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义诊 京都近郊的落霞山原就是个风景极好的去处。这山不甚高,却树木葱茏,间有一道清泉蜿蜒而下,清新里透着灵动。春夏之际滴翠流金自不必说,到了冬日,山顶栊翠庵旁一大片红梅盛开,便似火烧云一般热烈绚烂,落霞山也是因此得名。 因是离着京里不远,城中贵人们常到这山间赏景,就是平日里难得出门的太太小姐们也不乏借着上香来散散心的。此时正是隆冬时节,天冷得人伸不出手去,山里的红梅也正开得如火如荼,叫人看了目眩神迷。 今日这山间小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只大多衣着朴素,有些连件厚实的棉袄也没有,直冻得缩手缩脚,哪看得出半点赏梅的雅兴。这些穷苦人却为何这时到这里来,倒有个缘故。 原来大梁朝的习俗,除医馆之外,各地大些的寺庙庵堂也多有善医术的。出家人慈悲为怀,常有赠医施药之举,给百姓行些方便。想那穷人家度日尚且不易,有个头疼脑热,抗一抗也就罢了,若是急症重症,寻常哪里看得起大夫吃得起药? 这栊翠庵在大梁立国之初便已有了,一百多年前更有位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神仙一般手段的看云大师也出身于此,声名最盛。如今虽说大师早已仙去,有几位师父的医术比之城中坐堂大夫却也不差,便立了规矩,每月初七就在庵中观音殿义诊一天。 到了这一日,附近百姓但凡有些病痛在身的哪有不去的,若是实在穷困,师父们慈悲,便连药钱一并施与也是常有的事。 今日看看已是申末酉初,又是寒冬,天黑的早。再晚,恐下山多有不便,几个小尼姑在殿前向众人施礼,若不是急症便请散去。 剩下未轮着看病的也还有十几个,不免有些失望。但一来在这佛祖跟前,怀着敬畏之心,二来也尊重庵里师父,倒无人说什么,只合下个月早些来便是。 内中有个妇人,之前一直屈身而坐,倚在儿子身旁,一只手抵在腹间,似在忍痛。听得要散,也扶着儿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只是未曾站直就“呼通”倒了下去。 “娘!”这一声直叫得撕心裂肺,小伙子声音里透着哭腔,紧紧揽起妇人,“娘!娘你怎么了娘!……娘你醒醒!”小尼姑净远吓了一跳,忙喊,“清慧师叔,清慧师叔,有位大娘晕倒了!” 清慧、清心在殿中早已听见,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一看,这妇人脸色蜡黄,虽是昏迷,头上还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想是疼得狠了。 清慧四十多岁,原是个郎中的女儿,早年因家中变故投身这栊翠庵,可说家学渊源。这几年,庵中的义诊向来是她主持,算得经验丰富,寻常小病痛不说药到病除,却也能很快见效。 此时清远已在旁扶起那妇人靠在自己怀里,那儿子急得手足无措,只会朝两位师父磕头:“师父,救救我娘!求求你们,救救我娘……” 清慧忙抬手止住小伙子的动作,伸手搭了脉,脸色不由一沉,“小哥儿,快将你娘抱进殿里来!”殿内观音像前,左右两边是两张小桌,本就是看诊用的。净远几个七手八脚将桌子拼在一起,帮那小伙子放下妇人。清慧有探手去摸那妇人腹部,摸到右下腹已有肿块,轻轻一按,妇人便是一抖。 清慧眉头越皱越紧,不由问道:“这位施主,你娘是何时觉到腹痛的?怎么这时才来?”小伙子哽咽道:“昨天晚上我卖了柴回去,就看娘她……她只说肚子有点儿疼,不碍事……今天我就没敢去打柴。娘不是实在忍不过了,不会叫我带她找大夫……我们娘儿俩就靠我自个儿打柴,娘又不叫去城里,只说庵堂今天义诊,又走了这么远山道儿……我……我……”说着已是放声大哭。 清心也伸手摸了摸妇人腹部,肿块附近竟已热得烫手,心知不好,与清慧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施主,你娘是肠痈,却是来得有些晚了,恐怕……” 那小伙子听得这一句,脸都白了,不分个儿只是磕头。清慧忙伸手去扶他,叹道:“若是能早上半天,还能用大黄牡丹汤试上一试,现在里面怕是早已化脓,再用药已来不及了。” 清心见那小伙子哭得实在可怜,轻声道:“师姐,不如……也许能有办法……?”清慧迟疑了下,“虽是高明,这等急症,恐怕……也罢,”遂招手叫过净远,耳语几句,净远飞跑出殿。 清慧这才取出几根银针,对那小伙子言道:“施主莫哭,贫尼先为你娘针灸止痛,好歹少受些罪。待会儿……也许能有转机。”其余几个小尼姑忙施礼请众人回避。先前未得看病的那十几人本来也没什么急病,看那妇人母子情状,又是同情又是好奇,都围在近旁,此时都退出殿外。 “唉,可怜!去年俺家柱子他二叔也是这模样,疼得受不得才去医馆。那大夫说是肠痈,去得晚了,根本摆手不治,没撑过一天,人就没了……”人群里一个老农摇头叹道。小伙子在殿内听见,更是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菩萨保佑,师太们肯定比那些只认钱的大夫有办法。”几个妇人都忍不住合十祷告起来。 清慧在中脘、天枢、关元下了针,轻轻捻动。不多时,那妇人神色果然略舒缓些。两个小尼姑飞跑过来,一个正是净远,另一个看起来似乎比净远还要小些,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却是面目韶秀。 眼见她们进得殿去,纵是情况紧急,众人也不免好奇。两人来到清慧身旁,还听得外面小声议论:“这小师父好俊俏模样,怎么从没见过?” 若瑾跑得两颊生晕,见清慧点头示意,便闭目调匀呼吸,伸手把脉,果然脉象洪大而数。又去摸那妇人腹部,整个下腹部又硬又热,心里也“咯噔”一声。 清慧在旁说道:“昨晚就发病了,这妇人也太能忍,竟拖到此时。服药怕也攻不下脓血了。”小伙子刚见清慧用针,以为有些希望,这时一听,如遭雷击,只紧紧抓住妇人的手,像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若瑾早已确定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虽是急症,放在从前,不过是台普通外科手术就能解决,自己怕不做了有上千次了。可在这个世间,切开腹部手术未免太过惊世骇俗。自己虽有工具,可是消毒、麻醉、术后的消炎,样样都成问题。救?实在没有把握……可不救?身为医者,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见若瑾面露犹豫之色,没有一口断定无法可治,清慧眼睛微微一亮,轻声问道:“姑……你有办法?”若瑾迟疑着点点头,凑近清慧小声道:“只有三成把握。” 那小伙子本已绝望,听得此言,忙冲若瑾磕头,“小师父,求你救救我娘,小人做牛做马报答你小师父……”清慧也微微点头:“三成也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纵是不成……想必这位施主也不会怪罪。”说罢,看向那小伙子。“决不会!小师父只要能救,不管……不管能不能成,都是小人母子的恩人!”说罢,又重重磕下头去。 若瑾情知自己此时若是再犹豫,只怕过不了一时三刻,病情更会恶化,就真的没救了。下定决心,倒抛开了诸多顾虑,伸手扶那小伙子起身,“好,我尽力一试!”说罢,看向清慧:“还得烦请师太给我帮手。”又吩咐净远去取自己的药箱,并要热水、纱布、蜡烛、铜镜等物。清心亲自带人去烧开水,按照若瑾的吩咐准备诸般物事。几个小尼姑带了那小伙子出去,也请乡亲们回去。 眼见天近戌时,众人便都散了。观音殿里燃起几十根蜡烛,几面铜镜将光线集中在这两张桌子拼起的临时手术台上。药箱早已拿来,一排形状各异、长短不同的手术工具俱都用开水煮过,放在一个方方的木盘中,在烛光下闪着冷冷的光。清慧自然要做助手,因净远素日胆大,也留了下来,三人都将袖口直挽到肘部,用皂角仔仔细细将手和小臂都洗了三四遍。那妇人尚在昏迷之中,也只是皂角清水尽量将袒露的腹部擦洗干净。 别说是医用酒精,这尼庵之中,便连普通的酒也没处去寻。只有盐水勉强用来消毒。用纱布蒙上口鼻,又检查一遍工具并桑皮线,若瑾对着观音菩萨的圣像默默祷告:“菩萨慈悲,保佑我手术成功,救这妇人一命!看云前辈,你在天之灵也祝福我吧,也不枉你留下这些救命的工具!” 转过身来,若瑾看着清慧轻轻道:“师太,我要切开她的腹部,将坏死化脓的蚓突切除。您莫要惊慌,稳定双手,才能助我顺利完成手术。”清慧脸色发白,神色却坚定,不言声只点了点头。 没有麻醉药,若瑾在这栊翠庵十来年间已将这世间大半的医书看得烂熟。扁鹊、华佗自然是没有的,麻沸散也从未出现过。只是针灸之术在这里发展得出神入化,治疗外伤时多用针刺麻醉。因要切开右下腹,若瑾便取耳穴下针,五寸长的毫针刺入肺、神门、屏间、阑尾穴,依次快速捻动。约摸过了10分钟,若瑾伸手轻扪那妇人腹部肿块时,她仿佛无太大感觉,再不像刚才,只轻轻一碰便在昏迷之中也浑身一抖。 知道火候到了,若瑾取出20#刀片,轻轻吸了一口气,就向那腹部划去。 第二章 手术 天早已黑透了,观音殿内却是灯烛煌煌,照得亮如白昼。 熟练地找到麦氏点,若瑾手中的刀片斜斜切了下去。熟悉的触感让她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她还是那个人称“一把刀”的外科大夫,心中毫无杂念,只有那做过千百遍的手术流程。 皮肤,皮下,腹外斜肌腱膜,腹外斜肌,直到腹膜,那双手的动作稳定而娴熟,一层层地将这些组织依次切开。 小尼姑净远饶是胆大,却哪见过将人的肚子活生生剖开?!看着若瑾那刀在人肚子上割来割去,只觉得到了佛经里讲的地狱,直想夺路而逃。所幸胸中尚存一丝理智,知道若瑾在治病救人,用尽力气把喉咙口的尖叫声又咽了下去。 不能跑不能叫,净远满心的恐惧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紧紧闭上眼睛。可殿里静得出奇,偏偏刀子入肉的声音却仿佛清晰可闻,越发显得诡异,不由得头皮发麻。 血腥味更是刺鼻,隔了脸上蒙的几层纱布还是冲得胃里翻腾不已,直要吐出来。 随着腹膜的划开,更多的血渗了出来。“两个拉钩。”若瑾冷静的声音响起,却没有回应,才恍然忆起身边并不是配合默契的助手护士。“净远,那个给我。”若瑾在盘中示意了一下。 净远忙张开眼睛,抖着手在盘里拿了几回,才顺利捡出那两个形状奇怪的东西递过去。若瑾将切口向两侧牵开,又抬头望向清慧,“师太,帮我拉住这切口,我才好找到里面化脓的部分。” 清慧到底年纪大些,经过的也多些,倒像能撑得住,接过若瑾手中的拉钩,替她继续牵住腹膜的切口。就只是双手也抖得厉害,甫一接手,左手的拉钩竟几乎滑脱。 若瑾什么也没说,清慧看着她平静的眼睛,暗自在心里默念几句“阿弥陀佛”,紧咬着牙握紧了手中的拉钩,因太过用力,指节也都泛了白,好在终于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若瑾这才凝神向切口中观看,果然,除了血,隐隐也有脓液渗出。无奈手边没有合用的吸取工具,更没有引流管,只好用纱布尽量拭净。 接着探手进去,先用手指垫纱布捏住盲肠,再顺着肠结带找到阑尾。若瑾微微松了口气,阑尾虽然已经化脓,好在并没有黏连,只需要切除即可。 眼见病人的肠子都提出腹外,净远本来就大的眼睛几乎要瞪了出来,竟似已不觉得害怕,只是浑身发冷,呆在那里。 若瑾看看净远,干脆不再吩咐,自己拿起止血钳小心地夹切断阑尾系膜,再用桑皮线仔细结扎。汗水不断从额头滚落下来,若瑾只好不停地眨眼。 “就快好了,”若瑾心中默念,抿紧嘴唇,执定手术刀,紧贴着结扎好的阑尾根部,利落一刀,将那脓苔覆盖的病灶切了下来。又拿起盐水浸泡的纱布代替碘酒擦了残端,推入盲肠腔。 “师太,可以了。”若瑾示意清慧,清慧的手已几无知觉,僵硬着挪开拉钩。 只要再缝合切口,这台手术就算顺利完成了。可是若瑾却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忍不住轻轻在心里叹口气,“这具身体究竟是年纪太小又太弱了啊……” 可这关头怎能功亏一篑,这样恶劣的环境,创口暴露时间长一分,危险就多一分。何况自己对针刺麻醉把握并不十分精确,看看那妇人眼皮似在微微颤动,生恐她就此清醒过来,更加麻烦。 若瑾稳住心神,手上的动作愈显得灵活异常,飞快做了荷包缝合,又拿盐水纱布替病人擦了伤口周围。 血腥味还在鼻端萦绕不去,可好歹肚子是封起来了,总算不那么恐怖。净远醒过神儿来,看出若瑾体力不支,忙过来扶住她,“姑娘,是不是好了?” 若瑾微微摇头,“净远,拿那个白瓷瓶给我。”打开瓷瓶,里面是一粒粒黑乎乎的小丸子。 紫花裸珠,似乎是这个世间才有的神奇植物。在看云大师的笔记里看到,才知道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不仅止血生肌,还能消炎解毒。若瑾几年前好不容易找了来,又试着配了三七、菌陈等,炮制成丸,既可外敷,又可内服,端的是效果非凡,名之“七紫丹”。 自己净了手,倒出三颗七紫丹,若瑾勉力将之捏碎,细细洒在伤口上,只觉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只得看着清慧道:“师太,烦您替她用纱布包好。” 清慧已镇定如常,忙说:“姑娘放心,这事贫尼自然做得妥当。”若瑾点点头,浑身不停地冒虚汗,几乎连术前刚换的缁衣棉袍都湿透了,软软依在净远身上。 净远小小年纪,身量和若瑾差相仿佛,此刻若瑾浑身无力,全赖她支撑,被她倚得一歪,几乎跌倒,口中不由“哎呀”一声。 就听殿门“哗啦”一响,猛地被推开,闯进来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满面惊惶,却是若瑾的贴身丫鬟豆蔻。后面还紧紧跟着那个一脸紧张的小伙子。 若瑾被殿外的冷风一吹,一个激灵倒清醒了些,厉声喝道:“出去!关门!” 豆蔻原是自小服侍若瑾的,先前净远跑来取药箱,丢下一句“姑娘急用救命”就又跑了。豆蔻怎能放心,嘱咐丁香准备热水茶饭,自己便赶了来。得知是要做什么手术,自己根本帮不上忙,并连观音殿也不得进去,只提着一颗心在殿外苦等。 谁知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里面毫无动静。姑娘一向体弱,平日里不能操劳,也不知道这手术是怎生做法?豆蔻急得心里七上八下,手里一条帕子揉搓得不成样子。 正是心急如焚,忽听见里面喊“哎呀”,如何忍得,上前一把就推开了门。见若瑾一张脸惨白,歪在净远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别人,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若瑾喊“出去”,那小伙子吓了一跳,忙不迭就退了出去,又回手关上门。豆蔻却不肯听从,执意来扶她。 若瑾素来将豆蔻看作姐姐一般,知道她担心自己,再也赶不走的,只得微微叹口气道:“刚做了手术,人多了脏,你先扶我出去吧。” 豆蔻闻言,自擦了眼泪,忙过来接手净远,牢牢扶定若瑾。 若瑾又回头看看包扎好的病人,对清慧说:“师太,这里还得辛苦您和净远照看着。那些污物纱布得拿去埋了。病人醒了,莫要让她进食,水也不能喝的。有什么异常赶紧告诉我知道。” 清慧净远都应了,若瑾扶着豆蔻慢慢出去。 那小伙子见若瑾出来了,忙上来问:“小师父,我娘她……” 若瑾安抚地笑了笑,“你娘还没醒,手术还算顺利。”小伙子担心了半夜,乍听得这句,喜极而泣,跪下就磕头:“小师父就是我们娘儿俩的救命恩人。小子陆有福以后做牛做马报答恩人!” 若瑾忙道:“别忙磕头,如今只是多了几分希望。还得再观察两天。”小伙子不肯起身,口中叫道:“多谢恩人,多谢恩人!还请恩人一定救活俺娘!” 若瑾忙伸手去扶,实在有心无力,又叫清心,“师太,我实在是没力气,请您替我把这位陆小哥扶起来。” 清心一干人俱在殿外守着,也都去搀那陆有福,“施主,快起来吧。我们这位……这位小师父自然尽力的,让她赶紧歇会儿,也好照应你娘。” 忙活了半日,若瑾略一动作就气喘吁吁,头上的僧帽早松脱了,这一弯身,帽子滑落在地,满头青丝散落下来。 若瑾累极了的人,一张脸没半点血色,月光下看去几乎白得透明,竟似玉雕成的一般,衬着鸦翅样乌黑的头发,清丽无匹。众人眼中望去,觉得她年纪虽小,此刻却是丰神皎皎,浑不似凡俗中人。 那陆有福正正抬起头,看见若瑾脸上挂着微笑,虽虚弱却温暖,一时竟呆住了,口中喃喃道:“菩萨,菩萨……” 豆蔻半扶半抱着若瑾,只觉得姑娘的手越来越凉,又见陆有福只顾呆看,不禁又急又怒:“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家姑娘救了你娘性命,也不求你报答。现在累成这样,你还拦在这里做什么!” 陆有福慌忙低下头,羞愧得满脸紫涨,闪到一旁去了。 若瑾却顾不上这些,觉得脚下踩着棉花一样,头越来越昏沉,知道恐怕撑不到自己的厢房。强撑着说道:“病人怕是快醒了,里面清慧师太同净远也辛苦了许久,清心师太多帮衬些。记得一定沐浴更衣再进去照料。” 喘了口气,又道:“一定不能进食水,等到排气方可。恐怕一会儿病人又会发热,多擦洗擦洗。烧得高了,或是有什么异常,务必告诉我知道。” 转头又看看豆蔻,低声说:“我累了,要睡一会儿,你莫慌……” 清心还要追问什么是排气,却见若瑾双目紧闭,已倒在豆蔻身上。 第三章 救治 汗珠不停地从若瑾的额头滚落下来,一只手也不停地为她将汗水拭去,保持她的视线清晰。 病人肺部肿瘤细胞侵犯严重,与血管根本界限不清。若瑾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剥离,可发炎的血管壁异常脆弱,在打结时只轻轻一碰,立刻有鲜血渗出,越来越多,甚至要弥漫到整个胸腔。 “止血钳!” “李大夫,病人血压下降!” “纱布填塞!血压多少?” “70/40!” “加压输血,一路红细胞,一路全血。” “血压40/20!” “麻黄*碱升压!” “没有反应!” “上阿拉明!” “没有反应!” “肾上腺素1mmg!” “还是没有反应!” “再加1mmg肾上腺素!” “血压上升,60/40.” “再加1mmg!” “李大夫,病人有苏醒迹象!” 若瑾骤然抬头,“不可能!取耳穴针刺,持续刺激!” 话刚出口,若瑾自己愣住了,耳穴?针麻?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起来,整洁的手术室,先进的仪器设备,熟悉的助手护士慢慢消失,只有一团白光围绕身前…… 若瑾骤然坐起身来,倒把守在身前的豆蔻吓了一跳,“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可别吓我!” 小小一间屋子,靠窗一张普普通通的书案,上面还放着本《大域九州志》,因是常常翻看,书边儿都磨毛了。再看身上,本白的棉布亵衣还是丁香亲手缝的,袖口的木槿暗纹让她费了不少工夫。 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若瑾渐渐回过神来,“没事,做了个噩梦。”随口答了豆蔻一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十年,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间有十年了,足够让自己认清楚现实。过去种种早就被深深埋在记忆的角落,不想梦里还如此清晰。 小心地给若瑾披上一件水田夹袄,又在身后垫了大迎枕,豆蔻一边忙活一边嘴里不停:“姑娘是太累了!昨儿话没说完就晕过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还是清心师太把了脉,说是太乏了,我们才略安心些。”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小声抱怨:“什么劳什子手术,也太耗神了!” 若瑾原本倚在床头听豆蔻唠叨,看着这丫头眼下一片黑青,想必一夜都没敢合眼,正自心疼,忽听得“手术”二字,蓦然想起昨天情形。 自己做了一台手术!在这恶劣的条件下竟真的做了一台手术!那位看云前辈虽留下不少工具,她的笔记里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到这些。若瑾又是激动又是担心,激动的是居然还有机会用到手术刀,担心的却是那妇人不知怎样了,能不能熬过这术后危险期。毕竟没有抗生素,感染的可能性太高了! 脑海里闪过那个小伙子希冀的眼神,若瑾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得过去看看!”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豆蔻又摁了回去,“姑娘这性子也太急了些!治病救人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如今才刚刚交了卯时呢,你看外头天都没大亮!” “我知道,不过手术后这段时间很要紧,若是不好,人没救到,也白费了我这番辛苦不是。”若瑾看着豆蔻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无奈道。 “只要说是治病,姑娘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可是小祖宗,好歹得吃点东西,不然没力气,怎么去做人家的活菩萨!”豆蔻想起陆有福傻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若瑾也恍惚记起来,颇有些尴尬,“佛祖跟前,也敢这样混说,越发口无遮拦了!” “姑娘莫急,这一夜都没人过来,想是那边没什么大碍。丁香给您煨着粥呢,热热喝上一碗再去不迟。”正说着,丁香已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正端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碗。 “好香!”若瑾此时方觉得肚子饿得难受,忙忙舀了一勺进口,软糯鲜香,一口下去浑身都熨帖了。 “又是用鸡汤熬的?”若瑾一边心虚,一边又舍不得推开,一口接一口吃得不停,看的两个丫头不由好笑。 “姑娘只是来这庵堂消灾祈福,又不是真的出家,哪用守什么清规戒律。再说,都知道姑娘身子弱,要补养,咱们的吃食一向是自己单做的,”说到这里,促狭地朝若瑾挤挤眼睛:“姑娘隔三差五差我们下山去买那些吃的,庵主哪会不知道的?不也从没说过什么?”说得若瑾几乎把脸都埋进碗里。 丁香素来不多话,只是含笑看若瑾吃完,又添了小半碗来:“这粥是鸡汤加了山参熬的,最是养人,又好克化。姑娘多吃些不妨。” 填饱肚子,若瑾自觉精神百倍。由着豆蔻挑了雪青小袄、月白棉绫裙子换了,丁香又要替她挽双螺髻,若瑾忙摆手:“别弄那个,一会儿看病人还要戴帽子,编条辫子就是了。” 丁香还没答话,豆蔻又有话说:“姑娘好歹也是正经伯府的小姐,穿得这样素净不说,现在连头都不梳了!” “什么伯府小姐,在这尼庵里摆小姐款儿给谁看?莫说你们两个压根没进过那府里,就是姑娘我也早不记得了。自己自在些就罢了,如今还有谁来挑我的错儿不成?”若瑾执意不肯绾什么发髻,丁香果真只编了条麻花辫,却还是在她头上插了小小一朵米珠攒的山茶。 若瑾对镜看看,倒也并不扎眼,不再多言,就忙着要去观音殿看病人。 走到门口,回头看豆蔻、丁香一个抱着披风,一个抱着手炉都要跟来,忙道:“我一夜好睡,你们两个却辛苦。丁香先跟我去吧,豆蔻好生歇歇,下半晌再换班儿。” 豆蔻不依:“才一夜不睡哪里就累成这样了?姑娘只管自己知道保养些就是替我们着想了。等嬷嬷回来,心疼姑娘不说,我们也得挨一顿数落。” 丁香不如豆蔻年长,却是稳重些,想了想道:“豆蔻姐跟了姑娘吧,姑娘去治病恐怕不会回来太快。家里总得留人,不然连口热茶也喝不上。”说着,将手里拢好的手炉递给若瑾。 豆蔻这才无话,伺候若瑾披了青色哆罗呢的鹤氅,又听若瑾吩咐提了药箱,拿上一套干净的僧袍并僧帽,朝观音殿去了。 今日不再义诊,天又尚早,栊翠庵里还没有香客到来。尼姑们此时正做早课,观音殿这里并无旁人。殿门紧闭,只有那个陆有福还苦苦等在外面,见若瑾换了袄裙,一时竟没认出来。 还是豆蔻狠狠瞪他一眼,才悟过来,慌忙跪下来道:“恩人!我娘她……我能进去看看吗?” 若瑾有心叫他去休息,也知道这当口定是放不下心,道:“我进去看了才知道,师父们既没说什么,想来没有恶化,只是你现在还不能进去。”忽然想起一事,又道:“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天也亮了,不如你下山去买些烧酒回来,越烈越好,你娘多半用得着。” 在陆有福听来,若瑾的话就如玉旨纶音,听了吩咐,连忙应声“是”,爬起来就跑。 若瑾脱了鹤氅,自将僧袍裹在外面,又戴了僧帽,仔细将头发塞进里面,手炉也给了豆蔻,道:“我进去就好,人多不卫生。手炉也不能拿,不如你回去吧,等下若无事,我自己回去便是。好过你在这里天寒地冻地苦等。” 豆蔻虽不明白什么叫“不卫生”,这些年姑娘嘴里时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词儿来,早就见怪不怪。只是摇头不肯:“姑娘身边怎可离了人?不用担心婢子,姑娘自己可要经心,若累了就歇歇才好。” 若瑾点头,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将豆蔻手里的鹤氅抖开披在她身上。豆蔻知道若瑾脾气,再不计较这些的,倒也没推辞。见她紧紧裹了,若瑾方才自提着药箱推门进了观音殿。 昨夜这殿里灯火通明,几乎费去了栊翠庵一个月的蜡烛用度。这会儿只在“手术台”边点着一根,还未燃尽。 守在旁边的却是清心,抬头见是若瑾进来,不由松了口气道:“正要去叫姑娘呢。昨晚是清慧师姐照看了一夜,虽有些发热,也不高。说是还清醒了一会儿。快天明的时候我来替师姐,师姐看着没什么大碍,也就去了。谁知这会儿竟热得厉害起来,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若瑾就着盐水盆又净了手,才走过去,先探了探那妇人的额头,果然烫手,至少有三十八九度的样子。又伸手搭脉,脉象已由洪大转为数而无力,正是术后失血加上感染,所谓邪热内盛,气血运行加速所致。 虽然心中有数,及时切除阑尾已没有穿孔破溃之危,可术后感染也不可掉以轻心。没有抗生素遏制炎症,也许就功亏一篑。 可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希望这妇人抵抗力够强,抗过这一关。想到这儿,若瑾对清心说道:“师太就用温盐水替她擦拭额头,还有手心脚心。我来施针。” 说罢,取出毫针,取足三里、阑尾、曲池、天枢几穴,以泻法调整阳明腑气,疏泄肠中热邪。 若瑾微微闭目,一一捻动这几根银针,约摸有一刻钟,忽听得这妇人腹中一阵咕噜响声,竟放了一串儿屁出来! 第四章 脱险 清心脸上不由一僵,虽然知道这乃是医家大吉之音,却生恐若瑾年轻女孩儿家,性喜好洁,忙抬眼望向她。 却见若瑾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面露喜色道:“排气了!这下可好了!”说罢将银针起出,又拿出七紫丹来。清心这才知道所谓“排气”竟是这个,见若瑾拿药,忙倒杯温水来,帮着将那颗药丸塞入那妇人口中,又喂了几口水。 那妇人烧得昏昏沉沉,幸喜还知道吞咽。看着她咽下药去,若瑾又道:“有了这七紫丹,至少护住心脉。可这炎症,唉,没有抗生素……嗯……肠腑血络损伤,瘀血凝滞,当和解少阳,内泻阳明……” 清心听若瑾自言自语,似在斟酌病情,不由问道:“姑娘是要开方子么?这里原有笔墨,常备的药材庵里原也有些。” 若瑾点头道:“那有劳师太了。眼下这情形,用大柴胡汤加味或许有效。”一边思量一边慢慢道:“柴胡一两六钱,黄芪、白芍、枳实、赤芍、丹皮、桃仁、丹参各四钱,半夏、大黄各二钱七分,金银花、连翘、败酱草、板蓝根各八钱……嗯,再添一钱六分甘草。” 看清心一一记了,又道:“先抓两副吧,以水煎服,三个时辰一次。” 清心自去抓药煎药不提,若瑾看那妇人依旧烧得满面通红,忙继续用纱布沾水给她物理降温。过得半个时辰,又在足三里、上巨虚、阑尾穴用一遍针。 不多时,天光大亮,若瑾刚吹熄了蜡烛,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抬头看时,却是豆蔻。依样一身小尼姑打扮,换了干净的缁衣僧帽,笑嘻嘻道:“喏,照姑娘的话,沐浴了才敢进来。照顾人的活儿,原本就是婢子在行。要做什么,姑娘只管吩咐,姑娘自己也好歇歇。” 昨天忙了半夜,今早天不亮就起,又是施针又是擦洗,若瑾正是有些支持不住。见豆蔻来接手,倒也欢喜。 豆蔻果然手脚麻利,按照若瑾的指点做得甚是妥当。那妇人呻吟一声,渐渐清醒过来,似乎想要坐起身,可微微一动,又皱紧了眉头。 若瑾忙道:“大娘莫动,你身上有伤口呢。想要什么,说一声便是。可是想喝水么?” 妇人点点头,豆蔻小心揽她在自己怀里,就着若瑾的手喂了她大半杯水,又慢慢将她放平。妇人喘了口气,方道:“是小师父们救了我么?救命之恩,不知怎样报答才好。” 豆蔻接口道:“是我们姑娘救的你!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昨天直累得晕过去呢!”若瑾忙要喝止,那妇人已是面带歉意:“这位……姑娘,小妇人残败病躯,叫姑娘劳神,真是惶恐。” 若瑾瞪了豆蔻一眼,道:“大娘莫要听这丫头胡说。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听她说话得体,倒不像寻常农妇,不禁有些诧异,又道:“我……本是寄住在这栊翠庵中,会些医术。昨日见大娘病得急,便出手相救。” 妇人闻言,眼光微闪,只道:“姑娘放心,小妇人在这里病倒,自然是师父们救的。”却并不多问。若瑾因是在她母子二人前露了行迹,少不得分说两句。见这妇人甚是懂得分寸,也暗暗松了口气。 若瑾又道:“此刻说救,却叫我惭愧。大娘这病来得急,只好做了手术,所以腹部有伤口。现在也还没脱离危险期,只有等您这烧退下去,伤口也不再红肿发炎,才算好了。”说罢,又伸手切脉。 妇人高烧未退,本来虚弱,只轻轻道:“姑娘医术不凡,定然无碍。……便真是熬不过去,也是小妇人的命数罢了,只可怜了阿福……阿福……。”话没说完,神智又模糊起来。 若瑾听了,只觉得心里沉重。身为医者,施救时怎样累都不觉得苦,最怕的就是无能为力。不由吩咐豆蔻:“你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还有那路有福,若是买了酒回来,也送进来。热水也再备些。” 一会儿功夫,却是清慧端了药进来,豆蔻抱了个酒坛子跟在后面。若瑾顾不上多说,忙忙接过药,喂那妇人慢慢喝了。才道:“师太怎不多睡一会儿,您昨天累了一天一夜。这里有我呢。” 清慧接过空碗,道:“救人要紧,何况贫尼素来强健。”又搭了那妇人的脉,移时,道:“肠痈之症似已稍解,却是瘀热互结,这……” 若瑾与豆蔻一起,将烈酒用温水稀释,闻言叹道:“昨日情急做了手术,可术后感染,倒有一大半要靠她自己扛过去。如今用了大柴胡汤,过三个时辰再服一剂看看。” 清慧亲历了手术,这妇人要不是若瑾及时出手,别说此刻,恐怕根本熬不过昨晚。对若瑾神乎其技的医术既惊讶又钦佩,便点点头,问道:“这酒水可是擦身用的?” 若瑾道:“是,这个比盐水效果好,更能散热。”清慧便接手道:“贫尼来做吧。姑娘也该去歇歇,叫豆蔻伺候姑娘去用些饭吧。” 此刻症候虽险,若瑾能做的也都做了。此时正有些腹中饥饿,也怕真倒在这里,到时候更是麻烦。便不坚持,道:“那麻烦师太了。过两个时辰,我再来施针。若是情况又变,师太着人告诉我。” 说罢,扶着豆蔻回了厢房。 丁香早备了鸡汤在火上,见若瑾回来,忙忙做了碗鸡丝面来。看若瑾用了,又服侍她上床小憩,两个人自下去吃饭不提。 眼看已过了未时,若瑾兀自睡着。两个丫头很是不忍,也只得将她叫醒。 若瑾虽是躺着,却挂着那病人,睡得极不踏实。听见唤她,便翻身坐起,重新净了面,更了衣,又嘱咐豆蔻看家,自带了丁香匆匆赶往观音殿。 进得殿内,见清慧还在不停给那妇人擦拭降温,忙问道:“如何?”清慧摇头:“热度一直退不下去,喂了几次水,也没再清醒过。” 若瑾凝神把脉,虽是未再恶化,也没有明显的好转。那妇人眉头紧皱,似是颇为痛苦。 若瑾无奈,也只有按原先的打算替她针灸,只盼病人体质强些。 待过了申时,清心算着三个时辰,拿捏得分毫不差送药过来。 几人喂那妇人喝了药,又轮番替她擦洗,直累得个个手脚酸软,一坛酒都快要兑着用尽了。眼看天色擦黑,一天已将要过去,病人依旧是呼吸急促,高热不退。 若瑾一颗心沉了又沉,时间每过一刻,希望就越少一分。这妇人年纪不轻,看脉象,原本身子就有亏损,这场病来得又急又猛,再经了手术,既不能输液,也无法输血,连营养也补充不上。难道,真的抗不过这一关? “不治”两个字不停在脑中盘旋,若瑾呆呆守在床前,禁不住浑身发冷。 自来到这个世间,仿佛做梦一样从小女孩儿又活了一回。身负前世记忆,又机缘巧合精研了十年医术,虽是从未下山一步,可这两年庵里义诊遇到的疑难杂症,她都不曾失过手。庵中师父们都赞天分奇高,手段超群。 因为这样,自己就昏了头了?明知条件不允许,却仍是做了手术。 若是苦熬几天,依旧不治,病人岂不是平白多受了这许多罪?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情形,病人就在眼前苦苦挣扎,自己却无法可想,万一…… 若瑾打了个寒颤,又该怎么面对那个“可怜的阿福”,那一张满是希望的脸? 清心见她面色难看,关切道:“姑娘可是不舒服?不然就歇歇,我和师姐守在这里。”清慧却知道她心意,低声道:“姑娘……我们……尽力便是。菩萨自有安排。” 若瑾无言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清心惊喜道:“出汗了!出了好多汗!” 若瑾精神一振,忙又去把脉,果然右关尺弦滑转缓,知道那剂大柴胡汤起了效,不由和清慧一起连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将那方子去了大黄,柴胡减至四钱,又添了夏枯草五钱三分,生牡蛎四钱,王不留行、薏仁各八钱,以软坚散结。 清心忙拿了方子去煎药。若瑾再探病人额头,已不再烫手。因见她汗出得多,恐又着了风寒,暂且找来干净僧衣先换了。 折腾半日,就听这妇人长出一口气,悠悠醒转。睁眼看着若瑾等人,道:“辛苦了师父们了,小妇人感激不尽。” 却是清慧微笑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施主命不该绝。”恰清心又送了药来,待那妇人喝了,若瑾又把一回脉,已有弦缓之象,提了许久的心方才放下了。 至此,众人都知难关已过。若瑾道:“大娘安心,您这病无妨了。待会儿我叫丫头烂烂炖碗粥来,吃些再睡。好生休养几天就好。” 不等妇人答话,清心先道:“哪用劳烦姑娘?这些自有我们呢,姑娘身子弱,快回去休息吧。” 若瑾不放心,又检查一遍刀口,见没有化脓的迹象,方才出门。丁香忙用披风给若瑾裹了,扶着她慢慢走回去。 栊翠庵百年古刹,颇具规模。她们住的地方并不在客堂,却离藏经阁不远,正临着后山门。小院儿并不大,难得在这庵中自成体系,三间厢房住了若瑾主仆,一间倒座房日常炮制些药材。还有小小一间抱厦,做了厨房。虽清苦些,倒也自得其乐。 此时若瑾心里松快,一路闻着若有似无的梅香,和丁香踏进院子,先开口笑道:“好豆蔻,可做了什么好吃的?我要饿死了!” “有!有!都是姑娘爱吃的!”从厨屋出来的却不是豆蔻。 若瑾眼睛一亮,不由得又惊又喜,忙喊道:“嬷嬷!” 第五章 嬷嬷 若瑾喊了这一声,三步两步跳过去,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胳膊,道:“嬷嬷,阿瑾想死你了!” 这人正是若瑾自小儿的教养嬷嬷,林嬷嬷。 若瑾甫一出生,就被“高人”批了命格,说是八字极硬,恐与家人有妨碍的。合家上下都有些犯忌讳,只忠勇伯周硕不甚在意,依旧最疼这个小女儿。 果然到了若瑾三岁那年,一向以勇武著称的周硕在演武场上出了意外,跌下马来,竟然伤重不治,就此丢了性命,死时不过二十八岁。 先前若瑾那“克父母亲人”的说法就越传越邪乎,虽是府里下了狠手弹压,连着处置了几个乱嚼舌头的下人,仍是效果甚微。没过几天,伯夫人姚氏竟也病重。还是当时的太夫人郑氏做主,将小若瑾送到这栊翠庵里,对外只说是体弱多病,佛祖庇佑方能避过灾星,平安长大。 底下人最是会看眉眼高低,金尊玉贵的二小姐就是个“灾星”,听说不只克父母,就连沾个边儿都要倒霉,谁肯跟去伺候?何况到了尼姑庵里,日子清苦不说,何时才得出来? 若瑾不过三岁个小娃儿,身边哪有贴心人?忠勇伯这一去,郑太夫人失了独子,姚夫人没了丈夫,各有各的伤心,竟都顾不上怜惜这小小女孩儿。 唯有林嬷嬷自去求了两位夫人,磕头发誓愿意伺候二小姐,解了主子们的难题。 林嬷嬷独自陪了若瑾上山,连豆蔻丁香也都是后来买的。若论忠心,谁也比不得。若瑾心里也当她亲娘一样,简直一刻也离不得。 这林嬷嬷下山办事,已走了有三四天,若瑾此时见了,怎不惊喜?恨不得一头扎进她怀里撒个娇儿才好。 林嬷嬷笑得一脸慈爱,忙揽过若瑾,道:“嬷嬷也挂念姑娘呢!外头冷,快进屋说话。” 屋里果然温暖如春,豆蔻早将炭盆拢得旺旺的。两个丫头忙得脚不点地,顷刻之间,若瑾已是擦了脸,换了衣裳,手里捧着一盏热乎乎的红枣桂圆茶,舒舒服服歪在榻上。 若瑾又要拉林嬷嬷同坐,林嬷嬷虽是将若瑾看得亲生女儿一般,上下规矩上却是丝毫不错,只肯斜签着身子坐了个边儿。若瑾知她素来如此,无奈之下,也只得随她。 刚刚抿一口茶,就听林嬷嬷叹道:“我的姑娘,怎么才几天不见,就瘦的这样了?瞧瞧这眼睛,都眍?了。”又看向两个丫头:“怎么越大越不经心起来?难不成姑娘这两天都没吃饭?” 豆蔻泼辣,丁香稳重,两人一向极有主意,就是当着若瑾也敢说几句话的。此刻在林嬷嬷跟前,只有低头乖乖听训的份儿。倒是豆蔻小声嘟囔道:“就知道要挨骂……” 林嬷嬷听见,立时瞪了眼,豆蔻知道不好,悄悄吐吐舌头,老实缩着脖子再不敢吭声。 若瑾连忙开口:“嬷嬷!您也太夸张了!我哪儿就瘦成那样了,我本来就苗条嘛!嘿嘿,您不是老念叨我整日只惦记吃,我减肥来着~”眼看林嬷嬷又皱了眉,忙又涎着脸继续胡说八道:“嬷嬷,真不怪她们。要怪,也怪您!走了这几天,阿瑾想您想的啊,吃不下睡不着,可不就瘦了……”说完,干脆蹭过去猴在她身上,拧来拧去的不安生。 林嬷嬷被她揉搓得哭笑不得,再也板不住脸,半真半假在若瑾头上点了一下,笑骂道:“姑娘也是越大越没规矩,眼看过了年就十四了,还像个小奶娃儿,动不动就上头上脸的!” 豆蔻在旁边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姑娘也就在嬷嬷跟前这么撒撒娇,正是跟嬷嬷亲近呢!” 林嬷嬷这回倒没怪豆蔻多话,只是伸手在若瑾背上轻轻拍了拍,一时怔怔的,不知想些什么。 还是丁香在一旁提醒道:“姑娘中午就只匆匆用了碗面,现在只怕饿了……” 林嬷嬷这才回过神来,自责道:“嬷嬷是老糊涂了!“若瑾这才直起身子,笑道:“这回嬷嬷可怪不着豆蔻她们了,我早饿坏了呢!就罚嬷嬷陪我多吃一碗饭!” 饭菜自然是早就备好了的,一碟菘菜,一碟茄子,一碟木耳金针,还有一大碗双冬豆腐汤,兀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菜色平常,却香气扑鼻,引得若瑾食指大动。 栊翠庵毕竟是佛门净地,若瑾几个的饭食虽是自己单做的,也只敢偶尔弄些肉来打打牙祭。庵主不大计较,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因此主仆几个平时倒是素食居多。幸而若瑾自幼惯了,丫头们手艺也不错,照样吃得有滋有味。 若瑾对着满桌菜肴正要动筷子,又见豆蔻端了一碟烧麦进来。烧麦个个儿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皮儿却是绿莹莹的,上头还点着晶莹剔透的一团虾籽。 若瑾不禁惊喜:“翡翠烧麦!可是蒜苗胡同张好手家的?” 林嬷嬷笑道:“知道姑娘好这个,嬷嬷下山一趟,自然要给姑娘带些。” 豆蔻也道:“一直在火上煨着呢,姑娘快尝尝!” 若瑾哪用人催,先就挟了一个咬在口里,肉馅儿香,虾籽儿鲜,烧卖皮筋道里混着清新。若瑾像只吃到鱼儿的猫,满足地眯了眼,笑得一脸幸福。 两个丫头见若瑾吃得如此香甜,俱都抿了嘴笑。 林嬷嬷却叹道:“姑娘多尊贵的人,跟着嬷嬷受委屈了。吃几只烧麦高兴成这样,是老奴无能……” 若瑾正自吃得高兴,一听这话,脑袋上顿时挂下几条黑线:“嬷嬷,我哪有这么可怜!美食可不分贵贱。您不也说,这烧麦虽不值钱,京城多少贵人都喜欢吃的,连老王丞相也爱这个呢!” 说着,若瑾挟了一个强塞了林嬷嬷嘴里:“嬷嬷也吃!”接着道:“我有什么委屈?有嬷嬷真心疼我,豆蔻丁香也都知心贴意的,怕在那伯府里也没这么自在呢!” 说罢,到底强拉了众人一起吃。两个丫头就立在一旁,林嬷嬷隔桌儿斜斜坐了对面相陪。主仆几个热热闹闹用了晚饭。 若瑾一连吃了五个烧麦,又喝了大半碗汤,肚子实在填不下了,这才依依不舍放了筷子。 林嬷嬷不由嗔道:“姑娘也太贪嘴了些!那糯米不易克化,仔细晚上闹肚子疼!” 若瑾却笑道:“听说张好手家的烧麦一天只卖二十笼,轻易可买不着。嬷嬷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呢。阿瑾得努力多吃些,才不辜负嬷嬷的心意呀。” 玩笑归玩笑,若瑾却知道这具身子三岁那场大病非同小可,若不是自己穿了来,恐怕连命也没了。到底伤了根本,调理这许多年才略好些,不敢大意,从随身荷包摸出一粒陈皮丹来塞了口中,又在屋里转来转去地散食。 丫头们收拾了碗筷又换了热茶,若瑾忙赶她们下去休息。 林嬷嬷正要说话,若瑾先就兴奋地开口:“嬷嬷,我做了一场手术!用看云大师留下的工具,成功做了手术!”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手术”,看云大师的名头林嬷嬷却知道,一脸欣慰道:“姑娘的医术当然高明!姑娘打小儿就聪明,又肯用功,做什么有个不成的!” 见若瑾说到这个激动得满脸放光,又不无忧虑道:“治病救人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姑娘又有这样本事,只是一来,姑娘也该顾着自己身子。听豆蔻那丫头说,昨天竟还累得晕倒了。若真有个什么不好,可不要心疼死嬷嬷吗?” 又道:“二来……姑娘毕竟身份在这儿,再过两年就及笄了。抛头露面给人看病本是慈悲心,有那等轻狂人,还不知怎么糟践姑娘名声呢。怕将来说亲时有关碍。” 若瑾如今满打满算才13周岁,放在从前,也就是刚刚上初中,若瑾一直当自己还是个小萝莉。又是在尼姑庵长大的,哪想过这事儿?此时乍听到这个,简直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下意识就道:“我不嫁人!” 林嬷嬷替若瑾抿了抿鬓边的乱发,慈爱道:“姑娘又胡说了,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嬷嬷可不能照顾姑娘一辈子。还是找个好婆家方是归宿。” 若瑾就抱着嬷嬷撒娇:“谁说不能?嬷嬷也夸我医术高,定能叫嬷嬷长命百岁,咱们长长久久在一处。” 林嬷嬷就笑:“有姑娘这片心就够了。姑娘就是嫁了人,嬷嬷也要跟去伺候的呀。总不成真做了姑子?别说嬷嬷不答应,就是忠勇伯府也不能不要脸面,真叫姑娘青灯古佛一辈子。” 若瑾却道:“真出家有什么不好?不知省多少烦恼呢!那府里只怕早忘了我了,每年除了送庵里一百两银子,何曾有人来看过我一回?倒成全我们自在逍遥。” 林嬷嬷忍不住笑:“姑娘这会儿说得轻巧。瞧姑娘常日里爱捣鼓那些霜啊膏啊,还有什么面膜的,说是保养皮肤。真要出家,姑娘可舍得这一把好头发?”又打趣道:“再有这贪嘴的毛病儿,也算不得六根清净。” 直把若瑾说的耳朵根儿都红透了,跺脚不依道:“嬷嬷惯会取笑阿瑾!阿瑾就是不嫁,一辈子缠着嬷嬷!” 第六章 过往 若瑾前后两辈子加起来,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可惜如今年幼体弱,又身处尼庵,过得简直像只兔子。偶尔开荤解馋,未免显得急切了些。此时被林嬷嬷一语戳中要害,忍不住“老脸一红”。 林嬷嬷却以为若瑾年轻女孩儿提起亲事来害羞了,呵呵一笑道:“罢了罢了,眼下且先不论这个。”说着,回身取出一个不起眼的蓝花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摞账本并一个小小的木匣子,笑道:“姑娘猜猜,这些铺子今年给姑娘赚了多少银子?” 提起铺子来,话却长了。若瑾手里有十来间铺子,绸缎、制衣、胭脂水粉等等不一而足,店面本钱有大有小,却也颇有几间在京城也小有名气。都是先忠勇伯周硕悄悄儿置下的,不但从没入过公中,并连结发妻姚氏也是毫不知情。 周硕与姚氏原本夫妻颇为相得,成婚多年,身边只有年少时太夫人给的两个通房。姚氏肚子也甚是争气,进门一年就生下了嫡长子周玠,早早站稳了脚跟。之后几年虽是一直没再开怀,周硕也不曾纳过妾室。 姚夫人第七年上才再度有了身孕,全家自然是上上下下俱都欢喜非常。谁知生产时才知是一胎双胞两个女娃儿。居长的正是如今忠勇伯府大小姐周若瑜,容貌才情在京城贵女中也算是一等一的。 小的这个,自然就是二小姐若瑾。据说出生之时就是寤生倒产,姚氏吃了不少苦头,心里就有些不喜。 偏偏若瑾生下来又是瘦瘦小小,远不如同胞姐姐圆润可爱。姐妹两个做“百日”,姚夫人一时兴起请了高人替她们批命格,姐姐命局官星当令,富贵福寿旺夫益子。妹妹却是七杀朝斗格,生而带煞。 再想到当日生产就险些丢了性命,姚夫人对这小女儿越发不喜,难免对长女更精心些,渐渐就对若瑾轻忽起来。 外面看着一样是伯府的小姐,内里却和姐姐若瑜差得多了。身边服侍的人原就少不说,也跟着不大上心。若瑾三天两头小病不断,还是后来忠勇伯周硕亲自过问,又找了林嬷嬷进来伺候方才好些。 周硕与妻子谈过几次,姚夫人依然故我,时候久了,连这夫妻二人也有了隔阂。无奈之下,周硕只好自己慢慢替若瑾安排,只望将来到若瑾出嫁也能和若瑜一样有份体面的嫁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周硕英年早逝。因去的突然,临终前只将些铺子交托给林嬷嬷,田地庄子都还未来得及置办。幸而林嬷嬷与总掌柜吴通不但忠心兼且能干,铺子出息越来越好,近几年也在京城附近买下些良田庄院。 说到收益,这两年着实不少,去年一年光铺子就有小二十万的进项。此时若瑾信手取过那匣子,说道:“有嬷嬷您掌总儿,又有吴大掌柜坐镇,铺子自是年年赚钱的。今年必定也不少。”打开匣子却也小小吃了一惊,一万两一张汇丰号的龙头票子竟有厚厚一摞,少说也有二三十张。 林嬷嬷这才笑道:“姑娘好福气,今年咱们挣了足足三十六万!往年铺子也都是赚钱的,只今年锦绣坊的连掌柜攀上了内务府,走了徐內监的路子,连接了宫里几个大单子!” 有钱赚,若瑾自然是高兴的,也笑道:“连掌柜辛苦!既赚了钱,是咱们大家的福气才对!大伙儿卖力干活儿,做东家的也不能小气叫他们寒了心。我记得各铺子的大掌柜是分两成利?今年给连掌柜加到三成!” 林嬷嬷闻言笑道:“知道姑娘必定是这个心思。前天已是许了连掌柜了。铺子里的伙计们过年时也是上上的红封儿!他们让给姑娘磕头呢。” 若瑾听了,却挽住林嬷嬷,幽幽叹道:“磕什么头,要谢,也该是我谢他们。我现在这个境况,说是伯府的嫡小姐,也跟孤女不差什么,那些铺子又没过了明路。若是那些掌柜起了私心,真吞了,我也不能怎样。难得他们个个忠心。” 林嬷嬷拍拍她手道:“姑娘不必伤感。嬷嬷经过的事儿多了,姑娘虽是这些年受些困顿,将来必定是有大福的!再说那些掌柜,这十来个人原都是受过……受过先头伯爷大恩的,不然当年也不能挑了他们。伯爷他……实在是个好人!临终前还不忘替姑娘打算……” 若瑾来时,已身在庵中,对这位父亲全无一丝印象,只听林嬷嬷叙说,时时替这不受宠的小女儿想在前头,这一片慈心真叫人感佩。可惜自己没福,无缘得见慈父,却也有幸,毕竟托得他的荫蔽。 正自出神,又听林嬷嬷道:“都怪嬷嬷,好端端的叫姑娘想起伤心事。伯爷在天之灵,也愿姑娘开开心心的。还有件事儿,姑娘听了一准儿高兴!” 若瑾忙笑问:“是什么?” 林嬷嬷道:“姑娘的同仁堂,真正在京里闯出名堂来了!” 若瑾名下的铺子,有卖笔墨纸砚的,有卖胭脂卖绸缎的,连当铺也有一间,却偏偏没有药铺。 若瑾本就是医生不说,到了栊翠庵,又机缘巧合得以研习这异世的医药之学。虽不敢有“普救众生”的宏愿,也希望能以胸中之术为百姓们造些福祉。 可是开药铺毕竟不简单,门面小了做不起来,若要开得大,药材还好说,坐堂的大夫医术也要颇看得过去才行,并连抓药的伙计也不能对药材一窍不通。筹谋了许久,今年三月间才算将这药铺开起来。 这药铺就叫做“同仁堂”。若瑾一向是取名无能,说到药铺脑海里就只记得这个。又觉得同仁堂“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这两句古训说得极好,索性盗版到底,叫人刻成楹联就张挂在铺子门口。林嬷嬷还夸她文采立意都好,若瑾也只好厚着脸皮受了。 药铺虽然好歹开了起来,可是论药材,这京城的大药铺都称得上品类齐全。论起郎中来,有名望的大夫大都有自己的医馆。同仁堂这位坐堂的刘大夫医德甚佳,医术却只平平。 是以开业这大半年来生意一直惨淡,此时乍听同仁堂闯出名头来,若瑾怎么不喜?连忙拉住嬷嬷细问究竟。 第七章 论嫁 “说起来,还多亏了姑娘您出手。那个‘七珍丹’都快被京城传成神药了!”林嬷嬷一脸与有荣焉地道。 原来若瑾见同仁堂生意一直没起色,就想拿自己制的成药试试。思来想去,择了一味改良版的“小儿七珍丹”放到柜上。这药是若瑾根据古方结合梁地特有的草药精心调配,专能消积导滞,通便泻火,镇惊退热,化痰息风。孩童们常日里有个感冒发热,夹食夹惊,服这个正是对症。 这“小儿七珍丹”定价又不贵,又是成药,服用也方便。口口相传,越来越受欢迎。因只在这里才有的卖,带挈的同仁堂的名头也越来越响亮。 “如今啊,说起京城有名的大药铺,同仁堂也算得上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了。” 听林嬷嬷细细分说,若瑾笑得合不拢嘴。别的铺子赚钱,她只能算坐享其成,同仁堂能有今日,自己也有一份功劳,心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忍不住笑道:“第一步站稳了脚跟,接着能小有名气,再往后,咱们就在别的州府开分店!” 说到这里,若瑾兴奋得在屋里转了个圈儿:“我再好生做几种成药出来,给同仁堂创招牌。嗯……安宫牛黄丸?乌鸡白凤丸?还是大活络丹?到时候,铺子开到哪儿,咱们就到哪儿,逍遥自在,衣食无忧,那才叫痛快!” 林嬷嬷拉住满眼憧憬,手舞足蹈的若瑾,摇头笑道:“姑娘是疯魔了!说到医啊药啊的就着了魔似的。锦绣坊也好,同仁堂也罢,那都是给姑娘挣嫁妆银子的,将来到婆家有底气。名门闺秀,寻常出个门都不易,哪还能抛头露面到处跑的?” 若瑾停下来,攥住林嬷嬷的手,说道:“嬷嬷别笑,阿瑾是真心这么想的。不嫁人,就咱们几个,快快活活过日子。” 林嬷嬷哪里肯信:“姑娘这话不通,女子不嫁人怎是了局?姑娘没听过,嫁人那叫“归家”!能寻到良人托付终生,再有几个孩子,相夫教子,才是过日子啊。” 若瑾却道:“嬷嬷经的见的自然比我多,何谓良人?结亲结亲,结的两家姻亲。哪家不是看的门第高低,算的背后助力?我如今身份,说低不低,说高,也就是孤女一个。除了嬷嬷您,家里有谁是真心疼我,肯为我寻个良人?恐怕我这命硬克亲的名声早传得人尽皆知了,谁肯娶我?谁敢娶我?” 林嬷嬷见若瑾说得认真,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又听她接着说道:“就是有人肯娶,必定也别有居心。真嫁了过去,不知道多少磋磨等在前头,何必为了个“归宿”,把自己折进去?” 林嬷嬷不由道:“姑娘这命格,庵主静玄大师不是说过,纯是无稽之谈!那是小人作祟,编了出来败坏姑娘名声的,姑娘何苦放在心里?”唯恐若瑾当真矢志不嫁,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避讳,又道:“若说良人,咱们趁早打算起来,找那门第不高的,慢慢相看,到姑娘及笄之时,未必就找不到。” 若瑾接口道:“嬷嬷也说‘未必’,可见全无把握。天下男子,不论门户高低俱是一般。农户多收两斗粮,也想着纳妾。女子要守贞守志,男子三妻四妾却是天经地义,这世道待女子本就太苛!” 林嬷嬷饶是素来口舌便给,此时听若瑾说得这般爽利,也禁不住瞠目结舌。 林嬷嬷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若瑾顺顺当当嫁人生子,过得美满幸福。如此方对得起主子的信任和托付。这些年不辞劳苦,山上山下往来奔走,皆因早已认定忠勇伯府是靠不住的。没有能撑腰的娘家,姑娘将来要在夫家站得稳当,嫁妆就得丰厚。 眼看姑娘一天天长大,人是越来越出挑,产业也生发得相当可观,田地庄子也都置办的差不多了。伯府里想必对这亲事不会上心,不过不太出格不叫人戳脊梁骨罢了。到时候悄悄物色个合适人家,叫底下人打听清楚了,再暗中使些手段推波助澜,岂不是水到渠成? 林嬷嬷自打算得妥妥当当,此时乍听若瑾斩钉截铁地咬定不嫁,如何不惊? 若瑾见林嬷嬷被自己三言两语惊得说不出来话来,便拉了她坐下,放缓了口气道:“嬷嬷别怪阿瑾惊世骇俗。我虽困在这栊翠庵中不曾下山,这些年除了医书,旁的也看了不少。历来男子薄幸,纵是娶得如花美眷,也难保长久……” 林嬷嬷听到这里,忙插言道:“姑娘既说到这里,嬷嬷也就索性说了明白。以姑娘的容貌才情,不论谁娶了去,再怎么样,三五年好光景必是有的。有了这几年,姑娘又善医术,早早生下嫡子来。再把持住中馈,位子定必坐得稳稳的。再往后,爷们儿就是贪新鲜,纳什么妾室通房,不过是些玩意儿,何必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看着若瑾叹道:“别怪嬷嬷把话说得这么透,姑娘玲珑心肝,自然明白。大家爷们儿,纵有风流些的,大规矩也错不得,再没有那宠妾灭妻的。姑娘占定正妻位子,只好好教养孩子,后半辈子安富尊荣决跑不了。女人啊,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若瑾握住林嬷嬷的手,说道:“再贤惠的女人,替夫君管着一院子小妾,就是安富尊荣,心里也没有不苦的。阿瑾也不怕嬷嬷笑话。虽说女人都是如此,我却不愿外面风光,暗自流泪。我若嫁人,断容不得他三妻四妾!” 看林嬷嬷又皱了眉头,若瑾又道:“可阿瑾自己也知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男子只话本里见过,这世上只怕难寻!既然如此,何必去受这委屈?” 若瑾说得口渴,要端茶来喝。林嬷嬷连忙将碗里凉茶泼了,从暖窠子里重倒了热的端给她。若瑾赶紧接过来,笑道:“嬷嬷知道,阿瑾性子一向疏懒惯了。真嫁了人,不得低眉顺眼立规矩?上伺候公婆,下照顾小姑,哪能这么着只顾衣来伸手,茶来张口?” 林嬷嬷却被她这两句话气笑了:“我倒不知道,姑娘说来说去不肯嫁人,就是因为一个‘懒’字!” 若瑾一本正经道:“可不是!人生在世,难得的是自在适意。咱们手里有地有银子,不自己享受,做什么巴巴跑去看别人的眉高眼低!” 第八章 说服 林嬷嬷满心里疼的是若瑾,听她一通歪理,竟就有些听进去了,又迟疑道:“……就算如此,可这亲事总不是姑娘自己做主。忠勇伯府再怎么着,也不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嫡小姐放着不管,总要指门婚事。到时,姑娘只说不嫁,可行得通?” 若瑾听出林嬷嬷语气松动,顿时来了精神:“好在我如今年纪还小呢,离及笄也有一年多。伯府考虑亲事,总要先顾着我姐姐才是。咱们大可慢慢筹谋。可能够托吴大掌柜改换了姓名,买到路引?若愿意呢,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再立了女户,再不用理这些乱七八糟,就看诊制药。若犯了懒,就干脆什么也不做!反正不缺银子,就只管满天下逛去。哪儿好看到哪儿,什么好吃就去尝尝,何等快活?” 林嬷嬷正细细思量这事是否可行,忽听得若瑾几句又扯到吃上,忍不住“噗嗤”一笑:“姑娘就是忘不了吃!” 若瑾这会儿却满不在乎:“嬷嬷别笑,爱吃的人才爱生活!圣人还说‘食色,性也’呢。” 林嬷嬷笑过了,又正色道:“姑娘也别想得太简单,开路引、立女户,又要改名换姓,样样都不是容易的事儿。花钱是小事,关键须得从容去办。若是没能办得齐全,伯府忽然就来接姑娘回去,又该如何?” 若瑾想都没想,脱口道:“这有何难?干脆假死,一了百了!” 林嬷嬷吓了一跳,惊道:“假死?!” 若瑾笑得得意洋洋:“正是!看云大师的笔记里曾提到过这‘返魂丹’,只是配方不曾完备,大师四处云游看诊,也不曾真做出来,因此世人不知。我在这里时间却多,已是悄悄试了两三年了。近来恰好做成几粒出来。” 林嬷嬷兀自不敢相信:“当真能假死?可有风险?” 若瑾道:“我还骗嬷嬷不成?当然是真的。我还在猫儿身上试过了呢!” 林嬷嬷忙追问:“那猫儿可安然无恙?” 若瑾道:“假死了三天,现在正活蹦乱跳呢。喏,嬷嬷也知道的,就是净远那只宝贝‘花妞’!” 林嬷嬷摇头道:“净远将那只猫儿真正看得宝贝一样,怎肯拿来让姑娘试药?” 说到这儿,若瑾偷笑:“她自然不肯,只是她不知道,只当花妞跑出去玩儿,在后山找了三天呢!” “你呀!”林嬷嬷也忍不住笑,到底关心的是药效,又问:“可人和猫毕竟不同,这药人吃了可有什么害处?” 若瑾答道:“虽然没在人身上试过,效果应当差不多,只剂量上斟酌罢了。我做这个原是为了好玩的,如今看来,未必没有用处。紧急关头只要吃上一粒,伯府巴不得我这‘灾星’不要回去呢,哪里还会细究?到时候咱们没了后患,远远离了这京城,天大地大,任我逍遥!”说到得意处,“呵呵”傻笑起来。 虽是若瑾说得自信满满,林嬷嬷还是不放心:“姑娘虽有这药,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用它!” 若瑾笑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林嬷嬷却知道若瑾素来看着天真烂漫,骨子里却是胆大妄为,又再叮嘱道:“姑娘切记,万事有嬷嬷在呢。不到逼不得已,千万不可用它!千万千万!” 若瑾见林嬷嬷紧张,忙安抚道:“嬷嬷放心,阿瑾活得正有滋味,怎么舍得冒险?”又凑上来撒娇:“就是真死了,想着舍不得嬷嬷,怕也要立时回魂呢!” 林嬷嬷忙站起来,双手合十向南道:“童言无忌,菩萨莫要计较!阿弥陀佛!”说罢,拜了又拜。方回身看着若瑾道:“怎么这般口无遮拦!这话也是混说的?” 若瑾吐了吐舌头,乖乖低头认错。 又听林嬷嬷长叹一声:“罢了!嬷嬷也不过是盼姑娘能过得好。姑娘既想得清楚,又拿定了主意,嬷嬷少不得就替姑娘打算起来。反正天涯海角,自跟定了姑娘就是!” 若瑾小小欢呼了一声,一把搂住林嬷嬷:“我就知道,嬷嬷最疼阿瑾!阿瑾能有嬷嬷在身边,真是最大的福气了!” 林嬷嬷慈爱地抚着若瑾光可鉴人的头发,说道:“嬷嬷真不知道做这决定是对是错。姑娘想做什么,嬷嬷就尽力遂了姑娘心意。”又道:“若真有那一日,别人就罢了,庵主师太待姑娘不薄。姑娘可要想好说辞,莫叫她老人家太伤心。” “还有豆蔻丁香两个丫头,倒还忠心。只年纪也不小了,怕生出别的心思来。姑娘先别露了口风,让嬷嬷探探她们心意再说。” “还有……”林嬷嬷越想越多,一低头却见若瑾抿嘴笑了起来,自己也不禁失笑:“嬷嬷真是老了,嘴碎起来。咱们好好筹谋筹谋,且不急在这一时。” 若瑾笑道:“嬷嬷哪里老了,是太紧张阿瑾呢。我心里都知道。” 林嬷嬷拍拍若瑾单薄的肩背,叹道:“只望主子在天有灵,保佑姑娘这一辈子平安顺遂。若瑾看着林嬷嬷,认真道:“嬷嬷放心,静玄师太不是说我‘必有后福’?咱们一定能得偿心愿!” 林嬷嬷站起身来,也不叫丫头,亲自给若瑾铺了床,道:“姑娘辛苦两天,该早些休息。倒是嬷嬷拖着姑娘说了这半日的话,姑娘必定早就乏了。” 若瑾道:“阿瑾不累,几天没见嬷嬷正想多说说话呢。再说,本是我拉着嬷嬷说话才对。这段心事阿瑾存了许久,今天能同嬷嬷说出来,心里不知多痛快!”说着话,若瑾已是被林嬷嬷服侍着换了寝衣,躺在床上。 若瑾自五六岁起,就坚决不肯再让人值夜,她自己又省事,一向不大起夜,豆蔻她们都是各自睡下,赶早再来服侍她起身。看着嬷嬷吹熄了灯,又给自己掖掖被角,就要出去,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细声道:“嬷嬷,有您在,阿瑾就很安心……” 黑暗之中,只见若瑾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仿佛什么小兽一样满是依赖。林嬷嬷心里软得好似能淌出水来,嘴唇动了动,却只是将她的胳膊塞回被子,轻声说句“睡吧”,就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第九章 记恩 若瑾这些年在栊翠庵中还算过得快活,可她毕竟不是真的无知幼女,偶尔想及将来之事,总不免隐隐担忧。昨夜对着林嬷嬷尽吐胸中心事,定了大计,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沾了枕头,眨眼间就睡了过去,连梦都没做一个。 睁开眼睛,只见天光大亮,窗户上更是亮得刺目,不由得披衣坐了起来。“姑娘醒了。”豆蔻早听见动静,端着热水推门进来。见若瑾已坐起身来,忙过来服侍她穿衣。 “姑娘今儿醒得倒早,这两日累成这样,怎不多睡一会儿?”豆蔻一边手里忙活着,一边口中不停。 抬头看见若瑾诧异,笑道:“姑娘别看这天亮,是雪光映的!昨儿直下了一夜呢。” “下雪了!”若瑾闻言又惊又喜,“我怎么竟不知道?”说着就要推窗去看。 豆蔻忙拦住她:“姑娘看冻着!外面冷得很呢。”又拧了热手巾给若瑾净面,道:“姑娘是乏透了。好生歇这一夜,今儿看着气色好多了。” 两人正说着话,林嬷嬷也进了来。依旧是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眼下却带些乌青。 若瑾心知是自己的缘故,也不说破,只含笑道:“嬷嬷好!” 林嬷嬷也笑道:“姑娘早!姑娘昨夜歇得可好?丁香正在厨下忙活,早饭转眼就得。”说着就上来给若瑾按摩梳头。 若瑾六岁上开始,林嬷嬷每日早起给她梳头一千下,还要用香膏按摩面部,说是长此以往,能让气血丰盈,肌肤娇嫩。 若瑾年纪还小,皮肤本来就好,还看不出什么效果,一头长发却着实乌黑亮泽,如同上好的绸缎一般。她一边闭目享受,一边心下感叹比美容院的手法精到多了。 照镜子看时,果然脸颊红润,双目湛然有神,不由抿嘴一笑。这张脸可比以前精致得多了,也算穿越的福利吧。 一阵香味飘来,若瑾吸吸鼻子,见丁香正端了一盘枣糕进来,欢喜地跳下凳子,伸手就去拈。 林嬷嬷一把拍开她的手,嗔道:“姑娘!”又示意丁香摆到桌上,再布上粥跟小菜,才服侍若瑾坐下。 若瑾讪讪笑了下,刚举起筷子,就听外面喊道:“姑娘!姑娘!”豆蔻笑道:“这么大呼小叫的,必是净远,再没别人!” 说话间,净远已随着丁香一道进来,进门就嚷:“好暖和!好香!” 净远圆圆脸,圆圆眼,也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栊翠庵上上下下都喜欢她。虽是同若瑾差不多大,若瑾一向当她是个小妹子,她也待若瑾亲近。 若瑾笑道:“好灵的鼻子!这一大早就撞了来,莫不是闻着丁香今早做枣儿糕?” 净远也嘿嘿笑:“谁叫丁香姐姐手艺好呢?”眼睛只瞟那盘子。 若瑾见她那副馋相,不由好笑,忙招呼她:“我正要吃饭呢,快来一起。” 净远却不肯,道:“早上吃过了!师叔叫我来告诉姑娘一声,那位施主大娘一夜无事,已挪到客堂去了。姑娘若得空,再去看看。” 若瑾听得病情没再反复,自然高兴,又叫丁香给净远包些枣糕带回去吃。净远这次没再推辞,开心道:“姑娘这里总有好吃的!”谢过若瑾,蹦蹦跳跳跑走了。 若瑾这里哪还坐的住?忙忙吃了两块枣糕并大半碗粥,就要出门。 林嬷嬷拦不住,只得看着若瑾换了厚实些的樱草黄绣暗纹梅花小袄,豆青绫棉裙。外面套上玉色银鼠褂,又叫带上昭君套、手炉,直把若瑾裹得严严实实才作罢。 若瑾简直哭笑不得,直埋怨:“嬷嬷!瞧您把我打扮的,跟头熊差不多!” 林嬷嬷还没说话,豆蔻先笑道:“哪儿有这么好看的熊?就是穿了这么些,腰身看着也细得很。姑娘不知道,外面还下着呢。” 若瑾依言推开门,果然是冷。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断从天空洒落,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栊翠庵好似琼楼玉宇一般。 若瑾不由心情大好,带了豆蔻一路踏雪而去。 那陆氏安顿在客堂头一间房,若瑾进去时母子俩正喁喁细语。陆氏看去仍有些委顿,神色却平静安详。 陆有福一眼看见若瑾主仆,口中忙喊“恩人”,又要磕头。陆氏也在床上欠身。若瑾赶忙紧走两步按住她,又叫陆有福起身。 陆氏此刻倚在床头,乍见若瑾,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微笑道:“姑娘真是天人一般。小妇人这次能捡得一条命,全靠姑娘医术高明,我们母子俩感激不尽。” 那小伙子也甚有眼色,从地上爬起来,早搬了椅子放在床边,请若瑾坐下。 豆蔻从药箱里拿出小迎枕请陆氏伸腕垫上,若瑾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片刻后展眉笑道:“大娘恢复得不错,也没有感染的迹象。先前的药可以停了,我再开个方子,回头叫人送来。照着吃上几天,应当就无碍了。” 陆氏忙答应下来,若瑾又道:“只是手术到底伤了元气,这几个月大娘不可劳累,伤口也要小心,别沾了水。若是觉得哪儿不好了,还可叫这小哥来庵里找净远,我就知道了。” 若瑾说一句,陆有福便躬身应一句,最后说道:“姑娘大恩,救了我娘,就是救了我们母子二人。若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定当全力报答恩人。”许是母亲脱了危险,陆有福浑不似当日焦急中带着木讷,倒不像那一味憨厚之人,颇有几分干练。 若瑾含笑道:“小哥不必如此。我是大夫,救治病人本是理所应当。大娘身体不好,尽量吃些好的,恢复也快些。” 陆氏也面露感激:“姑娘是贵人,我们蒙姑娘大恩,此时也没什么可报答的。若有一日,姑娘有些什么琐事不方便的,使个人到这山脚下牛家村,大槐树西边儿第三家,来吩咐我们一声儿,定能替姑娘效犬马之劳。” 若瑾浑不在意,豆蔻整日被林嬷嬷教训“一应细事都不留心”,此时倒多了个心眼儿暗暗记下要回去告诉嬷嬷。 若瑾便起身道:“大娘太客气了。如今还下着雪,尽可多住几日。师父们交代过的,汤汤水水有什么需要的,都可行方便。我不便时时到这前边儿来,无事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完,若瑾示意陆氏不必起身,豆蔻收拾药箱跟在后面,两人冒着漫天细雪迤逦而去。 第十章 偶遇 若瑾心下轻松,脚步不由放慢。栊翠庵在这落霞山上原就是景致极好的所在。此时天不似方才那么阴沉,雪也下得略小些,细细碎碎的霰粒儿挠得人心里痒痒的,直想撒欢儿。 若瑾回头向豆蔻笑道:“这雪下得这样好,我倒想起后山那一片红梅来。”豆蔻也笑:“正是呢,今年冬天虽冷,这却是头一场雪。红梅白雪,想必漂亮得很。”“那咱们可要去看看,方不辜负了这雪这梅!豆蔻,走快些。”若瑾兴致勃勃起来。 她们的小院儿本就在栊翠庵一隅,离着后山门不远。若瑾跟林嬷嬷交代一声,又写了方子让丁香给净远送去。临出门,忽然想起来,又叫豆蔻翻了半日,寻出个旧窑白釉花口小小一个瓷瓮来叫她抱着,自要学妙玉,也收些梅花雪来烹茶。 林嬷嬷看若瑾慌慌忙忙,找了这个又要那个,忍不住笑道:“姑娘也不知道是急什么,大家姑娘,举止自要从容才显尊贵。再说,雪下着不说,那梅花还会跑了不成?” 若瑾只管催着豆蔻抱了瓮跟自己走,摆手道:“哎呀嬷嬷,这会儿论什么尊贵?若晚了,有那什么风雅之士文人骚客的也跑去赏梅,我哪儿还能尽兴啊?”说罢,不等林嬷嬷再说什么,带着豆蔻忙忙地就走了,林嬷嬷在门口看着她兀自摇头。 悄悄儿出了后山门,主仆两个迤逦往梅林走去。远远的就见红梅开得火烧一般艳,衬着琼花碎玉样的雪,红白掩映,看得人耀目生光。 若瑾小孩儿一样,在梅花从中跑来跳去,不时凑上去闻那香味,开心得恨不得在地上打两个滚儿才好。豆蔻跟在身后不住地喊:“姑娘慢些!”“看摔着!”“姑娘仔细着凉!” ……“哎呦!” 原来是若瑾团了个雪团儿,不防正砸在豆蔻领口,冰得她一激灵,跺脚道:“姑娘!”若瑾忙嘻嘻哈哈跑过来,笑道:“好姐姐,别恼别恼,我不闹了,这就雅起来。”说得豆蔻“噗嗤”一笑:“姑娘这话奇怪,怎么叫‘雅’起来?” 若瑾摇头晃脑道:“有雪有花,自然要风雅才是。你家姑娘我本就是个雅人,再做些雅事,可不就‘雅’起来了?” 豆蔻又凑趣儿问:“那做些什么事,才显得姑娘风雅?” 若瑾掰着指头道:“这第一等雅事,架起烤炉,温上好酒,再弄些鸡啊鱼啊肉啊山菌野味什么的细细烤了,一边赏美景一边尝美食饮美酒,岂不雅哉?”豆蔻听得一呆,又听若瑾道:“只是佛门净地,不能如此肆意,可惜可惜!” 若瑾又数一根指头,接着道:“这第二等雅事嘛,收了这梅上雪,再采些花瓣,回去烹茶入菜。这口角噙香,岂不也风雅之至?” 豆蔻听到此处,好笑道:“姑娘这‘雅’,原来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吃吃喝喝!”若瑾瞪眼道:“吃喝二字乃人生大事,怎么不雅?难道非要临风对月,吟两句酸诗,吐半口血,才叫‘雅’?” 若瑾正胡说八道说的得意洋洋,忽听身后“啪啪”鼓掌,竟不知从哪里转出两个人来!若瑾一向同豆蔻玩闹惯了,此时只当雪天山路难走,天色又还早,再不防这梅林里还有别人。忽听得身后有人,主仆俩齐齐吓了一跳。 就听来人抚掌笑道:“果然姑娘才是真正风雅之人,听姑娘这一席话,真令我等俗人耳目一新!” 若瑾本来就是信口胡说,叫人撞破甚是不好意思。又听这人语带讥讽,不禁有些恼羞成怒。豆蔻见状早开口斥道:“哪里来的狂徒,如此不知礼数,竟敢偷听我们说话!” 若瑾也转身来向来人望去,看清的一瞬间,脑子里就只有大大两个字:帅哥! 那人二十来岁年纪,一袭茶白箭袖,大雪天连斗篷也没穿。长身玉立,五官无不生得恰到好处。尤其一双眼睛,瞳仁极黑极深,仿佛墨玉一般,真是好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若瑾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等人物。这一辈子不必说了,庵堂里哪有几个生人?就是上一辈子,也只在电视里看过偶像明星。如今面对面看见如此绝色,若瑾眨巴眨巴眼睛,竟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若瑾这里看得发呆,那边厢见若瑾转过身来,也是一愣。 银红色的昭君套衬得若瑾肤光胜雪,看去年纪不大,却是身量窈窕。帽兜上出的雪白的风毛围着她巴掌大一张小脸,眼睛扑闪闪越显得稚弱可爱。 这两人结伴来游这落霞山,正是想着雪中赏梅这等雅事。自恃都有些功夫在身,还特意撇了从人,赶早来此。