥破周满隐藏的另一重身份。 只是对周满来说,她隐藏《羿神诀》功法,不想被世家知道是其次,不愿为王氏韦玄等人知晓她底牌才是首。 元策若能守口如瓶,于她自是好事。 周满这般想着,自与陈规交战开始便紧绷的心神,却是慢慢松了,于是心底寒意连着身上痛意一并涌来,让她立时蹙眉咳嗽了一声,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王恕二人这时扶住她,方觉出她身形太轻,不知已在先前流去了多少血! 直到此时,周满才任那股怆然将自己席卷。 她用力握住金不换手臂,想要站稳,张口却只低低唤了一声:“菩萨……” 然后便失去了意识,骤然向前栽倒! 明月峡一役动用了剑印,整个蜀州的灵气都在那一刻发生了异动,就连远在别州的大能修士都能有所察觉,身在蜀州的高阶修士自然更是清楚。 一时间,各种消息通过传讯符交织在城池上空。 王氏若愚堂自然是最快探知因由的势力之一。 凌晨时分,商陆快步从外间走入,面带骇然,急将明月峡一役的情况禀给韦玄,却竟感到庆幸:“还好我们若愚堂从头到尾不曾参与此事。蜀中这一番密谋,连廖亭山都死在明月峡!这一役,世家损失极大,至少在蜀中的势力,算是全废了!” 这消息一旦传开,只怕整个六州一国都要为之胆寒! 且完全不明白望帝为何要如此突然地大开杀戒! 商陆本以为韦玄听了此事之后,必然也要色变。 可谁想到,韦玄确实有片刻的色变,但紧接着竟然大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啊!廖亭山这般无胆鼠辈给王敬那老贼做事多年,今日竟也遭了报应,尸骨无存,痛快!痛快!” 孔无禄也在旁边点头。 只是商陆不免怔住,迟疑着提醒:“可,可长老,这一役,周、周满也去了。” 韦玄笑声顿时一滞:“你说什么?” 商陆有些畏惧,硬着头皮道:“傍晚有人看见她出城,本以为可能是去学宫,便没在意,可没想到……她、她是去了明月峡……方才有人来报,她与陈规恶战一场,现在刚送回病梅馆,伤势极重,暂……暂不知死生!” 韦玄一下就站了起来! 周满若死,而剑骨不能及时从她身上剥剔,便如离枝之叶,不出一刻便会褪作凡骨! 有那么一刻,韦玄已经拿起藤杖,就要前往病梅馆查看情况。 然而才一步跨出门来,抬眼见得犹在外面夜色笼罩下的泥盘街,却是想起这些天来始终没被王恕捏碎的那枚紫符,想起他们费尽心机却一个也没奏效的种种计谋…… 韦玄突然便停住了脚步。 孔无禄与商陆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韦玄摇头一声嗤笑,慢慢道:“不知死生,不知死生!她倒不如干脆点,就这样死了,也好过还给我们留个念想。生也好,死也罢,公子不肯换剑骨,有什么用呢?” 话说完,他把藤杖一扔,竟有心灰意冷之态,连看也懒得去病梅馆看一眼了。 与此同时,邱掌柜也回到了剑门学宫,顺着剑壁上险峻蜿蜒的鸟道而上,本是要去剑阁回禀情况,可没料才走至中途,便见一道灰衣身影站在鸟道中,正负手看着那处剑壁上所留的一片剑迹。 邱掌柜顿时停步:“陛下……” 望帝容颜已老、白发苍苍,看着剑壁那处的视线并未收回,仿佛知道邱掌柜要说什么一般,只道:“我知道了。” 封禅证道的帝主,大乘境界,修为通天,但凡他想,这蜀中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他耳目?明月峡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眼皮底下。 邱掌柜于是知道无须自己再多言。 望帝却问:“她伤势看着如何?” 邱掌柜想了想:“看着挺严重的,但我觉着这位周姑娘长了一张命硬的脸……” 望帝眼底已有笑意:“命硬好啊。” 但邱掌柜心中还有疑惑:“可陛下,我不明白,既然都动手了,何不趁此机会把三大世家在场的人全都杀了,偏要留下那几个,总叫人觉得夜长梦多……” 望帝终于转头看他:“你走时,周满可有这样问你?” 邱掌柜下意识道:“倒不曾问。” 望帝于是问:“那你为何来问我?” 邱掌柜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随即才回过神:周满不问,我却要问,陛下这意思,不是拐着弯嫌我不聪明吗? 望帝一看他脸色,竟是放声大笑起来。 邱掌柜听见,却是忽然愣住,几乎不敢相信:多久了?多久没见陛下笑过了? 夜色未尽,山风凛冽。 灰衣老者身形伛偻嶙峋,然而一任劲风吹拂,却如扎根石岩的遒松,稳稳不动分毫,只道:“那几个小辈怎么也算世家嫡传,若此时杀了,纵是三大世家本不想与我们冲突,只怕碍于事大也无法忍气吞声、坐视不理。快刀斩乱麻,岂有钝刀慢慢割肉来得好?要学会把难题出给别人……” 邱掌柜也只是一时脑袋不灵光,忘了此节罢了,经望帝一点,岂有不明白之理? 明月峡这一役过后,该头疼的就轮到神都世家了—— 杀了他们这么多人,这一笔血债到底要不要向蜀州讨?不讨的话怎么对内敷衍搪塞?要讨的话又什么时候讨更好…… 桩桩件件,可不都是怎么选怎么难受的麻烦? 望帝说完这番话,却是又咳嗽了几声,重看向眼前剑壁,笑容淡去:“何况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真正的祸患?我已不剩下多少时间了……这个周满,出现得倒是刚好……我正要一个胆子比天还大的人……” 邱掌柜陡然一惊,脸色都白了:“陛下——” 那老者神情偏偏极为平静,凝望那剑壁上笔划拙重的字迹,原本觉得胡闹的言语,这时倒看顺眼了,叹一声道:“周自雪的女儿,确有这样狂悖的资格……不过其情其性过于险峻,同她父亲相去甚远,倒是更肖其母……” 邱掌柜恍惚不闻,只是忽然伏地,失声恸哭。 对太多人而言,这都注定成为一个难熬的夜晚。 病梅馆里,无论是想来关切的,还是想来刺探消息的,一律都被挡在门外。 周满双眼紧闭,丧失了全部的知觉,伤处流出的血几乎将铜盆里的清水染成赤红。 分明是夏夜,可她好像很冷,哪怕陷入昏迷,也在战栗。 王恕捏着金针对准她细瘦苍白的手腕,可久久无法下针,手指竟在颤抖。 金不换也忽变了泥塑木偶似的,僵硬立在一旁,只是盯着方才随周满一握而染在自己腕间的鲜血,心里想:怎么会呢?她明明说,没有事,不用去…… 此刻躺在那边浑身染血的周满,看起来竟是那样陌生。 平日里,冷也好、热也罢,她仿佛总是镇定冷静,时而以她冷嘲的目光打量世界。 剑夫子刁难,她不退半步,敢出言质问;王氏下毒,她加倍奉还,敢杀人献寿;众人来围,泥菩萨执拗不肯退,是她投剑荡开,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余善身死,他颓丧沉沦,也是她一言不发,接过泥盘街当时诸般琐事…… 他们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仿佛她永远能解决遇到的一切问题,不会被任何事打倒。 直到她躺在这里,无知无觉—— 金不换无法去回想,在她连话都没说完便一头向前栽倒的那一刻,他竟觉得整个世界一下暗了,仿佛天塌了下来。 屋内点亮的油灯在摇晃,孔最、尺泽两名药童一个赶紧端出血水,一个立马捧来药瓶药罐甚至用酒烧过的短刀。 王恕还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手。 只是平素为旁人医治的冷静,这时全不知去了何处,无论他怎样用力,那只手也依旧颤抖不止。 他一抿唇,眼底掠过一抹决然,竟是干脆一针深深扎入自己手背,以骤然的痛楚,强迫自己归拢心神。 然后才重新拔针,要为周满施针。 只是一只手也于此时搭在他肩膀,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你心神大乱,乃医家大忌,施不得针,换我来吧。” 王恕抬头,便看见了一命先生。 自那条明显出现在他腕间后,一命先生便总是沉寂模样,甚至不大愿意出去看诊了,此刻只是从他手上,将那枚金针取过,放在一旁,又换了一枚新针,方为周满施针。 王恕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如在梦中般,退到金不换身旁,与他一道煎熬等待。 一命先生是药王,是医圣,天底下再没有比他医术高明的人,可这一轮施针,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末了针收,竟然无言。 周满依旧躺在那里,没有半点苏醒的征兆,只心口位置,隐隐有一股凝结的深黑寒气。 王恕完全辨不清过去了多久,只用一种极轻的声音问:“师父……” 一命先生看着他,喉间却似吞了炭:“她伤势不算太重……” 王恕涩声问:“是什么毒?” 金不换闻言,身形陡地一震。 一命先生情知瞒不过,终于还是道:“毒起心脉,性阴寒,发于四肢百骸,侵奇经八脉,入灵台神髓……以金针刺药力进,无法驱分毫……” 王恕才听前面半句,便感一阵眩晕:“不,不可能……” 一命先生心中不忍:“徒儿……” 但王恕不愿相信:“不可能。” 他一压自己眉心,推开上前想要扶他的孔最,只走到不远处那靠窗的药柜前,翻倒了不少瓶瓶罐罐,方将原本压在最下头的那一本残破《毒经》取出,一页页往后翻到最末。 然而其上所载,终究击垮了那本就虚无的一丝希望。 王恕忽然觉得,这世间太多事,未免都过于荒谬:“人心之毒……” 剜心作毒,以极恶之人心血为引,百命方成。人越恶,毒越甚。 逢善得缓,遇恶更发。 心毒天应,不夺人命,然则非死无解,生当永受其熬! 可周满的一生还有多长?这世间的善有多少,恶又有多少?纵然性命无碍,可难道从此以后就要永远受这世道人心的磋磨吗! 王恕完全不知自己是怎样从里面走出来的。 月落星稀,雾霭透薄。 他慢慢坐在屋檐下,只低头看着自己那裹缠起来剑伤尚未愈合的手掌,用另一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却始终无法驱散那一股从心里蔓延出的颤抖。 金不换就站在旁边的廊柱前,缓缓闭上眼。 王恕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问:“为什么不去找她?” 金不换道:“她亲口说了没事,不用去,我便信了。” 王恕道:“可你明明知道,这个人心里藏了无数的秘密,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假话!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一具血肉之躯,并不是真的可以解决自己遇到的全部麻烦,她也会受伤,会倒下,会流血,甚至也会犯错……” 话到后面,他已经站起身来,眼底灼烫。 金不换岂能不知周满此刻所受之苦?只是一双眼陡然睁开,也并非无痛:“见她受伤,我心里难道就不与你一般痛吗!可是菩萨,当时情形,你要我怎么选?她向有决断,远胜你我——我除了信她,还能怎样?” 王恕攥紧手掌,心中发冷:“你凭什么敢信她?哪怕有一日她要去寻死,假言欺骗,难道你也一样信她,眼睁睁看着她去吗!” 金不换只道:“她想去便去,我为何不信!” 王恕绝不敢信他会口出如此混账之言,素日里从不与人冷脸的泥菩萨,终没忍住一拳朝他挥去。 金不换顿时踉跄一步,唇角磕破,溢出鲜血,可竟并不还手。 两人相对而立,只有黎明前的冷风从中间经过。 金不换望着他,眼底悲哀:“我自知有错处,若去了未必不能救周满。可这些都无关紧要。你我信她也好,不信也罢,又能怎样?今日有陈规,焉知他日不会有张规、李规……你我能做什么呢?无非是两个无用的废物!是我有能耐扭转乾坤,还是你有本事力挽狂澜!” 王恕垂眸闭目,掌中剑伤崩裂,血又从紧攥的指缝滴坠。 金不换喉间哽咽,深知他心内绝不比自己烧一分痛苦,可这时再多的言语有什么用呢?只是含着泪,笑了一笑:“菩萨,醒醒吧,也该醒了。” 似乎是说王恕,又仿佛在说自己。 他说完立得片刻,便转过身,顺着那一段不长的走廊,一步步离去。 过了好久,王恕才像是忽然被人抽干了全身力气一般,重新颓坐下来,只垂下头来,两手掩面,闭上眼睛,久久未动。 天色将明未明,一片晦暗。 深蓝的空际,仅有几颗寥落的晨星,将几点什么也照不亮的微芒,施舍予他。 一命先生就静静立在门扇内看着那道身影,心中只想:上苍或有不少仁慈分给了世人,可轮到这个人时,桩桩件件皆是残忍。除此之外,一无所予。:,, 114 秉笔投暗 - 剑阁闻铃 - 时镜 孤灯一盏,照着医馆高悬的药壶。 蔡先生等人在外面等候已久,忽然听得脚步声,抬头见金不换身影从里面出来,正想上前禀报在仙人桥附近发现冯其尸首之事:“郎君……” 然而话才开口,便为金不换此时的面色所惊,声音戛然而止。 金不换低垂着眼帘从他们旁边走过,脚步没停,只道:“备车。” 备车?可明月峡一役刚结束,无论是打扫战场清理痕迹还是后续受伤修士的救治,事事都要他拿主意…… 蔡先生一怔,下意识问:“您要去哪儿?” 金不换的脚步,终于一停。 东方已渐渐亮起鱼肚白,这一夜所发生的种种,悉数从脑海划过,可最终落定的,不断在耳旁回荡的是,竟是那一日在小楼,周满持剑转身,那凛冽如锋刃的一句…… “只要能赢,对是对,错——也是对!” 可笑他当时并不算真正理解此言,也难怪师父先前说他还不够明白。 势大如世家,在望帝如此明显的一场伏杀面前,原来也只得忍气吞声;自己却要为去救周满还是顾全大局而挣扎、而痛苦…… 无尽情绪如潮涌过,最终都消散。 金不换眸底,只余一片山海难移的平静,轻声道:“去杜草堂。” 清晨时分,锦官城西郊尚是一片静寂,浣花溪畔几间草庐经由后世弟子与慕名的文人骚客不断扩建,已练成了一片规模不小的屋舍。 写有“杜草堂”三字的匾额就挂在门楣上。 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枝叶散如华盖,熹微的晨光便从林隙穿过,碎在下方正拿着扫帚扫地的年轻弟子们身上。 金不换豪奢的车驾在十丈外停下,踩着几片落叶从车上下来时,肩上还裹着伤的常济也正好从门内走出,立在阶上,遥遥看向他。 车驾本可以驶到近前,可金不换从来不会。 杜草堂向奉简朴之风,无论他在外面如何荒诞不经,回来时却总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移步来到草堂门口,扫地的弟子们见了都有些诧异,纷纷见礼,唯独常济早就料到一般,并不惊讶。 金不换躬身道:“常师兄。” 常济只向着门里一指:“师父在诗笔亭,已侯你多时。” 金不换于是一阵沉默,过了好片刻,才道一声谢,整肃衣袍,进了草堂。 翠竹森森,青瓦白墙,只有旧诗残画店点缀其间,过得一条长长的夹道,绕过草堂影壁,便上得一条铺满诗文的长廊。 他向前行了一千四百尺,终于见到那座茅草盖顶的小亭。 长廊尽头是一片墨竹林,墨竹林旁则是一片墨色的小湖,湖底投着许多大小形状不一的笔,诗笔亭便坐落在墨湖东畔。 三别先生正在湖边垂钓。 只是所钓并非是鱼,所用也并非是饵。而是从旁边乱糟糟的一堆诗稿里取出一页来,抓出上面的墨迹,在诗稿变成一张白纸时,墨迹也就被他手指捏成了一枚豆大的墨锭,然后挂上钓钩,随着甩杆的动作,沉入湖水。 墨锭入水顿时又重散成诗稿字句。 湖底沉着的那一支支笔于是跟闻见了什么香味似的,轻轻摇摆起来,带上水波,在湖面上散开涟漪。 金不换见状,便在后方停下了脚步。 三别先生静盯着水面,突然竿稍一抖,他立刻提起鱼竿往上一甩,只见得一支沉漆兔毫小笔如一尾细鱼般咬在钩上,倏尔跃出水面,被三别先生一声大笑,抓在了手中—— 以诗为饵,所钓者笔! “喂了上百篇诗稿,总算咬钩。不错,仲秋八月的兔毫,不焦不嫩不脆不秃,他日作画拿来题字最好……”三别先生看了看,到底满意,只是说完凝视此笔一会儿,却又渐生寂然,末了不免一叹,“我也不知今日是等到你好,还是等不到你更好。” 金不换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上前躬身为礼:“弟子金不换,拜见师父。” 三别先生问:“你想好了吗?” 金不换一掀衣袍,竟长身而跪,但取墨竹老笔竖秉于眉心,搭垂眼帘,声音寂定:“弟子想好了。愿奉杜圣遗训,从今日起,为草堂秉笔!” 他叩首于前,朝日在东面升起。 耀眼的辉光如万条金丝,洒向蜀中群山。 小剑故城冷寂的医馆里,如泥塑般枯坐已久的身影,也终于动了一动。 一命先生为周满开了一剂药,此时正拿着一枚骨片沉思,见王恕重又进来,便将那枚骨片递给他,道:“方才金不换手底下那些人来过,说是在仙人桥附近江滩清扫痕迹时发现。若我所料不错,此物乃取上百人眉弓之骨炼成,是那陈规‘一叶障目’之术的法器,与周满身上所中之毒系出同源,能照见一些东西……” 那是一枚残破的骨片,似只是从整体上碎裂的一块。 王恕伸手接过,便见骨片弯曲处如一面打磨粗糙的小镜,浮动着晦邪的气息,却照出黑白两色。 只是黑的极多,白的极少,仅像狂风巨浪里苦苦支撑的几叶孤舟,短的如点,长的如线。 其中三道格外长、格外亮,好似骤燃的流星,照亮夜空;旁边两道稍短,却也坚定温暖,不动不摇;然而其余的光点却十分散碎,只像是黯淡的星辰,随时都会熄灭。 一命先生此时不愿再看王恕是什么神情,已将眼帘垂下,只道:“这或许便是她目前一生所遭逢的所有善恶……” 人心之毒,不夺人命,但在《毒经》中却被放在最后一页,真正的凶邪之处正在于此。 人或许能控制自己的心,却无法控制他人的心。 这一生所遇到的善越多,痛苦便越少;所遇到的恶越多,痛苦便越深。 一命先生慢慢道:“她昏迷不醒,正是如今困在梦魇中,不愿醒来。” 王恕凝望着那小小一面骨镜,明明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黑,然而当其将那些渺茫的光芒淹没于中时,却好似浩瀚广阔,没有边际。 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遭逢,才至于如此? 在这一刻,他竟隐约明白,往常她为何总不肯信人,又为何总要剑走偏锋。 日光照亮了窗纸,也映亮了她苍白的脸颊,只有着轻缓微弱的呼吸,仿佛睡梦般平静。 王恕捏紧那枚骨镜,走到她身旁,只问:“此毒当真没有解法吗?” 一命先生道:“若有,也不写在《毒经》最末一页了。” 王恕慢慢坐下来,垂眸看了许久,终于道:“可毒固不能解,却未必不能渡,不是吗?” 一命先生骤然抬眸看向他! 屋内,却忽然死一般静寂。 周满困在恒长的梦中,梦里有人来有人走,两世纷纭皆在梦里汇聚。 初时是父亲在院中编竹篾,总是笑盈盈的,遇到任何事情都不生气,更不对谁发怒;这时母亲便在厨房手忙脚乱,一会儿洒多了盐,一会儿添少了油,她烧菜从不好吃,却认得天上所有的星辰,常在夏天的夜晚搂着她坐在院子里,听着篱边虫声,给她讲每颗星星的故事,父亲便在檐下含笑听着。 只是当她高兴地举起手来指着天上一颗星辰时,那颗星辰却忽然被后面深黑的夜空卷入,连着她也一道进了旋涡。 韦玄说,他来借剑骨; 宋兰真说,她身不由己; 张仪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旋涡于是变成了云海,她从玉皇顶登封台上坠落,仿佛听得耳旁响起一声幽幽的怅叹:周满,汝继吾道统,为何未尽吾遗愿? 她在坠落中张口想要向那声音解释。 然而眨眼,烟云已散,她坐在深巷酒肆,与金不换、泥菩萨一并饮酒听雨,论完世间哪一种病是真正不能治,起身扔下残酒,朝深巷外走去。可不知怎么,那条破巷忽然变得好长好长,走了好久,也见不到尽头…… 只有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 有人在她近旁说话,声音极轻,怕惊扰了她似的:“我知道你很会骗人,可没想到,连金不换这样的人,也会被你骗。他未必是不聪明,他只是……太愿意相信你了。我也想信,可是周满,我不敢……从第一次在医馆见你开始,我便知道,你有秘密,惯于撒谎。分明受的是箭伤,却要说是刀伤……后来学宫再遇,你救了赵制衣、帮了赵霓裳,偏又冷言冷语……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女,赵霓裳于你能有什么真的大用呢?” 那只手搭上她腕脉,指腹微凉,人却笑起来:“不论远近,从小我知道的那些人,总没有几个是真的心思纯善,哪怕是来看诊的病人也常有不实之言……可你这样的,还是头一个。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谎话?但你偏偏是我活不成的样子,也是我不敢活成的样子。” 有什么湿润滚烫的东西,落下来烙在她腕上。 周满觉得那道声音忽然变得充满了哀愁:“金不换说得对,我该醒了……” 那只有温度的手一点点放开了她。 周满一下感到冷,但紧接着,腕上便有一道针扎似的痛楚,让她额上渗出冷汗,连在梦里都蹙紧眉心。 那道声音似能对她的痛楚感同身受,只不断对她道:“没事的,周满,没事的。很快就可以不痛了……” 左肩的衣衫,被人缓缓褪下几分。 金针一一刺入穴道,逼着那发自左心房的毒顺着左臂经脉往下。先前那只手,也重新将她紧握,十指交缠。于是,梦境中那股冰冷的寒痛,似乎也有了新的去处,随之流淌而去。 黑暗不见了,寒冷不见了。 周满又听见了篱墙边的虫鸣,被漩涡揉皱的苍穹舒展开来,黯淡的星辰重新被点亮,风里只吹来一点浅淡清苦的药味儿。 王恕摘下眼前缎带,从里面走出。 一命先生站在外面,仿佛已经麻木,只看着他道:“医者先当自医,才能医人。” 王恕道:“可我本就不能自医。我是医,她是患,我救她理所应当。” 一命先生从不知自己的徒弟,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平静地遮掩了。 他看了他许久:“当真只是医与患这样简单吗?” 王恕低垂眼帘,没有回答。 一命先生见了,声音于是陡地转怒:“你性命本就不久,如何还能捱得住这人心之毒?” 王恕道:“但至少救了她,我受的苦总比她少。” 掌心中,是先前那枚残破的骨片。人心之毒换了宿主,这骨片上所映照出的黑白一色,也慢慢改换。 虽与周满一样,只有三道长、两道短的白,可余下的那些零星光点,却几乎有一半。纵使另一边的黑暗再粘稠再森冷,也始终不能将它们吞没—— 他到底比周满幸运太多。 冰冷的寒意虽顺着经脉向四肢百骸蔓延,可王恕习惯了忍耐痛楚,便也不觉得太痛。 他只是道:“何况此毒也并非一点好处没有。往后,旁人对我是善是恶,都能看得一清一楚,不必再费心神分辨。便终我一生,受其苦痛折磨,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一切,都将成我罪有应得,是我该为我心中之恶所领受的惩罚……” 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一命先生竟感觉到茫然,可紧接着,便意识到了什么,仿佛不敢信般,突然朝后面退了一步。 然而王恕格外平静,仿佛魂魄已与躯壳剥离,眼底藏悲,面上却笑:“我认命了,屈服了,终于觉得当神都公子更好了。师父以后也许不必再为救我发愁了,不该高兴吗?怎么反而要哭呢……”:,, 115 歌尽羽落 - 剑阁闻铃 - 时镜 宋兰真是清晨时分回来的,所有仆从几乎都听说了点明月峡一役的消息,难免噤若寒蝉,连在亭台阆苑间行走都不太敢发出声音。 整座避芳尘,安静得近乎压抑。 自上次因处置泥盘街的事与宋兰真起了分歧后,宋元夜便都待在剑门学宫,再没去过小剑故城。只是他毕竟是宋氏少主,金灯阁那边的消息依旧不分巨细地传来,对于最近发生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对三大世家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噩梦。 神都那边现在都乱成了一锅粥,紧急召集各大世家的长老等话事人商议,只是竟无一人能立刻拍板定下主意:王氏代家主王敬,闭关终南山已久,连他亲儿子昏迷不醒,他都没给半点音信;陆氏君侯陆尝自败于张仪之后,便再未出现在人前,夜半时分常有附近的人能听见从陆氏倒悬山上传来的哭号叫喊,神都早已风传陆君侯一败之后失了神智,已成了疯子;而原本安定的宋氏,却因为明月峡一役实为宋兰真主导,多少有些抬不起头来,无论商议什么事都只好沉默不语…… 宋元夜现在本该回到神都,主持大局。 只是自父亲宋化极伤重不治离世后,他便与妹妹相依为命,诚知此时此刻最难受的该是妹妹。 从明光堂出来,他轻声问旁边的下人:“妹妹现在何处?” 那下人小声道:“回来后便进了水榭,已经两个时辰。” 宋元夜不语,立在原地犹豫再三,还是朝着水榭走去。 阶前所种牡丹,这些日来无人打理,又早过了花期,已呈委顿之态,枯败在枝头。 竹帘里一盆剑兰,始终有叶无花,不曾绽放。 潺潺的静水从榭前流过,宋兰真就坐在那盆兰花旁边,身影从竹帘里透出几分来,动也不动。 宋元夜屏退下人,自己掀开竹帘,轻轻唤了一声:“妹妹……” 宋兰真依旧盯着榭外的流水,头也不回:“你来干什么?” 宋元夜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只不过是一次失利而已,望帝会插手此事,是谁也不会料到的。三大世家以往也不是没有对抗过帝主……” 然而宋兰真听到此处已觉难以忍受,回想起明月峡中那悍然发动的剑印,终于豁然起身,冷声将他打断:“什么叫‘一次失利而已’?你知道什么!今日的三大世家,早非昔日的三大世家!今日的望帝,更不会做昔日的武皇!我们不是赢过一次,就一定还能赢第二次!” 宋元夜顿时怔住了,他本意只为宽慰,可谁想到宋兰真如此较真? 这一刻,他也生了气。 宋元夜没忍住道:“不赢又怎样?世家不也曾臣服于武皇吗?输了也无非就是再为人臣罢了!当年父亲——” “啪!” 话音未尽,一记耳光已经落到了他脸上,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近乎僵硬地抬头看向宋兰真。 宋兰真的脸上只有无尽的失望:“你还有资格提父亲吗?” 宋元夜问:“我为什么没有?” 宋兰真胸膛起伏,于是添上了几分压抑的悲怒:“那他离去时对我们说的话,你都全忘了吗?他辛苦半生、筹谋半生,甚至连性命都丢掉了,难道是为了让我宋氏再向人卑躬屈膝、俯首称臣吗!兄长,你是宋氏的少主,可你所做的哪一桩、所说的哪一句,符合过你的身份?” 这时,她看他的眼神是如此寒冷,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宋元夜忍不住想,往日和善的妹妹,如今为何判若两人?又或者,是她一直如此,只是自己从未察觉…… 他仔细地往前回溯,终于问:“仅仅因为那一日,我不同意你们水淹泥盘街的计划吗?” 那是一次极其明显的裂痕,也是她第一次那样疾言厉色。 宋元夜以为,那是。 可谁想到,宋兰真听完这话,面上失望之色更浓,甚至发出了一声嘲讽的笑:“是了,你若自己能察觉,又怎会做得出那样偏颇的决定?兄长,你想知道,是不是?” 说到这里时,她调转视线。 一道纤弱的身影已经在远处立了多时,一袭白裙,蒲柳之态,打扮素净,唯有腰间悬着一挂五色丝绦,是其升任绮罗堂副使后的信物。 宋兰真便抬手指着那道身影:“那我问你,她是怎么回事?” 宋元夜随她所指一看:“赵霓裳?” 他不明白极了:“小小一个绮罗堂侍女,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宋兰真声音陡地抬高:“你也知道她只是小小一个绮罗堂侍女,可为何我才回神都主持了一场花会回来,这小小一个制衣侍女,竟成了绮罗堂副使?” 宋元夜顿如坠入五里雾中,甚至花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件事来:“她曾被周满救过,因此得了她信任。那一回周满要杀王氏的徐兴,便是赵霓裳先来禀报。她身份虽微,却识得时务,将来于我们未必没有大用。我市之以利,给一些恩惠,有什么不好?” “陟罚臧否,关乎人心,岂能全如你这般任由心意?”先前的失望,已经变成了疲惫,宋兰真慢慢垂下了手,“你只为赵霓裳说了三言两语,便将绮罗堂副使之位给她,让其他人怎么想?那些资历更深、本事更大的,对她心生嫉恨之余,也必对你这个少主的处事暗生不满。只是那时我不愿提出来,以免伤你颜面与威信……你当真以为自己做得很对吗?” 宋元夜听到这里,总算懂了,但也感觉心冷了:“所以从那时起,你便因为这一件小事,对我生了不满,只是引而不发,直到今日?” 宋兰真道:“不错。” 宋元夜道:“我以为我们兄妹二人,相依长大,本可无话不谈。你若有不满,当时何不言明?” 宋兰真道:“当时言明?你是宋氏少主,才做了决定,提拔了人,我一回来,便要否决,你的颜面何在、少主的威信何在?” 宋元夜问:“那为何今日偏又提起?” 宋兰真望了他许久,从小相依长大的血脉之情,到底还是慢慢流涌出来,将那全然的冷酷理智压下。 她惨笑一声,只道:“陈规已经死了。昨夜明月峡一役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犯了错,带累了宋氏,从此以后,我们所面对的对手,便不再只是一个小小的金不换,而是屹立在这天下三百余年未倒的望帝。我回来后,便一直在想,倘若昨夜我也死在明月峡,兄长往后,能依靠谁呢?” 宋元夜终于听出了她话中那抹悲凉,为之一震。 宋兰真却已侧转身:“你走吧,我真的很累了。” 宋元夜看着她背影良久,张了张口,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到底还是慢慢从水榭中退了出来。 宋兰真听见那竹帘掀起又落下的声音。 陈规所用的那一柄古怪刀刃的残片,就摆在她身旁的桌案上,刃锋上所沾的鲜血已干,足可使人窥见昨夜其旧主死前经历过怎样的恶战与挣扎。 明月峡,仙人桥…… 她耳旁几乎不可抑制地再次回荡起那一道凛冽的声音:“哪怕黄天无眼,后土无明,这宇宙洪荒,有三千大道可证——也绝无一条,是留给阴谋诡计!” 宋兰真缓缓闭上眼,这些年来所做过的事一一浮上来,心中其实隐隐知道周满所言不假,自己的确误入歧途。 可是…… 她重将双眼睁开,看向那盆始终未开的剑兰,凄然低喃:“我何尝不知?可世无回头路,一切都晚了。” 恼羞,愤怒,难堪,愧疚…… 宋元夜一时竟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以怎样复杂的心绪,走出了水榭。他只知道,当自己来到近前,看见赵霓裳躬身向自己行礼时,脑海中便清晰地浮现出方才宋兰真所说的那些话。 赵霓裳捧着漆盘,盘中所盛乃是一些缤纷的羽毛,十分谨严地禀报道:“前不久,少主吩咐要为兰真小姐制一件羽衣,作为剑台春试时的护身法衣,堂中巧匠已制衣过半,只是原定将于三日前该到的孔雀蓝翎并未送到。霓裳怕此事耽搁太久,所以参详古籍,寻了这些珍禽异鸟的羽毛作为替代,想禀少主或小姐定夺……” 她以绮罗堂侍女的身份,先得副使之位,又赢小擂台比试,进了参剑堂,可旁听学宫夫子们讲课,更加之自己努力,这些天来自然是进境不俗。 剑夫子对她颇是喜欢,几度开口夸奖。 绮罗堂中的事她初时处理不惯,后来也渐渐得心应手,变得熟练起来,并未因进了参剑堂,便怠慢了主家的事。 近来学宫,以她最引人注目。 尤其是那只在她小擂台比试获胜时飞来的神鸟迦陵频伽,常伴飞于她附近。赵霓裳走到哪里,它便飞到哪里,往往引来众人的艳羡与惊叹,俨然已成了她脱胎换骨的象征。 在她向宋元夜禀报时,那只神鸟便落在不远处的梢头,惬意自在地梳理着自己漂亮的羽毛。 宋元夜的目光从那只神鸟所落的梢头收回,掠过赵霓裳那一张清秀的脸,却又转到她身后垂手而立的另一人身上。 那是绮罗堂的何制衣,年纪更大,资历更深。 他姿态看着恭顺,然而在听赵霓裳说话时,唇畔果然流露出一抹不屑,眼底更有讥讽。 宋元夜以往从不观察这等小人物,下面的人他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几个。只是当他此刻垂下眼眸,仔细看来,才发现宋兰真所言字字不假—— 这位何制衣,显然早对赵霓裳深藏不满。 赵霓裳已将事禀完,却发现宋元夜似乎并未在听,于是有些迟疑:“少主?” 宋元夜这才回神,却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何制衣,羽衣之事你可有办法解决?” 赵霓裳顿时一惊。 何制衣更是绝没想到,但他何等精明之人,又钻营已久,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的机会,于是毫不犹豫道:“为兰真小姐制衣乃是大事,但孔雀蓝翎缺少却非大事,小人在绮罗堂制衣多年,若少主对这些珍禽异鸟的翎羽都不满意,小人自能找到更好的。” 宋元夜道:“好,那制这羽衣的事,从今日起便交由你来吧。” 何制衣大喜过望,虽完全不知为何喜从天降,但立刻叩头谢恩:“多谢少主,小人必不负少主信任,为兰真小姐制一件完美的羽衣!” 赵霓裳却忽然无措,深感不安:“少主……” 宋元夜不耐地打断她:“你资历本浅,经验不足,寻常事务也就罢了,此次羽衣是为妹妹参加剑台春试所制,至关重要,你还是放手别管,听从何制衣安排吧。” 这岂止是将制羽衣的事交给了何制衣? 赵霓裳简直不敢相信,忽然之间什么事都变了。 何制衣却立刻从宋元夜的态度里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心念闪动间,恶意已起,试探着躬身问:“少主,小人也正想请示,有一种鸟羽比孔雀蓝翎更好,只是……” 宋元夜不过是为了对当日犯下的小错略作修正,并非真的赏识何制衣,更不耐听他废话,只道:“既有更好的便用更好的,何须事事来问?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说完更不停留,转身便走。 何制衣立刻再次叩首:“是,恭送少主!” 赵霓裳站在旁边,半天没反应过来,一时陷入了巨大的茫然。 直到她看见何制衣慢慢从地上起身,先前跪伏的卑微姿态陡然一变,背脊直了,胸膛挺了,下巴抬了,只用他那一点下眼白睨视着她,声音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方才少主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话说着,他已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树梢。 赵霓裳顺他视线方向一看,猛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意识到了他目的所在:“不,你不能……迦陵,快走!快快飞走!” 她摇着头,移步便欲往那边奔去。 “少主有命,为兰真小姐制衣,你竟敢有不愿?来人,还不速速将她按住,堵了她的嘴巴!”何制衣见状大怒,立刻一脚向她踹去,吩咐左右,随即却是转过眼去,盯着那只站在树梢的神鸟狞笑,“我今天就要抓住这畜生,拔下它这一身羽毛,为兰真小姐,制一件绝无仅有的羽衣!” 赵霓裳仓促之间,怎来得及防备?身形立刻为之一阻,摔到在地。可还不等她翻身站起,左右从人已听了何制衣吩咐,上前将她拿住。 这些人刚才都将宋元夜之言听在耳中,已轻易判断出赵霓裳失势,此刻焉有不见风使舵之理? 他们动手极快,立时已撕下布块堵住她口。 那只站在树梢的神鸟极通人性,得了她的示警,本欲振翅飞走,然而转见她突陷困境,竟在半空徘徊,似乎焦急欲来相救。 何制衣不由大喜:“好,好!” 赵霓裳为布块堵口,却是再无法发出声音,情急之下,恐它自投罗网,心中一狠,手腕一转,那被她作为法器的银梭顿时如电飞出,向它当头打去! 何制衣大怒:“你干什么?!” 迦陵频伽在半空匆匆闪避,却也被银梭略伤翅翼,虽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可还是懂了她不愿让自己靠近之意,在天空盘旋得半圈,哀哀向着地上含泪看它的赵霓裳对视一眼,便要飞走。 然而下一刻,一道深黑的阴影已罩在它身上…… 何制衣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高处,扬手便撒开一张大网! 迦陵频伽虽是神鸟,可妙欢喜说,它是瑞鸟,是吉兆,但自身并无多少灵力,性情更不凶悍。此时此刻,又如何能抵挡这张由人操控的大网? 它拼了命地飞腾着翅羽,撞得头破血流,可最终还是失了力气,被那一张大网缚住。 何制衣一手掐住它细长的颈项,将它拎出。 赵霓裳被按在地上,竭力看着,口中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之声,发红的眼底滚泪落下,似在哀求。 求求你,求求你! 不要这样对它! 它什么也没有做错…… 然而她这副模样落在何制衣眼底,却更使他志得意满,只道:“真以为自己能进参剑堂、有夫子赏识,就脱胎换骨,从此和我们不一样了?笑话!什么迦陵频伽狗屁神鸟……也只配给兰真小姐制衣罢了!” 言毕,手中用力一拧! 神鸟哀鸣,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断骨声响,戛然而止。那漂亮的、长着三支卷曲翎羽的鸟首,已被拗断,无力地搭垂下来。 在这一刹,赵霓裳眼底的世界,失去了颜色。只有那已经失去了生息的迦陵频伽溅出的颈血,落在她腰际垂地的五色丝绦之上……:,, 116 不同的路 - 剑阁闻铃 - 时镜 绮罗堂内因为宋兰真制羽衣之事,正一片忙碌,有的正在擢选最鲜妍美丽的羽毛,有的则在整理盘绣用的金线和银线,还有的正对着染缸调制色彩最妙的染料…… 脸盘子圆圆的小侍女缃叶,刚端着一只小碟,哼着歌儿,要将碟中的粳米倒进鸟架的食槽里。 可没想,身后传来低低一声唤:“缃叶……” 缃叶听着声音耳熟,笑着便转过头去:“你回来得正好……啊!” 话才说一半,她忽然瞧见了赵霓裳的模样,不由得一声惊叫,打翻了手中那一碟粳米—— 身上染着斑斑血迹,裙角满是污泥,眼底发红藏着眼泪,脚步踉跄,似乎随时都要跌倒,却凭着心中一口气咬牙硬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缃叶脸都白了,连忙上来扶她:“霓裳,你怎么了?刚才去时不还好好的吗?出什么事了?” 赵霓裳站在窗前,恍惚地看着那空空的鸟架。 缃叶下意识道:“我刚才选了一碟粳米,正想给迦陵放下的,不过方才不小心都弄撒了……” 赵霓裳指甲缝里都是泥渍,此时手撑住桌沿,慢慢垂头将眼睛闭上,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能勉强保持平静,只道:“不用了,以后都不用准备了。” 缃叶怔住,不明所以。 赵霓裳轻声道:“你出去一会儿吧,我想自己待着。” 缃叶终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颤颤道一声“好”,然后从屋里出来。 在身后那道门合上的刹那,赵霓裳压抑于人前的情绪,便彻底决堤。悲伤与怒火,一并将她点燃,在声嘶力竭的宣泄里,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推倒在地! 她颓然坐倒在窗前,抱膝埋首,把自己蜷缩起来。 站在外面廊上的缃叶,听见了里面的饮泣。 只是持续了一会儿,竟然变作了笑,几声奇怪的、令人发冷的笑。 那一挂染血的五色丝绦,就紧紧攥在赵霓裳的手心里,似乎还残存着一点余温,就好像那只性情傲娇的鸟儿亲昵地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脸颊时那样。 妙师姐说它是神鸟,可在她心里,这只是一只难伺候的笨鸟。 它不喝井水,只吃露水;有时高兴了会衔来远方的小花,轻轻放在她掌心,然后抬头挺胸,嘚瑟地扑棱扑棱翅膀;在她去学宫上课时,它往往立在窗边,但一般夫子才说得一会儿,它便好像困了,眼睛闭上,一下一下点着它的小脑袋打瞌睡;只有回了绮罗堂,当她拿起银梭织布时,纺机的声音会使它格外雀跃,于是会立到她肩头,仿若陶醉地听着…… 一切仿佛都随着它的到来改变了。 她小擂台得胜,进了参剑堂,人人艳羡;剑夫子赏识,甚至说她根基虽差,再修炼一阵,却未必不能去报剑台春试;绮罗堂里的诸般事务,也渐渐理顺,她这个副使开始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 命运的改变,好像也没有很困难。 她几乎以为一切都会向好,所有的苦难成为过往,甚至都快要被她遗忘,而未来将是一片光亮。 可原来,都是一场幻梦! 当她竭尽全力从泥潭里站起,所迎来的竟是更深的践踏! 倘若她还是以往的赵霓裳,这样的践踏似乎也能习以为常、尚可忍受;可她不再是了。她曾经站起来,见到过光亮,如何还能忍受这一切的失去? 只配给兰真小姐制衣…… 一句话,唤醒了所有。 赵霓裳红着眼,看着那一挂五色丝绦,的确在笑:“一尺裁云锦,带走了我父亲;几片羽衣翎,杀死了我的迦陵……没有改变。原来一切,从来没有改变!” 她起身,想将这一挂五色丝绦与那一尺裁云锦,一并放在匣中。 然而在掀开匣子后,滚泪却忽然从脸颊划过。 赵霓裳一下将匣盖合上,哽咽道:“你是生□□自由的鸟儿,从凉州的群山里为我衔来仙草琼花,我怎么能将你的魂魄,关在这小小的匣中?” 窗外,天光映碧树,有鸟声啁啾。 赵霓裳来到窗前,只将那染血的丝绦捧着,仿佛捧着它已无声息的身体,缓缓迎向那炽烈的天光,向天祷告:“倘若上苍垂怜,便使你魂归故里,在这一场劫难中,浴火涅槃……” 一束火焰,在那丝绦上燃起。 骄阳照落下来,她的脸色好似融化般苍白。手中所捧的染血丝绦,却乘着那火焰,如同燃烧的翅翼,朝着高处飞去,直到化为灰烬。 宋兰真,宋元夜,宋氏……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今日种种所夺,他日必以血偿! 庭院里晾晒的各色丝线与绸缎,都被风吹得徐徐飘动,似乎与往日一般宁静祥和,可缃叶渐渐发现周遭路过的侍女从人们,看自己和身后那间屋子的眼神,都变得怜悯而异样。 她不禁拉了一个平日里关系还不错的侍女打听。 那侍女心中不忍,左右看看,才小声说了什么。 缃叶几乎不敢相信。 那侍女抹泪道:“没想到那何制衣一朝得势竟如此心狠,以后霓裳的日子势必难过,你和她关系好,近来多劝劝,让她千万别冲动……往后,往后说不定就好了。” 说完,却是怕沾惹是非,匆匆走了。 原地只留下脑中嗡然的缃叶。 她在外头等了许久,直到日暮时分,夕光斜照,实在放心不下,走上前叩门:“霓裳?”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缃叶推门进来,才发现赵霓裳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裙,正沉默着收拾方才翻倒的杯盘器物,面上泪痕洗净,神情却有种令人害怕的沉静。 缃叶不觉止住脚步,小声问:“要、要给周师姐写信吗?” 赵霓裳抬眸:“为什么要给周师姐写信?” 缃叶哭道:“当初小擂台比试选旁听名额时,就是何制衣不满你得了副使的位置,暗中作梗,串通了人来算计你,只是那回没成。这次他既得了少主青眼,往后还不往死里磋磨你么?我,我想周师姐以前帮过你……若是,若是求她想想办法……” 赵霓裳搭下眼帘,竟道:“遇到什么事都只知道求人帮忙、等人来救,那我凭什么值得师姐如此悉心教导?” 缃叶愣住。 赵霓裳却想起清晨时的听闻:“何况师姐如今的境况也未必就好,怎好再以这些琐碎去烦扰于她?该靠自己的时候,得靠自己。” 缃叶惶然:“可,可凭我们这点身份、这点本事,能做得了什么?” 赵霓裳将那装着一尺裁云锦的匣子,放回了原位,也不禁想,以自己如今这点微末的本事,能做点什么呢? 浮现在脑海的,仍是当初周满教她与人交战时的话语—— 你天赋不高,修为偏弱,要走以强敌强、以强压弱的路子,未免艰难。但想要打赢别人,有时也不是没有点“左道旁门”。弱者取胜,不凭其力,但凭其巧。无论看起来多强大的对手,都有弱点。若你能凭巧智,发现对手的弱点,以弱胜强也并非不能。 赵霓裳轻声自语:“修炼如此,做人也当是一般道理……” 缃叶一团模糊:“什么道理?” 赵霓裳心中已有决断,只回头来看着她,道:“缃叶,帮我个忙吧——我想知道,今日避芳尘水榭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元夜提拔她为绮罗堂副使已经是许久前的事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宋兰真回来。 那时她就在远处,隔着竹帘,隐约能看见宋氏兄妹在水榭里,剑拔弩张。 从里面出来后,宋元夜才改了对她的态度。 赵霓裳久在低位,察言观色,自然看出宋元夜那时脸色极差,料想今日之祸,起因必在水榭之中,是以一定要打听个分明。 她做副使这段时间,因知自己资历不深,向来与人为善,从不端什么架子,侍女从人间也有喜爱神鸟的,常来投喂,如今知她落难,虽都不太敢亲近,可缃叶前去交谈,却都愿意说上几句。 宋兰真与宋元夜水榭交谈,虽先屏退众人,可他们争吵之声实在不小,事后二人,尤其是宋元夜,情绪极大,又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不透出? 细心打听之下,不久便有了结果。 次日傍晚,缃叶便来禀报:“好像是因明月峡那边出了事,才起了争吵,有翻了旧账。兰、兰真小姐对少主行事不满,随口提了他当初提拔您的事一句……” 赵霓裳闻言,只是重复:“随口提了一句,提了一句……” 她实在没有忍住,摇头笑出声,心中苍冷悲凉却更甚十分:“原来只是因为贵人小姐随口提一句,落到我身上,就成了临头大祸、万重劫难!好个随口一句!” 宋兰真本意或许并非是要针对她。 毕竟她即便当初对此事有不满,也并未阻止言明,她更有可能只是为了与宋元夜争论。然而上面的一粒灰尘,一层层推倒压下来,从宋兰真,到宋元夜,再到何制衣,就重成了一座山。 正如宋氏的刑律,绝非仅仅为了针对她父亲。 可五十鞭刑,依旧夺走了她父亲性命。 赵霓裳闭目平复了一阵心绪,才重问:“他们吵完后呢?” 缃叶道:“兰真小姐回了自己房里,这两日都没出来过。少主没回避芳尘,干脆参剑堂也不去了。听人说,这两日便是老家主祭日,他心情不快,常在后山饮酒。” 赵霓裳于是呢喃:“老家主祭日……” 她慢慢想,这倒是个极好的日子。 何制衣得宋元夜亲命负责为宋兰真制羽衣的事后,整座绮罗堂的气氛便骤然一变,无数双眼睛都不免盯着赵霓裳。然而赵霓裳竟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只有这日深夜,人人都已熟睡,她如一道幽影般,从自己房内出来。 为宋兰真制的羽衣已成了大半,就挂在织房的正中。 深蓝浅紫的羽毛被细密的针脚盘绣起来,逶迤地垂在地上,铺开雀屏似的一片,当真使人耀眼惊叹。 赵霓裳立在近前,看了片刻,眼底没有半分波动。 她只随意将手中火折往那羽衣上一扔,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转身离开,任由烈火在她身后将那羽衣吞没,舞作妖魔。 这时候,宋元夜还在后山饮酒。 只是旁人越喝越醉,他却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颓唐,于是看着一天月明,从亭中走出,想自己闹够了,也该回避芳尘了。 没想到,才顺着山道下了两步,便听得一阵低微哭声。 他还没太反应过来,就迎面被一道身影撞上。 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那被他扶的人,却似乎吓了一跳,连忙缩手退远,苍白的脸颊在山月下清晰地显出两道泪痕。 “是你?”宋元夜认出来,先是一怔,随即才想起她来,脑袋昏沉间只觉讽刺,“不过是才将你的事务交由旁人,便值得如此伤心,大晚上还寻来找我理论么?” 那与他撞上的人正是赵霓裳,只是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我,我不是……” 然而不等她说完,宋元夜已自嘲一笑:“你没有做错什么,提拔你的是我,你从没主动要过;一句话不让你再制羽衣的也是我……便你有几分怨言,心生不快,也没什么不对……” 他似乎倦累了,又不想回去了,竟随意在旁边坐了下来。 山石前面,便是飞瀑水潭。 宋元夜仿佛不再是宋氏少主,只是静夜里一个借酒浇愁的人,一心沉在自己的失意中,连身后人的神情都未关注。 赵霓裳便在心中想:你也知道,这一切只是你一句话。可你的一句话,一给一夺,害死了我父亲,也杀死了迦陵频伽! 只是恨意越深埋,神情越诚恳。 她望着前面宋元夜的身影,轻声道:“少主误会了,我只是恰巧经过此地,想趁夜去后山谷里祭扫家父坟茔。自然,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快。您提拔我为绮罗堂副使,本就是天大的恩典,是霓裳从来也不敢想的。如今失去了,也不是坏事。父亲曾教过我,人当知足……” 宋元夜不太入神地听着,只重复了一句:“父亲?”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注定有许多的回忆会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勾起。 赵霓裳的声音放得柔和了,似乎以为他是询问自己,于是走过来:“是,我父亲,就是以前绮罗堂的赵制衣,您应该不认得。但他为宋氏制过许多好看的衣裳,我制衣的本事,也都是他教会的。他人很好,在世之时,也很关切我。您……您是也想起老家主了吗?” 最末这句,像极了在打量过他神情后,小心翼翼问出的话。 宋元夜忽然闭上了眼。 赵霓裳却轻叹:“能教出您和兰真小姐这样厉害的人,老家主也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宋元夜想,若是换了往常,他是断断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小侍女说话的。 可或许,这一天是父亲的祭日,而自己与妹妹争吵尚未和好,满腹心事无人倾诉;又或许,是赵霓裳也没了父亲,自己和这个小侍女之间竟有一分的同病相怜…… 总之,他忽然很愿意有个人说话。 只是,很了不起的人? 宋元夜垂下头,看着水潭里被飞瀑溅碎的月影,心中只有惘然:“再了不起的人,死时也就是那样。阵法也好,筹谋也好,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可得到得最少。临到头来,也会后悔,会怨憎,会怅恨……都是一场空罢了,再厉害有什么意义呢?” 赵霓裳静静看着他,眸底似有光华闪动。 宋元夜看她一眼,便道:“我看起来很没用,和别的世家子弟不太一样吧?” 赵霓裳竟轻轻点头:“和兰真小姐的确不太一样……” 宋元夜于是笑出声,于是喝了一口酒。 只是喝时觉烈,入喉觉苦。 有些话,对着妹妹,他是不敢讲的;可对着这小小一个侍女,又有什么不敢呢? 他道:“是啊,和她尤其不一样。我也想,拼尽了全力地想,想要和她一样。只是,偏偏做不到……” 父亲临死前,紧紧握着他们的手,牙关因为旧伤复发而战栗,却发了狠似的要他们发誓:“你们记住,死死地记住,爹爹没有做到的,你们可以完成。一定要、一定要齐心协力,重振宋氏……” 那是鉴天君宋化极啊。 宋氏的家主,半步大乘的修为,以绝妙的阵法享誉天下,智计卓绝,兵解道消之时全无得道的安平,竟只有无尽的执念与苦痛! 他身去之后,宋氏便交到了他与妹妹两个十来岁的孩童手中,纵使出身世家、开慧极早,如此复杂的局面,也绝非他们能应对。 起初时,一切如常。 家中仆役照顾他们并无什么变化。 直到有一次,妹妹外出淋雨,不慎染了风寒,总是咳嗽。他想起上次王命来家中玩时输给他的暖玉,于是半夜里起身,刚将那块玉放到妹妹手中,便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说话。 一人担心:“拿这么多,不会被发现吧?” 另一人笑道:“不过两个小屁孩儿,家里的东西都没有数,能知道什么?拿就是了。再说,我前阵子已经巴结好了贺长老。如今这宋氏的局面你还没看清?贺长老渡劫期的修为,贺家又是最庞大的附族,挟这两个小娃娃号令宋氏,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咱们多拿些东西,回头孝敬他们,将来才有好日子……” 黑暗里,只见外头两人贼老鼠似的偷拿东西。 那一瞬间,宋元夜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大声叫破。 但一双纤弱的手,从后面伸来,将他拉住的同时,也捂住了他即将发出的声音。 那双手尚因为高烧,有些发烫。 宋元夜转过头,就看见了妹妹兰真在黑暗里那双浸了水似的眼眸。她一样感到屈辱,但比他冷静,微微咬着牙关,竟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动也不动地盯着外面,直到那两个人离去。 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那的确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只有雪光。 他问妹妹:“我们就这样忍受吗?” 妹妹捏着那块暖玉,眼眶也发红,过了很久,才说:“兄长,我们不仅要忍受,还要忍受比这更多。我们要习惯这样的日子……” “现在回想,她从小就比我冷静,看得也比我更远,恐怕那时候就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宋元夜还记得接下来那几年发生的事,“因为过了不久,她便在宋氏长老会上说,父亲遗命,要陈家作为附族辅佐幼主。我知道,父亲从没有这样说过,长老们也怀疑。但陈家那时势大,前任家主修为正高,怎会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他们当然要进,要与贺长老角力。如此,我兄妹二人,才能得喘息之之机。” 赵霓裳面无表情地听着。 但此时的宋元夜完全没有看见,只是自顾自叙说:“过了几年,贺长老在一次外出办事时死了。陈家本该得势,可没过多久,横空杀出个陈规,屠了陈家百余口……那一天,妹妹下令,把陈规关到地牢里。但那天深夜,我悄悄跟着她出去,看见她亲自进了地牢……” 在这样庞大的世家,许多事是禁不起细想的。 宋元夜垂着眼帘,终于暴露出性情里脆弱又心软一面:“我知道,妹妹绝不是表面上那样与人为善,有时甚至会让人感到害怕……可她是我妹妹。我纵想自己事事不如她,也不是没有过不平。只是她做这一切,勉力支撑,何尝不是为了父亲遗命,又何尝不苦?” 赵霓裳却想:苦?你们世家之中争权夺利的倾轧,也能以一“苦”字盖之,那在这朱门绣户、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为你们衣食享受、丹药法器不得歇憩、动辄得咎的蝼蚁奴仆,所受所忍的一切,又算什么?这世间哪怕有一千一万人怜悯你、怜悯宋兰真,里面也绝不包括我一个。 宋元夜只道:“妹妹哪里都比我好,终究是我近来所为,使她失望,才有如今的争吵……” 赵霓裳终于道:“不,不是。” 她先才一直不曾出声,以至于宋元夜几乎快忘了,旁边还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侍女,此时酒意渐深,便不免一怔:“不是?” 赵霓裳笑起来:“当然不是。” 她清秀的面容因近日之事,难免染了几分愁绪,然而这时月下一笑,却因此分外动人。 宋元夜心底忽然动了一下。 只听赵霓裳道:“天底下怎能人人都像兰真小姐一样聪慧呢?一定只是因为近来事烦,她心中焦虑,才与您生隙。毕竟老家主曾要你们齐心协力,她怎么会为一点小事便厌憎您呢?大的道理,我不懂,但我父亲说,柔软的丝线有柔软的绣法,硬实的衣料也有硬实的织法。兰真小姐这样,固然从不出错;可听闻,神都也曾有王氏的圣主,和您一样的仁厚宽和……也许,和织布绣衣一样,管理一个世家,也有不同的方法呢?” 她拿织布绣衣与治理世家做比,实在是简单到好笑。 但宋元夜听后,心中竟感到一丝微暖——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也或许是没有人敢,对他说,你可以和宋兰真不一样,不必那样聪慧,可以用你自己的办法管理一个世家。 宋元夜感到好笑,也真的笑了,只是笑过后,却抬了手指压住太阳穴,情绪重又低落下来:“可惜,你没早些遇到我,对我说这些话。否则,昨日我绝不会将制羽衣的事交给别人,使你难堪……” 他显然还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所以只用了“难堪”二字。 也是,死一只鸟罢了,这样的事怎值得传到少主的耳朵里呢? 何制衣若是聪明,也绝不会主动禀报。 赵霓裳一笑,冲他一眨眼,竟道:“可您也没夺去我副使的位置,不是吗?” 宋元夜有些迷惑地抬头看她。 赵霓裳心中想,有你这样一位当不了家主的兄长,便是宋兰真这一生真正的劫难所在!而我,将抓住这场劫难。 她起身,袅娜聘婷地向他一拜:“属下还是绮罗堂副使,怎么算也比原来更好。而这都是得益于您的仁厚心肠,所以还请少主,万毋再因昨日那点小事挂怀。” 宋元夜这一刻竟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感受。 赵霓裳只道:“夜深了,您饮了酒,该回去了,我为您掌灯吧。” 言罢先扶了宋元夜起身,又去亭中取下一只灯笼,拎在手中,主动走在前面。 宋元夜静了片刻,才跟上她脚步。 山中虫声鸟语都变得杳无,只有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细响,犹如人起伏的心绪。那一盏灯笼的光影,将赵霓裳纤细的身影映出一半,宋元夜看了一会儿,已想不起上一回这样平静的心绪是什么时候了。 他忽然极轻地道了声:“谢谢。” 赵霓裳似乎没听清,回头:“什么?” 宋元夜方才一句本是心底微乱,情不自禁,出口时已有几分后悔,这时便悄然松了口气,只道:“没什么。” 两人一主一仆一前一后,返回了学宫。 只是没料才刚走到东舍与西舍间的那条长廊,就听远处绮罗堂方向一片喧嚷。 宋元夜一下停住了脚步。 不久后,便见那何制衣丢了魂魄似的,朝这边走来。 大夜里竟然出了这样的祸事,而且还是在自己接手此事的次日,何制衣简直是亡魂大冒,顷刻间已想出了一百种推脱的法子,又情知这样大的事绝对无法遮掩,倒不如自己主动前去禀报,也好先撇清所有嫌疑。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还未去避芳尘,才走到中途,迎面竟与宋元夜撞上—— 而前方那为宋元夜掌灯之人,赫然是赵霓裳! 这一刹,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有一股恶寒从他脚底升起! 偏生那赵霓裳面露错愕,竟好似关切一般,主动问:“何制衣,这么晚了,何事如此慌张?” 宋元夜也皱眉看向他。 何制衣此时已被两个人一块儿走的场面惊得心神大乱,满脑子都是自己先前杀赵霓裳那只鸟泄愤的事,整个人抖如筛糠,哆哆嗦嗦道:“夜、夜里不知怎的,走了水,原本为兰真小姐制的羽衣,已经快好了,就差添上新的翎羽,刻画阵法,可刚才……被、被火烧了……” 宋元夜大怒:“你说什么?” 何制衣立刻伏地磕头不止:“此事出得蹊跷,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否则好端端的衣裳放在堂中,怎会无缘无故地烧起来……” 宋元夜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绪几乎立时躁了起来:“废物!才将此事交给你几天?过不几月便是剑台春试,制一件羽衣需要多少时间你难道不知?” 何制衣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赵霓裳似乎也有片刻的惊诧,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轻声劝道:“少主,羽衣若已损毁,此时发怒恐也无用。剑台春试既然时日已近,还是先问问有没有什么补救之法……” 宋元夜面容冷沉,没有说话。 赵霓裳于是问:“何制衣,羽衣被火烧了多少?” 何制衣趴在地上,下意识道:“发现得算早,且上面一半已刻画了可防水火阵法,所以,只烧了个裙摆……” 赵霓裳拧眉沉思:“若只烧了裙摆部分,倒也不是没有补救之法……” 宋元夜看向她:“你有办法?” 赵霓裳犹豫再三,才道:“据说当年武皇座下有天孙娘娘制‘霓裳羽衣’,霓裳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父亲临终前,曾以制衣之法相传,其制作的工序,倒比原来的羽衣,要少上一些,或可在剑台春试之前赶制出一件。只是以往从无经验,也不知是否可以。若得少主恩准,愿勉力一试。” 她这番话一出,下方跪着的何制衣豁然抬首看向她—— 只这一刻,什么都猜到了! 他心里疯狂地叫喊:是她,一定是她!她先烧了羽衣,故意在这里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何制衣几乎想要当面将她揭穿。 然而下一刻,赵霓裳那双看似善解人意的眼眸,便望向他:“昨日何制衣新取得了一些珍禽异鸟的翎羽,该还留着,回头正好能用吧?” 于是心底猛地一寒。 何制衣岂能听不出这话中的威胁?此刻她不知使了什么办法,又得了少主的垂青,那他泄愤杀鸟取羽的事,若让少主知晓,焉知会有什么下场? 他想,赵霓裳只暗示威胁自己,想必也是不想当着少主的面撕破脸,是为自己留了余地的,只看自己识不识相。一只鸟罢了,她怎会对自己赶尽杀绝呢? 何制衣盯着她半晌,终是将头埋下,只作出一副恭顺至极的姿态,道:“是,正好能用。” 短暂的交锋,只发生在暗潮里。 宋元夜知道的事情有限,根本无从分辨,又或者也不想分辨,转眸看着赵霓裳,只道:“那也正好,也不必我再费心了。此事便重新交还,还是由你来吧。” 赵霓裳躬身道:“属下领命。” 只是起身后,却道:“此间事一会儿处置,离避芳尘也不剩下几步路了,我还是掌灯,先送您回去吧。” 其实修士纵不能夜视如昼,也差不了多少,哪里真的需要掌灯呢?但宋元夜看她一会儿,竟没拒绝,也没说什么,只往前走去,任赵霓裳送自己进了避芳尘。 何制衣跪在原地,亲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 然而更使他想不到的,是赵霓裳回来时,身后竟跟着绮罗堂若干人等,连刘执事也在。 何制衣不可抑制地一抖:“赵霓裳,你、你想做什么!” 赵霓裳神情极淡,与昨日已判若两人! 她只扫他一眼,语调散漫:“为兰真小姐制的羽衣何其贵重?才交到你手中不过短短两日,便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敢问刘执事——按宋氏规矩,其罪如何责罚?” 刘执事是高执事走后提拔上来的,本是比赵霓裳略高半层,然而先才已听人说了宋元夜对赵霓裳的态度,又知昨日何制衣已将赵霓裳得罪透了,实在没有再庇护此人的必要。 他犹豫片刻,道:“该罚鞭刑四十。” 赵霓裳瞬间笑出声:“我父亲当初私藏一尺裁云锦,已得鞭刑五十。因何制衣玩忽职守而毁之羽衣,岂止百倍之贵?先得主家重视,又辜负信任,竟只与私藏罪同,刘执事是与何制衣有旧?” 刘执事额头流出冷汗,立刻改口:“当以玩忽职守、不敬之罪论处,鞭刑八十!” 此言一出,何制衣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状若疯狂:“怎么敢!你们怎么敢!赵霓裳!赵霓裳——分明是你故意烧了羽衣,设计陷害于我,要杀我的命灭口!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少主,我要见兰真小姐——” 然而昨日帮他按住赵霓裳的人,今日帮赵霓裳按住了他。 她站在他面前,一如他昨日睨视自己般俯视着他,只道:“我本想放过你的。只是昔日我资历的确不够,得了副使之位,你心有不忿,在小擂台时暗中动些手脚,我也忍了。哪怕昨日,少主将制衣之事交给你,我也并无怨言。可你万万不该,再动恶念……” 何制衣哪里听得进去? 他本以为是赵霓裳与自己各退一步,谁想到她竟要如此赶尽杀绝?于是一意叫骂。 赵霓裳终感不耐,搭垂眼帘,让左右堵了他嘴,淡淡道:“便依刘执事之言,罚他鞭刑八十。” 绮罗堂上下诸人俱在,听得这一句,几乎齐齐打了个寒噤—— 有过赵制衣惨死刑台的事在前,谁能不知这八十鞭刑意味着什么? 只是昔日,罚赵制衣四十鞭刑的高执事已经回到神都。 而今天,站在刑台上罚何制衣八十鞭的人,变成了赵霓裳。 这个昔日跪在地上哭求也未能救下父亲一命的孱弱孤女,今夜,便站在同样一座刑台上,漠然看着那闪烁紫电的金鞭,一道道打在被堵嘴的何制衣身上,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就这么被一鞭一鞭,打得血流满地,在绝望中气尽声消。 刑台四面,静悄悄一片。 赵霓裳一句话没说,见人死透了,才唤了已经看呆的缃叶,转身离去。:,, 117 秋寒似近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昏迷了很久,大约是那股纠缠的寒痛褪去后,身体久违地感觉到了温度,好似泡在泉水中一般舒适,以至于她流连眷恋,睡了很久,不想醒来。 睁开眼时,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玉皇顶还是在什么别处,直到闻见几缕清苦的药味儿,看见病梅树枝在雪白的窗纸上投下疏影,听见外面廊上有人低声同人说话。 “如今用药以温养为主,不可太烈……” 十分耳熟,是那尊泥菩萨。 周满开口想要唤人,可喉咙苦涩干哑,竟发不出声音。眼见得手边不远处的案头上摆着空了还未收走的药碗,便费力动了动手指,将那药碗拨到地上。 这下摔得“啪”一声响。 外头说话的声音立时止住,紧接着便是推门声,王恕疾步进来先唤了一声“周满”,待得看见她是睁着眼,人已经醒来,脚步却忽然停住,仿佛不敢相信,脸上出现了一种极难形容的表情。 周满想,这病秧子是想哭吗? 但下一刻,这人便笑起来,经历过苦楚的、庆幸的、失而复得的喜悦,不敢太浓烈,显得珍视而内敛。 他形容似乎清减了不少,来到她面前,却并不逾矩地坐在榻边,而是在床畔半蹲下来,得以与她平视,喉结上下涌动,方才勉强平静地道了一声:“你醒了。” 周满又想张口,嗓子却疼得她皱眉。 王恕见状,连忙轻轻压住她手,道:“你昏迷太久,喝了太多苦药,一时说不了话的。我去端水,你先喝少许。” 他转身先去倒水,回来再小心地扶周满喝下。 那水中化了一丸清润解苦的丹丸,一盏水饮过,喉间苦疼之意果然稍缓。 只是周满昏久才醒,头脑难免还在混沌之中,便问:“我昏迷了多久?” 王恕道:“快半个月了。” 他将茶盏搁到旁边。 周满闻言却有些迷惘,似乎完全没想到,不由抬头又朝着那窗户看。 王恕便道:“院中那些梅花这时节自然不开,但前些天一位农人治好病后,一定要给医馆送一张他亲手做的藤椅,这几天的日头倒是刚好,不很大。我扶你出去坐会儿吗?” 周满确实需要透透气,便没拒绝。 只是她人刚醒,手足酸软无力,刚起身时,险些没站稳,还好王恕早料到似的,稳稳将她扶住,倒撑住了她压下来的大半力量。 周满不由抬头看他,这人却连眼帘都没抬一下。 出得屋外,天光照落他脸颊,只有眼睑下留着眼睫的阴影。 外面庭院里晾晒着药草,那把藤椅就放在不远处斜出的一根梅枝下,虽然有叶无花,但天光照着瘦叶枝条,看着也颇让人舒心。 细细的凉风一吹,头脑确实清醒不少。 但在靠进躺椅的时候,周满也看见了自己左手腕上的三枚细小红点,明显是施针过后留下的。 王恕注意到她目光所向,便道:“你昏迷许久,我曾施针为你行气过血,免得气血滞涩坏了手部经络。你用弓箭,我想,这双手很重要……” 周满于是在天光下展开这只手掌,细长的手指浑然看不出半点伤痕,动一动也没有半点迟滞,于是沉默。 她凝望他许久,忽然道:“抱歉。” 王恕正为她整理衣袖:“什么?” 周满却不重复了,只问:“那日你不生气么?” 王恕花了一会儿,脑海中才重现出那日城门口她掷断剑在地的情景,对一觉睡过去小半个月的周满来说,那或许还是崭新如昨的事,可对他来说,已经久远得像是过了半个甲子。 那时的争执,现在看来竟似全无意义。 他平淡道:“纵你厌憎,也是我咎由自取,有什么好生气?何况……你并没有真的杀他。” 听其言,不如观其行。 尤其是对周满这样的人。 他将她衣袖理好,避免树隙里的阳光晒伤她手腕,又去端她今天该喝的药,放在她藤椅旁低矮的木几上。 一命先生晒药过来看见她醒了,也未多言。 周满看着王恕忙进忙出的身影,却是想起了许多,尤其是梦境里许多前世的事。 等他停到她面前,将温热的药汤从壶里倒进碗里,她反复衡量后,终于道:“很久以前,我也有一个……朋友……” 王恕的手,于是一顿。 周满看着投在自己身上细碎的天光,语调平缓:“她出身极好,八面玲珑,人又聪慧,事事都能料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她家族太大,内里倾轧不休。年幼时便亡了双亲,许多事需要自己独立支撑,无人诉苦;后来拜了个极厉害的师尊,可师尊实也只看中她身份,拿她当棋子,想借她成就自己的名声,从无半分真心……人前的她,光艳耀眼,主持花会,谁人不称道羡慕?可有一回,我却看见,盛宴散后,浮华去尽,她一个人对着孤窗垂泪……从人来唤,还得抹去泪痕,平复心绪,又作无事一般现于人前……” 王恕竟从她平静的语调里,觉出了一种压抑:“周满……” 周满笑起来,叹了一声:“菩萨,我怜悯她。我那时双亲皆去,苦难加身,为人俎上鱼肉,生死悬于一线,命在旦夕之间……可我竟怜悯她。” 那时的宋氏,在三大世家之中,确实处于弱势;后来她继承武皇衣钵,位登齐州帝主,偶然得一盆罕见的鹤顶兰,还曾托人送去神都,宋兰真则将她亲手所植的绿牡丹作为回礼,请她一赏神都春i色。 那一朵牡丹在玉皇顶的云气里渐渐绽开时的美丽,周满至今还记得,可再要回想这一朵花里究竟有几许真情、几许假意,却都变得模糊。 她那时看宋兰真,实是以己度人,自己心好,便看谁都是好罢了。至于旁的,则难免视而不见。 就好像陈规…… 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与宋兰真分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怕为她做了不少的脏活儿,可自己前世几乎不知有其存在。 王恕轻声问:“后来呢?” 周满又有很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却答非所问:“后来我见了可怜可恨之人,总会想起这些事。从此,便只看人可恨之人,而不想理会其可怜之处了。我害怕为恶得有回报,为善却只付出代价。” ——害怕为恶得有回报,为善却只付出代价。 这一刻,王恕想起的,是她中毒时,那小小一面骨镜上所照,一生遭逢,善少恶多,险峻丛生。 但周满想起的,只是冯其。 那个为人蒙骗利用,做错过事,最终却竭尽全力将断剑刺向陈规的无名小卒…… “我昏迷这么久,是中毒了吧?”仙人桥江湾那一场恶战,尚且历历在目,周满从王恕手中接过那一碗药,却捧着没喝,“陈规杀了陈家百余口,一定是剖了那些人的心炼成奇毒,藏在心间。我一剑刺中他时中了毒,当时便寒痛难当。可,可在那个冯其,出来救我时,寒痛却似有缓。如今我醒,虽还虚弱,可寒痛尽去,半分不存。菩萨,我的毒,是因他而解么?” 王恕身形忽地一僵,直到无声看向她,才发现她并未看着自己,只是盯着药碗里摇晃的倒影,似乎正在出神,于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不是吗? 他毫无破绽地搭垂眼帘,轻轻道:“是。” 周满闻言,久久不语。 不远处正在晒药的一命先生,却不知为何冷笑一声,竟把手中那把药一撂,转身走了。 周满见了,便问:“一命先生怎么了?” 王恕自然知道他为何发作,但原来一个谎言出口,剩下的谎言都会变得极其自然顺畅,只若无其事一笑:“想是孔最刚选的这些药草有些差错,师父见了自然生气。” 周满不懂他们当大夫的人是什么脾气,也没起疑,反而自语:“我毒解之后,还能昏迷这么久,那未免是伤得有些重了……” 王恕先催她一声:“趁热喝药。” 然后才道:“怪我医术不精,手忙脚乱的,治了许久也没见好,本事实在不高。” 周满喝了一口苦药,心中却忽然复杂极了。 她重抬眸看他,像是想重新认识这个人:“不,你很厉害。菩萨,你的本事,远比你以为的更大。” 那一夜冯其和他的断剑,始终萦绕在心,无法挥散…… 这天下无人能不犯错,许多犯过错的人,困苦绝望中,只需要一次宽恕、一次原谅,便有回头路可走。 只是不是谁都愿意宽恕,又敢去宽恕。 周满眼底,有刹那的湿润,只慢慢道:“只有相信这世间会好的人,才能真的让世间变好……” 此时王恕侧身对着她,正将药壶归于原位,闻得此言,却忽觉心间仿佛被人扎了一刀,猝不及防,连着锋刃间的冰冷一并透入体内。 周满还以为他是原来那尊菩萨…… 可他想起的,却是那夜在台阶前枯坐到天明时,所做出的决定。 拎着药壶的手背上,隐约有青筋突起。 周满看见,本想问些什么。 可她还未及开口,便听得前面廊上,传来一声仿佛不太敢信的轻唤:“周满?” 周满循声转头,便看见了金不换那张藏着点疲累却似乎比往日更沉稳几分的脸,他换了一身绣山水墨色的锦袍,看着倒比以往更像是杜草堂门下,修为竟然也升了一境,到达金丹。 她一扬眉,不免感到几分惊诧:“你这修为……若不告诉我我只昏迷了半个月,我怕以为我是睡了得有半年。” 金不换这些天都在杜草堂,只每日派人来问周满近况,方才有人传讯说她醒了,他便立刻赶了回来。只是回来的路上,都忍不住想,会不会是自己在做梦?直到进得医馆,站在这廊下,亲眼看见…… 天光映着梅枝,疏影横斜在她身上。 周满脸色虽还有些苍白,清透的眉眼里却含着笑意,当她目光转过来落到他身上时,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晃悠悠落了地,继而却有一种异样缓缓升起。 ——在她满身伤痕连话也说不出便倒下之后,许多事,的确都和以往不同了。 他故作轻松地一笑,便要走过去,只是看见旁边的泥菩萨,脚步先一顿,才若无其事地来到她身旁,轻哼道:“士别三日尚当刮目相待,你都昏迷这许久了,醒来还不能见我境界涨上一涨?” 周满瞅着他,却不太相信:“以你的天赋,尤其是以你于修炼的倦怠,不该这么快才是……” 金不换额角开始跳:“看不起谁呢!” 周满笑起来:“看来我伤这一回还是好事,你都长进了。” 金不换本就装出来的笑顿时淡下去:“别胡说八道。” 周满为他话里的认真怔了一怔。 金不换却一搭眼帘,怕被她看出什么破绽来,又随意般道:“你那天倒得痛快,可差点吓死我……和菩萨。” 后半句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停顿。 但他说这话时没看王恕。 王恕则从周满手里拿过她已经喝了大半的药碗,也没看金不换。 周满于是轻易感觉这两人不太自然。 她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忽一扬眉,倒跟忽然嗅着好戏似的:“吵架了?” 王恕同样不看她:“没有。” 金不换也道:“没有啊。” 两人这时倒很默契。 周满又看他们一会儿,也想不出他们能为什么事情起龃龉,干脆看破不说破,懒得问了,只对金不换道:“你来得正好,我才刚醒,还不知道外面事怎么样了。” 金不换便随意坐到廊边扶手上,指间转着他原本悬在腰间的墨竹老笔,简单把她昏迷这些日发生的事交代了一遍。 周满听完,不由思索:“世家竟然按兵不动?那看来是望帝这一关让他们难办了,没人能做决断……这么说来,我虽昏迷十几日,可什么事也没错过?” 金不换道:“你要再不醒,怕是剑台春试都要开始了。” 周满道:“明年二月的事,急什么?” 只是说完这话,又有些气虚,咳嗽了一声。 王恕无言递去一枚糖丸。 周满才喝过苦药,十分自然地伸手接过,顺便问了一句:“菩萨,我好像还是有些气虚体乏……这要养多久,才能复原?” 王恕道:“好好喝药,差不多两月吧。” 周满瞥了一旁空药碗,忽然觉得一言难尽:“就没什么奏效快的灵丹妙药?” 王恕闻言,本就不算好的脸色便冷下来:“你血流了快一半,气血本亏,想恢复须得静养,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能一天见好。” 他明显是大夫毛病又犯了。 周满想,他这德性我犯不着跟他计较,于是摇摇头,只把手中糖丸服了。 金不换也看出王恕有几分不快,只是那夜他们在廊上吵过后,又未将话说开,此时难免有些尴尬,便笑对周满道:“我看也是,你还是好好养着吧,外头的事也无须你再担心。倒是这阵子我回了趟杜草堂,要来件好东西,等你养好,正好给你。” 周满突然好奇:“什么东西?” 金不换却卖起关子:“到时便知,你先养好再说嘛。” 周满终于回过味儿来:“你当哄小孩儿呢?” 金不换没忍住,便笑出声,只是眼神里却透出股暖意。 周满心里其实隐隐已经猜着,又想自己现在尚未恢复,得了此物也无用武之地,便干脆真的安心静养起来。每日里被泥菩萨盯着,按时喝药吃饭,外头的事金不换也懒得告诉她,倒是得了人生中难得清闲的一段时光,甚至无聊到去翻王恕那堆了满屋的医书,午睡前便随意看上两页,权当助眠。 除了一命先生莫名不太理会她之外,别的倒一切都好。 她疑心是自己哪里得罪了老先生。 王恕却一本正经说,师父年纪大了,内气变化,对人时冷时热也是寻常。 周满心想,五六十岁的凡妇也常有这毛病。 总之,从外头浓荫如翠,养到山林梧叶飘黄,直到窗沿覆满白露的那一日,那尊泥菩萨替她把过脉,方道:“差不多见好。虽还不能说与往日全似,但该无虞了。” 于是周满勾勾手,叫金不换:“拿来。” 金不换倒跟看怪物似的看她,这时才意识到:“你知道我要给你什么?” 周满道:“你说你是回了趟杜草堂才得着此物,我能猜不到?早在见你师父三别先生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他那支大笔了。” 三别先生的如椽大笔,正是由极阴寻木所制。 金不换:“……” 合着你早盯上那老头子了啊! 他无言盯她片刻,到底还是把早准备好的一只木匣放到她面前。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段焦黑的寻木,木纹如玉,不同于扶桑木的灵秀艳丽,它质地坚冷,只隐隐好似有月华凝聚其上,看上去甚至十分不起眼。 然而周满伸手抚触,却不禁眼热。 金不换道:“我师父当年制笔,走遍天下,找了这一段寻木,不过制过那支大笔后,倒还剩下一些。我那日随口问起才知道,就顺便帮你要来了。” 周满心道,你要早些开口要来,我杀陈规还用费那么大神? 不过现在也不晚,任何时候都不晚。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道了声谢,然后道:“有光弓还无暗箭,正好趁热,去锻造我的新箭。如今伤好,我可要出门了。” 这话是对王恕说的。 他笑笑道:“去吧。” 周满合上匣子,往自己须弥戒里一装,简单道了个别,便要出门。 金不换道:“我还没见识过你的新弓箭呢,我一块儿去。” 然后下意识回头:“菩萨,你……” 话刚出口,便即停住。 王恕立在屋内,却似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眼帘一搭,神情忽然有几分黯淡,只道:“我就不去了,馆中……还有一些事要忙。” 他言语间的停顿明显不对,但金不换此时只以为他是尚在介怀那夜的争执,实在没往别的方向想,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道一声“那我们去了”,便随周满离去。 初秋的风,已经带着几分萧瑟的凉意。 王恕一个人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廊下,连日来压抑在心的苦意,却终于在这无人能见的时刻泛上来。 周满的伤已经养好,他好像再没有拖延的理由了—— 这段时间以来,若愚堂的人已不知在外面悄悄探看了几回,都在等着他。 小药童孔最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外,似乎开口要问。 王恕收起桌上被周满翻开的医书,没有回头,只道:“让他们来吧。” 孔最身影便即离去。 过不多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韦玄已率着孔无禄、商陆及一干人等,跪倒在门廊外:“见过公子。” 王恕不想转身,等了片刻才道:“进来吧。” 韦玄眼含老泪,几乎不敢相信。 谁能想到?他们费尽心机也未能使王恕捏碎那一枚紫符,正在所有人都心灰意冷,准备放弃时,病梅馆却忽然传来消息,说公子终于改了主意…… 绝处逢生,不过如此。 他从廊外走入屋内时,甚至忍不住浑身战栗,只觉心头滚热。 王恕问:“你们已经寻得剑骨?” 韦玄道:“确已寻得。” 王恕道:“可换剑骨,须得献骨之人,心甘情愿。” 韦玄脑海中顿时掠过了周满那张脸。他这段时间已经猜到,公子恐是因她之故才改了主意,愿意重掌王氏、更换剑骨。而自己能瞒他一时却不能瞒他一世,待得事成,公子终将得知他所换剑骨出自周满。届时,自己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多年以来的夙愿,为圣主神女报仇的执念,让他如何能错过眼前这绝佳的良机? 也许,只有这一次! 公子的动摇,只有这一次,错过便未必再有! 纵献此身,又有何惜? 韦玄一掀衣袍,长身而跪,只将所藏已久的那一支玉简双手高呈:“献骨之人,确系心甘情愿,心契在此,可以为证!” 王恕终于转身,望着那一支玉简。 秋日天光下,那玉简上只折出一抹令人深寒的凉意,两道血迹早已交融为一,将原本苍青的玉简,染作妖异的深红,是诅咒,也是诱惑。 既是旁人心甘情愿,你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换过剑骨,你就是真正的神都公子,在你庇护下,再无人能害金不换,也再无人能伤周满!从王恕到王杀,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只要这一步而已。:,, 118 胜人胜己 - 剑阁闻铃 - 时镜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催促他。心契玉简上那一抹血痕,更似感应着人的心意般,悄然游走—— 这里面,混着另一人的血。 王恕忽然想,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年纪多大?是男是女?可有亲朋? 韦玄势必都知道。 可他不敢问。 他怕自己问了,那个原本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会一下变得具体起来,改变他既有的决定。 韦玄见他望着这枚心契玉简,久久不动,唯恐他在这关键时刻动摇,只道:“我等素知公子心善,与换骨之人早有约定在先。她献骨于公子,是有所需;公子受其骨,是有所与。双方不过是一场交易,各为其利!还请公子,毋有他疑。” 王恕垂在身侧的手指渐渐收紧。 韦玄说着,声音都开始颤抖:“取剑骨,绝不会伤及她性命;可有了剑骨,公子便可祛除一身病气,改换命数,做您以前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救您以前想救而无法救的人。剑骨在合适的人身上,才能发挥出大用。公子若封神都、宰天下,必为贤主,于浊世尘民,又何尝不是幸事一件?” 在他恳切的声音里,王恕的身形终于动了一动。 那只清瘦修长的手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着那枚深红的玉简伸去。 上次大水造成的破坏,在泥盘街上已不剩下多少痕迹,许多房屋都重新修筑过,人来人往,又仿佛恢复了旧日模样。 只是周满出了医馆后,刚上朱雀道,便远远看见云来街那边的景象。 完全不同于泥盘街的喧嚷热闹,对面竟显得十分冷清,道中连修士都看不见几个。 脚步不由慢下几分,周满奇怪:“怎会如此?” 金不换同她一道走,见状便道:“明月峡一役三大世家损失惨重,城中风声鹤唳,不少修士怕后面还要打,都远出避祸了。云来街上,只有王氏若愚堂没掺和进明月峡的事,看着倒和往常相差不大。” 周满念了一声:“若愚堂?” 已经有许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但她还不至于遗忘。尤其是在苏醒后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她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疑问。只是泥菩萨这大夫过于严苛,不允许外面的消息来打扰她养伤,烦扰她心神,是以她也不会不识相到当着他面打听。 但此时,这疑问却是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周满在朱雀道前停下脚步,忽问:“前阵子我一直想问,在我昏迷期间,可有人来找过我?” 金不换那段时间并不在城中,但泥盘街上的消息会定期递到杜草堂,更别说周满昏迷这段时间,病梅馆前后几乎日夜派了人看守,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知道。 他想也不想,便道:“妙欢喜,周光,甚至余师姐他们……想来看你的人还挺多的,你想问的是谁?” 周满看了他一眼,道:“王氏,若愚堂。” 金不换顿时抬眸,与她对视。 周满只问:“可有人来过?” 金不换回忆了片刻,才道:“不知道能不能算来过。在你昏迷那段时间,蔡先生他们说,曾发现有若愚堂的眼线往医馆附近走过,但从未进去。” 周满眉头一皱:“从未进去?也不曾找人打听我的情况?” 金不换摇头:“至少我们这边未曾听闻。” 周满的神情便忽然有些沉落,仿若蒙了一层云翳。 金不换问:“他们是本该来打听吗?” 岂止是本该来打听?周满想,她受伤出事,若愚堂那帮人该比自己还要紧张才是,毕竟事关剑骨。一旦她因为意外殒身,剑骨也将随之而毁。可为什么,韦玄等人竟连打听都不来打听? 明面上她与王氏一直是有联系的,一来进剑门学宫的名额出自王氏,二来韦玄等人还谎称过她是未来王氏的客卿长老人选,完全不存在王氏需要避嫌怕被人知道他们有联系这件事才对。 如今却偏偏悄无声息…… 未免不太正常。 金不换见她半晌不说话,不免要问。 但周满隔着半条朱雀道,盯着那边云来街许久后,却忽然道:“先出城吧。” 说完竟直接转身朝城外走去。 金不换一怔:“我们不是去百宝楼?” 他还记得,之前得到扶桑神木时,周满说要以九大灵火之中的三昧真火炼制,怎么现在却要出城? 周满没回头道:“不去。我们去山中。” 金不换诧异:“山中?” ——不错,山中。不仅是山中,还得是附近最高的那一座山的山巅! 出得城后,周满朝四野一望,便选定了目之所及范围内最高的那座山,带着金不换一道前往,并攀上山顶。 站在山巅最高的那块岩石上,朝着周遭一望,只见得蜀山叠翠,已染几分秋色。缥缈的云气全从脚下浮过,在山谷里则堆积成云海,淹没飞鸟的影踪。 金不换心胸不由为之一阔。 只是他仍不明白:“制箭来这儿?” 但周满没有回答。 上得山巅之后,她神情先是与云气一般,变得缥缈,继而将那一段二尺半的寻木从匣中取出,却是变得肃穆。 山风拂面而来,她心境却越发澄明。 金不换看向她,只见她往前行了三步,几乎立在那块山石最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跌坠云海。 她如捧琴般捧着那段寻木,但向着前方云海,轻声道:“耳得为声,目遇成色;诸象有神,造化无极。但请云灵,一降光尘,助我为箭!” 言毕,竟将双手一松! 那一段寻木极沉,几乎立时被抛向了前方云海。金不换的心跳都险些为之停了。但没想到,那段本该极沉的寻木,跌入云海,却并未沉落,反而像是被什么力量托起,轻轻漂浮在云海中。 周满垂眸,双手掐诀,指如莲花,两臂像枝条般朝着两旁舒展,金色的细光便似淌水小河,蜿蜒流向云海。 于是,金不换忽然听见了一种奇异的声响。 山风掠过耳畔,云气浮于眼前,却好似酣眠的人伸了懒腰醒来一般,天上一抹灵动的生机,在用祂们各自的方式,回应先前周满的呼唤。 风来了,化作精细的刻刀,向寻木雕琢,斫为六箭; 云来了,变成温柔的画笔,将箭支包裹,铸为图纹! 六支长箭,箭杆纯黑;箭身光滑,找不出半点粗糙的瑕疵;云海里那浩瀚的云气凝聚其上,便成了一道道前所未有的云纹,并凝成世间最轻盈的箭羽,也点缀在木质的箭尖。 每一道云纹,都在流动。 连带着那纯黑的箭杆,都仿佛化作了无垠的夜空,如梦似幻。 金不换素来只知天下那些炼器的大宗师都是埋首于炉堂之中,却从来不知,一支箭,也有如此美妙的造法,不由看得心驰。 周满见得箭成,也轻轻舒了口气:“光弓备,暗箭成,才能有真正的‘翻云’……” 金不换下意识问:“翻云?什么意思?” 周满想想,笑了一声:“字面意思。” 她并不解释,只轻轻向前招手,那六支箭便朝着她飞回,通得灵性一般,自动归入箭囊,只露出白云凝成的箭羽。 金不换没想明白“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但见她收箭,不免问:“不试试它们的威力吗?” 周满幽幽瞅他一眼:“六支箭,用一支少一支,怎么试?” 金不换:“……” 那是怪我养你不够努力咯? 周满说完,看看箭囊,却是又想到什么,笑容淡了几分,只道:“何况,这几支箭,还是不要太快派上用场为好。” 杀陈规那一箭,用的还是《羿神诀》第三层所配的火羽金箭,只是以光弓射出,威力倍增而已,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第四箭“翻云”。 真正的《羿神诀》第四箭,已是能脱出箭的本相,引动天地物相的变化了。 杀寻常元婴,该不在话下。 周满希望,在剑台春试结束、自己离开蜀州之前,自己最好是没有动用此箭的机会。 金不换听出了她话中所藏的险峻,自然便忆及她先前问及王氏若愚堂时那眉头紧蹙的神情,不由想:菩萨说得不错,周满这个人,的确有太多秘密。 但他既认定、相信此人,又何必多加刺探? 金不换反不想她才刚养好伤不久,便过度思虑,是以回程的一路上都同她说些闲话。 周满途中也的确转移了一些注意力,只是越接近小剑故城,那旧城墙的影子在视线里越加清晰,她的思绪便又自然地回到城中那些人和事上。 王氏若愚堂对她受伤不闻不问,实在让人觉得狐疑。 在走进城门的那一刻,周满已经做了决定:王氏的人不来问,不如自己主动前去,往若愚堂探探口风,看看有没有什么端倪。 只是没料到,两人才过城门,周满一抬眼眸,便看见前面朱雀道旁立着一道身影—— 孔无禄垂手静立,显然在此等候已久,直到周满出现,他才动了一动,向她看来。 那竟是一抹极其复杂的眼神,甚至藏着几分隐隐的悲色。 这一瞬间,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周满的脚步骤地止住,心头猛地一跳! 孔无禄虽看似只有一人,但在他身后的楼阁檐角里,隐约还能看得见几道沉默伫立的身影,只是面容都十分模糊,显然是修为极其深厚,不愿让太多人窥知。 周满只谨慎地扫得一眼,便想起传说中那位神都公子麾下的二十四节使。 这副阵仗,绝不对劲。 孔无禄已向她走来。 有那么一刻,周满指间紧绷,几乎就想直接弯弓搭箭,趁此机会动手,为自己拼生机一线! 只是很快,朱雀道中所插的那柄由无数兵刃卷成的巨剑,便映入眼底…… 这里是小剑故城,不得动干戈。 她不能,王氏若愚堂也不该能。 指间那隐隐冒出的光华,悄然敛去,周满立着没动,目视着孔无禄走近。 孔无禄到得近前,少见地没看周满一眼,只垂着头,躬身一礼:“韦长老请周姑娘,往若愚堂说话。” 周满凝视他片刻,方道:“好。” 她抬步欲去。 金不换却轻易觉出她浑身紧绷,心跳如雷,一下搭住她手臂,想要阻拦:“周满——” 周满回眸,深深望他一眼,只微不可察地一摇头,道:“没事。” 她轻轻将金不换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拿下,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随了孔无禄一道,左折云来街,往若愚堂走去。 每走一步,她心念都在电转。 但在跟着孔无禄进得若愚堂,上到楼头,看见韦玄那道立在楼前的身影时,一股寒意霎时袭上心头,连眼角都忍不住跟着轻微抽搐—— 韦玄宽袍大袖,背对着他们而立,一手持着藤杖,另一手却垂在身旁,完全为袖袍所笼。但周满看得清楚,分明有一小段深红的玉简露在外面,正是她当初与王氏订立的心契! 大概是听见身后上楼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那长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却一时极难形容,麻木极了,只是看着她,似乎在想什么别的事。 周满心中,不免警铃大作:此时拿出剑骨,王氏用意何在,难道还不够清楚? 果然,下一刻韦玄开口:“周满姑娘,可还记得,当日村中陋舍,曾与我等订立心契,以剑骨为约?” 周满瞳孔骤缩:“当然记得。” 她声音还算平静,但紧接着便补道:“可我们约定的时间,不还有半年吗?” 前世换骨并非此时,这一世究竟出现了什么变故? 在说话的同时,万般猜测已从脑海划过,周满袖中的双手已悄然扣紧。 她固然与王氏订立心契,可那不过是不得已时的虚与委蛇。她从来不曾想过,要真正遵守约定。 何况今日是在小剑故城,便是王氏若愚堂,也休想轻易得手。 哪怕今生鱼死网破,将这一身剑骨毁去—— 她也绝不愿重蹈前世覆辙! 这一刹,周满实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心。 然而万万没想到,盯着她看了半晌的韦玄,竟然没有向她出手,而是慢慢道:“不需要了……” 周满指尖突兀一颤:“什么?” 韦玄只将那枚扣在手中已久的玉简,递向周满,木然道:“你的剑骨,公子不再需要了。便当你我往日的约定,从来不曾有过。这枚心契,你拿回去吧。” 话到末尾,已然是一副风烛残年、凄惨神态。 只是此刻的周满,哪里还能关注到这点细节? 在听清韦玄第一句话后,她便完全怔住了,不敢相信—— 不再需要剑骨,将心契还给她,怎么可能?! 她立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是进了梦中,甚至忘了伸手去接那枚心契。 但韦玄似乎并非玩笑,等得片刻,不见她动,便慢慢将那深红的玉简,放在前面桌案上,只道:“从此以后,你与王氏,也再无瓜葛了。” 说完,他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只是笑完,连自己都感到荒诞迷惘,于是垂首,拖着那一副老迈残躯,一步步朝楼下走去。 韦玄想不明白,怎么会如此?那明明是他们最接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只差一点点,那只手就要碰到玉简。 可就在那一刻,他竟然停了下来,不仅收回了手,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不,不是这样。韦长老,不是这样……” 屋内屋外,所有人的心几乎都在那时一颤。 韦玄更是害怕:“公子!” 然而王恕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幸事?世间叫王恕的人,或有千千万万;神都世家的公子,也不只我一人;可天生剑骨者,世间得有几个?” 他终究还是无法迈出那一步:“若剑骨在合适的人身上,才能有其大用,本就负有剑骨之人,难道不比我这样夺人之骨为己用者更合适吗?我凭什么以为,我一定能成贤主?又焉知这剑骨原主得天之眷,他日不会有高于我的成就……” 韦玄听得浑身发冷,不禁道:“为了周满也不行吗?” 他早已知悉他待周满特殊,试图让他回转心意:“哪怕不为救世人,为救身边人也不行吗?” 王恕于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韦玄还想再劝:“就算那剑骨原主他日得有大成,可与您、与您身边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您的命数若不握在自己手中,岂非只能任人宰割!” 王恕闻得此言,目中也有凄苦之意,但末了还是摇头:“韦伯伯,我不是不想。只是真的临到头来,才发现做不到。” 那一瞬间,韦玄几乎万念俱灰。 王恕却反而平静下来:“我也希望,我能心狠,能不顾他人的苦痛,只全自己的心愿。可或许,上天早已定下了一切。它想杀我,惩我以病疾,又使我学医,令我看遍这世间诸般苦痛。取人剑骨,纵医术再高,其剖颈之痛,又岂是常人能忍?我已受够了苦,又怎能再使他人与我一般,陷入此等境地……” 韦玄道:“可你都没有见过那个人!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有何不可?你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 王恕的目光,便移来与他对视:“你以为,我不想问吗?” 韦玄怔住。 王恕垂下眼帘,竟笑:“我只是不敢。我怕知道他是谁之后,会更不忍心,也怕自己去想,他是不是曾受到你们威逼利诱……韦伯伯,我确定我已竭尽所能,但很抱歉,我可能并非是你们想要的新圣主。” 他弯身上前,伸手扶他。 于是韦玄终于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他回心转意了,而以后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倘若周满的安危,都不能使他动摇,世间还有什么能够? 这一次,他是彻底想清楚了。 在想到这一点时,韦玄眼眶瞬间红了,捧着那枚心契玉简,过了好久,恍惚地问:“公子,你知道……” 后面的话却因哽咽,无法再说出口。 但王恕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轻轻点头:“我知道。” 秋意渐染,林梢飘下落叶。 他隔窗望向院中的病梅,微微一笑,平静道:“我是王恕,不是王杀。我更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我从没有如此刻一般,想要继续活,也从没有如此刻一般,不畏惧离去。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病梅不会再春,万木终将萧萧而落,我只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棵。” 他认真请他将那枚心契还回去时的声音,甚至还在耳畔。 韦玄顺着楼梯走下,化神期的修士,竟显得脚步踉跄,身形伛偻。 就这样一路走过亭台,穿过长廊。 直至到得堂后,抬头看见墙上所悬的那幅圣主神女的画像,这位为王氏效命了半生的长老,才忽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如果这是一场长达近二十年的较量,那么,在病梅馆的那一刻,在距离悬崖最近的那一刻,王恕终于战胜了他们所有人,也战胜了他自己。 可或许人这一生,最不该战胜的,便是自己。 病梅不会再春,万木终将萧萧而落,他只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棵。:,, 119 是夜大雪 - 剑阁闻铃 - 时镜 风满楼台,韦玄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余周满还立在楼头。 有那么片刻,她疑心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然而那枚深红的玉简,切切实实地摆在她面前,血痕纠缠着血痕,在简中流转不休。当她轻轻伸手,以指腹触碰到玉简,甚至将其攥在手心时,那种近乎血脉相连的轻颤,便传递到人心底。 这里面,是她的血,混着另一人的血。 可是,怎么会? 在初时的迷惘过后,困惑便渐渐涌了上来,周满心底甚至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之感—— 心契就这样回到自己手中,剑骨的危机就这样解除了? 如此毫无预兆,轻而易举! 那她前世所受的种种苦楚,今生所做的种种谋算,都是为了什么?一个笑话吗! 周满这样的人,所历艰险太多,被人算计太多,总难以相信别人,更不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是以此刻,她看着手中那枚玉简,非但觉得讽刺,甚至还生出了更深的怀疑。 孔无禄就在立在边上,自是知道韦玄此刻万念俱灰,怕能对周满说完那几句话已是竭尽了全力,剩下的还需自己去交代。 他心中伤悲,但怕端倪太过,只得强自忍耐,勉强平静上前:“周姑娘……” 然而未等他话落,周满忽然笑了一声:“你们在同我开玩笑吗?” 孔无禄一愕,全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这时方见周满转过头来,脸上竟无半分复得心契应有的喜色,只有一抹冷如坚冰的嘲讽:“我拿命出来,与你们作赌,你们却告诉我,这剑骨你们想取就取、想还便还?怎么,你们那位神都公子是突然暴毙身亡,再也用不上了吗?” 孔无禄惊呆了。 他先是没料到周满会是这般反应,后是不忿于她忽然如此口出恶言,一股愤怒陡地冲涌上来:“你怎能如此刻毒!我等真心归还心契,你!” 周满却道:“真心?强借剑骨的时候,难道就是假意?我还要感恩戴德吗?” 孔无禄胸膛起伏,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女修所说出来的话,一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甚至为公子的选择感到不值—— 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他抬起手来指着她,浑身发抖,末了却强迫自己攥回拳头,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心契已经送回你手里,我等自今日起便问心无愧!至于这心契为何没有当场毁去,你也不必多虑,此物是以上古禁法炼制,系着立契二人的命数,若贸然毁去怕也伤你心神,须烘炉虚火烧化方能无损。韦长老已遣人返回神都,待去王氏虚天殿造化炉中取得虚火,便即送于你手,绝不会使你有后顾之忧!” 言罢,实是再难忍耐,气冲冲拂袖而去。 周满立在原地,冷眼看着,却是满面漠然,纵楼头余晖斜照,也无法在她一身玄衣之上染出半分暖色。 金不换已在若愚堂前等了许久,眼见周遭暮色渐浓,却仍不见周满出来,眉头于是越皱越紧。 但就在他抬步要冒险进去找人时,那道熟悉的身影总算出现在视线尽头。 他连忙迎上前:“周满!” 周满抬起搭垂的眼帘:“你怎么在这儿?” 金不换颇为忌惮地向她身后的若愚堂看得一眼,只道:“怕你有事。你若再晚些出来,我们便要进去救人了。” 我们?周满听得这字眼,已想到什么,调转视线朝着另一头看去,但见远处百宝楼方向赫然立着一道微胖的身影,正注视着他们这边,不是那位邱信使又是谁? 想来是金不换明白她那一眼的意思,在她随孔无禄进了若愚堂后,便往百宝楼通知了消息。 如今的望帝,怕不会坐视她被人取走剑骨。 只是没想到,这一番谨慎安排,竟然成了多余。 周满心底戾气一时滋长,心契重回,不仅没有使她感到半分庆幸,反而令她有一种被人蔑视的不快。 前世借剑骨,围岱岳,屠戮她门众三千; 今生还心契,当好人,白送她学宫机缘? 这位神都公子,不仅活在传说中,不似真人,连其行事也令人捉摸不定,像个怪物。 到底是有什么变化,导致了这两世的不同? “不会的,还没有完。既已开始,又岂是你们想结束,便能结束?”周满不会忘记王氏前世做过的事,也不会忘记后来张仪选了王杀,所谓神都圣主却披一张虚伪的皮囊!她回首,望着若愚堂那高高的门匾,只低低道,“我非要掀你出来不可……” 金不换竟从这话中听出了一股决然的酷烈。 周满却是收回视线转身,只问:“许久前托你帮我查王氏那位传说中的神都公子,不知这段时日来,有没有什么进展?” 金不换心头突地悸了一下。 这一刻他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但观周满神情冰冷,终于还是归拢思绪,慢慢道:“自陈家那桩事起,便风波不断,许多事都不像以往了,并未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意料之中的答案,周满沉默。 金不换续道:“倒是当初成方斋说的事,你还有印象吗?我派人装作路过的商队,去到村中。可没想到,你原先所住的村子里,一应屋舍,一切如旧,但里面空空如也,竟一个人也见不到了。既没有打斗痕迹,更没有血迹,就好像一夜间凭空消失了一样。” 周满诧异:“什么?” 金不换还记得成方斋回述此事时的诡谲,只道:“但他们在你家门前,确实发现了一行更浅的脚印,且左边脚印比右边更浅。” 周满忽然感觉头开始痛。 千头万绪交织在脑海,既有对心契剑骨的不解,对两世不同的狐疑,现在更添她旧日居所的诡事,不免使她有一种隐隐缠身于无隙大网之中的焦虑,加之伤势方复,竟觉太阳穴绷着,一阵阵眩晕袭来。 金不换看出她有恙,立刻伸手去扶:“头疼?” 周满却道:“还有上次春雨丹消息走漏,我们也尚不知背后是谁……” 金不换皱眉:“暂时别想了,先回病梅馆。” 他只道她之前施法制箭消耗太大,如今又不知在若愚堂发生了什么,心神不属,怕她伤势复发,想回去找泥菩萨给她再看看。 可没想到,二人才刚回泥盘街,就瞧见王恕从医馆中出来。 周满远远一望,忽然怔住。 泥盘街陋街窄巷,屋檐低矮,暮色昏然便照在病梅馆阶前。此人一袭旧道衣,形容清癯,与往日并无不同。出门前口角含笑,同里面人交代了什么,方转过身来。 可看着就是有什么变了。 便好似雨后琼枝,蒙尘洗净,是药师琉璃,澄明剔透。 王恕下得台阶,隔街望见他们,那原就挂着的三分笑意顿时化作七分,穿过熙攘的人群便朝他们走来:“正想去找你们。学宫那边来信,不久便开始筹备剑台春试,要我们回去一趟。” 周满目光还落在他脸上,半晌没回神。 金不换闻言,却是愕然,不由一摸鼻子,嘀咕起来:“回学宫?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事儿了……咱们告假三个月,等回去,怕不是要挨剑夫子一顿臭骂?” 他们三个,现在可是实打实的参剑堂左右门神和门外剑。 王恕看他一眼,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来信催他们回学宫的就是剑夫子。只是还未及开口,忽然就看见了他们身后的来的那人,不由一顿。 周满与金不换注意到他视线所向,下意识便跟着调转目光,竟是百宝楼那位邱掌柜。 此时他已来到他们面前,略一拱手:“搅扰了,方才看见周姑娘伤势痊愈,实在可喜可贺。” 周满却一下想起某件事来:“是陛下要见我?” 她没忘记,明月峡一役结束当晚,邱信使便说过,请她伤愈之后,去学宫面见望帝。 邱掌柜见她猜着,点了点头:“若周姑娘今日得空的话。” 周满自然有空,王恕与金不换本也要返回学宫,便与他们一道。 她心知望帝必是要就那一封信上的细节询问自己,养伤这段时间以来,已经考虑过届时要怎么回答,途中便暂时抛开了王氏与心契的琐碎,将各种说辞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倒是一副镇定自若模样。 众人到剑关,过剑门,很快便看见了学宫。 只是没料,才刚进学宫,上得回廊,就见前面学宫祭酒岑夫子面色凝重,朝这边走来,见得邱掌柜,先是要说话,但看见周满等人,脚步便是一停。 邱掌柜一见,心中突然打了个突。 周满等人轻易看出这是岑夫子有话要对邱掌柜说,却不好让他们听见,于是都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 邱掌柜则走上了前去。 从周满他们这边,只能看见岑夫子低声对邱掌柜简短说了几句话,邱掌柜便道一声“什么”,而后下意识向着北面被夕落烧红的天空看了一眼。 过不一会儿,人便走了回来。 邱掌柜脸上没了半点笑意,对周满道:“事有不巧,陛下今日恐怕不能见你。” 周满向北面一望,竟问:“是凉州出事了吗?” 邱掌柜瞳孔一缩,似乎在想她是如何猜到,但末了却是既没否认,也没承认:“总之要推后几日,烦劳周姑娘,邱某改日再来相请。” 言毕,略一躬身,便与岑夫子一道,往学宫深处走去。 三人留在廊下,目视他们走远。 金不换一回学宫,便拿出了他那柄装样的洒金川扇,唉声叹气:“现在你不见陛下了,咱们三个刚回学宫,难道真要立刻去见剑夫子么?” 周满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金不换可不想刚回来就去受剑夫子折磨,左右看看,目光却是很自然地落在了远处那高高的剑壁之上,见得夜色已至,星月涌出,忽然道:“要不我们喝酒去吧?” 周满王恕同时转头看他。 金不换理不直气也壮:“犯人砍头前还给吃顿好的呢,这都回学宫了,今日正逢你伤愈,怎能不趁此机会喝上几杯?” 周满忽然找回了点旧日的感觉,抬手扶额:“现在都什么关头了,还想拉人喝酒?” 王恕幽幽看她一眼:“我也想喝。” 周满:“……” 不过就是昏迷几天养了阵伤的功夫,怎么是个人她都看不懂了? 金不换可没料到王恕毫无预兆来这么一句,登时大喜,一揽周满肩膀:“你看,菩萨都想喝——走嘛。” 周满道:“我像是那种才一伤好便跟你们放纵自己的人吗?” …… 两刻之后,周满坐在剑壁绝顶上,看着手中刚刚被金不换塞上的小酒坛,陷入深刻反思。 金不换则把另一坛酒开了递给王恕,笑问:“可难得听你主动想喝酒,上一回还是下雨天大半夜。怎么,忽然也成酒鬼了?” 王恕接过酒坛,想了想:“有生平第一大快事,心里高兴,该喝。” 金不换不由一扬眉。 周满闻言,本就拧着的眉头顿时更紧,却是面笼阴翳,轻哼一声:“难怪,原是人间喜忧不相通,我这儿只有生平第一大不快之事。” 话说完,已喝了一大口酒。 金不换瞅瞅她这架势,再看看旁边王恕,禁不住纳闷:“你们这一个痛快一个不快的,喝酒还都找出点理由。我要心里没点事儿,是都不配跟你们一块儿喝酒了吗?” 周满问:“那你有吗?” 金不换一怔,忽然忘了回答。 王恕见了便道:“看来也有。” 金不换回神,没好气道:“没完了是吧?喝我的酒还找我的茬,我是怎么认识你俩的?” 周满笑:“认识我们不好吗?” 金不换叹了口气,仿佛无奈:“行行行,认识你和菩萨,是我金不换命中大幸,好了吧?别废话来喝。” 话说着,举杯向前。 王恕听得他玩笑似的那句,却是看他一眼,又看周满一眼,不知怎的认真起来,竟也举杯:“不,是我认识你们,才是命中有幸,当浮一大白。” 周满一算:“不对劲吧?总不能没人吃亏吧?你们都幸了,那我认识你们,岂不是坏了?” 金不换眼皮一跳,陡地咬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恕一怔,却是一下笑出声来。 只是笑没多时,不知想到什么,又慢慢停下,看向金不换。金不换神情也隐隐沉落下来,向他看了一眼。两人都不再言语。 周满纯是开句玩笑,看金不换气得要跳脚,便笑着眯起眼仰头喝酒,只是喝完了放下酒坛时,却忽见这两人一副沉默表情,倒显得严肃,不免奇怪:“怎么了?” 金不换掩饰得最快,只道:“在想名字。” 周满没懂:“名字?” 金不换便道:“世家那边的财路不是断了吗?我手中既有药材的渠道,前阵子又因为炼春雨丹,聚集起一些能炼丹的修士,便想不如自谋生路,开间丹堂。虽是从无到有,艰难一些,千头万绪,但总好过以后仰人鼻息、受人掣肘。” 周满道:“这倒是好事一件。至于名字……” 前世金不换可不就是从丹堂开始的?最终成长为能与世家一较高下的庞然大物。不过他那丹堂当时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开始回想。 