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千云观弟子千倾栩,道号云珩子,此女天资聪敏资历不凡,却不务正道偏入妖道,偷学观中禁术,残害生灵无数。” 千云观掌门袖手而立,身处道场中央,正威严而沉重地宣步着孽徒的罪行,沧桑的眉宇间透着股淡淡的疲惫。 本是夜深人静之时,此刻千云观道场上却交杂着细碎的窃窃私语。 道场中央一人被死死地绑在木桩上,铁链深深勒进皮肉,周围堆满了一地薪柴。四周皆是门派子弟,身着雪白的道袍,眼神都或惊或疑地看着这个人。 此人同样身着白色道袍,却被浑身的血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气息近无地垂着头,血水顺着发梢滴落下去。 一个匆匆而来的小道士站在人群外围,他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心中又怕又惊,微张着嘴问:“这,这是谁啊?” “这是云珩子师姐,就是大长老的小弟子,千倾栩。”一个年轻的道姑回答他。 小道士大惊,双眼大睁道:“什么,这是倾栩师姐?怎么,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矮道士听了冷哼一声:“是啊,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云珩子道长,天纵奇才少年骄子,年仅十七就道号远扬天下。从前不是总仗着修为高就自命不凡对我们不理不睬吗,现在还不是成了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小道士愤愤地对他道:“倾栩师姐才没有自命不凡呢,她好得很!” 矮道士歪着嘴讽道:“好得很,是好得很。先前她风光得意,自然是好得很。如今犯了事,掌门还不是把她关起来打了整整一个月,现下放出来直接处死,哼,她还好得很吗?” 小道士说不过他,气鼓鼓地偏过头,随即焦急地问那道姑:“这位师姐,倾栩师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为何掌门要取她性命?师姐怎么可能会犯错呢,不可能啊。” 那道姑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还小,不知此事深浅。这回是掌门执意而为,定要她死。也怪她锋芒毕露又不懂圆滑,惹了许多长老弟子们嫉妒,此番便......唉,终归是人站得太高,摔下来便粉身碎骨。” 小道士虽不知事,却也知道这次倾栩难逃一死,顿时红了眼,拼命想要推开人群走到前面,却是人小力薄走不过去,只得带着哭腔地喊:“倾栩师姐......” 那绑在木桩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人群中静了一瞬,又开始窃窃私语。 掌门看了那人一眼,见她再无反应,便继续道:“此女屡犯门规,仍不思悔改,现将其处以火刑,挫骨扬灰,以慰惨死其手的无辜性命。” 人群中又是一静。 就见木桩上那人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溃散地四下一扫,似乎想找寻什么。黑暗中有一点星子一般璀璨的晶莹缀在她乱发中,微微闪烁。然而她早已是体力不支视线模糊,只挣扎了一下就又垂下了头。 夜真黑啊。 唯有火焰亮得鲜艳,灼疼了众人的眼。 一个门生举着火把,慢慢靠近那个人。 “行刑!” 倾栩猛地惊醒,气喘如一条濒死的鱼。 这不是梦。 这是一个时辰前她刚刚经历过的事。 想起这事,倾栩愣了半天,缓了口气慢慢坐起来,面色沉痛,正要长叹一声,忽然一阵冷风直直灌进脖子,激得她硬生生把到嘴边的“唉”哆嗦成了“唉哟哟哟”。 不由地四下打量,发现自己竟在一个昏暗的破庙里,没瓦的房顶透着浅浅的月光,四面的墙破了三面,剩的那一面上还没安门板,空留着一个空空的门框透着外面黑洞洞的夜。倾栩捂紧了自己糊满血的破道袍,开始迷茫地思索。 明明在火中已经烧晕了,按理说再烧一会儿就该去奈何桥报到了,怎么一觉醒来却在一个破庙里? 倾栩迷惑了一会儿就不迷惑了,因为被几声“咕噜噜”的响声活活打断了。 原来是她法术尽损,辟谷之术也不起作用了。 腹中传来阵阵绞痛,倾栩放弃了之前的思考,开始考虑要不要爬出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时,突然远远的传来脚步声。倾栩顿时警惕起来。 声音是从黑洞洞的外面传来的。有人来了。 难道是千云观的人找来了? 倾栩环顾四周,皆是破砖残瓦和发了霉的稻草,还有便是残破的石像,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 倾栩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到石像后面,斜靠着石头,屏着呼吸专注听外面的动静。 一个人走了进来,脚步异常轻快,应是轻功十分了得。这人走到破庙中间便停下了,砰砰碰碰的把什么放到了地上,顿了顿,道:“伤成这样,竟然还能跑?” 声音低而轻,似乎含着点笑意。 倾栩从没听过这声音,只盼着他赶快走掉,千万别留在这仔细检查。 无意间倾栩的目光扫过脚边,目光一凛,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一个人躺在她身旁,头在她脚边,月光下正阴森森地笑着看着她。 倾栩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掌劈了过去,手接触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剧痛无比,她无声地张着嘴大叫,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谁他妈把这石像摆这里的! 庙里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朝这边走了几步,出声道:“谁?” 倾栩艰难地颤着手抬起来,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叫:“喵——” 那人停了脚步,笑道:“这种地方,居然会有猫愿意来。” 倾栩静了一会儿,听他还没走,便打算再学一声猫叫,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转头一看,一大群似曾相识的老鼠正越过稻草和碎砖欢快地向她跑来。 倾栩顿时脸色大变,后退几步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正硬着头皮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猛地被一只手从背后环住腰,把她半搂半抱地从石像后面拖了出来。 这人漫不经心道:“哇,好大的一只猫啊。” 倾栩:“......” 倾栩定了定神,反手一拳砸向这人的下巴,此人很迅速地避开,然后小心地从背后牢牢抱住她,动作很温柔,一点也不粗鲁。 倾栩愣了一下,道:“放开。” 此人没动。 倾栩挣了两下,又道:“放开!!” 此人道:“你确定?” 倾栩道:“不然呢。” 这人就一下子放开了她,还后退了一步。 倾栩:“......??” 此人闲闲道:“老鼠。” 倾栩回头一看,惊恐地发现那群老鼠已经欢脱地跑到了她面前。 她赶紧后退两步,结果这群老鼠也跟着齐步向前两步。领头的大老鼠停在她面前,坐立着望着她,两只小爪搁在胸前,突然开口说人话:“道长,你好。” 后面一群老鼠们附和道:“你好。” 倾栩本来头皮都已经发麻了,闻言愣了愣,看了看大老鼠,似乎不太确信,蹲下来仔细瞅了半天,才顿悟道:“你......这回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大老鼠的声音仿佛七八岁的小男孩,稚声道:“原来道长是这么认为我的。真是叫我伤心。” 后面一群老鼠们齐声道:“好伤心。” 倾栩无语道:“明明是你们太过分吧?自从有回我的师弟把你们从小山村里捉了出来,你们为了报复就老是来找我的麻烦。那十件咬破的道袍就不说了,墙角补了四次的洞也不说了,上回我正在睡觉,结果突然床榻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身后的人噗嗤笑出声来。 倾栩无视他,继续道:“每回见你们都没什么好事,说吧,这回又是要做什么?” 大老鼠一本正经地摆摆小爪子道:“之前我们是正当报仇,现在报完了就都一笔勾销了。我们鼠族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此番前来,就是报恩的。” 后面一群老鼠们鞠躬道:“报答恩公。” 倾栩诧异道:“报什么恩?” 大老鼠道:“上个月千云观的两个道士来杀我们,最后关头是您阻止的他们吧?” 倾栩默了,没答。倒是身后那人出声道:“上个月?那你们这恩报得可真是早噢。” 大老鼠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小爪子挠了挠耳朵,又道:“昨日我在山脚下的茶馆偶遇到那两个道士,无意间听他们说‘云珩子虽然名扬天下,其实根本就不是个正经道士,上个月我们杀群鼠妖她都要千拦万阻!’我才知道上回原来是您救了我们......” “等等!”出声打断的是倾栩身后的那个人,他语气无比惊讶道,“原来你是云珩子?” 倾栩还未回答,大老鼠就不解地向他问:“喂,你救她时难道不知道她是云珩子吗?” 倾栩大惊:“什么?!他救的我?” 面对倾栩的震惊,那人什么话也没说,突然转身几步走开,昏暗中不知干什么去了。倾栩尚在震惊中,喃喃道:“原来他不是来捉我的?” 大老鼠道:“我听那两个道士说,您今晚就会被行火刑,本来我们是来救您的,结果正好看见那个人只手把您从火焰中抱出来,然后单手击退了四周的道士,逃到了这里。” 倾栩惊道:“然后呢?” 大老鼠道:“然后他把昏迷的您先放在这里后就出去了,可能是去找药膏和木柴什么的。” 这可和之前所想差别太大,倾栩呆了呆,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忽然黑暗中冒出一团炽热的火焰,亮得倾栩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隔了一会儿睁开眼时,那火把已经到了她面前。那炽热而明亮的火焰后面,是那个人的脸。 他的脸仿佛浑然天成的玉,如琢如磨,在火光下映得朦胧而柔和。眉若远山,像水墨勾勒,唇薄似水,嘴角微扬。神色间隐隐有轻扬之意,清雅而不失活泼。 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初春汩汩流淌的湖水,正倒映出倾栩的样子,专注又温柔。 倾栩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点脸红,移开眼神道:“先前不知是阁下相救,多有得罪。” 那人拿火把的手向后一扬,火把稳稳地落在身后的一堆木柴上,瞬间燃起一丛篝火。 倾栩看见那团火焰想起了之前的火刑,心中有点发颤,偏过头。那人却以为她害羞了,上前一步笑道:“怎么,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人么?” 倾栩诚垦道:“不是啊,比你好看的人我见过很多。” 那人:“......” 大老鼠突然小爪捂到嘴边:“咳。” 后面一群老鼠们捂嘴道:“咳咳咳。” 倾栩转过头,对老鼠们道:“今天多谢你们的好意啦,反正我现在也没事了,你们就不用多过忧心了。” 大老鼠看着她认真道:“道长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此番没帮到道长,以后若有事,道长只需报出我鼠王墨长逐的名字,所有的老鼠都会相助于您。往后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后面一群老鼠们抱拳道:“告辞!” 窸窸窣窣一阵,老鼠们飞快地不见了。 倾栩哭笑不得,摇摇头,回头看向那人,抱拳道:“多谢阁下此番相救,在下无以为报。” 那人道:“既然无以为报,那不如以身相许?” 倾栩顿了顿,笑道:“阁下都知道我是道士了,自然是开不得这玩笑了。” 那人勾着嘴角道:“道家不也有双修吗?在下名为言疏,言语的言,疏密的疏。江湖人士一枚,略通奇门异术,家中尚未娶妻,上无老下无小,正宜婚娶。” 倾栩笑意僵在嘴角。 言疏又凑近一步,故意道:“怎么,云珩子大人是看不上我的身份吗?” 倾栩摆手道:“不是不是......” 言疏“哦”了一声,道:“那就是看得上了?” 倾栩又摆手:“也不是也不是......” 言疏靠过去,把脸凑到她面前道:“那道长到底是嫁还是不嫁,我是娶还是不娶?” 倾栩自幼道观中清修长大,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惊得脸都白了,半天说不出话。 言疏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云珩子道长真是开不起玩笑,怎么吓成这样?莫当真莫当真。” 倾栩干笑两声:“是,是。” 二人围着火堆坐下,言疏递给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卷绷带和几个馒头,倾栩忙着吃和包扎伤,一时无话。 待倾栩包完伤吃完馒头,默了一会儿,想问他为何要救自己,言疏却抢先开口道:“道长为何要救那群鼠妖?你们道家,不是向来见妖便除吗?” 不知为何,隔着火光,倾栩却隐隐感觉到言疏说这话时的冷意。她斟酌了一下,缓缓道:“我从前也以为世间妖物生来便作恶。不过后来才知道,并不是。” 言疏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扬了扬:“云珩子道长果然是与寻常之人不同凡响。” 倾栩垂下眼眸,半晌才轻轻道:“世间再无云珩子了。” 火光噼里啪啦的烧着,不至夜半,已是死灰一片。 第二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第二天天刚亮,倾栩出了破庙,要去北方。 往后千云观是肯定容不下她了,她还得小心翼翼,千万别再遇上南方这边的道士,毕竟从前她“云珩子”的道号已经传遍南方大大小小的道观,许多道士还认得她这张脸。既然这里已无容身之处,她就只能离开南方,去北方另寻出路。 但倾栩不明白的是,言疏一直跟着她,而且跟得非常明显,似乎生怕她不发现他。 倾栩上山言疏就近近跟着走,倾栩在河边歇息他就跑过来取水喝,倾栩夜里在树杈上睡觉,他就在树下升堆火取暖,飘上来的黑烟差点呛死倾栩。 某天倾栩穿过树林的时候,言疏跟着她步过树林,落叶踩得沙沙作响他也毫不掩饰,极为嚣张。 倾栩终于忍不住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回头问他:“言公子,你一直跟着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点名的言公子丝毫没有被发现和被质问的尴尬,咧嘴一笑道:“想跟道长同路呀。在下不过是想与道长同行罢了,道长作什么如此防备我?”说到最后语气里居然夹了点委屈。 倾栩听了他的话竟也产生了一种错怪了他的错觉,不觉放缓了语气道:“毕竟不去一处。况且我习惯独行。还有,别叫我道长了。我以后都不是云珩子了。” “那要如何称呼你?”言疏赶紧追着问。 “云珩子只是道号,我的名字是千倾栩。” “那好,千姑娘,”言疏连忙从善如流,“难得寻个顺路之人,姑娘就当可怜我孤身一人吧,”言疏难得假正经一回,收了吊儿郎当的姿态,拱手认真道:“再者,若那些破道士又来追杀姑娘可怎么办?多一个我在,起码能护姑娘安全吧?” “多谢。不必。”倾栩微一拱手,扭头就走。 这可真是油盐不进。 言疏没了辙,只剩最后一招。他飞身而上,趁她不备突然握住她的手。 “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倾栩倒没推开他,只是皱着眉把手抽回来。 言疏却突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露出肆意而明亮的笑容:“哎,我说倾栩姑娘,我也去七雪镇,咱们还是同路吧?” 倾栩愣了愣,奇道:“你如何知道我要去七雪镇?我不曾跟你说过吧?” 言疏得意道:“我猜的呀。如何,同路否?” 猜的?这如何猜得?倾栩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言疏方才握了握她的手,便得知了她心中的念头? 可这怎么可能。 倾栩心想这人怕是要死缠烂打跟着她一路了,虽不知他为何非要同行,反正横竖自己也没什么可以让他有所图谋的东西,倒不如一路也罢,也算能有个人护着。 她早已习惯了独行,即使她从不爱独行。 倾栩道:“好吧。那便一路吧。” 言疏的嘴角一咧,小小的露出得逞的笑容。 相处的几日都还算和谐,倾栩本来是温静的性子,向来不多话,而言疏却恰恰是不说话就会死的性子,嘴巴就是不能停。他二人一个说,一个听,倒也算是相处甚佳。 某天倾栩在河边脱了道袍洗去血迹,顺便用手帕擦擦身。 倾栩半个身子泡在河水里,水面上只露出细细地锁骨和白皙的脖颈,乌黑的头发散开,湿润地缠绕在后背上,裸露出的半个肩头上还有带着血的伤。她侧过头,露出左耳上坠着的一颗泪滴状水晶耳坠,纤细的手拿着手帕去擦身上的血迹。 她用的是言疏的白手帕,用完后手帕上全是血,洗都洗不净。而道袍是特殊面料所制质量不错,一洗则净不留半分血迹,就是上面破了的地方还得用针脚缝补。 倾栩拿绷带缠了缠身子,勉强披着湿透的中衣,把外衣用树枝架起来,点了火堆去烤,然后蹲到河边去洗手帕。 言疏在树上一直用手蒙着眼,说是为了表示自己是正人君子不偷看女子洗澡。等到他没忍住悄悄从指缝往外看时,正好看到倾栩蹲在河边。 湿透的中衣根本挡不住什么,里面绷带没裹住的地方若隐若现。言疏脸一红,耳根子便跟着红了。目光移向那块血手帕,脸又渐渐白了。 倾栩在河边毫无知觉,自己暗自愁着:自己一身的修为法力已经在之前被掌门给全部废掉了,现在一身的伤没有药治也久久不见好,往后要是遇到什么人还真是毫无反抗之力。 言疏在树上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一恸。 这天天黑之时,二人赶到了一个小镇,夭与镇。 倾栩本想继续连夜赶路,言疏却懒懒道:“倾栩,不如我们在这个镇子呆几天再走吧,就当歇歇脚,成不成?”镇上一定有医馆有药,他想。 倾栩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是走累了想休息,便点了点头。 言疏顿时喜笑颜开:“哎呀倾栩,原来你表面上看着清冷,其实这么通情达理呀倾栩。” 倾栩嘴角微微抽搐。这人,先前还姑娘姑娘的喊,这才过了多久,就一口一个倾栩了。 二人正欲进镇,忽然听见有奇怪的声音隐隐传来,像是叩叩的敲门声,又像是闷闷的打墙声。 倾栩细听,声音似乎是从镇外荒山上树林里传来的。 言疏奇道:“这是个什么声儿啊?” 倾栩没答,略一思索后,抬步循声而去。 言疏惊了:“哎哎,喂,倾栩!你要干什么?慢着,你等等我呀。” 倾栩向他作了个“闭嘴”的手势,扯着他的袖子拉着他走进了荒山上的树林。言疏立即闭了嘴,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夜渐渐深了,月色很淡,四周漆黑。二人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走了一阵,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人急促敲打着小鼓而来。不知为何,声音越近倾栩神色微变,言疏瞧了她几眼,反应奇快地伸手揽过倾栩,躲到身旁一棵大树后面。 咚咚。 咚咚咚。 果然有人经过了。 倾栩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从树后探了小半个头出来看。 这一看,惊得她瞳孔骤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言疏一直很小心地躲着,一个不留神发现倾栩居然已经探出了身,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拽回来,拽的时候顺便也看了一眼,竟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 八个白衣少女,黑发红唇,合力抬着一个漆黑的棺材,面无表情地走着。 那“咚咚”的怪声不是她们的脚步声,而是棺材里发出来的,仿佛里面有人正绝望地踢打着棺盖,想要从中逃出! 这八个白衣少女仿若未闻,依旧向前不急不缓地走着。她们妖艳似血的唇瓣在月光下鲜红欲滴,漆黑的长发无风而动,白衣残破,摇摆间露出黑色的绣花鞋。 倾栩背靠着树,细细回忆刚刚看到的一幕,反应过来后忽觉毛骨悚然。 这八个少女,竟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这画面当真是诡异极了。 言疏和倾栩屏住呼吸,等这八人走过。一直到“咚咚”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言疏才长出一口气,道:“倾栩,你做什么非要跑过来啊,这下好了,撞了回活鬼。” 倾栩摇头道:“我以为是有人在求救,本想过来瞧瞧,谁知会撞上这样的场景。” “你怎么就会觉得这是在求救呢?”言疏觉得诧异,“这声音听着只会觉得诡异吧......” “不诡异。”倾栩淡淡道,“我小时候被师姐捉弄,有天晚上被她给关在后山的一个空棺材里。我年幼抬不起棺盖,逃不出来,只能敲打棺盖出声求救。那晚我敲打棺盖的声音,和方才的声音几乎毫无所差。” 言疏本是好奇问一问,没想到却问出这么一段寒心酸鼻的往事,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道:“你们道观里平日都这么触目惊心的吗......” “只是我向来不讨师姐妹们的喜欢罢了。”倾栩轻描淡写完,继而又说,“刚刚那八位女子虽行为诡异,乍一看却没什么异常,周身无妖气,她们的瞳孔也不是妖瞳,身后皆有影子,印堂眉心间也无鬼气,棺材里虽有异动表面却无明显妖术的痕迹。故,在无法判断她们是人是妖的情况下,还需多加小心,注意自身安全。” 言疏看着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说,有些好笑道:“你这是把我当你的小师弟了么?” 倾栩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带师弟师妹们捉妖,也学着他的样子尴尬地摸摸鼻子,道:“习惯使然,习惯使然。”想了想又道,“我觉得,还是跟过去再看看那棺材吧。若是这些抬棺女要加害于棺材里的人,我还可以救救那个人。” 说完才想起自己浑身是伤修为近无,又无佩剑,若是真的出了事岂不是任人宰割。 言疏却笑了一声,唇角弯弯道:“你怎就知道,那棺材里的,一定就是个人呢?” 倾栩一愣,心中一惊,抬眼看了他一眼。言疏仍挂着那赖皮一般的笑,眼角眉梢净是暖意。 倾栩的心底却隐隐有些思索。 言疏此人,看似与倾栩一般年岁,倾栩却全然看不透他,只在心里隐隐察觉,他大约不是一般人。 方才言疏这么一说,到底是因为他不愿多管闲事,还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那棺材里的是什么,才拦住她呢? 见倾栩在犹豫,言疏就嬉皮笑脸地去闹她:“走吧,别去看了。夜里在这种荒林中乱跑,可是会撞见不干净的东西啊。” 言疏连拖带拽地拉着倾栩出了荒山,回到夭与镇镇门口。 进了夭与镇倾栩一直琢磨着刚才的怪事,闷头不看路只跟着言疏一路走,脑海里正乱七八糟地理着思路,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姑娘。请留步。” 倾栩下意识回头去看。 在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瞬间,倾栩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 这正是刚刚抬棺的八位少女之一。 第三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心中一紧,面上神色如常地对抬棺女子疑惑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吗?” 抬棺女子面容姣好,唇若樱瓣,眉目间略有些冷清。她柔柔一笑,少了几分方才所见的阴森,轻声道:“小女子见姑娘穿的是道袍,便想一问,姑娘可是道士啊?” 倾栩点点头,心道这么破的道袍你都还认得出。还欲再说,忽闻有人疾步走来,却是言疏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倒回来找她。他一看见抬棺女子,顿时惊得双目圆睁,俊容一时失色,伸手微微发抖,指着抬棺女子颤声道:“你你你......你怎么......” “你怎么这么好看!”倾栩一把捂住言疏的嘴,转脸向抬棺女子赔笑道,“失礼失礼,他从未见过姑娘这般的闭月羞花之貌,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海涵啊海涵。” 抬棺女子掩嘴一笑,眉目间平添了几分妩媚,道:“无妨。这位小兄弟真是可爱。”细看他几眼又道,“有趣,真是有趣。” “对对对,真可爱真有趣。”倾栩胡乱应着,威胁地横了言疏一眼才放开他。言疏尚在余惊中,揉着被倾栩拍痛的嘴巴,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 倾栩道:“嗯,既然,额,不知姑娘是有何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女子道:“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仙姑一句,我们这儿,不大太平。若是仙姑只是经过此地,那也无妨,不过仙姑若是久留,那可就......” 欲言又止,请君入瓮。 倾栩很配合地好奇道:“那可就如何?” “那可就要当心了。”抬棺女子道,“平日里在镇里倒没什么,只是入了夜后千万不要出镇门。特别是不要去镇外的夭山。” “夭山?就是镇外那座荒山吗?为何不能进?”倾栩问。 女子道:“据说,夜里进了那座山的人,会被白无常关进棺材里抬走,逃都逃不出来。” 倾栩:“......” 倾栩:“......原来如此。不知姑娘你可曾见过那白无常?” 女子道:“......不曾。” 倾栩道:“这样啊。我倒是很好奇那白无常长着什么样子。” 女子微微一笑道:“仙姑好胆量。一般人都避之不及。” 倾栩也一笑,不再多言。 沉默半天的言疏突然出声道:“姑娘你是本地人吗?” 女子答:“对。我在夭与镇出生,已在这里待了十八年了。” “这样啊,”言疏似乎若有所思,“那多谢姑娘提醒我们了。不知姑娘贵姓芳名,何许人士?” “抬棺人,晋陈。” 她说完这句话,躬身一礼,转身离开了。 倾栩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蹙了蹙眉。 言疏挠挠脑袋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她是来威胁我们的?” “嗯。她方才看见我们了,此番前来,应是叫我们别多管闲事。” “哦?”言疏挑起一边的眉毛,“倾栩,那你说,这个晋陈姑娘是刚刚那八个女的中的哪一个呀?” 倾栩似笑非笑道:“这我如何晓得?不知言公子有何高见?” 言疏嬉皮笑脸道:“什么言公子,别这么叫我。叫我言疏、阿疏或者言哥哥都可以。” “言疏。”她果断地选择了前者,“你就真的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来?” 这语气有点追问的意味。走在前面的言疏停下脚步,回眸望着她疑惑道:“我?我如何看得?” 倾栩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在一家叫酒眠来的客栈落了脚,一人一间房相挨着。 第二天天一亮倾栩就爬了起来,倒不是不困,是伤口又疼了实在睡不着。她出了酒眠来,跑出去找医馆买药。 夭与镇看起来不大,路却曲曲折折十分难寻,倾栩转得晕头转向,只好拉了一个路人相问:“敢问这位小兄弟,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那小兄弟一见她就十分热情,道:“哟,是个道姑大人啊,来来,我领您去医馆吧。” 倾栩心中惊讶怎么这人也看得出这么破旧的道袍,推脱说不用不用,结果拗不过这人的热心,只好跟他走。 这小兄弟很自来熟,一边走一边问:“仙姑啊,您是打哪里来的啊?” “千云观。” 小兄弟一听,立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仙姑啊,那我问你个事儿成吗?” 倾栩不由地也跟着他压低声音道:“何事?” 小兄弟拿手掩着嘴低声问:“听闻你们观里出了个害人的妖女,是不是?” 倾栩:“......” 小兄弟见她沉默了,以为是戳中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连忙道:“哎呀仙姑你莫介意,我就那么一问,嘿嘿,就是别人说了我听着好奇,没别的意思......” 倾栩想了想道:“你知道那个妖女叫什么吗?” 小兄弟老实道:“我不知道啊,都是听别人喊的妖女,”突然又露出羞涩的小表情,“我,我只知道千云观的那个云珩子道长,听说又年轻又漂亮,还厉害得不得了......” 倾栩:“......” 看来大家还不知道云珩子道长已经身败名裂了,都还把她当仙师吹捧。 倾栩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妖女的消息?”按理说,这种丑闻应该是早早就封锁了,千云观怎么会放任这个消息到处乱传呢? 小兄弟道:“我砍柴时听我兄弟们说的。说是那个妖女害人无数,是百年难出的祸害,连各大道观都拿她没法子呢。” 倾栩郁闷极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怎么都传到这里了?这下还真是名扬天下了。 “等等,”倾栩打断道,“什么叫各大道观都拿她没办法?” “对啊,”小兄弟道,“据说那个天下第一道观,也就是元清观,他们都说捉拿不了那个妖女啊。哎,仙姑,你跟我说说,那个妖女长什么样儿啊?可不可怕?” 倾栩勉强笑道:“不可怕不可怕,长得还挺可爱。” 小兄弟唏嘘几声,又扯开话题说起来。倾栩却听不进去了,一心想着为何此事又牵扯到了元清观,真是莫名其妙。 到了医馆这小兄弟就告辞了。倾栩进了医馆,上了点药包扎了伤。那小医官笑呵呵道:“仙姑,给您便宜点,半两银子就成。” 倾栩身子一僵。 昨晚是言疏找的客栈要的房间,她又没有付钱。她一个死里逃生后的道士,自然是身无分文的,又哪儿来的钱付? 正当倾栩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小医官实话的时候,一个亭亭的身影走过来,替她付了那半两银子。 然而倾栩丝毫没有一身轻松的感觉。 晋陈微微一笑:“仙姑,好巧。” 倾栩僵硬地点头道:“是巧哈。” 晋陈仍是穿着白衣,不过这次款式换成了裙子。大白天看着果然没有昨晚树林里看着那么阴森渗人,细看晋陈其实很漂亮,面若桃李,眉眼楚楚,身姿婀娜,温柔中带着一点妩媚,实在是难得的美人。 不过再难得的美人,只要你在夜里看见过八个同样的她抬着棺材而行,想必也会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如此阴魂不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晋陈打量倾栩片刻,看着她左耳上的泪滴状耳坠道:“仙姑这坠子可真好看。” 倾栩道:“好说好说。” 倾栩心中一阵犯怵,又没有言疏在身边,于是躬身一拱手,一边往后退一边堆起笑脸道:“多谢晋姑娘相助,不过在下还有急事,先走一步了告辞回见不送哈哈......” 逃得如此狼狈,比在千云观饭点抢饭时跑得还快。 天已大亮,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天气甚好,晴空万里,能看见天上有许多孩子们放的花花绿绿风筝。 阳光洒下来铺满了陈旧的石板路,倾栩一路急急地跑出医馆,影子拉长歪歪斜斜。她本想着赶快回酒眠来,可出来又迷了路,没头的苍蝇一般转了几转,居然又回到了医馆面前。 倾栩没法子,只好又随街寻了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带路。这里的人似乎都很钦佩道士,一见她破烂不堪的道袍就恭恭敬敬地喊仙姑,喊得她都快不好意思了。 好不容易这个小姑娘带着她走上了正确的路,倾栩无意间眼角一扫,发现晋陈竟然还远远跟着。 倾栩感到毛骨悚然,但也回头悄悄望了望晋陈的身后,一道影子淡淡拉在地上,又看看她脚下,与昨晚一样,仍穿着一双黑色的绣花鞋。 按理说应该是个人的,可人又怎么会分出八个身来?可她周身又偏偏看不清妖气,又说不准是不是妖。 要是以往,倾栩肯定就直接提了剑上去把晋陈打趴下然后审问她,根本不用思考这么多。不过她现在有伤在身,要是打起来保不准是谁把谁打趴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好不容易到了酒眠来,倾栩千恩万谢地告别了花裙子小姑娘,跑进客栈。言疏正眉飞色舞地跟客栈一个小二聊着天,那个手舞足蹈兴致勃勃啊。倾栩也不顾自己和他有没有那么熟络了,几步过去扯着他的衣袖道:“言疏,晋陈又来了。” 言疏向着店小二嘿嘿两声,转过来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肩膀,低声问:“在哪里?” 倾栩遥指门外。门外却空无一人。 言疏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哪里?没人啊。” 倾栩愣愣道:“不见了......刚刚还在的,跟了我一路。”然后讲了刚刚晋陈付钱然后尾随她一整路。 言疏难得的皱起眉头:“什么,你去疗伤?你怎么先前不说?” 倾栩有点迷惑道:“为何要说?说出来伤也不会愈合结疤啊。” 言疏道:“你若说了,我今早便陪你一起去了。” 倾栩越发迷惑了:“为何要让你陪我去?就算你去了这伤也不会好得更快啊。” 言疏无奈道:“因为我担心你啊,你不说我岂不是更担心了?” 倾栩不解道:“有什么好担心我的,我又不会害着我自己。” 言疏知道和她说不清楚,就放弃了这个话题,叹了口气,改而问:“你知道为何晋陈要跟着你吗?” “为何?” “因为你没还清人家那半两银子。” 倾栩:“......” 言疏言之凿凿道:“真的啊,半两银子可不是小数,像你这样道观里长大的道士哪里知道人间疾苦见钱如命呀,只有我们这些没钱没命的人才晓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 倾栩道:“咦,你没钱的话那你昨天是怎么付的房钱?” 言疏显然没想到她这么一问,顿了顿说:“这个么,自然是有我江湖人的办法的,你猜啊?” 倾栩正要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他带跑偏了,赶忙回到刚才的思路道:“先别说那个。晋陈来找我肯定不是偶然的,要么就是昨天我撞见了她她想杀我灭口,要么就是她有求于我,想找我助她什么。” “怎么可能,”言疏直接打断她,挑眉问她,“你能帮她什么啊,你是有财,还是有色?” “......”倾栩垂死挣扎一下,“好歹,再不济,我现在也勉强还算是个道士吧......” 言疏似笑非笑,神情明显在说:得了吧,就你现在这个身子? 倾栩忽略这个问题,再次强行回到话题:“无论是哪种情况,这都跟昨晚的事情有关。” 言疏点头同意,随后眉头一皱,道:“等等,你......不是要......” “对。”倾栩点点头,“我要去荒山看看那个棺材。” 第四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和言疏又来到了夭山。不过这回是白天,没昨晚那么诡异可怖。 言疏是万般不情愿的,不过倾栩执意要来,他只好委屈巴巴地跟着。 倒不是倾栩向来喜欢多管闲事,要是放在以往千云观里,无论是哪个师姐毁容还是哪个师妹堕胎她都没有兴趣去听一听。不过这回毕竟事关自身,而且那棺材总让她想起童年的那些往事,阴影在心头徘徊不去,她决定还是去弄明白这件事。 白天里的夭山也依旧没有什么人,整片山坡上都是树林,即使有些许阳光也阴翳斑驳。二人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找到。 言疏懒懒地叼了根不知是什么草但绝对不是狗尾巴草的东西,拖着声音道:“倾栩啊。” “嗯?” “别找了,待会莫扯到伤口了。回去养伤吧,伤好了咱就赶路了。” 倾栩执着道:“我想再找找。你若累了,便先回去吧,我尽快回来。” 言疏没再多话,默默跟在她后面。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去,倾栩走得腿上有些疼了,有些摇摇晃晃,走在后面的言疏正欲上前扶她,就见她打了个滑,然后成功地从一个坡上滚了下去。她立刻抱紧膝盖缩成一团,咕噜噜顺坡而下,最后“咚”的一声撞得停下来。 倾栩撞得眼冒金星,又裂开了些伤口,一时间痛得爬不起来,就干脆躺下来摊平身子。 言疏在不知哪处远远地大喊:“倾栩!” 倾栩:“哎。” 言疏:“倾栩啊!!” 倾栩:“哎。” “倾栩啊啊啊!!!” 倾栩:“......” 既然他听不见,她也喊不出更大的声,就干脆不答了。喘了两口气,她试着翻身起来,这才注意到刚刚她撞上去的居然就是那口漆黑的棺材。 这倒是歪打正着。 倾栩又缓了一会儿,慢悠悠爬起来,靠近仔细看。 这是一口很大的黑色棺材,什么木料倾栩看不出来,但闻得到淡淡的香味。棺材面刷得油亮,黑得发光,数颗红色的铁钉将棺盖死死地钉好,似乎生怕里面的人跑出来。棺材很安静,里面没有挣扎的声音。 倾栩绕了几圈看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想要打开棺盖吧,钉子已经钉死了:想劈开棺材吧,她修为大折,身上又没什么武器,佩剑也早就被掌门缴了不知扔哪里去了;想把棺材拖走吧,她又一身伤,根本没力气带走。 如此一想真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倾栩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原地坐下。 一身的道袍已是滚了一身灰土,更何况先前还经历过火刑,早就是要破不破了。要不是倾栩先前努力洗干净又笨手笨脚地补了补,恐怕这道袍是早就见不得人了。 怎么就落得这个狼狈不堪的下场了。她又是好气又是想笑,结果扯到了伤口痛得眼冒泪花。 言疏没费多久就找到了倾栩,见她坐在地上目光无神地发呆,便过去摸了摸她的头道:“怎么,摔得爬不起来了?”见她脸上似有泪痕,他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摔疼了还是吓着了?” 倾栩摇摇头,手撑着地要爬起来,言疏连忙扶她。 倾栩站稳后指着棺材道:“所幸还是叫我撞上了。” 言疏无奈叹道:“果真是实实在在地‘撞’上了。” 倾栩点点头,道:“可否背一下。” 言疏走到她面前,蹲下道:“上来。” 倾栩道:“我是叫你把棺材背起来。不是背我。” 言疏震惊:“......你说什么?” 倾栩理所当然道:“背回去再研究啊。可惜我现在有伤背不动,不然我就自己来了。” 言疏几乎要石化在原地:“难不成你从前真这么干过?”想想倾栩低头背着一个大棺材在路上走......言疏心中不由升起几丝怜惜。 所幸倾栩摆摆手道:“棺材倒没有,不过我背过墓碑和尸体。”模样居然还有几分小得意。 言疏无语片刻,看了看那棺材,又看了看倾栩,目光在她伤处停留片刻。他走到棺材旁边,随意用单手拍了拍棺面,就转身向倾栩摊手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倾栩:“......你,能否用两只手试一试?” 言疏无赖道:“不行呀,我只背得动你。” 倾栩软磨硬泡片刻也没用,想了想又道:“那你把棺盖打开。” 言疏本来想哄完她就背着她走算了,闻言纳闷极了:“你怎么就觉得我打得开呢?嗯?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高大威猛吗?” 倾栩反问道:“你那天救我的时候不是一只手就把我从火里提出来了吗?而且另一只手还击败了其他所有人啊,你不厉害谁厉害?” 言疏语塞半天,找不出顶回去的话,瘪着嘴道:“好嘛.......我厉害就是了。”默了一会儿又不解,“可是你为什么就非要管这件事啊?见义勇为,捍卫正义?可是你自己都这样了。倾栩,不是我多嘴,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护好你自己,这个闲差事,你还是别管了。” 倾栩沉默了一会儿,解释道:“我只是看这棺材,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关了一夜,第二天才被师兄抱出来,被抱出来时就想,要是以后遇到了像我这样的倒霉鬼,一定要救他出来。” 言疏听了默了一瞬,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却不想她突然定定地看着他道:“言疏,你多次劝我不管此事,到底是因为嫌此事太麻烦,还是因为你知道如果我再管下去,就会发生什么?” 言疏愣了愣,倏然间笑出声,伸出去想要拍她肩的手改捏在她脸上,哈哈道:“你呀你,怎么到现在还提防着我呀?啊?就不怕我伤心吗?” 倾栩也笑了,轻轻拨开在她脸上作乱的手,道:“没办法。你太厉害了嘛。” 一个法术高强不知底细的人常伴左右,不得不防啊。 言疏知她心中任由防备,不免有点气馁,露出被看破了的神情,叹着气遗憾道:“好吧,我承认我看得透点东西,先前不说是不想管闲事。既然倾栩你要我说出来,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啦,不过先说好,别的事我一概不知的。”说得像和夫子讨价还价的学生似的。 倾栩颔首道:“愿闻其详。” 言疏走到棺材面前,伸手拍拍棺材,道:“就是这里有问题呗。” 倾栩不解:“棺材有什么问题?我方才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呀。” 言疏道:“棺材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普通的棺材。不过嘛,”手在某处一点,一根血红的铁钉连根拔出,被他捏在手里,“这铁钉可是大有来头啊。” 倾栩疑惑地接过来,一看便了然了。铁钉的钉身上雕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在鲜红的钉子上显得狰狞。 言疏又几下子把棺材上的铁钉都弄了出来,问:“这是你们道家的符文吧,你看的出来是什么吗?” 倾栩道:“是用来封印妖邪的咒文,但不会致死,只会使被封印的妖邪妖力大减。” “哦?道家还有这么温柔的法术?”言疏讽道。 倾栩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冷嘲热讽,翻来覆去看那钉子,百思不得其解道:“可......这咒符雕得极丑,还雕错了几处。” “哎,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是优秀的仙师呀?寻常的凡夫俗子,偶尔雕错几处也正常嘛。” “不对。”倾栩蹙眉,“这不像是不小心雕错了,倒像是依葫芦画瓢,仿造出来的,雕得根本不像。应该不是我道家的人所为。” 还有一句倾栩没说,要是做道士的把咒文画成这样,没把掌门气死也被掌门打死了。 言疏挑了挑眉,有点小惊讶:“铁钉上雕得这么小,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倾栩回他一个苦涩的微笑:“自我十三岁起,每次下山捉妖都得画这种符,画了几千遍,想忘都忘不掉了。” 言疏顿时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收好了铁钉,倾栩上前几步,要把棺盖掀开。言疏拦住她,微一勾唇,道:“你确定要打开?” 倾栩神色从容道:“最多不过是妖邪罢了,无需担心。”从小到大,什么可怕的难缠的妖怪没遇过? 言疏哼了一声,替她一把掀开了棺盖。 二人探头看向棺材里面,都怔了一怔。 漆黑宽大的棺材里,躺着一个身子小小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穿着青色的碎花小裙子,扎着小巧的双平髻,脸蛋瘦削,双目紧闭,双唇发白,额头上全是淤青。两只细胳膊规规矩矩地摆在两侧,双腿紧紧相贴,两只赤裸的脚丫惨白而瘦小。 棺材里没有狰狞的妖怪也没有可怖的鬼怪,而是一个瘦小的孩子,这是倾栩万万没有想到的。 显然言疏也惊呆了,不可置信道:“那个晋陈,居然用棺材和咒文来封印一个小孩子?” 倾栩探了探小姑娘的鼻息,又摸摸她心跳,声音低低地道:“早死了。”又把棺盖推回来,盖好。 言疏诧异地眨眨眼,正要问,倾栩拉着他走到一边,轻声道:“这孩子不对劲。” 这孩子明明昨晚还在棺材里挣扎过,撞得棺盖咚咚直响,想来当时也还是活蹦乱跳的,可刚刚倾栩摸了摸她的身子,尸体僵硬微微发绿,根本不像是昨夜才死的,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言疏突然问。 倾栩吓了一跳,松开他的手道:“你......如何知道我在想什么?” 言疏道:“你先说,那孩子像是什么?” 倾栩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像是已经死了许久的。” 言疏道:“我也觉得是。可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昨晚还......” 言疏还未说完,倏然被“咚咚”几声打断,二人齐齐回头,就见那棺盖猛地被掀开,那小姑娘双目圆睁,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第五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大惊,飞奔上前想要抓住小姑娘。 那小姑娘却双臂抬平,两腿贴紧,一蹦一蹦地跳向倾栩。 倾栩站着不动,仔细瞧着这小姑娘向她跳过来。 小姑娘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瞳孔有些泛灰,面色发青,正板着一张小脸朝她跳过来。 言疏也不抓她了,站在一边儿抱着手臂满心好奇地看着小姑娘,看她到底想干嘛。 就见小姑娘连蹦带跳,好不容易到了倾栩面前,抬头看看倾栩的脸,似乎觉得她太高了,就一下子扑到倾栩的膝盖上,两臂放下,用满是淤青的额头撞倾栩的膝盖,边撞边喊:“你个坏姐姐!坏姐姐!” 倾栩:“......” 言疏立刻笑出了声,过来拉开小姑娘,边笑边对倾栩问:“你这是怎么得罪了这小丫头?哈哈哈......” 小姑娘被言疏拉开,却仍然坚持不懈地想用头撞倾栩。倾栩怕她额头撞出更多淤青,伸手扶住她的小脑袋,谁知小姑娘更生气了,小嘴撅得能挂个瓢:“不准碰淳七!不准碰淳七的头!哼!!” 言疏笑得更大声了,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倾栩在言疏的笑声中艰难地问:“你叫淳七是吗?小朋友,你能先停下不动吗?我们好好说行吗?” 淳七果然停了下来,双腿贴紧站得笔直,两手紧贴在身子两侧,灰蒙蒙的眸子狠狠瞪着倾栩。 倾栩觉得莫名其妙,却也耐心地蹲下来,跟淳七齐平,问:“淳七,你为什么要撞我呀?” 淳七很不友好地道:“因为你是坏人。” 倾栩认真地问:“为什么我是坏人?” 淳七动了动手臂,似乎想要抬手,却又无法弯曲手臂,只好站直了身子光用嘴道:“你打了影姐姐,还把她关起来,要把她打成狐狸,还要把她烧成一个球,你是大大的坏人!”淳七越说越觉得委屈,看着倾栩越看越害怕,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是坏人,呜哇......” 倾栩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色茫然,又不知怎么让淳七不哭,几次启唇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言疏。 言疏已经在一旁笑得弯下了腰。 倾栩:“......” 一小一大,一哭一笑,旁边还蹲着一个一脸懵逼的破道士,当真是没有比这更奇怪的组合了。 也不知是淳七先哭完还是言疏先笑完,反正等他们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倾栩已经蹲麻了腿。她直接一屁股坐下,反正道袍已经很脏了,也不差这一点灰土。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淳七,我以前见过你吗?” 淳七小脸上的表情明显很不爽:“淳七没有见过你。影姐姐见过你。你是坏人。” 倾栩努力忍住一脸的莫名,一旁言疏看得差点又要笑起来了。 倾栩道:“额,你都没见过我,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淳七指着她耳朵上的水晶耳坠道:“影姐姐告诉过我,有一个左耳上带着泪滴状耳坠的白衣女道士是坏人,肯定就是你!” 倾栩心中奇怪,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上的耳坠,道:“你的影姐姐是谁?我能见见她吗?” 淳七立刻紧张起来:“不行!你是坏人!” 一连被说了几次的“坏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小孩子,但倾栩还是忍不住了,辩解道:“我不是坏人。” 淳七道:“你是。” 倾栩道:“我不是。” 淳七道:“影姐姐说你是。” 倾栩道:“我见都没见过你的影姐姐呀。” 淳七道:“你不可以去见影姐姐!” 倾栩道:“为什么?” 淳七道:“因为你是坏人。” 倾栩:“......” 这话题没法下去了。 倾栩实在是问不下去了,言疏也总算是笑够了,也一屁股坐下,对淳七道:“喂,小东西。你看我,是不是坏人?” 淳七围着他跳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一本正经地认真思考。言疏眼睛里满满都是明亮的笑意,一张俊脸如玉雕琢,雪白的轻衫和长袍,黑若泼墨的长发,横看竖看,似乎都不怎么像坏人。 倾栩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裹了灰的破道袍,凌乱的头发,脸上还有未好全的几道口子。她心中凄凉地一叹:这世道,当红道士不如江湖浪子啊。 淳七最后下结论道:“影姐姐说过,长得好看的男的都不是坏人!” 倾栩心中无语:谁家的大人这样教导小孩子的,岂不是胡闹么。 然而此话正合言疏心意,他接着循循善诱道:“那我就不是坏人了吧?” 淳七道:“嗯!你一看就是个好人。”说着噘着嘴瞪了倾栩一眼。 倾栩又默默看了看自己,默默怀疑道:我看着难道就像坏人了?我明明只是看着像乞丐吧? 言疏趁热打铁道:“那你能不能告诉好人,是谁把你关进棺材的?” 淳七听到这个又委屈了:“是坏人把我关进去的......” 倾栩几乎下意识地道:“不是我。” 言疏又笑了,问:“小东西,你知道晋陈是谁吗?” 淳七点点头:“就是那个白衣服黑鞋子的姐姐,她就是坏人。就是她之前把我关进棺材的。” 言疏和倾栩对视了一下,继续问:“为何她要关你?” “因为她说她不能再让我煮粥喂月,就把我关起来了......” “等等,”倾栩诧异道,“什么是煮粥喂月?” 淳七道:“我也不知道。她这么说的。” 言疏勾了勾唇,低声对倾栩笑道:“应该是‘助纣为虐’。小孩子听不懂。” 倾栩这才了然。 言疏和小家伙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起来,看这情形似乎还相谈甚欢,真是令倾栩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她站在一旁搭不上话,就细细地盯着淳七一阵看。 淳七皮肤很白,白得十分奇怪,惨白中带着带着点青灰色,看起来病态而诡异。一双大眼睛也是灰白灰白的,瞳孔没有一丝小孩子的清明与活力,黯淡无光。最奇怪的是她的双臂和双腿,无法弯曲,只能直僵僵的伸着。 倾栩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神色凝重了几分。 倾栩悄悄伸手,见淳七没有发觉,便试探着轻轻掀开她的后衣领,查看她后颈上有没有咒文。 果然,那细小惨白的脖颈后有一道血红的咒文深深印在上面,看起来诡异至极。 倾栩还未细看,淳七便跳着躲开,嘟着嘴道:“你做什么呢!” 倾栩胡乱道:“有虫子,我刚刚给你弄走了。” 淳七将信将疑,转过去继续和言疏说话。 倾栩心中叹了口气,看向淳七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悯和同情。 虽然还未完全确定,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想到晋陈,不知她与此事又有何关联? 突然刮起一阵诡异的微风,吹得众人睁不开眼。倾栩下意识地抓住言疏的手臂,言疏立即反握住她的手,紧紧不放。 待风停了,一个白衣黑鞋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正是晋陈。 淳七看清是她,一双圆眼睛不安地乱转,立刻慌慌张张地跳到言疏的背后。 言疏敛了笑容,站起来道:“这不是晋陈姑娘吗,怎么到这儿来了呀?” 晋陈温温柔柔地道:“公子你们不请自来,还碰了我的棺材,怎么反过来质问我呢?” 倾栩也站起来,不轻不重道:“不知晋姑娘可否解释一下,为何你要把这小孩子关进棺材里?” 晋陈闻言偏了偏头,突然流露出深深的关切道:“仙姑,原来这是你的孩子吗?” 倾栩被问得一愕,一脸莫名其妙,反应过来不免气急:“我,我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言疏在一旁努力忍住笑意,然后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虚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 晋陈露出了然的表情,笑着回道:“既然不是仙姑的小孩,那与仙姑有何干系呢?” 倾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晋陈是在讽刺自己多管闲事。还未等倾栩接话,言疏便义正言辞道:“若你无故残害孩童,那就别怪我们多管闲事了。” 晋陈眼波流转,忽然森森然问:“你确定她是个小孩子吗?” 此言一出,倾栩和言疏下意识看向淳七。淳七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迟疑地向后跳了跳,随即转过身飞快地跳走了。 倾栩立刻追了上去,言疏见状赶紧跟上,走时还不忘横了晋陈一眼。 晋陈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温柔大方,回他一个浅浅的笑。 二人在林子里追了一阵,却完全没有看见淳七的身影。阴暗的树林里枝影斑驳,四周皆是黑压压的树木,叫人看不清方向。 按理说淳七一个几岁的小孩儿,又是跳着走的,怎么也不该跑得这么快。可是倾栩四下张望,确实是没有任何的踪迹。 言疏边走边拿了根棍子四处拨弄,仿佛淳七还能躲在草地里似的,道:“这小东西,怎么还能跑的这么快?” 倾栩猛地停下脚步,皱眉道:“不对。” 这里到处是杂草,他们二人走过的地方草根折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然而前面却并没有任何走过或者跳过的痕迹。 倾栩道:“前面没有痕迹,淳七没有来过这里。可是明明她就是往这个方向来的。言疏,你能不能.....”倾栩回过头,话未说完就忽然噤了声。 身后空无一人。 言疏不见了。 第六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起初,倾栩先是怀疑言疏是不是在开玩笑。毕竟他这个人向来没个正经,时不时的调个皮什么的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倾栩试探着喊了几声:“言公子。言疏?别闹啦。快出来。” 无人响应。 树林里回荡着空洞的回声,更添了几分森然和诡异。 倾栩神色不变,唇却抿紧了。她转过身,向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向前。 没走多久居然就又回到了棺材的地方,晋陈仍站在原地,唇边还攒着一丝笑意。 明明是一直向前直走,却偏偏走回了起点。 倾栩淡淡道:“收起你的妖术。” 晋陈露出惋惜的神情:“仙姑,我明明早就告诉过你,这夭山,不太平啊。” 倾栩道:“言疏呢?” “仙姑是说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吗?”晋陈忽的莞尔一笑,“仙姑何不施法,亲自找他出来?” 倾栩冷冷地看着她,没动。 废话,她要是还有修为的话早就用法术了好吗!要不是她现在修为太低身子太弱,根本施不了几个法术,不然哪里还会站着不动跟晋陈在这废话。 见倾栩脸色不善,晋陈便道:“仙姑现在是来见义勇为的?是想问我为何如此狠心,将一个小孩子关进棺材,还把她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岂料倾栩摇头道:“不。” 晋陈意外:“什么?” 倾栩道:“淳七变成僵尸,不是你干的。” 晋陈一顿,随即轻轻笑出声:“原来仙姑已经看出来了。” 没错,淳七其实是一个小僵尸。这么小的孩子却变成了僵尸,不可能是自然而成,定然是人为的。 道家有一种邪术叫魂尸术,就是将活人的三魂六魄抽出后再将其尸体制成僵尸,然后困住他的其中一魂以威胁他为自己办事。此术会在僵尸的后颈处留下深深的符印,正如淳七后颈上的那样。 魂尸术是道家的禁术之一,只有一些修为颇深却又心术不正的道士才会运用此术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寻常的修道之人根本不会这种邪术,也没有足够的修为来完成此术。而晋陈连修道之人都不是,就更不可能有能力把淳七变成僵尸了。 淳七虽是僵尸,如今却是有清楚的意识的,说明她的魂魄已经全部回到本身,但由于身体已是僵尸,所以纵使灵魂归位,她余生也只能成为一个活僵尸了。 晋陈笑道:“原来仙姑早就一清二楚,我还以为仙姑会因为我是妖,便觉得一切都是我所为呢。” 倾栩闻言一愣。 晋陈见状反应过来,奇道:“难不成仙姑你......没看出来我是妖?” 倾栩轻咳一声,赶紧道:“我自然是早就看出来了。” 完全没看出来。 倾栩本来猜测她是会点什么奇门异术的人,毕竟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很多,大有不寻常之人。没想到晋陈自报妖的身份,倾栩至今还很疑惑:为何我从来没在她身上看见丝毫的妖气?这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晋陈很善解人意地一笑而过,道:“许是如今仙姑修为太低,看不见我周身的妖气罢。” 非人之物周身都有妖气或鬼气等,道士生来是看不见这些的,只有在自身具有一定修为之后才能看得见妖气。 倾栩一惊:“你如何知道我修为低?”倒不是别的意思,只是身为一个道士却被一只妖看透了底细,实在是有些尴尬。 晋陈诚实道:“仙姑现在修为实在太低了,就和才修道的小道士一样,即使一般的妖都能看得出来的。” 倾栩又是咳了一声。 晋陈见她尴尬,便笑着宽慰道:“我说怎么仙姑身为道士,遇见我时却不杀了我,还想着是仙姑大慈大悲,要放我一马呢。” 本是无心之言,却不知这句话哪里刺到了倾栩,她忽然道:“我不是一见到妖就会杀了的。” 这突如其来的辩解莫名的苍白而孩子气,全然不像倾栩平时的沉静。 晋陈笑笑,还是很温柔地说:“或许吧,这天下的道士对妖都是赶尽杀绝,也许仙姑不同吧。” 倾栩的脸色微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晋陈,你能告诉我为何你要封印淳七吗?” 晋陈道:“淳七心性单纯,被人所骗,近日频频来监视我。前夜她被我再次逮到,我又无法超度她,只好先用棺材封印她,再寻个道士超度她。” 倾栩顿悟道:“哦,恰巧封印那一夜你又遇到了我和言疏,看见我穿着道袍,便想找我来超度她?” “对,”晋陈无奈道,“在医馆里我来找仙姑你,就是想请仙姑把淳七超度了。可巧我不过尾随了仙姑一次,便被仙姑你跑来掀了棺盖,放了淳七。” 倾栩略感尴尬,摸摸鼻子道:“我这不是......想搞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嘛......” 如此说来,晋陈倒是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想了想倾栩掏出袖中的红钉子问:“那你棺材上的钉子,是从哪里来的?” 晋陈道:“自然是我做的。晋家世代与棺为伴,棺材的上上下下都是我亲为的。” 倾栩疑道:“钉子上的咒文也是你雕的?你从哪里学来的道家的封印符文?” 晋陈笑道:“仙姑,这你知道的呀。” 倾栩:“??” 晋陈道:“我从你这里学来的呀。” 倾栩:“??!” 晋陈见她错愕,顿时明白过来,遗憾地道:“原来仙姑已经把我忘了个干净,真是叫人伤心。不过也罢,想来仙姑捉过这么多的妖,定然是记不住我的。” 倾栩心中一惊,脱口道:“我们见过的?我捉过你?”最后几字竟隐隐发抖,“我......害过你?” 晋陈似笑非笑:“仙姑想起来了?” 倾栩闻言大怔,心中一时纷乱,竟不由地后退几步。一双手突然从身后扶住她,她回头一看,言疏正稳稳地揽住她的腰。 晋陈向他颔首,恭敬道:“果然还是困不住前辈。” 倾栩有点愣,抬头看言疏。 言疏倒是一脸坦然,轻快道:“以你的道行,能困我至此,也是很不错了。” 晋陈微微一躬身道:“前辈谬赞。” 倾栩在言疏怀里仰头问:“她为何叫你前辈?”语气里是好奇,而不是怀疑和质问。 “这个么,”言疏嬉皮笑脸地低头覆在她耳边回答,“江湖规矩,遇到打不过的人,都喊前辈。” 倾栩微微扬眉,显然不大信。 晋陈看着二人此番情景,轻咳一声,强行回到话题道:“咳。