这梅林甚大,一时也没见着旁人,还以为拔了头筹。正转来转去一边赏景一边搜肠刮肚要做出佳句来,忽听若瑾这一通歪理,顿时将满腹诗思打搅得烟消云散。 无事吟两句酸诗?岂不正正说中自己二人?两位自诩风度翩翩的公子险些没有当真吐出半口血来,忍不住出言相激,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大放厥词。 谁知一照面,居然是个娇怯怯的女孩儿。映着这漫天风雪,满树红梅,美得简直不似真人,叫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这山间的花精树怪现了身,原本要出口的讥讽之词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两下里都愣了片刻,还是那位白衣公子先躬身致歉道:“姑娘勿怪,是我兄弟唐突了!” 若瑾听闻,这才发现还有个年轻男子站在一旁,却是青色衣衫,倒也算得俊秀斯文。只是那位白衣公子实在丰姿太过出众,以至于若瑾开始根本没注意到他。回过神来,心里暗暗“呸”了自己一声,不过见个帅哥,就犯起花痴来,忍不住老脸一红。 若瑾红晕上脸,那两人还以为是她乍见了生人害羞。这小女儿娇态楚楚动人,两人都觉挪不开眼去。那青衣男子更是眼睛发亮,踏前一步,就要说话。 若瑾早回复理智,发觉这二人都像是富贵中人,不欲多事,忙正了正神色微微欠身还礼。接着示意豆蔻,转身就走。 第十一章 风雅 两人不料若瑾走得如此干脆利落,青衣男子轻轻咳了两声,忙开口道:“姑娘何必如此匆忙?” 若瑾脚步不停,豆蔻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我家姑娘不计较你们无礼冲撞,难道还走不得了?” 那男子口中连道“不敢”,却不肯罢休,大有紧追不舍之意。若瑾心头火起,霍然转身,看着那人道:“阁下究竟何故纠缠?” 那人笑嘻嘻正欲开口,白衣男子早赶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笑道:“姑娘莫怪。方才我二人得闻姑娘一番高论,深觉姑娘见识非常人可及,仰慕之至。”青衣男子接口道:“正是!正是!在下正想与姑娘探讨‘风雅’之事。” 若瑾本不愿跟他们多言,一来自己身份尴尬,不想与这些贵人们照面;二来,怕这两人不顾身份起什么歹意。刚才一番疾走,算着已快出了林子,若真扯了嗓子喊叫,庵里必定听得见。又摸了摸随身荷包,药粉银针都有,心下稍安。 若瑾遂冷笑一声:“风雅?在小女子看来,风雅确是天生的禀赋。生而有慧根,便是日日啖腥嚼膻,依旧可以满腹锦绣。若不然,就是天天踏雪寻梅,也不过附庸风雅。” 说罢,斜睨了青衣男子一眼,又道:“其实附庸风雅也不算太糟糕。只不过还有种人,天气节令一概不看,譬如这大雪天,还拿把折扇摇啊摇,自以为有‘风’就‘雅’了。” 青衣男子的确有把折扇,是新近才得的,扇面乃是董泗水董大家的真迹。颇费了番周章才弄到手,因此时时拿在手里赏玩,也不无炫耀之意。此刻尴尬非常,继续拿着固然不妥,再要收起来,未免刻意。 正在不上不下之时,若瑾的话却还没完。又听她道:“这便连附庸风雅都谈不上,只能叫附庸市侩!” 白衣男子再也忍不住,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拍着那青衣男子的肩膀:“高见!高见!果然解得透彻!……薛二……哈哈薛二……难得这姑娘真是一针见血!……哈哈!”薛二一张脸紫涨得猪肝一样,偏偏嘴皮子不利索,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反驳,只好咳嗽几声掩饰。 谁知越咳越厉害,直咳得撕心裂肺,额头青筋蹦起多高,渐渐地佝偻着身子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白衣男子先还笑,这会儿也觉出不对来,忙上前替他抚背,急道:“薛二?薛二?莫不是上山受了凉风?怎么咳得如此厉害?” 若瑾本也不甚在意,还以为那薛二是窘迫之下自己呛了口水,正好受个教训,打算趁机走人。刚刚走开几步,听得那咳声仿佛有“空空”之音,不由皱了眉头,转身再看时,薛二已经蜷缩在地上。咳声似是慢慢小了,可他面色发白,两手抓住胸口衣襟不住发抖,仿佛连气也喘不上来了。白衣男子急得围在身边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半点作用也无。 若瑾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荷包抽出根银针来,上前一针扎在薛二颈下天突穴上,又抽两根,分别刺入他颈后两侧定喘穴。 白衣男子见若瑾认穴奇准,下手干脆利索,又惊又喜道:“原来姑娘擅医术?”忙又去看薛二,问道:“你可好些?” 薛二似有缓解,却仍是面色发白,浑身大汗淋漓,好在此刻终于喘过气来。 若瑾皱眉问道:“你平日可有哮喘?” 薛二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白衣男子一旁答道:“从未有过。他自小也打熬筋骨,身体极好。” 若瑾又问:“可有过敏……呃……见花粉之类可觉得难受?” 两人都觉懵懂,听见花粉,薛二才摇了摇头。白衣男子说道:“薛二一向爱好风……咳……四时花卉都常赏玩,从未像今日这般发作过。” 若瑾眉头越皱越紧,若说是过敏,过敏源一时半会根本弄不清楚。何况这些人压根连什么是过敏都不知道。看这薛二这般难受,找不准原因不知道待会儿还会不会发作。 慢慢捻动银针,若瑾见他不再发喘,轻轻拔出来。又伸手搭在薛二手腕上,片刻之后,收回手来,心下只是疑惑。脉象却是毒邪外侵,蕴积气血,以致损了肺肾。起病如此之急,显见是接触异物不久。若瑾正不得要领,忽然瞥见薛二食指上一抹红色有些可疑,一把抓了他手,低头细看。 薛二虽是平时言行放浪些,却也是大家子弟出身。方才难受得狠不曾留意,此时让这美貌小姑娘抓住手,竟有些紧张起来,一颗心砰砰直跳。 白衣男子也不禁诧异,这女孩儿竟似丝毫不在意男女大防。若说是不懂规矩,实在不像。只这穿着打扮就十分不俗,何况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那份清华气度小家子哪里教养的出来? 豆蔻自打若瑾出手就急得不行,又知道自家姑娘脾气,要说治病那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自己再劝也没用。以前在栊翠庵借着尼姑身份还罢了,眼见这会儿对着两个陌生男子也全不顾忌自家身份,恨不得一把拉了姑娘就走。 三人神态各异,若瑾半点也没察觉,一边伸出手指拈那红色,一边头也不抬问道:“你今日可碰了什么花花草草?” 薛二弱弱道:“冰天雪地,除了这梅花,哪有什么花草……” 白衣男子却道:“适才上得山来,你不是在路旁摘了个什么……?” 薛二这才想起来:“啊,是根极小的草,头上红红的,就在路旁石头缝里。我先还以为是落梅飘在那里,信手拈了,才知是草,就揉碎扔了。” 若瑾忙问:“可是叶子尖尖小小,越是尖儿越是红得可爱?” 薛二迟疑着微微点头道:“可爱……?样儿倒似乎是的。” 若瑾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那就是了。你摘的那株不是普通的草,叫做‘一见喜’。不惧风寒,越经霜雪越是红艳。” 说完竟不再理这二人,将银针收入荷包,转身就要走开。 第十二章 出手 薛二见若瑾说走就走,顿时慌了神儿:“哎,你,你别走啊!”白衣男子也道:“姑娘留步。既已知晓原因,还请姑娘救人救到底,给我这兄弟解了病痛。” 若瑾回转身轻轻一笑:“放心,这个虽发作起来厉害,却也要不了命,顶多受些罪罢了。” 虽是此时若瑾笑靥如花,薛二却看得心里一抖。总算他还见机得快,知道若瑾怕是计较刚才的事,忙苦着脸道:“可这罪实在难受啊!姑娘,方才是在下唐突,冒犯了姑娘,这就给姑娘赔罪!” 说罢也不起身,就在地上给若瑾作起揖来。他一身天水碧的料子原本就最不经揉搓,此时皱巴巴的梅干菜一般,脸上更是泥一道汗一道。就这么半真半假地装起可怜来,看去既狼狈又可笑。 白衣男子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忙把脸转过一边。豆蔻从头到尾气鼓鼓的,这会儿见了薛二这副样子低头啐了一口,也偷笑起来。 若瑾原恼他扰了自己赏梅不说还一味纠缠。眼下找出病因,知道死不了人,更有心叫他受个教训。见薛二伏在地上苦苦哀求,到底不忍心,也就不再坚持。 见若瑾愿意出手救治,那白衣男子也松了口气,不由问道:“就是一根草害的我这兄弟这般模样?” 若瑾答道:“‘一见喜’原是难得的草药,消肿止痛有奇效。一向生在北方极寒之地,想不到这落霞山上竟也有,可惜白白被他糟蹋了!” 薛二被噎得直瞪眼:“它害得我差点没死过去,倒还是我糟蹋它?” “它自长在路边,又没惹你,谁叫你摘它?你可知这么一株药草经几个寒暑才能发一片红叶?”若瑾冷冷道。 “呃……”薛二看看手上的草汁,嘟哝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谁知道这玩意儿这么邪乎……” “你早起可是吃了鹿肉?”若瑾根本不看他,又摸出根银针来,问了一句。 薛二看着亮闪闪的银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颤巍巍答道:“用……用了半盏鹿肉羹。” “一大早就吃这个,果然纨绔子弟。”若瑾哼了一声,看似不屑,其实心里十分羡慕。鹿肉啊,鹿肉啊!!!要是能弄来一块儿,撒上各种调料细细烤了,再配点黑胡椒罗勒什么的,那滋味儿…… 薛二哪知道若瑾想什么,反驳道:“这大冬天的,不过是吃点儿鹿肉,怎么就纨绔了?你还不知道这位,吃顿早点……”说到一半儿,突然发现身边这位兄台正斜眼楞着他,后半截儿赶紧悄悄咽了回去。 白衣男子开口道:“不瞒姑娘,我这兄弟正是薛林薛侍郎的二公子。姑娘仗义出手相救,来日定要报答的。” 薛林乃是吏部侍郎,虽名义上是个二把手,谁都知道吏部尚书邓尧邓老大人年事已高早有心致仕。薛侍郎圣眷优渥又得邓大人信任,再进一步指日可待,正是炙手可热。如今京城之中提起薛侍郎,谁不给几分面子。 偏偏若瑾自小在栊翠庵长大,根本不曾听过这个名字,脸上毫无异色,反而道:“本姑娘救人难道为了报答?这位‘二’公子,手伸出来!” 薛二根本不知道该伸那只手,又不敢问,干脆闭着眼,就义一般把两只手都伸了出去。 若瑾白他一眼,一把抓住左手,银针又准又狠,“噌噌”两下在他拇指、无名指尖各刺了一下。 薛二“嗷”的一声,豆蔻在一旁撇嘴道:“还说练过功夫呢,指头尖儿扎一下就喊成这样!” 若瑾没吭声,只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薛二。薛二讪讪地收回了手,道:“没、没提防,吓了一跳。” 若瑾嫌弃地站起身来,收起银针拍了拍手,道:“自己把毒血挤出来。” 薛二赶紧依言施为,果然挤出几滴黑血来。若瑾见血色转红,又掏出一颗黑漆漆的药丸抛给他,吩咐道:“吃了。” 薛二捏着这颗毫不起眼的药丸儿,翻来覆去只是看,犹豫半天还是问道:“这是什么?吃了就好了?和我吃鹿肉又有什么关系?” 若瑾皱眉道:“‘一见喜’本是良药无毒,只是与鹿肉鹿血相冲。你揉碎了那叶子药汁侵入肌肤纹理,早上吃了鹿肉羹又一路爬山上来,气血翻涌。二者相见,发作最烈。”说完,见他兀自捏着不敢吃,不耐道:“不吃拿来!就说你是白糟蹋东西。你当我这‘辟毒丹’是容易得的?” 白衣男子见状一旁劈手夺过那颗“辟毒丹”,二话不说塞了薛二嘴里,又在他胸前一拍,拍得薛二挣扎不得,直着脖子便咽了。看着薛二吞下药丸,白衣男子回身对若瑾笑道:“姑娘莫恼,这小子不知好歹,在下替他谢过姑娘了。”说着话,两只眼睛直盯着若瑾眨也不眨,似要把人看进心里去。 若瑾却没看他,只是见薛二噎得直伸脖子,倒破颜一笑:“算你运气,今日遇见本姑娘。不然发作越来越频繁,咳喘加高热,虽不致命,少不得有半个月罪好受!” 薛二此时不吃也吃了,只好信她。摸摸胸口,似乎的确没有刚才憋闷,试着轻轻咳了两声,也没有那种火烧火燎喘不上气的感觉了,脸色才泛出喜色来,道:“果然有效,多谢姑娘!” 白衣男子见薛二好些了便搀他起身,又向若瑾道:“姑娘医术高妙,又不计较我们先前冒失冲撞仗义出手相救,实在让人感佩!我这兄弟是薛林薛谦化,在下……李灿之。敢问姑娘尊府何处,改日必定备了重礼,登门致谢!” 薛二也附和道:“对对,一定重谢!一定重谢!” 若瑾道:“山野村姑,何来尊府。举手之劳,二位不必挂怀。”说罢,微微欠身施礼。 两人见状忙躬身还礼,还想再追问时,若瑾主仆已转身施施然离去。刚刚蒙她相救,总不好再去纠缠,只得罢了。 第十三章 惦记 若瑾带着豆蔻依旧原路回转,心里直道晦气。明明乘兴而来,却撞上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搞得败兴而归。 眼见得雪越下越小,天已开始放晴,想必来赏景的人越来越多。再想要去收梅花雪恐怕不能了。 豆蔻空抱着个瓷瓮走了一大圈儿,抱怨道:“都怪他们,一点儿雪也没收着不说,还吓了一跳。我瞧那个什么薛二公子不像好人,亏姑娘还出手救他呢!”若瑾也叹口气道:“唉,谁叫你家姑娘心软呢。” 豆蔻想着薛二求告时的狼狈模样,又忍不住笑道:“还是什么侍郎家的公子哥儿呢,没点儿正型。倒是那位李公子,一身白衣穿得这样好看,不知是何人。” 若瑾虽没下过山,毕竟多活了一辈子,对世情也不是一无所知。那个什么薛二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已算家世显赫。白衣帅哥气度比他还强些,显见得来历必是更加不凡。遂道:“你看他二人,李公子开口时薛二可曾说过话?薛二处处以那李公子为先,动辄便看他脸色呢。” 豆蔻却不曾注意这些,忙问:“那照姑娘这样说,李公子出身比那位薛公子还高了?” 若瑾点头道:“定也是哪家的贵胄子弟。”说罢心里暗自思忖,也不知今日这番遭遇可会给自己引来麻烦。又恐林嬷嬷知道了数落,忙交待豆蔻不许告诉她。 若瑾主仆自进了栊翠庵里不提,梅林里两人却还怅怅的。 李灿之见薛二尚自呆呆望着若瑾离去的方向,眼光闪了闪,调侃道:“怎么,看上了?” 薛二忙摆手道:“我可没那么大福!这小丫头美是够美了,可是牙尖嘴利不说,光她下针那份儿狠劲儿……”说到这儿,他竟打了个寒颤,道:“何况还精通药理,真犯到她手里,恐怕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灿之笑骂道:“瞧你那点出息!我看不是怕这姑娘厉害,是怕你家河东狮吼,弟妹翻了醋坛子吧?”薛二毫不在乎地道:“那孙氏哪敢管我的事!就是立时领回家,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儿!” 他这会儿缓过劲儿来,底气甚足,嬉皮笑脸道:“不过,虽说是纳妾納色,还得温柔似水才有味道,这凶巴巴的,爷不好这一口儿!”李灿之一巴掌拍他脑袋上,道:“好大的脸!人家姑娘可肯给你做妾呢!” 薛二被他拍得一缩脖子,忙道:“嘿嘿,玩笑,玩笑。我也瞧出这姑娘定是大家出身。”一边说一边觑着李灿之脸色,眼珠子骨碌碌直转,试探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灿之兄,嫂子去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不是立志说若要再娶,定要娶个绝色的?忠勇伯府大小姐周若瑜号称京中贵女第一人,依我看也不及这姑娘呢!” 见李灿之不置可否,又叹道:“可惜没问出是哪家的小姐,这样好颜色,怎么以前从未听说。” 李灿之笑了笑,道:“这个却容易。这几日哪家的女眷来栊翠庵打醮,要打听出来想必不难。” 薛二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看他:“你,你不会当真动了心思罢?” 见他不答,薛二又道:“这姑娘虽美,性子到底泼辣了些,年纪似乎也不大……” 李灿之拿着薛二那把折扇,轻轻打开摇了摇,却是笑而不答。 且说那日从梅林回来,豆蔻得了若瑾吩咐,果然守口如凭。林嬷嬷问起如何空手而回时,也只推说恍惚听见有人声便回来了,出手救人之事更是只字不曾提起。 若瑾原担心那两个贵公子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细想想当日似乎并没露出什么痕迹。自己又不打算回去京城,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海阔天空,大可不必庸人自扰。因此,接连几日太平无事,早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这日恰是交冬,俗话说“冬至大如年”,京师最重此节。官家要亲至京郊祭天不说,还有官放关扑等等供民间取乐庆祝。家家都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就算是穷苦百姓,手无余钱,想方设法也要筹措些米面来,至少吃顿饺子。 若瑾一早起来先是兴致盎然,自画了一幅“九九消寒图”,精心描绘了八十一片梅花瓣儿。画完欣赏半天,方提笔郑重涂了殷红的第一瓣。 “今儿庵里师父们也吃饺子呢,我刚去香积厨看过,是菘菜豆腐馅儿的。净远还说要给我们送些来。” “那咱们自包些肉馅儿的?”豆蔻的声音明显透着兴奋。 “也是个馋丫头!大节下里,静玄师太今日出关,庵里还有****。虽说师父们不计较,哪好这时候儿动荤的?”林嬷嬷数落道。说罢,掀了帘子进来。 豆蔻丁香对视一眼吐吐舌头,也跟了进来。 若瑾微笑看着她们道:“嬷嬷说的是。咱们毕竟身在此地,师父们又对咱们多有照顾。平日里多少吃不得,很不必赶这个节骨眼儿惹菩萨忌讳。”两个丫头忙垂手应“是”。 若瑾又道:“素馅儿也能做得好吃啊。我倒想起个做法儿来。就用菌子冬笋剁碎了做馅儿如何?再用豆芽吊些鲜汤出来。只饺子包得小些,别用水煮,直接下素油炸熟了,再用烧滚的鲜汤一泼……” 丁香听得两眼发亮:“姑娘这法子听着就好!咱们厨下有冬菇,豆芽也是现成的。”豆蔻也道:“前儿那个姓陆的小哥儿还托净远送了好些冬笋呢!我们这就做去!”说完拉了丁香就走。 林嬷嬷摇头道:“姑娘爱吃,连着丫头们都跟着馋起来。我看一多半儿心思倒都花了这上面。” 若瑾只笑:“左右咱们在这里也无事,丁香又擅厨艺。” 林嬷嬷却道:“丁香也罢了,抽空还给姑娘缝了两套亵衣。豆蔻那丫头一双鞋扎了一个月了,到如今还没做好呢。”若瑾却不在意,道:“我又不等着穿。光锦绣坊就里里外外做了多少衣裳送来呢,根本穿不过来就小了,岂不浪费?何况豆蔻针线本就不如丁香,看账却在行。嬷嬷拿来的那些铺子里的账本子我都交了她料理,我看也妥妥帖帖。” 林嬷嬷听了也点点头:“说起来,这两个丫头也算不枉这些年的调教,各有所长。姑娘说的那事儿,我已使人去告诉了吴大掌柜。他昨日还打发人来,说是可行,只是耗些时间,叫姑娘耐心些。” 若瑾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但路引,落脚地也得细细思量了才好呢。嬷嬷可告诉吴大掌柜,且不用忙,万事周全为上。” 林嬷嬷慈爱地看着若瑾道:“怎么不急?姑娘毕竟不小了,还不知道伯府里是个什么打算。眼下虽没动静,真要接了姑娘回去也不过几日的功夫。既下定了决心,就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若瑾一边听林嬷嬷说,一边顺手就拿起书案上的《大域九州志》。出了京城,往哪里去好呢?自己一直都是北方人,此次倒不如就往南方去走走,嗯……干脆就金陵一带? 若瑾暗自思忖着,手里的九州志一页页翻了下去。 第十四章 静玄 若瑾看得入神,林嬷嬷也就不再言语,自将炭盆拢得旺些,就在一旁给若瑾做起鞋来。 这里若瑾还没选定到底要住到哪里去才好,丫头们却已将饺子做得了。两人一个用了甜白瓷的深盘盛了十几个饺子,一个捧着一钵汤,兴冲冲地进来,笑问道:“姑娘瞧瞧,您说的可是这样?” 若瑾忙丢了书看时,难为她们短短时刻竟做得这样精致:饺儿都只一寸来长大小,个个油炸得金黄酥透,小巧玲珑。汤色浓白,香气四溢。若瑾先就忍不住伸手拈了一只炸饺儿直接塞了嘴里。 丁香惊呼一声:“姑娘烫!” 果然是烫,显见得刚出油锅就端了来,若瑾烫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舍不得吐了:“嘶……热……嘶……好吃……”到底还是嚼咽了,忙要茶来漱口。 豆蔻早倒了凉茶来,林嬷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赶紧递给若瑾漱口,连连道:“菩萨!就馋成这样!可伤着没有?”若瑾连漱了几口,方觉得好些了,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又吩咐丁香:“快把汤倒了这些饺子上,凉了不好吃。” 丁香小心翼翼将那汤倾在上面,就听“嗤啦”作响,汤的鲜香叫那热油激得都发散出来,越发勾得人食指大动。 若瑾这次学了乖,拿起调羹舀起一个来,小心翼翼地轻轻吹吹,才慢慢吃了。外酥里嫩,汤鲜味美,一边吃一边不住口地赞:“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了!好丫头!好手艺!”又招呼林嬷嬷:“嬷嬷也来尝尝!你们也来!咱们都吃!” 两个丫头被赞得脸红红,豆蔻笑道:“姑娘既爱吃就多吃些,我们做了好多呢。” 若瑾忙点头,还要再吃时,听见外面净远的声音。 “豆蔻姐姐!丁香姐姐!我给姑娘送饺子来了!” 林嬷嬷忙出去接了她进来,手里提着个大大的食盒。净远脆声道:“刚出锅的饺子!是清寂师叔亲手调的馅儿香得不得了呢,姑娘快趁热吃!”又招呼林嬷嬷她们:“我带了许多,嬷嬷姐姐们快来一起尝尝!” 若瑾笑道:“偏你次次赶得巧!真正是个有口福的!” 净远这才看见桌上的那盘小饺子,乳白色的鲜汤衬着黄亮亮的小饺子,光看看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听若瑾叫她一起吃,她自来跟若瑾亲近,也不客气,顺手将食盒交给豆蔻便就坐下来,接过丁香递来的碗筷,刚夹一个饺子入口,眼睛就瞪大了,只觉好吃得几乎连舌头都要吞落肚去。 净远顾不上说话,一口气将那七八个饺子都吃尽了还不足意,连汤端起来都喝了个干净。若瑾还要丁香再去添时,她却忙拉住丁香道:“姐姐不用了!师叔师姐们都在五观堂,我也得快些去呢。用完斋,还要接着做法会。” 虽是恋恋不舍,净远还是站了起来。若瑾也不留她,只问道:“静玄大师今日出关,我该去拜访的。不知****要做到几时?” 净远答道:“师父说,直要到申时末呢。” 若瑾知道净远的师父就是栊翠庵的督监清信,庵主常年闭关清修,庵里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主持。既然她说了申时末,必然做得准。就催她自去,食盒叫丁香去还。 主仆几个这里自在吃了饺子,收拾过不提。 天将擦黑,若瑾重又换了件浅米黄绣竹叶暗纹缎面对襟褙子,月白湖绉棉裙,正要叫豆蔻去前边儿问庵主可得空,就听院门口处有人问:“周姑娘做什么呢?” 出去看时,却是静玄身边服侍的小尼姑净澄。净澄走进来见到若瑾,笑嘻嘻施了礼道:“庵主法旨,请姑娘到禅堂一叙,不知姑娘可方便?” 若瑾忙道:“方便,自然方便!正是要去拜访师太呢!”回身取披风时,并不敢拿什么银鼠紫貂,只取了件莲青色哆啰呢绒面斗篷。 见豆蔻跟在若瑾身后也要同去,净澄笑道:“姑娘有我伺候呢,姐姐可歇歇。”豆蔻还在迟疑,看若瑾微微摇头,也就站住了。净澄又笑:“姐姐放心,我一定好好把周姑娘送回来。” 净澄伴着若瑾一路行到法然院,便施礼道:“姑娘进去吧。待姑娘出来时,我再相送。”说完,自退下了。 若瑾略整衣衫,方上前轻轻推开门。甫一进门,便觉一阵茶香扑鼻而来。 静玄师太正盘膝坐在窗边榻上,小炕桌上摆了一壶刚刚煮好的茶。见若瑾进来,抬头微笑道:“刚好。坐。” 若瑾脱了斗篷,依言坐了静玄对面。 静玄亲自执壶给若瑾倒了一杯。若瑾恭敬端起看时,茶汤澄黄透亮,清冽甘醇,还带了一点梅花的寒香,正是栊翠庵自制的“疏影”。一年也不过能产个十斤八斤,寻常有钱也买不到的。 若瑾不禁笑道:“阿瑾今日有口福。”说罢轻啜一口,“真是香透心脾。” 抬眼望向静玄师太,三年未见,她还是老样子。 似乎从若瑾第一次见到她时,就一直是这副面容。 远非世外高人的清冷模样,静玄师太看去十分慈和。若不是一身缁衣,就像是哪个普通人家的老太太,仿佛随时都会和你拉开家常。 “师太一直这么安详慈和,叫人看了就打心里想亲近呢。” 静玄便笑:“一转眼,阿瑾也是大姑娘了。还是同小时一样,一开口就如同嘴上抹了蜜一般。” 见若瑾不说话只抿着嘴笑,静玄又道:“还记得你刚来时,一丁点儿大,倒不怕生,只天天爱往我这里钻。如今也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若瑾听她说起这个,眼睛下意识地往静玄的手上看去。 静玄的手并不如何美,到底是有年纪的人,手背上皮肤松弛,青筋浮凸。 只是左手的无名指上,套着个亮闪闪的指环,那上面的图案标志若瑾再熟悉不过了,从三岁那年第一次看见,就认得准准的。 没错,那是一枚Tiffany的戒指。 第十五章 看云 若瑾成功做了第一台手术之后,曾经买了一枚小小的Tiffany单戒奖励自己。可师太手上这枚与自己的不同,还镶着一颗璀璨的钻石。 若瑾依然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枚戒指的时候。 也是在腊月里,三岁多的小女娃儿乍然从锦绣伯府来到这天寒地冻的落霞山,身体原就极弱的她大病一场,高热不退。栊翠庵的师父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将她救回来。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停止了呼吸。 林嬷嬷又悲又痛却无计可施,只能抱着小小的若瑾跪在佛前苦苦求告,情愿自己折寿换得小主子活转。众尼见此情形多有陪着掉泪的,却也只觉得林嬷嬷是疯魔了。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再活? 恰静玄师太出关,竟然真的守着若瑾念了一夜的多心经。天快亮时,雪停了,若瑾也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是内里已是换了个芯子。 林嬷嬷惊喜感激自不必多说,若瑾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静玄师太手上那枚亮得刺目的钻戒,和微笑的面庞:“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与我佛有缘。” “你既喜欢这个,今日就送了你如何?” 静玄师太突兀的一句话打断了若瑾的回忆,若瑾闻言吓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师太,我不要!” 静玄师太好笑道:“怎么,你不是从小就喜欢这指环?” 若瑾忙笑:“阿瑾只是觉得这指环看着格外别致。我疏懒惯了不说,又爱吃又爱玩儿做不到四大皆空,根本不是修行的料子,恐怕担不起师太交托的重任!” 原来那年若瑾终于弄清楚自己的状况,想起师太手上的钻戒,一心以为她也是“同道中人”。千方百计地接近静玄,借着童言童语对她百般试探,无奈静玄师太根本无所回应。 虽认定这戒指必有来历,可看起来静玄师太毫不知情。若瑾就以为这个不知道哪位“前辈”带来的东西,如今只是个信物罢了。就如灭绝的掌门铁指环,只有栊翠庵的住持方能戴在手上。 此刻乍然听说庵主大人要将这戒指给了自己,岂不是要自己出家接替她的衣钵?若瑾如何不惊? 静玄师太早看透了她那点小心思,摘下戒指放在掌心,递在若瑾面前,轻轻道:“这本是看云大师的遗物。” 若瑾呆住了。 半晌,方动作有些僵硬地伸出手去,拿起那枚钻戒细细端详。 果然是Tiffany,戒指内圈还刻着小小的两颗心和字母L&M。这是一枚婚戒! 若瑾研读过几本看云的医药笔记,又得了她的手术刀,早知她必定也是穿越而来。可除了医书工具,她的生平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在世人眼中,她仿佛是菩萨下凡来拯救百姓于病痛之苦的,不食人间烟火。 看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似乎与自己不同,还能带着随身的物品?她究竟有怎样的经历?若瑾时常暗自猜测。 眼下看清楚这枚婚戒,若瑾竟忍不住鼻子一酸。 不似自己,原本就孑然一身。孤独的看云,孤独地承载着爱的记忆,是如何孤独地行走于这个世间…… 静玄师太看着若瑾恍惚的神色,开口道:“看云大师最后就坐化在栊翠庵。临终将这指环交与太师祖,太师祖传了师祖,到我这里,已是第四代了。” “看云大师说,她的东西将来可赠给有缘人,可又不希望真的找到有缘人。” “何谓有缘,看云大师说,真若见到,自然知道。” “阿瑾,你在佛前醒来,看我的那一眼,我就有些明白了。” “看云大师的那些刀具,谁都不知道做什么用,只你见了就如获至宝。” “你自小聪颖异常,没人教你识字,却天天在藏经阁厮磨。” “藏经阁的顶楼,多是看云大师搜集来的珍贵医书和她的笔记。旁人向来不许私入的。你三四岁上就能在那里来去自如,阿瑾,你可想过是为什么?” 若瑾慢慢抬起头,看着静玄师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 静玄拿过那钻戒,替若瑾套在食指上:“其实,看云大师的传承,早就给了你了。” “阿瑾,世人原都有自己的来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佛祖自有祂的道理。你莫紧张,看云大师有言,这些东西不是什么责任。她出家行医二十余年,也并不算真的超然物外。只希望有缘人能记得她,记得她……来这世间一遭。” “阿瑾,你虽与大师有缘,与我佛有缘,却不是青灯古佛终老于此的命格。我此次闭关,忽然心有所感。你,是不是已有什么打算?” 静玄师太温暖的目光,慈和的声音渐渐抚慰了若瑾,她慢慢定住了心。“师太,我不想出家,可我更不想再回到那方寸之地,与一群后宅女人斗心眼儿,争男人,整日活在算计里。我虽不能像看云大师一样,以方外之人的身份普救众生,也愿以胸中所学尽力给百姓造些福祉。” 静玄师太点头:“你是个好孩子。这几年义诊,不少疑难杂症都是你出手救治,清慧说你医术已有大成。又有这样心胸志向。宅心仁厚,日后自然有你的造化。” 若瑾摩挲着戒指上那颗小小的钻石,道:“不瞒师太,阿瑾原打算有机会就假死脱身,远遁京城。若真有那一天,还望师太到时莫要担心。” 这次,静玄师太却没接口,只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少顷,起身下榻,从内间取出个青布包裹来,那包布黯淡陈旧,显见的有些年头了。 “阿瑾,你许是不日就要下山。这里还有两样看云大师的遗物,也一并交托给你。” 若瑾忙接过来放在小炕桌上,入手并不沉,窸窸窣窣的仿佛是衣物?“是什么?”若瑾好奇地问。 静玄却没有回答,只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大师的来历么?你可知道一个叫‘牡丹江’的地方?” 第十六章 日记 “牡丹江”?若瑾浑身一震,那就是看云的来处吗? 回忆《九州志》,当年定北王叶坤平定了边陲,将那片地方重新划归大梁,是为定州。牡丹江似乎就是定北王府所在,定州的会宁府。 若瑾正暗自思忖,又听静玄师太说道:“大师曾有言,若有机会,请有缘人把里面的东西带到‘牡丹江’,找个地方焚化了。当年北边战乱,大师没能走到这个地方。你若做到,也算替她完成一件心愿。” “太师祖曾言,看云大师来历奇特。乃是在一个雷电之夜突然出现在栊翠庵,所穿服饰与我大梁迥然不同,鬓发散乱,狼狈不堪。随身只有那个装了奇怪刀具的小箱。” 看若瑾听得入神,又道:“她根本说不清为何来此,情绪激动异常。庵里小尼甚至有目她为妖孽的。还是太师祖慈悲收留,不许众尼议论此事,容她在此栖身。大师足足半年不曾开口,忽然一日来寻师祖,愿意落发出家,自名看云。” “大师始终未曾提起她的来历,只说出身医药世家。既落在栊翠庵,又蒙太师祖相救,冥冥中当是佛祖点化。愿一展所长,救治百姓,不枉佛祖渡她来此。” “当时天下初定,百姓贫苦不堪,求医问药殊为不易。太师祖欣然应承,将大师认作师妹,栊翠庵义诊正从彼时开始,传承至今。” “既然如此,大师为何又四处游历?”若瑾好奇问道。 “太师祖原有心大师接替这庵主之位。她却道志不在此,愿走遍大梁,多访珍奇草药,古方偏方,入世行医以为修行。” 若瑾听到此处,却另有想法。看云不似自己魂穿而来,说不定一直没有放弃回家的希望,正是借游历探访各处。 “大师行医多年,声名日隆,却始终不曾停下脚步。除却极北之地不便,几乎将大梁走遍了。” “再回到栊翠庵时,已是二十多年后。师祖说她形容枯槁,将随身物件交托给太师祖,便溘然长逝了。” 若瑾听得眼眶渐湿,这寂寞的滋味她怎会不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天天,一年年,纵是踏遍天下,终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形容枯槁,是不是因为心如死灰?溘然长逝,对她又是不是一种解脱? 自己呢?一直小心翼翼地将秘密埋在心底深处,不去想不敢想。到底应该如何自处?是像看云一样不停地寻找,还是尽力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若有一天真的死了,会不会再回去从前? 若瑾此刻心乱如麻,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静玄师太轻轻抚着那青色包布,又道:“当日太师祖严令,大师的事从没人再提。世人都道大师慧根深种,自幼出家。其中内情,只几代庵主口口相传。” “除了你手上的指环,大师一向随身带着的,就只有这个包裹了。里面是她的日记,和来时所穿衣裳。如今一并交托于你。” 若瑾接过包袱,心下疑惑。牡丹江大概就是看云的来处,可为什么一定要将衣服烧在那里? 年代久远,包布已有些麻化了。若瑾慢慢将包袱打开来,最上面,是几本泛黄的书册,该就是日记了。 拿开日记,若瑾就是一怔。那下面是一件白色的衣裙,蕾丝,绣花,钉珠……赫然在目,虽然光华有些黯淡,仍能看出当年是何等华美。 若瑾颤着手拿起来,轻轻抖开。 婚纱!居然真的是一件婚纱! 若瑾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放声大哭。 若瑾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别了静玄师太的。隐约记得还是净澄扶了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了小院儿。 顾不得安抚嬷嬷和丫头们的惊讶和担忧,若瑾连晚饭也不想吃就挥退了她们,紧紧关上自己的房门。 那件婚纱,若瑾不敢再看,逃避一般把它压在了自己的衣箱底层。 将烛台移到跟前,若瑾小心地窝在床上,打开了最上面的一本日记。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掀开日记,狂乱的三个大字充斥着页面。字迹潦草,墨迹凌乱,恐慌、无助、愤懑之气直要冲出纸张。 若瑾强忍住的眼泪不自觉地又开始往下滴,往后翻了十来页,才看到连贯些的字句。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不相信!穿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只想好好结个婚!三十岁才能穿上婚纱,头天晚上还有紧急手术!赶去酒店还出车祸!老天你耍我!” “一民,我们明明在一起的。你也来了么?你在哪里呢?” …… “济慈师太对我很好,可我不能一辈子就待在尼姑庵里。既然能来,就一定有回去的方法。还有一民,如果你也来了,我应该到哪里去找你呢?” …… “今天小尼姑圆通告诉我,这里是大梁,什么官家是姓赵的。穿越就穿越,居然还是架空?!呸,男尊女卑,万恶的封建社会!” 看到这儿,满心凄惶的若瑾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从未觉得看云大师的形象这么鲜活过,显然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打倒这个坚强的女子。 “我想过了,我一个单身女人,连个身份证都没有,一旦离了这栊翠庵,估计会寸步难行。怎么办呢?” “我会医术。我的手术刀还在。” …… “为什么我学的不是中医?!” “原来这里有几位师父也会医术。听说,栊翠庵本来就有义诊的传统,这几十年改朝换代不太平才停了。要是能恢复义诊,我也能多收集点信息。” …… “出嫁变出家,不知道还有谁像我这么悲催……原来出家人是有度牒的。济慈师太答应给我个身份。” “不能急,有了身份,总算走出第一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李云珊,明天起,你就是看云了。” …… 看云,原来你叫作李云珊。可二十多年的寻觅终究是没有结果。若瑾甚至在想,幸亏自己了无牵挂,上辈子拼事业还没来得及经营爱情,如今至少不用像看云那样煎熬。 若瑾轻轻转动食指上的钻戒,看云,我替你去焚化那件婚纱。希望你在另外一个世界和家人爱人早已重逢。 自己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不是就做一个真正的看客,平平淡淡在这个世间走完一生。 第十七章 墨殇 若瑾抱着日记看得昏昏沉沉,哭哭笑笑,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若瑾只觉得脖子酸痛,半边身子都压麻了,才慢慢醒了过来。一时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摸摸手中兀自拿着的日记,脑筋才渐渐清楚起来。蜡烛早已熄灭,屋里黑洞洞的,若瑾索性又闭上眼睛。半点睡意也无,重新倚在床头,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瑾妹妹,好端端的怎么叹气呢?” 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若瑾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努力眨了眨眼睛,好容易适应黑暗才突然发现,一个陌生人就坐在自己床前! 若瑾本能地张口就想尖叫,可还没发出声音,就发现自己僵住了。 明明没看见这人如何动作,怎么自己就连手指头也动不了了?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隔空点穴?? 若瑾心中此时简直有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片刻间脑子里闪过各种无厘头的念头。 开始穿过来明了自己身份以为是篇宅斗文,好不容易说服嬷嬷逃离此处,以为自此就能转了波澜不惊的种田文。此刻看这位高手的架势,怎么原来是武侠文吗?? 刚还说要平淡一生,就整这一出,这一天过得也太他喵的刺激了吧?! 那人突然欺身过来,一张脸越凑越近。若瑾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好瞪大眼睛看着他。 不会吧?难道是个变态?眼看他就要挨上自己的脸颊,若瑾心下懊恼不已。明明身上荷包藏的有药粉,自己若是稍稍警惕些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却见那人并不碰她,只偎在她耳边轻声道:“月夜会佳人。瑾妹妹,咱们安安静静说说话儿可好?” 若瑾闻言,拼命眨眼睛表示同意,先脱了困再说。 那人看看她,袖子似乎微微一动,若瑾就觉得肩井处一麻。赶紧动动手脚,见活动无碍,立刻掀开被子下了床,暗自庆幸今晚不曾更衣。 若瑾只觉床边太危险,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忙走到窗前回头看他。看这人如此有恃无恐,却也没有开口呼救的打算。 那人身量甚高,仿佛根本不怕若瑾逃跑,只不紧不慢踱了两步,也至窗前站定,见若瑾不声不响,笑言道:“瑾妹妹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良辰美景如斯,今晚这栊翠庵怕是没有人出来煞风景。” 若瑾闻言大惊,颤声道:“你,莫非你,将她们都……”一个“杀”字在唇边绕了绕,终是不忍说出来。 那人却轻笑一声:“瑾妹妹怎么将在下看得如此心狠手辣。不过一觉好睡罢了。” 若瑾心下稍安,又问:“不知阁下何人?如何得知小女子闺名?来此又有何贵干?” 那人微微躬身道:“在下月流风,特地来此却是想请瑾妹妹帮一个忙。” 不是要命,不是要财,更不是劫色。这忙虽然不是好帮的,总算有转圜的余地。若瑾定了定神,开口道:“岳大侠客气。只恐小女子无才无能,帮不得大侠什么忙。” 月流风被她一声大侠叫得闷笑不已,上前一步,低头看着若瑾道:“月,是春花秋月的月。瑾妹妹何必叫什么大侠,不如唤在下一声……‘月哥哥’?” 若瑾一阵恶寒,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抬头狠狠瞪去。 恰一片云彩飘了开去,月光斜斜照进来,正洒在这人脸上。只见他一头乌发,连个簮儿也没插,就这么随意系了披在肩头。长眉入鬓,俊眼斜飞,鼻梁高挺,双唇却刀削一般的薄。此刻微微勾起嘴角,正笑得春花烂漫。 若瑾不禁在心中大呼一声“好妖孽”! 月流风见若瑾看他看得傻呆呆的,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瑾妹妹,在下可还看得入眼么?” 若瑾慌忙后退一步,直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这看见帅哥就发花痴的毛病就改不了?眼下这么个状况,哪容得自己胡思乱想。再不敢看他,低头问道:“月大……阁下究竟有什么事?” 月流风笑道:“不叫哥哥,便叫声流风也使得。” 若瑾在心里暗自吐槽,什么流风,倒是风流更贴切。瞧他生的这般好皮囊,又是一对桃花眼,风流这名字才真正配他。 “流风一时不慎中了毒,只好来求瑾妹妹出手救一救。” 若瑾抬起头来,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做天真状:“中毒?可要紧吗?月大侠……” “流风。” 这个变态!若瑾顿了顿差点破功,从牙缝里挤出“流风”两个字,“中了毒要赶紧找大夫啊!月……流风公子莫不是找错了地方?” “瑾妹妹冰雪聪明,当然知道流风为何前来。寻常大夫若解得了这毒,流风也不必千辛万苦找到这落霞山了。”见若瑾还要装傻,又道:“不瞒妹妹,流风到得栊翠庵也有数日了。至此方知栊翠庵治好不少疑难杂症,盛名在外,全赖瑾妹妹医术高明!” 既然装也无用,若瑾索性收起假笑,冷冷道:“原来如此,流风公子是有求于小女子。三更半夜私闯我闺房,又唤得这般亲热坏我闺誉,这求人之道倒也特别。” 月流风听了毫不在意。“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流风痴长几岁,叫一声妹妹也不算失礼。今日之事,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瑾妹妹不必担忧。” “即便如此,公子想必也要失望。小女子虽会些医术,却谈不上手段高明。” 月流风依然笑得满脸桃花开,言道:“瑾妹妹莫要推辞了。流风虽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脾气却不大好。这毒解不了,心情不佳,恐怕出手就重些。到时候,那两个丫头、嬷嬷倒罢了。瑾妹妹如此花容月貌,性命伤在我手里,岂不可惜?” 若瑾听他把杀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又是怕又是气,故作镇定道:“流风公子误会了。若能帮得上忙,怎会推辞,自当尽力。小女子只是怕医术不精,误了公子。”一只手却悄悄往腰间探去。 一只荷包突然出现在眼前。 月流风两根指头拈着流苏,在若瑾脸前轻轻晃了两下。“瑾妹妹可是要找这个?” 正是若瑾平日放银针药粉的荷包,不知何时让他摸了去。 “果然别致。佳人所赠,流风一定好好保存。”说完,径自塞了怀里。 若瑾恨得牙根痒痒,又忌惮他武功深不可测,只得恨恨道:“公子说笑了,那原是丫头做了给我放杂物的。”又忍了气道:“公子请容我号一号脉。” 月流风这回甚是听话,就势坐了窗前书案边,挽起袖子。 月光下,他的皮肤白皙异常,手指修长,实在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只是,一条诡异的黑色花纹,藤蔓一般沿着手腕经脉蜿蜒而上。若瑾还没伸手就脱口惊呼道:“墨殇!” 第十八章 施针 听若瑾一口叫破“墨殇”,月流风越发笑得像只狐狸一样。“瑾妹妹果然知道。”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看云留下的《毒经》里,有名的毒药足有两百多种,墨殇可是排到第七! 墨殇又叫子午殇,倒不是说它毒性猛烈,以至子不过午。其实论起毒性来,它甚至不如司空见惯的什么鹤顶红孔雀胆那样见血封喉中之即死。 这味毒药炮制起来颇为繁难,因此据说失传已久。但成品无色无味,且见风即化,能从毛孔侵入肌肤,进而深入骨髓,叫人无可防备。每日子午二时发作,其痛砭骨,多有人发作不过两三次,便活活痛死的。 若瑾看月流风谈笑风生便像没事人一样,可看他腕上墨线,至少也中毒三日以上了,心下疑惑,忙探他脉象。 一探之下,大吃一惊,伸手便去扯他领口。月流风竟似不畏寒的,大冬天还穿得甚是风骚,月白色的锦袍只松松系了根织金带子,一扯之下上半身完全裸在外面。只见妖异的墨色已从手臂蔓延至锁骨之下,白皙的胸口上,一枝墨莲如同精心手绘的一般静静含苞。 月流风眉梢也没动一下,只调笑道:“瑾妹妹好急性子。” 若瑾顾不上理他的疯言疯语,急急问道:“你这毒中了多久了?” 月流风也不拢上衣襟,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摇了两下。“唔……两月有余。” 墨殇号称中者七日无救,若瑾崩溃。“两个月?!那你还这么优哉游哉?这墨莲一开,你命就没了你知不知道?” “流风自然知道。可惜这世上庸医无数,哪有瑾妹妹这般高明。妹妹可是担心流风?” 若瑾自动无视后半句。她自小被人夸赞医术无双,到底没下过山,不禁问道:“你找过多少大夫?就没人能解?” “莫说解毒,便是识得这毒的也没有一个。流风心慈,怎忍他们继续误人。总算如今那十九个庸医不能再荼毒百姓,流风也算做了件好事。” “……”若瑾这才忽然忆起眼前这位风流大少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是墨殇到底只在书上见过,而且这毒能在《毒经》排到第七,也因配法多样,若瑾此刻也无把握定能解毒。 只是若说不救,看情况他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何况若瑾本就是医痴,这毒如此罕见,舍不得轻易放过;若说要救,万一事有不谐,岂不也逃不出命去? 若瑾这番思量早看在月流风眼里。 “瑾妹妹不必妄自菲薄,既知此毒来历,尽可出手一试。妹妹生得如此可人,流风一向怜香惜玉,怎忍心将你同那群庸医等同视之。 流风虽然惜命,若真逃不过此关,也只得罢了,回去叫那下毒之人给我陪葬便是,必不再纠缠妹妹。” 若瑾闻言却眼前一亮:“你知道下毒之人?若能叫他吐出配方,或者还留有些毒药,我就有把握了!” 月流风摇头道:“这却不易。有此嫌疑的足有百多人,只怕……” 若瑾头上冒汗,一百多人有嫌疑害他,他是有多招人恨?好吧她就知道,这人就只会杀人,别的也指望不上。 “瑾妹妹放心。千仭门月流风,言出必行。若能得救,有此信物,妹妹以后在外行走也可多些方便。”说着,递过一把小小的飞刀。 若瑾拿在手里,只觉非金非玉,墨色无华,刀柄上有个小小的“风”字。 “妹妹不是打算出京游历?将来若有什么难处,持此物到任何一家千宝阁,三日内流风自会现身相助。” 千宝阁,若瑾确实听林嬷嬷提过,奇珍古玩多不胜数,不少王公贵族也常有光顾。就连今年万寿节,四王献给官家的那尊玉寿鹿山子也出自那里。看来,这就是那个什么千仭门的产业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你怎么知道我要出京……”话没说完,若瑾自己就闭了嘴。 方才听他说已到此处数日,恐怕早将自己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掉。说不定就连刚才与静玄的一番对话也落入他耳中。想到此处,若瑾又莫名有些心虚。 抬头看月流风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若瑾咬咬嘴唇,管他许多!穿越女福利多,自己就当主角光环笼罩了一次,这人至少武功高强,拿着这个总没坏处,先收起来再说。 珍而重之将这飞刀收好,若瑾正要说话,忽然发现月流风浑身一震,顿时脸色惨白。 若瑾一惊,恍然记起墨殇发作一日两次,此刻大概正到子时! 月流风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未变,只是头上不断有汗珠沁出来,还勉强笑道:“这毒性被我用内功压了下去,方能拖到今日。一天两次的苦却是免不了的。” 《毒经》上写得清清楚楚,墨殇之痛,蚀骨锥心。偏偏发作之时,浑身感觉敏锐无比,连昏厥都是奢想,要痛足半个时辰,真可叫人生不如死。此时月流风还能面不改色,此人忍性当真了得。 要先给他施针止痛,随身的荷包早被这家伙拿了去。顾不上说话,若瑾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外面果然一丝儿人声不闻。平时若瑾但有几声咳嗽,丁香也要进来探问的,此时别说这小院儿,整个栊翠庵都寂然无声,也不知月流风施了什么手段。 不及细想,若瑾直奔自己那间小药房,借着月光找到药箱,忙又跑了回来。 打开药箱,先取出粒七紫丹递给月流风。月流风看也不看,抬手就扔进嘴里咽了。“这个是给你先护住心脉。”若瑾随口解释一句,接着取出几根银针迅速刺进他太阳、印堂、合谷、内关诸穴。 随着若瑾手指轻轻捻动,月流风渐渐放松下来,又是一副风流自赏花花大少的样子。 “瑾妹妹既向往海阔天空,何不跟了我去?有流风在,九屻高山上得,九曲深海下得,咱们踏遍天下,赏尽这大梁的美景,岂不快哉?” 第十九章 制药 若瑾听月流风说得倒是潇洒,什么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可是抬头看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且不论别的,就这喜怒无常的性子,真跟他跑出去,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下我只是替你止痛,这毒还不知道解不解的了,先别顾着上山下海!”说着,收了银针,又取过极小一个瓷杯,“放点血给我。” 月流风也不问若瑾做什么,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把飞刀来,在指间一搪。看看约摸有半杯,若瑾忙喊够了。 端过瓷杯,若瑾凑近闻了闻,除了腥气似还有些花香若隐若现,觉得有些想法。又取出个玉色瓷瓶,倒出些青莹莹的粉末混进血里。就见这杯中的血慢慢泛起泡沫来,不多时,香气愈加浓烈起来,不用凑近也闻得出是兰花香。 若瑾见状,心下又添几分笃定。抬头对月流风道:“是谁这么恨你,居然拿铁线眉兰配药给你下毒!这种兰花入药痛感最烈,只在极寒高山上才有,六十年以上的才能入药,如今只怕万金也难寻一株。” 月流风挑挑眉,又听若瑾道:“这毒虽麻烦,我却能解。只是你中毒太深,得连续七日在毒性发作之时施针用药。今日却不行,一来此次发作半个时辰已过,二来解毒药我须现配。” “七日么?”月流风站起身来随意拉了拉衣襟,倚着窗边回首向若瑾笑道:“夜夜与佳人相会,流风求之不得。” 言罢轻笑一声,“流风明晚子时再来。”倏忽之间穿窗而出已是人影不见。 若瑾呆呆望着窗口,几乎怀疑自己是做了场梦。可手边打开的药箱还有面前一小杯鲜血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提醒她不是做梦。 若瑾回过神来,到底不放心,忙跑进右边厢房。见林嬷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睡得甚沉。伸手把脉,像是中了迷香之类,并无大碍,不由松了口气。再去左手厢房看豆蔻和丁香,两个丫头也都沉沉睡着,总算放下心来。 身边人安然无恙,自己也无性命之忧。若瑾此刻毫无顾忌,医痴的劲儿上来,先前看云日记带来的刺激也抛到了脑后。自觉精神百倍,索性点起灯来,连夜替月流风赶制解药。 这一忙直忙到后半夜快天明,七颗圆溜溜的丹药黑中透红,看起来毫不起眼,却真叫若瑾耗了不少心血。里面用到两颗鬼箭羽的种子,还是半年前同仁堂掌柜才辗转替她找来的。 “累死本姑娘了,这次真是不惜血本。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用上了。回头定叫那个风流大少多付诊金给我。”若瑾自己嘟哝两声,将解药装进一只小瓷瓶,才觉出累来。 把那瓷瓶收在枕下,若瑾连衣裳也懒得换,掀开被子倒头就睡了过去。 再说林嬷嬷几个,昨晚见若瑾情绪不对,本是提着一颗心担忧不已,谁知都是一觉到天亮。早起见面,心下不免都有些奇怪,但全无异状,也就没有多想。 推门来看若瑾时,药箱开着,还有些药粉药末儿零星撒在书案上,她自己倒是看着睡得极香甜。虽不知静玄师太到底跟自家姑娘说了什么让她情绪如此激动,难道半夜还做药?但眼下既然能睡着,就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不迟。 林嬷嬷想到此处,轻手轻脚替若瑾收拾了东西,又叫两个丫头重新拢了炭盆进来。上前看看若瑾,替她掖了掖被子,又将窗户微微开了条缝儿。才招呼丫头,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交待了丁香去厨下备着热水吃食,林嬷嬷带着豆蔻就守在若瑾门外。既怕惊扰了自家姑娘安睡,又怕她醒来不能及时进去伺候,一向跳脱的豆蔻也不敢言声儿,只跟着林嬷嬷做那许久没做完的鞋。 若瑾这里静悄悄的,忠勇伯府姚夫人的正院儿里,丫头们也是同样一声大气不敢出。紫薇紫苑早使眼色带了小丫鬟门退出门外,小心替主子关了门守在外面。 忽听里面“砰”的一声,像是茶碗落了地。紫薇紫苑对视一眼,都微微摇摇头,主子没叫收拾,这时候还是不要进去触这个霉头。 屋里的姚夫人脸色铁青,梗着脖子不发一言。 地上掼得稀碎的是她用惯的诗意清明粉彩茶盅,原是一对儿,还是儿子周玠早两年特意找名家烧制给她贺寿的。姚夫人很是喜欢,日常就用它喝茶。 此时周玠就站在当地,姚夫人脸上却没了平日里的慈爱。周玠满脸无奈:“母亲,您且别急,听儿子说完……” “说什么也没用!如今你大了,袭了爵位,又娶了媳妇,偌大个伯府就交给你。内事外事自有你们张罗,凡百都可听你的,只这一件,无论如何我不答应!” “母亲,若瑾到底是咱们伯府的嫡出小姐,说起来还跟若瑜是同胞姐妹是我亲妹子,一直放在尼姑庵里实在不像话……” “你闭嘴!你亲妹子就只有若瑜!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还要接她回来,是嫌你母亲也命太长不成?!” 若瑾一向是这府里的忌讳,寻常哪有人敢在姚夫人面前提起。周玠今天来自是做足了准备,听母亲拒绝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急。只放缓了声气慢慢劝道:“儿子没忘,若瑾那个七杀朝斗的命格儿我怎会不记得?” 姚夫人面色稍霁,接口道:“既然如此,怎么好好儿的定要接她回来?” “母亲,当初把她送进栊翠庵,说的是她病弱要在佛前祈福,满京城差不多的人家儿都知道咱们家有个姑娘在外修行。眼看翻过年来她就十四了,莫不成真出家修行一辈子?儿子自然知道是母亲您心慈,要保全合府,只怕有那不晓事的因此传出些闲话来。” “闲话?这十来年闲话我听得少么?便是有闲话又如何,我绝不允那小……她再进我这忠勇伯府!” 第二十章 议定 “光是说两句闲话咱们自然不惧。可若瑜眼看要及笄,若是她样貌平平倒也罢了。若瑜的品貌,母亲心里有数,不是我狂妄,就是个王爷也配得。若瑾这样的命格但有只言片语传出去,恐带累的若瑜亲事也有些妨碍……”周玠从容答道。 夫君周硕去得早,这些年若瑾又不在眼前,姚夫人哪里把她当女儿看。剩下这一儿一女就是姚夫人的命根子。眼下儿子已算是成家立业,唯一着紧的便是女儿若瑜的终身大事。听儿子说会影响若瑜的亲事,忍不住道:“那丫头的命不好,跟若瑜有什么关系。若瑜旺夫益子大富大贵那是一定的!” 话虽说得满,到底心下有点犹豫,又道“就算如你所说,一直放在外头会引人猜疑,可接回来也难保……” 见母亲口气似有松动,周玠又道:“她跟若瑜妹妹一般大小,接回来养几日,早早订门亲事就能打发出门。母亲再不用管她,也算稍解这多年的心结。” 姚夫人先还听着,忽听到“心结”二字,不由脸上变色:“我有什么心结?!她出生就差点害死我,又克死你父亲,我还要照样把她捧在手心里不成?就算我不惜命,也要替你们兄妹着想!” “唉,提起若瑾来母亲就急,这不是心结是什么?”当年之事,周玠年纪虽不大,也有七八岁了,影影绰绰知道些什么,此时也不敢再说,忙又倒杯热茶,亲手奉到姚夫人手里。 “儿子是想,若瑜是个十全十美的,咱们定要替她寻门好亲,半点儿差池也不能出。要是能把若瑾接回来,不过在府里住上段日子,就找个人家嫁了。也不叫人说咱们伯府刻薄,成全了母亲的慈名。” “既如此,等若瑜及笄礼再叫她回来!然后立刻就嫁出去,免得在这里晃得我心烦!” “母亲这是说笑了,大户人家嫁女儿可有这么急的?总得让她露个脸儿,人相中了才好定亲。母亲不喜她,府里多的是空屋子,叫她住远些就是了。” 姚夫人正低头啜茶,闻言抬头看他:“听你这意思,还要我带她给人相看?你说实话,可是早有盘算?” 周玠忙低头笑道:“瞒不过母亲,儿子今日提起此事确是事出有因。母亲可记得永定侯张真张老大人?” “张老侯爷位列少傅,德高望重,我怎会不知道。听闻他这些年身体不好,不大参与政事了,官家还对他甚是爱重。当日他家世子张铮倒同你父亲交好的,只是后来……” “正是他家了。张老侯爷慢慢退下来了,世子如今已做到户部右侍郎,正三品!就是张家二爷,今年不过三十岁,也是武选清吏司的主事,专门掌考武官品级选定升调功赏之事,那是真正的肥差!听闻他又极受上司赏识,升五品郎中也就是年里年外的事儿。” 姚夫人不说话,只挑着眉头看儿子说得兴起。 “朝里有人好做官。要不是他家老爷子,张家两兄弟哪里就混得这么风生水起了。勋贵之家,又真正掌了实权,永定侯府也算是屹立不倒了。儿子如今虽也领了差事,却是太常寺寺丞。说起来也是个六品官儿,跟人家哪里比得?” 周玠自感叹一句,又接着道:“母亲有所不知,张侯爷三个儿子,世子跟二爷张钊都早成了婚,还有个小儿子张铨今年才十八岁。” 姚夫人皱眉道:“永定侯夫人朱氏一向少出来应酬,倒是世子夫人连氏见过几次。怎么从未听过张家还有个三爷?说了这么多,跟那个丫头又有什么关系?永定侯这样人家,要挑媳妇怎么也挑不到她头上。便是人家不嫌弃,我还不想叫她嫁得这么如意!” 周玠忙道:“母亲莫急,这张家三爷不在人前走动,自然有个缘故。他是先天不足自幼体弱,请了多少名医都说活不过二十岁的,平日里保养还来不及,哪里敢在人前走动。” “既如此,永定侯一向要强,怎肯轻易让人知道?” 听母亲问,周玠瞧着颇有几分得意之色:“张家二爷张钊,倒不像他大哥那般崖岸高峻。怨不得灿之也说他不错,果然待人坦诚,值得一交。” 姚夫人紧皱的眉头却没松开,只问:“那张三爷的事,就是张钊告诉你的?” “可不是!前些日子与同僚在本味楼小聚,恰遇见他。刓方兄看着不大痛快,我就陪他多喝了几杯。”说到这里,周玠略显神秘地往母亲跟前凑了凑,道:“他说我是个能信赖的,就提起他家三弟。道是如今身体越发不好了,朱夫人却起了心思,要给他娶房媳妇。” “可是想留个后?” “那倒也没有,毕竟那张铨的身体……只是朱夫人疼他,说是该有的都让他也有,总不能一辈子连房妻室也无。寻常门第低些的,又觉委屈了他,那门当户对的,明摆着要守寡,谁肯嫁他?” 姚夫人此时明白过来,道:“你是说把那个丫头……?” 周玠兴奋道:“母亲,这正是咱家的机会!听刓方兄说,朱夫人极疼这个小儿子。别说门第低的,就是庶出,也怕教养不好,辱没了他呢。咱家若瑾,正正经经的伯府嫡小姐!” 姚夫人虽也动心,还是摇头道:“她虽占了个嫡出的名头,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尼姑庵里,哪有什么教养?再说她这名声,万一人家打听出来……” 周玠却道:“这却是母亲多虑了,咱们一向说若瑾只是年幼体弱才避居栊翠庵。如今大了,身体自然也好了。清修十年,是得了佛祖庇佑!不定还能带挈得那张三爷也好些。张铨的亲事朱夫人叫着落在两个兄长身上,刓方兄正苦恼不已,我一提若瑾,他满意得很呢。” “他家果真不嫌弃那个丫头?” “听刓方兄的意思,倒是有六七分同意了。只是还得他母亲朱夫人才做得主。所以儿子才劝母亲,且耐些性子接若瑾回来。她自幼在山上长大,想也不甚知事。母亲教她几日规矩,再打扮起来带出去见一见人。若瑾这样身份,只要样貌举止看得过去,他家还有什么挑头?” 姚夫人听周玠说得胸有成竹,显然早就打算好了。忍不住道:“你倒想得周全。” 周玠忙笑道:“儿子还不是为咱们伯府着想。张家这样家世,若真与他们结了亲,对若瑜更加锦上添花不说,就是儿子这职位,说不得也好挪一挪了。” 若瑾虽是姚夫人心中一根刺,毕竟儿子女儿的前途更要紧,再嫌她也咬咬牙忍了。遂点点头道:“如此,依你便是。” 周玠顿时眉开眼笑:“知道母亲最疼儿子!那索性趁着年前就接她回来?” 姚夫人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既说了依你,我自会安排妥当。一应琐事都有你媳妇去张罗,你不用操心。” 周玠忙躬身道:“多谢母亲!” 第二十一章 上心 姚夫人刚才一时气急摔了茶碗,溅得周玠袍角上都是茶叶沫子。此时母子二人议定,到底心疼儿子,忙起身拉了他细打量,又问:“可曾伤着?” 恰周玠的夫人刘氏踏进院子,见不似往日热闹,丫头们都屏气静息,小心翼翼,不由暗暗奇怪。 早有小丫头飞跑去通报。紫苏忙迎出来,给刘氏屈膝行礼。周玠虽说袭了爵,因祖母郑太夫人还在,合府上下依旧称他母亲姚氏作“夫人”。刘氏身上虽有四品伯夫人的诰命,也只能称一声“少夫人”。 这里紫苏给刘氏请了安,一边引她往上房走,一边笑问:“少夫人可是有事?” 刘氏早一眼看见姚夫人房门紧闭,紫薇紫苑亲自守在外面,知道必有缘故。待要转身时,又听紫苏道:“少夫人可是来寻伯爷?” “伯爷可来过么?”刘氏正是来找周玠。紫苏压低声音道:“伯爷正在屋里呢。不止怎么惹了夫人生气,我们也不好劝的。少夫人要不要……?” 夫君与婆婆置气,做媳妇的这时怎好进去?刘氏摆摆手道:“只是有件小事来请夫人示下,并不打紧。既是夫人与伯爷有事相商,我待会儿再来。”说罢就要回转。不防周玠在屋里倒听见动静,提高声音问:“谁在外头?” 紫薇忙回道:“是少夫人来了!”听里头姚夫人应道“进来”,回身便道:“少夫人请。” 见紫薇推开房门,刘氏整整衣裙,只带了贴身丫头画眉进去。紫薇紫苑也忙跟进去伺候。 看见一地碎瓷,刘氏心里一惊,脸上丝毫不显。只低眉顺眼给婆婆请安。 姚夫人点点头,却朝紫薇斥道:“主子摔了茶碗,不知道赶紧进来收拾,还等我唤你们不成?” 姚夫人素日驭下甚严,紫薇脸一白,并不敢辩解。紫苑早悄悄叫了小丫头上来收拾,又同紫薇一起重上了茶,垂手侍立在姚夫人身后。 周玠这才问刘氏:“这时候来有什么事?是来找母亲的?” 刘氏笑道:“不是来扰母亲,妾身倒是来寻伯爷的。武威侯世子来访,偏伯爷进了内院。长安长贵急的什么似的,又不知伯爷到底在哪儿,就找到妾身那里。” 周玠还未开口,姚夫人先问:“是烨哥儿来了?常来常往的还讲这规矩,就是玠哥儿不在,你也该让他到我这里来坐坐。” 刘氏忙垂手应是,回道:“母亲说的是,媳妇已请他到忠雅堂稍坐。王瑞总管正陪着。” 刘氏本是诚意伯长女,自小教养的温良恭俭让。还是姚夫人一眼相中了,费劲心思给儿子娶回来。果然归家之后上敬婆婆,下敬夫君,待小姑也和善,姚夫人对她甚是满意。 听了刘氏回话点点头,又对周玠道:“既然烨哥儿来了,你快去吧。那个丫头的事,我交待你媳妇一声就是。” 周玠便对刘氏道:“母亲决定年前要接若瑾妹妹回来,你准备着。诸事都听母亲安排。”说罢给姚夫人行了礼,快步走了出去。 且不说刘氏心里如何惊讶,李烨李灿之坐在忠勇伯府的花厅里,端着一碗茶只是发呆。自那日在栊翠庵梅林见了若瑾,深觉娇俏可人,不禁动了心思。原以为只要打听一下,弄清若瑾来历轻而易举。谁知着人去问,那几日压根没有哪家名门女眷去打醮。难道真是个小家碧玉?这却到哪里去找? 越是求之不得,越觉得若瑾哪里都好,生平所见的大家闺秀都比了下去。虽然只见了一面,一颦一笑都印到了心里去,连生气的样子都格外有韵致。再联想到那日大雪,寻常女子哪能一大早就登上了落霞山,莫不成真是梅花成了精? 这些日子胡思乱想竟有点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意思。活了二十多年,别人一向看他是风流自赏,多少名门闺秀对他暗送秋波,又何曾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过。 这一腔心事又没个人说,偏薛二那天灰头土脸的回来就被他爹薛侍郎拘在家里不得出来。想到周玠在吃喝玩乐上最有心得,干脆寻了来散心。 “灿之兄!”周玠满面春风走了进来,“这几天到哪里潇洒去了,也没想着带兄弟一起快活快活。” 武威侯李靖当日跟周玠的父亲周硕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交情,两府算是通家之好。李烨同周玠也是自幼相识,从小混闹惯了。 见周玠走近,李烨连动也懒得动,只管歪在椅子上。 “怎么?哥哥有什么烦难?说出来兄弟给你参详参详。”周玠觑着李烨神色恹恹的,不由问道。 “今日又不轮休沐,你小子不在衙门怎么倒在家?害得我白绕了一大圈。”李烨根本不搭这茬,反问起周玠来。 周玠叫他问得一愣,有点哭笑不得:“眼下还没进腊月,我那个清水衙门能有什么事,不过去应个卯。这话正该我问灿之兄,五城兵马指挥司也这么闲?你堂堂一个副指挥就这么四处闲逛?” 李烨摸出从薛二那儿顺来的扇子,“刷”得打开看了看,又塞回怀里。方才慢悠悠开口道:“这几日身子不爽,告了假。” 周玠笑道:“我看不是身子不爽,倒像心里不爽。左右无事,我陪你去本味楼喝两盅?听说老曹新请了个厨子,南方菜做得甚是地道。” “不去,腻味。” “那……莳花馆?前儿婳娘还惦记你来着。” “青天白日的就去莳花馆?你小子昏了头吧?” “灿之兄怕招人眼目,那兄弟带你去个地方,外人再找不见的。里头几个孩子极好,都是没开脸的……” “滚滚滚,满脑子都是这个,叫伯母知道不打断你的腿!” 周玠双手一摊,无奈道:“不是为了陪哥哥你散心嘛。这儿也不行那儿也不去,我也没辙了。要不……去逛我家花园子?” “你家花园子有什么逛头?”李烨翻起眼睛看他。 “我家园子是没什么逛头,去年弄来的那几株梅树却开得正好。母亲还说要办个花会请几家相好的女眷来赏梅。今日既得闲,就叫你占个先!” 李烨听见个“梅”字,就不由自主坐起身子:“也罢,就去看看。” 周玠原是随口一说,不防他应得这么痛快,却有点愣神儿。 第二十二章 赏梅 也不怪周玠愣神儿。李烨跟周玠年纪相差不多,从小在这里厮混惯了。早前还笑说周家的花园十几年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看头,怎么今天转了性子。 周玠一愣之下却见李烨已站起身来,不由一笑:“听闻灿之兄同薛家、林家兄弟弄了个什么文会,果然雅起来了。” 听周玠又提什么“雅”,李烨更是神思不属。若瑾训起薛二来毫不留情的小模样儿仿佛就在眼前,李烨一路随着周玠恍恍惚惚走进后花园。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周玠道:“如何?这些梅树都是江砂宫粉,极难伺候。花儿匠费了不少功夫,难得今年开得好。” 李烨这才注意到眼前一片十几株红梅,果然开得好。枝桠夭夭矫矫意态苍古,那枝头深深浅浅的红更叫人看了挪不开眼去。 周玠得意道:“虽比不得落霞山那么多,我家这梅树却貹在名贵。” 李烨伸手拈下一片花瓣,轻叹道:“此花名贵,却也娇贵。究竟不如落霞山的梅,美而且烈,更有意趣。” 周玠忙道:“莫摘莫摘!这些梅树可是我家妹妹的宝贝!自从开了花儿,一天来看几遍。若有人敢摘一朵半朵的断不能轻饶!”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一声娇嗔:“哥哥好没道理!背后编排自家妹子!” 周玠李烨两人一齐回头,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含羞带嗔站在那里,正是周家大小姐周若瑜。 因在自家园子里,周若瑜家常一身洋红绫子袄松花裙子,外面只着了件银鼠褂。俏生生给李烨屈膝行了礼,喊一声:“灿之哥哥好!”接着就转向自家兄长,埋怨道:“阿瑜不过是怕旁人无故糟蹋了这花,哪里像哥哥说得这般刁蛮?何况灿之哥哥是惜花爱花之人,就是送他一枝也使得。” 说着,一双妙目水盈盈望向李烨,道:“难得灿之哥哥有雅兴来赏梅。不如小妹选两枝好的,灿之哥哥带回去给伯母与荧儿插瓶?” 李烨忙谢道:“若瑜妹妹真是有心,怨不得荧儿天天惦记你,前几日还同家母商量想接你去住几日呢。” 李烨自来的风流气度,又天生俊逸非常,这么着含笑看过来,连周若瑜身后侍立的捧画抱琴都红了脸。周若瑜更是一点红晕上颊,听闻又能去武威侯府做客,不禁有些兴奋,开口道:“阿瑜也想荧儿妹妹呢。” 周玠在一旁笑道:“你们俩个倒比亲姐妹还亲。放心,母亲就要办赏花会呢,伯母同荧妹妹是一定要请的。用不了几日就见着了。” 周若瑜闻言忍不住咬咬嘴唇,眼帘轻垂。很快又道:“那真是太好了,灿之哥哥放心,到时阿瑜一定好好招待伯母同荧儿。” 李烨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若瑜妹妹一向乖巧又伶俐,不只荧儿,就是家母也极疼你的。” 几人就在这里说说笑笑,李烨心里纵有些不耐,也不好露出来的。周若瑜却是喜笑颜开,娇笑连连。正说让丫头去取琴来,要在梅下抚一曲梅花三弄请两位兄长品鉴。忽见姚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紫菱走近前来,给几人见了礼,道是夫人有事找大姑娘。 