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凰歌,多少年了?” “怎得你至今还念着这事?” “想一年,是一年,过一年,少一年,这非尽数不可的劫,说不好是你我的,还是三界众生的。” “操那闲心,左右这里日子过得慢,你也算是个承天命的天子,好生享受便是。” “是啊,只怕好日子不长,就又要回去收拾那些烂摊子了。你在看什么?” “命格簿。这一世你我和穹桦倒是有好些波折。” “看那作甚,无忧河一过,还是要忘个干净,管他什么命格,他写什么我承什么。” “我只怕这么惊才绝艳的好故事,错过了可惜,多读读,多读读。”凰歌不顾洲什啰嗦,在幽幽荧光的锄矢百草林里喝着那林子主人的百花竹叶酿,享受着未来不知多少岁月里最为神轻妙短暂的时光。 【楔子完】 “皇兄,皇兄,皇兄你救救我,母后说,只有皇兄能救我了。”约莫个十三四岁的鹅黄袍子少年坐在地上,惊慌无措地哭叫着。 “母后到是看得起儿臣。”黄袍少年冷眉一挑,眼色凌冽。盯着地上那孩子逾矩的衣裳颜色,根本懒得说道,抬手抚了抚发际,“这年头,各求自保,你出去吧。” “皇兄!你不能不管我啊!” “你再在这里喧闹,我让人叉你出去!” “皇兄……你权贵加身,深受荣宠的监国太子,你我同胞,一句话的事啊……” “一句话的事?何诤,”周公以重新从案上捡起笔,“送十一出去。”复又回到无数公文环绕里去。 “皇儿,你又何必如此绝情?帮一帮值儿吧!”宫装妇人柳叶弯眉丹凤眼,高挺鼻梁樱桃嘴,青丝百结上头端端立着一尊金凤,公以起身拜了一拜,道了声母后万福,也不等那女人意思,自顾自坐回了椅子里,“母后,儿臣这儿事儿忙,您要是园子里的花看腻了,带着十一去国舅府上玩儿吧。”周公以顺手签了张手令,递给小太监。这张手令可是大有来头,如今的皇帝陛下深居简出三年有余,一应奏报都是百官递上来送进养居殿,小太监复又高不高调低不低调地抬去东宫,东宫批完,小太监抬回养居殿,再走正常流程下达。所以这太子之位,高也高得,低也低得,百官不敢逢迎,也拍不着陛下马屁,三四年间,周国吏治清汤寡水地竟然凭空显出几分清明。而这手令,又是除了陛下颁发给三位护国忠臣的金令之外,唯一全国——上至宫禁,下达边防的通行证。 皇后不多言语,安静了少许,像换了一个人般仪态万方、端庄持重道:“皇儿年岁已长,是时候为子民立一位太子妃了。” “儿臣婚事自有父皇安排,不劳母后。快些出去吧,儿臣应付着您还得读这样礼部老学究洋洋洒洒拗口不已的谏表,头痛要命。” 皇后脸色凉了一凉,倒也识趣地带着十一皇子出去了,心里盘算着皇帝陛下一时半会既然还没有要拿这孩子如何,便且先不管太子怎么说,每天来磨一磨,兴许不厌其烦就允了。 “殿下觉得十一皇子之事如何?”太子的近身护卫何诤询问。 “他不是皇家血脉,父皇必定要杀他。”周公以捏一捏眉心,淡淡说,“皇后命也难保。”皇帝陛下虽说好似闭关一般诸事不理,每逢年节上一回朝受一受百官朝贺便罢了,但皇后与邻国质子私通并诞下十一皇子周公值这事,确实是一桩陛下忍不了的丑闻,在事态扩散之前,当然是寻个由头杀了干净。公以并不怎么担心他那个不成体统、偏爱幼子的母后,更不在乎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会命丧谁手,只是现下皇帝空悬朝纲,百官虽勤勉,但心底里却是惴惴不安,这种太平假象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便要露馅儿。说来,那公值生父覃国亲王伯休自从承继了他兄长的大统便是不太安分,在西面蠢蠢欲动好些年,此刻国富兵强,正对周国虎视眈眈。 “太子殿下,陛下召见。” “父皇怎的今日想起召见我了?”公以一边纳罕一边放下手里千头万绪的内忧外患,跟着小太监一路朝着养居殿去。 形销骨立的当朝太子坐在六人抬的步辇上眉头微锁,一副俊逸面孔笼罩着浓浓的烦忧,刀削斧刻的精致五官此时显得有些诡异。要说这太子周公以呢,天下臣民无人不知他甫一出生便听闻太液池里生出祥瑞,汉白玉龙纹方台兀自浮出水面,群情沸腾,众口一词说这嫡长子是天降龙族,皇帝也不怎得抗拒,欣然立了个刚刚出生的奶娃娃为太子。诏命始一下达,宫墙金瓦上便开始盘桓着成群结队的九天玄鸟,口衔日月,身披彩霞,透透亮、华丽丽大唱了一番赞歌久久不肯离去。玄鸟一退场,这边加急快报又到,说是天下最高的东山之上,九九八十一道响雷劈出了一双玲珑玉璧来,一只上可辨认是凤凰无疑,另一块却斑斑驳驳认不出个形状——凡俗人哪里懂,那是凰歌与洲什一早盘算好设定下的,一枚是凤凰,一枚是三域九州的地图缩略,那里面,正是封印了他俩的神体修为。虽说动用了神力,但命格本如此,只是做些铺张的场面活想来无妨。 太子殿下到了养居殿,皇帝陛下正在临着花园的轩窗下的竹摇椅上半闭着眼睛养神,旁边的宫娥一曲琵琶弹得柔肠百结,清丽凄婉。 “儿臣参见父皇。” “坐吧。”皇帝挥挥手,王太监搬了一张圆凳,公以抖抖袍子坐上去。 “皇后最近不甚安分。”皇帝瘪嘴道,声音轻飘。 “母后,有她自己的顾虑。” 皇帝不置可否,稍适,又道:“倒是有一事,她想给你张罗门亲事。” “儿臣不知父皇意思。”周公以垂着眼,盯着平滑无隙、泛着幽幽清雅光泽的黑石地砖。 “麟儿左右十七岁光景,为人持重,寡人倒不急。然儿女宗族的亲事,皇后的意见总是要听一听。寡人想听听麟儿自己的意思。” “儿臣,暂不……” “那便交与寡人。”皇帝轻快打断了公以的话。周公以跪下谢过恩,父子相对也无甚继续说下去的,宫娥的琵琶轻轻悠扬,像是描绘着小桥流水人家的清静光景,却又有些不同的清静,好似水村山郭酒旗风,楼台烟雨中,公以常年享受不了这些丝竹乐事,不由得心下赞叹父皇从哪里寻来这等妙人儿。正做此想,皇帝似乎沉浸在云霭重重、竹摇花动的高远之境里不由自主地摇头抚掌,那宫娥猛一拢琴弦,惊得公以眉头一簇,这才想起注意那宫娥的容貌。她画着一般宫娥的红妆,青黛长眉,一律描出了层红晕染的杏眼,鼻梁细高,红唇两点是个樱桃小口的形状,没什么打眼的。正此时,公以从那重归恬静的曲律里好似闻见青草兰花香,幽幽散散,还夹着春雨清冽,冰冰凉凉。轻捻琵琶弦,又缠奴心结,倒是好一曲余音绕梁,欲言又止。公以正准备赞叹两句,喉头一甜,却咳出血来,那宫娥轻挑唇角,如玉鹅蛋脸上遮了粉的红唇两瓣并非樱桃小嘴一点点,百般娇态里一双修饰遮掩过的瑞凤眼露出痕迹。公以终于回过神,知道这女子绝非善类,一脚踢翻酸枝雕镂的圆凳,一面踢出凳子向着那女子面门击去,一面自己借着反力扑向皇帝陛下。 老皇帝脸色有些苍白,无力的双唇上留着丝丝殷红的血迹,笑意却是丝毫不减,公以一面按着皇帝的腕间脉息,一面心下转三转。他不甚懂歧黄之术,单从习武之人经验之谈来讲,皇帝的脉息虽说有些温弱,但却是寻常康泰之象。再回头看那女子,安安和和跪在地上,而公以踹出的那只圆凳,端正摆在一旁。 公以不禁笑道:“此毒可需解?” “无碍。两三日便自发排出体外了。” 公以转转眼珠子,声音却是惊恐万状大喊道:“来人,有刺客下毒!快传太医!” 王太监跌跌撞撞带着森严内卫跑进来,磕磕巴巴应下来,公以觉得不大对头,便问了一句:“还有何事?” “殿下,”王太监跪在地上叩了个头,“东宫走水了!火势愈发大,怎么扑也扑不灭!” “不过一座东宫!龙体有恙怎的公公分不清楚轻重?” “殿下!皇后……皇后娘娘可还在东宫……还有十一皇子!” 公以心下忽然明朗,回头看看依然是那副安然神情的老皇帝,知晓父皇今日这番声东击西用得当真是妙不可言,便恭敬行礼跪下道:“父皇,母后皇弟身陷困境,儿臣放心不下……” 皇帝挥挥手,让他去了。 甫一出养居殿,周公以不禁哑然失笑,皇帝这把火放的是真真的大,此时已将日暮,东面染天渲地的这一把大火可把西方夕阳赢了个彻彻底底。公以摇摇头,内力一沉,还是一招借力反弹,便轻身掠上了琉璃金瓦,快步飞跃间,倒是不消片刻便回到了东宫。说来那女子的毒还真真是奇妙,虽说并无什么大碍,但却是扯动着肺和心口上的某处隐隐作痛,一下轻似一下,犹如跗骨之蛆,难以消解。 东宫火势的确是不轻,正殿一方金匾现下烧的已有些融动,更别提那些镶嵌窗框的琉璃。“本宫好好的屋子竟给你们陪了葬。”公以抚着自己的额发,轻轻一叹,撩开黄袍下摆,迈步冲了进去。乱糟糟救火的宫人此时看见那一抹黄个个失声大叫:“殿下不可!”然而还是晚了。周公以的功夫其实着实是不错的,然而这两三年间朝务压的他有些力不从心,整日里不是在书桌后面,便是在议事厅里听一听意见不和的老臣子叽叽喳喳地争辩,最后的主意还是要他来拿。再者,公以也不怎得露这一手,阖宫上下、满朝满野除了何诤也没几个知道这个虚虚实实的当朝太子除了骑马拉弓还会这些江湖三脚猫功夫。 正殿这会倒还好,想来火是从东西配殿或是寝殿起来的,直直穿过火风呼啸的大殿,公以原以为院子里能好些,却不想是更甚了,倒地的宫人随处可见,有的已断了气,有的奄奄一息,公以脚上功夫不停,显然寝殿一副木瓦残断样子,这场大火从这里起的当然是无疑,果不其然,皇后凄惨的哭嚎便传了出来:“来人呐!来人呐!来人救救我儿!” 周公以一脚踹倒了那烧得松散的殿门,一片火海里,彼时那个华贵不可方物的宫装妇人此时鬓发散乱,钗环不整,满面污垢地抱着少年坐在一片火海中。周公以揉了揉眉心,轻身而跃,一把捉住了夫人的凤袍,那长长的尾摆已经烧得焦黑一片,“皇儿!皇儿救救我儿……”公以倒也不等她说完,便把二人小鸡仔一般拎了出来,放在院子里一处未被浇上火油的地方。 “我救不了你。今日这东宫给你母子二人陪葬,已是荣耀无上,想来身后事,父皇也不会为难你二人。” 2 依着周国礼制,继承大统的顺序应当先从皇帝兄弟里被封为大亲王的几位里考虑,其次才是陛下嫡长的皇子。只是如今的太子公以出生时兆头太过张扬,其储君之位也是定得扎实,但大亲王之中也难免有愤愤的,比如皇帝的亲弟弟,从前的七皇子,如今的洹亲王周和义,而当朝另一位大亲王鲁亲王周和用却是天差地别的持重敦厚。富丽堂皇的储君宫殿轻飘飘付之一炬,都化作了土,朝野哗然是必然的,宗亲之间也颇为鼎沸,两位大亲王更是有趣。洹亲王跪在养居殿外,恸哭一顿,嘴里念念有词,“天道罔情,收回福泽竟然是这般无情决绝,陛下若不顺应天意,想来必有天降灾祸惩罚周国”诸如此类,皇帝听了好些,这厢方才抬手招王太监去将暂居思华堂的太子找来,那厢鲁亲王紫红蟒袍猎猎一抖,赫然也跪在了养居殿外,“臣弟泣血,太子年少经此磨难,想来终将天降大任与太子,当下应当为太子娶妃冲破此天灾。”不消片刻,开牙建府的皇子顶着亲王、郡王的名头,功勋卓著、家世显赫的侯爵亲贵呼啦啦跪了满院子。 左右思华堂在养居殿东北角,绕过来虽也费些功夫但并不怎么远,周公以没有乘辇,王太监在前面引着,何诤在后面跟着,清瘦的身形罩着一件青灰色的蚕丝袍子,暗金线在衣襟上描着回字纹,袍底绣着祥云龙纹,金冠端端正正束着如墨黑发,刀削斧刻的苍白面孔带着些淡淡的木然。他一边抚着自己的额发,一边快步往养居殿去。公以图快,着王太监照寻常从花园走角门,斜着穿过配殿与正殿间的大走廊,进檐下回廊,再打正堂进。酷暑时分,这条路径并不讨巧,一路都是毒日头暴晒,只有到了抄手回廊才有个屋檐遮挡。再有,便是这不符合觐见该有的礼制。依礼制,公以应当沿着东宫与养居殿为主的乾坤宫之间旳辰街,先一路向南,笔笔直直拐个弯,从乾坤宫前殿一路进来。这一路宫墙高深,自生阴凉。 “公以见过二叔、七叔。” “太子,莫要再言行放浪了!此次东宫遭天谴,还不足以警戒……” “既然洹亲王此言提起了本宫东宫的那场大火,那就要跟各位卿家说一声有劳挂心了。东宫失火,陛下与本宫皆中奇毒,是谁这么想把本宫从这个位置上推下去呢?”公以阴厉的眸子扫了扫百官,复又温和道,“陛下还等着本宫,先告辞了。” 养居殿里养着冰,那抚琵琶的宫娥还在里面,皇帝正在品着书案上的一副山水。“麟儿想留这女子?”皇帝不抬头,直问道。 “是。” “这有些麻烦,这女子出身现下不够。” “儿臣想让她入朝。”公以复又回头问,“什么名字?” “郅澌。” “这名字倒是阴刻。”公以冷笑叹道。 “那便封个从二品将军,留在你宫里的内卫营里吧。”皇帝道。郅澌跪下谢恩。 “寡人觉得这锅让洹亲王背也不甚合适,同胞兄弟,伤他太重也不是多体面。” “这便要看郅澌大人的本事了。”郅澌不言语,公以笑笑,复又转回头,对皇帝道,“父皇,时下这些叔叔弟弟们闹一闹倒没什么,只是边境上的麻烦倒是有些多。” “唔……你去拟令吧。” 周公以拱手应下来,对王太监道:“公公,外面这些大人劳您劝劝,能疏散疏散了,疏散不了的也别让在这儿跪着,让他们去思华堂院子里等着。”王太监扫了扫拂尘,躬身出去了。公以跪安后领着郅澌从殿后也出去了。 “殿下,陛下中毒可是小有三年半了?” “是。大换了个人,心智也好像个孩子。本我以为父皇是自有深意,既然你也瞧出来了,那想必是确凿了。” “看样子像是无忧散。” “那是何物?” “这药正经来说可是神药。旁的倒也罢了,只是神仙水灌溉的梧桐叶磨粉可是一味难觅的。这水甘冽无比,回味百花芬芳,百草清香,真真是世上难得的好滋味,喝下去尽忘前尘往事烦忧,心境开明舒朗。这也便是皇宫大内才能得此神物。” “他倒是好福气。”公以笑笑道。“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的事。我知道你一身惊世好功夫,怎么样能留住你呢?” “我这种阴毒妇人,你愿意相信便罢了,何谈什么留不留?”郅澌瞧着比自己快一步的周公以不言语,笑道:“便如此吧,你相信我,我就忠心于你。” 周公以停下步子,夏风拂过花园里的香樟树、满池塘的芙蓉花,清风温热带着他身上龙涎香和薄荷的味道扑了她满头满脸,修长莹润的手指那般抚摸着乌黑额发,柔声道:“荣幸之至,方死不渝。” 思华殿本是留宿亲贵男儿的地方,为避开后宫女眷才建在东宫、乾坤宫和法华宫包抄底下,较之阳华殿等宫宇却又是离这繁华宫室的中心最近的了。此处修的不甚大却舒适安恬,今日好不热闹,这百官不惧酷暑天气,在小院子里乌泱泱挤着吵。公以有些不耐,更懒得入殿去,三人翻墙进去直奔角落里的小厨房,厨房姑姑炖了锅白粥撒着碎荷叶,粉蒸排骨和龙井虾仁做得色泽清亮,“木姑姑,这鬼天气太热了。” “小祖宗,外头那些大人可扛不住这般糟蹋,行行好吧。”木姑姑给了公以一碗镇过的冰糖绿豆汤,方才递到嘴边,公以又捧住了那只碗,回头道:“你能喝冷的吗?”满厨房的宫娥怔了一怔,个个面似红霞,不禁偷偷望一望那个小宫娥。公以见她不说话,抿着唇笑一笑,“你喝我的,我喝何诤的,何诤的姑姑再晾一碗。”说着便如此做了,也不顾那何诤涨红的面膛,复又吩咐小宫娥,“去捡一身凉快的素净裙子,再打盆水去我房里。” “太子作甚?”小宫娥不解道。 “给你们惯坏了,主子吩咐也敢动问西问!”公以冷声道。“何诤,去御膳房多讨些绿豆粥给这些老大人们。”何诤有些闷闷不乐地出去了。 “走,去收拾好了还要再磨会嘴皮子呢。对了,你喜欢吃什么?让她们晚膳备上。”公以问道。 “什么都很好。”郅澌有些赧然道。 公以抚了抚额发,又道:“凤梨酥吧,垫补两口,不然得饿晕了。” “殿下,老身劝你少吃点那东西,老热的天,上火的!”木姑姑道。 公以冷着张脸不言语,郅澌道:“姑姑看样捡点点心,不拘什么,殿下怕是饿了。” “你倒是好大胆,敢替我定主意。”公以觑着粉面佳人嗔怪道。 “那又怎样,殿下又打不过我。”说着便甩甩裙裾,可以做出些一摇三摆的妇人姿态地扭出了厨房。 公以一脸怒色,快步追了出去,却不想那厮一抖裙摆,桃红的倩影像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前前后后掠上柳梢躲避着公以青灰色的迅捷身形。这二人倒是有趣,郅澌像是一只描着美人面的嫣红风筝,而那公以却似乌青淬毒的箭矢,柳梢花头飘飘摇摇,只问美人含笑道:“不怕我下毒穿肠烂肚?” “穿肠烂肚的药你也得解。”公以倒是小气,咬着牙恨声道。 “无趣无趣,大热的天,你追也追不上,不玩了。”美人又似红鹤,轻身而下,稳稳着了地头也不回。 “你倒是把思华堂瞧了个通透,这便想得了便宜就跑?” “玩笑!皇城这点地方,我哪里地形不通透。” “郅澌,我十七,你多大了?”公以停下步子道。 “十五。” “你为什么叫郅澌?” “恩师姓郅,故而满门姓郅。我这辈从水。” “那你父母呢?” “父母啊,他们也姓郅。我师傅也是他们师傅,所以这说来倒是复杂。金木水火土,出生时我该投在父母师兄弟门下,就是火字辈,但师傅说我有天资,收了我,总不能将父母称作师兄师姐吧?所以本该是木子辈的小娃娃,现在是水字辈。” “唔......这倒是有趣,只是金木水火土排完了,往后是什么呢?” “山河湖海,日月星辰,什么都可以呀。” “你师傅当真这么说?”公以狐疑道。 “谁说是师傅说的?我说的。师傅听我的。”女子笑了,青黛长眉一弯,格外明艳动人,这便显出了许多与寻常宫娥差异大的地方。 “我若是现在去拜师,能跟你从一辈吗?” 郅澌住了步子,回头望着他,咧开嘴,一口白牙呲开来,“当年天降祥瑞,东山劈出来两块玉,你是不是有一块?” “是啊。”天下皆知的事情嘛。 “那便成了。只要你随我回岛上,你就是我师弟了。” “这是为何?” “另一块在我这儿啊。” 神仙的东西,凡俗之人拿不走偷不去。当天天雷八十一道,在东山山顶劈出了山泉洞府,两块玉静静躺在东山山涧谭底,皇帝的使臣轻轻松松取走了一块,另一块却凤凰珏牢牢粘在洞底石壁上,任凭众人凿砸那些山石,却是无论如何拿不出,却不曾想,在这小妮子手里。 “所以,你会来这儿,也是因为我手里的这块斑驳玉石?” 小姑娘点点头,“我有这块玉,师傅说我天降奇才,必是做什么成什么,收了我做小弟子。我们这门派呀,你说师成不出岛可该多无聊?天天给那些师侄晚辈下毒真真无趣,师叔爹娘他们又都百毒不侵,无聊得紧无聊得紧。”郅澌摆摆手。 公以笑,轻声道:“在养居殿你可没这么多话。” “跟那些人不能说真话,说了真话他们又都避着我,甚是乏味。来这里一月余,就你合我心意。”郅澌抱个胳膊摆摆手。 “那你嫁给我,咱们天天一处玩可好?” “嫁给你?成亲么?” 公以点点头。 “唔......成亲可是要生小娃娃的,太烦人,不成。” 公以怔了怔,哈哈大笑。“那这事先不说,你把衣服换一换,跑了一身汗。还有脸上这些脂粉铅华,洗了去。”公以和她这么说笑着进了寝殿。 “你很怕热吗?”郅澌问道。 “我的衣衫不能像你这般,嫌热就能穿少一点。合着规矩,一件不能少,缎子纹路都不能错。”隔着靛青蛟纱帐,郅澌在里面更衣,公以在外面喝茶,二人倒是无甚芥蒂地自在交谈。! “那我给你样好东西。”姑娘笑着,赤着玉白小脚,穿着内里的藕色抹胸纱裙便跑了出来。“姑娘!姑娘衣服还没穿好呢!”小宫娥在里面惊声叫。郅澌少女的莹润肌肤饱满而散发着如玉般的莹莹幽光,褪下了那些寻常红妆,青黛勾勒的玉羽长眉比这姑娘天生的小山薄眉逊色了不知十几万倍,瑞凤眼的千娇百媚、流光百转更比那杏眼衬得清雅恬静,鼻梁高挺,鼻头圆润一点,红唇虽然丰润却不似那般樱桃一点,脖颈修长,粉肩圆润,青丝飘洒垂两肩。这般娇而不媚、俏而不俗看得公以痴痴入迷,倒当真是“绣帘垂,眉黛远山绿。青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郅澌瞧着他出了神,也不言语,只是一味笑,“竟不曾想你也是这般俗气的世间痴男儿。” 公以倒也不辩驳,低头咂了口茶笑道:“什么好东西要给我看?” “这个。”郅澌小小掌心上躺着个白瓷小瓶,塞着檀木小塞子。“这可是个金银玉帛换不来的宝贝。” “哦?金银玉帛换不来?”公以逗趣道。 “入夏以后,我一热便生好些红疹子,难受极了,这可是师傅独独给了我的清凉散,遑论谁,我都不会给配方的。” “那为何给我?” “因为你方才说娶我。”郅澌抓起桌上公以晾好了茶的青瓷小盏喝了一口,没所谓地轻巧道。 “还有么?” “我喜欢你呀。” 3 “清凉散?”周公以挥挥手让那小宫娥出去了,自己在掌心把玩着那只小瓷瓶,不禁好奇,拔开了塞子。 “喂!漫水亭的瓶瓶罐罐都是不能随便动的,不要命啦!” 周公以偏偏脑袋,不以为意地随意道:“左右不是你在这里吗?” “不如你拜我为师,千奇百毒熏一熏你就百毒不侵了,也就不用我操心了。”小姑娘一边从腰间抖出来颗珍珠递给公以,一面笑道。 “给我颗珠子干嘛?” 郅澌翻了白眼,“知道你太子殿下不缺这种珍珠,这是不一样的,把它吃下去。” 周公以闻言挑了挑眉毛,不多说便丢进嘴里了。郅澌复又笑道:“你当真不怕我毒死你?” “你若是想毒死我,我又怎么可能小心小心便躲过去了?” “你家皇帝方才虽然也中了些我的毒,但他不动内力,反口血就了事了。你动了内力,此刻是不是喘气都痛?”小姑娘掩唇而笑。 周公以点点头,“你是用了什么毒烟毒粉?” “也算是吧。”郅澌又笑。 “什么是也算是?” “我自己就是毒。肌理骨血都可做毒药,透过皮肤生出来的气味多多少少也是有毒的。” “那这颗珍珠?” “那是我的解药,用我的血养的。你可听过女子养的蛊毒?”公以点点头,“理论上差不多,只是这是解药罢了。像皇帝陛下那种程度,没有内力催动,片刻功夫就能痊愈,这珠子对他来讲和南海里的珍珠都一样。而你嘛......你这倒也不是受伤很重,可是若是再中个其他的什么毒,两厢合一处,功夫再高也没用。”郅澌从他手上拿回清凉散,“漫水亭的什么东西都是有毒的,哪怕是救命仙丹再好,用得不对都会毒发身亡。小小一瓶清凉散也是如此。” “哦?” “只是,”郅澌笑,“这毒没我的毒厉害罢了,此刻你同我在一起,当然是我的气味散发的毒性要更厉害一些,小小清凉散也就无妨了。” 公以点点头,“那怕是你这解药不多得罢?” “我从漫水亭出来,师傅允我带的仅此一颗。”公以撑着薄薄的白纱衣,郅澌一面伸出胳膊一面道:“这珠子其实没甚珍贵的,虽然我的骨血有奇毒,但漫水亭的青蚌用我们的血孕育的珍珠却是一点毒性也没有,和寻常珍珠一个样。我们不常同人来往,哪怕是岛上的人。尤其是晚辈,像我们这些辈分长的,更不好在他们面前多晃悠,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师傅自是不用说,爹娘师叔他们和我都是百毒不侵的,小孩子们修行不够,难不成我们还都要一人发一颗珠子不成?” “也就是说,这珠子是用来保护亲近之人的。”公以打趣道。 小姑娘自然是红了脸,“除了自己的小徒弟,我们是不会给什么人珠子的。青蚌产一颗珠很慢的,六年才成。” “那多养些青蚌不就是了?虽然喂血损身体,三五只不妨事罢?” 郅澌脸色变了一变,“唔,自然可以,但是,用毒之人怎么会留那么多解药?更何况,我们自身的毒多是用来防身的。”复又笑,“不过,呆子,漫水亭的青蚌哪里是那么好得的。” “哦?” “若是我们的本家功夫不够,骨血的毒性自然也就不够,喂那青蚌也不会有什么效用。我两岁起养在师傅房里,是以自小习毒也不才在五岁那年得了只蚌。这东西二十年产一次后代,也不过再得一两蚌,之后便会凋亡,怎么就能和市坊里种猪家兔一样?一只蚌十多年我不过得两珠,师傅是怕我贪玩,许我收个小徒弟玩耍才让我带了一颗的。” “那可怎么办?你此番是收不了徒弟了。可怎么同你师傅交代?” “我也不想收,好生麻烦的。我最怕麻烦。师傅才不会把我怎样呢。”郅澌摆摆手。 “我倒是知道怎么同你师傅讲。”公以卖起关子。 “哦?”郅澌瞪大了眼睛。 “嫁给我啊。你我成亲,我又不习毒,这自然是好理由。” 郅澌眉毛一挑,“我看你还是忍着热罢。”说着把清凉散收了起来。 “别别别,好澌儿。”公以捉住姑娘的手。 姑娘脸上一红,娇羞地分外好看,又作怒态啐道:“孟浪无状的!给你便是!”说着把手抽了出去,只在那掌心里留下了那只瓶子。 “那这清凉散是个什么东西?” “配方很是麻烦,虽说就是个解暑降温的,可比毒药来得精细复杂。你把那塞子拔开,嗅会子那味道便能清凉一天不会心生燥热。” 那味道倒是真真清凉好闻,公以不懂那许多,只是在那些草木香味里辨得出的只有薄荷和铃兰,如此清冽的东西,他不禁纳罕道:“寻常人用了会怎样?” 郅澌笑了笑,“会腐蚀皮肤,生烂疮的。再若是加上我身上的毒,稍一催发,便能损伤肺息。” 公以笑一笑,“难怪你说没什么人陪你玩,他们怕你是正常的。” “那你呢?” “一双玲珑玉璧在你我手里,你说我是不是寻常人?”公以笑望着小姑娘手里攥着那个瓷瓶子显得有些紧张不安,“我是要娶你的,怎会是寻常人?”姑娘面上红了个透。“走吧。”说着便拉起郅澌的手,吩咐外头的宫娥,“让她们把晚膳摆在院子里的鱼亭里罢,本宫还得会一会那些个大人呢。” 小宫娥福了一福,逃也似地跑远了,想来不日,这太子要娶太子妃的消息便该是洋洋洒洒漫天都是了。公以正做如此想,却又好笑,他们既然愿意猜,他就偏要把郅澌带去大庭广众下让他们看一看。 要说这思华堂呢,是彦亲王入宫时常住的地儿,彦亲王在先帝九子中排第五,现在在文渊阁里领个文书编撰的差事,风月楼台,谁人也没有他会享受。鱼亭在思华堂东南,汉白玉的曲道回廊一头连着亭子,一头连着寝阁。嫌着气味难闻,彦亲王特地嘱咐这水里千万养不得鱼,故而,碧波之上修了个鱼亭以相调和。这思华堂本身算上前堂后阁、东西跨院也不甚大,索性便是前堂不沾土,后阁望山景。彦亲王心思别致,从正门入,白玉台阶石道丈余宽架在水上,右手便是鱼亭,左手是轻纱帐幔的莲台,正面对着的便是挂着先帝手书“清风霁月”匾的正堂,那正堂也用白玉围栏,架在水上而非是建在地上,这便是“前堂不沾土”。后寝阁连着书房和东西两个小跨院则是请了巧匠修得起伏小丘陵,其间处处精雕细刻的回廊假山,花草也打理地仔细,颇有几分微缩的层峦叠嶂之意味,丝毫不似一般宅院那般方正平整,这便是“后阁望山景”。 木姑姑依言将晚膳摆在了鱼亭,花样繁多的一桌饭菜不见什么油腻倒胃口的。复又颇有眼色地从膳房支了些人手,点着人数将藤团小几在正中的白玉面朝着鱼亭摆好,摆了绿豆汤、梅子酒和三两小菜果蔬。此时日头已经落了下去,暑气有些闷闷地散不出去,正是憋得人心口发闷,一众大臣在无遮无避的院子里曝晒了好些时候,现下都有些饿得发虚,终于见着那太子殿下身着下午的那身青灰袍子,素银发簪从油黑发髻中传出,清瘦身形竟似被打磨可见筋骨,锋利面容上带着不温不火的清恬笑意,跟身旁一个颇为清丽的女子低声说笑着那女子身着藕色纱裙,白纱衣下玉如肌肤若隐若现,及膝长发在身后编了个长长的发辫,脑后插了根素银簪子,如清水芙蓉般清雅去雕饰。 众臣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诸位请起。”公以笑道。在鱼亭中他也不急落座,只是让郅澌先坐。那鱼亭与中间的这条白玉道并不连着,于是公以只得凭栏打量着这一下午曝晒还留着不肯走得这七八个臣子。“三伏天,各位不回家避暑,偏生跟这儿熬油,倒真是让本宫好奇,究竟是什么非说不可的谏言。”公以不着急,缓缓地道。正在此时,门口太监唱声道:“鲁亲王、彦亲王、顺亲王到。” 周公以抚一抚额发,笑了起来:“真是热闹。九叔到了,只怕本宫的酒是不够喝了。” “太子怎么这么小气呢?幸好,宫门外就看见五哥自己带了府里的琼露酿来。”说着三位王爷拱手行礼。 “皇叔们不必多礼,夏日苦熬,饭食清淡,如蒙不弃,坐下来一同用些罢。” “太子说笑了,”鲁亲王沉声开口,瞥了瞥一旁的洹亲王,“小王等怎会是那等无聊之辈?都是吃过了饭才接到皇兄传召前来的。” 公以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让大家一同坐下宴饮。彦亲王的酒方一倒上,众人便忍不住交口称赞。郅澌都未曾凑到跟前,便皱了皱眉,公以瞧着,询问道:“怎么了?” “这酒里放了些寻常人不会放的东西,你少喝为妙。” “五叔的琼露酿可是世人皆知不可多得的宝贝,多少人想喝喝不上呢,郅澌怎么会这么说?” 郅澌闻言噗嗤乐了,“罢了罢了,你若喜欢变多喝些也无妨,只是在我看嘛,这真真算不上什么琼瑶佳酿,比起师傅的百花醇可是差得远。” “哦?那他到底放了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郅澌掩唇而笑。 “你这妮子!”公以怒目嗔怪道。 “瞧瞧,这不知殿下从哪里得了位佳人,连我们,竟是瞧也不瞧的了。”顺亲王故作忧郁道。 “九弟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看看那佳人明眸皓齿,如星如宸,宛如仙人之姿,怎是你这凡泥污物比了去的?”彦亲王打趣。 “唔......陛下前几日还说起皇后曾有意为太子择妃......”鲁亲王骤然看向那女子的眼光有些阴郁。 “皇叔们莫要误会,这确实是本宫新得的佳人。国母新丧,无论如何,”公以抬了抬眼光,有些意味深长的不屑,知晓内情的人都心照不宣,“也要全了皇家面子。一时间,本宫不急娶妃,这一位,是新拜的从二品内卫将军,郅澌大人。” “太子莫要胡闹了,”洹亲王方才看着皇帝找了三位亲王来给太子撑腰,一时不好发难,此刻看着太子竟想封个女子为官,还是个武将,正中下怀,“女子在内宫做个女官则罢,怎得还想登堂入室?还是个武将......呵呵......呵呵,真是没规矩惯了。” “七弟,论长幼太子着实叫咱们一声皇叔,论尊卑,他是君我等是臣,你注意言辞,莫要错了礼数!”鲁亲王冷声道。 “二哥,即便是论长幼,您和五哥在这里坐着,七哥也是有些放肆了。”顺亲王咂了一口酒道。 “顺王爷此言有些偏颇,吾等为臣,除了辅佐君王,也有直言忠诤的职分。如是因为是太子殿下,臣等便噤若寒蝉,那才是我等玩忽职守。” “瞧瞧,”顺亲王笑道,“这便一个无尊无卑、无长无幼的出来了。真是聒噪,倒辜负了五哥的酒了。” “皇叔这话说的是,”公以抚着额发笑道,“五叔这般佳酿,咱们若是为了些旁的事情,倒真是不值得辜负。只是这小女子,却说这琼露酿不甚稀奇。” 郅澌不免有些难堪地同彦亲王对视上了,万般无奈,只得咬着牙赶鸭子上架。“无意得罪王爷。”便是起身一福,“适才听了半天贵人们的谈话,倒是真真云里雾里,想来是云泥之别的缘故吧。郅澌不才,皇帝陛下封了个从二品的将军混口饭吃罢了,不知是怎的激怒了洹王爷这般出言不逊。郅澌在家是惯坏了的孩子,洹王爷多担待。”又是一福。再道:“鲁王爷适才想来是开玩笑了,郅澌福薄,进宫一月未曾见着皇后娘娘凤驾,竟不想娘娘便仙去了,当真是遗憾。实在是不知,这太子妃一眼从何而来。”再一福。 洹亲王的脸色愈发难看,鲁亲王倒是松了松神色,顺亲王和彦亲王饶有兴致,只听道:“莫要扯这些,方才本王问你,为何说我五哥的琼露酿寻常?” 郅澌对着彦亲王的眼睛,和声笑道:“是郅澌鲁莽了。只是不知,王爷是从哪里学来的巧宗?” “自是得高人指点。” “唔......既是高人......罢了,王爷,此酒虽妙,少饮为佳。” “大人为何欲言又止呢?何妨对本王直言?” “王爷既不愿直言,我又为何要直言呢?”郅澌笑道。“王爷,冒昧问一句,府中如今可是生了多位公主?”彦亲王倒是还一头雾水未曾反应过来,公以一口酒含在嘴里闻言全部喷了出来,顺亲王看着太子这般失态,想了片刻,忽地大笑起来,“五哥啊五哥,你是得罪了那位‘高人’么?” “不知大人此话何意?”彦亲王似懂非懂地问道。 “无甚要紧的,只是琼瑶佳酿,方才一闻,觉得好似是恩师故人的手笔。那厮好顽笑,恐王爷膝下无子,被骗了去。”此言一出,饶是鲁亲王那般木讷的也忍俊不禁,“五弟啊五弟,快别连累弟妹没完没了地拜菩萨了,去拜拜那位‘高人’高抬贵手吧。” “妨事吗?”公以含着笑道。 “那厮不会害人,爱闹罢了,八成是......” “如何?”公以追问。 “看上你家五叔叔了。” “姑娘倒真真是有趣得紧,不知如此难得佳人,怎会做了武将军?”顺亲王可惜道。 “王爷想知道?” 顺亲王含着谦谦笑意,点点头。郅澌见状,觑了觑桌上的东西,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酒盅上,莞尔抬手,指尖一弹,杯子电光火石地飞了出去,顺亲王也是挽弓打马、戎装上阵的将军,功夫自是不差,此刻待看到白瓷酒盏朝着自己扑过来的时候却是避之不及,一杯酒多数倒进了顺王爷的嘴里,其余的撒了些在衣服上。顺亲王把酒咽下去,浓眉一挑道:“姑娘好身手。国丧期间,不宜演乐歌舞,你我切磋一下为各位助个兴可好?”说着也不等姑娘答复,便是一跃起身。他今日并非戎装,穿了件蚕丝织锦的麻灰袍子,脚下踩的双寻常锦缎布鞋,长发半挽,身姿不像公以那般刚劲,反倒有些飘飘然的太极之意,此刻飞身悬于水上,颇有几分九天谪仙之意。可惜此时的凰歌与洲什是不记得真正的谪仙是个什么模样,不然倒可以好好比较比较。 “你打得过?”公以问道。 “看着像花拳绣腿,试试便知了。”郅澌放下象牙著,玲珑身形负着一双小手,咯咯笑着,学着公以的样子一跺脚起身,素白的银线绣鞋在亭柱上一蹬,如同轻快的雀儿一般弹了出去,公以对她刻意模仿自己的样,眼底含笑促狭啐道:“死丫头!” 两人就那么靠着内力维持虚浮在水面上,笑意融融地看着彼此,“姑娘小小年纪,内力惊人呢。” “王爷谬赞。只是怕这么撑下去对王爷不公平,你先出手,咱们快些分个胜负。”郅澌笑道。 “小小年纪,又是个姑娘家,太轻狂总不太好。”顺王爷无奈地笑道。 “不然周公以得把好吃的都吃完了,你快点嘛。”郅澌低声道。 “小丫头,我听到了。”周公以在亭子里幽幽道。他知道,郅澌怕顺亲王耗下去中了她的毒,内力易损。于是,便将筷子上的牛肉小丸子使了巧力,猛地一掷,像是个小巧的流星锤一般带着可怕的力道飞了出去。 “唔......吃的啊,那可不能让。”郅澌抬眼笑了笑,先是轻轻向后一仰,像个舞娘一般柳腰轻垂,那厢顺王爷却是手中折扇一探向着她腰间的破绽攻去,同一刹那一面布鞋用力踩了水面,一面强力扭过身姿截住那丸子飞来的路线,三下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皆是行云流水迅疾如闪电。却不想这姑娘绣鞋在他弹出的折扇上轻轻一点,柳腰倒垂,顺着反弹的力道翻了个身,抢在顺亲王前把丸子咬在了齿间。顺王爷有些怔忪,这般四两拨千斤她是胜在了哪里自己竟未感觉到。即便两人内力相持不下,自己的身法、力道、速度也不可能差过她!这郅澌嚼着肉丸子正欲抽身回去,却不想顺王爷又是一蹬水面拦住了她的去路,“姑娘莫急,好歹让本王输个明白呐。” “唔......”郅澌心下觉得二人僵持太久,那厢又是一直靠着内力与水面抵冲着,这般消耗,一旦自己身上的毒让他吸进去太多,只怕是受伤不轻。思虑之下只好道:“没什么玄妙的,王爷看着便是。”说着,郅澌便重新调息,稳住鼻息撤去内力,顺着重力人自然是要往水里落的,下一刻顺亲王却是当真傻了眼,这池塘本就不深,半人来高的水面,这姑娘身周像是罩了个透明的钟罩子,生生破开了水面站在了池底!池水像是炉子上的沸水一般一圈一圈向外翻滚着,一点一点往外推去。足尖轻轻一点,郅澌重新循环周身内息,升了起来,水面又重新合上,圈圈涟漪久久不平。“王爷见笑。” “姑娘好功夫。”顺王爷一拱手,瞠目道。郅澌轻笑着轻轻掠身回座。这顺王爷才想起来,方才郅澌远远推来的那一杯酒,照自己来说,内力如是雄厚的话,必然会整个白瓷杯子砸在对方面门上,酒水四散,这小姑娘却是整杯酒力道稳当地好像递到自己唇边,再倾倒一般!这般稳健的内息调控与操纵功夫,让顺王爷不禁咋舌。 “他若是知道,这些功夫是我给人下毒用的,又不知会作何想。”郅澌摇摇头,抿了一口梅子酒。 “不妨事。”公以余光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洹亲王,含着笑,吃着菜。 4 “九叔,说起来,覃国伯休那头,可能是躲不过去这一仗了。”席间的亲王和诸位大人终究是没人再敢饮那琼露酿,公以手里掂量着白瓷小盏,不住晃动把玩着。脸上清淡的笑意散不去,又好像怔怔出神一般轻声道。 “殿下,其实不必担心。伯休现下出兵究竟为什么,想来殿下有数。既然如今事态已经不可挽回,小王总掂量他不敢就这么贸然来犯。自然,若是殿下放心不过,小王即刻领兵出发。” “伯休老儿虚虚实实的,实在是狡诈,覃国那边一向不是九叔熟悉的,当下如是贸然就让九叔去了,只怕,南境的瑶人也不会安分。到时候首尾不顾,怕是就不好了。” “你莫不是动了亲征的心思罢?不可!与其那般,宁可失了南边三城!”顺亲王喝道。 “覃国,”郅澌用象牙著抵着牙,嘴里嚼着桂花糖糕,含混地问:“你想要个什么结果?” 公以笑笑,怕她呛着提壶预备给她倒杯梅子酒,不想这厮直接拿起了公以那杯琼露酿灌了下去。“喂!你不是说这酒会......的嘛!” “那是男子不能饮。”郅澌已经顺了下去那块糕。 “那也不行!”公以厉声道,一把夺下了杯子。 郅澌耳廓滚烫滚烫的飞着红,“咳咳,问你呢,是不是伯休死了就可以了?” “也不是那么简单。覃国到底军力雄厚,即便是伯休即刻死了,只要上位个能统领局势的君主,依旧是心头大患。” “那我总不能屠了他全国吧?那你是不是太无能了些?”郅澌翻个白眼道。 “唔......方才九叔也说了,伯休一时半刻也未必就敢打来,只是大军压境的感觉太不好了些。” “说白了,把他们吓回去就行了?就像南境瑶国人害怕顺王爷那般。” “是,道理的确是这样。”公以笑道。 “这个好办。”郅澌拍拍手,抖掉糖霜。 “大人是不是说得轻巧了。”鲁王爷左右为难却又心下憋闷地开口。知道郅澌不是皇后选的太子妃他自然是放心了,何况看着太子与她似乎也是很投契,只是这女子太过邪性,他实在不敢贸贸然地就信了她莫名其妙的来历。 “他派来个将军我杀了便是,一直杀到他大军撤回去。你们想让他退回哪里?” “按理,周国与覃国的边界是在照鞍山脚下,只是郅澌大人这般能耐,咱们贪点心,把这座山头抢来,此后,岂不是西北无患?”就不开口的彦亲王寂寂道。 “好说好说,”郅澌讪讪笑道,“只是我除了这些功夫,其余的一概不通,若是你指望我对你的边境局势变通调节......” “无妨,这个我来。”公以笑道。 “这事办成了,我能跟你讨个赏吗?” “哦?郅澌想要什么?”公以望着那双亮亮的眼睛,好奇道。 “我要洹亲王。”那瑞风眸子忽地一凛。公以也怔了一怔。“我要他那个洹亲王的爵位。” “你要个爵位,找陛下给你封个便是,为何要洹亲王的?”彦亲王冷笑道。 公以望着郅澌俏丽的侧颜,不禁也笑了。“你若办成了,我上书父皇,免了他的爵位,宗册除名便是。” “唔......那便说好了,不许反悔。”郅澌呲着牙笑着,端起酒盏,公以碰了一碰,笑道:“怎会对你言而无信?” “怎得?还不走?都想丢官免爵?”顺亲王不耐烦地叩击着黄花梨小几道。 “顺王爷发什么顺水人情,”郅澌开口止住,“诸位大人,郅澌既然领了朝廷命当个从二品的闲散将军,总得认识认识各位同僚不是?何妨各留个地址名帖,纪念纪念。”正说着,起先那位跟几位王爷辩驳长幼尊卑的大人忽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躺在地上挣扎。身旁的大人们都有些惊慌,正欲上去左右搀扶询问到底是怎么了,郅澌却是重新负手,轻轻起身一掠便过了平静无波的水面,站在那位倒地的大人身边整理着自己坐皱了的纱裙,轻声道:“他怎么了呢?呵呵,这位大人此时是不是觉得从鼻腔到肺,每呼吸一次便火辣辣地疼?”那人在地上苦苦挣扎着点点头。郅澌又道:“感觉腹部有万千小虫在啮咬,感觉得到千疮百孔的疼痛?”那人有些抽搐痉挛,脑袋几乎辨别不出地点了点。“四肢这会儿应该像抽筋一般难受,而且使不上力气。”郅澌笑一笑,“好了,来人把他架出去吧,越远越好。这么漂亮的园子,死了人在里面就不好了。” 地上靠近伏着的几个大人哆嗦地不行,汗水把层层衣服染透,紫红的官袍后面一片黑湿。“方才不是问他怎么了吗?他中毒了。毒药会先从口鼻蛰痛、麻痹呼吸,然后散布全身。下腹疼,是因为毒药穿肠,一寸一寸腐蚀烂掉了,四肢酸痛无力,是因为筋骨也会慢慢消融,他很快会死,怎么死呢?舌头一软,就阻塞住喉咙,被自己憋死。”郅澌顿一顿,“有意思吧?群蜂百花蜜可不是寻常毒药呢......舌头嘛,一旦自己管不住了,就有可能这么害死自己。” “皇宫大内这么肆无忌惮地毒杀当朝一品大员,姑娘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洹王爷心下惊惧,但不甘心这般让她作威作福,只得恨声道。 “我一早说了,我自幼是少管教的,有无礼的地方,王爷多担待。” “你无缘无故便毒杀朝廷命官,其实担待二字能糊弄过去的?纵然太子与几位王爷护着你,今日这酒菜饭食呈进大理寺,姑娘也是逃不脱的。” “郅澌。”公以在亭子里开口叫她回去,宫人刚刚点上灯,莹莹烛火里他清刻的容颜笼罩在阴影里看不出个喜怒。 “七叔,莫说你不知道父皇究竟给了这个从二品的将军什么样的权限与诏命,即便她今日就是单纯地看不惯赵大人毒害了他,你也奈何不了她。” “洹王爷,我以为图谋着储君位置的人,该是更有些眼力见儿的。今日这酒菜饭食,你大可呈去大理寺,吃不死人的。可话又说回来,我若是真的要毒害个什么人,又哪里是你以为的这么简单?”郅澌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笑着,忽而又被水面上许多的莲灯吸引了神儿,“这有趣的玩意儿也是五叔叔的杰作吗?啊对了,”她趴在扶栏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道:“务必别忘了留下各位的名帖和住址。” “你这一通吓唬,七哥可是要消停些日子了。”顺王爷望着洹亲王带着亲信落荒而逃的大门,似笑非笑道。 “这不是顺王爷教的嘛?吓得他不敢来犯便好了。” “不知姑娘是何来历?”彦亲王咂着茶水,依然是风云不动地道。 “我不想说我的来历,我也知道,即便是用洹亲王的爵位和覃国无数位将军......哪怕是那伯休的头给你们看,你们也不会信我,那我,又何苦解释。”郅澌伏在栏杆上,不悲不喜不回头地清淡道。“是吧,鲁王爷?”少女无奈笑笑。 “姑娘实在是神通,太子殿下身份尊贵......” “皇叔,”公以打断了鲁王爷的话,“我不疑她。” “殿下!”鲁亲王还想分辩什么,公以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一桌子酒菜边上抬了抬手,示意他无需再说下去。 “二哥,公以拿命信她,你也无需多言。”开口的是彦亲王,“只是,姑娘,公以是周国未来的君主,事事我等以他为先,故而,我们尊重姑娘御赐的将军身份,你也无须再猜疑我们是否相信你。” “多谢王爷。” “小姑娘,是善是恶什么时候都莫要替别人下论断。”顺亲王和缓笑道,“二哥,五哥,咱们走吧,人家可是春宵一刻千金呢。”说着便抖抖袍子起身往出走。 “顺王爷,”郅澌开口叫住了迈步往出走的人,道:“郅澌不替别人下论断,只是,凭着自己心意,任性妄为罢了。” 顺亲王只顿了顿,也不回头,也不说话,便和两位王兄一同出了思华堂。 “走了,小丫头,睡觉去了。”公以从亭子里在水上一跃三跳像蝗虫一般跳到了郅澌边上,拉住她的手道。 “我要......和你睡吗?”小姑娘红透了脸。 “你不是自小睡在你师父房里吗?自己一个人能睡着吗?”公以讶然回头问道。见姑娘不说话,便拉着她的手,穿过正堂朝着寝阁去了。“木姑姑!柚子茶!两杯!”公以亮开嗓门大声叫着。 “喂,小声点。” “怕什么羞嘛,不就是跟我一起睡嘛,她们早晚都要知道的。” “你小心我给你下个什么刁蛮的毒!” “春毒?” 姑娘一窘,用力在公以胳膊上掐了一把,“就你没个正形!” “我怕什么嘛,早就说了,有你在,什么毒都会给我解的啊。” “有些毒药不用解。”郅澌呲牙一笑。 “寻思什么鬼主意呢?” “舒筋活络膏,抹在哪里哪里筋骨痒,挠可是挠不好的。” “死妮子!” 公以追着郅澌打进了屋,两人正闹着,木姑姑端着两杯柚子茶进来了,“祖宗诶,歇会儿吧。”两人便面对面坐下来,一起仰头喝着加了百合露的酸甜的安神柚子茶。“今天谁值夜啊?” “养居殿中毒之后,何诤一直不放心。”木姑姑看似答非所问道。 “唔,让小安子在阁屋伺候,东跨院挪间屋子给何诤睡,给他说,明天就别守着了,没事了。” “是。”木姑姑应下了,“殿下和姑娘的寝衣都备好了,找人来伺候二位更衣吧。” “姑姑也早些歇息。”公以道。 郅澌帮着把杯子放在木姑姑的托盘上,笑着说了声谢谢姑姑。“姑娘客气了。”木姑姑笑着退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来的?”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的时候。” “是吗?” “木姑姑是我的奶娘,那块玉佩在你手里的事除了父皇母后,只有姑姑知道,你进宫纯属巧合,若不是父皇鬼使神差想杀了母后和十一,咱俩怕一时半会还见不着。可惜,那无忧散让父皇把事情忘了个七七八八,所以都不曾告诉我什么,更别提母后了。只是,通了这么多年书信,我居然忘记问你要一副小像,不然也不至于那日见你都认不出来。” “那又怎样,你认不出我,我也是要来寻你的啊。都一样的。” “这倒是。” 六七个小宫娥端着水进来伺候两人洗漱,正有两个要替郅澌换寝衣的时候,姑娘却止住了,“我自己来,你们出去吧。”公以挥挥手,一行人就都出去了。 木姑姑倒是体贴,这寝衣没有一丝的不合规矩,且,是轻缎而非蚕丝,这般便不会那么羞人。 郅澌还是躲在帐子后面更衣,期间又道:“你那七叔比从前我从信里知道的还要让人生厌。” “我也不想为难他,正好上次我同父皇中毒的事情,不说破,明里暗里暗示几句,打发他去做个富贵闲人便罢了。只要没了皇位的念想,想来他也就安分了。” 郅澌久不言语,公以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几欲冲进去,才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吟叹,“唔......” “怎么了?”公以问。 “不是,只是,这衣服......”郅澌看着那面落地铜镜里自己身上的这件寝衣,领口、袖口滚了精致的青蓝边,织云纹的象牙白缎子很是柔软,散袖不过及肘,衣长却不及膝,瓷白的双腿和玉足踏在黑石地板上显得愈发莹润,衣服肥大松散的身形却衬得她骨瘦肌丰的身体玲珑精致,“我说,你还有衣服能给我换一换嘛?我跟师父睡一间屋子不穿这样的衣服的,而且......” “什么?还有什么不习惯吗?” “师傅那个快一百岁的半仙儿和你怎么能是一回事......”郅澌的脸红得快要滴下血来,她下巴收得很低,目光牢牢盯着自己的脚尖。 “地上凉,生病就不好了。”公以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轻声道。 “谁让你进来的!” “我听你那般吞吞吐吐,怕你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啊。这衣服没事,姑姑是知道咱俩约定的婚事的,想来也是好意。”公以脸上的笑容清浅,“我抱你去床上吧。” “不要!” “怎得?此刻还要同我打一架?我就不信你这样能逃到哪里去。”说着,周公以笑着往前迈了一步。 5 “呆子,你以后会娶很多个老婆吧?”郅澌扥着那床百花童嬉被的被角,低声问。 “唔,我要当皇帝的话,可能会吧。” “那你会喜欢很多人吗?” “死妮子,是要吃醋了吗?”公以头低下枕着双臂,不禁侧头笑道。小姑娘青丝百展铺在身下,紧紧裹着那床百子被一动不动,小身体绷得紧紧的,而自己却是穿着寝衣仰面躺在榻上。“你不热啊?” “唔......我有清凉散。”公以看着她,虽说房里熄了许多烛火,榻边蛟纱帐外还是留了一盏,昏昏灭灭的烛火光照地下,郅澌有些稚气的面孔涨得通红,他只笑笑,也不说什么。 “皇家娶亲有时候会为了很多原因,不想澌儿想的那般容易,就好像......唔,就好像澌儿方才对洹王爷说的,你下毒不会像他想的在酒菜里投毒那般简单。” “那我嫁给你,和你娶她们,有什么不同呢?” “我娶你,同你嫁我是一回事。而我接她们进宫,则同你给别人下毒,是一回事。”公以耐着性子,笑道。 “那还是很不一样的......”郅澌睁着大眼睛盯着屋顶,目含千波,仔细地咂么这其中的味道。 “澌儿,来这皇宫一个多月,是你家好,还是我家好?”公以侧过身子,盯着姑娘粉嫩的脸颊问道。 “很不一样,一时间,还说不出哪里好哪里不好。” “什么一样,又哪里不一样呢?” “我在岛上,日日相对的只有师父,他也像你一般待我好,同我说很多话。但我在岛上辈分很高,所以小孩子都很敬让我,你在家里似乎辈分也很高,但是别人却似乎对你并不很好。” “唔......很是。还有么?” “有啊,有很多,师父房里都是青色烟罗帐幔,常年那般,可是你家里却有很多花样,衣服也是,很麻烦。吃的也是。”公以听着她絮絮说了许多,竟好似愈发偏了题,但二人相对,心情也不再一个阴郁、一个紧张了。 “真的嘛?”小姑娘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丝毫不觉自己动作太猛挣开了斜襟顶上的一粒扣子,“你当真带我去五叔叔家看灯?” “他会做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他愿不愿意给你看,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公以盯着她脖颈和肩窝处的一片,目光有些飘然道。“小丫头,衣服。”公以比了比自己的领口示意她。 “唔......”姑娘红着脸低着头,“这衣服是好看,可这紧绷绷的立领实在是热了些......” “唔......可你不热了,我怕是要热得睡不着了。话说澌儿,什么时候你肯嫁给我呢?”公以从脑袋底下把手抽出来,捉住郅澌放在被面上的小手掌。 “等我想嫁给你的时候。” “你喜欢我吗?” “喜欢。” “是想嫁给我的那种喜欢吗?” “是......” “那我便再等等。等你想了,一定要告诉我。” “我要怎么告诉你呢?” “唔......你不是说,老亭主的百花醇很好喝吗?到时候,我随你去岛上,求他老人家赏我一坛,顺道,把你也许给我。” “我竟没那一坛酒好?”瑞风眼眼丝如波便是一剜。 “比琼露酿香醇的酒自是没错的,而你是什么味道,我还不知道。”公以咧嘴笑道。 郅澌涨红脸,翻身盖着被子便要睡了。 “唔,澌儿,先别睡。这明日一早......你愿意做我的太子妃吗?” “我不是从二品内将军吗?” “嗯,晓得了。睡吧。” 次日一早,宫娥依旧是五六个一行进房替二人洗漱,彼时这俩已经是自己换好了衣服,宫娥瞧着这位“准太子妃娘娘”,个个偷笑得面若桃花,郅澌本也只是面上淡淡地绯红,可当木姑姑送来晨起的清神汤,一并收走了床上的床巾时,小老虎像是被踩了尾巴,“周公以你给我站住!”抡圆了巴掌追上去便要打,那周公以又怎么能是站在那里任她宰割的?只见院子里二人上蹿下跳,花树枝叶满天飞。 二人都未曾束发,所以跑得皆是青丝飞乱、气喘吁吁,公以蹲在琉璃瓦上靠着滴水兽,抚着窜出了好些绺的额发,苦笑着道:“有话咱们好好说嘛,干嘛亮了剑呢?” 可不是怎得,郅澌青丝披两肩,手里攥着把水蛇样的软件,小脸红扑扑地瞪着房檐上的周公以,“你给我下来!舒筋活络膏兑着飞红丸,千奇百怪的药我给你灌一壶!周公以!” “你上来,我不跑,但是你也不能给我下毒,听我给你解释完。” “我不听!周公以!我不听!”说着小美人就要梨花带雨,却听着一阵妇人的笑声传进来。 “呦,昨日便听着我家爷讲太子这里得了个有趣的小美人儿,今儿个一早,却没想看着小两口这般别开生面的逗趣儿风景。” “五婶儿,快劝和劝和,这厢都提着剑了你还说笑。” “公以,不是我说你,人姑娘这样,莫不是你粗鲁了?”妇人意味深长地调笑了一句。 郅澌闻言又羞又怒却不知如何发作,水剑剑尖冲下一掷,便是深入泥土五寸余,那番泪水横流地恨声道:“我要回家了。”说着便扭头就走。 公以连忙从房上跳下来,“姨母,我本是让你劝和来得,你看你,平白气走了我媳妇儿。” “小兔崽子,怎的成了我的不是?我可不担这罪名,要么你自己追回来,要么人就走远了。”彦亲王妃让开一步,掩唇而笑。 周公以气结,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跺脚泄愤,便又追了上去。郅澌一路飞檐掠瓦,周公以也不似玩闹,趁着小姑娘抹眼泪的功夫终于在前堂的莲台捉住了姑娘的手,“好澌儿,我错了,给你赔不是。五婶儿那是顽笑呢,别气了。” 郅澌一回头,死死瞪着那双漆黑讪笑的眸子,欲辩难言。公以笑了,“不逗你了,我知道你气的是床巾的事。坐下来,听我解释。”周公以扥着小姑娘藕节般的胳膊在莲台帐幔底下的藤团上坐下,将她紧紧圈在怀里,然后伸手用几上的白瓷壶倒了杯茶给她,“皇后前些日子张罗过我的婚事,你昨天看着鲁王爷以为你是皇后挑的太子妃时的神情了?若是真让人以为你是皇后挑的妃子,我可不乐意。再者,现下守着国丧,我还不能办亲事。还有呢,我这太子好不容易才做出一副虚浮的样子,若是现在顶着物议娶了你,父皇身中无忧散的事,怕是也就瞒不了了,那时候,怕是会横生枝节。可你毕竟是个清白女儿家,平白睡在我房里,我总得给你一个交代,”见姑娘又要挣扎分辨,公以只得笑笑,轻轻抬手掩住了她的红唇,“没人会相信你我同榻而眠却不逾矩的,与其那样,倒不如全了他们的猜测,这才是全了你的清白,懂我的意思吗?你是周公以的女人,所以,你的清白,我来替你证明,他们就再也说不了什么了。你郅澌大人的身份太阴刻了,如是我不以这种方式护着你,我怕鲁王爷他们会害了你。”这最后一句,周公以说的轻轻忽忽,好似只说给自己听一般。 郅澌还是哭,周公以说的道理她都听得明白,却还是哭得止不住眼泪,公以有些无奈地笑,一面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小丫头委屈坏了,这可怎么办?那不如假戏真做了,你也许便没有这般委屈了?”郅澌怒目回头,“我告诉你周公以,一个时辰之内你就知道了。” “若是我中你的毒你能消消气,那你便随意把你说的那些什么什么的整一壶来,我当着你面喝得一滴不落。” “当真?”郅澌呲牙笑。 “我说了,不骗你。”公以笑着。郅澌便回头又倒了一杯茶,捣鼓着什么东西。 “咳咳,殿下,彦亲王到。”小太监见公以仿佛是没听着,第三次禀报。这厢公以一回头,边看着彦亲王和王妃并肩站在正堂前的扶栏边上,看着二人盘膝缠发坐在一处的过分亲昵的模样,神态都很是复杂。“五叔五婶儿这一大早地跑来我这儿就为了看这些闺房情态?” “公以说笑,这光景,可不常见。” “啧,听闻当年五叔成亲,可是三日不朝......” “小兔崽子!” “怎得,今儿来这么早,可是为了谢昨日那琼露酿的情分?”公以促狭道。 “娶了亲还当真是不同了,这番诞皮赖脸。”彦亲王妃啐道。 “来日王妃有了堂弟,本宫可是要收大礼的。”周公以嘿嘿一笑。 彦亲王恢复了清淡神色道:“自然。可太子妃有喜,当是举国同贺的。” 这厢郅澌对这些竟好似一句也没听进去,弄好了整整一茶盏嫣红的汤药,“喏,给你,一滴不许剩。” 公以面露难色,“澌儿,要是喝下去七窍流血当场毙命我倒不担心了。” “怎会,我怎会毒死当朝太子。”郅澌嘿嘿一笑,呲着牙。 “你可不会大发慈悲赏我一杯****吧?” “唔......”郅澌不言语。 “罢了,只是得咱们回房喝。”说着便把小小的郅澌搂在怀里拂柳而过,“本宫还有事,便不送叔叔婶婶了。” 隔日下午,便有耐不住性子的了,顺亲王被一并拦在了正堂外,和同样满脸茫然的何诤四目相对,“怎得,你不是和公以向来形影不离的吗?这两****也不在他身边?” “前日夜里,殿下便让我撤了戒卫,只留了小太监值夜。可昨儿一早,送折子的太监便没见着殿下了。” “公以在哪儿?”顺亲王蹙一蹙眉头。 “唔......寝阁......” “和那小丫头?” 何诤红着脸点点头。 顺亲王哭笑不得,轻声道:“不该啊......” 正说着,只闻一串银铃样的笑声从后面传来,郅澌踱着步子一摇三摆地窜进前厅,身上着鹅黄色百蝶海棠的坦领襦裙,头挽垂鬟分肖髻,鬓边的一只颤巍巍将要展翅一般的银蝶步摇相对生姿,别有俏丽意趣。“过半个时辰他就出来了。” 顺王爷只觉这姑娘天人之姿,不似宫人命妇那般皆是长眉樱桃嘴的刻板僵硬,反倒是明艳活泼,生趣盎然,出了出神,怔怔应道:“哦?” 小姑娘叉着腰,实在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了起来。正此时,面色有些发白,额上带汗的周公以有些衣衫不整地从后堂出来,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腮帮子:“本宫无事,只是要告两天假了。” “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召传太医吧?”何诤蹙眉不解道。 “公以,唔......莫要纵欲过度伤了身体才是。”顺亲王为难道。 “死妮子。”周公以瞥了一眼那边的郅澌,摇头叹道。“九叔如是试一试郅澌亲手泡的茶,想来便能了解本宫这两日的苦楚了。” 顺亲王似懂非懂地苦笑着摇头,连忙摆手道:“小王无福消受,无福,无福......” “小丫头,可消气了?”公以摇摇大汗淋漓的脑袋,无力笑道。 “不许再这般欺负人了!”小姑娘叉着腰道。 “天老爷,真该看看到底是谁欺负谁!我要是早知道这般下场,还不如一咬牙娶了你算了!” “公以,”顺亲王自己捡了堂上一张黄花梨镂刻八仙的椅子坐下来,“捡了这么个鬼灵精,真说不好你是幸或不幸。也就是你能收这么个丫头在房里。” “怎得,送你?”公以含笑望着郅澌,头也不抬地促狭道。 “我怕她下药弄死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才舍不得送你呢。”公以抚一抚额发,复又开口,“这会儿来,为了何事?” “唔......”顺亲王觑了觑四周,犹疑着没开口。 “无妨,说罢。”公以面色一紧。 “十一皇子,好像没死。” “不可能!”郅澌和何诤异口同声道。 “唔......这蠢货,跑都不会。”公以抚了抚额发道。 6 “丧是我报的,除了我能作假,还能是谁?”周公以波澜不惊道,“怎的了,被捉住了?” “要是被禁卫拿住还好了,你也是,送哪里不好,非送后山,你是不是不知道那里住着谁?” “老祖宗要是拿住了十一,说不准还能保他一命,毕竟皇后是她亲外甥女,这十一就算不是皇家血脉,也总归是贺国公府的血脉。” “公以,你麻烦大了。嘉和公主的近卫统领拿住了十一。” “我怎么忘了齐国人还没走呢......”公以脸色变了又变,“父皇怎么说?” “陛下不表态,只是叫法华殿每日再给十一皇子诵三道经。” “也就是说,齐国使团和老祖宗在争小十一,陛下咬死了十一死了,现下便是把我这个亲眼见着皇后和十一葬身火海的太子架到火上烤了?” “可不止如此,伯休递了国书,说是要来访商议西北画界之事,这会想来他的车架已经过了照鞍山了。” “这下可真是要多谢郅澌了。”公以抚着额发苦笑道。 “你什么意思?”顺亲王倒是抢先开口问道。 “本宫有恙,断不了他们的官司。既然陛下咬死了十一被烧死了,我若是不证明,那十一便就是死了,至于齐国和伯休怎么争,关我什么事?老祖宗嘛......伯休若真是进了安平城,老祖宗还真能扣着伯休的儿子不还?她自会装聋作哑的。” “可如若是十一皇子现在对外咬死了是你要灭他口怎么办?毕竟皇后是真的死了,那可是你生身母亲。” “十一不会那么傻,他该知道,那天若不是我放他生路,他怎么能活?他若是真的不识趣,我也只能收回我的承诺了。伯休带了多少人来?” “五千甲士。” 公以狭目一眯,“这厮也太放肆了些。” “那你预备怎样,出兵拦下?” “那岂不是遂了齐王的意?”公以冷笑道,“关键便是嘉和,她那刁蛮性子可是惹了不小的麻烦。” “哦?” “想来齐王也是对嘉和不耐烦了些,不然此番也不会这么不给咱们这个姻亲面子。伯休那里的消息,想来也是齐王传递的。伯休这五千人马我必是不能让他大摇大摆进安平城的,即便我们能找个诡辩之士同伯休谈妥,他也还是会从中作梗的。” “照你这话,衡符是想撕毁盟约了?” 公以没有直接回答,蹙着眉望着远处的夕阳颜色,低声道:“到底,是一齐爆发出来了。” “那到底要怎么办?”顺亲王有些紧张道。 “听你方才的意思,十一在齐国人手上?” “唔......嘉和此次归宁,除了回宫那几日,本就一直同老祖宗住在皇城后的青山柏杨行宫,现下,十一应当是在行宫。” “齐王衡符想借伯休的手把我安平城搅成一池浑水,这招借刀杀人......咱们大可以邻为壑。” “你什么意思?” “想个办法,把嘉和哄回望朝城去。” “你是说......让伯休去齐国要人?” 公以笑一笑,“人,是齐国皇后的卫队拿的,虽在我周国境内,可陛下不承认,本宫不承认,那我周国便大可推脱出去说不知道这事,好言劝一劝伯休千万别被那别有用心的衡符给骗了,那厮分明是想用他的儿子为人质逼他与我周国为敌......其他的,伯休的探子自然会替咱们办妥。” “时机一定要把握得当,让伯休正好以为那齐国人赶回望朝是忙于脱身......” “九叔该不会以为,嘉和这么久羁留安平,真的是什么巧合吧?”公以合上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眉心,疲乏道。 “你是说,七哥?” “嘉和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当年嫁去齐国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不就是为了笼络衡符?此番妹子不得宠哭丧着回来,他可不得另想个主意?伯休和衡符联手把我这个东宫太子掀翻马下,他成了新君,许给这两国些城池好处,各得其所。” “这可是通敌卖国,七哥莫不是糊涂了!若我周国真的大乱,那两国兵马充沛,他怎么可能捞得到好处?” “洹亲王是想着鱼死网破,即便他当不上国君,也不能这么轻易让我成了一国之主。”公以笑了,“也罢,父皇前些日子本还觉得将皇后与十一遇刺,我与他中毒这个罪名扣在他头上有些不公,此番通敌叛乱,倒是足以把他打落尘埃了。” 顺亲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郅澌与何诤站在一旁也不言语,公以冲着郅澌伸出手,将她拉到身边,“澌儿,我怕是要委屈你个身份了。” “嗯?”郅澌不解。 “现下要动用老祖宗的手段了,只有让她把嘉和和十一送回齐国,这以邻为壑的第一步才算是做成。拿到了嘉和公主的证词,老祖宗众人之前一宣奏,伯休只能束手,而洹亲王的罪名便跑不了了。” 依然是没有人言语,顺亲王长在帝王家,自然是已经明白了公以没说出口的话,郅澌却还是瞪着眼迷惑不解。 “自先圣文皇帝、先光储弟,再到父皇,贺国公家出了三位皇后、八位大亲王妃,同各个宗亲府的势力都是犬牙差互,甚至还出了一位太皇太后老祖宗,父皇泄私愤杀了皇后,老祖宗本就无比生气,更何况,我又未曾立妃,她现在自然最担心她母家的地位不稳,只有从贺家娶一位太子妃回来,老祖宗这回才能帮着我这个亲上加亲的亲曾孙坐稳了皇位。” “洹王爷的王妃可也是贺氏?”郅澌晴朗道。 公以望着她,有些无奈地苦笑,点点头。 “那便娶啊!”郅澌理所应当地睁着大眼睛道。 顺亲王和周公以都有些讶然地睁大了眼睛,郅澌继续道:“这种时候自然是筹码越多越好,怎么可以落后于他?不过,你也得当心尾大不掉才是。总不能一直让你这个一心向着娘家的太奶奶一直牵着你们家的鼻子走吧?”郅澌耸耸肩头道,满脸天真无邪。 “小王收回之前的话,太子殿下应当是捡了个宝,还是个大宝贝。”顺王爷笑道。 公以并不理他,只是望着郅澌,有些不甘道:“你当真不介意我娶个旁的女子为正妻?” “你不是昨晚跟我说过这事了吗?”郅澌眨巴眨巴眼睛道,复又呲牙笑,“何况,我看不顺眼的人,谁能奈我何?” 公以怔了一怔,开怀大笑,“好好好!真是我的好澌儿!放心吧,我是不会负你的。”此时他那苍白面孔终于带了些血色,“澌儿说得对,这贺国公府也是风光过了头了,竟然想当起皇族的家了。” “那是后话,”顺亲王恢复了安然神色,“现下,还是着眼你方才说的。” 公以点点头,“还得辛苦皇叔,带着何诤去一趟柏杨行宫。” 顺亲王一拱手便领着何诤出了思华堂。 “这太子妃娘娘......”郅澌若有所思地吟唔着。 “如何?”公以抬眼望着她,纳罕道。 “周公以,我说在先,我同她井水不犯河水,让她去住你的东宫,我便就在这小院子里待着。她若是得寸进尺,我有我自己的手段。” “我都懂,你放心。”公以笑笑。“这两日左右是闲着,伯休一进安平城,怕是就没个安稳了,咱们今日出去逛逛。夜里宿在彦亲王府,明日晌午过后再回来。可好?” “好呀!皇帝陛下的卫队将我直接从北海海边接回了安平城,马不停蹄就进了皇宫,这热闹的街景,我还没看过呐。” “这样啊,咱们先去望仙阁尝尝那儿有名的四喜丸子、八角包,填饱了肚子了再去歌市街看会子杂耍,喜民牌楼这功夫理应上了新的话本,歇歇脚喝口茶凑完趣儿咱们再回王府,可好?” “安平城里有趣的地方你都知道?” “唔......这可怎么说呢?赏曲儿听书我不及五叔,美食饕餮我不如七叔,风月佳人我不如九叔,可带你个小丫头瞧个新鲜还是够使的。”公以眯着眼笑。 “难得我给你吃了那么些哭笑汤和的舒筋活络膏、清肠散,你还肯对我这么好......”小姑娘绞着手指,讪讪地笑。 “我若是还没有容你个小丫头的度量可怎么是好?”公以摇摇头笑,“那我换身衣服,咱们便出去了。” 郅澌点点头,兴奋地满面绯红。那厢公以却不动弹,郅澌不解,望着他。 “你那些药吃得我又哭又笑、上吐下泻,此时筋骨松软、头晕目眩的!怎得还不肯扶我一把回个房?” 郅澌嘿嘿一笑搀住了他胳膊,“你说你,不过大我两岁,为什么度量这么大、心胸这么宽广呢?” “这死丫头真是......”公以笑着嗔怪道。 郅澌伺候着公以换了身天青的韬文锦袍子,外头罩了个孔雀毛捻线绣着宝相花纹的深色轻罗褂子,腰间的玄色蟠螭纹金腰带上垂着块鹅黄宫绦的玉佩。脑袋顶上的游龙八宝冠也换成一顶寻常贵公子的素银插簪镶黄玉的云纹冠,郅澌瞧着黄铜镜子里的公以,不禁叹道:“你倒是长得真好看。” 公以觑着身旁鹅黄襦裙的姑娘,不禁笑了起来:“不然怎配与仙子同游。”公以瞧着郅澌赧然不语,便不再拿她取笑,“咱们要先去趟九门军衙,然后再去玩耍。” “九门军衙?” “咱们往出走,我慢慢给你说。”公以扶着小姑娘的玉臂,一面走一面道,“九门军衙看起只是安平城看大门的衙门,其实和御林军一样是御前直属,只不过一个在宫墙内,一个在城墙内罢了。寻常时,我的太子手令想调动他们也是不顶用的。现下伯休领兵来,总得去和他们知会一声。” “既然是陛下直属,何须用你知会?再说了,既然太子诏谕不足以号召他们,你去知会又有什么用?”郅澌单纯不解道。 公以抚一抚额发,“澌儿,那我问问你,你可知道你这个内将军是怎么回事?” “唔……内卫将军,不是护卫宫禁的么?” “这个‘护卫’的范畴可比你想象的广。”二人说着话已经是来到了思华堂西北连着辰街的道口,一乘黄顶青缦的肩舆正在那里侯着,公以扶着郅澌上去,自己一撩袍裾也轻轻跃上去。宫人见着一一低头避让。“御林军除去伴驾随行的,大多都驻扎在乾坤宫里,内卫则不同了,阖宫里他们无处不在。后宫、行宫、大小亲王府、国公府、三品以上大员府,他们都需要护卫。故而,他们从很多个层面上在护卫着宫禁。这么看来内卫理应比九门军衙和御林军的势力大得多……” “难道不是吗?他们不是无孔不入了吗?” 公以笑笑,“内卫听命于三司,虽然日常负责监视护卫,但却不能自行采取什么措施,须得有三司联发的文书才可以。这三司,一方是晁丞相和两位大学士顶着的内阁,一方是三位军候那头的纠察处,剩下那方,自然是皇帝陛下。” “内卫事情那么多,这三司都不是清闲衙门,哪有功夫给他们断家长里短的柴米官司?” “正是,所以内卫日常工作的统筹是内廷司底下的安监院负责。” “所以安监院只是个情报整理和下达的中转站,并不具备行动力,而三司同理的结构让内卫这个本身有无穷力量的大军力量过于分散,很难攥成个拳头与九门军衙硬拼?”郅澌总结道。 “是这样。但其实,内廷司这个不过负责皇宫采买的衙门哪里能辖制得住内卫的脑袋?” “所以你到底是在担心约束不住九门军衙还是内卫?” “澌儿……”公以笑一笑,却不继续往下说,直到肩舆停在皇城西北的敦庸门,二人换上了一辆漂亮却寻常贵族府上常见的马车,公以才讳莫如深道:“澌儿以为,安监院,是谁在掌管?” “谁啊?” “天呐,傻丫头,你当真以为你这内卫将军来得这般轻而易举是父皇一句话的功夫么?父皇手里的一品将军除了御林军的掌銮仪卫事大臣章储,就算上原安西提督和九门军衙统领两位从一品、东海、南海两位水军提督,京中两位先锋将军,满朝你也是头十位的将军了。你现下亮明身份以公务为由,莫说是国公府,即便是皇后的凤藻宫,老祖宗的青山行宫,也是去得的。” “这么说来,你才是安监院背后的主子?” “内卫头上有三位当朝军侯,我这当朝太子也不过是躲在暗处,所以这个没娘的孩子向来没有什么替它做主的人,更别提有高些品级的将军……”公以搓一搓手,“小丫头,这位置可烫屁股。” “我怕什么,天捅漏了,你接着我呢。”郅澌仰着亮晶晶的眸子,望着公以。公以摸摸她的脑袋,笑了一笑,“自然,小丫头。” 7 马车倒是走了很久,从皇城地下青砖高墙的富贵之地,经过东市,抄着捷径一路到了安平城东北的一处衙门口,门口两座石狮子,兵士执戟在毒日头底下站得笔挺,郅澌从马车竹帘缝隙里饶有兴致地望着,道:“早些年,我和师兄们被师傅罚去望川崖面壁都没他们站得工整,师傅一定很喜欢这样的小弟子。” “你这么皮的小丫头,确是够尊师头疼的了。只是这么些年没转了你这胡闹的性子,他想来也是很疼你的。” 郅澌不怎么言语,鬓边的银蝶步摇随着马车颠簸颤动着,公以抬手顺了顺她的发丝,眼底含笑道:“郅澌大人,注意仪态。” “唔......我以为我官职很高、他们打不过我,所以没妨碍呢......那太子妃呢?她要是同你来,还要注意仪态吗?”郅澌睁大眼睛问道。 公以抬手抚着自己的额发,转开目光想了一想,复而望着郅澌正色道,“澌儿,比之而言......罢了,她如何能同你比较。我的澌儿随性就都很好。”公以笑着,拉住她的手,“走吧,小丫头。” 公以这次出来身边竟然是没有了常见的何诤,马车夫垂首站在一旁,很是合规矩。公以也不怎么拿捏,带着郅澌一同上砖石台阶,兵士长戟一横,拦住了二人,公以工整道:“吾与陈大人故旧,此次遇事特地来访。” 想来这九门军衙军纪也是甚言,那人略一点头让二人在此候着,便进去通报。稍适,出来个偏将,这厮想来是陈建柏的亲信,可奈何周公子太子之躯只是替皇帝批了三年文书,反倒不常置身朝廷,至多也就是替那些御史文臣断断官司,依着正经规定,不得圣谕,皇子皆不得插手军界。因而军中之事,公以多数是通过文书交达三位军侯,再由他们点兵布将,这偏将看着公以眼生的很,但却又好似官家富贵的公子哥儿,只得开口询问出处。 “唔......吾乃贺府子侄,此来是有事转达陈大人。” “贺府?”副将有些怔忪,这京都安平城,有几个贺府?贺家在京中即便是宅院再多,那也只能是一个贺国公府!副将拱一拱手,道:“公子随我进来。” 郅澌随着公以进了衙门,这里倒是简单,四方院子,无甚草植,规规矩矩,朴朴素素,没得一点景致可言。三两步绕到正堂后的书房,陈建柏正在读着份军报。听着脚步声,他抬起头,见着来人,脸色一白,眉心一拧。 公以先一拱手,“陈大人。” 陈建柏应声跌下,“不知太子殿下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陈大人请起。本宫今日只是顺道过来跟大人嘱咐几句,现看大人应是已经收到奏报了。” “边塞急书,兵部邸报方才传到。覃国此番来者不善,臣内心惶恐。” “陈大人一生,才干卓绝,忠心可鉴,自是无甚忧虑,父皇对大人寄予厚望。” “臣深受皇恩,忝居要职,日夜惶恐。” “陈大人客气。”公以抚摸额发道,“皇子依法治不得与军部交往,本宫今日前来并非代圣躬巡,大人不必紧张。” 陈建柏点头应下。公以复又不动声色道:“近日颇有些卿家深为母后与皇弟新丧哀恸,深恐天降凶兆,安平乃京都,大人统领九门,可谓位高权重,应当防微杜渐,切勿错了主意。” 陈建柏手心汗湿,一颗心通通跳,强稳着道:“陛下隆恩信任,将京都门禁交付微臣,臣日夜悬心,忧心不能胜任,如另有贤能担此大任,将是上天眷顾我大周、嫌恶微臣这般庸才尸位素餐……” “陈大人,”公以面皮上苦笑着,双眼却似寒潭一般,“本宫只是闲聊两句,怎的大人这般战战兢兢?这可是本宫之过了。” “殿下……” 公以抬手止住他,“天命如何,想来非天人不可知,父皇乃天子,除此以外,谁还有资格妄言天降吉凶?体谅国母新丧,百官纯孝,陛下才不予以追究,如是有人借此时机妄图滋事生乱,那才是真真违抗天意!届时天雷滚滚,那些东西可挨得住?”公以声音不响,却铿锵有力,声色俱厉。缓了缓神色,又安然悲戚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人高居一品,手掌京都安危,自当明白这个道理才是。今日此处没有外人,柏公乃父皇亲信,公以便放肆一句,无论最终天意何归,周国总得在,那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才能在。” “臣……惶恐。”陈建柏扑通跪下,两股战战。 “大人之惶恐,”公以负手起身,“于家国何益?” 陈建柏趴在地上不响,片刻之后,咬牙道:“殿下,臣全家与安平九门同在!如辜负皇恩浩荡,城破则家亡!” 公以回身笑道:“本宫要的便是柏公这句话。”随后将那大人扶将起来,又道:“郅澌,来见过大人。” “郅澌见过统领大人。”郅澌着裙装,只得依着女儿礼低身一福。 陈建柏不明就里,只得拱手回礼。 “此乃陛下新拜从二品内卫将军,郅澌大人。丫头年轻,特地来带她先见过柏公,以后多指点她些。” “臣不敢。”陈建柏一面谦恭道,一面觑着那不过十五六岁眉目如画的小姑娘,不禁腹诽,这妮子劳动东宫太子带来引荐,怎得轮得上自己指教?只是从二品内卫将军,太子是想告诉自己他已借这小姑娘的手抓住了内卫,让自己安分一些?陈建柏原本见着周公以便是内心忐忑至极,见此番情景更是内心百转。 周公以笑笑,他知道陈建柏做贼心虚,此番来晓以大义只是想把他牢牢按在皇帝的统辖之下——不论他是不是洹亲王的人,他都得替皇帝陛下守好了城门!至于郅澌……除了皇帝陛下,本就没有什么人知道内卫似即若离地的安监院本就握在他的手里,此番他借着这小妮子想传达给百官的,便是一种警告——疯狗咬人他是不怕的,这个无为太子高居云端,可不是不知道他们背地里的龌龊心思,而内卫,便是他的眼睛、鼻子,利爪。 既然目的达到了,公以摆摆手带着郅澌便告辞了,到那望仙阁时日头仍旧毒辣,二人坐在楼上临街的座位,要了一壶茶。公以看着郅澌牛饮,知道她方才在九门军衙憋坏了,“慢些喝。” “唔……方才出来的急,早知道喝了姑姑的绿豆汤再出门就好了。你看刚那衙门硬邦邦的样子,我竟连口水都不想问他们讨。” “你少喝些茶水,不然等会灌个水饱可没肚子装好吃的了。”这会夕阳垂在窗口,尚是比饭点早了些,因而楼里人还未曾多起来。这厢饭菜挨个上了桌,红红绿绿荤素满桌,楼里也乱糟糟热闹了起来。 “听说覃国人要来了……” “可不是?西北闹了好些日子了,这下可好,大军压境不说,人家还大咧咧进京都了!” “我说你二位公子,平素里青楼妓馆还传着这样的事?” “青朗,怎得我们也是官宦人家,虽不像你那般方正守规矩吧,你又何苦非要这么取笑。”那两位反驳。 “我看呐,这京都都是眼盯着皇位,哪有人有功夫抬眼瞧一瞧西北?”另一位方才一直独自饮酒的道。 “贺炳,说话当心。”那名叫青朗的低声斥道。 “怕甚?我国公府在京都不该横着走?” “这人倒有趣。”郅澌方才见着公以盯着那桌,也便留心听了听,这时忍不住笑着评论道。 “哦?怎么个有趣法?”公以笑了,望着小丫头。 “听他的意思,似是你的亲戚,可方才那话,却像是对这有些悲愤与不屑。” 公以轻轻点点头,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这饭菜可合口味?” “唔……还不错。”周公以哪知道她这轻轻一句,背后多少心思。郅澌此刻心中纠结着小师姑、木姑姑和这望仙阁究竟孰长孰短,面色纠结不已。正此时,小二端上来一壶酒,“公子,小姐,依着小店规矩,这是店中今日送的一壶栀子花酿。”赠每桌一壶酒,便是这小二说的望仙阁的规矩。望仙阁之闻名,当然首先在于其大厨手艺非凡,再者便是一个物以稀为贵——每日只招待两百桌,京中名师风流,显贵攀比,此一来,自是名声大躁。老板无耻,特地出了规定,楼上座位,出五百两则一月内可坐三次,如是出不了这银子,便是连上都上来。周公以此行,偏生不要脸,顶的是洹亲王的名头,还道:“七叔虽然跟我不对付,但一顿饭总不至于和我个晚辈计较。” “这望仙阁的‘花酒’,可是一绝。