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来乍到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建康十六年,秋。 紫禁城不知道迎来了第几个秋天,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清,格外的净。 天空是空明的碧蓝色,墙是侬丽的朱红色,午后的阳光从槐树叶底丝丝漏下,街道边堆满了金黄色的落叶。 在这清秋的好时光,街道上却不见几个人,唯有最为靠近皇城的忠勇侯府门外乌泱泱的聚集着无数的百姓。 忠勇侯府的门口正跪着李家的家眷。 人群中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李修仁,李公子被忠勇夫人抓进府里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和旁边的几位妇道人家说道。 另一个人赶紧接话说道:“是不是李相的儿子李修仁啊?” 这边还没说完,那边就接上了:“可不是吗?你说话可得注意一点,李相如今已经被关入大牢了,这边跪着的都是李家的家眷。” 最先引起话头的妇人说道:“真是可惜了,李相就是因为参了一本这忠勇夫人,就被关入天牢,如今这李公子也被忠勇夫人掳进府邸了,能不能完完整整的出来还不知道呢!” 另外两人附和道:“可不是吗!你说李相也是,惹谁不好,非要惹里头的这一位。” 这时一个妙龄女子突然高声说道:“忠勇夫人纵然有天大的权力,也不能青天白日的要人性命吧。” 几个妇人正在小声八卦,猛的一个外人插话,还就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吓了一大跳。 几人顺着声音望去,确实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即使带着面纱,也能看出是一个美人胚子。 为首的妇人赶紧捂住小姑娘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好在周围的人也就听着一句,回头也看不见人,唯有李相的夫人用余光瞥了一眼这个小姑娘,默默的记在了心里。 那姑娘看着其他几个妇人也是一脸紧张的看着她,也就不再多言,毕竟她今天到这来可是来救人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忠勇夫人如此的横行霸道,李相只不过在御前参了她一本,就遭受牢狱之灾,就连聚集在忠勇府前的百姓都不敢过多的议论,看来煽动民愤是行不通了,只能另外想办法。 隔着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五进五出的大院子,左右还各带了一个四进的小院子,怕是整个紫禁城也就这独一份了,进门就是各种奇花异石,更为奢侈的是,每一个走道都镶嵌着价值千金暖玉。 不似外面的百姓乱糟糟的,整个忠勇侯府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在忙着给忠勇夫人准备晚膳。 至于外面百姓所关心的李修仁李公子,如今正衣衫褴褛的被压在一条板凳上面。 凑近看,那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上面有着一道一道的裂口,每个裂口你都能看见血肉翻出。 纵使伤成这样,李家公子也是咬紧牙关没有喊出一句求饶的话,只是平静的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俯视着自己的女人。 李修仁的对面,是一位二十七八左右的女子,身上穿着的是金丝彩凤衣,脚上是一双并蒂莲花纹样的秀鞋,头上左右各式两个点翠的彩凤钗,手中端着一碗清茶。 妇人的面容也算姣好,只不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 只见妇人轻轻的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对着李修仁说道:“你父亲倒是给你起了一个好名字,修生以道,修道以仁。” 听着妇人的话语,李修仁缓缓的张开嘴,有气无力的说道:“多谢三公主美誉,微臣希望不辱家父厚望。” 坐在李修远上方的正是忠勇夫人,也是当今圣上的三女儿,徐南葵。 徐南葵刚放下茶杯,旁边一位侍女赶紧接了过去,重新换了一杯新茶递给三公主。 徐南葵接过茶没有喝,只是把茶盖绕着杯口慢慢的打着圈问道:“那你可知道你是替你父亲受过?” 李修仁倔强的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丝的杀气,只是隐藏的很好。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说道:“家父无错,三公主慎言!” 徐南葵看出了李修仁眼中的杀气,面上不带一丝怒意,放下手中的茶盏,从太妃椅上起身,慢悠悠的走到李修仁的面前慢慢的俯下身段,伸出手轻轻的捏住李修仁俊俏的下巴,和气如兰道:“可惜了,你若是服个软本宫兴许一高兴就放了你爹了。” 回答徐南葵的是李修仁用尽自己为数不多的力气从徐南葵的手中挣扎开。 徐南葵满不在意的收回手,后面的婢女赶紧递过来一方云帕送道徐南葵手中,徐南葵擦了擦手,又替李修仁仔细的擦拭了下一被咬破的嘴角,然而缓缓的起身,张开手绢笑着看了看手中带着血迹的云帕,说道:“脏了,便赏赐与你了。” 说完修长的手中轻轻的松开了手中的云帕,缓缓的落在了李修仁的身上。 徐南葵转身走了两步,就在李修仁以为徐南葵打算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刚走了两步的徐南葵停了下来,说道:“李公子,既然你不小心弄脏本宫的云帕,那么本宫要你两条腿不过分吧?” 还是那般不喜不怒的语气,可是这句话让李修仁如坠冰窟。 听到三公主的命令之后,李修仁的瞳孔微微放大,紧紧的咬着下颚,刚刚被擦拭过的嘴角又重新沁出鲜血,身下抓着长凳的手用力的握紧,手背上的青筋全都暴起。 李修仁是李相最为重视的儿子,如若双腿被断,若是稍有不慎,没有恢复好,那就是从此与仕途无缘。 纵使如此天骄,亦受不了断腿之刑,在场的所有人谁也不敢给这位李公子求情,徐南葵不过走出两步,便听到了那断骨之声,嘴角微微上扬。 之后两个护院直接就把李修仁拖着扔出了忠勇侯府,跟着服侍的倒茶婢女跟着走到府外,看着抱着昏迷不醒的李修仁李相夫人,拿出之前掉落的云帕说道:“还请夫人好好保管,这可是贵公子用一双腿换来的呢。” 李相夫人看着沾染血迹的云帕,又看了看昏迷在怀中的儿子,双目中布满血丝,磕头谢恩道:“多谢忠勇夫人赏赐!” 婢女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回府了。 一进来就看到地上长长的血迹,面色不悦的吩咐道:“都给我手脚麻利点,赶紧处理了,莫污了三公主的眼睛,否则你们一个也担当不起!” 交代完了之后,婢女赶紧加快了步伐,径直到了书房门口。 徐南葵早已在门口等着了,看着夏荷着急慌忙的过来,笑问道:“夏荷,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莫不是有人要追着你打?” 被唤做夏荷的婢女拍着胸脯说道:“夫人,莫要打趣我,实在是李夫人那眼神太吓人,不过奴婢在外人面前可是一点都没有怯场。” 徐南葵也不愿意作弄夏荷了,今日可是让这小丫鬟又是见血,又讽刺当朝二品诰命夫人的,不能太急,这个得慢慢改。 徐南葵吩咐道:“行了,事情办好了就行,本宫乏了,进去休息一会,若是秋枫来了,就唤醒本宫。” “是!” 徐南葵进入书房之后,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随意的往八卦镇邪塌上一躺,闭目养神。 然而此时的徐南奎正和内心之中的系统对话。 徐南葵问道“从刚才你就开始吵吵,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 一个小奶音一边抽搐一边说道:“这都是第二个副本了,要是这个副本再被投诉,可怎么办啊?你上来就把男主角腿打折了。” 徐南葵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我严重怀疑你成分有问题,我明明拿的是个反派系统,自然是坏事做绝,男主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奶音很是不服气的说道:“难道不是因该撕破女主的伪装,然后成功上位男主,哪有你这样的?上一个副本就被投诉了。” 徐南葵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森森的:“你不要和我提上一个副本的事情,别人都是开金手指,你倒好,一个唐朝副本,送我三十斤肉!还是副本结束之后发放奖励,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久才减肥成功?” 面对徐南葵的质问,小奶音一下子不说话了,任徐南葵如何呼喊,也再不冒头。 徐南葵是一个穿越者,和众多穿越者对比而言,徐南葵的副本和她们又不一样,别人是都是一些《重生美强惨》,《炮灰逆袭》,《女配上位记》。 到她这,直接变成了反派的自我修养。 说来也怪徐南葵自己,作为一个只能靠着看小说的打发时间的自由自由者,她不止一次的吐槽各大小说中的反派无脑,然后就受到了众多的反派的围攻。 一句你行你上之后,徐南葵就穿越了,关键是别人的系统都是各种金手指大开,她的系统是个各种毛病的残次品。 年纪小,刚出厂就被发配到了徐南葵身边,金手指垃圾就算了,还延迟发放,上次唐朝的副本,以胖为美,金手指就是加重三十斤。 然后这个刚上任的系统就在副本结束之后发放了,徐南葵一夜暴富没有体会到,一夜爆肥倒是体验了一把。 徐南葵严重怀疑这是那些反派角色临时打造出来的。 纵使这个系统再不靠谱,徐南葵也只能硬着头皮用了,毕竟有总比没有的好。 徐南奎在心中喊道:“别装死了,上次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现在男主的腿已经被我打断了可以开始走剧情了,我都接受到系统提示了。” 听说不追究了,小奶音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欢快的说道:“知道了宿主,剧情正式开启,现开给您传输剧情内容。” 徐南葵赶忙说道:“等一下!你那个传输剧情像是撬脑壳的bug修复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徐南葵,只有无情的机器倒数声 “3.2.1,传输开始!” 徐南葵先感觉感觉到整个脑壳像是被扎了一千针一样的剧痛,然后就是那种大榔头冲着天灵盖一下一下的敲击,徐南葵脑子除了痛,伴随着这个节奏,徐南葵突然想到了一个小品。 “八十!八十!八十!”只不过不是砸墙,而是砸自己的脑袋瓜。 持续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徐南奎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衣服。 徐南葵气的不行,喊道:“你个破系统!你这个传输功能能不能给我修复了!” 回答徐南葵的是一段语音:“尊敬的客户您好,你有什么意见请及时反馈,系统目前正在维护中。” 徐南葵对于这个系统已经无语了,感觉自己已经把这个系统给带偏了,以前是多么纯洁的小系统啊。 徐南葵有气无力的说道:“麻烦下次撒谎冒充的时候,记得把你小奶音改一改。” 当然,徐南葵是不会得到任何回复的,这个系统干啥啥不行,装死第一名。 头痛总算好了一点之后,徐南葵总算心情开始整理自己接收的记忆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徐南葵总算理清楚了南葵的前一生。 不得不感叹,真是好一个盛世白莲花的剧本,可是徐南葵喜欢。 这个穿书是一个庶女上位记,被反派徐南奎打成重伤的男主李修仁被庶女林婉婉救起来,结下情缘,后来林婉婉被嫡出的姐姐设计,要嫁给商户人家,后又被太子看中,准备纳入东宫,又被男主夺回的爱情并一步一步复仇的故事。 至于反派徐南葵呢,则是一直阻扰这个林婉婉的反派人物,而且还是众多男配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徐南葵倒是很快的抓住了了几个重点,问题是现在这个副本原生反派的要求比较难搞。 徐南奎揉了揉太阳穴,还是一步一步的来,最起码先稳住自己的地位再说。 有点难度也是应该的,这个起点可是真的太好了,徐国的皇后第一个女儿,排行老三,自小和太子一起读书,十三岁那年开始游学,三年归来之后执掌凤印,于二十三岁下嫁忠勇侯,后忠勇侯战死,执掌虎符。 当真是天胡开局,小小庶女林婉婉还不是手到擒来。 就在这时候,一直守在书房外的夏荷说道:“夫人,秋枫回来了。” “宣!”徐南葵嘴角微微的上扬,鱼儿上钩了,好戏开场。 第二章 进宫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起身坐到了书案之前,夏荷和秋枫进了书房分立在徐南葵两侧。 “夫人,已经探查清楚,林婉婉已经带走了李修仁,是否需要奴婢去敲打一二?”秋枫毕恭毕敬的问道。 徐南葵嘴角稍有上扬,眉目间带着一丝笑意说道:“无妨,本宫只要知道这李修仁的去处即可,本宫命你探询今日朝中那些官员弹劾本宫可有进展?” 秋枫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呈上,说道:“启禀夫人,这是今天天机阁的最新消息,今日以李相为首弹劾夫人的名单全在这了。” 徐南葵随手拆开了这封信,丢给夏荷之后吩咐道:“念!” 夏荷恭敬的接过徐南葵手中的信件开始念,越念声音越小,还有一丝丝的颤栗。 徐南葵本来脸色有些不好,不过看着夏荷的样子笑道:“瞧瞧你,不过就是一些跳梁小丑,你何必惧怕成这样。” 徐南葵话音刚落,夏荷就扑通一下跪下告罪道:“奴婢知错,还请夫人赎罪。” 徐南葵索性也不再看她,而是看了一眼秋枫,秋枫立马会意,笑着拉起跪在地上的夏荷说道:“夫人哪里是责罚你哦,跟着夫人这么久了,还是这般胆子小。” 徐南葵敲了敲桌子,转头对夏荷说道:“算了,朝堂之事,本宫也就不强求了,本宫今日要入宫面圣,你去替本宫准备衣物,顺便给今日弹劾本宫的家眷都发请柬,秋菊宴已经三年未开了,今年也该开了。” 夏荷领命刚走,秋枫便问道:“夫人可是有事要问?” 徐南葵微点眉目,说道:“还是你机灵,依你所见,今日朝堂之上这些人弹劾本宫,你说本宫是杀鸡儆猴还是赶尽杀绝。” 听着就是平常的一句话,可是秋枫还是听出了南葵话语中的杀意。 秋枫赶忙跪下回话:“回夫人,依照奴婢拙见,今日朝臣弹劾夫人不过是忌惮夫人手中的虎符,若是夫人赶尽杀绝怕是谏官会以死明智,恐怕有些不妥。” 徐南葵看着秋枫有些可惜。 原反派身边有四名婢女,分别是春分,夏荷,秋枫,冬梅,每一位都是一等一等的人才。 春分在经营之道颇有建树,替南葵打点所有的商业往来。 夏荷虽然胆子小,但是对于内宅之事情了如指掌,纵然是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能在礼仪之上也你揪出错处。 秋枫对于朝堂之事颇为敏感,有半相之才。 至于冬梅,则是徐南葵身边的武将,三年之前,若不是冬梅,徐南葵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可惜就是这秋枫虽然有相才,就是做人太过于死板,总是依照大局观做事,不可为奸臣。 秋枫看着徐南葵看着自己,面露忧色,问道:“可是奴婢说错了?” 徐南葵回过神来说道:“没错,只是觉得你现在考虑问题的方式得变一变了,本宫如今可不是什么忠厚之人,既然他们惹到本宫,不见一点血,本宫自然是不会放手的。” 秋枫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徐南葵一个眼神止住,终归是要一步一步适应的。 徐南葵稍有思索之后便拿出提笔开始写信,约有两盏茶的功夫,徐南葵收笔,用红蜡封口后递给秋枫吩咐道:“这信今日送到太子府中,必须看到太子亲启。” 徐南葵这边处理今日面圣之前的准备,那边林婉婉也终于重新安顿好了李修仁。 林婉婉如今还是林府地一个小小庶女,爹不疼,娘不爱地,时常还要受到姐姐的欺负,今日她已经冒保下了李修仁的双腿,总算没有辜负她重来一世,至少是向着好的一面发展。 根据她的记忆,今日朝臣集体弹劾徐南葵之后,徐南葵正式开始干预朝政,权倾朝野。 可惜今年一场大雪将会彻底把徐南葵从朝野之上的高位打落。 在忍一忍就好。 徐南葵可不清楚林婉婉的这些把戏,如今她已经到了御书房的门口。 御书房内徐康帝正在批阅奏折,大太监张凡走到徐康帝身边说道:“启禀皇上,南葵公主求见。” 徐康帝正好看到今日传来的暗报,徐南葵在今日李相等朝臣弹劾之后,直接抓了李相的儿子,打断了双腿。 徐康帝气的直接扔下密报,怒气冲冲的说道:“宣她进来,朕倒是要看看,她要把这天捅出多大的窟窿!” 张公公小心的退下,来到御书房外请徐南葵说道:“陛下宣您进去,不过陛下为今日的事情已经大动肝火,还望夫人多加注意言辞。” 徐南葵对张公公笑了笑说道:“张公公,本宫不过是出宫三载而已,怎么就这么生分了,等我走后还请多劝慰陛下。” 张公公不再多言,只是在徐南葵进入御书房之后便关上门,守在门外了。 徐南葵一进门就看到了被仍在地上的密报和怒气冲冲的徐康帝,满不在意的把密报拿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开始念道:“忠勇夫人,徐南葵嫉妒成性,直接去掳走李相公子李修仁,于府中折磨,打断双腿,简直目无法度,藐视皇权。” 徐康帝看着徐南葵这样,堂而皇之地念着一点都不知道羞愧,差点被气地当场脑梗。 徐南葵念完之后就把密报重新放到书案之上,重新退道一边说:“父皇如今也是有闲情逸致,竟然喜欢看这些小道消息。” 徐康帝龙颜大怒,猛地一拍桌子训斥道:“徐南葵,你当真是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朕已经禁足李相,你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徐南葵嗤笑一声,直视徐康帝回道:“悔改?我为何要悔改!就因为他是国之栋梁还是因为他是李相?” 徐康帝稍微收敛了自己的一丝怒火说道:“南葵,纵然你是朕的女儿,这次你也是惹起了众怒,朕护你不得了。” 徐南葵重袖中拿出虎符,上前一步,直接放在徐康帝的面前说道:“你若护我,三年前你就不会送我一碗绝嗣汤不是吗?所以,今日李相得死!” 面对徐南葵的步步紧逼,徐康帝怒斥:“放肆!” 徐南葵大袖一挥,直接走到徐康帝的面前,低下身段,附在徐康帝得耳边说道:“父皇,世人都道你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只不过,您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徐康帝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了徐南葵的脸上,通红的掌印就这么挂在徐南葵的脸上,徐康帝悲愤的骂道:“逆子!” 徐康帝打完这一巴掌之后脸色通红,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口血就像是打破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的最后一丝威严,这一刻的徐康帝像是一个卸下所有精气神的老人一般腐朽,衰败。 徐南葵一点也不在意徐康帝的怒火,只是看着这个龙椅上的男人有些心疼。 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经满头的白发,哪怕是如今几近病入膏肓,亦不能够放下这整个天下,也放不下年仅仅十六的太子。 徐南奎的终究于心不忍,从袖口中拿出一块帕子轻轻的替徐康帝擦拭嘴角的鲜血。 徐康帝稍微缓和了一点情绪之后,问道:“三年前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一国之君,即使病入膏肓,亦明白徐南葵今日的底气在哪里。 徐南葵收起手中的帕子,替徐康帝重新上了一杯茶说道:“恩” 徐康帝突然笑了出来,虽然因为刚才吐血脸色有些苍白,但是或许这是徐康帝三年来最为开心的一次。 徐康帝把虎符重新拿起放到了徐南葵的手中说道:“到底是朕小瞧了你,你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当年若不是你心甘情愿,那一碗绝嗣汤,你怕是不会喝下去的吧。” 徐南葵把那虎符接过对着徐康帝一字一句的说道:“父皇美誉了,作为您的长女,和太子一同入学,得您与母后一起教导数十载,我怎会逃不过一碗绝嗣汤,您护不住我亦无妨,怪就怪我生在天子之家。” 徐南葵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稍稍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三年前太子羸弱,战乱不断,只有我拿到虎符,才能够稳定局势,我不后悔,所以今日我打断李修仁的腿我也不悔,总得有一把刀,去沾染鲜血,今时今日,我亦如同三年前一般,毫无退路可言。” 徐康帝看着这个如今出落的越发刚毅的女儿,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楚。 当年朝中动荡,自己确诊重病,赐婚前夕,送下一碗绝嗣汤,便是堵住了她的所有退路。 徐康帝看着徐南葵说道:“今日可要顺便去看看你母后,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你了!” 徐南葵像是年幼的时候一般笑道:“怕是母后三年也没有见您了吧?今日还是算了,若是让母后看见我脸上的伤痕,怕是更加怨你了。” 徐康帝伸手抚摸在那巴掌印上,动作轻柔,像是在摸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问道:“疼吗?” 徐南葵说道:“不疼,于我而言,父皇你请你在为儿臣多撑一段时日,也为博行多撑一段时日。” 徐康帝轻轻的收回自己的手,慢慢收拢手指,化掌为拳,沉声对徐南葵说道:“既然如此,你可是做好了准备今日起,肃清朝野,你可知若是如此你便会是这史书中的千古罪人?在没有退路可言?” 徐南葵目光坚定的说道“无悔!” 徐康帝大笑,直到牵动气血,重新又咳了两声,徐南葵贴心的给徐康帝拍了拍后背,徐康蒂稍微缓过来之后说道:“既然你无悔,朕亦不悔,免得被女儿瞧不上了。” 徐康帝也不再多说,只是重新坐正身子,彷佛一下子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徐康帝对徐南葵说道:“如此,你便回去听封吧!” 徐南葵和徐康帝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会心一笑,回道:“那么儿臣告退!” 待徐南葵回到忠勇侯府不久,张公公便待人宣旨,徐南葵封为太平公主,执掌兵符,正一品,可入朝堂。 同时在这一道旨意下达的时候,系统的小奶音出现了。 “恭喜宿主,反派第一个任务权倾朝野达成,请再接再厉。” 第三章 太子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没有赌错,徐康帝是一个明君。 能够在三年前重病不治之时能够想到让长公主下嫁忠勇侯,送上一碗绝嗣汤,不管以后如何都不会有嫡出的孩子,就不会给皇室带来动荡。 南葵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人或许不甘心,或许觉得没必要,可是自从接受了真反派徐南葵的记忆有些事情也就能想开了。 年轻的时候三年游历,见识到了太多的民间疾苦,所以当林婉婉重生之后一再的挑战江山社稷的时候,被徐南葵踩的死死的。 可惜的是,徐南葵太过于善,当你以天下社稷为做人之本的时候,你便就是世人眼中的恶人,可悲,也可叹。 不过南葵就不一样了,对于徐康帝没有那么多的感情,从徐南葵的记忆中得知,徐康帝总归是一个为民为天下的君王。 那么徐南葵的筹码就是就是断绝这个君王对于她的一切怀疑,彻底的绑在一条绳上,所以南葵做了一个和原主不一样的选择,喝下那碗绝嗣汤。 自此,南葵就和太子永远的绑在一起,徐康帝也能够放心把虎符交给徐南葵,自此徐南葵的地位就完全的稳固了,不是一个个小小林婉婉可以撼动的。 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手段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是原主放不下的,就是当今太子,徐博行。 作为书中男二,未来的君主,因为和林婉婉牵扯不清,和众多男配都扯上瓜葛,一直把林婉婉当作心头白月光,后影响朝政,至使徐国衰败。 这种缺少调教的孩子,自然是要打一打才能成器的,若是打不得,教不好,那就让他成为废太子。 等到太子到徐南葵的府邸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繁星初显。 徐南葵早已在府中备下晚宴,整个公主府灯火通明,徐博行和三位太子师傅,太子太师李新远、太子太傅王越、太子太保魏恒。 一进入公主府就能闻到阵阵花香,然整个公主府缺是并无任何一朵鲜花,太子徐博行闻到这味道的时候眉头微微皱起,并未多言。 等徐博行和三公到了凉亭之后便看到徐南葵早已等候多时。 南葵看见夏荷已经领着太子过来,便起身道:“今日是我出孝的日子,见过父王之后便想着我们姐弟二人多日未见,不嫌皇姐叨扰吧?” 徐博行其实对于这位皇姐还是比较害怕的,虽然是同出于皇后,但是这位皇姐自游历归来就执掌凤印,整个后宫之中,也都要看其脸色行事,自小便是受了不少这位皇姐的欺负。 徐博行入座不屑道:“皇姐何必拐弯抹角,若是我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说便是,总归你以前在宫中也没有少训诫我。” 徐南葵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件鹅黄色金边袍子,宛若一块无暇美玉雕琢而成的玉人,即便是坐在这里带着一丝丝怒气的质问,也是风姿奇秀,给人一种高贵清华感。 南葵心中吐槽:“怪不得能够入了林婉婉的眼,好一个俊俏小郎君。” 面对徐博行的质问,徐南葵也不作答,目光扫过太子身边的三=人问道:“不知三位是否觉得本宫是兴师问罪的?” 面对徐南葵的质问,还是唯独坐在徐博行右侧的太子太保魏恒回道:“太平公主说笑了,自然是姐弟之间的叙旧,并无它意。” 徐南葵起身给徐博行和三位太子师一边倒酒一边说道:“魏大人消息倒是灵通,本宫今日刚被封为太平,魏大人便一清二楚。” 徐南葵倒完酒就看到魏恒的脸色有些惨白,额间有一滴滴的汗珠沁了出来。 徐南葵随手拿起手边的团扇递了过去说道:“魏大人这是嫌热?额头都沁出汗水了,若是不嫌弃拿本宫的团扇一用。” 魏恒连忙双手接过,恭敬地说道:“谢太平公主赏赐。” 夜色越来越沉,凉亭内的烛光映照在徐博行和三位大人的脸上,四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刚来就被徐南葵给弄了一个下马威,今日怕是一场鸿门宴。 徐南葵看着四人脸色不好,心情舒畅多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说道:“博行陪本宫敬三位大人一杯,以谢三位教导之恩!” 三位太师连忙说不敢,跟着饮尽杯中酒。 徐博行一杯酒下肚,决定给三位师傅解围,便说道:“皇姐我们这酒也喝了,菜怎么还有没上,莫不是请不起皇弟吧?” 徐南葵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带着笑意说道:“是皇姐疏忽了,”南葵转身吩咐夏荷说道:“上菜吧!” 这边徐南葵吩咐完成,那边五位侍女出来给每人呈上一碗粥。 徐南葵端起粥碗说道:“请用今日第一道菜,万民粥。” 徐博行刚喝下一口就吐了出来,脸上怒气更重,质问道:“皇姐这是何意?这哪里是粥!” 看着徐博行发怒,徐南葵对着夏荷说道:“给太子殿下解释一下,这道菜的由来。” 一边伺候的夏荷恭敬回道:“是,这万民粥是取自太平公主庄子内的百姓的日常口粮,熬制而成。绝对做到完全一样,就连一碗里面有多少谷壳都是经过奴婢仔细数过的。” 徐博行听完之后,反而怒火更盛,一掌拍在桌子上,怒视徐南葵咬牙切齿的说道:“徐南葵,我尊你是皇姐,你也不用如此羞辱于我。” 紧接着李新远也说道:“太平公主此举确实越矩了,您庄子上都是罪臣之后,又如何敢让罪臣之食送于太子殿下口中。” 李新远说完便带着王越,魏恒一起跪下说道:“还请太平公主莫越矩!” 三人似乎给了徐博行莫大的勇气,对着三位老师说道:“老师莫跪,皇姐如今此等行事,本太子一定会如实禀报父皇。” 徐博行一脸悲痛的说道:“本以为皇姐并无传言中的不堪,原来这谣言也非不可信!” 然而还没等徐博行继续数落,就看见徐南葵击掌叫好:“不错,出息了,以前的小萝卜头,如今也敢和我叫板了,本宫今日心情好,不如你说说外界有那些关于本宫的谣言?” 王越心知不好,赶紧去拉徐博行,可惜此时的徐博行正在气头上,根本拦不住。 徐博行指着这满院子的灯笼说道:“那么敢问皇姐,您一年俸禄几何?” 徐南葵眼中带着笑意答道:“本宫年俸禄三千两,禄米三百斜,如何?” 徐博行像是一下子有了底气说道:“那么敢问皇姐可知道您这满院子的香蜡多少银钱?” 徐南葵虽然相看一看这个弟弟春风得意的样子,但是又怕这个傻弟弟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便出言制止了:“行了,你也不用多说了,王太子太傅也不必阻止皇弟,我说与你听听吧。” 徐南葵起身指着背后的灯笼说道:“这盏是本宫最喜欢的茉莉味,单单一根香烛就要五两银子,整个公主府,一晚上要用掉这样的蜡烛一百根。” 眼看着徐博行像是证明了什么一样,一脸的兴奋,却被徐南葵按了下去说道:“是不是想说本宫骄奢放纵?贪墨军饷?” 这两个词一说出来,徐博行不说话了,这可是污蔑,万万不可从其嘴中说出来。 其他三人见徐南葵自己说出来了,多少有些送了口气,这话若是从太子最终说出来,怕是要出大事。 徐南葵看着那三人擦汗的动作心中不屑,继续说道:“可惜本宫有钱,本宫执掌大徐三条商路,九家皇商,你又可知?” 看着徐博行向一个斗败的小公鸡一样,低下了头颅,徐南葵继续问道:“本宫有一事问魏大人。” 魏恒起身回道:“公主请说,臣一定知无不言。” 徐南葵重新坐了下来,转动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问道:“魏大人既然消息灵通,自然知道的,本宫庄子上的赋税几何?这天下黎民百姓的赋税几何?” 魏恒低头回答道:“本朝,租庸调,税收只与人头有关:每丁每年向国家输粟2石,绢2丈、绵3两(或布2丈4尺、麻3斤),服役20日(或每日纳绢3尺或布3.6尺),与公主府税收无异,只公主府多收罪臣三成的佃费。” 徐南葵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便是这样的赋税,本宫庄子里面的人只能日常吃这样的吃食你知为何?” 面对徐南葵审视的目光,徐博行说道:“莫不是田地减产,气候不适合?” 徐南葵揉了揉太阳穴,问王越道:“那么王大人也觉得是如此吗?” 王越不敢敷衍,只能如实回道:“下官以为,应该是徭役税收过于复杂,佃农的田租过于高昂。” 这就是王越赤裸裸的指责徐南葵不顾民生死活,但是之前已经说是罪臣之后,又不好过多指责。 徐南葵起身居高临下的对着太子说道:“若本宫告诉你,这是本宫遵循大徐所有的佃农所付出的佃资所收呢?你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徐博行和三公脸色大变,异口同声道:“还请太平公主莫要妄言!” 徐南葵甩袖重新坐下逼问道:“本宫问话呢!说,代表什么!太子殿下!” 徐博行咬牙说道:“代表大夏子民据都生活在水生火热,食不果腹之中。” 徐南葵冷哼一声说道:“看样子你还不是蠢的,即日起,你与三位太师就在府中用这万民粥,给你一个月的期限。” 徐南葵抬眼瞪着徐博行说道:“否则,你便可以从这个位置上下去了。” 徐南葵的话充满的大逆不道,一个公主竟然扬言要废太子,只是四人看着徐南葵在说话时就拿出来的虎符都禁了声。 今日进宫,皇帝竟然没有取走徐南葵的虎符! 徐博行此刻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反而有些不在乎:“既然皇姐虎符在手,自然是皇姐做主,只不过若是此事成了又当如何?” 徐南葵看着徐博行眼中的狠厉伸手抚平了他皱起的眉头,极尽温柔的说道:“若是你能做到,皇姐会替你血洗朝堂!” 第四章 bug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太子府,书房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徐博行和三公回来之后静坐书房之内。 四人面面相窥之后,徐博行开口道:“敢问在座的各位,皇姐说所有几分为真,几分为假?” 魏恒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说道:“依微臣之见,太平公主所言非虚,如今朝野动荡,今日李相联合朝臣弹劾太平公主,已然成势。” 伴随着魏恒的茶盏落下之声,王越接着说道:“太子殿下,微臣有一事斗胆相问?” 徐博行点头示意,说道:“王大人客气了,如此特殊时期,还请直言不讳!” 王越得到太子的首肯,便稍微放下心来问道:“李相在朝中势力一直强势,而且三皇子和六皇子包括两位归番的王爷都虎视眈眈,太平公主待您如何?” 徐博行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皇姐和我都是皇后所出,自小都是长姐照顾我颇多,三年前若不是长姐出嫁,或许,父皇不会这么早立我为太子。” 一边听了半天的李新远突然跪了下来,吓了其他三人一跳。 徐博行急道:“李太师这是为何?” 李新远并未起身,直接跪着说道:“敢问,太子殿下,皇帝圣体如何?” 擅自过问皇帝的圣体,便是大罪,何况是带着这种猜忌的问话。但是李新远的一句话像是给其他三人打开了一扇门,一下子豁然开朗。 徐博行已然顾不上问责李新远,反而说道:“李太师从何说起。” 李新远也不敢起身,就这么跪着说道:“其一,李相联合朝臣弹劾太平公主,然公主受封太平封号,执掌朝政,李相却入狱。” “其二,徐淮王,徐亲王早已归藩,今年却被皇上召回。” “其三,朝中三皇子和六皇子已然抱团,可与我等抗衡,朝野之中亦有话语权。” “其四,太平公主算是逼迫殿下去动手赋税之事,非国之大事,不可妄动赋税。” 李新远一口气说完之后,徐博行陷入了沉默。偌大的书房之中,落针可闻,只有几人的呼吸声。 “砰”的一一声,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只见徐博行掌中的茶盏已然碎裂,瓷器的伤口已然划破玉一般的手掌。 徐博行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只是目光坚定的看着位说道:“三位师傅,我自十三岁被封太子以来,一直在和三哥和六哥博弈,然一直示弱,但凡德行有误,自是逃脱不了被废的命运,所以,今日我想赌一把。” 其他三人也都知道太子这三年来的处境,俱行大礼说道:“臣,定辅佐太子完成赋税整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翌日,公主府。 徐南葵的眼前是一片迷雾,迷雾中静谧的可怕,一匹有一匹的战马缓缓地出现,可是马背上在没有那盖世英雄,有的只是孤零零地战马。 唯独一匹战马上的人还活着,看到徐南葵的瞬间眼中充满希望,然又快速的暗淡,变成泪水。 整个城门口,已然没有一位能战之兵,有的只有徐南葵为首的八千新妇。 她们穿着嫁衣,提着灯笼,在给那些前线奋战杀敌的将士照亮回家的路,却只迎来老马归途,阴阳两隔。 一匹战马走至徐南葵的面前,那是忠勇侯的战马,如今只有一片残破的战袍迎风飘扬。 唯一的活人艰难的从战马上下来,跪倒在徐南葵面前,背后还插着一只羽箭,艰难的说道:“敌我军力差距巨大,虽忠勇侯奋力杀敌,无一存活,还请夫人退守......” 话没说完,人已先去,风越来越大,慢慢的迷雾开始退散,眼前是一片惨状,远处还有三千敌军精锐。 徐南葵慢慢的撤下嫁衣,随手一抛,鲜红的嫁衣迎风飞舞,一件接着一件的嫁衣宛若飞舞的红蝶,在孤城之上飞扬。 八千新妇嫁衣变丧服,手中的灯笼慢慢的滑落,燃起一片汹汹大火,八千遗孀的脸上映照着火光,手中的兵刃映照着泪光。 “杀!”“杀!”“杀!” 为君点朱唇,为君裁红装,缟素一丈红衣藏,再染新红引君还。 徐南葵猛地惊醒,泪水止不住地留下,身上的剧痛完全抵不过心头的痛,只能拼命的蜷缩身体。 夏荷听见屋内的动静,赶忙冲进屋子,看见徐南葵蜷缩在床上小声的安慰道:“夫人可是又梦魇了?” 徐南葵此时说出来话,夏荷赶紧倒了一杯茶水过来:“夫人喝口茶,稍微缓一缓,过去了,都过去了。” 徐南葵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终于缓和了一些对夏荷说道:“本宫没事,只是需要缓一缓,你出去候着吧。” 夏荷听了吩咐之后便出去了,小心的替徐南葵关好门,这边秋枫也赶了过来,还未进去,便被夏荷拦下了。 秋枫小声的问夏荷说道:“何事?” 夏荷没精打采的说道:“夫人今日又梦魇了,眼睛哭的像是两个核桃一样。” 秋枫也便拉着夏荷走到一旁说道:“可是又想到了三年前的事情?” 夏荷叹了一口气说道:“除了那件事情,又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公主动容,那一战有多惨烈我们只是听说,连冬梅姐姐都不愿意多少。” 秋枫紧了紧手中的信封说道:“谁说不是呢?那一战八千新妇,只存八百!如今谁也不敢提这件事情。” 夏荷怕了拍秋枫的肩膀说道:“我们这两天多小心些吧,明天夫人就要回忠勇侯府了,现在除了孝期,还要应付忠厚侯的人。” 秋枫一下子捂住了夏荷的嘴,小声警告道:“莫说这些了,要是外人听见,你怕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夏荷心中纵然是有千般不愿,也不得再说,虽然她打心眼里面瞧不起忠勇侯府的那些人。 外面夏荷和秋枫两人聊着,里面的徐南葵已经稍微的缓和了过来,在心中问道:“仔仔,出来,为什么这次这么严重?” 徐南葵之前做的那个副本也接收了记忆,但是根本就没有这一次严重,这次接收记忆之前就会梦到一些零碎的记忆,接收记忆之后,差点在自己和徐南葵之间分不清楚。 等了一会,南葵等了一会也没有等到回话,有些生气了,说道:“你最好马上给我死出来,解释清楚,否则我现在不介意召林婉婉于此,赏她被毒酒,以示皇恩。” 一听到南葵真的发狠了,仔仔的小奶音立马就蹦出来了:“姑奶奶,我求求你了,咱们能不要搞事情了吗?上一次就已经被女主系统投诉了,差点就查到我们这边头上了。” 南葵现在没有心情考虑这些问题,自己差点就迷失了人格,这个事情可是很严重的:“别和我扯那些有的没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仔仔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原主的执念太强了,所以你被影响了。恩,应该是这样的。” 徐南葵一听就知道仔仔在撒谎,但是直接问一定问不出来什么东西,所以南葵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上次怎么会被投诉,同样是系统怎么还能投诉到你这里?查到又怎么样?” 仔仔像是有一肚子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巴拉巴拉的说道:“还不是因为你搞事情,本来人家好好的甜蜜小甜文,你说说你都干了什么!” 南葵决定从仔仔口中套话,自然是要示弱一些的。 “也没什么,不就是找女主拉拉家常,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吗?再说大唐民风本来就开放!” 仔仔被气的有些破音:“你怎么尽睁眼说瞎话,你那是唠家长吗?你明明就是在给女主洗脑,副本最后的结局都变了。” 被仔仔这么一说,南葵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尴尬,上一个故事里,高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大旗,牢记八荣八耻。 硬生生的在唐朝来了一场社会主义革命,唐朝的百年基业差点毁于一旦。 南葵想到那天晚上还稍微有那么一点遗憾。 那天晚上,整个长安城都是一片祥和静谧,唯独位于极乐宫前的玄武门口聚集了大量的人群。 这些人有的手提镰刀,锄头,有的则是装备着精良的武器。 这群人的头头就是南葵,你还能听到那些人喊着口号。 “打倒封建制度!” “打倒帝王制!” “打倒官僚主义!” 至于城墙上的那些卫兵,一个个都不敢下手,玄武门自李世民之后一直是有些忌讳的,就是平时练兵也不会选这里。 如今民兵参半,全都聚集在了这里,还说着听不懂的疯言疯语。 最前面的徐南葵严重充满了得意与自信,只要再牵制半刻钟,皇帝就要被拉下马,只要自己上台,那么就是新的纪元的开始。 毕竟南葵连上台之后颁布的所有政策都想好了,只等着宫内传来消息,就可振臂一呼,改朝换代了。 不过作为故事中的女主,最后竟然反水了,导致南葵的行为被系统发现,从而直接降下天雷,送了南葵往生。 后来开始紧急安排了仔仔这个没有受到完整三年高考五年模拟教育的仔仔来顶包。 想起来就有一些惋惜,毕竟离成功就差一步之遥了。 南葵回味一番当时的感受,回过神对仔仔说道:“你莫要红口白牙污人清,我那只能说是观念超前好不好?再说了,最后我不是没成功!我迷途知返了。” 仔仔有些不相信的问道:“真的吗?可是当时在系统圈子里面传遍了啊!” 南葵循循善诱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成语叫做人言可畏?你们系统圈子也太八卦了,八卦不可信知道吗?要做到,不听谣,不信谣,不传谣!明白吗?” 仔仔还是有些疑惑的说道:“我明白的,可是我应该不会记错的啊,那你等我查一查资料。” 如果仔仔现在能够看到南葵的表情,就会发现这个女人现在脸上正带着一丝奸计得逞的笑容。 尤其是那及其具有标志性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果然撒谎的女人最美丽。 当南葵听到一声系统提示音之后,立马问道:“徐南葵资料搜索,是否没有脱离世界?” 尽管仔仔已经很快的关闭了搜索功能,但是系统的一声毫无感情的 “是” 已经告诉了南葵想要的答案。 利用系统和宿主同时段的命令紊乱功能,双重判定下南葵短暂的骗到了系统。 仔仔已经开始慌了:“完蛋了,完蛋了,你竟然骗我,利用我!大骗子!” 南葵确认了和自己之前猜想的差不多之后,心里就稍微安定一些了,其他信息以后可以慢慢套出来,毕竟可是好不容易抓住了仔仔的把柄。 “仔仔,不要害怕,这属于系统bug,反正你bug那么多,不在乎这么一个两个对吧。” 此时的仔仔还天真的以为南葵是在帮它,以后就会发现它今天没有及时上报问题,就和这个女人彻底的绑在了一条绳子上了。 第五章 巴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夏荷和秋枫在外面已经闲聊了有一会,终于听到了里面徐南葵的传唤声。 两人赶紧进去服侍徐南葵洗漱穿戴。 一刻钟过后,南葵已经坐上了餐桌,面前已经放好了今日的餐食。 南葵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叹了一口气说道:“夏荷,今日的菜系也有些过于丰盛了吧?你是觉得本宫不配身轻如燕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南葵的身体已经非常诚实的做好了,随手夹起一块糕点。 如最之后茶香四起,整个口腔之中都萦绕着淡淡的绿茶的香气,入口不干不湿,没有寻常糕点的那种厚实感。 夏荷低头偷偷摸摸的笑了,被秋枫扯了下袖子之后赶忙抬起头,敛去脸上的笑容说道:“回夫人,这不是今日要去忠勇侯爷府吗?如今三年孝期已过,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徐南葵随手又尝了一口凤尾鱼翅,入口鲜咸同味,二者却十分相济,没有任何的冲突,恰到好处。 南葵终于放下了筷子,夏荷贴心的送上手帕,徐南葵轻轻的擦拭了一番嘴角,对着夏荷说道:“可惜了你在我跟着我了,就凭你这手艺,就是御膳房的金汤匙也是该你碰一碰的。” 夏荷看着徐南葵吃了一般的菜,笑着捧过一盏白玉奶茶说道:“夫人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奴婢在您这自是比哪儿都好的,常常这白玉奶茶,熬制了一宿了。” 那翡翠琉璃盏里面的白玉奶茶被衬托的格外的通透,当真如同羊脂玉一般,奶香不停的从小小的茶盏里面不停的向着南葵的鼻子里面涌动。 尽管已经吃的有些饱了,南葵还是喝了下去,毕竟哪个女孩子能够逃脱了奶茶的真香定律呢? 南葵酒足饭饱之后,摸了摸直级鼓起来的小肚子满足的呼出一口气。 转头对秋枫问道:“秋枫,昨日本宫进宫之后便回了公主府,忠勇侯的人自是寻不到我,今日本宫回去,可打听到什么动向?” 秋枫给南葵倒了一杯漱口的清水回道:“两位老爷倒是没有动作,只是大夫人和二夫人请了老太君过来,相比已经在府中候着了。” 南葵一手拖着腮,另外一只手轻轻的敲打着杯沿,嘲弄道:“我还以为她们不想要这爵位呢?原来是请了老太君出山,不过你说这老太君年岁已大,要是被本宫气出好歹来,御史台的那些谏官会不会再参本宫一本?” 说完南葵端起漱口水,清理了一番。 秋枫把漱口水递给旁边的夏荷之后回道:“夫人多虑了,老太君年岁已高,大夫人和二夫人不体谅老人,扰了老太君潜心修佛,又怎能怪到夫人头上呢?” 南葵抬眼看着秋枫,暗自咋舌。 到底是跟着自己最久的人,这角色变换之快,心里调整之迅速,你看看,如今编瞎话可是行云流水。 这边夏荷已经招呼婢女把桌上的菜肴全部撤了下去,南葵也起身说道:“既然如此,本宫便去会一会她们,夏荷带本宫换一身衣服,好久没有穿红色了,今日喜庆一些!” 老太太是个古板的,要是看到南葵昨日出孝,今日就穿着大红色的衣服,怕不是当场就要气得驾鹤西去。 不过南葵可管不了那个老太太,她自己要寻死,倒是不介意送她一程。 等南葵重新换好衣服出来,公主府外已经备好马车了。 南葵带着夏荷上了马车之后对秋枫说道:“今日是内宅之事,带着你去反而碍事,你去找春分,告诉她本宫要钱,去整理下今年得账目给本宫。” 吩咐完之后南葵就带着夏荷直奔忠勇侯府了。 公主府与忠勇侯府倒是离得并不远,中间也就隔着两条大街,只是有一条是主道,好巧不巧的,就碰上了南葵最不想见的人,徐淮王。 马车刚停下来,夏荷就出去打探情况了,不一会,夏荷就掀开车帘的一角强忍着笑意说道:“夫人,前面是徐淮王,今日喝花酒,看上了这第一楼的老板要人家作陪,被打了出来。” 南葵只觉得今天真的是流年不利,碰上这么一个霸王。 徐淮王和徐亲王二人都是皇帝的亲兄弟,一位是许太妃的儿子,一位是朱太妃的儿子,若是皇帝驾崩,这二人也算是能够争一争皇位的。 只是徐淮王最难对付,虽然其母亲只是一个贵妃,但是他是先皇的老来子,虽然未封为太子,也是个闲散王爷,可是深受先皇的宠爱,不是一个安生的主,也是最为不确定的因素。 而且徐淮王,他非常的穷,所以他非常爱打秋风,就连小辈的钱财也是说要就要,你还没得办法。 至于钱花到哪里了,这偌大的第一楼,可不就是一个消金窟吗? 至于第一楼的老板,和南葵也算有些交情,说起来也是一个奇女子,和南葵一般年岁,如今却开起了整个皇城中最大的青楼。 若是别的时候,徐南葵自然是停下好好看一看这位皇叔的热闹,可是今天不是时候,便吩咐道:“皇叔的事情不要管,李三娘的名头也不是白来的,我们赶紧走,要是被皇叔缠上,怕是要被扒下一层皮。” 徐南葵吩咐完,马车就动了起来,小小的掀开窗帘,看见了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徐淮王。 说起来这位徐淮王年岁也不比南葵大多少,不过长了三岁而已。 再说这位皇叔,也是个桃花泛滥,实在是他长相继承了他母亲所有的优点,纵然被摔的灰头土脸,也是遮掩不住他那卓越的风姿,尤其是一双湛蓝的眼睛,更是勾人魂魄,深得许太妃的真传。 此时徐淮王似乎早就知道徐南葵到了,正直直的看着掀开窗帘的徐南葵,面带笑意。 南葵暗骂了一句,活该,长成这个样子,又风流,怕是不知道偷走了多少少女少妇的心。 总是徐南葵阅男无数,也要心中默念德国骨科才能平定心神。 好在马车已经离得越来越远,最多这位皇叔日后再找来,反正这一个月之内都要等太子处理赋税之事,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他胡搅蛮缠。 终于马车到了忠勇侯府的门前,守门的护卫自是认得徐南葵的马车,刚要进去通报,就被夏荷一把擒住后衣襟,提到跟前训斥道:“你是哪里来的混账!夫人回府还要通报?怕是不要命了。” 护卫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就这么被夏荷拎起来,场景要多搞笑就多搞笑。 护卫其实也是奉命行事,两头都得罪不起,现在只能不停的讨饶, “夏荷,在这样你怕是凶悍的名声传遍了整个皇城了,本宫日后都不好替你寻夫家了。”马车上的徐南葵下车打趣道。 被徐南葵这么一说,夏荷松开了护卫的衣服,护卫直接摔了一个大马趴,灰溜溜的爬起来,告了罪,就替南葵牵马车去了。 夏荷拍了怕手,重新变成端庄贤淑的小女子样,回到南葵身后狗腿的说道:“夫人美誉了,请入府。” 南葵笑着摇了摇头,果然这府邸之间的事情,才是夏荷真正施展空间的地方。 有了先见之明,加上夏荷在这忠勇侯府三年的威慑,所有人都畏畏缩缩,迎着南葵入府,任何一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敢动一下。 暖房内,大夫人和二夫人正在为老妇人端茶倒水,旁边后面还跟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稍微的靠着后面一些,也不是很敢上前。 端坐在主位置老妇人正是三位老爷的母亲,老太太脸上皱纹满布,但是精神头倒是不错,虽然三年前就入了庙里,但是在这府中,还是有威望的。 两位夫人如今又为了承爵的事情,有求于老太君,自是好好的侍奉左右。 二夫人是个藏不住事情的,捧着一盘点心送到老太君面前说道:“老太君,实在是我们两位媳妇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帮您给请来。” 说完还给大夫人使了一个眼色,大夫人也知道今日两人是在一条船上,自然不会拆了二夫人的台,也坐到老太君的身边说道:“也是,三弟三年前为国捐躯,守住了边关,如今老爷三年丁忧已满,还没有去处。” 说着还象征性的流了两滴泪水。 坐在上面座的老太君吃了一口点心,又顺了一口茶说道:“这种事情自然是有天子定夺,你们就算找我又能如何?” 知道老太太不想先开这个口,二夫人赶忙给老夫人跪下说道:“老太君,三弟被承父亲的爵位,如今膝下也无一儿半女,这爵位不定,怕是外人会如何看待?” 老夫人放下茶盏说道:“我记得林姨娘不是有给淮南生下一个庶子吗?” 听到这里,站在后面的女子轻轻的捏了捏拳头,没过一会,又从新送了下来。 是啊,她以什么角度去说呢? 她不过是一个婢女,一个通房,她的孩子,不过是连族谱都入不了的,三年前本来以为是自己的出头之日,如今三年过去,自己不过是一个笑话。 大夫人倒是看出了林姨娘的窘迫,说道:“倒也不是,老太君,林姨娘虽然产有一子,但是未入族谱,怕是公主殿下也不愿寄养在名下的。” 二夫人瞧不上大夫人的弯弯绕绕的样子,而且眼看着老太君也动摇了,再说这徐南葵至今未到,下人也未通报,胆子便大了起来。 “大嫂何必遮遮掩掩,不过就是她徐南葵自视清高,瞧不上通房生下的孩子,再说了,都说徐南葵命不好,克死了三弟,怕是小孩子命硬,给三弟留下那么一丝香火。” 大夫人假意制止道:“二妹,你何必这样说,这是女子大事,不过是南葵嫁进来的时间不合适而已,再怎么说也是我们承受不住皇恩浩荡。” 老太君似乎被勾起了一丝记忆,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人不辞幸苦把我请回来,相比是相处方案了吧?” 大夫人没有再让二夫人开口,恭敬的回答道:“回老太君,我们二人也和老爷商量了,可从我二人名下过继一个孩子过去,只是孩子小,还请老太君照顾一二。” 二夫人不得不佩服这位嫂子,话里话外全然不提徐南葵克夫一事,但是一字一句都在说徐南葵命不好。 当然效果也是很好的,老太君看一眼两人说道:“罢了,还是请族内长辈过来商量承爵之事吧,孩子也都还小,我老婆子也照顾不来。” 大夫人和二夫人大喜,大夫人跪下说道:“多谢老夫人,不管如何,我们自会照顾好三弟的血脉的。” 二夫人也跟跪下说道:“多谢老太君体谅,我这就去请族内长辈。” 林姨娘也跟着跪下说道:“以后还请老太君和二位夫人多加关照。” 二夫人喜气洋洋的起身,准备去请人,刚走到门口,便见徐南葵一身红衣的出现在门外,笑容满面的问道:“二嫂这是准备去哪?可是直到弟媳到了?” 二夫人刚开始被吓了一跳,想到了后面还有老太君和大嫂,就算徐南葵听到又如何,便硬气起来:“原来是弟媳来了,没什么事,不过是老太君回来,请族内长辈过来聚聚。” 二夫人心里想到,现在再让你得意一段时间,等大事已定,再与徐南葵计较。 可惜话音刚落,就被徐南葵一巴掌扇倒在地上,白皙的脸庞浮现出五个手指印,立刻就肿了起来。 徐南葵俯视着被打倒在地的,捂住脸颊一脸震惊的二夫人,面露笑容问道:“是吗?” 第六章 去母留子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二夫人原名李纯,不过在南葵看来,应该叫做李蠢,说起来李纯和李相家里还有些渊源。 李纯是李相的表妹,也算早些嫁入忠勇侯府,成了高高在上的二夫人,李修远和李相的事情,多多少少让这位二夫人对徐南葵心生芥蒂。 加上徐南葵忠勇侯爷战死沙场,所以联合大夫人搞了这么一出。 可惜遇到南葵,注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二夫人李纯被徐南葵一巴掌直接扇倒在地,终于缓了过来,愤恨的说道:“徐南葵,你敢打我!” 徐南葵伸出手,夏荷非常有眼力见的拿出方帕替徐南葵擦拭干净,徐南葵眼睛都不抬一下直接越过李纯,留下一句话:“本宫打你还要挑时间不成?还有,年纪大了就莫要在脸上涂那么厚的胭脂水粉了,脏了本宫的手!” 大夫人恭敬的站在老太君的旁边,并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上下打量着着徐南葵,并不知道之前的对话,徐南葵听到了多少。 徐南葵在老太君下首的位置找了坐了下来,夏荷给徐南葵给南葵斟茶。 林姨娘看了一眼地上的二夫人,又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老太君,硬着头皮去拉二夫人,然而手刚伸出去,就听到耳边传来徐南葵冷冷的声音。 “本宫让你去扶了吗?” 林姨娘只能讪讪的收回了手,二夫人只能一只手捂着脸颊,一只手撑着地上起身。 徐南葵自然不会就这么简单的放过她,眼看着二夫人刚站起来,夏荷眼疾手快的一脚又给二夫人踹倒在地。 二夫人目中怒火熊熊,瞪着徐南葵说道:“徐南葵,你欺人太甚!” 南葵只是端起刚才夏荷的茶新倒的茶水,轻轻的吹了口气,然后不急不慢的说道:“李纯,你活得还不如本宫的一个婢女,本宫可有让你起来?” 眼看着二夫人被徐南葵拿捏的死死的,端坐在上的老太君拿起身边的龙头拐杖,狠狠的敲击地面两声。 发出“咚咚”的声响,紧接着就是老太君沉闷的质问声:“你闹够了没有?!” 徐南葵抬眉,第一眼就是老太君那长面如死水的脸庞,可笑又滑稽。 徐南葵也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哪里来的自信和自己叫嚣。 南葵放下茶杯,回老太君道:“不知老太君觉得本宫哪里坐的不对呢?” 老太君却不答话,只是对着二夫人说道:“起来吧,莫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听了老太君的吩咐,大夫人走到李纯的身边准备扶起来她,一个茶杯就在大夫人和二夫人的脚边碎了开来。 滚烫的茶水直接淋在了二人的身上,慌乱之中,大夫人的腿上还被划伤了。 转过头,就看见徐南葵直盯着她们两人,一字一句的说道:“大夫人怕不是忘了,本宫是什么身份,既然记不住,就一道跪着吧。” 容不得大夫人去思考,夏荷直接按着两位夫人重新跪下,现在可不必当初,可是直接跪在了那满地的碎瓷上面。 老太君一把扔了龙头拐杖,再也不复刚才的云淡风轻,直接怒骂道:“徐南葵,是不是老生也要给你跪上一跪?” 徐南葵看着大夫人和二夫人脸上痛苦的表情,嘴角勾勒出一丝笑容说道:“老太君,虽然你年长一些,不过本宫官大你一品,你若是真要跪,本宫还是受得起的。” 若是别人家,婆婆跪儿媳妇,那可是真算上大逆不道了,不过徐南葵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品级在这里。 老太君皱巴巴的脸上呈现着不健康的玫红色,显然被徐南葵这话气的不轻,然而不等老太君再发作,徐南葵已经先发制人,吩咐夏荷说道:“老太君身体不适,夏荷,送老太君去休息,本宫和二位嫂嫂还有些话要说。” 徐南葵一说话,夏荷捡起拐杖后,就走到老太君的面前,轻声道:“老太君,奴婢扶您去休息,莫收了寒气,外人还要说两位夫人接您回来是办了错事!” 老太君和二位夫人听了这话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徐南葵的威胁,若是今日老太君有个好歹,全是她们二人的过错。 老太君瞪了一眼徐南葵,从夏荷手中接过拐杖,说道:“老生的身子骨还没到这个地步,再说老身不敢指派太平公主的婢女。” 徐南葵倒是不在意,嘱咐夏荷说道:“既然老太君不需要,你便送老太君到门口就好,你就在门口候着。” 徐南葵心里直到老太太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就是相支开自己的人,好去向着两个儿子求救,可是她以为两个人中龙凤的儿子在徐南葵这里又算得了什么? 徐南葵今日过来,本就要见她两位兄长的,本来还没有什么理由,没想到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老太太一走,徐南葵就对着地上跪着的两人说道:“两位嫂嫂起来吧,这地上都是刚才的碎瓷,看看,这腿上都流血了,也不注意些,回头从本宫的嫁妆里面取一些生肌膏送与二位嫂嫂。” 大夫人和二夫人虽然只跪了一小会,可是那刺入肉里的瓷器没多跪一会都是一种煎熬,不过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两人已经有些站不起来了。 只能互相搀扶着起身,缓缓地走道一边,寻了一个椅子坐下。 只不过两人地脸色都不是很好,除了痛,还有浓烈的恨意。 两位夫人怎么也算是大家闺秀,何曾受到过这种屈辱,所有的尊严面子,全都被徐南葵踩在了脚下,还狠狠的蹂躏着。 然而罪魁祸首还好端端的坐在那边,甚至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徐南葵毫不在意的问两位嫂嫂:“相比你们心里恨透了我吧?想着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女子?” 腿上的疼痛和心里的创伤这双重打击下,二夫人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如今夏荷那个丫鬟不在,凭空又给二夫人添了两分胆气。 只听见二夫人高声喊道:“是,我就是这么想的,侯府本来平安无事,若不是你,三弟也不会死,当你本就没有想让你进入家门。” 徐南葵点了点头,说道:“看来二嫂对我颇有怨言,此时本宫也不用身份压着你,你有话直说便是。” 大夫人看着徐南葵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反而心里更加的不安了。 二夫人责是顾不了那么多,想来也就是徐南葵在外面已经听到了自己在暖阁里面的对话,心里除了对徐南葵的恨之外,还有对于这位大嫂的恨。 明明是两人一起商量这件事,最后倒霉的却是自己,这位大嫂也没有一丝搭救之意。 二夫人也豁出去了,说道:“没有错,我是对你有怨言,从你第一天嫁进来,整个侯府就没有一件好事,三弟战死,大哥和老爷丁忧三年,说出去好笑,古来只有父母离世才需要丁忧,头一次听见兄弟还要受此影响的。” 大夫人也知道现在二夫人已然气急,现如今若是再不说上两句,便是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盟约也要破裂。 语重心长的劝说徐南葵道:“南葵,我大你几岁,如何也算你是嫂嫂,我也直到你贵为公主,下嫁我们忠勇侯府是你委屈了,可是总归有的大是大非吧,三弟的事情不怪你,可是老爷确实受你影响了。” 徐南葵不知何时从怀中抽出一个账本在手中翻看,听了两位嫂嫂的训斥之后,目光从账本中移开,仔细的打量着两位嫂嫂说道:“就这些吗?应该还有吧?我来的时候不是听你们再说承爵的事情吗?不需要一并和我说说?” 大夫人和二夫人也知道这件事情绕不过去,而且她们二人觉得自己在理。 二夫人开口说道:“若是你但凡有个一儿半女,我们两位做嫂嫂的纵然是天打雷劈也不会去想着这件事情。” 大夫人接着说道:“南葵,你二嫂没有说错,就算三弟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这样,而且你向来不喜欢小哥儿,也不愿意挂在自己的名下,便是你兄长承爵又能如何?” 二夫人自然是要添上一把烈柴的:“你自己说说,就算你大老爷或者二老爷承爵谁又会怎么样你呢?你本身又贵为公主,何苦对我们苦苦相逼呢?” 徐南葵盯着两人,露出一丝丝的微笑问道:“两位嫂嫂可是说完了?” 大夫人二夫人两人也就这么看着徐南葵不说话,只是稍微清理着腿上的碎瓷。 徐南葵合上手中账本,收起了笑容,指着林姨娘问道:“两位嫂嫂说我向来不喜欢哥儿,那么林姨娘,我问你,我可亏待过你和哥儿?或者我的婢女亏待过你和哥儿?” 林姨娘已经经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了,此时被徐南葵点名,慌忙跪下说道:“没有,夫人并没有为难我和哥儿。” 徐南葵内心哼了一声,真是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林姨娘不说自己有没有亏待,就是我没有为难,不就是想表达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们母子。 不过是一个同房丫鬟,还指望靠着孩子上位,三年前就给过她机会,可惜了。 徐南葵内心自我检讨,还是自己心太善了。 徐南葵对着林姨娘说道:“看样子两位嫂嫂说的没错,我真的不应该发善心的,三年前本宫念在你好歹给夫君留下子嗣,我晋了你做姨娘,不是我不想带孩子,而是我在宫中见多了,总归和生母在一起还是愉悦的。” 徐南葵上下大量的一番林姨娘之后,走到林姨娘的面前,摸了摸林姨娘的手说道:“你看三年过去,你这手也养得和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样了呢?” 说完又狠狠的捏着林姨娘的下巴,迫使林姨娘抬起头与自己对视:“怎么?埋怨本宫没能给哥儿上族谱,没有给他最好的环境?” 看着徐南葵凶狠的眼神,被卡着下巴的林姨娘惶恐的说道:“没有,夫人,我真的没有。” 徐南葵看着林姨娘被自己捏痛的都流下了泪水,便一甩手松开的林姨娘,只是起身之后说道:“本宫从来不不信有教不好的人,也从来不信养不熟的孩子。” 林姨娘本来已匍匐在地,猛地抬起头瞪大双目看着徐南葵的背影。 果然,徐南葵接下来的话打破了林姨娘的一切幻想和希望。 “你既让想成全哥儿,那么本宫自会成全你,给他上最好的学,给他最好的出路,上族谱,由本宫亲自教导。” 徐南葵重新转过身子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的地上的林姨娘说道:“既然本宫答应你的,自会做到,不过你也该为你的哥儿做点事情,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本宫给你三日,若三日内本宫听闻你死讯,本宫说到做到!” 说完徐南葵不再看林姨娘一眼,而是走到二位目瞪口呆的夫人面前扔下之前看的账本说道:“林姨娘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相比现在老太君也通知了二位兄长,那么等会还希望两位嫂嫂好好解释一下,为何本宫手中的嫁妆名册,数目有些不对?” 面对徐南葵突如其来的一招,大夫人和二夫人终于慌了神,大夫人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徐南葵提到生肌膏的时候,那东西已经被自己和二夫人拿出来用完了。 在抬眼,便是徐南葵带着笑意的看着二人说道:“说不定,两位兄长还会带着族内长辈一同过来处理我这大逆不道的媳妇呢?二位嫂嫂你说是吧。” 徐南葵看着二夫人微微颤抖的手和大夫人刚重腿上取出的一块碎瓷慢慢的又嵌入了手掌之中,鲜血一滴一滴的留下,笑容更盛。 第七章 无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夏荷一看到老太君带着两位老爷赶到暖阁,便主动推开了门,让三位进去。 入目的是林姨娘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一般,地上还有一些碎裂的瓷器片,沾染着鲜血。 目光扫到两位夫人身上的时候,二位老爷都被吓了一跳,大夫人和二夫人身上的罗裙在腿部那里沁出一片一片的血红色,然而两人就只盯着手中的账册,双目无神。 至于徐南葵则是安然的坐在高座,一手拖着腮,微微的偏过头,看着匆匆赶来的三人眉目含笑道:“老太君倒是快啊,既然带着两位兄长一起来了,便都坐吧!” 老太君看了一眼二位儿媳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心痛的骂道:“当真是作孽啊!” 看着老太君杀人一般的目光,徐南葵全然当做看不见。 许仁和许义是忠勇侯府的大老爷和二老爷,也是徐南葵去世的丈夫许礼的大哥和二哥。 如今两位兄长自是面如猪肝,目若铜铃。 徐南葵起身走到二人面前,指着两位夫人说道:“既然两位兄长也到了,也省的我再去找二位兄长,想必两位嫂嫂也算清楚多少银两了吧?不若也和两位兄长说道说道?” 听到徐南葵说钱财,两位老爷都懵了,许仁问夫人说道:“夫人,弟妹说的是什么钱财?” 许义相对而言脾气急切了一些,看到夫人身上的伤痕和脸上硕大的红肿,对着徐南葵骂道:“徐南葵,我现在不管什么钱财的事情,你又怎么敢如此打你二嫂嫂?今天必然要讨要一个说法!” 徐南葵面对盛怒的许义一点也不在意,直直的看着许义说道:“二哥真是好大的威风,你还是问过二嫂到底做了什么再发火也不迟。” 说着鄙夷的看了一眼这个草包,越过许义走到老太君的面前,搀扶着老太君的手说道:“看样子儿媳妇体谅婆婆,婆婆是不愿意领情了,既然来了,便请上座吧。” 老太君虽然有千般的不愿,但是一进来就看到两位儿媳妇的神态,就知道今天这件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就跟着徐南葵坐了下来。 徐南葵也不管大哥二哥和二位嫂嫂如果,转而对着门外的夏荷说道:“夏荷,去把院子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入,顺便好好安抚族内长辈,从库房里面取金瓜茶送过去。” 一直在门外的夏荷应了声,便关上门走了。 徐南葵看见了老太君眼中的诧异,顺带扫了一眼大哥二哥果然也是带着一丝惊讶的看着徐南葵。 徐南葵心中好笑,自己早在来之前就已经打听好了,今日二老爷和大老爷早就请了族内长辈,若是老太君能说得通,自然是最好,免得他们兄弟二人出面,自然是落下一个好名声。 若是老太君并没有被两位说服,那么就由他们两人带头再请族老出面,也可逼迫徐南葵同意这承爵之事。 可惜再好的如意算盘,也有打不响的时候,徐南葵自始自终都防着这么一手。 徐南葵也不再和他们有过多的眼神交流,总得给人家夫妻好好通通气,否则怎么好做接下来得事情呢。 徐南葵就这么和老太君坐着,服侍老太君喝茶吃点心,唠唠嗑,然而老太君现在那里还有心思吃这些茶点。 到底是年纪大了,本就耳朵不太好使,加上徐南葵还在旁边说话,根本听不见他们四人在说什么,徐南葵把老太君的焦急看在眼里,皱起眉头问道:“老太君,可是这茶点不如意?” 老太君讪讪的说道:“倒也没有,就是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也听不得太吵。” 徐南葵撤了茶点,给老太太倒了一杯热茶,递到老太太面前,说道:“也是,那便尝尝这雨前龙井,润润喉咙,儿媳妇给您说个趣事。” 徐南葵看着二位兄长已经开始翻看账本,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开始给老太太说故事了。 “儿媳的婢女向来喜欢收集一些民间故事给儿媳听,今日便说给老太君听听,就当是听个乐呵。” 徐南葵喝了一口茶开始说道:“说是这城西前两日发生了一场命案,端是惨烈无比,一家死了整整六口人。” 老太太虽然没有心思听故事,但是徐南葵也没有停的意思,便随她去了,顺带听一听。 徐南葵继续说道:“我也好奇啊,这皇城中治安本就不错,哪来这么大的命案呢?您道是如何?原来啊是家里的媳妇把兄嫂连带着老人全给毒死了?” 老太太终于回过味来了,怕是这徐南葵不是想讲故事,而是想指桑骂槐,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既然徐南葵开口,总过是有些事情能听的,喝了一口茶问道:“然后呢?” 徐南葵掩住了嘴角,轻笑了一声说道:“我也和老太君一样呢?这得多大的仇啊?便又问了,原来是那户人家刚娶了媳妇,儿子就去了,可不新婚小媳妇成了小寡妇,倒也是可怜。” 老太太抬眼看了看徐南葵,从她脸上看到的全是笑意,没有一丝悲凉。 徐南葵接着说道:“至于小媳妇为什么下毒呢?原来是兄长嫂子都一直也不给这小媳妇好脸色看,把她当牛作马的,小媳妇生了病,连看病的钱都不愿意出。” 老太太眯着眼睛说道:“倒也是过分了,想来这世道也没有这么坏的人家,说不定是这小媳妇本身有什么错处呢?再说嫁女,总归有些嫁妆傍身的,这病也看不起了?” 徐南葵心里唾弃了一口这个老太太,果然不是个东西,什么人能够狠下心毒死一家人呢?不过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老太太倒好,万事先问这小媳妇的错处。 徐南葵面不改色的继续说道:“这个其中缘由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听我那婢女说道,却是那夫家贪墨了小媳妇的嫁妆,已经空空如也了,小媳妇索性就把这一家子都给毒死了。” 老太太看着徐南葵说道最后直勾勾的看着她,莫名的有些心虚,扯出一丝笑容说道:“你呀,还是少听这些坊间传闻,这些东西当不得真。” 徐南葵笑笑,点了点头说道:“老太君说的是,这些就当时平日里的笑话听就算了,哪里有那么傻的小媳妇,何必用到毒杀呢?” 徐南葵说完就不说了,只是转过头看着如今已经心平气和的两位兄长,就那么焦头烂额的想着处理办法。 不过当年一百零八台嫁妆,如今去了半数之多,恐怕不是那么好填补的。 屋内的几人就这么各自呆着,谁也不愿意先开口,就这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夏荷倒是先回来了。 夏荷回来的时候捧着一壶茶过来说道:“回夫人,族中长辈已然全部安排好了,只是奴婢刚才去库房看了,金瓜茶已经没了,便擅自用了这雪莲茶代替了。” 徐南葵带着抬手吩咐道:“无妨,想必是年份长了,不好找,这雪莲茶也不比其差,给老太君和老爷夫人都倒上一杯。” 夏荷麻利的给几位都倒好了茶水,徐南葵把自己的那杯拿着递给夏荷吩咐道:“本宫这杯就赏给林姨娘了,顺便把姨娘扶起来,虽然是暖阁,地上还是有些凉的。” 夏荷把林姨扶着到徐南葵这边谢恩,随后安排在一旁坐下。 徐南葵看着几位都没有喝茶的意思,问道:“这可是进宫的好茶,凉了可就没那味道了。” 在座的都听到了徐南葵刚才说的故事了,如今对着这送上来的茶水,谁又敢毫无顾忌的喝下去呢?怕不是穿肠毒药。 徐南葵只是递给了夏荷一个眼色,夏荷立马会意,把茶水送到林姨娘的手上说道:“姨娘,莫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好心。” 林姨娘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茶水喝下去,总归这位总不会现在就杀了她。 眼看着林姨娘喝了,其他几人也回过神来了,徐南葵可是万万不会做这种事的,她日子过的逍遥自在,光是养的小倌都不知道有多少。 也都陆陆续续的喝下了茶水,徐南葵看着他们喝下茶水,眼中笑意更盛。 毒她是自然不会下的,可是别的就好说了,巴豆泻药总归是让他们体验一下五谷轮回之事。 那可是宫里传出来的方子,专门治便秘的,徐南葵有幸了解过,和比开塞露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仁喝完茶,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对着徐南葵问道:“弟妹,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徐南葵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消退,直到变成一张冷漠的面孔,眼中带着寒芒,起身走到许仁的面前,反问道:“我想要如何?” 徐南葵指着大夫人说道:“动用本宫嫁妆的不是本宫吧?你问我想如何?” 转手指着二夫人“辱骂本宫克夫的不是本宫吧?你问我如何?” 继而指着一旁的林姨娘“求着本宫不要拆散骨肉的不是本宫吧?你问我如何?” 徐南葵大笑三声,指着许仁的鼻子说道:“许礼孝期刚过,逼着本宫同意承爵的是不是本宫吧?你问我如何?” 徐南葵甩开袖子调过头看着坐在首座的老夫人咬牙切齿的说道:“不是本宫要如何,是本宫想问问你们到底想要如何?” 第八章 解决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面对徐南葵的质问,每一个人的反应都不相同。 二老爷反倒是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反而质问徐南葵说道:“就算你二嫂如此说了,不过是一场气话,你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徐南葵怒急反笑,嘲讽道:“原来忠勇侯府的家教竟然是如此?嫂子竟然说弟媳孤寡命,克死夫君?” 许义好心劝说徐南葵道:“就算是你嫂嫂说了你两句,你又怎能直接动手伤你嫂?你这是大逆不道!退一步家和万事兴,给你嫂嫂赔个不是。” 徐南葵觉得自己的脾气真的已经很好了,若是三年前刚到的自己,听到有人这么和自己装模做样的说话,不光会恶心的吐出来,还会直接送他上西天。 徐南葵给二老爷行了一个礼,说道:“多谢二哥教导。” 还没等许义脸上得意的神情有二瞬,就听到徐南葵继续说道:“不过二哥怕是忘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小媳妇,我也不是卖给你许家的人,本宫还是当今圣上的长女,不是她李纯想辱骂边辱骂的!” 徐南葵一边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七色琉璃串,一边走进许义的身边,带着一丝讥讽说道:“本宫不过是看在亡夫的面子上,对你忠勇侯府的人一让再让,可是本宫既然能笑脸和你对诗赋,亦可翻脸送你下黄泉,本宫从来不信佛,只因为本宫看不得别人在我的头上蹦跶。” 许义听到徐南葵的这番话,直接气结,指着徐南葵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憋出一句:“若有一日你求到我许义头上,今日之事必当百倍奉还!” 徐南葵像是看着智障一般看着许义,然后点了点桌上的账本说道:“本宫觉得今日真是不虚此行,本就听个趣,没成想还能听到许二老爷如此豪言壮志!” 徐南葵边说边笑,双臂展开,红色的长裙一瞬间完全的展开,金丝秀成的凤凰彻底展开,此刻的徐南葵就像是衣服上的那只凤凰鸟,炙热而高傲。 “许义,你看看你整个忠勇侯府的吃穿用度是你们两兄弟能够供养的起的吗?来日本宫有求于你?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徐南葵从大夫人的手中拿过账本,用账本指着许义问道:“不如你问问你的大嫂和夫人,本宫的嫁妆用了多少,你整个忠勇侯府,赔不赔得起?” 还没等许义质问,许仁一巴掌打在了大夫人朱沁的脸上,怒斥道:“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动用了弟媳的嫁妆!你还不给弟媳妇道歉。” 徐南葵拍掌叫好,当真是一个好大哥,好丈夫,好一个大义灭亲,若是外人不知道,这锅怕是就由着二夫人和大夫人抗下了。 徐南葵才不会任由这两位把这戏唱下去,看着许仁说道:“大哥果真深明大义,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让两位嫂嫂背呢?” 徐南葵负手说道:“三年期间,大哥二哥每年送礼大致花了有三万两银子,还不算送出去的那些奇珍异宝,这些相比大哥总不会没见过吧?” 徐南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大哥和二哥的孩子,为了寻名师,本宫的十二颗顶级东珠也被送了出去了吧?这些大哥和二哥总不会也不清楚吧?” 此时,一桩桩旧事被徐南葵说出来,就像是一张张巴掌打在许仁,许义的脸上,两位趾高气昂的官老爷如今可是羞愧难当。 突然大夫人朱沁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对着徐南葵说道:“南葵,这件事情是大嫂的错,我还你一个公道!” 说着一直我在手心的瓷片想向着脖子就去了,好在徐南葵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大夫人的手说道:“大嫂嫂这是作何姿态,若是你死在了这暖阁,我这身上可是得多一条逼死嫂嫂的罪名了。” 随着徐南葵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朱沁终于松开了握得紧紧的手掌,慢慢的松开了那块瓷片。 老太太看到大夫人要当场自刎,吓得差点从椅子上面滚落下来。 徐南葵现在眼里看不到任何人,只盯着大夫人说道:“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大嫂你要是今日在这里自刎,那么本宫必然会替你好好教导几个孩子。” 朱沁本想着一死了解,总归还能留着一点体面,徐南葵的话就像是一把大锤,直接敲击在朱沁的心上,连带着朱沁的耳边都想着最后那句“替你好好教导几个孩子!” 朱沁的眼神终于慢慢的汇集了焦距,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徐南葵。 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可是双目中尽是化不开的寒冰。 朱沁这一刻明白了,她一定说到做到。 大夫人浑身上下的那一股力气消了,徐南葵在朱沁的眼神中看到了求生的意志,松开了大夫人的手。 就在这个时候,徐南葵的背后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棍子,徐南葵整个人被打了办跪下来,旁边夏荷也跪了下来喊道:“老太君,还请手下留情!” 然而现在老太太已经不管不顾了,拐杖一下一下的打着徐南葵,嘴里还哭诉着:“你要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你是不是要必死你哥哥嫂嫂才能甘心啊?你害死我的儿子还不够吗?” 老太太很是激动,徐南葵也不反抗,夏荷也不敢去拉,只能不停的给老太君磕头。 徐南葵就这么深深的受着,用目光制止了夏荷。 这个时候但凡夏荷敢动老太君一下,那么徐南葵可以肯定的是,许仁,许义会毫不犹豫的处死她。 徐南葵就这么咬牙扛着,不是不反抗,是没有必要。 这个老太太最为疼爱的小儿子,为国捐躯了,徐南葵她三年前连一块残骸都没有带回来,三年前的老太太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哭了整整七天,然后就去寺庙里了。 徐南葵直到,那是老太太给儿子祈福,希望他的尸首不要被豺狼吞噬了。 所以徐南葵欠着老夫人,也欠着这忠勇敢侯府的人。 许仁和许义终于开始劝老太君了,说道:“娘!算了吧!” 老太君最后一下直接用拐杖的头打在了徐南葵的腰间,直接把徐南葵打得吐出一口鲜血,点点血迹直接洒在了大夫人的衣襟上。 老夫人终于停了手,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徐南葵用袖子擦干净自己嘴角的鲜血,由着夏荷慢慢的扶起来,艰难的转过身子,撤出一丝笑容对老太太说道:“老太君可打舒心了?” 老太君闻言,颤颤巍巍的要起来,许仁和许礼连忙扶起来老太太,老太太伸出满是褶皱的手指指着徐南葵说道:“徐南葵,大不了老身一命换你一命,也不会在纵容你!” 徐南葵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依着夏荷说道:“老太君未免想的过于如意了一些,本宫自然是活得要比您久一些的,不是吗?” 徐南葵说完不再看老太君的脸色,扭头对在一旁已经吓傻了了林姨娘说道:“林姨娘,本宫说与你的事情你好好想想,本宫只给你三天的时间。” 说完,夏荷带着徐南葵慢慢的向外面走去,其他几人就这么看着夏荷慢慢的搀扶着徐南葵往外走。 纵然是大红色的衣服,此刻更是红艳,每走一步,裙摆下面就拖出一道血痕。 老太君虽然是将门出身,但是不至于把徐南葵打成这样,徐南葵是带着伤过来的。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徐南葵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徐南葵缓缓的说道:“你们不是一直问我想如何吗?我告诉你们,分府吧!” 说完徐南葵没有动,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似乎在等着谁的回应。 良久,老太君说道:“好!” 徐南葵终于笑了,发自真心的笑了,带着一丝轻快的语气向着身后的众人说道:“如此,以后便不是一家人了,今日所有事情我不在追求,只是大嫂,你记得欠我一件事情。” 徐南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后背地疼痛终于舒缓一些了,才继续说道:“本宫的嫁妆里面有一件是太后老人家留给本宫的,如今在你手中丢了,本宫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大夫人朱沁看着徐南葵的背影,沉默了一小会。 她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曾经去过宫中见过太后,太后人很好,也是最为疼爱徐南葵的。 朱沁知道徐南葵要做的事情和她娘家有关,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好!” 徐南葵终于等到了想听到的话,抬脚走出了暖阁。 屋内的几人经历了刚才那么一场闹剧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最后还是二老爷开口问道:“大哥,刚才我实在没敢问,到底是多少钱?” 许仁看了一眼许义,叹了一口气说道:“大概有五十万两!” “五十万?哪里有这么多?!”二夫人已经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了,明明她和大嫂一起花的,怎么会有那么多? 除非大嫂贪墨了,若是大嫂贪墨了,岂不是今日的罪责白白挨了。 二夫人全然忘记了,就算大夫人贪墨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花费其中的钱财呢? 许仁被弟媳质疑,显然脸色不是很好,语气冰冷的说道:“弟妹,黄金白银是没有那么多,可是徐南葵嫁妆里面的名画,珍宝每一个都不是有钱能买到的。” 眼看着徐南葵走了,大房和二房又要闹,老太君跺了跺拐杖,说道:“成何体统,我这个当娘的也管不了你们了,准备准备,正好族老都在,分府吧。” 几人也就不在多说什么,一边的林姨娘在听到五十万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姨娘最先整理好,恭敬地告退了。 林姨娘刚走,老太太就拉下来了,实在是年纪大了,肠胃不如年轻人,而且刚才动作还大。 听到声音地时候其他四人都有些羞愧,两位儿媳赶忙去照顾老夫人。 可是差不多的时间喝下的茶水,自然是差不多的时间发作,一时间整个暖房里面风景大好,可惜的是徐南葵没有来得及亲眼看到。 此时的徐南葵已经昏睡在了马车上,被夏荷带着去第一楼了。 第九章 李三娘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第一楼内阁。 徐南葵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现在还不能动,只能卧在床上,外面的衣物已经全部出去,露出了背后血淋淋的伤口。 第一楼的女主人李三娘正在给徐南葵上药,清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的时候,带着剧烈的刺痛。 徐南葵龇牙咧嘴的吐槽到:“李三娘,你要是觉得我或者碍着你的眼睛你就直说,莫要在这里对我下死手,给我个痛快的。” 徐南葵说话没有引起这位李三娘的一点点同情心,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哟,咱们南葵很是硬气吗?” 徐南葵吃痛,嚷嚷着讨饶道:“三娘,我错了,我错了,你轻些,今年我给你免去三成的租子!” 许三娘又挖了一大块药膏放在手上使劲的搓了搓,然后说道:“五成!没得商量。” 徐南葵看了一眼李三娘的手掌,又掂量掂量了自己的承受力,觉得还是小命要紧,含笑说道:“好咧,只要你不来个杀人夺地就可以。” 这次李三娘手上的动作轻柔的许多,仔细的给徐南葵上好最后一遍药,拿出开水煮熟的白布给徐南葵包扎好。 等一切都处理好了之后,徐南葵半天没听到动静,知道三娘有事情要问,便开口道:“想问什么就问吧,你这样我反而有些不自在。” 三娘顺手扯过来一床薄被,给徐南葵盖上说道:“可是老太太打的?” 虽然是薄被,徐南葵刚上了药,背后火热,便悄悄的往下扯了扯,扭过头说道:“除了老太君,你觉得还能有哪个人敢动本宫?” 看着徐南葵的小动作,李三娘重新把扯下去的杯子重新盖上,摸了摸徐南葵的头说道:“盖上,若是再受了风,怕是更加不容易好。” 徐南葵扯了扯嘴角,满不在乎的说道:“三娘,我这伤都三年了,好不了就是好不了,多做这些也没用。” 徐南葵背后的伤是三年前落下的,那一场敌军三千精锐虽然已惨痛的代价获胜了,可是徐南葵没有想到那兵器上面有毒,伤口难以愈合,而且就算愈合了,也比别处跟容易受伤,就像是一个用细线缝补过的布娃娃,受些力气,就散开了。 李三娘把徐南葵耳边的碎发归置到她耳后,有些怜惜的问道:“疼吗?” 徐南葵知道李三娘问的是什么,插科打诨道:“疼什么?我是怕疼的人吗?” 李三娘今天不知怎么了,就是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继续说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心疼吗?” 徐南葵楞了一会,想要翻身,李三娘帮着徐南葵侧躺过来,躺好了之后徐南葵看着李三娘,伸出手握住李三娘的手回答道:“三娘,你其实是知道的,我没有心。” 说完还嘲笑了自己一声。 李三娘拍开她的手说道:“你总是这样一副样子,三年前那一仗打完之后你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你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李三娘认识的徐南葵和外人眼中的徐南葵不一样。 李三娘包括这第一楼里面的姑娘,有一小部分是军女支,是徐南葵一路带着她们上京,愿意留下的就在这京城开了第一楼,不愿意的也给了养老钱。 徐南葵看着三娘焦急的样子说道:“三娘,我没有为难我自己,我没得选,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我选错了。” 南葵伸出手重新把李三娘的手抓在手心里,温柔的说道:“若是当年我没有去边疆,我也不会把你们带回来,所以我是值得的。” “就像老太太,如果当时她抵死不让我嫁入忠勇侯府邸,我其实嫁不过去,所以我亏欠她的,你也一样啊。” 徐南葵仔细的揉了揉许三娘粗糙的手掌说道:“你以前是呵呵有名的山贼头子,后来又去了兵营,到今天你是这第一楼的主人,你又都是愿意的吗?” 许三娘把手从徐南葵的手中抽了出来,还是不放弃的说道:“你不一样,就算你嫁过去了,国家战乱不因该由你背负,而且你还的还不够吗?许家的两位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徐南葵嗤笑一声,露出一个大笑脸给李三娘说道:“对啊,所以我也没准备扶植他们啊,老太太就算打我,又能如何?不过是出出气罢了。” 李三娘从床边站了起来,语气带着一丝怨气说道:“不一样!在我眼里你这么做就是自己糟践自己。” 徐南葵卸下力气,整个人松垮垮的说道:“三娘,那是因为我待你好,所以你会觉得我问心无愧,可是我这双手,总归是要沾满血腥的。” 李三娘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的落下。 李三娘指着徐南葵说道:“你就算死了,你也是活该,民间百姓传你放荡,家中兄嫂父母说你不守妇道,朝中官员告你干预国政,事实呢?” 徐南葵看着三娘的通红的眼眶和止不住的泪水安慰道:“是啊,没错啊,说我放荡,那我不是养了好些面首吗?京中的那些好看的公子哥哪个我没见过?” “说我不守妇道,我是从来也不尊重那哥哥嫂嫂的啊,老太君我也从来没有服侍过的。” “至于最后干涉朝堂,没错啊,我还没杀够呢!” 李三娘激动的一脚踢开床边的凳子,辩解道:“徐南葵!你手握虎符,又是公主,那些男人哪个不是为了你手中的权势自己贴上来的?” “哪家兄嫂动了弟媳的嫁妆还要指望弟媳给他们拼前程的?老太太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你,又何来服侍!” “最可恶的就是那些朝臣,三年前大战,若不是他们在朝堂上搬弄是非,怎么可能会成那个样子,他们就该死!” 徐南葵看着李三娘这气愤的样子,就像是这些全部都在说她自己一样,不由的笑出了声:“你呀你,你开了这第一楼和我又何尝有什么区别呢?整个京中,谁又会把你这当个茶馆呢?” 李三娘被噎住了,到了嘴边的话说不出来了,是啊,她和徐南葵又有什么区别呢?有些事情真的是你解释了,外人就能够听进去的吗? 他们只不过是想听到他们愿意听到的而已。 李三娘知道讲大道理是一定说不过她的,气的一跺脚说道:“行,你放心,日后你若死了,我这个名声和你一般臭的人,一定回去给你收尸!” 徐南葵知道三娘总算把这事情给过去了,打趣道:“三娘,那我可能死不瞑目,我可还有些东西没吃到呢?” 李三娘重新坐到床边,用指间指着徐南葵的额头说道:“你有什么没吃到?夏荷那个丫头什么不会做?我当时要挖过来你还死活不同意。” 徐南葵拍开李三娘的手指,佯装生气道:“好你个李三娘!竟敢用手指着本宫的头,你怕是不想活了!” 李三娘转头就用手揪着徐南葵的耳朵说道:“哎呦,民女真是害怕的要死哦,公主殿下可千万要饶了民女啊!” 徐南葵一边捂住耳朵,一边求饶道:“好三娘,我错了,我错了,你快放开吧。” 李三娘这才松开手,转而问徐南葵:“好了,不闹你了,莫要把伤口崩开了,说吧,想吃什么?” 徐南葵装作认真思考了一会说道:“恩,自然是要吃到春夏秋冬四人的喜酒和你和我皇叔的喜酒了。” 听完李三娘就要上手,可这手刚上,徐南葵就开始哼哼唧唧的喊:“哎呦,三娘子要杀人啦,三娘子恼羞成怒啦!” 李三娘只好拍了下徐南葵的屁股,说道:“行了,少和我装模做样,这件事情你就别想了。” 徐南葵禁声问道:“问什么啊?我皇叔虽然桃花多了一些,不过也和你我一般,都是别人乱说的,都是姑娘贴上去的好吧。” 李三娘叹了口气说道:“着我都知道,可是我就是觉得他碍眼,不过往我这第一楼一站,这姑娘们的眼睛珠子就像是长他身上去了一样,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徐南葵阴阳怪气道:“哦!我说今天皇叔怎么被打出来了,原来是我们三娘吃醋了啊,真真是好大的酸味啊!” 眼看着又要挨打,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夏荷站在门外说道:“夫人,三娘子,春分过来了,可方便现在进去?” 李三娘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徐南葵,说道:“你家丫头和你一样精明,早不敲门,晚不敲门,合着感觉我要打你了,就敲门!” 说完又用手指点了点徐南葵的脑门。 徐南葵也不躲,对着门外说道:“进来吧,我和你三娘子也聊的差不多了。” 李三娘打开门让春分和夏荷进来,临走前还看了一眼夏荷说道:“我看你不错,莫要和你夫人学,做那没脸没皮之人。” 夏荷低头应了一声,便让开位置,让李三娘出去了。 徐南葵也没懂李三娘为什么要这么说,直到夏荷走到跟前,脖子和耳朵都透露着一丝粉红,怕是听到徐南葵和李三娘刚才说的话。 徐南葵心中惆怅,姑娘大了,留不住了,想嫁人了。 第十章 底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无意再去打趣夏荷,眼下府中的人怕是已经等不及了,不管是老太君那边的人还是那窥探虎符之人。 徐南葵唤春分到面前,伸手摸了摸春风的脸蛋,年轻小姑娘的脸蛋不复光滑,有些粗糙,再看一眼春分的手掌,早已磨出老茧。 徐南葵苦笑着说道:“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三年来每年你都只能匆匆回来一趟,便又重新出去,哪里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春分把徐南葵的手从新放回被子里面,重新整理了下被子说道:“夫人哪里的话,这都是春分应该做的,况且,又有几个女子能像我这样周游列国呢?” 徐南葵重新从被子里面伸出手,抚平了春分额头的皱纹说道:“你呀,反正我是还不起了,以后记得当人上人。” 春分从怀中拿出两样东西,一份是账册,一份是一个布袋子,这两样东西就这么放在徐南葵的床前。 然后后退了一小步,低头说道:“夫人,春分幸不辱命,您交代的事情办好了,一份是今年收购的账册,一份是最新的新粮。” 徐南葵忍不住笑了出来,用力的拍着床铺说道:“好,好,好!自此你就跟着我,不用再出去了,有了这两张牌,天下稳了。” 一边的夏荷听到新粮,走上前来拿过袋子,伸手从里面抓出一把,放在鼻子面前闻了一闻,皱起眉头说道:“夫人,今年的新粮品相并不好,你为何还要高兴呢?” 徐南葵身边的四个丫头,只有春分是一直走南闯北,听着反而笑了起来,捏了捏夏荷的脸蛋,佯装嘲弄道:“果然是这府内养出的金贵人,你自然是瞧不上的了。” 夏荷直到春分再打趣她,只是见着徐南葵如此高兴,又不得其果,自然是百爪挠心一般,只好求助徐南葵,撒娇道:“夫人,你看春分捉弄我,你快告诉我吧。” 徐南葵起身抓起一把粮食说道:“夏荷,我们府中常用的是上好的贡品,而且这次的新米确实不算很好,但是它可以达到亩产六石,那么它就是我手上的一把利器。” 夏荷有些没听懂,疑惑的看着徐南葵和春分,徐南葵正在兴头上,看见夏荷不明白,自然是要再解释一番的,不过被春分拦着了,说道:“夫人你还是在休息一会吧,我来的时候已经看到管家在第一楼外面等着了,我同夏荷说。” 按下徐南葵,春分转头对夏荷说道:“听着其实不多,但是整个大夏,普遍产量也在4石左右,同时还是要中田,你能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夏荷算了一下说道:“也就是说,现在要比以前的产量多了一倍?” 夏荷算明白之后瞪大双眼,张大嘴巴惊呼道。 春分点了点头说道:“一亩地是翻一倍,十亩,百亩,千亩,乃至整个大夏都种植这粮食,就不一样了。” 刚才的惊讶过后,夏荷稍微缓和了,捻起一粒种子放在口中咀嚼,过了一会说道:“可是夫人,之前太子用膳之时,庄子上的娘是好似比这个味道还要好些。” 徐南葵明白夏荷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产量上来了,但是这种粮食总归是比不上细粮的,也就比粗粮好些。 可是夏荷不知道,天下有多少人还在以吃饱饭为奋斗目标,有多少人在天灾,兵乱面前手足无措。 徐南葵到现在还记得李三娘之前和她说得话。 那天晚上她和李三娘谈心,说起来她们那片的土匪山贼,李三娘一口气喝光一大坛子烈酒,红着脸,扯着嗓子说道:“你以为这天下谁愿意做山匪吗?还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你又以为为什么一到兵祸天灾,有些山头回去屠村。” 那时候的李三娘身上多了一份悲悯和无奈,继续说道:“若不是实在没有一点吃的,又怎么会去抢那最没有钱的村落,可是当别人把你生存的希望剥夺的时候,你只能奋起反抗,所以他们不会给百姓还手之力。” 但是李三娘下不去手,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她带着自己的部下杀了下山劫粮的匪徒,最后被那一片所有的土匪通缉,不得已,入了军营。 那时候,徐南葵明白了,李三娘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她又何尝不是夺了另外一批人活下去的希望。 徐南葵回过神,笑了笑,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对夏荷说道:“你自小就跟在我身边,再次你吃的也是别人奢望不到的金贵食物,所以你不明白,能吃饱饭最重要,还有这天下间有多少人,自己种下的米粮,舍不得吃一口。” 夏荷不服气的说道:“为什么?自己种出来的,还不能吃了?那他们都像庄子上的人一般吃食?” 春分直到夏荷说的是那个庄子,点了点头说道:“不,或许更差,可是为什么呢?”春分像是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之后说道:“为了活着。” 