既然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那便请仙姑施法超度淳七。”又想起倾栩现在修为不高,便委婉道,“一切由仙姑操办,何时何地皆可,我便不插手了。”言下之意,你何时施法都行,不必急于一时。 倾栩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心中一暖,道:“多谢。还有,先前多有冒犯,实在抱歉。” 晋陈道:“仙姑哪里的话。淳七我之前施法困在树林里了,仙姑随时可以带她走。” 倾栩点点头,言疏却道:“方才我搜遍了整片树林,根本没有淳七。” 晋陈一愣,兀自思考了一番,蹙了蹙眉,突然眼神凉飕飕道:“如此,是那人又来捣乱了。” 自倾栩认识晋陈以来,除了初见时抬棺的阴森,其余时候晋陈一直都是温婉动人、落落大方的模样。见惯了晋陈温柔可人的笑脸,突然见她神色不悦,竟让倾栩感到一点不安。 晋陈回过神,又恢复了那温情款款的神情,向二人颔首道:“我先去处理一些急事。二位,告辞。” 未等倾栩说等等,又是一阵阴风刮起,晋陈不见了。 言疏叹了口气道:“好啦,这下我们总该回去了吧?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倾栩连连摆手:“不用背不用背。” 言疏“哦”了一声,然后一把打横抱起倾栩。 倾栩:“!!!” 倾栩:“你......我不是说不用背吗?” 言疏把她抱得稳稳的,他的声音从胸膛低低地传出来:“你后背伤口都渗出血了,你感觉不到吗?这样下去伤何时才好得了啊,我抱你走,不许拒绝。” 倾栩一时感动,正不知说什么,就听言疏兴致勃勃道:“哎,说起来,我上回救你的时候是那样单手拎着你走的,像不像屠夫拎着个死鸡去拔毛啊?” 倾栩:“......” 一路上倾栩给言疏说了晋陈的一番话。回了酒眠来,言疏急着要给倾栩上药,把她放在酒桌上就跑去了医馆。 这个时间正是人少的时候,没人来吃饭喝酒。闲下来的小伙计们正围了个桌子坐着聊天。 倾栩在一边儿坐着忽觉口渴,便招呼了一个小伙计去端杯茶水来,那小伙计飞快地端了茶来,又匆匆地坐回去,眉飞色舞地跟自己的同伴们继续聊天。 倾栩闲闲地抿着茶,本来兀自思索着,怎奈她耳力太好,一旁的小伙计们闲聊的声音又太响,激动的喊声一句接一句灌进她耳朵里。 “真的假的,缙王爷来了咱们夭与镇哇?” “真嘞,我骗你做啥子嘛,就是他嘛,当今圣上的三弟,德才兼备能文能武的缙王爷宇文洺。” 听到“缙王爷”三个字,正在喝茶的倾栩眨了眨眼睛。 “哎哟,这种贵人跑来我们夭与镇干啥呀,考察民情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我二表哥的朋友的堂弟的堂客的兄弟说,缙王爷这次来我们这,是来祭奠他那已经死了半年的缙王妃。” “啊?做啥子要来我们这里祭奠王妃耶?” “这你都不晓得?!” “晓得什么?” “缙王妃是从我们镇里嫁出去的啊,就是那个抬棺晋家的女儿,晋陈呀。” 第七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正喝茶,闻言一顿,放下茶杯悄悄听他们讲话。 那个讲方言的矮伙计道:“我啷个晓得嘛,我上个月才来,当然不晓得这些哟。那个缙王妃,原来是我们镇里头的人?” 那个瘦伙计知道得多,见有人不知情形,顿时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对,缙王妃出阁之前,就是咱镇上抬棺的晋家的女儿,叫做晋陈。她一年前嫁给了缙王爷,当时缙王爷可是八抬大轿,亲自把她迎回了缙王府啊,当时皇上都赏赐了晋家呢!那个风光啊,给咱镇大大地挣了口气啊。” 一个秃头伙计道:“这么说,那时缙王爷还是很疼这王妃的,可是为什么半年后王妃就死了呢?” 瘦伙计语气一顿,突然放低了声音道:“这事不大光彩,说来话长......” 一众伙计一脸“我都懂我都懂”的表情,连忙挨过去凑着耳朵听他讲。 坐在一旁的倾栩听不清他在小声说什么,就往那个方向倾了倾身子,还是听不清,再倾了倾,结果一时不察扯到了背后的伤口,疼得身子一缩,顿时失去了平衡,“咚”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一众伙计们被声音吓了一跳,纷纷回头,见倾栩倒在地上,连忙手忙脚乱地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喊仙姑。 倾栩一时间不知怎么办,正想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一个白衣人猛地拨开人群,把她一把抱起来。 倾栩没挣扎,只是略不好意思地道:“言公子,我起得来的。” 言疏一言不发,把她放回桌子上,把药膏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她。 倾栩接过还带着余温的药膏,看他脸色似乎不大好,只好问:“你怎么了?” 言疏没答,盯着她一直看。 周围的伙计们突然咳起来,有些尴尬地走开,坐回去继续聊。 倾栩回过神来,抓住一个伙计道:“等等,你们刚刚讲的什么,能不能给我也听听。” 她抓住的正是那个无所不知的瘦伙计,瘦伙计愣了愣,奇道:“仙姑你......” “你刚刚讲得我都听入迷了,我也想听。你讲得特别的,特别的......”倾栩绞尽脑汁想了个词,“惊心动魄,不对,是动人心魄。” 瘦伙计仿佛受到了鼓励,露出羞涩的小表情:“仙姑过奖,既然仙姑不嫌弃,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吧。” 于是倾栩成功地挤进了他们那桌,一桌八个人正好整整齐齐的,坐满了。 被落在一边的言疏总算忍不住了,过去捏了捏倾栩的脸把她的注意力重新引回来,道:“喂,倾栩,你把背上的伤包扎了再听。” 谁知倾栩伸手拉他跟自己挤坐在一起,竖起食指抵在柔软的唇上,在他耳畔认真地“嘘”了一声,清澈的眼眸近在咫尺,像两汪清潭,流转着细碎的光芒。 言疏一时间看呆了,愣在那里不动。直到那个讲方言的矮伙计指着他道:“喂,客官,全坐在一起很挤哎,你怕是还是走开点哟。” 言疏有些恼了,咬牙向他道:“闭上你的猪嘴。” 一桌人除了倾栩全都狂笑起来,笑声震天响。那瘦伙计笑得直拍桌子,被骂的矮伙计反倒笑得还最欢,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倾栩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说了句猪嘴吗? 等众人都笑完了,那瘦伙计才接着讲道:“话说那缙王妃嫁入缙王府,本是千娇百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知这才半年,正是夫妻情深之时,突然!”瘦伙计猛一拍桌,像是拍了块惊堂木,“某夜宫中捉拿一个小贼,那小贼蒙面黑衣,深夜盗取我们故沧国的军事机密,结果被宫中巡夜的侍卫发现,在打斗中不慎弄掉了面纱被侍卫看见了脸,然后带着军事机密的卷轴逃掉了。后来侍卫们画下那小贼的脸发出通缉令,结果你猜怎么着?” 言疏很不给面子地催促道:“谁要猜啊,快点说。” 瘦伙计斜睨他一眼,道:“闭嘴。我又没问你。” 倾栩心中微讶,这伙计也太耿直了吧? 瘦伙计见没人搭腔,只好继续道:“结果发现,那画像上的小贼,竟长得和缙王妃一模一样!于是官府搜查了缙王府,结果居然在缙王妃的首饰盒里发现了卷轴!” 倾栩思索道:“这下证据确凿,确实百口莫辩了。” “不仅如此!”瘦伙计激动道,“还在缙王妃的首饰盒里发现了数封敌国将军徐轶的亲笔信,从时间上看应该是从很早就开始了,也就是说,缙王妃原来一直在叛国!” “敌国?”倾栩提问道,“哪个敌国?” 瘦伙计无语道:“越岐国啊,就是这几年和我们故沧国交战的那个越岐国啊。” 倾栩道:“哦哦,你继续你继续。” 瘦伙计便继续道:“原来缙王妃和敌国的定国将军徐轶私通啊!!怪不得从去年起,越岐国攻打我故沧国的时候就知晓我们所有的兵力战况,我国屡战屡败,原来是因为缙王妃叛了国,偷走了我军的重要消息,然后传递给了敌国。” 众人正惊叹,一旁言疏插嘴道:“等等,你们一直在讲缙王妃,缙王妃到底是谁?” 瘦伙计正讲在兴头上,闻言直接不满地对他说:“你不知道就先闭嘴嘛。” 倾栩看看二人,若有所思。 “缙王爷得知此事后,那个痛定思痛痛心疾首啊!他深爱着缙王妃,唯她一人再不另娶,本是一段佳话,谁曾想却出了这样的事。据说缙王妃对此事丝毫没有辩解,像是已经认了命。最后皇上知道了此事,龙颜大怒,判了缙王妃万箭穿心之刑。缙王爷上奏请求亲自行刑,他一箭射死了缙王妃。自此,红颜祸水,香消玉殒了。” 众人一阵唏嘘。 倾栩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再三确认道:“是缙王爷亲自给晋陈行的刑?他杀死了她?” 言疏大惊:“什么玩意儿?晋陈?!” 瘦伙计没理言疏,回答倾栩:“对,尸体一把火烧得只剩一点骨灰了。缙王爷还把那骨灰带走了。” 倾栩垂下眼睫。 半年前还宠之如命,半年后却亲手将她变成了一捧灰土,这究竟是恨之入骨的爱,还是爱之入命的恨? 言疏一时间接受不了,追着问道:“哎哎,晋陈是你们镇上的什么人呐?” 瘦伙计道:“晋陈也是个可怜人。她是晋家的幺女,自出生起从未出过门,十八岁那年晋家某天夜里突然起了火,一家几十口人都命丧大火中,只剩了个晋陈大难不死。唉,也是惨呐,那晚他们家连猫都烧得没了,却偏偏留了她一个人下来。” 倾栩道:“那你们可有谁见过晋陈?” 众人纷纷摇头,瘦伙计道:“王妃出嫁前极少出阁,几乎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 言疏又道:“那......她是怎么遇上的缙王爷呢?” 瘦伙计难得地语塞,卡了半天才道:“我怎么晓得,这个你问谁都不晓得嘛,除非你去问晋陈本人,不过她死了这么久了,估计已经投胎了吧。对了,缙王爷这几天不是来镇上了吗,有本事你问他呗!” 倾栩听到这里,心中思绪万千,几乎想要去找晋陈一问究竟。言疏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企图,逮住她道:“你想都别想!先把伤包了好再说!” 倾栩无奈道:“唉,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言疏难得凶一回,收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厉声道:“你要是不把你的伤养好了,我就不让你出这个门。” 倾栩颇为意外地看看他一本正经的脸,眨了眨眼,道了声“行。” 伙计们暧昧地看了看言疏,吹着口哨欢快地散了。 隔了几天,倾栩的伤总算是开始愈合结疤了。 黄昏的时候,倾栩想吃无花果干,言疏便拉着她从酒眠来出来。余辉洒在二人身上,照得他们的衣衫泛着淡淡的金芒。 倾栩总算是换下了她那可怜的道袍,穿上了一身男式的鸦青色袍子,领口织着墨色的边,两个宽大的袖子白如初雪,绣着浅浅的青白色竹叶纹路。头发随意地挽了个流苏髻,挽上去的头发横插了根竹枝,散下来的头发些许垂在胸前。 她左耳上有一滴晶莹的水晶坠若隐若现,状如泪滴,小小的如玉一般,缀在她的左耳上晶莹剔透,像夜里湖面倒映出的星子。 言疏穿着白袍,上面亦用青白的丝线绣着竹枝图。他胡乱绑了个半束发,发带编结着垂下雪白的流苏穗子。一张如琢如磨的俊脸神采飞扬,眸间含着满满的笑意,唇角勾出一丝散漫,颇具几分少年风采。 他侧头看向倾栩,后者一张小脸一如既往的白皙,在夕阳下染了点红霞,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些生气,眉宇间沉静淡漠,瞳孔剔透,整个人看上去清贵雅致。 “啧,果然是人靠衣装啊。”言疏目光肆意地上下打量她。 倾栩微微偏过头,笑道:“如何?”侧首的刹那,漫天的霞光都失色。 言疏赞许道:“不错不错,比你那又白又破的道袍好看多了。” 倾栩扬了扬唇,不再多言。 言疏走了一会儿又闲不住了,靠过去腆着脸问:“倾栩,我这袍子给你买的不错吧?” 倾栩点点头道:“嗯,不错。”想了想又问,“只是不知为何,我穿的这件似乎与你穿的很相似?” “这叫相配!”言疏得意道,“我就是特意买的成对的,你介意吗?” 倾栩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坦然道:“不介意。衣裳而已,什么样都无妨。” 言疏听了,咧得大大的嘴角顿时收了回来,有些受伤地道:“原来你觉得都无妨啊......” “嗯。”倾栩诚实道,“对了,你哪里来的银子买衣裳,客栈的钱都付完了吗?你放心,待我伤好一点,我会想办法挣钱还你的。” 言疏摇摇头道:“不用不用。江湖规矩,买东西不能让女人掏钱。钱嘛,我有的是办法。” 倾栩没再说话,心中却暗暗记下了这事,等伤势好一点,她便想办法还钱。 言疏自然不知道她的想法,一路哼着小曲儿走,一会儿看看倾栩的袍子,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心情莫名的好得不得了。 走到一个街口他俩停了下来,这里不知何故挤了很多人,一个个的垫着脚尖伸长脖子,似乎在拼命地想要去看什么稀奇的东西。 言疏走过去,拉了一个人群外围正蹦跶着想凑热闹的姑娘,问:“哎,姑娘,你们看什么呢?” 那姑娘被他拽得停下,一脸的不耐烦,一回头看见言疏的脸,到嘴边的话立即咽了回去,一手把发丝挽到耳后,作出娇羞状道:“公子......有什么事问人家吗?” 言疏:“......就是问一问,你们都挤这看什么呢?” 姑娘风情款款地抛了个媚眼,才道:“公子不知道吗,前面是前几日才到镇上的缙王爷宇文洺,正坐着马车路过呢。” 言疏一喜,转头对倾栩道:“倾栩,晋陈她男人哎,把她烧成骨灰的那个缙王爷呀,我们追过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吧。” 倾栩还未说话,言疏就拉着她跑向另外一条巷子,想从另一个方向去追缙王爷的马车。身后,那姑娘娇声大喊: “公子,你跑错方向啦,那边是死胡同啊!” 第八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刹住脚步,看看前面的死胡同,有点苦恼地说:“这......怎么追得上缙王爷的马车啊?” 倾栩道:“若要追上那马车,不必绕路。” 言疏道:“那怎么追?” 倾栩拉着他的袖子,掉头回去,回到人群面前,以轻功凌空几步,落到马车面前,高声喊道:“王爷请留步!” 两人突然跳到马车面前拦路,马车前的车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猛地刹住马车,结巴着尖叫道:“有,有刺客!” 马车后面原本无所事事的侍卫们立即跑到前面来,齐齐拔剑相向,满脸愤怒地瞪着倾栩二人。 言疏:“......” 言疏小声道:“倾栩,我只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不用拦车啊......” 倾栩很淡定地拍拍他的肩膀,淡定地向前几步,淡定地面对着无数剑尖,淡定道:“还请王爷赏个脸,与贫道一见。” 全场突然肃静。 周围一众平民群众们目不转睛,满怀期待地看戏。 半晌,马车的帘子慢慢掀开,露出一张英俊年轻的面孔。缙王爷宇文洺淡淡地扫了倾栩一眼,沉声道:“云珩子道长,别来无恙。” 倾栩颔首。 一众群众震惊道:“什么?这是云珩子?” 言疏和一众侍卫一同震惊道:“什么?你们先前就认识?” 倾栩“嗯”了一声。 二人被宇文洺请上了马车。 一上了马车,言疏就控制不住地眼睛乱瞟。 这不怪他。 谁叫这马车太华丽无边了啊! 不愧是王爷的马车,又宽又大,坐着十分稳当,里面什么都应有尽有,还飘着隐隐的冷香。宇文洺一身金边黑袍端坐其中,英挺尊贵气度逼人,一双眸子细长明亮,眼神一波无澜,难解其意,叫人心中暗暗犯怵。 倾栩这时摆出一副高风亮节气度不凡的坐姿,端着架子道:“许久未见,王爷还是老样子。” 言疏眼尖,突然看见宇文洺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抓痕。 宇文洺神色淡淡:“云珩子道长说笑了。一年之久,足以发生很多事情了。”话锋一转,看向言疏,“不知这位......是?” 言疏见话题到了自己身上,很是高兴地道:“王爷你好,我叫言疏。我和倾栩的关系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们两个可是......” 倾栩生怕他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连忙打断道:“我们是朋友,此番同行,路过此地。” 言疏不满地撇了撇嘴。 宇文洺看看他二人的穿着,挑眉道:“果真是很好的朋友。” 倾栩没听出话外之意,问道:“不知王爷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宇文洺默了一瞬,道:“祭奠亡妻。” 言疏闻言双眼一亮,开口要问,倾栩赶紧悄悄按住他,沉痛道:“王爷节哀。不知王妃何名何姓,是哪家的女儿,生辰八字是多少?贫道不才,希望能替王妃超度,好早日飞升极乐之地。” 这一段是胡诌的,倾栩只会捉妖捉鬼,根本不会算命。 然而宇文洺却是信了,道:“那便多谢道长了。爱妃是此地晋家幺女晋陈,小字求茗,生于四月初四,午时三刻。” 就见倾栩闭眼蹙眉,伸手掐指一算,嘴里喃喃有词小半天,睁开眼一本正经道:“王妃生来薄命,能遇到王爷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在王爷福泽深厚,王妃借您的光,来生定能投个好人家,王爷不必忧心。” 宇文洺点点头,言疏却是在一旁睁大了眼睛,倾栩掐了掐他,他才收回震惊又戏谑的目光。 倾栩胡说八道完了,又道:“不知王妃的骨灰埋在何处?” 宇文洺指了指身旁的白色花瓶。 这倒叫倾栩心中一怔。没想到宇文洺竟随身带着晋陈的骨灰吗?民间所传宇文洺深情不渝,恐怕不假。 倾栩道:“可否一看?” 宇文洺皱了皱眉,稍作犹豫,还是把花瓶递给了她。倾栩只看了一眼,就立即递了回去。 很明显那并不是人的骨灰。也不是妖的骨灰。这两者倾栩都见过不少,所以一眼就能判断出,花瓶里的,只不过是一捧普通的灰土而已。 “如何?”宇文洺见她不说话,有点担忧地问。 倾栩愣了愣,瞎说道:“王妃生前性情温良,行善积德,已经到了极乐之地。” 言疏嘴角抽了抽,就快憋不住了。 宇文洺却叹了口气,道:“那便好。” 一时间马车里寂静无声。 倾栩和宇文洺沉默不语,没什么感觉。言疏却略感尴尬,没话找话道:“王爷,我能不能问个问题啊?” 宇文洺道:“可以。” 言疏道:“不知你与王妃是如何相识的?” 倾栩心中一跳,看了看宇文洺的脸色,后者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问题,答道:“她救了本王。一年前本王在千云观拜见千侵寞大师,返回王府时经过夭山,被刺客追杀,倒在夭山上命不久矣,是晋陈路过救了本王的命,本王便娶了她。” 轻描淡写几句话,却是那时的八抬大轿,举国同庆。 言疏“哦”了一声,也不再多话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一个面容清秀身材修长的黑衣侍卫掀开帘子道:“王爷,到了。” 三人下马车,那侍卫的目光在倾栩脸上扫了又扫,言疏看过去,他就立刻移开了目光。 “闰严,”宇文洺对那清秀的侍卫道,“把那两坛酒拿来。” 闰严说“是”,听话地跑着去拿酒。宇文洺放下手中的花瓶,从地上拿起一个铲子,一下一下地铲起土来。 倾栩左右一看,竟是又来了夭山。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土了,还隐隐有些光亮。 言疏凑过来,小声问:“哎,倾栩,你是怎么跟宇文洺认识的呀?” “一年前缙王爷来我们千云观,拜见我的师父也就是千云观的大长老千侵寞。我师父名扬天下,连皇帝都见过他。王爷正是那时见过我一面。” “哦。就只是一年前的一面之缘?不会吧,他这么就记住你了?” “唉。”倾栩摸摸鼻子,闷闷道,“当时我捉了三只妖,捧着收妖的葫芦路过大殿,王爷正抬步向外走,结果不知怎么的,我葫芦里的一只猫妖居然从葫芦里冲了出来,化成了一只白猫,从空中掉到了王爷的怀里,不小心抓破了王爷的脖子,把王爷吓了一跳。” “还有这等事,难怪王爷脖子上有道抓痕,这么久都没消。”言疏兴致勃勃道,“那然后呢?” “那白猫在王爷的臂弯里翻了个身,跑掉了。我本想再追,但掌门骂我惊扰了贵客,把我扯过去给王爷赔礼道歉,于是王爷便记住我了,一个不小心放了猫妖给他留下抓痕的云珩子道长。” 言疏笑道:“嘿,这就是无巧不成书嘛,”仔细一想又道,“哈哈,当真是天注定。” 倾栩摇摇头,道:“结果就在我赔礼道歉的时候,葫芦里的另外两只妖都跑掉了。” 言疏大笑。 闰严抱着两坛酒回来了。这时宇文洺已经在地上挖了个坑出来,不大不小,正好放下那个花瓶。他仔细地把土掩好,立起一个小小的土堆,就像一个小小的坟包。宇文洺放下铲子,接过一坛酒,揭开封口上的红纸,提起来一倒,尽数洒在松散的土堆上。 “求茗。”宇文洺低低地说,“安息。” 虽然知道晋陈未死,不过倾栩和言疏还是适当地做出哀悼的表情。然而闰严在一旁却神色不悦,似乎很不喜欢王爷悼念晋陈。 宇文洺揭开另一坛酒,提起来扬脖一饮而尽。 就在倾栩心中猜测这场草率却真诚的哀悼是否快要结束的时候,白纱衣黑绣鞋的晋陈突然从前面的林子里走了出来。 空空如也的酒坛猛地砸在地上,湿淋淋地碎成无数片。 宇文洺眸中一片清明,定定地望着站在远处的晋陈,像是怔住了。 闰严皱起眉头,低低地说了声“不对啊”。 晋陈站了一会儿,转头深深地望了宇文洺一眼,然后转身走回了树林。 宇文洺丝毫没有迟疑,追了上去。 “等等!”倾栩赶忙追上去,“这......似乎不太对劲?” 此人若是晋陈,不应该会直接走掉吧?且先不说此人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时机恰当得十分可疑,若真的是晋陈,有倾栩和言疏站这里,她至少也该看一眼的。可是这个人看都没看他二人一眼,径直走回了树林,显然是故意来引走宇文洺的。 言疏和闰严也匆匆跟上。然而眼见着宇文洺跑在前面,进了林子却完全没了踪影,树林里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 倾栩停下脚步,无奈道:“这又是谁的妖术?” 回头一看果然言疏和闰严也不见了。倾栩叹了口气,径直向前,走了没多少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某只小僵尸一蹦一蹦地跳了过来,举起双臂站在她面前高声道:“不许走!你不可以再走了!” 倾栩道:“为何不能走?” 淳七道:“因为影姐姐要我拖住你,她要干大事!” 倾栩装模作样道:“什么!不行,我要过去,我得看看她在干什么!”说着作势要走。 淳七立刻急了:“不行不行!你不能过去!” 倾栩道:“我不过去的话,我怎么知道她在干什么呢?” 淳七道:“那我告诉你她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就不过去了?” 倾栩道:“对呀!” 淳七道:“那好吧,我告诉你,她要杀了那个男的。” 倾栩道:“......是不是刚刚过去的那个黑袍子的长得帅的男的?” 淳七点头道:“对,影姐姐说他是坏人,必须死。”忽然反应过来不对,惊道,“哎,你也是坏人!” 倾栩摸摸她的头,道:“我真的不是坏人。”说着把一张符轻轻贴在她后脑勺。 淳七眨眨眼睛,咚地一声倒下,睡熟了。 倾栩把她抱起来,疾步走向前方。 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片空地,倾栩远远的看见宇文洺和晋陈站在一起,心中一紧,想要出声提醒,张口时却看见宇文洺突然出手,狠狠掐住晋陈的脖颈。 宇文洺神色冰冷,对晋陈道:“你是谁?” 晋陈哈哈大笑,一点也不怕地娇声道:“王爷不认得妾身啦?妾身是求茗啊,你的爱妃,晋陈啊。” 宇文洺手上微微用力,厉声道:“就凭你也想假装成她?说!你是谁!” 晋陈却完全没有任何窒息的感觉,她抬手,看似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指慢慢覆在宇文洺掐她的那只手上,把宇文洺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轻松掰开。然后她娇媚一笑,在宇文洺震惊的目光中,反掐上了他的脖子。 宇文洺面色一白,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动弹不得。 晋陈柔柔笑着,五指一个用力,欣赏般地看着宇文洺难以呼吸,红唇轻启,附在他耳边低声问:“你若死了,求茗一定痛不欲生吧?” 第九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一叶如镖,飞快地击向晋陈。 晋陈反应极快,松开扣在宇文洺脖子上的手,向后一退,避开树叶镖。 倾栩又是一镖钉过去,趁晋陈躲避之时,上前解了宇文洺的穴。宇文洺立即拔出腰间的佩剑,直对晋陈。 晋陈根本没把宇文洺放在眼里,她侧目看向倾栩,倏然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是不可置信,目光落在倾栩耳畔几番,才阴阳怪气道:“小道姑,你为何要坏我的好事,难不成你心悦于王爷吗?” 倾栩淡淡道:“妖孽,显形吧。休要顶着晋陈的面皮放肆。” 晋陈好笑道:“你说得好像求茗不是妖精一般!都是妖,怎么道姑你前几日就没有收了她呀?” 宇文洺一怔,求证般的望向倾栩。倾栩没看他,对晋陈道:“晋陈呢?刚刚跟在我后面的那两个公子呢?” 晋陈两手一摊:“都死了呀。” 倾栩向前一步,微愠道:“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对你动手。” 晋陈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指着她不客气道:“就凭你现在这副没有修为的残躯?连把剑都没有,还想收了我吗?你以为你还是那个不得了的道长?” 倾栩心中诧异:这番话说得仿佛我从前见过她一般。虽说我现在没有法术,不过好在伤好了些,还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 这般想着,倾栩抬起手中方才随意折的一根枯枝,稳稳地对着晋陈,偏头挑衅一笑,道:“对付你,我不费一刀一剑,一根枯枝足以。降了你绰绰有余。”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点冰冷却调皮的笑意,双眼如星,透着点傲然的神情。 晋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瞳孔突然变得细长而血红,十指的指甲瞬间暴涨,又尖又利,两只火红的兽耳从头发里支棱出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拂动。 倾栩心中明了,原来是只火狐妖。 宇文洺见此状大为震惊,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倾栩面不改色,抬起树枝挽了几个剑花,轻巧得宛如挥动软剑,迎了上去。 一时间红光与枝影相织。 宇文洺本想提剑上去相助,可惜二人打得太快,他竟找不到机会加入战局。 火狐浑身都是火焰般的气息,妖力暴涨,速度与力量都达到了极致,火焰与利爪疯狂地攻击倾栩。 火焰横飞间,倾栩不疾不徐,周身毫无灵力仅靠武功相抵,轻巧如燕却势如破竹,一根枯枝竟也操纵得游刃有余,攻防自如,居然还隐隐占了上风。 宇文洺远远看着,不禁低叹:“果真是天纵奇才。” 倾栩打了一阵,感觉到背后的伤开始痛了,于是故意突然加猛了攻势,引得火狐手忙脚乱,道:“小狐狸,你还不认输?” 火狐又惊又怒,咬牙道:“这不可能,你明明没有修为,连灵力都使不出来!” 倾栩翩翩一笑:“对付你,何须灵力?”顺势将一张符甩出。 火狐见状得意地笑道:“普通的符纸靠近我就会被我周身的妖力燃尽!你以为你光凭武力便可降了我吗,你休......” 话还未完,那张符就牢牢地贴到她额头,她顿时浑身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火狐:“......” 倾栩:“......” 火狐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双血红的眼睛愤怒又惊恐地瞪着倾栩。倾栩走过去,盯着她额头上的符纸,百思不得其解。 火狐刚刚说的其实没错,她的妖力如此暴涨,而倾栩的符纸没注入灵力,按理说是近了身就直接燃掉才对。可是这张符居然完好无损地飞到她额头上还制住了她,这完全违背了常理。 倾栩伸手触了触,符纸就是一般的黄纸,她昨晚亲手画上的咒文。那时还没什么异常,如今看来却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蕴含其中,散发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像是某种法力。 最奇怪的是,这气息居然让倾栩莫名地觉得熟悉。 倾栩看着那层白光发愣,宇文洺看了看她,道:“云珩子道长,你哭什么?” 倾栩愣愣地摸了摸脸,竟是从眼中流下来的一滴泪。她看着这滴眼泪,心中愕然。 我为何要哭? 一时间心里纷繁复杂,倾栩按了按额头,收回思绪,用枯枝抵着火狐的喉咙,问:“晋陈他们在哪里?” 火狐顶着晋陈的面皮,无赖道:“我怎么知道。” 宇文洺脸色一沉,怒道:“你到底是谁?” 火狐看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你不记得我啦,我可是救过你的命啊!就在一年前,夭山上,你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断了一半的剑搁在你左手边。我喂了你一颗回气丹,用绷带替你止了血,你都不记得了吗?” 这话说得倒不像是假的。倾栩看向宇文洺,后者与她一样不可置信。 宇文洺斥道:“胡言乱语。当初明明是晋陈救了我,怎么会是你!” 火狐嗤道:“求茗不过是在你晕倒后把你带走罢了,若我没救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到她遇见你的时候?” 宇文洺愕然,一语不发。他其实记不清当初给自己疗伤的人是谁,他只记得醒来时已经在晋陈的房间,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晋陈。 火狐眼珠一转,追问道:“啊,原来你一直以为是求茗救了你的命?如此说来,若我当初带你走了,你娶的人岂不是我?那你现在爱的人,也该是我啊?” 倾栩打断道:“你当初为何要救王爷,对你有什么好处?” 火狐一笑,万般风情道:“自然是因为他长得玉树临风,叫我一见便想与他春风一度,不免心生恻隐,便顺手一救了。”忽的又露出咬牙切齿之状,“哼,是我当时受了伤实在带不走他,不然怎么会让求茗这个贱人捡了便宜!” 这样的语气和神态,似乎她和晋陈有着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倾栩看她这副神情,心中若有所思,道:“你就是淳七口中的影姐姐吧?” 火狐这才想起淳七,惊道:“你把淳七怎么了?!” 倾栩道:“没怎么,她睡着了。你很关心她吗?” 火狐白了她一眼,道:“与你何干。你们这些道士,看见淳七这种僵尸就只知道烧成灰然后超度,根本不考虑僵尸的感受。” 倾栩觉得好笑:“你既然考虑她的感受,怎么还骗她去找了晋陈,害得她被晋陈封在了棺材里?” 宇文洺一脸惊愕地看向倾栩。在他的记忆里,晋陈温柔动人,显然不是有能力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火狐反驳道:“我只是让她去探探求茗,我如何知道求茗会把她关进棺材里?” 倾栩又道:“那你还骗淳七,跟她说我是坏人,说王爷也是坏人,利用她来拦住我以便你杀了王爷,这怎么解释?” 火狐顶嘴道:“这不是没拦得住你吗!” 倾栩道:“那你为什么要杀王爷,之前不是还怜他英俊,想和他春风一度吗?你是如今不想要了吗?” 兀自沉思的宇文洺听到最后一句,颇为莫名其妙地看了倾栩一眼。倾栩仍是没看他。 火狐理所当然道:“杀了求茗心爱之人,自然会叫她痛不欲生。” “最后一个问题。”倾栩晃了晃枯枝,道,“你跟晋陈是什么关系,为何与她有如此深仇大恨?” “这个么,”火狐冷冷一笑,“是我与她的百年之仇,说了你也不懂。” 倾栩挑挑眉,不再追问。 火狐的话倾栩并不全信。接下来要赶紧把言疏和闰严找到,再找到晋陈,解决这件凌乱的事情。 倾栩许久未曾处理这些妖怪的事情,不免有些头晕脑胀,要是以往,随便喊个师妹师弟来负责后事便可,她只负责打架捉妖。可如今想找个人帮忙......倾栩一愣,赶紧摇了摇头。 她方才的第一反应竟是找言疏。 再看看旁边的宇文洺,皱眉垂眸,双眼无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定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倾栩长叹一声,自个儿掏了根绳子出来绑住火狐。 “倾栩!你没事吧,我来啦。”言疏不知从林子的哪个方向走过来,身后跟着脸色不明的闰严。 倾栩打了几个死结,才起身道:“来得早。你们去哪里了?” 言疏摊手道:“这妖术还没晋陈那天的有用,根本没有困住我。不过我无意间发现晋陈居然被关在她自己的那个棺材里了,这多难得,嘿!我就顺手嘲笑了一会儿,然后救了救,所以就耽搁了些时间。” 宇文洺闻言立即回过神来,疾声道:“晋陈在哪里?” 言疏道:“我救她出来之后,告诉她王爷您也在夭山,结果她就走了,也没说去了哪里啊。” 宇文洺怔了怔,像是不信,用目光追问闰严。闰严有点不情愿地点点头,表示言疏没有说谎。 宇文洺神色黯了下去,有些落寞地低声说:“她不愿再见到本王。” 那火狐躺在地上冲宇文洺冷笑,冷嘲热讽道:“哟,你朝她心口射了一箭,还想她以后理你?” 宇文洺脸色一白。 火狐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又加把火道:“哎呀,说起来,你当真以为求茗当初背叛了你吗?” 宇文洺浑身一震,死死地瞪向她:“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她没有吗?她怎会,怎么会......没有?!” 宇文洺上前几步,拿剑横在火狐的脖子上,要逼她说话。火狐却在这时不说话了,冷眼笑着看宇文洺的崩溃。 言疏见状便走了过去,点了火狐的哑穴,防止她再说什么。 倾栩赶紧上前,朝宇文洺欠了欠身,道:“王爷不必纠结于此女的话,她的话不辨真伪,此番只是在激怒您罢了。贫道还有事需处理,便先行一步了。” 宇文洺平复了下心情,眉头紧皱神情依旧复杂:“云珩子道长,你可否告诉本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求茗为什么还活着?她在哪里?” 倾栩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晋陈确实还活着,她......不是寻常之人。王爷,此番说来话长,待贫道查明真相,定给王爷一个交代。” 宇文洺像是有些累了,闭了闭眼,才道:“好。本王就留在夭与镇,等着道长的答案。” 闰严在一旁一语不发,眼神时而冰冷,时而讽刺。 言疏临走时回头望了闰严一眼,后者眼神一闪,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 第十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天已经完全黑了,林子里透着些稀稀的月光。 言疏轻松地拎着被五花大绑化成原型的火狐,回去的一路上火狐破口大骂怒不可遏,言疏被她吵得烦了,一掌把她打昏了。倾栩抱着熟睡的淳七,一边走,一边费尽脑子仔细思索着最近的这些破事。 “倾栩,”言疏晃悠着一条手臂,悠悠道,“你在想什么?” 倾栩低着头,道:“在想怎么跟缙王爷说。” “能怎么说?”言疏偏头看她,“无论现实有多离奇有多残酷,你都得跟他说实话呀,就告诉他晋陈是妖,没死,还能说什么?” 倾栩皱眉道:“可是......晋陈愿意让他知道真相吗?虽说没听她提起过王爷,可她当初既然愿意嫁给他,应该也是动了真情。当初王爷向她心口射箭的时候,她肯定很伤心吧。即便是妖,不死也会痛的啊。” 言疏沉默片刻,道:“对啊。妖也是会痛的。”突然语气一转,肃然道,“毕竟是他二人的事,我们也不能干涉什么,只把该说的都说了便好,往后发生什么,便是他们的造化了。” 倾栩点点头:“是。这是他们的故事。不过,此事大约也与我有关。” “什么?”言疏有些意外。 “那天晋陈说我从前曾和她见过。”倾栩缓缓道,“也许,我真的见过她。或许此事,与我也相关。” 倘若此事与倾栩有关,那她定会一管到底。 言疏瞧着她凝重的神情,也跟着沉思了半天,严肃地吐出两个字:“倾栩。” “嗯?” “你还记得我们今天出门时只是要买无花果干的吗?” “......” 由于天色已晚,二人决定先休息,明日再作打算。 倾栩要把火狐关在自己的房间,言疏不答应:“你伤都还没好完呢,她要是害你怎么办?” 已经醒来的火狐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倾栩想了想,道:“那,关你的房间?” 言疏也不同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万一她垂涎我的美貌怎么办?不行不行。” 火狐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倾栩蹙眉道:“那要怎么办?” 言疏理所当然道:“她单独关一个房间,我俩住一个房间呗。” 倾栩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道:“也行。那我多贴几个符。” 这时火狐冷冷地冒出一句:“哦,你们俩一起住,难道就不是孤男寡女了?” 倾栩总算明白哪里不对了。 言疏辩解道:“不是还有个淳七嘛,再说了,倾栩又不可能垂涎我!” 偏偏火狐又道:“那要是你垂涎她呢?” 倾栩闻言微微挑眉,偏头看言疏。 言疏咳了一声,耳根微微一红:“我,咳,我怎么可能。” 火狐用鼻孔哼出了声。 最后还是把火狐单独关在了倾栩的房里。 此刻,言疏的房间里,淳七躺在软塌上睡得安稳,倾栩在桌上坐得端端正正,闭着眼盘着腿认真打坐。言疏在床上也盘腿坐着,拍拍床榻,有点小期待道:“倾栩,来睡觉吗?” 倾栩道:“不用,我昨晚睡过了。” 言疏愣道:“......睡觉,不是应该天天睡吗?” 倾栩道:“我不用天天睡,打坐也是休息了。我修为被掌门散得差不多了,弱得都分辨不出妖气了,总得一点一点修炼回来。” 言疏张大嘴巴:“你想修炼?可,这得修炼到什么时候?” “想回到从前是不大可能了,但总不能一点都没有。不然一点法术都用不了啊。” 言疏美梦破碎,心中郁闷,但还是自己躺了下来。翻了几下又睡不着,趴在床上,侧头看着倾栩。 倾栩盘腿端坐着,两手放在膝上,闭着眸子,月光下看得清她细长的睫毛。头发没有挽髻,尽数披散在后背和胸前。那枚泪滴状的水晶坠点在左耳上,在青丝间闪烁。 明明素昧平生,偏偏似曾相识。 言疏看了一会儿,又滚了一圈平躺着,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倾栩,你耳朵上的水晶坠哪里来的啊?自我救你那天起,你就一直戴着,是法宝吗?” 倾栩仍是闭着眼睛,答:“应该不是法宝吧,我从小就拿它当耳坠子戴着玩。这是我小时候从师父那里要来的。” “那你师父告没告诉过你,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我小的时候,有一回在师父的箱子里翻到的。本来师父见了大怒,怎么都不肯给我,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了,死活缠着师父要,师父没办法,最后便给我了。”倾栩问,“怎么,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言疏道。 倾栩想了想,告诉他:“这个水晶耳坠,名为‘倾星泪’。” 像是心口被什么突然戳了一下,言疏张了张嘴,突然问:“倾栩,我们从前,是不是遇见过?” 倾栩睁开眼睛,有些疑惑道:“不曾。我不记得你。” “是吗。”言疏道,“可我为何觉得你好熟悉。明明我也不记得你啊。” 倾栩眨眨眼,默了一会儿,又闭上眼,道:“或许前生曾有缘。” 言疏盯着床顶上的帐子,嘴角一勾,一字一句道:“何须前生?你我今生便是后世的前缘。若有前生,那我定是第一世便记住你了。” 倾栩没说话。 言疏见她不答,又翻了个身,睡着了。 倾栩睁开眼,看着他裹着被子的模样,浅浅一笑。 第二天天一亮,倾栩就从桌上下来,下楼先去吃了个早饭,然后给伤口换了换药,再上楼去看那只火狐。 言疏从房间里跑出来,披头散发地到处找她,一脸委屈地拉着她的袖子道:“你怎么都不喊我一声?” 倾栩道:“这不是还早吗,让你多睡会呗。走,去看看那只火狐。” 二人走到那个房间,房门一开,里面空无一人,只剩几张黄符和一段还打着几个死结的绳子。 倾栩狠狠一拍脑门,按着额头道:“唉,早知道还是该我昨晚看着她的。我忘了,这绳子不是专门的捆妖索,狐狸狡猾,有办法从中逃脱。” 言疏忽然转身跑出房间。 倾栩心中一惊,赶紧跟上。 二人匆匆跑回他俩昨晚的房间,所幸淳七还在房里,正沉沉地睡着,躺在软塌上一动不动。她即使睡着也是硬僵僵的,双臂僵直贴在身子两侧,无法弯曲。 倾栩心中生起几丝怜惜,拿了个小毯子给她披上。 言疏嘟囔着“这是多久没睡过觉了呀”,走过去连人带毯的把淳七抱到床上,然后拉着倾栩下楼,轻轻带上了门。 二人一走下楼,倾栩便急着要出门。言疏一把拽住她,奇道:“你这是急着干嘛去?” 倾栩道:“那火狐怕是又去寻王爷的麻烦了,我得去阻止。” 言疏警惕道:“你这么担心王爷?” 倾栩莫名地看着他道:“难不成我还盼着他死吗?” 言疏顿时放心了:“那就不用这么急了。” 倾栩犹豫道:“这......王爷只是一个凡人,那火狐怎么也得有几百年修为,她若是对付王爷,一招就灭了吧?” 要是缙王爷听见这句话,不知得有多郁闷。 言疏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不急不急。有人会去救他的。” 倾栩疑道:“晋陈吗?她不是不愿意见王爷吗?” 言疏道:“晋陈是肯定会来的。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人会去救宇文洺的。” “谁?”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吗。走吧,我们先去干我们的正事去。” “正事?”倾栩仰头问,耳畔倾星泪闪烁。 言疏低头一笑,虎牙忽现,道:“去买你爱吃的无花果干呀。” “......” 宇文洺坐在桌前,桌上放着店小二刚刚端上来的茶。 身后的窗吹来一阵清风。他执起茶盏,掀开茶盖浮了浮茶水,低头抿茶。 忽觉后背一冷,他反手一掷,杯盖碎在窗沿上,那里空无一人。 “出来吧。”宇文洺道。 窗户啪嗒一声自己合上了。一抹红色的影子忽然出现在房间里。 宇文洺看着眼前身着红纱的女子,淡淡问:“你便是昨天冒充晋陈的那个狐妖?” “王爷真是英明,”红纱女子声音有些稚嫩,面容看上去也年幼,眉宇间却娇媚,“我乃黎桑山的火狐妖,苏影焕。” 宇文洺道:“你是来取我性命的?” 苏影焕一掀裙角,斜倚在桌上,纤细的小身子慵懒而妩媚,神色得意道:“王爷怕了吗?” 宇文洺不置可否,道:“你昨日说,晋陈没有背叛我。” “怎么,王爷现在相信求茗啦?”苏影焕低头附在他耳边,故意轻快地说,“当初你误会求茗的时候,她可伤心啦。哎呀,特别是你将她一箭穿心的时候,她痛得哭都哭不出来呢!” 宇文洺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掌紧握成拳。 苏影焕见状更开心了,抬头笑起来,清甜的童音听起来却令人刺耳:“你看啊王爷,你把你最心爱的女人杀啦,却让我逍遥在外,看你们彼此痛苦,真是有趣啊。” 宇文洺额角青筋隐隐暴起,眼神如锋,一字一句地问:“是你搞的鬼?” 苏影焕诡异一笑。 “对啊!”她一张小脸上是明媚得森然的笑意,“实话告诉你吧尊贵的王爷,叛国的人是我,进宫偷卷轴的人也是我,把卷轴藏进求茗首饰盒里的人还是我!都是我干的,而你却全部算在了求茗的头上,还亲手杀了她!是你一意孤行,不信她,不护她,最后害了她。哈,瞧瞧你这模样,难道你还在奢求她见你一面吗?她不把你千刀万剐你就该千恩万谢了,居然还敢千里迢迢地跑来见她?” 宇文洺心中又恨又恸,双眼已经爬上了血丝,他猛地拔剑出来,拿剑的手却微微颤抖。 苏影焕依旧带着笑意,阴冷地道:“怎么,你想杀了我,难道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让求茗回来了?可她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可能。” 宇文洺终于忍无可忍,一剑劈了过去。苏影焕一个翻身避开,火红的轻纱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她轻蔑地道:“你以为你和昨天那个道士一样,能靠武功就制服我?就凭你,和她还差得太远。” 然而宇文洺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一阵疯狂地出剑,毫无章法招招夺命,苏影焕挡了几下便没了耐性,面露凶光,手一扬便是一团红火,迎面袭向宇文洺。 这一招若是对付倾栩,她几个剑招再加一个翻身便可轻松扛下,毕竟她有这么多年与妖打斗的实战经验。然而此刻让宇文洺来抵抗便是有些吃力了,毕竟是凡人,面对妖术不免心头大乱。 这时一团漆黑的光团飞快地袭来,与火焰撞在一起,炸开一大圈赤黑的光芒。 宇文洺趁机后退几步,苏影焕一愣,面带怒色地看向门口,仿佛一个生了气的小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宇文洺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立刻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人一身黑衣,一只手虚托着一团悬空浮动的墨黑光团,清秀的面容肃然而冷静,正定定地看着苏影焕。 闰严。 第十一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苏影焕咬牙道:“你非要与我作对吗?还真是条忠心的好狗啊!” 闰严清秀的脸上没有一点怒意,语气平淡但坚定地道:“你要做什么与我无关。但你伤王爷就是不行。” 苏影焕冷哼一声:“不就是救过你一条命吗。愚蠢。你不是也讨厌求茗吗,难道你不知道这个男人死了就能让求茗伤心?” 宇文洺听了,神色不明地看向闰严。 闰严漠然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 这话不清不楚,也不知讽的苏影焕什么。但苏影焕却仿佛受了大辱一样,脸色一变,嗔怒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身影一跃就扑向闰严。 刹那间火红的火焰和漆黑的光点破碎糅杂,混乱地交织在一起,震开巨大的光芒。房间里的桌子椅子四裂开来,一阵混乱。 闰严一边施法抵抗,一边大声道:“王爷,快走!” 然而宇文洺并没有动。他站在原地,右手握着剑柄,凝眉看向闰严,细长的眸子里没有怀疑,却是深邃而探究的目光。 闰严心中又急又没办法,他知道王爷从不会抛下自己的下属独善其身,他肯定是要留下来,他要知道所有的真相。 就在闰严焦头烂额之时,苏影焕已经伸出了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尖利的爪子向着闰严猛攻,稚嫩的声音不屑道:“你还不现形?就凭你的修为还能不露原形地对抗我?” 妖在恢复妖身的时候妖力最强,维持人形时最是妖力削弱。闰严对上妖身形态的苏影焕果然有些吃力,却死死撑着不肯显妖身。 苏影焕婉转地“哦”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点破:“你是怕现了原形被你家王爷看见吧?蠢货,就这么不敢承认自己是妖?” 闰严额前全是冷汗,前胸与腰侧皆受了伤,却一声也不哼。他全神贯注地应战,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苏影焕,转都不转一下。 苏影焕天性聪慧,只看了他一眼,便了然地笑讽:“盯着我做什么,你就不敢看看你家王爷一眼吗?你怕在他眼中看见什么,是失望,是惊恐,还是质疑呀!” 闰严被说中心事,越发不敢向王爷的方向瞥过去一眼,心中一时慌乱,不免阵脚大乱。 苏影焕乘机又是一抓,撕掉闰严的半边袖子,在他白皙的手臂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宇文洺见状想上前,刚迈出一步就被闰严厉声打断:“王爷别过来!” 苏影焕脸上满是得逞的奸笑,继续道:“闰严,从前我见你时就觉得你没用,没想到跟了你家王爷之后更窝囊啦!哈哈哈!” 她还未笑完,就听一个轻柔又清冷的声音轻轻道:“你倒是说清楚了,是谁家的王爷?” 屋内三人听了这声音皆是面色一变。苏影焕顿时变得警惕而愤恨,闰严则皱紧了眉头。 宇文洺面上的表情有一瞬的怔愣,眸光微闪,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喜悦,半晌才叹息一般地哑声道:“晋陈?” 窗户突然大开,一阵风起,窗门一闭,白衣女子出现在房间里。面若桃李,唇若樱瓣,眉眼间楚楚深情。她的白裙随风微摆,露出底下精致的黑色绣花鞋。 “王爷。别来无恙。”晋陈轻轻说着,却没有看他。 宇文洺神情复杂,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气氛一时的微妙。闰严和苏影焕不知何时停了打斗,退开几步,都神色各异地瞪着晋陈。 晋陈向闰严笑道:“好久不见。你伤得如何?多谢了。” 闰严难得地露出明显的不满:“我保护王爷又不是因为你!” “这是自然,毕竟是‘你家’王爷嘛。”晋陈淡淡道,从袖子里掏了个裹着纱布的药膏扔给他。 闰严单手接了,没再理晋陈,动手开始上药。 苏影焕面色变化了几番,忍无可忍道:“你们是当我不存在吗!求茗,你不要以为你们人多就能对付得了我,你来了也不过是送死。” 晋陈看着她道:“不,我是来单独跟你作个了断。你灭晋家满门之仇,我可没忘。” “了断?”苏影焕的小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神情,“你死了,便了断。上一回我能让你死,这一次也能。” 晋陈道:“随你。只要你能。”抬手遥指窗外,示意出去打。 宇文洺立即道:“不可。” 晋陈没答,只看着苏影焕。给自己包扎完的闰严皱着眉不语,提着剑挡到宇文洺前面,神情戒备地注视着晋苏二人。 苏影焕却冷冷一笑:“你想骗我?” 晋陈不解:“何出此言?” 苏影焕怒道:“那窗外二人莫非是来看戏的吗?” 众人一愣,纷纷转头看窗。 紧闭的窗户静默了一会,被人“啪”地一声从外面打开,言疏一张水墨似的俊脸在窗外嘿嘿一笑道:“不错,看来还是小狐狸比较警惕啊。”说着很自然地翻窗进来。后面还跟着个面上微有尴尬的倾栩。 闰严忍了忍,没忍住道:“怎么诸位都喜欢爬窗?这可是二楼啊。” 言疏特别理所当然道:“方便勘察敌情嘛。从闰严你进来之前我们就在外面了,看了这么久的戏,居然一直没人发现我们。”说着转向晋陈语重心长道,“特别是你啊,从窗户经过都没看见我们,怎么这么粗心。” 晋陈笑道:“前辈教训的是。” 二人进来后低头拍拍袖子理理衣裳。 苏影焕大概终于意识到在座的各位没有一个是帮她的,再是不知天高地厚此时也是心中一紧,悄悄向门口挪了几步。 言疏头也没抬,拍着袖子道:“别跑啊。不然后果自负,知道吗?” 苏影焕僵了僵,试探道:“你们想怎么样?” 倾栩震了震袖子道:“总得把事情搞个明白。苏小姐,你总该把你做的事都认了吧。” 苏影焕不耐烦道:“还要认什么?你们在外面不是都听清楚了吗。都是我干的。” 言疏插嘴道:“都是你干的你还挺自豪哈?” 倾栩道:“先前在夭山,你看见我似乎很惊讶。你是不是以前见过我?” 此言一出,突然全场安静下来。 闰严有点惊讶地看向倾栩,似乎不明白她居然问这么一出。晋陈不说话,神色玩味。苏影焕眉头蹙了蹙,略感尴尬,道:“什么意思,你不记得你以前见过我,对我干过些什么吗?” 倾栩内心十分迷茫:嗯?怎么苏影焕也见过我,晋陈也见过我?我何时见过他们? 晋陈突然掩着唇笑出声来:“苏影焕,你以为你有多重要,凭什么人家就记得住你了?仙姑很忙的,没空记得你这号小人物。” 倾栩更加茫然了。 苏影焕最是不喜别人忽略她的存在,这下气得不行,小脸又青又白。言疏看着苏影焕变幻的脸色,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起来。 苏影焕不信她真的不记得:“你是装的吧,当时还有求茗和闰严啊,怎么可能记不得。” 倾栩错愕了:怎么又和闰严扯上关系了?? 闰严脸上一僵,默默把目光移向窗外。宇文洺看看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挑了挑眉。 倾栩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 苏影焕又气又恼,嗔道:“你竟然要我说?你做了什么你还来问我!” 说得仿佛倾栩对她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倾栩一头雾水。 晋陈笑着补了一句话:“说起来,若不是仙姑,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么多的事了呢。” 倾栩:“???” 倾栩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失了忆。 言疏却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道:“自然。命中注定。” 倾栩偏头去看他,言疏便勾了勾唇,低下头,贴近她一点道:“倾栩你还没想到吗?” 倾栩蹙着眉看他,仍是不解。 言疏就笑得更开心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一时间周围的众人纷纷移开目光,表情都有点尴尬。 然而还未等诸位尴尬完,苏影焕逮着这空子猛地从窗户跳了下去。 晋陈第一个反应过来,也追着从窗户跳了下去。跳下去前她落下一句:“我与她的事,仙姑不必烦心。” 都这般说了,自然是不想倾栩他们再多插手。倾栩便没有动,仍看着言疏,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宇文洺却不淡定了,几步上来道:“云珩子道长,晋陈会不会有危险?你能不能过去看看,本王担心她被那个狐妖打伤。” 言疏宽慰道:“不用担心,晋陈可比苏影焕道行高,若论单打独斗,苏影焕应该不是晋陈的对手。不过,以这狐狸的狡猾劲,晋陈今天怕是找不到她咯。” 倾栩想了想也道:“王爷放心,晋陈不会有事的。” 然而宇文洺还是很着急,没待一会儿就匆匆下了楼。闰严欲言又止,匆匆跟上。 一时间房间里就只剩言疏和倾栩了。倾栩叹了口气道:“走吧,我们回去了。” 言疏道:“也是。回酒眠来吃饭去。” 倾栩又道:“你方才说命中注定,是何意?” 言疏笑道:“倾栩,你仔细想想,以你的聪明,定然是想得到的。” 倾栩道:“想什么?” “想想你第一次在夭山看见晋陈时,她是什么样子。”言疏道,“只要你想清了这一层,后面的便都知道了。” 第一次见到晋陈?倾栩凝眉细想。 如水的夜,阴暗的树林,漆黑的棺材,八个一模一样、白衣黑鞋的晋陈...... 倾栩猛地抬头,脑中一片清明,道:“我知道了。” 第十二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顺势搭上倾栩的肩,在她脸侧欣慰地道:“倾栩真聪明。” 倾栩没接他的话,大脑飞速地思索起来。 初遇晋陈时,看见了八个晋陈在抬棺材。 分身这种法术,无论是人是妖都极难学成。倾栩从前在千云观中修炼的时候曾听师父讲过,从古至今没有几个人和妖能真正习得分身之术,大多只是障眼法和幻象。而唯一被大家都知晓的精通分身术的妖似乎就只有那只送僧人去西天取经的猴子,能拔毛分身。 然而晋陈只是一只小妖,定然是到不了那个境界的,更不可能分得出七个分身来。那既然不是分身,那就只可能是真身,是活生生的命。 什么妖刚好有八条命?并没有这种妖怪。可是如果算上半年前被宇文洺亲手箭杀的那条命,那么晋陈便原本有整整九条命。 显而易见,猫有九命。晋陈的原身,是一只猫。 一年前千云观中,从倾栩的葫芦里逃脱,然后跌落宇文洺怀里的,也是一只猫。 还是一只毛色雪白,爪子漆黑的猫。 想到了这一点,倾栩微张着唇,不由感叹:“原来真的是因我而起。是我无意间将晋陈送到了王爷的怀里,当真是命中注定啊。” 言疏补充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那葫芦里除了晋陈,还有几只妖?” “记得啊,还有两只。一只狐妖,一只狗妖......”倾栩本来没明白言疏为何这样问,忽的反应过来,顿悟道,“难道是苏影焕和......闰严?!” “对。”言疏的语气里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没想到吧?你那次下山捉妖,正巧捉了他们三人,结果还不小心把晋陈放了出来,给王爷脖子上盖了个戳。” 想起宇文洺脖子上那道至今未消尽的抓痕,倾栩无奈地笑出声来,扶额叹道:“难怪苏影焕和闰严看见我是那个反应。唉,都是我惹出来的事啊。” 言疏道:“怎么能怪你?这是他们的缘分,本该相遇的啊。” 倾栩苦笑,想起什么,又不解问:“等等,你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言疏神秘一笑:“从我第一次见晋陈,我便知道她是猫妖。后来你告诉我王爷脖子上的伤是猫抓的,我就猜到是晋陈。之前苏影焕施法把我和闰严困在树林里,我便向闰严问清楚了。” “什么?”倾栩不可思议道,“你那时候就知道了?为何不早告诉我?” 言疏嘿嘿道:“这不是给你留点悬念嘛。”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倾栩的手走出房间。 言疏的步子大,行走间比较轻快,倾栩小跑几步才跟上,追着问:“闰严与晋陈以前也认识吗?” “算是吧。”言疏看她走得急,便放慢了脚步,“闰严说,当初是晋陈和苏影焕在打架,却碰上了捉妖的你,只好一路逃窜。然后晋陈随便躲到了个树洞里,这树洞里刚好躺着闰严,还是小狗的形态,正睡得不省人事。” 听到这里,倾栩轻咳一声,接着他的话道:“然后我抓完苏影焕后就追了过去,把晋陈从树洞里抓了出来,结果看到里面还有一只狗妖,就顺便,顺便......把那只小黑狗也抓了。” 想起这事,倾栩还有点不好意思,当初随随便便就把人家不分青红皂白抓了起来,还好人家后来逃脱了。 看倾栩沉默了,言疏不知道她怎么了,捏捏她的手指道:“倾栩。倾栩?你怎么了?” 倾栩回过神,眨眨眼睛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我从前真的挺过分的。看到妖就捉,不管不顾,蛮不讲理。” 言疏听了这话,看了看她,故意道:“对啊,你是坏人,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倾栩顿时想起淳七,不由失笑。 言疏见她笑了,便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接着道:“所以啊,闰严特别讨厌晋陈,觉得她害得他有了一场无妄之灾。后来闰严从葫芦里逃了出来,却因伤势过重化不成人形,被山路上的猎人捡走,然后卖给了狗肉贩子。也是几番波折,居然正好卖到了缙王府里,那日王府的厨子把奄奄一息的闰严提进府时,正巧被宇文洺看见了。宇文洺命人给他养好了伤,然后亲手放了他。后来闰严为了报宇文洺的救命之恩,就到了王府做了侍卫。” “原来是这样,”倾栩叹道,“怪不得闰严拼死也要护着王爷。” 言疏淡淡道:“人啊,总是觉得畜生妖孽皆没感情。可偏偏就是这些牲畜重情重义多了。” 倾栩只觉喉头哽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知道。” 走过医馆的时候言疏要拉倾栩进去,倾栩拒绝,说伤已经不碍事了,言疏不听,硬拉着她买了药膏才走。 二人回去以后发现淳七已经醒了,她因为无法抬手开门于是用脑袋“咚咚”地直撞门,响动惊得酒眠来的一众伙计们在房门外围成一圈站着,却又都不敢去开门。 言疏大步走过去,先挨着嘲笑了他们一遍,然后才过去把门拉开。门一开,淳七没刹住一下子撞到言疏腿上,言疏赶紧扶住她,然后单手把她抱了起来。 淳七问:“你们去哪里了,影姐姐呢?” 言疏道:“你的影姐姐她已经把你扔下......” 倾栩赶紧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乱说,淳七听了万一伤心了呢。” 淳七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不开心地对倾栩道:“你为什么不让他说完?你没有礼貌!” 倾栩赶紧松开手,汗颜道:“好好,是我没礼貌。” 言疏便道:“你的影姐姐有事,暂时没来接你。你先等着吧,这几天就和我们一起。” 淳七有点怀疑地看了看他们俩,嘟着嘴问:“真的吗?” “对啊!”言疏曲起食指在她的小脸蛋上搔了一下,逗她道,“我们带你吃好吃的好不好,想吃什么,糖葫芦?驴打滚?绿豆糕?无花果干?” 淳七灰色的眼睛亮了亮,试探着问:“真的可以吗?!” 倾栩笑着道:“对啊,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你喜欢吃什么?” 淳七小小地迟疑道:“影姐姐说,我不用吃东西的......” 倾栩看着她隐隐期待的小目光,心里有点难受。 是啊,僵尸是不用吃东西的,所以淳七一定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也不像别的小孩一样有爹陪有娘抱,甚至都没有见过几回阳光,终日与黑暗为伍。 “没关系啊,你想吃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说,”倾栩道,“你想玩什么也行。” 淳七微微泛青的小脸有点僵硬地绽开了个小小的笑容。 倾栩心中微酸,说着“我去喝点水”,转身下楼了。言疏伸手把淳七举得高高的,逗得她咯咯直笑。 下午吃饭的时候,酒眠来一群伙计们坐在另一桌,却都伸着脖子看倾栩他们这一桌。 四方桌上全是菜,倾栩和言疏对坐,淳七独坐一边。淳七身体僵硬,好不容易能在长板凳上坐稳,膝盖却不能弯曲,两条细腿直直地悬着,两只胳膊也无法抬起。 