澌儿尝尝。” 郅澌确是不屑摇摇头,“这也敢叫栀子花酿?你没喝过我家的酒,这等凡俗浊物如何比得?” “你成天跟我炫耀你家的酒,吊的我这胃口啊……”公以摇摇头笑。 那厢小二却是不忿,又知道这里都是显贵,不便得罪,瞧着这桌气氛融洽,那姑娘也单纯,斗着胆子努了努嘴,“这位小姐,望仙阁虽说不是什么老字号,但在京城这十年间却是无人比肩的。小姐家的酒若真比我家的好,自当也是有名号的。” 郅澌瞧着这个少年模样的小二,呲着牙笑,不急着辩驳,反是拿起壶倒了一杯酒,随意嗅了嗅,漂亮的远山薄眉一蹙,“这酒……谁造的?” 小二笑一笑,“小姐可是认输了?嘿嘿,不瞒您说,那彦王爷闻名京都的穹庐酿也是出自我们望仙阁的薛先生之手呢!”小二眉飞色舞,好不自豪道。 “你看,晚上叔叔这灯是必须给我看的了!”小丫头呲牙一笑,随之大吼一声,“薛秋白!”这一声有多大呢,望仙阁两层楼,前堂三十六张桌,后阁十八间屋,再算上后面的小四合院,都听见了这小妮子一声顽童撒泼似的叫嚷。周公以怔了一怔,发觉四处投来探寻目光,只得窘迫抬起手抚着额发遮住自己的脸。彼时,那小丫头两手撑在红木椅子凳面上,略略耸着肩膀,小脸一副安然自若,丝毫没甚顾忌的模样。 “这是哪家的小丫头,这般无礼。”那边一位着枣红六搭晕缂丝袍子的大人咳了咳嗓子道。 “小丫头,你就给我惹麻烦吧。”公以摇摇头,低声道。 “三舅爷,一个小姑娘,你又何苦吓唬她。”名作青朗的那个年轻人上前对着那位大人一作揖,和缓笑道。 “轩辕氏!你要再不出来,我就......”小丫头懒得管那许多,直着嗓子继续叫唤。正这时,一位夫人碎步踏风地从后阁踩着绣鞋上前来,面容都尚未看清楚,便听见一把清丽嗓子:“你便如何?” “嘿嘿,秋白。”小姑娘起身拍拍手。“多年不见,你可好?” “那自然是好得很。”银丝素绢的曲裾裙上罩着藕荷色的对襟烟罗绣海棠的短褂,精巧珠花挽着飞天髻的少妇抖一抖衣袖,巧笑嫣然。 “唔......也是,看你能给这些京都显贵下这么缺德的药他们还甘之如饴,想来你过得的确是很不错的。”郅澌无耻地呲牙笑着。 本身这桌便是很引人注目的了,这一位应声而出的千娇百媚的少妇更是让堂中男子双眼发直,听着这厢说倒下毒,几个先回过神的神色一凛,“姑娘,下药?请把话说清楚。” 哪知那厢根本不理会,名唤秋白的少妇道:“怎得,药着你的情郎了?”说着便团扇一摇,望向窗边。 “姑娘!”那边见这两个小女子不搭理自己,怒火难抑,拍桌喝道。 “叫什么叫。自己脑子不灵光还忍不住馋,这会子倒是寻起别人的麻烦来了。”秋白抢白道。 “你!”那人也是锦袍官靴,想来也是显贵之族,怎是这般容易欺负的,堂中也渐渐有些人开始不满,仆从家丁一时间携枪带棒地就要打将起来。 “咳咳,”那枣红袍子的大人清了清嗓子,各家公子、官人拦住自家仆从,不敢多言。“诸位都是来消遣的,这般打打杀杀又成何体统?两位姑娘也不必恶言相向,在座的,只是对二位的话有些不解罢了。” “唔,我的话说给秋白,她的话说给我,我俩互相懂了便是了,又何苦让你们明白?”郅澌倒是认真道。 那位大人愣了一愣,倒也不怒,“姑娘言辞间似乎涉及对我等这些京中显贵的酒里下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郅澌笑了一笑,反问道。 “闭嘴,小丫头!”公以终于坐不住了,只得压低了声音呵道。复又一抖袍子起身,走至堂间,拱一拱手,对着那枣红袍子的大人道:“舅舅莫怪,这丫头放肆惯了。” 堂间有不少朝中众臣,只因方才公以与郅澌坐在了屏风挡住又不显眼的位置,才未曾注意到,此刻听着他唤那贺琳舅舅,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当朝太子又是谁,惊慌起身,齐齐躬身唱道:“太子殿下。” 公以倒是镇定,仿佛仍是在皇宫里一般坦然,“扰了各位的兴致,还让诸位大人这般客气,真是罪过。” “太子怎么在这里?”贺琳倒也神色自如,抿着笑问道。 “去趟五叔府上。澌儿,”公以唤道。“过来见过国舅爷和诸位大人。” 郅澌恍不觉自己闯了什么祸,明媚如初地笑着,轻步缓移,上前低身一福,道:“见过国舅爷,诸位大人。” “这位姑娘是?”贺琳捋着胡须眯眼道。 “从二品内卫将军,郅澌。”周公以第无数此说起郅澌的身份,但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反倒是每说一次,内心觉得一次痛快。 “哦?这倒是新奇。”方才的两位公子中的一位道。 “方才,是哪一位问我话呢?”郅澌满面少女胡闹的笑意。 那人站在人群里,他自然是不怕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只是看着当朝太子的样子,像是很疼爱这个丫头,若是这是什么能吹枕头风的人物,自己可是太冤枉。倒是贺琳,瞧着这丫头的轻狂样子,一面觉得逾矩,一面觉得有趣,道:“老臣问了两句。” “唔,瞧着你的年纪,这人又叫你舅舅,我还真是......罢了,各位呐,秋白是家师故人爱徒,喜欢顽笑,这酒自然是不会大伤身体,否则各位饮了多年也不会这般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了不是?”郅澌掩唇笑道。 “小妮子!莫要胡闹!”公以回头剜了她一眼喝道。 “我要是说出来了你才要骂我呢......”郅澌翻了个白眼,轻轻迈着脚步上前,低声在公以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果然,周公以先是一愣,随之脸便烧红了一层,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却是朗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也不算有害处......” “唔......火大伤身。”郅澌红着脸赧然笑道。 “哈哈哈,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怕......”周公以回头觑了一眼那站在原处的薛秋白道,“如是直言相告在座各位,秋白姑娘的酒,只怕是千金难求了。” “太子殿下......此言何意?”堂中一位军侯府的偏将忍不住纳罕道。 “唔......”周公以沉吟一下,附到贺琳耳边将郅澌低语的那几个字原封不动地转述了,后者闻言也是相同的面色变了两变,摇摇头笑道:“诸位呐,饮酒万不可过度,伤身呐......” “姑娘,何以只低声对殿下说了什么却把我等蒙在鼓里呢?”那位公子又道。 “唔......秋白这酒名唤栀子花酿,却同家师的酒不太一样,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她不知道家师独特的技艺,另一方面嘛,许是因为她在这里找不到那些上好的清甜泉水灌溉的栀子花,也没有通体晶莹的玉蜂。栀子花酒自然是要醉一醉栀子花的,和着清酒埋在甜井边的荫凉地里,到了日子取出来,秋白独加的,便是蜂子采食依兰花酿的蜜,再用上等鹿茸熏了三道,为了掩盖烟火气,她只怕又加了些陈皮之类的东西,倒进取出的酒里,埋进朝阳地里继续酿些日子,便给你们喝了。家师酿酒的时候本就佐了些滋补的东西,她这烟火熏三日的鹿茸,只怕是把药性透得更厉害了......这酒,多饮怕是无甚益处,适度吧。”郅澌认真噙着笑道,看得公以胸口里痒痒,不禁笑出了声。 “你只闻出了这些?”秋白讥笑着道。 郅澌摇摇头,“我倒是觉得草植酿的酒,本身图的是个清冽甘甜,你熏了这许多的鹿茸鹿鞭,错了味道不说,忒烧得慌了。痴铃草是个难得的好东西,你这么用有些糟蹋了。” 秋白摊摊手,有些失望道:“我还以为能胜你一回呢。那琼露酿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秋白,你有话就去跟他直说,何苦如此呢?苦了人家也苦了自己......” “你是被惯大的,你何尝懂我苦不苦。”秋白神色安然,轻声道,“你似乎很忙,咱们来日再会吧。”说着那秋白便摆摆手退去后阁。果不其然,如公以所言,堂中有些人望着那摇曳生姿几欲相拦...... 8 “殿下今儿个怎得有功夫出来逛?” “方才你也听了,那琼露酿也是出自那秋白的手笔,郅澌帮了五叔,五叔邀她去府上作客,我只是作陪罢了。”公以笑着对贺琳解释道。 “可我怎么听说二哥下午为了殿下的亲事,奉了老祖宗懿旨,带着夫人进宫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那又何妨?”公以眉毛一挑,望着贺琳道。 贺琳怔了一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笑着对郅澌拱手道:“郅澌大人,今日一见真是相识恨晚。不过既然是内卫将军,咱们总会有再见的时候。”说完便拱手告辞了。 “三位异姓军侯中,两位是他的儿女亲家。”公以瞧着郅澌方才不解的眼神,只得无奈解释道。 郅澌闻言只是怔怔望着那贺琳的车架渐行渐远,神色严肃,一言不发。 那些贵公子们对这位漂亮的内卫将军也很是感兴趣,只是公以在旁一直候着他们也不便多言,一一上前打过招呼告辞离去。 守着皇后的国丧,歌市街少了曲乐歌舞,杂耍班子也不出来了,整条长街冷清不少。郅澌仍是看得很有趣,手里拎着公以买的一袋糖炒栗子,很是满足地跟着那欣长清瘦的身影游荡着,一路走到一处红灯笼从上而下垂满了整栋三层的漂亮小楼,郅澌望着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喜民牌楼。这里的演艺唱曲可是真真绝妙,只是现下国丧,不得闻乐声,以后再带你来看那些。今日,咱们是来听书的。” “听书?” “是,就是有些故事写成话本,交给这些说书艺人,讲给大家听。”公以望着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笑着道。 今儿个这故事,说的是百十年前的一个朝代,三代忠勇的帅府里年青的将军谢言随着父兄出征蛮夷,血雨腥风苦苦鏖战半年,帅府虽损伤惨重,但凭着几位将军忠勇才智一直占着上风,却在晚秋时分的瘴气林子里被蛮夷的一个妖术师施了咒法,死伤无数,谢言将军的大哥也因此阵亡。瞧着大好局势即将扭转,谢言深感悲愤绝望,却不得不苦苦支撑,他的父帅也内外交困,重病不起,正此时皇命下达,若是开春前荡不平蛮夷,将把帅府满门抄斩。说书人惊堂木一拍,道了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这回分解”,众人便欲散去。郅澌头次听故事,这般场面宏大、荡气回肠的,倒是头一个,听不着结尾心里似猫爪子挠一般不安稳,公以一面搓掉花生的红衣往嘴里丢,一面望着那张娇俏红润的小脸猴急地眨巴着眼睛,“故事听完了,咱们该回去了。” “不不不,周公以,你告诉我后面的故事,不然我可不肯走!” “小丫头,后面的故事要明日再讲,这是这里的规律。” “明日便要回去了,你是不会来陪我听书的,我如何还能知道?” “那现下已经散场了,天色也不早了,你难不成要拉住那老头子让他再苦苦给你讲两三个时辰?” “公以,周公以!好公以!你就想想辙,给我说完这个故事,那谢言究竟是不是赢了?帅府可没落了么?赢他是如何赢的?输又是如何输的?” “丫头,这故事我也是头回听,这故事如何讲的,我也不……”瞧着那头便是吧嗒着眼泪要梨花带雨,周公以有些无奈,抚着额发,妥协了,“罢罢罢,我陪你疯一遭。走吧。”郅澌拉上公以的手,随着他从楼上雅间走下去。楼里人渐渐少了,小二正清理着楼下的果皮果壳,见着这厢有人下来,十分油滑道了声“官人好走再来!” 公以住了步子,笑道:“小二哥,方才那说书的老先生此时在哪儿?” “半仙儿啊,这会子约摸后堂吃宵夜呢罢。”小二笑,复又道:“官人也不必多言,半仙儿的规矩便是如此,后面的故事如是想听,明个还是一样的时辰来便是了。” “我家丫头不依不饶,我便向那半仙儿磨磨嘴皮子去,否则今儿这家可不是那么好回的。”公以苦笑道。 “当真是兄妹情深,官人小姐请便。”小二甩了白巾,躬身道完便退下了。这可真是有趣了,方才酒楼里薛秋白说周公以是郅澌的情郎,那些个显贵道郅澌是个吹枕头风的角色,这厢小二看,他俩又成兄妹了! 公以反手牵住郅澌,便朝着后堂去了。这些日子的国丧没什么演出,那些个戏子艺人都在后堂天井里坐着,一边吃着宵夜一边谈天。只闻着满院子的喷香,郅澌四下打量着味道的源头。老板娘先迎了上来,“官人何事?”夫人约摸三四十岁,着干净寻常的绸缎衣服,发髻也挽得简单工整,笑意盈盈的,十分和善。 “想求一求方才说书的老先生。”公以眉眼笑着。 妇人打量了一眼这二位衣饰华贵、眉眼脱俗的年轻男女,想也知道了来意,不拦着,只笑着摇摇头,指了指院子一株枣树底下的老头子。公以低头一笑,示意谢过,便抬步过去。精瘦的老头一双炯炯圆目异常有神,脱了方才的青灰长衫,只穿着内里的白色短褂子,箕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啃着个刚烤好的玉米。 “老先生。”公以躬身道。 “何事?”老头抬了抬眼光。 “妮子,你自己说。”公以把郅澌拽到身前。 “我想听完刚那个故事,还想……”郅澌迟疑了片刻。 “如何?”老头问道。 “吃那个。”郅澌指了指老头手里的玉米。 “听故事,明儿个再来,吃苞米,回家买去。”老头尖酸道。 “明儿我就出不来了,半仙儿把故事说完,我再买个苞米......两个!好么?” “你这丫头矫情得紧,我说了剩下的故事我只能明天再讲!怎得还是跟这儿磨!两根苞米,你俩这豪门大户的公子小姐为何非要跟这儿买?!” “半仙儿怎得脾气跟我师父一样?”郅澌笑道。 “拉什么近乎!我一个卖艺说书的,怎能跟你们这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比?”老头儿瞥了一眼,道。 “唔......我给你煮茶,打扇子,赶蚊子,你给我说完那故事,可好?” “你就这么讨好你师父就成?”老头咋舌道。 “师父......对呀!”小丫头两眼精光一闪,老头明知她撒谎,气急却也憋不住笑。 “这是谁,你哥哥还是你情郎?” 郅澌也回头打量了一眼周公以,呲牙笑道:“都是。” “让他去给我到后堂再端些酸梅汤,烤几根苞米,做得好,我就把话本子给你们。” “可是......” “怎得?”半仙儿瞥了眼这小丫头。 “他照着话本子念得怎会跟半仙儿讲得那样好呢?”郅澌认真道。 老头忍着笑,努了努嘴:“我的规矩就是这样,该明天说的书今天绝不说,规矩不能破。你这情哥哥要是真有那么几分诚意,我也只能勉强把话本子给你,可别不知足。” “我去给老先生做就是。”周公以笑着摸了摸郅澌的脑袋,不多说,朝着后堂厨房就去了。 “这故事都是你写的吗?”郅澌蹲在地上没个姑娘样儿,摇着一把蒲扇,两眼紧紧盯着老头嘴里的苞米,咽着口水。 老头点点头,“小丫头,我可说好了,我今天没给你说故事,苞米也是你情哥哥烤的,出去可不兴胡说!” “知道啦,跟半仙儿没一个铜子儿的关系!”郅澌咧着牙认真地保证着。没想到老头圆眼一瞪,“没心肝的小东西!” “嘿嘿......可你为什么愿意把这个不给别人破的规矩开例给我了呢?” 老头挑了挑眉,“喜欢你。看着你我想出了一个有趣的新故事,所以把这个故事送给你。” “新故事?”郅澌瞪大了眼睛。 “怎得?别贪心不足!”老头瞪眼道。 “什么新故事?”郅澌不依不饶。 “那故事我不能提前告诉你,给你一个故事已经是我开例了,下一个,你若是想听,必须跟旁人一样一日一日挨着听!” “可是哥哥家......那好,你哪天说?” “乞巧节前两日开始可好?” “乞巧节?” “乖乖!你情哥哥没同你过过乞巧节?” “我......与哥哥不在一起很多年,今年才重逢的。” “啧啧......” “老先生,”周公以的声音温润如玉,手里拎着一只粗瓷大壶道:“酸梅汤。” “坐下,喝点吧。现在烤玉米。” 周公以倒也不拒绝,用了些巧劲把竹签穿过玉米棒,在一个小炭火炉子上烤了起来,“想来先生是想了个极有趣的故事,不然怎么也不会把千金难求的话本子给我家丫头的。” 老头子努了努嘴,不言语。 “千金难求?既然是求不得,一日日来便好了,怎会有人千金买一个故事听/?” “这可说来话长了,你面前的这老先生可是喜民牌楼名满京都的话半仙儿,天地古今,他什么故事不会说?那千金一求的故事嘛......” “闭嘴!瞧你怕也是他家小子!”老头大喝一声,随后又嘟囔上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天天就是揪着不放,念念念,你们嘴上功夫这么好,你们怎的不去说书?!” 郅澌瞧着,不知如何开口,那厢周公以却是先开口了,“你既认出了我还肯给我话本?” “你再多说一句就带着你家妹子给我滚出去!” 郅澌闻言瞪着周公以,周公以无奈笑了,“好好好,不说不说,我可开罪不起二位。”周公以转着手上的四只苞米棒,不再说话。 “妮儿最近过得可好?”老头眯着眼望天,哑着嗓子道。 郅澌起初以为问得是自己,茫然不知作何答,却听着周公以笑道:“很好。想来很快能得个小世子。” “哦......”老头没什么惊喜的,像是已经知晓一般模样,“他们年岁不小了,当心着点好。” “自然。他二人和睦,想来无虞。” “是的,是的......”苞米喷香的味道散开来,老头像是一惊梦醒,道:“苞米好了,你二人走吧,这是本子,不许乱传。” “必得奉若珍宝,谁不知话半仙儿说书向来没有本子传的。”周公子恭谨地把其余三只苞米放在老头面前的瓷盘子里,递了一支给郅澌。 “你倒像是个有出息的,”老头抬眼打量着周公以,笑得诡异,“那就不知这小丫头是不是像妮儿那般好命了。走吧。”说完,老头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走了。郅澌手里捧着一个薄薄的小册子,眉开眼笑地。周公以摸摸她的头,二人慢慢踱步朝着彦亲王府去了。 “方才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郅澌问道。 “唔......真想知道?”周公以打量着笑道。 “想啊。”郅澌睁大眼点点头。 “看在你两次承认我是你情哥哥的份儿上,告诉你吧。”周公以望着姑娘赧然的笑意,眉眼俱笑道:“他说的那是五婶子。五婶子出身贺家旁系,显赫是显赫,但配五叔当时这个皇子还是有些勉强的。沼舅爷在礼部领个虚职,扛着国亲的名头一天也就是些风花雪月的做派,听曲儿赏琴是一等一的行家,舅姥是叶将军府的小姐,说来总归也是屈指可数的京都显贵,加上沼舅爷一贯孟浪,五婶就被送到母家将军府养大。将门多虎女,五婶子也不例外,当年没出阁的时候那可也是个横刀立马的泼皮母老虎,她跟五叔的亲事老祖宗定的早,那时候二人都还没成年,但婚事既已订了,总不好还把姑娘放纵在将军府,这一接回来可好,沼舅爷带着她天天夜夜泡在歌市街,婶子那性子也是怪,那么个当街抽鞭子的泼辣角色,琴曲居然听得进,不出意料的是,独独对这说书感兴趣。沼舅爷纵着,也不管教。五叔可是高兴坏了,这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情投意合的媳妇,为了明志,便建了这喜民牌楼。” “喜民牌楼是彦王爷建的?!”郅澌瞪大了眼。 “是。”周公以笑,“倒是好景不长,沼舅爷在贺府本身就不甚显赫,官职又是个礼部虚衔,舅姥也不过是个将军府的庶出三小姐,看着五叔这么不务正业,老祖宗动了悔婚的念头,想着不能得罪将军府,就意图把正房嫡出大小姐许给五叔,五叔那性子这辈子就烈了那一回。” “怎的了?” “他出钱把歌市街的商户全部遣送出京,一把火,烧掉了整条街。”公以眯着眼,盯着远远的喜民牌楼的红灯笼,幽幽道。 “全烧了?!那然后呢?”郅澌瞪大眼睛道。 “然后?然后先皇陛下自然没饶过他,让他在乾坤宫前殿朝阳阁的广场上跪了三天,起来整个人脸白的太医都说想是救不活了,即便是救活腿也保不住了。” “那又是怎么救活的?” “这还有什么怎么救活的,五婶子上门伺候了半个月的起居汤药,就好了。” “然后老祖宗也就成全了这伉俪情深......”郅澌若有所思道。 “哪儿啊,”周公以笑着摇摇头,“五婶子不嫁了。” “不嫁了?!” “那喜民牌楼可是他俩的定情信物,五婶子爱听说书,这一把火烧的可是伤透了心。” “后来又是如何?” “都说江南话半仙儿的书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五叔自然为讨佳人欢心,亲自去了趟江南,哪知那话半仙儿不肯来,五叔说那便罢了,五千两黄金卖他个话本子也行。” “这就是千金难求的出处?”郅澌道。 “正是。”公以颔首。 “然后呢?话半仙儿想来是没卖。” “何止是没卖,还将五叔痛骂了一顿,骂的那叫一个狗血淋头,江南巡抚怕极了,州军围住了整个巷子,五叔硬是用皇子之名压了下来,二叔在京里一面全了老祖宗意思娶了将军府的大小姐,一面替五叔求情,这京城里才对那厮辱没皇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呢?” “五婶子带了七八个侍女,星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到了江南,软磨硬泡,话半仙儿服了软,给了五叔一个台阶,这才回京成了婚。” “真是一波三折。”郅澌啧啧称奇道,“这可比那话本故事不差什么了。” “五叔出身平庸,母妃是先皇一三品御史的长女,沾着皇亲的光才擢升,加上这么一闹,老祖宗眼不见为净,把他夫妇二人赶得远远地让逍遥自在去。如此,五叔才有这么多新鲜花样玩。现下,都懂了?”周公以笑道。 郅澌点点头,又摇摇头,“那现在的歌市街是怎么来的?” 周公以抚了抚额发,笑道:“我建的。” 9 “太子殿下今儿个好手笔,满安平城都知道你今日微服出宫的事了。”彦亲王带着王妃在正门上恭恭敬敬候着周公以,却也无甚大阵仗,只是夫妻二人在灯下立着等。 “无妨无妨,带着小丫头出来玩耍罢了。” “老七等着揪你错处,你可好。” “我大张旗鼓打的他的名号吃了望仙阁一桌酒。”公以竟像郅澌一般呲着牙笑道。 “只怕不止这一重吧,”王妃意味深长地笑道:“最迟不过今日日落,满京都谁人不知老祖宗定了贺国公府贺璋嫡长女为太子妃?你这下马威摆的可好,贺璋带着夫人在宫里等了你一个下午零一个晚上,你潇潇洒洒带着红颜知己在街市上晃悠,当真不怕被唾沫淹死怎得?” “侄儿只是想学学五叔五婶子当年的风采,却不想东施效颦了。”公以抚着额发道。 “进去说。”彦亲王把二人迎进去。坐在正堂上,彦王爷才道:“你可真是会躲,躲我这儿来,还嫌老祖宗看我不顺眼?” “老祖宗要捉,也只有你这彦亲王府她鞭长莫及。再说了,丫头听着你这儿还有好些有意思的玩意儿,闹着要来看。”公以望着郅澌,笑道。 “你若真是为她好,要么不娶贺家的亲,要娶,你便不该这般偏宠,将来那位是东宫太子妃,背后是整个贺国公府的门楣,你让这小丫头用什么名分去抵挡?” “婶子,从二品内卫将军,不够么?贺国公府不过一门皇亲,难不成,要同皇命钦定的朝廷重臣作对?”周公以轻巧笑道。 “你要是高枕无忧则罢,老七上蹿下跳的,你也得把皇命靠牢了才能这般放肆。”彦亲王道。“你先下当真是越发地诡谲莫测了。” “这不正是老祖宗要的皇太子么?怎得我还违拗了她?贺府,牵着皇家的鼻子走了太久了......” “公以......”彦亲王眯着眼,欲言又止。 “五叔,贺府这么些年盘根错节我知道,但这周国姓周,不姓贺!他贺国公府再风光无限,再与贵戚联姻,也都是皇家赏的恩宠,周朝的皇室血统,可不是他贺府说了算的!” “你是心思决绝我看出来了,只是,叶将军府与贺家权利纠结,蔺府已倒,九弟的人马全数压在南面,就算是要清洗,你哪里来的势力?” “五叔,贺国公府只记得我也是贺府血脉,但他们可能忘记了,老祖宗忘记了,您也忘记了,很多人都忘记了——我是当朝太子,我同父皇一样,姓周。” 彦亲王怔了怔,缓缓道:“国公府再势力熏天,他们,也姓贺......” “既然打定了主意清君侧,现下非要娶个贺府探子进东宫不可吗?”王妃开口道。 “婶子,几家府里没有贺府所谓的‘探子’?就连您,名义上不也是贺府小姐吗?”周公以笑道。 彦亲王妃怔地说不出话,彦亲王却是鄙薄一笑,道:“是啊,若不是我手无实权,怎能许容儿这么一个名存实亡的贺家的小姐嫁给我这种大亲王......” “说一千道一万,即便是此一役我与七叔俱损,我的弟弟们,那些亲王,郡王,能继承大统的,几个的夫人不是贺家的?”公以眯着眼道。 “想来公以着眼于陛下放任贺家坐大也不是一两日了。”彦亲王凝视着周公以道。 “满朝何人不对贺家独大咋舌?尤其是蔺府满门抄斩之后......”说至此,周公以将目光投到郅澌身上,深深凝视着,不再多说什么。 “你小子看来是非拉着我下水不可了……”彦王爷摇摇头笑道。 “五叔当年决意对婶子一心一意的时候,便早已在这条船上了。”周公以正色道。 “走吧,郅澌大人不是想瞧瞧本王府上的灯么?”彦王爷抖抖袍子站了起来,望着郅澌,眼神里有些迷离。 “拖不得太久,明日早朝你若是还不回宫,老祖宗那儿你便是头一个交代不过去。我去叫人给你们安排住处。” “多谢婶子。”公以低头谢过。 三人朝着后园走去,园子虽说也有飞桥流水,亭台楼阁,但却不似寻常那般姹紫嫣红,纸糊的、藤编的、木刻的,千般姿态的花灯零星点缀着原木镂刻的花窗、青漆黑石的高阁楼台,白玉细纹的回折廊桥,皆是不着俗尘,开阔清雅说不出的意味悠远。瞧着郅澌远远地看得出神,周公以眉眼含笑,嘴角上扬,彦王爷嗓音低沉道:“你当真疼爱这姑娘?” “郅澌如珠如宝,是公以的性命、四魂八魄,此生唯一所爱。” “唉……只是此一来,便搅进浑水里去了,望你费心惜福。” “谁也不知前路是个什么模样,此时此刻,叔,我最不愿负的,便是这丫头了。” “她当真不介意你妻子的名分?守着个从二品将军的品级,她足够自保了么?” “她是我的命。”公以深情道。复又冷一冷神色,收起笑意,“太子妃?即便是皇后皇太后,哪怕是当今老祖宗太皇太后,我也要让他贺府知道,她们是我周氏的人,他们也不过是我皇家的走狗奴才。是不是将他们打落尘埃,也不过是我们的喜好罢了。” 彦王爷不出声,过了许久,缓缓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与婶子伉俪情深,满朝上下除了那些个始作俑者,怕只有二叔和我知道了。” “二哥说的?” “皇后说的。那年沼舅爷养居殿告御状,父皇让我留在帐子后面,皇后被传进去问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 “容儿全家的性命和……我是不会放过贺家的!”彦王爷攥紧拳。 “我去北海接郅澌的人马,损了三批,七十多人,只回来了十二人。若不是这丫头师门本事大,我失去的,怕要比五叔多出许多。” “老七和贺家,你要先动贺家?” “七叔百般拉拢叶将军府,有个什么用?” “是呵,若不是看在洹王妃是皇后胞亲妹子,他非嫡非长非贤,轮得着他争储位?” “五叔,贺府跟许多望族联姻,现下我要你一家一家筛查,究竟还剩几家是我皇家的臣民!” 彦王爷望着周公以幽幽黑亮的眸子,沉声道:“好。” 躺在床榻上,公以开着正对的镂刻八仙的花窗,郅澌穿着寝衣望着园子里的景致,抱着膝盖靠在一个绣杜鹃花抱枕上,“妮子想什么呢?” “想公以想什么呢。”郅澌讷讷道。 “澌儿,我想的事又多又累,你别想那些。” “可我是你封的将军,我该替你想。” 周公以怔了怔,“澌儿,是不是我同五叔五婶子说的那些话吓着你了?” 郅澌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难极了。” 公以怔得说不出话,手却不自觉捉住了郅澌柔嫩的小手,用力握紧。 “旁的我帮不了你,只是,无忧散不是寻常的药,得来不是那么容易的,查起来也就不那么麻烦。我可以帮你做这个吗?” “澌儿,”公以坐起身,两手扶住了郅澌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随后正色道:“无论我再怎么难、再怎么落魄,你千万记住,你要保护好自己,我所珍惜的你的一切,你都要替我保护好,不得损伤一毫一发。记得了?” 郅澌懵懂地点点头。公以艰难地笑了一笑,低头将自己冰凉的薄唇印在姑娘玉白饱满的额头上,“我的宝贝澌儿。” “明天,你便要去见太子妃了么?”小丫头喃喃问道。 公以艰难一笑,“不见,我不见她,我陪着你。” “可……” 公以打断了她,拢住她的肩膀,一同望着窗外泠泠月色,“照理你是内卫将军,属外臣。正好我拨了思华堂给你,离开那些女人的是是非非,五叔的院子你也喜欢,我便陪你住在那里。” “可你还是要娶亲的呀。” “东宫修葺好了,让她挪进去就是了。别想她了,澌儿,我同你说过,我的澌儿随着本心去做,便一切都好,别顾忌她。” 郅澌没有问出口,那贺府嫡长的小姐,怎的妹妹们都出嫁了,怎会剩下个她?那不就……明摆着是留给公以的么?不像前一日的羞涩,她此刻心里拧的难受,靠在周公以的怀里似乎能缓解一些,他的外袍熏过龙涎香和檀木、百合花的香料,此刻褪去了衣裳,还是留下淡淡的味道,混着她送的清凉散,安了安她的神。“公以……” “我在。” “同我说些什么吧,这么着,太静了。” “丫头,我是你的公以哥哥,是你的情郎,而你,是我唯一的妻。别胡思乱想了,今儿个你也闹累了,闭上眼,我给你打扇。” “你把那故事给我说完吧?” 公以柔声道:“好,我说故事,你困了便睡,不许强撑着。” “嗯。” 周公以的声音不那么低沉,只是安稳,听来让人舒心。那些烽火狼烟,那些杀伐攻略,那些兵行诡道,在他古井无波的声线地下是那么的风淡云轻,虽不跌宕起伏、摄人心魂,但却如同睥睨众生,自带了一种大悲大喜。惨重伤亡之后,谢言与父亲寻得了一种精妙阵法,破了妖术,但谢言却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眼前被凌迟,他痛断肝肠。可这一仗到底是胜得秋风扫落叶,赶在年节里,谢言被封为新一任的元帅,百年帅府继续着辉煌。这本是个寻常的故事,但话半仙儿的故事怎么能落了俗套?末尾处,谢言道:“纵此生锦缎加身,皆似那般披着血斑甲胄;纵百代爵位罔替,都不过那声我儿勿忘国恩!风风雨雨一念间,一家亡,百家旺。再奈何天下昌隆,父兄已往……” “这是无情的皇帝。”郅澌低声道。 “皇帝都无情,澌儿。他们肩上是黎民众生,如若他不决绝,蛮夷杀进来,百姓怎么办?” “这么听来,他似乎又是有情的……”郅澌思索着。这种话本她是头回听,自然新鲜,甚至苦苦追索着思考。但从小读了那许多史书兵法的周公以却是不觉新奇,见怪不怪。 “你若做了皇帝,是否也会这般大义薄情?” 公以本想说些柔软的情话安慰怀里的姑娘,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半晌,道:“澌儿,你若是我的将军,在那样的情势下,可会那样义薄云天?” “我不会让他们打进来的。”郅澌没有半分迟疑平静道。 公以笑笑。 “因为你还在京都。如是城破,你这太子怎么办?” 公以哑然,一怔再怔,风吹起郅澌的头发,铺在了公以胸前。 “周国与我无关,百姓与我无关,你要保全,我只能选择保全你。”郅澌知道这话可以打动周公以,因为她存着心要告诉他自己心里的苦楚:你疼爱我,不过比千万子民多一分。 睡了三个时辰不到,何诤在门外笃笃敲着,“殿下,殿下......”周公以本就没怎么睡着,低声喝住,抽了个软枕垫在郅澌脖子底下,自己一身轻黄寝衣,推开了破晓时分的夜色。 “嘉和公主连夜起驾回齐国了,老祖宗回宫了,国舅爷夫妇这会儿还在承荣阁候着,三皇子在崇祥门等您。”何诤倒是不啰嗦,一句话交代了利爽。 周公以蹙着眉,他知道同那个老祖宗做了交易躲是躲不过去的,只是郅澌不比寻常女子任由他们宰割欺负,所以他此刻才能安安稳稳在这彦亲王府享受着寂静的夏夜春宵。只是这位七旬有余的老人家动作未免有些太快了......思忖片刻,公以缓缓道:“我本也没想给贺国公府面子,既然如此便得罪到底好了。半个时辰以后我从崇祥门回思华堂,郅澌的朝服么......女子入朝哪里来的朝服,罢了,国舅爷愿意等,那就让他等着去。你就别惶急了,翻不了天去。你去九叔那儿打听打听伯休的事,然后火速回宫,上朝前务必把消息给我。” 何诤一抱拳,连忙做事去了。周公以看着东方的鱼肚白,习惯性地抚着自己的额发。站了会子才转身回房,叫起来郅澌,匆匆跟正在换朝服的彦亲王道了个别便出门了。彦亲王府这一夜,周公以没摆任何太子仪驾,接没得接,送没得送。马车在清早清凉的石板路上碌碌疾驰,一路朝着崇祥门赶。 “昨日不是走的敦庸门?”郅澌不解。 “昨日咱们只是微服跑出去的,没有仪仗自然不能声张。敦庸门近,但依礼数却是一些皇家远亲外戚朝见走的门。三弟在崇祥门等咱们,就说明咱们出宫的事情此时已是人尽皆知了,再走那里自然是不合适。” “崇祥门......三皇子刚刚加封的亲王,甚至不是大亲王,那个门你走合礼数?” 公以笑,“澌儿反应快。照理,那是亲王郡王走的。我如若是全副仪仗,裕隆道在那儿放着可不是摆设。但现下,半副也没有。照我的意思,跟着五叔一道从螽华道进,依着大亲王礼也无不可,可三弟是个谨慎的,他有他的道理。” 郅澌听着这些冗杂的礼仪,似乎隐隐觉得今日的周公以有着极大的压力,不禁挑开帘布望一望天色,道:“你回去换朝服还来得及么?” “来得及自然是来得及的,父皇中毒之后,这些朝堂规矩不是非常严谨。再加之我这个背后太子的身份,偶尔我也是不去上朝的。” “那你今日这么赶,是为了贺府的那两位?” 周公以望着郅澌泛着珍珠般喑哑光泽有些凉意的脸,眉头蹙着,嘴角强行扬了扬,道:“是贺府老祖宗回宫了。” 郅澌怔楞,恍然大悟,“你要赶去去跟她说十一皇子的事!” “是,嘉和姑姑已经回齐国了,老祖宗快马加鞭地回来,这时候公布澄清这事才是最为妥当的,拖下去只会显得我们周国心里有鬼。只是,怕那老祖宗这会子是要跟我狮子大开口了。” 郅澌望着清早起来周公以就没有松开的眉心,伸出肉圆的手指不自觉地抚平,怔怔的。 “澌儿想什么呢?” “想你这储君、未来的天子,似乎过得并不舒心。” 周公子望着郅澌,揽着她的肩膀往怀里收了收,轻声道:“让你担心了。澌儿,只是这些日子事情格外多而已,别为我太过忧心。等会见着三儿,就这几天,我把这些好热闹的小兔崽子们凑齐了,给你热闹热闹。” 皇亲贵胄,各个都是天之骄子,郅澌对这个人高马大、仪表堂堂的三皇子并没有多大的惊奇——她满心满肺牵挂的都是今日焦虑不已的周公以。三皇子负手上前,眉眼间带着轻微的伤感,也不怎么行礼,道:“老祖宗车架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东西倒是都进了慈宁宫,佛爷这会儿可是端端坐在承荣阁。” 周公以轻轻笑出声,又好似叹息,“爱等等着去吧,咱们先上朝。”三皇子点点头。这才顾得上安静跟在周公以身后的郅澌,“郅澌大人现下的威名可是传得隐隐的,小王,不知有没有薄面讨个亲惠?”他笑得一副温润如玉。 郅澌倒是想也没想,“你要秋白的酒?” 周公以放声大笑了起来。三皇子倒是好涵养,苦笑着继续说:“非也非也,小王尚未婚娶,那酒,怕是无福消受。我要的简单,就一句称呼罢了。” “称呼?” “我们这些个兄弟都是没规矩的,为此可没少在南书房罚站。”三皇子一副丑话说在前头的样子,“说来简单,就想啊,叫你声嫂嫂。” 郅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窘得有些说不出话。 “说话当心,小丫头的手段我昨天可是领教了。”周公以好心提点。 “听九叔说了。”三皇子憋着笑。 “想着你今天不知道被老祖宗拘留到个什么时候,索性哥儿们明天去你那思华堂摆桌酒,好好拜见一下嫂嫂才是啊。” “正巧,刚澌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还想着把你们都凑齐了,她才不这么紧张不安。等什么明儿个,就今天吧,下了朝,咱们兄弟一块去慈宁宫外面叩三个头当请安了。” “哥,别闹太凶了,当朝国舅贺璋毕竟带着那一品命妇等了你一夜,总不好太过分。” “喝完大酒再去。”周公以促狭一笑道。 “你可又得连累弟弟们了。”三皇子摇头笑,“你去换朝服,我先去朝阳阁。” “嫂嫂,我先去了。”三皇子一拱手,往前走了几步才又翩翩回头,拱手躬身,“嫂嫂,我是三皇子周公旸。” “你的弟弟们同你都很好么?”郅澌望着周公以正被伺候着换上那套四龙团纹杏黄缂丝袍子,腰间玉带紧束,黄色宫绦挽着的那块与她成对的斑驳玉璧。宫娥整理好发髻,穿上五宝龙纹金冠,削瘦挺拔的身姿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巍峨气度,远比那位现在和蔼爱笑的皇帝可怖得多。 公以反过来也瞧着郅澌,为着从二品的身份,他特特让她换了素白的核桃文锦底袍,金银线绣宝相花纹隐隐绰绰地被绯色蚕丝外罩掩着,动则熠熠生辉,静则庄严肃穆,生把那几分俏皮压了下去。脚下踩着正经皂皮官靴,腰间束着重莲纹金佩戴,嫣红宫绦坠着凤凰图纹的玉璧,头上梳着与男儿一般的发髻,碎发斜斜扫成别有风韵的刘海搭在饱满玉白的额上,云纹白玉簪子穿云而出。 二人朝服加身,不得不依着礼制,“让公公引着你去朝阳阁,公旸他们都在,会告诉你怎么办。路上千万不可耽搁,要到时辰了。”周公以嘱咐着,抚了抚郅澌别样英武的脸颊,自己踏上了肩舆。小太监一路引着郅澌几乎像是小跑,饶是内功不错的郅澌也紧张了一身黏汗,朝阳阁前各式的官袍攒动,但那绛纱红袍的,却是再好认不过了。 众人瞧着这穿着不得体的生面孔起先都有些怔楞,反应过来也三两成堆地避让,低声议论。公旸远远走过来,明显是满脸的讶异,“他竟让你上朝?” 郅澌看着他身后那四五个也穿着红色袍子的男子,看着满堂大多数的青玄色的官服,似乎明白过来这些人的身份。“三皇子,没多少时间,你还是先赶紧提点我注意些什么的好。” 身后有个红袍男子先笑了起来,却是比哭还难看,“哥这次怕是疯厉害了。” “倒也未必,他也许要开始动手清理了。” 