是啊,天子向着怎么保住皇位,怎么江山永固,官员想着怎么步步高升,怎么做出政绩,商人想着怎么利滚利,如何一本万利,唯独地里刨食的百姓,想着的是怎么活下去。 南葵没穿之前,见识过大水灾,大旱灾,那个时候国家若是迟缓一些,都有多少人受到影响,但是至少她活着的地方,不需要税收,不需要佃资,还会发补助。 今天的大夏,做不到,今天的徐康帝,也没有那么多钱。 徐南葵紧紧的握住这一袋新粮,用力的攥紧,直到手上开始浮现轻筋,抬头对夏荷和春分说道:“好了,现如今我们只要等着就行了,等着那群人把脖子送到我面前!” 徐南葵有看了拿起账本翻阅,越是看到最后,眉头越是皱起,最后全部看完之后,放下账本语重心长的问道:“国库已经空虚成这个样子了?” 整个账册上面,春分的生意其实很好,已经构成了一道布满整个大夏的商业网,但是唯独和皇室的生意一直都是赊账的,最长的款子还是三年前的。 春分点了点头说道:“夫人,国库如今一直空虚,整个大夏的粮仓有半数还没有填满。” 徐南葵觉得有些不对劲,就算战乱,但是三年的休养生息怎么会一点成效都没有。 疑惑的问道:“可是有人为难于你?若是有,也不必像是往常一样,现在正是要钱的时候。” 春分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不单单是我们一家,除了急需款子的皇商,别的基本上都没有拿到款子,若是着急,我手中的商路可以变卖。” 徐南葵沉思了一会,说道:“既然如此,便不指望这些了,你去找秋枫,联系第一楼,在各处放出消息,可以捐官,具体等我进宫之后和皇上商量好了之后再做定夺,顺便开始收购粮食,把还没有补完的粮仓全部补满。” 说完之后徐南葵郑重地看着春分说道:“至于你的商路,那是你自己打拼出来,没有我的允许,你动都不准动。” 春分点头称是。 门外敲门声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传了进来:“南葵婶婶,三娘让我告诉你,管家已经在外面催了,三娘已经过去了,佛跳墙已经让后厨备好了。” 徐南葵回道:“团团,婶婶知道了,婶婶换个衣服就出来。” “哦!团团知道了。”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丝的失落。 春分和夏荷服侍徐南葵穿戴衣物,过了半盏茶,徐南葵终于穿戴好了,夏荷一打开房门,徐南葵便看到了蹲在一旁画圈圈的团团。 这是李三娘三年前上京路上收养的女娃,如今已经六岁了,养的也是白白胖胖的,一看到徐南葵出来,就一把抱住徐南葵的大腿,甜甜的叫婶婶。 徐南葵后背有伤,蹲不下来,没办法揪到那胖乎乎的小脸蛋,只能稍微弯一点点腰,摸了摸团团的头,说道:“在外面一直等着婶婶呢?是不是想婶婶了?” 小团团仰起头,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徐南葵说道:“是的呀,团团想婶婶了,不过婶婶以后不要再弄团团的头发了,团团现在是大姑娘了,都不好看了。” 徐南葵哪里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打的什么注意,惊讶的说道:“原来是这样的啊,那可怎么办呢?婶婶原来是准备带着团团回去一起吃佛跳墙的,团团现在成大姑娘了,可不能吃了,不然就变成小猪崽了。” 团团眼看着算盘要落空,自己馋了好久的佛跳墙,还有夏荷姐姐的做的饭,哪能就这么放过去。 只见小团团踮起脚尖,用小脸蛋在徐南葵的手上蹭了蹭,说道:“婶婶,你看,团团不胖的,而且团团还小,不在乎的。” 说的那叫一个一脸正气,那叫一个天真无邪。 徐南葵也不逗她了,说道:“好,那团团今天就和婶婶走,好不好?” 团团笑着露出两个小酒窝,甜甜的说道:“好,婶婶最好了。” 徐南葵牵制团团下楼,来到了门口,李三娘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家那个小东西在打什么注意。 还没等她训斥,就被徐南葵吩咐夏荷抱上车了,李三娘只好转头说徐南葵:“你说你也是,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带着她不添乱吗?她就是个小混账。” 听着抱怨,可是一脸的宠溺,半点看不出来责怪的样子,反倒是有点抱怨徐南葵。 徐南葵凑到李三娘的耳边说道:“无妨,府里现在恐怕一团乱呢,我让夏荷给他们的茶水里下了宫中的泻药。” 第十一章 处罚与准备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李三娘拿捂住嘴,笑了一会,附在徐南葵耳边说道:“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徐南葵,你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 说完,从身后的婢女手中接过一个瓦罐,底下还有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碳炉,密封性确实做的非常好,闻不到一点味道。 许是李三娘故意做给管家看的,郑重地交到夏荷手上,叮嘱道:“这是今天的独一份佛跳墙,可得仔细些,底下还有炭火,别烫着殿下。” 夏荷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应道:“奴婢知道了,还请娘子放心。” 说完又扶着徐南葵上了马车,叮嘱道“你也好好养着,莫要再耍性子,老太君就算有错,你也忍耐一些,打也打了,闹也闹了。” 徐南葵点头答应,便入了车内,管家走过来对李三娘行了一个礼,说道:“今日叨扰三娘子了,还请莫要怪罪,等下次夫人过来,还请您美言几句。” 李三娘可没必要给管家什么好脸色,她这里要不是整个京城的贵客多,怕不是这个管家已经闯进去“请”人了。 李三娘翻了一个白眼,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呦,我不过是一个青楼的小老板而已,哪里比得过您这位忠勇侯府的大管家啊。” 管家听出来李三娘对他有敌意,场面话总是要说的:“哪里,谁人不知道咱们夫人和您关系好呢,否则也不会经常来这第一楼。” 李三娘听了火冒三丈,本来和徐南葵已经聊的有些放下这些心思了,如今被李管家跳起来,可不正是一个现成的出气筒吗? 李三娘眯着眼睛,看着大管家说道:“可不是吗?我这第一楼如何也就是那服侍人的地方,可是都说家养的亲切些,殊不知这养了好几年的看门狗,竟然学会的吃里爬外。” 管家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盯着李三娘说道:“三娘子慎言,我就算是忠勇侯府的管家,自然是为了夫人好,三娘子,小心惹祸上身。” 李三娘看着大管家的眼神,反而有些好笑。 大管家看着就是个不好惹的,就那气度和身姿,一定是个练家子,凭着李三娘那么多年山贼头子的经验,这个大管家手上有人命。 可是那有如何,她李三娘手上的流过的血也不少,当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睛。 李三娘一口唾沫直接吐在了大管家的脸上,叉腰骂道:“呸,你个狼狼心狗吠的东西,姑奶奶开了这第一楼,哪家敢和你姑奶奶叫板,威胁你姑奶奶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得上。” “姑奶奶我和殿下也算有些交情,你警醒我?也不看看你头上的脑袋稳不稳,还粘不粘得住你的脖子。” 李三娘还要再骂,虽然是第一楼的偏门,但是也是有些不方便出入的达官贵人的,闹起来也不好看,徐南葵掀开车上的窗帘说道:“三娘,好了,今日我便回去了。” 李三娘扭头又骂了管家一句:“狗东西,小心哪天别落在你姑奶奶我手上,今日看在是公主在这,否则,呸。” 大管家也不说话,只是稍微擦了一下被李三娘弄脏的衣物,便吩咐车夫说道:“回府!” 一路上不管是跟着的大管家,还是坐在马车里面的徐南葵都没有在说话,团团也十分懂事的抱着徐南葵的胳膊,只是小眼神一直盯着夏荷一边的佛跳墙。 等马车到了忠勇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黑的可怕,府前两个硕大的灯笼散发着猩红的颜色,就像是恶鬼的两只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人。 敞开的大门,就是那恶鬼的嘴巴,仿佛要吞噬每一个进去的人,好在徐南葵刚牵着团团下了马车,就看秋枫提着一盏橘黄色的灯笼来接徐南葵了。 秋枫:“夫人,床上的被子已经全部给您换了,老太君已经用过药睡下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倒是还没睡。” 徐南葵点头示意知道了,老太太到底是运气好,只是稍微喝了一小口,用过药了,自然是影响不大,至于许仁,许义怕是没那么简单。 徐南葵等夏荷已经从车上取下佛跳墙之后,对着站在夏荷身后的大管家说道:“大管家,如今已经到了府邸,我想你应该直到该怎么做吧,不用本宫再说一遍吧?” 大管家低着头,声音沉闷的说道:“夫人放心,奴才出去接您的时候,就已经备好的刑罚,自然是不会落下的,这点规矩奴才还是知道的。” 大管家是外面送来的,徐南葵三年守孝期间也无心管他,也不需要查明到底是哪一方势力的,送走了还要再来,不过就是换一个人而已。 照样会监视她,约束她,每次管完之后,主动领罚,徐南葵也不好多发作,只不过罚自然不会罚轻了。 徐南葵嘴角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对着管家说道:“本宫倒是欣慰,大管家规矩学的不错,只是每次错了就认,但下次还犯,着实让本宫有些头疼。” 徐南葵转过身牵着团团,回到府里。 这边老虎凳已经准备好了,大管家被除去上衣,趴在凳子上面,背后全是一道又一道的鞭印。 这边刚要行罚,夏荷捧着两个小瓦罐走了过来,叫停了。 两名行罚的下人在站在一边,毕恭毕敬的说道:“见过夏荷姑娘,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夏荷笑着说道:“恩,夫人有吩咐,管家今日越矩了,想来是没有长记性,所以今日派我来监督。” 说着把手中的瓦罐放了下来,对着两个下人说道:“这里面是细盐和辣椒酱,今日行刑,先用这鞭子沾上细盐,抽二十鞭子,再裹上这辣椒面,再抽二十鞭。” 夏荷面无表情的说完,两个下人手中的鞭子已经有些握不住了,太狠了。 然而第一鞭子下去,夏荷又叫停了,说道:“夫人说了,必须鞭鞭见血,若是有一鞭子不见血,那么加十鞭子,所以,你们要是不想管家多收皮肉之苦,还是使点力气。” 徐南葵已经带着团团到了凉亭里面,桌上除了佛跳墙,还多了几道点心,徐南葵打开瓦罐的盖子,给团团装了一小碗。 佛跳墙作为第一楼的招牌,那自然是值得的,也达到了徐南葵想要的效果。 开盖前,不露出一丝香气,开盖之后,说是香飘十里有些夸张,但是整个侯府里面充满了这佛跳的味,芳香四溢。 旁边的秋枫还在扇着扇子,徐南葵看着大老爷和二老爷院子的方向,顿时觉得这佛跳墙味道更香了。 徐南葵给自己装了小半碗,尝了一口,汤汁入口便是一股鲜味,徐南葵尝了一口就不再多吃了,看见团团呼哧呼哧的一碗已经下去了,又重新给她添了一碗,问道:“团团,这个好吃吗?怎么个好吃法,说给我听听?” 团团眼睛一转,看见婶婶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明白婶婶要做坏事了,大声的说道:“回禀夫人,可好吃了,这个海参,油润爽口,但是一点都不肥腻,还有这个竹笋,也是香脆可口,汤汁鲜而不咸,恰到好处,当真是五味俱全,你看,吃完之后团团嘴里面都是香的呢!” 徐南葵就喜欢团团的这股机灵劲,要是自己以后养个女儿也能这样子,或许就不会抵触了。 徐南葵轻轻的揪着团团吃得咕囔起来得胖胖的嘴巴,宠爱的说道:“恩,我们团团可是真的会吃呢,我都闻到香气了呢。” 安静的院子里面除了散发出去的佛跳墙的香气之外,就是随着团团大嗓门的声音。 闻着香气十足,还有可爱萌娃在线讲解,避无可避的香气,加上实时解说,徐南葵已经能够想到还在拉肚子的几人得表情了。 等团团把小肚子吃得圆鼓鼓的,夏荷才回来,徐南葵不咸不淡的问道:“怎么,今日给大管家加了一些料,大管家可还满意?” 夏荷回道:“回夫人,一共打了一共打了四十八鞭,其实二十八鞭都没有见血。” 徐南葵一边拨弄着团团沾上嘴角的碎发,一边问道:“还可以,本宫还以为大管家会被活活打死呢!” 夏荷从秋枫手中接过扇子,给徐南葵和团团轻轻的扇着,佛跳墙下面的炭火烤得两人脸有些红。 夏荷边扇边说:“倒是没有,从我说过之后,那两个下人也就下死手了,倒是大管家,全程都咬着牙,一声没吭。” 徐南葵挥挥手,示意夏荷不用扇了,牵起团团的手,领着夏荷和秋枫往自己院子里面走,顺便带着团团消消食。 边走边说道:“无妨,这个大管家可不是简单的人物,那可是别人千挑万选的送到本宫面前的,若是因为一顿鞭子向着本宫求饶岂不是没有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夏荷笑回到:“可不是吗?反正我是没见比这位大管家还像大管家的人了。” 徐南葵思索了一会说道:“回头你给本宫盯着那两个下人,一般人是绝对不可能做到鞭鞭见血的,这两天不要让我的院子里面出现他们。” 夏荷点头称是。 徐南葵又对着秋枫问道:“秋枫,秋菊宴的帖子都发出去了吧?” 一直吊在三人后面一步的秋枫走快两步,回话道:“已经安排妥当了,就安排在今年国子监学生秋诗宴的旁边。” 徐南葵恩了一声,就不再多问了。 徐南葵心想:“天时地利人和,局已经安排好了,林婉婉,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第十二章 秋菊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次日,徐南葵早早的就用完早膳,带着团团在屋子里面休息。 夏荷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便和徐南葵汇报情况:“夫人,今天一早上两位老爷和夫人就已经好多了,林姨娘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大管家昨日夜里就发了高烧,好卧病在床呢。” 徐南葵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团团的小胳膊,头也不抬的说道:“昨天另外两个人的来历可查清楚了,有什么异动?” 夏荷继续说道:“昨日之后,府中就再也没有看到这两个人,奴婢就没有多打听,怕打草惊蛇。” 徐南葵夸赞了一句:“做的不错,想必是昨日大管家已经发现了,不想让本宫查到更多的消息,随他去吧,马车备好了没?” “备好了,今日大夫人二夫人都推辞了,同去的是大夫人的大女儿许晴小姐。” 徐南葵经过一夜的修养,背后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得不说这个毒还真是歹毒,伤口好的快,但是更加容易破损。 徐南葵暗自发誓,千万不要被我找到这个药方! 找到了,徐南葵一定记下来,好好学习,专研,一定能够让敌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南葵抱起团团,对着夏荷说道“不用管她,翻不出多大的浪花,而且大小姐是个懂事的,不会给我添乱子。” 徐南葵带着团团上了马车之后,直奔着今日的秋菊宴宴会地点而去。 今日的秋菊宴和往常不一样,女院子是由于徐南葵组织的,隔壁就是今年新科举人的秋诗宴。 等徐南葵到了,其他客人基本上都到了,好在之前徐南葵已经安排好了,今日秋枫又早早的在这里主持大局了。 按道理来说徐南葵的名声不是很好,这些贵族人家应该是不会赴宴的,尤其是弹劾徐南葵的官员家眷基本都已经收到了邀请。 不过往年是有大公主和五公主轮流主持,也算是可有可无,今年徐南葵定下来自己主持,那么作为一个大型相亲现场基本还是要来一趟的。 徐南葵刚入府,就看到了李相的夫人正和其他几位大臣的夫人相聚一起,姑娘们则是跑到园子里面赏花了。 这是每年的宴会的彩头,一年会有三次宴会,赏荷,品菊,看梅分别是三个园子,也是三场女子们会来的宴会。 品菊宴会算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宴会,每年婚嫁求取,基本上在这场宴会上定下来的居多。 秋菊宴有三个流程,赏菊。 园子里面一共有一百零八种菊花,但凡是来赏的姑娘都要选出自己心意的菊花,最后交给在座的夫人们品鉴,若是得了头魁,那么会有主持宴会的公主亲自添妆。 正常来说,一般公主也不会添多少,基本都是一套首饰,一个小院子,若是和当时主持公主府的关系好的话,会从宫中求一个教养嬷嬷作为陪嫁。 可千万别小瞧了这个嬷嬷,这是女子嫁过去的底气,不管你婚后生活如何,有了嬷嬷在,夫家总不会太过小看于你。 徐南葵带着团团就到了首座,夏荷在旁边一站,表明了不想与人交谈的意思,那些夫人也就行个礼,便各自落座了。 秋枫早就给徐南葵的桌上放上了一些茶点,都是一些团团喜爱吃的,从早上起来就混混沌沌的小团团终于回过神来了,喝了一小口茶,拿起一个八宝梅花糕点吃了起来。 秋枫摸了摸小丫头的鼻子,问道:“团团,可是夏荷姐姐早上没有给你准备早膳?” 团团压下最后一口梅花糕,一边咀嚼,一边擦了擦自己嘴角的碎屑说道:“没有,只是今日早早的就起来,我还没有睡醒,也就没吃多少。” 徐南葵忍不住笑红了脸庞,指着团团说道:“秋枫你可别听这丫头鬼扯,早上比我吃的都多,足足喝了两碗夏荷做的河鲜粥,就这她还没吃饱。” 夏荷也走过来训斥道:“我可是不敢给她在吃了,如今六岁大的孩子,现在怕是八九岁的小儿也比不上你壮实。” 徐南葵打趣道:“可不是,团团再这么吃下去,怕不是要成小猪崽了。” 不过等看到团团吃完那一块就不吃的时候,徐南葵还是有些舍不得,说道:“没事,咱们团团就算是旁一些,本宫也能给你找个好人家,吃吧。”说着还递过去一块血纹糕。 团团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小肚子,一只手摆了摆说道:“不吃了,来的时候和三娘说好了,一定要见识见识这个宴会的,听说这里开席的时候菜品十分美味呢,再吃,等会就吃不下了。” 徐南葵,夏荷和秋枫三个人看着团团一副恨自己独自不够大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该笑还是不笑了。 好在外面的一声锣声响起,时间到了。 夏荷起身把四周的紫云轻纱帘拉开,只见姑娘们都手捧一盆菊花,都在自己的家人身边了。 帘子打开的时候,众人给徐南葵郑重地行礼。 “公主千岁!” 徐南葵笑着挥了挥手:“各位夫人和小姐都请坐吧,今日本宫来得迟了,好歹是赶上了这赏花的时间,没得耽误太多的功夫,本宫自罚。” 徐南葵说完夏荷就从后面端出一个木盒,放在了徐南葵的桌子面前,打开盒子,是一套蓝宝石的首饰。 一副耳钉,两个步摇,一根金簪,一条项链,外加一对七宝镯子。 两幅耳钉都是金边嵌琉璃,中间是一个小拇指大的蓝宝石,被封在了金丝编制的圆球之内。 步摇是一对凤凰,尾羽毛是三颗蓝色的宝石下面连接着九个流苏,凤凰的眼睛则是选用了红宝石。 项链是其中最大的一颗,做成了蝴蝶状,整个身子都是由蓝宝石制作,翅膀则是用金线和银线编织出的蝴蝶翅膀,微风吹吹过,都能整个蝴蝶翅膀轻轻的煽动,泛起金,银,蓝,三种光芒在蝴蝶翅膀上。 至于最后的七宝镯子,则是佛家七宝。 这一套首饰打开,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徐南葵看到之后十分满意,缓缓地说道:“这一套是本宫之前定制的一套,今日就给夺魁的姑娘们添妆吧,另外还会多家两个庄子,不知道各位是否满意。” 下面的人自然是一片赞赏之声,徐南葵也不多话,而是正式开始了赏菊宴。 “相比给位小姐已经把各自的花交给了别人,那么现在就请带着各自的菊花上前吧。” 品菊花有三个流程,第一选花。 各位小姐需要自行到园子中选自己的花,所以有些姑娘早就来了,若是来迟了,自然有可能是别人选剩下的,但是每年的标准又不一定相同,也不一定。 第二个环节就是投票。 当然为了防止有熟人互相的投票,一般都是姑娘选完花就各自带着别人的花了,互相根据号牌进行置换。 最后选出前三名。 第三个环节就是定魁首。 和科举不同,必须要排列出一个名词,因为各家的女儿都是心尖上的宝贝,就算在家不是,在外面得是。 所以只定魁首,不定排名,一切排名只有徐南葵才得以知晓。 开始之后,各位夫人便上前去给每一朵自己喜欢的花,或者看着像是自己家人选的花投票,大概需要一个多时辰。 徐南葵在上面看着有些好笑,说是赏花,不过是接着赏花的机会去赏人,每一位女子都要捧着花,供给给位夫人观赏,自然可以顺带打听一些事情。 徐南葵在赏花开始的时候象征性的下去转了一圈,便重新回到首座,由夏荷拉上帘子。 秋枫从后面出去,徐南葵也让夏荷带着去园子里面逛一逛。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秋枫先回来了,秋枫低头凑到徐南葵的耳边说道:“夫人,如您所料,林婉婉确实和李修仁确实来了宴会。” 徐南葵抿了抿嘴唇,拨弄着桌上的茶杯问道:“林婉婉到底是请了高人啊,不然也不至于没两天李修仁就敢出来,怕是不想要那两条腿了。” 不过这倒是随了徐南葵的心意,本来就是想勾她出来,只是李修仁竟然也来了,倒是意外之喜。 “不错,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秋枫又悄悄的退了出去,徐南葵的嘴角勾勒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就连一直没有出现的仔仔都出来了。 “你现在笑得好吓人啊!” 冷不丁出现得声音吓了徐南葵一跳,骂道:“你要死啊,突然出来吓我一跳。” 仔仔委屈巴巴的说道“我是刚回来升级了一下功能,这不是想你了吗?” 徐南葵准确的抓到了重点:“呦,升级了啊,都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了啊,还能看到我表情呢?” 仔仔兴奋的说道:“是啊,现在仔仔可是可以看到东西了呢,真的好开心,现在比以前厉害多了。” 徐南葵不咸不淡的说道:“不过这个属于窥探宿主隐私了吧?你确定不会我投诉?” 刚刚开心没两分钟的仔仔突然就像是被卡住脖子一般,过了好一会说道:“这个是宿主可以选择的,不过你这么好,应该不会不让仔仔看这美好的世界的吧?” 徐南葵冷笑一声说道:“看我心情喽,你自己是个什么系统没数吗?” 想了想自己的成分,仔仔又要自闭了,不过徐南葵继续说了一句话仔仔又活过来了:“不过今天要让你看一场大戏,所以还是不用关闭的。” 第十三章 毒辣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南葵和仔仔说话的时候,夏荷也带着团团回来了,小娃娃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糖葫芦,笑眯眯的向着徐南葵走过来。 人未到,声先至:“婶婶,这是夏荷姐姐买的糖葫芦,你要不要尝尝?” 徐南葵搂住团团,防止她摔跤说道:“不用,婶婶不爱吃这些。” 转头对夏荷说道:“准备的如何了?若是饭食准备好了,便去收拾一下,把那些选票统计出来。” 夏荷行了个礼,便下去了,一番统计之后,夏荷从三位姑娘手中选出三盆菊花。 分别是一盆碧玉银丝,一盆碧海英凤,一盆东海得月。 其中徐南葵最喜欢那盆碧海英凤。 有道是:风雪惊初霁,水乡增暮寒。 树杪堕飞羽,檐牙挂琅玕。 整体通白如玉,似白衣少女,不染尘埃,仙气自存。 徐南葵换了一张笑脸对着在座的给位夫人说道:“各位,三甲已出,还请给位夫人小姐移步,带上面纱,登船游湖。” 徐南葵说完,众人这才发觉园子里面的沁心湖边不知何时已经停泊了两艘花船,夫人小姐也都陆续地登船了,李相地夫人走在最后面,似乎在等人。 徐南葵准备登船的时候,李夫人行了个礼说道:“不知可否留步,叨扰两句。” 徐南葵看了一眼李夫人脸上的愁容,点了点头,把团团给夏荷抱着说道:“你带着夏荷先去船上,本宫一会便过去。” 夏荷抱着团团走了之后,徐南葵回头打量了一眼李夫人说道:“李夫人今日气色不是很好,找本宫可是有事?” 李夫人苦笑着说道:“多谢殿下关心,确实有事有求于公主殿下。” 说着李夫人就要跪下去,徐南葵眼疾手快了扶助了李夫人,口中却说道:“李夫人,有事你便说,何必行次大礼。” 李夫人眼眶通红,带着一丝哽咽说道:“既然殿下送了帖子,想必事情还有转机,斗胆请求殿下替李相求求情,他身子骨在牢里熬不住的。” 徐南葵重新审视了一眼眼前的这位妇人,不过四十岁的年纪,以前倒是保养的挺好,现在却能看出满脸的憔悴。 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就连求情,明知道是李相弹劾徐南葵,却还是能够做到一点怨气都没有,就像是当时李修仁被关入府中,这位李夫人也不过是带着女眷就那么跪在徐南葵的府外,不哭,不闹,就那么跪着。 徐南葵收起眼中的笑意,冷着声音说道:“李夫人说笑了,本宫虽然行事有些没有章法,但是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去给李相求情。” 徐南葵准备上船,李夫人一把抓住徐南葵的手说道:“殿下,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吗?纵然夫君入狱,但是整个朝堂也并非您一手遮天。” 眼看着谈合不成,这是打算威胁上了。 徐南葵的眼神从被李夫人抓住的手上慢慢的上移到了李夫人一脸决然的脸上,问道:“本宫有一事相问?不知李夫人可否如实回答?” 李夫人松开徐南葵的手,回道:“殿下请说。” 徐南葵看着一汪湖水,淡淡的问道:“当日本宫打断李修仁的腿,你恨本宫吗?” 李夫人只能看见徐南葵的侧脸,不能全观徐南葵的面貌,沉默了好久之后说道:“恨!” 徐南葵先是嘴角慢慢的上扬,最后变成哈哈大笑,指着李夫人说道:“李夫人,果然豪爽,也果然够坦诚。” 李夫人被徐南葵笑得有些焦虑,说道:“殿下觉得我不该恨吗?我的夫君,因您之事入狱,儿子又被打断腿,必然错过明年的春闺,如此便又是三年,如何不恨呢?” 徐南葵止住了笑意,波澜不惊的说道:“是啊,李夫人自然是恨本宫的,这也是本宫为什么恨李相的原因啊。” 徐南葵牵起李夫人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徐南葵贴心了搓了搓李夫人的手说道:“天气凉了,李夫人注意保暖。” “若是李相弹劾本宫成功,本宫必然交出虎符,然后朝廷会另寻将士,本宫想必也会在那内宅之中孤老一身。” 李夫人这个时候不敢接话,只是安静的听着徐南葵说。 “可是本宫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因为本宫还有仇没有报!李夫人,想必你一定珍藏着你的嫁衣吧?” 李夫人点头说道:“是,那是我自己一针一线秀出来的,手上都多出了好几个针眼呢。” 徐南葵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看,然后说道:“是啊,女子绣嫁衣那可不是一针一线的吗?可是本宫的嫁衣在边塞丢了,倒是存了一件孝衣,也是大红色的呢。” 看着徐南葵脸上淡淡的笑意,和冰冷的眼眸,李夫人知道说错话了,被徐南葵带走了话题。 李夫人面不改色的说道:“三年前谁人不知道殿下边塞大胜,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自然是有英雄之姿,巾帼不让须眉。” 徐南葵冷哼了一声:“哼,虚名而已,本宫宁愿不要,本宫一日一日的睡不好,不过是因为这个名号而已。” 徐南葵转过头,郑重的对着李夫人说道:“夫人既然回答了本宫的问题,本宫也给夫人一个面子。” 李夫人露出一丝激动的神色,带着希望的看着徐南葵说道:“当真?” 徐南葵拿起捧起李夫人的手笑着说道:“当真,改日本宫会亲自带着李夫人去牢狱之中接李相,不过,本宫会带着毒酒,若是李相愿意出来,此时便过去了,若是李相不愿意出来,本宫也会赏赐李相一杯毒酒。” 徐南葵看着李夫人的表情没有变化,抿了抿嘴唇,压下去那一丝笑意,因为她感觉到了李夫人被握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手在微微的颤抖。 徐南葵拍了拍李夫人的手:“果然是天气凉了,李夫人都冻的有些打颤了,上船之后记得去拿一件狐裘披上。” 说完徐南葵便不再管李夫人上船去了。 仔仔这时候对徐南葵说道:“你好坏哦!” 南葵说道:“我坏吗?哪里坏?” 仔仔奶声奶气的说道:“你一定不会让李相活下来的,这不是让李夫人看着自己的相公因为自己而死吗?还是死在自己面前。” 南葵哼了一声说道:“不,我是在给她出路,她若是选择垂死挣扎也要救李相出来,她就得背负着这个去死,若是她放弃了,那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仔仔反驳道:“可是他们夫妻情深,自然是不会放弃李相的。” 徐南葵笑着说道:“仔仔,你还是太年轻了,将军士兵手中沾血,那是敌国之血,是为了守护自己家园的血,那么文人墨客呢?” “他们在朝堂之上,每杀一人,双手不沾染一丝鲜血,世人还觉得他们高高在上,这样就不是罪人了?边关战士的血,那些无家可归百姓的血,你以为他就不要偿还了?” 仔仔思考了一会,弱弱的问徐南葵:“可是你就是来过任务的啊,你只要做好你的事情就好了啊。” 徐南葵冷笑说道:“之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三年前,让我知道,这里活着的每一个人,何尝又不是一个个有血有泪的人呢?对于真正的徐南葵来说,那是真实存在的世界,那是她的家园,所以,敢动,必死!这不正是徐南葵的愿望吗?” 仔仔沉默了,徐南葵继续说道:“你今天就看着,好好看看反派应该怎么做。” 徐南葵像是说给仔仔听,又像是说给真正的徐南葵听。 游湖不够时一个消遣的事情,也是给各位姑娘准备时间,刚才夏荷已经通知下去了,今年的秋菊宴和往年有一些不同。 徐南葵拿着大夫人的书信,找了今年主办秋菊宴的大夫人娘家,和朱世子达成了协议,此次的宴席两园并做一院。 夏荷已经给所有还未婚嫁的小姐都准备了面巾,若是觉得害羞自然可以遮住容颜,但是做于不做都可以。 毕竟对面可都是青年才俊,有些可都是和在船上的这些小姐们有定下婚约的,有些是还在观望的,如此一个促进交流的机会又怎么会错过呢? 等船靠岸的时候,小姐们基本上都带着面巾下来了,徐南葵则和夫人们跟在后面,纵然有些年岁不大的新妇,到底是已经嫁人的,脸皮自然是不会太薄,也就和其他夫人一样没带面巾了。 两边主事的人已经把餐桌都布置好了,两边一边一道长席,正好男女对坐,也好方便互相大量,中间则是摆放了许多菊花,让人看不真切,最高处是今日三甲的那三盆菊花。 随着众人的入场,林婉婉果然带着李修仁进来了,徐南葵看了一眼李夫人的脸色,果然是更加不好了。 同样脸色不好的,还有林家的夫人和两个女儿,她们本就没有带着林婉婉来这种场合,没想到竟然混到了男子那边,简直是丢尽了林家的脸面。 林家的大小姐直接就把林婉婉拉过去训斥了,徐南葵感叹了一声,果然女主角光环强大,仅仅是训斥了一下女主,就能看到那些青年才俊个个都面露不喜。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家媳妇被训斥了。 哦,徐南葵想起来了,这些男配们可不是就把林婉婉当作媳妇吗? 第十四章 捧杀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不得不承认,女主角自然是收到偏爱的,不管是从容貌,气度上都又过人之处,不然那些男配也不是瞎子。 你女主要是真是长得奇奇怪怪,南葵都要怀疑这些男配男主角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了。 毕竟,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一见钟情,有的不过是见色起意,只是到底是男人见色起意还是女人见色起意就不得而知了。 男人见色起意,自然就是想尽办法靠近你,呵护你,女人则是想着怎么吸引你的注意力。 南葵对着仔仔说道:“仔仔,现在呢,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如何在强大的女主光环前面击败她,蹂躏她,毁灭她。” 和仔仔一说完,徐南葵就对在一边不姐姐训斥的委委屈屈的林婉婉说道:“原来是林家的小姐,既然也来了,便也去挑选一株菊花,一并送来甄选吧。” 林婉婉有些疑惑的看向徐南葵,眼中带着一丝惊讶,记忆中徐南葵不是这么一个和气的性格,从来都瞧不起她们这些庶出的孩子。 这一点南葵和徐南葵是保持同一战线了,两个不同维度的人有着相似的想法。 倒也不是瞧不起庶出,而是瞧不起那些庶出,却哭喊着不公平的人而已。 徐南葵是因为自小就生在帝王之家,不管是自己的母后,还是后宫的妃子,没有一位不是皇后所生之子,都代表着多了一份关于皇位之争的危险。 那些庶出的子女,很多家族就是单纯的提供赡养,教导,包括和亲,她们会觉得不公平,抱怨,但是徐南葵生不起一丝的同情。 不敢质疑生养她们的父亲,反而抱怨自己不公的待遇,自己不去争取改变自己,一位的索取却从不付出,在徐南葵心中,这些人还不如谋权篡位的皇子呢,至少那些人哪一个没有付出血的代价? 至少史书上,永远要被记上一笔。 至于南葵,差不多,要是哪一天自己的爹的小情人,带着孩子跑过来对着南葵说,你们是兄妹,要互相敬爱,互相照顾,然后那个情人的小孩还希望和南葵分得一样的宠爱,一样的待遇。 南葵可能直接会不远万里的找到帝都的各大公厕,把那两个人的脑袋挨个的按进去,让他们好好的清醒清醒。 因为,不管是谁犯下的错,都轮不到原配和她的孩子来承担这份结果。 所以对于林婉婉,若是安分守己,自然是再无交集,若是不识好歹,不合适的圈子非要进来,那么撞了一个头破血流,也是活该。 南葵看林婉婉半天没动,调笑道:“怎么?可是林小姐觉得本宫这次布置的园子不如你的意?满院子的花找不到钟意的?” 林婉婉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面上带着一丝羞涩说道:“多谢殿下抬爱,只是臣女觉得臣女若是选了,对其他落选的姐姐不公平。” 徐南葵心里冷笑,装模做样,但是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反而是刚才和林婉婉在隔壁园子相处甚欢的男配们给林婉婉出头了。 “林小姐,既然公主殿下邀请了,又何必妄自菲薄,赏花选花,还不是凭着各自的喜好,在场的都是大家闺秀,想必是不会在意的。” 说话的是平南王的世子,端是长了一副好面孔,虽然说还不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地步,但是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清秀俊朗。 徐南葵甚是欢喜,声音带着一丝愉悦说道:“平南王世子所言非虚,这花,自然是各自喜好,如此你便去选一株吧。” 林婉婉知道躲不过,便跟着夏荷去选花了,婀娜的身姿勾走了不少少年的目光,连着李修仁的眼中都带着一丝酸味。 徐南葵可不高兴欣赏这些个男人色迷迷的样子,问仔仔道:“看出什么了吗?” 仔仔嗯了一声:“看出来了,女主光环真强大,一半的男人都好像喜欢她。” 徐南葵感觉仔仔已经没救了,咬牙切齿的说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给你弄一个身体。” 仔仔带着一丝喜悦说道:“真的吗?太好了,如果你好好做任务的话,我是可以获得这样的奖励的,这样我就可以吃好多好吃的了。” 徐南葵阴森森的说道:“不,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不打不成器!这样下次你犯蠢的时候,我就可以直接上手了。” 仔仔想到了徐南葵这三年来对于大管家的折磨,没有心的它在这一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透心凉,心飞扬。 徐南葵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去看那些小姐和夫人的表情,希望你还是有眼睛的。” 仔仔看了过去,经过徐南葵的提示,仔仔终于发现,在场的大部分夫人和小姐现在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甚至个别的脸色还有些臭。 仔仔不解的问道:“为什么她们这么不高兴啊,你也没做什么啊?林婉婉也没做什么啊?” 徐南葵无比庆幸仔仔是个系统,不然它一定找不到对象,太直了。 “你不懂女人,这些我邀请来的女子,每一个都是家族中重点培养的姑娘,每一个父母都希望她们能够嫁到一个好人家,她们自然是被捧在手心的珍宝。” 仔仔问道:“但是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直男癌要有包容心,南葵这么劝说自己,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面不改色的喝了一口,在心中继续和仔仔对话。 “有关系,秋菊宴的邀请函是每一个贵女的门面,拿到秋菊宴的邀请,就代表一种家族的重视和荣耀,就像是家里有好几个孩子,总是最得宠的孩子,最有前途的孩子才能被给与最好的资源。” “但是,当有一天,有一个人是她们一直看不上的人,突然闯进这个圈子,靠着你非常不屑的手段获得了她们想要的东西,那么她就会被争对。” 这也是典型的塑料姐妹情,当你过的不如我好的时候,我会同情你,关爱你,但是当你突然有一天比我强了,比我好了,那么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你们女人都这么复杂吗?” 南葵觉得这个系统要送回去维护了,脑子还是不好使:“不是女人,是所有人,假如有一个乞丐,你一直看着他可怜,每次都会给一些钱给他,你会满足于这种乐于助人的情怀,可是有一天,你发现那个乞丐,住的房子比你大,工资比你高的时候,你会赶到愤怒,甚至是怨恨。” 仔仔梳理了一下说道:“是不是就像我们都有一个宿主,有一个系统平时一直吐槽它的宿主多么的不好,多么的不完成业绩,我们还是不是的帮助他,可是当年底总结成绩的时候突然变成了最佳系统?” “嗯,孺子可教。” “怎么办?我已经感觉到生气了,而且有了目标!” 徐南葵觉得仔仔可能和自己理解的不一样,不放心的问道:“林婉婉吗?” 仔仔气呼呼的说道:“不是!是炮灰系统!” 徐南葵非常明智的没有选着继续这个话题,插科打诨道:“看,林婉婉已经来了。” 此时林婉婉跟在夏荷的后面,手中捧着一株菊花,待到走近了,徐南葵才看清楚,林婉婉选择的是一盆雏菊。 真是难为她了,还是有点脑子的,若是在这里选择了一份比所有人都好的,或者稍微能够和三甲比肩的菊花,那么她可能会被所有在场的贵女记恨上。 毕竟现在那些青年才俊的母亲,姑母已经对这个林婉婉印象不是很好了,这是天下父母的通病。 我家孩子自然是最优秀的,若是看上了别的孩子,都是女子不检点的去勾引的,眼看着家中的孩子被林婉婉勾去了大半的魂魄,哪里还能对林婉婉有半点好脸色。 如今见着林婉婉选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雏菊,在场的贵女自然是消了大半的气。 以后提起来,自然是要嘲弄林婉婉上不得台面,选了一盆雏菊,失了眼光。 可是徐南葵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放过林婉婉呢? 这颗雏菊是徐南葵早就布置下的陷阱。 仔仔说道:“她选了最不起眼的一朵,没有上当,你的算计落空了!” 徐南葵看了一眼夏荷,夏荷悄悄地和徐南葵对了一下眼色,徐南葵明白成了,对仔仔说道:“不,我成功了,猎物已经上钩了,作为一个合格的猎人,自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咬饵的猎物。” 徐南葵起身,笑容满面,眼中带着浓浓的赞许之意,拍了拍手掌说道:“林姑娘果然是慧眼识珠,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徐南葵从林婉婉的手中接过那一盆雏菊,一步一步的沿着两边的餐桌,走到了硕大的菊花台中间,把这一盆小雏菊放在的最高位。 徐南葵细心的整理了一下雏菊,转过身,对着众人宣布道:“本宫宣布,今日的花魁,有林婉婉夺得。” 秋枫一看到徐南葵的动作,就捧着首饰盒下来了,徐南葵接过首饰盒对着林婉婉说道:“上前来,这是你因得得奖赏。” 林婉婉虽然心中已然有了警惕,可是还是没有逃过去,只能装作一副欣喜的模样上前谢恩。 徐南葵回到自己的桌前,看着高高在上的雏菊,眼中笑意更盛。 徐南葵大袖一挥说道:“诸位,开席吧!” 这份捧杀,林婉婉你可接住了。 第十五章 落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和徐南葵预想的一模一样,有人忍不住了。 “殿下,今日魁首已定,但是赎臣女眼拙,倒是不清楚为何这一朵雏菊能够夺下这魁首之位?” 起身说话的是林婉婉的姐姐,林月。 徐南葵把一碗文思豆腐放到了团团的面前,抬头看着林月说道:“其实本宫更加喜欢这一株碧海英凤。” 徐南葵起身走到了花坛面前,用手抚过碧海英凤的没一个花瓣,轻飘飘的说道:“纯白似玉,花开气势磅礴,颇有飞凰之风采。” 听着徐南葵的夸赞,林月露出一些开心的笑容,这株碧海英凤是她选的,但是更多的是愤恨不平,若是林婉婉没有来,那么今日的魁首便是她了。 强烈的不甘心和一丝丝嫉妒让林月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那么殿下为何会选这一个不管是外貌和品种都不如碧海英凤的雏菊呢?” 徐南葵环顾了一周,用带着三分讥讽的语气说道:“有时候,品种如何,是否高贵,都不是那么的重要,唯一的需求是你要足够的有光彩。” 徐南葵伸手把那盆雏菊轻轻的抱了下来,对着众人说道:“也怪本宫不好,没有给你们说清楚缘由,否则不是要埋怨本宫徇私舞弊,偏袒林婉婉小姐了吗?” 徐南葵此话一出,没有向着这个方面想的人,也不由多看了林婉婉一眼,其中神色,颇有几分耐人寻味。 徐南葵接着说道:“本宫还得给林小姐赔个不是,实在是本宫如同找到知己一般,竟然有人选中了一盆颇有缘由的雏菊。” 此时和林月交好的一位贵女也站了起来说道:“往年也就是单纯的赏花,今年说不定能从公主殿下这里听一个趣闻,可是我们赚了。” 徐南葵看了一眼女子旁边的夫人,朱家的小姐,如果徐南葵没有记错,这位就是李修仁的小表妹,也是李修仁原来准备说亲的人家。 徐南葵重新垂下眼帘,看着面前的雏菊娓娓道来:“其实本来这盆雏菊是不在这个园子里面的,往年的秋菊宴不会选这个品种,只是今年意外的折损的一株千日红颜,碰巧呢,工人就把折下的雏菊放了进去,所以才会看到这株雏菊。” 徐南葵一把把雏菊重花盆里面拔了出来,看着下面已经慢慢的长出的根须笑着说道:“你们看,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这雏菊便已经在这花盆里面生根发芽,重获生机,再看那千日红颜,不过就是受了些伤,便直接枯死,真是可惜了。” 徐南葵走道林月旁边的林婉婉的身边,把雏菊连着花盆一并送给林婉婉说道:“如此便是林婉婉的机缘到了,满院子的菊花,在林小姐的眼中还是比不过这一株雏菊,自然是该得到这份赏赐的。” 徐南葵一路看着贵女们的脸色是红了又绿,绿了又黑,当真是好不精彩,自己则是闲庭信步的回到座位上,对着林婉婉用不容质否的语气说道:“这雏菊,本宫便一同赏赐于你吧,希望你好生养着。” 徐南葵低头看着团团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便低声的问道:“团团,吃好了没有啊?” 团团虽然年岁不大,自小跟着李三娘,明白今日只要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工具人就好了,自然是不会多言的。 她只需要明白吃到了文明整个京城的秋菊宴就好了。 团团点了点头,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说道:“吃好了,团团的小肚子已经吃不下了。” 徐南葵借机对着众人说道:“正好本宫也有些乏了,接下来就是请各位各自在这园子里面好生游玩吧。” 众人恭送徐南葵离去,徐南葵离开之后,就直接去了园子旁边的院子里面休息了,没过一会夏荷就跑了过来。 夏荷气喘吁吁的说道:“夫人,果然不出您所料,您走了没多久,园子里面就出事了。” 徐南葵摆弄着自己的指甲,真在涂上鲜红的凤仙花汁。 柔声说道:“慢些,桌上有放凉的茶水,润润喉咙,在和本宫说。” 夏荷拿起茶杯,一口气连着灌了三杯茶水之后,长出一口气说道:“夫人走了之后没过多久,那些男子便开始赏花作诗,贵女们便去了湖边,可是没过多久,便传来了有人落水的惊呼声。” 徐南葵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林婉婉落水了,是谁把他救上来的?” 夏荷调皮道:“夫人怎么确定一定是林婉婉小姐,若是她姐姐,或者是别家的贵女呢?” 徐南葵现在也不着急,把手伸到夏荷的面前说道:“还是你来,本宫弄了半天还是弄不好。” 夏荷接过茶色的小碗,细致的给徐南葵重新涂指甲。 徐南葵开口说道:“今日,本宫看似把头魁给了林婉婉,但是那些贵女哪个又是愿意被一个庶女压上一头呢?” 夏荷点点头说道:“也是,今天来的哪一个不是京城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家,自然是不会服气的,可是那是殿下赏的,没有必要现在就动手吗?” 徐南葵摇了摇头说:“夏荷,人啊,都是趋利避害,欺软怕硬的,她们不敢对本宫有一件,所以只能迁怒于林婉婉。” 夏荷明白今日都是徐南葵的布局,但是其中有好计环,夏荷至今还没有懂。 “夫人,可是奴婢还是有些不懂,若是今日林婉婉不选那盆雏菊该如何是好,或者今日那些贵女不出手,又会如何?” 徐南葵笃定的说道:“林婉婉自然是会选那雏菊的,一个胆敢以庶女出生,同时勾搭上太子,李相的儿子,还有其他几位有头有脸的人,她一定会避开今日的锋芒。” 还有一点,就是林婉婉重生前就因为秋菊宴,抢了其他贵女的风头,所以被直接狠狠的惩罚了一通。既然重新来一回,自然是选择趋利避害,想着躲过这一劫。 然而事与愿违,徐南葵早已抓住她的心里,布置好了一切。 徐南葵接着说道:“至于贵女们自然会出手,本宫都已经明示了,她们但凡聪明一点就该知道怎么做?” 夏荷笑了笑,说道:“夫人,看来奴婢还是要和您多学学,奴婢还没有明白您是什么时候明示的。” 徐南葵抬起已经涂好了一只手,放在嘴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加快风干,然后说道:“雏菊,本宫已经说了,这花原本不属于这个园子里面,那么她林婉婉便也不属于这个园子。” “她们这个贵女就是这满园子的名贵品种,她们端庄华丽,她们备受呵护,但是一旦受到打击,稍微让出自己的位置,那雏菊就会很快的扎根,在原本属于她们的地方快速的生根发芽。” 夏荷接着说道:“奴婢明白了,夫人这是挑明了告诉这些贵女,林婉婉就像是那一株断了根的雏菊,只要是给了她一丝机会,就会牢牢地抓住,这些贵女想必也看出来了那些贵族世子都对林婉婉动了心思了吧。” 夏荷松开了徐南葵的另外一只手说道:“夫人,已经好了。” 徐南葵把两只手伸到自己的面前好好的欣赏一番,说道:“不错,所以她们就要想尽办法去打压林婉婉,同时也要试探那些男人。” “试探?”夏荷不解。 “对,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名节很重要,落水之后,周围每家每户谁没有带着两个丫鬟婢女,若是这个姑娘救起来了,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若是男子救起来了,那么恐怕是要从每一位夫人的联姻名单上下去了。” 夏荷点头说道:“也是,我就说话本子上面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英雄救美,不过是自己想在美人面前表现自己而已。” 徐南葵摇了摇头说道:“不,那是早有往来,今天来的,哪一位又是那些混吃等死的纨绔?总不能全部没有脑子吧?只能是之前林婉婉多多少少给了这些男人甜头了而已。” 夏荷惊讶的瞪大双眼说道:“我的老天爷啊,这林婉婉怕是比宫里的妃子都要凶狠啊,能够做到如此的地步,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徐南葵冷哼了一声说道:“其实这也是本事,可惜她林婉婉万万不因该把她的手,伸到太子的身边。” “可是太子从来没有和林婉婉有过交集啊?” 徐南葵用冰冷的声音说道:“你可记得公主府用的香烛是哪里来的?” 夏荷思考了一会说道:“夫人,那不是春分买来的方子吗?有什么问题?” “对,是春分买来的方子,可是这香烛每年并不多,每一份都有自己独自的出处,春分都一清二楚,那日太子赴宴,一下子就明白本宫所用香烛是何物。” 徐南葵停顿了一下问道:“那方子是林婉婉的?” 徐南葵笑了,夸了夏荷一句说道:“不错,有长进,那方子是春分从林婉婉托人买下了,买来的时候春分就已经查清楚出处了。” 夏荷说道:“怪不得,看样子夫人已经才到了是谁救了林婉婉了吧?” 徐南葵站起来,从软榻上抱起吃饱喝足,睡得正香的团团,轻声说道:“本宫本来以为男人的嫉妒心会很强,哪怕是冒着断腿的风险也要救林婉婉,是本宫高看他了,吩咐下去,少太子太保刘付,救人有功,赏赐莲花天沁柚瓶两对,云缎三匹,林婉婉受惊,赏赐狐裘披风一件,人参两颗,雪莲两株。” 第十六章 沈长渊和往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后面怎么处理,已经不需要徐南葵去担心了,人都是有自我保护和嫉妒的心里的,上位者从来不认可下位者的挑衅。 徐南葵已经让林婉婉彻底站在了这些京中贵女的对立面,就像是以前她这么对待徐南葵一样。 从来没有被挨打不还手的道理,南奎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你打我一巴掌,我必然还你两个。 还未出了门口,就遇到了沈家的公子拦住了的去路。 沈长渊,沈家长子,剑眉星目,尤其是额间那一点朱砂色的胎记,平白给这样一个刚毅的男子平添了一份柔和。 徐南葵把团团给夏荷抱着,停住了脚步,示意夏荷先带着团团上车。 徐南葵随意的靠着门前的柱子半是依靠着,上下打量着这位沈大少爷说道:“今日倒是巧了,沈大公子如何想起来找本宫?” 沈长渊眉眼中带着笑意说道:“若是来太平公主这里自荐枕席的,不知公主可否看上在下?” 徐南葵像是来了兴致,上上下下打量了沈长渊一遍,像是老农在挑选牲口一般嘴角还啧啧了两声,惋惜道:“可惜了,沈公子的长相也是数一数二,可惜你不是本宫好的那一口。” 沈长渊稍微合上一丝眼睛,原本就狭长的眼睛变得如同两把利剑,直刺人心房,沈长渊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徐南葵,突然越过徐南葵的脸庞,耳鬓厮磨道:“公主殿下若是不尝一口,又如何知道是甜的还是酸的,说不定会爱不释手呢?” 徐南葵不习惯现在这个姿势,整个人都处于下风,伸手抓住沈长渊的腰间软肉,就这么“轻轻”一拧。 徐南葵看见沈长渊的嘴角微微抽出,露出一丝笑容,半推半就的倒在了沈长渊的怀里,用长袖挡住了自己掐着沈长渊的腰间的手,笑脸盈盈的说道:“哦,那本宫倒是不介意,不如我们去房内聊天?” 沈长渊使劲的忍着疼痛,还装作柔情蜜意一般说道:“那殿下请吧。” 一边说一边伸手钳制住了徐南葵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等两人进入房间,关上门窗之后,徐南葵毫不在意地松开了沈长渊的软肉,毫不在意的往软榻上一躺,笑眯眯的看着沈长渊,拍了拍软榻的边沿,说道:“那么沈公子便脱吧,也好叫本宫瞧瞧,这京城声传的沈公子,到底是有几分姿色。” 沈长渊就像是换了一张脸一般,笑脸相迎:“殿下这是哪里的话,你说我演的这纨绔公子哥可像?” 徐南葵不知道从哪里抓出的一把瓜子,磕了一颗之后,直接吐在了沈长渊的脸上,骂道:“沈长渊,太医院不难进,不行本宫可以替你请上一位,毕竟脑子这个东西,还是得治。” 沈长渊疑惑道:“不会啊,我可是特意在这第一楼学习了一个月呢!如何向着心慕的女子告白,如何能够让女子的眼中满是你,倒是殿下,我倒是一点没有看出来你有任何的娇羞,怎么就怪我了呢?” 徐南葵翻了一个白眼,怒其不争道:“首先呢,你学习的是不错,但是你要清楚,本宫臭名在外,不是很介意男子自荐枕席,但是你一个堂堂沈家长子,跑到我这自荐枕席,你觉得外人会信几分?其次,你竟然还指望本宫娇羞,本宫见过的男人比你吃过的盐巴都多,再次,青楼的姑娘,若是不装作清纯些,如何讨得你们这些男子的欢心?” 徐南葵扶额,叹了一口气,人总是有缺陷的,沈长渊,长得好看,能力又强,脑子不好还是可以忍一忍的。 沈长渊笑道:“这次可是殿下错了,我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我如今已经被家门逐出,只能算是一个落魄大少爷,急需攀附殿下您这一颗大树。” 徐南葵有一丝不妙的感觉,但是还是不是很确定,开口问道:“你是如何和沈家决裂的?为何本宫一点都不知情?” 沈长渊凑到徐南葵的耳边说道:“殿下自然是猜不到的,逼近那可是丑闻,我前些日子带了一个小倌回了府中,挨了一顿家法,自然就被赶出来了。” 徐南葵听完就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不对劲了,感情自己是替沈长渊背了一口大锅。 这种只属于内部的消息,外人自然不得而知,只会明白沈大公子堕落了,而真正想监视徐南葵的人,自然是能够调查到这些。 这样沈长渊一切的动机就全部解释得通了,只是徐南葵自然不会简简单单的就在自己的头上安上这么大一口锅,自然是要找机会填补回去的。 徐南葵推开离自己过近的沈长渊,说道:“难得你想出这么一个损招,想必是这段时间有什么发现?” 沈长渊重新做好,珍重的说道:“确实查到了,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我如今已经被人盯上了,殿下也被人盯上了,那干脆就凑到一起,不也是方便吗?” 徐南葵觉得,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她一定会送无数眼刀给面前这个狠心的男人,或者直接赐死,可惜他还有用。 徐南葵不动声色的说道:“既然都这么严重了,想必你也不会拿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糊弄本宫,说吧,具体都查到了什么?” 徐南葵刚来这里的时候,喝下那碗绝嗣汤的一天,之后她走了每一步,都是为了在这个地方先自保立足,本来只是想着做完任务就跑。 但是她遇上了三年前边塞的那一战,她其实可以不战,当时她只是一个被皇室抛弃的棋子,用来监护边塞,稳定局势。 只是越靠近边塞,南奎就越觉得她得做些什么,每一个地方,都是贫瘠的土壤,食不果腹的百姓,直到徐南葵到了云城。 那一战前夕,整个城池的人,没有援兵,没有粮草,没有希望,可是就是在这样一个绝境面前,南奎看到了家国,看到了那是活生生的人。 逃难的人回来了,城中紧闭的大门打开了,每家每户全部挂上大红的灯笼,所有老弱妇孺用自己的粮食,给将士们做最后一餐。 所有的青壮年穿上戎装,拿起武器,站到了他们需要守护的亲人面前。 所有的新妇,里面裹上孝服,外面披上嫁衣,去送她们的英雄,送她们的良人,送她们的夫君。 徐南葵也穿上了孝服,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许礼,他把兵符交给徐南葵,毅然决然的带着她的将士们冲出了城外,这一战,没有退路,这一战没有赢家。 他们没有机会休整重战,只能一次剿灭敌军。 徐南葵就带着八千新妇提着灯笼,等。 一夜,灯笼中的红烛换了一根又一根,最后等到的是全部战死,无一生还,最后等到的是八千新妇,用三命换一命,换下了最后那八千的精锐。 一战,成了南葵抹不掉的阴影,也是徐南葵抹不掉的阴影。 回来守孝期间,徐南葵用了三年布局,去查这里面到底是谁从中作祟,为什么边塞将士,无援兵,无粮草。 那一刻,徐南葵背负起那些士兵,那些百姓,那些新妇的血债。 直到几天前,自己出了孝期,李相动手了,她抓了李修仁,送李相进了牢房。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两个人,林婉婉,李修仁。 徐南葵也是在剧情开始那一刻,才明白徐南葵这个反派有多么的悲哀。 前世的徐南葵,也查到了李相,是她亲手杀了李相,羞辱了李修仁,可是后来,林婉婉一步一步爬上来,最后和李修仁在一起,平反了李相,重新把真个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徐氏一脉断绝。 南葵以为只要杀了林婉婉和李修仁就好,作为一个反派,何必和你罗里吧嗦,不就是一把虎头铡,一杯毒酒的事情? 直到她几次相对他们二人下死手的时候,都被一一化解,南奎体会到了徐南葵的那种绝望,所以她改变策略了。 既然任务人物和自己的心愿重叠了,那么很简单,只要利用主角帮自己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徐南有一点没有和仔仔说,她还是要搞事情的,她要立女权。 首先做税收改革,帮助太子登基,若是扶不起来,就换一个,有这一手牌,不管哪一位想顺利登基,都得看她同意不同意。 第二,单打独斗印象不了林婉婉,就用所有反派,女配去孤立她,南葵也不指望这些个小鱼小虾能够给林婉婉带来多大的变动,只要把水搅浑就可以。 第三,南葵要建立女官,也许这种事情特别的难,但是,徐南葵要的就是林婉婉这个人,秋菊宴会上,那些个所谓的国之栋梁,还不是在林婉婉获得魁首的时候从不质疑,那么只要先立林婉婉上位,就可以一切顺风顺水,等到时机成熟,这些贵女掌权,林婉婉依仗的那些男人们,还有什么话语权。 那之后,林婉婉和李修仁前面有多得意,后面自然是得承担多大的苦痛。 沈长渊从胸口的内衣里面拿出一块玉佩,递给徐南葵说道:“这里不方便,这块玉佩是信物,得找你信得过的人去取,至于内容,至少可以把三年前所有相关人员连根带土,全部拔出的一干二净!” 第十七章 毒药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带着沈长渊回到了忠勇侯府,回了府邸,团团就行了,孝团团看到沈长渊跟着回来,眼珠子一转问道:“婶婶,这个叔叔是谁啊?” 徐南葵决定开个孝玩笑,于是说道:“这位叔叔喜欢婶婶好久了,所以婶婶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团团皱起自己的眉头,小手抓住自己的衣服角,扭捏着,徐南葵问道:“我们团团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没有小朋友喜欢你啊。” 团团停了一脸惊讶,大声的说道:“怎么可能,团团最可爱了,所有人都喜欢团团的。” 徐南葵笑了笑,又继续问道:“那团团这是怎么了?” 团团悄悄地跑到徐南身边,拉着徐南葵低下身子,说道:“姐姐,这个人你不要喜欢好不好?” 徐南葵不解的问道:“为什么啊?” 团团在徐南葵耳边小声的说道:“姐姐,三娘说了,不要让一个傻子喜欢你,如果你让你哥傻子喜欢你,你以后也会变成傻子的。” 看着团团说的信誓旦旦的,徐南葵就知道这是三娘在团团面前吐槽自己的皇叔了,但是团团应该不认识沈长渊,怎么回事呢? 徐南葵问道:“团团,你为什么说这位叔叔是个傻子呢?” 团团惊恐的看着徐南葵,一副你怎么说出来的感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已经退开一段距离地沈长渊,说道:“婶婶,你怎么直接说出来了,这是秘密好不好!” 徐南葵憋住笑,点点头承诺道:“好,这是团团和婶婶的秘密。” 团团这才说道:“团团见过这个人,团团的四娘说的,那次四娘指着这个人说,他就是的傻子,是一个榆木脑袋。” 徐南葵怕是要忍不住笑出声,赶紧让夏荷带着团团出去玩耍,免得笑出来,上了团团的自尊心。 团团没走出院子呢,就听到徐南葵哈哈大笑,小团团的眼睛里面满是纠结,婶婶好像已经开始变傻了,怎么办,她很喜欢婶婶的,要是自己也变傻了怎么办? 徐南葵自然不知道团团想得是什么,要是知道的话,恐怕也睡不着了。 这边沈长渊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徐南葵在笑什么,只看到徐南葵对着自己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徐南葵终于笑好了,肚子笑得一阵一阵得疼,轻轻揉了揉肚子对着沈长渊说道:“这下你沈大公子得名声可是毁了,连六岁小儿都知道你是一个傻子!” 沈长渊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这个孩子应该是李三娘得孩子,估计是自己在第一楼学艺的时候被看到了,总之也无所谓了。 眼下还有正经事情要做,沈长渊把之前的玉佩拿出来,郑重的放到徐南葵的手中说道:“殿下,还是等事情办完之后再笑吧,凭借这块玉佩,去城北的刘家取东西。” 徐南葵接过玉佩,打了个响指,从沈长渊的背后突然走出一个女子。 沈长渊心头一紧,他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个屋子里面有其他人的存在,他自小也是习武之人,一般人是不可能毫无察觉的,眼前这个女子不简单。 徐南葵把玉佩递过去说道:“冬梅,拿着这块玉佩,取东西,小心行事,不要让人看见了。” 女子便是冬梅,一直贴身保护着徐南葵,一般人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徐南葵需要的时候或者遇险才会出现。 冬梅走后,徐南葵伸了一个懒腰,对沈长渊说道:“就到这里把,东西到手之后,你就不要再参合了,本宫乏了。” 沈长渊看着徐南葵,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告退了,既然她不想自己参合,那么自己就不参合了,只是等沈长渊走到门口之时,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许礼是真的死了吗?” 一句话,就像是一个大锤,直接撞击在了徐南葵的心口。 徐南葵揉了揉眉心,带着一股不耐烦说道:“自然是死了,若是没死,他爬也得爬回来告诉他家人不是吗?” 等沈长渊走后,徐南葵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为什么沈长渊会这么问?她确实没有找到许礼的尸骨,但是当时的毒是她看着他喝下去的。 若是没死,一定会回来手刃自己的吧,徐南葵嗤笑一声,便不再想了。 此时,边境的白云城,一个男子带着面具,眺望着京城的方向,眼中透露着不解和疑惑,旁边一个男子说道:“东西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即日就可进京!” 男子收回自己的目光,眼神重新变得毫无波澜,用沙哑的嗓音说道:“那么便启程吧。” 徐南葵不知道边关的事情,自己躺在软榻上没有多久,就有丫鬟过来禀告:“夫人,六公主来看你了。” 徐南葵把手中的书从脸上拿开,嘴中念叨:“六公主?” 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六公主是哪一位了,六公主就是日后林婉婉身后的跟屁虫,联合林婉婉,李修仁,作为宫中的一根眼线,最后导致徐家王朝覆灭,自己还被李修仁和林婉婉一脚踢开的小碧池。 徐南葵心中冷哼:“我倒要看看这朵绿茶段位如何!” 徐南葵起身刚坐下,门口六公主一身白衣彩裙,头上带着彩蝶簪子哭哭啼啼的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说道:“姐姐觉得身体可好些了?” “我在宫中一听说姐姐你被老夫人打了,就赶紧过来了。” 徐南葵饶有兴致的看着六公主表演,双手搁置在腿上,玩味地问道:“哦,原来妹妹这么关心姐姐啊,那这次可有带了什么补品给姐姐我补一补身子?” 六公主哭哭啼啼的抽泣声一下子断了一个节拍,然后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说道:“都是妹妹不争气,在宫中是个没人疼爱的,就连今年冬日的炭火,还不知道有没有。” 徐南葵瞥了瞥嘴:果然是个抠搜的,连着这面子功夫都不做,怕是专程来看笑话的。 毕竟当年她可是差点就嫁到了这忠勇侯府的啊。 只见六公主继续说道:“哪里像是姐姐,出嫁的时候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徐南葵眯着眼睛,听她继续说,只是看着跟在她后面的婢女手中的汤碗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感觉。 六公主眼中带着一丝怨恨继续说道:“姐姐,现在三年孝期已过,若是你想重回公主府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父皇点头,你是一定可以回去的。” 徐南葵用手托住下巴,看着这个六妹妹说道:“哦,妹妹也是这么想的?希望姐姐重新回到公主府?” 六公主说道:“是啊,姐姐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美人,若是再嫁也不是不可以呢,哪里像妹妹这般,如此年纪了,还在宫中。” 徐南葵站起来走到六公主的面前,笑着问道:“妹妹可是羡慕了?” 六公主很是聪明的把眼中炙热给隐藏下去,乖巧的说道:“是啊,妹妹好生羡慕,整个京城谁人不羡慕姐姐呢?都想迎娶姐姐呢。” 徐南葵笑出声,拍了拍六公主的小脸蛋说道:“看样子还是妹妹懂我,本宫现在尤其烦李相的儿子,垂涎本宫的身子不说,还在外面勾三搭四,不然怎么会被本宫打断腿。” 六公主的眼中闪现过一丝震惊,连忙否认道:“姐姐莫要说笑了,那李家公子不是因为李相弹劾姐姐才会被姐姐给惩戒的吗?” 徐南葵摇了摇头说道:“六妹妹,你还是太年轻了啊,你也知道,姐姐我自小就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那李修仁三心而已,自然是要惩戒一番的。” 六公主显然不信,但是也没有多说,而是端起身后婢女手中的汤碗说道:“姐姐,妹妹实在没有什么银钱,这是妹妹用这个月的份额换取的血燕窝,是妹妹亲手熬制的,姐姐尝尝。” 徐南葵从六公主的手中接过燕窝说道:“不错啊,想不到六妹妹如今日子如此的不好过,竟然连熬制燕窝都要亲自动手了。” 六公主讪讪的说道:“姐姐说笑了,这些自然是妹妹应该做的。” 徐南葵拿起汤匙在里面搅动一番,轻轻的吹了一吹说道:“你我怎么说都是金贵的人,自小都是别人伺候长大的,怎么就突然想起自己熬制汤了呢?莫不是下了毒?” 徐南葵看着六公主的脸色变得惨白,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 “想不到姐姐竟然如此想妹妹,妹妹还不至于罔顾国家律法,何必如此冤枉妹妹!” 徐南葵假传道歉道:“好妹妹,是姐姐不好,辜负你一番好心了。” 徐南葵心中呸了一声:呸,不要脸的东西,老娘手中握着剧本呢,毒你是没下,你给我下了绝嗣汤,前世徐南葵逃过了三年前,没躲过你这一手,今天,老娘一定给你让你好看。 徐南葵一步一步的走到三公主的面前,一把钳制住她的下巴,举起手中的血燕窝直接就向着六公主的嘴中倒入:“这可是好东西,还是给妹妹好好享用吧。” 旁边的六公主的婢女刚要上前,就被徐南葵一脚踹在了地上,徐南葵不顾六公主挣扎,说道:“这可是你亲手熬制出来,可不要浪费了。” 等碗里一滴不剩之后,徐南葵手中用力,一把甩开了六公主,把她狠狠的摔在地上。 第十八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六公主趴在地上,高抬着头,疯狂的喊道:“徐南葵,你做什么?” 徐南葵挑眉说道:“呦?恼羞成怒了?这可是好东西,若是本宫喝下了岂不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本宫欺负幼妹?” 许是摔痛了,或者是这血燕窝中的药效发作了,六公主捂住肚子,满眼泪花的说道:“姐姐,妹妹这是一番好意,就这么让你糟蹋了吗?” 边说还一边不停的干呕,试图把这碗血燕窝给吐出来,徐南葵蹲下去,捂住了六公主的嘴巴,一脸可惜的说道:“本宫的好妹妹,这可是你亲手熬制的啊,千万可不要辜负你自己的一番好意啊!” 六公主瞪大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徐南葵,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然而她自小就不是习武的料,自然是挣脱不了徐南葵的钳制。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刚才被徐南葵一脚踹飞的丫鬟,用惊恐万分的声音喊道:“血!六公主,血!” 徐南葵和六公主抬眼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六公主白色的裙摆之下已经全部沾染了鲜血,血迹还顺着六公主的细腿流到了地上。 徐南葵拿开了捂住六公主嘴巴的手,在她身上擦了擦,然后用一种及其不屑的声音说道:“没想到你下手挺狠,放了这么多的红花,其实我隔着老远就闻到味道了。” 说完还露出一个非常甜美的笑容,六公主眼神中充满了绝望,怨毒的眼神扫视在徐南葵的身上,之前娇嫩的嘴唇已经被咬出鲜血,恶狠狠的说道:“徐南葵,你这个毒妇!” 徐南葵完全不在意她说什么,只是起身挥了挥手,对着丫鬟说道:“没眼力见的东西,六公主身体不适看不见吗?还不送六公主回宫!” 那丫鬟完全被吓傻了,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要扶起六公主,此时六公主已经彻底撕下了自己的伪装,因为她知道这药有多么的毒。 她双手死死的扣着地上的玉石,嘶吼道:“徐南葵,你不得好死,今日我回到宫中,必定会状告父皇,你等着。” 徐南葵转过身子,用冰冷的眼神盯着这主仆二人说道:“本宫再问你们一遍,走还是不走?” 婢女用哭腔喊着六公主,劝说道:“六公主,我们走吧,奴婢扶您回宫,我们去找太医,说不定还有救,奴婢求求您了。” 许是想到了什么,六公主眼中燃起希望,说不定还有救呢?六公主就这么由着婢女搀扶着出去了。 恰巧这时候夏荷回来了,就撞见了这一幕,默默的从室内捧出一盆温水,开始擦拭地面,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徐南葵出声道:“夏荷,你说这世间,怎么老有人觉得她害别人不是害人,别人害她就是罪过呢?” 夏荷听闻此言,停了一下手中的动作,说道:“夫人不要放在心上,此番六公主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徐南葵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夏荷,我本不在意的,我三年前嫁入忠勇侯府的时候已经喝下的绝嗣汤,今日我再喝一碗又如何?” 夏荷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是真的心疼她家的殿下,外面说是风光无限的三公主,三年前为了稳固皇位,下嫁忠勇侯府。 三年后,自己的妹妹害怕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得姐姐,和她抢人,再一次下毒,她家夫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夏荷带着一丝哭腔说道:“夫人,是他们不好,都是他们不好,您别想了。” 徐南葵蹲下来,笑着抹去夏荷脸颊上得泪水,说道:“怎么好端端得还哭了呢?本宫就是有感而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内宅中得腌脏事。” 夏荷抬起头,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笑容,对着徐南葵说:“夫人,奴婢没有哭,只是恶人得血脏了眼睛而已。” 徐南葵抬手顺了顺夏荷的头发,笑了笑:“嗯,这样才对啊,本宫从来也不是那可怜人,也不要可怜,因为,这些人把刀子送到了本宫手中,那么本宫就不会心慈手软。” 徐南葵起身,对夏荷说道:“你也别擦了,等会换工匠把这块的玉石砖全换了,我看着觉得脏。” 徐南葵说完就出了房间,在问到团团在哪之后,就向着那边逛去,看看团团那个小家伙在玩什么。 等徐南葵走到凉亭,便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真乖乖的坐在石桌面前,大的那个在安安心心的写字,小的就乖乖的在旁边睁大眼睛。 是团团和许礼的庶子,许诺。 两人一个专注于写字,一个专注于欣赏,都没有注意到徐南葵过来,知道徐南葵走到身后,遮住了斑驳的光线,投射出一道影子,许诺才稍微皱起眉头向着身后看去。 团团也发现了徐南葵,开心的说道:“婶婶,你来了啊,夏荷姐姐怎么没有过来?她说好了做点心给我吃了。” 徐南葵挂了团团一下鼻子说道:“小馋猫,你夏荷姐姐有些事情,等一会会过来,不过你这是自己吃,还是要给别人吃啊?” 团团仰起自己的小脸蛋,稍微有些红,说道:“三娘说过,好东西要分享,夏荷姐姐的东西做的那么好吃,自然是要分享的啊。” 都说孩子谁带着就像谁,李三娘带出来的孩子和李三娘一模一样,完全就是个颜控,否则哪里敢出碰她皇叔那颗大桃花。 团团这么小,就知道贿赂小哥哥了,当真是获得了真传。 徐南葵的视线落在了许诺的身上,小不点挺直了腰板,恭敬地喊一声“夫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了。 不过九岁大的孩子,已经可以看出来深得他爹的真传,眉眼之间一股英气散发出来,只是漂亮的小脸蛋上面有一块淤青,嘴角还有伤口,只是已经结痂了。 徐南葵问道:“脸上和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许诺低着头,说道:“回夫人,不下心跌的,没有什么大碍,多谢夫人关心。” 徐南葵笑了,当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可惜她不是一个懂事的好大人。 徐南葵继续说道:“那可巧了,本宫还没见过能跌成这个样子的,你便重新跌一遍给本宫看看,直到你跌出差不多的样子出来。” 许诺重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症状,一下子愣住了,团团在一边小心的扯了扯徐南葵的衣角,说道:“婶婶,跌了就不好看了。” 好在这个时候夏荷端了点心过来,放下之后就附在徐南葵的耳边说道:“夫人,镇北侯来看您了。” 徐南葵伸了个拦腰,心中有些烦躁,真是来了一个又一个,走了一个六公主,来了一个镇北侯。 来了,来了,渣男他带着套路上门了。 徐南葵稍微整理了下衣襟,问道:“他是不是在小花园等着我呢?” “嗯,镇北侯已经在小花园等着您了。” 徐南葵心里想,希望他比她那个绿茶六公主强一些,聪明一些,毕竟和傻子打交道久了,自己就容易变成傻子。 徐南葵起身对着许诺说道:“本宫不喜欢听谎话,所以,待本宫回来之后,你考虑清楚,是和本宫说实话,还是摔给本宫看。” 说完就要往外走,夏荷跟在徐南葵后面,小心的问道:“夫人,您不要先梳洗一番再去见镇被侯吗?” 镇北侯这个人早就和六公主两人勾结在了一起,一个为了得到自己手中的权势,也好羞辱于她,毕竟以前没少吃苦,一个是为了让徐南葵不得好死。 现在,抱歉,芯子换了,可能一样了。 徐南葵摆了摆手说道:“老子见自家儿子,不需要这么隆重。” 夏荷停下了脚步,悲从心来,夫人已经被六公主气出毛病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等徐南葵到了小花园,就看镇北王穿着一身骚包的白色玄服,上边用金线绣着蛟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镇北王听到脚步声,就转过身子,对着徐南葵说道:“本侯此次来不为它事,只是听闻昨日你受了伤,不知伤势如何?” “若是你有什么不愿,大可以和本侯说,这忠勇侯府邸里面都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想你也是高高在上的太平公主,何必委屈求全?” 徐南葵双手抱在胸前,直视镇北侯说道:“第一,我好的很,上山能大虎,下来能捉鳖,第二,如果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教我做事,那么镇北侯你可以退下了。” 镇北侯深情的说道:“就算忠勇侯的人这样对你,你也不愿意看到我?直面内心吗?” 徐南葵点了点头:“对啊,我就是如此不想看到你,因为你丑到我耳朵了。” 镇北侯丝毫没有受到打击,反而说道:“没想到殿下如此讨厌我?可是本侯是真心喜欢殿下的,本来皇上也是有意思要赐婚于我们的。” 徐南葵用手捏着下巴回忆道:“三年前的事情,我想一想,”徐南葵拉长音调:“哦,三年前,三年前的皇上赐婚,镇北侯不是在忙着迎娶夫人吗?” 镇北侯还要解释,徐南葵就制止了:“我不想和你在多说,你不走我走,我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女,你也娶了夫人,还是不要再见,还有,本宫不太愿意和记性不好的人说话,你着众人年纪大了容易得呆症,还是尽早就医。” 徐南葵刚走进小门,镇北侯就咬牙说道:“徐南葵,你今日如此羞辱于我,他日等你落到我手上,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徐南葵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说道:“我听到了哦!这便是镇北侯的钟意于我?下次说别人坏话,至少走远点。” 说完,徐南葵就留下镇北侯在风中凌乱了。 第十九章 栽赃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回头警告了镇北侯一番之后就没有回头,今日不过是镇北侯和六公主的一次试探而已,想要徐南葵顺从,自然是要筹划更多。 徐南葵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毕竟她的时间不多了。 等徐南葵重新回到院子里面,许诺和团团还在那边,夏荷在边上伺候着,只是多了一个人,林姨娘。 每日许诺都会写字帖,今日迟迟没有归来,心中难免焦急,所以就过来看看,得知是徐南葵留下之后,整个人都焦躁不安。 所以就有了徐南葵回来看到的一幕。 徐南葵走过去,没有多看林姨娘一眼,只是问许诺说道:“你想好了该怎么回答我了吗?” 许诺咬牙说道:“回夫人,是我自己摔的。” 徐南葵转头看了一眼林姨娘,问道:“孩子说脸上的伤是是摔的,不知道姨娘怎么看?” 林姨娘知道徐南葵是怎么和许诺说道,紧张的的回话:“夫人,我也问过,就是摔的,还希望夫人体恤。” 徐南葵笑了笑,对着许诺说道:“你应该记得本宫之前说过的是什么,所以现在你就摔给本宫看。” 话刚落,许诺这个九岁的孩童,就这么直接朝着地上摔去,不带任何一丝迟疑,甚至还计算好了角度。 徐南葵看着摔倒在地的许诺说道:“不对,重新摔!”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有巨大的声响,那一下下,就像是敲打在林姨娘的身上,心里,折磨着她。 林姨娘噗通一声跪下,磕头说道:“夫人,你放过许诺吧,求求你了夫人。”林姨娘一边磕头一边认错道。 徐南葵对着许诺说:“停了吧。”转头对跪在地上的林姨娘问道:“本宫可以再也你一个机会,你去问许诺,脸上的伤是到底是怎么来的。” 姨娘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问道:“哥儿,你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伤势。” 许诺红着眼眶,瞪着徐南葵说道:“就是自己摔的。” 林姨娘跪在地上,用膝盖匍匐着前进,抱着许诺说道:“你说实话,说实话!” 许诺挣脱开姨娘的怀抱,用力的向着地上再次摔去,只是还没等他摔下,就被一个小手拽住了。 团团到底是看不下去了,想要拉住许诺,可是她到底年岁小,拉不住,自己则被带着撞向石凳,还在许诺离得最近,用身体护住了团团,自己这个肩膀撞击在了石凳上面。 徐南葵和林姨娘都看到了许诺一瞬间痛苦的表情,可是当团团重惊吓中回过神来,问许诺的时候,许诺只是露出一个天天的笑容给团团,说不痛。 徐南葵吩咐夏荷:“带着公子和团团回去,带着公子上药,顺便看看摔伤了多少地方。” 夏荷带着依依不舍的许诺和有些后怕的团团走了,跪在地上的姨娘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徐南葵说道:“夫人,您能让我去看看许诺吗?” 徐南葵摇了摇头,指着林姨娘问道:“你当真看不出卡许若身上的伤势是如何来的?” 林姨娘低下头,沉默了半响说道:“知道,那显然是被打的。” 徐南葵听到之后,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说道:“姨娘,你千万不要和本宫说,你知道是谁,只是你也无能为,也千万不要和本宫说,你人微言轻,觉得不了府内的事情。” 林姨娘睁大眼睛,用困惑的眼神看着徐南葵说道:“夫人是不是觉得我是要为自己开脱?可是本来事实就是如此,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南葵大笑,一把扯住林姨娘的衣襟,直接把人提到自己的脸前面,说道:“林姨娘,你看着本宫说!” “你告诉本宫,你有何颜面让九岁的孩童替你一个做母亲的操心?就连受伤都要一忍再忍?” “你告诉本宫,你又是为何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本宫,你无能为力,而不是想尽办法护住你的孩子?” “还是你只是把他当作你的护身符,是你在这忠勇侯府的一道底牌。” 说完徐南葵一把松开林姨娘,自上而下的看着她,林姨娘慌张的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夫人,我没有。” 徐南葵一脚踢开林姨娘说道:“没有?” 林姨娘一下子爬到徐南葵的身边,抱住徐南葵的双腿说道:“夫人,我真的没有,许若他不愿意和我说,我问了,真的问了,可是我人微言轻,打听不出来,不管是许若,就是院子里面的丫鬟也不愿意和我说。” 徐南葵嫌恶的推开林姨娘说道:“所以呢?” 徐南葵蹲下来,捏住林姨娘的下巴,逼迫林姨娘和自己对视,说道:“你看,今日你为了解释自己不知情,你尚可以跪着,哭着抱着我的腿解释,求饶,可是你有为了许诺求过一次大夫人,二夫人,还是在祠堂守孝的我呢?” 林姨娘眼神躲闪,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的流泪。 徐南葵起身,背对着林姨娘说道:“你没有,本宫给过你承若,可是你选择自己抚养,所以,你至少得担当起一个母亲的职责。” “你至少不应该让他去替代你背负这个府邸里面的所有不公,你至少得为了他,去争一次,去闹一次不是吗?” 徐南葵听到了林姨娘又哭又笑,像是疯了一般,徐南葵回过头,看到林姨娘已经站了起来,指着徐南葵。 林姨娘说道:“徐南葵,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是忠勇侯夫人,可是我呢?我不过是一个同房丫头,我去争,我拿什么去争!我所求的不过是在这府中安稳的过日子,为什么你们不放过我,不放过许若!” 徐南葵一个巴掌打过去,直接把林姨娘打懵了,徐南葵说道:“可笑之极,始终都是别人逼你,别人害你。” 林姨娘捂住脸的手慢慢的滑下去,喃喃道:“难道不是吗?偌大的侯府,就没有我和我的孩子一点容身之处吗?你们一步一步的逼我!” “今日大步了就一起死!” 情绪激动的林姨娘冲上来要掐徐南葵的脖子,徐南葵反手用胳膊禁锢住林姨娘的脖子,把林姨娘反控制在自己的怀中。 徐南葵凑过去,在林姨娘的耳边说道:“就你这,还想和伤我?真是勇气可嘉。” 林姨娘被控制住,只能不断地挣扎,可是徐南葵力气很大,她根本挣扎不开。 徐南葵使了一下力气,林姨娘老实多了,继续说道:“你看看你,真是可悲,若你真的觉得我们逼迫你,那么你带着许若去庄子里面,也不是活不下去。” “科举之路,你带着许诺走一遍,想必也不是很难,那样你就是他亲娘亲,不用看别人脸色。而你,不过是龟缩在这府中,一边享受着这富贵,一边躲避自己地职责。” 徐南葵嗤笑一声,说道:“你看,即使如此,你也还是如此地狼狈不堪,因为你永远都还是那个同房丫鬟,那个入不了台面地丫鬟而已。” 徐南葵指着桌子上许诺功课说道:“你只知道许诺是你的孩子!可是你知道他的学业如何?你知道他过的开心不开心吗?” 徐南葵在林姨娘的耳边继续说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许诺的功课及好,很得先生赏识,但是却也因为这个他被排挤,被欺辱。” “你不知道,他唯独字体不好,只是没有人教导,所以只能一日一日得练习,但是收效甚微。” “你不知道,他把你当作她唯一的亲人,忍受你,让你,保护你,哪怕他遍体鳞伤!” 林姨娘没有一丝愧疚之色,反而笑了出来,咯咯的笑道:“是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又如何?那是我的孩子,我是她的娘亲,你呢?你终究是一个外人而已。” 徐南葵松开林姨娘,说道:“是啊,我只是一个外人,所以我改变注意了,我不会让你再龟缩在这个府中,我也不会让你死,我让你生不如死!” 林姨娘惊恐万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你要做什么?” 徐南葵看着林姨娘惊恐的表情笑道:“我不会干什么!我就是让许诺再也不认你这个娘而已,有什么比你日日能看见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变好,然而他却不能认你,喊你,孝敬你来得更痛苦呢?” 林姨娘大叫:“不会的,不会的!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他还是会认我的,他不会忘记我的,我对他那么好,你不会得逞的!” 徐南葵轻飘飘的说道:“是吗?可是就是因为他爱你,敬你,所以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徐南葵伸出手,轻轻的拨弄着指甲:“你说,若是许若亲眼看见他最爱的母亲和别人苟合,会怎么样?” 林姨娘愤恨地说道:“徐南葵,你不能这么做!” 徐南葵眼底闪过一丝讥讽:“我为何不能?我一想到,许若那么隐忍,只能为了保全你,而喊我做娘亲,不能看你,装作不认识你,只不过是要保你苟延残喘,我就很开心。” 林姨娘终于怕了,求饶道:“夫人,你放过我,我愿意带着许若去庄子上,我们走地远远地,不会再出现了。” 徐南葵放下手,转过身子边走边说:“迟了,在你跟着大夫人和二夫人站在一起对付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 第二十章 阳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走后,独自留下林姨娘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的在凉亭中,若是林姨娘早些接收徐南葵的建议,或许不会到今天这一步,可惜林姨娘太过爱自己了,爱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筹码,所有的一切都给她自己铺路,包括孩子。 徐南葵感叹,林姨娘有错吗?或许是没有错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或者都忘记了一句。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从林姨娘最开始接收大夫人二夫人鼓动的时候,她就已经选着的站立在徐南葵的对立面了,徐南葵也不会纵容她。 可是徐南葵真的会让别人和她苟合吗?不会,徐南葵会让她自乱阵脚。 当天晚上,徐南葵把许诺留在了院子里,没有送回林姨娘的房间,自己好好的考察了一番他的功课,最后,徐南葵不得不感叹一声,世界上就是有人把学习当乐趣的。 第二天一大早,李三娘就过来接团团,徐南葵领着团团和许诺就出去了,夏荷跟在后面,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点心。 李三娘已经等候在花园里面了,看到徐南葵带着两个孩子出来眉头皱了一下,还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抱着团团上车,接过夏荷手中的点心。 徐南葵对许诺说道:“妹妹就要走了,和妹妹告别。” 许诺恭敬的应了一身,由着李三娘把他扶上车,和团团说话。 李三娘把徐南葵拉到一边问道:“你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是谁家的?老大?老二?” 徐南葵笑道:“都不是,是许礼的庶子,家里一个通房丫头生的,被抬了姨娘,最近我打算带到自己身边养着。” 李三娘瞧见四周没人,掐了一把徐南葵的胳膊,说道:“你疯啦,这孩子都九岁了,养不熟的。” 徐南葵吃痛,知道李三娘这是真的生气了,拿开李三娘的手,又重新放在自己的手中说道:“三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孩子没有错,昨天我考教了这孩子一晚上的功课,是个好苗子。” 说完,又凑到李三娘的耳朵边上小声的说道:“再说了,团团的眼光传你,怎么也不会错吧?” 李三娘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亏你说得出口,团团才六岁,能知道什么?他自己有亲生母亲!” 徐南葵嗤笑:“亲生母亲又如何?护得住他吗?不过是拿他当作跳板而已。” 李三娘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徐南葵接给李三娘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末了,李三娘一脸古怪的看着徐南葵说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弯弯绕绕,可是天下的母亲,还真有她这样的,只是或多或少吧。” 徐南葵摆了摆手,不再愿意谈对错,世间从来没有一定的对错,只有听的人,各自心中一把尺而已。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来接团团?” 李三娘附在耳边说了两句,就对里面的许诺说道:“小公子,我们要走了,还请下来吧。” 许诺红着脸从马车里面出来,里面传来团团咯咯的笑声。 临走前,李三娘说道:“殿下,下次能别让我把马车驾驶到这花园子里面吗?每次都这样,我怕是要被别人戳脊梁骨喽。” 徐南葵满脸的笑意,对着李三娘说道:“我就是要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罩着你,所以你也记得,要学会恃宠而骄,学会仗势欺人。” 李三娘笑着带着团团走了,留下徐南葵和许诺两人。 过了一会,许诺面上的绯红已经褪去,徐南葵才开口道:“回去吧,你母亲应该要着急了。” 在许诺看不见的地方,徐南葵眼角的一丝笑意一闪而过,很好的遮掩过去。 等徐南葵带着许诺到了林姨娘的院子里面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大管家,大管家脸上有些不自在,神色不是很好。 徐南葵没有留大管家说话,只是让许诺在院子外面等着,自己先进去。 许诺只看到了徐南葵一瞬间的脸色变得非常的不好,只有九岁的他还不知道这是徐南葵在演他,还不知道社会的险恶。 徐南葵进去之后,林姨娘有一瞬间脸色极差,又很快的掩饰过去了,徐南葵坐到桌子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姨娘真是好兴致,一大早就找管家啊。” 林姨娘说道:“不过是找大管家要日常的用度而已,夫人多虑了。” 徐南葵摆弄着手中湖心蓝茶杯,漫不经心的说道:“本宫自是不会多想,可是怎么办才好呢?许诺刚好碰到了大管家从这里出去了。” 林姨娘神色大变,想起了昨日徐南葵说的话,怒道:“徐南葵,我和大管家清清白白,你作何污蔑于我!” 徐南葵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的东西,没有打开,就这么放在桌子上,对着林姨娘问道:“轻轻白白?” “你所谓的清清白白就是明知道大管家是外面的人,却还是和大管家走的如此的近,到底是你病急乱投医还是你和大管家早有沟渠。” 徐南葵也不等林姨娘答话,只是打开了那一小包东西,奇怪的味道慢慢的弥漫着整个屋子,林姨娘一开始还在想怎么回答,可是当她闻到味道的时候,神色大变闻到:“徐南葵,这是什么东西?” 徐南葵伸手在打开的包裹上轻轻的煽动,一边煽动一边说道:“怎么?现在知道着急了,这是石楠啊,这是本宫春日里找人留存下来的,味道是不是十分的特别。” 徐南葵见目的达成,迅速的把这一包石楠粉从新装好,放入怀中,林姨娘做势要来抢,可是徐南葵没有给她任何的机会。 争夺过后,林姨娘无劳而返,只是衣服和发饰都有些凌乱,徐南葵却没有什么影响,淡然的说道:“你还是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和许诺解释吧?” 说完,徐南葵就把脸上的得意之色全部收敛,换上一副气愤的神色,出去之后对着站在院子中的许诺说道:“进去吧,你母亲有话和你说!” 许诺带着不安走了进去,一进去就看到在慌忙整理自己衣服的姨娘,和满屋子的那种味道,他虽然九岁,可是这些东西教养嬷嬷有说过。 许诺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变得畏畏缩缩,看着林姨娘,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双腿已经开始打颤。 林姨娘见到许诺的时候,一下有些崩溃,焦急的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乱想,也不要听夫人胡说,知道吗?” 许诺第一次声音带着哭腔,说道:“母亲,夫人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林姨娘大声尖叫道:“你变了,明明就是她要陷害我,为什么连你也要帮着她说话,这是石楠!是石楠!” 许诺红着眼眶,第一次质问他的母亲:“您口口声声说夫人陷害您?可是府中没有人不知道夫人从来不喜欢大管家,您说,夫人说的,可是夫人昨日一晚上都在考教我的功课,您说这是石楠,可是如今快要十月哪里还有石楠?” 林姨娘第一次感觉到绝望,明明她没有做,没有错,为什么她的许若不相信她?她挣扎着扯住许诺的手臂,疯狂的摇晃,说道:“不是这样的,你要相信母亲,你要相信母亲,我不会骗你的。” 还没等林姨娘再说什么,徐南葵已经站到了门口,用手帕捂着鼻子,从新带着夏荷走了进来对许诺说道:“你娘亲说的不错,是石楠的味道,应该是有人陷害你的姨娘,你不要自己理解错了,错怪你娘亲。” 许诺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可是徐南葵接下来的话,打碎了这个孩子最后的希望。 “姨娘情绪不稳,还是好好的学习礼佛,即日起,林姨娘不得出芳心院,专心礼佛。” 徐南葵转头又对夏荷说:“夏荷,大管家想必伤势已经好了,也就不需要留在府中静养了,送出去吧。” 徐南葵牵起许诺的手,走了出去,看着许诺的泪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留下了百口莫辩的林姨娘。 徐南葵内心笑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林姨娘一直以来都觉得她能够控制全局,面对这种情况,徐南葵帮她解释了,却罚了她和管家。 外人的眼中不过是在给她体面。 徐南葵把一切都设计好了,不给林姨娘一丝的机会,如今越解释,就会越错,所以这能由她吞下最后这个苦果。 也许等许诺长大了,会明白,会觉得误会了,可是那个时候,他是一个成年人了,或许还承嗣了忠勇侯府。 徐南葵带着许诺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说道:“即日起,你就住在本宫的院子里面,择日本宫会正式把你纳入族谱,若是你想姨娘了,你便去自己去看她,我不会拦着你。” 许诺摸了摸眼角的泪水,有些哽咽着说道:“知道了夫人,我不会给夫人添麻烦的,一定警言慎行。” 徐南葵满意的摸了摸许诺的头,留下世间给许诺自己消化了。 第二十一章 祈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不知不觉,过了三日,忠勇侯府的几位也已经条例好身体,林姨娘也被徐南葵安排好了青灯古佛作伴。 许诺在徐南葵的安排下面,进了国子监求学,一个都在按照徐南葵期望的地方发展。 分家也是在族老们的见证下,把三家重新隔离开,许诺也被认在了徐南葵的膝下,今日是大老爷和二老爷搬出去的日子。 夏荷已经打听好了他们所搬去的新家,唯独老太君留了下来,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目前最大的事情是六公主回到宫中告了她一状。 假借太妃身体不适,打发徐南葵去庙中祈福,想来是另有安排。大管家自从被送走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动静,不知道是投鼠忌器还是准备一网打尽。 不过今日,徐南葵还是要去走一走剧情的,徐南葵唤来夏荷,好好的梳妆打扮了一番,便出门逛街去了。 罗雀楼是一家开在京城的百年老店,专门为达官贵人制作首饰,徐南葵一到,店家就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徐南葵拿起来一根彩凤簪子,放在手中把玩,刚准备放下,就听到一个女声喊道:“那是我看上的,你还给我!” 徐南葵顺着目光看过去,是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小姑娘,整个人一副被宠坏的样子。 旁边的男人训斥道:“小月,不可无礼!” 男人接着又说道:“表妹从小就被我惯坏了,还请不要介意。” 徐南葵眯着眼睛,上下大量了二人一番,应该就是最为重要的男二号了,徐淮。 当今皇上的弟弟,传闻中,眼神带着三分凉薄三分讥讽四分漫不经心,仿佛眼睛里由着完美等分扇形图形的,徐淮王。 徐南葵行了一个礼说道:“看来皇叔多日没有回京,都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可是认识皇叔呢。” 徐淮说道:“哦,原来是南葵啊,你这么说显得我很老似的,我不过虚长你三岁而已。” 