周若瑜哪里愿意就舍下李烨走开?只是母亲来叫无论如何没有不去的道理,只得不情不愿跟两位兄长告辞。 临去前,还细心选了三枝红梅叫丫头折了,亲手递与李烨,娇娇怯怯道:“烦灿之哥哥替阿瑜送给伯母和荧儿,还剩一枝……可自己留了插瓶。”说罢,才依依不舍地跟紫菱去了。 见周若瑜袅袅婷婷走远,周玠方笑道:“灿之兄好大面子。这梅花也就我母亲房里现插了一枝,连我也没有。” 李烨斜睨了他一眼道:“若瑜也算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待我亲近些理所应当。怎么,多送我一枝梅花你这亲兄长还吃醋不成?” 周玠对自家妹子的心思如何不知,只是李烨再好,如今嫁过去也是填房。武威侯李靖已是从二品的柱国将军,现兼着京卫指挥使的差事。李烨的亲姨母还是四王的生母乔贵妃,四王如今风头正劲,若瑜真能嫁过去周玠却是极愿意。 只是母亲将妹妹看作掌上明珠,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周玠也不敢提。看李烨的样子倒似流水无情,只好揭过不提此事。便道:“刚才听灿之兄说起落霞山的梅花,今年我还不曾去看过。恰巧过段日子有件事要上栊翠庵,倒能顺道赏一赏梅,不如灿之兄与我同去?” 李烨正轻嗅手中梅花怔怔出神,闻言问道:“你上栊翠庵能有什么事?莫非是陪伯母同若瑜去上香?” 周玠摇头道:“家母常去的是太平兴国寺,香火旺不说,到底近些也便宜。这次去栊翠庵却是……”说着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家若瑜本是一胎双胞,你是知道的。那个小妹子从小儿三灾八难的,恐养不活,就寄养在菩萨跟前。” 李烨点头,那个小丫头他好像还见过两回,只是那时候自己也不过十二三岁。后来周家将她送走再没提起过,他也不甚在意。此时听周玠说起,忽然灵光一闪,抢着问道:“可是就送到了栊翠庵?” 周玠道:“正是。她跟若瑜一般年纪,如今大了,身子也好了,自然要接回府里来。” 李烨简直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忙附和道:“很是!早该接回来!不知几时去接?明日?明日我有空!” 周玠莫名其妙看着李烨:“你倒比我还热心。我刚刚才跟母亲议定,虽说是赶在年前,总要收拾个齐整院子才好去接的。” 李烨也发觉刚才略有失态,忍不住咳了一声,才道:“我不过想着你家妹子孤零零在尼姑庵里,早些接回来你们也早些一家团圆。再者说,去得迟了,岂不辜负了那一片梅花!” 周玠笑道:“恐怕最后一句才是真!若瑜说得没错,灿之兄真是怜花惜花之人。放心,想来十几天足能安排妥当,到时叫上你,定不辜负你的梅花!” 李烨料定那日见的必定就是周家二姑娘,满腹愁怨一扫而空,再不复来时的无精打采。 第二十三章 若瑜 李烨这里高兴,周若瑜这会儿却欢喜不起来。 原来姚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既说了要接周若瑾回来,就立刻叫刘氏着手安排,又叫了若瑜回来知会。 若瑜自生下来就是姚夫人亲自照顾,若瑾却是扔给了奶娘,两人压根没见过面。三岁多时若瑾被送上栊翠庵,若瑜更是对这个妹妹无一丝印象,只知有其人而已。 她又最受姚夫人溺爱,自恃是伯府最尊贵的嫡小姐,连西府里住着的几个堂妹一概不放在眼里。此时突然听见这妹妹不几日就接回来,还听嫂嫂说要做衣服打首饰收拾院子,心里不免就犯了酸。 衣服首饰若瑜倒不大稀罕,就只她如今长到这么大,还跟母亲住在一块儿。因周玠是个儿子,又要支撑门户,早早就住到了外院。姚夫人眼前只剩这个女儿,恨不能时时能看见才好。周硕早逝,屋里也没什么姨娘通房,姚夫人索性就把若瑜安顿在自己偏院儿。 偏院儿虽也宽敞,到底出入都要经母亲的静心居。这两年若瑜一直闹着要有间自己的院子,姚夫人总不舍得。最近好不容易才求得母亲点头,却要过了年才能搬。 “母亲好偏心!阿瑜还住着小偏院儿,怎么她一回来就能单独有个住处!我也要搬!” 姚夫人皱了皱眉头,“她如何跟你相提并论?你是咱们伯府嫡长女,就是那个丫头进得府来,也得恭恭敬敬叫你一声‘长姐’!处处跟她比是自降了身份!” 若瑜本就不笨,听母亲这般语气就知道妹妹依旧不受待见,自己地位无可动摇,才算心下稍平。 偏嫂嫂刘氏道:“母亲,咱们虽还有几间空院子,却是久无人住,匆忙间收拾怕赶不及。只有清袭院,原是给大姑娘准备的,一应铺陈摆设色色都齐全。是不是先让二姑娘安顿了,年后再另挑了好的给……” 若瑜大急,一口截断刘氏的话:“不行!清袭院的布置不知花了我多少心思,不少摆件还是母亲特特开了私库给我的,怎能给别人!” 说着,又朝姚夫人撒娇道:“再说,清袭院离静心居最近,阿瑜舍不得母亲~~” 姚夫人欣慰地拍拍女儿的手,道:“放心,说了给你就必是你的。”便对刘氏道:“用不着大张旗鼓,略收拾收拾能住人就罢了。清袭院还是留着给阿瑜,至于那个丫头……我看浮曲阁就很好。地方宽绰,还挨着花园子,谁也挑不出什么来。” 若瑜这才无话。刘氏也只得低头应是,心里却叹口气。浮曲阁是挺大,可是就因为临着花园月池太近,又阴又潮,从老伯爷周钺那时起就没人住过。正房厢房抱厦大大小小加起来足有二十来间屋子,匆匆几天能收拾出什么样子来,自己再有心也不过能做到面儿上看得过去罢了。 刘氏正暗自嗟呀,又听姚夫人道:“咱们园子里梅花今年开得好,前儿就说要办个赏花会。再过半个月花期正当时,如今也该准备起来了。” 女儿家长日无聊,哪有不爱玩的,听见花会若瑜两眼发亮,忙问道:“刚才还听哥哥提起呢,要请柳伯母和荧儿来!” 姚夫人笑道:“那是自然,除了武威侯家,素日与咱们交好的几家,嗯……还有永定侯府,帖子都由我亲自来写。其余那些,叫你嫂嫂安排就是了。我的瑜儿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招待那些小姑娘们。” 又对刘氏说:“上次听柳夫人说,那个什么锦绣坊现有不少新鲜样儿的衣裳,连荣庆公主都说好的。这次就请来,给你们姑嫂做几套试试。” 李荧上次穿了条缕金裙子就说是在锦绣坊订做的,不像以往京城常见的式样,竟是十六幅的。走起路来灿然生花,看得若瑜眼热不已。此刻听母亲说起,不禁喜不自胜。忙凑上前去笑道:“我们还是其次,最要紧母亲要多做两件,花会上正好穿。” 姚夫人只笑:“你这孩子,母亲一把年纪哪比你们年轻人。”想到儿子接若瑾回来的初衷,又吩咐道:“索性再等几天。你且紧着些安排,收拾差不多了就把那丫头接回来。到时候再请锦绣坊的人来,顺便也给她添两件衣服,免得让人说我们薄待了她。三五日可够?” 不说别的,光是收拾偌大一个院子三五日也紧张得很,可刘氏对婆婆的态度了然于心,知道这个即将归来的小姑子不讨婆婆欢心,倒不必事事尽善尽美。便柔顺应道:“母亲放心,媳妇儿一定尽力安排妥当。” 姚夫人满意道:“嗯,那就好,你自去忙吧。”刘氏忙起身施了礼,匆匆下去了。 见媳妇出去了,姚夫人拉了女儿到身旁,缓声道:“此次要接那丫头回来,也是为你好。若不是你哥哥提醒,母亲倒险些忘了。”一边说一边替若瑜把鬓边碎发抿到耳后,“我的阿瑜一转眼也是大姑娘了,只要你嫁得好,母亲这一辈子就再没什么心愿了。” 若瑜羞涩道:“母亲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阿瑜要陪着母亲。” 姚夫人笑道:“姑娘家总归要嫁人,母亲再疼你,也不过能多留你一两年罢了。”又正色道:“那个丫头的事,母亲一直没仔细跟你说过。大概你也知道些,她本是……你妹妹,与你是同一日出生。只是她命格甚硬,初生之时就害得母亲差点没命。” “那时……那时……”她仿佛又看到当日的丈夫,一向柔情蜜意的脸上露出的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姚夫人现出痛苦之色,眼神里透出迷茫无助又带着愤怒。若瑜从没在母亲脸上看到过这样表情,不由得又惊又怕,忙伸手去拉她。 姚夫人的手依旧攥得紧紧的,许久回过神来,又道:“当时我就要送走那小丫头,你父亲执意不肯。到你三岁上,她终于克死了你父亲!”见若瑜一脸惊惶,才安抚地拍了拍女儿道:“还是你祖母做主,把那小丧门星送到落霞山尼姑庵里去,咱们一家大小也算平安到如今。” “那母亲怎么又要……?”若瑜迟疑问道。姚夫人叹口气道:“阿瑜,此刻就咱们母女两个,母亲也不跟你绕弯子。你眼看就是议亲的时候,现下哪个权贵之家结亲不是将门第家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你这样容色姿质,若因为有个扫把星妹子叫人挑剔岂不是叫母亲痛死?好在当初这事知道的人不多,都说是体弱多病才送走的。” 说着,姚夫人爱怜地看着女儿,道:“此时接回她来,一是堵一堵外人的口。二来……也是给你铺铺路。我的阿瑜,母亲定叫你嫁个如意郎君!” 第二十四章 两难 近来京城都传忠勇伯府要将二小姐接回府中。向来只听说周家大小姐如何美貌如何贤淑,何曾听过什么二小姐?便有好事者打听得原来二小姐因自幼病弱寄养在栊翠庵中,蒙菩萨保佑磕磕绊绊方才长到十三四岁。如今虽还没大好,姚夫人却与小女儿分隔多年,再舍不得她忍受山中清苦,执意要接回来调养。忠勇伯周玠拗不过母亲,只好答应。 又说当日周二小姐眼看不治,还是姚夫人亲自上栊翠庵求庵主静玄大师收留,又发愿为菩萨重塑金身,才保得女儿一命。如今栊翠庵观音殿里圣像还是忠勇伯府出资捐献的云云。 种种传闻不一而足,不少人感叹姚夫人一片慈母之心,也有人叹周二小姐命苦,本是富贵乡里千金小姐,偏偏体弱不得养在母亲跟前。还有人说二小姐好命的,若不是托生在这样人家怕是早就香消玉殒。 若瑾还在山上懵然不知,山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何况权贵之家女眷整日里无事,最喜这些豪门秘辛,都对这位周家二姑娘充满了好奇。 这样大事,林嬷嬷怎会不知。这****得了消息,顿时大惊失色,忙去告诉若瑾。 “什么?嬷嬷你不会是开玩笑吧?!”若瑾正在小心翼翼配制一味药粉,手一抖撒了满身。 “这药粉沾上皮肤可是会起疹子的!” 若瑾赶紧跳起身来,又是要水又是换衣,连带着林嬷嬷一起手忙脚乱忙活了半天。 林嬷嬷顾不上责怪她又折腾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急急道:“姑娘,如今满京城都在传呢。嬷嬷可会跟姑娘开这样玩笑?” 若瑾乍听这样消息,脑子还在当机状态,呆呆说道:“不可能……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想起要接我来?” “我的姑娘,这时候还管他为什么来接!不光京城里传,府里头千真万确已在给姑娘收拾院子了!听来报信儿的人说,伯爷要亲自上山来,也就这三两日的事儿了,姑娘,咱们得快做打算!” 豆蔻在一旁听着,疑惑道:“姑娘本就是伯府的千金小姐,如今伯爷亲自来接姑娘回去不好么?”丁香忙在后面拉她衣服。 若瑾跟林嬷嬷对视一眼,开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这千金小姐的名头我不稀罕,只愿过得逍遥自在。伯府我是从没准备回去。你们若是要继续跟着我,也许以后就天南海北四处飘荡。若是有些什么想法,正好现在说出来,我也不强求。无论如何,咱们相处一场,我一定不亏待你们。” 话刚说完,豆蔻还一脸搞不清楚状况,丁香已跪了下去,磕头道:“丁香从小儿让拐子拐了去,幸而让林嬷嬷买来伺候姑娘。姑娘待我这样好,心里早就认定要跟姑娘一辈子!别说是天南海北,就是刀山火海,丁香也陪着姑娘一起闯!” 豆蔻虽不如丁香剔透,也忙跟着表白:“姑娘还不知道我吗?就是姑娘不要我了,我死乞白赖也要跟着姑娘!” 若瑾本来满腹焦虑,倒叫她俩逗笑了,忙扶起两个丫头,道:“就算不回伯府,也不至于就刀山火海了。咱们从小儿的情分,我必定尽力让你们有份好前程。” 林嬷嬷道:“前程不前程的,眼下也论不到这个。她们既有这份忠心,咱们主仆齐心先闯过眼前这关。” 若瑾道:“只有三两日,时间太急,咱们怎么能走得脱?” 豆蔻道:“姑娘既不想回去,就悄悄溜走呗。趁他们还没来,咱们乔装改扮了下山,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若瑾听她说得这般容易,不禁笑骂道:“四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还神不知鬼不觉?将栊翠庵置于何地?到时候忠勇伯府来要人,静玄师太又如何自处?” 林嬷嬷道:“不光这个,好端端的伯府一说来接人就不见了,他们怎能不生疑?真的大张旗鼓搜起来,咱们未必能安然躲过去。” 豆蔻自知想左了,讪讪然笑了笑没再敢吭声。 倒是林嬷嬷接着道:“姑娘上次提过之后,吴大掌柜就开始准备路引。虽说费了番工夫,到底也弄到了手。只是如何从这栊翠庵脱身,我思来想去,若要一了百了,再无后患,只有姑娘说的那个“假死”!可想到姑娘要用那个药,嬷嬷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万一……” 若瑾自己做出的药自己心里有数,虽然没拿人试过,什么猫猫狗狗的也试过不少了。只要剂量把握好,不至于出什么危险,再说自己也甘愿冒这个险。 刚听嬷嬷说时间紧急,她早想到了要假死脱身。可眼下却有个难题——月流风! 月流风中的墨殇,须得每日子时施针用药,连治七天方能见效。到今日已过了四天,自己制的解药果然对症,月流风胸口的墨莲已消失不见。但墨殇毕竟霸道,这解毒过程不可中断,一但中断不但前功尽弃,毒性还会立刻反噬。只要超过十二个时辰,就算月流风内力再深,也不可能再次压制,必定要受尽苦楚以至经脉寸断而亡。 而假死药“返魂丹”,服用之后整整三天便如死人一样,不言不动毫无知觉。三天时间,等自己醒转过来,那月流风早就化作一摊肉酱了。答应出手救人,怎能不救到底?何况若瑾还是头一次见这样奇毒,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手段如何,七天之后是不是能毒性尽去。 可是若要再等四天,忠勇伯亲自上山来接,怎能推脱不去?真跟他回去伯府,那深宅大院里再想找机会逃出去想必更难。 若瑾不是圣母,月流风死活本不与自己相干。可他要是不来找自己,凭他武功就算没有解药,恐怕也能再撑三五个月。自己要是不管不顾甩了手,他立时就得把命交待了,等于就是自己送他上了黄泉路! 想到这里,若瑾再无犹豫。不管怎样,还是留条命重要!人死了就再不能复生,而自己哪怕是不得已回去伯府,再想办法就是。可这理由却不能给嬷嬷他们知道,月流风每次来都是晚上,又事先做了手脚,才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要被知道一个来历不明的大男人每天半夜出入自己房间,嬷嬷还不疯了?若瑾开口道:“那返魂丹先前看着还好,上次试验却出了点纰漏,那条小狗醒来之后似乎行动有些迟缓……” 哪里还用若瑾再多说,只这一句就把林嬷嬷吓得不轻,赶紧道:“那姑娘千万别用!咱们另想办法!” 若瑾跟两个丫头是涉世不深,林嬷嬷则是万事要稳妥,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办法来。这一日都无精打采,连饭也没好生吃。若瑾说要好好再想想,早早打发几人去睡了。 第二十五章 解毒 夜深人静时,月流风果然又“翩翩”而至。若瑾站在窗前,像看武侠片一样看着他宽袍大袖踏月而来。这家伙仿佛不知道低调收敛为何物,半夜里这么明目张胆飞来飞去从没见他穿过夜行衣。 平心而论,这个家伙真是帅得能闪瞎人眼,眼角眉梢自带风情,简直时刻都在放电。月流风熟练地穿窗而入站在若瑾身前,却难得没有出言调笑。 若瑾虽已决定留下救他,到底心里郁卒,更不想说话。月流风自觉解了上衣坐好,只见他身材瘦而不柴,月光下肌肤甚至隐隐泛着光泽,又充满张力。可若瑾今天连花痴也没顾上犯,在沉默中替他取穴行针。扎、捻、转、弹,手法繁复多变,一套下来足有两刻钟时候方才结束,若瑾已是累得鼻尖见汗。 顾不得歇息,若瑾忙取出一粒解药递给月流风,看着他服下。解毒后须立即行功,才能最大限度清除毒性。 默默看着月流风盘膝运功,若瑾思绪早就飘了老远。十多年来忠勇伯府一直带自己甚是冷漠,何以忽然要接自己回去?还有生身母亲姚夫人,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八字不好就这样嫌弃? 倘若万不得已真是回了伯府,不知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命运。书上说侯门一入深似海,忠勇伯府虽不是侯门,也是京城排的上的朱门权贵之家。会不会再无缘外面的花花世界,海阔天空从此就只是个梦? 月流风运功已毕,依旧没有说话,也只静静看着若瑾坐在窗前出神。当初无意间探知栊翠庵里有位神医,手段出神入化却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为解毒悄悄潜入这里七八天,才确定所谓神医竟是个美貌稚弱的小姑娘。 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了多年,久不见人间真趣。若瑾每日兴高采烈忙着吃,忙着玩,忙着制药,忙着救人,他光这么看着也觉得平静喜乐。每次见面都忍不住要逗逗她,看着她小猫儿似的冲他瞪眼睛挥爪子,心里竟有种意外的满足。 此刻这小姑娘初见时的狡黠、谈起医药时的自信都已消失不见,满腹愁绪无助都写在了脸上。 若瑾原本生得极美,年纪又小,此刻眉间微蹙,当真是我见犹怜。月流风看得心中一跳,忍不住踏前一步。 若瑾却突然惊醒过来,抬眼看向他。月流风若无其事收回手,只笑道:“苦巴巴皱着脸岂不辜负了这副美人面孔?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若瑾妹妹莫要担心太过。” 没等若瑾反应过来,月流风又如同来时一般穿窗而出,飘然远去。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若瑾主仆始终没想出个万全之策。林嬷嬷越来越焦虑,若瑾反而淡定起来。月流风的人虽然不靠谱,话倒说得的确有道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自己又不是真的不谙世事天真无知,银钱土地样样不缺,两个丫头忠心可靠,林嬷嬷深谙内宅生存之道。便真的不得已回去伯府,还能被人拆吃入腹不成? 这天晚上,眼看将到子时。若瑾照旧坐在窗前,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小药箱。如果一切顺利,今晚过后,月流风体内的墨殇就能彻底清除。 一阵清风拂面,若瑾没留神,月流风竟已站在身前,轻轻执起若瑾一缕长发笑道:“瑾妹妹可有想我么?”一对桃花眼望住若瑾,波光流转。 明知这家伙秉性如此,若瑾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忙夺过自己的头发,狠狠瞪他一眼道:“老实点,脱衣服!” 月流风越发笑得一脸暧昧:“瑾妹妹吩咐,流风哪敢不从。”刚说了这句,却见他脸色一变。若瑾知道必是他毒性又发作了,几步上前一把扯开他上衣,手中的银针迅速扎了上去。 月流风一声不吭任她施为。又是两刻钟时间过去,若瑾方才收针。忙又取出最后一颗解药塞了月流风嘴里,叫他赶紧行功驱毒,自己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生怕最后一刻有什么变化。 好在并没有意外,眼见半个时辰后月流风吐出一口黑血,若瑾喜道:“好了!”上前去搭他脉搏,果然脉象搏动有力,若瑾不禁松了口气。 犹豫了下,若瑾还是取出两粒益神丹,道:“明日子午二时服用。毕竟先前身体损耗太大,这个可助你恢复快些。” 月流风长身而起,接过丹药竟朝若瑾深施一礼。 见他如此郑重,若瑾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要客气两句,又听他说道:“夜夜与佳人相会,这毒便再中两次,流风也甘之如饴。” 果然正经不过五分钟,若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唉,瑾妹妹好生狠心~~”月流风叹了口气道:“可恨流风确有要事在身,再是不舍,也只得去了。” 说罢纵身而出。在窗外却又转身回头,定定看着若瑾道:“若有难处,莫忘了着人去寻我。”又伸手似要抚上若瑾脸庞。 若瑾下意识地一躲,月流风笑了笑收回手去,轻轻一跃,人已不见了踪影。 此事告一段落,解了这墨殇奇毒,总算对得起看云前辈的医书。明日事且等明日再说,若瑾放下心事,一夜好眠。 按伯府先前传回的消息,第二日就该是忠勇伯周玠亲自来接若瑾回府的日子。林嬷嬷早早醒了,来看若瑾时,见她还兀自睡得香甜。 这些日子俱是如此,林嬷嬷还道是若瑾心事重重夜间走了困,也不去唤她。若瑾这一觉直睡到了将近午时才起,也没见忠勇伯府有半个人影出现。 明明先前给林嬷嬷递消息的人说得清清楚楚,哪一日上山,派的谁驾车谁跟车,点了哪几个丫鬟随行,俱都交待得有鼻子有眼。此时迟迟不见动静,若瑾主仆几个不禁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纳罕。 可是再如何总要吃饭。豆蔻丁香二人刚刚将饭菜摆上桌,忽听得院外有人大声唤“姑娘”! 几个人一上午弦都绷得紧紧的,听见这一声齐齐吓了一跳。豆蔻正布菜的手一抖,一碗热腾腾的雪耳枸杞甜汤就翻到了桌上。 第二十六章 意外 林嬷嬷已听出是净远的声音,瞪了豆蔻一眼,忙掀了帘子出去。果是净远跟在林嬷嬷身后笑嘻嘻地进来,豆蔻丁香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说出“有人来接”。 净远却取出封信来,没给若瑾,转身递了林嬷嬷手里道:“先前有位姓丁的女施主送来的,指名要交给您呢。” 听得送信人姓丁,林嬷嬷心中有数,忙谢过净远。若瑾便问她可曾吃饭,又叫给她包些点心。豆蔻丁香见不是来接姑娘走的,也都活了过来,听着若瑾的吩咐忙里忙外。 净远自来不跟她们客气,只说师父还有事差遣,不能久待,点心却不曾推辞。丁香这里早包了一包豌豆黄,送净远出门。 林嬷嬷急急拆开信,一目十行。不过片刻就看完了薄薄两页信纸,展眉笑道:“姑娘真正是心想事成,洪福齐天!” 若瑾不知就里,忙问何事。 原来昨夜里,忠勇伯府竟走了水,火势恰恰是在给若瑾准备的浮曲阁烧起来的!那里刚刚收拾停当,若瑾还没住进去,晚间也尚未安排婢仆照料。 谁也不知是如何起的火,偏偏巡夜的婆子竟喝醉了酒人事不知,待火势被众人发现时,大半个院子都烧得破败不堪。因浮曲阁一面还挨着西府,周二老爷周砚几个姨娘的住处也受了殃及。 若瑾早听林嬷嬷科普过,周家大房二房分家不分府。周二老爷不是郑太夫人所出,先头老伯爷周钺去世后并没搬出府去,只分得了西边一溜儿几处院子,自开了道黑漆大门,倒也进出自由。府里人说顺了嘴,就称大房二房做东府西府。 林嬷嬷道:“二夫人杜氏为人软弱,那几个姨娘又向来得宠,骄纵得不像。这次平白吃了亏怎肯干休?必要找二老爷闹起来的。”想着府里如今热闹情景,忍不住笑道:“二老爷手里哪有闲钱,还不借机去找姚夫人,巴不得多讹两个呢。这一闹将起来满府里鸡飞狗跳,谁还有心顾得上姑娘!” 若瑾听了,先就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两个丫头也在一旁喜笑颜开。 “眼看要进腊月,府里事情极杂极多,又要重新修缮院子,想必年前都没得空来接姑娘呢!”林嬷嬷道。 “可算是松口气,这几天愁得我吃不下睡不着。”豆蔻说着,伸手拈了块儿豌豆黄填了嘴里。 丁香却道:“老天爷开眼,给咱们多争取这么多日子,可不能就当无事。正该趁着机会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是。” 若瑾赞许地看了丁香一眼,点头道:“丁香说的是。”忍不住再提起返魂丹来,“真是菩萨保佑,这事赶得倒巧。这几日无事我都在研究改良那返魂丹,昨天晚上刚好制成新药!” 林嬷嬷哪里肯相信,若瑾一再保证绝不会有任何危险,林嬷嬷还是不愿答应用药。 豆蔻却一向是若瑾说什么便信什么,若瑾既说了无妨那肯定不会有事,干脆开口道:“嬷嬷若不放心,那就让我来替姑娘试一回药!” 林嬷嬷倒真有几分动心,这会却轮到若瑾犯难。虽说对自家医术有信心,这个毕竟没在人身上试过。自己服药就算有什么好歹,也不过再死一回,说不定还能再穿回去。豆蔻替自己试药,真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想到这里,若瑾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只推说这药材珍贵炮制不易,只做了一颗丹药出来。又对林嬷嬷劝道:“嬷嬷只管放心,没把握的事嬷嬷可曾见阿瑾做过?以前那药有缺憾,前几日情况紧急时也没有轻用不是?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我怎么舍得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好说歹说,林嬷嬷总算勉强点了头。当下几人商定就趁忠勇伯府乱作一团的时候假死脱身远走高飞。 照若瑾的吩咐,林嬷嬷第二天一早就下山去联络吴大掌柜,还要到车马行订一辆舒服些的马车。若瑾带着豆蔻丁香留在山上,收拾要紧的物事还要归拢自己的宝贝药材。只等嬷嬷一回来,立即实施“逃亡大计”。 若瑾这边几人忙忙碌碌,忠勇伯府更是人仰马翻。浮曲阁失火,烧得一片狼藉,显见是不能住人了。二小姐尚未归来,住处先遭了殃,这煞气实在了得。流言在下人当中传得飞快,不过两日就传到了姚夫人耳朵里。 原本是要破流言,如今弄巧成拙,流言反而愈演愈烈,姚夫人急怒攻心。严惩了几个嚼舌根的仆妇不算,还把媳妇少夫人刘氏骂得狗血淋头。心气还未平,西府周二老爷又找了来。 林嬷嬷料得没错,那几个姨娘的小院子虽然无甚大碍,总还是要修缮一下。周砚一个散秩闲官,那点俸禄养活自己都不够,不过靠着分家时得的银子同自家夫人的嫁妆才算撑的架子不倒,哪来的闲钱? 若是能去东府闹一闹,说不定还能多得几个花销。郑太夫人那里是决计不敢去的,周二老爷索性直接去了忠雅堂要找嫂子讨公道。姚夫人正是头疼,哪里肯见这个泼皮二叔,一句不管事就打发了他。周二老爷居然真就腆着脸寻到了侄媳妇刘氏那里,说是她管家不力才有此祸事,硬要她赔钱出来,还张嘴就是一千两。 刘氏才是真的头大如斗。浮曲阁明明阴冷潮湿,居然好端端的会半夜失火。原定下的接小姑子回来的计划只好暂时搁浅,被婆婆当着下人的面骂得半分颜面都无,丈夫虽没明说,看她的眼神也透着不满。周二老爷不着调满府皆知,可他毕竟是长辈,刘氏既不能跟婆婆一样一张嘴就打发了,又不敢真的从公中出钱,只好现从体己里拿了五百两银子给他。 饶是如此,周二老爷还不满意,拿了银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刘氏素日逆来顺受惯了,这次也委屈得背着人几次垂泪。 不说刘氏如何委屈,周玠也是心气儿不顺。定好第二天去接人,头天晚上就烧了院子,事情当真这般巧法。 若瑾的事,周玠影影绰绰知道些,那什么“七杀朝斗”心里原本不大信。可这走水的事儿一出,又听了下人的传言,也禁不住有点犯嘀咕,莫非真是个天煞孤星? 张家的事儿挂在心上,周玠巴不得早些成事自己也早些前途有望。这么耽误下去,真怕那个孱孱弱弱的张家三爷哪天一不留神就不在了,白白丢了这门好亲。 又有李烨比自己还上心,三天两头地跑来催问。直问得周玠头大如斗,今天索性直接躲了出来。正寻思是不是再找张家二爷“偶遇”一回,小饮几杯交流交流感情,忽一眼瞥见个人影有些眼熟。 见周玠皱眉头,小厮长安忙觑着眼看了又看,道:“那妇人看着倒像是咱家的人,只小的一时想不起是谁。” 忠勇伯府仆妇甚多,似这样的中年妇人少说也有一百上下,周玠认不得本来寻常。可长安素来猴儿一般伶俐得很,前几年年纪小时就认了姚夫人身边董嬷嬷做干娘,常在内院往来传话,记性又好,周府上上下下就没有他不认识的。 听长安这样说,周玠反倒上了心。看那妇人穿戴举止都不像下等仆妇,若是府里有脸面的嬷嬷,长安怎会不认得。眼看着她从“同仁堂”出来,匆匆又向北转去,周玠使个眼色,长贵便会意跟了上去。 看着长贵一路跟着去了,周玠带着长安慢慢往“天然居”踱去。听闻张二爷最近对那里一道“神仙鸭”大加赞赏,常常光顾,便决定今日去那里碰碰运气。 没走几步,长安忽然道:“小的想起来了,刚才那个是二姑娘的奶嬷嬷!” 周玠闻言小小吃了一惊,回头看长安时,长安又道:“去年有一次小的给干娘送东西时见过她,说是难得下山特地回来找老姐妹叙旧的。” “你可认得真?” “怎么不真?虽说只见过一回,小的记性您知道的,再不会错!” 听长安说的笃定,周玠不禁起了疑心。浮曲阁那把火烧得甚是蹊跷,摆明是有人不想让周若瑾回来。可是若瑾不回府,究竟对谁有好处?周玠盘算了几次,根本无从查起。 今日见的这个妇人若真是若瑾的奶嬷嬷,怎么挑这个时候下了山?行色匆匆又为何事?周玠本就为这事儿心里犯嘀咕,此时不免更加疑心。 “走!”想到这里,周玠霍然转身,又朝来路走去。 第二十七章 夜诊 且说若瑾一大早送了嬷嬷出门,便与两个丫头忙起来。旁的不说,那些药材什么的自是要亲手归置。 “嗯……参苏丸,养心安神丸,加味保和丸都是路上用得着的,参苓白术丸倒是不多了~”若瑾嘴里轻声嘀咕着,又打开一个小小的素白瓷瓶,里面只四五颗药丸。“算了,路上找机会再制吧。” 除了常备的成药,还有些珍贵的药材,大都是若瑾托了手下掌柜的天南海北淘换来的。像天穹子、苦檀果,还有上次解“墨殇”用掉的鬼箭羽,俱是看云大师笔记提到的,若瑾着了这许多人满天下去寻也不过才弄到这一点点,自然珍而重之收藏起来。 费了半日工夫,若瑾才拎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从药房出来。却见两个丫头兀自忙个不停,看着这样也要带,那样也要拿,恨不得连房子搬走才好。 若瑾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咱们是逃难不成?那咸菜缸子也丢不开手??” 丁香不好意思地抱着那个柳斗纹的小瓮,“姑娘不是说这个耀州窑腌酱瓜儿味儿才正……” 若瑾无语地看她:“这么收拾法儿,三辆马车也不够装的!再说,姑娘我是要病死的,到时候府里来人一看咱这屋里遭了贼似的岂不疑心?” 丁香脸一红,道:“是婢子疏忽了。”豆蔻已是连啐了几口,“呸呸呸,姑娘又乱说,什么病死,姑娘是要长命百岁的!” 若瑾不在意地挥挥手,道:“说说而已,怕什么。只是咱们到底要做个样子出来,只拣要紧的收拾了就罢了。真离了这里,要什么再添也便宜得很。” 两个丫头原都不是笨人,只若瑾自小身子娇弱,又从没出过门,一时说要走远路只望样样都准备齐全,乱了手脚。听若瑾一句话点醒,也自有了章法。 几人忙得中饭也只是草草吃了些汤面,直到太阳偏西才算勉强妥当。豆蔻还在满屋转着看还有什么疏漏,丁香依了若瑾吩咐去厨下细细准备晚饭。 碧粳米粥熬得软糯甘香,配上黑芝麻核桃小馒头,两个清清爽爽的素菜更是诱人,看了就叫人胃口大开。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林嬷嬷回来。三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小院门口,直看到天色黑透,酉时都要过去了,依然没有半个人影出现。若瑾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姑娘,还是先吃一点儿吧,中饭就没好生吃呢。”豆蔻见若瑾坐在桌旁只是发呆,忍不住劝道。 丁香也道:“是啊姑娘,别太担心了。嬷嬷常常下山去办事的,今天不定是被什么事儿给耽搁了。姑娘不吃饭,明儿嬷嬷回来了可要心疼的。”说罢,知道若瑾没胃口,只将粥热热地盛了一碗奉到她手边。 林嬷嬷确是为若瑾办老了事的,尤其这两三年生意越发做得好了事情自然也繁杂。虽然几个掌柜也都得力,若瑾一个女孩儿家哪样不是靠林嬷嬷一力支撑,山上山下往来奔走辛苦。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下山三四天才回来,可那都是事先告诉若瑾知道的,从没像今日这样说好午后就回却迟迟不归。何况嬷嬷清早走时就说过,只是去跟吴掌柜确定下计划行程,若是不出意外午后就回来,还要给她带覃婆婆家的鸭肉包子。 若瑾越想越担心,可是外面的事儿一向太过依赖林嬷嬷,她一不在连个打听消息的人也没得。抬头看看,两个丫头也是一脸紧张不安,心知几个人在这里坐困愁城也是徒劳无益。只得勉强笑笑道:“嗯,嬷嬷不会有事的,且再等等看。来,你们也都吃些。” 主仆三人互相安慰着胡乱吃了些粥就罢了。丁香豆蔻也累了一天,若瑾早早打发她们去睡,自己窝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 定定心神,若瑾反复思量,落霞山这条山道并不算陡峭难行,嬷嬷虽是看着若瑾长大的,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身体又一向强健,想来不会在山道上有什么意外。 若说是劫财,嬷嬷今日倒不曾带得多少银钱。何况她打扮虽不打眼,穿着举止样样都能看出是大户人家的仆妇,京城里豪门多如牛毛,怎么会有不开眼的蟊贼找她的麻烦? 要说是寻仇,嬷嬷早年提过家人都已没了,又陪自己在这孤清的尼庵里一住就是十多年,哪里结的什么仇家? 除非……还是为了自己。眼看明日就能借假死逃出生天,恰这节骨眼儿上出了岔子。可这逃亡大计除了身边几人,就只有吴大掌柜知道,一应手续都是托他去办,难不成他……? 不会,若瑾翻了个身想道。且不论忠不忠心,吴掌柜要想对自己不利,年年几十万银子流水一般从眼前过,若要做些手脚再容易不过,单只扣住了嬷嬷对他有什么好处? 思来想去毫无头绪,若瑾此时倒念起月流风来。凭那高来高去的身手,若求他去探探消息还不是易如反掌。只可惜他人不在这儿…… 想到此处,若瑾“忽”地爬起来,从箱子里翻了那个非金非玉的小刀出来。若是明日嬷嬷还不回来,就叫豆蔻……还是丁香吧,她稳重些,叫她去寻吴掌柜问问。要是还没消息,就拿了这信物去千宝阁试试。 若瑾把小刀塞到枕下,忽听小院儿门响,一个激灵又坐了起来。一个声音喊“姑娘,姑娘开门!” 豆蔻丁香显然也没睡沉,一个进来点上灯,一个忙喊着“谁啊?” 若瑾已经披上衣裳,吩咐道:“快去开门,是净远。” 豆蔻应声去了,说话间净远挟着寒气冲了进来,“姑娘,是上次那个大娘!” 若瑾生恐净远半夜跑来是嬷嬷有什么意外,听得不是,倒先松了口气,忙叫丁香给她倒茶,“你别慌,哪个大娘,怎么了?” 净远顾不上喝茶,喘了两口气道:“就是上次姑娘拿刀救的那个,肠痈!” 若瑾扶额,什么叫拿刀,“那是手术!” 净远道:“对对,就是手术那个陆大娘!她夜里又疼起来,叫儿子连夜背上山来了!师叔让我来喊姑娘过去看看!” 豆蔻就忍不住小声嘟哝:“这大半夜的,天儿又冷,还得劳动姑娘……” 若瑾瞪她一眼,“救人要紧!”心里却也犯嘀咕,阑尾上次手术已经摘除了,又过了一个来月,怎么还会腹痛? 两个丫头虽心疼自家姑娘,也知道轻重,不再言声儿,只里一层外一层厚厚裹了若瑾。豆蔻不用若瑾吩咐就跑去取了药箱,丁香忙忙拢了手炉,又点上个明瓦灯笼,都厮跟在若瑾身后出了门。 第二十八章 消息 “还是在客房么?”若瑾一边走一边问道。 “嗯!”净远答应了一声,在前面走得飞快。豆蔻、丁香小心扶着若瑾紧紧跟着。天太黑,灯笼闪闪烁烁照得也不甚分明。若瑾不知那位陆氏情况如何,心急救人,还要留神脚下。这具身子到底娇弱些,磕磕绊绊赶到客院门前已是腿软力乏,汗透衣背。 喘了口气,若瑾推开门进去,见陆氏面色苍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忙上前两步问道:“大娘,是哪里疼?” 陆氏微微睁开眼睛说了句什么,声气却弱得叫人听不清楚,旁边有人说道:“这位施主来时便是这样,只说腹痛,看脉象却看不出什么。只是姑娘前些时给她做过……手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关碍,因此贫尼不敢耽误,只得急急请了姑娘来。” 若瑾这才注意到原来是清慧守在一边,陆氏的儿子早在她们几人进来时就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若瑾冲清慧点点头,又叫那小伙子起来,口中安慰道:“莫慌,等我看看。”说着,叫豆蔻移了灯烛到近前,小心地掀开陆氏衣襟。 只见腹部刀口的伤疤似条蜈蚣一样狰狞丑陋,烛光下泛着粉光的是新长出的嫩肉,并无半点脓肿溃烂的迹象。若瑾凝神细看,桑皮线的细丝已开始被皮肤吸收,显然恢复得还不错。 再小心地轻按她腹部,一无肿胀,二无硬结,便连体温也正常。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有半昏迷的状态?若瑾不由暗暗纳罕。 替陆氏理好衣服,若瑾调匀呼吸又伸手待要去搭脉,忽觉陆氏的小指在她手心里微微勾了一下,顿时心里一动。 抬头看去,陆氏面色却不露分毫,连眼睛也未睁开。只有清慧关切地投来问询的眼神。 心念电转间,若瑾开口道:“陆大娘是手术后内里伤口未曾愈合完全,且她早年身体亏损太过,因此疼痛不止。想来是实在忍不过了才来寻我们。” 话音刚落,陆有福在旁接口道:“是!我娘自下山回去就断断续续疼,却一直忍着不让找大夫。今天夜里直疼得晕过去了,小人慌了手脚,没办法才这时候来打扰师父们。” 若瑾颔首道:“虽无大碍,但疼起来确是难忍。烦请师太先替她煎一剂当归补血汤,我来施针以稍解她痛苦。” 清慧是见过当日陆氏心性之坚韧,倒不疑有他。听得无事先松了口气,可转头看见若瑾此刻头上汗还未消,脸色比躺着的陆氏也强不到哪儿去,倒有些歉疚:“姑娘一向身子弱,是贫尼太心急,半夜又扰了姑娘赶来。” 若瑾微笑道:“我没事,师太一片慈悲心肠我自然理会得。何况患者为大乃医家天性,阿瑾也是如此。”清慧脸上也泛起一丝笑意,不再多言,自去煎药。 若瑾又对豆蔻说:“这只工具箱用不着了,倒是来得匆忙有味药忘了拿。你先把这箱子带回去,再到药房里,靠门那个小橱第二层有只茶青色小瓷瓶,替我取了来。” 豆蔻应一声,抱了箱子就要走,又被若瑾叫住,“天黑路不好走,你一手提灯笼怕不方便。”转头叫上净远:“陪你豆蔻姐姐走一趟可好?” 净远自然不会拒绝,提上灯笼跟豆蔻手挽着手去了。 一时间客房里就只剩若瑾丁香主仆并陆氏母子。片刻之后,陆氏忽然开口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说着就坐起身,哪有方才气若游丝的模样。 丁香先吃了一惊,看看自家姑娘却是神色安然,也就抿着嘴强自镇定下来。 陆氏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丁香忙上前接了,再递给若瑾。 那是一副耳塞,小小的青金石底托,嵌着赤金打的“羊”字变体。因林嬷嬷属羊,几年前在她生日时,若瑾自己设计了这个悄悄托吴掌柜寻银楼定制的。东西虽不起眼,却是独一无二。林嬷嬷收到这份礼物如何惊喜激动自不必说,甚至还掉了几滴泪。且这耳塞丝毫不张扬也合了她的性子,家常便天天戴着。 一向不离身的东西怎么到了陆氏手里?若瑾提了一颗心把这耳塞紧紧捏在手里,又听陆氏道:“今儿晚饭时有个女人寻到小妇人这里,说是锦绣坊的绣娘,让我想办法尽快给姑娘带句话。姑娘的救命之恩我们时刻不敢忘,可也没到处去说。小妇人就想,知道这一层关系还能找了来的必是姑娘身边的亲近人,就应了这差事。” 若瑾点点头道:“这耳塞我认得,大娘请说。” “说是家里人极热情,今天无意中撞见了这位嬷嬷就非要留她住下。听说姑娘大了很欢喜,明儿还要来接姑娘回去一并住着。她如今在家里很好,请姑娘不必挂心,只管自己打算。” 丁香再是懵懂也明白了几分,不禁忧虑地看了若瑾一眼。若瑾知道林嬷嬷是到了伯府,至少安全无虞,一直提着的一颗心倒放了一半儿下来。将耳塞收进随身荷包,微笑道:“多谢大娘还有这位小哥儿传信,这消息确实对我极重要,请受我一拜。”说罢就要敛衽为礼。 陆氏唬了一跳忙起身来扶,陆有福更是脸涨得通红,扎煞着手想扶又不能扶只在一旁连呼“不敢”。陆氏死活搀住了若瑾道:“姑娘可是要折煞我们母子么?这事儿实在赶得太急,不得已只好想出这个法子来,还扰了姑娘休息,叫小妇人心里不安。” 丁香知机得快到底替自家姑娘行了这一礼,若瑾又扶了陆氏重新躺好道:“大娘不必这么说,山间夜路难行,您不辞辛苦来这一趟我很感激的。刚才为您把脉,肠痈已是彻底好了,不过体虚却是真的,待会儿师太煎了药来还是要好生服用。” 说着话,倒是豆蔻和净远先回来了。若瑾将那只小瓷瓶递与陆氏道:“这是我手制的‘八珍丸’,每日晚饭后服一粒能补血益气,对您身体极有好处的。”陆氏母子千恩万谢地收了,若瑾又对净远道:“这位大娘好多了,我头有些晕,想先回去歇一歇……” 净远素日与若瑾最为亲厚,见她疲惫不等她说完就道:“姑娘快回去吧,这里有我呢!等会儿师叔还要来的,姑娘尽管放心。”陆氏也道:“劳姑娘费心,小妇人已无事了,您快快请回。” 主仆三人匆匆赶回去,豆蔻生怕若瑾身体不适,快手快脚服侍她去了外面衣裳窝在床上,又要张罗着和丁香弄点热汤来。若瑾半倚在床上看她还要往厨下去,忙开口道:“先别忙,我有话要说。” 丁香心里有数立时站住了,豆蔻一脸疑惑看看若瑾,迟疑着也站在了若瑾床前。 “只怕咱们这回是走不了了。”若瑾叹了一口气道。丁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可是姑娘,听嬷嬷传话,是想叫您依原来的打算,先脱身……” “嬷嬷叫伯府扣住了,也不知是哪里出的岔子,他们知道了些什么。”若瑾说着不自觉地又摸了摸那个装着耳塞的小荷包,“听陆大娘的传话,只怕天一亮就有人来接咱们回去了。我若真的用了返魂丹,明儿人一来发现我死了,你们怎么办?嬷嬷又怎么办?” 看丁香欲言又止,若瑾又道:“原先只当他们不留意咱们,我死了他们正好称心,咱们才可脱身。如今看来,不定有什么打算着落在我身上,竟如此上心。若是明天他们接不到我人,岂能轻易放过你们,至少一个服侍不力的罪名跑不了的。” 丁香抿了抿嘴道:“婢子不怕受罚,只要姑娘好。”豆蔻虽平时行事莽撞些其实脑筋转得极快,听了几句也明白过来,跟着道:“我也不怕。伯府居然还扣下了林嬷嬷,姑娘回去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若瑾拉住两人的手道:“你们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咱们一处伴了这么多年,说是主仆,跟亲姐妹也差不多。我一走了之,你们又不是家生子儿,在府里没根没基的,真被卖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处怎么得了?还有嬷嬷,我不能叫她白疼我一场到老落了没下稍儿!” 打骂两人是不怕的,可听见被卖,豆蔻丁香齐齐打了个寒噤。“可是姑娘……” 若瑾摆手止住了她们的话,“别再说了,你们都不在,我独个儿跑了有什么意思?何况离了你们,我怕是根本逃不掉呢!”见两个丫头都红着眼圈,若瑾笑道:“好了,忠勇伯府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我好歹还算是嫡出的小姐,总不至于进去就叫人一口吃了!” 见若瑾打定了主意,丁香也不再多说,只道:“那……我再去做点热汤面,姑娘一天没好好吃饭呢。” 若瑾道:“就是这样!打起精神来,咱们都吃一碗,明天就能见到嬷嬷了。只要咱们在一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第二十九章 回府 栊翠庵毕竟偏僻些,今日天气阴冷又不逢义诊,偌大个庵堂竟没有什么香客。只有忠勇伯周玠一大早便来到了山门前。 忠勇伯府原是军功起势,武道传家。当年的周钺老伯爷一身武艺高强不说领兵布阵更是出神入化,号称“万人敌”。就是若瑾的父亲周硕也是从小混迹在军营,积功累迁做到了京师健锐营统领。可自打周硕从马上一跤跌下英年早逝,姚夫人就怎么也不肯让唯一的儿子再走这条路。因此周玠可说是虎父犬子,身上半点功夫底子也无,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上这落霞山骑不得马,又不能跟女人似的坐轿,一路山道上来着实累坏了。 好容易站在山门外,周玠也不进去,只抬抬下巴,自有婆子上前说明来意。恰逢庵主新近闭关,督监清信亲自来回说已吩咐了去请若瑾,“姑娘尚需收拾行装,还请伯爷稍待。” 周玠倒不拿架子,点头道:“舍妹在此叨扰多年,承蒙贵庵堂看顾替她消灾解难。”说着取出一张千两银票递了过去,“一点香火钱,还请师太务必收下。” 清信并没推辞,转手交给了身边小徒净适,含笑道:“看顾不敢当,是周姑娘与我佛有缘。况且姑娘温柔知礼,敝庵上下都极喜欢她。” 温柔知礼?周玠心里冷笑。料想一个小丫头在这清苦之地寄人篱下一待就是十年,也养不出什么嚣张跋扈的脾气! 昨日碰巧撞见林嬷嬷,觉得蹊跷干脆带了她进府。再三盘问只说是下山找药铺替姑娘配药吃。这个妹子体弱多病周玠早就知道,听了这话倒也挑不出什么不对来。只是最近连着几件事巧到了一块儿,他又是个谨慎人,这节骨眼儿上断不许再出什么岔子误了自己前程,索性直接留下那嬷嬷。 其实打心底里,周玠就没想过这个几乎素未谋面的二妹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一早来接不过是以策万全罢了。此刻听清信形容她温柔,果然不出所料,只盼不要太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才好。 正寻思着是不是想办法从宫里请位精奇嬷嬷好调教若瑾,周玠就见几个年轻女子款款走来。 当先一人十三四岁形容,披一领湖蓝缎面暗纹花卉连帽斗篷,规规矩矩微低着头行至身前才抬头看了周玠一眼,微微一笑便盈盈拜了下去:“若瑾见过兄长。” 单这一笑一拜,周玠就觉得眼前灿然生光,心里竟忍不住大叫一声“成了”! 如此姿容,如此风致,别说那个病得七死八活的张三,但凡有眼睛的哪个能不爱?还怕什么相看?果然是自己时运到了! 周玠越打量越满意,脸上笑容更亲切了三分,“瑾妹妹长了这么大了,快快不必多礼!”待若瑾起身,又道:“知道你身子大好了,母亲高兴得很,特命我来接你回去,咱们这就一家团聚。” 周玠上山自然带了软轿,早有丫头婆子上来要扶若瑾。若瑾却轻轻摆手,回过身来朝众尼深施一礼:“若瑾谢各位多年呵护之恩。” 众尼再是不舍,也知道没有留她一辈子留着庵堂的道理,只有双手合十,齐念一声“阿弥陀佛”保佑若瑾从此顺遂。净远净澄几个年纪小的直哭得泪人一般,终究是看着若瑾坐上软轿慢慢下山去了。 落霞山只在京城近郊,坐马车到忠勇伯府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周玠这一趟走得虽然匆忙,仆从车马该带的一样也没省。若瑾主仆坐的那辆马车并没有镶金嵌银,可打了桐油的车辕车厢光可鉴人,竟是花梨木的。忠勇伯周玠亲自骑马陪在一旁,时不时还面带微笑弯身向那马车中人嘘寒问暖,再加上之前的种种传言,有心人哪会不知这里面究竟坐的是谁? 马车一路到了忠勇伯府,直接从西角门进去,二门外又换了青布小轿,直到垂花门外才停了下来。两个婆子还有几个小丫头已是等在那里,见若瑾要下轿却没人殷勤来扶,还是豆蔻丁香忙从后面赶上来小心搀了她出来。若瑾这一站定,众人却齐齐呆了一呆。自家的大小姐就是京城出名的美人,不料这个二小姐竟似也不差。 若瑾面上没有丝毫被怠慢的尴尬,只似笑非笑扫了众人一眼。打头一个婆子这时方上前请了安道:“二姑娘好。”说罢侧身在前引路,早有小丫头飞跑进去通报。 进了垂花门就是内院,若瑾跟着那婆子走在抄手游廊上,随意打量着周围的景致。既没有初入豪宅的惊羡局促,也没有刻意压制的呆板,便像在自家闲庭信步一般说不出的自在,几个下人见状倒收了几分轻视之心。领路的婆子态度也多了几分恭敬,赔笑道:“二姑娘留神脚下,这边走,夫人在忠雅堂等着姑娘呢。” 忠雅堂正堂里坐着的不止姚夫人,还有少夫人刘氏同大小姐周若瑜,但这会儿的气氛却无论如何算不上好。 因为浮曲阁走水,原说要过了年再做打算,可周玠又临时起意即刻就接了若瑾回府。仓促间哪有地方能住人?无奈之下,还是只得先占了许给若瑜的清袭院。 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周若瑜并不是一味只会耍刁蛮不知事的,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心里郁卒可想而知。今日姚夫人本来吩咐了她不必过来的,可若瑜一来咽不下这口气,二来也想看看这个自小被嫌弃的灾星二妹是怎么个模样,此时正拉了脸坐在母亲身边。 姚夫人既答应了儿子替他谋划,那做戏就要做全套,再是不耐也得忍了。听了丫头传话,只稳稳坐在那里不动分毫。 只有刘少夫人,看看婆婆,再看看小姑,听见外面丫头们的声音知是若瑾到了,犹豫一下还是往外迎了几步。 小丫头打起帘子,却把丁香豆蔻拦在外面。两个丫头一路都提着心,生怕行差踏错给自家姑娘丢脸,此时更是不敢造次。虽是担心,见若瑾颔首无言,也都乖乖留了外头。 轻轻提裙迈进屋里,若瑾就见一个年轻妇人迎了过来,个子娇小笑容和善,头上插着一支金步摇,知是周玠的发妻刘氏,忙蹲身行礼。果听那妇人笑道:“妹妹快别多礼,我是你嫂嫂,母亲在里面盼你多时了呢。” 自有丫头伺候若瑾脱了斗篷,刘氏牵着若瑾的手转过一座十二扇的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方是正堂。 若瑾抬头望去,那个坐在上面脸板得一丝不苟的中年贵妇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了? 第三十章 拜见 不容若瑾多想,早有人递了跪褥来,若瑾来时就知这一遭总是免不了的,也就低眉顺眼跪了,口称:“女儿若瑾请母亲安!” 算起来,从若瑾出生到现在,这倒是母女俩第一次见面。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姚夫人却也没刻意难为,只道了一声:“罢了,起来吧。” 若瑾忍不住抬头看向姚夫人,按年纪来算她该还不到四十岁,面容却丝毫不显年轻,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儿骨肉相逢的惊喜亲热,满满的全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虽然早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可被嫌弃到这种程度还是让若瑾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为这身体的原主儿悲哀。 若瑾这里看着姚夫人,若瑜也在一旁挑剔地打量着她,可若瑾远不是她想象中畏畏缩缩见不得人的乡野村姑。 模样儿不必说了,若瑜原也没以为自己的同胞妹妹会生得丑陋,可就连行动举止也如行云流水般优美大方。面庞体态略怯弱些,倒格外让人怜爱,一身鹅黄缎子出风毛绣竹叶梅花圆领棉袍丝毫不显臃肿,硬是让她穿出了几分盈盈楚楚的味道。 若瑜一向自负美貌,见这个莫名其妙的所谓妹妹风采竟隐隐还要胜过自己两分,心里如何不恨。恰刘氏拉了若瑾过来,笑道:“这位就是咱们伯府的大姑娘了,闺名就叫若瑜。”若瑜立起身来,微微仰着下巴,等着若瑾给自己行礼。 不用刘氏介绍,若瑾也知道这个穿着杏红绫子袄的少女必是那个同人不同命的姐姐周若瑜了,不然,坐在姚夫人身边的还能有何人。这女孩儿鹅蛋脸水杏眼明**人,端的是好一朵人间富贵花! 可是……怎么竟和自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呃……莫非是异卵双胞胎?若瑾胡思乱想着刚要下拜,若瑜一个眼风,贴身丫头侍棋过来居然也放了个跪褥在她身前。 若瑾不敢置信地看看那个菱花织锦的跪褥,又抬头看看若瑜。这个嫡亲姐姐眼梢微吊,嘴角仿佛还噙着丝笑意,一脸“就是要折辱你你能怎么样”的趾高气扬。 若瑾心里无语至极,怎么这姑娘看着精明,内里却是个绣花枕头?怎么能蠢成这样?当着一屋子大丫头小丫头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使下马威,但有一点风声传出去,这不友不悌的名声就算落定了! 偷眼看姚夫人时,却见她正端着茶碗用盖子慢条斯理撇着浮沫儿,眼帘都没抬一下。若瑾无奈地咽了口气,心里悄悄打着主意,要不要干脆助她坐实了这名声?这样想着,若瑾委委屈屈咬着嘴唇,眼里渐渐蓄起一汪泪来。 刘氏在一旁看着也觉若瑜过分。可自她嫁过来就知道这位大小姐是婆婆的宝贝,府里的娇客,半点儿得罪不得的。身边的嬷嬷也嘱咐她要像敬夫君一样敬着这小姑子,处处让她为先,明里暗里也不知忍了多少委屈。又见连婆婆也不发话,到底不敢吭声,把劝解的话咽了回去。 “姐姐……”就听若瑾低低叫了一声,却没动地方。 “还不跪下!”若瑜见若瑾那我见犹怜的模样越发心里烦躁,恨声道:“没教养的小贱婢,谁是你姐姐?!叫大小姐!” 若瑾眼泪就滴了下来,转身朝姚夫人跪了下去,悲声道:“母亲!阿瑾,阿瑾……” 这话就不像了,姚夫人皱皱眉,道:“瑜儿,她不懂规矩找人调教就是,你跟个乡下丫头置什么气?” 若瑜哪里听得进去,尖声道:“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怨不得都说你是个灾星!也不嫌晦气!咱们忠勇伯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这么大喊大叫泼妇一般,也不知是谁丢脸,若瑾心里暗自冷笑。也不接话,只掩着脸无声流泪,倒要看看姚夫人怎么收场。总不成费了心思接自己回来,刚进门再撵出去? “什么灾星!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忠勇伯周玠正走到门口,若瑾在他眼里就如官印一般,忙大喝一声。 喝止了若瑜,接着才给姚夫人问安,又冲刘氏道:“还不快扶起二妹妹来。” 周玠足足大若瑜七八岁,父亲去的早,虽然也疼她,在她面前还是有长兄的威严。若瑜兀自瞪着眼,也不敢再乱嚷了。 若瑾这才顺势就着刘氏的手站了起来。周玠眼睛一扫就知道怎么回事,对若瑾安抚道:“若瑜脾气急,心地是好的。你是妹妹,也该多敬着她些。” 又对若瑜笑道:“教导妹妹规矩也不在这一时,这么大了还发小孩子脾气。”三言两语就把场面圆了回去,却不提若瑜一句不是。 见众人都不吭声,周玠笑道:“瑾妹妹回来,咱们总算一家子骨肉团圆。可去见了老祖宗?” 刘氏忙道:“老祖宗说近日身上不好,今儿就不见了。”周玠听了也不以为意,只道:“老祖宗最不耐烦打搅,等哪天她老人家心情好了,婉娘再带了妹妹去吧。” 刘氏忙恭声应是,又听丈夫吩咐道:“妹妹回来是喜事,该派人去请西府里二叔并几位弟弟妹妹们来,都见见面。再叫厨房置几桌酒菜,咱们中午就在这花厅贺一贺!” 他自己说得高兴,姚夫人脸色早黑了下来。见到若瑾,她心里就像有根刺戳来戳去地扎得生疼,可恨这小贱人还出落得如此标致。经过刚才一番哭闹,哪还有心情再应付场面,只怕对着这张脸饭都吃不下去!冷冷道:“我乏了,你们自去安排吧。” 若瑜也站起身道:“我陪着母亲。” 刘氏赶紧道:“娘早起就说头疼,若不是等着要见二妹妹,只怕还坐不住这半日呢!娘快进去歇歇,二妹妹这里有媳妇照料。” 周玠怎会不知母亲的心思,她能许若瑾在眼前待上这么久已是十分难得,忙躬身问道:“母亲可要紧?”姚夫人不说话只摇摇头,看也没看若瑾一眼,扶了若瑜的手自回了后堂去。 看若瑾眼睛哭得红红的,越发可怜可爱,周玠心里简直满意之极——长得可人意儿又是个逆来顺受的,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吗?! 刘氏在旁笑道:“妹妹赶了这么远的路也累了,不若先安顿下来。这认亲的事儿缓缓再说。” 一心还挂着林嬷嬷,若瑾哪有心思再去应酬什么西府的姐姐妹妹,闻言正合己意。周玠心情正好,看着若瑾就想到自己的锦绣前程,也点头道:“那改日吧。先让你嫂嫂带你下去休息。” 刘氏携了若瑾的手道:“清袭院离母亲这里不远,妹妹跟我来吧。妹妹那个嬷嬷,今儿早起我已安排先过去替妹妹收拾了。” 嬷嬷没事!若瑾一口气松下来,对着刘氏露出了进府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 第三十一章 动手 清袭院说是不远,刘氏带着她们也足足走了有一刻钟。林嬷嬷早在门首企盼,若瑾一眼看见,欢喜非常,面上却只微微含笑。 林嬷嬷上前几步给刘氏和若瑾见了礼,迎着她们进了院子。五间正房坐北朝南,采光极好,暖阁倒座一应俱全。虽是冬日里花木藤萝并不繁盛,也能看出收拾得精洁异常。刘氏就笑:“这院子别致敞亮,离老祖宗的春晖堂、夫人的忠雅堂都不远,早晚请安都便宜。难得还有棵百年金桂,秋天开了花香得满府都是,因此叫了这个名儿。”说到这里,看着若瑾道:“大姑娘很喜欢这里,原说收拾了给她的,是你回来得巧。” 若瑾明白这是她有意提点了,忙接道:“阿瑾知道,多谢嫂嫂。” 比之盛气凌人的若瑜,刘氏更喜欢这个今天才见面的小姑,见她这样通透,心里暗自点头,又指了林嬷嬷道:“伯爷怕妹妹初归家住的不惯,特叫了你身边的嬷嬷先来替你收拾。行李才刚也送了来,你瞧还有哪里不妥帖,可使了人去告诉我。” 若瑾闻言又屈膝道:“多谢兄长嫂嫂费心。”刘氏忙扶了她笑道:“自家人不必这样客气。这里我只先配了几个粗使丫头婆子。照大姑娘的例,妹妹这里也该有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我瞧你身边只有两个贴身服侍的,缺的人回头再补上吧。” 若瑾眼帘低垂,轻声道:“这样就很好。嫂嫂知道的,我……不敢事事与姐姐比肩。” 刘氏怜悯地看着她,说道:“到底是回家了,别想那么多。先歇歇吧。”若瑾恭敬送了她出去,转回身屏退了丫头婆子,待进了房一把就抱住林嬷嬷:“嬷嬷,你可吓死我了!” 林嬷嬷轻拍着若瑾薄薄的肩背,也伤感不已:“姑娘,是嬷嬷误了你了!” 若瑾忙安慰道:“嬷嬷别这么说,原是我想得太天真了。真要弄什么假死,不知还要出什么纰漏呢。” 豆蔻又哭又笑地道:“姑娘担心得一晚上都睡不着。听了那大娘传信儿知道您在伯府,又怕您受什么罪……” 林嬷嬷接过若瑾递来的耳塞,叹道:“再没想到会碰见伯爷。虽没让他见着我去车马行,也像是起了疑心,硬是留在府里,连个字条儿都递不出去……” 若瑾笑道:“嬷嬷别想了,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既上了心,我们怎么也走不脱的。” 林嬷嬷道:“还是姑娘说得对,看情形是伯爷对姑娘有什么图谋。咱们既然不得已进来了,只怕得步步小心。” 若瑾此时倒坦然了,在这屋里转了转笑道:“咱们见招拆招吧。瞧这屋子果然精致,”说着坐了那透雕喜鹊登枝黑檀描金漆嵌螺钿拔步床上,道:“我也享受一回伯府小姐什么滋味儿~” 若瑾原是故意调笑逗林嬷嬷开心,不想却触动了她的情肠,眼圈儿一红开口道:“我的姑娘……” 刚说了半句话就听见外面一片喧嚷,豆蔻丁香惊疑不定忙开门去看,若瑾微微一笑道:“来得好快。”不紧不慢也向门口走去。 一群人气势汹汹已冲进院儿里,被一群丫头婆子簇拥在前面的不是周大小姐周若瑜还能是谁。 如女王出巡般的若瑜头昂得高高的,当先朝正房走过来。身后除了几个贴身丫头,俱是身强力壮的中年仆妇,个个看起来面色不善。 清袭院的洒扫小丫头战战兢兢行了礼就远远避过一旁。豆蔻丁香二人哪见过这等阵仗,只当是来打架的,唬了一跳,连忙把若瑾护在身后。 若瑾轻轻拨开她们,上前两步叫了一声“姐姐”,若瑜便像没听见似的,连正眼也没看她。只在房前阶下站定,大声道:“给我搬!” 那些下人得这一声就如得了军令,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往里冲。林嬷嬷正站在房门口,见此情形倒不似丫头们那般慌张。稳稳走过去给若瑜行了礼问道:“大小姐这是何意?这院子是夫人亲口吩咐,少夫人安排二姑娘住进来的,您……?” 若瑜哪里肯跟她搭话,还是身后大丫头侍棋站出来说道:“不用妈妈提醒,我们自然知道。只这屋里的摆设原是夫人赏给我们大小姐的。如今院子被二姑娘占了去,大小姐怕东西不合二姑娘的喜好,特来使人搬回去,请二姑娘再另挑好的。” 这丫头说完,立起眼睛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搬?!” 林嬷嬷皱了眉还待说什么,若瑾生恐她吃亏,忙过来拉开她,冲她摇了摇头。又对若瑜道:“多谢姐姐想得周全。” 若瑜只拿眼角斜了斜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你识相!” 这边十几个丫头媳妇子已开始把东西一样样从屋里拿出来,什么玛瑙罐子水晶瓶,宝石盆景玉山子,鎏金錾银的铜香炉,烧了鹤舞云端花样的瓷桌屏,雕了花开富贵牡丹图的竹炕屏,就连痰盒漱盂也没落下,流水价从眼前过。 另一个大丫头抱琴还道:“都小心些,这可是夫人私库里的,磕了碰了一点儿要拿你们是问!” 若瑾还没怎样,豆蔻丁香这会儿明白过来直气得脸色煞白。刚刚进府就让人欺负到门上来了,姑娘何曾受过这样委屈?怪不得姑娘先前不愿回来,这里果不是什么善地! 见四个壮年妇人小心翼翼把那架桐荫仕女图的鸡翅木八扇大屏风也给抬了出来,豆蔻忍不住道:“干脆把桌椅板凳也都搬走,只留几间空屋子才算真干净!” 侍棋看着她冷笑一声道:“好叫这位姐姐知道,不单桌椅板凳,就是妆台床榻也都是库里上了册子的。大小姐好心,赏给你们用。姐姐可要仔细些,略蹭破点儿漆皮儿~~也怕你们将来赔不起!” 豆蔻大怒,扬手就要去打侍棋。丁香见机得快,怕她给若瑾惹事,忙一把拉住了。 侍棋本是若瑜身边一等得用的人,副小姐似的府里谁见了不给三分笑脸。见豆蔻竟敢动手,想也没想反手就是一巴掌。 豆蔻正被丁香拽得紧紧的不肯放手,不妨让侍棋狠狠一掌打了个正着。 第三十二章 敲打 侍棋手上养了一寸多长的指甲,这一巴掌下去豆蔻半边脸顿时就肿起来,腮上还划了一道不浅的血印子,看着甚是吓人。 侍棋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下竟让豆蔻见了血,偷眼看自家主子时,见若瑜丝毫不以为忤,脸上倒带出一丝笑意,心下大定。故意哼了一声道:“果然是奴才随主子,乡下来的贱丫头没规矩没教养!大小姐跟前也敢猖狂……” 仗着主子的势得意洋洋正说得嘴响,就听“啪”的一声,侍棋脸上也照样挨了一巴掌。 打人的正是才刚一直没做声的若瑾。 众人不料这个看起来软弱好欺的二小姐动起手来居然干脆利落毫不含糊,满院子丫头婆子齐齐呆了一呆。 连若瑜也愣了一瞬,明白过来不由柳眉倒竖,“我的人你也敢打!” 若瑾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走到若瑜跟前施礼道:“姐姐,这丫头在主子跟前如此轻狂,恐带累了姐姐也坏了名声,妹妹不得不出手教训。” 若瑜怒道:“我的丫头凭什么你来教训?!你是个什么东西,贱丫头一个,还敢跟我论起姐妹来!” “姐姐,你我一母同胞,这样贬低妹妹,又将母亲置于何地?”若瑾轻声道。 “笑话!娘会在意你这小贱种?!克父克母的扫把星!灾星!还没回来就烧了浮曲阁,一进府就抢了我的院子!但凡有点廉耻就该赶紧滚回你的尼姑庵当姑子去!”若瑾越说越气,原本极明艳的五官都有些拧歪,“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说来说去还是记恨着自己占了这院子,这位大小姐还真是……一言难尽。若瑾心里暗自翻个白眼,巴不得你能赶了我出去呢,谁愿意待在这儿看人脸色! 想到这儿,若瑾心里一动。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么急急接了自己回来为了什么,要是只为面子,那自己表明一心向佛,府里有了台阶下,是不是就能如愿出去? “既然姐姐如此厌弃,若瑾也在佛门清净地待惯了,定不强留在此。”若瑾干脆吩咐林嬷嬷她们收拾行李,“请姐姐容我去拜别母亲兄长,这就离府。” 若瑜冷笑:“好,只要你自己愿意走,打人的事儿我不跟你计较。”看着这位二姑娘连行李都未打开就要走,再看看大姑娘的脸色,也没一个敢拦。 正乱着,忽听有人喊了一声“大姑娘!”一个四十来岁年纪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穿着蟹壳青的素罗通袖长袄茧绸裙子,头上端端正正绾了个圆髻,插着赤金簪子,是个有体面的仆妇打扮。此时还微微有些气喘,显然是急赶来的。 若瑾不认得,若瑜却知道是姚夫人身边的董嬷嬷。虽在盛怒之下,也勉强笑着喊了一声“嬷嬷”,身后大小丫头一齐弯身见礼。 那董嬷嬷笑道:“大姑娘原来在这儿,倒叫老奴好找。武威侯府使了人来给姑娘送了一篓子福橘,说是谢谢前儿的梅花。” 听见武威侯府几个字,若瑜眼睛都亮了,哪还顾得别的,娇笑道:“他们也太客气,几枝梅花值得什么,还特特地回礼。” 董嬷嬷道:“说是宫里赏下来的,拢共这么一篓儿。知道姑娘爱吃就都送来了,还带了他家大小姐的信来。” 若瑜忙问:“荧儿带了信?在哪里?他家世子可来了么?” 董嬷嬷道:“世子没来,几个婆子被少夫人留在那里呢,说是要问问大姑娘可有回信儿带去。老奴寻了半日,才知道您来了这儿。” 若瑜听了就要去,又指了若瑾道:“她正闹着要出去,嬷嬷不如禀报母亲一声,叫她走了罢。”说完转身走了。侍棋捂着发烫的脸还想说什么时,叫董嬷嬷一眼瞪得不敢言语。其余下人愣了片刻,小心搬着各样物事也跟了出去。 几句话支走若瑜,董嬷嬷倒像是刚看见若瑾主仆的情形,惊讶道:“这是怎么了?二姑娘可是哪里不如意?” 豆蔻见她故意装腔作势,不顾脸疼,气道:“哪儿是我们姑娘不如意,是你们大小姐搬空了屋子,非要挤兑我们走!” 林嬷嬷忙喝止她,说道:“二姑娘正说这次回来没能孝敬夫人一天,还惹得大姑娘处处厌弃,不如还回栊翠庵去。” 董嬷嬷叹道:“二姑娘真是孝顺,不枉咱们夫人时时想着。只这儿才是您的家,再提栊翠庵不是更叫夫人伤心。”说着上前拉了若瑾的手,笑道:“姑娘可别多心,夫人可是真真正正疼姑娘的。前儿听说姑娘身子好了,立逼着伯爷去接回来。就是大姑娘,不过多年没见跟您有些生分,其实极好相处的。” 说着就笑:“早起大姑娘对夫人说要让妹妹自去挑了合眼的物件儿装饰屋子,夫人还笑她爱操心来着。”董嬷嬷看看豆蔻的脸,接着道:“大姑娘一片好心,生生叫不晓事的下人把事情做坏了。” 若瑾自见着董嬷嬷,心里就知道不好。连若瑜都要对她客客气气,可见是姚夫人身边得用的。特地赶来,就是要安抚住自己。 又听她说:“姑娘年纪轻,一时有些气性想左了也是有的,咱们做下人的该劝着些。哪能动不动就撺掇主子出走,叫外人知道了,只会笑话姑娘不懂事,辜负夫人的慈母心肠。” 话是对林嬷嬷她们说的,敲打的却是若瑾。被人欺负到头上就得乖乖受着,稍有反抗就是辜负人家的“一片好心”。若瑾听得郁闷不已,却明白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一味强硬叫她们起了提防心倒不好了,也就不再提要走的事。 董嬷嬷亲自扶着若瑾进了屋子坐下,道:“姑娘且先歇歇,待会儿自有人来带姑娘去挑东西。”说罢,见若瑾无话,笑眯眯地去了。 丁香几个打量着方才还花团锦簇的屋子眼下被搬得雪洞一般,既生气又心疼若瑾,眼圈儿都红了。若瑾哪顾上这个,忙忙跳起来扳过豆蔻的脸,“快给我看看,伤得怎么样了?” 第三十三章 祖母 豆蔻脸上的血口子足有两寸多长,表面皮肤微微翻开,在肿胀的面颊上看着着实可怖。若瑾细看之下,发现伤口并不深,此刻也已不再流血,遂吩咐一声:“丁香,把药箱里第二层那只朱红色的瓶子拿来。” 丁香忙忙去了,还吩咐外面小丫头打了水取了干净帕子来。若瑾亲自动手替豆蔻仔细清理了伤口,又将那瓶子里的粉红色药末儿小心给她敷了一层。 “嘶……”豆蔻只觉得一阵刺痛,忙问道:“姑娘,会不会……会不会留疤?” 若瑾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故意逗她道:“这会儿知道痛了,刚才不是还要逞威风么?放心,破了相嫁不出去,我养你一辈子!” 豆蔻又羞又怕,眼泪汪汪地不敢出声。若瑾替她上好药在一旁净手,笑道:“好了,你家姑娘的手段你还不知么?” 豆蔻听了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道:“姑娘可吓死我了!”想到侍棋被若瑾一巴掌打得目瞪口呆,竟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小蹄子也没讨了好去!还是姑娘厉害,给我报了仇!” 话音没落,就听林嬷嬷喝到:“跪下!” 豆蔻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见林嬷嬷虎了脸,噘着嘴老老实实跪了下来。就听林嬷嬷厉声道:“你可知道错了?” 豆蔻不服气道:“我知道嬷嬷定是说我方才强出头,难道眼睁睁看着姑娘受欺负也不出声?” 林嬷嬷道:“还敢顶嘴!你今天强出头给姑娘挣来了什么?还敢说让姑娘给你报仇,要你这丫头是做什么用的?!给主子招祸找麻烦?!” “别说是维护主子,若是姑娘刚才不出手,你这打白挨了不算,就是叫一顿棒子打杀了也寻常!” 豆蔻仿佛这会儿才知道怕,听见“打杀”轻轻打了个寒噤,再不敢犟嘴。 林嬷嬷恨声道:“原先在山上,姑娘纵着你们就罢了,我也不理论。越发不知道轻重,到现在还满口里‘你’啊‘我’的没个上下尊卑!如今这是什么地方儿?不说四面皆敌总是势单力孤!只有咱们几个能当个臂膀,你不说审时度势真正为姑娘分忧,还一味只逞血气之勇,这就是你的忠心了?把你自己填进去还罢了,早晚给姑娘招祸!” 一番话说得豆蔻丁香都低头思量。若瑾知道这是为她们好,依豆蔻的莽撞性子,只怕往后有吃不完的亏,也就没拦着。 林嬷嬷训了半日,最后道:“这大宅门里头的道道儿,我也教过你们不少,只从前用不上,你们也不往心里去。既回来府里,就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还要罚豆蔻跪足一个时辰反省,若瑾死活劝住改了抄书。豆蔻自此果然收敛许多,这是后话。 过后果然少夫人刘氏又叫人送了许多摆饰来,虽不如原先奢华,也很看得过去了。 接连几日太平无事。若瑜想是受了什么交代,并没有再来找若瑾的麻烦。至于姚夫人,若瑾每日晨昏定省,连她的门都没得进去。只叫在院子里冲着上房磕头行了就罢了。除了初回来那一日,姚夫人竟是连面都不肯再见。 若瑾本与这位“母亲”没有什么感情,见姚夫人如此倒也算不上伤心。只心底疑惑越来越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都说母爱如山,当真因为什么八字儿就把自家的亲骨肉嫌弃若此?何况静玄师太早说过自己命格不差,那“七杀朝斗”的说法分明是有心人有意为之,姚夫人这做母亲的真不知道? 问林嬷嬷时,林嬷嬷只推说不知,半个字也不肯吐露。若瑾看出她实是不愿说。可心里也知道嬷嬷只会为她好,也只得暂把疑问压在心底。 这一日,姚夫人更是早早打发了人来说不用去请安。若瑾乐得省事,打扮齐整只照例往春晖堂去走一趟。 春晖堂是郑太夫人的居处。太夫人自周玠的父亲周硕去了,便把中馈全权交给了姚夫人,寻常不轻易见人。近几年连日常请安都免了。因此,就是周玠、若瑜两个平日也不大来扰她清静。 只有若瑾,自打住进来,就照林嬷嬷的嘱咐一天不落地去请安。不得见也不以为意,照样门外磕了头再走。 