身后响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回过头,正是身着绛红锦袍的几位大亲王。 “大哥倒是把人都凑齐了。”公旸已经平复了心绪,低声道。“嫂嫂,听好了,今日想来你必然是焦点,叩拜礼,御前答话,都是一步不可错......”公旸尽力言简意赅地交代。讲讲话毕,那头王太监便高声唱喝了。 人人都注意到了今日上至太子,四位大亲王,诸位皇子,下至按品级排列整齐的各部大臣,一个不少,全部来了个齐全,就好像跟年初一的朝贺一般。一些闲杂事项被拿出来禀报,皇帝陛下十之八九都让他们详细拟个条陈呈上来,再或者就是自有考量搪塞回去,周公以在一旁站着眉目低垂,丝毫没有了出门时那种不可方物的浩荡威仪。终于,一位紫红袍子的站了出来,躬身谦卑道:“臣有本奏。昨日兵部邸报言说覃国君亲率五千甲士,日夜兼程奔安平城而来,臣居军侯之位忧心不已。” 皇帝陛下不语,缓缓道:“太子以为呢?” 周公以冲着陛下宝座拱手作揖,复又道:“不知军侯以为覃君为何而来?” “覃君觊觎我西塞城池已久,此来必是狼子野心,如放任他这五千铁骑入京,安平城乃我周国国都、天子脚下,可是万万闪失不起!” 郅澌委实觉得这一本奏得莫名其妙,什么诉求也没说明,只是一味哭嚎告急,让人摸不着头脑。十一皇子是皇家丑闻,谁敢在这金銮大殿上宣诸于口? “韩侯,”鲁亲王拱手出列,“伯休尚未说明来意,虽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如是防之太过,则容易显得小人之心,失了我周国大国邦交的姿态。” “鲁王兄所言甚是,”顺亲王拱拱手站住来,“且不论韩侯是不是杞人忧天,作为当朝军侯,身负皇恩浩荡、家国安危,自当以保家卫国、清贼平乱为己任,不知是不是太平日子久了,韩侯言辞闪烁、无的放矢,本王听着其中的怯退惊忧之意,好不刺耳!陛下放心,臣等即使头断疆场,马革裹尸,也绝不会在家国大义上退让一步!” 周公以不悲不喜地望着顺亲王。陛下却望着周公以又开了口,“太子继续说。” “是,父皇。”周公以一揖,复又睥睨百官,将目光定在了一处,“陈大人。”正是昨日那九门军衙的统领陈建柏。 “臣誓死效忠陛下,捍卫皇城,肝脑涂地。”此言一出,那些个军方大人们也应声道。 郅澌却是从这乱局上转开了目光,望了望那异常安静的洹亲王,心下有些纳闷。 正此时,公以一笑,躬身对着龙椅谦卑道:“父皇,儿臣以为,覃国君伯休之事,并不难解。” 10 “伯休来意,听着传言是为了寻他失散的一个儿子,他此番提兵前来,也不过是听说了嘉和姑姑碰巧在行宫捡到了那个孩子。这么一来,其中必有误会,一则,如是为了寻亲,我周国上下自然乐见覃国君父子团圆,怎会有兵戈相向的理由呢?二则,儿臣方才听闻,老祖宗车架已从行宫回了皇城,而嘉和姑姑归宁期满,此时也已经回了齐国,这伯休即便是不依不饶,人如是不在我们手里,他又向我们讨什么呢?”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轻巧,伯休怎会听我们辩解?换做平民百姓,人谁也不会相信空口白牙便灰溜溜打道回府罢?”洹亲王终于开了口。 “洹王爷,老祖宗已经回来了,圣人且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是伯休不肯信老祖宗的话,那伯休岂不是冒犯我皇家威严,置我周国上下颜面于不顾?如此一来,伯休之心,世人自有公论。再者,方才鲁、顺二位王爷所言甚为有理,如若伯休此行果为寻子,我等乐意成全这桩美事,如若为的是滋事生乱,诸位将军铁血忠心陛下方才也见到了。故而儿臣以为,无须忧虑。” “太子殿下,”又一位玄色袍子的大臣站了出来,“若论起诸位将军的铁血忠心,臣有一事,不知当讲否。” “大人请言。”公以眼光扫了扫郅澌,含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上至军侯,下至校尉,凡统兵驭卒者,皆该由兵部备案。如是太子说,内卫性质特殊,不可与军方混淆一谈,那么想请问殿上三位军侯,三司统领内卫,纠察处可曾知晓同在殿上的这位从二品郅澌将军?” 周公以微笑着,眼底却是寒如深潭,道:“本宫一时有些糊涂,大人这话,究竟问得是本宫,还是三位侯爷?”那三位军侯看着周公以这幅不瘟不火的样子皆是浑身一颤,噤若寒蝉。周公以在喉咙里轻轻冷笑,复又道:“内卫归三司议事是满朝皆知的规矩,这自然假不了,可也许王大人的品级尚不知道内卫的规矩,安监院才是统筹安排内卫日常行动的衙门,因此即便是要备案,也理应由安监院备案,非得陛下手谕不可调阅。王大人,不知本宫的答案可是切题?”周公以句句咬住郅澌身份的备案,却是在这个职位的授予上只字不提,明白人自然知道,他这是在避嫌,也是在暗示,这事他既然能公正地摆在朝堂众臣面前议论,自然是不怕他们翻账的。只是内卫的帐,他们自己的斤两究竟够不够查!还有那个安监院,兵部的这位王大人和洹亲王此刻听见这三个字就不由得攥紧拳头恨的牙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安监院,除了在全天下最大的杂货铺子——皇宫内廷司设了个只有三两洒扫仆役的办事处以外,一个顶事露面的都没有。他们甚至都不敢想,就在这方金銮殿上,是不是就有那个握着那名亡实存的内卫的安监院主办。 周公以这一番太极打得丝毫不着痕迹,噎得众臣却是哑口无言,本来周公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皇帝陛下却幽幽开了口,“郅澌。” 公以脸色一紧,这可好,连着那几位大亲王和诸多皇子脸色都一变再变,唯独郅澌,坦然而淡定地迈着从容和缓的步子,仿若天人一般翩翩上前,躬身叩拜。 “寡人这内卫着实有些松散地不像话了,安监院成日里被琐事牵绊,总是没个方向。现下你即是内卫将军,畅行宫禁,自当有约束管教的职分。” “臣深感皇恩,不敢不鞠躬尽瘁。” “很好。你便四处查看罢,尽快归拢起来。” “谨遵圣谕。” 即便满朝满野都敢想不敢察,即便所有朝臣都是痴傻,周公以也是不可能忽略这个惊人的事实的——今日的陛下,说了这三年里都未曾说过的话!自从中了无忧散,皇帝陛下便不再理政,从不曾在朝堂上表示过什么,更不曾长篇大段地说过这许多的话!一刹那,周公以以为他的父皇毒解了,但余光瞥着那边一副和煦的笑容心中又不禁困惑,再看着堂下郅澌应对从容,不慌不忙,他眉头微蹙,只是深深望着郅澌。 洹亲王本想借着方才兵部王大人的话,先把郅澌从这个从二品内卫将军的位置上拉下来,再把周公以这些日子和这个小女子厮混一处的孟浪举止拿出来说道说道,怎么也得给周公子戴个行为不端、举止不检的帽子才是。这般挑火,再加上满朝皆知那贺国公府的贺璋带着夫人为了周公以娶太子妃的事在宫中巴巴等了一夜,这一来怎么着那些贺府亲眷子侄们也得生吞活剥了这对狗男女才是。而现下!即便是把昨日贺璋等了一夜的事情拿出来说,周公以也大可用按着陛下意思陪郅澌视察各处搪塞过去。这么一来他甚至不失可能为着因公废私而赚一笔清誉!眼瞅着皇帝陛下对那小丫头这般拳拳信任与厚望倚重,他只得气得肝儿颤,哀叹着今日诸事不顺。 却还是有个耐不住性子的,先开了口:“陛下,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至今尚未婚娶......” 皇帝陛下一手揉着眉心,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住了那位大人继续往下说,“朕自大火那日至今,身体一直有些隐隐的不适,卿家何言皆拟折上奏,改日再议罢。”这便退了朝。 公以黝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郅澌,躬身跪安,低声对皇帝陛下轻言了几句,皇帝点点头,周公以便踏下了台阶。 彦亲王瞧着公以直直瞪着郅澌,脸色少见的难看,赶紧拉住了想要上去多言几句的鲁亲王,跟着有眼色的顺亲王,哥仨快步退了出去。百官一一对公以告了退,整个金銮殿就剩了郅澌和周公以的那些个弟弟们。 “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谈。”公旸低声道。 周公以死死盯着郅澌的眼睛,不置可否。 另一个红袍子的叹了口气,“也罢,大哥,我们去思华堂等你们。乾坤殿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合规矩,快些出去。”说着便使了个眼色给自己的兄弟们,一众人先后出去了。 “周公以,看今日情形,我得出去置处宅子。”郅澌哑着嗓子道。 周公以一言不发,眸子黑得发亮,一把攥紧郅澌的手腕便大步往外走,二人缀着玉的宫绦纠缠在一处。郅澌被周公以拖着,一直拖到了乾坤殿东北的少有人至的甬道,四下开阔,即便有人蓄意跟着,若是想听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怕是不得不站到明处。周公以猛地顿住脚,郅澌却重重撞在了周公以的背上,公以正气结,尚未觉出以郅澌的本事,怎么会这般古怪。“郅澌你给我站好了!”周公以厉声喝着,猛地一转身,郅澌轻飘飘如一张纸一般顺着周公以的身体摇曳落下,双膝一软,瘫跪在了周公以的脚下。为了不让自己倒下去,她竭力抓住周公以杏黄的袍角,那轻飘力量落在那皇家御用的锦缎竟是一丝褶皱也没有。 周公以的怒气四散而消,连忙扶住这个忽然之间柔若无骨的丫头,触及她的额头掌心,皆是一片冰凉冷汗,“澌儿?”周公以压住郅澌的腕脉,只见内力虚浮,像是刚刚拼尽力气打了一场恶仗一般,周公以心下莫名地明朗了几分。确认了怀中的姑娘只是虚弱并无其他大碍,周公以擦去她额头上的虚汗,柔声道:“父皇的事,是你么?” 郅澌笑一笑,“我下了安神的药,无忧散那东西辅以这药会让人神思兴奋而恍惚......”。 “那些话根本不是父皇说的,是你,用内力压着气息,腹语,对不对?” 郅澌又笑一笑,“我怕他们为难你,而且,还是因为我......公以哥哥,那个药没事的,就是安神而已,不会伤到皇帝陛下的......别生我气......” 公以心一软,眼眶里都是雾气,“傻丫头,他们为难不了我的。你何苦这般大耗内力还伤了脉息......” “这伤没事,养两日就好了。”郅澌笑着,本就玉白的皮肤,此刻苍白地好似一块透光的羊脂玉。 “你找人送我回去,你们还要去见你太奶奶呢。”郅澌挣扎着从周公以怀里爬起来,公以却一低头吻在了姑娘汗湿的鬓角,“假托圣诏这种事,不可以再有下一次。好澌儿,我能保护自己,你别这么担心,如是你伤着了自己,可想过我要怎么活?” 郅澌闻言,本就无力的身子仿佛被人抽去了骨骼,睁着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任由周公以把她抱起来,沿着甬道,一步一步走过长街,无数的宫娥太监瞧着,只得低头避让,二人腰间的玉佩和着周公以的步子,玲玲作响,丝线缠绕,难分难解,便这么一路回了思华堂。正堂上七位皇子心里挂着周公以和郅澌,因而红彤彤一片的朝服都尚且来不及换下,甚是惹眼。待到周公以抱着郅澌踏进白玉道时,堂间的七位却是早已收到了消息,可却还有一位,垂着手,巴巴候了周公以好些时候。 七个皇子将那个太监让出来,周公以一打眼便看见了他,只是斜眼觑着,不问话。 那太监是老祖宗身边的老人了,苍老褶皱的脸像是涂了粉一般白,薄春红得刺眼,“老奴参加太子殿下。”寿太监打了个千儿,噙着笑。 “寿公公。”周公以把郅澌放在堂上太师椅里,可姑娘此时却是昏昏欲睡,坐都坐不住。公以一把扶住,蹙着眉,低身蹲下来,柔声道:“小丫头,这会儿还不能睡,我叫了大夫,让他给你瞧完病,吃了药再睡,再撑一撑。” “这位想来便是风雨满皇城的郅澌大人了。”寿公公躬身谦卑道。 “公公,郅澌是朝廷官员,后宫不得干朝政,这是祖宗定的规矩。”公以不回头,点到即止,复又言道:“本宫处理完这里的事,即刻向老祖宗请罪去。公祥,送寿公公。”堂下先前在乾坤殿劝退众兄弟的那个红袍子站了出来。 “怎敢劳动二皇子,老奴告退。”寿公公躬身告退。 “哥,你既然这般不情愿,何苦还要答应那贺璋?” 周公以冷声道:“你问问老二,他何曾愿意娶那个贺家丫头?老三那个侧室呢?又可是情出自愿?” “你与我们不同。”公祥道。 “是,所以,我今天总会都是要打老祖宗和国公府一个耳光的,多一桩不敬,又有甚么干系……” 郅澌脑子昏昏沉沉,眼皮子重的不行,听着满堂鸦雀无声,还是开了口,“这就是孩子气了……凭你今日的权势,可能一举将贺氏满门斩草除根,丝毫不给洹亲王依傍与喘息的机会?而现如今,洹王爷稳坐在大亲王的位置上一日,你便不得不屈膝于贺府一日。”说了许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如蚊呐。 “澌儿!你就全然记不住我的话么!我无需你这般劳心伤神替我思量,你只先养好身子……” “小事情,那年闯祸吃错了师父的药,那罪才折磨人呢……”郅澌笑。 “大哥,二哥与嫂嫂说的都有道理……”一个眉目狭长的红袍子开口,阴戚戚地笑着,“嫂嫂剔透,瞧穿了厉害。贺家,七叔,这是现下不得不拔的两根刺,把七叔拉下继位亲王的位置,贺家势力虽然折损,却并不伤根本。反过来却不一样,铲平了贺家,别说七叔……”那红袍子望着公以的背影,“我们兄弟在哥哥身后,谁还能掀起浪来?” 另一个红袍子叹了口气,“贺家?五哥,咱们没动过这心思么?换来的是什么?三哥半年前被老祖宗懿旨勒令休妻,不过半年!不过半年,蔺府那是灭门之灾啊!” 公旸仍是笑着,望着外头正午的毒日头,“十弟不提,我以为兄弟们都忘了呢……当初就是我妇人之仁,傻得以为放了她回府才是保全她性命……老祖宗拿蔺府满门性命警告我们兄弟,我怎敢轻易忘了贺府与我的夺妻之恨、血海之仇!” “大哥是太子,不能由着咱们如此任性,除了私仇,还有大义。”另一个红袍子道,“四哥,你的意思呢?” 角落里一个红袍子本斜依着柱子,似是闻言才站直了身子:“老四手里这把剑,全听大哥的。”想来,八皇子是忌惮这个四剑痴盲目从了公以的愿,提着剑惹出麻烦来。 郅澌听得心烦意乱,困又不能睡,愤懑地想着那大夫怎得还不来,闷声冷哼,堂上皇子都重新注意太师椅上的姑娘。他们都早知道那双玲珑玉璧的事,又知道自家哥哥多年一直书信往来,所以心下默认了这位养在北海漫水亭的嫂嫂。早耳闻这小姑娘奇门遁甲,功夫好得不得了,上朝前也见她面色红润,气比谪仙,怎得这会儿成了这幅模样? 还是深谙武道,剑术精纯的四皇子公琅幽幽开了口,“嫂嫂内力深厚,公琅敬佩。若是常人,谁会损耗内力做这般容易一命去八九的不划算的事。” 郅澌双眼迷离地望过去,有些无力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伤不到的,公以太紧张了。” 堂下皇子们闻言都望着蹲在郅澌面前一直未起身的公以,笑了起来。公以拍了拍郅澌的脑袋,“你啊……”随后起身,道:“老三,咱们兄弟,人同此心。”公旸笑一笑,温润如玉。 “老五的话说的明白,八弟的大义也在理。只是贺家体系庞大,牵连多广,依然是不能擅动。蔺府是警钟,但是不除贺家誓不罢休的警钟。否则,咱们有何颜面做皇族子孙?旁的咱们日后慢慢计较,只是今天贺璋这个耳光,我要抡圆了胳膊使劲打!皇后都已经仙逝,不把这个亲国舅打去见阎王,不合适……” “哥,十一的事……”公祥面色艰难地开了口。 “十一仗着皇后嫡出,向来是个没规矩的,当哥哥的,咱们都忍忍也没什么,毕竟是自家兄弟……血脉不正不是他的错,可偏倚外戚,有意弑君杀兄……大哥放他走,有些过于慈悲了。”五皇子公晔依旧是那般阴戚戚道。 “换成你们谁,能对他下的去手?”公以无奈地抚着额发笑道,“老五,你自己还说,都是自家兄弟……十一八岁那年,隆冬,年节里他嚷着要演冰嬉,冰面碎了个冰窟窿,十一掉了下去,咱们兄弟,哪一个没登时下水?”公以的叹息和堂下的叹息混在一处,听得人心口发软,“多年兄弟,他虽与我们不同心,可咱们却始终待他作自己的亲弟弟。现今救他这一命,权当是给对多年兄弟情谊一个了结,往后的路,也只能全看他自己了。” “哥,”一直坐在尽头椅子上的红袍子六皇子公衡抬头看了看公以,又瞧了瞧郅澌,“儿女情长的人,容易英雄气短。” “老六,手足与佳人,我周公以豁出命去都不会放弃,如是这样,气短便气短罢。” 郅澌笑笑,“不做英雄不就是了?”满堂男儿都抿了抿唇角,郅澌醒了醒神儿,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六皇子,“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还是对你兄弟们有什么意见?趁大家都在,当面说清楚。” 满堂怔仲,随后哄然大笑,十皇子公旦拍了拍六皇子公河的肩,“六哥啊,得罪了哥哥和得罪了嫂嫂究竟哪个吃痛,我们兄弟今天可要见识见识了。” “嫂嫂莫怪,全京城都知道,公旸的多情,公晔的薄情,公衡的长情,还有么……”二皇子公祥笑着卖关子。 “还有什么?”郅澌跟着问。 “是周公以的深情。”公旦朗声笑道。 “那贺璋的女儿何德何能担得起这份深情,说出去,都是满京城的笑柄罢。”公旸笑如暖阳。 “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话,你曾对什么人深情过么?”郅澌抬着头问,堂间的阳光格外好,郅澌这会精神回来了些,暖热的阳光打亮了她脸颊上清浅的白色绒毛,叫人除了天真烂漫想不出更多的形容。 “是啊,对一个傻丫头最为深情,不惜给人端茶递水烤玉米,就为了一个话本子。”周公以笑着刮了刮小丫头的鼻头。 “三年前那一场翻天覆雨,可怕得很,你家公以在性命和清白之间,可是宁可被打碎牙齿活血吞,都没答应老祖宗的指婚。”公旸道。 “三年前……”郅澌怔愣,就在这会儿,大夫到了。粗布的灰色长衫,细瘦下巴上一部山羊胡,拿出小枕丝帕干瘦枯槁的手指搭上郅澌的手腕,堂间静谧。 看着方才缓过来的郅澌此时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落个不停,公以的心又悬了起来,“澌儿,又不舒服了吗?” 郅澌紧咬着牙齿,山羊胡子尖细的声音探询道:“疼?” 郅澌点点头。 11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活该!仗着自己内力深厚便这般胡闹!你一个小丫头,这种罪你遭得起?瞧你这样子,给你服了云柔百花的人是想保你命,你这般自作自受,自然要受那灼熬血脉筋骨的苦楚。这才第一日,还有两日。”说完便把东西一样一样收起来。 “老葛,这是我们嫂嫂,你说话当心点的好。”旁的不敢说,对嫂嫂不客气,他们太子爷是不答应的。 公以面色苍白,抿着的唇血脉不畅有些青紫,“云柔百花?这痛楚能缓解吗?” “云柔百花是一张古方,极其难得,我认得出也配不出。不论受了多重内伤之人,皆可拿它救命。若是你家的小丫头,那想来这便是北海上那老怪物的心头肉了,肯给她服这个,必是怕她有危险。小丫头,”老葛从上而下眯眼瞧着郅澌,“我问你,你是不是明知道你用过云柔百花,才那么肆无忌惮?” 郅澌汗湿的脸庞我见犹怜,此时抬着一双泫然欲泣的大眼睛巴巴望着老葛,不言语。她其实有些怕,这花白山羊胡发脾气有些像师父…… “胡闹!那东西是救命的!此时筋脉煎熬之苦皆是你自找,药石无救。”复又看着周公以,“没啥大碍,疼是疼了些,那可是比仙丹还灵验的宝贝。三天过去,就活蹦乱跳了,这几日看好她,别叫她受不住疼自戕……”临走前,回头剜了一眼郅澌,“不惜福……” “郅澌!”周公以哑着嗓子,“我再讲一次,这种不顾及自己的事,你若敢有下一次,我把你送回北海去!” 公旸笑了笑,“你能舍得一样。” “这太子我不做了罢了!”周公以瞪着公旸喝到。 “得得得,我不敢招你,”公旸连忙摆摆手,苦笑着,又指指郅澌,“何况现在还有这么一个神通盖世不要命的姑奶奶……好啦,兄弟们先替你去打国舅爷耳光,你便备好酒席等我们回来罢。”言罢,堂上的七位长身而立,齐齐拱手一作揖,各自理了理红袍,转身出去。 “公以,”郅澌扯扯那脸色冰冷的人,小声道:“你也带我去看看嘛……” 周公以冷着脸不说话。郅澌这般鬼灵精,哪能放任他不理自己,捂着心口痛苦呻吟,果不其然,那周公以周身冰碴子碎一地,立时俯下身来查看。郅澌悄悄打量了一眼那焦灼痛苦的脸,却被公以发现了。 “你个臭丫头!”周公以气急败坏,却又舍不得打,只能强忍着怒火。 “不可以不理我呀。我没事,带我去看看嘛。” “你就喜欢凑热闹!身上这么重的伤,怎么……” “有你在,没事的。”郅澌轻声道。 周公以眉心一动,抬手招人传了软轿。“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我能去么?”郅澌不太确信地问道。 “你有父皇诏命,怕什么?难不成要我这个皇太子陪你听墙角?” 承荣阁离思华堂不远,二者一样,都是些留给皇亲外戚留宿宫中的处所,只是承荣阁要更靠外些。郅澌的软轿跟着周公以的肩舆一步三晃地,不消片刻就到了。周公以扶住郅澌,二人站在院子外面,看着那七位皇子跪在长街上。寿公公在一旁立着,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太子殿下,老祖宗今日有些乏累,歇了个午觉,这会子还没醒,王爷们来请安来得早了些。” “无妨,我们这些孙子等等太奶奶。”说着理了理袖口,却并没有一撩袍角跪下。那边七位看到公以来了,齐声唱了一声“拜见太子殿下”。公以抬了抬眼帘,点点头轻巧道:“起来罢。”就好像他们只是向他见了个大礼一样稀松寻常。七位皇子闻声站了起来。周公以转向有些怔愣的寿公公,“不是听闻国舅爷在承荣阁?” 寿公公欠了欠身,默认下来。 周公以笑了起来,“好大的胆子啊,本宫站一站倒是无妨,门前跪着两位亲王五位郡王,他还在里面端坐着?他什么身份受得起这样的礼?”寿公公忽然觉得,许是自己跟着太皇太后在行宫住久了,都不知道太子爷变得有些不同了,三年前抗婚时虽说他也骨头硬……皇家傲骨,哪个不硬?现下这种句句带着冷箭、步步紧逼的威严,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周公以倒也不说话,寿公公到底是个老人,回身呵斥小太监,“没长眼的东西,狗命不要了?太子爷驾到,还不唱报!”小太监明白,不能惊了老祖宗,爷要的是国舅爷,所以连忙进去通传。 明显那贺璋与夫人也在午休,出来得匆忙。贺璋脸色平平,想来还记着昨夜让他等了一夜的仇,拱一拱手,道:“太子殿下。” 公以不说话,一如往常淡淡笑着,置若罔闻。 时间过了些时候,贺璋心里纳罕,自己怎么着也是故皇后的亲哥哥,难不成要行跪拜大礼?!贺璋怎么肯!但瞧着周公以一身杏黄四龙九章的朝服,神色含威不露,身后跟着七位红袍皇子,心下又微微有些被震慑住。可这腿,却是无论如何软不下来。 郅澌抬眼看着,身上又十分痛楚,实在是不想耗,动了点小手段,那贺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听着也是十分的痛。贺璋夫人不敢多言,看着自家夫君跪下,她也理所应当跟着跪下。 周公以将寿公公细不可察的脸色看在眼里,又笑一笑,“不知凭着本宫和弟弟们的身份,能不能在院子里,而不是这长街上等等太奶奶呢?”寿公公知道,太子爷的驾,他不配拦。如是慈宁宫还好说,这儿只是个承荣堂,如是他真拉开太子阵仗,他个奴才可吃罪不起。 “舅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没有舅为甥纲这一说。”一行人正准备抬步进院子,公晔阴戚戚道。 公以剜了公晔一眼,示意他不可放肆,但贺璋这一巴掌他既已决意要打结实了,此时无论如何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还是和煦开口,“国舅,此处是皇宫禁内,规矩不可错。论起辈分,本宫是晚辈,可钦定周国太子也是皇家威严的守卫人。今日你不尊储君亲王,藐视皇家威严,这跪一跪,便当小惩大诫了。”说着,公以便要转身扶着郅澌,老三推了一把老十,公旦还不明白,公以却明白了,自己这边摆着太子爷的谱,此时再去扶着郅澌这个外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于是,便任由老十搀着面色惨白的郅澌,自己在前面带着跟着一众弟弟进去。 在院子里坐了半个多时辰,寿公公来报,太皇太后召见各位皇子。周公以并没有立时回应,却是望着郅澌不知如何安置,公祥看出他为难,低声道:“老祖宗没召见,你带她进去也不合礼数,快些罢。” “澌儿,你在这儿坐坐,一个时辰,无论如何也出来了。何诤就在外面。”周公以补上最后一句。 “他们奈何不了我,你放心。”郅澌笑。 周公以跟着七个弟弟进了屋,跪拜请安,在堂中坐好,端端坐在正首的老人家缓缓开口:“公以,你我祖孙,也三年未见了。” “老祖宗精神矍铄,更胜从前。” “老九那日来给你说亲,哀家还疑他诓哀家这个老妇。” 公以一笑了之,不说什么。 “听说你为了这些个小子在长街罚了贺璋两口子跪?” “老祖宗三年前罚公以在螽斯堂跪所教会的礼数,公以毕生不敢忘。” “几年不见,你倒是转了性子。”老人家冷哼着笑道,“他们夫妇俩年纪大了,再着亲事议定,那便是你的岳丈,翁婿之间别留什么疙瘩。” “公以受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敢忘。” 老人片刻不语,复又道:“歌儿那个性子是个洒脱的,加些磨砺,会是个能担当的孩子。” 周公以轻笑着,不响。满堂寂寂。 “早晨回来,哀家跟贺璋夫妇也粗浅议了议,如今你要是没什么,就交代礼部和……” “老祖宗,今天特地带了这些个弟弟来,想说的倒不是孙儿的亲事。想来今日朝堂上的事,老祖宗已经有所耳闻。覃国君伯休大军压在西北边境,他更是带了五千精锐直奔安平,为的,是一个孩子。公以想向老祖宗讨个主意。” “呵,哥几个这么哪里是讨主意的,更像是来讨说法的。”老人冷声道。 “禀老祖宗,父皇近日身体不好,儿臣等不得日夜侍奉榻侧以消病痛已是不孝,若是不能再受教于尊长以获教诲,更是不得尽忠于国民,实为不忠不义。”公祥出声。 老祖宗吟唔一阵,“你们这些小子……哀家能让伯休进安平城撒野?” 兄弟八人都一样地不说话,公以笑着,抚着自己的额发,“老祖宗,如若伯休打进来,那是周国军队和我们这些为臣为儿的无能。但如果覃国人好端端进来,无事生非,老祖宗,该如何?” “人你们接进来,正好请那伯休一同参加你的婚礼,哀家那时自然会将事情说清楚。” “孙儿不明白。老祖宗的意思可是说,孙儿婚事不办,您便放任这事发展?” “公以,哀家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会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你们都是哀家的孙儿,你们那些个叔叔,也是。” “多谢老祖宗指点。”周公以起身欲告退。 “公以,外面那丫头,是做不得太子妃的,遑论将来的国母。” “孙儿三年前便告诉过您,公以此生之妻,非郅澌不可。这话儿臣不瞒世人,今日有一句话,同样告诉老祖宗。国母是谁,儿臣无所谓,所以,您如是觉得以太子娶嫡妻的大礼迎娶贺璋的女儿而太子不出面无妨,您大可大张旗鼓去办,东宫修缮好您就办。” 老妇人不言。“儿臣以为,着内廷司去办聘礼,国公府即便是掏空国库,只要您乐意也无不可。只两点,不行大礼,宗庙她要愿意拜她便自己去;迎亲队不吹不打走崇祥门。” “公以……”老妇人强压着怒火,声音低沉,却不想周公以抢过了话。 “老祖宗,孙儿的婚事太奶奶自然是操心的,可孙儿还是大周太子,比不得一般人家小儿女。三年光阴,老祖宗还是听不进去孙儿当年的话。老祖宗用蔺府满门鲜血教导孙儿,这笔血债,公以背就是了。然后呢?如是明日公以的这些弟弟们,有一个违逆了您的懿旨,是不是要屠尽大周亲贵?” “公以!莫要忘了,先皇,陛下,你,身上都流着贺家的血!” “太奶奶可曾记得?您姓周,不姓贺。” “呵!今日你带着这些个小子来,就是为了向老太婆示威的?” “就算是吧。老祖宗,皇族只要有一人在,便轮不到贺氏登堂造反。”周公以音色平平,并不激动,甚至带着苍凉的悲慨与同情。“您以为,七叔来日做了皇帝,便能许您您想要的吗?”见堂上老人不语,又道:“或许您早就知道,因而才放纵那个女人有了十一这个污点!他不是皇家血脉,是个最趁手不过的傀儡,不靠着贺家,他根本没有立身之本。凭这一点,您不配入宗庙、不配见祖宗、更不配上上下下叫您这一声老祖宗!更多的,您心里有数。孙儿不拿到明面上,都是为了顾念皇室颜面,三年行宫,您若是还没有清明,那就回去再清修三年,五年,十年。父皇未曾做到的,孙儿都会替他做到。” 老妇人手上的瓷杯摔在了地板上摔了个粉碎,“好啊,好啊……我一生给了皇家,你们都能耐了……都能耐了,想把我赶出去了……” “我接您回来,就是要让您看着我,一点点把贺府这棵毒草,连根拔起。”周公以冷声道,“公旦,去外面叫郅澌大人进来。”十皇子起身出去。“老祖宗,”周公以负手站在堂间道:“听说世上神仙水是极北苦寒无极之地难得一见的圣水,不知可否借孙儿们一观?” 老妇人不语,公旦已是扶着郅澌进了屋。郅澌恭恭敬敬地行礼,因着虚弱的缘故,声音格外轻柔:“太皇太后从行宫一路星夜兼程连慈宁宫都没来得及回,辛苦了,保重凤体才是。”无忧散这种稀有的灵丹妙药,一滴即可让人心境清明、年青十岁,想来她不会随意摆放,而是寸步不离随身携带,更何况她还没来得及回慈宁宫,更不可能将无忧散藏在机巧暗格中,此时,那稀世珍宝无忧散,就在这承荣堂里的老太太身上。 公以抚一抚额发,笑道:“太奶奶,三丈之内没有你瞒得过澌儿的药。” “太奶奶,”郅澌扣一个额头,石板地上清清楚楚一声,像是轻轻一记鼓声,敲在心瓣上,公以敛下了笑脸,冷着面孔看着小丫头,“澌儿的师父今年九十八岁,许是自小是师父带大的缘故,臣与父母并不亲近,亲慈子孝是有的,只是没有撒过娇,没有求过爹娘抱,没跟爹娘睡过觉,没听过儿歌,但是澌儿觉得,爹娘是疼澌儿的,只是跟师父不同而已。太奶奶,您疼您的孙儿们么?”郅澌仰着苍白的小小的脸,望着堂上暗处看不清容貌的老妇人方向,笑得有些勉强。 “澌儿顽劣,从小受过许多的罚,比师兄们加起来都多,多数师兄们犯的过,也都是因为臣。老祖宗呢,可曾这般罚过堂上的这些哥哥们么?” “闭嘴。”老妇人冷冽开口。 郅澌又叩了一个头,声音似乎比前一次更大,“太奶奶,澌儿可以不做太子妃,但是澌儿等了快要十六年才见到公以哥哥,才终于见到那个每年生辰会着人到北海边上送一封‘郅澌小妹,恭贺添岁。此一年漫长,可安乐否?’的信的人,能不能让澌儿再看看他,再贪几时他的好?太奶奶,您可否做几日澌儿的奶奶,也让澌儿能求您抱抱、撒个娇,也许,此一来,您发现会比往昔更好些呢......”郅澌强稳着的语气终于像是夜里的摇曳烛火,轻轻熄灭了,整个小小的身躯毫无预兆地倒下来。公以一步上前,连忙蹲下,扶住小丫头,紧张地抿着唇,沉着声音一遍遍叫她的名字,“澌儿......澌儿......” “哥哥,在她鬓间的和合双凤簪里......” “澌儿今日求您做奶奶,您若应下,本宫放过您......”周公以咬紧了后槽牙,恨声道,“公琅,去把那支和合双凤簪拿回来。” “周公以,你这反造的是可以......”老妇人气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这厢,周公以也是又气又急,气那老祖宗的纠缠,急怀中人苍白一张脸,却见小手轻轻拉拉他的袖角,“我原......见你父亲,想着有个奶奶......便能和你这些弟弟们一处开开心心吃个团圆饭的,我是......真心的。”声音很轻,周公以却一字一字听得清清楚楚,莫说周公以,寂静不堪的堂上,七位皇子也听得清清楚楚。 “倒是终于见着个比十一还蠢笨的了。”老五依旧那般阴戚戚笑道,只是那望着郅澌的狭长眼眸里,带着些隐隐的悲凉的眷恋。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12 这天七月初二,安平城是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诡异,异常地鼎沸,却又异常的静谧。百姓们只道是个什么显贵新建了处宅邸,“想来不是超品大员的公子便是贺国公府又出了什么大人。”毕竟朝中没有再能开牙建府的皇子了,这般大的阵仗也只有这不多的可能了。皇宫坐北朝南,背靠青山,面临宣德广场,外围一条御泉河划开界限。城东贴着御泉河的先是亲王府邸,再来是超品大员,之后是诸多显贵,再来是京官府苑按着品级一层一层向外展开,城南与城东交接处有一条无比宽敞笔直的街道,一次可有三驾马车宽宽敞敞地并驾齐驱,称之为东街,御泉河与东街边上,京都各类府衙错落分布,府衙背后多居平民。比着这个例子,城东与城西之间同样划分一条西街,临街的则是各类青楼歌坊、酒肆商铺,热闹非凡,店铺之后则是多居贱奴。今日要说的这处府苑呢,倒是别致,它建在城南,府门朝着北开,门前的石狮子直剌剌贴着御泉河的河水,宅子东墙紧贴着纠察处的衙门院墙,留了个尺余宽的窄道,西墙贴着西街大大方方对着背临御泉河的望仙阁——这官衙地界怎么会有什么私宅,原本这院子是有块门匾的,上书先圣文帝三个金漆大字“安监院”,只是昨日晌午,工部的人撑着船,在御泉河里搭梯子,把那块只有在宣德广场上才能看见的匾额拿了下来,换上了一块圣上御笔手书的新匾,“郅府”。 “安监院本身就不是给什么人去拜访的。”郅澌看着那朝北开的院门摇摇头,不禁开口问公以且不说方不方便,这么着是不是有些冒犯天威时,周公以抚着额发道。这院子走正门则务必从御泉河上驶船,皇宫护城河是你随便驶船的?那便剩一个偏门了——开在西街上正对着望仙阁。 七月初二,宜嫁娶走访乔迁。内廷司传令宫人递了安监院的帖子给各处三品以上的大臣,皇太子则是手令亲达了各处亲王郡王府,皇太子本人带着宣旨太监乘着龙头小船到了郅府。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仪仗吹打,仪官清道,加之府中几挂长鞭噼里啪啦炸了个惊天动地,一时间喜庆之声响彻了安平城。是故百姓以为,这位郅府大人在朝上可是红得紧。 实际呢?鱼肚白刚破,世家子弟里最大的七位祖宗,摆开了自己的仪仗,比打更的都早,抢先敲碎了这个安宁的夏日清晨。彦亲王与顺亲王两位虽说也是无奈不已地望着自已的侄子们摇着头,但还是一左一右架住面色阴沉的鲁亲王,踏上了靠在宣德广场边上的船,身后是谁呢?正是被老五公晔阴阳怪气地把郅澌用毒的手段一顿鼓吹吓得两股战战的洹亲王。洹亲王不怕死,他也知道周公以和郅澌即便是手段高明,现在也不敢立即杀了他这个争储大亲王,可他怕什么,怕口歪眼斜生不如死。另一头,贺璋被长街罚跪的事情纷纷扬扬传开了,周公以不给老泰山面子的闲话比长了翅膀那般传得还要快,贺府的党羽此刻都有些慌乱。如是去,这老丈杆子被凌辱的时分他们是不是有些落井下石的滋味?如是不去,那头且不说皇帝的赏赐圣旨、太子同其他几位王爷亲临,那洹亲王可是他们现在夺嫡最大的希望啊。直到贺琳与贺璋长子贺恭荃的车马先后停在西街上,各府在庭院中端坐自家马车上的大人才立时催促门仆赶紧开门好赶在头里。一时之间,除却郅府门前车水马龙,整个安平城都现出万人空巷的盛况。 郅澌呢,此时靠在后院小叶紫檀木雕百花闹春的贵妃榻上,面前院子当间儿摆着一口描着鱼戏莲叶的盛着冰块儿的青瓷大缸,一面倚在公以的怀里吃着膳房新做的坚果碎枣糕,一面同那七位小太岁嘻嘻哈哈说笑着,堂堂周国太子,手执一把姑娘家的轻罗扇给膝头丫头打着凉儿。堂前迎客往来的事,周公以全副丢给了他那几位叔叔。真价是个酷热的日子,郅澌身上的内伤修养了两日早已好得七七八八,此刻作为主人却推脱不适,一味在情郎怀里躲懒,让七个好一顿揶揄。 “不知道的,只当嫂嫂这是有孕了呢。”公旦用盖碗撇着茶叶,悠哉道。 “那你这做叔叔的不是该登时给个礼?”公以顺着就说了下去。 “莫不是真......”公祥装模作样地惊讶道。 “来来来,嫂嫂,”公晔说着从腰间摸出几粒金锞子,“我们哥儿几个里我可是最穷的了,薄礼勿怪。” “满安平你去问问,谁不知你腰包是最鼓的?坊间小儿都会唱你老五,稻满仓粟满仓,满了粮仓空了房,金满仓银满仓,娶不着媳妇急坏了娘。”话本就少的老四公琅淡淡道。 “我看这后头差两句,平头百姓不敢唱我唱,”公衡指节哒哒在小几上打着拍子,说来便顺口就来,“为商娶妻莫学他,抠门头数皇老五。” “莫要打趣薄情郎,何人知他空窗苦!”公旸接过来便笑。 “哥哥们快莫要笑五哥了,再笑下去,小心着下回手头紧时他可不借银子给你们享受去了。”八皇子公曜出来解围。 “哦?听着五哥哥倒是个有钱的银袋子?”郅澌睁着大眼睛道似无辜问。 “嫂嫂!我都穷得要当裤子了!莫要玩笑我了。”公晔狭目一眯,嘴角一瘪,好不委屈道。 “唔......真打量着我是个好哄的?你那一身花罗料子当出去没个几十辆怕也是不行的,不然,试试?”今日本就是私宴,虽说排场摆了个够,但各个都穿的是常服。 “嫂嫂逼着叔叔给见面礼不说,硬是要我当裤子给你我咬咬牙也便给了,只是你守着个全周国除了国库便最有银子的私库,还看得上我们这仨瓜俩枣?” “你也是个有钱的?”郅澌回脸望着周公以。后者仍是那副笑容,“你可是在问周国太子?” 公旸摆摆手,“哥哥,这话可要分开说透了,周国比诸那两国确是富裕出来不少,你作为一国太子格外富裕些也没什么的,只是......歌市街和望仙阁两处的买卖,也不是块瘦肉吧?” “今儿个倒好,一个二个这都向着谁说话呢?”公以佯怒笑骂道。 “诶,哥哥这可是冤枉弟弟们了,”公祥仍是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道,“眼瞅着哥哥的家是嫂嫂当了,我们不替哥哥分忧,您这账目篇幅甚长,可得交代到什么时候去?” 郅澌一怔,要说这望仙阁是周公以的买卖......那这薛秋白是给公以做事的?心头一梗,郅澌坐直了身子,公以瞧她这副模样当真以为她为了自己私库的事恼了,连忙解释,“我没瞒过你的,那夜我便告诉过你歌市街买卖的事了,你如是想使银子,我还能短了你花销不成?” “谁问你银子的事了,”郅澌严肃道,公以脸色也是一惊,不知怎得惹了这小丫头,心头慌乱地扫了一眼堂下的弟弟们,眼瞅着他们也是一脸惊惧,心里更是慌了,“我问你,那薛秋白可是你金屋藏的娇?” 