徐南葵转手把那簪子放下,旁边的小姑娘已经非常不耐烦了,说道:“徐淮表哥,她抢我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和她说话?” 徐南葵颇有些无奈的说道:“这家店你开的?你付钱了?还是这个簪子是你之前就从掌柜的这里定制的?没有就把嘴巴闭上。” 徐淮王背着手,说道:“南葵你的性子和以前倒是大不相同了。” 徐南葵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提议道:“今日我还有事,我建议我们就此散了,反正这东西我也看不上,便送于皇叔的表妹吧。” 徐南葵带着夏荷直接往店外走去,徐淮王追了出来,说道:“南葵,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徐南葵停下脚步,转过身子说道:“只要你能和我一样长命百岁,当然能见到,皇叔莫不是以为自己是那天上的流星,见过一次难见第二次?” 徐南葵带着夏荷出去之后,便一路直接奔着戏园子去了,该见的人也见了,该走的人也走了,该处理的事情也处理了,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等徐南葵听完曲,回到府邸的时候,宫中的公公已经带着旨意过来了。 徐南葵接过太妃的旨意,便回了寝室。 打量着手中的凤旨,徐南葵眼里流露出一丝丝的不屑,原声游历之后便一直执掌凤印,没想到,才多久,老太妃就开始拎不清了。 第二日一早,忠勇侯的马车就早早的向着寒山寺出发了,刚到寺庙的外门,徐南葵便看到了镇北侯。 镇北侯走过来说道:“殿下真是好巧啊,今日竟然在这里碰到你?” 徐南葵偏过头说道:“这里还有其他上山的路吗?我看起来像会飞吗?” 镇北侯疑惑的说道:“没有,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徐南葵抱着双臂,说道:“那么今日给太妃祈福,想必各家女眷也都到了,你在这里碰到我不是很正常?还是你觉得本宫这样的人,一定会罔顾太妃旨意,拒不来此呢?” 镇北侯解释道:“南葵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如此想你呢?” 徐南葵笑了笑,话锋一转说道:“哦,那么这么说来,镇北侯就是在此特意等候我的了,可是镇北侯,这才几日未见,你便忘了你在花园中发的誓言了?” 镇北侯焦急的解释:“南葵!” 徐南葵伸手制止,说道:“本宫的闺名你还是不要叫的好,毕竟不熟!” 镇北侯妥协道:“好,我不喊,可是你是不是误解我了?” “误解?”徐南葵不可置信的说道:“我常常因为脸皮不够厚,而感觉和你们格格不入。” 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徐淮王走了过来,说道:“南葵你真的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说话越来越有意思,他叫你不得,我这个做皇叔的总可以叫你一声吧?” 镇北侯看到徐淮王的一瞬间,就知道这个人和自己有差不多的目的,脸色阴沉道:“本侯倒是这些年头一次见到徐淮王,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 徐淮王看着镇北侯,语气散漫的说道:“镇北侯公务繁忙,本王回京城也就不劳烦你了,再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镇北侯说道:“徐淮王还是如此狂妄,看来当年徐太妃的事情并没有让你长一点记性!” 徐淮王上前一步,正对着镇北侯说道:“镇北侯,本王劝你,有些话,不该说的就不要说!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银面将军的事情你到现在还没有解决。” “你!”镇北侯还要再说,就被徐南葵打断了。 “你们二位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呢,麻烦二位私下解决一下,还有别人的痛处也好,伤疤也好,这大庭广众的,撕开多难看啊,寺庙里有专门的地方,还请移步,我先走一步。” 徐南葵一走,徐淮王和镇北侯也就此解散了,镇北侯回到自己的厢房之后,对着屏风后的人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女声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东西都备下了,保准万无一失。” 屏风后面的人慢慢的走了出来,正是六公主。 六公主坐下来,倒了杯茶,得意的说道:“侯爷你今日只管去到我长姐的厢房便可。” 镇北侯高兴的露出笑颜:“好,做的很好,如此一来,皇上为了做顺水人情,一定也会同意她改嫁!” 六公主吹了吹茶杯中的热气说道:“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你,那么也请镇北侯记住自己的承诺!” 镇北侯坐下来,珍重的说道:“放心,只要我拿到兵符,徐南葵任你处置!” 六公主讥笑道:“怎么,镇北侯不是心悦徐南葵吗?若是任我处置,难道就不会心疼吗?” 镇北侯笑出声,说道:“六公主说笑了,我与她本就是利益结合,三年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你说本王难道会选这个已经嫁过人的妇人吗?” 六公主点点头:“也是,毕竟你已经有了镇北侯夫人,就算娶了她,她徐南葵也只能做一个妾室。” 两人相视一笑。 另一边,徐南葵正在厢房内吃斋饭,有一点镇北侯其实说对了,她其实真的没有准备过来祈福的,还是夏荷说这里的斋饭是一绝,所以才会过来。 徐南葵还在享受美食,徐淮王就走了进来,说道:“南葵啊,你还真是悠闲呢?可一点也不像是来给太妃祈福的样子。” 徐南葵放下手中的素点,说道:“皇叔这话说的,我这是为了太妃好,我是罪孽深重之人,若是我给太妃祈福,万一佛主迁怒太妃可就不好了。” 徐淮王走到徐南葵的面前坐了下来,说道:“南葵你现在是越来越顽皮了,不过,太妃之事本就不重要,我来次,只是因为有人要陷害你,我这个做皇叔的怎么也要提点你一二的。” 徐淮王拿起桌上的一朵素萝卜雕刻的鲜花说道:“就在今晚,六公主和镇北侯准备联手陷害你,准备辣手摧花。” 说着把手中的花直接捏碎了。 徐南葵把面前的一碗汤推到了徐淮王的面前说道:“皇叔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吧?我好歹也执掌的凤印几年,要是这点再看不清,可就白活了。” 徐南葵指着那碗汤说道:“看,这是六公主派人送来的碧玉羹,加了料的,”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香料继续说道:“这是她今晚给我准备的合欢香。” 徐淮王震惊道:“你都知道了?”转而问道:“那你要怎么做呢?是拿着这证据禀告你父皇呢?还是去敲打他们二人一番。” 徐南葵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道:“我这么聪明善良,温柔体贴的人,当然是要成人之美了,顺水人情做一下又不吃亏!” 夜晚很快就来了,六公主对着窗户看着月色,露出笑容:“徐南葵,你也有今日,往日你日日压我一头,等到明天,所有的达官贵人就都知道你在寺庙里面行苟且之事,那时候,就算是父皇也保不住你!”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是之前跟着六公主去徐南葵府上的婢女,她带着一盒熏香走了进来。 第二十二章 反转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公主殿下,这是寒山寺新出的熏香,取自寒山的蒲草,加入了薄荷,香草,艾草,闻着有些清凉,但是及其容易助眠的。” 六公主挥手示意把香留下,就对着吩咐道:“行了,明日一早就叫醒本公主,还要早早的给太妃祈福呢!” 婢女悄悄地把熏香放在一边,说道:“奴婢知道了,这就告退。” 婢女走后,六公主亲自把熏香点上,放到面前闻了闻,果然有一股别致的清凉,而且容易入睡,只闻着这么一小会,困意就上来了。 六公主刚想上床睡觉,就感觉头重脚轻,整个人伏在案台之上睡着了,窗外传来莎莎的树叶声,皎洁的月光肆意的倾泻在房间里面。 随着一阵微风,六公主的房门被打开了,徐南葵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看到伏在案台上的六公主,直接扛在了肩膀上。 徐南葵一路走到了自己的厢房,夏荷已经把所有的床单被褥都换成了新的,徐南葵把六公主直接仍在床上,拍了拍手掌说道:“哎,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片子还挺沉的,不过你再得意也得意不过今天了。” 徐南葵吹灭了蜡烛,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徐南葵带着夏荷走出屋外,对夏荷说道:“行了,你去大殿守着,免得落下马脚。” 夏荷行了一个礼,就去大殿了,徐南葵靠着侧面的墙体,静静的等着鱼儿上钩。 果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镇北侯就趁着月色过来了,徐南葵啧了下嘴,镇北侯真是好情调,竟然还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服,徐南葵觉得月白色已经不能直视了。 镇北侯推开厢房的门,隐约看见床上的女子,笑道:“徐南葵啊徐南葵,今日你落在我的手上,看我如何蹂躏你。” 夜色太黑,房间里面的窗户已经被徐南葵全部关上,加上徐南葵点上的合欢香,两个人很快就缠绵在了一起。 徐南葵靠着厢房的外门,赏月。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徐淮王站在旁边,问道:“南葵啊,你还要继续听下去啊?” 徐淮王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对着徐南葵说道“听了这些你内心翻涌无比,又找不到地方发泄,要不皇叔也带你去长长见识?” 徐南葵抬眼看着徐淮王,笑着说道:“皇叔,若是长见识,那就大可不必,毕竟整个京城的青楼,小倌我都见过,就连着寒山寺里面的小沙弥,我又不是没有尝过味道。” 徐南葵凑过去,小声的问道:“只是皇叔,你如此的放荡,带坏侄女,可是有些不妥?毕竟皇嫂之前给过我一样宝物,说是皇叔不听话就亮出来。” 说着,徐南葵的袖口中多出了一把剪刀,在月光下,剪刀的刀口被磨的极其锋利,闪烁着寒芒。 “皇嫂可说了,若是皇叔不听话,让我可不用太过于顾及,毕竟皇嫂下面可是有三个儿子二哥女儿,不缺人养老送终。” 徐淮王闪到一边,稍微皱起眉头:“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这么坏,我不过就是和你开个小玩笑,你这又是何必呢?” 徐南葵不悦的说道:“不要喊我丫头,你比我不过虚长几岁,辈分上大了一辈而已。” 里面的动静又大了起来,不只是镇北侯食得其中滋味,还是六公主甚是欢愉,徐南葵往前走了两步,转头对着徐淮王说道:“皇叔,此情,此景,我唱一首曲子给你鉴赏一番如何?” 徐淮王来了兴致,说道:“好啊,能够配得上此情,此景的,可不多。” 看着徐淮王脸上的坏笑,徐南葵开口唱道。 天生妩媚风流俏模样, 偏嫁五尺短儿郎, 谷树皮三寸丁, 夜夜空对枉自结愁肠, 生就娉婷袅娜好身段, 若为娼无妨, 冠花街压群芳, 身无所拘心无疆, 斜阳含羞越花窗, 浮云带怯偷眼望, 美人微醺衣半敞, 青丝半绾慵倚床, 星眸初泛潋滟光, 檀口轻启吐兰芳, 金风玉露相逢晚, 银盘斜偎乌云漫, 轻拢慢捻挑抹忙, 娇莺应和啼婉转, 金莲颤青葱缠享合欢, 盈盈露滴湿牡丹, 翩翩粉蝶暗偷香, 倒浇红烛夜行船, 鱼水同欢赴巫山, 长睫倦媚骨软再贪欢, 鸿儒白丁正襟议伦常, 酒阑横卧温柔乡, 赏郑声话高唐, 男儿本色矫饰冀流芳, 未将妇德女戒正眼望, 有缘人放浪,千夫指又何干? 休要辜负好皮囊。 帐暖良宵短 天色忽已晚 忙着罗袜重整装 倚门回首带笑含情央。 一曲唱罢了,徐南葵看着神色怪异的徐淮王说道:“怎么,皇叔可是觉得侄女唱的不好听。” 徐淮王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原本我还觉得你的那些传闻不过是你有意放出来的,如今听你一曲,果然阅历不浅显啊,皇叔甘拜下风。” 当然了,好歹也是帝都萧亚轩,这点功力还是有的,总要在适当的时候增加一些情趣不是吗? 徐南葵只是往前走,直到到了放生池边上,才停下脚步回道:“皇叔莫不是以为,我还是十三岁的样子?” 徐淮王停顿了一会,说道:“是皇叔僭越了,只是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去做?” 徐南葵知道这位皇叔意有所指,自己纵然有这首曲子,让他打消了自己另有所图,只不过还是对于自己手中的虎符有所忌惮,只好借此机会探一探自己的底。 徐南葵可不会如了她的意,拿出之前六公主送来剩下的合欢香,扔到了池塘里面,说道:“反正他们已经安排好了人来看这出好戏,我就不用动手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好事,还不用我出手,岂不是美哉。” 徐南葵拍了拍手上残留的残渣,转身看着徐淮王说道:“既然他们两个这么喜欢牵红线,那么我索性就成全他们两个了,我也试着当一回这月下老人,皇叔你说是不是很应景?” 眼看着徐南葵要走,徐淮王伸手拦下了徐南葵说道:“不过你还是有些心软了不是吗?” 徐南葵疑惑的问道:“皇叔此话是何意?” 徐淮王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放生池的鱼儿把剩下的合欢想蚕食殆尽,说道:“六公主给你下的剂量可不小,存心是不让你好过,你为何取走了其中一半?” 徐南葵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好皇叔,借刀杀人,自然是不要在刀上留下痕迹的。若是我全部下了这合欢香,怕是他们二人要奋斗到明天早上,到时候一查证,可不是有人故意用药,我要的可是情投意合。” 徐淮王深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的掩饰下去,他没有想到徐南葵的算计如此之深,既然如此,他倒是可以顺便做个顺水人情。 徐南葵问道:“皇叔,若是无事,我便走了,事情处理完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徐淮王对着徐南葵的背影说道:“那么你如何解释你昨日不在自己的房间而是出现在别处,为何六公主和镇北侯会选择你的厢房呢?不如和皇叔去小酌两杯,我来替你做证?” 徐南葵挺住脚步说道:“皇叔可不知有我这么一个侄女,那位正在翻云覆雨的,可也是你的侄女,你这么做,良心不会痛吗?” 徐淮王笑道:“是人都有个亲疏远近,那么多皇子也就一位能登上那高座,我独宠你这么一个侄女有何不可?” 徐南葵收起脸色的表情冷冷的说道:“如此就要多谢皇叔的抬爱了,但是我从来不喜欢靠着别人,不管是今日,还是他时。” 徐南葵重新变回活泼的样子,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所有镇北侯和六公主私通的证据,只要明日他们拿出来,就是自寻死路,至于为何要选在我的厢房,自然是这寺庙之中,唯有我一人会行此放荡之事,方便掩人耳目,而且六公主听说我是罪孽深重之人,只能夜里长跪佛前,才能赎罪。” 徐南葵眼神盯着自己左边,恶狠狠的说道。 “打蛇,自然是要打七寸的。” 话音刚落,徐南葵手疾眼快的用那把剪刀刺死了想要攀附在她腿上的竹叶青。 徐南葵跳起来那条竹叶青,扔向徐淮王说道:“皇叔,这寒山寺可是一点荤腥都没有,这条青蛇便与你做羹汤,可是大补。” 徐南葵笑着离开了,徐淮王看着手中的青蛇,眼神也变得狠厉起来,因为手掌的不断用力,整个手背上青筋浮现,那条竹叶青也随着力气的越来越大,直接被徐淮王生生的捏断了。 徐淮王抬头看着徐南葵离去的方向低声细语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徐南葵回到大殿的时候,夏荷正守在门口,看见了徐南葵回来,夏荷小心翼翼的退去一旁,领着徐南葵从旁边的小门,进入了偏殿。 偏殿里面的香炉上,正燃着三根清香,徐南葵看着高大的佛像,就这么静静的跪着,也不说话。 夏荷默默的把偏殿的门关上,重新回到大殿之外,彷佛一切都和她们两人没有任何关系。 第二十三章 理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第二日一早,贵女们云集在徐南葵的厢房外面,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哎,你们说,我们冒然去请太平公主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这,反正也是六公主牵头的,不合适也得合适。” “对啊,都是来寒山寺祈福的,这太平公主不出现也说不过去啊。” “可不是吗?我们此举也算是帮助太平公主化解尴尬了,否则太平公主的那个名声,我们是断然不会来此的。” “哎哟,可不是吗?要是这厢房里面还住着一个小沙弥可怎么办啊?” 一句话,周围的人齐刷刷的用怪异的眼神看了过去,说话的真是徐淮王的表妹,众人知道这也是个口无遮拦的主,还有徐淮王护着,自然不会有人自讨没趣。 好在这次来得还有徐淮王妃,今日一早,徐淮王就已经和她交底了,制止了众人说道:“一个个的想什么样子,太平的脾气你们不知道吗?还敢如此!” 众人这才乖乖的,随着徐淮王妃的门一打开,房间内被人一览无遗,一阵惊呼之后,众人又退了出去。 此时的镇北侯正拦着六公主的腰身,两人身上只有一层薄被,还有那触目可见的痕迹,当真是羞愧啊。 徐淮王妃纵然明白一切,还是主持大局,屏退众人之后,在门外唤醒了两人,直接面见了圣上。 乾坤宫内,但凡是够一点品级的人都在了,地上跪着镇北侯和六公主,皇上和皇后两人端坐在上。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像是报风云前的宁静,处处透露着一副诡异的氛围。 今日若是房间内是太平公主,不过也就是一个有辱门庭之罪,闹不起来多大的风浪,毕竟恶名在外,可是现在跪着的是六公主,太平公主正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站着。 皇后一个茶杯扔了下去,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传遍了大殿,皇后怒道:“你们二人,当真是会挑时候,皇室的脸面可都让你们丢光了。” 皇后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佛门清净之地,你们二人竟敢在那里苟且,还让整个京城的贵妇们瞧见了,这是给太妃祈福!不是让你等在此撒野。” 六公主现在哭的是满脸的泪水,眼睛都肿了,昨日被折腾了一番,早上被人叫起来,看到身边的是镇北侯,她就已经蒙圈了。 “母后!母后,不是儿臣啊,儿臣是愿望的!是太平公主,是徐南葵陷害我!母后!” 六公主话音刚落,就听到徐南葵的笑声,整个大殿的人都听到了。 “哟,六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还没有计较你行那苟且之事在我的厢房,脏了地方,你倒是怪我设计你?难道是我那床铺太过舒适,好叫妹妹和镇北侯流连忘返,忘了起床?” 徐南葵还没嘲讽完,皇后就说到:“你有何脸面说此事,整个京城哪个不知道你徐南葵艳名在外,你们两姐妹可当真是好样的。” 徐南葵抬头看着皇后笑道:“母后,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那可都是谣言,我还特意去听书过,那可是说的叫一个真真切切,说我一夜御十男,还说我背上有红色胎记,是狐狸投胎,端是风流呢。” 低下的贵女听见此处都有些尴尬,好在徐淮王妃站了出来说道:“皇后你也别生气了,这都是京城里的传言,我之前和太平公主一起泡泉,也没瞧见什么红色胎记不是。” 皇后焖声说道:“她哪里来的胎记,出身就像是雪球一般,别的孩子都皱巴巴的,就她,生下来就是的圆润的,有没有胎记本皇后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要是不出入那些风流所,就不会有那些传言。” 徐南葵偏过头,看着皇上说道:“父皇,你听听母后这是什么话,难道不是严惩那些说我闲话之人吗?” 徐康帝也有些头疼,他知道,徐南葵这是在搅局,镇北侯此时可大可小,若是小了说,不过就是把六公主嫁过去,做个平妻,也能解决,毕竟两人都有错。 可是这样未免对镇北侯夫人太过于不公平,可若是直接把六公主送入寺庙里,那么镇北侯又不好处理,毕竟这还是一个丑闻,可比徐南葵那些拿不出证据的严重多了。 徐南葵就是典型的,我坏事做绝,但是你只能捕风捉影。 徐康帝思索一番,恰好看见徐南葵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顿时会意:“你母后哪里有说错。你如果从未有去过那些场所,行事端庄得体,又怎会如此。” 徐南葵仰头,问道:“父皇,此话不对,难不成今日我稍微穿着放肆一些,被人玷污,还得是我有罪了?” 皇后脸色变了变说道:“徐南葵!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觉得你行为尚可?你怕是要气死我你才甘心。” 徐南葵满不在乎的问徐康帝:“父皇也是如此想的?” 在皇后眼神的压力下,徐康帝不得已点了点头。 徐南葵一拍手,笑道:“这就好办了,端来没有只让女子受罪的,既然父皇也觉得如此不妥,那么就好办了!” 徐康帝疑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徐南葵告罪道:“那今日这事就有劳父皇母后了,儿臣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你又要做什么!”皇后质问道。 “当然是去抓人啊,女子不得体,穿着艳丽是罪过,那么向来男子也是一样的,我好几个丫鬟还没有成亲,自然是去抓人了,抓个十个八个的,给她们好好挑,这可是皇上和皇后的意思。” 一时间,已经没有人在意镇北侯和六公主,所有火力都已经被徐南葵一人顶住,徐南葵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跑到了殿外。 整个乾坤宫内,又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宁静,就连抽泣的六公主也停止了,皇后眼看着徐南葵跑了,瞪了一眼皇上说道:“皇上,还不快去把这个孽女抓回来,她若是再搞出什么事情来,本宫绝对不会再管!” 徐康帝和皇后两人多年夫妻,默契自然是没得说,在刚才徐康帝接收到了徐南葵的眼神之后,就趁机捏了下皇后的手,两人心知肚明,这才放了徐康帝出来追徐南葵。 等徐康帝出来没走两步,就看到了早已等在一旁的徐南葵,只见她早已收起了在乾坤殿内的所有玩笑嘻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徐康帝。 “你如此一番,把父皇骗出来,到底所为何事?” 徐南葵说道:“父皇准备如何处理此事?毕竟涉及到了镇北侯和六妹。” 徐康帝看着徐南葵,反问道:“这件事情不是由你母后处理吗?你应该问你母后啊。” 徐南葵瞪了一眼徐康帝说道:“父皇这是不准备趟这一趟浑水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布置的局呢?” “哦?你布置的局,包括里面的镇北侯和你六妹?”徐康帝来了兴致。 徐南葵笑了笑,说道:“那是她们上赶着送道我面前,我没有接不住的道理。” 说道这里,徐康帝也明白了,一定是六公主和镇北侯想算计徐南葵,可惜被顺水推舟,反而害了自己。 这两个也是蠢的,徐南葵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屹立不倒,不是因为她多么得到圣恩,而是因为她足够优秀。 哪怕这三年,她变了一个人,可是真正了解她的人知道,三年前的徐南葵是一把没有开刃的绝世好剑,不见血,不杀人。 可是三年后的今天,那个名声不好,行事放荡的徐南葵,却已经开了封,变成了一把杀人的利剑。 徐康帝继续说道:“那么后患可有清除?” 徐南葵感觉到心脏有一丝丝的悸动,人啊,从来都是怕突如其来的关心,徐南葵是,南葵也是。 若不是她清楚,帝王之家,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南葵怕不是都要感动到落泪了。 徐南葵用笑声遮掩住自己刚才的小情绪:“父皇莫要说笑,若是这点小事我就失手了,怎么给您和我的好弟弟承诺呢?” 徐康帝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你找博行了?说了什么?” 徐南葵总算没有了刚才的异样,果然,这才是帝王之家该有的样子,亲情永远排在皇权社稷之后。 徐南葵用玩笑的语气说道:“也没什么,只是让他帮我做一件事情,做好了,我帮他一把。” 徐康帝毫不怀疑徐南葵的能力,反而对于徐博行有些担忧,问道:“若是没有做好呢?” 徐南葵笑着回道:“当然是废了他!” 三个字,废了他,多么的胆大妄为,可是徐康帝气不起来,若是徐南葵都扶不起来,那么他也扶不起来。 “既然如此,那么此时太子做好,先让我过目。” 徐南葵看了一眼徐康帝,有些可惜,这个帝王,真的是应该长寿的,只不过只言片语中,就猜出了她让太子做的事情有关民生,最后还想捞一把太子。 徐南葵点了点头说道:“我会送到父皇手中的,只是现在镇北侯之事还需父皇介入。” 徐康帝摸了摸胡子,说道“那么你是不是也父皇把理由找好了呢?” 徐南葵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就不知父皇觉得老太妃因为此事,驾鹤西去,够不够父皇介入了?” 第二十四章 摊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康帝稍微有些站不稳,伸手指着徐南葵,久久说不出来一句话,最后像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慢慢的放下收,艰难的吐出一句话:“你怎么敢?” 徐南葵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道一道的伤痕,一条一条的数着,边数边说:“父皇,你看,这都是我这些年身上的伤痕。” 徐南葵指着一道靠近胳膊肘的伤疤说道:“这条是在边塞的时候受伤留下了,你看,现在还能掐出血呢!” 徐南葵一用力,那个结痂的伤口重新冒出血水,一点一点的沁出来,像极了红灿灿的枸杞,只是落在徐康帝的眼中确实触目惊心,和说不出的心悸。 徐南葵有指着靠近手腕下面的数十道细细小小的伤痕说道:“还有这些,就更早了,是我在太妃那里受的伤,现在也能掐出血呢。” 徐南葵抬头看着徐康帝,面带笑容,问道:“父皇要不要试一试,儿臣倒是觉得很好玩的呢。” 徐康帝小心翼翼地捧着徐南葵的手臂,用手轻轻的抚摸问道:“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她们怎么敢?” 徐南葵问道:“父皇是问哪一个?若是问战场上的,那么简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要了八千精锐的命,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点伤算什么?” 徐南葵把手从徐康帝的手中抽了出来,用力的掐了一下那些太妃留下的伤痕,瞬间变得紫一片,徐康帝制止了她。 徐南葵却满不在乎得说道:“这些,不过是老太妃看我不顺眼而已,有时候,人的厌恶就是这么的莫名奇妙,动了我,就不会在动母后,也不会再动博行不是吗?” 徐康帝看着现在的徐南葵有多么的豁达,内心就如同麻绳一般,拧的有多紧,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为什么?怎么会好不了?” “边塞一战,那些人刀具上都上了毒,查不出来,也找不出来,没有解药,否则八千新妇,又不是这京城里的姐儿,怎么会只剩下八十余人?” 徐南葵叹了一口气,不带任何一丝的愤怒,有的只是无限的惆怅,说道:“或许是提醒我吧?提醒我就算我是在这皇室里的一员,也不要忘记这些痛。” 徐康帝抬眼了一眼老太妃寝宫的地方,徐南葵顺着徐康帝的目光看了过去说道:“父皇,来不及的,不过半刻钟,老太妃的宫人就会过来传消息了。” 徐康帝还是这么直直的看着,脚下没有一丝移动的迹象,或许他是在等吧,等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可能。 徐南葵明白,现在的徐康帝接受不了,毕竟那是他的生母,原太后也不过就是徐康帝的养母。 徐南葵陪着徐康帝看了一会,先开口道:“其实父皇,我挺庆幸你把我生做女儿身的?我真的挺感激你的。” 徐康帝收回目光,转头看着这个一次又一次带给自己震撼,或者说比传闻更加大逆不道的女儿说道:“你可知道,这被查出来是死罪!而且是遗臭万年的死罪!” 是啊,果然这个时候徐康帝没有想到如何包容她,如何包庇她,那里是她的生母啊!所以皇室果然是修罗场,只是可笑天下多少人还是想挤破头颅住到里面,去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 徐南葵收去眼角的笑意,带着一丝严肃说道:“父皇你放心,我本就没打算瞒着,如果徐博行能够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那么我会作为他登基之后的最后一块石头。” 徐康帝怒目骂道:“我还没有死!你就是这么当我女儿的?连场面话都不愿意说一句?” 徐南葵像是一个乖女儿一般,拍了拍徐康帝的肩膀说道:“父皇,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装腔作势呢?你等不了,我也一样等不了。” 徐南葵背靠着拱门,伸手在下一朵已经鼓包的梅花花骨朵,放在手心,带着一丝丝的伤感,又或许是解脱说道:“你瞧,父皇,我们两人就像是这还未见过今年冬雪,就已经被折断的花枝一般。” 徐康帝从徐南葵的手中接过花枝,看了一眼远方,老太妃的宫人着急慌忙地来了。 见到了徐康帝和徐南葵,一下子跪倒在地,面露悲色,痛哭道:“启禀皇上,老太妃薨了!” 徐康帝伸手把那一枝梅花递到宫人的手中,说道:“朕知道了,一切按照太妃的规格处理,把这一枝梅花,放到养心殿中,养着。” 宫人不敢抬头看徐康帝,徐南葵却是看到了,徐康帝的眼眶泛红,留下两地眼泪,很快的就擦拭掉了。 南葵有一瞬间觉得,或许这其中有一滴是给徐南葵的吧,不重要了。 她不敢走的路,我替她走了,是吧?谁让她和她两个人注定都是反派,也注定都是要被牺牲了人呢? 一个心中有家国,一个是有自己的任务。 世间本来就没有两全的方法,只不过,徐南葵给了她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南葵给了徐南葵一个不带感情,最为狠辣的解决方案。 无情也好,有情也罢,走到这一步,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徐康帝带着徐南葵重新往乾坤殿里面走,一路上徐康帝和徐南葵都没有说话,唯独快要到了乾坤殿的时候,徐康帝停下了脚步,问道:“为什么你觉得你是女儿身会好?” 徐康帝的心里觉得,如果徐南葵是一个男孩子,或许今日的徐南葵将会是一个不错的储君,一个不错的皇帝。 徐南葵轻笑了一声说道:“父皇,若我为男,想必太子之位怕是轮不到博行的头上吧?” 徐康帝没有犹豫,说道:“对,若是你为男子,你就是太子。” 徐南葵笑容更盛了一些,说道:“可惜,这个太子不是那么好坐的,父皇你该不会以为,就算我是女儿身,就不能当上皇帝吧?” 徐康帝看着徐南葵,坚定的吐出两个字:“不能!” 徐南葵整理了一下头发,再用内衣重新把胳膊上的伤势完全遮挡住,才抬头说道:“父皇,我想当,自然就是可以当的,但是我不愿意,因为我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我也是一个子牙必报的人。” 徐南葵越说,底气越足,整个人散发着光彩,说道:“父皇你比我跟清楚,坐在那样的高位上,面临的是什么,选着的又是什么?我,只是一个我心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只要我无愧于内心即可。” 徐康帝哀叹了一身,说道:“好一个无愧于内心,好一个高处不胜寒,若是他们如你这般通透,或许世道真的不一样了。” 徐南葵笑了笑说道:“是啊,因为天下百姓,王侯将相,他们都是人,是人,得不到的东西才会是好的,向往的,是需要去谋算的,是需要去争取的。” 徐南葵上前一步搀扶着徐康帝说道:“他们不是动物,不是飞禽走兽,只要繁衍就可以了,有一口饭,能活下去就可以不是吗?” 徐康帝眼中有星星,为帝这么多年,于情,最舍不得也最对不起的是皇后,他清楚,在这个位置上,他做了多少的让步,做了多少的妥协。 徐南葵说的没有一点点的错,你可以任性,但是前提是你得放弃人性,当你在这样得高位上任性得时候,就代表着你每一个无关紧要的举动,决定,都决定了别人的生死。 或者说是绝大部分人的生死,君不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徐康帝承认,他动心了,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敢天下之大不为,立徐南葵为储君,至少,她能够建设出一个不一样的大夏。 曾经年幼的徐康帝也觉得那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不过是一句笑话,知道今天,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才正真明白其中含义。 战场上,你有目标,你就是正义,只有我们和敌人,没有对错。 守江山不是,有利益,有权术,有纠葛,每一样都是一道缠绕在一起的麻团,理不清,剪不断,可是你永远也扔不掉。 你无法用对错去衡量其中的利弊关系,那是的你,眼中再也不是非黑即白,黑是五彩斑斓的黑,白也可能是黑到极致透露出来的白。 最后,徐康帝还是放弃了,因为徐南葵看的太透彻了,但是徐康帝还是有一丝不死心,问道:“既然你有把握,那么我若是立你为储君呢?” 徐南葵眨了眨眼睛,用软糯的语气说道:“父皇,莫要说笑,这天下我已经玩够了,您也已经累了,这种苦差事交给博行吧。” 徐康帝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还是要问一问才死心,或许是真的想让徐南葵当储君,或许是为徐博行做最后一次试探,不过都不重要了。 徐康帝笑着拍了拍徐南葵的手说道:“好,就交给博行吧,朕累了,你也受够了。” 徐南葵把手覆在徐康帝的手上,说道:“是啊,父皇,我们也该进去了,毕竟母后已经帮你拖的时间够久了。” 第二十五章 三问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等徐康帝带着徐南葵踏入乾坤殿的时候,皇后的目光正好看了过来,皇后敏锐的发现了徐康帝的眼眶带着一点红色。 对着跪在地上的两人说道:“刚才本宫已经听你们二人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既然你二人都觉得是南葵陷害于你们,就请皇上做主,给你们判吧。” 徐康帝重新回到首座,坐在皇后的边上,用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说道:“事已至此,便好好查一查吧,也好给太妃一个交代。” 众人都眼中都闪烁过一丝的疑惑不解,这种事情只要瞒着老太妃就好了,何必一定要给太妃一个交代,老太妃知道了反而心情不好。 皇后的目光扫在了徐南葵的脸上,只见徐南葵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悲痛,有的只是冷漠,皇后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皇后问道:“可是老太妃出了什么事情?” 徐康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说道:“老太妃刚刚薨了!”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连皇后听到这个消息都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徐康帝,有看了一眼徐南葵,放在膝盖前的手不自觉的紧紧的握成拳。 镇北侯和六公主两人也是面如死灰,知道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他们两个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其他人看向镇北侯和六公主就多了一丝同情了,若是平常的事情,就算出了天大的丑闻,也是要遮掩住的,毕竟一位是六公主,一位是手握兵权的镇北侯,但是老太妃薨了,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除此之外,还有些人偷偷摸摸的看着徐南葵,虽然她刚才一闹,走开了,可就在她走的那一段时间镇北侯和六公主已经咬住了徐南葵,更何况如今老太妃薨了,事情就更严重了,如果能够咬死是徐南葵,那么还有一线生机,所有事情都由徐南葵一人抗下,可若是不能,则两人真的是要青灯古佛相伴了。 徐康帝质问两人道:“你二人既然说此时是由太平公主而起,那么有什么证据,朕自然是不会让太妃含冤而去的。” 六公主连忙说道:“父皇,昨日是太平公主约儿臣去厢房中商量给太妃祈福之事的,儿臣只道是姐姐平日不愿意去大殿,所以就去了,可是哪里知道是姐姐要陷害我!” 徐康帝把目光转向徐南葵说道:“可有此事?” 徐南葵上前一步,行了个礼说道:“回父皇,此时怕是妹妹记错了,我可从来没有约过妹妹,倒是和妹妹提过一嘴,昨日晚上要去偏殿礼佛,想必是妹妹觉得我名声向来差,所以借我的地方行事,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六公主双眼猩红,咆哮道:“姐姐,你说过的啊,你不要害妹妹啊!姐姐!” 说着还给徐南葵不停的磕头,徐南葵小心的让开了,说道:“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我找你礼佛,怎么会约在我厢房里面呢?而且我名声向来比较差,你可是万万不会去的,可别碰上本宫养的小沙弥。” 徐康帝咳嗽了一声,训斥道:“放肆,大殿之内说什么混账话!” 徐南葵笑了笑回道:“父皇莫动气,我不过是说一些世人都知道的事情而已,在场的每一位都知道的,徐淮王妃你说是吗?” 徐淮王妃可不敢像徐南葵一般放肆,况且老太妃刚刚薨了,若是追究起来,可还是一个大不敬之罪,尤其老太妃还是徐康帝的生母。 徐淮王妃子恭敬的回话道:“回禀皇上,京城贵女圈内,的确有着一些关于太平公主不好的传闻,只不过源头已经被太平公主解决了。” 徐康帝问道:“怎么解决的?” 徐南葵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找了几个传得最凶的几位贵女,去我府上坐一坐,既然喜欢编撰,那么就在我的府上替我写几本风流韵事,再去小茶馆传唱一番。” 皇后气的锤了下桌子说道:“简直是胡闹!” 徐康帝安抚了下皇后,继续问道:“就这么简单?” 徐南葵漫不经心的说道:“也没那么复杂,既然是编撰,自然是要听的人满意,只要她们编写的本子,一场能有二十两银子的大赏,那么就可以回去了。” 徐南葵停顿了一下,眼中出现一丝玩味地神情继续说道:“若是不然,就回去重新写,一直写到能够一场拿到二十两银子为止。” 在场地所有人都心中一颤,看着徐南葵的眼神都有些害怕,此次回去之后怕不是要管住自己和那些人的嘴了。 小茶馆,那是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基本上就没有女子回去那些地方,关键是你编排徐南葵首先家里人就要受到影响,其次,这茶馆中,哪里是听什么高雅之曲的地方,多的是想听一些污言秽语。 而且,对于她们平常来说,二十两银子不过是小数目,可是对于那些小茶馆里面的人来说,一场二十两是多么的难。 除非你能够写的足够勾人,可是这些可不就是那些贵女最不愿意,也最瞧不上的事情吗? 哪怕是最后得以被放出来,恐怕也是身体和心里都受到巨大的打击,而且以后婆家也不好找了。 徐南葵看着众人畏缩的目光,反而疑惑道:“诸位如何这般看着我?本宫难道不是在提高她们的业务能力,既然想说,就说个痛快啊!若是日后家当中落,说不定还能够靠着这一项技能谋生呢?不是吗?” 徐淮王妃率先站出来说道:“果然还是太平公主仁慈,毕竟毁人名誉是大罪。” 徐康帝和皇后也不好训斥徐南葵,毕竟徐淮王妃也站出来说话了,而之前六公主的所有眼泪和辩解,在徐南葵的这种压迫下,荡然无存。 若是一个人,有更好,更毒的手段,那些伤害她的人,她为什么用最蠢的方式呢? 如果是一个善良的人,可能你会怀疑,她是伪善,她不过是装装样子,说不定切开她的心是黑色的,是坏的。 可是当你面对的是一个狠毒的人,而且她有更好的办法的时候,你不会怀疑她会选择一个更蠢的方式。 这就是人性。 徐康帝不再多看六公主一眼,而是问镇北侯道:“既然六公主语无伦次,那么镇北侯呢?可有什么证据?毕竟六公主再如何也是太平的妹妹,入她厢房不为过?可你身为男子,半夜入了厢房,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镇北侯知道这个时候不牺牲一下,怕是难逃此劫,没想到自己终日打雁,竟然被大雁琢了眼睛。 镇北侯抬头说道:“回皇上,此时罪责在臣,臣之前就仰慕太平公主,但是太平公主已经下嫁忠勇侯,我也就灭了这心思,只是如今太平公主三年孝期已过,就想着自己是否还能和太平公主再续良缘。” 徐康帝的眼神中带着探究,毕竟这可不是小事,恐怕是这镇北侯看上了太平公主手中的虎符,才会如此执着。 镇北侯继续深情款款的说道:“昨日在寒山寺又遇到了太平公主,我便想着太平公主,随后就收到了公主的信,所以便去了厢房。” 若不是徐南葵知道镇北侯打的什么算盘,恐怕都要给他鼓掌了,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痴情男子。 看看,这满大殿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被这深情苦等的男人给折服了,不是看着镇北侯的眼神中带着那么一丝丝的同情。 真是奥斯卡都欠你一个小金人。 镇北侯虽然字字都是提是他自己的问题,可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徐南葵给了她希望,对他有旧情,他不过是因为太重感情而被利用了吗? 关键是,他对徐南葵旧情未了,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哪些人会知道?除了徐南葵就是徐淮王,毕竟再问下去就是昨日他和徐淮王有过冲突。 徐南葵看向徐淮王妃,果然,徐淮王妃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杀意,果然是个狠角色呢。 而镇北侯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接下来,只需要皇上再问,自然就会扯出他怀里的信和徐淮王,那么他就能够逃过一劫。 可是徐南葵是不会让他那么好过的。 徐南葵走到镇北侯面前,珍重的道歉:“看来是我疏忽了,我原以为已经拒绝镇北侯很明显了,没想到还是让镇北侯误会了。” 镇北侯没想到徐南葵竟然会出来打岔,只能继续装下去:“不怪你,我心悦于你,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徐南葵嘴角扯出一丝丝的弧度,问道:“不过镇北侯,你怕不是心悦于我,而是怀恨于我吧?” 镇北侯睁大眼睛说道:“怎么会呢?你为什么要如此看待我?” 说的那叫一个悲痛欲绝,感天动地啊。 徐南葵慢慢的蹲下去,问道:“若是你喜欢于我?怎么会分不清写给你的信是不是我的笔记?怎么会不认识我的笔记?” “若是你喜欢我?我既然写信给我?又怎么会不来找我问清楚,到底是真是假,为何白天拒绝,晚上又要约你夜会?” “若是你有一丝心悦于我?又怎么会想不到这种事情,若是被发现,那么对我来说,是多大的罪责呢?” 整个乾坤殿,回响着徐南葵的这三问。 第二十六章 信件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镇北侯面的徐南葵的质问,还想要辩解,只是徐南葵不给他机会,问完之后转身跪下,对着徐康帝和皇后说道:“还请父皇母后做主,彻查此事。” 还怎么彻查?若是徐南葵没有开口,这一切似乎看起来都被镇北侯转移到了他深情专一的角色上,转移到是否有人借此事陷害他。 可是,当徐南葵把镇北侯一切的依仗撕碎,那么真相就这么赤裸裸的摆在了面前。 之前还会有人稍微同情一下镇北侯,那时候,女人吗?总是希望有一个男子深情待我,不管我如何?不管对错缘由。 不过,当这种同情的感情被反噬的时候,同样也是巨大的,当徐南葵的三问问出来的时候,就明白的镇北侯不过是假借喜欢,行自己的事情而已。 反过来,会去推敲镇北侯的一切,是啊,镇北侯娶妻生子了,那么现在的镇北侯夫人又该处在一个什么样子的地位呢。 不管是在场的每一位女眷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们都有一样的感觉,到底是他心头的白月光重要,还是这陪伴在身边的人重要。 这不,之前都要被感动苦的尚书之女,赵氏第一个跪下来说道:“皇上,此事还是要仔细定夺,镇北侯此话必有问题,毕竟当你镇北侯取妻也是名动京城的。” 徐南葵在心中冷笑一声,这就是这群贵女的圈子,和时至今日的那些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如果我是那道白月光就什么事情没有,若是我的心上人是那么一道白月光,那么不好意思,我完全不能接收。 人啊,何必活得那么虚伪呢?不过,若是不虚伪,恐怕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吧。 徐康帝偷偷摸摸的看了一眼皇后,瞧见皇后脸色不太好,就知道这是联想到了这后宫妃嫔之上了。 知道不能再让这个问题探讨下去,挥了挥手,让赵氏起身,问道:“此事最关键的是,你们如何今日会想到一起去徐南葵的厢房的?否则不管里面的是谁,都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同行来的贵女们互相你看看,我看看,最后统一把目光看向了徐淮王妃。徐康帝也随着目光看了过去,只见徐淮王妃不卑不亢的说道:“回皇上,此事的确是儿臣提起,但是皇上也可以问一问,这件事是由六公主牵头,约在太平公主房前的,也不是我一个人接到消息。” 听到徐淮王妃这么一说,其他几位贵女也都跟着跪下,说道:“回皇上,我们的确是和六公主商量好的。” 徐康帝问道:“那为何你们又要先看向徐淮王妃呢?”徐康帝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和一丝怀疑。 徐淮王妃面对徐康帝的怀疑,没有显得一丝的慌乱,沉着冷静的说道:“回皇上,那是因为太平公主的房门是我打开的。” 徐康帝收起眼神中的那一丝探究,重新做好,问六公主道:“小六,朕问你,她们说的可是属实?” 六公主已经放弃的挣扎说道:“没错!” 一直求饶的六公主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说道:“没错,就是我设计的,我派人在徐南葵的房中送去了合欢香,也在徐南葵的汤羹中下了药!” 六公主装若癫狂,疯了一般说道:“一切都是我设计好的,又如何?最后躺着床上的是我,是镇北侯,徐南葵没有喝下那碗汤,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就没有责任了吗?就是她要害我!” 在场的人都被六公主的样子吓到了,这是等于要和徐南葵来一个鱼死网破,自己明知道跑步了,还是要拉上徐南葵当作垫背的。 可是她们又不能反驳,毕竟此事涉及道了老太妃之死,若是平常,六公主行了此事,那么只要问罪她就好了,可是现在她也是被害者。 徐康帝在六公主交代的时候已经动了真火,他没有想到他的女儿们竟然也会因为此事干出如此的事情。 徐康帝怒斥道:“即便如此,你就不需要承担一点责任了吗?这一切都是太平公主的错?” 六公主笑道:“是她的错,我只不过是拿出刀子,可是我并没有杀人,也没有把这把刀子送到徐南葵的身上,可是杀人的是徐南葵不是吗?” 在场的人都没有办法反驳六公主,她说的没有错,她只不过是拿出了刀,却没有杀人,最多算是一个陷害罪。 镇北侯突然起身一个巴掌甩在了六公主的脸上,怒道:“你陷害于我?!” “放肆,镇北侯,你给本宫跪下,来人,既然六公主认罪,堵上她的嘴巴。” 镇北侯此时的脸上神情很精彩,非常精彩,精彩到了徐南葵都想给他鼓掌拍好。 镇北侯和六公主两人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不过是两人都没有交根交底,都保留了最后一把剪断那根把两人绑在一起绳子的剪刀而已。 六公主的剪刀就是这殊死一搏,只要拉下她徐南葵,牺牲她自己也无所谓,徐南葵是真的不明白她们之间有多大的仇恨。 药是她下的,事情和人只要不是她找的,真是一招秒棋。只是依照六公主的脑子根本想不出来这一招,否则就不会来自己府上连一碗绝嗣汤都下不好。 至于镇北侯,这不是已经在表演了吗? 镇北侯痛苦的说道:“你何必要利用我去陷害南葵,我心悦于她,没想到你竟然要毁了她!你的心太毒了。” 镇北侯眼中泛着泪光,两眼猩红的看着六公主,恨不得把六公主扒皮抽筋,眼看着周围的人都被打动,那么最后自己就能全身而退。 可惜的是徐南葵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徐南葵用脚踢了踢镇北侯问道:“你真这么喜欢我啊?都说男子有泪不轻弹,还留了这么多眼泪。” 听到徐南葵这无厘头的话,其他人都愣住了,她徐南葵,怎么能,怎么敢在这种时候问出之中话? 镇北侯现在是骑虎难下,有苦说不出,只能继续装道:“南葵,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求你不要误会我,我真的是不知道,只是太喜欢你了,才着了六公主的道。” 徐南葵点了点头,朝着徐康帝说道:“父皇,我相信镇北侯。” 所有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徐南葵的身上,她竟然说相信镇北侯,好像之前问出那三问的人不是她一样。 徐康帝皱眉说道:“之前你才否认,镇北侯心悦于你,如今又为何告诉朕,你信他?” 徐南葵说道:“我原以为镇北侯只是小时候对我的那种喜欢,我不过是他求而不得的心中的白月光,可是现在感觉不是!” 徐康帝哦了一声问道:“如今怎么又觉得不是了呢?” 徐南葵说出了震惊了一屋子人的话:“儿臣想,镇北侯应该是完全的对儿臣痴迷到了癫狂,当一个人癫狂的时候,那么很多事情都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镇北侯我说的对吗?” 镇北侯炯炯有神的目光,如今已经有一丝丝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徐南葵突然这么说,到底是帮他还是害他。 徐南葵见镇北侯不说话,遗憾的说道:“看来是我会错意思了,原来镇北侯不是这般想的。” 镇北侯眼见徐康帝看他的目光有了变化,就知道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和余地去考虑徐南葵的目的了。 镇北侯说道:“太平公主说的不错,只是臣有些羞于开口而已。” 徐南葵拍了拍手,一脸得意的说道:“父皇,你说我说的不错吧,我一向感觉很准的。” 徐康帝不明白为什么徐南葵突然要给镇北侯台阶下,想来后面因该还有后招,否则她也不会大动干戈,直接借此机会送走老太妃。 徐南葵转而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儿臣想要和父皇求一个恩典,不知可否?” 其他贵女都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徐南葵,她摆明了是要绕过这镇北侯,可是为什么呢?虚荣心吗? 徐康帝说道:“你先说说看?” 徐南葵说道:“既然镇北侯如此喜欢儿臣,都已经入了魔怔,那么儿臣就想请父皇开恩,让镇北侯入赘我公主府,儿臣自会照顾好镇北侯的一家,毕竟也算是镇北侯的娘家人。” 一语震惊四座,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徐南葵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这是直接把镇北侯的脸踩到的地下。 原来她们才是那个看不通透的傻子,徐南葵,不能惹。 徐南葵看似焦急的拉了一下镇北侯说道:“怎么?还不求皇上开恩?” 镇北现在不敢动,一旦他点头了,那么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就毁了,徐南葵看着镇北侯迟迟不点头,那边六公主还被捂住了嘴,还在挣扎,走过去扯下了她口中的布条。 一得到解放,六公主便喊道:“父皇,我就算有错,就不用追究徐南葵了,您这是要包庇她!” 徐康帝皱了皱眉头,还未开口,已经被徐南葵抢先了,徐南葵拍了拍六公主娇嫩的脸蛋说道:“不要着急,你看,我也会错意思了,镇北侯原来不是心悦于我!” 六公主一口吐沫吐到了徐南葵的脸上,笑骂道:“就凭你,他不过是想折磨你而已,你还真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可笑可笑!” 徐南葵毫不在意的抹去了脸上的吐沫,从怀里拿出两封信件说道:“父皇,想来您也看见了镇北侯的心思不在儿臣身上,那么这两封信件请您过目。” 第二十七章 走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随着徐南葵把手中的信封呈上去,镇北侯就意识到事情已经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了。 徐康帝看完信之后,怒气冲冲的把信直接摔在地上说道:“好!真是好!镇北侯,这就是你所说的心悦太平公主?这就是六丫头说的设计,你们真是不错!” 镇北侯跪着把信捡起来,看了一遍之后,双手微微的颤抖,信封上是他如何和六公主暗通沟渠,又怎么想设计徐南葵的全部事情经过。 镇北侯说道:“皇上,臣冤枉,这不是臣的笔记,这是有人要陷害臣!” 徐康帝看着镇北侯,眼中不带一丝怜悯,虽然他知道这不过是徐南葵的计策,一切都是徐南葵在主导,但是徐南葵做到了天衣无缝。 接收到徐康帝的眼神示意,徐南葵缓步走到镇北侯的面前,捡起来地上的两封信,问镇北侯:“那么镇北侯若是觉得这是有人在做局,那么刚才我问你为何不愿意入赘公主府的时候,你又为何迟疑?” 看着徐南葵的得意的神色,镇北侯气愤的要咬碎牙齿,可是此刻,他只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吞进肚子里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镇北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软弱无力道:“臣愿意。” 一场闹剧,最后以六公主赐死,陪葬老太妃,镇北侯入赘公主府,连个妾都不是告终,至于镇北侯手中的兵权,就到了徐南葵的手中。 现在的徐南葵手中掌握两个兵权,分别管边塞和腹地,只要她振臂高呼,那么她就可以登上那至高的宝座。 不过徐南葵可没有那个心思,出了大殿之后,其他贵女都急忙离开这是非之地,其一,老太妃薨,需要禀告家人,以做准备。 其二,徐南葵如今执掌两份兵权,已有势不可挡之趋势。 徐南葵和徐康帝与皇后说了几句话之后,外面已经别无他人,唯独徐淮王妃还在外面,露着笑脸,似乎在等徐南葵。 徐南葵走了过去,细声慢语道:“皇嫂可是专程在等我?” 徐淮王妃点了点头,散漫的说道:“自然是等你了,今日府中有些好茶,不知道有没有兴致去我府上品一品?” 徐南葵告罪道:“那可真是不巧,今日父皇让我给六公主行刑!一时半会估计也去不了,而且沾染了血腥之气,再去府上打扰可是不好?” 徐淮王妃看了一眼跟着徐南葵一起出来的大太监和手中捧着的那一壶毒酒说道:“不然,皇嫂跟着你去观礼吧,想来也是要警醒一下府中那些不安分的人了。” 徐南葵笑了笑,转身问大太监说道:“张公公,不知此行皇嫂和我一起观礼是否有问题?” 张公公低头回话:“全凭太平公主做主。” 徐淮王妃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她只以为徐南葵在慢慢掌权,没想到已经连皇上身边的人都已经插手了,只是不知道这是徐康帝的意思,还是徐南葵的手腕。 徐南葵假装没有看出来徐淮王妃的猜疑,默不作声,转而笑着说道:“皇嫂,既然此事由我做主,那么便随我一同去吧。” 三人一路到了永宁宫,不过是一会地功夫,永宁宫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两个宫女在门口看守。 徐南葵停下里,从张公公地手中接过毒酒,转而说道:“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吧,最后一点体面还是要给六妹留下的。” 张公公得了吩咐就带着两个宫女推到了永宁宫外,徐南葵对着徐淮王妃说道:“皇嫂,我们进去吧。” 徐淮王妃看着徐南葵点了点头。 进了永宁宫内,主卧内,六公主如今正被绑着,嘴上还塞着布条,看到徐南葵的时候眼中还是充满了恨意,只是当她看到徐南葵手中的酒壶的时候,知道了自己的结局,被愤怒填满的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 徐南葵把毒酒放在了旁边的红木桌上,上前替六公主拿下了塞在嘴里的布条,徐南葵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嘘,六妹妹别急着喊,如今永宁宫中已经没人了,只有我们三人,喊坏了嗓子,等会喝酒的时候,痛!” 六公主背靠着巨大的紫云金南木的大床,带着一丝不屑说道:“徐南葵!我不服!父皇不会杀我的,你这是公报私仇!” 徐南葵亲自找了两个凳子,拉着徐淮王妃坐下,说道:“哦?那么你可以问问徐淮王妃啊!我说的可是真的?” 徐淮王妃假意安慰道:“小六,皇上确实赐了毒酒,皇嫂和你姐姐来送你最后一程。” 六公主仰天大笑,随后狠狠的盯着徐淮王妃说道:“是你吧?不然徐南葵怎么会知道这个计划!” 徐淮王妃微微一笑,表示认同:“小六,皇嫂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聪明的,可是你好像聪明的有些太迟了。” 六公主眼角含着泪,没想到是徐淮王妃这一环出了问题,徐南葵反客为主,可是她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 六公主无力的靠着,过了许就,才问道:“为什么?” 徐淮王妃拨弄指甲说道:“哎呀,皇嫂刚刚才夸赞过你,怎么一会就显出原形了,原因就那么重要吗?” 六公主用力的说道:“重要!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徐南葵从腰间取出一块龙形玉佩,在六公主的眼前晃了晃,说道:“原因就是这个!” 六公主看到龙形玉佩的时候,满脸的不可置信,说道:“怎么会!父皇怎么会把这个给你!” 徐南葵收回了玉佩,重新放入怀中说道:“怎么不会?天子剑的唯一凭证,盘龙玉,见此玉佩,皇城中所有将士必须听令,父皇把天子剑都交给我了,你觉得皇叔皇嫂会站在哪一边?” 六公主嗤嗤的笑着,说道:“徐南葵,没关系的,我先走,等我下去了,我一定会等你,想来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徐南葵点了点头,颇为赞同六公主的话,说道:“没错,我这个人手上沾染的鲜血比较多,怕是比你的罪孽还要深一些呢,可是那又如何?” 徐南葵一手捏着六公主的下巴,一只手伸到后面,徐淮王妃非常识时务的斟了一杯毒酒,送到了徐南葵的手中。 徐南葵看着六公主眼中的恐惧越来越多,心情也是越来越舒畅,随着毒酒入喉,徐南葵重新把布条塞入了六公主的嘴里。 六公主想要挣扎,可是全身已经被绑了起来,根本没有力气,只能瘫软在地上,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徐南葵。 徐南葵慢慢的起身,说道:“其实本宫一直不明白,为何你恨我恨到这个地步,你又有何需要恨我?” 徐南葵重新坐到了徐淮王妃的旁边说道:“是因为李修仁吗?让你去背叛你的家国?” 徐南葵这话一说出来,不光是六公主,连着徐淮王妃都震惊了。 徐淮王妃是不明白其中的关系,只是以为这是六公主和李修仁有染,而六公主是以为徐南葵知道了她的秘密。 药效已经开始发作,六公主开始抽搐,但是她还是挣扎着想听徐南葵要说什么,果然徐南葵也没有让她失望。 徐南葵从头上取下一直发簪,从里面抽出一张字条,一字一句的念道:“今日,已经查明,李相和其子李修仁皆是辽国之人,且李相之子乃是辽国的皇子。” 徐南葵把纸条放在龙凤香烛上点燃,火苗四起,六公主满眼都是惊骇,她不明白徐南葵为什么会知道。 徐南葵把即将烧成灰烬的纸条仍在地上,问道:“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但是我却没有对付李修仁?” 徐南葵停顿了一下说道:“其实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为了李修仁可以做到这一步一样,不过,最后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怀着罪过的心去地府。” 徐南葵站起来说道:“三年前,我军在边塞与辽国作战,军粮被截,救援全无,当日若是我死在那,或许谁也不知道,只当是时运不济,找几个替死鬼就算了,可惜,我活下来了,我回来三年就一直在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我查到了李相,当年一战,是李相带头斩杀来使,致使大战,也是他,釜底抽薪,做了这一手,让两边元气大伤,所以,那十万将士的血,得由他和李修仁来偿还。” 徐南葵拨弄着那壶毒酒说道:“至于你,先下去和那些无辜的百姓和士兵解释吧。” 说完,徐南葵不再看六公主临死的挣扎,有时候,错了就是错了。 六公主觉得事事都是徐南葵压了她一头,她不甘心,所以在一次从林婉婉哪里得到消息之后,就搭上了李修仁这条线。 只是徐南葵真的不明白,一个为了权势能够背井离乡,隐忍多年的男人,又能许诺你什么呢?林婉婉是的,六公主也是。 等到身后终于没了动静,徐南葵看到六公主七窍流血,死前还瞪着眼睛,死死的看着徐南葵。 徐南葵取下她嘴里的布条,慢慢的给她松绑,然后把她扶起来放在床上,对着六公主说道:“下辈子,把眼睛擦亮一点。” 随后徐南葵起身,对着徐淮王妃说道:“皇嫂,我们去你府中品茶吧?” 徐淮王妃虽然有过千种猜测,但是这是她最为混乱的一次,楞了一小会才说道:“哦,好,去我府上!” 徐南葵拿起桌上的红烛,在两人出门的时候,往身后一抛,地上的桐油被点燃,熊熊的火光在背后燃起。 第二十八章 吃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眼看着背后燃火光,徐淮王妃和徐南葵却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到了门外,张公公和两个宫女正守在门口。 徐南葵看着张公公和两个宫女看着她身后的永宁宫内闪烁的火光,举足无措,徐南葵说道:“永宁宫需要修缮一番,明白了吗?” 张公公带着两个宫女跪拜道:“奴才明白!” 徐南葵和徐淮王妃就此离开了永宁宫,一路直奔徐淮王府邸而去。 徐淮王府内东花厅内。 徐淮王妃和徐南葵两人都跪坐在一个矮脚长几前,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珐琅彩的飞凤牡丹屏风,说不去的贵气。 徐南葵和徐淮王妃对坐,两人两眼相望,徐淮王妃一身红色金纹的流云裙,如同秋日的晚霞,光彩照人,一只飞舞的凤凰绕着金纹蜿蜒而出,在胸口处弹出脑袋,一对凤目直接是用两个红宝石点缀而成。 徐南葵明白为什么徐淮王妃换了这一身衣服,广陵沈家,面料生意遍布全国,庶出经商,嫡出出仕,百年不变。 这一身金纹火凤衣,不是什么人都能够穿上的,至少,现在坐在徐南葵面前的徐淮王妃代表的不是她个人,她背后站着的是沈家和徐淮王。 徐淮王妃抬手虚拂过面前的整张茶几,雍容的说道:“最近自己研究了一些小玩意,徐淮王也是很喜欢如此,便拿来献丑了,若是觉得过于素雅,莫要取笑嫂嫂。” 徐南葵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具,芙蓉石蟠螭耳盖壶,一对松石绿铀刻花龙纹瓶,一套祭红铀胆的茶杯,白铀凸花纹茶汤匙,一对紫砂飞鸟壶。 每一件都算得上的是价值千金,不是一般的人能够拿出来的,素雅,简陋。 不过徐南葵却说说道:“皇嫂,确实有些素了,虽然看着颜色正,然而却失了雍容。” 徐淮王妃拿着茶出的手,稍微抖动了一下,徐南葵接过徐淮王妃手中的茶杵说道:“色,为本也,当选梧枝绿为绿之首,山吹为黄之首,珊瑚红,红色之首,还有梅子青,甜白,紫金,藕荷,空,茶叶末等。” 徐南葵没说出一个颜色,徐淮王妃的眼神中就多处一份忌惮,她家女子,多少都要懂一些色泽,没想到徐南葵对于这些都研究的这么透彻。 徐南葵一边拿着茶杵捣碎茶叶,一边说道:“”碾茶为末,注汤,以筅击拂。” 随着徐南葵的话语,徐南葵把一边煮好的山泉水冲入茶壶之中,又取起一边的鲜乳,说道:“茶水相遇,茶乳浮于玲珑盏之内,白如疏星朗月,绿如劲草疾书。” 徐南葵一套动作做行云流水,信手拈来,好似水绘丹青,风雅中透着恣意。 分茶完毕,徐南葵才浅笑太眸:“嫂嫂,你看我做的可对?” 徐淮王妃点了点头,用笑容缓解尴尬说道:“不错,做的比嫂嫂好多了。” 徐南葵捧起面前的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说道:“皇嫂,恕我直言,冲茶,还是更看中茶具一些,一为色,二为味道,不过我更喜欢冰茶。” 徐淮王妃来了兴致,问道:“何为冰茶?” 徐南葵放下茶盏说道:“冬日以山泉水凝结成冰,于秋末之季取出,取其最为纯净之处,放入镂空玲珑盘中,辅以龙井,以冰融茶,方位佳品。” 徐淮王妃拍了拍手掌说道:“绝了,过了炎夏,于初冬之前,既没有夏日的炎热,也未到冰凝之时,果然大雅。” 徐南葵明白徐淮王妃今日请她过来喝茶到底是何意,不过就是宣誓主权,告诉她徐南葵,她身后有的是底牌,不单单是徐淮王,还站着她沈家。 可是这些对徐南葵来说,又能构成多大的威胁,今日去见六公主,她既然没有选择避讳徐淮王妃,那么就是有足够的底气。 眼下她手中握着虎符,虽然天子剑是假的,还在徐康帝手中,但是也足够震慑徐淮王了,否则今日就不是由着徐淮王妃出面了。 不过,既然你的筹码没有我多,那么这场谈判就是徐南葵做庄,主动权就在她手上,徐南葵重新给自己添了茶说道:“皇嫂,今日我既没有避开你,你可知道为何?” 徐淮王妃停下手中的动作,把茶盏慢慢的放下说道:“你是指和六公主之事情?可是我今日见了皇上之后就回来了?难道之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成?” 徐南葵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明白徐淮王妃在考虑什么,虽然这件事徐淮王一定会直到她手中的天子剑是假的,但是此刻的徐淮王妃不知道,她也不敢赌。 徐南葵把怀中的玉佩重新拿出来,狠狠的往地上一摔!玉佩应声而碎。 徐淮王妃看到徐南葵的动作惊呼道:“盘龙玉!”刚喊道一半,就守住了声。看着地上碎裂的盘龙玉,眼中带着疑问和不解问徐南葵:“假的?” 徐南葵眨了眨眼睛说道:“没错,假的,不过是用来诈一诈六公主而已,人只有在自己毫无胜算的时候才会放弃抵抗不是吗?” 徐淮王妃端起刚才放下的茶盏,喝了一小口,压住自己这一小会狂跳的心脏,温暖的茶香和奶香,顺着喉咙下去扑通扑通的心脏才慢慢缓和了一些。 徐淮王妃把目光从自己的茶盏上从新放到了徐南葵的脸上,企图找出一丝表情,可惜没有。 徐淮王妃问道:“你就不怕,这些事情被我知道之后,翻脸不认人?” 徐南葵敲击了一下手中的茶杯,清脆的瓷器声响起,又到慢慢的消失,徐南葵才开口道:“原先我还比较担心,可是今日这杯茶喝了之后不担心了。” 徐淮王妃问道:“哪一步被你看穿了?” 徐南葵一边把茶壶放在小炉子上,一边说道:“两点,今日你回府之后换的这身衣服是一点,还有就是你对于六公主的态度。” 徐南葵放好茶壶之后,双手放于膝前继续说道:“若是皇嫂代表徐淮王,背后只有徐淮王,那么我们可能是敌人,但是能做一段时间的盟友,毕竟国家之事,六公主能全身而退,但是皇叔不能,太子不能,我也不能。” 徐淮王妃用手托起下巴,看着此时的徐南葵,她好似在发光。 徐淮王妃说道:“没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六傻了,我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那么你又是怎么确定我和你皇叔对那个位置没有一丝兴趣的呢?” 面对徐淮王的审视,徐南葵看到了徐淮王妃眼中的炽热,是啊,同道中人。 徐南葵抬眼睛说道:“自古以来,大族不参与朝廷之事,从无例外,否则是活不了那么久的,沈家从来信奉这一点,所以今日这件金纹火凤衣,既代表沈家给你背后撑腰的同时,也代表了你和徐淮王的态度。” 徐淮王妃的睫毛动了动,带着一丝玩味地说道:“事事无绝对,若是此事沈家就是打定主意插手呢,毕竟这一搏可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徐南葵笑出了声说道:“皇嫂真爱说笑,荣华富贵,沈家现在有的,就算是上了那个位置又能如何?平白还多了几分凶险,自古以来,唯独粮商和军火商两家最易参与朝政之事,因为朝中变动,他们两家必受牵连,沈家只做太平盛世地生意,不做乱世的生意,穿得起这件金纹火凤衣的人,不会拿沈家去赌。” 面对徐南葵如此笃定的语气,徐淮王妃决定不和她讲道理,于是换了一个话题说道:“可是,你也知道我和你皇叔感情好,若是我感情用事,孤注一掷呢?” 徐南葵瞥了一眼那屏风,随后说道:“正是因为皇嫂和皇叔的感情好,所以这件事情更加不可呢!” 徐南葵给徐淮王妃重新添上茶水说道:“皇嫂,有些事情,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要打我。” 徐淮王妃笑着说道:“你放心的说,若是说的不好我可管不住自己的手。”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氛围已经没有刚开始的那个紧张和咄咄逼人,反而有了一些亲人之间的那种温柔以待。 徐南葵语气中带着一点点调皮说道:“那自然是因为皇叔是个妻管严了啊。”说着徐南葵还特意把那把剪刀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故意看了一眼屏风。 徐淮王妃看到了熟悉的剪刀和徐南葵的目光,脸上带着笑容说道:“你可仔细些,我不会打你,可是你皇叔不一定哦,说不定会追到你府上打你一顿。” 徐南葵一把抓住徐淮王妃的手,果然玉指如葱,看似骨节分明,可是一上手,那真是明白什么叫做软玉在怀,徐南葵趁机多摸了两把说道:“那皇嫂可要护着我一点,若是登上那位置,子嗣可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全天下都看着你的肚子,也盯着你的男人,想必皇嫂是不愿意的。” 徐淮王妃凤目一瞪说道:“他们敢!” 徐淮王妃说完就拍开了徐南葵的手说道:“小东西,皇嫂的手摸着可舒服?” 徐南葵讪讪一笑,收回了自己的手不正经的说道:“自然是舒服的,若是能再抱一把皇嫂,可就能体会软玉在怀了。” “咕咚”一声,屏风后面传来了东西打落的声音。 应该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徐南葵闻到醋味了。 第二十九章 滴水之恩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拼命忍住才有没有笑出来,而是起身对徐淮王妃说道:“那么此事就多谢皇嫂了,今日也叨扰了够久了,我就先回去了。” 徐淮王妃看着徐南葵也起身,跟着起身相送,到了花厅的门口,徐南葵拦住了徐淮王妃说道:“皇嫂,你就别送了,免得皇叔又吃醋。” 徐淮王妃知道徐南葵这是已经知道了徐淮王在里面,有些懊恼的看了一眼里面的屏风,喃喃自语道:“真是没用!” 徐南葵笑着说道:“皇嫂还是等会在和皇叔说吧,还有一事,要叨扰皇嫂!” 徐淮王妃整理了一下徐南葵的发饰,说道:“说吧,何事?” 徐南葵郑重地给徐淮王妃行了一个大礼,随后说道:“南葵在此,谢过皇嫂对于李三娘的帮助,三娘不方便来此谢礼,又我代劳,希望皇嫂不要介意。” 徐淮王妃有一小会楞神,随后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面上带着笑容说道:“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与我无关。” 徐南葵也不再多言,徐淮王妃不想承这个情,那么自己若是强行谢礼那么反而适得其反。 李三娘刚才京城的时候,徐南葵给她们找了许多门路,可是世道对于她们来说,永远是不公平的。 别人的误会,歧视,谩骂,这些都加在了这群女子的身上,明里暗里的多少人拒绝了她们,徐南葵那时有说过养着她们,可是她们没有同意。 那时候李三娘笑着对她说:“南葵啊,我们一起杀过敌,一起受过伤,你养我,可以,但是这世道,我不想要你养,我得带着她们走出一条路,一条依靠着自己活下去的路,不管前面有多难,可是我若是不带着她们走下去,我们这些人活不下去。” 徐南葵那时候沉默了,也没有再劝李三娘,那个时候,夕阳下,落日的余晖倾泻在李三娘的身上,李三娘没有悲喜。 脸上只有坚定的信念,和对于生活的憧憬。 以前的南葵不明白,可是和李三娘一起经历过了那些之后,她明白的。 战乱年代,那些上过战场的人,是不一样的,那种心里的创伤不需要时间来弥补。 军人的战功是一份荣耀,那种荣耀给了他们对于战争之后创伤的修养生息,所以自古以来只打胜仗,因为每一次对于人性的抉择之后,必须有些东西来支撑自己。 可是李三娘她们呢?什么都没有,不会有封赏,因为徐康帝不会开这个先河,所以,她们得不到世人的赞赏。 没有理解,就算你卸甲归田,那些人不会和对待男子一般,把你的战功当作是荣耀,那些战功只能是一道一道的枷锁,不停的禁锢着她们。 开过封,见过血的刀,是没有办法藏住杀气的,见识过自己实力,掌握住自己命运的李三娘也是不习惯攀附着别人生活的。 最后,她们开了第一楼,一个算是青楼又不是青楼的青楼。 只是因为,至少她们在这里活得恣意一些,潇洒一些,她们用更痛的流言蜚语,来掩盖住自己内心的不甘心,不痛快。 这也是她们对于这世道的最后一次怒吼,说起来好笑,男人上战场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她们只能开起这青楼,苟延残喘。 徐淮王妃是第一个给与她们帮助的人,带着女眷在此吃法喝酒,压下流言蜚语,让第一楼,成为了唯一一座不算青楼的青楼。 这份恩情,李三娘和第一楼的所有人都记得,所以徐淮王妃也成了这第一楼的第二股东。 徐淮王妃看着徐南葵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她能做的其实比不上徐南葵,她比自己心更狠,手段更毒辣。 她不在乎世人,史书,对她的评价是什么,可是她又能够做到敬畏史书,远离流言蜚语。 凭心而论,她做不到。 历代的皇帝也做不到,没有哪一位皇帝,重臣,不希望自己能够名垂千史,更没有人会愿意在自己的一生上,沾染无数的污点。 徐南葵敢,且这么做了。 花厅里面传来徐淮王的声音:“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听听,还带着一股委屈的意味,徐淮王妃忍俊不禁的说道:“我瞧着这是和太平说的一般无二了,真是好大的醋味,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 徐淮王从后面一把抱住徐淮王妃,就这么抱着徐淮王妃坐道了茶几面前,把徐淮王妃圈在自己的怀中,把脑袋搁在徐淮王妃的肩膀上,嗡声说道:“自然是你家的醋坛子打翻了,还是很严重的那种。” 徐淮王妃感受着耳边传来的热气,脖子慢慢的变红了,像是染上了一层粉嫩的彩霞,惹得徐淮王轻轻的咬了一口。 徐淮王妃更不好意思了,伸手推开徐淮王,转移话题道:“别闹,青天白日的,你觉得太平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 徐淮王也不闹王妃了,伸手把玉佩放在了茶几上,说道:“你怎么看?” 徐淮王妃看着桌上的玉佩,正是之前徐南葵扔在地上摔碎的盘龙玉。 徐淮王妃伸手在玉佩上摸了一下,久久没有说话。 身后的徐淮王说道:“以假乱真是吧?” 徐淮王妃点了点头说道:“盘龙玉是由我沈家的叔公做出来的,世上就那么一块,眼前这一块,从外观上,但凡我不上手,我看不出来真假。” 徐淮王的眉头也皱起来,问道:“连你都分不出来,我自然也是,可是你叔公已经去世好久,而且这玉佩关系重大,不可能做出来两块。” 徐淮王妃心里有些焦躁,从徐淮王的怀中挣脱出来说道:“热!” 徐淮王明白这是徐淮王妃心里焦虑,所以松开了徐淮王妃,又贴心的给徐淮王妃换了一杯新茶送到面前,安慰道:“若是烦躁就别想了。” 徐淮王妃子揉了揉脑袋说道:“不能不烦,两件事,第一,即便这块玉佩是假的,但是至少说明太平已经有能力模仿出真的出来,或者是徐康帝已经默许这件事情。” 徐淮王妃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其二,就是这玉佩来自哪里,若是外人做的,那一切都好说,可若是从我沈家流出,那么就是大逆不道,有谋反之罪。” 徐淮王妃冷着脸问道:“你觉得是哪一种?” 徐淮王思索一番之后说道:“从今日徐康帝把镇北侯的虎符直接拿了,送于徐南葵来说,我更加倾向是第二种,徐康帝默许了这件事,这是在移权,至于你说的这玉佩是从哪里流出,我怀疑就是你沈家流出来的。” 徐淮王妃脸色更加不好看了,问道:“为什么?” 徐淮王摸了摸下巴,说道:“第一,这种玉佩制作,必然要有图纸,或者有人能够长期观看揣摩方可,若是经过他人口述,那么自然不会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 徐淮王妃又喝了一口茶,静静的听着。 徐淮王继续说道:“可是这玉佩从来都是由徐康帝保管,外人一般不可见,也没有机会长期揣摩,那么只有可能是你沈家的人见过,做出来的,或者是图纸流失。” 徐淮王妃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可是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小罪,若是处理不好,那么有可能导致沈家覆灭。” 徐淮王走过去,轻轻的抱着徐淮王妃,说道:“别怕,别烦,一切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徐淮王妃卸下身上的力气,瘫软在徐淮王的怀中说道:“好,此事我不便出手,你去查吧,不要顾及我。” 徐淮王点了点头,在徐淮王妃的耳边说道:“好!” 徐淮王妃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起身说道:“那你说太平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把柄,只要徐南葵不说,那么关键时刻不管是对于李相为首的辽国之人,还是对于徐南葵来说,都是一个把柄。 徐淮王一定会为了力保徐淮王妃而受制于人,毕竟若是把这两家逼急了,沈家的百年家业何徐淮王手中的兵权也不是开玩笑的。 殊死一搏之力还是有的。 徐淮王妃突然笑出来,带着一丝荒唐,带着一丝动容。 徐淮王紧张的问道:“怎么了?” 徐淮王妃揉了揉脸,说道:“这是太平在还我人情,替李三娘,也替她自己,否则她没有必要把这块玉佩直接摔碎,来提醒我。” 徐淮王想了半天,最后说道:“是第一楼的李三娘?” 徐淮王妃点了点头说道:“当年她们是和太平在边塞一战最后幸存的人,可是世人不会接收她们,不管是商户,还是那些逛楼子的男人。” 徐淮王妃带着嘲笑说道:“可惜就是这样的世道,她们还是做了,我不过就是给去了她们店里坐了一坐,开了口,通了她们和沈家的往来而已,说到底还是利益。” “李三娘已经送了我第一楼的股份,现在太平又送来这块玉佩,说到底,还得算我欠她们的了。” 徐淮王重新把徐淮王妃搂紧了,说道:“不要相太多,既然你是第一个出手的,至少你是她们那时候的一道光,照亮了她们,给了希望。” 徐淮王妃目光坚定的说道:“或许吧,可是今日,我想让这道光亮一些,淮景你觉得如何?” 第三十章 开加官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淮王轻声的对着徐淮王妃说道:“沈清,你原本就是光的样子,既然你愿意,我怎么样都好。” 徐淮王妃嘴角带着笑意,似乎想到了十年前,那个在雪地里的少年,也是这么和她说话的,鼻腔带着一丝颤音说道:“皇位你就不想要了吗?如果你想走这一步,淮景,你知道的,我平尽全力也会送你上去的。” 徐淮王用力的搂紧怀中的人说道:“沈清,那个位置,我从来不想坐,也不愿意坐,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徐南葵从徐淮王府出来之后,就闭门不出了,冬梅还没有回来,手头上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放着,如今就是完事具备只欠东风。 这些日子,徐南葵只要处理镇北侯府邸的一些事情就好了,许仁,许义两人也是闹了很多次,特别是在镇北侯入赘公主府的时候。 徐南葵一律不见打发了,可惜两人似乎不死心,还在想办法找朝中好友帮忙,可是如今徐南葵势大,又有谁敢在她的头上动土呢? 一月之期眼看着就要到了,所有人都在准备着,徐南葵也终于不在咸鱼了,昨日夜里,冬梅带着伤回来了。 所幸不是什么大伤,只是一些小伤,东西也带回来了,不过那些人也都发现了,应该会采取一些措施。 徐南葵把镇北侯悄悄地接来公主府内,伴着漫天星辰,徐南葵带着夏荷走进了密室之内。 镇北侯此时正被蒙着双眼,绑在凳子上面,听到人声,收起刚才地一丝惶恐,说道:“南葵,是你吗?” 夏荷搬来一张椅子,让徐南葵坐下,徐南葵坐在了镇北侯地对面,说道:“是我啊,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镇北侯激动地说道:“南葵,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快给我松绑好不好?” 徐南葵笑道:“呵呵,镇北侯,你以为我是在和你玩什么闺房之乐吗?本宫对你没有这么大的兴趣。” 镇北侯辩解道:“南葵,你是心悦于我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在皇上面前为我求情,怎么会接我入府!” 此时的镇北侯不是不知道他的处境是什么,可是他只有去博,若是徐南葵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喜欢,那么一切都有转机。 毕竟,论长相,他镇北侯也算得上有几分姿色,盛传徐南葵很是多情。 徐南葵摇了摇头,说道:“镇北侯,若是论皮相,你确实有几分入我眼。” 镇北侯的脸色带着一丝喜色,赶忙说道:“南葵,我是真的心悦于你,一切都是六公主在利用我,你已经把我禁足在公主府半个月了,一定查清楚了对不对?” 徐南葵伸出手,夏荷连忙搀扶着徐南葵起来,徐南葵走到镇北侯的面前,徐南葵离镇北侯及近,两人的气息都能感受到。 徐南葵很敏锐的捕捉到了镇北侯脸上的那一丝丝的厌恶和嫌弃。 徐南葵很是满意的拉开了一段距离,重新坐回椅子上,说道:“本宫尤其爱男色,尤其是生的好看的,可是镇北侯,你是不是忘了,蛇蝎心肠,说的不是女人,也有可能是男人?骗人的从来不是长得好看的女人,而是长得好看的人。” 镇北侯紧张道:“南葵,我没有骗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夏荷十分懂事的把信封递给了徐南葵,徐南葵随意的撕开信封,一边展开,一边对镇北侯说道:“有时候,好看的男人,骗我们这些弱小的女子,可是真不一般呢,不是才,不是色,而是名节,要知道女子丢了这些,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镇北侯隐约感觉到了不好,终于变了口气,恶狠狠的说道:“你到底要干什么?纵然我现在被夺了兵权,那我也是镇北侯!” 徐南葵啧嘴对着身后的夏荷说道:“哟,夏荷你看,有些人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对我张牙武爪的了,这要是真的在一起了,不是得打死我啊?” 夏荷极为懂事得接话道:“夫人,可不是吗?有些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实际上不过是衣冠禽兽,怕是专门食腐的秃鹫,都不会吃一口他身上肉,嫌脏!” 徐南葵被夏荷逗乐了,捂着嘴巴轻轻的笑了两声。 镇北侯终于爆发了,竟然连一个小丫鬟都敢如此羞辱他,阴森森的说道:“太平公主,真是好生厉害,如今我这镇北侯,竟然还要受你府中丫鬟羞辱!好!好!好!” 镇北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看着是有气势了,可是在徐南葵的眼中,不过是困兽之斗。 徐南葵拍了拍手掌,说道:“不错,你的确是镇北侯,可是,你以为没有我的允许,你能出得了这门,还能见得到明日的太阳?” 镇北侯脸色一变,呵斥道:“你敢!” 徐南葵笑眼中带着笑意,可惜镇北侯完全看不到,一步一步的走到镇北侯的面前,对他说道:“你们都知道本宫是个放荡的女子,可是你们知道吗?本宫杀人也是不眨眼的。” 徐南葵说道:“镇北侯你应该感到荣幸,你可是本宫唯一一个请手给你行开加官的人啊,有没有感到很惊喜?” 贴加官也叫‘开加官’,主要是用于对封建体系下的官员刑讯逼供。 不象打人会留痕迹。招了就蹬腿。 或者是杀人不留痕迹。 首先司刑职员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犯人脸上,司刑职员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 司刑人员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犯人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张,人不动了,司刑人员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就是“贴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镇北侯的终于慌了,开始挣扎,可惜如今他已经被绑得好好的,完全不能动弹,夏荷走到旁边说道:“夫人,要不此事还是我来吧?别污了您得手?” 徐南葵摇了摇头,对夏荷说道:“这是本宫对镇北侯的赏赐,还有垂怜。” 说完,徐南葵从夏荷手中接过桑皮纸,放了一张在镇北侯的脸上。 镇北侯疯狂的吹气,不停的挣扎,耳边还有徐南葵喝水的声音,就像是死亡在一步一步的逼近着他,他能够感觉到那种无力。 终于徐南葵一口烧刀子喷在上面,慢慢的桑皮纸慢慢的被打湿,镇北侯的呼吸开始不畅,接着是下一张,一张一张的上去,如法炮制。 到了第五张的时候,徐南葵把前面的四张全部揭下来,镇北侯差点背过气去,不停的喘气,大概等镇北侯缓和好了,还没开口。 徐南葵又开始了,如此重复,三次之后,镇北侯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的力气,久久没有等到徐南葵的动作,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这种每一次都零距离的感受死亡,太痛苦了,人不怕死,而是你感受得到死亡,还是那种非常清晰得感觉,还让你一遍一遍的体会。 镇北侯慌了,徐南葵掌握的非常好,完全不象是新手,但凡多一小会,他就可能直接死掉,但凡少一张,他至少还有一丝喘息的空隙。 尤其是第三张和第四张之间的时间处理,最后一次,他试图掩饰住,接用第四张纸直接把自己闷死,可是徐南葵看出来了。 这种连死亡都没有办法掌控的,才是真正的绝望和可怕。 徐南葵重新回到椅子上面,装作非常疑惑的说道:“我想怎么样?难道不是镇北侯心悦于我吗?我只不过是给你一份殊荣而已啊。” 镇北侯放下了心中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可怜兮兮的说道:“徐南葵,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不用试探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徐南葵背靠着椅子,一边仔细的擦拭着手上沾染上的水气和纸屑,一边不急不慢的说道:“也没什么,我只是想从镇北侯的嘴里知道,三年前为什么那批军粮会出问题而已。” 镇北侯苦笑着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三年来,你从回来就蛰伏在了忠勇侯府,原来你一直没有放弃查询真相。” 徐南葵冷冷的说道:“没错,我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就背负着数十万将士的血,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战,差点灭国,他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 镇北侯满脸的无奈,说道:“若是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徐南葵收起了玩味的态度,就这么看着镇北侯,眼中不带有一丝的神情,说道:“既然如此,想来我留着你也没什么大用了,就是是最近新出的刑法吧。” 徐南葵说完,夏荷就走过去,在镇北侯的手边放了一个木桶,随后一刀割在了镇北侯的手腕上,鲜血开始一滴滴的留下来。 徐南葵附在镇北侯的耳边说道:“慢些,不要挣扎,你挣扎的越快,血留的越快,正好给你时间好好冷静一下,好好的想一想,到底知道不知道。” 第三十一章 下雪了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幽闭的密室内,伴随着徐南葵和夏荷的出去,整个房间里面静悄悄的,有的只有镇北侯的呼吸声,微弱的心跳声,还有血液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不同于开加官那种急速的死亡,这种慢慢的流血,带来的恐怖会更加大,你不能挣扎,你每一次挣扎都是在加剧你的死亡。 就像是在悬崖边上,你很庆幸的扎住了一根枯枝,但是你能够看到那根枯枝上面明显的裂痕,并且在一步一步的加大,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掉下去,你也没有办法借助这根枯枝爬上去。 你只能等,生存的本能迫使你牢牢地抓住枯枝,一动不动,可是你却能够听见枯枝断裂的细微的声响。 徐南葵带着夏荷并没有走远,而是来到了密室的隔间,这里有徐南葵做的很好的隔音设施,有一面透明的镜子,可以看到镇北侯的动向。 徐南葵也没有想要杀死镇北侯,况且这个方式也杀不死人,人体有自我保护机制,只要不是特殊疾病,那么伤口就会自动愈合,不会造成流血而死的症状。 只有一个例外。 血小板减少会带来流血止不住,常见的是皮下出血,也就是我们在血液病科中较为常见的血小板减少性紫癜。 血小板在体内正常的数量为10万~30万,低于10万,对于有的人来说无碍。 低于5万以下的就属于有生命危险了,你运动量大的话,能引起脑出血,甚至内脏出血,从而危及生命。 血小板在止血、伤口愈合、炎症反应、血栓形成及器官移植排斥等生理和病理过程中有重要作用,血小板对毛细血管壁有营养和支持作用,血小板数量减少时,毛细血管易破裂,皮肤、粘膜就会出现出血点.正常妇女血小板为(100-300)X109/L,妊娠后血小板数目、外形、功能均无明显改变,孕妇如发现自己身上有皮下出血点或粘膜出血,不可大意应及时到医院治疗。 不过这种情况在镇北侯身上并没有出现,而现在镇北侯能够听到的所有声音,是徐南葵使了一个障眼法。 这也是徐南葵为什么要蒙着镇北侯眼睛的原因,伤口是真的,但是流血是假的,镇北侯的旁边,有一个水滴器。 利用竹筒,往水桶里面滴水,模仿血液的声音,包括先前的开加官,也是为了扰乱镇北侯的思绪,通过高强度的死亡体验,让镇北侯心中的恐慌放大到最高点。 那么再使用这个办法的时候就能够达到最大的效果。 三年前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具体的细节,该死的已经死了,没死的都不是那么容易给徐南葵找到机会,唯独镇北侯,算是送上门来的,徐南葵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她必须万无一失,镇北侯这种人,哪一个没有见过大风大雨,除了被利欲熏心的时候会犯蠢,但是不会给徐南葵第二次机会。 这种人在绝境中都会选择那么一丝生机,否则也不会选择入赘公主府,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个秘密,比他的命重要。 所以徐南葵不喜欢和理性的人打交道,他们过于理智,知道自己要什么,付出什么,所以必须把他的身体保护机制榨干,让感性主导身体。 徐南葵对旁边的夏荷说道:“你就在旁边守着,六个时辰给他送一次饭,期间,他会说一些东西,全部记下来。” 夏荷说道:“知道了夫人,”随后又问道:“若是我进去送饭的时候,他想要见您,愿意说了呢?” 徐南葵点了一下夏荷的眉心说道:“记住,若是他愿意开口,你就告诉他,本宫不愿意花费心思去分辨真假。” 夏荷有些局促的说道:“可是奴婢没有能力分辨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啊。” 徐南葵点了点这间密室说道:“没关系,你只要在这里听就可以,就算是到了最后,镇北侯的话也是只能信三分,但是这三分加上李相那边的东西,就足够我推敲出来了。” 吩咐完所有的事情之后,徐南葵就出去了,这里留着夏荷就可以了,现在她需要看看冬梅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书房内,灯火通明,只能听到翻阅书籍的声音,和蜡烛燃烧的爆炸声。 徐南葵坐在案台前,下面坐着的是外界盛传的徐南葵的面首,这些面首都是徐南葵的幌子,徐南葵用三年的时间建立起了自己的内阁。 外人一无所知。 一夜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差,唯一遮掩不住的是那些脸上的承重之色,多多少少,这些人觉得跟着徐南葵不是一条明路,但是一晚上,他们所有的顾虑打消了。 就目前知道的所有事情,他们都不敢多想,这是关乎到一个国家的覆灭。 徐南葵伸了一个懒腰,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些男人们,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能拍拍手说道:“诸位,幸苦一晚上,现在什么事情都不要个我说,回去洗个澡,好好的睡一觉,然后再来议事,你们也知道,本宫喜欢好看的。” 一晚上紧张的氛围稍稍化解了一些,众人都带露出一丝笑颜,都回去洗漱了,唯独沈长渊走了过来,还未开口,就被徐南葵拦住了。 徐南葵刻意与沈长渊拉开一步的距离说道:“所有事情,等你们休息好了再说,本宫也需要休息。” 沈长渊眉眼带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打趣说道:“殿下未免太过于紧张了吧,我只是肚子中有些饿了,难道我们辛苦一晚上,殿下连一碗粥都舍不得。” 徐南葵一脚踹出去,可惜被沈长渊灵敏的躲开了,徐南葵笑骂道:“真是饿着你了,去吧,我会吩咐厨房做好,放入你们房中的。” 等所有人都走后,徐南葵回望这整个书房,眼中神色十分的复杂。 书房里面还有着昨晚众人的温度,没有哪一个有才之人,愿意被埋没,他们的骨血中有着家国情怀,徐南葵面对的那些流言蜚语,何尝又没有施加在他们的身上呢? 徐南葵走进去,一本一本的把地上的书籍,朝册,公文,整理好,这里有着整整二十年的朝册,公文,还有数不清的书籍。 徐南葵每整理一本,就能够感受到内心的一丝悸动,属于徐南葵的悸动,也是属于南葵的激动。 这是用二十年来日复一日的积攒下来的,这是徐南葵的愿望,这也是南葵对于这个地方的期许。 徐南葵整理好一切之后,刚走出书房,就看到秋枫已经在门口撑着一把油纸伞在等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场雪终于来了。 雪花一片一片的落下,徐南葵伸出手,慢慢的接住落雪,晶莹的雪花落在手掌之中,触感没有南葵想的那么凉,也没有那么美。 徐南葵没有穿越之前,最流行的话就是,让我们南方人见一场雪,看看那美丽的雪花。 来了之后,这一场雪就像是压在心头的重担,徐南葵没有办法欣赏它的美丽,感受到的只有那种紧迫感。 一场雪下来,带来的是那种无数人命的消逝,总有人觉得我能做什么? 以前,南葵也很爱看书,那种恣意潇洒的或者,徐南葵也做得到,可是没有人敢提及那个特殊的年份,他们连虚假的期望都不敢有。 可悲,也可叹。 今天,在这场雪来的这一天,徐南葵赶上了,徐南葵终于做到能够像是以前的自己一样,漫天飞雪之中,仰着脸,说道:“太好了,下雪了,我们去堆雪人,打雪仗吧。” 以前那些严重的雪灾,是无数的先辈用鲜血和不断地奋斗才能够创造那么好地环境,今时今日,徐南葵至少也做到了。 等徐南葵回神的时候,感到了身上多了一件薄袄,回首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春分,夏荷,秋枫,冬梅,四个人齐刷刷的站在了徐南葵的身后。 她们在一起陪着她看这一场雪。 徐南葵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说道:“等雪再大一些,我们一起打雪仗吧?” 