今日上房门外迎候着的依旧是那位慈眉善目的孙嬷嬷。孙嬷嬷看着若瑾袅袅婷婷走进来,却没再说“太夫人不舒服”之类的话,只笑眯眯地将她往屋里让。 若瑾微微惊讶了一瞬,很快又镇定下来。满府里连姚夫人都算上,林嬷嬷只交待务必要尽力讨得太夫人的欢心。只怕这位隐居深宅的老祖宗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一心向佛万事不管。 如今自己的命运大半捏在人家手里,不得不处处小心。也不知这位老祖宗究竟是怎生模样。 若瑾轻轻整整衣裙,将手炉递给丁香。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孙嬷嬷迈进门槛。 屋内果是温暖宜人,并没焚香,却有檀香的气息似有若无。若瑾在尼庵待久了的人,一闻就知道这是经年礼佛才浸染出来的味道。 郑太夫人却不像若瑾想的那样正襟危坐高高在上,家常穿着赭石色竹叶暗纹缎面长袄,随意歪在临窗大炕上,手里慢慢转着一串佛珠。 长眉凤目,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只颧骨略高,看着性子刚强些。那一双眼睛就如古井般深邃无波。见她看过来,若瑾忙上前两步恭敬跪下磕头。 “起来吧,难为你有心。”这声音和她的面容一样无波无澜。 “若瑾初回府中,理当来拜见老祖宗。” 答了这一句,久久不见太夫人再说话。若瑾诧异地抬头看时,发现她正定定看着自己,脸上表情似喜似悲,那眼光却又像穿过自己看到了别处。 莫非自己同父亲长得极像,勾起了她的思子之心?若瑾自觉猜透了老夫人的心事,再看向她时就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忽听孙嬷嬷轻轻咳了一声,太夫人这才收回目光,手里的念珠又重新转动起来。就听她徐徐道:“既回来了,就安心住下。从前的事……不要再想。能在佛前侍奉这几年,也许正是你的福气。” “若瑾知道,谢老祖宗教诲。”若瑾恭谨答道。 “孙嬷嬷。”太夫人又喊了一声。孙嬷嬷会意点头,转身进了内室。不多时,重新出来,手上多了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 “拿着吧,原是你父亲的东西,给你做个念想。” 若瑾依言接了,忙谢太夫人赏。太夫人不再多言,摆摆手道:“去吧。” 第三十四章 玉佩 “真像,真像……”太夫人嘴里还在喃喃不停,屋里伺候的丫头已被孙嬷嬷屏退了出去。 “是啊,一转眼,瑾姑娘也这么大了。”孙嬷嬷陪在一旁也不禁感叹道,“容貌气度都不俗,尤其那双眼睛,真有几分像呢。” “看着是个好孩子,命却苦。既回来了,你替我多看顾些吧,别让太苛待了她,到底是硕哥儿当年……”提到自己儿子,太夫人愈发感伤起来,又道:“唉,姚氏……也是个可怜人。她一向看不惯瑾丫头,你只看着别让闹得太出了格儿,辜负了硕哥儿一片心。” “是。”孙嬷嬷忙恭声应道,又说:“只奴婢冷眼看这几日,夫人却没怎样为难瑾姑娘。就是大姑娘闹了一场,也被伯爷拘了回去。” 太夫人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念珠,叹口气道:“玠哥儿,倒不像他父亲。我素日看着,对名位忒看重了些。也难怪,自他父亲去了,他小小年纪就要立起来……” 孙嬷嬷接道:“老祖宗知道,这次接瑾姑娘回来,也是伯爷劝动了夫人。” 太夫人道:“我原打算再过些日子,把她接回来同瑜儿一道办个及笄礼,找个好人家嫁了,叫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也算全了硕哥儿的心愿。谁知倒是玠小子先提出来。看瑾丫头这样容色,只怕他有什么心思。” 孙嬷嬷跟了太夫人大半辈子,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忙道:“奴婢留意着,有什么动静先来报了您知道。” 太夫人点头道:“别的都还罢了,若是要拿这丫头换他的前程,我断不许!” 孙嬷嬷忙道:“老祖宗放心,奴婢知道轻重。”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您把那东西给了瑾姑娘,会不会……?” 太夫人微微摇头,“那原是她娘的物件儿,见过的人不多。”说着,眼光怔怔地看着窗外,许久方道:“何况过去了这么些年,官家,也未必就不后悔……” 孙嬷嬷看着太夫人,今日见到若瑾勾起她太多心事,惟恐引动旧疾。前几日不见若瑾说身体不适,倒也不完全是托词。自周硕去世,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极硬朗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尤其心悸的毛病,一到冬日就容易发作。 此刻太夫人脸色泛起潮红,孙嬷嬷忙去找来太医留下的天王补心丸给她服了,又轻轻替她抚着胸口,慢慢劝道:“老祖宗刚还劝姑娘,过去的事叫它过去罢,您……” 太夫人拍拍孙嬷嬷的手,道:“你不用说了,我省得。我累了,服侍我歇会儿吧。” 若瑾手捧着那小匣子慢慢走回去,脸上虽没什么骄矜之色,可一路上的丫头下人们都是看见了的。二姑娘孝心打动了太夫人还得了赏赐,这话不到半日就传得满府都知道。 姚夫人根本无所谓,她这位婆婆心里只有儿子,当年也是她硬按着头让她认下若瑾。周硕一死,太夫人也就不再管事儿全放给了她,整日避居在春晖堂连孙子孙女儿也不大亲近。什么赏赐,不过是看见若瑜又想起她儿子罢了。若瑾那贱丫头的命运捏在自己手里,凭她是谁,也休想改变。 若瑜听闻却咬碎一口银牙,祖母待她们一向淡淡的,怎么偏对这个野丫头青眼相看?也不知那小贱人怎么哄了祖母去,看那娇滴滴的模样儿就恶心!可她早得了哥哥告诫,也不敢轻易再去明着找麻烦,只索拿了个小丫头的错处,狠狠罚了她二十板子出气。 为了这么样赏赐,一个小丫头几乎送了命,若瑾当然不知道。此刻她心里正满是好奇。父亲虽然早早去了,可他对自己的疼爱是毋庸置疑的。想不到今日还能拿到一样他的遗物,能稍慰自己孺慕之心。 林嬷嬷自然也欢喜,在一旁看着若瑾打开那匣子。若瑾轻轻揭开盖子,里面是块玉佩。伸手拈起细看,极润的羊脂白玉雕的是玉兰、海棠和牡丹。触手生温,雕工极细,最难得那海棠花恰是天然一抹粉嫩,显然不是凡物。 只是这玉佩看着名贵,纹样却是玉堂富贵,哪里像是男子日常佩戴之物。怎么太夫人说是父亲的遗物? 若瑾心下疑惑,抬头看林嬷嬷时,却见她呆呆望着那玉佩,眼圈儿都已红了。若瑾一惊,忙问道:“嬷嬷,你这是怎么了?” 林嬷嬷忙伸手擦擦眼睛,勉强笑道:“没想到太夫人竟留着这个,还把它给了姑娘。”若瑾知道必有缘故,追问道:“嬷嬷知道这玉佩的来历?” 林嬷嬷接过若瑾递来的玉佩细细端详,答道:“没错,就是这个。姑娘看这海棠。当日你父亲偶然得到块美玉,说是这样粉嫩的糖色是万中无一。他亲自画了图样,交给徐大家,精雕细琢才成这玉堂富贵佩。姑娘得了这个,爱的什么似的,还要亲手打络子做成噤步。光配丝线就花了大半个月,倒比雕玉佩还费工夫了……” “姑娘?”若瑾听出不对,紧着又追问一句。 林嬷嬷这才觉出失口,忙笑道:“看看嬷嬷可不糊涂了,整日叫姑娘叫得顺了口。这玉佩是先头伯爷送给夫人的,后来说要留给女儿。只是大小姐跟姑娘一胎双胞,玉佩只有一个,就没再提过这话。原来在太夫人手里,如今还给了姑娘。” 林嬷嬷曾亲口说过,自己一岁多时父亲特意找了她来照顾的,一进府就在自己身边,从没服侍过别人,怎么会对姚夫人的事情如此清楚?再说姚夫人哪里当自己是女儿,有这玉佩还不早传给了若瑜?这玉佩又是怎么到了太夫人手里?甫一见面就给了自己? 恐怕那句“姑娘”不是口误!莫非自己的生身母亲当真另有其人?若瑾情知林嬷嬷是故意扯谎搪塞自己,还要追问时,忽听外面小丫头传道:“少夫人来了!” 没奈何咽下疑问,若瑾忙忙收好那块“玉堂富贵”迎了出去。林嬷嬷如蒙大赦一般松了口气。 第三十五章 西府 “嫂嫂今日怎么有空来?”若瑾将刘氏迎进小厅坐下,依旧是豆蔻、丁香泡了茶上来侍立在旁。 刘氏看看两个丫头,笑问道:“前日送来的丫头们可还合用么?若是有不服管教的,只管先撵出去,我再另挑好的给妹妹。” 新来的金橙、如意几个都进不得屋,廊下听见了这话都有些紧张。若瑾忙回道:“多谢嫂嫂,丫头们都很好,只是我自幼不惯人多在眼前服侍,因此跟前只留了她两个。” 开玩笑,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哪敢就放进屋来。若瑾连名儿也没给她们改,只叫在外头伺候。因说道:“正要回与嫂嫂,就把她两个定作二等丫头,那几个都算三等吧。这样比姐姐减了一等,也不至再惹了她生气。” 明明是一样的嫡出姑娘,却要处处小心谨慎。刘氏心里暗叹一声,笑道:“妹妹想得周全。既如此,就按这个上了名册,回头先把月例送过来。” 刘氏身后的大丫头玉竹忙道:“少夫人放心,奴婢回去就叫把上月的先补上送来。” 若瑾进府前几日恰才放过月例,离下月却还早着。若瑾知道这是刘氏的好意,虽不缺这点银子,还是冲她感激地一笑。 刘氏点点头,端起茶来啜了一口,赞道:“好别致的茶!这可是那‘寒香’?” 若瑾含笑道:“正是‘寒香’了,来前庵里赠了我些。阿瑾这次回来蒙嫂嫂多番照顾,我这里也没别的,就借花献佛送给嫂嫂吧。” “寒香”本来难得,何况若瑾这样知礼,刘氏更觉这个小姑子可人疼。示意玉竹接了丁香递过来的小罐子,刘氏笑道:“妹妹回来也有几日了,本该把二叔一家也请来聚一聚。不巧母亲连日身上不好,也不好操办。今日无事,不如我带你到西府去认一认亲,免得将来出门,说一家子姐妹兄弟都不认得,倒惹人笑话。” 认不认亲的,若瑾原也不甚在意。不过刘氏既提了出来,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心意,也就应道:“嫂嫂稍等,且容我去换一换衣裳。” 少顷从内室出来,刘氏见若瑾换了粉蓝底子五彩花草纹样的缎面交领长袄,月白湖绉裙子,正是前几日自己送来的几套衣裳里的。再看头上,却只插了根梅花竹节羊脂玉簪,不由道:“虽不是见外客,到底也不该太素净,不是才送来一匣子钗环,这时候正该戴起来。” 丁香捧了妆奁来,刘氏亲自拣了只翡翠嵌珍珠珊瑚的蝴蝶花钿儿替若瑾插在鬓边。退后几步相了相,满意道:“这样才好。咱们这就走吧。” 豆蔻脸上伤才好,还不大见得人,若瑾点了丁香,同那个叫如意的丫头一并跟着,随刘氏往西府里去。 垂花门前早有车等着,姑嫂二人共乘一辆清油小车。刘氏道:“二叔那里本也在咱们伯府,不过前头老太爷去了之后就分了家。他们虽没搬出去,却在中间起了一道墙。如今咱们倒得绕远儿从夹道里过去。” 若瑾早听林嬷嬷提过,郑太夫人只有一个独子,就是若瑾的父亲周硕。西府二老爷周研是祖父周钺的妾室马氏所出。周钺晚年偏宠马姨娘,把小儿子宠得不像,还起过念头要改立世子。幸亏周硕当时已成人,在兵营里靠着自家本事也混出了名堂,又与当时的太子交好。郑太夫人更是手段强硬,不惜断绝夫妻情分直要入宫请皇后做主。 周硕并无大错,轻易废立世子,这事儿闹到御前岂有好处?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周钺就承当不起,只好作罢,夫妻父子的情分也就到了头。 那老爷子索性划了西边儿一片几个院子给马氏,自己也搬了进去,与发妻嫡子竟摆出个不相往来的架势。没几年病死了,连装裹停床一应后事也都在西府里办的。 马姨娘倒也硬气,知道老太爷一去自己讨不了好,怕连累儿子干脆一头碰死跟了他去。却不知道郑太夫人早伤透了心,哪里肯同他们计较,就把那几个院子指给周研叫他自己过活。 马车吱吱呀呀走了半日,方才到得西府内院的角门。早有守门的婆子殷勤来接,刘氏带着若瑾一路行进去,就是二老爷夫妻住的正院儿听雪堂。 二夫人杜氏早得了信儿,正带着几个儿女等在那里。 听刘氏喊了声“婶娘”,若瑾忙行礼时,见杜夫人细眉长眼,极温和模样。听刘氏路上提起,这位婶婶才不过三十来岁,眼下看来却憔悴得很,鬓边竟已有了几缕白发。 跟在杜氏身边的一个姑娘跟她长得极像,却不似她母亲怯弱,眉目闪动间颇见精神。刘氏介绍道:“这是你四妹妹若珍。”若瑾就知道这是杜氏嫡出的小姐了,两人见了礼,相视一笑。 刘氏接着指了一个细条身材的女孩儿道:“这是你三妹妹若琳。”若琳是姨娘万氏所出,穿了火红的裙衫,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生得甚是妩媚。看着若瑾却目光不善,敷衍着行了礼,眼睛只在若瑾的衣饰上打转。 刘氏微微皱眉,又指了最小那女孩儿道:“这是五姑娘若琪。”小姑娘看着不过十来岁,五官也精致,只是小小年纪脸上就现了戾气,倒比嫡小姐若珍还骄纵些。 见若瑾喊了声“五妹妹”,若琪却没还礼,直直盯着她道:“你就是那个从尼姑庵出来的灾星?” 一句话问出来,大家不由一静。杜氏尴尬间喊了一声:“若琪!”对若瑾抱歉道:“小孩子没规矩,二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若珍狠狠瞪了若琪一眼,小若琪却似根本不怕嫡母跟姐姐,得意一笑道:“我娘说你是个扫把星,谁碰上了就要倒霉的!我可不要沾上你的晦气!”说完竟转身“噔噔噔”跑进去了。 杜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没发作,若珍气得眼泪直在眼里打转。刘氏不禁道:“婶婶也太好脾气了!一个庶出的丫头敢当面指摘嫡姐,还不敬嫡母,很该受些教训!” 杜夫人叹口气道:“算了,真闹起来,等你叔叔回来,又有一场气好生。”说着,从身后拽出一个男孩儿,温声道:“来,见见你二姐姐。” 若瑾这才发现杜氏身后瑟缩着一个小男孩儿,看年纪该是刘氏路上提的三少爷周玹了。刘氏只说他身有弱疾,没想到这么瘦弱不堪,不是说有七岁了,看着只有四五岁的身量儿。 明明是个嫡出公子,倒缩手缩脚的,让母亲牵着也低着头不敢上前。若瑾走近几步,蹲下身子道:“你是阿玹吧?我是你瑾姐姐。” 那男孩儿微微抬起头,若瑾才发现厚厚的刘海儿几乎挡了他半张脸! 第三十六章 风波 大梁朝的男童大都梳两个抓髻在头上,就有刘海儿也是稀疏几缕,绝不至弄得这般厚重,明显是刻意要遮掩什么。 回想起来,林嬷嬷同刘氏都提过西府这位三少爷周玹先天就有弱疾,是胎里带来的。究竟是什么“疾”却都语焉不详,莫非,这“疾”就在脸上? 若瑾医家天性觉得好奇,但看男孩儿怯生生的模样儿也不好再细看,生怕吓着他。强忍住伸手拨开他头发的冲动,只笑了笑站直身子。 杜夫人解释道:“阿玹身子不好,不惯见生人……”周玹已经又缩回母亲身后,没被头发遮住的一只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若瑾。像只小小的松鼠,带些孩童的天真,更多的却是警惕,仿佛一有动静随时就要逃走。 那样子逗得若瑾想笑又有几分心疼,笑道:“小孩子怕生是常有的事儿,多见几次就熟了。”见若瑾似乎没察觉到异样,杜氏与若珍都松了口气。若珍面带笑意走上来,正要与若瑾说话,就听一直没怎么做声的若琳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什么怕生?分明是个妖孽!” 若珍脸色大变,转身怒视着若琳喝道:“你胡说!” 若琳丝毫不惧,冷笑道:“我胡说?嫂嫂同二姐姐不知道,这话可是父亲亲口说的!” 大约周研真的说过,若珍虽气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索性几步上前就要撕扯若琳。 若琳行三,本来就比若珍大,身量也高些,哪里肯示弱,就手朝若珍的头发抓去。两人各自的丫头惟恐主子吃亏,也跟着上了手,主子丫头厮打作一团。 刚跑走的小五若琪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看着打得热闹乐得在旁边拍手跳脚地又叫又笑。 细瘦伶仃的周玹早吓得一头扑进母亲怀里,杜氏一头抱着瑟瑟发抖的儿子,一头又怕女儿吃了亏,忙喝止若琳。她一向在庶子女面前没甚威严,哪有人肯听她的。杜氏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正是又气又悲又担心,难为的眼泪簌簌而下。 一时间,小花厅里热闹至极。若瑾只觉得一脑袋黑线:不过走走过场认个亲,怎么疏忽之间就成了全武行?周府的小姐们都是这样爆炭性子,一言不合就动手…… 刘氏一向信奉明哲保身,事不关己不愿多口的,此时也实在看不下去,皱眉大声道:“还不拉开姑娘们,成什么样子!” 跟着刘氏来的玉竹、芝兰并几个仆妇闻言忙上前,拦的拦,拉的拉,硬把这姐妹俩分了开来。 刘氏虽只是堂嫂,又是东府里的,但伯夫人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若瑾主仆敢在杜氏跟前放肆,刘氏的话倒还忌惮几分,也就顺势站开在一旁。 若珍虽然先动手,也没占到便宜,反被若琳把头发都扯散了。此时气得眼睛通红,见若琳撒手退开犹不解气,甩开丫头上去狠狠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若琳脸上。 若琳被打得一趔趄,尖叫着歪倒在丫头身上,正要还手时,忽听有人喝道:“住手!” 一个中年男子横眉竖目走了进来,白净面皮,略有些髭须,也算得上相貌堂堂。只是双颊微微下陷带了破相,且眼袋浮肿,脚步虚浮。若瑾学医的人,一眼看出这人早让酒色淘空了身子,透着几分萎靡之气。 若琳此时早收了先前的泼辣样子,仰着红肿的脸带着泪意喊了一声“爹~”。那一声九曲十八弯,不知包含了多少委屈在里头。 若瑾叫她喊得浑身寒毛都站了起来,偏周研周二老爷吃这一套,安抚地拍拍若琳的肩,转头冲若珍训斥道:“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怪不得琳儿琪儿都说你跋扈,今天叫我亲眼看见你打人!去,给你姐姐认错!” 若珍叫他几句话说得眼泪夺眶而出,悲呼一声:“父亲!您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打她?她,她欺负弟弟!”见若琳在父亲背后捂着脸挑衅地看着她,若珍咬牙道:“我打人是我错,我认!可她欺负弟弟在先,叫她先给阿玹认错!” 周二老爷这才发现缩在杜氏怀里的小周玹,见父亲看过来,小男孩儿身子骤然一抖,又往母亲怀里靠了靠。 看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添几分厌恶,二老爷满眼不耐地对杜氏道:“好好的又把他带出来做什么?丢人现眼!” 一进来就把杜氏母子三人骂了个遍,怪道的庶女们敢闹得翻了天,原来是有这么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爹撑腰。天下真有这样的父母,姚夫人竟不是独一份儿。若瑾看着若珍跟阿玹,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刘氏轻轻咳嗽一声,叫道:“二叔。”二老爷尴尬地冲她笑了笑:“叫玠哥儿媳妇看笑话了。”刘氏没答话,只道:“这是二姑娘若瑾,回来有段日子了,侄媳妇特意带她来见见叔叔婶婶并姊妹们。” 周二老爷看了一眼若瑾,随意点了点头,又冲杜氏吼道:“还不快带他进去!丢人丢到亲戚跟前!” 杜夫人脸色灰败,一句不敢反驳,也不顾跟刘氏若瑾打招呼,低头牵着阿玹就要往内室去。从若琪身边经过时,这小丫头趁人不备竟悄悄伸脚一绊。阿玹本来就战战兢兢走得不稳,吃这一下摔了个结结实实。 杜氏若珍忙上去扶他起来,发现这一跤摔得阿玹鼻血长流,襟前淋淋漓漓净是鲜血。若珍忙伸手替他擦,急急问道:“弟弟,弟弟,你怎么样?”杜氏更是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 阿玹却扁着嘴,哭都不敢哭,紧紧拽着母亲的袖子挣扎着要爬起来。若琪见状也喊了一声:“弟弟!摔着哪儿了?”扑上去挤开若珍,伸手就去撩阿玹的头发,嘴里还说:“快让姐姐看看,要不要紧?” 谁也没想到若琪手这么快,厚厚的刘海儿被她一把撩起,阿玹的脸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阿玹似乎被若琪的动作吓住了,一动不动愣在那里,惊恐地睁大眼睛。 那是张极清秀的小脸,可右眼的眼珠子却白乎乎一片,好像根本没有瞳孔! 第三十七章 鬼眼 事出突然,除了早有预谋的五姑娘周若琪,所有人的表情仿佛都定格了一瞬。 儿子生下来就异于常人,周二老爷大觉晦气,更对此讳莫如深,从不许周玹轻易见人。因此这么多年东府里竟无人知晓玹哥儿究竟患了什么病,连刘氏往来西府多次,也是头一次看清周玹的真面目。 “鬼眼!”刘氏失口喊了一声,禁不住连退两步。 若瑾却不害怕,还想要再看清楚些,反而踏上一步。 小周玹看着周围或害怕或鄙夷或厌恶的一张张面孔,忽然醒过神儿来,挥开若琪的手,放声尖叫起来。 杜氏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不住口地道:“乖,乖,他们都没看见!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乖,不怕,谁也没看见!娘在这儿呢!”说着,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我苦命的儿子啊……” 若珍看看惊恐尖叫的弟弟,痛哭不已的母亲,再看看笑得恶毒的若琪,站起来重重一把将她推倒在地,“都是你!都是你!你这个狠心烂肺的坏丫头!”还要再打时,被周二老爷拎住胳膊掼到一旁:“够了!打了姐姐打妹妹,你还要打谁?!都是你娘惯得你无法无天!” 周二老爷骂完若珍,又一脸嫌恶地看着杜氏母子:“孽障!孽障!当初生下来就该直接溺死了事!你一味护着有什么用?!老子的晦气都是这小孽障招来的!明儿就把他给我送到善堂叫他自生自灭,不然我亲手掐死他!” 这话一出,杜夫人慌得跪行两步抱住丈夫的腿:“老爷不能啊!老爷,我求求您,千万不能啊!阿玹身子弱,那善堂不是人待的地方啊老爷!不能把阿玹送走,他是您亲生的儿子啊老爷……” 周二老爷一脚把她踢开:“我没有这样的儿子!”杜夫人爬起身来不停地磕头,苦苦哀求道:“老爷我求求您,我,我再不敢叫他出来了!老爷,今天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叫他出来,老爷您怎么打我都行,求求你千万别把他送走!我自己,我自己照顾他,老爷,我们娘儿俩再不出来了!”说着又赶忙去拉儿子女儿一起跪,“阿珍,阿玹,快,给你们父亲磕头!阿珍,说你再不敢打人了!快,磕头,求老爷开恩……” 周二老爷只仰着脸不看她们,杜夫人的额头在硬硬的水磨砖石地上已磕得乌青一片,凄楚万状。刘氏早就后悔刚才一时惊讶失了口,此时忙上前搀住杜夫人,对周二老爷道:“二叔,虎毒不食子,你把玹儿送走那是要了她们母子的命!再说,咱家的孩子怎么能送到那地方去,叫人知道了难道不笑话?” 周二老爷仿佛也铁了心,接口道:“笑话?养这么个孽障在家才真是笑话!我就是心太软才让他长了这么大!” 这样还叫心软?刘氏叫他噎得一怔,咽口气又劝道:“二叔,我看阿玹挺好的,又乖巧又懂事。”想了想,又小心道:“他的眼……也许只是什么眼疾呢?咱们好生找个太医来瞧瞧……” 周二老爷一口截住她的话,道:“眼疾?你见过这样的眼疾?还请太医,传出去叫人笑话我养了这么个妖孽儿子!你看着好,干脆接了到你东府里去!” 一句话说得刘氏也犯了难。接回去?哪有这么容易!有婆婆有夫君,还有个高高在上的太夫人在,就是再心疼这孩子也轮不到自己做这个主。何况刚才看那一眼,玹哥儿的眼睛那个样子,似乎真是传说中的“鬼眼”,是恶鬼带了诅咒投胎的,心里也有些害怕。 周二老爷却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无赖劲头儿上来,看着刘氏道:“怎么样侄儿媳妇,你把他领回东府,也免了我赶他出去,堕了周府的名头。我是无所谓,你们家玠哥儿可是正经的忠勇伯,堂堂的太常寺寺丞,怕丢不起这个人吧!” 怎么劝了两句就粘了上来,刘氏心里气急,直想翻脸走人。可她从小儿的教养在,从不会口出恶言,又实在可怜杜氏母子,为难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见刘氏不搭话,周二老爷又变了脸色:“好听的话谁不会说,真天天对着这个妖孽怕不要做噩梦!既如此,也不用等明天,现在就把他给我送走!” 还真有下人答应着要上来,杜夫人惨呼一声:“阿玹!要走,连我也一起去!” 若瑾在一旁把这场闹剧从头看到尾,本不想出这个头。毕竟她在东府里貌似也不是多么光彩的身份,只怕自身难保。可看看这个胡闹的二叔,软弱的二婶,不敢应声儿的嫂嫂,还有那两个看笑话的“妹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丁香在她身后早知其意,忙伸手拉住自家姑娘。若瑾对她安抚地笑笑,转回身径直走到周二老爷身前,盈盈一福道:“二叔定是一时生气说得气话,哪里就真舍得把玹哥儿往外送呢?”又帮着刘氏搀起哭得浑身无力的杜氏,微笑道:“不如叫弟弟到我那里住几天散散心,二叔也消消气,可好么?” 周二老爷意外地看着若瑾:“侄女儿……你就不害怕?” 周玹早在父亲说要把他赶出去时就停止了哭泣,麻木地跪在母亲身边,听见若瑾肯带他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不可能,除了娘和姐姐,没有人见了他的眼睛不害怕。自己是妖孽,连父亲也这么说,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甚至想过,自己死了也好,娘就不会再为自己受气,姐姐也不用再为自己打架、挨骂,所有人都不用再被自己连累。 “我跟阿玹弟弟好像有缘分呢,我一见他就喜欢。二叔知道,我也才回来,自己住着怪冷清的,叫弟弟陪我住几天。二婶放心,我一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别人不知道,刘氏还能不知若瑾的处境,担心地问了一句:“妹妹你……?” 若瑾一笑,道:“母亲慈悲心肠,定不会说什么的。”说完,走到周玹身边蹲下,柔声问道:“阿玹,你可愿跟姐姐去小住几日?” 第三十八章 打听 周玹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看若瑾。她的眼睛里没有娘的悲苦哀怜,没有父亲的嫌弃厌恶,更没有别人的鄙夷恐惧,有的只是平静和温柔,还含着一点笑意。 笑?有多久没人冲自己笑过了?这几年娘的眼泪越来越多,对着他时总有叹不完的气,姐姐见不得别人欺负他,可看见他时却常常皱着眉头。 “你真的不怕我?”周玹小小声问。刚刚受了伤,说话还有些瓮声瓮气。 若瑾小心地伸出手摸摸他红肿的鼻子,还好,骨头没断,松口气答道:“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我是个……是个妖孽。” 若瑾笑了,凑到周玹耳边也小小声说道:“他们也说我是个灾星,你怕不怕?” 周玹想都没想就摇摇头说:“我不怕。”说完,他转头看看一身狼狈的母亲,自己离开这里,娘就不会为难了吧? 拉住若瑾伸过来的手,周玹鼓足勇气道:“我跟你走。” 若瑾笑着点点头,站起身来对刘氏道:“嫂嫂,还要给阿玹归置屋子,不如我们早些回去吧。” 刘氏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无奈道:“也好。二叔二婶,我们先告退了。过几日……再把阿玹送回来。” 送回来?哪有这么容易?周二老爷心里暗暗盘算,只想让这晦气东西赶紧离了眼前,没口子地答应着。杜氏则惟恐丈夫真赶儿子出去,有地方暂避自然是好,也含着泪点点头。 若瑾见状又对二人福了一福,牵着小周玹,在众人各色眼光中同刘氏一起走了出去。 上了马车,刘氏半晌没说话。眼看车已将到东府,忽然开口道:“还是让玹哥儿跟我回去吧。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懂得照顾孩子。过个三五日,再叫你兄长亲自送他回去,想必二叔也不好说什么。” 周玹极敏感的孩子,不作声往若瑾身边又缩了缩,细瘦的手指把若瑾的衣袖拽得紧紧的。 才相处不过数日的刘氏能说出这话,若瑾既意外又感动。忙开口道:“这是嫂嫂疼我,阿瑾心里感激得很。不过,母亲本来就……跟我不大亲近,无碍的。倒是嫂嫂,还管着这么些事儿,带着阿玹也不方便。” 刘氏一向以婆婆夫君为天,说这几句话已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勇气。见若瑾没答应,心里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更多些。也就不再勉强,只决心若是婆婆真发了火要为这个善良的小姑子多说两句好话。 说话间回到东府里,已快到午时,刘氏辞别若瑾,忙忙赶去忠雅堂要伺候婆婆用饭。 若瑾自带了周玹回清袭院去,一路上慢慢问他些年纪、喜好之类,问十句才细声答上一两句,紧紧拉住若瑾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 因他自小就被拘着从没出过门,满院儿的下人们竟没一个认识他的。面对林嬷嬷她们询问的眼神,若瑾笑道:“这是西府里二叔家的三少爷,来咱们这儿住一阵子。就把西厢房收拾了给他吧,离我也近些。” 林嬷嬷并不多问,几个丫头这几日也被林嬷嬷调教得规规矩矩,虽然看着周玹形容异样,也没人敢多口,安静领了差事去收拾屋子。 一时小丫头樱草、柳叶从大厨房领了若瑾的份例菜来,冬日里鲜菜难得,打开食盒,是葱爆羊肉、栗子炖鸡、杂菇烩、水晶虾仁,火腿笋子汤同一大碗碧粳米饭。 若瑾牵了周玹同坐,笑说:“不知道你今儿来,也没吩咐加菜,这些可合你胃口?” 周玹点点头,接过丁香递过的碗筷吃得极斯文,却不怎么夹菜,只就着若瑾不时夹到他碗里的几筷子虾仁、菌子扒了小半碗米饭,就摇摇头说说饱了。若瑾路上就悄悄搭过脉,知道他胃气甚弱,这些油腻腻的东西恐他克化不了,也不勉强他多吃。只摸摸他的头,从荷包里摸出一粒陈皮丹来塞给他。 周玹毕竟还是小孩子,含了酸酸甜甜的陈皮丹眼睛一亮。若瑾笑眯眯地逗他说了会儿话,见他直揉眼睛,知道上午闹了那么一场怕是早累了,便叫人带他去休息。 周玹依赖地看了一眼若瑾,还是乖乖跟着丁香下去了。 林嬷嬷已从丁香那儿知道了缘由,看着周玹出去,忍不住道:“姑娘这心肠真是……唉,只怕夫人知道了不是好开交的。” 若瑾轻笑一声道:“怕什么,我看她绝不至为这点小事就发作我。瞧瞧咱们如今的饭菜,听说跟大小姐是一样的例。才来几天,就送来了五六套衣服并一匣子首饰。若我猜得不错,是要拿我当大用呢!这事儿,嬷嬷可打听出什么眉目?” 林嬷嬷点点头道:“姑娘知道,嬷嬷在这里还有几个老姐妹,其中一个是在夫人那里当差。说是起头儿要接姑娘回来就是伯爷起的意,还招夫人生了大气。也不知怎么的磨得夫人回心转意吐了口。再加上,也是伯爷硬拘着我回来,迫得姑娘……” 若瑾忙止住她的自责,道:“这么说,这事儿就是着落在我那好兄长身上了。” 林嬷嬷道:“我也这么想。就悄悄儿托了吴掌柜手下的钱老六去查伯爷最近的行踪。这两个月里,伯爷除了到太常寺应卯,同人吃酒饮宴也有二十多回,大都是常来常往的勋贵子弟,俱是一群人热闹不堪,看不出什么异样。唯独同武威侯世子李烨单独出去跑过马,再就是永定侯张家二爷,倒是新近才结交的。” “武威侯世子?”若瑾想了想,“记得嬷嬷提过,他家权势正盛,侯夫人乔氏同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是一母同胞。他家又跟周家是世交,想来跟我的事儿没多大关系。”说着,抿嘴笑道:“凭他家世人才,就算如今是个鳏夫,也多的是闺秀不在乎,我看我那位姐姐就十分有意呢。” 林嬷嬷也笑:“姑娘也看出来了?这事儿阖府上下知道的人不少,只没人提。” “既如此,恐怕那位张二爷……他又是什么来头?” “永定侯在官家跟前极有脸面,老侯爷虽退下来了,世子同那位二爷都是精明强干。只有张家三爷,钱老六回说,只知有其人,从没见他在人前走动过,算年纪,该有十七八岁,也不曾听说结亲。” “那张三可是有什么隐疾?” 林嬷嬷叹气道:“就是不知道才叫人担心。张家门风严得很,少有传言出来。钱老六说,张家二爷像是有意同咱们家伯爷结交的,叫姑娘心里有数。” 若瑾思量着慢慢点头道:“是了,想必那张三毛病不轻。有意找到咱们家,说不定是专打听了我这名声,料定家里根本不会拒绝。也不知道到底怎样,从不出门……是个瘫子?还是残疾?或者,干脆是个傻子?!” 第三十九章 张三 张家三爷不缺胳膊不少腿,更不是什么傻子。相反,还生得格外俊逸聪慧。不过吴掌柜他们仓促之间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也不奇怪,因为他根本就没住在永定侯府。 京城郊外一处温泉庄子,四面环山,空气清新湿润,氤氲的蒸汽映衬得这个小小的宅院像人间仙境一样,把凛冽的寒冬隔绝在外。 尽管如此,屋子里也还拢着炭盆。张二爷张钊热得脱了外头皮袍,只着单衣,无奈地看着远远坐开的弟弟。 在这人间仙境住着,张三爷果然就如谪仙一般,苍白的脸色衬得他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只这谪仙人太也畏寒,一身厚厚的棉袍外还套着件里外发烧的猞猁狲皮坎肩儿。此刻,他却没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正满脸不肯妥协地看着自家二哥,斩钉截铁道:“我不同意!” 张钊好声好气劝道:“全哥儿,你也不小了,难道还不该成个家?不为自己,也该为娘她老人家想想。十来岁上,你说不要人近身伺候,依了你;后来又说不住家里,娘虽不舍,也咬牙依了你。只婚姻大事,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你整日孤零零在这里,不知道娘有多心疼。” “婚姻大事?”张铨自嘲地笑了一声,还没笑完就咳起来。渐渐地越咳越厉害,几乎要把肺都整个咳出来。他抖着手从怀里抽出条帕子捂了嘴上,见二哥慌得要来扶他,忙摆手止住他动作,转过头去又咳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已是浑身汗透,虚弱不堪地瘫在椅子里。 张钊见弟弟如此痛苦,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前,怕真惹得他执拗性子上来越发着急上火。试探着倒杯热茶放在他手边,被他一瞪又赶紧退了回来。 “二哥,你看我这身子,可能成得了亲?”张铨好容易喘过来气,把帕子团作一团,看也不看掖了袖子里,苦笑道:“谁嫁给我,都是害了人家一辈子。拖累爹娘哥哥,是我无可奈何,可我绝不能再害一个不相干的人!” “全哥儿!你说这些刺心的话不是叫哥哥难受吗?” “难受?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为我染病离开,我就好受吗?小柿子,说是书童,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走了。翠姑,照顾我这么久,我把她当姐姐看,可她也走了。还有小川和小鹂,他们都是怎么死的,你们都忘了吗?”张铨红着眼嘶吼道,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嗽。 “好好,你别急,你别激动,哥哥知道你的心,快喝口水润润。”张钊看得又急又痛,忙安抚道:“全哥儿,这回不同,这个周家姑娘也许能治好你的病……” 张铨哪里肯信:“治好?治好我的病?我什么病哥哥还不知道?是痨病!是肺痨!父亲费了多少工夫请来‘圣手’黄老爷子,保我活到如今十七岁已耗尽心力,前儿为什么只留下一匣子药丸就走了?” 张钊默然,黄圣手被他们留在府里多年,精心替三弟调养身体。原说活不过十五,可全哥儿虽然虚弱,毕竟平平安安过了十七岁的生日。谁知一个月前,这位神医还是告辞走了,只说已经尽力。眼看全哥儿身子每况愈下,他们怎能不急? 避开黄圣手的问题,张钊接着劝道:“全哥儿,你听我说,这位周姑娘自幼在栊翠庵长大,母亲打听到……” 就听张铨嗤笑一声:“你说什么周姑娘,这位姑娘多大年纪?就敢说能比黄老爷子还强?” “这……她才只十三四岁……”张钊本来也没甚底气,只道:“可你知道,栊翠庵的医尼极有名,也许……” 张铨根本不听,“哥哥也说‘也许’,为了这个‘也许’,就要断送人家姑娘下半辈子,我决不答应。成亲这事,再也休提!哥哥请回吧。” 这个三弟从小就这样软硬不吃,张钊真是又气又疼又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道:“这事且由不得你!过几日母亲相准了就给你定下!到时候,你不应也得应!”说完,大步走了出去。临去前,却还不忘细心给弟弟掩好门。 哥哥走了,张铨冷硬的脸色慢慢褪掉,只垂着眼帘坐在那里。半晌,从袖子掏出那团帕子。展开来,那雪白的帕子上鲜红的血迹恰如怒放的红梅一般看得人触目惊心。 张铨面无表情地将拍子丢进炭盆,看着它一点点化成灰烬。 惦记着若瑾的,不止张家人。这些日子,武威侯世子李烨不会文,不练武,秦楼楚馆更是绝少踏足。除了当差,闲时只一趟趟往忠勇伯府里跑,只想再见佳人一面。 谁知周二姑娘自打回府便深居简出,从不露面。再是通家之好,李烨也不能闯进内宅去见人家女眷,只能在前厅与周玠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再不就是借口拜望“姚伯母”,硬赖在忠雅堂。实指望能碰上来请安的二姑娘。 可惜佳人难见,却几乎次次来都能“恰巧”遇见精心装扮了的周大姑娘周若瑜,时候一长,“姚伯母”看他的眼神就渐渐有些不善。 李烨对若瑜真是半分肖想也无,可若瑜却似乎会错了意,那笑容那眼神都甜得能淌出蜜来。李烨哪还敢进忠勇伯府的门?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乃是至理名言。李烨虽丧了妻,家里姨娘通房也有七八个,什么‘莳花馆’、“明月楼”里相好的也不少。偏偏若瑾这个求不得,叫他日思夜想地放不下。 这日周玠无事,便要到“琅嬛斋”去。自上次若瑜大闹清袭院,叫周玠狠狠训了一顿,到现在还委委屈屈地谁都不理。他其实极疼这个妹子,见她听话,便决定好生挑几样首饰哄她开心。 出门没几步,果然又碰上李烨,周玠不禁笑道:“李兄今日又要找兄弟拼酒?这会儿却不行,我答应了妹妹要替她买几件可心的钗环。” 听见“妹妹”,李烨越发来精神,哪肯放周玠离开,忙道:“不如让为兄替你掌掌眼?说到讨女人欢心,恐怕老弟还真得跟我讨教一二。” 第四十二章 请罪 鲮鲤甲不是什么珍贵难寻的药材,难的是要把它磨成极细的粉末。若瑾此时无比怀念现代的打磨机,轻轻松松就能弄到800目以上的细粉。哪像现在,纯靠手工,一遍一遍地反复研磨,才将这坚硬的甲片制成勉强堪用的粉末。 “阿玹,这个有些疼,可能还会流泪。但你千万不能用手去揉,一定忍住,好不好?” “嗯!”周玹坚定地点头。 若瑾小心用银针将鲮鲤甲末儿一点点拨入那只生了目翳的右眼,再叫他慢慢转动眼珠。异物入眼,痛痒可想而知。但玹哥儿真的一声不吭,只咬着牙闭着眼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见眼泪流得少些了,若瑾拿过纱布,替他把眼睛包上,要等一个时辰之后才能用药水冲洗干净。每日如此,须得连上五六日的甲末儿,方可动针挑障。 这才第三天,若瑾清晨查看时,发现那翳障果然已薄了些,周玹知道了高兴得早饭都多吃了半碗。这孩子来了几天,知道自己眼睛能治,清袭院上下又都待他和善,虽然话还不多,小孩子的活泼本性却一点一点露了出来。 因天气和暖无风,若瑾吩咐几个小丫头带他在院子里玩儿藤球。看着玹哥儿玩得兴起,若瑾也不禁面带笑意。 林嬷嬷立在她身旁,轻声道:“这些丫头们还算听话。我原看着如意生得太出挑,怕她是个有来历的。留神了这些日子,她却老实得很,从不往上房凑,给她些洒扫的活计也没怨言,无事都待在自己房里不出来。 倒是那个叫金橙的,处处掐尖儿要强。几次探头探脑想要进屋里来。我叫丁香注意她,果然发现有两次借着送东西去了夫人那里……” 若瑾眼睛只看着廊下玩闹的玹哥儿,冷笑道:“咱们不是早就料到了,不是这个也会是那个。她们不塞个人在我这里盯着岂会放心?大概那金橙也不怎么想掩饰,这么明目张胆的,分明就是有恃无恐。那就放着吧,说不定咱们也用得上呢,只依旧先不叫她近前服侍就罢了。” 说到这里,若瑾挥挥手道:“不说她了。倒是丁香呢?怎么还没回来?” 林嬷嬷笑道:“姑娘不用太担心,丁香那丫头不光稳重,也机灵得很。姑娘要给三少爷治眼睛,派个丫头到药铺子跑几趟谁也不会起疑。不过是见一见外头掌柜,传个消息,也是借这机会叫她们历练历练,总跟在姑娘后头端茶递水怎么成?” 正说着,果见有人进了院门儿,若瑾定睛看时,原来是若珍。她这些时常来看周玹,只这回身后却还跟着个女孩儿。 “姐姐!”周玹喊了一声,回身见若瑾迎出来,又忙跑过去牵住若瑾的手,倒比跟若珍还亲近些。 看着明显开朗起来的弟弟,若珍心里满满的感激,看着若瑾就跟看仙女差不多,她却不是惯会说好听话的人,只笑道:“二姐姐今日可好?阿玹在这里叫您费心了。” 若瑾揉揉玹哥儿的头,笑道:“费什么心,阿玹乖得很,倒是他陪我多些呢。”说着才发现跟着若珍身后低着头的竟是若琳。 见若瑾看过来,若琳颇有些不好意思,举起手里的食盒道:“四妹妹说起玹弟爱吃梅花糕,我特意做了些拿来,二姐姐也尝尝。” 那一日若琳凌厉的眉眼鄙夷的神色给若瑾印象极深,怎么没两天就这么温婉起来?不及多想,若瑾让着两人一同进了屋。 若琳忙拿出一碟子糕来,雪白的糕上点着玫红的梅花点儿,散发着甜腻腻的香气。招手叫周玹过来,周玹却一直偎在若瑾身旁,似乎完全不被吸引。 不是说最爱吃甜的吗?若琳端着碟子的手尴尬僵在半空,心下暗恨。若瑾笑笑道:“妹妹有心了,可惜玹哥儿早起多吃了半碗粥,这会儿只怕吃不下。” 豆蔻过来上茶,顺势接下糕摆在一边,又退下去了。若琳道:“我知道以前是我的不对,没好好爱护弟弟,又顶撞二姐姐……”刚说了这么一句,竟然哽咽起来,连眼圈儿都红了。 呃……这什么状况?若瑾一时有点懵圈,猝不及防又见她跪了下来,哭道:“妹妹以前不知道进退,狂妄无礼。那天看见二姐姐对弟弟这么好,我才悟过来……今天是特意来负荆请罪的,请二姐姐和三弟原谅。” ……难道自己是上帝吗?怎么看见她就被感化啦? 若瑾压根儿不信有人能在一夕之间性情大变,看着留着泪跪在自己跟前的若琳,若瑾只觉得诡异。这演得太过了吧,又没别人在场,好端端地在这儿做这像生儿给谁看? 若瑾暗自吐槽,还不得不伸手去扶,若琳哭着不肯起来:“姐姐不原谅我,妹妹哪有脸面起来……” 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若瑾叹服不已,这眼泪说来就来,放得下身段舍得了脸皮,真想干脆甩手起身,看她还会有什么精彩表现。 若珍已皱眉道:“三姐这是干什么?二姐才不会跟你计较,她又没说不原谅你,只要你诚心改过就是了,犯不着这么矫情!”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若琳脸颊一瞬间的抽搐,若瑾差点绷不住笑出来。好妹子,说得痛快! 若琳委委屈屈拭着泪道:“是妹妹的不是了。”若瑾正不耐烦应酬她,忽然听见外头小丫头柳叶报道:“少夫人来了!” 若瑾忙牵着玹哥儿要去迎,就见若琳眼睛一亮,也急急起身,跟着若珍一起走出去。 刘氏见是她们姐妹两个在这里,也觉得诧异,笑道:“今儿这里好热闹,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啊,是来看玹哥儿的吗?” 刘氏却不是空手来的,指着身后芝兰、玉竹手里捧的东西道:“母亲说锦绣坊的衣裳样子时新,我瞧她们活儿做得也快。才量的身,今日竟就得了。妹妹看看,可还合心?” 因还在院子里,当着若珍和若琳,若瑾并没抖开来看。可纵是叠着的,也掩不住鲜亮的颜色和精巧的绣花。 那件袄子瞧着是緙丝,料子竟像是漳缎!若琳的眼睛就像生了钩子,紧紧粘在上面。 第四十章 目翳 李烨当真死皮赖脸跟着周玠到了琅嬛斋。见周玠买了一副点翠头面给若瑜,自己也挑了两支精美的宝石簪子,要请周玠代为转送两位妹妹,说是“略尽世兄关怀。”他这样热心,弄得周玠也不禁有些疑心,这位李小侯爷是不是突然转了性,真对若瑜起了什么心思。 两支一模一样的赤金簪子,簪头恰是错落有致的三四朵梅花。累丝花托,鸽血红宝石的花瓣儿。虽不名贵,却胜在精巧别致。还暗含了李烨一片相思之意——梅林里初遇,梅精般娇俏,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妙的礼物了。 若瑜倒是真的欢喜,可惜比起姐姐,若瑾根本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体会这支梅花簪里的旖旎风情。她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命运。 不管那位张家三爷有什么缺陷,只要他们真的看上她,若瑾敢肯定,忠勇伯府一定毫不犹豫——不,一定是欢天喜地地把她送上永定侯府的花轿。可接到外面掌柜们传来的消息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眼下还有另一件事叫她分神,小周玹的眼睛。 玹哥儿的眼睛当然不是什么“鬼眼”,若瑾只消一眼就断定,那不过是“翳”。 也许是环境,又或者是生活习惯更健康,大梁朝极少有人生有目翳。偶有患了这种眼疾的,也多在花甲之后,常被认为是年轻时不检点,到老了肾水枯竭所致。像玹哥儿这样生下来就如此的,可说是万中无一。 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抱有畏惧之心。这病症越罕见,传得就越邪乎。都说这样的小孩子是前世淫滥之人横死后恶气不散,带了怨毒投胎的。不但自己终生困苦,还会给家人找来祸患。 不就是先天性白内障么?若瑾在心里默默叹口气,封建迷信真是害死人。若是早几年治,这会儿玹哥儿早该与常人无异,哪还会经受这么多的苦楚。 轻轻扳过周玹的脸,若瑾对着刺目的日光认真地检查他的眼睛。那层翳障已经太厚,厚到几乎完全看不出黑色的瞳孔。若冒然就用金针挑障之法拨去,极难把握分寸,恐会伤及眼内神经。不过好在这只眼睛对强光刺激尚有反应,至少知道眼球的基本功能还未丧失,清除翳障之后也许真的能重见光明。 周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任由若瑾摆弄。第一次有人如此平静地直视他诡异的右眼。原来他不是恶鬼,不是妖孽,他不过是生病了。 “阿玹,姐姐可以试着治你的病,但是会有点疼,你怕不怕?” 周玹完好的那只左眼一瞬间亮得简直要发光,“不怕!”他大声回答。 弟弟的眼睛能治!来给周玹送换洗衣物的若珍仿佛做梦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回到西府,把这消息也带了回去。 周二老爷自然是将信将疑:“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能耐?”旁边殷姨娘第一个撇撇嘴,娇滴滴地道:“哎呦,不是说这位二姑娘自己从小就三灾八难的,怎么还会治病呐?别是找借口诓了老爷去接那个小……”说到这里,看看一旁的杜夫人和若珍,掩口笑了一声,又道:“诓了老爷去把三少爷接回来吧?” 杜夫人哪里在意她这点冷嘲热讽,她的全部心神都在儿子的眼睛上,正抓了女儿的手要多问几句。 若珍却一向是刺猬一般事事护在母亲弟弟身前,挨打挨骂也没叫她软下一分。此时瞪眼看着殷姨娘道:“姨娘这话可不对!弟弟原本就是咱家的少爷,难道不该接回来?二姐犯不着扯这个谎!”转头又对母亲道:“二姐姐说,她在栊翠庵时见过师太们治这病,弟弟只是生了目翳。不过……耽误的时间太长,就算除掉翳障,以后看东西可能也看不清楚。” 杜夫人何曾奢望过什么看清楚,只要儿子的眼睛能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听女儿这样说,简直大喜过望。 殷姨娘几乎独宠专房,儿子又争气,杜夫人也要让她一射之地。平生最恨人喊她“姨娘”,下人们平日都含糊叫声“太太”。听若珍当面喊着“姨娘”驳她的话,脸色顿时变了。 若琪依偎在殷姨娘怀里,眼珠儿转了转,天真道:“爹,我听三姐说,二姐姐是个灾星,谁跟她亲近就要倒霉的。弟弟让她治眼睛,会不会更糟糕呀?” 若珍还没发作,若琳先红气得红了脸,站起来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明明是……”忽觉衣带被人一拉,万姨娘拦下了她的话,歉意道:“老爷夫人,三姑娘只是口无遮拦,并没恶意的。二姑娘把三少爷的病说得这样清楚,也许真能治好也不一定。” 治得好自然好,真治不好也是东府的事儿了,想来她们也没脸再把那小孽障送回来。周二老爷想了想,倒觉得无所谓,刚说了句“她说能治就叫她治……” 外头丫头们齐声问安:“二少爷。”几乎同时,二少爷周琛夹着一身寒气进了小花厅。 周琛也是殷姨娘所出,今年十五岁了,生得酷肖周二老爷,只皮肤像他姨娘般雪白。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唇红齿白,是个英俊少年模样。再有周玹比着,满府里就他一个像样的少爷,就宝贝得如同凤凰蛋一般,连带着殷姨娘也在府里说一不二,倒比杜夫人还像夫人。 见了儿子躬身给自己请安,周二老爷真是心眼俱开,怎么看怎么好。勉强端住父亲的威严,点头道:“罢了,起来吧。今日回来得晚些。” 周琛站直身子,笑道:“今日师傅夸我文章做得好,多评了几句。” 周二老爷自己没有功名,这个从六品的承务郎还是老伯爷周钺在世时给他求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再升一步。只是儿子不可能再走恩荫的路子,专一请了西席在府里。虽还没下过场,可是听那位冯师傅说,周琛明年倒可试试,中个秀才还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听儿子这样说,周二老爷满意得很,遂吩咐一声:“摆饭吧。” 原来西府里规矩,除了见不得人的三少爷周玹,一家子都要在小花厅同进晚饭,除非周二老爷外头有应酬,否则日日如此。 一时寂然饭毕,周二老爷自然跟了殷姨娘去她的秋碧居,周琛早在前头有了自己的院子。若珍被杜夫人拉着还要细问究竟。 西府地方不大,若琪若琳同住一个绮霞苑,若琪瞥了若琳一眼,笑道:“三姐姐,我那东厢冷得很。爹说我年纪小不耐冻,叫把你这月的银霜炭先匀给我一半儿呢。我已经让琉璃去领了,多谢姐姐啦。”说罢,趾高气扬地带着丫头先回去了。 若琳吃这个大亏怎么咽得下去,要追上去理论时却被自家姨娘叫住,硬拉她同回了夏爽斋。 第四十一章 说教 若琳气呼呼地被万姨娘硬拉着到了夏爽斋,刚一进门,忍不住就抱怨:“娘,你干什么不让我去骂五丫头,她……”话没说完,被万姨娘一指头顶到额头上,更是大叫一声:“娘,你做什么!” “呸!你这个只长个子不长心的蠢妮子!”万姨娘轻轻啐了一口,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若琳,“你哪一回跟五丫头对上得了好儿的?不拉着你,叫你追上去闹一场,那炭你就能要回来了?到时候她在老爷跟前撒个娇儿,你白担个不爱护妹妹的罪过,吃亏还得倒赔不是!” 若琳这才坐了下来,嘟着嘴咕哝道:“那就这么算了?便宜了那小蹄子!都怪爹,偏心眼儿!娘~~~今年炭本来就少,再叫小五抢走一半,我就得冻死了!” 万姨娘叹口气道:“不算了还能怎的?说老爷偏心,谁叫她娘肚皮争气呢。说起来,我比那个姓殷的还早进门,要是没有二少爷,她们娘儿俩能这么狂?” 这话若琳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听万姨娘又提,不耐烦道:“你又不能给我再生个弟弟,老说这些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咱家的少爷又不只琛哥儿一个!”万姨娘却不像往常一样一味沮丧,端茶喝了一口,却是凉的,忙吐了。扬声道:“香儿,香儿!死丫头没点眼力见儿,主子回来了不知道赶紧换热茶!” “娘是说那个小孽障?”若琳端起香儿新换的热茶喝了一口,不屑道:“嘁,那也算是个少爷?” “傻妮子,以前不算,以后可说不准。万一眼睛真好了,那才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少爷,到时候琛哥儿也得靠边儿站!” “就凭那个灾星二姑娘?娘也太轻信了,那小孽障是不是什么翳的还不一定呢。就真是病,凭她就能治好了?”若琳压根儿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哎呀我的三姑娘,以后可别张口孽障闭口灾星的,这话老爷说得,你可不能再乱说。不管治不治得好,眼下是个机会。 这些年,夫人被三少爷带累得不受待见,叫那个殷姨娘占尽了风头。咱娘儿俩跟着后头,难道就过什么好日子了?净叫她们当了枪使。 瞧姓殷的那妖妖调调的样儿,还没怎么着呢就敢称‘太太’了。堂子里出来的,专会在爷们儿身上下功夫。前儿还寻摸了两个丫头放在屋里头,看那浪劲儿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出身!引得老爷日日往她房里去……” 万姨娘说得兴起,忽一眼瞅见若琳直皱眉头,方悟过来在女儿面前说这些不合适,讪笑了一声接着道:“……那个五丫头更是从小就一肚子坏水儿,那心眼子少说也比你多一万个!若是二少爷明年真考个秀才回来,这满府里怕就干脆姓了殷了,哪还有咱们的活路!” 看女儿似乎听进去了,万姨娘又道:“如今三少爷让二姑娘接了去,要真能治好了再送回来,夫人自然就抬得起头来了,再有四姑娘撑着,只怕这府里又是另一番光景。殷姨娘再得宠,也不过跟我一样身份,总不能像现在这么得意。趁现在跟夫人走得近些,她是个菩萨性子,她好了咱们自然也好。” “那……要是没治好呢?”若琳禁不住问。 “就算没治好,二姑娘既伸了手,东府里个个儿都是要面子的,怕也不会轻易再送回来了。你放下身段儿,同四姑娘常去探望三少爷,一来二去的,不就跟那边儿有了些香火情分? 那天你回来还说,二姑娘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好东西。那府里可不像咱们家似的精穷,你常来常往的,不定就入了哪个主子的眼。不管谁松松手,你的嫁妆就能厚两分。要是能跟少夫人大姑娘攀上交情,不定还能带挈你得个好姻缘呢!” 若琳叫万姨娘描绘的锦绣前程勾得心动不已,只犹豫道:“我才跟四丫头闹了那么一出,娘……” “从今天起,规规矩矩改口叫我姨娘!”万姨娘先纠正一句,才道:“放心,我看四姑娘脾气暴躁些,却是个量大心宽不藏奸的。你好生去赔个礼,我再去夫人跟前献献勤儿,这事儿错不了!” 因为玹哥儿的事,西府里各有各的心思,东府却看起来风平浪静,跟以往没什么不同。 同若瑾猜测的一样,姚夫人连问也没过问一句,全当没这回事。倒是丁香拿了银子去大厨房加菜时才知道,太夫人已吩咐过,三少爷的一应饮食花费都从她的份例里出。 有了这句话,玹哥儿就算名正言顺在东府里住下了。若瑾知道了自然感激不已,忙带着周玹到春晖院去,虽没见着太夫人的面,也叫他恭恭敬敬磕了头才回去。 孙嬷嬷叹道:“竟不知道,三少爷原来是这个毛病儿。” 太夫人手里依旧转着念珠,慢慢道:“我不大耐烦见西府的事儿,老二也闹得太不像了。” 孙嬷嬷道:“瑾姑娘胆子倒大,老奴去瞧了一眼,真是怪吓人的。” 太夫人嘴边起了一丝笑纹道:“胆子大不大的,心肠软才是真的,跟硕哥儿当年差不多。” 孙嬷嬷也笑道:“大爷也养了瑾姑娘好几年呢,脾气性格儿像些也不奇怪。不光心地好,老奴看她对太夫人也真有孝心。前几日送来那个苏合香酒,您用着可怎么样?” 太夫人点点头道:“那个倒比太医的药丸子还管用,心悸时喝一口立时就能缓过来。” 孙嬷嬷诧异道:“难道瑾姑娘真的通医理?那三少爷的眼睛……” “我看那丫头是个有成算的,没有把握定不会出手。才见了一面,就能断出我的病根儿,还送来对症的药。她的医术只怕不差。” 听太夫人这样说,孙嬷嬷咋舌道:“瑾姑娘才多大点儿年纪呢,就有这个手段。” 太夫人微笑道:“有那样的爹娘,她聪慧些也是应当。” 第四十四章 冲喜 这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场的几个人却都是听得懂的。林嬷嬷惊得脸色煞白,忙止住丁香的话,给豆蔻使了个眼色。 豆蔻会意,几步走到门外。看看金橙刚被丁香一顿训斥还臊得躲在自己屋里,柳叶在厢房陪着周玹,如意是无事从不来上房兜搭,只有樱草,正在廊下给那只鹦鹉添食水。因道:“樱草,姑娘叫中午给三少爷加一碗糖蒸酥酪来,你去跑一趟吧。只是有些晚了,你把话说得和软些,索性多等一会儿,把午饭一并提回来。”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一小串钱交与她。 见樱草接了钱,叫上个小丫头一同去了,豆蔻自绰了个小杌子,守在门口做起针线来。 林嬷嬷这才问道:“你别慌,到底是怎么样,冲喜的话是吴掌柜说的?” 丁香拭着泪道:“不单吴大掌柜,李掌柜同老六叔都等在药铺里。老六叔说,永定侯府的事儿极难打听,好容易拐着弯儿结识了他家采买上的一个小管事。 说是那个张家三爷身子不好脾气也古怪,早就单住在郊外的庄子上养病。府里只管一月一次去送吃食穿用。还说有个什么神医才走了,这位三爷怕也活不长了。他家夫人急得没法,要赶在……之前给他娶房媳妇冲冲喜!” 见若瑾抿着嘴没说话,林嬷嬷又问:“那张三爷到底什么病?可是已经不行了?” 丁香摇摇头道:“老六叔说要紧的消息就这么一点儿。那个管事酒桌上只顾发牢骚怕丢了庄子上的采买,多的话他也不知道。姑娘,这不正跟咱们的事儿对上了吗? 林嬷嬷叹口气道:“真叫姑娘说中了,这张三果然毛病不轻,竟是个病死鬼!” 丁香急道:“吴大掌柜说,张家跟咱们府里的伯爷才又见了两次。他们不会已经给姑娘定下亲了吧?” 林嬷嬷道:“订亲怕不会这么快,张家再急,大户人家的规矩还得有。草帖子细帖子都没换,这事儿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冲喜是极有讲究的,头一个,这八字儿……” 若瑾听到这儿竟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张家也不打听清楚,本来就病得七死八活的,我这命格儿真嫁过去冲喜也不怕克着那位三爷。” 林嬷嬷嗔了若瑾一句:“姑娘还笑呢,永定侯这样门第儿,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也不会想出冲喜这法子。十冲喜九不成,真的进门就做了……,这一辈子可就完了!”“寡妇”两个字儿在嘴边绕了绕,到底没忍心说出来。 丁香也咬牙道:“姑娘,这话论理不该我说,可伯爷也太没人伦了!听掌柜们说,伯爷像是专为这事儿才接了姑娘回来的,打从开始就没安好心!到底是姑娘的亲兄长,怎么就亲手把妹子往火坑里推?!” 若瑾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伤心么?悲愤么?好像有一点,不过不多。被扔在山上十来年,早就对这个家没什么期待,何况她本来就不是原先的若瑾。此刻心里更多的倒是释然,仿佛听到另一只鞋子终于落了地——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见丁香这么义愤,若瑾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刚还疑惑,好好儿的怎么突然要去还愿,看这意思,不定就是那张家找个由头要相看呢。” 丁香不由道:“他们还相看?既这样,不如姑娘到时装个病先躲过去吧?” 若瑾笑道:“躲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没了张家,也还有王家,李家。他们既起了这样心思,不把我卖个好价钱怎么甘心?依我看,这倒比原先想的傻子瘫子还强些,不如这次就遂了他们的意。” 林嬷嬷不赞同地道:“哪里强?姑娘且别灰心,事还没定,咱们还能想办法,总不能任人摆布。何况大姑娘还没定亲,没个姐姐还在家,妹妹先出阁的理儿。别人不说,老祖宗总不能看着不管。或者真到了至急为难,能不能试试‘李代桃僵’,找时机护着姑娘悄悄走脱……” 若瑾道:“何必如此麻烦,我才刚说的话都是真心。我原没打算嫁人,这话嬷嬷早就知道。那个张三既然是绝症命不久矣,我真嫁了他也没什么。嬷嬷细想一想,做个名门寡妇有什么不好?一辈子再不用愁谁逼我嫁人,名正言顺地不用看男人脸色。到时候借着守孝的名头,也挪到外面庄子上去,多少逍遥!住烦了,过得三二年,这事儿淡了,我也‘一病死了’,咱们哪儿去不了?” 若瑾这里如何打算先不说,若琳回到西府,迫不及待就到夏爽斋去找万姨娘。东府里是如何的富丽,若瑾如何一个人住了偌大一个院子,屋子里是怎样的摆设,少夫人又是多和善,如何许了她们去赏花会,末了又说:“都说二姐灾星下凡,我看伯娘倒疼她,连去还个愿还特特做了新衣服!不像我们,定准了一季就两身儿,哪里够穿的!” 万姨娘先还含笑听着,听到还愿,疑惑问道:“还什么愿?”听女儿细细说了当时情景,眼珠转了几转道:“真是去还愿,准备衣裳也得是素净的,你说那袄子又是缂丝又是缕金,倒像是专见外客的。大姑娘可去么?” 若琳摇头不知,万姨娘思量半日,忽然一拍腿道:“是了,必是如此!” 见女儿大睁着两眼看自己,万姨娘叹了口气:“这就是嫡出女儿的好处了。”抚了抚若琳的头发,接着道:“你今年也十二岁了,那富贵人家这时候就该慢慢相看起来。咱们夫人一门心思只在三少爷身上,又不得老爷待见,哪里虑得到这些?我这身份又上不得台面,再急也没法子。大姑娘二姑娘比你大了足有一岁多,姚夫人交际又广,可不是该带她们出去了?” 若琳问道:“那这次去太平兴国寺……?” 万姨娘道:“要是我料得没错,必定是给谁相看呢。借个礼佛的名头,成不成的也没人知道,不损两家颜面。那边儿大少爷有伯爷的爵位,姚夫人眼界又高,这家的门第怕也不低。” 若琳咬着嘴唇道:“高又怎么样,跟我也没关系……” 万姨娘道:“怎么没关系?没人替你打算,咱们自己还不能打算打算?你的样貌又不差,姨娘替你好好儿打扮了出去,人家还不一定看上谁呢!” 第四十三章 新衣 若瑾忙叫把衣裳接过来,笑道:“多谢嫂嫂。母亲可好些了?她老人家事事为阿瑾想着,生了病我也未能亲去伺候,心里甚是不安。” 刘氏笑容微顿,随着若瑾进去坐下,才又道:“这正是母亲疼你了。你身子原弱,怕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是呢,光看这衣裳,就知道伯娘是极疼二姐姐的。”眼睁睁看着丫头把那衣服捧进内室里去,若琳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 刘氏也不理她,还是若瑾道:“说起衣服,自打我回来,吃穿用度样样比照大姐姐,这衣服里里外外也做了六七身。叫母亲同嫂嫂这么费心,阿瑾怪过意不去的。” 刘氏拍拍若瑾的手道:“自家人有什么过意不去。再说,这衣裳都是现穿得着的,又不是白搁着。你知道咱们后园的梅花今年开得好,早就说要办个赏花会,请各府的夫人小姐们都来乐一乐,结果七事八事的就耽搁到现在。母亲这几天好些,今儿还说起要赶紧预备起来,别错过了花期。” 若珍先就是个极爱热闹的,闻言双手一拍道:“哎呀那可太好了,嫂嫂,我们也能来看看么?” 刘氏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原是一家子,到时候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过来帮着你大姐姐二姐姐她们一道儿待客。” 若琳更是喜得心花怒放,姨娘说得果然没错。以前东府里交际应酬,何曾想着叫上她们姐妹?京城里说起周家,从来只知道周大姑娘周若瑜,连嫡出的若珍也没怎么露过面,更别提她们这些庶女了。总算有机会赶上这个花会,嗯,得好好打扮打扮,也要做两身新衣服才是…… 若琳正自盘算,又听刘氏道:“只是今儿这衣服却不是为花会。二妹妹,后日母亲要带你去太平兴国寺还愿,这样大事,自然要穿得庄重些。” “还愿?”若瑾疑惑道。 “当日妹妹身子太弱,母亲不得已把你送走,曾发愿说若佛祖护佑你平安长大,就为佛祖重塑金身。栊翠庵那里是你兄长去的,太平兴国寺近些,母亲说要亲自带了你去方显得恭敬。才刚查了黄历,后天就是个好日子,叫我来告诉一声,后日一早就要走的,先把衣裳首饰打点齐整了,别在佛前失了礼数。” 听了这番话,若珍先道:“伯娘在两处都许了愿的?她可真疼姐姐。二姐姐如今这样好,是该好好儿谢谢佛祖保佑!” 她倒是说得实心实意的,若瑾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什么还愿,这话除了毫不知情的若珍姐妹,满府里只怕都没人相信!是按捺了这么久,终于有所动作了么?口中笑道:“阿瑾知道了,谨遵母亲吩咐。” 刘氏满意点点头,看着周玹小大人儿似的安静坐在若瑾身边,不禁又问道:“我看玹哥儿这两日脸色也好看些了,妹妹果真会医术?” 若瑾忙道:“我哪会什么医术呢。玹哥儿这病我在栊翠庵见师太们治过。清慧师太说是当年看云大师留下的法子,我一时好奇跟着学了,其实一点儿不难,只要手稳些、细心些就成了。想来也是我跟阿玹有缘分,在山上十来年,可巧就学了这一样,就用在他身上了。说起来,今日上药也满了一个时辰,正该冲洗了。” 这番解释实在合情合理,刘氏也就释然,笑道:“原来如此,是看云大师的方子,难怪难怪。阿弥陀佛,也是这孩子有造化。既如此,你快忙吧,别误了给他治眼睛。我还有事,也该走了。” 若珍也站起来道:“那我们也走吧,改日再来。阿玹,乖乖听话。” 若琳原在悄悄打量若瑾屋里的摆设,那个花斛像是整块儿水玉抠出来的,这么大个儿,也不知道值多少银子?五丫头有个水玉胭脂盒,才不过核桃大小,就显摆得不得了,叫她看见这个,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正看得眼热,忽听见刘氏要走,她比若珍反应还快些,也笑道:“弟弟的眼睛要紧,二姐姐留步吧,我们替姐姐送一送嫂嫂。” 若瑾还是牵着玹哥儿送到院门口,看若琳几乎紧跟在刘氏身边,殷勤说笑着什么一路走远了,摇头一笑,转身回屋去了。 恰此时丁香打外头进门,手里还挽着个小包儿。金橙一眼看见,忙迎了上去,道:“丁香姐姐回来了,这就是姑娘要的药吧?我来替姐姐送上去,姐姐赶紧去喝口茶歇歇。樱草,快给丁香姐姐端碗茶来。”说着就去接丁香手里的东西。 金橙的手刚挨到边儿,只摸着硬硬的像是个匣子,就被丁香闪了开去:“妹妹不用忙,我接的差事自该我去回了才是。”说着便要往里走。 丁香一向好言好语,不像豆蔻小辣椒似的,金橙因还只管去夺那包儿,口里道:“姐姐也太认真了,走了这半天实在辛苦,就让妹妹替你去回一声,姑娘再不会计较的。” 丁香一路回来就忍着气,此时干脆站住脚,发作道:“松手!姑娘要的东西是谁都能碰得的?咱们做奴婢的,还说什么辛苦不辛苦,把主子分派的差事做好那是本分!离了本分二字,都叫越矩!上房本就不是你能进的地方!我记得金橙姑娘是专管照料廊下这些花木的吧?那株金桂今日可浇了水了?主子不计较,当奴婢的更得做事精心!” 丁香说了这么一大套,金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转身跑回自己下处去了。丁香看看发呆的小丫头们,冷笑一声道:“看什么?活儿都干完了?” 进得若瑾屋里,豆蔻先笑道:“不得了,我们丁香姐姐今日好大威风!” 林嬷嬷也笑:“丁香如今正经像个掌事大丫头做派了,正该如此!你们两个历练出来了,姑娘往后也省些心。” 若瑾却看着丁香脸色不好,温声道:“走这么一趟可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这手里又是什么?就护得宝贝一样。” 丁香将小布包打开递给若瑾道:“没什么,真是药材。真有要紧的东西我也不敢就这么拿在手上。”豆蔻已倒了杯茶来,调笑道:“呐,丁香姐姐今日辛苦,我来服侍你一回。” 接过茶杯,丁香却没笑。抬头看看若瑾,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姑娘,他们太欺负人了!他们,他们要拿你去冲喜!” 第四十六章 还愿 太平兴国寺香火极旺,也因为如此,平日里来的贵人也多。平民百姓在大雄宝殿、观音殿磕了头烧了香极少往后头再走的,只恐冲撞了贵人。寺里头还专辟出个院子,一间间禅房精舍都是为富贵人家的女眷们准备的。 姚夫人一行主子丫头浩浩荡荡也有一二十人,穿着打扮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百姓,偶有香客碰上了也都远远避开,竟不妨还有人直冲到面前来。 姚夫人皱眉看着此人躬身行礼,口中说的却是:“小侄给伯母请安。”抬起头来,见他修眉俊目,长身玉立,不是李烨是谁?不由问道:“烨哥儿怎么在这儿?”刘氏也奇道:“世子一大早怎会来这寺庙?” 此时风俗,信佛的人家虽多,一向都是女人们虔诚,少有男人到寺庙求神拜佛的。李烨笑道:“今日休沐无事,特来听智通大和尚讲经说法。此时他还未开坛,小侄便在此随意转转。伯母也是来听经?这几位想是家里的妹妹们了?” 刘氏忙道:“这是武威侯世子。”姚夫人看着若瑾几个一起蹲身施了礼方答道:“我们却不是听经,是来拜佛还愿的。” 李烨当然知道,就是知道他才特意碰了来的。自认定周家二姑娘就是那日偶遇的女孩儿,就一直没缘分再见一面。好容易从周玠那儿打听到今日若瑾要出门,怎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早早就守在这里了。 周家的车马一进山门,李烨就看住了。这太平兴国寺里颇多可观之处,他料着她们烧完香总要在寺里各处随喜的,正处心积虑盘算怎么能跟佳人再“偶遇”一次。谁知她们竟是直奔禅房,一急之下干脆直接撞了过来。 此时见几个女孩儿齐齐施礼,李烨忙还了礼笑道:“伯母可带着妹妹们去过观音殿了么?我过来时见那尊千手千眼观音像才镀了金身,当真是宝相庄严。” 姚夫人早就被杜氏几个搅得心中不快,一心只挂着永定侯府那头儿,哪有心思听李烨在这儿歪缠,闻言便道:“这几个丫头不常出门,略走几步路就累了,正说要去禅房歇歇。烨哥儿自去转转吧,我们这就去了。” 李烨明知道若瑾就站在自己对面,可三个女孩儿身量相错不多,都戴着帷帽站在一处真分不出哪个才是,恨不能来点风吹开了这恼人的缭绫叫他看一看真容。 听姚夫人只接了这么一句话又要走,情急之下只得道:“那倒真是可惜。妹妹们难得来一次,这太平兴国寺虽不如栊翠庵有红梅千树,有座多宝塔却是有名得很,若尚有余力,还是要去看看才算不枉此行。那小侄就不打扰了,伯母请便。” 他嘴里又是栊翠庵又是红梅,把这几个字咬得重重的,只望佳人想得起他来。可是那姐妹三人俱是毫无反应,都规矩站在那里连动也没动一下。众目睽睽之下,李烨也只好避到一旁,请姚夫人她们过去。 姚夫人点点头,同杜氏、刘氏一起带着若瑾姐妹踏上那条小径。李烨痴痴地望着她们的身影渐渐走远,不禁慨叹红颜难见,自己相思难寄。正是无限怅惘之际,忽然发现走在后头的那位姑娘似是微微侧首朝后看了一眼。 果然是她!她果然记得!这微微的一偏头顿时撩得李烨一颗心狂跳不已,像个初尝情事的毛头小子一般,直想大笑三声以抒胸臆。 却说那小沙弥引着周家众女眷行至禅院,净念轩是一溜儿三间精舍。