王恕听后,斟酌了片刻,道:“人有病痛,如在苦海。慈航斋如何?” 金不换扇子一合:“不错!” 周满却忽然一怔,抬头看向王恕:前世金不换的丹堂便叫做“慈航斋”,后来更是什么都经营,遍布六州一国。可这名字,竟然是王恕起的?如此想来,他二人在学宫之中便认识,对金不换来说该也是一位重要的朋友。可自己前世,只知金不换交游天下,却半点也不曾听过这泥菩萨的名字? 她脸上有些隐微的异样,王恕注意到了,但这时金不换一琢磨,已从袖中摸出了三枚东西,一人一枚,分到他们面前。 王恕忽然疑惑:“这是?” 金不换道:“旁人有,你们也得有。我金不换出身确实寒微,无物能赠,只这东西上回还剩下几枚。” 那正是三枚泥铸的方孔圆钱。 周满拿起来看,却是还没忘记当时的情状,不由一笑:“你倒是会敷衍我们。不过……泥钱,泥铸的钱,泥是泥,钱是金,你俩都有了,我在哪儿呢?” 王恕看着自己面前那枚,还没反应过来。 金不换已一指道:“周满,圆满嘛。喏,这钱不是圆——” 话到此处,陡地一滞。 只因他手指的那枚泥钱,外面一圈确实是圆,然而里面却偏是个方形的缺孔,再想昔日他戏言周满该叫“周不缺”,不知怎的,剩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王恕也看见了,无言看向周满。 但周满突地一笑,把泥钱一收,抬首看向夜空,忽然手指天边明月,问:“你们看它,是满是缺?” 今夜并非十五,千仞剑壁上固然风清月明,可自然没有满月,仅得一轮下弦月,静谧地在云间行走。 王恕与金不换顺她手指一看,却都不敢回答。 周满便想起前世那张仪说什么月满水满,不屑一顾,只道:“人看月,一年只十二日得满,余者日日是缺;可我看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皆满,从无一日是缺。盖因人为外相所惑,月为太阴,日为太阳,太阳之光成太阴之影,人以肉眼视之,自有圆缺。然月本恒满,不以四时而损,不因离合而缺。人间悲欢喜愁,万类生死存灭,于其而言,只弹指瞬息。梢头月,江心月,山上月,我何时看,它——便何时满!” 我何时看,它便何时满! 周满看着明月,金不换与王恕却都看着她,一时皆想:是周满才能说出的话。 剑顶之上,忽然安静极了。 素净月华,落在他们每个人肩上。 末了,是金不换先举酒,与他们一碰,只笑叹周满:“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周满摇头一嗤:“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金不换一怔,气笑了:“还兴抬杠的。菩萨,你听听,好心当成驴肝肺啊这是!” 王恕眼底笑意温然,谁也不偏袒,只举酒劝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喝吧。” 三人喝酒,各引了一句杜圣旧诗,但在泥菩萨这句后,却是谁也懒得再谈正经话题了,只一会儿讨论回头要怎么应付剑夫子的怒火,又或者聊学宫里最离谱的李谱。 王恕说,此人看似离谱但好像每次都有谱。 金不换不免怀疑,难道他大智若愚? 周满冷不丁来了句,怎知不是大愚若智? 王恕金不换二人于是一愕,纷纷笑出声来,又再次饮酒。 喝到深夜里,大家都有了点醺醺然的醉意,周遭虫鸟声俱绝,周满见王恕腰间还挂着那只陶埙,便借了来,问他怎么吹。 王恕简单教了一会儿。 周满试了试,倒也不难,于是趁着酒意,前世今生皆不去想,只坐在剑阁檐下台阶,吹了几声。 埙声断续,并无哀愁,反倒比王恕以往吹的、金不换以往听的,多一重流风回雪的悠远。 这两人也不知是酒量差些,还是喝得多些,醉意更深,却是坐在更上方的台阶上,一左一右,靠着同一根廊柱,听着周满的埙声。 过了好一会儿,金不换才忽然道:“那日是我失言,若有什么话不妥,别往心里去。” 王恕也道:“是我情急,格外严苛,你勿要介怀才是。” 也无须多言,前嫌便已尽释。 金不换微微合了眼帘,有些累了,便把脑袋全靠在廊柱上,只模糊地道一声:“菩萨,真好啊。” 王恕却坐得直一些,先看他,又看周满,面前有清秋之月,耳旁有静山之风,也慢慢道一声:“是很好。” 今日,在病梅馆中,在就要踏进深渊的那一刻,他所想起的,便是眼前这两个人。 一个曾对他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纵是把漫天神佛搬到面前来,我也只认这一尊泥菩萨。 一个曾对他说,你很厉害,你的本事,远比你以为的更大。只有相信世间会好的人,才能真的让世间变好。 王恕想,他确实很厉害,不仅能胜过别人,还能胜过自己。 人生忽忽,二十载春秋,或许不长。 可旁人活一整辈子,也未必能遇见这样好的两个朋友。他行医问药,见多了人世疾苦、无能为力,从来不信神佛,此刻却感激命运仁慈,好歹为此残生,留了这样一个良夜。 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落寞。 他怕将来坦然赴死的那一天,会舍不得。 手掌摊开,那条乌红的命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掌心正中,王恕正自出神,却忽然见得一片鹅绒似的白,落在掌心。 埙声一停,周满起身惊呼:“下雪了!” 金不换在昏沉中重掀眼帘,抬起头来,果然见得天际彤云密布,竟真的有纷扬雪片洒下,极大极快,不一时便落满他们肩头,盖白了群山,也盖白了剑阁的飞檐和高悬的金铃。 三人立在雪中看着,都忘了言语。 直到远远听见几道法宝毫光从高处呼啸而过,转头看,学宫中已经熄灭的灯火忽然亮起几盏,是有人提着灯笼自下方廊院疾步行去。 周满目力绝佳,已认出其中几个是蜀中四门的首座。 于是忽然想,是凉州那边终于有了结果吧? 七月廿三,日莲宗宗主落败,张仪现身祁连,取走凉州剑印,转道南下。 天下剑印六失其五。 是夜,蜀中大雪,万山一白。:,, 120 敢问望帝(微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中州神都,很快也飘满了异常的雪花,原本高悬于夜空的明月就好像突然熄灭了一样。 这一场大雪自凉州而来,席卷天下。 神都城内,陆氏倒悬山某处楼阁,一头发花白的老者原本呆滞看着烛火,当一片雪花飘进床内时,他抬起头来看着外面无光的夜空,竟是傻笑起来,不住呢喃:“不亮了,嘿嘿,不亮了……” 神都城外,终南山玄都坛上,那闭关已久落了尘灰满身的老道,也终于睁开了眼,眸中掠过一缕异光,却显得格外平静,只是朝凉州方向抬头望去。 仲秋时节便下这样一场大雪,何况还是蜀中这样终年也见不到几场雪的地方,未免带着几分不祥的气息。 周满立在剑顶,久久未动。 下方学宫中那些零星的灯火,很快朝着深处某座小院聚集,消失不见;西舍方向,则忽然腾起一道金乌展翅的虚影,犹如黑暗里骤亮的焰光,破开风雪,急向凉州而去。 王恕看得清楚,轻声道:“太阳神鸟,金乌法相,是妙欢喜吧?” 周满静默不语。 金不换也隐约觉得出事了,问她:“去看看吗?天也突然冷了……” 周满眉头慢慢拧紧,却摇了摇头:“不,我在这儿等吧。” 等?在这剑壁之上,剑阁之畔,能等谁呢?王恕与金不换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位本该今日见周满的灰衣老者。 周满既然不下去,他们便干脆陪她等在此地。 酒虽喝了不少,可雪一下,天一寒,人的心弦绷起来,醉意也跟着渐渐消无了。 大雪几乎下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时分才停,在天将亮的时候,微弱的光线照在雪上,海一样幽蓝。 有那么片刻,周满甚至生出一种错觉—— 今天的太阳,或许不会再升起。 但它还是从狭窄的山坳里慢慢爬了起来,只是或许昨夜雪下太大了,整面日轮看上去是一种低温的淡红,仿佛浮在水里只一层虚影似的,不很真切。 也就是这时候,一道伛偻的身影从下方鸟道步上。 望帝身后还跟着一群人,有学宫诸位夫子,有蜀中四门首座,甚至一些没有见过的新面孔。 在看见周满时,他停下了脚步。 三人连忙见礼:“见过望帝陛下。” 望帝的神情有些沉重,目光从三人身上掠过,却是先定在金不换身上:“你便是杜草堂新一任秉笔人?” 金不换顿时微惊。 周满与王恕听得“秉笔人”三字,脸上也忽露出了几分异样神色。 望帝身后诸位夫子、掌门更是诧异的诧异,震惊的震惊,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边上立着的三别先生。 但三别先生目不斜视,面容十分平静。 蜀中四门皆在望帝麾下,立“秉笔人”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上禀过的,望帝知晓,并不稀奇。 金不换定了定神,方道:“回禀陛下,正是。” 望帝上下打量片刻,点点头道:“不错。” 后方的三别先生于是面露微笑。 望帝说完,却是又将目光转向他旁边的王恕,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竟问:“你是什么名字?” 旁人自是不太能听出此言机锋,然而王恕竟觉得周身一寒,仿佛在其话音落地的瞬间,便有一股厚重的威压要将他压倒在地! 他缓缓抬首,对上了一双如炬的眼—— 旁人不知他身份,这位六州一国仅存的帝主,岂能不知? 但这一刻,王恕坦然而平静:“晚辈王恕。” 望帝凝视他,眼底的冷意慢慢去了,那一股威压也陡地消失一空,只道:“心性不错。” 最后,这位老者才微微侧身,看向周满。 此时,周满也正看着他。 望帝轻向身后一摆手,示意众人远处等待,自己则向周满道:“进来说话吧。” 周满应声,随其步入剑阁。 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进入此地。 陈旧的门扇推开,外头清冷的光线投入,打亮了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左侧墙壁所嵌,是白帝昔年相赠的龙背鳞;右侧角落所置,则是青帝炼药的丹炉…… 然而这些都不在周满眼底。 在踏进剑阁的那一刹,她的视线就已完全被正中那座五丈高的金身造像所捕获。尽管后方墙壁上所绘的五色焰光已经风化剥落,可其头周那日月并行的星辰轨迹,却依旧清楚地向世人昭示着她的身份! 周满神情怔忡,完全无法收回自己的视线。 直到前方的望帝回头看她一眼,忽然问:“你是认得她么?” 周满想,怎么可能不认得? 只是她收回视线,不想引起望帝太多的怀疑,便道:“传闻剑门学宫乃是当年武皇陛下下令建立,这座剑阁也好似依她之命修筑,阁中既有造像,想来除了武皇陛下本人,也不会是别人了吧?” 望帝盯着她,似在衡量她此言真假。 周满正想自己这话有无破绽,是否引起了他的怀疑,可谁想到,下一刻,一道风声已毫无预兆地向她袭来—— 竟是望帝突然向她出手! 周满骤惊之下立刻闪身应对,先挡对方这一掌,又即翻身退避。望帝不用兵刃,连攻她几招,显然并非真的要与她打,只是要试探打。也饶是如此,也使周满应对了个险象环生。 末了她与望帝一掌相对,借力退至门边,方稳住身形。 远处等候在外的所有人见了,不免都是一惊。 望帝却是收了手,但眉头已然紧皱:“你修为虽然不错,可身上为何没有半点你父母的功法?” 周满平静道:“家父十年前便已身故,什么也未曾教我。不管旁人怎么看,在晚辈心目中,他们一个只是平凡的村妇,一个只是和善的木匠,与修界没有半点干系。” 望帝的目光便落在她右手上,眉头皱得更紧:“那你这半指,也是她亲手斩断?” 周满道:“她不愿我学剑。” 望帝沉默良久,不免一叹:“可惜了。你有如此天赋,缺这半指,往后无论如何,终究会差上一线……” 周满实不愿与人叙这些,便道:“往日并不曾听闻他们同陛下有太多交集。陛下要见我,该不是为了这些无足轻重的旧事吧?” 望帝看向她,于是想起了那一封信,终于道:“你怎敢在信中断言,我不能胜张仪?” 周满道:“倘若您以为自己能胜,明月峡一役怎会向世家下手?” 我花将落,百花当杀—— 明月峡一役的目的,是因预判了自己的结局,要赶在陨落之前,削减世家的力量。固然算与世家撕破了脸,可世家力量越弱,后人才更有得胜的希望。 但望帝问的并非此事,只道:“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昨夜,张仪击败日莲宗宗主尉迟宏,凉州剑印也落入他手。但普天之下,大能修士不少,竟无一探知他是如何赢的。昔取瀛洲、夷州、齐州三剑印,不过牛刀略试,以这三州君侯本身所用的功法应对,看不出深浅;及至中州,却又是兵不血刃,便与陆尝较出了高下,仍未露功法。你信中却言,此人修的是《太玄真一本经》——是令尊生前告知于你?” “陛下为何会有此问?”周满看向望帝,目中忽然带了几分审慎,“您该知道,他当年虽于黄山光明顶挂剑退隐,但那柄剑与他心神相系,已在十年前的一夜忽然崩碎,坠入深崖。他久已陨落,张仪却是今岁才在天下现身,您怎么会猜是他告知?” 望帝与她对视片刻,方道:“这《太玄真一经》乃是上古传说中的功法,修界素来只闻其名,从无人见过真经,更莫说辨其来历。若非你父母的缘故,凭你年纪轻轻、金丹修为,如何得知?” 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周满总觉其中似乎有异。 但此时也并非追究的时候。 她对张仪的了解,自然是从前世而来,而且是对照武皇所留的第十二道金简才知张仪所修的乃是上古时的无上真法,只是这些也无法如实以告。 周满想了想,问:“陛下一生,可有秘密不愿告人?” 望帝眼皮一跳:“你的意思是,这也是你的秘密,不想告知于我?” 周满镇定:“正是。” 望帝笑了,但心道来日方长,以后总有机会试探出来,眼下并不着急,便道:“那除了心中所言,关于张仪,你还知道什么?” 周满听得此言,神情忽然多了几分复杂:“想知己知彼,为的是百战不殆。晚辈可以认为,陛下此时询问张仪,是根本没想过要认输吗?” 望帝反问:“为何要认?” 周满道:“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以陆君侯大乘期的境界都不战而败,你心中也知道自己对上他胜算渺茫。既然结果不会改变,何不将剑印拱手相让?” 前世她修《羿神诀》,有上古大羿射日的倦天神弓在手,对上张仪,也不敢说那一式“有憾生”一定能取走此人性命。 若说那位从未与她谋面的神都公子王杀,是横在她心中的一根利刺,那这位代他在外行走的天人张仪,便是盖在她心头的一片阴霾—— 她半步天人之境,是自己竭尽全力,只到此境; 可张仪的天人之境,却好似是这世间最极致的力量便是此境,是以他才只在此境。 周满续道:“正如瀛洲、齐州、夷州三州君侯一般,在与张仪粗粗交手之际,便知双方差距犹如天壤,干脆认输,交出剑印,至少保全了自身。” 望帝闻言,凝视她:“你是在质疑老夫的决心吗?” 周满没回答。 望帝便道:“一州剑印,能调用一州灵气。张仪若本就深不可测,得剑印之后,必如虎添翼,拱手认输固然有可能保全自身,却恐怕会永失胜机。何况剑印事关蜀州千万黎民、百万修士,一旦出了差错,为祸众生,岂能轻易割让?” 周满却道:“可张仪至今不曾伤害任何人,不是吗?他虽取五州剑印,但至今未有任何异动。他声称自己是想救世人于苦海、还天下一清平,取剑印只是暂时保管,为的是为天下选一位新的圣主。假如他说的都是真话呢?” “真话?”望帝慢慢皱了眉头,看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但没过多久,便将目光转向了外面,只道,“这天下若真一定要出一位圣主,又怎轮得到他来选?” 周满顺他目光所向看去,竟是剑阁飞檐下那高悬的金铃。 望帝只向那边一指:“看得见吗?” 周满点了点头,神情却忽然恍惚:“您是想说,这天下倘有圣主,也不会是张仪选出,而是由这枚金铃选出?” 望帝道:“至少我只认可能使这枚金铃响彻天下的人。” 剑阁金铃,终年不响,只等一人。 周满想起前世那些纷纭的传言,竟觉苦涩:“只因这枚金铃乃是武皇陛下亲自打造,能让这枚金铃响彻天下的人,才是她真正选定的传人?” 望帝想了想,道:“算是吧。” 于是周满感到一种莫大的讽刺。 那尊五丈高的武皇造像,便静静矗立在身后,带着温和的笑意,俯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一如前世。 那是刚在洗剑池内被剔骨后不久,她被人抬进马车,本以为是王氏信守承诺,要送她回到蜀州。可谁想,昏沉中竟听赶车的侍从说什么“公子有命赶紧处理”“找个地方埋了”之类的言语。 她哪里还能不知,王氏已背信弃义? 危机关头,只得运起自己关在地牢时偷学的简单术法,趁路途颠簸时,从马车中滚下脱身。 只是剑骨既剔,她身负重伤,修为又实在粗浅,根本走不远。 那正是神都城南,龙门道上,临近伊水,两岸有不少石窟造像,皆是世家大族累世凿山开石修筑,或为扬名或为享受后世香火,久而久之便范围广大,成为群落。 周满本想在那无数石窟中寻得一处隐秘所在,暂匿身形。 可是没想到,竟误入绝路。 石窟夹缝内一座几乎凿开整面山壁而成的巨大造像,挡住了她全部的去路。造像的头部早被人毁去大半,只能断续看见其脸部原本丰盈圆润的线条;身上更是满布刀劈斧凿痕迹,原托着净瓶的手掌都被人断去了几根手指。有人用鲜红的朱砂在其身上诸如“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之言,仿佛是在讨伐她…… 周满一下便知,这该是昔日齐州女帝武皇的造像,心中一时凄苦,只想:曾听娘亲说,武皇昔年盛时,于六州造像,因其爱花,世人若在她造像前献牡丹一朵,便有机会使她造像显灵,得她恩赐。可一待其道消陨落,自然再不可能有显灵之事,天下造像也陆续被世家毁去。原来,一代女皇,遇上世家,也不免落得这般田地…… “我被他们追赶至此,无路可去;你也被他们毁面损身,残破不堪;我被娘亲斩断了半指,你的手掌也被人劈去了几根手指……” 周满情知自己今夜便要受戮于此,实在难忍满心的惨然,倒生出一种与眼前造像同病相怜的苦楚。 近处山岩的缝隙里,是一朵半开的野牡丹。 她看得片刻,竟不禁泪落,只将其折下,轻轻放到那造像前面,凄然一笑:“今日周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将血溅于此,恐污尊像,实非有意。山间贫瘠之地,并无殊异之花,仅得寒枝一朵,万望见谅。” 后方已隐隐传来那些人叫骂之声。 周满倒坐在地,已无力起身,却咬牙捡起前方一片尖利的碎石—— 求生虽然无望,但仇恨的赤焰反而燃起。 哪怕是死,她也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那些人踏进石窟便要举刀向她来的刹那,忽然天摇地动,那尊早已残破的造像身上裂出金光,陡然向前倒塌砸落,将那些人埋入乱石! 当她抬头看时,造像后的山壁上竟出现了一条漆黑的甬道。 那一瞬间,周满不知为何泪落满面—— 满地乱石,只有她和那朵寒酸的野牡丹所在之处,连半点灰尘都没溅到。 她就这样逃出了生天,辗转于各地,埋名隐姓躲避王氏的追查。哪怕已失剑骨,进境缓慢,也拼着心中那一股恨意,聚滴水以穿石,终在到得齐州时,听闻岱岳三大天门开启,想起那尊曾为自己开出一线生机的武皇造像,决然投入天门,后来才因机缘,得了十二道金简,修了《羿神诀》…… 周满以为,自己与这位帝主之间虽遥隔三百年,也从未得其亲传,但该算是继承了其衣钵,也当完成其遗志,遂重开玉皇顶道场。 除此之外,她还要报当年王氏剔骨之仇。 可谁能料,过得数十年,她终于拿到倦天弓走出武皇陵寝时,竟听见了那道遥遥传来的铃音…… 那只为一人而响,一响便是千日的剑阁金铃啊。 人们说,武皇真正的传人终于出现,王杀乃道陵真君王玄难的血脉,口含天宪而生,又是冷艳锯剑主,自该是他。 人们说,齐州玉皇顶那个周满,不过是运气好得了武皇昔日从登封台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简,只能算是武皇的门徒,不能算是武皇真正的传人。 …… 那位神都公子取了她的剑骨为己用,是她半生苦楚的罪魁,如今竟是武皇金铃所选中的真正传人? 何其可笑! 可那金铃毕竟是武皇所留,周满自问,若非武皇,她早已死在神都城外龙门道上,哪里能偷一线生机还得机缘修至今日境界?恩比仇大,最终忍了、让了,连带着对世家都网开一面。 那位神都公子最初也的确担得起“圣主”之名,不仅扶危济困,除魔诛邪,甚至还颁布律令限制世家的势力扩张。 连周满都忍不住想,武皇的选择似乎没错。 直到那一年,她大乘境圆满,决定举行封禅大典…… 那张仪率人围攻玉皇顶时所说的字字句句,都还烙在心间。 谁能想,借完剑骨,还借神弓? 忍让所换得的,不是大家各退一步,而是楼台塌、宫观毁,门众死尽—— 纵将封禅之身,也不免道消陨落! 周满望着远处那枚金铃,上面的苍苔都被雪覆得差不多了,仅露出少许细碎的苍青。在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下,它也白晃晃地发冷,仿佛虚幻一般,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慢慢笑了起来,不愿将心中的伤怀向人袒露半分,只问望帝:“您与张仪必有一战,除却为蜀州之外,也是认为他所选的未必是天下圣主。可是陛下,倘若剑阁金铃所选,与张仪所选,原是同一人呢?” 望帝先是一怔,紧接着便皱眉,竟道:“这怎么可能?” 周满想,怎么不可能? 数十年后的某一天,神都公子王杀,便将在张仪的护法下,独坐于这座剑阁前,顿悟突破至大乘境界,令那沉寂已久的金铃为他而响! 她凝视望帝:“假如呢?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您还会肯定,自己要与张仪一战吗?” 望帝久久不言,回视着她,直到剑阁檐角的积雪都开始化作水往下滴落,才道:“没有假如。人只能做自己此刻以为是正确的决定。” 周满问:“哪怕明知螳臂当车,必将粉身碎骨?” 望帝道:“螳既生臂,便该当车。飞蛾扑火,焉知非勇?” 螳既生臂,便该当车。飞蛾扑火,焉知非勇? 这一刻,周满心中竟生怆然。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唯独的不同,不过是她从不为什么黎民苍生,只为自己心中那一道难平的执念。 望帝说完,却是微微笑看向她:“你呢,怎样选?” 周满郑重躬身,只道:“身微力薄,愿以萤烛末光,增辉于日月!”:,, 121 剑台春试 - 剑阁闻铃 - 时镜 从剑阁出来,已经是巳时末,那冷冰冰的太阳悬挂在中天,外头等候已久的首座、长老与夫子们,无不向周满投去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想必是在思考到底什么事,能让望帝与她谈了这许久。 但周满向他们略一颔首,便走了过去,只对金不换与王恕道:“走吧。” 三人结伴下了剑顶。 那狭窄的鸟道上也早覆满了雪,越发显得险峻。王恕修为粗浅,昨天上来时还勉强可以,如今步履不免艰难。周满与金不换便一人搭了一把手扶他,一道往下走去。 道中只闻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响,除此之外,竟显得格外安静。 周满搭垂着眼帘,心中并不轻松,走到中段,才问:“你们不问我进去谈了什么吗?” 金不换道:“望帝陛下既只叫你入内说话,就是不想让旁人知道。” 王恕则看她一眼:“我们问,你便会说吗?” 周满心想,她与望帝商议的是接下来如何对付张仪,约定过几日还要细谈,事关机密。 她道:“当然不会。” 但…… 周满转头看向王恕,只见此人神容沉静、眼眸清明,忽然生出几分狐疑:“不对啊,喝了一晚上酒,你怎么还如此清醒?” 金不换也陡地反应过来:“是啊,你不从来一杯倒吗?” 王恕先是静默了片刻,考虑了一下后果,然后才如实道:“我先服了半枚醒酒药。” 金不换:“……” 周满:“……”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离谱之人!昨晚上不是他主动说想喝酒的吗?先服醒酒药再喝酒那跟没喝有什么区别! 饶是他们早在分锅社那回就已经见识过他这招,这时也不免气了个倒仰,齐齐无语,下山的一路上自然忍不住骂骂咧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泥菩萨。 金不换说:“喝酒先吃醒酒药,你什么毛病?以我们的人品,难道会趁你醉了,就把你拉出去卖了吗?人和人之间就不能多一点信任?” 周满说:“喝酒就是图一醉。人才活几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等躺到棺材里闭上眼睛一想,这辈子竟连痛快的时候都没几回,心里难道不会遗憾吗?” 金不换只是半真半假的抱怨,并无什么责怪之意,王恕并未往心里去;然而周满挑着唇角似笑非笑,言语轻巧,却是正正好打中了他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 是啊,已不剩下几天好活,为何还如此隐忍克制? 连死亡他都不再畏惧,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不敢做? 王恕慢慢笑起来,竟是认真对他们道:“谢谢,我知道了。” 周满却深知此人性情是如何刻板谨严,只当他这话是礼貌敷衍,半点没往心上放。 唯有金不换,隐约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思地向他看去。 这时已近中午,大雪虽然早就停了,可一夜之间万山飞白,又兼妙欢喜昨天连夜回去,学宫之中难免人人猜测,各有议论。 几个时辰过去,张仪破凉州的消息早已传开。 周满与金不换、王恕回到东舍时,余秀英、霍追等人正站在院中谈论此事,连本该在西舍的周光、李谱,甚至齐州儒门那作书生打扮的孟述都在。 李谱前面不知听了什么,脸色震骇:“你的意思是,这一场大雪,竟然是因为那张仪与日莲宗宗主交手所致?” 孟述脸色凝重:“若只是蜀中大雪,勉强还能说是物候异常,可这一场大雪不止限于蜀中,而是席卷天下。便连隔着东海的瀛洲与最南面的你们南诏国,都为大雪覆盖。我儒门中各位长老都观过天象,绝非寻常。” 霍追皱紧眉头:“能在如此大的范围内引动天象变化,也就当年武皇逆转天时强令百花冬日盛开堪与一比了。这什么张仪,修为难道也能与封禅证道的帝主比肩?” 余秀英却问:“那凉州剑印岂不已经没了?此人与日莲宗尉迟宗主交手,又是什么情况?” 孟述摇头:“无人得见。只听说,尉迟宗主从主峰下来时,竟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其情状,有些、有些……” 余秀英眼皮一跳:“岂不与当初陆君侯相似?” 孟述无言点头。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谱身上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嘀咕道:“这人究竟什么来头啊?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难道是什么隐世闭关多年忽然出世的高手?可我要有这么厉害,何必还选什么圣主辅佐?我自己当不好吗?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孟述冷不丁道:“敝门有一位师叔,说此人或从长生国来。” 众人齐齐一愕:“什么?” 周满这时刚走到廊下,闻言也不由得脚步一停,看向孟述。 孟述见着众人的反应,却不由奇怪:“你们从未听说吗?” 余秀英没明白:“什么长生国?” 孟述道:“相传上古有不死之民,居于长生之国。我辈修士修炼,若能至大乘期圆满境界,经历天人五衰而不死,便有机会得道成仙,长生不死。既已长生不死,便能去往长生之国。有传闻说,海上那些蜃景,都是长生国中的景象。” 周光闻言立刻到:“我小时候也听渔人讲过这个故事!” 蜀中这边众人,顿时齐齐无言。 余秀英道:“我还当是什么呢……你们齐州、瀛洲,一者临海,一者本就海中,乃一岛屿,偶见海市蜃楼,当然都传神仙住在海上。换到我们蜀州,山高林密,都说神仙居于山中洞天福地,可这么多年来哪里有什么发现?修士修行不过增长修为,暂延寿数,千百年来哪位大能修士真得道成仙了?唉,再厉害终究不过一抔黄土……” 话到末尾,已有几分兴叹。 众人也想起古往今来多少大能修士,生前纵然呼风唤雨,死后也只得长埋黄土,再想如今六州剑印已失其五,蜀州竟成为天下最后的屏障,不免心中戚戚。 周满则想,学宫诸位夫子与蜀州各门的首座长老,此刻正该在剑顶上,与望帝商议对策吧? 余秀英说完,却是转头就看见了他们:“你们回来了?” 金不换笑着上前:“剑夫子亲自来信催促,说剑台春试筹备在即,我跟菩萨不回来倒也罢了,要不把周满给他带回来,怕不是要被他扒下一层皮来?” 谁不知道这一届里剑夫子独独对周满青眼有加? 众人闻言,向周满一看,都笑起来。 明月峡一役,在场之人除一个孟述外,都有参与,自然也不问他们为何告假那么久,如常同他们寒暄。 唯独孟述,拧着眉头,陡地问了句:“以如今的形势,剑台春试当真还能如期举行吗?” 先才还浮着几声笑的院中,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众人岂能不明白孟述的担忧? 张仪既夺凉州剑印,必向蜀州而来。这一场飘摇的大雪,便好似他派来的信使,向天下宣告着他的行踪。 举世的目光,已因这一场大雪,悄然聚向蜀州。 学宫中虽然一切如旧,却也不免i流言四起。 诸位夫子上得剑顶议事,直到次日清晨,才从上面下来,随即便发讯通传众人立刻前往参剑堂。 周满与东舍诸人一同赶到时,参剑堂内外已有不少人到了,尤其是那些通过小擂台选出的旁听生,来得最早,几乎都已到齐,只不见赵霓裳。 周满不觉奇怪,正自游目找寻。 这时却忽然见得那些各堂仆役、执事出身的旁听生,向她身后一看,面容齐齐一肃,低下头去。 于是周满转头,就看见了那姗姗来迟的一行人。 宋兰真刚上台阶,正徐步行来,面容比之昔日的淡静和善,似乎多了几分清冷,唇畔也不见什么笑意。显然明月峡一役对她的影响还未消散,整个人看上去竟跟冰雕雪堆似的,有种离人很远的感觉。 宋元夜与陆仰尘自是在她身旁。 赵霓裳随侍在宋元夜身后,是跟着他们一道来的。 周满一眼就看见了她。 但与此同时,宋兰真也看见了周满,脚步顿时一停。 隔着这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二人对视。 参剑堂内外,忽然暗流汹涌,谁也不再说话。 直到岑夫子、剑夫子等人的身影出现在参剑堂前—— 谁能想象,明月峡一役屠没世家上百精锐修士的“罪魁”,如今倒有大半在学宫之中,不仅与他们一道站在参剑堂内,甚至还立在参剑堂上! 陆仰尘面容已是一片冷峻。 宋元夜也不禁大皱眉头。 但宋兰真只是面无表情,收回了与周满对视的目光,当先走入堂内。 周满也若无其事一笑。 ——至少在这座学宫里,哪怕有血海深仇,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今日却依然还是同窗,大家都装得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 旁听生立在两侧,其余人则各自落座。如今的剑首还是陆仰尘,次则宋兰真,原本位列第三的妙欢喜尚未从凉州返回,所以位置空着,再往下才是周光、孟述等人。最后挨着门坐的,毫无疑问是周满、金不换,与一个仍只能在门外听剑的泥菩萨。 岑夫子与诸位夫子近来,各立堂上,环顾得一圈,却是半句废话也无,径直道:“今日召集大家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心中已有猜测——明年一月廿二,剑台春试将如期举行!” 众人顿时惊讶,毕竟如今蜀州不比以往,在张仪随时都会到来的阴影下,学宫竟不全心研究防御之策,还要分心筹备春试? 只有周满心道一声,果然如此。 以她前世所知来看,剑台春试必然如期举行,否则那位神都公子何以能在白帝城取得冷艳锯,并在回神都后剔去她的剑骨? 岑夫子并不理会众人各异的反应,只如常续道:“春试为期一共十日。天下所有元婴期以下、骨龄三十年以下修士,皆可参与。齐州稷下学宫、中州岳麓书院,神都伊川书院,将各派弟子前来。我剑门学宫则按惯例,并不点派,凡有意愿者,三日内将名帖投至排云楼皆可。” 堂中于是有私语之声。 岑夫子则一挥手,堂中便忽然挂下一幅古画。 但见画上墨迹晕染,浓淡相宜,一江湍流漂着轻舟一叶,向前淌去,两岸则是奇峰高出,彩云萦绕,一座巍峨古城便在云间隐现。 有人立刻辨认出来:“白帝城!” 岑夫子点头:“不错,这画中所示之境,便是白帝城。此次剑台春试,也是你们的结业考试,不拘使用什么法器,凡在规则以内皆可。排名前十者,各得墨令一枚;最终位列剑首者,能得两枚;凭墨令,便可进入白帝城画境。” 前面几句,早几个月剑夫子已经讲过,并没有什么稀奇。 但在听得“剑首”那句时,周满一扬眉,心中已犯了几分嘀咕。 显然在场有人与她同感。 李谱掰着指头,小声道:“剑首也不过才多得一枚墨令么?” 这话跟自言自语差不多。 岑夫子往下看了一眼,本没有计较,怎奈旁边不远处还立了位剑夫子,脾气本就不好,一听是李谱张嘴,火气噌噌往上冒:“自那王玄难诛杀白帝之后,白帝城画境关闭已久,旁人想进都进不去。普天之下也就望帝陛下手中还剩了这十余枚墨令,你还想要多少?” 李谱吓得一哆嗦,当即噤声, 周满立时庆幸,还好自己只是心里想想,并未说出口。 剑夫子见李谱把嘴闭上了,这才与岑夫子交代了几句,又一道离去。 他们走后,参剑堂才热闹起来。 有熟识的都讨论着要不要去投名帖,又何时去投名帖。 只有周光无门无派,所知不广,还有些细节不太明白:“白帝城不是一座城吗?可画境又是怎么回事?” 李谱在边上,见剑夫子已经走远,才松了口气,这时便诧异道:“你连这也不知道?” 周光茫然。 李谱道:“白帝城是一座城,人们的确居住其中,但这座城从来不曾真正存在于世间,乃是一座虚幻之城、画中之城,只存在于画圣笔下。” 周光诧异:“笔下?这座城是用笔画出来的?” 李谱点头:“自然。” 周光觉得不可思议:“笔怎么能画出一座城来?” 余秀英从旁边经过,笑道:“寻常的笔当然不能,可若是杜草堂的‘神来之笔’,再配以谢叠山臻至化境的丹青之术,自然是想画什么,就有什么。” 说到这里,却是向金不换和常济看了一眼。 两个杜草堂门下,皆垂眸不语。 周光见了不免奇怪:“又与杜草堂有什么关系?” 余秀英却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了。 还是霍追不在乎,随口道:“多少年前的烂账,又不是没人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众人都向他看去。 霍追便一指常济:“当年画圣谢叠山,还只是他们杜草堂一个普通弟子,出身于丹青世家。可此人偏偏天生双眼有疾,不能辨五色,只识得黑白,学不了丹青之术,所以才被送入杜草堂,倒正合学诗书之道。他生性聪颖,无论诗还是书,皆得妙道。没过几年,便被杜草堂前任首座,选为了秉笔人。杜草堂与其他几门不同,首座修为虽也不低,但所辖一般是门中琐事,唯独秉笔人,修为绝高,正所谓‘秉笔直书’,须一颗极正极烈之心,乃是杜草堂第一等的要位。秉笔人所秉之笔,便是传说中的‘神来之笔’。” 旁人自是随着霍追一指,看向了常济。但周满与王恕听到此处,却是都不动声色,看向金不换。 前不久望帝在剑顶上询问他的那句话,他们都还记得。 金不换一手背在身后,捏着那柄折扇,脸上好像并无什么起伏波动。 霍追则续道:“杜圣有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笔便是杜圣当年微末时写诗所用,后来与那时已负盛名的青莲剑仙会晤于神都,还曾于醉中将此笔借给剑仙暂用赋诗。此笔遂染两位先贤文气,自杜圣以诗封圣后,便拥有莫测之威能,为后世称作‘神来之笔’。只有杜草堂选出的秉笔人,方能使用。只可惜……” 周光下意识问:“后来呢?” 霍追耸肩,似乎也为杜草堂不值:“没想到,谢叠山虽入杜草堂,心内实则一直系着丹青之道,终不肯放弃。一日,竟携了神来笔,不告而别,云游天下,后来才封了画圣,位列于‘四绝’之中。但神来笔,也再未归还。杜草堂从此以后,也就再无秉笔之人。” 常济这时也向金不换看了一眼。 周光终于听明白了:“所以这白帝城之所以被称为画境,便是因为此城乃是画圣以神来之笔画出……” 霍追点头:“当时他与白帝交好,乃是挚友。不过再后来白帝入魔,二十年前被天下正道围剿,谢叠山也与其一般,死在道陵真君王玄难剑下。”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吁叹之声:“一座白帝城,埋葬了当年多少英豪?听说后来就连王玄难自己都未能幸免于难,不知怎的,与巫山神女妙颂一起,殒身于城中……” 李谱则两眼放光地盘算起来:“等等,那这白帝城中,除了天下第一截剑以外,还可能有这支传说中的神来笔?” 众人齐齐翻他一个白眼。 周满其实已经没有听了,早在他们说起“王玄难”三字时,她便想起了那位神都公子:剑台春试,事关白帝城画境,此人总该要露面了吧? 王恕立在边上,却是神情忽寂。 唯有金不换脸色如常,似乎完全没将这些听闻放在心上,只问他们:“你们投名帖去么?” 周满回神,走到外间,却是带了几分思量:“剑台春试,你要参加?” 这可和金不换素日放浪形骸的性情不太符合。 金不换自己也知道,玩笑般道:“参加一下又不吃亏,凑个热闹嘛。” 周满深深看他一眼,没往下问了,只转头向王恕:“菩萨……” 但话音还未落地,已看见后面朝自己走来的那道身影。 宋兰真从参剑堂出来,正好要从他们旁边经过。 只不过刚走到周满面前时,她便停下了脚步。 周满笑笑问:“宋小姐有何见教?” 宋兰真平静得很:“见教不敢当。不过师妹仙人桥上那句话,确实令兰真受益匪浅。是以投桃报李,今日知道个消息,也想告知周师妹。” 周满貌似好奇:“哦?” 宋兰真便道:“张仪破凉州,天下大雪,已惊动了王氏正在终南山玄都坛上闭关的苦海道主。大公子王诰自上次生辰宴收了师妹所献的人头后,便昏迷不醒。听闻道主出关还未半日,已将其救活。” 周满尚未如何反应,边上的王恕已陡地蹙起眉头。 宋兰真淡淡道:“不久后剑台春试,想来周师妹不会太无聊了。”:,, 122 将死之人 - 剑阁闻铃 - 时镜 说完这话,她人便径直从周满身旁走过,也不再多看一眼,宛若一朵幽静的兰花,不久已经去远。 周满留在原地,却是花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苦海道主,王诰他老子,王敬?” 不能怪她反应慢,实在是前世这位苦海道主没给她留下过什么深刻印象,毕竟从她被韦玄接入神都开始,到玉皇顶身陨道消,从头到尾就没见过这王敬。有时她都怀疑,此人根本不是闭关了,而是早就被王杀除去。 毕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周满自问若是王杀,也绝不会留这么一支与自己不对盘的势力在王家。再加上前世根本就没王诰、王命两兄弟什么事,这两人仿佛不存在一样,是以很难说她的猜测毫无根据。 金不换关注到的则是宋兰真话中隐藏之意:“她的意思,王诰难道也要来蜀州,参加剑台春试吗?” 周满没忍住嘀咕,掰着手指头数:“王玄难,王敬,王襄;王诰,王命,王杀……” 上一辈里,王玄难和王襄都死了,独一个王敬还活着;下一辈里,王诰、王命是王敬的血脉,王杀是王玄难所出,无一例外,全是她的仇人。 她忽然很感慨:“这都快给我数蒙了,全是姓王的。我这辈子难道是捅了他们姓王人的老窝?” 王恕面无表情。 周满抬头看见,便笑:“板着脸干什么?又不是说你。” 然而王恕的面色未有丝毫缓和,一双乌沉的眼眸注视着她:“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周满问:“担心什么?” 王恕神情肃然:“王敬修为绝高,早在一十年前便已是大乘后期,人皆传他闭关是为一举修成大圆满,突破至天人境界。且不论他是否插手小辈恩怨,单说王诰此人性本乖戾,也是金丹后期修为,你虽未与他谋面却结怨已深,他若果真被其父救醒,再来剑台春试,必定准备周全,遇到你岂肯善罢甘休?” “该来的总会要来,难道我们还能拦着?”周满眸光闪烁,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再说,我也就是献了颗人头,真正对他下手的难道不是那位神都公子吗?口含天宪而生,惊才绝艳,想必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实在轮不着我们担心。” 这番话本存了几分宽慰之意,是不想王恕为自己的事担心,可谁能想到,这尊泥菩萨听完之后竟脸现怒容,眸底都覆了一层寒冰:“可难道你自己的安危,竟要去指望别人吗?” 周满顿时一怔。 王恕却是难免又想起她曾经表现过的对“王杀”的推崇,一时恨她听信谣言:“何况这所谓的神都公子,从来未在人前露面,既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更没有人知道他修为几何,连世上究竟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都还两说。倘若他真能掌控‘天宪’之力,怎会连小小一个王氏都不能料理,还要任由旁人鸠占鹊巢、欺世盗名?你如今已为望帝陛下赏识,无须王氏在背后支持也能有一番成就,何苦还要为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效命!” 藏头露尾的鼠辈…… 这尊泥菩萨,发起火来倒是像模像样,言语间对那位神都公子可真是半点尊重都没有,充满了质疑不说,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敌意。 周满心里其实十分认同他,也知道他是因关心自己才会如此,但面上却分毫不显,反而笑他:“你这么生气干嘛?” 王恕薄唇紧抿,闭口不言。 周满劝他:“都说了,人生苦短,我既不担心,你又何必事事挂怀?未免太不痛快。” 王恕面容更冷,竟道:“有忧不言、有虑不诉,事事埋在心中岂能痛快?你既说痛快,那今日直言不讳,便是我的痛快!” 周满于是看他不语。 王恕见她如此,便知她半点没有回应自己先前劝告的意思,心中不快,索性转身就走。 金不换本想劝和,然而见他面容沉冷完全不似往常,不由一怔,慢了一拍,人就已经走远。 周满看着他背影,这时才道:“说翻脸就翻脸,我是教他这么‘痛快’的吗?吃错什么药了……” 心契已经回到她手上,等韦玄取回烘炉虚火,她与王氏的关系自然一刀两断。 但此事只能她自己知道。 这尊泥菩萨固然心好,可她也没办法跟他解释,就让他先生几天闷气吧,过一阵再哄回来就是,容易得很。 王恕哪儿能知道周满的打算?自从宋兰真口中得知王敬出关、王诰苏醒,一层浓重的阴影便已覆盖在他心头。 偏偏周满不当一回事也就罢了,还半点没有要与王氏划清界限的意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王氏是什么地方—— 看似光鲜,实则一座无底的深渊,一座吃人的炼狱。 与他们恩怨越大,牵扯越深,越无法脱逃。 虽然自记事起,他便从未回到过王氏一日,可对那些人的冷酷狠辣,他再了解不过。 周满此人,天赋固然极高,可细细想来,竟没有多少稳妥之处。 修炼求快,从不顾有走火入魔之险,也不觉受伤是什么大事;斗人求狠,既不给对手留余地,更不给自己留余地。 过刚易折,金不换又绝不会是那种在后面拉着她的人。 周满打劫,金不换会帮她看门; 周满杀人,金不换会帮她放火。 这两人日后凑在一块儿,固然有本领做出一万件惊天的大事,可只要有一桩不妥,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清隽的面容上毫无笑意,王恕转过回廊,一面走一面想,几乎下意识是要往春风堂那边去。然而当远处剑顶一抹未化的积雪映入眸底时,他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看得半晌,竟将脚步一转,改朝学宫外去。 小剑故城,云来街。 这时的若愚堂内,少见地一派惨淡之象。一十四使有男有女,垂首立于堂中,神容皆显得凝重沉默。 韦玄站在前方,几度张口,都不知该怎么说。 自那日从病梅馆回来、将心契交还周满,他整个人的心气便一下垮了,光是站在这里,都仿佛挺不直脊背,一副龙钟的老态。 算来算去,最怕的便是他不愿。 没想到,竟果然成了真。 这么多年来,大家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与一命先生游历天下,性情宽和;可也正是因为知道,如今要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人走向他本可以不选择的宿命,才会如此不忍、如此难受。 韦玄想了许久,才看向众人,声音木然:“诸位皆是圣主神女旧部,曾受他们恩德,本为保护公子安危、重返神都王氏,才聚在一起,暂听韦某调遣。可前日公子的选择,大家都知道了。他什么也不要,不仅不要剑骨,连‘王杀’这个名字,都不愿接受……” 下方一名青衫男修,骤地出言将他打断:“他不愿意,我们难道就只能听之任之吗?依我看,公子修为粗浅,一命先生纵有化神期修为也不是我们不能对付。何不强行换骨?反正剑骨只能换一次,届时公子醒来又能怎样?纵怪罪我等,我等领罪便可,又有何惧?” 但旁边一名雪衣女修,闻言却立时冷笑:“公子虽然多病,可自来极有主意,岂是你想逼迫便能逼迫?神女陨落前本有交代,要我等让他远离王氏,如今你等借为他续命为名,却处处行逼他重回王氏之实,是嫌自己作的恶还不够多吗?” 话到此处,却是看向韦玄,目中暗含讽意。 韦玄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只道:“老朽自知罪孽深重,他日必遭天谴。” 那青衫男修面容转厉:“霜降,你难道忍心看他赴死?” 霜降竟道:“我固于心不忍,可圣主神女若是在世,难道就愿意看见他取人剑骨,成为那手段狠辣的所谓‘神都公子’吗?” 那青衫男修一窒,突然无言。 韦玄终于叹道:“还请霜降节使放心,韦某已经无意再逼迫于他。只愿他余生这短暂几个月,能得安平、遂心意。如今既无大事可谋,圣主神女又已仙逝,韦某自然也再无理由留下诸位。自今日起,诸位便可离开若愚堂,从此山遥海阔……” 到这一句,已是艰涩,再难往下说了。 堂内一时悄然,竟有出几分悲意。 一十四节使聚在一起已久,素日里虽有摩擦,可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一朝要散,难免失落,更不用说,他们的散去,意味着的是王恕终将走向那条无可挽回的道路。 谁人能不心生怆然? 就连先前冷言冷语的霜降,都黯然垂下头来。 但也就在这时,忽然响起踉跄慌张的脚步声,孔无禄忙不迭推门进来:“长,韦长老……” 韦玄眉头一皱,感到烦躁:“何事如此惊慌?” 孔无禄也不知该怎么说,语序仍显混乱:“公,公子来了。” 韦玄一愕,转头一看,果然见得一道清减疏朗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竟真是王恕来了! 他恍惚了一下:“公子?” 众人无不怔忡,接着才反应过来要行礼。 然而王恕搭垂着眼帘走进来,已直接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只言简意赅道:“王敬出关了。” 韦玄一惊:“什么?” 王恕道:“他救醒了王诰。若消息是真,那这一十年闭关下来,他的修为必大有进益,纵没到天人境界,也有大乘期圆满。否则毒医留下的‘碎星’之毒,他绝无能力渡出。” 韦玄牙关紧咬:“好人未必长命,祸害竟还横行!” 霜降却敏锐意识到王恕此时现身若愚堂绝不一般,躬身问:“公子是有打算?” 王恕看她一眼,忽地沉寂。 过得片刻,却是垂眸看向自己掌中,平静道:“我可以死,但他们不能活。” ——我可以死,但他们不能活。 声音寂定,仿佛只是在陈述什么事实一般,几无起伏,然而所有人听在耳中,竟有种心神为其震慑之感! 这样的王恕,他们从未见过。 连韦玄都怔住了。 但王恕似乎并未觉得有异,续道:“王诰既醒,必不肯善罢甘休。我本将死,哪怕有事,也不可惜。但我在暗,周满在明。虽是我毒王诰,周满献头,可在外人看来,原是一桩。他们找不到我,必然迁怒周满。若不先将他们除去,恐我一走,只为旁人留下无穷的后患。” 韦玄听到此处,陡然感到一股怒火:“您竟是为了周满?” 王恕没有否认,只问:“有何不妥?” 韦玄往日便不喜周满为人,更听孔无禄说过这女修对上次心契归还之事毫不留情,岂能待见?如今王恕自己都是将死之人了,却还要费心为此人谋划,在他看来简直是一千一万的不值! 可因剑骨之秘,又无法在王恕面前道明! 他胸膛一时起伏,难遏愤恨,只好诋毁周满:“那周满不过一个小小的客卿,不过是因公子要进学宫才送了她进去以备不时之需,其情其性,又十分恶劣。可公子出身世家,本是该成为天下圣主的贵胄,怎值得为她如此大费周折?” 王恕于是看向他,忽问:“韦伯伯心中还是没有放下圣主之事吗?” 韦玄却不看他:“夙愿久在,自然难放。” 王恕静默,又看向堂内众人:“你们也是吗?” 众人不语,显然是默认。 王恕便问:“诸位今日是要散去吧?不知离开王氏以后,是要遨游天地、各据一方,还是另寻良木、再觅明主?” 众人有些听不懂了。 霜降下意识道:“尚未决定。” 王恕一搭眼帘,竟道:“若要另觅明主,不如找周满去吧。” ——另觅明主,让他们去找周满?! 霜降愕然,众人更是惊呆了。 只这一句,比先前说王敬父子不能活那句还使人震骇十倍! 韦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着王恕,老迈的身躯都忍不住颤抖:“周满?她?她怎么配!这可都是圣主神女为公子留下的人!那周满身份低微,犹如草芥,不仅不是世家出身,甚至都不姓王,怎么配得上,又怎可能是圣贤之主!” 王恕冷然道:“圣贤之主,便一定要姓王,一定要出身世家吗?” 这话由旁人来说,倒也罢了。可他是神都公子,是王氏真正的主人,是圣主和神女的血脉,世上纵有一万人能说这话,也不该有他一个! 所有人望着他,全都忘了说话。 王恕只道:“放眼如今世家,实无一人能出周满之右,且有望帝庇佑。我不过为想觅良主之人,指一条明路。” “只是指一条明路而已吗?”韦玄终于感到了疲惫,他自认也是有眼睛的人,忍不住要质问一句,“公子如此苦心筹谋,难道敢说自己对这周满,不存半分私心?” 众人于是全看向王恕,心中却多不忍:韦长老不该有此一问,公子命本不久,何苦这样伤他? 他们以为王恕必不愿回答。 可万万没料,良久的沉寂后,他竟坦然:“确有私心。但不愧人不怍己,自问无可厚非,也不惧告与人知。”:,, 123 无药可救 - 剑阁闻铃 - 时镜 若愚堂内,忽然安静得只能听见角落里铜漏滴水的声响。 别说其他人,就连韦玄都没有任何预料。自上次学宫投毒事件后,王恕为周满破天荒插手了一回王氏之事,他便知道他对周满颇有几分特殊。可他性情向来隐忍内敛,也不示于人前,这一次却竟如此磊落坦荡…… 他平静地承受着来自他们的目光,清癯的身形像极了疏朗的梅枝。 韦玄忽然意识到了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眼底又有泪泛。 于是颓然,退了一步,终于垂下头来,不再说话。 霜降等人神情怔怔,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王恕说完,却是并不觉得有任何难堪之处,反而淡淡一笑:“我知诸位久在修界,不少也是多年前成名的人物,而我既不愿回到王氏,也不愿接受‘王杀’之名,无论如何也并无调遣诸位的资格。是以方才另觅明主之言,也并非命令。” 众人不免想,倒宁愿你是命令。 王恕只道:“只是哪怕不出于私心,周满也是上佳的人选。她已与王诰结怨在先,又非肯退让的性情,王诰也不是收了人头还要大度笑纳的忍辱之人,双方争斗必不止休,只会越闹越大,直到将整个神都王氏牵扯在内。是以将来,至少在对付王氏的态度上,她与你们必是同心。” 有人顺他言语思索,不禁点了点头。 王恕又道:“二来,诸位的存在,王敬素来知晓,大闹神都寿宴时更是众目睽睽。只怕他日若有机会,他们也未必不对付诸位。如今,诸位择周满为新主,虽是你们帮她;可待往后,是她保诸位,也未可知……” 众人听到此处,已不由陡地一震。 霜降更是柳眉一扬,突然意识到:他劝他们择周满为主,恐怕并非全然出于私心,更不是什么灵光一现的心血来潮。他是妥帖、周全地考虑过的,甚至连他们都考虑在内了…… 一时间心潮微涌,竟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王恕说到这里,则是想起什么,唇畔的弧度变得柔和了许多,续道:“我以为,她是世间少有的可信之人。面虽不热,心肠却也不冷。只要成为她认定、信任的人,便足可托付死生。待金不换如此,待我也如此。我虽不认为天下苍生一定需要什么圣主,但若不选不行,我会选周满——至少,她值得,也配得上。” 这番话在情在理,按说无可辩驳。 然而堂内众人听完,却忽然沉默了。 怎么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他形容的是周满吗?那个投毒全学宫、寿宴献人头、埋伏明月峡、当着宋兰真的面击杀陈规的煞星周满?您认识的和我们知道的,是一个人? 尤其是边上的孔无禄—— 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某位女修割了徐兴人头放在他桌上时露出的笑容,也是某位女修脸不红心不跳让他们去打劫陆氏的寄雪草时的随意,回来与那陈规狭路相逢还杀了个离谱的两进两出…… 杀人不眨眼! 对若愚堂表面顺从实则全当他们是工具,称得上是“物尽其用”的极致。也就王恕、金不换能使周满有两分好颜色,其他人,何曾管过他们死活! 这叫面冷心热? 全天下恐怕都找不出几个比她心黑的! 她能是贤主? 暴君还差不多吧。 孔无禄人都要麻了。 只是众人这些微妙而复杂的心绪,注定不是王恕能体会,虽觉得他们神情有异,但也只以为他们是在考虑自己说的话,于是道:“所以,诸位若选她,想必不会太差;但若不选,各寻去路,虽有几分遗憾,可也在情理之中,无须挂怀。” 堂内二十四节使相互看看,都没说话。 王恕该说的都说了,接着话锋便是一转:“不过王敬这一支人,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麻烦。诸位现身神都寿宴,说来也是因我而起,自也该我来想办法善后。不过王诰王命好除,王敬修为绝高,要除他却绝非一件易事。我想知道他出关后回到王氏的一举一动,仍需诸位帮忙查探。” 王敬大乘期修为,几乎可以说是站在了修界顶峰,哪怕他们有这么多高手,想杀这样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确是需要谨慎查探,小心图谋。 众人齐齐躬身:“责无旁贷,当从公子之命!” 霜降起身后,看着王恕,却是忽然有些感慨:“公子同以往相比,变了许多……” 王恕微怔,然后才笑:“毕竟将死之人。” 霜降愀然无言。 王恕则向众人道:“总之,有劳了。若有消息,还请随时通传于我。” 说完略略欠身为礼,便不多留。 孔无禄见状连忙道:“我送您出去。” 然后赶紧追了上去。 留在若愚堂内的众人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回过头来,却不免面面相觑。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问:“怎么办?” 有人道:“公子既有此心,我等自然是竭尽全力查探神都王氏那边的消息啊。圣主神女当年的血仇,难道不报了?” 那人小声道:“我是说周满……” 堂内忽然又一阵安静。 末了是先前那青衫男修先开了口,脸色不愉:“那周满是什么心性,公子看不清,我们难道不清楚么?区区一个金丹期的小丫头,纵有剑骨在身,倒也没厉害到能让我等俯首相就吧?待事一了,我自云游天外,不理这些,要选你们去选。” 许多没说话的人,实也是这般心思。 他们这帮人皆是修炼有成的,当年是因圣主神女才聚其麾下,谁心中能没几分傲气?要他们主动屈就于一个黄毛丫头,怎么想都太难接受了一些。 唯独霜降拧眉沉思:“我有兴趣。” 霎时间,所有人目瞪口呆,全向她看去,只疑心她是脑袋出了什么毛病。 剑门学宫,自王恕走后,周满自然难免嘀咕抱怨了一阵,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想着方才见赵霓裳跟在宋氏兄妹后面,向自己看得一眼,虽还是以往情态,却又好像有许多不同,便打算去绮罗堂那边看看。 可不料,还没等她移步,旁边的金不换忽然道:“没觉得他最近不对吗?” 周满还在想赵霓裳,一时没懂:“谁?” 金不换这时才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回眸看她,轻声道:“菩萨。” 周满于是皱了眉。 金不换捏着折扇,声音有些发沉:“一来他难得主动想喝酒,二来哪怕发怒,以他往日的脾性,也断不至于对你说出方才那些‘痛快’之言……” 周满心道,主动喝酒倒也罢了,可他发脾气说这些话有什么值得稀奇?以前,这病秧子大夫为吃几丸药、治一点伤的事,给我甩脸子的时候难道少了?只是你都没见着罢了。 但金不换接着便道:“还有,那一道线……” 周满一怔:“什么?” 金不换垂眸,抬了手指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昨夜剑顶大雪时他刚开眼看见的那一幕,始终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是饮酒多了不慎靠在廊柱边睡着,听见周满的声音才清醒。 然而在睁眼那一刻,却是隐约瞥见了—— 泥菩萨那修长的手掌虚虚笼着一片雪,正好压在掌心,分明有一条乌红的血线从他手腕以内延伸出来…… 金不换简单描述了一下,道:“那道血线,看了让人极不舒服。我当时也未注意,但回想起来,总觉不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周满眉头已皱得死紧,摇头:“不曾有过听闻。” 金不换问:“从长生戒他受伤那次开始,你真的没有怀疑过吗?” 那一回,他们从病梅馆出来,有些猜测是彼此心知肚明,却都十分默契,没有言明的。 周满又开始感到那种隐隐的烦躁,压在心里,使人憋闷,只道:“怀疑又能怎样?问他去吗?他要肯说,那时便告诉我们了。” 金不换考虑良久,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定定看她:“也未必要问他。除他之外,还有个人一定知道的。” 周满眼帘一跳,顿时抬眸,与他对视。 两人都知道,这个人是谁。 过了好半晌,周满忽然先将手中那柄无垢剑收入须弥戒,又将腰间学宫剑令摘下,末了甚至从戒内取出了面幕。 金不换下意识:“你这是?” 周满道:“我本不想问,但你既想知道,我们便去问个明白。收拾一下,路上最好别让人认出来,免得回头传到那尊泥菩萨耳朵里。” 金不换怔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有些复杂地笑了一声。 眼下天色还早,两人各将身上明显能看出身份的饰物藏起,隐匿行迹,又刻意避开人多的大道,自东面城墙残缺处翻入小剑故城,却是回到泥盘街,悄悄进了病梅馆。 一命先生正在馆中为人看病,只是近来显然心情极差,脸色不太好,勉强写下药方叫药童为上午最后一位病人抓完药,刚要回后面休息,却似突然听见什么动静,一下停住脚步。 他盯着后面那堵墙,只道:“出来吧。” 周满与金不换不声不响来,为的是避过他人耳目,但没想过能避过有化神期修为的一命先生,是以被发现也没半点惊讶,便绕过那枝头瘦梅依旧开着的梅瓶,从墙后走出。 一命先生看他们一眼,态度冷淡:“不是回学宫了,二位鬼鬼祟祟来,是有何事?” 周满先道:“晚辈二人有事请教。” 金不换随后:“晚辈与周满都是菩萨的朋友,素日里有伤有痛也多受他照拂,但从认识他那天起,便听说他身体不好,进学宫那日又听夫子说他奇经八脉有七脉不畅。不知他所患是何病疾,影响怎样?” 说这话时,他神情略见忐忑,显然是极关心王恕。 然而一命先生听后,竟不知为何冷笑一声:“问有何用?早晚要死的人,让他死去好了。” 说得毫不客气,乍听甚至像是诅咒! 二人俱是一惊。 尤其周满不是什么好脾气,眉头一皱,身形一动,便有话要说。 但金不换将她手臂一拉,神情却显得更为谦卑恭敬,只向一命先生道:“先生容谅。晚辈与周满乃是诚心相询,只想了解一二,看自己是否能为菩萨略尽绵薄之力,实无恶意,还请先生万勿以此玩笑。” “玩笑,谁同你们玩笑?”一命先生这二十年来也是厌了,实不想再与任何人多谈王的病疾,只道,“死人堆里抢出来的命,病气天生,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金不换愣住了,只因一命先生说出这话后露出的黯然神情,浸透了多年来与天命缠斗的倦怠,仿佛已经接受了所有,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周满更觉一股寒意卷来。 大半年前,就在这座病梅馆,她曾亲眼见过那人颈后扎下金针,挣扎忍受着那锥心的苦痛,屋内铜盆里只端出深红的血水…… 她知道他状况必然不好,可没太料到,已严重到这般地步。 昨日下剑顶时一番对话,尚在耳旁。 她抱怨他说:“喝酒就是图一醉。人才活几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等躺到棺材里闭上眼睛一想,这辈子竟连痛快的时候都没几回,心里难道不会遗憾吗?” 那人望着她,竟是想了一阵,然后才慢慢笑说:“谢谢,我知道了。” 当时只觉此人答得过于认真,而今想来…… 周满恍惚,纵然不是没有准备,这时也忽有点听不清周遭声音。 一命先生看了他二人反应,便道:“看吧,原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个人烦恼。他不想你们知道,你们偏要来问。” 金不换面容微冷:“难道就没有办法能救吗?” 一命先生想,有啊,甚至都送到他面前了,可他偏不,有什么办法?天下最无法可救的,就是已经认命想死的人。 他只道:“没有办法,神仙有药也救不了。” 言毕负手转身,已下了逐客令:“走吧,别来烦我了。” 前些日的大雪,如今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混在泥盘街低矮的屋檐下,也染成一片脏污。商贩们照旧叫卖的热闹声音从外间传来,却一下变得模糊,反衬得这座已经无人的病梅馆冷清空旷。 两个人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馆,又是怎么回到学宫,只知道刚趁着斜阳余晖走到东舍,便撞见余秀英。 大约是见周满脸色不好,这位大大咧咧的峨眉派女修问了几句,但也没往深想,便拿着自己的名帖要去投剑台春试了。 此时的东舍,众人不在,只他们二人立于廊下。 周满深感荒谬,想起一命先生最后那句话,没忍住笑了一声:“糟到这种程度吗?神仙有药也难救……” 金不换心内也一团乱麻。 但先经泥盘街水淹之祸,后历明月峡周满重伤之险,他比以前沉着镇定了太多,哪怕在这种时候,也还能转动心念。 听得周满这句,他慢慢重复了一遍:“神仙有药也难救……” 周满隐约觉出他语气有异,想要询问。 可没想,下一刻,金不换就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看向她,将她往旁边门里一拉,回手把门合上的同时便问:“你听说过化凡井吗?” 周满一怔:“神仙药?” 金不换摇头:“不,是一本书上的故事。” 他往自己宽大的袖袍中一阵摸索,竟取出薄薄一本泛黄发旧的书册来,直接翻到中间某页,递给周满。 周满看见那书册上有杜草堂的标记。 她接过来细读那页,讲的是个市井中常见的神仙故事—— 说以前有位上神,法力高强却不做好事,专以折磨人为乐,在地上挖了一口井。 井水拥有骇人的力量,能使任何沾到它的人都变成常人。 每当这位上神生气,便将天上一名神仙投入井中,看他变作常人,失去金身,失去法力,从此有生老病死,永受尘世折磨。 这口井,便叫做“化凡井”。 周满读完,盯着其中某一行字,呢喃道:“能使任何沾到井水的人,变成常人……常人?” 金不换道:“短命的倒霉鬼不能算常人吧?常人没有翻天入地的本事,修不来世间道法,但也不该受这样多的苦痛,当有世间大多数人都有的寿数!” 周满岂能不明白他言下之意? 只是…… 武皇十二道金简中也录天下万象,若写过这样一口特殊的井,她怎会不记得? 看着手上这本书,周满心中有些难受,也有些不忍:“可金不换,这只是凡人臆测编造的一个故事。神仙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世间何曾真有过这样一口井?” 金不换那双潋滟的眼眸望着她,似乎有片刻的犹豫,但还是开口:“如果故事被人画成了真呢?” 周满忽然抬头,瞳孔微缩。 金不换也不解释,只将她一拉,取一卷舆图放到桌上,一把推开。 图上横平纵直,只有黑白两色,竟像是从上方俯瞰一座修筑在江心的城池。无论城墙还是街道,笔划虽简,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周满心头已然微动:“这是?” 金不换随口道:“白帝城画境的方位图。” 饶是周满上辈子已经见过大世面,这一刹,也不由头皮一麻,惊声道:“你——” 还好金不换眼疾手快,连忙一捂她嘴! 周满险险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抬眸看他。 这时两人离得极近,四目相对,静寂无声。 金不换掌心碰到她唇瓣,眼皮突地一跳。 周满的目光却是在他脸上逡巡,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已经带了几分深思,只轻抬一根手指,点点他手背示意。 掌心温热,指尖微凉。 金不换克制了一下,方不动声色地撤手,只道:“谢叠山曾是草堂门下,我有张白帝城的图不值得稀奇。”:,, 124 也有心愿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却是低头,指腹沾了一下唇瓣,看得一眼,忽道:“你手心有汗。屋内有隔音阵法,这么紧张?” 金不换看她动作,身形僵硬了片刻。 但随即便移开目光,他负手到身后,把掌心攥了,道:“一时情急,忘了。” 周满无言,这才重将目光落向那幅地图,不由问:“你师门给的?” 金不换点头:“是。” 周满奇怪:“剑台春试都还未开始,白帝城画境的方位图就已经给了你,未免太早了一点。杜草堂是有什么打算?” 金不换敛目:“望帝陛下问时,你不是在么?” 周满眉梢一扬:“你要去白帝城找神来笔?” 金不换淡笑:“秉笔之人,无笔怎秉?谢叠山当年带走的东西,杜草堂自该追回。” 周满神情间探究之意于是更重,只觉稀罕:“要进白帝城画境,先得有剑台春试前十,可不是容易的事。你什么时候肯这么拼命了?” 金不换心道,仙人桥畔,只能与菩萨一起眼睁睁看你倒下的时候。 但他神情微黯,并没有这样说。 金不换似假还真地笑:“浪子回头金不换,有钱难买一生安。世间某些东西,我有时也希望自己能配得上。” 周满于是寂然,竟由这句话,想起了前世的金不换,想起玉皇顶那个清晨,沾湿他衣衫眉眼的雾气,想起了前世怀着失望离去的那道身影…… 她心中复杂,望他一眼:“配得上。金郎君,你配得上的。” 是这世间许多事配不上你。 也包括前世那个犹豫的我。 她声音虽轻,却说得认真,不免使金不换怔住,转眸看向她。 但周满并不任由自己情绪泄露太多,说完便已转头研究起那张铺在桌上的地图:“你先前的意思是,白帝城中便有化凡井吗?” 金不换回神,才往图中左角一指。 那是个极不起眼的角落,的确画有小小一个圆,旁边标注了“化凡井”三字。 周满看见,若有所思。 金不换便道:“化凡井的故事虽只在书中,但谢叠山乃是画圣,修为极高,又有神来笔在手,有画假为真的本领的。若此井是依书上故事画来,那其井中之水,该也与书上的效用等同才是。” 也就是说,只要取到井水,菩萨便有获救的可能! 这本该是令人振奋的一个猜测。 然而周满盯着那小小的一个圈,眉头却悄然蹙了起来:画假为真,世间当真能有这样超出常理之事吗? 世间物类转换,各有其理。 云或可聚成雨,乃其性同;但石不能点为金,因其质异。 前世她虽还未正式封禅,修为比起在“四禅”之列的真正帝主,或有不如,但自问比“四绝”却要高出不少,可也做不到变假为真,无中生有。 真假和有无的道理,比所谓“善恶”,实在要坚硬太多。 她犹豫片刻,本想说出自己的疑虑,然而一看金不换神情,又不免思考,自己的判断,会否太过残忍? 虚幻的希望,有时也是希望。 何况她又没真正到过白帝城,怎么就知道一定不可能呢? 金不换看出她似乎有些走神,不由问:“你在考虑什么?” 周满斟酌了一下用词,笑道:“只是有些担心。此井若是彼井,自然再好不过;怕只怕画圣画这口井时只借了个名字……” 金不换沉默片刻,才道:“可菩萨的病,连一命先生都说无药可治;如今,我们至少拥有万一的希望,不是么?” 周满闻言,于是明白,他不是没考虑过到了白帝城会面临失望的可能,心中稍稍安定的同时,却也感觉到沉重。 她轻声道:“那此事先只我们二人知道,暂不告诉菩萨?” 金不换点头:“这样最好。” 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希望,当然不能给人,以免届时徒增失望。 周满道:“画境中是什么情况我们完全不知,稳妥起见,得带菩萨进去吧?可剑台春试的名额……排在前十,才能得到进入画境的墨令。唯独剑首,能得两枚……” 金不换看向她,谨慎提醒:“剑台春试,你不能用弓箭的。” 周满陡地无言—— 是的,至今还无人知道她就是那名用弓箭的神秘女修,陈寺、陈规虽死,可学宫里还有个陈仲平。《羿神诀》也一直是自己暗藏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示于人前。 “养伤这几个月,菩萨管得太严,修为无寸进。若不用弓箭,怕在如今的参剑堂都未必能排到前面,更别说剑台春试了。想混前十不难,可剑首……”周满一捏眉心,已经开始头疼,“总不能让菩萨自己参加,自己夺得名额吧?” 金不换幽幽看她一眼,没说话。 周满一见,眼角登时一抽:“你不会真这么打算的吧?我记得他早前说过,对春试不感兴趣。再说,他一个门外剑,能打得过谁?” 金不换一摸鼻梁:“可暂时也没别的办法了不是?离春试还有三个多月,无论如何,我们先诓他把名帖投了,后面再见机行事,从长计议?” 周满:“……” 虽然确实离谱,但目前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在屋内嘀咕一阵,确定下来后,也不浪费时间,立刻出门去找王恕。 一般来说,他该在春风堂。 可没想到,到了后一问,春风堂的大夫们竟都说没瞧见他,上午去参剑堂后便没回来。 周满与金不换顿时诧异,只以为他是上午吵过架后在学宫其他地方散心,干脆分头去找。 周满转了一圈,人没找到,倒是恰好在经过绮罗堂时,遇到了赵霓裳。 她单薄的身形,穿一袭白裙,好似风中柳絮。 虽还是往日清秀面容,但以往行走间难免带几分低眉敛目的怯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抬头挺胸的平静。 人从堂内出来,身后还跟着好些素衣侍女。 周满一见之下,停了脚步,不禁思索。 赵霓裳遇见她,先是一怔,目中似有一分泪意,但接着便笑起来,眉梢弯弯,走过来向她行礼:“霓裳见过师姐。” 然后轻轻摆手,身后那些侍女都自动退到远处。 周满凝望她面容:“近来还好?” 赵霓裳闻言,实说不清心中是何情绪,只轻声道:“霓裳很好。师姐教我的《羽衣曲》也已修炼到第二层,再过几个月,想必便能结丹。” 周满点了点头,往周围看看,却道:“今天怎么没看见你的迦陵频伽?” 赵霓裳两手交叠在袖中,这一瞬间已经掐得死紧。 她微微闭了一下眼,才笑道:“飞走了。” 周满于是慢慢蹙紧眉头,已觉出异常。 但赵霓裳接着便道:“师姐好些时日没回学宫了,不知身量尺寸可有变化?我又裁了几件新衣……” 周满刚要接话,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周满,找到人了吗?” 她回头就见金不换走了过来,摇头道:“没找见,你那边也没有?” 金不换也摇头,然后看见了赵霓裳。 赵霓裳见过他们在东舍说话,也听说了这阵子泥盘街、明月峡的事,便道:“师姐有事,那我改日再把新衣送来给师姐看看,届时试过,有差错再改。” 周满道一声“有劳”,赵霓裳裣衽一礼,便先离去。 然而周满站在原地看她背影远去,拧紧的眉头却好半晌没松开,只问:“我们告假这段时间,学宫中出了什么事吗?” 金不换想,自然是出了一些事。 以往他对赵霓裳的性情其实不喜,尤其是她当初主动求援,在他看来是拉了周满下水,将周满置于不利之地。然而如今,却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了。连带着迦陵频伽的事,也觉她做得并无不妥。 人都是慢慢被逼着走上某些路的。 金不换道:“改日再同你说吧。现在棘手的还是泥菩萨,学宫里不见人,传讯也不回。难道真是上午和你吵完架,生气了,躲起来不见我们?” 周满心道,不至于生气到这地步吧? 她初时没当回事,只想次日学剑他肯定会来,便与金不换一道先回东舍。 可谁想到,次日,后日,直到第三日的清晨,都还不见王恕! 剑台春试报名的时间一共就只有三日啊,三日之内若不投名帖,以后就是想参加也参加不了。 周满都快要开始反省:难道那日真的是我太过分? 还好,这日巳时,金不换急忙来敲她门,说有人见到菩萨回学宫了。 周满精神一振:“太好了,还来得及,我们找他去。” 只是才从座中起身,却又一停,有片刻的犹豫:“万一他还在生气,半点不搭理我们,怎么办?” 金不换拽她往外走:“哄回来就是了嘛,又不是大事。” 周满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也用“哄”字,果然和我是一路货色。 她拉住他:“他若真生气这么久,咱们空口去未免太没诚意,把你须弥戒打开我看看,找点什么东西哄哄呢?” 金不换先将自己须弥戒摘给她,接着才反应过来:“怎么开口就用我的呢?不是你给人赔罪?” 周满斜乜他一眼:“我有钱?” 金不换:“……” 千言万语,一时堵在喉间。 泥盘街上搞钱第一的金郎君,忽然感到了疲惫:“都把蜀中搅了个天翻地覆,世家恨你如眼中钉、肉中刺,结果你还是穷鬼一个……周满,要没有我,哪日你怕不是还没修成大能,就得去街上要饭?” 周满不吭声,只翻看他须弥戒。 不愧是个财主,戒内灵石法宝丹药,简直是一座大金库,看了都让人眼热。 只是翻了一会儿…… 她眉头一蹙,竟摸出根糖人来:“怎么还有零嘴?” 金不换道:“街上小孩儿送的。” 周满拿着想了想,竟道:“这个好。” 金不换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这个?你给菩萨……你当哄三岁小孩儿么?” “菩萨那家底,说不准比你还厚呢,又不缺什么东西。”周满可知道某些人当初送丹药都是按瓶给的,只把须弥戒扔还给金不换,“咱们差不多有个态度就行了。” 金不换:“……” 怎么动不动就“咱们”?搞得好像那天气走菩萨的还算自己一份似的。 他着实被周满气笑了,但转念一想,菩萨多半不会跟她计较,也就闭上了嘴,同她一道走出去。可没成想,才到东舍门口,竟正好迎面撞上。 金不换立刻道:“菩萨?我们正想找你去。” 王恕这两日都在病梅馆中翻阅琅嬛宝楼中的典籍,考虑怎么才能对付王敬,今日才算着时辰回来,心中有些思量,本是专程找他们来的,倒没想被金不换抢白。 他一怔:“你们找我?” 金不换便拿扇柄偷偷往边上一戳周满。 周满无语,但当王恕因金不换的动作向她投来目光时,她像嗓子不舒服似的咳嗽一声,便把手里那只不大的糖人往前递,道:“那日算我不对。王氏那边我早晚会断掉的,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放心好了。” 金不换已经想扶额:什么叫“算我不对”啊?这错认了和不认有什么区别? 王恕先将那糖人接过,看得一阵,目光却是往金不换脸上先转一圈,才落回周满身上,竟道:“这不是你的吧?” 金不换:“……” 周满:“……” 病秧子泥菩萨门外剑,一万心眼子,怕不是照着筛子眼戳的?怎会如此敏锐! 敷衍被人看破,周满把脸一板:“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心意。不领情算了,你拿来。” 她伸手去拿,但没想这病秧子掌心轻轻一攥,没让她碰着。 王恕看向她,轻声道:“我生了气,但没有生太久。这两日不见,也不是与你们置气,只是病梅馆中有些事要处理。今日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他可少有主动开口请人帮忙的时候,周满与金不换皆是一愣,以为是与病梅馆有关,不免肃容了几分。 金不换先道:“你说。” 王恕垂眸看着自己掌中所攥的那只小糖人,便想起那日离开若愚堂时。 孔无禄追着送他出来,竟说:“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觉得您做得很对。” 王恕微怔,道了声谢。 但往前走没多远,孔无禄又好像有几分难过,忽然小声说:“可难道,您除了保全周满,保全金不换,就没有别的心愿了吗?” 王恕便笑着道:“有啊。” 他说:“世间如今虽有不少医典,但大半是为修士,寻常人所能参考的极少;哪怕是有,也存颇多谬误。我想接下来得空,正好把以前的药方、病案,稍作整理,写一本医书。” 写一本寻常人用得上的医书。 他想,这该算是个正经心愿了。 可没料,那位孔执事听后,忍了半晌,也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睛:“这不还是为了别人?您就没有一个完全为了自己的心愿吗……” 于是,王恕脚步忽然定住。 他停在那里,想了很久,才道:“有的。” ——他有自己的心愿的。 王恕眉压着眼,乌沉的眸底一片清透,过得片刻,才重抬眼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道:“我想参加剑台春试。” 周满与金不换一下愣住了,没反应过来。 王恕大约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过于惊人,声音更低几分,解释道:“我不是一定要赢,只是想试试。但我修为太浅,剑术更差,所以是想问,能否请你们教我……” 周满与金不换对望一眼:天下还有这样容易的事? 他们先前还在思考要怎么诓王恕去参加剑台春试呢,没想到他自己送上来了。正中下怀,岂有错过之理? 二人忽然生出了十二万分的默契,一人拉了王恕一条胳膊,便架着人往门外走。 金不换语气爽朗:“还以为什么难事呢,这不手到擒来的事吗?走走走,我们先带你投名帖去。” 周满也十分自信:“修炼学剑还不简单吗?以前你门外剑,都怪剑夫子没好好教。放心,以后换我教你,保管让你青出于蓝、脱胎换骨!” 王恕:“……” 身不由己往前走,但还是觉得他们态度过于热络,好像不太对劲。 金不换走了一阵才想起来:“你以前不是对剑台春试不感兴趣吗?我们还以为你这次不参加呢。” 周满也忽奇怪:”是啊,怎么又想去了?” 王恕回神,静默片刻,才淡淡一笑:“也想去看看那座白帝城罢了。” 那一座画中的城池,埋葬了他的父母。 他曾在那里出生,也想在那里死去。他想向他们拜别,也想与他们重逢。告诉他们,这一生虽然短暂,但他走遍了天下许多地方,遇到了世间不少人物。万水千山,芸芸众生,看过了,都是很好很好的。:,, 125 歪门邪道+各有算计(大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第125章歪门邪道 白帝城这样的地方,世间哪个修士不想去领略一二? 何况王恕只说试试,实在不值得怀疑。 周满、金不换二人皆未多想,只知机会难得,生怕他反悔,赶紧带着到排云楼投名帖。 入学宫时领的剑令,与他们心魂相系,便算是他们的“名帖”。 只需交由负责的杨执事,盖上一枚能参与春试抽签的杜鹃花印即可。 盖周满与金不换时,都一切正常。 可轮到王恕时,这位杨执事却不免瞪圆了眼睛,面露异样,频频向他看了好几眼。 在把杜鹃花印盖好后,他终于小声道:“那个,得先提醒……按照规则,春试时使用的一应法器、丹药,皆须先交由学宫检验,并不是什么都能在台上用的……” 周满当时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但从排云楼出来后,便没忍住道:“别人不提醒,独独提醒菩萨,算什么意思?瞧不起谁呢?” 金不换却是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原本还想,若能用长生戒,又有一命先生的丹药,春试再难,相比也能挺过前面几轮才是。若是这样的规则……那邪门歪道,恐怕是搞不了了……” 周满只道:“既是参试,怎能老想着歪门邪道?何况我们菩萨,自该堂堂正正。” 金不换看向她。 周满道:“不还有三个月吗,怕什么?咱们早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莫欺少年穷’!” 王恕有些迟疑:“三个月,够么?” 周满心道,自己前世被剔剑骨都修炼出来了,王恕既能写出《万木春》剑谱前四式,可知悟性极高,潜力极大,只要耐心调教,必成大器。她一个前世准帝主,难道还教不了一个小小的泥菩萨? 她自信一笑:“有我在,你放心。” 然后,仅仅过了一天,笑容就在她脸上变得僵硬,并且渐渐消失—— 人生或许能求一圆满,但话却是万万不该说太满的。 周满自问,王恕修炼天赋差,她是一直都知道,且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能差到这种地步—— 这个人根本连四肢都不协调! 次日清晨,东舍院落,她一个简单的出剑招式,教了十遍,指点了五回,可王恕竟没有一次做对! 不是出剑慢了,便是步法快了。 无论怎么调整,总是差上一些。但你要停下来问他剑式的要义和动作的顺序,他又答得十分精准,没有半点错处! 在教过第十一遍仍然没见到半分成效之后,周满面带震撼,终于没忍住问:“一命先生就从来不让你学学什么五禽戏之类的,强健一下身体,协调一下……四肢?” 怎么会有人的手脚就像是从别人那儿借来急着要还一样? 王恕分外无辜:“自小体弱,后来学过,但没学会。” 周满:“……” 怎么会有当大夫的人,自己连五禽戏都没学会! 这一刻,她就深深体会到了当初剑夫子的苦处:真不是没有师德不想教,要把这一尊泥菩萨打磨成材,何异于铁杵磨成针、朽木雕栋梁?难度实在太高。 在教王恕的第一天,东舍还来了不少人围观,甚至混进来一只不知哪儿飞来的野鸡,一道在边上咕咕叫唤。 毕竟学宫这边的春试名单一出,谁也没想到参剑堂赫赫有名的“门外剑”也要参加,一时间引得人人议论,反倒比宋兰真、周满、陆仰尘这样的大热门更使人关注。 金不换悄悄表示过担心:“这么多人来看着,未免吵嚷,是否换个地方?” 周满幽幽看他一眼,只道:“你多虑了。” 果然,仅仅第二天,人就直接少了一半;到第三天时,廊下已经只剩了那只野鸡…… 后来,干脆连那只野鸡都看不下去了—— 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原地只留下一根鸡毛,在秋尽冬来的寒风里飘荡。 那一天,金不换盯着这根鸡毛,万分笃定地说:“冬天到了,北雁南飞,鸡也是禽类,想来是天冷了,回南方避寒了。” 王恕却有几分沉寂,问周满:“是我学剑实在不好吧?” 周满回神,立刻道:“不,当然不!” 她对自己向来严苛,但也深知打击过大很容易使人半途而废,便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你修炼的进境比起旁人,固然不算快,可比你自己来说,已然是进步巨大。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许多事不坚持一下,实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大家必是看出了你的潜力,心生危机,都抓紧时间回去修炼了。” 王恕修炼的天赋虽然不高,可论“纸上谈兵”却一向厉害,岂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水准如何? 上午练完同金不换一道回去的路上,他轻叹:“周满这个人,骗人的时候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金不换促狭道:“可有时候,谎话能使人心中好受些不是?” 王恕同他对望一眼,便慢慢笑起来—— 是的,至少善意的谎言是如此。 但周满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撒谎,一切的言语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哄骗王恕继续往下修炼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用什么方法,并无所谓。 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毫不吝惜自己的鼓励。 哪怕只是有了一点小小的进步,她也大加赞赏,仿佛王恕的确是个修炼奇才、百年难遇一般。 如此,过了小三个月。 也不知是谎话说了一千遍就成真,骗人的同时连自己也被说服了,还是王恕在重新驯服了四肢后,进境确实喜人,终于能在自己手下走过二十招,周满竟觉得他能修炼到这境地,简直使人大为惊喜,他日必成大器! 有那么几天,她晚睡休息前都会忍不住在心中得意—— 菩萨此次春试,必定一鸣惊人。 而能将这一段朽木雕琢成如今模样的自己,更是耐性惊人,值得钦佩。 直到翻过年的某一日,望帝找她探讨对付张仪的事,回来下剑壁时,遇到李谱。 这位刚入参剑堂时也不幸沦为“门神”的南诏国国师的弟子,正举着他那面退堂鼓,一顿乱锤。 鼓声隆隆,震人心魄。 一时只见得风摇树摆,乱石崩溅,连一只偶然从远处跑过的野鸡,都突然咕咕两声,好似一下没了求生欲,干脆垂头丧气,原地趴窝。 周满大为震撼:才三个月不见,怎么连一向离谱的李谱都变得如此离谱! 然而李谱捶完鼓后,看起来却比那只鸡还要丧气三分:“哪怕不学剑,退堂鼓如今才刚能到崩石之境,使禽兽消失战意……我实力如此不济,到了春试,要怎样认输,才比较体面呢?” 周满站在他后面,嘴角抽了一下。 李谱没发现她,只摇头一声长叹:“整座学宫现在怕是找不出比我更弱的人了,更别说全天下敢来参试的……唉,等师父来看我比试,又要挨骂了……” 周满:“……” 突然一阵麻木,心情沉重得宛如前面那只耷拉着脑袋的野鸡。 固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可能进参剑堂的有几盏省油的灯?李谱都在这段时间里变得如此离谱,那其他人岂不…… 这天晚上回去,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竟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玉皇顶上传法,竟然来了王恕和金不换,自己对王恕青眼有加,夸赞对方是修炼奇才。于是想要检验他的实力,便使人请出玉皇顶上最负盛名的神鸟—— 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野鸡。 王恕持剑与那只野鸡鏖战三百回合,终于光荣获胜。 在他挂着满身鸡毛,扼住野鸡喉咙,朝自己走来时,周满冷汗出了一身,终于吓醒了。 夜半时分,她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只摸着自己汗湿的额头,喃喃道:“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恕固然是从一修到了十,比起从前有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已经能熟练使出他自己写出的那《万木春》剑法的前四式。可若要参加春试,进得前十,实在还差得太远,太远了。 必须得想想别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她便将王恕金不换两人叫到自己屋里,异常郑重地道:“我认为修炼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研究一点歪门邪道了。” 金不换突然似笑非笑:“不是参试就要堂堂正正?” 周满义正辞严:“我想的办法都在规则以内,虽是歪门邪道,可怎么不算堂堂正正?” 金不换挑眉:“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不坚持一下不知结果……” 周满面不红心不跳:“古人也云,善战者求之于势,择大于力也。” 怎么说都是她有道理,谁能置喙? 金不换笑着闭上了嘴。 周满便看一眼旁边一副“你们定就好”表情的王恕,勾了勾手指,示意两人靠近,把自己昨晚想到的一些办法,细细说来。 王恕听后,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她。 金不换却是两眼放光,忍不住击掌赞叹:“周满,你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第126章各有算计 周满无言,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在夸自己还是骂自己。 但紧接着,金不换那颗脑袋便凑了上来:“不过刚才你说的第二个办法,我觉得还可以再改进改进,你看……这边,这样,到时再这样……” 周满只听片刻,眼中已放出异彩:“这样改更好!” 唯有王恕,欲言又止:“我觉得……” 可他才刚开口,周满、金不换二人已齐齐回头,同时对他道:“不,你不觉得,你没有意见。” 王恕:“……” 看看两人毋庸置疑的眼神,未出口的话,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一场关于“歪门邪道”的密谋就这样开始了,三个人关在屋里,接连六七天没有出来。 旁人对这细节倒没怎么留神。 只有当日眼睁睁看着三人一块儿进屋的余秀英,在某日经过看见那扇始终关闭的房门时,忍不住摇头嘀咕:“虽然三个人,但六七天,是不是也太久了一点……” 周满等三人自是不知道他们又引起了怎样的误会,只全心准备着剑台春试。 学宫中其他人,当然也不例外。 重开剑台春试的消息传出已久,越接近一月底,学宫附近到来的修士便越多,剑门关范围内,时不时能看见山林间划过的法宝毫光,看见修士们往来的身影。 春试还未开始,但气氛已渐渐热了。 唯独建在半山腰上的避芳尘,依旧清静。 外面虽是隆冬时节,万木萧条,可这一座雅致的庭院内,竟遍植牡丹,株株皆是来自神都的异种,已经有不少冒出了花苞。 水榭帘中,正有一人临案作画。 只是那宣纸压在白玉镇纸下面,一只手提着笔,笔尖所蘸的丹青都快干了,也始终未见其落墨。 宋兰真掀开竹帘进来,只看得一眼,便轻叹道:“搁笔吧,别画了,你心不静。” 王命手指发紧,闭了闭眼:“他快来了,我怎能心静?” 手中画笔,终究还是重重搁下了。 他隐忍且自嘲:“自小,是他长我幼,他强我弱,王氏修火,他十岁便能使灵火认主,而我还会被自己施展的控火之术烧伤。好不容易学得丹青之术,以为自己能胜一筹,可竟也不入父亲法眼。他为突破大乘以达天人之境,已闭关近二十年,不问世事,可为了能使他参加春试,竟不惜破关而出,出手救他……” 无须言明,宋兰真自然知道他话中这个“他”字指的是谁,但闻言也只能沉默。 王命却看向她:“可你与我不同。你天赋很高,智计卓绝,从来远胜你兄长。将来他为家主,你不会有半分不甘吗?” 宋兰真便道:“我与你不同,可宋氏也与王氏不同。我与他相依为命长大,正因我二人齐心,才免了宋氏有分裂之险。” 前阵他们有过争吵龃龉,但过后不久宋元夜便主动来认和道歉,可知他有一时的仁懦任性,可心终究是向着她、向着宋氏的。 宋兰真淡淡笑道:“父亲临终遗命,要我匡扶宋氏,只要宋氏能好,家主是谁,又何须在意?” 她眉目沉静、喜怒不形,在如今的三大世家年轻一辈中,已经是独出一枝的存在。 可这一刻,王命想起的竟是多年前,山巅的那个清晨。 那时,宋氏家主宋化极尚未陨落,十岁到的宋兰真还是个小姑娘,而自己是王氏天赋平平的二公子,因为总不能与兄长一般很快学会控火之术,垂头丧气逃出来,正好与宋兰真在街市上遇见。 她带着同伴,要去群山的高处看一朵兰花。 那是她不久前从山下经过时发现的,今夜正该是花期。 她远远看见他,遥遥向他招手,问他要不要同去。 王命实在不愿回去学法术,便随了他们一道前去。 可没想到,那座山好高好高。 大家爬了很久,也没有见到顶,到得夜里,寒风萧瑟,往上甚至还有风雪,许多人都疲惫了,露怯了,放弃了。 为看一朵兰花,实在不值得如此费力。 就连他和宋元夜,都喘着气在半道停下。 只有宋兰真,抬头看看高处的风雪,一意继续朝着上方去,眼神里竟是坚定与向往:“我看见了它,便是与它有了约定。它便是我,我便是它。那里有我的名字!” 那一刻,王命说不清自己被什么触动了。 总之,在良久的怔忡后,他咬紧牙关,奋力跟在了她身后。 不知到得多久,终于到得山巅。 那岩峰乱石中,竟真的有一株春兰,扎根坚冰,花苞莹白,月色下宛如酣睡的美人。 他们在冷风里吹了半个时辰,才等到花开。 那朵兰花最后绽放的样子,王命已经忘了,只记得花开那一刹,前面那张盛满了明亮笑意的脸容。 只是后来,宋化极陨落,宋氏动荡,从山中看兰,到忍辱负重,一切都变了…… 无论旁人看她如何光鲜,在知道她过往的王命心底,只有一片怜惜,忽然忍不住问:“一个人扛起宋氏兴衰,不觉得苦么?” 宋兰真来到那盆始终未开的剑兰前,手指抚过兰叶时,竟看见一只小虫顺着盆沿爬动,于是道:“有什么可苦呢?” 她抬手,拿起那只小虫,慢慢道:“便像是这虫与花,花不是不想开,虫也不是想吃花,只是命生如此,由不得己。这世间万类,本该相残。” 轻轻一碾,那小虫碎在指间。 宋兰真只问:“剑台春试,你也投了名帖,王诰不日便来,你若在试上遇到他,当如何呢?” 王命沉默半晌,也问:“你呢,若遇上周满呢?” 宋兰真于是垂眸,看向桌案一角。 那里放着一只木匣,匣中躺着一块碎裂的传讯玉简,以及一枚沉银铸纹的残破箭镞。 玉简是陈规死前,遥遥向她递来的; 箭镞则是其陨后,从其死状凄惨的尸首上找到的。 显然,直至去往明月峡前,陈规都在搜寻那神秘女修的踪迹,而其临死前,分明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她说…… 但这一切,终究随着周满那一剑灰飞尘灭。 脑海中,又浮现出陈规在周满那一剑之下身首异处的场面,宋兰真轻轻伸手,将那木匣合上,只道:“我既已输过一次,自然不会再输第二次!” 神都王氏,倒悬山上雕楼重檐,画角凝冰。 来往于其间的仆从侍女,个个低眉垂首,仿佛生怕触怒了什么一般,小心翼翼。 王诰便面无表情,率着一行人,从亭台间走过。 长达半年多的重伤昏迷,哪怕如今苏醒已有三个多月,脸容上也始终蒙着一层苍白之色,越发显出一种阴郁的病态。 楼阁的光影闪烁在他炽艳绣火的衣着上,只衬得他更显森然邪冷。 前方不远处便是观道阁,乃他父亲苦海道王敬回到王氏后清修的居所。 周遭无人,门前只一黑衣青年闭目盘坐。 王诰独自上得台阶,看也没看这青年一眼,举步便要入内。 可谁想到,一柄如银长枪陡地挥出,竟将他拦下。 王诰转头,那青年盘坐未动,长枪的另一端却稳稳握在其手。 他嗓音极沉,甚至显得沙哑:“道主打坐,不能搅扰。” 王诰冷冷道:“我不日便将启程去往蜀中,特来辞行,父亲也不愿见吗?” 那青年拦他的长枪并未收回,只道:“道主一心求索大道,七情绝灭,六欲淡泊,出关救大公子已是破例。您上次生辰宴上,已经丢了王氏的颜面,道主知道,你从来厌弃丹青之术,但此次剑台春试事关白帝城画境,还请您专心修炼,精进画技,万勿再令道主失望。” 王诰眼角一抽,脸色越发难看。 他只盯着这青年:“倘若今日,我非见不可呢?” 话音落地的同时,已一掌前推,打向拦路的银枪。然而那青年手腕翻转,并不撤回,反迎着他这一掌撞上! “砰!” 泛着焰光的手掌,被这枪身轻轻一震,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受到冲击。 王诰竟不由闷哼一声,倒退一步,正好退到门外! 那青年平静看他:“属下依命而行,还请大公子见谅。” 王诰咬牙:“好个贱奴!” 那青年闻言也不生气,只收了长枪,平放于双膝,淡道:“属下幼时一介小贼,得蒙道主垂怜方赐姓为王,比之大公子自是贱奴。只是道主有言在先,不敢不从。属下只一言相劝,白帝城画境既藏冷艳锯,又是其父母埋骨之地,想来那孽种王杀必要去看个究竟,说不准会在春试露面。大公子到得蜀州,宜当处处留心谨慎,若能觅其行踪,斩草除根,自是再好不过。” 王诰听后,难免想起自己这大半年来不明不白的昏迷,想起那颗嚣张送到自己面前的人头,也想起事后神都城内甚嚣尘上的“神都公子,口含天宪”等传言,自有大恨。 眼见阁内始终没有动静,想来王敬绝无理会之意。 他面上浮出几分屈辱,几分讽刺,道:“该怎么做我难道不知,何须你来多言!” 言罢阴沉着脸,径直拂袖转身,向后方众人吩咐:“备我车驾,即刻赴蜀!” 距离剑台春试开始,已只剩下最后三日。 在第七天的傍晚,周满、王恕、金不换三人,终于圆满结束了他们的“密谋”,从房内出来。 夕阳艳霞铺满天边,只听得一声晚钟恰在此时敲响。 王恕立在最后一束昏昧的光影里,忽然轻声道:“时辰到了。”:,, 126 开剑门,点星灯(新)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东舍里,早已静寂无人,三人一道出来,只快步朝着学宫方向走去。还未靠近,已见得学宫正面前廊下满满当当站的都是人。 学宫众多夫子,各堂执事仆从,参剑堂诸位学子…… 连已有许久不见的宋兰真、王命等人都在,后面还跟着神情阴沉的陈仲平,在周满的身影出现在廊下时,他那含恨的眼神便冰锥似的向她射了过去。 只是周满半点也不在乎,全如未见,视线与那边宋兰真几人一对,就笑上一声,转了回来,与王恕、金不换两人一道朝前看去。 远处山林之间,竟聚集了不少远道而来的修士。 以学宫祭酒岑夫子为首的几位夫子,则背向众人,面朝学宫前方那一座雄奇的剑门关而立。 人从中,李谱正暗藏兴奋,同周光介绍:“剑台春试天下闻名,一朝重开,自引得六州群修关注,你看远处那些,都是早早来观礼的。按照学宫以往规矩,到春试前三天,才会举行仪式,迎接天下远客。便是此刻——开剑门,点星灯!” 他话音刚落,第三声晚钟已经敲响,金红的夕阳沉入地平线下,前方剑门两座插天的奇峰渐渐没入阴影。 前方岑夫子沉声一喝:“开剑门!” 诸位夫子肃容而立,手中皆掐剑诀,只这一刹,数十道灵光如急电射出,撞向前方那座剑门! 虚空中立刻浮出一片圆盘,转动起来。 在其缓缓转动过一圈之后,那两座高耸入云、陡峭似剑的险峰,竟如扇面一般朝着两边缓慢打开! 与此同时,众人所在的剑宫,竟朝着天际一丈一丈升高! 地面震动,发出隆隆巨响。 西面落日,终于在此时完全沉下,当瑰丽的晚霞为黑暗吞没时,学宫四角第九声晚钟敲响,剑门关已打开如一座天门,而原本沉在山谷的学宫,却一下升至云上。 只听得岑夫子遥遥一声:“点星灯!” 夜幕上所有星辰的光辉,顿时如雨线一般坠落,点亮学宫各处的灯盏,柔和又清透地映着高啄的檐牙、缦回的廊腰,宛如贴上了一层银屑金粉。 连周遭的云气都浸了光,随风从阆苑间穿过。 在钟声回荡的余韵里,学宫浮在云端,便好似沉沉海雾里一艘燃烧的画船,几乎能照亮半座蜀州! 所有人的身影,这时都映照在这璀璨又朦胧的光晕中,一时都不免心旌摇荡。 远处剑顶,灰衣苍老的望帝负手遥望,神情寂渺。 周满驰目,往下看去,只见群山伏首,远近惊叹,天地似乎都在此刻失去了所有声息。 只是很快,有人惊呼一声:“快看天上!” 众人抬首,霎时便见成百上千道流光,来自四面八方,有的青有紫,有疾有徐,宛若百川归海,全向剑宫而来! 其中有两道格外迅速,一雪白一金红,直似流星驰空! 众人才刚注意到它们,这两道焰光已然靠近,雪白的那道显出书卷形状,金红的那道则隐约是金乌虚影。 仿佛是比拼谁更快一般,二者互不相让,几乎同时落地。 但在明眼人看来,胜负已然分出。 那道雪白的书影一散,一白首抚须的老者率着身后一干儒生打扮的门众走来,畅快大笑:“看来是老夫先到一步,尉迟宗主,承让了。” 旁边金乌将那燃着焰光的翅翼一收,虚影也散,露出里面一行数十人的身影,皆着绣有金乌图徽的衣袍。 为首者乃一面容威武的中年男修,只轻叹一声:“荀夫子圣王道比之二十年前又进一筹,尉迟宏甘拜下风。” 毫无疑问,而这二人便是如今齐州儒门的门主荀夫子与凉州日莲宗宗主尉迟宏。 学宫岑夫子见得二人,已笑着拱手:“二位光降亲临,实使学宫蓬荜生辉,里面请。” 自有人上前,引双方入内。 廊下众人看见,却都小声议论:“跟着荀夫子来的,都是稷下学宫的人吧?” 李谱却早就一眼看见了跟在尉迟宏身后的妙欢喜,连忙向她招手。 妙欢喜本是学宫中人,只是因为先前凉州生变,返回了日莲宗,托李谱帮自己投了名帖,此刻自然转了个方向,也站到廊下。 只是周满看了她片刻,却发现她虽然在笑,可眼底比起往常却明显多了几分压抑的凝重,于是调转目光,只去看那位与儒门荀夫子一道朝学宫内走去的那位日莲宗尉迟宗主。 面容看似威武,可实则隐隐发白。 观其方才来时那一道金乌光焰,气势虽壮,却难免有些凝滞,似乎身上还有伤势未复。 周满陷入了深思,但学宫门前,已很快热闹起来。 自荀夫子、尉迟宏到后,天上那些流光也紧随着落了地。有南诏国的国师带着宫廷侍卫,有瀛洲蓬莱岛的岛主率着几名长老,夷州君侯叶灵官乘着几声天乐飘然而至,中州神都伊川书院的学子则乘青鸟翩翩赶到…… 甚至还有一些宗门内身份显赫的长老或修士,各持名帖,不请自来。 众人初时还不觉得,到得深夜,眼见来者依旧络绎,后面还不知有多少,终于渐渐发现不对。 有人怀疑:“这,这来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有人嘀咕:“先前我就想说了,怎么连各大宗门的首座、甚至其他州的君侯,都亲自来了?我们剑台春试,参加的虽都是各州俊杰,可怎么算修为也都不超过元婴期,值得这么多大人物前来吗?” 也有人道:“难道是二十年终于重开一次,大家都来凑热闹?” …… 众说纷纭,各有猜测。 但旁边的金不换远远向天边看得一眼,却轻声一叹:“只怕来看春试是假,想观望帝陛下与那张仪一战才是真……” 自夺凉州剑印,张仪便转道南下,已向蜀州而来。前不久才有人看见,他在蜀州北面的古蜀道上现身,想来现在已经进了蜀州地界。 传说中的天人张仪,与当今世上唯一的帝主,若有一战,事关天下命运,世间谁人不想目睹,哪个又愿错过? 值此特殊时候,剑台春试自然是个合适的借口。 周满闻言,默然无言,只转目向远处剑壁方向看去,先前立在绝顶的那灰衣老者身影,此刻已消失不见。 在剑门学宫燃星般的明光中,远近天边的流光变得稀疏,四方的来客们都进了学宫,相互寒暄谈笑,已有盛会之状。 只是角落里的宋兰真与王命,眼见来人渐少,眉头却都慢慢皱起。 李谱都开始掰着手指头算:“齐州儒门稷下学宫,凉州日莲宗,瀛洲蓬莱岛……这几乎都来齐了,除了,除了——” 话到这里,突地卡住。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另一侧廊下站着的王命,却是多少有些忌惮,不敢往下说了。 但也就在这时,天边忽然传来一声破空的尖啸,众人只觉一股热浪凭空涌起,霎时扑面而来! 远处深墨色的夜幕,竟陡然烧起了金色的火焰,几乎点燃了整片天,要将这黑夜照为白昼。 仿佛连学宫聚燃的星火,在其威慑下,都要逊色三分! 前方尚未离去的岑夫子,见得此幕,眉头瞬间皱起。 周满抬首,已猜到来人身份,却是一哂:“凤皇涅火,九大灵火排第六,好嚣张的来法。” 果然,一驾燃火似的鸾车远远驶来,长老仆从甚众,车上下来一人,华服在身,面虽俊美,却隐有戾气,睥睨间自有种谁也不放在眼底的阴郁倦怠,不是王氏大公子王诰又是谁? 在其现身的一刹,四面已起了一片议论之声,宋兰真等人的目光已落到他身上,旁边的王命更是悄然紧握了手掌; 近处的王恕,则有几分恍惚,心想,他看起来与自己实在大是不同; 周满也是两世头回见到这位大公子,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王诰心情固然不佳,可该有的礼数未少,面上挂出不太经心的笑意,上前便道:“晚辈姗姗来迟,险些误了时辰,还请夫子见谅。” 岑夫子岂能看不出他是故意来迟? 神都王氏素为三大世家之首,行事实是嚣张惯了。 他冷淡道:“令弟早在学宫,也是你王氏之人,倒也算不上来迟,请进吧。” 说罢摆手,使人前去引路。 王诰听得“令弟”二字,却是眉梢一挑,抬目向学宫廊下望去,果然一眼在角落里看见了王命那窝囊废的一张脸。 两人无言对视。 但仅片刻,王诰已将目光收回,唇畔浮出一抹讥诮,反而朝着另个方向看去,像是在找谁。 很快,他便看见了—— 纵然以往从未谋面,可那名女修给人感觉太特殊了,完全迥异于周遭,过冷,过利,仿佛月下一柄出鞘的寒刀,实在太容易辨认,以至于使人的目光一旦落到她身上,就再难移开。 而此时,她也正看着自己。 王诰心想,就是这样一名女修割下了徐兴的头颅,送到他生辰宴上么?那徐兴死得,倒不算冤枉。 他笑了一声,竟朝着周满,直直走上前来:“这位便是周姑娘吧?久仰了。” 王恕与金不换齐齐皱了眉头。 但周满泰然自若,也笑一声:“幸会。” 王诰玩味道:“去岁生辰宴上,在下曾得周姑娘献上寿礼一份,心中很是喜欢。” 周满眼底笑意不减:“哦,是吗?大公子客气了,那份寿礼,我送得也颇为高兴。” 两人一个站在廊下,一个立在阶前,相互寒暄,不知道内情的还当他们是神交已久,友好和善,清楚内情的却无不后颈生寒,早在二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刹,已觉出汹涌肃杀的暗流! 神都大宴,献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仇岂能不深? 后面的岑夫子等人也密切向这边注视,显然是在防范春试还未开始就出什么意外。 不过王诰久久盯着周满,眸底阴鹜,却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慢慢道:“无妨,来日方长,以后自有阁下更高兴的时候。” 周满闲然:“拭目以待。” 王诰便也懒得同她再打什么机锋,手往身后一负,已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众人早下意识往两边让开。 只有王恕立在周满后面两步,视线落在王诰脸上,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还好李谱连忙将他往边上一拽:“王大夫,快过来!” 这本是极低的一声,周遭无人在意。 可谁想到,那王诰听觉竟异常灵敏,闻言眉峰已骤地一蹙,下意识停步,向王恕看去:“姓王?” 清隽疏朗的身形,面容五官倒是极为出色,使人过目难忘,然而穿的是一身苍青旧道衣,神形间隐约伏着一股病气,修为甚至才刚先天境界,在他们这群来自光艳神都的人眼底,简直又粗浅又寒酸。 王诰身后,一名仆从瞥得一眼,面上已浮出一层轻蔑:“果然是蜀中粗鄙偏僻之地,什么人都配姓王了!” 周满眉梢忽动,向这名仆从看去。 金不换闻言,心中却是一股怒意乍起,身形一动,便似要有所动作。只是没料,竟没旁边的王恕伸手按住。 他平静极了,仿佛被讥讽的不是自己一般,面上没有半点波澜,只是与王诰对视。 王诰便想:一个病秧子罢了,不可能是他。 他收回目光,只道:“走吧。” 后面一干长老仆从,自是肃容,跟上了他的脚步。 不少人见状,悄悄松了口气,心道这一场照面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 连后方的岑夫子等人都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形。 可谁料,就在那仆从经过时,先前半点动静也没有的周满,忽然毫无预兆地发作,一脚踹了出去! 只听得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惨叫—— 那仆从一根腿骨竟已生生折断,整个人顿时脸朝下扑倒在地,一口好牙磕在台阶上,直接崩出来几颗,溅得地面一片鲜血! 学宫众人骤见之下,齐齐头皮一麻! 远近更有各地来的其余修士,更是不敢相信:这小小女修,莫不是疯了,竟然敢对王氏的仆从下手! 岑夫子等人也为之愕然,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前方本已经走过去的王诰,一张脸几乎瞬间阴沉,回过头来,逼视着周满。 王恕则是有些怔忡,转眸看她。 然而周满立在原地,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做似的,两手抄在身前,连唇畔那点似有似无的笑意都没改变,只低头一看脚边那几颗沾血的牙,顿时面露失望。 她惋惜极了:“原来这嘴里吐出的也不是象牙嘛。”:,, 127 谁敢姓王 - 剑阁闻铃 - 时镜 什么叫骂人不带脏字? 那“挑衅”二字几乎就写在她脸上,淋漓尽致! 先前她骤然动手,已使人吃了一惊,此时再有这么一句,哪怕是往日不曾听说过她名姓之人,也早醒悟过来—— 那王诰不好相与,可这女修也绝非什么善茬儿! 周遭忽然安静极了,只听得见那仆从痛苦嚎叫的声音,其余仆人却是骇然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扶人起身。 此时,仆从一张脸已鲜血模糊。 众人一见,自然恚怒,本想要出言叱骂,然而才一转头触着周满那似温还冷的眼神,又不由心头一悸,不敢出声。 唯有王诰,终于开口:“打狗看主,周姑娘此举何意?” 周满平淡道:“狗叫难听,帮尊驾教训教训,该不会嫌我多管闲事吧?” 王诰竟道:“他出言不逊,确实有错。” 众人闻言,不由诧异,不敢相信王氏大公子也会自认有错! 可更惊人的还在后面。 王诰紧接着便看向那人:“一张嘴都管不住,还不向人赔罪?” 周满有些意外。 方才那出言不逊之人更没想到,一时大惊失色,下意识看向王诰,叫了一声:“大公子!” 但王诰只一摆手:“给他。” 旁边立时有人会意,将一柄匕首扔到了那人面前。 众人不解。 然而那人看了这柄匕首,已是瑟瑟发抖。只是观王诰绝无容情之意,便知自己方才擅作主张的那一句已犯了大公子忌讳,倒不如自己动手,少些痛苦。于是伸手,颤颤将那匕首拾起。 王恕隐约意识到什么,突然叫道:“住手!” 可哪里还来得及? 那人将牙一咬,猛然张开嘴来,举起那匕首便往口中划了一刀—— 嗤拉,鲜血喷溅! 一段肉红的舌头已被锋利的匕首割下,落到地上! 人丛中顿时有人吓得一声惊叫,众人无不骇然,失色于眼前所见。 那仆从割下舌头后,受不得这般苦痛,冷汗瞬间如雨而下,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强自忍耐,浑身颤抖。 这时王诰才一摆手,示意身后其余仆从将此人抬走。 原地于是只留下两蓬血,几颗牙,半截舌。 王恕面容已冷,没有说话。 周满见状,也终于微微变了些脸色:“对家仆也有如此雷霆手段,大公子可真是毫不徇私!” 王诰冷冷一笑:“王氏有王氏的法度,王某也自有王某的规矩。但既是家仆,还轮不到旁人出手惩戒。周姑娘也坏了在下的规矩。听闻姑娘在学宫中,论剑法乃是佼佼者,已有不少不长眼的人亡魂于剑下。宗连,你去讨教一二!” 后方一青年,身着蓝布长袍,背负弯刀一双,当即反手抽刀而出,应一声:“是。