倾栩夹了块糖醋排骨喂到淳七嘴里,淳七鼓着腮帮子嚼了半天,眼睛都亮了,甜甜地对倾栩道:“好好吃!谢谢姐姐!” 言疏小声地好奇道:“她真的尝得到味道吗?” 倾栩低声道:“尝得到的。虽然她是僵尸,但年龄小,身体的受损不是很大,味觉还没完全消失。” 言疏皱眉道:“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把这么小的孩子弄来杀了然后做成僵尸?为什么不用大人呢,不是办事什么的更方便吗?” 一个道士跟外人详细讲解自家的邪术,这场面真是怪哉。但这毕竟是出自道家的邪术,倾栩面上虽觉得尴尬,却也向言疏解释道:“因为小孩的肉体最纯粹,没有成人的污浊和复杂,邪术更容易操控。而且小孩子思想单纯,容易被那些妖道控制着魂魄从而威胁着去卖命。” 言疏托着下巴道:“这样啊......那淳七的魂魄是怎么全回到她身上的?” 二人齐齐把目光投向淳七。 淳七丝毫没听到他们的交谈,张着嘴巴道:“我还想吃,啊——” 言疏随手夹了块麻辣鱼丢到她嘴里,淳七隔了一小会儿吐着舌头道:“辣,辣!” 言疏哈哈大笑,倾栩哭笑不得,喂了几勺酒糟汤圆才平息了淳七的辣火。 三人又笑又闹,仿佛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另一桌的伙计们窃窃私语道:“这是公子的娃娃?” “不会吧,公子看着人模狗样的,这是睡了哪家的姑娘蹦出来的娃娃?” “不知道,反正不是仙姑的,仙姑又不可能生孩子。可是也没听公子说过喜欢哪家姑娘啊?” 几人一番谈论,最后派出最为八卦的胖伙计上阵。 胖伙计从桌上端了一盘还没怎么动的雪冻杏仁豆腐,缓缓走过去,言疏一见这道菜,顿时眼睛都移不开了。倾栩见状问他:“你喜欢这个?” 言疏还没答,胖伙计抢先道:“当然了,他最喜欢这道菜了。” 倾栩似笑非笑,看着胖伙计“哦”了一声。 淳七伸着脖子去看那菜,急道:“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言疏哼了一声,用手把那盘雪冻杏仁豆腐拨到自己面前。淳七想要,手又不能抬,急得直叫。 倾栩忍俊不禁道:“言疏,你这么大个人了,好意思吗?” 淳七附和道:“就是!你好意思吗!” 言疏无赖道:“好意思啊,凭什么不好意思,这是人家猪......人家伙计给我准备的。” 胖伙计嘿嘿笑了几声,在言疏旁边一屁股坐下,一手搭在他肩上,语气暧昧地小声问:“哎,公子,这娃娃是谁生的?” 言疏拿勺子盛了块豆腐扔嘴里,使劲咂嘴品了品,好吃得眯起眼,随口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生的。” 胖伙计一愣,扭头看见倾栩自顾自吹冷了粥,一口一口地小心喂给还在闹别扭的淳七,动作温柔又熟练,仿佛是把淳七一手照顾大的娘亲。 胖伙计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着问倾栩:“仙姑啊,这小娃娃的爹娘呢?” 这一句问得声音并不大,却正好被淳七听见了。淳七咀嚼的动作一顿,灰白的眼珠僵硬地转向胖伙计,定定地不动了。 第十三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胖伙计吓了一跳,一张圆脸上的肥肉抖了几抖,惊恐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瞪大了。 倾栩见状正想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就见淳七面无表情地跳下了凳子,直僵僵地跳到了胖伙计面前。 胖伙计被淳七的眼神吓了个半死,颤颤巍巍地道:“小小小小小姐,我我我我我......” 淳七一动不动,瞪圆了灰白的眼睛。就在倾栩以为淳七要跳起来打胖伙计的时候,就见淳七嘴巴一瘪,突如其来地大哭起来:“哇,淳七找不着爹娘了,你欺负淳七没爹没娘,呜呜呜......你是坏人......”哭着拔腿便跑。不对,是拔腿便跳。 倾栩连忙起身去追,岂料胖伙计也冲过去追,两人猛地撞在了一起,倾栩怦然倒地闷声不响,胖伙计后退了两步后揉着肩膀大叫一声“哎哟哟”。 胖伙计:“仙姑啊,你修的是道术还是铁头功啊?” 倾栩:“......” 言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雪冻杏仁豆腐。 待倾栩再站起来,门外淳七的身影已经远了,正要去追,另一桌的伙计们又叽叽喳喳手忙脚乱地冲过来“关怀”胖伙计,倾栩在混乱中晕头转向,最后没法子用了轻功跳到远离人群的空地上,落地时正好听见言疏打了个饱嗝后问,“诶,你们都过来干什么?胖子?胖子怎么了,干站在那跟个娘们似的叫啥呢?” 倾栩无奈地摇摇头,疾步要出门,言疏总算注意到她,急忙隔着人堆道:“倾栩,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倾栩一边走一边道:“找淳七。” 言疏袖子一翻,掀得伙计们东倒西歪让出一条路来,引起一阵哀嚎。言疏匆匆追着倾栩跑,还不忘回头吼一嗓子道:“那个豆腐再做三份啊!” 此时天已擦黑,街上人迹稀少。 倾栩绕了几圈便不识路了,所幸言疏识路,带着她跑了半座镇也没寻到淳七。正焦头烂额之时,突然从街角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倾栩忙向她道:“可有看见淳七?” 晋陈轻轻摇头道:“不曾。仙姑是在寻她?” 倾栩道:“是。她哭着跑出来了,不知去向,我担心她会......” 晋陈闻言从袖中掏出一小撮用丝带系好的头发,递给倾栩道:“这是淳七在棺材里挣扎时掉落的。用这个,可以寻到她。” 言疏奇道:“你没事把她头发收起来做什么,有什么用?” 晋陈笑着反问道:“这不就有用了吗?” 倾栩犹豫了一下,接过头发尴尬道:“这......我现在没法术......” 言疏从她身后接过这撮头发,笑道:“倾栩放心,我来便可。” 倾栩点头道:“好。你来。” 言疏拿着头发转头便走。 倾栩拉住他的袖子,道:“你要去哪儿?” 言疏道:“......去施法找淳七啊。” 倾栩不解道:“就在这施法啊,干嘛要去别处?” 言疏道:“额,我......” 倾栩道:“难不成你是怕我偷师不成?你放心,我定然不......” 言疏连连摆手道:“我绝没这个意思啊!” 倾栩道:“那......” 晋陈瞧了瞧表情复杂的言疏,无声地笑了笑,拉过倾栩,温柔道:“仙姑,此事交给前辈便可,你还不放心他么?” 倾栩道:“自然不是。但......” 晋陈道:“那不就行了。仙姑陪我走一走吧,恰巧我一人无事,想找人说说话呢。” 倾栩道:“行啊,可他......”回头一看,言疏居然已经不见了,倾栩无奈,“好吧,我们走走。” 天暗得惨淡,一弯残月隐在丝丝缕缕的云后朦胧不清。街边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灯笼,红彤彤明晃晃,映在青石板上是团团暧昧的红光。 倾栩侧首看向晋陈。柔和的微光中她的侧颜越发清晰,眼睫微垂,长长的睫毛対剪下许多错落。 倾栩一边走,一边问道:“早上你追着苏影焕跑出去,后来呢?” 晋陈无奈:“仙姑既然猜到了,又何必再问?那狐狸向来狡猾,我被她甩掉了啊。” “哦。”倾栩挠挠脖子,又问,“这么晚了,方才你为何在街上?” 晋陈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着一些事,忽然就发现自己走在街上了。” 倾栩道:“我也这样过。心里想着事入了迷,便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了。从前修炼的时候,有一回念心法太入迷,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直在花园里乱逛,把师父养的满天星全踩死了,后来被师父罚抄了半个月的心法。” 晋陈“噗嗤”笑出声来,转过头来看着倾栩,眼睛里细碎的光芒仿佛藏了满天星。 “仙姑,”晋陈问道,“对你来说,什么情最为重要?” 倾栩疑惑道:“情?你是说七情六欲吗?是说佛家的还是儒家的?喜怒哀乐惧爱恶?还是......” 晋陈道:“......嗯,都差不多吧。” 倾栩想了想,认真道:“于我而言,最为重要的,是恩情。” 晋陈抬眼道:“恩情?何恩?” 倾栩道:“救命之恩。” 晋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倘若在恩情之上,又多了别的情呢?” 倾栩看着她道:“爱?” 晋陈道:“或许是恨?” 倾栩道:“无论是爱或是恨,我都没体会过。” 晋陈挑眉道:“爱也就罢了,连恨也没有?记得仙姑你从前修为颇深,如今这样,应该也是遭了什么磨难吧,难道你一点也不恨?” 倾栩垂头想了片刻,抬头道:“不恨。有些事一开始决定了去做,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晋陈听了,笑道:“原来如此。可我从一开始便幻想着最美好的未来,也难怪梦醒时心如刀绞。” 倾栩犹豫了一下,伸手挽住晋陈的手,小声道:“晋陈,我知道一些你与宇文洺的事,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知道你一定不好受。” 晋陈没有什么神情,轻轻反握住她的手,道:“仙姑叫我求茗吧。其实我不是晋陈,我只是替晋陈活着而已。我本是晋陈养的猫,自她死后我便决定替她而活,想要把晋家延续下去。可我没想到我会遇到宇文洺。那时懵懂,贪恋他的怀抱,却忘了人妖殊途。现在想来,或许当初我不该答应嫁给他。他以为我是救他性命之人,要以身相许,可真正救他的人,其实是苏影焕。你说,这救命之恩的爱,还算是爱么?” 倾栩诚然道:“抱歉。我不懂爱为何物。” 晋陈苦笑道:“我以为我懂。” 淳七跌跌撞撞进了夭山,不知跳到了哪里,就僵僵地贴着一棵树站着低着头哭。她抬不起手臂擦眼泪,只能任着泪水流了满面。 突然听见响动,淳七抬头,正好见言疏白衣飘飘从天而降,落到她面前。淳七大惊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言疏一手捏着那撮头发,一手转着支长长的黑色毛笔玩,吊儿郎当地道:“就你这小不点,还想躲到哪里去?别哭了,跟我回去吧。” 淳七皱着小鼻子道:“我不回去,你们都是坏人!” 言疏道:“哎,你以前不是说我是好人吗?” 淳七道:“不,你不是。你连人都不是!” 言疏稍稍敛了笑意,拿毛笔敲了敲淳七的小脑袋,故作凶狠道:“不准胡说。再乱说,我就把你关进棺材。” 淳七根本不怕他,瞪着他大声道:“我没胡说!你明明就不是人!” 言疏把手里的东西收在袖子里,环抱着手臂得意道:“你又没证据,凭什么说我不是人?” 淳七道:“你刚刚飞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背后的尾巴!” 言疏:“......” 言疏:“不,你没有。你看错了。” 淳七道:“现在你背后都还有!” 言疏回头去看,淳七抓紧时机拔腿就跳,一边跳一边嚣张大笑:“哈哈哈你上当了我根本没看见什么尾巴......” 言疏一指头戳她睡穴上,淳七立马倒地。 言疏小心地抱起她,一边走一边嘀咕道:“我就说嘛,明明尾巴收好了的,怎么可能看得见......” 待言疏抱着淳七找到倾栩和晋陈时,她们俩正坐在酒眠来外面的石阶上促膝长谈,晋陈目光温柔嘴角微抿,倾栩眼神明亮神情认真,聊到动情之时二人皆笑出声。 言疏郁闷心道:怎么倾栩和我说话时没见这么开心呢?? 言疏一直走到她们面前二人才察觉,倾栩道:“咦,你这么快就找到淳七了。” 言疏很不开心道:“哦,你还嫌时间不够长了是吧。” 倾栩诚实道:“是啊,我和求茗还未说完呢。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再回来。” 言疏抱着昏睡的淳七,不满地撇撇嘴。 晋陈见此状便弯了弯唇角,善解人意道:“时间不早了,仙姑你身上还有伤,先回去休息吧,我们来日再谈。” 倾栩迟疑道:“啊......可是......” 言疏赶紧道:“对对对,人家晋陈这么晚了也该休息了,你总不能耽误人家睡觉吧?” 倾栩这才道:“那好吧。求茗你一个人回夭山,会不会不大安全,要不我送你吧?” 言疏听了这句差点炸毛,嚷嚷道:“不行不行,你送什么送,你自己这伤都还没好全呢。” 倾栩还欲再说,晋陈就拍拍她的手道:“不必了仙姑,没有人比我更熟夭与镇和夭山了,你不必担心。我就先走了。” 倾栩点点头,看着晋陈慢慢走远,一直走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回过头。这时言疏的表情已不是寻常言语能形容的了。 “倾栩......”言疏拖着声音道,“你们聊的什么啊,能不能与我也说一说?” “没什么啊,就是她与王爷的一些事罢了。”倾栩心想总不能把女儿家的心事讲给言疏听,便转身向酒眠来走。 言疏见她没想再说下去,只好抱着淳七委屈巴巴地跟着走,酸溜溜道:“唉,你们讲的挺开心的啊,我都没见过你这么高兴过。” 倾栩却没察觉他的不高兴,自顾自讲道:“言疏,你知道吗,我今天真的很高兴。” 言疏侧目道:“为何?” “长这么大,我从未与谁这般细细地交过心。以前在道观里,师叔师姐师弟师妹们都不大亲近我,那时有一个小师弟爱缠着我,但他年少不更事,没法和我细聊。我的师父师兄虽疼我,却从没与我深谈过。我一直不知道,和一个人坐在一起促膝长谈,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倾栩忽然一笑,抬头看着繁星如坠的夜空,感慨道,“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言疏沉默地看着她,与她并肩而行,忽然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也想知道。” 第十四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没反应过来,转头疑惑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言疏收回手嘿嘿一笑,把怀里睡得跟死猪似的淳七向上托了托,随口道:“没什么呀。就是想知道。” 想知道,若是和你共度一生相谈相欢,会是什么感觉? 言疏心里揣着小心思,倾栩却没再多想,嘴角含笑双眼明亮,双手负于身后,步子轻快一蹦一蹦的,难得的兴高采烈意气奋发。正一步踏进酒眠来的大门,门内突如其来一声大吼,如狼嚎虎啸惊得她娇躯一颤。 “仙姑!!!” 倾栩敛了嘴角的笑意,定了定神,才看见酒眠来里一众伙计们正整整齐齐站了一排。 胖伙计上前一步沉痛道:“仙姑啊,今日的事是我的错,还忘仙姑海涵啊,千万别计较。” 倾栩没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愣愣地顺着他道:“啊,不计较不计较。” 瘦伙计又站出来郑重道:“仙姑莫生气,以后您就是我们的祖宗。您叫我们往东我们绝对不往西,您叫我们上房我们绝对揭瓦......” 倾栩莫名其妙道:“什么......你在说什么啊,我没生气啊?” 又一个讲方言的伙计跳出来肃立道:“哦哟仙姑,你莫气了哟,我们晓得啷个错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哩仙人,神仙那个仙人,不是仙人板板那个仙人!你斗是我们哩神明,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在天上放光明,我......” 瘦伙计给了他一锤,怒道:“说什么呢!什么天上放光明,你才在天上飞呢,仙姑怎么可能在天上飞!”转头堆起笑脸朝倾栩讨好道,“是吧仙姑?” “......”倾栩迟疑着道,“你们是在说今天淳七哭着跑出去的事吗?无妨,小孩子爱哭是天性,你们不必介怀,只是别再逗她便是,这事自然是不怪你们的。” 说罢倾栩便想上楼,生怕他们还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岂料瘦伙计伸手一拦,结结巴巴道:“仙姑啊,我们说的......” 倾栩硬着头皮道:“如何?” “不止这一件事啊。” “什么??”倾栩满面困惑。 瘦伙计挠挠脑袋,颇为羞涩地道:“是这样的,今日你和公子出去以后,来了很多的客人......” “然后?” “然后我们就忙呀!人太多了,我们忙着端茶、上菜、招呼客人,还有,咳,还有给住店的客人们分房间......”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把你和公子的房间都给客人了......” “什么!!?”言疏从倾栩背后突然探出头来,皱着眉头嚷嚷起来,“你们把我们的房间给了别的客人?” 一旁胖伙计堆着笑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言疏怀里的淳七,言疏一把递过去,瞪着瘦伙计道:“你们几个厉害呀,我和倾栩可是有两大两间房啊,我就小半天没在这,居然一间都不给剩的啊?好你个王八......” 倾栩轻轻推了言疏一把:“你怎么骂人呢。” 言疏张了张嘴,有苦难言:“不是,我不是在骂他啊......他本来就是......” “哎呀,”瘦伙计插嘴道,“这事儿不怪我啊,真的不怪我,是胖子,是他干的!”说着遥指正偷偷摸摸溜走的胖伙计。 胖伙计动作一滞,抱着淳七缓慢地回过身,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是把房间给出去了,可我只给了一间呀!仙姑你不是和公子住的一间房吗,我就把你空的那个房间给了那位徐公子啊,你俩这不是还有一间房吗!”胖伙计语气一顿,忽然拔高,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今儿个仙姑要和公子分房睡啦?” 倾栩面上一僵,说分房也不是,说不分房也不是,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仰头望了一回天,以拳掩嘴干咳几声。 言疏却没察觉,只顾着追着问:“那不对啊,倾栩的房间给出去了,那我的呢?现在为什么一间房都没剩了?” 一帮伙计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七脸的茫然。最后一个弱弱的声音从中间冒出来:“是我给出去滴......” 众人望过去,原来是那个讲方言的伙计。见众人瞪着他,他便磕磕巴巴解释道:“我不晓得你们把房间都给出去老,我以为仙姑的房间还在呢,就,就把公子那间给了那位苏小姐......” 言疏皮笑肉不笑道:“那苏小姐好看吗?” 方言伙计顿时涨红了脸道:“如花似玉,美惨了。” 言疏抬手要敲他脑壳。倾栩赶紧伸手拦住,问瘦伙计道:“可还有空的柴房?” “没了。” “牛棚呢?” “也没了。哦,倒是还有空的猪圈。” 倾栩:“......” 言疏又抬手去扇瘦伙计的头,倾栩这回不拦了,道:“屋顶总是空的吧?” 瘦伙计一边抱头鼠窜,一边道:“空的,是空的!” 言疏一跃身过来终于逮住他,给了他脑瓜子一掌。 倾栩笑道:“尚可,尚可。” 今夜星星很亮,月色反而淡了,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 倾栩盘腿坐在屋顶上,阖目养神,打坐修炼。 言疏躺在片片青瓦上,头枕着自己的手,睡得很香。淳七直直地躺在他旁边,枕着他的袖子,睡得更香。 忽然间言疏一个翻身,竟掀得淳七咕噜噜滚起来,正瞧着要掉下屋檐了,倾栩倏然睁眼,飞身而起接住淳七,在瓦上几个脚步轻点回到言疏身边,小心地把淳七放下来。 言疏闭着眼睛,勾起一边唇角:“轻功见长。” 倾栩道:“比不得你。” 言疏掀起一边的眼皮,瞧着她笑道:“那可不见得。倾栩虽然现在没什么法力,武功却是数一数二的。我哪里比得过呀?” 倾栩摇摇头,在淳七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惨白的小脸。 “言疏,”倾栩轻声道,“你说,淳七的爹娘会不会还在等她回家啊?” 言疏不解道:“为何忽然这样想?” 倾栩叹了口气道:“淳七不过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想来她的爹娘也还很年轻,自己的女儿下落不明,他们一定很伤心。” 言疏道:“是啊。我知道你不舍得将淳七挫骨扬灰,她心性不坏,留于世也未尝不可。可是,你难道想把淳七送回家吗?且先不说你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你可有想过,若是她的爹娘看见自己的女儿变成这样,可还能接受?若是闹一闹疯一疯也就罢了,倘若他们六亲不认,要你把淳七挫骨扬灰,你可怎么办?” 倾栩显然没有想过这种情况,迟疑片刻道:“不会吧,他们可是淳七的亲爹娘啊。” 言疏哼了一声,眼里流露出讽意:“到时候看见自己的女儿不人不鬼,吓都吓死了,巴不得赶紧除之后快,哪还记得这是自己的女儿?倾栩,你捉妖捉鬼那么多回,难道没见识过这些嘴脸?人哪,终是敌不过人性。” 听到这句,倾栩偏头看向言疏。月光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投下一侧的阴翳。 倾栩垂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坚定道:“他们是淳七的爹娘,还是应该让他们知道淳七的情况。” 言疏又闭上眼睛,道:“好吧,那你要怎么知道他们的下落?问淳七?淳七一提爹娘就哭,肯定不肯告诉你的。” 倾栩道:“我自有办法。” 言疏问:“什么办法?”等了一会儿倾栩没答,他睁开眼睛,见倾栩已盘腿坐好,双眼紧闭,双手结着某种法印,正在施法。淡淡的蓝光在她修长的手指间闪烁,在黑夜中朦胧不清。 言疏挑眉道:“倾栩,你这是?” 倾栩试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还是不行。我现在法力实在太低。” “你施的什么法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言疏好奇道。 倾栩心道这法你见过还得了,道:“我本想探探淳七的记忆,看看她家在何处,爹娘是谁。只怪我如今修为太低,施不了那个法......” 言疏听了忙道:“什么法?” 倾栩一顿,摇摇头,不再多言。 言疏便道:“不就是探个记忆吗,这有何难。” 倾栩诧异道:“你会?原来你修为如此之高,法力如此之深啊。” 言疏摆摆手谦虚道:“没有没有,我虽不像你们道家那般正统修行过,但也有自己修炼过,偶得高人指点,才会这些的。” 倾栩笑而不语。 言疏也盘腿坐着,伸手装模作样地舞了一阵,嘴里乱七八糟地念了堆什么玩意儿,然后才伸手去捏了捏淳七的手,顿了顿,又捏了捏。 倾栩见他皱着眉,捏了淳七好几下,忍不住道:“你不是施法么,捏她做什么?” 言疏这才缩回手挠了挠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嘀咕道:“咦,怎么感觉不到呢,怪哉怪哉......” 倾栩瞧着他的神情,细想一番,试探道:“是不是因为如今淳七已不是人了?” 言疏恍若大梦初醒,叠声道:“对对对,难怪了,她是僵尸已非活人,自然是探不到了,我只是个......”转过头看倾栩时言疏反应过来,猛然住嘴,对上她灼灼的目光,忽然心头一惊。 第十五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心头忐忑,后背微微起了冷汗。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匆匆避开了倾栩的目光,胡乱道:“哈哈,这我可没法子了,倾栩可别怪我啊。 倾栩沉默地看着他。 就在言疏以为倾栩要继续追问的时候,倾栩却突然移开了审视的目光,低头看向淳七道:“那可如何是好?” 言疏心中长吁一口气,冷静了一下方回答道:“倒也还有法子。” 倾栩道:“何法?” 言疏道:“我渡你修为法力,你来施法。” 倾栩微微蹙眉。言疏在一旁等她考虑,心头却盼着她赶紧答应。 横竖以她现在的修为根本感应不出妖力,就算言疏渡给她妖的修为她也不会察觉到异常,只会以为是人的修为。言疏此番主动上前,反而显得他坦坦荡荡,这样还能降低他刚刚表现出的可疑。 倾栩思索片刻,终是点了头。言疏大喜,到她背后盘腿坐下,双手置于她背上,开始渡修为。 淡淡的白色光芒顷刻间笼罩二人。倾栩依稀觉得这白光颇为熟悉,正回想着,言疏便停下了。倾栩只当是结束了,正要起身,却听言疏厉声道:“倾栩,你的耳坠子!” 倾栩一惊,伸手去碰耳畔的水晶耳坠倾星泪。倾星泪在她耳垂上摇摇晃晃,散发着层层晶莹的白光,竟比刚才的光芒还要明亮。 “这,这是怎么回事?”倾栩不解,取下倾星泪摊在手心,不同于以往的冰冷,竟还有着些许温热。 言疏皱眉道:“我方才给你渡法力,发觉这坠子在发光。本没把它当回事,可后来却感到这坠子里似乎有什么力量在运转,颇为奇怪。” 倾栩左瞧右瞧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只在倾星泪里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法力,倒是有些像那天捉苏影焕时符纸上的法力。 可,这和言疏有什么联系呢? 倾栩自顾自思量着,言疏伸手接过倾星泪细细打量,目光几度闪烁,神情也渐渐变了。 “倾栩,”言疏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倾星泪,是你师父给的?” 倾栩兀自思考,道:“是。” “那你师父给你的时候,可曾告诉过你,这是什么,从哪里来,有什么用?” “不曾。”倾栩觉得他问得奇怪,转头向他道,“我得到倾星泪时年纪尚小,没有细问过师父,只把它当作普通的耳坠戴着玩罢了。” 言疏便不说话了,手里捏着倾星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倾栩凝眉,拍了他一下,道:“怎么了?我的倾星泪......有什么问题吗?” 言疏回神,把倾星泪还给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无妨。” 倾栩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已无异常,就没再问,将倾星泪戴回耳垂上。 她坐下施法,不同于之前的法力枯竭,一股清郁强大的法力在她体内运转,倾栩知道这是言疏的法力。这股法力彷如清水汩汩潺湲而来,又若春风轻柔而温暖,流淌进她的丹田肺腑。 她起指捏诀,开始施法,一指点向淳七眉心。 刹那间些许细碎的记忆碎片涌进倾栩的脑中,绝望地哭喊,银铃般的童音,漆黑的房间,血红的符咒...... 淳七的记忆有些混乱,几乎将倾栩淹没其中,好在言疏的法力够强,熟悉的气息在倾栩身边萦绕。倾栩努力压住这股记忆,细细在其中寻找想要的答案。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倾栩才睁开了眼。 此时言疏已经趴在她旁边睡着了,一手拽着她的衣角,仿佛怕摔下屋檐。 倾栩笑了笑,拍拍他的脸。言疏一骨碌爬起来,坐正了身子问道:“如何?可探到了?” 倾栩点头道:“嗯。她的梦有些乱,我又太久没有施过此法,所以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她家住卧虎村,大约是北方一带,她爹是当地一个书生,叫淳策生。” 言疏却只听得她的第一句:“她的梦?” 倾栩道:“好了,忙了一宿了,快睡吧。待会儿就天亮了。” 言疏乖乖地“哦”了一声,倒头便睡。 倾栩再度闭上眼,开始打坐。 一个黑影从酒眠来后面的树上飞快地闪过,消失不见。 言疏又翻了一个身,嘴角悄悄浮起一抹笑。 不知不觉已入了秋。 接连几日天色蒙蒙,细密的雨水淅淅沥沥,掺着微凉的秋风悄然而至,激得街上的行人不由地缩起脖子。 这绵绵秋雨不知几时能休,倾栩和言疏便待在酒眠来内几日未出。 这几日里,言疏终于把雪冻杏仁豆腐吃了个够,闲暇时或是缠着倾栩瞎聊,或是逗得淳七大叫,小日子过得颇为得趣。 倾栩除了要忍受言疏喋喋不休的嘴和淳七时高时低的嗓门以外,倒也过得还算不错,每天打打坐、发发呆,偶尔再往嘴巴里抛两块无花果干,心情也是甚为舒坦。 不过淳七就不怎么平静了。自她那日醒过来后,知道倾栩要带自己回卧虎村找爹娘,便迫不及待起来,一张小绿脸笑成一朵小绿花,成天念叨着回家回家,没事就缠着倾栩问:“倾栩姐姐,我什么时候回家呀?” 倾栩每回的答案都一样:“还有一段时间。”这答案听久了,淳七便去缠着言疏问。 而言疏每回的答案都是不一样的。 “你猜啊?” “就不告诉你~” “来,你现在去把胖伙计手上的果子酒抢过来,我就告诉你。” 每回一说完,淳七就和言疏闹成一团。倾栩便从清修中睁开眼睛,无奈地揉揉耳朵,换一个清净的地方继续打坐。 这样平淡而不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十日,一直到第十一日的清晨。 天还未亮透,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男人风尘仆仆而至,踏进了酒眠来的大门。 此人在大堂里随意找了个位子便坐下,神色有些慌乱。他只点了杯茶,喝着就不走了,一手捂着心口,一手端着茶盏微微发抖,一双漆黑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伙计们打着瞌睡,都没睬他。 恰巧倾栩下楼来,见众伙计都在打瞌睡,唯有一个长相不错的灰衣男子坐在大堂中央,一双黑亮的眼睛到处乱瞟,他一抬头,正好对上倾栩的眼神。 灰衣男子顿时手一抖,茶盏掉落,茶水洒了他一身。 倾栩:“......” 我有这么可怕?倾栩心道。 倾栩没再留意此人,自顾自走到柜台前,叫醒胖伙计后点了些馒头糕点。 胖伙计跟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口齿不清道:“没现成的啊,仙姑稍等......我们现在就去做,主要是这几天没新的客人来,这么早我们没准备饭......” 说着就扯着其他打瞌睡的伙计们进了厨房。 倾栩便打算上楼。不料那个灰衣男子突然起身,抖着嗓子道:“阁......阁下可是云珩子道长?” 倾栩心头诧异,我又没穿道袍,他怎么知道的?随即转过身向他道:“阁下何出此言?” 灰衣男子僵了僵,目光落在倾栩耳畔的倾星泪上,勉强笑道:“同,同道中人,在下自然是认得的。” 同道中人?倾栩看向他的袍子,认真看了一会儿才勉强认出,这,似乎,好像,依稀,是件道袍? 可看这袍子的样式,不像是哪个大道观的校服啊。各个大型道观的校服倾栩都是见识过的,却偏偏没有见过这一种。难不成,这是哪间小道观的新款? 灰衣男子拱手道:“在下飞仙观弟子胡稻,久仰前辈威名,今日得以一见,云珩子前辈果然名不虚传。” 倾栩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亦拱手道:“不敢不敢,道友谬赞。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胡稻见状急了,忙拦住她。 倾栩道:“道友还有什么事?” 胡稻吞吞吐吐道:“小,小辈有一事想请教前辈。” 倾栩道:“何事?” 胡稻道:“敢问前辈,魂尸术......可有解法?” 倾栩目光一凝。 魂尸术,正是害淳七变成僵尸的邪术。 倾栩不动声色道:“为何这样问?” 胡稻顿了顿,解释道:“小辈昨日赶路时,经过一个路边的小摊,小摊主自称解咒大师,说能解天下所有的咒法。小辈见他大言不惭,便上前问他,可否知道魂尸术。解咒大师胡须一捋,竟说他能解得此咒,还能将僵尸变回活人。小辈不信,解咒大师便叫小辈将中了魂尸术的人带去给他,他定能起死回生。说完他就大笑三声,化烟而去了。” 倾栩还未启唇,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言疏懒懒地环抱着手臂,脸上带着点略有嫌弃的笑意,出声问:“解咒大师化烟了?那还怎么找他?” 胡稻一时语塞,双手绞在一起纠结半天,才道:“这......就不知道了。” 言疏向前一步,又道:“既是大师,为何要在路边摆小摊?” 胡稻额前滴下冷汗,艰难道:“在下不知道。” 言疏再向前一步,和胡稻靠得很近,居高临下地逼问道:“既然能解所有的咒,为何他不解了你身上的咒?” 倾栩闻言抬眸看向胡稻。胡稻脸色瞬间煞白,欲哭无泪道:“我,我,我不知道我身上有灼心咒啊!” 倾栩:“......” 胡稻还没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又被言疏逼得不行,破罐子破摔道:“云珩子你一定要带淳七去找那个大师啊,”猛然发觉自己说出了淳七二字,所幸自暴自弃道,“就在夭山,她......那个大师等着你们的,一定要去啊!”说完拔腿就跑。 言疏一伸手就揪住了胡稻的后衣领,提小鸡似的提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便动弹不得了。 言疏笑得不怀好意,道:“倾栩,怎么处理啊?是拿刀一片片宰了,还是用绳子活活勒死啊?”倾栩没答,言疏便很是开心地继续道,“啊,还是用毒吧,肝肠寸断,这样比较干净。” 胡稻僵在原地动不了,一双黑若墨染的眼珠子裹着热泪惊恐地乱转,看起来好不可怜。 倾栩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完了才道:“言疏,你别吓唬他了。” 言疏笑嘻嘻地“哦”了一声,并起食指中指往胡稻身上点了几下,胡稻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浑身冷汗,反应过来后摸摸自己心口,大喜道:“哎?我的灼心咒......” “解了。”言疏一脸”大恩不言谢”的表情。 胡稻惊喜道:“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要真谢的话,”倾栩道,“那就麻烦告诉一下我们,是谁给你下的灼心咒,逼你来骗我们出去?” “这......我......”胡稻磕磕巴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 倾栩瞧他的神色,心里有了底,趁他神慌,突然道:“苏影焕不让你说吧?” “对啊对啊,她......啊!”胡稻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眨了眨眼睛,然后夸张地拍手叫绝道,“这,这你都猜到了?云珩子果然名不虚传啊。没错,就是那只狐妖,她要我想个办法,骗你带着僵尸淳七去夭山。” 言疏嗤道:“嚯,所以你就编出了刚刚那堆狗屁不通的东西来唬我们?” 胡稻尴尬地笑了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可怜巴巴道:“既然我都说了,可以让我走了吧?” 言疏摆摆手道:“走吧走吧。” 胡稻便恭恭敬敬地拱手鞠了个躬,讪笑着转身离开。 就在他要踏出酒眠来的大门时,倾栩忽然道:“你来,就没想过能骗到我吧。” 胡稻脚步一顿,回过身,那双剔透的墨色眼睛定定望过来,唇畔忽起一抹邪笑。 “云珩子。果然名不虚传。” 第十六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胡稻一改方才的怂样,动作潇洒地震了震袖子,脸上神情漫不经心,那双黑若潭水的眼眸深不见底。 言疏没什么表情,只是袖子一挥,酒眠来的门窗统统紧闭起来。 “呵。”胡稻轻轻一笑,丝毫不惧,“不知云珩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倾栩道:“你的灼心咒。” 胡稻道:“有何问题?” 倾栩道:“灼心咒虽是恶咒,却极易解除,稍有修为的人都能帮你解掉。且此术除了令中咒者心如刀绞外,并不会伤人性命,苏影焕此人心狠手辣,倘若她当真要威胁你,不可能只下区区一个灼心咒。” 胡稻勾唇一笑,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黑色扇子,白玉扇骨漆黑扇面,一边摇着一边点头附和:“你猜得不错。除此咒外,她还偷了我一件极为宝贝的东西来胁迫我。” 言疏盯着他不可置信道:“嗬,敢情你刚刚都是演着玩的?玩的可开心?” 胡稻合了扇子,抛了个戏谑的眼神儿过去,嗤道:“你方才玩我不也开心?” 倾栩摸了摸下巴,蹙眉道:“可,既然苏影焕知道你的灼心咒会被我们解除,她为何还要派你前来?” 胡稻莞尔不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扇骨,一下又一下,似乎在数着拍子。 一,二......三。 倏然间一声巨响在酒眠来炸开,四周一层雪白的光芒仿若玻璃被砸破,细碎地破碎开来,像无数星子散落。 倾栩一惊,定神细看,发觉这像是某种结界。 她转头去看言疏,后者目光微紧,神色冷峻,沉声道:“这是我的结界。”见倾栩还未反应过来,言疏又补充道:“现在被人打破了。” 倾栩心头一跳,猛地转身飞奔上楼。 胡稻却提声道:“晚了。” 倾栩身形一顿,站在楼梯上回头看着含笑的胡稻,双手渐渐握紧了。 言疏抬眸扫了一眼楼上,垂在身畔的手悄悄藏到背后,手指微动。隔了一会儿,手又轻轻垂回身侧。 胡稻“唰”地展开扇子,偏头笑盈盈道:“方才苏小姐破开结界的瞬间已经带着淳七走了。她有化风之法,你们现在去追,已经追不上了。” 倾栩紧握成拳的双手渐渐松开道:“原来如此。这才是你们的计划。” 言疏冷眼瞧着胡稻,面上微霜,眼底寒意翻涌。 “没错。”胡稻长指一拢,将那漆黑的扇骨一叠,敲在手心,“我来,只是为了引开你们的注意,顺便拖延时间,好让她顺利地带走淳七。” “苏影焕先前就在酒眠来躲好了,只等你来引开注意,再借机打破结界逃掉?”见胡稻没有否认,倾栩又道,“可她是如何进来的?言疏的结界十日前就设好了,专门防她的,她若是进来,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蠢材。”胡稻毫不客气地嗤道。转眸看见言疏冰冷的神色,摇扇子的手顿了顿,向他道,“就算我不来,苏影焕也会逼别的人来,横竖都会有人来,那这事总不至于全怪在我身上吧?” 言疏翻了个白眼,眼底的冰冷却渐渐消了。 这厢倾栩根本没发现他二人的小动作,兀自琢磨着,忽然叹道:“她在你设结界之前便潜进来了。” 言疏一愣。 倾栩无奈扶额道:“可还记得十日前,淳七哭着跑出去那天,你我都出去找她了。回来时客房全部满了,你的房间也被让了出去,正是被那个讲方言的伙计小哥给交出去的。” 言疏猛地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没错,那个混蛋当时还说,她把我的房间让给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苏小姐......” 胡稻在一旁很自然地往他的怒火上浇了一瓢油:“说到底,还不是你没能防得住这‘苏小姐’,被人家钻了空子,早早的就躲在了客栈里,就等着得手呢。” 言疏火冒三丈,两下挽起袖子来,冲上去要揍他。 胡稻轻哼一声偏过头,一双墨瞳满是不屑。 倾栩伸手拽住言疏的袖子,生生把他拽了回来。 “算了算了,打他也没用。”倾栩在言疏耳畔低语,然后转头向胡稻道,“也罢。此事至此已与你无关,你走吧。” 胡稻一挑眉,没想到倾栩这么好说话,颇为惊讶地拱了拱手道:“那,便多谢云珩子了。在下便先走了。” 言疏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地离开,咬牙道:“姓胡的,你别得意。苏影焕可不是什么好人,不一定就会如约把你的宝贝还给你!你就等着哭去吧!” 胡稻摇扇子的动作一停,转过来盯着言疏道:“哼,我的宝贝要是没了,我就来找你算账。” 言疏嚣张大吼:“你来啊,你来!我等着你来!嘁!” 胡稻还想说什么,对上倾栩的眼神,很是知趣地闭了嘴,摇着扇子一摇一摆地走出了酒眠来。 待胡稻一走,言疏便转过脸对着倾栩可怜巴巴地道:“对不起倾栩,是我疏忽了......现在怎么办啊?” 倾栩踮起脚尖,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怪你。既然她把淳七带走了,我们就去把淳七带回来便是。” 言疏道:“苏影焕这一回,定是有备而来。” 倾栩却道:“无妨。有你在,我有恃无恐。” 言疏一张脸顿时笑开了花。 “王爷,我们该回去了。”闰严道,“圣上还等着您呢。”客房内,宇文洺正拿着软布拭剑,微垂着眸,动作不紧不慢,正如他的语气一般。 “让他等着。” 闰严:“......” 普天之下大约也就您敢这么叫皇上等着您了。闰严暗自腹诽。 沉默一阵,他又道,“再不启程回京,圣上该怪罪了。” “让他怪罪。他要不闹就不是他了。” 闰严:“......” 又隔了一会儿,闰严不死心,试探着道:“王爷,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宇文洺道:“待到晋陈愿意跟本王回去为止。” 闰严一时嘴快:“她不愿意。” 宇文洺停了手,抬眸看向闰严。 闰严清秀的小脸一白,深深吸了一口气,顶着宇文洺冰冷的目光继续道:“王爷,就算您绑了晋陈回去,她也不会开心的。况且您要是带着她回去,要怎么跟圣上交代?圣上不会允许您再和她在一起,更何况,圣上还不知道晋陈是妖......” “本王以前也不知道你是妖。”宇文洺冷冷道。 闰严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赶紧闭了嘴。 宇文洺放下剑,盯了闰严一会儿,叹道:“本王知道你的意思,可......本王不能就这么走了。她生气也罢,恨本王也罢,本王总归要想个法子让她回家。此事本王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闰严只好道:“是。” 宇文洺又垂下眸子,敛了复杂的神情。良久,他问:“晋陈在哪,你能找到吧?” 闰严内心思想斗争良久,最后还是道:“是。” 宇文洺道:“那你带我去见她吧。” 闰严道:“......是。” 以往几次倾栩来夭山,要么是天气不好,要么是天色太暗,总之都不怎么舒心。 今儿个倒是阳光明媚,艳阳高照,是个出行游玩的好时机。可偏偏苏影焕又惹来了事,害得倾栩不得不再次来到夭山。 “倾栩啊,”言疏走在倾栩后头,四处皆是树木,他留心着四周,道,“你的伤好全了吗?” 倾栩点头。 言疏还是不太放心地道:“待会若是有什么事,你就到我身后来。” 倾栩停下脚步,回首,笑道:“你在我身后,我便很安心。” 言疏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阳光下他水墨般的容颜蓦然染开无限温柔,唇畔笑意明媚。他眼底春风尽是她的眉宇,眸中天地唯有她的身形。 倾栩微微睁大了眼睛,神色清澈而懵懂:“言疏,你怎么了?” 言疏伸手,抚向她的脸,轻声道:“倾栩,我......” 忽然间宇文洺不知从何处远远走来,穿过树林走到他们面前,启声道:“云珩子道长。” 言疏未出口的话生生憋住,化作一声慌乱的咳嗽,手也飞快地缩了回来,握成拳抵在唇前,装模作样地又咳了几声。 倾栩不解地看了他几眼,方才回过身道:“王爷。您为何在这里?”目光瞥向宇文洺身后的闰严,又道,“你引他来的?到这里来做什么?” 闰严板着一张清秀的小脸,不太开心道:“王爷来找晋陈。”说完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对上言疏复杂的眼神,便住了嘴。 宇文洺道:“本王想找她一谈。” 这厢言疏为了缓缓先前的尴尬,插嘴道:“啊?王爷您这十多天都没见过晋陈啊?” 宇文洺脸色不善道:“本王找她许久,她却一直躲着本王。云珩子道长可知道她在何处?” 言疏瞟了一眼身旁一棵开着白花的大树,心道:她俩关系可好着呢,肯定不会告诉你。 倾栩果然道:“贫道不清楚。王爷还是请回吧,倘若她愿意见你,自会来相见。” 宇文洺沉默片刻,苦笑道:“本王若是不找她,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来见本王了。也罢,本王再找找,总会找到她。” 说罢转身离开。闰严瞧了倾言二人一眼,赶紧也匆匆跟上。 待这二人走了一会儿之后,倾栩站在原地没动,也不作声。言疏等了一会儿,出声道:“还不出来?已经走了。” 一只黑爪白毛的猫从那棵开着白花的树上跳下来,化作一个面若桃李、身姿婀娜的美人。 倾栩道:“最近可好?” 晋陈款款一笑:“甚好。” 言疏却道:“是么,我看你刚才在树上大气都不敢出呢?” 倾栩拉了拉言疏的袖子。晋陈仍是笑道:“前辈见笑了。说起来,我先前告诉二位我的藏身之处,可不是为了让二位过来腻歪给我看的。” 这话意有所指,言疏不自在地挪开眼神,嘴上不服输道:“胡言乱语。这回要不是我们在,闰严恐怕已经告诉王爷你在树上了。哎,你家王爷都找上门了,你都不肯赏脸见一见?我都看着可怜呢!” 晋陈笑意微敛,道:“我无法面对他。”言罢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道,“你们二人来找我,所为何事?” 倾栩道:“苏影焕带走了淳七,来了夭山。” 言疏道:“这里你最熟,所以来找你帮忙了呗。” 晋陈眼锋转凉,冷声道:“她倒是不知死活。既然敢来,我便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倾栩启唇,正要说话,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阴柔道。 “哦?也不知是谁,之前死无葬身之地呀?” 第十七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三人抬头,见苏影焕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棵枯树上,她坐在焦黑的树枝上,顽皮地摇晃着白玉般裸露着的双脚。 晋陈毫不客气:“滚下来。” 苏影焕阴恻恻地笑了笑,从树上跳下来。 她身着一袭淡红色轻纱,头上一左一右矮矮地挽着两个髻,簪着几颗红玉珠子和小流苏。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白里透红,眼中黑白分明十分灵动,脸蛋长得像个未出阁的孩童,身材却婀娜起伏,移动时红裙翩翩,娇媚而不失活泼。 “求茗啊求茗,”苏影焕的声音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稚嫩清脆,却带着丝丝寒意,“你是斗不过我的。” 晋陈冷冷地看着她,语气没什么起伏,甚至还有点温和:“是吗?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一点长进都没有。” 苏影焕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仿佛一个得意的小女孩:“你终将会败给我。你一直都在败给我。” “不。”晋陈道,“是你败了。你一直败给了几百年前你我的那场相争。” 苏影焕很是不屑,看着晋陈嘲讽道:“你是不是忘了,一年前我灭你晋家满门,半年前我把你送上了刑场,让你最最挚爱的夫君亲手杀了你呀。” 晋陈不温不火地反问:“我的夫君如今追着我到了这里,不知你的夫君现在在何处呢?” 此话正正中了她最大的痛处。苏影焕脸色一变,恨恨地瞪着晋陈,阴冷道:“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吗?他要是喜欢你,就不会向你射出那一箭了。” 晋陈柔声道:“你的夫君,不过是在利用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你而已。” 二人争锋相对,冷言冷语愈吵愈烈,面色越来越黑,就是迟迟不动手。 当了半天背景的言疏对着同样当了半天背景的倾栩道:“你们女人都喜欢吵架的么?” 倾栩诚然道:“我不喜欢。大约她们很久没有这么吵过了,比较怀念这种感觉?” 言疏不解道:“可......她们不是仇深似海么?为什么不肯动手?这要吵到什么时候?” 倾栩诚然道:“我也不知道。” 就见这二人吵了半天,终于再找不到对方的短处可揭,这才停下来歇了口气。倾栩见缝插针,赶紧趁着空当向苏影焕道:“你把淳七弄到哪里去了?” 苏影焕用手指绕着自己发髻上的流苏玩,斜睨着倾栩道:“淳七的魂是我救回的,她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与你何干。你一个将死之人,还是想想自己的后事吧。” 言疏闻言气得笑了,高声道:“嚯哟哟,好大的口气!小狐狸,有本事你别光说不做啊,动手啊!” 苏影焕阴柔一笑,娇声朝他道:“呵,你以为我不敢么。” 她红袖一挥,漫天火光骤起! 倾栩一愕,还未有所动作就被言疏挡到身后。晋陈不及后退被火舌舔到,烧得裙尾残破不堪。熊熊火焰疯狂肆虐而来,所过之处焦黑一片寸草不留,冲天的火光几乎要吞噬整座夭山。 倾栩心中惊愕:以苏影焕的修为,不可能做得到这种地步!看这攻势,起码也得是有千年修为的妖啊。 晋陈施了法几番控制,火焰却毫不减弱,反而越发肆意袭来。 火势向他们三人凶猛地席卷而来,在离他们三步之处停了下来。炽热的火焰围成一个圈将他们困在其中,蠢蠢欲动。 言疏一手护着倾栩,一手隐在袖中,目光淡淡地望向苏影焕,颇为冷静地道:“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苏影焕在漫天火光间肆意地笑起来,清甜而诡异该动?那又如何!你们今日必将葬身于此!噢对了,不止是你们。整个夭山,都要给你们陪葬!!” 晋陈闻言浑身一颤,被火光灼得通红的双眼恸切地望向言疏,嘶声道:“前辈,王爷还在山上!!” 倾栩眉头紧锁,咬牙径直走向火焰,言疏一把将她拽回来,厉声道:“你做什么?!” 倾栩竭力想要挣开:“救人。” 言疏大怒,死死扣住她道:“你是去送死!” 一旁晋陈直接朝言疏跪下,泪水潸然道:“前辈,求您。” 言疏更怒了,一手拽着倾栩,一手拉起晋陈,怒不可遏道:“我说了我不救吗!你们两个有病啊!!” 倾栩这才停了挣扎,抬头透过层层火光看向苏影焕。 无数火焰在苏影焕四周臣服,映得她赤红如血。她高仰着头,兴奋得森然,火红的双瞳冰冷而疯狂,唇边噙着阴森的笑意。 “求茗。”苏影焕道,“你又要输给我啦。” 言疏怒气未消,一手结印,一手横空变出一支细长的黑色毛笔。笔杆漆黑为墨玉所制,笔头雪白集兔毫而成。 言疏执着这笔悠悠一转,甩出一道奇异繁杂的古咒,泛着莹白的光芒虚浮在空中。他阖眸默念,同时抬手一笔点向地面。 刹那间雪白的光芒由地面而起,无数零碎的光点飘摇而上,重叠萦绕着漫延向那熊熊火海。 火焰渐稀。 苏影焕大惊失色,奋力催动法力控制火势,可是没有任何作用。火海渐渐消弱,最后连半点的火星子都不剩,裸露出烧得惨不忍睹的夭山。 苏影焕脸上血色尽失,仿佛失了魂魄,一下子跌坐在地。 “这......这怎么可能......” 言疏一边转着笔,一边踩过烧得漆黑的泥土,一步一步走到苏影焕面前,嚣张道:“你不是要让我葬身于此吗,嗯?来啊,继续啊!” 苏影焕惊愕不已,伸手指着他,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言疏一顿,下意识去看倾栩的反应,回头时却发现倾栩不见了,晋陈也不见了。 言疏:“......” 倾栩,到底我重要还是晋陈重要,你说。 大火一灭,晋陈便疯了一般地跑了。倾栩见晋陈一跑,便跟着也跑了。 她知道,她是急着去找他。 倾栩跟着晋陈不知跑过了多少烧焦的枯木和草丛,就是没有看见宇文洺的身影。倾栩生怕再找一会儿会找到宇文洺的尸体,要是晋陈见了定然受不了,便上前宽慰道:“求茗,别找了。可能他已经回客栈了呢?” 晋陈摇头不语,只是低头找着,眼泪裹在眼底就是没掉下来。 又找了一会儿,有咳嗽声隐隐传来,晋陈循着声,飞似的跑过去,中途摔了一跤磕破了手肘,她一声不吭,爬起来继续跑。 倾栩停在原地没动,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跑过去,扑进那个人的怀里。兀自笑了笑,转身离开,留那二人一片小天地。 宇文洺一身狼狈,向来白净的俊脸上也落了几道黑灰。不过此刻他顾不得这么多,只能手忙脚乱地搂紧怀里的美人。 晋陈紧紧抱着他的腰,脑袋贴在他的心口,直到听见他的心跳才安了心,闭上眼睛任眼底的泪滚落下来。 宇文洺低头看见她的泪,有些手足无措地去拭:“我没事,晋陈。我真的没事。” 晋陈低声道:“对不起。若不是为了找我,你也不会被殃及。” 宇文洺温声道:“怎能怪你,是我非要来寻你的。” 晋陈却摇摇头,有些后怕地道:“不行。以后别再这样了。” 宇文洺以为她生气了,小心翼翼道:“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生气了,嗯?”说着还颇具讨好意味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亲完仔细留神她的表情。 晋陈微微脸红,松开挂在他腰上的手,后退一步,垂着头道:“王爷没事就好。” 宇文洺低头望着自己骤空的怀抱,有刹那的失措。他道:“晋陈,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唤我。” 晋陈却道:“王爷,你我已经不复从前。” 宇文洺心头一沉,眼神黯淡看着她,道:“我们回家,好吗?” 晋陈听到“回家”二字,眼眶一热却生生忍住,转过身背对着他。 “当初在夭山上,真正救了你的不是我,是苏影焕。” “我只知我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你。” “我不是人。我是妖。” “我只知你是我的妻子。” “我曾叛国,与敌国将军私通。” “我现在知道那是假的。”提及此事,宇文洺心头惶恐,生怕晋陈会离去,急忙上前一步,从背后将她搂住,恳切道,“晋陈,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晋陈眼底雾气氤氲,眉目凄楚,默了一会儿才道:“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我已死过一回,是你亲自动的手。” 一滴眼泪从宇文洺脸上飞快地滑落。他颤声道:“别说了。” 晋陈一狠心推开他,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恨恨道:“你当初不信我,不护我,还要杀我。” 宇文洺双眼通红,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哑声道:“当初铁证如山,你也未否认,我便,我便以为......可我没想过要你死。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是皇兄定要你死,我,我想了很多办法来救你,但都不行,皇兄执意要你的命,还要你万箭穿心。我实在别无他法,不想你走得太痛苦,才求皇兄让我亲自行刑......那一箭,那一箭......”说到后面,他如鲠在喉,再说不出。 晋陈只是哀哀地看着他,泪如雨下。 宇文洺看她这个样子,心痛至极,他哽咽道:“晋陈,我把命还给你,你别恨我了,好不好?” 晋陈无声垂泪,不答。 宇文洺不知从哪里掏了把匕首出来,直接往脖子上抹。晋陈哭着夺下,一把将匕首扔在地上,反手就给了宇文洺一巴掌。这一掌极重,打得他偏过头去,但他没睬自己嘴角被打出来的血迹,而是伸手把晋陈再度搂入怀里。 晋陈头埋在他怀里看不清神色,手却将他的腰搂紧了。 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突然从一旁的地上发出几声喘息,晋陈松开宇文洺,偏头去看,发现那是一条狗。 “闰严为了护我,被火所伤,然后就变成这样了。之前他还睁着眼,怎么现在闭上了?刚才忙着和你说话,忘了问你,他是怎么了?” 晋陈:“......” 晋陈走过去俯身细看,道:“他伤得太重,变回了原形,待伤养好就没事了。” 仔细一想,方才他们又是哭又是抱的,不会都被闰严看见了吧?晋陈脸上一热。 恰好这时小黑狗睁开了眼睛,盯着晋陈,嘴巴一动一动的。 晋陈好奇,俯下身去听他在说什么。 “我。恨。你。们。” 第十八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夭山被烧得荒芜一片,放眼望去看不见一点绿色,唯剩一片焦土。残留的草木在经过烈火后皆已是扭曲黑黄,看着真是又可怜又凄凉。 倾栩在一片凄凉中迷了路,四周都是焦黑的树干,她分不清南北,晕头转向地乱转。 不远处,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的言疏抄着手含着笑,瞧她东张又西望,昏头昏脑找不着北,一脸肃然地在同一个地方兜了三圈还不自知。他无声地笑起来,笑完才察觉自己的目光已定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 倾栩一无所知,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一阵,实在没法了,大声唤道:“言疏!” 言疏在她背后高声道:“诶!” 倾栩愣愣地回过头,微微睁大了眼睛。就见一片萧条芜秽中,言疏白衣茕茕立于其中,眉目缱绻,笑比河清。 倾栩惊讶道:“你一直在我后面?” 言疏眉毛一挑,一边点头一边重重地“嗯”了一声,很是乖巧道:“对啊。我一直都在你身后。” 倾栩瞧着他的样子,哭笑不得道:“那你做什么不喊我,由着我乱跑?” 言疏两手一摊道:“反正我在你后面跟着呢,你跑到哪里都没关系。” 倾栩心中一暖,无奈地笑出声,笑了几声觉得不对劲,道:“你跟着我,那苏影焕呢?” 言疏一副你放心的表情:“我把她打晕了,扔到晋陈的棺材里了。” 倾栩稀奇道:“居然没被烧掉??” 言疏遗憾道:“质量太好了,没办法。” 倾栩“哦”了一声,道:“那我们走吧,你带路。” 言疏便指路道:“这边。” 倾栩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又看看地上自己留下的脚印,不确定地道:“这边?可是我走过啊。” 言疏道:“确实是这边。至于你是怎么做到三次走正确的方向都走回原地......我确实不太明白。” 倾栩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三次走回原地?” 言疏道:“......啊走了走了。” 言倾二人半道上遇到了眼睛红红但带着笑意的晋陈,以及怀中抱着一条狗脸上落了一道灰的缙王爷宇文洺。 言疏上前道:“哟,王爷这是抱着个什么玩意儿......狗啊,没想到王爷这么有爱心,火灾都不忘救小动物啊。” 宇文洺还未答,怀里的小黑狗蓦地睁开眼睛,朝言疏龇了龇牙。 倾栩瞧了一眼,道:“这是闰严?怎么这样了?” 晋陈道:“奋不顾身救王爷来着。” 倾栩道:“哦?哦。” 小黑狗圆溜溜的眼睛瞪向晋陈,小犬牙快要收不住了。 言疏和善道:“王爷抱得累不累,要不我来?”说着还伸出了友爱的双手。 小黑狗瑟缩了一下,飞快地闭上眼睛,瑟瑟发抖地缩进了宇文洺的怀里。宇文洺面无表情,手上却默默地抱紧了。 晋陈见状道:“要不我来抱?” 宇文洺:“谁来抱都可以,你不行。” 晋陈这才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黑狗毛茸茸的脑袋。小黑狗敢怒不敢言,闭着眼睛装睡。 几人闹着闹着就不知不觉地走近了棺材。言疏晋陈还在闹闰严,只有倾栩老远就脸色一变,几步疾步跑至棺材处。 棺材大开,棺内空空如也。只剩一半的棺盖被掀飞在一边,棺盖外面被某种利器划出了许多深深的划痕,棺盖内侧却没有任何痕迹。 倾栩抬手揉了揉眉心,没作声。 后面慢慢悠悠走过来的言疏和晋陈齐齐沉了脸。 晋陈道:“这是怎么回事?前辈你不是说把她关在这个棺材里了吗?” 言疏道:“我是把她关进来了啊,我还拿钉子钉上了呢,就是你当时关淳七的那几颗钉子,我从倾栩这儿拿的。奇怪了,她被我打晕了啊,没个一两个时辰不可能醒的。” 倾栩低头细看,那残破的棺盖上还留着血红的钉子。她叹了口气道:“不是她跑出来的。有人来救了她。” 言疏皱眉道:“啊?她还有同伙?那刚刚怎么没和她一起烧火啊?” 倾栩道:“此人没用法术,应该是用剑或是刀将棺盖强行砍开的,所以棺盖才会破损至此,而铁钉还留在棺盖上。若是苏影焕自己破棺而出的话,则必先将这带有法力的钉子挣脱了,才能出得来。” “哦?”晋陈闻言,在棺盖旁蹲下,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深深的划痕,问,“仙姑,依你看,此人剑术如何?” 倾栩道:“还不错。” 晋陈道:“与王爷相比呢?” 倾栩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不过还是如实道:“不在王爷之下。”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不妥,又改口道,“不过也不在王爷之上。” 宇文洺:“......” 晋陈起身,面上笑意依旧,声音却冷冷的:“真没想到,她苏影焕,也有人为她赴汤蹈火。” 言疏好奇道:“谁?” 晋陈嗤道:“一个利用她的人。” 苏影焕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竟还在夭山。 她靠坐在一棵烧得漆黑的枯树旁,扶着树干直起身时脑袋还晕的厉害,揉了揉后脑勺忽然间反应过来,忙摸向怀里。确认了那个小盒子还在身上,她松了口气,手却突然摸到了其他东西。她眉头一蹙,伸手将那东西从领口扯了出来。 这是一块红色的玉,被雕琢成一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形状,用一根绿色的线串起来挂在苏影焕的脖子上。 苏影焕怔愣了一瞬,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快以至于她没站稳差点摔倒。她慌乱地四下张望,可四周除了焦黑的草木便再无一人。 “徐轶!”苏影焕大喊,“你给我滚出来!!” 无人应答。 “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苏影焕嘶声力竭地大吼起来,尽管无人回应。 吼着吼着,一滴眼泪突然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是不是你......你来救我了......”苏影焕蹲下来,抱着膝盖渐渐失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她惊喜地回过头,却看见了言疏一行人。 走在最前头的言疏道:“你喊那么大声,我真是想不听见都不行呐。” 苏影焕毫无反应,目光空洞地看着言疏,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言疏有点被她的表情吓到,提高了声音道:“喂,你看什么呢,救你的人呢,怎么不见了?” 