屋子不大,打扫得异常洁净,竹木的座椅禅床都是纤尘不染。此地男客不能擅入,姑娘们也可自在透透气。 若珍先揭了那帷帽,抱怨道:“最不耐烦这劳什子,戴着闷气得很。”若瑾若琳也都由丫头服侍着去了帷帽。又有照料此处的小沙弥上了茶来,却是竹叶茶。若瑾却觉得清爽润喉,若琳只尝一口,就嫌弃地放下了。姐妹几个刚刚坐定,就听外头有人问:“可是忠勇伯府上的家眷么?” 若瑾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心道:来了! 若琳已凑到窗前往外看去,来人约摸四十多岁年纪,靛青的袄裙套着银鼠褂,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一望可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得用仆妇。 姚夫人同杜夫人共处一室,却是紫苑迎出来问道:“我们正是忠勇伯府周家,请问这位妈妈,您是……?”那妇人笑道:“我们是永定侯府的,就在旁边澄心阁歇脚。”姚夫人已在里面发话道:“快请进来。” 那妇人笑眯眯跟了紫苑进去,恭恭敬敬先朝上头磕了头道:“我们侯夫人听这里小师父说您来了,道是有段日子不曾见了,今日有缘,特遣了奴婢来问一声,可否移尊步过去一叙?” 姚夫人笑道:“原来朱姐姐也在,这倒巧了,原该去拜望的。” 紫苑忙递个荷包过去,那妇人接了,又蹲个福道:“谢夫人赏。那奴婢先回去禀我们夫人一声。”刘氏起身亲自送了她出去,转回头就去叫若瑾。 若琳本就是存了心思来的,如何肯放若瑾独去,拽着若珍一同先去了姚夫人屋里。 姚夫人由着紫薇紫苑伺候着略整了整衣饰发鬓,看着杜氏道:“永定侯朱夫人那里,你可要同去?”若琳进门正听见这一句,恨不能替嫡母回一声“要去”! 可惜杜氏一向是有些羞头羞脚地不惯应酬,嫁进京城这许多年也未能进去贵妇们的交际圈子。这位永定侯夫人更是只知其名,连一次面也没见过。抬头看看嫂子,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不耐烦,她人虽怯懦,却不傻,忙答道:“嫂嫂自去吧,我有些累了。” 姚夫人这才稍稍松开眉头,说道:“那你就在这里歇歇。婉娘同瑾丫头随我来吧。”刘氏、若瑾应声答是。若琳在一旁大急,见若珍也不说话,忙赔笑道:“伯娘,我和四姑娘都是晚辈,按理该一起去拜望那位夫人,也显得恭敬。” 姚夫人斜睨了她一眼,根本不搭腔,起身就往外走去。若琳还待跟着,却是姚夫人身边的董嬷嬷拦了下来,似笑非笑道:“三姑娘,您还是陪着二夫人喝杯茶静静心。听说那位朱夫人,最重嫡庶。”说完也不看她,快步追上姚夫人,往澄心阁去了。 若琳登时满脸紫涨,又是羞又是恼,却不敢发作。 第四十五章 礼佛 腊月初二,宜祭祀、出行、祈福、斋醮、嫁娶。 若瑾一大早就打扮得齐齐整整。杏黄绣五彩花卉立领缂丝小袄,黛绿绫八幅泥金裙,套着银朱出风毛暗纹小羊皮褂子,正是当日刘氏特意送来的那身衣服,倒把她显得大了两岁。 这样富丽喧闹的颜色,穿在身上却不觉俗艳,越发衬得若瑾娴静幽雅,气度从容。刘氏看着她如此光彩照人,眼前一亮,心里不免又暗暗可惜。 昨晚丈夫与她交了底,叫她务必要一力促成此事,刘氏方才知道此行目的。这样水灵灵的鲜花儿,难道才开,就要亲眼看着它败了不成? 刘氏有心想提醒两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只索携了若瑾的手,含笑道:“既准备好了,这就走吧,母亲已等着呢。”豆蔻、丁香自然是要跟着的,两人伺候若瑾又裹上斗篷、抱了手炉,一行人这才往外走去。 二门外,马车果然已等着了。刘氏忙牵着若瑾上前,喊了声“母亲”,原来姚夫人已坐在第一辆马车里。大丫头紫苑在里头轻轻掀起车帘,姚夫人露出半张脸来。这还是若瑾第二次得见母亲,她的表情同第一次无甚分别,一双眼睛审视地上下打量若瑾几眼,点点头道:“走吧。” 若瑾自然与刘氏同乘一辆车,跟的丫头们俱在后头。“太平兴国寺虽大,却只刚出了京城不远,坐车约莫半个多时辰就该到了……”刘氏刚说了这么一句,马车突然一晃,停下了。 幸而马车还没出府门,走得并不快,姑嫂二人只微微一歪。“这是怎么的了?”刘氏皱眉道。 后头小丫头早赶上来回道:“前面好像是西府的马车。”刘氏一怔,忙下车来看。确是两辆黑漆马车停在前面西角门边,车旁站着的,是杜夫人的贴身丫头喜鹊,正躬身扶了里面人下车。 杜夫人领着若珍、若琳过来,这边刘氏带了若瑾,几人不免又是一番见礼。只姚夫人坐在马车里并未有所动作,只叫丫头又打起帘子,皱眉看着杜夫人道:“你怎么过来了?” 原来姚夫人虽同郑太夫人不睦,这婆媳俩对西府的厌烦却是如出一辙。杜氏又是商家之女,马姨娘就是看中她妆奁厚才撺掇老伯爷给儿子聘了来,身份见识都有限。姚夫人素来看不上这个软弱的弟妹,一年里头除了大节下,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杜夫人怯气儿答道:“前日听少夫人说大嫂要给二姑娘还愿,我想着这是好事,二姑娘又对我们玹哥儿有恩……就想带着她们姐妹同去,给二姑娘添些福寿……” 姚夫人闻言冷冷看了媳妇一眼,刘氏叫她看得心里打了个突。婆婆的打算她自然知道的,偏杜夫人不请自来,这么些人同去,也不知会不会误事?万一永定侯夫人怪罪她们怠慢,那…… 姚夫人虽然心里不快,也不能就这样撵她们回去,只好道:“那便同去吧。”说了这么一句,就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刘氏忙打圆场,勉强笑道:“母亲恐误了时辰,婶娘快请带了妹妹们上车,咱们这就走。” 姚夫人同刘氏脸色都不大好,若琳都看在眼里。她心里另是一番计较,更断定自家姨娘猜得没错,也不枉她们费这番功夫。 杜夫人是心地一片纯善,若珍是好热闹,这两人又对若瑾感激不已,竟把万姨娘的撺掇听了进去,答应带她们姐妹同去。若琪自然不屑跟着出来,若琳原还虑着大小姐若瑜最是个劲敌,今天一见竟就若瑾一个儿,又是一喜。 瞧若瑾穿得彩绣辉煌,若琳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头上戴的嵌红蓝宝石如意纹金簪。压箱底的东西都戴了出来,且看看今儿是谁更出风头。她面上对刘氏和若瑾柔柔一笑,转身跟着嫡母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一路穿街过巷,果不多时就到了太平兴国寺。因早与寺内打过招呼,五六辆马车一溜儿径直入了山门才停下。 刘氏抢先下去扶了婆婆出来,几个年轻姑娘都由丫头服侍着戴了帷帽。若瑾自打从山上下来,这还是头一遭正经出门,偏是跟着刘氏同乘,一路上都装着淑女模样,连看也没往外看一眼。好容易下了车,又戴上这劳什子的帷帽,烟紫色的缭绫直垂到膝下,看什么都是烟笼雾罩的。 若瑾微微抬头看看眼前的大雄宝殿,真是好大气派!若珍凑到跟前,轻声说:“二姐姐还是头回来吧?听说这儿原叫瑞安寺的,太祖时候,有位国师是这里出身,后来才改的太平兴国寺。这里香火旺得很呢,观音殿里有座千手千眼的观音像,最灵了!” 知客早迎上来,双手合十笑道:“施主慈悲,敝寺上下不胜感激。”原来除了添灯油,姚夫人许了寺里僧人每人一套夹棉僧衣一双僧鞋。刘氏把银票递上去,那知客收了,笑得更是见牙不见眼,连连说道:“阿弥陀佛,我佛定保佑施主合家安康,诸事顺遂。” 杜夫人忙也上前,抽了两百两一张银票递与那知客,说道:“也请大师添在灯油里。”她不像姚夫人大手笔,当年的嫁妆虽厚,这些年都贴补了家用,周二老爷又遛鸟走狗无所不为,此时能咬牙拿出二百两已是对若瑾感激到了十分。 那知客倒也不嫌少,收了银票,亲自擎了香请姚夫人等人进去拜了,又道:“为施主们备了净念轩,极清净的,几位可先去歇歇脚。”说完,招手叫了个六七岁的小沙弥过来,要引着她们往后头禅房过去。 这就完了?若瑾原以为所谓还愿定要有一番仪式的,原来就递个银票子上柱香这么简单? 刘氏扶着姚夫人走在前头,若珍依旧紧挨着若瑾,小声说:“我只跟母亲来过一回,没到过后头禅房。听说,要布施好多银子才能进得去呢!”若瑾听了不禁一笑。 这寺庙真是极阔大,绕过大雄宝殿,一路上过了砚池、界清桥,又经过观音殿,姚夫人都没再进去礼拜,只随着这小沙弥往西边儿客院去。 刚要拐进小道儿,从藏经阁边闪出一个人来,望着姚夫人等人就是躬身一礼。 第四十七章 相看 澄心阁就在净念轩旁边不远,走路也只一炷香时分。寺庙里客院形制都差不多,这澄心阁却比净念轩大了不少。光净室就有六七间,还自带了小小一个茶房,竟是个独立的小院儿。侍立的丫头仆妇虽多,却一声咳嗽不闻,显然永定侯夫人是个极重规矩的。 见姚夫人几人过来,早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迎了上来,都穿着雪青缎子玉色掐牙背心。其中一个容长脸儿的丫头杏眼弯眉,生得十分水秀,行了礼笑道:“我们夫人知道您也来了高兴得很,正盼着呢,几位快请进。”说着低头恭敬打起帘子将她们往正房里让。另有一个小丫头引了董嬷嬷她们到旁边屋子里去奉茶。 正房里炭盆烧得旺旺的,烘得室内温暖如春。若瑾低头跟在母亲、嫂嫂身后,只微微抬眼打量,见那椅子上搭了蜜合色四合柿蒂如意纹的椅袱子,禅床上铺着同色锦褥还设了弹墨绫大迎枕,就连桌上的茶具也不像方才她们那里是竹木制的,一色白釉刻花竟似是定窑小盏。莫非出来一趟,这些用具还都特意从家里带着不成?若瑾暗暗咋舌,这永定侯夫人好大气派! 永定侯夫人朱氏已开口笑道:“姚夫人这一向少见,今儿难得在这里碰上。我原说要去拜望的,只这腿一到冬天就酸疼得很,倒要叫夫人亲自过来,是我不恭敬了。” 姚夫人连道“不敢当”,笑着说:“哪敢叫夫人去拜望我!说句不怕朱姐姐着恼的话,我到底年轻着几岁,这点子路还走得动。” 这朱夫人已年逾花甲,比姚夫人年长得多,却并没显得十分老相。圆团团一张脸虽也有皱纹,却是意态雍容,不像姚夫人那样棱角分明透出几分凌厉。 刘氏也是晚辈,自然要上前去见礼。朱夫人忙叫丫头去扶,连声道:“少夫人快请起。我记得你闺名是叫婉娘?小姑娘时还见过几回,怎么嫁了人倒不常出来了?定是你婆婆拘得你紧。” 刘氏抿嘴一笑道:“夫人好记性。”姚夫人也呵呵笑道:“原来婉娘还有您这位靠山,亏得我平日不曾亏待她,不然岂不糟了。”朱夫人身旁一个嬷嬷凑趣儿道:“姚夫人不知道,我们夫人自己没得生个闺女,看了人家的女儿都爱得很。” 朱夫人笑骂道:“你这老货,当着人揭我的短儿。”姚夫人忙又推若瑾上去行礼,半真半假道:“既这样,我这儿还有一个,叫夫人领了家去吧。” 若瑾上前两步,插烛般拜了下去。朱夫人忙叫:“快扶起来,好孩子,快过来我看看。” 还是方才那个容长脸儿的丫头来扶起若瑾,往禅床跟前送了两步。朱夫人拉了若瑾的手,细细打量道:“好标致丫头!”回头又对姚夫人道:“你家若瑜我是见过的,这个是?” 姚夫人含笑道:“这个就是我那二丫头了。从小儿就灾病不断,在佛前许了替身也不中用,只好叫她亲身去了栊翠庵。如今大了,蒙菩萨保佑,总算是身子大好了,才接了回来。” 朱夫人听见栊翠庵,眼神似是闪了闪,说道:“阿弥陀佛,怪不得这样脱俗,竟是菩萨跟前长大的!只可怜见儿的生得单弱些。”说罢就拉了若瑾坐在身旁,问她些喜好之类。 姚夫人这样露骨地要把若瑾送出去,刘氏在边儿上看着也觉得心中微凉。若瑾却像浑然不觉,柔顺坐在朱夫人身旁,细声答着朱夫人的话。 这位老夫人的手温暖柔软,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慈和。看来是对她十分满意了,若瑾暗自忖度,倒不像那会磋磨人的恶婆婆,只望真的好相处才好。 朱夫人问了几句,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了一句:“我那串佛珠今天可带来了?”一个丫头应声出去,不多时,带着个老嬷嬷进来,笑道:“还是梁妈妈记得清爽,夫人原说要拿来开光的。梁妈妈去请了智通法师亲自开了光,刚刚送回来。” 朱夫人点头道:“这孩子真是可人疼。这串珠子是我年轻时候带过的,今儿心血来潮带了来,正好就给了你吧。” 若瑾忙推辞,姚夫人笑道:“我这瑾丫头可算来着了,夫人手里的东西必是好的,还不快谢谢夫人?”若瑾心里吐槽,姚夫人这么着急,该不会这就算了定礼吧? 朱夫人也道:“瞧你母亲也发了话了,别学那样小家子气。这珠子是跟你有缘分,换了别人,我还不与她呢!” 若瑾只好站起身来谢了赏,要从那梁妈妈手上接过那小匣子。梁妈妈却不就松手,颤巍巍笑道:“姑娘快戴上看看,这珠子可还合意?”说着就手打开了匣子,把那串碧玺十八子手串儿递了过来,还只管觑着眼往若瑾脸上看。 这是什么话,又不是买东西,还有什么合不合意?若瑾心里微觉奇怪,依言接过套了手上,见那珠子颗颗晶莹剔透,都有指头肚儿大小,转身又朝朱夫人拜道:“这样珍贵,倒叫阿瑾受之有愧。” 朱夫人道:“东西倒还罢了,不过是智通大师开了光的,跟你正合衬。魏紫,还送梁嬷嬷下去吧,这里有你们几个就够了。” 梁妈妈行了礼告退,那丫头送她出去依旧回来侍立在朱夫人身后,朱夫人看过去时,她似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若瑾心下起疑,回想起来方才那梁妈妈老态龙钟,看着比朱夫人还大些。虽然也穿得簇新的锦缎袄裙,那双手伸出来却极粗糙,似乎还生了冻疮?哪里像个养尊处优的体面官家娘子?再想想,这老妇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朱夫人笑道:“姚夫人真是好福气,大姑娘已是京城闻名的才貌双全,二姑娘更是一朵鲜花儿似的叫人一见就心里爱得很。这样好女孩儿怎么都跑了你们家去,叫我老婆子怪眼热的。” 姚夫人听了这话,满面喜意已是抑制不住地透了出来,笑着接道:“夫人这样爱她,是瑾丫头的造化了。不如就叫她陪着夫人,成日在家跟着我也是淘气。” 刘氏的心揪得紧紧的,看朱夫人这样说,这事儿……就这样定了? 第四十八章 佛塔 朱夫人就朝姚夫人笑道:“你可别后悔,这孩子我爱得很,跟了我去可就不还给你了。”若瑾被她拉着手,无奈地看两位夫人有来有往说得开心,嗯,就在这么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自己这个当事人反而像个局外人。 原来自己这位母亲除了面无表情还能看起来这么和蔼可亲,说起话来也能这么让人如沐春风。 朱夫人看若瑾一直低头不语,又笑道:“好孩子,你是闷了吧?年轻小人儿家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倒难为你陪我们坐这半天。” 若瑾尚未答话,姚夫人先道:“夫人不知道,不是我夸口,我这瑾丫头头一条最是坐得住。平日无事,看书抄经就是一天,不叫她是再不轻易出门的。” ……所以最适合做寡妇,若瑾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看着姚夫人一脸与有荣焉地标榜着她的贞静贤惠,若瑾脸上配合地露出羞涩的微笑:“阿瑾自幼在山上惯了。况且夫人待我这么好,我心里也觉得您亲近,并不觉得闷。” 听了这话,姚夫人眉头挑了挑,这丫头倒会顺杆儿爬,真以为是攀了高枝儿不成?也好,她自己情愿的,更怪不得别人了。看若瑾笑得温柔恬静,姚夫人慈爱的眼神下藏着的是冷冷的不屑,果然是个眼皮子浅的贱丫头,日后且有你哭的时候! 朱夫人却是意味不明地看了若瑾一眼,拍拍她的手笑道:“虽是如此,难得出来,老陪我们这么坐着也太无趣。这太平兴国寺好些景致,什么迎笑亭、袈裟石、观琴台,最难得有座多宝佛塔在后头。今日这里不逢****,又清净,正该去赏玩一番。” 姚夫人也颔首道:“朱夫人说得是。我这里有你嫂嫂陪着就够了,你既出来了,就去走走吧。” 嗯,这是要当事人回避商量正事儿了吧?这点眼色她还是有的,若瑾恭声应是,起身告退。刘氏将她送至门外,嘱咐道:“母亲订了素斋的,妹妹去逛逛不妨,别误了回来午饭。”若瑾点头,豆蔻丁香听见信儿早从旁边屋里出来,重新系了斗篷,伴着她往外走去。 出了这澄心阁,若瑾才觉得松了口气。一味在那里装温婉,脸都要僵掉了。两个丫头都偷偷看她脸色,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若瑾笑道:“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依我看,这朱夫人的意思挺明显了。说不定,此刻在里头已经定下了。”豆蔻咕哝道:“谁见了姑娘这样的不喜欢?何况她家那个都快……,还有什么可挑的……” 若瑾虽不在意,丁香却怕她听了吃心,忙岔过话题问道:“姑娘现在是要先回净念轩吗?” 若瑾道:“都说这太平兴国寺里可看的景致不少,咱们这会儿有点空,回去了也是干坐着。不如干脆就去逛逛也好,左右不耽误中午吃饭就行。” 丁香便答:“才刚跟定远侯府的小丫头们聊了几句,她们倒是常来常往的,说只沿着这条路再往北走,就有几处风景不错,多宝佛塔也在那边儿后头呢。只是出了这客院就得再戴上帷帽了,怕万一碰上生人。” 若瑾便道:“唉,那也没法子,戴就戴吧。只我这会儿不愿意回去,怕那位三姑娘又要跟着。” 豆蔻也道:“没错,那位三姑娘盯着您简直不错眼珠儿,走一步路就要跟着。姑娘是没注意,她看着您头上的珍珠簪子足有一刻钟,恨不得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偏还笑得假模假样的。还是个主子呢,连我这做丫头的也看不上!” 丁香道:“又胡说,伤口才好了几天?好生陪着姑娘,我去取了帷帽就来。” 豆蔻见她去了,皱皱鼻子道:“倒像比我还大,也跟嬷嬷似的会教训人了。” 若瑾笑道:“她不是为了你好?你受伤,丁香不放心小丫头粗手粗脚的,洗头净面都是她帮你。有些话自己屋里说说就罢了,人前还是收敛些。” 豆蔻自然知道丁香的好,不过白抱怨一句。她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看若瑾恬淡自若在小径上慢慢走着,忍不住提了一句:“姑娘,刚刚那个武威侯世子,是不是下雪那天……?” 若瑾点点头道:“隔着帷帽看不大清,听声音像是的。既然你也觉得像,那想必就是梅林里遇见的那位李公子了。” 豆蔻道:“怪不得姑娘当日说他身份不低,原来就是武威侯世子。咱家大小姐有意的就是他了?” 若瑾笑道:“你这丫头知道的倒多。他长成那样,家世又好,大姑娘看上他也不奇怪。” 豆蔻想了想,问道:“听嬷嬷说,武威侯家也煊赫得很,不必这个永定侯府差。我看这位李世子方才故意提起栊翠庵,像是对姑娘有意呢。像这样有人才有家世的,若再能护得住姑娘,岂不比嫁到那永定侯府去当……嗯,去冲喜的强百倍?” 说话间,丁香已取了帷帽回来,两人小心伺候若瑾戴上又理好头发,丁香还道:“这倒奇怪了,三姑娘并不在净念轩。连她的丫头小蝉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还来问我呢。” 豆蔻忙道:“那咱们快走吧,保不齐三姑娘是偷偷撵了姑娘来呢。”想到李烨,又不死心地问:“姑娘,那咱们就去看看那座多宝佛塔吧?” 说到太平兴国寺这座多宝佛塔,倒真是有来历的。相传那位和尚出身的国师助太祖得了天下,功成名就却不愿做官,依旧回到这里直至涅槃往生,太祖特为他修了这座多宝琉璃塔。十七层高的塔身别说京城,就是整个大梁朝也是独一份儿。 八角形的塔身都镶嵌了黄、绿、青、蓝、紫无色琉璃砖,黄碧彩翠,错落相间。翘角飞檐下还有铜铃层层悬坠,有风过时叮当悦耳。塔顶宝座上更是用了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这佛家七宝装饰,阳光一照,真是华美灿烂,耀目生光。 这塔的周围尽是苍松翠柏,冬日里也不显零落凋敝,武威侯世子李烨早已在松林里盘桓多时了。 第四十九章 厮见 李烨在松林间来回踱步,看守佛塔的小沙弥早被他打发了,他却没有半点心思在赏景上。 她到底会不会来呢? 她已经认出了自己,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儿,怎会听不出自己话里的深意,一定想方设法也要来一趟。 李烨对自己极有信心。样貌不必说了,号称京城“玉面郎君”的他,微微一笑就能让多少少女脸红心跳。有身份有才学,人又温柔多情,倾慕他的京城贵女不知凡几。矜持些的对他暗送秋波,那大胆的还有绣了香囊扇套相送的,当年成亲就不知伤了多少闺中女儿的心。如今又成了单身,像若瑜那样若明若暗表心意的也有好几个,只要他肯点头,立时就能再娶一房如花美眷回去。 可是这么多年来能让他魂牵梦萦牵肠挂肚的,只有这个才见了一面的周家二姑娘。她想必也像自己一样两地相思,只恨缘悭一面。今日乍然得见,她也定是欣喜不已。但姚夫人家教极严,她究竟能不能赶到此地来? 李烨一忽儿欢喜一忽儿忧愁,搅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等在佛塔前面,会不会有不相干的人过来打扰?隐在松林间,又怕心上人来了看不见自己转身走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在此处转来转去地打了十几个来回。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又站在塔旁一棵老松下面,终于望见远远的一抹身影袅袅婷婷朝这边走来。 李烨大喜之下,反而定住了心。藏身在那松树后仔细看了又看,来的这姑娘虽还戴着帷帽,衣着打扮正是方才周家的姑娘了。只见她身边一个从人也没带,莲步轻移走得极慢,半晌方走到佛塔边,还微微转头四处看了看。 李烨心里又笃定了几分,肚子里转着主意从塔的另一面绕了过去。只作仰头去看那塔上的铜铃,不经意间就与那姑娘撞在了一起。 那人不防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娇呼,却是一脚踩在了李烨脚上,自己一个趔趄差点歪倒。李烨也痛呼一声蹲下身子,一边揉脚一边抬头,故作诧异道:“咦,这不是周家妹妹么?” 小姑娘家跟个男人撞了满怀,一时羞不可抑,低头看看自己今日特意穿的高底鞋儿,又恐是那木底子真的踩痛了人家。及至李烨叫出来,才发现正是武威侯世子,不禁又惊又喜,待要上前去问他可有伤到,又不好意思的。脚步上前两步又退了回去,手里只揉着帕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到底舍不得走了。 李烨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又觉这样小儿女性情可怜可爱。他一个大男人又是惯常练了功夫的,周家姑娘十几岁小女孩儿能有多大力气踩疼他,不过故意跟她调笑罢了。此时见佳人并没有走开,料定她对自己也十分有意,不由得站起身来趋近两步,行个礼道:“周家妹妹,在下武威侯府李烨李灿之,咱们是见过面的。” 那姑娘忙也还礼,口中极轻极轻地问了一句:“你……你的脚……?” 李烨运足耳力方才听清个“脚”字,忙笑道:“不妨事,我皮糙肉厚的,妹妹不用放在心上。妹妹可是来观看这佛塔的?” 那姑娘轻轻点了点头,李烨便道:“这佛塔名为多宝佛塔,实是这太平兴国寺不可不看的一景。妹妹方才一路走来,想必已见到这塔在阳光之下何等壮美。还不知它别有样好处,这塔里面每层都雕了三十六座小小佛龛,里头有佛祖的趺坐塑像,形态各异。这还不算,那窗户俱都用贝壳磨了明瓦制成的,夜晚点了灯时,几十里外也是看得见的。正可谓‘白天似金轮耸云,夜间似华灯耀月’,好看得紧。” 他极力要在佳人面前显露才学,见人家还是不说话只静静听着,不禁又道:“这宝塔寻常不许人进去的,守塔的小师父方才被我用计哄走了。妹妹也是学佛之人,一定对这塔内极有兴趣的,不如一同进去一观?” 那姑娘不说进去,却也不说要走,只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当日见她时,言语间何等爽利,兼且还有两分泼辣,比之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更能撩人心弦。今日却如此羞怯起来,来这半天连句完整话也没说出来。 想来女孩儿见了意中人,总是格外的害羞才是。李烨自诩最解女儿家的心事,越发觉得周家姑娘是把自己放在了心上才会如此,又添两分得意,干脆上前一步推开塔门道:“机会难得,妹妹快请。”伸手相让时几乎已碰到了人家的肩膀。 那女孩儿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微微躲闪了一下,还是依言轻轻提裙迈进了塔内。李烨松了口气,进得塔里再无外人打搅,说话就方便得多了。 李烨忙也跟在后头,进去后还轻轻带上了塔门,两人便觉眼前骤然一暗。这宝塔里的油灯白天自然是不点的,明瓦的窗户虽也透光,到底比不得外头亮堂。 “妹妹,要看这佛像,隔着帷帽却是看不清楚的。这里又没外人,大可取了帷帽,方不辜负这难得的机会。”李烨乘机劝道,言下之意竟把他算作了自己人。 一双小手已轻轻抬起摸到了帷帽的边缘,却还迟疑着不肯取下。李烨看见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手更显得白皙柔嫩,直是心痒难耐。 朝思暮想了许久,好容易得见佳人,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里还忍得。“不瞒妹妹,自上次一见,灿之对妹妹实在倾慕得很。今日有缘再见,妹妹怎忍心用这帷幕遮着仙姿花貌,叫灿之不能得见真容?” 口中诉着衷肠,手已碰到了那碍事的帷帽。那姑娘只微微挣了一下就不再躲闪,竟由着李烨轻轻替她取下帷帽。 终于能再见这精灵般的俏佳人,李烨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定睛看着女孩儿娇怯怯慢慢抬起头来。 一双丹凤眼波光潋滟,风情无限地看过来,李烨却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不是她?!” 第五十章 假山 她是谁?谁是她? 若琳已摆出自觉最妩媚的表情,细白的牙齿轻咬着嘴唇,眼波流横这么瞧过去,满以为就是大罗神仙见了也要动心。没想到这世子不但没被她迷住,竟然还吓退了两步!见李烨一脸见鬼的表情,若琳羞愤交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周若瑾,为什么不是你?!李烨也是心下暗恨,莫不是为着眼前这个她来了,倒把真正的佳人吓跑了?费足了功夫居然会表错情,他既懊恼又郁闷,也是脸色铁青。 佛塔这段公案若瑾自然不知道,她根本没打算来凑这热闹。 非但不往佛塔前去,还特意绕了开来。豆蔻伴在一旁,不甘心地咕嘟着嘴,只觉自家姑娘是浪费了这大好姻缘。若瑾见左右无人,便细细分说道:“你莫要觉着可惜,这不是顽的。你也知道那武威侯世子家世显赫,似他这样人,又打听到了我的身份,若真有意,难道不该正经向府里提亲?私底下约了我相见算怎么回事?要被人撞破了,于他不过是桩风流韵事,于我就是了不得的罪过。” 豆蔻哪想到这么多,又听若瑾道:“再说,我那大姐姐的心意全府上下都知道,咱们何苦去趟这浑水。到时候闹出来又是一场麻烦,岂不是给自己找气生。还不赶紧离得远远的呢,多少清静!” 丁香并不知道李烨这事的首尾,听若瑾说了这几句也不多问,只道:“姑娘说的是正理。宝塔那么高,咱们在这儿也一样瞧见了,何必非要到跟前去。” 主仆三人说着话,有意远着多宝佛塔,慢慢地就越走越偏。眼前一片竹林,这竹林极深,往里面看时,还能看见有座假山隐隐约约半掩在后头。旁边一带小溪潺潺,景色倒也别致,就只这地方背阴,冷得很。 若瑾“咦”了一声道:“这是不是那什么袈裟石?瞧前头那假山,像不像个披着袈裟的老僧?”豆蔻丁香闻言都抬头细看,豆蔻笑道:“姑娘一说,看着倒真有两分像。”说着,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又道:“这石头有什么看头,这里又湿又冷,骨头都要冻透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若瑾笑道:“你不懂,越冷越好,要的就是这份阴冷。”丁香上前给若瑾又紧紧斗篷,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若瑾道:“玹哥儿的眼睛再等两日就该施针挑障了,可他耽误得太久,恐怕除了翳障也不得看见。我有心替他配副玉漱散来敷眼睛,其他的药材都好说,有一味银叶苔却没寻着。” 丁香疑惑道:“姑娘,这银叶苔不是随处都有?您还教我们认过,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怎么会难找?” 若瑾一边低头看着地下,一边答道:“你不知道,要配这药,银叶苔须得是极阴之地的方好。咱们园子里人气太旺,采了来也不中用。”这个世间的药理就是这么匪夷所思,比之前世的中医又多几分玄奥诡异,倒更像巫医之流。 “要认真论起来,还得去那乱葬岗子上找到的银叶苔才最有效呢。”若瑾笑道。 豆蔻吓得直吐舌头,“我的老天爷,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多吓人啊!”若瑾一摊手道:“就是我想去,也去不了啊。只能退而求其次,我看这地方背阴得很,冬天少有人来的,说不定倒合用,快仔细找找。” 话音刚落,就听丁香道:“姑娘瞧,这个是不是?” 若瑾忙过去看,丁香脚边几块石头上,生着巴掌大一块儿苔藓,边儿上落了层灰似的微微泛着白。“只这边儿上一溜儿是的,你瞧,小叶尖尖儿有些细茸茸的粉,若对着日光就像银子一样,因此叫银叶苔。这林子里头暗,看着灰扑扑的就是了。这些太少,再找找看。” 豆蔻凑近了仔细辨认,也开始四下张望,只往那竹根儿、石头底下看。丁香依着若瑾的吩咐,从头上拔了根银簪子小心把那点儿银叶苔拨到一块干净帕子上。 “千万仔细些,别的苔藓可别混了进去。你俩在这里,我到前头袈裟石那儿去看看。”若瑾交待了一句,就抬脚往前走。丁香还要跟着,若瑾指了指她手上笑道:“先专心收了这些,前面又不远,我去看看,要是那里多再回来叫你们。” 丁香犹豫了一下,抬头看袈裟石那里的确不算太远,真有什么事喊一声也听得见,便道:“那姑娘小心点儿,婢子收了这些就赶过去。” 若瑾点点头,左右转着看看,又觉得朦朦胧胧的不清爽,干脆把帷帽也取了放在一边。 那袈裟石看着近,弯弯曲曲沿着溪水走起来却颇花了一会儿工夫。及至走到近前,若瑾才发现这假山竟是偌大一整块太湖石,皱、漏、瘦、透四样俱美,兼之色泽金黄,实在珍贵。这太平兴国寺跟栊翠庵比起来,果然另是一番富贵气象。 正赞叹欣赏,忽然发现石头转角处地下露出个尖尖的东西,凝神瞧去,却是个螺壳儿。若瑾几步过去蹲下身子看时,那螺壳儿足有婴儿拳头大小,不由得大喜,这个给玹哥儿治眼睛正用得着。也不顾泥污,直接用手就把那螺壳整个抠了出来。 忍着冻手把那螺壳儿在旁边溪水里洗净,若瑾直起身子,无意间又往那袈裟石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双眼睛正冷冷盯着她,顿时觉得浑身寒毛一乍——这假山里藏的有人! 若瑾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一出声就知道不好,忙自己握着嘴往后退。可惜为时已晚,那人眉头一皱,伸手就把她也捞了过去。 这假山石里头能有多大地方,只是浅浅一个凹处。若瑾被那人一手捂着口唇,一手揽在腰间,几乎跟他贴身靠在一起。看不见他模样,若瑾只觉得那人身材甚是高大,被他这样挟在胸前,几乎动弹不得,不由紧张得浑身僵硬,深悔不该抛下丫头自己跑到这里来。 若瑾定定心神,试着轻轻挣了一挣,那人的就是手一紧。也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若瑾干脆不再乱动,一只手悄悄摸向自己的荷包。 幸喜那人似乎在倾听外头动静,不曾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若瑾屏住呼吸,极慢极慢地从荷包抽出一根银针,反手就往他胳膊上扎去! 第五十一章 故人 若瑾随身的银针上虽没喂甚剧毒,却凃了自制的蒙汗药。药性极烈,只要这针能擦破点儿皮肉,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头大象,她也有把握叫它顷刻之间訇然倒地。 若瑾这一下已算得上出其不意,可惜那人手法更是快如闪电,倏忽之间一把就擒住她的手腕。那手就如铁钳一般,若瑾觉得骨头都要被捏断了,银针也被他轻轻巧巧拈在了手里。 一击不中,若瑾心里一沉,生怕惹恼了他干脆连脖子也给她捏断了。小心偏头看时,见那人捏着银针在鼻端一嗅,微微诧异地低头看了她一眼,伸指一弹,那银针随即没入假山石里,不见了。 忽听外头有人笑道:“朋友何必藏头露尾,不如现身一见?” 这声音像在哪里听过,若瑾不及多想,就听身后那人叹了口气道:“月门主又何必苦苦相逼?”说着把若瑾往里面推了推,自己向外走去。 “原来竟是胡将军,却是月某失敬了。”若瑾听了这句越发觉得耳熟,忍不住扒着洞口偷偷向外张望。只见来人宽袍大袖,墨发垂肩,虽只看见个侧脸,可那眉眼斜飞的妖孽模样若瑾再不会认错,这人竟赫然是月流风! “不敢,籍籍无名之辈,竟能让月门主认得,倒叫胡某不胜荣幸。”那胡将军从容答道。 “胡将军何必谦虚。此次胡将军代定北王上京来报军情,四殿下亲自在宫门迎接。传闻胡戟胡将军乃定北王麾下第一猛将,如今这京城之中,不认识胡将军的怕是不多。”月流风笑道,“却不知胡将军为何在这太平寺中鬼鬼祟祟,叫流风好生不解。” “月门主说笑了,胡某不过听闻太平兴国寺乃京城一景,特地前来一游。”胡戟答道。 “胡某惭愧,初到此地,一时不察迷了路,叫月门主见笑了。倒是月门主,何时成了这和尚们的护法?江湖上传闻月门主身中剧毒已然不治,若不是这枚‘残叶’,某真不敢相信竟是‘流风追月,花落叶残’的月门主亲身到此。”胡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飞刀,扬手朝月流风掷去。 也不知月流风是怎样动作,信手一挥,那飞刀就直直卷入他袍袖之中。只见他负手而立,傲然道:“月某的性命,就是十殿阎罗亲至也未必能轻易取了去。”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往山洞瞟了一眼。 若瑾一惊,忙缩了回去,又听他续道:“胡将军能硬接月某一记飞刀,也非等闲之辈。阁下今日为何来此,月某也能猜知一二。只是听闻近日北戎来犯,边关告急,胡将军何不尽早启程北上,莫要搅进京中这趟浑水的好。” 胡戟脸上神色不变,朗声笑道:“月门主倒真是身处江湖之远,心忧庙堂之高。胡某如何行事,还不用月门主指教。” 月流风一笑道:“月某言尽于此,胡将军好自为之。”说罢纵身一跃,人已不见。 若瑾在山洞中看见胡戟还直直立在当地,忙悄悄出来要趁机离了此地。才走了两步,忽见那胡戟身形晃了一晃似要摔倒,忙要闪开。却被他伸手一抓,正抓住胳臂。 若瑾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跌,差点要跟着倒在他身上。好容易站稳了,只觉得他半个身子的力量都负在自己肩上,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若瑾又惊又气,急抬头看向胡戟。此时才看清这人五官轮廓极深,便像刀削斧刻一般棱角分明。胡戟也努力睁大眼睛盯着若瑾,却像已根本看不清身前这小姑娘,双眼已无聚焦,只强撑着开口道:“这位姑娘,先前情急,是某无礼了,万勿见怪。还请姑娘相助在下回到山洞,便可自行离去。” 那山洞离他不过五六步远,他竟已支持不住。怎么方才还生龙活虎一个大活人,片刻工夫就成了这般模样?念在他对自己还算手下留情,若瑾想了想,点头应了声“好”,勉力扶了他要往山洞挪去。 无奈那胡戟生得人高马大,手长脚长,若瑾又人小力弱,咬牙架住他一步一蹭,好不容易才将他弄回山洞半倚在石壁上,自己也已累得汗透衣背几乎脱力,只得也靠在那假山外头喘息起来。 胡戟闭目调息了一会儿,似乎恢复些许力气,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儿来,慢慢解开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 只见他肋下有个寸许长的小口子,周围皮肉已翻卷开来微微泛白。初始还只渗出不多几道血丝,哪知一息之间就血流如注,也不知他先前是用什么法子撑到现在,竟似能使血流暂时逆行? 若瑾好奇之心大胜,连危险也忘了,又凑近两步去看。胡戟此时脸色惨白,鲜血不停地冒出来,半身衣服都被染得透了,哪顾得上看若瑾如何。只抖着手拔开药瓶塞子,往那伤口上撒药,连撒了两三次都被血冲掉了,根本止不住血。 若瑾看到此处,忍不住上前,接过药瓶先闻了闻,是极好的刀创药。再伸手查探那伤处。见刀口虽小,却伤得极深,看位置恐是脾脏也已受损。可眼下哪有可能打开他肚腹去看,不说别的,这血若再流下去就能要了他的命。 若瑾荷包里七紫丹是常备的,掏出一粒来先喂给胡戟嘴里护住他心脉。胡戟皱着眉头看了看若瑾,还是张口噙住嚼咽了。 见他配合,若瑾满意一点头,又取出几根未曾涂药的银针,噌噌几下直刺他脾俞、关元、阴交诸穴,逐一捻动,果然不过半柱香时候,那血流已渐渐减缓。 若瑾松口气,拿过他刚才那伤药轻轻撒上一层。瞧瞧左右,没甚合适的东西,便去撕胡戟自己的里衣。撕了几下还没撕开,若瑾微微有些尴尬的看向胡戟。 若瑾的七紫丹乃是改良了看云大师的方子精心配制,端的是效果非凡。胡戟此时脸色虽还苍白,却也有了些精神。这小丫头从始至终都不曾表现出惊慌失措,下针治伤手法又这样娴熟,直叫他刮目相看。 伸手撕下一片里衣递给若瑾,胡戟还听见她小声抱怨:“怎么拿云绫做内衣,还没棉布好使……”不由苦笑,他怎么会想到自己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叫一个小姑娘出手相救,还要拿内衣做绷带。 若瑾手上极利索,片刻时候就包扎得妥当,还摇头对他说:“这只是权宜之法,你内里也受了伤,不要大意……”说到此处,突然失惊道:“糟了,豆蔻丁香!” 第五十二章 素斋 豆蔻和丁香都还在竹林里收集银叶苔,丁香那丫头最是细心,见自己这么长时间没回去,早该循路找来了。可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也不知道那边到底什么情形。 想到此处,若瑾哪里还待得住,再顾不得看那胡戟如何,招呼也没打一声转身提起裙子就往出飞奔。胡戟愣了片刻,低头看时,两根明晃晃的银针还兀自扎在胸前,正是若瑾方才为他止痛的。 都说南人柔弱,这女孩儿虽也看着娇滴滴的,却不似近日京师所见寻常女子那般扭捏作态,且一手医术实在出神入化。想那月流风号称轻功暗器双绝,他的“残叶”尖刃都有特制的倒刺,中之极难止血,她竟能用几根银针就立时缓住伤势。若不是这小姑娘,自己一时大意中了这一刀,还真要吃些苦头。 胡戟伸手拔下银针,待要丢掉,想了想又将之纳入怀中。此地不宜久留,他试着吐纳几下,勉强提起一口真气也纵跃而去。 若瑾此时已跑回竹林,远远的就见豆蔻丁香都歪倒在小径旁边一动也不动,顿时吓得心里突突直跳,急奔过去先探她们呼吸。 还好,呼吸尚在,再摸脉搏,也无异象,只是不知怎的晕过去了。若瑾一口气松下来也几乎软倒在地,拍拍胸口缓一缓忙又拉起她们的手,认准合谷穴使劲儿掐下去。 少顷就听二人长出一口气,先后醒转过来。豆蔻还有些迷迷瞪瞪的,看着若瑾道:“姑娘?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脑后一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丁香晃了晃头,清醒过来忙拉住若瑾上下打量,急急问道:“姑娘没事吧?婢子正要去前头寻您,就看见豆蔻突然倒在地上,接着也眼前一黑……姑娘,您有没有怎么样?婢子不该让您一个人去的……”说着已快要哭出来。 若瑾忙摇头道:“你别慌,我什么事也没有,你们没事就好。地上凉,快起来吧。”豆蔻丁香这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裙子上都沾了不少污迹青苔。好在两个丫头今天穿的皆是茶青色倒不大显,拍拍打打之后不凑近了也看不大出来。 “哎呀,银叶苔呢?”豆蔻又叫,“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么点,要丢了可不要误了姑娘制药!”一转头却看见包着苔藓的两块帕子俱都好好的在一块石头上放着,打开看时,一点儿也没撒出来。再看随身带着的手炉等物都是整整齐齐摆在一旁,不由与丁香对视一眼,都觉得不明所以。 若瑾见状却心里有数,忙说道:“东西没丢就好,咱们收起来赶紧回去。时候不早了,夫人还定了素斋,若晚了又生事端。”两个丫头听了也着忙起来,替若瑾重新又戴了帷帽收拾一番,主仆三人急急顺着原路往回赶。 待回到净念轩,天已近午时了。那间略大些的屋子已布上圆桌,众人齐聚在周围正等着上菜。姚夫人端坐在上首,正怡然吃着茶。见若瑾进来,抬眼看了看,说道:“你倒自在,一逛就逛到这时候才来。” 这话虽不客气,可观姚夫人神色无论如何算不上不快,若瑾知道她必是与永定侯夫人谈得甚是投洽,心中微定,只不言声抿嘴一笑。刘氏忙招呼若瑾坐下:“妹妹快坐,出去走走可累了没有?这里的斋菜极有名的,待会儿多吃些。” 若珍陪在杜夫人身边,正在若瑾对面,好奇道:“二姐姐去哪里玩了,也不带上我。我只陪着母亲好生无聊。”若瑾笑道:“只顺着路随意转了转,大冬天里也没甚的好景色。倒是那多宝佛塔果然是光华灿烂,名不虚传。” 若珍拍手道:“我在这里也能看见塔尖儿呢,映着日光金灿灿的,不知道近前如何,二姐姐可去了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琳就坐在若珍若瑾中间,听见这一句不由得脸上色变,忙低头吃茶时险些把茶碗也打翻了。 若瑾未及答话,外头小沙弥已送了斋菜来,丫头们忙提进来一样样布上桌。无非是豆腐、面筋、香菇、木耳并些菘菜蔓菁之属,又都是素油做的,滋味极是清淡。吃惯了油荤的贵人们偶尔换换口味还罢了,若瑾实在不觉得好吃。 夫人小姐们都坐着,刘氏只侍立在姚夫人身后殷勤替她布菜盛汤。姚夫人今日显然心情极好,只用了两口就叫媳妇不必伺候,一同坐下吃饭。大家子吃饭自有规矩,拿上筷子就不再言语。 若琳只挂着若瑾不知到底去没去佛塔跟前,一根弦儿绷得紧紧的,颇有些食不知味。若瑾刘氏也都有些心事,只有姚夫人吃得香甜,还格外多添了半碗饭。 一时饭毕自然要启程回府,豆蔻跟着若瑾身后悄悄说道:“姑娘,我怎么看着三姑娘脸色有些不对。”若瑾作不经意状回头看时,见若琳果然正盯着她瞧,眼睛里满是怨毒之色,见若瑾冷不防看过来,躲闪不及只得低头掩饰。她这几日纵然待自己是虚情假意,脸上也都一向笑意盈盈,怎么突然露出这等神色?思量今日并没地方得罪她,若瑾摇摇头,赶上两步与刘氏一同登车。 杜氏自然带着若珍若琳回了西府不提,姚夫人只吩咐了句“明日不必请安”就放了若瑾回去。倒是刘氏拉着若瑾的手道:“今日累了吧,想吃什么告诉我,晚上我叫厨房做了送去。” 若瑾摇头谢过刘氏好意,带着豆蔻丁香自回了清袭院。这半天里又是受惊又是救人,已是累极了。忙忙给周玹上了药就回屋蒙上被子睡去,黑甜一觉直至酉时方醒。 晚间樱草去取了饭来,果然比平时又加意丰盛,若瑾却无甚胃口,随意吃了些就赏了丫头们用了。打发豆蔻丁香自去休息,若瑾却走了困,索性点上灯,拿出白天采来的银叶苔给玹哥儿炮制起药来。 不知不觉已是人定之时,除了若瑾研磨药材沙沙作响,四周阒静无声。忽然窗上“咯哒”一下,似有个石子儿弹了过来。 若瑾却并不意外,上前轻轻开了窗户,只觉眼前一花,月流风已站在身前。 第五十三章 夜探 “瑾妹妹别来无恙?” 月流风眉眼带笑,手里还举着一枝脂浓粉艳的梅花。美人面映着红梅花真是赏心悦目,若瑾满眼赞叹地看着他,眼睛里直要冒出星星来。 “瑾妹妹如此热情,真叫流风不胜欣喜,可是,妹妹也该注意些,”月流风伸出手指在唇边轻轻一抿,“口水……” 嘎?自己没出息到口水都流出来了么?若瑾慌忙心虚地伸手擦擦嘴角,才怒瞪着月流风道:“我才没有!月大公子,总是半夜三更跟鬼似的穿一身白这么飞来飞去,就不怕招人眼目?”说着指指他身上的月白锦袍,嫌弃道:“这里又不是栊翠庵,人多眼杂,你连夜行衣也不穿,大摇大摆地来找我,被人看见了岂不是给我惹闲话?” 月流风浑不在意地笑道:“别说小小一个伯爵府,就是皇宫大内,流风也能直出直入。”又将那梅花递过来道:“何况,流风又不是头一次来周家,我看瑾妹妹如今住的地方比那什么阁的要好得多了。” 若瑾心里隐隐约约早有猜测,听他提起,忙问道:“浮曲阁?那场火,莫非真是你?” 月流风笑道:“举手之劳尔。流风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是恩怨分明。得瑾妹妹相救,自当相报。可惜这些时日流风俗务缠身,未能相助瑾妹妹达成心愿。” 月流风当日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如今看起来神采奕奕,虽说施恩不望报,但深陷困境他能记得伸手帮一把也叫若瑾十分开心,因甜甜一笑:“多谢。”又举起那梅花嗅了嗅道:“好香,难道是折自落霞山?” 月流风却摇头道:“流风经过后园,见梅花开得甚好,顺手折下一枝,”说着又朝若瑾走近一步道:“夜探佳人,岂可无花?” 若瑾闻言微微皱了皱眉:“那些江砂宫粉是周大小姐的宝贝,你这一顺手,明儿花匠又要遭殃了。”月流风看了她移时,问道:“你很不喜欢她?不必烦恼,流风替你去杀了她就是。” !!! 能不能不要把杀人说得好像摘朵花似的这么轻描淡写?!若瑾大惊,忙摇手道:“千万不要!你可别乱来,这些事我自己能应付!” 月流风见若瑾抓狂,倒觉得好笑:“她们对你不好,你又何必在意她们性命?” ……这人大概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命关天,心里更没什么律法教条,唉,三观不正啊三观不正!若瑾生怕他真个一时兴起跑去把周若瑜给做掉了,耐着性子劝道:“周大小姐虽然跋扈些,总是罪不至死。再说,这忠勇伯府里也有人对我不错啊,少夫人、四姑娘、嗯,还有太夫人……你看,我是个大夫,人命在我眼里珍贵已极……” “所以你今天救了那胡戟。”月流风忽然道。 嗯?话题忽然转换,若瑾愣了片刻,才道:“你看见了?他是在你手上受的伤吧?不过就算我不救他估计他也死不了,那个……他是坏人?” 月流风笑了笑:“他不见得是坏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追查同一件事偶然碰到一起而已。这个胡戟不简单,进京这些天,几乎事事抢在四王前头,倒像是有意作对。” 若瑾好奇道:“他与四王作对,那你是替四王爷办事咯?你不是江湖中人么,怎么还跟皇子们有牵连?” 月流风却没答话,只道:“瑾妹妹须得牢记,以后务必要离四王远些。” 若瑾不禁失笑:“四王?我一个闺中女儿,做什么能跟皇子结识?何况,我也快要嫁人了……” “你不想嫁就不嫁,等流风此间事了,带瑾妹妹远走高飞如何?”月流风打断她道。 若瑾虽已当他是朋友,却也还没熟络到能一同浪迹天涯的地步,遂摇头道:“月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那永定侯府也算不错,人口简单有权有势,若我运气好些,说不定进门就能做寡妇,一样是逍遥自在……呃,好像盼着人家死不太好……” 月流风定定看着若瑾,忽然展颜一笑道:“也好。那就祝瑾妹妹心想事成。” 若瑾“嗯”了一声,却觉得哪里怪怪的,是祝她做得成寡妇吗? 月流风已长身而起,道:“瑾妹妹既然无事,流风便去了。”走至窗前又回头道:“瑾妹妹不愿求助流风,流风却要报瑾妹妹的救命之恩。你那两个丫头虽忠心,却不中用。我已替你找了一个会些功夫的,莫要推辞。”说完不待答话,就已穿窗而出,只余若瑾手里那枝红梅,余香袅袅。 翌日清晨,若瑾带玹哥儿去给太夫人请了安回来,一同在房内用早饭。因药已配齐,正跟玹哥儿商量着这两日就要施针清障,忽听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声儿的问大小姐安。周大小姐人还在院子里,尖利的声音已先传了进来:“周若瑾,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 若瑾不由扶额,才消停多少日子,这一大早的又发什么疯?放下筷子,又伸手拍拍吓得直瞪眼睛的玹哥儿,若瑾叹口气走了出去。 若瑜一见若瑾出来,眼睛里更是要冒出火来:“下作的贱丫头,不要脸的小娼妇!来府里跟我抢吃抢穿抢院子,现在还要抢我的世子哥哥!也不照照镜子,狐媚魇道的狐狸精样儿,我烨哥哥可看得上你?!” 若瑜骂得实在难听,若瑾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皱眉。林嬷嬷已在一旁开口道:“二姑娘一向规规矩矩府里上下都是看得见的。大小姐这样出言不逊,岂不有损女儿家的清誉?还请慎言才是。” “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言的道理?我看嬷嬷这规矩也不怎么样,倒好意思教大小姐!”还是那个牙尖嘴利的侍棋,从若瑜身后闪出来指着林嬷嬷道。 听见“世子哥哥”,若瑾才知道是为了李烨。自己跟那个李烨虽也偶遇过一回,这事儿除了豆蔻连林嬷嬷也不知道,怎么若瑜忽然就闹了起来? 心里微觉奇怪,若瑾从容道:“姐姐说的是什么?妹妹并不知道有什么世子,莫不是姐姐从哪里误听了传言?” 周若瑜冷笑一声:“果然不见棺材不掉泪,装傻么?你来说给她听!”伸手就从后面又扯出一个人来。 若瑜出门一向前呼后拥,若瑾还只当后面跟着的都是丫头,此时定睛一看,原来此人竟是西府的三姑娘若琳! 第五十四章 对质 若瑾惊讶道:“三妹妹?” 若琳猝不及防被若瑜一把揪出来,站在众人面前尴尬得满脸通红。她昨日自觉受了羞辱,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不说别人如何,先把若瑾给恨上了。自己又不敢出头,跑到若瑜那里刻意多加渲染,果然勾得若瑜心头火起来找若瑾的麻烦,她跟在后头原是看热闹来的。 此时跟若瑾真照了面,毕竟心虚,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里嗫嚅了几句却是任谁也听不清,若瑜早不耐道:“哼哼唧唧做什么呢?还不快说?”若琳叫她一催,干脆把心一横,梗着脖子道:“我看见了!二姐姐昨天在多宝佛塔前跟武威侯世子拉拉扯扯,还说,还说十分仰慕世子!” 若瑜听了这句,回头瞪着若瑾道:“贱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若瑾听她提到佛塔,心里一动,莫非自己没去,却是若琳跑去会李烨了不成?遂笑道:“三妹妹想是看岔了,我昨天并没往佛塔跟前去。” 若琳冷笑道:“当着大姐姐,你当然不敢承认。可是二姐姐你昨天独自出去赏景去了那么久,可敢说没去佛塔?” “这倒奇了,太平兴国寺那么大,景致又多,我何以定要去看佛塔呢?何况三妹妹一说我才想起来,你的丫头昨儿满世界地找你,你到底撇下丫头做什么去了呢?” “我,我只是随便逛逛,碰巧走到佛塔,就看见二姐姐!” “那三妹妹如何知道塔前跟我说话的就是世子呢?咱们姐妹只在前头见了世子一回,还都戴着帷帽。就是当面再见,我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妹妹倒认得真!” 若瑜闻言也狐疑地看向若琳。 “……是,是世子自报家门,我听见了。”若琳嘴硬道。 “哦?那三妹妹还听见我说仰慕世子,想必离得十分近了,怎么竟没被发现呢?” “二姐姐只顾与世子拉扯,自然不曾注意到妹妹。” 若瑾一句接一句问得甚急,若琳仓皇间勉强竟也对得上,她是真的打定主意要自己来背这个锅了,若瑾皱皱眉又道:“那佛塔旁原该有人看守,照三妹妹所说,我光天化日就与世子纠缠不清,难道就不怕被人看见?” “那小沙弥早就被世子支走了!” 若瑾“咦”了一声道:“怎么世子提前就支走了别人?三妹妹倒也知道得清楚,莫非竟比我到的还早么?” 若琳被问得一梗,愣了片刻方道:“我是去得早,见世子在那里,谨守礼仪不曾过去相见。倒是二姐姐,一见世子就花蝴蝶似的扑了过去!” “原来如此——那世子就任由我拉扯不曾推开么?”若瑾紧着又问了一句。 “世子却不过情面,二姐姐又撒娇做痴地拉着世子的袖子不放。”若瑜听到此处实在忍不过,冲着若瑾狠狠啐了一口道:“不要脸!”若琳见了越发得意,越发添油加醋道:“二姐姐还说世子袖口上绣的竹叶暗纹,同她自己衣服上的正相配,这叫做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叫他们碰见呢!” 原来若瑾昨日穿在外头的正是竹叶暗纹的小羊皮褂子,若琳十分眼热,索性把这个也编排上。果然若瑜听了大受刺激,直呼:“不要脸的贱人,我撕了你!”豆蔻跟丁香见状慌忙拦在若瑾身前。 若瑾转身对若瑜一礼道:“姐姐稍安勿躁,且容我再问一句。三妹妹,世子袖口上真是绣得竹叶么?” 李烨昨日伸手拉她时,若琳早看在眼里,遂笃定道:“那当然,我看得……我听得清清楚楚!” 若瑾叹口气道:“三妹妹形容得这样纤毫毕现,倒像真的亲眼见了。可惜这个罪名我却担不得。昨儿我压根儿没去佛塔,走了另一条路去了袈裟石。岔道上还专向一位小师父问了路,那小师父叫……” “叫悟真!”豆蔻接口道:“姑娘说宝塔只宜远观才更见气势,那悟真小师父才指了另一条路给我们,谁知竟只是块破石头,还远得很,差点赶不及回去午饭呢!” 好丫头,圆得真快!若瑾心里暗赞一声,假意嗔道:“你懂什么,那么大一块太湖石可是极珍贵的,要不是这太平兴国寺,咱们在别的地方可能见得着?”又对若瑜道:“妹妹一时贪玩,还在那小溪旁捡了个大螺壳儿,正给玹哥儿拿着顽呢,姐姐不信,大可去看看。” 太平兴国寺若瑜自然去过,还不止一次,里头早逛得熟了。多宝佛塔和袈裟石确不在一条道上,还相隔甚远。若瑾这样言之凿凿,此时冷静下来才发觉若琳先前说的简直漏洞百出…… 若瑜只是冲动,又不是傻子,回过神儿来怎能不知两人的话究竟孰真孰假?又听若瑾在一旁幽幽道:“现有寺里的小师父同螺壳儿为证,我的确去了袈裟石。只不知三妹妹可有什么人作证?又是如何把世子的袖口都看得这样清楚?” 若琳哪里拿得出什么证据,为了行事方便特意把贴身丫头都撇了下来,此时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想到若琳恐怕才真是跟李烨拉拉扯扯夹缠不清,若瑜不由大怒,一巴掌扇在若琳脸上:“原来你也是个贱人!” 若琳捂着脸瑟缩在一旁半声不敢言语,若瑜犹不解恨,指着她道:“你算个什么阿物儿,敢在我跟前弄鬼!”一回头看见若瑾气定神闲立在那里,更觉得十分碍眼。上前一步看着她轻蔑一笑道:“你也莫要得意,得乐且再乐两天吧,等嫁出门去,怕是哭也来不及了!” 自己要嫁到永定侯府去,这事儿连若瑜也知道了么?必是姚夫人告诉她的了,若瑾自忖道。 自然是姚夫人说的,她从太平兴国寺回来就兴致极好。结下这门亲,儿子前程有望,又能彻底拔去若瑾这颗眼中钉,看她下半生痛苦度日,心里不知多么痛快。这事儿已定下八九成,便一时顺口告诉了若瑜。 可这会儿听见丫头来回说大小姐又在清袭院闹起来了,只觉得头疼。这个女儿样样都好,单这脾气半点儿事也藏不下。那小贱人就快出门了,就有什么忍她两日又何妨?没奈何正指了董嬷嬷去劝她回来,忽然有春晖堂的大丫头依秋过来,说是太夫人有请。 第五十五章 亲事 太夫人自儿子周硕去后,就清心寡欲闭门不出,跟孙子孙女儿都不大亲?32??,更不用说儿媳。除了逢年过节,何曾叫过姚夫人过去说过话,今天破例却是为了什么? 姚夫人心里疑惑,还不忘了叫董嬷嬷赶紧去清袭院安抚若瑜,自己也不敢怠慢,忙忙由丫头伺候着重又换了身衣服,往春晖堂赶去。 郑太夫人性好喜静,日常身边只有孙嬷嬷一个儿伴在左右,丫头们除非传唤,等闲都不能轻入内室。依秋、忍冬都是太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头,也只在门外替姚夫人恭谨打起帘子。看姚夫人自己进去,跟着她来的紫苏紫苑也都同依秋她们一道儿退下去候着。 室内融融如春,扑面而来的除了暖意还有春晖堂经年不散的檀香味儿,那原代表着佛家清静的香气却只叫姚夫人觉得窒息。就像婆婆郑太夫人,只要这位老祖宗在一天,她姚氏就还不是忠勇伯府后院儿真正的女主人。尽管中馈已牢牢握在手中多年,她却始终觉得背后有一双半开半阖的眼眸注视着自己。 孙嬷嬷迎进姚夫人,又拿了跪褥放在她身前,自回去侍立在郑太夫人身侧。郑太夫人依旧盘坐在临窗大炕上,手中仿佛永远转动着那串佛珠。姚夫人看看跪褥,趋前两步跪了下去,郑太夫人果然没像往常一样叫免礼,只静静看着她磕了头,移时方道:“罢了,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起来吧。” 虽叫了起身,却没叫看座。姚夫人只得垂手恭敬立在婆婆身前,心中惴惴不知为了何事。 “昨儿去了太平兴国寺?”郑太夫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 “是。……是去给若瑾还愿。”当初哪想到婆婆会过问此事,这理由本来就找得甚是随意,这会儿说起来,姚夫人自己也觉得牵强。 郑太夫人倒笑了:“你能对瑾丫头这样有心,很好。这孩子命苦,既回来了就好好待她两年。” 这就是劝她了?姚夫人听在耳朵里却颇不是滋味儿,当初硬按着她的头让她认下那丫头就该想到,退了一步就要再退一步。那贱丫头命苦,自己的命就不苦了? “只这一两年在府里,将来左不过一副嫁妆就打发了,连公中的钱也不必动用,自然有我预备给她。”看她不说话,郑太夫人又道。 姚夫人却不觉得这是好意,这么些年也没见她给玠哥儿若瑜些什么好东西,竟还专留了梯己给那野丫头!就不肯接这话茬,只一味呆着脸不言语。 郑太夫人的笑容慢慢收了,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媳妇,又问道:“昨天在太平兴国寺遇见了永定侯夫人?” “是。”这原不是什么秘密,昨天去了那么些人,太夫人知道也不奇怪。 “那位朱夫人早年间腿受过伤,行动不大方便,也有些年头没出来走动了。难得这天寒地冻的她倒有这雅兴,你们碰得也巧。”郑太夫人看着她道:“听说你们相谈甚欢,可都聊了些什么?” “媳妇跟永定侯夫人并不熟,碰巧遇见只略寒暄了几句。”姚夫人却不肯抬头,恭声答了这一句,就不愿再多说。 “张老侯爷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朱夫人也是玲珑心肠,几个儿子都教得好。……只她一片慈母心肠,如今也难免会做些糊涂事。”郑太夫人叹口气,看着姚夫人慢慢道。 姚夫人心里一跳,莫非若瑾那丫头的事儿……?除了儿子媳妇,就只心腹董嬷嬷知道此事,再有就是昨晚一时忘形透给了女儿若瑜。可若瑜一大早就冲去了清袭院,怎么这么快就传了太夫人这里? 把若瑾许给张家那个病怏怏的三哥儿,姚夫人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可毕竟那丫头还未及笄,就这么急匆匆地把个堂堂伯府出身的嫡小姐送给人家冲喜,说出去总是不大光彩。生怕郑太夫人知道了阻拦,索性要做个先斩后奏,此时听婆婆问起,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郑太夫人却换了话题,只问道:“你那赏花会可准备得如何了?” 姚夫人见婆婆不再追问不禁松了口气,忙回道:“日子是早就定下的,如今也都张罗得差不多了。今年梅花开得好,不过借这个由头请大家过来聚聚。” 郑太夫人点头道:“我今年倒觉得身子比往年好些,既在咱们家办花会,也打算出来凑凑热闹。” 姚夫人心里吃惊,面上却喜道:“母亲肯赏脸出来,媳妇求之不得。不知母亲可要什么东西,交待给媳妇,也好提前准备着。” 郑太夫人摇摇头:“不必。只是有几家相熟的亲眷,这几年不走动都生疏了。我已亲自下了帖子去请,今儿叫你来不过是先知会你一声。” 姚夫人恭声应了,见婆婆只半阖着眼转那佛珠,便要告退出去。忽又听郑太夫人道:“荣庆公主那儿昨天已回了信儿来,花会是必定要到的。” 姚夫人这回是真正的惊喜,荣庆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向来又不爱参加什么聚会。她从不知道忠勇伯府竟跟公主还有交情,怎么这次竟肯来。若是女儿若瑜能借这个机会得了她的青眼,那往后真有说不尽的好处。 忙笑着应道:“荣庆公主答应要来咱们家?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到底是母亲有这样体面能请到公主。媳妇这就去打点预备着,定不会叫怠慢了公主!”说着喜孜孜就要退下去。 郑太夫人却止住了她,慢慢说道:“若瑾那孩子小时倒有缘同公主见过一面。公主回信儿说要再见她一面。” 姚夫人的笑不由僵在了脸上,又听郑太夫人道:“公主还说,瑾丫头小时就不错,如今大了必定也是个好的。” 姚夫人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婆婆,郑太夫人那双古井一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轻轻开口道:“瑾丫头的亲事,公主要亲自过问。” 姚夫人顿时如遭雷击,又像被谁塞了一把雪到怀里,直冷得浑身发麻,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六章 神医 “你可看仔细了?到底是不是她?”永定侯府,朱夫人急切地问。 32 地下跪着的正是那个说话都颤巍巍的梁妈妈了,“老奴……老奴看着像。神医小菩萨虽然是穿着僧衣,可长得跟庙里的观音娘娘一模一样,真是说不出来有多好看。那位小姐,年纪看着差不多,长得也好看……” 只是都好看?这怎么能作数?朱夫人禁不住眉头一皱,旁边一个丫头已说道:“你这妈妈好不晓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哪有个不好看的?夫人专给你找个由头叫你凑近了细瞧,怎么说得还是这么不清不楚!” 梁妈妈伏在地上越发局促不安起来,两只粗糙的手不停地搓着身上的茧绸裙子,把那新崭崭的料子都要磨毛了:“老奴……老奴……” “姚黄!不要急,容她再好好想想。”永定侯世子张铮最是温和敦厚,见她实在窘迫得可怜,忙喝止了那丫头。 这小花厅里,除了夫人朱氏,世子张铮、二爷张钊也都在,三个主子六只眼睛都盯着那梁婆子,委实叫她心里发慌,脑子更是一片混沌。 梁婆子本是永定侯府浆洗上的三等仆妇,老实巴交的洗了一辈子衣裳,连主子的屋子也没得进去过,年纪大了洗不动了只得回家去。她男人是个酒鬼,早几年就把自己喝死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过得甚是艰难。幸好儿子小顺儿争气,早早就进府里寻了差事。他倒不像他娘,极有眼色不说,人勤快嘴又甜,叫二爷张钊看中了带在身边做个小管事,专一在外头替他跑腿往来支应。 好容易日子慢慢好过起来,偏偏这小顺子没福,只做了一年多管事就病了。咳嗽发热,他先还不在意,只当是风寒,随便抓了几服药吃下去却不见效。不上两月,潮热、盗汗、胸痛、咯血这些症候都添全了。顺子还只舍不得管事的月例,咬牙忍着不说。还是张钊见他瘦得厉害起了疑心,叫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实情。 这跟他三弟何其像,哪是什么风寒,分明就是肺痨! 梁婆子见儿子被撵了回来,顿时慌了手脚,四处求医问药。可大夫一听是肺痨就都摇了头。想那张三爷是富贵朱门里的公子哥儿,人参燕窝自幼当饭吃才磕磕绊绊养了这么大,梁婆子如何能有这力量? 张家虽说是积善之家,也不过多给了几两银子。张钊也早另找人顶了顺子的位子,还当这奴才熬不过去这一场。谁知过了大半年,这顺子竟又回来了,求他再赏个差事做。张钊顿时大惊。 料着必死的人怎么竟跟没事儿似的又活转回来?这顺子看着虽还瘦,精神却已健旺。张钊大惊之后便是大喜,自己弟弟跟他是一样的病,顺子既能治好,那全哥儿是不是也能有救? 叫来他母子仔细询问一番,这病居然是栊翠庵的医尼治好的。栊翠庵义诊他自然听过,只是贵人们向来只认宫里太医的手段才高明,对这些医尼都是不屑一顾,因此不曾留心。知道这消息,张钊带着顺子一连几个月去赶栊翠庵的义诊,却一次也没见过那位医术了得的小师父。 无奈之下细细打听,才晓得这小师父在京师穷人口中甚是有名,只急症难症才有机缘可能见着她。再重的病,只要见着这位“神医小菩萨”就能保住命,人都偷偷传她是观音菩萨显灵来救人的。 为这事朱夫人还专派了身边的丫头去了几回,这“小神医”却藏得极深。越是打听,栊翠庵诸尼越是讳莫如深。还是朱夫人听小顺母子说起小神医的年纪相貌,再联想众尼的刻意掩饰,就疑心到了若瑾身上。 她恍惚记得忠勇伯府周家早年送了个女儿到栊翠庵,论年纪正对得上。眼看全哥儿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实在等不得这样慢慢寻访。张钊最疼这个小弟弟,既有了目标,干脆下了套儿,诱着周玠先把若瑾接下山来再说。 然后才有太平兴国寺里的那场相看。小顺子是个男人近不得女眷,梁婆子再是老眼昏花也只得让她来认。她年纪大了,就有些糊糊涂涂地有些说不清楚。 照张钊的本意,宁杀错不放过,有万一的希望就先把人娶回来再说。朱夫人和世子却都不同意,若认错了人,救不了张铨不说,还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 “不要慌张,魏紫,去给梁妈妈倒杯茶来。”朱夫人放缓了口气,温声道,“你儿子的身子现在怎么样了?” 梁婆子不敢起身,就跪在地下接了茶杯回道:“回夫人,小顺儿这两三个月连咳嗽也没一声了,身上也有肉了。”说起儿子,她明显放松了些,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 张铮明白母亲的意思,也慢慢问道:“可还吃些什么药么?若银子不够,尽管开口,夫人最是怜老惜贫的。” 梁婆子忙放下茶杯朝上磕头道:“够了够了。谢主子们的恩典。先前二爷赏了足足五十两,还没用完。那小菩萨当时给顺子扎针的时候儿还留了药,都不要钱,说是也不用大补,每天见些荤腥儿就行……”梁婆子说着,忽然眼睛一亮,猛抬头道:“对了,扎针!老奴想起来了,小菩萨给小顺儿扎针的时候,手腕子上有块胎记!那位小姐戴手串儿时,老奴看见她也有!” 朱夫人听了先就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喜道:“天可怜见!我的全哥儿有救了!”激动之下,眼泪险些滴了出来。 张钊也笑道:“既然定准了是她,母亲早些给那周府回话,赶紧定下日子,早些把人抬进来要紧。”张铮还迟疑道:“听母亲的意思,周家虽愿意,可人家姑娘还没及笄。父亲那头儿还没去说,全哥儿也犟得很……” 朱夫人已笃定道:“你父亲那头不用操心,我去说!至于全哥儿,那周家姑娘真是画里人一样,又标致又温柔,不怕他不喜欢。她若真有那样神仙手段,以咱们全哥儿的人才,那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说着开怀一笑,先前焦急一扫而空。 第五十七章 筹备 永定侯府这厢尚不知情,姚夫人却明白,恐怕若瑾的婚事已由不得她随?32??安排。郑太夫人这些年诸事不问,可那说一不二的性子一点儿都没变,姚夫人一直清楚得很。被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定,她就根本连一丝挣扎的勇气也生不出来。 虽不明白为什么太夫人要对那个贱丫头回护到这般地步,但她既求得荣庆公主开了金口,这事儿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这一回她不甘心!为什么她要一辈子都这么憋屈?!她的儿子已做了伯爷,她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忍气吞声只知道孝敬婆婆的小媳妇! 太夫人说若瑾命苦,她也知道,这个跟自己女儿一般大的丫头并没有什么错,可她该恨谁?恨周硕?那个狠心薄命的枕边人早就化了黄土。恨那个真正的贱人?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只有若瑾,她只能恨若瑾。看见那小丫头如花似玉的脸,她心里就火烧火燎得痛。难道要她眼睁睁地看着恨了十几年的仇人嫁得称心如意,过得幸福安稳?她做不到! 所有的风光都该是若瑜的!这是他周硕、是郑太夫人欠她们母女的!荣庆公主——贵人的心思最是多变,何况永定侯家在朝中地位也举足轻重,张老侯爷若开了口,难保荣庆公主不会卖他这个面子。 暗暗打定了主意,姚夫人振作起精神。五天后就是花会的正日子,荣庆公主既传出消息要来,这些勋贵官眷们哪个不要来凑趣儿?就连杞国公、荥阳侯这样素来跟忠勇伯周府没多少交情的人家,接了帖子也都说了一定早到。 原先的预备显然远远不够,姚夫人索性拿出两千两银子来赏给了阖府家人,亲自带着儿媳刘氏重新布置。内院外院几百号仆妇得了赏钱,再累也不喊累,一个个精神抖擞,往来奔走忙得脚不点地,几乎把后花园给翻了个个儿。 先一个,主席设在哪儿就有讲究——既要看得见梅花,又不能离了屋舍太远——恐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们受不得冻。再有,梅花再好也不能赏一整天,还要再请个班子来唱几折来解闷,戏台子又该搭在哪儿才便宜。又要备些笔墨纸砚,放着才女闺秀们诗兴大发。加上来的人多,座次安排也须细细参详…… 婆媳两个只忙得恨不得生出三个头六只胳膊来,就连大小姐若瑜,一向除了琴棋书画其余俗务一概不理的,也被姚夫人派了差事,学着拟这一天的酒菜点心单子——自然有积年办老了事的管家娘子们帮着。 阖府上下除了太夫人没人敢惊动,就只若瑾这里清闲。按理说她跟若瑜一样是主子姑娘,也该跟着一道儿准备,到那天招待宾客方不显得生疏。无奈姚夫人安心不让她出这个风头,刘氏自然也不敢提,若瑾倒乐得自在。 便连清袭院的丫头们也都被抽走了一大半儿,若瑾也浑不在意。她身边除了豆蔻丁香,如今又多了一个连翘。也不知月流风使了什么法子,这丫头竟是栊翠庵清慧师太亲自送来的,说是远房侄女儿孤苦无依,要托付在若瑾这里。 栊翠庵的情周家还是要承的,这连翘一进清袭院直接就越过如意、金橙等人做了二等丫头。连翘年纪比一众丫鬟都大些,看着有二十来岁了,生得肌肤微黑其貌不扬。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却有一身功夫,背了人跟若瑾自承是千仞门月门主座下的侍剑。 月流风一片心意,若瑾也就笑纳了。何况她自回到周府,就深感人手不够,平日要跟外头掌柜们通个消息都要颇费一番周章,往后有了连翘就方便得多了。 这天清早,樱草、柳叶照例去提了早饭回来。豆蔻揭开食盒一看就柳眉倒竖,恨声道:“又是稀粥馒头!这比栊翠庵的饭还不如,厨房也忒欺负人了!”就这几样东西,樱草在大厨房还是受了挤兑的。 “告诉二姑娘且耐一耐吧,咱们厨房忙着预备宴会用的东西还忙不过来,夫人少夫人都是随便将就的,倒得一天三顿不错点儿地给她做饭!”厨房乌嫂子撇着嘴角看樱草,顺手却还打了灶上小丫头一下,“蠢丫头,大小姐不爱吃甜,说了多少遍了,那燕窝粥里少搁糖!” 樱草回来哪敢提这些,只说一句厨房忙得很,就赶紧退下去了。