在下宗连,还请周姑娘不吝赐教。” 言毕,刀袭如风,径向周满驰去! 可谁料,周满根本没看他一眼,视线仍锁王诰身上,竟是轻蔑道:“既要讨教,王大公子何不自己来呢!” 只听得“铮”一声剑啸—— 腰间无垢瞬间出鞘,右手剑鞘随意横档,却生出一股沛然之力,将那宗连双刀撞出一阵火星,惊骇间不由倒退三步;左手执剑,却如雪中一段香来,幽寂之间带着一股凛冽杀意,闪烁间已直指王诰眉心! 众人谁能想到周满说动手就动手,且不是跟宗连,而是直接拔剑向王诰?一时不由愕然,实不知究竟谁更嚣张,匆忙间为免被波及,只得迅速后退。 王诰也没料到这女修气焰如此嚣张,但他与周满早有旧怨,又结新仇,若无动手的机会倒也罢了,偏她自己求死送上门来! 他当即冷哼一声,凛然无惧。 右手宽大的袖袍瞬间被一股热浪鼓荡,金色的烈焰在他掌中燃起,双眸也陡然转为赤金之色,竟也一掌直直迎向周满! 金色的焰光顿时在廊下璀璨,锋利的剑尖却自带一段剑气,在相击的瞬间便将焰光碎裂,宛如炸开了一团流星。但崩碎的火焰,一沾剑气,也将剑气焚毁殆尽。 相撞时爆开的气浪,逼得众人又往后退了一大圈。 可周满与王诰一击不得手之后,却都杀心颇重,不退反进,一个任由剑风刮骨,重重一步压住地面,借力向前,一个无视烈焰灼面,于半空中一剑抵在廊柱上,趁势调转身形,齐齐朝着对方袭去! 一场凶险的搏杀几乎就在眼前,岑夫子等人见势不好,已考虑要出手制止。 可没料想,有人比他们更快! 就在周满与王诰眼看着就要拼在一起的那一刹,虚空中忽然响起了几声“咔咔”的细响,竟凭空结冰一般,转瞬凝成一片水银似的镜面,折射出一丛丛摇晃的花影。 而后镜面一翻—— 说时迟,那时快,王诰掌中的凤皇涅火瞬间熄灭,周满也像是被什么巨力打中,陡地闷哼一声,已吃了暗亏。然而那镜面中传出的力量却犹自不绝,依旧逼得她往后退去! 岑夫子见状先是一怔,但紧接着便面容骤冷,毫不犹豫一掌向那银镜拍去! “啪”地一声,银镜顿时破碎,散如冰晶! 先前逼压着周满的那股力量也瞬间随之消散,周满撤步回身,这才定稳身形,只是再抬头看向半空时,一双眼已然森寒。 王恕与金不换迅速来到她身畔。 岑夫子却是盯着空中碎镜,面沉如水:“镜花夫人以化神期修为对小辈出手,未免有份!” “岑夫子言重了,不过只是见小辈私斗,好心阻止罢了。” 昳丽的嗓音就在近处响起,先前已经飞散的银镜碎片,竟随着这一道声音重新聚拢凝结,但剔透的镜面里已经不见花影,只有一道雍容的身影从中走出—— 镜中不必有花,因为她便是那朵最艳丽的牡丹! 远处宋兰真早在看见那面银镜时已知道是谁来了,眉尖轻轻一蹙,但此刻却是如常走上前来,面上带笑,恭敬道一声:“师尊。” 王命也低头行礼:“拜见叔母。” 只有王诰,眉目阴沉,见到镜花夫人也冷淡得很,并不上前拜见。 镜花夫人也不在意,目光落在周满身上,但话是对岑夫子说的:“春试还未开始,就要以剑袭人,倒是该问问夫子才是,早闻学宫皆是个方英才俊杰,如今怎有人这样不懂规矩?” 周满的目光也正钉在她脸上,此时便笑:“那自是不如王大公子懂规矩。我看以后这天下,除了神都王氏,谁也不配姓王了。” 王诰自能听出她是在讥讽他有错在先,不由皱眉。 周满说完这句后,却是低头看向手中剑。 先前被那镜面一照,连雪白的剑身上都烙印似的留下了一层花影。 她觉得碍眼,翻手甩剑。 顿时只听得一声剑吟,那一层花影已被甩落,落到地上不见,这时才收剑还鞘。 镜花夫人见了她这番动作,脸色已然难看,又观其眉目神情,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甚至隐隐感到熟悉—— 就是这般完全不将人放在眼底的睥睨。 她想起了三百年前某一段经历,以及某个令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于是一声冷笑:“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周满当没听见,实在不想搭理。 王诰看一眼自己方才为她剑气所侵的手掌,却是一声笑:“剑法不错,可惜……还差点火候!” 周满盯着他,没吭声。 王恕也看向他,但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方才周满所用,乃是《万木春》剑法里由他写的那一式“暗香来”。 王诰自是不知自己评价到了谁的头上,只道:“今日是较不出高下了,但愿你运气不错,能撑到春试与我对战的那一场吧!” 言毕将手一背,已向宋兰真王命看了一眼。 宋兰真怎能不知其意? 三大世家在明月峡一役已吃了大亏,如今年轻一辈齐聚剑门学宫,自有许多事要商讨商讨。 于是微微一笑,引了镜花夫人,携王命、陆仰尘二人,与王诰一道,别过众人,径向避芳尘去了。 直到他们一行消失在长廊尽头,学宫众人与其他几州、各大门派的修士,才陆续反应过来,不由都拿眼去瞧周满—— 方才王诰那意思,可再明白不过。 这分明是要等过几日,在春试的台上,与周满了却仇怨,分出个胜负啊! 一场盛会,还未开始,就已经如此剑拔弩张,一副你死我活的险峻! 此时夜色已深,客人基本到齐,一场冲突终究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远道而来的众人也不好留在原地围观,便都随了学宫诸位执事各自离去,只期再休息上两日,养精蓄锐,好待春试开始。 众人散后,岑夫子对周满这般动辄与人斗狠的性情,却十分不快,临走前没忍住告诫:“学宫本有陛下禁令,不动干戈,你却主动寻衅。今日便罢了,往后再有一次,我必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状!” 周满心道,你以为他不知吗?有本事告去啊。 她半点没理会,只转过身来,这时才有功夫冲王恕讽道:“别人一句话,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倒是能忍,非但一声不吭,还要把旁人按住!” 王恕没料,她结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转头来训自己。 言语虽冷,可进得心中却是一片暖意。 他一笑,便要回句什么,可谁想到,就在刚要开口的那一刹,一股极寒陡然从他心脉窜出,犹如一条毒蛇咬在身上,脸色立时发白,周身骤冷,忍不住身形一晃,颤抖起来! 金不换一惊:“菩萨?” 周满也连忙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 王恕眼前晕眩了片刻,抬手压住心脉,情知是人心之毒发作,却不愿被看出端倪,只道:“无妨,想是方才站得近了,为烈焰剑气所激,气血不畅,扶我到旁边坐会儿便好。” 二人一眼扶他在廊边坐下,还未离开的妙欢喜等人也都走了过来,表示关切。 周满正想伸手为他把脉。 但旁边金不换无意间一抬眸,却是看见走廊那头立了一道身影,似乎等候已久,于是轻声提醒:“青霜堂的人,像是找你的。” 周满一怔,转头才看见。 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也不陌生,的确是青霜堂那位执事刘常,没记错的话一向听命于韦玄。 ——自韦玄归还心契后,她与王氏唯一的瓜葛,就只剩下那能毁去心契的洪炉虚火,对方承诺要派人回神都为她取来。如今这刘常来找自己,是为什么事呢? 周满心中已有不好的猜测,只道一声“我去看看”,便向那边走去。 果然,那刘常看见她,脸上竟有几分心虚。 此人垂首躬身,将一枚玉简奉上,小心道:“周姑娘,那虚火出了些意外,一时不能取到,还请您、请您见谅。” 周满眼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她无声将那玉简接过,里面是韦玄亲自留给她的字句:数月前,凉州大雪,洪炉虚火于一子夜骤然熄灭,连月未燃,不知其故。王敬出关重返王氏,须伺良机方能进入查探,虚火之诺一时恐不能践,我等自当苦思余策,万望见谅。 洪炉虚火,熄灭了? 自三百年前,此火被王玄难燃起于虚天殿下,便一直是王氏地位独高于其他两大世家的象征,将永远燃烧下去。 现在居然告诉她,这火熄灭了,而且还只是因为几个月前的一场大雪? 刘常见她神情微变,难免感到不安:“韦长老说,事有凑巧实非人所能料。他知道您已因王氏与大公子等人结怨,此次春试他不日也将前来,若有冲突,必保姑娘安然无恙。” 岂料,周满好似完全没听,在将玉简上那几行字看过三遍之后,她一抬眉,忽问:“只韦玄来,你们公子不来么?” 刘常一怔:“公子?” 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王杀,却下意识摇头:“未曾听闻。” 周满眼底掠过一层深思,顿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刘常莫名有种悚然之感:“周、周姑娘?” 但周满唇畔微冷,已将那枚玉简往地上一掷,竟道:“没你的事了,滚吧。” 翻脸比翻书还快,刘常愕然。 周满才懒得管他什么反应,转身便往回走。 更换剑骨一定需要心契,心契只能由订立契约的人使用,同时也只有洪炉虚火能在不伤契主的情况下将心契毁去。同她订立心契的,是神都公子王杀;洪炉虚火,则是其父王玄难生前所燃! 虚火熄灭,心契自不能再毁! 也就是说,只要心契还在,那王杀就有可能从她手中再次夺走,他日自能剔她剑骨为己用! 前脚才归还了心契,后脚便搞出这种幺蛾子,周满发现,自己真快看不懂这一出出戏为的都是什么了。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好极了。 前世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像她这样的人,实在难以相信好事会平白无故降临到自己头上,更不相信想要的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比之顺境、幸运,反倒是逆境、厄运,更让她觉得舒坦,处之泰然。 不得不说,前阵子心契突然回到她手上,简直令她无所适从,甚至隐隐烦躁! 前世毒辣的那位神都公子,怎会突然发了善心? 光他们王氏出来,有几个好东西? 现在好了。 周满重新嗅到了令她舒适满意的阴谋和诡计的气息,先前紊乱异常的一切,在她的认知里,终于又变得顺畅、正常起来。 ——与人斗,其乐无穷! 金不换抬头,便见她面带笑意,一身惬意地走了回来,不由诧异:“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周满悠悠然道:“是有件大好事。” 但也不提,她走回近前来,只细看王恕:“脸色好像有恢复,你好点了吗?” 王恕调息这一会儿,已将方才发作时的剧痛与极寒压下,可此刻闻得周满询问,他竟是先看了一眼那远处刘常捡起玉简的身影,眉心微蹙:“不是说,要同王氏断了联系吗?” 周满顿时一静。 先前她同他吵架,后来哄他,的确说过要与王氏断了联系。可那只是随口一句,她没想到他会记在心上。 与王氏恩怨已结,岂是那么容易了断? 周满不愿正面回应,便避重就轻地笑道:“断也总需要一些时间嘛。虽然王氏确实不出几个好人,但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每回说到王氏的事你都不高兴,我都快怀疑你往日同他们有什么关系了。” 最末这句半真半假,本是不愿他再计较的调侃。 可没料,随着她话音落地,王恕那张素日温和的面容,竟罕见地一点点冷了下来。 只是末了,竟化作一股悲哀。 他搭下眼帘,自嘲道:“多舛之命,寒微之身,能活到哪一日尚且不知。原就有天壤之别,又岂敢与王氏贵胄相提并论?我同王氏,以前没有关系,以后也绝不会有。” 金不换闻言,悄然看向他,不禁想:或许是自己误解,菩萨与王氏从无什么关系,只是听见旁人的事,不免自伤身世罢了。 周满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哪里还能不明白,是自己先前之言不妥? 她放轻了声音:“方才我只是玩笑……” 王恕自然知道她并无恶意,笑笑道:“我知道,怪我不该同王氏一个姓。” 更不该流着王氏的血。 金不换见他笑了,跟着放松下来。 然而周满听得这句,却忽然皱起了眉头,不免想起方才与王诰的那场交锋,以及自己与王氏大大小小的恩怨,于是含着戾气一声冷笑:“王氏确实了不起。” 王恕一怔,转眸看她。 周满便玩笑般道:“改日带你去神都,把他们上上下下杀个干净?届时再看看,除你之外,谁敢姓王!”:,, 128 渐近 - 剑阁闻铃 - 时镜 ——除你之外,谁敢姓王! 说这话时她唇畔挂着点似有似无的弧度,乍看的确只是一句戏谑之言。但王恕离她太近了,以至于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眸底那一层闪烁的血腥…… 用这种口吻说出来的,往往是真话。 周满此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有着比王诰等人更甚的凶性,此言也绝非善言。可这一刻,他非但不感觉到担忧与恐惧,反觉有一股温然的熨帖流过,以至于连方才发作的心毒寒痛都稍稍有缓。 风过长廊,他却一下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金不换也没料到周满口出如此惊人之言,难免眼皮一跳。他与世家结仇已深,自不觉得此言有何不妥。但转眸一看王恕,却担心这尊泥菩萨素来慈悲,怕要不喜此言,于是轻咳一声,便想先打圆场:“咳,那个,她的意思……” 可谁料,王恕定定望着她,竟道:“好。” 金不换顿时愣住。 周满更是错愕,一时甚至忍不住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王恕看着他二人的神情,却不知为何一笑,只起身道:“我调息好了,再回春风堂给自己配点药便无事。天晚了,你们也快回去吧。” 言罢,竟是含着那点笑意,主动告辞先走。 周满立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时怀疑:“完了,菩萨难道真被我们带坏了?” 金不换小声撇清:“是你,跟我可没关系。” 周满于是转过头,幽幽看他一眼。 这时,王恕那道清疏的身影已经去得远了。 今夜的学宫,不必提灯照路,四下里皆被柔和朦胧的辉光所浸,他走在其间门,面上的笑意未散,只将手掌翻开。 掌心里便是那面小小的骨镜。 指尖轻轻一拨,粗糙的镜面打开,那几乎占了大半的黑气果然炽盛了许多,但白的这边,两道本就不短的光柱,也有所增长,荧荧地闪烁。 王恕轻轻念了一声:“遇恶更发,逢善则缓……” 他自然清楚刚才为何忽然寒痛难忍。人心之毒未除,王诰等人又不是什么善类,一时发作在所难免。只是旁人的善意,也可缓解此毒,使其不那么难以忍受…… 面上的笑意,于是多了几分复杂。 他的住处,在春风堂东面几丛青竹边上,一座简单的草庐,前面还辟出一小块地来种上草药,作为药园。 平日里,此处分外冷清,没什么人来。 可这大半夜,竟有两道身影肃立于药园旁,像是已经候得久了。 王恕走得近时,一抬头便看见,脚步不由一停:“霜降?” 那立在药园旁的女修一袭雪衣,不是二十四使中的霜降又是谁?旁边还有一名青衫男修,正是当日在若愚堂与霜降争吵过的那个,虽然脸色还是冷冷臭臭的,但也与霜降一道,同向王恕行礼。 王恕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他无声将那面骨镜一收,只问:“你们怎敢来学宫找我?” 霜降忙道:“公子恕罪,属下与惊蛰皆是以自己名义,趁此次春试学宫迎接远客,递过拜帖进来的,旁人并不知晓我们身份,更不知道我们与公子的关系。” 旁边那青衫男修,也就是惊蛰,跟着点了点头:“何况大公子如今也到了学宫,我等怕他识破您身份,趁机对您不利。” 霜降一想到王诰却是来气:“他识得破什么?有眼无珠罢了,竟敢说公子不配姓王!” 若真论身份血脉,他王诰算什么东西! 王恕听到这里,便知刚才学宫门前那一场冲突,他们恐怕也藏在人群中看着,心中不忿。 只是,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 他平淡道:“我姓什么并无所谓。” 霜降便道:“可您之前说过,王敬父子三人,留下必是祸患,得先除去。此次王诰来了蜀中,实是大好的机会,我们趁着春试还未开始,赶紧动手?” 王恕想了片刻,竟摇头道:“不必,不急在一时。” 霜降顿时诧异,同惊蛰对望一眼。 惊蛰与霜降向来脾性不投,但这时却与霜降一般不解:“学宫中动手固然困难,可春试您也要参加,少一个王诰,就多一分胜算。那王敬多年前便令他们兄弟二人苦学丹青之道,想来对白帝城大有图谋——圣主的截剑,至今还在城中!若是让他们顺利拿到墨令……” 王恕却问:“没有王诰,我便一定能排进前十、拿到墨令?” 惊蛰沉默,一下有些说不出话—— 以他们看来,公子近来修为虽然有涨,勉强已到先天境界后期,可要说与其他那些早就金丹甚至金丹后期的天之骄子比,那未免差得也太远了。 霜降硬着头皮问:“可若您拿不到墨令……” 王恕淡淡看她一眼:“王诰不是会有么?” 霜降初时没听懂这话意思,直到与他深静的目光对上,突然觉得后颈吹过一缕寒意,竟为之一凛。 连旁边的惊蛰,也瞳孔骤缩:“您的意思是——” 王恕只道:“他与王命,总有一人能拿到,否则岂不白费了王敬一番筹谋?白帝城,我是一定要去的。但没有人说过,拿别人的墨令,就进不得吧?” 霜降与惊蛰一时安静,忘了回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公子这分明是要等王诰拿到墨令,再抢过来为己用! 王恕却依旧寻常模样,仿佛方才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话,反而转问:“那日我提的事,你们考虑得如何了?” 霜降于是看向惊蛰。 惊蛰微微拧眉,自然知道王恕所指何事,但仍显出几分不快,态度冷淡:“只霜降使有些兴趣,可我等放到修界也并非无名小卒,实不愿如此轻易便选了谁来辅佐。正好趁春试的机会,再看看您说的这个周满。” 王恕微微一笑:“那便好好看看吧。” 剑门一开,星灯一点,整座学宫都升到高处,原本修在学宫外半山腰上俯瞰着学宫的避芳尘,这时反而居于下方,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见学宫。 王诰等人从廊下离开后,便一道前往避芳尘。 宋兰真是主,走在前面,引众人进入水榭。 王诰、王命、陆仰尘、宋元夜、镜花夫人,全都在,只是大家入内后,都先没说话。 宋兰真轻轻伸手,要去叩案角一块如意云板。 这云板上刻有一道隔音阵法,顷刻间门可将整座水榭笼罩,以防旁人听见他们谈话。 可没料,就在她手指刚触到云板的那一刻,王诰轻哼一声,将手在案上一抹,一张冰纹断桐木琴便已被他平放到案上。 七根弦颤颤巍巍,粗看无奇。 然而其中第二根商弦,竟是明亮的金色! 王诰屈指一拨,此弦震响,一声水似的琴音乍然漫开,宋兰真指下那块如意云板顿时“啪”地一下,应声而碎! 水榭中众人齐齐一惊,不解其意。 唯有宋兰真忽然辨认出此琴来历,面色微变:“这根弦……匣鸣琴?” 眼见那琴音的波纹漫过水榭,王诰才道:“兰真小姐不会以为,王某今夜借贵宝地,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周满吧?” 陆仰尘先前不知,可待宋兰真一语道破“匣鸣琴”三字,却是跟着变了脸色,此时不由肃容看向王诰。 他先才刚到学宫,余人不管,先问周满—— 众人自然都以为他与周满积怨深厚,今晚怎么也得一番打听,思考对付她的良策,哪里料到他忽然说出这话? 但王诰回身看向众人,却是道:“那周满当夜的确斩陈规于剑下,可那时陈规身上本就有重伤不是吗?一个金丹,能杀元婴,背后必有蹊跷。说不准,便是某些从不露面的人,又在后面装神弄鬼!无名小卒,何须放在眼底?” 此言分明怀疑背后是王杀,根本没觉得周满是个角色。 宋兰真听后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陆仰尘若有所思,则问:“那大公子今日聚我等前来,是为?” 王诰便道:“明月峡一役,我三大世家损伤惨重,直到今日还隐忍未曾雪耻,诸位不会都忘了吧?” 陆仰尘眉头顿皱:“自然不至于忘。只是蜀州既有望帝,又有剑印,即便我等想要雪耻,焉知不是以卵击石、自取新辱?” 王诰坐了下来,只问:“那倘若蜀州没有剑印,望帝也难比从前呢?” 众人闻言,细思片刻,俱是相望不语。 宋兰真也早想过:“大公子的意思是,等那张仪前来?” 王诰笑道:“望帝这老东西,毕竟是与武皇同时代的人物,我三大世家想要寻仇,只怕是得家父与陆君侯联手,方有几分胜算。可等张仪到得蜀州,情况就未必了。那望帝老儿对世家,早不下手,晚不下手,偏挑在张仪到蜀州之前,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稳操胜券,自问从此将问鼎天下,而陆君侯败在张仪之手,世家再无法与他相抗,哪怕对我等出手,他也没有忌惮;至于第二……” 宋兰真低眉,慢慢续道:“他以为自己没有得胜的希望,多半是输。如此,他实力削减,蜀州剑印又失。我三大世家多年来受他制衡,势力无法深入蜀中腹地,此次必将趁机分蜀州而食之。他自当先下手为强,趁着还有余力,先削我世家之势!” 王诰抚掌:“不错,望帝老儿看的是大势,所以无论对张仪是输是赢,他都会向我们下手,明月峡一役只恰好是个师出有名的契机罢了。看来,兰真小姐事后是想清楚了。只可惜当时……” 他没有再往下说了。 但宋兰真十分坦然,也并不避讳自己当时的失误:“的确是我陷于琐事,纵然以为几丸春雨丹便是溃堤之穴,却没能料到背后更有大势。若足够谨慎妥帖,断不致使有那般重大的损失。” 陆仰尘、王命闻言,皆不作声。 镜花夫人立在一旁看宋兰真那盆兰花,似乎对他们的筹谋并不关心,也不言语。 只有宋元夜,早在听见望帝可能会输时,就已面色凝重。 在这一时静寂的水榭中,他忽然十分担忧:“若望帝都输了,那还有谁能拦得住张仪?六州剑印俱失,于整个天下,甚至于我们,难道就不是祸事一件?” 其余人听得这句,顿时都蹙了眉头。 宋兰真更是一下看向他。 倒是王诰微微一愕后,竟是不太在意地笑道:“望帝能赢,于天下自然好事一桩,我等也坐山观虎、坐享其成;可他若输,蜀州尽可被我等收入囊中,实不能算是什么祸事。” 宋元夜还想说什么。 但宋兰真已淡淡唤了一声:“兄长。” 宋元夜一窒,到底是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水榭里,众人话归正题,既有雪耻之心,自然也需要一番谋划。只是先前那匣鸣琴一根金弦拨出的琴音波纹,依旧笼罩水榭,旁人半点也听不见里面声音。 赵霓裳双手托着漆盘,亲自奉着终于制好的羽衣前来,到得离水榭前几丈远的小径上,却被旁边的仆从伸手拦住。 她道:“我是来献兰真小姐春试要穿的羽衣。” 那仆从轻声道:“小姐、少主与王氏两位公子、陆公子,皆在水榭议事,谁也不能进去,你放下东西先走吧。” 赵霓裳向水榭方向看了一眼,也没多言,便将羽衣交到另一仆从手上。 只是出了避芳尘,眉头却渐渐皱紧。 回想方才向水榭一瞥时所见,她隐隐不安,行至半道,忽然将随自己一道回来的缃叶与另一名制衣侍女打发回绮罗堂,自己却转了方向,星夜往东舍去。 这时,周满与金不换坐在屋内屏风后面,根本还没歇憩,正自商量:“王诰行事固然乖戾,但敢放狂言,他所使的那凤皇涅火,只怕已经修出了几分境界。若是后面才与他交手,倒也无妨;可若是前面便遇到……” “叩叩”,有人敲门,将她打断。 赵霓裳压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周师姐,你睡了吗?” 周满顿时同金不换望了一眼,起身前去开门。 但金不换坐在屏风后面,并未出去,毕竟赵霓裳找的不是他,只听着外间门动静。 大夜里,门一开,便有冷风进来。 赵霓裳素衣单薄,随同那道冷风一道进了门里。 周满先去倒热水,只道:“这个时辰,是出了什么急事?” 赵霓裳摇头,犹豫片刻,还是说了自己先前所见。 她着重道:“那王大公子来得晚,夜里议事本是寻常,可水榭里半点声音不传出来,连诸位长老都不在里面,只有连那位镜花夫人在内的六人……” 周满瞬间门意识到不寻常之处:“连长老都一个不在?” 她将那盏热水递给赵霓裳,忽然问:“你方才一瞥,可曾看见那水榭里有一张琴?与寻常琴并无不同,独其中第二根弦乃是金色。” 赵霓裳回想片刻:“隐约是有。师姐怎么清楚?” 周满慢慢笑了起来,只是眼底多了一层阴翳:“匣鸣琴……” 用的是“若闻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一句的典,别处乏善可陈,可那一根金色的商弦,却是以织天蛛所吐的蛛丝经过九烧九锻方才揉成。一声能勾魂,二声能摄魄,算得上王氏宝库中半件响当当的神器。有一妙用,便是当其拨响时,凡音纹所在范围内的一切声音,都能被隐藏,任何修为的人都无法听见—— 哪怕是已经封禅证道的帝主! 她前世曾想过将这根琴弦抢来做弓弦,怎么会不清楚? 可王诰等人密谋什么事,才会如此谨慎,不惜请出匣鸣琴来? 周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我知道了,有劳你。” 赵霓裳还有些怔忡,窥不破个中玄机。 周满打量她,却是想起金不换不久前说的那些事,心底无由沉重,轻声问:“说来你也报了春试,准备得如何?” 赵霓裳笑了一笑,但神情有些黯淡:“霓裳本只是参剑堂旁听,倒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只是有一件难事……师姐,我实在不知,如今我虽为绮罗堂副使,可真论起来不过一介仆从,若上春试,遇上主家或者主家的心腹,到底该输还是该赢呢?” 周满静静望着她:“你不该问我,旁人给的也不会是你心中的答案。你该问自己,想输,还是想赢呢?” 赵霓裳捧着那盏热水的手指,忽然紧了几分。 她迎着周满的目光,眸底显出挣扎,父亲的死状与迦陵频伽染血的翎羽,交替在她脑海中闪过,于是使她的声音有种含恨的惊心动魄:“我知道自己不该赢,可又实在不想输!” 一面是自己的尊严与抱负,想要证明自己绝不比那些世家子弟差,一面是父亲与神鸟的血仇,若不先忍气吞声,恐怕熬不到有能力报仇的时候…… 这一刻,周满竟仿佛是在看前世的自己。 一面是强剔剑骨还背信弃义追杀于她的大仇,按理她与王杀该不死不休,一面却是武皇指明前路、机缘相赠的深恩,可那王杀偏偏是剑阁金铃选中之人…… 赵霓裳微微咬紧了牙关,只道:“师姐,哪一头,我都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周满有些怜惜,笑着道:“那你选了一条更难的路,需要有足够的智慧,才能两全。” 赵霓裳出神,似乎正在想如何才能两全。 周满却问:“我给你的《羽衣曲》,你如今练到第几层?” 赵霓裳这才道:“第三层。” 周满不由道:“你修得好快。” 赵霓裳天赋平平,原本修得没有这样快。只是自迦陵频伽出事,那晚她设计在父亲丧命的刑台上使人打死了何制衣后,回到屋内,本以为心绪翻涌无法修炼,可谁料才刚打坐将功法运转一个小周天,竟觉灵台清明,通体畅快,便好似忽然堪破了什么心障一般,不仅修炼的速度快了,连依着功法运转那柄银梭作为武器时,也更得心应手,威力倍增。 她隐约觉得,这并非一件好事,不想对周满讲。 可没想到,周满竟然也没往下问。 她只是转过身,从临窗的书案上移开镇纸,取过一沓早已写好的纸,径直递给她:“这是中间门三层功法,你既想赢,回去不妨看看。有来有回,有报有偿,便当是我答你今日的传讯,不必道谢。天快亮了,早些走吧。” 赵霓裳先接那几页功法在手,想要道谢,可听她这样说,到底将到嘴边的那个“谢”字收了,深深埋去心底。 她躬身行过礼,道别离去。 周满立在门前,加她身影走出东舍,才将门扇合拢,回转身来,却将桌上东西一收,自角落里拎出一盏灯来。 金不换此时已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看她举动,便道:“又要去见望帝陛下吗?” 周满道:“王诰等人图谋非常,得去一趟。” 金不换听后,有些皱眉:“教菩萨修炼学剑,为我思对敌良策,赵霓裳的功法也是你传授……这段时日来,只是见你为别人操心,却少见你有自己修炼的时候,一旦得空,都往剑顶去见望帝陛下了。周满,连赵霓裳都想赢,你就一点也不想拿春试的剑首吗?” 周满一停,有些复杂:“想啊,当然想。” 她是周满,她怎么会不想赢? 只是她拎着那盏灯,重新打开门,抬头看着寒夜里那轮孤悬的冷月,却慢慢道:“但我真正想赢的东西,太大、太大,眼前这一点,顾不上的时候,也只好放下了。” 对旁人,甚至对金不换与王恕来说,春试都是头等大事。 可对知道不久后会发生什么的周满来说,那实在不值一提。 帮助望帝战胜张仪,扭转前世蜀州败局—— 才是她真正的大事! 隆冬寒风凛冽,周满说完,冲金不换一笑,已出了门去。 那轮冷月似乎也被冻出了一层毛边,在天际留下个模糊的形状,以致四面群山、地上河流,都像是被搅进了一团浑水,不好看清。 还好,有点燃星灯的剑宫,遥遥将辉光洒遍大半个蜀,照亮夜间门旅人的行路。 早已荒废的古道上,枭鸟一声嚎叫,振翅飞走。 那刚从险峻巉岩间门走出的白衣修士,满身狼狈,举头先望天上明月与南面剑宫,低头再看自己被荆棘划破的袖袍与沾满泥污的衣摆,不由摇头一声苦笑,只叹:“千里蜀道,果真是个‘难’字啊……”:,, 129 天下归仁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黎明前去了剑顶,直到次日也没下来。 学宫里却是热闹极了。 不仅六州一国各大宗门的修士到了,齐州稷下学宫、神都伊川书院、中州岳麓书院的学子们也都到了,除伊川书院之中世家子弟颇多自矜身份之外,其他两家都迅速与剑门学宫这边打成了一片。 当然,这大半得归功于一个人—— 李谱。 这位南诏国国师的弟子,也不知怎的,对每一位来参加剑台春试的年轻修士都怀有极大的热情,恨不能一见面就跟人掏心窝子,聊透祖宗十八代各喜欢穿什么色的衣裳。对稷下学宫、岳麓书院两家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更是关怀备至。若非伊川书院的那些人端几分架子不太搭理他,只怕他早跟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才过没一天,大家已经被他聚集起来,时不时饮酒吟诗斗剑,堪称宾主尽欢。 周光对此十分不解:“李谱师兄,你之前不还担心自己春试排名不佳吗?怎么春试都要开始,你不临阵磨枪,还……” 李谱一搭他肩膀,得意洋洋:“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无论如何,咱们是主,人家是客,怎么也得使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吧?不然人家刚到蜀中,水土不服,万一上了台,发挥失常,怪到我们头上,那可怎生是好?再说了,大家提前认识认识,打好交情,也免得回头台上比试时一朝上头失了和气。” 周光一没想清楚修士不是普通人,为何会水土不服,二不能理解,上台比试本就刀兵相见,求和气有什么用,只是看李谱说得头头是道,便不免想,或许是自己懂得太少,于是下意识跟着点头。 只有妙欢喜在旁边看着,一句话揭穿所有:“和气的意思,就是你先跟大家混熟了打好交情,大家看你招待的面上,到台上也不好下手太狠,如此你就可以输得不那么难看,也就能少挨你师父几句骂吧?” 李谱:“……” 妙欢喜这人忽然就不妙起来了! 他干脆假装没有听见,也回避了周光忽然变得一言难尽的视线,只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突然想起来,一会儿还要带他们逛逛学宫呢,你们聊,我先走一步。” 说完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李谱倒是没有撒谎,他确实要带稷下学宫、岳麓书院两家的同道参观,只不过不是人家要求的,而是他自己主动提的。 在剑门学宫,千仞剑壁自然是个必须去看看的地方。 斜阳余晖渐渐铺平时,浩浩一行数十人就已走到了剑壁底下。抬头一望,剑顶剑阁高耸在云,勾连鸟道险峻蜿蜒,前人剑迹斑驳纵横,果真是气魄雄浑。 李谱心中豪情顿生,忍不住开始吹嘘:“这剑壁立在此处,已逾千载,往前看古人尽在,往后看来者不绝,听说剑门学宫的建立,一半是因为外面那座剑门关,另一半便是因为眼前这面山壁了……” 有人点头道:“那和我们岳麓书院也差不多了,虽然本来就名驰一方,可自有船山先生后,日增其辉,后来甚至成立了船山社,以承先贤之思。” 也有人道:“我们稷下学宫也有争鸣社。话说回来,剑门学宫倒好像没这个传统,从来不曾听说立过什么社……” 李谱连忙道:“有的,谁说没有?以前没有,但从我们这届开始就有了。” 众人一听都诧异:“有了?” 李谱便与有荣焉般把头一抬,只道:“去年刚结成的,分锅社!” 旁边人下意识道:“分锅社,好名字,好……等等?” 话说一半才觉不对,表情都微微呆滞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分、分什么社?!” 李谱道:“分锅社啊,怎么了?” 剑壁下面,忽然静了。 不管是稷下学宫的书生,还是岳麓书院的学子,这时全都露出一种大为震撼的表情。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用一种堪称艰难的声音,委婉地夸赞道:“不、不错,是个好名字。不知是贵学宫,谁人如此、如此……别出心裁?” 李谱笑道:“那当然是——” 刚说到这儿,他一抬头,忽然看见了半山壁那道身影,于是面露惊喜,径直朝那方向一指:“正好,这不来了?” 众人随之调转视线,便见一玄衣女修手持雪色长剑,顺着险峻鸟道如履平地一般,从剑壁上下来。 李谱远远向她挥手:“周师姐,周师姐!” 周满听见声音,见得这边一群人都在,顿得片刻,便往这边走来:“你们这是?” 李谱便道:“这些都是稷下学宫、岳麓书院的同道,我带大家逛学宫呢。师姐还没跟他们见过吧?这位是岳麓书院的谈忘忧谈师兄,这位是稷下学宫的孟退孟师弟,跟我们学宫的孟师兄都是儒门出来的,也是师兄弟……” 周满顺着李谱介绍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谈忘忧大约是这一届岳麓书院的佼佼者,一身月白长袍,生得一张没有表情的冷脸,貌若好女却偏偏过于严肃,光那冰沁沁的视线向人投来,都得冻得人打个哆嗦。 另一边那来自儒门的孟退,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看起来还是个弱冠少年,有些娃娃脸,生得眉清目秀,只是看起来不太精神,偶尔抬起手来揉揉眼角,一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模样。 她照例寒暄:“幸会,幸会。” 只是扫眼一看,未免觉得众人看她的眼神,似乎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谈忘忧面容冰冷,内心却极为丰富,不免想:这周满凶名在外,长得一副好皮囊,乍望其气峻拔深静,可内里……怎会起出“分锅社”这种名字来?剑门学宫之人涵养堪忧,往后恐怕有难了。 孟退则是有些出神:这位周师姐,一看就好像那种连熬十个大夜都不觉得困的人啊,好羡慕。 众人这时才回过神来,连忙给周满还礼,口中只道什么“久仰”“果然非同凡响”之类的只有自己才能听懂深意的话。 周满前两日才与王诰起了冲突,此时见了众人反应,便只当是那日的消息传了开去,大家对她探究好奇,倒也还没往深了想。 她只是盯着孟退,越看越觉得哪里熟悉。 这没精打采仿佛永远也睡不醒的架势…… 眼皮猛地一跳,后脑勺更是一激灵,想起的瞬间,周满险些没忍住骂出声来—— 这不活脱脱前世替孟春半送檄文的那个吗! 她神情微变,忽然问:“孟师弟,齐州儒门就你们这些人来?” 孟退有些迷糊,下意识点头:“是的。” 周满便问:“孟春半不来么?” 孟退道:“师叔祖她懒得出门,所以托我……咦,周师姐怎么会知道?” 话说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了,连原本睡意朦胧的眼睛都一下睁圆了,仿佛遇到令他极其不解之事:“师叔祖从来只住在书山之上,不曾踏出学海一步,名声从未传出,也就我们儒门知道,整个齐州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她。周师姐竟认识吗?” 周满早在听见他“师叔祖”那三个字时,就已经在心里骂开了: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她化成灰我都认识! 孟春半大约与她同龄,只是在儒门中辈分极高,就连掌门荀夫子见了她都得叫一声“小师叔”。 此人生平所好,只有两样,一是读书,二是骂人。 书读越多,骂人越狠! 为了骂得有理有据滔滔不绝,读书也就越发勤奋刻苦。为了读尽天下之书,甚至懒得出门一步,旁人若要相劝,她便说自己是“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 其所住之处,名为“书山”;书山所环,乃为“学海”。上书山,须走“勤径”;渡学海,必乘“苦舟”…… 此人德性,光看起的这些名字便可见一斑! 周满前世入主齐州时,还不知有这么个人物。在天门中得了十二道金简后,她蛰伏十数年好不容易修炼到化神境界,才敢上岱岳,承继武皇遗志,在玉皇顶上重开道场。 可谁能想到,还没三天,就被人一卷檄文骂上门来! 那檄文笔笔锋利,句句狠辣,一骂她逞凶斗狠,昔日于天门中与人夺宝杀了不少修士;二骂她重开武皇道场名不正言不顺…… 落款处只有短短五字:孟春半,儒门。 “孟春半”三字在前,“儒门”两字在后,显然在她心里,自己比儒门要厉害不少。 周满使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儒门原来还有这一号人,一位女儒。 那时她还不知道孟春半秉性,只道儒门在齐州向来是第一等的大宗门,又正好在岱岳山脚下,而玉皇顶却在岱岳高处,许是儒门担心自己如当年的武皇一样打压他们,才先派了个人来骂她。 周满根基尚浅,还不想与他们冲突。 于是她正经八百,态度诚恳,亲自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回函,解释自己在天门中与人争斗属于互杀,于道义丝毫无损,又说自己承继武皇遗志之事只为尽一份心意不求名正言顺,更无意对儒门做些什么,尽可放心…… 整整五页,写完使人送回儒门,顺便还送了几份礼物。 周满心想,这下面子里子都有了,总不至于再与自己纠缠吧? 然而万万不料,当天晚上一封新的檄文就送回来了—— 这回是骂她巧言令色假仁假义,妄图以利动其心,德行不好,比杀人夺命还可恨! 周满打开一看,当场就蒙了。 怎么连礼尚往来之事都能盖个帽子就骂?这孟春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也动了几分真火,次日斟酌再三,又提笔写了一封信与此人理论。 于是,噩梦从这一天开始了。 周满回函,孟春半就有新的骂法;孟春半一骂,周满就忍不住要与她理论。如此,你来我往,打了十几个回合的笔仗之后,周满终于渐渐发现自己顶不住了—— 什么人写檄文和人吵架能一写就洋洋万言? 新的檄文卷成个卷轴送上来比人腰都粗,轻轻一抖能从她桌上铺到封禅台那九百多级台阶下面! 别说吵了,周满看都看不完。 她心想这人也就是嘴上骂骂,又不是打上门来了,有什么必要同她浪费时间?加之孟春半那檄文一天比一天长,实在连看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从此再有檄文送上,便都使人放去一边,不再看也不再回了。 玉皇顶上,因此安生了两个月。 但大概是不回檄文这一举过于轻蔑,且很容易使人猜着她已将檄文置之不理,孟春半着人送上山的檄文,便有了新的形式。 周满至今还记得那场面—— 那时第一批门人才刚上玉皇顶,大家正自谈笑,后来被人称作“大眠书生”的孟退,捧着那粗粗的一卷檄文上得山来。 周满刚想故技重施使人收下。 可谁料孟退忽将那卷轴一抖,于是整卷檄文瞬间在山上铺开,卷上所写的文字也一下从纸面上飞出,个个都跟长了张血盆大口似的,吟诵起来,声声皆如雷霆,把周满骂了个狗血淋头。 玉皇顶上所有人惊呆了。 周满简直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可想而知,有了这办法之后,孟春半就不用担心她的檄文被人弃若敝履、束之高阁,于是隔三差五就写上那么一篇,简直像是要将她毕生才华都用在骂人这一件事上。 有那么几天,周满都快被逼得动了杀心。 要不干脆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下山把儒门灭了得了! 还好,仅仅持续了四个多月,孟春半这种离谱的行为,就在整个儒门上上下下三千多弟子哭天抢地的哀求下,被迫结束了。 是儒门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会有灭门之祸? 不,只是因为儒门也快揭不开锅了—— 孟春半那新的檄文能使文字发出雷霆之声,所用之纸必得以雷击木为主材浆制。可真正的雷击木千金难买一寸,偏偏孟春半骂起人来一写便写出几丈长。哪怕齐州儒门是实打实的千年巨派,底蕴深厚,那也遭不住她这样狠造啊! 整个齐州的纸都被她骂贵了! 儒门上下熬了四个月,终于战战兢兢,由荀夫子带头,齐聚在书山之前,求爷爷告奶奶地劝谏,才使得这位祖宗收了神通,从此将骂周满这件事从三天一次改成了一年一次,一次不超过三页,一页不超过十寸。 周满在山上得知此事后,忽然就对整个儒门充满了同情,杀心自然消减,连孟春半一年一次骂她的檄文都不忍计较了。反正写那檄文的纸贵得离谱,她且攒着,等以后制弓做箭捉襟见肘时,还能转手卖了换点钱去。 最初,她以为孟春半就是看不惯自己这人。 毕竟,早先她与世家作对,还想向王氏复仇的时候,孟春半就天天骂她杀心深重必有大祸;等到金铃一响,那王杀成了武皇选中之人,她歇了与世家作对的心思,对王氏种种行径也不闻不问,孟春半又骂她明哲保身没有半点血性…… 横竖都挨骂。 直到后来,周满才发现,孟春半骂她和她是谁、她做了什么,其实没有丝毫关系。此人只是怼天骂地,平等地批评一切。不管是死的活的在喘气的还是已经咽了气的,世间无事无物无人骂不得。不敬鬼不奉神,一心只修圣王道,除了对“名”这个字颇为纠结外,倒也算得上潇洒。 总之,周满在山上,孟春半在山下,称得上是积怨深厚,别说相看两厌了,就是听见对方的名字都嫌烦。 可是谁能想到? 就是这个持之以恒骂了她数十年的人,在张仪率千门百家群修合围齐州、攻上玉皇顶时,竟自己放了一把火,静坐在书山前,眼睁睁看着那万卷藏书烧尽,然后领着儒门三千弟子,将世家一干人等阻了整整三个时辰。 杀到后来,偌大儒门已不见一个活人。 孟春半最终被人一剑钉在儒门那块“天下归仁”的石碑高处,流干了血,才慢慢将眼闭上。 周满想,她们从头到尾没过见两面,孟春半也素来不喜她为人,最后不去归服世家,却选了这样一个结局,到底是为什么? 是为了她口中那所谓的名垂青史,还是她心中那从未废弃的圣王之道呢? 想到这一节时,心底竟比想起自己殒身玉皇顶还多一股灼痛。 周满立在剑壁下,已出了几分神,琢磨起来:这一世若有机会,要不同孟春半握手言和算了? 但她这念头才冒出来,边上李谱听见孟退刚才的话,却是忽问:“孟师弟,你先才话还没说完呢。你师叔祖托你,托你什么?” 孟退“哦”了一声,道:“今次剑台春试,本该是师叔祖来的,只是她实在懒得出门,便托我替她上台比试。” 众人一下愣了,齐声:“这还能替?” 周满也一下感到离谱,抬起头来。 孟退只是点头,仿佛半点也不知道隐藏:“就是参试还是用我的名字,但上了台怎么打,全由师叔祖在上台前告诉我,我按照她说的进行比试。” 李谱目瞪口呆:“那也就是说,你上台后怎么打怎么出手是什么轻重,你自己说了全然不算?” 孟退再次点头:“我一天到晚都困,实在没力气多想,自然全听师叔祖的。” 李谱:“……” 人麻了,套了他爷爷的两天近乎,现在才知道眼前这个不是正主,真正的对手远在齐州,根本没来! 周满:“……” 握个鬼的手,言个屁的和。孟春半前世骂她骂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怎么自己钻起春试规则的空子来,比她这个研究歪门邪道的人还要离谱呢?敢情是“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批评别人”! 这届可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来掺和了。 周满心里又忍不住骂了起来,末了只随便一句“听人提起过孟春半”敷衍了孟退先前的疑问,又同众人寒暄了几句,大致看了看这些人的实力,便返回了东舍。 次日,万众瞩目的春试正式拉开帷幕。:,, 130 气人选手* - 剑阁闻铃 - 时镜 清晨时分,隆冬的霜雾还未散去,以学宫为中心,周遭八方已经搭起了整整十六座擂台。 周满、金不换才从东舍走出来与泥菩萨汇合,便见外头人头攒动,随处都是来观试的修士,至于参试的修士则都聚集在学宫正前方那片宽敞的广场上,往西正好可以看见那面高耸的剑壁。 学宫这边参试的早早占好了前头一个角落。 周满等人才一出现在人群边缘,便被李谱看见远远招手,于是也走了过去,与他们站到一起。 周遭全是观试的人,正前方的长廊上却都站着各门各派的长老首座。开剑台那日见过的日莲宗宗主尉迟宏、儒门掌门荀夫子、南诏国的国师、瀛洲蓬莱岛主、神都世家镜花夫人…… 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在列。 周满甚至在左侧看见了韦玄,上次他使青霜堂那刘执事来传消息时就提过会来看春试,如今果然两鬓斑白手持藤杖立在角落,只是那冰冷的眼神并未看向自己,反而是落在另一头镜花夫人的身上。 她一下觉得有意思,揣测起王氏这些人的关系来。 按照惯例,春试这样的盛会,在正式开始前会有个简单的仪式,当众公布本届比试的规则。 在学宫四角晨钟敲响时,岑夫子便越众而出,站到前方。 原本嘈杂的场合,顿时安静下来。 岑夫子照旧是以往那简单朴素的衣着,并未有什么改变,只是气沉丹田,声音不高,却能传到很远处:“今日剑门,恭逢盛会,腾蛟起凤,来者如云,在下在此,代学宫上下,先行谢过。” 言到此处先拱手为礼,众人亦即还礼。 岑夫子起身后才续道:“剑台春试本为学宫旧年所设,因故二十年未曾举行,今者一朝重开,诸般规则皆袭旧例,不得有违。” 第一,参试者年不得过三十,修为不得在金丹期以上; 第二,允许使用各类法器丹药,但试前皆需交由学宫检验,法器必得完全以修士己身灵力催动,丹药于修为的增幅不得超过一倍; 第三,比试皆有意外,学宫虽会派一名夫子与其他各州各派的长老首座公正评判,但生死之事属于参试者自己; 第四,允许认输,一旦有法器者将法器主动掷于地或无法器者举右手以示,则视为认输,对手不可再强行攻击; 第五,前三日的比试顺序,将由各人所持的剑试印记自动排出,任何人无法准确得知自己下一场的对手是谁; 第六,选出前十六人后,将举行一轮抽签,决定之后的比试顺序。 第七,位列春试前十者可得画圣墨令一枚,位列春试第一者称为“剑首”,可得画圣墨令两枚。 岑夫子使那排云楼的杨执事宣读完规则后,便忽然朝着西面一拂袖。 众人转头看去,只听得耳畔铮然—— 在这一刻,竟有十六柄大剑的虚影从那千仞剑壁的下方拔起,转瞬已升到高处,剑剑耀目! 岑夫子只道:“希望诸位小友的名字,皆有幸能刻在这十六柄大剑之上!” 众人见得那剑壁前十六柄大剑本已心驰,听得这一句,岂有不神往之理? 少年意气,谁人不想傲视群英、剑上留名! 宋兰真站在角落,眼底微光闪烁。 第一日的比试定在巳时开始,集会一毕,要参试的众人纷纷取出自己的剑令查看,之前投名帖时所盖的那枚杜鹃花印便是规则里提到的“剑试印记”。 每个人都好奇自己第一场的对手是谁。 只有周满,众人散后还立在原地,却是看着剑壁前方那十六柄大剑的虚影轻笑:“一共就十六柄,哪儿能人人都有幸将名字刻上去?” 而且可想而知,这剑影会随着比试的进行越来越少。 打到最后,大约就是“一剑独尊”了吧? 她这一句本是笑岑夫子说的场面话过于场面,可谁料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竟是接了她的话:“自然不是人人都有幸,不过王某的名字,必将刻在头一柄剑上!只是不知,这十六柄剑里,是否能有一柄属于周姑娘了。”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了。 众人转头,果然看见王诰带着伊川书院一干人等走了过来,先前那曾受命与周满交手未成的宗连,也在其列。 他只是要去擂台,正好从这边经过,但走到周满面前,便要挑衅两句:“昔日你进剑门学宫,占的是本公子的名额,他们竟也真敢收了你。今日该是时候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更配得上!” 周满微微一笑,并不理会。 王恕与金不换却暗自皱了眉头。 王诰要走时扫了一眼,金不换寻常金丹期修为站在这里没什么稀奇,可旁边这个也姓王的病秧子大夫腰间居然也挂着一枚盖了印记的剑令? 连金丹都没结成…… 他没忍住笑:“先天境界,剑门学宫还有不怕死的?” 众人先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等到人都走远了,边上的李谱才忽愤然道:“先天境界怎么了?先天境界就不能参加春试了吗?他瞧不起谁呢!” 周光也感不平:“怎么能这样说王大夫?” 李谱拳头都攥了起来:“虽然我们王大夫的确没有多少胜算,可至少人家有参试之勇!输赢很重要吗?” 他显然掺入了一些私人情绪,想起自己这点修为也要被迫参加春试的辛酸来,一搂王恕肩膀,很有义气地拍着自己胸口道:“王大夫,你放心,你是门外剑,我也曾当过门神,落难交情,李谱绝不会忘。这几日我结交甚广,参试者上千人已有一半同我认识,回头你将与你比试之人的名姓告知于我,我去帮你提前周旋,必不让你输得太过难看,更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 所有人:“……” 王恕:“……” 如此善意,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拒绝。 末了还是周满冷眼旁观,眼看李谱越说越离谱,及时出言打断:“差不多得了,第一轮比试快开始了。” 学宫里谁不知道王恕实力? 没人觉得他能赢。 余秀英、霍追、唐颂白、唐慕白等人,在去到自己所分到的擂台前,都不免提前对他一番宽慰,王恕都温然着一张脸,一一认真地应了。 周满与金不换在旁边看着,莫名有几分难受。 等众人都散了,周满便问他:“还记得前些日我们商量之后和你说的那些吗?” 王恕看向她,点头。 金不换的神情十分严肃:“所有的一切都是符合规则的,刚才你也都听见了,我们不伤人也不害人只是想赢,不能算我们的办法不道义。” 王恕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临阵变卦,于是再次点头。 周满见状,心中稍安,只道:“我与金不换的第一场大约都排在一刻之后,打完之后,不论输赢,都会尽快过去看你那场。” 王恕微微一笑,第三次点头:“好。” 三人提前约好,这才各自散去,各找自己被剑试印记分到的擂台。 长廊上,韦玄与霜降等人的身影都在人群中隐现,却是遥遥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参加春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观者更是挤挤挨挨,走到哪里都是。这里头不会每一位参试者都大名鼎鼎,更不会每一位观试者都了解参试者的情况,所以头一天,人们多半都挑自己知道名姓的人的比试看。 来自神都世家的王诰、宋兰真、陆仰尘等人,早就声名远播,自然观者如云,随着比试开始,时不时掌声雷动。 似周满这样因为恶行昭然、凶名在外的,当然也有许多人感兴趣。 只是观试者中,并非所有人都纯为看热闹而来。 这里面,有一批人格外特殊—— 那便是各州各派各门各家所派出的刺探者。 盖因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各门各派其实都有年轻弟子参试,按理也该他们自己去提前了解对手,但春试前期简直如大海捞针一般要选出前十六来,安排难免太过紧凑。足足十六座擂台,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上面比试,难保自己正在比试的时候,下一场的对手也在比试,根本来不及了解。 所以有志于在春试扬名的参试者们,要么拜托朋友,要么背后宗门家族派人支持,都有人提前帮他们关注那些实力突出的对手。 出身越好的修士,在这方面越有优势。 当然也有金不换这样另辟蹊径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撒一大笔灵石网罗了一批修士四处探看,算是下了血本。 这样一批人,自然要比纯看热闹的观试者想得更深一层,他们不仅会去看那些原本就热门的参试者,也会暗中关注这些热门参试者都去观看谁的比试—— 众所周知,强者所关注的往往都是与他们势均力敌的对手。 如此顺藤摸瓜,再配合大范围的刺探,便有机会将所有有潜力参试者一网打尽。 毫无疑问,周满也算个热门,尤其是在为世家刺探敌情的那批修士眼中,她是一定要盯个清楚的。 几乎就在她走向自己擂台的那一刻,暗中就有不少人跟着动了,只是夹在众多的人群中,倒也不太明显。 参试者水准参差不齐,刚开始的对手一般都不太强。 周满第一二场打得毫无悬念。 众多刺探者还没看出个深浅,她就已经获胜,未免使人感到乏味。但紧接着便见周满下了台,竟往另一座擂台的方向走去,所有人精神顿时一震:这是要去看自己感兴趣的对手了吧!顺藤摸瓜的时候到了! 众人有的前,有的后,连忙跟了上去,只是到了那座擂台一看,忽然面面相觑:周满这根藤上连着的瓜,是不是有点太寒酸了? 台上站着的,不是那病秧子王恕又是谁? 经过三天前学宫长廊上那场冲突,大家知道周满的同时自然也都知道了他。虽是一命先生弟子,可修为粗浅,性情又没有半点威胁,压根儿都不配进入大家关注的行列。 就连这擂台下面,也只稀稀拉拉站了几个人,以至于使他们这一群跟着周满过来的时候,格外扎眼,想不被注意到都难。 有人忍不住小声道:“就算是朋友,也不必浪费春试间隙如此宝贵的时间来看吧?再说他能比什么?这修为,对上任何人,不都是一眼输吗?而且眼睁睁看着自己朋友输,也太难堪了……” 周满自然注意到了这批人,但只看了一眼,便重将目光投回了台上。 很快,王恕的对手也到了,是名身材精干的青年。 此人一上台,看见王恕的修为就笑了,颇为轻蔑敷衍地拱拱手:“王师弟,有礼了。” 刺探者中有人自问嗅觉敏锐,立刻道:“是此人吧?金丹初期的修为,也不算差了,说不准是有什么撒手锏。周满必然是冲着此人来的。” 周遭刺探者虽没回话,但心中也难免这样想—— 无论如何,都不太相信周满这种热门人选会是单纯来看自己的废物朋友如何输掉一场必然会输的比试。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王恕这个对手身上,想看看这位目前还名不见经传的参试者到底藏了怎样一身本事,竟能引得周满关注。 王恕还礼后,比试便开始了。 可谁能料到,交手才刚三个回合,那身材精干的青年毫无预兆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整个人脱力似的一下半跪在地! 所有人都茫然了片刻:怎么突然吐血,发生什么事了?走火入魔了? 唯有那青年抬起自己腕脉一看,脸色大变:“毒,我中毒了!你竟敢使毒!” 擂台旁评判的一位学宫夫子几乎立刻向王恕看去:“比试中不得用毒,所用的丹药法器皆须交由我等验过!” 王恕已收剑静立,大概是头回搞这种歪门邪道,且与对手无冤无仇,是以面上带了几分歉然,只道:“夫子明鉴,并非是毒,在下所用,是方才交由二位查验过的岁鼎香。” 那青年忍痛,立刻道:“胡说八道!岁鼎香分明只是一味治伤之药!” 王恕看他一眼,解释道:“但人若在心神激荡时闻之,则会气血逆冲,过量时其效与毒无异。此之谓——是药三分毒……” 说到末句时,他声音已不由小了许多。 “……” 擂台上下,忽然安静极了。 那青年目瞪口呆,一下说不出话来。 先前负责检验丹药与法器的夫子更是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千防万防没防住!刚才那一瓶,大家难免以为只是随便带的伤药,谁能想到,他竟然搞出这种用法! 另一名夫子道:“可这不还是算下毒了吗?” 王恕躬身一礼,只问:“敢问夫子,此药是否是你们亲自验过?” 两名夫子面面相觑。 王恕又问:“在下用夫子们验过的丹药,是否合乎规则?” 两名夫子也无法驳斥。 王恕最后问:“那在下与这位师兄的比试,可有别的违规逾矩之处?” ——没有!居然完全没有! 那青年气血逆冲之下,连提剑都难,哪里还能再比?纵然一脸不敢相信的不甘,也只得弃剑认输。 直到走下擂台,人都还是蒙的。 台上比试之人尚且如此,台下观试的那批人自然更觉离谱:原以为是能引起周满忌惮的隐藏高手,结果才打了三个回合,竟然就阴沟里翻船,被眼前这金丹期都不到的病秧子抬了下去?! 大家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尤其是刚才负责为王恕检验丹药法器的夫子,想起他刚才带的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隐隐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忍不住眼皮狂跳! 春试头天的一二场几乎是连着的,王恕仍旧被分在这座擂台,而他第二场的对手则从另一座擂台的胜者里挑选出来,很快赶来这边。 也是位金丹初期修士,看着比第一场那个友好不少。 他出自齐州金月派,一个中等大小的宗门,来的路上就有同门将这边擂台上一场发生的情况告知于他。 所以,这位男修刚一上台,非但没有轻视,反而格外郑重地向王恕抱拳一礼:“王师弟,我身上佩戴了师门特制的避尘丹,能避一切药毒,你上一场的办法不顶用了。这一场,我恐怕要得罪了!” 王恕也郑重还礼:“自当如此。” 那男修于是想,这场应该稳了。 只是他在门中便以性情过于谨慎著称,哪怕是对着一名仅有先天境界的对手,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在边上的夫子宣布比试开始后,他立即重重双脚踏地,两臂肌肉坟起,猛然一声高喝,摆起阵势就要开打! 可万万没料,站他对面的王恕,两手一翻,却是不紧不慢,捧出了一只…… 蟾蜍。 等等,蟾蜍?! 这名金月派男修突然间瞳孔巨震,连自己原本要出什么招都忘了,脸色由红而青,又由青而白,竟是在这极短的片刻内接连变了好几次! 擂台下所有人差点看傻了眼:这正比试呢,你忽然掏只蟾蜍出来,是几个意思? 专为刺探敌情来观试的那一批人心中纷纷想:难道这看上去长满疙瘩的丑玩意儿,实是这病秧子豢养的凶猛灵兽,能一口把对面人吞了? 然而那蟾蜍被王恕捧着,只是发出了一声使人恨铁不成钢的叫唤:“呱?” 除此之外,呆头呆脑,再无任何动静。 更离奇的是,对面那金月派的男修,也跟被定住了身似的,再没动过一下。 直到王恕轻轻咳嗽一声,适时地提醒道:“这位师兄,你腰间那枚传讯符,刚刚是不是亮了一下?若是师门有什么急事……” 所有人一愣:亮了吗?刚才都没注意到啊。 那金月派男修闻得此言,却是将目光抬高,从蟾蜍身上移到了王恕脸上,与他对视。 王恕静静看他,没有说话。 那男修懂了,立刻将先前摆开的阵仗一收:“对不住,确实是有传讯,容我先看一眼。” 他拿起腰间传讯符一读,脸容很快变得严肃。 众人正自惊疑。 紧接着,便见这男修忽然先举自己右手,向擂台边两位夫子抱拳道:“师门中出了一桩十万火急的大事,请二位夫子见谅,晚辈需要及时赶回,无法再行比试,这一场晚辈自愿认输!” 全场观试者:????! 根本还不等所有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那名男修早已跳下擂台,片刻间就没了影子! 评判的两位夫子惊呆了。 那些本为周满而来的刺探者们也惊呆了:假的吧!天底下竟然有运气这么好的人吗?不用打都能赢! 头天属于王恕的两场比试,就以这样一种堪称离奇的方式结束了。 所有得知此事的人,都觉匪夷所思。 第一场靠药也就罢了,第二场才端出个癞蛤蟆对手就有急事匆匆认输了? 谁听了不说一声离谱啊! 有人甚至忍不住事后质问检验丹药法器的那位夫子:“蟾蜍既非丹药,更非法器,是能用于上台比试的吗?” 那位夫子也正火大呢:“我们难道没查过医书吗?人家同我们讲了,蟾蜍也是药材的一种!” ——神一句蟾蜍也是药材的一种! 这话一出,几乎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就已人尽皆知。 有关于他到底怎么赢的第二场,更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那蟾蜍有问题,可迷惑人心神;也有人说,是那金月派男修确有急事…… 总之,一夜间,王恕出名了。:,, 131 斗智斗勇 - 剑阁闻铃 - 时镜 当晚,剑门学宫诸位夫子在南院议事,王恕的名字便被频繁提及。白日里负责为王恕所在的那座擂台检验丹药法器的夫子,坐在下首位置,把头埋着,都没脸抬起来见人。 岑夫子手中捏着书卷,本为静心,听完后却没忍住一把将那书卷拍桌上:“歪风邪气!简直是歪风邪气!伤药毒人,蟾蜍退敌!我学宫规则,在他眼底竟全如无物吗?” 话说着,人已经站了起来,怒不可遏:“还有那金不换,也没好到哪里去!谁允许他带那么多法器上台的?” 是的,头一日的比试里,除了那王恕离谱之外,杜草堂那金不换竟也不遑多让—— 众人原本想,他往日虽不学无术,可近来经历了不少事,修为也有长进,这回春试总该展示点真才实学了吧? 可谁能料到,王恕获胜靠下药,他金不换获胜靠砸钱! 比试的头一场,负责评判的夫子就怀疑他是把哪个宗门的兵器库给搬来了:好家伙,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但凡你能想到的他都有,你想不到的他也有。 件件都是好兵刃,打坏了一件再换一件,哪个对手能顶得住? 岑夫子实在越想越生气:“这二人必须有个处置!” 座中诸位夫子皆不敢吭声。 唯有左首第一把椅子上传出一声叹息:“羞愧,实在是羞愧啊。都怪老夫一时眼拙,选错了秉笔人。三百年了,好不容易选个出来,这小子怎么会是这样?唉,以后我们杜草堂可怎么办哦……” 岑夫子身形忽然一僵,转过头去。 只见三别先生低头摸着怀里那只雪团子似的小猫,可神情里哪儿有半分寂落?嘴上却偏道:“不参加春试,就拿不到墨令,拿不到墨令,就进不得白帝城,进不得白帝城,就寻不着神来笔……天可怜见,待我将来身陨魂归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师门先辈与杜圣他老人家啊?” 岑夫子头疼:“三别先生,岑某并非……” 三别先生凉凉道:“知道,岑夫子身为学宫祭酒,自当防微杜渐。无非是在旁人尚未破坏规则时,以严于规则的方式来约束别人而已。” 岑夫子:“……” 话到这份儿上要还听不出来那这么多年就是白活了! 岑夫子愿退一步:“罢了,那些世家子弟所携法器也不少,且一件往往当旁人百件,算来金不换情有可原,便不再追究。但那王恕,气焰嚣张,影响极坏,若不限制,只怕将来效仿者必众!” 有夫子小声:“要不咱们把规则改了?” 岑夫子立时否决:“朝令夕改,乃是大忌,万万不可。” 大家便犯了难:“可他所携之药皆在规则以内,若不改规则,如何限制?” 岑夫子皱眉沉思片刻,心生一计:“他能化规则为己用,学宫自也能化规则为学宫之用。丹药法器,既需检验,那他上台能带什么东西,自然是我们说了算。此人是一命先生弟子,修为又十分粗浅,想来只擅长用药。我等须派一名精通医理的夫子作为评判,仔细分辨他所携之药,料来定能防住!” 说到这里,忽然游目四顾。 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郑夫子,你在学宫教授丹药,向来是孙大医之下最通医理之人,明日这王恕比试的评判,便由你出任吧!” 郑夫子一愣:让我去!那可是一命先生的弟子,我在课下还常有不懂之处要反去请教那病秧子呢,我配评判他? 但显然岑夫子不需要询问他的意见。 在做完这个决定后,这位修为高达化神期的学宫祭酒,才有时间思索:“话说回来,一只蟾蜍便能退敌,究竟是何道理?” 座中无人知晓,一片茫然。 其实因由非常简单,至少作为幕后魁首之一的周满,心里清如明镜—— 金月派修的是金月心法,乃是门派一位老祖师月下悟道所得,只是这位老祖师悟道时被一只路过的毒蟾蜍咬伤,当时恐惧愤恨之下生了心魔,后来心魔虽除,可心法却留下了一桩破绽,那就是见不得蟾蜍。但好在这命门知道的人极少,且修界谁人对战会带蟾蜍呢? 因此这秘密多年以来无人窥破。 只是这门派正好在齐州,是前世被她打服过的门派之一,她自然一清二楚。早在前几天研究歪门邪道时,这一点就被她告诉了泥菩萨,没成想这回遇到还真用上了。 那金月派男修之所以认输,不仅是因为被王恕知道了命门,更是怕他将他金月派的命门公之于众,是以当王恕委婉提醒他是否门派里有急事时,此人立时心领神会,找了个借口,就坡下驴。 只不过当初在讨论如何将蟾蜍带上擂台时,他们其实也有过犹豫。 金不换就提出:“届时那些夫子,能允许我们带蟾蜍吗?” 周满于是拧紧了眉头,感觉棘手。 可谁料,王恕坐边上看他们苦思半天,忽然幽幽来了句:“若循医理,万类皆可入药。” “……” 那一瞬间,整间屋子都安静了,周满与金不换齐齐抬起头来看向他,全是一脸“今天可算认识你小子了”的表情。 敢情最黑心肚肠的人就在他们边上坐着啊! 确实,按照他们医家的说法,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香的臭的冷的热的,想治病给你开成药时都能说出一番道理—— 神一句“万类皆可入药”! 当时周满便想找张纸把他这话写了高高裱起来。 两人盯着那尊一脸腼腆的泥菩萨,没忍住异口同声,给出了他们心目中最高的赞赏:“你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所以,后来才有王恕硬生生将蟾蜍带上台的事。 个中原委颇多曲折,外人自然全不知晓。 王恕头天比试获胜的方法传开后,所有人这才想起他作为一命先生弟子这一层重要身份,虽然想不透那蟾蜍退敌一节究竟是为什么,可完全不妨碍众人风声鹤唳,唯恐次日遇上被他下毒,于是纷纷寻访能避毒避药之物。 那金月派的男修先前曾说他师门有特质的避尘丹,能避一切药毒。 当天晚上,金月派落脚处的门槛就险些被求药之人踏破。 外头已经是人人自危,不过周满倒没有十分在意,当晚在与金不换、王恕商讨对策时,只道:“第三四场的对手该不会太强,尚不足为虑,但学宫那边恐怕会对我们心生不满,哪怕不改规则,次日也必对我们多加限制。我们真正的对手,不在台上,而在台下。菩萨,届时查验丹药,你一定得多想一步,见机行事。” 果然,周满担心的一点也没错—— 次日王恕分在西面擂台,三个人到那儿一看,下面负责检验的夫子竟然换成了丹药课的郑夫子! 周满还有印象,在处理她被王诰手下人投毒那件事时,这位郑夫子也算帮过一点小忙。 王恕先还是昨日的策略,检验丹药时,从须弥戒里放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唯恐带得不够。 郑夫子一看,脑袋都大了。 他望望左右,前倾身子,把王恕袖子拉住,语重心长:“小王大夫,学宫那头昨晚是发过话的,你也别让夫子太难做。” 王恕凝视他片刻,抿了抿唇,似乎还在考虑。 郑夫子又递了个眼神。 王恕这才勉强道:“好吧,那我只选五样。” 这算是退让了极多,可郑夫子重任在肩,仍不敢掉以轻心,在他低头挑选的时候,一双眼紧紧盯着。 最终王恕的确只选了五样—— 一丸烟霞丹,一瓶天青露,一件鱼鳞甲,一枚定身符,一味岁鼎香。 郑夫子反复看了三遍,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这些东西哪怕当做毒来用,毒性也并不强烈,到不了能迅速扭转胜负的程度。至于那味岁鼎香,昨日王恕已经用过,对手只怕都有了防备,不会再轻易中招,影响不大。 于是他满意点头:“不错,你上台吧。” 王恕遂低眉将自己选出来的这五样东西一收,走上擂台。 昨日来看他比试的,基本都是跟着周满来的刺探者,按理说在知道周满看的是他之后,今天就该不来了,人也该少了。 可谁能料,今天来的反而还更多。 不仅有那些不死心还想来刺探点情报的,也有来凑热闹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今天又会用什么奇招的,一眼看见都挤在一起,倒是不好分辨了。 今日第三场的对手,是名魁梧男修,肩上扛了一把开山斧,虎背熊腰,早在昨日第二场结束从剑试印记上看到自己明日头场排的对手就是王恕时,他就连夜托人去金月派那边买了一枚避尘丹。 此刻站上台来,他专门当着众人的面,将这枚丹丸挂在了自己腰间。 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有丹药,你别乱来啊。 王恕没作声,那男修生怕他忽然端出一只神鬼莫测的蟾蜍来,决定先下手为强,当即提起大斧便朝他砍去。斧头厚重,挥舞生风,王恕一时只能侧身闪避,姿态颇为狼狈。 看这架势,该是腾不出空来给人下药了。 众人得出这判断之余,却也莫名有几分惋惜。可没料,就在此时,王恕步法一换,竟忽然旋出了一个极妙的身法,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那即将劈到自己眼前的斧头,并指如刀,疾向那男修肩头点去—— 一枚定身符瞬间按到那男修身上! 吾命休矣! 那男修追杀他半天本以为胜券在握,哪里料到他还藏了一手?定身符一亮,他便已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心中不由亡魂大冒。 中了定身符,岂不是任人宰割? 眼前这病秧子必然趁他病要他病,只怕下一刻就要将刀剑架到他脖子上! 下方包括刺探者们在内的所有观试者,也无不作此想。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事,才刚刚开始…… 王恕立在原地,竟然没有动手! 他先是微微出了口气,显然方才那一招身法变换对他来说消耗也不小,然后略一整理衣袍,就在擂台上盘腿坐了下来…… 坐了下来?! 他甚至很快在面前端端正正地摆出了一只青瓷小盏,然后一一取出先前带的烟霞丹、天青露、鱼鳞甲排好。 所有人眼珠子都险些掉到了地上。 郑夫子一见这场面,整个人差点从座中跳起来:“药盏!你——” 他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可这时候王恕已经在台上,哪里还是他能阻止得了? 那男修身虽被定住,可嘴还能动,眼也还能看,这时见他摆开这阵仗,一颗心就开始狂跳,不由慌张大叫起来:“喂!你想干什么?你已经定住了我,我都动不了,我可以认输!你别鼓捣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喂,你听见没有,快停下来!” 但王恕看他一眼,只道:“稍等。” 接着便再也不理会他带着恐惧的嚣叫,正对那药盏,神情转为一种心无旁骛的认真,先用净布擦干净手,然后才拿起那枚烟霞丹捏碎,放入碗内,而后倒入半瓶天青露,最后铺好那一件鱼鳞护身甲,仔细从上面剥下十片完整的鱼背鳞,也揉成细粉,放入盏中。 隔壁擂台上已杀红了眼,呼喝之声不绝,这边擂台上却是一片诡异的安静,除了那男修越来越恐惧的叫嚷,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其余人则都一言难尽地在下面看着。 那鱼鳞粉一入盏,便与原本的清润的露水,融为一体。 碗内瞬间化作一片漂亮的澄蓝! 对面那男修全程备受熬煎,此时眼见药成,心中的恐惧已经到达了顶点,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一声嚎叫:“你一定是在准备什么剧毒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跟你拼了!” 周身气血鼓荡,他一挣之下竟然挣脱了! 原是这定身符也需要灵力催动,本能定小半刻,但王恕修为低微,定身符的效用自然也大大缩减,此时便被人挣了出来。 只是那男修哪里有暇细想? 他斧头一挥,人已冲向王恕。然而紧接着,那只腰盏就递到了他面前,里面晃荡的澄蓝药露,几乎沾到他鼻尖上! 莫名的,一股危险之感升起。 这男修后背都寒了一下,仿佛刚才失效的定身符又重新发挥了作用似的,举着斧头,竟不敢再往前半寸。 王恕长指还沾着少许药粉,被那青瓷盏一衬,却是格外好看,连着他此时面上的淡笑,都使人感到神宁气静。 他只道:“此为破生水。世间万类,相生相克,凡有所生,必有所克。你佩戴的避尘丹,本就是一味药,自然也有药能与其相克。这一碗破生水,我加了十片鱼鳞,威力过于霸道,若加于人身,难免使人经脉受损,影响修炼。我尚不愿轻易使用。” 意思也很明白:不要逼我。 所有人这时才回过神来:敢情你是现用现配啊! 那男修更是瞠目结舌,瞪着眼前这一碗破生水半天,虽觉得眼前这病秧子未必没有恐吓自己的可能,可后果如此严重,谁敢以身试毒? 他到底还是咬牙,把斧头往地上一扔:“我认输。” 全场顿时哗然,有人怒骂:“试都不敢试就认输,到底有没有胆气啊!” 那男修却跟没听见似的,只盯着王恕:“但我不明白,你先前已将我定住,随便挥舞两剑都能赢,为何偏要大费周折,当场调配破生水?” 王恕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那男修只好先下了擂台,站在近处,思索他方才那一笑的含义,却苦无什么头绪。直到,看见王恕下一场的对手,跃上台来…… 那是一名白白净净的女修,生得润润一张鹅蛋脸,一袭紫裙,使一对弯刀,甜美又飒爽。她原是姿态轻松,可才一上台,一眼就看见刚刚被王恕放回地上的那盏破生水,脸色不由骤变! 王恕于是拱手,十分礼貌地先问一句:“姑娘也佩戴了避尘丹?” 自他昨日的赢法出名后,大部分人为防万一都去买了避尘丹,哪怕是原本没买,在得知下一场要与他比试时也必要临时找人借一枚来,这女修又怎会例外? 她一看那破生水,听懂了王恕的暗示,竟好似知道那水威力,素手一翻,便要将自己腰间挂的那枚避尘丹摘下扔掉。 然而王恕看见,忽问:“当真要扔?” 那女修才伸出去的手一下顿住了,陡地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暴怒:“你什么意思!” 王恕不说话,只是默默举起自己的小药瓶—— 那是他昨日已经对人用过的岁鼎香,名字甚至就写在药瓶外面。 所有人看见,先是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破口大骂。 黑,真的是太黑了! 这是个连环套啊!不扔避尘丹,他有破生水;扔去避尘丹,他有岁鼎香。不管怎么选,都会被他下药,他都能赢! 那女修也着实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样两难的绝境,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恕,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王恕只轻声问:“考虑好了吗?” 那女修此时的脸色比染过的画还精彩,终究一咬牙,恨恨将自己双刀掷在地上,竟是回头便对自己师门长辈咆哮:“现在看见了吧?我就说我们养气宗没必要弃医从武,你们偏偏不听,非逼我修炼!你看看人家,医术药理学到这境界,什么叫‘兵不血刃’!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下头养气宗一众弟子长老却是看着王恕瞪眼。 王恕:“……” 那倒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学到这般境界的。 上一场那男修立在台下,这时才终于想明白:一般来说,下一场的对手都比上一场要强。现在台上这女修就比他强,王恕若不趁上一场的机会将破生水配制出来,这一场恐怕就没机会了,对上这女修自然也会输多胜少。所以他才宁愿冒着定身符失效的风险也要先配破生水—— 此人固然修为低微,可心思竟有如此缜密! 不仅是与王恕交手过的男修发现了这一点,周遭那些为刺探情报而来的观试者,也明显有了察觉。 有人低声对手下道:“记下名姓,此人或为强敌。” 至此,王恕已经凭借自己匪夷所思的方法,两日连胜四场,一举进入春试前六十四。 霜降、惊蛰等人暗中观看了全程,只觉呆滞:台上那个坑起人来面不改色的,当真是我们那佛菩萨似的公子? 险些被对手打了个鼻青脸肿才艰难赢了第四场的李谱回来,听到这消息时,甚至反复确认了四遍,却仍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没天理,没天理啊!我还说要帮他牵线搭桥不输那么难看……他怎么突然就背叛了我们后进生联盟呢?” 学宫中其他人也深觉复杂。 倒不是为王恕层出不穷的办法,而是为…… 在大家心目中,这病秧子门外剑,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脾气老实人啊,怎么一夕之间就变了个样呢? 妙欢喜一言蔽之:近墨者黑。 众人顿时陷入沉默。 但今夜,陷入沉默的远远不止他们—— 又到了晚间议事的时辰,灯火通明的厅堂上,诸位夫子尽列于座,可竟一片愁云惨雾,没发出半点声音。 岑夫子忽然觉得头很痛。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已经进了前六十四,再要让他赢两场,只怕是要名列剑上,进前十六了。郑夫子,你看……” 郑夫子立刻道:“不不不,这评判郑某实在当不得了!他是一命先生弟子,我课下请教他还来不及呢,实在斗不过啊!还请岑夫子另请高明!” 岑夫子为难:“那……” 他抬起手来,试图在座中指出一人。 然而,每一个被他手指划过的夫子,要么是连忙低下头去,要么是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行,竟是没有一个愿意接这棘手差使! 开玩笑,丹药课的郑夫子都来了,谁还能斗得过? 再说大家看得清楚,那王恕每一场比试,周满与金不换两人必在旁边,想也知道这两人也在为他出谋划策!他们哪里是在与一个人斗?这分明是要决战学宫三大刺儿头!尤其是那周满,混世魔王一个,谁不知道? 做王恕的评判,稍有不慎便会英名扫地,大家实在避之不及。 唯有剑夫子,这两天忽然在后山草丛里抓到一只蛐蛐儿,议事刚一开始就悄悄放进茶盏里,此时正拿了一根草芯拨弄,乐在其中,也没听他们说话。 在岑夫子手指过来时,他都没看见,自然也没反应。 岑夫子当即欣慰:“还是剑夫子堪为我学宫表率,临阵不退,那此事就交给你了!” 剑夫子听见自己名号才抬头:“啊?” 人在斗蛐蛐儿,祸从天上来! 岑夫子说完,又考虑一番,竟是道:“另外,派人去小剑故城请一命先生来作评判!前十六岂是那么好进的?我倒要看看,明天两场他们还能使出什么花招!”:,, 132 人气选手 - 剑阁闻铃 - 时镜 奉命去请一命先生的人,连夜出了学宫,往小剑故城病梅馆去。 次日一早,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学宫。 无论参试者还是观试者,在得知一命先生竟会亲临春试作为评判时,都不免沸腾起来—— 这可是“四绝”的药王一命先生啊! “四禅”中已仅剩一位望帝,“四绝”中也只剩一位一命先生了。于天下大多修士而言,这是传说中的人物,且他医术高明,多少次使人起死回生,若能认识他,请他出手,何异于拥有第二条性命? 哪怕不为攀交,去见识见识都是好的。 所以清晨时分,在距离王恕那一场开始还有足足半个时辰前,就有不少人早早前往他所分到的北面擂台等待。又加之学宫指派参剑堂剑夫子作为另一评判的消息随后传出,擂台下面就更是人满为患。 全场一共十六座擂台,今日也是六十四进三十二和三十二进前十六连着打,六十四进三十二的分作前后两轮,先获胜者会被剑试印记先安排下一场对决。 在六十四进三十二这一场,王恕分到的是第二轮。 天知道,第一轮的两名修士这时还正在台上比试呢,眼见这乌泱泱一大堆人来把擂台围着,还以为对手是有什么厉害背景,越被人看着越打得束手束脚。 可等打完了下台一问才知道,人家竟然都是来看下个参试者的。 两个人不免心中复杂,一道骂了声“晦气”。 放眼一望,学宫周遭这一圈擂台虽然不少,可也就远处正在比试的王诰那边人多一些,别的擂台都稀稀拉拉见不到几个人。不管是之前看过王恕比试不信邪还想再来看看的,还是从没看过但听了传闻后好奇要来开开眼界的,此刻都拥挤在王恕即将登上的这座擂台旁,看着竟比王诰那边还要热闹一大截。 只是不太凑巧,周满今天偏偏排在第一轮,虽然有心想要早些结束比试,可进入前六十四后分到的这位对手,修为却实在不算弱。 她多少还想为后面的比试留些底牌,因而是省着力打,也从不玩什么出格的剑招,所以一来无法速胜,二来看着也十分乏味,以至连专来探她深浅的刺探者们,都忍不住想打瞌睡。 直到台下陡地传来一声:“周满,快点!” 她往下一看,是金不换。 他显然已经打完了他的那一场,站在台下,隐隐有几分焦急,正朝她喊。 周满于是看向北面擂台。 那边早已是人潮如涌,一阵喧哗,从她这里隐约能看见刚坐到评判位上的一命先生与剑夫子。 与此同时,东南面擂台方向忽然传出一片雷动的掌声与欢呼。 竟是王诰已经胜了三十二进十六的场。其人立于高台,一身烈焰炽袍,仿若火中君王! 而剑壁前方,一声剑鸣! 排在南向的第一柄大剑剑影顿时震动起来,发出夺目的光芒,待得光芒渐息,“王诰”二字已赫然出现在剑身之上! ——此人倒是真有几分本事,实现了自己的狂言,头一个进了前十六。 周满心中一哂,手中剑势于是一收,忽然肃容向对面的对手道:“得罪了。” 那对手几乎已经习惯了她不温不火的打法,正在心中想:所谓的本届热门剑首人选,似乎也不过如此,无甚出彩之处。 陡地听见这声时,他人一愣,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周满先前温吞的剑势,突然变作了狂风骤雨! 当,当,当! 简直把手里那口轻剑当做重刀在用!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有来自力量的压制!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沉! 对手差点都被打蒙了。 等人回过神来时,他手中那柄作为法器的金钩已经被周满重重一剑劈飞跌落台上,他右手虎口甚至受不住那刚猛霸道的力量,崩裂出血! 可周满赢了之后看都没多看他一眼,便朝台下叫:“下一个!” 上一场的对手不免傻眼。 下一场的对手才刚来到这座擂台边看了一会儿,正为她凌厉到半点不留情面的剑势心惊胆寒,陡地听见这一声,魂险些吓飞了一半:为什么如此严肃的比试,被她这一喊,竟喊出种切瓜砍菜杀猪般的暴力与随意? 这位日莲宗的男修心有戚戚,战战兢兢上了台,试图先跟周满商量:“周、周师姐,我是日莲宗的。听说师姐和我们妙师姐也认识……那个,你看,既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一场比试,我也没想过能赢,师姐一会儿下手是不是可以轻、轻点……” 周满刚把溅到剑上的血珠弹去,闻言看他一眼,考虑了片刻:“那要不你直接认输?” 那男修愕然:“啊?” 周满指指北面那座擂台,简单解释道:“我赶时间,下手轻不了。” 那男修顺她所指一看,嘴角顿时狂抽。 所以你上一场把人打得这么凄惨这么没面子完全只是因为你赶着去看别人的比试吗! 周满见他不动,便道:“不考虑?那就直接开始吧。” 话说着剑已扬起,分明是一点时间也不愿浪费,这就要速战速决。 那男修一见吓了一跳,连忙道:“不不不,不开始不开始!我认输——我认输!” 台下所有为刺探周满实力而来的观试者,这一瞬间,全都满脑门子的疑问。 擂台旁作评判的学宫夫子更是面露震撼。 连周满都忍不住有片刻的错愕,似乎没想到他真的会就此认输。 但台下金不换已经在喊:“快!” 周满便将剑一收,只冲这日莲宗修士笑道:“多谢兄台,还是日莲宗的人爽快,改日得空一定请你喝酒!” 言罢人已跃下擂台。 远处剑壁再次震动,第二柄大剑发出悠长的剑鸣,她的名字随之出现在剑身上,可她看都没看一眼,只与金不换一道,疾向北面而去。 这时北面擂台下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还好金不换早已派人在外面接应、里面也有人占好位置,两人才得以挤了进去。 站定后,周满往四面一看,算是开了眼界。 密密麻麻,不光不信邪看热闹的人们来了,学宫和其他门派里已经比试完或者还没开始比试的人也大多都在,还有昨日输给王恕的那名女修,一张气鼓鼓的脸立在台边;除了已经坐在擂台边的一命先生与剑夫子,甚至连学宫祭酒岑夫子都到了场,神容严肃,仿佛是要亲眼来看看王恕还要搞出什么歪门邪道。 旁边多放了一把椅子,刚落座的是齐州儒门的荀夫子—— 王恕今日头场的对手恰好是儒门一名弟子,是以荀夫子这样的大儒也到了场边观看。 人堆里,则隐藏着霜降、惊蛰等人。 只是周满与二十四使素未谋面,不认得他们,自然辨不出来。 “听说他在剑门学宫,都没正式学过剑,只被允许门外听剑,居然能进到前六十四,我可太想知道他接下来还有什么办法了!” “哼,以如此微末的修为上到前六十四,简直让整个春试成了笑话!到如今,庸才早被淘汰,剩在台上的几乎个个好手,不可能再由他钻空子了!” “一命先生虽是他师父,可正因是师徒,众目睽睽之下更不好偏私,我看今天怕是他现原形的时候。” …… 有人期待看好,就有人轻蔑不平。 整座擂台周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一命先生早上来的学宫,此刻落在座中,身形不动,神情也不动,只是隔了一段距离看着王恕。 剑夫子正在检验他要带上台的丹药法器。 昨夜因为议事时开小差,接了这桩倒霉的差事,剑夫子自然难免一顿骂骂咧咧,自打刚刚到场后,对着自己这门外剑学生便没什么好脸色。 早听说这小子最近很会搞事,为防自己也与前面几位夫子一般阴沟翻船、折戟沉沙,他已经打算好等这病秧子一拿出要带的东西来,他就转给一命先生看—— 没问题当然最好,出了问题也不全算自己的错。 只是万万没料,当王恕将自己要带的东西一取一放,剑夫子一看,不由愣住:“就带这点?” 桌上寻常黑铁长剑一口,回元保命用的天元丹一枚。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王恕点头:“只这两件。” 剑夫子顿时有种提了重拳打进棉花里的错觉,拿着那剑那药转头向一命先生看去。 没想到,一命先生只看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似乎半点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剑夫子无法,也琢磨不出这两样东西还能有什么他用,便道:“验过了,你去吧。” 王恕躬身一礼,于是携剑上台。 只是剑夫子在后面看着,心里却不免嘀咕:带剑有个屁用!丹药都带保命的了,显然毫无战意,怕不是一会儿上了台就要直接认输?哪怕是个门外剑,也不该如此啊,太给我们学宫丢脸了。 对手早已肃立于台上等待,是儒门弟子中一个叫“孟旭”的,生得面容俊朗。虽比孟退略逊一筹,可仅金丹初期的修为已能将儒门中《春秋繁露》一篇学至第三层,在年轻一辈中颇有几分名气。 他用的是剑,见王恕带剑上来,不免多看一眼,有些诧异—— 只因此剑只是寻常铁剑,甚至都不能算修士法器。 他哪里知道,王恕真正学剑还没三个月,何来时间立刻给自己找到一柄趁手的好剑呢?只好是练剑时用什么,上擂台来也用什么罢了。 儒门弟子讲究礼数,风度翩翩,与王恕道过礼后甚至先说了一声“得罪了”才开始动手。 孟旭无疑是警惕的,作为第五个和王恕交手的对手,他不可能不知道前面四人的遭遇,所以出手时留有三分余力,以便一旦有变立刻反制。 可没料,王恕与昨日第一场一样,竟只是以身法闪避。 唯一的区别是,昨日他闪避后用了定身符,但今日他没带这样东西,只是会在狼狈闪避的间隙,偶尔抽冷回上一剑。 孟旭试探了有半刻,也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作为王恕对手的他如何想,暂时无人得知,反正台下跟沸了锅似的,难免有人失望,渐渐议论起来。 “搞什么啊,不都说这人随手都是歪门邪道吗?怎么还不出手……” “打成这样有什么看头啊?我看可以不用试探了。” “之前我说什么来着?现原形了吧?这都排进六十四,换我上我也行!” …… 然而,台边的岑夫子、荀夫子等人却是隐约发现了一点异样,儒门荀夫子的眉头更是悄然皱了起来,脸色有些凝重。 寻常修士或许还没察觉,可他们这些高阶修士早就发现—— 看似是王恕狼狈,孟旭占了上风。在发现王恕并无动用药毒之术的打算后,渐渐放开手来,强攻强压。 但王恕每隔五六招,便一定会还击一剑,且每一剑所向都是孟旭右肩云门穴附近,往往会使得孟旭以《春秋繁露》中的一式“感天应时”作为还击,倒折长剑举臂横削。 交手才有一刻,孟旭竟已用了“感天应时”十三次! 孟旭自己也渐渐感到不对,只觉右肩似乎比先前沉了一些,就好像凡人单手用得多了难免疲惫一样,气息游走过云门穴时都隐隐变得滞涩。 可他是修士,怎会如此? 正这般惊疑不定时,对面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已再次袭来,分明是为迫使他再用“感天应时”,角度极为刁钻—— 而他竟到现在才发现这种刁钻! 孟旭忽有不妙的预感,一招“感天应地”分明已攥在手上,可他不愿使用,硬硬生一退想要变招。 可只听“当”一声击剑锐响! 他肩上云门穴位置受到动作牵扯,手臂经脉控制不住地一麻,掌中所执的长剑竟被王恕剑锋挑落在地! ——胜负已分! 这一刻,儒门荀夫子面色骤变,豁然起身! 剑夫子岑夫子在内,尽管早有一些预料,可也难免惊讶不已。 全场参试者更是连发生了什么都没看懂,一头雾水。 只有一命先生,依旧一副冷淡模样,连表情都没变过。 孟旭脸容煞白,有些茫然地抬起自己无力的右臂,只呢喃道:“怎么会……” 王恕微微喘气,大约是刚才的对战完全按照他心中的计划走,是以气力消耗不算巨大,神情也颇为镇定。 他收剑一礼,只道:“还请孟师兄放心,你右臂并无大碍,只是右肩云门穴气息阻塞,过不多久便会顺畅。” 孟旭却问:“你怎么做到的?” 王恕下意识先往台下周满与金不换所立之处看了一眼,然后才解释道:“儒门《春秋繁露》乃是一部颇为重要的功法,有不少人修炼,听闻孟师兄修炼的便是这一门。但这一门功法须借皇极玉才能修炼,只是皇极玉看似至阳,实则暗藏至阴之气,但功法中只吸取至阳之气,至阴之气虽只丝缕,可无处能去,年深日久便藏于经脉穴道之中,以右肩云门穴为最甚。平日或许不显,但若反复刺激,便会发作,阴阳相冲。此为功法中本有的弊端,久之必为沉疴。” 孟旭听后,一脸茫然,仿佛完全不知晓。 他下意识看向荀夫子。 怎料,荀夫子面上的神情竟也与他相差无几! 唯独那总显得困倦的少年孟退,原本站在儒门众人之中、荀夫子后面,此时却张开了眼睛,忽然上前一步道:“这一门功法的弊病,我儒门一位师叔祖之前也曾提到,只是她不通医道,不知该如何解决。敢问王大夫,既为沉疴,可有克治之方?” 荀夫子听得“师叔祖”三字,眼皮已是一跳。 王恕却是微微一笑,倒好似松了口气,翻手便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竟往前递:“这一场本是在下有备而来,提前托赖了朋友打听,胜之本就不武,因而也早找出古书中记载的除疾良方,抄录了一份。若能有益于贵门修炼此法者,再好不过。” 昨日王恕取得四胜后,整座东舍便一片兵荒马乱,到处都是回传对手情报的修士,皆系金不换重金雇佣,纸片玉简飞进飞出,上面记载的都是春试前六十四人的背景功法性情风格。 周满与金不换当然不会认为王恕之后的对手,会有前面四场那样好对付,正好剑试印记当晚已经排出了他明日第一场的对手,于是金不换立刻召集人手,多方研究打探。 在得知孟旭修炼《春秋繁露》后,周满竟将这门功法当场默出! 王恕仔细读过,自然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因而才有今日,步步为营的催逼,直到对方破绽显露,一举定了胜负。 至于寻找解方,是他的习惯,顺手为之罢了。 只是旁人哪里能知道?有心思深沉的,不免要揣度他:胜了人还要市恩,看不出来这病秧子心机竟有如此深沉。 因为在那少年孟退接过解方呈递给儒门那位荀夫子后,说了几句话,那荀夫子竟是瞬间正色,以自己一门尊长的身份,向王恕拱手:“儒门功法之缺,竟要有劳小王大夫来补,实在惭愧。无论此方是否奏效,此情我儒门必记在心!” 原本以为要原形毕露、必输无疑的人,不仅没输,甚至还得了儒门的人情—— 简直让在场众人倍感震撼! 然而只有少数想得更深的人隐约觉出不对:儒门功法有破绽,分明连他们自己修炼这门功法的人都不太清楚,可竟被王恕这样的外人指出,这病秧子如此低微的修为,凭何能得知? 那少年孟退看着王恕也有几分生疑:说是从古书上找到的解方,可师叔祖闭门不出,读书早破万卷,却从没在古书上找到什么解方。眼前这位王大夫读的书竟能比师叔祖还多?可放眼天下,除却王氏琅嬛宝楼与当年武皇于封禅台投下的十二道金简,还有哪家哪派藏书能多过儒门书山?难道当真是术业有专攻,怪师叔祖她自己偏漏了?:,, 133 光风霁月 - 剑阁闻铃 - 时镜 比试结果一出,台下自是炸开了锅。 有人开始觉得这王恕场场都能赢,凭借的恐怕不是运气和歪门邪道那么简单,按此次竟能给人功法找出破绽来看,说不准是个修炼上的偏才;也有人嘲讽,说他是一命先生的弟子,能利用功法破绽造成的沉疴击败对手,指不定是谁在背后指点,倒也不值得吹捧…… 但场边其他门派的掌门长老,这时的神情却都有些微妙。 荀夫子道过谢后,已经重新坐下。 王恕躬身谦逊两句后,也退至一旁等待下一场的对手。 这时,坐在岑夫子右手边某个门派的掌门,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岑夫子,你们学宫这学生可真是厉害啊,能当众将别派功法条分缕析,找出命门……他该不会一直要用这种办法赢下去吧?” 岑夫子眼皮一跳,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 若连儒门这种齐州第一流大宗门的功法,那病秧子王恕都能瞧出破绽,找出命门,那其他门派的功法还不是易如反掌?可其他有头有脸的门派,却未必都跟儒门一样宽仁大度。谁愿意自家功法被人拉出来评头论足,当众演示如何破解呢?一个门派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王恕哪里是赢了儒门一场? 他这是眼见着就要捅烂一整个马蜂窝了! 只是岑夫子心中唾骂归唾,嘴上偏得站在自家学宫学子这边,十分镇定地一笑:“闭门造车终究狭隘,他若能真给其他门派的功法都说出个一二来,实也是于大家有进益,倒算件好事了。” 那门派掌门听后自是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岑夫子应付完这边,却是转头就对剑夫子咬牙切齿,低声骂道:“这小子,此次固然没用歪门邪道,可比用了还要可恨!原本好好一个人……这些乱七八糟的法子,都是哪里学来的?” 剑夫子一听打了个激灵,立马摇头撇清关系:“不是我教的!他一个参剑堂门外剑,跟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岑夫子于是摇头,叹了口气。 天知道这会儿有多少门派的掌门长老已经开始提心吊胆,暗自祈祷这病秧子下一场的对手千万不要排到自家弟子,以免他故技重施,拉自家功法出来丢人。 擂台东南的角落里,王诰宋兰真等人刚到不久,却是刚好目睹了王恕击败孟旭道明儒门功法破绽的这一幕。 宋兰真自是下意识皱了眉。 陆仰尘则道:“此人在学宫时不过一门外剑,除了护身法器厉害一些,也从未见过有什么特异之处。料来今日这对敌之法,不是出自他自己,先天境界后期的修为,实在不足为虑。” 然而王诰盯着台边王恕,忽然问:“若陆兄只有先天境界后期,有多大把握能每隔五招就迫使对手使用‘感天应时’一次,且要连续成功十三次?” 陆仰尘细思片刻,面色瞬间微变! 眼下尚还少有人意识到这一场看似取巧的胜利背后隐藏着多少不对劲的端倪,但世家这一行人的到来,无疑使周遭一阵骚动。 藏在暗处的霜降惊蛰等人见了,不由警惕起来。 周满站在另一侧,瞧见这几人时,却是先怔了一怔,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远处剑壁方向看去—— 十六柄大剑,指天刺地,屹然耸峙。 王诰的名字便烙印在第一柄大剑之上,其后便是她。但紧接着,又依次有宋兰真、妙欢喜、陆仰尘、谈忘忧、孟退、宋元夜、周光等人,甚至连之前跟在王诰身边的那青年宗连,竟也堪堪排在第十,名列剑上! 难怪他们有空来看泥菩萨这一场…… 春试前十六的名额,已然所剩无几! 上一场六十四进三十二所遇到的孟旭,在儒门新辈中已不算寂寂无闻的角色;那么下一场三十二进十六,所遇到的对手只会更强…… 王恕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前面几场的好运。 可是,假如能再赢一场,就能名列前十六了吧?距离凭借自己拿到墨令进入白帝城,也仅一步之遥而已。 这一刻,冬日的寒风拂到面上,心却竟微微热着。 他立在擂台的一侧,只向着下方看去—— 这时金不换第二场的对手已经结束了上一场的比试,正好被剑试印记排了出来,冲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将要离去。 他点了点头。 只剩下周满立在原地,用那种静定的眼神注视着他。于是他的心也随之静定下来,仿佛周遭嘈杂的议论都跟着消失了,一切都拢在晨间还未散去的朦胧雾气里。 直到一股新的喧嚷,打破了这种静定,是有人带着惊骇叫了一声:“荆越,伊川书院那个荆越!” 王恕转头,便见一名男修从远处走了过来。 冷硬如坚冰的面容,衣襟上赫然溅着血,但显然是他上一场对手的。因为他的身上,混不见半点伤痕! 周遭已经有人小声议论:“这可不是个善茬儿啊。听说此人出身贫寒,性情又偏,是条野狗,连世家那几位公子都没人愿意将他收到麾下。前面几场,他下手都不轻……” 有人甚至开始担忧:“惨了,惨了,我看那病秧子的运气,算是到头了。” 这荆越以往名声不显,在本届春试中却是以一个“狠”字出名的,下手绝不留情,哪怕修为算不上第一流,其不要命的打法也着实能使不少人胆寒,早在先前金不换使人打探的情报里,已将此人列为第一等难缠的角色—— 现在竟然让泥菩萨遇上了。 周满的心忽然有些发沉,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那荆越走上台来,王恕先拱手为礼:“在下剑门学宫,王恕,请指教。” 一般来说,对方也该还礼,自报家门。 可谁想,此人竟是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抽出了自己腰间那柄寒沁沁的深蓝长刀! 下方顿时有轻微的哗然:连基本的礼节都不遵守,这是根本不把王恕放在眼底,不认为有寒暄的必要,更不认为对方配知道自己的名姓啊! 王恕也微微错愕了一下。 但他先前看过金不换搜集的关于此人的情报,并不觉得对方性恶,所以也不以恶意去揣度对方,只当他是生来寡言少语不喜欢与人交流。 只不过在众人眼底显然不是如此—— 作为评判的剑夫子,一声“开始”才刚出口,还未及落地,这名为荆越的男修,已瞬间化作一道残影,也将他手中那柄深蓝的长刀化作一弯残月,朝着王恕压下! 去势何疾,杀机何重! 站得离擂台近些的人,甚至能感到劲风刮面生寒! 只有站得远些的那些人,这时有空去想:完了,此人动手如此果决狠辣,想必那病秧子连找人家破绽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斩于刀下了! 连评判位上的剑夫子都下意识悬了心胆。 可万万没料,就在这危急时刻,台上的王恕,手中斜持长剑,竟是轻轻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天地清净! 扑面的劲风变慢了,袭来的杀气和缓了,他所立足之地,不再是眼前这座擂台,而是心中那片梅园。 脚步轻移,听着风,回身一剑! 众人只觉那一刻,台上仿佛有了种奇妙的变化,连那荆越杀伐的气势,都被突如其来的清气洗净。 但闻得“叮”一声刀剑相击的锐响! 王恕手中那柄原本平凡的铁剑,竟好似被灌注了什么惊人的力量,斜划出去,巧妙又精准地挡回了荆越那一刀! 荆越长刀大震,身形倒回,冷硬的面容重新清晰,却是露出了几分惊诧。 台下众人更是震撼:刚刚发生了什么? 角落里的王诰瞳孔一缩,但很快想起什么:“这一招……” ——正是那日学宫廊下,周满曾用来对付他的那一式,踏雪待! 《万木春》剑法里前四式都是王恕写就,他自然清楚该如何运用,只是先前基础不好,用不出来。但周满费尽苦心,练了他三个月,岂能没有点真正的成就? 至少现在,他已能使出自己所写的剑法! 只是落在旁人眼中,这骤然的变化未免太大,以致无法接受:先前还各种歪门邪道钻空子的病大夫,突然间能使出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法?开什么玩笑! 李谱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假的吧?我是在做梦吗?” 远处的霜降惊蛰等人也齐齐错愕。 连近处的岑夫子与剑夫子都没忍住,轻轻“咦”了一声。 荆越素来谨慎,先前与人对战是唯恐不能赢,所以才显得下手过重。来打王恕,自然也是提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但料想此人修为不高,自己若能一招制敌,使此人失去战力,对方那些花招自然不再有使出来的机会。 可谁能料,这势在必得的一刀,竟被人挡住了! 没人心头的震动能比荆越更大。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先前那残月似的刀影是假,真正的刀锋隐藏在残月刀光侧面,可眼前这修为颇低的病秧子,偏偏一剑击中了他真正的刀锋所在! 是巧合吗? 荆越原本就冷硬的一张脸上,霎时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重新攥紧手中刀。这次是以更快的速度,幻化出三道残月刀影,再向王恕袭去! 可又是“叮”一声响! 王恕只是移了几下脚步,转剑便已将他刀锋击退! 不是巧合! 但荆越不肯信邪,一刀不成,再起一刀,接连十几次都被王恕挡住! 他心中自是渐渐焦躁起来,开始不断变化进攻的方法,时而和缓,时而刚猛。 然而台下的人们,却开始看出不对。 也不知是谁人斗胆,先发出了自己的疑惑:“这,这王恕,难道就只会这一招吗?” ——不管那荆越的刀从哪个方向来、用什么形式来,这尊泥菩萨永远只用那一招应对,变都不带变一下的! 刚开始看时还觉得这一招颇为玄奥,可看多了看久了就不新鲜了,甚至使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乏味枯燥。 谁来是想看你们一个进攻一个防御这种无聊戏码的啊? 有人忍不住开始抱怨:“能不能快点,难道就不会别的招数了吗?” 周遭自然是附和声一片。 只有周满,这时看着台上的王恕,也不知想到什么,唇线紧抿,面色忽然有些发沉。 王恕听不见台下那些质疑的声音,他的修为远远不如荆越,每一次“踏雪待”固然能挡住荆越一刀,可手掌也会因此受到巨震,连带着体内本就脆弱的经脉,都要遭受一番刀气的冲击折磨。 时间一久,右手虎口甚至已经崩裂出血。 只是他竟不愿放弃,不肯退却,咬牙坚持—— 是周满按捺着她原本严苛的性情,一点点教他学会的;也是金不换明明已经学会了却偏装作不会,一点点陪他练出的…… 他说想去白帝城看看,这二人便倾尽全力。 此时此刻,他凭什么轻言退却? 任由汗水从额头滴落,渗透衣衫,这尊往日不曾与谁争胜的泥菩萨,咬紧了牙关,使出一式又一式…… 踏雪待,踏雪待,还是踏雪待! 无论对手的进攻有多凶险,都能被他一剑挡在外面,好似在自己身周浇筑了一道铜墙铁壁,任何狂风骤雨都无法突破! 再没有什么歪门邪道,甚至也不去看对方功法的破绽,只是这样,凭借着自己,与手中这一柄什么也不是的铁剑…… 不知何时,台下那些质疑与嘲笑的声音,渐渐小了。 人们安静下来,擂台里外鸦雀无声。 只有台上刀剑仍旧猛烈相撞的声音,以及,这两个谁也不肯放弃的对手,艰难又急促的喘息…… 台边观试的岑夫子,面色变得肃然。 暗中看着的霜降,这时已泪盈于睫,看着台上那道苦苦支撑的身影,心中只有怆然:哪怕早已决定过拿不到墨令便去抢王诰的,可公子心里,实则是想凭自己去到白帝城的吧? 一命先生更是陷入恍惚。 金不换受了一点小伤,轻轻咳嗽着回来时,看见的正好是这一幕,不由得愣在原地。 周满没回头看他,只复杂道:“正好,快结束了。” 那场中的两人,在经历长时间的对抗后,都已是强弩之末。 但进攻一方的消耗,显然会比防守那方要大。 几乎就在周满话音落地的同时,那荆越提起刀来,却终于气力不支,踉跄半跪,险些整个人都倒在擂台上! 他喘着粗气,以刀立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王恕,心中不甘,到底发出了自己嘶哑的声音:“你难道只会这一招吗!” 王恕没比他好上多少,整个人汗淋淋仿佛水里捞出来似的,手上鲜血已沾满剑身,却依旧保持戒备的姿态,只能勉强回道:“不是。” 那荆越闻言咬牙:“你既有别的招数,为何不用?是看不起我吗!” 王恕下意识道:“剩下的都是杀招,你我无冤无仇……” 《万木春》这套剑法,本是为周满写的,除了一式“踏雪待”勉强能算守式之外,其余哪一招不是杀气腾腾?周满自己写的那四式就更不必说了。第八式“命春来”倒没有那么多杀伐,可他还没到能使出这一招的境界…… 何况…… 他望着眼前这位对手,想起什么,慢慢笑起来,只轻声道:“我是医者。” ——医者忌杀,当以仁心恕人。 分明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可这一刻,擂台边的一命先生,只觉讽刺,正是这一颗仁心,使得他无法害人,也就无法自救,一时心中悲戚,不免红了眼眶。 学宫诸位夫子,也悄然动容。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这位来自剑门学宫名为王恕的大夫,和他们以为的并不相同。 作为他对手的荆越,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医者?自己竟输给了一名医者…… 心中五味杂陈,他皱着眉头,足足盯了王恕半晌,才终于将刀一收,自嘲一笑,但起身退步,却一改先前的傲慢,竟拱手道:“伊川书院荆越,拜谢赐教,技不如人,甘愿认输。” 王恕一怔,连忙收剑还礼,只道一声:“承让。” 于是远处剑壁之上,最后一柄大剑,应声震动起来,大放光彩,将他清隽的身影笼罩在晨雾的光晕里,也使“王恕”二字浮现在剑身之上,最前面第一柄大剑上的“王诰”两字,隐隐然成了相对的两端。 十六柄大剑,十六个名姓—— 到此,终于尘埃落定。 谁能想到,最后一个竟然会是王恕?且还是用这样光明正大的赢法…… 此时无声,胜过有声。 岑夫子静静看了许久,才抚须一笑,叹道:“剑法不错,心性更佳。倒是我看走了眼,这样的人恐怕也只有一命先生能教出来吧?” 剑夫子突然坐得直了些,咳嗽一声:“咳,那个,说起剑法心性嘛,其实我也是教过一点的。” 岑夫子:“……” 所有还记得他先前说过什么的各位掌门长老:“……” 连不远处刚好听到这一句的周满,都忍不住向剑夫子投去了一言难尽的目光。:,, 134 张仪 - 剑阁闻铃 - 时镜 此时的王恕,毫无疑问成了全场视线的焦点。 但王诰立在远处,回想着方才台上这一场苦战,却是若有所思:“兰真小姐,若我没记错,此人之前不过是参剑堂一个只配门外听剑的废物吧?” 宋兰真道:“原本是如此。” 王诰问:“那如今是为何?” 宋兰真闪烁的眸光便轻轻抬起,添上了一抹幽暗,只越过中间这座擂台,看向了对面。 周满立在拥挤的人堆前面,正一脸无言表情,大约是有话想说的,但估计周遭人多,强忍着将已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台上的王恕却大约是没听见岑夫子与剑夫子这番话,又或者听见了也不在意。 他获胜后,便极其谨严地躬身,向评判位方向一礼—— 那里坐着一命先生与剑夫子。 一个是自小教他辨识药毒的师尊,一个是进到学宫后教授过剑术精要的夫子,而他今日胜的这两场,恰好一凭医道,一凭剑道。 这一礼,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郑重。 剑夫子见了自是欣喜,只是欣喜之余不免也有几分心虚,暗道这小子如此上道,下回还是破格允他进门听剑好了;一命先生见了,脸上却始终未有半分欢颜,竟是不想再在这里待上片刻般,起身便走。 众人都不免错愕,不知发生了什么。 王恕见了,则搭下眼帘,倒心知肚明:自感到无法救他后,师父便常日沉寂,甚至默许了韦伯伯带着若愚堂一干人等常来接近,是也动摇了原本的立场,希望他接受他们寻来的剑骨。可他终究迈不过自己的心关。哪怕今日站在这擂台之上,万众瞩目,得进前十六,焕发出以往全然未有的光彩,在知情人的眼底,也只是灯油燃尽前那爆出的最后一朵星火,骤然的明亮过后,便是无可挽回的熄灭。 握剑的那只手上,鲜血流下来,凝固在指缝,干涸在剑锋,略带着疲惫的面颊上沾着未干的汗水,王恕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从台上走了下来。 周满与金不换正在下面等他。 金不换胳膊上也有点小伤,此时刚拿了伤药把自己伤口抹上,一见他来便笑:“行啊菩萨,你这剑练得原来不赖!喏,正好,伤药。” 他把药瓶递了过去。 但周满两手抄着,抱剑而立,一双眼盯着王恕,神情却有些冷,只没头没尾问了句:“为何不用?” 王恕刚接过药瓶,一怔。 周满视线便在他手上伤处一扫,道:“剑法有八式,我知道,你也知道,可刚才在台上,你只用了一式。杀招未必一定用来杀人,且也未必一定能杀得死人,更不是医者就不能用。你为何不用?” 明明可以不必赢得如此险象环生,艰辛狼狈。 王恕回视她,静默了良久,才道:“《万木春》乃是你我一道写就得剑法,也是你我所共用。今日观试者甚众,台下不乏有世家之人。我不愿先用,使人窥知你的底牌,让他们提前想如何对付你——周满,你该是剑首。” “……” 这一刻,周满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旁边的金不换望着他,也忽然陷入了沉默。 王恕见了二人反应,心里想:他们看起来好像都不高兴。 但只以为他们是心中担忧,不愿见自己在台上冒险,于是又补道:“何况,踏雪待这一式,于我性情最合,用起来最为纯熟。其余的几式,尤其是‘命春来’那一式,我实在还不很会……” 周满岂能听不出这是找补? 她盯了他片刻,到底没有拆穿:“那你下午来东舍,我教你。” 王恕隐约觉得她是生气了,只能道:“好。” 春试前十六的名额已经完全决出,头三天的大比也就算告一段落。 