听见这话苏影焕小脸一白,一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恶狠狠地瞪着言疏,仿佛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言疏纳闷道:“凶什么凶,我就随便问问。” 苏影焕还未再说话,晋陈已经走上前来,冷冷地俯视着她道:“怎么,他没有带你走?” 苏影焕咬牙切齿却无话可说,恨恨地把头偏向一边。 晋陈目光冰冷,语气几乎结了冰:“你在等他吗,可我看他不会再找你了。你也等不到他了。” 苏影焕目眦欲裂,小脸扭曲起来,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你灭我晋家满门,污蔑我私通叛国,害我一命。今日,便要你统统还来。” 晋陈抬起一只手来。那手已长出雪白尖利的指甲,长而锋利,若是一爪下去,能生生剜下一团肉来。 苏影焕还欲垂死挣扎一下,手伸向怀里的小盒子。言疏眼疾手快,抬袖向苏影焕一拂,她立刻动弹不得。 “小狐狸,”言疏没什么语气地笑道,“你自己做过的蠢事,总得付出代价。不该你动的东西,就不要动。” 倾栩默然。宇文洺抱着皱眉的闰严背过身,漠然地看向远方。 苏影焕自知死期将至,惨笑几声,阴恻恻道:“好啊,好。求茗,你别得意,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那也还是我赢了!你晋家所有的人,一个都回不来了,你还是输了!!哈哈哈哈哈!” 言疏看她疯狂的模样,啧啧几声,拉着倾栩背过身去。 晋陈正要动手,忽然一颗小石子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直直砸在她背上。 这一下没有法力不痛不痒,晋陈皱眉回头,见言疏倾栩及宇文洺都是背对着她的。 她又转回身,看向苏影焕。苏影焕身形被言疏定住了,无法动弹,目光阴毒地看着晋陈。 晋陈再抬手,又一颗小石子砸在她肩上。 她回头,无任何异常。 晋陈沉默了一瞬,再度抬手,几颗小石子齐齐砸过来。这回她飞快地侧身避开了,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苏影焕脸上。 苏影焕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谁干的!?” 这回连倾栩言疏和宇文洺都惊动了,纷纷回头看是怎么回事。 言疏奇道:“怎么的怎么的?谁在捣乱吗?” 倾栩抬眼环顾四周,声音里提起几分兴致:“气息藏得不错。” 宇文洺抱着小黑狗,面无表情。 晋陈却突然笑了,转头看向烧黑的树林,话却是对着苏影焕道:“你的人来救你,你不知道吗?” 苏影焕愤怒的脸色骤变,怔怔地顺着晋陈的目光去看,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她面色忽明忽暗,眼里依稀有了光,反应过来又抬头看了晋陈一眼,面色却唰得惨白了,垂眸细想片刻,咬牙大声道:“他若是来了,我要他狗命!” 言疏在一旁八卦道:“谁?” 苏影焕恶狠狠尖叫道:“没人!是你自己撞鬼了。” 晋陈轻轻一笑,道:“你可以再喊大声一点,他可以听得更清楚,也许就能离开得更快了。” 苏影焕顿了一下,忽然冷静下来,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他?我巴不得他死,我巴不得他碎尸万段!” 晋陈仍是面带微笑道:“是啊,是啊。他从头到尾都是利用你,娶你为妻只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替他卖命。你自然是恨他恨得忘都忘不掉了。啊,说起来,他若是来救你,就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苏影焕,你还不是个弃子呢。” 苏影焕的目光在刹那间黯了下来,她没再说话,抬眸看着晋陈的脸,冷笑了一下,垂下眸。 晋陈突然转头对一旁看戏的言疏道:“前辈,麻烦您给她解了定身咒。” 言疏“啊?”了一声,颇为意外地眨眨眼,又看了倾栩一眼,得到后者眼神的示意后,上前解了咒。 晋陈出声,不知在跟谁说话:“人已经解开了,倘若想救,就请现身。” 苏影焕慢慢站起来,小脸上还挂着一丝阴森的笑意,目光有些空洞地看向焦黑的土地,道:“他不会为了我出来的。” 晋陈却没再动手,静静地没动,像是在等着谁。 一时间安静无声。言疏凑到倾栩耳畔低声问:“这是在干嘛?” 倾栩伸手掩嘴对着他的耳朵低声道:“等那个人吧。” 言疏小声道:“找那人干嘛?” 倾栩诚然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有事找他?” 言疏挑挑眉,没再作声。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一人从一棵焦黑的树后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我会。” 第十九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苏影焕听见这个声音,蓦地愣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慢慢回头,微张着唇看向声音之处,眼里渐渐又有了光。 说话之人一身黑衣,头上带着个斗笠,连脸都蒙得严严实实的。 可是苏影焕却立即露出了笑颜,几乎是飞奔上去想要扑到那人怀里,却被晋陈和言疏同时伸出一臂挡住,言疏还伸手定了她的身。 苏影焕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眼珠儿一转,遥遥望着那人,瘪嘴道:“你来做什么?” 那人低冽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怎么,莫非你不想我来?” 苏影焕不答,桃花眼微眯着睨了他一眼,嗓眼里懒懒地溢出一声“哼”。 倾栩和言疏在背景里静静地目瞪口呆:这俩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能这么自然地调情?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苏影焕一反之前空洞的模样,仿佛满血复活,又嗔怪道:“你凭什么就觉得我会跟你回去。哼,你又有什么要利用我了吧。” 这人顿了顿,道:“那是气话。我没那么想。” 这话并没什么可信度,苏影焕显然也这么想,一脸的不信,突然恼道:“我再也不信你了,你这个混蛋。” 语罢竟朝宇文洺抛了个媚眼,道:“缙王爷,这个人是越岐国的定国将军徐轶,就是和晋陈私通的那位,快来打死他。” 徐轶:“......” 晋陈:“......” 宇文洺:“......” 晋陈调整了一下表情,笑意盈盈道:“噢,你就是我那位奸夫吗?真可惜我看不见你的脸,也不知长得合不合我的眼。” 宇文洺瞥了晋陈一眼,皱了皱眉。 晋陈瞧见宇文洺的表情,又适当地调整了一下表情,补充道:“徐将军今日不请自来,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露面吗?” 徐轶干咳一声,摘了斗笠扯了面巾,露出一张英武俊俏的脸庞,干笑道:“缙王爷,久仰久仰。” “喔哦,”背景里的言疏拍手叫绝,“又是个美男子。” 同在背景里的倾栩也赞许道:“不错,比我们千云观的好多师兄都好看多了。” 宇文洺看了看他俩,又皱了皱眉。 徐轶很自然地摆摆手,端的一副玉树临风面如冠玉的气派,道:“哪里哪里。缙王爷可比我英俊多了。”说着朝苏影焕道:“影焕,有什么咱们回去说,别闹了。” 谁知这种时候,苏小姐依旧我行我素,很不给自己的夫君面子:“你还想回去?都被缙王爷看到了你还想走,呵。” 似是生怕自己的夫君死不了,苏影焕随即转向宇文洺道,“缙王爷,这人可是回回跟你们打仗都上了场的,打死了你们好多兵呢,你还不抓他回去斩首示众,以慰你军中无数死去的将士啊。” 徐轶后背冷汗直冒,面上却毫不尴尬地微微一笑,朝缙王爷拱手道:“又不是在战场上,何须如此呢。” 晋陈也同意道:“对啊夫君,何必为难我的奸夫呢。” 徐轶:“......” 宇文洺第三次皱了皱眉,把怀里的闰严随手塞给言疏,伸手开始拔剑了。 徐轶一脸无奈,艰难道:“这个......缙王妃,在下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您,这......” 宇文洺一剑戳过来。徐轶一个回身轻轻躲过,试图挽回局面:“缙王爷,我与您的爱妃委实没有半分瓜葛,还请......” 宇文洺手下毫不留情,沉声道:“阁下胆敢孤身闯入我故沧国,就该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徐轶知道他动了真格,叹了口气,只好从背后抽出剑来与他相迎。二人都武功高强,一时间不分上下,打得刀光剑影分外精彩。 晋陈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道:“仙姑,你可否......” 一回头发现倾栩和言疏不见了,四下一望才发现他俩不知何时退到了远处,蹲在那里手捧无花果干吃得正欢,甚至连闰严也坐在地上用爪子抛着无花果干吃,一旁言疏还边看戏边小声喝彩。 晋陈:“......” 晋陈:“前辈这样也就算了,怎么仙姑你也......” 倾栩吃得正欢,闻言道:“嗯,这里似乎也并没有我什么事??” 晋陈道:“......罢了。无花果干分我一点罢。” 言疏急道:“不行,闰严刚刚又抓了一把过去,我这儿要没有了!” 那边王爷将军斗了一会儿,徐轶渐渐有些落了下风。他武功不输于宇文洺,但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找苏影焕,此时已经是疲累万分。偏偏他的妻子还站在一边儿不帮忙,他心中暗想,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缙王爷啊,”徐轶稳住气息,朗声道,“你这么气急败坏地要抓我,莫不是因为我给你添了个绿帽?” 宇文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下攻势更猛了。 徐轶笑道:“缙王爷做什么这么生气,毕竟不管事情真假,您不是已经不论是非地杀过缙王妃一次了吗?” 此话正中宇文洺痛处,他眼神如刀,狠狠地剜了徐轶一眼。 然而徐轶豪无影响,轻巧地挡下几招,继续谈笑风生道:“当初缙王爷可是亲手杀了王妃啊,这事都传到我们越岐国来了,我都纳闷了,怎么缙王爷您不问青红皂白就害死了您的结发妻枕边人呢?不知王妃当时痛不痛啊,是肉痛呢,还是心痛呢?” 宇文洺心中大怒,气息一乱,招法开始急切起来。徐轶眼见着他剑法开始渐露破绽,唇角一勾。 岂料这时苏影焕在一旁娇声大喊:“缙王爷当心啊,这人在给王爷使绊子呢,王爷切勿中了圈套,否则奴家多担心啊。” 徐轶脸上的云淡风轻顿时裂了,百忙之中转头对苏影焕狠狠道:“你再敢乱来,休怪我回去收拾你。” 苏影焕眼珠一转,不屑道:“你以为你是谁,谁要跟你回去。” 徐轶脸上闪过一瞬的狠辣,用尽全力猛地把剑一挑,竟击得宇文洺后退两步。就见他几个疾步一飞身,倏地出现在苏影焕身后,一把扣住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 苏影焕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立马过来抓她,当即愣在原地,呆了片刻,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可她早被言疏定了身,根本无法动弹。 于是徐轶稳稳地扣住她,一边回头对宇文洺道:“缙王爷,还容在下处理完家事再与你一战。” 宇文洺回头看了看蹲着目不转睛看戏的几人,又见晋陈很期待接下来的一幕,就默默放下了剑。 徐轶见状,发自内心地感激道:“多谢王爷。”语罢先单手收了剑,腾出一只手来要收拾苏影焕。 言疏在远处无声无息地蹲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悄悄伸手朝苏影焕的方向虚点了一下。 苏影焕发觉自己突然能动了,急中生智,嗖地一下变回了狐狸,火红的颜色一闪而过,逃得飞快。却不想徐轶早知道她这一招,几个飞身间便追上了她,出手如电,一下子抓住了她的一只后腿,直接把她提了起来。 徐轶把她倒着提到自己面前,看她在空中扑腾,温柔地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道:“跑啊,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三个吃无花果干群众:“......” 言疏赞叹道:“不愧是定国将军啊,绵里藏针笑里藏刀,阴险,阴险。” 倾栩点头道:“看似云淡风轻温良如玉,实在腹黑狡猾手段高明,狡诈,狡诈。” 晋陈扭头看着他俩诧异:“你二人评价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吃着无花果干说?” 就见徐轶把还在兀自扑腾的苏影焕按在怀里,转身就想走。 在一旁一语不发的宇文洺提着剑上前拦住。徐轶一边把苏影焕按在怀里,一边谈判道:“倘若今日缙王爷能放我与影焕离开,我会尽我所能,停了两国之战。”抬头看了看宇文洺毫无所动的神情,徐轶又补充道:“就算起战,我会避让贵国,不让贵国折损一兵一卒。我发誓。” 这个条件足够诱惑,就连挣扎的苏影焕都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向徐轶。然而宇文洺不为所动,只是冷冷道:“半年前你与苏小姐相谋,取我国军事机密,污蔑我爱妃叛国,这笔账,要怎么算?” 徐轶没再答话,嘴角挂着似冰冷的笑意,伸手将苏影焕护住了。 晋陈启唇淡淡道:“徐将军,你可以离开,我们不伤你一根汗毛。但你必须把苏影焕留下。” 徐轶臂弯里的苏影焕身子僵了僵,毛茸茸的狐狸脑袋仰头看了看徐轶的脸,两只赤色的眼珠蒙了一层浅浅的水光,莫名的哀伤。 徐轶垂眸看了她一眼,抬眸道:“不可能。” 晋陈抬手道:“那,就别怪我们动手了。” “啧。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一身灰袍的胡稻站在夭山的山脚下,一脸嫌弃地看着烧焦了的夭山,手上不疾不徐地摇着那黑扇子。他肩头站着一只黄黑黄黑的小老鼠,正鼓着小腮帮子一动一动地说话。 “哎呀,这里有戚姐姐的气息呢。”小老鼠细声细气道,“那个死狐狸精是不是干了什么?” 胡稻拿扇子轻轻敲了下小老鼠的头,斜睨着它笑道:“小笆,不许讲狐狸的坏话。” 小笆的小爪子把压在自己头顶的扇子费力拨开,不服道:“我又没说戚姐姐是死狐狸精。我不是说那只火狐妖嘛,谁知道她拿戚姐姐的内丹干了什么。” 胡稻冷哼一声,目光骤冷道:“她若是敢,我便要她......” “噫。”小笆嫌弃道,“戚姐要是知道你敢动杀心,不打得你满地爬。” 胡稻漫不经心地收了扇子,松松地握在手心,淡淡道:“她要是能来,我让她打死了都成。” 第二十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徐轶此人,自小习武,又是将门虎子,加之他年纪轻轻就军功显赫有所作为,是以到哪里都是自带光环备受人们的尊敬,此生还未有过如此狼狈之时。 此刻他单膝跪在地上,一手以剑勉力支撑,身受多处剑伤,脸侧有一道深深的血污。发冠被宇文洺用剑削去,长发披散下来,半掩住一边的脸,叫人看不清神情。 可纵使这样,徐轶仍然用一臂护着苏影焕。苏影焕在他怀里,一只手紧紧捂住右眼,血从指间汩汩流出。她惨白着一张小脸,左眼血红,死死地看着面前的晋陈和宇文洺。 晋陈一手捂住肩上的伤,一手保持着猫爪的形态,尖利的指甲对着苏影焕,道:“我最后给你个机会,我放你男人走,你自己把命留下。” 苏影焕一边捂着眼睛,一边伸手死死抓住徐轶的胳膊,发狠道:“呵,我死,他凭什么活?我就是下地狱,也得拉着他一块儿去。” 如此狠话,徐轶却听得笑了。他低低地笑了几声,低头在苏影焕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嗓音低冽道:“说得好。我要是死了,也不会准你独活。” 晋陈道:“说得好,不愧是夫妻。我今天就做一回月老成全你们,让你们在地狱里做对亡命鸳鸯。” 苏影焕咬牙道:“就凭你?呸!” 不远处,言疏背靠一棵枯树,盯着正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的晋陈和苏影焕,皱着眉向一旁正在打坐的倾栩道:“怎么又吵起来了?她俩怎么突然不打了?而且为什么王爷和将军不拦着呢?” 倾栩盘腿坐着,双手搁膝上,闭着眼睛答道:“大约是他们都打累了,想缓缓,又拉不下面子直说,就只好装模作样地吵吵吧。” 言疏顿时彻悟了:“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话这么多。” 倾栩点点头,继续道:“不过他们打至此时,胜负也分得差不多了。苏影焕多处受伤还瞎了一只眼,徐轶腿手都受了重伤,站都快站不稳了。求茗和王爷可就好多了,就求茗伤了一臂,王爷受的都是轻伤,基本无碍。” 言疏诧异道:“你不是闭着眼睛么,你怎么知道的?” 倾栩淡淡道:“听声。剑声、咒术声、刀刃划破血肉之声,皆不同。” 言疏扫了她一眼,含笑摇摇头,正要说话,突然眉头一皱,转头望向某处,目光深邃透着未知的凝肃。 倾栩没有察觉,仍闭着眼。 言疏眨眨眼,垂下眸,掩了眼底的情绪,语气轻快道:“倾栩,你为什么不去帮晋陈啊?” 倾栩道:“她说她要亲手来,叫我千万不要插手。” 言疏道:“那......倘若这回她没成功,你不会介意吧?” 倾栩疑惑地睁开眼,看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言疏挠挠头,遥遥一指,道:“你看呗。” 倾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诧异地扬起了眉。 晋陈一只雪白的爪子高高举起,正要袭向苏影焕,却被横空出现的某人徒手拦住。此人灰袍黑扇,懒懒地一手执着扇子,一手仅出二指接下晋陈的全力一击。 晋陈一脸茫然中带着点愤怒和莫名:“你是谁?” 胡稻一脸云淡风轻道:“你不用管我是谁。我不会告诉你的。” 晋陈还维持着手抬起的姿势,语气中莫名无语:“你......为什么要救她?” 胡稻收回手,摇了两下扇子,闲闲道:“我还有东西在她手上,她可不能死。” 晋陈沉默了一下,道:“她死了,尸体给你便是,要找什么你自己找去。”说着又抬起爪子。 胡稻斜睨了她一眼,反手将扇子一挥,竟将晋陈扇得向后跌去,所幸身后宇文洺反应迅速,一把接住晋陈。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宇文洺沉沉道。 胡稻又看了他一眼,嗤道:“区区凡人,倒也有胆量来问我。”没再睬宇文洺和晋陈,他转过身,对着跪坐在地上神色各异的徐轶和苏影焕道,“还不起来,难不成还要我来拉你们?” 晋陈不死心,伸手还要再来,胡稻回身抬手,似是又要扇她。 “住手!”倾栩匆匆赶来,跑上前抬臂护住晋陈,“胡稻,你想做什么?” 胡稻瞧了一眼走在后面的言疏,墨黑的眼珠一转,收回了手,生生将动作改成轻轻一摇,乖巧道:“天热,我扇扇风哈,扇扇风。” 晋陈、宇文洺:“......” 苏影焕、徐轶:“......” 倾栩:“?” 言疏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倾栩诚恳地希望和胡稻讲讲道理:“胡稻,这是她们的私事,希望你不加干涉。” 胡稻却道:“那你这不也是在干涉嘛。” 倾栩一愣,一时还不知作何反驳,胡稻又道:“云珩子你放心,我呢,就这么整一回。此番实在是事出有因,这狐狸崽子我还得留着,等下次,她们有什么仇有什么怨,我绝对不插手,只是今日,这狐狸还不能死。” 倾栩蹙了蹙眉,正要说什么,晋陈却道:“凭什么?她害我多次,殃及多人,凭什么要放过她?!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这一刻,不是我死,就是她亡!凭什么你说下次就下次!” 倾栩微愕,回头去看晋陈。还从未见过温柔款款的晋陈如此歇斯底里,白得有些惨淡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宇文洺见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轻拍了一下以示安慰。 而苏影焕此时有了人撑腰,胆子更大了,一手还捂着流血的眼睛呢,竟得意地叫嚣起来:“求茗!这说明天要留我,我命不该绝!哈哈哈!” 胡稻反手一扇,扇得她哎哟哟叫起来,惊得徐轶赶紧搂紧了她。 胡稻冷哼道:“眼都瞎了一只,还嘚瑟个什么劲儿,有本事再起来蹦跶啊!” 苏影焕怕激怒了胡稻,不敢再说。胡稻冷眼瞧着她,满脸的嫌弃,一手将扇子来回翻转几下,扇子脱离他手翩翩而起,变得如一只小船一般大,贴着地面横在众人面前。 胡稻率先提步踏了上去,苏影焕也想上去,岂料胡稻回头盯着徐轶,厉声道:“你抱着她上来,不准让她碰到我的扇子!我的扇子,除了我夫人,不准别的女的碰到。” 言疏在一旁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苏影焕敢怒不敢言,徐轶俊俏的脸挂着一丝苦笑,一身都是伤还得抱妻子,所幸苏影焕难得的善解人意,嗖的变回了小狐狸。 晋陈见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不甘心地还想要上前,却被言疏伸手拦下了。 “前辈。”晋陈看着言疏不甘心道。 言疏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道:“这里没人能打得过他。” 倾栩闻言抬头看他,轻声道:“连你也打不过他么?” 言疏不知如何作答,顿了顿才在她耳边道:“我......我不想跟他动手。但是,”言疏认真道,“如果你要我动手,我现在可以去试一下。” 倾栩看着他,突然笑了:“你应该知道,我不想你为难。” 言疏嘿嘿一笑道:“不为难不为难,你比较重要。” 倾栩哭笑不得,瞧着晋陈隐隐发白的脸,想了想,突然伸手拿过宇文洺手中的剑,转身走到胡稻面前。 胡稻:“?” 倾栩淡淡道:“你要带走活的苏影焕,对吧?” 胡稻道:“对啊。” 倾栩浅浅一笑,突然出手,将徐轶怀中的狐狸扯出来,牢牢擒在手里。苏影焕大惊,奋力在她手中挣扎。 胡稻一怔,皱眉道:“你......” 言疏启声道:“放心,死不了的。” 胡稻便没再出声了。徐轶却急了,要从扇子上翻下来救苏影焕,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打了回去。 胡稻道:“我的朝青暮雪扇,你以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言罢不再理他,回头准备看戏。手习惯性地要摇扇子,忽然发觉手上没扇子,才反应过来扇子在脚下。 倾栩一手拿着剑,剑尖点向苏影焕鲜血淋漓的右眼,轻声道:“这只眼,勉强抵了求茗半年前损的那条命,”剑尖滑向苏影焕的左腿,微一用力。 苏影焕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然而她声音还未消,倾栩又将剑移向了她的右手。 “这条腿和这只手,用来抵晋家满门的性命。”倾栩道。 胡稻一副看戏脸,戏谑道:“那她赚了。” 徐轶急得不行,又下不了扇子,急得脸都白了。 苏影焕奄奄一息,倾栩收了剑,要把她递回给徐轶。岂料晋陈还想上前,却被宇文洺死死困在怀里。一旁言疏对她道:“知道你心里有恨,倾栩才替你出头。可你不能永远活在恨里,知道么?” 一颗眼泪从晋陈通红的眼里流出来。 “可是我晋家所有的人,都回不来了......” 宇文洺面无表情地把晋陈的脸扣进怀里,不让别人看见她的神情。言疏肃然道:“你晋家的所有人,都不会希望看见你这个模样。” 晋陈没了声音。 这边倾栩把半死不活的苏影焕还给徐轶,徐轶默默地捏了捏她的狐狸耳朵,确定她还没死。胡稻拱手道:“云珩子,今日算我欠你个人情,来日定当奉还。” 倾栩摇头道:“不必。” 胡稻笑了笑,眼风里扫过言疏灼灼的目光,嘴角咧得更开了,抬袖拍拍手,扇子便自发飞起来,很快驶离了他们的视线。 晋陈一直死死地盯着苏影焕,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为止。宇文洺担忧地拍拍晋陈的手,晋陈才收回眼,黯然地垂下头。 倾栩看着晋陈这副样子,兀自捏了捏袖子,沉默片刻才道:“求茗,对不起,我没替你拦下她。” 晋陈此时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脸上虽还苍白,却也温声道:“怎能怪你,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是我无能,没能早些杀了她替晋家报仇。” 倾栩愣愣的,不知作何回答。 言疏怕倾栩为难,赶紧补充道:“你放心,苏影焕伤成这个样子,以后肯定没法为非作歹了。而且......不还有胡稻么。嘿。” 倾栩奇道:“胡稻?他不是来救苏影焕的吗?” 言疏听了这话,摆手笑道:“哈,你可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虽不杀她,却也有别的办法叫她生不如死。” 宇文洺抬头看着言疏,若有所思道:“听言公子这么说,似乎你和他很熟。” 言疏大吃一惊:“什么?你才看出来吗?!” 宇文洺:“......” 第二十一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好笑地瞧了言疏一眼,道:“我之前就觉得你俩有点问题,现在看来,你们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啊。” 言疏莫名地有点小方张:“不不不,我跟他没啥关系,就是混个脸熟。那就是个疯子,我不熟,我不熟。” 某处的胡稻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倾栩笑着没反驳。言疏却心虚得不行,连连解释道:“之前在酒眠来的时候我没说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当时当了苏影焕的帮凶,我怕说出来你生气啊。倾栩你放心,胡稻他帮苏影焕是因为被她拿了很重要的东西,迫于形势才帮她的,绝对不是故意跟你作对的。” 倾栩眨眨眼睛,问出了自己最大的疑惑:“胡公子如此深厚的修为,怎会受挟于区区一个苏影焕?若是他愿意,大可以杀了苏影焕再拿回他的东西,为何要救她?” 言疏叹道:“这......是因为,他从前发过誓,此生再不杀狐狸。” 倾栩奇道:“这是为何?” 言疏道:“因为他的夫人就是一只狐狸。” 倾栩惊讶地“啊”了一声,道:“就因为他的夫人是狐狸,他就不伤别的狐狸一分一毫?” “这倒不至于,他只是不杀死狐狸而已。”言疏道,“以他的性子,最多饶苏影焕一条命,该收拾的还是得收拾。毕竟,苏影焕可是拿了他夫人的内丹,还擅自用了啊。” 一旁的晋陈一直垂眸听着,闻言苦笑一声,叹道:“难怪她能造出这么一场大火,差点把我们都烧死了。那内丹如此强大,想来胡夫人的修为起码也有几千年了,此番如此凶险,若不是前辈在,我必将命丧于此。” 宇文洺越发搂紧了晋陈,目光里满是疼惜,深深看向她,低声道:“别再想这些了。此番也是为晋家报仇了,你往后不必再自责了。” 倾栩赶紧趁热打铁道:“是啊,从今往后,就别再寻思报仇的事了。放下仇恨吧。” 言疏也顺着道:“对啊对啊,好好为你自己打算一下呗,比如,今后跟王爷生几个小孩什么的......” 晋陈脸一红。宇文洺看她的神情,低声笑了,倾栩和言疏见状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气氛一时轻松了许多。这时从哪里传来几声奶声奶气的咆哮,言疏一个激灵,一拍脑门道:“哎呀,我把闰严给忘了!” 倾栩、晋陈:“?” 宇文洺:“......” 言疏转头向声音出处走过去,边走边解释道:“先前王爷不是把闰严塞......递给我了嘛,我当时忙着看王爷和徐将军互殴......不是,切磋,就随手把闰严放到地上了,后来就没管他了。” 言疏从地上捡起愤怒嗷嗷叫的闰严,搂在怀里胡乱揉了一把头,引得他更加奋力的挣扎。闰严没力气挣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宇文洺。宇文洺正搂着晋陈没空抱他,目光复杂中带着点同情地看着闰严。 闰严:“......” 也不知朝青暮雪扇将胡稻他们三人带到了何处,小半个时辰后扇子在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他们放了下来。 苏影焕变回人形跌在地上,满身是伤不能动弹,就剩一口气在。徐轶正撕了衣摆要给她包扎,她面白如纸,扯着嘴角虚弱地笑道:“诶,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徐轶看都没看她一眼,手上动作没停,冷冷道:“闭嘴。” 苏影焕疼得“嘶”了一声,却还不正经道:“你可还记得,我当时脱光了你的衣服,然后......” 徐轶手上微一用力,苏影焕就没了声儿。 这边胡稻收了朝青暮雪扇,把扇子重新握在手里,摇了几下才觉得习惯,这才转身对徐轶警告道:“你们少在我面前调情啊。”想了想又改口道,“不对,还是多调会儿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徐轶手一顿,警惕道:“你说什么?” 胡稻眯了眯眸,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淡淡地对徐轶道:“再给你点时间,以后可没这机会跟她讲话了。” 徐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拔了剑出来,剑尖微抖指向胡稻。 胡稻慢悠悠上前几步,摸着那剑尖伸指一弹,就将徐轶的剑弹飞了。他颇为遗憾地道:“这最后的时间,可是你自己浪费了。” 徐轶咬咬牙,两手空空却依旧挡在苏影焕面前。 胡稻道:“让开吧。你可没必要白白丧命。” 徐轶没动。 苏影焕躺在徐轶身后,看着他衣袍残破的后背,那里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她突然沙哑地道:“夫君。” 徐轶没回头,道:“闭嘴。” “夫君。” “我叫你闭嘴。” “夫君,”苏影焕眼里浮起一层泪光,“你让开。” 徐轶没答。 胡稻看着徐轶坚毅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我不杀她。” 徐轶还是没动,道:“她已经这个样子了。” “夫君,他是要我把他的东西还给他,”见徐轶无动于衷,苏影焕柔弱道,“夫君,我不能动,你过来扶我一下。” 徐轶这才转身来扶她。苏影焕艰难地坐起来,颤着手把怀里的小盒子拿出来,突然一个用力把盒子向胡稻脸上扔过去。 胡稻:“......” 胡稻飞快地接住了小盒子。这是一个用紫檀木制成的小盒子,小到一只手能握在手里,上面细细地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细看能发现雕的是狐狸的形态。 胡稻小心地打开了盒子,认真查看盒子里的金丹。 一只黄黑黄黑的小老鼠从他的袖管里爬出来,爬到他肩头蹲好,也严肃地看着金丹。 半晌,胡稻抬头,面凝寒霜,道:“你用了多少的修为?” 苏影焕嘴角还挂着血,冷笑道:“不知道。反正你夫人修为高。” 胡稻直接抬手给了她一扇,扇得苏影焕呕出几口血来。他肩头的小老鼠急得抓他头发:“哎呀,你悠着点!会死的,说好的不能杀狐狸的!” 胡稻两个指头捏住小老鼠的爪子,想把它的爪子从他的头发上移开,道:“知道了,小笆。哎,你别抓。怎么跟篱雪似的。” 小笆哼了一声,放开了爪子。 苏影焕被那一下扇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只听得耳畔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问:“夫君?” 徐轶道:“我在。” 她听见有人走过来,是胡稻的声音:“我可以不杀你......除非,我夫人失掉的修为,你全数赔来。” 苏影焕心中一惊,自知修为不够将命丧于此,忽想起徐轶在身旁,可眼前发黑看不见他,慌乱中抓紧他的手,道:“你......当初,可有半分真心?” 忽然四下安静。 苏影焕心底一片冰冷,抓着他的手慢慢松开。突然徐轶伸手紧紧将她的手握住,他沉声道:“有。” 苏影焕眼底涌出眼泪,血肉模糊的右眼被泪水冲出一道血泪:“真的?” “真的,”徐轶伸手擦了她的血泪,“从前有,现在也有。” “好,好。”苏影焕笑道,“早知如此,我便该好好待在你身边。” 徐轶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往后亦如此。” 苏影焕摇摇头,哭着笑道:“可惜没有往后了。”说罢,闭上了眼睛。 徐轶也闭上眼睛,低头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不再言语。 胡稻漠然地看着他二人,须臾,猛一拂袖。 次日,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倾栩和言疏去给离去的宇文洺和晋陈送行。 闰严怀里揣着剑,抄着手站在马车旁边,板着一张清秀的小白脸很是不爽。 宇文洺颔首道:“多谢云珩子道长相送。此番多亏道长相助,本王感激不尽。往后若有需要,尽管来缙王府找本王。” 倾栩拱手道:“王爷客气了,在下也没帮什么忙。此行路途遥远,祝王爷一路顺风,早日回到王府。”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打着官腔。 这边言疏对晋陈笑道:“现在肯跟着你家王爷回去了,先前不还到处躲么?” 晋陈莞尔一笑,柔声道:“现在仇也报了,他的心意我也明白了,自然就要和他回去好好过日子了。”话锋一转,忽然笑问,“我和王爷是皆大欢喜了,前辈你和仙姑呢?” 言疏的笑脸一垮,故作生气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和倾栩......八字还没一撇呢。哼。” 晋陈笑了笑,倏然间认真起来:“前辈,恕我多一句嘴,有些事,还是早些和仙姑说开比较好。就像我和王爷,倘若当年我们早些说清楚,或许就不会生出那么多的遗憾。仙姑毕竟是个仙姑,身份不同于寻常人,前辈还是过早告诉她你的身份吧。瞒太久的话,会出事的。” 言疏有些好笑道:“小晋啊,你是怕她知道我是妖之后,会灭了我吗?” 晋陈无语,哭笑不得道:“那倒不是。仙姑肯定不会介意你妖的身份,我只是觉得,你既然决定要与她相随,就不该有所隐瞒。” 言疏闻言摸摸下巴,似乎一本正经地在思考,随即咧嘴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会告诉她的。不过,你可小看倾栩了,就算我不说,她肯定也已经看出一二了。” 晋陈扬眉,启唇欲言,倾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好奇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看出来了?” 言疏嘿嘿道:“没啥。”见她似乎要和晋陈谈谈,便转身道,“哎呀,我去找小闰严聊聊。” 站在马车旁的闰严微微发抖,朝着宇文洺挪了挪。 晋陈款款一笑,温柔地拉着倾栩的手,道:“仙姑此去向北,路上多加小心。我知道你先前......不过你放心,往后前辈会好好地护你。” 倾栩一愣,无奈笑道:“言疏也只能护我一时啊,你放心好了,我现在伤已好全,也能施得了一点小法术了,自保还是行的。” 晋陈却揪着之前的话不放:“前辈可不止能护你一时啊。” 倾栩有些摸不着头脑,微愕着道:“啊......啊?” 晋陈拍拍她的肩,冲她会心一笑。 倾栩:“?” 这边言疏逗着闰严,闰严忍无可忍,大喊道:“王爷,该启程了!” 宇文洺牵着晋陈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去,言疏和倾栩站在原地挥手,看着他们离去。 待马车走得看不见了,言疏放下手,深深吸了口气,道:“倾栩。” “嗯?” “额,就是,”言疏干咳一声,准备坦白,“倾栩,我之前一直没告诉你我的身份。我,我现在告诉你,好不好?”说罢有点紧张地看向倾栩。 倾栩转过头,难得地露出有些狡黠的表情,笑道:“要说什么?是要说你是妖,还是要说你是一只几千年的白泽,亦或是酒眠来的幕后老板?” 言疏:“......” 第二十二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想过倾栩肯定猜得出他是妖,却万万没想到能猜出这么多。他愣了愣,细看倾栩含着笑意的侧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倾栩见他怔愣的表情,忍俊不禁,笑逐颜开道:“言疏,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言疏呆呆道:“我实在不知你知道这么多......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妖的?” “嗯......其实我很早就猜到了。”倾栩一边走,一边细细回想,“一开始,我确实以为你只是个会奇门异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可是把淳七从棺材里放出来的那天,你破开了求茗的妖术法阵,求茗可是有好几百年的修为呢,你若是凡人,不太可能解得开吧?” 言疏跟上她的步子,有些不甘心地挣扎道:“那......也不能证明我一定是妖啊?” 倾栩点点头,道:“对啊,这确实不能证明。不过从那天开始,求茗对你的称呼突然就变成了‘前辈’。我想,大约是那天她才看出你是妖,而且修为很深,深不可测,以致于她得尊称你为‘前辈’。” 言疏无奈,解释道:“她喊我前辈,是因为在那天她终于发现我身上也有黎桑山的气息。黎桑山是一座妖山,那里是我的故乡,也是她的故乡。我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感觉到了她身上黎桑山的气息,便知道她也是从那里来的,按年岁和修为来说,她喊我老前辈都不为过。” 倾栩没想到他俩还有这一层关系,讶然“哦”了一声,又道:“再后来,淳七跑不见了,是你施法找回来的。当时你躲着我不肯让我看你施法,其实是怕我看出你是妖,对吧?包括后来你只笔退火海......且先不提你放大招时无意间漏的妖气,那场大火可是千年狐的内丹所为,你轻轻松松就解了,岂不是明摆着你是几千年的老妖怪?” 言疏哭笑不得,委屈道:“你别说我是老妖怪嘛......当时情况危急,顾不得其他了。”说着还有点泄气地道,“我还以为我气息掩得很好呢。” 倾栩见他的样子不由失笑,宽慰道:“我这一个月的修炼下来终于有了点修为,能看见一点妖气了。平日里我能看得见求茗和闰严身边的妖气,却独独看不见你的,说明你还是把气息敛得很好嘛。” 言疏心里默默自闭了一小会儿,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白泽的?天下白泽少之又少,我不信你见过其他的。” 提及这个,倾栩肃然道:“那是自然,白泽可是上古神兽,我从前哪能有幸见过啊。”一句话说得言疏嘴角又翘了起来。 倾栩瞧他几眼,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言疏吓了一跳:“喔!你,你干嘛?” 倾栩紧紧握住他的手,笑道:“如何?感觉到我心中所想了吗?” 言疏忽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顺着两人相握的手游走向心口,顿时心中一惊,猛地松开手。 倾栩没忍住笑出了声,笑了好几声才停住,强行抑制住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地背书道:“传闻有神兽白泽,能口吐人言,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 言疏定了定神,微恼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能感知万物的情绪。那你刚刚在想什么东西啊,这么压抑,害得我都感觉到了,吓我一跳。” 倾栩坦然道:“是我一些过往回忆罢了。”见言疏脸色不大好,她赶紧转话题道,“白泽果然厉害,生来便有通万物之情的能力。从前有几回你握着我的手,同时说出了我心中所想,我便怀疑你是不是白泽。可世间白泽何其稀少,我哪会这么巧刚好遇上一只?”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又道,“可我还真是遇上了一只啊。” 言疏右手握拳,一拳敲在左手手心,恍然道:“如此说来,当初我要探淳七的记忆,岂不是在你面前自曝了?” 倾栩道:“对啊。我想你既生来便有‘通情’之能,那么修炼这么多年,再多个‘探忆’之能也不为过。可淳七如今非人非鬼,不属于‘世间万物’,你自然是探不到她的记忆了。” 提及这个,言疏叹气道:“这几日我已经找遍了整个夭山和夭与镇,都没有淳七的踪影。不知是苏影焕干了什么,还是那孩子自己跑了。” 倾栩也叹道:“倘若有缘,我们自会再相见的。” 二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从夭山走回了夭与镇。 言疏一边走,一边把双手搁在脑后,仰头眯眼看着湛蓝的天空,突然感叹道:“倾栩,原来你早就把我看透了呀。” 倾栩低头笑了笑,道:“还要多谢你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看出来。” 言疏忽然洋洋得意道:“你知我对你毫无防备。” 倾栩亦道:“如今,你也知我对你毫无防备。” 言疏闻言停下脚步,倾栩也停下。他垂眸看她时,她正抬眸看他。 二人相视一笑,刹那间天地都葱茏。 回了酒眠来,正值饭点,宾客盈门。众伙计们正忙得团团转,倾栩和言疏好不容易找着一张空桌子,二人对坐,刚一坐下,胖伙计就摇摇摆摆地过来了。 胖伙计叠着两只小胖手,堆笑道:“公子,仙姑,你们要吃啥?哦对了,公子肯定是要雪冻杏仁豆腐的,那仙姑呢?” 倾栩的眼神在他圆圆的周身转悠,没听见他说的什么,言疏便替她道:“先来点无花果干,再上些招牌菜吧。记住了,以后都先上无花果干和豆腐。” 胖伙计欢快地说了声“好嘞”,急急忙忙地走了。倾栩这才回过神,言疏问她道:“你看什么呢?” 倾栩道:“看他身边的妖气。”目光依次扫了扫附近的伙计们,她由衷感叹道,“他们藏得真是不错。我初来时,当真一个也没看出来。” “厉害吧?他们在夭与镇上生活几百年了,天天和人打交道,因此身上的人气也多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他们有妖气。”言疏道。 “厉害。”倾栩赞许道,“记得他们第一次看见我这个道士的时候,丝毫没有任何慌乱,还跟我交谈甚欢。啊,而且还装得跟你根本不认识,仿佛就只是个普通客人而已。这演技,甚是卓越啊。” “再卓越,还不是被你看出来了?”言疏道,“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我是酒眠来的老板?” “猜的。”倾栩诚然道,“一来,初到此处时是你带的路,当时夜深,夭与镇的路又复杂,可你却径直带我走到了酒眠来,一点弯路都没绕;二来,我发觉你和这里的伙计们太过熟络,仿佛久别重逢;三来,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我从来没看见过你付房钱,有几回还看见你从掌柜那里拿了不少银子。” 言疏嘿嘿几声,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这......客栈是我开,拿钱也应该嘛。” 倾栩两只胳膊搁在桌子上,微微倾身,道:“我倒是很好奇,你开这个客栈的初衷是什么?” 言疏抬盏啜了一口茶,遥指门外道:“倾栩,你再看看街上。” 倾栩不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男女老少神态各异。 倾栩细看一会儿,睁大了眼睛,回过头问言疏:“这......怎么会?” “现在知道为何我要开酒眠来了吧?”言疏慢悠悠提壶给她也添了杯茶,方笑道,“除了我的酒眠来,这夭与镇里还藏了不少的妖呢。不过都是些没啥修为的小妖怪,来这里不过想尝尝做人的滋味。我开这个客栈,是希望能给他们一份安稳。”他抬头看向街上,道,“你往街上仔细一瞅,就能在人群中看见好几个小妖,他们混在人群里,过着粗茶淡饭柴米油盐的生活,日复一日,想这么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 倾栩听得愣了,道:“为什么?” “为什么?”言疏笑着重复,忽然摇头,语重心长道,“倾栩,你以为作妖很容易么?妖不是人啊。” “人,生来就有人身,只需解决温饱便可活下去,理所当然坦荡地游走于天地之间。可妖不同,妖苦苦修炼百年才得人身,要熬过天劫,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可纵使这样,妖还是得不停地躲避道士的追杀,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很难活得痛快。倘若能像人一样地活着,大大方方地站在太阳下,能碌碌无为,能浑浑噩噩,已是万幸,就算修为不高又何妨?修为修为,修来不是为了有所作为,而是为了无为啊。” 倾栩垂眸,盯着杯中的茶水,良久,方道:“修为,原是为了无为。”突然痛笑道,“对啊,对。得以安然,浑噩终生,已是万幸之至。为何我从前看不透这道理。” 言疏默了一阵,探手摸摸她的头。 这时,胖伙计和瘦伙计端着菜走了过来,言疏灵机一动,低声对倾栩道:“哎倾栩,你猜,他俩是什么妖?” 倾栩果然被这问题绕开了心思,猜测道:“瘦伙计好像是乌龟来着......至于胖伙计,应该......是猪吧?” 胖伙计一无所知,端着菜过来殷切地问:“要不要尝尝猪肉炖粉条?” 倾栩:“......” 言疏还没来得及笑,讲方言的矮伙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当头给了胖伙计一棒:“你又吃猪肉!又吃猪肉!” 胖伙计冷不防挨了一下,回眸见是他,又惊又怒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又没喊你吃猪肉!” 矮伙计气得跳起来打他:“让我看见也要不得!要不得!” 瘦伙计在旁边笑出猪叫,手里的菜差点抖到言疏身上。正巧掌柜的拿着算盘悠悠经过,悠悠道:“哎哟喂,王八学猪叫啦。” 言疏笑得趴到桌子上,对倾栩道:“现在知道谁是猪了吧?” 倾栩:“......” 第二十三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桂月已至,丹桂初开,淡淡的桂香随风飘散。天色浅淡,午后秋风习习,正是赶路的好时间。 “好了好了,别送啦。”言疏连连摆手。他身后是一众伙计们,皆合着袖子站在酒眠来的招牌下,憨笑声阵阵。 “公子公子,一路顺风。” “有时间回来坐坐啊公子,还有仙姑!” “慢走喽,不送啊哈哈哈。” 倾栩右肩上背着包袱,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望,望完转头对身旁言疏道:“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言疏不解,“盘缠已经拿够了啊。” “......”倾栩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跟他们多吩咐几句?” “不用不用。”言疏道,“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想当初,我把他们从一个白痴道士手中救下......”语气突然一顿,他吐了吐舌头,瞅了一眼倾栩的神情,确认无碍后才继续道,“那时他们都才修得人身,个个都是小孩儿模样,个子还没到我的腰呢!我把他们带到夭与镇来,这里看似住的都是人,其实悄悄藏了许多避世度日的妖。当时我出了钱,开了这个酒眠来客栈,让他们自己打理。一晃好几百年过去啦,他们有的走了,有的愿意留下来,就一直待在这儿过日子。” 倾栩静静听完,忽觉不对,奇道:“他们一直待在夭与镇?那镇上竟然没人发觉他们已经活了几百年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言疏道,“这点糊弄凡人的小法术他们还是会的。再说了,我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回来看看他们的。哎,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绝不是为了拿钱啊!” 倾栩笑道:“这样多好啊,无论你走到哪里,酒眠来都是你的家,永远供你歇脚和吃茶。” “这倒是。除了这里和黎桑山,似乎也没什么地方可供我长住了。”言疏回想道,“说起来,我上一次来这里,好像是......是二十年前?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倾栩?” 倾栩静静听完,笑道:“对。那时还没有我呢。” 言疏道:“果然。你多大了?” 倾栩道:“十七。”说完又问他,“那你多大了?” 言疏扳起手指头望天一算:“两千三百七十......七十......七十几来着?唉,记不清了。” 倾栩:“......” 二人慢走轻谈,不觉间已走过山路几里。 谈时不觉时间快,抬头方觉天色晚,二人走至一条河边,准备过一夜再走。 言疏从河里捉了条鱼,麻利地架在火上烤,倾栩默默坐一边儿啃馒头。 此时言疏并没有讲话。 倾栩也没有。她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即使和陌生人一直静静地坐一块儿也不会觉得尴尬。而言疏则恰恰相反,似乎生怕世界安静下来,一张嘴停不住地要说话。 倾栩觉得,言疏就不应该叫言疏。 他应该叫言密。 倾栩瞧了一眼烤鱼的言疏,在心里默念,一,二,三。 “哎,倾栩。”果然言疏开口道,“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啊?” “你问。” “我救你的那天晚上,”言疏犹豫了一下,道,“千云观的那些道士当时为什么要杀你啊?” 倾栩愣了愣,未曾想他问的竟是这个,顿了顿才答道:“我偷学了观里的禁术,驭梦术。之前我就是用驭梦术探的淳七的记忆。” 言疏奇道:“这是什么禁术?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倾栩解释道:“驭梦术是邪术,过度使用是有害的。施术者利用被施术者的精气寿命来篡改或者经历相关的梦境,如果过度施法会导致被施术者精气枯竭,阳寿耗尽。简单点讲就是驭梦人用别人的精气寿命在别人身上制造梦境,这个梦境可以是过去、现在,甚至有的还可以反映出未来。那天我就是用此术在淳七身上看见了她关于回忆的梦,所以才能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言疏漫不经心地转着插鱼的树枝,往火堆里又添了把柴才道:“说了一大堆,不就是拿了某人的精气然后在他身上编梦玩儿嘛?也不是什么万恶的咒法吧,只要别一直用在同一个人身上就不会害死人,对吧?再说,谁会没事一直去偷窥人家的梦啊。” 倾栩不作声了。 隔了一会儿,言疏又试探着问:“那,你......害死几个人了?” “没害死人。” “那......你伤了多少人?” “一个。” “那他们还要把你挫骨扬灰?!”言疏恼道,“这群破道士,还一天到晚地摆架子,成天说什么为了苍生慈悲为怀,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 倾栩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十七了,不是小孩。” “十七岁还不是小孩子?啧,在我眼里是。” 倾栩笑了,不再搭话。 言疏烤着烤着,又冒了一句:“那,你当时出事,为何没人来救你?你的师父师兄呢?” “师父师兄当时出去捉鬼了,没在千云观里。” “所以正巧我来救你了。哎,这是天意啊。”言疏道,“不过那天晚上救你之前,我在千云观屋顶上看见过一个蒙面黑衣人,似乎是要来救你的。” 倾栩心中猛地一跳,几乎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什么?你看清他的模样了吗?” “没,他蒙着面呢。谁管他啊,反正最后是我英雄救......鱼!鱼糊了哎!”言疏手忙脚乱地拯救烤鱼。 倾栩哭笑不得,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 两人忙着折腾鱼,把所有话都抛到了脑后。 夜里,火把都燃尽了,倾栩仍然没有睡着。言疏在一旁身都不翻一个,估计是睡熟了。 倾栩盯着天上的星星出了神。 那个人,那个要来救我的人。 一定是他。 一定是。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是那些凌乱模糊的画面,一会是一个迎向她的怀抱,一会是额上依稀的冰冷触感。 梦里一道白光迎面劈来,倾栩猛地睁开眼,一个翻身避开劈在头侧的剑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倾栩稳住身子,抬头看着眼前的三个人,顿觉周身冰凉。 面前长身玉立仙风道骨的,是两个白衣道人和一个灰衣道人。白衣的两个是千云观里与她相伴七年的人,灰衣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却是天下第一道观元清观的长老,元枫。 没想到竟被他们找到了。 那灰衣的元枫道长提了剑就冲上来砍她,白衣的那两个却没有动。 倾栩后退几步,避开剑锋,运了气飞到身后的树枝上。 元枫站在树下,举剑高指着她,厉声痛斥:“妖女,你今天死定了!” 倾栩冷冷一笑:“好个替天行道的高人啊。” “妖女,你害人无数,此番吾等绝不会再留你一命。” “呵,我何曾害人无数?不过是伤了你元枫道长的大弟子元宇,你竟如此心狠手辣要致我于死地,竟以第一道观的名义威胁我观,逼着掌门杀我以平你心中的愤意,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个第一道观啊!” “放肆!”元枫道长怒吼,“你这妖女,使用禁术残害他人还不知悔改!看老夫今日便除了你这祸害!” 元枫飞身而起,五指成爪扼向倾栩的喉咙。 倏然一只修长的手横空截住元枫的攻势,手的主人稳稳地落到树枝上,一手揽住倾栩,一手击向元枫,竟一掌击得元枫生生落回地面。 元枫大惊,未曾料到一个看似年轻的毛头小子竟能轻松接下自己的全力一击。 言疏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哈~你们一大早地吵个什么劲,都把我吵醒了。”扭头问倾栩,“有事你怎么不叫我?” 倾栩心道:刚才看见他们,吓得我都忘了还有个你睡在这儿了...... 元枫在树下谨慎地试探:“阁下是谁,为何要护着这妖女?” “妖女?”言疏随手捏了捏倾栩的脸,“不妖啊。” “阁下可知她......” “不知不知!”言疏很不耐烦地说,“你们要打便来打我,不打就快滚,别都杵在这儿碍眼。” 元枫见和他说不通,转过身向着那两个一直没动的白衣道人气急败坏道:“你们两个,就这么放任你们千云观的孽障出去祸害凡间吗!” 那两个白衣道人仍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倾栩。 倾栩微微颔首,轻声道:“师父,师兄。别来无恙。” 二人中较年轻的那一个是倾栩的冷枭师兄,他长身玉立,面上冰冷,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较年老的便是倾栩的师父千侵寞。千侵寞长老深深叹了口气,雪白的眉毛深深拧成一个结:“栩丫头。跟我回去吧。” 倾栩没说话,摇了摇头。她知道,师父这是要保护她。 当初千云观处以倾栩火刑的时候,千侵寞与冷枭都出门在外,错过了倾栩出事的时间,回来才得知倾栩已被处以火刑,还被一个飞身而来的人救走了。 正巧元清观听闻倾栩还活着,元枫上门又要来拿个说法,千侵寞便干脆顺水推舟,明面上提出跟元枫一同前行捉拿孽徒倾栩,实则是想找到倾栩带回千云观,留她在身边保护起来。 可是倾栩不能。 若回了千云观,纵然有师父保护着她无性命之忧,可往后师父该如何面对世人,千云观又如何向元清观交代呢? “徒儿不肖,又惹师父生气了。”倾栩忽然从树上飞身而下。 言疏吓了一跳,连忙也跟着跃下树梢。 “往后,就只有师兄陪着师父了。徒儿丢尽师父的脸,此番已被逐出师门,不求师父原谅,只求师父往后多多保重。徒儿倾栩,最后一次,唤您一声师父。” 倾栩重重跪在地上,狠狠地向千侵寞磕了三个头。 千侵寞不忍再看她,转身欲走,走前淡淡地扫了言疏一眼,眉眼一皱。冷枭眸中泪光微闪,深深地再望了倾栩一眼,转身随千侵寞离开。 一旁的元枫大怒:“千侵寞,你这是什么意思!” 千侵寞头也不回道:“这孽徒我无法带走,你若要抓,便自己抓她吧。”风中犹又散落他的只言片语,“命,终究是躲不过啊......” 元枫看看倾栩身边的言疏,终是没法子,很是不甘地把袖子一甩,气急败坏地驾云而去。 言疏拉拉倾栩的袖子:“他们走了,你快起来。” 倾栩仍跪伏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着泥土。 直到言疏把她拉起来,才看见她通红的双眼,和满脸的泪痕。 第二十四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自从倾栩的师父和师兄走后,倾栩双眸黯淡,一直沉默不语,安静得可怕。 言疏不知该怎么劝她,向来利索的嘴这时变得不知所措,只好默默地陪着她走。 走着走着,倾栩突然哑声道:“倘若我没有学驭梦术,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言疏道:“没人能料到世事怎样。你不要怪你自己了,你的师父师兄可都没有怪你的意思,我都看出来了,他们是真的担心你。只有你好好的,他们才能放心啊。” 倾栩黯然道:“是我错了。” 言疏拉住她,双手捏着她的脸迫使她抬头,注视着她的双眼认真道:“我问你,你当初那么做时,有没有想过是对是错?” 倾栩看着他道:“我想过。我以为是对的。” 言疏道:“那就是对的。” 倾栩道:“可是现在......” 言疏打断她:“你可有害人性命?” 倾栩道:“没有。可是......” 言疏道:“你可有伤天害理?” 倾栩道:“没有。可是......” 言疏道:“那你便没有错。” 倾栩道:“可,我伤及元清观大弟子,害得元清观仇视我千云观,两观现在势不两立,这仇......” “不关你的事。”言疏松开捧着她脸的手,改摸她的头道,“你以为,元清观真会仅仅因为一个弟子而怪罪你千云观?” 倾栩如梦初醒:“你的意思是......” “元清观作为天下第一道观,却树敌无数,与各大道观都不合。特别是你们千云观。”看倾栩茫然的神情,言疏奇道,“你不知道吗?你不是从小在千云观长大的吗?” 倾栩道:“我十岁的时候才来的千云观,十岁以前并不在南方。你继续说啊,为什么元清观和千云观不合?” “嗯,好像是因为......”言疏细想,却不知为何想不起来,只好道,“哎呀,我也忘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反正元清观和你们千云观势不两立就对了。” 倾栩苦笑道:“这么说,倒是我自己送上门去了。” 言疏道:“对啊,你伤了他们的弟子,他们就正好借这个由头来找千云观的麻烦,知道了吧?就算你不出这个岔子,他们也会想尽办法来找千云观的麻烦,两观之仇不可解,所以其实根本不关你的事啊。” 话虽这么说,可倾栩依旧情绪低落,言疏宽慰了她一阵,她的脸色才好了许多。 二人赶了几日的路,走过金黄枯败的森林,路过潺湲的溪流,穿过零落荒凉的田野。 有时候,言疏悄悄看着倾栩的侧颜,总觉得,好像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某天下午,二人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山,在山脚下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这人还是穿着那件灰不溜秋、像道袍又不像道袍的袍子,手里玩着那把黑扇子,转头看见言倾二人,颇为自觉地走过来搭讪道:“二位不好好过日子,怎么来找我了?” 言疏上去就是一掌:“谁要找你,别站这挡我的道!” 倾栩淡定道:“没想到能在这儿再次遇到,当真有缘。” 胡稻“哦”了一声,懒懒寒暄道:“云珩子道长别来无恙啊。原来你们是路过啊。巧,巧。” 他肩头站着的小笆瞟了一眼倾栩,瑟缩了一下,抱着胡稻的脖子小声咕咕道:“这......这是个真的道士耶?” 胡稻用食指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摸,安慰道:“不怕哈,她是个不捉妖的道士。” 倾栩无奈,不知这话算不算是对她的赞美。 言疏“哼”了一声,直接绕过胡稻继续走。胡稻一脸的痞笑,与言疏擦肩时伸手扯住他的一边袖子,问道:“做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我招你惹你了?” 言疏甩开他的手,有点气鼓鼓地道:“离我远点,我和你可不熟。” 胡稻震了震袖子,依旧懒懒道:“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这样记仇?” 言疏冷着脸没理会。 倾栩在一旁开口道:“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言疏又惊又急道:“回避什么?!倾栩,你等等我啊?” 倾栩笑着摇摇头,转身要走,胡稻却出声道:“道长留步。”指指肩上的一脸懵然的小笆,“劳烦照顾一下他。” 小笆一把抱住胡稻的脖子,死死扯着他的头发惊叫道:“你有毛病吗?!” 胡稻在他耳边低声道:“待会言疏可能会揍我。你先去安全的地方。她就挺安全的。” 小笆惊恐道:“可她是道士啊!” 倾栩走过来,有点小心翼翼地两手作捧水状,似是要接住小笆,诚恳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笆看了看她的表情,犹豫道:“真的吗?” “真的。” 小笆这才跳到倾栩的手上。倾栩小心地托着他,走开了。 待倾栩走得稍微远了一点,言疏一个飞身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毛笔奋力一甩,直击胡稻门面。 