周公以一愣,生生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堂下几个手里没轻重,翻了四五只价比黄金的哥窑冰瓷茶盏,公旦才笑岔了气捂着肚子道:“嫂嫂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我以为几千万两银子的事儿,没想着......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吓坏了太子哥哥,哈哈哈......” “哎呦呦,今年鲁西的贡来望仙阁的陈醋真真是好哇,隔着这老远酸的我们这娇贵的牙都要倒了......”公旸笑着大声道。 “你们倒是个个会寻乐子的!”正说着,除了不见洹王爷,几位大亲王进了后院,彦亲王劈头盖脸便开始数落,“我们几个叔叔给你们这群猴儿崽子忙得脚打后脑勺!” 公以连忙捉住那凤眼怒瞪的小丫头的手,笑道:“可价是正主来了,不然这风流债的屎盆子扣到我脑袋顶上,岂不是得连累地我跟那急坏了娘的皇老五一样独守空窗?彦王爷,薛秋白是你塞给我的,快快跟澌儿说明白!”左右瞧着没什么外人,公以也不遮掩。 “呃......?”彦王爷这厢刚刚还满腔怒火,此刻却是鼓个腮帮子一句话也说不出,“那......那前头人多,我去照应照应......” 说着人就要溜,顺王爷眼疾手快连忙拉住,“我说五哥,连累晚辈闺房不宁可不是做叔叔的道理。快给人小夫妻解释清楚的好。” 彦王爷眼珠子一转就憋了个坏,望着周公以缓缓道:“薛娘子啊……” 只可惜郅澌又哪里是个省油的,同狐狸精只差一条毛尾巴的泼皮,怎能看不出猫腻?“彦王爷,莫说秋白同我的交情,单说我这儿的药,可样样比那大理寺与刑部的郎官的有用的多,您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就这么摆在明面上威胁着当朝大亲王,郅澌丝毫不腿软,同公以同坐一张榻上,挺直腰板,理直气壮。 彦亲王当年同王妃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每年上元节乞巧节中秋节,月老祠堂前那些游方说书的添油加醋传得好不神乎其神,既是如此,他又怎么好承认同薛秋白那些暧昧不清。彦王爷只以为他待薛秋白是个难得的知交,同妻妾不同,仅此而已。郅澌眼瞧着早已心知肚明其中九九,那陈醋早已散得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她心里一晃一晃全是彦王爷端庄柔美的夫人。秋白那个放浪性子,不说见一个爱一个,但彦王爷绝不是头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郅澌心里有些酸疼,替王妃抱不平,也替秋白迷惘。 周公以看着小丫头出神了,却又不知她此时在想些什么,他心里只惦记她到底还恼不恼他,于是握了握手中她的手,“小丫头还生气吗?” 郅澌瞧也不瞧他,只是应付地摇摇头,望着彦王爷郑重说:“王爷,秋白心思九曲,我这个死心眼的捉摸不透她,但是澌儿的的确确知道,同王爷终老一生的夫人,应该还是王妃更好。” 彦亲王倒是想不到这小丫头十五六的年纪,会长个婆婆嘴,一时间觉得有趣又觉得有些羞愧,胡乱点点头。 “王爷莫要忘了初心最好。”复又怔怔望着墙头上的某一处,空灵一般幽幽道:“世间女子多爱痴情的……看着听着痴情的,总喜欢莫名托上几分情意,大多却总是不如意的,到头不过枉费了心机,耗尽了性命……” 周公以看着她这份神思,听着她隐隐绰绰的话,心下恍然明白她的为难,又看看彦亲王,叹口气,“五叔,你风流名在外,引得佳人濡慕本不稀奇,怕就怕……”公以也觉得说下去为难,单看一看那秋白的酒便知道是个怎样有手段的了,她是闻名而来,冲着这痴情男子,她越是撩拨,彦王爷越是坚定,她便越是心生向往志在必得,若是彦王爷当真动了情,抛弃结发妻,那厮必又觉得所谓痴情皆是谎话,玩腻了扭头便走,丢下彦亲王与王妃一对受伤的。这事到头来,最无辜的便是王妃。尤其是此时彦亲王心思不明朗,还只当那秋白是红颜知己,想着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之交,这事情便愈发纠结。 郅澌看着周公以蹙眉,心里知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一笑,好似雨过天晴,“圣人真真是不诓人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五哥哥的娘该偷偷高兴才是。” “好啦好啦,晌午了,你们再不出去就不合礼数了,我们这些个亲王给你撑脸面也撑够了,小丫头出去也要知道分寸。”顺亲王提点着。 郅澌眼望着他,点点头。 要说这周公以皇太子的身份,往日里可是十二万分的低调,不拿派头不摆排场,故而虽说三年前轰轰烈烈抗了回婚、这些年里替皇帝执笔阅书,可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头百姓,没人觉得这位太子爷是个欺辱不得的,换言之,他没甚威严可言。罚了贺璋一回跪的事现如今风风火火地传开,人们有些咂舌,说不出哪里似乎是开始隐隐地不对劲了。今日更是张扬,如若是不够格从宣德广场登船,那不管你什么品级,都要走偏门。所以说,今日这顿饭,吃得好些人心里糊涂,吃得好些人心里憋闷,顺气的倒是没几个。 郅澌从榻上直起身,那七位先去了影壁那头的游廊等候,周公以抬手招了两个小婢子上前,把郅澌这一身月白云纹右衽云罗长裙,连同绣折枝茶花滚着银丝雀羽边的薄如蝉翼的丝质外罩给她归拢整齐了,头上青丝高挽了个飞仙髻,惦记着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公以也实在不敢过分,这一打眼端庄却也俏丽,珠翠不点本身是极为清水出芙蓉的,公以不甘心,从自个的收藏里挑了个好不仙风道骨的纤长古白玉簪斜斜穿出,发髻上几点累金丝嵌白玉云纹金钗,耳上搭一副不大不小的攒金丝东珠耳坠子才肯罢休,低头看脚上踏着一双月白地色金线绣重莲的绣鞋,他很是满意。 “当真是个有钱的,旁的不说,这簪子的年头怕是比周国建国的时日还久出许多许多吧?再有这薄如蝉翼的丝罩衣,透明一般,动起来还是波光粼粼,怕是有市无价的稀罕玩意……” “澌儿,这该怎么说呢……”周公以含笑抚着额发,苦苦思量,“你穿这些很是好看,价钱这东西……我买得起你便穿就是了。再者,凭着我的品味,你若是穿那些俗不可耐的东西,简直是丢我的脸嘛!”他诞皮赖脸地道,郅澌倒是无所谓这金钱上的事,他给她便收着就是,谁的不都一样。 这院子里好不热闹,这处宅子本身是个官署,没甚景观可看,公以想着郅澌多数时候都会在宫里陪着他,也没怎么大收拾,只是命人移了些花花草草的来,仔细着把窗户纸青纱帐慢都仔细换了,那些不入流的桌椅板凳也是一味换了新的。那些个大人们此刻正对着院子里那粗糙不堪入目的廊檐下的两株南面进贡来的稀罕水仙啧啧称奇,那边又有人叫嚷起来什么北边稀罕的树种,另一边,又有人对着厅堂门外的一对人高的古瓷瓶子惊讶地合不上嘴,几位军侯呢,坐在堂上用着上好的哥窑茶盏,品着贡来的拔尖的冻顶乌龙,再看两眼屁股底下坐的黄花梨的太师椅、手边上酸枝小几,各个巧夺天工,心里小算盘这儿扒拉五百两,那儿加个八百两,算个半天,真金白银在自己眼么前儿就开始打转……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定定站在隔开前堂和一旁书房的多宝阁上,瞅着那几卷本该藏于东宫不示人的稀世孤本,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只是看看这堂间除了古玩字画名家墨宝,他们周国太子殿下千金难求的字画更是错落点缀,连堂屋前的那一双楹联,苍劲舒展的笔锋,除了周公以,又有谁能仿得出?便是这样,那头奴才唱喝,太子与几位爷陪着这位郅澌大人好不容易从后堂,这才姗姗来迟。 那一身没了规矩的衣服说来是男儿长袍也无不可,可现下穿在这个挽着飞仙髻、插着古白玉簪的小丫头身上,偏生就像是脚踩祥云的九天仙女,衣袂飘飘。周公以眼瞅着自己造的势,心下很是满足。人来的如此之多,再坐一桌当然是不合适,两张圆桌摆在堂屋里,皇室子弟带着郅澌坐了一桌,内阁的大臣同国公府与军侯府的子侄又是一桌,院子里坐的,都是些二三品的朝臣。周公以抚了抚掌心,端起酒盅,遥遥恭贺吾皇万岁、国泰民安之后,这宴席才算开始。 那些个小太岁说的不错,他们这些佛爷坐在一处,谁能翻得起什么浪来?贺琳端坐在那桌首位,神色倒也泰然,同身边的几位大学士有来有往地聊着些,倒是贺璋小娘那头的一个外甥,此刻不长眼先自个当了那个出头鸟。 “太子殿下这般体恤下臣,当真是让吾等感怀。却不知那天国舅爷在承荣堂怎得开罪了各位爷,罚了五个时辰的跪,现在还病倒家中起不来床呢。”那厮油头粉面,颇生了一副好皮囊,而他左手,正坐着那日望仙阁里引得郅澌直道有趣的贺恭荃。 周公以看着奴才布的菜,夹出了一筷子蟹粉藕夹放进郅澌盘子里,端端道:“贺琳,刚刚叫唤的那是个什么东西?”周公以虽不常现身朝堂,但六部公卿他怎会不识得?这话丢给贺琳,便是想看看贺府可还敬畏天威,又是是怎么约束子侄的。 贺琳一时有些怔楞,他知道太子现在早已是看着他们贺国公府不满的紧,但心下又不禁打鼓——应当只是个罚跪的主,如何能将他们这上门祝贺的人怎样,否则不是失了气度?两相为难,贺琳起身拱手道:“殿下恕罪,外甥年轻,心里惦念着他舅舅,嘴上一时没个轻重冒犯了殿下......” 周公以淡淡地笑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象牙著,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发,道:“本宫看着,没个轻重的可不是那一张毛没脱全的嘴,是你们贺府两位大人的心罢?” 贺琳心下一寒,却仍是想着,周公以毕竟年方十七不及弱冠,他能拿自己这个同样身为国舅的如何?嘴上难听几句也是无妨的,那日自家哥哥被罚跪的事已是大辱门楣,此刻如是再不争辩几句,那他们这五世国公府颜面何存?“贺府满门忠心可鉴,殿下如是这般疑心,可要伤了忠臣之心了。” “是啊,贺府满门......忠心可鉴,那本宫倒要问问贺琳舅舅,朝野当中,与贺府有亲缘的朝臣几何,位列如何,可能说出?” “这......”从四品的都说不全,五品以下的怕是打个照面他也认不出,这叫贺琳如何说得出来? “这便是你们天地可鉴的忠心?舅舅可要回去看好贺家祖坟,莫要天公一个响雷劈下来,正巧打在祖宗面门上。伤不伤你贺家根基本宫倒是无所谓,只是怕着说出去平白叫子民们笑掉了大牙。”周公以唇角轻轻扬着,眸光却是冷得吓人,只听他又开口:“贺恭荃?” “微臣在。”那人出席,躬身一揖,端端正正行个礼,接上了方才叔叔没答上的问题,“贺府在朝为官者数大不详,其中在京有品级者,国公二,二品尚书二,三品侍郎三,其余各部中,从三品五,四品六,从四品六,往下各级一十又九人,无品无级却身处要地如九门衙门、刑部天牢等十余所重地一共三十五人。在外为官的,各地知府巡抚暂且不表,但是九品县官便有三十三人。太子殿下如是需要,微臣这便详细拟个条陈。”贺恭荃端端正正一字一句地道,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甚好。饭后本宫题个‘国之柱石’的匾额,你替你叔叔拿回去,挂在你们国公府的门前,下头便一一写上你们贺家在朝廷做事的人的名字,一个都不许漏,进一个便给本宫添一个。” “那贺璋的外甥,”周公以搓了搓手指,下首那人跪在地上哆嗦应声,“他在何处任职,长官站出来。” 工部尚书与工部侍郎一同站了出来,三人躬身行礼。周公以望着他们,又道:“三位方才可听到贺恭荃的大人的话了?” “回太子殿下,听到了。” “三位家中可有这般雄厚的根基?” “回太子殿下,没有。” “三位府中几代人里可有入宫为贵人的?” “回太子殿下,没有。” “那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这么教导下属不敬储君的?”周公以笑着,淡淡地询问。 “微臣无能,”工部尚书大义凛然地跪在地上,他清楚知道周公以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此刻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臣之罪,请求重罚。”说着便叩个头。 “不慌,孙大人,”周公以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叫着刑部的尚书出来问话,那厮同样是个忠肠的,也不等问便开口道:“依本朝律例,臣属不敬陛下、太子、太后,中宫皇后者,轻者罚奉杖责,重者诛九族。” “那孙大人以为,本宫可否能替这位远亲求个情?” “臣以为,不可。殿下宅心仁厚,但不应枉顾国之法度。” “唔......那大人便继续说。” “是。王尚书统教不严,本应同罪,但本朝有律,年逾六旬且为官勤勉者,半罪,且王尚书为官清廉,累有功勋,此时肉身加罪,怕会引来物议如沸,臣以为,罚奉一年以示惩戒足矣。” “便听卿家的。另,子不教父之过,那厮既然来投奔他表舅,想来是没个父母的,用本宫车驾去把贺璋从府里接到广场上。贺恭荃贺大人,那便指你监刑罢,将堂上这两位一同送去广场。”公以淡淡道。 两位?哪两位?王尚书已经免了皮肉之苦,何来另一位?贺恭荃倒是乖觉,这便让刑部的人将那工部小臣同贺琳一道押送宣德广场行刑去了。且不说那工部的小臣五十杖之下会不会在床上躺一辈子,贺璋贺琳一人领了十杖,一把老骨头都快要打散了,正恨恨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便听闻京中外省,陛下体恤贺家忠骨,将年过四十的尽数打发回乡养老去了。 13 再说回这头紧邻着三侯纠察处的郅府。周公以温水煮青蛙,淡淡地打了两位国舅爷一人十大板,郅澌提起酒盅便敬了这位公正无私、大义灭亲的太子爷一杯,满堂跟着一同应和,主正臣恭,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明眼人这会儿都能瞧得出来,那刑部与工部到底是姓贺还是姓皇,不乏扬眉吐气的,不乏心有惴惴的,更不乏作壁上观的。 郅澌眼瞧着,拢了拢袖口,低声笑一笑,道:“小女初来乍到,不过是仗着陛下同恩师昔年的一点情面便这么忝居高位,真真是心有不安的,承蒙陛下恩惠,加爵禄赐宅院赏文玩,哪一样都是不敢当的。” 一直面色阴郁的鲁亲王听着这句,实在不由跟着点了点头,这宅子青砖白墙的,哪里像个家宅,分明就是个藏宝库,纵然公以那小子宠着,也不是这般铺张浪费的,说出去,又怎么让人议论皇家清誉?哪怕这郅澌只是嘴上说道说道,他听着也能稍稍好受些。只是鲁亲王毕竟心心念念向着的也是他誓死效忠的太子殿下,那些军侯可不一样,怎是这两句话便能安抚的? “郅澌大人客气,这些个金银玉器......陛下同殿下宠信,赏一赏便是对大人信任,无不可的......只是,我朝向来凭军功论资历,这从二品的官职,可不是一处宅院、几样文玩那么简单的。”安国侯常玉科客客气气道。 “侯爷说的是。”郅澌低眉顺眼地应下来。 安国侯打眼看着,心下不禁忖度着,想来这小女子能如何翻天?怕是十之八九是那太子把手伸进内卫的傀儡。“尚且不知,郅澌大人可否知晓了这西北覃国伯休来犯之事?” “听殿下提点过一二。”郅澌乖觉地把自己往周公以那儿靠,那厮慢条斯理吃着酒菜,眼观鼻鼻观心,噙着笑却也是不言不语。 “哦?太子殿下不论是文学字画、策论兵法还是人品修养,在我朝都是前无古人的出类拔萃,郅澌大人既然是蒙殿下教诲,我等不知可否有这个荣幸听听大人高见?”这说话的忠肃侯罗永。 “小女学得些旁门左道自是比不得各位见识高远,有幸偶尔聆听殿下一二教诲,奈何鲁钝,没甚的见解......”郅澌抬眼打量着,抿嘴笑一笑,“只是郅澌以为,为臣者,尽心职分为上分忧才是正道,即便是愚忠也罢,当条听话的狗,总比那满心不安分的秋后蚂蚱强......” “伯休到哪儿了?”周公以抿了口茶,扬了扬眉毛随口问道。 兵部尚书正准备上前答,却望着周公以边上的郅澌眼风一扫,小妮子先开了口说了些他们不知道的事:“那五千人马现下还驻在邀云坡,伯休已经在青山行宫里龟缩了两日了。” “你是说......伯休已经混进了青山行宫?!”罗永有些震惊道。 郅澌望一望他,眸色有些凉,道:“昨日见他正在审问那时随着嘉和公主的几个宫娥,想来失踪几个小婢子的事......”失踪两三个小婢子,这种事情怎么会报给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同各位大臣。 “他儿子我们是没有的,这伯休千里奔波,现下不便露出行迹,可这事应当是尽快说清楚的好。” “微臣这便去一趟。”郅澌乖觉道。 “不,你带他来见本宫。” 郅澌实在是为着她跟周公以之间这种“微臣”与“本宫”的对话好笑,憋着笑不自觉地像那厮一样摸了摸自个的额发,抬眼正对上周公以打量着她这个小动作的眼神,周公以也动了动嘴角,只是现下这戏还得唱,只得隐忍不发。郅澌又道:“青山行宫到这儿......殿下等臣一个时辰。”说着便起身拱手告退了。 那青山在皇宫宫城的背后,换言之,从青山柏杨行宫到这儿,势必要设法绕过皇宫,一个时辰......众人在心中计较着时间,却又顾不得想刚刚他们太子殿下朱唇轻动让一个十五六的姑娘带回的是个什么人。 周公以将茶盏放下,在嵌着一块巨大的崇州云纹石的桌面上缓缓转动着那个细碎冰裂纹的杯子,像是无心一般道:“今年天热,京城雨水还算好。” 鲁亲王从前也是个行军打仗的,只是顺亲王接过了担子他便赋闲在家了,彦亲王又是个闲散王爷,总不能是等着洹亲王搭话吧?公祥乖觉地接过来,“是,各地目前没有灾情的迹象。” 周公以点点头,“虽是酷暑,看九叔前些日子回京的样子,陆路水道也仍是通畅。” 顺亲王垂着眼,应声:“是,年景不错,人都忙在地里,为匪作乱的少了许多。” 周公以这下很是明显地扬起了嘴角,“哈哈,这便有意思了......张庆轩大人,”户部尚书站出来,“你一年俸禄多少?” 张庆轩心里有些打鼓,但坐上户部尚书这个位置,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自然也是炉火纯青的,“臣领一品俸禄,岁一百八十两。”台面下的银子不算,主子打赏的不算,确是这个数。 周公以点点头,那笑容淡了些,“本宫手里这杯子,打官窑出来便是五十两的市价,且不论旁的,三个杯子再多个盖儿啊勺的便顶当朝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本宫也当真是奢侈地紧了......可瞧着张大人的奏报,本宫倒是觉得,当今这天下,比诸皇室,不乏更加奢侈的吧?”周公以终于抬起眼,鬼魅不堪地瞧着那户部尚书,“都知道,去年是个一甲子一逢的大灾之年,朝廷减免了南边五个省的赋税,可今年这般好的年景,贡进京的粮食折成银子,也才刚刚够养你们这六部尚书的。本宫倒想问问张大人,除了朝廷要养活这满朝文武,张大人是不是也要养活许多人?” “殿下......”殿下何意,微臣不知,这是张庆轩卡在嗓子里的话,却是被周公以抬起一只手阻下了,“张大人,回答本宫的话。” “不是......”这话答得颇有些顶撞忤逆的意味,张庆轩为彰显自己的忠心,也顾不上那许多。 “这便最好,”周公以笑,那厢张庆轩只以为这是个警告提点,方要松下一口气,却又听,“那便劳动劳动张大人......公晔,”周公以发令,五皇子起身,“陪着张大人,去刑部衙门里好好查一查今年的帐。从户部和各县地头去两头查,不管是谁咽下去的,造个册,半月内吐出来还给朝廷则罢,拿不出来的......”周公以抚一抚额发,“眼瞧着西边打仗需要人......再者说了,”周公以笑得春暖花开的,“他们个个高门大户,想来抄家也能轻松抄出朝廷十二侍郎的岁俸才是。”这让闻名天下的抠门老五查账,真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周公以又道:“本宫呐,你们个个也看到了,花钱如流水,大手大脚惯的,所以最恨从朝廷钱袋子里动手脚的。往些年念着各位都是叔伯长辈,本宫这个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的,哪里敢造次,故而不声响......”周公以倒是头一次在百官面前这般阴阳怪气。 公以正色,“秦彻,”这人是户部左侍郎,“张大人想来是要在刑部忙些日子,本宫给你一个月,这乌烟瘴气的户部你可能肃清出来?” 那厢这年轻人想来不过刚刚三十出头,没甚老成的模样,却是精明干练,“殿下,微臣不才,户部的帐目好说,只是捂着账本的手,凭臣下一个三品侍郎想来还是不足以掰开的。” 周公以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公旸?” 三皇子笑着起身,先是对着周公以一揖,复又转向那秦彻,“本王从旁辅助秦大人,如有需要,尽管吩咐。”这话他并不是看着秦彻说的,而是抬眼扫着满堂官员,春风和煦地笑着道。 公以先道:“去年里开仓赈济,底子本就虚,这个月老五那儿补不上,就拿你们户部大人们的私库给本宫填国库。”随后眼里又是精光四溢,转了个话锋道:“东宫大火之后也修了些日子了,前些日子贺璋不总想把他家优歌送进本宫那儿住这么?老祖宗怕委屈了本宫这亲表妹,想着大办个宴席,邀着各位一同作陪,顺道,也给那远道而来的覃国君接风洗尘,那便这月初五吧。”嘲讽讥诮的酸臭味满堂满室,众臣瞧着周公以这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贬低贺府,连消带打地把太皇太后的指婚说成是贺府不顾廉耻地上赶着献媚,却是一言不敢发。 周公以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又变成了往日温润如玉、不见锋芒的庸懦太子,和颜悦色地同几位大学士聊了几句八月的院试之事,这大半个时辰便晃悠过去了。正逢着满堂寂寂的时候,前院里传来了说话声,“你这女子!” “那在下实在不知,伯休君是想招摇过市呢,还是从从宣德广场给您安排仪仗?”说着,郅澌将伯休推下了墙头。自己那一身月白长裙纷纷扬扬,更似九天仙女一般飘逸清丽。 “殿下。”郅澌偏着头,娇俏地冲着周公以拱一拱手。 周公以看着伯休,心里有些无奈,叫郅澌去把伯休带来本是为了先尽力把话同那厮讲清楚,省的初五朝宴上难堪,再者也是想着帮这小丫头立个威也无妨,却不想,她竟是生生拎着覃国君的领子翻墙头,还大喇喇地落在众臣面前。再瞧一眼那伯休,却好像也没甚光火的意味,一张英俊脸皮也是宜喜宜嗔地意味不明,周公以顾不上自己心口的一点不悦,只得先发声圆个场子。 “都说覃国上下骁勇善武,看覃国君英姿才知传言不虚。本想着这种不成体统的场面是难得请来伯休君同席的,真是荣幸荣幸!”周公以缓缓起身,抖一抖袍袖,端个礼温润笑道。众人随之起身,亦虚亦实地见个礼。 “客气。”伯休是奔着不惑之年的人,他现下潜入安平城,虽说本不宜张扬,可就这么暴露了他也不着慌,怀着谁能奈他何的自负,他倒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倒是不知太子殿下从哪里淘愣来这么个奇女子。”说着便打量了一眼身边的郅澌,复又道:“十招之内孤不敢说,五十招内,是必定要输给你的。” 郅澌倒也是寻常神色,客客气气地笑道:“微臣有能耐不让您出到第三招便死于非命,伯休君可想一试?” “澌儿!莫要顽笑。”周公以止住那小妮子这会儿有些得意的样子。 郅澌闻言,还是那般笑着,却转身对着伯休一揖,“小女失礼了,伯休君勿怪才好。” “本就是切磋,孤技不如人,打不过你自然听凭君断。”伯休倒是宽容,一笑了之。随着郅澌指引,坐在了里屋那桌周公以身边。郅澌倒是神色镇定,轻声告退,便出去同那些个大臣在院子里坐在一处。 “外面哪里还有位置?贺琳刚刚空出个位置。”公以道。 郅澌瞧着那三个内阁的老学究当间儿为首的那个位置,苦笑着道:“不敢不敢,臣哪里来的脸面与三位老大人同席。” 周公以扫了一眼那些个公侯府上的子侄,朗声道:“怎得他们有脸面你便没有了?三位老大人又不会吃了你个小丫头。” 郅澌在袖子里掐了自己一把,先是对着周公以谢恩,复又向着那三位大人行个礼说了声冒昧,愣愣地夹进去,如坐针毡。那桌上的世家子弟中间四处都是打量郅澌的目光,瞧着这个年岁上比他们还小的小姑娘,一时间不知、也不敢搭什么话。 后来还是那位矮胖的何文昌大学士先开了口,“瞧着郅澌大人这里的珍藏,想来也是个好书的。” “大人取笑了,太子殿下才是个好书的。东宫不幸走了水,殿下怕这些孤本遭了难,托微臣保管而已,是要还的。”郅澌随口胡诌着,她哪里知道哪些是黄历哪些是孤本,又怎么会知道周公以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书放在这里、又为什么放在这里的。至于这个还书的事,她实在是不敢一上来便见罪于这些打量着就不好相与的老头子,承不起赏书的情面,那便还回去就是了。 “殿下肯托付于大人,想来大人也是个懂书之人才是,来日太学学会,郅澌大人何妨一同来?”又一个老头子想当然道。 郅澌垮着脸,“说来惭愧,小女子小时候也是个顽皮的,为着读书的事,没少挨师父的罚,即便是这样,也没读进去几个字。不然一个小丫头怎会被捉来舞刀弄枪?如是各位宗师不吝赐教悄悄劳神指点一二,不只是郅澌大幸,也是家门大幸不是?”郅澌后颈一阵冷汗,却依旧那般苦笑着。 三个老头子听着这恭维话心里也是受用的,瞧着这厢跟自家孙女无二的小丫头,心下也生不出什么恶意,便也和善笑笑。 “尊太子,孤此行来,是为着寻一个少年。” “本宫知晓这事了,只是,人不在这里。”周公以倒是和善,这一笑温文尔雅。 “太子,如是尊驾当时替孤将人留下,此时覃国承了您的大情,不好么?” “伯休君,本宫不是那样的人。”周公以嘴角清浅笑着,脸上却是一派正色,“这事至此,便是本宫的态度。”救下十一,他不指他承情,将人推去齐国,他也不希望因此结怨。现下他只希望伯休能放聪明些,看出他周公以不是个好欺辱的,便悄悄躲去照鞍山后冷眼旁观就是了,洹亲王与贺家的事一了,齐国那里难道不是任人宰割? “周国到底是不同,比之覃国温暖许多,看着也更四季分明,景致很好。”伯休忽的放下了之前的话题,开始顾左右。 周公以抚着额发笑一笑,“伯休君星夜兼程,何妨多住些日子,本宫陪你看看当真好的风光?” “安平乃周国京都,孤的车架不多时就要到了,想来会诸多不便,哪能叨扰那么些时候?” “叨扰谈不上,伯休君肯来便最好。倒是南方这会景致更特别,想来是覃国见不到的才对。” 伯休笑,周公以也笑,二人温润如玉,都不多言。洹亲王瞧着,接话道:“河州这时候正是好时候,山间风光旖旎,只是南边蛮夷作乱,想来不甚太平。” “这位王爷怕是说笑,当下南边周国顺王爷的威名可是不战屈敌的利器……” “伯休君谬赞,小王可承受不起。蛮夷嘛,闹事作乱也是常事,与覃国铁骑相比,不值一提的。”顺王爷垂着眼帘,慢慢悠悠地道。邀云坡是个什么地方,那里便是京都与西北的咽喉要塞,三五日内守死那里,就近的驻军可都进不了京城。 “河州是不错的,山秀水美……”公以缓缓道,“为嘉和姑姑送嫁的时候,本宫曾路过那里。只是遗憾,齐国接亲的队伍来的太快,据说那东南之地才真真是钟灵毓秀多珍宝呢……”周公以抚着额发,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东南之地,不正是齐国地界? “衡符君同嘉和公主伉俪情深,惹人艳羡呢。”伯休接话。 周公以笑而不答。只听伯休又道,“闻言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便是山高水远也拦不住的好姻缘……尊太子芝兰玉树、满腹经纶,至今未曾婚配,不知可是也在等千里姻缘?” 堂上鸦雀无声,谁都知道伯休掌上明珠今年真是二八华年,夫家未定。 “本宫前些日子从郅澌大人那儿听了个话本子,虽是戏言,却是感悟颇深呢……” 郅澌脑子里一团浆糊,话本子?总不会是那个皇恩寡薄、保家卫国的罢?满堂目光聚在她身上,她面皮一阵滚烫。方才那二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是听不出,但她现下拿不准的是周公以的心思,他想让她告诉伯休什么事?此时一言不善怕是动辄两军对垒之下十万忠骨……她哪里敢随便冒这种险。笑一笑,笼着衣袖,缓缓回身,也不行礼,眨巴着一双风情别样的瑞凤眼,毫不避讳地望着周公以,“那诸多本子,哪一个?”娇媚亲昵,虽说是故意为之,旁人看着很有虚与委蛇之嫌,但拿不准的情势下,周公以对她这种不乏鬼机灵的办法很是惊喜。 “小丫头,金玉良缘那个。” 泣鬼神的默契,郅澌哪里说过什么金玉良缘的话本子,金她不知道,玉的故事嘛……郅澌心思九曲,将故事三刀两斧地改一改,再三言两语把东山现玉的故事满嘴胡扯了一通,堂上的人都是些官场混斗出来的,怎能听不出这其中的关窍?加之太子方才同郅澌的那般亲昵暧昧,心下都有些毛毛的。 14 “有时相逢,便是三生之幸。”伯休抬起笑眼望着郅澌道,复又道:“郅澌大人的故事很好。却是不想,尊太子也信这般儿女情长的闺阁故事?” “厌厌良人,秩秩德音……谁不想佳人在侧,红袖添香?”彦亲王俊采丰神,理所当然道。这话堂间谁能有他更合适说? 伯休看着彦亲王,笑一笑,喃喃道:“良人……”随后眸光一动,瞧着郅澌,眼神暧昧而阴沉。 周公以望着,心里颤了颤,他那被被父皇亲手杀死,后又化骨火海的母亲的脸在他心头晃出来……他觑了觑堂间三皇子,公旸心下了然,想了想,反正左右无法,不如还拿郅澌这个鬼精灵开涮。 “菜过五味了,现下不妨大家行酒令乐呵乐呵?”众人怔愣,这太子皇子满朝重臣都在席间,行酒令么?周公以也是愣住了,他本想让公旸换个话题罢了,却不想这厮没大没小的厉害,竟连规律也没有了…… 伯休倒是坦然,笑一笑,“想不到这般君臣和谐、宾主尽欢的模样世间真有!” 公以闻言也不好再拦,只得瞪一眼公旸以作警告,却不想那厮看也不看他,一双眼不怀好意地打趣着郅澌,道:“方才听闻伯休君对郅澌大人的故事很是欢喜,不放就着五叔的话,咱们一人吟句诗,没甚限制,现场作也是可以的。从三位大学士与郅澌大人开始罢,你们作引,主桌再来。”公旸今日是存了心取笑郅澌的,不把她逼到份上哪里有热闹瞧? 彦王爷的话……郅澌脑子打结,想着那句良人之说,面皮发烫,竟是也没听身边的几位老古董多么巧妙圆滑地把重点放在了乱世妻离子散上……没法子,那三人叨了几句埋忠骨望夫归的凄凄惨惨之语,便到郅澌了。 郅澌心里慌,她读书不认真是满世皆知的事情,哪里能说来就来那文绉绉又圆融的郎情妾意?正搜肠刮肚呢,却听公旸又道:“郅澌大人,莫要让满堂人等太久呀,否则,也是要罚的。” 郅澌抬眼望着四方青瓦白墙院子里的天,心里好不憋闷,没事不过置个宅子罢了,摆什么无聊筵席嘛!小院子离皇宫不远,住哪里不一样……郅澌想着,有那么一句不甚闻名的诗句浮上了心头,她书读得不仔细,尚且上句连不上下句呢,何谈文意通达?生怕下一刻便忘记了,赶忙救命稻草一般地背诵出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满堂死一般寂静……郅澌方才心里的那阵雀跃还没冷静,只听见这种凝结一般的安宁里,只有她自己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甚为痴楞地跳动着……不知多久,郅澌也看不到身后主桌上那七位活菩萨的目光在周公以和郅澌这两座泥菩萨之间来来回回搅动了无数趟……鲁亲王脸色一沉再沉……彦亲王忽的有些不明白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呆呆地望着……顺亲王忍着胸口里巨大的痒得人快要疯魔的笑意……总之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爆出一阵引起满堂共鸣的如雷笑声。 郅澌早知道要出丑,心下也没有太过为难,却是不知自己不是也对上了?也“郎情妾意”了?怎么了呢?什么这么好笑?她转脸望着身边三位大学士,何大学士低头在自己的小肉拳头边上面色通红地假意咳嗽,还一位瞪着郅澌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先前那位说郅澌也是懂书的,则是胡须乱颤,似有恼羞成怒之意……她无奈地叹口气,低垂着眉眼,再起身,扫了一眼周公以青白红黑之间来回变动的脸色,不想跟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对上,低声道:“微臣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这些风花雪月的。身体不适,先告退了。”这话无礼得紧,但堂上一个赛一个地想看热闹,哪能是说让她走就让她走得? 连平时兄弟里读书最不认真的公旦都知道今儿个,他这嫂嫂是逃不过他大哥的罚了,捂着肚子想着那首诗使劲笑。 公旸一张脸也是方才憋笑憋得厉害,这会儿又笑得用力,红通通的,朗声道:“嫂......咳咳,郅澌大人,这边要遁脱可不行,怎么地也得再顽一会......” “老五!”周公以终于怒火难抑了,冷着脸喝道,公旸摇摇头,看着哥哥这脸色,心里不禁腹诽,傻郅澌,行不出酒令他们罚她也不过是两倍薄酒,这下好了,她这回去不遭哥哥毒打才怪。 伯休这厮也是个凑趣儿的,脸上的笑意也不掩饰,却也不放肆,只是缓缓开口,百转千回地念完了那首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郅大人,可是有心上人了?”说完便眼光瞟了瞟身边脸色如墨的周公以,意味不明。 郅澌反正已经丢丑地厉害,也懒得再替这些个取笑自己的没心肝的东西遮掩,反正自己不说破,猜便随意猜去吧。这便闻言点点头。 伯休不由道:“大人这般好的姻缘,怎是一个执戟郎......倒是不知,今日赠君明珠的,可是孤了?” 堂上忽地又肃静了,众人都收起了笑意。且不说周公以与郅澌是否真的儿女情长,即便是暧昧,这太子殿下的心上人,怎可这般在众人面前被人轻薄?一种同仇敌忾的心思在堂上众多人心头弥漫起来,对伯休的提防与恶意又开始涌动。 郅澌好死不死,接话就说:“伯休君今日送臣东西了?” 觑着这个机会,到底是狡黠的公晔会卖乖,先声道:“看着这支古玉簪子,像是皇长兄收藏了多年极为珍爱的那一支呐......”你的明珠人家姑娘没见着,但这宫中之人的玉簪子却是有目共睹在人家鬓间了。故而不论是什么情谊,轮不着你伯休在这里叫嚣就是了。 郅澌云里雾里,但明白这里面着实刀光剑影,方才那一刻的满堂寂静就足以说明,大家对她的取笑被伯休言辞间的挑衅盖过去了,那这公晔应当是在向着她......不,至少也该是周国说话,她讨好地看着面色不豫的周公以,笑道:“殿下极为珍爱么?” 周公以一怔,看着那双星光熠熠的凤眼,不禁融融笑一笑:“极为珍爱。” 郅澌矮身行个礼道恩,又道:“蒙抬爱,三生之幸。”如是只为了谢簪子,这话怎么听也没什么大过,毕竟是个女儿家,温文软语也是应该的,总不能真像男儿那般说什么万死不辞罢?可听来,偏偏别样暧昧。 周公以这会子全然忘了方才这小丫头是怎么让自己这个富可敌国的太子爷轻轻一变就成了殿前执戟郎,可恨的是竟然对别人的情谊百般留恋......可幸,他还没完全失了理智,堂上众人又去三两交谈的时候,周公以依旧如前地温润笑着,目光胶着舍不得离开,向着觑着自己的伯休偏偏头,低声道:“本宫知道她要什么,知道她要的偏巧本宫都给得起,更知道,伯休君如是想从这小丫头身上下手找个什么破绽......”周公以并不继续说,只是转了目光,郑重地落在伯休脸上,而自己的唇边依然是那般清浅的笑意。“十一是个聪明的,不会慢待了自己。即便再疼惜,你没法允他什么。牵制住衡符,嘉和姑姑能有喘息之机,他便能自己好好生存下去。” “孤膝下子息并不单薄。”伯休依旧玩着弯弯绕。 周公以抚着额发,有些哀凉地笑道:“良人之说,真的只有本宫轻信?” 伯休也轻笑起来,“等车驾到了,孤便会告知这番领兵前来只是为了尊太子的婚礼。对外对内,孤要找的......竭力寻而未果,便失了兴趣。不过,递来的国书上,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可不是这个小丫头的名字呐。” “只是说请伯休君来安平一叙,把酒消夏,何曾说过本宫要娶亲?” 伯休懒得追问下去,只是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道:“孤现下答应等,尊太子是不是也应当许孤一件事才公平?” 公以不言。 伯休笑,“为君着,气度当宽广,束手束脚可成不了事。等尊太子想做的事做成了,还望能向嘉和公主替孤讨回灵犀。” 周公以听着伯休提出的这个交易,不禁失笑:“伯休君可知道十一是个什么性子么?他若是那么容易被劝服的,何至于我们兄弟待他至亲至此也心如铁石?” 伯休无可奈何,只道:“孤只是提出交换条件罢了,尊太子能不能、怎么能做到,孤无心过问。” “许是伯休君没听明白本宫的意思,即便本宫有心去劝,他如是不肯走,我又能奈他何?” “能助他死里逃生的人,必能让他回到正途。” “伯休君,不论你我还是十一,都知道了,我......不再是他的长兄了。”周公以哀然侧目,嘴角却仍是清浅笑着望着伯休,“而你,是他父亲。那时本宫会去让衡符与嘉和姑姑放十一出来,至于他肯不肯回到伯休君身边,要看的却是你们的父子情谊。” 伯休转过头,与周公以对视着,凉丝丝地笑着,“孤不该等的,不该等殿下这么......