若瑾过来看时,果然只有两碗白粥并一碟子四个象眼小馒头。倒有两个小菜,一样是凉拌香干儿,另一样干脆是醋盐生萝卜丁儿。不禁笑道:“自太平兴国寺回来,在家也吃上素斋了,正好清清肠胃。只可怜我们玹哥儿,整日跟着我吃这些,连碗牛乳子也没了。” 周玹忙摇摇头,他在家时根本上不得桌。他不得二老爷欢心,厨房能送什么好吃的与他,能吃饱肚子就不错。看着玹哥儿埋头呼噜呼噜喝粥,若瑾吃了两口也觉没滋味,凑过去悄悄笑道:“别急,再忍忍,等会儿叫你连翘姐姐给咱们带好吃的!” 连翘在旁听见心里一阵无语。她堂堂千仞门门主座下第一侍剑,在江湖上那也算小有名头,如今叫月门主一声令下就得来伺候一个娇小姐,还给改了个名儿叫什么连翘。到这儿不过几天,别的事插不下手去,背着人翻墙出去买吃食倒已做得熟练至极。 大家闺秀不都是循规蹈矩的么,怎么这一位看着倒也像模像样,却一门心思只惦记吃的?口味还杂得很,什么张好手家的翡翠烧麦,李十郎的鹌鹑馉饳儿,覃婆婆的鸭肉包子,六安斋的栗子糕,真味楼的蜜汁乳鸽,甚至还有什么羊肠胡同王老二家的五香猪头肉??? 也不知道她哪儿打听的这么多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吃食,不论贵贱吃得不亦乐乎。连翘自觉对不起这一身功夫,正自哀叹,玹哥儿已拉上她的衣角:“连翘姐姐,我还想喝那个马老太家的羊杂汤!” 第五十八章 金针 大冬天里能有这样一碗香气四溢的羊杂汤真是太幸福了!若瑾手捧着个?33??碗笑得眉眼弯弯,和对面坐着的玹哥儿一起喝得心满意足。 不知道的还当若瑾多么贞静端淑,每晚刚擦黑就关门闭户在房里不出来,谁能想到竟是偷偷在屋里躲起来加餐?若瑾一边喝一边朝连翘夸奖道:“难得这么远提回来还能涓滴不洒,连翘你真是太厉害了!” 嗯,这么练下去她轻功肯定还会更上一层楼,连翘默默地想。 “罐子里还多呢,你们也来喝呀!冬天吃羊肉最好了~”若瑾抬头招呼着。林嬷嬷向来不惯羊膻味儿,豆蔻和丁香也都笑嘻嘻地凑过来。豆蔻喝了一口道:“好香!……唔,就是不太热,这个要滚烫的才好呢。” 若瑾闻言星星眼望向连翘:“要不你使个火云掌什么的,给加热一下?” “不会。”面对若瑾的异想天开,连翘答得甚是干脆。 丁香在一旁小声道:“下回我给连翘姐姐备个暖兜吧。” “……”连翘不说话,继续面无表情。 林嬷嬷照丁香背上拍了一章:“你这丫头怎么也这么馋了。”回头又对若瑾劝道:“姑娘也别只惦记吃。后天就是赏花会了,看这情形,夫人定是不会对姑娘有什么指点,咱们还得早做准备才是。不然到时候露了怯,人家不说是长辈们没教导,倒要怪姑娘自己不曾用心呢!” 又来了!若瑾如今听到这个就头疼。林嬷嬷总念叨这次赏花会是若瑾在京城中头一次亮相,不说要惊艳全场,也务必要众人对她有个好印象。这几天配衣裳挑首饰忙个不停,还时常把豆蔻几个叫去耳提面命“丫鬟的基本修养”,这都不算,最叫若瑾抓狂的是一逮着机会就要给若瑾细细分说这京城豪门贵妇:什么谁跟谁交好,谁跟谁交恶,谁跟谁又是拐着弯儿的亲戚,哪位夫人面甜心苦,哪位夫人温柔敦厚,谁家的太太手段高明卖了一院子小妾还把自家丈夫调教得服服帖帖…… 林嬷嬷掰着指头说得如数家珍,若瑾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自负今生记性极好,翻药典看医书不说一目十行那也真是过目不忘,可是宅斗技能……大概老天爷忘了给她这项天赋加点,压根不及格。 此时见林嬷嬷拉开架势又要上课,若瑾忙拉起玹哥儿道:“阿玹,姐姐明天给你做手术,除了你眼上的翳障好不好?” 这哪有不好的,小周玹已盼了多时了,闻言惊喜道:“真的吗?明天就行?做完我是不是就能跟大家一样,父亲也不会骂我了?” 若瑾心里微微发酸,微笑着摸摸他的头道:“嗯,药已经配好了,明儿咱们就做手术,总不能错过了花会。等治好了眼睛,姐姐带着你一起去看梅花!” 周玹激动得一夜未曾睡好,早起跑来见若瑾时还顶着重重的黑眼圈。若瑾知道他紧张,也不多说,草草吃了早饭就拉了他在窗前坐下。 窗前书案上摆着的是一排亮闪闪的银针,是丁香才刚亲手煮过了给她放在木盘中的。豆蔻在一旁问道:“姑娘,你不是说金针挑障,怎么今天还用这些银针?” 若瑾笑道:“你倒记得牢。金针挑障是看云大师当年无意中从一位行脚的胡僧那里学来的,据说原是西域神技。名之以‘金’不过是赞他技艺了得,世所罕见。用这套针法倒不拘用什么金针银针,只是不宜用长针大针之类,要毫针方为最佳。” 说着,伸手拿了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扳起玹哥儿的脸,蘸些冷水替他仔细拭净眼睛周围。玹哥儿厚厚的刘海儿已被林嬷嬷亲手梳了上去,此时他双眼紧闭,浑身僵硬,一双小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角。 毕竟是个孩子,再信任若瑾,知道要往自己眼上扎针也没有不怕的。可这小手术甚是精细,须得他保持意识清醒配合才最为稳妥,并不能用针刺将他麻醉。若瑾一边用手在玹哥儿眼皮上摩弄,一边叫了连翘来站在对面帮忙固定住他的头。 周玹实在太紧张,虽然闭着眼睛,眼珠却在里头转来转去,睫毛不停颤抖,若瑾只得先拈起两根银针扎在他额角,强迫眼眶周匝的肌肉放松。 “阿玹,你喜欢梅花么?”终于选定了进针部位,若瑾随即用拇指、食指牢牢捏定一根极细极小的毫针。 “我……我没见过梅花……母亲院子里只有几株月季。梅花比月季还漂亮吗?”玹哥儿弱弱地问道。 若瑾本就是要分散他的注意力,见他说了这句微微放松下来,出手如电,那根银针已斜斜刺入他右眼风轮与外眦半中之处。玹哥儿吓得浑身一抖,幸而连翘的手把得甚牢,倒不曾有什么影响。 “梅花月季各有各的好看,我带你见了就知道。”若瑾随口答了一句,小心地拈着那毫针针尾轻轻转了转。这针下得虽快,其实不深,这里血管不多却神经密布,若瑾生怕伤到他,又问玹哥儿:“疼么?” “不疼。”玹哥儿想摇头,才发觉脑袋被连翘稳稳扶住动弹不得,忙开口道:“嗯……不太疼,就是有点儿麻,好像还有点儿酸。” 若瑾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证明自己这一针找对了地方,又嘱咐一句:“要是觉得刺痛要赶紧说。”说完这一句,若瑾屏住呼吸,捉定那针柄小心翼翼往太阳穴方向慢慢探进去。 仔细忖摸着针头传来的感觉,又往里进了约有三分,玹哥儿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血丝浸出,若瑾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一步极难,要找准虹膜跟晶状体之间那个小小的空隙入针,既不伤眼,又能指向瞳孔。 “现在疼么?”若瑾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不疼。”玹哥儿细声答道。 下一步就是最为关键的拨障了,若瑾接过丁香递过来的干帕子揩揩手上的汗,又做个深呼吸,再次捉定那细细的针柄。 第五十九章 花会 小小的针头在玹哥儿眼上慢慢挑动,林嬷嬷等人守在旁边连大气也不敢?33??一口,生怕扰了自己姑娘的心神。 若瑾捏着针轻轻拨了两拨,玹哥儿就觉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落下来,像蒙在右眼前的一道帘子被揭开,露出又圆又大的瞳孔。若瑾忙停下针,伸手遮住他完好的左眼,问道:“怎么样,能看得见么?” 刚刚除下翳障,玹哥儿直有豁然开朗之感,又有些不惯,整只眼睛都有些微微发红。他茫然地看着若瑾:“能,不过好模糊……”豆蔻已在旁边一拍手道:“好了!”林嬷嬷同丁香也忙凑过来,这些天林嬷嬷很喜欢这个可怜又乖巧的小少爷,见状喜道:“恭喜三少爷!” 玹哥儿仿佛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的“鬼眼”治好了?自己真的不再是妖孽了?忽然眼圈儿一红,就要有眼泪浸出来。若瑾忙道:“别哭别哭,针还扎着呢!玹哥儿别急,再忍一下,马上就好了。”安抚了一句,若瑾极小心地把针抽了出来。 连翘看得直发呆,把那么明晃晃的针插进人眼睛里,居然一滴血也没出,真是神乎其技。豆蔻看出连翘的心思,得意道:“这算什么,我们姑娘还能把人的肚子剖开治病呢!” “怎么那么多话,还不过来帮忙。”若瑾回头斥了豆蔻一句,豆蔻冲着愣神儿的连翘吐吐舌头,忙递过去一块干净的纱布。若瑾快手快脚地重新给玹哥儿包上右眼,笑道:“好了!现在你的眼睛不能太受光亮刺激,咱们晚上拆了纱布,姐姐再给你用些药,包管早晨起来就是个俊俏的小公子,明儿花会上叫她们大吃一惊!”玹哥儿拼命忍着眼泪,用力点头。 第二天就是周家赏花会的正日子,老天爷也格外赏脸,万里无云,和风送暖。一大早忠勇伯府就中门大开,少夫人刘氏亲自迎候在二门外,等着迎接各方贵客。 “哎呀乔夫人,您来得可真早。”看见马车上下来的这位雍容妇人,刘氏忙上前搀住,笑道:“荧儿妹妹呢,怎么没见?”话音没落,马车上一个女孩儿已笑道:“周家嫂嫂,我在这儿呢!” 车帘子一掀,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圆脸来,随即探出身来搭住丫头的手轻轻巧巧就跳了下来。乔夫人笑着嗔了一句:“怎么这样不稳重。”刘氏也笑,却道:“就是这样活泼的性子才讨人爱,快进去吧,我们家大姑娘早起就念叨荧儿妹妹呢。”李荧眼睛亮亮地笑道:“我也想瑜姐姐啦,那我先进去找她!”丢下这一句,也不用人引路,就这么三蹦两跳地径直往后头去了。 乔夫人看得直摇头:“唉,这丫头,真不知道是像谁,在哪儿都这么没规没矩的。”刘氏忙道:“荧儿妹妹哪是没规矩,是在咱们家熟惯了。外头人谁不夸武威侯府的小姐最是温文有礼呢。” 好话谁不爱听,何况是夸自己的女儿,乔夫人听了果然颔首微笑,又道:“今天你们必定忙得很,我早些过来,也帮着你母亲料理料理。”说着见又有马车过来,便道:“你快招呼别人吧,我熟得很,自己进去就行。”刘氏感激地笑道:“多谢夫人体谅。”屈膝一礼,忙往外头迎去:“叶夫人好!这是叶三小姐么?怎么才多久没见,就出落得大姑娘一样了!” 周府后园,梅花坞里几十株江砂宫粉开得既美且盛,幽香袭人。女宾的席位就设在无隐精舍不远,离那梅花不过百来步距离,要休息要如厕也都方便。且背靠着月湖旁的假山,多少可遮些冷风。东边则是一带竹林,郁郁葱葱的赏心悦目不说,恰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把这边同男宾席隔离开来。真是“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这位置选得颇花了几分心思。 此时天色尚早,来的客人还不多。除了武威侯李家,也只跟周家相好的两三位夫人到了,姚夫人正陪着说话。周若瑜同武威侯府的独养女儿李荧凑在一处叽叽咕咕地又说又笑。 “你今儿这件袄子可真别致,这琵琶襟上一溜儿扣子都是五彩六色的,都是玉石么?我瞧瞧,这一粒是翡翠,这一粒是玛瑙,这个是碧玺,这个金色的是……珍珠?”李荧看着若瑜的装扮惊叹道。若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我娘特为去锦绣坊定的,她家的衣裳虽是贵些,总算不落俗套。”她原就长得明艳,穿这样颜色衣裳更显得明眸皓齿,分外动人。 “你也不差啊,这条月华裙子是嵌了银丝绣的吧,怪道这样亮闪闪的。……嗯,你哥哥今日可来了?”若瑜忍不住悄悄问道。李荧掩口一笑,道:“自然要来的,此时想必正跟你哥哥在一处呢。”若瑜的心思她当然知道,两人处得好,她也极愿意好姐妹能做自己的新嫂子。见若瑜情不自禁地往竹林那边瞄,忍不住碰碰她打趣道:“我哥一大早就催着要过来,倒比我还急些。姐姐,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是为了她?若瑜看看李荧促狭的笑容,再联想到最近的确常常见着李烨,心里一甜,顿时羞红了脸。 “瑜姐姐,怎么没见你二叔家的几个妹妹?待会儿人多起来,只姚伯母同你,怎么招呼得过来?”李荧左右转着看看,不禁问道。 “她们哪,最是没趣儿,叫来也帮不上什么。”若瑜闻言冷笑了一声,根本不愿意提起来。她不知道,西府里头早因为花会的事儿闹翻了天。 少夫人刘氏原许了若珍姐妹的,她们几个自然欢天喜地。周二老爷官职不高,杜夫人为人又木讷,她们姐妹长了这么大,竟从没出门做过客,更没在家招待过谁。如今说起周家,京城里只知道大房忠勇伯府,谁知道她们呢?因此能去赏花看戏还是其次,能借这机会在一众夫人跟前露一露脸才最是要紧。 可若琳那日怂恿若瑜去找若瑾的麻烦,诬赖若瑾肖想武威侯世子,叫若瑾三言两语拆穿了不说还一并惹恼了若瑜。不但挨了重重一耳光,还跟押犯人似的立时被若瑜派人‘送’了回来,放话出来永不许她再踏进东府一步。连累若珍若琪也不得来这花会,杜夫人还罢了,殷姨娘岂肯干休?撺掇着周二老爷狠狠罚了若琳,眼下还在小祠堂里跪着呢。 西府如何吵闹自然不在若瑜关心之列,只来往应酬着各家的姑娘小姐,笑得春花般灿烂。人渐渐多起来,若瑜好容易偷个空子坐在李荧旁边喘口气,李荧却忽然想起若瑾来:“对了,不是说你有个妹妹回来了么?怎么没见?” 第六十章 惊艳 若瑜根本不愿意提起若瑾,听李荧问起,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道:“不过是个乡下野丫头,不懂规矩又没教养,今儿这样大场面她哪儿见过?吓得不敢出来了也不一定,理她做什么。”偏李荧对若瑾好奇得很,还兀自问个不停:“真是个乡下丫头模样吗?瑜姐姐,听说她跟你是双胞胎?那跟你长得像吗?” 若瑜想起若瑾心里就厌烦得很,又不能对着李荧黑脸,只好勉强敷衍她几句。忽看见淮安侯罗家两位姑娘并肩走了过来,眼睛一亮,忙过去招呼,又指挥着丫头上茶上点心,才算从李荧这里脱了身。 那边姚夫人陪着永定侯府朱夫人,正吩咐丫头把炭盆拢得再旺些。朱夫人腿脚不便,是专一用软轿抬过来的。她的大儿媳永定侯世子夫人连氏亲手往她身后塞了个小小的靠枕,二儿媳郭氏正忙着往她膝上盖一条绒毯,两人皆不假手他人,亲自动手把婆婆伺候得妥妥帖帖。朱夫人适意地往后靠了靠,舒了口气。 姚夫人看着不禁羡慕道:“朱姐姐好福气,两位少夫人真是又孝顺又细心。”朱夫人笑道:“你家少夫人难道不是个好的?再说,你还有两个贴心贴意的小棉袄,才是叫我老婆子羡慕不来呢。看看大姑娘,人漂亮不说,还这样能干。” 姚夫人看着女儿在众位夫人小姐跟前谈笑自若,光彩照人,也觉得与有荣焉,忙笑道:“她小人儿家,哪说的上什么能干不能干,不过还算知道进退,不丢丑罢了。”朱夫人呵呵一笑道:“你也太谦了,瞧瞧,只怕一会儿就该有人来找你打听了。”果然姚夫人看见好几位夫人直盯着若瑜,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张罗这花会,不就是打着主意想给女儿定一门可心的婚事,见若瑜这样争气,真是又骄傲又欣慰。忽听朱夫人又问道:“怎么不见二姑娘?” 姚夫人闻言一愣,若瑾她是故意没叫过来的。自从太夫人说了婚事不容她插手,她心里郁卒就没再理过若瑾。实是若瑾论容貌论身段儿都不输若瑜,再着意给她打扮起来,岂不是抢了自家女儿的风头,因此今日也刻意不叫她早早露脸。朱夫人这一问才想起来,硬要藏她藏不住不说,待会儿公主来了再去唤她只怕更引人注目,便笑道:“瑾丫头让我惯坏了,她又不爱见人,这会儿不定在哪儿躲懒呢。紫苑,快去瞧瞧二姑娘,无事叫她赶紧过来。” 紫苑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小丫头白芷跑到跟前回说:“夫人,太夫人过来了!”姚夫人站起身来往外看时,见郑太夫人已转过精舍,将要踏进这里,忙往外迎。在座的夫人们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聊着闲话,一边还注意着场中的动静,此时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郑太夫人今日穿了件蜜合色织金花卉小团花的云锦立领通袖大袄,藏青色的片金银鼠皮马面裙,外头披一领玄色镶金边暗花狐皮鹤氅。花白的头发端端正正只绾了个圆髻,戴着浮雕如意纹镶翡翠大金簪还插了两朵绒花,手里虽拄着根龙头拐杖,却是腰板挺直,步子更是丝毫不显迟滞,看去富贵雍容,精神矍铄。 郑太夫人已多年不曾出来露过面,有那年小的不免不认得她。见小女儿面有疑色,荥阳侯夫人靳氏压低声音解说道:“这位太夫人可不简单,原是信国公郑家的嫡出姑娘,从小儿就杀伐决断果敢异常。如今都说左都御史常家的夫人有智谋有手段,跟郑太夫人比,拍马也还追不上呢。” 她儿媳罗氏听了失惊道:“郑家?他家是不是出过一位太子妃的?后来……” 靳夫人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叹了口气低低说道:“正是那位废太子妃的外祖家,当年……谋逆案一出,官家震怒,不光废了前头太子,郑家也受了牵连,死的死黜的黜,偌大个信国公府一夕之间风流云散……郑太夫人要不是没了娘家,先头忠勇伯也不敢那么猖狂宠妾灭妻,为着袭爵差点闹到御前。唉,人强命不强啊……” 郑太夫人已步入席间,身后小丫头刚上来替她们解下披风,长兴侯夫人黄氏早上去一把拉住手,晃了晃道:“你呀,可算肯出来露一露面了!”只说了这一句竟然就说不下去,微微哽咽起来。郑太夫人似也是感慨万千,叹道:“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咱们老姐妹今天就好好说说话儿。” 说完,才又面露笑意对众人道:“难得各位夫人赏脸来这里聚一聚,真是我忠勇伯府的荣幸。我老天拔地的,也不曾去迎候诸位,就叫我这小孙女儿给大家赔个礼,原谅我不恭敬罢。” 众人自然连道不敢,却见郑太夫人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恭恭敬敬向着席前蹲了几个福,那动作行云流水般温雅大方,显得身姿甚是挺秀。黄夫人离得最近,忙一把拉起来,朝郑太夫人笑骂道:“自己到得晚,却要人家小姑娘替你赔不是,这是什么道理?好孩子,快起来。” 这人自然就是若瑾了,就着黄夫人的手顺势站起身来,冲她柔柔一笑。一时间,满席的夫人小姐竟都无人说话,齐齐静了一静。 樱草黄绣竹叶的出风毛缂丝窄裉小袖短袄,配着玉色洋绉撒花挑线裙子,掐得她腰肢盈盈一握。头上梳了个垂髫分肖髻,只插着根鎏金碧玺花卉簪,并不如何名贵,只是粉色的碧玺花瓣儿米珠花蕊衬着翠色叶子跟她这一身儿同是粉嫩嫩的,越显得若瑾清凌凌的眼红艳艳的唇,鲜灵得如同一朵半开的花儿般,说不出的风流俊俏。 黄夫人一眼看住竟呆了片刻,忙拉她在跟前细细打量道:“哎呀,好标致丫头!真真叫我老婆子看花了眼,怎么瞧着竟有几分当年……”说着看了看郑太夫人,顿了顿道:“竟跟你当年有几分像呢。” 姚夫人见若瑾一出来就引得众人关注,心下痛悔,早该把她拎过来扔在哪个角落里,也不至此时风头出尽。若瑜更是看得妒火中烧,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第六十一章 闺秀 周家大小姐向来以美貌著称,还有个名头说是“京城第一美人”,今日这姑娘风韵天成,竟似还隐隐压过她一头,众人不免更加好奇。姚夫人实不欲若瑾再抢风头,忙上前去笑对郑太夫人道:“母亲,媳妇正说要去接您呢,怎么竟自己过来了,定是瑾丫头去闹了您的。”竟也不介绍若瑾,有意无意地将她挤到一边,便要直接扶了郑太夫人到座位上去。 郑太夫人却往边上踏了一步,正好避过姚夫人递过来的手,微微一笑道:“你忙着,有瑾丫头孝顺我也是一样。”说着伸手拉过若瑾,向众人笑道:“诸位都知道,我这小孙女儿若瑾从小就体弱,不得已只好投身到菩萨跟前求个平安。如今大好了,才接回来不久,今儿借这个花会,也算替她贺一贺。”姚夫人听得心头火起,那她辛辛苦苦办这花会倒像是专替那小贱人办的了! 忠义伯夫人俞氏最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早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周二姑娘了?先我还疑惑,这样出色人物别是仙子下凡的吧?听太夫人一说才明白,唉,又是周家的女孩儿!” 兵部右侍郎夫人邢氏接口笑道:“正是呢,怪道的这通身的气度不凡,怎么漂亮姑娘都托生在周家了?大姑娘就是出名的美人儿,如今一见二姑娘也跟朵花儿似的叫人见了就爱。”说着竟上前拉了姚夫人道:“好妹妹,快告诉我,可有什么诀窍没有?” 旁边宣宁侯徐夫人同她玩笑惯了,闻言推了她一把笑道:“姚夫人就告诉你了也不济事,难道你还想老蚌生珠不成?!”原来这邢夫人比姚夫人还大些,已快五十岁了,众人听了不禁大发一笑。邢夫人却故意一本正经瞪眼道:“我知道了回去告诉我那儿媳妇,替我生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孙女儿也是好的。” 姚夫人被她拉着只觉得既尴尬又恼火,还不得不在脸上堆出笑来,勉强道:“邢夫人说笑了。”就上去挽郑太夫人的胳膊,劝道:“母亲还是先去做下休息休息,不然众位夫人也都不好坐的。” 郑太夫人这才点头。主位自然是留给荣庆公主的,郑太夫人是主家,年纪大辈分又高,座位同长兴侯夫人、安平侯夫人在一处,都是铺了锦褥的花梨木屏背椅。她携了若瑾的手同着黄夫人一起缓步走过去,经过永定侯朱夫人时脚步微微一顿,姚夫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朱夫人年纪虽也不小,辈分却低些,见郑太夫人看过来,忙要在儿媳搀扶下站起身。郑太夫人一抬手,若瑾知机得快,赶紧上去轻轻将她按在座位上,就听郑太夫人笑道:“朱夫人请安坐。我是听瑾丫头提起在太平兴国寺曾同您见过一面,说您对她关爱有加。” 朱夫人忙在椅中欠身道:“哪里是我关爱有加,实在是您这小孙女儿可人疼得很。”郑太夫人摇头道:“她年纪小不懂事,是夫人慈爱。”又看向连氏郭氏道:“这定是府上两位少夫人了?真是温婉贤淑。”后头孙嬷嬷早有预备,忙趋前捧上两个荷包。郑太夫人接过来递给她们道:“头回见面,一点小玩意儿,两位少夫人不要见笑,留着回去赏人吧。”说罢一颔首,便继续往前走去。 连氏郭氏转回身抽开荷包一看,是一模一样的一对南珠珠花。那珠子都有莲子米大小,颗颗均匀,晶莹圆润。两人不由对视一眼,都觉不解,区区见面礼就这样名贵,这位郑太夫人出手也太豪阔了些。朱夫人看见禁不住皱了眉头,这两朵珠花加起来恰跟那天与了若瑾的碧玺手串儿价值相当。这位太夫人难道是有意为之? 郑太夫人坐下来,对若瑾和声道:“也别光陪着我,去跟年轻人玩一会儿吧。”若瑾乖巧点头,屈膝一礼退了下去。 今天一早孙嬷嬷就亲自来找她,说太夫人要同她一起去后园赏花会,她就知道老人家是特意为她撑场面。林嬷嬷知道了直激动得热泪盈眶,若瑾本人虽对这些无所谓,却也感动太夫人的心意。只是这么一来,姚夫人是不是更恨她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若瑜磨牙的声音…… 举目一望,这里没有一个相熟的人,若珍也不在这里。看过来的眼光有惊讶、有质疑、有不屑,更多的是好奇。若瑾面上虽还是一派从容,心里却着实不自在,便慢慢往外踱去,打着主意要去看一看那些梅花。 刚走了两步,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周姑娘!”转身看时,见两个少女手挽着手朝她走了过来。年长的那个和中身材,瓜子脸面极是清秀,只嘴唇略略厚些,却显得面善可亲。走到若瑾身前微笑道:“我是长兴侯陆家的女儿,祖母特叫我来陪你的。”若瑾抬头一看,刚才扶自己的那位黄夫人正与自家祖母一起朝自己点头示意,忙屈膝一礼道:“多谢陆姑娘。” 陆家小姐也忙着还礼,旁边那个苹果脸儿的女孩儿已不耐笑道:“你俩一见面就这么拜来拜去的也不嫌厌气。也别周姑娘陆姑娘的了,她叫陆敏,我是安平侯家的,叫陈蓉蓉。我们俩个都比你大,就叫你若瑾如何?” 若瑾一听就笑了,这姑娘倒爽气,点头应道:“敏姐姐,蓉姐姐。”陆敏便笑:“你别被蓉蓉这丫头吓着了吧?她就是这样脾气,你处长了就知道,她对人最好不过的。咱们三个的祖母原是从小儿的交情,咱们自然也比别人更亲近些。” 能摆脱这样尴尬的境地,若瑾十分感激,笑问道:“两位姐姐可要去看看梅花?” 陆敏含笑道:“我家只有几株腊梅,早听说贵府的梅花都是名种,正要过去瞧瞧呢。”三个女孩儿相伴着往那梅花坞里去,陈蓉蓉先道:“若瑾可爱作诗?” 若瑾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便摇摇头。开方子看病还差不多,作诗?就算是背诗,她如今肚子里也只剩下“床前明月光”还有印象了。陈蓉蓉见她摇头,一拍手喜道:“好极!我也最不爱做什么湿的干的,如今不知何时兴起的,得会作诗方称得上名门闺秀。今天赏梅必定也有这一出,若瑾正好陪我!” 第六十二章 公主 梅花坞里,几十株江砂宫粉正是盛开之期,繁花满树,缤纷怒放,枝干曲若游龙,苍劲嶙峋。远远望去便如疏枝挂玉,又像粉色烟霞蒸腾其间。几人步入梅林,只觉得霎时间浸身香海,都陶醉不已。 走近了瞧,那花儿俱都是层层叠叠的重瓣儿,花蕊至花瓣颜色由浓转淡渐至无色,恰似一滴胭脂泪轻轻晕开。陆敏、陈蓉蓉都赞叹不已。陈蓉蓉羡慕道:“这梅花真好看!我家园子一到冬天就只几棵腊梅,香倒也香,就是看着光秃秃的无趣。还是你家这个好,看着就热闹。”陆敏也道:“传说江砂宫粉又叫‘西子梅’,今日一见果有美人之姿,娇而不妖。若瑾妹妹天天都有这眼福,叫我也好生羡慕。” 若瑾却笑道:“不瞒两位姐姐,这园子我倒也是头一回来。”陆敏一愣,随即想起缘由,讪讪笑道:“若瑾妹妹,我们不是有意提起……”若瑾不在意地笑道:“这有什么,我便是在栊翠庵长大,更觉得自在呢。”陈蓉蓉在一旁点头道:“正是。像我们成日闷在家里头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还真羡慕你能在外头这么久无拘无束的。我看你真不错,比你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姐姐强多了!” 若瑾一笑,原来若瑜在外头也不大讨人喜欢么?陆敏却不欲在背后说人闲话,忙岔开话题道:“听说栊翠庵后山的梅花也极好,不知比起眼前这些来如何?” 若瑾便道:“那些梅花可没这样清幽雅淡,却胜在一个‘野’,一个‘多’。平日没人照料它们,都只由着性子长。花开时真如烈火般灼灼,美得触目惊心。”那两人听了不免心向往之,叹赏一回,忽见那边席间众人纷纷起身向外走去,正诧异间,郑太夫人的丫头忍冬寻了来,道是“公主殿下到了,请几位姑娘同去迎接。” 荣庆公主此次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摆出全副仪仗,但毕竟是当今官家唯一的女儿,出行一趟排场自然不小。外头候着的小厮远远望见公主殿下驾前的清道旗,便已飞身往里头传报。府门前早撒下帷帐,内院这些女眷与忠勇伯周玠等一干男宾同至府门迎接时,公主凤驾前的那柄红罗销金绣宝相花曲柄伞还离着足有一里多地。 郑太夫人等按着品秩高低都站在前头,尚无诰命在身的年轻小姐们只随在后头恭敬肃立。武威侯世子李烨陪在周玠身旁,却止不住地想往女眷那里看过去。今日几乎大半个京城的世家小姐们都在这里了,虽没带帷帽,年轻姑娘们挤挤挨挨地聚在一处怕不有二三十位之多。他又不好明目张胆地仔细分辨,急得心里猫抓一般。 偷眼瞧了几次,好容易看见站在自家妹子同周若瑜身边的一个姑娘微微一转脸,却不正是朝思暮想的那张芙蓉面! 李烨大喜,眼睛灼灼盯住,直要放出光来,只恨不能上前一叙相思。他看若瑾,若瑜也正在人群中偷偷寻他,忽一眼瞥见“世子哥哥”眼睛直勾勾看过来,心里“咚”地一跳,顿时红晕满颊。周玠紧挨李烨站着,怎么会察觉不出异状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正瞧见若瑜婉转低首不胜娇羞,不由也一皱眉。 若瑾却完全没注意这几人的眉眼官司,因为荣庆公主的车驾已到府门前,一个宫装妇人正由两个女官搀扶下了双套朱轮马车。头上明晃晃地戴着支金累丝点翠嵌红宝龙凤呈祥大凤簪,面容白皙,沉静安详,却已不年轻,一望可知是四十许人。 及至她缓步登阶及门,众人都屈身下拜磕头,口称“公主万安”。荣庆公主忙叫平身,含笑道:“又不是上朝会,不用行此大礼,各位快快请起。”说罢,对着男宾那边只一点头,径直向众女眷这厢走过来。当先一把亲自搀起郑太夫人,喊了一声:“姆妈!”郑太夫人被她这一声叫得鼻子一酸,眼含泪花道:“公主,折煞老婆子了。” 荣庆一介公主之尊,竟对郑太夫人如此亲热,众人不免吃惊。只两三个老人儿才恍然忆起,当年荣庆公主年少时,同太子,还有尚是忠勇伯世子的周硕玩得极好,常在周家厮混。及至后来年纪渐长,才被先皇后娘娘拘在宫里头。这句“姆妈”想必也是旧时称呼。 姚夫人嫁过来时,荣庆公主正议及亲事,更是绝足不再过府,她竟丝毫不知情。圆睁着眼睛看公主殿下亲手挽着郑太夫人并肩往后园行去,姚夫人还有些懵懵然跟在后头。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消停,公主待婆婆如此亲厚,那若瑾的事…… 幸而少夫人刘氏还算从容,侧身在前一路引领着公主入了席。席间正中摆着一把紫檀圈椅,上面铺着杏黄寸蟒铺垫,正是公主的尊位了。左右各设一小几,刘氏一个眼风,有丫头奉上清茶,刘氏接过来亲手摆上。姚夫人方才赶上来,帮着布了银装豆蔻、槟榔、细点小盒。 公主刚一落座,长史嬷嬷就在身前铺了正紫锦绣跪褥,公主忙摇手止道:“今日原是无事来此赏玩,不必如此,各位夫人请坐吧。莫要让本宫扰了各位的雅兴。”说着一笑道:“太夫人陪荣庆同坐吧。”身后侍立的女官便来搀扶郑太夫人,早有机灵的丫头抬了椅子到公主座旁下首,郑太夫人再三谦让方告了座。 若瑾依旧同陆敏、陈蓉蓉在一处,别说是她,就是这两个也是头一回见着荣庆公主。陈蓉蓉小声道:“公主殿下真是威严。”叫陆敏一瞪,忙住了口。若瑾心里也是暗暗咋舌,皇家威仪果然非同凡响,看这排场,这气派,是不是叫那个啥,霸气侧漏? 便听公主笑道:“听得赏梅,本宫一时兴起,倒给夫人添了麻烦。”姚夫人同刘氏慌忙起身,恭谨答道:“公主驾临,是敝府之幸。”公主又道:“听闻忠勇伯府的姑娘才貌双全,何不叫上来见一见?” 第六十三章 贺礼 不用姚夫人相召,若瑜若瑾低头恭谨来至公主身前,规规矩矩磕了头。公主忙笑道:“快起来我看看。”见她们抬起头来,便赞道:“果然好一对姐妹花!”周若瑜盛名在外,若瑾也是甫一亮相就惊艳了众人,这两人站在一处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也有人心里悄悄比较,一个是鹅蛋脸,一个是瓜子脸,这对双胞姐妹都是难得的美人儿,却怎么找不出一点相似之处? 公主像是丝毫没注意到这些,先看定若瑜,问道:“想必这个是做姐姐的吧?”荣庆公主这些年深居简出,并没见过她,难为竟认得这样清楚,若瑜更是受宠若惊,忙上前半步答道:“公主慧眼,民女正是若瑜。”公主点点头道:“周大姑娘确是生的好相貌。赏。”身后一个女官闪出来,手中托盘里衬着黄绫袱子,上面放着一对碧油油的翡翠镯子,看着水头十足不说,难得的是这份殊荣。眼角扫过众人艳羡的目光,若瑜觉得十分得脸,忙喜孜孜接了,还有意卖弄道:“‘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若瑜最爱的就是翡翠,谢公主赏赐!” 下头坐着的忠义伯俞夫人听了笑道:“大姑娘真是蕙质兰心,不光相貌好,这份儿才学在闺秀里头可算难得。”公主只淡淡一笑:“你喜欢就好。”转而对若瑾招招手道:“来,到本宫身边来。”若瑾一愣神间,郑太夫人已道:“公主相召,还不快上去。”若瑾忙趋前几步,荣庆公主伸手拉住她,细细看了一回,对郑太夫人笑道:“本宫看着这孩子倒颇有她父亲的风范。”郑太夫人点头道:“公主说的是,我也这么说呢。” 座中贵妇人们都是人精,见公主这样态度哪有不捧场的。还是方才那位俞夫人,开口笑道:“二姑娘这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风范,这份儿气韵真叫人一见忘俗。”杞国公夫人也道:“公主不知道,周二姑娘才刚一出来就叫我们吃了一惊,几乎要疑是那画儿上的美人走出来了……” 淮安侯夫人惟恐好话都被说尽了,也抢着道:“二姑娘到底是佛前修行过的人,这样超凡脱俗的气度别人学也学不来!”你一句我一句,好话就不要钱般地朝若瑾砸过来,饶是若瑾两世为人颇见过些世面了,也觉得肉麻。更不用说姚夫人母女,眼看众人把若瑜闪在一边单夸若瑾,一口气闷得胸中生疼。偏荣庆公主不以为忤,倒像夸得是她一般,脸上泛出笑意来,柔声又问:“好孩子,回来府里可住的习惯?” 公主的目光十分温和,几乎已可说得上是慈爱,若瑾按下心头怪异的感觉,细声答道:“回公主话,太夫人、少夫人都对若瑾很好……”忽然看见姚夫人脸色霎时铁青,呃,她真不是有意漏掉叫她难堪,实在是她存在感太低,忙又补充道:“夫人也很好,给若瑾添了不少衣裳首饰……” 荣庆公主了然一笑,微微一抬手,后头女官儿又捧出一个托盘来。这次,那鹅黄绫子上放的也是一只镯子,却是羊脂白玉的绞丝纹活环镯。公主亲手拿起来,笑道:“这镯子是本宫年轻时戴过的,料子也还罢了,难得的是徐大家亲手所制,样子倒新鲜,正是小姑娘家戴的。”说着就替若瑾直接套了手上。 “哎呀,这是徐大家当年的名作‘三股六旋’活环镯子吧?听说自徐大家之后,再没有工匠能制成这样精巧的式样了。公主竟舍得拿来赏了二姑娘,真是对周家的荣宠!”宣宁侯徐夫人坐得近,探身瞧了羡慕道。 郑太夫人也道:“这个太名贵,只怕瑾丫头受不起。”若瑾抬手细看,那镯子乃是三根极润泽的玉绳扭成麻花模样,各自独立却又相依相连,稍一动作就叮咚脆响,端的是设计奇巧。正欲推辞,被公主按住手笑道:“任它如何名贵也不过是个物件儿,白放在那里不见天日才是辜负了它。既给了你就好生戴着吧,权当本宫贺你回府。” 众人正啧啧称羡,忽然又有丫头上来报说:“福平郡王来了,还遣了人来给公主请安,贺周二姑娘回府。”荣庆公主奇道:“老七怎么撞了来,叫人过来吧。”席间众人顿时一阵骚动,连郑太夫人、姚夫人也是愕然——她们压根没有给他下帖子相请。 一个七八岁的小厮跟着丫头进来,先趴在地上给荣庆公主磕了几个头:“给公主请安。”公主道:“起来吧,你们王爷怎么来了?”那小厮极伶俐,笑嘻嘻道:“我们王爷说:‘大皇姐赏梅找乐子,怎么也不叫上我?幸亏我鼻子灵,自己找了来。听说还要贺周姑娘新近回府,仓促间也没备什么好东西,就这个吧。’”竟是学了福平郡王的惫懒口吻,逗得荣庆公主“噗嗤”一笑。 那小厮也不认得哪个是周二姑娘,双手捧着个东西交给公主身边的女官,直接递到公主面前。却原来是一套香红木的梳篦,正是谭木记新近才出的样子,颇受闺中女儿喜爱。公主笑道:“这必是老七在路上才买的,罢了,也算他有心。告诉你们王爷,既来了就玩罢,只不要多饮酒。”那小厮接过赏封儿,又磕了个头下去了。公主转手把东西给了若瑾,道:“拿着吧。” 郑太夫人忙道:“她一个小女孩儿,还劳福平郡王相贺,真是愧不敢当。”底下夫人七嘴八舌道:“福平郡王真是谦逊有礼。”荣庆公主摇头笑道:“什么有礼,没听他说,不过也是来玩罢了。” 若瑜先还沾沾自喜,到得这会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已恨不得赶紧走开,手上紧紧攥着那翡翠镯子几乎要攥出水儿来。荣庆公主却还不放她姐妹下去,依旧拉着若瑾,朝姚夫人问道:“本宫依稀记得她们是嘉佑十九年的生日?” 姚夫人忙躬身答道:“劳公主垂询,正是嘉佑十九年二月间。”公主笑道:“那翻过年就十四了,都是大姑娘了。”姚夫人听着话音不对,心里就是一紧。 第六十四章 赛诗 姚夫人听荣庆公主问起年龄,心顿时高高提了起来,莫非此时便要说亲?却听公主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咱们这样人家,姑娘多留几年也是常事,何况还未及笄。想必也还未订亲?” 她这样问,姚夫人如何听不出意思,何况与永定侯府只是口头有约,连草帖子也还没换,也真说不上订亲。郑太夫人已呵呵笑道:“没有没有,我老婆子也舍不得早早把她们嫁出去。”朱夫人远远坐在一旁,见姚夫人只不言语,心底已是一片冰凉。 见若瑾低头不语,公主拍拍她的手道:“别害羞,女孩儿的终身大事最最要紧,切不可轻忽。”说到这里,看着姚夫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姚夫人最疼女儿的人,必定明白这个道理,再说还有太夫人在这里,是本宫多嘴了。” 荥阳侯夫人拍膝打腿地道:“公主殿下说的哪里话,这才是一片慈心为孩子们好!女孩儿在家时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客,一嫁了人就半点由不得自己。这结亲正如再投胎,可不正该细细考量了才是呢!” 在座的姑娘们都是仪态端方的大家闺秀,但凡听见“亲事”、“嫁人”便要掩耳而逃的,此时不免都羞不可抑,忸怩万状。荣庆公主见了笑道:“是本宫的不是了,好好儿的提起这些。今儿原是来赏梅的,却只顾拉着大家说起话来。” 梅花坞离这里只百多步,席间又是帷帐又是炭盆,坐这里暖融融地也可赏花,只看不大清楚。但来这里的,有几个是真心要赏花的,听公主这么说,才把注意力分些到那花儿上,又七嘴八舌地赞起周家的梅花养得精心来。 姚夫人心里有事的人,无论如何也开怀不起来,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眼前,却不敢往永定侯朱夫人那里看。荣庆公主总算放了若瑜姐妹俩下去,自与太夫人低声说话。 陆敏两个正商量着要带了若瑾去认识认识别家的小姐,忽听竹林那边有人朗声说道:“如此美景,岂可无诗?不知各位小姐可有佳作共赏?”原来此次花会布置得甚是巧妙,男宾女客隔着一带竹林,虽然是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说话声略大些就可沟通无碍。 若瑜一下子便听出来是武威侯世子李烨的声音,顿时激动不已。她会作诗他是知道的,他是有心借这机会要与她以诗相和,互表心意么?若瑾没甚感觉,只听见“作诗”下意识便看陈蓉蓉,果然见她望天翻了个白眼儿道:“看吧,又来了!”一脸的嫌弃鄙夷,不由好笑。 淮安侯家的罗四小姐性子泼辣,又在闺中素有诗名,闻言大胆回道:“佳作不敢当,诗思倒有些。不知各位公子可敢与我等女儿比试一番?”陈蓉蓉小声嘀咕道:“偏她爱出风头,还要带累我们!” 便听那边有人笑道:“吾等虽不才,也不甘落于巾帼之后,比试便比试!”说话的正是杞国公家的三公子王绍。那些公子哥儿多事陪母亲与家中姐妹来的,都知道此次花会颇有相看之意,正是青春慕少艾的年纪,谁不愿在姑娘家面前一展风采? 女孩儿家这边也是同样如此,更有不少是有备而来。若瑜方才叫若瑾压了一头,心中正憋了一口气,此时双眼闪亮,大声道:“既如此,咱们不如就请公主殿下做了评判,替咱们评个高低。” 荣庆公主本来无可无不可,也就点了头道:“夫人们多有大才,大可一起品评。只是比试须得有个彩头,本宫这里有把折扇,恰是前朝董香光的红梅图配诗,倒应景得很。”自有女官取了那扇子奉与公主,公主打开看了看,将它往身旁小几上一放,笑道:“就以一刻钟为限,以这梅花为题,不拘什么韵,谁作得好得了魁首,这扇子就与了他。” 话音一落,那头又有人笑道:“董香光的真迹如今实在难得,前儿四哥那儿有幅墨莲图,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让给我,原来皇姐还藏着这样宝贝?少不得小王也来凑凑热闹!”说话的正是福平郡王了。 当今官家成年的皇子只有三位,三皇子蜀王赵昶,四皇子晋王赵昫都已年过三旬成亲开府,只有这位七皇子赵昳年纪最幼,今年才十七八岁。却不像哥哥们精明强干早早理事为官家分忧,只成日价风花雪月地胡混,现在还住在宫里头。偏他生得极好,嘴又讨喜,官家偏疼这个小儿子从来也不肯苛责。福平郡王貌如潘安又是富贵已极,最妙的是还不曾婚配没有正妃,武威侯世子跟他比起来也要靠边儿站,这才是个金光闪闪的钻石王老五。他这一开口,多少小姑娘都是心头小鹿乱撞。 听福平郡王这几句话,荣庆公主摇头笑道:“倒忘了还有个最会胡闹的在那头儿呢,随你吧,你若真有本事作得好诗,这扇子自然就是你的。” 笔墨纸砚是早早就备好了的,大家公推了忠勇伯少夫人刘氏执笔做录。刘氏早吩咐侍女取了香来,那香比寻常足足长了一倍有余,本就是富贵人家常备了闲事玩乐计时用的,燃尽恰是一刻钟。 荣庆公主一挥手,身后女官会意,大声道:“点香!”两个丫头将那根香插在一个青花鹦鹉牡丹的双耳三足炉中,忙小心用火镰点燃。 香烟袅袅而上,一众闺秀有的只望着梅花怔怔出神,有的咬牙凝眉苦思,有的早背好了在肚里,只闲闲说话喝茶。陈蓉蓉撅了嘴道:“最不耐烦这样做什么诗,都卯足了劲儿还能个个是才女不成。真要论个高低,依我的脾气还不如喝酒猜枚来得爽快!” 陆敏却道:“公主那彩头实在叫人眼热,董香光的字画外头早见不到了,我却想诌一首试试呢。”陈蓉蓉泄气道:“敏姐姐自然不怕,我可做不出来。到时候又叫那个罗四笑话。”若瑾笑道:“我也不会,蓉蓉姐这回有我作伴儿。” 第六十五章 病梅 一刻钟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眼看那香只剩一指来长,闺秀们大多都已做得了,只有几个还在凝眉苦思。陈蓉蓉与若瑾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交白卷,倒自在得很。 忽听得那女官高唱一句“香已燃尽!”荣庆公主便笑道:“如何?可都有了?”刘氏已录了有二十来份诗稿,恭恭敬敬捧了上来。竹林那边福平郡王的声音笑道:“皇姐稍待,我们即刻送过去。”果然不多时,一个才总角的小童捧着一摞诗作快步奔至女眷席间。 公主从女官手中接过诗稿,慢慢翻看起来,翻了有两三页便笑道:“这一首却有些意思,”说着便念道:“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郑太夫人听了点头笑道:“果然有心,不独写梅,还正合了今日之景,用字又巧,是首好诗。”翻过后面名字,却是荥阳侯家的三小姐叶怡兰。这位三姑娘今年才十一岁,第一次随母亲出来,不想竟有此诗才。见公主冲她点头微笑,叶三小姐起身羞怯道:“公主殿下谬赞了。”荥阳侯夫人不意女儿的诗作头一个得公主赞赏,高兴得脸上放光。 荣庆公主把这诗且先放下,再往下看,又掣出一首来,念道:“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忠义伯俞夫人笑道:“这首是闺中女儿的手笔了,似咏梅又似喻人~”公主点头道:“还算情真意切。”若瑜脸红红地站起来道:“写得不好,让公主见笑了。”旁边邢夫人惊讶道:“这还不好?我的姑娘,公主殿下是夸你呐。”只罗四小姐一向自视甚高,忍不住笑道:“周妹妹的诗自然是好的,只把这样孤高的梅花比作含羞少女,格调上却……” 若瑜听了也不恼,她原本意不在夺魁,只望心上人能领会这诗中之意。公主看了罗四一眼,接着往后翻时,恰是她的一首,因念了出来:“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便听竹林那边有人赞道:“这诗立意可算新奇。”罗四朗声笑道:“世人都道梅不畏寒,却不知正是不甘为人后,要及早占得先机。”脸上骄矜之色甚浓。若瑾注意到公主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果然陆敏也低声道:“这诗立意虽新,却把梅花一身傲骨写得俗了。” 那边公主又翻出一首来,“自爱新梅好,行寻一径斜。不叫人扫石,恐损落来花。”笑道:“不用看,这必是老七的。真是诗如其人,只在这闲情上做文章。”那边福平郡王笑道:“还是皇姐懂得弟弟。这世上最难得是有钱又有闲,更难得弟弟我二美兼得,可不该优哉游哉?”公主又好气又好笑道:“叫你四哥知道了,又骂你不长进!”几位夫人却都笑道:“公主殿下太苛了,王爷这诗闲适自在,清新超逸,已是难得的佳作。” 又品评了几首,倒是陆敏的“青枝绿叶何须辨,万卉丛中夺锦标。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花易素心”叫众人都称赏不已,道是这诗写得标格高洁,形神俱清,理应推作第一。福平郡王和叶三姑娘的列了第二第三,罗四的排名还在若瑜后头。 这赛诗原是罗四挑起的,满以为凭自己之才,取个魁首是手到擒来。不料却不被人赏识,连周若瑜那酸掉牙的“闺怨怀春”诗都越过了自己去,觉得没脸,心中十分的不服。她又不能说公主评的不公,正恨恨时一眼看见陆敏拿了那诗扇把玩,若瑾凑在一旁说笑。 姐妹俩都生得美人面孔,一样的讨人厌!此刻罗四挑不得若瑜,便找上了若瑾,故意道:“怎么没见周二小姐的大作?可别是漏掉了吧?”若瑾微笑道:“我不善此道,不敢在此贻笑大方。”罗四只摇头不信,掩袖娇笑道:“妹妹定是谦虚。方才公主还有众位夫人都赞妹妹气韵超凡,是神仙一流人物,怎能不善诗?那岂不俗了?”说着咯咯地笑个不停。 若瑜也差点笑出声来,终于有人替她出这口气。心里衬意,面上却不悦道:“罗家姐姐何必这样气盛,我妹妹从小长在栊翠庵里,哪得机会学文作诗?” 若瑾不由扶额,这个姐姐真是无时无刻不忘给她挖坑,这话岂不直指她是个文盲?果然席间已有低低的笑声传出来。 公主淡淡看过来,开口道:“女孩儿家又不去考状元,便不会作诗也算不得什么。”罗四不敢再说,忿忿住了口。却有人不惧公主威势,笑道:“殿下说得正是。怪不得方才公主赞周二姑娘有乃父风范,忠勇伯府是军功起家,不善诗文也是寻常。” 说话的是宣宁侯的独生女儿乔真,她是乔贵妃的嫡亲侄女儿,自恃就是荣庆公主也要让她姑母三分。乔真不像表妹李荧,素来与周若瑜看不顺眼,今日又见公主一味维护周若瑾,忍不住就开口讥刺。 她这话不止扫了公主的脸面,简直是说忠勇伯府周家的文盲乃是祖传的! 公主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面上一冷便要发作。若瑾更是大怒,说她就算了,说她父亲就绝对不行!当下站起身来,笑盈盈道:“多谢姐姐谅解。若瑾虽不才,却会赏梅。姐姐方才那诗写得什么‘清风自有神仙骨’?莫非在姐姐眼里,这几株梅便算得神仙之姿了么?” 不待乔真答话,若瑾又道:“今人赏梅只以曲为美,以欹为上,以疏为佳。必命花匠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似此病梅,何可为神仙骨?!” 若瑾说着,一步一步逼到若瑾跟前,脸色笑容一敛,直视她道:“忠勇伯周家代代直臣,若瑾虽为女儿身,对此故作夭矫之病梅,自然做不出诗!” 第六十六章 开宴 乔真先还站着,待若瑾义正词严逼将过来,不知怎的腿一软竟“扑通”一声坐了回去,还想强辩时,又被那双闪着凛冽寒光的眼睛看得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满场寂静,原先说笑的也都停了下来,呆呆看着这两人。只有郑太夫人,不知被若瑾哪句话触动了情肠,竟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就听“啪啪啪啪”几下掌声,竹林那边传来福平郡王的声音:“好见地!好气魄!周家果然是家学渊源,代代忠直!周二姑娘一番话真可令天下一干酸腐文人汗颜无地!好辞当可下酒,小王便要为姑娘这几句浮一大白,拿酒来!” 荣庆公主看着若瑾,眼睛里更是异彩涟涟,说不清是赞赏,是骄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此时也叫道:“瑾丫头过来。”若瑾见乔真圆瞪着双眼僵在椅上不言不动,轻轻一笑,施施然转身去了公主座旁。被公主一把拉住道:“好孩子,你果然像你父亲!会不会作诗又如何,女孩儿家心正意正才是最最要紧!” 底下安平侯耿老夫人笑道:“谁敢说周二姑娘不会作诗?才刚那几句,听着又齐整,见得也明白,我老婆子瞧着比那些一味咬文嚼字的更加入耳呢!”她就是陈蓉蓉的祖母,若瑾听了心里一笑,这祖孙俩倒都是一样的直爽脾气。 被人欺负到脸上来,还辱及先父,若瑾急切之间就只记得这篇背过千百遍的《病梅馆记》算是跟梅花沾点边儿。拿来救急用了,驳的虽是乔真,打的却不单只是乔真一个人的脸。这梅花不好,方才一众公子小姐还不是一样赏了半天?公主不知何故不与她计较,她却不能不补救一二。 因朝众人深施一礼道:“若瑾刚才言语多有莽撞,实在是提及周家先祖,激动了些,还请各位原谅若瑾年级小,说话考虑不周。”乔真坐在那里脸色更加难看,又听若瑾道:“今日这梅花其实贵在精致婉约。若瑾倒不是存心标新立异,只是自幼在落霞山见惯了那片红梅,那些野梅花却是另有意趣……” 话音没落,李烨在那边已抢着道:“周家妹妹说的很是,落霞山的梅开起来灿烂已极。在下今年也曾有幸去赏过,其瑰丽多姿到现在仍不能忘怀。” 他急切表白,这厢却惹恼了若瑜——做什么附和那贱丫头?她辛辛苦苦呵护的这些江砂宫粉难道就入不得他的眼? 若瑾自然没有回应,只朝大家微笑致歉。公主都已表了态,谁还在这当口儿同她计较。陈蓉蓉更是大声道:“这有什么,若瑾妹妹不必担心,我们这些心里没鬼的才不放在心上。话赶话的说到这个,谁还不明白?”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瞟了乔真一眼,几乎把乔真的肺都要气炸了。 刘氏忙出来笑言道:“不过为些诗啊词啊的争论几句,说出去也是极风雅的。姑娘们都是高才,何至于就伤了和气。这半天又是赏花又是作诗,想必都饿了吧?不如试试咱们周家的梅花宴?”言罢目视公主,荣庆公主点头道:“听起来就新奇,那就开宴吧。” 刘氏对身后芝兰吩咐几句,顷刻间十几个丫头往来穿梭不停。今日这宴却不是像往常团团围坐一桌,就在这席间,只各人面前小几上摆了个梅花攒盒。里面是六个三寸白瓷深碟摆作五瓣梅花样子,盛着几样精致小菜,再配一把天青釉汝窑酒壶装着梅花酿,并一个小小的酒杯,各人自斟自饮颇有趣味。叶三姑娘见了这形制便两手一拍,先惊叹道:“呀,好生别致!” 刘氏忙笑着解说道:“这都是我家大小姐想出来的法子,连这菜色也是她拟的呢。”几位夫人便都看若瑜,目中俱是满意之色。在她们眼里,若瑾虽然出尽风头,这娇滴滴的小姑娘骨子里却刚硬得很,失了几分女孩儿该有的柔顺。倒是这位周大小姐若瑜,更温柔大方不说,看起来竟还对中馈也颇有心得。 若瑜便站起身来笑道:“既然赏梅,自然这吃上也不能俗了。山珍海味想来众位也不稀罕,今天这几样菜,配料却都取自梅花。尤其这道寒梅迎春,可不是光用梅花瓣儿点缀这么简单,诸位不妨尝尝?” 李荧先夹一块儿嚼咽了,眼睛亮亮地道:“嗯……酸酸甜甜的,还带点梅香,这是……梅子酱?”若瑜笑道:“正是梅子酱腌的去骨鸡肉,再拿梅花瓣儿配上焖熟的。是我前儿偶然想到的,不知可还入得口?”众人一尝,果然酸甜适度,口角留香,不由齐口儿称妙。 若瑜总算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耳边听着一片声儿赞她心思奇巧,心里熨帖。恰见若瑾从公主跟前退下来,有心要显她长姐风范,忙笑道:“妹妹也快回去尝尝,凉了就不好了。”说着携了若瑾的手一道往座位上去。经过乔真时,忽听乔真喊了一声:“两位妹妹!” 姐妹俩在乔真几前停住步子,若瑾笑道:“这位姐姐莫非还有什么见教么?”乔真却道:“刚才是我言语失当,冒犯了妹妹。这就自罚一杯给两位赔罪吧。”说着便往自己杯中注酒。 伸手不打笑脸人,若瑾也不好再说什么。若瑜更是笑得如沐春风:“乔姐姐太多礼了,方才舍妹也有些言辞过激。我知道乔姐姐必不是那个意思。”回头便唤侍棋。侍棋忙也替自家主子取了酒杯送来,若瑾那头却是连翘。 姐妹俩都回头看自家的丫头,不防乔真端着杯子站起身来,似乎身子歪了一歪,竟把那张小小的黑漆嵌螺钿梅花几都要带翻了。 她们原站得甚近,眼看这满满一盒菜肴就要往若瑜若瑾身上合去。若瑾心念电转就知道要糟,果然这个什么小姐没安好心,居然出这样损招儿。只可惜今天身上这衣裙颜色这样娇嫩,怕是要废了。 她心思转得虽快,极力要闪躲时,身子却没脑筋这样敏捷,想避也避不开。 第六十七章 石矶 紧要关头,若瑾突然觉得腿一麻,反往若瑜那边倒了过去,手肘正撞在若瑜后腰上。她堪堪站稳了步子,就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若瑜隔着小几扑到乔真身上,众人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若瑜同乔真两人合着菜肴摔作一团。 呃……?若瑾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侍棋先醒过神儿来,惊呼一声“姑娘”就手忙脚乱去扶若瑜。乔真身边两个丫头也急忙扑过去,一时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拽了你的袖子,好容易才把两人扶将起来,却是淋淋漓漓一身酒菜汤汁,好不狼狈。幸而这地上都铺了层厚厚的地毯,倒都不曾受伤。 乔真害人不成反害己,恼羞成怒指着若瑜道:“你做什么撞我?!”若瑜自己也是满身油污,回转身便冲若瑾发作道:“你干的好事!”若瑾眼角瞟见连翘站在身侧还是那一脸面无表情,心中一动,却也委屈道:“妹妹错了,见姐姐站不稳没能及时拉住,实在是赶不及……” 若瑜今日心里一直窝了团火,早忍不下去了,咬牙道:“贱……”姚夫人已赶了过来,生恐女儿把“贱人”两个字脱口而出惹人笑话,忙截住道:“……见你姐姐弄脏了衣服,还不赶紧帮着收拾!”便朝若瑜使眼色。 收拾也根本无从收拾,衣服头发都已是一团糟,若瑾还指着若瑜道:“姐姐,你的胭脂都花了。”若瑜最爱惜容貌,闻言顾不得再同她计较,狠狠剜了她一眼,慌慌张张就要回去。刘氏也道:“乔小姐不如随大小姐重新梳洗一番?”乔真再恨若瑜姐妹,此时也只得跟着同去。 丫头们还算伶俐,胡乱替她们略拢了拢头发,就把斗篷罩在两人身上,一路快步去了若瑜的院子。为着今日这梅花会,谁不是精心打扮了来的,只可惜这衣服再名贵精致也穿不得了。好在乔真跟若瑜身量差不多,侍棋伺候若瑜穿换衣服,抱琴忙又翻出套袄裙来。 乔真不待见若瑜,若瑜却不愿得罪李烨的表妹,百忙中还赔笑道:“这套衣服是冬上才做的,还不曾上过身,乔姐姐先将就穿穿吧。” 乔真“哼”了一声,看着那身玫瑰二色金的袄子比自己身上的还要好些,也就由着丫头换了。捧画洗砚又叫了小丫头提热水拿胰子替二人净手净面洗头发,之后拿着厚厚一摞棉帕子把头发绞干,还要重匀脂粉再整钗环,若瑜院儿里大小丫头忙得团团转,待都两人都收拾得能见人了,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梅花宴是早已散了,假山旁的戏台子上,周府请来的昆曲班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除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年轻姑娘有几个耐烦听这个,便三三两两地散在园子各处游赏。 周家这府邸还是太祖皇帝赏下来的,花园子极大,虽是冬日,可玩之处也颇多。明知道竹林那边是男客,可福平郡王、武威侯世子都在那里,不小心走错了路“偶遇”一场,料来也不算太越矩。 乔真十六岁有余,一直不曾定亲,打的就是福平郡王的主意。无奈福平郡王年纪虽已不小,却似乎在男女之事上没开窍。晋王蜀王十七八岁上长子长女都已有了,他却还没定性似的,乔贵妃亲自找了他母妃孙淑妃暗示,他只装傻充愣。乔真却不死心,今日自然也想找机会跟他见上一面。 若瑜却是一门心思挂着李烨,两人不谋而合都有意往院子东面慢慢行去。她们这会儿却像芥蒂全无,说说笑笑甚是投契,脚下再转过这“狮子山”便可绕到竹林那一面去。 偏偏这时若瑾同着陆敏、陈蓉蓉一边说笑一边从旁边青芷绿荑缠绕的容安小舍后头转出来,正看见她们两人。总不好再装没注意往男客那边走,若瑜只好站住脚,笑道:“我正要带着乔姐姐到石矶那儿看锦鲤,妹妹是要往何处去?” 若瑾是真的路不熟,本是胡乱走的,陈蓉蓉虽厌乔真为人,却好奇道:“这时节锦鲤还看得见么?我家的锦鲤都沉了底,抛吃食给它们也不肯上来呢。” 若瑜见她接得这么快,深悔自己多口提什么锦鲤,此时也只得胡乱笑道:“今儿天气还算和暖,也许肯浮出来了也不一定。” 陈蓉蓉便笑道:“那我们也去看看!”无奈之下,几人一起转道去了月牙湖边的石矶戏水处。这石矶就在假山下,是用了两重叠石突出水上,上面还造了小小一座水榭,环山绕水确是极佳的赏景之处。 若瑜当先带了她们一起登上这水榭,刚刚凭栏站定,忽然惊喜地发现湖对面站着几位公子,那穿了宝蓝色锦袍的不正是是李烨?这湖形如月牙,此处原本相隔不算太远,只是李烨似乎并没注意到这边。 乔真却一眼看见了福平郡王赵昳,他手里还执着一把酒壶,一边同人说笑,一边还不时饮上两口,看起来潇洒之极。故意大声道:“咦,这里真的有鱼!” 陈蓉蓉忙道:“哪里哪里?让我看看!”也挤在栏边探头往下看。乔真这一声果然引得对岸人的注意,就只赵昳还兀自饮酒。李烨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到了若瑾身上,生怕再错过机会,忍不住开口笑道:“周家妹妹,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 若瑜当真是惊喜万状,当着这么多人,世子哥哥毫无顾忌同她搭话!刚要回他,却听他又接着道:“方才妹妹一番病梅之论真叫我等须眉惭愧,妹妹总是见解独到,灿之佩服之至。”惟恐若瑾想不起他来,李烨甚至还从怀里摸了把扇子出来,打开摇了摇,正是当日梅林初遇薛二手里那把。 若瑾早看见若瑜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实在不愿意惹这麻烦,只不搭腔,同陆敏两人道:“这里景色虽不错,却冷得很,不如换个地方转转?” “好好儿的跑什么,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怕我知道?”陆敏还没答话,若瑜先冷笑了一声。一双手死死捏住帕子,止不住地微微发抖。李烨从哪里见过这个贱丫头,原来若琳那天的话竟不是空穴来风! 第六十八章 落水 若瑾本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为些无谓的事儿跟若瑜闹得太难看,其实跟李烨真正是问心无愧,若走了倒显得她好像心虚似的。遂说道:“姐姐说的是什么,妹妹竟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竟惹得姐姐这样生气?” 做错什么,自然是企图抢我的世子哥哥!!可若瑜再泼辣也是个云英未嫁的女儿家,这话总不好当着外人说,只咬紧牙恶狠狠地盯着若瑾。陆敏皱皱眉头道:“若瑾妹妹,出来这半日也累了,不如回祖母那里吃杯茶歇歇去。”陈蓉蓉更是鄙夷地看着若瑜道:“我们走!哪有什么锦鲤,藏头露尾的什么看头!”转身拉起若瑾就要走出水榭。 若瑜胸中仿佛有一团火灼得她生疼,再看看对岸李烨似是对若瑾极是倾慕,更好像凭空被浇了一瓢油,怒火“忽”一下窜了上来,烧得她头目森森几乎失去了理智。看陆敏几个从她身边过去,不闪不避站在那里。陈蓉蓉也不是个吃亏的主儿,哪肯让她,直直走过去肩膀便碰得她一趔趄。 看着若瑾一脸平静的样子,若瑜刹那之间恶向胆边生,借着站立不稳顺势朝她撞过去。那石矶水榭高出湖面足有五六尺,为着视野开阔,凭栏还造得极低。若瑾要是被她这一下撞实了,势必要跌出去翻落在湖里。可旁边连翘岂是吃干饭的,轻轻巧巧伸出手去揽住若瑾腰背间只一带,若瑜便扑了个空。她存心要让若瑾出个意外,用力甚猛,仓促间怎么收得住步子。 可怜乔真伏在栏边痴痴看着对岸的福平郡王,根本没留意身后,恰给若瑜做了垫背的,被若瑜重重撞在右肩胛上。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便“扑通”一声兜头栽进湖里。连若瑜也收势不住险些一并摔出去,还是陆敏本能地拽了她一把,才堪堪歪倒在栏边。 几人慌忙探头下去看,乔真头朝下摔进湖里只不停挣扎,都慌了神儿,若瑜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边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湖对岸不光赵昳,王孙公子们齐齐都吓了一跳。无奈两地虽隔得不远,要过来却得绕湖半圈儿,一时之间也救不得急。 几个女孩儿慌慌张张从水榭跑下去要设法救乔真,磕磕绊绊地来到岸边,却根本够不着她。其实这月牙湖并不深,这里又靠岸,乔真若站直了不过也就齐胸深。只是时下天气甚冷,那水里冻得她浑身都僵了,刚才吃那一吓,身上衣服又重,怎么也扎挣不起来。 陆敏几人干转圈儿,喊人来时竟没听到回应,要找什么趁手的东西,这里除了点子野草什么也没有。若瑜更是只知道哭,侍棋倒还机灵,忙跑回去叫人。可眼看乔真渐渐越来越无力,再不出来,就淹不死也得冻死了。若瑾一咬牙,甩了身上斗篷就要往水里趟,叫丁香拦腰抱住死活不肯,急得大叫:“放开我,再不救她就出人命了!”连翘无奈地按住她,忍着刺骨的寒冷跳了进去。 连翘毕竟有力气,挨近了一把抓住乔真的后脖领子,拎小鸡子似的就拖到岸边。只是数九寒天,她再有功夫在身,爬上来时也是冻得嘴唇乌青,浑身直打寒战。若瑾二话不说把自己斗篷给她裹了叫她快回去,连翘只不肯。开玩笑,才出来半天这个主儿就连遭两回算计,要是自己不在,她出了什么事儿,门主能活剥了她的皮! 若瑾顾不上多说什么蹲下来便看乔真。乔真躺在地上已是面无人色,昏迷不醒。若瑜哆哆嗦嗦凑过来,“她……她死了?”若瑾哪有心思搭理她,伸手翻翻乔真眼皮,又摸摸她腹部,喝水好像并不多。只怕是连冻带吓闭过气去了。正要去掐她人中,忽然见她像遭了电击似的猛地一抖,接着就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把若瑜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陈蓉蓉也吃惊道:“痫症!”乔真的两个丫头见此情形也是吓一大跳,扑上去连声喊“姑娘”,哪里有回应! 此时乔真已是两眼翻白,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陆敏也急道:“这可怎么办,怎么还不来人!”若瑾知道乔真必是有这病根儿,刚才落水刺激她发作了,生怕她咬伤舌头。匆忙间摸了摸,身上却没什么合适的东西,情急之下推开那两个碍事的丫头,把自己的手掌塞了她嘴里。 乔真正是一阵急抖,牙关紧咬,鲜血瞬时就沿着若瑾的手流了下来。若瑾疼得一咧嘴,身边几人都吓坏了,丁香更是哭道:“姑娘,你叫她咬我!”若瑾忙摆摆另一只手,忍着疼道:“我没事,不这样她咬到舌头就麻烦了。你们帮我慢慢把她翻过来。” 几人合力把乔真翻成侧躺的姿势,忽然一阵臭味儿刺鼻,她竟已是小便失禁了。若瑾紧皱眉头,一般癫痫大发作五六分钟就会慢慢缓解,只要控制住患者不受伤就没有大碍。乔真这次却极严重,恐怕不能等她自行恢复。 想到这里,看着陆敏头上戴的如意头嵌宝石金扁簪,忙道:“借姐姐扁簪一用。”交代她用帕子包了权当压舌板,慢慢抽出手:“只用这个压住她舌头莫要让她自己咬伤。” 看陆敏小心翼翼照做了,又叫陈蓉蓉轻轻扶住乔真的头:“千万别太用力,别让她乱动就行。”自己顾不得左手被咬得鲜血淋漓,快手快脚扯掉乔真的袄子,又松开她腰带,随即从荷包抽出银针,绕到她背后,“噌噌噌”便是几针下去。 背三针、鸠尾、筋缩……那银针循督脉直刺入寸许深,神道透阳关,神道透大椎,腰奇透***若瑾全神贯注,手虽快却极稳,飞速在针尾依次捻动。几个姑娘目瞪口呆地看着若瑾施为,若瑾却觉得这一分钟实在漫长,若是症状再不缓解恐怕乔真就要脑子受损,指不定会有什么后遗症出来。 好在这几针还算有效,乔真总算不再全身强直,若瑾松口气,绕到她身前再抽出两根银针在她双侧眉冲穴沿膀胱经扎了进去。 就在此时,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终于有人赶了过来。几位夫人同福平郡王他们竟是不分先后,同时到了。 第六十九章 痫症 走在当先的正是乔真的母亲,宣宁侯夫人徐氏。她一眼看见女儿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惊得险些晕过去。“真儿!”她尖叫一声就扑了过去,一把推开若瑾,厉声道:“你对我真儿做了什么?!”转头又呵斥杵在一旁不知所措的两个丫头:“你们都是死人么?就让小姐这样在地上成什么样子?!”想到身后还有其他几位夫人,还有福平郡王一干人,简直羞愤欲死,忙脱下披风就要给乔真盖上。 若瑾正半跪着给乔真在额间施针,吃徐夫人用力一推,跌坐在地硌得尾椎骨生疼。顾不得别的,见她还要往乔真身上盖披风,忙大叫:“别!别!她身上还有针呢!”徐夫人一愣,陈蓉蓉已扶起若瑾,不满道:“乔小姐不慎落水,又犯了痫症,若瑾正救她呢!你不说谢谢人家,还推她!” 徐夫人闻言脸色大变:“没有!我真儿才没有什么痫症!你们胡说!她是呛了水才晕过去的!”说着下手把乔真身上扎着的针一顿乱拔撇了地下,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揽在怀里:“真儿,真儿,你醒醒!”乔真自然毫无反应,徐夫人猛抬头瞪着若瑾几个:“我真儿好好儿的为什么会落水?” 陆敏跟陈蓉蓉一起往若瑜看去,若瑜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是……是若瑾,是她绊了我一下,不小心才撞到乔姐姐……”话音没落,陈蓉蓉已满脸怒容道:“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站不稳撞过去的,还赖若瑾!” 若瑾眼见乔真被徐夫人紧紧抱住,刚刚缓解的症状又开始出现,忙大声道:“徐夫人快放开乔小姐,你抱得太紧,她痫症又要发作了!” 徐夫人下意识的手一紧,顾不得再瞪若瑜,急着反驳道:“我真儿才没有痫症!她是受凉了,对,受凉了!”一边抱着乔真就想站起来,强自镇定道:“快,帮我把她扶到屋里去,刘少夫人,烦你替我真儿找身干衣服来,再煮碗姜汤。” 刘氏忙道:“容安小舍就在不远,只是,徐夫人,乔姑娘她……看着情形不大好……”何止不大好,刚才若瑾一番救治简直已前功尽弃,乔真又开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徐夫人只作不见,依旧叫丫头帮忙,坚持要把乔真先弄走。 若瑾无语,真没见过这样当娘的!看乔真这情形,分明不是第一次发作了,她心里必定知道女儿的病情还这样不管不顾!可这次乔真发作得更厉害,徐夫人已抱不住她,刺鼻的骚臭味掩也掩不住,已然又失禁了。 见乔真梗着脖子往后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若瑾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你再不放手就要害死她了!敏姐姐!”上去推开徐夫人,陆敏会意,把那扁簪又塞了乔真嘴里。丁香早把银针都捡起来交给若瑾,若瑾这会儿也不理论脏不脏,几下扯开那斗篷,背三针、额三针又给乔真扎了上去。 徐夫人到底没敢再强,呆呆瘫坐在一旁看着女儿,心里只一个念头:“完了!”其余几位夫人小姐不免诧异,荥阳侯夫人罗氏小声道:“周家二姑娘原来会医术?”旁边邢夫人摇头道:“这却不知道。”说着又看刘氏。刘氏刚要否认,忽然想到玹哥儿的眼睛,迟疑道:“我家二妹妹似乎在栊翠庵学过些……” 那一干王孙公子原是紧跟着赶过来的,只看乔真情状不雅就都退开了些,都远远站着观望。福平郡王却只退了几步,一双眼睛始终盯着若瑾。李烨更舍不得走开,也就跟在赵昳身侧,听几位夫人有疑问,禁不住道:“周家妹妹自然会医术,还高明得很。薛侍郎家二公子不小心中毒,便是周家妹妹出手救的!” 众人不禁哗然,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竟然会医术,还高明得很?再看看若瑾此刻的样子,丝毫不嫌乔真浑身脏污,认穴又准,下手又稳,绷着一张小脸儿倒真有两分名医的样子。顷刻之间,乔真似乎已经又平静下来。 若瑾可没注意到,李烨竟然在这里替她“扬名”,这一轮针刺下去,按理说乔真已该渐渐醒转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抿抿嘴唇,起出她背上的银针,沿中脉、照海、神门、关元、三阴交、足三里、太渊、三冲、膻中、血海一路再下芒针透刺。乔真早已停止了抽搐,却依然没醒。若瑾皱着眉头去摸她脉搏,该不会刚才折腾得时间太久,脑缺氧……忽然见乔真眼皮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心里暗暗有些明白,收了银针站起身来道:“乔小姐暂时没事了,还是赶紧把她挪到屋里换身衣服要紧。”想了想又道:“……还要再叫个大夫来看看,我刚才只是救急。” 刘氏早早备好了软轿在这里,连声道:“徐夫人快扶乔小姐上来,容安小舍都已准备妥当。”徐夫人失魂落魄地同着丫头连扶带抱把乔真弄上轿子,忙忙地去了。刘氏只来得及跟若瑾点一点头,也赶紧跟去照看打点。 若瑾一口气松下来,身子不由晃了两晃,丁香忙一把扶住她。夫人小姐们这才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乔姑娘真是有痫症吗?”“周姑娘竟有这样手段,是跟着栊翠庵师太们学得么?”陆敏却心疼地执起若瑾的左手,血虽已不再流,上面却极清晰几个牙印儿,又红又肿地涨起老高。 若瑾顾不上回答。她早没了披风,方才忙着救人不觉得,此时落了汗风一吹,只觉得透骨价凉,激灵灵打个寒战,脸色就有些发青,连微笑也几乎挂不住了。 却见福平郡王踏上几步,反手脱下自己身上的玄色乌云豹墨缎大氅,兜头就把若瑾罩在里面。不光众位夫人小姐,若瑾自己也吓了一跳,继而身上一暖,抬脸看时,直直撞进一双温暖的眼眸中。 第七十章 乔妃 周家的赏花会就在这异样的热闹当中草草收场,还留给京城豪门贵妇们不少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乔贵妃的亲侄女儿,宣宁侯的嫡女,一向眼高于顶,看谁都是斜楞着眼从下往上打量的傲娇大小姐乔真,居然有痫症——羊角风!据说不但当众发作得厉害,还屎尿齐流臭不可闻,自花会过后到现在还不敢出门见人。 忠勇伯周家的二姑娘周若瑾不但有惊世美貌,十多年的清苦修行还让她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名头迅速压过了她的双胞姐姐。不少名门公子私下品评,说她才是才貌双全,能称得上京城第一美人。 可最劲爆的消息却是关于福平郡王赵昳。这位金光闪闪的钻石王老五,无数怀春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居然把官家钦赐的大氅披了周二姑娘身上,还亲自为人家裹伤,嘘寒问暖,极尽殷勤。让在场的一众夫人小姐又惊又妒,几乎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乔真早过了十六岁,大梁朝又奉行早婚,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就算没成亲也大多都定了下来。乔家却迟迟没有动静,皆因乔真对福平郡王那已不算是芳心暗许,简直全京城都无人不晓。宣宁侯乔威对这件事一直是默许,在他看来,有妹妹在后宫把持,四哥儿又争气,将来大位必是稳稳的。老七赵昳对政事向来兴趣无多,往后也得仰四哥儿鼻息,只要乔真想嫁,他就得乖乖娶了。