胡稻偏头躲过,道:“我就知道!你这人,还堂堂神兽呢,居然重色轻友!” “我重色亲友?”言疏又是一拂袖,恼道,“也不知是谁,为了帮苏影焕,又是装傻,又是拖时间,打破了我的结界还不算,最后还要在我面前把她带走!” 胡稻一边躲,一边狡辩道:“那结界明明是她打破的!” 言疏以笔为剑,一招横扫过去,怒道:“要是没你指点,我的结界能让苏影焕这种小妖破了?!你还敢说,那法子肯定就是你出的,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要不是你给她出主意,淳七能让她给偷走?!你我千年的交情,难道还不如一个苏影焕?” “那不是因为我夫人的内丹在她手上,我只能帮她啊?”胡稻委屈道。 “拉倒吧。”言疏一点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以你的修为,你能拿不回戚师妹的内丹?我看你就是想帮她!你自己说,为什么?” 胡稻左躲右挡,打哈哈道:“内丹易毁,苏影焕又狡猾,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万无一失嘛。再说了,你这是什么语气,吃醋了不成?” 言疏气得差点扳断自己的毛笔,直接原地站定开始念诀。 胡稻见他要放大招了,赶紧上去夺他的毛笔,道:“哎哎哎,我说,我说!苏影焕是我夫人的远房表妹!” 言疏不信:“远房表妹?哼,苏影焕身上黎桑山的气息这么淡,也不知是表了几表的表妹。” 胡稻无辜道:“真的啊,我夫人从前跟我提过的,她在黎桑山时还有个小表妹,姓苏名影焕,从小性子就泼辣。” “从前倒是听说过戚师妹有个表妹,从小叛逆,和人结仇后就跑出了黎桑山。”言疏嗤道,“苏影焕那性子还泼辣,泼皮差不多,整个儿就一混账。你没告诉她你是她的表姐夫?” “没,免得她套近乎。当时苏影焕偷了我夫人的内丹,我本要杀了她拿回来的,”胡稻一双墨黑的眼瞳闪烁,“后来我发现她是我夫人的表妹,这才没下杀手。” 言疏道:“没杀就没杀呗,那你还由着她乱来,这下好了,还损了你夫人内丹里的修为。” 提及此,胡稻面色一沉:“这笔账,我已向她讨回。倒是你,”他忽道,“晋陈和苏影焕皆是你黎桑山的小辈,怎么你就帮晋陈不帮苏影焕?” 言疏哼道:“苏影焕为祸世间,殃及世人,已经不宜再留。再说了,我哪是帮晋陈。我明明是帮倾栩。” 胡稻好笑道:“到底是谁重色轻友?” 言疏又是一笔甩过去,胡稻这次却没躲,单手握住他的笔杆,突然凑近道:“你是认真的?” 言疏眼底清澈如水,看着他道:“是。” 胡稻惊讶地松开了手,道:“没想到云珩子能有这样大的魅力。” 言疏收了笔,垂眸淡淡道:“不知为何,我看见她,心里便安稳许多。” 胡稻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搭着言疏的肩道:“我懂我懂,就是这种感觉。” 言疏扭头看他:“你第一眼看见戚师妹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胡稻摇头道:“不不,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就想给她安稳。” 二人神色突然黯淡,一时无话。 “你叫小笆,对不对?” “嗯。”小笆傲娇地在倾栩的手心摆了摆爪子,道,“你叫什么啊?” “我叫云......千倾栩。”倾栩道。 “哦,小千啊。”小笆道。 倾栩哭笑不得,很配合地附声道:“嗯,你说。” 小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有没有捉过......老鼠啊?” 倾栩诚实道:“有。”感觉手心里的小团子抖了一下,倾栩赶紧道,“但是,我很久都没有捉过妖了。”这句话好像不是很有说服力,倾栩又道,“我和老鼠,也算有过一段交情。” 小笆好奇道:“什么呀?” 倾栩心道:总不能跟你说我被你们老鼠捉弄过一段时间吧? 于是倾栩斟酌了一下语句,道:“嗯......鼠王墨长逐,你知道么?” 小笆大惊失色:“你认识我爹?!” 倾栩也惊愕了:“你爹是墨长逐?” 小笆慌乱地摆爪道:“不不不,我不是,我不认识墨长逐的。” 倾栩看着小笆扭头不承认,便哄道:“好好,不认识便不认识。” 岂料隔了一会儿,小笆磕磕巴巴道:“墨长逐......他最近怎么样啊?” 倾栩回想着上一次和墨长逐见面的样子,诚然道:“还不错,前呼后拥,过得挺好吧。” 小笆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就不吭声了。 倾栩还想说几句,言疏就过来了,两个指头把小笆提起来,小笆在空中乱蹬着,怒叫道:“你做什么?” 胡稻赶紧过来把他夺过来,放在肩头,冲言疏笑道:“你捉弄他干嘛?” 倾栩有点小担心地看了看气鼓鼓的小笆。言疏伸指头戳了戳小笆的圆肚子,笑嘻嘻道:“小耗子脾气不小啊。” 小笆用鼻孔哼了一声。 言疏对倾栩道:“倾栩,我们该上路啦。” 倾栩点点头。 胡稻悠悠向他俩道了声别,摇着扇子转过身,吊儿郎当地朝着反方向走了。 言疏看着他的背影,忽道:“喂,你去哪儿?” 胡稻头也不回道:“哪儿都一样。” 这世间没了她,他便再无家。 求茗番外(上)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我是一只猫妖,毛色雪白,四爪漆黑。 我出生在黎桑山。 在我修得人身的那一天,山里的仙翁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作求茗。 长大后我问过仙翁,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仙翁只告诉了我四个字。命中注定。 我笑了,没再问。 但我从不相信命中注定。 在黎桑山的日子漫长而快乐,我与所有的妖都相处甚安。除了苏影焕。 她是一只火狐妖,性子飞扬跋扈,做事心狠手辣,向来自私又自大,睚眦必报。 我性子温和,从不与人交恶。但她向来看不惯我,因为我是黎桑山这一届小妖中唯一一个能打赢她的同龄妖。 而她真正地恨上我,却是因为一个男人。 她喜欢上山里的一只英俊的树妖,百般追求。那树妖不喜欢她,被她缠得不行,又不敢直接拒绝她,因为他打不过她。 于是树妖想了个办法。 他找了一个打得过苏影焕的人来,然后告诉苏影焕,此人是他的心上人。 没错,被树妖叫来的人,是我。 苏影焕暴怒,果然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打我,结果被我打败了。她恼羞成怒,说什么从此与我不共戴天,然后就跑出了黎桑山,再没回来过。 彼时我没当回事,也不觉得这一架有什么可记仇的。却不知苏影焕这个疯子就因为这一架,从此对我恨之入骨。 几十年后,我也离开了黎桑山,想在人间游历四方。 有一回很不巧,我撞上了一个道士。那道士修为颇高,我和他拼死一战才逃脱,却在翻一个院墙时因伤势过重摔了下去,昏倒在地后化成了猫的原型。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柔软芬香的床上。旁边坐着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看见我醒来,她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 照顾我的这个小姑娘,是夭与镇上晋家的幺女,晋陈。 晋陈从不出门,在家里一天到晚无聊至极,想要养只猫。正巧她在花园里乱转时看见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就把我抱了回去。 我便成了这家人的猫。 晋陈待我极好,晋家人也都待我极好,这一家人都善良得跟菩萨转世似的。他们家世代与棺为伴,制棺、抬棺,一步步送走离去的人,镇上的丧事都由他们来办。 我不知道为何他们家族的人都要做与棺材有关的事,或许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吧。但我想,若是连死人都能一心地善待,他们一定有菩萨一般的心肠。 于是我在晋家待了十年,做了十年晋家的猫。我看着晋陈从六岁的小娃娃长成豆蔻少女,美得仿佛天上的仙子下凡。 我想看着她出嫁,还想看她相夫教子,看她与夫君白头偕老。 我要护她一生,要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子一世平安。 可是我没想到,偏偏是我,毁了她的一生。 那天我蹲在晋家院子里的一棵树上,看晋陈和她哥哥用木头做棺材。突然一只火红的狐狸跳上房瓦,然后向我龇了龇牙。 我一惊,紧紧地盯着那只狐狸。 那只狐狸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跑了。我知道那是苏影焕。那个和我几乎百年未见的恨我的苏影焕。 我立刻跳上房瓦,追了过去。 她把我引到夭与镇外的夭山上,现了人形。 苏影焕的外貌没有变化,依旧是如同少女一般稚嫩,声音也是童音。她说,求茗,我来找你报仇了。 我们打了起来。 不知是这百年里她进步太多,还是我太疏于修炼,一时间我竟处于下风,迟迟不能击败她。 苏影焕很高兴这种情况,她一边讽刺我,一边疯狂地攻击我。 最后还是我险赢了。 苏影焕狼狈地跑了,逃跑时她回头冲我诡异一笑。 我受了内伤,原地坐下运功疗伤。等到天快黑尽,我才变回小猫跑回晋家。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那晚看见的一幕。 火焰疯狂肆虐,在黑夜中绝望而狰狞。 那一刻我浑身冰冷,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 可这不是啊。 四周的人们都惊慌失措地用水灭火,火势却没有任何地减小。一时间晋府前混乱至极。 我猛地想起苏影焕回头时的那诡异一笑。 是她。 我的爪子猝然间在石板上抓出了血,眼泪滴进血里。 好恨。 我好恨。 这一切皆因我而起啊。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里,双眼被火光映得血红一片。 我拼命地寻找,翻开每一个尸体,从他们痛苦狰狞的脸上辨认他们的身份。 我不知道我翻了多少个。 最后我在院子里,看见了晋陈哥哥几乎烧焦的尸首,以及他怀里只剩一口气的晋陈。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被撕碎了。我痛得不知所措。 我疯了一般地跑过去。晋陈的右眼已经烧得瞎了,左眼泪水盈盈,半睁着看见我。 她虚弱地道:“还......” 我跑到她面前,化成人形,把她抱到怀里嚎啕大哭。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都知道。 她说,还好,你跑出去了。 晋陈在我怀里看着我的脸,艰难地一字一句道:“你......原......” 她说,你原来是妖。 我生平第一次哭成这般,双手颤得几乎抱不住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妖......都是我......” 晋陈手指动了动,嘴角一开一合却已经说不出话了,一滴晶莹的眼泪从她的右眼流出来,打在我的手背上。 她说,不怪你。 我的眼前模糊一片,只能看见她的眼睛还深深地看着我。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开始冰冷,我恐惧得无措,哑声求她:“晋陈......晋陈......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啊......” 我把手放到她心口,拼命给她输送灵力。 不要走。不要死。 求求你不要死啊。 可是手掌下的心跳停了。 她没了气息。 可她的眼睛还睁着,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把脸埋在她冰冷的颈侧,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说,你要好好的。 晋家被火烧得寸草不留。 人们扑不灭火焰,只能等火焰自己熄灭后冲进来。晋家平日里与镇上的人们交好,如今出了事,大家纷纷赶来相助。 只可惜人们没能为晋家做的了什么。晋府到处是尸体,人们寻不到一个活人可救,最后只在院子里看见了抱着尸体哭泣的我。 他们围过来,小心又怜悯地安慰着我,问:“你是晋家何人?” 我说:“我是晋家幺女。晋陈。” 晋陈从未出过门。镇上的人只知其人,却不知其貌。 晋家人已因我而死,决不能再因我而绝。 只要我说我是晋家人,我在,那么晋家便没有绝。 人们都信了我说的话,把我当做晋家遗女,万般照顾。他们帮着我敛了晋家所有的尸骨,我将他们都葬在夭山上。 我跪在晋陈的坟前,向她发誓:“从今以后,我便是你。我会替你活着,让晋家永远长留。生生世世,我永远是抬棺人,晋陈。” 我成了晋陈,以这身份留在了夭与镇。我为夭与镇的人们制棺、抬棺,一步步送走离去的人。 我以纱覆面,从不露出面容。 我只要人们记住晋陈这个名字,记住她。 我没想到的是,苏影焕在她火烧晋家后的第十天出现了。 她竟然还敢来。 我恨透了她,追过去要杀她。她害死了晋陈,害死了晋家所有人,我要她魂飞魄散来偿。 她跑得很快,我一路追,不知道追到了哪里,在一片树林里才拦住她打起来。 我们打得动静很大。打着打着,一个道士就出现了。 那是一个女道士,一身白道袍脸蛋挺漂亮,左耳上坠着颗泪滴状的水晶。 女道士很厉害,一上来就捉住了苏影焕塞进了捉妖的葫芦里。 我变回原形,逃进一个树洞里躲起来。树洞里睡了一只黑色的小狗,睡得真香,还打呼噜。 我自认为把妖气藏得挺好,可是那个女道士还是找到了我。 横竖都是被抓,我本可以从树洞里直接出来,不必连累那只小狗妖。可我那时觉得就是他的呼噜声引来了女道士,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跑到那狗妖旁边蹲着。 于是女道士劈开树干后,把我们俩一起捉进了那个葫芦里。 在葫芦里我和苏影焕差点再打起来。 没打起来是因为那只狗妖总算醒了,自报家门说他叫闰严,然后嚷嚷着到底是谁害他被抓进来的。 苏影焕直接卖了我。闰严恨不得掐死我,苏影焕也想来,我们一猫一狗一狐狸打成一团。 在我打飞了苏影焕、踢开了闰严、冷静下来后开始心急了,葫芦四周皆是封印妖的咒文,密密麻麻地刻在上面,大大地削弱了我的法力。我反复地看着那咒文,看得我都能全部背下来了,却也还是想不出办法逃脱。 我不怕道士,更不怕死在道士的手里,但我现在是晋陈,我必须得回夭与镇去。 于是我想了个办法。 我拼了我的一百年修为,冲破了这个葫芦。 冲出葫芦的那一刻,我发现我用力过猛,竟然从葫芦里飞了出来。 还未等我看清这是在哪里,我就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个英挺尊贵的男人,微挑着眉,正好接住还是猫身的我。 我一时慌乱,在他脖子上抓了个口子。 我发现我在一个大殿里,四周很多道士,其中一个就是抓我那个女道士。众人看着我,惊讶得没来得及反应。 我赶紧从男人的臂弯间跳到地上,飞快地跑了。 我听见身后一阵骚乱,我不管不顾,只顾逃命。 所幸,我逃了一夜,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夭与镇。 第二天下午,我去夭山上给晋家扫墓,却在夭山上看见了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紧闭着眸,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痕。他胸口受了伤,不知被谁用绷带草草地止了血,绷带还隐隐渗着血。 竟是昨天在大殿里接住我的那个人。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昨天那个温暖的怀抱。 求茗番外(中)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我救了他。 我把他带回了晋家。 晋府被大火烧尽后,人们曾劝过我去别的地方住。我不肯,他们便不再勉强,在晋府的残迹上修葺了一下,修出几个房间来给我住和做棺材。 我把这个男人放在其中一间房里躺着。 这个男人躺了三天才醒。 我给他包扎了三天的伤,喂了三天的药,还擦了三天的身。 他醒来的时候,我正在旁边一心熬药,完全没发现他醒了。药草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被我用扇子轻轻摇出窗外。 隔了很久,他说:“你是谁?” 我才发现他醒了。 我放下扇子,隔着氤氲的雾气对他道:“我叫晋陈。” 他道:“你救了本......我?” 我道:“是。” 他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定定地看着我。 我便低头,继续熬药。 隔了一会儿他低沉地道:“晋陈?” 不知为何我心尖颤了颤,轻声答:“怎么了?” 他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人。” 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笑了:“世间有千千万万的人。” 我道:“千千万万的人,在这世间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这是实话。除了晋家的人,谁对我而言都仅仅只是一个“人”字。 可是他似乎不信。他又道:“我是宇文洺。” 我“嗯”了一声,道:“好名字。” 宇文洺顿了顿,不死心地补充道:“我乃缙王,当今皇上的亲弟弟。” 我揭开罐盖,仔细瞧着草药,随口道:“嗯,知道了。” 宇文洺大概没有想到我这个反应,一直盯着我,直到我端着那碗药走到床前,对他道:“来,喝了吧。” 他坐起来,我担心着他的伤,便伸手扶了一把。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接过药碗,正要喝时突然问我道:“我先前是怎么喝的药?” 我诚然道:“我喂的。” 宇文洺道:“怎么喂的?” 我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便耐心道:“自然是该怎么喂就怎么喂了。你睡沉了不张嘴,自然只能那样了。” 诚然,当时情况危急,他又不张嘴,我自然只能捏开他的嘴硬灌了。 宇文洺沉默一阵,不知在想什么,我见他端着碗迟迟不喝,便劝道:“你先把药喝了吧。再隔一会儿就凉了。” 他突然道:“你......可有婚否?” 我以为我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道:“嫁给我。” “啪”的一声,我的蒲扇掉到地上。 后来的几天,我们没怎么说话。 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过世了,我忙着制棺。所以除了给宇文洺送药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照面。 我当然也没有去想他那天说的话。我怎么能嫁给他呢,我得留在夭与镇,我得留在晋家。 这么想着,我拿着斧头,狠狠一下把面前的木头劈成两半。 在我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为何不让男人来做这些?” 我回过头,看见宇文洺披着墨黑的外衣,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看着我。 有时候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神情,仿佛能一直深深地望到我心底。 我道:“晋家再无旁人。” 他走过来要接我手中的斧头。我错手避开,道:“不可。你的伤还没好全。” 他便收回手,道:“我要走了。” 我愣了愣。 他道:“今天我的侍卫们找到了我,他们要接我回王府。” 我突然不知双手如何安放,只好紧紧握住斧头的柄,笑道:“那,便恭送王爷了。” 他似乎在打量我的神情,半晌才道:“我吩咐他们,待我伤好得完全再做离开这里打算。” 我心中隐隐有些情绪翻涌,问:“为何?回了你的王府,岂不是能更好的养伤?” 他默了一瞬,道:“难道你不知这是为了什么?” 我道:“不知。” 他道:“你果真不知?” 我摇头。 他不说话了,就这么看着我。 我笑出了声,避开他灼灼的目光,点了点头。 日子便被宇文洺一拖再拖。 他每天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看我做事,偶尔才和我讲几句话。他的侍卫们每天轮流来催他,他便躺在床上去装病,说隔日再走,然后隔日侍卫又来催促。 一直拖到他身上的伤结的痂都掉完了,他才不得不离开了。走的那天他拉着我的手,要把我一起带回王府。 可我拒绝了。 宇文洺面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手上却拉着我的手迟迟不放。 他道:“晋陈,你另有心上人么?” 我道:“没有。” 他道:“那你是看不上我,还是看不惯我?” 我道:“王爷身份尊贵,我岂敢看不上你。” 他道:“那便是看不惯我了。” 我道:“不是。” 他不解道:“那你为何不愿嫁给我?” 我道:“晋家只剩我一人了。倘若我走了,晋家就没人了。” 他道:“若你嫁给我为妃,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晋家。我会派人八抬大轿迎你入门,请皇上为晋家赏赐,让晋家门列贵族。往后会有很多人来你晋家的门下,替你晋家延续制棺之事。” 我愕然:“你要娶我为妃?” 我原以为,他只是想赏我个妾位而已。 宇文洺突然拥我入怀,下巴搁在我头顶轻轻摩挲,郑重其事道:“我娶你为妃。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王妃。” 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又想起初见那天在大殿里,他微仰着头,张开双臂,温柔地接住我。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仙翁告诉我的话,命中注定。 我道:“为何?” 他道:“因为我动心。” 我笑道:“好。” 婚后宇文洺待我极好。 他性子较冷,不喜多话,对待旁人向来疏离,皆是以“本王”自称。可他在我面前却向来温柔,最喜欢夜里抱着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一句“本王”。有时候我与他赌气,对他不理不睬,他便一语不发地过来抱着我,叫我怎么也气不起来。 他答应我的事也都做到了。皇上极宠宇文洺这个亲弟弟,当真为了他给晋家赏赐,派人为夭与镇的人制棺、抬棺。 有一回,王府的厨子买了条伤得极重的黑狗。宇文洺见了派人给它治好伤,然后亲手放了它。我见过那黑狗一次,总觉得它格外的熟悉。 直到有一个叫闰严的男人来王府应聘侍卫一职,我才终于想起那黑狗是当初和我一起被抓的那只狗妖,也就是闰严。 原来他也从葫芦里逃了出来。 闰严是来报恩的,他记得宇文洺身上的气息。当他看见我在宇文洺身边的时候,恨不得冲过来打我一顿。 看来他还记得我当初拖他下水的事。 不过就算闰严看不惯我,他也无可奈何。我也没让他离开宇文洺,反正宇文洺连妻子都是妖,多一个侍卫也无妨了,对吧? 日子就这么安然地过了半年。 我以为我会和宇文洺永远厮守下去,可是老天依旧看不得我安稳。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这半年里苏影焕去了越岐国,勾搭上了越岐国的定国将军徐轶。她为了徐轶,屡屡盗窃故沧国的军事机密,只为让徐轶青睐她一眼。 徐轶此人,看似翩翩公子,实则阴险狡诈,根本就是个笑面狐狸。 哼,他怎么可能看得上苏影焕这个疯子?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苏影焕这个疯子,追男人的同时居然还不忘坑我一把。 有一次她在盗取机密之时,居然化作我的模样在宫里偷盗,故意让宫里的人看见了我的脸,因此把叛国之罪栽赃到我头上。她还在把徐轶的亲笔信放到了我的首饰盒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东窗事发,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天,宇文洺一手拿着那张画着我的脸的通缉令,一手拿着徐轶的亲笔信,冷着脸站在我面前。 他从未对我发过一次脾气。 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他连看我的每一眼,都是满满的温柔和怜惜。 可是那天,他眼里只剩了愤怒和冰冷。他把通缉令和徐轶的信扔在我脚边,伸手死死拽住我的手腕,厉声问我:“为什么?” 我一脸的茫然,挣了两下才挣开他,从地上捡起那些纸。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心中讽刺又悲凉。 原来你我夫妻二人半年的情分,还抵不过这几页薄薄的纸? 我面无表情,反问道:“什么为什么?” 宇文洺冷声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我笑了。 你看啊,他都没有怀疑过我是否被陷害,就直接来问我的罪。原来在他心中,我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啊。 原来他一点也不信我。 一点也没有。 于是我轻轻一笑,对他道:“因为我没有动心。” 他冷怒的表情一僵,变成不可置信的痛。 皇上很快得知了此事,直接派人将我抓进了地牢,判我万箭穿心之刑。 我是可以逃的。以我的本事,随便施个隐身术就能轻轻松松地离开。 可是我没有。 我一直安静地待在牢里,像个傻子一般。 宇文洺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些什么。 而我最后等到的,是他向圣上求的恩赐。 亲手为我行刑。 得知这个消息时,是我在牢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晚我缩在墙角,抱着头,悄悄哭出了声。 我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宇文洺为我行刑。 我被铁链绑在木桩上。铁链很细,勒得很深,可我一点都没感觉到痛。 宇文洺站在远处,拿起一把弓。 突然间我又想起了他的怀抱。想起当初的沦陷,我轻轻笑出了声。 宇文洺从木架上取了一箭。 当初他的怀抱很温暖,像极了我小时候滚过的午后草坪,洒满了温情和阳光。 宇文洺慢慢拉满了弓。 我突然很想挣开铁链,不顾一切,走过去,再抱抱他。像他从前抱我那样。 箭尖对准了我的心口。 我笑着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我清晰地感受到那支箭深深穿破我的心口。 血从我的嘴角和胸口疯狂流出,无数的剧痛在那一瞬间炸开。 我的心,碎了。 但我没有哭。 我只是慢慢睁开眼,模糊地再看了他一眼。最后一眼。 自此以后,我与他,再无干系。 求茗番外(下)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彼时仙翁曾对我说过,猫有九命。 可是老天怎会如此厚待妖呢?所以彼时身为猫的我只当这是个笑话,根本没信。 然而当我再度醒来之时,我信了。 我躺在无数木柴之间,四周疯狂的火焰正向我袭来。火焰之外,似乎有人。 我隐了身,从火堆里跳了出来。 我看见宇文洺一个人站在火堆外,怔怔地看着跳跃的火焰。 原来他是来烧我的尸体的。 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忽然间听见响动,我没忍住回了头,看见他跪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站在原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直到火焰燃尽。 他慢慢起身,拿起一旁地上的白色花瓶,要装殓我的骨灰。 我轻轻抓了一把地上的灰土,洒在那堆燃尽的灰烬上。 他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从木柴燃尽后形成的白灰上收集略黑的灰土,装进手里的白色花瓶。 那是我最爱的花瓶。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回过身,离开。 宇文洺,你知道吗。 对你......我曾动过心的。 我回了夭与镇。 如今天下人皆知晋陈叛了国,已万箭穿心而死。皇上收回了对晋家的恩赐,晋家人财皆空,再无人敢提及。 我终是没能护得了晋陈的名声,也毁了晋家最后的希望。 我回到夭山上,在晋家的坟前跪了三天三夜。 我在夭山上住下,又扮鬼吓唬上夭山的镇民们,让镇上传出“夭山闹鬼”的消息,便再无人敢来夭山。 如此,便再无人打扰我与晋家了。 半年后,一个小僵尸来到夭山,多番试探我。 于是我做了一个棺材,将从前那女道士葫芦上的封印咒文刻在棺材的铁钉上,想办法封住了这个小僵尸。 我还剩下的八条命,能化出八具人身。那晚我便用这八具人身抬着封印了小僵尸的棺材,想放到夭山的深处。 谁知那晚,我在树林里遇上了两个人。 一个,是道行极高看不透的男人,后来我发现他的身上竟有黎桑山上的气味。 而另一个,就是当年抓过我的那个女道士。 她的修为不知为何大损,几近于无。但我想她仍然是个道士。 于是我想找她将那小僵尸超度了。 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结果没隔几天,苏影焕找上了门。 那小僵尸淳七,就是苏影焕派来的。 我与她一见面,句话没说,直接打了起来。打斗中,她突然告诉我,宇文洺来找我了。我一时心惊,竟着了她的道,被她封进了我自己做的棺材里。 我被封印了几天。 最后居然是那女道士身边的男人来救了我。他原来也是妖,而且......还是黎桑山上的妖。按修为和年岁来看,我应该尊称他为老老老前辈,不过他大约不会喜欢我这么喊他,于是我就简称他为前辈。 前辈救了我之后好一顿嘲笑,然后告诉我说,缙王爷今天来夭与镇祭奠我,现在就在夭山上。 我转身便走。走得飞快。 前辈在我身后大喊:“晋陈!你跑什么跑啊!” 我怎能不跑。 我心乱如麻。 后来我得知,苏影焕缠上了宇文洺,想要杀他。为了让我伤心。 我不想再见他,可我也不想他因我而死。 苏影焕向来狡猾,总是无影无踪,我只好随时注意着宇文洺的动向,以保护他的安危。 果然,那天早上,苏影焕去了宇文洺住的客栈,想要动手。 还未等我去阻止,闰严就来了,拼了命地保护王爷。 这小笨狗,这么久了还待在王爷身边,真是忠心。 可是闰严打不过苏影焕。 于是我出现了。我得保护宇文洺。 宇文洺看见我,整个人都怔住了,喃喃地喊我的名字。 我应了声,却没敢看他的眼睛。 因为我害怕。 我怕我会看见他的愧疚,他的无措,他的痛苦。我更怕看见他眼里还有情。 若他眼里还有情,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我明明已经死心了啊。 这半年里我不想也不爱,努力忘了他。 我自以为心如死灰。 可他一来,一切都死灰复燃。 我也不知我在想些什么。后来的几天,我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有一回我在街上乱走,遇上了那个女道士。 她和前辈在一起,跑出来竟是为了找那个小僵尸淳七。 她真是变了很多,也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修为大损不说,思想上似乎也有了不少变化,从前她见妖就捉,如今竟会为了一只僵尸四处奔走。 不知怎么的,我与她谈了起来。而且还相谈甚欢。 可能是我太久没跟人谈过心,我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我的恨,我的爱,还有我的害怕和不甘。 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安静地听我讲着,有时没听懂还会小心地询问我。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书童。 她挺可爱的。 也难怪前辈看她的眼神那么不同,仿佛在看自己生生世世的唯一。 啊,对了,宇文洺看我时,似乎也是这个眼神。 可是我始终不敢确认他的心。 当初他娶我,是因为我救过他的命。可我后来才知道,真正救他的人原来是苏影焕,我的死敌。 宇文洺对我的是爱么?如果是爱,为何又舍得亲手杀我? 我不明白。 此后的十多天,我就静静地待在夭山,在那棵我常住的开着白花的树上。 宇文洺找了我很久,最后让闰严带路来找我。 闰严的狗鼻子果然灵验,循着气味来到了树下。 我躲在树上大气都不敢出。 幸好仙姑和前辈正好来找我,替我解了围。 原来苏影焕又作妖,带走了淳七。仙姑果然很怜惜淳七,专门跑来夭山找她。 未曾想这却是苏影焕早早布好的圈套。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千年火狐的内丹,竟想将整个夭山烧尽,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坦白说,这个计划其实天衣无缝。若不是恰好前辈在这里,我和仙姑必将命丧于此。 我想苏影焕定然万万没有想到,整整几千年火狐的修为在前辈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前辈寥寥几笔化解了一切,然而我的心依旧悬着。 在那漫天火光灼得天空赤红的那一瞬间,我只想到了他。 他为了寻我,还在这夭山上。他会被火烧死的。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无限的恐惧,我才发现原来我最怕的是失去他。 原来所有的恨与怨,都不及会失去他的痛。 我疯了一样地在夭山上乱跑,跑过这片我最最熟悉的土地,找遍无数烧焦的地方。 我要找到他,无论他生与否。 就算他只剩骨灰一抔,我也要找到他,将他安葬。就像他半年前跪在我的尸体前,小心翼翼地敛尽所有的灰土。 仙姑担心我,一直默默跟在我后面,一直到我找到了他,她才默默离开。 那是什么感觉呢? 看见他安然无恙,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向我微张着手臂,唇角勾着丝轻轻的笑意。 像极了当初他接住我的模样。 我奋力跑过去,不顾一切地奔进他的怀抱。 求茗。求茗。 原来求的,是洺啊。 后来我选择了离开夭与镇,跟宇文洺回王府。 离开前我再去了夭山一趟。那夜的火那样大,所幸没有烧及晋家的坟墓。 我跪在他们的坟前,倒了三杯酒。 “第一杯,敬你们晋家所有人。愿你们都投个好人家,来生平顺安康。”我仰喉喝下第一杯,俯下身磕了一个头。 “第二杯,敬你,晋陈。一句道谢不够,我欠你的实在太多。愿你......愿你来生安稳富贵,若我能再次遇到你,我必以命相守,护你生生世世的周全。”我喝下第二杯,磕了第二个头。 “第三杯,不敬谁,是罚酒。罚那个逝去的我,那个假晋陈。”我轻笑一声,举起第三杯酒,“我弄丢了自己的命,弄丢了晋家的清誉,没能守得住晋家最后的希望。此番随王爷进京,我会去面圣,讲清叛国之事,洗掉晋家叛国之罪,定还晋家一个清白。若不然......求茗就回来,以死谢罪。”我抬杯一饮而尽,重重再磕了一个响头,起身离开。 临走时我回过身,看向那座座凄冷的坟墓。冰冷的石碑前几柱香升起寥寥的烟,很快便尽数淡化在稀薄的日光里。 “若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我便......”我对他们道,“我便留在宇文洺身边,陪他过完此生。待他几十年后寿终正寝,我再回来,陪着你们。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原谅我这次的自私吧,‘晋陈’永远属于你们,而‘求茗’,属于他。” 我垂下眼睫,片刻,闭上眼睛,浅浅一笑。 仙姑和前辈来为我们送行。 我看前辈如此主动,仙姑却毫无察觉,感情上如此懵懂,我便忍不住向他俩提点了几句。 毕竟,从感情上来说,我可是“前辈”,对吧? 马车终是载着我离开了夭与镇。 一路上闰严依旧是对我没什么脸色的,宇文洺倒是很高兴我在他身边,一直拉着我的手,生怕我不见了似的。 中途有回经过一个驿站,宇文洺有急事,下了马车过去吩咐。闰严想跟过去,却被宇文洺喊回来保护我。闰严不情不愿地回到马车旁,在马车外守着我。 安静了片刻,我在马车内十分无聊,便隔着马车的帷帐问闰严道:“哎,闰严。” 闰严的声音很是漠然:“干嘛。” “你可有心上人啊?” “关你何事。” “有,还是没有?怎么不找王爷替你做回主啊?” 马车外闰严嗤了一声,道:“晋陈,你无不无聊。” 我道:“有那么一点。你说,你从来都对女子不理不睬的,一天到晚只寸步不离地守着王爷,莫不是你俩?” 闰严又冷哼了一声,根本不打算理我。 我还打算再戏他几句,突然听他道:“喂,你这是在怀疑王爷?” 我笑道:“我明明是在怀疑你。” 却听闰严轻声道:“你可知,当初......王爷并不是没有救你。”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闰严不耐烦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我说,王爷当初为了救你,做了很多事。” 我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个,一时间没有回答。 闰严自顾自道:“当初你入了地牢,王爷跑去求皇上放了你。说来也奇怪,以往最宠这个三弟的圣上这回却偏偏不愿遂了王爷的心思,怎么也不肯放了你,还要让你万箭穿心。啊,对了,当时你被关了多久来着?” 我沉默片刻道:“......十多天吧。我不记得了。” “是二十一天。”闰严道,“王爷为了救你,当着整个宫里所有的大臣、侍卫甚至宫女太监的面,在圣上的宫殿前跪了整整二十一天。” 我心尖一颤。 “整整二十一天,期间王爷晕倒过很多次,被抬回王府救醒后又跑进宫里。最后甚至以命相逼,要与你殉情。” “然而看起来仁慈圣心的皇上却一反常态,竟道,‘三弟你要是敢死,那好,你前脚死,我后脚就让那个晋陈生不如死。不仅是她,还有你缙王府的所有人,都是同样的下场。’哎,是不是没想到,皇上也有对王爷如此狠心的时候?” 我颤声道:“别说了......” 闰严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道:“到最后,宫里好多人都看不下去了,据说有个妃子都跑去给王爷求了情,皇上才勉为其难的免了你的万箭穿心之刑,准许王爷亲自为你行刑。你死之后,王爷仿佛没了神,随身带着那个装着你骨灰的白瓶子,还......” “你别说了......”我伸手捂住嘴,眼泪顺着手背流到下颚。 这些......他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过。 闰严终于停了声。隔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晋陈,他的爱不比你的少。他甚至更爱你。” “你们在说什么?” 宇文洺匆匆走回来,看了一眼马车外一言不发的闰严,皱了皱眉,伸手一把撩开帷帐,看见了双眼通红的我。 “怎么了?”他坐上马车,小心地把我揽进怀里,低头问我。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闷闷地道:“没事。” “真的没事?”他怀疑地抱紧了我。 “嗯。”我努力扬起嘴角,抬头看着他担忧地神情,笑了。 “夫君,我们回家吧。” 徐轶番外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唉,将军养的狐狸又不见了,整个将军府上的人现在都在到处找呢!” “是呀,我就是从厨房那边找过来的,没想到那狐狸崽子又瞎又瘸,居然还这么会躲,一点踪影都没有。” 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一边在花园里寻找那只狐狸,一边小声地抱怨着。 “翠珠,你说将军为什么这么宝贝那个狐狸啊,我上回悄悄看过那个狐狸,它毛色也不怎么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仅右眼是瞎的,就连它的狐狸腿都瘸了两只。就这样将军还把它宠得天上地下的,哼,它还不知足,总是闹脾气,害得大家也跟着受罪,一天到晚总是到处找它。” 翠珠翻开墙边的草丛,不满道:“你以为就你这么想?大家不都是这个想法嘛!一个小畜生,如此不知好歹,我早就看不惯了。咱们这将军也是,按说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没见他抱几个美人回来,就只见他抱着那个狐狸,唉,都快把老将军气死了。” 红蕙好奇道:“哎,对了!听说皇上也曾有意给将军赐婚,但都被将军婉言拒绝了,说是一心只向国事,暂无成家的念头。” 翠珠突然神神秘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啊......半年前,将军在外面和一个女子私自成了亲,没告诉老将军。” “啊?!”红蕙惊得掩住了唇,不可置信道,“我还以为将军不近女色呢,没想到......可是,怎么不见将军把人领回来呢?这都半年多了,就算是个小妾,也该领回来给家里人看看吧?” 翠珠生怕红蕙惹来管事的,恼道:“你小声点!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个女子姓苏,是故沧国的人。咱将军又是定国将军,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前两国交战如此激烈,那个苏姑娘可能已经离开了吧。” 红蕙惋惜道:“原来是这样吗,好可怜啊。” 翠珠又道:“你不知道,先前咱们将军还追着那姑娘跑去了故沧国呢!后来他回来的时候,手上就抱着那个狐狸了,我猜,说不定这狐狸是那苏姑娘送的,不然将军怎么会这么喜欢这个又瞎又瘸的狐狸?” 红蕙恍然道:“哦......有道理。没想到将军这么深情啊,我还以为......” 话还未完,红蕙和翠珠齐齐觉得背后一凉,回头一看,正是她俩讨论了半天的定国将军,徐轶。 “将,将军!”两个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徐轶微微一笑,抬手将她二人扶起来,笑道:“怎么跟见了鬼似的,本将军有这么可怕?” “没,没有。”两个小丫鬟胆战心惊地回答,偷偷抬头瞅徐轶英俊的侧脸,见他唇角微勾似乎心情不错,不由暗自庆幸还好他方才没有听到她俩的谈话。 “你们可有在这里看到我的狐狸?”徐轶温和道。 “没有。” “那,你们再去别处找找吧。”徐轶状似不经意地一问,“对了,你俩我以前经常看见,却没来得及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两个小丫鬟受宠若惊,红着脸回答。 “奴婢红蕙。” “奴婢翠珠。” “红蕙和翠珠,好,我记住了。”徐轶笑道,“待会若是看见了我的狐狸,记得过来告诉我,重重有赏。” 两个小丫鬟颇为高兴的点点头,很是积极地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小声地嘀咕道:“将军可真好,又温柔又大度......” 徐轶等她们走了,脸上的笑意微敛,转身走进花园深处。 在花园的最深处,有一处假山里有个石洞。这附近杂草丛生,也从来没人会过来,平时连管事的谢叔都懒得派人来打理。 徐轶一手掀开石洞前繁密的杂草,一手撩开长袍的衣角,走进了石洞。 苏影焕果然在这里。她睡在石洞最深处的杂草堆里,蜷成一团,一动不动。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徐轶轻轻一笑,伸手把她抱起来,嫌弃道,“躲哪里不好,非得到这里来。脏死了。” 苏影焕抬头看他。她的右眼阴翳一片,唯有左眼亮晶晶的,带着点控诉看向徐轶。 “怎么,还生气了?现在说都不能说你了吗?”徐轶揉揉她的狐狸脑袋。 苏影焕沉默地把头埋进他怀里。 徐轶一边走,一边笑道:“你躲到哪里我都找得到你的。影焕,别想着跑了。” 苏影焕没有任何的反应,任他抱着走。 徐轶抱着她走进了书房,小心地将她放在桌上。苏影焕一瘸一拐地爬到砚台旁边,很艰难地用左边的前爪蘸了点墨汁,在纸上笨拙地写起字来。 她写得很慢,徐轶站在她身后,很耐心地等她写完。 放我走。 苏影焕写完抬头看他,徐轶含笑的神情渐渐变了,语气不轻不重地道:“不可能。” 苏影焕又写。 修为废尽,我此生不能化人。 徐轶看了字后面无表情道:“我知道。” 苏影焕不解他的表情,又写。 我对你,再无用处。 写到这里,苏影焕再度抬头看向他的脸,两只狐狸耳朵微微向后耷拉,明亮的左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 徐轶只扫了最后那行字一眼,就伸手把苏影焕再度抱起来,一手摸她头顶的绒毛,一手摸了摸她空空的颈间,温声道:“玉佩呢?你又扔到哪里去了?” 苏影焕闭上眼睛,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了扫他的胳膊。 徐轶抱着她走进卧房,也不顾她一身的灰土,直接就把她放到了床上。他伸手摸摸枕头底下,掏出一块红色的玉佩。 红色的血玉被雕琢成一只蜷缩着睡得正香的狐狸模样,连毛茸茸的大尾巴都雕得活灵活现。 徐轶把玉佩挂在苏影焕脖子上,把那碧绿的绳线仔细地系好后才松开手,轻声道:“好好戴着。” 苏影焕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这时一个丫鬟急匆匆跑过来,怯怯道:“少将军......老将军让您过去。” 徐轶捏了捏苏影焕的耳朵,又拿了旁边的被子给她盖上,这才起身离开。 徐轶的父亲徐偿,也就是徐老将军,是当年跟随先帝一同打下江山的开国将军,与先帝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深受百姓敬仰。 当年英姿飒爽的将军如今已两鬓斑白,却威风不减。徐偿微拧着眉头,对站在面前的徐轶高声道:“听闻昨日皇上要给你赐婚,又被你拒绝了?” 徐轶道:“是。” 徐偿问:“为什么?” 徐轶道:“不为什么。” 徐偿气道:“孽子!皇上给你赐了多少回婚了,你回回拒绝,非要惹得龙颜大怒你才高兴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轶淡淡道:“他不会为了这个跟我生气的。我不想娶妻。” 徐偿道:“我不管你想不想!你今年再不娶,我就直接跑去跟皇上提亲。宫里那个四公主正值出嫁年纪,国色天香又能文能武,许多人都盯着那金枝玉叶呢!我看让她嫁过来就很好。” 徐轶冷冷道:“就算父亲这么做,皇上知道我不愿,也不会同意的。” 徐偿气得一掌猛拍桌子,震得四周的丫鬟们吓得一个哆嗦。 “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和下人们说的那样,你在外面偷娶了一个故沧国的女人?” 徐轶丝毫没有被徐偿的怒意惊到,冷静道:“是。” 徐偿愣了愣,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想了想又道:“是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吗?” 徐轶面不改色道:“是。”心道:呵。她。 徐偿皱眉道:“那为什么不先领回来看看?我又没说不让你娶平常人家的女儿。” 徐轶斟酌片刻道:“她......已经死了。没法带回来。” 徐偿没料到是这么个结局,顿了顿,道:“就因为她,你就不愿再娶?” 徐轶忽然一声轻笑,道:“父亲不也一样么。” 徐偿大怒,直喊滚出去。 徐轶笑着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已近深秋,府里的树都落了不少的叶子。 徐轶一边往卧房走,一边思索着方才对父亲的冒犯。四周落叶纷纷,他走过无数的枯叶,脚下发出细碎的轻响。 徐偿此生只有过一个妻子,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谢姿遥。然而婚后第二年,谢姿遥在生第一个孩子时就不幸难产去世,因此徐偿膝下只有一子,便是徐轶。 谢姿遥死后不久,徐偿就把尚在襁褓的徐轶送进了宫里。先帝当时对外宣称这是对老将军的赏赐,要让老将军的爱子与同样刚出生不久的太子一起长大,同享储君之位。世人皆道老将军爱极了自己的独子,竟为他争取到了半个储君之位。 徐轶想及此事,面上轻轻一笑,心里万分讽刺。 倘若真的爱自己的孩子,怎么舍得将他送进尔虞我诈水深火热的深宫里? 徐轶停下脚步。 不知不觉间竟又走到了花园里。 徐轶停了片刻,看着那些快要败落的花,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宫里生活的时候,受了委屈就会跑到御花园里,躲起来偷偷哭一场。 徐轶自从被父亲送进宫里后,只有过节时才能回将军府看看,平日里只能待在宫里,一直到他成年了才被允许出宫。宫里锦衣玉食却勾心斗角,肮脏的阴谋从没有放过彼时还只是个孩子的他。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徐轶为了活下去,学会了口蜜腹剑言不由衷,面上笑意盈盈,私下心机深藏。 和他一起长大的太子笑称他为“笑面狐狸”。 徐轶笑道:“那你便是笑面虎。我只是‘狐假虎威’。” 太子大笑:“你啊。对我都不能说句实话么。” 徐轶道:“跟你不用这么认真,也不用这么麻烦。” 太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从此再没有防备过他。 想到这里,徐轶探手,轻轻在一枝摇摇欲坠的并蒂花上屈指一击,枝上的两朵花刹那间颓败一地。 太子其实和他一样。 他们都明白,或许他们有相争的一天,但他们始终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们在同一片水深火热中长大,有着同样的谋略和心机,一起经历所有的肮脏与龌龊。 唯一的区别是最后太子安安稳稳坐上了皇位,而他轻轻松松地坐好了定国将军的位子。 各司其职。各取所需。 各不为礼。各怀鬼胎。 他们心知肚明,所以并肩而行。 徐轶看着一地凌乱的落花,忽觉了无生趣。 是了。从小到大,为了活下去他不择手段,他的生命里只有阴谋和诡计。 他以为,他的余生也只剩这些。 徐轶侧目,忽见墙外一枝长得颇野的红色杏花竟然嚣张地伸进了墙内,娇艳的颜色映得墙内的花簇黯然失色。 他忽然笑出了声。 “影焕,你知道么。” 他伸手摘下那枝红杏,笑道。 “你便是这例外。” 徐轶番外二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阿轶,此次大战得以胜利归来,全是你的功劳啊。” 褪去了明黄色龙袍的皇上没有朝堂上的威严与肃然,此刻正懒懒地斜靠着桌子,一手举起酒盏,冰凉的酒水在青铜酒爵里微微摇晃。 徐轶也举起酒盏,温润如玉的容颜映在杯中,丝毫不见战场上的杀戮与狰狞:“辰,你明晓得此次有多险,还来打趣我?那边的军队可是愈发强劲了。” 皇上笑道:“那还不是赢了?险胜也是胜嘛。” 徐轶轻笑:“少来。” 皇上换了个姿势靠在桌上,道:“这回受了多少伤?脱了我看看?” 徐轶直接把杯中的酒水全部倒在他身上。 皇上也不恼,几下脱了外袍扔到一边儿,提壶给徐轶又添了一杯酒。 徐轶笑道:“知道我有伤,还灌我酒?” 皇上笑道:“知道我是皇上,还倒我身上?” 徐轶又举盏要倒。皇上大笑道:“再脱我可什么都不剩了,你自己掂量着办。” 徐轶哼了一声,仰喉将酒一饮而尽,嗤道:“死不了。还没到收尸的时候。” 皇上忽然正色道:“果真这么严重?” 徐轶抬眸看他:“那边来了个军师,号称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次交战,那边的战术确实大有提升,想来是那军师确实有几分本事。若是再交战,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赢。” 皇上皱眉道:“我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形。需不需要我派个杀手去把那军师给......” “不必。”徐轶道,“战事这边我会想办法,你只管‘照顾’好朝中那几个老家伙便是。” 皇上轻蔑一笑:“他们几个,还为难不到我。” 徐轶挑眉道:“哦?那最好。” 二人酒盏相碰,皆抬头一干而尽。 出了宫,徐轶遣走了来接他的马车。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他趁着些许的酒意,想一个人走一走。 路上早无行人,徐轶走得轻快,步子稳稳地走进了一条小巷。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从宫里跑出来,想要偷跑回府,走的就是这条路。可惜当时年幼,没能甩掉后面的“追兵”,最后还是被带回了宫里。 巷子里漆黑一片,徐轶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战事,抬头间忽然看见一抹火红的颜色从一旁的房瓦上一闪而过。 徐轶觉得奇怪,却也没细想。只想着,过了这条巷子,就看得见家了。 岂料他几步走至路的尽头,看见的,却是一个女子。 女子红纱翩翩,面容稚嫩而娇媚,身姿纤细而婀娜,一双桃花眼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徐轶。 夜半三更一个美人孤身出现,徐轶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一派从容,神色自如地从她身边经过。 那女子也款款走过,忽然脚一崴,直直跌向徐轶怀里。 徐轶心中警惕,下意识便闪身避开,于是那女子一声惊呼后直接倒在了地上。 “公子。”红纱女子的声音十分稚嫩,仿佛清甜的童音。她向他探出一只手,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含着细碎的泪花,“好疼啊,可否拉一下人家?” 徐轶笑意盈盈道:“男女授受不亲,在下不能冒犯了姑娘。” 女子却低头,有些娇羞道:“若是公子......也无妨。” 若是寻常男子见此定是把持不住了,然而徐轶岂是寻常之人。 他后退一步,微笑着胡说道:“抱歉了姑娘。在下怕内人不喜,实在不能碰你。” 女子一愣:“你娶妻了?”又暧昧地咬唇道,“这里没有别人,唯有你我二人而已。” 徐轶又后退几步道:“天色已晚,在下先行告退了。” 女子又是一愣。如此挑逗都毫无反应,她妩媚的神情忽然裂了,咬牙切齿道:“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女子猛地扑向徐轶。 徐轶早有防备,拔剑而出,凝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岂料这女子伸手往他的剑上一点,剑刃竟燃了起来。徐轶失手丢开剑,微愕道:“你......” 女子抬袖一挥,他便没了知觉。 次日徐轶醒来的时候,觉得晕头转向但浑身舒坦。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被子下的自己不着寸缕,而那女子则衣不蔽体地躺在他身边。 徐轶见过流氓,却没见过女流氓。还是这种直接劫人上床的女流氓。 他觉得莫名,又有些好笑。想着想着却又怀疑起来,神色渐渐深了。 女子很快醒来,颇为娇媚地附在徐轶耳边道:“你这么早就醒啦?我叫苏影焕,你叫什么名字?” 徐轶不答,忽然倾身而上,低头要吻她。 苏影焕娇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回吻。 徐轶出手如电,狠狠扼住她的脖子,将她死死压在枕头上。 徐轶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影焕丝毫没有惊慌,笑容里带着几丝阴冷,伸手轻松地掰开了徐轶的五指。 这不是一个女子能有的力气。徐轶皱眉道:“你......不是人?” 苏影焕忽然一个用力,竟反将徐轶压在身下,她坐在他身上,俯下身子冲他诡笑道:“我是妖。怕么?” 徐轶心里一惊,却故意露出不信的神情来:“胡言乱语。你看起来不过是个烟花女子。” 苏影焕轻蔑道:“别拿我和那种凡夫俗子比,真是恶心。她们只配被人玩弄,而我,”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只会玩弄别人。” “哦?”徐轶笑道,“那我是第几个?” 苏影焕道:“和你一样英俊的人有很多,但能让我这么感兴趣的男人,你可是第一个。” 原来她只是一个见色起意的小妖怪。 徐轶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 他探手,轻轻将她鬓角的发丝挽到耳后,笑道:“昨晚没看清楚,原来你这么漂亮。” 苏影焕轻笑:“你的表情,似乎和你的心意不符吧?” 徐轶深深看向她道:“我是什么心意,你会看不出吗?” 苏影焕似乎很是高兴,低头吻上他的唇。徐轶便伸手将她赤裸的肩膀紧紧抱住。 “少将军!” 一声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徐轶的回忆。他揉了揉眉心,回过头见是管事的谢叔走了过来,便问道:“怎么了?” 谢叔走过来小声道:“皇上又来找你了。他现在在你房里呢。” 徐轶无奈道:“他倒是闲得很。啊,对了谢叔,之前我在花园里遇到两个乱嚼舌根的丫鬟,”他一脸漠然道,“一个叫红蕙,一个叫翠珠。找时间寻个由子把她们赶出府吧。” 谢叔应了声,匆匆离开了。 徐轶手里仍捏着那枝红杏,转过身轻快地离开了花园。 犹记得上一次和皇上小聚是在宫外,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茶楼里,皇上微服私访,和徐轶约在这里喝酒。 “阿轶,这几场仗打得可真是漂亮啊!”皇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是说那边军队越发厉害了么?我派出去的刺客都没能干掉那个军师,我还以为你这回又得吃个败仗呢,没想到还赢了啊哈哈!” 徐轶挑眉:“这么不放心我?居然还瞒着我派了刺客去。” 皇上勾唇一笑,提起酒坛递给他道:“我不担心你谁担心你?你要是没了谁替我守这江山?这回没受多少伤吧,酒拿去,必须喝个干净。” 徐轶揭开封酒的红纸,喝了一口后道:“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他们的计谋了如指掌。” “哦?”皇上一愣,随即明了道,“你派了谁去盗他们的机密?” 徐轶笑道:“一个心甘情愿的人。不,是妖。” 皇上奇道:“你从哪里弄来的妖怪替你卖命?” 徐轶道:“她自己送上门来的。” 皇上的语气忽然变得暧昧:“是个女的?” 徐轶没作隐瞒:“是个狐狸精,跑来劫色,却把自己陷进来了。” 皇上拍腿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呀你,妖精也敢利用,我还真是佩服你!” “你不是一直挺佩服我的么。”徐轶颇为淡定地喝了口酒,漫不经心道,“再说了,这也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皇上仍在笑,只是笑着笑着突然酒坛子着了火。 “哎哟!”皇上一把扔开酒坛子。酒坛还未来得及摔在地上,就在空中破碎成无数的火焰。 徐轶见状凝眉,抬头道:“影焕?” 下一瞬苏影焕凭空出现,掐着徐轶的脖子按在墙上,双目赤红地看着他。 徐轶神色如常地看着她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影焕气得面容都有些狰狞了,火红的耳朵从头发里支棱出来,她的一只手变化成爪子,锋利地对准了徐轶的脖子。 “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她的声音稚嫩,此刻却尖利刺耳。 徐轶笑道:“你觉得呢?” 苏影焕狠狠地划伤了他的脖子。 一旁的皇上看得呆了,见徐轶受伤才回过神来,拔了剑出来道:“喂,你住手。” 苏影焕直接一掌将他送出了茶楼。 徐轶嘴角流着血,没忍住笑出了声。他的血流到她的手上,猩红一片。 苏影焕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居然敢......你不怕我杀了你吗?你敢利用我,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徐轶却轻笑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舍得吗。” 苏影焕掐着他的手明显用力了,徐轶艰难地呼吸着,闭上眼睛笑了。 他在等。 等她心软的那一瞬间。 果然苏影焕松开了手。 徐轶跌在地上,捂着喉咙喘气。当他再度抬头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的时候,看见苏影焕双目通红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双手之间的鲜血。 苏影焕忽然低声道:“这是你欠我的。你骗我。你说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才帮你的。我恨你。我恨你。”说至最后一句,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似乎不想再说下去。 忽然有一股沉闷感涌上心头,徐轶不知为何,明明已到嘴边的满腹甜言蜜语突然咽了回去,他淡淡道:“我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你。你我尚未成亲,我们......根本谈不上夫妻二字。” 苏影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底似乎有泪意翻涌。她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块狐狸状的血玉,尖声质问道:“这个呢?你给我的时候,说这是定情之物,不是吗?!” 徐轶看了一眼那块名贵的玉佩,低声道:“这只是一块不值钱的石头。没什么意义。” 苏影焕狠狠把玉佩摔在他面前。良久,她惨笑道:“好,好。看在你最后这些真话的份上,我不杀你。” 