四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好!” 夏荷上前掖了下徐南的衣角,说道:“夫人,我煮了姜茶,给备了热水,去喝口姜茶,泡个热水澡,休息一下吧。” 徐南葵点了点头。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雪了,徐南葵带着四人走过的路,留下一串一串的脚印,最后又被大雪慢慢的覆盖,寻不到一点踪迹。 没有人会想到,徐南葵会在这条路上,看着那些印在雪地上的足迹,满心欢喜,她不在乎有没有留下痕迹,她只在乎曾经走过这条路。 漫天的白雪把一切都掩盖住了,等来年春天,一切都会不一样,或许是一个不一样的徐氏帝国,是一个不一样的大夏。 徐南葵洗漱好了之后,没有回到床上,而是让人弄了一张软榻,放在窗口面前,自己裹上棉被,侧卧在软榻之上,能够看见外面飞舞的雪花。 徐南葵闭上眼睛,对内心深处说道:“你看看吧,这场雪,很美!” 不知道是对仔仔说的,还是另外一个人。 三十二章 缘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等徐南葵睡醒的时候,窗外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场雪像是给整个皇城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衣。 对于徐南葵来说,这场雪就像是一层保护膜,这场雪上会沾染上数不尽的鲜血,最后,随着白雪的融化,带走浓重的血腥气。 打断徐南葵思绪的是一阵香气,刚醒来的徐南葵肚子空空如也,一阵浓烈的鲜香就这么直接窜入鼻中,循着香气,徐南葵走到桌前,是一碗炖了好久的小鸡汤,徐南葵没有思考,直接成了一小碗,对着雪景慢慢的喝着。 暖洋洋的鸡汤顺着咽喉一路下滑,最后直达胃部,整个身体都暖和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徐南葵已经喝下了整整一碗鸡汤。 等徐南葵吃好的时候,春分,夏荷,秋枫,冬梅一起走了进来,徐南葵看着众人的眼中的神色,知道是她们没有叫醒自己。 徐南葵拿起手绢,擦拭了一下嘴角说道:“其他人都已经醒了吗?” 夏荷上前,一边替徐南葵整理因为睡觉而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说道:“都已经在书房候着了,镇北侯说了许多,已经拿给他们分析了,殿下可以再休息一会。” 夏荷整理好徐南葵的头发之后,熟练的给徐南葵做按摩,徐南葵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如今也没有那么多的清闲日子了。” 夏荷收回手,秋枫送过来一打纸说道:“殿下,这是书房先行整理出来的,您先看一眼。” 徐南葵接过之后,一张一张的翻阅着,等翻阅到一半的时候,徐南葵停了下来,转而问道夏荷:“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夏荷凑过来,疑惑的问道:“殿下是指哪里?” 徐南葵把那张纸抽出来,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指着其中一段说道:“你想一想,这里,镇北侯在说这些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周围有什么异常。” 夏荷仔细的看了一眼,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虑,徐南葵也不着急,毕竟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 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夏荷猛地一拍脑袋,说道:“回殿下,这段话是在给镇北侯换水之后说的,那时候桶中的水已经要满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徐南葵眼中浮现了然的神色,顺手把那一张之后的全部拿开,说道:“这些后面的都不要看了,不需要。” 夏荷不解的问道:“殿下,可是我办事不利,出了什么差错?还请殿下责罚。” 虽然夏荷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一步出了问题,但是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 徐南葵揉了揉自己的脸,带着疑惑问其他三人说道:“可是我面露凶色?还是我今日气色不佳?” 春分,秋枫,冬梅捂住嘴巴笑道:“没有。” 徐南葵转过头问夏荷:“那你又是那只眼睛看出来,我想要责罚于你?突然向我请罪?” 夏荷扭捏了一会说道:“回殿下,没有,只是您说这些不用,因该是我处理的不好,只是我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夏荷蒙圈的继续说道:“我看着水桶已经要满,还特意减缓了水滴的速度,随后又重新给镇北侯割开伤口,怎么会被发现的?” 徐南葵看向冬梅,说道:“这个事情不怪你,只是你不是练家子,对于这些事情不了解也是正常,你若是还是不明白,就问冬梅,现在得去忙别的事情了。” 说完徐南葵起身带着四人向着书房走去。 路上,夏荷还是有些不明白,问道冬梅:“冬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我丝毫没有察觉?” 对于夏荷来说,她是出了名的内宅高手,很少吃过这样的苦头,这次算是被镇北侯摆了一道,虽然不至于被打击到,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在自己的手中出了问题,那么至少需要明白错在哪里。 冬梅突然出声道:“痛!” 夏荷被冬梅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说道:“吓死我了!” 走在前面的春分和秋枫其实也被冬梅吓了一跳,但是远比夏荷要轻的多,至少没有喊出来,不过也稍微放慢了脚步,她们其实也没有明白其中的缘由。 夏荷嘟囔道:“你说也是奇怪,明明知道你跟着我们是走一起的,可是我就是感觉我周围好像没有你这个人一样,还有你说的痛是什么意思?” 感觉到后面放慢的脚步,徐南葵体贴的也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冬梅说出痛字之后,徐南葵看了一眼不愿多说,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冬梅,转而开口道:“行了,你自己是个蠢的,就别埋怨冬梅了,再说,要是被你感觉到,那么冬梅也不会有江湖上的名号了。” 秋枫只了解朝堂,不是很清楚江湖之事,但是江湖之事,想来都是能够勾勒起别人心中的好奇和向往。 秋枫连忙问道:“殿下,冬梅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称号?是什么,好好奇啊!” 春分打趣道:“这个我知道,你问我啊,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说的是冬梅,我走南闯北,有一次遇到了,才知道是冬梅。” 春分的话一下子勾勒起了秋枫和夏荷的兴趣,连忙问道:“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说话说一半,小心天打雷劈!” 春分十分不满意的拍了两人,说道:“瞅瞅你们这个态度,真是能的你们,我也不和你们绕弯子了,冬梅的雅号叫做落花。” 夏荷有些激动的想去抓冬梅,可是扑了个空,瘪嘴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冬梅你在外面竟然还有风流债?” 徐南葵觉得再不制止,这个夏荷就不知道要歪到哪里去了,说道:“从今天起,秋枫,给我收了夏荷的那些话本子,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你在看些什么。” 夏荷一听,着急了,连忙求饶道:“殿下,你就饶了我这一会吧,那些个话本子可是我的命根子,最近出的可好看了!” 秋枫呸了一口说道:“你还有命根子!就该给你收了,你看看现在像什么样子!说出去别丢了咱们殿下的脸面。” 夏荷一下子被秋枫说得闹了一个大红脸,一下子禁了声。 正好面前有一株梅花提前盛开,徐南葵伸手折了一根下来,说道:“好了,冬梅可没和你一般看些话本子,是落花无声得落花。” 说着徐南葵轻轻得弹了一朵花骨朵,梅花就这么轻飘飘的落下,徐南葵说道:“就像这样,冬梅每一次都是悄无声息,无人可察觉,就如同花瓣落下一般,无声无息。” 其实徐南葵对于冬梅是有愧疚的,没有人愿意双手沾染鲜血,可是冬梅的手上,替徐南葵沾染了太多的鲜血。 徐南葵转移话题问夏荷:“你还想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想知道前面可到了书房了,本宫可没有兴致和你说这些了。” 夏荷连忙小鸡琢米似的点头,说道:“想,自然是想的,我以后可不会栽倒第二次!” 徐南葵听出了夏荷的咬牙切齿,笑着解释道:“你应该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为了让镇北侯吐露一些信息,给他施加了开加官之刑吧?” 夏荷跟在徐南葵的身后说道:“是的,这个我明白的,而且之后镇北侯也一直在精神恍惚之中。” 徐南葵随手弹了一下刚才采摘的梅花,随着雪花落下,徐南葵继续说道:“对,本宫要的就是她恍惚,可是他没有一直恍惚下去。” 夏荷紧接着说道:“是因为我去补了那一下伤口?” 徐南葵摇了摇头,说道:“是,但是也不全是,痛觉很多时候给人带来的是痛苦,可是痛能够同时激发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强制回归理性。” 夏荷用带着一丝泄气的音调说道:“这么说来,还是因为我多此一举了。” 徐南葵笑了笑说道:“也不是,镇北侯毕竟是练武之人,短暂的疼痛,唤醒了他的理智,所以他通过你换桶算出了他的伤口已然结痂,再有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血液,因为那么多的血液他已经死了。所以他清醒之后就继续演戏了。” 夏荷想起了那一盆清水,想了想也是,若是真的有那么的血流出来,可不是要死了吗! 徐南葵说道:“而且,本身我就留了破绽,所以只是镇北侯醒悟的早晚的问题,你其实做了一件好事!” 夏荷问道:“破绽?什么破绽?还有殿下说的好事是什么事情?” 徐南葵嘴角微微弯起,夏荷果然还是对于这些事情感兴趣,第一反应竟然是破绽,而不是好事。 真是可惜了,当一个刑警估计也会大放异彩。 徐南葵说道:“味道!鲜血的味道,这是我留给镇北侯的线索,那么多的血液,他是可以闻到血腥味的,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或许就能明白过来。” 夏荷问道:“那殿下为何不换新鲜的血液?” 徐南葵颇有耐心的解释道:“因为人血和其他的血液不同,大部分动物的血会有一股腥味,而人血没有。” 夏荷点了点头说道:“也是,我记下了。” 徐南葵停下脚步,珍重的说道:“还有,此法会致死,原先我以为开加官并没有给镇北侯造成那么大的影响,是我估计错了,他竟然没有发现我留下的破绽,所以你不去,他会死?” 众人惊讶道:“会死??” 春分带着一丝诧异问道:“可是明明没有真的流那么多的血啊!” 第三十三章 隔岸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这是心里作用,很奇怪吧,明明你没有要死,可是当你的脑袋告诉你,你马上就要死了,那么就可以欺骗过身体,导致死亡。” 听着像是一件十分不靠谱的事情,但是这就是现实存在的事情,有些时候意志力远不如你的脑袋好使。 足够强大的心里,才是支撑你走下去的唯一帮手,怨天尤人,或者对别人怀有期待,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当你的头脑都可以欺骗你得时候,你又能如何?南葵在就体验过那种背叛的痛楚,所以不会给机会给别人再来一次。 已经走到书房门口的五人,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蠢货!!” “庞元,能不能别把你的蠢鸟带过来!” 徐南葵听到里面的动静,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喜色,转头问道:“庞元把那只鹦鹉带过来了?” 夏荷说道:“嗯,各位公子都已经休息好了,夫人我们也进去吧。” 徐南葵说了一个好字,就推门进去了。 吱呀的推门声响起,屋内的众人目光都聚集过来,入眼的是徐南葵披着纯白色的狐裘,配上门外纷飞的大雪,颇有一份仙气。 徐南葵看着满书房的男男女女,甚是欣慰。 她们,他们,都是日后的重臣,是徐南葵用三年时间,选出来的。 趴在书案上的,是荀许,一身紫蓝色的锦缎,额间留着一缕碎发,最为人熟记的是从来不离开手中的那一根鹤羽笔。 曾经一日算出大夏一年的亏损盈利,税收缺口,有过目不忘之能,且运算全靠一手一寸金,南葵试过,快过计算机。 旁边靠着窗户的一位,手执白羽扇,肩上披着一条狐尾,面白如粉,指细如葱,郭嘉,谋士出身,如气节,却还是赤着一双玉足。 靠着窗户旁的是刘玄,腰间佩戴两把短剑,是故人所赠,一身藏青色的头上带着玉龙冠,浓眉大眼,留着微微的络腮胡,眉眼间全是星辰大海,负着海运。 角落里是褐色衣服的司马玄,一身装扮看着让人三分寒,最爱金丝勾勒得衣物,手中绸缎做的卷轴,里面记的,都是他的死对头,不够大部分都死了。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鹅黄色流云绸,枫叶做的头饰,外加手上一把金叶打造的折扇,是周家二姑娘。 在她旁边的是周家大姑娘,暗黄色的罗裙,看着比二妹庄重多了,手中握着一把白玉古伞,绣着的是才子佳人之事。 可是你若是小瞧了这两人,那么你就危险了,因为这两人的一伞,一扇,都是用负心人的骨头所制。 靠着两人的边上,还有一女子,正红色的彩蝶飞袖,外有九层透纱,手执美人出浴图扇,眉间用的是朱砂绘制的牡丹,引人注目的是头上那根发簪,以铜为骨,做了飞凰之形,下坠二十一个金玲,人称金玲夫人,布先。 旁边是他的夫君,孙木,胸口一块赤金色的虎首牌,红色华服,头上一根金玉簪。 再到右边,便是一位带着薄纱斗笠的黄家姑娘,黄月,妙曼的身姿掩藏在薄薄的面纱之下,让人想一探真容。 旁边便是之前徐南葵在外面听到说话的人,一忍墨绿镶金学士袍,手中一把墨玉扇,肩上落着一只三彩鹦鹉,刚才的蠢货就是这只鹦鹉说的,此人是庞元。 他旁边就是徐庶,此刻手中还拿着酒葫芦,是徐南葵从酒楼里把这个醉鬼捞过来的,向来和庞元不合,可是却又见不得别人欺辱。 离得最远的就是贾仁,手中一只八哥,却不是他多爱这八哥,而是在他心中,伪君子们,满口都是仁义道德,心却和那八哥的羽毛一般黑。 进了房间之后,夏荷帮徐南葵脱去狐裘,抖落上面的积雪,徐南葵把手中刚刚采下的梅花递给夏荷,随后看着众人露出笑颜。 徐南葵上前一步,随后慢慢的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其他人要拦着,可是徐南葵已经跪下了。 徐南葵拜了众人三拜之后起身,看着书房里的人有些尴尬地神色,说道:“如今可不是早上那般光景,我希望你们在最为鲜亮地时候受我这三拜。” 徐南葵一步一步地走到太师椅边上,转而对众人说道:“你们每一位,都是我徐南葵请上府邸的,有愿意的,有不愿意的。” 徐南葵边说边看着其他人的神色,最后缓缓坐下继续说道:“大夏将倾,唯尔可以扶正,今日之后,天南海北,祝君前程无忧!” 春夏秋冬四人,不知何时给每一位都递上了一杯清酒,就着这漫天的雪景,众人一饮而尽。 等月上枝头的时候,书房里的人都已经散去了。 徐南葵一个人独自的坐在窗前,看着皎洁的月光自言自语道:“明天就要变天了,果然贾仁说的没错,伪君子,不如真小人,满口仁义道德的下面,又怎知道是那数不尽的冤魂野鬼呢。” 去而复返的沈长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徐南葵的身后,说道:“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明明你看得比我们都开,又何必在这里伤春悲秋呢?” 徐南葵转过头,看着沈长渊说道:“若是你无事,大可回你房间,没必要专程给本宫添堵吧?” 沈长渊自顾自的坐下,看着徐南葵说道:“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之事若是做了,你不一定能够掌控住。” 徐南葵感受到了外面的月光暗淡了下去,转头一看,果然被一片乌云遮挡住了,嘲笑道:“沈长渊,你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我行此事,早就做好了会遗臭万年的准备,我又怎会在这个时候退缩,”徐南葵转了语调,继而问道:“沈长渊,还是你觉得,那些人,那些事情就因该烂下去,永远不要重见天日?” 面对徐南葵的质问,沈长渊颇有些无奈的说道:“过去?过不去啊!十万大军,三十万流民,数不清的家破人亡,到不尽得离别苦短,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去遗忘呢?” 徐南葵看着眼前的那一支梅花,已然全部绽放,或许是室内有些暖和,徐南葵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动了下花蕊,说道:“是啊,不能因为痛,就永远不去触碰伤疤,这样只会让他坏死,只会牵连周围无辜的地方。” 沈长渊再一次问道:“那么,若是许礼没有死呢?” 徐南葵面色冷了下来,随后说道:“沈长渊,我知道你是许礼最好的朋友,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三遍!” 沈长渊还要开口再说,徐南葵冷着声说道:“出去!” 沈长渊走到门口之后,还是停了下来,转身说道:“边塞的银面将军,进京了,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徐南葵藏在袖口的手有些忍住不住的颤抖,只能拼命的抑制住,尽量不露出任何异常的说道:“我知道?难道你是觉得他就是许礼?” 沈长渊面对徐南葵富有压迫感的眼神,最后还是丢下一句:“猜测而已。”就走了。 徐南葵一个人沉默了许久之后,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眶,喃喃自语道:“还回来做什么??” 远不如一走了之,回来不过是受世俗的谩骂和鄙视而已。 徐南葵当时下的不是毒药,而是假死药,许礼是聪明人,能够明白徐南葵的用意,可是他还是选着回来。 可是回来了,能如何呢? 南葵回想起了徐南葵的上一世,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南葵对着外面说道:“夏荷,把我的古琴拿出来,本宫想唱一曲!” 一直在门外的夏荷应了一声,就跑去拿古琴了。 等夏荷抱着古琴回来,徐南葵已经弄好了琴架,从夏荷手上接过古琴,仔细的擦去上面的灰尘,轻轻的拨弄两下。 清脆的琴声传出,徐南葵勾勒起嘴角。 门口春夏秋冬四个人就坐在台阶上,听着里面传来徐南葵的琴声和歌声。 那一幕怎忘记 初次相遇的你 路人闹挺挺看我滑稽 为你一笑我愿做猴戏 一生能有几序 牵肠挂肚情义 你大可不必猜忌寻觅 我愿意一生为你追寻 就这般望着你难免我愁愁 除你我禽鸟连花草成双荡悠悠 你呀你冻我心房酸我眼眶一生的伤 你呀你彼岸观望置身一旁一生两望 也有春花秋月 也望相守不渝 雨打荷叶吵吵了几滴 又怎能熄灭心中柔情 谈笑中提起你 疼痛这般熟悉 如今的你在何处飘零 一片片破碎的心难拾起 你我为何沦落这步田地 就这般望着你难免我愁愁 除你我禽鸟连花草成双荡悠悠 你呀你冻我心房酸我眼眶一生的伤 你呀你彼岸观望置身一旁一生两望 穷极一生又何惧 也许只是一个背影 天亮之后就出行 你又会在何处伫立 是否也在等我的你 回顾皆如草木唯你是青山 嘲笑世间情难两得天作隔两岸 你呀你冻我心房酸我眼眶一生的伤 你呀你彼岸观望置身一旁一生两望 穷极一生又何惧 也许只是一个背影 天亮之后就出行 在隔对岸等你 第三十四章 天牢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第二次清晨,经过一夜,整个皇城都在这漫天的大雪下,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衣服,今年的雪来得更早了一些。 雪停了。 徐南葵穿戴好了之后,带着夏荷出门了,今天她要去李相的家,带李相夫人送李相走最后一程。 明明是早晨,天却是格外的幽暗。抬眼望去,大片的黑云压城,北风卷地。 明明是早晨,却不见曙光。 徐南葵打开马车的窗帘,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冷的人一哆嗦。 大片的乌云下,代表着这场雪才是一个开始,狂风起舞,秋未过,而冬已至。 酒铺插着的旗子被大风刮下地,滴溜溜滑出几丈远,路边谁家的孩子正在雪底里玩耍,突然听到一声叫唤,只能恋恋不舍的被大人拎了回去。 徐南葵咳嗽了一声,夏荷连忙把帘子放下,塞了一个暖壶到徐南葵的怀中说道:“殿下,风大,小心些,别受凉了。” 徐南葵接过暖壶,放在怀中,总算感觉好些了,大概再有半个时辰,马车就到了相府,或许是因为这一场大雪,徐南葵整个人都有些倦怠。 徐南葵有气无力的说道:“听说昨日有人闯进了密室,救走了镇北侯?” 夏荷点了点头,一边从竹筒里面取出一碗薏米红豆粥,递给徐南葵,一边说道:“昨夜子时,有人闯进了密室,按照您的吩咐,放走了镇北侯。” 徐南葵把暖壶放下,从夏荷手中接过小碗,慢条斯理的喝着粥,等到小碗粥下肚之后,徐南葵稍微恢复了一些精气神,说道:“那在镇北侯身上的伤都做好了吗?” 夏荷回道:“按照您的吩咐,都做好了,打的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徐南葵放下手中的碗,长出一口气说道:“那就好,其实这件事的主谋不是他,他也没必要去死。” 徐南葵取出一件狐裘披在身上,随后对夏荷说道:“帘子拉开吧,关着太闷了,我相看看这雪景。” 夏荷又细致的帮徐南葵的衣服紧了紧,随后打开了帘子,不过只开了一半,面对徐南葵的目光,夏荷下一个老妈子一样说道:“大了,雪就进来了。” 徐南葵扯了扯衣角,没有再说话,心里暖暖的,身上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只是脖子后面还有一些细细密密的汗珠,透过帘子进来的寒风,很快的带走了这一点点薄汗。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相府的门口,夏荷下车,敲响了大门。 很快一个小斯打开了门缝的一角,看见是夏荷之后,连忙和后面的人说了两句,又重新把门关上了。 那个小斯之前也跟着去过忠勇侯府。 徐南葵在车里喊道:“夏荷,上车吧,外面冷!” 夏荷摇了摇头说道:“没事,不是很冷。” 徐南葵知道,夏荷是害怕这一上一下,她又着凉了,可是又如何呢?本就是她贪风,只是有时候,说破了反而不好。 徐南葵没有再劝,只是默默的把夏荷唤到车前,把暖壶递给她,也就随她去了,夏荷笑着接了过去,没有推辞。 大约等了一会,李夫人带着一个丫鬟出来了,夏荷领着两人上了马车,徐南葵多日不见李夫人,如今的李夫人瞧着有些憔悴了。 马车奔着天牢而去,徐南葵打量了一眼李夫人身边的丫鬟,丫鬟还带着一个包裹,想必是给李相带着的衣物吧。 徐南葵心想,李相应该是用不到了吧。 一路上相顾无言,气氛格外的凝重,知道到了天牢。 负责接到的是大理寺的监察,领着四人一路走去。 天牢里面格外的潮湿阴冷,徐南葵一路走过去,里面关押着不少的犯人,有的甚至还朝着徐南葵和李夫人吹一吹口哨。 他们,是必死之人,行事上放荡了许多,徐南葵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任何的人性,有的只是兽性。 拐过好几个弯之后,终于来到一间相对干净的牢房,里面甚至还贴心的点着火炉,总算没有那么冷清。 李相一身囚服,端坐在床上,好似一直在等徐南葵一般,监察打开门之后,徐南葵说道:“有劳,带着夏荷和李夫人的丫鬟找个地方休息一番,本宫和李夫人,有些事情要和李相单独说。” 监察嘱咐了两句,就带着夏荷和叫做春喜的丫鬟出去了,临走前,两人都留下了身上的包裹,一个交给了徐南葵,一个交给了李夫人。 李夫人见到李相的那一刻,眼中充满了泪水,踉跄着走过去,捧着李相的脸说:“瘦了,瘦了好多。” 李相看着自己的夫人泪眼婆娑,安抚道:“没事,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还清净一些。” 李夫人扯开自己的包裹,一样一样的把东西拿了出来,这些都是徐南葵在秋菊宴上允诺之后,她就开始准备的。 新的衣服,吃食,和一块豆腐。 徐南葵有些同情李夫人,她有错吗?或许是没有的,可是为什么她要受到这样的苦楚呢? 徐南葵只是安静的呆在一旁,等两人慢慢的叙旧,毕竟这点时间要是也不给,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知道李夫人饱含无奈的一句:“为什么?” 徐南葵才抬起头,看着两人。 李夫人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只是就这么看着李相,满脸的不解和悲伤。 李相忍住了没有看李夫人,而是目中带着怒火看向徐南葵。 李相对着李夫人温柔的说道:“你先回避一下,我和太平公主有些话要说。” 徐南葵拦住了李夫人,嘴角带着笑反问李相:“李相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当着李夫人说的?你我之间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面对徐南葵的阻挠,李相压下心中的火气,说道:“太平公主说笑了,不过是几句内人不方便听的话。” 徐南葵把锁挂上,转而说道:“没有什么方便与否,毕竟可是我亲口答应了李夫人,说只要李相愿意,今日就可以走出这天牢。” 李夫人也是一脸期待的看着李相,她不明白李相为什么这么轴。 徐南葵看着李夫人一脸的焦急,又看到李相几次想要开口,但是又没有开口,徐南葵说道:“李夫人,李相是不是不愿意出去?要不我给你解释一下。” 李相在听到徐南葵说的话的时候,立马变了脸色,整个人显得有些狰狞,像似野兽般的嘶吼一般,从喉咙中饱含恨意的对着徐南葵说道:“徐南葵!做人留一线,没有必要牵扯到无辜之人。” 徐南葵反手就是一巴掌把打在李相的脸上,这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就这么被徐南葵一巴掌打倒在地。 李夫人刚要上前,却被徐南葵一把拉住,徐南葵带着可怕的笑容,看着李夫人说道:“你只要为什么我会答应你让他出去吗?因为他不敢!他不敢踏出这里一步。” 李夫人看着徐南葵,眼中涌现出恨意,她帮了徐南葵。 徐南葵却满不在意的拉着李夫人的手不松开,带着李夫人到道倒在地上的李相面前,指着地上的李相,对着李夫人说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他不敢走出这天牢一步。” 徐南葵慢慢的蹲下,拎着李相的领子说道:“无辜之人,你怎么有脸面说出这样的话?啊?李相大人,你倒是告诉我什么叫做无辜之人?” 徐南葵接着说道:“十万的将士,战死边塞,你说他们是无辜之人,还是辽国的那八万士兵是无辜之人?您指的是哪一位?” 徐南葵松开李相的领子,狠狠的把人摔在地上,看着李相艰难的挪动,李夫人搀扶着李相,徐南葵又说道:“无辜之人,你说三年来,每一位饱饥饿之苦的百姓算不算是无辜之人?那些流民算不是是无辜之人?” 李夫人刚开始还有些不明白,可是当两三句之后,她就有些明白徐南葵再说什么了,毕竟三年前那一场惨烈的战事,京城无人不知。 李夫人看着李相,带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李相面对夫人的质问,看着徐南葵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杀意,可惜徐南葵根本不惧他。 徐南葵指着李相对李夫人说道:“他称你为无辜之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有愧于你!因为你不是无辜之人,你是受害者,和那万千士兵一样,和那万千的百姓一样!” 李相红着脖子吼道:“够了!” 徐南葵带着怒意,压住心底解决此人的欲望,说道:“够了!够了?你知道我以前喊过多少遍?在边塞,在看到那些黎明百姓的时候,有人听见吗?你现在和我说够了!还不够!” 徐南葵对着李夫人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用心护住的孩子,李修仁,不是你的孩子,是辽国的皇子,你的孩子,早就已经死了,”徐南葵指着李相说道:“你看看,这个人,他从来没有打算让你的孩子活下去,可笑吧?” 李夫人慢慢的松开李相的手,后退一步问道:“是真的吗?” 李相看着李夫人眼中的绝望和质疑,没有开口。 徐南葵却走到李夫人的身后,在其耳边说道:“你知道吗?他就连为什么不出去,也是因为要护住那个野种而已。” 第三十五章 渊源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李夫人不可置信的喃喃道:“她是骗我的对不对?仁儿是我亲生的对吗?仁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对不对!” 李相步履蹒跚的走到桌子边上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一切都在这不言之中,李夫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过了一会问道:“那仁儿呢?我的仁儿呢?” 徐南葵从容不迫的做到李相的对面,一边打开夏荷给的包袱,一边说道:“李夫人,你的仁儿已经死了,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没了,因为有些人不愿意他活在世上。” 李夫人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了,瘫软在地上,问道:“你到底是谁?” 徐南葵接过话说道:“李相,当今朝堂重臣,辽国皇后的舅爷,你说我说的可对?” 李相看着徐南葵,眼前的这个女人不过三十不到,可是每一句话都像是扎在自己的心口上,他不知道徐南葵到底知道多少。 从他进这个天牢的时刻,他就已经没有想出去,他一直在等徐南葵。 他堂堂一国丞相,又怎么会因为弹劾一个公主而入狱呢?除非被发现了。 徐南葵缺是不急不缓的把包裹中的一个纸封打开,里面存着是几块糕点,徐南葵好心的递过去,对着李相说道:“新制出来的,李相尝一尝?味道如何?” 李相小心翼翼的掰开一块,放进嘴里,仔细的品尝之后,露出笑容,说道:“太平公主好手段,这是我以前府上的厨子手艺,相差无二,我很久没有吃过这点心了。” 徐南葵不得不佩服李相这份从容不迫,应声道:“可不是吗?这是我利用商队绕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才讨要的方子呢,李相喜欢就好。” 李相又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小心翼翼地品尝着,随后露出满足地表情,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吃到家乡地食物了。 徐南葵把自己面前的一块也递过去,李相却摆了摆手,说道:“够了,我活了这么久,每日每日都是煎熬,或许现在已经是最好的了,能在死前尝到家乡的味道,没有奢求了。” 徐南葵故作惊讶的问道:“李相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过是一包点心而已,那您坚持这么久的意义何在呢?” 李相看了一眼昏暗的牢房,又看了一眼李夫人,说道:“我在等你,从我进来,我就没有准备出去,只是相看一看这盘棋到底是谁赢了。” 徐南葵不着痕迹的把面前的糕点屑收拾干净,随后说道:“李相好心境,只是李相你所心心念念的故乡之食,缺是用我大夏的食物制作而成,也能吃出故乡之味?” 徐南葵慢慢的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李相质问道:“那么这些年来,你的辽国,为了让你这条暗线活下去,没有和你做任何的交集,你的每一份俸禄都是我大夏的子民的血汗,你可知道?你可愧疚?” 李相挺直脊背,看着徐南葵用无可置疑的语气说道:“太平公主说笑了,我们不过是立场不同,你代表大夏,我代表辽,何谈对错?” 徐南葵嗤笑一声,说道:“是啊,战事无对错,不过李相,本宫不是什么几岁的幼童,你也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世上没有非黑即白对吧。” 李相摸了一把胡子,点头道:“不错,你能有这份觉悟属实算是我没想到的,你我都是问心无愧而已。” 徐南葵悄悄地把手从桌子上面收下去,用力地掐着自己地大腿根,好克制住自己有些发抖地身体。 徐南葵在抬头,眼中地情绪已经全部掩盖下去,而是平静地说道:“可是本宫有一个习惯,习惯收集公文,正正二十年,不光有大夏的,还有辽国的。” 徐南葵看着李相,带着一丝诡笑反问道:“李相,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李相面露不解,问道:“成年旧事,太平公主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徐南葵带着一丝玩味地说道:“天顺,九年,天旱,百里河堤,不见活水,万物凋零,示以天灾警醒世人。” “宝庆,三年,天有异象,赤地百里,不见滴水,古井出沙,河床干裂,为太白凶年。” 徐南葵说完之后,问李相:“不知道李相可有印象?” 李相说道:“天顺,是我辽国最为艰难的一年,宝庆是大夏的年号,也是这一年,你大夏至我辽国百姓于不顾,我记得清楚。” 徐南葵摇了摇头说道:“李相,说错了,不是我大夏于你辽国不顾,想必是因为当年断河之事吧?” 李相似乎是最苦痛的记忆被勾起来,脸上带着一丝痛恨,说道:“当年两国共通一河,你们擅自断流,绝了我百姓的生机,你以为你做对了?” 徐南葵痛心疾首的说道:“是啊,多可怜,本就遇上大旱之年,却又上流断水,我大夏置你大辽于死地,万千百姓没有挺过来,真是可恨。” 徐南葵话锋一转,质问道:“那么李相,你擅自调动粮种,以替换军粮,然又于十里淮水之上沉四十万斤粮食又是何意呢?” 李相露出笑颜,带着一丝赞许的目光看着徐南葵说道:“不错啊,没想到你还是查出来了,怎么样?滋味不好受吧?” 徐南葵抵下头,闷着声说道:“不好受,查到最后,在民和军之间,他们选择了百姓,四十万粮种被镇北侯截下来,重新送了回去,因为工程量巨大,只能动用士兵,至使我边塞孤立无援,无粮草,无援兵。” 李相恨恨的说道:“是又如何,只可惜那一战,竟然没有撕破防线。” 徐南葵胸腔中有一股恨意,可是却无处宣泄。 这个人,他选择了从百姓上下手,毁了来年的春种,调换军粮和春种,虽然后来被发现,却始终和他扯不上关系。 因为是镇北侯求着他告诉军粮在哪的,李相同意了,镇北侯改变线路,相约在十里淮水之上两船交互。 最后被阴了一道,春种的船被做了手脚,沉入水底,镇北侯没有办法,只能选择空手而回,可是这件事,被掩盖住了。 因为镇北侯没有查到李相的一丝一毫证据,反而把自己的把柄留在了李相的手中。 徐南葵万万没想到,她们用所有的线索查出来的东西,竟然是这个,荒谬且残酷。 徐南葵故作讶异的说道:“不过,李相你不是留了后手了吗?十里淮水上的事情不就是你动手的吗?镇北侯是个蠢的,我可不是!” 李相端坐好,看着徐南葵,笑道:“你说,是不是天道好轮回?像不像那年的断流,推来推去,最后不过是扯皮罢了,查不出任何东西,就像是你,如今也查不出来,就算是你知道真相又如何?你没有证据。” 徐南葵,低声的哼了一声,说道:“对,我没有证据,我只能查到这件事情是你一手办成的,但是我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我拿你无可奈何。” 李相得意的捋了捋胡子。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闪过,李夫人取下头上的金簪向着李相刺去,却被徐南葵一把拦住。 李夫人泪流满面的问道:“你为何拦着我!他杀我儿,有害死那么多无辜百姓和将士,你容得下?我容不下。” 李夫人所遭受的的确比一般人更加的沉重,可是徐南葵拦下之后,对着李夫人摇了摇头,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两人对着李相,徐南葵一边从李夫人的手中,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的掰开,把金簪拿出来,一边对着李夫人说道:“你不觉得这样便宜他了?” 李夫人说道:“今日他死,自然有阎王老爷收拾他。” 徐南葵收回在李相身上的目光,转而对着李夫人柔情的说道:“不,你要惩罚一个人,你就要夺走他最喜欢的东西,摧毁他的价值观,甚至是拿他最心爱的东西去毁坏另外一个心爱的东西。” 李夫人有一些不明所以,问道:“他没有,他没有心。” 徐南葵说道:“不,他有,他有他挚爱的国家,他用心守护的皇子李修仁,和对于当年大旱的执念和仇恨。” 李相的眼中闪过精光,大量着徐南葵,事情发展的方向已经和他的预期出现了偏差,他最后都没有放弃利用李夫人,若是今日他死了,在徐南葵探视的时候,那么最后一招就成了。 李夫人就算到时候什么不说,或者说出今日的事情,那些他培养多年的人也不会相信,只是会以为,徐南葵特意去牢狱之中赐死了他。 那么,必然会给朝政施压,而且今年的雪快下了,这场雪,带走的是徐康帝的命,和大夏的国运。 徐南葵竟然拦住了李夫人,这不对劲。 面对李相的大量和猜疑,徐南葵十分好心的说道:“李相,忘了告诉你了,我相你一直在等一场大雪吧,为了让你有活下去的欲望,我告诉你,昨天,雪下了。” 李相的瞳孔微微的放大,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徐南葵怎么会知道他在等这一场大雪。 第三十六章 瘟疫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知道这件事也是不久之前,从之前的事情来看,徐南葵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李相和李修仁两个人竟然可以完全的掌控整个事情脉络。 直到徐南葵在徐南葵在秋菊宴之后在此碰到林婉婉,徐南葵才理清楚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林婉婉和李修仁透露了今年大雪的事情。 真是一个没脑子的女人,自以为是一见钟情,其实不过就是别人看中了她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李修仁和李相两人能够快速的接手整个棋盘。 李相强装镇定的说道:“雪,我可不是等一场雪,不过今年的雪似乎有些早了,不过都皇城的雪景十分的美丽,就是没有机会亲眼欣赏了。” 徐南葵看了一眼李相的脚,放在桌下的脚无意识的在轻微的抖动,果然被徐南葵猜中了,徐南葵却也不点破,她倒要看看李相能装多久。 随即徐南葵又抛出了一个消息:“今年的雪不光是来得早,还大,若是赏雪,可不是一个好时节,只不过,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李相嘴角慢慢的出现一丝弧度,不管怎么样,至少这场雪是如期而至的,那么说明林婉婉没有骗他们。 徐南葵看穿了李相的心思,觉得还是先让他高兴一会,继续说起来之前的事情:“李相,本宫还有一事告诉你,不过你可要做好了。” 李相不知道徐南葵在打什么注意,但是现在这场雪,给了他定心丸,天灾可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李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徐南葵继续说。 徐南葵从包裹里面又掏出一些辽国特有的干果,吃了一小口说道:“当年为何淮水断流,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李相冷哼了一声,说道:“当年之事,不论对错,毕竟你大夏要保护你水土,于我无关,但是两国之仇,就此结下,毕竟你边塞的人欠我大辽人的命。” 徐南葵把面前的果子推到李相的面前,示意李相尝一尝,自己怕了拍手,说道:“不错,此事的确不好论对错,但是李相你说我大夏欠着你大辽的命,就有点过分了吧?” 徐南葵眯着眼前,嗓音中带着一丝丝的嘲弄说道:“在我大夏数十载,我不知道李相到底是怎么坐上如今的位置的,果然是朝中腐朽。” 李相第一次被徐南葵在才学上质疑,反驳道:“那也是徐康帝请手抬我上这个位置的。” 徐南葵挑了下眉说道:“是吗?那你为相这些年,可知道为何我大夏勤于治理病理,勤于环境?” 李相不屑道:“这是大夏的习俗,不是我大辽的。” 这一点也是李相所不耻的,李夫人也对于李相的卫生要求的十分严格,哪怕是出门一趟,回屋都要去洗漱一遍。 然而辽国因为环境原因,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这也是李相和李夫人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拌嘴的原因。 徐南葵带着笑意看着李夫人,别人不知道,但是李夫人一定直到,因为这是刻印在大夏人骨头里的东西。 李夫人面露讥讽,说道:“原以为,你对我还有一丝丝的愧疚,我们这么多的年的夫妻,你至少和我之间还有一丝情分,如今,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李夫人继续说道:“原来你从来不问我为何对卫生要求如此之高,你也从来也不问,只是有些反感,原来是打心里面瞧不上啊。” 徐南葵贴心的剥开一颗坚果放在李相的手中,继续听李夫人说。 李夫人看着李相,就像是看着一个傻子一样,随后也终于明白了徐南葵为什么会拦着她,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但是也是一个有执念的人,所以,摧毁他的信仰远比别的都痛快的多得多。 李夫人说道:“你以为当年大夏断水是要害死你们辽国之人,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当年你只看到了两国大旱,你辽国拿两座城池换取了水源,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水断了吗?” 李夫人根本不给任何李相任何机会,直接居高临下的看着李相说道:“是辽国的人,跪在城主面前,求着断水的。” 李相怒拍桌子,说道:“不可能!” 李夫人一改之前的软弱,瞪着李相说道:“不可能!你不过是不相信你辽国人纵然割城,那些子民也不会背叛罢了。” 李相气的面色潮红,说道:“不错,我辽国之人都是铮铮铁骨的好汉,容不得你污蔑。” 李夫人一口吐沫直接吐在了李相的脸上,说道:“我呸!你辽国百姓是铮铮铁骨好汉,我大夏子民就是虚伪小人?” 李夫人提高音调说道:“我告诉你,我所言句句为真,因为当年大旱,河流本就不是一国所有,我大夏从没有断过你们绝路,可是当年河水里面有瘟疫!” 听到“瘟疫”两个字李相终于坐不住了,一直以来查询当年事情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原来是瘟疫。 李相盯着徐南葵,似乎想要一个答复。 徐南葵若无其事的说道:“不错,是瘟疫,往常大水才会有大瘟疫,但是那年大旱也有,还是出现在唯一活命的水源里。” 徐南葵用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像是讲故事一般说道:“李相,我给你说个事情吧。” “三年前与我一共上战场地,其中有些就是你辽国之人,讽刺吧?当时我一直以为他们和你们才是真正地一国之人,为何会选择和我一起上战场,去攻打辽国。” “后来,幸存的人告诉我了一个故事,当年大旱,瘟疫爆发,死了无数的人,唯一的问题出在水源,可是你们辽国根本不注重卫生,所以一旦河流流过去,必然是死伤无数。” “后来整个城池的人,跪在新上任的城主面前,要求封死这条河流,城主没有答应,因为一旦封河流,就是一场国战,那是断了生机的,但是不封,就是两国之人一同受难,至少打起来,也是个两败俱伤。” 徐南葵收起敲击的手指,被李夫人抓在手中,徐南葵终于止住了微微颤抖的手。 其实徐南葵是用敲击手指头,来压制自己的气愤,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徐南葵稍微停顿的一下,继续说道:“当时那个妇人,是哭着和我说的,说她们没有办法,他们就跪在城主府面前,三天,不吃不喝。我当真应该是夸赞他们的爱国之心。” 李相有些泄气的说道:“后来他们还是封了,杀了城主?” 徐南葵冷哼一声,说道:“杀了?你以为杀了城主,她们还能活下来,不过是城主实在看不下去,同意了请求而已。” 李相说道:“当年城主的尸首挂在城墙上,以泄民愤,难道不是刺杀和暴动?” 徐南葵说道:“可惜,当年的城主同意了,他见不得更多的人死去,他也看不了那些人带着家里的孩童一共跪在那里,他心软了,但是他要她们答应他一个条件。” 徐南葵看了一眼李相说道:“为了避免两国的战争,他让他们把他吊在城门外,以泄民愤,同时留下了书信,保下了那一城的人,自此,无人提及这件事情,因为当时天灾,加上瘟疫被你们直到,必然会有一场战事。” 李夫人嘲讽道:“就是因为当年的瘟疫影响太大,所以大夏一直非常注意这一块,包括水源,若是刻意污染水源,甚至会判死刑。” “这些年,但凡你愿意花一点心思在我身上,在大夏身上,你或许早就明白了,又或者,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徐南葵无奈的笑了一笑,说道:“只是,到头来,不过是你对我大夏的怀恨理由竟然在这里,可惜了当时的城主,少年天才,十七岁就高中,二十一岁就被派到边塞,家中独子,当年赴死,他的孩子不过刚刚三岁而已,所以最后那些辽国子民才会和我站在一起,因为她们已经逼死了一个人,为了他们地国家,而这一次,他们得帮他守护家园。” 徐南葵看着李相问道:“他,做错了什么?三年前,你精心谋划一切,把那个好不容易恢复生气的地方在此摧毁,他们是你辽国的功臣啊。” 李相现在感觉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误,最后的罪人竟然是自己,真是可笑之极。 李相一向以来的自以为是和高傲在这一刻被徐南葵彻底的击碎,一直以来的信仰和信念,在这一刻当然无存。 自以为是的正义,不过是自己邪恶的遮羞布,只是如今被徐南葵彻底的撕扯开,最为阴暗的地方,被阳光普照。 徐南葵起身说道:“今日,关于前因后果,我已然和你说明白,就像你说的,往事不论对错,我大夏从来没有怪过,天灾不可逆,” 徐南葵郑重地说道:“但是人祸不行,这场雪结束之前,我会把你所有地党羽全部铲除,我不会动李修仁,我会捧着他,让他永远只能在大夏,带着秘密活下去,我会让他亲自看着自己地国家一步一步被蚕食,当两国并做一国,将不会再有对错,你说对不对李相?” 第三十七章 科举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不可置否地是,当你和聪明人一起分享成果的时候是愉悦的,这些人经常可以举一反三,甚至能够很快的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你要做的是什么。 这点徐南葵就很喜欢和李相聊,有时候,话说太明白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李相直到徐南葵有野心,可是没有想到徐南葵的野心这么大,这么疯狂,古往今来,多的是数不尽的战乱,说不明白的隔城让地。 但是唯独没有哪个人,敢做到吞并,那是文化和习惯上的占领。 李相皱起眉头,正式眼前这个脸上带着柔情,可是字里行间带着杀意的女人,开口道:“我知你图谋盛大,但是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徐南葵也不懊恼,反而带着请教的意思问道:“李相,其实我心里也是很没有底气,不如你给本宫参谋一二?” 面对徐南葵的邀请,李相没有拒绝,往小了说,这是两个人之间的较量,对于这盘棋最后下到哪一步,赢家是谁。 往大了说,就是所有文人墨客的骄傲和自尊,这是一个很多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今天徐南葵告诉他,可以解决。 无疑是一个小学生,站在一位物理科学家的面前,大言不惭的说道:“看,我制造出了永动机,是不是狠厉害。” 处于对于学术的尊重他内心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是处于对于一个孩子梦想的期望和期许,他会耐着性子听你讲完,顺便再教导你一句:“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永动机。” 李相现在就是这个状态,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就像是一个大人即将看到一个孩子兴致冲冲的过来表演一场闹剧。 可是,今天你做不出来,并不代表以后永远做不出来,正如徐南葵所生活的世界,文化的入侵,永远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徐南葵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李相可能觉得我说的是个笑话,但是呢,有些时候,笑话就变成了现实的事情,您说对吗?” 李相不以为意,在徐南葵没有说出实质性的东西之前,他并不打算说过多的话,只淡淡的说道:“多说无益,你打算怎么做?” 徐南葵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三件事,赐婚,科举,播种。” 李相在听到播种的时候,眼神稍微的闪烁了一下,的确播种上面如果取得突破口,那么的确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突破。 徐南葵一个一个和李相解释道:“第一件事,赐婚,我不会对李修仁怎么样?我反而会成全他,会将林婉婉赐婚给李修仁,成全你们。” 李相哼了一声说道:“成全,你不过是想用林家和林婉婉牵制住李修仁而已,可是你似乎想的太好了,一个林家和一个林婉婉,撼动不了修仁。” 徐南葵摇了摇头说道:“李相,你猜错了,我不是要林家去牵制李修仁,而是要林婉婉去牵制李修仁和你所有部下的势力。” 李相看了一眼徐南葵,眼中饱含深意,但是并没有选择开口,这个时候少说,少错。 徐南葵也没有让李相失望,接着说道:“我会赐婚李修仁和林婉婉,然后抬林婉婉上位,开设女官,这场大雪会让林婉婉在李修仁的心中抬高到一定的位置,然后我会同时限制李修仁入朝。” 李相开口道:“你想架空李修仁?!” 徐南葵没有被李相的打断而显得有任何的不悦,反而用温柔至极的话语说道:“怎么能是架空呢?夫妻本就是一体,所以林婉婉掌权,李修仁在背后出谋划策岂不是很好?” 李相哼了一声说道:“你倒是胆子大的很,开设女官,利用我之前所有的人脉,一遍把林婉婉抬上去,另一边打压李修仁,但是又放任李修仁在背后出谋划策,为的就是把李修仁被打压合理化对吗?” 徐南葵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意味,点了点头:“不错,果然是李相,一点就明白,可是我想要的更多!” 李相的眼中出现一丝不属于他的疑惑,更多又是什么? 徐南葵拍了一下旁边的李夫人,同情的说道:“果然,对于男女之情,李相所了解的果然太少了,李夫人这么多年你是如何熬下来的?” 李夫人瞪了一眼徐南葵,显然觉得这个玩笑不好玩,徐南葵也没有继续打趣李夫人的意味,而是和李相说道:“男女之情,无外乎在于平等和优越感,总有一个人喜欢别人的仰视,而不需要别人的俯视。” 徐南葵看着李相不解的眼神,继续说道:“李相,你把李修仁教育的非常优秀,早在他被我拖入府中打断双腿的时候我就见识过了,所以我得谢谢你,你成全了我。” 李相问道:“何解?” 徐南葵说道:“因为自尊心,因为要强,所以他要不断的实现自我价值,不管是是谋划也好,帮助林婉婉站住脚跟也好,或者是拉平和林婉婉之间的距离也好,他都会绞尽脑汁地寻求两者的平衡。” 李相的面色变得稍微有些难看,男女之情他并不擅长,但是徐南葵说的这些,他能够明白,李修仁是不会接受自己变得平庸的。 所以徐南葵的这一计策算是成功了,能够牵制住李修仁,还能化所有自己的势力为己用,同时对以后李修仁归辽形成巨大的阻力。 李相短时间想不到破解之法,只能问道徐南葵:“那么科举和播种又是什么?你不会以为限制住了李修仁就能够让辽国归顺吧?否则你杀了李修仁也是一样的。” 徐南葵听出来李相是解决不了第一种情况,也就代表自己的计划可以实行,笑着说科举的事情。 “自古以来,都是先从童生,秀才,举人,一步一步的考上来,李相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吧?” 李相是当年的状元郎,颇有一丝荣耀感的说道:“自然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徐南葵拨弄了下指甲,语出惊人道:“可是本宫觉得这样太幸苦了,所以本宫决定卖官!” 李相听到的时候觉得简直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徐南葵若是卖官,那么就是动摇国家的根本,没有哪一个朝廷敢卖官,这是对于所有学生的侮辱。 可是徐南葵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这种稚童都能明白的道理,徐南葵不会不明白,更不会亲手断送大夏的国运。 李相反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可以买官,什么样的人不可以买官?能买到什么级别?” 面对李相一针见血的问出整个事情的关键点,徐南葵轻轻的拍手鼓掌说道:“不愧是李相,看问题一阵见血,我若动自然是好好的动。” 徐南葵继续说道“首先,二十四岁之前不允许买官,二十四岁之后,可以买秀才功名,见官不跪拜,三十岁之后,可以买举人之功名,如何?” 李相眼中涌惊涛骇浪,徐南葵这一手,算是补充国库最快的方式,同时也不会激起学子的反抗,而是会激励学子。 “二十四岁,若是考不上秀才,到底有没有必要坚持下去,三十岁考不上举人,是买?还是继续考?” 这些疑问在李相的心中响起,最后又一条一套的被解释开。 这是在那些浑浑噩噩中的学子中,撒入了一把盐巴,刺激他们好学,勤奋,不然等到了年岁,他们恐怕就要和那些用金银买官的一般了。 可是官家还是留了体面,只是会自己膈应自己而已。 如果他猜测的没错,徐南葵一定会把这些买官的名额单独空出来,不会和正常的科举牵扯在一起,但是享受同等的待遇。 李相第一次感觉到眼前的徐南葵可怕的一面,那是藏在暗处的一根毒刺,在你没有发现的时候,你不会觉得有危险,可是当你一旦踏入她的领地,那么这一根带毒的毒刺,会瞬间要了你的命。 这一套改革出来,势必会影响一大批人,包括那些权贵和商人。 李相倔强的反问道:“天下读书人,看不上这些金银粪土之物的。” 徐南葵冷哼一声:“哼,李相何苦做这种无用的挣扎,金钱如粪土,那么取消俸禄,不知道这些所谓的读书人要跳脚成什么样子,我听闻李相最喜欢贫寒子弟,难不成俸禄的金银高尚一些?我看不见得吧,不过是眼红而已。” 李相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就是事实,每个读书人都希望出人头地,可是真正的出人头地是什么? 还不是升官加爵,还不是涨了俸禄,不过如此。 李相没有想到徐南葵会把这个事情看的这么通透,也这么敢抛开一切。 不过李相还是摸了摸胡子,胸有成竹的说道:“就算如此,你还是不能撼动大辽,你所做的不过是防备而已,和谈让我大辽归顺?” 徐南葵笑了,李相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他认可了她,说了这么多,终于撼动了这个顽固的人,李相也终于正视了徐南葵。 徐南葵双手放在膝前,端正好坐姿,铿锵有力的说道:“若是我不光卖给大夏的男子,还对大夏的女子贩卖呢?同时也贩卖给辽国的商人和女子又会如何?” 第三十八章 不许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李相和李夫人两个人同时惊讶的看着徐南葵,徐南葵的一番话就像是在这平静的湖面里丢进一颗巨石,在滚热的油锅里面放入一勺冰水。 然而还不等李相发表意见,徐南葵又抛出了最后一张砝码,徐南葵说道:“向来李相是也是明白什么是民生,所以本宫给李相带了点好东西。” 说完徐南葵拿出最后一件吃食,是一个做成糕饼团子一样的东西,徐南葵掰开一般,递给李相说道:“李相尝尝味道如何?” 李相面露疑色的取出一块,放入口中仔细咀嚼,半响之后,面露疑色,开口问道:“初入口有些干涩,但有回甘,同时有饱腹感。” 徐南葵很是满意李相的回答,转而问道李相:“那么李相觉得,这吃食和您之前吃的家乡糕点相比较如何呢?” 徐南葵带的是辽国的特色糕点,不在于精贵,而在于饱腹,也是穷苦人家唯一不多的一些吃食,但是也算是逢年过节的食物了。 愿意就在于,其中有甜味。 糖,一直以来和盐都是非常稀缺的物资,盐是必须品,保证你活下去的东西,而甜的东西,则是能够给你带来身心愉悦的东西。 李相说道:“这些自然是要辽国那些吃食要好上一些的,不过太平公主似乎想要替代主食,栗米,怕是有些想多了吧?” 徐南葵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既然李相觉得味道不错,想来辽人也能接收这个味道,这是本宫三年来最大的收货,是本宫身边的春分,历经时三年找到的三种主食之一。” 李相看着手中的糕点,有些出神,问道:“那么其他两种是什么,产量如何?又能存储多久?” 徐南葵耐心给李相解答道:“李相吃的这种,亩产量是现有的一倍,存储时间不长,半年之期间,另外两种则多出现有的一半,但是存储时间和现有的作物一般无二。” 李相颓然的倒在了椅子上,看着眼前的食物,眼中终于流出泪水,仰天长叹:“天不护佑我大辽。” 徐南葵看见李相败北的样子,心中说不出来的痛快,所有人都以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而影响国家的不过是财力和人力。 其实不然,是百姓的幸福度,当百姓富足的时候,才是一切文明法度的开端,就像是没有人会以吃树皮,草根度日,或者更盛。 但是当你能够解决他们的温饱,让他们真正的享受道那份安逸的时候,他们手中的一根烧火棍,也会是守护家园的一把利器。 这点,是边塞的辽国归顺百姓教会给徐南葵的。 徐南葵嗤笑一声,看着李相的颓败,说道:“如此以来,李相觉得我是否可以撼动你辽国子民?是否稳操胜券?” 李相点了点头,望着徐南葵说道:“我一直以为,你走的是一步死棋,没想到你一直以来都是稳操胜券,只为了最后一击毙命。” 徐南葵露出无辜的表情,无比诧异的说道:“难道是李相误会了什么?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我只不过是心怀天下,对你辽国报以怀柔。” 李相大笑,说道:“好!好一个怀柔,不过就是扔出一根糖棒,让我大辽的百姓,转头去追逐你的脚步而已。” 徐南葵面对李相的冷嘲热讽,一点都不在意,反而问道:“是又如何?本宫这一举措难道对你辽国的百姓不好?还是本宫给出的粮食里面有毒?” 李相看着徐南葵,恨恨的说道:“没有,都没有,是啊,我又能说你什么?当你拿出这三样的时候,我就已经输了,不是太平公主想好自己的称号没有?” 能够提升这么大产量的粮食,徐南葵是要封神的,不是虚假的皇帝赐封,而是真的百姓之间的赐封。 从此以后,再无一人敢反驳徐南葵,因为她身上有光环,有万千人命。 徐南葵缺是摇了摇头,说道:“李相,你猜错了,本宫不会拿这份赏,因为本宫要造神!” 李相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有些懵懂。 徐南葵耐心地解释道:“第一,这三种作物地推广和播种,本宫会推林婉婉上场,因为本宫会是你们攻击地目标,林婉婉不是,第二,这个虚名给谁都无所,但是给林婉婉,才是能够保住李修仁在我大夏永远踏不出一步地方法。” 李相拍了拍手,赞许到:“好计谋,自此林婉婉不过是得了一个虚名,想必真正负责推广播种粮种地人已经出发了吧?” 徐南葵看着面前接近六十岁的李相说出这话的时候,那种无力和不甘,却没有泛起一丝丝的怜悯。 生而为人,你也许可以犯错,你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抱负,这些都没有问题,可是唯独有一点不能碰,真相永远是你行动前的最后一道关卡。 若是大夏真的害了辽国百姓,徐南葵或许不会做到如此的问心无愧,毕竟战士本无对错,但是人性有。 李相缺是失去了人性,所以最后这一盘棋,他输了。 徐南葵慢慢的起身,看着李相说道:“人我已经全部送出去了,想必李相也熟悉,有沈家,庞家,徐家,孙家,明年的春天,就是百花齐放的时候。” 徐南葵牵起李夫人的手,一步一步的朝着牢房外走去,直到门口的时候,徐南葵回过身子,对着李相说道:“还劳烦李相活得久一点,好好看看这万里河山的变化,本宫会每日派人把消息送给你的。” 徐南葵突然声音冷了下去,说道:“还有,我奉劝你千万不要寻死,若是你死了,我一定会用铁蹄踏平辽国,若是你不信,大可以试一试。” 李相没有说话,徐南葵是摆明了不让他死,他不会怀疑徐南葵的能力,因为最后一样是基石,再有科举,再有第一步。 徐南葵把一个笑话,变成了现实,这一切都不是他相看到的,可是唯独因为他的选择,徐南葵放慢的所有的脚步,要的就是一个复仇。 你说她有格局吧?可是这些事情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复仇。 可是你要是说没有格局,那么这一整套的计划,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完成的。 李相不能死,只能就这么苟延残喘的活着,看着徐南葵一步一步的实施她的计划。 徐南葵带着李夫人出去之后,两人上了马车,李夫人的情绪才终于缓和了过来,恢复到以前雍容华贵的李夫人,只是眼中早已没有了柔情。 李夫人对着夏荷和带过来的婢女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与太平公主有些话要说。” 李夫人带着的婢女看了一眼徐南葵,点头出去了。 徐南葵也示意夏荷一个眼神,让她盯着一点那个婢女。 等人都走后,马车里面只有徐南葵和李夫人两个人,徐南葵率先开口道:“李夫人想说什么,想问什么,直接开口吧,本宫一定知无不言。” 李夫人看着徐南葵,终于开口道:“我只问一句,今日你所说之言,是否有谎话?” 面对李夫人目光灼灼地眼神,徐南葵点头说道:“绝无半句谎言。” 李夫人其实已经相信了徐南葵,只是对她来说,还是需要徐南葵的一个肯定,不然她还是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幻想。 幻想这一切不过是徐南葵为了骗她而编造出来的。 徐南葵的这个肯定,打破了她心中最后的一丝幻想,李夫人突然就笑了,反而对徐南葵说道:“既然如此,那么现在该我问太平公主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李夫人不会相信徐南葵好心带她过来是为了让她看清楚李相的真面目,这种事情又何必要特意带上她。 不过是徐南葵需要她来做一些徐南葵做不了的事情。 马车上备着茶水,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徐南葵给自己和李夫人都倒了一杯茶,然后缓缓地说道:“李夫人,我意图其实很明显了,如果夫人不愿意地话,大可以不做,本宫还有其他地办法。” 李夫人端起徐南葵倒的茶水,喝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道:“但是你所谓的其他所有办法,不都没有我来做更好吗?否则你就不会费尽心思带着我来这么一趟。” 李夫人吹了吹茶杯中的热气,继续说道:“或者,若是我情根深种,选着站在李相那边相信他回头呢?” 徐南葵把伸出去准备端茶的手收了回来,看着李夫人气定神闲的样子,苦笑一声说道:“李夫人果然聪明,所以我信你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 李夫人哦了一声:“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不会帮你呢?” 徐南葵低下头,端起茶杯,喝下一口热茶,随后说道:“那么李夫人还请守口如瓶,想必这点应该能做到吧。” 其实徐南葵知道李夫人一定会答应,因为这是家教的问题,李夫人原名赵素心,赵家不是什么王侯将相。 但是赵家世代从医,无一例外,所以徐南葵在赌赵家的医德。 看着李夫人缓慢的伸出手,徐南葵知道,自己赌对了。 第三十九章 能不去吗?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拿来吧,婚书!”李夫人漠然的伸出手,她不过要的是徐南葵的一个态度。 没有人是泥人,更何况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李夫人这种大医之家,向来是对于名誉看的相对来说比较重要。 李相利用她下了这盘棋,把她沈家当作跳板,必然不会被原谅的。 徐南葵从怀中取出一封烫金的婚书,递给李夫人说道:“里面已经让官媒把生辰八字全部合过了,所有得事情全部办妥了,只要李夫人点头,这件事情就成了。” 李夫人接过婚书之后仔细大量了一番,随后问道:“这件事情,我做可以,不做也可以,不过太平公主,此事成了之后,我能够得到什么报酬?” 徐南葵慢慢得摩挲着手中祖母绿戒指,思考再三之后说道:“于我而言,李相不能死这一点我不能退步,其他得事情都可以商量。” 李夫人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说道:“太平公主把我想的太高尚了,天牢之中不过是一时气愤而已,你选择不想让他死,我也不希望她死。” 李夫人低头看着茶壶中滚烫的茶水,正在咕噜咕噜的冒泡,声音中带着一丝病态和一丝欢愉说道:“现在,把他不过就是这壶中的茶叶,一点点的被沸水煮开,慢慢的失去价值,我自然不会错过这欣赏的时间。” 徐南葵没有想到李夫人转变的这么快,秋菊宴上,明明是那么的希望能够救下李相,那么李夫人到底想要什么? 徐南葵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既然达成共识,那么自然是在好不过的了,但是本宫实在想不明白,李夫人想要什么?” 李夫人突然用袖口捂住嘴,发出一声怪笑,眉眼稍稍的弯起,说道:“太平公主难道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徐南葵被李夫人看的有些毛骨悚然,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语气问道:“李修仁?” 李夫人眉眼中的笑意更盛,说道:“太平公主真是聪明,我要的就是李修仁,既然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了,那么我养育了他那么多年,是不是应该让他也替我的孩子给我尽孝呢?” 徐南葵总算明白李夫人的计划是什么了,点头称道:“那是自然,毕竟李夫人这么多年的心血已经倾注下去,给你养老送终不过分。” 李夫人放下袖子,恢复了正襟危坐,彷佛刚才的样貌只是错觉,只是徐南葵明白,那不是错觉,李夫人是打心底恨透了他们。 天下之大,唯二事不可逆,第一不可弃子,第二不可不孝。 李夫人要的很简单,既然你选择借助我沈家的这块跳板,那么你就永远只能蜷缩在我沈家,她沈素心就永远是他母亲,也永远挣脱不了这层束缚。 徐南葵丝毫不会怀疑,李夫人没有办法扮演一个“好婆婆”和“好母亲”,过度的关爱,就是那一根根稻草,知道压到最后一根。 李夫人会享受这种加砝码地快感,有什么比看到你地仇人,在你的眼皮底下,一步一步的被消磨掉所有的锐气更快乐呢? 至于,原谅,放过,宽恕。 不好意思,这些词汇从来不在徐南葵的字典里面,这些不过是弱者的接口罢了,就像徐南葵以前经常听到的一句话:“佛不度穷人。” 听着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事情,是啊,当你第一次去想的时候,你会觉得这样的事情永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我宽恕了别人,我原谅的别人,我放下了,为什么最后所有的事情还是落在我的头上? 她们往往会质问命运的不公平,往往会怨天尤人,徐南葵瞧不上。 因为在这些人的眼中,她们本来就看不见世间的恶意和善良,她们永远只能看见自己的不公和加在自己身上的苦难。 别人? 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世上总有人活得比你好得多,也总有人活得比你差的多,活得比她们好的,带来的是嫉妒,或者比她们差的是鄙视。 怪佛? 麻烦你先排队摇号,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毕竟众生平等,佛不是不度穷人,也不是只度穷人。 徐南葵的信念里,永远只有一条,就是自己强大,才是最终要的,如果你自己都不能够强大,或者说不逼着自己强大,那么你又如何能够让别人帮助你强大,或者说别人替你强大呢? 这一点,李夫人明白,也做到了,不管是之前为了救李修仁还是李相,或者是今日的决策,无外乎是李夫人明白自己要什么,她愿意做什么而已。 徐南葵和李夫人两人相视一笑,随后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唤来夏荷和李夫人身边的丫鬟,随着马车驶出大理寺的天牢。 马车后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印记,不知何时,天空的雪花又慢慢的落下,似乎要抹去这场大雪间隙里,两个女人的痕迹。 把李夫人送回家之后,徐南葵侧卧在马车里面,夏荷拿出温好的鸡子,仔细的剥干净,随后递给徐南葵说道:“殿下,吃一口吧。” 徐南葵摆了摆手,问道夏荷,像是一个有些局促的小姑娘:“夏荷,你说我此次去找外公,会不会被外公直接打断腿?或者直接一剑刺死?” 夏荷握着鸡子的手,僵硬住了,随后面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说道:“想必是不会的,毕竟您是她的亲孙女。” 徐南葵笑了笑,没有说话。 夏荷转过头,心不在焉的随便手上着桌上的茶具,一不小心烫伤了手,徐南葵连忙起身,连忙取出车内煮茶用的山泉水,替夏荷擦拭,随后抱怨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会伤了手?你不知道你这双手金贵吗?” 夏荷的手可是一等一的厨子手啊,或许别人以为你写一副好字,能弹一手好琴,你就金贵一些,可是一双厨子的手,又比别人差在哪? 况且,徐南葵走后,还指望夏荷带着这手艺好好的安家落户呢。 徐南葵处理好了之后,轻轻的在夏荷的手上吹了几口气,然后细心的包扎好,见夏荷半天没有动静,柔声问道:“疼吗?要是疼就哭出来,没事的。” 毕竟是好大的一块红肿。 徐南葵见夏荷还是不说话,伸手抬起夏荷的脑袋,只见夏荷拼命的忍住不出声,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抬起脸的时候,那泪水顺着脸颊,滴在了徐南葵的手心。 徐南葵叹了一口气,带着哄人的语气说道:“多大点事情,不至于不知,乖啊。” 夏荷带着哭腔说道:“殿下,咱们能不去太爷的府上吗?你真的会被打死的。” 徐南葵楞了一下,这才明白,夏荷原来是心疼自己要去外公的府上,徐南葵想了想,又露出一丝苦笑。 是啊,应该会被打死的吧。 徐南葵伸手抹去夏荷脸上的泪水说道:“傻丫头,到底是我外公,不过是吃一些皮肉苦头而已。” 虽然徐南葵知道,自己现在的身子已经受不起这些所谓的皮肉苦头了。 夏荷拼命的忍住泪水,问道:“能不能不去?” 这是夏荷第一次质疑徐南葵的行为,第一次劝说徐南葵。 徐南葵只是重新又躺了回去,笑着说道:“不能,此行,我不但要去,还得必须取得成果,因为这是本宫答应过太子和皇上的,也是我必须要付出的事情。” 夏荷知道自己劝不动徐南葵,只能把自己蜷缩在马车的一角,默默的生气。 因为她知道,此行,徐南葵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她也是春夏秋冬中唯一一个知道徐南葵早已有死志的人。 可是,她舍不得,不管世人眼中的徐南葵有多么的不堪,有多么的荒唐,在夏荷的眼中,她是最好的那个人。 马车还在行驶,你还能听到车轮压在雪地上的声音,吱呀吱呀的响着,把徐南葵的思绪一下子拉到了外公的身上。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说大夫人的家是书香门第,活跃于国子监等地方,那么外公就是那个隐于世的高人,但凡他振臂一呼,那么至少能够让这朝堂翻天。 可是,同样的顽固也体现在这位外公身上,他比所有人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是因为他重名利,而是他重视自己的学生。 那些每一位他教出来的学生,都是他的羽毛,碰不得,也脏不得,至少徐南葵已经动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对于帝王之家而言,那是百姓,皇权之间的权衡。 对于徐南葵的外公而言,那是学生与老师之间的敬重。 徐南葵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的爷爷,两个人的身影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重叠在了一起,都是有着自己的坚持。 马车放慢了速度,徐徐停下。 徐南葵外公的府邸到了,夏荷挣扎着看了一眼徐南葵。 徐南葵毫不怀疑,只要她现在开口,夏荷一定会立刻赶着马车离开这个地方。 最后,夏荷还是不情愿的替徐南葵拉开了车门。 刺骨的寒风一下子就涌了进来,徐南葵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随后下了马车。 雪越来越大了。 第四十章 ooc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顶着鹅毛大的雪,夏荷敲响了大门,很快大门拉开一条缝隙,一个毛球一般的孩子,探出脑袋,夏荷轻轻的敲了一下,孩童眼中露出喜悦,甜甜的叫了一声“夏荷姐姐。” 夏荷小声的嘱咐几句,之后那孩童就把目光投向身后的徐南葵,此时孩童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最后还是扭扭咧咧的跑了回去。 徐南葵在风雪中等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之前的孩童去而复反悄悄地和夏荷说了两句话,就要关门。 只是门还没关上,就被徐南葵一把扯住衣领,说道:“怎么着急关门?” 那孩子被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带着哭腔说道:“殿下不好为难我好不好?” 徐南葵被他这一副自己要吃人得样子弄得苦笑不得,转而说道:“怎么?我是能吃了你还是怎么的?” 孩童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眼角还带着一丝泪水,委屈巴巴的说道:“殿下,老爷不让你进来,要是我放你进来他要打死我的。” 徐南葵透过门缝看了一眼院子里面,老头子还是这么顽固啊,果然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了。 徐南葵松开孩童的衣服,说道:“我不进去,你只要帮我传一句话就好了,你告诉外公,今日我必然是要办成这件事情的,不然不会走。” 说完徐南葵一步一步的退到府邸的门口,在这漫天的大雪中,跪了下去。 孩童被吓了一跳,慌忙中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去。”边说边直接跑了进去,甚至连门都忘了关了。 夏荷看到徐南葵跪下,跟着要去跪,徐南葵瞪了一眼夏荷说道:“站着,去门口站着,这里雪大,外公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跪着他更不会见我的。” 夏荷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了屋檐下,她明白,若是她跟着了,反而会坏了殿下的事情,她就知道今天不该来这里。 一刻钟,两刻钟,里面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徐南葵跪着的地方雪水被自身的温度慢慢的融化,一点一点的沁入裤子钟,又在此凝结。 头上已经看不出来任何装饰,远远的看过去,就像是在门口立着一个雪人,看不到原本衣服的一丝丝的颜色。 夏荷整个人提心吊胆了,深怕徐南葵就这么没了,只能看着徐南葵口中喝出的热气,才能确认徐南葵还或者。 对于徐南葵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对于夏荷来说,这也是一种煎熬。 府邸内,徐南葵的外公正坐在书案面前,偌大的书桌上面堆着一张又一张的白纸,刚刚传话的书童此时正站在书桌旁边瑟瑟发抖。 “老爷,殿下现在还在外面,确定没有事情吗?今天的雪可大了。” 外公只是仔细的看着手中的书卷,另一边还在写东西,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能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无妨,她愿意待着就待着,我在就说过,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边不再说话。 孩童到底是有些担忧,准备去告诉夫人,可是还没等他走出书房,刚刚走到书房的门口,就被老爷喊住了。 “去干什么?过来替我磨墨。” 孩童只能硬着头皮过去磨墨,只是此时心里还向着外面的徐南葵,透过窗户他能看到外面雪花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外面的徐南葵已经跪了两个时辰,此时她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也没有觉得那么冷了,反而有一丝丝的温暖。 徐南葵明白,这是她要到极限了,当一个人受到极度寒冷的时候,越是濒临死亡,就会感觉到更加的温暖。 许多时候没有出现的仔仔出现了,带着一丝奇怪的音调说道:“你要不要使用技能卡?可以断绝你现在的感知?” 徐南葵带着一丝调笑的声音说道:“仔仔,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同样是在身体里,能够屏蔽我感知,这又是什么科技呢?” 仔仔带着一丝迟疑说道:“这是我们最新的科技,完全没有副作用。” 南葵在脑海中冷笑一声,这声冷笑传入仔仔的耳朵里面就好像是赤裸裸的嘲讽。 仔仔不服气道:“怎么?你是瞧不起我们的科技吗?” “徐南葵,你好!” 仔仔极力掩饰自己带着慌张的声音说道:“你是烧糊涂了吗?现在考虑清楚要不要使用技能卡?” 南葵现在其实无比的冷静,而且前所未有的清晰,从上一次仔仔回来之后,她总感觉哪里不对,这次终于被她抓到了。 南葵笃定的说道:“我没有烧糊涂,反而清醒的很,徐南葵,这条路是我替你走的,所以其中的每一步都需要我来完成,你只要看最后的结果就好了。” 过了好一会,一个清冷的女声传了出来,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是书房那一场雪吗?” 南葵说道:“不是,其实是从李夫人第一次和我秋菊宴会上的时候,我就察觉了。” 此时的仔仔,哦,应该说是真正的徐南葵说道:“那么是我刚刚回来的时候你就发现了?原来我的演技这么拙劣。” 南葵并没有反驳,而是换了一种语气说道:“这是习惯,严格来说仔仔并不是生命体,而且我也不是很确认,但是我在上一次副本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诈你一波。” 徐南葵说道:“那你诈出来了,只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南葵解释道:“因为仔仔对除开触觉的事情没有反应,也就是说,他向往的一定是食物,味道这种感官上的东西,而不会对人情世故上的东西有兴趣。” 南葵怕她不理解,随后补充道:“也就是说,仔仔对于事情发展的如何没有兴趣,所以不会有情感,而你有,所以我特意在睡觉的时候说了那句话,就是给你暗示。” 徐南葵带着一丝无奈的语气说道:“所以这就是我不如你地方,至少目前为止,你做的比我好很多。” 南葵说道:“并没有,其实当时的你来说,你做的比我好,我不一定能够做到你那样,只是你属于这里,你有归属感罢了。” 徐南葵却说道:“成王败寇,的确是我做的不好,所以我失败了,但是你做的比我好很多。” 南葵没有否认,也许这也算是实力的一种吧。 南葵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回到我?” 徐南葵很是大方的说道:“你问吧,我有这个权限。” 南葵暗道,果然如此。 随后问道:“所以你们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徐南葵说道:“检察成果,了却心愿,对你而言这是任务,对我们而言这是因果,但是我们自己纠缠进去了,解不开,只能借助你的手。” 南葵大致明白了,于是问另外一件事情:“那你们评判的标准呢?比如我抱着女主的大腿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徐南葵笑了一声,说道:“那么,就会我们就会接替你,因为你来,是我们的因果,你违背了我们的意愿,那么就等于你接替了我们的因果。” 南葵不确定的问道:“什么意思?是指重新接管身体?” “对,那时候,我们会产生换位。” 徐南葵继续说道:“不过你一直在避免这种事情不是吗?” 南葵说道:“所以只要出现ooc,那么就会被原主替代对吗?” 徐南葵说道:“自然,你很聪明。” 南葵却并没有高兴起来,果然反派做出来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好自己没有走圣母感化流。 徐南葵说道:“那么处于你出色的表现,你是否需要我替代你感受一下这刺骨的寒冷呢?” 徐南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拱魅惑。 不过被南葵严厉的拒绝了:“不用了,我从来不希望别人分享我的成果,包括苦痛。” 徐南葵笑着说道:“那么静候你的佳音。” 说完,徐南葵就像消失一样,不过至少南葵心中的石头落下了。 没有什么是比不确定和位置能够让人害怕的。 当你面对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的时候,你会害怕,哪怕下面什么都没有也不深,因为你无从下手,但是当你面对里面一条毒蛇的时候,你反而不会害怕。 因为哪怕毒蛇会咬人,但是至少你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 现在她只要保持自己不会ooc,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OOC是ACGN用语,即Out Of Character的缩写 指某同人作品创作过程中,角色做出了不符合原著作品设定的行为举止,使其做出原角色不可能做出的行为。 南奎现在感觉到全身越来越热,有一种想要脱衣服的冲动。 夏荷突然跑过来,摇晃着南葵喊道:“殿下!” 南葵虚弱的说道:“别摇了,再摇我就要被你送走了。” 夏荷停下手中动作,委屈的说道:“我看你都没有出气了,吓死我了。” 徐南葵艰难的用冻僵的脸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没事,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南葵有些心疼夏荷,这个小姑娘该是多么的担心啊,才会看着自己的气息。 第四十一章 云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服过药又用过早膳,徐淮景听了府邸内谋士禀了几桩消息,做好吩咐后,便回北院寝房补眠。 自从上此徐南葵的一番话之后,他就连夜彻查这些事情,好在解决了一部分。 但他心中悬着左相的事,等徐淮王妃拿着祛疤生肌的药膏进来时,他便强打精神趴在枕间,眯着眼与她慢慢说。 以往徐淮景只靠一种本能麻木活着,像个落单的幼兽,没更多念想。若无必要,他对大多数人都抱着警惕与回避。 长久疏于与人深交,就造成他不擅察言观色,时常无法准确判断别人的言下之意。 如今许多事不同了,他知道只有活成强悍的姿态,才能将徐淮王妃稳稳护在身后。 今日出宫后,左相在玄武门前那番意有所指的“提点”,徐淮景是放在心上了的。 这些人已经开始逼着他去站队了,到底是李相还是新太子。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左相的意图,所以选择向徐淮王妃求助。 徐淮王妃盘腿坐在他身侧,指腹沾着药膏慢慢抹过他后背的伤痕。 一心二用听完他陈述今早的事,徐淮王妃手上稍停,笑了。 “你是不明白徐康帝的心病是什么,还是不明白左相为何突然提醒你这种事?” 徐淮景不明白的,当然是后者。 朝中都知,徐康帝当下最大心病,无非就是“欲倾力与辽国一战,彻底划定边塞边界,现在又碰上徐南葵强势站队,一切都是变数。” “你说,他是何居心?” 徐淮景回眸望着徐淮王妃,澄澈眸底是全然的信任。 徐淮王妃与他四目相接,歪头笑道:“左相几十年来从不乱说话,谨小慎微大半辈子才保住闲王富贵。总不会今日突然就糊涂了吧?” 徐淮景反手在她腿上轻轻一捏:“请平铺直叙,开门见山。” 这种意有所指的反问句,就是他最难理解的说话方式。 徐淮王妃嗔笑着在他后背拍了一掌,不重,却很响亮。“有求于人,你还敢掐我?” “我没有掐你,只是捏,”他催促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八成就是帮徐康帝做个传声筒,”徐淮王妃直接挑明了,“徐康帝是不打算再与辽国耗下去了。” “徐康帝想尽快倾力一战定乾坤,就必须在短期内解决所有的内忧,现在对他而言,能够抓住每一块的短板才是最重要的,包括之前徐南葵来探底。”徐淮王妃摇摇头,勾唇笑嗤。 徐淮景问道:“那依你之见,今日的事情因该怎么处理?” 徐淮王妃笑着说道:“不难,不过是,徐南葵想卖官就卖官,想立女官就立,随她。” “王妃的意思是我来开这个头?” 徐淮王妃点了点头。 徐康帝倒不是不敢提,只是这话不能直接从他口中说出来,他只能帮徐南葵到这里。 他是一国之主,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那都叫圣意决断。 若到时朝野以反对居多,他便没有腾挪的余地与退路,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举国大乱。 所以他需要有个人站出来,代他发声,先行试探朝野的反应。 听了徐淮王妃抽丝剥茧,徐淮景双臂交叠于枕,下巴杵在臂上,若有所悟。 “左相今日来点拨我,是得了徐康帝授意?” “没错。这事朝野不利,太子和徐南葵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面。别的郡王又不够分量,徐康帝这回就只能寄望于你。” 若由徐淮景提出“设立女官”这件事,只要事先沟通到位,以目前徐淮景手中的势力而言,自然不会遇到朝野动荡这么大的事情。 如此,徐康帝帝就只需安抚住李相的党羽,再以“居中裁决”的姿态设法按住老一派的守旧文臣势力。 “但你要担个风险。若最后你徐康帝没能成功按住守旧文臣,他多半会推你出来问责。” 所谓帝王之术,万变不离其宗。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为自己备个替罪羊做余地。 徐淮景豁然开朗:“他这是打定主意想要保一手徐南葵了?” 徐淮王妃点了点头,随后有些无奈的说道:“可惜他又如何能保住徐南葵?一个死志明确的人,是这么好保的吗?” 徐淮王歪着脑袋说道:“罢了,别人怕不是以为我捡了一个大便宜,如此,先拖着吧,等徐南葵那边的信号。” 徐淮王妃嗯了一声,两人便不再多言。 人心就是如此。 一件所有人都知该怎么解决的事,大家碍于利弊权衡而不动如山,偏偏有个人站出来轻松解了死局,通常情况下,这个人不会顺利得到赞扬与回报。 更多人会认为,这人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天大的便宜。 拖到所有人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才出来从容打开局面,他的付出才有可能得到最大化的认可。 那一边,晌午已过,徐南葵的外公刚吃完饭,之前的小书童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跪在地上,哭着对夫人说道:“老夫人,太平公主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上午了,您劝一劝老爷吧。” 书童或许不全是担心徐南葵,或许是因为害怕徐南葵出事,自己被牵连,毕竟自己是唯二的知情人,另外一个也怪不到。 再有,夏荷是真的对他们这些人好,所以他得还夏荷的一份人情。 整个餐厅静悄悄的,老夫人只是平静的转过头,看着徐南葵的外公,冷静的问道:“孔闻,九月说的可是真的?” 徐南葵的外公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九月,随后看着夫人说道:“那孩子脾气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不能帮他做。” 老夫人拍了一下桌子,连说道:“好!好!好!” 旁边的丫鬟扶着老夫人站了起来,老夫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抬手,直接扯开了桌布,把整个桌子都掀翻了。 徐南葵的外公此时脸色有些酱红,带着一丝强硬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她要做什么事情你可清楚?这种事情我不能答应!” 老夫人看着徐南葵外公说道:“孔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徐南葵是我的孙女,我从不让她受那么大的委屈,于你而言,你的门声弟子是你的骄傲羽翼,于我而言,南葵便是我的羽翼。” 孔闻心里有千万的苦楚没有地方去诉说,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面咽。 第四十二章 黎明前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的外婆不在和外公说话,转头对着九月说道:“出门!” 一行人慌慌张张的陪着老夫人出门了,当府邸的大门打开的时候,入眼的是跪在正中间的徐南葵。 此时的徐南葵已经看不出人样子了,全身都被白雪覆盖,唯独脸上还能看出一丝人的模样。 夏荷惊喜的站了起来,老夫人来了,那么一切就好办了。 徐南葵的外婆急步走到徐南葵的面前,满眼的泪水,伸出粗糙的手在徐南葵的脸上擦拭雪花和雪水。 徐南葵抬起头,看着外婆眼中的泪水说道:“外婆,不要哭,年纪大了,哭多了对眼睛不好,这是南葵自己选的路,不要心疼。” 一句话,说得老夫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流淌了下来,老夫人带着颤音说道:“冻坏了吧,你说你要是冻死了,你让外婆怎么和你母亲交代。” 徐南葵露出笑脸,如释重负的说道:“外婆,本来南葵就是带着这样的决心来的,若是冻死在这门外,外公怕是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了吧。” 徐南葵的外婆别过脸,擦拭掉眼角留下的泪水。 这孩子和他外公一样的倔强,明知不可为,非要为。 外婆擦拭完眼泪之后,顶着通红的眼眶,看着徐南葵,卑微的说道:“南葵啊,答应外婆,不要走在外婆前面好不好?” 南葵感觉到心脏拼命的抽搐,像是被人用拳头用力的击打,南葵在脑海中说道:“我撑不住了,最多还有半盏茶的功夫,你想说什么,就赶快!” 说完徐南葵的意识就陷入了沉睡。 徐南葵的外婆眼看着徐南葵双眼一番,就要晕倒,一把把人搂紧怀里,喊道:“来人,府内快去烧热水!” 徐南葵重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外婆,还是那个鲜活的人,她能感受到外婆怀里的温度,慢慢的把手放到外婆的脸上。 冰凉的触感,让老太君回过神,把手掌伏在徐南葵的手上,心疼的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强呢?你让我怎么办啊。” 徐南葵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看着外婆,说道:“外婆,不要难过,这是我的命,我应该这么做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的,好不好?” 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外婆忍住了自己重新充满眼眶的泪水,温柔的说道:“嗯,外婆知道,你现在不说话好不好,我们进府里。” 徐南葵摇了摇头,说道:“外婆,你听我说完。” 外婆伸手制止了上前的下人们,柔声地说道:“好,外婆听你说。” 徐南葵挣扎着跪正了,现在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起身。 徐南葵看着外婆,一字一句地说道:“外婆,你记得,我徐南葵从来没有会后出身在大夏,也没有后悔出生皇家,也没有后悔有外公和外婆。” 外婆呜咽着点了点头说道:“外婆知道,外婆不会怪他们,不会得。” 徐南葵终于放下心,露出一个笑容就晕了过去。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随着徐南葵地倒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夏荷连忙跑过来背起徐南葵,老夫人也在婢女地搀扶下,起身,焦急地说道:“赶紧送进去,再去请大夫。” 这边徐南葵终于进了府邸,那边的沈长渊收到了一封信。 沈长渊自从徐南葵的府邸出来之后,就按照计划,分别前往不同的地界,在驿站休息的时候,他收到了这封信,是加急追过来的。 沈长渊看着手中的这封信,脸色有些不好。 屏退所有人之后,回到房间里,点上蜡烛,看着信封,久久没有打开。 他不知道这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还是自己对于真相的举步不前。 信封上面几个大字,像是一道枷锁一般,他不知道打开它,会是一场新的故事,还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重新撒上一把盐。 信封上面写着:吾友长渊亲启。 封口是用火漆做的金乌封。 从笔迹到火漆都是他和许礼两人的专属印记。 笔迹是许礼的,火漆纹是他从小刚学会做书封的时候,和许礼一起画的这个图案。 沈长渊颤抖着双手慢慢的打开的信封,等到看到里面熟悉的字迹和外面如出一辙,还有那熟悉的开头之后,沈长渊的眼眶红了。 揉了揉自己泛红的眼眶,沈长渊仔细的开始读信。 外面的小斯在门口守着,突然们被打开,沈长渊匆匆的从里面出来,对着小斯说道:“现在立刻回京,找最快的马!” 小斯楞了一下,又被沈长渊喊了一声,才会过神,匆匆的跑了出去。 沈长远捏着手中的信纸,看着京城的放下,咬牙切齿道:“徐南葵,你真的是好样的,你骗了我们所有人!一切因该还来得及。” 此时徐南葵已经被送入府中,夏荷服侍完徐南葵泡过澡,之后又重新躺在了床上。 老夫人在床边守着,大夫施了针之后说道:“还好,现在已无大碍,等醒来即可,等殿下醒了,记得服药。” 大夫起身之后,对老夫人说道:“还请老夫人移步。” 老夫人领着夏荷来到隔间,刚进来,大夫就给老夫人跪下了。 老夫人抬手扶起来大夫,随后忍住悲痛,强装淡然的问道:“她还有多久?” 大夫叹了一口气说道:“已经毒入肺腑,要是调养好了,还能有撑过这个冬天,若是不好,怕是,” 后面的话,大夫就不敢说了,毕竟这位可是太平公主,就连今天的事情,他都只能烂在肚子里面。 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大夫出去,夏荷从腰间取出两个金元宝放入大夫的手中,说道:“林大夫,辛苦您一趟了。” 林大夫没有推辞,这是封口费,虽然他不敢说,但是他不敢不收。 等林大夫走了之后,老夫人看着夏荷问道:“说吧,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荷扑通一声跪下,说道:“从边塞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殿下拦着不让说,而且已经寻了名医,只是一直不见好转。” 第四十三章 梦境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寒夜中宵,有狂风晃动枝头,积雪簌簌。 忠勇侯府正殿寝房内,荧红花烛摇曳生辉,间或有灯花哔剥的声响传进喜帐。 帐中四角各悬一枚八角形香包,绣工精巧,散发着奇异的果香。那香气仿佛挂在枝头熟透的樱桃,甜中隐约带点微酸。 这是新嫁娘徐南葵从宫廷中带来的安神香。 安神香效用如何不好说,反正她已成功与身旁的许礼安然同眠将近一个时辰。 锦被之下,徐南葵与许礼安静并躺,两人的距离宽到几乎能再多塞个人。 他俩睡相都极好,一个时辰前各自以什么样的姿态躺下,此刻便还是那样。 新婚之夜,如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场面实在怪异,可放在他俩身上,却又仿佛理所当然。 