到了那一日,女儿嫁过去他就得高高供起来,稳稳当当一个富贵王妃,又体面又风光,一辈子享不完的福! 算盘打得极精,却在这什么花会上出了纰漏。乔真有痫症是自幼的病根儿,除了相熟的太医同贴身的丫鬟,一向对外瞒得风雨不透。原想着等嫁了人,就被发现了也是木已成舟,谁知竟当众出丑。乔贵妃再是位同副后,说一不二,官家也不会叫心爱的小儿子娶个这样的王妃。恐怕不光是福平郡王,就是一般世家子弟也避之唯恐不及。宣宁侯夫人徐氏当天连夜就递牌子进了宫,请见乔贵妃。 乔妃其实不大看得上这个嫂子,一点事情就痛哭流涕地要死要活。可毕竟要看哥哥的面子,也心疼这个侄女儿,只好答应揽下了这摊麻烦事儿。答应归答应,真要办时却也头疼,乔真原本名声就不怎么好,再加上痫症,好人家的子弟谁愿意娶?那上赶着巴上来的都是另有所图,别说乔真,她也看不上。正是一筹莫展,宫女报说晋王殿下来请安。 当今官家成年的儿子就这么几个,连前头废太子算上,个顶个的一表人才。老七福平郡王自然生得最俊俏多情,可要论风度翩翩温文儒雅,还得说是晋王赵昫。若不是这个好儿子,乔妃还未见得能坐上贵妃之位,虽说元后薨逝之后她没能更进一步,可如今后位空悬,六宫大印就掌在她手上,也不过就差个名头。 “母妃今日气色越发好了。”看着儿子稳稳重重进来给自己请安,乔贵妃忙叫起来,关切道:“听前头说,官家近日把户部那些烂账都交了你处置,正是忙得不行。怎么还有空来我这里?” 赵昫起身含笑道:“忙虽忙,母妃这里儿子也记挂着,几天不来,在外头做事儿也放不下心。” 乔贵妃听了自然心里熨帖,口里还笑道:“论理,孝也不光看这个。你媳妇昨儿还来,送了些山葡萄酒进来,我喝着很好。知道你们孝顺,眼下还是把官家交待的事儿做好,你好了,我在宫里自然就体面尊荣。” 赵昫起身恭敬听了,才又坐下,笑道:“才进来时,听扶柳姑姑说母妃这几日有什么烦心事,可是宫里有什么不太平?”扶柳是乔妃在娘家时的贴身丫头,跟着进宫这几十年,早升了正三品的令人,也是有品秩的女官了,最得乔妃信任。 乔贵妃叹了口气道:“如今宫里能有什么不太平?官家年纪大了,这些妃嫔们也早熄了争奇斗艳的心思,再清净也没有了。还不是你表妹的事儿。” “可是乔家表妹?儿子也听说了。”赵昫闻言道。 “可不正是她?原来真儿竟有痫病,你舅舅舅母连我也一并瞒了这么多年,如今出了丑,仓促间要定亲事,哪有那么容易?好端端的去参加个什么花会,竟惹出这些事来。”乔妃提起这个就头疼。 赵昫接过宫女上的茶,喝了一口,才道:“周家这花会今年倒是热闹的很。连大皇姐跟老七也去了,真儿小小年纪自然爱凑热闹。” 听儿子提起,乔妃不由道:“说到这个,我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小七倒罢了,天天就爱些花儿啊雪啊的,一时兴起跑了去也不奇怪。荣庆那个孤拐性子,自……之后,除了进宫请安,平常最不爱应酬,怎么竟去了周家?” 赵昫目光沉了沉,又若无其事道:“皇姐原跟周家有些香火情,去一趟也没什么。儿子只担心父亲,他老人家这几日又没上朝,又不许我们去探望,不知到底怎样?” “老样子罢了,”乔贵妃却不甚在意,“官家一到冬日就好犯头疼,你不是不知道。太医也没法子,说不是大病,却断不了根儿。再说,他年纪大了,前头这些事儿交给也放心得很,正好多歇歇。” “哪里是单交给儿子,我虽掌了户部,兵部那些丘八们却都听三哥的。就是老七,看着惫懒,内里其实是个极聪明的。”赵昫皱了眉头道:“官家身子也还康健,母妃这话不可再说。” 乔贵妃笑道:“我这里说话无碍的。这满朝里谁不是看得清清爽爽,你们哥儿三个谁最当得大任,官家肚里也明白得很。”见赵昫又要开口,忙道:“好好,母妃先不说这个。只眼下真儿这事儿叫我犯了难,我儿可有什么人选?” 赵昫道:“真儿的心思儿子早就知道,只是老七那里自是不行。别说老七不愿意,官家那里也过不了关。还有个笑话儿呢,如今满京城传的是老七一眼看上了周家二姑娘,他还跑我这里叫撞天屈,说对周姑娘是敬佩怜惜,无关风月,我们都是些俗人。我瞧也只是他抹不开脸罢了。” 乔贵妃惊讶道:“无关风月?这风头如今都传到宫里来了,真是看上周家那丫头我看正好,周家现今这个情势,咱们彼此也都放心。” 赵昫点头道:“儿子也是这么说。至于真儿,我倒真有个人选。人才家世上没得挑不说,真儿也不委屈,舅舅舅母并母妃也都放心,正是四角俱全。” “哦?”乔贵妃惊喜道:“是谁?” 第七十一章 婚事 赵昫便轻轻说了两个字,乔贵妃闻言先是眼睛一亮,继而又迟疑道:“好是好,若是他,你舅舅舅母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只怕他自己不肯……” 赵昫哂然一笑道:“他是年轻爱美人,又不是分不清轻重。真儿还不是个美人胚子?真儿的身份嫁给他当个续弦还是绰绰有余,就算身有疾患,咱们又不禁着他纳妾,他还有什么不足的?” 乔贵妃又道:“就算他自个儿点了头,你姨母那里还罢了,你姨丈……” “姨丈那里自然也没问题,”赵昫接口道,“他是个明白人,姨母是姓乔的,李家跟乔家原本就是一荣俱荣。”还有一条他没说,武威侯李靖身为京卫指挥使,这位置至关重要。这些天李靖却和兵部尚书苏克己走得甚近,谁不知道那个苏老匹夫是三哥赵昶的死忠,这个姨丈历来奸猾,莫非打了左右逢源的主意?脚踏两条船,不论将来鹿死谁手他都能春风得意? 赵昫心里冷笑一声,天底下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母妃只管叫姨母进来说给她,再没有不成的。今日是晚了,明天吧,这事定得越快越好,尘埃落定,自然是非就少了。”赵昫接着道。 乔贵妃看着儿子,问了一句:“这么急?”“急倒也不算急,只是听说兵部那个苏尚书有意要把女儿许给李家,若真让他们说成了,咱们岂不白费了这场心思?”赵昫笑道。 “苏……克己?”乔贵妃又不是对前朝一无所知,闻言也变了脸色,冷笑道:“他李靖存的什么心思?打量小妹好性儿,就敢公然不把我乔家放在眼里!既然如此,他也该敲打敲打。别瞅着天上这块云那块云,他李家头上就只有一块云彩下雨,那就是你晋王,是我乔家!”乔妃眼睛里精芒一闪,轻轻笑道:“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母妃,今明两天必定就妥当了!” 赵昫温温一笑道:“儿子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这也是为他们好,我这里也不是必要他们帮衬。只是再纵容下去,真有一天儿子要学了那郑伯,都是一家子骨肉姻亲,也太不好看相。” 自己这个儿子看起来温温存存,平常连蚂蚁都不肯轻易踩死,可乔妃知道他其实骨子里从来都不是什么慈悲善人,真惹得他动了手,那妹妹一家……乔妃心底轻轻打了个寒噤,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笑道:“听人说户部这几天闹得鸡飞狗跳的,究竟为着什么?也别把这些老臣逼得太过,官家那里也不好交待。” 赵昫正是为着这个闹得心烦意乱,在外头只强撑着,到母亲这里就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着北边儿的战事,母妃也该听说,北戎昆夷部的老乌维薨了,新上来这个头曼单于原本不起眼,硬是踩着十七个兄弟的尸骨上了位,是个心狠手辣的。今年那边儿又遭了旱灾,他的部众都要饿死了,饿狼一样眼睁睁看着咱们呢。若不是定北王在黑河子打退了他们几次,这会儿只怕都冲进定州了。” 乔贵妃道:“这本该兵部烦心,怎么户部……?” 赵昫苦笑道:“打仗历来打的就是钱粮。指望兵部那些人,”他不禁冷哼了一声,“咱们大梁承平已久,这些什么将军,除了窝里斗,伸手问朝廷要钱,有几个会打仗的?像定北王叶鹏那样的,压根一个也找不出来!” “叶鹏再能打,也要有钱才支持得下去。那个胡戟说是来京师汇报军情,其实不就是来要钱的?偏偏户部此刻连五万银子也凑不出来,都叫这群龌龊官儿们借空了国库!” 乔妃惊呼一声,掩了口失声道:“这还了得?” 赵昫皱眉道:“逼得急了就要抹脖子上吊,要不就是要去找官家哭诉,一辈子的脸面都不要了!定北王那边儿又不能太敷衍,本来他叶家因为当年老王爷的事儿就有些离心,再错个一点儿半点儿撂挑子不干了,朝廷也是拿他无法。” 乔贵妃也跟着担心:“咱们手里原本人脉就有限,追缴国库这事儿明摆着是得罪人的,你冲得急了,平白把人都推了三哥儿那里,叫他捡个现成便宜。” 赵昫揉着眉心道:“儿子也知道。父亲迟迟不发话,只怕这个追缴也是不了了之。拿不出银子,还得另想法子安抚定北王。胡戟不日就要北返,儿子真正愁的是这个。” 乔妃一介后宫妇人,这些事上也只好听听就是了。 定北王府远在定州的会宁府,京城自然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过比之会宁府那个就小得多了。让晋王赵昫烦心的胡戟,这些天就住在这里。 “主子,刚接了越剑的消息,头曼联合了草原二三十个小部族,号称五十万大军,叫嚣要冲破会宁府。”一个侍卫服色的人恭恭敬敬回道。 胡戟端正坐在书案旁,手里捏着一封书信,闻言连头也没抬:“笑话!连三岁孩童都算上,他头曼能拉出十万人来就不错。叫越剑再撑几天。” 下头吴钩苦着脸道:“爷,就算是十万,咱们也只有十来万兵丁,前阵子黑河子那一仗打得狠了些,兄弟们伤得不少。您再不回去,万一走漏了消息,北戎人知道爷不在……越剑那头儿只怕支持不住。” 胡戟从书信上抬起眼睛,盯了吴钩一眼,还没说话吴钩已脊背发凉,“忽通”就跪了下去,果然听见主子冷冷道:“走漏消息?若真走漏消息,那必是你们四个谁不经心!越剑跟着我这么多年,连这点场面也镇不住?” 吴钩只有把头压得更低,还是硬着头皮道:“爷,咱还是快回去吧。越剑先不说他,拖得时候长了,老太妃那边儿也不好交代。您又不听劝,撇了属下们只身去犯险,再像上回那样受一次伤,奴才就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胡戟不答话,只挥挥手,吴钩只好爬起来退出去,心里替越剑默默祈祷,哥哥这回也帮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 胡戟自坐在屋里,下意识又摸了摸怀里,伤口已好得差不多了,那几根银针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扔掉。他定定心神,又看向手里这封书信。 太平兴国寺那一趟总算没有白去,香积厨那个小和尚慧真果然是当年中书舍人郭子通的幼孙。这信的纸张发黄发脆,墨迹却还宛然如新,只有些潦草——正是郭子通自知命不久矣留的绝命书。他费了这些时日总算取得慧真的信任,把贴身藏了这些年的东西交给了他。 当年的太子谋逆案果有隐情! 第七十二章 定亲 “这不可能!我不嫁他!”乔真精致的闺房里,什么花瓶、茶碗、摆件、玉饰通通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碎片,可乔真觉得,自己的心碎得比这些还要厉害。 “李烨算个什么东西?凭他也想来娶我?!”乔真歇斯底里地哭叫,“我不嫁!我死也不嫁给他!” 徐夫人一直在屋外小心翼翼地等到乔真砸无可砸,才踏着一地尖利的碎片挨到女儿身边,试图把痛哭的她揽到自己怀里:“真儿,烨哥儿哪里不好了,他本来就是你表哥,咱两家知根知底的,你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 乔真不让母亲碰她,听母亲这样说,愈加愤怒道:“怎么不委屈?他李烨早就成过亲,我堂堂宣宁侯嫡女,去给他当续弦?” 徐夫人下着气儿劝道:“傻丫头,他前头那个又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你身份在这儿,将来若再有了孩子,哪个敢看轻你?再说,烨哥儿年纪大些,也更知道疼人。” 听到这个,乔真冷笑一声:“疼人?打量我不知道呢?他疼的人可多了,什么天香楼莳花馆,武威侯世子捧花魁捧戏子在京城的名头是响当当的!就这么个风流浪荡子,娘你忍心叫女儿嫁他?” 徐夫人哪里不知道这些,不过眼下这已是最好的选择,只得哄道:“年轻男人们哪个不是这样,偷腥的猫儿似的,你嫁过去是正妻,管外头那些贱蹄子们做什么?再说,有你姑母在,有四王爷,还有父母兄长都看着呢,他也不敢太出格。等过几年慢慢收住了心,还是和和美美一家人,哪家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乔真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睁大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大声道:“对,姑母!姑母最疼我,必定不舍得把我嫁给他!娘,我要进宫,我要进宫去找姑母,求她给我做主!快,给我换衣裳!” “胡闹什么?这婚事就是你姑母亲自给你看准了的!”说话的却是宣宁侯乔威,女儿在后面折腾得沸反盈天,他也匆匆赶了过来。 “我不相信!姑母会让我嫁给他?!”乔真不敢置信地踉跄一步,徐夫人忙扶住她,慢慢拉了女儿坐在床上。自从上次花会落水,乔真回来就大病一场。如今刚能起床,还是吃不下睡不好,也不梳妆也不见人,只终日躲在屋里,原本盛气凌人的大小姐萎靡下去分外叫人心疼。眼下这婚事的消息更像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痴痴地任由母亲拉着,嘴里只喃喃道:“我不信……姑母答应了我的……答应让我嫁给郡王的……她明明答应了我的……”徐夫人轻轻抚着女儿凌乱的头发,柔声道:“真儿,你听娘说。那福平郡王有什么好,无非是模样生得比别人俊些。烨哥儿也不差啊,又俊俏又温柔,不知道多少女儿还要羡慕你呢。” “福平郡王”四个字仿佛戳中了乔真的死穴,她尖声叫道:“李烨凭什么跟郡王比?他给郡王提鞋也不配!我不嫁他,死也不嫁!” “那就去死!”在旁边沉默了多时的乔威怒喝了一声。乔真尖厉的声音戛然而止,母女两个一起呆愣愣地看向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由不得你再胡闹!你还当自己是从前那样,全天下的好儿郎都要任你挑拣?你有……痫症!”心头滴着血,乔威到底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李家在这时候肯娶你已是万幸!要么你铰了头发出家,要么干脆一条绳子了断了,要么,你就给我乖乖嫁过去!”宣宁侯说完这几句便拂袖而去,再不敢看女儿绝望的眼神。 武威侯府同宣宁侯府的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众人都恭贺两家亲上加亲,天作之合,背地里却有不少人替李烨惋惜。周若瑜知道这消息的时候,那边连八字都合过了。 “这不可能!”若瑜第一反应却跟乔真一模一样,“世子哥哥怎么会娶她?!定是你胡说八道的造谣!”忠勇伯府谁都不敢提这事儿,怕触了大小姐的霉头,偏一个洒扫上的小丫头不知事说漏了嘴。 那丫头原是跟同伴八卦,不提防大小姐什么时候站了背后听得一清二楚,上去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还下死力踢了几脚。踢得那丫头佝偻着身子躺在地上,不一会儿口里已溢出鲜血来。 若瑜转过身来,两个贴身丫鬟侍棋抱琴都噤若寒蝉,头也不敢抬。“你来说!这是不是真的?”若瑜指着平日最信任的丫头,厉声道。 “奴婢……奴婢……也是恍惚听见小丫头们在下头嚼舌根,并不曾听真……”侍棋瞬间背上渗出冷汗来,不敢说又不敢不说,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若瑜听得心头火起,回手从头上拔下根簪子来,就要扎她的嘴。 侍棋吓得抱着头跪了下来,“小姐,小姐开恩,奴婢实在不知道啊,小姐!”恰这时少夫人刘氏听了回报匆匆赶到,皱眉看着地上的小丫头,悄悄摆摆手叫人先拖了她下去,自己迎上去笑道:“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若瑜听见她的声音,回身恶狠狠地瞪着她,先问了一句:“武威侯世子可是要成亲了?”刘氏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仍是笑着答道:“我也是才听说,就是这两天才定的亲,就是宣宁侯家的乔大小姐。” 若瑜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你们都知道!连小丫头都知道!就只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安的什么心?!”说着就伸手去抓刘氏的衣襟。 告诉你,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刘氏叫她推搡得钗横发乱,还勉强陪着笑脸:“大姑娘冷静些。”“我怎么冷静?乔真明明出了那么大的丑,她怎么配嫁给世子哥哥?!”若瑜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抓着嫂嫂只不放手。 刘氏忍了气道:“听说是贵妃娘娘亲自保的媒。” 必定是看乔真没人要,贵妃立逼着世子哥哥娶她的,一定是!若瑜万没想到自己那一撞,没撞到惹人厌的若瑾,反撞掉了自己的姻缘。 全都怪那个贱人,若不是她先勾引了世子哥哥,自己怎么会去撞她?若不是为了要让她得个教训,怎么会错让乔真落了湖里,乔真怎么会引发什么痫症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料,世子哥哥又怎么会被迫娶她! “周若瑾!”她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第七十三章 妒恨 周李两家从前是常来常往的,周若瑜见到的第一个外男就是李烨。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永远笑得那么让人迷醉。从记事起,她的梦想就是能嫁给他。可惜李烨年纪长她许多,不等她长大就结了亲。还是个小女孩的若瑜在那一刻简直伤心欲绝。 万幸那个碍眼的何氏终究是福薄一病死了,这定是老天爷看她一片赤诚,专给她的机会!她那么用心经营,永远在他面前展现自己最美的样子,放下身段拼命讨好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明明这一次她离梦想这么近了,为什么会有个乔真?!她不是心心念念挂着福平郡王,怎么转头就能答应嫁给李烨?这个水性杨花的废物! 还有周若瑾,最该死的就是这个贱丫头!若不是她凭空出现,就不会有这一切!她的容貌,她的医术,她那天在众人面前展露的才学气度,都让若瑜又妒又恨。这些风光原本应该是她的,她不能放过这个贱人!想到这里,周若瑜甩开嫂嫂刘氏,大步便往清袭院冲去。刘氏吓了一跳,慌忙叫上丫头婆子们在身后撵着她而去。 清袭院里,若瑾的生活一如往常。谁嫁了谁,谁又娶了谁根本与她毫无关系。只有丁香这丫头,从花会回来就沦为了福平郡王的头号粉丝,那日赵昳的温柔体贴完全俘获了她。如今认定只有郡王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家姑娘,这几天时常便在若瑾身边念叨,每次挑起这个话头,都要招来连翘的白眼。 奇怪的是林嬷嬷,知道了公主当场逼得姚夫人不敢随意摆弄若瑾的亲事,若瑾不用去做什么寡妇,她高兴之余却对福平郡王的事儿不甚热心。哪像往常,有个差不多的青年才俊便要打听半天,她这样反应真是大异平时。若瑾微觉诧异,倒也没有多想。 此刻若瑾手里正拿着个大螺壳儿,豆蔻见了奇怪道:“咦,这不是那天姑娘从太平兴国寺捡的吗?姑娘还像小孩子一样,这个东西除了大了点儿,有什么好玩的?”若瑾笑道:“你哪里知道它的好处。玹哥儿来!” 原来周玹被若瑾用金针挑障之法除去了翳障,花会那天西府却不曾有人来,只叫周玠他们吃了一惊。往西府送信儿,好几天了也不见周二老爷派人来,只有若珍匆匆来了一趟却没说接他回去。 玹哥儿的眼睛还不算完全康复,若瑾也不着急,安慰他说在这边儿住着换药方便。玹哥儿如今眼睛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性子也开朗不少,情绪低落了一会儿也没怎样闹。听见若瑾喊他,蹦跳着就凑了过来。 若瑾道:“这个是在阴寒之地挖出来的,我又用药水泡了许久,玹哥儿的眼睛现在正合用。”说着又叫豆蔻,“把那个钧窑小瓶儿拿来给我。”若瑾会医术几乎已人尽皆知,便也不再避着人,药箱常摆在屋里显眼处。豆蔻依言取了那只酱红色的小瓷瓶来,若瑾却摇手道:“不是这个,这个细长颈的瓶儿可不要轻易碰它,那是我前儿错配了出来的,是剧毒。换那个大肚子的来。” 若瑾接过豆蔻重新递来的瓶子,小心把里面的药水倾入螺壳,又放入一小撮冰片用银针搅匀了,叫玹哥儿仰起脸来,把螺壳儿轻轻扣在他右眼上,嘱咐道:“别怕,慢慢眨一眨眼睛。”又拿了干帕子给他垫在眼下。 玹哥儿的眼睛看东西仍然不大清楚,乃是翳障已久,阴弱不能配阳,肾阴不足为其本。多年来又遭歧视,导致他肝火郁结,血不就舍,肾水枯竭,气血耗散,只有用阴寒之物散其虚热方能除根。 “姐姐,好凉啊!”玹哥儿惊呼一声。若瑾微笑道:“就是要凉才好,试着在里头睁开眼睛。”拿螺壳治眼睛,几个丫头还是头一次见,纷纷好奇地围过来看。不多时,只听见轻微的“喀啦”声响,那螺壳竟裂开了几道细纹。若瑾忙叫:“拿下来罢,热毒想是拔尽了。” 玹哥儿擦擦湿漉漉的眼睛,重又睁开时,豆蔻先紧张地问:“怎么样?”玹哥儿眨眨眼睛,指着她道:“豆蔻姐姐,我看得好清楚,你怎么是绿色的了?”豆蔻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看自己身上,今天穿得分明是水蓝色的袄子,若瑾笑道:“那是药力还没散,过会儿就好了。”几人正围着玹哥儿问长问短,就听见外头喊:“大小姐!” 大小姐一来准没好事儿!豆蔻几个对视一眼,慌忙出去看。若瑾倒是淡定得很——这戏码过几天就要上演一回,她想不习惯也难。 周若瑜这次连名字也不喊,上来就喝道:“贱人!你怎么不去死!”又来了,这个姐姐骂人的词儿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样。“若不是你,乔真怎么会跌进水里,世子哥哥怎么会娶她!”周若瑜眼睛都红了。 若瑾惊讶道:“乔真分明是姐姐你不小心撞进湖里的,怎么却来怪我?”若瑜再傻也不可能当着众人说原是有意要撞她的,也不再多说,只往若瑾身前欺近,扬手往她脸上招呼。原来她手里还紧紧捏着方才那根金簪,嘴里恶狠狠地道:“都是这张脸惹的祸,我今天就毁了它!” 连翘在一旁怎能容若瑜得逞,上去攥住她手腕只一推,若瑜“噔噔噔”连退几步,恰跌进匆忙赶来的刘氏怀里。“大姑娘,你可不能做这傻事啊!”刘氏忙去夺她手里的簪子。 “放开我!别人我奈何不得,还收拾不了这个贱人?!”若瑜状若疯狂,挣扎着还要往若瑾这里扑。若瑾忍不住想翻白眼,合着是拿她当个软柿子,特意撒气来了。刘氏素日柔柔弱弱,别的下人惧大小姐威势都不敢上前,若瑜发起疯来哪能抱得住她,正是撕扯做一团,听见“哎呀”一声,那簪子不知怎的竟划到了若瑜自己的脸上! 眼角边一寸多长的口子,再偏一分连眼睛也保不住。若瑜何等爱惜自己的容貌,一时竟傻了,众人也在一旁扎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周二姑娘可忙着?公主殿下特命奴婢来请姑娘即刻过府一趟。”却是当日荣庆公主身边的女官,跟着董嬷嬷踏进了院子。 第七十四章 盗药 荣庆公主身边的女官亲自来请,若瑾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容若瑾去换一身衣裳,”若瑾含笑道:“姑姑稍等,还请屋里奉茶,我即刻就好。”那女官风仪甚佳,微笑着点点头,又朝刘氏、若瑜行礼道:“少夫人好,周大小姐好。”不论是众人既张惶又惊讶的诡异表情,还是若瑜脸上明显的伤口,她仿佛一概都没有看见,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直到若瑾匆匆收拾妆扮了出来,便一道出府去了。 自上次花会风波,若瑾深深认识到自己的易招麻烦体质,出门便都叫连翘贴身跟随,去公主府又带上稳重的丁香,把豆蔻留下来看家。刘氏伺若瑾一行人出去,忙连声叫去请大夫,同董嬷嬷一起扶着若瑜赶紧回了姚夫人那里。 方才热闹得不堪的院子顷刻间冷清下来,林嬷嬷叫上樱草带了玹哥儿去后园玩耍。小丫头们见主子不在,钻沙的钻沙,挺尸的挺尸,乐得各找地方偷懒。只有豆蔻按着若瑾的吩咐留在屋里收拾。 金橙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挨到上房门口,喊到:“豆蔻姐姐,豆蔻姐姐。”豆蔻闻声掀了帘子出来,见是她,皱了眉头道:“做什么?”金橙笑嘻嘻道:“就是看小丫头们都不在,怕姐姐有什么事找不到人做。因此来问一声,姐姐可有什么吩咐?” 豆蔻笑了一声道:“原来满院子就只你一个勤快的。只是姑娘这时辰去了公主府,想必公主必是要留饭的。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事,你若闲了就替我把这双鞋底子纳了吧。”说着顺手把正做着的一双鞋塞了过来,交待道:“姑娘的鞋,底子纳得密实些,做好了就送来,鞋面不用你。” 金橙接过来,脆生生答应了,见豆蔻要撂下帘子回屋,忙又止住她,“姐姐别忙!”豆蔻一手支着帘子,转脸问道:“还有什么事儿?”金橙赔笑道:“我记得姐姐当日脸上也受过伤……如今好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就跟新剥的鸡蛋一样……” 豆蔻听见这话有文章,索性站住,似笑非笑道:“那又怎样?”金橙期期艾艾说道:“姐姐恢复得这样好,必是姑娘的药好。今天大小姐……大小姐也受了伤……不知道能不能……” “能不能把这药给了大小姐?”豆蔻替她说了出来,“只是明摆着大小姐是来找姑娘的麻烦才自作自受,凭什么还要给她送药?”金橙忙道:“姑娘慈悲心肠,一定肯的。再说大小姐若真因这个留了疤,必定要因这个记恨咱们姑娘。婢子瞧着姑娘是个不爱多事的,解了这仇怨岂不好?” “你想得倒周到。怕不是为了姑娘,是想去大小姐跟前献勤儿吧!”豆蔻其实已有些意动,脸上对金橙却甚是不屑。 “姐姐说的是,姑娘这里有您,有丁香姐姐,还有新来的连翘姐姐,就连樱草也比我得用些。婢子年纪也不小了,既然姑娘不喜欢我,若能得了大小姐青眼也能有个奔头。”金橙却也光棍,一口就认了。 她说得这样磊落正合了豆蔻的性子,忖着这点药姑娘定不会在意,也就答应下来:“好,你既这样识趣,我替姑娘成全你。玉容膏我那里剩的还多,等着,我给你拿去。”金橙喜得连给豆蔻蹲了几个万福:“哎!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豆蔻便出来往她自己住的屋里去了。自周玹过来,原来她跟丁香两个住的西厢就收拾出来给了他。清袭院屋子多,下人却少,她两个挪出来就在后座房一人占了一间。看豆蔻往后头去,金橙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挑了帘子往里头看。 平时林嬷嬷同丁香盯她盯得极紧,从没得过机会来上房。此时左右看看无人,鬼使神差一般就溜了进去。里头陈设倒也无甚出奇之处,金橙仓促之间也不知要做什么,又怕豆蔻回来,便要退出去。忽然一眼瞧见靠窗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了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箱。 这必是若瑾常用的药箱了。金橙退回门口把帘子挑开条缝儿,并没见动静。几步走到书案前揭开那箱子,里头满满当当的三层都是各式各样的小瓶子,上头连个签子也没贴,不知都是什么药。都传二姑娘医术超群,原打算偷几样什么灵丹去给姚夫人若瑜表功,谁知根本无从下手。 金橙失望地要合上箱子,忽然看见最下头一层角落里有个细长颈的红褐色瓶儿。想起那天在窗外听到若瑾说有个错配出来的毒药,她伸手拿出来看看,果是钧窑的,金橙的娘是姚夫人手底下的小管事娘子——不然也不会指了她来清袭院——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小心打开了看时,里头似乎是些药面子。也顾不得想有什么用,顺手从书案上扯了张纸,把那药粉倒出来约有一半儿。 仔细包了掖进怀里,匆匆合上箱子三步两步出了屋子,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刚刚站定,就见豆蔻转过回廊往这边走,忙毕恭毕敬迎上去。 豆蔻递给她个圆圆的釉下五彩胭脂盒子道:“喏,特给你装了个新盒子,每天早晚一次就行。”金橙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些腻白油润的香膏,闻着清香扑鼻,忙盖上又给豆蔻道谢。豆蔻忽然问了一句:“你没进屋吧?” 金橙吓了一跳,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儿里,脸上还笑着道:“婢子知道规矩,不敢乱闯。”豆蔻便挥挥手,“不用谢了,我们原也没指望大小姐领情。随你什么时候去,只不能耽误了姑娘的活计。” 金橙自然是满口答应:“姐姐放心,我这就先去做鞋。”说完,给豆蔻再蹲个福儿,紧紧把那鞋底子按在胸口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豆蔻自进了上房,四下看了看,银钱跟贵重妆奁都原样锁得好好的,别的东西也没动过的迹象,也就放了心,转眼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第七十五章 馉饳 “姑娘,咱们明天真的要进宫吗?” “嗯。” “真的会见到官家?” “嗯。” “姑娘,官家会不会很吓人?” 若瑾简直哭笑不得,一向成熟稳重的丁香终于表现得像她的实际年龄一样,自从知道明天若瑾要随同荣庆公主进宫,就不安地问了一遍又一遍。 “姑娘我也没见过官家,怎么告诉你。淡定,瞧你连翘姐姐,一点儿也不紧张。”连翘自然还是那******不变的扑克脸,“何况,明天多半是我自己随公主殿下进去,你们也就是在殿外候着,不用想太多。”丁香看看连翘,又听了若瑾的话,总算安静了下来。 其实不要说丁香这小丫头,若瑾自己心里也不像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荣庆公主不但留了她一起用了午膳,还告诉她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官家头痛日甚,她要带着她一同进宫去为官家诊治!自己只是在乔真癫痫发作时施以急救,还未曾显露什么非凡的本事,公主真对她的医术信任若此? 再者,公主对她的关爱有加也叫她心存疑惑,难道真是只看了郑太夫人的面子?几乎完全卸下了皇室公主的威仪,与她亲切谈笑,同桌进膳,甚至还亲自夹了菜到她碗里,若瑾只觉得受宠若惊。公主与郑太夫人看她的眼神又不相同。郑太夫人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淡淡疏离,公主却是全然的慈爱,竟像是看自家晚辈一般。 若瑾忍不住脑洞大开,莫非公主殿下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是当年年少多情的公主与风流潇洒的忠勇伯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只是先皇后娘娘棒打鸳鸯,导致一个委屈下嫁英国公,一个忍痛另娶姚夫人,一个临风长叹,一个对月长吁,一种情肠两地相思,直至如今天人永隔……这念头冒出来,若瑾自己也觉得荒谬,忙甩甩头,止住这无厘头的胡思乱想。 从英国公府出来,原是公主要用马车送她回去的。只是半路上,若瑾实在忍不住好奇,央那个叫凝秀的女官半路放她们下来。那女官也真善解人意,抿嘴一笑,直接叫车夫把她们送到了最热闹的集市。这里离忠勇伯府并不算远,青天白日想也不会有事,凝秀叮嘱了若瑾两句就自带了马车回去了。 主仆三人随意行走在这京城的街市上,若瑾好奇地悄悄从帷帽里打量着这对她来说极新鲜的场面。不同于现代满街的高楼大厦,眼前鳞次栉比的是古朴的绿瓦红墙,突兀横出的飞檐翘角,高高飘扬的招牌旗帜,还有粼粼而来的车马。如果不算上次太平兴国寺那一趟全程坐在马车里的短短行程,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这号称天下最繁华的大梁朝国都是什么样子。 “蜜嘞哎嗨哎———冰糖葫芦嘞!” “萝卜赛梨哎———辣来换!” “烤白果嘞———白果!” “刮子篦子———刮子篦子!”若瑾听得一愣,不禁问道:“这是什么?”丁香笑答道:“姑娘不知道,这是卖梳篦的。” “江十郎百香酱牛肉,不吃算你没来京都!” ………… 怀里抱着一包热乎乎的烤白果,听着商贩儿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若瑾不由一阵恍惚。这样世俗的喜庆于她来说已是这样的陌生,终日陷在大宅门里做些不知所谓的事,身不由己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丁香敏感地察觉到若瑾忽然低落下来的情绪,忙指着前头道:“姑娘瞧,有个卖馉饳儿的!”若瑾闻言眼睛就是一亮,立刻把刚才那点儿小忧伤抛到了九霄云外,兴兴头头笑道:“走,咱们尝尝去!” 连翘对这位的吃货属性早已习以为常,一边不动声色挡开第二个悄悄挨过来的偷儿,一边跟着若瑾往那馉饳摊子跟前去。 那摊子的位置选得甚好,正在一家茶楼底下拐角处,背风向阳,不时有客人从楼上伸头喊道:“送两个油煠馉饳儿上来!”摊主是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老头儿,嘴里大声应着,手下不停地把刚炸好的馉饳儿捞出来,还招呼道:“几位姑娘来了?要几个?油炸还是水煮?小老儿的细料鹌鹑馅儿那是最香的喽!” 若瑾笑道:“要油炸!来三串儿!”那摊主唤了身边小童给茶楼上客人送去,自己抽了三根篾签儿扎了三个馉饳儿撒上细盐,又问道:“加酸加辣?”若瑾迫不及待道:“我们自己来!”那小老头儿笑着指指佐料碟子道:“姑娘是会吃的!惠赐,十五个大钱!”若瑾接过馉饳儿,吩咐一声:“给钱。”丁香便掏荷包。 突然有一只手,将小小一只银角子递给摊主道:“不用找了。”不光那小老头儿一愣,若瑾也是一怔,忙转身看时,是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还穿着青色袍服,胸前画彪,腰束乌角带,显然是个六七品的官儿了。 这人冲着若瑾便是一揖,直起身来方道:“在下永定侯府张钊,周姑娘可容在下做个小东道,到这茶楼上一叙?” 连翘凑上来在若瑾耳边轻轻道:“他跟了我们多时了。”若瑾点点头,又看看这个张钊,听见他说永定侯府,心里也有些计较,略一思忖便答应道:“好,张二爷请。” 张钊笑道:“周姑娘好爽快。”自己当先进了茶楼,茶博士显然极熟稔,迎上来道:“二爷里头请,老样子云水居给您老留着呐!”一路引着几人到三楼上雅间。 “周姑娘可要喝什么茶?”张钊先问道。 “随意吧。”若瑾答道。 张钊也不再多问,吩咐道:“上一壶云雾,几样细巧点心。哦,再拿个碟子来,把这馉饳儿盛了。”若瑾遗憾地看着丁香手里的鹌鹑馉饳儿,这东西再好吃,当着人大口价啃可还真不好看相,只暗暗咽了咽口水。 不一时,茶水点心都上齐,那茶博士轻轻替他们掩上门出去了。张钊先给若瑾斟了一杯,笑道:“比不得栊翠庵的疏影,却也勉强入得口,周姑娘请。”若瑾拿着茶杯浅啜一口,便道:“不知张二爷一路跟随小女子,究竟何事?” 张钊听了这话,竟站起身来整整衣冠,对着若瑾一躬到地。 第七十六章 沉香 若瑾不动声色道:“张二爷何故行此大礼?” 张钊沉声道:“还请周姑娘救我三弟一命!”说着又是一礼,“乔家小姐的事一出,如今姑娘神医美名已人尽皆知。我家三弟身染沉疴多年,宫中御医也已束手。张某救弟心切,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冒昧来见姑娘,请您施以妙手,救他一救。” “张二爷言重了,既然御医也无良方,只怕若瑾亦是无计可施。”若瑾早前就听说那位张三病入膏肓,到现在又拖了这些日子,哪敢轻易答应下来。 若瑾始终不曾脱下帷帽,只喝茶时露出一角面庞,张钊无法窥见其脸色,见她不肯出手却会错了意。慌忙解释道:“不瞒周姑娘,家母先前确是有心替三弟……求娶姑娘,一来姑娘当时名声不显,冒然求医恐于您闺誉有碍;二来也是真心爱敬姑娘人品……有考虑不周之处,还望姑娘见谅,务要以人命为重,救救舍弟。” “张二爷不必说了,先前之事若瑾理会得。并非我有意拿大,实在是不知令弟病情,不敢妄下论断。”若瑾答道。 “周姑娘太过谦虚,若没有事先打听,我张家也不敢寄予厚望。舍弟乃是肺痨,姑娘年前不是曾治愈过一个乔小顺?” 张钊一提若瑾才恍然想起来,怪不得还愿那日有个婆子看起来甚是眼熟,原来就是那个乔小顺的老娘!“肺痨虽不是不治之症,”才说了一句,若瑾见张钊已面带喜色,忙接着道:“可那个小顺子得的日子浅,治起来也容易些,令弟……” 寻常大夫但凡听见个“痨病”就说无救,这周家姑娘竟亲口说不是不治之症!张钊早知其意,忙道:“姑娘的意思在下明白,不过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只要姑娘肯出手一试,永定侯府阖家上下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一步,若瑾便也不再推搪,点头答应下来,只提了一条:“若瑾毕竟一介女儿身,私下往来恐怕……” 张钊笑道:“这个何须姑娘多虑,只要姑娘答应,家母亲自下帖子与令堂,言明请您过府诊治。不知明日?” 若瑾摇头道:“请恕若瑾明日有要事在身。” “救人如救火,如果方便,还请尽快的好……” 丁香已皱眉道:“我家姑娘明日还要进宫为官家看诊呢!” “丁香!”若瑾原本不欲宣扬,忙呵斥一声。张钊听见这一句却不由悚然动容:“原来姑娘的医术已上达天听,失敬!” “若瑾不过应荣庆公主之邀勉力一试。”若瑾只略提了一句,便问:“不若后日一早?” “好!”张钊一口答应下来,“明日家母就将帖子送到贵府。” “既然如此,天色不早,若瑾也该回去了。”若瑾便站起身来,张钊也忙起身送她主仆下楼。 天色确实不早了,这么一耽搁已近酉末。冬日里天黑得又早,张钊便道:“不如在下叫马车来送姑娘回府?” 若瑾想了想,刚要点头,忽然闻到一阵极为浓烈甘醇的香气,浓郁绵长又带了一丝丝辛麻之感,倒像是上好的沉香。可是寻常人佩戴沉香,那香味儿不过若有似无,这附近也不见庙堂,哪来这么浓烈的气味儿? 正诧异间,丁香也叹了一声:“好香!”周围的人们都似有所觉,那茶楼里的客人也都涌到街上,连贩夫走卒一时也都站住了,奇怪地四处打量。 张钊忽然一指左前方道:“姑娘快瞧那边!”此时天已擦黑,隐隐的可见那里似有红光透出。“莫非是哪个香料铺子着了不成?” 身旁站的恰是那茶博士,眉飞色舞笑道:“哪是什么香料铺子,那个地界儿该是胭脂巷!”“胭脂巷?那是什么地方?”丁香好奇地问。 一个商人打扮的便笑道:“你小姑娘家不知道,那可是个好地方儿~~~”张钊尴尬地咳了一声,皱眉道:“那处原叫肖家巷,不过有几家……青楼,人都叫顺了嘴改了叫胭脂巷。” “呀!”听说是青楼,丁香羞得脸颊通红。若瑾倒不觉怎样,不就是青楼嘛,那胭脂巷大概跟北京过去的八大胡同差不多,名儿还挺好听。 不少好事的人便三五成群往那里走去,若瑾虽不欲凑这热闹,无奈要回周府还真得沿这方向,街上人流渐多连马车也不好过,只得随众向前走去。 果然越接近那胭脂巷,香气越是浓烈冲鼻,也不知道是烧了何物。刚走到巷口,见那里已围得水泄不通,那挤不进去的还急得抓耳挠腮的伸脖子踮脚。忽然有人反从里头往外挤,叫人一把拽住问:“兄弟,里头是咋了?给咱讲讲呗!” 顷刻之间这人身周也聚起一群人来,恰阻住了若瑾几人的去路。就见那人急得甩手扯袖子道:“放手!放手!我急着回去报信儿呢!”那些闲人们岂肯放他走,越发拽住了不松手,有人便问:“报什么信儿?给俺们讲讲,咱替你去走这一趟!” “哎呀,我们少爷,我们少爷快被打死了!你再不放手,我们少爷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忠勇伯府跟你没完!”那人急得红头胀脸却死活走不脱。 听见忠勇伯府,张钊不禁转头看了若瑾一眼,若瑾却没吱声儿。她才不知道是哪个少爷,兄长周玠已是袭了爵的伯爷,玹哥儿总不会跑这里来,说不定还是西府她二叔家的,更犯不上趟这浑水。 张钊却以为是小姑娘家面嫩,他有求于若瑾,事关她忠勇伯府周家,便忙上前拽开那伙闲人,问道:“你家少爷是?”众人见他穿着六品官服色,也都让开。那小厮好不容易脱了身,忙感激打躬道:“我家少爷是忠勇伯府周家……二房的三少爷! “缘何这般慌张?”张钊又问。 那小厮已带了哭腔:“我家少爷快被宣宁侯家大少爷打死了!”张钊闻言一点头:“那你快去报信儿。”那小厮又打一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张钊便护着若瑾几人往里头走,若瑾又不能大喊一声“这事儿我不管!”只得在心里叹口气,默默跟着进去一看究竟。 第七十七章 争风 这条胭脂巷原是京城最大的欢场所在,有王孙公子们一掷千金的销金窟,也有行脚汉子们花上几十个大钱就能乐一乐的私窠子。真可谓是‘丰俭由己’,总能找到适合的一款。一到晚间,歌舞谈笑,丝竹声声,各种魑魅魍魉出没其间。 寻芳阁在这里还算不得最大的一间青楼,只是新近捧出了个头牌倌人李翘儿,生意还算好。这李翘儿自称是清倌人,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说是才十四岁,看肌肤骨骼,少说也要十六七,若要看那迎来送往的应酬手段,竟像是千年的狐狸修成了精。连这寻芳阁的鸨儿也说她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天生就该吃行院这碗饭的。 眼下这李翘儿也是收拾得云鬟雾鬓,大冬天里还只穿着薄薄的小袄,勾勒得身材凹凸有致,依偎在宣宁侯府大少爷乔梓身边仿佛受了惊吓。颤巍巍地发着抖,极低的领口间还露出一痕雪脯,叫这些看热闹的闲汉们看直了眼。 若瑾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她看的是这院子中央正烧得欢实的物件儿——这特喵的竟然是一架奇楠沉香的千工床!!!怪不得这香味直飘出几里开外,估计这会儿全京城都能闻得见,这烧的都是银子啊! 沉香木本来就质地坚实,极耐烧的,“哔哔剥剥”的烧了半晌还只烧了有一多半儿,那架子床上雕镂精致的麻姑捧寿还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好的料,这样好的工,是哪个败家子儿竟舍得将它付之一炬? 这个“败家子儿”正是宣宁侯府的大少爷,乔真的哥哥——乔梓,他正一只手揽着“吓”得楚楚可怜的美娇娘,一只手还指挥着手下一干豪奴:“都给我看好了,都不许救,忠勇伯府了不起么?敢跟小爷我耍心眼儿抢女人,今天就叫你长个记性!” 打了忠勇伯府旗号的自然姓周,正是周二老爷的爱子周二少爷周琛。若瑾虽不认得,却一眼就看出来哪个是他——就躺在那张火光冲天的沉香千工床前头,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旁边还有个小厮抖抖索索地伸手抚着他胸口。 张钊看情形就知道不好,忙站出来高声道了一句:“乔少爷!”乔梓举目一望,认得是张钊,忙从天井旁台阶上下来,笑道:“原来是张家二哥,怎么今日有空到这里来?”还不忘在那李翘儿腰间捏了一把:“给张二爷见个礼!” 李翘儿果然就扭得风摆杨柳价上前两步,屈身下拜娇滴滴喊了声:“二爷!”抬起头来就是一脸春风媚笑。见一个女妓给自己行礼,张钊皱了皱眉,侧身避开了对乔梓问道:“乔少爷这是怎么了闹这么大动静?” 乔梓毫不在意地笑道:“一点儿小事儿,那个姓周的不懂规矩,兄弟便教教他做人。”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事,无非为了女人争风吃醋罢了,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眼见是周琛吃了亏,若瑾又在跟前看着,张钊便劝道:“既然是小事,看哥哥面子便算了吧,太闹得不像兄弟你回去怕也要吃你家侯爷教训。” 东西也烧了,人也打了,乔梓也算出足了气抖足了威风,听张钊这么说也就顺坡下驴:“那就看二哥你的面子,算他走运。”伸手又在李翘儿白白嫩嫩的脸上拍了拍道:“宝贝儿,爷改天再来。”回身冲张钊一拱手,便带着家奴耀武扬威的去了。 寻芳阁的鸨儿也忙出来,叫了龟公四下里撵人,又去扑灭那火。热闹看得差不多了,一众闲人看张钊穿着官服,也就一哄而散。 丁香早在后头拽了若瑾十几回要走,若瑾见周琛惨兮兮地躺在那里人事不知,想了想还是上前去查看。 鸨儿并那李翘儿此时也都凑上来,要把周琛挪到屋里,若瑾摇摇头。她才不愿进那腌臜地方去,就在这地下给周琛诊起脉来。这位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倒没什么内伤,想来那伙人下手还算有分寸。若瑾松口气,抽出银针来先朝他人中斜斜刺了进去。 周琛颤了一下,却还未醒。若瑾皱皱眉,干脆执起他手来,飞速在他五个指尖各扎了一针放血。十个指头刺完,才听见周琛轻轻哼了一声,醒转过来。旁边那小厮先嚎哭了一声:“我的少爷啊,你可算醒了。”若是周琛有个好歹,不用说他也是小命不保。 周琛醒过来慢慢转动眼珠,第一眼先看见的却是李翘儿,恨得咬着牙骂了一声:“贱人!你还有脸过来。”若瑾头上直要冒出黑线来,刚醒就知道骂人,可见是没事。便拍拍手站起身来,喊了一声:“二哥。”周琛原没见过若瑾,何况若瑾一直戴着帷帽,丁香忙道:“我们姑娘是东府里的二小姐,是她出手救醒你的。” 若瑾却道:“二哥还是要谢谢张二爷,若不是他,今天想必也不能善了。”周琛虽然纨绔,身份在那些勋贵子弟眼里却上不得台面,根本没见过张钊,也只胡乱谢了一声。便要在小厮搀扶下站起来。 这一站不要紧,‘哎呦’一声又倒了下去,把那小厮也砸得一跌,摔得龇牙咧嘴。若瑾看着不对,忙也蹲下身去问道:“是脚还是腿?” “脚,我的右脚!”周琛已痛呼出声。身边小厮爬起身来快手快脚就给他扒了靴子,脚踝处肿得高高的,脚腕子足有小腿一般粗细。若瑾试着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周琛便叫得鬼哭狼嚎。 “骨折了。”若瑾道,“别再乱动你家少爷。先找东西给他固定起来的好。”小厮答应一声,四下里看却不知道找什么。还是张钊顺手从那没烧完的架子床上掰下几根沉香木。那小厮也机灵起来,扯下自己一只袖子撕成布条一并递给若瑾。 这边刚刚用这昂贵的夹板给周琛固定好,就听见有人喊:“琛儿,琛儿,琛儿怎么样了?”几人回头一看,竟是周二老爷周砚同忠勇伯周玠一起赶到了。 第七十八章 缘由 周玠过来一眼看见的却是张钊,顾不得旁的先上来寒暄起来。荣庆公主横插一杠子弄得两家做不成亲家,周玠心里一直忐忑不已,生怕永定侯府怒他失信阻他前程。如今听说张家还要请若瑾去给那张铨诊治,那真是又惊又喜,当场就拍着胸脯保证道:“张兄放心。舍妹必定尽心尽力!”张钊知他为人,也只一笑就罢了。 周二老爷冲进来看见周琛好端端坐在地上,就心疼起那张床来。围着烧得面目全非的沉香木床足足转了三圈,痛得心里一抽一抽的。 这床本是杜夫人的陪嫁,这些年杜夫人为贴补家用已将嫁妆陆陆续续出手了不少,却舍不得这张床。上好的奇楠沉香不说,还撒云母嵌螺钿,浮雕透雕贴金饰彩,现在十万银子也难买着,是专留了给若珍出门子用的。殷姨娘眼红了多少年,前不久特意从外头买了两个丫头哄得周二老爷开心,硬逼着把这床抬了她自己的私库里头。 这才几天,竟叫一把火烧了。周二老爷直想一脚踹过去:“混账东西!老子的家当迟早叫你败光!”抬抬脚到底没舍得,只把旁边跪着的小厮踢了一跟头。 唉,有什么事不能回去掰扯,非要在这妓院里头当着人现眼。若瑾心里吐槽,又往后退了退,恨不得不认识这一家子。还是张钊说道:“周二老爷还是先把令公子带回去的好,看样子他伤的不轻。” 周二老爷竟此时才看见周琛脚上打着的夹板,若瑾也道:“二哥这脚有些麻烦,怕是脚踝粉碎性骨折,二叔得赶紧请个跌打大夫来看看。”几人赶过来自然带的有马车,七手八脚的把周琛扶进去,张钊也就此告辞。周二老爷临走竟还不忘叫家丁把烧剩下的床也抬回府去,就这么一路上招摇过市,弄得人人都知道周家出了这档子事儿。好好一条胭脂巷竟改了叫沉香街,周琛也有了个诨名叫‘沉香二少’,这都是后话。 且说周玠在府门口装模作样嘱咐了几句好好医治,就自回了东府,亲自把若瑾主仆送回清袭院,好话就说了有一车。无非是要若瑾明日进宫好好表现,若有机会就替他周家美言几句,再就是加意用心地治好张三爷,总之莫忘了家里待她的好。 若瑾根本懒得理他,一概不应声,只时不时点个头。周玠还当是若瑾腼腆乖巧,满意地回去了。 清袭院里头林嬷嬷她们早等得急了,接进若瑾来倒茶的倒茶,拿点心的拿点心,换衣服的换衣服,就乱作一团。好容易安定下来,叫小丫头们都下去歇了,林嬷嬷才叹道:“再没想到姑娘会碰上二房那档子事儿,就耽搁到现在。连夜饭也错过了,咱们又没小厨房,只好先吃些点心垫垫。” 若瑾笑道:“嬷嬷别担心,路上我叫连翘去买了夜点心的,此刻还热着,大家都吃些。”连翘果然手里提着个暖兜儿,打开来里面是热腾腾的十来个大包子。周玹先就眼睛放光,“鸭肉包子!”若瑾笑着点点他的头:“小馋猫儿!你也没吃晚饭不成,来吧,小心烫。” 几个人聚在屋里头大嚼包子,都吃得嘴边流油,连翘也捧了一个在吃,一向面无表情的脸颊鼓鼓的倒显得她比平时可爱许多。若瑾左右看看,只觉得好笑。豆蔻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还八卦:“姑娘,那边儿二少爷伤得如何了?” 若瑾道:“别的倒没什么,就只他的脚腕子叫人打碎了,恐怕有点麻烦。” “啊!碎了?能治好吗?”豆蔻小小惊呼道。玹哥儿也睁着大大的眼睛望住若瑾,他跟二哥并没有多亲,见也没见过几面,不过就因为见得少,倒没被他欺负过。 若瑾摸摸他的头,答道:“比寻常骨折麻烦不少,治不治得好那就看大夫了。” 豆蔻闻言咕哝道:“那个乔大少爷下手可真狠。” 若瑾听了不由问道:“怎么你坐在家里,知道的倒清楚?” 豆蔻得意地晃晃脑袋道:“樱草有个小姐妹的干姨就是西府跟二少爷的小厮的亲娘,这些都是她说的。这事儿闹了已有几天了,不然,怎么没人来接咱三少爷?” 若瑾笑道:“怪不得新来这些丫头们就樱草跟你投契,原来你俩一样都是包打听小喇叭。” 原来周琛的学业可没他自己说的那么好,过了年就要下场去考县试,先生难免把课业逼得紧些。周琛终日对着书大觉烦闷,他的书童便想法子要让他开心,竟引着他去了胭脂巷。也算他时运差,第一个逢着的就是这寻芳阁的李翘儿。 李翘儿风月场上的积年老手,钓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还不是一钓一个准儿?殷姨娘惯常哄着周二老爷胡闹,却对自家儿子拘得紧,周琛身边如今通房丫头也没一个。这李翘儿又有容貌又有风情又有手段,他哪见过这样阵仗,甫一照面儿就三魂不见了两魂半。 李翘儿吃定了他,今儿要衣裳明儿要头面,伤了风咳嗽要燕儿窝,气虚体弱要人参,不出半个月周琛就在她身上花了一千多两银子,连却手也没得摸过。这日李翘儿见了他就掉泪,说是妈妈要逼她伺候有钱有势的乔大少爷,自己一心只恋慕他周郎,叫周郎千万想法子救救她,不然她就再没脸见他了。 周琛本来一个月就只有十两的月银,这些天把私房钱早花个罄尽,哪里还拿得出钱来。找借口问殷姨娘要得多了,殷姨娘也有所察觉,不肯再给他。李翘儿也是见他手头渐渐紧了,想个由头要甩了他。周琛再来时,只躲在房里哭,说乔少爷又给妈妈送了什么鸽卵大的明珠要梳笼她,自己跟周郎没缘分,叫他再不要来了。 谁知周琛却是个痴情种子,翘儿这样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岂能叫那什么姓乔的糟蹋了。心一横,趁周二老爷又钻进殷姨娘房里同什么拥红捻翠的鬼混,竟买通了殷姨娘身边的嬷嬷把那张最值钱的沉香床抬了出来,直奔寻芳阁去了。 这床抬出来,李翘儿也是吃了一惊,还叹果然是伯府的少爷,是有家底儿的。刚给个笑脸儿,偏乔梓也赶得巧正正碰上。李翘儿本来钓着的就不止一个孤老,两下里一照面都跟乌眼鸡似的。 这床虽值钱,宣宁侯府的嫡出大少爷同忠勇伯府偏枝儿上的庶出少爷一比较,该选谁简直不用想。李翘儿一转身就哭倒在乔梓怀里,说是周琛仗着有钱硬要逼得她立时就从了他。 乔梓仗着亲姑母乔贵妃在京城简直横着走,前儿妹妹乔真在忠勇伯府吃了亏,眼前这个又是姓周的!新仇旧恨一起算,那周琛焉有好果子吃?脚踝上的伤还是乔梓亲自下死力踩的。 豆蔻自然说的没这么清楚,却也七七八八的差不离,林嬷嬷早喝道:“当着姑娘同小少爷,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呢!” 豆蔻被骂得一模头,其实周琛伤不伤的这些人谁也不真正关心。也就若瑾心里暗叹西府不太平,杜夫人母女日子怕也不好过。因明日一早要进宫,吃了夜宵,便都早早收拾了服侍若瑾睡下。 第七十九章 进宫 翌日清晨,着意打扮过的若瑾坐上荣庆公主的马车,经由西华门直接入了皇宫. “阿瑾莫要紧张,官家的头痛是老毛病了,你尽力就好。”公主握着若瑾的手慈和地说道。 ……意思是治不治得好根本无所谓?若瑾奇怪地想,好吧,那她更加没压力了。至少不会出现电视里那种“治不好就给朕陪葬!”这种狗血的事情。若瑾感激地冲公主笑笑:“多谢公主提点。” 进了内苑,自然不能再乘马车。若瑾退后半步跟在公主身旁,低眉顺眼地并不敢四处乱看。一路上只觉得不断有宫人避在一旁给她们行礼,公主从下了马车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昂首走在前面目不斜视。尤其是看到迎面过来的一群宫装丽人,更是气场全开,连个笑脸都不露。 走在前头的那个贵妇人看着也有三十来岁,并没穿大礼服,只头上戴着一支颤巍巍的嵌宝衔珠大凤簪彰显她的身份。见到公主,未语先笑,紧走两步迎上来道:“大皇姐!”荣庆公主却只淡淡一点头:“原来是晋王妃。” 这样冷淡的态度,晋王妃萧氏却丝毫不介意。这些年来,除了老七福平郡王赵昳,荣庆公主对这些兄弟们向来不热络,她这做弟媳的早惯了。因还是笑吟吟道:“前日王爷还说许久不曾见着大皇姐甚是想念,可巧我今天就碰上了。我是来给母妃请安,您这是?” 荣庆公主答道:“本宫去探望官家。” 萧王妃羡慕道:“官家身体欠安,却不许我们去探望。还是大皇姐最得他老人家欢心。”这话不无酸意,荣庆公主听了倒微微一笑:“老四你们几个都忙,只本宫是个闲人,官家也清楚得很。” 这话没法接,萧氏转转眼睛,看见了公主身后的若瑾,便笑问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好标致模样儿,却面生得很。” 若瑾忙上前一步,蹲身行礼道:“民女周若瑾见过晋王妃。” “原来是周姑娘,可是忠勇伯家的?这些天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说是周二姑娘如何有才情,又是如何医术高明,今日可算见着真人了。”萧氏说着忙去拉若瑾起身,一边打量一边啧啧赞道:“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又投了咱们公主殿下的缘法,听说连福平郡王也叹赏不已,好孩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萧氏话里的暗示若瑾只作不明白,萧氏还要再说什么时,忽然一眼看见若瑾裙边坠着的噤步,脸色不由一变。虽然她很快掩饰过去,若瑾还是看了出来,低头自己看看,今天佩的正是当日太夫人给她的那一块“玉堂富贵”。 林嬷嬷无论如何不肯说出隐情,若瑾也无可奈何。只从她吞吞吐吐的话语中猜到这恐怕是自己生身母亲的遗物,对它极珍视。这块玉佩实在好看,只是玉佩上的络子颜色已不鲜亮,丁香手巧,就找了同色的丝线细细打了条一样的换上。今日若瑾穿的是玉色撒花裙子,这块玉佩正正合适,就把它翻出来系了腰间。 萧氏转眼间已面色如常,执了若瑾的手笑道:“周姑娘这块儿玉佩可真是别致,我瞧着像是羊脂玉?怎么还透着粉?”若瑾只答了一句:“王妃说的是,正是和田羊脂玉。”别的就一句不肯再多说,只作羞涩不语。 荣庆公主已皱眉道:“本宫带周姑娘来是给官家看诊的,此刻时辰不早了。” 再有什么话当着这尊大佛也不好问的,萧氏只好打住话头笑道:“原来如此。周姑娘竟有这样本事,还是皇姐孝心诚,事事都想到官家。”又对若瑾道:“若能解了官家病痛,不独公主殿下,王爷也必有重赏的。快跟了公主去吧。”说罢,带着身后一干人让到路旁,笑道:“皇姐先请。” 若瑾不言声又给萧氏行了礼,才跟着荣庆公主往官家日常起居的紫宸宫去了。晋王妃萧氏站在原地,看着若瑾的背影渐渐远去,脸色变幻不定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官家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这话丁香问过,若瑾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只听林嬷嬷提了一句,说官家今年已年逾五旬。只是若瑾再没想到,还不到六十岁的官家看起来竟衰老若此。 紫宸宫极大极深,按说采光应当也极好,只是四处都拉了厚厚的帘幕,显得比外头昏暗许多。听小太监传报叫进去,若瑾小心翼翼地低头随公主进了正殿,一时竟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这里热得很。斗篷是早在殿外就解下来交给丫头们的,这里却还是燥得连袄都穿不住,乍一进来额头上就是一层薄汗。脚下软软的。鼻间是若有似无的龙涎香,还混着什么别样的腐朽的味道,叫人心里闷闷得透不过气来。 待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才发现这整个殿里都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并没有炭盆,想是走了地龙。宫女太监都穿了软底鞋子,走动时一丝声音也无。正中的阔大龙椅上却没有人,声音从里头传过来:“荣庆进来吧。” 转过一道铁力木透雕龙纹十二扇大屏风,当今的弘光帝就靠坐在临窗大炕上,炕桌上是厚厚一摞折子。偷眼看去,这位官家也不带冠,一件明黄色盘领窄袖袍晃晃荡荡套在身上显得他人极瘦。荣庆公主带着若瑾跪下,若瑾忙恭恭敬敬磕头请安。弘光帝道了一声“起来吧”,荣庆公主便起身走到炕边道:“太医不是说不让父亲劳神,怎么又在看折子?” 弘光帝却没答话,只拿枯瘦的手指敲敲那折子的硬壳儿,冷笑道:“你也看个稀罕。”荣庆似乎在他面前随意惯了,就真的伸手去拿起上面的一本翻开来看,少顷,抿抿嘴又放下了。 “如何?这都是老四特意转了来给朕看的,叫朕不可寒了这些老臣的心。” “四弟一向有‘仁厚’之名,自然要替他们说话。父亲,你不是最看重他这一点?” 荣庆公主的话怎么听都有点不对,若瑾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从什么地方钻进去。这不是她该听的!这父女俩为什么会当着她说起这些?! “好,好,你说得对,是朕赞过他的,是朕亲口赞过他的……”弘光帝听了荣庆公主这句话,竟轻轻笑了起来。 第八十章 官家 弘光帝越笑越大声,竟似乐不可支,忽然伸手一挥,满桌的奏折“哗啦啦”散落一地。殿中侍立的太监宫女都吓得面无人色,两个宫女正捧了茶上来,吃这一吓茶盘几乎脱了手。滚烫的茶水都翻倒在两人身上,顾不得烫慌忙跪下请罪。 弘光帝止住笑声,似乎头疼得很,伸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皱着眉看也不看她们道:“拖下去。” 立刻有几个小太监上来,那两个宫女连求饶也不敢,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拖了下去。 “把这些给老四送回去,就说叫他自己斟酌着办。” 弘光帝身后有人应了一声,若瑾这才发现那里还站了个人。却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太监,冲弘光帝行礼道:“遵旨。老奴这就去。”说完慢慢将地上的奏折捡到个匣子里,小心捧着出去了。 又有小宫女重新上了茶,弘光帝端起来喝了一口,仿佛情绪稳定了些,抬眼朝若瑾看过来。 饶是若瑾两世为人,这样阴鸷的眼神也是头一回见,纵使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眼光宛如实质,盯得若瑾头皮发麻,从心底里泛出寒意来。 荣庆公主一直静静站在一旁,此时才开口道:“这就是若瑾。忠勇伯周硕的小女儿。”不知是不是若瑾的错觉,只觉得“周硕”两个字咬得极重。弘光帝“唔”了一声,说道:“过来。” 若瑾紧紧抓住手里的药箱,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公主又道:“这孩子医术不错,让她给父亲看看。”说着便对若瑾点一点头。 若瑾见弘光帝没有反对的意思,遂小心翼翼打开药箱,取出小迎枕来,轻声道:“陛下,容民女为您诊脉。” 一只手臂配合地伸出来,若瑾轻轻掀开袖子露出手腕,枯瘦的手臂几乎是皮包骨头,干涩的皮肤上是星星点点的老人斑。若瑾定定心神,调匀呼吸,方才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寸关尺上。几息之后,又换了另一只手。 那脉象洪大而滞涩,坚实却紧促。左寸见促,右关见牢,乃是肝木太过而脾土胀热,内里其实极虚。怪不得公主说他日日头痛,照这脉象看必定还心烦少寐,暴躁易怒,且是常年日积月累,要发散出来不是三两天的功夫。 若瑾又道:“请陛下准许民女细观面容。” “准。” 若瑾这才微微抬眼,看向这位掌握了无数人生杀大权的当世帝王。脸上不消说也瘦得厉害,苍暗的眉压得极低,显得眼睛极深邃。也许那里当年也曾盛满了星光,可岁月洗去了年轻时的一切光华,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留下的只有阴郁,还有隐隐一丝神经质的暴虐。眉心即使不皱也有个深深的“川”字纹,和两侧太阳穴一样都有常常揉按的痕迹。 只是他两颊发暗,印堂发青,眼底却微微泛红,显然病得不轻。若瑾垂下眼帘,又问道:“请问陛下可是夜不能寐,即使眠着也必多梦?” “是。” “心悸心烦,隔两三日必有耳鸣?” “有。” “四肢酸软,肋下时常生痛?” “不错。” 若瑾便退后一步斟酌着词句恭谨道:“陛下这头痛乃是肝火稍旺之故,民女开个方子,还要先请太医院决定是否可用。只是民女斗胆进言,这殿中闷热,对陛下病情不利。还是多多通风,些许寒气也许反能使陛下头痛稍缓。” 还有句话她没说,官家这病,症结分明在胸中块垒,像是多年前受过什么强烈刺激伤了心脉,这些年郁结在心一直不得纾解。这块垒不除,难断其根。太医恐怕也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们不敢说,若瑾自己也实难出口。 弘光帝听了不置可否。其实还有个法子能缓解头痛——针灸,可是这里气氛太压抑,面前坐着的也不是普通的老人,若瑾实不愿常常对着这喜怒无常的帝王。犹豫了一下,又从药箱里拿出个扁扁的琉璃瓶儿来。 “这是苏合香酒,是照当年看云大师留下的方子配制的。头痛心悸时饮一口也可有所缓解。” 弘光帝伸手接了过去,若瑾忙道:“还是请太医先看看,若是可用……” 话没说完,他已经拔下塞子仰头喝了一口。 ……没说完的话就卡在若瑾喉间,她突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 倒是荣庆公主“噗嗤”一笑,拍拍若瑾的肩膀道:“不必惊讶,我信得过你。” 果然不过片刻,弘光帝的脸上就回过些颜色来,眉目似乎也舒展些。他点点头,把那瓶儿放在桌案上,对若瑾道:“若……瑾?” 这两个字在弘光帝念来仿佛有些别样的意味,像在咀嚼这名字是否适合她,“不错。稍后有封赏给你。” 这回不用公主提醒,若瑾忙跪下谢恩:“谢陛下恩典,民女惶恐。能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乃是……” 弘光帝却压根不愿听完,挥挥手道:“不必说了。能赏给你,就是你该得的。去吧,朕乏了。” 荣庆公主便道:“那荣庆也告退了,改日再来给父亲请安。” 两人一并退出内殿,若瑾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弘光帝依然是那个姿势,只偏头望着并没拉开帘子的窗户,说不出的寂寞悲凉。不知怎的,若瑾自己也鼻子一酸,觉得这睥睨天下的帝王也另有可怜之处。 外头等着的,除了她们自己带来的丫头,还有刚才那个老太监。见她们出来,他原本就直不起来的腰弯得更低:“每次殿下过来,官家还能开开心胸。”又对若瑾道:“周姑娘,您的方子留给老奴就成。” 笔墨纸砚都是备好了的,若瑾提笔写了递与他:“老内侍务必请太医们看了再给官家用。”那老太监忙接过来道:“不敢,老奴高承恩,姑娘直呼名字就是。” “我们走吧。”待裹上斗篷,荣庆公主便牵了若瑾的手道。 重新坐上马车,若瑾一直提得高高的心方才放下。人说伴君如伴虎,官家果然不好伺候。好在有荣庆公主,自己却也没受什么难为。无论如何,今天这趟总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至于什么封赏,若瑾压根就没想那么多。 第八十一章 封赏 “姑娘姑娘,皇宫是不是很大很漂亮?官家凶么?”豆蔻接着若瑾几人进来,跟只雀儿似的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一边又抱怨:“还是连翘姐姐跟丁香有福气,能跟着姑娘去开开眼界……姑娘姑娘,下次也带上奴婢好不好?” “你当进宫是去玩儿呐?还下次?要是有的选,姑娘我巴不得一辈子都别再进宫了才好呢。”若瑾失笑道。 丁香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定,好容易挨到自家屋里没了外人,便忧心忡忡道:“姑娘,您这块儿玉佩……晋王妃她……” “你也觉出来了?晋王妃像是认得这个。”若瑾道。 虽然林嬷嬷不肯说,可是除了连翘,这两个心腹丫头也都知道这玉佩来历不凡,关着自家姑娘的身世。 “怎么,姑娘今天在宫里撞见了晋王妃?”林嬷嬷闻言忙问了一句。 “嗯,她好像认得我这玉佩,还特意问了一句。” “姑娘可说了什么?”林嬷嬷急急问道。 若瑾便笑:“我能说什么,本来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装傻罢了。” 林嬷嬷懊悔道:“是嬷嬷的疏忽了,不该叫姑娘戴了这个进宫,平白惹出是非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担心也是无用,且等着看吧。”若瑾此刻倒想通了,何况她并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她的生身母亲到底是谁,跟父亲又有什么样的纠葛,郑太夫人、荣庆公主、晋王妃,似乎都知道些什么又偏偏讳莫如深。 “要么,嬷嬷先告诉了我,万一谁要对我不利,也好先有个准备?”若瑾抱了林嬷嬷的臂膀撒娇道。 林嬷嬷的脸色变了又变,却始终紧紧抿着嘴唇。 若瑾只好叹气,换了话题道:“折腾这一上午我也饿了,可有什么吃的?”这也是实话,怕在宫里头更衣不雅,若瑾早起就没敢吃几口东西,水都没多喝一口。在宫里头一直绷着根弦儿也不大觉得,现下正是又渴又饿。 “有、有,嬷嬷叫人备着呢。上次连翘从咱们铺子拿回来的燕窝,小丫头细细择了一早上,豆蔻用茶炉子煨到现在正好,姑娘先热热喝一碗垫垫。” 若瑾接过这碗热腾腾的燕窝,刚舀了一勺子还没到嘴里,就听外头有人喊:“二姑娘!二姑娘!快!” 却是姚夫人身边的紫苏,听若瑾叫进来,这个向来礼仪周到的大丫头连行礼也不顾不得,上来就说:“姑娘,快,前头有圣旨,指明要您去接呢!” “圣旨?我?”若瑾简直不能相信,官家倒是提过有赏,她还以为会是些金银丝帛之类,居然正儿八经的有圣旨给她? 看她还愣神儿,紫苏急道:“姑娘快着点儿吧,天使已经到了,咱家伯爷在前头陪着,就等您去接旨了!” 林嬷嬷知道厉害,便也催道:“那快着点儿,正好姑娘还穿着大衣裳也不用换。”说着自己又给若瑾略整整头发衣襟,“豆蔻丁香,扶着姑娘快些去!” 忠勇伯府早已中门大开,香案齐备。来传旨的居然是官家身边的太监总管高承恩。自先头周硕辞世,忠勇伯府许久不曾有过圣旨到门。高承恩更是跟了官家一辈子的心腹内侍,寻常哪里见得到他。虽然只若瑾接旨,可不独周玠,连姚夫人、刘少夫人并若瑜都规矩妆扮了陪在一旁。 见若瑾过来,姚夫人皱眉道:“还不快些,叫高公公好等。” 高承恩态度却甚是恭谨,忙道:“不敢。老奴也才到不久,周姑娘请接旨吧。” 说着自在上首南面而向站定了,另有两个小太监手捧金盘,上盖着黄绫袱子侧立一旁。高承恩便高声道:“有旨:周氏听宣。” 若瑾忙恭敬跪了,听高承恩宣道:“鸾书光贲,彰淑范以扬徽;象服宠膺,笃懿亲而衍庆。聿稽茂典,用涣恩纶。咨尔忠勇伯周氏嫡女若瑾,银潢毓秀,玉叶分辉。徽章载茂,淑范无违。礼将及於有行,宠宜循於赋邑。是用封尔为寿昌郡主,加食邑千户、食实封四百户,锡之金册。誉传雍肃,荷车服之殊荣;德懋敬勤,修藩垣之内职。受兹锡命,永迓鸿禧。钦哉。” 这些华丽丽的溢美之词若瑾并没听得多明白,可“寿昌郡主”四个字却清清楚楚。大梁朝开国百多年,还没有那个异性之女被封了郡主的,何况还有徽号有食邑!这突如其来的荣宠砸得若瑾晕头转向,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周玠几人更是目瞪口呆,寿昌郡主!怎么这妮子进一趟宫,就立刻翻身做了凤凰! 林嬷嬷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见若瑾发怔,忙在后头轻轻推了她一下。若瑾方才回过神来,叩首谢恩。 高承恩将圣旨交与若瑾,忙伸手虚扶:“郡主快请起!”那小太监上前奉上金盘,一盘上是金册,另一盘中放着一套金碧辉煌的郡主服饰。 织金绣凤的正红色礼服上放着两条深青色钑凤纹的霞帔,最上头是一顶九翟冠。金珠宝钿花攒饰着九个饰翠珠翟,上头一对金凤口里衔着长长两串珠结,颤巍巍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若瑜眼睛直直盯着若瑾,长长的手指甲直掐进手掌心也不觉痛,刘氏生怕她惹事,紧紧挽住她的胳膊不肯松手。 姚夫人更是脸色苍白,偏高公公还道:“恭喜郡主!恭喜伯爷!恭喜姚夫人!这样殊宠还是咱们大梁朝独一份儿,姚夫人教女有方!” 姚夫人只勉强笑着点头,暗地里几乎咬碎了牙。周玠却高兴的很,再怎么着若瑾也是姓周,这圣旨终究是下到他忠勇伯府!“官家天恩,我忠勇伯府上下感激不尽!还劳烦高公公亲自跑这一趟,不如留下来,咱们备了席面儿一同贺一贺!” 