心思缜密的人上位难为自个儿的,就像......你不该暴露出你这么容易被一个小丫头牵制喜怒一样。” 周公以无所谓地笑一笑:“本宫信任你才会暴露给你。因为伯休君同样在乎那个女人和十一。” “也许罢......只是,尊太子未必能忍得了孤现下可谓是妻离子散的蚀骨之痛......更甚者,还要与仇人之子在这里虚与委蛇。” “原来你将我看作是仇人之子啊,呵呵......我呢,只将自己看作是十一这么些年来的兄长而已。” “不必提醒,你留下灵犀命的事只是你审时度势后的策略罢了,孤不会承这个情。来日,那丫头如是落难,你便知晓孤此时的心境了。” “哦?” 二人将目光一同投去堂间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小妮子还忙着在那些个老学究中间来往,看起来颇为焦头烂额。 眼瞧着到了下午时分,各位大人们都拱手告辞了,洹亲王带着来日方长瞧好戏的心也离开得好不痛快,宅子里留下了这些尊菩萨在这个小院子里继续闹腾。院子里骄阳晒得不像话,人又这么多,不得不命人撤了堂屋里的大桌子,搬来了冰缸,公以那七个弟弟和三位叔叔一道喝着冰粥谈天。 几位大亲王也不先开口,他们等在这里无非是想听听伯休那事是个什么结果,也不直接问,只等着公以先说。公以望着那没心没肺还打着盹儿的郅澌,心中着恼,便善解人意地先说了起来:“伯休现下是答应不会闹事了,稳住了老祖宗,也警告过了贺家,现下当是不会大乱了才是。”复又抬起意味深长的眼光望一望彦亲王,那厢心领神会,一番目光交流,两下心意了然。鲁亲王听着公以这么说,便为暂时稳当的局面稍稍安下心,望了眼郅澌,叹口气便要离去,彦亲王瞧着自家这个忠厚老实、刚正不阿的大哥,笑着摇摇头,叫住了他说是一同回去,便一起告辞了。既然身负着周公以所托,他便应当去尽力周旋,自家这个大哥的心结,该是首先着手处理的。 顺亲王不急不慌地拿个勺儿搅弄着碗里的粥,垂着眼帘等着。堂下的七个也不多话,时而瞟一眼周公以和昏昏欲睡的郅澌,忍俊不禁。 “都还杵着干嘛?”天气燥热,周公以看着他们这番促狭样子,心中更加烦闷,只得道破。 “这种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光景,可不得留下来仔细瞧瞧。哥,即便是再罚我去跟太学那些个老头子一起抄书录我也认了。”公旦道。 “老十,没大没小的。”公旸剜个白眼,复又讪笑着看向公以,“这不是怕嫂子性命堪忧,我们来拦着些哥哥切莫做出什么后悔的糊涂事。” “这话可多余了,他俩,那事能叫糊涂事?”公晔促狭道。 “老四,别冷个脸,既然是瞧热闹来的,可得稳住立场跟我们一起。”公祥也不正经起来。 “二哥哪里话,我留下了不是看热闹的,”公琅一本正经道,“我是留下了保护嫂嫂的。她喝了不少酒,打起来应该不占优势。” 六皇子一口茶喷了出来,边笑边咳着。 “难得见四哥这么正经地不正经一回。”老八也笑着道。 周公以翻了个极大的白眼给众人分享,说着便要像拎小鸡崽儿一般提溜起郅澌,“都给我回去,我先带她去午睡。” “看看,这便是你不讲道理了,这宅子怎么说也是人家郅澌的府苑,怎得你个客人在这里吆五喝六起来了?”顺亲王道。 周公以气结,顺亲王终于抬了回眼,望着郅澌,“好澌儿,可要对我们这些个下逐客令了?” 郅澌早就困倦得神志不清了,他们说的话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几句过脑子的,朦朦胧胧地道:“随你们。可是......都不用回家陪夫人么?”她使了把劲睁开眼睛,却还是只露了条缝,又颓然地趴在自己胳膊上了。 “啧啧,到头来真是我们这些个打扰人家小儿女了!”公旸大喇喇地起身叹道。 老六笑,“大哥这儿给咱们摆脸色也就罢了,嫂子的闭门羹咱们兄弟可是头回吃,回头细细品味是应当的。怕只怕......哥哥今日也要讨个没趣了。”说完这厮提着袍角便转身出去了。各个都是心似比干的主,话不用说透也能了然,看着今日这郅澌酒醉犯困的样子,可让他周公以头疼去。 公祥走在最后,想了想还是停下来回头瞧着周公以,道:“哥,若真是疼她,便带她回宫罢。”说完便走了。周公以了然公祥劝着自己该给郅澌个像样的名分,公祥是个正经的,说这话是为了他太子的清誉,也是为了姑娘家的名节想。公以回头看着伏在小几上睡着的郅澌,心想着,便是要对这个小女子好,只对她好,好得天下皆知,待他为王上,便只娶她一个。 15 “你要是铁了心今儿个就趴在那儿赖皮,我可是不管。”周公以敛起那些个柔情似水的东西,捡了张下手的椅子坐,捎带手抓起一把小几上的坚果,不慌不忙地扒着壳。 闻言郅澌倒是痛快,坐了起来,脸上一副死亦何惧的神色,“你是不是觉着我今天同三哥哥故意串通丢我的丑、打你的脸?” 公以闻言一怔,脸上的神色却是不动,“澌儿,那首诗你会全副?” “不会。”郅澌只道他现下还想取笑自个儿,语气也并不和善,憋闷了一天的自尊心,这会子一股脑儿的爆发了。 公以深吸一口气,横了心,把手里的坚果丢回盘子里,强忍着沉声道:“听好了——”周公以抚着额发有些无奈,心里愤愤的火烧火燎,音色不似先前那伯休那么舒缓百折,“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念及这最后一句,周公以恨不能银牙咬碎。“现下明白了?” 郅澌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地咂么着,周公以哪里还有耗下去的性子?“你是在装傻充愣?如是这样,现下就去给我把诗集详注抄个百八十遍,记下来为止!” 郅澌晓得这厮生气了,她听了两遍,本就不是个蠢钝的,怎的还能不懂其中滋味?只是她心思诡谲,现下倒是觉得颇有种柳暗花明的意味……莞尔道:“周公以,我说完,你可得赏我了。” 公以怒极无语,抬眸瞪着小丫头。 “这女子为了忠贞于自家夫君,看似依依不舍,到底拒绝了那些个谄媚的……如是在朝为官呢?”郅澌望着周公以,笑得翩然明艳。 周公以一怔,怒火消下去不少,却还是冷着声道:“强词夺理。” 郅澌没个所谓,托着腮道:“哥哥赏我罢?”看着公以不言语,郅澌呲牙,“赏我个笑脸。” 看着这小妮子心思九曲的剔透样儿,公以也实在恼不起来,忍俊不禁,偏生别扭着,复又道:“赶明儿起,听好了,上午跟着公曜公旦去太学听讲,下午跟着我去内阁听政,年底里我问你的长进,如果还是这般混沌心思……” “我不去念书!”公以那厢还没说完话呢,小丫头破声拦住,小脸上满是不快,“你要是真觉着我不学无术的,回北海就好了,反正就不去念书……”小丫头气鼓鼓的,缩了两条腿,蜷在太师椅上抱个膝盖。 公以瞧着,有些无奈,“丫头,这不是嫌不嫌,这要有个下回,你预备怎么样?你的心性自个不知道?你如是着实觉得羞恼,那便得自己去努力弥补,不然下次丢丑再没有旁的法子。” 郅澌眉毛锁得紧紧的,抿着嘴也不说话,公以也不让步,便是这般安静对着。良久,小丫头冷着一张脸,“时候不早了,殿下该回去了。” 公以闻言又好气又好笑,“这怎的还跟我置上气了?!” “微臣恭送太子殿下。”说着,周公以就被郅澌推出了堂屋,那厢小丫头反手就关上了门,再没给任何余地。周公以看着这冷脸,一时间哭笑不得。心下想想这妮子这会子别着气,那边彦亲王还等着,倒也没多耽搁,抬着步子从偏门出去,不着声色地进了望仙阁。 捡了屏风后面那张临着御泉河的桌子,公以晃着神儿转着茶碗盖,午时刚过日头正毒还不是饭点,楼里人很少,街上也只有些虫子叫唤,正发着愣这就听着那头脚步声了。 彦王爷也没甚客气的,对着公以坐下,“贺琳的心思其实我倒是摸不透,比之贺璋,可是阴刻许多。” 周公以点点头,缓缓道:“那日罚了贺璋,想来他自然知道我们的心思了。今天堂上他也老实得很,看着我那样欺辱贺家他也不声响,无非是突然间被我唬住了,这顿板子一挨怎么也该想明白了。” “他肯配合唱完这出苦肉计,是不是就算是在咱们的船上了?” 公以不置可否,想了想道:“他今日不肯对你言明,想来还是有许多顾虑,这不是个好兆头。贺家根基太深,一时半会的贸然铲除,谁也料不准会不会逼急了闹出来个好歹,若是让伯休和衡符钻了空子……贺琳必须得在咱们手里。”周公以望着彦亲王,得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只是我担心……如是过度对他示好,那厢也不是个高风亮节、忠肝义胆的,到头来拿乔摆谱,甚至狮子大开口……岂不是更不利?”彦亲王有些为难道。 “晾他些日子,得让他知道,贺府于本宫,是不除不可的才行。”周公以一张脸上没的丝毫笑意。 “老祖宗那儿呢?你可想好如何交代?” “明儿接优歌进宫,算是给她的甜头,让她有个希望现在也就不至于狗急跳墙……”周公以蹙着眉,他将那太皇太后老祖宗近乎软禁地扣在慈宁宫已有近三日了。与当年拿着她毒害皇帝的嫌疑威胁她去行宫的时候不同,他周公以现下已经是有着监国之权的太子爷,时过境迁,现在不仅威胁不了那老妇人,甚至被她逼急了还会将当年之事推卸到自己头上,说是自己为了手握大权不惜陷害父皇……周公以很是头痛,只能恩威并济,一边打着国公府的脸,一面全了老祖宗的面子。 彦亲王看着周公以脸上的为难之色,一时沉着脸,没多言语。当今陛下的不对头,旁人不晓得,就算满朝文武都看不出,他们这些个皇帝的手足至亲不会不晓得……老七也不例外。故而,当那些隐隐的鬼火开始烧起来,朝堂上下关于陛下有异样的流言也传将开来,偏巧,皇室宗亲就在那时候听闻了一个更加骇人的确凿的“谣言”——便是皇后私通曾为质子的覃国伯休,并养育了十一皇子……没有人再相信陛下有异样,为何?因为皇帝陛下并不费力隐瞒这件事,连同他想要将这对母子一同清除的心思。随后,东宫一把大火,国母与十一皇子便殒命了。彦亲王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一时间他说不出是皇帝的异常不寻常,还是这个好像事事牵扯其中,却又事事置身事外的太子爷不寻常……怎会偏巧东宫走水那一日,皇帝同太子都中毒了呢?随后,神鬼莫测、杀人于无形的郅澌就出现了……关于这种种,彦亲王不是不疑心,他摸不清这个韬光养晦了许多年的“天命所归”的太子周公以的心思,因而想着自己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保住锦衣玉食便足够了,许多事用不着他追根究底……正这时候,十一皇子没死的消息连同伯休提兵赶来的邸报一齐传了回来。那一瞬彦亲王觉得自己的心动了动,不明所以……周公以领着郅澌到了自己府上那一夜,他被他说动了不假,但看着这对小儿女,他不难忆起自己同容儿的青葱,甚至连那秋波缠绵里的情意悱恻都是一般无二的……这更让他动容。彦亲王却因这,不得不攥紧了饱含恨意的拳头!在当年老祖宗决意悔婚的时候,为了棒打鸳鸯她对容儿做的事,是他一生不能原谅的!终究在那一刻,彦亲王终于明白过来,即便是做个闲散王爷,他也不会在一个贺府背景的皇帝治下苟且偷安。 “七叔最近安静的不像话了。”周公以抚着额发笑了。 彦亲王认同地点头道:“郅澌大人上回抬手便让他折了一个兵部尚书,对这些太突然的变化,他想来是还在适应。” “说起来,兵部尚书的府上还是在为他称病呐……”周公以敲着桌面,嘴角淡淡笑着,“先当下,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一颗忠于周国的心。”盘算着这会子除了那早已归西的兵部尚书以外,同为贺姓的吏部尚书应该是正寝食难安体味着风雨欲来的焦灼才是。吏部他还尚且不担心,今日那贺炳字恭荃的将贺家根系拎得清楚,说到底,只要内阁不偏袒,官员任免上,周公以要真免了贺家的官,谁还能大过他手里的天威皇权?相较之下,今日那户部尚书张庆轩不是贺家的人,周公以清楚。只是此人太过贪婪,常年在多方之间周旋,做出个八面玲珑不偏不倚的粪球样儿。现下查账,周公以便是要逼一逼,逼他拿出个明确的态度来!户部的职缺好说,张庆轩若是真的靠不住,公以大可提拔秦彻那厮上来便是,可九门军衙不行。一来,那位置过于敏感,陈建柏是当年他父皇亲手放上去的,颇为倚重,二来,如是真撤了陈建柏,周公以手上并没有合适顶上去的人。 彦亲王看着周公以的模样,似乎是都能听见他内里那把打的震天响的小算盘,一点一点筹谋着自己手里可用的人手,不禁笑了笑,“兵部……老七不想放便不放罢,对殿下而言,目前没什么影响。” 周公以对上彦亲王的眼睛,坦然一笑,没说什么。正此时,楼里吵吵嚷嚷来了好一群人。彦亲王摇头笑一笑,“真是没个清静……” 彦亲王会作此感慨倒也不无道理,来的是什么人呢?公旸、公晔连同叶家二少将军叶子诚、项安侯韩居的小女婿贺琳次子贺奕、兵部侍郎赵为安之子赵志峰一行纨绔。屏风挡着,周公以不打算露面,只是轻声道:“除了那赵为安是老七的人不说,我若是没记错,那叶子诚的娘也姓贺罢?” 彦亲王点头笑。二人相对,也不多言,啜着茶,听着堂上人混闹。 公晔倒是不客气,坐下便道:“志峰,我怎么瞧着那尚书之位……怕是不多时怕就要空下来了。” “五爷莫要玩笑了。” “这怎么说,尚书之位一空,令尊这兵部左侍郎扶正也是理所应当的,有甚玩笑的?”公晔的话怎么听都有些阴阳怪气,那赵志峰想来也是不敢再插嘴。 “三爷,”这人剑眉大眼,肤色黝黑,方正一张阔脸上的神色意味深长,“覃国君的那五千甲士在邀云坡驻扎也有两日了,不知这上头……是怎么个意思?” “叶二将军,”公旸和缓开口,“听闻这些日子叶帅身上有些不爽快?可有大碍?” “劳三爷惦念了,家父那都是陈年旧疾,不妨事。” “叶府满门忠烈,守着北塞几十年,战功彪炳。”公旸赞叹着,那叶子诚正想谢恩,却又听,“老帅辛劳一生,现下少帅却在北面苦寒之地不得侍疾榻前……唉……” 叶子诚心里颤了一下,脸上却是镇定,“自古忠孝不两全,叶府上下知道什么是大义。想来家父也想大哥为国尽忠才是。” 公旸笑一笑,“方才听二将军提起了邀云坡?这伯休的事,确是棘手呀……” 叶子诚瞳孔一缩,邀云坡是京都要塞,北面、西面调兵回京的必经之地,而叶家少帅所领的驻北一支……确是离京最近的兵马。他父亲这些日子假托抱恙推脱不上朝,本身家里的担子都交给两个儿子了,他出不出面本无妨,可眼看着天色变幻,叶帅心里有些没底,权衡之间还是让小儿子从这些个皇子嘴里探探虚实,看看宫里对这回伯休贸然来访究竟是怎么个打算。叶子诚不禁暗自忖度,听三皇子这意思,太子爷要把大哥撤回京?复又转念一想,方才公晔提到的兵部空缺又是何意? 贺奕今儿按理本不该出门的,他爹和二伯刚刚被太子爷一人赏了十杖,他这会儿于情于理都应该做出副纯孝样子。只是方才听闻彦亲王从席上出来便去了他爹府里,加之他现下领着刑部右侍郎的职和军侯女婿的身份在这儿,这会子拂了这二位太岁的面子总归不太好,一面打发了夫人回家里去探望,自己便出门了。公晔看着三哥把那叶二将军钓得七上八下的,不觉好笑,这头又去跟贺奕闲聊:“前些日子进宫给母妃叩头的时候,正碰上侯爷夫人跟几位太妃叙话,上去回了个话,正巧听着提起贺侍郎家的小公子可爱的紧呢,大人好福气。” “在下哪儿担得起五爷这一声大人啊,折煞了。”贺奕客气道,弯弯绕论下来,皇后是贺奕的姑母,是公晔的嫡母,他俩本是平辈,这会子大人爷得叫,虽是客套但也亲疏得当,外人听着只像是玩笑,内里确是姿态面子都给足了。“稚子年幼,顽皮得厉害,实在是不好管教。” “哎,这是哪里的话,小儿家就该生龙活虎的,扭扭捏捏得反而像个姑娘家的小气了去。说到管教,那日闲聊也说起呢,现下宫里倒是没几个玩闹的孩子了,这太皇太后一回宫,怕着老祖宗觉着没个孙儿承欢膝下觉着寂寞呢。正巧打算让这些个国公大员们的儿啊孙的一并带进宫里让老人家教养呢。”看着贺奕的脸色一变,公晔笑,“要说啊,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呢!这宫里管教虽严,但我们这些个兄弟打小一处念书顽闹,感情可真是好。再者了,宫里的师傅不比这外面寻的教书匠强个千八百倍?”说完又叹口气,“也就是我个没福气的,现下连媳妇也没讨,自然儿子也就没这样好的命了。不然,跟着诸位世家出身的哥儿们也好好养个交情,像我跟三哥这般,岂不也是一桩乐事?” 贺奕听着这厮有鼻子有眼的说道,心下一片寒意,怎得,这是扣下质子了么?真的是老祖宗的意思?还是皇帝,周公以呢?这边揣测着,面上皮笑肉不笑地周旋着,“五爷真真是混说,你要是没福气的,我们个个不都是倒霉催的了?” 公晔笑一笑,不露声色地跟老三交换了个眼色,二人兄弟默契,尽在不言中。 这厢公以在屏风后面听着,望着彦亲王,笑道:“公晔这厮倒是出息,这般信口开河也能让他说得头头是道。” “还不是仗着你的势?”彦亲王道,“世家子弟若是都聚到一处,皇子教所塞不下不说,天天断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官司也能累死那些个夫子嬷嬷。那贺奕不过是怕着你这两日的恶名,那公晔又口口声声你们兄弟情深,他这会儿被糊弄了罢了,回去想来是要骂娘的。” “我倒是觉着那贺奕这会心猿意马呢……老三老五今儿个明里暗里离不开那个兵部尚书的职缺,这三个都不是善与的主。尤其是贺奕,他可是贺琳的亲儿子。刑部今儿我也算挑明了是我的人,那贺琳的十杖还有他孙大人一笔功劳,你说这贺奕的侍郎还怎么做得?倒不如赶紧去顶兵部的缺,他的背景……不比那两位硬气得多?”周公以笑道。 正说着,小二端着盘清拌笋尖、一碟龙井虾仁和几样小菜就往屏风后面去,公旸扫了一眼菜色,眉心一拧便道:“小王去跟故人打个招呼,片刻就来。”说着便起身,公晔晓得了他的意思,倒也没跟上去,只是笑道:“三哥这多情的性子啊……瞧瞧,红颜知己遍天涯!” “哥怎么跟这儿听墙角呢?按理,这会儿不该在温柔乡里么?难不成真让六哥说中了,跟嫂嫂那儿吃瘪了?”公旸进来便低声打趣。 公以脸色变了一变,到底是避开不谈了,“我跟五叔说些事。怎地,你们俩今儿唱的这出双簧倒是有意思。” “今儿个以后,看着天气穿衣裳的绝对不少,逗他们一逗又何妨?再者,让贺府先跟七叔狗咬狗,咱们还能省点力气不是?好了,哥,看你俩这鬼鬼祟祟的应该是也不想招摇,我略坐一会就走,然后你们再走。”公旸周全道,说完便转身离去。 16 公以这头谈完话,站在阁楼上往一条街对过的郅府望了望,只瞧着也没什么不妥,正门偏门的门仆都躲在阴凉里,一个打着扇打盹,一个蹲着吃西瓜,公以想着应该是没什么妨碍,抖抖袍子便准备让掌柜的给自个弄个马车从敦庸门赶紧赶回宫里。这几日那小丫头为着内伤痛得死去活来,他哪里有心思去处理公务,想着这会南书房的折子堆成天高了才是。这便撩着袍子匆匆赶回去了。 却不想那厢郅澌哪里是个省油的?她这府苑大门正正对着宣德广场正中,又夹在东西两街之间,好似整个安平都在她睥睨之下,见着周公以也没回头寻她来,她便赌气预备出门去逛逛。西街上多商贩,故而夜晚里巷子吵吵嚷嚷好不热闹,这会子日头毒辣,城西树少,也没甚趣味,郅澌预备着去城东树多的那头纳个凉,等着傍晚再回城西转转。这么想着,一跃便上了房檐。周公以如是肯晚那么一时片刻再上马车,便能看见那换了月白长裙、卸了飞仙髻的小丫头,这会换了一身绯色丝罗坦领襦裙,松松挽了个双螺髻,一点钗环没戴地在房檐上穿梭来去。 城东都是高门大户,巷子里都十分幽静,两旁绿水成荫,当间儿青石板上是晌午时分各家各户仆役撒的水,此刻分外清凉。依着御泉河的走势,那城东几处宅子当间也有水道,上面搭着拱桥,此时这郅澌便在一处拱桥头上的柳树荫凉里看几个不睡午觉的小孩子打闹。看年岁,最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怕是三四岁,一旁跟着些提心吊胆的婆子奴仆。郅澌看他们闹得认真,似是在争夺个什么玩意儿,不禁凝着眼,仔细瞅瞅。“啪”一声清脆的鞭响,郅澌便明白过来了,那是个陀螺,这会儿还没抽得使劲,仍能看得见那玩意儿到底稀罕在哪儿。寻常陀螺无非就是木雕的,现下这个,倒像是象牙雕的。郅澌冷嗤一声,觉得甚是无趣,不过是些纨袴膏粱,心下又不免想起来那穷奢极侈的周公以,一时骂出了声,“都是些没心肝的败家玩意儿!” 这下便坏了事,五六尺宽的巷子,两边的院墙修得高而规整,这么个中午,除了蝉子叫唤也没旁的,离得近的小厮耳朵尖,便听见了郅澌的这一声骂,转过身便想教训:“谁家不懂事的丫头!没规矩还敢对着主子爷没大没小!”郅澌瞧了眼那小厮,看着也就是个寻常童仆,一来自己骂的又不是那几个孩子,二来这厮又打不过自己,觉着没甚好纠缠的便想要转身离去。也是该着这位泼皮小丫头今儿惹事,正在郅澌就要调息起身的时候,身后的宅子里传出了不小的动静,甚至还有哭叫,声音越来越近,郅澌不免回头。正瞧着,这不知谁家的后院角门便打开了,七八个成年汉子将一个左不过十二三的小子打了出来。那男孩头面上血和着灰,好不狼狈,只听身后的那些个男人叫喊着:“也不掂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内卫府的走狗了?敢趴主子爷的窗户偷听,今儿不要了你的命......”郅澌一听“内卫府”三个字脑袋里就蒙了,这小子是内卫吗?看着应该不像,没什么本事,年岁也不够,看着也不灵光。郅澌复又想,这内卫怎得像过街老鼠一般招打,想着便转过了身,抬着步子慢慢悠悠地往那些个人身边走。 “咳咳!”小丫头咳一咳,那些个汉子停下来,回头看着这个像是哪家大户家的丫鬟的小妮子,正预备发声哄她离开,小丫头却先开口了,“地上那个,你是内卫?”小妮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清清楚楚地问。 一时间看着的人都有些怔楞,小丫头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盯着贴在地上的那张满是创伤的脸,认真问:“回答我话,你是内卫?” 地上那少年郎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郅澌蹙起了漂亮的远山眉,“那为什么要听墙角?” 少年郎望着郅澌,眼神动了动,似乎有些探寻的意味,再没说话,也没旁的动作。郅澌一愣,心下想,莫不是自己先前打了眼?敛起了嘴角的笑意,端端正正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反正你说与不说都会被打死,告诉我,你是不是内卫?” 地上躺着的少年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内卫的规矩是很清楚的,即便是被捉住,宁可死也不能透露更多消息。自己是内卫的暗桩,不比那些个府兵,身份是万万不能泄露的。只是现下这么个小姑娘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自己的身份,甚至语气愈发地严肃......自己如是现在交代了便死了倒也没什么,就怕死不了......想到这儿,少年郎心头恍然一惊,自己这是怕被受刑么?他正在鄙夷自己的时候,却不想郅澌先没了耐心。 “我回去在簿子上若是查到你的名字,你便是死了我也把你挖出来鞭尸!”说着便恨恨起身,对着那几个大汉道:“人我要带走,你们就不用继续打了。”躺在地上的崇郎不禁庆幸,这厮果然是要把自己带回去严刑逼供,刚差点便暴露身份了...... “呵,这哪家的丫头......”一个汉子正欲往下说,另一个却上来拦住了。这是什么地界,城东的哪家不是有权有势的?万一真是哪家有背景的,自个儿这会嘴上没把门的岂不是要了命了,这便上前问道:“不是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又为何要带走他呢?” 郅澌想也不想,觉得没必要跟他们多费口舌,“不是你们说的地上这人是内卫么?”这边弯腰问崇郎,“你能自己起身走吗?” “姑娘,我家主子问起来,我们没法交代,你最好给个解释。” 郅澌不耐道:“去找内卫府要人啊。”地上的少年郎一哆嗦,闻言就差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了,吓了郅澌一跳。郅澌道:“能动就好,那咱们走罢。” 看着这张牙舞爪、无比嚣张的小丫头,这些个大汉都有些生气,“姑娘,这人你是带不走的。” 郅澌蹙着眉头,“你们是哪家府上?” “兵部尚书府。” 郅澌想了想今日宅子里的那些位大人,怎么也没归拢出来哪个是兵部尚书,只得把目光又转向刚从地上坐起来的那个,道:“兵部尚书是哪个?叫什么?” 崇郎看着这个非说自己跟内卫有关系的小丫头,心里的防备还是没有放下,想了想,盯着郅澌的眼睛道:“告假的那个。” 郅澌脑子里忽闪一下,嘴角就扬了起来,“朝里哪有什么告假的尚书,他不是早就死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都是骇了,那几个大汉不知情,只当这小丫头是满嘴胡说,地上的倒是醒过神儿来了,“噌”地跳起来,站到了郅澌边上。那些个大汉瞧着,破口便说:“哪里来的没大没小的丫头!仔细......” 郅澌哪有心情听他往下说,只道:“转告洹王爷,人死不可复生,别捂着了。这人我带走了,他要就去内卫府要人。”崇郎一步不落跟着郅澌就走,那些个大汉就要上来纠缠,郅澌回头望着崇郎,一双百般俏丽的瑞凤眼对上那双清凌凌的鹿眼,颇是无奈蹙眉道:“你是不是不会功夫?”崇郎瞪着眼,点点头。 郅澌下意识抚了抚额发,道:“来,站我后头。”崇郎乖乖地站到了郅澌身后,郅澌抬眼对着那些个大汉,道:“我不会只伤人不杀人的功夫。你们真的打不过我,我也没必要杀你们,把我的话原样转给你家主子,你们不会......”还没说完那厮变提着棍子冲上来了。郅澌调了内息,用内力撑起那么个无形的大钟罩子,那人的棍子刚刚打上,便四分五裂。郅澌挑了挑眉,“看到了?”那大汉不信邪,招呼着身边另一个汉子轮着棍子便往上冲,郅澌笑一笑,把力量凝在一个点上,只听着夏日无风的街道呼地想过一声嘶鸣,那棍子远远便虚浮起来,无形中像是看不见的一只手夺过了那长棍,高悬于那壮汉头顶!正这时,郅澌轻笑着道:“一早便说了,你们打不过我的。现在可还要打?”那些个只觉得自己见到了鬼,掉头就跑,哪里还顾得上打架。 郅澌转头看着身边的少年郎,“你是内卫?”少年郎提防地看着她,不言语,也不动作。 “什么名字?”那少年郎充耳不闻,神色一变不变。 郅澌不耐地揉着发痛的眉心,只道:“你如何才能信我?”少年郎紧了紧眉角,却仍是不响。“我可真是头痛死了,你方才是因为什么肯跟我走的?因为你看见那大人死了是吗?”郅澌道,见他神色动了动,又道:“是,那人是我杀的。” 在郅澌就要恼羞成怒、忍无可忍的时候,那崇郎道:“你是谁?” 郅澌扑哧一声反而乐了,“我是你长官,怎的你不信我,我又为何要信你?你先证明你的身份。” 崇郎想了想,觉着这姑娘已经知道自己内卫的身份确实无疑了,只要互相交出信物证明一下即可……于是探询着道:“牌子……” 郅澌一摸脑门,“你倒是早说呀!”这便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牌来,上刻三个篆体大字“内卫府”,右边两排排小字“钦命从二品卫将军”、“安监院院令”,下头则是端正的“郅澌”二字。崇郎见着牌子,连忙躬身下拜,“院令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郅澌喘口气,又问一回。 “属下崇郎,是兵部尚书府中的暗桩。” 郅澌点点头,“撤了也好,早晚要撤的……那人死了那些天,这么热的天气,早该臭了。我对内卫还不甚熟悉,你便先留在我身边提点即可,旁的不用操心。” “是。” “你们平日里就做些听墙角的事?” 崇郎脸色变了变,想想道:“是。之后将情报上达,方算是完成了安装的工作。” “上达什么地方?”郅澌这会子倒是也不着慌,带着崇郎在城东的高门大院之间像是闲庭信步一般。 “城南有个卖糖糕的......”崇郎看着郅澌抬手抚着自己的额发,脸色不怎么好看,想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带我去看看那个卖糖糕的。” 崇郎低着头,不响,只在郅澌身前带着路。临着东街和御泉河的,本都是些官府衙门,但城南又多有平民居所,故而有些个挑货郎,走街串巷地卖些果蔬杂货。这里远不及城东那般荫凉,但好歹也算是有几棵树,郅澌这会倒还好,只见那崇郎已是汗流浃背的了,先前脸上的血污方才用郅澌给的帕子擦了擦,这会子脸上却有些阑干斑驳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花脸猫,郅澌不觉好笑,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悠哉地跟在少年郎的身后。 倒是不些时候,只见街角有个挑扁担的,被一群孩子围着,用纸包着,裹些种类花样极多的糖糕买着。崇郎站住脚,回身冲着郅澌,低着头,道:“那便是了。” 郅澌点点头,望着那挑货郎对崇郎道:“你啊,以后学着聪明点,瞧着我能打得过呢,就利索躲我身后,瞧着我打不过,赶紧脚底抹油的好。晓得么?”说完倒是也不等崇郎再说什么,低着头就往前去,她等着那些个孩子买完糖,也蹲下身子,在篮子里那些个花样中拿了一包薄荷糕和一个荷花模样的糖人,一边从腰间摸着银子,一边道:“怎得内卫都这般灰头土脸的。” 挑货郎面上倒是镇定,只装着没听见,低头收拾着篮子里的东西,却又听郅澌道:“我是你长官,如果你现下把那淬了蛇毒的匕首拿出来,你就暴露了。” 那挑货郎手上一滞,也没甚更多的动作,只垂着眼帘,低声道:“敢问姑娘是个什么来路?” “我是郅澌。” 挑货郎抬起眼,望一望这小丫头......今个儿安平城里最大的热闹,不就是城南那安监院的衙门变成私宅了么?那门口车水马龙,去的全是这会子京城里最有头脸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打听了这么些消息,不也听说那位郅府大人就是新任的内卫府的从二品将军、安监院院令……只是,这么个手握重权的,便是眼前这个小丫头?郅澌瞧着他将信将疑,又道:“我今儿个也没什么事,只是出来走走,想来你也是个上传下达的,不妨就让你去替本官通知你的长官们,日落的时候,去趟院子里,本官想……和他们说说话。”郅澌打量着他脸上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呲牙笑了笑,安慰道:“你们不信我是你们职责所在,但是你们总得信那院子呀。”这么说着,人已经起身了,崇郎连忙跟上去。郅澌觉着自己现下十分可笑,领着这个职,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着看看内卫府的属下还得自己在街上一个一个找......如果此时她跟着周公以,想来事情会简单许多才是,他总有办法......一想周公以,郅澌又不免吹胡子瞪眼,心里再将那厮捶打一顿。心里这么弯弯绕绕的,郅澌带着崇郎的步子却是一步没停,好巧不巧,一抬头,正是兵部的衙门口。郅澌蹙着眉,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发。今儿个按理说是休沐的日子,不该有什么大员在这里当值,听着动静,兵部衙门里却是热闹非凡。 郅澌看了看崇郎,道:“你去租辆马车罢,我走得脚痛了。”崇郎望了眼郅澌,也不敢去细琢磨这位小大人的心思,应下便转身往民居的巷子里走去。也就这会子功夫,衙门里先出来了一行人,有个穿着锦袍的,身旁站着些看着明显比他年纪长些的大人,身后跟着三两个仆从小厮。郅澌站在门前本无什么不妥,那李献良是兵部尚书李知名之子,品级倒是不高,但职位很是要害,是个正七品的兵部给事中,他今儿个来兵部衙门正是府上刚刚收到了宫里递回来的折子,这会他是为处理公事来的。李献良出门前刚刚料理了一个在自个父亲卧房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厮,本身父亲就死得蹊跷让他心乱如麻,洹亲王为了守住兵部尚书的位子,严令他家守住消息秘不发丧,出门时尚还在为着这事头痛,谁想到了衙门兵部这些个老儿竟是早早恭候着了。身旁仆从蹙着眉看着面前的这个小丫头,轻轻扯一扯李献良的袖子,低声道:“下午院门口的,好像就是这个女子......”便是这样,李献良才抬起眼来看一看眼前的这个女子。他本以为那细作是兵部这些盯着父亲职位的人打发来的,但中午听着家人报上来,说这丫头邪性的很,口口声声跟内卫扯着关系,李献良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他现在是很想拿下这个小丫头问一问话的,只是这身边右侍郎王恕之同是洹亲王的人,现下争夺尚书的位置,他跟那左侍郎赵为安争得最凶,更别提边上还有这么些个闲杂人等,为了掩住父亲暴毙之事,他一时半会的不能发作,心里十分难过。 那王恕之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丫头,整个人都怔住了,他怎么可能不认识郅澌,那日大殿上指责郅澌这个内卫将军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不就是他?这么想着,王恕之这个直肠子不过脑子就开了口,“郅澌大人?”郅澌抬眼看了看王恕之,坦白地说,她对这厮影响实在是太为深刻了,这会子看着他,却是十分坦然,笑一笑,点个头了事,也没开口打招呼,毕竟她这个从二品的将军也是担得起这个三品官一声“大人”的。 “哦?王大人认识这位姑娘?”李献良听着“郅澌大人”四个字心中一凛,却仍是温声道。 王恕之回头看着李献良,笑得意味深长,“贤侄、诸位,引见一下,这位便是新任的从二品内卫将军,郅澌大人。说来那日大殿之上对大人多有冒犯,还望大人大人有大量。” “为公不为私,不必如此客气。”郅澌淡淡道,那三日磨骨灼筋之痛,她一时半会可是忘不了,因而又道:“再者说,私仇上,本官一向是个气量小、有仇必报的。” 这么一来,王恕之怔楞了,李献良再看着郅澌的眼色便凌厉许多了,那他俩之间毕竟是杀父之仇,又哪里是能风淡云轻的。“郅澌大人?”口气里满是不屑。 郅澌也不言语,她不知道眼前面这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来路,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跟着周公以在一起久了的缘故,她也习惯挂上一副冷冷淡淡的笑脸看着。王恕之清了清嗓子,“李大人,郅澌大人虽是个弱女子,但官居从二品,莫要错了规矩。” 李献良现下恨不得掐死王恕之,硬是咬着牙强忍着,“下官兵部给事中李献良,见过大人。”此言一必,身边的几位也都拱手打了个礼问好。 郅澌点点头,笑而不语。 王恕之笑一笑,道:“现下当真是青年多才俊,这李大人虽说是尚书之子,但却是颇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风范,郅澌大人天人之姿更是颇为太子殿下赏识......” “尚书之子?”郅澌没让那厮说完便开口问道。 王恕之也不恼,只道:“正是,大人有所不知,李大人乃是兵部尚书公子。” 郅澌瞧着李献良的眸色变得深沉而不可捉摸起来,嘴角的那笑意也是颇为诡异,这会却道:“本官只是闲来无事闲逛而已,却不想碰见二位大人这般勤于政务,真真是百官楷模呢。” 那厢王恕之接过话头,“哪敢哪敢,这不刚刚接到殿下关于覃国君进京给兵部发来的安排,我等总不好在殿下辛劳之时偷懒不是?” 这话本是冲着郅澌这个闲人来的,她玲珑心肠怎么听不明白?想了想还是没在这事上发作,却是抬眼望着李献良,“李大人,有一事本官倒是要问问大人。” 李献良眼色冷冽,道:“大人请讲。” “今儿个闲来无事,想来是经过贵府高门,不巧,偏好撞着府上几个小厮对我内卫府的人出言不逊、拳脚相加......这便罢了,只是内卫府是皇命衙门,领的差事都是奉的宫里的意思,不知大人府上这是怎么个意思?” “大人想来是听岔了,家中出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厮,下官着人打发了去,怎得变成辱没内卫府了呢?大人这两句话里更是有下官与家父的大不敬之意,这等掉脑袋的顽笑,大人可莫要随便打趣下官。”李献良倒是不慌不忙地应对着。 “哦?三言两语的,李大人的意思倒像是本官冤枉了大人,呵呵。”郅澌笑一笑,少女的清脆银铃这会子听来颇为诡异渗人,“内卫府从前的日子,从本官上任之时便是过去了,今日既然是碰着了,便不会轻而易举地过去,想来,李大人应当不会以为本官是个小女子,便是好欺负的罢?”一双瑞凤眼清清澈澈地望着李献良,带着些不合时宜的清纯甜美。 李献良想着自己父亲便是这女子堂而皇之下毒害死的,心中不禁又恨又怕,袖口里的手掌攥成拳,咬着牙道:“大人这么大的官威,下官......怎敢?” 郅澌扬起一侧嘴角,笑得很是不屑,清朗道:“既然不是大人不敬皇命,也不是对我内卫府执行公事有异议,那想来,便是做奴才的太过放肆,竟敢随便替主子拿主意了......今儿个不劳大人费神,内卫府有内卫府的规矩,现下,本官也算是同大人知会过了。” “大人此话何意?”李献良蹙起眉毛问道。 郅澌转开目光,对上了他身后的仆从,“本官不像寻常家的闺阁女儿,虽是个打打闹闹的粗人,但记性确实好得很。”正说着,郅澌微一屈膝,脚尖一点地,便是腾起四五尺来,上身前倾,整个人都好似弯成了一张满弓,轻身一掠便越过了下午那汉子,绣鞋在那人宽大的后肩上一点,整个人又拧了回来,那大汉却是被小丫头脚尖惊人的力量一震,整个人就要跪下去,这已经回过身的郅澌脚尖又在那人矮身下去的时候在头顶轻轻一点,这便看着那大汉双眼圆睁,目眦尽裂,一口血吐出来,人就没气了。在场的这些个大人们,杀人谁都见过,只是这般轻松的......那可怕的刽子手还是个十五六的小丫头的,却是头一遭。稳稳着地的郅澌仍是先前那般负着手,在这些个须眉男儿间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偏生那清脆的声音阴戚戚道:“既然今日李大人说,折辱内卫一事与你无关,看在同僚之谊上,本官便相信了。