因为王恕这一场来观战的人本就多,又是最后一场,到决胜阶段时其他擂台的人都结束过来了,所以堪称是汇聚了几乎所有观试者、参试者。 岑夫子人在台边,看了一圈,便从座中起身。 原本试后喧嚷的场中,很快安静不少。 岑夫子来到台上,朗声道:“春试前十六,至此正式决出。明日辰时,将于剑壁之前,举行抽签大会,排出此后的比试顺序。” 众人一听抽签,顿时又热闹起来。 远处剑壁那十六柄大剑之上,除了周满先前看的那十人与最后留名的王恕外,另五人分别是王命、赵霓裳、常济、李谱、金不换。 剑门学宫本就是天下学宫之首,参剑堂内无一不是六州一国出类拔萃的英才,在这前十六的名额中占去颇多,不值得稀奇。 但世家出身者足足有七人,难免让寻常观试者心中复杂。 除了一个最出人意料的王恕之外,那李谱凭借着一面退堂鼓连胜六场,凡见识过那场面的谁不说一声“离谱”?倒是绮罗堂侍女出身的赵霓裳在这场比试中,竟有十分惊艳的表现,也险胜了第六场跻身于前十六之列,着实使众人议论了一番。 周满先前已看到赵霓裳名字,此时游目向周遭去找,便看见她仍旧一袭素衣,虽然进了前十六,但脸上看不出什么喜色,只是低眉垂眼,立在宋元夜稍后方一点,位于世家那一波人的边缘。 什么时候开始,总能在宋元夜身边看见她了? 周满又忍不住想,她修炼的速度真的很快。 岑夫子简单说完后,随意补了几句让大家趁这一日的时间修整准备之类的话,便带着学宫一干夫子、各门掌门长老一道离开。 擂台周遭拥挤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但同在参剑堂学剑的李谱、余秀英等人却全都向他们这边过来,人人把王恕围在中间,跟看稀奇似的,不断问他,短短三个月,是怎么脱胎换骨变成这样的。 周满听见动静,收回了目光,暂时没去找赵霓裳,但趁这空档,却是问身边金不换:“你怎么赢的?” 金不换正笑看泥菩萨被人问东问西,听见这句也没回头:“运气好呗。” 周满眉一皱,便想追问。 只是尚不及开口,就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素闻杜草堂岁寒松柏门庭,原来也出这样阴险狡诈的弟子!” 那是十来名面色不善的修士,看衣饰不是蜀中门派,为首的老者怒容犹盛,方才那句话便是出自其口。 老者旁边还扶了一年轻男修,面容发白,像是受了内伤。 他看了金不换一眼,反倒劝那老者:“输便是输,没什么好说的,师父,走吧。” 金不换低眉垂眼没言语。 那老者还想说点什么,但见自家弟子如此,到底把话咽了回去,气冲冲冷哼一声,转头带着人走了。 周满先是愕然,但紧接着就明白,方才那年轻男修恐怕便是金不换上一场的对手,这架势—— 似乎不像金不换说的“运气好”那么简单。 她看向他。 金不换玩着手里那柄扇子,但笑容看起来不像先前那样了:“菩萨是还不知道进白帝城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才会冒险,只用那一式踏雪待。可我知道,我必须进白帝城。我没办法和他一样。” ——他只能用胜算最大、最稳妥的方式去赢,哪怕显得不那么光彩。 周满有些复杂,不由想:他这样说,心底该也希望自己赢得光明正大吧? 但有什么关系呢? 她懒洋洋笑起来,与他并肩而立,只道:“赢了就好,方法不重要。” 金不换回望她,低下头也笑了。 前十六既已进了,距离能拿到去白帝城的墨令,也就差一场而已。 只是如今名列剑上的其他人,哪个不是稀世的英才? 接下来还想要赢,只怕是难上加难。 明日辰时才开抽签,岑夫子虽说中间这一日大家可以休整,可但凡进了前十六的都知道,这一日实在是养精蓄锐、研究对手的好机会,谁会白白浪费呢? 世家贵子们的背后自有无数人为他们忙碌。 周满回到东舍后,等来王恕,也重新细细为他讲解了一番《万木春》剑法,尤其是其中第八式命春来。 不过也没能讲上太久。 约莫天暮时分,李谱就来了东舍,说是第一阶段的比试结束,有一些相熟的参试者门中有事要先行离去,问大家要不要去送行。 周满本是没打算去的,但忽然听见要走的人里包括她三十二进十六那场干脆向她认输的日莲宗男修,想起自己之前说过要请人喝酒,于是改了主意。 她去,王恕与金不换自然同去。 一行人送至剑门关外三十里处一座长亭,周满刚把酒拿出来,众人就喝上了。 萍水相逢,算不得很熟,但为着此次春试的事,都能聊上几句。 李谱谁都认识,称兄道弟,喝起酒来话就更多了;金不换八面玲珑,谈笑自若,自也千杯不醉;周满在这种场合,话反倒不多,喝得也不算多,算得上克制。 至于王恕…… 酒量过浅,手上还有点小伤,实在不敢喝。 蜀中的冬天少见太阳,今日也是个阴天,因而近暮时分,也并无瑰丽的晚霞,只是慢慢开始变暗。 王恕本是坐在最边上,笑看着众人。 但在山间开始起雾时,他忽然听见,吹来的山风里,隐约夹杂着断续的哭声。 他不由朝那哭声的来处看去。 亭中众人各自说话喝酒,都没什么反应。 王恕刚想问他们是否听见,可那哭声一下又停了,只有前面一座低矮的山头上,模糊地半倒着一支的残破白幡。 他思考片刻,眼见众人谈笑正好,也不愿打断,于是自己起身,朝那边走去。 翻过低矮的山头,另一边竟是座乱坟岗。 枯枝荒草,野坟灵幡,泥坡上散落着发黄的纸钱,不知哪座坟前烧贡的灰烬在淡薄的雾气里浮动,远处甚至能看见几卷腐烂的草席,露出点里面裹着的枯骨,近处则是一块倒地的断碑。 此刻这断碑前,便坐了一名白衣男子。 严格来说已不能算是白衣,因为袍角各处皆已染污破损,腰间还零碎挂着些小剑形状的佩饰,也都染污,看上去颇为狼狈。只是其面如冠玉,倒给人一种淡泊之感,使人疑心是哪座山上的隐士。 但王恕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而是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脸上出的疹已经溃烂出血,连在一起成了一块烂疮;下面一条腿断了,伤处的血已经浸透了身上的破布。分明还是个青年,可眼底已经没有多少生气,半张的口中只发出模糊的声音,仿佛在哀求什么。 王恕顿时一惊,几乎想也不想便疾步上前,查看此人情况,同时道:“他染的是痘疹,暂无大碍,但腿上的断骨需要立刻处理,我这边有药,也许还能救!” 话说着,他已从须弥戒中取了药囊医箱,迅速排出自己需要的快刀、金针、药散等物。 那白衣文士却只一声轻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王恕听见,这时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似的,一面取出一会儿要用的止血药,一面开口想问他与患者的关系。 可万万没料,才刚抬头,竟见这白衣文士手搭在那奄奄一息的青年颈上,轻轻一拧—— 咔! 口中发出的模糊声音消失了,眼底的哀求与挣扎,仿佛也随之消失。在那只干净得与脏污的衣衫格格不入的手撤走后,这伤重病笃的青年,脑袋终于朝着一侧缓缓垂落。 这一瞬间,王恕竟有种进了梦中的不真切之感,直到青年已失去所有生机的那张脸转过来朝向他,他脑海中才陡地炸开了一片,转头看去:“你做了什么……” 那白衣文士平静道:“我来剑门关途中遇到他,据说本是想投亲去,到了才知六亲皆已亡故。举世竟无一相熟之人,异地他乡,不慎染病,摔落山间。他求生不能,但求一死……我帮他了断,他能一朝赴死,少受苦痛,不也令人羡慕吗?” 一朝赴死,令人羡慕? 他杀了人,却还如此面不改色,视若寻常! 王恕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耳中所闻,突如其来的惊怒,使得他攥紧了手中的药瓶,豁然起身。 方才摆在地上的药瓶却因此被撞倒在地。 那白衣文士望向他,分明才杀了人,可眉目间竟是不作伪的悲悯:“你是以为,我做得不对?可芸芸众生,有人求活,夺其性命是残忍;有人求死,令其得生便是残忍。世人种种苦,皆因生来,有时杀戮反而是一种慈悲。杀与恕本为一体,杀难道不才是真恕吗?” 杀与恕本为一体,杀才是真恕…… 话中有意,言外还有意! 在其话音落地之际,王恕但觉一股寒意袭上:“你是谁!” 那白衣文士不答,只是起身,垂首捡起地上一只滚落的药瓶,先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才道:“大夫活得艰辛时,原来从不曾想过死吗?” 王恕闻言立刻看向他,瞳孔微缩。 他唇畔挂着浅淡的笑意,就用那只刚杀完人的手,将药瓶递出:“你的东西。” 可谁想,就在这一刹,一只酒坛竟从上方凌厉飞至! “哗啦”一声响! 酒坛砸到那药瓶上,也砸到那白衣文士的手上,顷刻间已完全碎裂! 迸溅的残酒在其袖间,留下一片水迹。 王恕一震,仿佛终于从梦魇中醒来,回头看去。 那白衣文士先看一眼自己衣袖,而后两道长眉略微一拢,也抬眸望向方才酒坛的来处。 青冥薄雾在山间流涌,一袭玄衣的女修剑已出鞘,紧握于手,立在高处,是前所未有的紧绷姿态。 十来名年轻修士站在她后方,颇为惊愕。 然而前面的周满面容冷肃,早在看见那白衣文士身影的瞬间,眼底的温度便已降至极点,视线锁紧此人,只对王恕道:“菩萨,过来。” 王恕从未见她如临大敌到这般程度,一时尚未反应过来。 那白衣文士,凝视周满,却有少许意外:“你好像认识我。” 前世种种血腥记忆,随着这一句,几如狂潮般翻涌出来,但周满执剑而立,与他对视,身形动也没动一下,连声线都冷到没有半点起伏:“倒不必认识。放眼如今天下,能将五州剑印视作玩物,随意缀挂腰间者,除阁下外,想来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张仪略有讶然,随她所言低眸一看,才发现那五枚深紫小剑已因这几日徒步蜀道的艰辛,与旁边细长一本册帖一般,被碎叶污泥糊得都快看不出原样了,于是有些抱歉:“惭愧,是我前阵忙着赶路,倒一时忘了它们还挂在身上……”:,, 135 前十六抽签(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寒夜剑顶,萧风自门外吹来,剑阁内仅点着的一盏油灯晃动着,照得那尊武皇造像身后五色的焰形背光也跟着闪烁不定,周满就坐在下方,心绪亦难平复。 往日一遍就能成功的功法,今夜连掐了三遍手诀,也始终未能成功。灵气在体内转过一个小周天,稍稍一个抑制不住的杂念扰动,才凝结在指尖的金芒便立刻消失,黯淡下去。 周满皱了眉头,睁开眼看着自己指尖,面无表情。 望帝刚往香案前那只花觚里添过水,此时盘坐在角落里,一半面容被阴影覆盖,一半面容则被闪烁的焰光凿下更深刻的皱纹,只道:“自半个时辰前进来开始,你便心神不宁。” 周满攥紧手指,终于慢慢道:“我见到张仪了。” 那半坐在阴影里的老者,抬起被褶皱压满的眼皮,竟没有多少惊讶:“这么久,也该来了……” 他问:“此人如何?” 傍晚乱坟岗上所见,于是再一次浮现在周满眼前,她想了许久,才道:“普通。” 望帝一怔:“普通?” 周满点头,复杂极了:是的,普通。 ——就在那样寻常的山坳里,一片衰草丛生的乱坟岗,一个衣襟染污破损的普通人。至少看起来是那样,甚至或许是从凉州徒步经行蜀道,一路翻山越岭而来。谁能想象,那看起来带了几分倦意与狼狈的白衣文士,便是传说中连夺五州剑印的天人张仪? 在她道破其身份时,无论前面的王恕还是后面的金不换等人,无不瞠目立在原地,不敢相信。 只有张仪自己,平静如许,抬眸后向她解释:“我与这位大夫乃是偶遇于山间,对他并无恶意,还请不必误会。” 周满却哪里理会? 在这山野间如此突然遇到张仪的情况,实在是她所未料,自然更没有半分准备。哪怕他表现得温文尔雅,甚至夺五州剑印至今没有滥杀过一个无辜,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夜血染玉皇顶,此人踏月自人潮中分水一般走来,对她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此时此地,无人是张仪对手。 周满不敢将自己与众人的安危置于险地,手中的剑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只简短道:“走吧。” 众人在警惕惊愕中,随她离开,张仪也并未阻拦。 只是王恕回头看了一眼,神情不是很对。 周满便问:“你同他谈了什么?” 王恕转眸与她对视,里面是艰难压抑的情绪,几度张口,才慢慢道:“我去救人,他说那人是要求死。他杀了他,这是慈悲……” 那一刻,周满震住了。 为他那一双深藏着痛苦与挣扎的眼眸,也为他简单话语里所揭示出的那个张仪…… 杀戮,也是慈悲的一种? 那难道那夜玉皇顶,屠尽她门众,逼她交出倦天弓,也是慈悲的一种吗! 旁边倒下的白幡在风中颤动,周满仿佛又回到那夜尸骨横陈的玉皇顶上,今生荒谬与前世大恨交汇,胸中情绪激荡,只回头向那山坳的乱坟岗上看去。 那被世人称作“天人”的张仪,杀完人后,竟是轻轻伸手,将那人消失了生机的眼睛合上,声音里有种天地归于寂无的静:“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联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方知生尽死来,不亦幸乎?” 然后才一笑,起身,穿过乱坟岗。 薄雾模糊了他飘摆的污衣,只有腰间那五枚剑印与一封书帖相碰击的声音细碎传来,不一会儿便不见了影踪。 与前世何其相似?周满与此人见过两面,一次是他此人率着千门百家围攻玉皇顶时,一次却要更早,是她执掌齐州、取得倦天弓后不久。 那时她应儒门之邀,下岱岳主持颂圣文会。 颂圣文会是儒门对外召开的大典,汇聚天下文人,作诗论文谈经讲道,一显才华。 首日结束,她刚从杏坛出来,经过曲水流觞亭,却见一人身无矫饰,一身白衣,戴笠端坐溪畔,手持鱼竿,直钩垂钓。身边则随意地摊放着一封青底金字的书帖。 周满不由停步,但三思后一哂,举步要走。 那垂钓之人便笑:“帝主心既已动,何必要走?” 周满负手道:“已是设局,再若不走,岂非阁下直钩所钓之鱼?” 那人闻言,摘下斗笠,侧头看她。 实是一张说不上美丑的脸,又或者于天人而言,美丑根本不重要。只有那斜阳余晖穿过溪畔林隙,照在旁边那封青底金字的书帖上,又将书帖上的字影返映到他衣袍上、面颊上。 于是周满下意识向那封青底金字的书帖看了一眼,最醒目的大约是右侧帖首“生死青书”四字。 那人坦然道:“不错,在下此来,只是想亲眼看看齐州的新帝主。” 周满收回目光,道:“那阁下现在看到了。” 她看不透这垂钓之人的修为,自然早在方才三思之际,便对对方的身份有了猜测,面上轻松,心中却犹为忌惮,话说完,也绝无与此人深谈之意,径直转身离去。 后来使人打听,果然是张仪—— 世间成千上万修士,谁人不想悟道突破,踏入天人之境?可被世人称作“天人”的张仪,却偏偏乐于以凡人姿态现身世间。 两世记忆交错重叠,编织出的却是一个迷雾重重的张仪,周满实在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兵不血刃,先败陆尝,后引得凉州三日大雪,夺五州剑印如探囊取物,现身山野又与世间凡夫俗子别无二致……” 就是这样一个人,前世辅佐王杀,屠戮玉皇顶。 周满感到空茫:“这就是我们的敌人?” 望帝大约也没想到,与她一道沉寂下来,于是剑阁里便知听得见风吹过门扇孔隙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周满眼底却闪过一抹决然,那种“偏要为之”的强硬又回到她身上,却是道:“不到最后,焉知鹿死谁手?” 前世张仪来见她,她认定张仪辅佐王杀,而王杀的剑骨取自她身,而那时剑阁金铃刚响后不久,张仪必是奉了王杀之命,来看看自己这个所谓的“继承了武皇道统”的齐州新帝主,究竟是何模样。 只是后来,她每每忆及那一面,总觉得有一处细节十分刻意:那便是张仪身畔那封摊开的青底金字书帖。 虽只一眼,可直到如今,周满都还能回忆起上面自己看到的零星文字,只觉玄奥无比。然而一旦当她想要向人转述或者于纸面默出,一切却又立刻变得模糊…… 竟是一门只可神会不可言传的功法! 算无遗策的张仪,可能是不慎将这门功法摊在外面给她看到吗?周满不信。可若说是故意给她看,为的又是什么? 这一点,始终使她无法理解。 直到后来,泥菩萨遇刺,她将那桃木细锥上的图纹描摹在纸上,故意放到宋兰真面前试探她是否见过时,才陡然间有一种猜测,张仪是否也在试探她是否见过那一门功法呢? 可那日千门百家围攻玉皇顶,周满记得清清楚楚—— 张仪所用,分明就是这一门功法! 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太玄真一经》! 他为何要以这一门功法试探自己?周满百思不得其解。 但此时此刻,她万般庆幸:哪怕那日只看过一眼,所记得的内容根本不多,可至少,对张仪他们不再是一无所知。前世望帝败给张仪,身死道消,蜀州于是任由世家宰割,可这一世,她想要以自己仅有的所知与所能,帮助望帝,阻挡张仪,保住蜀州! 周满垂眸,先从身边那一堆丹药瓶罐里随意抓起一只,倒出一枚回复元气的灵丹服下,然后迅速归拢先前散乱的心神,重新推演起来。 手诀每次打出,都犹为艰难。 这一门来自张仪的功法,显然不是她如今的修为与境界能够驾驭,以至于需要事先服用丹药,且在指尖金光凝出的瞬间,冷汗便涔涔覆在额头。 那位老者在暗处注视着,只觉她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执念,才能好驱使着她坚持到如今,一时竟有几分动容:“以你如今修为,要运转这一门功法,实在太过勉强。已经三个月,你做得够多了。明日便是抽签,不怕影响春试吗?” 周满坚定而平静:“这一生,我有非做不可之事。” 望帝无言,目中却渐渐流露出一种欣赏。 那尊武皇造像立在剑阁高处,拈花不语。 夜尽天明,旭日如涌金一般从地底喷薄而出,一寸寸将辉光覆盖剑阁,从檐角长满青苔的金铃,到门扇覆盖铁锈的锁头,再到一级级坚硬的台阶…… 远处学宫,周遭十六座旧的擂台,已经拆除。 新搭建起来的两座擂台更大,且皆有阵法覆盖,改落在学宫与剑壁之间,离地三尺,直径五丈。 辰时未到,剑壁前方就已人潮如涌,甚至有不少胆大的观试者攀上鸟道俯瞰下方,等待着抽签的开始。 进入前十六的参试者,基本都早早到了。 只有周满还不见影子。 王恕与金不换,几乎都是一夜未能成眠。 只不过金不换是在担心又去了剑阁的周满,王恕却是在想昨日遇到的张仪。 分明都是歪理邪说,可不知怎的,每当他将双眼闭上,那些话便会浮现在耳旁。 尤其是那一句:活得艰辛时,原来从不曾想过死吗? 在清透的晨光中,他摊开手掌,向自己掌心看去。 那道乌红的命线,已爬至手掌的边界,伸向中指指腹。 但在金不换转头同他说话时,他便无声无息将手掌拢了。 金不换朝四面找过,难免有些担心:“周满昨夜没回东舍,但愿她还记得抽签的时辰。” 话音刚落,学宫那头晨钟敲响,岑夫子站上高台。 金不换心头一跳,正自焦急,想往剑壁上去寻人,可谁想才一转头,就见周满不知从哪个方向过来,已经站在他们边上。 金不换顿松一口气:“你可算还记得。” 王恕却注意到她神情沉冷,眉目间隐有倦意,于是问:“望帝陛下,与那张仪,何时一战?” 周满摇头:“不知。” 谁知道张仪何时进剑门关呢?也许十天半月之后,也许下一时,下一刻,没有人能够预料。 昨日长亭中那些人,大多已经回去,而此刻这剑壁之下乌泱泱一大片,人人等着抽签开始,等待着更精彩的角逐,却无一人知道张仪随时会来,大战随时会起。 只有昨日同样在场的李谱,满心忐忑,时不时朝周满看来。 世家那边已王诰为首的几人在左侧,与右侧剑门学宫众人,立作泾渭分明的两派。 岑夫子在大风中振臂,朗声道:“今日举行前十六抽签大会,由学宫诸位夫子与六州一国各位贵宾共同见证,规则依循旧例,分为三条。” 说到这里,他便看向剑壁左侧。 一行行金色的文字,在虚空中浮现出来。 第一,前十六进八的比试对手与擂台方位,依旧由剑试印记自动排出,此后八进四、四进二、二进一的对手,则由上一轮相邻组的胜者自动组成; 第二,春试前十获得进入白帝城的资格,前八将在前十六进八这一轮决出,剩下的两个名额将在余下的八名败者中决出,在前十六进八结束后进行比试顺序抽签,决出前二; 第三,从十六进八开始,每一轮比试中最快获胜的参试者,拥有在下一轮随意调换一组参试者名单的机会。 前两条没什么出奇之处,可第三条…… 这岂不是说,要是这轮运气好抽到一个够差的对手,用最快的速度赢了,那下一轮的对手就可以随便自己挑了?甚至可以把这个机会用在别人身上,让自己最忌惮的对手去打最强的人!若是用好这个机会,天知道能在比试进程中占据多大的优势! 不少人想到这里,眼睛都亮了起来。 周满算了算,也忍不住想:若能拿到这个特殊的机会,自己岂不是能为泥菩萨安排他每一场的对手了?确实令人心动。 岑夫子听见下方议论声起,于是道:“规则大家应当都已看过,若了解清楚,决意参加,便将你们手中剑试印记掷出,抽签即刻开始。” 剑试印记烙在剑令之上,十六人站在前排,纷纷将剑令取出。 最先掷出剑令者,自是王诰,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世家其余人紧随其后。 几大学宫这边也无人犹豫。 十六枚剑令片刻间已被抛至高处,上面盖着的杜鹃花印在风中浮出,化作一道道流光,分别打在剑壁前那耸峙的十六柄大剑之上! 于是十六柄刻有众人名姓的大剑,嗡然鸣颤,竟全移到前方,排列成圆形剑阵,越转越快,宛若刮起一阵狂乱的飓风! 数过六息,但闻剑鸣声起,两柄大剑忽然从旋转的剑阵中飞出,轰然矗立在剑壁之前! 众人屏息看去,两柄剑上两个名字,赫然是—— 金不换,宗连,西三。 金不换对战宗连,西面擂台第三场。 背负双锏肃立于王诰身后的蓝衣青年宗连,于是转头向金不换所立之处看了一眼。 金不换却是慢慢皱起眉头。 第一组出来后,紧接着便是第二组,常济对陆仰尘,东三;第三组,王命对李谱,西一;第四组,周满对孟退,东四;第五组,宋兰真对周光,西二;第六组,赵霓裳对宋元夜,东二…… 赵霓裳对宋元夜? 周满在看见自己的抽签结果出来时,都镇定自若,十分平淡,可在看见这一组两柄大剑飞出立在剑壁前方时,却是陡地一怔,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夜赵霓裳来访时含着彷徨与挣扎的那一句:若在春试,遇上主家或者主家的心腹,到底该输还是该赢呢? 她一下转头,朝左侧看去。 外人不知,可剑门学宫中所有参试者却都知道,赵霓裳只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侍女,参剑堂旁听而已,如今进得前十六已经足够惊人,现在抽签还抽中了自己的主家? 不少异样的目光也都向赵霓裳飘去。 那一袭素衣的女子,仿佛自己也没想到,不仅越是害怕的事越会发生,而且会发生得这么快,整个人都愣住了,只是有些呆滞地看着剑壁上那两个名字。 宋元夜也好不到哪里去,半晌没回过神。 前方的宋兰真看见这抽签的结果,面容却是渐渐冷了下来,难得在人前表示出不悦来。 周遭谁也不敢说话,唯独王诰觉得有意思,打趣道:“宋氏培养侍女,原来也是这样尽心,竟都能与主家同台一战了。宋少主,你可要小心了,待过后上了台,若赢了还好,若输了……哈哈哈……” 说到这里,他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元夜的脸色因此变得难看了几分,宋兰真则慢慢转头,看向了赵霓裳。 这一时的气氛,有种微妙的诡异。 但周满看了一会儿,便慢慢收回了目光,心知这不是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局面,只是收敛心神,重新看向剑阵中那仅剩的四柄大剑,轻声道:“只剩下两组,最后四个人了。” 王恕闻言,静默不语。 旁边的金不换却开始感到压抑,甚至有种喉咙都被人扼住的感觉:是的,只剩下最后两组、最后四个人了,这里面,就有泥菩萨。 四人者:妙欢喜,谈忘忧,王诰,王恕。 明明距离进入前十拿到墨令,只剩下最后一场,可是现在…… 抽中妙欢喜,妙欢喜在刚进学宫时就是藏着实力的,可即便如此在参剑堂也常常是稳稳排在前三,是位强敌; 抽中谈忘忧,岳麓书院的佼佼者,胜算极低; 抽中王诰…… 想想此人在开剑门那一日下令仆人自割其舌的乖戾,与周满交手时的狠辣,光修为就压住王恕整整一个大境界,若遇上此人,别说能不能赢,就是能不能保护自己性命都难说! 毫无疑问,抽中王诰是三个选项中最坏的。 这一刻,周满静默无言,金不换在心中祈祷,只可惜,这一次,命运不仅不再眷顾弱者,甚至给予了最深的恶意。 万众瞩目之下,那座旋转的剑阵,再次一震! 第七组的两柄大剑,朝着高处飞去,在闪烁的强光里落定:妙欢喜,谈忘忧,东四。 另一侧同样屏息以待的王诰,眉梢忽然一抬,露出了几分失望的神情:“可惜……” 周满与金不换却是瞬间面色铁青。 唯有王恕,早在进前十六时,就已经预想过一切最坏的情况,没有多少意外,反而有种尘埃终于落定的安然。 最后剩下的两柄剑,也终于离开剑阵,飞立于剑壁前方,闪烁着两个同姓的名字—— 王诰,王恕。 东面擂台,第一场。:,, 136 凤皇涅火(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在这两个名字并排出现在一起的刹那,原本静寂的场中立时一片哗然:“太倒霉了吧?王大公子一身凤皇涅火所向无敌,这病秧子人品虽好,可……这不就是最弱的抽中最强的吗?还排在第一场……” 谁能想到,三个人,偏偏就抽中了王诰?巨大的实力差距宛如天堑,简直没有半点获胜的可能! 先前还在一叠声抱怨自己运气太差抽中王命的李谱,在看到王恕竟抽中王诰时,便不由打了个冷战,一下感到了庆幸:“突然觉得我的手气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远处密切关注抽签结果的韦玄、霜降等人,却是在这一刻沉冷了脸色,心内的忧虑攀升到了极点。 台上负责主持抽签的岑夫子,显然也没想到王恕的运气竟会糟糕至此,隐隐有些惋惜。 至此,十六人八组的抽签结果,已经完全出来—— 按比试的时间先后排,是: 首日上午,王诰对王恕,王命对李谱; 首日下午;宋兰真对周光,宋元夜对赵霓裳; 次日上午,陆仰尘对常济,宗连对金不换; 次日下午,下午妙欢喜对谈忘忧、周满对孟退。 按抽签的先后顺序排,是: 第一二组,宗连对金不换,陆仰尘对常济; 第三四组,王命对李谱,周满对孟退; 第五六组,宋兰真对周光,宋元夜对赵霓裳; 第七八组,妙欢喜对谈忘忧,王诰对王恕。 王恕这边固然是运气极差,抽完之后人人见之摇头,可另外几组实则也各有喜忧。 进入前十六后,与前面最大的不同,便在于能预测后面的对手了。 根据规则第一条,抽签顺序相邻两组的胜者,会自动成为下一轮的对手。也就是说,在暂时不考虑第三条规则的情况下,第一组宗连与金不换之间的胜者,下一轮会对上陆仰尘与常济之间的胜者;周满若能胜孟退,下一场极有可能会对上王命;宋兰真若能胜周光,下一轮则有与自己兄长宋元夜对上的可能…… 是以,比起周满这边众人为王恕接下来比试担忧的凝重,宋兰真那边的气氛,甚至要更为微妙。 ——如果不想遇到下一轮的对手,这一轮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取胜,才能得到机会,利用第三条规则进行更换! 有不少人已经看出了端倪,纷纷开始讨论起谁最想拿到第三条规则的特殊机会,又是谁最有可能拿到。 只是抽签结果已出,接下来就是比试。 上午两场,王诰对王恕,王命对李谱,定在一个时辰后开始,仍旧是分作东西两座擂台,同时进行。 但显然,比起王命与李谱这一场,人们对王诰与王恕这一场更感兴趣,抽签才一结束,肉眼可见的人流便争先恐后朝东面擂台涌去,俨然一副去晚了就怕占不到好位置的架势。 唯独那边的王诰,没急着离去,竟是笑着看周满一眼,隔着中间一段距离道:“他不是我的对手,若在上台之前认输,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周满冷冷提醒:“你的对手不是我。” 可王诰浑不在意:“你怎么知道,下一场不会是呢?” 若按抽签结果推算,周满下一场的对手,要么是李谱,要么是王命,怎么会是他? 除非…… 果然,王诰看着她,神情已变得意味深长:“上天眷顾,让王某抽中了这位王大夫,怎能辜负?那日学宫廊上,草草交手,想必周姑娘也未尽兴吧?倒不如你叫此人早些认输,我若速胜,下一轮你我自有机会分出高下!” 言下之意,竟是要这一轮速胜,以便下一轮主动选周满为对手! 其目中无人的程度,可见一斑。 周满面色如霜,不再接话,带了人,转身就走。 王诰见了,也不生气,只在后头慢条斯理补道:“在下可不会因为对手太弱,便掉以轻心,手下留情。” 他说完,看见周满的脚步有片刻的停顿,而那名叫金不换的年轻男修,更是转过头来看向他。 但那面容清隽的病大夫笑着伸手,平淡地将他拉了回去。 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 宋兰真在不远处看着,只是比起边上若有所思的陆仰尘,她两道柳眉微微颦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首场比试在一个时辰后,留给四位参试者的准备时间,实在不多。 周满等人结束抽签后,没走太远。 大家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定,只是谁的脸色都说不上好。 李谱看了一圈,小声劝慰:“我们这样的实力能走到前十六已经是老天眷顾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输了嘛。我看也不会有那王大公子说的那么严重,学宫夫子和各派掌门届时都在边上评判呢……” 周满根本没听,只对金不换道:“王诰之前六场比试的记录带了吗?” 金不换手一翻,便取出了几枚玉简递给她。 这些玉简里完整记录着王诰先前与人六场交战的全部画面,周满显然是想抓紧时间,在这一个时辰里再研究一番,想出对敌之法。 可其实早在今日之前,他们就已经将这玉简里的东西看过无数遍了…… 金不换心中难受,抬眸看她,想要劝说。 但没料,还不等他想出妥帖的说辞,后方一道含怒的声音忽然传来:“你们难道是还在想取胜之法吗?” 是道女声,但有些陌生。 周满捏着玉简,随众人转头,便见一紫裙女修站在他们后面,一张白净甜美的鹅蛋脸此时堆满了不解与不认同,竟是先前王恕第四场比试所遇到的那名养气宗女修。 她上来便道:“那王诰乃是王氏大公子,金丹后期的修为,同龄人中已鲜有人是他对手。天下兵器出王氏,王氏修炼以火为尊,一门《燃眉录》的功法更是独步世间。自三百年前那位圣主王玄难以聚燃洪炉虚火,以一人之身集齐天下九大灵火之后,在火用一道上,世间便再无人能出王氏之右。那王诰修的就是《燃眉录》,且已经令凤皇涅火认他为主。此火在九大灵火中虽只排行第六,可也不是寻常修士能够抵挡。我们养气宗一位师兄先前遇到上,连三招都熬不下来,便重伤倒地,这病……你们这位王大夫若要上场,不更是送死吗?” 原本是想说“病秧子”的,但看王恕就立在边上,周围又大约都是他的朋友,到底舌头一卷及时改口,免得太过失礼。 她只道:“学医者,先要留得此身才有大用。这一场明知不能赢,为何还要硬上?提前认输不好吗?至少可保得性命无虞。” 凤凰是世间百鸟之王,传闻其在一种火焰中燃烧后非但不死,反而能涅槃重生,这火便叫做“涅火”。凤皇则是百凤之皇,其涅槃之火更是火中之精,因而才称“凤皇涅火”,可烧灭世间一切有形之物。 王诰既得此火,在金丹期修士中自然所向披靡。 哪怕元婴高手遇到他都得忌惮头疼,更遑论是王恕这种还在先天境界的病大夫? 这养气宗女修名叫程半夏,自那日败给王恕后,心中到底有几分不服,和其他输给王恕的人一样,本是怀着一种“看你还能嚣张几时”的隐秘恶意,去看他后面的比试。 可没想,无论是对儒门孟旭那一场,还是对伊川书院荆越那一场,此人都一颗医者仁心,赢得光风霁月。 程半夏看完心中复杂,颇为矛盾。 直到今日,抽签结果一出,她鬼使神差地跟来,自问对那王诰的实力有所了解,却眼见他们非但没有让王恕提前认输之意,还要商讨对敌之法,才没忍住,心直口快,出言相劝。 事实上,她之所言,也是金不换之所忧,只是当着王恕的面,怎敢说得这么直接—— 拿不到白帝城墨令,还可以再想办法。 可若菩萨在这一场比试中出事,纵有墨令,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程半夏这番话一出,原就僻静的角落里顿时更听不见半点杂音。 周满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名突然闯入的女修。 众人几乎以为她下一刻就要下逐客令。 可没想到,密密的眼睫一动,她清冷的眸光抬起,只看向那边至今没说过一句话的人:“你要不要认输?” 周满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是初入学宫,对着剑夫子,还是后来祸起泥盘,对上庞大世家,心中也从来有进无退,哪怕粉骨碎身也只会往前,不会往后。 可现在竟然会问他,要不要认输…… 这一刻,王恕心底好似有雨落下,涟漪皱在眼底,回望她,却反问:“你想我认输吗?” 四目相接,他竟比她还要平静,还要坚定。 周满于是沉默。 过了许久,才将那几枚玉简一收,她问:“昨日我指点了你剑法,还记得多少?” 王恕道:“都记得。” 周满道:“按先前的推算,你遇上王诰,几乎没有任何胜算。但既要去比,便不能轻易认输,只用那一式‘踏雪待’,怕应付不了局面了。” 王恕不语。 周满解下腰间那柄雪色的无垢剑,竟直接扔给他:“无论如何,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别丢我的脸。” 王恕接住那柄剑,却有些怔忡—— 是他们写出《万木春》剑法那一天,金不换赠给周满的剑,今日又被周满借给他用。 他慢慢笑起来,只道一声:“好。” 远处人声忽然一阵鼎沸,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王诰分开人潮,已朝着东面那座擂台走去。 今日难得晴朗,出来一轮骄阳。 此人一身赤纹焰袍,在灼灼的阳光下,仿佛燃烧一般,神情却暗藏阴冷,有一种酝酿着暴烈的危险。 王恕看了一会儿,便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去了。” 他举步要走,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菩萨。” 于是停步回头,对上周满复杂的目光。 她几度犹豫,还是笑着道:“你该知道,那一式‘命春来’,我并非是只写给自己吧?” 那日剑顶演剑时的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王恕忘了回答。 周满这才道:“去吧。” 与那位王氏大公子走向擂台时如雷的呼声不同,这尊泥菩萨从人潮的外围走过去时,周遭只有一片嘘声,伴随着各式各样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 比起修为高达金丹后期,又使凤皇涅火认主的王氏大公子王诰,这同样姓王却仅有先天境界的年轻人,单薄得就像巨浪前的一叶孤舟,仿佛随时都会被碾碎。 众人实在不知,他哪里来的勇气,竟敢站到对面。 连王诰看见他,都禁不住有些讶然地一挑眉,但随即便调转目光,看向西面刚走过来站定在附近的周满,唇畔忽然浮出了一抹戾气深重的冷笑。 锋利的日光宛若有形之剑,刺破渺然的晨雾,二人登上了这座比先前宽阔了不知多少的新擂台。 台下观者如云,绵延看不到尽头。 更有嫌地上视野不好者,驾驭着法器飞到半空,甚至攀上前方剑壁,站在那险绝的鸟道上。 谁也没注意到,一名白衣修士也在其中。 昨日沾满泥污的衣袍,已经被浆洗干净,曾被荆棘划破的地方也都一一修补过了,只是看上去针脚有些粗陋,也不知究竟出自何人手笔。 但他看上去毫不在意。 在鸟道中寻了一处地方,此人随意坐了下来,任由尘埃沾上他刚洗净不久的衣袍,但朝东面擂台看去。 时辰一到,便听得两声嗡鸣,两道凌厉的剑芒自那刻着二人名姓的大剑之上投落于擂台,擂台地面上顿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禁制图纹! 于此同时,一声钟响。 先前微微阖目的王诰,骤然睁开,周身释放出一股骇人的威压,瞳孔深处竟燃起金色的烈焰! 好似百鸟该当朝凤一般,擂台周遭实力稍弱者只觉心神震慑,险些要为这一眼匍匐! 可对面的王恕,这时心中回响,竟是周满方才那句:无论如何,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别丢我的脸。 他缓缓拔剑,无垢剑雪白的剑身映着日光,变得水一样澄澈。 ——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正式开始!:,, 137 命春来 - 剑阁闻铃 - 时镜 率先出手的,自是王诰—— 他要的不仅是胜,而且是速胜! 在王恕无垢剑完全拔出的那一刻,秋水似的剑身上折射出一道雪白的刃光。台下所有被这道刃光照到之人,只觉眼前晃了一下,紧接着便见一道如焰的残影闪过! 灼风如浪,扑到面前。 王恕才一抬眸,那双燃烧着金焰的瞳孔已近在眉睫!四目交接的瞬间门,对方的视线竟好似化作了实质,烧入他眼底,一阵炽痛! 凤皇涅火既列于九大灵火第六,已属世间门罕有。运火在身,便宛如拥有了一件威力无匹的法宝。涅火之力于世间门凡物本有威压,更何况王诰修为足足高出一境,有心催使之下,威压自然更甚。 这一式名作“朝凤尊”,实质伤害不高,但为的是以势压人,使对手知道强弱尊卑有别,生不起反抗之心。 战意一旦瓦解,再高的实力也是枉然。 正如他先前对周满所言,哪怕对着这样一个病秧子,王诰也未有任何轻敌。身形才一逼近,气势压迫的同时,掌中烈焰燃起,已如刀向王恕劈去! 若王恕心志不坚,只怕此刻就要引颈受戮。 然而少有人知,这个看似孱弱的大夫,二十年来,日日夜夜都在与上天加诸的不幸与苦痛较量,一副病体残躯里包裹的,偏偏是这世间门最坚韧的魂魄。 眼底固然灼痛,可在这危急之时,他竟退得半步,挥剑如行云! 台下众人顿时觉得眼熟,轻易便认出是他前日对战伊川书院荆越时唯一用的那一式剑招—— 踏雪待! 在众人眼中,这自是极精妙的一式剑法,毕竟光用这一剑来守已能逼得荆越认输,可见其强。 然而在见得剑起这一刻,王诰眼底却闪过了一抹轻嘲,身形不动,先前劈出之掌瞬分为指,在王恕那剑掠至眼前的刹那,竟似早就料到一般,如电探指,空手便将剑尖捏住,使其不能再进分毫! 燃在指间门的火焰映红了剑身。 他轻描淡写道:“旁人破不了,是旁人本事不够;对上我,你不会以为这招也能奏效吧?” 擂台边观战的荆越,瞳孔骤然一缩,面容已冷:哪怕早就料到凭王诰的实力,破去这一招是早晚的事,可也绝没料到,能快到这种地步。这位王氏大公子,前日就在台下观战,只怕当时就已在心中演算过要如何破去这招了,这病大夫一剑岂不刚好撞上? 台下顿时有人惊呼出声。 只是根本还不等他们声音落地,那剑尖被对手牢牢制住的王恕,竟不抽剑回身,反而挺剑向前! 王诰指如镔铁,纹丝不动,剑身受力顿时压弯。 他眉头一皱,觉出不对,下意识便要松指向前改夺剑身,可就在他动念之际,王恕那持剑之手直接一松。 “铮!” 只听得一声高亢的剑鸣,先前弯折的剑身在其松手后陡然弹起! 王诰指间门巨震,那剑已脱离了他钳制! 雪似的一段剑光从他视线左侧掠去,在他身后绕出一轮弯月,却从右边飞回,恰似折梅一支,遥寄远人。那病大夫早在放剑震开他手时就已退开,此时便旋身顿足,接剑在手,清癯的身形转瞬站定,一任风吹衣袂,竟有种病梅虽瘦、不惧雪深的风骨。 台下众人谁能想到,在那一式踏雪待被破之后,他还留有这样惊人的反制之法? 仅仅怔愣片刻,就有人大赞:“好剑法!” 边角上的荆越却是心情复杂:果然,此人那日未尽全力,自己输得不算太冤枉。 连坐在一旁作为评判的岑夫子,见了这一剑,也不由眼放异彩,微笑点头:“妙剑。” 只有近处的周满,脸上不见半分喜色。 因为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哪怕王恕使出了“驿寄梅”这样巧妙的一剑,王诰也只是略微惊讶地一抬眉,神情依旧自若—— 才一个回合,顶多算试了试深浅罢了。 反观王恕,这一剑却似乎耗费了他不少力气,面容隐隐发白,完全不像占到上风的样子。 王诰已经大致试出他实力,此刻一看自己被震开的手指,转眸仔细打量他,却是兴味一笑:“门外听剑的人也藏了几手真本事,剑门学宫确实卧虎藏龙,倒值得动一动真格了。” 话音落时,笑意消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与危险! 爬满烈焰图纹的袖袍忽然为炎风吹鼓,一只六尺长的洞箫瞬间门出现在他掌中! 寻常洞箫九节六孔,这支洞箫却是九节八孔,分不清材质是竹是玉还是铁,遍体漆黑,只一片金色的凤凰图纹描绘其上,线条细腻,栩栩如生。 此箫一出,王恕便已微微色变,竟好似识得其厉害一般,陡将剑势一转,如迎风破雪,径向王诰而去! 台下周光见状喃喃道:“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信,王大夫也会用剑对敌……” 只是王恕修为太弱,境界差了太多,哪怕意识到危险,反应速度一流,其行剑之速,又怎及得上王诰催箫之速? 抬手将箫凑于唇畔,他眸底的金焰仿佛又盛了几分,一口绵长的气息轻吐,一缕幽咽的箫声便自孔隙中流出,化作一道波纹,朝四面涤荡而去,也朝王恕那袭来的一剑撞去! 轰地一声燃响! 在无垢剑剑锋与那箫声波纹碰撞的一刻,原本无形的波纹,竟骤然化为烈焰,瞬间门将剑吞没,甚至继续涤荡向前! 王恕见状哪里还能不知自己先机已失?他强忍住发肤灼痛,凌空一个旋身,才一式“踏雪待”,以剑气将扑至身前的烈焰击碎! 可前焰才灭,后焰立至—— 王诰虚立原地,身形未动,吹奏的箫声却缥缈变幻,或长或短、时曲时直的波纹四散开去,一旦为有形之物所阻,则化作千形万象之火。但每一朵燃烧的火焰中心,都缠着一束明亮的金色,宛若金蕊的红莲,燎原烧去! 若非地面与空际早有禁制覆盖,只怕火焰随着箫声溢出,连台下众人都得遭殃。 整座擂台,几乎化作火海! 只有王恕,陷身其中,连连挥剑斩焰,方才保得身周方寸之地。只是涅火催逼,他这般边斩边退,毫无取胜之机,又能强撑到几时? 自春试开试以来,众人何曾见过这样惊险的场面?一时皆不由骇然失色。 连同为世家出身的宋兰真,见得王诰随意出手就有这般威势,也暗生出几分忌惮与惊疑。 前面坐着的镜花夫人却是神容平平。 她出自陆氏,嫁到王氏,又收宋兰真为徒,地位尊崇,修为也不低,到这剑门学宫之中也被奉为贵客,落座在岑夫子等人近处,宋兰真便是站在她身后。 只是她看这场比试,实在提不起太大兴趣—— 世人根本不知,王敬为了培养这个长子,耗费了多少心血,早在其年幼之际便使其融炼凤皇涅火,前阵更不惜暂停修炼、破关而出,将其救醒!这样一个精心锤炼出来的人,是要当王氏的家主,是要用来对付王玄难留下的孽种的。 眼前这区区一个病秧子? 镜花夫人扶着鬓边簪花,有些乏味地扯了扯唇角。 才这一小会儿,王恕已经被逼退到擂台边沿,眼看着不剩几步就要到绝境,对面的王诰却是箫声不绝,立在火焰中心,气势越涨,而其手中所持之箫,更有两孔亮作金色。 岑夫子见了,心底不免发沉,叹道:“以音律控火,乃王玄难在《燃眉录》中独创,此子用得心随意转。凤凰涅槃永生之说虽是虚假,可若火炼八涅,也能发挥出此火全部的威力,渡劫期修士遇到都难逃其焚。他年纪轻轻,已亮两孔,炼到第二涅,很是厉害了……” 边上儒门荀夫子也看得清楚,却道:“当年王玄难一人集齐九大灵火,看来其陨落后这九大灵火又悉数归于王氏了。难怪区区一金丹小儿,也得役使凤皇涅火了!” 话里似笑非笑,难免显出几分讽刺。 毕竟所谓的“王玄难战陨白帝城”,究竟有多少猫腻,凡当年参与过诛邪之战的大能修士,谁心底没点猜测? 众人一时都不接话。 暗处的韦玄早在看见王诰唤出箫来控火时,皮肤枯皱的手指就已攥紧了所杵藤杖,满面怒恨。身旁惊蛰、霜降等人亦知那涅火所从何来,眼底冷寒。 霜降咬牙:“窃得圣主遗火,耀武扬威,早晚要叫此獠毙命于公子之手!” 惊蛰看着场中战况却有些担心:“他撑不了多久了……” 韦玄便道:“万不可有半点闪失。但有不测之变,我等立刻出手!” 霜降一惊:“那岂不是会暴露公子身份?” 韦玄凛然道:“安危在前,顾不得了。” 霜降、惊蛰于是无言,只紧紧将目光锁在台上那道已经开始左支右绌的身影上,渐觉心惊肉跳! 此时最后的几步退完,王恕终于退到了擂台的边缘,再无可退之地。 王诰等这一刻已经许久,眼见这病大夫勉力挥剑抵挡,灼热的火焰也依旧烧焦他衣角,压住箫孔的指法便随之要改,想再催涅火,将王恕彻底绞杀在这一张火网之中! 可没料,还不等他指法改完,一缕杂音突兀地混了进来。 竟是前方已被逼到极限的王恕,忽然咬牙腾身,在一剑劈碎一朵近身涅火的同时,剑尖从他立足的三尺地面上划过—— 嗤拉刺耳之声,伴随着剑身的颤鸣! 离剑最近的几道波纹顿时被其扰动,连带着随着波纹燃起的涅火都随之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王诰眼皮登时一跳。 指法改完,箫声依旧流出,可那病大夫已经不再只以剑气斩焰应对,每斩一焰,必使剑身鸣颤,时而如刮铁,时而如风吟,每一声都正好击打在箫声的波纹上…… 火焰织就的密网不再稳固。 此人竟硬生生凭着这一剑一剑,一声一声,在这能将他烧成灰的火海中,撕开了一道细小的破绽! 以音律控火,自也能以杂音扰之! 日莲宗那位尉迟宗主看到此处,不由道一声:“好聪明!” 王诰的面色瞬间门变得难看了几分。 破绽既出,王恕自然趁机脱身,剑势朝天,竟仿佛人剑合一般从火海中冲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与王诰之间门的实力差距有多大,必要苦苦支撑、耐心等候,才能等来一个微小的机会…… 而那,正是此刻! 焦黑的衣角在焚风中吹卷,擂台四面人潮如涌,可他全看不见,眼前只有这一片灭绝了生机的火海,像极了大雪覆满的静寂群山。 此时心境,贴合了剑境。 本就是自己所写的剑式,又经周满多番锤炼,此时岂有不会不能之理? 所有人抬起头来,只见得那一道身影破入半空,竟好似满园病梅在压抑了一整个寒冬后骤然绽放,哪怕下一刻要面对的是暴雪烈火,也丝毫无惧! 众夫子都为这突然的一剑所惊。 然而台上的王诰见状,只发出一声冷笑,四指压紧,漆黑的箫管上那一片金色的凤凰图纹亮起,箫孔中骤然传出一声悠长的凤吟! 于是四野震怖,山间门枯树,纷纷叶落。 那原本铺了满地的火海,此时竟如吸水一般,朝着正中聚来,顷刻间门,睛目明,羽翼生,赫然是巨大一只燃烧的凤凰! 王恕自半空折下,剑如银河倒卷,漫灌倾覆;王诰则从地面飞上,凤凰振翅,翼似九天之云,焚风暴烈! 二者狭路相逢,瞬间门撞在一起! 剑风撕碎了焰羽,涅火焚毁了剑气,虚空里一时分不清彼此。尘飞烬灭之际,只见得一柄雪色长剑,穿过灼烫余火,刺向王诰面门! 这一刻,王恕握剑的手是这样稳,神情是这样定,使人不禁相信他这一剑必然能有结果。 可下方的周满抬首凝望,天光倾泻眼底,却化作一抹哀色—— 他已尽了他的极限。 但实力差距犹如天壤,岂是凭借一点战术的优势,就能弥补?更何况,王诰确不简单。 果然,她心念才动,本被王恕一式“占群芳”居高压落的王诰,似乎对自己此刻的劣势早有准备,在无垢剑向他刺来的同时,便将那支似竹非竹似铁非铁的箫管一翻,如画笔一般向前点去! 金铁之声扎起! 那一支九节八孔箫的底端,正好点中无垢剑剑尖! 隐约间门有“嗤”的一声轻响,竟是一簇近乎纯金颜色的细小火苗于洞箫底端燃起,在剑箫交击的刹那,已顺着剑尖往无垢剑剑身蔓延而去! 火能克金,才熔炼出诸般法器。 无垢剑纵然不差,也只不过是好些的铸剑师以上等材料打造的法器,先前在剑气包裹下抵挡凤皇涅火已是勉强,又怎能扛得住这一缕纯粹的涅火之精? 咔咔咔…… 涅火过处,剑身上瞬间门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那金色的火精,甚至顺着剑柄,爬上王恕持剑之手,连着整条臂膀! 他原就算不上好的脸色,顿时惨如金纸! 王诰只将箫管一收,同时翻手一掌,他整个人便如断线的纸鸢一般飞去,噗地吐出一口鲜血,重重摔落在地! 焚风相熏,血污模糊了他的视线。 王恕强忍住那灼心的剧痛,竭力抬起头来,只能看见先前那些为剑气撕碎的余火,在他眼前重新聚集起来,又凝实为那只巨大燃烧的凤凰,如图腾一般,盘踞在王诰身后。 他朝他走来,那凤凰也朝他走来。 整片擂台地面,几乎都已被烧成焦土,只有他斑驳的血迹,洒落其上。 这一刻,台下观者不知是谁感到了揪心,朝着他大喊一声:“快认输啊!” 剑壁鸟道中,那白衣修士目光流转,远远注视着,似乎对接下来的发展颇感兴趣。 暗处韦玄等人倍感焦急的同时,已按住各自兵器,随时准备插手! 然而,那倒伏在台上的王恕,只是咳嗽了一声,又呛出一口血来,却仍一语不发,依旧盯着那朝他走来的庞大焰影。 王诰凤凰附身,只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只脆弱的蝼蚁,不无怜悯地道:“火降于世,本是为了毁灭。去弱存强,能受这焚身之苦的强者,才能逆天而为,浴火涅槃;弱者,从来只该烧为灰烬!” 话音落时,他掌中已托起一只金色的火莲。 附身其后的凤凰,顿时昂首向天,发出一声高亢的啼鸣,振翅谈探爪,向下方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扑去! 没人能看见,王恕那一面藏于袖中的骨镜,镜面上已陡然黑气翻涌,来自人心之毒的极寒与凤皇涅火的极炎,交错折磨着他,犹如置身炼狱! 可这一刻,抬眸与那凤凰虚影赤金的一双眼眸对视,他心中所想,竟只有一句—— 凭什么? 弱者便不可得生吗?弱者便要与这周遭焦土一般,被人付之一炬吗?他固然不是什么强者,也确实选择了自毁的命运,可那不是此时,更非此刻! 金环曜日,焰衣凌空,王诰那张脸已经与烈火叠在一起,看不清晰。 高处,只一片枯叶被风吹离梢头。 王恕心中有一树不开的病梅。 那一式“命春来”是周满所写,他总难学会,因为自知时日无多,不相信病梅还能再春。可那只与他自己有关,却与这莽莽尘世、芸芸众生无关。 周满说,这一式她并非写给自己,而是写给他…… 是啊,剑法何曾只能为自己用呢? 相信月满,月才是满; 相信春来,春才会来。 我固凋零,可世间门总有春来! 那一片枯叶飞来,进入视野,但这时王恕心中已无有半分尘埃,只带着淡淡的怅惘与释怀。 沾血的唇畔,浮出了一分笑。 在那焚世的凤凰压顶扑近之际,他踉跄着从那片焦土上站了起来,伤痕累累的枯瘦手掌,紧攥着同样裂痕满布的长剑,竟拼尽余力,向前斩出! 眉心中,忽有一枚始青印记凝出。 凡曾结丹的修士都能看出,他是在这生死将决的一刻,堪明心关,破境结丹! 但已经无人在意了。 所有人目中所见,只有这一剑,这一往无前、广大浩瀚的一剑! 隐约是一树病梅,绽放又凋零,任大风卷起瘦小的梅瓣,飘满青空—— 梅落知春近! 于是焦土吹去,春生罅隙,纵然野火烧尽,剑意不尽,生生不息!那不再是剑气,而是千万里外吹来的烟霞与碧水。 那狰狞燃烧的焚世凤凰,在到得近前时,竟被那剑意如劈冰斩雪一般破开,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 点亮的赤金双目,瞬间门黯淡。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灰飞尘灭,什么也没有剩下,空空荡荡! 这一刻,王恕立在原地,却好似远远眺望见了什么一般,枯叶落在他眼角,长眉随之舒展开来。 远处那原本盘坐的白衣修士,见得这一幕,终于神色微变,站了起来。 场下所有观试者,几乎都陷入了一种震撼后的茫然—— 绝地逆转,是这病秧子赢了吗? 然而只有少数敏锐者,轻易察觉到情况的异常,不知是谁高声疾呼:“小心!” 但已经晚了。一剑“命春来”已经抽空了王恕晋升金丹境后的全部力量,四肢酸乏,连握剑都勉强,更不提那剑意尚自留存脑海,回转不绝,岂能再分出心神? 他只觉那道声音格外耳熟,是金不换。 转过身时,才见得一片凤凰图腾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那先前消失的王诰披着一身焰衣从图腾中走出,举袖一拂! 王恕几乎立刻被这一股巨力当胸击中! 本是强弩之末的身形,立在擂台边沿,此刻自然再难抵挡,整个人几乎被化进涅火一般,朝后方倒去! 王诰一张邪肆俊美的冷脸紧绷着,却未打算就此罢手,而要赶尽杀绝一般,又驱使那一支黑箫凌空射去! 台上诸位夫子见状立时要出手阻拦。 暗处韦玄霜降等人更知王恕生死就在这一刻,齐齐一声惊呼,欲向擂台这边闪来。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竟有人比他们更快! 只听得场中“铮”一声刺耳的颤鸣,那一支九节八孔洞箫已被人弹指击飞,反以更快的速度急射向来处! 王诰骇然,立时退得三步,才将洞箫接回! 然而箫身之上余力犹在,烫如火炭,不免震得人手指发麻:“好厚的指力!” 他瞳孔微缩,朝着下方看去—— 一身玄衣的周满,就立在其视线尽处,才刚击飞他洞箫的手指自然垂落,隐约可见小指残缺半节,而先前被他重伤的王恕,此时已被她另一手扶住。 别说周遭之人,就是还未来得及出手的诸位夫子,都忍不住大吃了一惊。 她是怎么做到这么快的? 只有旁边立刻上来帮忙扶人的金不换清楚,因为周满站得最近,早早便预备好应对所有突发情况。 此时的王恕,连受两重重伤,半边臂膀都被烈焰烧灼,鲜血浸透衣襟,甚至淌落下去,染红了脚下的地面。 可他凭借周满与金不换的搀扶,没有倒下,硬生生站住了。 王恕抬眸看向擂台高处的王诰,有些恍惚:“凤凰游,这不是二涅就有的身法……” 王诰闻言,将眉梢一挑,似乎没想到他所知竟还不少,于是唇畔忽然扯出一个带着恶意的笑来,持着那支洞箫的手一举,拇指轻轻后移,于是露出那亮成金色的第三枚箫孔。 所有人这才明白,因为他几乎从头到尾都按着第三枚箫孔,他们自然无法看见,这一支洞箫上共有三孔明亮—— 这凤凰涅火,他早已修到第三涅! 王恕疑惑尽释,于是道一声:“难怪。” 王诰斜睨他一眼,却是轻蔑:“剑法是世间门绝妙的剑法,只可惜,不是你这样的人配用!” 话音落时,他那一双幽冷的金瞳已转向周满。 然而周满好像没有听见,只是盯着自己扶住王恕的那只手,从他身上浸出的鲜血,正不断从她指缝里滴落。 泥人的胸膛里,怎能流出这样滚烫的血?:,, 138 疼 - 剑阁闻铃 - 时镜 在她眼中,这个人几乎被烧焦了,苍青的道衣上一片黑灰,火星未灭,边角都翻卷起来,眉梢甚至留下了少许灼痕。可他的神情,依旧深流般平静,哪怕是被王诰讥刺不配用这一套由他主导写就的剑法,也并未有任何怒容。 一切情绪,都被收敛在这副脆弱的躯壳里。 王诰曾见过周满用那一式“踏雪待”,今日再见王恕这一套剑法,理所当然认为他的本事都是周满教的,哪怕对方展露出了不错的实力,但在他眼底也只意味着周满厉害罢了。 所以方才那话,实是在挑衅—— 换个配得上的人再来。 可周满不理,这话再是挑衅,也只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令人心情极差。 最后,还是礼数周到的王恕,慢慢道一句:“是你赢了。” 周遭于是响起了几声叹息:看似是王恕那一式“命春来”奏了效,撕裂凤凰击退王诰,可实则是王诰借此虚晃一招,运用修到第三涅后才有的“凤凰游”身法,转到了王恕身后。早在其被王诰一掌打下擂台时,胜负就已见了分晓,只是此刻亲耳听王恕说出结果,到底还是有些唏嘘。 毕竟几场比试看下来,这病大夫着实可敬。 剑壁前方,刻着王诰名字的那柄大剑,此时于是往上升高,而与之相对,刻着王恕名字的那柄大剑则朝下沉落。 岑夫子出来,宣布了比试的结果。 周满却是对旁边的周光道:“帮忙去请一命先生。” 一命先生在学宫,但是今日比试没有到场,大约是师徒俩还在闹矛盾,但菩萨伤势不轻,单凭他们可能处理不了。 周光闻言立刻去了。 金不换更是早已取出自己带的伤药,给王恕服了暂时稳住伤情,然后便与周满一道,扶着人走。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王恕神容已经委顿了不少。 周遭一片喧嚷,周满脚步匆匆,一心只有赶紧送人回去治伤,原本没有在意。然而才走没几步,转身时,眼角余光不意掠过剑壁,忽然瞥见一道有些眼熟的白衣身影,于是脚步骤地一止—— 他什么时候来的! 那鸟道中段所立,不是他们那日于乱坟岗上谋过一面的张仪又是谁? 其视线所向,正是周满这边。 在周满发现他时,他自然也发现了她的注视,先是一怔,但紧接着便向她颔首,竟是隔着这中间无数的人潮,向她微微一笑,然后才调转视线,朝西面还在进行比试的擂台看去。 西面那座擂台上,正是还在缠斗中的王氏二公子王命与李谱。李谱法器是一面退堂鼓,生得一身神力,剑打没了就用鼓锤,敲得人心烦意乱,而那王命并不用火,只用一管画笔,不像是王氏二公子,反倒更类似杜草堂弟子。 王命虽然上佳,可李谱偏偏跳脱难缠,屡屡出人意料。 两人打到现在,才有要分出胜负的迹象。 张仪进得剑门学宫后,攀上剑壁,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给望帝下战帖、夺剑印,而是跟周遭这无数闲人一样,穿着那缝补拙劣的破衣烂袍,在这儿看春试? 此人声称自己要为天下选一位新的圣主,上一世选的正是王杀。可这一世的春试,王杀不知何故,却并未参加。 那前世发生过的事,还会发生吗? 如果不再相同,张仪这一世选谁? 如果依旧相同,那以王杀后来进白帝城、取冷艳锯的结果反推,他必定是拿到了墨令才对:要么,真正的王杀,瞒天过海,就藏在即将产生的前十人之中;要么,他进入白帝城的墨令是来自春试剑首躲多得的那一枚;要么…… 是春试结束后,从前十某种处抢来! ——张仪已经来了,距离揭开这位神都公子画皮之时,难道还远么? 周满面无表情,短短片刻,已经想了许多。 只是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继续扶着王恕离去。 先前那养气宗的大小姐程半夏立在原地,却是呆呆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尤其是王恕那道看似清癯的身影,仿佛没想到这个前几场只凭取巧赢的家伙,这一场对上王诰竟能打到这个程度,完全还没从刚才那一式“命春来”带来的震撼里回过神。 岑夫子等人见周满已走,对王诰的为人虽然不大喜欢,可这位王大公子毕竟是光明正大获胜了,是以按着礼节道了一声恭喜。 其余仰仗世家鼻息的门派家族,就更是极尽奉承之能事。 镜花夫人走下来便对王诰笑道:“这病秧子的本事虽然有些令人意外,不过好在你父亲没白救你,竟然已经修到第三涅了。这一场胜得极快,想必难有人再超过了。” 在比试结果出来时,王诰赢得这一场比试所花的时间,也无声浮现在大剑上他名字旁边:一刻一字半息。 宋兰真的视线,便凝在上面,不觉自语:“好快……” 陆仰尘听见,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向她望了一眼:不关注王诰本人,反而关注王诰获胜的时间。果然,这一轮最快获胜之人,她有心要争上一争吗?毕竟宋元夜对上赵霓裳,多半能赢。她若不能更换对手,下一场多半就要兄妹对决了。无论什么结果,只怕都不是宋兰真想看到的。 对上王恕,竟用了一刻多的时间,对王诰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是丢脸;可对其他原本也想整整那速胜者名额之人来说,已经是一座高山,使人望而生畏了,很难再生出挑战之心。 王恕伤势不轻,虽然是住在春风堂那边,但周满与金不换都担心他回去住得偏远无人照看,且春风堂那边还有个不待见他的孙大医,因此干脆把人带回了东舍,找了间干净屋子。 早有人把各种瓶瓶罐罐端到桌上。 王恕人虽然还清醒,可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被人扶着坐下。也不知是否那涅火有古怪,先前金不换用的伤药只维持了不到半刻的药效,这会儿伤处又开始淌血,甚至染红了被褥。 周满见了,随手拿起一瓶伤药走过来,一搭他衣袖,便要为他疗伤:“一命先生还没来,先上一些药……” 可没料,王恕竟将她手按住,只道:“我自己来吧。” 他看上去已十分虚弱,却从她手中取过那只药瓶。 周满皱眉:“可你伤势……” 王恕便冲她笑:“也没有很重。何况这涅火,你们也不知该怎么治。放心,我是大夫。” 周满看他,有些迟疑。 王恕却已强撑着伸手要去褪自己外袍,只是手指才一搭上襟前衣领,一看她与金不换立在边上,又停下,欲言又止。 金不换见状,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他意思: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意思是假,不愿他们看见他身上的伤势才是真吧? 于是他拉了周满:“菩萨自己心里有数,我们先出去吧。” 周满想了想才道:“我们就在外面。” 王恕点头,目送他们走出去。 但在那扇门关上之后,他的神情却变得沉寂了几分,竟未如他对周满金不换所言的那般治伤,而是先敲一下指上长生戒,开启了一座隔音阵法,然后才搭下眼帘,淡淡道:“出来吧。” 藏在屏风后面的霜降惊蛰顿时错愕。 两人对视一眼,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霜降有些结舌:“您,您怎么知道我们藏在后面?” 血还在流,极寒极炎两种痛楚依旧肆虐,王恕紧蹙着眉头,取出袖中那面能显示人心之毒的骨镜看了一眼,压抑着又咳嗽了一声,只道:“我对阵王诰,如此伤重,就算你们不来,韦伯伯不派你们来看,又怎会放心?” 霜降于是讷讷。 确实如此,先前眼见王诰出了杀招,他们差点就要冲上去救人了,还好那周满够快,才免了他们于人前暴露王恕身份。眼见王恕被人扶着往东舍去,他们便悄悄跟着,暗中潜入。因为修为够高,周满等人也不会察觉。却没想,会被王恕猜出来。 惊蛰看他放着身上伤势不管,多少有些担心:“公子唤我们,不知何事吩咐?” 霜降立刻问:“要杀人吗?公子要对那王诰下手了吗?” 王恕摇了摇头:“墨令还未到他手上,怎么也得春试结束再杀。” 霜降忍不住咬牙:“那还要容此人再苟活几日了!” 她脸上杀意炽盛,显然恨不得早早把王诰剁了。 但王恕却始终平淡,合上骨镜后,只问她:“我记得,霜使以前说,父亲生前曾教过你一点《燃眉录》的功法,还曾给过你一柄焰刀,可带在身边了?” 霜降一怔:“教过,刀也带着。可我自身功法偏阴偏寒,所以修得不好……” 王恕便道:“焰刀给我。” 霜降有些疑惑,但依言将焰刀奉上,是一柄深红色形如钩月的刀刃,隐隐可见火焰图纹跳动其上,带着一股惊人的炽热。 王恕伸手,将刀取过细看。 惊蛰见了,不由拧眉:“要研究对付那王诰之法,也不急在此时吧?您伤势如此之重……” 他自是以为王恕要刀,是想破解王诰那凤皇涅火,欲要相劝。 可万万没想到,话音还未落地,竟见王恕举起那柄焰刀,屏息咬牙,便往自己右肩刺去,而后深深往下一划! 鲜血瞬间染透衣襟! 惊蛰甚至隐约听见了刃尖刻骨的声音! 先前递刀的霜降更是大骇,险些发出一声惊叫:“公子,你——” 王恕额上立刻冷汗涔涔,却是慢慢道:“我伤得还不够重。” 霜降与惊蛰已经说不出话来。 透骨的剧痛,盖过了身上的极炎与心上的极寒,焰刀刀身则瞬间冒出深红的火焰,烧灼这伤处的皮肤,将痛苦赋予他的同时,也使得伤口逐渐扩大加深,渐渐看不出刀伤的痕迹,只与他原本的伤处混在一起,显得犹为可怖。 直到他喘息着拔回刀,惊蛰才回过神来:“您,您这是为什么?” 失血过多,使他感到眩晕。 但痛太深,反倒麻木了。 王恕微微闭眼,声音已经嘶哑:“春试剑首之位,觊觎者甚众,尤其是世家这几人。陆氏陆君侯败于张仪之手,陆仰尘失去族中依凭,若能得剑首,至少证明他不负君侯教导,能在族中立足;宋兰真明月峡一役判断失误,致使世家折损巨大,夺得剑首,击败陆仰尘与王诰,可以挽回一些名声,使她确立自己作为宋氏血脉,在新一辈中佼佼者的地位;王诰更不必说,一要雪寿宴之耻,二要向世人力证他绝不输给我……但我以为,这剑首之位,他们三人都不配。” 他说着,将刀递还霜降。 霜降接了,捧在手中,看着刀刃上沾的血迹,却不知为何,只感到心中震颤,竟不敢碰。 王恕则续道:“配得上这个位置的人,只有周满。剑首能得两枚墨令,她可以再邀请一个强力的帮手,进白帝城必定能获更丰。只是张仪已来,她心系望帝陛下与此人间的一战,未必能尽全力。” 惊蛰道:“您自伤己身,竟是为了要逼她吗?” 王恕没有否认,反问道:“你们不愿认周满为主,不也是还想看看吗?” 霜降与惊蛰于是愣住。 王恕却已经开始恍惚,只对他们道:“藏回去吧。” 他再次轻叩那枚长生戒,解除了隔音阵法,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丝清醒,强撑着站起来,将先前那只药瓶攥在手中。 这时霜降与惊蛰已依言藏回屏风后面。 于是他松手,将那只药瓶砸落在地,“啪”地一声碎响。 周满与金不换立在外面走廊,忧心忡忡,谁也没说话,陡然听得这一声,顿时一惊,返身推门而入:“菩萨!” 王恕意识昏沉,摇摇晃晃,已经站不住了。 周满立刻上前,与金不换一道扶他在榻上躺下,查看他情况。然而触手处一片黏湿,他衣上所浸之血比先前多了何止一倍? 心悸之下,往上看去,伤势哪里是他先前所说的“也没有很重”—— 右肩那曾被涅火烧灼处,早已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何等触目惊心! 可这个人抬起疲倦的眼,看见她,却还笑了一笑,只是声音低得听不清:“周满,疼……” 周满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瞬间颤抖了一下,想起自己或许压到了他伤处。 可当初金针入颈,他都没喊过一声…… 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保持面上的平静,然而张口却觉心潮如涌,说不出一句话。 霜降与惊蛰透过屏风一侧,窥看着外面,此时见得周满反应,终于明白了什么。 王恕望着周满,却忽觉心内空空:周满这个人,多疑谨慎,从不轻信。可对已经信任的人,却绝不怀疑。她明明才是那个最好骗的。他以前说,她十句话里常有八句是假,可原来,自己骗起人时,也不遑多让……:,, 139 第九式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一命先生是半刻后赶到的,一见王恕伤势,眉头不免大皱。这时他血已不再流了,整个人却被冷汗浸透。周满与金不换不敢打扰施治,重新从屋内出来,退到外面等待。 午后日光穿过枯藤缝隙照落到廊下。 两人一个坐在廊边,一个靠着廊柱,好半晌的沉默,谁也没先开口。 以泥菩萨的实力,对上王诰,输是意料之中的事。而王诰也早就说过,他绝不会因为对手太弱,就手下留情。按理说,他们心中不该有任何不平与愤怒。 上辈子周满更不是没受过这样的伤,更重的都有。 然而方才屋内那一幕,却始终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周满低头,把那枚盖着杜鹃花印的剑令在手中翻了一转,慢慢念了一声:“王诰……” 金不换冷笑:“不愧是王氏大公子,几束涅火,把人烧成这样。菩萨伤重,别说过后的败者比试了,就明日重新抽签能不能去都未必!” 他心中藏的是辛辣的讥刺,人虽笑,邪气却伴着戾气,丝丝缕缕从眼角眉梢溢出。 周满已经许久没在这张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了。 为这一场春试,他们帮着泥菩萨准备了整整三个月,哪怕之前并没有很高的期待,只是想试一试,可毕竟离成功也就差一场了,如今眼睁睁看着失败,谁能好受? 进不了前十,拿不到墨令,也就无法进入白帝城。 旁人,甚至王恕自己,或许只以为是错失了一场机缘。可对金不换来说,白帝城中那一口化凡井,是泥菩萨活命的希望,哪怕周满认为那很渺茫,可那已经是他们目前唯一能为王恕做的了。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闭上了眼,试图平复心绪,不愿使自己看上去太过阴郁尖锐。 周满望着他,这一刻却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于是笑了一声,忽然道:“试试剑首吧。” 金不换于是转头看她,可脸色竟然更差:“别在这儿找死了。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且先前早就算过,你若不动用弓箭,只凭剑上的修为就要夺剑首,未免也太过狂妄。宋兰真那儿还有个陈仲平等着要你给他儿子偿命呢!周满,我不想一面担心着菩萨的死活,一面还要担心你被人追杀,思考怎么给你送葬!” 这人心情坏时,嘴就变得很毒。 周满自然知道他的担心:“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不是吗?除非……” 说到这里时,她话音一顿,下意识朝王恕屋子的方向看去—— 若按先前推算,谁拿着抢来的墨令进入白帝城,谁就有可能是王杀。可如果,是我自己帮人抢的呢? 这念头一掠而过,周满玩味了片刻。 但赶在金不换询问以前,她补道:“可那是所有办法都不奏效后的下下策,且凭我们的本事未必能成,得向望帝陛下借人不说,后患还很大,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尝试的好。” 金不换眉峰一敛,隐约猜到:“你是说……” 周满摇头不回,只问:“先前忘了看,王诰那一场用了多久?” 金不换沉目看她:“你真的想好了?” 周满道:“菩萨都用得出‘命春来’了,我有什么不敢试?何况今时不是往日,陈家想要寻我的仇,也得掂量掂量。这剑首的位置,哪怕不是我得,也万万不能是王诰!” 只这最末几句,已带了几分肃杀。 金不换这时却出奇地冷静:“要为菩萨报仇,但不急在此时。进入前十六之后的比试,是谁能成为速胜者利用第三条规则,谁便占优。王诰修为太高,要夺剑首,还是越晚遇到他越好。只是他赢菩萨,仅用了一刻一字半息,又与你有宿怨在先,一旦成为本轮的速胜者,必定利用第三条规则选你做他的对手……” 一刻一字半息,实在是太快了。 以如今前十六抽签对战的情况来看,恐怕少有人能比这更快。 可没想,周满听到这里,竟道:“未必就是他。” 金不换一怔。 周满想起了什么,搭下眼帘,只慢慢道:“不要小瞧任何对手。” 金不换一凛:“你指谁?” 他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明显是来自擂台那边,哪怕是站在东舍里,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那声音里巨大的震动。 金不换下意识道:“算时辰,下午的比试刚开始不久才对,现在就结束了?” 王恕受伤回来已近中午,一命先生在屋里待了已经一个多时辰,他们等在这里,下午的比试自然无法去看。 但无论是宋兰真对周光,还是宋元夜对赵霓裳,都不该赢得这么快才对。 他听了片刻,眉头皱起来,正打算找人去问。 可没料,还不等移步,就见李谱气喘吁吁举着两枚玉简跑进了东舍,大声冲他们喊:“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 金不换几乎立刻想到了周满先前那句话:“是宋兰真赢了?用了多久?” 李谱上午对阵王命,但运气显然更好,王命修为不如王诰,下手也远不像他兄长那么狠,因此他几乎没有受伤,堪称高高兴兴从台上下来的。 此时他连口气都来不及顺,站定便比出一根手指来:“一时一刻!刚好比那位王大公子快半息!” 金不换瞳孔骤缩:“她对阵的不是周光吗……” 周满却不惊讶,一针见血道:“明月峡一役的失利后,她在避芳尘中三月未出,对春试剑首岂能毫无野心?更何况,她不想下一轮对阵自己的兄长,对第三条规则的需要,自然更为迫切。” 周光虽号称是剑宗周自雪传人,可毕竟只能算半个,纵然天赋不错,对上底蕴深厚的世家培养出来的宋兰真,输掉并不稀奇。 比起这一场,她更在乎另一场。 周满起身问:“赵霓裳跟宋元夜那一场结束了吗?” 如果没结束,她打算去看一眼。 可没想到,李谱竟道:“也结束了。宋兰真那边结果一出,我刚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们就结束了,前后脚。” 周满心底一沉:“赵霓裳输了?” 李谱一下露出了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不,她赢了。” 赢了?这一刻,周满诧异极了,就连金不换都万万没想到这个结果。赵霓裳对上别人也就罢了,宋元夜的修为在参剑堂也算能排到前面的,哪怕拼尽全力也必然是一场苦战,怎么可能赢了,还赢得这么快? 李谱一看他二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心中的震惊不比自己少,于是先前奔进东舍时的那种兴奋,又回到了他脸上,两只眼睛亮得好比擦过的灯盏:“是不是很惊讶,完全没想到?这才是我刚刚说的不可思议啊!” 他径直把手中记录有先前比试情形的玉简递给他们,同时一张嘴跟洪水开闸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两边比试是同时开始的,宋元夜与赵霓裳在西面擂台。宋元夜是继承鉴天君宋化极遗志,主修阵法,赵霓裳则使一只银色的飞梭,运转《羽衣曲》,本来是阵法条条光线与飞梭勾勒的丝线交错编织,一时使人眼花缭乱,外人只能根据台上各色光线丝线的多少来判断谁占上风。 初时自然是宋元夜压制赵霓裳。 可谁料打到中途,当宋元夜将赵霓裳逼到擂台边缘时,赵霓裳忽然凌空踩着一条绷紧的丝线跃高,一记飞梭打掉了他阵法中一处阵眼。 局面就是这时开始逆转。 宋元夜虽继续布置各类阵法,然而却好像泄了气势,飞舞的丝线渐渐开始压过盘结的光线。 “你们敢信吗?就这么赢了!而且宋元夜看上去根本都不生气。”李谱越说,语速越快,想起刚才的场面来都觉得刺激,“我才走到最外面,就听见里面有人笑他,说什么主家输给仆役,区区一个弱质女流都比不过,真丢脸什么的,你们猜宋元夜怎么说?” 宋元夜当时脚步一停,便看向那人,竟道:“台上没有主仆,上去就是对手。比不过女流便很丢脸吗?这世间女流比人强者多不胜数,轮得到你来替我丢脸?” 当时周遭就安静了。 人们无不想起他那极其厉害的妹妹,知道他或恐是因那人言语想到了宋兰真,才有此反驳。可不管男女,他如此痛快承认自己不如人,依旧不免引来一片哗然。 金不换听完之后,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皱眉不语。 周满却是想起那日赵霓裳说:我知道自己不该赢,可又实在不想输。 宋氏兄妹的关系,一向融洽。 以她前世所知来看,哪怕宋元夜其实能力不够,可宋兰真居于幕后,也并没有取这位兄长而代之的打算。比起不夜侯陆尝出事后的陆氏,宋氏十分稳定,曾有不少人试图离间他们,以达到拆分削弱他们的目的,可都没有成功。宋氏因此后来居上,不仅压过了陆氏,甚至有一段时间能与王氏平起平坐,直到剑阁金铃响起,神都公子王杀天下归心,声势彻底无两…… 赵霓裳这一场固然赢了,可…… 周满抬眸看天,眼底积了一层阴云,只叹了一声:“作为宋氏少主的兄长,竟输给了绮罗堂一介小小的制衣侍女,宋兰真能容许吗?” ——当然不能。 旁人都对这个结果感到惊诧,宋兰真心中的恚怒可想而知。 比试结束后,兄妹二人回到避芳尘。 宋兰真走在前面,宋元夜走在后面,远近所有仆从都感到风雨欲来,不敢跟近。 才进水榭,宋兰真便质问:“兄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宋元夜没看她:“台上比试,输赢由不得我。” 宋兰真于是冷笑:“由不得你?那敢问兄长,阵法之学最是繁复艰深,非有积年之功不得小成。赵霓裳区区制衣侍女出身,给她一道隔音阵都未必识得关窍,你难道要告诉我,她是这一道万中无一的天才,在台上看你阵法片刻就能学会破解?” 宋元夜抿唇道:“只是告诉了最小的一处窍门罢了,阵法千变万化,我并未真正对她传授此道。” 宋兰真见状哪里还猜不出来?事事都不在她掌控,这一时竟觉气苦:“果然是你亲自教的。旁人恨不能求胜,连参剑堂一个昔日的病秧子门外剑,都没轻易认输。你倒好……堂堂宋氏少主,输给一个侍女,你确实没丢自己的脸面,可宋氏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大约是听出她话中的失望,宋元夜终于开口:“可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宋兰真看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宋元夜便慢慢垂下了眼:“若我赢了霓裳,下一场便是你我对阵,我不想让你为难。” 他称呼赵霓裳为“霓裳”,其实不很对劲。 但这时宋兰真来不及注意,就已怒极攻心:“我事前难道不曾说过会力争速胜改变原来抽签的结果吗?何须你多此一举,以牺牲宋氏的脸面为代价!” 宋元夜反问:“力争便一定能成吗?想争速胜的,不止我们。哪怕我们现在领先,也未必能持续到这一轮结束。王诰是强敌,周满若想取胜,必定也想避开他,反将此人扔给我们对阵,相互消耗。” 宋兰真面染霜色盯着他。 可这时宋元夜抬头与她对视,声音却渐渐低下来,想对她说心底话:“我是兄长,你是妹妹,父亲说过,本该是我照顾你的,可从小到大,反倒是妹妹照顾我多一些,甚至当年明明是你更有天赋,却从来不碰父亲传下来的阵法,反拜了镜花夫人为师。可见妹妹本事越大,因为我受的委屈也越多。若我进了下一轮,妹妹难免又要委屈自己。但我也想照顾妹妹,想看妹妹心愿得偿,毫无顾忌地去争剑首!” 宋兰真神情微动,眼角竟红了几分。 宋元夜轻声道:“我其实不在乎旁人言语,只不愿让人觉得妹妹不如别人。” 从水榭离开出避芳尘时,已是晚近时分,宋元夜低着头,本是信步走着。 但经过前面一座石亭时,却听有人唤他:“少主。” 宋元夜转头,便见赵霓裳一袭素衣,立在亭前,不由问:“你怎么在这儿?” 赵霓裳道:“先前台上,霓裳修为粗浅,控不住银梭,伤了少主的手,刚才专门去寻了伤药……” 宋元夜这才低头看一眼自己手背,那上面只有一道轻微的擦伤。 他笑道:“小伤,无妨。” 赵霓裳仍看着他不动。 宋元夜于是无言,到亭中坐下,把手递给她,看她低眉垂眼,动作小心地为自己上药。不知为何,明明先前才输了一场,心里也有一点不甘的,这时却都随着她慢慢揉开的伤药散开了。 赵霓裳道:“都怪我,先前胡言乱语……” 宋元夜道:“你比试前专程来问过我,是我自己决定要输的,跟你说了什么没有关系。你别怪我才是。若没有变动,下一场遇到她的就是你。妹妹虽没再生我的气,却未必不会迁怒于你……” 赵霓裳道:“兰真小姐通情达理,从来体恤下情,又知道您是不愿她为难,怎么会轻易迁怒?” 宋元夜想想也是,便低头笑起来。 所以自然没能看到,赵霓裳端着药起身时看他的眼神,讥诮之余,还多了一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前十六进八第一天的四场比试结束,几乎每一场都有令人啧啧称奇之处,剑门学宫四面,多的是趁夜讨论,兴奋得半夜还不睡觉的人。 一命先生是天擦黑时走的。 王恕伤势虽重,可一命先生毕竟是名在“四绝”的药王,到底控制住了,只是走的时候脸色未免比外面的天色还难看。周满与金不换上前询问,只换来了一声莫名的冷笑,说王恕自作自受死不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本是意有所指。 然而周满与金不换都以为这位老先生是怪王恕不该不自量力去对阵王诰,生了气,很难再往深了去想。 至于那尊泥菩萨,服过药后便已沉沉昏睡过去。 周满与金不换轮流看过几回,直到过了子时,见人又睡醒过来,才稍稍放心,说了几句话后,也不敢牵累他心神,终于各自回屋。 只是他们走后,王恕却没有再睡。 可怖的伤口,已经被上了去腐生肌的药,包裹起来,一枚天元丹服下神气恢复少许。他不愿惊动旁人,自己撑着一点点小心起身,来到桌前,费力地取出一沓纸铺好,竟是执着笔,出神地回想了自己与王诰那一战许久,才于纸上落墨—— 万木春剑法,第九式。:,, 140 一笔封喉 - 剑阁闻铃 - 时镜 次日上午,是陆仰尘对常济,金不换对宗连。 在外人眼中,这两场显然不如昨日上午王诰与王恕那一场有噱头,因此来的人少了许多,哪怕是已经到场的观试者,也大多兴趣缺缺,相互间甚至还在谈论昨日比试的情况。 只是周满与金不换站在场边,却都神情严肃。 昨日王恕输了一场,无缘墨令,他们今天却是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 无论如何,金不换得拿到这枚墨令。 周满完全无视了周遭嘈杂的声音,只看了对面宗连一眼,轻声跟金不换做最后确认:“我们先前说的,千万别忘了。” 昨晚他们在外头等泥菩萨苏醒之余,也没浪费时间,已经透彻地研究了今日的对手,进行了一番排兵布阵。 金不换当然记得,此刻便点了点头。 杜草堂这一轮有两名弟子同时比试,三别先生去看了隔壁常济对阵陆仰尘,相比起来陆仰尘也确实算本届春试夺得剑首的热门人选之一,是以大多数人都去了东面擂台,这边观者寥寥,算不上多。 时辰一到,那蓝衣宗连已经上台。 金不换本也该上去,只是去之前,他看周满一眼,犹豫片刻,却是从袖中取出了几页薄纸,先递给她:“菩萨给的。” 周满疑惑,下意识接过,可才看得一眼,神情就骤然一变,眉头大皱! 金不换心道她果然生气,立刻道:“他自己偷偷写的,我可不知情。咳,我上台比试了!” 言罢竟生怕被迁怒似的,不等周满开口追问,就直接跃上台去。 周满一口气顿时哽在喉中,险些被噎住—— 这纸上头一行字,赫然正是“万木春剑法第九式”! 一眼看去,墨痕尚新,字迹是熟悉的字迹,只是比起以往来,笔力弱了几分,看得出运笔时十分勉强,明显是昨夜仓促写就。可那时他才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没多久吧? 难怪不敢自己当面给,还要托金不换转交! 她没忍住冷笑一声,顾念金不换比试才刚开始,强行按捺住杀回东舍骂人的冲动,眉头拧得死紧,随手将这几页纸翻过。 一共也就五页,可越往后翻,动作越慢。 待翻到最后一页,看着末尾那行字,周满心底微澜,面上竟出现了几分惘然,周遭的一切声音,好像都离她远了。 直到台上传来一记金石相击的锐响,她游离的思绪才被拉回。 金不换与宗连已经开始交手。 宗连是王氏的家臣,类似于陈寺之于宋氏,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主家扫除一切障碍,此次参加春试,一是充当马前卒,为王诰淘汰一部分对手,二是作为双重保障,也参与前十墨令的争夺,多占走一个名额,主家将来在白帝城便多一分优势。 昨日前十六抽签结果出来,他便研究过了这位对手。 金不换以往并非凭修为出名,在剑门学宫也只算末流,能赢闯入前十六,靠的无非是深厚的财力和几分狡诈的巧智。 宗连认为,要赢此人会费一番周折,但应当不难。 可万万没想到,比试才刚开始,对面的金不换将手一翻,竟然取出了,一面玉盘? 他先前所用的法器难道不是杜草堂那管墨竹老笔吗? 宗连有片刻的错愕。 周遭观者见了也不由“咦”一声,显然都有些诧异。 但金不换玉盘一现,便如霜月坠天,化作一道白电向宗连急射而去,自己却在同时抽身而退,迅速拉开了和宗连之间的距离。 宗连顾不得多想,双手向后一抽,便取下了背负的双刀,势如猛虎下山,向前打去! 那玉盘雪白剔透,一看便十分脆弱。 若被这双刀打中,只怕立时就要粉碎崩散,众人下意识提了一口气。 可谁料,就在二者相距仅余三寸的刹那,只听得“哗”一声连珠似的响,那玉盘竟忽然从中间裂开,分作尖菱状的八片,一下将打来的双刀避开,径向宗连面门扑去! 宗连先见金不换所用法器不对,已吃了一惊,此时再见玉盘变化,更添不妙之感,一时间纵然反应惊人,迅速向后一个翻转,可也慢了几分,脸颊肩头已瞬间被两枚来不及避开的尖菱状碎片划破! 鲜血飞溅! 台下原本昏昏欲睡的观试者们,顿时打了个激灵,全清醒了。有熟悉金不换者,更是愕然合不拢嘴:他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但只有金不换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他与周满定下的策略。 那八枚碎片一击得手,便立时回转,却不再恢复成玉盘,而是拼聚成一朵玉色的八瓣莲花,虚悬在他掌心,不断飞旋。 昨夜的筹谋,也在脑海一一浮现。 原本他们是守在泥菩萨门外,周满正肃容给他分析宗连:“此人是王氏家臣,你与王氏虽无什么直接的仇怨,可有春雨丹的事情在前,但凡世家,无论哪家遇到你,都一定想除之而后快。宗连修为比你略高,又使双刀,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刚猛路子,明日你恐怕不能硬拼……” 一面说,她一面从两人中间摆的盘子里拿了一枚炒花生。 然而刚要捏开时,视线却在那只盘子上凝住,周满好似来了什么灵光,忽然抬头问他:“当初在义庄,你用来对付我的那面白玉莲盘,后来修好了吗?” 金不换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是以前他们还未互知深浅时,曾在泥盘街义庄外遭逢,他用那八瓣莲盘,却被她一箭击破了其中一瓣。 他下意识点头:“修好了。” 周满眼底便掠过一抹异芒,又问:“你小时候放过风筝吧?” 金不换其实没有放过,但在那一刻,他联系前后,竟然明白了周满的意思,于是笑道:“见人放过。” 周满听他这样说,似乎怔了一下。 过得片刻,她才慢慢笑起来,轻声对他道:“那正好,明天你有机会试试了。” 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周满定下的策略,正是避近战,以远攻! 放风筝飞高的要诀,便在于风大线长。 打宗连这样的对手,就是要像放风筝一样,拉远两人之间距离,不给对方近身的机会,如此便可凭借法器的优势,如钝刀割肉一般,一点点耗死对方。 宗连初时并未察觉有异,第一个回合的失利也被他归结为金不换出其不意,自己不够防备。可随着他攥紧双刀,提高警惕,欲要上前交战,却渐渐发现不对。 对阵之初,金不换就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每当他想要靠近,这段最初的距离就给了金不换反应的时间,屡屡操纵那变化多端的八瓣莲盘将他暂阻,只消耗费上一个呼吸的时间处理,金不换的身影便又远离,始终和他保持着足够距离,他的双刀甚至连他衣角都很难碰到! 这时的金不换,有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冬日朝阳从山的那边移高,将淡淡的辉光撒入他眼瞳,却不再是往日的浪荡轻浮,只有毕露的锋芒! 周满不禁想,这的确是一副漂亮的皮囊。 只不过此人向来有两层:外面那层豪奢恣睢,狡诈若狐;里面一层却黯淡沉重,深邃赤诚。泥盘街一桩桩祸事后,外面那层装不下去了,里面那层便渐渐接近了周满前世对他的印象。 寒夜里,为见她一面,站在山门前,等到寒露沾衣…… 谁能想,慈航斋的金郎君,后来一掷上千金、力能敌世家,可年少时只是个破碗盛残月、晴雪无所依的小乞丐?小乞丐甚至没有放过风筝。 周满看着,渐渐出了神。 台上的比试,却已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宗连数度尝试近战无果,心中已经焦躁起来。曾有那么几次,他分明已经靠近了,可竟都被金不换险之又险地避开,而自己身上的小伤,却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 虽是小伤,可多了也影响行动。 再这样继续下去,和束手等死有何区别?输给金不换事小,丢了墨令事大,届时大公子一怒,岂是他能承受! 想到这里,宗连心中生出几分惧意。 他面上狠色一掠,瞬间已下了决心,眼见金不换再次远远催使那八瓣莲盘飞来,他竟干脆将右手所持重刀扔出,向前砸去!只持着左手重刀,趁此机会闪身上前,灵力急催,刀身携裹风雷挥出! 使双手武器之人,为的便是有个两手的相互照应,岂有弃了一手武器再攻他人之说?这分明是搏命的打法! 且他弃的不是左手武器,而是右手武器! 一般人都是右利手,此人先前也是偏重右手,哪怕弃也该弃左手武器才对。 台下观战的李谱原本还在嘀咕怎么连金不换都开始背叛他们后进生联盟,这时见状却忽然寒毛倒竖,最先反应过来,惊叫一声:“他是左撇子!” 连周满都没想到这一节,突然心生危机。 宗连自然以为自己此次隐藏的杀手锏必然奏效,右手刀已将那莲盘打乱,他左手刀则斩向金不换胸腹! 只要这一击得手,对方不死也残! 可谁料,这一刻,他抬眸对上金不换目光,竟在对方眼底看见了一抹嘲弄! 不知何时,一管墨竹老笔握在手中,金不换笑问:“总算忍不住了?” 宗连大惊,可此时他因冒险进攻空门大露,待要再退已经晚了—— 一笔封喉! 墨气凝在毫端,便如凝在剑尖,随着金不换一扬手,织金袖袍迎风顾荡,一道凌厉的墨线被大笔划出,宛若十殿阎罗勾魂的一笔! 宗连喉颈瞬间见了血! 他抽身爆退,可仍然没能完全躲过这蓄谋已久的一笔,只听得噗嗤血溅,整条持刀的左臂竟被这一笔生生削去! 宗连没忍住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评判位上坐的两位学宫夫子顿时骇然,豁然起身! 周围观试者更是心底生寒,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这一场大多数人只是随便来看看,谁能想到会目睹这样血腥的一幕?自本届春试以来,无有过于此刻者!而划出这一笔的,竟还是蜀中向来为人敬重的杜草堂门下! 李谱张大的嘴巴没能合拢。 周满也有片刻的错愕,这一时浮现在脑海的,是他当日杀司空云,以及许久前因为陈寺他们在义庄前那激烈的一战。只有泥盘街与杜草堂是他软肋,对旁人,尤其是世家之人,却是从不手软的。 可饶是如此,也依然感到了几分陌生。 因为他面上的神情,比当初杀司空云时、比与她对战的那一晚,还要冷。 断臂飞落,鲜血溅上眉峰。 金不换低眉,也垂下手,笔尖上的墨气于是混着刚沾的血气,一并滴落,如倒流香般缓缓委地。 宗连痛得几乎昏厥,不甘极了:“怎么会,你怎么会……” 金不换毫无波澜地看他一眼:“你先前六场比试,从未偏重左手,我怎么会知道,是吗?” 他淡淡道:“你忘了,开剑门那一日,你先动的是左手。” 所有人不由一愣。 连周满都有片刻的茫然,随即才想起,开剑门那一日,宗连确实曾奉王诰之命向她讨教,然而交手时根本没有半招,她当时着重要对付王诰,宗连又使双刀,自然没有留意他哪只手在先。 可金不换竟然记得。 宗连也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的破绽早在春试开始前就已显露,终于面如死灰:“原来那时就输了……” 胜负已分,金不换收了那管墨竹老笔,从台上下来。 周遭有种异样的安静,人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看他。 但他视若未见,似乎根本不在意。 周满望着他走近,眼底忽然有些发涩,只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明月峡一役,她重伤昏迷醒来,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她一笑,想说点什么。 可就在这时,远处东面擂台方向,却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人潮太挤,他们没有站高,看不清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嘈杂声中有人在说什么“受伤了”“常济到底在想什么”之类的话。 周满心中一凛,几乎立刻以为陆仰尘重伤了常济。 金不换立在她身边,神情却忽然黯淡了几分。 不一会儿,东面擂台下拥挤的人潮便往两边散去,三别先生带着杜草堂众弟子出来,常济跟在他身旁,果然浑身染血,伤势极重。 周满眉头刚皱,可谁料才一转眸,竟见另一边走出的陆仰尘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伤得也完全不轻! 周满顿时愣住。 这时才听不远处有人嘀咕:“这常济往常也是个稳重的人,对上陆仰尘明知是输,还要硬拼,搞得两败俱伤,脑子没毛病吧?” 常济脑子当然没毛病,陆仰尘在台上时没有明白,可当下了台后,忽然瞥见剑壁高处那依着抽签次序排好的十六柄大剑,一切困惑便迎刃而解。 此时他停步,恰好看见这边的周满与金不换,也看见那边竟被削了一臂抬下去的宗连。 于是一声冷笑:“弃卒保车,人人称道的杜草堂竟然也有这般算计!倒怪陆某眼拙,今日才分辨出,谁才是杜草堂最看重的弟子。” ——若按抽签次序来算,他这一场打过后,下一场就会对阵金不换。可同为杜草堂的弟子,常济面对必输之局,却拼着两败俱伤,也要重创于他,其用意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陆仰尘这一番话说得讽刺辛辣,然而三别先生跟没听见似的,只弯腰抱起那只跑来蹭他鞋面的雪团小猫,笑吟吟道:“常济这小子吧,脾气是臭,这回确实莽撞了一点。唉,可惜,我们杜草堂一向清苦,想要赔出点伤药略表歉意都捉襟见肘。不过堂堂陆氏,不至于为这点跟我们斤斤计较吧?一点小伤罢了,养养就好……” 一点小伤罢了,养养就好? 但凡看得见陆仰尘身上那些血的人,都不敢说出这话来。 周满看向三别先生,也微微呆滞。 陆仰尘闻言,更是胸膛起伏,少见地失了风度,只咬牙连道三声“好”,气得不想多留片刻,拂袖便走! 三别先生这时才看向与周满站在一块儿的金不换,看见他眉峰所沾鲜血,竟也没觉不妥,反而满意道:“能赢,不错。” 金不换没说话。 三别先生仿佛也不介意,抱着猫让人扶了常济便走。常济经过时脸色苍白,但却也向金不换看了一眼,点点头。 周满看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隔壁擂台发生了什么? 目送着杜草堂众人走远,她微微一笑,竟有些羡慕:“金不换,你很幸运。” 金不换又何尝不知? 他向来长于言语,这时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便低垂了眼眸,只道:“已经有一枚墨令,接下来看你了。” 下午的比试,是妙欢喜对谈忘忧,周满对孟退。 对输赢,金不换其实并不担心,周满这一枚墨令,必然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他担心的,是能否速胜。 昨日比试,宋兰真以一刻一字的时间击败周光,险险压过王诰,暂列第一。但原本所有人以为会成为她对手的宋元夜,意外输给了赵霓裳,兄妹对决的尴尬情况不会再发生,也就意味着,宋兰真若拥有第三条规则的特权,不必再用到自己身上。 而她与王诰却是同盟,同时与周满是仇敌。 王诰下一场本就想对阵周满,她顺水推舟,岂不容易? 金不换自忖若是宋兰真,也要把周满跟王诰换到一场,一则卖王诰一个人情,二则让着两人先拼个你死我活,以便坐收渔利! 下午比试开始前,果然见得宋兰真与王诰、王命等人齐至,显然是为看周满实力而来。 金不换远远见了,便道:“这一场,你若不能速胜力压宋兰真,下一场恐怕还是遇到王诰。” 周满还在看那几页纸。 金不换于是问:“要试试新剑法?” 周满看他一眼,将这几页纸收起,却摇头:“倒还犯不着。” 金不换一怔:“可你这场的对手是孟退,此人背后是那传说中的孟春半……” 近些天来,这孟退在春试也混成了一号人物。倒不是因为他实力有多高深,而是他每次打完,必捧纸笔而上,强留先前被他击败之人,一一询问对方与他对战时的感受,对他每一个招式的看法,甚至还要问有没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输都输了,能有他爷爷的建议! 几乎所有败于其手的参试者都气歪了鼻子,可想要不理直接甩手走人吧,旁边就儒门一窝人冲他们虎视眈眈,俨然他们敢溜他们就敢群殴的架势! 这哪里像什么儒门? 整个一齐州黑恶势力出笼! 光问败者其实倒也算了,离谱的是他连观试者的感受都要问,恨不得揪住人仔仔细细问个一天一夜,这谁受得了? 孟退刚到剑门学宫时,还只是个经常打瞌睡但人很讨喜的少年郎,可这几天过去,已然是臭名昭著。人们提起他来,简直恨得咬牙,想把他连带着他背后那位师叔祖拖出来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周满也是看过孟退前六场比试记录的人,心中清楚得很,只笑一声:“孟春半?我打的就是她孟春半!” 前世因,今生果,活该你孟春半遇到我! 这一世,她非让这人知道知道什么叫“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什么又叫“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钟声一响,周满两手空空,径直飞身跃上。 这一场评判位上的本该是岑夫子与剑夫子,不过此时剑夫子还在参剑堂后面,正着急地找自己那只不知跑哪儿去了的蛐蛐儿:“这小东西跑哪儿去了?比试都开始了,这场可有周满啊!” 儒门荀夫子就站在边上,却是怡然得很,还劝他:“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剑夫子别着急,慢慢找。那周满今日对战的是我徒儿孟退,不会很快结束的,咱们来得及。” 剑夫子抬头,仿佛觉得他在说梦话:“那可是周满!周满!” 荀夫子不知他为什么强调这个,只自信道:“遇事莫急,你信我就是。孟退那小子背后有人,输不了这么快,来得及。” 剑夫子白眼一翻,懒得跟他废话。 还好过不一会儿,总算在角落里摸到那只乱跑的蛐蛐儿,放回了罐子里,两位夫子这才连忙前往擂台。 到了西面擂台一看,周满负手立在台上,孟退站在台下,仿佛正要上去。 荀夫子没仔细看,下意识问:“怎么还没开始?” 岑夫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荀夫子正自奇怪,还是旁边日莲宗宗主尉迟宏带着几分尴尬,低声提醒:“是已经结束了。” 荀夫子顿时惊声:“什么——” 剑夫子却是心中一凉,气得当场跺脚,骂了句脏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听你们齐州这一群狗屁酸儒的,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天知道那站在台下的孟退,也就是后世闻名的大眠书生,根本不是还没上台,而是被周满一脚踹下台来的!甚至直到此刻,他都还没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周满刚才趁他出神不备,都做了什么。:,, 141 周满的选择 - 剑阁闻铃 - 时镜 孟退那干净的儒衫上,赫然印着枚清晰的脚印。 剑夫子眼尖瞅见,忖度周满素日为人,忽然怀疑:“结束这么快,身上也没伤……她该不会是趁人家刚上台还没站稳,就一脚把人家踹下去了吧?” 周满立在台上,本也是在想:我怎么就控制不住我自己? 但听见这话,她没忍住转过头来幽幽看了这老头儿一眼,心道自己虽然无耻,可也没下作到这种地步吧? 边上诸位学宫夫子、门派长老,此时回忆起方才,却都复杂地想:猜得虽不全对,可也相差无几了,那和直接把人踹下去有区别吗? 比试刚开始时,其实一切正常,一人相互道礼,并无特殊的事发生。 孟退平时瞌睡虽多,但因此次是领了孟春半之令,所以不敢怠慢,专程清醒过了一轮,才上的台。他所用是一门名叫《万象百神》的功法,甫一动念,身后便光华万丈,显现出儒门诸般经典中所涉及的上百尊神的法相,好似一幅气象万千的长卷。 台下众人见了,无不肃然生畏。 孟退眼见周满两手空空,动手前还善意地提醒:“周师姐本场没有法器吗?” 岂料,周满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竟道:“我觉得有,那便是有。” 言罢立时合身扑上,先行下手! 孟退自然一惊,顾不得再想她那一句似乎颇有玄机的话,依据着先前师叔祖的指点便请出那《万象百神》最高的一尊昊天上帝,欲以其法相反制周满。 可谁想到,就在一者渐近之时,周满竟将双眼一闭! 那一刻,在所有人眼中,那昊天上帝的尊像依旧凛然难侵;然而在周满的面前,却好像空无一物,什么也不存在! 她径直从那尊神像虚影中间门穿了过去! 所有先前曾见孟退唤出神像击退对手之人,无不感到惊愕,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连孟退自己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即大惊,眼见周满瞬间门已来到身前,只得狼狈后撤,心想周满不敬这尊神,总敬那尊神,于是接连催持唤出神谱上其他神祇,一一直指周满。 台上一时都要变成神国! 可周满依旧闭着眼睛,无论那一尊神,对她来说好像都不奏效,她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孟退一招不慎便被她一掌击退,心中充满了茫然:“怎么会……” 周满这时睁眼,方才一笑:“我觉得无,那便是无。” 孟退闻言,面上竟然生怒,质问道:“周师姐心中难道就没有任何可敬之事了吗!” 周满轻描淡写:“有啊,我自己的心。” 孟退摇头:“此言大谬!世间门无人不受外物影响,心因物成,人绝不应当只敬自己的心!这门《万象百神》图谱,乃是师叔祖伏首经卷十余年辛苦编纂,为天地造化立众神,以树立典范,教化万民,可你,可你——” 周满听到这儿便嗤了一声:“教化万民?” 她只伸手往孟退身后那一尊最高的昊天上帝法相一指:“天帝在你儒门典籍中,被奉为兼具‘仁义礼智信’五德之神,常瞠目察世间门,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你是儒门弟子,你能做到与祂完全一样吗?” 孟退道:“自然不能,但……” 周满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陡地抬高声音,断喝质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己所不能,便能施于人了吗!” 平地里一记雷霆炸响! 孟退只觉脑袋好像被钟杵撞了一下似的,震晃起来,一下竟定在原地,不能再动分毫,先前浮在其身后的百神尊像骤然全散了个干净。 周满便知,自己已经赢了—— 前世孟春半就创立过这门功法,正如孟退所言,是想通过树立神祇,以教化万民。儒门所信者天,典籍中便将天地、山川、云雾,乃至人们烧火的灶台,都设立上各自的神位。 人们相信、敬畏,自然就会遵从神谕,受这一门功法影响;也有人口称不信神佛,但实则心有迟疑,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坚定,是以这一门功法依旧奏效。 孟春半在这一道上耗费了三十余年。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宣布闭关,儒门上下皆以为这一门功法即将创立大成时,孟春半自书山出关,竟然毫无预兆地宣布将这一门功法废止,称其是无用虚伪之道。 儒门上下自然大惊。 孟春半于是席坐论道,尽述因由,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三句:一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曰,心外无物;三曰,言传身教。 周满当时在山上,听闻此事后,不免称奇:毕竟她先前早就对这教化万民之法嗤之以鼻。别说世间门本无诸般尊神,哪怕就是真有,她见了也照样敢打个稀烂。没想到的是孟春半竟能自反。 周满不由对其大为改观,甚至生出了结交的冲动。 当然,这冲动没能在心中停留太久。 因为仅仅半个时辰后,一封新的檄文就从山下飞来,再次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周满就是有再多的冲动,那一瞬间门也全喂了狗—— 结交个屁! 她早晚有一天要冲下去,一巴掌把整个儒门拍扁了,再扔进油锅里! 不过怒归怒,有关《万象百神》这门功法,周满却是因此记了个清清楚楚。 早在之前得知孟退是代孟春半参加春试时,她就已经在暗中留意,研究过孟退先前与人六场比试的情况,便可推算:这一世孟春半研究此道才刚十年,还不够完备,是专门让孟退来试这一门功法的,以便根据实际情况改进。所以孟退每每打完才到处询问,儒门众人也都在旁边围堵。 旁人以为这一门功法变化万千,威力无穷。 可在周满看来,这一门功法千疮百孔,再过一十年就会被孟春半否定,一无是处。 换句话说,今日她是在用未来的孟春半来打现在的孟春半,岂有能不赢之理? 孟退已经被她雷霆一声断喝震住,身后百神尊像尽散,想必等上一会儿,待其彻悟,便会主动认输。 如此,她本能赢得光明正大。 然而就在那一刻,周满也不知自己什么毛病犯了,眼瞅孟退这将来会替孟春半送檄文的走狗,毫无防备、动也不动地立在那儿,忽然感到技痒,总觉得不趁机做点什么,好像对不起眼前这个机会? 于是…… 周满发誓,她真的只是动了一下念头,就一下,身体便不知为何不听使唤,忽然飞起一脚,把那碍眼的孟退踹下了台去。 再然后,就是此时此刻,所有人看到的情况了。 场中有一种诡异的静寂。 儒门那位荀夫子,更是如在梦中一般,看向孟退。 周满想,我现在说我刚才其实中邪了,会有人信吗? 孟退显然是不会信的,他低着头,呆呆盯着自己衣襟上那枚脚印半晌,一张脸终于渐渐涨得通红,抬手指着周满,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你……你先才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你趁人不备……” 这少年郎,不知道世上有坏人吗? 我周满就是其中之一! 她微微一笑,只理直气壮地问:“春试规则,可有哪条写明了不许偷袭吗?” 孟退顿时哑然,周遭所有观试者也不由齐齐无语。 确实,规则并非不允许偷袭。 只是以往别人比试的偷袭往往发生在精彩的交战中,哪儿有趁人家直愣愣站那儿时一脚给人踹下去的! “我怎么觉得我什么都没看懂就结束了……” “这才刚半刻时间门吧?她这样就算拿到了速胜?比王诰和宋兰真都快!” “趁人不备就给人踹下去,还是人吗她?” “齐州来的这帮人太年轻,我们蜀中是真的有坏人啊!” …… 擂台四面,一时嘈杂极了。 只有评判位上诸位夫子长老,算是少数能看懂方才那一战之人,全都以一种思索探究的目光看向周满。 孟退这时也想明白了,只怪自己自己书呆子成性,不由叹道:“师叔祖新写的功法,就这样被我输了……” 儒门上下也是既感憋屈,又感惋惜。 无论如何,周满拿到速胜,心情极好,想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便道:“也算不上输给我。我知道,孟师弟是代你那位师叔祖参加春试。她只是输给了她自己。” 输给她自己? 孟退等人俱是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周满于是从台上跳下来,随口道:“让她改日翻翻自己十年前写的那卷《六经心注》自然就明白了。” 孟春半是一十年后放弃了《万象百神》这门功法,但其实并非走向一条全新的道路,而是回到了她早年的初心—— 一切都在这卷《六经心注》之中。 正是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最终又回到“看山是山”,看似相同,但境界已然有别。 人在路途独行久了,难免一念执迷。 有时抽空往回翻翻,思索一番,方才知道自己是误入歧途,背离了最早的本心。 周满用未来的孟春半胜了现在的孟春半,自问不算光彩,如今说这一句,一是想孟春半若能早些醒悟,少在这一道上再浪费一十年,也算自己跟她平账;一是想将来与齐州儒门一在山上一在山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提前把关系闹僵了不好,不如给个台阶下—— 毕竟他们不算输给外人嘛。 果然儒门上下连荀夫子在内,听了她这话之后,虽还有几分疑惑,可脸色确实好了不少。 但若要因此认为周满就是个好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儒门可以安抚,那是因为大家都算受害者;可孟春半这种祸首,却是断断不能放过! 天知道她已经为今日这一战蓄谋了多久! 一跳下台来,周满便面含笑意,从自己须弥戒内取出一封老长的卷轴来,递给孟退:“还请孟师弟代我,将这一封卷轴,转交给你那位师叔祖。” 金不换就立在近处,忽然想:这不是昨晚她找自己要的那封空白卷轴吗?要大,挂起来要能填满一整面墙的那种。原来是要给孟春半? 孟退见了,也是一怔:“这是?” 周满笑眯眯道:“我曾读她所著之书,神交已久,对她十分仰慕,所以特作此卷献上。” 就师叔祖那人嫌狗憎的德性,竟有人神交已久,还仰慕? 孟退大为震撼,心想这位周师姐莫不是嫌命太长?但见这卷轴几乎有一丈长,下意识要打开看看。 周满眼皮一跳,赶紧伸手将他按住:“咳,礼赠他人之物,你先看了,于礼不合吧?” 孟春半莫名其妙输了今日一场,恐怕已经在发疯边缘了,若再让她提前知道这卷轴内容…… 虽然凭孟春半一辈子懒得离开她那书山狗窝的德性,该不至于亲自从齐州杀到蜀州来骂她,可万一呢? 前世她与孟春半缠缠绵绵几十年,将来多的是时间门斗。 现在她一要争剑首夺墨令,一要帮望帝打张仪,自问已经够忙,可不能再多什么麻烦了。 孟退听她这样说,却道:“可师叔祖的东西也一向都是我先看过的。若回头她问起这卷轴中的内容……” 周满立刻道:“你就说,这里面是一篇‘精妙’的文章!” 孟退有些迟疑地看她。 她脸上的笑意真诚极了,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里打鼓。 周满只道:“放心,我献此卷轴是想与你师叔祖结交,三年之后,必定到访齐州,届时还请孟师弟为我引见。” 孟退便想,虽然看起来长了点,可一封卷轴罢了,周师姐将来还要造访齐州,难道还会害人?该担心师叔祖别到处去害人才对!于是总算将卷轴收下。 他哪里知道,后来孟春半打开这卷轴一看,差点没气得拆了整座书山!而周满说的“三年后到访齐州”,也因后来白帝城一行出了变故,导致她推迟了原定前往齐州的计划,直至十年后才到,不免使孟春半确信自己被人当了猴耍,不顾上下劝阻,早早便使人将周满的名字,刻在稷下学宫集贤门前那块“见之必诛”的石碑上:凡儒门弟子得见此人,必齐力杀之!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此时的周满不知自己将来会“失约”,此时的孟退也不知眼前这位看起来纯良的周师姐实则装了一肚子的坏水,他甚至还跟周满承诺,春试后回到齐州,一定亲手将这封卷轴交给孟春半。 周满听后,笑得狐狸尾巴都快露出来—— 孟春半,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旁边金不换一见她这熟悉的神情,便知道那卷轴里恐怕没写什么好东西,不由怜悯地看了孟退一眼。 远处观望的霜降、惊蛰一人也觉出点端倪来,眼瞅那周满活脱脱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双双变得沉默。 惊蛰问:“这就是公子为我们相的‘贤主’?” 霜降也第一次有点怀疑自己最初的直觉:“她笑得真的……” 好坏啊! 若跟了她,以后真不会被她转手卖掉吗? 另一头的王诰与宋兰真,见得周满与那孟退相谈甚欢模样,却不免眉头大皱,面色难看。 他们本是为看周满实力而来的,可这一场周满不仅没展示任何真实实力,而且还以这样一种离谱的方式在半刻之内结束了比试—— 速胜名额就此易主! 