高承恩忙辞道:“多谢伯爷美意,杂家还要回宫复旨。” 周玠便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笑道:“既然如此,不敢多留公公,些许敬意请公公们喝酒吧。”高承恩看看若瑾,倒也没再推辞,也笑道:“那杂家也沾沾喜气,多谢伯爷,这便告辞了。” 第八十二章 左禅 送走高承恩,姚夫人自然照例是“身子不爽”,连面子情儿也懒得敷衍,转身就回去了。若瑜不自觉地摸摸眼角边浅浅的疤,再盯一眼丁香手里捧着的郡主冠服,也跟着去了。 忠勇伯府本来主子就少,母亲妹妹不捧场,周玠自己也热闹不起来。他倒是真的欢喜,若瑾晋封了郡主,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嫁不得张家,必还有更好的在后头,总能提携提携他。 这样大的喜事自然不能不庆祝,家里既不行,周玠索性到外头去寻他那群狐朋狗友去了。只有刘氏,还过来同若瑾见礼:“恭喜郡主!”若瑾忙挽住她手道:“嫂嫂别这样,还是向从前一样唤我阿瑾就好。” 这个妹妹熬出了头,刘氏也是替她高兴的,还特意吩咐厨房加菜,一路把若瑾送回了清袭院。那些丫头婆子们早听说了这事,哪有不凑趣儿的,见若瑾回来一齐跪倒在地:“恭喜郡主!”喜得林嬷嬷连声吩咐丁香,这个月清袭院上下人等都加一个月的月钱。 满院儿的喜气盈盈,若瑾心里更多的却是疑惑。自己进宫做了什么,自己当然清楚。要说治病,官家那病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自己的方子也只寻常。何况自己前脚回府,后脚封赏就到,连金册都是备好了的,可见不是临时起意。无功不受禄,这样大的恩宠究竟为的什么? 疑惑的不止若瑾,晋王赵昫一样觉得匪夷所思。最近,周家二姑娘的事在京城一传再传,十多年的清修,一朝下山便惊艳了世人。花会上一展其才,又医术高明,荣庆公主和福平郡王都对她青眼有加。 赵昫本来没放在心上,一个小小女子,再如何有才有貌也影响不了他的军国大事,他对她的关注更多的是因为福平郡王。虽然赵昳这小子从来都是一副不争的架势,可他若真看上周若瑾这样无权无势的小女子也算得好事一桩。 没想到转眼间这个周若瑾竟成了寿昌郡主!老三赵昶没有女儿,他自己有个女儿是侧妃所出也不过是个县主,循例要等出嫁前才能晋封郡主。一个外姓臣女,又没甚功绩,竟格外加恩至此! “按说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本王却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不知先生怎么看?”赵昫紧锁着眉头问道。 这个赵昫称先生而不名的是个干瘦老头儿,一身青布道袍头上还挽了个鬏儿,走在外头就像个游方道士,可他却是赵昫最为依仗的心腹谋士左禅。 “王爷说得不错,此事定有蹊跷。官家如今年事已高,诸多朝堂之事看似都交给了王爷和三殿下,却从来不曾真正放手。官家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断不会做无用之事。” “说起这个,真叫人气闷。老七摆明了不中用,老三是一脸刚愎自用十足蠢货相,官家就迟迟不肯吐口!叫本王掌了户部,回头就把兵部给了老三!”在自己书房里,赵昫说话也随便了许多。 说到刚愎自用,老赵家的爷们儿几乎个个如此,就眼前这个向有贤王之名的晋王殿下也不遑多让,左禅暗暗叹口气,口中道:“官家一代雄主,文才武略样样出色。英雄暮年,身后之事不免想得多些。何况大梁朝自太祖一来,就没一个是太子顺顺当当即了位的。官家未尝虑不到这里。”安慰两句,又问道:“那位郡主,王爷可曾见过?” “这倒不曾。不过她姐姐原先就是出名的美人,她样貌也不差,不然老七也不能一眼看上。要说什么医术高明,本王看恐怕是传得过了。统共十几岁的小丫头,能高明到哪儿。她今早给官家开的方子还在太医院,向医正也说无甚出奇之处。” 听赵昫这么说,左禅思忖着又问:“这么说她的方子官家压根还没用上,这么快就下圣旨,中书省……” “并不是中书省拟的,还是官家直接下旨,高承恩那老家伙亲自去宣的。事先一点儿征兆也没。先生,若实在没有头绪,不如叫那个千仭门去查一查?” 左禅苦笑道:“千仭门终究不脱江湖习气,当年老夫无意间救了他们老门主,才算有些交情。老门主已去世多年,现在这个月门主早有意从这些事中抽身退步,是老夫以恩相挟,才勉强答应再为王爷做三件事。” “前些时因为郭子通的事叫他出了一回手,眼下只还剩最后一次机会。那位郡主的事虽不得要领,却还看不出什么厉害之处,平白耗了月流风这次人情,老夫只觉得可惜。王爷以为如何?” “那就再看看。幸而先生警醒,实在想不到郭子通竟还有后人,还在我们眼皮底下这么多年。” 赵昫正感慨,忽听外头轻轻敲了两下门,是他的小厮低声道:“王爷,王妃身边的雪沫姑娘过来了,说是请王爷去内院一趟,有事相商。” 赵昫不悦道:“本王正与左先生议事,谁都不许打扰。王妃难道不知道?” 那小厮却没退下,还道:“小的说了,可雪沫姑娘说王妃反复交代确有要使,请王爷务必过去一趟。” 赵昫皱着眉头还待说什么时,左禅也劝道:“王妃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必定事情甚急才来书房找王爷。王爷就去一趟吧。”赵昫这才开门出去。 左禅一个人在书房里慢慢啜着一杯茶,这样大张旗鼓地封赏,莫非官家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当年的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背后的推手不止他一个。可官家豺声狼顾鹰视猿听,哪怕仅只有些猜疑,也难保他不出手。 原来自信已把所有痕迹断得干干净净,谁知郭子通竟还有个孙子成了漏网之鱼。他刚才没敢提的是,即使叫月流风了结那个小和尚,也怕已有些什么风声漏出去。偏偏那个姑娘还姓周!周家,周硕! 忽然“哐啷”一声书房的门重又推开,晋王赵昫竟不过一盏茶工夫就去而复返。铁青着一张脸,不待左禅问出口就咬牙说道:“原来是她!” 第八十三章 燕窝 若瑾晋封了郡主身份不同往日,大厨房的人一改以前的那副嘴脸,再也不敢清粥冷菜的怠慢。仓促之间竟还整治出一桌八珍席来,厨房的掌事媳妇乌嫂子亲自带人送了过来,“给郡主贺喜!” 若瑾见了便笑:“这么多菜,我就是再大的胃口也吃不了。”乌嫂子谄笑道:“总是咱们做下人的心意。”豆蔻却看不上这上赶着巴结的样子,冷哼一声,总算不辜负林嬷嬷教导没当面发作。 乌嫂子吃豆蔻冷脸却也不恼,接了赏钱千恩万谢的去了。若瑾看看菜色,猩唇、燕窝、驼峰、熊掌、猴头一应俱全,林嬷嬷在一旁道:“厨房还真是用了心思,怕是积年存着的珍味都拿出来给郡主做了。” “嬷嬷怎么也这么叫,又没旁人,不用喊郡主也使得。”若瑾忙道。林嬷嬷却坚决不肯:“郡主有今天,老主子在天有灵也欣慰了。称呼就是身份,咱们自己更是先要替郡主撑起来才是。”自此若瑾身边的人也一律都改了口。 若瑾见林嬷嬷情绪激动,也只得罢了。“只是这菜实在是多,咱们不如关了门一起吃。”林嬷嬷想了想,今天实在是高兴也就应了。若瑾还叫捡几碗菜分与别的丫头们吃,先前那没吃到口的燕窝自然也一并撤了下去。 丁香便吩咐樱草把菜散与众人,小丫头们都喜滋滋地围了过来,独如意不往前凑,只站在一旁。丁香对这个常日里不言不语的丫头倒有几分好感,便笑道:“你怎么不去?” 如意微笑道:“婢子年纪比她们大些,怎好意思去与妹妹们争抢。”“那也不能让老实人吃了亏,”丁香听了道:“樱草,把那碗燕窝端过来。” 丁香接过来递给如意道:“这个是上好的,金橙守着炉子炖了一早上,郡主也还没动过,给你吧。”金橙听见提她的名字,便回头看了一眼。如意忙接过来,屈膝谢道:“多谢郡主的恩典,多谢丁香姐姐。” 丁香笑笑就要回上房去,掀了帘子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如意端着碗也不见喜色,微蹙了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丁香的目光,忙笑一笑转身回去了。 丁香不禁狐疑,遂招手叫了小丫头柳叶吩咐道:“去瞧瞧你如意姐姐做什么呢,悄悄儿的,看一眼就回来,我这里有果子留给你。”柳叶年纪虽小人却伶俐,前些时得了伤风还是若瑾给她些药治好的,丁香平日有活计常派给她做。 柳叶听了一点头就跑了。不一会儿回来,丁香还在廊下等着,便回道:“如意姐姐正发呆呢,什么也没做。”“那燕窝呢?”丁香忙追问。柳叶道:“吃完了!只一个空碗摆在那里。”丁香便把一碗酥酪递过去道:“去吧,别跟别人说。”柳叶嘻嘻一笑道:“丁香姐姐放心,我省得。”端了酥酪开心找地儿吃去了。 那燕窝是特意热过的,滚烫。怎么转眼就吃光了?再想想如意刚才的神情,越发觉着不对,便上了心。 若瑾同着大家热热闹闹吃完了饭,下午时分刘氏那里又转了不少帖子过来。都是各府来道贺的帖子并礼单,还有邀若瑾去做客的。贺礼倒还好说,都是些丝绸锦缎之类,独荣庆公主大手笔送了一整套南珠头面。可帖子该如何处理,这些豪门内眷若瑾压根就没认清几个。林嬷嬷便笑道:“郡主如今也该学学这些,不然以后应酬往来更要头疼了。” 姚夫人是一概不管的,林嬷嬷便给若瑾出主意,“太夫人最是清楚,郡主不如去春晖堂讨个主意。”想起太夫人对自己的爱护,若瑾情不自禁点点头。 郑太夫人对若瑾封了郡主并没多少吃惊,只细细把这些朱门世家的关系说与若瑾,谁家只须回个帖子,谁家还是应邀去一趟,谁家最好请来做一做客。这一说就说到掌灯时分,连夜饭都是在春晖堂用的。 待回了自己屋里,若瑾只觉这一天过得筋疲力尽,想想明日还要去张家看诊,便要早早睡下。却见丁香替她卸了簪环,还不下去。若瑾向来不留人上夜的,便知她是有话要说。 待她说出如意来,别说若瑾,就是林嬷嬷并豆蔻都觉诧异。 这丫头面貌十分姣好,林嬷嬷是着意打听过的。她原是刘氏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好好儿的要自请到若瑾这里来,以当时情势,正是热灶不趁却趁了冷灶。 可要说有什么图谋,自进了清袭院一向安安分分从不越矩。若瑾疑惑道:“我却想不出有什么是值得人家算计的。既这样,干脆叫了她来,我要当面问问清楚。” “还当她是个好人,原来竟然吃里扒外!”豆蔻楞起眉毛就去了,不一时果然带了如意进来。 若瑾屋里的事从来不曾假手他人,如意这个时候被叫到这里来心里也有数,进门就跪下了。 “你可知为什么唤你来?”若瑾开口问道。 如意倒从容:“丁香姐姐一向细心,想是为了那碗燕窝。” “不错。那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这回如意却犹豫了,半晌方道:“奴婢决没有对不起郡主。” “好,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我这里不能再留你了,你原是少夫人那里的丫头,明儿我回了嫂嫂,你还回那里去吧。” 豆蔻丁香都觉不忿,豆蔻更是直接道:“那岂不便宜了她?!似这样背主的奴婢该先打几十板子再说!” 若瑾摇头道:“虽不知那燕窝是怎么回事,总算没害到我,叫她回去就罢了。” 谁知如意忙叩头道:“郡主开恩,千万不要撵了奴婢回去。” 豆蔻不由道:“这倒奇了,咱们郡主心慈,一不打二不罚,你还要赖到这里不成?好大的脸面!” 林嬷嬷心里一动,便问道:“你不愿回去,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说美貌,这丫头也算难得,满府里除了郑太夫人那里的忍冬就数她出挑。红菱唇边一粒小小的痣,格外招眼。 “是不是伯爷……”林嬷嬷问。 如意低头不语,一点红从耳根处漫起,眼神却甚是倔强。若瑾也悟过来,不禁说道:“若果真如此,丫头里你也算难得了。却为什么要来害我?” “奴婢没有害郡主!”如意猛抬头道,“奴婢不是家生子儿,原是家里过不下去卖进来的活契。因素日里还算勤谨,少夫人原答应了满十八岁就放奴婢回去,可伯爷他……” 如意咬咬嘴唇,又道:“郡主进府,奴婢就求了少夫人来这里避一避。伯爷他再……也不好从亲妹子房里要人!奴婢今年已十六岁了,只要平安过这两年,就能回去跟家人团聚。” “那碗燕窝,奴婢也不知有什么。只是信不过金橙。” 若瑾便问:“怎么又扯出金橙来?” 第八十四章 出诊 “豆蔻姐姐今天是怎么了?板着脸怪吓人的.” “不知道哎,一点儿笑模样儿都没有,看着倒像林嬷嬷……” “别胡说了,快干活儿吧,叫她看见又要挨骂。” 小丫头们敏感地发现了豆蔻今日的不同寻常,在下头嘀嘀咕咕地议论。金橙心里有鬼,还试摸着想在豆蔻跟前献殷勤探探口风。隔着老远,豆蔻两只眼睛一立像要活吃了她。 旁边如意一把拽住金橙,递了把素面无釉的粗陶花洒给她,悄声道:“豆蔻心里正不痛快呢,你还往跟前凑,可不是自己找气受么?” 金橙忙跟着如意往那丛观音竹前头去,低声问道:“那一位是怎么了,看着跟谁置气似的?”如意悄悄答道:“这你还看不出来?郡主今日出门又没带她……”金橙听了恍然大悟,心下大松一口气,便拉着如意道:“好姐姐,多亏你提点我,不然又要吃挂落。” “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在郡主跟前也不得脸。自己再不互相帮衬着点儿,这日子更不好熬了。”如意笑答。两人相视一笑,关系倒比之前更近了一层。 若瑾此刻正坐在马车上,朝张家郊外的温泉庄子上驶去。她昨天刚接了圣旨,没一刻就收到了永定侯府厚厚的贺礼。今儿一早,更是行动不便的永定侯夫人由张钊陪着亲自来接,态度极恭敬。 朱夫人的马车在前头引路,张钊骑马亲自随侍在若瑾车旁,排场给她摆得十足。若瑾坐在车里倒觉有些不过意的,也不知那位张三爷病情到底恶化到什么地步,万一救不得,这家人对她抱了如此大的希望,到时候岂不更加伤心。 若瑾牵挂着治病救人,丁香却还想着金橙的事儿,忍不住道:“郡主,既然知道是金橙那丫头弄鬼,何不干脆发落了她?毕竟没有个千日防贼的道理,万一有个闪失……” 若瑾笑道:“我如今这样身份正站在风口浪尖上,我那好姐姐想必正等着挑我的错儿呢。捉贼捉赃,无故打发了她,倒叫她说我得势张狂,故意拿架子不容人。且再看一看,到底那丫头背后站的是姚夫人还是周大小姐,究竟是要干什么。” “咱们不是仔细查过了,她偷的不过是一点子毒药。若说我自己配的药还能叫别人拿来把我给毒倒了,那更是笑话,我也不用等她下毒,自己找块豆腐撞死算了。只你们注意些,吃喝的东西一概不能叫她沾手。” 丁香只好点头,连翘却忽然开口道:“你们这些人就是麻烦,一点儿事情绕来绕去的。直接杀了扔乱葬岗完事。” 丁香吓了一跳,若瑾不由扶额,好吧,果然跟月大门主一个德性,杀人说得比杀鸡还轻巧。只得反复交待“不许乱来。” 张家那处温泉庄子只在近郊,比去落霞山还近些,不多工夫就到了。若瑾一下马车,立刻感受到新鲜湿润的气息,不禁在心里暗自点头,温泉疗养对肺痨是有些好处的。朱夫人由丫头搀扶着慢慢下了车,还要来给若瑾见礼,若瑾忙一把扶住了。 朱夫人还道:“我那小儿子患病多年,脾气有些古怪,还要请郡主多担待。”说着话,又听见屋子里头隐隐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眼圈顿时红了,哽咽道:“只望郡主能救救他,他……好几年都不肯见我了,怕我伤……心……”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伸手掩住脸就想放声痛哭。 若瑾忙道:“夫人放心,但有一线希望,若瑾必定尽力。”张钊也劝道:“母亲快不要如此,三弟在屋里听见了岂不更难受。”忙叫丫头把朱夫人扶到旁边厢房里去。又对若瑾道:“有劳郡主了。舍弟等闲不肯让我们接近的。” 若瑾点点头:“这个病是容易过人,三爷心底纯善。”转头吩咐丁香:“我自己进去就好,你们在外头等我。”看着丁香不赞同的眼神忙安慰道:“放心,我自己是大夫,自然有分寸。”说着从荷包里取一粒药丸放进嘴里,又把事先准备的口罩戴上,自己拿过药箱推门进去了。 这个房间并不太大,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案两把椅子外几乎别无他物,显得空落落的。只是光炭盆就拢了三个,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烤得屋里炭火气甚重。若瑾微微皱眉,肺痨原是燥热型的病,光是怕冷这么一味捂着只会使病情加重,也辜负了这样好的环境。便轻轻把窗子推开一条缝,才往床前去。 张铨已是病得下不了床了。 想是知道今天若瑾要来看诊,张铨半靠在床头,身上打扮得整整齐齐。莲青色的织锦缎圆领棉袍,外头罩着里外发烧的云狐皮坎肩儿,整个人瘦得几乎被埋没在了衣服里。白皙的面庞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双眉极长几乎蔓延到鬓边,眼睛就这么淡淡地看过来,若瑾就觉得心里一揪。 那眼睛里没有痛苦,也没有期盼,仿佛什么情绪也没有,就像已不属于这个人间,准备好随时就要烟消云散。若瑾伸手搭他的脉,他倒也配合,脉象滑细,虚芤而数,果然是阴阳两虚之候。 张铨忽然又咳了起来,他却倔强地紧闭着嘴唇努力压抑自己的嗽声,渐渐嘴角有血丝浸出来。好容易止住了,他已几乎坐不到那里,歪斜着倚靠在大迎枕上,汗水已打湿了额发,看起来格外狼狈。 咬着牙硬把口中的鲜血咽回去,却听见若瑾一声极轻的叹息声,忍不住开口道:“不用可怜我。” 这说话的声音虽弱,却有明显的讥诮之意。若瑾眼里倒多了两分笑意,最怕病人自己先断了生机,他如此敏感自尊,总好过方才那样死气沉沉。看着张铨嘴边的血迹,若瑾从袖中掏了块帕子递过去,张铨本能地一偏头,她干脆把手帕印在他的嘴角。 张铨毕竟体弱,躲不过只得勉强自己拿过帕子,眼神却更加愠怒:“我说了不用你可怜!” “你这个样子,待会儿你的母亲兄长见了会很伤心的。” 张铨把染血的帕子紧紧攥在手里,怒道:“痨病是会过人的!我这个样子你还要叫他们来见我?!你到底是不是大夫!你……” “你的病我能治。”若瑾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第八十五章 诊治 “你的病我能治。”语气清清淡淡的却异常笃定。 多少年后,每当张铨回想起来若瑾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总觉得她浑身都在微微发着光,让他十几年来灰暗的人生从此照进了别的颜色。 可此刻,张铨眼睛里却是全然的不信任——连号称“圣手”的黄老爷子都不肯再留下来,他的身体有多糟糕自己清楚得很。眼前这小姑娘才这么一点点大,就敢夸下这海口。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道:“你?小姑娘,你不要胡闹了。”又咳了几声,张铨干脆别过脸去无力地挥挥手道:“去吧。告诉我母亲兄长,叫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吧,他们的恩情只有下辈子再报了。” “我说了我能治好你的病。你是不信任我,还是根本就是你自己怕了?” “我会怕?我这样残败之躯还有什么好怕。” “怕会失望,怕让你的父母亲人更伤心。”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来撩拨我们。”张铨蓦然转过头来盯着若瑾道:“周姑娘,郡主,我经不起了,我的家人也经不起了。”嘴里叫着郡主,可他早当自己是将死之人,说话间并没有一丝尊敬。 若瑾嘴里的药丸已将化尽,索性摘下口罩,笑道:“不要说得好像全是为你家人考虑,你好了他们才会真正开心,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你英年早逝。” “多少人为了求生不惜倾家荡产,忍受精神和肉体的巨大痛苦,”想起前世做医生时见过的形形色色的病人,若瑾道:“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决不放弃,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可你呢?你就只想着自己的痛苦,你根本不爱他们。” 张铨勃然大怒:“我不爱他们?!我的母亲,为了求名医来治病,大雪天里跪了一天一夜,生生跪坏了一双腿!我的兄长,多少年遍天下给我寻访药材。可我呢,我能做什么回报他们?我甚至不敢跟他们见面!难道我就不想……” “那好,现在机会就在你眼前了。”张铨越来越激动,又有喘嗽的迹象,若瑾忙打断他道:“听我的话你就会好起来。” 从药箱里拿出个药瓶来,若瑾冲他扬扬下巴道:“脱衣服。” “……嗯?”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张铨原本满腹的愤懑郁卒一下子没了安放的地方儿,不禁有点傻眼。又听若瑾问道:“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看着若瑾娇美的脸,张铨竟然莫名其妙有点脸红。“来,先吃了这个。”若瑾从药瓶里倒出两粒豌豆大的药丸子来强塞进他嘴里,“快,要配合药力,治疗的效果才好。” 那药丸入口即化,也品不出什么滋味,张铨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顺喉而下。“快脱呀,”张铨叫她催得红云满脸,倒像天上的谪仙人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嗯,这个张三爷虽病弱,这张脸可长得真不赖,现下这副娇羞的样子可比刚才的高冷顺眼多了,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欺负欺负,若瑾摸了摸下巴,坏心眼儿地想。“别害羞,不会很疼的。”若瑾故意道。 张铨越发手足无措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怎么感觉自己好像强占民女的恶霸?这角色倒真没试过,若瑾看看张铨,又道:“你是怕冷吧,也对。”他这副身子简直是美人灯香草杆儿,恨不得风吹吹就坏了,真着了凉更麻烦。 若瑾忙起身去把窗户又关上,几个炭盆也都挪得近些。张铨目瞪口呆地看着若瑾动作,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过,有种什么巫术是以男女交合之术来治病……再想到这位郡主原是母亲要定给自己的小媳妇儿,他的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 若瑾已经抖开针包,笑眯眯看着他道:“要不我帮你?穿这么厚可施不了针。” 原来是要针灸。知道自己想岔了,张铨不禁又羞又惭,松口气的同时却还有点怅怅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早忘了刚才明明是不愿接受若瑾医治,晕头晕脑地说了句:“男女授受不亲,郡主你……会不会不妥当。” “你是病人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有什么不妥当。张三爷年纪轻轻的,倒跟三家村老夫子似的迂腐。要不,我闭上眼睛,你把上衣脱了趴在床上,好了就喊我。”若瑾看他实在局促,也不再逗他。 见若瑾果然闭上眼睛背过身去,张铨横下心真个抬手解起衣裳来。他穿得原本就多,身上又是久病乏力,抖着手脱了半日还没脱完。却已是气喘吁吁,虚汗淋漓,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若瑾悄悄转过身来,轻轻替他拍拍背,解下最后一件中衣。张铨身子一僵,但他实在无力,也只好由着她扶他在床上趴好,又用锦被替他先盖上。 “可好些了?”若瑾听他喘息声渐渐平静下来。 “嗯。”张铨含糊应了一声,面朝里根本不敢转过来。 若瑾便抽出银针,嘱咐道:“放松些。”说着就掀开被子。张铨真是瘦骨嶙峋得叫人触目惊心,脊椎都一节一节凸出来看得分明,皮肤也毫无光彩,苍白枯干而脆弱。若瑾在心底暗暗叹口气,简直不忍下针。 张铨却哪里放松得下来?他以前自然也做过针灸,可那大夫都是男的!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就站在床前,看着自己毫无遮挡的背,张铨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尺泽、肺俞、膏盲、太溪、然谷……一根根银针依次刺进背上诸穴,每扎一下张铨就是一抖,皮肉绷得紧紧的。若瑾无奈地停下手,想了想,干脆又抽一根针在他玉枕穴上一扎,复又一弹。 张铨便觉眼皮越来越重,刚才服下的药似乎也在胸腹间扩散开来,是从来没有过的清凉舒爽,连呼吸都顺畅了。然后,就感觉背上针到之处像在急速地颤动,好像一股热流在奇经八脉游走,再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朱夫人在厢房里怎么坐得住,硬叫人搬了椅子就坐在外头正对着张铨的房间,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门口。 儿子究竟能不能治得好,怎么那位郡主进去这许久还没有动静?她的手紧紧抓住张钊的胳膊,心里七上八下地怎么也静不下来,从未有一刻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不知道是第几次催张钊再上前仔细听听动静,“吱呀”一声,门开了,周若瑾提着药箱走了出来。朱夫人忘了腿疾,“忽”地站起身来,一跤跌了下去。 旁边张钊并丫头们忙架住她,朱夫人顾不得别的,颤着声音问道:“如何?” 第八十六章 马贼 “张三爷睡着了。”若瑾微笑着说。 只听了这一句,旁边张钊已经惊讶得睁大眼睛。他虽不常来,这别院里的小厮却要把张铨的情况事无巨细都汇报给他。这大半个月,张铨几乎夜夜咳嗽不止,已好久没睡过安稳觉了。怎么这位郡主只进去这么一会儿,弟弟就安安生生地睡着了? “那……那全哥儿他……?”朱夫人期盼地盯着若瑾。 望着朱夫人殷切的眼神,若瑾也不卖关子,干脆答道:“尚有七分可治。” 朱夫人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终于不再是“无药可救”!若瑾虽然没有把话说满,于她已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谢郡主救命大恩!”朱夫人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泣不成声,挣扎着要给若瑾下跪行礼。 若瑾连忙扶住她:“夫人使不得!”张钊已在旁边朝她深深一躬道:“舍弟若能痊愈,我张家永感郡主大恩!请受钊一拜!” 若瑾忙闪过一旁,说道:“治病救人本是医家分内之事。我虽没有开馆坐堂,既习得了医术也理当如此。何况,我只有七分把握,两分在三爷自己,一分却在老天。我自当尽我所能全力以赴,夫人也要多鼓励三爷,叫他万勿放弃才好。” 张家母子已把若瑾奉若神明,说什么都不停点头。只说到鼓励,朱夫人却迟疑道:“全哥儿……总不肯叫我们近身……” “不妨。三爷想是怕过了病气。我留下一瓶药,每次进去探视时在嘴里含上一粒就无碍的。底下人伺候时也可做了这样的口罩戴上,也一样便宜。”若瑾说着,把方才自己戴的口罩拿出来给朱夫人看,:“细密的棉纱布叠上三五层即可。” 见朱夫人点头,若瑾又把一个青花瓷瓶递过去道:“这就是药了,吃一粒可管两三个时辰。”朱夫人接了紧紧合在手里,又听若瑾道:“三爷毕竟沉疴已久,看情形这大半个月忧思尤重,治起来格外烦难些。” 张钊忙道:“要我们做什么,郡主只管吩咐。” 若瑾点点头道:“三爷的房间一定不能太燥太闷,保暖即可,这里湿润的空气对他有好处。” “是,是,全哥儿畏寒,我们就忽略了这个,一定照郡主说的办。”朱夫人也道。 “我留个方子,却不是吃的。待抓了药回来,用大锅煮开滤去药渣,就兑上温泉水给三爷泡药浴。浴桶是柏木的才好,却不可时间过长,每日一刻钟即可。”若瑾又交待道,“至于口服的药,却得配合针灸方能发挥药效。我隔天来为他行一次针……” “既然不怕过人,不如就把三弟挪回家里去?咱们好照顾他,郡主来诊治也方便。”张钊便跟母亲商量。 “不可。一则三爷身体虚弱,不宜跋涉劳顿。二则,这温泉确实于他极有好处。至于我,张二爷不必担心,这里离京城也不算太远,不过是坐马车往返,也累不到什么。”若瑾忙劝道。 朱夫人听了,遂下决心道:“就按郡主说的,我今日便留在这里陪全哥儿。钊儿回去跟你父亲告诉一声。”张钊见母亲意甚坚决,也只得依她。 “我……现在能进去看看他么?”朱夫人拿着药瓶子问道。 “三爷睡得正香甜,不要扰了他就好。睡眠对他休养最有益。”若瑾想了想说道。 “不吵不吵,我一定不吵醒了他,我就悄悄看着。”朱夫人忙答,简直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倒出粒药丸塞进嘴里。 好吧,那个张铨醒来若见到母亲守在身旁想必也会更安心,若瑾就没有深拦。 张钊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却还犹豫着要先送若瑾回去。 若瑾笑道:“夫人跟二爷不必客气,你们陪着三爷也好,此刻家人的陪伴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这里离落霞山不远,我还想回栊翠庵一趟探望各位师太,之后自回府就是。” 张家人听她这样说倒有些过意不去:“辛苦郡主了,眼看到这个时辰,不如在这里吃了便饭再走。”若瑾便笑:“夫人如此牵挂三爷如何能把这饭吃得安生,待三爷大好了,咱们高高兴兴一起吃顿饭不迟。” 辞别了朱夫人母子,若瑾带着丁香连翘上了马车,吩咐叫改了方向往落霞山去。知道要去栊翠庵,丁香也有些感慨:“陪着郡主在庵里住着时,还想着伯爵府里锦衣玉食才是好日子。谁知真下了山,又觉得以前虽是粗茶淡饭,却也真正自在。” 若瑾笑道:“所以我当日才不愿回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处处赶得巧。”她看了连翘一眼,要不是为月流风解毒,说不定已经身在江南。 月流风自然不知道若瑾此刻的小小怨念,他还是那一身标志性的月白色宽袍,对着眼前这群马贼笑得云淡风轻。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在京城近郊,居然会有马贼。 这些马贼俱都蒙着面,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长枪板斧什么都有,个个一身勇悍之气。却不像一般流匪那样散漫,只抄了小道闷不吭声往前赶。 月流风突然出现,把这些人吓了一跳,“唏律律”齐齐勒马,连停下的步子也是整齐划一。当先一人显然有些见识,看见拦在马前的月流风大样样站在那里,也不敢造次,试探着问了句:“阁下有何贵干?” 月流风一笑:“如此斯文有礼的马贼,月某还是头一回见。” 马贼中一个魁梧大汉不耐道:“跟他啰嗦什么!”大声喝道:“兀那小白脸儿,拦着爷爷的路是要找死么?快些闪开!”话音刚落,就听他一声闷哼,捂着脖子仰天从马上摔了下来。沉重的身躯砸在地上“忽通”一声,竟然已气绝身亡。 旁边诸贼惊骇欲绝,有人探身去看,那人喉头一枚雪亮的飞刀,刀身极窄,形如柳叶,不由惊呼一声:“残叶!你是月流风!” 当先那人显然是个头儿,翻身下马朝月流风抱拳道:“原来是月门主大驾光临,却不知所为何事?” “自然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月流风道。 “……”江湖上谁不知道“流风追月,花落叶残”的月流风做事全凭喜好,从不讲规矩道义,什么替天行道,那就是个笑话。 那人只觉得嘴里发苦,不知是怎么惹出了这个煞星,只好小心道:“在下众人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月门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月某来猜猜看,诸位可是受命要劫一辆马车?” 那人听了,目露惊异之色,这次行动是上头亲自吩咐的,连他也是今早才接了任务,怎么月流风一口就说出来。 “月门主误会了,我等并未……”月流风已懒得再听,手一抬,这人也倒毙一旁。剩下诸贼各各拔了兵器在手,哪是他一合之敌,倏忽之间几乎就死了个干净。 见月流风看过来,剩下两人面露绝望,其中一个忍不住大叫道:“我们不是马贼,我们是蜀……”话没说完,却被他身边同伴一剑穿心。 月流风笑道:“蜀王?那便没错。总算赶得及。” 杀人那汉子一脸狞笑道:“你来晚了!那马车没走这条路,我们早有人赶去了!” 月流风闻言脸色大变,纵身过来一把掐住他脖子,喝问道:“是哪条路?” 第八十七章 遇险 晋王府外书房,赵昫同左禅相对而坐,面前棋秤上是下了一半的棋局,黑白二子厮杀正酣。左禅在左下角轻轻落下一子,微笑道:“王爷棋力又有长进。” 赵昫摇头道:“还要先生让我三子才战成如此局面,”他拧着眉头——左禅的大龙已经成势,是挡还是攻,赵昫手里捏着一粒黑子游移不定。 棋品如人品,赵昫行事便如他下棋,看似谋定而后动,其实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左禅手里扣着白子,一边煞费苦心地要同他下成和局,一边笑道:“王爷是心有旁骛啊……” 赵昫闻言叹了口气,干脆撂下棋子儿,开口道:“先生说得不错,也不知老三安排得如何。” 左禅便道:“王爷不是使人打听了,今儿一早蜀王殿下已经派了赤字营的人乔装打扮缀在后头去了?” “老三那个蠢货,竟然明目张胆派营兵乔装去截杀!不说万一事败,就是成了,怎么跟官家解释离京城如此之近竟有马贼流寇?毕竟还有永定侯家的人,若是一个不小心伤了死了谁,张真那糟老头子岂会善罢甘休。”赵昫蹙眉道。 左禅却不甚担心:“这就是王爷高明之处了,当初王爷将寿昌郡主的事透给蜀王不就是看透了他的性子?蜀王殿下人虽不够聪明,下手却够狠,为了那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竟然派了半营兵出去,里头还有王铮这样的高手,要杀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退一万步说,若真有什么意外,赤字营直属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董成武是谁的人官家心知肚明,要追责也只着落在蜀王自己身上。就算因为寿昌郡主,官家对当初的事儿有所怀疑,当年直接出手的本就是蜀王,现在自然是要斩草除根,无论如何疑不到王爷您身上。” 赵昫叫左禅说得心下稍安,却还是道:“话虽如此,毕竟那个中书舍人郭子通……” “郭子通死了十多年了,还有谁知道他是王爷的人?他的幼孙虽然侥幸漏网,为了活命也一直在太平兴国寺隐姓埋名,何况也已被月流风除掉了。王爷无须担心。”左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道:“只是老夫实在没有料到,寿昌郡主竟然是如此身份。那周硕果然是有勇有谋,竟然瞒天过海,骗过我们这么多年。只可惜他当年跟错了人,白白送了性命。” “本王当初不是没有招揽之意,他不但不理会,还暗中追查苦苦相逼。若非如此,我们怎会下此狠手。若是有他在,如今也不用区区一个北戎就头疼至此,定要仰仗定北王,事事迁就优容。”赵昫也叹道。 “也是他没有福气追随殿下。至于定北王,这个叶鹏生来脑后有反骨,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只是定北王世代镇守北疆,积威甚隆,只好先安抚住他,叫他给朝廷卖命。打退了北戎再慢慢收拾他,或者,能跟头曼单于拼个两败俱伤最好!”左禅拈须微笑。 “若果如此那可真是天遂人愿。眼下只望老三那群手下争点气,干脆利落把那个丫头解决了,莫再横生枝节。” “王爷圣命天佑,定能称心如意。” 谁也没想到,若瑾的马车会中途拐了弯往栊翠庵去,阴差阳错躲过了必经之路上的埋伏,却也错过了月流风的救援。 若瑾主仆混不知危险将至,还在马车上有说有笑。“郡主早起也没提要去庵里,早知道就做些枣儿糕,净远最爱吃的。”丁香平日跟净远最好,不禁遗憾道。 “今儿不过是临时起意,哪想了那么多。我如今有了身份,往后出门便宜得多了。再说,隔天就要来一趟张家别院,离得又近,要上山去机会多得很。你若有心,下次多备些点心就是。”若瑾笑道。 马车车厢忽然微微一晃,这路本来崎岖不平多颠簸,若瑾同丁香都不在意。连翘却觉得不对,悄悄伸手将车帘挑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坐在前头驾车的已不是忠勇伯府那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却是个人高马大的陌生人,车夫竟赫然已换了人! 连翘心里一紧,这人只看背影就不是易与之辈,腰间斜斜挂着一把奇形鈎镰,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似是察觉到连翘的目光,那人回过头来,脸上蒙着面巾,还眇了一目,冲着车里仿佛还笑了一笑。 连翘急忙放下帘子缩回去,紧张地思索着对策。若瑾已发觉连翘面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连翘在腰间一摸,围在腰里的竟是把软剑,抖一抖雪亮如银。面对若瑾丁香愕然的目光,连翘低声道:“咱们碰上麻烦了,外头驾车的是个练家子,看样子武功不弱,也不知能不能脱身。” 丁香吓了一跳,忙伸手要掀帘子去看。连翘忙止住她道:“他像是要把马车驾到偏僻地方去,车速还不算快。待会儿我趁他不备跟他缠斗,你护着郡主伺机跳车。” “跳……跳车?”丁香叫连翘几句话说得脸色发白。 若瑾却知道不是情急之下连翘不会这么说,定是外头那人她没把握能对付。为什么会有人来找麻烦?她今天这辆马车虽不起眼,却还带着忠勇伯府的标记,哪有不长眼的杂匪轻易敢下手。 可此刻没时间让她理出头绪来,见连翘一晃软剑就要攻出去,若瑾忙一把拉住她,紧张地问:“那你呢?” 连翘回头一笑道:“郡主不用管我,跳车时千万护住头脸。往人多的地方跑。” 连翘其实身手不错,不然月流风也不能把她派到若瑾身边。那独眼汉子也料不到几个娇滴滴的姑娘家里竟有个会功夫的,仓促之下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是这人却像有横练功夫在身,且膂力过人,连翘一连刺中他几剑,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连翘毕竟是女子,走的奇巧路子,马车前能有多大地方,根本腾挪不开。一个躲闪不及就叫鈎镰勾住了右臂,软剑顿时脱手,整条胳膊都叫鲜血浸得红透,右手已是废了。 连翘一咬牙,左手在怀里一摸,一把铁蒺藜兜头撒向那人。寻常暗器根本不在这人眼里,可这些铁蒺藜黑漆漆的毫无光华也不知染了什么毒药。这人不料连翘如此缠手,也只得向旁边闪开。 连翘却像早料到了,又是一团粉红色的烟雾等在那里。这颜色如此诡异,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人无奈只好纵身向上一跃,连翘看准时机合身朝他扑去,左手腕一翻又一把匕首直刺胸腹。 两人顿时翻滚着一齐跌下马车。百忙之中连翘还不忘大喊一声:“还不快走!” 眼看连翘根本不是那独眼汉子的对手,只仗着花样百出缠得一时。加上打斗许久,缰绳松散散落在一旁,马也渐渐有些失控。若瑾心一横,转头对丁香说:“跟着我跳。” 说完,看准道边草地,闭上眼就跳了出去。 第八十八章 逃命 草地比想象中还要硬些。若瑾跳车的姿势显然并不科学,落地时重心不稳,肩膀重重撞了一下,震得脑袋也一阵发晕。 勉强坐起身,若瑾晃晃头,再活动活动手脚,万幸并无大碍。可丁香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她紧跟着若瑾跳下来,就伏在若瑾身边,此刻还没能抬起头来。 若瑾忙伸手扶她,丁香脸色惨白,却露出怀里紧紧抱着的木匣子,挣扎着说:“郡主,药箱。”一瞬间若瑾又气又心疼:“傻丫头,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 丁香是被那木箱子的硬角狠狠硌了一下,疼得几乎说不出话,还固执地摇头:“郡主说……过,这些都是宝……贝……” “嗐,什么宝贝也没有你要紧!能走么,咱们得快点儿!”若瑾忙要搀她起身,丁香咬着嘴唇站起来却又一个踉跄,把若瑾也带得差点儿跌在地上。 “郡主,我的脚……”丁香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走不了了……”若瑾只好又扶她坐下来,挽起裤脚看时,脚踝又红又肿。伸手摸摸,其实并没骨折,只是扭到了。若有时间,不过一副药加上简单的推拿就能完好如初。可眼下这情况哪容得她们慢慢理会,这就是要命! “郡主,您快走吧,别管奴婢了。”丁香看若瑾还在皱着眉头摸她的脚踝,着急地直推她。若瑾抿着嘴,实在是束手无策。 扭头看看,连翘和那独眼汉子还在不远处翻滚缠斗。没了马车的束缚,连翘似乎还能施展得开些。暗器毒药小手段层出不穷,只是右手软软垂着,还在不断流血,虽然拖住了那人,也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情知留在这里给丁香治伤绝无可能,两人一道也根本逃不远,若瑾扶着丁香又往路边挪了挪,把她安置在一丛蓬草后头,叮嘱道:“不管有什么事,千万别出来。我脱了身必定回来寻你。” 丁香含着泪点头道:“郡主放心,快走吧。” 此时若瑾已想得很清楚,敌人十有八九就是冲着她来的。丁香一个小丫头,独自躲起来比跟着她怕还安全些。便冲丁香安慰地笑笑,提起裙子转身就跑。 连翘交待要往人多的地方跑,可是若瑾哪出过门。这里又是荒郊野岭,她根本辨不清方向,只知道离敌人越远越好,低着头只顾往前奔。 果然那人见若瑾逃走就要抛下连翘来追她,可连翘怎肯轻易放他走脱,越发缠得紧了。这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激得那汉子怒喝连连,下手又狠又辣,转瞬间就在连翘身上添了七八道伤口却始终摆脱不了她。 听着身后的呼喝声,若瑾不用回头也知道连翘是在用命给她换来生机。快跑,再快些,再快些,不能让身边的人白白为她做出这样的牺牲。 若瑾抹了一把泪水,咬着牙拼命往前跑。可是这具身子太弱了,只几息之间就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样下去不行,她就是豁出命去也逃不出两里地,不等找到什么人求救就先被敌人追上了。瞥见右手边不远是个树林,若瑾想也没想就往那里跑去。 时值深冬,树上的叶子都落在了脚底下,干干脆脆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谁点着了鞭炮的捻子下一刻就要爆炸,让若瑾更加的紧张。 不时有凸出地面的树根,断裂的树枝和小石块儿绊得若瑾几步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树林深处跑。斗篷早就甩掉了,直垂到脚面的华美长裙此刻就是最碍事的累赘。若瑾也想学电视里的女主角“刺啦”一声就把它撕成短裙,可这织锦缂丝的料子竟结实得很,撕了几次也没能成事。绣花软鞋也只适合在花园里闲庭信步,根本起不了任何防护作用,跑在林间硌得若瑾脚下生疼。 若瑾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这么狼狈过,可是为了逃命她都能忍。身体的疲累已到极限,脑子却更加清晰起来。下山以来这段日子的经历仿佛画面回放一般一帧帧在她脑海里闪过,姚夫人毫不掩饰的恨意,太夫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林嬷嬷的言辞闪烁,荣庆公主的青眼有加,晋王妃的惊讶诧异,官家的审视封赏,这莫名其妙的郡主身份还有今天的追杀。 所有这些串在一起让她若隐若现有了答案,她的身世!她的身世到底关着怎样的秘密,有人想她死,可她要活着,她还要弄清楚这一切。 眼前的景物已渐渐模糊起来,心跳的声音擂鼓一般响彻耳间,她不能这样晕过去。若瑾倚住一棵树,摸摸腰间,随身的荷包还不曾失落,抖着手掏出一粒药丸塞进嘴里。喘了两口气,觉得略好些,若瑾站直身子,扶着树继续往前走。 她不知道这树林的尽头是什么,也许是连着落霞山道,那她就有机会碰上去栊翠庵的香客。运气再好一点,能让她有时间直逃到栊翠庵去,或者出了林子就有人家居住就更好了。那独眼杀手蒙着面,又专挑偏僻地方,想来还是有所顾忌。 可老天爷这一次并没有眷顾若瑾,这片林子并不太大,出现在她眼前的不但没有人家,便连路也没有,这居然是个断崖! 原来这已是落霞山上么?落霞山竟然这么高,还有这样的断崖,她以前从不知道。若瑾只觉得一阵气馁,逃了半天居然是死路!小心翼翼地靠近崖边往下看,不说深不见底,可以她的身手真掉下去也万无生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究竟要怎么办才好?掉转头重新选路逃跑,说不定迎头就碰上那杀手,若瑾左右看看,崖边半截枯树,旁边是块大石头,也许勉强能够藏身。 石头并枯树都挨着崖边,只有一尺来宽的地方给若瑾容身。若瑾紧紧贴住石头蹲下来,背后就是深渊,稍侧一侧身说不定就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知道连翘怎么样了,看见自己逃走,她能不能顺利脱身?千万不要跟那人死磕到底丢了性命。希望那独眼人顺着路追过去,莫要进这片林子。希望有救兵及时出现,能救她们脱险。若瑾胡乱祈祷着,在心里默默念着佛。 忽然,她听见脚踩落叶的响声,有人进来了! 那脚步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上。若瑾不敢伸头看来人是谁,连呼吸都屏住了。“千万不要过来,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她心底狂喊,只望这人能转身走掉。 可是事与愿违,脚步声越发近了,仿佛就停在她身前。 第八十九章 坠崖 “郡主可真会找地方,胆子倒大。”只听来人那嗓子好像被砂纸打磨过,声音说不出的粗粝难听,却还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躲是躲不过去了,若瑾只好扶着石头慢慢站起身来,却见那人并不像他的声音听起来那般从容。蒙面巾已不见了,露出的脸比蒙起来还吓人些——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那只瞎了的右眼直延伸到左边耳下,半边脸拧歪出极凶残的面相,看一眼就叫人浑身起栗儿。只是此刻他身上的粗布棉袍已经破烂不堪,剑伤刀口少说也有一二十道,大片大片的血迹浸得几乎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 可他毕竟好端端站在这里,那连翘呢?这些血有多少是连翘身上的?若瑾心里一紧,忙开口问道:“连翘怎么样了?” “那个小丫头片子?花拳绣腿,倒有股子狠劲儿。”独眼汉子嘿嘿一笑,“可惜了。” 可惜了?难道……?若瑾的眼泪夺眶而出,身子不禁晃了一晃。 “郡主可小心些,要是掉下去,老王可不好交差。”见若瑾伸手攀住那半截枯树,身子在崖边晃晃荡荡摇摇欲坠,独眼汉子咧嘴笑道。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若瑾抹一把眼泪定定神,要逃得性命才能给连翘报仇。“你要抓我去哪里?”若瑾试探着问道。 “抓你?不用这么麻烦,上头交代了,只要郡主这颗漂亮的小脑袋。”独眼汉子说得极认真,“郡主千万小心,这断命崖掉下去不好找不说,肯定摔得稀烂,可怎么把头带回去呢?”他还真的一副苦恼的样子。 若瑾叫他形容得又害怕又恶心,她也不想掉下去。摔下山崖得遇奇人习得绝世神功什么的她已不敢奢望,这是主角开挂才有的光环。她是主角还是炮灰,不能拿命去赌。 也不问这人口中的“上头”是谁,想来他也不会说,若瑾直接道:“阁下知道我是官家钦封的寿昌郡主,是上了玉碟金册的。无缘无故丢了性命无论忠勇伯府、荣庆公主还是官家都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你家主子也许还无碍,阁下就不怕露出蛛丝马迹被推出去顶缸?” 见那人不答,若瑾继续道:“我知阁下必是奉命才追杀我至此,可你我本来无冤无仇,何必一定要取我性命?我有钱,只要阁下开口,我必定出个满意的价钱来赎我自己这条命。以阁下身手,拿了钱远走高飞,到哪里不是逍遥自在,不好过受人指使一辈子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换个人也许真会心动,可这独眼汉子王铮当日乃是出了名的草寇,自几年前叫董成武救过一命就死心塌地跟了他。董成武辗转升迁一直带他在身边,早替他重新编了履历收做亲卫专替自己做些阴私之事。如今王铮身上已有九品的功名,也是赤字营兰翎长,一门心思要跟着董成武博得个封妻荫子,若瑾这番话哪听得进去。 “银子虽好,老王却不稀罕。郡主莫要费口舌,快些过来叫我割了脑袋。放心,老王手上活儿漂亮得很,一定割得干脆利落齐齐整整,不叫你多受罪。”王铮只答道。 这人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这可怎么好?若瑾一边慢慢转着心思,一边道:“阁下不再考虑考虑?只要开出个价儿来,我一定想办法凑出来。十万两?二十万两?” 王铮早已不耐烦道:“快些过来,惹得老子性发只怕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要多吃点苦头!”只不敢伸手强拉,怕万一若瑾挣扎撕扯间掉下断崖不好收拾。 这般僵持终究不是了局,就算拖得一时半刻也没甚用处。若瑾心思转得飞快,随身的荷包没丢,里面还有迷药毒针。可她这些防身之物从来没起过作用,在月流风还有那个胡戟面前简直如儿戏一般,不知眼前这个独眼汉子身手如何? 只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若瑾遂紧紧抱住那半截枯树,借着树干遮挡悄悄抽出毒针夹在指间,口里假意问道:“你……你若定要杀我,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等我死……死了,再割……再割……”说着已快要哭出来。 这倒用不着多少演技,她是真的紧张害怕已极。王铮笑道:“放心,定叫郡主如愿!” 若瑾颤颤巍巍往旁边迈了一步,又收回脚,哭道:“我……我腿软……走不过去……” 王铮皱眉道:“小丫头就是麻烦!”说着自往前走了两步绕到枯树前伸手去拉若瑾。 看着这人的手离她越来越近,若瑾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强自镇定着也伸出一只手,夹着毒针的那一只。另一手兀自紧抱住枯树不敢松开。 若瑾苍白的脸色,颊边的泪珠还有发抖的身子无不显示她此刻的软弱绝望,王铮当真对她没有半点防备,丝毫没起疑心。 两只手甫一接触,不用若瑾使力,王铮自己急着要拉她过来手上一拽,那毒针正正在他掌心扎了一下。 成了! 若瑾这毒针迷药极烈,只要刺破皮肉便即见效。王铮手里微微一痛就知道不对,仅剩的一只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又惊又怒道:“你敢!” 若瑾抿着嘴只管用力把自己的手往回抽。那迷药果然发作的快,王铮只喊出这一声就觉得天旋地转。 若瑾的毒针总算有一回能派上用场,可她没算到自己人小力弱,这汉子昏厥之前竟还紧紧拽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这崖边位置实在太险,若瑾使劲往回一带,把王铮高大的身子也带了过来。 他此时双眼紧闭意识全无,可往前扑的势头太猛直接就扑出了断崖边。若瑾大骇,慌乱中急忙甩手。 只听“喀啦”一声,这枯树上的树皮竟被若瑾生生抠下来一块。骤然没了着手之处,若瑾紧跟着王铮一同朝崖边坠去。 “完了!”电光火石之间若瑾心里满是绝望,好容易除了这杀手,难道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敌人葬身崖底?! 第九十章 摔落 顷刻之间,若瑾的身子就直坠下去三尺有余,她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可陡峭的崖壁上没有任何可以借力之处。难道老天爷把她送来这个世间就是为了让她这么毫无意义地走一遭,再横死山崖?不,她不甘心! “救命!”若瑾用尽力气喊出心底的呼声。 仿佛是佛祖菩萨听到了若瑾的呼救,一个人猛然从崖边扑了出来,逆着光的身影在若瑾眼中看来宛如天神一般。他下坠的速度比若瑾更快,伸臂一捞就牢牢箍住了她的腰身,接着在王铮身上重重一跺。 若瑾一直没能摆脱的王铮应声被踹了下去,借着这一踩之力,扑下来这人一手抱着若瑾陡然又往上窜了一窜。一手堪堪够到崖边,扒住一块突出的石头勉强固定住身形。若瑾挂在他身上,此时才顾得上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位踩着七彩祥云前来搭救她的原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胡戟。 胡戟并没注意到若瑾的眼神,他的伤还没完全好,方才一扑一拽肋下生疼,右手就有些使不上力,不能像以前一样一跃上去。不过他也并不太担心,他的属下就在附近,怀里的小姑娘又轻飘飘的不费他太多力气,应该足以支撑到吴钩他们过来援救。 这些话胡戟并没说出口来,若瑾见他悬在崖边再没动作不禁怯生生地问:“胡将军,咱们……不上去?”还是根本上不去?方才看他那样威猛,怎么救人救了一半就没动静了,呃,该不会是帅不过三秒? 若瑾怀疑的眼神儿让胡戟的面颊抽了抽,活了这么大头一次敢有人拿这样的眼神看他,习惯性地一皱眉头,顿时周遭空气冷了下来。 若瑾在他怀里忍不住瑟缩了下,自己是不是态度不够端正。毕竟若不是为了救自己,这位胡将军也不会弄到这样不上不下尴尬的境地。“嗯……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瞥见胡戟脸色更黑,若瑾慌忙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谢谢你救我。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摔下去了,现在起码还有希望……” 胡戟的脸沉得已能够滴出水来,决心不跟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 “那个,你不介意的话,我再喊几声‘救命’?也许会有人听见……”老这么挂在这儿也不是事儿,若瑾悬空被胡戟抱在怀里没着没落的一直高高提着心,生怕他坚持不住两人一齐再落下去。 胡戟依然没有说话,若瑾认定他是爱面子不肯出声求救,那就自己来!若瑾深吸口气,“救……” “爷?”若瑾一个“命”字还没出口,上头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吴钩从崖边探出半身,看见胡戟的样子大吃一惊:“爷!您的伤!” 胡戟面无表情摇摇头道:“无碍。先把她救上去。” 吴钩不敢违拗他,趴在崖边只得先伸手来拉若瑾。若瑾一直被胡戟搂在胸前,此时吴钩伸长手臂还有些够不到她,胡戟忍住不适,努力把若瑾又往上送了送。 眼看吴钩手指将将抓住若瑾肩头,胡戟松口气慢慢放开搂住她的手臂,忽然异变陡生,一直抓着的石头毫无预兆地断裂开来,整个人往下一沉。 吴钩这一下吓得心胆俱裂,哪还顾得上若瑾,探手就来抓胡戟。 若瑾本来被吴钩提了起来,他骤然放手,若瑾掉得比胡戟还快些。老天爷,不带这么玩儿人的!若瑾尖叫一声,本能地又攀在了胡戟身上。 吴钩那一抓只抓到了胡戟的衣袖,若瑾又一坠,再结实的料子也吃不住两人下落之势,“刺啦”一声袖子裂了开来。 这断命崖陡得刀削一般,崖壁上再无任何可借力之处。吴钩眼睁睁地看着胡戟直直掉了下去,吓得心跳都停了。行军打仗冲锋陷阵他是一把好手,要说轻功,他还比不上自家主子。 不过片刻,两人就坠下了半山。若瑾只听见耳边“呼呼”风声,根本不敢睁眼去看,只紧紧抱住胡戟不撒手。胡戟却没慌,搂住若瑾,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噌”得往山壁间一扎。 就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两人下落的势头阻了一阻。胡戟本来有伤,这一下虎口震裂匕首险些脱手。咬牙忍住伤痛,胡戟强行运起功力攥紧匕首,“仓啷啷啷”一路朝崖底落去。 这匕首原本削铁如泥,可纵然是神兵也经不起这样摩擦,终于“啪”地一声齐柄而断。好在此时离崖底已不算太高。胡戟弃了断匕,把若瑾往身上一翻,两只手臂牢牢护住。 刚刚调整好姿势,两人就重重落在了地上。胡戟背部着地,被震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若瑾一头一脸,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若瑾虽有胡戟垫底,那么高摔下来也着实吃不消,头一歪也闭过气去。 不知过了多久,却是若瑾先醒过来。她慢慢张开眼睛,一时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胡戟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两只手还拢在她身上。 啊,她是被这人救了。胡戟脸上襟前满是血迹,若瑾不等起身,慌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还有气,人没死。若瑾慢慢扳开他的手臂,从他身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痛。勉力坐在胡戟身边,若瑾伸手去替他把脉。果然上次月流风那一刀给他留了暗伤,大概自己给他止血之后这人并没再去医治,全凭他的体质硬挺过来的。这次坠崖脏腑再受震动以至心脉也受损。 好在方才他临危不乱用匕首做了缓冲,虽然受伤倒无性命之忧。若瑾松口气,她荷包里七紫丹是必备的,忙掏出两粒塞进胡戟嘴里。昏迷之中,胡戟也还知道吞咽。 一天之内在鬼门关转了几遭,眼下总算性命无碍,若瑾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先前那个杀手摔落的地方离他们不远,就像他自己说得一样“摔得稀烂”,显然死的不能再死了。 若瑾嫌恶地转过脸,抬头往上看看,这悬崖越发显得又高又险,除非有黄蓉郭靖的金雕,否则休想原路上去。 也许这崖底能另有路途出去?只是若瑾此刻手软脚软,胡戟有伤在身,恐怕一时半刻也没精力去探路。好在他有个属下在上头,应该会想办法来救他们吧。 连翘是不是真的遭了那独眼汉子的毒手?丁香呢?若瑾正想着,听见一声闷哼,胡戟皱皱眉头也睁开了眼睛。 第九十一章 崖底 “你醒了?”若瑾欣喜道,“觉得怎么样?” 感觉自然不怎么样,下落的冲击力几乎全是他自己扛下来,新伤加旧伤让胡戟稍稍一动就疼痛难当。但即使如此,情况却比他原先预计的要好得多。慢慢调息几下,胡戟咬牙要坐起身来,若瑾忙伸手扶他坐稳。 尝试着让真气在全身运转一周,脏腑受伤在所难免,可短短时刻明显已有些恢复的征兆。察觉到嘴里还留有异香,必是这小姑娘给自己服了什么奇药。想到怀里还留着的她的银针,胡戟不禁转头看了一眼若瑾。 上次见面贸然出手劫持这姑娘,仓促之中只是为了躲开追踪不想暴露行藏,结果还反被她出手施救。她的机敏、果断和高明的医术给他印象极深,却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看过她。 若瑾也正地望着他,极秀美的面庞上还沾着不少血渍。胡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血,映着她晨星般闪亮的眸子却有种别样的美感。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感激让他莫名其妙觉得脸有些发烫,忙干咳一声别转了脸。 这一咳却引动了伤处,假咳变了真咳,胸中隐隐作痛烦恶欲呕。若瑾忙替他抚胸拍背,殷勤备至。胡戟这下更加不自在,不由得皱了眉头。若瑾却误会了,想起刚才八爪鱼一样紧紧扒住这位胡将军,危急时分人家还全力护住她——救人救得自己一并深涉险境,此刻对她不喜也是情理之中。 若瑾想到此处,赶紧站起身对胡戟盈盈下拜道:“将军舍命相救,若瑾没齿难忘,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报答将军。”胡戟只淡淡道:“见死不救岂是丈夫所为,非为报偿。”若瑾忙道:“将军高义,若瑾铭感五内。为救若瑾才使得将军受伤,如今还困在这里,若瑾实在……” 胡戟便道:“不必忧心,此处并非绝境。”若瑾惊喜道:“将军知道如何出去?”胡戟点点头,复又迟疑道:“只是胡某有伤在身,恐怕还得稍待片刻。”若瑾听他如此说,嫣然笑道:“能出去就好,多等些时也无妨。何况将军的伤若瑾也许能帮得上忙。” 胡戟被她笑得眼前一花,忙低下头,听见若瑾已跪坐在自己身边道:“先前给将军服的那丹药,若辅以针灸之术药效更好。”一只雪白的小手伸到他眼前,柔嫩的掌心里是一颗豌豆大小的药丸子。胡戟不敢多看,小心拈起那药放进嘴里。 他那边把药咽下,若瑾却尴尬了。她的药箱还在丁香那里,荷包里除了救急的药就只有迷药毒针,方才用来刺那杀手,也不知还在不在他手里。就是在,若瑾也不愿去扒拉那尸体。 胡戟听她说针灸,却迟迟没见动静,诧异地抬头看了若瑾一眼。就见若瑾窘得脸色发红,细声道:“我……我没针了……”胡戟不禁失笑,脱口道:“我有。” 惊讶地望着胡戟自怀里取出银针,若瑾眨眨眼睛,这不是自己的吗? 胡戟刚才话一出口就已后悔,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上次胡某见这针上药性……罕见,事后曾找人验过,只不曾看出究竟是什么药。”这分明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何曾找人验过。只是他表情严肃,若瑾倒也信以为真,伸手接过这枚银针微笑道:“这迷药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只是性子更烈发作更快,其中是加了一味苦檀果。” 若瑾把针放在鼻间一嗅,随即从荷包拿出个拇指大的小瓶儿来,对胡戟解释道:“我这迷药定要特制的解药才能解。”说着,从瓶子里小心倒出一滴清亮亮的水,顺着针抦缓缓滑至针尖,“嗒”的一声落在地上。“好了,”若瑾抬头笑道:“请将军把右手给我。” 恰此时一阵凉风吹过,若瑾微微一缩肩。她身子原弱,自幼最是怕冷,出门向来是手炉斗篷俱全。奔波半日这些东西早丢了干净,之前忙着逃命跑得浑身汗透,这会儿一口气松下来内衣冰凉凉地裹在身上,从里到外冻得透心凉。 胡戟穿得也不多,见若瑾冻得嘴唇发乌,毫不犹豫便把外头罩着的石青银鼠褡护脱了递给若瑾。若瑾一愣,见胡戟只剩一件夹棉袍子忙推辞道:“将军不必客气,我还耐得住。”话没说完却小小打了个喷嚏。 胡戟见她一张小脸儿冷得白中泛青,抖手就把衣服罩在她身上,只说了一句:“胡某习武之人向不畏寒。”褡护上仿佛还带着胡戟淡淡的体温,披在身上果然暖和不少,这位将军虽然扑克脸话不多,心地却着实好。若瑾一时回过颜色来,不禁抬头对他甜甜一笑。 对着这样的如花笑靥,胡戟如何还能板得住脸,不由得也微微勾了勾嘴角。 月流风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破了“马贼”的埋伏却惊悉另有人去追杀若瑾,那贼人功夫不济只嘴硬得很,宁死不肯指明方向。月流风慌忙回头再去寻时却走岔了道,直到发现连翘的求救信号才找了来,看见的却是破碎的马车和奄奄一息的连翘。循着痕迹追入树林,发觉有人从断崖上坠落吓得几乎三魂不见了七魄。也顾不得再从山路绕到崖底,纵身就跃了下来。眼见若瑾无事,偎在胡戟身旁一脸甜笑,他安心之余却觉得刺眼得很。 月流风轻功虽佳,一路从崖上纵跃而下动静却不小。胡戟早看清是他,却不知是敌是友,忙伸手将若瑾护在身后,开口道:“原来是月门主,不知到此有何贵干?” 月流风看他如此紧张,微微一哂却没接他的话,只朝若瑾笑道:“瑾妹妹可还好么?” “月流风!”若瑾知他武功奇高,此时见了真是喜出望外,从胡戟身后闪出来奔到他身边,急急问道:“连翘呢?你见到她了么?她怎么样?” 月流风低头看看被若瑾紧紧牵住的袖子,又瞥见胡戟脸上色变,心情忽然又好了不少。收手揽住若瑾,温声答了一句:“她伤势重得很,只怕只有你才能救她。”说完又对胡戟朗声笑道:“多谢胡将军照顾瑾妹妹,救命之恩流风他日必定相报。” 第九十二章 意外 看着月流风无比自然地揽着若瑾的肩头,还貌似嫌弃地轻轻捻一捻她身上披的那件褡护,胡戟额头的青筋难以克制地蹦了蹦。 月流风虽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棍,在江湖上声名也不甚佳,行事全不分是非善恶,仅凭一己喜好。此次进京已几次同他相遇,倒像是在为他人办事,难道堂堂千仞门门主还要受命于人? 眼前这位若瑾姑娘除了医术高得让人匪夷所思,其他地方怎么看都是个养在深闺的千金闺秀,怎么会同月流风这等人如此熟稔?况且这姓月的的一来,话里话外简直是在宣示他对若瑾的所有权。胡戟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倒不知月门主倒有如此古道热肠!” 若瑾又不傻,哪里察觉不出这两个男人看起来都面带微笑,实际上却是剑拔弩张。上次在太平兴国寺他们就打了一架,也不知到底有什么过节。那日就是胡戟落了下风,身上至今还留了暗伤未愈,今天又为救自己受了重伤,万一两人一言不合又开打,那这个现成亏他就吃定了。 再说,月流风也表现得太亲密了些,他又不是她什么人,做什么这恩情要他来替她报?若瑾不自在地挣开月流风的手臂,岔开话题问道:“你说连翘她还活着?那丁香呢?你有没有见到?” 月流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又替若瑾把那褡护紧了紧,答道:“瑾妹妹放心,丁香无事。至于连翘,失血过多又脱了力,我已叫人先替她止血。只是她胸腹间中了一钩颇深,若不及时救治,只怕撑不了太久。” 若瑾闻言太急,忙道:“那你快带我去,也许还能救她!……你可能带我离开此处?”月流风微笑道:“瑾妹妹莫慌,流风既然下得来,自然就上得去。”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若瑾急急道。月流风一点头,伸手揽住她的腰肢转身就要提气上纵。若瑾忽然意识到不对,忙止住他:“等等!还有胡将军呢!” 月流风停住身形,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盘膝坐在地上的胡戟,似笑非笑地眯了眼道:“这山崖说高不算太高,说低也着实不算低。瑾妹妹你身如轻柳自然无碍,可要流风再带上这位胡将军……” 月流风对他的敌意根本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胡戟也压根不愿承他这份情,不等月流风说完就开口道:“不劳月门主大驾,若瑾姑娘也不必担心。胡某自有属下在附近,想来此时也快到了。救人要紧,若瑾姑娘请便。” 毕竟挂心着连翘的伤势,若瑾只犹豫了一瞬就下定决心,遂趋前两步把荷包解下来递给胡戟,歉意道:“救命之恩,若瑾没齿不忘。这里面还有几粒丹药,将军每隔六个时辰服两粒,于伤势大有益处。稍后若瑾必亲自登门助将军疗伤。” 看着那个绣着木槿花的荷包被胡戟毫不客气地纳入怀中,月流风挑起眉梢刚要说什么时,忽然脸色一变:“来得好快。” 若瑾还茫然不知所以,胡戟也听见了什么。此处是险地而非绝地,从西北角转过去便有一条蜿蜒小路盘山而上,直通到山顶栊翠庵。 侠以武犯禁,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武林人士身涉朝堂之争乃是大忌。月流风为替师父报恩为晋王办事是事实,他再是不羁也不肯轻易叫人知道。何况今天的追杀是晋王在背后一手策划,他亲手破坏来救若瑾,传回去总有些麻烦。他自恃武功凛然不惧,只怕对若瑾会有妨碍。因此月流风不愿在此时与外人朝相——胡戟倒罢了,他是北定王府的人又与晋王不对付——其他人还是避开的好。 想到此处,月流风只在若瑾耳边说了句:“有人来了。流风先行一步,连翘和丁香我着人先安置在张家别院,瑾妹妹尽快赶来。”没等若瑾反应过来,他倏忽之间已经不见踪影。 若瑾尴尬地望望胡戟:“……胡将军,不然我现在先替您施针?”胡戟面无表情答道:“不必急于一时,胡某的侍卫恐怕快到了。”看若瑾无言点头,裹紧外衣不停地打量周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胡戟忍不住问道:“连翘是谁?” 若瑾知道连翘命在旦夕,心里焦灼万分。听胡戟问起,眼圈儿都禁不住红了:“连翘同丁香都是我的贴身丫头。连翘会点功夫,方才为救我跟那个独眼恶棍拼了命。若不是她,我等不到将军救我,当时就死在那马车上了。——将军的侍卫怎么还没到?” “那月流风又同你是什么关系?”这句话在胡戟舌尖打了几个转,终究没有吐出来。他又不是她什么人,有什么立场来问这个。 恰此时,从山崖西北转角处转出几个人来,走在当先的正是胡戟的侍卫吴钩与唐刀。吴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山道上下来,脸色白得像刀刮过的骨头没半点血色。 一眼看见自家主子正盘膝坐在当地,堂堂七尺高的汉子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我的爷!”胡戟皱眉嫌弃地看着他道:“本……本将军不是没事么?把你的眼泪鼻涕擦干净再说话!” 唐刀也没好到哪里去,总算还记得后头还跟着别人,忙侧身让那人下来,口中道:“王爷小心。——将军,福平郡王亲自来了。” 胡戟同若瑾都吃了一惊,来人面如冠玉目如点漆锦衣皮裘一副龙子凤孙派头,居然真是福平郡王赵昳。他人还没走过来,已开口笑道:“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郡主同胡将军都安然无恙。” 郡主?胡戟却是此时才知晓若瑾的身份。这阵子寿昌郡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是知道的,可他全副心思都在郭子通这条线上。前些时郭家幼孙慧真和尚莫名横死,叫他措手不及。好容易又探得当日起兵造反坐实先太子谋逆的武将段志章有个通房丫头在抄家灭族之前就出了府,流落在落霞山一带,因此今天才会在这里出现恰好救了若瑾。 原来眼前这姑娘就是近来赫赫有名的寿昌郡主,胡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