她走了。 徐轶瞧着地上那块玉佩,忽然伸手,将它收在了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捂着胸口杵着剑回来了,看见坐在地上沉默的徐轶,震惊道:“你居然还活着?!我的天哪,她可真是爱你。” 徐轶莫名地觉得,“爱”这个字异常的刺耳。于是他道:“闭嘴。你活着也让我很惊讶。” 皇上震惊完细想一下,笑道:“哎,你怎么不说点什么再挽留一下?她这么喜欢你,你再哄哄她肯定就听你的了。” 徐轶烦躁地道:“不哄。烦死了。利用够了就行了。” “哦。”皇上意有所指道,“你这个样子,我倒是很少见。” 徐轶皱眉道:“我什么样子,你说清楚。” 皇上道:“你自己知道。” 徐轶道:“我不知道。” 皇上道:“那就等你知道再说吧。”说完还得意地笑,一副得逞了的样子。 徐轶也笑了:“辰,我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警惕道:“讲。” “这儿弄烂了的东西,得你来掏钱赔了。” “凭什么?又不是我的女人搞的。” “那没办法。”徐轶笑道,“反正我没带钱。待会要是走不掉,我就告诉店家你是皇帝,让他们到宫里要钱去。” 皇上:“......” 徐轶番外三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在此以前,徐轶从不相信爱情。 什么是爱? 他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个字,也没有必要出现。 也许,父亲徐偿对母亲谢姿遥的执念就是爱。 他曾在夜里撞见父亲跪在母亲的坟前,头倚着墓碑哭着唤她:“姿遥,姿遥......”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把他送进宫里,是因为不想见到他。 父亲其实讨厌他。 因为父亲一看见他,就会想起自己逝去的爱妻。 越想,越疼。 越疼,越想。 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这种无法释怀的眷念,还不如没有呢。徐轶这样想。 然而他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也这样陷了进去,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越陷越深。 其实他觉得,苏影焕这个人也谈不上哪点好。也就脸蛋漂亮点,但像个没长开的小孩;身姿也还行,但声音总像是十岁的孩童;脾气也不好,容易生气炸毛,在他面前虽然算乖,但其实她心狠手辣,狡诈如他。 可她又偏偏像是茫茫雪地里的一抹猩红的血,又扎眼又扎心,让他无法不注意。 他知道苏影焕爱他。她曾在夜里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翻来覆去也要钻进他的怀里入眠,他不能理解,却也不觉得烦。 她说过很多遍,夫君,我爱你。 但他从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快睡。 苏影焕也问过他,你爱我吗? 他总是笑着反问,你说呢。 但其实他从未思索这个答案。 直到他卑劣的利用被拆穿,直到她决绝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他才在夜深人静时突然思索这个问题。 我爱你吗? 我从未想过。也不敢想。 这个问题像一壶滚烫的热酒,他仰喉一饮而尽却不敢细品,好久才觉出灼热的疼痛。 她走后很久,他都觉得没什么异常,只是偶尔在夜里醒来想要听听她平稳的呼吸,却忽然想起她已不在身边。 无妨。 只是生活回到了原来而已。 直到某日他与皇上小聚,无意间听闻故沧国那缙王爷的王妃叛国被杀,他才恍然是苏影焕干的好事。 那个缙王妃也是妖,苏影焕曾提起过,她俩有百年之仇,是你死我活的仇恨。 仿佛忽然从梦中惊醒,那天徐轶突然去找皇上辞行。 “什么?!”皇上大惊,差点从龙座上摔下来。好在他早已遣散了宫人,四周没有旁人在。 “你要跑去故沧国找那个妖精?” “嗯。”徐轶站在他面前道。 皇上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瞪大了眼睛看了他老半天,不可置信道:“为了那个之前要杀你的女妖怪,你要一个人跑到故沧国去?!” “嗯。”徐轶淡淡道,“那个叛国的缙王妃是只猫妖,与影焕有仇,此番她被影焕害成这样,定然不会放过影焕。我去那边查查缙王妃的事情,便可有些头绪,说不定能顺藤摸瓜地找到影焕。” 皇上怔愣道:“那要是找不到呢?”想了想怒道,“你要是敢说不回来了,我今天就打到你出不了这个宫门。” 徐轶轻快道:“你这是生的什么气。我要是真的找不到她,那她多半是被那猫妖弄死了。死了也好绝了我的念想,我自然就回来了。” 皇上半信半疑道:“是吗?最迟是多久?” 徐轶想了想道:“一年吧?”看皇上的表情,他改口道,“半年。” 皇上微笑道:“最多三个月,多了我就抄了你的将军府。” 徐轶:“......” 二人沉默了一阵,徐轶告辞,转过身时皇上忽然开口道:“阿轶,你跑去也没有用啊,人家妖精打架,你过去干什么,千里送命吗?” 徐轶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道:“我想把她找回来。” 皇上疑惑,看着他的背影不解道:“为何?难道你真的爱上她了?” 徐轶认真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如果不这么做,我这辈子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皇上了然,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快滚。” 徐轶走了。 皇上坐在龙座上安静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揉着额角颇为无奈地道:“没想到有一天,阿轶也会为了女人动心,唉。” 那时徐轶心里确实只有一个念头,倘若此次不去,可能会错失良机,往后便再也得不到有关她的音讯。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跑去敌国,疯了一般毫无理智,孤身一人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去寻找一个杳无音讯的她。 后来他听闻缙王妃的故土在夭与镇,便找了过来,然后住进了一家叫酒眠来的客栈。四处打听后得知缙王爷宇文洺竟然也在这座镇上,他猜那猫妖大约也在这里。 在酒眠来的某天早上,他听见楼下似有争吵,接着他便听见了影焕的名字,细听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原来影焕之前竟也在这个客栈。 他悄悄听了许久,终于隐约明白影焕似乎做了很多“好事”,而这些人听起来并不会放过她。 于是徐轶小心地跟在那个女道士和男人的身后,跟着他们来到了夭山,见证了那场差点毁灭一切的大火。还好当时他正好跑到了一条河边,否则一定会被活活烧死在这座破山上。 蠢女人,你这是谋杀亲夫啊。徐轶大难不死后想道。 火焰没过多久就灭尽了,徐轶知道这是影焕失败了。既然她失败了,那么那群乱七八糟的人肯定不会放过她。 徐轶在烧得荒芜一片的夭山上找了一会儿,正好看见那个跟道士一起的男人把苏影焕扔进一个棺材里钉住。 他等那男人走远后,跑去用剑把棺材生生给劈开。他把昏迷的苏影焕抱出来,想带她下山,却迷了路。无奈下徐轶只好先把她放在一棵枯树旁,自己先去找路。临走时他掏出怀里那块狐狸模样的血玉,轻轻挂在她的脖子上。 岂料路没找到,苏影焕却被他们先找到了。徐轶并不想与宇文洺碰面,在敌国孤身一人与缙王爷对峙,而且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妖精帮忙,这简直是找死。 然而徐轶纵使再怎么惜命,也无可奈何。 他总不能看着她死在他面前。 于是他站了出来,在所有人面前,也在她面前。 那时苏影焕惊讶的样子让他觉得心安。 影焕,若我为你站出来,你是否愿意跟我回家? “喂,阿轶!”皇上大喊道。 走至卧房的徐轶看清他的动作,眉头一皱,疾步过去。 “放开。”徐轶把皇上手里的苏影焕夺过来,没好气道,“你抱她做什么?” 皇上嘿嘿一笑,盯着他怀里的小狐狸道:“这就是你娘子?我就看看而已,你这是生的什么气。” 苏影焕冷冷地扫了皇上一眼,生闷气似的把脑袋埋进徐轶的怀里。徐轶以为她还想困觉,便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皇上觉得稀奇,还追着问道:“哎!阿轶,这真的是那天差点掐死你的那个妖怪啊?” 徐轶拖着他往外面走,轻声道:“小声点,她要睡觉。” “啧,”皇上一脸的嫌弃,拉开他的手自己往外走,边走边摇头道,“唉,有了女人就不要兄弟了。” 二人对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又好久没上朝了。”皇上盯着徐轶给他倒茶,面露嫌弃道,“喂,你刚刚摸过你娘子,洗手没有啊?” “没。”徐轶淡定地把茶杯塞给他,问,“近来朝中如何?” 皇上看着手里的茶,纠结到底喝不喝:“也就那样。自从上个月我们与故沧国停战之后,老家伙们也安分了很多。最近,故沧国那边似乎有意与我越岐国联姻。” 徐轶装作没看见他假装喝茶的样子,笑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皇上放下茶杯,正色道:“我亦如此。两国好不容易停战,还是得维系一下关系。” 徐轶“嗯”了一声,又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我记得宫里就你那个四妹好像正值婚嫁之时,你可曾问过她?” 一提这个,皇上忽然扶额道:“我没问过,但她......就是很想嫁过去。而且还偏偏想要嫁给那个什么军师。” “哦?”徐轶挑眉道,“四公主倒是有想法。” 皇上无语道:“这事我还得好好想想。阿轶你也知道,我是最疼爱我这四妹的,怎么忍心让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唉,本来我是想把她托付给你的......” 徐轶喝茶的手一顿,连忙放下杯子道:“不可不可,我这儿是有人的,你别打主意。” 皇上倒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略有点惊讶道:“什么?难不成你还真要跟一只狐狸过一辈子?!” 徐轶淡定地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湖面,轻声道:“未尝不可。” 皇上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认真的?!狐狸也只有十几年的寿命吧,难道你这辈子就为了她不娶妻了?那、那子嗣呢,你总不能绝了你家的后吧?” 徐轶笑道:“未尝不可。” 皇上吃惊地愣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道:“阿轶,那你的......怎么办?” 徐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笑骂道:“你这皇帝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我从前跟你在一块儿时是怎么样的你不知道吗,居然好意思问我这个。” 皇上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怕你太寂寞了哈哈。不过说真的,”他忽然认真道,“你当真有那么喜欢她?” 徐轶沉默一瞬,苦笑道:“也谈不上喜欢。可能是我疯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皇上这尊大佛,徐轶返回房里,见苏影焕趴在床上,目光有点木讷地盯着地面。 他走过去躺在她身侧,垂首温柔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道:“影焕。” 苏影焕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才仰头回吻了他一下。 他轻轻一笑,在她耳畔道:“影焕,影焕。” 苏影焕抬头看他,却是满眸的哀伤。 徐轶柔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听好了,就算你现在不能化人,不能帮我,你也依旧是我的妻子。我不会抛弃你,也不会另娶,我们就好好的在一起,白头偕老,就像你以前说过的那样。” 苏影焕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从她的左眼里流下来,滴在床单上像破碎的花瓣。 徐轶凑近她的狐狸脑袋,问她:“好不好?” 苏影焕小小地呜咽了一声,又忙不迭地点头,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微微抖动。 徐轶笑了,把她揉进怀里,闭上眼睛。 “苏影焕。我爱你。” 第二十五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十分的郁闷。 这几日的赶路都是穿山越岭地处偏僻,小路左曲右拐,沿途没有一个村庄或小镇,路上也没见个人影,连个兔影都没有。这直接导致了他们的伙食只能是一成不变的干粮。 倾栩倒是无所谓,可言疏受不了了,嘟囔着再啃干粮就要吐了。 倾栩无奈道:“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啃啃树皮?” 言疏便不嘟囔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嘟囔。 所幸今日,他们终于走上了大路,在光亮宽敞的大道上遇到了一个人。还是一个挽着篮子的人。 言疏眼睛都亮了,老远就冲上去道:“姑娘,你卖的什么啊!” 那姑娘弯唇一笑,眉宇间净是风情,红唇轻启道:“卖花。” 言疏笑容一垮,沮丧地“哦”了一声,瞧了一眼她臂弯里的篮子,随口道:“你这玫瑰花倒是红得漂亮。” 这姑娘凝眸看着言疏,一双桃花眼媚态尽显,声音娇柔道:“哦?你看得见这红玫瑰?” 言疏一脸莫名,垂眸再看了一眼篮子里的玫瑰,道:“看得见啊。我又不是瞎子?” 姑娘款款一笑,桃李般艳美的娇容几乎让四周草木都黯然失色。她从篮子中取了一枝玫瑰出来,对言疏道:“这位公子,可有心上人了?” 言疏警惕道:“你问这个干嘛?”不是他多心,这姑娘实在美得太妖媚,又只身一人在这大路上卖玫瑰,多半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妖孽。 姑娘笑着把玫瑰递给言疏,柔声道:“公子不必多心,这玫瑰送给你,拿去赠你的佳人吧。” 言疏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左看右看,倒是没看出什么问题。 这时倾栩才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看见这姑娘时愣住了。 这......也太美了吧? 倾栩原以为,晋陈已经很美了,却没想到还有此等绝色。 这位姑娘红裙如水,散发如墨,身姿高挑而妖娆。眉眼风情万种,一个眼神便能叫人迷了心智。朱唇榴齿,轻轻一笑就能勾走魂魄无数,恨不得醉倒在温柔乡里。 若说晋陈是美得温婉,国色天香,那这位姑娘就是美得妖媚,祸国殃民。 倾栩被这美色晃得失神片刻,回过神时见言疏空举着一只手,不解道:“言疏,你这是在干什么?” 言疏看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问题,便把那枝玫瑰拿到倾栩面前,献宝道:“你喜欢吗?” 倾栩一头雾水:“喜欢什么?” 言疏道:“玫瑰啊。” 倾栩茫然:“什么玫瑰?” 言疏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将手里的玫瑰举到倾栩的眼前,道:“你看不见么?” 倾栩蹙眉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道:“看什么?” 突然“噗嗤”一声笑,二人纷纷看过去,见那姑娘掩着唇,桃花眼弯如月牙,娇笑道:“我的玫瑰花,可不是谁都能看见的。” 言疏转着那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问道:“难不成,只有妖才能看得见这花?” “当然不是。”姑娘指间一转,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出现在她手上。 “这枝我倒是看得见。”倾栩奇道,“还请姑娘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 “不必喊我姑娘,我早已嫁人,你叫我花娘便可。”花娘笑道,“我手上这枝,只是普通的玫瑰。而公子手上的那枝,名为衷情玫瑰。” 言疏兴致勃勃道:“何为衷情玫瑰?” “此花,只有心有所属之人才能看见。” 倾栩一怔,心中一时纷乱。言疏的脸色却不太好了,沉默地垂头看着手中的玫瑰。 花娘见二人此番情景,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情爱二字,谁能说得准呢?此时未至,不代表以后也不来啊。” 言疏这才笑了笑,伸手要把玫瑰还给花娘:“这花,我留着也无用,你还是拿去卖给路过的行人吧。” 花娘道:“送出去岂有拿回来的道理。这花,可不止这一个用处。” 言疏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把那枝玫瑰塞进了袖子里。 倾栩垂眸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言疏见状也没有打扰她,问花娘道:“这附近可有什么村落?” 花娘纤指一抬:“从这边再走两三里,便是盛儒镇。” 言疏脸色顿时大好,拱手道:“多谢。” 花娘但笑不语。 倾栩一路都没说话,沉默了一阵后,鼓起勇气道:“言疏,那枝衷情玫瑰,再给我看看罢。” 言疏从袖子里拿出那枝玫瑰。倾栩看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苦笑道:“算了。” 言疏犹豫片刻,问道:“倾栩......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啊?” 倾栩诚实道:“我以为我早已心有所属,可现在看来,那并不是情。” 言疏失落道:“哦。” 倾栩道:“也罢,总归是弄清了自己的心思。” 言疏道:“哦。” 倾栩转头看他道:“言疏?” 言疏道:“哦。” 倾栩:“......” 顺着花娘指的路,二人很快到了盛儒镇。到了镇上言疏明显心情好多了,拉着倾栩跑到了一个街角旁的面摊子。 “小二!”言疏高声道,“给我来两大碗牛肉面!倾栩,你要什么?” 倾栩道:“随便吧。” 言疏大声道:“小二,再来两大碗牛肉面,一共是四碗啊!” 倾栩:“......我吃不了这么多啊。” 言疏安慰她:“你吃不完的我来解决。” 倾栩道:“......不愧是神兽。” 言疏等面等不及,先跑去买点别的吃的。倾栩没去,坐在桌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搭在腿上,一边等面一边四处打量。 此时已是午时,正是人多时候。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倾栩留意到街角站着一个手里提着书的男人,看上去应是年过半百了,头发花白眉眼沧桑,一脸的焦虑,只差把愁眉苦脸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这时一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提着一篮蔬菜经过,看见这愁眉苦脸的男人后停下了脚步,恭敬道:“毕先生好。” 毕先生愁着脸道:“好,好。” 小男孩问道:“先生,书院现在......还没太平吗?” 毕先生一把捂住他的嘴,慌乱地东张西望。默默旁听的倾栩赶紧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隔了一会儿倾栩再抬头,见毕先生对那小男孩责怪道:“小声点说,别叫别人听见了。还嫌我那书院不够乱吗!” “对不起,先生。”小男孩道,“可是先生,今天我听我娘说,龙龙的爹也不让龙龙以后再来书院了,说是......怕那不干净的东西。” 听了这话毕先生的脸更愁了,苦着脸道:“唉,再这么下去,我那书院迟早得关了。” 小男孩天真地道:“先生,为何不找个道士来帮忙,不是一个月前就来了两个大道士吗?您是舍不得花钱么?” 毕先生气得胡子翘:“我还缺那两个钱吗!我倒是想找道士,可哪儿去找呢?上个月是来过两个道士,可待了一天就走了,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见有道士来。我今天在镇口站了一上午了,一个路过的道士都没见着!咱盛儒镇多是书生,哪有什么道士啊?” 小男孩“哦”了一声,摇了摇手中的蔬菜篮子,道:“先生,我娘还等着我呢,我就先走了。” 毕先生冲他摆摆手,转身也走掉了。 这边小二端着面送了上来,倾栩抬头,问道:“小二,麻烦问一下,刚才那个老先生是谁啊?” 小二抬头看了一眼毕先生的背影,答道:“那是毕老先生,怀才书院的院长,这些年可教了不少的学生呐。不过他那儿最近可不太平。” 倾栩道:“怎么说?” 小二把四碗面一一端上桌,见周遭暂无别的客人来,便坐下来给倾栩讲道:“他那怀才书院,最近......闹鬼。” “哦?”倾栩挑眉。 小二以为她不信,挤眉弄眼道:“真的啊,怀才书院附近住的邻居们都这么说,说什么夜半三更的,书院里灯都灭了,却一直传来阵阵读书声!人们进去看吧,却又没人,你说吓不吓人?” 倾栩道:“除此之外,还有吗?” 小二道:“有呢有呢。据那些每天上书院的孩子们说啊,他们时常在早上发现桌子上有血字,擦还擦不掉,过了半个时辰那字就自己消了,怪得很,怪得很。” 倾栩道:“那血字写的什么啊?” 小二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许多人都吓坏了,现在好多的孩子都没去书院了,那书院怕是要关了。” 小二还未说完,忽觉背后有人拍他,回头一看是言疏。 言疏似笑非笑道:“你小子,聊天还坐着我的位子聊啊?聊的什么,跟我也说说看?” 小二赶忙起身,腆着脸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您坐啊您坐。”飞也似的跑了。 言疏坐下,把买的东西搁桌上,再把新买的无花果干递给倾栩,才开始吃面。 倾栩看看手里的无花果干,再看看身上言疏买的衣裳,抬头对言疏道:“言疏,我花了你太多钱了。” 言疏一边夹面一边道:“都是酒眠来拿的,没事。” 倾栩笑了,但还是道:“我总不能只花不赚。” 言疏理所当然道:“为何不能?反正我这还有好多银子呢,再说了,我以后还想......” 倾栩没听清:“还想什么?” 言疏道:“没什么。你快吃呀。”说着把一碗面推到倾栩面前。 倾栩拿了筷子,边吃边道:“我去捉鬼,可以挣钱的。” 言疏把碗中的牛肉夹给她,道:“不用。咱钱够花。” 倾栩见说不通,便退而求其次:“言疏,我想去怀才书院看看。” 言疏道:“看什么?” 倾栩道:“看个鬼。” 言疏:“......” 第二十六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下午,倾栩换上了之前的那件雪白的、满是补丁的道袍,来到了怀才书院门前。 言疏与她并肩站着,看看她的道袍,幽幽道:“为何要换道袍?我给你那个衣裳不好看么?” “好看啊。”倾栩道,“不过我是来捉鬼的,还是穿着道袍比较有说服力吧。” 言疏道:“你要是报上名号,马上就能说服他们。” 云珩子三字,足以震慑旁人。 倾栩苦笑摇头:“我可是在出逃,不宜抛头露面啊。” 言疏耸耸肩,不再多话。 毕先生打开门看见倾栩的那一刻,仿佛看见了满天神佛。 “道长!!!”毕先生几乎要迎面流泪了,“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们书院里闹鬼啊,厉鬼啊!” 怎么就成厉鬼了,要真是厉鬼,你哪还能说话呢。倾栩心道,嘴上还是正经道:“贫道路过此地,感觉此地有些异常,故特地来看看。” 毕先生点头如捣蒜:“对对对,确实有异常啊。道长啊,实不相瞒,我这书院里闹鬼闹了一个多月了!这真是搅得我不得安宁啊,镇上好多的人都不敢再让孩子来书院了,再这么下去,我这怀才书院,真的得关门了。” 倾栩肃然道:“敢问先生,您这书院开了有多久了?从前可有过什么异常?” 毕先生如实道:“开了有三十多年了,我二十岁时就开了这个书院,想着能让镇上的孩子们都读书习字,谁曾想现在......之前都没什么异常的,就是从上个月开始,书院里夜夜闹鬼,唉。” 倾栩凝眉道:“可曾有谁亲眼看见过那鬼?” 毕先生面露惧色,突然压低了声音,怯怯道:“有。邻居的刘老汉,有天晚上被书院里的念书声吵醒了,就提着刀进了书院,结果......结果他疯了。现在他成天念叨着‘别找我、别找我,’两眼发直直流口水,发起疯来乱打人,把他娘子都吓得跑回了娘家。” 倾栩沉吟片刻,又道:“那,镇上最近,可有谁无故横死?” 毕先生眉头一皱,仔细回想道:“无故横死?有是有,嗯......上个月有个小乞丐死在街头了,上上个月好像有哪家的姑娘掉进自家井里淹死了......还有......还有谁我就实在是不知道了。” 倾栩道:“无妨。还请您带贫道去闹鬼的地方看看。” 毕先生有些迟疑地看向倾栩,见她面容清丽身姿卓越,一身雪白的道袍衬得她仙姿潇洒,看着年纪虽小,眉宇间却沉静而傲然,眼瞳清澈而淡漠,仿佛一切都风轻云淡。 毕先生顿时心下稍安。再看看她身后这个同样白衣的男人,面容清俊神色轻扬,却没一点仙风道骨,嘴角微挑带着一丝恣意,站也没个站相还抄着手斜靠着门框,看着倒像哪家跑出来的少年郎。 于是毕先生试探着问道:“道长,你身后这位是?” 倾栩眨眨眼,言疏抢答道:“我是她师兄。” 师兄?毕先生将信将疑道:“哦,那,道长,怎么称呼啊?” 倾栩顺口道:“贫道云......千某。” 毕先生会心一笑,引路道:“那就请千道长这边走。” 闹鬼的这间学堂很是干净,宽敞的房间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桌椅,一排窗户都大开着,十分敞亮,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毕先生站在学堂外,留言倾二人在学堂里查看。倾栩左右走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问题,于是低声问旁边的言疏:“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言疏小声道:“暂时没有。连鬼气都没有哎。倾栩,你说这鬼,会不会其实是人在装神弄鬼?” 倾栩道:“不一定。倘若是刚死不久的鬼或是无恶意的鬼,鬼气也不会太重。此鬼又是夜里出现,如今青天白日的,太阳又大,屋里又开着窗,阳光一进来鬼气就会消散得差不多了。” 言疏活了几千年,倒还真没听过几次这种正经的捉鬼解说,饶有兴趣地道:“哦?那依你看,这闹鬼的事,是怎么回事?” 倾栩微微一笑,难得地卖起了关子:“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言疏兴致勃勃道,“嘿,我觉得,这肯定是个老鬼,不然怎能藏匿得如此好?他定是夜里闲来无事,便出来兴风作浪,只想讨个乐子,应该没啥恶意吧。” 倾栩笑笑没答,转身对毕先生道:“今日有孩子来上学么?” 一提这个,毕先生脸都快皱成核桃了,惨声道:“没几个。今天就来了六个孩子。” “他们在哪里?” “在另一个房间。自从这间学堂闹鬼后不久,我就让孩子们搬去别的地方上课了。” “可否带贫道去看看那些孩子?” “这......”毕先生犹豫道,“现在孩子们正在上课,我怕影响他们的学习......” 言疏打抱不平道:“哎呀,就这小半会儿的事,哪就耽误学习了?您这是生怕他们多玩一会儿吧?” 毕先生不服道:“学生,本就该以学业为重。玩物丧志!” 倾栩赶紧打圆场道:“毕先生放心,贫道就去问他们几个问题,绝对不耽搁他们上课。” 毕先生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言疏无声地“嘁”了一声。 “倾栩,”言疏边走边小声抱怨道,“我小时候念书那会儿,我们山里的仙翁也跟这毕老先生一样,生怕我们逮着机会玩去了,一天到晚念念叨叨,防贼似的防着我们,没劲透了。” 倾栩一边跟上前面毕先生的步伐,一边回头低声问:“原来妖也要念书的啊?” 言疏笑道:“是啊!不管是人是妖,都逃不过念书二字。我们黎桑山上全是妖,仙翁就专门开了学堂给小妖怪们上课。现在回想起那几百年,仙翁最是对我恨得牙痒痒,把我管得哟,恨不得拿根捆妖索把我捆起来,唉。” 倾栩听着他的语气实在想笑,偏偏此时毕先生停了步子回了头,她只能生生忍住,一脸严肃地问:“到了?” 毕先生道:“对。孩子们都在这里了。千道长您有什么问题便问他们吧,不过说好了,只有一刻钟啊!”毕老先生千叮咛万嘱咐,才忧心地背着手走掉了。 倾栩打开门,望进房间内。 宽敞的学堂内,六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孩子都乖巧地坐在桌前,小肉手交叠着放在桌上,小脑袋微仰着看向大人,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言疏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一般,一脸欣然地抢先进了学堂里,冲着六脸懵懂的孩子们摇手道:“嗨,你们好!” 孩子们茫然地看着这个笑嘻嘻的白衣服的大人,都愣愣地道:“先生好......” 言疏纠正道:“我不是先生,我是哥哥!我是来带你们玩的哥哥,不是来教你们上课的哦。” 孩子们顿时眼露欢欣,稚嫩的声音清脆绵甜,齐声道:“哥哥好!” 言疏很满意地“诶”了一声,抬袖子招了两下,道:“别坐着了,都过来。” 孩子们便纷纷站起来,正要过来时,倾栩慢慢走进来了,白衣飘飘仙姿玉貌,把孩子们看得惊了。一个圆脸小男孩惊声道:“哇,神仙!”另外五个小孩惊呼几声,迈着小短腿奔过来,把倾栩团团围住。 倾栩有些懵,垂头对他们道:“我......我不是神仙。” 一个抱倾栩腿的大眼睛女孩子奶声奶气道:“我娘说了,神仙都是不承认自己是神仙的!” 另外几个小孩齐齐说“对”,满脸崇拜地仰头看着倾栩。 言疏独站在一边,又气又笑道:“她像神仙,那我像什么呀?”有一句没说得出口:我看着就不像神仙了吗?? 圆脸小男孩诚实道:“你是哥哥呀。哥哥怎么可能是神仙。” 言疏微笑道:“好吧好吧。你们年纪大,你们说了算。” 孩子们哄堂大笑,嬉闹道:“明明你比我们大!” 言疏故作惊奇状:“我?我才三岁哎。” 圆脸小男孩不信道:“我都有五岁啦,还没你高呢!你肯定不是三岁。” 另外一个小姑娘也帮腔道:“就是,你肯定比三岁多!” 言疏便转向那个小姑娘道:“那你说,我有多少岁?” 小姑娘被问倒了,数着指头半天才道:“你......你有十多岁。”又有点怕说错的样子,她嗫嚅道,“是不是呀,哥哥?” 言疏突然伸手,两手把那小姑娘举了起来,举得高高的,笑道:“我跟你说哦,我有两千多岁!” 被举高的小姑娘咯咯笑起来,问道:“两千是多少呀?” 孩子们大都一脸茫然,唯有那个圆脸小男孩道:“十个一十是一百,十个一百是一千!” “哎,聪明!”言疏把小姑娘放下来,随手从袖子里掏了颗糖塞给圆脸小男孩。 圆脸小男孩笑开了花,其他的孩子们见了眼馋,拖着声音也要糖。言疏就又掏了一把糖出来分给他们。 倾栩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能插话,小声对言疏道:“言疏,干正事。再过一会儿一刻钟就过了。” 言疏立即抬手一挥,号召小孩子们道:“来来,大家都听好了!神仙要问话了!” 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齐齐期待而认真地看向倾栩。 倾栩有点怕吓着他们,先试探道:“有没有谁知道,为什么你们现在要搬到这个学堂来上课呢?”说罢赶紧看他们的神情。 没想到孩子们一点都没有害怕的神情,反而都相视一笑。 这时,年纪最大的圆脸小男孩露出一副“我悄悄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的表情,小声对倾栩道:“神仙姐姐,我都知道哦。” 第二十七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颇为意外,故作好奇地看着他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呢?” 圆脸小男孩仿佛生怕四周有别人,转来转去确认没有别人之后,才道:“那间学堂,来了个特别喜欢做作业的同学。” 倾栩:“......??” 圆脸小男孩正色道:“真的!”其他孩子跟着点头如捣蒜。 倾栩道:“......那,你们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他做了我们的作业啊!”圆脸小男孩突然有点不好意思道,“神仙姐姐,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哦,但是你听了不要生气哦。” 倾栩把耳朵凑过去,道:“好,你说。” 圆脸小男孩道:“其实,我们六个,已经一个月没有写过作业啦。我们以前,都是早上起早了来做作业的,从来不把作业带回家的。可是从上个月开始,我们来学堂之后发现我们的作业都已经被做完了。后来的每一天,只要我们放学后把作业放在桌子上,晚上那个同学就会帮我们做完的。” 大眼睛的小女孩也道:“对,那个同学可好了,字写得也很好看呢。不过因为字太好看了,所以先生接近月底统查作业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才把我们搬到这个学堂来,不让那个同学再替我们做作业了。” 倾栩不由失笑。几岁的孩童,哪里知道什么鬼?在他们心中,那不过是一个友爱助人的同学罢了。 言疏张大了嘴巴,忍了忍没忍住,痛心疾首地不服道:“凭什么!凭什么我上学堂的时候没鬼替我做作业!” 孩子们纷纷好奇地问:“什么是鬼啊?” 言疏不知怎么给孩子们解释,含糊其辞道:“额,鬼啊,鬼就是......” 倾栩道:“鬼就是人。” 言疏笑道:“这么说也对。也不对。” 孩子们都糊涂了,一脸的懵懂。 倾栩想起先前面店小二说的“留在桌上的血字”,便又问道:“那个同学,有没有在你们的桌子上写过字啊?” “有!”一个一直没插上话的小辫子姑娘举手道,“他在我的桌子上写过的,那个是红色的字呢!好奇怪啊,我从来没见过谁磨出过红色的墨耶,我问我爹,我爹就说我胡说八道。” 圆脸小男孩道:“我爹说红色的字是用血写的。” “啊?”女孩子们有点被吓到了。 倾栩赶紧道:“不是血,是朱砂,就是女孩子们喜欢点在眉间的那个红红的朱砂。他是用的朱砂写的字,不是血哦。” 倾栩语气肯定,表情看着也令人信服,于是孩子们就都信了,不再害怕。 言疏奇道:“那他写的什么字啊?” 小辫子姑娘努力回想,小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了:“他写了八个字。什么你至什么......什么亦不止。”她红着脸补充道,“有几个字我不认得。” 倾栩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那几个字大致长什么样子?” 小辫子姑娘道:“记,记得一点。” 倾栩鼓励道:“那你写给我看看好不好?” 小辫子姑娘点点头,转身跑向自己的课桌,拿了毛笔认认真真写起来。 大家都围过来,小孩子们围着她站了一圈,都歪着头看她写字。倾栩和言疏站在孩子们后面,也垂头看那字。 几岁孩童的字歪歪扭扭,言疏勉强辨认半天,不确定地读道:“‘受你至灭,灭亦不止?’这,这不成句子啊?” 小辫子姑娘涨红了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倾栩摸摸她的头道:“写得很好,我知道了。” 言疏颇为意外地看向她,后者笑而不语。 倾栩道:“你们能把那个同学写过的作业给我看看吗?” 孩子们纷纷散开去拿本子,抢着递给倾栩。倾栩全部接了过来,一一翻开看。 本子上的字风骨嶙峋,力透纸背,一看就是练过多年的字迹,收笔处微露锋芒,应是个男人的字。 这几个孩子中,最大的都才不过五岁,所以毕先生给他们布置的作业是每天抄几首小诗练练笔便可。而这个“鬼同学”,却洋洋洒洒地抄了不少情诗出来,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什么“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字里行间浓浓情意,当真是藏都藏不住。 倾栩若有所思地翻看着,言疏在一旁赞不绝口道:“哇,这字写得可真是不错,厉害厉害。” 这时毕先生开门走了进来,微沉着一张脸道:“千道长,一刻钟到了。” 倾栩赶紧放下手中的本子,道:“贫道这就出来。” 毕先生对孩子们厉声道:“还不快坐好,李先生马上就来上课了!” 孩子们小脸一垮,都不情不愿地坐回去。 言疏临走前又一人给了包蜜饯,倾栩留了包无花果干给他们分。 走出这间学堂,毕先生便着急地上前一步道:“千道长,这闹鬼的事,可是有什么进展了?” 倾栩正色道:“此事一时还不能下定论。今晚贫道会留在书院里,亲自弄清楚这件事。” 毕先生大惊失色,踌躇道:“这......这使不得啊,要是您也......” 倾栩宽慰道:“毕先生放心,贫道绝不会有事。” 言疏在一旁帮腔道:“对,我一定会护我师妹周全的。先生您放心好啦。” 毕先生颇为不放心地看了看嬉皮笑脸的言疏,再看看一脸淡漠的倾栩,摸着胡子长叹了口气。 午夜时分,寒夜阴森。镇上家家户户都灭了灯,漆黑寂静。 书院里一片死寂,稀薄的月光刷得灰白的墙更为惨淡。墙边的一排斑竹风中瑟瑟,错落的竹影在墙上交织。 倾栩在那间学堂外面盘腿而坐,闭着眸子静静等候,长长的睫毛对剪下深色剪影。 言疏待在她旁边闲得慌,一会儿拿石子扔墙边的斑竹,一会儿去花坛里玩蜗牛,用指头一触蜗牛的壳,然后对倾栩道:“这蜗牛叫嘟嘟,饿了想吃东西哎。” 倾栩问道:“那她想吃什么?” 言疏就又摸了摸蜗牛,道:“她想吃小白菜。喂,嘟嘟,这么晚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小白菜啊?” 嘟嘟默默地缩进了壳里。 言疏自讨没趣,又拖着步子回到倾栩身边,道:“倾栩,你又打坐啊。” 倾栩道:“嗯。” 言疏道:“唉。你不用急着修炼的,这不是有我吗。” 倾栩道:“我知道。” 言疏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学堂,道:“那鬼莫不是听到了风声,今夜不来了?” 倾栩道:“再等等吧。” 言疏又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蹲在她旁边,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倾栩倏然睁开眼。言疏猛地抬起头,看向学堂。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这声音清朗动听,宛若玉石之声。倾栩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学堂门前。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倾栩抬手,将门一推。 “卿自早醒侬自梦......”那人听见响动,停了声,转过头来。 此人面白如纸,容貌清秀,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他身着月白色古袍,头上以发带束发为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白玉簪。此时他一手执着书,一手负于身后,有些诧异地看向倾栩和言疏,似乎不太明白他们为何会出现在学堂。 倾栩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身后,随即浅浅一笑,道:“公子好雅致。这是好词,为何不读完?”见他还怔在原地,她便替他背道,“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这人不解道:“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倾栩道:“无事。我们只是恰好路过此地,听你吟诗,深有体会,便想进来拜会。”倾栩诚恳道,“在下千某,江湖中人,平日里喜好吟诗作赋,此番想跟公子交个朋友。不知公子贵姓?” 言疏不知倾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不说话装深沉。 这人道:“免贵姓柳。邻里街坊都唤我柳生。” 倾栩道:“那我便唤你柳兄吧。” 柳生默许了。他看向一直不语的言疏,道:“这位兄台是......” 见言疏还不说话,倾栩便道:“他是我的兄长,不喜多话,向来如此,柳兄莫怪。” 柳生摇摇头,抬指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 倾栩心念一转,特意挑起话题道:“夜意沉沉,柳兄却毫无睡意,还有兴致对月吟诗,可是在思念佳人?” 柳生清雅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扯了扯唇角勉强一笑,淡淡道:“千姑娘聪敏过人。” 倾栩一边打量着柳生,一边温言道:“看柳兄这般模样,难道是有什么心愿未了?若柳兄不嫌弃,千某愿意竭尽全力,替柳兄了结心愿。” 柳生苦笑道:“多谢姑娘美意,可是不必了。试问谁能起死回生呢?”他侧眸看向窗外,隐涩的月光洒落他黯淡的侧颜,长睫微垂,那双清若潭水的眼睛里黯然无光,“人死不可复生,心死,亦然。” 倾栩看他神情,忽觉自己想错了什么,恍然道:“柳兄,刚刚那首词......原来是......” 柳生满脸倦色道:“千姑娘,恕在下实在心绪繁恸,无法与你再谈。夜深至此,姑娘也早些休息吧,在下就先走了。” 见他转身欲走,一直沉默的言疏皱了皱眉,手指微动,似是要留下他。倾栩伸手握住言疏的手指,止住他的动作。言疏看向她,她摇摇头,伸手指向柳生。 柳生背对着言卿二人而行,瘦削的后背上有一团干涸成黑色的血迹,大约在心口的位置,赤黑的颜色在月白的袍子上十分刺眼。 就在柳生快要走至门口时,倾栩忽然出声道:“柳兄,你可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柳生步子一停,回眸看她,有些困惑道:“何时......我记不清了......这里,不是学堂吗?” 倾栩轻声道:“无妨,你走罢。” 柳生便慢慢回过身,走至门口的位置,忽然如一阵烟雾般消散开来,再无半点踪迹。 第二十八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疾步走至门口,却什么也没看见。他回过头,看向神色从容的倾栩,道:“他果然是个鬼吧?” 倾栩点头道:“是。他没有影子。” 言疏道:“那你为何刚才不让我捉住他?” 倾栩摇头:“柳生的情况比较特殊。” 言疏奇道:“能有什么特殊的?” 倾栩道:“柳生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啊?”言疏惊诧,“他不是自己都说了吗,‘人死不能复生’,这不是知道的挺清楚的吗!” 倾栩道:“起初我也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可后来想起他背的那首词,我才明白,他说的并不是自己。” 言疏听她这么一说,摸着下巴细细回忆道:“他先前背的哪个词?啊,是那个‘卿自早醒侬自梦’什么的,对吧?那个词怎么啦?” 倾栩面露沉痛之色:“那首词,是一个词人写给自己亡妻的。所以柳生口中的‘人死不能复生’,指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妻子。” 言疏顺着她的思路继续道:“他的妻子?难道是他的妻子和他一起死了?” 倾栩道:“不知道。但目前看来,柳生记忆很混乱,不记得时间,也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凭着本能做事。” 言疏问道:“何为凭着本能做事?” 倾栩耐心道:“他每夜来学堂读书,还替孩子们写作业,这是因为他是一个书生,吟诗作词这些便是他的本能,即使记忆错乱,也还会继续这样做。但不管他读的什么词写的什么诗,都是与情相关,这证明他的妻子在他心中十分重要,重要到即使他忘了一切也还记得她。” 言疏听得怔了,脑中灵光一现,忽激动道:“那,那个血字!那行写在桌上的血字,原来是......”顿时又是感叹又是恍然,“那孩子写的‘受你至灭,灭亦不止’,是因为她不识得‘爱’字和‘死’字。哎,我早该想到,小孩子怎么会知道‘爱’和‘死’呢。倾栩,你早就知道那写的是什么了吧?” 倾栩点头,一字一顿念道:“爱你至死,死亦不止。” 言疏长叹一声,唏嘘道:“没想到柳生如此痴情。” 倾栩道:“按闹鬼时间来说,柳生应是死了一月左右。他魂魄残损,只能夜晚出现片刻,周身又没有戾气,也没害过人,显然不是恶鬼。一般来说人死后便会魂归地府,而柳生的魂魄如今依旧徘徊于世,定是生前还有心愿未了,不肯离去。今夜我本想问清他的心愿,可他不愿透露,我又不敢直接告知他已是亡人,怕把他的这点残魂给惊没了,只好任他离去了。” 言疏道:“那现在怎么办?明晚再来么?” 倾栩颔首道:“明晚再来是肯定的。明日,我还得再去问问附近的人,看看可有人知道柳生的情况。” 第二天天刚亮,毕老先生就披头散发地跑来了学堂,满脸的焦急外袍都没系好,显然是刚刚下床。等看见倾栩和言疏两人活生生完完整整地站在书院里,毕老先生才松了口气,摸着胡子道:“唉,我这一夜都没睡好,生怕你们俩在我这出了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倾栩心中一暖,道:“让毕先生担心了。” 言疏笑道:“老先生你别担心啦,我们可厉害着呢!放心好了。” 毕先生摆摆手,问道:“不知二位道长昨夜可有什么收获啊?” 倾栩正色道:“已有些进展,不过还不够。毕先生,贫道可否问您一些问题?” 毕先生道:“当然。” 倾栩道:“你们镇上,可有柳姓的书生?” 毕先生答得很快:“有啊,很多呢。我们盛儒镇很多读书人,姓柳的书生光我认识的都有七八个。” 倾栩道:“那,这七八个人中,可有谁最近去世或是失踪了?” 毕先生皱眉道:“没听说谁出了事啊,倒是有几个最近进京赶考去了,没了消息。” 倾栩又道:“那先生可知,这些人中有谁已有婚配?” 毕老先生为难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个教书先生,平日也只关注书院里的学生,哪管这些呀。” 一旁言疏忍不住插嘴道:“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人家成没成亲您都不知道,那份子钱岂不是也没给?” 毕先生语塞,有点愤怒又有点委屈地瞪了言疏一眼。 倾栩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换了个问题问道:“好。毕先生您上次说的那个被鬼吓疯了的刘老汉,住在何处?” “出了书院向南走,几十步就到了,”毕先生正高兴自己终于有答得上的了,忽然间反应过来,忙道,“道长您问这个做什么?” 倾栩道:“自然是要去看看了。” 毕先生面露惊色,半晌才迟疑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了,那人疯得厉害,乱抓乱咬,一会儿吼一会儿哭的,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得了。” 言疏扬起眉毛道:“是吗,那我可得去见识见识了。” 二人出了书院向南走,书院门口有几个小摊买糖人糖葫芦什么的,言疏嘴馋,跑过去买了一些。 “倾栩,”言疏一边吃糖一边含糊不清道,“你是要去治那个疯老汉么?” 倾栩见他吃得香,也嘴馋地从他手中拿了一块,边走边吃道:“疯病得郎中才治得好,我如何治得了。我只是觉得,他可能与柳生有过什么瓜葛。” “也对。”言疏赞同道,“看柳生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要想把一个成年大汉给活活吓疯确实也太难为他了。说不定是那刘老汉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做贼心虚,自己把自己吓疯了。” 倾栩“嗯”了一声,一心吃糖。 言疏见她吃得开心,眼底里不由地多了些暖意,含笑道:“好吃吧?这是松子糖,以前一个松鼠师妹给我吃过,我觉得好吃,刚刚就买了一些。” 倾栩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言疏勾唇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什么,敛了笑颜,琢磨片刻,还是决定将这事儿说出来:“倾栩啊,有一件事,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倾栩正吃糖吃得开心,闻言抬眼看他:“什么呀?” 言疏道:“我买糖的时候听人们说过,好像上个月这里来过两个道士。这闹鬼的事,也是上个月开始的,你说,这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倾栩一怔。这一层她倒是从来没有想到过。倏然间心里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停下脚步,拿着松子糖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言疏见她这模样,赶忙道:“怎么了?” “言疏......”倾栩有点慌乱地看向他,星子一般的眼睛里含着细碎的惊疑。她低声道,“一个月前,我正被关在千云观行火刑。而那时......我的师兄和师父,正好不在观里。” 言疏的表情渐渐凝肃起来,坦白道:“昨夜看柳生后背心口处的伤,应是一剑毙命,持剑者武功定然颇深。” 倾栩的脸又白了一层:“我师父师兄,都是最擅长使剑的。” 言疏不忍见她这个模样,虽知此事可能相关,但还是宽慰道:“只是巧合罢了,就算上个月来的是你师父师兄,那柳生也不一定是他们杀的啊。柳生一介文弱书生,你师父师兄没事杀他干嘛,对吧?” 倾栩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垂下眼眸道:“但愿如此。” 相比起清爽风雅的书院,这刘老汉的家称得上是“破败”了。 矮矮的土房,砖瓦已脱落许多,门前灰尘定是许久未扫,堆积纠结肮脏不堪。两扇脱了漆的木门一高一低地微掩着,露出里面灰暗的场景。 倾栩走到那两扇木门前,抬手敲了敲,试探道:“有人在么?” 无人应答。 倾栩又试,依旧无反应。 言疏在她身后提议道:“要不,我们先直接进去看看?” 倾栩犹豫道:“会不会不太礼貌?” 言疏正要回她,突然一声尖利的惨叫划破长空,倾栩一惊,一把推开那两扇门跑了进去,力气过大使得门倒在地上,惊起尘埃无数。 屋外看着破落,屋内却还较为宽敞,只是十分的灰暗,许是因为窗户都紧闭着。 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从房屋深处传来,倾栩循着这哭声,走到一个昏暗的房间里。言疏一直紧紧跟在倾栩的后面,走到这个房间时,看到眼前的一幕,几乎是本能地把倾栩护到身后。 这个房间最为昏暗,且满地的狼藉,地上无数破瓷片、烂菜叶子和撕得稀烂的布条,以及一些烂得看不出原形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臭味,像是饭菜馊了没倒,又像是臭水沟许久没清理,混在一起诡异至极。 然而最为诡异的,是这糟糕的屋里竟然还有两个人待在里面。 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面露惊恐绝望之色,手上和脸上都有血痕。听见倾栩他们进来,老妇抬起头,目光疲倦而空洞地看着他们。 而另一边的角落里,一个蓬头垛面衣衫褴褛的人四脚着地隐在黑暗里,从体型上看应该是个男人。他污发凌乱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了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门口的倾栩和言疏。 言疏站在倾栩身前,面色无异,目光却戒备地看向那个凶恶的男人。言疏身形修长,倾栩在他背后根本看不见前面的情形,只得抬头对着他后脑勺道:“言疏,我看不见啦。” 言疏这才向一旁挪了挪,给她露出小半边视野。倾栩心里好笑,低声道:“难道你还怕他来咬我不成?” 言疏诚然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 倾栩无言一笑,与言疏擦身而过,径直走向那个看起来快要崩溃了的老妇,在她旁边蹲下,尽量放柔了语气,柔声道:“你还好吧?” 老妇噤声不答,像是吓愣了。 言疏站在原地没跟过去,安静地注视着倾栩,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目光有多柔和。 老妇浑浊的眼珠麻木地转了转,终于看到了倾栩身上雪白的道袍,再看倾栩清丽的容貌,蓦地抓住倾栩的手,不可置信道:“你、你是个仙姑?” 倾栩的手被她紧紧抓住,抓得都有些疼了。倾栩仍维持着善意的笑,道:“我是个道士。” 老妇的眼泪倏然而下,“噗通”一声跪伏在地,痛哭道:“仙姑啊,求求你救救我儿吧!他被鬼附身了,疯癫至此,我实在是没法了啊!” 岂料角落里蓬头垛面的男人听见“鬼”一字,突然跳起来,尖叫着扑向倾栩和老妇! 第二十九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蹙眉,先伸手护住老妇。言疏反应奇快地挥袖打出一道屏障,挡住宛如野兽一般嘶吼着的男人。 男人撞在那道雪白透明的屏障上,力道之大撞得他又弹回了角落里,惊恐又狰狞地缩在角落里,喉咙里低低地发出嘶鸣。 被倾栩护住的老妇先是一惊,而后崩溃般地大哭起来:“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呀!仙姑啊我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倾栩被她哭得晕头转向,手忙脚乱地想扶她起来,为难道:“你先起来啊,别这样别这样。” 岂料这老妇哭得认真跪得投入,就差连磕三个响头了,倾栩一时间还拉不起来她。 一边言疏又打了道结界把那男人困在角落,再三确认他跑不出来,再走过来一把握着老妇的一只手臂,强行将她拉起来站好,故意道:“跪什么跪啊,仙姑还没死呢?” 老妇吓得哭都忘了,生怕惹了倾栩,赶紧站直了道:“不是啊不是,老身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啊。” 倾栩见她总算起来了,心里松了口气,道:“夫人你别紧张,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妇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一脸的愁苦,哑声道:“这是我儿阿刘,年纪三十有三,从小到大都懂事得很。本来好好的,一个月前有天夜半三更的,隔壁怀才书院突然传来念书声,声音吵到了我儿,我儿、我儿心性有点急躁了些,就提着刀跑去了书院,结果回来就疯了......” 言疏听着“嗤”了一声,略讽地笑道:“被人吵着了就提着刀过去,这还叫‘有点急躁了些’?” 老妇老脸一红,磕磕巴巴地解释道:“这,这......我儿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人,没有别的意思......” 言疏笑而不语。倾栩还想继续听完,便道:“夫人你接着说吧。” 老妇本来还想辩解,见倾栩说话了,才停了话头继续道:“我儿那夜跑回来之后,整个人就说胡话,又是哭又是吼的,叫着什么‘别找我、对不起’,然后就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我儿媳妇当晚就被吓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又被我儿抓咬伤了,然后就哭着跑回了娘家,再也不肯回来了。现在我儿谁也不认,连老身我也认不出了,我、我......”说到这里已经哽咽着说不出了,抬手抹了把泪,呜呜咽咽起来。 倾栩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伸手拍了拍老妇的肩膀,言疏从袖子里掏了个帕子出来递给老妇。 倾栩沉默了片刻,转身道:“我看看他。” 言疏立即道:“你小心点。我的结界没防你,你别走进去了,在外面看看就好。” 倾栩道:“嗯。我知道分寸。” 言疏便不再多言了,转头对老妇道:“老人家你别哭啦,哭也没用,事情总会好起来的。啊,我这有糖,你吃不?” 老人家一手掩面而哭,一手愤愤推开递到鼻子前面的糖:“不吃!” 言疏便收回手,自然而然地把糖塞进了自己嘴里。 那男子缩在角落里,双目紧盯着倾栩,倾栩一走近他就发出低低的嘶吼,仿佛受到了威胁的野兽。 倾栩在结界外站定,试探着问这男子道:“刘公子?你......可还记得你自己是谁?” 男子警惕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倾栩蹙眉,又问:“刘公子,你可认识柳生?” 刘老汉听到柳字浑身一震,倏然间尖叫起来,声音沙哑而惊恐,吓得老妇一个哆嗦。他拼命地向角落里钻去,似乎恨不得能钻出一个洞跑掉。 “别,别找我......别,别......” 倾栩努力地听清了这几个字,再看这刘老汉状若疯癫,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便放弃了问话,向前几步,竟走进了结界。 言疏立刻闪身到她身边,疾声道:“你干什么!” 倾栩差点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一跳,见他又要把自己挡到身后去,赶紧拉住他:“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言疏将信将疑地放下手,直盯着她。倾栩走至瑟瑟发抖的刘老汉身边,一手捏诀,一手探指点在刘老汉的眉心。刘老汉本想抓咬她,奈何言疏定了他的身,他顿时动弹不得。 须臾,倾栩收回手,摇摇头道:“他神智已乱,记忆实在太混乱了,我感受不到。” 言疏道:“无妨啊,这不还有我呢。”说着他想摸刘老汉一下,但又看他一身污浊不好下手,再三斟酌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倾栩道:“如何?” 言疏神色如常,只是眨眨眼道:“有趣。” 倾栩:“?” 言疏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回过身,忽然问那老妇道:“夫人,你可认识一个姓柳的书生?” 老妇面上一僵,含糊道:“这......姓柳的书生有好几个,不、不知道你说的谁?” 言疏笑道:“我说的,当然是跟你儿子有瓜葛的那一位啊。” 不知为何老妇面露尴尬,一张苍老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闭口不提道:“不知道,老身不知道。” “哦。”言疏早料到她不肯提,也没逼她,“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实话跟你说吧,你这儿子是自己有心病,自己把自己吓疯了,跟闹鬼没啥关系,反正我们是没法救的,你自己去请个好郎中,想办法治治吧。”说完向倾栩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倾栩虽还有疑惑,但也知道言疏心里已有数,便点点头也准备走。 老妇见他们要走,大惊失色,立马又要跪下了:“别、别走啊,我说,我说就是了!” 言疏见她又要跪,赶紧道:“哎哎哎别跪别跪!说话就说话,动什么膝盖啊。” 倾栩看不得老妇再跪,只得停下脚步来。 老妇生怕他们走了,也不顾什么廉耻了,将那些见不得人的破事全部倒豆子似的都说了出来:“是我儿,我儿他之前曾经......曾经想强了柳新的夫人......” “什么?”倾栩难得明显的面露厌恶之色。 言疏方才在刘老汉的回忆里已经看见了这一段,所以丝毫没有惊讶,反而道:“那个柳生,名叫柳新?” 老妇一脸的难堪,道:“对,他叫柳新,崭新的新。” 倾栩道:“你儿子到底做了什么?” 老妇涨红了脸,这样的丑事说出来实在丢人现眼,可谁叫干这种龌龊事的是她自己的儿子呢,她窘迫地踌躇片刻,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几个月前,我儿媳妇有了身孕,我儿一时高兴,就喝多了点酒,大半夜的醉醺醺地在街上走,恰巧碰到了柳新的媳妇。柳新那媳妇实在太漂亮了,我儿一时,一时......就上去......” 言疏毫不留情地打断道:“哼,你儿兽性大发,还怪人家漂亮不成?” 老妇又是老脸一红,忍不住狡辩道:“但,但是我儿没有真的碰了那柳夫人。” 言疏明显不信:“哦,这事就这么完啦?” 老妇点头。 倾栩道:“这么说,你儿媳妇还怀着身孕?先前受了惊吓,不知可还好?” 老妇忽然脸色一变,却是如何也不肯多说了。 言疏道:“行吧,老人家。你儿这事,得找郎中来医,我们只会对付牛鬼蛇神,这种疯病,实在帮不了你什么。我们就先走了。” 老妇闻言面露惶恐,还想扑上来来个三跪九叩,言疏一道定身咒甩过去,她便跪不下去了。想了想言疏又从袖中掏了些银子出来,放到老妇手中,语重心长道:“这些钱应该够你给他治病了吧,要是以后治好了,可得把你儿子管好了,别再干那些混账事了。” 老妇看着那些银子热泪盈眶,连声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言疏摆摆手,拉着倾栩走出了这间昏暗的房子。 “倾栩,你盯着我看什么,是怪我乱花钱么?唉,我要是不拿点钱给她,她肯定不会让我们走的。” 倾栩道:“钱是你的,你怎么花都可以。