正如金不换先前所料,王诰先前已与宋兰真达成协定:宋兰真本会利用第三条规则,将他下一场的对手调换为周满! 可现在计划要落空了。 周满拿到机会,会怎样利用第三条规则呢? 王诰与宋兰真心中都有一个猜测,只是谁也不提,相互间门的气氛变得微妙。 这边周满速胜孟退,那边妙欢喜对上谈忘忧却是几番缠斗,整整大半个时辰才以妙欢喜险胜结束。 至此,春试前十六进八这一轮的结果已经完全出来。 所有人除伤重不能到场的王恕外,皆重新聚于剑壁之下。 只见得岑夫子立在高处,抬手一挥,那先前并排的十六柄大剑,便立时有八剑上浮,八剑下沉。 上浮的八剑,是:金不换,陆仰尘,王命,周满,宋兰真,赵霓裳,妙欢喜,王诰。 下沉的八剑,是:宗连,常济,李谱,孟退,周光,宋元夜,谈忘忧,王恕。 毫无疑问,上浮的是胜者,下沉的是败者。 比试的结果,以一种直观的方式展示在所有人眼前。 岑夫子道:“先进行的是败者组抽签,将选出一人进入前十,得到墨令。剑门学宫王恕,已递交陈情帖,伤势过重,不能参加,因此退出此次抽签。” 那柄烙印有“王恕”一字的大剑,于是沉到最底,剑上的光芒也慢慢熄灭,变作灰色。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唏嘘叹息。 王诰闻言则是挑眉,半点不在乎地笑了一声。 周满听见,面无表情,只是盯着那柄沉底的剑,看着剑上黯淡的名字。 败者组的抽签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因为人人都知道,后面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王恕不参加,就有一个轮空的名额。 幸运抽中轮空的,正是才输给周满的孟退。 胜者组则无须再抽签,下一轮八进四,次序已直接排出:金不换对陆仰尘;周满对王命;王诰对妙欢喜;宋兰真对赵霓裳。 但这只是暂时的。 岑夫子主持完败者组抽签后,便取出一枚同样盖有杜鹃花印的剑令,只不过是以青铜铸成,杜鹃花印也是金色。 他将这枚剑令递向周满:“此为剑试金令,能任意调换如今对决次序里任意两人。作为上一轮获胜用时最短者,你的比试将自动被排到下一轮最后一场。你持有这枚金令,用与不用,换与不换,皆在于你。” 周满接过了那枚金令,抬头看向剑壁。 全场的目光,无论远近,都汇聚到她身上。 东舍那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时全围了过来身边,兴奋地乱出主意。 “拿到名额当然要用,周满,要赢选陆仰尘!他已经被常济打伤,我听说不好恢复,你选他下场稳赢!” “别了吧,选走陆仰尘,金不换怎么办?肯定是让宋兰真和王诰打啊!嘿嘿,三大世家里两位顶尖新辈互殴……” “不不不,你们都没看到精髓啊,抽王诰和王命打不更精彩?兄弟相残的戏码啊!” “你傻吗?要这样周满就得跟妙仙子打了!” …… 周满还没动作,他们都快吵起来了,且声音越来越大,隔着一里地都能听见。 旁边世家那一拨人,脸色迅速发绿。 天之骄子又如何? 规则就是如此,否则先前宋兰真与王诰也不必为这速胜的名额苦心筹谋。 可谁能想,现在竟落到周满手上! 所有人都成了她刀俎下的鱼肉,被动地等待着她来决定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王诰负手而立,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周满换去打宋兰真的准备,心中并不十分在意,毕竟周满必定会避开他,那下一轮的对手是谁于他而言区别不大。 只宋兰真面色有些凝重。 可谁也没想到,周满看了半晌后,将那枚金令往高处一掷,竟是毫不犹豫,并指如刀,凌厉一挥! 铮然一声剑啸,铭刻她名字的那柄大剑,顿时从原地飞出,如一道金色的冷虹,隐约带着凛冽的杀机,硬生生砸落,震得旁边那柄并列的大剑不住晃动! 待得晃动稍止,众人定睛一看,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剑上名姓—— 赫然正是王诰!:,, 142 所悦之人+东舍雀牌馆(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42 所悦之人+东舍雀牌馆(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3 谁着霓裳? - 剑阁闻铃 - 时镜 周满静静望着这枝“剑”,手指抚过那嶙峋的“剑”身。修剪过一些枝条后看上去直了不少,确实更像一柄剑,也确实更趁手了。 金不换说得不错,新剑法,就得配这样一柄“剑”。 只是想起那写在纸上的第九式,她向边上那尊泥菩萨看得一眼,唇畔的笑意慢慢沉落了几分。 牌是没得打了,外头正好传来一声钟响。 算时辰,败者一组的比试早已结束,现在是下午,该轮到春试八进四,宋兰真对赵霓裳、王命对妙欢喜。 周满考虑片刻,收了“剑”,道:“我要去看看赵霓裳那场,你们去吗?” 王恕与金不换自然同去。 先前十六进八,身为宋氏少主的宋元夜竟败在赵霓裳手中,早已惹得流言纷纭。现如今,换宋兰真对上赵霓裳,这一场在本轮中,可说是除周满对决王诰外,看点最足、噱头最大的一场。 擂台周遭,早已围了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三人到时,比试才刚开始。 今日并非晴日,是个阴天。赵霓裳一身素色衣裙站在台上,连绮罗堂副使应佩的五色丝绦都没挂,过午的寒风中,越发显得细瘦单薄;宋兰真则端立于她对面,却着一袭轻盈的羽衣,仙姿渺然,尤其颈边镶嵌的几片纤羽,格外柔软漂亮。 赵霓裳的目光便落在这几片纤羽上。 这一刻,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所有人只能看见她面容恍惚,明显心不在焉,似乎只是看着某处出神。 宋元夜就站在下方不远处,竟觉揪心,甚至生出隐隐的愧疚:怪自己不愿陷入兄妹对决的尴尬局面,才将她退至如此境地。但先前他已就此事向妹妹解释过了,想必妹妹不会太为难她。 看上去,宋兰真面上也确无任何不悦之色,台下诸般非议,她也充耳不闻,甚至眼见赵霓裳在擂台上出神,还淡淡出言提醒:“你该动手了。” 赵霓裳眼睫一动,如梦初醒:“是。” 她先躬身向宋兰真行了一礼,才运转功法,唤出银梭,飞身攻去;宋兰真也轻轻展开了她那一封绘满花叶的《十二花神谱》。 台下观者无不感到失望:看来会是一场循规蹈矩的比试,宋兰真半点没有恼怒之意,恐怕大家所乐见的好戏是不会上演了。 然而众人念头刚落,就在赵霓裳持锁梭飞身靠近的刹那,宋兰真脸上忽然没了表情,竟毫无预兆地从那封帖谱中取出一柄胭脂色长尺,如雷霆之鞭打向赵霓裳! 她修为本就高出不止一筹,又是猝起发难,赵霓裳怎能躲避? 连飞梭一挡都来不及,只听得耳旁一声利啸,这凌厉的一尺就已落到她身上! 赵霓裳顿时向后摔倒,重重跪倒在地! 鲜血立刻从她肩上素衣里浸出,冷汗也一下冒了出来。 此番骤变谁能想到?台下所有人不由悚然一惊! 宋元夜更是错愕:妹妹在干什么? 就连人群中的周满都悄然皱起眉头:她想过今日这一场不会善了,却也不料,宋兰真会不留情面至此。比试才刚开始,就给了赵霓裳这样大的一个下马威! 那把胭脂色的长尺,尺身如芙蓉染就,两端则如白银,被宋兰真葱根似纤长的手指压住,一双眼底却暗藏冰冷。一尺打跪赵霓裳后,她也不急着再出手,只是立在原地,静静地俯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恢复。 这分明是自持身份,不愿将一介侍女视作等同的对手。 赵霓裳久在绮罗堂,居于下位,自父亲死后尝过人间不知多少冷暖,岂能看不出宋兰真的态度? 那种被蔑视的屈辱瞬间袭上心头,只是经历得太多,反倒半点也不在意了。 她十分清楚自己这一战的目的所在—— 因而咬牙,忍痛起身,竟未被这凌厉的一尺打出丝毫怯意,反而直视宋兰真,再次抛出银梭! 然而这一次,宋兰真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 所有人甚至没看清她手中那一把尺是如何挥出,赵霓裳就已再次被打落在地,身上又多一条血痕! 这一刻,谁还能看不出宋兰真是故意为之? 就连这一把尺,都仿佛精心挑选。 与其说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不如说这是一场居高临下的训诫! 不管赵霓裳从哪个方向攻来,用飞梭还是用丝线,宋兰真都好似早有预料,总能在一个出其不意的角度将其击退。 那胭脂色的长尺,或击打在颈边,或抽落于肋下…… 不动辄已,动必见血! 才几个回合下来,赵霓裳身上就已斑驳狼狈,半是血痕!完全被宋兰真压着打,毫无还手之力! 此前哪怕是对战周光,宋兰真也绝不曾露出如此冷酷无情的一面! 金不换看着台上一边倒的战况,感到了心惊:“这把尺,之前的比试里,从未见过。” 周满便道:“她拜镜花夫人为师,自排《十二花神谱》作为功法根基,十二品花便有十二件法器。此乃第十二品芙蓉,色如胭脂淡染,名作‘拒霜尺’。” 金不换道:“我本以为世家贵介,所谓自创功法,不过是为博些虚名,为自己镀一层奇才的金罢了……” 周满摇头:“旁人或许是,但宋兰真……你看她脚下。” 金不换微凛,凝目看去。 初时并未看出什么端倪,然而随着宋兰真步法略微移动,他才陡然发现,无论怎么移动,她的脚步始终在三尺范围之内,绝不多出一寸。而拒霜尺每一次打出,必使赵霓裳身上之血溅在地,竟渐渐在宋兰真脚下形成了一朵淡血色的芙蓉花印记! 台下观者视线偏低,难以觉察。 但在台上的赵霓裳,已明显开始受到这枚花印的限制。准备得再迅疾的攻击,在一进入这花印范围后便如陷入泥潭一般,变得滞涩缓慢! ——这正是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宋兰真那一尺的因由所在! 看似是赵霓裳以银梭操控丝线,编织出一张密密的大网,不断抢攻宋兰真,实则是宋兰真举重若轻,不断以拒霜尺在其脚下画地为牢,渐渐限制了赵霓裳。 二人交手之初,就已能见高下; 打到此刻,赵霓裳更是颓势显露。 周满都忍不住想:明知必输,她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旁人都能看出,赵霓裳自己身在局中,又怎会不知? 只是眼见宋兰真气定神闲模样,似乎连三分力都没用,怎能甘心就此认输? 她还有余力,她还能一搏! 交手到现在,宋兰真脚下那一朵芙蓉花印记已只缺最后一片花瓣,于是信手引拒霜尺一划! 赵霓裳此时正要旋身远避,算距离这一尺本不该落到她身上。 然而随着下方那芙蓉印记再闪,竟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硬生生将她拉拽回来,好像是她自己倾身凑了过去! 嗤拉—— 锋利的尺缘划破素衣,在赵霓裳右臂留下一记狭长的伤口。一蓬血珠瞬间抛洒! 宋兰真的目光,便凝在这一蓬血上。 凡是能看出她功法端倪的人都知道,血是人一身之精,她这把拒霜尺似乎正有能以血反控其人的妙用。只怕她脚下那芙蓉花印绘成之时,便是赵霓裳引颈受戮之时! 这一蓬鲜血,岂不刚好将那残缺的花瓣补全? 台下众人见状,悄然悬了心。 宋元夜一声惊呼几乎就要出口!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那一蓬血珠即将坠地的刹那,竟有一只银梭如电光般急射而来,将其击碎! 血珠顿时散如雾沫,却染在银梭之上—— 像极了一枚深红的茧。 宋兰真豁然抬首,一双冰冷的视线便与赵霓裳那坚韧的眼神相接。 她浑身是伤,却仿佛那大火烧不尽的野草! 分明人在跌坠之际,可竟于千钧一发时催动银梭,阻止她绘成最后一片花瓣! 这一刻的赵霓裳,不再是刚才那个被她压制得无法还手的赵霓裳,而是当初参剑堂选旁听生的小擂台上,那个曾因神鸟光降、踏歌而舞的赵霓裳! 她已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素衣翻飞,裙裾翩跹,腰肢柔韧地回转,身形稳住后,心中仿佛有弦歌奏响,细长染血的手指结出繁复的印诀,好似人在起舞! 与此同时,先前那枚为她鲜血裹染的银梭,忽然光芒大炽!竟有万万深红的丝线,剥茧般从中抽出,如一场骤降的暴雨,铺天盖地,全向宋兰真袭去! 宋元夜那声惊呼顿时卡在喉咙。 台下的周满见状,却忽然心中一凛,神情微变:这一式“破茧”在《羽衣曲》第三层,虽的确是以血为引,可剥丝如雪而非如血!这漫天暴雨般的丝线,甚至隐隐有一层灰黑之色附着,以至其色深红…… 这不是她写给她的功法! 至少,不完全是。 然而旁人哪里知道个中关窍?只震骇于赵霓裳还藏了这样厉害的后手,现在反倒为宋兰真担心起来—— 这暴雨一般的丝线来自四面八方,可不再像先前那样,轻轻一尺就能挥开了! 宋兰真自己也没料到,小小一介制衣侍女,竟有这样的实力。 若放在寻常宗门,也算十分不俗了。 只可惜,这里是剑台春试! 宋兰真忽然仰面抬眸,透过万万丝线间狭窄的缝隙,与赵霓裳对视! 漫天深红暴雨覆压之下,任何人看来,她的处境都十分危险。 然而没有还击,没有防守。 宋兰真只是轻轻垂手,放下了那把拒霜尺,无数红线扑来的时所掀起的风,吹动了她身上那一袭崭新的羽衣。 在这短暂的片刻,赵霓裳感到了茫然。 然而仅仅下一刻,那明明已到得宋兰真面前的红线,那如万万暴雨一般急去的红线,好似撞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 羽衣霓裳,流光溢彩,相互交织。 一股无可阻挡的反震之力传来,那无数距离宋兰真已只剩下最后半寸的深红丝线,竟仿佛爆开一般,以一种比去势更疾的速度,散向四面八方—— 如金如铁,如钉如针! 赵霓裳这一博本就是强弩之末拼尽全力,根本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哪里还有还击的余力? 只一眨眼,那无数深红的丝线已没入她身,将她撞倒在地。 鲜血几乎涂红了她身周的擂台。 台下隐约有人急急唤了一声:“霓裳!” 可赵霓裳好像完全没有听见,连身上钻心的疼痛都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竭力抬起头,向前方那道人影看去。 宋兰真立在原地,毫发无损,甚至没有移动半步。 赵霓裳被鲜血模糊的视线里,是她身上那件漂亮的羽衣,滴血未沾,柔软轻盈的鸟羽,犹自在风中浮颤…… 那是不久前她为宋兰真亲制的霓裳羽衣—— 以迦陵频伽染血的翎羽! 可今日,也正是这一袭羽衣,轻而易举,挡去了她方才拼尽全力的一击。 这一刻,赵霓裳缓缓闭眼,盖去自己几乎就要压不住的深恨,只感到了一种来自命运的莫大讽刺。 宋兰真淡漠地审视着她,只道:“到此为止吧。” 胜负其实早已分明,她到底顾念宋元夜的想法,不愿做得太过。 言罢,她便转身,径直下了擂台。 只是没成想,才到台下,往前走没两步,就听得身后窃窃私语。 宋兰真脚步顿止,回首看去。 竟是那赵霓裳强撑伤重之体,也下了擂台,站在离她丈远之地,挺直脊背,俯身跪倒:“属下赵霓裳,当向兰真小姐请罪。”:,, 144 同一套剑法 - 剑阁闻铃 - 时镜 这一场比试,显然是以宋兰真获胜作为结束,但此时周遭观试的人群尚未散去,赵霓裳这一跪更是引得许多原本要走的人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宋兰真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她意图所在:“请罪?你何罪之有?” 赵霓裳道:“上一场比试,并非属下真能赢少主,而是少主不愿赢,故意输给属下。” “什么?”周遭立即哗然,众人无不惊诧,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这可是春试,还有人故意要输的吗?” 赵霓裳低垂眉眼,只道:“因为他若上一场获胜,下一场就会与小姐对阵。少主与您自小一块儿长大,实不愿见兄妹二人擂台上兵戎相见,所以提前指点了属下一二。” 人丛中又是一阵耸动,便有人道:“我就说,之前败者那一组,宋少主能与那谈忘忧打个旗鼓相当,最终还略胜一筹,实力哪怕不顶尖也该算不错,断不至输给这小小一个侍女才是……” 有人赞同:“先前便觉得上一场有隐情在了。” 也有人忍不住慨叹:“我看这赵霓裳所言不假,宋氏兄妹关系可真好啊。” 宋元夜完全没想到赵霓裳竟会当众道明此事,一时愣住。 然而宋兰真凝视赵霓裳,却忽然想:她好聪明。 毫无疑问,她今日之所以如此针对赵霓裳,并非真的是与这小小一介侍女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因为她上一场比试敢赢宋元夜—— 哪怕那是宋元夜自己要求。 兄长是宋氏的少主,哪怕是因不想与她对阵,也绝不该输给绮罗堂一名侍女。 宋兰真先前在擂台上如此不留情面,便是为训诫赵霓裳,使她认清自己身份。 可赵霓裳似乎也知道这一点…… 在大庭广众之下,道明上一场比试的根由,无疑能挽回宋元夜身为少主的颜面,甚至博一个兄友妹恭的美名,自然也就能平息她心中的怒火。 很难说不是有意为之。 宋兰真慢慢道:“如此说来,你只是听少主之命行事,并无过错。” 赵霓裳仍长跪在地:“固然是听命行事,然此事不曾报与小姐知晓。知情不报、欺瞒主家,此为罪一;今日比试,以下犯上,此为罪二。依绮罗堂规矩,霓裳将自往刑台,领刑鞭三十!” 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刑鞭三十,那不得打没了小半条命? 宋元夜一窒,下意识想开口阻止,然而转眸看旁边宋兰真一眼,到底抿唇,忍耐下来。 宋兰真有些意外,饶有兴趣地打量赵霓裳,竟问:“以下犯上其罪二,可方才比试,我见你毫无怯懦,分明想赢?” 若的确担心以下犯上,出手怎会如此果决? 赵霓裳深知她是怀疑自己,便道:“小姐修为本就高深,若霓裳畏首畏尾,岂不反使旁人诟病小姐此战之胜?” 宋兰真闻言,忍不住笑起来,但打量她的目光,越发耐人寻味,忽然道:“我以为赵制衣殒命于宋氏刑罚,你是他女儿,多少会对主家心怀恨意。” 此言一出,周遭竟变得十分安静。 人人看向赵霓裳,想看她如何回答宋兰真这看似平淡实则凶险的一问。 赵霓裳似乎也没想到宋兰真会有如此直接的一问,不由望向她,怔忡了许久,才慢慢低下头颅:“母亲早逝,自小是父亲教我读书识字,织布制衣。夏夜会为我捉来萤火作灯,冬日就用裁衣余下的锦缎缝成围脖……他对我很好,是个很好的父亲……” 宋兰真听着,不知为何静默下来。 宋元夜也像想起什么,出神了片刻。 赵霓裳却微微一笑,仿佛从回忆里脱出,只道:“他受刑殒身,我的确很伤心,但父亲临行前的心愿,只是想我将来能制出世间最好看的衣裳。何况那日,兰真小姐得知消息后,派刺桐大人前来送药……” 说到这里时,声音微有哽咽。 赵霓裳染血的两手交叠,掌心向下:“无论您信与不信,霓裳感念深恩,自那时起,便立志要效命于兰真小姐!” 言罢竟俯身叩首,久伏不起。 人群的角落里,周满静静看着这一幕,久久失语。 周遭观者也忽有唏嘘之意。 唯独宋兰真,目光定在那跪伏的身影半晌后,竟突地冷笑:“如此,还不足以取信于我。” 她转身就走,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只留下近乎无情的一句:“宋氏上下只该效命于少主,而少主只有兄长一人——绮罗堂副使赵霓裳,尊卑不分,再加刑鞭十记,一并处罚!” 围观之人不由齐齐一惊。 但宋兰真话音落地后,人已去远。 宋元夜只觉今日宋兰真之所为大出他意料之外,然而仔细思索,又岂能不知是全为自己?只是眼见赵霓裳受罚,他以为实不应该,但此刻要上前搀扶,众目睽睽之下,只怕让人看出他与宋兰真意见不同—— 人前应当齐心,断不可让外人以为有可乘之机。 所以原地立得片刻,他深深看了赵霓裳一眼,只向旁边一名执事吩咐了几句,也强硬了心肠,随宋兰真一道离去。 于是,场中只剩下那可怜的绮罗堂侍女,依旧未曾起身。 —— 人们在周围感慨议论了一会儿,便相继离去。 直到这时,绮罗堂与赵霓裳交好的侍女缃叶,才赶紧上前,忍泪将人扶起。 赵霓裳伤势本就不轻,又强撑跪了许久,意识几乎昏沉。 她抬头转身,便看见了远处的周满。 周满没有上前。 她也没有走过去,只是轻轻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愿与她对视,转而扶了缃叶的手,步履艰难地离去。 当晚,赵霓裳便往刑台领了四十刑鞭。 周满回到东舍,听消息灵通的金不换说起此事,正站在窗前,看外面屋檐下那只织网的蜘蛛,问了句:“只是如此吗?” 金不换一时没明白:“还有什么?” 周满问:“领过责罚,她还是绮罗堂副使?” 金不换道:“没听说宋氏要削她副使之位。” 周满便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望着檐下那蜘蛛悬在极细的蛛丝上,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跌坠,可一张透明周密的丝网已渐渐编织成形。 赵霓裳的目标,原来从不只宋元夜一个! 宋兰真声称赵霓裳不足以取信于她,事后却并不削其副使之位…… 周满忍不住轻叹:“宋兰真要有大麻烦了。” 金不换却提醒:“明日一早,便是你与王诰那一战了。” 周满于是从窗前走回来。 王恕坐在桌旁,面前一枚玉简,几行文字从玉简表面投入虚空,浮现出来,正是下午两场比试的结果。 宋兰真与赵霓裳那一场,自是毫无悬念,结束得极快;王命与妙欢喜那一场却几乎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申时方分出胜负,最后竟是王命更胜一筹,妙欢喜惜败。 这位王氏二公子,往日平平无奇,并无多少人注意。 可此次与妙欢喜比试,却是以一管玉笔作为法器,与王氏一族炼火不同,反而更近似杜草堂,尤其其丹青笔法,隐隐有当年画圣遗风,着实出人意料。 这一场比试,周满没去看,金不换却是留下来看了个清楚,此时便忌惮道:“王氏出身,以画笔为法器已经十分奇怪,且其笔法还与当年画圣神似,我总觉得,他们图谋不浅……” 王恕道:“该是为白帝城一行做准备。毕竟,据传当年截剑便失落在白帝城,他们既出自王氏,想必也有意取回此剑。” 金不换凝重之色并不有缓:“王命会这一手丹青术,王诰难道不会?若明日——” 他看向周满,显然是怕明日的比试出现变故。 但周满凝视着烛台上那燃烧的灯焰,思索了一会儿,却慢慢摇头:“不,此人即便会,恐怕也不屑用的。” 王诰的性情,与王命截然不同。他喜欢用火,并且信奉毁灭。 明日要比试的,不仅有周满,还有金不换。这一晚,三人并未长谈,入夜后不久,便各自回屋歇息。 次日清晨,则起身一道出发。 只是没想,刚走出东舍不久,才到山前廊下,便与王诰一行人狭路相逢。 几日不见,这位生来就有尊贵血脉的公子,眸底神光沉凝,看上去比同泥菩萨比试那日,更添一种出鞘刀般的锋芒。 晨雾中身披金焰长袍走来,好似东升旭日。 周满见到他,停下了脚步。 他见到周满,也停下了脚步,十分友好地道:“巧了,周姑娘也是去擂台吧?不如同往?” 王恕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周满却是笑起来,好似浑不在意,只道:“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汇作一行,一并朝剑壁擂台方向走去。 今日剑壁下方聚集的人群,比昨日多了不知凡几,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甚至连学宫这测的廊下都挤满了人。 显然,都是为周满与王诰这一战来的—— 在此之前,谁不认为凭这二人的实力,说不准要到最后一场才能遇到?可万万没料,周满狠人一个,硬生生在八进四这一轮就把王诰选了出来。 本该决战看到的比试,竟被她提到了今天! 六州一国,各地来的观试者,谁能不为之战栗亢奋? 上次十六进八周满对孟退那场比试,剑夫子深恨自己轻信儒门荀夫子胡言,以致错过,今日说什么也不肯多睡一睡懒觉,早在天不亮时就揣了他那一盅蛐蛐儿前来,挑了擂台边位置最好的一把椅子坐下。 不久后,剑门学宫岑夫子,日莲宗尉迟宗主,神都镜花夫人等人也陆续到场,甚至连那那若愚堂的王氏长老韦玄都来了,很快便坐了个满满当当。 荀夫子死性不改,不紧不慢,来得晚了,竟只能坐在最边上,不由气了个吹胡子瞪眼。 底下的人也议论纷纷,只道:“来这么齐全,知道的说是八进四周满打王诰,不知道的见了这阵仗,怕以为这是春试最后一场,就要决出剑首了呢!” 有人笑说:“我看这场打完剑首是谁恐怕也该知道了。” 但边上也不乏有趁此机会大肆圈财的,见了人便问:“这位师兄,这位师姐,来买一把吗?春试八进四周满与王诰的盘,赔率喜人,等比试一开始就要封盘,要买可得抓紧时间了啊!” 周满与王诰走到近处,正好听见这句,不由向那人看去。 王诰似觉有意思,竟停下来笑问:“我也能买吗?” 那人顺口便道:“当然能,来者不拒,童叟无欺!这位兄台你买——”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转头时才看见刚刚问他话的人是谁,差点没惊得咬掉自己舌头。 再仔细一瞧,旁边就是周满! 今日这一场好戏两位大角色,竟然是一块儿来的,而且都面带笑意。 若非众人早知他二人间有强占名额、学宫下毒、寿宴献头、廊下对峙、王恕重伤等一串比山高、比海深的仇怨,几乎要误会他们是多年的好友! 别说近处观试者,就是远处擂台那边诸位夫子长老,见此情形也不由愣了一愣。 王诰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随时带什么散碎灵石,便随手将腰间垂挂的护身玉符摘了扔去:“买我赢。” 那开赌盘的修士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赶紧接住。 众人见了,心中皆想:不管回头结果如何,敢买自己赢,这一身气魄就已经不凡了。 王诰买完,却是转头向周满:“周姑娘不买上一注?” 周满想想道:“也好。” 她伸手往自己袖中摸索。 众人全看向她,想知道她怎么买。可谁料,这女修往左边袖子摸一圈,又往右边袖子摸一圈,竟好像没找到身上有钱,最后还是打腰带里才摸出一枚寒酸的灵石—— 与王诰刚才随手一枚玉符的轻松架势,完全两样。 周遭不知为何安静了几分。 周满自己也无言了片刻,但她向来镇定,只道:“真不巧,就这一枚灵石了。我当然是买……” 那开盘赌局的修士伸手去接灵石,同时看向她。 但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金不换与王恕不知为何,齐齐掩唇咳嗽了两声。 周满:“……” 已到嘴边的“我自己”三个字咽了回去,周满回头看他们一眼,静默了片刻,虽不太情愿,可还是硬生生改口:“咳,买王大公子赢吧。” 言罢十分“豪气”地把那一枚灵石,放到那开赌局的修士手中。 这一刻,所有人惊呆了。 就连王诰本人,都怔神了一瞬,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远处本打算今天好好看看周满实力的霜降、惊蛰二人,更是露出了一脸震撼的神情,简直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作为参试者,前几天才气势嚣张得和人放过什么“屠夫”“羊羔”的狠话,结果现在眼看着比试要开始,她竟然买王诰赢? 这算什么操作! 吃错药了不成?哪有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她到底有没有把握! 周满买完王诰赢后,便与眼神奇异的王诰,一道朝擂台走去。 他们前脚刚走,先前有眼拙买了周满赢的修士,便一窝蜂全扑了过去,纷纷朝那开盘者叫嚷起来:“改,快改!刚刚是我们买错了,我们买王诰赢!” 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只有昨日,曾在金不换屋里和周满打过牌,或是见过周满打牌的蜀中四门之人,与孟退李谱等人,这时对望一眼。 余秀英幽幽道:“周满反买……” 霍追慢慢续上:“洞府靠海。” 一群人忽然齐齐掏出自己全部的家底,向那开盘的修士挤去,坚定不移地道:“周满,我们全买周满!” 那开盘的修士都蒙了:“啊?” 但知道周满为何买王诰赢的人毕竟是少数,她押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没多一会儿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哪儿有押对手赢的?人若连自己都不信,还怎么能赢?我看周满这一场怕是已经输了……” “你们看见她右手那根小指了吗?断指学剑,依我看,原本就不行。” “可不是说她明月峡一役杀了元婴期的陈规吗?” “这么离谱的传言你也信?想也知道,肯定是那个什么叫元策元婴期修士,先重创了陈规,周满不过是捡漏,后面补了一刀罢了。不然金丹杀元婴,她凭什么?” “是啊,王诰打那病大夫的一场所展露的实力可绝不寻常,这周满至今还没遇过什么强敌吧?实在没看出她本事在哪里……” …… 就在这纷纭的议论声中,东面金不换对陆仰尘、西面周满对王诰,皆走上了擂台。 山间吹来浓重的雾气,整座擂台笼在里面,好似一座漂浮的岛屿。 当那两道身影相对,驻足停步时,场上所有议论之声瞬间消失,人们屏息以待。 王诰先取出了他上一场比试就用过的六尺洞箫,若非一身气势过于凌厉,倒有点像是吹管调弦的雅士,只道:“早闻周姑娘曾列参剑堂剑首,去岁又曾在王某寿宴献上厚礼,今日有幸能一领周姑娘风采,还请好生指教!” 周满笑眯眯道:“不敢当,能指教一定指教。” 乍听谦逊,细品猖狂! 言罢也取了自己的“剑”,斜执在手,轻轻一划。 王诰一见,眉梢一挑,显然有些诧异。 台下也有人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因为周满以执剑姿势所执的,竟不是一柄真正的剑,而是一枝梅,一枝嶙峋的瘦梅! 粉白的花瓣堆凑起来,最大也不过榆钱,枝形欹斜,只勉强剪去旁枝,修得直了一些。但当其一出,场中便隐隐浮动寒梅暗香,一时倒生几分闻梅的雅意。而周满玄衣执梅,猎猎迎风,更显深静,神姿高彻。 王恕此刻就站在台下,眉眼清润,抬眸凝望。 岑夫子知道,今日这二人仇怨深厚,打起来只怕不会太轻,但还是提醒了一句:“点到为止最好。” 周满与王诰自是充耳不闻。 人人都知道,她选王诰很难说没有为王恕雪恨的意思,而王诰也早盼与她交手已久。新仇旧怨一起算,打不死都要往死里打,岂能善了? 二人各执箫剑而立,目视对方,看似轻松,实则已杀机暗起。 “当——” 时辰一到,远处钟响传来。 所有人只觉眼前一花,根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周满突然向右侧身,从极静化为极动,短短刹那间已倒垂手中梅枝,于左侧一挡! “啪”地一声响。 众人这时才看清,竟是王诰那六尺洞箫,在钟声刚响的一刹便电闪般向周满袭来,亮如赤金的三孔中甚至隐隐传出凤吟,但却偏如送上门来似的,被周满举重若轻,架个正好! 二人间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 然而就在对视这一刻,王诰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一式,好熟悉…… 是踏雪待! 下方伊川书院的荆越顿时面露错愕:当初他对上那病大夫,就输在这一式上,化成灰都能认得! 擂台边的剑夫子更是好剑成痴,早在先前王恕对阵王诰时就把他用过的剑招记了个清楚,此刻大为震撼:“这不是同一套剑法吗!她,她难道——”:,, 145 艳同悲 - 剑阁闻铃 - 时镜 岑夫子闻言,不由好奇:“难道什么?” 剑夫子却忽哑然,猜测分明已到嘴边上,可就是说不出口:虽然素知周满极端,但也不至于极端到这种地步吧?她对战的可是王诰! 这时台下其他观者也反应过来了,陆续辨认出这一剑的来历。只是他们对周满毕竟不够了解,又因她之前押王诰赢的操作太离谱,便有人嘀咕:“这不就先前那病大夫的招数吗?她竟然也会?不会是她自己买了王诰赢,所以这一场临时学了几招,故意上来放水敷衍的吧……” 连王诰都忍不住想:用那病秧子已经用过的剑法,她莫不是疯了? 毕竟若以理智计算,这一门剑法他已经看过,且作为对手,过去两日的静修必然已对上一场比试重新进行过推演,周满若还用这一套剑法,岂非尽失先机! 然而周满此人能以常理计吗? 若能,今日站在这擂台上与自己较量的,就不是她了! 眉峰悄然一凛,王诰面容转肃,在这短暂的一刹,心内已掠过万千念,但出手浑无任何迟滞。手腕一动,便引六尺箫以周满那挡架来的梅枝为轴一转,竟是要借两人靠得极近的机会,趁势取周满咽喉! 方寸之间,险象乍生。 可谁想到,周满的反应完全不比他慢,见状五指一旋,也立时引了手中梅枝一转,几乎与他同时! 然而“一寸长一寸强”,周满这一枝梅毕竟比王诰手中六尺箫长上不少,同时发难,也就意味着王诰失了先机。 柔韧的枝条擦过箫管,发出颤颤鸣声。 周满一记拂去,梅枝直扫向王诰面门! 脚下步法没变,依旧如冬夜幽人寻梅,依旧是那一式—— 踏雪待! 可这一刻,台下诸多观者忽然齐齐一惊:“怎么会?这一式,这一式不应该是……” 不应该是守式吗? 包括那伊川书院荆越在内,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先前那病大夫用这一式便是作为防守,守了个滴水不漏,才使得对手绝望认输。 周满先前一式,也确实是用来防守王诰的攻击。 可此时此刻,同一式剑法,她调转剑锋,竟然变守为攻! 擂台边剑夫子只觉一道激灵灵的寒颤袭上天灵盖,忍不住一拍大腿,分明是骂,但竟使人听出一股激赏之意:“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接下来的发展仿佛要印证他的判断似的—— 王诰见得她这一式变招,便已心知不妙,急忙仰身退避。可周满既得先机,又怎会轻易使他躲过?旧的一剑才刚避开,新的一剑已立刻逼到眼前! 周满面含冷意,一剑快似一剑,一剑重似一剑,犹如暴雨敲窗! 无一不是踏雪待的变招! 这一式在前四式之中,本就是王恕为周满量身打造,从来就不是只能用于防守。只不过王恕性情宽忍,不愿伤人,遂用之为守;可周满性情与他截然不同,向来杀心颇深,用之自然相反! 每一剑出,都能迫退对手一步,自己则向前一步。 剑剑凌厉,步步催逼! 若说当初王恕用这一式,是春风化雨,温润谦逊,那今日周满用这一式,便如铁浆烧红,暴烈如焚! 她岂止不是什么好东西? 简直一尊赶尽杀绝的凶神! 尤其唇畔还噙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更使人望之胆寒。 若非曾亲眼目睹那病秧子王恕用过,谁敢相信这与先前是同一式剑法? 先前还调侃周满放水的那些人,见了这架势嘴巴大张,宛如吞了枚鸡蛋。 与王诰利益相关者,如宋兰真王命镜花夫人等,心中俱生凛然,似乎全没想到王诰会被人压制到这种程度,何况比试才刚开始! 相反,暗处霜降惊蛰二使却眼放异彩。 只有韦玄,人坐在上方,两眼直直看着,似在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远处一袭白衣身影,今日不知何事耽搁,来得晚了些,遥遥见得台上这一幕,眉梢一动,看出些深浅,正欲仔细端详。 但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什么,转眸向剑壁高处看去。 那千仞剑壁绝顶,隐约矗立一道灰衣身影。 于是张仪目光微微闪烁,再看向台上那激战的二人时,眼底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思索。 这时王诰几乎已经被周满一剑连着一剑,逼到了擂台边缘。 清晨天色,阴惨压抑,寒风如刀。 可周满的剑,竟比风还冷! 几片粉瓣梅影掠过眼前,王诰以六尺箫点去,箫身亮起火焰凤纹,本该将木枝焚毁。但周满手中这一枝梅不知如何制成,竟暗藏一股坚韧的生机,丝毫不受影响,只裹着无匹剑气,硬生生击落! 王诰再退一步—— 距离被逼下擂台,已仅有一步之遥! 天之骄子,涅火在身,春试至今,何曾被人逼到过这般田地? 他眼底终于出现了一抹不可思议:但既不是为周满用与那病秧子一样的剑法,也不是为她下手不留半分余地的杀意,而是为她几乎与他相当的修为! 明明她只有金丹中期…… 可论灵力之深广、之精纯,竟并不输给自己太多! 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将同样的剑招,用出一种摧山倒海般的效果,甚至借着占得的先机,压得他毫无喘息之机。 但自己的修为,一有涅火加持,二有父亲相助,周满却凭什么? 这念头一闪而过,王诰心底更冷,情知此战若不全力以赴,恐授周满可乘之机,自己则有败北之险,于是先前诸般神情,忽然全从面上褪去! 《燃眉录》功法催动,原本深褐的眼眸,瞬间门燃为金红! 他看上去更像一尊无情的神祇,只道:“用旁人用过的剑法,当真以为我毫无防备吗?” 前半句话音尚未落下,人已凭空消失在原地。 待得后半句话音响起,却竟是在周满身后,一管六尺红如烙铁,向她颈间门点去! ——正是那一日他被王恕那一式命春来“刺中”后,曾经展露过的凤凰游身法! 台下见这一幕,无不骇然失色,发出一片惊呼。 周满自不可能对身后状况毫无察觉,然而此时她站在原地,竟无半分回头之意,只是屈指一弹,疾劲的指力落到那梅枝之上。 梅枝震颤,花影乱摇! 顿时只见那梅枝脱其手飞出,如鱼龙之跃般向后划过一道半月行迹,险之又险间门正好击退王诰手执之箫! 直到此时,方反手将梅枝一接,转过身来。 周满目视王诰,只道:“王大公子早有防备,我便没有吗?” 两日静修,王诰不免会思索一下与王恕那一场比试中的细节,对王恕用过什么招式一清二楚;她虽没静修那么久,且昨日还打了一上午的牌,输个底儿掉,可该忙的时候也没闲着。 金丹期修士仅能御器飞行,无法瞬移。 但那日王诰分明凭借这一“凤凰游”身法,竟能以金丹修为达成瞬移之效,险些使王恕丧命其手,对上其余同境界修士自然也是无往不利,她怎能没有半分警觉? 王诰这一式奇袭被她破去,自然面色阴郁,然而回视她时,竟道:“又是那病秧子用过的招式!” 周满却笑起来:“是啊,又是。” 说到此处,话锋陡转,笑容忽然变得冰冷:“不过我会的,恐怕还不止这两招呢!” 言罢,人已化作离弦之箭,一式“暗香来”执在手中,毫无保留向王诰袭去! 王诰先前被她压制,但刚才凭借“凤凰游”身法已经脱出了困境,此时杀心正炽,恨不能立斩其首以雪己耻,岂有半分惧意? 焰衣流金一闪而过,两人霎时鏖战到一处。 台下观者一时竟无法分清两道身影谁更迅疾,涅火燃起,是焚风扑面;剑意高张,要风雪伏首! 在箫鸣凤吟声中,周满剑气呼啸,一一将诸般剑法使来! 幽寂时,如暗香一缕袭人,危险至极; 凛冽时,仿佛怀有大恨,更增肃杀! 待得剑势一转,破焰而出,漫天梅瓣刹那幻现…… 暗香来,恨东风,占群芳! 这?这—— 台下无数人,看着看着就愣了。 前面也就罢了,当这一式眼熟的“占群芳”从周满剑下出现时,天知道有多少人怀着异样的目光,朝王恕那边看了过去,忍不住低语:“他们究竟什么关系?” 这不全是王恕对战王诰时用过的剑法吗?甚至连用的顺序都相差无几!若非台上对战之人确实换了周满,所有人几乎要以为这一场比试是旧日重演! 一次两次相同,或许还能说是巧合; 可三次四次,五次六次,次次如此…… 终于有人骇然醒悟:“她是故意的!” 从头到尾,都是故意—— 周满就是要用当初王恕用过的剑法,暴打今日的王诰! 只是她的剑法,比王恕精妙了不知多少。 每一剑,都恰到好处,炉火纯青,更有王恕所无但剑中该有的凛冽。 所执仅一枝梅,杀机之深,却好似夜半妖星! 哪里是先前众人揣度的临时抱佛脚学了几招来应付? 她分明才像这一套剑法真正的主人! 王诰那日对上王恕,面对其剑法,全程势如破竹,轻松取胜,甚至还留五分余力;然而今日全力施为,毫无保留,面对周满同样的剑法,竟只能勉强斗个旗鼓相当,甚至还隐隐落在下风! 这可是王氏大公子,几乎站在神都世家新一辈顶端的贵介! 周满这种做法…… 岂止让王诰颜面扫地,简直和照着神都王氏甚至三大世家的脸抽没有任何区别! 难道世家出身,龙章凤姿,所谓天资卓绝者,竟也有可能输给一个周满,甚至连春试前四都进不了吗?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许多人的心思忽然微妙起来。 反观世家那边,镜花夫人等人的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 只独剑夫子,这时暗中振奋,恨不能站起来观看,无意间扫过世家众人脸色,心中怎一个“爽”字了得:想当初自己堂堂参剑堂授剑夫子,都被周满逼得自插一剑道歉,今日岂能不叫你们这些人领教领教她找茬儿的本事?待得春试结束,这祸害一朝放出学宫,往后更有的是你们好果子吃! 从擂台中心打到擂台边缘,又从擂台边缘打回擂台中心,周满与王诰心中都藏了一口深重的戾气。分明头回交战,却仿佛结怨多年,也相互了解一般,下手一个比一个狠辣大胆。 每一回合,都藏着数般变化。 王诰焰衣之上早已见了血,周满身周也留下了不少烧灼的焦痕。 值此紧要关头,她一式“占群芳”已经使出,顿时人随剑上,扶摇而起,漫天梅瓣遂为剑势吸引,阴惨穹隆下汇作长河一道。 可谁料,这一次是王诰比周满更快! 根本不给周满完成这一剑的时间门,他已旋身使得那凤凰虚影附体,携着金红涅火倒卷而上! 周满见势不成,竟然也不暂避其锋,反而折过身形,忽将万千剑意调转,化作一股君临的意志—— 凌空变招,一剑从高处斩去! 宛若刑台上落下的铡刀,又好似帝主掷下的令旨! 这一刻,她仿佛不是在蜀州,在剑门关内的春试上,而是在齐州,在玉皇顶高高的封禅台上…… 真正的“命春来”! 当初王恕使出这一式,是绝境之中的不甘,与其说是“命”来,不如说是“求”来,失了这一式真正的气魄;今日由周满重新施展,却仿佛天经地义、本该如此一般,所有不服号令者,都当被就地抹杀。 王诰想过,周满要比那病秧子强上十倍不止,这一式若由她使来必定天翻地覆,可也绝没料到会有这样横霸的气势,甚至如此轻而易举…… 刹那间门,刮骨朔风好似变作阳春熏风,千万里烟景浩荡,已向他整个人覆压。 在这股剑意之下,他想逃都难—— 所以干脆,也不必逃了! 煌煌然凤影笼罩身周,王诰那双几乎已经变作金色的眼眸,这时忽然染上了一抹红,但不是焰火的红,而是鲜血的红。 周满一剑天降,他竟然不动分毫,为剑气包裹的梅枝顿时从其颈侧劈落,似要将此人一分为二。 鲜血顷刻涌流,染红梅瓣! 然而才压至颈下三分,这一枝病梅便似受到某种力量阻隔,不能再有寸进。 周满顿时意识到不对,抽身欲退。 但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掌,抓住了她执剑的手! 王诰用那双深红的眼眸看她,声音里竟有种冷寂的低沉:“能把我逼到这一步,你真的很厉害……” 话音刚落,只见得先前笼罩在他身周的那一道威仪凤影,突然毫无预兆,调转凤首,回身便朝王诰扑来! 凤目滴血,一声暴戾的啼鸣! 庞大的虚影一撞,瞬间门没入王诰体内。与此同时,一道道恐怖的金焰也从他身上燃起,烧灼他皮肤血肉,使他面上显出痛楚之色,也使得那一身焰衣越发流光溢彩! 擂台边观战的诸位夫子、各门长老,无不震悚:“四涅!他要强行第四涅!” 以《燃眉录》功法,后天境界可修一涅,先天境界可修二涅,金丹修三涅,元婴才能修四涅! 凤皇涅火是有毁天灭地之力的神火,纵王诰此时有金丹后期的修为,可要进行第四涅,未免也太过勉强! 尤其是,他此时还拉住了周满。 这简直是要与周满同归于尽! 可这一刻,王诰并不觉得自己所为有多惊世骇俗,脑海中回想起的,竟是七岁时被王敬推入那一盏涅火时的惨叫。 那面目模糊的父亲隔火而立,俯视着他:“连这一盏涅火都不能收服,你凭什么能跟那孽种比?”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不住哭求:“父亲,救我,救我……” 可那被他称作“父亲”的人无动于衷,只道:“世道如此。弱者,从来只该被烧为灰烬!你也一样。” 于是在那焚身的非人之痛里,他竟生出隐秘的恨意,也凭着这一股恨意,活了下来。 而今,熟悉的痛苦再度加身,他却已经习以为常…… 王诰攥住周满的手没有松开,只慢慢道:“弱者,该被烧为灰烬!你也一样。” 仅这片刻时间门,他身上已被烧得能见白骨! 此人尚有三涅的底子,在第四涅的火焰下都如此惨烈,周满这一具躯壳从不曾受过什么淬炼,但凡涅火沾身,只怕不死都废一半,岂能与他待在一处? 眼见那涅火已顺他手掌向自己蔓延而来,周满杀心陡炽,再顾不得是否会被人看破,与王诰离得极近的两眸中,忽然迸射出一抹深沉的紫意—— 紫极慧眼! 她催动了《羿神诀》! 王诰视线与其一接,心神顿有刹那为其所摄。 周满立时悬腕一转,施展劲力将其震开,趁机飞身而退! 可紫极慧眼本非为摄神所修,而王诰自己就修有“朝凤尊”这一门目法,仅仅下一刹就回过神来。 周满尚未避远,他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掌,浮动着不灭涅火,已闪电般掐向她纤长的脖颈! 其速度比先前快了一倍何止! 间门不容发之际,周满只来得及旋身一转,可颈间也被他焰掌触到。便如白雪之遇红炭,颈侧一段肌肤几乎瞬间血肉模糊! 连带着体内经脉都好似灼烧,气息大乱! 同时还有王诰那六尺箫自侧面打来! 周满无法回防,身形大震,电光石火间门已被打了个正着,整个人重重自空中摔将下来。 那一枝沾血的病梅脱手飞出,落到近处。 周满勉力半跪在地,喉间门一甜,到底没能忍住,呕出一口血来。 台下众人早已被台上这连番的变化震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更干头皮发麻,鸦雀无声。 金不换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自己那边的比试,苍白着脸孔,回到这边擂台,无言地望着周满那道发颤的身影。 王恕已悄然将双手紧攥。 台上的王诰,此时哪里还有先前贵介公子的模样?只像是一具披着焰衣的怪物,涅火噬身,甚至烧得他像副骷髅,唯那一张脸还勉强保持着旧时模样。 方才一击,他手上已沾了周满颈间的鲜血。 此时便将那森白的指骨抬起,慢慢舔去上面所沾的鲜血! 王诰缓缓移步,向她走来:“我说过,你不该用旁人用过的剑法。” 整座擂台忽然燃起火海,化作炼狱。 周满便置身于这一片火中望向他,目中紫意早已隐藏,可竟隐有探究之意,仿佛将此人看穿:“原来你用此火,并非是真的要求毁灭……” 王诰面色霜寒:“我不是?那什么才是!” 周满捡起地上那枝病梅,又呛了口血,勉强站稳,方道:“我才是。” 王诰双目陡转阴冷:“不见棺材不掉泪,找死!” 他枯骨般的五指一拢,四面涅火暴涨,竟成利爪形状,遥遥向周满颅顶扣去! 若使其扣实,周满必死无疑! 擂台边韦玄毕竟尚未将洪炉虚火转交她毁去心契,曾承诺要保周满性情,此时见势不妙,藤杖一举便要出手干预。 可谁料竟有一面银镜忽然将他拦住! 镜花夫人唇畔带笑:“虽是你若愚堂的人,可打不过就帮,韦长老此举不妥吧?” 韦玄面色顿时铁青。 然而还不待他思考如何对付眼前局面,擂台上局势却忽然再生奇变! 王诰指爪分明灭顶而来,周遭涅火近乎焚身,可这一刻,周满竟好像全无感知,只是轻轻垂眸,拂去那梅枝上所沾鲜血…… 病梅瘦小,瓣瓣粉白,炙烤之下,边缘已有少许卷曲。 俄而白影一落,其中一朵梅变作六瓣。 周满一怔抬首,但见朔风吹刮,天上竟飘下如席大雪,于是道:“来得应景。” 她轻轻闭上眼帘,竖剑于眉间门,待得心静,才重新睁开。 王诰身形已然逼近,距离她仅有丈余,可这时触到她眼神,竟觉天地为之一寂! 耳旁声响,一时绝灭,只剩下雪落之声。 纷纷扬扬,万万千千,每一片都附着了她的剑意! 周遭涅火,本该一把将其烧没,便像是烧尽那荒原上的野草一样容易。然而当二者相遇时,那金色的涅火,只如落花一般凋零,瞬间门熄灭,被大雪掩埋…… 她眼底分明无悲无喜。 可这一刻,王诰心中却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悲哀。 就好像秋月残,林花谢,一江春水终究向东流去,一切都是那样无可挽回,不可抵挡! 海会枯,石会烂,一个人终将走向他无法推拒的宿命…… 万类都被埋到雪中,静默失语! 就连周满手中那一枝本由生机蕴养的病梅,也在这一股肃杀寂灭的剑意之下,开始枯萎凋谢。 梅瓣如雪,落英缤纷! 她但执这一枝向前,直取王诰眉心! 擂台边镜花夫人笑意都还未来得及收回,惊见这一剑,脸色骤然大变,手中银镜方向一转,便要打向场中! 可这时轮到韦玄一声冷笑:“虽不过一鸠占鹊巢的废物,可打不过就帮,镜花夫人此举不妥吧?” 藤杖一支早横到面前,将她银镜撞回! 但同座诸位夫子各门长老,这时已无暇顾及两人骤起的争端,眼见着周满一剑递出,台上即将血溅,人人不由起身,面色凝重盯着场中。 远处张仪更看出这一剑深浅,眼底乍现异芒。 然而这一切观者,都与此刻的周满无关,在这短暂的刹那里,她沉浸在剑意之中,浮现在脑海的,竟只有那写下这一式剑法的人…… 不久前,与王诰的那一场比试,他扶着她的手立在台下,胸膛里流出的血几乎烫伤了她的掌心; 泥盘街生变,他执意要护冯其,惹她大怒,断剑相投,无法辩解,只得站在原地看她远去; 陈仲平为仇寻衅,打到参剑堂前,是他祭出长生戒,挡在她与金不换面前; 病榻之上,也是他隐忍了万般的苦痛,不愿旁人窥见他的难堪,让一命先生闭了门扇; …… 恍惚间门,好似有呜咽的埙声自耳畔掠过。是那一日,义庄外面,她张弓要杀人绝后患,隔着破损的窗纸,却见那年轻大夫坐在将死的老者身畔,低声言道:“都怪在下,医术不精,修为粗浅,从来废人一个。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一个救了人,却救不了自己的病大夫…… 他分明是认了命,不再有任何反抗,才写出这第九式剑法。 迎面风吹,一抹凉意拂过脸颊,是自那病梅枝头凋谢的一瓣落梅! 周满回神,却才惊见,寒枝之上竟只剩下瘦梅朵。 余者已全因这一剑,覆灭风中! 若继续向前,恐怕连剩下这几朵也将在剑意下消散…… 正如开弓没有回头箭,剑出也当无悔,可这一刻,她心中竟忽生出一股悔意:这是一命先生为使他求生才催开的病梅,一个善意的谎言。天下有那么多的好剑,哪一柄是她不能借来?为何偏偏要向他借这一枝! 眼眶忽然潮热。 剑势一去,有若摧枯拉朽,天地大寒,皆为衬托。一应姹紫嫣红,葱茏草木,不论曾经何等鲜活热烈,都似乎该在这一剑之下覆灭…… 只因天理如此—— 世间门从无永恒之物,唯毁灭本身不会因毁灭而毁灭,方为真正永恒! 这一剑接近,一缕淡薄的幽香已侵入鼻息,王诰那屈起的五指早已被压近的剑气割裂出血,可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近乎惊艳地望着这不断向他逼近的一剑,也看着向他执剑而来的周满,和她那双冰冷眼底渐渐放大的,自己的面孔! 剑落,他断无幸存之理! 可就是在这感知极限拉长的一刻里,王诰看见,这双本该只有无情杀机的眼底,忽然毫无征兆地滚了一滴泪。 明明这一剑就能杀了他,绝灭不知多少后患,但在这寒枝即将点到王诰眉心的刹那,她竟不顾气息反噬,强行收了剑! 剑气激荡,顿时划破她衣袖,溅落鲜血点点。 然而周满旋身站定,未看伤处一眼,只是垂眸看着手中那一枝所幸还剩下几朵的病梅,手指从嶙峋的主干上抚过,这时才注意到掌缘上正好沾着一滴已经冷掉的水迹,于是久久不语。 直到旁边岑夫子连忙出面:“胜负已分,无须再斗,各自罢手吧!” 台下所有人回过神来,无不觉得方才如在梦中。 做到了,周满真的做到了…… 在春试八进四这一轮,就把这位来自神都得王大公子,拒之门外! 只是谁也不明白,周满明明有机会杀掉王诰,却为何临时收手? 王诰眉间门一抹血痕,本是死里逃生之人,可这时竟不感到任何庆幸,反而有一种为人蔑视的受辱之感:“为何不干脆杀我?” 周满容色冰冷,戾气不减:“杀你?杀你们王氏之人,泥刀锈剑足以,怎配得上折损他物!” 尤其是她手中这一枝病梅。 王诰闻言,神情顿时阴沉,没忍住反唇相讥:“但终究不还是用了新的剑法么?倒总算比那病秧子所用高明许多!” 想也知道,周满本打算只用那病秧子用过的剑招打他,只为替那病秧子报仇雪恨。 可被他涅火逼到极处,到底露出底牌。 王诰本以为此讥即便不使周满勃然大怒,也当使她色变,如鲠在喉。 岂料,周满怜悯地看他一眼,竟笑一声,只转身向台下某人道:“菩萨,听见了吗?有人夸你新写的这招比之前写的那几招高明呢!” 话音落时,手中梅枝也向台下抛去。 王恕下意识接住,怔忡看向她。 所有闻言之人,此时却都一愣,花了一会儿才理解了周满言下之意,随即大惊,几乎不敢相信地全看向王恕! 就连诸位夫子各门长老都心中一震,全无例外! 更别说昔日曾与王恕同窗共读的参剑堂众人—— 这一式式精妙剑法,包括周满刚才那近乎神品的一剑,竟然都是这门外剑写出来的?! 李谱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方才问出那句话的王诰,更有一种被人当面打了一拳之感,目光终于从周满身上移到那几乎从未被自己正眼瞧过的病秧子身上,但觉一口郁恶压上喉间,气血激荡之下,竟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王氏诸多仆从赶紧上前搀扶。 可王诰咬牙,仍存傲气,竟一把将这些人拂开,只不甘追问:“那这一式,唤作什么?” 这时周满已轻巧跃下台,朝王恕走去。 那尊泥菩萨抱着那枝仅剩下零星几朵粉瓣的病梅,只是注视着漫漫雪中,向他走来的那道身影,唇角含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唯有周满,听得此问,忽然驻足。 过得片刻,待那一股无由的情绪压下,才慢慢回:“艳同悲。” 《万木春》第九式,艳同悲。:,, 146 两种猜想 - 剑阁闻铃 - 时镜 “艳同悲,艳同悲?”王诰喃喃重复一声,终究不敢信,“若败给势均力敌者倒也罢了,可原来是败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废物。哈哈,艳同悲,好一个艳同悲……” 来蜀州之前,谁不以为王大公子此次必定力压群雄,当为剑首?何曾想过,如今竟被人拒在八进四的门外,连前四都进不得,还近乎一败涂地? 王诰固然是立着不动了,似乎出神。 周遭世家之人又有几个好脸色?看向周满的目光无不充满了凝重与不善。 先前那些本买了周满赢却因见她一枚灵石押王诰赢而改注的冤大头们,这时却才顾不上什么“艳同悲”不“艳同悲”的,只悔得肠子都青了:“我本来是对的!跟着她改注,竟然改错了!她明明那么能打,居然买对手赢?我……杀猪盘,这一定是杀猪盘吧!” 相反,先前反买周满的蜀中四门一干人等,此刻早已开始互相算自己这回赢了多少,差点没把脸都笑烂。 眼见周满回来,余秀英甚至没忍住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指路明灯啊!我就知道,跟着周师妹一定能赌赢!” 周满:“……” 你们是赢了,可我那块灵石是回不来了。 周满终究没理会他们,走回到那尊泥菩萨面前,指指他那枝病梅,却是咳嗽一声:“咳,一没留神,便成这样了。它们,还会再开么?” 王恕目光于是移回到那枝病梅。 原本开在枝头的许多粉瓣,确实因为方才周满催动的“艳同悲”剑意而凋零,仅剩下嶙峋欹斜的细枝。然而还有那么零星几片,因为周满最后关头所动的那一分恻隐之心,留存了下来。 雪里风动,香息隐隐。 当年他病笃将死,隔窗望病梅不开,便以为自己与他们一般,终究天数注定,不有变改,也渐渐消了求生之意。可次日醒来,竟见寒梅虽瘦,却点点绽放在枝头。园中病梅都是他素日里照料,岂能不知它们其实已难开花?分明是师父见自己感物伤怀,已无生念,趁夜里悄悄以灵力催开病梅,赋予那一树寒梅生机。 一个善意的谎言罢了。 许多事并不会因为人力而有变改,他的性命已不再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但这枝病梅…… 王恕眼底微光清润,淡淡笑着,声音静定:“会的,还会再开的。” 只要你想。 这一刻,二人相对而立,那玄衣女修身上还留着方才一战的斑驳伤痕,病大夫则一身苍青旧道衣揽梅立雪,无言胜似有言。 远处养气宗所在角落里,程半夏遥遥见得这一幕,便想:他现在该不会说“应当”二字了吧?周满这样的人,今日你输了,明日我便用你的剑法,帮你赢回来,且还要昭告天下,谁遇到能不心动呢?我见了,我也喜欢。 金不换站在旁边,也是微笑,只是一垂眸,忽然看见周满左掌缘那一滴隐约的水迹,却想:她总算有个人样了。 周满听得病梅还能再开,便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这借来之物,若不能完璧奉还,可太失礼了。” 金不换这时才出声揶揄:“还是先别管这枝梅了,先治治你身上这些伤吧,看看都……咳,咳!” 话刚说一半,却是自己先咳嗽起来。 周满转头一看,忍不住笑了:“自己都这样,还有闲心管别人?” 她纤长的颈项上固然留着方才王诰指爪所留下的灼痕,看上去甚为使人惊心,可金不换竟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上不是剑伤就是血痕,活像是才从台上逃了一条命。 他这一战对阵的是陆仰尘。 周满见他这样,心底不禁想:或许输了。 可谁料,金不换咳嗽几声后,竟然笑:“那我可不是伤得最重的,总有人给我垫背呢。” 抬眼视线便投向另一侧。 周满忽然意识到他话中之意,顺他视线看去:那边所立,正是陆仰尘。只是此刻衣衫染血,甚至有一道划痕落在那张清贵的脸上,破了相。在她看去时,对方也朝他们这边看来,目光只与金不换相接,竟显出几分阴鹜。 周满心头一震,回眸看金不换:“你赢了?” ——是的,金不换赢了。 比周满战胜王诰,更让人意想不到。在东面擂台这边几乎吸引走全场目光的时候,西面擂台发生的一战,却使台下少数观战之人大跌眼镜。 在十六进八一战中,陆仰尘对阵常济,受了不轻的伤。 人们想过,八进四这一轮,陆仰尘恐怕不会好受,可也没想到,那伤势似乎比所有以为的重,而金不换也比所有人以为的要厉害一些,拼到最后竟然是金不换获了胜! 陆仰尘微微闭眼,试图平复心绪,可那股屈辱之感,始终在心头萦绕不散。 先前那一战,不仅又浮现在眼前。 胜负分出的那一刻,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愤怒,以至于忍不住嘲讽:“只为赢我,如此费尽心机,步步算计。往日金郎君为宋氏效命时,倒没看出,还是条会咬人的狗!” 金不换竟平淡回:“往日陆公子清贵出尘,在下也没看出,能做得出水淹泥盘、断药杀人的狠事,人皮一脱,原是助纣为虐的伥鬼。” 他要赢,不是因为要去夺什么剑首…… 只是因为,对手是他!是他们这些来自世家、背负着泥盘街血债的人! 他要赢,不是为荣耀,而是为仇恨。 宋兰真的视线从远处周满身上掠过,又扫过那头的陆仰尘,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原来运气竟也有站在我这边的时候……” 王命则在看王诰:这位一向远胜于他的兄长,第一次有如此难堪狼狈的时候,而且是输给了与他们有宿仇的周满。他本应该同仇敌忾,感到忧虑,感到愤怒,甚至感到耻辱…… 可都没有。 王命心中唯一想的竟是:我进了春试前四,但他没有。这是我第一次胜过他。 宋兰真忽然笑了:“只剩下我们了。” 王命这时才转回头来,第一次感觉命运的天平在向自己倾斜,慢慢道:“是的,剩下我们了。” 八进四,原本属于夺魁热门的陆仰尘与王诰,相继爆冷出局。 世家之中,还留在前四的,只有他与宋兰真了! 两人视线碰在一起,一时谁也没再说话。 先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周满与王诰这一战夺走了,直到此刻比试结束,才有人开始谈论更早结束的金不换与陆仰尘一战,甚至还引发了不小的争论。 “竟然是金不换赢了?” “也是陆仰尘倒霉,先打常济,身上有伤,没办法,对上金不换的时候已经使不出全力了。” “行了,输了就是输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怎么人家金郎君赢了你们就在这儿嚼舌根呢?” “你——” “等一下,要这样排的话,金不换赢了,那下一场岂不是……” “我去!下一场,下一场宋兰真对王命,金不换对周满啊!” …… 谈到此处,众人掰着手指头一算,全都惊了,这不全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顿时,各式各样的目光,都朝宋兰真王命所在方向与周满金不换所在方向投去。 这时,王恕正在给周满颈项上药,眉头蹙着,动作也分外谨慎。只是周满未免嫌他太慢,于是径直从他手中拿过药瓶,把药粉手心里一倒,便直接一掌覆在伤处。若换以往,王恕是要骂她的,可今次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 金不换也服了一粒伤药,随意一扫周遭目光,便笑:“看起来,大家都在等我们窝里斗呢。” 周满求快的下场就是疼,手掌连着药压在伤处,不免龇牙皱眉,忍过后,却冷哼一声:“哪儿有那么多好戏看?宋兰真又不是傻子。” 自上一轮开始,每一轮比试的速胜者,都能拿到那枚剑试金令,用以调换比试对手。 王命对妙欢喜险胜,金不换打陆仰尘也是险胜,周满打赢王诰,更是绝不轻松。 相反,宋兰真对的却是赵霓裳。 八进四这四场比试,数她赢得最快,毫无悬念,这一轮的剑试金令自然非她莫属。 眼下本轮比试已经结束,岑夫子便召集大家重聚在剑壁之下,果然宣布宋兰真为本轮最快获胜者,将剑试金令给她。 就如当初好奇周满的选择一般,人们开始好奇她的选择:“会保持原样吗?金不换与周满关系不错吧,这要打起来……” 也有人在看完周满与王诰那一场后便兴致缺缺:“没悬念了,这一届的剑首必是周满。她连王诰都赢了,后面谁还是她的对手?” 还有些异想天开的:“周满当初都敢选王诰,万一这宋兰真脑子也有毛病,直接选周满呢?” …… 宋兰真脑子当然没有毛病,绝不至于与周满一般冒险,更没有必要。 她看了王命一眼,才将那枚剑试金令投出。 经过上一轮的比试,刻有王诰、妙欢喜等人名字的大剑,已如先前那些败者一般,向下沉落。 上方已只余四剑。 周满的名字与金不换挨在一起,另一边则是宋兰真与王命。 只见那枚金令落下,属于金不换的那柄大剑便被拔起,竟然与王命调换! 宋兰真的选择,是:王命对周满,宋兰真对金不换!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嘘声,有人不解这样做意义何在:“是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这样换吗?可王诰都输了,王命就能赢吗?这换不换没什么区别吧……” 周满见了,毫不意外,只没忍住冷笑了一声。 雪已经下得很大,周遭群山都裹上了素银,她与宋兰真立在两端,谁也没去看谁。 金不换眼帘微垂,眸光幽暗,却是唇畔挂笑。 岑夫子很快宣布,四进二的两场比试,将在明日上午同时举行。 众人散去时,周满也转了身。 只是无意间门一抬眸,竟见不远处一棵枯松下,立着一道几乎与周遭大雪融为一体的白影,正看向自己。 又是他。 周满眉头几乎立刻皱了起来,一想到刚才的比试此人可能也在旁边看,顿感如鲠在喉,停了片刻,才与众人一道离去。 王恕转身时,却忽然看见此人的目光从周满身上,移到了自己身上,竟似含着笑意。 在这短暂的一刹,他感到极不舒服。 周满与金不换要回东舍,多少需要商谈商谈下轮比试;王恕却顾着周满所受的伤,要先去取一些药,于是在长廊上与他们暂别,往春风堂方向走去。 可没料,刚转过拐角,就见前方一道白衣身影立在廊下。王恕脑海中瞬间门浮现出当日乱坟岗上,此人一脸悲悯,却无情扼断病者脖颈的情形,眉头一蹙,已有远避之心。 但还未及移步,便听这白衣文士淡淡道:“你的性命,只剩下不到四十日了吧?” 瞳孔骤然缩紧,王恕脚步定住了。 他看向他,那双使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便注视着他,一如乱坟岗那日,仿佛这世间门的一切隐秘,他都知晓。 然而奇怪的是,这双眼打量他片刻后,竟然浮上了一分好奇:“可你好像,并不惧怕。” 王恕不知他用意,并不接话。 张仪道:“我自瀛洲一路西进,见过了许多人,有修士,也有凡人。有人求生不得,有人求死不能。命到头时,总不免有痛恨愧悔,坦然平静者少有。” 王恕道:“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不曾虚度,死则如归。纵命将尽,又何痛恨?” 张仪呢喃:“不曾虚度,死则如归……” 他凝视他许久,终究叹一声:“可惜。世间贪生畏死者甚众,恨不求长生者更多,如你一般明悟之人,实不多有。但倘若,我有办法,延你寿数呢?” 王恕平静道:“既有所予,必有所取。” 张仪便笑起来:“不错,是有所取。在下走遍六州,便是为寻一能救天下之人。今见王大夫,实觉志同道合,天下再无二选。” 王恕听得“志同道合”四字,眉头更皱。 张仪却道:“方才那一式‘艳同悲’,写得极好。姹紫嫣红,到底付与断井残垣。你已经悟到,这世间门的一切,都将走向寂灭,并不会因为外力而改。我杀人,只是成其宿命,与你写这一式剑法,并无两样。” 他嗓音平和,看上去对人也毫无恶意。 然而王恕清醒至极:“不一样。我写剑法,是因哪怕万木病,万艳悲,过后也总有春来,是因信生;你杀人,却是以死为解。信生与奉死,岂能一样?先生还是另寻高明吧。” 他不欲与此人多言,转身要走。 张仪见了,只道:“大夫对在下,如此防备,心中岂非有畏?” 王恕脚步顿止。 张仪仿佛在探究他:“是怕在下即将要取蜀州剑印,又或者,是口称道异,却怕自己心里实则认同在下当日之言呢?” 王恕终于重新看向他,盯了许久,才道:“不,我以为,恰恰相反。” 张仪眉梢一抬,静看他不语。 王恕眸光深静,仿若有暗流淌过,竟道:“原本我以为,乱坟岗那日,得见先生,或是巧合。可今日先生找上门来,便使我知道,那日也是蓄意为之。可先生既有夺六州剑印之力,呼风唤雨,颠倒乾坤,无所不能,何须对一个将死之人如此礼遇,煞费苦心?所以在下斗胆猜测,或者,先生所谋,只有通过在下,才能实现;又或者……” 他顿了顿,方道:“是这个将死之人身上,藏有连先生都害怕的东西——不该我怕先生,而是先生应当怕我?” “……” 张仪看他的目光,终于有了少许变化,竟慢慢露出笑来。 以王恕的眼力,还不足以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明显的破绽来验证或者否决自己的猜测,但也不必再多言了。 他颔首一礼,转身离去。 这一次,张仪没有再拦住他,只是那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考量什么。 走出去很远很远以后,几乎已经快到春风堂了,王恕才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那一面与他身上人心之毒相系的骨镜,轻轻推开。 黑白的光线,既没有增,也没有减。 这位即将搅动蜀州风云的天人张仪,没有在这面能照出人心的骨镜上,留下任何痕迹。:,, 147 重要的事 - 剑阁闻铃 - 时镜 八进四的比试结束,受伤颇重的王诰便在王氏一干人的簇拥下回住处,春风堂的大医孙茂几乎立时赶往医治。 里面如何,无人得知; 外头却早已是流言纷纭,怎么想怎么说的都有。 平日里,世家这些年轻一辈,谁不是以天才之名为世人所知?仿佛自来得天眷顾,与常人有别。 可现在,陆仰尘输了,王诰也输了。 陆仰尘输了,还能说是有上一场的旧伤在身,情有可原;但王诰上一场毫发无损,这一场几乎是被周满正面击败! 本就与世家关系密切,或为其效命的那些宗门倒也罢了,许多出身一般又无显赫宗门可以依靠的普通修士,在亲眼目睹王诰落败后,却都生出了一种隐秘的心情。 就仿佛,原本笼罩在那些世家贵介们头顶的光环,忽然被人打出了一道裂痕…… 虽依旧明亮,可到底和以往不同了。 相反,“周满”二字随着这一战的结束,终于传得人尽皆知,声名一时无两;因背后有杜草堂所以“有幸”击败了陆仰尘的金不换,也开始进入世人视线;王恕就更不必说,自周满当众道破剑法竟是他所写后,那些曾私底下以“那病秧子”来代指他的人,现在都改了口,言必称一句“王大夫”,只叹他稀世奇才,奈何天妒。 至于明日即将开始的春试四进二一轮,对阵排序虽然出来,可竟议者寥寥。 大雪几乎下了整日,到晚也无停歇之意,避芳尘园中未开的牡丹,都被盖成一片白。 竹帘半卷,水榭下方的游鱼倦怠地静止不动。 赵霓裳昨日领了四十刑鞭后,未免伤重昏迷,宋元夜前往探望,尚未回来,此时只宋兰真一人独坐在榭中,出神地望着手中那枚玉简。 玉简中所录,正是上一轮比试的情况。 只是她手中这一场,竟不是她应该关注的下一场对手金不换与陆仰尘的那一场,而是周满与王诰的那一场。且她正在看的,也不是这一场中周满那震惊四座的一式“艳同悲”,而是另一段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细节—— 在王诰强行催动第四涅制住周满时。 明明周满一式剑招落下,反被王诰控住,这时涅火肆虐,周满离得极近,断无脱身之理。可就是在这一刻,周满手腕一转,竟然将王诰震开,得了脱身之机。 当时她的位置,是背对宋兰真的。 宋兰真看不见她的正面,只隐约觉得王诰似乎恍了一下神。 在旁人看来,这一段显然无关紧要,因为王诰恍神的时间极短,根本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且他很快就恢复过来,甚至立刻重创了周满,若非周满有那一式“艳同悲”,断断无法翻身。 可宋兰真始终觉得不对。 因为若没有这一刻,周满根本无法脱身,连后面使出“艳同悲”的机会都没有,谈何翻盘? 她与王诰这一战真正的逆转时刻,根本不在那一式“艳同悲”,而在王诰这本不该有的一刹恍神! 宋兰真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使人调来了所有记录这一战的玉简,才从一枚东南方向记录的玉简中,发现了端倪—— 从这个角度,就能隐约看到,在转腕震开王诰前那一刻,周满那一双深潭似的眼眸,竟然溢出了一抹幽幽的紫意! 然后才有王诰恍神,周满脱身。 只是一来当时涅火极炽,空气变得扭曲,二来二人交战的灵力激荡,对玉简造成了干扰,以致记录的画面不够清晰,让人无法确定到底是真有这么一幕,还是光影折射所造成。 宋兰真又把这一段看了一遍,拧眉静思。 一道声音隔帘传来:“为何反复看这一段?” 宋兰真先答道:“只是忽然想起,夹金谷一役那名用弓箭的女修。陈寺曾经提起,她的眼睛……” 也是深紫。 然后才一停,回头道:“你来了。” 王命掀了竹帘进来,道:“我想你该有话要对我说。” 宋兰真轻叹一声,竟有歉意:“抱歉,可我真的很需要这个剑首,也真的想要这个剑首。” 无须解释,王命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注视着她,只道:“下一场比试,我会竭尽全力。” 但接着却道:“可你无须为此感到歉疚。” 宋兰真看向他,似有诧异。 王命便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我也正需要这一战,想要这一战……” 宋兰真需要这一战,以获得最终争夺剑首的优势;他也需要这一战,来证明自己未必不如王诰! “宋兰真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王恕从春风堂回来时,已经有些晚了,东舍廊下的灯盏昏黄亮着,他提了灯推开房门,刚反手将风雪关在门外,吹熄灯笼走进来,就听见屋内周满、金不换二人正在商议明日的比试。 金不换神情分外凝重:“我与宋兰真旧怨深厚,但她调换比试顺序,冲着我来是其次,真正要对付的人还是你。王命本就与她走得颇近,恐怕明日比试,他就算拼着两败俱伤,也绝不会让你赢得太过轻易。杜草堂怎么帮我赢陆仰尘,他便会怎么帮宋兰真赢你!” 周满平淡道:“比试本就有一万的变数,他若能拼我一个重伤,是他有这能耐。对阵顺序已定,只能到时谨慎一些,见机行事了。” 王恕走到桌前,把配好的伤药放下。 金不换此时却看向周满:“你这一场,确实只能如此;可我这一场不是——” 王恕从一只白瓷药瓶里倒出一丸丹药来,先递给周满。 周满接过放在掌心,搭垂眼帘看着,却不知为何,没接金不换的话。 金不换便道:“宋兰真用什么策略,我们就能用什么策略;王命若不惜一切代价消耗你,我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消耗宋兰真。正好,泥盘街一笔笔血债,尚未算完……” 他潋滟眉眼间,隐约浮出几分戾气。 可周满闻言,捏住那枚丹药,考虑半晌,终于还是摇头:“不,金不换……” 她抬起头来,竟道:“我希望你认输。” “……” 在这短暂的刹那,金不换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可下一刻,旁边那尊泥菩萨就证明这不是错觉,因为他竟然赞同了周满:“我也以为,这样最好。” 于是金不换感到了荒谬:“你们疯了?” 他薄唇紧抿,捏着扇骨的指节都跟着变白,只道:“泥盘街血仇未报,那么多条人命未讨,明日罪魁祸首便在台上,你们竟要我临阵认输!师门一番辛苦,常师兄甚至负伤,难道是为送我上台认输的吗?” 昔日水淹泥盘街的惨状,尚还历历在目,王恕完全能明白他此刻的怒意,不由静默。 金不换道:“谁都能认输,只有我不能。” 然而周满道:“不,你可以。” 她凝视着他的目光没有移开:“杜草堂诸位师长自然不想让你输,可今时今日,我相信他们的选择,与我们一样。先有泥盘街的恩怨,后有明月峡的折损,并且事涉春雨丹,是我们使得宋兰真颜面扫地,使得世家上百精锐埋骨蜀州。我若是宋兰真,绝不仅仅是要趁此机会打败你……” 周满对王诰尚有杀心,宋兰真对金不换岂能没有? 且她的杀心,恐怕还要比周满重上十倍、百倍! 周满理解他:“我知道,没有人想在这种时候认输,你更不想对宋兰真认输。这个决定很难,可你必须决定。” 金不换质问:“那泥盘街的血仇,余善的血仇,难道就不报了吗?” 他眼眶微红,显然又想起过往一幕一幕。 周满见了,心底如涌,可说出来的话,却只有惊人的冷静:“要报的,可不是现在。” 她一字一句道:“金不换,我向你保证,泥盘街的仇,余善的仇……以后都会报的。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一个都不会逃过。可是明日,我希望你认输。且不是在竭尽全力以后,而是在比试开始之前。” 她若是宋兰真,一定会用最狠的招式,最快的速度。 哪怕只交手一个回合,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周满从不小看宋兰真,也不愿意冒这种风险。 金不换闭上眼睛,手背上青筋却隐隐突起,显然并不平静。 过了许久,才重新睁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王命能胜妙欢喜,修为不低,若怀消耗之心与你对阵,你就算赢,也绝难全身而退。若我再直接认输,那最终剑首一战,你对上的将是一个毫发无损的宋兰真!” 周满平静地点了点头。 金不换见了,顿觉一团怒气在胸臆中狂转,几乎就要炸开:“连王诰都打了。我以为我们说得很清楚,你是想赢的!” 周满竟然笑起来:“我当然想赢,但那不是以牺牲你的性命为代价。对宋兰真来说,王命或许只是她达成目的时需要用到的工具;可你不是——” 金不换攥紧手掌,被她注视,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周满于是想起前世,放轻了声音,格外认真:“金郎君,对我来说,你没有事更重要。”:,w, 148 诛心 - 剑阁闻铃 - 时镜 金不换不记得他们后来还谈了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再谈。只记得自己从周满屋内出来的那一刻,拉开门扇,外面的大风夹着雪吹过来,一下灌满了他衣袖。 那尊泥菩萨拎了灯,执意要送他。 待走到自己门口时,他回头望去,庭院里的松枝已被积雪压弯,周满就倚靠在对面门边看他。那对素日冷淡的深色眼珠,被侧面隐约昏黄的灯火晕染,竟也给人一种带着暖意的错觉。 那一刻,他忍不住想:谁说周满这个人不会打牌呢?她分明会得很,只不在牌桌上罢了。 金不换最终会怎么选,周满无法猜测。但为防万一,次日清晨比试开始前,她便让王恕去金不换那边擂台看着,哪怕真有意外,也能有个照应。 至于她自己,则在巳时第一声钟响时,独自走上擂台。 整夜雪后,漫山铺白。 连擂台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踩上去时有轻微咯吱的声响。 周满一身玄衣,格外醒目。 颈侧上一场王诰涅火留下的灼伤,已经被那尊泥菩萨用白布细细裹缠了一圈,虽然有点血迹渗出,但还算得上雅观。 只是对阵王诰时那枝病梅不见了。 握在她手中的,是一柄雪白的长剑。 今日四进二的两场,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悬念,观者也不如周满对王诰那一场多。但凡是到场之人,大多都是被周满打王诰那一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所惊,专程看她来的。 几乎在她上台的同时,就有人注意到这柄剑了。 “咦,换了一口剑吗?但看上去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这不是先前那病秧,啊不,那王大夫对阵王诰的时候用的吗?这回难道不仅要用一样的剑法,还要用一样的剑?” “不对吧,这本来就是她的剑。我记得,最早这剑是她用,后来才借给王恕的……” “不不不,这最早分明是金不换的佩剑!” …… 人们掰扯起来,却忽然都有些掰扯不清楚,未免犯了嘀咕:“这仨的关系,是不是有点……乱?” 周满人在台上,不禁朝台下那声音的来处投去凉飕飕的一眼。 然后才回眸审视自己今日的对手—— 站在对面的王氏二公子,王命。 与高调乖张的大公子王诰相比,此人衣色浅淡,眉目平静,不见骄矜,反而带着书卷气,甚至不符合神都王氏一贯给人的那种凌驾于尘世的印象,显得十分内敛。 手中所执,非刀非剑,而是一管青玉画笔。 第二声钟响,两人相互道过礼。 周满拔剑出鞘,王命所执的那支画笔笔端,也陡地燃起一朵火焰—— 一朵震颤的,深灰色的火焰! 焰心黯淡,完全没有王诰凤皇涅火那种霸道的灼热,反而像是随时都要熄灭一般,甚至给人一种微弱之感。就像是王命本人给人的印象。然而在其燃起的瞬间,方圆十丈之内无论远近,所有人心底均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台下顿时有人惊呼一声:“幽冥玄火!” 九大灵火中排名第八,相传取自九千尺深渊坚冰之下,火性极寒,完全迥异于常火,是以又得名—— 死火。 周满早看过他与妙欢喜一战,知道他上一场之所以获胜,便是打到后面时,忽然祭出此火,打了妙欢喜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今日轮到自己,竟是刚开始就亮出此火。 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是场硬仗了。 眸光幽深,她将手中的无垢剑剑柄,攥得更紧了一些。 战机一触即发,第三声钟才刚一响,对面的王命毫无废话,立刻起笔!擂台变作他的画纸,笔端那一簇玄火则如他所蘸的淡墨,瞬间随其笔势挥开一条火线,划向周满! 周满运剑便劈,剑气霎时将火线劈开。 可谁想到,这火线竟如墨迹一般凝而不散,反而拧一条长蛇,王命仿佛早料到周满的应对一般,挥笔一勾,长蛇便长出四爪,头上生角,化作龙形,一声嘶吼,再向周满袭去! 画蛇添足,则跃龙门! 只是深灰的火龙无目,浑似九幽地底钻出,呆板之余还有几分诡异。周满心中一凛,眉头已皱,毫不犹豫催剑向前,便一式“恨东风”向前直刺。 剑端与龙口撞在一起,但僵持仅有短暂的片刻。 因为下一刻,所有人已经看到,那在世人眼中名不见经传的王氏二公子,面色突然一肃,竟然提笔高竖,从上而下一笔戳向那灰龙眉心! 画龙须点睛。 两只森白如骨的龙目,凭空睁开,与此同时,整个龙首忽然玄火大炽,威势暴涨。 周满剑气瞬间为其崩碎! 这一手变化起于惊促之间,且在王命先前与人的比试中从未出现,她又怎能预料?尽管用最快的速度撤剑,翻身远避,也依旧被这一头浑身死火的焰龙撞了一下,吃了暗亏。 刻骨森寒之意立时从肩膀袭上,使人忍不住打个寒噤。 而那头焰龙则在半空转身,又游回了王命身边,宛然如一活物! 周满左臂冰冷,下视长剑,但见无垢剑剑刃之上都因对方幽冥玄火极寒的火性凝上一层冰霜,一时竟生出几分佩服:“你竟将王氏《燃眉录》与丹青之道合二为一,难怪连妙欢喜都败在你手中。” 此言一出,别说台下普通观者,就是台边的夫子们都不由吃了一惊。方才二人交手变化极快,众人仔细看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多想?经周满此言一点,才忽然意识到王命控火之术确与王诰出于同源却又差别巨大,看他的目光不由有了变化。 在此之前,没人正眼瞧过这位王氏二公子。 毕竟与王诰比起来,他实在太没有存在感了,也从来不爱出风头,连实力都好像显得平平。今日与周满这一战,更是所有人默认的“炮灰”。大家与其说是来看比试的,不如说是来看周满怎么赢、用多久赢的。 谁能想到,其实力竟也不俗? 七岁时,王诰就得了凤皇涅火,成为王氏下任家主人选;而王命苦等到十四岁,才被人带进虚天殿,继承幽冥玄火,甚至从头到尾没有见到父亲一面。 几年前,来人通传他与王诰同习丹青之道。他以为自己终有机会,被父亲正眼相待。然而将丹青之道修行到人人称赞的地步,才偶然得知,若非王诰不耐烦学此道,也轮不到他学—— 他永远是那个“备选”。 永远是那个“退而求其次”的“其次”。 可是今天,没有王诰,没有王氏,甚至也不为任何世家利益,站在这里的,被看到的,只有真真正正的,他自己。 他执笔而立,竟未趁胜追击,只是回视着周满,内心从未感到如此平静:“神都王命,还请赐教。” 周满并不答话,只是劲力一吐,震去了剑上所覆冰雪。 同时,王命笔势再起,一场拉锯就此展开。 王命丹青之道脱胎于杜草堂诗书之道,提笔运笔自有一股挥毫泼墨的恣意沉浸,只是因结合了《燃眉录》因而更添上三分险峻。走笔时龙游场上,过处无不凝冰结雪,甚至唤出道道冰刀霜剑,不断进逼。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周满很少正面接招。 这名上场对战更强的王诰尚能有进无退将对方一顿暴打的女修,此时竟显得格外谨慎。剑光腾跃如风如电时急时徐,可更多的用于闪避退让,而非主动进攻。 若说王命动手,平静的表面下颇有几分不计后果破釜沉舟的架势,那么周满就像是盘旋的鹰隼,锋锐的剑光倒映着深邃的眼眸,只在一次次交手的间隙中仔细观察,暗中计算。 两种策略,两种风格,瞬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众人屏息观看,均知道双方在这极快的交手节奏里一有不慎就会重伤,可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真正的正面交手,不免渐渐沉不住气:“难道是她上一场受伤太重,限制了这一场的发挥?总不能这王命身上实有比王诰更大的本事,怪我们没有看出来吧……” 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眼拙。 只有少数人心知肚明:从先前第一轮交手就能看出来,王命对周满已经极其了解,且心思缜密冷静,可周满对王命的了解却十分有限,对方的功法和交战风格此前都不曾完全展示于人前。若不了解对手就“先下手为强”,天知道会不会被人“后发制人”。任谁都能看得出宋兰真选王命给她当对手,为的就是消耗她。对旁人来说,这一场赢了就是赢了;可对周满来说,这一场若受伤太重,那赢也无异于输! 所以对周满来说,谋定而后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点,明眼人看得出来,王命自然也清楚。尤其周满那审视观察的目光,只使人感到如芒在背。 他情知自己修为厚不过周满,若被对方摸清底细,只怕越往后越不利,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心念一动,人竟陡然拔起! 悬腕运笔,凌空一个大圆画出,往下压去。 当深灰的一圈火焰落到地面时,整座擂台便随之震颤起来,结出一层层坚冰,下一刻则如冻土般开裂! 咔嚓咔嚓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 周满毫不犹豫飞身离开,先前立足之地已在瞬间崩溃坍塌,周遭观者赶紧朝后退去。这时再看,原本宽阔的擂台,竟已只剩王命那大圆所圈出的范围还完好无损—— 画地为牢! 可还不等周满身形向这圈内落下,万竿冰竹便如一座刀山般瞬间从地面耸峙,向她突刺! 周满一剑点在其中最高的那竿冰竹上,方才借力于半空折转方向。 但这时后方已有王命以逸待劳。 剑光笔影,身随意动,在擂台大大缩小的情况下,周满先前避战的策略显然受到限制,很难再完美施展。两个人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无论其中一人如何向将战斗往后拖延,狭小的空间内也无法避开另一人的攻击。 鲜血忽然就成为了擂台上最艳冶的颜色。 两道身影时分时合,缠斗间已只剩下残影,但始终不脱离那小小一座擂台。溅在地面的,既有王命的血,也有周满的血,分明是以血换血,以伤换伤! 旁人屏息观看,一时分不清这二人谁占上风。 但与周满交手的王命却十分清楚,看似是自己攻击的次数多,得手的次数也多,可对周满来说那些都是皮外伤。而周满不反击则已,一反击都会伤到他的要害,是真正的“不动辄已,动如雷霆”。 得要抓到她的破绽才是。 王命面容紧绷,迅速分析着变化的局势,一缕飘飘荡荡的烟气,便在虚空中画出。 这一刻,他的气质仿佛也有了缥缈的变化。 周满一剑从周遭刀山般的冰竹丛中穿出,本是一剑攻向王命面门,可在这缕袅袅的灰烟升起时,竟感到了一股冷寂袭上心头。 这不是一缕普通的烟气,而是连那一星弱火都熄灭后,死灰堆里最后冒出的一缕带有温度的尘烟。 但它的温度那样少,那样灰暗,使人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只像是魂魄都要随之飘起来一般,是物毁灭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叫喊,是人死亡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 这才是真正的死火—— 使人心灰意冷之火。 王命的眼底仿佛也浸了那抹深灰,变得暗淡。但与之相反的却是他手中的笔,忽然凌厉如刻刀,迎着周满剑尖点来! 嗤拉,笔端削过剑身,其力之厚在到剑身中段时,已将剑压向周满。 原本由她所控制的剑,竟反横到自己颈间! 毛骨悚然的一刹,两人近到仅余一掌之距。 王命深灰的眼珠轻轻一转,忽然道:“泥盘街的血债,我也有份。原来你不想讨么?” 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见。 可王命看得清楚,在听见他话后,周满那清冷的眼尾突地一跳,连眉梢都瞬间染上霜色! “铮!” 剑鸣激越,是周满突然震剑,将那支压在剑上的青玉画笔荡开。 王命但觉手中巨力涌来,同时眼前指影凌厉,是周满未持剑的那只右手分花拂柳一般袭来,逼得他不得不退。 紧接着便听一声清脆的震玉之响! 王命五指一麻,所执玉笔便脱手而出,从他耳廓一擦而过。 他急忙撤步飞身而退,才免了周满那力量可怖的手指扣入他咽喉。待人落在擂台边缘站稳,先才那支玉笔早已如刀入泥一般,深深楔入中间的地面! 一抹鲜血从耳后浸下,王命抬头看去。 周满身上伤痕处处,连颈侧原本包裹好的伤口都重新渗出血来,一片殷红,情况不比他好上多少。 只是此刻,一双眼比他的玄火还要冰冷。 她盯着王命,脸上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二公子这么迫不及待,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 所有观试者都能清晰感觉到,她气势变了。 若说先前是冷静中暗藏危险,那么现在这危险就翻到了明面上,甚至带着一股隐隐嗜血的味道。 说完这话后,她竟将手中之剑一掷! 无垢剑在半空划过一道雪白的弧线,便落到地面,正好插在王命那支青玉画笔旁边,并排而列。 台下所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她这是在干什么?分明已经在弹指间击落了王命的画笔,占得上风,现在竟然自弃法器,这跟自寻死路赌命有什么区别! 王命也绝没料到,站着没动。 但周满显然没跟任何人开玩笑,唇畔笑意淡淡:“这说不定是你这辈子唯一一个杀我的机会。怎么,不敢?” 台下已经有人道:“她疯了……” 周满站在那里,手无寸铁,就像一个巨大的诱惑,使人控制不住地幻想:只要能比她快一线,重将玉笔抢到手中,杀过去,那颗连王诰也不曾斩下的头颅便会落在他一笔之下! 可王命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甜美的诱饵背后,往往藏了一个危险的陷阱。 周满修为比他高,下手比他狠,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快过周满呢?可是…… 整场交战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逼近极限了。 正如周满所言,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哪怕明知前面是陷阱,甚至有殒命之险,也将如飞蛾扑火一般奔去! 脑海中,有短暂的片刻,闪过了山巅风雪中的一株兰。 王命瞬间张开五指,身形有如雷动! 他义无反顾冲向周满。那支青玉画笔感知到他心意,顷刻飞回,被他用力紧握,一簇玄火迸燃在笔端,像一柄匕首朝周满颈间刺去! 幽冥玄火先将其肌肤冻结,以至于笔端刺入时竟发出破冰碎玉般的细响,而后才是利刃入肉的软声。 足足进了寸半! 可接下来便再难进半分。 不是因为周满一副血肉之躯忽然化作铜墙铁壁,而是自己体内传来一股冰沁沁的寒意,连带着经脉牵扯的疼痛一并钻心蔓延。 王命不用看都知道,是周满那柄无垢剑穿过了自己的腹部—— 到底是她更快一分。 只是这一刻,他竟强忍住痛楚,灌注仅剩的灵力于右手,竭力将那支青玉画笔往周满颈中推去! 周满唇线紧抿,岂能再给他半点机会?几乎在感知到痛楚加剧的刹那,便直接一掌拍出! 只听“砰”一声,王命已如断线般跌去,摔到地上。 如注的鲜血流出,顺着擂台边缘淌落,染红了下方的碎石与积雪。 大多数人甚至还没想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骇然的一幕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不免又惊又怖。 周满剑底殷红,面无表情将颈侧已扎进去寸半深的玉笔拔出,伤处鲜血顿时顺着襟领渗下——只差那么半寸,就会伤及命脉,不可谓不险。 但王命显然伤得更重。 他匍匐在地,腹部一片血染,几乎已去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才强按住伤口,摇晃着从地上爬起。 边上负责评判的夫子如梦初醒,连忙道:“周满获胜!” 分明一副唯恐周满走上去补刀杀人的架势。 周满没理会,但也没上前,只看着王命挣扎忍耐模样,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为了一个把你当做杀人之刀、垫脚之石的人,不惜冒死伤我,值得么?” 王命竟道:“锦上添花,多不胜数;雪中送炭,能有几何?” 认定的事,便不要再有改悔。 他看向周满,仿佛想到什么,往日平淡的眼底添了一抹嘲讽:“何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人不是杀人之刀、不是垫脚之石?要么利用人,要么为人利用。你纵看不起她利用我来对付你,不也一样得牺牲金不换来对付她吗?又比她高尚在何处呢?” 言罢他捂着自己伤处,转身走下擂台。 周满在其身后静思片刻,不免一笑,那支青玉画笔便直接被她折断,轻轻松手落在地上。 王命听见声音,没有回头。 只是当他拖着伤重的身体走到台下,看见前面一道身影时,脚步却立刻顿住,再难移动半分—— 那是人群前方的金不换,身上竟无半点伤痕! 他像是很早就结束了自己的比试,已站在这里看了许久,一身织金华袍净不染尘,见得王命时甚至笑了一笑:“二公子伤得好像不轻呢。” 这一刻,王命头脑中是错乱的:“你,你怎么可能……” 金不换对战的是宋兰真,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除非…… 王命的目光在人群中移动,很快定在远处宋兰真同样毫发无损的身影上,却忽然觉得喉间仿佛被刀划了一下:“你认输了?” 金不换潋滟的眸光垂落,同样向远处宋兰真的身影看了一眼,往前走去,擦肩而过时,那带着恶意的笑才在王命耳旁响起:“和我的‘朋友’比起来,二公子的‘朋友’,好像不太在乎朋友呢。” 王命盯着他,有那么一刹竟感到空茫。 然而金不换说完这句,已飘然经过,视线的尽头,只有擂台上那道染血的身影。 先前还面不改色干着杀人诛心勾当的金郎君,来到擂台下方,这时竟不敢走得太近,喉间微涌,低哑的声音终于泄露了少许情绪:“还好么?” 周满手指压住颈侧,指缝里还在汨汨流血,随意地笑笑:“死不了,还能打。” 话说着,视线却移向远处—— 宋兰真一袭轻盈的羽衣,就站在人群的簇拥之中,也正抬了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向她看来。:,, 149 终战在即(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至此,春试剑首之争的人选终于确定。剑壁之前,其余所有大剑上刻的名姓都黯淡熄灭,沉移下方,仅余下最后的两柄并排列在高处—— 宋兰真,周满。 昏昧的天光下,显得冰冷而静穆,仿佛带着宿命的味道。 周满忽然感到复杂,万千心绪一时流过,她迎着宋兰真那道注视的目光,竟不知为何笑了一下。 宋兰真于是微蹙了眉头。 岑夫子在这一轮比试结束的那一刻准时赶到,来宣布剑首之争将依照惯例在二月初二举行,也就是后日,当东方的夜空里能看见苍龙七宿的时候,也是冬尽春来的时候。 场中的人群几乎立时沸腾了起来。尽管这最终之战的人选和许多人想的并不一样,可春试剑首即将诞生依旧使人振奋不已,更有心急者到处挥舞着灵石想要早早押注最终的胜者。一眼望去,人潮如涌。 但周满已经无须关注这些,从台上下来后,便同近处的金不换说了几句话,叫了刚上前来的王恕,也不管周遭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是何等热烈,只一并朝远处走去。 王命遥遥看着这三道身影被拥挤的人潮淹没,犹如几片微不足道的树叶从波涛上飘过,却出神了许久,直到春风堂的孙大医带着几名医者疾步向他走来,才回转视线。 只是抬头一看,竟发现边上的宋兰真与自己一般,也久久望着那几道去远的身影不语。 两人回到避芳尘。 因王命本就是为消耗周满而去的,无论是王命本人还是宋兰真都十分清楚,这一战他绝不可能全身而退,是以早就命春风堂这边的人做了准备。 一回到避芳尘,王命便被人簇拥着医治。 宋兰真却独自出来,坐在水榭,看着面前那盆苍翠的剑兰。 直到傍晚,伤重的王命几度昏迷几度醒转,才总算稳住了状况,在侍者的搀扶下来到水榭。 失血过多的脸庞十分苍白,但他看上去十分平静。 掀帘进来,见得宋兰真模样,王命道:“一切如你所想,甚至更好。剑首已唾手可得,还有何事深思?” 宋兰真抬首,慢慢道:“我没有想到。” 王命微怔。 宋兰真站起来,隔着竹帘看榭外流水,只道:“她竟然让他认输……” 王命于是知道她所指何事了。 宋兰真却是又一次回想起与金不换的那场比试:“我差一点,就能杀他了!” 调换王命对周满、自己对金不换,除了又让王命去消耗周满一层考量外,另一层考量当然是正好名正言顺除去金不换。 自明月峡一役后,金不换的“慈航斋”便在蜀州各大势力明里暗里的保护中开了起来,并因本该被世家把持的春雨丹名声大噪。 无论怎么算,此人都是眼中钉、肉中刺。 宋兰真料定周满若想争剑首,除了也用金不换来消耗自己之外,别无它选。如此,她在对手拼死对付她的情况下,若一招不慎失手杀了人,想必谁也不能说是她的过错。 在第声钟响前,她就已经暗中扣紧兰剑,准备好了自己最强的杀招。 可谁想到,金不换竟然认输! 在其弃剑令于地的那一刻,全场静寂,继而哗然,无数观试者中爆发的质疑声,几乎要将整座擂台淹没…… 连旁边作为评判的夫子都瞪圆了眼睛。 多美妙的一刻? 她没有耗费一丝一毫的力气,便不战而胜,得以保全自己最佳的实力,在接下来的剑首之争中无疑大大有利,该为此得意。 或许人人都如此以为。 可在那短暂瞬间,真正在宋兰真心中升起的,只有荒谬甚至愤怒。精心的筹谋,被人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击破,一口气郁结在心岂能轻吐? 她看得出来,金不换并非真的想认输。 在认输前的那一刻,他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分明有不死不休的杀意,可在衡量与挣扎过后,终究选择将代表自己的那枚剑令弃掷于地—— 毫无疑问,是有人希望他认输! 而这个人是谁,不用想都能知道:除周满外,谁还能对金不换有这样大的影响? 宋兰真微微闭眼,一字一句道:“她仿佛熟知我的性情,知道我的计划,我是在和一个绝不输给我的对手较量。” 王命道:“但她受伤不轻。其颈侧先有王诰极炎涅火之创,伤未尽复;又被画笔刺入,添极寒玄火。伤上加伤,且炎寒矛盾,短短两日之内必定无法复原。剑首之争,你胜券在握,不会输给她的。” 宋兰真回首,声音渺茫了许多:“但世间竟真有人肯为一些虚无之事,与人人求而不得的剑首失之交臂……” 王命这才惊觉:本以为此次金不换认输,受到冲击最大的是自己,可原来,宋兰真的心底也不比自己平静。 于是突然释怀。 他先前已经想过,此时便道:“你不该想这件事。情义也好,良善也罢,在神都城中都是危险的禁忌,是我们历代先祖写给世人、驱役他们的谎言。他们相信了,我们才能稳坐于高处;可我们自己,是万万不该相信,也万万不该靠近的。” 宋兰真道:“你认为我在靠近危险?” 王命摇头:“还不至于。但周满太强,你若对她太过重视,想得太多、太深,或恐有一日,会因为她的规则和性情,怀疑自己的性情、自己的规则。到那时,未必不失去自己,被她毁灭。” 世家贵胄与草芥凡夫之间,最大的区别,其实是他们自小所见所学:凡底蕴深厚、绵延千年的世家,从不会有一本传授后人的书上写有“良善”二字。 宋兰真闻言,默然良久,才问:“那你呢,你为我对阵周满,受这样重的伤,算什么呢?” 王命平静道:“所以我是王氏的弃子,而你会重新撑起宋氏,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宋兰真重复:“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 她抬起手指,抚过离得最近的那一片狭长兰叶,竟没忍住,带了几分自嘲:“我已经失去许多了。” 没有人知道,她为这一株剑兰付出过多少,四处寻觅碧玉髓为它浇灌,照十五的满月,吹带露的晨风,精心地为它培育土壤,修剪枝叶…… 可十多年了,依旧如此。 又有谁记得,这一株剑兰,很久很久以前,也曾为她开绽?只是后来,宋化极陨落,宋氏危急,她选择拜了镜花夫人为师,那一朵兰花也就自此凋谢,再未开绽。 宋兰真笑一声,收敛了心神:“不过你说得对,这一轮无论如何是我赢了。后日就是剑首之争,依你今日对阵的情况看,周满实力究竟如何?” 王命想了想:“很强。而且我总觉得,她或许还未尽全力……” 无论他们交手惊险到何种程度,周满脸上都从不曾出现身陷绝境的焦虑或者破釜沉舟的决然,始终冷静得使人心惊。 这完全不是实力见底的表现。 宋兰真显然也是如此判断,此时便摊开五指,拨弄着掌心里那枚残破的箭镞,忽然问:“你兄长还在养伤吗?” 王命道:“你想去问他?” 宋兰真点了点头,距离剑首,只差最后这一场了,不容有失。 画舍里,王诰自与周满一战落败负伤以后,便闭门不出,再也没见过任何人。无论哪里来的访客,都会被宗连挡在门外,甚至包括春风堂想要来为他治伤的大医孙茂。 入夜后,昏暗的室内只点了一盏烛,不大的一团光正好能将东墙上挂的那幅《洛神赋图》照亮,图上的洛水神女依旧没画眼睛,可王诰心里却始终有一双眼睛闪烁。 那是病梅一枝移来,落英如雪间,一双本来充斥着无情杀意的眼,可偏偏在那短暂的一刻,毫无征兆地落下了一滴泪…… 真是,美妙至极,又使人费解至极。 王诰随意靠坐在案几旁,右手被涅火烧去的血肉尚未恢复,五根森白的指骨此时却攥着一柄匕首,轻轻在自己完好的左腕一试,刀口立时划出一道伤痕,鲜血涌流。 可他仿佛不感到痛,只无动于衷看着。 脑海中不断盘旋的,既是当日周满那句“原来你用此火并非真的要求毁灭”,也是当年王敬那句“世道如此,弱者从来只该被烧为灰烬”。 王诰又开始念:“弱者,从来只该被烧为灰烬……” 那败于周满,算强算弱呢? 沾血的匕首刃口,在眼底投射出一抹病态的暗光,他竟慢慢调转匕首,以尖端对准自己颈项! 可就在他腕上用力,正要刺入时,外面却传来声音。 宋兰真到了画舍外:“冒昧到访,不知大公子可否拨冗?” 王诰不免感到扫兴,不想理会。 但宋兰真接着道:“今日,是为周满而来。” 眉梢一挑,王诰总算有了点兴趣,随意给门边的宗连递了一眼,让他放人进来,自己则将沾血的匕首随意掷在案上,捡了一旁雪白的丝绢擦手。 宋兰真入内,靠近那唯一的烛台所能照亮的区域,一见屋内情况,眼皮不由一跳。 与她同进的王命却好似早已习惯,神情平淡。 王诰扫一眼,视线先落到王命身上,便叹惋一笑:“你竟然没死,可惜了。” 然后才看向宋兰真:“恭喜宋小姐,终于有机会争夺剑首。” 宋兰真道:“大公子说笑,兰真实力几何,自己心里清楚。此次前来,正是想为后日剑首之争,请教大公子一二。” 王诰很给面子:“哦?” 宋兰真道:“算本届春试与周满正面交过手的参试者,该是大公子对周满实力了解最深。但于当日那一战中的许多关节,兰真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解……” 王诰突然打断:“你竟想让我帮你对付周满?” 宋兰真反问:“为何不可?” 王诰觉得不可思议:“你难道以为你能胜她?” 宋兰真道:“我未必能胜,大公子也不曾赢。但她身负有伤,若再得大公子相助指点,知己知彼,又怎知一定毫无胜算?” 王诰与她对视片刻,不知为何,竟然笑出声来。 他转头便唤:“宗连,去,支我私库一万灵石,买后日周满赢。” 王命面色微变。 宋兰真却未生出丝毫恚怒,只垂眸拱手为礼,依旧道:“请大公子赐教。” 同为世家贵介,宋兰真虽非宋氏下任家主,可王诰自问也不算王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二人身份相当。可宋兰真竟能以如此低下的姿态相请…… 如此心性,宋氏可真是运气好。 王诰审视她许久,终于道:“你想问什么?” 宋兰真便知他这是答应了,于是取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玉简,就当日王诰与周满那一场比试中的所有有疑虑的细节一一相询。而王诰也不愧是苦海道主王敬精心培养的下任家主,不仅对那些细节记得清清楚楚,且这两日来显然也在思索破敌之法,竟当真毫无保留,一一道明,指点清楚。 宋兰真越听,神容越肃,末了将那枚玉简收起,才问:“大公子的意思是,当时确有此事,并非玉简受灵气干扰,记录有误?” 王诰道:“绝非巧合,周满必定修有瞳术。只是瞳术三大用,要么用以惑人,要么为免受惑,要么为极目力,她前两者都不是。可若说一个剑修为目力特意修一门瞳术,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对当时那一幕,他耿耿于怀也久了。 宋兰真听着,面上却渐渐出现了一股少见的凝重,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忽然转头吩咐门外仆从:“传我之命,请陈仲平陈长老速到避芳尘,我有要事与他商谈。” 门外仆从得令前去。 王诰见状,正欲询问。 可没想,还不待他开口,又一仆从来报,说镜花夫人有事要找宋兰真。 宋兰真一怔,便先向王诰道谢告辞。 镜花夫人虽出身陆氏,但毕竟算嫁入王氏,虽有名无实,在这所临时起的宅邸里,也有一处院落。 宋兰真告辞后,正是朝那处院落走去。 王诰人在画舍,向窗外看去,便看见了镜花夫人那道雍容的身影。 宋兰真来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师徒二人站在一块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镜花夫人取出一只紫檀小匣,递向宋兰真。 宋兰真看向她,身形微僵,似乎并不愿接。 镜花夫人面上于是浮出一抹笑,却显得冰冷,又说了什么,她终于将那只小匣接过。只是等镜花夫人离去后,她也还站在原地,久久没动一下。 王诰玩味着这一幕,细品其中微妙之处,忽然觉得很有意思,而且可以变得更有意思。 他想了一会儿,瞥见案头作画用的细笔,于是拿起。 只是待要蘸墨时,视线从旁边匕首上还未凝固的鲜血掠过,于是一笑,改蘸了自己的血,在纸上简短写下两句,然后唤来宗连。 在从宗连仅剩的那只手中接过信笺,拆开看到里面的内容时,周满生出了莫大的困惑:这位王氏大公子,真的没有什么大病吗? 宗连送完信便告退了。 王恕看着其远去的背影皱眉。 金不换却是立刻问:“写了什么?” 周满想了想,依旧感到难以理解,甚至不很确定:“他好像,把宋兰真……卖了。”:,, 150 记账鬼才(大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第一时间,金不换竟听得不太明白:“卖了?” 周满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将那封信递了过去。 金不换接了一看,方知周满刚才为何是那般表情,眼皮禁不住一跳,却是怀疑:“王诰与宋兰真同出世家,与你却有深仇大恨,若真有这些事,不乐见其成都不合理,怎会好心来通知你?” 屋内飘荡着清苦的药味儿,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就摆在桌上。 周满摸了摸颈上的伤处,思索道:“好心不见得。王诰此人,在世家中的名声向来要压宋兰真一头的,前阵子输给我,已是大大丢了脸面,若后日我输给宋兰真,他岂不是连宋兰真都不如?背地里捅宋兰真一刀,以此人的性情,恐怕是做得出来的。” 说话的同时,向门口王恕背影瞥一眼,不动声色一个手诀打出,药碗里的汤药顿时消失。 金不换看见,忽感一言难尽,盯住她不动。 周满却是若无其事地续道:“镜花夫人与宋兰真本是师徒,临到比试前传授点什么独门秘法也不奇怪,此事王诰所言应当不假;可第二桩,宋兰真还特向他确认我修炼瞳术之事……” 金不换强忍住立刻向王恕告发她的冲动,道:“寻常修士不修瞳术,当初陈寺学的也是弓箭,宋兰真与陈寺自小一块儿长大,对弓箭一道必然有所了解。且那日夹金谷一战,陈寺记得你的眼睛,事后也曾禀报宋兰真。她既去问王诰,必然是怀疑你了。” 这时门口的王恕才回转身来。 金不换顺手将那封信转递给他,面容却变得凝重了几分:“若让她验证了猜测,宋氏会如何不好说,陈仲平与陈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自上次学宫寻衅失败后,这位长老可还被诸位夫子要求留在学宫“养伤”不得外出,偶尔还有人会在避芳尘附近的山前碰到他。 泥盘街大祸,明月峡一役,最初的起因尚且只是陈仲平对金不换不完全确定的怀疑,若使他确认周满才是杀他爱子的罪魁祸首,焉知后面还会做出什么? 尤其是…… 金不换补道:“还有明月峡一役,陈规的死。大多数人虽见你亲手斩杀陈规,但毕竟修为差距极大,外面皆以为是背后有人相助,先重创陈规,你不过最后补上一剑,这条命不能完全算在你头上。可宋兰真若推知你的本事,事情便又大不一样了。” 不仅陈寺的旧账会被翻出来,只怕陈规的血债、明月峡一役的损失,也会完全记回周满头上。一面是杀子之仇,一面是夷平陈家半族之恨,岂有善了之理? 周满垂下眼帘,慢慢道:“是很棘手。” 王恕将手里这页信笺看过两遍,视线定在其中一行堪称狷狂的赤红字迹上,眉头却是锁了锁,竟道:“恐怕棘手的还不止于此。王诰信中所言,未必是全部的实情。” 周满与金不换都看向他。 王恕便道:“他信中提到,宋兰真去找他是询问与你有关的事,下一句才提的瞳术。可与你有关之事,难道只有瞳术吗?” 金不换一凛:“你的意思是……” 王恕道:“我若是宋兰真,一定还会问周满的剑法——自春试首日至今,对周满的实力,没有人比王诰更了解。神都王氏,又岂会有什么单纯的好人?王诰既不想你赢,也不想宋兰真赢。” 拼个两败俱伤,才是他最乐见的结果。 话到这里,他才抬头,但目光无意间从桌上扫过,看见周满面前那只已经空了的药碗,却不禁停了一停,仔细审视周满。 周满还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正自玩味:“若真如此,此人就是先把我卖给宋兰真,再转头把宋兰真卖给我。火上浇油,生怕我们打不起来啊。” 金不换却是注意到了王恕视线的朝向,连忙咳嗽一声,试图为周满打掩护:“咳,你们打个两败俱伤,到了白帝城时自然无力与他相斗,如此便可坐收渔利。如此说来,此人行事看似不合常理,实则都是深有算计,恐怕不好对付。” 王恕慢慢看他一眼,直看到他心虚躲闪眼神,才道:“若果然出于利益,步步算计,尚可预料,不算不能对付;怕只怕……” 话到这里,眉头便蹙了起来。 他顿了顿,将手中那页信笺放回桌上:“怕只怕,他是真的有病。” 周满与金不换一怔,不解他意。 王恕便垂眸看向自己指腹沾的那抹红痕,神情有些少见的沉冷:“这封信是用他自己的血写的。” 指尖轻轻一捻,那抹红痕之上便立刻浮出细碎的金色焰光,分明与当日王诰对战周满时所用的凤皇涅火系出同源! 这一瞬间,屋内安静极了。 在听清王恕话语之后,周满头皮都麻了一下:什么人会用自己的血给仇敌写信? 再看向桌上那封信,甚至无法克制地感到一种悚然。 王恕轻声道:“或许那日,你该杀了他的。” 周满无言,垂首静思。 金不换听见这句,却忽然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尊厌恶杀戮、常怀悲悯的泥菩萨,能够如此平静地说该杀人呢? 王恕则道:“后日一战,你有伤在身,宋兰真却以逸待劳,已经提前向人了解了你的实力,必思考应付之法。但她的实力,我们却所知不多。且她已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弓箭更不能用,也不该用。” 周满与他对视,依旧没说话。 王恕便看了她与旁边的金不换一眼,犹豫片刻,还是道:“我不知道你是否本来就有意于剑首,但若只是为了完成我当日随口一句想去白帝城看看的心愿,才要去夺剑首,拿那一枚多出的墨令,实在没有必要,更不值得为此冒任何风险。” 当初他一句话,两人便不分白天黑夜地教他学剑、陪他练剑,对他们的想法,他岂能没有半分察觉? 但并不值得为此冒险。 正如周满不愿金不换为她消耗宋兰真,他也不愿周满为他的心愿冒险,暴露身份。 金不换立在旁边,搭下眼帘,捏住了手中扇子,并不说话。 