虽名为夫妻,但他俩是在两个时辰前盖头掀开那一刻,才算真正认识。 只短短对望一瞬,徐南葵就已看出许礼对自己的抵触。 好在她对这桩婚姻也无甚期待,非但不失望,还主动提出“不若联手混过今夜,今后就同在屋檐下各过各”的君子协定。 纵然合帐行房是婚姻里必须的义务,若无“你情我愿”为前提,那也无甚意趣。 这俩人,一个徐康帝最为喜欢的公主,一个徐康帝最为看中的将士,之前并无交集,不过是一个在内宅,一个在战场。 就算许礼生得“颜色上佳”,徐南葵没胃口,睡不下去。 想来许礼也是同样的心情,两人迅速达成共识。 之后上榻合帐,双方躺下时都自觉保持距离。各自僵了片刻,渐渐屈服于整日典仪下来的疲乏,就都睡意昏沉了。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杂乱脚步,紧接着便有模糊人语。 霎时间,帐中二人在半梦半醒被同时惊动,双双警醒睁眼,不约而同地……抬手卡住对方的脖子。 沉默对峙中,徐南葵的眼神慢慢聚拢,神魂彻底回笼,总算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寒凉桃花眸。 说实话,许礼生得极好,那双桃花眼尤其出挑。眼瞳迎光呈浅浅琥珀色,清澈到近乎空灵。 他看人很专注,总是直勾勾的。若是个温柔多情的性子,只怕眼波流转间就能使人沉迷。 可惜他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冷硬无心,眼中不见半点缱绻暖色,宛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轻易就可将人“冻”得遍体结霜。 “抱歉,我还没习惯身旁睡着人,”徐南葵率先松了手,弯了眉眼释放善意,“一时迷糊了,忘记这是新婚夜。” 她卸下周身紧绷力道后,嗓音带着薄薄残困,话尾慵懒上扬,像猫儿甩着尾巴。 许礼用力揉着无端酥麻烫红的耳尖,含混“嗯”了一声,利落坐起。他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金红纱帐外趋近的人影:“说。” 得他应允,来人战战兢兢禀道:“殿下恕罪。太子亲自登门来传陛下口谕,请殿下与王妃速往正厅。” 仰躺的徐南葵强行忍了个呵欠,含着满目困泪,讶异迎上许礼略显茫然的目光。 什么乱七八糟的章程?! 其实这就是徐康帝安排好的一场戏,一场为了夺权而演变的大戏。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此刻,许礼还是非常有礼节的。 他俊面微绷,清冷缓声:“对不住,麻烦你起身随我走一趟。” “好。”徐南葵柔声应了,面上笑嘻嘻,心里却忍不住叽叽咕咕。 说到底还是自己礼亏。 子时初刻,万籁俱寂,可忠勇侯府正厅内却灯火通明,人语嘈切。 因事发突然,徐南葵来不及梳妆,只能用厚厚大氅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再以半身长的双层细纱帏帽遮住头脸。 此刻她站在许礼身后半步,躲在帏帽后观望眼前局面。 影影绰绰能见齐太子徐博行端坐主位,左侧下手座站着几位徐氏宗亲重臣,右侧站着几名身着戎装、神情焦灼的武将。 双方言辞间有所争议,都在不知不觉地逐渐提高音量,仿佛这样就能说服对方。 太子居中却沉默,一时未露出调停或决断的意思。 而两方争议的主角人物许礼也是不发一言,孤身直挺立在那里,似有所思。 原来,就在今日傍晚,许礼与徐南葵完成和亲大婚的所有典仪,被送入洞房后,宫中也接到边境战场传来的求援急报。 徐康帝急召太子入宫,稍作商议后,果断决定派兵增援,并派新婚的忠勇侯许礼随行,代天子前往边境督战,以振军心。 徐南葵转头看着许礼的眼中带着一丝歉意,终归还是给被人的新婚之夜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等从大厅出来的时候,两人身上穿着嫁袍和喜服,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在院子里的凉亭坐下。 许礼先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跟随我去边境?” 徐南葵稍微整理了下自己凌乱的头发说道:“若是我说,我是因为仰慕你,所以愿意与君生死相随呢?” 许礼压制不住,轻笑的两声,随后说道:“殿下,你这是记性不好?刚才在闺房之中所说的话全部忘了?” 徐南葵一点都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而很是随意的伸了个懒腰说道:“是吗?那可能我说过吧?那可能是我想见一件那边塞的风景呢?” 徐南葵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许礼望着漆黑的夜空,随后说道:“你我各自取舍,虽然你来此算是制衡于我,不过你一日为我妻,我护你一日。” 徐南葵不自觉地心口动了一下,像是有一股暖流慢慢地流淌进心中。 徐南葵笑着说道:“那么,南葵就承夫君的人情了。” 徐南葵悠悠转醒,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这一切的记忆就像是自己经历过一样,那是属于徐南葵的记忆,也是属于南葵的记忆,只是这两个记忆里,都得到了许礼的承诺。 南葵在心底带着一丝无奈说道:“我们两个人,好像都欠着许礼的人情呢。” 良久,脑海中传出了徐南葵的声音:“已经是错过的人了,你和我都没有回旋的余地,再说,这一次你不是已经救下他了吗?这可是要被惩罚的。” 南葵哼了一声说道:“是吗?可是当时你为什么不出来阻止我呢?” 说完,南葵就睁开了眼睛,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就可。 第四十四章 新的任务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元康十六年,七月二十日,这一天乃威帝四十万寿。 各路王爷官员进京贺寿,京城人潮涌动,一时间贵胄云集。 往年的万寿节都会办在祈年殿,今年威帝特地下旨改在了凤凰台,不少人暗自猜测又是那位吹了枕边风的缘故。 哪位? 自然是本朝唯一的贵妃娘娘,汤凤。要说她与皇帝的相识也真是充满了戏剧色彩,那一年,皇帝御驾亲征西宁国,最后一仗选在了陈平县。陈平县这个地方常年多风多雾,以此地为决战之地是久经沙场的威帝凭借多年的战争经验选出来的。 果然,这一仗大胜西宁国,不仅胜了,还从战场上抱回了一位美人儿。传说这位美人儿是陈平县县令的女儿,因西宁国进犯,她父亲上了前线,她则随母亲撤往后方,这一撤,遇见了亲征的天子。当时在场的人后来这般回忆:飞沙走石,漫天黄土,一群逃难的人朝他们走来,走在队尾的人尤其醒目,她穿着平常的粗布麻衣,搀扶着一位年迈的阿婆,可只需看她一眼,旁人就再也无法注意到其他人了。 所谓国色,便是砂砾中的一颗珍珠,极端醒目。 自然,这颗璀璨的明珠最后被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藏进了深宫,外人轻易不得见。 此后,凤女一路升位,其锋芒无人能出其右。皇帝为了封她为贵妃,甚至给她认了一位名声颇高的爹,齐国公汤镇东。陈平县的一切都被掩盖,凤女不再是县令之女,而是钟鸣鼎食的齐国公府。 “我看啊,为了这位贵妃,皇兄什么都做得出来。”头一个步入凤凰台的王爷,鲁王朱兆学摇着扇子品评周围的布置。 凤凰台三面临水,湖面皆种荷花,盛夏一至,满湖的荷花竞相开放,那才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好景色。凤凰台台面高筑,台身以重达千斤的巨石垒就,柱面以金漆印刷,阳光一照,金碧辉煌之感尽数显露。 凤凰台本意不佳,此乃前朝某位妃子得宠时修成的建筑,耗费千金,为她修筑楼台的那位皇帝最后也不幸战死,寓意更是不满。新朝建立后凤凰台便冷清了下来,威帝初登基之时还有意推倒凤凰台重建宫殿,可今非昔比,为了贵妃,他竟然大肆修缮了此台,并且要将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选在这里举行。看来,男人变起脸来也没有比女人慢到哪里去。 受邀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相继登楼,有大腹便便的王爷爬完这三层楼高的凤凰台之后,气喘吁吁,竟要人搀扶才能落座。 白天的祭祀庆典已经让这些大人疲惫不堪,晚宴又如此大费周章,身体差点儿的大人私下叫苦不迭,对贵妃的不满更加重了一层。 “皇上驾到!” 殿内一时肃静,待皇帝入内后,众人齐齐下跪,山呼万岁。 威帝阔步走来,大约是日子好所以人也高兴,坐上高座,手一抬,道:“各位爱卿平身,今天乃朕四十大寿,诸位能应邀来与朕贺寿已经是折腾了,接下来的宴会请各位王爷大臣务必尽兴而归!” “臣等恭贺皇上万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诸亲贵大臣再一次下拜贺寿。 威帝果然高兴,连道三个好。 礼数尽了,众人纷纷落座。 威帝侧身问身旁伺候的人:“贵妃可从承乾宫起身了?” “娘娘早起身子不适,估计得耽搁些时候。”大太监许忠回道。 威帝早年性情暴戾,在沙场上挣命的人身上自然带了一股你死我活的狠辣劲儿,所以登基数年,几乎是独揽大权,容不得旁人废话。迟到这样的事之前也发生过,可上一位上朝迟到的人已经不知道去哪个穷乡僻壤扶贫去了,贵妃敢在今日触皇帝的霉头,果然是能在后宫横行霸道的女人。 威帝问话并未小声,坐得最近的人鲁王自然听见了,他起身一拜,道:“皇兄这样的大日子贵妃娘娘作为后宫表率竟然头一个迟到,显然是没有将皇兄放在眼里,臣弟对娘娘十分失望。” 鲁王与皇帝一同长大,自然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性,可巧贵妃今日出了差错,正是他进言的好时候。 怎料,威帝大手一挥,道:“无碍,女子出门本就繁琐,朕与各位先喝一杯,就让贵妃慢慢来吧。”说完,他举起酒杯,笑道,“朕与尔等君臣同乐,一起同贺盛年!” 诸臣纷纷举办,鲁王一击不中,机会已失。 宴会开始,乐坊的舞女们也纷纷入场,个个环佩铃铛,身姿妖娆,动作之间翩跹妩媚,勾引人心。连刚刚在皇帝那里碰了软钉子的鲁王也不仅欣赏起这曼妙的舞姿,眼神中似有火热。 众人皆在陶醉的时候,外面有太监唱喏:“贵妃娘娘到!” 屋内的舞乐声戛然而止,舞女们分至两侧,垂首跪地。 凤凰台四面镂空,以轻纱遮掩,有风徐来,轻纱便曼妙如舞姿。此时天际还残留寸许霞光,夜色正蓄势待发,欲掩其光芒。 汤贵妃由正门踏入殿内,云锦织造的绣鞋一沾地,随之而来的无数目光就扑在了她身上。 都道贵妃乃夏朝第一美人儿,可这美人儿也有各式风情的,如何知道贵妃的容色就能压倒这天下女子呢? 当她披着最后一道霞光入了殿,从舞女们中间走过的时候,方才灵动娇俏的舞女们就不够看了,如莹莹烛光与璀璨明月,差之千里。 “绿云双亸插金翘,年纪正妖饶,汉妃束素,小蛮垂柳,都占洛城腰。” 凤女螓首蛾眉,靡颜腻理,尤其生得一双勾魂摄魄的美目,余光掠过,便让人软了半副心肠。 她着一身石榴红的长裙,外罩薄如蝉翼的纱衣,一贯不惹人瞩目的石榴花开在她的裙面上,也多出了几分妩媚夺目之感。凤女一贯大胆,最喜奇装异服,如此展示良机怎么可错过?是以,她那原本规矩平整的胸口被无端收紧拉低了半寸,这半寸可是要了认命了,可见过东乡的酥糖?外面白生生的,一咬下去,层层滋味儿,吃下去让人抓心挠肺的回味。 再看她那满头的珠翠,单件取下来便已是价值不菲,而她居然有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令在场女眷尤为侧目的是她那眉心垂落的一颗水滴状珍珠,两侧以极细的银链串绕,珍珠的莹光自是让人咋舌,可要刻制成这水滴形的模样,更是非能工巧匠不得。 她从殿内穿过,眉眼高抬,没有分给这些人一丝半分,直朝着高座上的男子而去。 “臣妾恭祝皇上万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盈盈下拜,广袖散开,有一股沁人的幽香随之而来。 随后,徐南葵清醒了过来。 徐南葵刚睁开眼睛就被带入了一个新的画面,整个人都有些蒙圈,良久,问道:“这是什么?” 脑海中传来声音:“你的下一位雇主。” 第四十五章 徐淮景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南葵醒了,也病了,这一病整整三天。 这场雪也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 期间徐淮景看似如常,但徐淮王妃察觉到他比之前更沉默,整个人似是放空,又很矛盾地进入了一种戒慎防御。 四月十四夜,两人照例隔着宽宽的距离并躺在被中。 共桌用膳时,偶尔也会有几句简单交谈。 总之,相处得还不错。 今夜的徐淮王妃却忍不住想打破这个默契。 她想,如今她与徐淮景利益一体,这人近几日都不对劲,眼看皇兄明早就将摆驾滴翠山,有些事必须先问个清楚,以防万一。 对,只是这个缘故而已,绝不是什么担忧或心疼。 寝房内灯火已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帐内浮荡着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清雅沁人心腑,又杂淡淡蜜甜。 这帐中香里再悄然加入分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三味交融,就新成了一种静谧柔和的别样馨宁。 徐淮王妃知道身旁的人也没睡,便开口轻唤:“徐淮景。” “嗯?” “你这几日不太对劲。不喜欢下雪天?” 黑夜很奇妙。它常会让人不像自己,抑或让人短暂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有些话白日里说不出,入夜后就好像没那么难。 沉默良久后,徐淮景道:“据说,我生母过世当日,是大雪天。” 徐淮王妃一愣。 据她所知,徐淮景的生母钱宝慈是因产后血崩救治无果,不幸亡故。 那时徐淮景才几天大,按常理是没有记忆的。就算对生母有哀伤追念的孝心,也不该是近几日这种古怪状态。 “莫非是你父皇,”徐淮王妃字斟句酌,尽量使语意柔和,“每到大雪天,就迁怒你?” “或许吧。”徐淮景声音浅轻,听不出悲喜。 徐淮王妃心生不忍,便换了个话题:“你说,明日会被家法处置。夏国皇族家法是什么样?好歹是开府亲王,总不会让你当着太子和宗亲重臣的面挨板子吧?” “是荆条,不是板子。也不会当着宗亲重臣的面。” 这意思是他明日当真会挨打。但皇兄会给他留些颜面,这顿打不会被他两位皇兄及皇族宗亲叔伯们看着,只是让他们知道。 这答案让徐淮王妃眼眶微微发酸。 一出生就万众瞩目,挨打会使他们成为别人口中谈资。若打得多了,更会让他们在别人心里成为可欺的弱小,将来恐难积威服众。 但从徐淮景的态度看,他挨打并非一次两次。 徐淮王妃早听说徐氏惯出疯子。 几乎每代坐上龙椅的皇兄,都做过些在外人看来任性到近乎疯癫的事,让别国皇族叹为观止。 从前她以为,夏国帝王们只是偶尔在国政朝务上不按套路出牌。谁曾想,当今夏帝在关乎皇嗣的家务事上,竟也没个体统分寸。 徐淮景是成年开府的亲王,对外有与联姻稳固邦交之功,对内也有战场督军、亲身上阵的贡献,竟要为一桩本不该他担责任的事挨打,还得闹到他的皇兄、宗亲叔伯们都知道。 这过分了。 就算只走过场打几下,消息若传出去,他身为亲王的威严多少也会受挫。 徐淮王妃按下心中郁气,冷静再问:“非要挨了这顿打,事情才能了结?” 她能想通皇兄推徐淮景背黑锅的意图。 “对皇兄来说,这样最简单省力。” 黑暗中,徐淮景字字清晰沁寒,活像一颗颗刚从积雪中迸出的珠子。冰凉到令人心颤,却又坚硬执拗。 “而我,本就是棋子。” 他清楚明日那顿打会让自己无形中失去什么,但他没打算脱身回避。 皇兄不看重他,他没得选。 徐淮王妃瞪眼望着帐顶,竟对徐淮景生出点由衷的钦佩。 自幼无依无靠,竟也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细想想,他算了不起的。 “徐淮景,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她轻声问。 “不信。不必。” 没几人会真心帮一个不受皇帝爱重、看不到前途,性情还古怪难相处的皇子。 徐淮王妃没有试图说服他相信自己,只是笑了:“你知道你这两日像什么吗?” “像什么?”他的语气冷淡漠然。 徐淮王妃缓缓闭目,喃声如梦呓:“像失怙的落单幼兽,在食物匮乏的大雪天里,孤单单蹲守在捕兽陷阱旁。” 他清楚那是个陷阱,也很清楚跳下去会痛,但他需要陷阱里的食物。 可他真正需要的明明是伙伴。 是能与他彼此交付后背、携手猎食的伙伴。 这天夜里,徐淮景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很小,被人按着肩跪在冰天雪地里。有人正用超出“皇族家法”规制的一大捆荆条抽打他。 仿佛能听到无数根小小荆刺穿透衣衫、扎破背肤的声音。 他知挣扎无用,只能尽力让神魂进入虚空。这样,感受到的痛楚就不会那样清晰剧烈。 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就隐约闻到丝丝血腥味,而已。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次有些不同。 萦绕鼻端的并非血腥味,而是一种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沁人心腑的清雅中杂着淡淡蜜甜。 既陌生,又熟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缥缥缈缈的带笑软音:徐淮景,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 在徐淮景的记忆里,年幼时,曾有不少人说过会帮他。 但他每次跪在雪地里被毒打、被折磨时,都等不来救他的人。 后来他渐渐明白,别人说“我会帮你”时,只是出于同情的客套,并不会当真付诸行动。 因为没人觉得他有能力给予回报。 身后那道温软笑音还在问,你信吗?你信吗? 他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始终没有回头。 他怕回过头去,会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跪在冰天雪地里,会与从前许多次这样的大雪天一样失望。 那声音还在问,你信吗? 他不胜其扰,最终还是在心里轻声回应:我很想信,但不敢信。 他厌恶极了这种不在自己掌控的感觉,终于,梦醒了,旁边睡着徐淮王妃子,徐淮景轻轻的束起徐淮王妃的头发,悄悄地起身。 顶着黎明的寂灭,进宫了。 第四十六章 人间温良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康帝带着昭仪武宝念、太子徐博行,以及几位身担朝廷要职的皇族宗亲摆驾滴翠山行宫。 众人随徐康帝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问安后,便进了紫极园。 今日虽要定论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但明面说法是“太子与淮王叔父间小有争议,特召几位宗亲前来与陛下一同共议公断”。 只字未提廉贞或南境,将事情强扭成皇子之间私下的争议冲突,变成皇族家务事。 虽徐淮景自九岁起就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但他生母亡故后,徐康帝原将他交到现今昭仪武宝念名下抚养。 因此武宝念既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又是名义上的“母妃”,今日既算家事,她自在场旁听。 而徐淮王妃做为淮王妃,同样也在场。 想是今日滴翠山四处白茫茫,又让徐康帝想起红颜薄命的徐淮景生母。他的眼神很少落在徐淮景身上,偶尔父子间不得不对话时,他的语气也隐有克制暗火。 徐淮景对此习以为常,并无难堪或不安。就如一潭凛冽死水,有问才答,不问不出声。 徐康帝与几位宗亲重臣所谓的“共议公断”,显然是早有默契定论,今日只是“演绎”个过程罢了。 太子大约也懂了徐康帝心思,两边都没敢贸然多言。 场面非常无聊枯燥,徐淮王妃便分神看向不远处的武昭仪。 大婚典仪时,她曾拜见过徐康帝、皇后和武昭仪。 但那时有盖头遮蔽,只听到几句威严空洞的场面话,根本谁也瞧不见。 眼下从侧后方将武昭仪暗中细打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徐淮景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了。 这位武昭仪虽已近四旬,可无论放在当世哪国,都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像大片大片迎光盛放的蔷薇,明丽娇柔,绚烂夺目。 但徐淮王妃笃定她非善茬。至少,在徐淮景被她抚养的那九年里,她私下绝对没干人事。 否则徐淮景不会是如今这般性情,更不会惊动太皇太后将他接来行宫。 果然,当徐康帝拍板定案,斥徐淮景“督军敷衍、一问三不知,是其母妃养而失教之过”,武宝念立刻眼泛泪光,上前跪礼告罪,表示愿请皇族家法,这就将徐淮景领去侧院教诲。 被武昭仪命人挡在侧院进门处的抄手游廊下,徐淮王妃并不意外。 她拢紧身上的火狐裘大氅,望着院中如细盐漫天飘洒的小雪,低声问:“紫玉,有把握吗?” 紫玉凑近她半步,压着嗓应道:“有。宫里来的那队内卫全在主园,这侧院眼下只有行宫护卫四人。” 滴翠山行宫的防御外紧内松,平常在行宫内部各处当值的护卫几乎都是稚嫩新手,对紫玉来说算三脚猫。 这就是徐淮王妃今日特地带紫玉随侍的原因。 徐淮王妃颔首,沉静望着院中雪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见徐淮景并无出来的迹象,她冷声果决:“动手。” 自随嫁来到徐国,紫玉除每日早上陪徐淮王妃对练外,毫无用武之地,早憋坏了。 此刻一得令,她活似出笼的虎崽子,连四名行宫护卫都招架不住,更别提被武昭仪留在廊下的两名柔弱宫女。 有紫玉开道,徐淮王妃疾奔带风,一路畅行无阻强闯侧院。 当她迈过垂花小拱门,立刻被眼前的荒谬场景震惊到怒火高炽。 她猜到武宝念多半要趁火打劫,不会对徐淮景太手软,却没料到敢如此猖狂! 对面廊下,武昭仪裹着温暖的绯色缠枝莲银绣披风,手捂暖炉,由两名宫女左右陪侍,姿态端雅稳坐椅上,笑意盈盈望着院中雪地。 雪地里有张小桌案,以闻果清香供着个灵位。 徐淮景笔挺跪在那灵位前,精致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漠然。 整个人像一根安静戳在积雪中的冰棱。 寒凉坚硬,却又孤独脆弱。 他身上那件代表徐国亲王身份的玄色辟邪纹锦袍已除,只着素白中衣,后背渗出交错密布的猩红血痕。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宫掌罚力妇,身形魁壮。 两位力妇各执一捆荆条,正默契配合,轮流用力抽向他。 对,那荆条不是一根,而是一捆! 紫玉看清后,也惊得脚下微滞。 徐淮王妃递给她一记凌厉眼神,她便立刻如离弦之箭掠身过去,将那两名力妇格倒在地。 对面廊下的武昭仪也在此时回过神。她徐徐站起身,温柔笑面里藏着愠怒:“淮王妃,你未免太过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徐淮王妃的话音里压着隐隐雷霆,脚下重踩积雪,一步步走向徐淮景。 冷肃目光却始终冲着武宝念。 武宝念眸底微惊,但还能强撑“母妃”架势。 “本宫领陛下口谕在此教导五皇子,你身为五皇子内眷,竟敢私自强闯阻挠,是不将我大徐天威放在眼里吗?!” 语毕,又对那两名狼狈爬起来的力妇道:“你们是后宫掌罚女官,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有人敢与你们为难,天塌下来,自有本宫兜着!” “你兜不住!”徐淮王妃解开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用力往地上一掼,砸得细碎积雪纷纷腾空。 当武宝念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神情立时大骇。 动静大成这样,徐淮景仿佛神魂才从虚空中归位。他僵了片刻,最终徐缓迟疑地转头。 天地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他看不清旁的,眼中只有徐淮王妃近在咫尺的纤长身影最清晰。 一袭红袍烈烈似焰,袍上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栩栩如生。 徐淮王妃再次解下这件外袍,将它披在了徐淮景肩头。 她的身量在大多数女子中算鹤立鸡群,但与徐淮景相比,还是娇小了些。 这外袍并不能完全挡住所有寒冷与阴暗,但它柔暖馨香,带着炽热温度。 徐淮景的眼神先是茫然,而后是惊讶,最后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流。 但徐淮王妃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只专注与武宝念对峙:“再动他一下试试?此时谁敢再动他,那就是不把我娘家看在眼里。你区区一个武昭仪,兜不住。” 院中无人敢接这话,当然也无人敢动。 红袍上的出云双头凤,是徐淮王妃娘家图腾。徐淮王妃没唬人,若是再打,武昭仪真的兜不住。 听得有杂乱人语和脚步声正靠近这院,紫玉发出咳嗽声提醒。 徐淮王妃敛神,弯腰向徐淮景伸出手:“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信我。” 在她明亮眼神的蛊惑下,徐淮景带着七分狐疑、三分试探,缓慢抬起冰冷大掌,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搭上她腕处。 有片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他眨眨眼,那雪花就融成水,倏地沁进眼中。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觉寒凉。 他悄悄将掌心收得更紧些,余光觑向身侧严阵以待的傲气姑娘,心道,原来,人间是暖的。 第四十七章 训诫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康帝最初得报赶来时,未料场面会糟心到如此地步,便忘了要让宗亲重臣回避。 当他看到徐淮景面色苍白,近前时又有淡淡血腥气,本就怒沉沉的脸色更黑了。 他强压怒火,命身旁侍者将徐淮景带去处理伤口。 再是不喜,到底还是他亲兄弟。这众目睽睽的,若全然不管不顾,总归说不过去。 徐淮景本不想去。 徐淮王妃察觉到他周身的抗拒之意,虚虚轻拍他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安心,口中还没忘颤颤声道:“多谢皇上。” 接着,徐康帝令旁人退出侧院,只唤了徐淮王妃、钱昭仪、太子一同进入侧院正厅。 看到徐康帝,先前还惊慌无措的钱昭仪倒是冷静下来了。 最初徐淮王妃强势闯入时,钱昭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可是得徐康帝允准在此“教诲”徐淮景,就算太子想插手此事,也不会如此强横。 夏国女子,哪怕贵为皇后,处事也没这么狂的。徐淮王妃这种路数,钱昭仪是真没见过。 紧接着徐淮王妃又祭出“世家权衡”这么大顶帽子,她不懂国政朝务,哪能不慌? 前后两招都不按套路来,钱昭仪一时没了主意,所以才毫无招架之力。 徐康帝的到来于她而言就如同定心丸。 她入宫二十年,明面看来,她本该是举步维艰的那种妃子—— 母家无势,自己未能成功诞育皇嗣,记在名下的皇子徐淮景又被太皇太后接走,且还不受徐康帝爱重。 但徐康帝对她虽非盛宠,却从未冷落过她。因为她很清楚在徐康帝面前该怎么说、怎么做。 进了厅中,徐康帝端坐主位,沉着脸扫视座下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钱昭仪面上。 “这是在闹什么?”他面带愠怒,声音却并不大,似是中气不足。 神情和语气相互矛盾,就给人一种“圣心难测”之感。 钱昭仪盈盈拜礼,以绢轻拭眼角,温软语气里满是不安与自责。 “……以堂姐对陛下的全心爱重,若她尚在,定会将明彻教得极好,绝不会令陛下失望。臣妾今日见明彻触怒圣心,惶恐之余,也是恨铁不成钢。” 她敢那样对徐淮景,显然有徐康帝默许纵容的缘故。 而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份默许与纵容,是因她深知徐康帝心思,尤其是徐康帝对徐淮景那种复杂的心思。 说到此处,她半抬眼帘,眼波怯柔地觑向徐康帝,似是不安。 “臣妾出身寒微,成年便入宫伴驾,虽蒙圣恩忝居昭仪之位,说到底就是个见识短浅的深宫妇人。每遇关乎皇族体统的大事,总会沉不住气。今日臣妾在分寸上或许有所疏失,还请陛下责罚。” 沉默旁观的徐淮王妃恍然大悟。 钱昭仪先是用已故堂姐钱宝慈说事,暗暗提醒徐康帝,钱宝慈的死是因徐淮景而起,成功加深徐康帝对徐淮景的厌恶。 然后,她再摆出温柔体贴、谦逊自知的小妇人姿态,不着痕迹地猛表忠心,字字句句指向“自己是因太在乎皇帝喜怒、急于维护讨好”,徐康帝必定受用,自会偏护着她些。 徐淮景若强硬对抗,那就是挑衅父皇威权,自落不着便宜。 但他身为皇子,若做出与个后宫妇人比谁更会装乖卖惨的举动,那只会使徐康帝对他更加厌弃。 譬如太子,他的生母是夏国的当今皇后;又譬如徐王,他的生母是德贵妃。 这两位皇子不便装乖卖惨博取圣心怜爱时,自有皇后与淑贵妃代劳助力。 如此,在圣驾前自然多了几分进退的余地。 而徐淮景没有这种助力,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 果然,徐康帝听完钱昭仪的话,带着安抚之意淡淡颔首,转看向徐淮王妃,阴沉神色愈发讳莫如深。 钱昭仪柔声切切:“陛下息怒。臣妾今日领陛下口谕对五皇子行教导约束之责,淮王妃强闯阻挠,虽有忤逆圣意之嫌,但毕竟徐淮王妃没有受过宫中嬷嬷教导。” 她意味深长的微妙停顿,才又继续。 “……终究有不同。她本就加入徐淮王府不久,想来出些差错在所难免,此前又蒙太皇太后宽纵,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夏天威。还望陛下宽宥一二。” 钱昭仪或许在旁的事上本领不大,但用什么样的字眼能拨动徐康帝心思,这事她显然很精通。 这番话看似在为徐淮王妃求情,但对徐康帝来说,却“听之不能细品”。 最重要的是那句“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 徐淮王妃听得懂,这是在暗示将她划归钱昭仪这个名义上的“婆母”管束。 既她能听出这弦外之音,那徐康帝自然也听得懂。 单凭这个,徐淮王妃就想夸钱昭仪一句,这二十年没白混。至少熟谙了御前生存之道。 可惜,钱昭仪这项技能是成年入宫之后才学起的,而徐淮王妃打小就会。 虽天子家与世家有所不同,但天下各国帝王的内里心思,总会有些避无可避的共通点,恰巧这些是皇商所必须学会的。 至少,不管哪国皇帝,遇到所谓“皇族体统与颜面”和“娇柔宠妃”同时掉水里的场面,必然先救前者。 “淮王妃,”徐康帝不咸不淡地点名了,“你原本是世家女子,虽然徐淮王不在宫中,但是宫里的规矩怎么都不可以乱,也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徐淮王妃迈步上前,拜礼作答:“回皇兄,臣女的确有错,可是试问,站在这里的我一定是徐淮王妃再前,还请皇兄莫要忘了,所以这惩罚,轻重与否,我自得出来护着徐淮王。” 徐康帝又道:“那你是觉淮王不该受责罚,故而对朕心有怨怼?” 徐淮王妃子半点没有退让,反而昂着头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想必皇上自然是比我清楚的多,有错当罚,无碍,可是若是下面的人若是仗着皇兄的威望故意下黑手,又该如何?” 说完徐淮王妃死死的盯着钱昭仪,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 终于走到这一步,这是徐南葵给她出的注意,除掉徐淮王心中最后的一根刺。 第四十八章 旧事与猜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到最后,徐康帝再没提及钱昭仪半字,更没说如何处置她。 既徐康帝如此,徐淮王妃也见好就收,并未对钱昭仪的事继续穷追猛打。 她知道,徐康帝对她这和亲公主虽会有所顾忌退让,但那是有限度的。 徐淮王妃的进退有度让徐康帝颇为受用,说话的语气都和蔼三分。 徐康帝依太子所请,允徐淮景可以从明年的科举中选取部分人才,并将他的禁足期由三个月减至一个月。 因他此前已在行宫待了十余日,这就意味着他和徐淮王妃到下月初即可解禁回府。 至于徐淮景那个“代妻受罚”的请求,徐康帝未置可否,只让他到时听皇后的意思。 这一通闹下来,徐康帝甚是疲惫。他以长指捏住睛明穴,令太子与徐淮景夫妇自去。 徐淮景和徐淮王妃出了紫极园才没走出多远,太子就跟来将他们唤住。 站定后,太子先瞥了徐淮王妃一眼。 察觉到他目光里那丝若有似无的探究,徐淮王妃笑笑:“既太子与淮王殿下有事要谈……” 她本想自己先回长枫苑,可还话没说完,徐淮景就转头打断:“去前面树下等,不要走远。” 依齐制,女子成婚后,便需唯夫君之命是从。 纵然徐淮王妃和徐淮景私下里有“表面夫妻”的约定,但眼下当着太子,总得做好这表面功夫。 “好。”徐淮王妃拢了拢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福礼后就照徐淮景的意思,带着辛茴走到五步开外的树下去站定等候。 太子敛神,对徐淮景温声道:“太妃那头你尽管放心,不会与你为难的。” “多谢侄儿。”徐淮景谢得没什么诚意,冷淡疏离。 太子却不以为忤,又道:“听说,你方才没让旁人帮忙处理身上的伤。皇叔,自来就这古怪倔脾气,真不明白你在拧什么。” 徐淮景也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装出“友善兄长”的面目来亲近示好。 但太子的地位终究比寻常皇嗣高半头,总不能嗤之以鼻,更不合适转身就走。 于是平淡应答:“伤不重,没必要麻烦。” 太子笑意不改:“虽说你武艺在几个皇叔中最是高强,但能忍不表示你真不疼。多爱惜着自己些。” 这话听上去很像来自侄儿的关怀,但徐淮景非但不高兴,心中还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目力极佳,太子说话时频频往徐淮王妃那边瞟,这点小动作,他怎会瞧不见? 而树下的徐淮王妃显然不是一无所知。她甚至还对太子笑了笑,貌似交换了个眼神。 至少,在徐淮景看来是这样的。 他微垂长睫敛去眸底暗流,长腿往旁侧迈了半步,执礼淡声:“谨遵太子教谕。” 他这步挪得不算突兀,看起来是为方便执礼。 但就那么巧,高大身躯刚好挡住站在侧后方树下的徐淮王妃。 作别太子后,徐淮景一路沉默。 徐淮王妃关切道:“是不是很疼?他们方才给你上药了吗?” “没有,”徐淮景看向远处阴沉天幕,“没让谁碰我。” 徐淮王妃这才想起他之前告诉过自己,若见他生病,不要管,尤其不要让御医接近他。 “那岂不是连后背的荆刺都没挑?!” “嗯。” 徐淮景不止信不过御前的人,连行宫这头的人也信不过。 除替他打理王府的许叔,过往他从不会在受伤虚弱时让别的人触碰自己。 “没有必要如此,回去我让淳于替你上药。” 徐淮王妃搓着冰凉的指尖,软声轻叹:“这时就别倔了。你再是能扛,受了伤也不会不疼。” 她不知自己这话哪里有问题。 话音刚落,余光就见徐淮景周身微凛,连侧脸线条都凌厉了三分。 “不必。” 这可把徐淮王妃给气笑了:“我今日好歹算助了你一臂之力,这样还是信不过我?” 徐淮景转头,压低眉眼沉默睨她,似在克制什么。 徐淮王妃有点懵:“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徐淮景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轻哼,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 “徐淮景,你……” “我信你,”他目视前方,淡声截下她的话头,“若你很想亲自帮我上药,我勉强同意。派别人,不行。” 徐淮王妃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那你自便,我不管你了。反正又没疼在我身上。” 听听这是人话吗?什么叫“若你很想亲自帮我上药”?什么叫“我勉强同意”? 求人帮忙也不知道客气点,一边玩儿去。 两人结婚这么久,还是有些别扭, 之后半路,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僵了,谁也不搭理谁。 进了长枫苑,徐淮景独自回了寝房,背影看起来悒悒不乐。 徐淮王妃冲他背影啧了一声,抢过紫玉捧来的那盏杏仁茶捂在掌心。 “紫玉,琥珀,跟我进书房。” 三人进了书房后,徐淮王妃也将先前被徐淮景惹出的那点不快抛诸脑后。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杏仁茶,事无巨细地讲了今日种种,让没有到场的琥珀了解经过。 这是徐淮王妃多年养成的习惯。 她行事虽狂,却有分寸,敢做就是有把握。 但她也有谨慎的一面,事后总要让细心的淳于黛帮着复盘,看看有无疏漏之处,以便伺机找补。 紫玉时不时也补充几句,末了有些不安地问道:“太子从紫极园追出来时,虽在与淮王殿下说话,却瞟了咱们殿下好几眼。他会不会知道什么了?” 徐淮王妃抬眸看向琥珀:“你觉得呢?” 琥珀道:“此次动科举,开女官,最初就是由徐南葵殿下推动的,显然事情与他利益相关。您和徐淮王这次出手偏帮,他或许暗中派人打听过。” 徐淮王妃点头认同她的判断。 紫玉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如此以来也就没有那么难了,想来之前太平公主已经和太子通过气,现在就算是查,最后也只能查到第一楼,关于沈家应该是查不到什么东西的。” 徐淮王妃抿去唇上甜渍,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两年,足够洛都那头将事情布置得滴水不漏。唔,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四十九章 伤口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英华宝鉴》可谓奇书。 这书倒没蕴含什么大学问,就是供人消遣。 它辞藻文雅、内容生动,以风流而不下流的笔触品赏天下各国美男子。 做为熟读《英华宝鉴》的女子,徐淮王妃向来觉得此书有个天大缺憾,就是“书中无画”。 所以,她原本是抱着一种羞涩中带着好奇、好奇里掺杂雀跃的心情,打算仔细看看徐淮景这“夏郎”除衫后,身形是否如书中描写那般令人赏心悦目。 可当徐淮景那新伤叠旧痕的后背袒露在她眼前,那些没心没肺的好奇雀跃瞬间烟消云散。 虽早就猜到徐淮景小时过得不好,但亲眼看到这些苦楚印记,徐淮王妃还是同情到忍不住想掬一把辛酸泪。“这都是……怎么受的伤?” “左肩那里?被辽军砍的。” 事实上,除了左肩两道刀伤外,他后背还有明显由不同物品造成的细小旧痕。 虽不像左肩两道刀伤那样狰狞,却凌乱密布。看得人心惊,又心疼。 徐淮王妃抿了抿唇,小声问:“那,别的呢?” 趴卧的徐淮景没有回头。“都是小时的事,分不清各自怎么来的。” 不是不记得,是分不清。 也就是说,被虐打的次数太频繁,所以分不清哪处伤是哪次留下的。 徐淮王妃窒了窒:“都是被接来行宫之前的事吧?” 从许多蛛丝马迹可以判断,太皇太后接徐淮景来行宫后,对他虽无细致热切的关爱,但衣食住行、读书习武的一应供给都按正常皇子规制来。 “嗯。” 徐淮王妃捏着细针准备为他挑出荆刺,听了他这声轻应,便迟迟下不去手。 因为心不定手就不稳,她得缓缓。 她深吸一口气:“钱昭仪从前这样对你,你父皇知道吗?” 徐淮景轻道:“有时知道。” 徐淮王妃愈发为幼时的徐淮景不平了:“他知道也不管?!” “下雪天就不管。”徐淮景无悲无喜,轻描淡写。 徐淮王妃以指压住微微湿润的眼角,再次确认先皇至少在对待徐淮景时,绝对是个疯子。 放眼当今世上,哪国都有不受宠的皇嗣。但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嗣。 按常理,无非就是被冷落点、物质短缺点、权势匮乏点、前途叵测点。最惨也就这样了。 反正徐淮王妃长到这么大,从未听闻哪国帝王会纵容他人如此虐待自己年幼的子嗣。 因为先帝的纵容,导致现在的徐康帝对徐淮景也有一些偏见。 徐淮王妃喃喃脱口:“可惜……” “可惜什么?”徐淮景回眸。 她无言勾唇,满心遗憾。 可惜你运气不好,没遇见从前那个有能力将弱小者护在身后的徐淮王妃。 细针挑出一根根荆刺,貌似轻巧,其实光看着就觉痛。 执针的徐淮王妃频频倒吸凉气,“嘶”个不停,挑两三下就得闭眼缓缓。 反观徐淮景,还真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居然从头至尾没哼过一声。 将荆刺都挑干净后,徐淮王妃颤着嗓子预警:“要抹药了啊。这药膏里加了一味夜息香,哦,就是你们齐人说的‘薄荷’,抹在伤口上,或许会有一点点疼。真的是一点点。” 才怪。她自己用过这药的,谁疼谁知道。 “嗯。”随着这个单音,徐淮景的后背线条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徐淮王妃咽了咽口水:“话说在前头,我打小没这么照顾过谁,手生。若力道重了,你出声喊停就是,不要吃痛就反手乱打人。” “不会。” 得了他不会乱打人的保证,徐淮王妃便以指腹沾了药膏,抖抖索索往他伤处轻轻一抹。 徐淮景除了后背绷得僵硬之外,并无旁的异样。 倒是徐淮王妃这没出息的,又“嘶嘶”倒吸起凉气来。 通常人在忍痛时,最听不得旁人在边上帮着心疼哼唧。这会让原本还能忍的痛楚被无形放大,实在是越帮越忙。 趁她再次探手去沾药膏的间隙,徐淮景终于忍无可忍:“徐淮王妃,你是蛇精转世吗?” 现在的徐淮王妃对他可是满心同情与怜爱,因此非但不和他计较置气,还把他当小孩儿,软语温言地哄:“好好好,我不‘嘶’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若有磕碰,旁人给她上药时就会给吹吹,好像这样可以帮助缓解药膏带来的瞬间刺痛。 于是再抹药后,便顺嘴吹了吹。 却没料到,这个吹气的动作让徐淮景宛如炸毛小兽,弹身一个翻转,坐起与她面对面。 寝房内的灯火荧荧柔黄,而徐淮景面上却泛着不知哪里来的红。 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淡淡警告,琥珀色瞳仁中映着个同样面红耳赤的徐淮王妃。 “不要乱吹。”他说着,蹙眉打量徐淮王妃那副不知所起的窘迫。 徐淮王妃缓慢而呆滞地将头扭向一边,强作镇定:“知道了。你,趴回去。” 徐淮景后知后觉地微垂眼眸,在看到自己光洁的胸膛后…… “咚”地一声重重趴了回去。 为缓解气氛,徐淮王妃强行忽略脸上快要冒烟的热烫,昧着良心哄人:“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你信我。”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徐淮景的后背绷到隆起块垒,放置在两侧的手也尴尬握紧。 他这架势,无异于浑身上下都在说,信你有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徐淮王妃继续抹药,过程中尽量强撑着眼皮,不敢频繁眨眼。 因为每一次眨眼,那霎时黑暗中都会有个让她激动到脸红心跳的残影。 直到入夜就寝,徐淮王妃只要想到那画面,心还在怦怦跳。 她躺在幽暗的帐中,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却拦不住心里那个没见过世面、疯狂尖叫的自己—— 竟和《英华宝鉴》里写的差不多! 等所有的事情结束,还是找机会让紫玉再去徐南葵那边再找一些这类型的书好好看看,毕竟还是很有意思的。 虽然徐淮景的后背伤痕交织,让人看着就心怜,好在上过药之后的徐淮景就这么睡着了,徐淮王妃心中暗自叹息。 或许从此后,就不会再梦湮了吧。 第五十章 秘密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虽说徐淮景惯常冷漠脸,但徐淮王妃还是隐约察觉到他不高兴。 她想这是自己“睡相不佳,扰人安眠”惹出来的,每日换药时便谨言慎行。 更没好意思立刻就问王府工坊的事,打算等徐淮景这场起床气过了再说。 之后几日都只零星飘点米粒碎雪,到四月十九这天雪就彻底停了。 却又刮起风来。 徐淮王妃午睡了小半个时辰,周身被煨得暖融融,可一出房门就被挟冰裹雪的风尾扫到瑟瑟发抖。 天冷成这样,不合适去香雪园见太皇太后。 徐淮王妃一时无事可消遣,便让人煮了山楂乌梅茶,又躲进书房。 当然,徐淮景这个“奉圣谕禁足”的家伙也在书房。 如今两人在书房内已形成了共处默契。 通常徐淮景端坐在书桌后,而徐淮王妃则在窗畔坐榻上摆个小方几。 有时徐淮王妃会问他一些齐国的事,此外便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都习惯了这么共处一室,所以徐淮王妃进去时,正在看书的徐淮景连眼皮都没抬。 徐淮王妃盘腿坐在小方几前,浅啜果茶润了喉,便开始翻看紫玉归整好的雍京城贵妇名单。 外头太冷,这书房里又太暖和,她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犯懒,总有些散神。 于是她暂时放下名单,手捧茶饮,歪头去看徐淮景。 这人长得是真好看。 若要说好看到什么地步,徐淮王妃曾偷偷与琥珀打趣:抛开旁的,徐淮景这长相,就是“无事时看着可提神醒脑、吃饭时看着能多下一碗饭”的那种好看。 只可惜,她也就能看看。 想是徐淮景察觉了她的目光,抬头活动脖子时,微掀眼帘睨了她一记。 “我说淮王殿下,您这起床气可够持久的。”徐淮王妃轻咳两声,佯装无事地打趣。 “我睡相不佳扰您清梦,那都是四月十五夜里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是一张没睡好的气闷脸?” 话音未落,她忍不住捂唇打了个呵欠。 徐淮景没接她这话,只瞥向她困泪迷蒙的双眸:“要睡回寝房去睡。”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进来睡觉的,”徐淮王妃挪了挪坐姿,正面朝向他,“欸,说真的,这几夜我可没乱动越界吧?” 徐淮景目光幽幽冷冷:“嗯。” 这就让徐淮王妃百思不得其解了:“既不是我吵着你,你怎么还是睡不好?” 徐淮景沉默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一连几夜都如临大敌,专注防备着这女人,生怕她半夜里又突然翻身贴过来。睡得好才怪。 徐淮王妃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倒也不以为忤。 她低头抿了口果茶,立刻被酸啾啾的滋味惹得眯眼皱脸,眼角沁泪。 久未等到她再出声,徐淮景不动声色地抬眼,正好瞧见她这副模样。 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胸臆间像被猫爪子轻挠了两下,一股隐秘的酥麻感悠悠漾向周身。 正当他无所适从时,徐淮王妃又说话了。 “我猜你这几日心事重,所以才睡不好。不如今夜我将帐中香换成安神的试试?”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不沾衣的。就是大婚当夜用过的那种,你还记得那种气味吧?” 大婚都是半年前的事了,徐淮景有些想不起她说的那种气味。 他警惕蹙眉:“橘子气味?” “不是橘子,是……”徐淮王妃一时词穷,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描述那种香的气味。 呆了片刻,她索性从坐榻下来,捧着手中果茶走向书桌。 她双手捧着杯盏,递近他鼻端:“喏,跟这种气味有点像。酸酸的,但又混着回甜……徐淮景?!” 不怪她惊讶到直呼其名,实在是徐淮景的举动过于诡异。 他居然就着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在私下里,徐淮王妃喝水有个小动作,被紫玉提醒许多次都改不了—— 她说话时会将杯子捧在掌心转来转去。 这杯子是她才喝过的。 她今日未着脂粉,自也就未点口脂,这便让人无法分辨,徐淮景的唇抿到的那处杯沿,是不是…… 徐淮王妃觉得,书房里好似瞬间升温,比方才更热了。 “我递杯子,只是想让你闻闻这气味,”她面无表情,声音木然,“没要喂你。” “哦,”徐淮景略低下了头,“别靠我这么近。” 天晓得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他又尝不出味道。 为着那口茶,整个下午两人都尴尴尬尬,几乎没说过话。 但徐淮王妃言出必行,还是让紫玉将帐中香换成了安神的那种。 入夜,徐淮景躺在帐中,反反复复闭目、睁眼,说不出心中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燥。 虽因小时的一些遭遇,他口中不太能辨别五味,但嗅觉倒还灵敏。 此刻鼻端萦绕着淡淡果香,仿佛挂在枝头的樱桃果,甜中带点微酸,还沾着晨露甘冽。 这种气味,与下午书房里那杯山楂乌梅茶近似,却又不太像。 徐淮景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外改成侧卧的姿态。 可帐中到处漂浮着这味安神香的气息,任他朝哪边睡都避无可避。 他瞪着黑暗中的帐幔,脑中闪现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或许,白日里那杯山楂乌梅茶的气味,比这帐中香要好些。 至于好在哪里,他翻身好几回都没想明白。 “这是床,不是油锅。”被吵到半醒的徐淮王妃忿忿嘟囔。 徐淮景微惊,没有再动。 身后的徐淮王妃却困嗓含恨,口齿不清地补上警告。 “再像条煎鱼似的翻来覆去,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睡不成?哼。” 撂下这含义不明的警告后,徐淮王妃的气息渐又平稳绵甜了。 徐淮景闭上眼,却更睡不着了。 哼什么?大婚之前谁还没学过点该学的?以为就你有一百种法子让人睡不成? 第二日清晨,连着几日的风雪终于有一丝停滞的意思。 等徐淮景从书房出来时,抬眼就愣住了。 徐淮王妃身着杏红素罗裙,长发只用发带束了一半,恣意披在身后。 灿金的夕阳星星点点沾在她的衣摆上,暖风轻轻撩起她长长的衣带尾端,整个人显得明艳、生动又飘逸。 此时院中的牡丹大都将开未开,她立在花前,华妍极盛,再无花可与她争色。 徐淮景倏地收回目光,同时挪步挡住了书房门。 那头,徐淮王妃瞧见了他,便缓步行来:“打扰殿下了。我就来问问,淮王府名下可有制药的工坊?” 徐淮景愣了愣:“有间制药的小工坊。” “有多少工匠呢?”徐淮王妃双眸乍亮。 徐淮景错开眼:“约莫二三十个。详情你得问姜叔。他不太细问府中杂事的。 徐淮王妃愉快地点头:“我能借用工坊来药?” 回答她的,是徐淮景那仿佛看傻子的眼神。 “你有府库钥匙,还有我的印鉴,想用什么都可自取。” 徐淮王妃这才想起,大婚当夜,徐淮景给了她钥匙和印鉴,也确实说过“想用什么都可自取”这样的话。 于是徐淮王妃心花怒放,顺嘴溢美:“我就喜欢你这种豪气大方的美男子!” 徐淮景心中铮声一响,两耳骤然发烫:“好好说话。”调戏谁呢?! “行行行,你怎么说怎么是,”徐淮王妃笑眼弯弯,敷衍行了个辞礼,“那我就不耽误你谈事了,早些忙完也能早点歇着。” 徐淮景到底还是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又是徐南葵和你的小秘密?” 徐淮王妃挥了挥手,说道:“秘密!” 第五十一章 指点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淮王府 “你那个谋士,此刻就在北院?”徐淮王妃问。 徐淮景拿起手边银箸:“嗯,在书房候着。” “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 “李贺。今年十九。” “不大不小。”她点点头,就着小匙抿了一口豆浆,没急着要见那人,更不急于追问对方想向自己请教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最初为何会接纳他?” 徐淮景浅声道:“他祖籍南境塞外白云城。” 徐淮王妃怔了怔。 她歪头觑着徐淮景:“所以,他是忠烈将士之后?” “嗯。”徐淮景颔首。 徐淮景虽语气平淡,但徐淮王妃听得出他心中那份同情。 对这种忠烈之后,徐淮王妃的态度庄重许多。“他家中还有无旁人?” “还有母亲和姐姐。” 徐淮王妃有些诧异:“他姐姐未嫁?” 既李贺现年十九,那他姐姐少说也二十出头。 夏女大多出嫁早,若十七八岁还未许人,在民风上是会被人指点的。 徐淮景抿了抿唇:“据说原有个过了聘的夫婿,临近婚期时,也阵亡了。” 徐淮王妃同情地闭了闭眼。 边塞那地方,打了几十年的仗,时常就地征兵补员。当地男丁在战争中死伤太多,本就导致女子难嫁。 而李贺姐姐这种情况,在夏国民间称作“望门寡”,被视为不吉,想再觅良缘更是困难重重。 “他读过书吗?”徐淮王妃解释,“我是说李贺。” 徐淮景点头:“他父兄还在时,在乡绅家的私塾里读过。” 李贺的父亲和两位兄长还在时,家中有三份军饷,足够养活他母亲、姐姐和最年幼的他,还能挪出些供他读书。 后来父兄阵亡,他母亲和姐姐难为无米之炊,这书就再读不起了。 徐淮景对李贺本就没抱多大指望。 主要是念他家一门忠烈,再看徐淮景的面子,给他份不必提着脑袋的差事,以便养活家中的母亲和姐姐。 理清此人的来龙去脉后,徐淮王妃扶额:“除他之外,这些年就没有别的谋士投效你?” “有。或来路不明,或庸碌,或心术不正,”徐淮景道,“我没要。” 这个瞬间,徐淮王妃好像才真正认识了徐淮景这个人。 他无依无靠,举步维艰,却还是愿在能力范围内,为比自己更弱势的人提供适当庇护。 却又不一味愚慈,会尽力去辨别什么人值得庇护,什么人不值得。 从这点来说,徐淮王妃依稀能从他身上看到从前的自己。 当然,徐淮景可比从前的她艰难多了。 徐淮王妃眨去眼底感慨湿意,唇角轻扬,嗓音柔润:“你信我?” 他言简意赅。“信。” 这句话,徐淮王妃在行宫时也问过。 那时徐淮景也说信,可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其实并没有那么信。 今日这个“信”,却是真的了。 能得徐淮景一个发自肺腑的“信”字,这对徐淮王妃来说就足够了。 早膳用到过半,徐淮王妃看看天色不早,便开口催促:“赶紧让那个李贺进来吧。有什么事边吃边说,说完我就得走了。” 今日说好要去工坊,她是定了行程就不会任意更改的。 “好。”见她急,徐淮景便命人去书房,迅速唤来等候半晌的李贺。 李贺进来见礼时,徐淮王妃眼前亮了亮。 为了掩饰自己瞬间的失态,她摆手笑道:“不必虚礼。我忙着出门,有话你就直说。” 她既发话,李贺便没绕弯子。“属下认为,殿下或许应该靠着这次机会,直接一举解决藩王之忧虑,可是属下确实没有什么头绪,实在不明白这宴会如何举办。” 虽是初次见面,但这人如今是徐淮景手下唯一的谋士,徐淮景若有什么差池,那徐淮王妃可要麻烦了。 于是她半点没给李贺留面子,哼道:“贺先生,你是白长了张斯文俊逸的漂亮脸蛋啊。身为谋士,居然敢对主公提出个自己都没把握的建议,简直荒唐!”长得好看也不能忍。 徐淮景正在喝豆浆,闻言顿住,眼神古怪地瞥向她。 初次见面就被训个满头包,李贺惭愧垂首:“属下知错,请王妃赐教。” 徐淮王妃顺了顺气:“庆功宴当然该办。最迟年底,各路人马就会出手,如今各地人才正涌向京城。这几个月他们不会闲着,定会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提前盘算自己的择主范围。这种时候,殿下就得多亮相。” 这次是双向选择,这期间徐淮景若无半点动静,到事成定局之时,林婉婉吃肉,他八成就连汤都捞不着。 李贺迟疑道:“可殿下刚被罚了在行宫思过,京中人尽皆知。这时办庆功宴,有用吗?” 昨日黄昏,他和徐淮景就为这个事,大眼瞪小眼将近一个时辰。 他俩都知道该趁机办庆功宴,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办了也白办啊。 “殿下被罚思过的消息在外间传开,”徐淮王妃指了指自己,“往我身上推不就好了?” 此次谏言的事,徐淮景完全是无辜背黑锅,徐康帝心知肚明,是不会对外说清楚讲明白的。 既徐康帝有意模糊这件事,李相的党羽就不敢乱吭声。 “外间只知淮王被罚思过,并不会知具体原因。你只需尽快放风出去,说我在太妃跟前侍疾时有所懒怠,惹得陛下不快,殿下受罚是被我牵连。” 夏国国情摆在这里,一时三刻改变不了。 所以,惟有徐淮景站得稳,对徐淮王妃才是利好。 况且她又不打算这辈子就在齐国落地生根,名声不过浮云罢了。 但李贺不敢乱接这话,只能向一直沉默用膳的徐淮景投去请示的目光。 徐淮景深深凝了徐淮王妃片刻,未置可否,只沉声轻道:“多谢指教。” “客气。我不是早说过吗?你我如今利益一体,什么时候我都会护着你。” 徐淮王妃自觉已帮他们解决了这难题,便笑眯眯拿起手边银箸,拈了片薯蓣糕放到盛糖沙的碟子里。 偏就那么巧,徐淮景也在此时做了同样动作。 这貌似突发的小意外,让李贺惊得眼珠子差点落地—— 徐淮景和徐淮王妃的筷子尖正正好好在糖沙堆里抵在一处。 在浅黄糖沙温柔甜蜜的包裹下,两副银箸紧密依偎,透着难以言喻的亲昵。 第五十二章 结局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夏国在边境大战中多少伤了元气,按常理怎么也得有几年民生萧条的阵痛期。 但因提前布局得宜,“拥立徐博行为帝”这步棋走得出人意料又恰到好处,大战后朝局未乱,各项新政得以顺利铺开。 夏国非但未露明显颓势,反倒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崭新活力。 在思潮碰撞、新旧观念交锋中,举国上下都在慢慢适应男女同窗、男女同僚这类的开先河之事。 越来越多夏女走出深闺,让大家见识到与男子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智慧、勇气,甚至力量。 男儿们突然有了更多优秀对手,便也迸发出更胜从前的上进心。 “她们”和“他们”在各个领域同台较量,却也相互裨益。如古老故纸所言:君子之争,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少年少女们的意气与热血汇聚成交织,不停冲刷着陈腐朽气,使这个本已危机四伏的国家迅速看到了新生的曙光。 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氛围如野火燎原,迅速蔓延至夏国全境。 在这种氛围里,徐淮王妃真正对夏国这片土地生出了亲近与归属之感,久违的年少热血也沸腾了。 科举结束后,徐淮王妃被任命为“行中书省辖下市舶司汇通督辅”。 次年初,她奉命率船队出行,预计先往陈国,再抵夏,谈判三国贯通海上商道的相关事宜,顺带做几十船货物的大买卖。 说徐淮景是夏国新政巨变的真正主导者,无人异议。 在夏人眼中,战后新政以来的每一天,都是新奇的。 但在徐淮景本人看来,或许那个死在大雪中的女人才是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痛楚。 时光变得缓慢而钝重,三百次日升月落里,思念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秋夜寂静,长烛莹莹。 徐淮景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着头,定定望着悬于帐中的八角形香包。 这香包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果香。仿佛挂在枝头熟透的樱桃,甜中隐约带点微酸。 当年大婚那夜,他就是在这帐中香的气味里,第一次与徐淮王妃四目相接、呼吸相闻。 然后,他俩不约而同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忆起往事,徐淮景唇角轻扬,古井寒潭般的桃花眸中漾起柔暖浅笑,又不免有些懊恼。 那一定是全天下最糟糕的新婚夜。 若早知自己后来会对徐淮王妃心爱至此,他…… 哎,千金难买早知道。 他翻身侧躺,看着空荡荡的枕畔,越想越悔,悔到心绞痛。 强迫自己闭上眼,在安神香温柔甜美的抚慰下,胸臆间那阵悔痛渐渐松缓。 却又代之以忐忑。 十个月了。按照预定行程,徐淮王妃的归期已近。 这十个月漫长而煎熬的分离中,他始终回避去深想,徐淮王妃在外会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 想多了就会怕她有危险,怕她被异国人刁难,怕她吃不好、睡不好。 又怕她在万事胜意,于天高海阔中如鱼得水、乐不思归。 怕分别久了,她就被外间的乱花迷了眼,忘记雍京城还有个丈夫在等她回家。 那天夜里,徐淮景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大雪漫天,他站在江畔码头等待徐淮王妃归来。 雪天的江风冷到刺骨。他身躯僵直,睫沾薄霜。 他不言也不动,好像完全听不到周遭声音,不知饥寒、不知疲惫。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过完了漫长的一生,他的妻子都没有如约归来。 没有人会知道,摄政王殿下被这个梦吓醒后,抬臂压住了自己泪湿的双眼。 十一月初七,冬至日。 近午散朝出宫,徐淮景才一踏上白玉桥,远远就见桥那头站着朝思暮想了十个月的人。 她站在白玉桥的那头,红衣金绣张扬夺目。 冬阳在她身后投下灿金光晕,如梦似幻,像极了羽翼。 霎时间,天地寂静。 徐淮景再听不见旁人的声音,甚至看不到周遭的人或物。 他如坠梦境,恍惚迈着缓步,很轻、很慢地向着那个身影走去。 没法子,这样的梦,他已经做过太多次了。 每次急切奔过去想要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拥入怀中,梦就会醒。 这次他想试着别那么急,以免早早惊碎了梦境。 可这次的梦境却有点不同。因为桥那头的徐淮王妃竟也举步向他走来。 他的心像疯了一样激烈冲撞着胸腔。 有些眩晕。甚至有点脚软。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站在桥上,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张心心念念的笑脸越来越近。 她清瘦了些许。无脂粉妆点的肤色似覆薄蜜,不是从前那般一看就养尊处优的矜贵白皙。 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恣意舒张。 乌眸更是水润灿亮,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光全落进了她的眼底。 徐淮王妃走到近前,笑音清脆:“岚城大雪,河道结冰,船队要晚些才能抵京。我担心京中也要大雪,就先骑马赶回来了。” “从岚城,骑马赶回来?”徐淮景怔怔凝望着她,眼眶微热,“很辛苦的。” 徐淮王妃笑着冲他飞了个媚眼儿:“是辛苦。可我家中有位冰块脸的娇娇小郎君,一到大雪天就总要我护着哄着。” 徐淮景猛地将她抱进怀中。 惊人的热烈与温软填满了他的怀抱,也填满了他的胸臆方寸。 他像一根攀丝藤,拼尽全力将她捆缚在怀中,拼命汲取着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恬淡馨香,再将呼吸尽数缠进她温软的鬓边。 他故作恶声恶气:“你哪来的娇娇小郎君?” 徐淮王妃回抱住他的腰身,乐不可支:“这不就是?明媒正娶来的,可会撒娇了。” “谁在跟你撒娇?”徐淮景轻笑出声,怀抱收得更紧,却半点不敢睁眼。 这个梦过于真实,过于美好,他不想醒来。 可他怀里的人清楚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徐淮景,我提前回来,你欣喜若狂,这很好。” 徐淮王妃挣扎无果,只能将赧然红脸藏在他怀里,闷声发笑。 终于,她帮助他走出了童年的阴霾,他也终于看到她走出了那个人离世的悲痛。 第五十三章 双喜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三年前 十月十八日,大吉,宜嫁娶。 这一天,林父目送女儿出嫁,送至林府门口,他便再不能往前走了。 林婉婉顶着朱红的盖头回望父母,眼泪在盖头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圣命难为,前方即使是火山也得往下跳。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走远了,林父扶着门槛,险些晕倒。 “老爷……”林夫人抹泪惊呼。 承乾宫里,一手促成这桩婚事的皇后正坐在主位上,她膝盖上搁着一个掉漆的红木盒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玉牌。 皇后看向殿外,手指摩挲着凤凰的头颅,耳边仿佛又是那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陈贵人的肚子就传来了好消息。 “果然是年轻,身子好,怀得也容易些。”齐妃过来恭喜她,瞧着她尚未显怀的肚子笑得却有些恍惚。 陈贵人压下了嘴角的笑意,握着她的手道:“姐姐与我不分亲疏,我的孩子便是姐姐的孩子,待他长大了一样孝敬姐姐的。” 这是齐妃给她出的招,她完成得非常漂亮。 “你如今要万分小心承乾宫那边,宫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出生,这其中的原因我不说你也知晓。”齐妃微微一笑,收起了那一丝怅然,转而贴心地叮嘱了起来,“吃的用的都要太医验过才能用,尽量少出去走动,能不出这延禧宫的门就不出,小心驶得万年船,可一定不要再步姐姐的后尘。” “是,我都记下了,姐姐放心吧。”陈贵人重重点头。 御书房,徐康帝欢喜了一番又愁了起来。 许忠上前道:“陛下不去看看贵人吗?” 徐康帝双手交叠,搓了搓手掌,思虑再三后,问道:“许忠,你在宫里也这么多年了,你说为什么朕这些年只有太子一个孩子呢?当年齐妃的孩子没保住,贵妃的孩子也没有生下来。难不成是这宫里的风水不养人吗?” “这……天子居所,龙气旺盛,风水怎么会不养人呢?陛下怕是多心了。”许忠佝着腰回答道。 徐康帝来回踱了几步,走到窗边看向西边的方向,道:“贵妃……可有去看过陈贵人?”他心里不是不怀疑,贵妃霸道,这些年在宫里横行惯了,也是他原意宠着的缘故。可这一次……徐康帝不想再顺着她了,他已经这般岁数了可膝下却只有一个皇子,再这般任由她折腾下去恐江山不稳呐。 “贵妃娘娘今日不舒服,并未踏出承乾宫。”许忠回答道。他时刻留意着承乾宫的动向,不止是为了陛下会突然过问,更是为了保自己一条老命。贵妃行事乖张,连他也有些看不透,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陈贵人一有喜她就不舒服,平时活蹦乱跳的比谁都精神好。徐康帝揉了揉额角,叹道:“摆驾吧。” “陛下是去承乾宫?” “不,延禧宫。”徐康帝大步迈开,下定了决心要保这个孩子平安降生。 许忠敛眉,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在宫里伺候了三十几年的他嗅到了一股味道,那是权力交替前暴风雨的腥味儿。 到了亥时末,外面还没有传来动静,汤贵妃便知道今晚陛下是不会来了。 她穿着一袭湖蓝色的纱裙,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左手撑着小几,右手轻轻地拨动上面的烛火。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意趣。可惜了,这样的美景天底下竟没有一个好福气的男子享用。 莲藕抱来披肩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道:“主子,歇了吧,陛下不会再来了。” 汤贵妃扬起了一抹轻松的笑意,偏头看她,眸光流转:“小丫头片子,谁说本宫在等他。”她闲适地拨动着烛火,看它一簇一簇地跳动,难得有个好心情,她道,“本宫今晚心情不错,不想早睡。” 莲藕伺候了她四年多,可觉得从没有看清过她这位主子真正的性子。有时候她明明在笑,可身旁的人却觉得寒气逼人,像现在这样轻松慵懒的时候很少,她几乎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 “盘算啥呢?算什么时候能出宫嫁人?”汤贵妃看了过来,目光落在这位跟随她的时间不算短的宫女身上,认真打量了一番,客观地评论,“圆乎乎的,像是个旺夫的。” 莲藕开始还有些惊慌,听到她后面的话又有些哭笑不得,大胆抗争:“主子您说什么呢,什么嫁人不嫁人的。” “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打算起来了。”汤贵妃收回手,拢了拢肩头的披风,道,“我不喜欢亏待身边的人,待过了这一阵你和莲叶就出宫吧,我给你们置一份嫁妆。” “主子这是不喜欢我们了?”莲藕愣神了。在这算计阴谋中浸泡久了,从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完完整整地走出去嫁人。 汤贵妃轻哂:“我喜欢男的,你想什么美事儿呢。” 莲藕瞪眼,她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下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是。” 延禧宫,徐康帝正和陈贵人你侬我侬。陈贵人有孕在身不能亲近,但也不妨碍她勾着皇帝说说孩子的事情,畅想一下以后。 “等这孩子一落地,朕就封你为妃。”床上,徐康帝搂着怀里的女子承诺道。 陈贵人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十分识趣地道:“臣妾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其余的都不重要。” “那朕呢?”徐康帝笑着低头,“朕就不重要了?” 陈贵人抿了抿唇,露出了柔弱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有各位姐姐,自然龙体康健,无须臣妾烦忧。” “呵!”他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头,道,“没良心的女子!” “陛下是各位姐姐的,孩子才是臣妾的……”陈贵人闭上眼,捏着徐康帝的衣袖,看起来有些不安。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的怀里,柔弱又无助。 徐康帝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拍了拍她的背,道:“你放心,有朕在。” 陈贵人轻轻点头,拼命往徐康帝的方向挤了挤,就像是雏鸟在像雌鸟寻求保护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次日,徐康帝招来了钦天监使在御书房谈论了一番,过了不久,一道旨意就下到了承乾宫。许忠亲自来传旨,这位大总管在贵妃的面前不敢摆半点的大总管的派头,佝着腰给主位上的人解释:“陛下也是为了龙胎安稳,钦天监说娘娘的属相与陈贵人相克,最好不要多来往。” 汤贵妃嘴角一挑,道:“是吗?唯独与本宫相克吗?” “正使大人是这样说的……”许忠信心不足地说道。 “这皇宫里可不止本宫一个属蛇的,既然是属相相克,咱们为保龙胎又不能挨个登延禧宫大门的人都捉住问一通,索性啊,就别让陈贵人出延禧宫的大门了,这样才是万全之策。”禁她一个人有什么用?皇宫几千人,属蛇的上百人,要一一都禁了才好呢。 “这……”许忠不敢接话了,额头上的汗一颗一颗地往外蹦。 汤贵妃笑着道:“陛下下了旨本宫自会遵守,可也劳烦许公公转达一下本宫的拙见,说不定陛下就采纳了呢。” “是,是,奴才一定将娘娘的话带到。”汤贵妃这个人实在是太诡异了,性子琢磨不透,说话轻轻柔柔地却绵里藏针,许忠根本不想在这里多待,连声应道。 “去吧,辛苦公公了。”汤贵妃仍然是笑容满面的模样,许忠后背冒冷汗,弯了个腰赶紧退了出去。 莲叶站在一旁,脑袋低着看向地面,一脸的同情和悲凉。陈贵人的龙胎……之前贵妃给方颜侍卫交代了什么,旁人不知道,但她却一清二楚。 莲叶抬头,冷不丁撞上了一双探究的眸子。 “娘娘……!”她吓得差点儿咬住自己的舌头。 汤贵妃瞥了她一眼,道:“你在我身边伺候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我最忌讳什么。” 唰——莲叶的冷汗沁出了额头。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番哀伤。贵妃心思敏捷,定然已经看出了苗头,她乱说或者隐瞒都只有一个下场。 “噗通——”莲叶双膝一软,跪在了她面前。 “娘娘,奴婢知错了,求您看着往日的情面上饶过奴婢这一次吧。”莲叶哽咽了一下,憋着不让眼泪流出去。 汤贵妃侧身往向殿外,月季开了,在一片秋色的暗沉中唯独它红彤彤地挂在枝头,就如同现在炙手可热的陈贵人。 “我不喜欢杀人,所以你们最好都聪明些。”她背对着莲叶,声音既远又近,像是飘在云端又像是贴在她的耳边。 莲叶惶然,只有磕头谢恩。 与许忠料想得不错,陈贵人因为龙胎一跃成了宫里最红的红人儿,连承乾宫的贵妃都要退一射之地。 “妹妹可太有福气了,一道旨意就把承乾宫那位拦在了延禧宫外,足以见陛下的恩宠。” 自陈贵人有孕的消息传出后,隔三差五就有嫔妃赶来延禧宫陪她闲聊解闷儿,闲聊的内容不过是奉承她踩低别人,再对她的肚子表示一番羡慕,最后叹一番自己的不易。 陈贵人虽然不喜欢这宫里女人人前人后两张脸孔,但奉承的话谁不愿意听呢?有时候听着听着她都有了一些幻想,幻想有一天她能诞下龙子,母凭子贵,爬到后宫最高的位置上去。 “姐姐可不要胡说,这旨意可不是我请的,是钦天监算出来的。”陈贵人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愿意留下话柄,在汤贵妃的手底下吃过亏,她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哎呀,是姐姐说错了,该打!”恭维她的是林嫔,在宫里也待了五六年了,她作势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笑得十分和煦。 陈贵人轻轻抚着龙胎,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林嫔的笑意越来越深,若陈贵人这时候肯分一些心思抬头看她,定然能发现她眼底的笑意不同寻常。 贵妃在宫里的根基之深超乎所有人的想想,林嫔相信,即使她本人没有踏足这延禧宫,可每日在这里发生了什么谁又搬弄了什么是非,她定然一清二楚。陈贵人太年轻了,年轻到以为光凭君王一时的偏爱和子嗣便能翻身。这女人,蠢得真让人好奇贵妃会如何对付她。 第五十四章 推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宫里陈贵人坐稳了胎,宫外也传来了好消息。韩驸马府已与汤国公府下定,典乐长公主的长子韩流将在明年开春迎娶汤国公府二小姐。 消息传来,林尚书在书房摔了一整套的薄胎青花瓷茶具。 “原来如此!” 林夫人也在旁边抹泪,怪道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嫁给一个罪臣之子嗣,原来是汤国公府看中了原先定下的女婿。 “老爷,你瞧瞧如今婉儿过的日子,咱们就这么任由旁人欺负么?老爷你半生清名,难道就换来这样的下场吗?” 林尚书深呼吸了一口气,剑眉倒竖,冷笑一声,幽幽地道:“陛下受人蒙骗,我做臣子的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老爷欲待如何?陛下宠爱汤贵妃,听之任之,恨不得把星星月亮都捧给她糟践,老爷难道还能拼过她不成?”林夫人气闷地道。 林尚书摇头:“从前我以为陛下心中有把尺子,如今看来他早已失去了一个明君的品格。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再顾忌君臣情分了。” “老爷……!”林夫人惊呼。 “徐淮王早已有了决断,现在该轮到老夫了。”林尚书看向夫人,这个一直在维护皇权君威的人似乎在女儿下半辈子被毁了之后幡然醒悟。既然在陛下面前争不过贵妃,那就换一位陛下吧。 林夫人万万没想到自家老爷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一时吓得不知怎么接话了。 宋家一片凄风苦雨,汤国公府却是喜气洋洋。为表对贵妃的感激,国公夫人李氏带着女儿和不少好物件进宫谢恩去了。 “臣妇携女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承乾宫的主殿,李氏满面红光的叩谢汤贵妃,光是口头上的谢不过,她还进献了不少的好东西。 “多亏贵妃娘娘为徽儿筹谋,若没有娘娘出力,我这傻丫头不知道还要犯多少回傻呢!”李氏笑得跟外面的月季花一样,拉着女儿再三叩拜,推攘女儿上前谢恩,“娘娘别怪这丫头最笨,她在府里不知道多感激娘娘呢,只是一看见娘娘就张不开嘴,笨丫头!” 汤徽红着脸给贵妃行礼,嗫嚅道:“臣女多谢娘娘……臣女嘴笨不知如何感激娘娘的恩情,只能献上一扇自己绣的屏风,还望娘娘莫要嫌弃臣女手笨。” “对对对,这丫头在府里给娘娘绣了一扇屏风,虽比不得绣娘们的手艺精湛,但却是她的一片诚心。”李氏笑着招呼着把屏风和其他的献礼一起抬上来,道,“除了这扇屏风还有一些其他的玩意儿,都是供娘娘赏玩的。” 汤国公府这次可是大出血了,为了牢牢地抱紧贵妃这条大腿,砸了不少的银子在里面。李氏一一介绍过去,什么南海的珊瑚、东海的夜明珠以及价值千金的楠木…… 听李氏吹嘘够了,汤贵妃终于插了一句,道:“旁的也就罢了,那尊半人高的玉观音似乎不是凡品。” 李氏心中一痛,但却很好的掩饰住了,笑得越发夸张,她道:“娘娘好眼力,这玉观音浑身通透无一丝杂质,像这样一整块的玉十分难得,能雕成这般浑然天成的模样更是极考验师傅的功力。国公爷说了,这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尊能与之媲美的了。” “这样的好东西国公爷肯割爱给本宫?”汤贵妃笑了起来,“本宫记得府里的太夫人也好礼佛的,这玉观音不正好孝敬长辈?” “娘娘才是咱们国公府的第一要紧人儿,当然要先紧着娘娘。国公爷和老夫人都想着这玉观音如此难得,整日拜一拜兴许娘娘也能有好消息传来呢。”李氏道。 汤贵妃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李氏见她神色没有方才愉悦了,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才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延禧宫那位怎能与您相比。只是……她如今母凭子贵,陈家行事也越发张扬了。” 听到此处,汤贵妃终于品出点味儿来了。汤国公府一向顶着贵妃的名号在外面行事,敛了不少的财,虽然平时对汤贵妃的进奉不断,但像这次这般的大手笔,还从未有过。 “听母亲的意思,是有人欺负到你们头上来了?”汤贵妃淡淡地道。 “你们头上”而不是“我们头上”,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李氏摸不准她的脾气,此次虽是谢恩为主告状为辅,但既然她问起来,李氏又不想白白放过机会,不吐不快。 “就是前些日子陈家抢了咱家的几间铺子。都是好地段,咱家的管家本来已经和掮客谈妥了,谁知道陈家突然插了一家进来,硬生生地挤了咱不少的生意。”李氏说道此处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并没有放心上,忍不住加把火,“从前陈家哪会和咱家起冲突?他家现在如此猖狂还不是想着自家闺女怀了龙种!可他也不想想这后宫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仗着肚子里的货就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欺负咱家也就算了,可到头来打的可是贵妃娘娘您的脸呐。” 论起搬弄是非,这宫里宫外的女人都是能干人儿。三言两语的就把矛盾升级了,本来与汤贵妃无关,可李氏说来说去竟然是陈家故意针对汤家,也就是陈贵人在向贵妃示威。 汤贵妃心里明亮得很,李氏这些招数在她面前就是孙大圣在如来佛祖面前耍棍子,不值一看。 “母亲这话就错了,她如今身子贵重,咱们让一让她也没什么。” 一反常态地,贵妃竟然偃旗息鼓了。 李氏错愕:“就这么任由陈家放肆……” “回去告诉国公爷,该让的就让着,谁让她现在身份不同了呢。”汤贵妃懒懒地道,“本宫现在可不敢去招惹,否则天晓得她又要去陛下面前请什么旨意搬弄什么是非,本宫可是怕了她这些手段了。” “娘娘怎么会怕她呢……” 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汤徽默默地看了一眼主位上容光四射的女人,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袖子。 第五十五章 心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汤徽默默地看了一眼主位上容光四射的女人,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袖子。 李氏抿唇,不敢再多言。 礼也送到了,状也算告了,李氏带着女儿满腹疑惑地出了宫。一坐上马车,她便问女儿:“你刚刚拉我是什么意思?” 汤徽道:“母亲细想,贵妃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吗?” “当然不是。”李氏坚信。 汤徽点头,眼里释放出一种笃定的光芒,她道:“如果女儿没有猜错的话,贵妃是想在这样的局面上加把火。陈家行事这般前后不一,仗的就是陈贵人的肚子。如果咱们也让着陈家,制造一种贵妃不想与她争宠的假象,那旁人会说贵妃败给了陈家还是陈家小人得志呢?” 李氏顺着女儿的话想了一番,突然一拍大腿,道:“会觉得陈贵人恃宠而骄,以下犯上。” 汤徽见母亲上道了,点点头。 “可这点小打小闹陛下怎么会看在眼里?他如今正宠着陈贵人,这样的小摩擦动不了她什么筋骨的。”李氏皱眉叹气。 “所以啊,咱们得把火烧旺一点才能帮贵妃扳回这一局。”汤徽眼睛一眯,笑得有些狡黠。 李氏若有所思,且越想越觉得女儿说的在理。怎么把火烧旺呢……她可要和国公爷好好合计合计。 “不对呀,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贵妃么,说她跋扈嚣张?”李氏突然反应过来,这一次汤徽似乎没有使小性子了,对着贵妃也还算恭敬,方才这番话也是实打实地为贵妃筹谋。 汤徽扬了扬下巴,聪明地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经过这件事我才看清了我们和贵妃的关系。这次若不是她,想必公主也不会娶我这个儿媳。且日后待我嫁入了韩家更离不开贵妃的照应,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帮她,帮她就是帮我自己啊。” 李氏大喜,欣慰地握住女儿的手,连连感叹:“我儿长大了,终于明事理了啊……” 自从威帝将贵妃塞给汤国公府做女儿后,两者就是同气连枝,轻易分割不开了。贵妃在宫中得宠汤家才能在外面挺起腰杆,相对的,汤国公府才朝堂硬气贵妃才能有依傍。汤徽在自己的婚事上看到了权力的交锋,她这才明白,国公府嫡长女的名头算什么,贵妃能这样嚣张一辈子才好呢,这样日后她的公主婆婆才能顾忌到她的娘家不敢过多的难为她。 汤国公府暂避锋芒,贵妃又一反常态没有找陈贵人的麻烦,陈贵人这一胎尤其顺利。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宫里的妇科圣手摸了脉,私下跟陈贵人透露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皇子。 陈贵人自然喜上眉梢,连连赏赐。 因为陈贵人没有故意封锁消息,过了一个上午,这事儿就传得满宫皆知了。连威帝都有所耳闻,按耐不住将傅太医喊了问话。 “确实是个男胎,老臣不敢撒谎。”傅元博是出了名的妇科圣手,切脉切得准也是招牌之一。他这一回话,几乎是给陈贵人肚子里的皇子盖章了。 威帝当即大喜,来回踱步也不能平复思绪:“赏,一定要赏!” 傅元博被赏了一整套御用的文房四宝,而至于要赏陈贵人什么,倒是让威帝犯了难。 “皇子还未出生,现在晋位份便显得张扬了,旁人也会说朕沉不住气。”威帝蹙眉,犹豫不决。 许忠向来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威帝不是不想封而是暂且没有赏赐的名头,他脑瓜子一动,站了出来,道:“还有一个月便是新年了,陛下可以借此机会大封六宫,这样便不会让贵人太过出头了。” 威帝先是点头,然后又觉得不妥:“这样一来,恐怕难以显示朕对她的恩宠。” “陛下,只要您宠着贵人,她便知道这是陛下的心意,别的嫔妃也会因为搭上了这股东风而感谢贵人的。”许忠娓娓道来。 威帝觉得甚是有理,合掌一击,道:“就这么办!” 可许忠没有提醒威帝一件事,汤贵妃已经是后宫最尊贵的主子了,大封六宫,她要不要晋呢?如果不晋的话这恩宠便成了对贵妃的羞辱,如果同样晋的话,那贵妃之上就是皇贵妃和皇后了。 许忠站在墙根处,抱着佛尘,一脸从容。谁也看不出这位六宫总管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有没有偏向哪位嫔妃,换句话说,他有没有想好下哪一股注。 一位是怀着龙种春风得意的新人,一位是独领风骚数年恩宠不减的贵妃,她们之间,必有一战。 不管京城这边的局势如何,归了藩的各位王爷倒是蠢蠢欲动了起来,其中以庆王尤其明显。他大概是在京城被盯得太久没有机会实战,一到了藩地便开始招兵买马扩充队伍。 西南,冯弦机收到军报,说有南疆余孽在西南活动,恐怕是想要掀起什么风浪。 “南疆都亡了十七年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冯弦机将手中的战戟插入架子上,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却是满头大汗,浑身热气腾腾,远看像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雾气。 温如易倒是有不同的见解,他道:“我还未在王爷帐下效力之前就听说过南疆王室还有活口,他们似乎一直没有放弃复国。” “他们没放弃,那南疆的子民呢?大夏子民与南疆子民早已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纵然王室想复国,响应他们的人估计寥寥。”冯弦机大步跨入房中,接过丫鬟手中的帕子擦脸,边擦边道,“如今南疆早已不是忧患,庆王那边才是。” 温如易勾了勾嘴角,道:“庆王从前只是觊觎皇位,现在看来他想登上皇位恐怕更多的是想对贵妃娘娘复仇。” 冯弦机擦脸的手一顿,眼前仿佛重现了那个女人的脸,媚而不妖,实在是世间难得的绝色。他飞快地撸了两下,扔下帕子,道:“不管他要对谁不利,不能让他胡来。这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若是因他一人私欲而重燃战火,本王定然饶不了他。” “那,王爷就没想过……?”温如易委婉地提示道。 冯弦机当着他的面脱下亵衣,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他的胸膛线条流畅、肌理分明,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身材。这样的野性和勃勃生机,是京城那些摇着扇子作着诗词的公子哥们绝对没有的。 “我善于打仗也乐于冲锋,但我绝对不想因权欲熏心而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冯弦机毫不犹豫地说道。他看似粗糙,实则是粗中有细,这个大块头不知骗了多少人,那些人恐怕都以为西南王只是勇夫罢了。 第五十六章 年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年很快就到了,按惯例,皇帝要在前殿宴请群臣及其家眷。皇帝之下,设嫔妃座,再然后是宗室,最后才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及亲眷。 往年的排座都是按照品级高低排下来的,今年也不例外。虽然冒出了陈贵人这一匹黑马,可她位份不够,照样不能近身伺候皇帝。 酉时初,众人陆续到达太和殿。 陈贵人也踩着点儿到了,迎着众人艳羡和讨好的目光,她定睛一看,自己的位置已是嫔妃中的后几位了,脸色顿时有些难堪。 陈贵人的贴身宫女小蝶,她悄悄对陈贵人道:“贵人先忍耐一下,等陛下晋了您的位份,您自然也能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了。” 陈贵人近来被追捧惯了,心态有些失衡。可这样重大的场合自然也不是她使小性子的时候,她便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规规矩矩地落座。 “妹妹。”坐在她上首的林嫔笑着跟她打招呼。 见她都能坐在自己的上方位,陈贵人刚刚平复下去的心绪差点儿又汹涌的起来,憋着一股气应了一声,脸色带青。 宴会快要开始了,只剩下最后两人没到。 “这样的场合都要摆架子,果然是她呵。”林嫔对面的芳嫔阴阳怪气地看着上面空空的两个位置。一个是皇帝,另一个空位离皇帝只有五六步远,自然是汤贵妃的。 陈贵人听闻芳嫔的话,抬头看了一眼那明显比自己宽大的位置,心里的酸劲儿咕噜咕噜地就要冒出来了。 “唔!”她侧过身,用手绢捂住自己的嘴。 “哟,妹妹这是怎么了?”林嫔注意到她的大动作,关切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陈贵人摆摆手,眼带泪花。小蝶赶紧端起桌面上的水杯递给她,边拍着她的背边回林嫔的话:“贵人害喜有些严重呢。” 林嫔怔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道:“不是已经五个月了吗?怎么还在害喜啊。” “傅太医说贵人这一胎兴许是个皇子,所以反应大了些。”小蝶笑着回道。 这话一出,林嫔尚且能保持笑意,其他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嫔妃就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头一次听说怀孕因男女性别不同而害喜程度不同的,陈贵人要抢风头也太刻意了吧。果然是二两轻的骨头经不住捧,这就开始飘起来了! 众人正暗自嘲讽陈贵人的做作,忽然许忠出现在了大殿的门口,他面色肃然,将佛尘一甩,唱喏道:“陛下驾到,贵妃娘娘到!” 正主来了。 凡重大场合,贵妃要么与皇帝一同出现,要么单独压轴,旁人是早已习惯了的。可陈贵人看着皇帝牵着贵妃的手一同出现,心里还是忍不住起了妒意。 因是新年,嫔妃们大多都穿着红色系的衣裙,以配合年节的气氛。陈贵人也不例外,穿了一身新做的红色石榴裙,颈边缀满了兔毛,温柔的兔毛托着她的脸蛋儿,显得温顺又可爱,与她这个年纪正是匹配。其余嫔妃也是这样的打扮思路,得体之外又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可转眼看一下皇帝身旁的贵妃,一众女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咬牙切齿。 贵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蜀锦抹胸长裙,长裙上绣着妖冶的牡丹花,像是把她的野心刻在了面上一样。她的外衫只到肩膀的位置,露出平整的肩膀和锁骨,白嫩的肌肤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展示出来,配着这鹅黄色的衣裙,让人眼前一亮。更绝的还在后头,她缓缓地从旁经过,众人这才看清她圆润的肩头上竟然还画着一朵朱红色的鸟儿!太大胆了,这样的奇思妙想旁人就算是想到了也不敢付诸行动。 光滑的飞天髻使得她修长的颈部线条展露无疑,耳部的首饰一长一短,长的滑至她的胸前,短的刚好缀在她的耳垂上。如此的不和谐,却又是如此的惹人注目。 辅一出场,艳压群芳。 这就是汤贵妃,论颜色、论着装、论出场的动静,从来没有人能在她手下走过一个回合。 “这天儿,也不怕被冻死……”有人暗自嘀咕道。 徐康帝这头知道最近冷落了她,以至于有些贵妃失宠的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在陈贵人这件事上,贵妃表现得如此大方得体,倒是让徐康帝欣慰之余又有些愧疚,所以他主动提出与贵妃一同前往太和殿,为的就是告诉众人,贵妃仍旧是他的心头爱。 这样的信号自然也被在场的众人接收到了,他们以仰视的目光送两位坐上了上首位。 宴会开始,歌舞也登场了。 酒过三巡,汤贵妃把玩着酒杯,媚眼如丝,勾魂摄魄。 徐康帝主动向贵妃敬酒,看着她的脸,深情地道:“愿,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咱们都能如此这般。” 贵妃笑着举杯,率先饮尽了杯中酒。 坐在下方的陈贵人一直注意着皇帝与贵妃的动静,见两人亲密无间的喝着酒,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她抱着争宠的目的进宫,本以为可以守住自己的一片初心,不会被权势和嫉妒拉入这浑浊的泥淖。可如今看来,她未能幸免,她也开始争夺、嫉妒、患得患失了。 “陈贵人。” 陈贵人猛然回神,见徐康帝眯着眼朝她招手:“过来,到朕这里来。” 陈贵人心中一紧,起身缓慢地挪了过去。 “怎么看起来不太有兴致?是身子不舒服吗?”徐康帝关切地问道。 “回陛下,臣妾一切都好。”陈贵人微微低头。 徐康帝往左边倾斜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椅子,道:“来,到朕这里来。” 陈贵人一惊,推却道:“这怎么好,臣妾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来。”徐康帝笑着道。 陈贵人悄悄地瞥了一眼贵妃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心中一喜,顺从地走过去落座。 “你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吧,朕敬你一杯。”徐康帝举起酒杯。见状,一旁候着的许忠立刻给陈贵人递上一盏茶。 第五十七章 宫廷翻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新年不能饮酒,确实影响年节的心情。”徐康帝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握住她的手,“你稍加忍耐,待肚子里的皇子出生,朕将这宫里最好的酒都赐给你。” 陈贵人的心怦怦乱跳,她没想到如此顺利地怀上孩子,更没想到这个孩子带给她的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忽然,她眼角一晃,是贵妃起身离席了。这下陈贵人笑得更开心了,捧着茶盏与徐康帝碰杯,一晚上的郁气一扫而空。 汤贵妃离席并不是嫉妒陈贵人分走了她的宠爱,她只是懒得看这个女人惺惺作态罢了。初入宫的时候还算清纯可爱,她险些下不去手整治,可皇宫就像一只吞噬一切单纯的猛兽,没有人能轻易逃脱,只是时间问题。 汤贵妃越来越觉得这里无趣,觉得这个由她一手开始的游戏太过无趣。 莲藕捧来披风搭在她的肩头,陪着她散步醒酒。 “莲藕,你是几岁入的宫?” “回娘娘的话,奴婢八岁入宫。” “八岁?那也够久了。”汤贵妃喃喃道,“那你对宫外还有印象吗?” “有啊,尤其是老家的稻田,一到秋天金灿灿的,那是奴婢印象最深刻的画面了。”莲藕一脸的怀念。 “那你是怎么进宫的?” 莲藕不知道贵妃怎么想起问这些琐事来了,但还是笑着答道:“奴婢是自愿被卖进宫的,当时家里收成不好,又恰逢打仗,家里养不起三个姑娘,父母就把三姐妹都卖了。奴婢运气好些,卖进了宫里,衣食无忧,还能有福气伺候娘娘。” 汤贵妃眉毛一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问:“你是元康二年进宫的?” “……奴婢正是元康二年进的宫,娘娘是如何知道的?”莲藕感到有些惊讶。虽然在贵妃身侧伺候的年份也不短了,可主子从未问起过这些事,那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稻田、打仗,这两个因素结合在一起,汤贵妃自然就能想到大夏攻打南疆的那一年。 “因为南方才有稻子,你家定然是在南方,如果是因战争受灾,那只能是大夏与南疆那一战。”说这话的人并不是汤贵妃。 主仆二人回头,树下走出一道身影,他身姿修长、音色清亮,与他身旁的那棵梅树倒是相映成辉。 汤贵妃眯眼瞧去,能在这里出现的人定然是今日来参加宴会的人,可眼前这个人她似乎并不熟识。 “臣翰林院编撰韩流,见过贵妃娘娘。”来人向她见礼。 “韩流?庆国长公主的长子?”汤贵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正是微臣。”韩流落落大方地回答。 汤贵妃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风度翩翩,外表清隽,果真是迷倒闺阁少女的好模样。她向来喜欢长得俊俏的,闲来无事也就逗一逗吧。 “韩大人,你躲在树后面听本宫与侍女谈话,恐怕不是君子作为吧。” 韩流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贵妃,却是第一次如今近距离的观察她。他当然知道贵妃风评不佳,翰林院与他共事的几位老大人就对她甚是唾弃,他也没少听闻贵妃的嚣张事迹。