但这些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不管是本官饶不过,还是规矩饶不过,还希望李大人能把他们的命交到内卫府上。倒不需要押解过来那般费事,算上这个应当一共是八颗脑袋,日落之前,还劳烦大人送到本官府上。”这般说完,郅澌又理了理袖子,清浅笑道:“郅澌不是个好相与的,以后共事还要各位大人多多包涵。” 17 暑日闷热,东宫还在修,周公以只得挪去南书房处理些公文。但实际上,自那小丫头住进思华堂,他一日的功夫除了在朝阳殿上朝,也没挪过步子,公文都是何诤叫着太监搬去思华堂批。只是今儿小丫头不在,他也不想自己回思华堂。这会子身上只穿着一件蚕丝薄袍子的周公以刚刚从高高摞起的文书里抬头喝口茶,何诤面色有些发白地就进来了,“殿下......” 何诤虽是周公以的贴身近卫,除了护卫安全以外,他其实还替周公以担着外头歌市街和望仙阁的生意,虽不是内卫的人,但安监院一天到晚的琐事成千上万,如是都要太子爷这个院长来一一过目,只怕周公以那双透亮的双目早该老花了。周公以也没瞧他也不应声,啜口茶便低下头去看公文,只是等着何诤自己说事。 “纠察处刚刚报上来,说是......说是西墙底下摆了八颗兵部尚书府送来的人头......”何诤小意地觑着周公以的脸色。纠察处的西墙正正好临着安监院的东墙。 这头周公以手一抖,笔上的一滴墨滴在了手底下的公文上,声音平缓冰凉,“怎么回事?” “还不知道......”何诤愈发地没有底气,索性一咬牙一闭眼,也不等周公以反应便继续往下说,“下午的安监院的探报都没有呈上来,奴才只是方才在听着唐少詹事回来复殿下早些时候让直接送去尚书府的那封手书的时候说,李献良下午去兵部衙门的时候......碰着郅澌大人了......” 周公以手里攥着那支湖笔,指节微微发白,“唐楼人呢?” “殿外候着答话呢。” “费什么话,还不叫他进来!”周公以恨声道。 何诤连忙快步转身就出去叫唐楼。不消须臾,唐楼连跪拜礼都被周公以免了,觑着那厢黑得墨一般的脸色,一面腹诽最近这太子殿下果然是威严不已,一面小意地低着头站在公以书案前大气都不敢出。 “兵部衙门那儿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午后那封手术臣着人直接送去了尚书府,给事中李献良大人便带着命令赶去兵部了。听闻出来的时候不知怎得在兵部衙门口碰上了郅澌大人,寒暄几句之后......郅澌大人好像是杀了李大人身边的一个仆从。晚些时候臣派去的人领复命的时候,正碰上尚书府的人带了八颗人头往出走......” 终于,“啪”地一声,周公以手里的毛笔折了......周公以把断了的笔丢回桌子上,唐楼抬头迅速瞥了一眼,只见先前黑锅底一般的脸色,这会子却是煞白煞白的,连忙收了眼光,就听那厢周公以冷冷淡淡道:“本宫晓得了,你先下去罢。”这厢便行了个礼告退了。周公以心里这会儿一阵火一阵寒的好不难受,想着这厢方才召了皇亲国戚六部众臣给你摆完乔迁喜酒,你个死丫头便满城风雨惹出这么个晦气事是何用意?这儿正心里发闷,骂这小丫头不省心,却又对今日安监院的反常心生疑窦,索性一甩袖口,叫人更衣准备出宫去看看。正这会功夫,外面唱报二皇子求见。 周公以在帐子后面更衣,顾不了那么许多就叫公祥进来说话。 公祥也顾不上行礼便开口道:“嫂嫂今日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呐。” 周公以在帐子后面面上一僵,沉着声道:“有话快说。” “哥哥这会儿先别出宫的好,今儿个这事,您不适合插手管。” “先说说什么事?”公以不耐道。 “我刚去尚书对过儿的学士府问过了,听是晌午李献良府上打出去了个内卫府的暗桩,正巧让嫂嫂碰上了,就给救了下来。” “那怎么会闹到兵部衙门去的?”周公以有些气急败坏道。 “这还不知道,但想来跟那个李献良揪出来的暗桩跑不了关系,我让六弟去兵部衙门附近找那人去了,有消息就通传回来。总之,嫂嫂三步两步走到兵部衙门口,正巧赶上李献良处理完公事出来,手底下的人想来是有晌午嫂嫂碰上的打人的,便动了手。这事儿说到底李献良不占理,他只能按着嫂嫂的意思把那些个小喽啰的命交出来。再者,那李献良如是个乖觉的,八颗脑袋怎么不能送去,偏要送到三侯纠察处的墙根底下?” “李知名的性命是澌儿取的,李献良这会子闹得满城风雨明摆着是故意的。”周公以更衣完毕从帐子后面出来,这会眉头紧蹙满面愁容。“旁的倒是没什么,内卫府这些年跟个没娘的孩子似的被欺负得厉害,澌儿若真是护短便护去罢,怕就怕七叔这会子去督察院那些个嘴上不饶人的那儿煽风点火借题发挥。”周公以揉一揉眉心,又道:“二弟,劳你跟公琅一趟,去趟安监院。那妮子放肆得很,做起事情没个轻重,你劝和着些。”公以的脑子转得快,经由方才公祥一题点,那内卫府的小喽啰带郅澌去城南想是见过了什么院里的人,郅澌这个不嫌事大的姑奶奶肯定是有什么动作,不然不会今儿的院报至今没呈上来,故而又道,“那院子今儿想是热闹,让公琅警醒着些,万一事情真是闹大了,我这个太子也收拾不了烂摊子。”复又叹口气,“那丫头今儿跟我置气,你们说话做事都小意些,惹毛了她那可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公祥应了声便往出赶。 还没喘口气,养居殿的王太监便着人来报,洹亲王跟督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已经到了御前了,陛下这会子叫太子一同去议事呢。周公以一面无奈感叹着怕什么来什么,一面跟何诤恨声吩咐:“今儿你就是打晕了绑回来,也得把郅澌给我带到思华堂!”何诤心里苦不堪言,那姑奶奶,他何诤他说不听也打不过,难不成要不要命地给那么个五毒八怪的祖宗下迷药?只怕那时候,他何诤不是被那姑奶奶先一步下毒药死,就是被自家疼老婆的主子爷赏顿板子打死。 周公以养居殿那头倒是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一场唇枪舌剑我是你非的争论罢了,倒是这满城风雨的事,自然是先一步传到权贵聚集的歌市街。这厢公旸和公晔本在悠哉地听着小曲儿,听着这消息硬是没憋住,甚是失礼地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二人好一番戏谑完,公晔赞叹着,“哥早先总说,咱们兄弟里我是最出格的一个,现下看着,他还是管好他自己的后院的好。” 公旸笑得开心,稳着声道:“有了这么个内卫府的祖宗,好些人是都该收敛收敛了。” 公晔沉了沉声,又阴戚戚道:“三哥说的是。说来那会子行宫围猎,咱们跟那李献良也算是点头之交,人家老爹病了,你我也该替哥几个去探望探望才是,不然,这病一直捂着不见光......也不是个事啊。”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传了仆从去太医院将院使传来,一同去兵部尚书府,好好瞧瞧病。 再说这郅澌,日落前就在自己院子里聚齐了些黑压压的人头,小姑娘撤下去了院子里晌午的冰缸和贵妃椅,搬了把太师椅,命人一人给发碗绿豆汤,清凌凌地开嗓问:“都到齐了?” 上前一个花白胡子的答话:“回大人,京中能管些事的,都在这里了。” 郅澌拿个小勺搅着自己碗里的绿豆汤,蹙着漂亮的远山薄眉道:“诸位想来是已经知晓了,我是郅澌。”堂下众人拱个手一齐打个礼,道:“见过院令大人。” 这内卫府大的来说分三部分,除了那个形同虚设的三司不提,首要的第一部分,便是安监院。院里设一名院长,另有一名院令行副院长职;行事二,负责同内阁与纠察处协调上传下达;监事四,分别负责整理汇总各处情报、协调院内行事;主簿五分理四方内卫并与京官协调。其次的部分是卫士部,这些人马是内卫府明着放在各府里看家护院的,由内卫提司袁秀提领。再来的一部分,便是各处的情报集散地,情报头子由一名主办杨喜明担任。而今儿个周公以之所以收不到消息,便是因为郅澌顺藤摸瓜,由府里到的早的几个监事那儿“摸”出了这个杨喜明,早早扣在了她这儿。 “我看着那日拿下来的这院子门上的那方匾额也是先前的哪位皇帝手书的,可怎的今儿这内卫府跟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不说,还任人欺辱了呢?”郅澌面色望着像是十分不解,先前答话的那个花白胡子便是杨喜明,瞧着便知道自己主子这是有些着恼,乖觉地闭紧了嘴。“该藏的、见不了光的,都仍旧给我捂好了,其余的......这院子不小,赶明儿把前堂挪出来,行事、监事、主簿的,往后都按着衙门规矩按时点卯。”人群里出来几个应了声,郅澌点点头,又道:“明儿个一早,照规矩该回话的都去回个话,内阁、纠察处、各部衙门,一个都不许落。”正说着,门仆来报,说是二皇子和四皇子来了,郅澌眉心动了动,让他们请进前堂坐着喝茶,自己处理完后院的事就去。这头继续说:“我同你们院长那个温吞性子不太一样,既然是做买卖的,就该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开张。今儿个兵部尚书的彩头也送到了,我这个长官,先行恭贺咱们开门大吉。各位呢,也都把自己手里的买卖拎拎清楚,别哪天掌柜的查账去了空着两只手说不出话。”说完这话,众人低着头不敢言语,郅澌只当这就算是领了命,打眼扫一扫,眉头终于是松开了,呲着牙同那些十五六的姑娘一般无二地无邪笑道:“诸位,即便是个洒扫喽啰,内卫府的洒扫喽啰也不是旁人能欺辱了去的,上到本官这个院令,下到你们自己,该报复回去的,连本带利的,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同样的,关上门来,安监院里的家规,也不是哪个想犯就能犯的,那时候,就不能说我郅澌不讲情面了呀。”郅澌心头的确是雀跃的,为什么呢?因为她终于体会到了师父坐在高高的台子上颐指气使、唯我独尊的感觉,小姑娘一边美着,心里一面扑通扑通地激动着,想来也是这会功夫,她还没体味到当初周公以对她说的“这个位置烫屁股”的感觉。 这厢公旸和公琅在堂屋坐着,颇有几分坐立不安的感觉。周公以找他们来是来平稳事态的,不能让郅澌把事情闹大,可现下,他们却是坐在这大屋子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可规矩是死的,内卫的事情,他们插手不得,郅澌既在后面议事训话,他们必须避嫌。何况这厢听着后面也没甚大的动静,他们更是没有由头冲出去。故而直到晚饭时间,这两个热锅上蚂蚁样的人才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小嫂嫂。郅澌迎上他们除了久等了什么都不说,找人布了桌饭菜,借着食不言的圣人教诲,悠闲自得地看着两个闷嘴葫芦吃了一顿晚饭,心情颇是愉快。 心情很是愉快的,还有公旸和公晔这两位小太岁。两人驾着马车拉上了年近七十的太医院院使,优哉游哉地朝着兵部尚书府去,李献良诚惶诚恐地恭敬站在门口将他们迎进去,不论如何,现下周公旸都是亲王身份了,除非新皇即位,不然他这身份于皇子中间已然是加无可加的尊贵了。瞧着那太医院院使,李献良的脸色很是难看。越是看他这样有苦难言,公旸与公晔心里越是畅快。他二人今日前来,本也是明知道不能将李知名已死且秘不发丧的事宣扬出去,因为周公以手里尚且没有合适的可以顶替的人选,却仍旧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替他们现在在宫里被御史言官百般折磨的哥哥嫂嫂出口气罢了。 看着到底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公旸公晔也就不再纠结,抬手便顺着主人的意思告辞了,郅澌本以为今儿这事就算是结了,却不想,来了个更为难缠的角色。 “姑娘,殿下这会子正因为姑娘在养居殿挨骂呢......好不狗血淋头呀!” “姑娘,今儿木姑姑做了新样式的糕点小吃,清甜可口的很!” “姑娘,您今儿要是不回去爷赶明儿就把奴才吊在宣德广场上曝尸一年了!” “姑娘,好姑娘,姑娘,活菩萨,求求您了......” ...... 总而言之,何诤这个杀伐果决的东宫近卫头领,这会儿是泫然欲泣,孙猴子七十二变耍了个够也不见这位姑奶奶脸上变一下颜色。何诤正觉得没办法了,就见着那头公曜和公旦一齐冲了进来,“嫂嫂!嫂嫂!哥在朝阳广场上罚跪呢,说是不到后日晌午不起来!” 郅澌动了动眉心,又一想,周公以这厮连太皇太后老祖宗都不怕,谁能罚他跪?便还是低头啜着茶水,任他们叫喊便就是不闻不问。 却看那公旦竟是哭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要不是七叔和都察院咬着你今天的事不放,哥哥实在没有办法决意替你受过,堂堂一国太子这会儿又怎么会跪在那无遮无拦的广场上受辱!” 郅澌闻言脸色一变,想着那日朝堂上那些个大臣捏住自己的官职来由不依不饶的样子,洹亲王那张真真假假的脸也浮现出来,小丫头这便坐不住了,摔了杯子人便跳了出去,一路翻墙掠瓦就出了宅子。 “何诤,去告诉我哥,别忘了记着我俩这次的人情!”公旦一把抹干眼泪,挤着眼睛对何诤说。 何诤有些怔楞,却还是口齿清晰地回道:“二位爷,奴才大恩不言谢!回去一定转告主子爷二位的功劳。”这便一撩袍角头也不回地往外跑着去追郅澌了。 18 朝阳广场上这会已然没什么人了,周公以还在后面的养居殿里跟皇帝陛下说着事,谈妥了明日将贺璋的女儿贺优歌接进东宫的事,这便得了御林军的一个参军进来奏报,说是有人这会想要强闯宫禁,章储大人正拦着,派他过来问问二位的意思。章储这厮也不是个傻的,他当然知道那妮子是郅澌,是皇帝陛下亲自让他派了手下的偏将去北海接回来的,但若是今日这般贸贸然就让那厮打将进来,一来且不论那女子是不是真有刺伤御驾的心思,单是强闯宫禁这一条便是要掉脑袋的,再者,放她闯进来自己岂不是背有失职无能之嫌?这女子的身份地位都诡谲的紧,思量之下,章储自己拦着,派了参将回去陛下那儿讨个主意。 皇帝问了两句,觑着周公以,“听着像是你宫里的人。” “父皇,”周公以面上颜色有些难看,说话有些犹豫,“儿臣带回去处置。” “不妨事,让这些个老东西吵得,咱爷俩这会功夫了晚膳还没用,叫澌儿进来,一块儿用些罢。”这皇帝陛下便挥挥手让那参将出去了。周公以瞧着他父皇,这会也说不出话来。他其实倒觉得,那日如是郅澌不同他讲皇帝是饮了无忧散,他怕是也信的。这皇帝陛下并不是自三年前至今便心智不全了,只是变得太过于淡然洒脱,对那些个朝堂之事都不愿意多费心思,一味地将公文往他这个太子爷的案头送,自己个儿平日里也就顾着品鉴书画、弹琴听曲,周公以打眼看着,心里诸多考量,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说起,只得作罢。 这头说来,何诤倒是个机灵的,看着章储纠缠着郅澌,想着这姑奶奶急了怕是六亲不认的,这会子要是去朝阳广场上看不见自家太子爷,掉头就走那会......可能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这般想着,打发了宫门口的小太监,让他赶紧找到太子爷,去让他到朝阳广场上跪着去。两下里,那头刚刚送走了参将就等来了这小太监,小太监进不得养居殿,只得把话传给王太监,王太监一听,脸上倒是掩不住惊讶之色,脚底下一步不敢慢,进去原话传给了太子爷。周公以一听,蹙了一下午刚才展开的眉心即刻又拧上了,心里恨声骂着,这死丫头今儿个是不预备消停了!除了那太皇太后老祖宗,谁还罚过他周公以的跪!想是这么想,这头却还是起身跟皇帝告了个退,皇帝抿着嘴笑,“怎得,寡人的麟儿今日竟被这么个小丫头制住了?” 周公以拱个手,脸色甚是不豫,只道:“儿臣去把那没规矩的带回来再给父皇请罪。”皇帝挥个手由着他去了。 章储是在皇城墙上拦住这个飞檐掠瓦的小丫头的,故而这厢参将刚到,周公以也正在朝阳广场上一撩袍角冲着朝阳殿的方向就跪下了。左右宫人看着这一幕心里着实是纳罕不已,他们的主子爷向来无甚大过,除了三年前轰轰烈烈抗了回婚被老祖宗罚在螽斯堂跪了一日,从来都是极为得体、得宠的,怎的这会子跪在这儿?王太监从后面养居殿搭着袖子就出来了,一面快步走着,一面骂道:“这些个有眼无珠的,规矩都就着饭吃了!什么该瞅什么不该瞅还要咱家教?都统统自己个儿去内务府领板子!”这般说着,宫人就都散了。王太监不多话,只是远远地在朝阳殿台阶上看着广场上跪着的周公以,等着郅澌来。 参将跟章储复了命,章储也不再纠缠,放了郅澌进去,这头还不忘讨好,跟何诤道:“太子爷若是有吩咐,何侍卫直说就是。”何诤不多说,跟章储抱拳拱个手,便追上郅澌去了。郅澌心里乱哄哄的,刚跟那章储动了拳脚,不敢打他十分力,可偏那厮也不是个好纠缠的,硬是不肯放自己过去,越这么想着,便脚下踏着房檐的力量越发重,及到余晖漫洒、茕茕孑影的朝阳广场,倏忽便住了步子。瞧着那一身轻黄锦袍跪在广场正中的背影,郅澌鼻头一酸,想着这都怪自己任性,连累地好端端的太子爷罚跪,那公旦说的是没错的,她果然是个没心肝的。这般想着,人从瓦檐上落了下来,住在周公以身侧,一甩裙裾,直愣愣也跪下了,嘴里还道:“该罚的我领就是,你回去罢。” 郅澌匆匆地没瞧着周公以的脸色,这会子那人抬起一张阴郁的侧脸,寒津津的光从眸子里露出来,“肯来见我了?” 郅澌低着头不言语,周公以以为小丫头还赌着气不肯同他多说话,却哪想断了线的琉璃珠子一颗一颗砸在青石地砖上,碎成八瓣。这下爷可慌了神,语气同方才质问时相较有些不牢靠,小意地试探着道:“澌儿......” 王太监这头上前来打个千儿,“郅澌大人到了,这便请罢,陛下还等着二位呢。” 郅澌不多言,闻言便爬了起来,只以为那王太监是陛下派来“监刑”的,这下自己这个罪魁回来了,自然是要带去御前问个话的。周公以这头看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心里着实揪得难受,哪还顾得上方才的怨气,可父皇还等着,现下不便多言,只得跟着起身。却不想这爷们儿起得急了些,慌慌张张失了仪态,一脚踩着了自个儿的袍子,趔趄了一下。郅澌是个敏捷的,还不及那何诤反应,小丫头回身上前就扶住了公以。这一扶倒是没甚要紧的,不过当场的四人都各起了心思。郅澌心下以为,周公以是跪得久了,这会子连站都站不稳了,心里酸涩一片地疼。周公以瞧着小丫头方才哭过的脸这会子又是一皱,不免以为那厢觉着自己也不跟她辩解两句故而更加着恼也未可知,心里又急又悔。王太监打眼瞧着,嘴角却是不可察地笑抿住了,道是这二位的感情真可价是如胶似漆,蜜糖一般。何诤最是奇妙,这会还感慨郅澌大人的身手不是一般好,反应也很快,却又想着自家爷不用提点也能把戏做得这般周全,真堪神人。可谓是“各怀鬼胎”地,这一行人到了养居殿。 何诤按着规矩在殿外檐下站住,王太监带着二人进去,复了命,乖觉地退到皇帝陛下身后去。留着这周公以与郅澌二人,隔着养居殿里的一桌子菜色,对着那个笑得人如沐春风的皇帝陛下。郅澌这便要横了心跪下认错了,皇帝陛下瞧着,只道:“也没个外人,免礼罢。都过来坐下用膳罢。”周公以对自个父皇这般和蔼的模样早已是习以为常,不多礼,拉住郅澌去桌边坐下。郅澌这里还在纳罕,怎得陛下不处罚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么?正想着,却听皇帝陛下又开口了。 白面如玉的陛下这会捧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熬得浓稠清甜的百合银耳粥,笑得温文尔雅,“这些日子酷热,偏生事忙,不得空去避暑。年青的血都热,不懂保养,三两句就要着急上火,殊不知气大伤身?”王太监瞧着自家皇帝陛下如此好性地劝和着儿子儿媳的龃龉,心里颇是有趣。周公以一面觉着父皇的话中肯受教,一面不可察地小意觑着那丫头的反应,只盼着她听进去。却不想这郅澌只以为皇帝这是提点自己,下回做事不可凭着一时气血便莽撞胡来。看着那小丫头憋着嘴,拧着眉,脸色又有些不快,周公以心下叫着不好,觉得她是还不肯原谅自己,正不知如何开解,却听郅澌开了口。 “陛下,今日微臣确是鲁莽了,只是那厮侮辱微臣属下,字字句句指着内卫府骂,臣实在气不过,才动了气......只是微臣之过您罚臣自个儿便是了,没得累了太子爷的道理呀。” 何止是周公以,就连皇帝陛下也有些怔楞,望着郅澌痴痴半晌说不出话,还是那心思敏捷的王太监先瞧出了玄机,打趣着道:“哎呦,老奴说这太子去广场怎么一声不响就跪那儿了......爷要哄着郅澌大人,可万不能连着着陛下被大人错怪了去呐......” 陛下经由提点,这会子立时便反应过来,剜了一眼王太监,“这老东西!寡人正跟这儿劝和呢,你可好,三两句戳穿了麟儿的心思,这回哄不好澌儿的帐,记你头上,寡人可不背这黑锅!” 周公以愣愣的,心里慢慢回过温度,才晓得方才郅澌话那么少,全是担心父皇会因为她今日冒失之过连带着惩罚他来着,觉着好笑的时候,又不自觉觉着有股子暖意。 只见那郅澌,脸色变了三变,好容易镇静下来,扭头望着周公以,“你骗我?” 周公以一骇,心里大叫不好,连忙起身冲着皇帝陛下扑通就跪下了,“父皇,今日不管因着什么缘由,千万罚儿臣去那朝阳殿前跪着!”这般不够,还叩了个头。 “麟儿想跪多久?”皇帝陛下强忍着笑,看着这对小儿女。 “澌儿不气的时候儿臣再起来。”周公以一本正经道。 皇帝陛下瞅着,又乐了一会儿才眯着眼望着远处缓缓道:“那怕是不容易了,明儿,优歌就要进宫了。” 周公以心头一震,不免又打量一眼郅澌,小丫头攥着个拳头,低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你们房里的事怎么闹都好,出了房门,都别忘了自己个儿的身份。”皇帝陛下正色道,“爱卿今日处事,寡人可以理解,只是多有不当之处,等回去了你听公以跟你说罢。”皇帝望着郅澌,带着几分探寻,郅澌点点头,应了声。却听着上面陛下一直不响,正想抬起目光打量打量,正对上皇帝含着笑的眼神,他瞅瞅郅澌,再望望还跪着的周公以,暗示之意不言而喻。郅澌红了脸,低声道:“殿下起来罢,臣受不起。” 瞧着公以还打算矫情,陛下不耐地笑道:“罢了罢了,你们要闹吃好饭养足了力气回房去闹,寡人这会子饿得实在是头晕。麟儿起来罢。”王太监听着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乐了出声。周公以将将站起身,听这声儿,不免三双眼一齐望向王太监。老太监躬身报了个歉,只道:“太子爷,老奴听着,陛下有几分等着抱皇孙的意味呢......” 皇帝闻言温软一笑,回首看着周公以,“都道你是个心思奇绝、精通文学的,怎得这会连一个老太监都比不得?” 郅澌本就烧红的脸这会功夫更深了三分。 “父皇,澌儿不听话,儿臣也没奈何。不然劳您费费心思,多劝和几句?” 郅澌闻言,手上没个轻重,青瓷的汤勺断成两节,啪一声掉进了粥碗里。 “自个儿的小丫头自个哄去,寡人才不替你操那个闲心。”皇帝陛下说着便低头吃饭去了。 这晚膳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皇帝陛下甚是体贴地放了二人回去,临了还为着先前皇孙的事取笑了两句。郅澌从养居殿出来,两眼平视着,也不看周公以,面上倒是一片安稳。周公以打量着,抚着额发,面上苦笑着:“小妮子跟在本宫身边,旁的没学会,端架子摆谱却学了个十成九……罢了,今日这事,说来也不怪你,内卫府忍得久了,猛一个反击,不适应的人自然是多了。只是澌儿,现下本宫要你一句话,”往常的日子,周公以私下从不称本宫,现下这么一说了,郅澌倒平白清明了几分,听进了他的话,“内卫府,你打算带成个什么样?”郅澌蹙着眉,不言语,步子也慢慢缓了下来。周公以又道,“兴许现下我不该摆这个太子的架子,而是应该以安监院院长的身份同你这个院令好好谈谈院子以后的方向。”郅澌似是不解一般,仰头望着周公以。周公以笑得一派温和,带着郅澌抬步往思华堂去。 进了思华堂,酷暑的燥热随着坠下去的夕阳淡了几分,周公以跟郅澌去了前院的莲台,吩咐了何诤去东宫探查下便能歇着去,木姑姑端了两盏加了百合露的冰镇柚子茶。方一坐下,郅澌便道:“明日贺府小姐就要来了?” 周公以倒是不意外小丫头会先捡这个问,“这两日对贺家的动作大了些,那日吓住老祖宗,可不意味着她就能这么任人宰割……明日接优歌进来也是为了声东击西,那头兵部要把叶家少帅调回邀云坡,吏部要自下而上开始着手免掉一些贺家的官,要想让老祖宗这个节骨眼不发作,只能让她以为我现下是为了往后继位清洗朝廷势力,而并非针对她贺国公府。” “吏部不是洹亲王的人?”郅澌咦道。 周公以笑一笑,“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七叔在跟我争皇位?若是不从他那里下手,把把我势在必得的决心表现给他们看,这出戏,只怕还唱不好呢……” “所以……无论当不当得了太子,甚至将来做不做得皇帝,你都要把贺府拉下马?”郅澌蹙着眉问道。 周公以望着郅澌,嘴角噙着笑,“澌儿,不是你说的吗?贺府有些放肆了,竟妄想着当我皇室的家……” 郅澌垂下头,不言语。她说不清现下周公以的这种背水一战究竟值不值当,他的舍究竟能不能换来他想要的得呢?只是无论如何,她也是同他一起的,这么想着,郅澌抬头看着周公以,“你这太子如是做不成了,便随我去北海漫水亭当我的小师弟去。” 周公以朗声笑了起来,“澌儿是想嫁给我了么?可还记得你我的约定?” 郅澌面上一窘,她本只是想告诉他,无论如何她会护他周全,尽她所能给他一个出路,却不想这厮这么厚脸皮。周公以看着小丫头窘迫,想着正事还没说也不再玩笑,只道:“澌儿,我先前的问题,你可想好了?” 郅澌正色,望着周公以,“我其实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只是今日闲逛,看着那些个不知哪里来的碎催都能在内卫头上踩一脚,心里有些气不过,想着随手打发了就是了。哥哥……”郅澌低下头,绞着手指,为难道:“我本不想伤人性命的,真的不想。” 周公以望着小姑娘,看着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不免觉着好笑,却仍是简短道:“我知道。” 郅澌抬头望了他一眼,还是不安地解释,“兵部衙门口,那李献良恨惨了我杀了他父亲,矢口否认他伤人则还罢了,但是言辞里丝毫没有他折辱内卫实属不该的歉意……澌儿以为,他不该。”郅澌看着周公以,愈发坚定,“从初见之时澌儿便知道了,有些事情解释百遍不如杀人见血来的有效。” 周公以看着他的小丫头,心里有些凉意,却仍然先道:“澌儿,我说了信你你便无需解释这么多。”后有变了变脸色,柔声道,“这也是我今日问你想把内卫带成个什么样子的目的所在。我如是要个杀伐果决的探子、杀手衙门,不必这么费事,更不会把你摆在那里受人指摘。坦白讲,今日从七叔还有都察院听说了这事的原委,我很是高兴,我没有看走眼。”周公以温和一笑,继而又道:“我的确要个能轻易便震慑住那些个不安分的人的院子,但也不能过于冷血无情,今日你所表现出来的,固然生涩,但是很好。” 郅澌瞧着那褒奖的笑意,道:“因为我不打算一开始靠杀人来解决问题?” “只是一方面罢……你一开始不想伤人,是觉得不值当,后来则是因为那人不敬内卫府才动的手,性质上,是截然不同的。这场血案闹出来,说到底是因为你护短,”周公以不禁笑了出来,“你要怎么做这个长官,我不干预,只要道理说得通,我都由着你。” “所以今日这事你不觉得是我的错?”郅澌瞪着眼道。 周公以点点头,“父皇让我管教你,是因为在他看你为官不够圆融,作为一国太子,我自然认为他说得对。但作为安监院的院长……”周公以狡黠一笑,“许你这个院令护短,就不许我这个院长偏私?” 郅澌呲牙笑,“那看来,你我是想带一个护犊子的院子出来。” 周公以闻言点点头,“尚可。”随后又温软笑道,“真好,澌儿,终于又见你这么笑了。” 郅澌摆摆手,“不让我念书,怎么都好。” “为甚这么不喜欢念书呢?” “你不是从前来信跟我说,你的学堂师傅很吓人么?”是了,这事说到底怪周公以自己,是他当年给小姑娘写信,说自己学堂师傅十多个,天不亮开始早课,凌晨了还要去父皇书房里抽查功课。故而这会子,周公以不禁哑然失笑道:“傻澌儿,我怎么舍得你受那般惨无人道的苦楚!”随之又无奈摇摇头,“读书这事以后再说,今儿个你是把杨喜明拘了?” 郅澌点点头,“那两个行事是同内阁与纠察处协调的,你是不会用他们来给你传递消息的。我又盘问了几个监事和主簿,感觉得到他们身上没有你的影子。瞧着传闻中的情报头子一直没来,我就想着他是如何给你传递消息的……”郅澌呲着牙,笑得很是奸诈,“那望仙阁怎么会这么巧就盖在安监院对面?那天看你在望仙阁没被那些个大臣认出来,三哥哥又说那里也是你的生意……我跳上房顶就瞧见那厮想溜,他本藏得极好,如是不着慌也不会显得形迹可疑。打量他也是个脚上功夫不错的,不过那么点距离里能跑得过我的,这世上想来是没几个。” 周公以嗤笑,杨喜明那厮还不是揣着糊涂没弄明白这个院令大人是怎么回事,这才拖了速度,不然哪能那么不小心让个小丫头揪了辫子。 郅澌坐正身子,“倒是有个事,哥哥。” “说吧,小丫头。”周公以端着那盏柚子茶,一边啜着一边道。 “我叫人把府里的前堂收拾出来,明儿叫院里的大人们都去坐堂点卯,内卫的这一部分,我想把它摆到面儿上来。” “唔……”周公以吟唔着,本来这郅澌没知会他一声便这么做了,有不妥的地方也来不及提点,莫须有地说,这完全是够得上私设公堂的名头的。可转念又一想,内卫从先皇手里至今已然凋零近五十年,这五十年除了那所空壳院子,连个院长都不知道是谁,现下从水面底下浮上来,不见得这种似是而非的情况一定是不妥当的,他瞟一眼郅澌,心想这小丫头胆子大,只要不逾矩,她就只管去闹腾就是了,了不起他来收拾烂摊子,这么想着,便道:“且由着你去。只是,澌儿,有一点,下回再闹出什么动静来,你也得看在我这个院长的面子上提前报个备,别到头来我想替你圆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郅澌知道公以说的是今儿个这事,想了想道:“我倒是想知道,为什么只设两位行事?按理说,行事应当是向三司那儿通气的才是,你手下的行事呢?怎么会轮着情报处的主办向你直接呈事了?” “别说安监院,内卫府的规制本来都已经破败不堪了,这院子我修了快一年功夫才有了现在的架子。院里的人堪不堪用,还得你细细考量,单这杨喜明,我是极放心的。换言之,今日的内卫,你如是想让他们提刀举枪揭竿而起,怕是找不出几个英雄汉,但要是说全国上下谁想比你我知道的消息多,那只有他杨喜明。” 郅澌瞧着周公以,又是呲牙一笑,“哥哥,我想跟你讨个人。” 周公以眼睛都不抬,“何诤不行。” “为什么!” “他太打眼了。何诤六岁里就跟着我了,满朝上下看着他也得礼待三分。你把这么个人放进安监院,不明摆着就是我插手你内卫府的公务了?那以后你安监院的意思,岂不是就是我东宫周公以的意思?” “可你那内卫营的差事我若是一同领下,把我劈成两半也忙不过来的呀!” 周公以想一想,复又道:“左右宫里的巡防有章储,你不用太过忧虑这个,如是有什么急事,我可以知会何诤替你料理着。” 郅澌又露出一副谄媚嘴脸,“谢谢哥哥!” 周公以摇摇头,“你这丫头啊……主意都打到我身边的人身上来了。只是,那何诤也不是个清闲的,我可提醒你小丫头,明日进宫那贺优歌也不是个省油的,东宫那头你的人,你得留个心眼。” 郅澌往周公以身边凑了凑,“那哥哥你说,我要是和你太子妃打起来了,你可怎么是好?” 周公以呼吸滞了滞,胸口一阵燥热,这丫头离自己太近了些……却还是强忍着笑道:“你若是连那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收拾不了,我看你这安监院的院令趁早别做了好。” “唔……”郅澌皱了皱鼻子,“你今日这香熏得似乎重了些……” 周公以看着那厢小丫头嫌弃地往后退,心生不悦。皇帝陛下下午叫他们进去的时候,洹亲王不知中午从郅府出来又上哪里风流去了,一身脂粉味混着满殿的汗味儿,弄得陛下好不烦躁,一面养着冰,一面熏着极重的香料……话说这还不是因为这个死丫头!他不抱怨,她还在这里挑三拣四起来了!故而周公以一把捉住郅澌的手,这便往后面去。 “你这干嘛啊!”郅澌叫着。 “叫你给本宫更衣。” “更什么衣!你叫人去做就是了,我柚子茶还没喝呢!喂!周公以!” “端进房喝。” 宫娥们闻话都一个个羞红了脸忙着避让,郅澌看着又羞又恼,没个奈何。 周公以进屋回身关上了门,望着脸红得要滴下来血的郅澌,“你不预备嫁给我啊?” “你明天不要娶贺府小姐进东宫了?”郅澌顶着气道。 “你要再这么混说气我……我明儿带你过门拜宗庙去你信不信?!” 郅澌翻个白眼不置可否,周公以也是气结不愿理她,自顾自去后面翻了半天柜子,找着件水青色的罗绸褂子,“过来给我换衣服!” “你自己不会啊?” “我打生下来袜子都有人换!” 郅澌被噎得说不出话,就那么瞪着他,过了片刻还是没出息地走了过去,“以后你学着自己换!” “为甚?” “那你不然要那贺府小姐给你换?” “我不是让你换么!何时让她换了!” “她不是你太子妃么?” “这倒有意思了,若是你将替我更衣的都等同于我要娶回家的,且不说乱七八糟的宫娥奴才有多少,澌儿,那现下你是不是也是我的妻了?”周公以此刻格外为自己这张无往不利的巧嘴得意,真真是多亏了都察院那些个言官的锤炼了。 19 这厢好不容易更好了衣,周公以也没传辇,带着郅澌往外去。 “天快黑了,你这干嘛去?” “带你消消食儿。”不急不缓地,二人穿过花园游廊,朝着东宫的方向去。“章储那人,别看是个武夫,心思极重,你多加个小心。” “这是何意?你担心他会有害与你?”郅澌反咦道。 “那倒不是,他手握御林军,如是生有异心,还不得将皇族都给连窝端了?呵呵,澌儿,人不是只分善恶的,章储是个我能信赖的人,但不意味着你也能信赖他。” “这是为何?”郅澌瘪瘪嘴,又道,“哥哥,我与人无争,只以为害你的都是我敌人,旁的,什么都不求。” “好澌儿,你这么想不意味着旁人都这么想……罢了,这事三两句我同你也说不清楚,那章储若是真有什么……还有我,无妨的。”最后这几句公以含着笑声音很低,像是在对自己说。 周公以这会子带着郅澌去东宫,也就是为了把内卫营和御林军一道归置归置,趁着何诤还没下值,两下里交代清楚,至少保证明儿不出大乱子。 郅澌看着这方重新修葺完成的宫宇,不免有些怔愣。上回她来这里,是替皇帝陛下灌下皇后与十一皇子周公值软筋之毒……她尚且记得这里金碧辉煌,琉璃瓦,茜窗纱,碧玉嵌瓴牙,恨不能银砖白柱象牙塔,现下这里呢…… “谁让你们涂椒墙的?”公以青黑脸色,冷声道。 内廷司来的宫人这会哆嗦着不敢应话,内廷司传礼部的话进宫,明日不是该迎那贺府的太子妃入宫么……周公以打眼瞧着那小太监,面上没甚情绪,只问到:“本宫问你话听不见怎的?谁传的话!” 小太监愣一愣,低着头,不安道:“内廷司张公公……传明儿贺府……” “何诤……”周公以低头抚着额发。 何诤上前来,双膝一弯就跪在了地上,今儿的爷真真是个炮仗……方才同内卫交代守卫的事,他连这大殿也没进来,怎能拦得住这椒墙的事。 “明日一早,把那张太监给本宫拖去宣德广场上打板子。”周公以音色平缓,不喜不怒,像是沁着水的青石板,有一丝一丝渗入肌理的寒意。 郅澌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何诤,她本就不怎么在意这椒墙,故而觉着何诤无辜透顶,现下清浅一笑,开口解了围,“怎得堂堂太子殿下,这会子这么慕好清贫了?莫不是预备将自己的小金库交给娘子了?” 周公以闻言唇角便是一声颇为不快的嘶声,何诤不知该哭该笑,旁人不晓得,只道太子爷周公以是个温润君子,气比谪仙,哪里知道主子发起脾气六亲不认的样子?被罚最多的除了那七位太岁,就是他这个近卫了,这当口还敢挑他们爷痛处捏的,真是不要命了。 “小丫头,你说话当心,可别没救下何侍卫不说,更连累自己受罚。” 郅澌知道,这下已经没什么了,他肯同自己说话而不是闷在心里,那足以说明这点小事还没进他心里,故而这会子大着胆子诞皮赖脸往上贴,“那澌儿倒要看看,哥哥要怎么罚我?” 周公以心里一股邪火,偏生胸口里痒得想要发笑,只好阴不阴阳不阳地道:“死丫头!”这便不顾许多,探手拦住了郅澌的腰。 郅澌面上火烧一般红,一口唾沫呛住,咳了起来,慌忙从周公以墨黑的眸子上转开目光,觑了一眼地上的何诤,泠泠道:“还不走?”这厢话刚毕,周公以的脸上倒是红了起来。何诤瞧着这郅澌大人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心里千头万绪理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一撩袍角,退也不告,飞也似地逃了。不过须臾之间,空荡荡的寝殿里哪还有人影,不知哪个甚有眼色的,出去还带上了门。郅澌瞧着没什么事了,便要抽身想逃,周公以哪里肯,冷笑着道:“本事真是大,还敢对着我玩儿美人计了?” “唔……”郅澌蹙眉,见躲不掉也便不躲了,想着转来话题,问道:“椒墙是什么?” 周公以脸上一僵,手下力量自是松了不少,任由小丫头挣脱出去。郅澌正庆幸自己得手了,哪知道那厢声音快哭了似的道:“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明儿我就下令,绝不会让那贺优歌进这里一步!” 郅澌愣住了,望着周公以。公以瞧她不解,苦笑着道:“澌儿,倒真是羡慕你不知者无愠……椒聊之实,蕃衍盈生。彼其之子,硕大无朋。以椒泥涂壁,示夫妻之情其温而芳,子嗣绵延。”笑靥不改,带着丝丝哀凉,毫不轻薄,公以继而沉声道:“这屋子,我给你留着。” 郅澌看着他这般正经,忍俊不禁,蹙着眉笑声道:“哥哥,我不喜欢这气味……兰芝芳草不比这好出许多?