周满下意识看他一眼,才笑着对王恕道:“放心,我会考虑清楚的。” 天色不早,两人告辞。 只是临走前,王恕拎过旁边的药壶,又给周满倒满一碗药,只道:“别再倒掉了,不然下次让金不换陪你一块儿喝。” 刚到门口的金不换险些一脚把自己绊到门槛上。 周满顿时僵硬。 新倒上的这碗药看上去比刚才那碗还黑,闻起来苦味简直刺鼻!她近乎呆滞地看着,只觉世间最深的恶意果然来自同伴。直到那病秧子挂着一张脸把罪大恶极竟敢不揭发她的金不换一并带走,她也还没想明白,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怎么会发现? 周满头都大了,实在不想喝苦药,但想到王恕走前的那句威胁,实在怕他明天来把脉看出端倪,到底还是屏了一口气把药灌了。 只是灌完后差点没吐出来。 她放下碗便忍不住骂:“必定是刚才倒药的时候,趁我不防,往里面多加了一打黄连!看着老实,可公报私仇,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恕哪儿有本事在她眼皮子底下加黄连?不过是后面倒的药在炉上熬久了,更苦了罢了。 但架不住周满烦他,骂骂咧咧往嘴里塞了好几枚糖丸才勉强停了。只是看见桌左侧那柄收在鞘中的无垢剑,舌尖翻卷过那一点压不住的苦味,想起后日一战,竟有些难以决断。 夜深人静,她却毫无睡意。 剑门关的寒风在窗外呼啸,有几缕透过没关严的窗缝钻进来,摇晃着灯盏上的火焰,明灭不定。 周满枯坐良久,终究还是推门出去。 学宫各处的星光在地面的积雪上晕染开,宛如一张模糊的画纸,浅淡的一轮素月悬在天边,将她的影子投在前方。 她便垂首,跟着自己的影子,信步而行。 但心中思绪,却慢慢搅在一起。 那尊泥菩萨并未猜错,她参加春试对剑首并不执着,能拿到前十,进入白帝城便足够。可白帝城有化凡井,尽管她对这口井的存在始终心有疑虑,但正如金不换所言,这或许是他们唯一能救王恕的机会,尽管王恕本人对此还一无所知。 若的确只有自己一人,不争这个剑首也并无不可; 可现在…… 脚步忽然停下,她脸颊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因为直到刚才,念头冒出的那一刹,她才陡地意识到,那一刻她想的竟是: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而后抬首,眼前壁立千仞,旷照于月光之下。 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走到剑壁前面。 前人留下的剑迹或清晰或模糊,都在流泻的光影里,对后世来者缄默不语。 周满拾级而上,过不多时就看见了自己与王恕、金不换胡乱划下的那几行字,当时情形历历浮现在眼前,她伸手抚上那冰冷的山岩,唇畔不觉浮出几分笑意。可笑过后,风声掠耳,又觉迷惘。 “大战在即,你也睡不着觉么?” 一道有些苍老的身影从身后传来。 周满一惊,回头看去,便见望帝一身灰衣,从鸟道下方负手走上来,于是诧异:“望帝陛下?” 望帝也向那几行字迹看了一眼,只道:“以你实力,后日剑首,当是你囊中之物。” 周满却摇头:“世事难料,尘埃尚未落定之前,谁敢妄言?何况对手不弱,本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望帝想了想,竟道:“这倒是。镜花还是颇有几分手段的,当年武皇与青帝打赌,若非因她,也不至于输了一整座凉州……” 这说的当然是武皇当年与青帝要令百花于寒冬盛放的赌约了,赌注便是整个凉州。但镜花夫人出身神都,以牡丹自比,认为这是辱没了自己,且有武皇收背弃她婚约的琴奴王襄于座下的龃龉,于是施法,使得百花虽开但牡丹不开,让武皇输掉了赌约。 望帝续道:“强说起来,她也算有一身傲气,既是自己的徒弟,必不会坐视其输掉比试。此次应对张仪,你帮了老朽不少,若你需要……” 他通达的眼睛注视周满,话却不往下说了。 周满先是一怔,随即才明白他言下的暗示,不可否认有那么一刻十分心动,但末了还是摇头:“陛下好意,晚辈心领了。” 望帝奇道:“我出手帮你,无人能瞧出端倪,有何不可?” 周满轻叹:“若非比试,而是私下相斗,我自然不择手段,什么办法都能用;可既是擂台,堂堂正正,又怎能作弊?假他人之力,即便赢了,也不算真赢。” 望帝这时才发现,眼前的年轻女修看起来平平淡淡,原来也有几分骄傲。只不过别人的骄傲写在脸上,她的骄傲藏在心底。 望帝笑起来:“那你后日可要当心了。” 周满道:“多谢陛下提醒。不过晚辈之战实在无足轻重,却不知陛下与那张仪……” 她有些犹豫,看向望帝。 望帝顺着险峻的鸟道往上,显然是要去剑阁,只道:“自前日看过你与王诰那一场比试后,此人便不见了影踪。” 周满跟上他,却忍不住皱眉:“难道他改主意,不取蜀州剑印了?” 望帝摇头:“恰恰相反,我以为他就快来了。” 周满顿觉凛然。 望帝却感慨:“只可惜大战将至,对此人要取六州剑印的目的,至今还一无所知……” 素月隐入层云,整座剑壁忽然笼罩进阴翳。 周满道:“知人方能论事。此人来历神秘,我们既不知他所从何来,自然也难猜他将往何去。可凭此人的本事,普天之下又有谁能知道?” 就连经历过前世的自己,都对此人知之甚少。 她不免感到讽刺,想要叹气。 望帝这时已一步踏上剑顶,抬眼望向那座覆了雪的剑阁,眼底忽然显出几分回忆之色,竟道:“对其来历,我倒是有一些猜测。” 周满心头一跳:“您有猜测?” 望帝点了点头:“只是尚需验证。这两日,我特意炼制了一物。” 话说着,摊开手掌。一块尖棱状的石头,便从他掌中浮起,九面透明,看上去十分剔透。 望帝将它移向周满:“此石乃是以万年前天外跌坠的陨石炼成,因久历岁月,是以能感应一个人……” 然而话音尚未落地,石头才刚靠近周满,九面中正对着她的那一面,忽然亮了起来,仿佛有一束明光从里面照出! 望帝看向她,声音戛然而止。 周满隐隐觉出不对:“此物能感应什么?” 望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充满探究,考虑片刻,正要回答。 可没想到,就在他将要回答的刹那—— 那尖棱石正对着剑阁方向的那一面,紧随在先才周满那一面之后,竟也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其光芒比起周满那一面的柔和雪白,也大有不同,只如有一团火焰在里面燃烧一般,大放出淡金的光芒。 甚至迅速朝着其他几面覆盖! 根本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便九面全亮,连原来周满的那一面都被盖去。 随后更是“啪”一声尖锐的脆响! 整枚棱石竟好像承受不住一般,顿时开裂,溅为碎片! 周满蹙眉,尚未反应过来。 望帝的瞳孔却是立刻紧缩,如电的目光朝正前方射去。一股磅礴的气势随着身为帝主的威压,瞬间朝周遭激荡,撼动了近处的学宫与远处的群山,连天上阴翳的层云都为之一散! 那轮皎白的明月,终于重新出露。 学宫议事厅内,所有正在商议后日剑首之战细节的夫子们全都被惊动,齐齐纵身飞出; 避芳尘中对着那紫檀匣发呆的宋兰真与画舍里还在调弦的王诰,也立时察觉起身; 刚走到院中正在月下欣赏雪中那一朵朵含苞牡丹的镜花夫人,更是浑身陡地一震,调转目光,眼底竟似有几分恍惚的泪意; …… 甚至神都倒悬山上,王氏观道阁,也有一道身影自打坐中睁开双眼,升上高处,站在屋脊边缘,朝蜀州剑门关方向远眺! 澄净的月光如水一般铺在积雪的剑顶,直到这时,周满才看见,剑阁阶前的空地上,早已坐了一道使人难以分辨的身影。 衣袍是白的,身上的雪也是白的。 整个人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 但当他起身,向他们转过来时,身上的积雪便陆续剥落,仿佛是拨开了月光,从虚无的幽暗中显形。 这一刻,其身影面容,在周满脑海中,便与前世玉皇顶上,他分开琼枝踏月而来,重叠到一起,再无二致!彻骨的寒意,顿时侵进心底。 张仪却分外有礼,拱手道:“久闻剑关大名,深夜登临,只为一睹剑阁金铃,未曾先递拜帖,不意惊扰,还请望帝陛下见谅。”:,, 151 雪夜客到(大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51 雪夜客到(大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2 请剑台(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52 请剑台(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3 兰本王者香(补)* - 剑阁闻铃 - 时镜 拥挤的人潮,在二人经过时,都自动往两边让开。 周遭成千上万的目光落在她们脸上,但她们却并不相互看上哪怕一眼。 比试分明还未开始,竟已有剑拔弩张之感, 王恕站在后面看着,不觉皱起眉头。 金不换眼见周满走远,却是放松下来,终于长出一口气:“还好她没空细问,不然真不好交代。” 王恕眼帘一掀,转过头来盯他。 金不换立马道:“看我干什么?刚才要不是我反应快,赶紧把丹炉倒扣回去,我俩恐怕都炸成灰了,你还能好端端站这儿?不是我说,菩萨,下回炼丹我们能不能……” 王恕面无表情打断:“你若不倒扣,丹炉未必会炸。” 金不换震惊了:“当时红烟都冒起来了,你跟我说不会炸?命重要还是丹重要啊?还能怪到我这个打下手的人头上——” 他一时气结,举起自己那只被炸得仅剩半截的焦黑袖子,就想好好跟这尊烂菩萨理论理论。 可没想,一抬头,却见王恕目光微凝,忽然盯着左面某处。 金不换一顿,下意识调转目光。 然而在看清那边所立之人后,先前玩笑神情霎时消失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肃的冷意。 剑壁对面的长廊前方,所有来到剑门学宫观试的贵宾都已入座。从六州一国各大宗门的话事者,到蜀州四门的首座,甚至连韦玄都不声不响地坐在其中一个位置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这位置排得正好离镜花夫人不远。 但王恕与金不换目光落处,却并非这些人,而是后方人群中,那道枯瘦老迈的身影—— 狰狞的兽骨杖拿在手中,几乎与人齐高。整个人看上去只像是骨头外面披了层皮,数月不见,越发显得衰朽干瘪。 不是陈仲平又是谁? 此时此刻,他阴冷的视线便如贴骨生长的毒疮一般,附在周满身上,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金不换莫名笑了声:“宋兰真果然带他来了。” 王恕眼底略见阴翳:“那看来,王诰信中所言也的确不假了。” 目光向另一侧稍稍移动,王诰的身影便进入视野。 不同于其他人早早就已赶到,这位自打输给周满后就再也没露过面的王氏大公子,似乎是才来,身后带着乌泱泱一大帮侍从,好整以暇地落座在镜花夫人右手边空着的位置上。 那姿态,除了“目中无人”四字,再无别词能够形容。 人坐下来,便懒洋洋往后一靠,只一双神光闪烁的眼,饶有兴趣地看向远处的周满。那只被涅火烧去的血肉的手掌,根本没有接受任何医治,依旧保持着白骨森然的模样,随意搭在扶手上,触目惊心。 仅扫一眼,王恕眉头已拧得死紧。 金不换思量着,却是不着痕迹地向他靠了靠,压低声音问:“刚才那炉丹炸完还剩多少?” 王恕于是低眉,手中捏着只白瓷小瓶,此刻便用拇指将瓶塞轻轻一推,向里一看,又看看陈仲平所站的位置,算了算,道:“剩了不少,但未必够用。” 金不换叹气,重朝剑壁方向看去:“但愿她这回不骗我们。” 这时,周满与宋兰真已来到剑壁之下。 按照春试规则,两人须将自己本场可能用到的法器丹药等物,先交由学宫安排的夫子查验。 宋兰真那边是传授丹药课的郑夫子。 周满这边,却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剑夫子。 这一条规则本是为保证比试的相对公平,尽量使双方不携带超出自身实力太多的法器丹药,但因为法器丹药都是放在须弥戒内交由夫子们检验,旁人看不到详情,自然也就不太关注。 大多数人只是等待着检验后的比试。 但站在宋元夜身后的赵霓裳,此刻却不由屏息:若镜花夫人真有法宝给宋兰真,郑夫子能发现不对吗? ——似乎是没有。 宋兰真的检验很快就结束了,郑夫子没发现任何问题。 长廊这头的镜花夫人远远看见,唇畔顿时浮出一抹隐秘的笑意,姿态越发气定神闲起来。 反倒是周满那边,竟好像出了岔子。 剑夫子修为比郑夫子高,对世间门兵刃法器也更熟悉,按理说速度该比郑夫子更快。可没想到,郑夫子那边都验完好半晌了,剑夫子手里还举着周满递上的那枚须弥戒,脸上竟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似乎是询问了周满什么。 但检验之时周遭有禁制,众人既看不清,也听不见。 所有人唯一能肯定的是,当那道禁制撤去时,剑夫子那张脸简直黑的能拧出水来,活像是被人刨了十八代祖坟!一双怒眼圆睁瞪着周满,显然被她气了个够呛。 反观周满,却是微微一笑,若无其事模样。 周遭于是一阵窃窃私语:“发生什么事了?” 岑夫子站在台上,见状也难免生疑:“剑夫子,可有不妥?” 剑夫子好半晌才恨恨将目光收回,咬牙道:“并无不妥。” 但在将那枚须弥戒扔回给周满时,却没忍住冷笑一声:“不过是有人想找死罢了。” 言罢竟拂袖而去。 这反应岂能不使众人生疑?当下就有人小声猜测,周满是不是带了什么离谱的东西。 王恕与金不换远远见着这一幕,心中几乎同时打了个突。 金不换眼皮都控制不住跳了起来:“性命攸关,她不至于如此糊涂吧?” 王恕抿唇不语,只是紧紧盯着周满。 法器丹药既已验讫,岑夫子心中虽有些疑问,但还是点头道:“那便开始吧。” 周满与宋兰真于是齐齐飞身,落到那莲花一般的剑台上。 巨大的剑台,由大剑的虚影构成。 清晨的日光,从虚影中穿过,向下投落闪烁的光影。这高度几乎是悬在半空中,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剑壁顶上的剑阁。甚至站在周满的位置,略极目力,已经能隐约瞧见剑顶那两道于雪中对弈的身影。 还没有分出胜负吗? 站在这座即将决出春试剑首的剑台上,听着下方传来的喧嚣与嘈杂,周满竟出了片刻的神,只想:今日实有两场比试,一场在下,一场在上,一场在明,一场在暗。蜀州的命运,连同天下的命运,此时此刻都系在上面那两只手、一局棋中,可世间门大多数人对此还茫然无觉,毫不知晓。 风来猎猎,带着缥缈的云气从身旁游过,也吹动周满缀满艳色的玄衣与宋兰真那一袭漂亮的霓裳。此景此景,像极了明月峡那夜,二人面对面站在那座横江的仙人桥上。 第二声钟响传来。 宋兰真想起的,是那夜陈规跌坠到她脚边的人头,微垂的眼帘于是抬起,看向周满,却并不按照春试向来的规矩与周满相互道礼。 周满静立不动,显然也全无道礼的意思。 下方顿时嘘声一片:这两人之间门的仇怨,竟已大到连虚礼都懒得装了吗? 宋兰真唇畔于是挂上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形制古朴的《十二花神谱》随她心意,无声浮现在身前。她只信手从其中某页一抽,谱上绘着的那一丛兰,便化作了一柄墨绿的长剑。 狭长的剑身,莹润如玉。 剑尖一道银线,顺着剑脊向剑身延伸出六寸,宛若从天倒泻的一缕银白月光,竟给人一种幽寂之感。 宋兰真平静道:“昔日曾见,周满道友剑法拔俗,今日兰真兰剑,愿领教高招。” 下方观试者在听得“兰剑”二字时,就一阵心热:众所周知,作为宋氏新辈佼佼者,宋兰真的早慧与天才是出了名的,因爱花至极,遂自创了《十二花神谱》为功法。此法选《花经》中排名前十二的花为修炼之道,其中排在第一品第一命的,正是兰!这一柄兰剑,便是以她精心培植的一丛剑兰所化,端的是以兰为剑,且妙且雅。 周满也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柄剑。 末了,没忍住由衷赞道:“好剑。” 只是话说完,人却站在原地没动,半点没有要亮出自己兵刃的意思,两手依旧空空。 宋兰真见状,眉头顿时微不可察地一蹙。 这时,大多数人都还未察觉到异常。毕竟有先前剑夫子为周满检验法器丹药的反应在前,人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最后这场剑首之战,周满不是没带法器,而是带了件厉害的杀手锏。既是杀手锏,当然不好这么快就亮出来。 甚至有人笑起来:“重器不轻露,周满这架势,现在还不亮兵刃的话,一会儿比试肯定有好戏看了。” 事实上,就连宋兰真自己都是如此猜测。 毕竟她知道的,比这些旁观者要多得多。自前夜拜访过王诰后,某种怀疑就已经深深扎根在她心底。 攥得兰剑在手,她看周满的目光已带了几分审视。 当第三声钟响传来,震开天际阴霾的层云,使得金光从云隙里投出照落剑端,宋兰真毫不犹豫抢先出手。 兰剑狭长,墨绿的剑身带着一线银芒,好似灵蛇吐信,流光飞逝! 但与剑势相反,心却忽然沉静下来。 剑越快,周遭的一切便似乎越慢。无论是拂过面颊的云气,还是吹过耳畔的风声,在宋兰真的感知里,都变得细致而清晰。 顷刻间门,剑锋已来到周满面前! 下方顿时有人惊呼出声。但不是因为宋兰真出剑速度之快,而是因为其剑锋在距离周满仅有三尺时,竟忽然一颤,幻化出了七重剑影! 就好像一丛兰根,瞬间门发出七叶。 每一叶都是相似的狭长,可在迎面来的疾风中,却摇曳出了不同的姿态。 有的是嫩芽初生,新绿如玉,舒展和顺; 有的是栉风沐雨,老叶厚重,沉稳坚韧; …… 其中更有一叶,完全枯黄,像极了残秋里已经干萎的败叶,看似轻飘飘地落下,可萦绕在其周遭的,无不是深冷的肃杀! 从兰生到兰死,分明每一叶都蕴藏一招剑式! 七叶七剑,剑剑不同! 剑影与剑影叠在一起,如此短暂的距离里,根本来不及分清。更别说,其中代表着“兰死”的那一剑,已在暗中对准周满眉心! 在先前所有比试中,宋兰真遇到的对手都不算顶尖,哪怕是她训诫赵霓裳的那一场,八风不动,缜密冷酷,着实使人吃了一惊,可毕竟实力过于悬殊,大多数人以为,等她对上周满,未必还能有当日的妙招与气魄。 可谁能想到,今日一出手就如此惊人! 台下不知有多少人突然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某些本场买了周满赢的赌徒,这会儿盯着高处剑台上那道被剑锋逼近的身影,已忍不住在心中祈祷:该接招时就接招,藏了什么杀手锏也是时候亮出来了! 果然,周满不负众望,下一刻就接了招。 然而,她亮出的,只是一双手。 一双残缺了半截小指的、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完美的手。 只见在宋兰真剑锋到来的那一刹,她眉头微皱,似乎也感到棘手,但手中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运力于掌,直接一掌先向宋兰真剑锋拍去! 哪怕掌心有灵气覆盖,人的手掌也难以与剑锋匹敌。 所以周满这一掌,并非是要与宋兰真硬碰硬,而是借了这一掌的反震之力迅速后撤,同时变掌为指,暗中催动《羿神诀》,使得劲力充盈于十指之间门,如电一般向那追来的剑影点去—— 世间门无人能在同一时间门用出不同的七式剑法。 宋兰真这一剑看起来骇人,实不过是利用了她手中的兰剑,兰发七叶,若使用巧妙,自然能使得一剑如七剑。但灵力却不可能均分给七剑,否则剑势将如一盘散沙。是以这七剑之中,必定有真有假,真假混杂。只要能分辨出其中的真剑,一一拆解,这一剑也并非不能破除。 霎时只听得指剑相击,一阵乱响! 宋兰真持剑向前,周满抽身后退,短短片刻,已从剑台中心移到剑台东端,拆了有足足六剑! 只是到得最后一剑时,宋兰真手中兰剑完全变得枯黄,眼见周满长指便要向她剑端点来,竟突然将手一松。 兰剑跌坠,好似落叶。 周满顿时一怔,但紧接着就感到危险,当下毫不犹豫,一个翻身向后退去。 下一刻,兰剑已被宋兰真另一手接住,凌空一剑横扫! 直似秋风席卷,连地上雪沫都被吹起! 带着惊人凉意的剑气从耳际掠过,一缕青丝倏尔飞起,被剑气切断。 周满落地站定,抬手一碰耳际,竟生出一丝余悸—— 指腹上已然晕开一抹鲜红的血。 方才这一剑若非她反应够快,只怕现在落的就不是这一滴血,而是她项上人头了。 宋兰真的剑法在此之前从未为人所知,七剑,尤其是最后那“兰死”一剑,剑剑凶险,便是更强的对手来了,也未必就能应对自如。可周满头一回与这套剑法较量,且是在两手空空不持任何兵刃的情况下,勉强做到了全身而退,哪怕受了点皮外伤,可已足能称得上妙到毫巅了。 若按往常,众人反应过来,恐怕立刻就要掌声雷动。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台下只有一片诡异的静寂,众人竟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大着胆子,小声问了一句:“她不该有杀手锏的吗?” 都春试终战了,要夺剑首了,宋兰真都直接动用自己《十二花神谱》排第一的兰剑了,她周满怎么敢空手上去跟人较量! 是嫌自己那九根完好的手指头太多,非得让人再削去两根吗! 前几场打王诰、王命时惊艳的剑法呢? 杀手锏呢? 剑夫子刚才验法器丹药出来脸都黑了,她难道不该藏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杀手锏吗!大家心里都准备好了,结果一上来给人看这?赤手空拳?宋兰真用的可是剑,一寸长一寸强,周满怎么可能有胜算! 众人看过这一个回合的交手后,终于渐渐觉出不对劲来,而剑台上接下来的较量,也无情印证了他们不祥的猜测—— 周满好像真的没有带剑。 宋兰真剑锋初试未能重创周满,心中并无半分波动,仿佛全在意料之中一般。一剑削出后,立刻揉身而上,一袭霓裳羽衣让她看上去仿佛一道翩然划过空际的虹影。剑势也忽然由先前的凌厉莫测,一变而为轻灵畅快,好似清风吹拂在山谷,晨露跳跃于叶间门,却将重重的杀机藏在剑端那一道细长的银线上。 一剑出,周满空着手; 两剑出,周满空着手; 三剑,四剑,五剑六剑…… 半刻时间门过去了,周满依旧赤手空拳,单凭那一双薄掌不断接下宋兰真的进攻! 只是正如众人所料,这怎么可能打得过? 一时占得上风,不过侥幸;仅仅十来剑之后,周满颓势已显。血肉之躯毕竟难与剑锋抗衡,周满固然能瞅准宋兰真招式中的破绽,以指掌相对,可冰冷的剑气与锋锐的剑刃,却也能强行割开她覆在掌上的灵气,每每二者正面碰上时,总是周满不得不先退一步,收势防守。 一步退,步步退。 没多一会儿,已退到剑台东端那一柄大剑的剑柄上,连身上都有了大小十数处伤痕,颈侧前两场留下的旧伤也重新崩裂,鲜血从包扎处浸了出来。 这哪里还像有半点赢面的样子?更别说什么准备好的杀手锏了。 寻常观试者还好,早早买了周满赢的那一批,这时已经忍不住开始质疑:“她这样打,真的是想赢吗?” 人的质疑就是如此,一旦有一句,很快就会有一片。 紧接着就有人道:“难道真如旁人传言,她效命于神都王氏那位公子,虽与王诰、王命这一系的人不和,但毕竟食世家之禄要忠世家之事,所以对上出身宋氏的宋兰真,也得给个面子,终于不好继续赢了?” 有脾气躁的,不等听完便嘀咕:“就算不好赢,不敢赢,要放水,可连破剑都不带一把,再放水也不能这么明显吧?” 参剑堂众人这边,看着看着,也不免心里打鼓。 眼见台上局势几乎一面向宋兰真倒去,余秀英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哀叹一声:“完了,都怪我们,怪我们忘了……” 其余人听了,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霍追,此时与余秀英竟有十分的默契,幽幽点头:“是,我们忘了,该让她买宋兰真赢。”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是了,先前等周满那么久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她反买吗!可周满来得太晚,时间门紧急,他们全都忘了…… 定然是没买,所以不能赢。 一时间门,这小小角落,有种秋风吹过的凄凉。 李谱想起自己豪赌出去的那八千灵石,心中忽然溢满伤悲,犹存着一线微弱的希望,转头问:“王大夫,金郎君,周、周师姐她,该不会是真的想输吧?” 周满此人,对这一个“输”字,自然是厌恶至极的。 可…… 王恕与金不换注视着剑台上那道还在往后退的身影,此刻竟都变得不确定起来,无法揣度她到底怎么想的。 唯有远处剑夫子,见得周满在台上节节败退,这时竟然鼓起掌来,甚至大声叫道:“好,打得好!” 众人不由向他看去,只感难以理解。 周满在参剑堂时虽是个实打实难搞的刺儿头,经常气得剑夫子跳脚,可但凡眼睛没瞎的都能感觉到,剑夫子嘴上不说,心里是极喜欢这个学生的,对世家更是从看不惯,现在眼见周满挨打,他不着急就罢了,怎么反而叫好? 可剑夫子哪儿管他们疑惑? 现在他简直是通体舒畅,不能更痛快了。 天知道他刚才为周满检验丹药与法器的时候受了多少鸟气—— 那须弥戒从她手里递过来,剑夫子接过一看,就发现不对,想想就设了一道禁制隔绝旁人视线,咳嗽一声:“你是不是少带了什么法器?临时要加还来得及的。” 这是一句暗示,剑夫子觉得得很明显。 可没料,一向狡诈的周满,竟好像没听懂,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曾少带。” 剑夫子以为是自己暗示得不够清楚,索性直接问:“你剑呢?” 周满一怔:“剑?” 剑夫子当时就急了:“你在剑门学宫,进的是参剑堂,打的是剑台春试,之前用的也是剑法,现在你这戒中除了一枚丹药别说他爷爷的剑,就是剑毛都没看见半根!你这场要夺的是剑首——剑首!别跟我说你连剑都没带!” 周满张了张口,似乎本想说点什么。 但抬头一看他脸色,八成是临时改了口,模棱两可地说:“咳,也不能算没带吧。” 剑夫子一听,脸都黑了:“那到底是带了,还是没带?” 这问题只有两个答案,要么带了,要么没带。 可谁能想到,周满这糟心玩意儿,琢磨半天,一摸鼻梁,竟讪讪一笑,回他句:“如带,如带。” 剑夫子好剑成痴,修行上百年至今,还是头回听见这么忽悠的回答,差点没被她气死! 没带就没带,什么叫如带? 只可惜碍于场合无法破口大骂,又没法说她带的法器丹药不对,哪怕他一颗心都要被梗出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上剑台。 然后…… 挨打! 要换平日,周满跟人比试打成这德性,他早要指着鼻子大骂她废物了;可现在,剑夫子心里就两个字:舒坦。 眼见台上周满左支右绌、疲于应付,他万分惬意地端起面前的茶来,冷哼一声:“剑台春试不带剑,狂得没边!看你这回挨了打吃了亏,还敢不敢跟那儿‘如带’!” 周满的处境,落在旁人眼中,确实已危险至极。 人站在东端剑柄顶上,只消再往后退上一步,就要掉下剑台。偏偏此时宋兰真又起一剑,以刁钻的角度精准从左下朝她颌下削来! 周满见势,也迅速一掌推出。 掌力挡了剑气,她修为虽与宋兰真相当,可有剑骨在身,灵力更为精纯,这一掌理当将宋兰真击退,以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留出更大的腾挪空间门。 可没料,宋兰真竟一转腕,运剑向她掌力一点! 霎时,原本的退势一改,她竟是借了周满这一掌之力凌空而起,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周满主动推这一掌,送她直上青云。 宋兰真的身形,瞬间门轻盈起来。 这一刻,她注视周满的目光,仍旧带着先前谨慎的审视与思索,也仍旧没想清,哪怕有别的依凭,可为什么连剑也不带一把?但对眼下这种看起来没有尽头的周旋,她已经感到厌烦。 不管周满目的何在,她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要么赢下这场比试,要么迫使周满露出她真正的底牌! 这念头一动,深埋的杀机便悄然浮现。宋兰真手中,兰剑原本炽盛的剑光,忽然变得柔和,像一段如水的月光,无声流泻下来。 近处之人,这时竟生出一种置身幽谷的错觉。 宋兰真与她的剑,仿佛不再分出彼此,她就是剑,剑就是兰,兰就是她。 人在半空中一个旋身,如清风吹过兰瓣,剑便随之倒折而下,化作一钩深碧的弯月,也要投落在这幽谷! 隐隐然竟似能闻见一缕兰香。 何其静谧的一剑? 然而,在其剑端指向周满的瞬间门,先前那一缕隐微的幽香,竟骤然变得浓烈,宛如聚拢了一场风暴,霸道的压倒世间门一切其他气息,连同周遭嘈杂的喧响,都一并被其吞没! 前方区区一个周满,又算得了什么? 世人只知兰花隐逸,常生空谷,却少有人知,兰本香草,即便一时为众草芜没,可当其开绽,香息馥郁,能盖过世间门群芳! 这才是宋兰真敢将“兰”排在第一品第一命的因由所在—— 兰本王者香! 纵然她这一株兰尚未开绽,可既生为“兰”,又岂肯与“众草”为伍! 剑风带着香息扑面,周满墨发玄衣已猎猎而动! 宋兰真漠然注视着她,可眼底实没有她的存在—— 众目睽睽,她有胆量用出自己真正的底牌吗?若敢,接下来迎向她的,便是世家的千刀万剑;若不敢,又怎样才能破除眼下的困局呢? 宋兰真以为,无论怎么算,自己今日都立于不败之地。 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刻,周满抬眸与她对视,幽暗的瞳孔深处竟忽然掠过一缕灼烫的光,仿佛经历长久的苦候终于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连唇畔都浮出了一抹笑。 迎着这暴风般的一剑,她不仅毫无退意,反而不顾面前激荡的剑气,径直伸手向这一剑抓去! 前端剑气瞬间门穿透掌上皮肉,血雾飞溅。 然而速度竟未有丝毫减缓,根本不待宋兰真反应过来,她左手两指已如镔铁一般,牢牢捏住她那狭长兰剑锋利的剑尖! 宋兰真意识到不对,劲力一吐,便想催剑向前,索性刺穿她手掌再收剑而回。 可周满自踏上这座剑台开始,就等待着此刻,又岂能容她轻易脱出? 早在宋兰真催剑时,她右手便随之附上! 完全是用上了自己拉弓时才有的劲力,屈指一弹! “铮——” 这熟悉的声音一响,台下的王诰眼皮未免一颤,想起自己当初要杀那病秧子的洞箫,就是被周满这样一指击回;而台上的宋兰真,更是立刻感到一股惊人的力量顺着兰剑剑身反震回来。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根本连刚才发生了什么都没看清,便见宋兰真整个人向后倒飞,而其手中的兰剑,却在周满松开剑尖后抛向半空。待得宋兰真迅速稳住身形站定,那柄剑早已被周满稳稳接在手中! 空手夺了人剑?她,她—— 剑夫子一口茶刚到喉间门,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见得这一幕,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突然就想起她先前离谱的那句“如带”,心头猛地一跳。 但不对,修士法器,哪怕不能滴血认主,用久之后也会与主人发生感应,不会是落到谁手里就能会为谁所用。 更不用说,此剑特殊,乃是宋兰真所养之兰化成。 周满冒着被斩断一手的奇险夺了此剑,除了杀杀对手锐气,还能有什么用? 剑夫子想到的,不少人也想到了。 宋兰真熟悉自己功法,深谙兰剑转化之理,自然更感到奇怪,先垂眸看自己震得发麻的手掌一眼,然后才淡淡道:“此剑为兰所化,乃我亲手侍养,玉髓为浆,满月为光,十余载辛苦,方有今日,早与我心神所系,旁人难近。你纵夺此剑,又有何用?” 她话音方落,那柄兰剑果然剑光尽褪。 周满手上一松,转头看时,剑已消失不见,指间门仅一株七叶狭长的兰草而已。 不少人见状,都不免轻叹一声,暗道宋兰真这门功法神奇,而周满算是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周满似乎并不在意,垂眸看着这株兰草,竟问:“既是十余载辛苦侍弄,那为何此花不为你开呢?” 轻飘飘一句话,旁人甚至还未听懂。 可这一刻,却好似一根长钉,将宋兰真钉在了地上!她骤然抬眸,看向周满—— 在她如刀一般的目光之下,周满也抬眸回视着她,但指间门一缕灵气,也无声地注入那株七叶的兰草。 所有人骇然发现,一支浅碧的花箭瞬间门自交覆的兰叶间门抽出! 一朵雪白的兰花,已在花箭顶端绽放! 舒展的兰瓣,长若剑形,在上方天光与下方雪光的映衬下,竟流淌着玉质的光泽,剔透拔俗。那一股真切的香息,也在其开绽的瞬间门,润物无声般,散向四方,萦绕进所有人的呼吸。 远处的镜花夫人,面色一变,忽然瞳孔剧缩。 这一刻,场中分明静得听不见半点杂音,宋兰真却觉置身于阴风怒海,而自己只是海中一块礁石,四面浪涛排空打来,便将她淹没在其中,某一道防线在浪潮中悄然崩毁。 望着那朵兰花,她只感到荒谬凄然…… 雕窗月下等待过,风雪山巅守候过,她精心养育了十余载,放在盆中,不知看过多少回。可今日,竟在别人指间门开绽! 周满看见她面上神情,两世都知道她为这一丛兰付出过多少,心中不禁生出一分怜悯,可也使得接下来的话更加残忍:“心既不真,兰怎会开?” 她叹了一声,长指轻轻倒转。 指间门那株剑兰,于是瞬间门变化。七片兰叶交叠,织成剑锷,中间门的花箭却抽为剑身,雪白的兰瓣覆在其上,顷刻间门从剑底白上剑尖! 周满的声音平静而漠然:“这才是真正的兰剑。” 真正的,王者香。:,, 154 雪满弓 - 剑阁闻铃 - 时镜 山风吹来,她玄衣白剑立在高处,仿佛一道阴影,被天光投落在人心上,压抑而莫测。 宋兰真怔怔望着,眼角微红,竟似失了魂魄。 局势逆转,只在顷刻。 不少人根本没回过神来,尤其是先前还在质疑周满放水的赌徒们,下一刻就亲眼目睹宋兰真直接被周满夺剑,一时各种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刻薄言语,卡在喉咙,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参剑堂众人更是张大了嘴巴。 远处剑夫子虽然早在看见周满夺剑时,心中就已有了隐隐的预感,可当事情真的在眼前发生时,饶是以他百年修行,见多识广,也不禁眼皮直跳:难怪不带剑,还要模棱两可地跟他来一句“如带”!自己不带,抢别人的为己用,别人带了就仿佛自己带了—— 可不是那该死的“如带”吗! 剑台春试二十年来头回重开,竟然就遇到这种货色! 他实在没忍住,破口大骂:“强盗,简直就是强盗!” 唯有另一侧的王恕与金不换,这时无声对望一眼,一颗原本已悬到高处的心悄然落回原地,松了口气:不是弓箭,看来周满难得靠谱一次,不会有事了。 但世家这边,大部分人的脸色却几乎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与宋兰真关系密切者,如宋元夜、王命,在眼见剑兰在周满手中绽开的那一瞬,更是没忍住豁然起身! 旁人或恐还不明白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可他们怎会不知? 当年宋兰真自创出《十二花神谱》这一门功法时,神都城内,谁不传其早慧之名?人人都道,待得兰开之日,必是宋兰真修行有成之时,将在三大世家的功法之外另辟蹊径,或为一代宗师,从此开山立派也未可知。 然而此时此刻…… 精心蕴养十数年,到头来竟为他人做了嫁衣,还是在剑台春试这般万众瞩目的场合! 周满这一手,岂止是要逆转胜负?她分明是要动摇对手的道心! “攻城之战,攻心为上……” 宋兰真自己怎会看不出来?长久的静寂后,场中渐渐有了嗡嗡的私语,种种异样的、不解的、甚至嘲弄的目光,全都落到她身上。可此时此刻,她眼中只有那柄剔透雪白的长剑,声音竟一片惨淡。 “好谋略,好手段。难怪不带剑来,原是为了等我一个破绽!” 等一个微小的破绽,等一个能夺到她剑的破绽,等一个能足以动摇她道心的破绽! 周满并不否认。今日之战,她以带伤之身对战宋兰真,本就处于不利境地,又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动用弓箭。毕竟就算今日夺不到剑首,第二枚墨令也还有别的办法可想,歪门邪道未尝不可。可一旦暴露弓箭,却难免将自己,甚至将金不换与王恕也置于险地,自然得想想别的办法—— 兰剑,便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前世此兰便曾因她而开,虽不知是否是因剑骨之故,但这一世,只要能夺兰剑在手,应当与前世相差不远。 显然,她赌对了。 前世,她与宋兰真因剑兰结交;今日,却无疑要因此兰结仇。 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一世的仇怨多了去了,也不多这一桩,又有何惧? 周满神情未变,执剑颔首:“临开试前没挑中趁手的兵刃,上得台来只好借剑一用,得罪了。” 这时她又有了几分礼数,然而还不如没有。 天知道场下多少人听完后,忍不住在心里骂她一句:杀人诛心,厚颜无耻! 宋兰真似乎也觉出讽刺,静得许久,看着半空中那些雪沫着落到地上,自嘲般道:“借剑,得罪?借便借了,有什么好得罪呢?总归,我苦守了十数年,也终于见到它重新开绽的模样了,虽则,不是为我……” 话到此处,笑一声,便显出一种寂寥。 她缓缓垂下头去,只道:“真论起来,该得是我,好好谢你一番才是。” 低哑的嗓音,到最后几个字,已近似呢喃。 但在其轻飘飘出口时,竟透出几分瘆人! 周满瞬间意识到不对,脑海中迅速浮现昨日清晨赵霓裳的警示,根本没等宋兰真这一句话落地,便将手腕一翻,一式“占群芳”毫不犹豫递出! 人们此前已经见识过这一式剑法的神妙霸道,可还是第一次知道,“占群芳”这一式竟也能快到如此地步。 没有了病梅寒枝,兰剑的剑光化作一道白虹! 剑出一刹,就有万重兰影围绕,如卷千堆净雪,袭向宋兰真面门,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此刻的周满,哪里还有先前处于下风的颓势?一身杀意凛冽,比对阵王诰时更甚! 然而只听“叮”一声轻响,万重兰影在距离宋兰真面门仅有半尺时突然停滞。周满的剑,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 于是她想:终于要用了吗? 可出乎意料,从那堆雪似的兰影缝隙里溢出的,仅一抹淡淡的粉光—— 不是什么白雪塔。 正正好将周满这一剑挡住的,只是一把胭脂长尺,艳如芙蓉染就,正是宋兰真昔日训诫赵霓裳那一场时之所用,《十二花神谱》中排第十二,名作“芙蓉尺”! 这一刻,周满微有错愕。 可待得抬眼,对上宋兰真那双眼,心底竟陡地一寒:这哪里还是常人的一双眼?往日的镇定淡漠消失不见,从其瞳孔深处翻涌而出的,赫然是一圈潮水般的血色! 连同其声音,都添上一重死寂。 宋兰真一字一句道:“若没有你,我又怎能放下这一道执念?” 种种过往,浮上心间。 既名“兰真”,山巅峰顶,见兰绽雪中之时,何曾没想过要以兰为道,问世间真法? 可父亲陨落之前,拼着最后一口气,是那样绝望、那样狠厉地攥着她的手:“你们发誓,将来不论用尽何种手段、何种方式,也要重振宋氏,让宋氏将王陆两氏踩在脚下,一雪我宋化极今日殒身之辱!” 年幼的她与宋元夜哭着发了誓。 然后亲眼看着父亲垂下头去,身死道消。 从此以后,波云诡谲,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还有什么“兰”,什么“真”?只那一个“宋”姓,已压倒了一切,使她午夜梦回,常觉喘不过气来。 难道当真不知剑兰为何凋谢吗? 知道的,她从来都是知道的。 只是放不下,舍不去,留恋地希冀着它之所以不再开绽,只是因为时节未到,依旧悉心地照料。 直到今日…… 纷繁的念头落下,只化作一股悲哀,宋兰真手中,那把芙蓉尺便好似感知到她心意一般,胭脂艳色陡重。 周满早在她先前训诫赵霓裳那一场,就已旁观过这一把尺“画地为牢”的妙用,见此情状,便知她又要故技重施。当下连半分犹豫都没有,想也不想,直接运起一掌压在自己执剑之手上,将宋兰真震退! 芙蓉尺上顿时出现了一片裂痕。 这时周满回剑再斩,可宋兰真却好似对这一把尺毫无怜惜之意,竟直接横尺来架! “当”地一声,剑尺相击,二人距离瞬间拉近。 周满变招极快,立刻将手腕一翻,剑锋随之一转,便擦着尺锋发出刺耳声响,斜斜向上,径取宋兰真眉心! 可谁料,宋兰真不闪不避,反而在此时低头,向那尺上一吹! 尺锋震颤,声如拨弦。 周满目光一凝,竟见一蓬鹅黄细针从尺上浮出,随着宋兰真这一吹,兜头朝自己扑来! 她立刻一个翻身退远,落地的同时,旋身一剑,却是以“天地寒”一式横扫,荡开了那如影随影追上来的细针! 密密麻麻的鹅黄细针于是全被扫到剑台之上—— 定睛再看时,一枚一枚,无不是芍药花蕊! 周满眼角一跳:“芍药蕊针?” 宋兰真眼底泛着淡淡的猩红,声音却前所未有地冷静:“十二花神谱,自有十二般变化。” 芙蓉尺在禁受了周满方才一记重击后寸寸碎裂。 可宋兰真看都没看一眼,便将残尺丢弃,话音落时,一条以菊中名品“绿云菊”的花瓣织成的丝绫已缠在手上,如灵蛇卷尾一般扫向周满! 其气势威能,比起先前持兰剑之时,甚至还要高出两分! 到此,周满哪里还能不明白? 她的确是放下了执念—— 十二花神谱有十二种花,兰剑固然被宋兰真排在第一,论理最为厉害,但毕竟尚未开绽,威力受限。可其余十一种花,却早经宋兰真精心蕴养,用起来如臂使指。只是她自己执着于兰,一直不肯用其他。而方才亲眼见她催开剑兰后,这一点执念,到底是被她亲手斩断。 现在换用其他,自然反而比先前厉害。 一时间,台下众人只觉眼花缭乱。十二花神谱十二般变化,便是有十二种法器。宋兰真芙蓉尺挡过周满,便吹了芍药蕊针,继而祭出绿云绫,又换辛夷刺、琼花镯、海棠铃…… 诸般法器,她竟都运转自如! 作为其对手的周满,手中虽只夺来的兰剑一柄,可打起来也不遑多让。早就在春试上大放过异彩的《万木春》剑法,因换了兰剑,剑境变化,剑隐时使人难寻踪迹,剑出时又如天香压顶,较之昔日以无垢剑、病梅枝使来,别有一番全新气象。 这次两人大约是谁也没再留手了。 招招凌厉,式式狠辣,完全都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打法! 从剑台东打到剑台西,从剑台南斗到剑台北,有时飞凌在半空之中,有时又倒挂在剑台边缘。重重花影过处,周遭雾飞雪散;道道剑气落地,剑台上满是沟壑! 宋兰真诸般法器齐出,可到底要逊自己精心蕴养的兰剑一筹,更不用说此剑现在握在周满手中。 又是一回正面交手,琼花镯被周满一剑敲碎! 宋兰真面容冰冷,毫不犹豫祭出莲灯,悬于头顶,青色的莲瓣次第打开,瞬间在她身周三丈撑开了一层琉璃般的光罩。 琼花镯的碎片打在上面竟不能损分毫。 可周满一剑得手后并未回撤,竟如视漫天飞散的琼花镯碎片为无物,依旧直剑向前! 刹那间,天地清寂。 是雪里寻梅的一式“暗香来”,然而不同于当初使病梅为剑时的那暗暗一缕,当那莹白的兰剑突然从远处靠近时,独属于这一朵剑兰的霸道香息,竟有若被狂风卷起一般,化作实质,从四面八方压向宋兰真! 宋兰真立时运起全部灵力,莲灯大亮! 可没撑过三息,便只听“啪”一声脆响,琉璃光罩霎时碎裂,甚至连那一盏莲灯都在这一剑之下泯灭—— 持梅剑时,《万木春》剑法中最强的一式,是“艳同悲”; 但持兰剑时,兰本王者香,这一式“暗香来”才是毫无疑问的最强! 在下方所有人看来,宋兰真已是命在瞬息! 长廊这头自见周满催开剑兰后脸色便没好过的镜花夫人,此刻面色更是铁青,竟低声咬牙:“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赵霓裳听见,心中顿时一紧。 她抬头遥望高处,果然看见:在周满那一剑几乎就要落到头顶的刹那,宋兰真举目凝视那逼近的剑锋,垂落的手指紧握,好似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待得五指再张,一把弯月似的刀刃无声出现在手中,只迎着那落下的剑锋,斜斜一劈! 霎时间,桃花开了满眼,周满好似误入桃源深处,剑锋进处,如落入泥沼,被无数道阴冷绵长的力量裹缠。 直到宋兰真那弯月似的刀刃撞上她剑锋! 刀身上倒映的万瓣桃花,竟扭曲幻化,变作成千上万张狰狞的人脸,龇着恶鬼般尖利的獠牙,奋力从刀身上挣扎出来,呼啸着汇作洪流,向她卷去! ——这是?! 周满瞬间面色大变,一股熟悉的恶寒袭上心头。 她毫不犹豫一震手腕,调转剑锋抽身爆退,可这时与宋兰真仅咫尺之距,哪里还来得及? 身形尚未撤远,冰冷的刃光已贴着面门扫过! 饶是周满反应够快,也被两张人脸扑上肩头。待得落地站稳,一股邪戾的晦气便顺肩头朝经脉传递,使她脸色骤然惨白,眉目间隐现痛楚。 反观宋兰真,却是举重若轻。 手指无声一转,那弯月似的薄刃便落了下来,先前飞出的万瓣桃花随之回转,重新贴附在刀身上,宛如精心铸造的图纹,哪里还能见半片人脸? 刚才的一切,竟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人面褪尽,桃花依旧! 这一刻,台下座中所有观战的高阶修士,齐齐站起身来,面露惊愕! 其余修士修为不够,却都为那漫天的桃花蒙蔽了视线,根本没能看清,自然也就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连金不换都感到茫然。 可明月峡一役后曾为周满施治的王恕,只看周满面上那一层隐约的晦气,就已明白了一切,原本清润的眼眸,忽然阴翳覆满,一片冷肃。 剑夫子乱糟糟的眉毛瞬间皱到一起:“好歹世家名门出身,怎用这等邪术?” 镜花夫人才刚弯起的笑意也僵在唇畔,视线落在宋兰真手中那柄刀上,不知为何,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宋元夜在旁,心中却只感一阵揪痛—— 若非为了宋氏,妹妹何至于会改出这种术法? 阴晦之气入体,却远比数月前明月峡那一次更厉害,半边肩膀几乎立刻失去了知觉,周满咳嗽了一声,先运气将伤势压制,才抬眸看向远远立在另一头的宋兰真。 风里面,她的神情一片模糊。 周满想,自己早该料到,可回想起来,竟也感到可怖:“难怪。陈规的本事,原来是你所传……” 宋兰真既将兰花排在牡丹之前,便证明她心有傲气,上得剑台,又怎会用什么镜花夫人给的白雪塔?她用的,分明是自己排在《十二花神谱》第七的桃花刀! 只不过,挥出去的,是“人面桃花”。 与明月峡那一夜陈规所用,一般无二,甚至更为高明! 此时听得周满这句,她微垂的眼帘抬起,浑无否认之意,反而用那毫无波澜的目光审视周满:“竟能辨认得出。那看来,当初明月峡一役,你在仙人桥上,也不只最后削下他头颅那么简单吧?” 台下的陈仲平,已将兽骨长杖攥紧,目眦欲裂。 周遭其余世家人群中,气氛也悄然变化。 然而周满闻言,竟是大笑,笑过后,那股杀伐之气便从她眼角眉梢往外渗:“当然没那么简单。想知道他究竟怎么死?不如——你亲自来试上一试!” 泥盘街那一笔笔血债尚未清算,今日又确认连陈规那阴邪残忍的功法也来自宋兰真传授,周满岂能与她善了? 话音落时,杀机早动! 完全没有顾及肩头伤势,周满提起剑来,纵身起跃,眼帘开合之间,心中一切杂念摒弃,剑骨催动,周遭灵气暴风般向她卷来,汇入灵台经脉,自身境界竟瞬间往上暴涨一截,直接从金丹中期攀上金丹后期。 一剑递出,悲风万里! 可宋兰真也一声冷笑,眉目间不见丝毫惧意,亦在此时拔地而起,运刀斩向周满,再次挥出千树桃花、万瓣落英! 这分明是不死不休、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分出个高下的架势。宋兰真有个好歹倒也罢了,可周满若有闪失…… 下方的岑夫子此时难免想起周满与望帝的关系来,正自犹豫是否要出手阻止这一场死斗。 可突然间,一股战栗之意袭上心头! 岑夫子像是感觉到什么,立刻转头看向剑顶方向:“望帝陛下!” 神情于是大变,一时竟是连前因后果都来不及解释,只一声大叫:“所有人速速退开!” 众人无不错愕,不明所以。 但紧接着,脚下大地便震动起来,像是在某种巨大的威压之下轻轻颤抖,甚至发出一种□□般的嗡鸣。 所有人瞬间失色,这下哪里还顾得多问?想也不想便纷纷飞身而起,依着岑夫子之言向后远退! 可上方那一座剑台却是悬浮在半空,尚未受到影响,周满与宋兰真依旧各持刀剑向对方而去,似乎也完全没听见岑夫子的警告。 岑夫子顿时大急,化作流光直奔剑台:“小心!” 周满与宋兰真这才听见,齐齐一怔。 在这刀剑已撞在一起即将决出死生之际,二人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一道无形的力量已将先前笼罩剑顶的云气震开,露出剑阁前相对盘坐的那两道身影。对弈已持续了一日夜,张仪神容依旧,可望帝那原本花白的头发,竟已变作全白,面上甚至浮出道道灰白的死气,好似生机已要消耗殆尽! 唯独那一只手,仍然稳如山岳—— 正执了一枚泥丸捏成的棋子,往棋枰之上落下! 既是以天下山河为棋枰,棋局的变化当然会引动气象的变化。 周满心头一震,看清的瞬间,那枚棋子已压上棋枰,就好似在平湖中投下了一枚石子,忽然掀起万丈波澜! 霎时间,只见层层雪浪如滚怒龙,以落子处、以剑顶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扫荡开去! 剑台悬处,离剑顶最近,自是首当其冲。 层层雪浪尚未逼近,那惊人的威压已使人头皮发麻,可以想见,一旦被其正面撞上,后果不堪设想! 可此时剑台上二人正在僵持之中,却是谁也无法脱身。 宋兰真略略一算,眼皮已是一跳,回过头来咬牙道:“再要僵持一个也不能活——你我同退!” 周满眉头皱起,只觉此举大异于宋兰真向来之所为,竟不为所动:“要退你先退。” 宋兰真目中狠色于是一闪:“既要找死,那也怪不得我了!” 话音未落,手腕便是一转。 桃花刀转动,那原本与周满僵持的无数张狰狞人面,竟也在万瓣桃花的遮掩下旋转起来,如平地掀起一道飓风。可却不是袭向周满本人,而是袭向她所持的那一柄兰剑! 周满顿时一怔。 人面污秽,兰剑莹白。不用想都知道,若被这一张张人脸扑中,兰剑必有折损! 这短暂片刻,根本来不及细想,完全下意识地,她调转剑锋便要撤剑。 可仅仅在指掌将动的刹那,就意识到自己中计—— 果然,下一刻,已对上宋兰真怜悯又嘲讽的目光,甚而有那么一分悲哀,只是转瞬便敛尽了,重被冷硬覆盖。高手交战,只争瞬息,她又岂能错过这一个极好的机会? 早已准备好的一掌,重重拍向周满! 周满避无可避,只得运起一掌与她硬碰硬,可仓促之间又怎及得上对方有备而来? 两掌甫一相接,两股灵力冲撞,瞬间炸开! 二人都被撞得向后倒飞而去。 只是先才宋兰真所立方向在剑台西南,这一退宛如借了力,是离剑顶更远了;可周满先前所立却是剑台东北,在这一撞之后却是朝剑顶方向倒飞,好不容易控制住身形杵剑半跪落地,抬起头来时,眼前已是奔涌而来的万丈雪浪! 岑夫子人在半空之中,见得这一幕大惊失色:“周满!” 他距离剑台尚有一段距离,哪怕想要援手,又怎来得及? 宋兰真却露出了笑,只是笑过后,又感到一股莫名的痛楚与嘲讽:多荒谬,分明自己才是兰剑原主,可生死关头,最惜此剑的,竟是周满。今日,此人也要因这一颗不该有的惜剑之心,葬身于此! 风声吹拂,她只能看到周满半跪的侧影。 连天雪浪卷来,这一道身影渺小得像是一条随时会被击碎的孤舟,转瞬便被淹没。 可预想中的毁灭,并未到来—— 在那股恐怖力量抵达的瞬间,周满竟松开了持剑的左手,宛如握住了什么一般,用力向前一挥! 这一刻,岑夫子心头猛地一悸。 根本还不等他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一蓬金红的光焰已在眼前炸开,随着那一挥的动作平平划出一道弯月般的弧线,却好似一轮残阳坠落,铺在无涯的雪海之中! 刹那间,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宋兰真脸上神情忽然凝滞,手持桃花刀,只道一声:“怎么可能?” 甚至连挥刀抵挡这一刻袭来的冲击都忘了。 四面八方,无数修士,凡化神期以下者,全在这万丈雪浪撞来的瞬间,被打得倒飞出去。便是化神期以上者,包括半空中的岑夫子在内,也不由气息凝滞,往后退了好几丈。 宋兰真更是一口鲜血吐出,重重摔在剑台之上! 可是周满,这个方才离剑顶最近、仅有金丹期修为的人,这个分明最不可能抵挡住那一股冲击的人,竟如鹤乘风一般从宋兰真身旁掠过,虽被击退了十余丈,却稳稳落在了宋兰真后方! 岑夫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人骇然抬头,只看见那剑台之上,金焰敛去,终于显露出周满手中所持之物—— 枯枝流金,弦颤覆雪! 那竟然是一张弓! 岑夫子一声呢喃,仿佛还未回神:“弓?” 宋兰真艰难抬首,看见这一幕时,心中惨然,可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所有人茫然极了,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道嘶哑凄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是她,是她!是她,杀了我儿——”:,n, 155 翻云箭 - 剑阁闻铃 - 时镜 众人皆听得心底一寒,循声望去,竟是宋氏那位长老陈仲平。此人平素便一副枯槁形容,此刻大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处那道持弓的身影,目眦欲裂,更显得脸孔扭曲如恶鬼,瘆人至极。 可,她?杀了他儿? 许多人尚在周满方才挥弓那一幕的震惊中没有回神,此刻着实费了好些功夫,才醒悟出陈仲平话中之意。 当下就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颤声道:“难、难道那女弓修,是,是……” 话到一半,剩下的却不知为何不敢再往下说。 陈寺当初惨死于泥盘街义庄,本来没太传开,但数月前陈仲平来到剑门学宫对金不换一行人大打出手逼问真凶,却使此事变得人尽皆知。后来更是大动干戈,又闹出水淹泥盘街、围杀明月峡等诸多麻烦。 反倒是那神秘女修,始终踪迹全无,都快被人忘了。 有人猜测她本就是山野间一闲散修士,抢到碧玉髓杀了陈寺后便遁走远地;也有人以为敢对世家家臣下手,此人说不准是白帝城邪修余孽;还有人怀疑金不换确有嫌疑,那女修多半与他有关…… 可没有人怀疑过周满! 哪怕她与金不换的关系就摆在明面上! 毕竟她人在剑门学宫,主修剑道,还曾因左手小指残缺强进参剑堂与剑夫子对峙,简直称得上“嗜剑如命”,一来修为对不上,二来谁会认为她能和“弓箭”二字扯上关系? 然而此时此刻…… 剑台之上那道身影,那张弓的存在,只如尖椎般插在所有人眼睛里,使人无法忽视,甚至连剑顶那边的情况都忘了去看,只是这样震骇地望着—— 这般实力,别说一个陈寺,就是十个,她也杀得! 无关的旁观者意想不到,世家群修反应过来后个个神情阴沉,看向周满的目光已极为不善。 韦玄人在远处,更觉心底巨震。 暗中的霜降、惊蛰二使,却不约而同想:难怪公子劝他们择周满为主,原来是藏着这般惊人的本事。 这时场中鸦雀无声,只有宋兰真那带了点癫狂的笑声,依旧回荡。 但笑了一会儿,也渐渐停下。 桃花刀已被先前那层层雪浪撞得卷了刃,宋兰真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周满,只道:“果然是你。” 在外人看来,周满方才挡得从容,可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是真正的生死一线。取出弓来的那一刹那,甚至连搭弓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仓促持弓向前一挥,借光弓弓身那一段扶桑木的力量,挡去迎面来的冲击。但凡慢得一个念头,都得身粉骨碎! 弓箭自是暴露了,但此刻已经无关紧要。 闻得宋兰真之言,她只冷冷看她一眼,竟无丝毫理会之意,转头便朝剑顶方向飞身而去! 上方剑阁已经雪浪荡过,一片澄明。望帝那一子落下后,山河化作的棋枰便起了变化,黑白二子势均力敌厮杀于中盘,竟似活了一般,齐齐从棋枰上腾起,聚成黑白二龙! 望帝并指点去,张仪则一掌平推。 黑白二龙顿时发出长啸,各向对方扑去。 ——这根本不止对弈,也是在斗法! 众人见了,无不惊诧,对周满这时还要往剑顶去的行为更生疑惑。 岑夫子恰在周满前方,却隐隐猜着几分,便连忙将她拦住:“陛下与张仪对弈,旁人若往干涉,以多打少,恐怕有失公平……” 周满顿时冷笑:“公平?他既言无有公平,又何必讲什么公平!以多打少不公平,恃强凌弱便公平了吗?” 说话的同时已扬弓将岑夫子挥开,继续向前。 岑夫子不由愣住。 这番话虽是说在剑台之上,可学宫长廊这头,蜀中四门的修士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三别先生长叹道:“蜀州安危系于旦夕,纵舍这一副残躯,又有何惜?便是胜之不武,他日为人诟病,也顾不得了。” 言罢将如椽大笔一提,也朝剑顶飞去。 蜀中其余三门首座对望一眼,见得剑顶之上望帝形势已不大好,哪里还有别话?无须多言,已纷纷持了兵刃紧随在三别先生之后。 岑夫子见状,面上一阵踌躇,但最终还是道一声:“罢了。” 他提气纵身,与众人同赴剑顶。 但他化神期修为,速度远比周满快上许多,在从她身旁一掠而过时,却运着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压在她肩上,只道:“你修为不够,身上有伤,恐无益于战局反伤己身,回去吧。” 周满于是被这一股力量送回了剑台。 只是望帝与张仪的斗法已到了关键时刻,纵然岑夫子之言有理,可以她性情,又怎能真的袖手旁观? 周满眉头皱起,落在剑台后,只停得片刻,便将牙关紧咬,要再向剑顶去。可不料,才往前奔出不到半丈,身后便有一道危险的刀光向她劈来! 她立刻回身架住,竟是宋兰真! 霓裳染血,早不复素日从容,宋兰真唇畔只有冷笑:“胜负未分,今日之试,难道是你想战便战,想走便走吗!” 长廊前方,陈仲平早在见到周满那一张弓时,便戾气滋生,此刻眼见宋兰真向周满发难,哪里还能忍耐? 杀子之仇,族人血债,今日当一并讨回! 他兽骨长杖一杵,只取杖头鹿角为刀,纵身便要去袭周满:“留下命来!” 周满既被宋兰真缠住,若再有半步化神的陈仲平与其夹击,岂能有幸存之理?但眼下蜀中修为高者已尽奔剑顶去助望帝,余下观望者皆是世家修士,却是无人能拦也无人会去拦陈仲平。 连陈仲平自己都以为今日良机,该是周满死期。 然而万万没想,还未上得剑台,斜刺里突然听人高喊一声:“菩萨!” 紧接着便见两把朱红的丹丸迎面朝他洒来! 陈仲平一惊,下意识想挡,可这两把丹丸竟然遇风即化,霎时炸成了一片淡红的烟气,将他笼罩,甚至随着风吹向他身后其余世家修士。 当下就有人大叫:“不好!” 陈仲平立刻屏住呼吸,但为时已晚。那淡红的烟气,仅吸入少少一缕,便进了肺腑,麻痹经脉,引得周身气血逆冲,竟是连半点灵气都运不上来了,他整个人直接从高处摔下。 其余世家之人虽在他后面,可烟气散得太快,使人来不及反应,也有大半修士瞬间中招,动弹不得。 唯有镜花夫人见机极快,取了案头牡丹一掩口鼻,迅速退到远处,两道精描的长眉一拢,神情已十分难看:“见风散?” 她抬眸看向那丹丸的来处—— 两道算不上眼生的身影就立在长廊边上,左边那个长相俊邪,右边那个神清骨秀,不是那常与周满厮混在一起的金不换与王恕又是谁? 两人原本是站在远处与参剑堂众人一块儿的,但刚才狼狈躲过望帝落子时的冲击后一抬头,瞧见周满用了弓,便知道事情坏了。他们料定陈仲平必会出手,于是趁着所有人尚在震惊之际,暗中潜行到近处,这时抓住时机出手,才险之又险,一举洒出丹药,将陈仲平制住。 只不过这见风散的效果…… 金不换扫眼一看,丹药化开后几乎笼罩了附近十余丈,身处烟气中不知有多少世家修士惊怒交加地瞪视着他们,于是一摸鼻梁,小声嘀咕:“这药我们是不是炼多了?” 王恕面上毫无喜色,竟道:“还是少了。” 他先向那头已经远远避开的镜花夫人看了一眼,才回转头来,迎着陈仲平恨不能将他抽筋剥骨的目光,只拱手为礼:“此药系五毒七花所制,十熬九炼乃成,一入肺腑,便有逆冲经脉、折损修为之效,如今春试有变,蜀州危急,还请诸位,尤其是陈长老,暂待片刻,稍安勿躁。等得半刻,药效自解,若强行冲脉,恐伤根基。” 人群中立刻有骂声:“敢暗算世家,找死!” 少数没有中招的世家修士连忙围上前来,但剑门学宫与蜀中四门其他修士这时也都反应过来,纷纷赶到。 双方手持兵刃,便在这长廊前面对峙起来。 但就在这一触即发谁也不敢有所动作的紧张气氛中,竟听见嘿嘿一声笑:“强行冲脉,恐伤根基?” 是陈仲平面容苍冷,阴森的视线扫过金不换、王恕二人:“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难道以为这就能够阻我?” 旁边人大惊:“陈长老!” 只听得“噗嗤”一声,陈仲平早已高举了兽骨长杖,强行运力冲开经脉,周身顿时爆出一蓬血雾!其修为境界肉眼可见地从与化神极其接近的元婴期大圆满,骤然跌落至元婴中期,但经脉之中的灵力却已恢复了运行。 元婴中期,算不上高。 但若只用来杀周满—— 足矣! 陈仲平一声厉啸,人已冲天而起。 这一次王恕与金不换准备不足,修为又实在不够,眼见便要任此人脱逃。不料,这时竟有另一根藤杖,毫无预兆从高处向陈仲平当头砸下! 陈仲平咬牙切齿:“韦玄!” 王恕顿时一怔。 韦玄却近乎目中无人地一声冷笑:“区区一个陈寺,杀就杀了,也敢向我若愚堂的客卿寻仇!” 先前见得周满弓箭,他心中自然震骇不已,毕竟自借剑骨以来,王氏若愚堂竟对此一无所知,可见周满平日里是有心隐瞒。既有这样的本事,还肯出借剑骨,未免使人怀疑她的居心。 可王恕都不肯接受剑骨,所有人的苦心都成了空。 即便周满有什么算计,谁还在意呢? 反倒是那能毁心契的洪炉虚火尚未取到,韦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视陈仲平对周满出手。 但他既已出手,远处早与他积怨深厚的镜花夫人怎么可能按捺得住? 他长杖才刚压到陈仲平头顶,眼看着就要将其颅骨敲碎,虚空中便忽然传来“咔咔”的清脆碎响之声—— 所有人抬头一看,一面巨大的银镜已在半空铺开。 镜花夫人的身影从镜中浮现,笑得森然:“被赶出王氏的丧家之犬,倒叫嚣得厉害!此处有我,陈长老只管先去!” 言罢已毫不犹豫操纵着银镜与韦玄斗在一起。 陈仲平得了喘息之机,自然便想折转方向脱离此处战场,去找周满麻烦。但这时金不换与王恕已对他有了防备,他身形才一动,两人一者执笔一者持剑,就已合身扑上,将他拦住。 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 长廊前面,是镜花夫人与韦玄在打,金不换与王恕勉强拖住陈仲平,下头世家众人与蜀中群修也不知怎么一言不合动起了手来; 高处剑顶,蜀中四门首座与儒门荀夫子等人早已抵达,纷纷祭出自己毕生修为,与望帝那一指之力汇聚到一起,共同对抗张仪; 剑台之上更是半点也不平静。 周满一心想往剑顶去,早无意与宋兰真争胜,可偏偏被宋兰真追来,难以脱身,数十个回合交手下来,越打邪火越炽,只道:“没工夫与你纠缠,让开!” 宋兰真却是冷笑:“旁人不如意事尚且□□,又岂能容你事事顺心!” 这就是故意要拦她了。 宋兰真虽然受伤,桃花刀卷刃,可周满也并非没有损耗,击败她固然不难,可要彻底摆脱却不容易。 只消这么一算,周满杀心已起:“黄泉无门你偏闯,那便怪不得我了!” 手臂一沉,她掌中光弓力有千钧,便重重将宋兰真桃花刀撞开!而后转腕,竟将那金色的弓弦,压向宋兰真颈项,用力一旋! 嗤拉一声! 饶是宋兰真反应够快,立时仰面后退,锋利的弓弦也如肉半寸,险些削去她半边脖颈,赤红的鲜血抛洒出来。 可还不等她生出骇然,周满已趁她这一刻空门大露,一掌凌空拍来! 宋兰真顿时倒飞出去,险些摔下剑台。 但周满竟未趁胜追击,一双沉冷的眼眸不含有半分起伏的情绪,只在此时探指向须弥戒上一抹。 幽光划过,一支暗箭已在指间。 如夜一般漆黑的箭身上,光滑得找不出半点瑕疵,浩渺的云气凝结在箭身上形成一道道云纹,在吹到风时,便随之流动起来。 她将箭搭在染血的弦上,终于拉开了这一张弓! 霎时间,天地像是一盏风中闪烁的油灯,忽然暗了那么一瞬。紧接着,穹隆之下,竟传来沉闷的雷声。无尽灰云,宛如感受到某种威压,翻滚着朝下涌来! 一缕幽蓝的电光,悄然在箭身上生成—— 周满玄衣飞震,箭尖所向,正是远处的宋兰真! 羿神诀,翻云箭,甫一出现,箭尚未出,已有使天地色变的威能! 宋兰真抬首看去,只觉周身气机都被这一箭锁定,仿佛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其穿透头颅! 陈寺,陈规,也是葬身在这样的一箭之下么? 她感到浑身战栗,可极致的危险,反而逼出了那从未显露于人前的疯狂。 没有人看到,宋兰真竟弃了桃花刀,面上神情几经变幻,终于还是双手在身前虚合,唤出了那一朵白雪塔! 今日,不是周满死,就是她宋兰真亡! 一念落,便将这朵白雪塔持握在手,在这片骤然昏黑的天幕下,迎向周满那将出的一箭! 周满弓已张到极致,浑身所有灵力如水银飞泻般,全被这一箭抽走,使得她面容都微微发白。但她知道,只要轻轻松开,这一箭便将飞出,杀宋兰真于死地。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陛下!” 是岑夫子语带惊恐,控制不住的呼喊。 周满稍稍一移视线,便见剑顶之上,黑龙颓势渐显,困坐于剑阁前的望帝七窍都流出血来,与张仪的斗法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间,时间好像不存在了。 说慢,不断那么短短一瞬;说快,又漫长到足以使她清晰感知到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 韦玄与镜花夫人斗在半空,不死不休; 下方王恕被陈仲平一杖打落,跌倒在地,金不换却趁机而上,拼着重伤,将那一管墨竹老笔深深刺入陈仲平腹部; 对面是宋兰真向她驰来,那朵白雪塔被催到极致,月华般的柔光从边缘花瓣一直亮到蕊心; …… 种种声音,诸般景象,尽数划过,可竟都不能将方才剑顶那一幕从脑海中抹去。 宋兰真乃是水淹泥盘街的幕后黑手,以后还会成为世家支柱,罪当万死,今日若能将其除去,自能免得无穷后患,且她全力袭来,自己若不杀她,恐怕也有性命之忧;可剑顶之上一场对弈斗法,事关蜀州安危、天下命运,纵然已有诸多大能修士襄助,自己这一点微末之力不过杯水车薪,未必能有什么作用。 可,万一呢…… 万一就差这一点呢? 扣在弓弦上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周满调回视线,看向宋兰真。 宋兰真面颊染血,目中除了满覆的杀意,更有一缕淡淡的悲愁—— 毕竟连元婴期的陈寺都死在周满一箭之下,自己又岂有幸理? 不过是不服不甘,满腔恨意,定要求个结果罢了。 可当她抬眸,对上周满视线,却发现对方那一双本无波澜的眼中,亦有一抹相似的悲愁。 仿佛存千般念,过万般想…… 末了,在这极长又极短的一刹里,化作劫灰! 这一刻,她竟看到周满在分明已将弓张满的情况下,强行将那一支云箭所向,朝左侧移过三寸! “嗡”地一声,弓弦震颤,周满终于松开了手。 宋兰真只感到一痕幽蓝的电光从自己耳畔飞过,心中怔然,手上一滞,只想:她疯了。 周满也想:实在糊涂,何苦赌这一回? 下一刻,宋兰真那朵来不及收回的白雪塔,便如摧山裂海一般,分作无数银镜碎片,撞在她身上,打出无数血孔! 周满跌倒在剑台边缘,几乎成了个血人。 可她却好似感觉不到任何痛楚,连前面怔忡向她望来的宋兰真都不看一眼,只是在血泊中竭力抬首,目光追着那一支破空的暗箭而去——:,, 156 闻铃 - 剑阁闻铃 - 时镜 天幕下忽然一声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长箭离弦便化作一道电光,从昏黑的云隙中穿过,初时只人手指粗细,待飞出剑台已似腾蛟游龙。 所向处,正是剑顶上那一道白衣身影! 箭锋未至,天地却仿佛已经感受到它的威势,只听得“噼啪”一阵乱响,高空覆压的层层阴云里,竟然降下万道电蛇,将张仪笼罩,几乎使剑顶化成一座深蓝的雷池! 正协助望帝对抗张仪的蜀中四门首座与其他宗门修士,这时都悬浮在剑顶周遭,见得眼前景象,无不动容,随即便是大喜:“好箭!” 众人加上望帝,实力本与张仪相差不远。 值此僵持局面,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焉知一根稻草,不能压死骆驼,给所有人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 众人默契至极,便要趁此机会齐齐发力。 可他们能想到的,张仪又怎会想不到? 早在周满张弓的瞬间,他就已有感知,自对弈开始便平静如水的面容,第一次起了波澜:羿神诀? 那一箭既化电光,来势何其之快? 没一眨眼已到剑顶前方! 万道电蛇随之跳跃起来,齐向张仪打去! 但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他眼角微微跳动,心念飞转,竟然不顾这万道雷点加身,也完全不看那直取他头颅而来的长箭一眼,反而一拍腰际。 原本悬在腰间的那一封书帖顿时浮出,“哗”地翻开! 青底金字,形制简单。 幽蓝的电光此时正好照亮那翻开的一页,赫然是一个极古极拙的“生”字,竟如活了一半从纸上游出,纠缠到张仪指掌之间。 他整个人气势陡然一拔,一张脸当真如天人一般泛出莹润的玉光,然而眉目却与气势不同,反隐隐浮出几分悲悯的苦意。同时右手屈指结印,快得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紧接着一掌推向前方! 但听得“呼啦”大风吹起。 那一个“生”字纠缠的虚影应声而去,被这一掌打散,分明轻飘飘的影子,撞上众人时却重如铜钟! 众人只觉胸前一闷,气血已乱,修为稍弱者立时被打飞出去,继而便感到一股深沉的苦意,竟不由想起这人间大有苦处:降生尘世,受尽寒暑,见惯炎凉,为口腹之欲苦,为修行问道苦,纵有慷慨高歌之时,可终究是郁结难纾之时更多…… 三别先生这时更想起杜圣那无数的苦句。 唯独望帝封禅证道之身,道心坚定,不受干扰。然而斗法到此,其力已竭。即便早从周满处知道张仪有这一册《生死青书》,藏莫测之变,可终究难以回天。 遥遥点向半空的手指猛地一颤! 上方那头正与白龙鏖战的黑龙,顿时发出一声哀鸣,与之相反,对面的白龙却气势陡盛,龙身暴涨三分,巨大的龙尾如山倒一般抽在黑龙身上。于是黑龙跌坠,重化为无数泥丸捏成的棋子,从天上洒落! 那头白龙,却重新盘回棋枰,化作雪团的白子。 望帝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棋枰上逶迤的山河瞬间破碎,浮出包括蜀州剑印在内的六枚剑印。 一番惊变说来缓慢,实则不过瞬息! 张仪一掌才刚收回,甚至来不及去看结果,周满那裹挟风雷的一箭已离他不到三寸,幽蓝的电光甚至已经刺破他左侧眼角! 直到此刻,他才屏息运力,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弹指打去—— 只听“啪”一声响! 那腾蛟入海一般的电光顿时崩碎,整支寻木制成的暗箭竟被震断!一段残破的箭身倒飞出去,在撞碎了半空中一枚跌坠的泥丸黑子后,“笃”地一声轻响,楔进剑阁金铃上方那陈旧的飞檐,犹自颤然摇晃。 这一刻,剑顶上下,一片死寂。 连远处所有交战,都悄然停止。 周满遥遥望着,忽然笑了一声,只觉得荒谬。 宋兰真也不知为何,没再向她动手。 张仪眼角伤处缓缓淌下一缕鲜血,与常人并未不同,也只是赤红颜色。可方才万道雷霆落在他身,对他却并未造成任何损伤,不过游走在他白衣之上,宛若为他披了一袭雷袍,而后渐渐消无。 他起了身来,道一声:“承让。” 望帝疲倦地垂下眼帘,手掌落下来搭回膝上,手指却依旧在不住颤抖,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他十指指缝之中,已浸满鲜血! 张仪无言,只平平伸手。 地上那六枚剑印,于是飞来,却在半空中相互吸引,瞬间凝铸成一枚六边八面的深紫铁印,落在他掌心。 天地间忽然刮起了狂风。 万里山河,无尽灵气感应到了剑印的变化,腾空而起,可很快又缓缓降落下去,仿佛无力反抗,只能匍匐在某种威压之下! 蜀中四门首座,甚至齐州儒门的荀夫子、凉州日莲宗的尉迟宏,目中都不由露出悲色。 参剑堂众人与其余修士,已在此时上了剑台。 王恕金不换早在周满那一箭向张仪而去时,便大惊失色,哪里还有心思与陈仲平打?于是立刻将长生戒祭出,佯攻逼退陈仲平,二人直接飞身上来,连自己浑身的伤势都来不及理会,先去扶周满。 一身玄衣被鲜血浸透,她摇晃着起身。 王恕手指发抖,迅速压住她颈侧,为她止血,金不换则攥了她手腕渡去灵力为她缓和伤势。 可周满声音沙哑,只低低道:“终究慢了……” 王恕动作一顿,竟险些以为她是在哭,但抬头看时,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一切都消失了,虚无孔洞,却反使人感到一股极致的、无法向人言说的悲意。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想要问她:从来都口口声声只为自己,剑走偏锋也不足惜,为什么要弃宋兰真不杀,反而箭向张仪? 可指腹压着的肌肤下,蜿蜒的血脉正微弱跳动。 王恕此时方想,这血原是热的。 望帝神情已灰败至极,感受到周遭灵气在方才那一刻的变化,只看向张仪掌中那方印玺,慢慢道:“老朽今日方知,这六枚剑印,原来能够合一。想来,从此以后,天下也不过在先生指掌。” 张仪轻轻将那方印玺翻过,但见印底刻有“六龙回日”四字,神情微微敛下,却殊无多少高兴神色:“在下于天下并无私心,不过也是身不由己,有一件非做不可之事罢了。” 强如张仪,败尽群修,连位列“四禅”的望帝都输给了他,可他竟说自己身不由己! 周满远远听见,心内只生出一股莫大的讽刺,可待想要笑出声时,又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 是啊,你早知道,张仪实力深不可测。 前世得到倦天弓后,都未必是他对手,今生不过区区金丹,怎么就敢妄想螳臂真能当车、蚍蜉果能撼树?哪怕没有慢,方才那一箭射出得更早,难道就能赢吗? 原来什么也不会改变,一切都是徒劳! 既知逢赌必输,却偏不甘心。不但赌输了这一场,连原有的剑试都未能赢下…… 可笑,可耻,复可怜! 心中那股讽刺,化作了怆然,伤处的痛楚密密地涌了上来,让她近乎眩晕。 分明先前拼了命地想往剑顶去,可此时无人阻拦,剑顶就在前方,周满却已无力再往前迈出哪怕一步。 金不换怔忡看着高处,忽然掌中一空,回头看来,竟是她眼底含泪,神情恍惚地抽回了手。 不再朝剑顶看上一眼,只是带着倦意转身,独自向人潮外走去。 天上那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四面青山,周遭枯木,都被雨水浇透,显出一种沉黑颜色,宛如一团绝不再复燃的死灰。 整座剑阁,也被罩进雨中。 金铃的影子悬在檐下,在雨雾中晕染开来,一片模糊。 插在檐上的那半支断箭,被主人遗忘,只残留着一抹幽蓝的电光,但也在渐渐消无。连原本贴附在箭身上的银白云纹,都已黯淡。 残破断箭,只如朽木,颓然坠跌…… 张仪的视线远远向雨中那道逆着人潮而去的身影投去,忆及方才那一箭,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而后才回眸,带了几分歉然地向望帝一礼:“今日对弈,本无意伤人,还望见……” 一个“谅”字尚未出口,却忽然停住—— 张仪眼角跳了一下,隐约好似听见了一道细微的声响。只是周遭雨声太过喧嚣,那声音夹在雨声中,实在太轻,一时使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但当他抬起眼眸,却见对面望帝也是一怔。 二人对望一眼,立时齐齐转头,朝着剑阁那高高的飞檐望去! 覆满苍苔的金铃孤悬檐下,只见先前插在檐上的那半支断箭,带着最后一抹幽蓝的残光,恰好落下,从金铃的边缘划过!然后落到下方积雨的泥污里。 再寻常不过的一幕—— 仅仅是昭示了其主人不自量力的失败罢了,实在不值得任何人多看一眼。 然而此时,无论是封禅证道如望帝,还是天人莫测如张仪,竟都感到了一种心颤。尤其望帝,苍老衰败的面容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甚至隐约浮出了一层泪光。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也许是一时,也许是一刻,也可能只是一个眨眼,方才那被断箭划过的金铃边缘,忽然破出了一缕金光。 紧接着,就像打破了琉璃净瓶,万道金芒迸射而出,无数赤金的铭文从铃身上骤然炸开,震落了满覆的苍苔,终于让这一枚已铸造三百年的金铃,在世人面前显露出它久已沉寂的真容! “叮铃……” 颤巍巍的,悠长的一声,仿佛是从亘古的长眠中苏醒,从所有人魂灵的最深处摇响!犹带着几分幽幽的冷寂,穿破了雨幕。 剑阁正面紧闭的门扇,顿时“砰”地一下应声而开,碎裂纷飞! 阁中矗立的那尊金身斑驳的武皇造像,竟在此刻微微震动,造像头顶那一圈圆形的宝光,瞬间炽亮! 白色的星辰飞快旋转,日与月同时从轨迹中升起! 一时间,天地交辉,阴阳失色! 根本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这日月交织的辉光,已经与那悠长的铃响一道,朝着四野涤荡! 众人下意识想要抵挡,却发现这辉光与铃音,原来柔和得好似一阵清风。 唯有张仪,才刚抬手,就仿佛被什么力量击中! 先前与望帝对战都堪称毫发无损的人,这时居然全无预兆吐了口血,翻掌一看,掌心顺着掌纹裂开道道伤痕,最深处几能见骨。 可他心中,竟无多少激烈的情绪,只是望向剑阁内那尊眉目威仪的造像,眸底浮现由衷的敬佩。 阴霾的层云被驱散,在这日月同辉的照耀下,这道从剑阁檐下响起的铃音,已经从这一座险峻的雄关,越过蜀地巍峨的群山,掠向凉州雄浑的戈壁、中州无际的平原,抵达夷州人迹罕至的清溪,在惊飞了齐州岱岳的归鸟后,与瀛洲岛屿上那拍岸的浪涛声汇聚在一起,回荡不绝…… 神都城外,一道正欲往蜀州方向而来的道人身影,骤然停下,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阴沉至极;神都城内,陆氏那一座倒悬山上,却有人近乎癫狂地大笑:“来了,来了!” 剑阁金铃,只为一人而响,一响便是千日! 有人说,金铃将会挑选出武皇的传人。 自被铸造至今,它已在这一座剑阁禁受了三百年雨打风吹,甚至被岁月掩埋了形状,然而从来没有过半点动静。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荒谬的无稽之谈。 可现在…… 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几乎忘了言语。 但同时,也有巨大的困惑,从他们心底升起:为谁,是为了谁? 无数猜测的目光,在剑顶上下交织。 周满也停下了脚步,只觉这回荡的铃响似曾相识,待得回头望去,才看见那枚金铃,于是一怔,下意识想:王杀竟也来了么? 她游目朝四面看去。 虽然从未见过,可一张张人脸,一道道身影,或陌生或熟悉,却是谁也不像王杀。 直到高处,望帝俯身从积雨的泥污里,将那半支断箭拾起,轻叹一声:“是周满……” 苍老的声音藏着欣慰,又带着难解的复杂。 全场闻言,顿时一静,继而爆发出哗然的喧响,无数道或释怀或震骇的目光全部汇聚而来,投到周满身上。 可这一刻,她的反应,却似乎比所有人都慢。 脑海中塞了一团迷雾,周满茫然地念了一声:“我?” 仿佛是听到她的声音,剑阁中那一尊威仪造像的头顶,日月辉光骤然暗了下去,但从门外吹来的清风却拂过造像掌中供奉的那一朵含苞牡丹。 忽然间,远处山巅的积雪融化了。 潺潺的溪水,顺着山涧流去,经冬的枯枝上抽出新芽。 在这道来自三百年前的霸道意志之下,天光重新显露,春气荡满乾坤! 田间耕作的农夫,惊诧地抬头,看着如酥细雨降下;林中砍柴的樵者,擦去头上的汗水,便见杜鹃开满了山麓;江头行船的渔人,才刚抛下一网,隔水的岸上,已一片青绿…… 天地由冬而春,不过转瞬! 凡其意志到处,邪祟退尽,群芳竞放,似乎要将这世间最盛最美之景捧出,献给一人! 不知多少修士,为这一幕失了魂魄。 望帝见了,面上只浮出淡淡的怀念。 张仪也寂然无言。 下方的镜花夫人,却是盯着自己手中那一朵跟着盛放的牡丹,面容微微扭曲,目中一片屈辱与大恨!可更多的,竟是某种深深铭刻在骨血中的恐惧。 唯有王恕与金不换,对周遭的这一切变化并不关切,只是带着担忧,看向周满。 玄衣上浸透的鲜血,混着雨水涓滴落下,无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她脸上,竟是一种不知是悲是喜的神情。 没有人知道,她此时想起的,是前世—— 在拿起倦天弓、走出武皇陵寝的那一刻,剑阁的金铃也如今日一般,回荡在天地之间。 彼时,何曾没想过,或许是为自己? 可凭什么? 比起那位名满天下的神都公子,她实不算有什么显赫的出身。名为周满,却从来残缺。想要的从来不曾得到,原有的也常常失去,仿佛一切都需要她去争、去抢。光是辛苦地活在这个尘世,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汲汲营营,一介凡心凡骨的无名之辈! 她怎么敢想,那是为了自己? 可原来,流过的血,忍过的泪,一切的挣扎与苦痛,纵使永远不能为人所知,也终究会有得到回响…… 周满,这一次,你可听见? 她仰起头来,望着那枚金铃,千愁百感一齐涌来,堆在心头,想要笑,却只一颗泪从眼底滚下。 大愿得偿,原来并非满怀激烈,只是空空落落…… 她终究还是笑了一声,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时处于何地般,独自转身。 不知是谁轻声问:“比试,剑首?” 周满只答:“本也不是我赢……” 没人知道,她已经赢了最重要的那一场。 剑壁前那刻着她名姓的大剑,于是黯淡沉落。 可周满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满目春山如黛,所有人在静寂里望着她,独下剑台,一任落花成雪,堆满肩头。:,, 157 借一朵花 - 剑阁闻铃 - 时镜 细雨簌簌,铃响依旧,王恕与金不换少见地没有跟上去,心中皆想:或许,这会儿她更想一个人待着。 剑顶上,张仪见那道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后,脸上的神情却变得幽微难明,只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呢喃:“找到了……” 垂眸向那刻有“六龙回日”四字的剑玺看得一眼,痛楚却从掌心传来。 先前为武皇日月辉光打中的伤处,非但没有愈合,反而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深,甚至顺着手臂经脉侵了上来。 他眉心不免一皱,不动声色将手掌攥了,这时才转身向望帝道:“有劳陛下与在下对弈这一局,胜负已分,不敢再有叨扰,张仪告辞。” 言罢拱手行得一礼,便飘然而去。 依旧是与那日来时一般,顺着剑壁鸟道徒步而下,看起来与凡人无异。然而在见识过此人与望帝方才的斗法后,谁敢以为他是凡人?当下无不静默地为他让开了道。 望帝立在原地,手中尚持着周满那半支敲响金铃的断箭,久久望着,却不知想起什么,面上忽涌出一种混杂着释怀与怅然的复杂,只叹一声:“原来天人也流赤血……” 众人闻言,皆不解其意。 但还不待他们开口询问,望帝就剧烈咳嗽起来,原就伛偻的身形顿时弓得更加厉害,竟是又呕出一口血,整张脸上忽然爬满死气。 岑夫子等人心惊不已,想上前搀扶:“望帝陛下……” 然而望帝摆了摆手,只是道:“晚些时候,叫周满前来见我。” 说话时已转过身,缓缓向阁内走去。 众人自后方望去,但见碎裂的门扇铺在地上,阁中那一尊造像口角含笑注视着外面,望帝那一道身影却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沧桑老态。 谁能想到,这一场对弈竟会如此收场? 剑印既为张仪所取,蜀州便从此失去了最大的一道防御。三大世家又早就觊觎蜀州,虎视眈眈,一旦望帝再有闪失,只怕剑门关内不日便有刀兵之灾,民不聊生。 蜀中众人,此时无不心情沉重。 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该被人看出端倪。 岑夫子目送望帝走入剑阁,但转过身来面向众人时,脊背却挺得更直,面上甚至还露出少许笑容,只朗声道:“望帝陛下与张仪先生前日约在剑顶对弈,并未声张,原是不想打搅了此次剑台春试,没料还是险些波及诸位同道,剑门学宫,实在有愧。好在此刻,春试已经尘埃落定。虽则都动用了试前未经检验的法器,但既然周满方才认输,那本届剑首,自是……” 下方众人听了,不免一叹:不管动用的法器是否经过检验,周满的实力有目共睹。可惜关键时刻那一轮交锋选错了,反倒伤在宋兰真手中。刚才那浑身流血的架势,只让人疑心她究竟是有什么意志还能撑着站起,哪里还像有什么一战之力的样子?这届剑首,自是宋兰真无疑了。 果然,下一刻,岑夫子已道出宋兰真名字。 可谁料,他话音才落,场中便响起一声凄然的冷笑:“剑首?她认输,与让给我有何分别?” 众人回头,竟是宋兰真本人。 这位世家新一辈中唯一一个走到春试终战的佼佼者,早在先前周满那一箭射出之后便再也没动,此刻无力地提着那面展露过骇人威力的桃花刀,只遥遥望着那枚震响的金铃,眼底含泪,语带嘲讽:“我宋兰真纵非拔俗超尘,可宋氏千年不倒,自有高格,岂能稀罕这区区一个让来的剑首?” 众人顿时错愕,可宋兰真言罢已径直转身。 剑壁前方,那刻有她名姓的最后一柄大剑,亦随之沉落! 周满认输,宋兰真也不要这剑首! 剑台春试从三百年前延续至今,何曾出过这样的情况?一场没有剑首的春试! 众人不禁哗然,岑夫子也诧异极了。 镜花夫人早在金铃响彻的那一刻就已面无表情,此时宋兰真放弃剑首,她也好似没听见一般,不曾有半点反应。 倒是不远处的王诰,见状后笑了起来,只道:“不枉本公子今日专程来这一趟,果然好戏。” 他先才离得稍远,并未被王恕的“见风散”撒中,在狼狈的世家众人中显得格外悠闲,感慨过后,便向镜花夫人道:“不过接下来的戏,怕是不合适再离近了看,该走了。” 说着一挥手,王氏一干等人都随他而去。 镜花夫人雍容的五官上如雕了一层寒霜,最后死死地向高处剑阁里那尊武皇造像盯了一眼,只劈手将那朵已然开绽的牡丹摔在地上,才冷笑一声离开。 陈仲平心中却是有万般的不甘。 先前周满重伤本已是个绝好的机会,可正当他要暗中动手时,竟有一名从未见过的青衫男子半道杀出,化神期修为,轻而易举便将他拦住。甚至直到此刻,都立在他另一侧,冷冷看着他—— 不是二十四使中的惊蛰又是谁? 他与霜降一直在暗中观望,一见王恕与金不换吓退陈仲平飞身去扶周满,便立刻接上来制住陈仲平。 只是陈仲平从未见过他,自然也不知他来历,只当他是蜀中这边安排来护周满安危之人,一时难免恨得咬牙切齿:“今日怪我无能,屡遭暗算,不能报得血仇。但从今以后,我陈仲平与她周满,不死不休!她若有本事,便一直躲在你等庇护之下,否则,但有机会,老朽必杀她后快!” 每一字,皆重如泣血。 但惊蛰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看着宋氏一干等人将陈仲平扶了,与陆氏群修一道离去。 短短片刻,世家这边来观试的修士,已走了个一干二净。 一时间,先前还热闹的剑门关内,竟显得有些空旷。 所有还留下来的修士,都隐隐感觉不太对劲,心底生出几分不安。 剑顶之上,学宫诸位夫子与蜀中四门首座,静静望着世家那群离去的修士。周遭春景虽然盛极,可三别先生突然长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没有剑首的春试,一局世间至高的对弈,一枚三百年后终于震响的金铃…… 短短一日之内,种种消息,已随着铃音传遍天下。 剑台春试只是年轻一辈的比试,虽则本届观者甚众,可其胜负结果于世间而言毕竟没有到举足轻重的地步,哪怕没有剑首,少数人讨论称奇一阵后也就放下了; 但望帝与张仪斗法落败,着实使所有人震骇万分。 若连“四禅”中仅存的望帝,都无法与张仪相抗,那还有谁能使这位天人的对手? 一时间,天下谣言四起。 有人说,蜀州剑印已失,从此失去最大的庇佑,望帝又身负有伤,只怕蜀州与神都之间的一场大战就在眉睫;也有人说,乱的岂止是蜀州?六州剑印俱在一人之手,指不定哪日灵气□□,世间所有修士都要遭殃,一场大乱不可避免,趁着还未乱的时候赶紧囤积灵石未雨绸缪才是关键;也有人声称,剑阁金铃既响,武皇传人现世,天下大乱之后便是一统,实在无须惶恐…… 可这枚金铃,实在过于神秘。 知情者对此缄默不言,绝不对外泄露半个字;任世人揣摩再久,猜测颇多,把周满的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千百回,也始终没有什么确切的眉目。 甚至连周满这个人,都消失不见。 自昨日世家众人走后,盘桓在剑门关内的其余观者也在不久后散去,王恕与金不换并参剑堂众人返回东舍,本想周满下得剑台后,该是回了自己住处,可谁料,屋内竟空无一人。 金不换甚至传讯回泥盘街问过,也依旧毫无音讯。 这个本该在剑阁铃响后出于世人视线中心的人,就这样没有了影踪,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近晚时分,山间依旧飘着潇潇细雨,早开的杏花重叠着压满枝头。一条泥泞小径,蜿蜒曲折地来到山腰,荒草丛里掩着一座不高的坟茔。 此刻,周满就坐在坟碑前。 眉目清冷,衣衫湿透,看样子在这里已待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动也不动一下。 那来自剑阁的铃响,依旧在耳畔回荡,尚未断绝,与周遭的细雨声音混在一起,甚至给人一种温柔和缓的错觉。 可周满心底,只有一种空荡的怅惘。 百感千愁交集,前世今生闪烁,可竟无人能够诉说,在外面走了一回又一回,最终也只能回到这一座小小的坟茔前。 她隐约记得,前世刚回来时,也是这样潇潇的细雨,于是笑了起来,喑哑的声音里却似乎有几分哽咽:“您以前总说,我和父亲一样笨,我还常不服气。父亲喝多了酒,会把椅子腿拼到桌子上,可我学东西很快,连一夏过去窗户外面还有几只蝉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今才知道,您的话一点不假。原来我真的不聪明……” 世事弄人,在诡谲难测的命运面前,谁又敢说自己聪明? 辛辛苦苦为求一个“赢”字,先要为王恕去争那春试剑首,后又不自量力想要去救望帝,到头来哪边都没落着,一败涂地,万事皆空。 明明已心若死灰,不再复燃…… 可偏偏这时候,它又把一切都捧到你面前来,仿佛你才是这世界的中心,被命运选中的幸者。 “娘亲,我已经快不明白,什么是输,什么是赢了……”最想要的时候没有得到,已放弃奢求的时候偏又送来,周满开始理不清、想不明白,只呢喃道,“可我总归要赢下去的,是不是?哪怕今日要输,也只为明日能赢。” 泥水与她的血水混作一处,她自语完,又坐着许久没动。 直到山头斜照忽迎,远远一道子规啼鸣传来,落到她身后,化作百宝楼那位邱掌柜的身影。 周满没回头,踉跄了一下起身,只道:“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世家群修早已离去,宋氏的仆役也早将各种行囊收拾妥当,避芳尘内忽然显得空空荡荡,水榭里只剩宋兰真一人独坐。 春风卷起帘幕,她看着匣中兰花出神—— 在拒绝剑首转身离开,走到剑台边缘的那一刻,她看见了这朵倒落的兰花。不止一次地动念,告诉自己,走过去,那已经不再是你的兰花。可脚步竟灌了铅似的,无法再往前挪动半寸。 终究,还是弯身将其拾起。 一点一点,小心地拭去那花瓣上沾染的鲜血,与尘灰…… 高执事前来询问:“小姐,少主那边事已妥当,问您何时动身?” 宋兰真回神,想了想,才道:“再等等吧。” 高执事一怔:等?等谁? 他下意识抬头,然后就见宋兰真的目光忽然越过他,落到他身后某处,面上露出了一种极难形容的神情,于是随之回头。 身后所立,赫然是昨日那与自家小姐斗得不死不休的周满! 只是此刻,她两手空空,未携半件法器,看上去竟有几分萧瑟狼狈。 宋兰真看见她,慢慢起身来,道:“你果然来了。” 周满道:“我来向你,借一朵花。” 宋兰真搭下眼帘,心中早有预料,只笑一声,将那朵兰花连匣递出,声音里却不免藏了几分苍凉:“我终非良主。既为你开,今日给你,或许也是它最好的归处……” 可谁料,周满视线从那匣中兰花移到她面上,竟有几分复杂。 她轻声道:“我要向你借的,不是这一朵。” 宋兰真顿时怔住。 周满道:“我想要一朵,神都最艳丽的牡丹。” 宋兰真忽然感到茫然:“它为你而开,你要的却不是它?” 周满搭下眼帘,过得片刻才重抬起,只缓缓道:“我不想他日要杀你时,还念及欠你一个人情。” 宋兰真抬眼与她对视,实在难以形容心中的荒谬,可放到周满此人身上,竟觉合情合理。 是啊,若收了她的剑兰,岂非欠了她的人情? 但良久的静寂后,她没忍住笑出声来,满含着辛辣的讽刺:“收我剑兰,是欠我人情;借我牡丹,便不算欠么?” 周满依旧平静,淡淡道:“借这一朵牡丹,他日你杀我时,也不必欠我人情。” “……” 宋兰真无言。 园中清风吹过,那朵雪白的剑兰,静静卧在匣中。 有那么一刻,她心中一直有道声音在告诉她:你应当把这一朵兰花连匣摔下。它不是你的,也不为你开,你也该与它、与过去,彻底做一个了断。 可就像昨日她从尘埃中将它拾起一样…… 手中那木匣,忽然重若千钧。 十余载精心照料,而今一朝花开,哪怕不为为自己,可又怎么舍得? 紧紧攥着的手指,终于还是慢慢松开了,宋兰真不愿在自己此生最大的对手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只自嘲地笑了一声,慢慢将那匣子放回桌上,却道:“你来晚了。我师尊镜花夫人,昨日回来,便恼羞成怒,一把火便焚去了这园中所有牡丹……” 周满闻言转头,这时才发现周遭果然一片狼藉。 所有昨日理应随着武皇那道金铃绽放的牡丹,已然狼藉,姹紫嫣红不见,只剩满园焦土。 但宋兰真抬手往东面一指:“只有那座法阵里,尚有几株完好,你自便吧。” 那是挨着避芳尘东墙下的一块角落,想来平日里所植的都是珍奇异种,才会有专门的阵法笼罩。此刻阵法虽然破碎,但那一角果然有几株牡丹摇曳在晚风中。 尤其是其中一株豆绿,花瓣重叠,宛若冠冕,神光非常。 周满于是想,这一朵足可补前世之憾。 她笑笑,轻声道过谢,便向这朵牡丹走去。然而,就在她弯身伸手,要将其摘下之时,却见前面焦黑的泥土中伏着极不起眼的一朵。 寻常的红白杂色花瓣,甚至已被烈火灼焦,沾满灰土。 怎么看,它也丑陋落魄…… 及不得这一朵被阵法保护妥帖的豆绿万一。 可这一刻,周满看着它,看着它倒伏在泥中的姿态,竟忽然有些怔忡。:,, 158 叙往事(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客人来了又走了,园中只留下那朵豆绿的牡丹倚墙开着。 宋兰真原地立了许久,却忽然不很明白。 但转念又想,自己何时明白过?正如昨日剑台春试,明明剑首已唾手可得,可生死之际,她却偏偏要舍命与张仪一搏。就连武皇的金铃为她响彻,那般万众瞩目的时刻,竟也不见多少欢欣,只是独个转身走远…… 没有人能理解周满,她似乎也不需要旁人理解。 直到那一刻,宋兰真才隐约察觉:所有人,包括他们这些年轻一辈的世家骄子,所渴望、所争夺、所梦寐以求的剑首,在周满眼底,或许与年幼稚童手里争来抢去的弹珠毫无区别。在他们斗得头破血流时,她早已从他们身旁走过。只是谁也不知她究竟要去哪里…… 高执事小心地候了好一阵,才上前问:“小姐,我们现在?” 宋兰真终于回神,只道一声:“走吧。” 桌上放着兰花的那只匣子,在短暂的沉默后,被一只手轻轻合上。 青鸟驾着鸾车,振翅飞向云外。 学宫中最后一批属于世家的修士也撤走了,只在夕阳微红的艳影里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剑顶之上,岑夫子等人伫立遥望,皆肃穆不语。 太阳的影子沉入西山,夜幕轻纱似的罩了下来,剑阁飞檐下飘荡的铃音,也随之变得温柔和缓,仿佛在低低地向人诉说着什么。 剑阁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 望帝坐在昏暗的墙角,用那皱如橘皮的手拢着案头那盏油灯,慢慢将灯芯点亮。一小簇火苗,顿时“啪”地轻轻爆了一声,燃起来,将阁中那尊高大的武皇造像照得亮了一些。 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于是转头看去。 那名自铃响后便消失了整整一日夜不见踪影的年轻女修,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狼藉一片,残血未干,甚至还溅了不少泥点。但她带了一朵牡丹,一朵看上去比她好不到哪儿去的牡丹。 焦黑的花瓣,像是在烈火里烧灼过。 她便将这一朵牡丹,献在武皇座前,仿佛重逢了故人一般,抬起头来,望着那尊造像俯视苍生的双眼,久久没有言语。 望帝也看了许久,直到压不住喉咙里又一声咳嗽,才打破沉寂:“这时节,蜀地之内,只宋氏避芳尘园中才植有牡丹,但镜花念及昔日与武皇的旧恨,怕早一把火烧之而后快,难为你还能寻来这样一朵。” 周满道:“有更好的,只是我不想选。” 犹记得,前世也是这样寒酸的一朵,武皇未曾嫌弃,在陨落三百年后,依旧在绝境中为她开了一条生路。今生一切倒转重来,她原想换一朵世间最好的牡丹,才往避芳尘去借。可真到要摘下那朵豆绿时,却觉世间再无一朵比焦土里的那一朵更好。 她低喃道:“武皇陛下均天下、等贵贱,料来不会介怀。” 望帝却道:“世人皆道金铃响彻,是武皇终于选出了自己的传人。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艳羡你,可我看你,好像并不高兴?” 周满想,原是高兴的。 毕竟耿耿于怀之事终于得解,谁能不心怀大畅?但过后思量,却不禁要想,或许不承认自己的,从来不是武皇的金铃,而是那个吃过太多苦以至于不相信半点有甜的自己。 剑阁闻铃,原来并非响在耳畔,而是响在心底。 她并非不高兴,反而是因为放下了心结,有所了悟,所以更为复杂,更难对外人道罢了。 周满转过身,只道:“今日剑阁金铃固为我响,可一想到从此以后,不知有多少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想要杀我而后快,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这话出口,已褪去了先前的沉重,甚至带点打趣的味道。 望帝似乎没有想到:“你竟然知道。” 周满与这位老者足够熟稔,此时洒然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案边的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便道:“昔年武皇宰执天下时,三大世家俱要伏首于前,想来是对武皇恨之入骨,否则也不必在武皇陨落后,四处捣毁她旧年造像。金铃选的既是武皇传人,第一个容不下我的便是三大世家。其中镜花夫人与武皇更有贬谪瀛洲的深怨,连满园牡丹都都要遭她毒手,我岂能幸免?更何况,还有泥盘街、明月峡的旧仇在……” 话到这里时略略一顿,脑海里甚至浮出了张仪那张平静的面孔。 早在方才来的路上,她就已仔细想过。 前世她拿起倦天弓时,王杀于剑阁悟道突破,金铃骤然响彻闻于天下。王杀有神都公子之名,是天下公认的圣主,又得天人张仪辅佐,她那时再狂妄也不会去想,金铃是为自己而响。 但有这一世对比,前世便显得疑点重重。 金铃究竟为谁而响,暂未可知;可昨日张仪为金铃的力量所伤,却是她亲眼所见,而前世,对这一细节,她从未有过任何听闻。 是前世此事从未发生? 又或者,是有人瞒天过海,故意向全天下隐匿了此事的消息呢? 周满忍不住要算,前世自己之所以对王氏、对神都,一再克制,甚至愿意压下剔骨之仇不报,有泰半缘由,都在于顾念那位神都公子乃是武皇金铃选中之人,而自己深受武皇大恩,怎能反对武皇的传人出手?可若金铃之事,从头到尾都是张仪与王杀联手炮制,冒名顶替,那这二人于人心的了解之深、算计之毒,实在使人感到可怖。这一世,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一念及此,她竟笑起来,一口饮尽杯中酒。 烧春烈酒,入喉滚烫,却将雨中淋了一日夜的寒气驱散。 周满只道:“总而言之,剑阁今日闻铃,放在我周满身上,非但不是求不得的幸事一件,反而是灭顶的大祸一桩。从此以后,全天下怕找不出几个不想杀我的人了!” 话中之意,分明十分严峻。 然而观其唇畔笑意,却哪里有半点在乎的模样? 望帝于是想,若非有这般过人的胆气,武皇又怎会选中她?可紧接着,捡起灯盏旁那半支残箭,竟道:“从此以后,大半个天下要杀你不假;但金铃真正要选的,却未必是武皇的传人……” 周满一怔:“什么?” 望帝却先未回答,而是慢慢看过那半支残箭后,抬首望向阁中那尊造像,才道:“三百年前,青帝、白帝、武皇,还有我,四个人先后封禅证道,为当世最强,时人遂以‘四禅’名之。可实则,我四人各在一方,交集甚少,性情也全不相同。青帝封禅最早,向求长生,最是洒脱;其次是我,醉心武道,寡言少语,久在蜀中,极少外出,更趋利避害一些;武皇封禅在望帝之后,但好周游天下,结交群豪;白帝悟道最晚,但进境最快,且以人身修出龙形,惊世骇俗,则向来孤僻桀骜。若一定要说有什么相同之处,便是我四人皆一心向道,于世俗权势从来无心……” 这竟像是忆及了往昔。 可周满听到此处,心中一凛:望帝既命邱信使来寻自己,自不会是单纯要与她追忆往昔,恐怕接下来要说的事,桩桩件件都与金铃有关。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武皇后来分明压服了世家,统御六合,岂是与世俗权势无关之人? 果然,望帝的话锋紧接着便一转:“但有一年,武皇自海外云游归来,本来已只差一步迈入天人境的修为,竟然自此停滞,再无寸进。我等皆道,修炼皆有瓶颈,谁都一样,初时也并未在意。可谁想到,忽有一日,她闭关出来,竟然发信邀集我等,说自己云游中得了六枚金乌遗骨,想要在天下六州,铸造六枚剑印,均平各州灵气。” 周满当即道:“有剑印之前,天下灵气从来西多东少,尤其三大世家所在的神都,更被誉为灵秀之地。而凉州灵石矿脉最多,也早在世家掌控之中。铸造剑印,旁人或许两可,但世家必定绝不容许。” 望帝点了点头:“不错,我等当时,也是这般顾虑。果然,消息一经传出,三大世家便齐齐反对,声称灵气分布自是天定,人力改之未免有伤天和,劝我等慎重。” 周满心道,那恐怕是没劝住。 望帝说到此处,苍老的面容上也终于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后来的事,你想必已经猜到。武皇这个人,虽好结交群豪,可自负修为,而彼时三大世家中,道陵真君王玄难、鉴天君宋化极与不夜侯陆尝,不过区区渡劫期修为,她岂会将三大世家放在眼中?对方既然不服,便先打上神都以一敌三,放下狠话;而后回到齐州,干脆将玉皇顶一占,连山下弟子三千的巨派儒门一并打了,强行收归到麾下,又广收罗门众,建起自己的道场。势力一路西扩,逼向神都,连当时列在‘四绝’之中的琴奴王襄,都因不愿与镜花成婚,反投到武皇麾下,三大世家才知自己抵挡不住。但其时,宋化极与陆尝仍有一战之意,是王玄难力排众议,主动登上岱岳玉皇顶求和,从此消弭了争端,至少在名义上臣服于武皇……” 周满听到“王玄难”三字,眉头已然大皱。 望帝却是续道:“自此,再无一人敢反对铸造剑印之事。武皇于是再邀集我等三人,先进儒门强为青帝取了他最馋的圣贤酒,又将江北瞿塘峡口划给白帝,为其建城,才换得他们出手。” 周满忽然问:“那您呢?” 望帝恍惚了一下:“我?” 周满道:“要铸造剑印,均平天下灵气,想来绝非一人之力便可。武皇既邀请您与青帝、白帝三人,必是要集四人之力才有成功的希望。她一定也想方设来劝您了吧?” 青帝好酒给酒,白帝要城给城,没道理把望帝忘掉吧? 周满自然以为武皇也投了望帝之好。 可谁想,望帝闻言,竟笑道:“我哪里有那样好的运气?彼时人在西山,尚自考量是否要答应,突然就被她打上门来……” 周满顿时愕然。 望帝回想当年情形,至今都感荒谬—— 他初接武皇邀请,本有几分意动。毕竟生在蜀地,向来知道蜀州群山环抱,西面灵气难以进入,致使蜀地修士修炼一向颇为艰难。若能均平天下灵气,于蜀地自是好事一件。但武皇今日以强力压服世家,固然使得世家臣服,可均平天下灵气是在削弱世家优势,便如钝刀割肉,世家暂时忍让,可口服心未必服,剑印之事将来必定还有隐患。 自封禅以来,他从未离开过蜀州,一心修道也不愿被外间俗事所扰。 但若贸然答应武皇,从此便将卷入争端。 望帝既是趋利避害的性情,自要踌躇,甚至反想劝武皇三思,于是起身,想回自己在山间的精舍修书一封。 但武皇便是在此时来到山前。 那一刻,望帝尚想,来得正好,请她入内一叙,清茶一盏,恰合说说此事。 可怎能料想,话才刚讲一半,那与自己同在“四禅”之列的女修,竟然二话不说,劈掌就朝他打来! 望帝自不免又惊又怒,一面应对,一面质问她意欲何为。 然而武皇偏不回答,只一意与他对战,诸般术法连番使来,皆是气象开阔,妙到毫巅。 望帝本不想与她动手,但既有诸般妙法在前,技痒难耐,又怎能忍得住? 初时还记得劝她剑印之事。 打着打着,就浑忘了,眼中只剩下对手的一招一式,酣畅淋漓到连自己都要忘光了。 说到这里时,旧日情景历历浮现在眼前,望帝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初的头疼:“若我此前曾与她有所交集,只怕当时就已警惕起来,绝不会与她过招三合以上。可那实是我生平第一回见她,全不知她用心险恶,竟然就这样着了道。” 周满颇为意外:“您难道输了?” 望帝那张苍老的脸上,于是流露出一分年轻时的自负,竟指着剑阁两边的墙面道:“青帝白帝都打我不过,墙上这一片龙鳞与旁边这座丹炉,说得好听是他二人赠与我,实则是他们当初打输了不得不给的赌注。便对上武皇,区区几十个回合,老夫难道就要落败?” 周满这下不解了:“那是……” 望帝又叹一声,只道:“她打到一半,突然罢了手。” 周满怔住,紧接着险些没忍住要笑。 说到这份儿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望帝却是无奈,再想今昔种种,更觉世间沧海桑田变幻无端,实难预料,唇边浮出一分苦意,只慢慢道:“我自来生在蜀州,并无显赫出身,从来修行,除却仪仗蜀州这一方山水,便凭‘趋利避害’四字,哪怕后来封禅证道,性情也终究难改。但既一心修道,又哪里能抗拒与武皇这般绝顶大能交手论道的诱惑?一见她停手,通身上下,哪里都不痛快,便问她,胜负未分,何以罢手。她倒好,远远立在对面峰头,但问我一句,剑印之事,帮是不帮……” 周满促狭道:“看来您是帮了。” 只是话说完,却才想起:三百年前,望帝是这样趋利避害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性情,连武皇请他出力铸造剑印,都要精心设计;可三百年后,就在前不久,他却因得知世家水淹泥盘街的祸事,默许他们在明月峡展开一场反击世家的屠戮。 三百年漫漫时光啊,究竟是什么改变了? 她忽感茫然,轻声问:“后来呢?” 望帝道:“我四人合力,铸成六枚剑印,分到各州。又修一座剑阁,将蜀州剑印收藏于此。剑阁落成那一日,她将这枚金铃悬在了檐下,与我约定,三月之后,便在这一座剑顶再战,一决胜负。但在三月期满前三日,我忽然收到传讯,她想与我提前决战。武皇此人,至情至性,想法常有变动,我当时也不以为意。可没料……” 周满心头陡地一跳,不祥的预感已瞬间滋生。 她慢慢道:“武皇陛下,最终没能赴约?” 望帝垂眼,只看着摆在案上的那一局棋,黑白二子交错纵横,正是他昨日与张仪所弈:“她当然没能赴约。我等到那夜子时,但见日月并升于天,玉皇顶上只传来她陨落的消息……” 一代帝主,就此道消! 那没打完的一战,终究永远不能分出胜负。 周满自然知道武皇早已陨落,但此刻亲耳听得望帝说来,依旧感到后脊森寒。自前世起便如一根刺般扎在心中的疑云,终于又冒了出来。她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隐隐发颤:“武皇既传讯要与陛下提前决战,便知她当时无恙。短短不到一日,事前毫无征兆,怎会突然陨落?” 望帝神情幽沉:“据传,当夜玉皇顶上,只有道陵真君王玄难在场。他声称,武皇是在修炼之时,突然走火入魔。” 周满一声冷笑:“已是封禅证道的帝主,道心何其坚固?纵然走火入魔,也绝不至一夕之间便道消陨落!此人鬼话连篇,岂足称信!” 望帝思索着道:“当时我也作此想。事后静思,忆及武皇约我提前一战,总怀疑她是有事要与我商议。我知她与青帝交厚,便想去寻青帝,问个究竟。可谁想,派人四处查探,只听人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瀛洲海边,从此以后,踪迹杳无。” 周满问:“青帝不见,那白帝对此也全然不知吗?” 望帝道:“或许是知道的,但我去到白帝城时,他已经……” 话到此处,喉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他足足停了好片刻,才轻轻道:“他已经疯了!” 这一刻,周满悚然一惊,只为这轻飘飘的“疯了”二字里,所潜藏的悲凉! 望帝回过头来看着她,声音却归于平静:“在青帝失踪后不久,白帝便渐有入魔之兆。终于有一天,神智大失,竟跟变了个人似的,先屠城中百姓,后杀城外修士。往日跟随他的正道修士,一朝离散,仅一个与他挚交的谢叠山留下。白帝城,从此成了邪修汇聚之所,二百余年来,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直到二十年前,以世家为首,各门各派聚集各自精锐,发动了一场诛邪之战。他死在王玄难剑下,王玄难也葬身于城中。但就在这一天,我收到了谢叠山送来的一封信,里面附了一物……” 谢叠山,画圣谢叠山! 周满轻易便想到了此次春试,脱口道:“是那十一枚墨令?” 望帝摇首:“墨令乃是谢叠山昔日还在杜草堂时亲手所制之墨,当时还存在草堂之中。谢叠山送到的,不是墨令,而是此物——” 他慢慢摊开手掌。 灰白的、弥漫着死气的掌心里,赫然是一方赤红的朱砂! 仅有人小指粗细,长不足三寸,可其色之艳,竟如刚从人身上放出的血一般,使人见了心惊。 周满皱眉:“朱砂?” 望帝道:“不错。初时我不解其用意,后来托三别先生去探白帝城,才知谢叠山留在城外的一幅遗画,已渐渐将整座城吞噬,装入画中,外人不能再进。但若向城中投入他昔日所制的墨令,却可进入。我便想,这小小一方朱砂,或许正是谢叠山留给我用。可到得那边才发现,白帝城为画所吞,修为过高者强行进入,恐使整座画城崩塌,唯元婴期以下,或可一试。但此物是谢叠山陨落之前送来想必至关重要,我岂能轻易交到不知根底的年轻修士手中?直到去岁,张仪自瀛洲一路西进,连夺四枚剑印,神都城外一碗水,又疯了一个陆尝……” 一个“又”字,周满眼皮陡地一跳。 回视望帝,却见他神容一片平静,仿佛只是无意间这样说了,连自己都未曾留意:“我便知道,留给我的时日,已然无多。” 周满道:“所以您才授意学宫,以十一枚墨令为酬赏,重开剑台春试?” 望帝点头:“我终究要让人进入白帝城,也要选人托付这方朱砂。” 他笑起来,神情间却多了几分疲倦,只将手中这一方朱砂,递向周满。 然而这一时,周满竟未伸手去接:“为何是我?” 望帝似乎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问:“还有谁,能比一箭撞响武皇金铃的人,更合适呢?” 周满依旧没动:“那金铃又为何而响?” 望帝认真审视她:“你该问自己,你的《羿神诀》是从何处学来……” “……” 这一刹,周满浑身一震,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骤然抬眸,与望帝对视。 