方才他本来可以转身离开,就当从未来过,神不知鬼不觉,可他还是站了出来。仔细一想,大约是因为刚刚那一瞬间他没有把眼前这个女人与嚣张跋扈的贵妃娘娘联系起来吧。她谈起宫外的口吻,让他觉得她也是深囚于这宫中的一只鸟儿。 “臣并非有意偷听,只是贵妃与您这位侍女来之前,臣已经在这里了。臣若是贸然离去恐有不敬娘娘之嫌,听您这位侍女问起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到了曾去过的南疆,一时间抢了话,还望娘娘勿怪。”韩流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你去过南疆?” “是,少年时曾随家里人去过。”韩流面上难掩向往之情,“民风淳朴,风光甚美,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好地方。” 汤贵妃喉咙动了动,她当然知道那是一个一生之中必得去一次的地方,她生于斯长于斯,对那片土地有无限的眷恋。 “娘娘也去过吗?”即使月色朦胧,树影婆娑,韩流仍然窥见了这位风情万千的贵妃娘娘面上的一丝伤情。 汤贵妃浅笑一声,叹道:“本宫哪里有那般福气,不过是听说过罢了。” 转承自然,毫无掩饰,足以让人相信她的话。 韩流猜想,也许是这深宫太寂寞了,贵妃向往的不是某一个地方,而是某一片天而已。 “娘娘若有机会一定要出去走走,大千世界,美不胜收,若是局限于这小小的一片天倒是荒废来这世间走一遭了。”韩流绝不是喜爱攀谈的人,可这样的话却如此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也许是因为今晚的贵妃不是他听说的那个人,所以他能如此自然地说出心里话。 汤贵妃倒是对庆国长公主另眼看待了,教导出这样出色的儿子,她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好,你的话我记下了。”汤贵妃眉眼含笑,朱唇轻启,美艳得不可方物。 直到她离开了,韩流还回味在她带过的一片橙花香中。 他就要娶她的妹妹了,今晚的偶遇就当做是成为亲戚前的熟悉吧。他希望她能放开心胸不再局限于帝王的宠爱,这样对汤国公府,对即将结亲的韩家,都好。 —— 新年第一天,皇帝便下旨大封六宫。陈贵人如愿以偿晋陈嫔,旁的贵妃也晋了一级或加了封号。唯独一人,再一次站上了风口浪尖。 晋,贵妃为皇贵妃。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大夏朝建国以来第一位皇贵妃,意义非凡,值得史官为她多留一笔。 只是这一次,徐康帝并非是因为喜爱贵妃给她晋了位份,而是必须得晋,否则合宫嫔妃都晋了唯独贵妃不晋,这不是故意打她的脸吗?因此,徐康帝在下旨前也有犹豫,贵妃品德……一般,并未有什么说得出口的出众事迹,于子嗣传承也并无功劳,就这样晋皇贵妃,似乎有些不能服众。 “凤儿到底也跟了朕这么多年了,要不是那一年出了意外,她也能为朕诞下皇子,这不能怪她。”徐康帝的案上摆满了朝臣们反对的奏折,可他一本也没翻,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此次陈嫔怀孕她表现的也很识大体,朕很欣慰。”徐康帝感叹,“这个皇贵妃她不是当不起的。” 众臣的奏章如泥牛入海,毫无回音。这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是每次,凡是涉及贵妃的弹劾,次次都会落空。因此,朝臣们回了家关上门后也有想法,只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提而已。 延禧宫,陈贵人得知自己怀孕却让汤氏占了这么大个便宜,气得引起了胎动。 “你这是做什么!”从前的齐妃如今的贤妃握着她的手将她扶到了榻上,“你再生气别拿肚子里的皇子开玩笑啊。” 陈嫔一脑门的汗,握着贤妃的手道:“咱们这位陛下也偏心过了头吧,姐姐才加了一个封号而已,她凭什么要晋皇贵妃?” 贤妃脸色一僵,心底的不满就这样被摊开来,她不知道该怪陈嫔心直口快还是怪自己还没有认清现实,尚且抱了一丝丝期待。 皇帝将贵妃晋为皇贵妃一事,在她这里根本就解释不通。要么,贵妃晋皇贵妃,那她也应该晋贵妃。要么,大家都别晋,加封号就算完。 可是皇帝却像是看不见一般,给汤氏晋了位份,给她只加了封号,何其不一。 “你不用为我抱不平,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贤妃强颜欢笑。 陈嫔摇头,坚决否认:“不,我们不能习惯,习惯就是认输就是向她低头,我们要主动进攻才行。” “你的意思是……” “不等孩子出生了,趁陛下还对我多有偏爱的份儿上,咱们得赶紧下手。” 贤妃蹙眉,迟疑不定。 “姐姐,现在的风平浪静不代表她永远不会对我下手,如果不扳倒贵妃,恐怕我都不能安心进产房。”陈嫔急切地道。 贤妃思虑再三,同意了:“要做就要做得她毫无还手的机会,不然就只能被她反咬一口。” “合我二人之力,一定能拉下她的。”陈嫔挑眉,嘴角抿出一个坚定的弧度。她与贵妃之间必有一战,或今天或明天,为何不趁她局势尚好的时候出手呢,兴许还能多几分胜算。 汤凤,你耀武扬威了这么多年,该换换天地了。 第五十八章 环环相扣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要说抓汤凤的小辫子,陈嫔自信不能拽出十条至少也能有八条。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谋害皇嗣作贱妃嫔,干涉朝政搅弄朝局,作风奢靡品行不端……旁人哪怕是犯上一条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可她竟然在法度边缘上蹿下跳,到头来毫发无伤,怎能让人不心生嫉妒? 陈嫔让人传话给家里人,希望他们能帮忙收集贵妃与朝臣联络收受贿赂的证据。陛下不喜后宫过多的插手朝政,如果让他知道贵妃与朝臣进行权钱交易,恐怕汤凤不死也脱层皮了。 “皇贵妃爱财如命,这些年受她压榨的大臣不少,总能找到一两个愿意指正她的。”贤妃作为陈嫔背后的智囊,自然也会用尽一切办法拉皇贵妃下马,为了表示与陈嫔站在同一条线,贤妃主动道,“你父亲虽是户部侍郎,可他并无弹劾之权。你只管想办法收集证据,我这边来联系御史。” 陈嫔正有此意,抚掌一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早已听闻姐姐的叔父是御史台最有脾气的大人,此次就全靠姐姐了。” 贤妃轻轻抚着茶盖,嘴角勾起一抹与往常的温柔不太相符的讽刺笑容。 “这一次,我要汤凤再也不能翻身。” 养心殿,徐康帝正靠在窗边看折子,内务府的太监金海就来了。 “启禀陛下,波斯国敬奉的螺子黛到了,奴才特地来请示陛下,不知道该如何分配给各宫娘娘呢?” 徐康帝眉头一皱,不耐烦地道:“怎么这种琐事也来烦朕,按照往常的份例分了就行了。” 金海头也不敢抬地伏在地上,颤颤巍巍地道:“这次波斯国敬奉的螺子黛并不多,如果按照往常的分法可能不够分。奴才特地瞧了,这次的份量只有往常的三分之一不到。” “那就全部给皇贵妃,她喜欢画眉。”徐康帝扔下一本奏折,毫不犹豫地道。 金海看了一眼一旁的许忠,求救意思明显。 许忠瞥了他一眼,站出来,提醒道:“陛下,您上次还答应陈嫔娘娘,说波斯国的螺子黛敬来了要给她匀一份儿呢。” 金海忙不迭地点头,就是这个意思。陈嫔也要,皇贵妃自然是不用说了,那该如何分?是一人一半还是皇贵妃多一些?若是以前金海肯定就自作主张往承乾宫送了,但近来宫中风向似乎有变,他不敢拿主意。 徐康帝的目光终于从折子上移了出来,他疑惑地盯着金海,问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往常你怎么没有这么多问题?” 金海浑身一抖嗦,全身伏在地上,不敢搭腔。 “你是不是也觉得皇贵妃失宠了,想来试探朕的态度?”徐康帝将折子狠狠地往桌面上一拍,这下不仅是金海浑身发抖,连许忠都跪下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不怪徐康帝多心,实在是近来流进他耳朵里的风言风语过多了。上次经过御花园的时候还听两个宫女在那里编排主子,说什么陈嫔娘娘这一胎生下来皇贵妃就该打入冷宫了,皇帝给她皇贵妃的名号不过是稳住她,担心她醋劲儿大发对陈嫔的孩子下手。这样的浑话让徐康帝当场发怒,直接发落了那两个多嘴多舌的宫女。 这宫里的人向来是拜高踩低,风向往哪边吹人就往哪边凑,劣性难改,让人憎恶。 金海今天的请示算是刚好撞上了,徐康帝生平最恨见风使舵的奴才,这下毫不留情地就要发落金海。 “陛下饶命啊,奴才并非是不敬贵妃而是确确实实想着上次陈嫔娘娘向您求了这螺子黛,奴才这才犯了难啊!”金海也是御前伺候的老人儿了,见陛下似乎要动真格的,赶紧磕头请罪,额头在地上撞得“砰砰”作响。 许忠想着两人是老乡,也该求个情。但是陛下盛怒之下难免不会殃及池鱼,他犹豫了起来,暂且还不想为了一个老乡搭上自己…… “启禀陛下,皇贵妃娘娘来了,正在外间等候。”恰好,许忠的徒弟小圆子弯着腰近来通传。 “传。”徐康帝收敛了一身戾气,指着金海道:“正好皇贵妃来了,你这条小命就由着她发落吧。” 皇贵妃的心是出了名的狠,否则也不会连武安侯崔家的公子都打个半死啊。闻言,金海腿一软,整个人完完全全趴在了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皇贵妃着一身湖蓝色的宫装走了进来,鬓边插着一支九转五凤钗,她一进来整个屋子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臣妾给陛下请安。” “快起来。”徐康帝下了榻亲自扶她起身,拉着她的手坐到窗边,道,“朕看外面的积雪还未完全化开,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想着来看看陛下,所以就没管这雪化没化了。”皇贵妃轻轻一笑,还是那么的好看动人,尤其是那双未语先笑的眼睛,含情脉脉,看得人心都酥软了一半。 徐康帝捏了捏她的手,感觉有些冷,招了招手,小圆子立马捧了一只手炉过来。 “握着这个,暖和点儿。”徐康帝将暖炉递到她怀里,又低头看她的鞋袜,“鞋袜可湿了?” 皇贵妃眯眼一笑,作势疑惑地上下打量他,道:“陛下这是做什么,如此关心臣妾,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臣妾的事情?” 徐康帝一怔,然后哈哈大笑:“淘气鬼,也就只有你敢这般打趣朕了。” 皇贵妃媚眼飞转,灵动异常。 “这是怎么回事?金海这是怎么了?”汤凤瞥了一眼趴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金海,问道,“你这蠢奴才,可是惹陛下不高兴了?” 金海浑身抖索:“奴才、奴才不敢啊……” 徐康帝看了他一眼,向皇贵妃解释:“今年波斯国敬奉的螺子黛比往年少了许多,这奴才是来请示朕如何分配的。” “请示而已,怎么弄得这般模样?”皇贵妃不解。 徐康帝咳嗽了一声,指着许忠,道:“你给皇贵妃解释。” 第五十九章 步步为营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许忠领旨,有条不紊地将刚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复述了一遍。他边说边小心观察皇贵妃的神色,见她神色无异,把不准该不该求这个情。 怎料,皇贵妃听后大笑一声,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然值得陛下动怒?”笑完她看向金海,骂道,“你这奴才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这种事情都能弄拧巴了,看来内务府大总管的位置你坐不了啊。” 金海现在可不管大总管的位置了,他更关心自己能不能保下自己这条小命。 “娘娘饶命,奴才绝对没有蔑视娘娘的意思,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啊,娘娘饶命……”金海再一次砰砰磕头,誓要把地面磕穿的架势。 “这话怎么说的,本宫可没想把你怎么着。”皇贵妃皱眉。 徐康帝在一旁道:“你来之前朕已经说了,他由你处置。” 皇贵妃一愣,道:“这有什么可较劲的?他差事办得不合陛下心意罚三个月的月钱不就行了,难不成还要拖出去砍头?”说道“砍头”的时候,皇贵妃故意咬字咬得重了一些。 金海浑身发抖,深知知道这条小命就掌握在皇贵妃的手里,便使出浑身力气爬了起来,膝行到皇贵妃面前,拽着她的裙摆,道:“娘娘明鉴,奴才确实没有蔑视娘娘的意思,奴才向来把娘娘当作自己的再造恩人一半对待,奴才打死也不敢对娘娘不敬啊!” 皇贵妃嘴角含笑,既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脚踹开又不言不语,让人琢磨不透。 “凤儿的意思是饶了这奴才?”徐康帝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十分意外。他知道这个女子心眼儿着实不算大,有时候甚至还有一些不可冒犯的小脾气,惹到她的人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今儿这一出,她就这般轻易地放过金海这奴才了? “陛下这么一说……”皇贵妃似乎是迟疑了一下。 金海的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几乎是踩在悬崖的边缘,稍有不慎就要坠落万丈深渊。 “那就再罚这奴才,罚他……到承乾宫去给本宫提两个月的恭桶。”皇贵妃笑意盈盈地看着金海,弯腰问道,“金公公,可愿意?” “奴才愿意!奴才一百个愿意!”金海激动地松开贵妃的衣裙,如同重获新生,“别说两个月了,就是一辈子奴才也心甘情愿!” 皇贵妃似乎是对他的反应逗乐了,轻笑出声。 徐康帝似乎不想再看到他了,摆摆手:“快滚吧。” 金海撑着疲软的双腿,忙不迭地勾着背“滚”了出去。一旁的许忠抬了抬眼皮,瞧着风轻云淡的皇贵妃,知道从此以后金海就是皇贵妃门前的一条狗了,她让他朝哪儿吠他就朝哪儿吠。 “至于螺子黛,一盒送去延禧宫给陈嫔,其余的都送到承乾宫吧。”徐康帝吩咐道。 “是,奴才这就去办。”许忠应道。 “慢着。” 许忠看向皇贵妃,本来弯着的腰又佝偻了几分,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贵妃转头对徐康帝道:“去年波斯国敬的螺子黛臣妾还有些没用完,这回的就全给陈嫔吧。她还怀着龙胎,这些小事就不要惹她不快了,左右臣妾用其他的也可以。” 徐康帝彻底诧异了,这还是她那个处处掐尖儿的皇贵妃吗? 皇贵妃朝许忠挥了挥手,似乎有其他的事情要跟皇帝说。许忠自然识趣地退下了,既然皇贵妃要贤良大度,他还不赶紧把东西送到延禧宫去! “凤儿……”徐康帝疑惑地看着她,“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汤凤却站起身,单膝叩地,附身一拜:“臣妾自知有愧,请陛下恕罪。” 徐康帝眼底一暗,疑云遍布,伸手扶她:“你何罪之有?” “臣妾……以往只顾着自己,没有为陛下考虑,以至于陛下这些年膝下只得一个大皇子,这是臣妾善妒的缘故。”皇贵妃低头哽咽道,“臣妾霸占着陛下的宠爱却无法为皇室绵延子嗣,以至于臣子们对陛下生怨,这是臣妾的过错。” “凤儿……” “陛下请听臣妾把话说完吧。”皇贵妃仰头,双眼已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咬着唇道,“臣妾能从陈平那般地方走出来全靠陛下的保护,这些年陛下对臣妾疼爱有加,臣妾不是不知道。可臣妾越清楚陛下的疼爱,越是害怕失去……臣妾不愿旁人来分夺陛下的宠爱,所以才对后宫的姐妹冷眼相待。” 说到此处,徐康帝似乎也有些动容。他很清楚这些年后宫没有子嗣诞生是因为贵妃不愿旁的女人生下孩子,从前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尚可,可自贵妃落胎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传来,徐康帝也隐隐觉得她可能不易再有孕了,这才起了让别的嫔妃生下皇子的心。 “凤儿,朕对你终究和别人不一样。”徐康帝起身,亲自将皇贵妃扶起来,他撑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诚恳地道,“朕虽有后宫,可对于朕来说,朕最爱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徐康帝并不是哄她,而是真的喜欢这个娇蛮任性又风情万种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他魂牵梦绕,只要她出现的地方,他的眼里从来没有第二个女人。 现在,这个娇蛮的女子也长大了,终于容得了人了,可徐康帝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开心,他甚至有些失落和痛心。这样复杂的感情,让他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决定。 “待陈嫔将孩子生下了后,朕作主让你来教养这个孩子。” 汤凤瞪大了眼,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你要有孩子傍身,不然朕百年后谁来保护你呢?”他温柔地抚弄她的发丝,如此大方的慷他人之慨,甚至没有想到陈嫔被夺走孩子有多么痛苦,没有想过不久前他还在延禧宫一同畅想这孩子的未来。 汤凤的眼底迅速闪过一丝算谋,她在掂量到底是按原计划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改变她的计划。很快地,那抹算计隐藏在了深不见底的眸色里,她的嘴角荡起一抹受宠若惊的笑,“臣妾怎么敢当呢……臣妾怕做不好……陛下还是收回成命吧!” 君无戏言。此时在徐康帝的心中陈嫔的痛苦远抵不过面前女子的欢喜,他已然决定将陈嫔的孩子抱给皇贵妃教养。 汤凤没有想到这一招以退为进威力如此之大,本来只是想撇开“案发”后的嫌疑,如今看来真是别有收获。待方颜那边准备妥当后,恐怕这回连陛下也想不到她在其中动了手脚吧。 步出养心殿,汤凤的心情真是舒爽极了。 小金子突然气喘吁吁地从承乾宫跑了过来,他急切地看着皇贵妃,显然是有要紧的事情要汇报。 汤凤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主仆三人离开养心殿,走到四周无人的宽敞地方。 “什么事这么急,等不到本宫回去吗?”汤凤问道。 小金子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听说陈嫔那边正在收集您与朝臣交易的证据呢。” “哦?”汤凤眼睛一亮,立马问道,“她收集到哪一步了?可有实证?” “有,您从前帮过的吏部侍郎姚品,他似乎准备站出来告发您。”小金子急得一头大汗。 汤凤脸色精彩极了,像是买了一张戏票却看了两场戏的人,兴致勃勃地道:“没错,姚品给我送过礼,可就凭他一个太单薄了,陛下不一定会信他。” 小金子和莲藕都震惊地看向她,怎么回事,为什么主子丝毫没有惊慌甚至还有一些……迫不及待? “这样,你再去给她漏一些人,看她能不能说动他们来告发本宫,人多一些证词的可信度也高一些。”汤凤笑眯眯地道,“做得麻利点儿,别让他们发现是你泄密的。” “主子……”小金子懵了。 汤凤不欲给他解释那么多,摆摆手:“赶紧去,顺便告诉方颜让他慢慢准备着,本宫要等陈嫔先出手了再解决她。” 小金子满腹疑惑地走了,他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皇贵妃这使的什么招。 第六十章 前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当陈嫔拿到了汤凤卖官鬻爵的证据后,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姐姐,证据证词都在这里了,请你务必转告齐森大人,我与孩子的身家性命都交由他手上了。”陈嫔郑重托付给了贤妃,她也知道,一旦目标对准汤凤,那么她必定成为被报复的活靶子。这宫里的日子才刚刚有了起色,她决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贤妃既然答应帮她做这件事定然是要全力以赴的,这宫里的嫔妃每个都想让汤凤尝尝冷宫的滋味儿,唯独她,她要的是汤凤的命。 “你放心,我叔父是御史台的老人了,他知道该怎么做。”贤妃肯定地点点头,证据在手,这一次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明着袒护她了。 陈嫔微微一笑,长舒了一口气,知道汤凤这次逃脱不掉了,她终于有闲心感叹道:“非我们狠心,实在是皇贵妃太罔顾法度,是万两银子啊……本宫想都不敢想,她竟然也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贤妃冷笑:“你看她日常的花销嚼用便知道需要大量的银子,以她的俸禄和汤国公府的孝敬,她能有这般的奢靡?” 陈嫔轻抚了抚肚子,道:“说到底也是她自己小辫子太多,随随便便就让人抓住了。陛下若感念旧情兴许还会饶她一命,若是发起狠来……呵呵,恐怕她不知要死多少回!” 她们想得很明白,汤凤再怎么得皇帝的宠爱也是在一定限度内的。卖官鬻爵,这绝不是皇帝能容忍的行为。况且,这次就算不能彻底踩死汤凤,也要让她大伤筋骨,不能再兴风作浪,更不能阻止她和她的儿子更进一步。 三日后,风波来了。 御史大夫齐森在早朝上弹劾皇贵妃,言称:皇贵妃插手官员任免,与官员进行权钱交易,他已经掌握证据证词,请陛下赐皇贵妃死罪!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徐康帝坐在龙椅上,面色沉静,眼神冷冽。 “呈上来。” 许忠将奏折从齐森手里接过,呈递到皇帝的案桌上。 徐康帝打开,粗粗读过一遍后,胸口似有云浪翻涌。他执政二十余年,从未有过这般难堪的时候。他宠爱的女人被当朝指控,罪名还是如此的不堪。徐康帝双眼冒着火光,几乎要把手中的奏折点燃焚尽。 “陛下,吏部侍郎姚品、大理寺丞赵纯愿做污点证人,当面指认皇贵妃卖官一事。”齐森在下面补充道。 徐康帝将奏折扔在了案桌上,脸色黑沉,他的目光扫过下面的众人,知道他们其中有一大半的人希望借此将皇贵妃打压下去,至于原因么,各式各样。 “姚品赵纯可在殿上?”徐康帝双拳握紧搁在膝上。 两人出列,将皇贵妃如何与他们联系,如何帮助他们登上心仪的官位一一道来。 事实清楚,条理清晰,并不是无端攀咬。 齐森道:“陛下,此案证据充分、脉理清楚,请陛下依照大夏法度,即刻将皇贵妃捉拿下狱,由三司审理定罪!” 唰唰唰——在他身后,站出一堆附议的大臣。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徐康帝王的脑仁儿疼得厉害,他绝不会让皇贵妃下狱,可也无法对她做的这一系列事情自圆其说。为今之计,他只有亲自去审她,如果她不能给出让他信服的理由…… “此事乃后宫之事,前朝不宜过多商论。皇贵妃毕竟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朕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就对她作出处置。”面对黑压压地一片,徐康帝站起身来,“朕不会姑息违反法度之人,也不会轻易冤枉一个无辜的人。” “陛下,到这种时候了您还要袒护皇贵妃吗?”首辅朱格大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是刚刚少数没有说附议的人,因为他打一开始就不赞成皇帝专宠一人。 徐康帝心情复杂地扫了这位三朝元老一眼,道:“朕自有定夺。”说罢,手一挥,匆匆离去,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许忠没有想到早朝结束得如此匆忙,喊了一声“散朝”后赶紧跟了上去。 众人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用躲避这一招来应对,纷纷围到朱格的身边,乱了主意。 “首辅大人,陛下这般袒护一个宠妃,实在是令人寒心啊。” “对啊,证据确凿,陛下竟然也没有当朝作出发落,这是何意思?” “法度高于一切,如果连君王都将法度视若无物的话,我大夏还有何气数可言啊!” 众人围着朱格叽叽喳喳,奈何这位首辅大人竟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 —— “你——这竟然是真的!” “哐!”杯子砸碎的声音传来,刺耳之极。 徐康帝气冲冲地离开承乾宫,他怕再晚一步自己会忍不住作出什么后悔的事情来。 殿内,皇贵妃跪在原处,裙边还有被茶水溅到的痕迹。 莲藕莲叶扶起皇贵妃,莲叶心惊胆战地道:“主子刚刚怎么也不躲一躲,莲藕这实心肠的姑娘上的可是热茶水啊!” 莲藕也没有想到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刚刚将茶端上来就被摔了一地,那热茶水差一点儿就溅到皇贵妃的脸上去了。 “无事。”汤凤撑着两人的手站了起来,眺望徐康帝离开的方向,嘴角一扬,“就让他们高兴两天吧。” 从承乾宫怒气冲冲离开的徐康帝直接回了养心殿,可到了养心殿还是火冒三丈,一脚踹翻了桌子,动静大得吓死人。 许忠贴着站在墙根处,谁现在上前就是个死。 徐康帝接连砸了一套茶具和一盏琉璃灯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沉着眼眸看向许忠,道:“去宣齐森、姚品、赵纯这三人来见朕。” 刚刚在大殿上他有些地方没有听清楚,现在宣来是想再听听他们的证词。 许忠忙不迭地出去宣旨,因为太过慌乱,在出大殿门口的时候还一不留神绊了一脚。 小圆子赶紧上前扶起他,疑惑地道:“师父怎么如此慌张?” “要变天了,变天了啊……”许忠揉了揉膝盖,龇牙。陛下相信皇贵妃的清白才没有在大殿上过多与人纠缠,可没想到下了朝敢去承乾宫一问,一切竟然是真的,这就完蛋了! 第六十一章 奉还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许忠心里天人交战,他是否应该派人知会皇贵妃一声呢,说陛下已经下了要处置她的心?可眼看着皇贵妃触碰到陛下的逆鳞,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师父?”小圆子见他皱眉思索,忍不住提醒道,“陛下不是说要宣三位大人进宫?” 许忠回过神,道:“对,你赶紧去宣旨。” 小圆子点点头,作势要走。 “慢着!你让小果子去,你附耳过来——”许忠朝他招手。 皇贵妃怎么也不像是个短命的相,许忠下了派人去报信的决定。若她能平安度过这次难关他日后自然好过不少,若她就此翻船……于他也没有任何害处。利益在他脑海中飞快地计算,几乎是瞬间就得出了结论。 延禧宫,得知陛下在承乾宫发了雷霆之怒,陈嫔与贤妃关着宫门偷偷喝了两杯庆功酒。 “刚刚前面的人来报信,说陛下已经宣了我叔父和其他两位大人进宫,恐怕是已经信了此事,要对汤凤发落了。”贤妃多病,饮酒的次数少之又少,一杯下去两颊绯红。她笑得十分开心,几乎找回当年待字闺中时的畅快舒爽来了。 陈嫔因怀孕的缘故只浅酌了一口,但依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陛下是宠她,可她也太忘乎所以了,竟然连朝政都敢插手。”陈嫔冷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汤凤在冷宫中度过余生的下场了,“不过就是那张脸讨人喜欢,论家世、人品、才学,她哪一点比得上我和姐姐?呵呵,狐狸精,看她以后被贬到冷宫去了我怎么收拾她!”陈嫔还记得汤凤给自己使的绊子,到时候她可不会让她抄话本子,她要把汤凤的手指甲一个个掰断,让她痛不欲生! 贤妃喝得半醉,笑着倚倒在桌子上,眼前雾蒙一片。 傍晚,三位大人出了宫城。晚膳时分,皇贵妃脱簪请罪,跪在了养心殿门口。 虽刚刚入了春,但却仍然残留着冬天的寒意。汤凤粉黛未施,一身素裙跪在养心殿门口,来往的宫人都在悄悄瞥她。不得不说,美人儿落了难还是美人儿,光是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就已经把后宫其余嫔妃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更别说她此时收敛了平时的傲气,透出了几分两人怜惜的味道。 “哟,姐姐怎么跪在这里?” 在汤凤的身后,陈嫔不慌不忙地走了前来,她惊讶地道:“夜里这般凉,姐姐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汤凤掀了掀眼皮看她一眼,无意与她说话。 可陈嫔却不放过这么一个作贱她的好时候,扶着自己的肚子绕到她的面前,让汤凤想无视她也不行。 “姐姐这是在请罪?是啊,犯了这么大的错,旁人早已掉了好几回脑袋了,也只有姐姐还能完完整整的跪在这里,真是让妹妹好生敬佩啊。”陈嫔弯腰,笑着盯着汤凤的脸说道。 汤凤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陈嫔厌恶极了这张脸,她甚至想拔下发间的簪子划破这张脸才好。 “你笑什么?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陈嫔冷冷地道。 汤凤扬唇,一张素脸却敌过后宫粉黛,她道:“本宫向陛下请罪,干你何事?你要走便走。” “你请罪也得陛下想看到你啊,怎么,跪这么久陛下还没有传你进去,你就没想想原因?”陈嫔难得一股子舒爽劲儿,自她入宫后,还从未有过这般快活的时候。 汤凤上下扫了一眼她的肚子,幽幽地道:“你这肚子有六个月了吧?听说六个月的孩子都应成型了啊……” “你什么意思?”陈嫔倒退一步,小蝶赶紧上前扶着她,虽然知道汤凤不可能在养心殿门口对她作出什么,但陈嫔还是不自觉地害怕。 “没什么,就是觉得可惜,这孩子恐怕是生不下来的——” “啪!” 空气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走动的宫人都停住了脚步,时间仿佛在此刻冻结。 汤凤缓缓抬手,抚摸上自己的左半边脸。 陈嫔也没想到自己的手竟然先于脑子作出反应,见汤凤侧着脸一声不吭,她也有些慌了。但一想到汤凤此时是戴罪之人,她这一巴掌应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色厉内荏地呵斥一声:“你活该!” 殿门口,徐康帝将一切都收入了眼底。 许忠见他沉默着,赶紧开口道:“小圆子小果子,赶紧把皇贵妃扶起来啊,都是死人吗!” 许忠一出声陈嫔被吓了一跳,她转身一看,徐康帝深沉地盯着她,眼神似乎比这夜色还具有压迫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陛下……”陈嫔张口欲解释。 徐康帝却先她一步开口,道:“你怀着孕大晚上蹦跶什么呢。” “臣妾没有……臣妾刚刚是情急之下才误伤了皇贵妃,是她先诅咒臣妾的孩子……”陈嫔词不达意,慌乱得连为自己辩白都做不到。 徐康帝压低了声音,上前两步走到她的面前,道:“朕问你来做什么,没问你其他的。” “臣妾……臣妾来给陛下送汤,陛下批奏折想必批得乏了。”陈嫔有些害怕了,她从未见到如此威严的陛下,一时间竟然心虚地找不到北。 徐康帝道:“送汤?送到门口就算送到了吗?” “臣妾是见皇贵妃在这里跪着,忍不住关心了两句,耽搁了时间……” “关心到忍不住打了她一巴掌?” 果然被看到了。陈嫔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她作为地位嫔妃竟然掌掴皇贵妃,这便是大逆不道,无可辩驳! 她心下惶恐,拼命解释:“是皇贵妃先挑衅臣妾的,她说臣妾的孩子生不下来,她诅咒臣妾与陛下的孩子啊!” 徐康帝看向她身后的皇贵妃,他鲜少见她这么以弱示人,从前她走到哪里都是张扬得意的,通身的气派,让人无法回避其光芒。可同样无可否认的是,即使她一身素衣跪在这里,光滑的脸蛋儿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巴掌印,也让人怜爱得想要拥她入怀。 朱兆业知道,他彻底地爱上这个女人,即使她践踏了他作为君王的颜面和权威,可他依然无法对他下狠手。 小圆子小果子一边一个扶她站了起来,大约是跪久了,她双腿打颤,有些无力。 “不管皇贵妃犯了什么错,你以下犯上就是大不敬。”徐康帝收回了目光,严厉地看向陈嫔,“朕怜惜你怀孕不易,多有照拂,可如今看来你却是得寸进尺,忘了做嫔妃的本分。” “陛下,臣妾没有,臣妾没有啊……”刚刚还一脸看好戏表情的陈嫔立马变成了旁人眼中的好戏,艰难地下跪请罪。 徐康帝俯视她,道:“朕不发落你,你掌掴的是皇贵妃,你去求她的原谅吧。” 陈嫔怔了,汤凤……会原谅她?天方夜谭啊! 徐康帝将目光重新放在了汤凤的身上,她道:“她打了你,你如何处置都行,只是……适可而止。”他到底还是念及她有孕在身,没有下死命令。 汤凤嘴角稍扬,指使旁边的莲叶莲藕,道:“去将陈嫔扶起来。” 莲叶莲藕听命,上前一左一右将陈嫔搀扶起来。陈嫔松了一口气,她知道,汤凤如今是戴罪之身不敢过于放肆,且是在陛下面前,谅她也不敢多为难她。 “扶好了。”汤凤笑着道。 陈嫔正欲甩开这两人的手让自己的宫女来扶,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像是铁钳一样将她固定了起来。 接着,耳畔刮过了一阵风—— “啪!” 这一声,远比刚刚那一耳光响亮十倍。 陈嫔的脑袋甩向一边,脑袋嗡嗡作响。 第六十二章 反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直到脸蛋儿火辣辣的疼了起来,陈嫔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被汤凤用同样的手段教训了。但因为莲叶莲藕死死地箍住了她,所以她的身形没有丝毫晃动,除了脸被打了,她整个人没有受到其他损害。 徐康帝也惊了一刹那,他看着皇贵妃缓缓地晃动自己的手腕,再看看陈嫔脸蛋儿上立时出现的巴掌印,一时间失语。 “扯平了。”汤凤扬起嘴角。即使她对着皇帝再怎么卖乖装可怜,她也绝不允许这样一个女人踩着她的脸上。虽然这个女人很快就要完蛋,但实在抱歉,她前面二十五年受的气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随随便便忍耐。 这一巴掌打得陈嫔许久不能回神,待她被疼痛唤醒之后,还没来得及告状,便见陛下指着皇贵妃,道:“你跟朕进来。” 汤凤一左一右地搭着小圆子小果子的胳膊上,缓缓地挪动了进去。看她着模样,实在不是一只脚迈入冷宫的人。 莲叶莲藕随即松开手,小蝶这才有机会靠近自己主子。 “娘娘……”小蝶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底多疼了。 陈嫔追上前,她必定要找回这个场子不可,她毕竟是怀着龙胎的人,难道就这样被打了吗? “陈嫔娘娘,您还是请回吧,陛下只传了皇贵妃进去。”可她走到门口却被许忠给拦了下来。 陈嫔眯眼,释放出一种不好惹的气息:“许公公,你也要欺负我吗?” “看娘娘说的,奴才怎么敢欺负娘娘呢?只是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娘娘要是贸然闯进去恐怕……”许忠没有将话说得太直白。但言下之意就是:你进去了也没有好果子吃,刚刚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陈嫔瞪了一眼许忠,她还没有到能在养心殿门口撒泼的地步。咬了咬牙,只有不甘心地回了。 回去的路上,小蝶问陈嫔:“娘娘,看今晚的情形莫非陛下要意要放皇贵妃一马?” “呵!他要放她一马也得看臣子们答不答应,如果不想背上一个昏君的名声,他自然是要处置汤氏的!”陈嫔恶狠狠地说道。 养心殿。 徐康帝坐在榻上,汤凤跪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屋内安静得可怕,这样低沉的气压,还未发生在两人之间过。可徐康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找好借口。 汤凤跪直了身子,俯身一拜,道:“臣妾做了不好的事情,有辱陛下盛名,特来请罪。” “仅仅是辱没了朕的盛名吗?” “于法度不合,于情理难容。”汤凤抿唇道。 “呵,亏你还知道。”徐康帝忍不住拍桌,大声道,“朕素日里从未亏待过你,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你,你为何如此利欲熏心?干出这等法理难容的事情,你还有意思出现在朕的面前!” 汤凤抬起头白了一张脸,瘦削的下巴微微低下,显得更单薄可怜了。 徐康帝命自己侧过头不去看她,她总有手段让他心软,可今天这件事根本就不是请罪就能糊弄过去的。 “陛下处罚臣妾吧,臣妾愿意领罪。”她道。 徐康帝冷漠地道:“你可知卖官鬻爵是什么下场?何况你收受的数额巨大,论刑法处置,你这条命朕也保不住你!” 汤凤的身子一颤动,似乎这才感觉到了害怕,她扬起头,眼睛里蕴含了一汪雾气,她道:“陛下以为臣妾愿意去做这样的事情吗?臣妾没有娘家,没有自己的产业,要如何在这宫里立足?陛下以为宫里的人敬臣妾是因为这皇贵妃的头衔吗,如果不是靠着银子上下打点,臣妾这条命都不知道玩丢了多少次!” “你胡说什么!”徐康帝发怒了,“你是朕最爱的女人,这后宫谁敢要你的命!” “陛下的最爱难道不就是旁人的最恨吗?我一介民女出身,在京城毫无根基,即使陛下为我选了汤国公作娘家,可他们他们屈服的只是陛下的权威而不是真正的把我当作家人来对待。”汤凤流着泪,惨淡一笑,“这宫里拜高踩低,没有银子寸步难行,即使我是贵妃或是皇贵妃……陛下就当真不知道吗?” “你要银子可以跟朕说,何必做这种违背法度的事情?”徐康帝质问道。 “陛下赐我的金银珠宝无数,我一样都没有拿出宫去变卖。”汤凤流泪笑道,“我珍惜陛下对我的真情,不想陛下觉得我是一个钻进钱眼里的女人。可我也爱美,我喜欢那些珠宝首饰、华丽服饰,我受不了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我是乡下来的女子,这比杀了我还让人难受。” 徐康帝是在宫里长大的皇子,他知道宫里的人会如何给吝啬的主子下绊子,也知道一个毫无家底的皇子嫔妃在宫里生存下去有多难。不是打在身上才叫欺负,那些层出不穷却无法让人严明的整治人的招数,他从前也领教过。对于皇贵妃的话,他没有信十成也有八成了。 “汤国公一家对你不好吗?”他忍不住问道。 汤凤轻笑一声:“什么算好呢?他们借我的势在外面作威作福,然后跑进宫给我送点稀罕玩意就算好了吗?” 徐康帝沉默,对于汤国公府在外面打着皇贵妃旗号做事的行径他也所耳闻。怪只怪他,当初只想着汤国公身份贵重,家世拿得出手,所以才让他与皇贵妃结亲,没想到他们竟然是这般眼皮子浅的东西。 “你起来回话。”徐康帝见她跪一晚上了,大约膝盖已经青紫了。 汤凤也实在是跪不住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她毕竟跪得太久了,一个前倾就要栽倒下去—— 下一刻,迎接她的不是冰凉的地板,而是一个略带温暖的怀抱。 她错愕地抬头看他:“陛下——” 他稳稳地接住她,看着她仅一日就憔悴的脸庞,忍不住抚摸上去:“你可真会让朕为难……”即便她爱财如命,爱美如命,可他仍旧对她下不去手。 “朕也不知道是着迷于你这张脸,还是你这个人……”他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唇齿相依,他呢喃道,“朕大约真的是个昏君吧。” 第六十三章 大变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她双手回勾他的脖子,闭上眼依靠在他的胸膛,吻着他回应:“不,你永远是凤儿心中最英明的陛下——” 养心殿的灯火熄了,许忠弯腰合上门,站在门口守夜。 “师父,我来吧,您去歇会儿。”小圆子小跑着过来。 许忠心情说不出的复杂,虽然他赌对了这一局,但总有种局势越来越失控的感觉。他摆了摆手,道:“今晚说不定还有其他事情,我来守着,你去眯会儿吧。” “我去给师父沏杯热茶。”小圆子颠颠地跑开。 许忠抱着肩膀依靠在柱子上,嘴角一扯。的确,有人惦记的感觉是好啊。 次日,徐康帝对皇贵妃汤氏作出了处罚。 “禁足?仅仅是禁足吗!”陈嫔难以置信地站起来,指着来报信的小太监道,“你没听错?陛下就只是禁了她的足?” “是,陛下说事实尚不明了,未免酿成冤案,要细细查证之后再做定夺。” 陈嫔失神地坐回原位,呆愣了。 贤妃同样闭眼,看来这一招出其不意并没有完全打倒汤是,竟然给了她缓和的机会。 “而且,昨晚皇贵妃留宿在了养心殿……”报信的小太监低声地补充道。 陈嫔瞪大了眼睛,这下连贤妃都有些气闷了。 “她到底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蒙蔽了陛下啊!” 不仅后宫不忿,前朝的臣子们也诸多怨言。 “陛下亲政二十余年,励精图治、开拓疆土,怎么也算得上是明君了,可这两年怎么越来越……”散了朝,相好的大人们走在一起偷摸聊起这件事。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再这样下去,咱们大夏的气数都要被这个女人折腾尽了。” “可不是!” 宋仁抄着手走在队尾,眯眼遥望被云层挡得严严实实的太阳,笑得有几分畅快。 —— 养心殿,徐康帝正批着折子,敬事房的公公钱多海端着牌子来了。 “陛下,今晚去哪位娘娘宫里,还请陛下示下。”钱多海将托盘举过头顶。 徐康帝扫了一眼,手指在托盘上游移了一圈,翻了贤妃的牌子。 “朕好久没有去看贤妃了,不知道她的身子可有好转。” 对于后宫嫔妃而言,无论有多大的病症,一旦陛下驾临,一切病痛都可以忽略不计。 贤妃得知陛下晚上要来她这里的消息后,喜不自胜。从不在乎服饰打扮的她竟然也一件件地挑选起来了,红的太张扬粉的太娇嫩绿色又太老气…… “许久没有见娘娘这般高兴了。”贤妃的大宫女春喜感叹道。 贤妃此刻正在镜子前比划一件妃色的裙子,哼了一声,道:“只要没有汤氏在中间作怪,本宫与陛下也不至于一年半载的见不上面。” 春喜点头,上前道:“娘娘穿这件妃色衣裳就很好看,衬得皮肤更白更细腻了。” 贤妃笑着道:“好,就这件吧。走,咱们再去挑一下首饰。” 夜里,徐康帝驾临延禧宫,远远地就看见一道妃色的身影跪在廊下,恍惚间,他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臣妾参加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身吧。” 走近了,徐康帝才看清了贤妃的模样,见她梳着飞天髻,戴着长坠耳环,双颊抹上了红晕,朱唇也点了红色…… “陛下怎么这般瞧臣妾,是臣妾不好看吗?”贤妃也注意到了陛下在她面容上停留住的目光,忍不住抚着脸庞道,“臣妾人老珠黄……” “好看。”徐康帝打断了她的话。 贤妃的眼睛一亮,娇羞地别过脸去,道:“陛下爱喝的茶已经沏好了,请陛下上座。” 徐康帝瞥了一眼她鞋面上的红宝石,什么也没说。若是汤凤在这里,她定然当面质问贤妃:“你如此讨厌我,为何还要打扮成我的样子呢?” 没错,给徐康帝的怪异感就是来源于此。贤妃虽不如皇贵妃貌美,但自有一番世家子女的清贵气韵在,可如今她竟然舍下自己的东西去模仿皇贵妃,颇有些不伦不类。起码那张端庄恬静的脸蛋儿就不适合这般妩媚的妆容。 贤妃是有些书香门第的底子在的,与皇帝谈史论道也能跟上他的想法,两人坐在一起聊天,也不至于冷了场。 可后宫女子盼皇帝来,岂是盼他来与自己闲聊的? “陛下,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安寝吧。”贤妃小心暗示道。 徐康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见今晚的月色不错,道:“你先去洗漱,朕到你院子里走走。” “那臣妾陪陛下一起去吧。”贤妃立马道。她可没有忘记这延禧宫还住着皇帝的另一位宠妃呢,这要是扭头的功夫就把人送到别人的屋子里去,那她岂不是要气个半死。 徐康帝见她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替她累得慌,点了点头,没有拒绝。贤妃心里一喜,月下漫步也别有一番意境,说不定也能成后宫一段佳话呢。 两人一前一后在院子里散步,延禧宫并不大,比起皇贵妃的承乾宫来算是小的了。溜了一圈后,徐康帝随意捡了一处石凳坐下,指着天上的圆月,道:“你是才女,见着这般月色可有想出什么佳句来?” 贤妃低头敛目,似乎是在思索。 “什么人!”突然,站在一旁的许忠大声喊道。 徐康帝立刻站了起来,目光扫向对面的一排房屋。护卫在徐康帝身边的禁军立马冲了过去,不由分说地就把人给按下了。 “可是有刺客?不好,那是陈嫔妹妹的屋子!”贤妃大惊失色。 她话音一落,徐康帝就大步跨了出去。 房门被大力地推开,禁军也随即冲了进去。 “啊——”一声女子的惊呼传来。 徐康帝走在前面,他一眼就看到了陈嫔的惊慌失措以及立刻挡在陈嫔面前的宫女。他没有看错的话,进来的时候陈嫔的衣衫似乎有些不整…… “陛下,逮到一名潜入延禧宫的贼人。”禁军将刚刚在廊下捉住的人押到了徐康帝的面前。 “抬起头来,你是何人?”徐康帝冷眼看着他,厉声问道。 这名“贼人”同样穿着禁军的衣服,待他仓皇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他有些慌乱地答道:“奴才方颜,是延禧宫的侍卫。” “侍卫怎么会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徐康帝一语道破,他看了一眼惊慌的陈嫔,又看向眼前这位年轻力壮的侍卫,忽然他眼睛一眯,跨前一步将侍卫拎了起来,他注意到这名方侍卫的腰带系反了。 宫中规矩森严,不仅是言行,衣着同样讲究。能腰带系反在宫里当值一天而不被人指出,这绝无可能,只能是仓促之下胡乱弄了一下。 陈嫔披上外套走了过来,脸色有些发白,她道:“陛下怎么来了……” 徐康帝没有看她,他掐住方侍卫的脖子,一字一句地问道:“说,你怎么会陈嫔的寝殿里!” 方颜被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看了一眼陈嫔,似乎是在向她求救。 “你要是不说实话,朕不仅当场掐死你了事,更会灭了你方家满门。”徐康帝狠厉地道。 方颜眼睛一闭,艰难地道:“一切都是奴才的罪过,是奴才勾引了陈嫔娘娘……” 轰—— 天塌地陷。 陈嫔眼前一黑将要晕倒,站在徐康帝身后的贤妃也晃动了身子似乎不稳。整个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而徐康帝的脸色已经沉得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浓重几分了。 怀着龙胎的嫔妃跟侍卫苟合……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传出去后天下人必定笑话他这个皇帝,妃子在眼皮子底下跟侍卫颠鸾倒凤,作为皇帝的脸面完完全全地被人踩在了地下。 徐康帝手一松,方侍卫缓缓地倒在地上。他看着这个践踏他尊严的男人,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去死。 “拖下去,凌迟。” 贤妃脸色一白,她知道陈嫔这下子是彻底完了,不说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保得住,这孩子的来历已经不清白了。作为一个敢和侍卫苟合的妃子,谁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帝的还是侍卫的呢? “陛下,陛下——”陈嫔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涕泗横流,“臣妾是冤枉的啊,臣妾与他半分干系都没有!确实,他帮过臣妾,臣妾也对他颇有好感,可臣妾绝对没有做出有损陛下和皇家颜面的事情来啊!” 可惜了,方颜已经替她认罪,她说再多都无用。 徐康帝冷漠地看着这个女人,想到自己曾经为她那般筹算,甚至不惜为了她禁了皇贵妃来这延禧宫,可她呢,是如何回报皇恩的? “陛下,臣妾是清白的啊——”陈嫔还在嘶吼分辩,她甚至朝着方颜大喊,“你刚刚说什么勾引,你何时勾引过我?我二人清清白白,你莫要胡乱栽赃!” 方颜低头,一副不敢再言的模样。 徐康帝一脚踹开她,不愿再多听她辩解。 “唔——”这一脚直接踹中了陈嫔的肚子,她跌倒在一旁,痛得满头大汗。 徐康帝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狠戾地道:“今日在此发生的事情若传出去,所有人如同他一样的下场。”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即将被凌迟处死的方颜。 无人敢应答,更无人敢违逆天子之意。 徐康帝跨出大门,停顿了片刻,头也不回地道:“陈嫔以下犯上,革去封号降为庶人。从即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延禧宫一步。” 抱着肚子忍受着剧痛的陈嫔闭上眼,她知道,皇帝是要让她老死的宫里,这是对于她“不忠”的最大惩罚。从今天过后,她再也不是这后宫能与皇贵妃一较高下的女人了,她只能像是一朵残败的花儿,静静地等待彻底枯黄的那一天。 方颜……陈嫔看着被拖出去的人,眼底迸射出怨毒的光芒。她以为他是她遭受皇贵妃刁难折辱后却暗地帮她的侠义之人,没想到,她认定的品行高洁之人居然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 “娘娘,血,好多血……”小蝶看着从她裙底渗出来的血,大惊失色,冲到门口,“来人啊,快传太医!” 陈嫔低头,看着这一片殷红,低低地笑出了声。 好啊,没了,什么都没了。 既然陛下认定了这个孩子是贱种,那就让孩子就这样去吧,被质疑了出生的皇子还有什么活路呢?死在他父皇的脚下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陈嫔吃吃地笑了出声,此时此刻,面对着从身下汩汩流出的鲜血,她竟然有种报复的快意。 第六十四章 转变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承乾宫,琉璃宫灯下,皇贵妃正倚着榻看书。她表情闲散,透露着一股不悦的神情,翻了两下书又将它丢弃在了一边。 “主子可是担心延禧宫那边?”莲叶见她有些不耐烦,以为她是在担忧今晚会发生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故。 汤凤撇了撇嘴,道:“本宫只是觉得现在什么人都敢写书了,这么烂的书竟然也能面世?真是糟蹋笔墨。” 莲叶哑然失笑,明明是她自己不喜欢看书,怎么就变成笔者不行了呢?她识趣地没有拆穿皇贵妃,默默地将书捡到一边,准备“毁尸灭迹”。 亥时的梆子刚刚敲响,小金子便踩着轻快的脚步进了殿。 “主子,一切如主子所料。陛下震怒,陈嫔被褫夺了封号禁足在延禧宫,方侍卫被关进了内宫大牢,陛下说要将他凌迟处死。”小金子道。 莲叶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眼神里透露出了惊恐。 汤凤转了转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嘴角稍扬:“陈氏现在如何了?” “陈氏被陛下一脚踹中了肚子,太医赶到延禧宫已经迟了。陈氏小产,孩子没有保住。”小金子打探得十分清楚。 汤凤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陛下会出手。可现在事实如此,又一个无辜的生命终结在了这场斗争里。 “宫里的孩子想要出生,太难了。”她以手抵额,悠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没想对付陈氏的孩子,她所想到的对陈氏的惩罚也不过是将她禁足在冷宫,孩子抱给陈家抚养。 小金子瞟到了莲叶的神色,他知道她一直倾慕方侍卫,如今方侍卫被陛下亲自下了凌迟的命令,恐怕……小金子看了一眼皇贵妃,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莲叶深吸了一口气,站出来,跪在汤凤的面前,平静地道:“主子,方颜也是为了主子才落到了这般下场,奴婢不敢求主子出手搭救他,只求主子能给他痛快一死。” 踏上这条路之前方颜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既然他没有退缩,那她也没有立场去记恨任何人。说到底,奴才的命都是主子的,主子要他去死他又怎么能不去呢。 汤凤放下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本宫一直以为你是他们中间难得的清醒人。你比莲心机敏,比莲藕沉稳,你算是本宫最信任的人了。” 莲叶咽了咽喉咙,她不知道皇贵妃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本宫不是那等过河拆桥的人,方颜的退路本宫已经安排好了。” 莲叶错愕抬头,愣愣地看着她:“主子……” 汤凤摇了摇头,叹息道:“算了,你已经不适合待在宫里了。” 莲叶惊慌,跪着往前走了两步,眼睛里立刻渗出了泪水,她哽咽地道:“主子是要赶奴婢走吗?” 汤凤看着这个做事周全得体的大宫女,从她进宫的第一天起她与莲心就陪着她的身边,莲心已经去往极乐了,现在就剩下一个她。可惜,她也不适合卷入宫里这些争斗了。 “本宫已经打点好了,方颜会在行刑的前一日出宫去,你便与他一同走吧。”汤凤忽然笑了起来,如春风又绿江南岸,满面的笑容,“去跟他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吧,不必卷入这些阴谋算计中了。” 莲叶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泪不自觉地流出眼眶,可一切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她没有想到会走到这样一步。 “主子……您愿意成全奴婢?” 为什么不呢?她这一生没有得到的东西,总要有人替她去完成啊。可这样矫情的话汤凤也不愿意宣之于口,她收敛了笑意,装作不爽地道:“你的心已经随他去了,本宫不需要一个不能全身心放在本宫身上的人。你既那么喜欢他,那以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都得你自己去受着了。” 莲叶闭上眼,努力憋住将要溢出嘴角的哭声。 “好了,本宫要就寝了,你们都退了吧。”汤凤站起身来,朝着内殿走去。 莲叶跪在原地转头,看向那一抹绮丽婀娜的身影,她觉得此刻的皇贵妃既熟悉又陌生。小金子将她搀扶了起来,两人一同往殿外走去。 “莲叶姐姐,恭喜你。”小金子正经了神色。 莲叶咬唇,忽然就笑了起来。这十余年的宫廷生活,早已让她忘记了如何真心实意地笑了。她看向寝殿内,对于之前对皇贵妃的误解她感到愧疚,她那些狠辣诡谲的手段只对于旁人,对这些亲近的人她似乎早已为他们选定了最好的路。 莲叶朝着寝殿磕了一个头,无论是嫌弃了她还是真心为她打算,她这一生都将感激于她。 次日一早,延禧宫再次传来噩耗,陈氏于昨日夜里上吊自杀了。 孩子没了,自己又背负着淫/乱后宫的罪名,这辈子都无法再翻身,她还怎么活下去。 不知道陈氏死之前有没有后悔听从家里的安排进宫与皇贵妃分宠,但如今的陈家是真的后悔了。嫔妃自戕是大罪,要祸及家人。陈家并不知事情的始末,以为是女儿失了孩子才一时想不开,说不定陛下看在未出生的皇子的份儿上高抬贵手呢? “……夺去陈忠之正三品侍郎职务,撤去其进士出身,贬为庶人;夺去潘氏三品淑人封号,贬为庶人……” 圣旨一下,陈家哭嚎一片。 多年来造就出的政治敏感度让陈忠之察觉到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他不相信陛下仅仅为了女儿自戕便将他抹去了官职。如此重的处罚,一定是因为女儿在其他地方惹怒了皇帝。 不过他已经没有御前申辩的权力了,作为庶人,他连继续住在这三品侍郎府的资格都没有了。从前宾客如云的家立刻变成了晦气之地,府中的仆人也作鸟兽散,四处奔命。他原以为女儿可以带着陈家攀上一个高峰,没想到全是一场梦,醒得如此之快。 “都怨你,都怨你!”潘氏捶打着丈夫,“如果不是你让女儿进去与皇贵妃争宠,她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我的女儿啊,她还不满十七岁就走了啊……”潘氏捶着胸口哭号,痛心万分。 陈忠之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皇贵妃……他让女儿进宫分宠,惹到的最大的敌人便是皇贵妃汤氏,女儿的死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第六十五章 生辰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陈氏死了,死的时候是庶人的身份,死后自然不能葬入妃陵寝。许忠不敢去请示徐康帝,怕连着他一起发落了。正愁着呢,承乾宫的莲藕来了。 “莲藕姑娘,有什么事吗?”许忠上前问道。 莲藕笑着道:“许总管,娘娘猜你也许正在为陈氏的安置费心,特地让奴婢过来传话的。” 许忠有些意外:“哦?皇贵妃有何指示,奴才定然照办。” “娘娘说她好歹是伺候过陛下的,若真是一卷破席抬出去也太不好看了,所以……”莲藕说到一半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银子递到许忠的手里,“劳烦许总管找两个得力的公公将她送出宫,选一处风水好的,葬了吧。” 这倒是让许忠十分意外了,陈氏生前两人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死了倒是一笔勾销了? “许总管不必多虑,我家娘娘也是想着姐妹一场不愿让她成了孤魂野鬼,没别的。”莲藕知道他惊讶在哪里,笑着解释道。 “不敢不敢,莲藕姑娘说笑了,皇贵妃的旨意奴才定然照搬无误。”许忠连声道。 莲藕点点头,离开了养心殿。 许忠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这份情不轻啊。 “师父,问题都解决了,您不用愁了。”小果子笑着凑过来道。 许忠瞥了他一眼,将银子抛入他的怀里,道:“就你和小果子去吧,这样的好事儿也别便宜了旁人。” “是,多谢师父!”小圆子握住荷包,笑得牙不见眼。 陈氏就像是吹过宫城的一阵风,过了也就没了。陛下憎恶这个人,旁人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久而久之,众人似乎都忘记了宫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 春意盎然,御花园里的花儿过了一个冬天后又焕发了新颜。花丛中,一高大的男子正在给一美丽的女子插花,两人置身花丛,竟然比这满园春色更引人瞩目。 “陛下,您倒是手脚麻利点儿啊,臣妾这头都要歪痛了。” “你再耐心点儿,朕看看是插左边好还是右边好。” 女子等了又等,终于不耐烦了,劈手躲过他手里的花,一下子就插入了云鬓间。 “臣妾长得好,戴哪里都好看。”她得意地笑道。 徐康帝哈哈大笑,竟然没有半分生气,刮了一下她的鼻头,道:“就你敢跟朕这样皮。” 至于和皇帝嬉笑的女子,在这宫里,能赢过满园春色的女子没有第二人了。 两人走出花丛,怡然自得地散着步。 “朕怎么没见到莲叶啊,平时不都是她伺候在你左右吗?”徐康帝忽然想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常伴皇贵妃左右的莲叶了,想起来自然要问一问的。 汤凤随意地道:“她年纪大了,心思也多了起来,臣妾不愿强留人,放她出去嫁人了。” “哦?你竟这般大方?”徐康帝不是不知道她对宫人的挑剔程度,能在她身边待上这么久的不容易,莲叶伺候得如此合她的心意,她竟然也肯放人? 汤凤白了他一眼,道:“臣妾竟然给陛下留下这等不好的印象,的确是臣妾的过错了。” “看你,朕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竟然也要当真。”见她不爽,徐康帝自然要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你这一说朕才觉得是时候该放一批宫女出去了,这待在宫里久了容易把性子磨坏,倒不如进一批新的,把这一批老的放出去罢。” “陛下想进新人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地提醒臣妾。”汤凤冷哼了一声。 “你这女子啊!”徐康帝无奈极了。 汤凤见好就收,主动挽着徐康帝的胳膊,道:“跟陛下逗乐呢,这件事臣妾明日就办。” 徐康帝低头看她,笑着问:“旁人的事你挂在心上,自己的事呢?” “臣妾有何事?” “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你忘记了?”徐康帝停下脚步正对着,伸手抚摸她灿如娇花的脸庞,“你今年二十五,也算是半整数,朕决意给你大办一场。” 大办一场?这意味着又要消耗大量的财力人力。为了她一个宠妃的生辰,内耗国库,恐怕天下人的唾沫又要喷到她脸上来了。 汤凤笑靥如花,抚了抚鬓发,道:“好啊,臣妾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了。” 妖妃风范尽显。 徐康帝是真的想要为她操办一次生辰宴,甚至为此要求藩王及周边属国派人进京祝寿。消息一出,满朝哗然,这是帝后才享有的待遇,汤氏虽是皇贵妃但离皇后还差着一截呢,怎敢享用皇后的权利? 再一次,徐康帝的案头飘来了四面八方劝谏的奏折。 西南,冯弦机也收到了快报。 他座下谋士纷纷感慨:大夏怕是要被这位皇贵妃折腾完了。 “王爷,陛下也太任性了些。”温如易皱眉。此举,颇为让他们这些读书人失望。众人向往的明君,期待的政治清明,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戚风也如此感叹:“这些年陛下独宠皇贵妃,消耗了大量的国力,就说那个凤凰台,光是工人都着急了千人,更别说其中的花费了。” 温如易见大家说得尽兴,可收到信儿后王爷似乎还一言未发呢。他转头问上座之人:“王爷,您打算此次派谁进京祝寿?” 西南王正拿着书装腔作势呢,见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放下书,坦然道:“需要派人吗?本王亲自去就行了。” 在场的谋士们:“……”大可不必。 “王爷,您可万万不要再与皇贵妃有任何瓜葛了啊!”众人立刻劝阻道。 冯弦机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十分自然地道:“这怎么行呢,进京为她祝寿自然要与她打交道啊。” 众人一脸不忍,他们算是看出来了,陛下这道旨意恰中王爷的下怀,没看到他一副即刻启程的模样吗。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布置的方向稳定发展着不管是徐康帝,还是皇后,还是徐南葵,还是那些郡王,唯独忘却了那个躲藏在暗处的人。 第六十六章 挑衅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历经陈嫔之事后,后宫仍旧是皇贵妃一家独大,甚至比陈嫔未入宫之前的风头更盛了。没看到连贤妃这种老人都不敢迈出延禧宫一步了吗? 而贤妃虽怀疑陈嫔之事与汤凤有关,可因为那晚是亲眼所见她与侍卫偷偷摸摸的见面,所以连她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再者,在朝攻击皇贵妃卖官鬻爵的主力便是齐家人,以汤凤的脾性竟然也能轻易放过她,贤妃百思不得其解。 现下,陛下开了金口要放一批宫女出宫,自然又是承乾宫敛财的好机会。有的想出去有的又不想出去,能否达成心愿就要看皇贵妃手里的那本名册,故而最近跑承乾宫成了最受欢迎的差事,都想去皇贵妃面前露一露脸,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至于怎么表达呢,当然是银子啊! 汤凤无意压榨这些底层的宫人,可因为历来规则如此,若她一概不收反而让人怀疑她收揽人心。 “每人二两,多了退回。”这是汤凤的原话。 小金子松了一口气,他见皇贵妃行事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还以为这次不收钱了呢。还好还好,他这边应承下来的人都出得了这个钱。 “你也趁这次大放一起出去吧。”她坐在窗边插花,边鼓捣边对旁边候着的人说道。 莲藕“噗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道:“奴婢愿意伺候主子,请主子留下奴婢吧。莲叶已经出宫了,若是奴婢再走了主子可怎么办啊……”说道一半,莲藕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主子怎么办?宫里这么多人扒着承乾宫的门槛想来伺候皇贵妃,少了她这颗萝卜自然有旁的萝卜顶上,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汤凤侧头看这丫头,大约是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脸颊绯红。 “你父母兄弟皆在,拿着宫里的赏赐出去也能嫁个好人家,何必留在宫里吃苦受罪。”汤凤并没有笑话她,一遍修剪着花儿一边道。 莲藕却犹豫了起来,当初父母卖掉了她们姐妹三人就是为了给兄弟娶媳妇。如今她在宫里也攒了不少家底了,若是带着这些物件回去,恐怕也守不住吧。 汤凤见她迟疑,明白她不是不想出宫而是出了宫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女子就是如此可悲,像是一件东西一样任人支配,即使能获得自由也是短暂的,终其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 莲藕比莲叶又要单纯,性子也直爽一些,汤凤倒是真的想要为她寻一个好去处。 “这样吧,你暂时留在本宫身边,若有机会本宫给你择一个去处。” 莲藕心下感动,都说皇贵妃不近人情,可莲叶莲心与她,哪个没有得到过娘娘的真心对待呢? “奴婢叩谢主子。”莲藕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这做了千百遍的动作因为心存感激又带着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意味。 “行了。”汤凤将花插好了放在一边,偏头观赏,发现还不错,指着花瓶道,“尚能见人,给陛下送去吧,养心殿没个花花草草也沉闷得紧。” “是,奴婢一定好生送到。”莲藕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来又是一张笑脸。 小金子站在一旁,心里同样十分感动。他见到皇贵妃是如何为莲心报仇,如何成全莲叶,现在又在为莲藕筹谋,忽然觉得旁人见到的皇贵妃与他们日常相处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想什么呢?”她瞥到他走神儿。 小金子没有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奴才觉得主子是大好人,旁人没有看到是旁人眼拙。” 汤凤笑了起来,她坐在窗边,阳光破云而出刚好洒在她的侧身,营造出了一种朦胧又迷离的美感。小金子不敢多看,低头盯着脚尖儿。 “你是太监,出不了这宫城。若日后本宫有什么闪失,你可想好了去处?” 小金子一怔,喃喃道:“娘娘怎么会有闪失呢!” “呵。”汤凤笑了一声,她是早晚都要遭报应的人,不是天谴就是人为,她可不认为自己干了这么多缺德事儿还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的。 小金子有些慌了,他总觉得主子是在交代后事,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行了,以后再说吧。”她似乎不愿再多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道,“让内务府把这次出宫的名单拟出来给本宫过目。” “是,奴才这就去。”小金子不敢再细想,按下心里的异样,退了出去。 汤凤支着脑袋看向窗外,花红柳绿,错落有致,这样的景色她已经看过好多年了。所幸,下个春天她不会再坐在这里看同样一幅景了。 放出去的宫女将在皇贵妃寿辰后第二日离宫,这是威帝亲自定下的日子。这样的安排既是出于操办寿辰人手的考虑,也是要提醒这些人出去后也莫要忘记皇贵妃的恩德。 前朝后宫无一不感慨于陛下对皇贵妃的宠爱,光是物质满足不够,还要让所有人都敬她爱她。帝王浪漫起来,还真是与旁人不同。 京城西南王府,一切刚刚安置妥当后,温如易便跑到冯弦机的面前转达了这一消息。 冯弦机听完点点头,继续擦拭自己那把大弓去了。可温如易却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追上去继续道:“陛下对皇贵妃可谓是情深意重啊……” “嗯。”冯弦机敷衍地应和。 温如易又加重了语气:“莫说是帝王了,便是寻常男子也很难做到从一而终。这样看来,陛下是绝不会对皇贵妃轻易放手的。” 冯弦机终于听出点儿弦外之意来了,他似笑非笑地回头:“怎么?念叨这一半天,你是怕本王入宫劫人?” 温如易松了一口气,诚恳点头:“温某是提醒王爷,不能收入怀中的花儿就不要想了。”似乎觉得不够狠,又补充一句:“想了也是白想。” 冯弦机无奈,大约是因为初次见她时的莽撞让这群老部下操心坏了,老是提防着他要跟皇帝抢女人。他现在要是说他对皇贵妃没意思他们肯信吗?大概又会觉得他在声东击西。 “除非起兵造反,否则我吃拧了去抢皇帝的女人?”冯弦机宽慰他道。 温如易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稍微稳当了一些。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嗖——”一支利箭破声而出,携带万钧之力,直冲靶心。 第六十七章 变革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冯弦机满意地看着手里的大弓,心想总算是没花冤枉钱。 而在一旁的温如易脑袋发麻,他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有一天王爷会为了皇贵妃起兵啊—— 想到这种可能,再转头看一眼例无虚发的王爷,温如易脑仁儿忽然就痛了起来。论打仗,恐怕养尊处优多年的徐康帝早已不是王爷的对手了。 冯弦机并不知道温如易已经神游天外了,他还以为自己撂下了狠话便是打消了部下的顾虑。若是让他知道温如易此刻脑子里想的东西,恐怕他手里的箭会忍不住对准他的头。 —— 宫里为了皇贵妃生辰宴忙活了大半个月,等到正日子来了的时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将生日宴搞得热闹些,徐康帝特地允许从外面请来了戏班子,开场锣一敲,整日的热闹也由此开始。 周遭的属国都送来了不少的好东西,满满当当地塞了一个库房。可要论谁送礼送得最合乎皇贵妃的心意,那应当数西宁国了。 西宁国送来了一支八人的女子队伍,先是给众人表演了一场蹴鞠秀,让人见识到了边塞女子的英姿勃发,接着又来了一出水上舞,曼妙的身形配以水上起舞的创意,简直让众人大开眼界。 到了晚上,流水式的美食送入众臣的案头,歌舞未休,丝竹绕耳,十足的太平盛世才有的好景象。 徐康帝见场面如自己料想当中的那般热闹,十分开怀。只有强大的帝王才能使万国来朝,让群臣俯首,显而易见,今晚的场景就证明了在他统治下的大夏朝国力日渐雄厚。这样的结论如何不让他倍感高兴? “今日皇贵妃生辰,诸卿能与朕一同给皇贵妃祝寿,朕十分高兴。”酒意上头,徐康帝站起身来,俯视众臣,道,“虽有歌舞助兴,但朕觉得该想些新鲜点儿的玩法,也不算落了俗套。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见群臣未动,徐康帝接着道:“诸位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怎么,这样就难倒了?” 并非是大家不愿意提点子,只是私下的玩法再新奇也不敢轻易拿到皇帝面前耍。况且,越新奇的点子越是……青楼那些地方才玩得出手的,某些爱玩的臣子总不能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自曝马脚吧。 场面一时间有些冷了,徐康帝用目光巡视了一圈,正欲点名,却听皇贵妃笑着起身,道:“既然各位大人都不想出个风头,不如就听一下臣妾的主意吧。” “哦?爱妃有什么好点子?”徐康帝笑着看她,目光都比盯旁人要柔和得多。 皇贵妃道:“臣妾方才已经让莲藕将在场的各位大人的名字都抄写下来放在箱子里面了,臣妾摸一张陛下摸一张,摸到的两人就要一起表演一个节目,陛下以为如何?” 未知的才是最刺激的。可要一群整天脸色严肃的大人们表演节目,那岂不是为难人?更有极端的,会想到皇贵妃是将他们当做玩意戏耍,以娱众人。 “好!就这么办!”徐康帝拍板同意。 私下里,鲁王向西南王抱怨道:“越来越张狂了,这样不知分寸的女子也不知道皇兄喜欢她什么。” “长得好看就行了。”西南王自斟自饮道。 鲁王撇嘴,瞥了一眼上座的汤氏,不得不承认西南王一针见血。即使众臣对她怨声载道,可当面弹劾她的却是少数,原因就在于面对这样一张绝色的脸蛋儿,那些指鼻子骂娘的话怎么好说出口? “哼,这种把戏也敢耍,本王倒是要看她等会儿被拒绝了有多尴尬。”鲁王不服气地道。 莲藕将箱子捧了上来,皇贵妃与皇帝一人抽出了一张条子。 “鲁王。” “陈世友大人。” 众人:“……” 前者鲁莽得像头牛,后者斯文得怕踩死蚂蚁,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组合? “陛下,臣弟不是戏子,不会表演节目!”鲁王可不是那么容易服软的,等皇贵妃一念到他的名字,他唰地一下就起身反抗了。 汤凤将目光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两人对视一眼,鲁王忍不住挺直了脊背,见她笑着道:“王爷可不准赖皮哦,今日是本宫的生辰,王爷若是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本宫可太伤心了。” 鲁王:“……”娘的,这女人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又轻又柔,咬字的时候就像是凑在人耳边在说,酥麻死个人了。 冯弦机离他最近看得最清,几乎是瞬间,鲁王那张黑黢黢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冯弦机:呵! 鲁王憋红了一张脸,可汤凤却没有放过他,笑意盈盈地等着听他的回复,目光里还带着一丝期盼。虽然,他明知道这是她俘获人心的把戏,可面对这样一双水眸,哪个男的拒绝得了啊! 于是,鲁王捏着拳头上了。 “那……就来一个醉拳吧。” 陈世友也上前道:“臣愿意以笛声为王爷伴奏。” 很好,一文一武,配合默契。 鲁王虽性子莽撞些,可耍起醉拳来却很有一套,配合着一张大红脸,耍得像模像样的。陈世友大人的笛声倒是清亮,闻之忘俗,只是配合着醉拳来听……真的很让人分裂! 舞毕,两人坐回原座,众人大声叫好。 鲁王见西南王盯着他看,不敢回视,鹌鹑似的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可没忘记刚刚在西南王面前如何夸下海口的。 丢人,太丢人了。 上座,汤凤却主动端起酒杯,道:“王爷的心意本宫感激不敬,这杯薄酒就敬王爷刚才的英姿吧。” 鲁王不再抬头看她,随意朝她的方向举杯示意了一下,一口闷了。 汤凤笑着饮尽,将杯底亮给众人看。 第二轮又开始了,这下所有人都集中了注意力,生怕这“好运”落在自己的头上来了。 “咿?”汤凤展开纸条一看,脸上浮现出了笑意,眼角扫到开席后便少言寡语的西南王,“好巧,又是一位王爷呢。” 西南王酒杯一抖:……有被暗示到。 此刻,徐康帝也从箱子里摸出了纸条,展开一看,又拿近了一瞧,确实没看错。 “怎么你的名字也在这上面?”徐康帝疑惑地问旁边的人。这是她出的主意,谁的名字能出现在上面自然也是她所能掌控的。 汤凤凑过去一瞧,笑着道:“真的抽到臣妾啦?还以为没这种好运呢。” 徐康帝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纸条,蹙眉:“你和弦机?” 汤凤装作好奇地看了一眼徐康帝手里的名字,捂着嘴灿烂一笑,道:“这可有趣了,看来老天爷觉得臣妾应该再为难西南王一次啊。”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左手方的位置。 鲁王顿时精神了起来,大力拍了拍身旁的人,道:“是你啊,恭喜恭喜!” 这种囧事怎么能只自己一个人遭受呢?当然要大家一起才有意思啊。 西南王抬头,撞进了那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里,他嘴角一抬,笑容竟然比她的还更深了几分。 于是,徐康帝生辰宴上的场景再次上演,皇贵妃又要羞辱西南王了。 第六十八章 挣扎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如果说上一次皇贵妃针对西南王是因为他当众失态冲撞了她,那这一次他可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怎么也被盯上了呢?不止是徐康帝怀疑皇贵妃的用意,臣子们更是在私下解读了无数种可能。 而冯弦机这边也有些头大,今日出府前温、戚二人殷殷叮嘱,让他一定要离皇贵妃远些。他不想让部下再将误会加深,所以今日并未有什么逾矩的行为。怎料,麻烦竟然主动找上门了。 “臣乃一介武夫,并无什么才艺,请陛下与皇贵妃见谅。”冯弦机站起来拱手一礼,拒绝道。 他身材高大威猛,与同是习武之人的鲁王坐在一起也高出他半个头,可见壮硕。再加上他常年一把大胡子遮面,显得略带凶相,胆子小点儿的说不定当场就吓哭了,数来数去也只有汤氏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了。众人心底同情西南王被汤氏盯上,更有些好奇西南王这次还会不会忍气吞声。 徐康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不喜不怒,倒有些好奇起来。初见之时他对皇贵妃的惊艳溢于言表,怎么这一次这么坐得住了?莫非是刻意伪装? 君王向来多疑,即使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人也逃不掉他的怀疑。 汤凤轻轻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嘴角微微上扬。冯弦机,西南最大的杀器,自他领兵以来西南边陲安定数年,周遭小国更是不敢冒犯。可即便如此,他也时不时地敲打一下西边的西宁国,震慑住他们蠢蠢欲动的心。这样的人物,怎能不在他的计划中。 只是,他毕竟救过她一次,她不会像对别人那般下狠手的。今日在徐康帝的心中种下这颗怀疑的种子,对日后的局势已然有所裨益了。 “西南王既然不愿意,本宫也不能强求,否则一个欺压忠臣的名头扣上来,本宫也消受不起。”汤凤用眼尾扫了他一眼,似含情脉脉又似水波无痕,挠得人心有些痒痒后她又掠开目光转向徐康帝,道,“今日各位都是为臣妾而来,不如让臣妾为大家助个兴如何?” 见她这般轻易放过自己,冯弦机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徐康帝见她要出节目,兴致勃勃地问道:“爱妃打算如何助兴?” “臣妾愿为陛下和各位大人一舞。” 很多年后,今日在场的人老的老去死的死去,可在他们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中绝对不会忘记今夜。甚至经过口耳相传,演绎成了民间的话本子,以至于无数人想要复原当时的舞姿。 可对于此时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稍显特别的夜晚,因为一向以下巴示人的皇贵妃竟然会愿意为众人跳舞,这件事的意义超越了跳舞本身。 徐康帝从来没有见过皇贵妃跳舞,旁人用来吸引目光的手段她根本用不上,她只需要往那儿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她身上逃离。因此,徐康帝表现得十分期待。 当然,有很多保守的臣子在下面窃窃私语,认为这是宠妃做派而不是皇贵妃该有的气度。 不管如何,汤凤已经换好了舞裙从殿门外跨进来了。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舞裙亮相,裙身轻柔,像是几层薄薄的纱贴在身上。她光着脚踩着地板上,露出了白皙的玉足,脚腕上缠着几根银色的链子,走动之间闪耀着浅浅光芒。舞裙的袖十分宽大,大约是仿魏晋朝而制,手一抬,玉臂显露。 徐康帝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看着这个女人像是第一次见到一般。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萧声,她踩着节拍一个跃身,像是天地之初灵光乍现,于黑夜中耀眼无比。箫声轻缓,她的步子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踏在拍子上,双臂伸展绕身,像一只展翼的蝴蝶,迎风而去。回眸,收臂,她单脚点地,忽然一个俯身,她停留在这里,一同停住的还有许多人的呼吸。 箫声陡然一转,像瀑布倾泻在石头上,她反身旋转,舞裙随之翻动,呼呼风声,让人听到的还有心跳的声音。她像是在林间起舞,让人看到光影的跳动,可转眼间又像是在云端跳跃,让人感受到她如风一般的肆意…… 当箫声停住的时候,她的舞步也停了,双臂收在胸前,身子以仰视的姿态望向夜空。她闭上了眼,整个人恬静又从容,嘴角带着浅笑,浑身散发着一股致命的纯粹的吸引力。 冯弦机想到了一个词:献祭。她的这一支舞,像是把生命献给了黑夜。他忽然从内心涌出了一股躁动,很想拎起大锤敲碎她的外壳,朝里面看一看,她到底是什么做的。 水,这个女人一定是水做的,所以她才有这么多变换的形态。这是无数人的心声,包括那位在旁人面前高高在上却早已被她征服的君王。 他步下台阶亲自将她迎回了上座,接过旁人递来的披风仔仔细细地将她收拢在披风里。他目睹了这惊人的美,而他的第一直觉是绝不能让旁人再觊觎。他要将她牢牢地锁在宫里,锁在他的身边,不惜任何代价。 汤凤笑着依偎在他的怀里,偏着头,看的却是冯弦机的方向,轻轻眨眼,像蝴蝶降落在了水面上,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波纹。 冯弦机:……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呵! 接下来的节目无一超越这支舞,而在这惊鸿一舞的衬托下,所有的特定安排都显得黯然失色。以至于后来有人说皇贵妃的寿辰,最精彩的部分竟然是她本身。虽然合情合理,但也让众人对这女人抢风头的能力再一次有了重新认识。 然后,春宵一夜。 西宁国送的那八位女子被留在了宫里,皇贵妃喜欢她们的才艺,徐康帝自然大手一挥全部留下。久而久之,不仅连皇贵妃喜欢她们,就连徐康帝也挑了其中两个宠幸。 “奴婢早看出来她们不是什么规矩的人,娘娘才打个盹的功夫她们也敢爬上龙床,真是不害臊!”莲藕气得脸红脖子粗,竟比当初陈氏入宫之时更恼恨。 陈氏好歹是世家女,在床上的花样有限,不比这些西宁女子,招数层出不穷,徐康帝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在承乾宫留宿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稀奇事儿。 第六十九章 杀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再看皇贵妃,眯着眼睛吃着葡萄,悠哉悠哉。 “主子,您想想办法啊。”莲藕抓耳挠腮,忍不住道。 “新鲜劲儿过了就好了。”汤凤道。 莲藕却不似以往那么好糊弄了,知道这是皇贵妃在敷衍她。可她毕竟是奴婢,再着急也没用。 过了两天,徐康帝封了其中一个为贵人,另一个为才人。封贵人那位眼角长着一颗泪痣,欲语还休,十分招人怜爱,封才人那位笑起来嘴角有两颗笑涡,明媚又大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善茬儿。 一向爱整治嫔妃的皇贵妃当然出手了,教训了一下,可转眼间徐康帝就来替她们赔罪了。这下还了得,能请动陛下为她们说话,这宫里的风向似乎又开始朝另一边倒去了。皇贵妃醋劲儿大,三不五时地就要拿她们出气,可这两位也是属棉花的,当面一概不回,背地里也没少告状。于是,近来徐康帝便在这三个女人之间转圜,也算是一种幸福的负担。 “陛下沉溺女色,绝不是大夏的好兆头。”温如易摇着蒲扇感叹。 冯弦机坐在他对面,本来是月下对饮,渐渐地变成了一人独酌。 “王爷,您又走神儿了?”温如易摇着扇子在他面前扑腾了两下。 冯弦机从月亮上收回目光,看向他道:“这月亮总是让本王想起一个人。” “您别说,我猜猜。”温如易作苦思冥想状。 冯弦机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一个女人居然能在他心里占据那么大的位置,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印象,真是出生之后头一次。 “好了,本王想她也并非是与当初的局势无关。昨天收到密信,西宁国出兵北狄,已经压过了边境线了。”冯弦机又恢复了沉稳的模样,皱眉道,“西宁与北狄一向是一丘之貉,怎么会内讧?其中恐怕有蹊跷。” “去年西宁二皇子登基,他一向好战,不敢骚扰大夏只能向北狄伸手了。”温如易判断道,“北狄前些年被您掀了王帐之后一蹶不振,兵力直线下滑,西宁王选它练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冯弦机在军事上的判断有着过人的精准,视角也与旁人不同,所以常常能出奇制胜。他似乎天生为战场而生,所有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西宁送来的那八位女子,你觉得真就是用来给皇贵妃祝寿或是给陛下当妃子的吗?”冯弦机轻嗤一声。 温如易收起了闲适的面容,坐直了身子,分析道:“若是想献给陛下,那八位确实有些多了,不仅打眼而且还容易从内部分化。可仅仅是为了给皇贵妃祝寿的话,也不像,西宁王虽早已放出风声说想要一睹大夏第一美人儿的风采,可倒也不至于特地为了皇贵妃养了这样一群人。” 温如易观察冯弦机的神色,猜他也许是早就有了定论。 “王爷是否是怀疑皇贵妃与西宁王暗中有来往?”温如易大胆的推论道。否则,以汤氏的手段,一个怀了龙胎的嫔妃都能悄无声息的在宫里死去,西宁王送来的女子又算得了什么,恐怕她还不放在眼里。 “表面上因为皇贵妃吃醋,难为了她们几次。可到底也没有造成实质性损伤,更没有损害陛下对她们一丝一毫的宠爱。”温如易蹙眉,越想越觉得心惊,抬头看了一眼冯弦机的脸色,惊愕道,“若真是皇贵妃在其中出了手,那西宁王这次出兵意图就很明显了。” 不在北狄,在大夏。 冯弦机用手指蘸了酒水,以手指代笔在石桌上花了一副简略的地图,他指着三国交界的地方道:“这里,是西宁兵将与北狄交战的地方。” 国土交界处,向来纷争不断。大夏因国力强盛才能震慑周边国家,可近些年来因为陛下耳目不如以往聪敏了,国力似有衰退的迹象。而西宁却一直躲在北狄后面养精蓄锐,不主动招惹是非,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制造出一副任打不还手的样子。若他真有狼子野心,这一次的目标已然清晰了。 “王爷,咱们可怎么办?”温如易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并且有一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冯弦机皱眉,手指敲击着石桌,桌面上的地图也渐渐隐去。无凭无据是不能开口的,一旦发声,以陛下如今对西宁女子的宠爱,或许以为他会是想要为皇贵妃打抱不平,那个时候他可就引火烧身了。可不说的话难道就眼看着西宁阴谋得逞,侵犯边界么? 必有两全之策才对。 “王爷,在下确实有一事不明。”温如易虽不如冯弦机在军事上的敏感度,但在其他方面却也是十分机敏的,他发现这其中有一环矛盾了。 “皇贵妃为何要帮西宁王?她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什么要舍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去帮助西宁这样的异族入侵大夏国土?”这是温如易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冯弦机眼皮一跳,有一个猜想随着温如易的话跳入了脑海中。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容忽视…… “如果她非我族类,这件事是不是好想多了。” 温如易瞪大了眼,若不是此时无风,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只有这一个结果可解释。她不是大夏的子民,所以无须为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担忧。 冯弦机沉下了脸,一贯坚毅的黑眸中闪现出了一丝杀机。 冯弦机对汤凤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且不论汤凤这些年做了多少出格的事情,仅一件事就很值得推敲。 “陈平那种地方,养不出这样的女子。”这是冯弦机始终奇怪的一点。战场结识,说起来有些浪漫,可打起仗来尸堆如山,血肉横飞,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子如何能从杀红了眼的士兵中间冲出来? 如今陈平县令一家惨死,无人可以作证。 温如易的酒是彻底的醒了,他到:“王爷要不派人去陈平查一查,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呢。皇贵妃如此容貌,不可能在陈平默默无闻。” 冯弦机早已将人派了出去,他启程往京城来的时候雷暮便带了一队人前往陈平,算起来应该也快有消息了。 第七十章 节日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温如易佩服他的不动声色,在他们所有人都认为他被皇贵妃迷晕了眼的时候,不想他却暗地里怀疑起她的来头。这般洞若观火,还真让王府的谋士们汗颜。他不自觉地觑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可若是一切是真的,王爷准备如何对付皇贵妃? 皇贵妃寿辰之后便是端午节,徐康帝特地开了恩,进京的王爷们可以过了节再返回封地。 端午节当日会举办龙舟比赛,皇帝会亲临赛场,到时候前三名都会获得皇帝的赏赐,这是历来的规矩。皇帝出宫,自然声势浩大,丹江两岸早已布下层层禁军,寻常百姓只能遥遥看上一眼。 汤凤坐在马车中,闭眼养神。她的马车紧随在銮驾之后,地位不言而喻。再往后跟着一辆装点简略些的马车,那是徐康帝的新宠,两位来自西宁的新人。 到了丹江边,文武百官及亲眷已将两岸站满,岸边停着数十支小舟,要参赛的男儿们头系红巾一身短打,精练有神。 汤凤不喜这样的艳阳天,坐在棚内觉得烦热,嫌旁人扇得没劲儿,自己扯过团扇扇了起来。 皇帝到场后,这些由世家公子组成的龙舟队伍纷纷踏上了龙舟,静待令下。 “那穿白色衣裳的队伍是哪家的少爷们?”徐康帝笑着指了出去。 许忠踮脚一看,看清后回答道:“陛下,打头的是宣平侯家的幼弟,后面那位是诚意伯家的长子,再往后……”许忠细细道来,竟然无一人他不认识。 “咿?王爷怎么在里面?”许忠数到最后的时候竟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他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无误,转头笑着给徐康帝回道,“陛下,西南王也在这一支队伍里面呢。” “弦机也在,哪儿呢?”徐康帝好奇地看过去。 汤凤摇扇的手一顿,竟也偏着头在人群中找他的身影。 “那儿呢,队首那个头上系着红绸子,光着膀子的那个。”许忠忍俊不禁地道。 徐康帝王旁边移了两步,终于看见了在队首敲鼓的那个健壮的身影。虽其他队伍敲鼓之人也如此装扮,但却远不及他一身的结实紧致的腱子肉来得夺人眼球。 大夏民风开放,女子也能出现在这些活动现场。此时不少女子叽叽喳喳讨论的正是西南王,他久不在京城,又有剽悍勇猛的威名在外,寻常女子的梦中情人绝不会是这一款的。可今日一瞧,咿,似乎比那些白斩鸡似的公子们亮眼不少啊! “承志,你赶紧把衣裳穿上吧,有咱们王爷在你这身板就不要自取其辱了!”岸上的议论声也传入了公子们的耳朵里,他们笑着拿好友与西南王做对比,乐得看好友被羞得抬不起来。 的确,以男人的眼光来看西南王这上半身也是十分耀眼的。古铜色的肌肤,精壮健硕的胸膛,肌肉结实有力,别说女子脸红了,就连他们这些男人也看得惊叹连连。 徐康帝收回目光,若有似无地将眼睛放在了一旁的汤凤身上,见她浅含笑意,似乎同样注意到了冯弦机的不同寻常。 “咳,这习惯该改改了,坦胸露背,不甚雅观。”徐康帝的好心情冷却了两分,坐回棚内,抬手示意发令官,比赛可以开始了。 “比赛开始!” 头顶烈日,波光粼粼,十艘小舟并排出发,鼓声擂动,两岸的观众为他们摇旗呐喊。 冯弦机半弯着腰,手握双槌,鼓点一下,七位男儿一齐发力,龙舟如利剑出鞘,一下子就冲了出去。龙舟比赛,击鼓者才是获胜的秘诀所在。这也是宣平侯的弟弟文信一定要请动西南王来为他们擂鼓的原因,战场大将与一般公子站在一起,仅论气场就已经是天差地别。 赛程过半,早些还有些整齐的队伍已经渐渐涣散了起来,鼓点也与之前不同,有急有缓。再看冯弦机这一组,他力控全程,始终沉稳有度,大将风范尽显。 连离得远一些的徐康帝都能看出来,这群小毛孩儿铁定要输给这老泥鳅。 “让弦机上,真是欺负人了。”徐康帝向周边的人感慨道,“当年弦机率兵突袭北狄王帐,不过百余人马便能打得北狄数万人四下逃散,这些没有经历过大事儿的公子们怎么能与他相比?看来今日胜负已定了。” 棚内,不仅有皇贵妃一人,还有庆国长公主这些宗室老人。 听闻皇帝感慨从前,庆国长公主也忍不住道:“是啊,弦机是世间少有的猛将,我还记得流儿他们兄妹第一次见到弦机,吓得腿都不知道该迈哪只了。” “哈哈哈!”徐康帝爽朗一笑,似乎暂时把心中的猜忌抛下了,他道,“有弦机在,西南边陲朕放心得很。” 汤凤摇着扇一直没有搭腔,跟了徐康帝这么多年不能说完全了解他,但也算是颇有心得。他是喜欢猛将,喜欢能臣,但同样的也是这些人最先受到他的猜忌。未登基之前,他身边良将如云,可为何现在只有一个冯弦机可以拿得出手呢? 汤贵妃嘴角一扬,一双黑眸里沉淀了太多的秘密。她站起身来,玉腕搭在莲藕的胳膊上,浅笑:“陛下,臣妾先去更衣。” 徐康帝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庆国长公主往身后一瞥,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汤徽跟了上去。 “姐姐。” 汤凤见她跟上来,自然明白她定然有事要说,道:“废话就不必了,直接说重点。” 汤徽已嫁入公主府,如今是韩少夫人了,她输者妇人的发髻,戴着满头的珠翠,看起来确实要比闺阁之中的模样要成熟多了。 “姐姐明鉴,妹妹不敢轻易开口请姐姐帮忙,只是长公主那边……”汤徽揉着帕子,一脸的尴尬,“她想入股咱家的生意,爹娘拿不定主意,想请姐姐定夺。” 汤国公哪里是拿不定主意,而是怕得罪长公主罢了。如今自己的女儿嫁入了公主府,为着女儿着想汤国公夫妇也不便直接回绝了长公主。可若是一口答应,那是把装入自己口袋的银子往别人的荷包里放,这又让汤国公如何舍得。 第七十一章 乱流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汤凤对这些弯弯绕绕眼明心亮,她笑着道:“答应就是,这有什么好定夺的。你如今吃的是她家的饭,若不应下来你在公主府还有好日子过吗?” 汤徽没有想到皇贵妃会这么爽快的应了,虽然出自私心她也想要家里人答应长公主入股的事儿,可毕竟是割自家的肉,她也有些愧对父母。 “入就入呗,汤家捏着大头就行了,长公主再大的胃口能全部吃下吗?”汤凤随意地道。汤家打着她的名号敛了不少的财了,这些年算是够本了。 汤徽得了她的首肯,喜不自胜:“多谢姐姐提点,妹妹知道该怎么跟爹娘回话了。” 说话间,姐妹俩已经走到了离江边有段距离的竹林来了,穿过这小片竹林便是更衣的地方。 “回去吧,也给你婆婆带点儿好消息去,免得她一天将眼睛盯在你身上。”汤凤打发她离开。 “多谢姐姐成全。”汤徽向着汤凤福了福身子,欢喜地走了。 汤凤嘴角一弯,都是些人精,还做着亲家呢就这么互相算计着,也不怕有一天把自己算坑里去了。她哂笑一下,眼看着汤徽出了林子,她抬腿准备往前迈。 “呼——” 林子里刮起了一阵风,竹叶唰刷作响,接着数十人倒立着贴着竹子滑下,他们身穿绿色的衣衫蒙着面,大约是早就布在了林子里,待汤凤一出现,轻而易举地就将她们包围在了中间。 “有刺客,保护娘娘!”禁军的速度也不慢,反应过来后,抽刀加入了战场。 双方交上了手,刀剑碰撞,立时擦出火花。 莲藕惊恐万状,将汤凤拦在身后,即使知道自己不堪一击,也想着若刀剑刺过来也能给娘娘争取点儿时间离开。 按理说,今日圣驾出行,护卫方面自然是周全万分,光是出动的禁军便是三千,不至于连岸边到歇息的地方都看管不到位。可当意外真正来临的时候才知道,敌人有备而来,素质惊人,便是与三千禁军正面相碰,大约也能突破重围。 刀剑在她眼前晃过,护佑在她身前的人不断倒下。汤凤知道,她逃无可逃。 “娘娘——”局势不好,莲藕已经带上了哭腔,“娘娘,奴婢冲出去搬救兵吧,这样下去不行啊!” 敌人已经缩小了包围圈朝她们而来,禁军越来越少,汤凤随时有被毙命的风险。她脑海里飞速地判断着局势,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她该如何寻找一个突破口呢? 有了。 “你带火折子了吗?”汤凤偏头低声问道。 莲藕愣了一下,然后低头拆自己的荷包:“带了,奴婢一直带在身上的。” 