我只是想问你,你在刘老汉的记忆里看见了什么?” 言疏甩着袖子大步走,边走边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啊,我饿了,我们去吃面吧,就昨天那个好不好,我觉得那个挺好吃的。” 倾栩道:“吃什么都行。你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言疏道:“好饿好饿好饿......啊,到了。” 倾栩跟着言疏在面摊坐下,还没再问,昨天那个小二就迈着欢快的步伐走了过来:“哟,二位又来了啊,”忽然看见倾栩道袍背后的八卦图,讶然道,“原来您是个道长啊?” 倾栩点头。 那小二稀奇道:“道士原来是可以吃肉的?” 倾栩笑道:“道士也分出家的和不出家的呀。” 小二挠挠脑袋憨笑道:“这样啊,既然没出家,那岂不是还能成亲啊?” 言疏忽然警惕,道:“你说啥呢,快去端面去,我们吃的和昨天一样。” 小二赶紧匆匆地过去了。 倾栩道:“你凶他做什么,我还想问他事呢。” 言疏道:“你要问什么你问我呀,问他做什么。” 倾栩道:“我刚刚不是问了你一路么,可你非得卖关子,我只好问那个小二了。” 言疏委屈道:“我是想给你留个悬念,让你猜一猜嘛......那好,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倾栩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莫名地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小狗。她笑道:“那你告诉我,刘老汉到底干过些什么,为什么他会害怕柳新?” 言疏嗤道:“还不是因为他曾经猥亵柳夫人未遂。那天晚上他酒后乱性,想强暴柳夫人。当时柳新阻拦,可是敌不过刘老汉那粗胳膊粗腿,结果被刘老汉打伤了脑袋,养了好久才好。闹鬼那天晚上刘老汉看见了柳新心口上的伤,知道柳新已经死了,他以为柳新是死后来找他报仇的,所以当场就吓疯了。”说到这里,言疏已经完全不掩饰脸上的嘲意了,讽道:“堂堂七尺男儿,作奸犯科又胆小如鼠,活活把自己吓疯了。” 倾栩道:“真是造孽。也不知那柳夫人怎么样了。” 言疏忽然微妙地一笑,道:“那柳夫人,我们还见过呢。” “什么?”倾栩诧异。 言疏神神秘秘道:“我们早就见过她了。” 第三十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谁?”倾栩一脸茫然,“是在盛儒镇吗?” 言疏道:“不是。” 倾栩越发茫然:“那是什么时候啊?” 言疏故意卖关子,只笑不说话。 倾栩好奇道:“到底怎么回事啊,柳夫人难道在夭与镇上出现过吗?” 恰巧小二端着面过来了,嘿笑着插嘴道:“哪个柳夫人啊?” 倾栩转头道:“书生柳新的夫人,你知道吗?” 小二动作顿了顿,把面往桌上一放,道:“知道啊,这谁不知道,柳新一介文弱书生,却娶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夫人,那夫人还很厉害呢。” 倾栩奇道:“很厉害?” “对啊!”说起这事,小二来了点兴趣,“那柳夫人之前可是一战成名啊,镇上好些人都知道这件事呢。就前段日子的事,咱们镇上有个游手好闲的刘老汉,平日里暴躁得很,还喜欢动手动脚的。啊,你们是外来人,肯定不知道吧。” 言疏和倾栩心道:知道呢。 小二道:“那刘老汉有天晚上喝麻了,在街上遇见柳新夫妇俩,就动了色心想调戏。” 倾栩愕道:“啊?!调戏谁?” 小二不解道:“柳夫人啊!不然调戏谁?” 倾栩道:“......哦对对对。我想岔了,你继续。” 言疏憋笑。 小二没反应过来,继续道:“柳新保护他夫人,结果反而被刘老汉打破了头,后来你猜怎么着?柳夫人见夫君受伤,怒不可遏,竟然一掌打飞了刘老汉!” 言疏喜道:“啊,果真是打飞了?飞了?” 小二点头如捣蒜:“据目击者称,刘老汉飞出去好远呢,砸到树上又掉下来,灰溜溜地跑回了家。” 言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倾栩道:“......有这么好笑?” 言疏捧腹道:“没想到那柳夫人居然这么彪悍,没看出来啊没看出来。哈哈哈。” 倾栩一头雾水。 然而这时小二的话锋却突然转了悲凉:“可惜啊,柳夫人没能一掌打死那刘老汉,不然也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了。刘老汉兽欲未能得逞,回家后竟对着自己怀了身孕的妻子下了手,唉,活活害得妻子当晚就小产了。” 倾栩闻言一愕,终于明白为何先前那老妇提起儿媳妇时是那般神情。言疏也停了笑声,痛斥道:“唉,我就不该留钱给那畜生治病!” 小二惊道:“还给他治病?那畜生疯了也好,省得祸害别人。” 言疏痛心疾首地点点头。倾栩道:“那......现在柳新和他夫人,怎么样了?” 小二道:“前些日子镇上的书生们都进京赶考了,柳新夫妇俩好像也走了吧,没在镇上了。也不知道那两口子赶路到哪儿了。” 倾栩道:“......这样啊。” 小二又道:“那柳夫人委实漂亮,美艳如花风情万种,嫁给柳新,还真是可惜了。” 言疏看这小二一脸痛心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难不成你喜欢人家?”。 小二被言疏这么一打趣,一张脸闹得个通红,扭头跑去干事去了。倾栩却突然沉默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言疏笑完回过头,对倾栩道:“愣着干嘛,吃面呀?” 倾栩把一碗面拖到自己面前,一边抽筷子,一边成竹在胸地道:“好啦,我知道柳夫人是谁了。” “哦?”言疏本来还想再逗逗她,“你这就知道啦?” “嗯。”倾栩夹起一筷子面条,刚出锅的面正热乎,滚滚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两人的视线,“起初我还在想柳夫人是不是之前夭与镇上的人呢,结果小二说那柳夫人风情万种,我便知道了。” 言疏颇为遗憾道:“唉,你反应也太快了吧,这么快就猜出来了,好没意思啊。” 倾栩笑笑不说话,低头吃面。 言疏边吃面边道:“倾栩,你说花娘为什么要在路边卖衷情玫瑰啊?那天我看她笑得挺开心的嘛,她是不是不知道柳新已经死了啊?” 倾栩道:“不知道。从柳新进京赶考,到他死后化成鬼,这中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言疏嘴里含着面,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抬头间突然看见一人在远处走过,登时瞪大了眼睛,扔了筷子跳起来,指着那人道:“花、花娘!” 倾栩赶紧回头,果然看见一身红裙的花娘从远处经过,顿时顾不上吃面了,筷子一放就追了过去。言疏也匆匆跟上,丝毫不顾身后小二撕心裂肺地呼喊:“哎!!还没给钱呢大哥!!” 那花娘左拐右拐走得飞快,身影若隐若现,倾栩一路疾追,跑得青丝四散。偏偏花娘一个右拐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曲曲折折的小巷里石板路通向各方,路痴的倾栩一脸茫然地停下脚步,不知该走哪一条路。 言疏站在她背后,扭头左右看看,突然道:“倾栩啊。” “啊?” “你别乱动哦。” “?” 倾栩忽觉身子一轻,竟被言疏打横抱起,稳稳地搂在臂弯里。言疏脚步一点,轻巧地飞上屋檐,在青黑的瓦上如履平地地飞走起来。 “额,”言疏干咳一声,不敢低头看倾栩的表情,有点不自在地看向远处,道,“其实我用飞的话会更快,但是如果被人看见就不好解释了,所以还是用轻功吧。” 倾栩呆了呆,抬头看着言疏棱角分明的下颚,道:“其实......我也可以用轻功啊?” 言疏面上一僵,但所幸反应很快,道:“你这不是不识路嘛。” 倾栩不解道:“你用轻功带路,我用轻功跟着你不就行了吗?” 言疏不知如何狡辩,厚着脸皮道:“我怕你跟不上我的步伐。” 倾栩认真道:“我的轻功其实还可以,就算跟不上,我也可以远远跟着你。” “那不行。”言疏一本正经道,“怎么能让你远远跟着我呢,得是我一直追着你跑才行。” 倾栩失笑:“干嘛要追着我跑?你要打我吗?” “不是啊。”言疏认真道,“这样我就会一直在你身后啦。” 倾栩忽觉心底一颤,仿佛刹那间有谁温柔地叩了叩心门。她不再多话,只是眼底含着笑,悄悄把头靠在言疏的肩上。 言疏正心虚着,完全没有察觉倾栩的小动作,兀自在心里庆幸她总算不再计较轻功不轻功的事了,突然间感觉有什么落在自己头上,他抬眸,眸中映出漫天缤纷而下的花雨。 倾栩在他怀里惊讶地抬头,微张着唇道:“这是......玫瑰花瓣。” 天空中凭空出现的玫瑰花瓣红若烛泪,如一场细雨绵绵不绝,纷纷扬扬洒落无数,几乎将排排青瓦温柔地掩匿。言疏和倾栩皆是白衣墨发,躲不过这一场温柔雨,惹了满袖的纷红,染了满怀的花香。 几片花瓣落到言疏的头发上,他抱着倾栩腾不开手,便对着倾栩微微低下头,道:“倾栩。” 倾栩伸手去拿,手指刚碰到花瓣的那一瞬间,花瓣消失了。 倾栩一愣。言疏不知情况,仍低着头道:“拿下来啊。” 倾栩道:“不见了。” 言疏不信道:“怎么可能呢,地上的都还有呢。” 倾栩看了看屋檐上洒落的花瓣,无辜道:“可是就是不见了啊。” 言疏闻言摇了摇脑袋,稀奇道:“真的没有了啊?” 倾栩这才缩回手,猛然发觉自己还在言疏怀里,忽然间面上微微一红,轻轻挣扎了一下道:“你先放我下来。” “啊,怎么了?”言疏不解,还是依言把她放下来。 倾栩咳了一声,望望四周还未消失完的花瓣,出声道:“花娘?” 屋檐上所有的花瓣忽然间旋绕着飞向一处,堆积盘绕后四散开去,花娘一身款款的红裙出现在屋顶上,神情有些慵懒,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垂到胸前的发梢,红唇轻启道:“二位找我,所为何事?” 倾栩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正尴尬着,言疏抢先道:“姑娘先前卖的玫瑰,可巧我不小心弄丢了,便想着再找姑娘讨一个,不知姑娘可愿再卖我一枝?” 花娘看向一脸微笑的言疏,勾人的眼风往他衣袖处一扫,轻嗤一声道:“公子这话就奇怪了,我的衷情玫瑰,不正是在你袖子里吗?” 言疏愣了愣,低头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把松子糖来,伸到花娘面前,勾唇道:“哎呀,偏巧我袖子里就只有这个,姑娘要尝尝么?” 倾栩不解,歪头看向花娘。 花娘盯着言疏手里的松子糖一愕,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看他的袖子,半天才道:“你......把我的玫瑰......” 言疏嘻嘻一笑,指间一转那把松子糖又变成了一枝红玫瑰,他笑道:“姑娘的小把戏的确有意思,不过在我这里可没什么意思。” 倾栩蹙眉看向那玫瑰。原来花娘是可以感知这玫瑰的去向的?那之前我们去怀才书院、刘老汉家,花娘岂不是都知道了? 花娘轻笑道:“这玫瑰花出于我手,我便能感知它的一切。不过我可没有要监视你的意思,此花赠你,只为一面之缘。噢,难不成你们刚刚追过来,是为了这玫瑰来找我讨个说法?” 言疏挑眉,将那枝红玫瑰塞回袖子里。倾栩温声道:“花娘你误会了,我们绝无怀疑你的意思。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问。” 花娘看了他俩几眼,似是信了,有些迟疑道:“二位能有什么要问我?” 倾栩旁敲侧击道:“花娘你是盛儒镇的人么?” 花娘道:“算是吧。” 倾栩念头一转,道:“是这样,镇上有人托我寻一个人,说是此人失踪已有些时日,不知去向。我毫无头绪,刚听闻花娘是这里的人,那不知可否从花娘这里打听打听那人的情况?” 花娘柳眉一蹙,似笑非笑道:“你为何不向那托请你之人打听,却来询问我?” 倾栩面不改色道:“托我寻人之人若是知道情况,便不会托我寻人了。” 花娘无奈道:“那好,你要寻的人是谁啊?” “柳新。”倾栩说完,抬眼看花娘神色。 岂料花娘一脸的淡然,语气中甚至还有些好奇。 “柳新?颇为熟悉的名字。可是......他是谁呢?” 第三十一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道:“你未曾听闻过柳新这个人么?” 花娘笑着点头:“从未听闻。” 言疏微张了嘴,,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道:“你不认识他?” 花娘奇怪道:“我应该认识他么?” 言疏道:“当然啊,他可是......” 倾栩忽道:“言疏,花娘既然不认识,那我们便不过多麻烦花娘了。” 言疏欲言又止,但还是闭了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又道:“你夫君呢?” 花娘疑惑道:“什么?什么夫君?” 这回连倾栩都诧异道:“我们刚见面时,花娘你不是说过,你已成亲吗?” 花娘听了这话,满脸茫然甚至带着点空洞,喃喃道:“我......我?我有说过这话么......” 倾栩和言疏对视一眼,皆是一脸的困惑。 “我没有成亲啊?”花娘还在兀自奇怪,忽然伸手捂住头,似乎有些痛苦,低声道,“我......我.....为什么?” 倾栩见她这般便想伸手去扶她,不料花娘竟猛地挣开她,尖叫道:“别碰我!” 倾栩被她推了个踉跄,言疏赶紧伸手把倾栩揽过来。 花娘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神情有些麻木,抬头看向倾栩道:“抱歉。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想我不能再和你们谈了。” 花娘飞快地转身走了。 言疏还想拦一拦,倾栩止住他:“算了。” 言疏道:“就这么让她走啦?可我们还什么都没问到呢?” 倾栩叹道:“就算再问,你觉得她会回答你吗?而且,”她凝眉细想,“我觉得,她不是在装傻,倒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们初见她时,她明明说过她成亲了啊,”言疏猜测,“难道她失忆了?” 倾栩道:“不知。要想知道为何,咱们就得继续查下去。” 面瘫小二今天很悲伤。 一个女道士和她的男人来他这里点了四碗牛肉面,还没吃完就跑了,没给钱。 小二还没悲伤完,就看见那女道士和她的男人居然又回来了,顿时喜极而泣,迎上去问:“你们回来啦?” 言疏颇为嫌弃地把他推开,坐回去吃那碗凉了的牛肉面。 倾栩则笑盈盈地看向小二,温声道:“小兄弟,可否向你打听些事?” 小二嘴一撅,掌心向上伸到她面前:“先给钱!” 言疏从旁边掏了钱出来付了,小二赶紧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数了两遍,喜滋滋地揣进怀里,才嘿嘿笑道:“道长你要问啥?” 倾栩笑道:“刚刚听你对镇上的事情都无所不知,便想向你请教些镇上的事情。” 小二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 倾栩道:“你可知柳新的夫人是何地人?” 小二愣了愣,困惑道:“为何要问这个?” 言疏嘴里嚼着口面,吐词不清道:“考考你呀,看你是不是啥都知道。” 小二狐疑:“你们打听她做什么,不会是图谋不轨吧??” 倾栩哭笑不得:“怎么会。” 小二还是不信:“我刚刚还见你们跑去追她呢,你们到底想干嘛呀?” “这么远你都看见啦?”言疏惊奇道,“你这眼力不错啊。” 倾栩闻言侧目。小二哼了一声,很得意的样子。 “你们别找我打听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小二摇摇头,转身要走,言疏不死心地说道:“啊?真就什么都不知道?那柳新呢,你对柳新了解多少?” 小二回过头,瘦削的脸上有一瞬的肃然,皱眉道:“你们为什么要打听他们?” 倾栩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是这样,有人托我们查一查他们夫妇最近的情况,因为柳新他......失踪了。而柳夫人刚才看起来似乎有些神情恍惚,不知道是否受了什么刺激。我们多番想问,也是想了解情况,看能否帮帮她。” 小二盯着倾栩道:“是谁托你调查此事的?” 倾栩随口道:“毕老先生。他,额,他关心柳新。” 小二不以为然:“毕老先生虽教过柳新,但也仅是师生之情,自柳新离开学堂后他们便不怎么联系了。二人平日里并不熟络,他怎会发现柳新失踪呢?” 倾栩一时语塞,言疏趁着这空当赶紧逼问道:“嘿,你对柳新这不挺了解的嘛?你还知道些什么呀?” 小二自知失言,闭嘴不谈,沉默了半天才道:“......我只知道,他们二人相识于一个落雨的檐下......一见,便钟情。” 之后无论倾栩和言疏再怎么问,小二都只说“不知道”。倾栩无奈,只得放弃了追问,告别了小二。 岂料他们走了一会儿,言疏突然道:“哎呀,我有东西掉了!” 倾栩左看右看,也没见落下了什么,正疑惑地看向言疏,后者却神神秘秘道:“走吧,回去就知道了。” 二人匆匆折返回面摊,倾栩远远就看见那小二呆站在原地,空举着一只手,正呆呆地看着指尖。 可是,为何他的神情如此哀伤,眼里还含着泪光? 倾栩正兀自困惑,这时言疏悄悄凑上前,突然出声道:“哎呀!原来在这里!!” 小二吓了一跳,想缩回手,却被言疏一把夺过了手中的玫瑰,空空的手颤了颤,似乎想将那玫瑰夺回来,可终是怯怯地缩了回去。 言疏转着手中的玫瑰,轻快地对小二道:“我说我这玫瑰丢在哪儿了,原来丢在你这儿了,还好还好,这可是贵人赠我的,要是弄丢了可就不好了。” 小二愣愣地看着那枝玫瑰,仿佛听不见言疏的话,好半天才道:“既是贵人所赠,便好好保管,别折了贵人的心。” 言疏嘿嘿道:“那是自然的。” 小二神情却不见好,又飞快地扫了那玫瑰一眼,无声地苦笑一下,转身收拾碗筷去了。 言疏瞧着他的背影,露出狡黠的笑容。倾栩也看着小二,若有所思。 “什么?是柳新?!” 毕先生面露惊色,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久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怎么会,怎么会是柳新呢......这孩子,还这么年轻,怎么就......” 倾栩看着毕先生满面悲色,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如实说道:“如今柳新魂魄徘徊于此地不肯离去,是还有心愿未了。倘若我们能助他心愿得偿,或许他便能安然离去。” 毕先生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哀伤地摇着头,道:“怎么会这样啊......” 言疏一直站旁边没说话。倾栩给毕先生留了些时间冷静,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今晚,我们要问出柳新未了的心愿,好助他实现。不过毕竟贫道与师兄于柳新而言只是陌生人,柳新或许不会愿意告诉我们。毕先生,不知能否请您今晚与我们一起去见柳新?柳新与您相识,说不定愿意向您袒露心声。” 毕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闭上眼睛,叹息般地道:“好。” 是夜,倾栩、言疏和毕先生守在书院的学堂外,等着柳新出现。今夜的风很凉,吹得竹林凄凄作响,仿佛谁低低的呜咽。 倾栩和言疏并排而立,毕先生独自一人站在墙角处,看着墙上的竹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间学堂里依旧没有传出那夜的诵诗声。言疏小声道:“柳新不会今天不来了吧?” 倾栩亦小声道:“不知道。” 却见毕先生突然回过身,满面悲怆,低声道:“他来了。” 言疏“啊”了一声,走近去看,只见墙上骤然出现了一行血字。 回风落景。散乱东墙疏竹影。 毕先生伸手去抚那行字,粗糙的石墙上是鲜红的血迹,染上了毕先生布满皱纹的手指。 “这句诗,是他十岁时我教给他的。那天夜里,他拿着毛笔站在竹影里,一笔一划,写在墙上。”毕先生的声音里哽咽了一下,“我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写上去。” “先生。”学堂里传来低低的声音。 毕先生走过去,轻轻推开了门。 柳新果然站在学堂里,嘴角挂着丝苦笑,又轻轻唤了声“先生”。 毕先生颤声应了句“孩子”,伸手,似乎想拍拍柳新的肩膀,只是伸出去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肩膀。 倾栩忙看柳新的神色,却见他对此毫不意外,反而抬头笑了一下,对着哀伤的毕先生道:“先生,我已经 ......死了啊。” 毕先生收回手,闭上眼睛,一滴泪飞快地划过他苍老的脸。 柳新转过身看向倾栩和言疏,声音有些飘渺地道:“自从你们那晚来过,我便觉得有些不对,总觉得有些熟悉。后来我想到千姑娘你穿的是道袍,不知为何我便突然想起了些事情。我这段时间一直昏昏沉沉,老是想不起事情,还以为自己梦回儿时,日日来学堂里念书,却不知,我已是个死人了。” 倾栩道:“抱歉,让你想起那些不好的事。” 柳新摇头,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讽意:“若不是你来,我还不知要在这里多久,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是。” 言疏心中还念着那心愿,见众人不语,便出声道:“柳公子,你可知我们此番为何而来?” “是要让我离开这里吧。”柳新自知扰乱学堂已久,却无可奈何,“我想过离开。可不知为何,每天夜里醒来,我依旧在学堂里,我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许,只得麻烦千姑娘你了。” 毕先生听了却有些担忧,看向倾栩道:“道长你要怎么做?不会让他......魂飞魄散吧?” 倾栩摇头:“不会的。先生放心,我一定让柳生完完整整地魂归地府,转世投胎。” 毕先生这才心下稍安。这边言疏沉默半晌,忽然想到什么,皱眉道:“柳生你方才说,是看见了倾......师妹的道袍,才想起了自己已死?” “正是。”柳新道。 倾栩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只听柳新接着说道。 “杀我之人,穿着与这一模一样的道袍。” 第三十二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心中一惊,几乎是后退了一步才堪堪站定,稳住声音道:“一模一样?” 柳新思索了一下,有些为难道:“倒也不能说完全一模一样,毕竟千姑娘你的道袍看起来要......破旧一些。” 言疏没忍住笑出声来,毕先生轻咳一声。倾栩想笑却笑不出来,又道:“那人长什么模样,武器是什么,可还记得?” 柳新皱眉道:“我只记得是两个人,都穿着与你一样的道袍,手中似乎拿的是剑,其他的......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言疏讶然:“连为什么杀你都不记得吗?” 柳新苦笑:“不记得。” 言疏唉了一声,挠了挠脑袋。倾栩却是思绪紊乱,克制不住地去想最不愿意接受的可能。 是师父和师兄吗?真的是他们吗?如果是,他们为什么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如果不是,又会是千云观里的谁呢? 倾栩心中紊乱,全然忘了此番的来意。好在言疏还牢牢记着,对柳新道:“柳生啊,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最迫切的心愿,亦或是最重要的心愿?” 柳新愣愣地站着,清秀的脸上似乎有一瞬的茫然,什么是最重要、最迫切的那一个?浑噩的记忆中有一件事像一束光照进他的脑海,他语气坚定地道:“我想再见她一面。” 毕先生没明白过来:“谁?” 倾栩却了然:“你的妻子?” 柳新暗淡的双眼里突然有了光,他笑着道:“对。我的娘子。” 倾栩看着他含着笑意的眉眼,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花娘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言疏见倾栩不说话,便对柳新道:“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柳新道:“花惜。怜惜的惜。” 言疏想了想,把那朵衷情玫瑰拿出来,给柳新看:“这个,你可认得?” 柳新眼中喜悦,探手想触,却想起自己已死,只好默默缩回手,道:“小惜最爱红色的玫瑰,养了很大一片玫瑰花田,很美。这是她的玫瑰吗?” 言疏诚然道:“是的。我们在盛儒镇外遇见过她,这枝玫瑰便是她给我们的。” 柳新有些殷切地问:“你们遇见她了?她现在怎么样,看起来可还好?” “她看起来挺好的。我们与她交谈过几句,她似乎......似乎......”言疏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是柳新有些急了:“她怎么了?” 言疏抿了抿唇,还是如实道:“她似乎......不记得你了。” 大家都以为柳新会难过或是失落,却没想到柳新竟然笑了,语气宠溺地道:“忘了便忘了,这个小傻瓜。她不记得我了也好,免得她为我难过。” 言疏一时间不知给如何接话,倒是倾栩开口道:“柳生,我有一法,能看到你的往事,或许能凭此看见你因何而死,不知你可否愿意?” 柳新颔首:“请便。” 倾栩便上前,抬手捏诀,探到柳新眉心的位置,须臾间有光点微微闪烁,柳新闭上眼睛。倾栩亦闭上双眼,神情微变,好一会儿才缩回手,摇摇头道:“你魂魄受损,连带着记忆也支离破碎,实在是无法。” 柳新睁开眼睛,轻声道:“无妨。多谢千姑娘了。” 倾栩却觉得平白受了谢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花娘来见你的。” 柳新摇头:“不必强求。倘若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也不必让她来。” 倾栩一时无话,却是言疏道:“花惜心中有你,即便忘了也会来的。” 柳新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淡淡的笑容。 天亮后柳新便消失了。剩下的三人走出学堂,倾栩和言疏都不大困,倒是毕先生一脸倦容,摇摇晃晃地去休息了。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言疏瞧着毕先生离开的背影小声道。 倾栩打了个哈欠,道:“我也想去休息休息,身子倒不大累,可脑子有些不灵光了。” 言疏瞅着她叹气道:“小孩子就是懒觉多。” 倾栩笑笑。毕先生早给他们在书院里安排了房间休息,倾栩准备去睡觉,言疏在背后道:“倾栩,那我们之后上哪儿去找花惜啊?” 倾栩没回头继续走,摆摆手道:“睡醒了再说!” 下午,倾栩和言疏又来到了小面摊。 言疏苦着脸道:“倾栩,又吃面啊?还没吃够?” 倾栩盯着他笑道:“你明知我是来找他的,还说什么面不面的呢。” 言疏故意装聋作哑:“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呢,害。” 那小二正端着面,一个不经意地转头看见倾栩和言疏,一张本来高高兴兴的脸立马垮了下来,苦着脸对他们二人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言疏道:“得了吧,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小二茫然:“我知道什么?” 倾栩温声道:“别装啦。” 小二无奈:“我没装啊!我真的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啊。” 言疏微微一笑:“你连人都不是,还说自己是普通人呢。” 小二:“......” 小二见被拆穿,就连狡辩都省了,干脆不讲话了,闭嘴瞪天,一副我看不见你们的神情。 倾栩又是不解又是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又不是要把你怎么样,只是有些事情想求助于你罢了。” 小二仍瞪着天道:“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不是道士么?” 倾栩认真道:“只要你没害过人,我就不会伤你。” 小二用鼻孔哼了一声:“道士不捉妖?我不信。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言疏伸手搭到小二的肩膀上,勾肩搭背地道:“喂,你就不担心花惜的状况吗?” 小二明显愣了一下,但依旧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倾栩耐心解释道:“我们是想来帮助花惜。你与花惜应该关系不浅吧,亦或是说,她在你心里的地位应当不轻。” 小二的眼皮似乎颤了颤。 倾栩见状继续道:“上回你隔得远远的都能轻易认出花惜的身影,想来是对她万分熟悉了吧?既是熟人,难道你不想帮帮她吗?你应该知道她近来状况不太好,是不是记忆有所缺失?” 小二突然道:“有些事情,她不记得也是好的。” 这话说的倾栩一顿,不知该怎么继续说。言疏赶紧趁热打铁:“之前见你能看得见衷情玫瑰,想必你的情有所衷,就是花惜吧?” 小二垂下眸,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他们,声音很轻地道:“她是我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陪伴着我的人。” 言疏长大了嘴巴发出惊叫:“她是你妈?!” 倾栩心中一惊,心道:柳新怎么没说他和花惜还有个儿子?不对呀,这儿子也......忒大了吧! 小二一脸看弱智的表情看着他俩,冷冷道:“我是她养大的一只云雀。” 言疏意识到自己说了多蠢的话,连忙闭了嘴。倾栩忍着笑意,对小二道:“还未请教过你的姓名。” “阿雀。”他道。 倾栩正色道:“阿雀,此番我们当真是认真地求助于你。不瞒你说,柳新已死去多日,如今他魂魄不散,只想再见花惜一面。你应当也知道他们二人情深不渝,而今至此,花惜记忆残损,不见踪影,倘若她记忆尚存,定然不会让柳新苦等她,对否?” 阿雀瞪大了眼睛,面露不可置信:“柳新已死?” “是。”倾栩道,“如今你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与花惜有关的人,你也是陪伴花惜最久的人,你觉得,她会想去再见柳新一面吗?” 阿雀垂下头,沉默了很久,声音低低地道:“她会。” 阿雀最终还是同意了带倾栩和言疏去找花惜。 “她住在一片玫瑰花田里,离盛儒镇不远。她不再记得柳新之后,她便常常守在花田里,看着那些玫瑰发呆。”阿雀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用一种沉沉的苦涩的声音说着,倾栩和言疏跟在他身后,他的声音随着风轻轻拂进耳朵。 “自从她嫁给柳新,她便随柳新搬去了盛儒镇。不过她每日清晨都会出现在花田,因为她要照料花田里的每一朵玫瑰花。我也只能在那个时候才能看看她。”阿雀苦笑一声,接着说道,“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她没有回花田来。接连几天,她都再没有回来。我知道肯定出事了,我便化成人形,去盛儒镇找她。可是她不见了。” “不见了?”言疏诧异道。 阿雀沉声道:“柳新和她,都不见了。我问及旁人,皆道柳新夫妇已进京赶考,可我知道,倘若她真的要走,定然会来找我托付那十几里玫瑰花田。可是她没有来找过我。我托了很多麻雀朋友四处找她和柳新,可都无果。柳新和她,就这么失踪了。” 倾栩蹙眉。言疏摸着下巴,小声道:“怪哉怪哉。” “也是在她不再来花田的那日起,那十几里玫瑰花田竟自己封住了,谁都无法靠近它,就连飞鸟走兽都不能进去。那玫瑰花田里传出浓郁的香气,那么浓烈,仿佛耗尽了所有才灌溉出最后的绽放。我从未闻到过如此沁人的香味,芬郁得令人......感到绝望。我知道,她一定遭遇了很可怕的事情。” 倾栩忽感遍身一阵凉意,她看了一眼言疏,却正巧他也回头看她。倾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移开眼神问道:“后来呢?” 阿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倾栩顺着他哀凉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大片枯败的玫瑰花田,凋零的花瓣与枯萎的枝叶漫山遍野,放眼望去竟看不见尽头。 “几天后,所有的玫瑰全枯死了。而她,只身出现在一地凋零中。” 第三十三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看着漫山遍野的枯萎玫瑰,倾栩只觉一种触目惊心的痛。 言疏难得地说不出话来,显然也是被这画面所震撼到了。半晌,他才愣愣地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情形。” 阿雀回头看着他们,眼中尽是无尽的悲恸。 “她在这枯尽的花海中出现,像个懵懂的孩子。我问过她发生了什么,可她什么也不知道。不仅如此,她的记忆开始逐渐错乱。一开始她还喃喃念着要找柳新,没过几天后她便不再记得柳新的名字,只喊着要找夫君。再后来连成过亲都不记得了,大多时候都只守着这片花田,除了没了和柳新的这段记忆,她再无其他异常,问她什么她也一如从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倾栩看着这片枯败的花海,问道:“她在哪里?” 阿雀道:“花田中央。” 花惜坐在一地枯枝败叶间,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至无数凋落的玫瑰花中,鲜红如血的裙尾显得四周黯然的花瓣更加凄厉。 她手捧着一束洁白的玫瑰,那皎洁无暇的一抹纯白与四周的凄凄血红相衬,显得格外扎眼。倾栩走近她,她毫无察觉,只低头看着手中的花。 倾栩轻轻走过去,在她背后道:“花惜姑娘。” 花惜回过头,看见倾栩,竟笑了:“是你啊。” 倾栩在她身旁坐下,也笑道:“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花惜又转回头,温柔地注视着手中的白玫瑰,轻声道,“我只是记不起他了。” 言疏和阿雀远远站着。花惜抬头冲他们笑了笑了,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玫瑰。倾栩安静地等着,等她开口。 “那日你们向我提及成亲二字,我便突然头疼欲裂。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我总觉得......我一定是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倾栩默默看着她,不知该怎么说。好在花惜很快便发问了。 “他叫什么名字?” “柳新。” 花惜的眼里突然涌满了眼泪。泪水淌过她瘦削的下巴,尽数滴落在白玫瑰上。她无声地哭泣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他......是什么模样?” 倾栩诚然道:“柳新是一个清秀的书生,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很爱你。” 花惜垂头不语,倾栩只看得见有眼泪从她的下巴落下。又过了一会儿,花惜道:“他在哪里?” 倾栩犹豫着,最终还是道:“他在一个书院里。” 花惜道:“他还记得我吗?” “记得。一直都记得。就连他......”倾栩没忍心再说下去。 就连他死了,也还一直记得。 花惜呆呆地坐着,恍惚了一会儿,转头对倾栩道:“姑娘,你能帮我把之前的事都想起来吗?” 倾栩道:“我可以试一试。你闭上眼睛。” 花惜点头。 倾栩起指捏诀,点向花惜的眉心,只是光芒骤起的那一刹那,她触电般的缩回手,满脸的惊惶。 言疏见状立即飞奔过来,阿雀紧随其后。花惜也睁开了眼,看着倾栩惶惶的神情,道:“怎么了?” 倾栩不敢相信般再看了看自己的手,道:“有人用我方才施的法术,改过你的记忆。” 言疏神情凝重,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驭梦术?” 倾栩道:“嗯。还是一股令我熟悉的气息。”说着双手竟不住颤抖起来。 难道是师父和师兄?可是他们怎么会这禁术?难道柳新和花惜如今生死别离,真的是他们导致的? 可是,为什么? 花惜也顾不上倾栩紊乱的心绪,急切道:“那姑娘你能不能用这法术将我的记忆改回来?” 倾栩尽力压住满脑的纷乱,答道:“我会尽力一试。” 倾栩再次施法,神思进入花惜的脑中。然而另一股驭梦术过于强大,竟逼得倾栩无法动弹。 言疏在一旁见倾栩柳眉紧蹙,冷汗直下,连忙在她身后盘腿坐下,将自己的修为和发力渡到她身上。 有了言疏的法力支持,倾栩才得以与另一股驭梦术抗衡。尽管如此,倾栩也只能解开花惜脑中的一部分记忆。 “姑娘真是惜花之人。” “小生姓柳名新,姑娘唤我柳生便可。敢问......姑娘芳名?” “我爱你。” “小惜,你可愿嫁给我?” “爱你至死,死亦不止。” “你怎么了,小惜?” “你别慌,我不会害怕你的。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娘子,也只是我的娘子。” “我进京赶考,娘子陪我一起去吧。” “不是我,我没有让他们来!” “小惜快走!快走!!” “小惜,你要好好活下去......” 花惜猛地睁开眼睛,惊慌地抱住自己的头,痛哭起来。阿雀跪到她身后,轻拍她的后背。 倾栩也睁开眼睛,言疏赶忙握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道:“没事吧?” 倾栩摇头。 花惜突然哑声道:“他死了。” 众人皆默。 花惜哭道:“他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她泣不成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她背后,阿雀伸手,似乎想抱住她,可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倾栩和言疏都微垂着头,心绪沉重。花惜哭了一会儿,渐渐没声了,倾栩想说点什么,却见花惜捡起脚边的一根枯枝,将它化作了一把锋利的木剑。 阿雀反应最快,一把夺过那个木剑,疾声道:“你想干什么?!” 花惜的神情却冷静得可怕,淡淡道:“把剑给我。” 阿雀死死地握住那把剑,站起来退后几步,一声不吭。 倾栩劝道:“花惜,你冷静一下。” 可是花惜的声音十分冷静:“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言疏道:“你想去陪他,是吗?” 花惜没再答,站起来要抢那剑。 言疏“嗖”地一下挡在阿雀面前,防止花惜抢到剑。 倾栩连忙也站起来,伸手拦她。花惜却突然力气奇大,要推开倾栩,倾栩一边抱住她一边大声道:“你要是就这么走了,还怎么见他最后一面?柳新他还一直等着你呢!” 花惜动作一顿,怔愣地回过头,看她道:“你说什么?” 倾栩暗自庆幸她不再去抢剑,道:“他......心愿未了,魂魄迟迟不肯散去,就是想再见你一面。我们此番也是答应了他要带你去见他,才会跑来这里找你。你要是死了,叫他怎么能安心去投胎呢?” “对啊。”言疏插了一嘴道,“你要是死了,我们也没法向柳新交代啊。” 花惜目光呆滞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惨笑道:“好。” 一路上花惜都魂不守舍地样子,倾栩本想问她关于凶手的事情,见她这个样子实在不忍去问。 言疏在倾栩身后跟着走,很想跟她说点什么,但觉得气氛过于凝重,便没有开口。 阿雀说他要守着花田便没有来,但倾栩知道,他只是不想看见花惜和柳新重逢的情形。 三人一路匆匆地回了盛儒镇,这时天已经擦黑了。等到了书院,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 花惜一语不发地站在学堂外等着。言疏注意到,花惜的袖子里好像放了些什么,还隐隐散发着香气。 倾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问清楚:“花惜,你有没有记起,是谁害了你们?” “是两个道士。”花惜神情黯然,但还是轻声回答道,“本来我随夫君一同进京赶考,可是路上遇上了两个道士,要取我性命。那两个道士法力高深,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就在其中一个要用剑刺穿我的心口时......”花惜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抑制住喉间的哭腔,“夫君扑上来,替我挡了那一剑。” 倾栩心口一滞。 “可笑的是,我在刚看到道士时还以为是夫君派他们来捉我的。这两个道士当时来势汹汹,根本就是知道我们的行踪。夫君倒在我怀里时,还在喊我快走,还求那两个道士不要再杀我。我......我竟错怪了他......” 倾栩一时间无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言疏见她二人沉默,便出言道:“柳新被他们误杀后,他们做了什么?” 花惜擦了擦眼角的泪,沙哑地继续说道:“夫君死在我怀里后,我悲痛欲绝,想随他而去。其中一个道士见此状慌了神,似是心生怜悯,想放我一马。但我一心求死,他拿我没有办法。另一个年纪较长的道士突然制住我,给我施了术,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言疏默了一瞬,又道:“那柳新的尸身呢?你可还记得在何处?” 花惜目光溃散地思索半晌,颤声道:“不记得。” 倾栩看不下去,伸手拍拍花惜的肩膀,温声道:“待会问了柳新便知,他能感受到自己身在何处。” 花惜惨白着脸,呆呆地看着学堂外那堵同样惨白的墙。 倾栩却也是满头的愁绪,如今已经差不多弄清楚了,应当就是师父和师兄捉花惜,却误杀了柳新。师父恨妖,向来是逢妖便杀。可是,师父怎么可能会驭梦之术呢?师父身为千云观的大长老,怎么可能会千云观的禁术呢?而且,依师父这施术后的强大效果来看,他应是十分熟练此术,甚至...... 倾栩越想越觉一股寒意窜遍全身,言疏瞧出她不太对劲,正想跟她说说话,忽然学堂的门自己开了。 花惜定定地望着那间学堂,袖子里的手颤若惊蝉。 学堂里,柳新一袭月白长袍,温柔地微微笑着,向花惜张开手臂。 第三十四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夫君?” 花惜眼里噙着泪,模糊了眼前的人。她有些看不清他,急切地向前几步,走到他面前。 这个眉眼含笑、清雅俊朗的人,已经死去多时却不肯离去的人,是她的夫君。 被她遗忘多时的夫君。 柳新眼里含着笑,望向她时是无限的爱意与悲色,他伸手想替她拭泪,冰凉的手指却穿过了她的脸。 花惜泣不成声,却害怕泪眼模糊再看不清他的容颜,拼命想拿手抹掉眼底的泪,可是泪水越掉越多。 柳新见她这样,多想将她搂在怀中。 可是他触碰不到她。 花惜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忘了......” 柳新笑道:“如果忘了,那你还哭什么呢?傻瓜,记忆没了又如何,你看,你还是爱着我的,对吧?” 花惜点头,又是哭又是笑。 倾栩和言疏站在学堂外默默看着他们二人。他们站得很近,却始终不能触碰对方。 倾栩心中酸涩,轻声问道:“言疏,你说,这种相见不能相逢的感觉,是何滋味?” 言疏沉默半晌,答道:“总好过不见。生死别离已是绝境,若还能得以一见,怎敢奢求过多。” 倾栩抬头看他。 夜色很黑,言疏的脸却异常清晰,那双仿若深潭的眼睛里是道不明的细碎光芒,闪烁着那些未知的回忆。忽然他低头,发现倾栩在看他,唇角扬起一抹微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为什么这个表情,”言疏笑道,“我们又不会这样。” 这话在倾栩心中泛起一层涟漪。 言疏又收回手摸摸自己的脑袋,很是惊讶地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说出这样沉重的话。” 倾栩被他逗笑了,心底的异样缓了不少。过了一会儿,倾栩又抬头道:“言疏,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言疏挑眉:“你问的是哪句话?” 倾栩没答,只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言疏明白过来,神色认真起来,握住倾栩的手,正色道:“我们不会这样的。我们不会有生离死别、相见不相逢的时候。我向你保证。” 倾栩不知为何,眼底竟也有了些泪意,笑道:“你要知道,我现在孑然一身,本来是什么都不会信的。” 言疏道:“我从前也是孑然一身。可是现在我们在一起,不是吗?” 倾栩笑道:“我们不是顺路而行的同路人吗?” 言疏亦笑道:“路人就只能是路人吗?” 倾栩没答,嘴角却攒着那丝久久不散的笑意。 仿佛过了很久,但其实也才不到一个时辰,他俩在学堂外静静地等着,倾栩开始坐在地上打坐,言疏闷得慌,又开始与学堂外的小蜗牛嘟嘟对话。这时,柳新在学堂里温声喊道:“千姑娘,言兄。” 倾栩睁开眼睛,起身走进学堂。言疏不知为何依旧呆在嘟嘟旁边,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跟着走进来。 花惜的情绪好了很多,双眼依旧通红,但神色已经缓了不少。她微微倾身,向倾栩和言疏道:“此番多谢二位恩人,多亏了你们,我才能和夫君再相见。” 倾栩连忙道:“不必言谢。我们也没做什么。” 柳新行了一礼,惊得言疏连连摆手。 “若没有你们,我到现在还浑浑噩噩,不知所踪。”柳新说着,转头宠溺地看着花惜,“其实这样也好。小惜是花妖,容颜常驻,寿命远远长过我。我身为人,本不能陪她生生世世,可如今我是鬼,我便可以一直陪着小惜了,往后我们便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再不分开。” 倾栩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花惜的神情看起来却不那么高兴,她低垂着眸,盖住眼底的悲色。 言疏也没想到柳新是这个想法,呆了呆,试探着道:“那,那你不投胎了?可你不是还想考取功名吗?” “功名也不过是虚荣一场,于我而言,小惜最重要。”柳新转过头,见花惜没有说话,知道她并不接受这个想法,便轻声宽慰道,“你不要觉得自责,这是我的决定,我想永远陪着你。” 倾栩想要出口阻拦,但看见柳新眼底的缱绻却又狠不下心。 花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好。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柳新笑了,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却又穿透过去。花惜也笑了笑,看起来却那么悲凉。她从袖中拿出一枝洁白的玫瑰,对柳新道:“夫君,好看么?” 柳新看着这枝白如初雪的玫瑰,眼里充满了惊喜和赞许:“很美。你何时养了白色的玫瑰?” 花惜不答,将白玫瑰送到柳新的面前,道:“你闻,它的香气。” 倾栩注意到,花惜拿着玫瑰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竟有隐隐的泪意。 柳新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道:“香气浓郁,沁人心脾,小惜,你......”他皱了皱眉,疑惑道,“为何......我有些头晕?” 一滴眼泪从花惜的眼眶缓缓滚落。 “小惜?”柳新有些迷惑地看着她。 花惜颤着手,看着柳新的脸,悲伤地道:“这枝白玫瑰是用我的眼泪浇灌而成,它叫......诀情。” 柳新越发地觉得头晕,他慢慢蹲下,伸手抱住自己的头。 “诀情玫瑰的香气,会让人忘记自己心中挚爱。”花惜跪在他面前,哭着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夫君,忘了我吧。” 柳新的眼泪流过下颚,他看着花惜,没有一点生气,只是不解地重复着:“为什么?小惜......为什么?” 花惜的声音已经哽咽不清:“夫君,你的残魂若始终留在世上,会让你魂飞魄散的......我不能,我不能让你为了我......” 柳新惨白的脸挤出一个微笑:“小惜,我愿意啊。” “可是我不愿意。”花惜低下头,轻声道,“夫君,等你忘了这份感情,就能安心地离开了。” 柳新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倾栩看着他们,早已是泪流满面。言疏面色沉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惜抬起头,温柔地对他说:“柳新,去投胎吧。” 柳新睁开眼,似乎有些茫然。他看着花惜,呆呆地问:“你要我......投胎?” 花惜深深看着他,道:“嗯。” 柳新也看着她,半晌,笑道:“好。” 倾栩睁大了眼睛。 柳新单薄的身影开始渐渐变得透明,最后破碎成无数瓣,烟雾般缭绕着消散开来。只是最后消失前,他忽然微微俯下身,在花惜额间落下一个她再也感受不到的吻。 花惜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忘了呼吸。直到他完全消失不见,她才放声痛哭起来。 天亮了。 倾栩告诉毕先生,以后这间学堂再也不会闹鬼了。毕先生心中明白,也不忍再问。 倾栩很担心花惜的状况。这夜过后,花惜不哭也不闹,安静地令人害怕。倾栩问她以后要怎么样,她沉默很久,只说回花田。倾栩实在不放心,便提出陪她一起回去。花惜没拒绝,倾栩和言疏就跟着她走。 路上,言疏想起一事,犹豫再三后还是道:“花惜,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尸身在哪?” 倾栩推了他一下,小声道:“你就不能晚点再问吗?” 花惜却回答了:“他没有告诉我。但我记起来了一些。” 言疏想问在哪里,但怕又唐突了她,只好安安静静不说话。 花惜带着他们回到了花田。 阿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欲言又止地看着花惜,想问,又不敢问。花惜只是轻轻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对倾栩和言疏道:“柳新他,就在这里。” 倾栩一怔:“他在花田里?” 花惜道:“那日他死后,那个老道士改了我的记忆,但我拼着最后的意志,把他的尸体背到这里。我将他葬在此处,然后我便晕了过去,沉睡了三日。” 阿雀在她背后望着她,眼底的悲意与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但花惜毫无察觉,放眼看着如今荒凉枯败的花田,悲哀地说:“这片玫瑰海与我血脉相连,在我沉眠以后,它们也自行封住,与外界相隔。或许是因为我心如死灰,待我醒来后,它们便尽数枯萎,再无生机,此后就算再开,长出的也是白色的诀情。” 倾栩四下扫望,果然看见了几个极小的白色花骨朵从枯枝中探出。 花惜呆立了片刻,忽然像个失措的孩子一般喃喃道:“可是他在哪里呢?这十几亩的花田,我把他葬在了哪一处呢?” 阿雀沉默半晌,忽然出声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花惜茫然地看向他。 阿雀仿佛是用尽了一生的勇气。他深深地望着她,背后忽然长出了一对洁白的翅膀,他将她轻轻抱起来,向花田深处飞去。 倾栩和言疏赶紧疾步跟上。 一直到花田的最深处,阿雀才把花惜放下来。倾栩走近一看,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里,竟还有一大片红玫瑰。 每一朵玫瑰都娇艳欲滴,层层叠叠的花瓣包裹着饱满的花蕊,鲜红如血的颜色几乎要灼亮周围枯败的花枝。淡淡的香气弥漫在风中,像情人的低语拂过耳边。 阿雀轻声道:“这不是你养的玫瑰,所以你之前感知不到它们。这些......是从柳新安葬的地方长出来的。” 花惜慢慢地跪到玫瑰花前,低下头深深地嗅着玫瑰的香气,半晌她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却露出温柔的笑容。 “爱你至死。死亦......不止。” 第三十五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此事告一段落后,倾栩和言疏也准备继续赶路了。 倾栩本来很担心花惜会再有寻死的念头,不过自从她看见了那片柳新化作的红玫瑰后,她便安心地守着那些玫瑰花,认真地照料它们。而且就算她还是想不开,只要有阿雀在,他也会保护好她的。 言疏对于快要离开盛儒镇这件事感到很是痛心,在他看来,盛儒镇的一部分美食是别处找不到的,实属可遇不可求。于是临走之前言疏进行了一次大采购,若不是倾栩拦着,他只怕是要把半个盛儒镇都搬空。 倾栩看着怀才书院空地上一大堆东西,发愁地摸着袖子,问言疏道:“这么多东西,我们要怎么搬得走啊?” 言疏一边数着没买够的东西,一边挑眉冲倾栩一笑,神采飞扬地道:“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 倾栩睁大眼睛表示不信。 言疏走到她身边来,捏着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道:“倾栩你看。” 倾栩没看出什么名堂,也伸手捏了捏那块冰冷的白色玉佩,诧异道:“怎么?” 言疏嘿嘿一笑,献宝似的道:“这是个储物的法器,可以把东西储藏在里面,而且任何东西放在里面都不会腐烂,所以最适合放吃的啦。” 倾栩转头瞧了瞧空地上的那一大堆东西,再瞧了瞧了这块小小的玉佩,道:“这...装得下?” 言疏喜笑颜开道:“再多几堆都没问题。” 倾栩以前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法器,微张了嘴道:“那之前在夭与镇的时候怎么没有见你用过?” “这是后来遇到胡稻的时候从他那里抢的,”言疏哼道,“他那家伙,好东西可不少,不顺个一两个怎么行。” 倾栩失笑,正要说点什么,毕先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包东西。言疏便道:“我先收拾东西啦。”扭头走开了。 倾栩笑着看着毕先生,却不想毕先生忽然行了一礼,惊得倾栩赶紧扶他。 “千道长,此番多谢你替我解决这闹鬼之事。” “先生不必多礼。贫道做的都是应该的。”倾栩道。 毕先生摇摇头,伸手捋了把胡须,叹了口气道:“按说这荒诞之事总算解决了,我应该高兴才是,可......唉,不提也罢。” 倾栩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心头也沉重了些。隔了一会儿毕先生又道:“柳新那孩子......以后,会怎么样啊?” 倾栩诚然道:“投胎转世,也许能去个很好的人家。” 毕先生点点头,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中的那包东西递给倾栩,道:“这些是酬劳,此番多谢道长了。” 倾栩感觉手中有些太沉,不用看也知里面银子不少。虽然倾栩来捉鬼本意是想赚钱,可这么多她觉得也实在受不起,于是赶紧将手中的东西塞回毕先生的手中,道:“多谢先生的美意,贫道心领了。” 毕先生翘着胡子又要给她,倾栩又还回去,这么一来二去的来了几番,毕先生开玩笑道:“道长难道是嫌少了?” 倾栩连忙摆手道:“先生说笑了,贫道实在是受不起。” “可我实在是不想欠道长这人情啊。”毕先生笑道,“道长,你要是再不收下,我可就......可就......” 倾栩也笑道:“可就如何?” 毕先生摸着胡子认真想了想,故作威胁道:“我可就告诉别人你是云珩子了。镇上的人要是知道你是云珩子,肯定都拉着你去看看房子的风水,让你想走都走不掉了。” 倾栩心中小小地一惊,未曾想平日里一心只顾学堂的毕先生竟然识破了自己的身份,颇为不可思议地道:“先生是怎么认出来的?” 毕先生含笑道:“我从前拜访过你们千云观,曾远远地见过道长你一面,不过您一定是不记得了。前几天你刚来书院的时候我还不曾记起你,不过你说你姓千之后我便想起来了,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云珩子道长啊。” 倾栩有些不好意思道:“谬赞谬赞。” 毕先生趁机把那袋银子塞回倾栩手里,道:“道长还是收下吧,能请到你来替我捉鬼,怎么能让你少了酬劳呢。说出去还有损我怀才书院的名声。” 倾栩拎着这沉甸甸的一袋银子,无奈道:“可这实在太多了啊,先生。” 毕先生扬着胡子笑道:“这算什么,你太小巧我这书院的收入了。” 倾栩:“???” 毕先生神秘一笑,转身走了。 倾栩掂着手里头的银子若有所思,扭头看见言疏还在收拾那些东西。或许是收拾得太急,言疏袖子里的玫瑰都掉了出来,见他还忙着清点糖葫芦串,便出声提醒道:“言疏,你的玫瑰掉啦。” 言疏抓着一把糖葫芦塞进白玉佩里,回头看了看地上,笑着对倾栩解释道:“可能我刚刚塞那堆兔子肉的时候动作太大了,居然把袖子里的东西甩出来了。” 言疏弯腰把玫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吹走上面的灰,正要把它放回袖子里,忽然间他意识到什么,抬头惊讶地问道:“倾栩?” 倾栩还掂着那袋银子估算着大概是多少,头也没抬地道:“嗯?” “你看得见吗?” 倾栩回过味来,满脸惊愕地看向言疏,求证道:“这是......衷情玫瑰?” 言疏又是惊又是喜地点了几下头,有点激动地道:“倾栩,你能看得见衷情玫瑰了诶!这是不是说明......” 他没再说下去,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倾栩看着那朵娇艳欲滴的衷情玫瑰,那一抹鲜艳的赤红映在她清澈的双瞳上。 她当然知道他的未说尽的话。 衷情玫瑰,情有所衷。 这是不是说明,你现在心有所属了? 辞别了毕先生,倾栩和言疏收拾好东西,走出了盛儒镇。 阿雀的小面摊今日依旧没有摆出来。已经接连几日没有摆出来了。 倾栩路过时默默盯着那块空地看。言疏知道她有些放不下心,便主动提出去花田看看。 二人慢慢走去了花田。令他们惊讶地是,之前还枯尽凋零的玫瑰花海如今竟然长出了不少的新芽,许多饱满的小花骨朵点缀其间。 都是衷情玫瑰。 “这......”言疏恍恍道,“这是柳新......的?” “这是我的。”花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道,“这是我这几天,新养出来的衷情。” 倾栩心下稍安,微笑道:“看起来很美。” 花惜回以一笑,如画般的容颜几乎让山水都失色。那双如媚如丝的桃花眼不再微微泛红,丹霞般的红唇也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花惜道:“我现在......也想清楚了。事已至此,倘若我再寻死觅活,他也不会走得安心。不如我就这样好好的,然后......” 她忽然停了话,欲言又止,眼里藏着细碎的希望。 倾栩柔声道:“然后呢?” 花惜小心翼翼道:“千姑娘,人都是有来世的,对吗?” “是啊。”忽然间意识到花惜的意思,倾栩微讶道,“你......” 花惜绽开一个绝美的笑容。 “我想等着他。等他转世投胎过后,我们再相逢。” 言疏微愣道:“可是,你要怎么找到他?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你要怎么知道,哪一个是他?” 花惜坚定道:“我会认出来的。” “可......” “哪怕是找遍每一个人,我也要找到他。” 倾栩默了一瞬,扬唇道:“好。那我便提前祝你们,久别重逢。” 花惜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怔了一会儿才又露出笑容:“借姑娘吉言。” 向花惜辞别后,倾栩和言疏离开了花田。在花田里他们没有看见阿雀,花惜说,她赠了阿雀一朵诀情玫瑰。 “我心里只有柳新,我会一直等他。阿雀......我把他一手养大,在我心里他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只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知道阿雀心里的想法,只有让阿雀忘了我,他才能开始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倾栩一路走,一路还想着这件事。言疏在她旁边把玩着玉佩,玩着玩着突然冒出一句:“倾栩,你觉得,花惜现在这种情况,算好还是算糟?” 倾栩想了一会儿答道:“算好吧。如今她的玫瑰再度开了,说明她已经不再心如死水了,好歹也有了点盼头。” 言疏道:“可是,她怎么可能在这世界上重新遇到他呢?就算她记住了柳新的灵魂,可是这世界这么大,得找多少人才能再找到他啊。” 倾栩叹道:“总好过寻死觅活吧。” 言疏垂眸沉默片刻,道:“也是。有得找已然不错了。” 倾栩又叹道:“你说,老天是不是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啊?晋陈他们之前也是,花惜他们现在也是,怎么总是......唉。” 听到这里,言疏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倾栩,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怀才书院认识的那只小蜗牛?” “记得,叫嘟嘟。怎么了?” “她跟我说,她以前住在那个发了疯的刘老汉家里,是之后才爬来怀才书院住的。” “那又如何?” 言疏道:“嘟嘟说,一个月前,盛儒镇来了两个道士,本来是路过这里想要歇个脚,结果那刘老夫人偏说有妖怪,把那两个道士引进了自己家里。” 倾栩一怔,心中思绪又起伏起来,道:“后来呢?” “嘟嘟说,那刘老夫人跟那两个道士讲,说柳新的夫人肯定是个妖精,勾引她儿子刘老汉不成,竟还一掌将刘老汉击飞出去,一定是个可怕的妖怪。” “什么?”倾栩面露厌恶道,“明明是刘老汉去调戏人家。” 言疏也义愤填膺道:“可是那两个道士不知道啊。当时柳新和花惜刚上路进京赶考,前脚才出门,后脚那刘老夫人便开始添油加醋,跟那两个道士说什么、什么柳新也是被妖术迷了眼,说花惜还要去祸害别的书生,让这两个道士赶紧去捉妖。” 倾栩嘴唇微微发白,道:“也就是说,是刘老夫人跟道士透露了柳新和花惜的行踪,才害的他们如今生离死别。” 