望帝却微微一笑,只垂下眼去,咳嗽着将那一方朱砂,轻轻放到她面前:“走吧,三日之内启程,或许还能在清明雨前,赶上白帝城开。”:,, 159 杜鹃啼血 - 剑阁闻铃 - 时镜 朱砂搁在桌角,闪烁灯火照耀下,红得仿佛有鲜血在里面流淌。 周满伸出手去触碰,脑海里所有东西却忽然搅到一起。 她的《羿神诀》,自是前世得到武皇从封禅台上投下的第十二道金简后,从第十一道金简中发现。 据传古时天有十日,由十只金乌掌管,本来每日轮流一轮自东而西。不想忽有一日,天上同现十日,黎民劫难。幸得上古先民大羿弯弓射下其中九日,才使苍生免于水火。 倦天弓便是大羿射日时所用的神弓。 武皇不知从何处寻得此弓,又从弓中悟出了一门功法,因此弓与大羿的渊源,遂以“羿神诀”名之,录入金简。 听望帝方才之言,难道剑阁金铃是因《羿神诀》而响? 两世金铃响彻的情形,瞬间门在眼前回闪,周满竭力在记忆里复原每一个细节:今生,是翻云一箭,阴差阳错撞到了金铃之上,虽然并未亲见,但当时箭上必定还残留有《羿神诀》的气息;前世,她是将《羿神诀》修炼到第六层“怅回首”,运转其力,方能从武皇陵寝中拿起倦天弓,彼时《羿神诀》的气息便朝远处荡开,风起云动,天有异象。 且当日玉皇顶血战,她祭出“有憾生”那一式后…… 张仪似乎是有反应的。 可《羿神诀》是武皇据倦天弓悟出后就封入金简的功法,张仪也好,望帝也好,是如何知晓? 尤其是望帝,先才话中仿佛对许多事知之不详。 然而仔细思量,连《羿神诀》都说出来了,他所知当真不多吗? 太阳穴两侧如绷了一根弦,扯得人头脑都跟着跳痛起来,周满拿起那方朱砂,眸底晦暗了几分,落在望帝身上的视线却没有移开半分,忽然问:“望帝陛下不愿告诉我更多了,是吗?” 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望帝能清晰感觉到,但在面对这个问题时,竟然保持了沉默。 周满立刻问:“为什么?” 老者终于开口,分明在笑,可那股苍凉的意味却刻在他脸上每条皱纹里:“我怕告诉你,你会害怕。人的命运,该由自己选择,你也一样。” 不知道,才有退路。 就好像当年四禅,谁不修为绝顶?可只他一个,苟活至今。焉知,不是因他平庸无能,竟对这世间门明摆着的、最大的谎言毫无察觉?等今日有所觉察了,便与他们三人,一道化为尘土。 望帝只道:“不必再问了,蜀州已成是非之地,早日去吧。” 他先前的话,周满自是半句也琢磨不透,听得这一句,更是眉头大皱:“我若一走了之,您——” 来时的路上,她见学宫各处,都由诸位夫子警戒,人人如临大敌。 不用想也知道,此番蜀州失却剑印,望帝又已负伤,神都三大世家岂能不趁虚而入?只怕这一日之内,已不知暗自集结了多少修士,在剑门关外虎视眈眈! 不出意外,很快便要有一场恶战。 双方恩怨多少也有几桩同自己有关,周满岂能说走就走? 但望帝垂眸看向眼前棋盘还有旁边的断箭,竟问:“你会下棋吗?” 周满对这些兴趣不大,更不知望帝这时为何问起,摇了摇头。 望帝便道:“张仪与我,以天下为棋枰,弈一场胜负。我瞻前顾后,苦思冥想,也未能为蜀州寻到一条生路,所以输了。可昨日你那一箭,机缘巧合,撞碎了一枚棋子,才忽然使我想起,天下是天下,棋盘是棋盘;人心是人心,棋子是棋子。棋子,对手不杀,不可平白弃置;但人可以……” 苍老的声音,渐渐低沉。 话说着,他只向前伸手,捡起了棋盘上某个位置的一枚黑子。 若周满对昨日剑顶的细节还有印象,便可清楚知道,此处所在的这枚黑子,正是她昨日一箭被张仪一指击飞后,在半空中撞碎的那枚! 然而此刻,外头一阵风吹进来。 灯芯“啪”地爆了一下,连同灯盏里的火焰都骤地亮了那么一刹。望帝原本隐在昏暗灯影里的身形,忽然被照得清清楚楚。 眼前的老者,哪里还有昔日神光内敛的从容模样? 比起昨日剑顶之上所见还要不如! 所有的头发,都变作没有半点光泽的死白,一道道皱纹从额头往下压去,连身形都压弯了,分明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先前被那一盏烧春驱散的寒意,瞬间门以十倍于前的冰冷,回到了周满身上。她没能忍住,一下站了起来。 但望帝平静极了,只轻轻伸手往下一压:“不必为我担忧。” 周满盯着她没有说话。 望帝却安抚般向她笑笑:“放心,蜀州在,我便在。” 蜀州在,我便在。 周满其实不信,可眼前这位老者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甚至有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又仿佛容不得她不信。 说完这句,望帝便收回目光,静坐着继续看面前这盘棋。 周满几经犹豫,但见此情状,也只能道:“那晚辈先行告辞。” 她行了一礼,从门中退出。 今夜无月,一片昏黑,隐约能看到几条人影还在剑阁远处等待。 周满正想,该是学宫诸位夫子与蜀中四门首座,来时曾经看过。 但才一步走到外面台阶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周满——” 周满顿时驻足,回头看去。 但见先前背对门坐在灯前的老者,竟然已经站起。伛偻的身形被身后不大明亮的灯盏映成一片巨大的黑影,却隐约有种顶天立地的姿态,可也使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周满平白觉得,这一幕充斥着一种莫大的凄怆。 可最终,一切奔涌的情绪都被老者掩藏起来,只用那种疲倦但安稳的声音,似哭犹笑地道:“巅峰之道,从来艰险;自此以后,不再有‘容易’二字。但世间门人不过肉体凡胎,倘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心中畏惧了,便退回原地,也绝不会有谁苛责于你……” 周满先是茫然,只想:金铃已响,我心结已解,且有所悟,世间门还有何事能够阻我碍我,令我心生畏惧?且从来只凭一己痛快行事,不去言语别人、苛责别人都算心善,又怎会在乎旁人言语,甚至苛责? 但紧接着又想:我的遭逢,望帝不知,会为我如今处境担忧也是寻常。 于是她微微一笑,郑重躬身:“晚辈谨记。” 这一次,望帝终于真的不再有别的话了。他知道她没有听懂,但也知道,也许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会想起这句话。于是只站在原地,与那尊金身斑驳的武皇造像一道,目送她离去。 在周满走下台阶的同时,久候在外的邱掌柜就低着头从她身旁经过,走进剑阁。 学宫诸位夫子与蜀中四门首座见到周满,都审慎打量。 毕竟,谁能想到,以往光用剑就已经足够令人头疼的学宫魔王,竟然还暗藏着厉害的弓箭?且令那传说中的金铃,为她响彻山海。 其中尤以岑夫子剑夫子目光更为复杂。 周满见状,停一步,略略倾身,向他们颔首为礼。 诸人点头,但不说话。 唯独草堂三别先生目中神光熠熠,竟向她一笑,往自己身后某个方向指了指。 周满不解,下意识随这位老先生所指看去,于是发现不远处鸟道山壁暗处,似乎藏了两道人影。其中一道格外鬼祟,一见她看来,赶紧奋力举了扇子,朝她挥手。 那身形那架势,除了金不换还能是谁? 周满先是一怔,不由想:一日夜过去,世间门不知多少人事已将天翻地覆,独这两个人似乎还是老样子,半点没变。 她笑了笑,才回神走上前去,笑着道:“你二人竟没被陈仲平打死……” 金不换一只胳膊都被纱布缠了吊在脖子上,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一日夜来遍寻周满不见,好不容易得他师父大发慈悲派人来告诉他周满在剑阁,连忙带王恕找过来,正是一腔肠热,岂能料到她开口就是这般风凉话? 一时间门,差点没气跳脚。 他指着她,手都抖了:“你还知道我俩打过陈仲平了!当初哪个王八犊子赌咒发誓说不动用弓箭的?要不是我和菩萨早知你什么德性,提前准备,眼下你这脑袋在不在肩上都且两说!看看我身上,再看看菩萨身上,这些伤,你还说得出风凉话……” 他这副愤愤模样,实在又凄惨,又滑稽。 周满见了,忽然没忍住,略略掩唇,笑出声来。 这一下,先前还以佯怒掩饰担忧的金不换,竟不由停下来看她,连旁边本就仔细打量她脸色没有开口说过话的王恕,都随之怔住。 只为这一刻,她面上云淡风浅的笑—— 和以前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往日的周满,并非不笑,但常常是冷笑、讽笑、充满戒备的笑、不挂在心上的敷衍笑,哪怕漫不经心时露出点真来,也总包裹在重重荆棘里,使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可这时,那些荆棘利刺好似都敛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意化开,仿若平缓的泉流,一派圆融静定。 未出口的话忽然忘了,金不换没了声音。 王恕扶着金不换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一下,却偏偏在过耳的风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周满笑完,唯恐被他二人声讨,连忙咳嗽一声,向下方剑门学宫看了一眼,只问:“其他人呢?” 金不换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想什么,仍没反应。 王恕看他一眼,目光定了片刻,才道:“宋兰真也没要剑首。世家之人,全都撤出了蜀州,赵霓裳随宋氏的人一道走了。除你之外,其余人皆已领了此次春试所得的墨令。岑夫子说,要去白帝城得在三日内动身。妙欢喜等人皆在东舍,打算明日出发。” 周满听到此处,便皱了眉头。 她十分隐晦地看了金不换一眼,一面顺鸟道往下走去,一面考虑着一会儿如何支开这尊泥菩萨,同金不换单独商量。 可没料,还不等想出个眉目,身后再次传来声音,但这一次叫的不是周满了:“金郎君,请留步。” 周满与王恕回头,便见邱掌柜捧了一只石匣,从剑阁中出来。 金不换早在先前周满递眼神时就已回神,此刻难免诧异:“邱使找我?” 邱掌柜来到近前,先看了周满一眼,然后才低头,将石匣捧给金不换:“陛下有言,将此物托付给金郎君。他日蜀州如再有难,但盼金郎君已有大成,能施援手。” 末尾几字,隐约艰难。 周满清楚看到,这位修为绝高的望帝信使,此刻眼眶发红,竟似在强忍悲痛,心中于是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直接将那石匣掀开! 匣中别无他物,只置着一枚不到三寸的剑形之物,颜色灰白,边角上隐约见得到血。 金不换问:“这是何物?” 邱掌柜没答。 但王恕乃是医者,一眼辨认出来:“是人眉心之骨。” 周满眼睫颤动,心中大震,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她已毫不犹豫转头向剑阁奔去,大声呼喊,想要阻止:“望帝陛下——” 可哪里还来得及? 根本没等她靠近,那昏暗的殿阁中一股磅礴的力量已散了出来,将所有上前之人推了回去,却又柔和得没能震起一块瓦片。 一道赤红的血光,冲天而起! 殿阁中那位老者,张开了自己的双臂,似乎发出了一道无声的长啸。 刹那间门,天摇地动,群山回响! 整个蜀州,峰峦千万,都在此时随之发出长啸!每一座山,都活了过来一般,将那隐藏在山巅冰雪里的锋芒,或者乱石崩碎间门的锐利,一并抽起,向那道血光奔赴而来,铸成一柄金红的巨剑! 剑上三缕神光分出,投入金不换匣中,将那剑形的眉心骨融为玉质; 余者却均匀地朝着群山散去。 ——那是老者数百年修行,毕生的精血,蕴藏着一位帝主的力量!但一切从蜀州这万万群山中来,最终也落叶归根一般,还到这万万群山中去。 风起时,剑阁的金铃,好似都哀伤了几分。 老者眷恋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万千山水都装在心底,一并带走。 但下一刻,来自天地法则的浩荡威压,就已降下! 周满只听得前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在映着刮面如刀的劲风抬起眼时,剑阁中哪里还有那道灰衣的身影? 倒坐在殿内的,只一具枯骨。 片刻后,便连这具枯骨,也散成了一地飞灰。 他是将自己的道骨,强铸成新的剑印,庇佑蜀州!也将自己从蜀州得到过的一切,都还给蜀州。 蜀州在,我便在…… 周满怔愣站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这一句,耳旁开始传来隐忍压抑的哭声,可看着那空荡一片的剑阁,竟然动弹不得。 三百年来至今,世间门最后一位帝主,就此陨落…… 但听远处子规悲啼,山间门杜鹃,已尽为血染。:,, 160 借一枚何妨(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自张仪取走剑印后,原本被剑印牵引而来聚拢于蜀州的灵气,已渐有流失西行之势。然而在剑阁这一道血光冲天而起铸成一道新的剑印后,这些流散的灵气,竟似被漩涡席卷般,如烟似雾,越过群山,重新落了下来。 以剑顶为中心,全新的威压已然升起! 若站在蜀州以外极目远眺,便可见那巨剑的神光折射到云层里,宛如一个巨大的光罩,将蜀州大地倒扣在内。 剑门关外,江水湍急。 道旁朽坏的老树为风雨折断,张仪就坐在边上,因受伤而失血苍白的脸孔抬起,在见到关内灵气重聚这一幕时,只想:不愧是武皇陨落前夕,真正想要一见的人…… 没有金乌遗骨,竟强以自身为祭献,铸成剑印! 他未免复杂,实在有些钦佩。 只是念头稍一恍惚,那无所不在、回荡不休的剑阁铃音,便侵入懈怠的心神,让他蹙了长眉,又吐出小口鲜血。垂眸看去,右手掌心那一道道裂伤,已延伸到整条臂膀,并随着不断传来的铃音,继续上行,缓慢爬上他颈项。 伤势在加剧,痛楚也在加剧。 张仪竟感到了几分苦涩:“剑阁金铃,千日余响……” 现在才只第二日。 往后还有近年,他会越来越虚弱,直到这铃音止息。可白帝城就要开了,而王氏那口含天宪的唯一血脉,已仅剩下月余性命…… 他用力压住腕上伤处,试图回拢心神。 这时,山间门忽有脚步声传来。 张仪回头看去,原来是一对粗衣麻布的夫妻。看打扮似乎是住在附近村落的山民,汉子挑着柴禾,妇人拎着竹篮,正说笑着从荒林中走出。 于是他收了目光,没有再看。 但那夫妻二人转上道来,见得断树边上坐了个鲜血斑驳的人,却都齐齐吃了一惊。 那汉子立刻放下挑着的柴捆:“哎哟,都说山里出了熊瞎子!别是走山路的时候被熊咬了吧?孩儿他妈,快,看看今天采的药草里有没有能用的,赶紧给他止止血!” 妇人连忙在竹篮中寻找,翻出了几株药草。 此地也不会有什么药杵,只能捡起旁边的卵石将药草仓促砸了,敷到张仪右手伤口之上。 那汉子也上来查看他情况,却是抱怨:“早说了大家凑钱请个厉害人,赶紧把山里那头熊打了,免得以后进山提心吊胆,今天果然伤了人吧?唉,也亏得你运气好,昨儿个不知怎的,一场雨下来,山里树长了花开了,什么都有了,今天才能采到药……” 张仪维持神智已有几分费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看着手上敷了药的伤处,他只是隐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瀛洲那一片怒海边,也有一个人像这样,毫无防备地救起他,在他被礁石划破的脸上一点点涂好药…… 那汉子还在絮叨:“你也是,山里这么危险,怎么一个人走呢?出点事都没人照应……” 张仪回神,轻轻道声:“多谢。” 心中却想:是不能一个人了,白帝城之事,得有别人去办。 乌云散去,月牙初露。那六枚剑印合化成的剑玺,便与那曾在剑顶大显过威能的书帖一道,平平无奇地悬在腰间门,只淌过一抹暗光。 神都城内,座倒悬山浮在半空,黑夜里投落在城中的阴影格外庞大。 王氏虚天殿上,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殿下方原本燃着的洪炉虚火,早在去岁大雪那一日便不知因何故熄灭,如今外面风吹进来,未免使人发冷。 大世家所有话事之人齐坐殿中,乌泱泱好大一片,但面色都不好看。 宋兰真一眼扫去,只想:自诛邪战后,大世家的人来得如此齐全,怕还是二十年来头一回吧? 从左到右,分别是陆氏、宋氏、王氏。 大世家的势力结构并不相同—— 陆氏有司。青霜堂司兵,夷光楼司药,听风台司刑,司长皆落于后座,最前方是不夜侯陆尝出事后便代管陆氏俗务的族长陆坤,出身主族,中年人模样,面相沉稳;由陆尝亲授剑术教养长大的但出身旁族的陆仰尘,则分在次座。 宋氏有四旗。秋水旗、烈火旗、灵木旗、赤金旗,四位旗主男一女,也早已到场。宋元夜与宋兰真的位置虽有前后,但相距极近。 王氏则有六州部,势力最为庞大。 除蜀州若愚堂落在韦玄掌控之外,凉州若拙堂、齐州若缺堂、夷州若冲堂、瀛洲若讷堂、中州若昧堂,五个州部的执事长老,皆在殿上。王诰的位置自在最前,王命的位置却要靠后,仅能与五州部长老齐平。 大殿正中设有座,但此时只有最左坐了镜花夫人,其余两座则空无一人。 有资格落座于此的,皆是上一辈掌权者。 不夜侯陆尝,在昨日剑阁金铃响起时,便不知怎的突然狂性大发,竟然挣断锁链逃走,陆氏正封锁消息、派人加紧寻找,如今自不能来。 而宋氏鉴天君宋化极早已身故。 至于王氏那一位…… 大殿里面垂着一层厚厚的帘幕,隐约能看见里面一道打坐的道人身影,旁边是一座香炉,缕缕青烟时不时透过帘幕飘出。 沉肃森严的气氛中,不少人都悄悄向帘幕方向张望,但谁也没先说话。就连镜花夫人也垂着眼帘,似乎正在出神。 直到陆氏那位族长陆坤,思前想后,心气不顺,重重一掌拍在交椅扶手上,大骂道:“老东西临死前还敢跟我们作对!我大世家人都召齐了,蜀州剑印偏偏这时候重铸!再要打过去,损失恐怕巨大。要早依老夫所言,春试那日就直接攻打蜀州,哪儿有今日的祸患!” 王氏这边中州若昧堂的长老袁虚正一听这话,就阴阳怪气道:“陆族长这意思,是我们大公子定计不对了?倒也不想想,彼时望帝还在,打不动张仪还打不了你么?” 陆坤冷笑:“袁长老可真是高见,有本事倒说说眼下怎么办呢?” 陆仰尘坐在后面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袁虚正一梗,也闭了嘴。 宋氏秋水旗旗主班香,修为绝高却一副妙龄少女打扮,梳着双螺髻,只朝宋兰真不动声色的那张脸上扫了一眼,便嘻嘻笑道:“形势既变,我等自也因势而变。倒不如先把攻打蜀州之事推后几日,派人去探探他们那新剑印的虚实再说。” 袁虚正立刻皱了眉:“箭在弦上,岂能不发?班旗主手段厉害,在这神都城中也是出了名的,如今这番说辞,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授意,不愿宋氏的人手再受损失了吧?” 大世家中,宋氏最弱,人所共知。 若按原计划攻打蜀州,在折损巨大的情况下,自是宋氏要最先担心承受不住。 袁虚正此言分明直指宋兰真。 但宋兰真就跟没听见似的,只是喝了口茶。 陆坤也道:“有剑印又怎样?望帝已陨,天底下难道还有谁能阻挡我大世家联手?” 班香脸上仍挂着甜美的笑:“有剑印是不怎样,明月峡也不过才死百人罢了。想来廖亭山廖长老这样愿为我们世家忠心赴死的修士,王陆二氏多不胜数,必定能把蜀州千山万壑都填成平地呢!” “明月峡”个字一出,谁不打个冷战? 廖亭山原是王氏总揽五州部的大长老,怎料不过一趟外差,就交代在蜀地。就连陆氏,也折损了不少人手。消息传回神都,大世家中不知有多少执事长老思之胆寒。 那一役真追究起来,也有宋兰真判断失误的责任在。 班香为驳袁虚正,竟连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话也说。 所有人看向她,均在心中想:好甜美的一张脸,好阴毒的一张嘴! 但此言不无道理,众人皆感棘手。 只有先前一直没说话的镜花夫人,不知何时回了神,竟面无表情道:“区区蜀州,什么时候灭不行?” 众人向她看去,一时不太能把准她意思。 镜花夫人冷笑:“听听你们耳边吧!这声音尚在回响,你们个个跟聋了似的,都不记得百年前为人宰割的耻辱了吗?” 众人顿时一惊。 镜花夫人将视线投向殿外虚空中的某处,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大的冤仇一般,咬牙道:“玉皇顶传人既出,你等还在纠缠一个蜀州,难道是要等到那周满羽翼丰满,再打上神都一次,把你们的脑袋都割下来挂上城楼?” 袁虚正犹豫片刻,恭敬起身:“您的意思是——” 镜花夫人道:“先杀周满,再灭蜀州!” 所有人不说话了,但视线都向殿内帘幕中投去。 镜花夫人于是阴沉着一张脸走上前去,只问:“道主意下如何?” 毫无疑问,里面那人便是苦海道主王敬。 前不久他虽从玄都坛出了关,回到王氏,出手救醒了王诰,但除此以外并未过问神都城中的俗务。自道陵真君王玄难陨落后,作为其兄长的王敬,地位自是崇高,更不说大乘期的修为,在望帝去后,恐怕已能称得上当世第一人。也就是今日事大,众人才能得他隔帘现身。 听得镜花夫人此问,殿内顿时静寂。 侯得良久,方听拂尘敲在青铜香炉上的轻轻一声——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 所有人立刻起身,齐齐行礼:“谨遵道主之命!” 镜花夫人回转身来,雍容的面容上已带了分笑意,但眼底却是令人寒彻骨的阴冷:“道主既已有命,攻打蜀州之事暂罢。王氏若愚堂、宋氏秋水旗、陆氏听风台,即刻抽调精锐,明日随本座同往白帝城围剿。瓮中捉鳖,我要这周满,死无葬身之地!” 自金铃响彻后,全天下不知有多少目光暗中关注着剑门学宫。自世家的势力齐齐撤出蜀州后,便有不少修士生怕打起来殃及池鱼,早早逃离;如今望帝陨落的消息一出,根本瞒不住,又有一批修士不敢再留。 人人都在等一场惨烈的大战。 可谁想到,整整一夜过去,神都那边竟然毫无动静。 岑夫子那边派人来东舍送墨令时,顺道说了大世家已将布在蜀州西北和剑门关外的人手撤走大半的消息。 周满便笑一声:“不打蜀州,那看来是先要杀我了。” 她接了墨令在手。 与望帝先前给她的那一小方朱砂相似,六面并无刻痕漆字,但要更细一些,更长一些,也更像文人放在砚台上研磨所用的墨锭一些。 昨夜望帝身陨道消,蜀中众人固然伤悲,可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对世间门生死无常的事比凡人体会多些,看得淡些,且都知道那是望帝自己的选择,终算得其所。是以,当夜只在剑阁前方拜祭一回。 待得天亮,依旧要为这蜀州无数事务奔忙—— 望帝陛下都以身殉道,他们若不能守住蜀州,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周满在剑阁前面枯立了大半宿,也终于与王恕、金不换二人一道,回了东舍。 此刻已是清晨,岑夫子派来的人一走,妙欢喜便来询问周满,是否要一道出发,前往白帝城。 春试结束,除周满与宋兰真之外,王诰、王命、陆仰尘、宋元夜、宗连、妙欢喜、金不换、赵霓裳八人亦列在前十,得到一枚墨令。 十人中光世家出身者,就有整整六人。 妙欢喜来问,自是有结盟之意。 但周满考虑过后,却是婉拒:“我同金不换,与世家旧怨深厚,此次白帝城之行只怕险峻万分。旁人若与我们一道,恐怕遭受连累。且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我等还要先回一趟泥盘街。” 她说话时,金不换与王恕就在边上。 妙欢喜听后,视线从金不换身上移到王恕身上,只想:也是,此次春试这位病大夫对阵王诰那场虽然惊艳四座,但毕竟运气不好,没能列入前十,拿到墨令。人此次怕要分离,去白帝城之前,自得好好叙一场再走的。 于是她笑了笑:“无妨,那我先行一步。” 妙欢喜腾身而起,化为赤红金乌,先行离开,驰出剑门关去。 春试结束,参剑堂这一届也算结束了。 周光、李谱与蜀中四门余秀英等人,也纷纷前来辞行,喝了一场酒。 蜀中四门几人自是回到各自门派去,周光则不回瀛洲,要游历天下,唯独李谱苦着一张脸都要哭出声来,对剑门学宫依依不舍,抱怨着不想回南诏国去,走时一步回头次…… 不到中午,东舍之内一片清寂。 剑门学宫,已人去楼空。 回想着当初第一次踏入这座学宫时的情景,分明只短短一年过去,可周满心中竟有种白衣苍狗、时光荏苒之感。 众人散去,从此便如浮萍,再要相见不知该是何时了…… 王恕与金不换似也有怅惘之感,矗立良久,才与周满一道去参剑堂拜别了剑夫子等人,结伴回泥盘街去。 小剑故城外面,已是春草长满。 或许是因春来,也或许是当初水淹之祸的阴影已经散去不少,泥盘街看起来比旧日还要热闹。 反倒是对面的云来街,因世家之人撤走,显得一片冷清。 人一路无话,进得城来。 但在走到病梅馆前时,金不换便停下了脚步:“我就不进去了,先去慈航斋看看。” 周满看他一眼,也道:“我同去吧。” 慈航斋是明月峡一役后,金不换真正新开起来经营的,就在街尾,用来当借口实在合适。 她笑着转头对王恕道:“一命先生如今可不待见我,你先进去把他哄好了,我与金不换交代完慈航斋的事,晚些再来找你。” 王恕心道,对上张仪,也没见你怕过。 他感到异样,但随后又想:他二人很快同去白帝城,自有许多事要商议,换个地方去说也是寻常。 于是点头,温然道声:“好。” 他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相携并肩离去,心中竟隐隐感到失落。 回到病梅馆中,孔最、尺泽两名药童正在柜上切药,一命先生似乎不在。 行至堂后,却见满园病木依旧,一派萧条。 ——原来纵是武皇金铃响彻,真正扭转物候天时,也无法使得枯木再春。 王恕立在阶前,不知为何慢慢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才忽然开口问:“你们考虑得如何?” 廊边暗处,惊蛰霜降二使闻声显出身形来。 二人自然知道,王恕问的是他们认周满为新主之事。 当日春试终战,惊蛰亦在场中,自见到周满那一箭之后,已毫无疑虑:“公子所言非虚,周满确系良主,属下愿意跟随。” 霜降却垂眸不言。 王恕看向她:“霜降使不愿么?” 霜降竟道:“不愿。” 王恕目光落在她面上,带了几分审慎:“记得当初我第一次提起此事,最反对的是惊蛰使,最情愿的是霜降使。如今反过来,却是为何?” 霜降道:“属下不敢说。” 王恕微微蹙眉:“有何不敢?” 霜降与他对视,考虑良久,终究觉得心中有气,不吐不快:“圣主留下我等,原是为卫护公子安危。公子却想我等认她为新主,是将她放在心上。可当日春试终战,她本有机会杀宋兰真夺得多出的墨令,那一箭却最终去了别处。公子,莫怪属下说话难听——朋友相交,亦当将心比心。她在您心中,头等重要。可您在她心中,却未必如此。” 惊蛰闻言沉默。 王恕也静了半晌,才道:“她不知我身份,更不知我为何要去白帝城,当时情境,自要顾全大局。舍弃墨令,本是应当。” 霜降分外冷静:“那今日她能为蜀州舍弃墨令,他日若也为别的事牺牲公子呢?” 任谁都能看出,周满从非善类。如今剑阁金铃为她而响,更知往后绝非池中之物,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 她这一句,问得堪称残忍。 可谁想到,王恕听后,也不知想到什么,唇畔挂了浅淡笑意,竟笃定道:“她不会。” 周满这个人,面上看着冷,心肠却没有那么硬。 毕竟喝药还怕苦,总想方设法要骗点糖呢。 想到这一节,他眼底笑意越深,只道:“不过既然霜降使不愿,自也不便强求。但此次白帝城之行,世家一定会趁机对周满不利,金不换恐怕也有危险,还请二位调集诸使,便算看在我面上,前往白帝城。待得事了,料来我寿数已尽,届时惊蛰使可率人去认新主,至于霜降使,从此天南海北,皆可去得……” 平淡的嗓音,说起自己寿数将尽,也毫无起伏。 先前还欲争辩的霜降,忽然心间门潮涌,说不出话来。 王恕摊开手掌,看那一条已延伸到掌心的命线,却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惊蛰与霜降看向他:“公子尽可吩咐。” 王恕想了想,先问:“王诰等人,现在何处?” 霜降顿时一惊。 惊蛰更是立刻意识到王恕意图何在,便道:“自春试结束后,我等便暗中关注他们行踪。今日清晨,他们已经出发,现在应该落脚在清江口洗浊亭,要等傍晚春潮过了,才能渡江。” 王恕算了算距离:“在蜀州西北一百十里,倒是很近。” 惊蛰试探:“那我们?” 王恕虚虚拢了手掌,笑道:“便劳烦二位,代我去一趟,向他们借一枚墨令吧。” “借?”金不换站在巷弄深处,听见这一个字从她嘴里冒出来,差点没跳起来,“周满,你——” 周满却是皱眉,一脚便朝他踹去,只朝外面人来人往的大街看了一眼:“声音小点!芝麻大个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金不换顿时疼得龇牙。 两人偷偷摸摸避开泥菩萨,自是为了商议墨令之事。 周满固然从望帝处得了一方朱砂,按理说可将自己那枚墨令交给王恕,带他一道进白帝城。但那方朱砂究竟何用,现还不知,能不能凭此进入白帝城也不好说。且此物是谢叠山陨落之前交予望帝,料来绝不寻常,轻易最好不要暴露于人前。 所以他们仍缺一枚墨令。 周满道:“此次白帝城之行必定险峻,我们要为菩萨谋一枚墨令,更当万分谨慎。” 金不换自然点头认同。 他正想说,是当谨慎,要不我们问问有谁对白帝城兴趣不大,愿意割爱?哪怕以春雨丹和寄雪草为代价,为菩萨换一枚墨令也是值得。 可谁料,还没等他开口,周满下一句便道:“听闻王氏人已经出发,不如我们去借一枚。” 好离谱一个“借”字啊! 这也能叫“谨慎”?!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把“明抢”两个字转化得如此清丽脱俗,说得还这般理所当然! 金不换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那可是神都王氏……” 周满淡淡道:“我抢的就是神都王氏!” 金不换打量她,见她从头到尾面上半点波澜不起,仿佛筹谋已久一般,忽然眼皮一跳,生出怀疑:“你、你该不会从春试之初,就早想好要抢了吧?” 周满奇怪看他一眼:“你难道从未作此打算?” “……” 这一刻,金不换竟为自己还有克制与操守,深感羞愧。:,, 161 狭路相逢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1 狭路相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2 更好的(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2 更好的(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3 墨兰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3 墨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4 启程(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4 启程(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5 白帝画城(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5 白帝画城(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6 自画像(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6 自画像(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7 入城(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7 入城(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8 众生相(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8 众生相(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9 刽子手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69 刽子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0 柴棍人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0 柴棍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1 翻脸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1 翻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2 旌旗之下(改)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2 旌旗之下(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3 鱼教(改)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3 鱼教(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4 最好的朋友(新)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4 最好的朋友(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5 雨教(新)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5 雨教(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6 鱼党(改)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6 鱼党(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7 设局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7 设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8 多疑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8 多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9 解青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79 解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0 再启决斗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80 再启决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1 画皮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81 画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2 罗青之死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82 罗青之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3 雨滴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83 雨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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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98 绝箭险中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9 心相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199 心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0 周满的脸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200 周满的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1 仙宫之战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201 仙宫之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2 丑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202 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3 议和(改)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203 议和(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4 等待王杀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204 等待王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5 谁是王杀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205 谁是王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6 丹心入湖 - 剑阁闻铃 - 时镜 《剑阁闻铃》206 丹心入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7 谢叠山(一)墨画鱼图 - 剑阁闻铃 - 时镜 朝廷对东江弃之如敝履,眼瞅着东江日日衰败,他却是无可奈何。 说话间,沈明轩打来了电话,让柳岩出去喝酒,当然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带上云菲儿与胡雪。 那双鼎极为精致,散发着古朴的气息,可还不等韩风查看一二,天空中的黑白子又说话了。 枚伊眼眶一热,红彤彤的,就要哭出来,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其实心里知道,谢磊比她更委屈。 不远处两个保安也发现了这里的情况,持着警棍跑了过来。看见谢磊,又瞄了一眼宝来,两人心下叫苦,这是哪尊不开眼的惹了这个大佛。青年他们当然认识,私底下他们还暗猜这青年的身份呢。 只是这次他自然没有去住院部,直接进了门诊部的大楼。挂了外科,问了外科大夫,大夫说的很简单,就是让简单的包扎一下,包扎前顺便进行一下酒精消毒即可。 庞山民此番调遣各路军马,并未向家人隐匿消息,孙尚香得知庞山民欲亲征江东,心中大惊。 身在空中,赵子岳突然眼睛一亮,在裤兜里掏了一把。对着矮墙上的黑袍信手一甩。一个有些模糊的水桶粗细的半截蛇影张着血盆大口,扑向安倍晴海。 秦落雪淡淡的瞟了棱昊一眼,听过江辰的分析,她也知道这一定是棱门的主意,本来她就不太喜欢棱昊,现在更加觉得可恶。 就这样江昊离开了,顺便带走了百花仙子,星辰位面有百花仙子存在的话,就太过于危险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儿处于危险中,也不能让百花处于危险中,带走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只是区区七八天的分别,可众人的心中,却都如同过了大半辈子一般。这短短的七八天时间,每天众人都生活在煎熬之中,现在总算是看到了希望。 “不用,能修好,只要敲打一下就行。”说着江辰就用拳头敲击起来。 他不知道南宫楚和如意都是芙蓉堂堂主季芙蓉的得意弟子,银针点穴的功夫深得真传,当年季芙蓉凭借这手银针点穴的功夫曾经独步天下,即便是闻名已久的江湖高手也是防不胜防。 “有一位好像是很少露面的!”老子看着面前的元始天尊,淡淡的说了句。 无心听了龙新月的话,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他在询问龙新月解决的办法,因为这里毕竟是龙新月的家,不能再像以往一样肆无忌惮。 三人出现,谈笑风生,对着楚毅微微点头,仿佛不是来找茬一样。 这还只是传奇境界的妖兽肉,真要按照王胜所说的更高等级,澹台瑶已经不敢想了。真的要做到了,大观园的六百多个姐妹,每一个每天吃的东西都是用黄金直接铸成的吧? 此时江余正同麾下众将商讨战情,是攻是守各有所持,江余一一听过便让他们退下,只留下了胡玉荆和齐傲冰两人,三人面色都有些凝重。 事情解决完,唐楚轻松一笑,离开前还特意交代让吴掌柜找个算账精明的过来,免费帮这些伙计算算刘掌柜是吃了多少回扣。 妖崇拜人类,修炼成妖体后都会化身成人类模样。而部分人也向往妖类,向往他们的力量,以及化身人类后的美丽外表。 如果非要说关联的话,那么还真就有一位边缘人物有这种可能,我心想最好别是他,在这里遇见他那将是一件多么晦气的事情。 他仿佛被声音控制住心神,缓步走到王总身后,将手搭在王总肩上。 倒是何叶,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抓着一大把糖给刘雪,这下倒是让刘雪尴尬了。 清妩便命元荣和元喜照看好聚仙楼,自己则匆匆离去。不久,江余和秦修也出现在林佳茵藏身的府中。众人商讨之后决定由秦修和林佳茵带人前往西陲。他二人都曾去过西陲且有武艺傍身,若真遇到事情也可随机应变。 我已然料到如此,不过微微一笑,双手略使巧劲,三两拨千金般卸掉这强势一击,转手将那蓉蓉抗在肩上,扬长而去。 枯漠可不同于沧海,无论是城池的数量还是规模,都无法与沧海相提并论,所以平日里前往枯漠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更别提这么多的行进器了。 萧立衍昨儿个之所以没有拆穿阮令薇,一来因为他觉得阮令薇这丫头不错,颇为欣赏她。 “唯利是图之辈不可怕,知道他想要什么就能拿捏他。孙盐知道他在世家大族那边没有出路,除了我,没人能给他他想要的。”楚识夏举起饮涧雪,对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挥剑,震落一地清辉。 同一时间,我后背上那只手蠕动的更加厉害了,像是要随时突破我的皮肉,爬出来一般。 胡辰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起身盯着我的身上,然后用力的嗅了嗅。 又在杨眉打出了绝强的一击之下,被生生压迫除了自身最大潜力。 沈若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丝毫没有想说话的欲望,本来还是可以说上两句的,但对她而言,如今的谢晓青她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甚至觉得有些许恶心。 “她的头颅赏你了,带回去请赏吧。”首领对着那具瘦弱的尸体抬了下头,说。 当然,若是有合适的武者,将其收入麾下,成为门客或者客卿供奉,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男人的胳膊处一道不深不浅的剑伤,伤口处往外流着血,而且还是黑色的血。 众强者皆面色通红,想要反驳,却似乎碍于这男子的身份,不敢开口。 楚明彦亲自下厨房煮了一碗面条,葱花翠绿,面条金黄。在灵前点上三炷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灵位拜下,才拿出一双筷子放在碗上。楚明修站在他身后,见他穿得单薄,又为他添了一件大氅。 他是做情报的,很清楚目前到底是谁占据了主动权,他们就算想要把徐麟的身份捅出去,也没有什么用。 208 谢叠山(二)夜湖盗笔 - 剑阁闻铃 - 时镜 肖帆的腿摔骨折了,午饭要么外卖,要么舍友帮带,现在宿舍只有他自己,他指了指右手边的床位,越吐槽越生气。 是因为我能感觉到李大宝的身体再微微的颤抖,似乎前方的出口有什么让它感觉到恐惧的声音。 傅雅却不领她的情,示意稚桑接过后摆摆手,让她赶紧把帘子放下,还作势咳了一声。 另外由于护甲表面鸣甲的大量应用,对于狩猎笛音波外扩,也具有一定增幅作用。 格雷-福斯看到有这样的情况,搓了搓手,这不就到了自己发挥的时候了吗? 因为太过错愕,蒙面随从没能发出声音,法则之力吞噬着他的灵力,导致他的生命走向尽头,最后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兽牙牛魔牛釜,赤风寨的十当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天生神力,如妖兽一般。”许明说道,眼睛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牛釜,可见他对牛釜的忌惮有多深。 陈南摇了摇头,形势比人强呀,怎么感觉,被全世界给抛弃了呢? 虽然四处的地面上,墙壁,岩石上都有沙子,但我们深处的地方已经算是一处通体黑色的巨大山峰了。 成衣铺的老板是外门弟子,平时生意并不怎么好,勉强维持着店面租金罢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宁欣言,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不论是那死老头还是学校中的赵老师都说操控者的能力只有那一种办法获得,是绝对不能继承的,这件事自己记得十分清楚。 此时美琪正蜷缩在我怀里,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正懒洋洋的看着我。 桌子上的菜碗空了就马上有人给添满,可见厨子一直在那儿忙着。 本来想看个热闹,打个酱油什么的,谁成想被当成靶子了,老娘历史学的好,杀手锏——律法。 再加上现在又是深山老林的,还不知道会不会有野兽出没呢,所以有火是最好的。 “不是,哪里只是一个偏远的地方。”扬益笑了起来,孩子就是孩子,有些时候幼稚的想法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那个师傅,你们不用吵,我这还有一本。”褚峰立即将另一本递到了师傅的手中。 轰,两者相撞,血兽被紫凤全力一击撞入卧龙池,哗,湖面炸开,不知生死。 就刚刚的那一拳,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绝对不是大尊所能发出的,已经能威胁到他了。 这样的下沉大约持续了两三分钟的时间,终于,在光芒重新进入视野的刹那,欧雅睁大的双眸中映出来的一切,彻底震撼了她。 其实流川枫刚刚打的并不算差,只是他有更好的机会没有选取而已,而且要不是遇上四宫田野这样的球员的话,流川枫刚刚那一球说不定能够打进。 白衣修士似乎意识都模糊不清了,就这么被喂下了丹药后昏迷了过去。 说完,吕香儿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孩子,眼皮越来越沉,慢慢地睡了过去。从昨夜被鞠晨思掳走,吕香儿睡的很晚,早上又起的很早,还坐着这么颠簸的马车,最后还在马车上生产,能支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正寻思着有什么办法说服这个唐悠悠和我一起共骑,唐悠悠视乎知道我的心思,主动的说道:“我没买马,可以载我不?”说的跟真的似的。 轻轻将宠物蛋放在草地上,有了上次的经验,急忙拿出匕首狠狠的割下手指头,狠不得多放点血。 霍青青见吕香儿的反应还比不上自己,便有了些姐姐般的自豪,连忙给她拍着后背顺气。其实,霍青青不知道吕香儿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的鼻子非常地灵敏,嗅到了那股深厚的血腥味而受不了了。 想到吕洪来到京师,吕香儿肯定也得跟着来,吕二娘这才决定留在京师。为了让吕洪有更好的环境准备会试,或者还能进入殿试,吕二娘便到外找宅子,准备暂时安顿在这里。 “都是母子,您何苦逼得侯爷这样紧?”自云辞走后,迟妈妈很是心疼。她毕竟一手带大云辞,见这对母子闹成这般离心,不由叹道。 云承算了算日子,诚王大婚是在四月初二,等参加完这场盛世婚仪,恰好能赶在四月底回到房州,并不耽误庄怡然的产期。 五刺可不管那些,只要雷战不喊停,他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的,左一拳,右一拳,上勾拳,把这个家伙打的就像吊在半空的沙袋一样,左摇右摆,但还是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 倪娘含着泪笑了笑拿出帕子帮莫莫擦擦两颊的眼泪接着把手帕放到她鼻子上果然莫莫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噗嗤”一声利落的擤了鼻涕。 回到防线之后,雷战立刻让梦寒告诉星际联盟的天奴,让他动用星际联盟的情报组,找到龙尊的星球。 209 谢叠山(三)草堂弃徒 - 剑阁闻铃 - 时镜 脑海中不断推演各种可能性,渐渐的,夜枭也有了困意,盘膝坐在原地闭目休息起来。 “不知道修真者与我们的武道有什么区别?”有一个老头问了那么一句。 两人都有着默契,绝对不能够朝着同样的方向逃离,最好就是分开逃,这样才有活命的可能。 只要这样保持下去就能够逐步取得主动权,进而收复失陷的城市。 更重要地是,对方接连击败他们的,竟然是忍界一个个名不见传的少年,看他们年纪,也就十三四岁。 白天皇夫册封行礼时,他没忍住,偷偷去看过,皇夫的礼服漂亮的让人一眼难忘。 试探自己敢不敢对掌门出手,或许只要打破心中的顾忌,敢对掌门出手就已经通过考验了。 都是在家里娇生惯养惯了的人,肌肤自然娇嫩几分,跪了这一会,已经有点不舒服。 上百门最普通的源力炮,就像是一艘战舰的近战武器一样,在接舷战争中,不断的舞动。 李弋正挡在他们面前,她将能量运转到极致,双手的空间方块不停变换着。 巫广义,身为巫府的府主,也是巫氏的当代族长,在听完下人的禀报后,他立刻命人将巫启云叫过来。 “我也没抱多少希望……”太极轻笑,但其实有些失望,他本以为护道者中有很大部分是被欺骗了,故此揭开真相后应该会反水才对。 于是冰雨微微移步,朝着角落走去,典风自然也跟着一起,和她并肩而行。 我只是有点想法,就要他干自己不喜欢干的事情,毕竟沈林风很爱我,然后他其实刚刚松懈下来,想要一个浪漫的夜晚。 熊达是有些得意的说着,他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是想说已经现在没有对手了。 罗昊也并未打算隐瞒,毕竟只要是有眼力之人,多少能看得出来。 众人齐声大吼,战意滔天。千里参军为当官,虽说不是所有我的想法,但绝对能代表着百分之九十的人。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自己有什么理由说拒绝? 在躲避过梨木白多次攻势后,罗昊精神力已然将对方的气息锁定,周身真气排山倒海对着前方轰去,瞬间将激射来的剑气尽数击溃。 镇上也有商行,而且还是朱氏的产业。不过向罡天可不怕有人认出自己来,毕竟是改变了样子。在强大魂力压制下,纵是龙訇也休想再识破。 可是酒刚喝完,孙仙人就醉醺醺的拉着爷爷钻进帐篷,说什么有重要的事情跟爷爷谈,也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酥酥麻麻,有种触电的感觉,真舒服。”璃儿擦了一把嘴巴,一脸陶醉的说道。 以夏静如此心性,都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哀嚎和嘶吼,可见青灯炼魂的可怕和残忍。 虽然伤口在警局简单包扎过了,但有些伤还是得具体做检查,再认真处理。 新事物的主动推广往往是曲折的,还不如以退为进,换个方式,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顾顺气得脸红脖子粗,他面目狰狞,瞪着浅笑盈盈的晨光,恨不得一口吃了她。 她今天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怀念往事,而是为了给秦老买份礼物。 所有修士都面色苍白地后退,疯狂地狱天空中这六大片血池,来开了距离,避之不及。 他们两人在铺着洁白餐布的长桌旁坐下,这里三三两两倒也有几个布斯巴顿和德姆斯特朗的学生,布斯巴顿的媚娃冲宁安妩媚一笑,着实勾魂摄魄。 不过萧府真是大的吓死人,一个门府足足有三分之一个苏门镇那么大。 利爪和囚妖鼎瞬间撞击在一起,妖鼎被撞飞出去,金狮子遭受反噬,体内精血涌动,再也压制不住,受了重伤。 “八荒剑道,山海剑势。”山剑势和海剑势力量叠加在一起,山海碰撞,形成巨大的山海意志,朝黄金狮子杀戮而去。 作为南宫世家的少主,平日里家族内的一些对外人而言相对机密的卷宗典籍,可没少翻看,其中就有这“先天无上混元道体”的记载。 听了赵显的话之后,项樱才彻底放下心来,如果大启战场上有了这种大杀器存在,一统天下或许还很困难,但是守住启国这一亩三分地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这是什么?”承德好奇的探过神识,就发现对面那片崭新的天地。 以至于在这一进程中,从魁北克到安大略湖一线的“圣劳伦河中游平原”,曾一度也是一个湖泊。 带着一肚子的忧虑和火气,秦黑子慢慢吞吞的朝着前面挪过去,好像这样就能减少一些亏损一样。 “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在西南地界有一处残破的宫殿,此地有魔气笼罩,别人一时半会找不到我们。”四人身影如风,瞬间遁走远方,消失不见。 而他们盖房子的地方,正是江城市中心不远处一座颇有名气的水上森林景点,环境清幽风景宜人。 所以,在赵显插手石家商号以前,石家必然还有一个类似于赵显这个角色的政治靠山,才能让白手起家的石三子,在二十年之内把石家发展到这个地步。 210 谢叠山(四)王氏圣主 - 剑阁闻铃 - 时镜 何心沫说完,对叶安抱歉地笑了一下,随后低头咬住吸管,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古牧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此刻像个亲昵的宠物一样,贴着自己,顿时大感受不了,身体连连后撤,拉开了与镇墓兽的距离。 一个身姿矫捷的少年自车上下来,一旁的车夫马上半跪在了地上,车上一双黑色长靴踩在那人背上,扶着少年的手跳了下来。那少年正是锦色,他的主人正是花清越。 因为毕竟不是每一个主播都舍得跳槽,所以叶安只能采取在这种广撒网的方式。 他的身边,是看到她与云长歌一起走进来,同样面露惊讶的沈思安。 “怎么样,要不要再试试其它的?”摊位老板问道。古牧能够第一次试手就有所收获,他是最愿意看到的,这样就能够引起古牧继续赌石的想法,最后甚至很有可能会去尝试那些标价高的毛料。 只有秋风划过的声音,还有天空上偶尔飞过的孤雁发出的一丝低沉哀鸣。 为了节省时间,兵工厂直接将资源全部集中在肩抗式步兵防空导弹的制造上。 每次经过殊死搏斗或者是灵力耗尽,陆天铭都会感觉到修为会有提升,这大概是因为体内丹田的神秘珠子的缘故吧。 “你还是那么固执,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唉,这也不能怪你,你有这样的性格都是因为像青荷。”电话那边的伯恩忽然柔和起来。 但只想他能知道,我仅仅就是想这样凝望着他,这样摸不着、碰不着地看着他,当时间与空间两皆虚无,我依然会不悔地凝视着他。当他累了扭转过头,我就在他的身后,永远等待着。 “今天怎么想起约我喝咖啡了?”她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心里一直在揣测他约她见面的意图。 搜到位置,恰好对方不在禁战区域,直接飞去杀了,没想到她见到人,才戳了几下对方就倒了。 队伍中遇到路西法真心比较尴尬,毕竟两人现在的关系还处于分离时期。 “你不用管了,你看着就行了。这样的一个贱男人,我不能白白的看着我的朋友被打。”杨希若淡淡的说道。 年轻人一凛,准备好的话一时冲不出口,而在蝶雪的连翻惊吓下倒是后退了两步。 “切,说的是你吧?”夜琉璃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上下看着他瘦弱的驱赶,然后摇摇头随后摊开双手。 阿保机在心中闷闷的哼了一句,随后看着耶律璟端着药碗去了床边,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恩恩。”王云杰失声痛哭。好像这么久以来,才得到一种发泄的解脱。 于是,我就抓紧时间用手机发了个短信给英语老师,刚发送成功,李嫣嫣姐妹们就赶到了身边。 车早已在外等候,上了车,言优系好安全带,示意墨以深可以开车了。 “诶呀娘娘你烧还没退呢怎么就惦记起……”轻歌带着几分埋怨的朝着花璇玑说道。 没想太多,我吐出口气缓了缓精神就走到餐桌旁打开那个西点盒子。 显然没想到言优会突然变脸,祁亦涵轻笑,心想: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 “月棠,你看到什么了吗?”我望着浓黑如绸的黑色,尽力去寻找丫头们说的那一点光亮。 钟馨就絮絮叨叨了起来,夸着程容简气质谈吐不凡,稳重又懂礼。 有服务生送了啤酒和菜品进来,言爵拿过开了的酒,坐在角落里,闷闷的开始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洗完澡出来时,月棠正在给沈毅擦汗,他唇上依旧是苍白干渴的,月棠倒了一杯水来,我用棉签蘸湿了给他润唇,这才好了许多。 沈毅坚毅的面孔犹如刀削,握着枪的手指骨节分明,纤长有力,深邃如潭的目光泛着寒光,坚决勇敢。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和睿智。 身后,同样是一道道灰白的光圈,相互之间,依旧缠绕、延伸,一直到无尽的尽头,诡异而又莫测。 程咬金连忙命令随同而来的童儿将一些红枣,栗子等物撒了几把。 刚出营帐的吴磊就被吕布心腹热情的拦下了并且亲切的询问吴磊干什么去,就在吴磊说自己要去睡觉的时候他们几个都睁着要带吴磊去睡觉的帐篷,吴磊因为自己的任务当然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自己走掉了。 换句话说,李自成练到了人剑,别人只是心剑或者持剑的水平,那么他们根本就不是李自成的对手。 就见他傲视之雄主,看着远处,再看看四周,只见空间在不断的浓缩,立刻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座旷古无匹的大阵中,但是,他丝毫不惧,反而是脸上有一些兴奋。 一直以来,在苏瑾瑜的心里都认为玉蝉是那种性情中人,却不想这份血性中还有着诸多的算计于阴谋。 奇思妙想和胡思乱想的区别就在于,它们的思想是否更加接近YY的状态。 刘秀微微点头,斥候行一礼,出去了,屋内变得极为安静,刘秀此时麾下有七万多兵马,在千乘县,有伤病一万三千人,数量上,他并不吃亏,可令刘秀忧虑的,并不是兵数的问题,而是补给的运送。 本来也是,那个带头的绑匪一刀没有刺深。不过要是刺深了,我估计我的命也玄,毕竟路那么远,放血也该放死了。 宗镇方目瞪口呆,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门下的七名弟子,也被连海平的举动完全惊呆了。 魏仁武又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但是此时魏仁武的表情却更加的轻松愉悦。 半月之后,趺坐的连海平身上一道灵光从背后闪出,透露着耀眼的红色光芒,本体缓缓张开了双目,大手一伸,将罗天禁网中的第二道灵光抓出,张口吞下。 他又是喝进了肚子,顿时觉得有些火烧一般,这酒喝的太急,真是让其有些受不了,只好放下杯子,吃起菜来。 在秦夫人再三追问下,胡椒才告诉秦夫人爵爷和夫人的真正新房所在。 211 谢叠山(五)诛邪之战 - 剑阁闻铃 - 时镜 叶天大声喝道,“虎奔拳”,顿时一股气流从叶天拳中流出,形成一个虚幻的老虎,老虎对着天空大声吼道,显出他的不屈,叶天看虎奔拳已经形成就狠狠的朝着刘斌砸去。 孙绍祖皱了皱眉头,“母亲放心就是,有儿子在呢。”说完,孙绍祖退了出去。 别人会忌惮农少游,他出自青天太上宗,却完全不在乎,农家再强,也不可能和青天太上宗抗衡。 不行,绝对不能让夫人太安稳了。但是,有什么办法能给夫人添些麻烦呢?陈姨娘想着对策,想了很久,她并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最后就是雨霖铃寒蝉凄切了,这门道法不愧是玄明级,当真不是一般的难练,宋明庭时常跑折梅峰去请教折梅仙人,又大把大把的砸下去大量仙石,现在也不过是刚入门而已。 就在这时,正在缠斗的绝地之灵和西斯之灵都猛地扭头,将充满敌意的视线投向了白河,白河体外的原力,也猛地产生了排斥。 四人甫一动上手,城池四周又响起低沉的轰隆之声,叶锡金等人听了,脸色大变全身颤抖,举头望着黑乎乎的洞顶,不知这鬼城又有什么可怖的机关埋伏突现。 这时天已微亮,李逸航到处寻她不到,便上通元崖,到得崖上,果然见得一个孤单瘦削的身影伫立在崖边,正眺望天际边破云而出的火红圆盘。 但其实也称不上什么希望,因为谁能得到这个名额已经很清楚了。最终,诸位裁判真人一致认定,获得这个名额的是端木宏。 当地球上阿尔法狗完虐围棋圈后,媒体用带着惊恐的口气报道着人类被电脑击败了。然而电脑击败人脑才是正常的,毕竟无论从能量消耗到运算速度都超过人脑无数倍的电脑,在那么多专家的帮助下,获得胜利是早晚的事。 被赵云用枪尖顶着喉咙一个多时辰,现在又被五花大绑的刘泽清精神状态已经有些崩溃,听了梁赋经提出来的条件,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之前冯安世炮轰赵王府,宝姑娘究竟没有亲眼见过,还以为皆是市井间夸大其词呢。 一道蓝光再次在卡尔面前地面上炸出巨大的口子,猛烈的冲击波撞到卡尔身前冒出的无色护罩上,巨大的力道让卡尔不得不朝后连退几步。 那就是自投罗网,自己来到那些万城走狗的面前,让对方把自己弄回去。 要说几位圣人中,谁最厉害,最会算计,自然是太清圣人,封神终极一战,他怎么会没来? 只不过一天的时间,裴姝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但是她还是问了出来,就想着他们有没有什么问题,她好给他们解答。 直接扎雷震子的屁股上,扑哧一声,扎了一个透心凉,烈火焚身。 眼底的不屑,即便是【我】这样迟钝的人,也感受到了极致的侮辱。 燃灯和太乙两人大惊,连忙起身冲了过来,来到躺在地上,紧闭双目的姜子牙身边查看。 “他妈的!”杨莽看着飞驰而去的摩托车手,眉心拧起,眼眸之中非但没有什么喜悦,反而充满了焦急。 而墨凡手上的这把七杀,它是由墨凡体内的杀气孕育而出,不能像七杀那样一分为七,却是实实在在的兵器。 微微的风拂起几片地上棕色的树叶与那片片艳红挂于树梢的树叶沙沙地响成一支黄昏曲。 “什么?”李天启惊讶莫名,他们追了半天,没想到那几只木箱子一直都在船上,并没有被郑总镖头抬下大船。 韩家人看得睚眦欲裂,对古仙诚的仇恨达到了顶点,而古仙诚身后的人则是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看到这里,寒冰一阵冷笑,此人不足为惧也。 冯晓晓正在办公室忙活,被服务员喊出去,一看是王老爷子,赶紧笑眯眯的过去打招呼。 寒冰在夜行风面前永远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这也是寒冰独有的一面,即使在林语梦面前,寒冰都不曾展现,如果林语梦知道或许会喝干一瓶山西陈醋。 只要受过高等教育的都算是人才,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完整的知识储备,比较好用,好用的人就是人才。 “废物!他都说了什么?”松下正武见松下三郎这么久没回来,就出来找他。 “十一少说的是。我那边看到个熟人,先去打个招呼。”高南翔实在不愿意继续这样的话题,找了个理由开溜,龙一欢似乎也没有留人的打算。 “若是为了我一双眼睛,我们两人便……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秦萧这般说道,他已经有了退意,并非是因为怕,乃是因为不想让靖榕与自己一同死在那里。 “睫毛好长,我刚刚仔细看来,没有擦什么东西。”一个平时爱化妆的长腿空姐说道。 “神医不是给了你一些药吗?你没用?”靖榕看着阿梅这样问道。她脸上的痕迹,若是用了方磊笑的药的话,是决计会没有的,只是如今她脸上却有着大块的疤痕,却是显然没用方磊笑给她的药。 “你怎么了?”窦四方见他不回答自己,而且眼神还那般奇怪,好奇地问道。 原来北冥玉和虎鲨还有罗逸早就计划好,白天只是扰乱队形以及探查清楚两翼位置的具体情况。 宗楚客一听武则天要去参观,高兴得连忙跑回家去报喜。他认为,讨好了武则天,自己就更加官运亨通了。于是,就把家中多年搜刮的民财民物,装了满满二十八车,连夜运往北邙,把新邸装扮得富丽堂皇。 他们兄弟俩之前因为犯错已经进去过一回,花了大半年才彻底休整过来,想不到现在又得进去了。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四方分别坐着一人,因为居高临下,王厚和炎左使看不清四人相貌,但可见四人光着头,被灯光照得锃亮,显然都是僧人。桌上摆满菜肴,散发着浓烈的酒肉香味。 212 献目* - 剑阁闻铃 - 时镜 林温馨买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那支烫伤药膏混杂在中间,非常的不起眼。 很多人感叹的是他就是命好,运气好,没有人愿意承认,他就是有真才实学,就是有经商头脑。 陈金犬和陈木犬听完陈银犬的话,也是哈哈大笑。随后一屋子人都跟着笑起来,大年初一的晚上,顿时气氛就和悦起来了。 可是现在呢,自己却要和一个心里装满了其他人的男人结婚,这就像是一场冒险。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沉闷的声音顿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丁长秋猛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舒令直接把李玲玲丢在了地上,还一脸嫌弃的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嗤笑,在无人的屋子里,冷哼一声,放下水杯,继续回房休息。 顾温凉和驰初看到每一个吸血鬼身上的伤疤,心中就像是这些伤疤落到他们的身上一样难受。 有钱人就是会玩,找两个什么年轻设计师,说得过什么大奖。看起来,才大学刚毕业,能有多大本事。但能被新老板看上或许就是本事吧。 吕金山不慌不忙,拐杖一抬,浑身猛然爆发出一道强烈的金光,将拐杖舞的是密不透风,挑点扫刺,与裴鸿羽再度战作一团。 满桌子拼命忍笑的表情中,段丽红只觉得自己这脸皮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周云笙看一下视频,只看到视频的题目就是“爱鼠人士围攻白血病救命厂反被用水驱散”。 内存供给方面只有三星、海力士以及美光三家厂商,他们已经形成价格战略联盟。垄断了整个储存芯片供应市场。 薛蓉原本觉得狗剩这个名字可能不太好听,所以就给孩子想了一个狗蛋的名字。只是照如今的样子,恐怕自己要是跟丈夫说自己给孩子想了一个狗蛋的名字,丈夫多半是会直接拒绝自己的。 然而在看到华裕森之后,听到华裕森的话,以及他的表情和行为,薛万珍赶紧收起心里的轻视,严阵以待。 因为听得不太真切,季萱不敢断定是不是这样,只能继续贴着门,想着还能不能再听到一点消息。 感受到莫问天眼中传来的复杂情感,剑离赶紧低下头不去与其对视。 以一个七级神话生命的底蕴,强行献祭这样一个半位面,罗德可以感觉到自己就好像,将一杯水倒进了池塘里,瞬间就融入其中,甚至连意识和记忆都不断的消散和同化。 赵暖月听到了整个谈话,心里嘘嘘不已,觉得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后续还有更加麻烦的事情。 婀娜身影全身包裹在黑色的衣裙之下,头上带着一个黑色的垂纱斗笠,让人看不清面貌。 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他还坚信冷月不会真的登台献唱,也许她只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想到这里,不由的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哼了一声,既然她要作死,那自己就等着看好戏,看她到时怎么收场。 之后,还轮不到皇后或者是众妃说话,礼官便唱到礼成众后妃告退。 “你知道这款服饰叫什么名字吗?”吴华看着刘冬梅,挑眉问道。 凯杨的手从佳瑜的身上移开,坐正身体和佳瑜拉开了一点距离,薄薄的嘴唇冰冷的吐出两个字,两手抱在胸前语气里却包含着戏谑的气息。 聂荣身前站着的这些武馆的弟子们听了他的话后,也是有支持的,也是有不愿意的,支持和反对的声音也是不绝入耳的。 “好啦好啦,都安静一下,大家随便找位子坐下,我们要开始上课了。”老师站在前面一边拍手一边说道。 慕雪听到此言,心中也是冷笑了一声,心想:要是柳伯父不归还天罡五行经,你们又岂会答应? “这七窍玲珑真元的作用我也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能让人脱胎换骨,修为突飞猛进。上次你受伤后说你的心脏可以思考,我猜想应该就是这七窍玲珑真元在起作用!”杜仲老伯说道。 此时许旌阳又回到了敬祖堂中,除了一盏烛火,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许旌阳闭上了眼睛,仰头向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眶一阵酸涩,抑制在深处的泪水还是因为凯杨这样霸道而备受宠溺的呵护不由自主静默的的溢出来,滴落在他暖暖的胸口处。 像第22集团军司令官邓锡侯,第26路军孙连仲,第27路军军长冯钦哉,凡是晋东前线的军一级主官,不用刘浪再多说,中佐级佩刀总是少不了他们的。 山洞顶上写着“云栈洞”三个字,而在这三个字的左右两侧,是一副对联。 况且,林奕也说了,他不是不出手,而是不会轻易出手,两个条件,只要能达到任何一个,他便会出手治病,可若是达不到,他便不会出手,因为实在是不值得。 台长虽然有点厌恶他刚才说的话,但这三场下来,他觉得这个22号的镜头感真的挺好的,是这些选手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极难极难打中,因为在三百米之外,中正式步枪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抛物线了,你怎么瞄准? 一句话,直接揭穿了轩辕大帝的想法,,同时,也给李天辰以舆论压力。 213 神来之笔 - 剑阁闻铃 - 时镜 青岚诶了声,替殷青筠梳洗换衣,收拾妥当之后,才扶着她稳稳地朝前厅而去。 看着手里的三代基因改造细胞,李飞双眼闪过一丝精光,转身就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宋瓷去到VIP病房,此时,乔姨正在病床旁边守着,而楚墨展仍旧昏迷不醒。 惜榕不让聘儿出去,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苛待废后,姜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饶恕了她的不敬,至少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找她的麻烦。 “混蛋,谁干的,”突然就在这时,一声仿佛震碎灵魂的声音在整个街道响起。 冷潇寒很是认真地看着任馨儿,这才是冷潇寒最担心的事情。敢住在这深山老林中的,冷潇寒可不相信对方是什么等闲之辈。 猪无能一愣,难道儿子是对的,可是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萧天就是那个九转魂丹的有缘者。 咚的一声,丞相一次次地在冰冷的地上磕头,每一声都响彻大殿,震撼了在场所有大臣与皇帝的内心。 但玲珑心,却是七窍玲珑心的材料。玲珑心又叫一窍玲珑心,但这一窍的位置却不同,所以有七种一窍玲珑心。 “各位,我们休息一下再进入第四层吧!”凌子墨盘坐在原地,静静的吸收着天灵石中的力量。 “啥?”塔兹米一愣,他可没想过跟这些虚空怪物正面交锋,这些家伙虽然现在碍于强大的拂晓之神的力量,只能保持幼体,不是完整的成熟体,但仍然可怕的不可思议,没有谁会发疯去找这些怪物的麻烦吧。 虽然是两个孩子独自外出,但顾了了和百里慕颜还是在附近的城镇,他们也只有这个两个宝贝,总归是舍不得。 姬吉大带着飞天暴龍来到了奈何桥,那位孟婆婆还是在桥边忙碌着,看到姬吉大他们来了,还是习惯性的送上了两碗孟婆汤。 的确智月的担忧马上成为的现实,由众僧一直维持着的“阿鼻罗汉阵”由于转动的速度太慢,那些僧人想逃都逃不开。 “坦克,大胡子,注意一下,别让狐狸出事了!”苏慕白愣了愣,连忙对抱着机枪跟上去的两个机枪手说道。 会是他么?摇摇头不由得苦笑起来,怎会是他呢,他现在应该在重光殿里吧,也不知道是哪位佳人相伴。可耳旁笛声,如诉如泣。若不是他又有谁能吹出这般相思与缠绵的调子。 可惜,妹妹唐丽玲却毁容了,就是被僵尸咬过之后毁容的,现在的唐丽玲就和其他人丑八怪僵尸没有什么区别,这是加速刺激坝河村男青年的一个原因。 “没有!”简繁眉间一丝顽皮。若有状况就是蒋帅要挨打了,擅自做主玩消失,饶不了他。 看到天战点炮,后面的人都是前赴后继,争先恐后的对着苍冥山暴掠而去,凶悍的气势凝成一股,如若猛虎,倾斜而下,如同是一些精锐一般。 “什么?你这可是污蔑,紫霜玄剑怎么可能在我二弟身上!”艾御仁一听此话,当即指着慕云澄大声喝道。 轰!伴随着一道震耳欲聋的恐怖爆炸声响,以叶风为中心,方圆二十丈内,一道极为恐怖的蘑菇云状的烟雾飘起,四周如同刮起了十多级的超强台风,将一众武者和宗门弟子都给掀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四周的阵法上。 她说罢转身便走,再不管慕云澄。而慕云澄此刻却是暗暗叫苦不迭,且不说浑身上下被摔得疼痛不已,单是沾了一身腥臭血迹,便让自己死的心都有。当即用下摆内衬擦干手上的血迹,又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看着略生出些许好感的美男子被甩到了一边,谷歌又是不安了起来。 “是。”一百声虎吼汇聚成了一道震天怒吼,前100名的学生身形同时闪掠,一个个出现在了决斗场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到了衰草岩的慕云澄随即便赶到了项家集,并被星海教的人捉去,成为了俘虏。 鬼叫他不是什么富二代官二代军二代呢,他心里轻叹一声,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娘的也不知道是谁说盟主肯定会没收功法的吗。”赤军阴阳怪气的道。 另一方,夜枭宫之处,倩影浅柔见此,此刻也是心花怒放,美眸不经也是晶莹打旋,激动不已。 当然,也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美辰集团以后依靠在韩家的名下。可李美辰自己辛辛苦苦创立的公司,也已经步入正轨,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无奈之下,李美辰也就只有这么做了。 “谁跟我打赌?我赌辩论会肯定会继续进行下去。”钟纬举起手问道,可在坐的人没人理他,他只好无奈的把手放了下来。 吃完饭,叶子轩便回到了房间中,他把门反锁之后,将手中五块龙阳石全都拿了出来,其中只有一块龙阳石中的灵气没有被吸收。 柳渊五指转动着纸扇,细长的双眼,骤然眯起,丝丝冷意从眼中深处溢出。 214 朱砂 - 剑阁闻铃 - 时镜 牢牢记住这一切的驹舆鬼等光芒平复之后,在心中落下一个美好的许愿,然后裹紧自己的袍服回到了厄索姆索大神庙的内殿之外。 泥煤,这只有两米的距离,扔一个大活人,瞎子都能扔得中,这就是白送。 “老弟,还不走?”欢喜老祖见大阵卷来,急忙大袖一卷,带着顾天行等人抽身后退,避开大阵,免得被再次卷入阵中。 另一边,杨虎等人背着沐元启朝着约定的地点行去,只是到的时候发现明军对城池发动了疯狂的攻击,为了避免误伤,又缩回了密道中,好不容易外面安静了,这才又心急如焚地赶到了约定的地方,毕竟自己的妹妹还在这呢。 这个二十年就该死了的死对头,今天落在她的手里,这次她一定要杀了雒凤。 “你的家事也就罢了, 难道连别人的家事你也管吗?”丁乘风忍不住道。 就算不是喜欢男人的,于旭宁在第一次看到了那场戏的时候,也是忍不住有了生理反应,因为,实在是太诱人了,超越了性别的那种诱人,让人无法拒绝。 “相信有这批火枪和火炮!京营战斗力可以提高好几个层次!”卢象升自信道。 他笑容渐歇,突然听到嗡的一生,虚空竟然在震动,随后就看到一道道紫金色的天道之气垂落,共有五十一道,进入苏应的眉心,融入他的混沌元神当中。 “这个拍卖所得的银子微臣已经整理完毕,这是存票!还请陛下过目!”说着田弘遇便存票呈了上去。 这是姬丝蒂尔的噬血铁爪,魔界之域那些高等的魔兽在这一击之下也只有被分尸,然后被这爪子将血吸干的命运。 王刚的呼吸粗重缓慢,眼睛浑浊不堪,嘴唇干瘪苍白,没有了那天和宋晓冬在风景区见面时那种逼人的气息。 甚至冯祺也曾试写过现代诗,可写出来的东西,别说拿给其他人看了,就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磅礴气势与夜空中四散的冰晶交辉相应,彼此共生,竟让赵哲心里生出一丝畏惧之感。 印象中这个经理平时可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少有这种激动的时候。 片刻后,凌梦韵吐气如兰,淡淡地说道:“这把妖刀,确实是日本幕府时期的产物,跟随它的历代主人,经历过成百上千场战场厮杀,剑下所斩亡魂数以万计,早已经积淀出了极为惊人的血煞之气。 昨天他和王锋、周毅等兄弟一起走出校长的办公室后,就被接近五千多名三生粉直接拦住了,也看到有很多粉丝举着横幅,伸长着脖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你以为老汉是杀人狂么?反正就两条路,要么你被人抓住,用酷刑逼问所有秘密。 安良抬起头,望着不再那么刺眼的灯光,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晚上。 望着李之恩毫不犹豫地拿出中品灵石,仅仅为让大家恢复体力的这般奢侈行径,天营弟子们皆瞪大了眼睛,纷纷暗自咋舌。 第二天醒来时,才发现陈浩渝昨晚给她邮件,全部都是冯燕仪和黑豹的照片,他已经把其中看起来暧昧的整理出来了,自己保留了一份,给南晚发了一份。 毕竟:当前是流行抄袭的时代,真正的抄袭王者未完全崛起的时代,好在他要走的路线跟那位不一样,否则就算有很多新点子也不抗抄。 等新团出道,他不仅不一定能保证出道,出道了也肯定不会被捧。 以前不是没有陪过外公出去下棋,所到之处,可以说是大杀四方。 在魂魄面临消失的危机的时候,灵力会非常容易得到提升,所以经历生死之战之后,每个死神都会变强。 而且,王岚也私下接触了陆氏集团的高层,想必对自己如今的局面,也有了一个了解。 此时聂楚才想到沈蔓歌出道这么久,从来没有传出过潜规则的绯闻。 蓝染在净灵廷中有一个秘密实验室,这地方是绝对隐秘的,没有任何的监控能够监视到这里。 听到对方要报警,程潇下意识拉住了陆一鸣的衣角,眼神中满是不安。 黑衣人却是绝不留情,继续发力,只听喀嚓一声脆响,打手的右手除了大拇指,其余四根手指的指骨便尽皆断裂。 夕殇拉起跪在地上的婧池,想要她与自己一同随妖尊前去追击暮笛,替父报仇。奈何婧池起身后便扑通跪在了北凌天的跟前,与他请求留下,声泪俱下。 随着林叔说完,周围十几台车,车门咔咔打开,数十名黑衣男子走了下来,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不过这乌鸦宫怎么说也是四圣宫之一,即便是乌鸦死了,但是当中留下的宝贝想来绝对不简单,他们大可以得到一些是和他们的宝贝,甚至可以得到一些他们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随着时间的推移,兽王的死亡率大幅度攀升,失去了火域兽王的镇压,兽王海彻底混乱,四下逃窜,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阵势。 李双双惶恐过好一阵子,但这么长时间来,既没人发现她是外国恐怖组织的成员,也没有那些人过来联系她。 可就在林风靠近楚凌天的那一瞬间,楚凌天一掌拍出,骤然间林风前方的虚空都是猛地一颤。 不仅仅是自己犯下的罪,更多的是自己被那些恶霸逼迫着,不得不去死。 而且就像玉爷所说的,这里应该是属于遗迹的外围地带,所以一路之上古云连妖兽都没有碰上几只。即使碰上的也只是那种十分低级的妖兽,只有劲者左右的修为,将其斩杀之后,连紫丹都是没有。 罗西唉了一声便转身走向了其他队友开始与所有队友击掌提前庆祝胜利。 雷电对于这类毒液和毒气有着极为强大的毁灭效果,古云在之前便是知道了,所以现在用一道雷电也是能够将这两道毒液箭矢同时斩破。 215 无量玄火 - 剑阁闻铃 - 时镜 莫安奇大笑道:“好!正有此意!”说罢,随手往后一扔,两把菜刀铛铛落地。同时,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南方春天的天气,即便是晚上,也比北方暖和许多。 “看,师长,他们的家丁都带着刀看家,好威武。“营长指着前面的沙家堡的大门说。 面无表情的狱警像是接收一件货物一样把石青带进去,随便的就丢进了一个塞满人的号子里,就锁上了‘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看来也是被打过招呼了。 “不!妈妈,我没有。”秦婉怡摇头,否认,整颗心慌乱极了,她好不容易才和陈华欣的关系缓和了一点点,结果现在顾青城又来没事找事,处处与她为难。 “没事你会是这个样子?别胡闹,告诉我是怎么了?!”墨宸蹙着眉头,恨不得他是立即知道满满怎么了。 接下来就是各个部门的分工,马就要马的项目让大家都有点期待在里面,对于问题的讨论也很热烈,会议一直开到将近下班的时候才结束。 当陈明轩说出“学长”两个字眼的时候,顾江洲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一阵凉气从旺财的心底升起。恐怖,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也许只有这两个字可以形容邵健的手法。而邵健在旺财心中原本不屑的地位也瞬间攀升到前几天梦到的让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惊醒的魔鬼同一个位置。 没有想到风影楼居然也参与到了这件事情里面,,为何自己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难道主子已经怀疑自己了不成? “这个看周哥安排,他应该有准备了。”沈璃并不怀疑他的能力,尤其是从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帮她接代言可以看出。 尤苑丽赶紧说道:“那可怎么办?傻柱去了保城,淮茹昨夜发了一晚下的烧。 在毒雾扩散之前,江无疾甩动袖袍,借助风雨之力将毒雾吹响高处。 神宫寺月对这地狱般的景象敬谢不敏,捂着耳朵,避免让她们的声音漏进他的耳朵,独自走到塑胶跑道外,在沥青台阶上坐下。 林思甜不理解,看到沈璃还在拍戏也不敢打扰,准备待会儿再告诉沈璃。 否则就是,人家对着花花草草吟诗唱词,她说,这朵花不好吃,那朵花不能吃,当然要被鄙视。 秦俊南的态度变化被霍清商看在眼里,虽然她不知道眼前人曾经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但是大致也听自己的母亲曾经说过,说舅舅家有个不太省心的表哥,还让自己不要和他有过多的牵扯,如今一见才知道传闻果然不假。 无论是红莲教还是朝廷,都有不少人马死在对方手中,双方之间的梁子是不可能被诏安的。 汪强每每念到他的名字,孙总领队时,这个“总”字的发音含混不清,听着就像“孙子领队”。 晚上,乔时念将辛苦了几天的傅田田劝说去了隔壁的SPA馆放松。 柳氏瞧着那大包的米面粮油,眼睛都红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白米白面。 园博园很大,里面不少地方都是需要坐交通车的,只是一般都是要到乘车点另外购买车票。现在这样也好,免去了排队的烦恼。 原因很简单,他和山田局长的交往,多是在吃喝玩乐的气氛下进行。 “那咱们就开始吧。”程维从来见叶初开始,脸上就一直没有笑容。 刨沙是个巧活,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转的,尤其是在灰色荒原西部边陲这种沙石混合的破地方。 这一会儿,端上桌来,一时间,众人等只知道是一盘肉菜,香气扑鼻,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肉? 但是她太清楚左蓝是怎么样的人了,她爱陈皓然,超过这世上的任何事物与人。只要陈皓然说了什么,她都会当做旨意一样去执行。左唯怕的是,左蓝再次伤爸妈的心,又打着左唯的名义,向容淮索取。 一想到这些,唐震当即就蔫了,颓然的跌坐回了椅子上,闷着头一语不发。 可如今秦山镇对鸡蛋的内需基本已经饱和,就是再降价需要的人少还是销不出去。 “平阳匪患横生,你二人有何良策?”温映寒眸光冷冽,剑眉倒竖,警告的眼神直盯着两人,转移话题。 “知道了!”下海连头都不抬,苏叶又看了下在看连环画的晨晨,便背着包包出了门。 “水柔,真没想到你也会开这样的冷玩笑呢。”叶枫笑了笑,开口说道。 水榭冷冷一笑,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弧度,道:“擂台上见。”说罢一个转身,身形已经闪出门外。 不过说到新入手的两件装备,卡罗琳和嘉莉丝倒是都觉得十分的开心。 杨帅大惊,蒋社人现在怎么说也是苏州的领头人,什么人敢在这里将蒋社人逼得如此模样。 “这汹涌的魔气真是让人陶醉…”嘉莉丝轻轻的抚摸着这双靴子,尽管它或许被贝利尔穿过不知道多少岁月,但是现在看上去却是异常的崭新,整双靴子的内衬都是用不知名的黑色细腻丝线编织而成,触手感觉柔顺冰凉。 见此,尹飞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一时间尴尬无比,只好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秦雅滢不知道的事情,冷慕宸可能会知道,怕是今天晚上,秦雅滢要好好地和冷慕宸谈一谈了。 一个穿着朴实,满脸是汗的年轻人跑了过来,沾满泥土的手在衣服上随便一擦,旋即看到了五当家只穿裤衩的窘迫样子,顿时捧腹大笑,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216 王玄难(上)诛邪之后 - 剑阁闻铃 - 时镜 彼时,已经因为供奉弓弩成为金蛇部落的贵客的炎屏,整坐在金蛇部落领地的木屋里,得意的享受着金辛给她送来的美食。 “对,就是他,他突破四阶的时候,也是用能力晶核堆上去的。”林晓急忙说道。 蛟黎一愣,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程安宁的两个兽崽都不在,顿时明白了过来。 一个面容枯槁,体态消瘦身着麻布衣的老头出现在众人面前。嘶哑的声音仿佛是用铁剑在铜镜上刮,一口干瘪的嘴唇不时露出所剩无几的几颗黑牙。 下一刻,一只大手搭在了燕放的肩头,温暖的内力涌进他的体内,让他体内的狂暴力量瞬间平复下来。 此时的姐妹俩皆是被一个蒙面黑衣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云湘侧头看了一眼半开着的窗户,瞬间明白这两人是从哪里进来的,她刚有一点想起身的动作,脖颈下的刀便划伤的她的脖子。 “好了,出去吧,时间这么久了,他们应该也等的心急了。希望主人没有看到我暴跳如雷的样子。”树伯整理了一些稍显凌乱的衣服。 神域之中修炼境界分为伪神、天神、真神、神侯、神王、神皇、神尊、神君以及神帝,至于说域主是什么级别的存在沈苍生不知道,恐怕整个神域除了域主本人以外也没有人知道。 虚空被划开,一个空间通道出现,从里面走出了十几道人影,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燕尾服的青年,其身后跟着十几个大帝,各个都是大帝七重以上的修为,而为首的那名青年竟然是半步至尊。 对于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多少年后,当日本鬼子已经被赶出了中国,肖青多少次回想这一幕都感觉内心愧悔万分,他永远不能忘记,为了抓住这名内奸,四名从军统调过来的刑讯高手到底对自己的报务员们做了什么。 刘天恒暗暗佩服自己这个义弟,这脑袋不去当发明家真是太可惜。 木奇朗心中狠毒无比,可是脸上却又笑呵呵的让别人根本就想象不出他此时想的是怎么恶毒的事情。 说完,法诀一引,脚下顿时生起了数到清风,而后身形直接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了静音分谷前,直接朝断音谷外门雾谷而去。 火日渐渐靠近正中,内室选拔的赛事即将就要开始了,但是在众多外门弟子之中,近乎有五分之一的外门弟子都是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些弟子为首的便是林斌,林斌今日一声白色的劲装,显得尤为精神。 “龙哥,我承认我是有点挑拨离间的意思,不过我说得那些也都是事实,山口组的野心很大,你如果帮他们一起灭了我们,那么我们的今天,就会成为你们的明天。”我说。 从昨天到现在,催动诛邪法阵的先天武者已经换了一波了,但是叶林一直是站在这里,没有动过。 有的人会想家,有的人会想自己的爱人,有的人会想着往后的路怎么走,他们来这里,无非就是战友们聚在一起打屁聊天,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毕竟,没有想念,就没有伤害。 西门望一只手提在了已经昏迷的林若雪肩膀上,让她也不至于倒下。 “姜宇轩他没起来,你可以判他死刑了”郁楚轩如实的写到,然后又通过原途径传了回去,也不知道,郁楚轩是不是这两天,做了什么亏心事,总是一直很倒霉。 同为升阳境初级,即使源兽等级有差,但是至少也不会落到如此狼狈的下场。 无论灵力还是精神力,李欢都至少是古一的几十倍,他神念一动,顿时,一股灵气风暴狂飙而出。 包志山很是有眼力见,见到乔安然三人四处张望,立刻便机智的为他们解释道,此时在他的心中,凭借着在院子里的三言两语,已经将乔安然三人当成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这个门客直接向人类组织提出请求,本来人类处理方是不打算帮他完成这么作死的心愿,但是谁让人家的门客有后台呢,无奈之下人类方的组织只能答应。 杨卫红信不信是一方面,主要是她的名声没毁,起码以后走在这条街上,没人戳她的背。 “拦截那个中国人!”他临走的时候,还没忘记给李欢和贝拉米下绊子。 吕部长好。丁长林赶紧问候了一句,这是信号,在提示吕铁梅,他身边有人。 不管水下有没有那座神奇的古城——有最好,那他顺手抢夺,就算没有,等到回国之后,留白博物馆拿不出什么“世界知名”的展览品,那这个名额就是他的了。 来来回回也折腾了很久才到了能跟人沟通的地步。只不过这些,她不能说。 只是晴空已经习惯了午休时过来,居然也就每天都会来这儿陪他。 结界打破,江天和苏兰率先走进去,后面的何白想要走人,因为他抵不住江天的威压。 不过当他走到了一个巷子的时候,看到了巷子里竟然躺着一个地精,衣不蔽体的地精。 “什么意思?”苏唐扫了照片一眼,抿着咖啡没闹明白这兄弟想干嘛。 217 王玄难(中)神都血夜 - 剑阁闻铃 - 时镜 大概她独自产下安安让穆行锋留下了太多的遗憾,那种想补偿的心理,让他对这件事有着不一样的执着。 青云认为这个主意好,路上太不安全了,又是土匪又是强盗,人身安全一点保障都没有,光靠她的两个护卫,保护不过来。 梁凡躺在躺椅上,看着越发翠叶葱葱的枣树,忍不住笑了,春天到了,分离也已经开始了。 里面的设备和装饰堪称十分完美,让人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宫殿之中,全程都有服务人员贴身服务。 数不清的短信声在沈浪手机的带头下,陆陆续续地全部响了起来。 韵柔低下头“对不起,未下,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份,我当时一定要去游林就是因为我害怕被发现,我以为我可以瞒过你们,”韵柔将头埋进未下怀里。 他越是善解人意,元初瑶越是无法坐视不管,有本事的好人不多,江一玄如此年轻,不该命绝于大好年华。 几人呆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穆行锋受伤,特战队的事务都落到了林骏扬的肩上,顾浩宇还要带着林若男去一趟司令部,陈彦坤公司也有个会。 坐在客厅之中休息的几人听着厨房之中传来的声音,这两个家伙,哈哈。 不该惹的人?安然一个下边来的土包子,一个被收养的孤儿,能是什么厉害人物? 墨麒肆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着顾含舞的头,眼底却是化不开的心疼。 停在一双好看的白球鞋下,曾经发生过的画面仿佛重演,众人顺着往上看,是一双又细又长的美腿。 因为清源派肯定会找俞雨鱼,到时候清源派找她麻烦的时候,她背后的人必然还会再出现。 同时庄焱不动声色,将手中的软中华塞进了排长的抽屉里,这才缓缓道出了缘由。 她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此时披散在床上。落在洁白的被子上,格外显眼。 可是花果山影业上市之后,江哲反而越发觉得这首歌适合自己了。 郑三炮神情严肃,手中的钢枪就是军人的性命,所以万万马虎不得,不能怠慢。 在现实世界中什么都不能做的他们,有的甚至在游戏世界中能挣钱了。 那天来了两辆黑色豪车,把已经睡着了没有意识的白绵羽抬进了疯人院。 部队的战斗力,不是练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只有鹰派做法,才能淬炼出强兵。 道士的手掌完全按在了姚光启的头上,他摸的很仔细,从额头到头顶,再往后摸到后脑勺,然后两侧,摸了很久。 秦予希安慰着周曦媛,两人回了祁家,一路上,周曦媛都显得很担忧,秦予希只觉得打发走了一个朱虹,身边又多了苦着脸的周曦媛,很是头大。 所以他有所克制,威力并没有像上次那么夸张,更没有引发天道震怒的景象。 “他是谁?哼,他是江都地下势力的主宰者,他是江都道上真正的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知道,你惹上多大的麻烦了吗?!”黑鹰又气又怒的说道。 其中一个男人,不断的暗示另一个男人,可以给这个好处,让这个男人销毁秋怡香的雇佣合同。 外面的什么情况,罗素并不知晓,身处黑暗世界的他,正在寻找着多玛姆的踪迹。 柳紫印听得有点困了,若不是感知马车缓行,兴许是要到了,她是不会坚持不睡的。 低语中,罗素感应到一股窥视的视线,心中一惊,向一块较大的碎片落去。 龙三虎点了点头,不过我多少能够感觉得到,现在的龙三虎已经不太信任这个黑袍青年了,或者说这个龙三虎根本就没有信过黑袍青年,他们两者彼此之间也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只不过他们认识比我要早上一些而已。 苏荷点头,上前一步,手中棍子迅速的点出,三连合纵,一道青天。而后手中棍子仿佛是化出了一道青光,向着那老人狠狠的敲去。 “不许你说他!”燕云儿在颖儿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以示警告。 廖世善一反在易娉婷前面冷漠无情的神态,对着古擒虎却是很是和蔼可亲,弄得在一旁看着都易娉婷气的差点把牙给咬碎了。 对于不死境强者来说,除了突破之外,就是寿元最为重要,若是夏铮真的施展几下在他们身上,就算他们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寿元耗尽。 三人的身份,注定这辈子从来不会听到这样的粗鄙之语,然而,不幸的是,今天他们遇到了徐帆。 关于柳依依的容貌,在这里已经不必赘述了,因为她是和岳玲珑一个级别的,甚至比林燕秋和赵雅还要稍胜半筹。 218 王玄难(下)杀恕两难 - 剑阁闻铃 - 时镜 朽木白哉眉目大张,目光在对方腿侧的标志上一扫而过,旋即右手握住千本樱,拔刀出鞘,竖在身前,摆出始解的起手式。 要不是在乎,谁关心他修炼如何,怕他错事了机缘,又费尽心思的想着替他谋一份好前程? 不仅要专业强的学生, 还要汉中经济园业务熟练的铁匠。锅炉他们已经用了多年, 技术纯熟,但传动的活塞、汽缸、管道、安全阀、减压阀、冷凝器……还要更多技术人员、最好的加工工人通力合作。 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田心儿长发垂腰的景象,还有她半遮半掩的清丽容颜,以及跪在他脚边吸手指的情形。 “张老师,这是我奶奶。”叶妙回都没回答张老师问题,直接介绍了叶奶奶。 这孩子竟看不出他方才的意思,是指自己将他放在心上,故而他周围的人才敢倚他的势为所欲为么? 他当着周王和上官的面不好脱鞋脱袜子,下田查看稻叶和分蘖情况,便问了问替他耕试验田的农户。听着这片田到了分蘖初期,便又指点了几句灌田深浅、施分蘖肥、晒田的经验。 宋时脱了外头大衣裳,又要水要肥皂,跟桓凌一道洗了手和脸,才上去掂起一个孩子——呦,还挺沉。 “没人敢上来了么?”顾锦汐的眸色依旧淡淡的,她的眸光没有焦距,可所有人却都有一种被她凝视着的感觉。 他想起那一天,他问姜云卿是不是认定了君墨时,她也曾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夜景阑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一大步,将与莫薇的距离拉开。 经过两个多月时间的培养,最初只有三名成员的龙战士部队,现在已经扩展到了二十四名成员。 “说谎又怎么样,命苦就不能说谎了?”慕梨潇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琉璃。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他意有所指的扫了眼其他人,大家彼此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最近蓝玉城的天气都比较好,晴空短云,炎光充足,光线覆盖,这城内的花花草草都“幸福”的吸收着光辉,茁壮成长。 使者在后方用衣袖擦着汗,完了完了,公主竟然这么应承下来了,万一提出什么过分的条件,他回西域之后可是会被王活活扒一层皮下来的。 虽然夜景阑的眼睛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但是从他那么迅速就让人把悦悦带回去就知道,他肯定也猜到了什么。 如果不去,那就太对不住她了,就说:好好好说,走就走,现在就走。 刘行听这些哥们说话,心说叫清理‘门’户也对,自己也算半个江湖人,江湖人管江湖事,没错。 这些乡亲们,也算是自己奋斗的目标之一,之前陈茂材当村长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甚至说是很差。 “她是你的妹妹,你都不清楚,我更不清楚了。”朝霞看着吕香儿进了房,嘴角微扬。她的心里却是在感叹,或许就是因为香儿有了这样的行事举止,才会这么惹人喜爱的吧。 霍宝竖着耳朵,很是用心地才听清了霍青松的低语。可就是因为听清了,霍宝的心里才出现一丝怪异。虽然弄不明白这怪异的感觉从哪里来,可他就是感觉到很怪。 随着天生将定海之心装入九霄塔中,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光芒也逐渐消散,而他的身体也随之向后倒去。 天生这次再次出山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去寻找太皇天中心之处的炼制定元珠的材料,但是别说材料了,他现在就连太皇天的中心在哪里都不知道!所以他决定在太皇天修真界四下转转,毕竟修真者多了去了,没准就有人知道。 也托这份工作的福,他也把桥本奈奈未那边的不少亲戚都见了个遍。 天生双手负后,站在那里,看似从容,但是那双眼睛,极黑极亮,目光中有种逼人的气势,如刀似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脊背上会不由自主的冒起一阵疙瘩,心中更是像有一道寒风刮过一样。 朝霞听完便猛然间想起什么,向身后望去。感觉到朝霞的目光扫过,那两个老者立刻缩了身体,让前面的百姓挡住了他们。而朝霞的目光也在这个时候从他们的位置收回了目光。 我靠,这样等它变异完我还有活路吗?我也不墨迹急忙发动攻击,烈阳箭,普通攻击,烈阳箭,普通攻击,打掉了大约1200左右的气血,拾骨怪头领还是没挂,还只是空血。接着系统提示:拾骨怪头领变异成功。 不过巧合归巧合,龙德堂怀疑龙哲生,可是却无凭无据,必须要先去看看,自己的儿子究竟怎么样了。 萧燃就站在原地,看了看范宛,又看了看卫驰明,最后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大步向卫驰明走了过去,三天吃不下饭就三天吃不下饭吧,只要范宛不躲他。 沙丘里,还有一些不知何时种的杨柳,稀稀拉拉,看上去格外显眼。 面对牛辅这种背刺行为,拼命阻拦关羽登数百人的西凉士卒顿时愣住了。 一直到郡主长到十六岁,身体才被调理的和正常人差不多,那时候誉王因为守边三年未回过京城,郡主和誉王妃商量,想给誉王一个惊喜,想到南疆探望父王。 当初,要是没有姐姐, 他和皓哥儿都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要没有姐姐也不会有现在的肖府, 更不会成就他的现在,姐姐对他们兄弟的恩情,他们一定牢记在心。 “某不过重拾子初故智而已,当不得如此夸奖。”贾诩抚须而笑道。 219 冷艳锯 - 剑阁闻铃 - 时镜 之前鼠人的数量之所以没有那么多,关键在于存活率很低,毕竟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随时都有可能会夭折。 “什么?”尹才远的声音都要破音儿了,他平时待在军区也不出去走动,根本不知道什么奢侈品牌,更没想到一件衣服居然可以这么贵。 “傻溪溪,我去趟洗手间昂,你自己待会,别乱七八糟的跑,再把腿给弄伤了,我就把你丫的绑起来让你哪儿也去不了。”彭遇挺认真的嘱咐了一句。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吴非能不能清醒过来谁也说不准,既然把水抽干了,自然是要看看淤泥里有什么东西。 “这国名地名起的都带河,难不成这里河很多。”萧韵儿拿着地图不由笑了。 后面褚玉湖的想法乱糟糟的,想的全都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理财项目,跟这件事已经没半分关系了。 就在这时,门上的红光突然在地上延伸出一束幽红色的光,那束光慢慢的朝着萧韵儿滴在地上的血伸了过去。 毕竟,刘烨不久前,才辱骂过他,两人也因此变成了仇敌,要他现在,暂时放下恩怨,去赞同刘烨的意见,袁绍自问做不到这样大度。 张宁看着我,咧嘴笑了一下,从面具外面看着他笑,特别冷的感觉。 我眼皮子底下的韩蓉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粉色的咖啡猫睡衣,看起来挺可爱的,而且我不经意间正好看见这个咖啡猫睡衣挺个性的。 “和哥你就答应她吧,你看她磕的头都要出血了。”林羽焦急的说道。 这对苏明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感觉自己可以很轻松的,就把这个五重天劫境的万兽谷的给拿下来。 何仁神色凝重起来。他虽然修为比梁音高,但对方持有一品武器,就有点棘手了,毕竟,价值不菲的武器,有贵的道理。 毕竟是已经进入华夏武馆的人,徐涛虽然以掌代刀,但武技就是武技,乃是前人无数智慧的结晶,绝不是洪武这样的野套路能够比拟的。因此,从一开始洪武就被徐涛压着打。 “火星人来了。”几个提督用不大的声音说到,但是里面的词语却让所有听见的提督都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向门口,眼中露出看待阶级敌人的凶狠目光。 罗大铭的脸顿时又黑了下来,一看手表,原来已经是一堂课的时间过去,现在正逢下课时间,他不好再次赶人,只好黑着一张臭脸强忍着。 邓肯暂时下去休息,塔克上来,同时帕克也下去了,秦焱改打控球后卫,巴恩斯上来打得分后卫。 华夏武馆每年才放一次假,一个月的时间,等学员来的时候才开始准备比武的事情,这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因此,比武定在放完假的第二个月,如今算来也就只有两个月了。 席中石在枪械指导方面非常有本事,但席中石并不是全才,席中石在步法指导方面毫无建树。 听洪武如此说南宫‘玉’儿才终于释然,拿起紫‘色’宝剑,爱不释手。 而这“极致火灵”,同样也能为人所用,一旦炼化吸收,不仅可以使人实力大增,更能使人体内的真气发生质变,远胜于一般的真气。 林风愣了一下,徐力帆就这样走了,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王海去忙他的,自己则是坐在老板椅上面眯上了眼睛,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睡觉了,倒还是特别的怀念。 在这一段时间了,连城雅致全心全意的陪着容颜,也亲眼目睹了婴儿成长的神奇过程。 拓跋励和孙吉祥皆知事关重大,并不敢摆钦差的谱,星夜兼程,赶到弘农郡治弘农县。 周末勉强的应对着,从昨天下午开始直到现在,一直没休息过的周末已经疲惫不堪。 叶春风忽然觉得第一次看着萧浅,好像……真的挺好看的,也不是那么娘炮,像个男人。 话音刚落,陆飞已是瞬间化作了一道流光,眨眼间便冲到了龙虎山的山门面前。 但是,搜索了一圈他并没有在网上找到什么线索,真不知道连城雅致凭借着两个字母怎么判定对方是谁的。 这句话其实是跟黎思懿说的,黎响清楚方斗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做背叛黎思懿的事,但是对自己的堂姐也相当了解,她要强,易冲动,很多事情都是头脑一热就去说了做了,至于什么样的后果,她不会去管。 而汪飞虎三人,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三人望着身前不远处的白仙儿,满眼的难以置信,就仿佛突然看到了外星人一般。 220 藏身 - 剑阁闻铃 - 时镜 当大汉被鞭打的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明颜嘴角带着邪恶的笑,她放下鞭子,突然拿着一根烧成红色铁杵靠近大汉,在大汉浑身颤抖之际,把那东西一下子烙印在大汉心口附近。 这奶娃软趴趴的一团,他根本就不怎么敢碰,也不敢像正常洗澡那样,把人放水里泡上半天。 欧阳落晨吃过花梨煮的饭菜,上一次花二郎受伤,他跟司禅一起去花二郎家里的时候,花梨便做过饭菜,味道倒是特别的好。 可是就夏池宛跟云家与周玄启水火不容的形式,两家怎么可能结成同盟,对付他们娄家? 李湛这王府此时因唐宁的暗中捣鬼,早已经千疮百孔。君子不立危墙,唐宁现在才不想陪着李湛一起受罪。再次想到遇袭前李湛那般强硬的态度,唐宁心中更冷。 柳凡一听这话。只有苦笑的份,她心想,顾涵浩这个富二代应该是赔得起,但是人家现在钟情于柯茜,能不能甘心替你赔还是两说呢。 花梨知晓莫娘子的身份,知道是王后身边的人,而王后是轩辕云决的母亲,不管怎么说,王后是不会害轩辕云决的。 一般哪种元素对你的亲和度最高,那么你学习这种元素魔法的成就也会越高。 凌澜一下子红了脸,明明只是推理而已,怎么让顾涵浩说成了对亲‘吻’在行了呢?想到这里,她竟然不自觉地去看顾涵浩的嘴‘唇’,这一看可好,她感觉自己的脸更加火辣辣地发烫。 步占锋聪明地与夏池宛保持着距离,避免自己身上颇大的汗味,薰到夏池宛。 得到了哨兵机器人的制造资料和克隆人技术,林涛就有了批量制造金丹境手下的能力。再加上T病毒的存在,他还可以制造一定数量的破虚境手下!等到成就金丹,以后的位面之旅只会更加顺利。 徐至见蒋超这招是要从侧面袭击自己,他不敢正面交锋,连忙侧过身来,后退几步。