汤凤扫了一眼战况,敌人很快就要将他们牢牢包围住了,她必须迅速作出判断:“等会儿我朝东边跑,你看见后面的一排房子了吗?去把它们点了。” 莲藕傻了:“点、点了?” “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汤凤沉稳地道。 莲藕不敢有异议,将火折子牢牢地握在手里,等着汤凤示意。她没有那么傻,不会说让自己去引开让敌人的傻话,这些人很明显是冲着皇贵妃去的,跑了一个宫女根本没有大碍。 莲藕一步步地往后面移动……汤凤不动声色地卸下了头上沉重的钗环扔在地上,瞧准了时机,抬腿往东边跑去。 “追!” 她穿着宽大的外套,跑起来十分碍事,回头看已有刺客追了上来,明晃晃的刀刃朝她飞来,她单手褪去衣裳,挥手一扬,刀被绞偏了方向,她获得片刻的喘息。 养尊处优的身子根本比不上刺客的腿力,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不相信自己竟会命绝于此。正忿恨着,忽然脚下一晃,她扑倒在地。 完了。她心下一片荒凉,真是千年道行一朝丧,竟然要死在这些小啰啰手里。 “嗖——” 一支利箭裂空而来,鲜血四溅,离她只有两步远的刺客当场毙命。 接着,数箭齐发,追上来的刺客无一人幸免。 汤凤还维持着扑倒在地的姿势,虽然狼狈,但她知道这却是此时最安全的姿势。很快的,她身后就没了动静,她喘匀了气,抬起头来……一身黑衣的男子正站在她的正前方,他手挽大弓,眉目冷冽,一身寒气让人望而生畏。值得一提的是,他那把大胡子与同样引人注目。 “娘娘还不起来吗?”他收了弓,走近前来。 汤凤闭了闭眼,算了,不过是再欠一个人情而已,没什么值得难堪的。她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身上的外套已经跑丢了,只着一身轻衫,似乎也有破裂。 “王爷为何每次都出现都这么及时?”她抬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偏头笑着看他,眼睛里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 冯弦机伸手,握在她的手腕往上一翻,被石子儿磨破的手掌正往外冒着血珠子。 “不疼吗?” “疼啊。” 冯弦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看来疼也不影响娘娘揣测人心,还是疼得轻了。” 汤凤莫名其妙被噎了一下,这倒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呵! 冯弦机抬眼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那边火光冲天,守在岸边的禁军终于反应过来了。感觉到手中传来一股力道,他收回目光看她,见她正好整以暇地问道:“王爷,握够了么?” 她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中,说话间竟然也没有放开。 “娘娘下次还是学会自己逃命吧,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好运气遇得上本王的。”冯弦机松开手,收到身后背着,手指悄悄摩挲,似乎是在回味那种柔软的触感。 汤凤点头:“多谢王爷提醒,本宫心里有数了。”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大约是禁军寻着踪迹找过来了。 冯弦机将弓往旁边一扔,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接过,他道:“娘娘与本王实在不宜有过多纠缠,等会儿陛下问起的话就说是这位勇士救了你,可明白?” 汤凤点头同意,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只是,这什么语气,他何时敢这样对她说话了? 冯弦机转头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王爷还有吩咐?”汤凤抬眉,出口便是嘲讽的语气。 冯弦机不自在地指了指她的手,道:“好好让太医清理一下伤口,挺好的一双手,不要留疤了。”说完,他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汤凤双眼微眯,没想到他迟疑的竟然是这件事。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咂摸了一下他最后一句话—— 好不好的,他倒是敢说。 第七十二章 试探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大好的日子皇贵妃竟然被刺客袭击,徐康帝震怒,下令彻查。可刺客素质极高,现场并没有留下活口,查证十分有难度。 “不管怎么样,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杀之举,朕绝不轻饶。”徐康帝撂下狠话,陪同皇贵妃回了承乾宫。 汤凤的伤并不算严重,浑身上下也就膝盖和手掌擦破了点儿皮,只是她向来保养得当肤白肌嫩,这样的伤痕在她的身上也算得上触目惊心了。 太医给她清理了伤口,敷上药,火辣辣的感觉才终于降下来一些。 徐康帝今日有些异常的沉默,他大概是没有想到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下手,自己的威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汤凤见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挣扎着起身,道:“陛下……” “你起来做什么,快躺下。”徐康帝收回深思,起身将她按了回去,埋怨道,“都受伤了还不安分一点?听话,别让朕担心。” 汤凤笑了笑,脸色有些疲倦。徐康帝心疼地握着她的手,道:“这件事朕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不会白白让你受委屈的。你好生歇着,朕去前面听听他们查得如何了。” “陛下莫要太累,臣妾如今在宫里安全得很,慢慢查呗。” “你倒是心大。”他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将它放入了被子中,掖好被子起身,“此事非同小可,朕一定会追查到底的。” 往小了说是有人记恨皇贵妃,想要杀之而后快,往大了说是有人看不惯徐康帝宠爱皇贵妃,想要挑战皇权。前者不过是查出来杀了了事,可后者……徐康帝不是察觉不到朝上的风起云涌,他心里自然有一把秤。 待徐康帝走后,莲藕走了过来,低声在汤凤耳边说了什么,躺在床上养伤的人忽然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在哪里?” “奴婢将她引到了后殿,娘娘放心,没有看到。” 承乾宫的后殿一向去的人少,这里窄小潮湿,比起前殿的金碧辉煌,这里简直让人觉得不是一处宫殿。等在里面的人就坐在这偏仄的小殿里,她穿着一身碧绿色的宫装,看起来就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宫女而已。 “吱——” “宫女”抬头,逆着光她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就这身形和通身的气派来说,她想来的人不会是第二个。 “臣妾参加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她往前走了几步,借着窗外尚存的光线,她那张娇俏的脸蛋儿展露在了来人的面前。 汤凤用手扇了扇鼻尖的空气,似乎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她瞥了面前的人一眼,道:“宜贵人大费周章地将本宫请到这里来,应该不是关心本宫伤得如何吧。” 宜贵人,徐康帝新宠的西宁女子之一,也是当日水上起舞时最让汤凤惊艳的女子。大约是那日景色好气氛好,水上起舞的点子太过精妙,五分的颜色都被拉成了七八分。脱离了当日的情景,就这般细看,宜贵人的容貌虽也靓丽清秀,但绝没有当日的惊艳之感。 “娘娘就不想知道今日是谁向您下手的吗?”宜贵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未动,低着头含笑问道。 汤凤选了一处还算干净的椅子落座,平淡地看向宜贵人,道:“总不会是你们西宁王吧。” 宜贵人否认道:“自然不是。王爷一心想与娘娘合作,怎么会对娘娘下手?娘娘的安危关乎着西宁此战成败,王爷不敢让娘娘有事。” 这话囫囵一听,还以为皇贵妃是西宁的什么人,竟然能关系到西宁的成败了。汤凤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道:“少把本宫拉上你们这贼船。看看你现在的身份,本宫没有去陛下那里告发你,便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旁人听见这话定然害怕,皇贵妃是什么人?不好惹啊。没想到,宜贵人却笑着将头抬了起来,这殿内一股阴森森的劲儿,置身其中的人浑身都是戒备,可她却丝毫不在意似的,仰头笑着道:“王爷说了,娘娘若能成全他,徐相的命就交给他去解决了。” 汤凤的眼底,杀意一闪而过。 “娘娘的本子上还剩下多少人呢?徐相、陛下……” “够了。”汤凤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无须在本宫面前炫耀自己清楚多少内幕,既然西宁王敢将这些事告诉你,那你定然也不是他帐下普通角色了。” 宜贵人莞尔一笑,俏丽的脸蛋儿上带了几分算计和精明:“臣妾进关的时候王爷就嘱咐过了,莫与娘娘为敌,臣妾始终记在心里。今日遇险,娘娘就不想知道是谁做的吗?” 不想才怪。只是她素日里树敌颇多,要她命的人成群结队,难道她还能挨个辨别不成? “你知道什么就赶紧说。” 宜贵人笑着问道:“庆王这次为何没来给娘娘祝寿呢?” 汤凤神思一顿,见宜贵人从怀里掏了一块用手绢包好的东西,她揭开手绢,将烧得乌漆抹黑的木牌递到了汤凤的面前:“娘娘您瞧,这块木牌可是通行令,大家不是疑惑这些刺客怎么能混进来的吗?答案就在这里。” 这是一块禁军通行牌,有了这个便是自己人,在禁军的地盘上来去自由。 汤凤接过木牌,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灰,认出这的确是一块货真价实的通行牌,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她将木牌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又用手一寸寸地摸了过去—— 等等,她忽然将木牌重新翻到了背面,将木牌拿近了一看,右下角竟然刻着一个小小的编号。 “这是什么?”汤凤深感意外。 宜贵人却沉着地道:“每块通行牌都有编号,何时何地发给何人,都记录在册。这一块是二十三号,娘娘不妨猜猜这号码对应的人是谁呢?” “庆王府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庆王,既提了便说明这块编号后面的人已经被证实是谁了。汤凤放下木牌,抽出手绢擦了擦手,深深地看着她,道:“难得你们探查得如此仔细。” “娘娘的安危关系重大,臣妾不得不小心谨慎。” 汤凤见她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像是终于想起了似的,道:“起来回话吧。” “谢娘娘。”宜贵人笑着起身,并没有一丝羞恼的意思。 “你们王爷想让本宫做什么?” 宜贵人的脸色终于不再是那般平静无波了,她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道:“王爷想请娘娘在陛下面前维护西宁,战事将起,王爷需要一点时间来不被注意。” 第七十三章 试探2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三界之处交战,若大夏及时出兵,西宁王的计划定然落空。 “本宫乃后宫妇人,对前朝政务恐怕说不了什么话。” “娘娘手眼通天,只需娘娘授意,朝中自然有大臣去做。王爷说了,这一次他会亲自将徐相的脑袋送到娘娘的面前,是砍是剁,都由娘娘说了算。” 汤凤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西宁王竟然对宜贵人说了这么多,看来是要打定主意让她帮这个忙了。只是,她向来不喜欢被人窥视,西宁王也就罢了,眼前的人也知道这么多,这不得不给了她一种危机感。 “你知道本宫为什么想要徐化的命吗?”她在试探宜贵人。 宜贵人皱眉:“臣妾只知道娘娘与他有旧仇,不死不休的那种。臣妾走得匆忙,王爷也并未交代太多,娘娘这是何意?” 汤凤收回了探寻的目光,道:“本宫只是想让你明白此事对于本宫的意义罢了,若此番要不了徐化的命,西宁王打算如何回报本宫?” “娘娘放心,徐化必死无疑。”宜贵人扬唇,笃定地说道。 —— 京城,西南王府。 雷暮带着一小队人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还未换洗收拾,便马不停蹄地面见王爷。 “末将带人在陈平多番打听,走访了周围所有的镇、村,终于不负王爷所托。”雷暮面容憔悴,可双眼明亮,看着西南王道,“陈平县令的确有一个容姿堪称绝色的女儿,当年北狄入侵,打前站的将士冲破的第一站便是县令府。陈平与北狄相距只有数十里,常年打交道,估计他们也是听说县令之女容貌惊人,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冲进了县令府。” 冯弦机惊讶抬头,这与他所想的似乎有出入。 “只是县令早已将家眷转移,北狄人扑了个空,在县城内大肆打杀,几乎将整个陈平都变为了地狱。”雷暮想起村子里的人回忆当年状况时的惊恐,似乎是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 “你可打听出县令的女儿闺名叫什么?”冯弦机问道。 “宋旖旎,小名九娘。” 冯弦机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喃喃道:“汤凤……宋旖旎……” 温如易也在一旁,他见王爷愁眉不展,知道是因为之前的猜想错了,皇贵妃的来历似乎已经明朗。她的的确确是陈平县令的女儿,与陛下在战场结识,也是因为仓皇逃命中无意撞上了大军。 可问题又来了,既然她是大夏子民,那之前的一切推断不就错了?难道她真的只是一个爱财贪宠之人吗?她所做的一切出格的事情都是因为性子狂妄,而不是另有企图。 雷暮不知道自己带来的消息让冯弦机陷入了一个困境当中,他还高兴自己终于完成了任务了。 “先生,王爷怎么看起来不太满意啊?”雷暮悄悄问道。 温如易同样一脸苦涩,他道:“本来是拨云见雾,现下又是迷雾重重了。你说王爷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冯弦机仰头,双眼阖上,脑海里迅速闪过他与她这几次见面时的情景。她的霸道,狡黠,狂妄,柔弱,坚韧,神秘……一层又一层的面孔交织在他眼前。这么多的面孔,哪一个是真的她呢? —— 十余日之后,皇贵妃宫外遭行刺的案件还没有查个水落石出,北边突然传来了军报。 “西宁发兵五万,攻占北狄边城素沙!” 素沙是三国交界之处,向来是军事敏感之地,如今西宁攻占素沙,对于其他两国而言意义非凡。北狄自然不必说了,以他们好战的名头一定会全力回击,大夏这边却没有这么好统一,凡遇战事,必分两派。 主战一方认为素沙是重镇要塞,西宁敢公然挑衅便是对大夏的蔑视,一定要作出回击,以免让西宁得寸进尺以为大夏多年不战已没有了硬骨头。 主和一方自然也有理由,此次西宁起兵攻打的是北狄,与大夏何事?况且北狄与大夏关系一向不睦,趁此机会削弱北狄兵力不好吗,为什么要出兵维护? 两边争执不休,争到激烈之处竟有人在朝堂上挽袖子撸胳膊,大有要当场一决高下的意思。 徐康帝被烦得躲进了养心殿,隔绝了外面一切吵闹。可他人虽躲了,事情却不能不办。 “许忠,宣周遂之和冯弦机进宫。” “是。” 此二人深得徐康帝信任,于朝堂上他依赖周遂之颇多,于军事上他更看重冯弦机的眼光,所以这等关键时候他自然要宣这二人进宫商讨了。 周、冯二人各有看法,虽不至于泾渭分明,但在此事上的观点也是差异颇大。周遂之主和,冯弦机主战,似乎与朝堂上的文官武将没有什么不同,分别代表了各自的阵营。 徐康帝思量再三也没有个结果,周、冯二人要告退,徐康帝却单单将冯弦机留了下来。周遂之看了一眼这位西南王,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冯弦机精准捕捉到了他的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厮什么表情,这是嫉妒陛下只留他一人谈心了? “弦机,你向来眼光独到,朕想单独听听你的看法。”徐康帝在军事上也算得上颇有建树,可多年没有用兵,再好的宝刀也有锈迹了,比不得当年英勇。况且作为一国之君,他不能单从军事一个层面考虑,必须顾及到更宽广的领域。 若是当年,冯弦机定然将胸中想法尽述,绝无保留。可这些年过去了,曾经一起驰骋疆场的兄弟一个个没了,他才深切体会到了皇权的威力。眼前这人已经不是他当初全力效忠的主子了,被这张龙椅上困久了,他竟然也渐渐被权力吞噬,看重的不再是如何治理天下而是维护他高高在上的威权。 “西宁王初登基,自有一番抱负。素沙的确是重镇,可只看眼前的局势,他似乎没有要向大夏进攻的意图。”冯弦机道。 徐康帝点头:“朕也是这般想的,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刚接手王位急着向众人证明自己。若我大夏出兵,倒是太看得起他了。” “依臣之见,不必出兵震慑,但需得加固边塞营防,以免他掉转枪头危及我朝。” “有理。你这一番话是今天朕听到的最满意的话了,其余人就知道咋咋呼呼,朕听得脑袋疼。”徐康帝放松了心情,笑着道,“到底还是咱们心意相通,能想到一块儿去。” “陛下早有论断,臣只是替陛下说出来罢了。” 出了养心殿的大门,外面夜色已沉,冯弦机站在原地眺望了一会儿夜空,心绪却怎么都安宁不下来。 “王爷这是在赏月?”不远处,一道女声传来,暗含笑意。 冯弦机转头一看,皇贵妃正从东面走过来,她穿着一身妃色的衣裙,是这周遭暗沉低靡里唯一的亮色。待走近了,他才弯腰给她见了一个礼。 汤凤走出廊下,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夜空,黑沉沉的,倒不像是有好景致的样子。 “王爷看来是寂寞了,这样混沌的夜空也能看出兴致来。”她笑着道。 冯弦机笑了笑,没有理会她话里的嘲讽,微微拱手,作势告退。 汤凤觉得有些奇怪,他平常可不是这么冷淡的人,今日是怎么回事? 想到自己竟然在观察他的心情,汤凤不禁嗤笑了一声,觉得自己也太闲了一些,她转头对旁边的人道:“走吧,咱们进去。” “宋旖旎。” 汤凤的脚步一顿,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她疑惑地转头,正撞上台阶下迎风而立的冯弦机,他的目光毫不避让地看着她,像是两把钩子,着力将她内心最深的情绪唤醒。 夜风来了,她的裙角被吹得呼呼作响,可她什么也听不到,耳畔只残留着他忽然喊出的那一声“宋旖旎”。 第七十四章 深夜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时间缓慢地流淌过去,静谧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来回盘旋。汤凤脸上的疑惑渐渐消失,她侧身挑眉看着西南王,似有所觉。 凤玉,宋旖旎,汤凤……这些年她的身份就是这样变换过来的。当冯弦机突然喊出“宋旖旎”这个名字的时候,汤凤竟然有一种回到过往的错觉。 眼前的男人绝非善类,他在查证她的真实身份,否则绝不会喊出她在陈平时的名字。汤凤笑着看她,挑衅又高傲,查证又如何,宋旖旎是她汤凤也是她,难道他会认为在踏上这一条绝路的时候她就没想到有一天暴露了怎么办?她能安安心心地待在宋旖旎的位置上十二年,就不怕有人去陈平“追根溯源”。 夜风吹鼓了她的长袖,额前碧丝轻轻拂动,她没有任何迟疑地回望他,笑问:“王爷在喊谁?” 她在打量他,冯弦机同样也在审视她。他当然捕捉到了她回眸瞬间的惊讶,可惊讶也分很多种,而她讶异的似乎是他竟然敢直呼她的本名。 入宫之后,无论她从前的身份是谁都已经不重要,她是陛下的宠妃,是汤国公的嫡长女,如此而已。 冯弦机的相貌自然在以清秀潇洒为审美标准的京城排不上号,他这般粗犷的长相,小娘子和小媳妇们绝对看不上眼。不巧的是,汤凤对这张脸却有着难以捉摸的信任,她喜欢被一把胡子耽误了长相的冯弦机,像是和她一样戴上了面具,让人琢磨不透。 “冒犯了。”他淡淡地致歉,转头离开。 汤凤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光看他的身影她都能想象到他是何等的迟疑和纠结。她不禁笑了起来,从心底里感到得意和骄傲。虚与委蛇这么多年,她第一次遇到有人愿意去探索“汤凤”这个名字下面是什么人。 冯弦机,也是个好名字呢。 汤凤进了养心殿,徐康帝正写字呢,大约是事情谈得顺利心情也开阔了不少,写出来得字遒劲有力,的确有帝王风范。 “你来瞧瞧朕这字有没有长进。”徐康帝见她进来,笑着招手。 汤凤走到案桌后面,俯视桌面,认真观赏了一番,抬起头来很中肯地夸赞道:“嗯,写得好。” 徐康帝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连一旁的许忠都忍不住低头弯了弯唇。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读书写字。”徐康帝无奈地摇头,感叹道。 汤凤十分不在意地道:“朝堂之上有那么文人才子为陛下分忧,臣妾不爱读书又如何,看得了账本为陛下管理得了后宫不就行了?” 男人嘛,都有红袖添香的喜好,喜欢清贵读书人家的女儿,对坐而谈,侃侃古今,也是一番滋味儿。只不过今日徐康帝找错了对象,若是今日跨进这养心殿的是贤妃,两人说不定还能品评讨论一番,可眼前这位皇贵妃,她爱的只有脂粉首饰,对书啊字啊这些没有多大兴趣。 徐康帝正准备好好教训她一番,抬眸便看到她那张近乎于完美的脸蛋儿,然后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她说得对,他想要找人品评字画候选人一大堆,可真正让他开怀喜欢的,只有眼前这一个。 “好了,这幅字就赐给你。”徐康帝大方地道。他对今日写的字还是挺满意的,送人也能送出手去。他接着道:“你那承乾宫什么都有,唯独缺点儿墨香,拿回去熏陶熏陶吧。” “陛下果然疼爱娘娘,这后宫娘娘们都没有这份殊荣呢,娘娘您可是都头一份啊。”许忠在一旁帮腔说道。 徐康帝笑了笑,确实如此,他似乎还没有赏赐墨宝给其他女人。可久没有听到谢恩的话,他偏头看她,见她正一脸愁容地盯着这幅字,似乎不大乐意。 “陛下写的是海、晏、河、清,这挂在臣妾的宫里不大合适吧?”汤凤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道。 徐康帝心里觉得好笑,明明就是她看不上这样子的赏赐,怎么就说成不合适了?徐康帝瞥了她一眼,严肃了地问道:“那你觉得什么字挂你宫里最合适?”他今天还非要把字送出去不可。 她认真思索了一番,慎重地念道:“天下第一美人。” “……” 这下子,连许忠都没有办法接话了。 汤凤似乎没有觉得不妥,仔细想想后还十分满意,便催促徐康帝赶紧写。 徐康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俗之又俗的话怎么也不该出自于他的笔下。可话已经放了出去,皇贵妃又一向缠人,徐康帝逃避不过,只得挥笔写下:“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徐康帝想着这总比他那“天下第一个美人”要婉转得多。 汤凤端详了半天,勉强表示满意,招了招手让人送去婊好了挂到她的寝殿去。 两人离开书桌回到了榻上,许忠让人奉上新茶。 “臣妾听说今日早朝时陛下是黑着脸回来了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到陛下的心情甚好,可见传言信不得。”汤凤饮了一口茶后摆在了一边,笑着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臣子们各抒己见朕听得烦心罢了。索性已经商量出了决断,朕也能稍稍松一口气。” “陛下莫要太操劳了,若将所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岂不是要累坏了?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如果事事要陛下来拍板,那这一层层筛选出来的人才有何用处?还不如都回家种地去。”汤凤伸手去摸他眼下的皮肤,瘪着嘴道,“看看,这眼底下的青色都出来了。” 徐康帝笑着握着她的手,道:“有遂之、玄机他们,朕只需掌控全局就好,费不了什么心。况且徐相就快从江苏回来了,到时候朝中有他帮朕盯着,朕更是能偷闲了。” “徐相?他探亲结束了吗?” “嗯,已经收到他请安的折子了,这一两日就会回京。” 徐化,他终于回来了。 汤凤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奇怪的笑意,细看像是在笑,恍惚间又觉得闪过了什么光,她道:“是啊,徐相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这些年于朝廷功劳颇大。” 第七十五章 相遇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康帝没有否认,对于他来说,徐化不仅是内阁元老,更是他的恩师。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全靠徐化鼎力相助,所以他对徐化有很深厚的感情。当然,其中还有一层关系,徐康帝的元后便是徐化的女儿。 要将这样一位重臣扳倒显然不是易事。汤凤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笑得有些漫不经心,西宁王……这次就看你的了。 两日后,徐化果然风尘仆仆地进宫请安。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化今年六十有二,虽不是内阁之中最老的人,却也是排得上号的三朝元老。他一脸的瘦削,两颊颧骨高高的凸起,看起来有些清冷高傲,虽已过花甲之年可仍旧精气神十足,让人窥探不见半分隐退的心。 “徐相快快请起。”徐康帝亲自绕过书桌,抬手将老人家扶了起来,笑着道,“你这一走大半年,朕心里早已十分挂念啊。” “劳陛下记挂,臣感激不尽。”徐化点头拱手作礼。 君臣二人坐下来寒喧,徐康帝对他回家路上的所见所闻十分感兴趣,他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百姓在他的治理下过上了什么样的日子。 “百姓对陛下自然是感恩戴德。臣一路走来,百姓们衣食充足,勤于农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尤其是臣的老家,已经与臣当年走出来的时候大相径庭了,从前镇上满打满算只有一两个秀才,如今细数,已经有四五十位了。”徐化感叹,“百姓富足才能有时间读书,这些年的修养生息已经为陛下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了。” 徐康帝听着这样的话自然欢喜,治下国泰民安,怎能不让他骄傲呢?他又细细与徐化交谈,问到了如今江浙一带的人力物力以及消费水准。 “臣这次回来路过了庆王的封地,臣并未打扰他,只是轻车简行经过。”徐化道。 “哦?徐相有何发现?”徐康帝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庆王,好奇地问道。 徐化顿了一下,道:“庆王归藩后鼓励百姓垦荒,兴修水利,在他的封地内鼓舞人口生育,干得十分热火朝天。” 徐康帝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他自然听懂了徐化的话。 “庆王很有几分劲头,臣也为陛下得了一能臣感到高兴。只是……庆王在封地屯兵数处,臣让家仆暗自摸访了一下,大约有五六处,每处都有近万人。”徐化抬眉看了一眼徐康帝的脸色,果然已经沉了下来,徐化接着说道,“庆王屯这么多兵,臣不知他是何意。不敢当面问一问他,只能回来跟陛下禀报。庆王若是不懂规矩,陛下可派人去提醒一番,但他若是有别的目的,还请陛下早做提防。” 徐化的品行徐康帝是信得过的,既然他说出来了,那并不是无中生有,况且他也没有必要去诬陷庆王。 “辛苦徐相了,朕会派人去提醒他的。”徐康帝沉下了眸子,狭长的眼尾勾起了几分凌厉的杀意。他当初是同情庆王才答应他离京的,如今不过半年,他竟然在封地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徐康帝怎么能忍? 徐化将一切都禀报了徐康帝,一身轻松地回了府邸。 承乾宫。 在养心殿发生的一切都瞒不住坐在内宫的皇贵妃,她听了来人禀报后,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马脚都藏不住,果然是个废物。”汤凤嘲讽地说道。 在她对面坐着的是宜贵人,她当然也将刚刚的话听了个全,道:“庆王注定成不了事,可事情真的像徐化说的那样,是他的家仆发现了庆王的屯兵之地?” 汤凤端起茶杯,轻轻刮了刮茶叶,道:“你见过哪家的仆人有这样的本事吗?庆王做这种事情自然是十分隐秘之地,怎么会被一个家仆就给发现了?” “臣妾猜啊,庆王这次大约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宜贵人轻笑道。他大约是在拉拢徐相,没想到徐相可能当着他的面应承了,转了身就给他卖了。 汤凤放下茶杯,用手绢轻轻压了压唇角,问:“陛下膝下只得一大皇子,徐化难道对储君人选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娘娘的意思是……” “天下乌鸦一般黑。”汤凤冷笑,“让人查查他,本宫就不信他没有淌这浑水。” 半个月后,从边关传来的军报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报!西宁攻破我边塞重镇河川,现已直逼宣府!” 曾经信誓旦旦说着西宁只是借道,并不敢对大夏动心思的大臣们彻底打脸了。西宁发兵十万,沿线直逼宣府,不过两日便破了河川,可谓是来势汹汹。 养心殿的灯火亮了一夜,宫城一晚上都没有下钥,大臣们来去冲冲,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一股沉闷的大罩子里,且稍不注意外面的火星子就会蹦到这罩子上来。 宜贵人与沈才人作为西宁女子当然第一时间被禁了足,徐康帝没有直接将她们枭首示众似乎已经是念及往日的情分了。 汤凤倚着承乾宫的门框,仰头看着青色的夜空,今晚虽无月色,可这满天的星辰似乎比一轮孤独的皎月悬挂在那里更添几分情意。 次日,徐康帝下旨,令驻扎在边境线上的西境军全力反击,不惜一切代价收回河川。 战事一起,日子就没有那么平淡了。 本以为大夏军队与西宁军对上定然是毫无悬念的,没想到一个月后,前线传来西境军惨败的消息,西宁竟然直破宣府,已朝延庆而来。 到了延庆便离居庸关不远了,京城危在旦夕。 —— 西宁军的勇猛几乎是超出了预判,像这样惨烈的战况还从未发生过。徐康帝知道,这一次是他误判了形势,以为是只猫,没成想却是一只咬人的老虎。 “陛下,西宁不比北狄以武治国,可他们这次却有如此战力,臣怀疑或许咱们失利的不仅是在战场上。”周遂之向徐康帝上奏,道,“军报上说,西宁军队总能在我军行动之前抢先一步,我军的动向似乎时时被他们掌控着。臣怀疑,恐怕是有奸细已经混进来了。” 说到奸细,自然是宫里那两位西宁女子首当其冲。 第一章 延喜宫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延禧宫 “你说的是真的?”贤妃转身,惊讶地看着眼前来报信的太监。 小太监点头,笃定地道“皇贵妃自西华门出的宫,至今未回。” “就她一个人出去的?” “是。” 贤妃先是一喜,然后又迅速冷静下来。汤凤并不是这般粗心冒失的人,大半夜出宫,这要是报到陛下面前任她有一百张嘴巴都解释不清,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知菊,你亲自去一趟承乾宫,务必要打探清楚。”贤妃不放心别人,转头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女。 “是,奴婢这就去。” 贤妃凝坐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汤凤这是要做什么,难道真是她宫外有情人? 一刻钟之后,知菊回来了。 “娘娘,承乾宫没有异样,什么也打探不出来。”知菊回来禀报道。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如果知菊看到了什么异常,贤妃倒还放心些,因为以汤凤的心计一定是设了什么陷阱给人跳。可承乾宫并无异常……这反而让贤妃觉得汤凤出宫的可能性高了起来。 贤妃站了起来,面色有些严肃,她道“走,咱们去承乾宫。” 知菊提醒道“娘娘,光是咱们去没有用的。”承乾宫的人只听皇帝和皇贵妃的话,她们就算是去了,承乾宫的人也不会让她们发现什么。 贤妃略微动了一下脑筋,想到一个好主意。 “你找人装作承乾宫的太监去一趟养心殿,就说皇贵妃突发疾病卧床不起。” 知菊眼睛一亮,嘴角上扬“娘娘好计策,奴婢明白了。” 陛下去了,承乾宫的人还会拦着不让进吗?到时候汤凤没有在寝宫,追查下去,自然知道她晚间出了宫。 嫔妃私自出宫,她倒要看看汤凤这一次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全身而退。 养心殿,威帝近来为战事所烦扰,日日都要到凌晨才会就寝,今夜同样如此。 “许忠,换两盏亮些的灯来。”威帝坐在案桌前头也不抬地说道。 许忠刚从殿外进来,匆忙指挥着旁边的小太监换灯,自己走到离案桌稍微近些的位置,道“陛下,刚刚承乾宫的人来了,说皇贵妃娘娘突发疾病,现已卧床不起了。” 威帝惊讶地抬头“怎么会突然生病?传太医了吗?” “尚未。” “赶紧传太医,朕也过去。”威帝放下手里的朱笔,匆忙走了出去。 承乾宫的寝殿内,莲藕守着空荡荡的床榻来回踱步,不时地去看外面的天色,心里十分着急。 “娘娘怎么还不回来,再晚些宫门就要下钥了。”莲藕边走边焦虑地嘀咕。 小金子靠着一旁的柱子上打盹儿,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 莲藕瞪了他一眼,啐道“没良心的家伙!” 莲藕正满屋子乱走,忽然,寝殿大门被推开,莲藕回头看去,以为是主子回来了。 “莲藕姐姐,怎么办,陛下朝咱们宫里走来了!”宫女莲花一脸慌乱地说道。 莲藕的脸色也顿时变得煞白,一旁打盹儿的小金子也惊醒了过来,戳了戳自己的帽檐,问“陛下近日不都是在养心殿歇息吗,怎么会来咱们宫里?” “不知道啊!怎么办?陛下就快来了,咱们瞒不住了。”莲花急得团团转。 莲藕咬牙跺脚,指着莲花道“你,赶紧换上娘娘的衣裳躺到床上去,我去外面守着,争取不让陛下进来!” “啊——”莲花吓得浑身都打颤了,假扮主子,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小金子,你看着她,我先去外面。” 寝殿大门被重新合上,莲藕站在门口不断地深呼吸,可就算吸了再多的气她发现自己还是在发抖。 “争点儿气。”她恼怒地捶了一把自己发抖的腿,努力平复心绪。 “陛下驾到!” 莲藕闭了闭眼,视死如归。她不能给主子丢脸,她得尽最大努力将陛下劝回去,无论如何…… 眼瞧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莲藕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 噗通——噗通——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威帝没有管她,劲直地朝里面走去。 “陛下请留步,娘娘今日身子不适,不想见人。”莲藕壮起胆子说道。 威帝转头看她“朕知道她身子不适,所以才来看她的。” 莲藕皱眉,对威帝的话略有疑惑。可此时却不是分辨的时候,她道“请陛下见谅,娘娘说了,不想见人。” 威帝又惊又惑,问道“朕来了也不见吗?” 莲藕咬唇“请陛下恕罪。” 威帝看了一眼里面,一片漆黑,似乎早已入睡。可方才来养心殿报信的人也说了,皇贵妃突发疾病不能起床,这又是怎么回事? 莲藕低着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威帝正在思考进退的时候,太医赶来了。莲藕的疑虑又加重了一层,她甚至猜测到是有人知道主子出了宫特地误导陛下来抓个现行的。这样一想,她便更心惊了几分。 “臣参见陛下。” “你来得正好,皇贵妃不想让旁人进去打扰,你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来了,莲藕还准备再拦,可拦着太医不让进会不会更让人起疑?她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浑身发紧,她知道陛下或许已经生了疑心了。 莲藕不敢在出声,她只得寄托于里面的小金子能买通太医,将娘娘不在宫里的事牢牢捂住。 威帝见莲藕没有再拦,瞥了一眼太医,道“进去吧,好好替皇贵妃看看。” “是,臣遵旨。”太医上前,抬手推门——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莲藕错愕抬头,见开门的人正是皇贵妃,她穿着一身浅紫色睡裙站在门口,冷冽地看着太医。 莲藕浑身一软,悄悄跌坐在了一旁。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威帝惊讶地看着她,道“你不是起不来床?怎么回事?” 汤凤先向威帝行了礼,被他搀扶了起来,她扫了一眼门口的众人,道“臣妾只是心情烦闷不愿意见人而已,哪里就起不来床了?” 威帝转头看向许忠,许忠立马站了出来,跪在地上道“陛下,方才来养心殿报信的人的确说的是皇贵妃突发疾病,起不来床。奴才不敢误传啊!” 汤凤疑惑地问道“哪位太监,可是承乾宫的人?” 许忠细细回想了一下,忽然就起了一身冷汗。那位小太监是个生面孔,他从未在承乾宫看到过。 汤凤见状已全然明白了,她冷笑着道“许公公,本宫也不追究你失察的责任了,你只要今晚把这太监给本宫找出来,咱们一笔勾销。” 许忠抬头看了一眼威帝,此时威帝也醒悟了过来,冷着脸道“还不赶紧去!” “是,奴才这就去!”许忠慌忙离开。 汤凤瞥了一眼威帝,拉着他进了寝殿。莲藕也回过神,赶紧爬起来跟着进去伺候。 寝殿的床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盒子,旁边放着一件小肚兜,是婴孩儿用的。 汤凤拿起小肚兜递给威帝,问“陛下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威帝见着这肚兜一切都明白了,他的心情往下沉了几分,嗓音也不似往常那般高亢“我们的皇儿就是今日走的吗……” 汤凤往前两步,伸手抱着他的腰,脑袋贴着他的胸膛,低落地道“臣妾不想让旁人看到臣妾这个样子……都这么久了,再伤怀,别人只会说臣妾矫情。” 。 第二章 细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康帝揽着她的腰,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可一年到头也只有今日能放任自己想念他,臣妾不想忘了那孩子……他兴许是臣妾与陛下唯一的孩子了。” 徐康帝想安慰她,他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可是时至今日她都没能再有孕,一切已经明了。他捏着肚兜抱紧了她,仿佛他们一家人都拥着了一起。 “凤儿,是朕对不起你。” 当日汤凤孕中见血,去太医院请妇科圣手傅元博来诊治,怎料他提前一步去了延禧宫给同样怀孕的贤妃看诊去了。最终,傅元博赶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胎儿没有保不住。不仅如此,汤凤的大宫女莲心也死在了延禧宫。 徐康帝想着毕竟不是贤妃导致她小产落胎,况且贤妃的父亲乃吏部尚书,家中还有一位虽已致仕桃李满天下的祖父,因此未对她本人作出惩罚。但对于汤凤来说,她始终视贤妃为敌。 “朕答应咱们的孩子,以后无论走到哪一步,你永远是大夏朝最尊贵的女人。”威帝十分愧疚,他看向外面的天,定下重诺,“咱们的孩子在天上看着呢,若朕违背此言——” 汤凤抬手捂住了他的唇,摇了摇头“他是好孩子,会在天上保佑父皇的。” 徐康帝眼眶一热,多年冰冷坚硬的帝王之心,在这一刻化成了柔软的云,只愿牢牢地包裹着她,不让她再受半分伤害。 一个时辰后,许忠回来复命了。他拎着一个小太监将他扔在了威帝的面前,道“启禀陛下,便是此人来养心殿传话的。” “抬起头来。”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抬头,整个人如过筛子一般抖动不停。 “的确不是承乾宫的太监。”威帝认真端详了一番,冷笑道,“假传消息,欺君之罪。说,谁指使你的?” 汤凤披了一件外衫坐在威帝旁边的椅子上,她笑着说道“你实话实说,本宫与陛下都不会再追究你,但若你隐瞒或是撒谎……你知道本宫的手段。” 皇贵妃在宫里是出了名的的霸道狠辣,多少嫔妃都被她踩在脚下,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太监呢? 小太监知道她的厉害,慌忙将幕后主使报了出来“是贤妃娘娘的宫女指使奴才干的!” “贤妃……”汤凤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贤妃?她为什么要让你这样说?”威帝疑惑地问道。 小太监吞吞吐吐地道“贤妃娘娘说皇贵妃兴许是私自出宫去了,让奴才将陛下引来,捉个现行……” “呵!”汤凤在一旁发出了好大一声嘲笑,她一掌拍在桌子上,站起身道,“本宫这些年对她多有容忍,没想到却是让她以为本宫是个好惹的,什么屎盆子都敢往本宫头上栽!” 这下,威帝也对贤妃心冷了。他本以为贤妃是宫里少有的知书达理识大体的女子,为此他还对她多有照拂,担心皇贵妃的性子会欺压她。没想到,竟然也是个这般有歹毒心计的女人。 “来人,去延禧宫将贤妃请来!” 贤妃请来了,可此时的情形她自然是打死都不能认的。 “陛下,臣妾素日在延禧宫深居简出,哪里会去注意到皇贵妃娘娘的动向?就算她今日出了宫也与臣妾没有关系,臣妾为何要让人去陛下面前传这个话?”贤妃装作虚弱地捂着自己的心口,道,“臣妾是个活不长久的人,只愿意余生在宫里安安静静地待着,断没有要与皇贵妃娘娘作对的意思。请陛下明察。” 徐康帝见惯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厌恶至极。他爱皇贵妃便是爱的她的坦荡,就算有什么不爽的地方她也是当面为难人,从不在背后使这些阴谋诡计。 汤凤笑了,她对贤妃说“若你今日大大方方地认了,我还对你高看几分,认为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到底不一样。可如今看来,你不过也是这等敢做不敢当的小人罢了。什么簪缨世家,真以为你比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要尊贵很多吗?不过尔尔!” 汤凤的话将她的面子撕得稀碎,真是从头到脚将她讽刺了一番。贤妃气急了,可她除了恶狠狠地看着汤凤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你来说,为什么会认为皇贵妃私自出宫去了?”威帝指着小太监说道。 小太监道“奴才是听知菊姑娘说的,陛下饶命,奴才就是个传话的……” 贤妃强装镇定,可辫子已经被人捉住了,除了力证汤凤的确在今晚私自出了宫,似乎也没有其他翻身的法子了。 “陛下,既然此事涉及到了臣妾,臣妾也不得不多问两句了。”贤妃稳了稳心神,走到小太监的面前,道,“你实话实话,今晚到底是谁给你说的皇贵妃出宫了?可有什么证据?” 她挡住了威帝与汤凤站在小太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小太监仰头,一眼就看清了她的神色,她分明是在警告他,提醒他。只要咬死了皇贵妃出了宫,那么他们的罪名都会小很多。 小太监心里苦涩,今晚这差事真是要命了,娘娘们斗法拉着他一个小人物做引子,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奴才的确是从知菊姑娘口中听说的……”陛下面前,他不敢再撒谎。 知菊噗通一下跪了地,冷汗直流。她自知这一局的关键在她身上,若皇贵妃真出了宫还好,若是没有,她也得将此事揽在自己一人身上,保全贤妃。 “陛下明鉴,奴婢不敢撒谎。奴婢有一个老乡在西华门当差,是他亲口告诉奴婢皇贵妃娘娘乔装打扮出了宫。”知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徐康帝抬了抬下巴,许忠立马道“传西华门当值侍卫长!” 贤妃看着气定神闲的皇贵妃,也不知她是真的没有出宫还是早已买通了西华门的侍卫。 一刻钟之后,西华门的侍卫长匆忙赶到,他带来了一本册子,上面登记了今天所有出入西华门的人员。威帝翻阅查看,上面写着今晚晚膳后,没有人再出入西华门。 徐康帝抬眸盯着贤妃,目光深沉。贤妃心里慌乱,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才不至于露了怯。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可以断定是贤妃指使宫人攀咬皇贵妃。可这里依然有个矛盾的地方,贤妃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一个太拙劣的圈套了,只需要他来承乾宫见到皇贵妃,便能识破这个谎言。 徐康帝看了一眼面色坦然的皇贵妃,难道这是她给贤妃下的套?故意引贤妃来诬告,然后再顺势拉贤妃下马? “陛下可看出什么来了?”汤凤见他看了过来,同样回视过去。 徐康帝收回目光,道“一切已经水落石出,贤妃宫女攀咬皇贵妃,以下犯上,其罪当诛。” 知菊慌了神,她看了一眼贤妃,后者同样煞白了一张脸。贤妃与她有恩,她知道不能出卖她。况且陛下将罪名栽在她的头上便是撇清了贤妃,她应该感到知足。 “陛下……”贤妃还想为知菊求情,可触及到威帝严厉的目光后,她一切都说不出口了。 知菊被拉下去,不是杖毙便是一杯鸩酒了事。 “你管束宫人不力,褫夺贤妃封号,从今日起禁足,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迈出延禧宫半步。”威帝道。 贤妃……应该是齐妃了,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臣妾,领旨谢恩。” 这一切的一切发生的都是那么的快,有的是无数人的算计和无数人的利益。 。 第三章 杀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齐妃虽然被罚,可汤凤心里并不觉得有多畅快。她想起陛下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但却让她警惕了起来。说到底,也许在陛下的心中齐妃并不是那类无中生有的人,即使她想扳倒汤凤,定然也不会杜撰一个轻而易举就会被戳破的谎言。 只是陛下到底还是处罚了齐妃,因为在明面上的确是她的宫女诬告了皇贵妃,这一点摆脱不了。 “许忠,让秦方去查查,皇贵妃到底有没有出宫,如果没有出宫为什么齐妃会觉得她出去了。”徐康帝到底是老谋深算,即使处置了齐妃和宫人,可还是留了一手。 许忠敛眉“是,奴才遵旨。” 第二天,齐妃被褫夺封号的事情很快传出宫去,齐家人想办法联系到被禁足的齐妃,打听她为何会惹怒陛下。齐妃费了点儿周折给家里人回信,她不敢写太多以免被中途截了去,只是在纸上写了一个“汤字。” 如此,齐家人明白了,又是皇贵妃捣的鬼。似乎只要有她在一日,齐妃就无法在陛下那里获得关注。齐家送女儿进宫这步棋,终究是走废了。 宫里的风浪才刚刚平息,东边却又燃起了战火。 这一次是庆王反了。 徐化当初进京的时候曾经禀报过徐康帝,提到庆王在封地屯兵的事情。徐康帝自然不会坐视,他趁此机会发布了诏书,收回了藩王对封地的军事指挥权。他以为庆王会懂他的意图,没想到却是快速催化了庆王起兵的过程。 起兵自然也要有个名头,不能称自己是乱臣贼子吧。故而庆王发了一封告天下书,上称陛下为奸妃所蒙蔽,他今日起兵便是清君侧。 “好一个清君侧!”徐康帝恼怒地将他的奏折甩在了地上,对于庆王的背叛深恶痛绝,他道,“朕宠幸什么人,要他来指手画脚?不就是觊觎皇位么,竟然敢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发泄了一通怒气,徐康帝便宣召了数名武将和各部尚书,他要将庆王的反军一举剿灭。 可是朝廷现在正在对北边的西宁国用兵,粮草和兵力都在向西边倾斜,恐怕对付庆王的叛军不会那么轻松。 “他不过区区五万人马,朕光是四境行台军加起来都有二十万人,除去西境正在与西宁交战的五万人就还有十五万,难道这十五万打不过五万?”徐康帝冷笑道。 户部尚书拱手,上禀道“陛下,国库银钱有限,恐怕不足以支撑两地同时开战。” “你点个数报上来,不够的用朕的私库填。”徐康帝这一次是动了真格的了。西宁跟他叫板尚可以理解,两国之间天然存在竞争关系,可在他眼皮子长起来的庆王竟然也敢叫嚣着要清君侧,这就怪不得他狠心了。 “朕倒要看看,他这一群乌合之众到底能不能翻出什么风浪!” 两日后,徐康帝亲封汤国公次子为虎威大将军,率五万人马奔赴战场。徐康帝对此战很有信心,他向来注重武力培养,庆王临时召集的军队在他素质一流的将士面前不堪一击。 这一战,胶着了两个月。 很快就到了徐康帝的万寿节,今年两处开战,不少百姓都流离失所,徐康帝并没有大操大办的心情。可却有臣子上书,说越是到这种要紧的时候越要展现出朝廷的风范,不能让西宁军和叛军小看了去。 徐康帝一想,有点道理。如果他的寿宴照常举行的话,起码可以给天下人证明他并没有将这两个杂碎放在眼里,他还是那个能掌控全局的王。 “办!”一锤定音。 到了万寿节那日,宫里张灯结彩,宫人们川流不息。 汤凤站在一人高的落地镜面前,神色并不如往日那般轻松。近来的消息她也听到了,徐康帝在此时举办寿辰自然有他想要震慑叛军的意图。可这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哪一分哪一毫不是从百姓身上来的呢?正在经受战火的他们会理解到天子的用意吗?如果是她,恐怕早已恨得牙痒痒。 她转头看向窗外,艳阳高照,可她却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泥土腥味儿。她总是有一种神奇的预感,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从哪里来。 大臣和命妇们照样欢欢喜喜地进宫贺寿,这样的日子就算真有什么不乐意的都要忍回去,否则被近来气儿不顺的皇帝盯到,那便要走着进来躺着出去了。 皇贵妃照样与徐康帝一同出席,外面的风浪再急再大,似乎都不能淋湿她半分,她牵着徐康帝的手步入大殿,所有想看她笑话的人都成了白日做梦。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这一杯酒敬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无病无灾。”汤凤端起自己的酒盏,朝徐康帝眨了眨眼,风情无限之外另有一番动人的俏皮。 爱妃敬酒,徐康帝自然喝得神清气爽。这一杯之后,不断有臣子有敬酒,徐康帝也高兴地一一喝了下去。 “陛下,听说汾水敬奉了一块奇石,今日乃陛下寿辰大喜之日,不如请出来让臣等开开眼界?”鲁王敬了酒之后并没有回到位置上坐好。 徐康帝想起来了,前些日子的确从汾水敬奉了一块奇石上来,当时他忙着前线战事无暇顾及,今日经鲁王一提才想起来。 “你倒是消息灵通,朕还尚未看过,你倒是盯准了要瞧这个热闹。”徐康帝笑着满足他,“也好,那便抬出来大家一起开开眼!” 奇石大约有二百斤重,需要六个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一起才能搬动。 歌舞退了下去,正中间的位置让给了这块盖着红布的奇石。 “既然是奇石,必有灵性,不如请陛下亲自揭开红布?”徐化提议道,“一来祈愿奇石能带来好运,助我大夏早日平息战事,二来这红布盖着,揭开这红布的人定要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才能达到心想事成的效果啊!” 汤凤看了他一眼,老狐狸向来会拍马屁,不知道又在卖什么关子。偏偏徐康帝很吃这一套,皇帝当久了没有几个不迷信的,或多或少罢了。 “好,朕亲自来。”徐康帝双手一举,长袖滑落一截,他兴高采烈地下了台阶,虽多饮了几杯酒,但他定力还好,克制住摇晃的步伐,稳稳地走上前去。 汤凤朝许忠使了一个颜色,后者立马上前,虚扶着徐康帝。 “来,朕就来揭开看看……”徐康帝上前,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撩起红绸布。他的动作缓慢,大约是今晚喝的几杯酒有些上头,步伐也有些不稳。许忠小心翼翼地护在他的身侧,生怕他跌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徐康帝的手上,好像对这块奇石充满了兴趣。 汤凤对这些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她懒懒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把玩,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急着喝。 “陛下小心!” 红绸布掀开的刹那间,一柄寒光凛凛的刀伸了出来,直插徐康帝的心脏。 若是平时,徐康帝定然躲开了,他是自小习武的人,刀枪剑林都过来了,没道理躲不过一把突如其来的刀。可酒劲儿上头后,让他的手脚和肌肉都不那么听使唤了,脑子里的确滑过了“闪避”的念头,可身体却迟钝的停留在了那里。 关键时候,站在一旁的许忠推了他一把,刀锋偏了一寸,划破了他的胸膛。 待宫城上头第一缕阳光跃出来的时候,在宫里被看押一个晚上的大臣们才得以携眷出宫。女眷们相互扶持着走过长长的甬道,她们在殿内坐了一宿,方才起来的时候才觉得腿脚酸麻已不是自己的了。 “爹,娘!” “父亲,母亲——” 宫门口候着长长的马车队伍,翘首以盼的家人们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忍不住上前抱头痛哭。这个晚上太长了,长得他们甚至以为这一次是生离死别。 。 第四章 遇刺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回家,都回家再说。” “好好,母亲,您慢点儿……” 放走了众人,汤凤一个人站在太和殿的门口,俯视着空旷的宫城。要等到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天地之广,可等待她回家的亲人一个也没有了,全都死在了大夏的屠刀之下。外面那些被困了一宿的人此时成了她羡慕的人,至少他们有个家可以回。 许忠从廊道侧面走来,他看见皇贵妃一个人站在那里,背影萧索,透着一股从未见过的孤寂感。他心里一动,以为皇贵妃对待陛下是用了真心,这样的神态也是因为陛下迟迟未醒来而担忧。 “娘娘,韩霖大人那边有消息了。”他默默地上前,轻声说道。 汤凤转身,挑眉“可有招认谁是主谋?” 许忠“韩霖大人请娘娘过去一趟,怕三言两语转达得不够清楚。” 汤凤眉毛一动,韩霖哪里是担心转述不清,不过是想让刺客当着她的面认罪,以免让人觉得是他在中间栽赃陷害。很好,这位韩大人果然刚直。 内宫的监狱比起诏狱还差点儿,但有韩霖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酷吏在,那点儿“美中不足”就刚好填满了。刺客受了刑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折磨了一个晚上总算是吐出了一个名字。 “鲁王?”汤凤站在血淋淋的犯人面前,面不改色的问道,“韩大人可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韩霖今年三十五岁,身形瘦削,留着一把显老的山羊胡,抬了抬眼皮,道“在臣的手里,只有说真话和说不了话这两个选择。”死人自然就说不了话。 汤凤侧头看向这名刺客,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连头发都被拽下了一大片,此时挂在刑架上耷拉着头显得暮气沉沉,应该是活不了多久了。 汤凤点点头,转身出了内狱。 鲁王毕竟是宗亲,她除了将他拘禁在偏殿,并不能对他作出实质性的惩罚。如今刺客报了他的名字,而宴会上众人也都听到了,观赏奇石的确是由鲁王提出来的,他如今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汤凤却没有那么笃定的认为是鲁王,他虽性子鲁莽些,可大是大非上面总不能也任由着性子来吧?况且谋杀陛下总要有个出发点才是,鲁王杀了陛下,手中却又没有足够的实力控制京城,甚至在案发后能轻而易举地被禁军拿下关押在这里,他杀了陛下图什么?给正在叛乱的庆王送一波大礼么。 汤凤想去找鲁王谈谈,可他们两人从来都是互相看不上的,鲁王未必愿意对她托付信任。她思来想去,最终绕去了另一个监狱。 宜贵人见到汤凤出现在她的面前,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并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对于汤凤堂而皇之地进来看她,她有些担忧。 “娘娘不该这个时候来。”宜贵人摇头。她坐在枯草上,早已没有之前得宠妃子的模样了,皮肤干燥嘴唇裂开,看起来真真和其他关押的女犯人没什么两样。可纵然如此,她似乎也没有放下她此行的任务。 汤凤对她并未全盘托出,直接问道“陛下之前来看过你,你向他说什么了?” 宜贵人愣了一下,如数交代“我就说在西宁的王宫见过徐化的幺子,不止一次。” 汤凤双眼微眯,神色变得有些莫测“你说得解决掉徐化就是这个办法?让陛下以为他的儿子与西宁王勾结,意图叛国?” “不仅如此,我离开西宁前还带了一些他与西宁王来往的书信在身上。”宜贵人嘴唇上扬,似乎十分得意,“你若是同意助我们,我现在就可以将书信交与你。” “难不成那些书信你还随时带在身上?”汤凤打量着她这一身囚犯衣裳,看起来并不能藏什么要紧的东西。 “有些法子娘娘可能不清楚。”宜贵人抿抿唇,笑着道“娘娘这次若应了,你的大仇可就得报了。” 汤凤的眼底闪过一丝快到看不清的杀意,她既然知道书信就在宜贵人身上,杀人取物不就行了,哪里还需要与他们同流合污? 宜贵人的话打消了她的念头,她道“王爷只是想要一条后路而已,并非多为难娘娘。如今西宁军虽直破河川、宣府二地,可若大夏举全国兵力对抗,王爷是难有胜算的。为了能让自己的退路多一条,王爷才想与娘娘合作,希望有一天西宁若是兵败,还请娘娘在陛下面前维护两句。” “仅此而已?” “君子之约,绝不反悔。” “好。” 汤凤应了,宜贵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终于无愧于王爷的嘱托了。她脱下自己的鞋子放在地上,然后伸手“借娘娘的簪子一用。” 汤凤随手拔下发簪递给她,宜贵人很轻松地就用簪子划破了鞋底,从鞋底的夹层里将用牛皮纸压好的书信递了出去。 原来是这个方法。汤凤拿到了信,同样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簪子。 “这个就留给我吧。”宜贵人将簪子握在手中,轻松地笑了笑,“如果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我一定会十分感激娘娘的。” 她的下场除了秋后问斩似乎没有第二个选择,留一个簪子,若日后彻底出不去了,她也好让自己体体面面地离开。她甚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我不喜欢脑袋被砍下来,太破坏美感了,我想完完整整地走。” 汤凤震惊地看向她,意外于她把死说得如此坦然。虽然她也做好了死的准备,可却没有宜贵人这份直面死亡的勇气,在她的嘴里,仿佛死和生一样,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 “既然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为什么还要来?”汤凤喉咙一动,忍不住问道。她不是一个对别人私事好奇的人,但她仍然惊叹于宜贵人作出这个选择背后的动力。 宜贵人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一种得偿所愿的快乐,她说“我忠于他,忠于他的一切指令。虽然他可能不知道我……倾慕于他,可如果能为他而死,我也算是在他那里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不是吗?” 这个他,自然是西宁王。宜贵人的话汤凤无法反驳,因为她做不出为别人放弃自己生命的举动,所以就没有立场去评判对错。 只是,从未见面,汤凤已经开始讨厌这个男人了。 从牢里出来,莲藕便注意到主子的鬓发间空了一块,细细一看,这才发现是主子最爱的那支九转五凤钗掉了,她急急忙忙地要回去找,汤凤开口拦下了她。 “送人了,有人比本宫更需要它。” 莲藕张口结舌,竟不知探监还能送礼?可转念一想,她似乎又全然明白了。她默默地扶着主子往前走,选择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汤凤瞥了这丫头一眼,她虽然性子比莲叶莲心跳脱些,可伺候主子的本事一样不差。正因为此,汤凤才能挤出自己为数不多的善心想为这丫头找一个好归宿,在她尚且风光的时候…… 徐康帝遭遇刺杀的第三天,皇贵妃宣布陛下已经醒来,只是太医嘱咐了要好生修养,不能上早朝。因此,朝务就由内阁会签会审,六部各司其职,尽力将这个庞大的王朝运行下去。 其实呢,徐康帝这次太凶险了,到了第五日迟迟未能醒来。 东边的战火烧得越发激烈,大约是庆王终于得知陛下遭刺的消息了,组织军队进行疯狂的反扑,竟然也连着拿下了两座城池。 内阁焦灼不已,没有徐康帝坐镇指挥,对于叛军的态度又开始摇摆。朝中竟然有一大部分人认为只要处置了皇贵妃,庆王便师出无名,舆论的压力会将他压垮,他组织的一群乌合之众也能被尽快遣散。 这个提议一出来后,不少人都意识到,这是扳倒皇贵妃的最佳时机。一向维护她的陛下昏迷不醒,庆王又在外面声势浩大的要“清君侧”,机会在这个时候被推入了他们的怀里。 。 第五章 禁足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待宫城上头第一缕阳光跃出来的时候,在宫里被看押一个晚上的大臣们才得以携眷出宫。女眷们相互扶持着走过长长的甬道,她们在殿内坐了一宿,方才起来的时候才觉得腿脚酸麻已不是自己的了。 “爹,娘!” “父亲,母亲——” 宫门口候着长长的马车队伍,翘首以盼的家人们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忍不住上前抱头痛哭。这个晚上太长了,长得他们甚至以为这一次是生离死别。 “回家,都回家再说。” “好好,母亲,您慢点儿……” 放走了众人,汤凤一个人站在太和殿的门口,俯视着空旷的宫城。要等到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天地之广,可等待她回家的亲人一个也没有了,全都死在了大夏的屠刀之下。外面那些被困了一宿的人此时成了她羡慕的人,至少他们有个家可以回。 许忠从廊道侧面走来,他看见皇贵妃一个人站在那里,背影萧索,透着一股从未见过的孤寂感。他心里一动,以为皇贵妃对待陛下是用了真心,这样的神态也是因为陛下迟迟未醒来而担忧。 “娘娘,韩霖大人那边有消息了。”他默默地上前,轻声说道。 汤凤转身,挑眉“可有招认谁是主谋?” 许忠“韩霖大人请娘娘过去一趟,怕三言两语转达得不够清楚。” 汤凤眉毛一动,韩霖哪里是担心转述不清,不过是想让刺客当着她的面认罪,以免让人觉得是他在中间栽赃陷害。很好,这位韩大人果然刚直。 内宫的监狱比起诏狱还差点儿,但有韩霖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酷吏在,那点儿“美中不足”就刚好填满了。刺客受了刑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折磨了一个晚上总算是吐出了一个名字。 “鲁王?”汤凤站在血淋淋的犯人面前,面不改色的问道,“韩大人可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韩霖今年三十五岁,身形瘦削,留着一把显老的山羊胡,抬了抬眼皮,道“在臣的手里,只有说真话和说不了话这两个选择。”死人自然就说不了话。 汤凤侧头看向这名刺客,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连头发都被拽下了一大片,此时挂在刑架上耷拉着头显得暮气沉沉,应该是活不了多久了。 汤凤点点头,转身出了内狱。 鲁王毕竟是宗亲,她除了将他拘禁在偏殿,并不能对他作出实质性的惩罚。如今刺客报了他的名字,而宴会上众人也都听到了,观赏奇石的确是由鲁王提出来的,他如今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汤凤却没有那么笃定的认为是鲁王,他虽性子鲁莽些,可大是大非上面总不能也任由着性子来吧?况且谋杀陛下总要有个出发点才是,鲁王杀了陛下,手中却又没有足够的实力控制京城,甚至在案发后能轻而易举地被禁军拿下关押在这里,他杀了陛下图什么?给正在叛乱的庆王送一波大礼么。 汤凤想去找鲁王谈谈,可他们两人从来都是互相看不上的,鲁王未必愿意对她托付信任。她思来想去,最终绕去了另一个监狱。 宜贵人见到汤凤出现在她的面前,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并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对于汤凤堂而皇之地进来看她,她有些担忧。 “娘娘不该这个时候来。”宜贵人摇头。她坐在枯草上,早已没有之前得宠妃子的模样了,皮肤干燥嘴唇裂开,看起来真真和其他关押的女犯人没什么两样。可纵然如此,她似乎也没有放下她此行的任务。 汤凤对她并未全盘托出,直接问道“陛下之前来看过你,你向他说什么了?” 宜贵人愣了一下,如数交代“我就说在西宁的王宫见过徐化的幺子,不止一次。” 汤凤双眼微眯,神色变得有些莫测“你说得解决掉徐化就是这个办法?让陛下以为他的儿子与西宁王勾结,意图叛国?” “不仅如此,我离开西宁前还带了一些他与西宁王来往的书信在身上。”宜贵人嘴唇上扬,似乎十分得意,“你若是同意助我们,我现在就可以将书信交与你。” “难不成那些书信你还随时带在身上?”汤凤打量着她这一身囚犯衣裳,看起来并不能藏什么要紧的东西。 “有些法子娘娘可能不清楚。”宜贵人抿抿唇,笑着道“娘娘这次若应了,你的大仇可就得报了。” 汤凤的眼底闪过一丝快到看不清的杀意,她既然知道书信就在宜贵人身上,杀人取物不就行了,哪里还需要与他们同流合污? 宜贵人的话打消了她的念头,她道“王爷只是想要一条后路而已,并非多为难娘娘。如今西宁军虽直破河川、宣府二地,可若大夏举全国兵力对抗,王爷是难有胜算的。为了能让自己的退路多一条,王爷才想与娘娘合作,希望有一天西宁若是兵败,还请娘娘在陛下面前维护两句。” “仅此而已?” “君子之约,绝不反悔。” “好。” 汤凤应了,宜贵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终于无愧于王爷的嘱托了。她脱下自己的鞋子放在地上,然后伸手“借娘娘的簪子一用。” 汤凤随手拔下发簪递给她,宜贵人很轻松地就用簪子划破了鞋底,从鞋底的夹层里将用牛皮纸压好的书信递了出去。 原来是这个方法。汤凤拿到了信,同样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簪子。 “这个就留给我吧。”宜贵人将簪子握在手中,轻松地笑了笑,“如果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我一定会十分感激娘娘的。” 她的下场除了秋后问斩似乎没有第二个选择,留一个簪子,若日后彻底出不去了,她也好让自己体体面面地离开。她甚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我不喜欢脑袋被砍下来,太破坏美感了,我想完完整整地走。” 汤凤震惊地看向她,意外于她把死说得如此坦然。虽然她也做好了死的准备,可却没有宜贵人这份直面死亡的勇气,在她的嘴里,仿佛死和生一样,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 “既然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为什么还要来?”汤凤喉咙一动,忍不住问道。她不是一个对别人私事好奇的人,但她仍然惊叹于宜贵人作出这个选择背后的动力。 宜贵人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一种得偿所愿的快乐,她说“我忠于他,忠于他的一切指令。虽然他可能不知道我……倾慕于他,可如果能为他而死,我也算是在他那里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不是吗?” 这个他,自然是西宁王。宜贵人的话汤凤无法反驳,因为她做不出为别人放弃自己生命的举动,所以就没有立场去评判对错。 只是,从未见面,汤凤已经开始讨厌这个男人了。 从牢里出来,莲藕便注意到主子的鬓发间空了一块,细细一看,这才发现是主子最爱的那支九转五凤钗掉了,她急急忙忙地要回去找,汤凤开口拦下了她。 “送人了,有人比本宫更需要它。” 莲藕张口结舌,竟不知探监还能送礼?可转念一想,她似乎又全然明白了。她默默地扶着主子往前走,选择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汤凤瞥了这丫头一眼,她虽然性子比莲叶莲心跳脱些,可伺候主子的本事一样不差。正因为此,汤凤才能挤出自己为数不多的善心想为这丫头找一个好归宿,在她尚且风光的时候…… 徐康帝遭遇刺杀的第三天,皇贵妃宣布陛下已经醒来,只是太医嘱咐了要好生修养,不能上早朝。因此,朝务就由内阁会签会审,六部各司其职,尽力将这个庞大的王朝运行下去。 。 第六章 圈紧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其实呢,徐康帝这次太凶险了,到了第五日迟迟未能醒来。 东边的战火烧得越发激烈,大约是庆王终于得知陛下遭刺的消息了,组织军队进行疯狂的反扑,竟然也连着拿下了两座城池。 内阁焦灼不已,没有徐康帝坐镇指挥,对于叛军的态度又开始摇摆。朝中竟然有一大部分人认为只要处置了皇贵妃,庆王便师出无名,舆论的压力会将他压垮,他组织的一群乌合之众也能被尽快遣散。 这个提议一出来后,不少人都意识到,这是扳倒皇贵妃的最佳时机。一向维护她的陛下昏迷不醒,庆王又在外面声势浩大的要“清君侧”,机会在这个时候被推入了他们的怀里。 汤凤在一夕之间,成为了众人将要齐心射倒的靶子。她实在是得罪太多人了,像宋仁、齐桓一流,恨不得生啖其肉,更是上蹿下跳地联合朝臣要处置她。 在这样人人喊打的时候,汤凤并没有为自己争取什么,她懒得和那些人打嘴仗,更偏爱利索点儿的解决方式。 “娘娘,水来了。” 此时的汤凤正坐在徐康帝的床边,她亲自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擦脖子、擦手,似乎根本没有将外面的风云放在眼里。 “陛下,第七日了,该醒了。”她将帕子扔回盆里,看着这种明显瘦削下去的脸,叹道。 许忠就守在一旁,自陛下出事后,他对皇贵妃的认识简直是改天换地,心中忍不住为陛下感到值得,不愧是他最爱的女人,总算没有辜负他的偏爱。 很快,养心殿的安静被打破了。内阁班子在首辅朱格的带领下冲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接让人拿下皇贵妃。 “娘娘,请您移驾。”话说得这般客气,可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可丝毫没有客气。 汤凤对这样的把戏好像看不上眼,觉得十分好笑,甚至不受控制地笑出了声。 对于她毫不掩饰的大笑众人十分意外,他们从未看见皇贵妃笑得这般开怀,从前的她只会冷笑和浅笑,笑起来都像是施舍一般。 “娘娘,如今陛下未醒,朝政由内阁代理,现咱们一致商议出了结果,还请娘娘配合。”内阁成员,也是吏部尚书孙元道严肃地说道。 “怎么配合?把脖子伸到你们的铡刀下吗?”汤凤笑出了眼泪,对他们的举措表示彻底的蔑视,“本宫是陛下亲封的正一品皇贵妃,除了陛下本人以外,你们谁敢对本宫动手?” “娘娘不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封号吗?您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如今庆王兵难便是因为你,若不将你绳之以法,怎能平息民怨?”孙元道继续义正言辞地说道。 汤凤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掠过,似完全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在场能与她直接对话的就只有首辅朱格了,她倒想听听这位向来隐身的首辅大人会怎么说。 “朱相,您的意思呢?也是要本宫下台吗?” 朱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娘娘并非贤能之人,实在不适合皇贵妃的位置。若娘娘主动请辞,我等尚且可以留娘娘一命,若娘娘非要挣扎一番,恕我等冒犯了。” 他向来看不起汤凤这些做派,珠光宝气,奢靡成性,绝不是堪当后宫重任的主子。可陛下喜欢,他为了不让君臣生分,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如今,总算到了大家都认为合适的时候了。 汤凤就坐在床边,她对架在脖子上的刀丝毫没有顾及,低下头用手绢认真擦了擦陛下的唇,呢喃道“看看,你口中的重臣能臣贤臣们就是这样对我的,你还忍心不醒来吗?” 徐康帝呼吸平稳,没有睁眼的意思。 朱格招了招手,两侧立马涌入了一列禁军,率先冲进来的两人直接将汤凤从床边扯了起来,推搡着她往外面走。她竟然也没有反抗,轻描淡写地看了屋内众人一眼,这一眼颇为复杂,与她对视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将这样的反应归结于对皇贵妃嚣张狠辣行径下的后遗症。 见她顺从离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以为今日必是要见血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拿下了皇贵妃,真是在意料之外啊。 可朱格心里却沉了两分,以汤凤在宫里的费心经营,和他们对抗一番绝对没有问题,可她竟然就这么爽快地走了,实在是让人吃惊。 周遂之皱眉上前,道“首辅大人,这绝不是她的实力,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啊。” “未免夜长梦多,不如直接拉出去……”孙元道建议道。 朱格摇头“她毕竟是陛下的爱妃,若陛下醒来见咱们处置了她,说不得要跟咱们动怒,倒时候反倒是君臣生分了。” “可这么圈禁下去,若陛下醒来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朱格浑浊的眼眸闪了闪,道“不,咱们可以做的有很多。” 两日后,内阁发出了一张细数皇贵妃数十条罪状的条陈,公示于天下人面前。 这才是文人阴险的地方,他们不直接杀人,他们只会借刀杀人。皇贵妃的猖狂做派早已在百姓心中扎根,如今由内阁颁布公文,更是将一切都盖棺定论,绝无回旋之余地。就算徐康帝醒来,皇贵妃也背负了一声恶名,任何一个爱重自己名声的帝王都不能留这样的人在身边。 简而言之,内阁这次是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败坏了皇贵妃的声名,他如果再要将她留在宫里,那就只能与天下人的口舌作对了。 这一招,很辣无比。 公文一颁布,齐桓就在家里开了两大坛子的女儿红,举家庆贺。 “这一次,汤凤比我儿还不如。我儿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嫔妃,可她么……”齐桓幸灾乐祸地一笑,鄙夷地道,“若再留在陛下身边也只是一个玩意儿罢了,再也上不了台面。” 齐家人欢欣鼓舞,他们不过是在后面推波助澜,竟然获得如此大胜,实在是醉死一回也无妨。 —— 西南这边,冯弦机也收到了邸报。这一次内阁做得这样决绝,邸报传送全国,丝毫不给皇贵妃再翻盘的机会了。 “虽没有真正杀她,可这比杀人还厉害啊。”温如易感慨。都说谋士最狠,躲在后面算计挖坑,可这一个个举足轻重的内阁大臣们岂止比谋士狠了百倍?杀人不见血,有苦说不出。 冯弦机扔下邸报,坐在椅子上,单手抵住额头,什么也没说。 “一群男人这么对付一个女人,怎么看都有些下作。”戚风表达自己的看法,还不忘补充道,“尤其是那么好看的女人,他们竟然也下得去手。” 温如易瞪了他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王爷心里过不去了吗! 戚风没有管他,看着上座的人,道“王爷,如今战火纷起,咱们真的不做点儿什么吗?” “做什么?”冯弦机拿开手,露出一双微红的眼,像是嗜血的狮子,无端的有股暴躁之气,“跟着一起造反吗?” 温如易摇了摇头,示意戚风不要再说了。纵然他们都有改天换地的心思,也有这个实力,可王爷没有,他们就不能逼迫他。 戚风没有停下,他道“王爷,权力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咱们日后还会有很多像今日这般无助的时候。” 徐康帝早已失了明君之相,即使这一次西宁和庆王没有发兵,可朝政沉疴已久,官场沦为了贪污、弄权的温床,臣子们不想着如何协助君王治理国家,想的尽是些发财升官的捷径。这样下去,民怨必然会在某个时候爆发。 西南在冯弦机的治理下尚有一片净土,可待徐康帝疑心病渐重,将冯弦机从西南的位置上挪开之后,以后的西南还会是今日的西南吗? “王爷,您可以救她的。”戚风正经地说道。 冯弦机沉默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豹子,唯独一双凌厉的眼明亮异常。 温如易默默为戚风竖起了大拇指这招高! 只是……那位如今圈禁在后宫毫无还手之力的皇贵妃真的像他们认为的那样无助吗?温如易觉得戚风是在骗王爷,而王爷也是在自己骗自己。 他们明明都知道,那个人搅弄风云的本事无人能比。 同情错了对象吧。 。 第七章 赢得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承乾宫,往日热闹的宫殿因为主子的遭遇变得寂静起来。宫人们一个没少,可是走路的声音变小了,连说话带上了气音,好像生怕惊扰了谁。 寝殿里,汤凤穿着一袭粉白色的寝衣站在书架前,手指从厚实的书册中跳跃过,最后选了一本还算翔实有趣的传记来读。 “莲藕,添茶。”她侧身坐在椅子上,双腿收上来,抱着膝盖看着书。 莲藕进来,给她换了一杯新茶,放上了一小碟的水果。她抬眼看去,见主子似乎完全沉浸在了书里,甚至还随手拿起了笔在书上面勾勾画画,十分认真的模样。 主子不是只爱看账本不爱看书吗?怎么今日倒是这么沉迷了。见她煞有介事的在书上做着记号,偶尔添上两笔注解,还真有些与往日不同。习惯了主子珠光宝气的模样,此时这般钗环尽卸、素面朝天的看着书,倒真有几分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模样。 汤凤之所以能这样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看书,任由他们将她“禁足”,其根本原因还是太过有底气。外面发生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朱格等人能想去如此阴损的招数对付她,那自然要面临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那些钉在她身上的罪名,早晚有一天会一个不落地让他们吞回去,到时候她衷心的希望,这些人还能够有命再陪她玩两局。 —— 过了两天的清闲日子,某一日小金子着急忙慌地从外面跑进来,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主子,不好了,内阁大臣们准备拟旨让大皇子监国,说不定就是要封他做太子了!” 汤凤正斜靠在小几上插花呢,闻言,挑起一抹笑容,道“这就把你吓坏了?” 小金子摸不准主子的意图,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不是娘娘的孩子当上太子那么娘娘以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况且,大皇子的生母是已逝的徐皇后,徐皇后生前可是对主子恨之入骨啊。 “你不必这么惊慌,大皇子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既是嫡也是长,他做太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汤凤语气平和的说道。 “可……”大皇子讨厌您啊!小金子不好明说,急得鼻尖冒汗。 汤凤笑着扫他一眼,道“本宫没必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也太没有格调了。”只是内阁这么一做,将昏迷不醒的徐康帝置于何地呢?待徐康帝醒来,这个监国皇子他是认还是不认呢?即使他也有意要立大皇子为太子,可群臣这么一掺和,作为一个唯我独尊的帝王他心里难道就不会有想法? 内阁这群人还真当皇帝已经驾崩了,随心所欲的来啊。汤凤冷笑一声,大夏果然是气数已尽,竟然连对手都在帮着她,她要是还不赢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成全呢? —— 大皇子今年虚岁八岁,因为是徐康帝至今为止唯一的皇子所以备受关注。平日里功课都是由五个师傅一起教,徐康帝再随时抽检,因此他也算是功底扎实、资质尚可的孩子。 当首辅朱格告诉他要让他来监国的时候,只会捧着书本念书的他吓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放心,由臣一干老臣辅佐,殿下定然能够顺顺当当的监国。”朱格也算是他的师傅之一,虽然未亲自授课,但总算挂了一个先生的头衔。 大皇子的第一反应便是问“皇贵妃怎么说?” 朱格的脸色僵了一瞬,正经了神色,道“后宫不能干政,内阁作出的决定还由不得她来过问。” “可是皇贵妃并非一般的嫔妃,她有能力主导朝政,也能影响一部分朝臣。”大皇子蹙眉,他长得与徐康帝并不大像,大约是像了徐皇后,有一股文弱的书卷气。 他这番话倒是让朱格对他另眼相看了,不错,洞察世事,是个好苗子。这样的储君人选竟然因为皇贵妃的原因被压制得迟迟不能封太子,何等憋屈。 朱格道“她现在已经自身难保,殿下就不要再过多地分心给她了。臣等已经替陛下拟好了旨意,如此关键的时刻必须要有人来担当重任,殿下就是唯一的人选。” 大皇子虽然才八岁,可该知道的他早已知道。在皇室生长起来的孩子总是成熟得特别快,即使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可他经受的也是寻常孩子不能想象的。徐皇后与皇贵妃斗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他是亲眼目睹的,虽母亲是因病辞世,但若没有皇贵妃她最后的时光应该是静谧安心的,而不是在一片血雨腥风中遗憾离开。这一点,大皇子并不准备放过皇贵妃。 “好,就听首辅大人的。”他点了点头,双手背在身后,隐隐有了一股独当一面的气质。 三日后,内阁明发诏书,以陛下龙体尚未痊愈不能上朝的理由,请大皇子监国。 养心殿门口,许忠狠狠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内殿。他指了小圆子小果子守在寝殿的门口后,自己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外面如何?”半躺在龙床上的人问道。 许忠实话实说“回陛下,内阁请了大皇子监国。” “皇贵妃呢?” “依旧禁足在承乾宫。” 在外人面前昏迷不醒的徐康帝此时正精神头儿不错地坐在床上,他手里翻阅的正是内阁发出的声讨皇贵妃数十种罪行的邸报。 看完了,他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他在中刀之后的第三日就醒来了,但是因为一系列考量,他便将计就计“昏迷不醒”,因此才能看到自己的臣子们如此精彩的“演出”。皇贵妃被刀胁着离开养心殿的时候他是醒着的,她说的话他们说的话,他全部收入了耳中。 许忠沉默地站在一旁,他是唯一知道陛下早已醒来的人,也是从头到尾看着这些人上蹿下跳的见证者。 “看来朕是该醒了。”徐康帝挑唇,冷笑道。 “陛下英明。”许忠道。 十八年的帝王生涯已经将徐康帝锻造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掌权者,他借病躺了这么久就是想看看,当他倒下的时候谁是真心为他着急,谁又是一心想把控朝政。很显然,从头到尾,真心想为她缉拿真凶、在乎他的生死的人,就汤凤一人。 “她受委屈了,朕应该亲自去看她。”徐康帝捂着胸口下床,虽然已经躺了这么多天可伤口太深还未完全愈合,走动两步都有扯到伤口的危险。 许忠赶紧跪在他跟前制止,道“陛下万万要以龙体为重,皇贵妃受的委屈陛下可以慢慢来算,不急这一时啊。” “你懂什么,她现在肯定在难过呢,”徐康帝皱眉看着他。 “陛下您就安心歇着吧,您赐奴才一道口谕,奴才这就把皇贵妃娘娘请到养心殿来。”许忠磕头求他,“您是万金之躯啊,可千万不能再有闪失了啊!” 许忠苦口婆心,一片赤诚。徐康帝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晌,退了一步,道“若是皇贵妃因此跟朕生气,你负责去给她磕头赔罪。” “是,奴才一定向娘娘请罪!”许忠飞快地应了下来。 徐康帝轻笑了一声,道“现在就去,只是这话该怎么说你心里要有数。” 许忠点点头,道“奴才省得,定然不会让娘娘知道陛下早已醒来。” “嗯。” 许忠带着口谕到了承乾宫,他本以为皇贵妃被困了这几天定然心情不佳,没想到她竟然有空亲自下了厨做糕点,搞得他是第一次在厨房宣完旨的。 “哐当——”刚刚做好的一碟栗子糕就这么归于尘土了。 许忠侧过脸躲避,生怕皇贵妃一气之下让他把栗子糕捡起来吃了。幸好,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第一时间冲出了殿门。 。 第八章 帝心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娘娘——”莲藕在后面追着,她都没来得及给娘娘换身衣裳她就跑了。 许忠捂着头顶的帽子也赶紧飞奔前去,一群人一个追一个,让见到的宫女太监都停下来侧目,惊讶地看着他们跑过。 “宫里不是不能疾行?”有宫女反应过来后说。 “刚刚跑在前面的是皇贵妃吗?” “……没看清楚,太快了。” 汤凤跑到养心殿的时候,徐康帝已经换上了一身龙袍,正坐在龙椅上等着她来呢。他正整理着思绪,忽然见一紫色衣裙的女子扑在门框上,倚靠着门框大口的喘气,眼睛还不错眼地盯着他。 再定睛一看,这不是他的皇贵妃吗? 在徐康帝的心中,他的皇贵妃从来都是高傲的孔雀,她要穿最美的华服,用最纯的胭脂,就算是一双藏在衣裙里的鞋,也要精美绝伦才能入得了她的眼。可眼前这女子,一身简单的襦裙,没有涂胭脂没有抹口脂,就连云鬓间也只插了两三个发钗,走进了瞧,还能看见她头发上的……面粉? “爱妃,你这是怎么了?”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打扮,徐康帝惊讶地起身,挪步过去。 汤凤扶着门框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待喘匀了气息后,忽然双手掩面,身子一矮,附身哭了。 徐康帝在一瞬间明白了,眼眶也跟着红了。 莲藕终于追到了主子,可见此情形她却不敢上前了。跟在许忠的后面扯了扯她的袖子,两人悄悄退下。 “不容易啊。”许忠靠着养心殿的廊柱,感叹道。 莲藕抽出手绢拭汗,点点头。 许忠转头看她,道“以后还要请莲藕姑娘多多照拂了。” 莲藕吓了一跳“总管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这是折煞奴婢了啊!” 许忠轻笑一声,嘴角向上抬了抬,低声道“经此一事,在陛下心里谁也比不过娘娘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她听,又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莲藕心中一跳,转头看向殿内,心中疑惑加重。主子……真有那么难受吗?难道之前的平静都是压抑了自己? 陛下醒了,明日恢复早朝。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宫城,有人欢喜有人愁。 徐康帝醒来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卸了朱格首辅的职务,君臣多年,似乎并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你年纪也大了,该回去颐养天年了。”简单的一句话,终结了一位三朝元老的政治生涯。 朱格是蹒跚着走出养心殿的,在心情直坠谷底后,仿佛眼前也跟着黑了起来。 可他并不能松懈,因为还有一场仗等着他呢。他缓缓看过去,在他对面,皇贵妃汤凤正站在那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才真正地领教了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他当然知道陛下为什么罢黜他,他的解释对陛下来说也无足轻重了,只要结果摆在这里,作为内阁首辅他便是怎么也逃不掉的了。从前他还想着陛下若醒来了也能理解他的做法,可现在看来,他对这位相处十余年的帝王还欠缺足够的了解。 如此看来,眼前的女人果然有嚣张的本领,起码她能一次又一次地赢了帝王的心。 “朱大人,好走。”她轻轻吐字,像是唯恐他听不清一般。 朱格从入仕到现在,五十年了,他的一切经营和资本竟然是断送在一个女人说中,说来真是讽刺。他抬着沉重的眼皮看着她,她笑得那般明媚和张扬,一如她初进宫时的那般……让人厌恶。 朱格没有搭理她,他现在已经输无可输了,无须在跟她多费唇舌。他抬腿往前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听见她说“朱大人似乎还有两个儿子在朝中任职呢。” 朱格的脚步一顿,眼睛在刹那间变得锐利无情,他侧身抬头看她,目光压迫。 “放心,本宫只是问问罢了,不会将朱大人对本宫做的事再对你的儿子们做一遍的。”这样的手段只适合对付她,两位小朱大人还尚且用不着这么迂回的法子呢。她轻轻抚了抚自己鬓间的凤钗,笑得肆意张狂。 朱格咬牙“臣明日就告老还乡,娘娘不必赶尽杀绝。” “呵。”她的笑像是从胸腔里溢出来的一般,眨眼看他,轻声细语地道,“朱大人出招前,本宫可从来没有对你起过什么心思哦。怎么算是本宫赶尽杀绝呢?顶多只是适当的反击呀。” “臣做了什么也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天下万民。即使陛下现在一时被你蒙蔽,但终究会醒的,皇贵妃莫要太得意。” 汤凤挑唇,笑道“啊,不能吗?赢了都不能吗?” 她这话一说,朱格似乎能感觉到喉咙里含了一口血,随时都有闭气的可能。 “朱大人,走好啊。”接着,汤凤轻轻扫过他一眼,就像看了一株植物一般,不再带有任何感情地离开了。 养心殿门口,朱格站在那里,这位历经三朝,几起几落的老臣背影萧索又落寞。 汤凤进了殿,案牍之后的徐康帝向她招手,道“你来得正好,关于徐化的处置朕已经想好了。” 汤凤站了过去,单手搭在椅背上,弯腰看着他刚刚写下的批注。徐化与此次徐康帝遇刺有脱不了的干系,再加上他的儿子经常出入西宁王宫,有叛国的嫌疑,两罪并罚,他的下场比朱格还惨。 “抄家也就罢了,灭族?”汤凤看清了上面的字后,站直了身子,道,“陛下,徐家可是先皇后的娘家,徐化也是大皇子的外祖父。您这样做,岂不是让大皇子记恨您?” “他这一次受人挑唆,竟然连监国的差事都敢揽下来,朕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怎么能对得起君父二字?”徐康帝冷哼道。 徐家与刺客勾结刺杀的罪名尚未落实,与西宁王勾结叛国的事也有待查证,可让徐康帝无法容忍的是大皇子已有将君父取而代之的意图了。大皇子是他唯一的儿子,说不得以后就要继承皇位,留一个这样背景雄厚的外戚并不是好事。 “而且,若不处置徐家,哪天大皇子想起来反朕了,他是有这个资本的。”徐康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年纪小性子还未定,容易遭人煽动,朕必须拔出这个隐患。” 汤凤这才明白,徐康帝要给徐家定这么严重的罪名并不是因为他们眼前犯了事,而是为了断了将来大皇子单飞的翅膀。有徐家这个外家在,大皇子通过非正常手段获取皇位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 她忍不住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当年他那般狠辣的杀尽南疆王室,应该也是与今日的心境相同吧。不是因为他们眼前如何,而是担心他日后控制不了局面。 这样看来,大皇子倒是快跟她有一样的遭遇了。若不是因为两人向来接触甚少,她估计心疼得会更多一些。 徐康帝见她情绪不高,以为她是不忍心,握着她的手,道“咱们不知道何时才能有孩子,如果没有那一天,朕必须保证你能安稳的活着。” 她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看着眼前的人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轮廓。他远比眼前这个人来得顺眼的多,起码她能知道他是真的胸怀天下,而不是仅仅执着于冰冷冷的权杖。 可惜啊,远在西南的那个人是见不到了。想起临别时他说的话,时至今日仍然给她温暖,他无缘无故的信任和保护,让她一颗早已百毒不侵的心软化了一个角落。 真希望能去一次西南,一次也就足矣。 。 第九章 变故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家百年大族,竟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让人震惊之余难免生出几分悲凉。 “我徐家出过两代帝师,两代宰辅,三位皇后,没想到却因陛下听信谗言落得如此下场啊!”地牢里,徐化听了宣旨公公的话后,仰天泪流,做梦都没想到徐家竟然是要毁在他的手上。 宣旨公公瞥了他一眼,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佛尘一扫,飘然离去。 徐化嘴里念念有词,又哭又笑,似乎已经疯魔。他自知陛下冷血,既然下了旨意便再无回头的道理,徐家彻底完了。 “女儿啊,你若是还在世,徐家哪里会落得今日下场呢!”徐化大笑着流泪,“帝王薄情,他不念师徒之恩,也不念你与他的夫妻之情,实在是刻薄寡毒至极!” 监牢的拐角处,牢头见他辱骂陛下,正欲上前制止,没想到被他身旁的太监一个眼神制止了。 徐化绝望地站在原地,看着周遭阴暗潮湿的墙壁,仰头再看那扇高不可攀的窗户,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再在这里待三四个月后被拖出去问斩了。 惨笑一声,他竟直接对着墙壁冲撞了去—— 下一刻,他披头散发满头是血地倒在枯草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好了,犯人畏罪自杀了!” 地牢里响起牢头的声音,两名看守迅速地打开牢门冲了进去,弯下腰去试了试他的鼻息和脉搏,随即摇了摇头。 “死了。” 转角处,小金子小心地瞥向皇贵妃,不知她是走是留。 汤凤从墙壁后面站了出来,看着徐化死不瞑目的神情,她嘴角稍扬,转身出了监牢。小金子匆忙跟在她身后,辨别不出她的笑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这一晚,汤凤坐在酒桌前喝到了子时。脸喝红了,眼睛也喝花了,她什么也不做,就是撑着脑袋流泪,她的双眼望着殿外,眼神空洞得仿佛已经解脱了灵魂。 莲藕和小金子不敢发声,站在一旁守着她,看着她难过。 等到梆子再一次敲响的时候,她缓缓地倒在酒桌上,握着的酒壶无力地倒下,醇厚的酒香溢满了正间屋子。 小金子背起她,将她送到床榻上,莲藕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擦手,掖好了被子,两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寝殿的门。 “你知道主子为何难过吗?”莲藕问他。 小金子猜测跟徐相有关,可他答应了主子今天去监牢的事谁也不能告诉,所以就支吾了一声当做不知。 莲藕叹气“我总觉得她活得不快活。”虽然锦衣玉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她好像过得很苦。不爱笑,纵然笑了也是不达眼底。 小金子想到今天下午她在监牢目睹徐相自戕,虽然他看见了她嘴角的笑,但依然觉得她心里是难过的。