可又话说回来,像彦王爷那么琢磨品味的还嫌塘里养着荷花锦鲤招虫子,那味道也不太好……熏香如是太重气味也不好……”周公以听着她丝毫不放在心上地絮絮说了许多,心下终也不那么烦躁,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清素的木头上未曾涂上什么颜色斑斓的漆料,同以往金玉满堂天差地别地不一样,现下的东宫素面朝天,连两件像样的家具也拿不出来,可此间女子却灿烂如珠如宝,不可方物。 隔日周公以这位太子爷并没有上朝,除了鲁亲王与周公祥,也没几位爷在,故而朝阳殿告了假。可朝阳广场前各部议政的朝阳阁却是气氛诡异,为何?因为堂上端端站着两位中年人,身量相当,相貌肖像,面膛上一样的寡淡神情。昨日太子爷加急手令直接递到兵部,故而三位军侯此刻也在这朝阳阁商议召叶少帅回京驻防之事。 “在下安监院行事花凌,奉院令大人之令向内阁呈报事项。” “在下安监院行事花冽,奉院令大人之令向纠察处呈报事项。” 阁里除了议事,话题自然是逃不出今儿那贺府优歌的轿子进东宫的事,可瞅着这二位孪生兄弟的脸色,诸位大人倒觉出几分压迫感。想着当下太子爷同那位郅澌大人的暧昧,更觉得这不过是女儿家的玩笑,心下鄙夷不屑之余,更多了几分公器私用的不快。 “郅澌大人倒是客气,这废了几十年的规矩今儿怎么想着捡起来了?”韩侯道。 “依着规矩,本该如此。安监院这些年来依令行事,不得不放下规矩。” “这话就不妥了,大家同为臣属,自当恪守君君臣臣的规矩严于律己,怎得是如今一个‘不得不’了事?” 花凌顿一顿,“君君臣臣,内卫听三司调派,一向只奉安监院的指令,而院长听命于陛下,属下鲁钝,以为这方是为臣的规矩。” 花冽见着哥哥的话堵不住,这便又开口,“属下只是奉院令大人之命照例知会三司,旁的一概不多问。” “花大人,”何大学士蹙着眉,思虑再三开了口,“不知昨日纠察处呈报的事,院令大人是怎么个意思?” “此事有院令大人手书条陈。李大人府上几个小厮辱没朝廷命官,院令大人知会了李大人,都是照规矩办的事,不知何大学士想问的是什么?”花凌道。 “照规矩办事自然没什么错处,只是现在民议如滚,这事,郅澌大人恐怕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何大人,朝廷法度如此,安监院不会对辱没朝廷的人手下留情。” 安监院态度强硬,自然是落不下什么好处,且不说百姓们怎么议论郅澌这个黑血衙门,宣德广场上的场景让除了平民百姓以外贺府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那张太监被抽得血肉模糊,却无甚性命之忧,故而两个时辰过去,广场上的哀嚎依然清楚刺骨。从前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太子爷,现下怎么恍然变得这般心狠手辣?于是乎,郅澌理所当然背上了红颜祸水的黑锅。而这两位主子却是无所谓,清晨用了早膳便换了马车,直奔了城南郅府。郅澌在前堂听事,周公以在后堂吃茶,第三位来传话的小太监刚刚气喘吁吁打个千儿开口,“太子爷,优歌小姐这会儿已经进了荣宝阁了……” “本宫不想听。”周公以手里捧着半卷他从东宫挪来的前朝书圣亲笔整理的诗经,读得兴味盎然,咂么着茶盅里的君山银针,本是十分惬意,心下正对身边缺了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像缺了什么滋味心生不悦之时,这不要命的又送上门了,“不管是谁让你来的,现在滚去院门口站着,再敢有一个往里头闯的,早上广场上的,就是例子。” 话虽是这么说,下一个来的,这小太监仍是拦不住,何诤倒也不着慌,看着周公以好不惬意地歪在榻上,自个儿也就去偏厅喝茶去了。 “怎得何爷这么悠闲?”府里的那些个内卫早些年也是同何诤熟的,现下两家主子这般好,说话自然是随意的。 何诤翘着脚,喝着与后面屋里太子爷一般的茶叶,心里不得不咂舌,虽说这茶叶是南面贡来的,一年到头品相入得了爷们的眼的也就那么三两斤的上乘货色,十两黄金得一两,贵些自然是无妨的,何诤还是叹了口气,这太子爷这般败家享受,到底是只对着郅澌大人这独一家。瞧着那负责府里守卫的,绞紧了眉头,“我瞧着你在这府里是做不久的,爷最恨底下人嘴上抹油的。” “怎的……还望何爷多多提点呀!”这厮便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生恐丢了这金镶玉的饭碗。 何诤茶也吃过了,被这厮搅得烦闷,撩着袍子起身,话也不答便去向周公以回话了。周公以听着何诤站在门外,也不来口问,只笑骂道:“你倒是会偷懒,躲我这儿来了。” “郅澌大人这府里凉快,现下酷暑,想来今日来这儿纳凉的可不止奴才一个。”何诤摆摆手。 周公以闻言撂了书,抻一抻胳膊,懒散道:“真是无趣,怎得前堂事这么忙?澌儿这许久了还没回来。” 正抱怨着,前面报鲁亲王到了。周公以苦笑,这可不是又来了个躲阴凉的?鲁亲王坐下也就喝茶,面色泰然,比何诤稳当得多。这两个奉太皇太后的命来问太子爷今日安排的,都默契地不开口。周公以随手从那头的紫檀木圆角镂折枝迎春的多宝阁上取了柄巴掌大的翡翠如意把玩着。鲁亲王打量着那柄如意,蹙了眉头,“我打量着那东西怎么眼熟得紧呢?” “库里摸出来的老物件了……”周公以挑了挑眉角,没所谓地道。 “可别混说,我瞧着那可是先皇最爱的那柄齐国国宝……” 周公以不置可否。“你这小子!”鲁亲王嗔道,“只道你那东宫现下是家徒四壁,全不似从前那般金玉满堂,以为你转了性子呢!你可好,掏的国库在这里金屋藏娇!” “二叔这话说的好像我盗窃似得,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那些字画父皇守着,这些东西他跟皇爷爷不早都一并赏给我了?”周公以促狭道,只见鲁亲王还是横眉冷对的,他也不计较,只继续道,“父皇昨儿还提起,今年天热,为着皇后的事,拖到现在还没去行宫避暑,今儿初三,不如后天挪去琼华宫宴请伯休?” “时间紧了些罢?” “那倒无妨,行宫那头好些东西都是现成的,收拾些零碎便是了。” “怎得不去青山行宫?” “后山那里哪有个避暑的味道,三两步功夫就到了。再说了,琼华宫那儿山花四季不歇,天泉水的奇景澌儿还没见过呢。”周公以噙着笑,低头啜着茶。 “我道怎得老祖宗说什么不肯放我出来呢,原来大哥这儿是个有来无回的安乐窝呀!”公祥大步流星,边走边道,“这琼华宫啊,这个季节去是再妙没有了,我看山高皇帝远,大哥是预备山清水秀的,一举俘获芳心才是罢?” “你个泼皮,再不规矩我可把你打包回老祖宗那里去了?”周公以斜着眼觑。 公祥闻言哈哈一笑,“哥几个现在都在宫里如坐针毡,我今儿可是殿上好一通辩驳才从公旸那儿抢来这个差事!我看呐,我跟老三的梁子可是结下了,来日里要是打起来,我估摸着老四也不能帮着我,老五老六不跟着火上浇油就不错了……说到底,还是该抱着公旦那臭小子的小细腿儿去,人家三言两语哄好了小夫妻不说,还破天荒罚得我这骄矜的哥哥跪在了朝阳广场上……啧啧,真是后生可畏啊!我看老五这阴险小人的名分快要让贤喽!”公祥难得一见说了这许多废话打趣人,惹得鲁亲王都忍俊不禁。何诤倒是有眼色,眼瞅着自家爷脸色风云变幻的,赶紧领了手谕去吩咐移驾行宫的事,半路上笑得呛了嗓子。 “我看二哥这回可真是不厚道得紧,”正说着,周公晔阴戚戚的声音含着笑就响了起来,“刚听三哥说,西南在术治韬光养晦一年多的宰相爷……” 公祥闻言就变了脸色,赶紧起身,“五弟快坐。没眼力见的,还不快给五爷上茶!热着爷们仔细你们的小命!” 公晔仰着脑袋,一副却之不恭的笑脸,安然坐在了周公以边上的右首座,“二哥,听着你新得了一副千年一见东山白玉镇纸?” “咳……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五弟喜欢拿去把玩就是……” “谢谢二哥。” “东山产玉不假,可是好些年没出过上好货色了。”周公以右手里的书卷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左手面上,“公晔这混账懂个什么,你不妨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哥!可不许横刀夺爱的!你要想要,也得从我这儿打听才是正理。” “啧,反了你了还,我打量着你是不是许久不见老师想替哥几个去问个安?”周公以蹙着眉眼,那宰相爷孟谦八十高寿,身子骨硬朗得吓人,三代帝师,戒尺底下出了不计其数的王爷才子,他们这上头的六个兄弟也不例外。先帝终前把自己这个尚在襁褓里的天降祥瑞的宝贝孙子托付给他,当今陛下甫一登基,更是在内阁之上封了个宰相的头衔给老人家。老人家一副君子儒生风范,连连推辞不得,学生一师成出了书房,索性去了山高水远、钟灵毓秀的术治去潜心修研。这会子风和日丽的,老先生回来干嘛?打量着他周公晔就是捏住了公祥的七寸故意诓他的,周公以好整以暇啜着茶。 果不其然,这周公晔脸色变了变,“哥哥,这澌儿……老师可还没见过呢,怎么着他的身份都得当得起您带着美娇娘去问问意思的。” “别废话,那副镇纸算我买的。你开价。”周公以蹙眉道。 公晔正呲牙咧嘴地得意着呢,门外又来个人,“诶,公晔,不管大哥出什么价,我加十两。你回去给老师写封信,说北海上的小丫头哥哥接回来了,宝贝得不得了,这都已经金屋藏娇不早朝了……”周公旸慢慢悠悠踱着步子进来,手里一副胖核桃捏转得嘎吱嘎吱的。 “三哥这话就没劲了,除了咱们几个倒霉催的,哪个见过他这副诞皮赖脸、心狠手辣的样子?世上都道咱们太子爷温润如玉、才高八斗,这不都是孟夫子传出去的?四海八方,大哥这个孟夫子的首席高徒名声可是响得很呢。”老六跟着进来,不瘟不火道。 “这怎么都溜了?”鲁亲王道。 “父皇先开溜了,那儿的贺府家宴,想来看着我们这些个外姓人也觉着碍眼。”公旸冷着眉眼道。 周公以抚了抚额发,把书合好,抖平袍角,“本宫这些兄弟们谦让得太久了,怕是人家以为咱们都是好欺负的呢……上回贺府的巴掌我可还没打过瘾呢。” 鲁亲王闻言皱了眉,公祥温文一笑,“二叔先回去吧。”鲁亲王点点头,起身便走。公旸亮开嗓门招呼小厮给几位爷都备好马车,周公以起身大喇喇的往前堂去。这满周国最要命的太岁爷们要去欺负第二蛮横的世家子弟,本该是一出流芳千古的好戏,大家都整装待发地准备登台了,却不想,被从前堂提着裙摆赶回来的郅澌全部打断。 “歇着吧都,赶紧回宫去见伯休。”周公以有些不解,望着丢下这一句的小姑娘等着解释。“西南月山的无阴谷里屯了好些人马,守备司令祝十三的忠心到底向着谁,我看太子爷该好好打量打量了。”郅澌皮笑肉不笑地道。 “西南月山?”公旸蹙眉想着,低低出声,“那儿离照鞍山可不近,伯休要是想把人马开拔送去那里……绝非易事。” “安西将军一除,西塞本就岌岌可危……既然武力不可行,老祖宗打的主意应当就是以皇后和十一为质牵制伯休。现下一死一流落,伯休倒是可以放开手脚了。”公祥道。 公晔和郅澌盯着脸色沉得吓人的周公以,一个不解,一个忧心。 “大哥?”公晔出声。 郅澌先回过神,“咳……现在不知道老祖宗跟贺府到底是想做什么,如果意图只在几个州县和十一皇子的储君大位还好说,可如是当真痰迷心窍,想借着伯休的手逼宫换朝……各位,回宫吧。” “嫂子,”老六开口,“九门衙门我们拿不住,现在回宫要是被困住……” 郅澌笑一笑,“天上人间,该是还没有能困住我的地方。如果不回皇城,老祖宗拿住陛下,那会子她颁个诏命,不得正统的人就是在座的每一位了。” “朝政在我手里,无需多虑。老四老五,你们去九门衙门里坐着喝茶。”周公以终于出声,郅澌闻言确实眉头绞得更紧。 “怎么了嫂子?”公晔愈发疑心。 郅澌正犹豫着,支支吾吾没个所以然,周公以拉住了她胳膊,“郅澌大人……” 20 一行人三两乘船到了广场上,郅澌凭着默契,一面猜着周公以的想法,一面有些慌乱地遮掩着面上的神色。宫里的宴席早就散了,老祖宗叫了几个女眷去慈宁宫说了会话也去午睡了。周公以身后立着他的弟弟们,望着巍峨肃穆、不发一声的玉宇琼楼,叹了口气。 “大哥,”周公旸轻轻缓缓地道,“任他天翻地覆去,咱们兄弟一处,怕他作甚?” “老三,你看这宫里静成了这幅鬼样子,连个虫子叫也全无。” “我知道,哥哥想着蔺府满门抄斩那日,也是这样的。”郅澌这会忽的听不得这种丧气的话,回头瞪着公旸,却不想那厮自私伤感也无,笑得像是黄昏夕阳样的温柔。“哥,除了我们,你还有澌儿。澌儿不像她,你不要担心。” 周公以笑,收回视线,不知愁的纨绔忽的愁眉不展、深情款款,“澌儿,我若是有一日倾家荡产了,也许咱们才真的有快活日子过。” 郅澌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愈发星眸皓齿、两颊飞霞。何诤本领了命在詹事府分派行宫避暑的事,那头却又传了小厮来报,爷们都匆匆赶回了宫,心下一面纳罕,脚下一面不歇地去见主子。看着几位都在城墙边上的揽月亭,何诤心里也没个谱,上去问了安也不知道说什么。公祥瞧了一眼,慈悲地开口,“行宫可还去?” 周公以喝了口茶,全不似往日丰神俊朗,满脸疲惫,笑也无奈,“见过伯休再走。午后我去跟父皇问安,让张罗着晚上给伯休接风洗尘。” “公以哥哥,”郅澌小心翼翼地开口,“咱们怎么跟伯休谈?放眼就要纵马中原了,咱们给他些银两城池,能打发得了他么?” “伯休野心甚大……我自然知道,今日若是不见他,咱们就无异于信马由缰,周国走向哪里无人知晓。见过了,了不起便是被他奚落二三,无妨的。” “他敢。”郅澌嗤笑,随后又深吸口气,“安监院的反应很不对,这般程度的人马移动,不可能到今天木已成舟了才收到线报。哥哥,三两天里,宫里必须安定下来,之后我想去趟月山。” “澌儿,三两日即便安定下来,我也抽不出身陪你去月山。”周公以无奈地抚着额发。 郅澌笑,“没有让哥哥陪我去。只是,哥哥,你那老泰山的命我若是不拿来,这些贺家人怕是永远没个分寸。” 公祥不等周公以发声,先道,“要做就必须雷厉风行,不打得他爬不起来,必定反受其累。” “你倒是终于心狠了一回。”周公以笑。 “不得不狠了。老三的话对,只有咱们兄弟在一起了才行。”公祥神色镇定,远远望着烈日炙烤下的某个点。 “你去做吧。把贺琳留下来,我还要让他背下这口黑锅。至于老祖宗那里……咱们给她的权限似乎太大了些,把她放在行宫也不成……” “何难?”公旸笑,“咱们兄弟去她宫里喝喝茶,等郅澌大人凯旋归来再谈后事。” “大哥,”公衡这个惯常泼冷水的又道,“贺府除了容易,那满朝文武呢?身为当今太子,你之所以敢说自己手握朝政,不过是凭着贤德的名儿,杀戒一开,难道由得别用有心的挑拨去?” “六哥哥,安监院这次办事不利,澌儿本就该领罚的,你若是肯,就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就是。” “嫂嫂这一声哥哥公衡受不起,只是,嫂嫂受累告诉弟弟一声,这周国,以后要变成安监院压迫底下人人自危的局面吗?” “老六!”公旸看着周公以愈发冷清的脸色连忙出声拦住这个愈发没有分寸的弟弟,“你该知道澌儿没有错,她在做的事情正是当下这局面里安监院该做的事情。” “由得她杀人?三哥,安监院生来是做这个的?”周公衡声调愈发高起来。“你想没想过,这次劫波一过,安监院手里那么多人命,为堵悠悠之口,大哥总得做些什么,那个时候,你们能舍得为难这个小丫头?我再退一万步,即便能用圣旨压下来,作为君王,民心呢?不要了吗?那个时候,大哥还怎么能娶她!” “公衡,”周公以冷声道,“亏得还有你这个冷静的。不过大哥也告诉你,贺府我要除,澌儿我也要娶,这个太子、将来的皇帝,谁爱做谁做去!” “大哥!六弟他也是就事论事!”公祥看着公以发脾气,连忙出声劝和。 却不想郅澌笑了起来,“二哥哥,他要不是因为明知道六哥哥是实事求是,怎么会生这么大气?罢了,是澌儿幼稚了……那现在看来,除了去低声下气讨好伯休,咱们也没办法了。” “啧,”公旸饶有兴致一咂舌,斜着眉眼看郅澌那一脸笑,“你这丫头愈发让人看不明白了……” 周公以笑,“倒是你们,让人一眼就看穿了。若是有一天,我护不住你们了,这周国你们可能担下来?” “这周国没有哥哥,我们要来何用?”公祥淡淡道。 周公以笑笑,“咱们兄弟一处,没甚可怕的。澌儿先下去吧,今儿个万万要记住,守好九门咱们才有活路。” 郅澌领了命退下去,周公以盯着西面飘来的浓云幽幽开口,“有时,绝处才能逢生,咱们不逼自己一把,这富贵公子没完没了做下去,只怕是要玩物丧志了。老二,你带着公旦去老祖宗那儿,机灵点。” 公祥不多话,微微颔首便去书房寻老十了。 周公以抬手拍拍周公衡的肩头,“大哥明白你的心思。老六,时至今日,这个皇宫给咱们兄弟的,真真就是那四个字,家破人亡……如今,没甚好怕的了,哥哥多谢你。” 六皇子紧蹙着眉垂下头,周公以又道:“去书房叫上老八,捡着各宫要紧处,小心提点几句该提点的人,不论如何,让他们有个准备。你是个有分寸的人,切勿把事情闹大了。”周公衡应下,转身便去。 转眼,这风云变幻的揽月亭就剩了老三同周公以。周公旸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好颜色,“大哥想说什么就说吧,佳文一命在术治,老三为哥哥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公旸,”周公以望着青山山尖笼罩在倏忽间倾天覆地的云山雾海里,“山雨欲来风满楼……三年前我就跟你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时今日,我还是这句话。”说着,他缓缓回身,“你是咱们兄弟里心思最清明的一个,如果今日的劫波我们兄弟能安然度过则是最好,如是我们不能全身而退,我不能眼看着万里河山就这么落入七叔手里。” “大哥,老三不会独活。”周公旸望着自家哥哥,身负西山残阳背着手淡然笑道。 周公以抿着嘴角,“公旸,本宫接下来的话,你听清楚。如果天不怜见,本宫今日对你交代的这些话成为我的遗言,我会在父皇书房的匾额后头放置一份父皇手书诏命,立你为继世之君。那时你务必记着,放下所有的儿女情长,没有兄弟手足、情分血缘。父皇身中奇毒,澌儿调养了些日子,身子将将有些回转,偶尔能有些清明时候,若是逼宫不累及父皇,他会禅位与你,那时请你照顾好他。” 周公旸闻言骇然,甚至膝盖都来不及屈下,周公以稳住他的肩膀,“本宫的话很清楚,我想你也听明白了,我与澌儿心头的疑虑现下不能说与你听,但如果此次祸起萧墙,且步步杀招……那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们丧命于某个你非常信任的宗亲之手,那时如果你再顾及这些情分,那就是不忠不孝!你会成为毁我大周江山的罪魁祸首。记住哥哥的话了吗?” 十指圆润的指甲嵌进掌心,周公旸抿紧嘴唇,轻不可闻道:“臣弟遵谕。” 周公以笑笑,“澌儿这会儿在城东,你带着安监院的令牌直出安平,三日内务必赶到术治,带着蔺家小姐销声匿迹。” “大哥……”周公旸鼻头一酸,红了眼眶。 “没的别哭哭啼啼的,我欠着淑妃娘娘一条人命的情分,保你夫妇平安,于情于理都是我这个当大哥的该做的。” “可是他们……”周公旸咬紧了牙,他的手足面孔一个个在脑海里闪过去。 “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老三,我算是用我自己的命给了你一个教训,你若是再步我后尘,那我死得岂不是太屈了?”周公以一笑了之,复又道,“老师小时候常对咱们兄弟说,生于帝王家,无情本是常性,咱们兄弟是个异数……这异数是我强求来的,理应我用性命去偿,公平得很。”周公以不再多看一眼,撩起袍角一跃而起,轻轻落在甬道上,负着手,朝着养居殿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远。周公旸望着那个背影,似乎是恍然明白了,到底什么是多年前的天命所归。 伯休很快来到了养居殿同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吃茶,据说三人说说笑笑,十分融洽,傍晚时分,太子殿下在新修葺好的东宫大摆筵席,为伯休接风洗尘——就好像今日午时带头缺席的不是他一样。朝臣权贵来得齐全,大亲王同皇子们也都位列席间,几日间名声大噪的郅澌大人也端端坐在堂上静静地吃自己的酒。丝竹清雅,月色绮丽,文臣诗兴大发之时,郅澌陡然起身,脸上一片泰然安恬的神色,立在堂前,道:“天干物燥,国舅贺璋大人府上不慎走了水,满门上下,无一幸免。微臣属下前去救火,从火场里抢出来具贺大人遗体,念着优歌小姐同国舅爷父女情深,想着怎么也是个念想,特来转交给贺府小姐。”周公以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继续演着这出戏。一旁的何诤拿过早已准备好的丧服,在大殿之上便替太子爷换上了,周公以深深望着伯休,淡淡道,“伯休君,见笑了。” 伯休神色淡然,看了一眼郅澌,眼神又落回这位看去年轻体弱的太子爷身上,“太子爷和郅澌大人好身手,今儿这一出隔山打牛真真是旷古未闻。” “哦?伯休君这话倒是有趣,那您究竟是牛还是山呢?”周公以顺着问。 “太子不必拿话套孤,时至今日,筹码都摆上了台面,即便明说又有何妨?” 周公以这头贺璋刚除的摊子还没收拾干净,那头却看着伯休像是就要剑拔弩张地开战了,两厢正为难,公祥他们倒不是想不出法子,却只低低跟郅澌咬了句耳朵,丫头倒是利索,再上堂前,一拱手抱拳,“殿下同优歌小姐兄妹情深,小姐尊考新丧,理当前去安抚几句。” 周公以望了望郅澌,眼波两抵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周公以同伯休刚一退去,鲁亲王、彦亲王同顺亲王便向玉阶退去,大门未开,此时皇子们将百官同宗亲隔开,郅澌站在一旁,朗声道:“不知洹王爷以为,国舅贺璋为何而死?” 百官闻言惧骇,郅澌的言下之意再清楚没有,贺璋之死同内卫府和她郅澌有洗不脱的干系,她也根本就没想过独善其身。殿中沉闷的气氛诡谲森然,激得人冷汗涔涔,洹亲王对贺璋之死纵使千百无奈,此刻话在喉头,字字句句都是指摘太子嫉贤妒能、偏信奸佞,但郅澌的淫威在那里,总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能激怒了她,“本王不懂大人的意思。” “人言‘盖棺定论’,国舅府要盖棺,这个论,咱们也该为陛下分忧。”郅澌眯起眼,盯住洹亲王。 “郅澌大人,纵然您如日中天、手掌重权,可你再怎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不该对着本王这个当朝大亲王放肆至此罢?” “郅澌如是冒犯了,先跟洹王爷道个歉,如是放肆了,事后自会去内务府领罚,如是百般不是,自有民意物议去评说,今儿个,本官领三宫意思来问问洹亲王、问问这大殿上的百官,这国舅爷的论调,究竟是怎么个定法?” “郅澌大人,”何大学士站在列首,端端道,“老臣只想问一句,邻壑之灾可解?” 郅澌垂首轻笑,“下官不知,但下官的军令状就在太子爷的书案上,我郅澌的命,同西北边防拴在一处,一荣俱荣不敢说,但必然一损俱损。” 何老看着郅澌许久,“那老臣便请郅澌大人做个鉴证,老朽誓死同心!这把骨头,要碎,一定碎在大周朝的朝堂上!” 郅澌含着笑望着何大学士,躬身一揖,“大人风骨,可赞可叹!” 何老一揖,“国舅府贺璋的罪诏,老臣亲手来拟!” 坊间尚不知晃晃贺府已然被付诸一炬,夜晚一样的月朗星稀蝉鸣阵阵,周公旸扥紧肩上的包袱带,垂着头快步出了安平城。到了城西村郭之外的杏子林,安监院的人闪身出来,端端行个礼,“爷,院里的人都扎眼得紧,今夜不太平,属下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周公旸不多言,他知道这厮跟着自己再走下去反而更打眼,贺家的眼线还没来得及拔干净,若是现在被拿住了,他这个落荒出逃的皇子随随便便被弃尸荒野又能如何?颔首道:“多谢。转达你们大人,多多保重。” “大人有句话要小的转达给爷,大人说蔺府是开国的功臣,狼烟十里都能走出来的锐甲铁骑,命数不会就那么尽了。爷为人夫君,大仇未报,一定要诸事当心,令牌您收好,院里能帮的忙一定尽力。” 周公旸眼睛眯了眯,道:“我知道了。” 郅澌蹲在一处茅屋的顶上,借着树梢遮掩,揉了揉有些僵硬酸痛的脸颊,娥眉一锁,回身往望仙阁去。周公以靠在扇半遮半掩的屏风上,手里转着个白瓷茶碗,痴痴望着月亮。 “如若说顺王爷可疑,我觉得三哥哥也没多清白。” “你提点了?” “嗯。蔺府旧势力除了他这个东床快婿也就剩那个佳文小姐能调遣了,这局你押在他身上......” “如何?”周公以饶有兴味地偏头看着小丫头。 “胜负五五分罢。毕竟顺王爷手上镇压南境瑶国的军队也不是善与的。” 周公以抬手捋顺了郅澌鬓边的一缕头发,笑而不语,扭头回去继续看月亮。“老三的母妃是淑妃,死在他五岁生辰宴上。他比我小一岁,天资聪慧胜于常人千百倍,父皇很是欢喜,许他过了生辰就跟着我一同进学堂。那时候公值还没满月,母后心急地厉害......我送了老三一盒南面贡来的核合酥,那是核桃和百合制的点心,工序繁琐,甚是清甜可口,清肺补脑也再好没有,满宫里一共不过三盒。父皇还是亲王的时候淑妃就入府了,是个通透机敏的女人,后宫的手段见得多了。我急着给老三分一口好吃的,催着他尝尝。我这个天命所归的太子爷一向被人奉若神明的,母后添油加醋了几句好像是顽笑的话,说是不吃就是忤逆我,淑妃没说什么,只问我,这好吃的能不能让她也尝尝......” “皇后借你的手就这么除了淑妃?”郅澌望着周公以轻轻笑着的侧脸。 “淑妃去的时候,连带着肚子里六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不论是九叔还是老三,他们与我这多年的情分我心里有数,九叔手握重兵,若不是以此为筹码,七叔怎么会放纵我这个毛头小子这么多年?我欠九叔的是名,欠老三的是命,该还的,总要还。” “你要认命?”郅澌嗤笑。 “你以为呢?如果你是我,你会认吗?” “这不是你该认的命。”郅澌轻巧站起来道,“顺王爷担不起江山,这种危急存亡、步步惊心的时节,不是你表现淡泊名利的好品德的时候。若是你觉得亏欠三哥,”小丫头郑重而淡漠地俯视着周公以,“你可当真愿意用这么多人的前途性命交换?” 周公以笑,“我不是选择押老三,我是只能选他。输了九叔,也就只输了九叔,输了老三,我就输了我全部的兄弟。”郅澌眼睁睁看着周公以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下来,可就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他还是那么轻轻浅浅地笑着。 “当真有比性命重要出这么多的东西吗......罢了,公以哥哥,你没得选,我除了你,也没得选。不论赴汤蹈火,我只能跟着你,命里定好的。” “乞巧节的话本,怕是听不上了怎么办?” 郅澌笑,“澌儿去月山,哥哥自个儿去听,等我回来,你说给我听。” “好,等澌儿回来,我说给你听。” 隔日拂晓,周公以更衣过后跟何诤站在思华堂的门槛,“真静啊......天也终于大亮了。这一夜,满朝上下该是没几个睡囫囵觉的罢?” “爷,郅澌大人......” “老六说得对,我......终究要负了小丫头的。”周公以垂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郅澌连夜快马从青山脚下出城,一路山行避开城村,途中行至安监院的一家客栈里用过饭菜歇下,暗处随行的杨喜明见没人了才出来汇报。“一直有人盯着,只是还没见他们到底是跟什么人汇报。” “院里的人那儿露身份了吗?”一身富家公子行头的郅澌坐在房间里的圆凳上闭目养神。 “还没有,但是他们看得出大人女儿身。” 郅澌点点头,“肯定是瞒不到月山,如果想着靠浑水摸鱼就能混进去摸透山里军队的来路和布防,那不光那些叛乱的人,就连院里的人也不都成了吃白饭的?” 杨喜明支吾一阵,“大人说的是。” 郅澌看他那副为难样子,嗤笑一声,“秋白会化装成我的丫头,咱们就是个富商家里贪玩的小姐也没甚稀奇的,只不过,你得藏好了,这一路凶险,你可是我的眼睛耳朵。” “大人放心。” 隔天郅澌在楼下用早饭的时候,大包小裹的薛秋白没好气地一屁股坐下就端起郅澌的蛋花汤喝了个底朝天,“你倒是跑得快,我置办这些花了整整一天功夫!马不停蹄追上您这悠然自在的大小姐,这会子一条命都去了大半了,您可得好好打赏我!” 郅澌翻弄着包裹里的衣裳、香粉钗环的,兴致缺缺道,“赏你个死丫头的还少?这回从家里偷跑出来,无论如何爹爹都是要罚的,那现在可得玩儿痛快了,不然你我不是亏大发了?” 杨喜明私下里敢怒不敢言,京城里的局势万分危急,这姑奶奶一路优哉游哉的,看得他心急火燎。直到进了月山无阴谷所在晏南,郅澌颜色大改,素银发冠横插长钗,长发扎马尾,一身孔雀蓝的袍子,脚底下踩着一双鹿皮靴子,大喇喇进了安监院的一处酒坊。这酒坊看起来门庭破败,想来生意是不景气。小厮上来招呼,郅澌只道四处看看,正这会儿功夫,门外进来两个军差,“两斤上好的汾酒,快着点,爷们儿可不等你们这些狗腿子磨蹭人!” “二位爷,您这一年的酒钱可一个都没结......”小厮为难道。 “哟!这安监院的狗腿子还敢问咱们要酒钱!我告诉你,这晏南的地界儿可不是你们这些个腌臜东西说了算的,你们不是想要酒钱?可以,让你们新上任的那个太子爷前的红人院令大人亲自来咱们晏南府来要。” 郅澌觑了一眼小厮,看着左右不过十四五的样子,脸上还有着几个雀斑,手脚也不像是练过的敏捷有力,怕是跟院里关系不深,打了个眼色给秋白,郅澌朗声,“小二,半斤烧刀子,半斤女儿红,另外,你店里这位爷要的汾酒我全要了。”郅澌拍拍手,从怀里摸出两锭金子放桌子上,“够么?” 小厮抬头看着郅澌,又觑了一眼那两个军差。郅澌不觉好笑,“我问你,够不够酒钱?” 小厮转过神,“够够!这就给公子打酒去。”说着逃也似地跑了。 郅澌转过头,瞥了一眼那两个军差,自顾自地在堂里捡了张凳子坐。 “我说这是哪家公子哥儿啊?”一个军差腆着脸道,“这在晏南怎得没见过公子。” 郅澌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我是何人干军爷何事?” 另一个军差上前,“我说公子,俺二人可是替长官出来打酒的,晚了我二人挨罚无妨,连累了公子一个异乡人可就不好了。” “长官?你们长官是谁?守备将军祝十三?” 二人看郅澌这幅样子,觉着这万一是什么亲贵家来头大的公子,自己小命再来两条也不够赔,索性噤声封住了嘴巴。 这会儿小二正好出来,“公子的酒打好了,只是那三大坛子汾酒想来公子也不好拿,不妨您报个地址,小的给您送到府上去。” 郅澌望着小二,冷哼道,“你倒是货真价实做起生意来了,那就不知刚这二位军爷话里骂你是个狗腿子是什么意思。罢了,这酒,就给我送到祝十三府上去,当我的见面礼好了。” 郅澌出了门,跨上马,“劳二位军爷给带个路?” 这厮大摇大摆到了祝十三府门前,两个军差站在门外跟门口的家丁嘀嘀咕咕了半天,家丁进去通报,半盏茶的功夫,祝十三一身家常银袍子从府门里出来,打量了郅澌一眼,略拱了拱手,开口道,“在下似乎未曾见过公子,不知可是什么故人?” “祝大人,你我并非什么故人,只是今日下官前来,是受了您的故人所托。” 祝十三又看了一眼这个明显的女扮男装的丫头,眉毛一蹙,让开身子请郅澌进去,“移步书房。” 郅澌笑笑,“不急。祝大人,这世间啊,想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的恶名该是早传到晏南的地界了?” “大人言重了,只是在下不懂大人此言何意。”祝十三眯着眼。 郅澌隔着三步远的距离,不卑不亢,只言道,“大人心知肚明。”说着一跃而起,抬手拔出祝十三侍从的佩刀,那两个军差便就此被一刀封喉。将刀送回侍从刀鞘,郅澌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我这人本事不大,最擅长的事情也就是护短了。不论内卫还是安监院,都是朝廷的衙门,大人的治下郅澌冒犯了,只是我行事一贯如此,请大人指教。” 祝十三心下一动,月山无阴谷的事他早想到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没想到,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太子爷舍得这位红颜知己离开京城深入虎穴。“大人......杀伐果决,在下佩服。” 郅澌冷笑,“将军镇守一方,郅澌虽说无论是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差出大人许多,但好歹是个钦封的钦差,大人想对下官说的,就只是佩服?” 祝十三眉心一动,寂寂开口,“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若是无妨的话,下官倒当真有些话想跟大人说。” 郅澌蹙眉望着他,祝十三笑笑,吩咐人备马。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城,演着曲曲折折的马道一路登高,上了一处小山丘的山顶,祝十三长身立于马上,挥鞭指着山谷里的路,“沿着那条路三里地再往山里一拐就是无阴谷,早先那无阴谷是安西将军选来屯粮的地方,蔺府......之后,就荒废了。半月前,我们也是接到安监院官员的来信,才知道那里头屯了兵。”祝十三见郅澌没说话,接着道:“宫里如是想要十三这条命,我能奈何?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一纸诏书即可,何须大人千里奔波走这一遭?” 郅澌凝望着那处谷坳,淡淡道:“取你命便能安天下,多生几个祝十三就好了,何须大军在前流血拼杀。” “传言不虚,达人通透。祝十三全凭钦差大人调遣。”那厮一拱手,单膝跪在了地上。 郅澌不自觉抬手抚了抚额角,“不急,本官还要好好打量清楚,大人不必心切。”说完掉头就走,等也不等,鹿皮靴子一蹬地,马也不上,蹦着跳着就跑开了去,远远丢下句“大人先回,不必等。” 甚是无趣的一个月过去,除了那天在祝十三府门口阶上教训了小厮,没人见着这个传言里雷厉风行的太子红人有个什么动作。别提那幽静无人的无阴谷了,祝十三原本太平时候逢三去趟军营视察的旧规矩又被拿出来实行……人人只道看这绣花枕头的模样,晏南离被荼毒之日怕是不远了。 值到九九重阳节,钦差仪仗到了。洋红撒金的袍子穿整齐,郅澌从马上下来,晏南府文官知州往下都在这儿了,祝十三戎装立于一旁。互相见过礼,郅澌引荐了晏南境内的安监院头子宋珲,“原先院子一直静默在暗处,今儿本官也不妨改一改行事习惯。” 祝十三对那宋珲拱一拱手见过礼,转头又向郅澌,“大人移步内衙。” 郅澌笑,“晏南这地界儿名传十里的是三步一丛竹,只可惜本官皇命在身,没那个游山玩水的空闲……”这厢像模像样叹口气,“这军营就在城外,那里清清静静又不碍公务,不如吾等出城一叙?”没人知道这个女扮男装的安监院院令的葫芦里到底是买的什么药,只能犹疑地跟上。一行人快马,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就来到了城外军营。郅澌勒马回身,目光在随行的官员头上逡巡一会,暗自笑了笑,跳下马,营中业已集结完毕。郅澌倒是不客气,方步迈着就上了台,侧头对宋珲略略示意,宋珲扬手,十数个院子里的黑夜官员押着一行百姓装扮的人跪在台前。 郅澌顺着手里的马鞭子,浅笑着,“都说这晏南水深,合朝上下也挑不出个冤大头肯来走这趟差事。郅澌资历薄,命也硬,揣了十二万个小心千里奔波来一趟,你们可真是让我失望得紧呐!”宋珲搬了把椅子到台上,郅澌翘着脚坐下,斜倚在扶手上,“安监院是刺杀的祖宗,就你们这二两肉也舍得放上席面……我看这晏南是没什么能用的东西了。宋珲,松了这些人。再把本官买的那些酒拿出来给兄弟分分。”宋珲让那些个安监院的人松开底下那六个杀手。 郅澌起身,“今儿本官有空,不妨你们来说说,什么仇怨让你们心甘情愿要背上刺杀朝廷钦差的大罪为他人做嫁衣?讲出来本官替你们断一断值不值当?” 那六人目眦欲裂,各自起身瞪着郅澌。 郅澌像是习惯了,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发,“何苦做这么个不共戴天的样子出来呢?等本官本官真的杀了你们全家再这么恨我也不迟。”郅澌扬了扬手,宋珲立于一侧开始念一张单子,上头都是些人名住址,满满当当三五页,台下头的杀手变了脸色。郅澌满意地笑了笑,“自古最毒妇人心,本官不光是妇人,还是小人。老幼妇孺灭人满门的事,本官做得出,尔等都该知晓的。”眼瞅着下头边上有个大汉脸色愈发难堪,郅澌略笑一笑,“你现下就是自戕也没用,本官记得你,家中父母娇妻一双儿女,”郅澌拍拍自己的脑门,“你瞧瞧,这记性,还有你那跛脚亲弟弟的一家五口呢。你现在要是夺了刀剑自戕,本官头一个屠了你全家,不妨试试?” 那汉子闻言住手,满目猩红地怒视郅澌。 郅澌一跃下台,“不是本官不讲理,是你们根本不愿意同本官讲一讲。本官不问主使,只要一个理。” 一个大汉朝地上啐了一口,“安监院横行黑手,现在还敢讲理?真是笑话!” 郅澌笑一笑,像是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下一个大汉身边。 “阴刻妇人!拿着老弱妇孺的性命威胁我们,这与他们何干?还敢说自己不是黑心衙门!” 郅澌笑,背着手一步一顿听完这翻不出新花样的泣血控诉,最后那个话音刚落,郅澌立时变了脸,回头大喝宋珲:“酒呢?!” 宋珲虽面不改色,还是有些哆嗦地在兵士中间发酒。 郅澌坐在木板搭成的台子边沿,一抖袍角,“军中有令,除非主将有令,事关节庆,擅自饮酒者军法从事。故而本官今天这酒也是有个缘由的,”郅澌从宋珲手里接过一个粗瓷碗,“这酒,请诸位庆功!”郅澌先干为敬。 “吴柏勇,方才本官那话没说完。安监院若是是刺杀的祖宗,我郅澌就是用毒的祖宗。你那点儿耗子药还是留着自己回家下酒去罢。”郅澌阴凄凄地扬着一侧嘴角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