哪知道蒋超在离徐至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了下来,纵身飞越。 如此看来,阴室的地位还真是够低的。虽然实力不错,但苦于是新人,而且做事比较低调,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阴室的恐怖之处。 正天君懒得跟他废话,抓~住他递过来的手腕,捏了一会,然后放开。 “齐相,大国主很满意你一力促成的大齐、吐蕃停战合约。”吐蕃使者率先开腔说道。 高季兴见徐至离开,赶紧叫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捉拿刺客,追回虎符!”,几名侍卫也连忙奋力追赶徐至而去。 李秀云见众将士士气高涨,人心可用,下令道:“除了新组建的江湖忠义军,蓝田军随刘将军驻守潼关外,其余各军随本公主即日开拔,进驻函谷关,一鼓作气,杀退草寇的进攻!”,众军得令,纷纷开赴前线。 而这条河里,却是有无数个婴儿人头攒动,而在河边,之前那朝我们扔苹果的鬼婴首领,却是趴在河对面,正狞笑地看着我们。 而且能坐到这个位置,说明他在公司高层中有着很强的靠山。真实影响力,也不比沃克差多少,从他敢当面驳斥沃克便可看出一二。 “能让我跪着过去的人还不存在,你更加的不够格。”田二苗说道。 陈中州也是看中了凌宇的恐怖实力,有求于凌宇,才送凌宇别墅而已,况且一个徒弟,孝敬师父那是应该的。 所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得前面祭坛位置,铁链不停的动起来。 其实虎头轻易不出手伤人,因为整个圣武大陆上,值得他出手的人,根本没有。 但这一次,西部昭化之地的天地异象太过特殊,引起了整个东陆的注意,尤其是CUP多次来到西部探索,此次更是十分看重昭化之地的上古遗迹。 当他们冲过去后,碧落和董怡韵也是迅速跟随而上,和这些墓兽极其干尸骷髅激战一起。 “你们真拿我当大哥?”凌宇扫了大家一眼,问道,或许这是一个万全的方法,这样不至于被扣硬币。 秦君开口道,这便是大争之世,强者引领风骚,九极至高带着神灵的任务下界,以挑战之名,势必吸引更多的强者,也很高效,总比亲自去寻找方便。 八大势力首领听到血界掌控者的话后,都露出了一副决然之色,后面一百多亿的恐怖大军也都爆发出了最强的气息。 闻言,武十三立马走来,当看到这入口的时候,也是皱起眉头,只见得这入口里面,竟然有一个红点,这红点看起来很也就是说,这入口很深。 其余人分散坐在了剩下的马车之上,人数众多,除去宁尘的马车之外,其余几乎都略微拥挤,众人差不多都已经习惯,也不在意。 不过饶是如此,她也是坐不住了,这才带着儿子一路找到了这个地方来。 221 试真性 - 剑阁闻铃 - 时镜 李家乐也跟着坐下,三人坐姿倒是标准,身上穿着西装,脚下踩着黑亮皮鞋,一副白领的正经模样。 下方,传来一阵阵惊呼之声,魔道宗的长老们担忧的看着苏真,那些黑色的火焰,宛若一尊噬人的魔兽。 看不见,却随时可能致命的敌人无疑是最让人恐惧的存在,白家弟子的自信在上一次战斗之中好不容易寻回来,现在却一点一点被人给撕碎,可偏偏却是敌人藏身暗处,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手。 柳芷晴脸色不由的更加黯淡起来,挥挥手,示意丫鬟离开,自己则单独留在屋子内。 朱八看了一眼三张大理石桌上的东西,已经被扫荡一空,心中自然有气,但跟陈飞斗气,显然不理智。 郑宏阔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难道这喜妹真的陷进去了不成?在看看杨子轩,确实有让人着迷的本事。 “好,那我也要上山,你抓兔子我抓鸡,看看谁能抓到,”易修荆赤喝着粥吃着窝窝头,啃着兔子腿,远处高山清风,别样一番滋味。 叶潍音拿着才食材什么的到厨房洗菜的时候,路楚恒就偷偷摸摸的走了过去。 双方对上之后,于七将军曾建议过云骑将军撤退,再徐徐图之,但云骑将军不同意,非要擒拿了大梁皇帝不可,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直到我方人马死得七七八八了,云骑将军才想着要撤退,却被对方的箭矢射中,当场毙命。 宋西斐感觉自己饱受打击,眼睛恨恨的瞪着宋北祎,曲瑶瑶就从来没有夸过他。 在与娜迦的搏斗里,凯妮丝使劲手段也没有伤到那怪物分毫,这结果不禁叫她绝望,也让一向自负的她对自身的能力产生了怀疑。那时又适逢风飞扬出现,救下了即将丧命的她,又赐予了神奇的力量。 “没错,我们几个老家伙也不是好惹的,我也告诉你们,我徒弟也不行。”白龟也态度强硬的说道。 “不好。”宁海心中大惊,自己一时大意,没来得及撤力,现在居然给对方留下了一个莫大的破绽。 “看来是出绝招了,注意点,万一宁海输了,那张珂显必然也是强弩之末,到时候我们出手将他擒获。”周懿君在一旁嘱咐道。 但是他感觉到的确实一股庞大的力量压了下来,自己的拳头在第一瞬间就有几个指骨碎掉了。 “看招。”吴然大喝一声,一拳瞬间轰出,空气中一瞬间如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波纹越来越大,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宁海三人功力较低,感觉好像要被那漩涡吸进去一般。 唉,媒体也只是想吸引眼球而已,张远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中国,这次他连家都没办法回,还是姐夫李俊大老远的带着全家人的问候跑到昆明看往过他。 这样的消息当然是值得利物浦球员们兴奋的,在比赛之后,张远请客,大家一起到张远的餐厅聚餐。 黑熊对于孟雄飞一蹄踏下的威势也是不由被吓得震了一下,碎土滑落,有不少砸落到它身上。但它仿佛被震呆了,一时没有反应,等到土落停止时,它这才回过神来。一见到那面已成的斜坡,不由大喜,立即便顺着攀爬上来。 林淼淼的话还没说完,风颂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从后面按住了林淼淼的脑袋,林淼淼感觉到杀意,立刻改口。 周德洲和同伴们非常惊喜,他们知道这是对他们所做的一次巨大认可。他们鞠躬行礼,表示感谢。 当第一次成功穿越后,周德洲感到自己被耗尽了所有力量,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举步维艰地回到了现实世界,整个过程让他感觉像是经历了一次梦境一样。 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过你想好好睡上一觉、那你就睡吧!我就在这守着,说着落轩把王零往旁边一挤盘膝凝神就开始敛息恢复,而一旁的琴轩自然也是如此。 “这NPC多少有点草率,一点积分也没有加!”多少也猜到点什么的洛一吐槽道。 林永明倒是没有说话了,因为在原著中,红缨如果真是宁风致的妻子,那么在宁荣荣出生后不久,恐怕就会逝世。 011一边跟叶夕熙讲着它的存在,一边默默的搂住叶夕熙的肩膀让她依靠。 苏渺渺沉默着,想着这些日子的改变,竟是感觉不到阴谋的味道。 “进!”对此叶夕熙思考了,只要不进门的都是有问题的一概不开门。 你干什么呢?大哥他们都在呢,魔葵有些不好意思的推开云霄站起身:大哥、现在我感觉比以前强太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苍狼点了点头,一点不否认,老司令的身上可是背着赫赫战功的。 孽王慢慢的向下飘,威严继续下压,想要碾碎了众人,一些晕死的武君,一些老骨头直接发出“咔咔”的声音,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怪兽解决了,可怪兽遗留下来的问题还需要解决,首先就是戈布巨大的尸体,这个林冲表示TPC需要一点样本进行研究,直接要去了半条腿,剩下的各国表示他们也需要样品,可分过之后至少还有一半的尸体需要处理。 222 解名典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万逐天眉头一皱,这招刚刚他不是施展过了吗,虽然威力十足,但自己也不会怕,难不成是障眼法? 拉泽睁眼去看的时候,叶禄生正在自己收拾行李。她便忙着过去帮忙收拾。 “虽然你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却任然杀不了我,死的只有你自己罢了。”唐风刀光一闪间李俊秀的头颅已经被抛飞在了天空之中。 看着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精致的五官,岁月仿佛没有在上面留下多少痕迹。 半夜叶禄安突然坐起来,佟霜连忙拿过一边雪晴备好的盆子,果然叶禄安顿时吐了起来。 呃,林语梦眨眨眼睛,她认真的看着寒冰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才讪讪收回,林语梦知道寒冰的身份不一般,一出手就是地阶玄阶武技,可是也没想到在别人眼中的宝贝会成为寒冰口中的垃圾。 这个厨师是范厨师的儿子,名叫范鹏,张东海第一次听的时候以为是饭盆呢。 “算了,我不想再想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先带朱雀去它想去的地方吧,这家伙都等急了。”林语梦抱着朱雀转移了话题,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沈竹风瞪着大眼,随手拿起身边的椅子,反手这么一丢,好巧不巧正好砸在墨凡的面桌上。破碎的碟子划破脸皮,汤汁茶水甩了一身,好在茶水是冰过的。 周若琳冲在了前头,只是这时那些声音已消失了,亮光照射处,但见数双手露在了沙地上,正缓缓随着沙土塌落而下落,这是怎么回事? 叶天微微一笑,并没有拒绝,虽然对方有些功利,但能够在训练营多认识几个朋友总归是好事。 在这里,除了地球叛军之外,就只剩下配合地球叛军维持秩序的死灵军团。 赵云泽和秦茉儿大惊,刚想做出反应,他俩身后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跟你来一场决斗怎么样?如果你赢了。那我们听你的,但是如果你输了,就听我们的,至于决斗的地点由我们来定。”托莉雅挺直了身子,朝着阿卡莎说道。 萧朝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然后并没有停留,前行穿过了这道武学残影。 她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  如果说那抹浅绿色地身影是我幼年时候的第一道闪电,那么,她就是照亮我童年的一丛火焰,带着无尽的温暖和热量。 如果后续的合金装备优秀,别人也只会说科乐美并没有弄垮合金装备这个招牌。 杨峰浑身冒着七彩光芒,慢慢的向着兜率宫走去。当要碰到紫光的时候,杨峰先是伸出手去试验了一下,杨峰的手很是轻易的伸进了紫光之中。不过有了前车之鉴,杨峰可不敢肯定,自己真的可以穿越禁制。 那两名青环甲区的执法人员在看清之后,顿时神色大变,神情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之色,还有怎么都掩饰不住的惊骇之意。 “不能每天都这样,你把你的开心建立在我的痛苦上,我受不了。”杨乐凡吓得着实不轻,要是每天都这样,他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只用提心吊胆就够了。 “无尘,什么时候回来的,用过晚膳吗?”睁开眼睛略带惊喜地便要起身,却被冷无尘按住了肩头。 半响过后,碧珠回来复命,林涵溪竟然发现自己有些紧张,虽然她能够拿捏的准冷无尘定会懂他的意思,可当结果送来的时候,她的手心还是捏了一把汗。 “那,宝贝有没有爱上这里?”易跃风笑着,倏然将林涵溪揽住,凤目里竟是满眼的认真。 正起劲之时,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打在杨乐凡清俊的有脸庞,声音响亮,杨乐凡的脸上立马呈现出五个深红的五指印。 被情所困——这四个字像是一瓶毒汁,深深地泼到她刚刚向他敞开的心扉上,让她连呼吸都停滞了,有什么真相似乎要穿破心智。 射日弓威力何其巨大,饶是不去破除封印随手一击也不是普通妖兽能够阻挡的了得。 一切都在霆野的预料和掌握中,他早已命人打点了一切,他知道三哥今夜一定会派高手刺杀,所以他向大哥借来了武功决绝的旷世,当然他也派出了自己的暗卫。 敢情这人不仅是流氓,而且还是功夫厉害的练家子,白大褂医生后悔莫及,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目睹到一头苍陵狼与一条虹蛇厮杀,场面极为血腥,最终虹蛇被撕碎成数段,被苍陵狼吞入了腹中;还看到一只在半空中翱翔的衔兵鸟,忽然被枝桠间埋伏已久的虎豸扑杀,撕咬得毛羽纷飞。 刘灵珊听到了费天明的话,心里咯噔一声,能救他的只有我了?这是甚么意思? 金柔嘉有点惊讶彭墨的办事能力,但在这紧张时刻谁也开不出玩笑,点了点头,派了人去宫门外请人。 此时已是晚上七点,操场上呼啸刮着刺骨的寒风,许多学生都已经流着鼻涕眼泪,四处张望黑暗之中有没有范金祥的踪影。 也许是因为灵魂破损溢散的关系,桑若释放的魔咒总是带着强烈的毁灭性。 期间斯托克一直兴致勃勃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不过可能是因为之前桑若的恐吓以及有陌生人出现的原因,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东西一直没有再冒头过。 说着,阿塞扎悄悄收回变形时因为没收发好力量,而在地面上踩出深坑的脚,并跺了下脚将那个脚印坑震平。 黄丽转过身去,一张皮椅已经摆在了身后,缓缓坐下,不屑的看着被绑在木桩上的几人,心里同样在不住地发笑,更多的,还是对王轩龙的恨意。 223 骗命线(补) - 剑阁闻铃 - 时镜 于是两人就在街上闲逛了大半个下午,逛着逛着就到了南边码头,正好就到了这家店铺,刚好看到老板端着45号套餐走过来。 但是这把菱形飞镖实在太诡异了,已经离叶云只有半尺的距离方才被他发现,此刻怎能躲得过,叶云一番无奈之下,只好将身子侧了一点,恰巧的是,这把飞镖只是蹭破了他的衣角,其余的地方到是没有。 刘能一边说着,一边不断的尝试着拉开车门。但是车门早已经在外面被人用异能力给烧溶了。所以这辆车如果你想要单凭蛮力把车门打开,无疑是想要在铁板上拉开一个洞。 但自从怀疑自己就是周瑾后,再听这些彩虹屁,她就……咳!瞎说什么大实话,害朕怪不好意思的。 还未看到茅屋便望见了烟囱里冒出的袅袅青烟,村民们劳累了一天,正在家中烧着十六年来最‘丰盛的晚饭’。 叶云将二人的谈话听的一清二楚,刚开始心里还是有所怀疑的,可是越到后面,他的脸色便越是难看。 这些技能随着大雕的翅膀一扇,全部被扇到了别的地方,连他的一根毛都没有伤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楚方就面临这样的困境,平日里他可是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但这几日他的态度可是转了一百八十度弯,每天殷勤地迎来送往前来购买丹药的修士。 只留下卡尔老将军手握高尔夫球杆,怔怔而立,也不知道是在思索着阿努尔率先动手的可能,还是在琢磨着行动计划有没有纰漏。 既然有传言说我荒废政事,贪图享乐,那么我就做给他看。我相信,那只极度崇尚奢华的猴子,肯定能够理解我,甚至还羡慕我的这番做派。 然后他轻声吟唱出晦涩的咒语。让黑灰色的木质法杖的杖头射出淡淡的白光。 逃遁的过程太短暂了,仅仅只是一息而已,吴弃自那地底坑洞之中出来,下一刻就离开了翼魔蛇渊之中。 一路上,陈执的双眉不禁微微皱起,到了最后,更是阴着脸回到洞府中。 宋毅返回他自己的房间。第一时间就是给沈映雪打电话过去,也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 站在飞剑上,陈执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北灵城,越看,他越觉得这座城市有很大的古怪。 唯一的遗憾便是人皮法衣过于歹毒了,披在身上总感觉凉飕飕的,而且穿着这样的衣服明显太过高调,不适合他的性子,陈执索性打算到时候卖了换一件更为实用点的上品防御法器。 其实从开始的时候,宋毅就在给父母灌输福祥银楼并不是最大的竞争对手这样的概念,久而久之的潜移默化之下,他们也都没有感受到来自福祥银楼太大的压力。这时候的结盟,也确实能给双方都带来不少的好处。 当着方天赐的面,吴弃竟然打了个饱嗝,让人惊骇莫名的是,此时吴弃身上,一道伤口都找不到了。虽然还是鲜血淋漓,但那之时之前涌出来的血液而已,以他结丹初期的境界,损失这点血液根本一点无碍。 脚步故意放慢,开始带着那些人七拐八拐起来。为了防止那些人中途退走,吴弃有时候往一些偏僻之地而去,但每次要到之时,立刻又转到人多的地方去。 现在,台弯票房卖出了两千七百万,李联杰终于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坦坦荡荡的接过了支票,其心是火热的,至诚的,并感激着的,以至于眼角都有些湿润。 太史慈糜竺二人皆是摇头不知。这倒也是,太史慈之前都没有出过东莱,糜竺倒是有去过洛阳一带,也有可能走的就是这条官道,但是,那时候人家是坐的马车,仆役相随,怎么会半路抛锚? 学院也曾经派出高手按图查找过。墓地倒是可以确定下来,大致方向就在宝郡山周遭地带。 “主公,难道,你打算用这些坏粮,按照鬼谷那里的酿酒方法酿酒吗?”贾诩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无妨!能叫上就叫上,叫不上,就给我把他们名单记录下来!”刘天浩轻描淡写说道。 然而巴布拉并不担心,既然已经打定心思要把这件事作死了,他又怎么可能不去想这些,虽然没了南希这个头号智囊出谋划策,也不代表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也就意味着,原本准备依靠雷霆手段干掉对方至少3位牧首的计划,在进行到第二位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 我勒个大去的,成本几十的磁带竟然卖到2oo,这特么跟抢钱有什么区别。 那边太史慈看见刘天浩这个情况后也不矫作,立刻取下野猪肉,拔出腰上的匕首将那一大块肉切成三块。然后娘儿俩就走了过来,各自找了一块青石坐下来,太史慈就每人分了一块肉。 这一次,张劲算是见识了丁晓慧的办事效率,她只是打了一个电话出去,十五分钟后那边回过消息:搞定。 宁燃之前戴着面具,但是脊背微微佝偻,在加上沧桑的眼神,让白若竹以为齐道长是个老者。 一个躺,一个站,都是一动不动,而四周的景物却是动的,星移地转,乱星域绝不是个适合斗气的地方。 肋骨根根解裂,带着新鲜的血渍、陈年的老鼠咬痕,根根向上,仿佛南国的豪商在炫耀成捆的象牙。 李福强还是回到越南,但是徐田彬将会留在榆林湾准备担任独立师团长。因为独立师将会被派往宣府、大同一带,所以刘军和范秋明的空缺暂时不安排别的人选,这两个地方的工作先由周磊和王谦祥单独负责。 224 骨镜 - 剑阁闻铃 - 时镜 听完李辉那丝毫不给面子的话,罗千也不生气,反倒是有些意外对面这个年轻人一眼就道破了他的身份,说出了他的名字。 虽然他不能象余凯那样,给老婆一个极为盛大的婚礼,但白玉龙还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的满足赵肖肖,不让赵肖肖感觉一点委屈。 接下来便是驿站到达首都的路程,而这也是凯丽去找她父母亲的路。 几个男人见状有些担忧,但是却又不好说什么,他想,对方都已经知道哪些人是人贩子了,不应该这么容易中计才是。 陈安歌听到门响,随便套了件背心从二楼下来,男生肌肉纹理分明,清瘦却不羸弱。 “手湿,拧不开。”语气里的装逼和理所当然的模样简直骚的突破天际。 李琛话音刚落,街道里便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并且那汽车还到他们这边停下了。 没想到陈聚脑子里竟然想的是这些,白厌在心中默认陈聚之所以这样说,是在偏心自己了。 白厌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了预知梦里顾邵安说喜欢自己的事情,她脸不由自主的变得滚烫起来。 张洞那缓缓举起来的枯瘦手掌带给了沈林一种极为危险的感觉,他感觉自身所驾御的灵异在这一刻都要开始沉寂下去了。 如果说之前的2000块千山还忍得住,毕竟自己是要挨打的,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2000块还不值得自己去冒这个险。 “你要有闲心关心别的狗,明天你带萨摩去医院做个检查,记得要体内体外驱虫!”年轻的妈妈一瞪眼,顿时瓦解了老公八卦的心理。 她担心,有一天面前的人发现她不是淑妃娘娘,然后,就离开了皇宫去追寻她的自由了。 和自己有仇的家伙,只有丰岛龙三一个。而且他还有使用下作手段的前科,这次的事情,九成九是这家伙弄出来的。 千山能够忍受的了,而且还没什么反应,赵菲飞对此是可以理解的,在她看来,千山每天的锻炼可比泡药浴要疼的多,那种疼都不在话下,药浴这种疼又算得了什么。 一直闭目养神的杨怀远,就跟之前的vivi一样,进入了一种特别的状态。 虽然,从李杏子的管城市,到边远航的钱王市,中间相隔一千三百多公里。 秦汉很想安慰她两句。毕竟人家才是真才实学,自己只是个开挂的家伙而已。 两名保安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还真如他所说的,自己随手一推就进去了。 如果比赛时以守门员或者捕手的视角展开,根本就没办法讲好故事。 不多久,莫秋便感觉脚下的地方开始逐渐的清晰了起来,不知名的草木,一尺多长的荆棘丛等等,遍布在一条有些幽深却清澈的溪流两岸。 然后将会对周围的道门门派,发起进攻,从而毁灭正道宗门的结果。 “嘻嘻,师傅比我还厉害呢,他都突破到真丹境一重天初期了。”萝儿笑靥如花,回道。 两天时间眨眼而过,澜海的素质还没有达到一阶巅峰,但超进化后已经跨域了半步世界级的屏障。 澜海绝招威力太强,无法连续施展本源奥义,而动用祈愿之力强化,万一消息传出去,他绝对会成为凶妖灵必杀名单上第一的存在。 这一层竟然比上一层还要庞大,在这里绑缚的竟然有数千人。同样的,这里也生长出比第一层多处数倍的恐怖藤蔓。 几万名武道修士,一步不落,可他们全都是静观其变,从始至终,也没有一人选择出手。 “这首歌让我耳目一新!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游子诗再一次给我们惊喜。”连之前在节目中反对过游子诗的一名媒体评审也终于改变了看法。 八月一号这天,房子停工造好,阎贝当晚就领着苏云琪父子俩搬了进来。 而法海是属于大乘佛教的,罗汉果位不过是最低的一级,在那之上,还有菩萨果位和佛。 「皇室出席,还请了国学大师?」昭妃脸色微变,意识到这场诗会恐怕不简单。 他完全可以一步步来,稳扎稳打,把事情处理的更顺滑,不让其出现不可控的状况。 「多谢丞相大人!」衙令松了口气,心想幸好这个丞相为人还算随和。 一贯倨傲的慕夫人,彼时苦口婆心,眉眼间全都是对她的恳求和期许。 一是为了防止医生逃跑,再者就是拦住这些记者,免得这些人从医生口中打听到一些不该透露的消息。 被天谴打击的差点魂飞魄散,修为全废的姬晚萤正静静沉睡在这具冰棺之中,久久未醒。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池乔脑海中却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刚刚那一幕。 可现在阴差阳错,她活了下来,即便回去见同伴,也绝对免不了一个死字。 225 夺目 - 剑阁闻铃 - 时镜 想要晋级化神境,哪怕是有神魂加持,依旧需要时间、机缘,不是短时间就能够完成的。 王院长首先回过神来,这个时候,他看李义的目光和之前不一样了。充满了震撼和尊敬,这么年轻,就拥有这么逆天的医术,值得他尊重。 当天晚上他便叫人在拉斯维加斯各处藏满了炸弹,只要他不是世界第一,白鬼便会立刻引爆炸弹,将所有参加比赛武者炸死。 只听在知县一将话说完之后,一声狠狠亲在人脸上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渐渐的,那陈非凡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看起来不如他帅气的王玥竟然能够拿到满分。 话说,华南省的杀手界,没有多么昌盛,与之那些真正的隐世家族扎堆的城市比起来,在CCAD网站上常驻的杀手,也就十几个,而能到了圆满级的,也就他和铁阳,再往下数,无非是一些生花级中后期的家伙。 随着副舵主的话音一落,便见他额头上的青筋暴突,一股汹涌狂暴的气息,倏然在他的体内奔涌而出。 士兵听闻张万年的诗句,都感觉到心情激动。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呐喊。紧接着,呐喊之声响彻营地,响彻山谷。此时的龙家军,显得是威风凛凛,众志成城。 那一刻,天剑心里虽很清楚这一条双头飞翼蛇的厉害,但在如此的时刻,他也并不惧怕的继续往着它的方向而去。 一声巨响,药店大门从外面被轰碎,费族长走在前面,一脸冷意的走入店内。 他目光茫然自失,甚至自我怀疑,难道他让人做的饭菜里不是美味,而是泥土? 薛宝钗闻言,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一株薄带春雨的牡丹。 “好吧,我吃,我吃还不行吗。”姬美奈也不是讨厌吃蔬菜,他只是讨厌某些蔬菜而已,大部分蔬菜他还是挺喜欢吃的。 林初却是冷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右拳也是捏紧,如果猜错了,他也不会蠢到不还手。 她先用手将地上的“垃圾”从血中捞出来,塞到桶里,等到桶满了之后,就费劲地拖行着桶走向房间外外,把桶里的东西倒掉,如此往复了五次,房屋中也全是血脚印和红色的拖行痕迹。 手的主人只有一只左臂暴露在空中,剩下的身体部分仍旧还埋在白色巨兽的体内。 杂草丛生,满地荒芜。但江长安能够清楚地看出这个地方曾经极度得辉煌,甚至这种辉煌趋近于至尊的高度,庭院中建有一座荷塘,可其中只有一些阴雨积水,生的也只有一些生命短暂的蜉蝣。 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间空包厢,哈利如释重负,赶紧钻了进去。 看着高升如此模样,方士竟一时半会儿心中滋味复杂,虽有些许忧伤,但却也有点笑出声的欲望。 若是未曾在今日再见上一面,或许日后也不过是落下淡淡的遗憾。 侧面的烟凰希见状也露出淡淡微笑,暮气已散,心境重归朝气,天命之堑两重关,灵魂跃迁与肉身跃迁,理论上是前者要难得多,但实际上因为至宝缺乏,灵魂蜕变反而是绝大多数大君主先跨越的天命之堑。 实力差距十分明显,唐泽唯独对那只铁匠有些好奇,干脆待在原地等候。 只可惜这洞口的光虽然能看见,循着这光却只有一条不断重复的路,永远也到不了他们进来时的那个洞口。这一点,在刚进入之后他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为此还浪费了上千枚纯阳丹。 “当然是你背后的调t教师,还有看护师,营养师,和人生导师!”苏音扳起指头数。 晚会继续进行,最后,在热烈的掌声中,游子诗再次登台,进行压轴表演。 但此人为了保命,哪里还会顾忌这个。倒是五行宗毕竟是天下五大宗门之一,对方迫于五行宗的威势,说不定放他一马也有可能。 这冥穴中虽然凶险,但她哪怕只恢复一半的修为,也没什么存在能拦得住她。 塞恩采用了一个中式打招呼的方法,这也是提前做好功课的,知道两人是华夏国来的。 勾猪等人躲在神火鼎之下。他们能做的只是祈祷了。祈祷在横天火舰被引爆之前,这大阵就重置回浑沌状态。 经过自己大脑的运算,他得出个结论,如果自己现在赶上去,绝对是自找苦吃。 端坐磐石之上,赵玄心盘膝行功,但见体内下丹田金丹呈现耀眼的金色,液态的真气在其中缓缓的转动。 萧鼎麟的警卫员观察了一番村内的情况,明显发现了占领了制高点的二鬼子步兵,他俩抓着九二式重机枪,守在村口。 还有你他吗不允许我叫,你还不是叫的比我更加的亲切,晨儿那是你这个刚刚见面的人可以随意叫的吗? 苍穹上的石棺颤动,眨眼间,一个年轻的男子立于棺上,俯视着世间。 王飞转身,看着拿出凉亭,并没有什么怀疑,拉着箱子朝着自己居住的地方走去。 “砰~”两道青芒似炼火,直接洞穿了那头黑雾所化凶兽,将它爆成了大片黑雾。 如今赵县尉被罢了官,又不是巫县本地的,人脉不够又没了官身庇护,自然有人打他产业的心思,所以哪怕临近年关,这位也在抛售手中位于巫县的产业,然后好带着银子回老家做个富家翁。 任务已经完成了莫墨便不再过多停留,将树藤编成了一个临时的缰绳,套在了马上便牵着白马往回走去。走了几步莫墨闲这样太慢,自己拉着白马运起了行字诀,刷的一下就回到了风狼刚才停留的地方。 但是今天,他们看到了吴名和柳俊都修炼了这门法术,这让他们对于两人的看法,顿时改变。 王雪芽除了周末,每天都在实验室,就算偶尔过来,哪能有那么多时间照料园子? 226 赵霓裳的游戏 - 剑阁闻铃 - 时镜 我接了过来“谢谢老神仙了。”我接过那药丸一股浓厚的腥味钻进我的鼻子,胃里一阵翻腾,那是一种出自天生身体反应的呕吐,我强忍着呕吐闻了一下药丸。 我并不觉得他有多可怜,只觉得我眼睛要瞎了,我看见的他很可怜吗? 而这时其他的几个男生也都是纷纷劝酒,并且一个个语气中都有那么点讥讽的意味,明显是在故意对我用激将法。 “曲空。”一旁的蒙列赶忙喊了下曲空,这是提醒,提醒曲空注意自己的身份。 “呼!”典风谨慎地看了看,发现不死神树没有半点苏醒的痕迹,于是“邪恶”的右手抓向了最近的几枚树叶。 说实话,如果两人相较的话,向罡天更是想灭巫九,因为这是一开始的心愿。他不死,念头不通达。 其实她很不解,既然陈肖然的实力还在,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出手杀了眼前这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反而准备直接回家? 不过,众人的目光虽是炙热,心思更为大动,可却没有一个敢怀有不轨的心思。这一情形,倒是让向罡天极为的满意。因为,这也是众人忠心的一种测试。至此,向罡天对众人是完全的信任。 刘白玉把话说的理直气壮,可是当她眼中的“好学生”欺负外地学生的时候,她又在哪里挺身而出? 防水材质可以方便在水里陪着客人,不会弄得全身湿漉漉的,也不会让自己难受。 说起楼梦回,我虽然跟她不是很熟,但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林妹妹一样,据说名字是她自己后来改的,原因如名字一般,是她很喜欢红楼梦,尤其是喜欢林妹妹。 洞穴之内漆黑一片,往前曲曲折折走了许久,似乎都没有到达尽头。 混战当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完全是按照衣服来区别,这种场面上去肯定免不了要受伤。 “木院长曾经说过,你定能保我们此次安然归去,更何况你既然能随时知道倾风的动向。若是倾风遇险,你会不救?”其他人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救出来,只要叶倾风无事也就可以。 而且最可笑的是,对方好像反过来被叶倾风给魅惑了,背后下这样的阴招。还真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恶心,毕竟这可不是什么重要的考核,只是对新人的一个考验而已。 此时在场所有的人都看着赌桌,毕竟这场赌局的胜负,代表着接下来更大的好戏。 除了人魔以外,还有那三位守道者。但是这三位守道者,无论天下发生什么,他们都不会插手,当年青龙还在世之时,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青龙来做主,现在青龙已死,他们便彻底隐世。 金东城说着话,转身走人,不过,倘若细心的人肯定能够看得出来,金东城的一只手此刻一直都在轻微的发抖。 我环顾四周,发现了好色老王八的附近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人,点燃了一根烟,随后便把打火机放进了衣兜之中,衣兜很浅,打火机的“屁股”已经露在了外面。 蓝非带着老邢到了石板巷的房子里,开门进去,满院子鲜花灿烂,像是进了花房。 她虽是事事想要考虑周全,但这世上,就是有些事情,是有着无尽的变数的,比如,人和人之间。 云瑾瑶脸色微凛,拉开系统仔细看了看任务,火筱仙子不就是要她来取什么煞炎?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比如现在,他们两人的视线还胶在一起,我立马奋不顾身、一脸不善的挡在了当中,主要是挡住了柳如玥,不让他被那位平凡至极的画师公然用眼神占便宜。 翼羽连忙拉开系统,顿时有些咋舌,才发现仅仅是契约就有好几页,而且价格高低不一。 云瑾瑶都忍不住用看二货的眼神瞧着龙为天了,这丫的是不是被刺激疯了? 搞不好,她老人家再活个二三十年,直接把房然出谷的心都浇灭了也不是没可能。 她和容磊的卧室是相邻的,她总能听到隔壁他和林思思做一爱的声音,他大概是为了刺激她。 她不是容不下秦轩,相反她可以照顾,哪怕让意欢受苦也要救秦轩一命。 紫衫飞耀也承诺了一些好处,可也要有命享受,除非为了家人,他死了还有人能继承那点好东西。 “不找到你在说什么,走了,一会儿接头人就该来了。”吴溪无奈的说道。 不过,枪手们并不擅长追击,只追了一里多,便停下脚步,回身打扫战场。 “他……”理查德刚刚吐出来的音节,马上被梅丽莎接下来一连串追问给淹没。 面对皇兄的命令,他心中更加明白自己过去城阳公主的府邸后,自己会被城阳姑姑数落,但尽管心中老大不乐意,可是老五的命令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也反驳不得。 但不管怎么说,罗宇目前也确实是个准班长的身份,而且他的罗家人身份也足够有威慑力,再加上众人也确实对入学考试足够重视,所以除了王艺臻以外,七点时全班男生都来到了罗宇的宿舍。 “你们是专业打架的,我是业余的,我不想被这么多人揍。”边蒗说完,往舒语默身边躲了躲。舒语默默默看热闹不说话,说实在的,她也被边蒗那一腿震撼到了。 李自成侃侃而谈,关于阿巴噶旗的未来,他早就思虑成熟了,只需要阿巴噶旗认可! 即使是离开,也不想直接就回永恒真界之中,这一次本来是想来这方洪荒无量世界之中散散心的,可是却碰到了一堆的糟心事。 不过,窦美仪、周清柔并非没有机会,什么时候皇上高兴了,或者她们产下皇子公主,都有敕封的希望,但李香君、柳如是两人,因为是歌姬出身,敕封的机会就很渺茫了! 227 画目(修) - 剑阁闻铃 - 时镜 他在心里暗搓搓地把季殊允抱怨了无数遍,却不敢真的去找他对峙。 叶昔将血止住后,开始进行缝合,然后上药包扎,动作稳健,不急不躁,半个时辰,她就弄完了。 另一边陆明看着现代车从眼前开了过去,完全想不到里面发生的事情是什么样的,这时李男男已经找好了出租车。 沈云灏这才明白,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到时直接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沈云灏心中赞赏,好一招以退为进,步步为营。让对方防不胜防,一招制敌,并且连一丝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林柒柒走出了门外,在东南城已经待了一个月了,药铺的事情她基本不需要操心了,剩下的时间要放松一下才对。 坐在她周旁的那些夫子们已经不止一回见她嘴里叼着这烟,但如此靠近她闻那股烟味儿,实在难以适应。 哪里想到刚一下车,周然然就搂住了自己手臂,头也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迷离的眼神抬起头来看向自己,陆明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白冰盯着母亲真挚的眼神,如果自己再生病了,谁来照顾母亲。她想明白了此点,妥协道。 柳宇军呆呆楞楞神,瞧一瞧徐志超瞧一瞧自已房中尴尬的阳刚男人,倏地向这阳刚男人一欠身,弓起身直接抱着大门边、处的四个到五个。矮凳慌不择路而走。 “没错,佳期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人,你就当为了让我开心一次,帮我吧?”萧然地语气有些软,这是孟佳期最无法拒绝的语气。 见路边有两个伪警察背着枪、提着个白灰捅在刷标语,萧四明动了好奇心,让黄包车停下,走过去站在两个伪警察的身后,掏出烟来,边吸边看。 是他们让她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也是他们让她知道,人的道德是没有底线的。 果然,下一秒,朱红色的大门被轻轻推开,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们清楚得看到来人,居然是仙儿。 江寒顺手丢出五六个阵符,形成一个套一个的能量罩将冷欣寒等人罩入其中。 曹昂召见了郭嘉、满宠及其余诸将,将韩龙通报的情况说了出来。 又说,现在的河林城中,上官弘烈一行人还在商讨对付魔域的办法呢。 二人正在聊天的时候,几个哥哥回来了,外面飘着雪,几个进来的时候,身上还有雪花,把身上的雪花拍完了才走了进来。 神族最开始给人的印象,就是洗脑发展,利用信徒的人数来覆盖全球,达到他们所想要的一个结果,而且成效也是不错的,就目前来讲,全球各国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妈咪——”冲上来,看到江雨菲手中的向日葵,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消失了。 “都多少年了,定王若是能看上你也不会等到现在,你怎么还……”柳丞相苦心劝道。 在赵轩外套之下的,不再是露在皮肤表面的金属,而是穿上了一层仿佛带着金属丝线编制的背心。 她一点都不愧疚,沐紫菡是活该,明明是哥哥的未婚妻,心里却爱慕着她所喜欢的男人。 校场上,秦翰和李存信正在带着士卒们进行操练。只是没过多久,俩人便发现了不少问题。 而这五十年让他们坚持不懈的正是一股复仇心,为了这一天无论多大的困难,他们都咬牙坚持,此刻他们选择的也正是当年打败了他们的太虚和狂虎。 早在殿外之时,那人便已吓得两腿发软,此刻纯粹是被那两人连拖带拽的弄进來的。 她原本只想教训那野丫头一顿,可现在一切皆是天意,可怨不得她了。 王峰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下意识用盘了铁链的右手辅助拿了巨剑,虽然不是很灵活,但是的确可以动用了,并不像之前在军路上,仅仅用左手持武器。 “就像你说的。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她苦笑了一下。直言不讳的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无歌,为什么我永远只能在你们的光环下,无战,无歌,难道我一辈子只能在你们的威严之下么。”声音回荡在大殿中,阵阵回想。 “这要从哪里说呢?六年前,天空之城突然暴动了,凯丽姐姐就是那个时候通过天空之城来到赫顿玛尔的,她是被原本天空之城中向来和善的龙人们追杀逃到赫顿玛尔的。 ‘祸首’张新连忙把头低到胸口,不着痕迹地和郑州漫站在一起。 别人正在做手术,姜远一下子把人家搞停电了,这因果不算在他身上,又算在谁身上? “赶紧滚蛋,你特么知道个屁!”金校尉听得一阵羞恼,抬腿就要往候永年身上踢。 228 杯酒 - 剑阁闻铃 - 时镜 毕竟自己初来星罗宗大殿时,就听到总坛有人在传继任宗主骆雄飞要借七十寿诞晚宴的机会,亲自动手剪除让他不放心的四境分堂堂主,从而将四境分堂势力牢牢握在手中。 可是,就在她真切的体会到死亡的那一刻,就又是被云昊给扶起来了。 自己有的对方都有,甚至对方还没有丝毫耗损,这场战斗,几乎不可能赢。 万昊顿时就怒了,他平日里对人要求甚为严格,同门师弟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做得不好,都会遭到他这个大师兄严厉申饬和处罚的。 赢三也有点着急了,但是他不敢和马龙直接说,只能在夜莺身边着急上火。 高速挤压碰撞,虚空震动,风云变幻,仿佛是空间都承受不住两者的压力,都开始崩碎了出现,甚至已经出现了空间风暴。 从地上爬起,无骨脸上没有了变换不定的犹豫,只剩下惊恐和不安。他知道,这次真的遇到了了不得的家伙了。如果自己处理不好,可能真的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而阎罗的心思与伽罗魔君并没有区别,慢悠悠的追了上去,须臾来到了森罗的背后。 虽然陈进打碎了赫子形成的盾牌,可也给了有马贵将的机会,他再次借着陈进拳头上的力道飞速后退,几步就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看来,这个刘富贵也是实在没了办法,这才拿出这么个玩意儿忽悠我。 而凌池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甘宝宝,恍然大悟:这是同病相怜? 况且鲁法斯和夜刀的死已成事实,人是他杀的,这改变不了,他还能阻止别人报仇不成? 朝中现在都盯着太子妃的位置,特别是陆老将军陆元启,希望下一个皇后也出自陆家,从而真正掌控大周朝政。 那个妾室青岚一看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柔弱的方婉儿肯定是应付不来的。 殷庆见殷青筠已经不想跟他多说的模样,借口天色已晚告了退,出了清风苑望着满天细碎的星子,心里顿时一股忧愁愈渐浓郁。 祁承弈看似平静,但实则身体早就僵硬成了一整块,除了呼吸之外再没半点别的动作。 在没有彻底摸清楚那个柳生的底细之前,大蛇丸决定还是不要对其出手为好,万一打不过的话就难受了,他可不想被一个少年暴捶到濒死的状态。 步轻歌却奇怪了,志室穴在第二腰椎棘突下旁开3寸处,这里要用同身比量法。这家伙不用李局长的手指量用自己的,这是什么道理?阳陵泉穴位于膝盖斜下方,李局长应侧卧或仰卧,这般俯卧,他怎么定位? 车窗重新升起,温时域一张精致的脸蒙上一层阴影,让他看起来阴翳莫测。 事实证明,罗恩想法很好,做法也很正确,唯一一点就是低估了他和埃里克之间的身体素质差距。 对言歌而言,有十分重大意义。眼下她还是去看看林静的好,那家伙似乎被顾清风的死,吓得够呛。 现在摆在江一白面前的问题是,言歌发现自己知情不报,还一直在利用言歌。他认为,言歌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参与者仅限才人以上的妃嫔,选用兔子、鸡、鸭、鹅之类猎物。不知皇上,觉得如何?”言歌迎上顾清风困惑的双眼,正色道。 姑娘们,不是说贤惠不行,只是你贤惠的同时永远别为了家庭放弃自己,别忘了提升自己。你的自尊自爱要比贤惠重要得多,要清楚你是男人的老婆,不是男人的保姆。 “我去!你就不怕沈安泽看到你这副大妈的样子?立马拒绝你的告白了?”韩以丹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吃着火腿肠,笑呵呵的说道。 就拿沛县来说,大汉故里,投的广告够多吧?但在投放铺天盖地的广告之前,跟投放广告之后,他们的游客并没有明显的上涨。 他们几个的神识不算弱,应该早就能上来的,但是因为分了一丝给陈妍的光团,所以上来的要晚很多。 但狄青没有在乎这一点,他和他的同僚们只是上下查看了一下白永安的身体状况,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受伤之后,自然也就清楚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但不得不说,她这种刁蛮的表现,有时候让人看起来,倒是觉得有那么几分可爱。 “怎么?”论起丛林里的经验,艾笛是远远不如布莱恩特的。身为一个德鲁伊,布莱恩特不但有着强悍的战斗力,也对自然有着乎一般的敏感。在这种到处生长了植物的地方,除了猎人之外,德鲁伊恐怕是最值得信赖的人了。 可突然停电这件事情,是让他们现在露出了狐狸尾巴,这一下我也就可以安心的好好整治一下他们,不用有什么忌惮,也不用害怕抓错人。 “怎么,难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解决不了的吗?”剑圣吹胡子瞪眼睛的道。 耳边想着洛子羽走的时候说的话,韩亚如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彻底的变凉了。 许一鸣也没有愣着,灵立刻笼罩在四座石头屋子中间的那一个,也就是之前的那一座上。 手术费加上后期半个月的住院费,我一共交了十一万,付完费用,又一次去到急症室外,我将手中的银行卡都交给了陈烨峰。 自从陈毅的身份暴露以后,乔松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的哥哥不让他报复陈毅了,仅仅是战狼这一个身份,他就完全得罪不起,因此他只能忍辱负重,寻找着新的报仇机会。尽丰东弟。 “没错,就是永恒之剑,我最强的一招,能够斩碎规则的一剑”盘恒的眸子里闪着光。 “妈的,你话真多,有种进来跟老子单挑。”我恨声向外边骂了一句,见胖七似乎还在憋大招,急忙招手叫老万过来。 229 请君入瓮(上) - 剑阁闻铃 - 时镜 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要不是那匹雪狼先前就受了极重的伤,蓝束衣的极寒凝视很可能连让它减速都无法做到。 大型城战中,虽然高手数量很关键,但是各种武器装备同样重要,还是那句话,除至尊之外,无人能真正无敌。 如果这种人能作为天河宗的外援之类,对天河宗来说,那绝对是一件大事。 “老板,你说这匹扶苏印绣值不了几个钱?那到底是多少钱,我全要了行不行?”大概林老板今天没看黄历,要多背有多背,刚想糊弄着佑川到里面去,然后将这块扶苏印绣收起来的时候,一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开口问道。 雷电肆虐许久方才停歇,整个地洞已然成为废墟,无数碎石被雷电热力化为熔岩,在地洞内流淌。 岑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虽然是昨天刚到学院报到的新生,但看上去很有学长的派头——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 翻完照片,年轮迅速按下了拨号键,这种时候…要不,还是找钱大人求救吧。 两人同时抽出长剑,灵力凝聚剑气,各自挥出一道剑气,封锁牧尘的后路,同时,身体继续前冲,直刺牧尘心口。 阳绝这时候也赶到灵泉边,单手一爪,死死扣住一颗寿元法珠,之后,罗天启也赶到了,一掌拍飞阳绝,但也被他夺走一颗寿元法珠。 子夜时分,喧嚣热闹了一整天的夏威夷,终于安静了下来。陈平站在夜色之中,仰首看着那一轮明月挂在青濛濛的天空之中,耳中不时传来浪涛拍岸的声音。他的心,便也如这夜色一般,慢慢的沉静下来。 “谁说的?你看清楚,是二姐想我了,一直抱着我不放手,不是我不想下来。”柳振伟歪在柳芸芸怀里,看着柳蓉蓉分辨道。 姬无双微微动了动身子,靠近青卿的耳朵,咬着她的耳垂说:“如果宝贝这几天伺候的我满意,这个周末我就带你去做热气球!”耳边的热气呼的青卿心里一阵痒痒,姬无双这句话却让她炸了毛。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沈无岸猛地抬起头来,在看清楚面前的人时,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因为不知道蹲了多久,双腿僵硬得都不听使唤而差点儿摔倒。 王士珍一愣,便悄声的进去,慢慢的合上门。一反他平时的做派,要知道,以前他进院时,总是故意弄出些声响,或是重重的脚步,或是将门推的吱吱响。但此刻,他却将一切放轻,生怕打搅了那人的秋思。 他们这一行,却是遵汉王朱崇祯之命,送陶成章灵柩于南京紫金山下,归葬在明孝陵西侧。 后宫众“姐妹们”笑意盈盈的给皇后娘娘请了安,略坐了会儿,就被皇后娘娘端起茶杯,打发了出来。从皇后宫里退了出来的众嫔妃们,有些结伴儿商量着要御花园赏花,有些则手拉手去了其中某位嫔妃的宫殿里吃茶聊天。 我也只能无奈的摇头了,对此我完全无法帮助到他,有些人值得爱,但是有些人不值得。 “大人慢走!”曲无容站起身将他送至厅外,自有领路的下人接替她送客人出府,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曲无容才折回厅中,看到沈无岸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位置,这会儿正端着一杯茶悠闲地品着。 审判之光跟红闪化成的十几米长的巨剑激烈交锋,相互纠缠僵持在一起。 之后的一天在叶宽的联络之下,我邀请了目前在码头做走私生意了九名大海枭一起坐下来谈判。而我同时也邀请了DL黑道上了十一位头面人物。 如果真的能让列奥尼达使用宝具,恐怕除了吉尔伽美什,没有英灵能对抗他。 说实话,这个米卡军阀头子能在东非这片土地上横行一时,夺去了H国的政权还真不是盖的,他手下的军队果然有点本事。不到半天,就有人回报回来了。 说着,他向那些他见过的痞子一样,将酒瓶往大街上一砸,然后倒头呼呼大睡。 “他现在有了我婚外情的确凿证据,也就说我属于过错方,离婚的话他有权利获得赔偿,而且他一直在悄悄的转移财产,离婚的话,我可能分不到多少财产了!”三姐叹了口气说道。 林婉晴哪想到叶天竟是说走就走,不禁一阵气急,而想到这家伙很有可能就是去找唐韵那狐媚子了,心中更是说不出恼火。 初生演替知道,也知道自己帮不到路易斯。他可以给他找最好的医生,帮他治病,又或者帮他安排工作。但是,他却没办法挽留他身上流逝的时光。 “晓虎,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凌霄突然拽住了张晓虎的胳膊。 来到山巅之上,杨聪他们看到的则是一个头顶着黑色斗篷长袍的神秘男子。 布伦希尔德呆呆地看着伊芙琳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了齐格飞。她咬了咬嘴唇,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羞红。她深吸了一口气,从树边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走向了还在和奥拉达谈笑风生的齐格飞的方向。 而现在外星人用事实给他们好好的上了一课,付出的代价就是生命。 等他们上了车,刚才那些特意过来‘偶遇’的人,全都跑到李锐的办公室:“李营长,刚才那确定就是我们团长夫人了吧? 230 请君入瓮(下) - 剑阁闻铃 - 时镜 产自塞内加尔河上游地区“班布克”,塞内加尔河与塞内加尔-几内亚国境线之间的,区域的黄金,则是古加纳王国崛起的关键资源。 一个一只手举着盾牌的齐军,奋力把一枚雷震子扔向城墙上,然后嘶声大吼,顶着盾牌朝滁州城下冲去。 “叫我白狼就好,这家伙说自己并不隶属于奴隶贩子,那他是什么人?”白狼问道。 张骥和胡赤儿两人并肩站在旷野之上,他们眼看着无数的铁骑从身边飞驰而过,眼看着麾下的部署越来越少,却只能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却什么也做不了。 显然,他们虽然是妖修,体内有着妖族血脉,但终究还是人的血脉要占的更多一些。 “我们就先出去了!龙兄,保重!”项少深拍了拍龙行得肩膀说道。 而从未进入中原王朝视线的M甸,也首次遇到了来自北方帝国的入侵。 散赞王国属于完完全全的贵族分封治理体系,国王按照实力的强弱以及血统是否高贵来进行权力的分封,可以说这些高高在上的权力者都是出自同一个血脉。 “那,这把剑呢?”莫嵩父亲又拿出一把剑,朝着莫嵩递了过去,其上,有着大恐怖之气息弥漫,让莫嵩感觉身上仿佛压着一座大山一般,身子猛地一沉,气息极其不顺畅,呼吸,也变得粗重。 “你说花了两天时间就能制造出这样的一个坐垫么”白狼用手指着坐垫问道。 一刀之后,郭绪自然再也不会给蔡楷任何机会,连忙大刀一挥,飞出八道刀影。蔡楷见状,将剑一收,往后急退数步,再将手中短剑舞起。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木筏照进洞内时,所有人都慢慢睁开了眼皮并从木床上起来。 她恨不得时光就这样暂停了,可再美好的旅途,也有结束的时候,姬云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二十八楼的阳台上。 但是这个好字,细若蚊呜,也亏得裴旻耳朵极灵,又与公孙幽同船而坐,才总算听到,若是革离的远一些,也只能见到她嘴唇似动非动而已。 “不,阿婆不能走。”木兮紧紧地攥着明婆婆的手不松开。明婆婆为难地看看苏三,不知所措。 陈非凡看了看身旁两人,同样脸色发青,显然已经知道身后之事,可三人一时间全都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只能拼命地朝前跑。 “哎呀,我们的黑之剑姬大人还真是受欢迎呢。”娜塔莉在一旁说道。 奚羽如梦初醒,乖乖依言照做,才好过了不少,说来也怪,在他不再挣扎之后,那股憋闷难受的感觉反倒消失了。 “年轻人喜欢追求完美不是错,但是你应该知道这地面弄的再平,也没法子增加任何胜算,反而是白白消耗精力。”傅玄评判道。 “让太医继续给大王针炙,以前一日两次,现在改为早中晚三次。”天娇怜惜地看着慕容冲的侧脸,眼里的泪终于干了。 “总之,如果再没有相应手段,任由她们发展的话,迟早有一天……”玉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后没再说下去了。 于悬梯处登机的阶段,每位排除上行的乘客都被要求关闭手机,肖凡随手关机,就在这一刻,姬青青柔婉的语声不期而遇。 这个身穿八卦道袍的瘦削男子,就是成金峰上一届周年比武的冠军,有着哑道士之称的空玉子。 “不会吧?真中了?”霍尉觉得不可思议,对于自己的实力自己当然不会怀疑。 此时杨以晴已经驾马赶到了树边,她带着赤霜连转了三圈,将手中的长绳在这树身上绕了三道,接着又扯着绳子在稍远处的另一颗粗壮的大树上紧紧绕了两道,打了个死结。 “木属性元力的武修,你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人。”苏长风长剑斜指苍穹,回应道。 但不管怎么说,陆亡是最清楚刚刚一瞬间副学院长尴尬的原因是什么,身为罪魁祸首的他,一边心中庆幸原来并不是所有魔物娘都像那只螳螂娘一样切护罩和切豆腐一样的,一边只能摸着头发,用呵呵回应了。 这个家的男主人姓李,叫李程远,是一家地产集团的高管,家境殷实。 苏熙翎觉得他怀里好暖,好熟悉了,让自己很安逸,原来自己渴望了很久,原来说要忘记,一直在欺骗自己。 “我说二位,什么时候又干起坑蒙拐骗的勾当了?”放下酒碗,将一只手挡在了盘子上方,吴锋侧目而视。 “我的名字是五更深夜,是一个爱国商人,听闻最近大名要和秋之国打战。特意带了些许银两,献给大名。希望能够帮助大名打败秋之国。”说完,灰原诚将盖在车子上的布拉开,露出了白灿灿的影子。 近在咫尺的两人都为言语,风隅玿与杨氏对视了良久,最终慢慢俯下了自己的头。然而就在他即将压上杨氏的唇瓣之时,杨氏却镇定自若的别过了脸去,敛眉垂目,视线的尽头是风隅玿的衣袍下摆。 吴锋点了点头,将自己去落凤城的真实目的说了出来。知子莫若父,同样,从何琳的身上也能看出何青松的人性,所以,吴锋没什么可顾忌的,而且势单力薄的他也的确需要帮手。 她虽不知道这段历史的详细过程,但开封城破的这件大事,她是清楚的。当初抱着看两个皇帝笑话的心态,专门查了这段历史,却没想到,如今变作了现实,这令她怎能不害怕。 如果不考虑各种秘术和至宝的话,界兽形态能轻易击杀正常形态。 看来,这个地方虽然无法修炼自身的力量,但却似乎更适合修身静心,能够让自己真正沉下心来思考。 没错,她确实像一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突然消失,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是立地升天了还是藏起来了,总之,她没了。 231 三方 - 剑阁闻铃 - 时镜 它并没有撕扯狼肉,反而对着巨狼首领的狼头不停啃咬,撕下几条皮肉却扔在一边,继续在狼头上折腾。 东方紫萱被叶晨一掌轰在身体之上,顿时间,俏脸微白,一口鲜血再一次忍不住喷涌出来,身体如断线风筝,重重的摔在东方墨和东方朔面前。 因为她,叶晨踏碎天庭,与三清道尊抗衡,与天道抗衡,与创世元灵等人相斗,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众天境闻言,也不管对不对,立马就操纵空间之力,开始实施操作。 “弟子告辞。”云衣行了个婉礼,带着孤独、沁儿等出了九玄宫。 这个刺猬众人再熟悉不过了,众人自见到傅羲开始,那刺猬就一直待在他的头顶,寸步不离,众人一度以为那是傅羲的一个宠物。 周晴抬手,玉指拢了一下额前吹动的几缕秀发,她本就艳丽,此时这撩起秀发的动作,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让人冲动的魅惑。 “到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叶晨悄然无声的出现在东方紫萱背后,冰冷的说道。 如今孙悟空和朱天蓬两人去打,已经落败,再叫上沙僧也没什么希望,孙悟空决定直接上天庭找人帮忙。 傅羲原本还想逗逗它,但看它口水都淋到肚子的份上,他还是直接把碧玉密卷拿到了大胖面前。 那一巴掌白绮歌几乎用尽全力,打得易宸暄头颅偏向一侧,红红指印、掌印顿时显现,在白净面颊的衬托下赫然眼前。 在这场交火中,香港警方损失了两名警员,贩毒团伙这边3人被抓,1人死亡。秦浩宁和另外两个被抓的毒贩子分别放在三个审讯室里,由香港警方严格看管。 看到陈夕看着他,那个阿穆特所谓的“狼人”微笑着探头到了阿穆特身边,低声说道:“您的朋友真会开玩笑,如果我是狼人,那他也是一个怪物了!”说着优雅地笑了起来。 而他对面,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身上有浓郁的中药药香,看起来像是位老中医,但他此时身上分外的狼狈,身上有好几处抓伤。 那时候他在干什么?他被吓得涕泪横流,还要哥哥把他抱在怀里哄。 这很考验力道拿捏,如果太过于使劲的话,很有可能拼好的罐子中间,因为实力不均儿被折断。 只要融合了风龙,那么,他在就可以掌控风龙的力量,如此,应该可以在速度上提升一个档次。 “你这黑心肠子,到老娘这里非得捞些便宜才肯走,去年那车布你硬是多磨走四匹,今年來了还好意思白吃我的么。”面对宁惜醉,钟姑显然泼辣得多,一连串笑骂劈头盖脸。 噼啪的雷电,顿时如同狂蛇一般,缠绕着石柱,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面,这八根石柱,仿佛引动了天地之间的某一种力量,让这一片天地彻底昏暗下来。 “有话便说,少扯那些无关紧要的!”云落伊只觉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开口打断梵公子的话语,还不忘瞪他一眼。 我看了看他们彼此的情形,正想给他们彼此介绍介绍,三叔却打断了头的话语。 在一片嘈杂声中,郑芝龙充耳不闻,两眼充血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琼州营船队,恨不得亲自操炮将其轰成碎片。 李凤在出来之后,马上反手去拉张太后的手,发现是实体,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不为什么,只因为有法定七天的节假日。 这只幼蛊本是想重新爬回梁智宸脑子里,但忽然发现前路不通,似乎是被堵住了,它只好另寻他路。 云落伊没有理会潘木的问话,而是直接抬了抬眸子,看向了熊正,淡淡的道。 我视线随之落在了罗盘中间的印刻上,指针不停的转动了起来,我尽量将我的手放平,控制到让它不在抖动,将准确度精确到最高。 李凤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想到之前刚入明劲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过那时没有现在这么明显。 “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跟你娘一样就会用阴谋诡计和那张脸蛋害人!”纳兰老夫人愤愤道。 “烬……”她扑到了他跟前,或者说他原来与临渊交战的位置,只来得及抱住他并没有剩下多少的残缺身躯。 “我觉得有些差了,水果沙拉还好,但是蔬菜汤却有些太清淡了,如果能够加些蘑菇之类的应该会更鲜一些。 倒是宁云似早已习以为常了,前世的他,乃世间无上奇才,对于飞行这种事情,早就习惯了。 鸡皮疙瘩爬满她的胳膊,平滑的肌肤在此刻密密麻麻地竖起了寒毛。 张喆说的在理,非常在理,高远只是不解他的数据是从哪儿来的。 严格来说这就是一个阵地,但没有很多装甲车和坦克什么的,这些重武器会靠后布置,因为敌人要有装甲车辆的话,也不必非得从公路上过来,直接从野地里就杀过去了嘛,否则装甲车辆的越野通过性岂不是白给的。 “幻阵之所以无法破解,便是因为它的出口,被设立成了阵眼,只要找到阵眼,便等于是找到了出路!”瑶池的老妪亦是一脸欣喜的说道。 而仿佛也感受到了白歌的目光,在天冥宗所在的位置,一名领头的斗尊巅峰九转级别的长老简直是冷汗直流。 232 他是王杀 - 剑阁闻铃 - 时镜 王龙双手死死的抓着抹布,猛然回头,一双眸子死死的盯着周若曦。 她扭头一看,只见身旁的爸爸妈妈动作统一地低头不语,面色惊恐。 “这世界真有神……”无邪被那身着玄色道袍,头挽玉冠,额坠神珠,冷颜精致无双,清冷矜贵,犹如高高在上,不可亵玩的神明少年给惊艳住了。 乔婳的心声源源不断闯进顾闻泽耳朵里,他面色越来越沉,面前香味四溢的饭菜也让人变得毫无胃口。 就连第一次出场的沈舒窈,都忍不住往方豫和陆嘉言这边看了两眼。 “儿子喜不喜欢我没关系,你喜欢我就行了。”顾闻泽揽过乔婳的腰在她耳边吹着热气。 领带松松扯着,白衬衫解到了第二粒扣子,那股熟悉的味道混着体温扑面而来。 【这位明末清初的鬼才在第一次参加科考时,在卷子上画了个和尚和一把剃刀。 要不是节目组安排两家都来他们家做客,她是真不愿意见到刘开卫这张恶心的嘴脸。 然而这次乔婳的威胁没有起效,顾闻泽这一躺就是半个月,无论谁跟他交流,他都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 “哼!”陆风见自己没有得到想要的鄙夷效果,瞧着龙天逸那一副不知所谓的神色,不经冷哼一声,旋即收回了目光。 “现在生气也无济于事,我等必然要守住这冰雪银城,绝不能让他们霸占而去。”虞雄顿时正色的说道,旋即大步流星而走,其后众人也是跟随而去。 李鸿章正客厅里和盛怀宣聊得开心,东拉西扯闲谈,一时半会儿停不下來,听到李国楼來了,不由脸色一沉。 “我看你真的是误会了,刚才所言句句属实,我想你们也应该听说过萨满城的一些事情吧?”段天一轻轻说道,话已经说的足够明显了,如果他还算是个上心的人,应该会想到沉香。 欧阳家主欧阳克,淡淡带着笑意满面,的走了进来,后面紧随着二十来个随从,而欧阳剑冢则跟在父亲的左旁,与之走了进来。 六国饭店今日对外试营业,京师有名的舞狮队,正在大门口外表演中华传统的节目,登高采铃。 在那肆虐的能量波动的冲刷之下,吴昊一对凌厉的眸子死死盯着那巨颤的星辰河,心神紧系,泥丸宫之中那雄厚如海的橙色魂力在此时也是尽数呼啸而出,与那巨大紫色能量光掌附和在了一起。 贾药的毒功攻击已经达到了极致,可是他的气息却变得有些凌乱,攻击使了章法,徒有其表而已。 幸亏这队人修为都不高,最高的是其中的一个老者也不过才武灵一阶,林逍才没有被商队抓住,要不然丢人便丢大发了。 回鹘人冲了几次之后均被杨祈中击退了,他们知道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也就不再做无谓的牺牲了,只需困死对方就行了,反正他们也没有多少军粮和水,只要围困十天以上,对方就会全都被喝死或者饿死。 “年轻人,勇气可嘉,但有时候也得多动动脑子,不然撞得头破血流可就得不偿失了,既然你想进军地产行业,我们作为同行,应该在今日的日子里多多交流,我相信肯定会比今天的更加精彩!”楼总以一副前辈口吻道。 无忧本以为,会先看到,鸣棋与合周厮杀,没想是他们合起来对付她的样子。世事果然难说定。 “你离开也好,也省得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华珺瑶朝他眨眨眼俏皮地说道。 第二队是严语春、郭少华、桑若和高朗等人,还有一只6级的变异萨摩耶犬棉花糖,追击的朱雀堂堂主詹君娜的队伍。 自己虽然也有死亡回归,但是并没有记忆保存,每一次死亡之后,世界线都会发现轻微的变化,并且自己会回到起点,然后重新又开始一边。 明觉侧过头来,半边脸颊如同高山堆砌的终年不化的冰雪,连眼神也是冷彻心扉。 “这样静姝就必须带着孩子孤单过日子。”萧顺美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次不仅是犀渠一只妖兽,紧随其后,水面一道道水浪沸腾而起,一只、二只、竟然一下子出现了十几头犀渠兽,虽然这些犀渠兽并不是妖尊,可是其中也有几头散发出了强大的气息。 “可是师叔,之前刘叶和森流给我们传讯,说的那处宝藏不会就在这个河水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等消息传出后,会不会影响我们的寻宝计划呢?”石流青问道。 接待他们的是秦瑛,虽然他说兄弟是冤枉的,但王二家的千真万确是死在他们门口,这件事是逃不过去的。 “路德!”路易斯赶在特维斯反断之前将球踢到了前面,凯撒立刻加速冲刺。 白苏坐在中间,一手挽了一个,她抬头望着天空一闪一闪的星星,嘴角情不自禁的勾起。 那块标记虽然被他想法设法的给除掉了,但是留下了一块丑陋的疤痕。 白苏临去南海之前掌门给她准备了许多东西,全部都放于空间戒指之类。 因为唐安杰和江甜甜分手,两人彻底断了关系,唐氏的危机也算解除了。 她说我不喜欢猜,不喜欢没有把握的事情,可是我为了你,几乎把我所有的不愿意、不喜欢和不确定都用尽了。 在四阶之下的时候,他的实力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因为魔力并不会被压制,但是现在到了四阶,领悟了法则,战斗以法则为主的时候,实力便只剩下三成。 而且李源发现,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再加上他的猜测,但是张胜就不会这样了,所以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的事情,被他们都知道了。 233 重重真相 - 剑阁闻铃 - 时镜 不然其他人没解释清楚,让陈永华和郑家有了隔阂,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郁静静地看着,但从那疯狂闪烁的眼瞳中可以看出,沈郁内心并不平静。 赢长安跟春生转身,只见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男人,从珍点坊上楼走了下来,走到她们两个跟前。 玉罗冕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但是就算是白敏都能感觉到玉罗冕心中积压的怒火。 前面是一片树林,正好能够遮住春日里面响午的阳光,赢长安顺着队伍,走进荫凉里面,感觉到几分凉爽的意味。 于思柔简单说了几句,便告辞了,至于佟橙儿,自然被舒穆禄氏留下来了。 昨晚上通宵开着灯一直没怎么睡着,高向宇早上起来俩黑眼圈都没什么,不过他的内双眼皮现在肿成了三层,肿就算了还只肿一只,不对称的左右脸拼在一块儿看起来莫名有种喜感。 如兰摸不着头脑,然后就不去想了,她盼着主子跟主子爷和和美美,可是她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法去做点什么。 可是生孩子本来就是骆冰的心愿,这么大了还生孩子,骆冰忽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把自己关进了时间囚笼的警察,会不会因为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而最终自我崩溃呢? 可是吉娜穿的是敌方制服,王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吉娜的声音传到了自己耳朵里,他才认出。 史晓峰身经百战,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怪事,正要拔出拳头,恐龙狞笑一声,双手将他举了起来。 “好了,有什么话,你们下课再说吧,现在开始上课!”见艾伦都这么说了,塔莉也无话可说了,只好宣布上课。 服务生说了一大堆,两人没听懂几句,看见这些菜色香诱人,早已馋涎欲滴,没等服务生说完就鼓动腮帮子开吃了。 苑晴萱抱起一个南瓜,用水缸中的水洗了一下之后,将南瓜切成块。之后又洗出了一头白菜,同样切成块以后,就往锅里面倒油,把南瓜炒了一下就放水炖了起来,手法异常熟练。 “大队长,让教官留下来吧。”沈耀青看了看这些年轻的队员很难抉择。 原来,正如虎安宫行人果艮风所料,埋伏在这里的是闻名的楚军弩箭、弓箭队,他们在阻止敌军进攻和突围方面,无人能敌,但攻城攻坚,不是他们的强项。 李欢欢一脸的笑意,却也不和我说话,很是自然的拉住我的手,走向她的车。 难怪叶振刚刚感觉他体内有一股微弱不明能量,对于叶振来说毫无压力,但是加在他身上对普通人,那就是一打五的节奏,不过现在确实已经没有了。 她指使手下,执意把丁振给扭绑拉进了地牢。白剑想来,这倒暂时也能够阻止丁振为了解救蓝羽,而横冲直撞的乱来。 大厅内的云家众人,脸色都是齐齐一变,有些忍不住,眼中已经射出了愤怒的神色。 “老爷,我们是清白的!”知画看着苏将军冷着脸,心理一颤,唯恐这事牵连到苏千凌,原本一直没有说话,现下也被吓得知道辩解了。 太后看到沐惜悦的瞬间,白了脸,同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转过脸看着软榻上的人,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德国超过300架战斗机在天空中呼啸而过,地面上超过30万的比利时战士片甲不留。放眼战场,全都是爆炸的火焰还有天空中战斗机的英姿。 之后的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安托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向圣座外事部申请圣地避难权……或者说,宗教避难权。 他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暗地里却是指赵瑞根本没资格参加这个PARY。 但是休整完毕的华夏就没有顾虑了,7号晚上,挟持着胜利的信心,十万华夏军队竟然全部北上,不留一点余地。大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干净利落的大力抽射,直接将掘墓者踹飞到了涌入塔内的塞恩、老鼠面前。 楚灵公手指着羽毛还没有放下来,宋平公不顾他的呼喊,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了,等楚灵公把手放下来,他发现在场的只剩下他一位君主了,所有的国君争先恐后往门外挤——包括那位燕悼公。 一听贞娘这么说话,姚娘子乐了:“明白了,这东西在用得着的人手里是宝,在用不着的人手里是草,对吧,得,这东西对我来说绝对是草,真看不出有啥宝贝的姚娘子摇摇头,转身又回自家布庄去监督店里的伙计干活了。 234 韦玄之死 - 剑阁闻铃 - 时镜 等那人被领过来,郭流也不啰嗦,知道此人必有重要情报禀报,在检查过后,确定此人身上没有冰刃,就直接带到了郭芝的面前。 每日,进进出出沙龙的会员大多都藏头露尾,有时候有些人偶尔会因为匆忙的离开,暴露一些信息和身份。 而在抗下了抗拒火环的推力之后,罗生没有再给华纳施法或者激发装备的机会,熊掌高高举起,‘蛮力猛击’发动,重重的拍在了华纳的胸口。 当然,这种事基本上不可能发生,但惹怒家里,处境变差是一定的。 一定要努力为宗门做出贡献,自己不求能进化的像师叔们那样强大无比,但至少也要超越凡人的生命层次吧? 所以叶少宁虽然没有恢复修为,但是却能够驾驭前世自己的法宝。 哪怕是不想对外联系的,也可以和同时聚集在一起,打打牌,吃吃喝喝,看各种节目,热热闹闹的过个节。 如果把探路的家伙全部干掉,那他们就觉得这边不适合侵入,就不会来了,那我们不就安全了吗? 也许那个世界的能量构成比较特殊,人类过去转一圈也会变成狗头人? 幽暗地域是黑暗精灵的地盘,这些信奉蛛后的邪恶势力和地表的人族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即使九环白塔动员大部分高层力量,也不敢直接冲进幽暗地域,更不用说去追杀隐藏在暗处的混沌之焰了。 万宝宗是流光界上实力比较强大的宗门之一,它的背后,是流光界最大的修仙世家周家。周家是雪清华和雪清荣兄弟的外家,与银城雪家的关系相当微妙。 虽然不知道院长有没有在我们身边跟着,但我肯定,不会有异端的人来进攻了,院长给邓凌风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们想要活的话,不可能再来冒险。而且我也相信院长,他不可能让我们置身于危险之中。 “什么滕氏兄弟。真是废物,早知道老子就亲自出手了!!”过了片刻,那周辉也终于是忍耐不住,咬牙低沉的骂了一句。 不自觉的,在李尘的脑中,闪过了从自己真正踏上武者这条路后所经历的一切。 赵微心中一下子就对这个有想法而且敢想敢做的罗陌羡慕起来,同时她在心中也想,罗陌的电影应该是不可能扑街的。 “对,对,主人,那东西有我全盛期的实力,你们还是别到那儿去。”饕餮圣兽也应道。 如若细瞅,便会现,此刻它的瞳眸里怔怔无神,似是被人摄了心魂般失去了灵动,中心的眸珠时而闪过银光,时而闪过黑曜,极为妖异。 就是那里了!沈玉心中一定,手上的符箓流水一样撒了出去,硬生生砸开了一条通路。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被他消耗死的。”在无限的黑暗里,分不到东南西北,找不到方向的他说。 “金鸡百花拆开,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罗陌评论道。 骆天还是点头,当初是死了,现在不是又活过来了吗?再说,老宗主和鸡头师叔的心里可都是明镜着呢。 之后的,潘风雨手中法杖一挥,一条火龙直接冲入空间通道之中。 男子被后两拳击打的过后,被剧烈的疼痛惊醒,在第四拳就要落下之时,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的神色,大口一张,一道白光激烈的朝着夏鸣风急忙射去。 看视着正在闭目打坐的四人一眼,并无打扰他们的意思,毫无迟疑身形一闪,发动了识灵闪技。 那只黑影罗刹和骆天相距仅仅只有半寸,甚至隐隐约约间已然隔着那层防护罩触摸到了骆天的鼻子。 这种复杂的关系下,只不过独孤春雨、雷动、龙浩还有骆天一直都没发觉而已,而且他们本来就是一直依着自己的性子做事的。 在一次睁开眼睛后,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的明亮起来,查看体内的伤势,检查身体内的伤势,还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完全复原。 一众五品六品妖物不去提,气意,仅仅一道气意,一缕传念声音,便让四个筑基后期修士如此,无需再做什么猜测了,七品,绝对的七品妖兽,唯有七品之上的妖兽才有可能逸散出这样的气意,才能有这样的气势。 “我!是我死乞白赖。”其实我知道烟雨如果真的想走,十个我都拉不住她。 可却偏偏没有引人注意,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身旁人的反应,也正是因为如此,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江白。 要知道那个位置离灵岛有一百多海里远了,佛像怎么会跑那么远的地方? 但,没想到,就因为自己调侃了一句话,楚超好像忽然不耐烦啦。 “世子垫下举旗,可有人在背后谋划!”这个戏子说话一直都是戏腔。 等到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队伍出发,虽然说是骑兵,可他们一千二百人,只有两百匹马。 自己最强的,自然就是速度和耐力,两者结合在一起,加上满级的技巧,四个字,已经昭然欲出。 健美挺拔的身材,刀凿斧刻般的五官,俊美不凡的堪称完美,一丝不苟的手工定制西装,睥睨天下的尊贵气势,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低头、臣服。 235 覆雨箭 - 剑阁闻铃 - 时镜 除了叶云逸和唐三之外,所有的孩子都感到了害怕,本能的退缩着。 这代表着,林氏集团和陆氏集团,在中心一号这块地上,正式达成了合作目标。 甄橙悄悄溜进厕所,把自己的水纹身重新贴上,又化了一个浓重的烟熏妆。 其实青年并不是不愿意理睬,而是他真的没有听到,因为他正处在懵逼状态,心神正想着三个终极问题。 不仅仅做出的食物要好吃,每一样都是要讲究荤素搭配,膳食营养丰富的。所以想从这一点下手让周夫人满意,周斯城还真的觉得不容易。 “夫人哪的话,我那不是没长眼嘛!”赵怀笙嘴里装着孙子,心里却把这死娘们儿骂了个遍。 大炳显威,权倾天下,放出天子皇气如同风暴,牛继马后的潜龙,将或跃于渊的霸龙,以及割据东南的权龙,同时穿梭飞翔,张牙舞爪,将铜须扣住撕拉,血光大起,倏地拉裂成数段。 本来姜老爷是准备将她干脆也做成腊尸,这样可以让她永远保守秘密,而且也可以给他死去的儿子做个伴,不至于太孤单。 因为江暮晓身材纤瘦,陆慎北身形高大,这般抱着,竟然让江暮晓生出这个男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感觉。 在聊天的过程中,江暮晓也能感受到叶锡的温和,让她的心暖融融的。 随着琅岳朝着村子外边跑去,隐隐还能够听到村子里那些狗叫声。 墨白皱了皱眉,用神识在周围搜索着,最后,他一道法力打向柒染身后的一棵树。 突然,她灵光一闪,把头上唯一的簪子取了下来,在自己的尾巴上狠狠划了一下,鲜血喷涌而出。 江流这才想起柯南不仅跟他一样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还有远超于他的智商,即便不擅长的政务也高达41点,能迅速分析出合理的建议。 聂武心里对冯志江有些同情,不过除了同情之外,又有些期待,期待冯志江的下场会是怎么样。 最后,陆永一脸阴沉的离开了,林奇淡淡的目送他离开,他现在大概就算是站队了,希望楼星澜不要让他失望。 在她看来,眼前这些海平面看着都差不多,加上又是在海上,还真的很难分辨得出来。 他知道孙丽华的心思,可他真的做不到,他已经伤害了她,就不能再给她幻想,因为什么事情都有必须遵守的规则,当她签下协议的那时起,就应该明了今生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独孤雁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朱竹清,朱竹清只是摊了摊手无奈看了眼地上衣物,单手将李璇给的亲脸草附着脸上,靠着柜子仰头看满是花纹的天花板。 “皇上上次不是已经处罚了下官了?臣可是丢了一次性命了。”萧何假装不在意的样子将手里的走着扔向一边。 路总管瞧了瞧宋云谦,本想说听故事不要插嘴,但是人家是皇,插嘴有理。 若是吴天也一口咬死不认,那慕初然自然也是拿他没办法,顶多只是治他一个玩忽职守的罪。所谓绑架公主,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可是马青青大刀挥舞,直接狂乱劈斩!可是唐天俊丝毫不为所动,完全都给躲闪开来。 可是有时候,脸色真的白皙赛雪的话,那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很可能,身体有问题。 方明俊按住心中的怒火,将五份图纸,拿在手中看了一遍。发现全是假的,而且这五份图纸,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听了罗安塔的话之后,其他的六位直接冲向了龙九天后方的萧何。 但是他们这样的来回,也会遭到离恨王朝大军的拦截和交战。所以,在空中战场没有结果的时候,地面部队很难得到有效的空中支援。 怜儿连忙将公主翻了过来,只是瞬间就瞪大了双眼,顷刻间就惊呆了。 “萧何到底在哪里?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萧何在哪里?”段衡抽出了桌子旁边的剑,架在慕初然的脖子上。 佣兵团众人不由目光一闪,原来这三千星币是对他们杀人之后的额外奖励。 王惠珍大吃一惊,迅速拉住了我的胳膊,赶紧摇了摇头叫我不要冲动。 轰鸣之声再次回荡,李青面色苍白,捂着胸膛迅速退后几步,抬头时,他冷冽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宋铭。 望着屏幕上那个冰雕,项羽苦笑连连,即便自己出事,他也绝不希望赵景致有任何意外。 当初的一百多墨家弟子,如今虽然有大部分都集中在突击营之中,然而也有为数不少具有领导才能的人,都被提拔起来,分散到禁军之中做起了低层将领,当初做此打算的时候,为的就是要把禁军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要知道在李长林的眼里,钱紫薇她可是真正的高手,那实力就算是林若男也是没法相比的。 “此地除却那个石强,就只有三个异族,单依照我英雄之神反馈来看他们都不是绿筱,”宋铭沉思着,速度依然不慢,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了大天皇族储存物资的房间。 236 谜底 - 剑阁闻铃 - 时镜 “我愿意!”雨泪樱目光炯炯地看着杨剑。杨剑有些凌乱,这回答怎么这么让人胡思乱想呢? “大哥,我们试一试。我觉得慕容大哥的天敌之说很有道理,再说了,你看,这里除了这个三叶草,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所以,这也许就是唯一的可能。”钟慎说道。 一到大本营尽收眼底的是随风飘扬的彩旗,还有各种帐篷搭建的旅馆、茶座和商店,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甚至连邮政所都有。 赵铭依旧没有太大举动,还是平淡的一拳,蝎尾应声而碎,化为沙尘,洒落地面。 池天宗弟子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点头时候,眉头还微微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拜访?老夫可没有那闲功夫。”被称为铁木清正的老者此时也是不断打量着司马长风,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临走之前,杨剑看了看手中的备前长船长光:“师姐,这把刀你还是带回去吧,我去参加宴会也不方便带着。”杨剑有些不舍地把备前长船长光递给紫瞳。 吃过晚饭后,胖子直奔我房间,我俩决定等我腿上的伤好些时再去古榕村一探究竟。 出云宗五峰会武第三日的上午比赛结束,易撼膛受伤退出与丘师儿的比赛,排名第四,丘师儿第三,下午将会决出冠军和本次会武的第二名。 当几名老者看到白光蓝光两个光点,在此紫黑色古阵法光点前停顿了片刻后,一同向阵法光点前行重叠进入。 饿鬼们啃噬结界的声音甚喧尘上,浑如只只白蚁附在树木上,结界的光晕渐渐开始晃荡起来。 本着先声夺人的气势直接冲过来,没想到何家的反扑竟然这么强烈,和何家从前做人的以和为贵的风格一点都不相同,四转的执法队队长也没办法了。 “欲花宫跟我牵机宗非亲非故,也并非有着什么渊源,叫我好姐姐却是几个意思?”莫倾城抬头看了一眼天际,而后道。 玫芙的嘴角慢慢张开,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她缓缓地合上了双眼,两行泪水也从眼角处滑落,一直滑落到菲德的左手掌心。而她那一直紧握住菲德左手掌的双手也在无声无息中松开了,轻放在菲德的手臂上。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那棵大树的树干里?”阿娅娜退后了几步,这样男人和折耳猫都进入了她的视野里。 魔能核心再次运转,法拉第虫开始自动修复受损的外壳。察觉到“战马”受伤,红色雷霆史莱姆急忙再次为心爱的坐骑输魔能疗伤。 “诸位,我们来这里好像不是吵架的吧。”连生看着僧道二人,瘦道人脸上不阴不阳,似乎非常乐见二人的争斗,而那胖和尚似乎刚刚大病初愈,神色略有些黯淡。 雅根克总督府的宴会厅里,觥筹交错,一场热烈的酒会正在召开。 “噗!”劲气撞到李正身上,李正脚步一滞,一口鲜血涌上喉头,李正紧咬牙关,发出一声闷哼,继续向前冲去。 接近尾声的白依二人,慢慢停了手,白零贴心地顺势递上了纸巾。白依接过却没有擦手,只将唐刀粗粗擦一遍,收回了刀鞘。二人转头看到了扔在那里僵持的一人一尸。 云阳很紧张,所有人都很紧张,能量波动指数已经突破九百,这虫洞却依然存在,就像在台风中不断摇晃的大桥,风雨飘摇,却依然不倒。 这就好比,有些人去打牌,他运气好的时候,总能抓到一副好牌,而有些人,抓到牌总是不尽如意。 吴老师忽悠人的神情认真极了,配合上省台高大上的录音棚背景,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要是赵泽君再年轻几岁,说不定都能信以为真。 就在银河外缘军方的前哨基地受到攻击的同时,联合会这边同样也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事件,生存赛外围的防御战舰被不明势力击毁,并且云阳他们所在的那颗星球,也被一种强大的能量禁制包围。 这十几个玻璃铸造的冷藏柜,被空投到了“安伯尼”皇家空军基地。 “那么请界王大人仔细搜寻一下,有了消息请立刻告诉我们。”比克关心地说道,北银河的安危也关系到地球的存亡,如果力所能及,比克当然愿意帮忙,这是与老天神合体之前的比克绝对不会去想的事情。 人家又不是傻子,不知道天泽身份的情况下,就随便向公司请示?假如天泽是一个骗子、或者逗比怎么办?所以,麦克一定是先确认了天泽的身份,在确认了天泽拥有购买超级游艇的实力后,才向公司请示的。 “黄局长,就这几条流水线,要晚上两百来万的枕木数量,没个一年半载,恐怕也完成不了吧?”李天泽面色不悦的说道。 就在加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视屏幕中出现了孙悟空、天津饭以及克林等人。加布里突然意识到今天或许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也说不定。 “林媛姐,你看海燕!”许芳华却是不管,指着远处的黑点大声说道。 回头,办公室的员工们自然也感觉不出来老板去战场上走了一遭。 孙颦见她恼了,也不也再说,只得缩回角落,拿起一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自顾自的想着心思,脸上挂着一丝羞人的笑,不时地红一下脸。 双双现在总算能相信自己家里的经济条件比较好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坐飞机度假和自己家有别墅游艇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只是有点受了电视剧的毒害,自伤自怜的先入为主了而已。 连续十几招碰不到泰拳高手使‘巨人’有些着恼,几次将其逼入角落却最终都被逃脱。 “我?我有喜欢的人了”郭襄怡说了个谎话,或者说说了一句实话。 237 换日符 - 剑阁闻铃 - 时镜 很奇怪,这颗陨石竟然没有在太阳系中的运动记录,而且在大气层内和空气的剧烈摩擦中竟然没有任何的质量损失。 领域只有修为高深的鬼才拥有,它自然不能暴露巫陌拥有领域的事实。 每每秋锋为唐家将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唐若卿的心都是悬着的。 毕竟贾敬说的很清楚了,自己或许能得到贾家的资源,但是不要插手两府的事情,他们还要继续培养贾琏与贾蓉。 姜天昊已经语无伦次,脸上血色全无,有的只是细密的汗珠,手不停的颤抖,呼吸急促到,他随时要缺氧一般。 随着哈里姆帕夏说出意大利目前的情况,在场的人都面色不太好看起来。大家都是久经政坛的人,哪还看不出来意大利人想要干什么。 清晨的山脉,被一层薄薄的雾气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和森林的幽香。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山林间,映照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他起身离开了房间,过了没多久,便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三本厚厚的靛蓝色封面的册子。 苍老面孔上带着一丝红润,他一脸慈祥地看着张芷儿,忽然开口道。 场上众人均一声不响的望着这边的动静,洛南迦是目前为止所用方法第一次出现反应的。 一千五百年的等待,一千五百年的寻找,妖灵让许南钦永葆青春,却似乎已经不是一千五百年前那个有点呆有点迟钝的许南钦了。 自从那天碰见陈虹雨之后,叶唯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什么话也不说,单单是她脸上的苍白就已经够让人明白她的痛楚了。 法师猛然在空中转身,在他背后,只有几十米的位置上,阿斯拉的面孔上带着微笑。 若是还不压制住这股半神力,过不了多久就会身死。只是修臣才圣弦武初期,根本压制不了,更何况阿修罗古神和阿奢比在跟前,如何能乱动。 路凌移开了玻璃门说着,这份声响同样显得有些大了。这锅中煮着的鱼汤,不,这个时间还没有到来,不然这个味道会有点变化的,路凌想着可以让安若吃到最合适的味道,才等到这个时间的。 路凌缓缓地说着,给安若一点思考的时间,视线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了。 看着相拥的两人,楠西也感动得落泪,她默默地关上房门,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人。她独自默默地走到阳台上,深吸一口气,阳光与晨露的味道交融着,又是美好的一天。 此人就像暗之子,注定活在黑色地带。气场如帝王之势般汹涌而出,谁挡谁死。 楠西当然知道欧冠在含沙射影地指责卓凌,她没有接话,也不知道接什么。 “把药放下,你先出去,这里交给我。”纳兰珩笑着答道,只是那笑在萧羽音看来,有点算计阴谋的味道。 周兴现在唯一能够确认的是,李东升和他一样,都想星盘去死,这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李东升是靠暗器击败张琦的,并不是什么法术。 路上,我始终感觉心里有个疙瘩没有解开:单勇要和我说的另一件事情究竟会是什么? “可是这工作量……”傲愿有些为难了,毕竟他们舍身宫内储存的R身实在是太多了,加上此时没人好用,根本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听到赵无敌的话,其他人立刻对视了一眼,并且组成了一个团队。 年轻的警察一到仙医院,立刻检查起来四周的环境,并且目光在每一个员工的身上扫视。 三根银针,被李东升从头顶缓缓的插入,看的王柔双眉直皱,一脸的揪心。 “嘿嘿,秦少,其实裁决慈善基金的名头听上去很牛叉,但是接触之后我发现,他也是一个俗人!”说完,谢迎春嘿嘿一笑。 还不是他们被一些特殊的情况,跟地球,也就是人间隔离开了吗? 这时,肖航还有六位王级巨头,已经收回了心神,并且来到了张星星身边。 将再缘损失了一头黑蛟法相的元力,几乎消耗了自身元力的四分之一,而增元丹则是能补充他三分之一的元力,效果正好,这也是郑丹师和将再缘协议好的,他提供给将再缘的丹药清单里其中一个就是增元丹。 雷战看到这里,无语的摇了摇头,希望这次病毒事件,跟隔绝的计划无关,不然的话,整个世界都会陷入危机。 思绪了短暂的片刻之后,在玄天凛然目光的注视之下,剑帝才微微的回过神来,继而就带着一副有些清冷的目光向着玄天的身影注视了过去。 这倒不是现在关心这离老头,关键是上官雨在离老头的手上,要是这老头出现什么事情,以他心狠手辣的本性,上官雨肯定危险。 说完,某人的亲亲老公干脆利落的从棺材里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扯了进去。 看到卡琳娜和苏阳两人都在卧室,刘诗雅朝两人笑了笑,脸上有些娇羞。 我也不想再追究李家这些人的责任了,现在主谋可是被我给废了。 将再缘此刻在众人之中的地位现在明眼人都能见到,那是绝对是在火縺他们三人之上,虽然个别的火煞颇有微词,但是人家将再缘的实力摆在那里而且还有鬼通两名师兄罩着,其余的火煞也只能在心里暗骂,却不敢表现出来。 安妮打开了饭煲,里面的饺子香气四溢,斯蒂凡妮明显有点吃惊。 “呼呼!”就在这股能量飞跃的同时,一股有一股猛烈的飓风也出现在了能量的周围。 238 王敬 - 剑阁闻铃 - 时镜 晏时拉着庄昭去见证历史,她虽然不爱出力,看热闹可少不了她。 与赵鼎寒暄两句之后,沈宽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将胡莱、晁天保一并请到旁边的酒桌前。 若是不愿意拥护他的人,拉拢和排挤都没有用,倒不如随了他们的意思,让他们跟着黎越前去。 “知道了这一点,那就赶紧行动吧。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彻底的把这件事情解决了。”金蝉说道。 此人心高气傲,且天龙珠多具有象征意义,应该不会将此物换出。 所以,当她听闻了白衣前辈的事情后,便从爱情的角度,找到了“突破口”。 又过了一会儿,“柳耀溪”和“云飞羽”也陆续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就如上述所言,修行对根骨的要求极其严格,往往灵体就是修行的门槛,所以这也是天下数万亿生灵,多是普通人,真正修行的人少之又少的原因,这可比那恐怖的万中无一还要恐怖得多。 “不是,是有个疯子想解剖我,就先派人监视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那个卖身,字面意思。”晏时一看佟莹一言难尽的表情立马解释,被别人误会就算了,可不能给佟莹留下不好印象。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万岭神教青龙逐日萧一清?听说你的逐日神弓天下无人能及,可惜今日你就要死了”玄灵邪尊恶狠狠的说道。 看着项远东受伤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忽然就起了杀心,就跟母鸡护犊子似的冲上去把那杀手给杀了。 King拿着烟头的左手轻微一动,不知怎么就将还剩多半截的雪茄弄得火光全无。接着他潇洒的将烟从微开的玻璃缝抛出,走到Queen的床边。 “悟空,我这打的好劲!”狂神一边顶住魔兽的攻击一边分心跟悟空对话。 他把机头调整好了,不是向上,而是向下,看到导弹飞到离自己大约有2000米的时候,猛一下子,朝地面扎去。向着地面扎去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空中90度的转向霹雳8空空导弹,也来了一个拐弯,向着地面扎去。 狼牙的一拳打在幻影的脚心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接着,幻影在空中猛的收回自己的右脚,然后一记直踢朝着狼牙的胸口砸了过去。 接下来那名侥幸砍中特种兵的俘虏被询问:“要不要接受一对一的比试!”只要成功就能从这里放出去。 “只要能逮住他,以他为质,他们肯定不敢妄动,必要的时候……”摩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心神全都放在百米远的紫烈斗甲身上,感受着紫烈斗甲丝丝毫毫的变化,陈飞暗暗窃喜。 “喔,这可不行,要是让我老爸知道了,他非打死我不可,不过,要是能再加个一倍,可以商量!”陈飞并不傻。 看到儿子出面,出口又是这样直接,杨轻雪有些担心就想要上前,却被杨尘予给拦了下来。 “昂!”一头受到围攻的灵体突然之间爆发一股音浪出来,周围数以千计的亡灵生物的灵魂之火顿时在音浪中熄灭,骨头散落一地。 羿立收起了之前多少有些膨胀的心,很认真的听着何老太的分析。 任凭其他三人呼唤,古力伽却始终也没有出手的意思,看起来就像是根本不打算出售一般,只是凌空而立静静凝视着。 “不……”眼见从狂喜之中被打落尘埃,那充满希望光束也被砸碎,父神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可以这么说,这两头巨妖的想法可要比其它妖怪强多了,其它妖怪此时只想着如何提升自己实力。 所有神级召唤:存在期间每秒消耗精神力20点,各类技能辅助效果对其无效。 现在肖叶只能够苦逼的抵挡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场漫长的争斗,他是否能够坚持到最后。 直到现在,唐帝国仍旧是以为鲁修斯只是守住天江南岸的三座重镇,同时打破了妖族以及仙域和佛国的进宫士气。 洛天行很少来这种场合,今天的心情糟透了,据说一醉解千愁,不如释放一下,进了酒吧坐在靠门的角落里,要了一瓶嘉士伯,慢慢喝起来。 铜镜从上到下,照出了张浩体内所有的东西,包括储物袋中的东西。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路父笑得合不拢嘴,老谋深算的一双眼睛里划过一道道精光。 隐约透过一个草丛,余希看见了前面的东西,那是一个巨大的身影,应该已经超过了八米高,余希如果不抬头只能看见那如老树一般粗壮的大腿,上面都是如树纹一样的东西。 老夫人和孙秋芸正在聊叶青青,她们俩心急如焚,可又不想打扰叶青青,只得靠聊天打发时间。 239 新坟 - 剑阁闻铃 - 时镜 但是一吃之下,他就忍不住大口朵颐起来,原来在这些菜内,竟然都或多或少放了一些高能食材在里面,虽然品阶不高,却也可以滋养法脉的功效。 从萝格的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唐泽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与职业者的大战才结束,精英职业者队伍被他重创,超级职业者都死在他的手中,萝格营地怎么还有胆子去招惹冰冷之原和埋骨之地的怪物? 金头鬼王也不追赶,收起了鬼马和锁链,带着笑来到了生婆婆的身边,就连鬼马上的黑弓也挂在了肩上。 二人进展速度极为缓慢,一个解封术便要耗费数个时辰,想要破解这套至少有几百个封印咒的法术,穆伊雪和翠儿都必须做好长时间抗战准备。 谁知初灵一甩手,将十魅姬推开,厉声吼道:“你滚开,我初灵儿不在当你是姐妹,你们是我们巫灵国的仇人”。 游子诗立刻就把视线转过去,专注于黑板。当时有一种犯罪般的心理。 “没事,你家姑娘不在这里,我只是这里的客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卓曦放缓了语气说道。 可这林奕,简单就是一个妖孽一般。若不是其与莫雪一同长大,从凡入仙,凌道也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单单不说那幻尘三域,也不管其仙王境修为,只是能在将那韩落击退,足可以傲视天方星域。 原来是这样,这昆风之举,显然是受那冰吟之令,自己创造机会,摆脱那紫方。 宛唐虽比召芫晚一年来到凝露堂,但一直都是唤她“姑娘”,也许是从没把她放在眼里吧。 梁问炘傻乎乎的满脸困惑,但他也没多想,而像是着迷似的,白皙鼻尖一抽一抽的,又深深地吸了好几口。 她坐在桌边,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参鸡汤,之后享受似的眯起眼。 或者,皇帝的别有用心,别人的心思一直都在,而他的天谕只是个导火索。 只见他的脚步如风,凌厉无匹,其余的人咬紧了牙关也没能追得上,只能任凭他为所欲为。 “晚上好,各位猎人。感谢你们接下任务,黎恩先生与西林先生,也就是执法者先生已经在里面等待。”艾德此时的嗓音诡异而甜腻,像极了诱惑人的恶魔。 渐渐的,兽族越发的强壮,且生出了拥有着特殊力量的异类;而人族,则越发的聪明,进化出了高等智慧与异能者。 夏沐瑾说着说着就带着哭腔,她只是想要一点点自由,为什么就没有人给自己呢。 “那听了或者说了会怎么样?”埃纳西林好奇心发作,十分想要了解这种东西。 关芷荷看到何修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嬉笑,何修闻言后才将嘴巴闭合,抓着头发,傻傻的笑着。 自己刚刚遇见袁丹的时候,她的修为还很弱,这才过去多久,居然就已经是金丹境了。 然而,老杜话音刚落,立即被人点了穴道,呆在当场,而江白幽不知何时也被点了穴道。 “玉虚道长,你当真杀虎帮的人,是不是你杀了一尘,你说!”正义大师此时已经愤怒异常了。一直以来,他都对一尘的死耿耿于怀,他始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此时此刻,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至于出奇兵闪击法国南部,更是以堂堂32个师的大军,输给法国的5个师,还替法国造就了一代名将贝朗特。 她将手机递了出去,已经打开了里面的锁屏,里面出现的照片一下子就令得公司里头的同事眼红起来,这些人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浮生一个念头,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将方冰的衣服给扯了!然后做一些人类该做的事情。 拍中了,鱷魚哪裡禁得住這極光板磚一拍,嘴巴直接被拍歪了,頭摔在了岩石上。 可有了这个事情之后,原本还心高气傲的三四百个新生们看向翟犰和徐策的目光里,就充满了敬畏。 白掌柜的已经感受到了席君山灼热的目光,黛眉不由得紧紧一皱。 “老朽有一句多嘴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问王公子一句?”花弧问道。 徐策听到妖族二字,脑海不由的就想到了当初在无尽深海之中遇见的事情。 云潇潇落下一地鸡皮疙瘩,惊叹自己骨子里竟有如此妖媚的潜力。 三长老嘶声力竭喊道:“银狐,回来,”那惨烈的声音瞬间被剧烈的灵力撞击声所淹没。 而当那消息传入王杰耳中时,王杰也是愣了一下,最后想想也就释然了,毕竟在那之前自己似乎做的有些欠缺考虑。 关于曲洋的隐秘,牧易从虫甲乙那里知道了不少,但对炼尸仍旧一知半解,毕竟这是属于曲洋,属于炼尸一脉的最大秘密,就算是虫甲乙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江夫人看到这段时间儿子一直不太好的情绪和丈夫之间的拧巴,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很是无奈。 240 争执 - 剑阁闻铃 - 时镜 她轻声说着,若无心和夜流痕皆是大方而走,而洛倾月则是扶着君无邪,毫无畏惧的朝着华阳帝国的城门方向走去。 她并非不了解姚致远的为人,也不是对他的情无知无觉,只是在对于大伯一家,远离是她唯一能得到尊严的办法。 “不要再回避我,好不好?”他近一步,她就会后退两步,总是和他保持着距离,这种感觉非常不好,他只是想靠近她而已。 随着声音的响起,整个北灵山像是要拔地而起似的,一阵一颤的开始晃动。 盛世想到这里,就赶紧翻找sh新闻社的电话,他找了半天,找到了sh新闻社总裁的电话。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为了莫梓涵的安全,易无尘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就跟尖锐的刀刃一般,隔得人路在外面的肌肤,生疼。 回到市政府办公大楼的第一时间,立刻让金一南通知了市台,让他们把西山别墅的现场录制资料给送了过来。而且告诉金一南,务必要全面掌控网络渠道,决不允许一点点不利于自己的流言传播出去。 原来因为这里的湖并不大,又是圆形的,四周围了那么高的山,所以歌声听上去不但清晰,而且宏亮。 在北部竟然横着一条黄水晶所铸的微缩长城,其余中原各处关隘城池全都是各色水晶石玛瑙石所铸,便连西域沙漠都用金沙铺就。 易水寒没看清来的是什么人,不敢贸然接招,便向后一退,让过了这一刀。 想不到易水寒的冰雪神掌已经到了能够在举手之间便化水成冰的境界!段云图将一把木剑舞得风雨不透,以剑尖将射来的冰箭一根根击落在地。 巨角恶魔发出沙哑的声音,魔音入耳,众人只感觉耳膜被撕裂,难受至极。 “怎么回事,外门的天地灵气,为什么向着一个方向涌去?!”外门长老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外门所有的天地灵气都在向着一个方向涌去。 那声音太过刺耳响亮,在男人痛苦不已的声音里,激烈地撕扯着苏伶歌的耳膜。 远在荆衣城中,此刻常辉所在的大殿之前正有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男子,这男子一身青衣一把四尺长剑背在背后,头发被一条金色的丝带束在脑后,这个男子的样子正是剑宗弟子,并且还是剑宗的金丹期弟子。 “怎么回事?难道还有更加强大的妖兽?!”庞风震惊无比,因为他的神识都看不透对方,那么就是说明对方的实力,要比如今的他,要强上很多很多。 随着什么天山剑宗,五行门,炼器宗,药王谷等等各个一流二流门派的到来,距离吉时也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了,此时,天下正道各修真门派只剩两个门派没到:天音寺,焚香谷。 伯云鹰的嘴角渗出几滴鲜血,但双手仍然在紧紧地抱着杨四海。只是此时,他的手上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其时,潇潇双眼轻轻地闭合着,呼吸得很缓慢。孟缺检查了大概,还好在她的身上没有什么外伤,并且也没有被猥亵的痕迹,不由地稍微松了一口气。 果然第二节一开始,中国队在张云泽的带领下,全面提速!而且在张云泽的控球下,根本不用担心球能不能运过半场,建川勇太的逼抢,对张云泽完全构不成威胁,一个背转身轻松就过了半场。 “水云老儿,难不成你真的能成为三岛散修中第一个飞身上界的人?”玫瑰佳人心中默默叨念着,眼中充满了希望的火花。 “看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洛水漪勉为其难的说道。 这样的感觉,苏木感觉好久都没有体会过了,心中在这一刻更是平静如水,一直紧绷的心神,犹如干枯的土壤一般,等到了清水的灌溉。 “是的,去吧!”鲛神随手一挥,阻断了水玲珑的盈盈拜谢,示意众人退去。 看着身旁的洛无笙,第五墨会心一笑,学着洛无笙的模样。当吸入身体中的冬意被暖围住再送回还给世界时,神经都因那冬意清爽了呢。 眨眼已如五十座雕像,如此速度简直如履平地,这样的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了。 如梦呓一般的柔情蜜语,呢喃声声的嗟叹,他沉重的眼睑也微微闭合,毕竟这么长的时间内,他未曾片刻合过眼,身心双重的疲态下,即便是神仙也是抵抗不住,双臂缓缓趴伏下去,竟也沉沉睡去。 不过随即她又将手机拿了出来,拨通了张云泽的号码,张云泽的号码,她早就记得清清楚楚,不过电话响了一分多钟,却是没有人接听,随后就是一阵盲音。 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乱发善心的烂好人,在深渊中吴铮早就学会了警惕和克制,米娜能说出这种话,他也没必要废这么大力气去救对方。 因此,假意分裂天使之翼已经成了势在必行事情,这样的话,一个光杆司令的张三鹿,再加上一个四分五裂的天使之翼公会,肯定会让少爷那帮人感觉没有什么前途,于是直接放任不管。 “想到我们刚到这旱魃之境,人地生疏,今后若要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成亲的事,还为时过早。 说着,陈默低下头,看着水桶里荡漾的水波,清澈的井水,反而给他一种有些古怪的感觉。 “敢学我说话,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吴铮抬脚一跺地面,同时开启了八门遁甲。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