第三十六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愤愤道:“是啊。这姓刘的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他们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刘老汉后来被柳新的鬼魂吓疯了,他们家也闹了个家破人亡,真是活该。” 倾栩却难过极了。倘若不是这刘老夫人乱嚼舌根,柳新和花惜或许能白头到老。 言疏安静了一会儿,有些惶惶地问倾栩:“我刚刚没有跟花惜提这事,你觉得,对吗?” 倾栩道:“就算花惜知道了,也是徒增悲伤。倒不如让这事过去吧。” 言疏连连点头。 二人未走多远,竟遇到了阿雀。 阿雀面上稍有憔悴,看见他们,开口沙哑地道:“她还好吗?” 言疏怔道:“你问......谁?” 阿雀苦笑:“还能有谁。” 倾栩满心的诧异,不可置信道:“你还记得她?” 阿雀道:“记得。” “可是,可是花惜不是说给你诀情玫瑰了吗?”言疏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难道你没闻那花吗?” “闻了。当着她的面闻的。”阿雀神色如常,从怀里拿出那朵洁白的诀情,“这是我闻过最沁入心脾的香气。” 倾栩困惑道:“可是......你都还记得?” “对,我都记得。”阿雀看着迷惑的二人,轻声道,“我也是闻了才知道,原来诀情,不能消除真正的爱意。亦或是说,诀情只能消除人们心中的那些细微的好感,但它的香气,不能让真正的深情消散。” 须臾间倾栩想到了什么,捂住了嘴巴。 言疏也面露沉色,道:“所以,你假装自己已经忘了,离开她,是为了让她以为你不再爱她了,这样她才能安心。” 阿雀没有回答,只是执意道:“你们还没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言疏道:“你放心吧,她现在挺好的,那些衷情玫瑰又重新长起来了,她不会再寻死的。” 阿雀低声道:“那便好。” 言疏见他不再说话,想了想又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阿雀微垂着眸,半天不说话。言疏也不好再过问,胡乱打几个哈哈,不再提此事。 阿雀没有再多谈,轻轻向他们道了别,转身欲离开。未走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将那枝诀情玫瑰小心翼翼地再次取出,回过头看着言、倾二人,目光温柔而苦涩。 “这枝诀情,我不需要了。留在我手里也是糟蹋了,不如,给你们吧。” 言疏没伸手接,只是道:“我记得,花惜可以感受到她浇灌出的每一朵花。” 阿雀微笑:“我知道。这也是我接下来要继续的决定。” 言疏道:“你想好了吗。” 阿雀点了点头,将手里的花轻轻放在言疏的手心。 言疏神色复杂,一直看着阿雀远去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低下头,端详着手里的洁白的玫瑰花。 “倾栩,你说......”言疏转头欲问,却看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倾栩眼里不知何时噙满了泪。言疏全然不知何故,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这枝玫瑰,原来不能消除真正的爱意。”倾栩抬头看向言疏,神色哀伤,颤着唇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言疏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疾声道:“柳新当时已经......”话还未完,他却自己停下了,似乎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难道,柳新对花惜的爱......” “不。”一滴清泪终于从倾栩眼角飞快地滑落。“柳新当时,一定没有忘记花惜。他闻了香味之后,一定会像阿雀一样,发现自己并没有忘掉这份爱意。” “可是......他如果没有忘,那他为什么会愿意去投胎了呢?” “因为,她要他离去。” 言疏心头一颤,倏然间明白过来,轻声道:“只是因为她要他走,所以,他才走了?” 倾栩点头。 我本不愿离去,但如果这是你对我最后的请求,那我甘愿离开。 为了你。 离开了盛儒镇,二人的兴致都不太好。 言疏把衷情和诀情都仔细地收在了白玉佩里。倾栩一路上不怎么说话,这倒是和往常也差不多,但言疏也不怎么说话,这就很反常了。一直到他们走了快一个时辰,回头已经看不见盛儒镇了的时候,倾栩才忽然开口道:“言疏。” 言疏低低地嗯了一声。 倾栩道:“你说,阿雀会去哪里呢?” 明明答案已在心头,却想听听他的回答。 言疏转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看着前方的路,笑道:“能去哪里?去他想去的地方呗。” 倾栩了然。阿雀告别时她看见了,他走的方向,是花田。 言疏盯着远处快要落下的夕阳,懒懒地伸了个腰,将双手交叠在脑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倾栩。” 倾栩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觉得,阿雀有机会吗?” 倾栩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是花惜。我如何知道呢。”想了想又道,“不过,花惜应该不会和阿雀在一起吧。我想。” 言疏偏头道:“为何?” 倾栩正色道:“花惜对阿雀的感情,只是亲人间的情意吧。她看他时的眼神,和她看向柳新时的眼神全然不同。” “可若是......若是他一直陪着她呢?在柳新已经离开了之后,在花惜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时候,她有没有可能,也会回过头,看阿雀一眼呢?” 倾栩怔了一会儿,诚然道:“世事无常,又有谁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吧。” 言疏不再多话,盯着远处那抹烧得通红的残阳,好半天才道:“倾栩,若我一直陪着你,你会忘了从前在你心里的那个人吗?” 倾栩脚步一顿。 言疏向前几步后方才停下,他回过头,看见倾栩站在原地,微愣地望着他,道:“何处此言?” “记得刚遇见花娘时,你看不见衷情玫瑰,还说,你原以为你早已心有所属,如今看来那并不是情意。”言疏忽然笑了笑,“老实说,我那时心头好生不悦,以为你指的是我。可我后来又仔细想想,怎么会是我呢。你我相识不过一月有余,你又是这么呆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觉得对我有情意呢。” 倾栩呆了一瞬,蹙眉反驳道:“我何时成了这么呆的性子??” 言疏含着笑注视着她,眼角眉梢都是暖意:“你心里,有一个人吧?一个在你心底待了许久许久的人,久到你自己都以为,你爱他。” 倾栩眨了眨眼睛,没点头也没摇头。 言疏悄悄地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人,可是没关系。我只想问你,倘若我一直陪着你,你会看得见我吗?” 那双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倾栩,几乎要望进她的心里。 倾栩心神几乎有些恍恍然,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道:“那个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救过我的命。我不记得他的样子,却莫名的有一股熟悉的感觉。倘若我再见到他,我想我一定能认出他来。” 言疏努力压抑住语气里的急意:“所以,你要一直等着他吗?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自那一别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倾栩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或许于他而言,我只是萍水相逢之人,可于我而言,他是救命恩人。” 言疏又道:“那你......” “原本我确实以为,我对这个人的情感,是爱意。”倾栩打断他,认真解释道,“但如今,我很清楚这只是因为救命之恩而产生的感激。” 言疏心底稍安,看着她继续向他解释,语气不急不缓一本正经,却让他莫名地觉得,好可爱。 “言疏,我曾以为这种感觉,与晋陈和宇文洺之间的那种感情相似。他们起初也只是救命之恩,后来就变成了不一样的情意。可,我和那个人,不会是这样。” “要是你找到他之后发现他长得很好看,那就说不定了......”言疏嘟囔道。 倾栩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话。这世上有几个人的容貌能比得过你。” 言疏一听乐了,凑过来喜滋滋地问:“你真这么觉得啊?” 倾栩点点头,补充道:“虽然我也见过几个比你好看的,但不可否认你的容貌还是很出众的。” 言疏笑容微微收敛,故作生气的样子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嘴角却不可控制地向上扬起来。 此时,他已全然忘记最初的问题还没有解答。 天气一天天转凉,二人一路向北而行,终于在入冬之时到达了京城。 “总算到京城啦。”言疏搓了搓手,充满期待地站在城门口,笑道,“这下不用委屈我们的肚子了。” 倾栩站在他旁边,闻言抬头看他,亦笑道:“我们这一路上吃的都是你从盛儒镇带走的东西,不都是你精心挑选过的吗,你还觉得委屈了?” 言疏嘿嘿笑道:“连着吃了十多天,自然也觉得腻了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倾栩的衣袖。 倾栩迷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衣服太薄了。”言疏正色道,摸完倾栩的衣袖后顺势悄悄握住了倾栩的手,“现在已是冬天了,我们去买些厚的衣服吧。” 倾栩却不想浪费钱,松开他的手道:“不必了。我不觉得冷。” 言疏修长的手指蜷了蜷,又握住倾栩的手,道:“不必担心钱财,我还有很多。再说了,你在盛儒镇赚的银子不也一点都没花吗?留着做什么,该用还是得用啊。” 倾栩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道:“你又偷看我的想法。” 言疏闭口不答,左顾右盼时正好看见一家裁缝铺,顿时兴高采烈道:“哎,倾栩,走!” 倾栩还是想着没必要,便想缩手,一时间两人竟还轻轻地拉扯起来。 就在这时,二人背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大庭广众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呢?” 第三十七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听见这个声音心中一喜,惊喜地回过头,果然看见晋陈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他们身后。 多日不见,晋陈变得越发的漂亮了,精致的妆容与衣着衬托着她的倾国之姿,眉眼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柔情与媚意。她温柔地注视着他们,樱瓣般的唇角勾勒着明媚的笑意。 “求茗!”倾栩露出一个又惊又喜的笑容,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你为何也在这里?” 晋陈笑道:“这里是京城,王府也在这里,我自然便在这里了。” 言疏也笑着走过来,打趣道:“怎么就这么巧,我们刚到城门口,你就来了。莫不是专门来迎接我们的?” 晋陈听了竟也附和道:“是啊,前辈和仙姑大驾光临,我怎么能不亲自相迎呢?” 倾栩微讶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你们二人从夭与镇一路向北赶路,定然是要路过京城的。前些天我就算着时间等你们了,没想到你们一直没来,拖到今天才见着你们。”晋陈笑着解释完,又好奇道,“我猜,你们定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脚吧?否则怎么会今日才到京城来呢。” 倾栩正要解释,忽然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从旁边走过来,怯怯地对晋陈道:“王妃,要不要先回府?” 晋陈点点头,对倾栩和言疏道:“你们来京城,肯定要歇几天脚吧?来我们王府住,包你们吃遍京城的美食,还带你们玩转京城,如何?” 倾栩也想和晋陈多说说话,正要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疏却抢先说道:“真的假的?果真能吃遍京城?” 晋陈笑得眉眼弯弯的,肯定地道:“那是自然。” 言疏嘿嘿笑道:“那我们就跟着你走了。” 倾栩哭笑不得,转眼间忽然发现那个瘦小的姑娘一直躲在晋陈背后好奇地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转,发现倾栩在看她后赶紧缩回了晋陈身后。 晋陈见倾栩在看,便伸手温柔地把小姑娘拉到身前,介绍道:“这是雪纨,我的小丫鬟,是我前不久收留的一个小鼠妖,胆子有些小,你们别介意。雪纨,在这两位贵人面前不用害怕,这一位,”晋陈扬手示意言疏,“这位你得喊前辈,与我们是同类之人,很是慈祥,你不要怕。” 言疏略显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而这一位,”晋陈指向忍笑的倾栩,“这是会法术的道......奇人异士,很温柔,你可以喊她仙姑姐姐。” 雪纨懵懂地点点头,挨着喊了人。言疏“很是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 下人们牵来了马车,载着他们回王府。一路上倾栩向晋陈讲述了花惜与柳新的故事,晋陈听了直叹息。 言疏为了缓和气氛,便开始向晋陈问东问西,提及了缙王爷,晋陈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到了缙王府众人下车,有一人从府里走出来,板着那张清秀的脸,似乎不太情愿地道:“好久不见。” 言疏惊喜地大声道:“嘿,闰严!” 闰严谨慎地后退了一步,隔空向倾栩点了下头,表示问好。 倾栩也笑了笑,几步走过来,悄悄将言疏从有些僵硬的闰严面前拉走,问道:“王爷在府上吗?我们去拜会一下。” 闰严道:“王爷在宫里,还没回来。” 晋陈拉着雪纨的手走过来,道:“今天早上夫君走的时候说,宫里最近似乎出了些事,可能他得很晚回来了。” 闰严“嗯”了一声,伸手拿过倾栩手中的包袱,转身往府里走。 言疏追着他逗道:“喂,你怎么不帮我拿啊?” 闰严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想理他。 大家说说笑笑,一齐走进王府里。 缙王府十分气派,不仅占地很广,里面的装饰和修葺都非常豪华。言疏和倾栩边走边看,赞不绝口。 言疏一边四周打望,一边感叹道:“果然王爷是皇上最疼爱的弟弟,看看这府邸,啧啧啧。” 闰严头也没回地讽道:“怎么,你羡慕吗?” 言疏难得见闰严主动和他说话,兴高采烈道:“当然羡慕啊!哎,我要是有这么个哥哥......”后面的话忽然不说了。 晋陈好奇道:“前辈怎么不说了?” 倾栩正色道:“他在想象。” 雪纨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怯怯地捂住嘴巴,假装没笑过。 闰严回过头瞧了眼雪纨,瞧得雪纨红了脸,赶紧低下头。 到了一处,闰严放下倾栩的包袱,对倾栩道:“这里便是你的房间。”伸手指了指隔壁那间,对言疏道,“那边是你的房间。” 言疏“噢”了一声,过去把包袱放下。 晋陈道:“如何?可还满意?” 倾栩笑道:“我还未曾住过这么好的房间。” 等到言疏放完包袱,晋陈提议带他们出去逛逛,顺便在外面吃午饭。言疏自然双手赞同,雪纨期待地拽着晋陈的衣角,闰严犹豫了一下,还是表示同去。 京城果然不同于小城小镇,这里的繁华与热闹是任何地方都无法相比的。 遍眼皆是华美的绿瓦红墙,石板铺成的街道延伸向远方看不见尽头,精致挺拔的檐角向上微翘,系着无数高悬飘荡的招牌旗号在风中招摇。街道两边皆是各种商铺,清雅的茶楼,拥挤的作坊,风流的酒馆,阔绰的当铺。 街上尽是摩肩接踵的行人们,惬意而快活地四处走动着,偶有英姿飒爽的少年人骑着骏马飞驰而过,激起一片飞尘。 倾栩看着繁华无尽的景象,心中渐渐升起一些期待与新奇。她转头看言疏,发现后者虽然看着挺高兴,但似乎没有很惊喜。 “言疏。”倾栩小声问道,“你活了这么多年,应该也来过京城玩吧?” 言疏答道:“来过啊。不过我之前来的时候,这里还没这么热闹。好像是从这一个皇帝开始的吧,治理有方,京城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倾栩道:“那以前的京城是什么样子的?” 言疏忽然沉默了。 倾栩见状,心道京城从前难道出过什么事情,才让言疏无法说出口? 倾栩正想着是不是说错了话,就见言疏长长地叹了口气,颇为遗憾道:“唉,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毕竟这都过了五百年了,想不起来啊想不起来。” 倾栩:“......” 晋陈款待他们,自然是带他们去了京城最豪华的酒楼,庆福酒楼。 一进到酒楼里,一个穿着得体、满面春风的男人就走了过来,笑容可掬地对晋陈道:“哟,今日竟能见缙王妃赏脸来这里,真是在下的福气。” 晋陈却敛了笑颜,有点公事公办的意味道:“今日我有贵客,娄掌柜你看着安排吧。” 娄掌柜躬身道“是”,唤了个伙计来领众人上楼。 倾栩心中总感觉有些奇怪,低声问晋陈道:“为何我们刚到,这个娄掌柜就过来了,仿佛知道我们要来?” 晋陈笑了笑,没答。 上楼时言疏也感觉怪异,回头向下望,正好对上娄掌柜的眼神,他的目光竟还一路跟随着他们。 到了包厢里,众人都默契地一语不发,一直到小二上完所有的菜退下之后,言疏伸手打了个响指,在包厢附近打了道结界,方才开口问:“怎么回事啊?” 晋陈这才道:“从我第一次来这庆福酒楼,那娄掌柜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奇怪。后来几次夫君带我来吃饭,娄掌柜都会提前出面迎接,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我怀疑,他在派人跟踪我。” 闰严一边夹着菜,一边冷声道:“之前确实有人在王府附近鬼鬼祟祟,但我都赶跑了。最近王府周围没有什么诡异的人。” 晋陈扬眉道:“真的吗?那为什么这次娄掌柜也好像知道了我们要来?” 闰严哼了一声,只顾吃菜不说话了。 雪纨也低头吃饭,亮晶晶的眼睛却注视着他们,很认真地听他们说话。 “可是,”倾栩蹙眉道,“娄掌柜为什么要跟踪你呢?” 晋陈淡淡道:“估计是上面指示的吧。庆福酒楼毕竟是京城最好的酒楼,背后的主人......哼。” “啊?”倾栩微愣。 闰严忽然严肃道:“这种话,你可别在王爷面前说。” 晋陈有点不以为然地样子,但也不说话了,伸手夹了一筷子兔肉放到雪纨的碗里。 倾栩有点不太明白,但见大家都不说了,也只好不问。 言疏见倾栩还有点懵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说的?哎呀,做什么这么严肃的啊?” 闰严低头边吃肉边道:“谁跟你是自己人。” 言疏挑了挑眉,作势要站起来。闰严清秀的脸一白,扬声道:“你干什么?吃你的饭去!” 晋陈温柔地向倾栩解释道:“仙姑,我的意思是,庆福酒楼能做到京城第一名,很可能是宫里的产业。娄掌柜也可能是宫里的人。我身为缙王妃,一般人不会来与我作对,这宫里,唯一有可能派娄掌柜来监视我的,就只有皇帝了。” 言疏道:“逻辑倒是这个逻辑,可是皇帝为什么要监视你?” 晋陈猜测道:“或许是因为我以前叛国的那个罪名?可能皇上并不放心我吧。” 倾栩明白过来,正要说什么,言疏忽然笑道:“诶,小晋,你既然知道这娄掌柜有问题,还把我们弄过来吃饭?” 晋陈颇为无奈道:“那怎么办呢,答应了前辈要带你们吃遍京城的,这里的食物确实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我总不能食言呀。再说了,有前辈你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言疏咧嘴一笑道:“这话说的倒是不错。” 闰严忍住没有说话,把一个小笼包放进雪纨的碗里。 倾栩思索着要不要也给雪纨夹点菜以示友好,忽然间窗前闪过一个绿色的东西,倾栩一惊,飞快地跑到窗前向下望。 言疏嘴里含着块豆腐,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了倾栩,是什么啊?” “淳七!” 阿雀番外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注定的那一个人。 或早或晚,总会遇到。 而我的一生,从一开始就是她。 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我那从未谋面的娘亲就在一次外出时死于一只老鹰的利爪下,留下一巢尚未破壳的蛋,其中便包括我。 我是最后一个出世的。我破壳而出的那天,别的兄弟姐妹们早就离开了巢穴,我睁不开眼睛,只能依稀感觉到周围都是破碎的蛋壳。 我不知所措,又冷又饿,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最后挪到了巢边。 当年幼的我意识到危险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像一颗不断下坠的石头,从巢里跌了下来。 我以为我会死。 可一双温柔的手在树下接住了我。 我睁开眼,在这世间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花惜怜我孤苦无依,一手将我养大。 每天清晨睁开眼,她就在我身侧,我躺在她柔软的枕头上,悄悄用我的嘴啄她白皙的面颊。她会笑着醒来,用手把我捧起来,在晨曦里笑得像刚下凡的仙子。 “阿雀,你又淘气。”她笑着说。 阿雀这个名字是她起的,她说这是小名,真正的名字得我以后长大了自己取。 可这是你给我的名字,我只喜欢这个名字。 几百年过去了,我在她身边长大,从一只小小的云雀,修成一个有肉身的男人。 我现在依旧记得那天,阳光温柔地洒满她的床沿,我醒来时如往常一般地凑过去吻她,却触感清晰地碰到了她柔软的脸。我意识到我有了嘴唇,我低下头,看见自己修长的四肢,惊喜地几乎想要马上唤醒睡梦中的她。 可是我突然犹豫了。看着晨光里她沉睡如孩童般纯洁的脸庞,我低下头,好想去亲吻她的唇。 但我又害怕惊醒她。就在我踌躇之间,她醒了。 我好后悔没能早点悄悄地亲她一下。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懵懂的、不着寸缕的我躺在她的身侧,一掌将我击飞了出去。 花惜过了好久才接受我竟然是个男人,她一直以为我是个女孩。 我很担心她会把我赶走,但好在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以后对我与之前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我不能再躺在她的枕头上睡觉了,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只要还能陪着她就好了。 这几百年间,她是我唯一的牵挂与信念。只要能守着她,我就好高兴。 我从来不敢去想要得到她。她太美好,我不敢想。 所以,在她遇见柳新的时候,我才猛地发觉,我就这样失去了她。 我依旧是她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人。 可我再不可能与她有任何可能。 几百年间,我与花惜相伴游走世间,已走过不少的地方。他们相遇的那天,正好我们游玩路过盛儒镇。 花惜带着自己新养出来的玫瑰,像往常一样放在篮子里,要去盛儒镇卖。 她说她喜欢这样,与凡人们接触,感受他们之间的情意,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我则喜欢在这个新的地方四处转悠,于是我们便分开游玩。 然而她与我分别没多久就下起了小雨,我便买了油纸伞在镇上找她。镇上的人很多,都撑着伞四处走动,我找不到她,只好化回原形,飞得很高才好俯瞰整个小镇,这样才能更快地找到她。 雨水把我的翅膀淋湿了,很沉。 但我只想找到她。 我在一处屋檐下找到了她。 她蹲在屋檐下躲雨,雨水淋湿了她的额前和鬓角,她一边用袖子擦着额角的水滴,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怀里鲜艳的玫瑰。 我正想从屋檐上跳下去化成人身,这时街角走过来一个单薄的身影,我怕惊扰了凡人,只好等他离开再下来。 岂料这凡人竟也走到这屋檐下躲雨。四周皆有屋檐,怎么偏偏就要到这一个下面来躲雨?? 这凡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袍,看起来有些瘦弱,像是个文弱的书生。他笨拙地跑到这处屋檐下,骨节分明的手拧着袖子上的水,一回头看见花惜蹲在旁边,手护着玫瑰,正好也抬头看他。 她真的好美。玫瑰与她相比简直黯然失色。 可这呆子呆呆地愣了半天,最后冒出来一句:“姑娘真是惜花之人。” 花惜抬头看着他,笑了。我知道这人长得也算不错,但看见她对他笑,我心里好不高兴。 这书呆子果然被花惜的笑颜晃得失神,又是好一会儿才傻傻道:“姑娘真是姿色非凡。” 花惜瞧着他又笑了笑,伸手从怀里拿了一枝玫瑰,递给他,道:“既与公子有缘,那便赠公子一个。” 书呆子有些不好意思,微微躬身道:“那怎么好意思。姑娘这花怎么卖,小生买一枝好了。” 花惜见他这般认真,便逗他道:“我这花无价,你要怎么买?” 书呆子倒没有发愣了,微笑道:“姑娘果真不是俗人,想来金银财宝之类的俗物定是入不了姑娘的眼,不如......小生请姑娘去一个地方,可好?” 花惜看着他清秀的脸上隐隐透着几分自信,不由好奇道:“什么地方?” 书呆子自信满满道:“倘若姑娘不嫌弃,明日卯时,小生带姑娘去一个地方,保证姑娘喜欢。” 花惜将信将疑地“噢”了一声,便把手中的玫瑰交到他的手中。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书呆子垂下眸,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绪,耳根子却悄悄红了。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我站在屋檐上,听他们聊着。 “说来奇怪,”书呆子可能有些不好意思看她,说话时双眼盯着远处檐角下的铃铛,声音却异常温柔道,“方才小生跑过来的时候,只远远见着姑娘蹲在这里,完全没见着姑娘的玫瑰。可待到走近了,瞧清了姑娘的模样,才突然发现了姑娘的玫瑰在怀里,那么娇艳,先前竟丝毫没看见,小生真是眼拙。” 花惜愣了愣,仰头看着他。他依旧盯着那只檐角的铃铛,瘦削的侧颜很是俊朗,耳根却还隐隐泛红。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书生,原来是对她一见钟情,才会突然看得见衷情玫瑰。 显然花惜也意识到了,垂下头没再接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书生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转过头看向她,正色道:“小生姓柳名新,姑娘唤我柳生便可。敢问......姑娘芳名?” 花惜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神情认真的面庞,笑道:“我叫花惜。惜花之人的花惜。” 我站在屋檐上,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丝慌乱。 第二天柳新果然带花惜去了一个地方。我化成小雀悄悄跟着她,想看看他们要去哪里。 花惜看着柳新手里的油纸伞,不解道:“为何要带伞?现在没有下雨啊。” 柳新温柔地道:“出门时我怕今日再下雨,淋着姑娘了。” 花惜听了轻轻一笑。 我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一片田野。此时天还昏暗着,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我隐隐看见田野里似乎有一些红色的东西。 他们并肩坐在一处田坎上,等待日出。 当第一缕朝霞染开半边天空,灿然的阳光散落在田野的一侧,慢慢向四周倾洒开来。我看见一簇火红的玫瑰被金色的阳光照亮,璀璨得好似天边的星子灼烧了夜空,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所有的玫瑰在风的吹拂下像起伏的海浪翻涌开来,刹那间天地都失色,仿佛世间这剩这惊心动魄的绚烂。 我被这景色震撼到失神,反应过来后我看见花惜比我还震撼的神情。即使她身为玫瑰花妖,也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场景。她睁大了眼睛,所有鲜艳的颜色都映在她美丽的双眸中。 她看着这美景。柳新看着她。 “这片花田,是我前不久才发现的。这是一片野田,不知何时长了这么多的玫瑰,花枝缠乱但也美得不可方物。昨日见到姑娘,便叫我想起这片花田,美而不俗,独一无二。” 也只有这里,才能配得上她啊。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往后,我要在这里养玫瑰花。”花惜回过神,惊喜地看着柳新,问:“可是你如何能想到在这里看日出?这花海与朝霞相映,实在太美了。” 柳新笑道:“我也是昨日突发奇想。说起来,还是姑娘激发了我。” 花惜也笑道:“别叫我姑娘了,显得如此生分。” 柳新想了想,试探道:“那如何称呼姑娘呢?可否......小惜?” 花惜道:“好。” 在那一刻,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我一直渴求,却永远得不到的爱意。 后来,他们成了婚,她在盛儒镇安定下来。 他们成亲那天,我作为她唯一的亲人,一直陪着她。那天她好高兴,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她的嫁衣明明很美,她却怕不够好看。她不知道,她比这破嫁衣要美得多。 酒后三巡我不知怎么想的,跑去告诉她,我也想留在盛儒镇。她问我为什么,我竟然说,这里的牛肉面很好吃。 她笑得不行,跟我说,那你开个小面摊吧。 我也笑了,我说,好啊。 尽管我始终不肯承认,但我与她的生活还是终于完全分隔开来。 她有了她的夫君,她的家,而我,只有我的小面摊。我与她渐渐失去联络,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后来她与柳新被人追杀,柳新为她而死,她突然出现在花田里,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 失忆了也好,我想,这样也不会再痛苦了。 可是后来她又记了起来。她还要等,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回来。而我的心思终究是藏不住了,她给了我一枝诀情玫瑰。 可是花惜啊,几百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败给一枝玫瑰? 看着你坚毅的目光,我第一次下定了决心。 从前我如此胆怯,从不敢争取你一丝的爱意。 可是现在,我不想再继续远远地看着你了。 你要等他。 我要等你。 看谁耗得过谁吧。 第三十八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言疏和晋陈动作一顿,随即纷纷放下手中的筷子,疾步来到窗边。 “在哪里?”言疏东张西望道。 “跳走了,往东街那边去了。”倾栩着急道,抬腿就要从窗口跳下去。言疏一手揽住她的腰,直接带着她飞到了屋檐上,两人在房顶上一路飞跑向东街。 雪纨手里还拿着小笼包,微张着嘴呆呆道:“哎?仙姑姐姐和前辈哥哥呢?” 闰严难得露出温柔的表情,摸摸她的头答道:“私奔了。” “看来我的轻功还是得多练练。”晋陈确认自己已经追不上了,长叹一口气,道:“来人,把这些吃的都打包带回去吧。” 倾栩和言疏一路狂奔,其间掀飞砖瓦无数,激起不少睡觉的飞鸟,最后总算找到了淳七。 淳七正蹦蹦跳跳地往前行。她穿着件崭新的绿色小裙子,头发看上去也是梳妆打扮过的,比从前看起来要精神了不少。最奇怪的是她的手臂和手指竟然可以活动了,虽然不太灵活,但是能够稳稳地抱着一个酒壶。 “倾栩,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言疏边跑边说,“我怎么感觉,她的皮肤看起来比从前要绿一点?” 倾栩道:“好像是。” 淳七蹦跳着经过了很多人,所幸大人们皆以为她是个淘气的孩子,不知道把什么绿色的东西涂在了脸上,还不肯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淳七这个小僵尸。倾栩和言疏从屋檐上跳下来,想要走过去叫住淳七,然而淳七左拐右拐,竟走进一个深巷子不见了。等到言疏和倾栩顺着路继续往前,居然走到了宫门口。 言疏盯着宫门口那一排守门的士兵,愕然道:“淳七难道走进宫里去了??” 倾栩也很是讶然,想了想走上前去,对一个看起来应该挺好说话的士兵问道:“大哥,麻烦问一下,刚刚有没有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姑娘走进去了?” 士兵一脸的莫名,盯着倾栩道:“你在说些什么。有令牌吗?没令牌就别在这里站着。” 倾栩赶紧走开了。言疏站在宫外闭眼静了一会儿,睁开眼对倾栩道:“感觉不到了。小丫头又不算活物,跑得还挺快,咱们又没有她的头发啊啥的,我没法感应到她。” 倾栩凝眉道:“那,我们要不要悄悄进去找找?” “最好别。”言疏马上说道,“我以前进过宫里玩,进去了差点没能出的来。路太多了,弯弯绕绕的,跟迷宫似的。” 倾栩一听容易迷路,赶紧放弃了这个念头。 于是两个人啥也没找到,只好往王府走。路过一个看着很高档的成衣铺,言疏眼前一亮,硬是拽着倾栩走了进去。 正值饭点,铺子里的人并不多,穿着华丽的老板娘款款走过来,臂弯里挽着一条雪白的披肩,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笑得恰到好处,声音婉转地道:“客官~里面请啊。” 倾栩被她的声音酥得头皮发麻,迷糊地被她牵着手走进铺子里,言疏在后面跟着,目光几乎黏在倾栩的后背。 老板娘那双妖艳的丹凤眼轻轻一扫,心中就了然,掩嘴笑道:“客官是陪娘子来买衣服的吧,我们店里什么料子什么款式都有,随便挑。” 倾栩一愣,出声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 “不管是裙子还是袄子,”老板娘突然拔高声音,打断倾栩道,“我们这里都有,小娘子想要哪种呢?” 倾栩摆手道:“不是,我不想要......” “我娘子说她都不想要,”言疏忽然也提高声音,上前一步靠近道,“你这里有没有别的东西?” 倾栩扭过头盯着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老板娘闻言转了个身姿,抬眼看着言疏,有些戏谑道:“不知客官要什么呢?又能给得出什么呢?” 言疏又上前一步,与老板娘离得近些,微笑着道:“你要的,我都能给,就怕你给不了我要的。” 老板娘微微偏头,又转眼瞧了瞧一声不吭的倾栩,忽然笑了,走到旁边一张椅子旁坐下,漫不经心道:“既然不是来买衣服的,不如坐下好好谈。” 老板娘纤手一扬,成衣铺的两扇门自动向内合上。她又扫了一眼身旁一个柜子,那柜子立刻自己打开了,一套完整的茶具飞了出来,茶杯与托盘整齐有序地悬浮在空中,而茶壶不知为何却飞走了。 “二位,请坐。” 倾栩回头,才发觉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了一把椅子。 言疏已然坐下,十指交叉搁在膝头,笑着向倾栩点点头,倾栩才也跟着坐下了。 言疏开口道:“想来老板娘你就是京城这里的‘通天鸽’吧?” “客官身上的妖气藏得甚好,奴家差点没有发现。不过,”老板娘抿唇一笑,眼角却扫向倾栩,道,“这位小娘子身上却是一点妖气没有。” 倾栩无言以对,只能面带微笑保持沉默。 言疏也不想向老板娘透露倾栩更多的信息,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们此番前来,是想向你交易一些京城里的信息。在下姓言,倒不知该如何称呼老板娘你?” 这时那只飞走的茶壶又飞了回来,它飞得很快,过程中不小心洒了些滚烫的茶水出来,老板娘转头盯它一眼,它便赶紧放缓了动作,小心翼翼地飞过来给每个茶杯倒上茶水。 老板娘扬了扬手指,两个托盘便托着茶杯各自飞向言疏和倾栩。杯中茶水滚烫,雾气袅袅,老板娘在一片水雾之后款款而笑。 “言公子,唤我缨姬便可。” 走出成衣铺的时候,倾栩还有点没弄明白,问愁眉苦脸的言疏道:“通天鸽是什么妖啊,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通天鸽只是一个称呼,不是妖的种类。”言疏解释道,“每一个能居住的地方都会有妖,而在这些妖之中,总会有一个消息最为灵通、对本地无所不知的妖,便被我们称为这个地方的‘通天鸽’。通常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先去找找这里的通天鸽是谁,这样可以向他寻求帮助或者打听消息。” 倾栩了然道:“噢,就是‘地头蛇’、‘万事通’的意思吧?难怪你要找她帮忙,你是想问她有没有淳七的消息吧?” “嗯。”言疏有点愁道,“一般来说通天鸽要的都是银子,只要银子够,什么消息都能拿到。可是这个缨姬,却偏偏要三壶京城外十里地什么什么村里的什么什么泉水。唉,咱还得去找这泉水。” “柳林村的天仙泉。”倾栩补充完,又好奇道,“可是,你一开始是怎么知道缨姬是京城的通天鸽呢?难道有什么标记吗?” 言疏听完笑了笑,伸手揉揉倾栩的头发,语气宠溺地道:“你傻啊?妖是能辨别不同的妖气的。人虽然经过修炼有了法力之后能辨认出妖气,却不能看出妖气与妖气之间的差别。可是妖能。我一经过那家成衣铺,便感受到了妖气,不浓,但很杂,定是有很多不同的妖经常来往于此,一般就是通天鸽的‘驿站’了。” 言疏的手还停留在倾栩头上,轻轻地蹭着她的头发。倾栩心底生出几丝异样,不自然地移开眼神,“哦”了一声。 然而言疏却没有发现,收回手摩挲着下巴,颇为遗憾地道:“唉,这下空手而归,回去了闰严怕是要笑话了。” 倾栩倒没想到言疏原来还挺在乎闰严的看法,又听言疏道:“哎,还不如给你买衣服呢,说不定多买几件缨姬一高兴,就把消息给我们了呢!” 倾栩无奈:“那我宁愿去找泉水。” 回到王府,闰严看见只有他俩回来,果然冷哼了几声,还翻了个白眼。晋陈倒是温柔地问清了前因后果,并表示可以派人去柳林村取泉水。 “那位缨姬确实不同于旁人,”晋陈一边说,言疏也跟着点头说对对对,“我初来京城时也曾找她打听过一些事,结果她要的报酬竟是城外一处山顶的一捧泥土。” 闰严插嘴道:“那人从来不收钱,只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倾栩闻言,暗自思索道:这倒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哦不,应是有意思的妖。 兀自想了一会儿,倾栩心中得出一个结论,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妖都不缺钱的吗??” 一直到天色漆黑,宇文洺才从宫里出来,坐上马车赶回王府。 他今日有些疲惫,一想起那些繁琐的政事就十分头疼,奈何皇兄今日心情实在不好,他只好来宫里替他批了一整天的文书。 批文书便罢了,可是皇兄还偏要坐他旁边看着。看着便看着吧,却又一语不发。虽然他知道皇兄向来话少,惜字如金,可此番坐他身边待了这么久,竟然一句话都没有。他知道,皇兄定是心中有事,又不善言辞,才会想要他陪着,即便不说话也好。 宇文洺闭上眼睛,想着最近宫里也一直不太平,到底要如何才能替皇兄分些忧,没想多久便到了王府。 此时晋陈、闰严、倾栩、言疏和雪纨都在王府门口,就见宇文洺一脸肃然中夹杂着些许倦意,下了马车看见晋陈,脸上便只剩下暖意,走过来抱了一下晋陈,仿佛没有看见旁人。 倾栩不知此时该不该说话,正犹豫着,言疏朗声道:“王爷你好!” 宇文洺愣了愣,松开晋陈,忽然看见言疏旁边欲言又止的倾栩,竟松了一口气,几乎是笑着道:“云珩子道长?你来了?” 倾栩突然觉着这语气不太对,有点忐忑地道:“对......啊?我来了。” “来得正好。”宇文洺道,“正好需要你的帮助。” 倾栩心中纳闷,就听宇文洺继续道。 “宫里最近,有妖怪横行。” 第三十九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一愣。 晋陈道:“有妖?是......发生了什么?” 宇文洺轻轻叹息,抬手示意道:“先进府里再说吧。” 于是夜深露重之时,一人四妖围着缙王府花园的石桌坐了一圈,打着灯笼听王爷讲鬼故事。 “大约十几日之前,有宫人在夜里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在宫墙上飘动,当即吓得大叫起来,引来了巡夜的侍卫们。” “然后呢?”雪纨好奇地问。 “然后这群侍卫当即吓得大叫起来,引来了还未入眠的宋军师。” “然后呢?”倾栩认真地问。 “然后宋军师当即大叫起来,叫醒了已经入眠的唐将军。” “然后唐将军也当即大叫起来,又引来了谁?皇上吗?”言疏期待地问。 宇文洺没什么表情地道:“不是。唐将军当即跳上了宫墙,想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但他还未碰到那白衣女子的衣角,那女子竟随风化开了,再无踪影。” 雪纨很入戏地“哇”了一声,闰严瞧着她笑了笑。 “之后的几天夜里,那位白衣女子都会出来作祟,吓得宫人们不得安宁,都说是哪个宫里的冤魂死不瞑目,出来报仇。后来唐将军请来了法师超度亡灵,但也仍不见好转,次夜依旧有鬼影飘动。如今宫里人心惶惶,一入了夜都心惊胆战,尤其是守夜的宫人们,个个面如纸色,仿佛都丢了魂,守夜时要是遇上什么,不管是人是鬼都能吓得魂飞天外。今天有个守夜的宫人哆哆嗦嗦地在宫里低着头走路,撞到本王身上还以为是鬼,结果吓得跌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言疏忍笑没忍住,从牙缝里漏出几声哼哼。 宇文洺讲至此,停顿了一下,目光询问地看向倾栩。 倾栩想了想,道:“敢问王爷,这位来超度亡灵的法师,是何方神圣?” 宇文洺皱眉道:“本王不太清楚。只听说是唐将军从哪个寺庙请来的高僧,据说他从前也曾超度过许多亡灵,许多贵族世家里有人去世后都会找他帮忙超度。” 倾栩又道:“那现在呢?现在那个白衣女子还会天天飘在宫墙上吗?” “不。”宇文洺道,“前几天她倒是没有来。” 言疏正要道“那可不就没事了吗”,就听宇文洺缓了口气,继续道:“但是昨夜,那个白衣女鬼又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皇后的寝宫周围,许多宫女都看见了,闹得鸡犬不宁。” 晋陈道:“那......可有人受伤?” 宇文洺语气忽然变得温和:“没有。但都吓得不轻。” “那便怪哉。”倾栩摇摇头。 宇文洺闻言道:“云珩子道长何出此言?” “据王爷您所说,那位高僧应该是个靠谱之人,倘若他已出手,一般的亡魂都不会再停留于人间。可是这个白衣女子却还能继续在宫里作祟,这说明......” “说明她不是一般的亡魂?”闰严猜测道。 倾栩看着他,笑而不语。 “倘若她是恶鬼,那便不可能到现在都无人受伤。”晋陈一边思索一边道,“可倘若她不是恶鬼,那她便应该被高僧成功超度,再无音讯才是。” 言疏笑道:“那就说明,这位‘白衣女鬼’,很可能并不是鬼魂。” 雪纨眨眨眼睛,一张小脸上写满了认真,小脑袋左转右转地看他们说话。 闰严明白过来,不太相信地道:“你的意思,这女的是个妖?” 倾栩淡淡道:“未亲眼见证前,不可妄下结论。” 言疏忽然玩味地笑起来:“其实还有一种小小的可能,嘿。” “什么可能呀,前辈哥哥?”雪纨好奇极了。 “就是......或许这高僧与这女鬼有什么情缘,所以故意手下留情,放任她流连人间?” 这一猜便是扯向了风月之事,众人都是又好笑又无言,偏偏雪纨不解,脆生生追着问道:“什么情缘?什么是情缘?” 闰严摸摸她的脑袋道:“他胡扯,你别听他的。” 宇文洺默默跟上妖怪们的思维,道:“既然如此,可否请云珩子道长随本王进宫一趟,查明真相。” “能尽贫道的微薄之力,自当竭尽全力。”倾栩正色道。 言疏悄悄瞧了倾栩一眼,二人一番对视后皆是嘴角含笑。宇文洺注意到了,便对言疏道:“若是言公子也进宫相助,本王定然感激不尽。” “王爷言过了,”言疏拱手道,“捉妖捉鬼是‘我们’道士的本分嘛,哈哈哈。” 众妖听了都忍不住笑意,扑哧笑出声来。就连王爷也攒不住笑意,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起来。 倾栩却笑意微敛,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垂下眼眸。 夜深人静之时,所有人都沉沉入梦,睡得十分安稳。唯有倾栩额前冒汗,翻来覆去,陷在梦魇中不得脱身。 “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昏暗的洞穴中,一个绿衣的女妖正苦苦哀求着,她的身前是两个身着道袍的道士,一个神色严肃,另一个却面露厌恶。 那女妖流着碧绿的泪水,跪伏在地上,凄凄地哭求,“我是有苦衷的,我不是故意的......” 倾栩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提起剑冷冷地指着她道:“你害了这么多的人,我不能放过你。” 女妖爬过来,想要抱住倾栩的靴子,却被另一个道士一拂袖掀开,她哀求道:“我没有害死他们,我只是吸了一点点精气而已,不会害他们丧命的......” “妖孽果真是可笑,”高道士怒斥道,“害人就是害人,还妄想颠倒黑白!你为非作歹半年之久,扰得这村中不得安宁,死有余辜!倾栩师姐,杀了她吧。” 倾栩点点头,向前几步,灵力运转剑气冲天。 女妖露出绝望的神色,仓皇失措地向后爬去,双手紧紧护住小腹,喃喃道:“不,不要,我的......” 倾栩一剑击向她。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山洞,女妖小腹浅浅的中了一剑,墨绿的鲜血从伤口流出,她痛得浑身发抖,捂住肚子尖叫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倾栩浑身一震,语气中夹杂着惊惶:“你,你有孕在身?!” 那高道士冷笑道:“不过一个孽种,留着也是祸害。倾栩师姐,你这一剑也太轻了,她死不了。” 倾栩却已经浑身冰凉,看着眼前的女妖在地上惨叫,墨绿的血水从她裙下不断渗出,碧绿的眼泪滚滚而下。 “我......我不想......”倾栩有些无措,低声地轻喃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她并不想杀了她,只想让她受了伤打回原形放归山林,所以才在她的小腹上浅浅的划了一剑。可倾栩万万没有料到,她腹中有个孩子。 女妖痛得抽气,看着面前白衣款款的二人,咬牙道:“我怀着的是你们人族的骨肉啊,你们怎可如此狠毒!我不过是吸了些精气养伤,是这村里的人打得我伤重,才害我不得不吸精气养胎!” 高道士不屑道:“你肚子里的不人不妖,与我们有何干?你这个妖孽,明明是你非要待在村里,才招了村民的驱逐。” 女妖闻言,怒极反笑,字字泣血:“你们人族强占这片山林,杀飞禽害走兽,蛮不讲理!这山何时成了你们的了?为何你们来了我们就得离开,不走还要遭你们的毒手?” 倾栩如鲠在喉,不知所措。高道士见她不动,提了剑要杀女妖。倾栩下意识地抬手拦住。 女妖见状大笑起来,绿色的瞳孔布满了赤红色的血丝,妖媚的笑声刺耳极了,道:“怎么,你后悔了?道士,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不会放过你!” 女妖拼尽全力扑到倾栩身上,五指如刀,要杀了倾栩。高道士一剑捅在女妖身上,迫使她重新倒在地上。 女妖不甘心,双手结印要诅咒倾栩,还未等高道士再动手,女妖却自己停下了,意外而怀疑地扫了倾栩一眼,随即放肆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啊。小道士,都不用我出手,你也永远不得安生!!” 高道士厉声问:“你做了什么?!” 女妖笑得花枝乱颤,绿色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她笑得鲜血直流,爬到倾栩脚边,抬头望着她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小道士。你身上有个极狠的诅咒!刻骨铭心!万劫不复!永生永世,你永远也逃不脱这个诅咒,哈哈,永远!” 高道士再也忍不了了,抬手就是一剑,倾栩要拦却晚了一步,高道士砍下了女妖的头。女妖的身子最后抽搐了几下,不动了,随即化成了一段弯曲的枯藤。枯藤间有一个很小的绿得晶莹剔透的死婴,冰凉僵硬。 倾栩周身一颤,手终是握不住剑柄,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不要杀她!!” 倾栩从梦中惊叫出声,喘息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翻身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只好起身去喝了几杯水,凉水入肚方觉心安,便回到床上开始打坐,坐了一会儿再躺下睡觉。 身下的床榻柔软而芳香,倾栩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心里的纷扰密密麻麻缠绕在心间,她实在难以入眠,就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月色如水,王府里一片安谧,偶尔会有打着灯笼守夜的下人出现,向倾栩弯腰行礼后离开。倾栩在王府里胡乱走了一会儿,走至一处最高的屋角,仰头望了一会儿,突发奇想跳上屋顶,准备在这里观望观望。 就在她跃上房顶的那一瞬间,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了她。 第四十章 - 卿自早醒侬自梦 - 祸乃思卿 倾栩立即反手回击,背后的人却忽然蒙住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笑道:“猜猜我是谁?” 倾栩无奈道:“你别闹啦。” 背后的人又道:“你知道我是谁嘛?” 倾栩道:“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会做这种事。快放开吧。” 背后的人死活不肯松手,依旧捂着倾栩的眼睛道:“那你说说看,我是谁?” 倾栩道:“言疏啊。” “唉。没劲。” 倾栩回头,果然看见言疏颇为遗憾地松开手,笑盯着她道:“为什么你能猜到是我,我都故意压低声音了。” 倾栩认真道:“就算你换个皮囊,我也能认出是你。” “啊?”言疏稀奇道,“为什么?难不成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不是味道,”倾栩见言疏开始作势要闻自己的袖子,哭笑不得地伸手拦他道,“是因为我记住了你的气息。” 言疏放下袖子,不是很相信地“噢”了一声,道:“我的气息和旁人有什么不同么?” 倾栩点头,却不解释。言疏撇撇嘴,也不问了,就着脚边的一角屋檐坐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干脆躺下了,双手枕在脑后,十分惬意地看着云层后的月亮。倾栩见状也与他并肩坐下,学着他的样子躺在层层瓦片之上,倒也不觉得硌人。 “言疏,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睡不着。” “那我也睡不着啊。” “......所以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因为我睡不着啊。” “可是......你睡不着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哎,你都能来,难道我不能来?” “可......”倾栩正要反驳,忽然明白过来,侧目看他。 月光下言疏的侧颜如玉雕琢,眼眸如粼粼的湖水,泛着温柔的光。他静静地看着月亮,忽觉倾栩好半天没再说话,转过脸欲言,却发现倾栩已经定定地看了他好久。 “嗯?”言疏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脸,目光落在远处的屋顶,道,“你看着我干什么呀?” 倾栩依旧看着他,道:“我方才做梦,是不是吵醒你了?你才不放心,跟着我来到这里。” 言疏眨眨眼睛,道:“我听见你在喊,‘不要杀她’。你向来睡的都挺浅,做了这种梦之后估计是睡不着了,我就想着,过来看看。结果就看见你走出了房间,在王府里乱转。” 倾栩笑了笑,静了好一会儿,忽然道:“谢谢。” 言疏没说话,唇角却悄悄扬了起来。 二人一时间无话,都盯着天上的月亮看。 又隔了一会儿,倾栩坐起身来,手指拨弄起脚边的瓦片,状似不经意地出声问起来。 “言疏,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言疏也坐起来,看她低着头玩瓦,垂下的眼睫却微微颤动,他有些想笑,但没有表露出来,柔声道:“我当初碰巧路过你们道观,看见你们观里火光漫天,一时好奇便跑过来看看,结果就看见你浑身是血地绑在那里,烧得奄奄一息。” 倾栩转过头,眼睛里闪烁着未知的光芒,望着言疏道:“可是我是个道士啊。” “我知道啊。”言疏笑道,“可是我当时就是觉得,你应该被救。如果不救你,我一定会后悔的。” 倾栩想问“为什么”,到嘴的话却收了回去,最后憋成一句“谢谢”。 言疏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你今天都说了多少句谢谢了。我也是举手之劳,不必挂心,不必挂心。” 其实言疏没说,那天他看见倾栩被绑在火堆之中,忽然心如刀绞。他没来得及分清这是什么情绪,便匆匆跳下屋檐,赶去救她。 因为他好怕。 好怕她下一秒就消失在火海里。 而这种未知的恐慌,他把它归结成对倾栩的惊鸿一瞥后产生的莫名情愫。 可这要怎么解释呢,难道要告诉她,我在你被火烧得快不行的时候,居然对你一见钟情了? 言疏心道荒唐,有些心虚的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全然没有发现倾栩在一旁神色渐黯,似乎在内心挣扎着什么。 又过了一阵,倾栩忽然抬头,声音低低地道:“言疏。” “嗯?” “你想......看看我的梦吗?” 言疏一怔,对上她坚定的眼神,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受,道:“怎么了?” 倾栩又低下头,声音却异常清晰道:“言疏,我刚刚做的梦,是我之前的一段回忆。一段让我无法......原谅的往事。我,我想让你看看,因为......”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言疏没听清,凑过去道:“因为什么?” 倾栩看着他明亮而关切的眼神,忽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这个人,其实不值得你救。 “我......帮你做一个梦吧。”倾栩低声道,双手结印手指却有些发抖,轻轻点向言疏的额间,“这个梦,能让你看见我的......一段过去。” 言疏依言躺下,顺着她的动作闭上眼睛,道:“我一定认真看,不过,你的手指头为什么这么凉啊,你冷不冷?” 倾栩不回答,只轻声道:“言疏,无论你看完有什么想法,或是想做什么,我都接受。” 就算你想杀了我替妖泄愤,我也,配合。 夜晚依旧漆黑而安宁,倾栩坐在言疏身旁,有些焦急地等候他的醒来。她想知道他醒来后会有什么反应,却又希望他别醒过来。 他会怎么样呢,是会生气,会厌恶,还是会疏离呢? 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吗? 倾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闭上眼睛等待。 其实言疏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便醒来了,倾栩却觉得度日如年。言疏睁开眼,便看见倾栩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眸,他神色复杂,犹豫了一下,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果然很凉。 “倾栩,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倾栩闻言睁眼,看着他深深的眼眸,忐忑地等待他的话。 言疏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为何要给我看这段回忆?” 这语气不轻不重,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倾栩喉咙干涩,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着眸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我现在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我曾经做过些什么,不是吗。” “是啊。”言疏坦然道,“做过的事,总归是瞒不住的。” 倾栩的手藏在袖子里,渐渐握紧了。 她在等,等言疏的一个结果,亦或是审判。 空气似乎在此时凝结了,一时间竟无人说话。言疏看着她,而她直直地看着瓦檐。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落在倾栩头上,她呆呆地抬起头,对上言疏含笑的双眼。不知为何,他越是温柔,她越发觉得无地自容。于是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躲开了言疏的手。 言疏笑道:“倾栩,现在我知道你做的什么梦了。不是你要我看的吗,为什么看了之后你还要躲着我呢?” 倾栩道:“这不是梦......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啊。” 言疏伸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轻声道:“我知道。这不过是过去而已。” “言疏”倾栩转头逃过他的双手,低声道,“我从前干过很多蠢事。不,是错事。” 言疏道:“那是从前。” 倾栩道:“我曾经杀过无数的妖。” 言疏道:“已是曾经。” 倾栩道:“我从前总不明白,为何妖要害人。于是我见妖便捉,捉到便杀,不顾他们如何的哀求。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或许害人,不是他们愿意的。可是已经晚了。” “我以为是这世界不容他们,可我现在才知道,不容他们的,原来是我。” 言至最后已是颤不成声,倾栩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言疏轻声道:“你能明白,已是最大的救赎。” 倾栩抬头,深深看着他道:“为什么安慰我?我杀了那么多你的同类,你不恨我吗。” 言疏诚然道:“恨不起来。往事无法再改,你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啊。你看,现在的你面对晋陈,面对闰严,还有面对我的时候,都不是过去的那个你了,不是吗?”看着倾栩沉恸而木然的脸,他莫名的难受,温声道,“你从前之所以会那么做,是因为没人告诉你这样不对。世俗说妖都是害人的,都该死,你便信了。可这不是你的错,明白吗倾栩?这不能怪你的。” 倾栩苦笑,有些疲惫地自嘲道:“是我做错了的事,还要你来安慰我。我心里有数。” 言疏道:“你若心里有数,便不会这么害怕我恨你了。” 倾栩看着他,心里忽然感到安然,她苍白地笑了笑,探手,握住了言疏的手。 言疏紧紧地反握住,另一只手拉她入怀,下巴搁在她的肩窝,笑道:“但我很高兴,倾栩。因为你愿意主动告诉我。” 倾栩轻轻“嗯”了一声,伸手环抱住他,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屋子里有人狠狠地掀开一处瓦,并探出了他清秀的脑袋,对倾栩和言疏狂怒道:“你们还要讲多久???” 第二天一早,倾栩和言疏便起来了,要随宇文洺一起坐马车进宫去。 多亏了昨夜闰严将二人赶回去睡觉,虽然没睡几个时辰,但倾栩精神很好,言疏也是神采飞扬的样子,反倒是同行的闰严脸色铁青,怀揣着剑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 “你怎么了?”宇文洺皱眉问。 “回王爷的话,”闰严咬牙切齿道,“昨晚有两个蝙蝠挂在我屋子门口,叽叽喳喳了一宿,害我未能睡好。” 言疏故作惊奇道:“啊?!蝙蝠还能叽叽喳喳呢,怪哉怪哉!” 闰严恨恨地瞪他一眼,转脸不想再说话。倾栩目光飘至窗外,事不关己的样子。 宇文洺有些困惑,但没有表露出来,正要说什么,忽然马车骤然一停,众人没控制住向前倒去。 “谁?”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