这个难过当然不是为了徐相,那又是为了何人呢? 殿内,汤凤早已醉了过去。这一晚,她的梦很凌乱,一会儿是小时候在南疆王宫奔跑,和兄弟姊妹们放风筝,一会儿又是在群山环绕的未知之境,她站在岔路口迷路了,一双温暖地大手伸了过来,不管不顾地要将她拉着往前走。 “你是谁?”他背着她,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只管拉着她往前走,不言不语。 “你再不说我就不走了!”她跺脚威胁他。 他转过身来,脸像是被一层雾气给罩住了,她怎么使劲往前凑也看清。 “你到底是谁!” “……跟我回西南吧。”他在她耳边长长喟叹了一声。 这一开口,汤凤的梦就醒了。她坐起来环视四周,层层的帷帐堆着,她看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感觉到自己的脸冰冰凉凉的,她伸手一摸,眼角竟然有泪。 她怔愣着坐在床上,心下一片茫然,竟然忘记在梦中为何而哭。 莲藕听到动静,一层层地挽起了帷帐,露出白花花的阳光。 汤凤用手一遮,眯着眼,哑着嗓子道“什么时辰了?” “主子,巳时末了。”莲藕搀扶她起来,关切地道,“您头还疼吗?炉子上煨了解酒汤,您喝一碗吧?” 她不提还好,一提汤凤的确感到脑袋有些沉重,也不知昨晚喝了多少。 “好。”她按摩着额角,精力不济地道。 莲藕忍不住庆幸,还好昨晚陛下在养心殿批折子批了个通宵,否则见主子这般模样,肯定要起疑心。 “陛下呢?”汤凤坐在梳妆台面前,手中摘了一片薄荷叶子轻轻的嗅,这样似乎就能让脑子清醒一些。 “陛下昨晚批折子批了通宵,今天一早又去上朝了。”莲藕道。 汤凤道“太医那边有没有说他的伤如何?” “太医还是请陛下保养为重,切忌太过操劳。” 汤凤轻勾嘴角,如今两地用兵,已对京城形成了夹角之势,他还能安心休养吗? —— 徐家满门抄斩,徐化在狱中畏罪自尽,这样不念旧情的处决让臣子们心寒不已。徐家何等的辉煌,徐化是相爷也是国丈,到头来竟然被满门屠尽,何等绝情。 徐化一案像是一个分水岭,徐家出事前,叛乱的也只有庆王一方,可待徐家出事后,各地都发生了□□,有大有小。 徐康帝王处置了徐化,放过了鲁王,似乎是将罪名扣在了徐家头上,撇清了鲁王。可等鲁王被放出宫后,他竟躲过层层眼线,一路直奔回自己的封地去了。 “混账!”徐康帝在养心殿发了好大的火。 “朕不追究他刺杀一案,他竟然还敢私逃出京,简直是反了!”在徐康帝的心中,鲁王毕竟是他的亲兄弟,他对他尚且存了几分宽容之心。当然,他也是料定了他不敢弑君才放他一马,没想到他难得的宽厚竟然给了他叛逃的机会。山东境内有不下三万的驻军,若是鲁王回了山东,一声令下,这三万士兵又将是朝廷不小的压力。 气急攻心,到最后竟然将伤口震开了。徐康帝低头一看,血浸染了他的龙袍,露出刺眼的红,像是他早已控制不住的局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火四起。 “唔!”从喉咙里呕出了一口血,他当时便倒了下去。 一年前的万寿节似乎还近在眼前,当时四方来贺,齐聚一堂,他拥有世界上最广阔的国土,身旁是世间最美丽的女人,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一年后的今天,国土四分五裂,外忧内患一齐扑来,他终究是扛不住了。 “令西南王即刻率军剿灭庆王叛军,不得有失……”艰难苏醒后,他疲惫地躺在龙床上,用出了自己最后的杀手锏。 殿门口,汤凤停下了脚步。 “主子?” 怪不得会梦见他,原来是在给他招惹祸事啊。 —— 圣旨传来西南,不管是武将还是文臣都劝阻冯弦机去做这把杀人的刀。徐康帝的用意实在是太明显了些,不管冯弦机这一仗结果如何,恐怕都难逃一个下场。 “不是我等杞人忧天,实在是……实在您也看到了您之前的那几位兄弟是怎样的下场了!”跟随冯弦机多年的王府幕僚凌归子叹气道,“功高盖主,实在是咱们这位陛下心中的大忌。纵然王爷平定了叛乱,到时候也不会有您什么好处,反而因为陛下都没控制住的局面被您给控制了,您想想,在咱们这位多疑的陛下心中您到底是什么位置?” 如果你现在不为自己考虑,那么等一切都分崩离析的时候,就是再也没有办法挽回的时候乐了,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能全身而退? 。 第十章 病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一贯主张冯弦机走出西南的温如易这一次也难得的投了反对票,他遥想道“我至今还记得百胜大哥、周契大哥还有苏勇小将军的风姿,他们哪一个不是在战场上以一敌十往来不败的常胜将军?可如今他们坟头的草都半人高了,难道您还寄希望于咱们这位陛下心性大改了吗?” 冯弦机明白他们说得有理,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不爱离开西南的缘故。他已经有了一个善战的名头,那么就不能再给自己安上其他的好名声了,否则便是陛下的眼中钉。陛下塞来的奸细,他安置在了王府,客气对待,陛下塞来的女人,他也乖乖地睡了……这一切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换取一方安宁吗? “本王知道各位的想法,也明白各位对本王的好意。若是朝堂上的权力角逐,本王绝不插手,他们爱哪个上哪个上。可这一次不一样……”他坐在那里,似有万钧之重,沉甸甸地看着众人,“战火一起,受难的只会是百姓不会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宗亲贵族。本王出身草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世,能走到今日也全靠各位拼力相助。” 众人看着他,沉默又无奈。 “本王当年从军也是因为家乡受战火连累,待不下去了。百胜大哥、周契大哥他们也都是和我们这样一起走过来的,我们三个选择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封侯拜相。”冯弦机深沉地看着众人,“本王感谢各位的好意,但若是为了一己得失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不顾,这绝不是我冯弦机的为人。” 众人面面相觑,虽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总还是忍不住劝一劝。 沉默半晌后,温如易站了出来,收起了刚才担忧的面孔,迅速地道“好,既然王爷决定出兵,那我等自然是全力跟随。接下来不如商量一下这仗如何打,打完了之后又如何善后?” “对,我等虽不能跟随王爷出征沙场,但总能齐心协力保证王爷在平乱之后性命无忧。” “没错,王爷的力气也不能白出,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摒弃私欲、胸怀天下之人。” 谋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他们鲜少去驳斥冯弦机的决定,即使他与他们意见相悖。他们要做的是将冯弦机推到更广阔的地方,让更多人看见他与那些争权夺利之人的不同。 冯弦机在这一片商讨声中站了起来,他知道,这一战即将改变天下格局。也许,他会走上更高的位置,踏足那个他从未想过的领域。那又有何惧?当年的百夫长难道就想到了今日坐拥西南的一天了吗? 一时间,他脑海里闪过很多从前的画面,这所有的画面中有一副是他绝不会忘记的。 ——“西南王可是觉得本宫好看?”那人曾挑着眉高傲地看着他,像是笃定了他不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好看。” 他此生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女子,以至于一眼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冯弦机只希望她真的是那个嚣张跋扈的皇贵妃,起码能保护好自己。 八月十日,西南王冯弦机带着八万蜀军开拔,直捣庆王腹地。 —— “轰隆!”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接着便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像是老天爷发出的沉闷的怒气。 汤凤站在承乾宫的主殿门口,斜靠着门框欣赏外面的瓢泼大雨。这样大的雨像是要把天地都淹没,回归于混沌。她抱着胳膊闲适地看着雨景,竟然希望这一天就是所有人的末日,没有争斗、没有战火、没有一切的勾心斗角,一切都回到世界最初的模样。 如果梦想成真,该多好。 “娘娘,不好了!”远处,小金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迅速地靠近。这样毁天灭地的雨撑伞自然无用,待他走近后收伞,整个人都在滴水,不一会儿脚下就聚集了一滩水。 “许总管让奴才来传话,说陛下伤口感染,发热发得都不清醒了!”小金子语速极快地道。 果然,安稳平淡的生活不属于她。汤凤站直了身子,虽然她对徐康帝没什么怜惜的心思,但此刻却不是他该死的时候。 “凶险吗?” 小金子不断地点头,甚至逾越了一次,凑到汤凤的耳边,紧张地道“许总管让奴才告诉娘娘一声,陛下恐怕撑不过这一次了。”许忠早已暗自倒向皇贵妃,这样的重大的变故自然会想方设法的告诉她。 汤凤怔了一下,然后迅速回过神来,大声喊道“莲藕,将本宫的斗篷拿来!” 若皇帝在这个时候驾崩了,那接任者必然是大皇子,谁都知道大皇子对汤凤心藏怨恨已久,汤凤的下场可想而知。 疾行在雨中的时候,汤凤再也不觉得这场雨与自己无关了。她脑海里迅速地闪过无数种情形,每一种都对应了自己的下场。作为一个狂妄嚣张的宠妃,她的一切底气都是那个躺在养心殿在鬼门关徘徊的男人给的,若他走了,她多年的经营将烟消云散。 等等。 莲藕差点儿一头撞上前面的人,见她突兀地停下,吓了一跳“主子,怎么了?” 汤凤站在雨中,任由大颗的雨珠拍打在身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年一手炮制灭族惨剧的人已经挨个被她收拾完了,如今幕后的凶手也躺在床上生死难料,她到底在惊慌什么呢?她的仇,已经报完了。作为凤玉这个人的使命,她已经用了十七年的时间彻底了结了。 “莲藕。” “奴婢在。” “咱们回去吧。”她忽然抬头,一直以来藏着眼眸的光熄灭了。 莲藕怔了,她不知道前一刻还奋力向前跑的人为什么会在刹那间改变主意。 汤凤转身,一双肩膀彻底垮了下来,她知道是时候该迎接自己的结局了。徐康帝、徐化、宋仁……这些害死了她亲人们的罪魁祸首已经挨个遭受惩罚了,也该轮到她了。她这个在别人眼中的恶人,也逃不过被惩治的命运。 迈出一步之后,她突然被一股反向的力拉住。汤凤低头,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是一只白嫩的手,看着纤细却力量十足,她顺着手指的方向往上看—— 莲藕咬着唇看着她,即使豆大的雨点打得她眼前模糊,眼睛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睁开,可她却牢牢地握住主子的手,没有任何松懈的。 “莲藕?” “主子,不能回去。”莲藕的眼睛红了,她知道一旦回去将面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主子决定转身往后走的时候下了什么决心。 “主子……您说了,要给我找一个好人家。”莲藕的泪混着雨水一起落下,分不清嘴里的苦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您不是还想去外面看看吗,怎么能这样轻易放弃?” 汤凤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贴身宫女,她望着那双泛红的眼睛,倔强、执着、不服输……最重要的是,她在阻止汤凤走向自己的“宿命”。 莲藕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放在右手上,她知道这样做不合宫规,甚至会被主子厌烦。但陪了主子这么久,她不想看着她有一个不好的下场,不想看见那双动辄便是风情的眼里再也没有光,不想看着她这么轻易地就向命运认了输…… 汤凤低头,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头,在莲藕心中漫上绝望的时候,她听见她说“知道了,会继续往前走的。” 她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但现在突然想了,想把这些真心对待她的人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想做一个会被少数人喜欢的人。 莲藕闭上眼,鼻翼扇动,很快地,她抬起手来擦了泪,继续跟在主子身后往养心殿小跑去。 。 第十一章 新帝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养心殿笼罩在一片紧张肃杀的氛围中,若是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养心殿比平常多出了两倍的禁军,由禁军副统领崔琦将军亲自带领。 崔琦挎着刀站在廊下,突然见一浑身湿透的身影跃入了眼前,他握住刀柄的手一紧,见身形有些眼熟,不敢确定的道“皇贵妃娘娘?” 汤凤站定,揭开斗篷,一张湿漉漉的脸蛋儿露了出来,她朝崔琦点了点头,抬腿往殿里走去。 “娘娘,您全身都淋湿了,要不要换件衣裳了再进去?”崔琦追上去道。 汤凤侧身看他,虽雨淋得她有些狼狈,可那张脸蛋儿却莹白透亮,有着出水芙蓉的美丽。她仅仅是一个眼神,便威慑得崔琦往后退了一步。她转身继续往殿内走去,没有再理会他。 崔琦抿了抿唇,他知道皇贵妃大约是误以为他在拦她,所以才用那般冷冽的眼神看他。但……崔琦握住刀柄的手松了紧紧了松,他是真的关心她会淋了雨生病,并不是要阻拦她进去的意思。 殿内,许忠早已在外间等候多时,见她浑身湿了大半,忍不住道“娘娘,不急这一时,不如换件干净的衣裳?” “不了,陛下要紧。” 龙床上,徐康帝昏昏沉沉,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太医说这是伤口感染导致的高烧。汤凤来得有些巧,徐康帝刚刚醒来,尚且保留着三分清醒。 “陛下。”她抓住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拎着湿了半边的裙子走上前去,跪在床榻旁,握着他的手关切地问道,“陛下感觉如何?” 徐康帝起初并不知道这次病势会如此凶险,更大的难关他都闯过了,没想到却要命绝于一个小小的伤口感染,真是讽刺。高烧让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但他还能辨清眼前人是谁,见她湿漉漉地跪在自己的床前,他回握住她的手,问道“外面,下很大的雨吗?” 汤凤点头“臣妾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 “江南,怕是又要发洪水了……”他吐出了一口气,热腾腾的。 汤凤转头看向傅太医,问“现在还有什么法子把温度降下去吗?” “回娘娘的话,该用的法子都用过了,恕臣等无用。”院首傅元博双膝跪地回话。 徐康帝闭上眼,年少时的纵马驰骋,中年时的君临天下,像是一出戏一样在眼前演过。人在弥留之际是有感觉的,他知道这一关躲不过去了,他必须做尽他作为皇帝的最后一件事才能安心离开。 “许忠,去传大皇子来见。”徐康帝喘息着说道。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火球,随时都在喷火,随时都有自爆而亡的可能。他扫过榻前的这些人,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众人拿不定主意,以陛下现在的病势,他们不敢离开。却见汤凤抬手,挥了挥。 “是,臣等告退。”太医们不敢走远,退到了外间听命。 汤凤将目光落在了他脸上,高烧将他的嘴唇都烧得干裂了,整个人也透着不正常的红,可望着自己的那双眸子出奇的亮。她心尖儿一颤,一股酸涩涌上了心头。他对南疆王室,对凤玉,做出的事情不可饶恕。可对汤凤这个人,他真的是花了心思去爱的。 “凤儿,朕恐怕要先走一步了。”他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望着这个自己最爱的女人,“朕说要护你一生一世,这下子是朕食言了。” “陛下……”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徐康帝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他知道在他走后恐怕她面临的日子不会好过,他甚至会想着要不要带着她一起离开?再三思量后,作罢。人都想活着,他也想。 “朕这些年并未好好的待你,朕走后,你可能要吃点儿苦头了。”他这话并不是哄她的。起初,他不过是贪慕这张脸蛋儿,想着当个玩意儿放在身边也有赏心悦目的作用,所以外面对她的误解和流言,他并未放在心上。虽然相处之后动了真情,可他自恃年岁长久,能护着她往后的几十年,因此对于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也从未去拔除。 “他们都说朕对你太好了,其实不是,真对你好的话就不会让你背负奸妃的骂名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贯武断的人竟然也有反省的时候。 汤凤的睫毛颤动,唇线抿成了一条直线。她想到自己走来的每一步,作为一个玩意儿存在,作为一个男人的附属品存在,她这一路走来几乎是亲自将尊严踩进在了泥里。 “朕决定留一封遗诏,若日后遇生命攸关的时候,也能护你平安。”徐康帝握紧了她的手,没有错过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惊诧。 他知道,这是她来的目的,也是他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一件事。 汤凤低头,笑意突然爬上了嘴角,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杀害她全族的人竟然这般护着她,让她连彻底憎恶他的机会都不给。 “许忠,扶朕起来。”他放开她的手,抬手递给一旁的许忠,他要亲自写遗诏。 他此时的身体并不能支撑他坐立太久的时间,再坐上那张熟悉的龙椅,恍若隔世。无数个夜晚,他坐在这张椅子上批着奏折,指点天下。如今,他连拿起一支笔都颤颤巍巍。 许忠铺好了纸,汤凤站在一旁磨墨。 徐康帝写了两封遗诏,一封是汤凤的护身符,一封是立太子诏书。 写完了,他丢开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大口的喘气,声音有点儿像是破败的风箱。他闭上眼,整个人越来越沉重,像是有一股力量拉着他往下坠去。 “陛下,大皇子到了。” 大皇子朱永红因为上次监国的事情被陛下禁足了两个月,再放出来的时候没想到自己心中高大威猛的父皇自己衰败至斯。 “父皇,您这是怎么了?”朱永红跪在地上,急切地问道。他见徐康帝没有睁眼,转头看向一旁的许忠,眼睛里全是疑惑和期待,“许公公,父皇这是怎么了?” 许忠摇了摇头,不知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的意思。 朱永红再看向一旁的皇贵妃,他向来对她又惧又恨,此时见她也在场,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 徐康帝费力地睁开眼,他已经看不清对面跪着的儿子的模样了,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父皇……”朱永红上前,跪在龙椅的旁侧,仰着头看他。 徐康帝大手抬起,无力地拍拍他的脑袋,道“皇儿,朕已经立你为太子了……” 朱永红既惊又喜,不敢表露,便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以后在朝政上要多仰仗周相等人,父皇没来得及教你太多,但是你自己要琢磨着如何当一个好皇帝。”徐康帝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轻轻抚过这张与先皇后像极了的脸蛋儿,微微笑道,“朕知道你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你还小,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思,不要让旁人轻易就看了出来。” 朱永红喜过之后,渐渐疑惑了起来,为什么父皇说的这些像是在……在……他不敢往下想了。 徐康帝看向他身后的皇贵妃,道“皇贵妃是朕真心爱过的女子,你日后一定要善待于他,知道吗?” 朱永红僵在那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徐康帝知道他心结仍在,但他没有多少时间去开解他了,于是逼迫他发誓。朱永红错愕地看着他,父皇明明知道他与皇贵妃恩怨已深,为何要这样? “朕的话,你不听了么?”他的语气加重了两分。 朱永红瞥了一眼身侧的女人,不情不愿地发誓“若儿臣假以时日对皇贵妃不利,便让儿臣人神共弃,死后也不能得到宽宥。” 。 第十二章 登基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徐康帝安心了,一口气松下来,人也昏迷了过去。 “陛下!” “父皇!” 当晚,徐康帝便握着皇贵妃的手离世了。这个在史书上毁誉参半的男人,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后人歌颂他,因为他将大夏的版图扩至最大,后人指责他,因为他在为君的后几年宠爱一女子,为她大动土木、伤财劳民,甚至因为她冤死了不少的忠臣。 不论后人如何评判,此刻他的死的确是给这个饱受战火的王朝致命一击。 丧仪由礼部主持,全程隆重而哀伤,停棺半个月后,由太子送入皇陵,与先皇后徐氏合葬。 徐康帝驾崩后一个月,太子登基,后史称“顺帝”。 顺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尊皇贵妃为皇贵太妃,并以皇贵太妃与先帝鹣鲽情深为由,将她送入孝陵为先帝守陵。 汤凤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新帝不容她久已,怎会允许她在后宫坐享皇贵太妃的尊荣呢?自然是要打发得越远越好。 “陛下驾到!” 承乾宫正在收拾皇贵太妃的物件行李,忽闻陛下驾到,齐齐迎了出去,一位年轻的帝王阔步迈了进来。承乾宫的宫人们都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仿佛先帝还在时。 自然,眼前这位皇帝并不如先帝那般好,也不会对他们有好脸色。 汤凤坐在大殿的主位上没有挪步,论辈分,她是皇帝的长辈,该皇帝给她见礼。 顺帝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这奢华的宫殿,嘴角一抬,道“朕也没有想到,您会有今日。” 汤凤捏着手里的佛串儿没有出声,他不过是一个尚未满十岁的孩子,跟他斗气赢了也不光彩。可顺帝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与先皇后在汤凤的阴影下生活太久了,今日这一幕是他梦寐以求的,怎肯轻易放过。 “孝陵没有母妃这承乾宫奢华,不知母妃挪过去会不会习惯。”他鲜少唤她母妃,今日大约是心情好,所以连这迟迟喊不出的“母妃”二字突然也变得顺口了起来。 汤凤道“承蒙陛下关爱,本宫哪里都住得惯。” 顺帝走上前来,坐在她旁侧的椅子上,偏过头去看她,见她一脸的波澜无惊,不知是强装的还是真的不在意。 “母妃,您就好生在孝陵待着吧,为朕的皇考皇妣守着大门。尤其是朕的母后,她素来胆小,想必母妃去了她也能安心几分。”顺帝扬起嘴角,八岁的孩子,扎起人心来真是一扎一个准儿。他就是要让汤凤去为他母后看门,去看着父皇和母后的牌位,去反省一下这些年自己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先皇后的事情。 汤凤若是个肚量小的,恐怕立时就要冒火。还好,他的安排很合乎她的心意,她正待腻了这宫城想要换一方天地,孝陵什么陵都好,她宁愿与死人打交道。 可此时她却不能表示出太过满意这个安排,否则以小皇帝的心眼儿定然是要反悔的。怎么办呢?装一装骗骗小孩子啰! “天下都归于陛下了,陛下还要跟本宫一介妇人争斗吗?您看看外面的情形,您的敌人早就不是本宫了。”汤凤转头,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顺帝敛眉,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现在已经坐上了龙椅,他是万民之主,以后面对的不再是一己私欲而是黎民百姓。这也是他能这么轻易放过汤凤的原因,就让这个女人在孝陵里熬过余下漫长的五六十年吧,她这么爱热闹爱美的人,怎能忍受孝陵的寂静,怎能忍受每日的素装和佛经。 “母妃,好好在孝陵反省您前半辈子做的孽吧。有朕在一日,您就安心守着陵,不要作旁的想法了。”他撂下一抹嘲讽的笑,扬长而去。 汤凤动也没动,她看着年轻帝王意气风发的背影,想到了曾经无数次从这个门槛跨出去的先帝。那时候,他也是那般的志在无疆,气吞山河。 她的仇人一个个走了,支撑着她十余年来活下去的动力没了。往后素着过,繁着过,就这样吧。 —— 十月初三,两驾马车出了宫城,与它们一同离去的是汤氏宠妃半生的荣光。 养心殿内,许忠捧着新茶放到顺帝的案桌上,并向他禀报皇贵太妃离宫了,轻车简行,并未张扬。 顺帝扫了一眼茶盏,而后抬了抬嘴角,看向他“许公公,你是看着朕长大的。朕问你,朕与皇贵太妃之间你是否偏向朕?” 许忠立刻表明忠心,道“奴才自然是效忠陛下,绝不敢有二心。” “好,先帝将你留给朕果然是正确的。”顺帝笑着道,“那你先去便将皇贵太妃离宫的消息散出去吧,想要她命的人不少,无须朕亲自动手。” 许忠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小皇帝竟然还有如此心机。他小心抬头看向小皇帝,后者笑意盈盈地道“朕的确在先帝面前发誓了,可朕不信神佛不信鬼神,只信现世报。” 接着,他又添了一句“汤氏之罪行不能公开处决,否则便是对先帝不孝,朕只有出此下策了。” 原来如此,他让汤凤去守陵也并非是想眼不见为净,而是要将她赶出皇宫后借由外面的人下手。皇宫戒备森严,汤凤在宫中经营数年,下手并非易事。再说了,他与汤氏积怨已久,在宫里出了事容易引人猜想。外面就不同了,想对汤凤下手的人多得是,他需要做的仅仅是将她暴露在刀剑之下而已。 顺帝笑了笑,酷似徐皇后的一双眼得意又飞扬。 许忠垂首,顺从地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待他离开后,一直伺候他的小太监谭丘儿上前,将新茶撤下,重新给他换了一盏牛乳。 “丘儿,你说许忠会给汤氏通风报信吗?”顺帝摸着下巴问道。 谭丘儿今年十五岁,自顺帝懂事后便一直服侍左右,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之一。顺帝这一计,既是针对汤凤也是针对许忠,他要看看先帝身边的人是不是能为他所用。 “陛下一石二鸟,实在是英明。”谭丘儿从小浸淫在算计之中,自有一番城府,他道,“依奴才看,许总管就算是曾经偏向皇贵太妃,如今也应该知道该效忠谁了。他若连这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恐怕不能在先帝跟前服侍二十多年。” 顺帝笑呵呵地道“朕倒是希望他去通风报信,这样一来便可名正言顺地撤了他总管之职,赶他到冷宫去扫地。你么,也能尝尝当这大内总管的甜头儿了。” 谭丘儿绕到他跟前跪下,道“奴才不敢,承蒙陛下厚爱奴才才能陪伴陛下左右,只要让奴才当陛下的一条狗就行了,不敢奢求什么总管职位。” 顺帝耸肩,一笑置之。谁不想当官?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此时的许忠心中正在犹豫,他的确是皇贵太妃的眼线,可如今陛下已经给了他站位的机会,他是否应该继续效忠皇贵太妃呢?如今小皇帝占着名,他自然不敢得罪。可皇贵太妃的段数……恕他直言,小皇帝再长十岁也不一定能够赶上。 以许忠的心机和城府,自然看得清这是小皇帝对他的考验。通过了,继续当他的总管。若是没过,宫里自然有他的“好去处”。 他抬眼,广场上一片空旷,犹如他此刻的心境。 “师傅,您怎么在这儿站着?”不远处注意到这边的小圆子拎着扫帚跑了过来。 许忠回神,看清他一身打扮和拎着的工具之后,皱眉“你怎么到这里来扫地了?” 小圆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徒儿无用,给师傅您丢脸了……” 许忠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便是太监也是如此。小皇帝自然有他自己的心腹,他这个威震内宫的大总管已经其实难副了。 一下子,他心中便有了决断。 。 第十三章 反?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孝陵,莲藕带着人正在安置行李,皇贵太妃的华服首饰太多了,一整间屋子都不够放。 “不能叠不能叠!”莲藕一叠声地喊道,冲过去阻止想要将衣裳叠起来放柜子的小宫女,道,“这些衣裳每一件都是千金之资,你这么叠起来还不把衣服糟蹋了?” 小宫女退到一边,委屈地道“不叠的话这些都放不下了啊。” 莲藕环视四周,还有两大箱笼没有开出来,可这间屋子已经没有空地可放了。她不由地想起承乾宫那三大间库房,真是恍如梦中。 孝陵分出来的住所就这小小的院落,纵然莲藕再心灵手巧,也不能把这些物件给变没了。她揉了揉脑袋,有些苦恼,这可都是皇贵太妃的宝贝啊。 院子小了,他们在做什么汤凤一目了然,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道“收拾这些做什么,反正以后也穿不了了,要是能卖就卖了吧。” “啊?”莲藕错愕地抬头,匆忙见礼,“参见皇贵太妃,奴婢们失礼了。” 汤凤不在意地摆摆手,道“这些东西都是死物,费这脑筋作什么,你找个法子看能不能处置掉,换成银票本宫看着也舒坦些。”她是先帝的未亡人,这些红裳绿衣已经不合时宜了,索性卖了换成银子,以后总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是,奴婢明白了。”莲藕点头。 汤凤用目光扫了一圈,转过身没有留恋地走了。 有宫女上前,悄悄问道“莲藕姐姐,你不说这些都是娘娘的宝贝吗?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啊。” 莲藕瞥了她一眼,抬手拧她的耳朵“怎么?主子的决定还要跟你这个小妮子禀报不成?” “不敢不敢!莲藕姐姐快松手啊——” 虽然是在孝陵,可莲藕依旧保持着承乾宫的规矩,她要让这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主子虽然不在宫里住了但规矩不能忘。否则,这样的局势下,一个治下不严,早晚会有胆子大的和外面互通有无,到时候再出手就晚了。 莲藕的手段汤凤很清楚,既然她没有阻止那就是默认了莲藕的做法。在她身边五六年了,如果这些琐事都要一一操心的话,莲藕不会有机会陪同她出宫,也不能在莲叶离开后成为她的大宫女。 入了夜,汤凤在卧房里抄写佛经。自先帝薨逝以后,她便换上了素装,时常佛珠不离身,每晚抄写半个时辰的佛经更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大约还是心虚。他临走的时候还想着保全她,可她是个没良心的,只记得自己的灭族之恨,连一句实诚话也不曾与他说过。 手指抄麻了,她趁机放下笔看向门外。 月光皎皎,夜色沉静。想必他在天之灵已经知晓了这一切,倒是不用她来多费唇舌了。嘴角轻轻挑起一抹笑意,多少年了,她早该忘记如何与人剖白心肠了。 门口身影晃动,莲藕端来一小碗醪糟汤圆,道“主子,您晚膳用得少,怕您饿了,奴婢下厨做了一小碗汤圆,您垫垫肚子吧。” 汤凤转头看向用碧绿色玻璃碗装着的汤圆,个个小巧玲珑,散发出一股醪糟的香气,引诱着人动手。她虽然不饿,但也不想拂了莲藕的好意,端起碗小口吃了起来。 食不言寝不语,用了半碗,她放在一边,特地赞了一句味道不错。 莲藕心满意足地一笑,端着碗出了门。 低下头,她拾起笔,继续抄写今日剩下的一半佛经。 眼看着即将完成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刀剑相撞的声音。随即,一道人影飞入了她的书桌前,还未等她起身,那人便喷血而亡。 “不好了,有刺客!”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静谧的夜被划破,双方动手的动静越来越大。 汤凤重新坐回书桌前,在一片争斗声中,抄写完了最后两行字。她既然能安心地坐在这里,就不担心外面的人护不了她。 “汤凤,纳命来!”忽然,一道寒光从她眼前闪过,有人破窗进入,从侧方举剑,直指她的喉咙。 汤凤侧身后仰,躲过了这杀气腾腾的一招。接着,黑衣刺客纵身跳起,凌空挥出一剑。这一剑若刺到汤凤的身上,她绝无再活命的机会。 “铛!” 汤凤后撤两步,一把闪着青光的刀格挡住了这一杀招,握着刀的男子力大无穷,刀剑相撞的瞬间,持剑的刺客竟然被震出四五步远。 “娘娘这是料定了我们会来?”拿着刀的男子趁着空闲的机会回身,颇感意外地问道。 汤凤认出了他,雷暮,西南王麾下的一位小将,据说他使的一把青冥刀已斩杀数千人,利不可挡。如今他竟然出现在这里,汤凤同样很意外。 她指了指外面的人,道“本宫有人保护,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雷暮还未开口回答,被震出去的刺客竟然又挥剑攻了上来,危急关头雷暮不敢大意,也只得先解决了眼前这人再说。 既然冯弦机也派了人,汤凤更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危了。未免给他们添乱,她躲回了卧房,侧躺着听外面的利刃搏杀的声音。作为风暴的中心,她倒显得置身事外了。 一炷香的时间后,外面渐渐平静了下来。 汤凤起身走了出去,从卧房的门口到外间大门,躺着的有十余具尸体,各有惨状。走到院子里,场景更是混乱,血迹溅得到处都是,廊柱上,花坛上,地板就更不用说了。 月光温和地洒满了大地,目睹了这一场生死之争。 小金子的衣裳也划破了几个口子,但他没有在意,组织起院里的宫女太监将尸体拉到外面去。 “没有留活口?”汤凤问道。 雷暮从旁边跨了出来,抹了一把脸,道“娘娘还需要活口做什么?这般阵仗,就算留了活口也不会吐真话,还不如杀尽。”他这一开口,倒是尽显沙场男儿的决断。 “也是。”汤凤点头。 那头,小金子点了点尸体,转头跑回来向汤凤禀报道“主子,死了两名太监一名宫女。”宫女和太监本不是刺杀的重点,但因为这三人实在是倒霉,一个撞破了刺客翻墙进来,还有两个没跑赢,最终沦为了刀下魂。 “这孝陵是皇家陵寝,想必风水不错。你去择一处,将他们厚葬了吧。”汤凤侧头看他,“都是为了本宫死的,每家送上一百两,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吧。” “是,奴才这就去办。” 雷暮见她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想来温先生说得不错,她的确不是凡俗女子。接着,他又有些好奇了起来,这样的女子是王爷喜欢的类型吗?怎么感觉不太好接近啊…… “雷将军什么时候改行当护卫了?”果然,下一刻她转过身来,幽幽地盯着他打趣道。 雷暮“……”说来可能不信,但他真的不是自愿的。 “西南王吩咐你来的?”汤凤看向他,像是早已知晓了答案。 雷暮摇头,一副老实模样道“温先生派我来的,他说娘娘的安危与王爷干系重大,若娘娘有什么不测想必在前线作战的王爷也会受到影响,所以趁王爷带兵离蜀,我便被温先生派了过来。” “你竟没有跟着西南王一起上战场?” “人够了。”雷暮闷闷地道。 汤凤皱眉,似是不解,什么叫人够了? 雷暮憋屈地说道“西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能打仗的,王爷说这是小打小闹,让我把机会让给其他年轻的。”似乎是谈及到了心中的隐痛,他又不甘不愿地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才二十,挺小的……” 。 第十四章 不反?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汤凤哑然,完全没有想到把他派出来竟是这样的原因,她还以为……算了,自作多情一番。 “你一直守在我周围吗?” 雷暮点头“先生算到了您会被小皇帝撵出宫,所以早早地就让我在这孝陵等着您,果然您来了。” 汤凤深吸一口气,道“雷小将军,你知道除了你年纪大你们王爷不想带你去,还有别的原因吗?” “啊?”雷暮挠头。 “这么大年纪还不会说话,带你去怕是你们王爷还未见到叛军就先被你给气死了。”汤凤挑眉看了他一眼,语气嘲讽,随即转身朝屋内走去。 雷暮仔细咂摸了一番,怔在当场…… 竟然还有这层原因?王爷为什么不明说! “我不会说话吗?”雷暮反思了一下他刚刚的措辞,反复琢磨,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啊。 莲藕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用跟她主子如出一辙的幽幽的眼神看着雷暮,道“雷将军还不走吗?再不走奴婢可是要撵人了……” 撵人?撵人! 雷暮顿悟,想再补救一番,却看到了莲藕手里握着的扫帚。 “告辞,告辞。” 莲藕看着他仓促离开的背影,哼了一声,要是不看在今晚他保护了主子的份儿上,她这扫帚肯定已经碰上了他的臀部! 雷暮虽跑了,但他带来的人却还得帮着人清理“战场”。院子里血迹斑斑,一桶又一桶的水冲下去也无济于事,小金子带着人用刷子挨个刷,一边刷一边冲,折腾了大半夜才将院子恢复到白天干净的模样。可就这样,一股血腥味还飘散在众人的鼻尖,挥之不去。 汤凤的卧房算是受影响较小的,移开了那倒霉的剑客,刷干了地上的血迹,似乎与白天没有什么两样了。她坐在抄好的佛经面前,洁白的纸张被溅了几滴血,如今已变成了暗红色。擦不掉,只有重新抄写这一页了。 她沉默地坐在书案前,像是已经没有力气提笔再写。佛经抄得再多,这世上也不会因此少送一条人命,她犯下的作孽也不会真的随这些佛经尘埃落定。想要她死的人那么多,只要在孝陵一日,恐怕她面临的刺杀就不会少。 小皇帝做事可真够绝的,一面逼她出宫,一面任由人来杀她,倒是好算计。只是他兵法大概习得不够好,穷寇莫追的道理都不懂,怎么守得住这个天下? 再看向那沾染了血迹的一页,她轻巧地将它撕下,重新提起笔,语气遗憾地道“真是可惜,这可是我写得最好的一次了。” 孝陵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小皇帝的耳朵里,他扫了一眼候在一旁的许忠,倒是对这太监识时务的举动颇为满意。他到底还是年纪轻了,并未再怀疑许忠,只道他已经看清了局势选择了自己这一头。 “看来汤氏身边还有高人保护,想取她性命倒是不容易了。”顺帝摆弄着手里的机巧玩具,不满意这个结果。 谭丘儿道“这一招虽然未能彻底解决问题,可也给了皇贵太妃一些警告。她得罪的人不少,想要安安稳稳地在孝陵过日子大约是不能的了。现下这般就好,时常骚扰几次,恐怕也让她头疼,休想睡个好觉了。” 顺帝点头,露出笑容“对,时刻让她活在恐惧当中的确比一剑杀了更解气。” 得到了陛下的赞赏,谭丘儿朝着许忠的方向扬了扬眉毛,颇有些神气。 许忠装作没有看见,拱手道“陛下,您召了内阁商议政务,如今各位大人都到了,陛下也该移驾御书房了。” 顺帝这才扔了玩具,拍拍手站起来,欢喜地道“没错,朕刚刚收到西南王的军报,他与庆王交战了一场,庆王折损了万余士兵。这样的大喜事,朕的确要和内阁商议如何给西南王奖赏。” 眼看着庆王的叛军被西南王打散了,估计到不了月底就能彻底收拾了这群乌合之众。顺帝想着给西南王封赏些什么,也好让他继续为自己效力。 —— 胶州,刚刚大胜一场,营地的气氛终于松快了起来。 冯弦机召集了高级军官在主帐商量接下来的打法,大家一致同意趁胜追击,在海湾彻底将庆王军歼灭。散了场,冯弦机还驻足在地图面前,皱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戚风留了下来,他知道王爷在犹豫。 “咱们的士兵擅长陆战,要是真在海湾决战,恐怕没什么优势。”戚风走上前说道。 冯弦机回头看他,挑眉“怎么还没去吃饭?再晚点儿可是连汤都喝不上的。”蜀军一向是将士同吃同喝,并不会特地开小灶,冯弦机说这话并不是玩笑。 说起这个,好几顿没吃饱的戚风苦笑道“这群兔崽子,连我都不让。”他是文人,善用谋,比起这群身强力壮的兵崽子来说并没有体力优势,尝尝都是跟在后面捡剩饭吃。 冯弦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战事终了,你和温先生等人还是跟着本王练练拳法吧,抢食的时候也能派上点儿用场。” 戚风“……”真是谢谢您呢。 “本王并不准备进行水战,这里,就是庆王军的坟冢。”他转身,抬头指在了地图上的小山坳,那里离海湾还有几十里地,他准备在那里终究这场内乱。 戚风向来不怀疑他的军事能力,他定了决战的地方,那么庆王就绝跑不出这个圈子。大约是天生战神,他能将数万人变成一人,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敌人在他面前就是养圈里的猪羊,任他宰割。 “这一战结束后,王爷打算怎么办?”戚风担心的根本不是庆王。 他这一问,倒是把冯弦机问怔了。 自先帝驾崩以来,战火四起,他们按下了庆王这头,保不齐还有比庆王更难缠的冒头。先帝在时尚且能在表面上维持大局,他毕竟积威多年,如今先帝一走,小皇帝根本挥不动这么大的旗。 “王爷,我等还是那句老话。”戚风语重心长地道,“握在自己手里的才可靠。” 说得直白些,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不如踹开他自己上。小皇帝虽有股聪明劲儿,可在朝政上真是差得远,如果是和平时期尚且能给他历练的机会,可现在这样的局势,谁不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屁股下的那把椅子?在朝的,一心想要当辅政大臣,操弄权术。在野的,雄心壮志地想要推翻大夏这座山,重立一个新的秩序。西南王有兵有权,凭什么不能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冯弦机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迈出这一步意味着背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赢了当然是皆大欢喜,输了他们这群人可就成了丧家之犬,谁都不会有好下场。他可以为了自己搏一搏前程,这些兄弟们呢,他们的背后是无数个家庭,无数双期盼他们回家的眼睛,他能无视这一切往前冲吗? “王爷,早下决断啊。” 冯弦机的目光汇集在了地图上的一点,大夏的政治中心,国都上京。 “这一仗很快就要结束了,等本王回到上京,面见圣上,兴许一切就有了结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点,试图透过这小小的一个标记看清背后的东西。 戚风背在身后的双手一紧,王爷的话他听懂了。若小皇帝待他以诚,交付信任,他不会反。若战胜归去,面对的是君王的猜忌和屠刀,他自然也不会是刀板上的鱼肉。 他取舍不了,那就把决定权交给小皇帝。 。 第十五章 敌人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西南王大胜叛军,朝臣们自然是又喜又忧,待陛下将他们召集在御书房说要商讨对西南王的封赏的时候,众人游移不定,竟无一开口附和。 “怎么?众卿都认为不该封赏西南王吗?”顺帝一眼便看出他们背后的犹豫,直言道,“朕希望做一个赏罚分明的皇帝,立功当赏犯错当罚,如此才能激励诸臣为大夏效力。” “陛下,西南王已经是坐拥一方的异性王了,陛下打算如何封赏他?”首辅朱格告老还乡后,内阁隐隐以周遂之为尊,这话自然是由他来问。 顺帝道“自然是加尊号,以示恩宠。” 众臣面面相觑,内心大约是在感叹果然是小孩子,竟一点都不懂平衡之术。连先帝都要忌惮西南王,将他远远地打发到蛮夷之地驻守,眼前的小皇帝竟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真信奉起那套明君忠臣的理论来了。 “先帝在时,便有意培养后起之秀,若不是庆王造反,恐怕先帝也不会再让西南王立下如此军功。陛下细想,臣子功劳大了胃口就大了,如今他正当壮年志向高远,陛下刚刚即位,根基薄弱。若真的给了他无上的尊荣,待他生出二心来,陛下可有把握降服?”周遂之倒是没有轻视年轻君主的意思,他循循善诱道。 顺帝怔了一下,他尚且年轻,并未深王权术,对如何选人、用人、驭人丝毫没有城府。周遂之这么一点,他后知后觉地道“你是说给了他过大的权力便会养大他的胃口?” “臣不敢妄议功臣,但西南王作为陛下的臣子自然有为君分忧的职责。若每次出征回来便要封赏,那等有一天封无可封的时候,陛下难道要用皇位去满足他的胃口吗?”周遂之加重了语气。 顺帝往椅背上一靠,他竟然没想到这背后有如此大的玄机。不封,显得他小气抠门,不能让臣子尽心地为他卖命。可若封了,就像他们所说的,如果有一天西南王瞧上了自己的皇位,难道也要禅位于他吗? “依周相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理?”先帝临终前交代他了,在朝政上要多倚重周遂之等人。因此,顺帝将希望放在周遂之身上,希望他有办法妥善解决封赏的事宜。 “可以封,但无须封西南王。西南王之下,每位军官进阶一级,这样既能招揽下面的人,又能让众人知道陛下对功臣的重用。西南王虽自己不能加封,但见底下人晋级,应该也不会对陛下有怨言。”周遂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顺帝眼前一亮,激动起身“果然是好法子!就这么办,朕不封他,但可以赏赐金银珠宝。西南王之下,所有将士均晋升一级。” 说完,顺帝看向周遂之的目光亲切了许多。他终于知道父皇将这些人留给他的用意了,便是要在这样的时刻为他献计谋划。 出了宫,众臣各自上了马车回府。吏部尚书孙远道刻意留在了后面,待众人都走了之后,他便喊住了即将登上马车的周遂之。 “周相。” 周遂之侧身,见他似有话说,道“孙大人有何要事?” “要事谈不上,就是想请周相到在下的府中小酌几杯。你我同朝共事了这么多年,私下闲聊的几乎可是少之又少,不知道周相是否赏脸?”孙元道走上前来,笑着说道。 周遂之心中一转,自然知道他在刻意拉拢他。原因么,自然是因为他在小皇帝面前露了脸,以后大约要受到重用了。 周遂之作出有些为难的模样,道“孙大人见谅,今日有些不便。夫人早就遣人来报,言明今日家中有贵客等候,嘱咐我要早些回家。” 孙元道眯眼,周遂之乃平民出身,并无贵戚,一路混到今日他以为他自有一番圆融,没想到却遭到如此直白的拒绝。孙元道心中冷笑,若不是见他在小皇帝面前有几分薄脸,以他冀州孙氏的出身,会主动拉拢一个无依无靠的纯臣? “这样如何,在下今日回府应酬贵客,明日下值之后再亲自登门拜访?”在孙元道左思右想的时候,周遂之提出了解决办法。 孙元道笑了,道“那好,在下明日就在府中恭迎周相大驾了。” “不敢。” “告辞。” 周遂之上了自家的马车,车夫扬起扬鞭,马车缓慢地驶向周府。 周遂之入了府,管家便来报,说贵客已经在书房等候。这样看来他拒绝孙元道的并不是托辞,而是确有其事。 周遂之来不及换下一身朝服,匆忙赶往书房。推开门,一眼便见到在书架前浏览丛书的着墨绿色暗纹袍的男子。 “臣参见瑞王殿下。”周遂之拱手见礼。 瑞王朱兆桢,当年因为不讨太宗皇帝的喜欢,早早地就被遣到了封地。比起一直引人注目的庆王,刚直硬朗的鲁王,他的存在似乎是最没有人在意的。而又因为他的封地离京太远太偏,偶有时节能进京面圣也会被先帝以“路途遥远不必奔波”为名阻拦。 朱兆祯虽与先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因为母亲是江南女子,长相温婉柔美,所以他本人也是温和如玉的长相,并无太宗皇帝那般魁梧的身材,这大约也是他不讨喜的原因之一。又因从小饱尝人世冷暖,所以待人接物十分谦和,与之交往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平易近人。 他从封地一路秘密赶往京城,自然是有要事。 “子期不必多礼,你我君子相交,莫要被这些繁文缛节所困扰。”瑞王亲自将周遂之扶起身来,温和的笑道,“当年你我在榕城的时候是何等轻快自在,相处甚欢,如今虽换了地方,还希望子期莫要与我见外了。” 周遂之入仕前曾游览过许多地方,落脚在榕城的时候结识了瑞王,因其作风朴素、亲和有礼,又不因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而看轻了他,两人相谈甚欢,也算是一段佳话。这些年他们之间并没有断了交往,周遂之能越走越高,其中也不乏瑞王的暗中相助。 “臣与王爷有过那一段缘分已经是十分难得,臣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周遂之笑着请瑞王在上座落座,他坐在次座。 瑞王对于今晚的来意并没有隐瞒,他直言道“我已有了夺位之心,可前路凶险,想请子期相助。” 周遂之愣了一下,随即起身“臣与王爷乃是莫逆之交,王爷所请臣无所不从。只是夺位凶险,王爷当真做好了打算吗?”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去争?” “皇帝年少,可大夏战火四起,民怨沸腾,恐怕已无过多的时间让皇帝成长起来。为百姓计,臣宁愿登基的是王爷,如此才能早日使天下安定,万民归顺。”周遂之附身一拜,情真意切。 瑞王再次扶起了他,他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以周遂之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还以为他并不肯助他。 周遂之起身,冷静地看着他,道“国大主幼,并非我朝之幸。若王爷能顺利登位,臣愿全力辅助哦,绝无二心。” 凭瑞王对他的了解,既然他这样说了,那便再无更改的可能。他心下安定了不少,认为这一趟走得太值了。 夜里,送走了瑞王,周遂之返还了主屋。 周夫人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待他一坐上桌便差使丫头端了水给他净手,又亲自给他递上帕子擦手,事无巨细。 “你将他敷衍走了?”周夫人比他年轻十余岁,今年不过三十罢了,可眉目间自有一番成熟。 周遂之喝了一口汤,下人们都退下了,他们夫妇二人自然没有秘密,他如实道“他想我助他夺位,我答应了。如今的局势是越乱越好,乱起来咱们才有机会。” 。 第十六章 朋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周夫人给他的碟子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叹气道“这些年咱们费心筹谋,眼看着大夏就要乱了,总算没有辜负故人的在天之灵。” 周遂之伸手握住了她的,用力地紧了紧,他如今担忧的事还有一件“凤主已经出宫,接下来大夏再乱也不会伤及她半分。只是你我的身份,该如何向她据实相告?” 周夫人沉默了,夫妻俩都是心志俱坚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迟迟不肯下决断。 周遂之冷静地分析道“我观她这些年的行事,猜测她大约只是想复仇罢了,如今杀害她亲人的俱已伏法,她恐怕没有复国的打算。” 周夫人却显得有些激动,捏着筷子的手都在发抖,她道“她是王室唯一的血脉,如今家仇虽已报,国仇却还未清!我南疆数万将士的英魂还在天上看着,若她不能为他们讨回公道,不能重新将王旗插回圣山之上,算得了什么复仇成功!” 周遂之放下筷子,伸出双臂抱住了她。南疆胥家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她的父兄皆是威震边陲的大将军,她也曾跟随父辈披着银袍上过战场,胥家的忠血流淌在她的骨子里,她不允许这样忠勇的家族就此泯灭,也不允许南疆国从此在地图上被抹去! “公主应与我一样,将复国作为毕生使命,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周夫人紧紧地抱着夫君的肩膀,她无法忘记年少时看着父兄战死在敌人枪下的画面,更无法忘记大夏以斩草除根为由将整个王室屠尽的暴行。她隐忍在上京这么多年,没有与公主相认,混迹于夫人小姐的圈子,不仅仅是为了杀一个威帝而已。 周遂之安抚自己的夫人,用尽了耐心“我知道你的决心,放心,我会帮助你完成的。”这些年,他便是她心中的定海神针,无论什么时候都毫无立场的站在她这一边。 “那凤主那边……” “找到合适的时机后,我会亲自去跟她说。” —— 远在孝陵的汤凤并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人跟她一样受着国仇家恨的折磨,相比起来,此时的她远比周夫人轻松许多,起码她所设定的目标已经完成,仇恨不再占据她生命中的主导位置。 入了夜,她照样坐在书桌前抄写佛经。书桌上的香炉散出檀香的气味,自有一番安定人心的作用。而自从脱去了宠妃的外衣,她便不再用以前最爱的澄花香。 “咚!”窗户被一颗飞来的石子打中。 汤凤头也不偏地道“一大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把戏,不赶紧进来,难道还等着我起身相迎么?” 来人颇感无趣,轻巧地窗户外翻进来,拍拍手落在她的身侧,凑上前去看了一眼她抄写的佛经,道“字儿有长进,就是心不够诚。” 汤凤搁下笔,抬头看向一旁的海棠,她穿着一袭紧身的夜行衣,曲线毕露,蒙着脸的黑纱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反而像是装饰品一样。 “黑黢黢的又没人看,你打扮一番有什么用?” 海棠支着下巴,道“我这是尊重你啊,要是我邋里邋遢的来,岂不是一下子就被你比下去了?” “别把我扯进这种幼稚的比较里,谢谢你。”汤凤颇为无力地道。 海棠眯眼,绕到她的书桌对面,双手撑住桌面,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说实话,我到底有没有女人味?”作为一个双拳可以击碎石板,一脚可以踹断树干的女人,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汤凤抱胸往后一靠,用一种剥开她衣裳往里面看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抬手在鼻尖扇了扇,道“有,很浓。” 海棠“……” “别扯远了,说正事。”汤凤提醒她。 海棠耸耸肩,道“昨日城门口的线人来报,说一行打扮异常的人进京了,我让他们跟上去瞧了瞧,你知道是谁吗?” “打扮异常?”汤凤眯眼,捏了捏下巴,“难道是瑞王进京了?” 瞬间,海棠失去了逗弄的乐趣。 “他还真来了?去哪儿了?”汤凤见她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其实也不难猜,早在入宫的第一年她便见过这位不受太宗皇帝喜爱的王爷,他本人倒是风流倜傥,给她留下了一番印象。此次战乱四起,他要是真坐得住汤凤倒是觉得看错人了。 “在京城绕来绕去,最终偷摸进了周相府。要不是周府有我们的人,恐怕还真跟丢了。”海棠道。 汤凤觉得这局势越来越有趣了,各方势力都加入了这场乱斗,先帝苦心经营的局面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打破。只是可怜各地的百姓了,战火纷飞,又有多少人家要支离破碎。 “你帮我查一查周遂之这个人。早前在宫里的时候他没少给我下绊子,但要说像旁人那般针对我却也没有,我总看不透这个人。”汤凤少见的出现了苦恼的神色。 海棠拍了拍胸口,应承了下来。 “对了,有个东西给你。”海棠慢条斯理地伸手摸进自己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封信拍在了她的面前。 汤凤皱眉“你可以不要把一个很正经的动作做得这么色/情吗?” “看看吧,你心心念念的西南王早就派人去陈平摸了你的底,亏你之前还作出一副感动的模样。”海棠冷笑,直起腰学着她刚刚抱胸的姿势,道,“男人都是如此,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还真以为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汤凤并不受她的干扰,拆开了信封从头到尾读完了信,最后又原封不动地将信装回了信封。 海棠见她神色平常,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不禁奇怪“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吧?这都可以视而不见?” 汤凤不想与这个整天逮人就问“我有没有女人味”的女人计较,她与冯弦机之间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算他背地里调查她也是在情理之中,她可没那么天真,认为冯弦机真的是喜欢上她了。 “我与他的事你不用掺和,我心里有数。” “我可提醒你,他在西南做的那些事可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鲁莽王爷做出来的。他这个人远比咱们想的要危险,甚至比死了的那个更值得警惕。”海棠正经了神色说道,“一旦他拆穿了你的身份,你就危险了。” 汤凤抬头,嘴角上扬“你以为一个往来不败的常胜将军是不用脑子打仗的吗?他若只知道打仗,先帝封他一个侯位便足够了,哪里能成为掌握一方势力的异性王?我从来不会把人往简单了想,除了你。” 听到前面海棠觉得她说得有理,正频频点头,没想到后面居然还有这个神奇的转折。什么叫“除了你”啊?难道她就是可以让人一眼窥到底的傻子了? “他已经打败了庆王,逼着人家跳了海,大约不出一个月就能回京了。”海棠微微一笑,看好戏一般,“希望你与他交手之后不要成为第二个气急了跳海的人。” “京城没有海。” “跳崖,跳崖总行了吧。” 汤凤笑出了声,已经在脑海里想象这样的一副画面,冯弦机逼她跳崖,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么,以他对你的色心,你大约还是有活命的机会。”海棠贱兮兮地说道。 汤凤敛去了笑意,轻轻哼了一声,冷下脸道“同样的把戏我可不耍第二遍,难道成事就必得凭借这副皮囊?” 海棠识趣地闭上了嘴,她知道以色侍人是凤玉这辈子最憋屈无奈的选择,她恐怕不愿回想曾数次在自己的仇人身下辗转承欢的画面。 场面已经冷了下来,海棠也不敢多留,丢下一句“千万小心”之后便跳出了窗外。 汤凤侧目看向空空的窗口,知道她是心虚了所以才溜之大吉的。她自认为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提了不该提的事。可对于汤凤来说,当时的情形那已经是上上策了,她并不后悔。 出身王室又如何。如果能重新投胎,她只愿做一平头小百姓,每日操心着茶米油盐酱醋,而不是仇恨权谋这等腐蚀人心的东西。 她支着下巴看向摇晃的烛火,他要回来了,日子大概也不会这么无聊了吧。 。 第十七章 亲自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灯市坊,韩府。 因着先帝指婚的缘故韩家在邻里之间很是扬眉吐气一回,结了一门贵戚娶了高门媳妇,韩游本人又被先帝封了一个七品小官,更是旁人做梦也想不到的荣耀。 按理说娶了这样出身高贵的媳妇,韩家应该用了佛龛供起来才对。可今日邻居却听见了从韩府里传来了不小的动静,似乎是韩家新媳妇闹着要回娘家。 “你要么把这不知道哪个窑子里出来的小娼妇送走,要么就是咱们一拍两散,你自己选!”宋氏出自清贵人家,读的是孔孟习的是女德,德容工妇样样出挑,唯独在姻缘上栽了一个大马趴,让人好生恼恨。嫁过来之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委屈自己,就算把他们韩家闹得人仰马翻也绝不受气。 韩游狼狈地坐在台阶上,衣裳破破烂烂,全是被女人撕破的印子。他垂着脑袋不言不语,任由着宋氏指着他破口大骂。 韩家父母听闻动静仓促赶来,先是好声劝慰着媳妇儿,然后又大义灭亲地对着儿子痛骂一通。 “你这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傻小子,还不赶紧给你娘子道歉?就算你要纳妾也的纳个良家的回来,儿媳妇出身高贵贤惠大方,定然不会说你什么。”韩夫人一边握着媳妇儿的手一边骂着儿子,“你倒好,弄了个不清不楚的小贱人回来,你是存心要把家给闹翻吗!” 宋氏冷笑着瞥了一眼婆婆,这是变着法的说她大度,好让他儿子再纳十个八个小妾呢。她进门前,公爹做主散了丈夫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以示尊重。可丈夫却是个吃不了素的,让他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怕是要了他的命。果然,这不成婚半年就把人领家里来了么。 韩老爷是当家的,说一不二。立马让人将韩游院子里的女人请出来送走,一刻也不耽误。 方才还任打任骂的韩游立马来了精神,跳起来,道“不能把颖娘送走,我不同意!” “这个家还轮不得你做主。”韩老爷极为严厉地哼了一声,摆明了这一次要站在儿媳妇这边。 韩府地方小,派去请人的奴才一会儿就回来了,推着颖娘要将她赶出去。 “少爷……”颖娘长了一副瓜子脸,白嫩小巧,一双眼睛更是生得好看,如今哭起来梨花带雨,更显可怜。 韩游冲过去拉开下人,一把将颖娘挡在自己的身后,他抬起胸膛道“爹,娘,夫人,颖娘她已经有三个月的生孕在身了,如果你们非要把她赶出去,那就连同我一起吧!” 韩家父母震惊,韩父的怒容渐渐消了下去,韩母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克制的喜意。 “儿子,你说的可是真的?”韩母颤抖着嘴唇问道。 韩游点头,察觉到母亲的松动,立马添了一把柴火“若非如此,儿子也不会一意孤行要将颖娘带回府了。爹娘对她或许有误会,她虽然在青楼待过,可从未卖过身,与我也是第一次……”说到这里,韩游转过身握住了颖娘的手,情真意切地道,“反正我不能辜负颖娘的一片心意,我要给她一个名分!” 涉及到子嗣,刚刚立场坚定的韩父韩母有些动摇了。韩游之前纳了那么多的妾侍进门,就是因为子嗣艰难,这些多年荒唐下来,膝下也只得一个女儿。若这颖娘生下男孩,那可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孙子啊!想到这里,韩母便想帮着儿子劝劝儿媳妇。 宋氏早已看清了这一家人的嘴脸,儿子是个荒唐鬼,父母又是不靠谱的,没想到她堂堂宋氏嫡女,竟然要跟这样的一群人生活一辈子,她越想越觉得恶心,要不是当初抗旨会连累父母族人,她早就在出嫁前一头撞死了。 “儿媳妇,你看……要不就容了颖娘吧,她如今怀了咱们韩家的孩子,若这般撵出门去,指不定街坊四邻要如何戳咱们的脊梁骨呢”韩母为难地求着儿媳妇,“你放心,有我们在她绝对越不过你去,你还是咱们韩家的正经媳妇儿,游儿的正房太太……” 宋氏冷哼一声,从婆婆手中将自己的手抽走,道“既然婆婆在我和她之间做了选择,那我也不碍你们的眼了,这便回娘家去!”说完,她带着丫鬟嬷嬷一大群人就要往外走。 韩母赶紧挽留“儿媳妇,有什么话好说啊——” “让她走!”韩游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他愤怒地看着宋氏,捏紧了拳头,道,“娘,你不必再低三下四的求她了,哪家婆婆会这么求着儿媳妇的,这算什么规矩!她要回娘家就让她回,反正成亲大半年我连她的身都没有近过,这样的媳妇儿娶了也是白娶!” 这下子,不仅是韩家父母惊了,连一屋子的下人都瞪大了眼睛。 夫妻间的私事被这样摆出来说,宋氏的脸顿时就涨红了一大片,指着韩游抖抖索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子最重颜面,可今日韩游扯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宋氏又急又怒,身子往后倒了两步,两眼一翻,竟然被气晕了过去。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你媳妇儿抱回房啊!”韩母拍着腿大喊,嗓门洪亮,一下子就把韩游的魂儿给震回来了。 又是一阵慌乱,韩府乱成一团。趁着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宋氏身上,陪嫁的嬷嬷给旁边的丫鬟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拎起裙子就往外跑,看样子是回宋府告状去了。 天刚擦黑,远在孝陵的汤凤便收到了关于宋府的消息。她刚刚用了晚膳,宋家这些烦心事正好给她消消食。 信上说到后面的事情,宋夫人果然带着人去韩府大闹了一场,然后便不顾韩家人的阻拦将气病了的女儿接回了府。 汤凤举着信,边走边读出声,心情颇好。 “主子可要当心宋大人,他可记恨着主子呢。”莲藕提醒道。 汤凤轻笑一声,屈起手指弹了一下信封,难得的俏皮和轻松。她挑眉看向莲藕,道“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没有一口气收拾了宋仁吗?想着父债子偿,已经赔上她女儿的一辈子了,我与他的恩怨自然一笔勾销。如果接下来他要对我动手,我这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两条好路,就看他怎么选了。” 莲藕叹气,这里虽然不是承乾宫但主子还是那个主子,之前她还担忧主子会因迁出宫而郁郁寡欢,如今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宋仁当然恨极了汤凤,因为她的枕边风让先帝牵错了姻缘线,赔上了女儿的一辈子。眼前,宋夫人还在低声哭泣,自从女儿的闺房回来之后她便这般模样。 “夫人,别哭了,你哭得我头疼。” 宋夫人扭过身,骂道“你以为我愿意哭啊,还不是心疼女儿。你说她在家的时候是多么文静贤淑,不过才嫁到韩家半年,我看她都快被逼成一个张口闭口都是脏话的泼妇了。”宋夫人一想到女儿醒来之后捶着床板大骂韩游和那个叫颖娘的青楼女子的模样,又惊讶又心疼。他们宋家悉心教养的女儿竟然被毁到这般地步,怎么不让人心疼? 宋仁皱眉,他早已下定决心要给女儿讨个公道,可庆王却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蠢货,如今被冯弦机逼着跳了海,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了。 “老爷,我听说陛下十分厌恶汤氏,你看能不能想个法子让陛下整治整治她呢?也好给咱们女儿出口恶气。”宋夫人想到素日里夫人们私下嚼的舌头,想着用借力打力的办法给汤凤点儿颜色看看,也好让她日子过不舒坦。 宋仁道“陛下是厌恶她不错,可没什么错失他又怎好向先帝的妃嫔发难?尤其是先帝才驾崩一个月,这个时候若是为了些不痛不痒的罪名出手,他恐怕会落个不孝的名声。” 。 第十八章 动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 宋夫人郁闷,揪着里的绢牙根都痒痒了。 宋仁思虑良久,终于说出了一招对付汤凤的办法。 “此事与我儿的名声干系重大,要是这样做了,恐怕她就算有一天和离了也不能再嫁人。” “这么严重?”宋夫人犹豫了。宋仁叹气,道:“你去问问她,看她的意思吧。” “……好。” 宋小娘如今正在气头上,恨不得离韩家那个污糟地越远越好。当宋夫人向她提起这个办法的时候,她略微思索后便答应了。 “你可想清楚了,这一招伤人伤己。”宋夫人看着女儿又忍不住流泪,道,“女孩子的名声最要紧了,你父亲若是真这么安排下去了,你以后就算是离了韩家也没人敢再娶你了,可晓得?” 宋小娘一把握住母亲的,奋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红晕,她道:“与韩家结亲伤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脸面,咱们宋家因为这件事被多少人看了笑话啊,如今再坏了能坏到哪里去?我这辈子宁愿剃了发去当姑子也不愿和韩家那些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边,母亲,你放心,我承受得住的。” 宋夫人怜惜地抚了抚了女儿的脸,道:“未必也就是绝路。待这件事完了,我们便将你送回老家去,休养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在那边再许一门可心的亲事也未可知啊。” 宋小娘知道这是太天真的想法了,但她不愿意伤了母亲的心,便笑着点了点头。 待宋夫人将女儿的决心转达给宋仁之后,他重重地拍了拍椅子,道:“不愧是我女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为父一定给她讨个公道!” 宋仁找来了府里采最好的幕僚,让他写一出奸妃使计逼迫良家女子嫁给地痞流氓的话本子,最好将故事里的人特征放大,越鲜明越好。奸妃一定要无恶不作,暴虐成性,这良家女子便是当初反对她的忠臣之女,因得罪了她而被刻意针对,奸妃趁着皇帝喝醉篡改圣旨,将一出美满姻缘拆散,让女子嫁给了一人人喊打的地痞流氓,女子心仪的男儿娶了一位厉害嚣张的泼妇。 “这话本写好了就先让京城各大戏园子排起来,不惜财力,一定要满城皆知。”宋仁强调。 既然权力对付不了汤凤,他便要用舆论来攻破她,让她这位先帝朝的宠妃臭名远扬。 幕僚有些担忧的道:“这指向性颇为明显,要是有人问罪起来,无凭无据恐怕会被反咬一口啊。” “陛下正愁打压不了她,我这是给陛下递了一把刀,谁会问罪?至于证据,民间传言作不得数,也没指名道姓,若是她真对号入座了才是心虚了。”宋仁冷笑。 这便是要汤凤辩无可辩。众人都知道是她,她也知道,可就是无处解释,因为谁也不会向她本人求证。话本只是话本,若她真的较起真来才叫此地无银百两。宋仁倒要看看,先帝这一走还有哪个护着她,他要让她那经不起吹打的名声这一次彻底臭大街。 宋仁这一举动的确在汤凤的意料之外,她还以为宋仁对她的报复会从小皇帝那里下,毕竟他们俩在厌恶她的方面倒是挺有话聊的。 过了日,汤凤的眼线便将消息带给了她。说宋家免费卖给了各大戏院一个话本子,写得那叫一个精彩,现在各大戏院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呢。 民间向来喜欢这些隐秘的皇室秘辛,私下传论的不在少数。戏园子若真将这出戏搬上台,场场爆满的情形可以预料。 “去弄个话本子来我瞧瞧。” 两个时辰后,话本子摆在了汤凤的案桌上。她净了了起来。 莲藕进进出出添了好几次的茶,她本以为主子会怒不可遏,没想到书桌后面的人竟然看得频频发笑,看到了好句竟然还随摘抄了下来。关其神色,似乎还有赞赏之意。 莲藕有些懵,她觉得如果有人写本子骂她,她肯定把本子撕得稀碎。 “咋回事啊?”小金子站在门口垫着脚往里面望,见莲藕出来,立马捉住她打听,“主子这是没看懂人家在骂她吗?” “呸!你才会那般蠢。主子聪慧敏,怎会看不出骂人的话。”莲藕唾了他一口。 小金子抹了一把脸,努力睁开眼,问道:“可这反应实在是不大对劲儿啊。”小金子开始怀疑,难道抄写佛经真的有修身养性的作用? “……我估计是被气很了。”莲藕认真思索了一番,得出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有时候气急了就是骂不出来,甚至还想笑,我就有过这样的经验。” 小金子恍然大悟,不明觉厉。 其实两人都猜错了,汤凤之所以看得兴起的原因的确是这本子写得极好。人物鲜明独特,剧情张弛有度,让人很有读下去的**。唯一不足的是人物刻画得不够饱满,尤其是“奸妃”一角,太过刻化了,汤凤决定亲自改改,增添一番戏剧张力。 莲藕将晚膳端上来又撤回去,放在炉子上又煨了一个多时辰,屋子里的汤凤仍然没有停。 小金子坐在廊下,脑袋不住地往下点,打起了瞌睡。以往在承乾宫的时候里里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 外外需要操持的事情极多,陛下又随时会驾临,所以奴才们都提着一股筋,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可自从来了这孝陵,被圈在这小小的两进两出的院子里,事情大大减少,夜里又没有什么要事,连宫女太监们都被莲藕训得服服帖帖,小金子无事可做,只有坐在廊下打瞌睡。 莲藕从厨房端了一碗鸡丝粥和两碟小菜,再次步入了主屋。 明亮的烛火下,汤凤正飞快地运在纸上写着东西,她双颊带着薄薄的一点绯红,纵然低着头也能察觉她翘起的嘴角,整个人都沉浸在了一种创作的兴奋感。莲藕将粥和小菜摆在窗户边的小几上,香味儿散了出来,汤凤抬起头扫了一眼,果然感到饿了,她道:“稍等,快结束了。” 莲藕走过去,将她边的冷茶撤下,无意间撇到她写在纸上的字……莲藕面上浮现出疑惑之色,这迹似乎与主子平常的不一样啊。 先帝曾言:贵妃什么都好,就是不喜读书,少了些书卷气。 莲藕自小在宫里长大,虽自己写不出一拿得出的字,但见过的大家好字也算是不少了,更别说宫里少不了的宫殿会悬挂书法名家的真迹。眼前的字,大小相兼、浓淡相融,整篇字放纵流动,苍劲多姿,让人观之愉悦,一看便知是从小养起来的功夫。她开始回想起之前看到的主子的字,一端正的楷书,虽称不上难看,可下无力,字迹飘忽,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 汤凤瞥到她停留的身形,没有出声。如果到了这一步她还不能相信莲藕的忠心,那她也不是那个眼光比段还要毒辣的汤凤了。搁下,她拎起写好的纸吹了吹,笑着道:“好了,可以用膳了。” 莲藕赶紧换上新茶让她润润喉,汤凤接过茶杯,饮了一大口后放下,指着桌上一小叠的纸,颇有成就感的道:“明天就把这个交给今天送信来的那人,让他找两个戏班子按照我改的这个本子排练。” 莲藕问:“主子,就算那两个戏班子照着您写的排了,可还有其他的戏班子呢,到时候不一样坏了主子的名声?” “无妨,就让老百姓们自己选择,看我写得好还是宋仁找的师爷写得好。”汤凤抬,伸展了胳膊,信心十足。 “宋仁不是觉得这一招就可以对付我么?我等着看他自食恶果。”她翘起了嘴角,笑容得意又嚣张。厌恶她的人见了,定然会说这笑过于狐媚妖娆。可但凡有点儿好色之心的人见了,便觉得这是媚而不妖,如此倾国倾城的脸蛋儿,纵然是地狱里走一遭也值了。 莲藕小心翼翼地捂住胸口,按下跳动得过于猛烈的心脏。 “粥不错,明早也可以吃这个。”转眼,她已经坐在小几旁吃了起来。 “……好。”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第十九章 赠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深秋方至,西南王率领的蜀军终于从扫除叛军的前线归来。大军昨日抵达城外,在城外安营驻扎,西南王只带了随从两人进宫面圣。 “臣奉命清扫朱兆宏等叛军,剿灭叛军三万人,劝降一万八千人,主犯朱兆宏跳海,至今下落不明。臣已派人沿海寻找,若发现踪迹第一时间上报陛下。”西南王冯弦机一身戎装上殿,连日奔波回惊,盔甲早已不复往日光亮,再加上他一脸的大胡子,完全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神色。满朝文武都不及他一人气势鲜明,一向健谈的文臣们在他面前失了声音,而向来敬佩他的武将们则蠢蠢欲动,双眼放光。 小皇帝目瞪口呆,虽早已听闻西南王勇猛善战,身材高大,可当真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在朝他靠拢。现在看来是他在上西南王在下,西南王在仰视他,可小皇帝却有种自己在他面前不堪一击的错觉……周遂之说得没错,这样的杀神,他定然是降服不住的。 冯弦机站在殿中,察觉到小皇帝对他眼神的逃避,心下一哂小孩儿都怕他,即使是皇帝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西南王忠勇善战,两个月的时间就能扫除叛军,还我东部百姓一片安宁,的确是大大有功!朕决定,西南王麾下将士们,均晋升一级,百夫长以上,每人再赏半年的俸禄。”小皇帝按照之前说好的封赏手段当朝宣布,“至于西南王,居功至伟,赏五百两黄金!” 明眼人都看清小皇帝的意图了,西南王已经是实权最大的王爷了,又有兵权又要声望,不宜再封。倒是他麾下的将士们可以提拔一下,卖个人情,也让他们记住他这个新皇帝的恩宠。 可也有人没有看透这一层,或者是看透了却为西南王不值。当场进言“将士们有功,可越不过主帅。自古以来都是先封主帅再封兵士,若无主帅运筹帷幄,兵士们如何能长驱直入?臣奏请陛下,晋西南王为一品亲王!” 西南王是二品郡王,有管辖封地、调兵遣将之权。可若冯弦机调离西南,那么他这二品郡王则随时面临被取代的可能,西南王也会另有其人。这一品亲王就不同,无论他日后在不在西南,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有儿子,那么这个一品亲王就会跟随冯氏一族,直至大夏朝被取代。 小皇帝怔了一下,尚未作出反应。下面,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表示附议这一项提议。 站出来的臣子们大多都是武将,也有少数文臣。他们说出的话也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西南王居首功,当封一个一品亲王。 小皇帝看向西南王,他不知道这是西南王授意的还是真的是民心所向。可冯弦机面色如常,反复身后站着的一堆人奏请之事与他无关。小皇帝悄悄捏紧了拳头,按下了心中的愤怒,转头看向周遂之,道“周相,众卿所说之事,你如何看呢?” 这是在求援,希望周遂之能驳回他们的请求。 周遂之跨了一步,站出来道“陛下,臣认为诸位所言有理。此次平叛西南王自然是居头功,陛下封赏王爷一个亲王称号也无不可。只是亲王册封事多繁杂,封号如何定、仪式如何举行、册封过后王爷是否还要回西南,这些琐事都要一一安排。现下王爷刚刚率军归来,王爷的安置、军队的安置都要费心费力,不如咱们一件一件的来办。陛下以为如何?” 周遂之贡献出来的一计便是“拖延计”了,先用“要封”将群臣的嘴巴堵住,谅他们也不敢在大殿上逼着皇帝把此事落实。然后再徐徐图之,说不定日后还有别的变故,到时候也不会落一个苛待功臣的名头。 小皇帝赞赏地看了周遂之一眼,从他的建议中得到了启发,笑着道“周相的意思与朕的意思不谋而合,朕并非不愿意封赏西南王,只是册封之事章程繁多,如今北边还在和西宁国交战,朕下来和礼部好好商议一番,定然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周遂之退了回去,看了一眼右前方的冯弦机,察觉不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小皇帝说完之后将目光放在了西南王身上,十分担心他会提出异议。如今大夏朝能战之人甚少,与西宁一战不甚乐观,指不定还要请冯弦机出马。如果此时冯弦机以封亲王要挟他的话,还真是卡住他的命门了。 所幸,西南王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亲王一事发表看法,小皇帝这样说了他也没有表现出不乐意,倒不像是要恃功而骄。 散了朝会,为表亲厚,小皇帝特地派人将西南王请到了御书房一叙。 晚上,宫里大摆宴席,同样是为了给西南王及将士们接风洗尘。 小皇帝端着一杯果酒连连敬西南王,半个时辰后,喝白酒的人神志清醒步伐稳健,喝了果酒的小皇帝倒是露出了醉态。 “西南王,听说你在战场上使的都是□□,今日正是好日子,你能不能给朕比划两下子?”小皇帝拽着冯弦机的衣袖道。他双颊红透了,像是一只醉猴子,行为举止已顾不得为君风范。 许忠扫了一眼西南王,这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他赶紧上前道“陛下,今日百官齐聚,实在是不适合舞刀弄弄枪,不如选个好时候到校场去,再请西南王一展雄姿?” “不,朕现在就要看!”小皇帝松开手,指着冯弦机道, “朕是天子,说的话你们都得听。来人,给西南王送一只□□上来!” 许忠吓得冷汗都快出来了,眼前是什么人,是先帝都不敢轻易甩脸子的杀神啊。 “你们都是死的不成,陛下醉了,赶紧扶陛下去后殿休息啊!”许忠扯着嗓子喊着一旁的太监。两侧的小太监赶紧上前搀扶小皇帝,场子里面谁也不敢轻易开口,一时间冷了下来。 小皇帝却执拗异常,撇开搀扶他的太监,转头朝一旁佩剑的侍卫走去。 “陛下!” 众目睽睽之下,小皇帝抽出侍卫的佩剑,步伐摇摇晃晃,费力地抬起手,指着众人道“朕的话你们谁敢不听?不要觉得朕年纪轻你们就要骑到朕的头上来,做了朕的主,告诉你们,休想……”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变,匆忙从席间起身,齐呼道“臣等惶恐。” 小皇帝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好笑,他发个脾气就把人吓成这样,当真是好玩。 “西南王,你……”小皇帝侧身,剑的方向指向西南王,打了一个酒嗝儿,红着脸眯着眼道,“朕想看你耍□□,你到底应不应!” 冯弦机笑了一声,扬手,一把送到他的手中。 “臣刚才不应是觉得在陛下面前舞刀弄枪不太尊重,既然陛下想看,那臣自然遵命了。” 小皇帝笑了两声,退后台阶上,身子一歪,坐在了台阶上。 “陛下……”许忠想上前扶他。 “走开!” 冯弦机随手转动□□,枪口指地,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小皇帝,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他这枪法是在实战中习出来的,花样不多,但招招皆能取人性命。□□在他手里像一条灵蛇,他心之所往枪口所至。 小皇帝愣愣地坐在那儿,不错眼地看着他,仿佛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舞起的风刮过他的脸庞,最后一招,冯弦机向前一个纵步,舞动的□□停了下来,枪口在不远处对准了他。 。 第二十章 救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一瞬间,小皇帝甚至闭上了眼。 冯弦机收了招式,将□□扔给一旁的侍卫,拱手道“陛下,臣失礼了。” “好枪法,好枪法……”小皇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直握着的佩剑从他手中脱落,他往后蹒跚两步,脸色红得更厉害了,眼前一花,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功高震主的臣子,年少无知的帝王,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能欢欢喜喜进行下去的组合。 —— “吓病了?”汤凤从案桌上抬起头,手里还拿着画笔,眼前是快要收尾的“红梅凌霜图”。 小金子连连点头,道“自从那晚宴席之后,陛下已经连着三天没有上早朝了,许总管说陛下是病了。” 汤凤放下画笔,不可思议地问道“他真的让冯弦机在宴席上耍枪玩了?” “是,陛下一再要求,西南王便耍了一段。现在臣子们都传是西南王把陛下吓病的。”小金子道。 “他自己强迫人家耍,耍了之后又栽赃回去,这点手段还真是小孩子脾气。”汤凤不屑地道。 小金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 “想说什么就说。” “主子,奴才倒是觉得陛下恐怕是真被吓着了。您想啊,成年男子在西南王面前尚且失了几分气势,何况陛下还是一个孩子呢?奴才虽没有亲眼看到西南王耍的那一段枪法,但总觉得真有几分吓人劲儿。”小金子回想起每次见到西南王的情形,浑身发毛不说还总觉得被盯上了,极为难受。 汤凤细想了一番,觉得小金子说得不无道理。像她这般妖孽的人对上他的时候也会收敛几分,何况一个八岁的孩子了。 “现在外面风声如何,都在指责西南王?” “反正都在传西南王把陛下吓着了,有些臣子还上书说西南王仗着平叛有功殿前失礼,理当论罪。” 汤凤双手抱肩膀,嘴角上翘“你去查查,看是哪几位大人如此忠肝义胆,竟然在节骨眼儿上还敢摸老虎的屁股。” “是,奴才这就去。” 汤凤重新坐回案桌前,提笔蘸上红墨,仔仔细细地给她这幅“红梅凌霜图”点上灵魂。 京城,西南王府。 冯弦机从府内的校场回来,屋内丫鬟们已经将热水准备好了。他解开外袍进了浴室,两名丫鬟随即从里面退了出来。他从来不是那等需要丫鬟伺候洗澡的公子哥,向来都是自己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事。 可当他坐进了浴桶,一双轻巧细嫩的手却从后面攀上了他的背。他微微侧头,握住她的手,道“本王的规矩你不知道吗?” “王爷,就让妾身伺候您吧。”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冯弦机转过头一看,不正是之前先帝赐给他的那名长得与当时的贵妃有三四分像的女子么。 不知先帝找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是何用意,但他确实眼力毒辣,怜心的脸廓与汤凤有七分相似,仅仅凭借着那一双难得的瑞凤眼便足以让人心生错乱之感了。 怜心自从被西南王宠幸之后就一直守在京城王府里,去岁西南王回封地的时候也并未将她带上。女子的花期实在是短,她消耗不起岁月。何况她有这样的容貌,又岂能安心的做一名可有可无的侍妾呢? 冯弦机顺着她的手往上瞧,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蛋儿,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怜心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双手轻轻按压着他的肩膀,为他松筋去乏。 女子的手的确与男子有很大的差别,他这一双手伤痕遍布,粗厚干燥,而此时搭在他肩膀并向着他胸膛游移的这双手却是细嫩无比,白皙的手指落在他铜色的胸膛上,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冲击。 若是之前,他肯定不介意在这里宠幸她一回。可现在不同了,他拿开她的双手,闭上眼道“你是有资本的女子,本王不愿耽误你的前程,你想个好去处,本王一定满足你。” 怜心的手被他拿开的时候便知道他这是拒绝,可听完他说的话之后,她才知道这不仅仅是拒绝,这是让她离开王府了。 “妾身已经是王爷的人了,求王爷不要赶妾身离开!”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冯弦机闭上眼,道“你知道你与谁长的像吗?” 怜心的身子一颤,咬着下唇不敢吭声。 “你是先帝派来试探本王的,这个咱们都清楚。如今先帝已经驾崩,再没有人疑心本王对她有非分之想,你的任务结束了,留在王府也没什么意思,走吧。” 怜心并非只知情爱的傻子,相反,因为是威帝亲自选的人,所以她能比旁的女子更聪明几分。她守着王府不仅是因为不能离开,更是因为她早已选中了西南王。如今外面的局势她很清楚,兵权在谁手里谁就能做天下人的主。 “王爷,今日的事情是妾身做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求王爷不要赶妾身出府!”心中已定,她决不能离开西南王府。 冯弦机没有吭声,他这时还没有想到适合怜心的去处。怜心却在这样的沉默中获取了极大的信心,像是担心他反悔。她赶紧磕了头告退。 浴桶里的人揉了揉眉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一丝私心。看不到她,眼前有个“赝品”看看也好啊。 一刻钟后,冯弦机只着内衫从浴室里走出,一头黑发滴着水,看起来有股粗犷的男儿气概。 “王爷,门外有人送了一幅画来,说是要亲手交与您。”铜子从外面进来禀报道。 “什么人?” “奴才问了,他说从西边来的,旁的就不肯说了。” 西边?冯弦机思索了片刻,披上外袍,道“请进来。” 铜子将人从外面请了进来,来人不卑不亢地给冯弦机磕了头,然后将带来的画递上去,道“奴才奉主子的命将此画交与王爷。” 铜子上前,将画接了过来。 “展开看看。”冯弦机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与他交往者似乎没有作画这一爱好的人,难道是有人想靠着这个给他传递什么消息? 一幅寒梅图。冯弦机不懂赏画,可这些年有温如易戚风等人在旁边熏陶,他总算也能辨出好坏优劣。眼前这幅画笔触稚嫩,构图一般,尚且还未达到可以送人的地步。可既然人家送来了,那便是这画里藏着玄机需要他破解了。 冯弦机端详了一番,忽然嘴角一勾,问道“你家娘娘什么时候有这般闲情逸致了?” 他果然猜出来了。来人微微一笑,道“娘娘在孝陵寂寞得很,画着打发时间。奴才既将画送到了,这便不打扰王爷了,告辞。” “等等。”冯弦机喊住了他,心下含着期待,“她可有让你给本王传什么话?” “娘娘说了,画里都有。”来人弯腰曲背,缓缓退了出去。 铜子看着这幅画有些不解,王爷是怎么猜出来这作画之人是皇贵太妃娘娘呢?难道画里有他不懂的暗语吗?铜子好奇极了,可看眼前王爷的神色不像是想好心给他解答的样子。 冯弦机重新站回了这幅画面前,用指背摩擦着下巴,似乎是在解一道谜语。画里都有……有吗?他怎么什么也没有读出来。 “王爷,温先生请您到书房议事。”外面,有下人进来通报。 冯弦机收回目光,吩咐铜子“把画挂墙上去,本王等会儿回来再看。” “是。” 在前面与众人用了晚膳,冯弦机难得早早地就回了卧房。他又站回了那堵挂着画的墙前面,盯了大半个时辰还是没看出什么谜底来。 。 第二十一章 续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铜子。” “奴才在。”铜子从外面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冯弦机下定决心要走这一趟了,不然他今晚大概睡不着觉。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裳,道“本王要出去一趟,你记得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府里的几位先生。” “奴才明白。”铜子心里门清,虽然王爷没说他要去哪儿,可既然不能让府里的先生们知道,那定然是去找先生们不让他找的人去了呗! “你笑什么?”正准备出门的冯弦机瞥见了铜子脸上的笑,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铜子正经了神色,严肃地道“奴才一定把好房门,不让任何人进来。” “嗯。” 汤凤所住的地方守卫十分森严,纵然是冯弦机这般翻墙的老手也差一点被发现。此时不过亥时初,院子里还有几间房子亮着烛火。冯弦机跳下房,整了整衣着,朝着最亮堂的那一间走去。 汤凤正跪坐在榻边抄写佛经,小桌上摆着一串她近来时常挂在手腕上的佛串,屋内熏着静心凝神的檀香。要不是确认过这熟悉的身影,冯弦机差点以为又见到自己那醉心神佛的老娘。 汤凤的余光瞥到这一抹身影,以为是莲藕进来添茶了,将手边的茶盏往旁侧推了推。 冯弦机上前,摆开袍子坐在了她的对面。 眼前光线一暗,汤凤这才察觉出不对,抬起头来,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她的笔停留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也凝结了片刻,随即,双眉一蹙,她竟然“恶人先告状”般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冯弦机好整以暇地道“不是你传了信儿让我来的吗?” 画里根本就没有谜底,或者说这本就不是一个谜语。她装神弄鬼了半天,不过是在提醒他,她知道他回京的了,送了画来提醒他该来看看她了。 “这就是你的解读?”她轻笑一声,搁下笔。 冯弦机道“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了。” 汤凤端回冷茶,抿了一口压压惊,道“你可以理解为本宫闲来无事作了画,想着王爷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所以送画讨好一番。” 冯弦机转头打量起屋子里的布局和装饰物,绕了一圈,回到了她身侧,拿起桌子上的佛串,告诉她“送你这屋子里任何一样东西都比你那画儿要好,我看这佛串就不错。” 汤凤“……” “不是说画不好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讨好错了方向。” 还不如不解释呢。 汤凤劈手夺回佛串绕回自己的手腕,道“王爷见惯好东西了,我送出的自然入不了你的眼。” “啧。”他小幅度往后仰了一下,“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汤凤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妥协道“行,就算是我处心积虑的想要把你请来吧。我听说你在御前舞枪将小皇帝吓病了,可是真的?” “半真半假。当时他的确有被我吓到,但不至于一病不起。如今借着病势用舆论来压制我,不过就是想让我放弃亲王的封号。”冯弦机没有绕圈子,而且对着汤凤他确实没有隐瞒的必要,更没有这个想法。 “小皇帝确实比一般的孩子机敏,但也不过是稍稍聪明些罢了。这装病施压于你的法子,可不是他能想出来的。”汤凤三言两语便可点中关键,“我听说他近来十分器重周相,这大约是出自他的手笔。” 冯弦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 “怎么,我说错了?” “你可知周相的夫人是什么人?”冯弦机作势盯着挂在一旁墙上的画儿,却用余光去注意她接下来的反应,“我有一属下曾经见过她,说周夫人与南疆胥氏二小姐长得极像。胥二小姐曾跟随父辈上过战场,我这下属也与胥家军交过手,因此有缘见过一面。” 汤凤的右手极快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到桌子底下,面色自然地道“南疆?南疆已灭国十七年,就算周相的夫人出自南疆胥氏,又与此时的局势有什么关联呢?” 冯弦机指着墙上的画,道“我看这幅比你送我的那幅好,我可以换一换吗?” “不可以。” 冯弦机遗憾地收回目光,触及她认真的眼眸,想起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恍然大悟一般地道“哦,暂时没找到什么关联,只是周夫人的身份不知周相是否清楚。我朝重臣的家眷是南疆人,总是一件不太让人放心的事儿。” “难不成她们还打着复国的心思不成?”汤凤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周夫人还是在笑自己。 冯弦机抬了抬眼皮,这次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南疆灭国之前我便听说他们那里的女人比男人更厉害,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呢。” 汤凤的手在桌子底下暗暗收紧。复国,她从来没有这么奢望过。可当冯弦机这般轻描淡写地提起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她体内的血液是在沸腾的。南疆与大夏不同,南疆王的位置,男人坐得女人也坐得,若当初没有这一场变故,说不定她已经承袭了王位,做了那高高在上的女王。 冯弦机一直在观察她,说他阴险也好疑心重也罢。但他就是觉得眼前的女人不是那个陈平县令的女儿,她一身的气派和谈吐甚至于心计,绝不是一个县令之女该有的。可他查过她的背景,清白干净,无一瑕疵。可心底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海啸来临之前,海面上也会风平浪静一段时间,不是吗? “我倒是希望能看到这一天。”她含笑回视,坦荡自然,眉目间不再有宠妃的妩媚而是看穿一切之后的潇洒。冯弦机看得晃了神,几乎被她的笑容捕到了灵魂。 “女子向来是男子的附庸,如果有一天女子能坐上那个位置,我定然第一个为她高兴喝彩。”她轻哼了一声,毫无掩饰地表达她的向往。 半晌,冯弦机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他输了,这个女人他看不透。即使前一刻他几乎要认定了,后一刻马上又会被推翻。她便是如此折磨人,却还让人心甘情愿地受着。 “你如今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他甘拜下风,主动换一个话题。 “有啊,你什么时候把小皇帝赶下台,我就彻底不用担心哪天醒来身首异处了。”她点点头,认真又恳切地说道,“你不知道,这院子里十天半个月就要清洗一遍,麻烦死了。” 冯弦机“……” “撒谎可是要尿裤子的。”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冯弦机忍俊不禁,挑挑眉,学着她的语气道“你不助我一臂之力,我怎么有机会呢。” “好啊。”她一口答应,“若你想好了,吩咐就是。”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果然,条件是摆在前面的。 冯弦机决定配合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说。” “事成之后,你得带我去趟西南。”她单手托腮,眼含向往,“我好像梦里去过,醒来又不记得了。” 扑通——扑通—— 有人的一颗心,好像活泛了起来。 冯弦机觉得汤凤在撩拨他,可惜他没有证据。 从孝陵回来,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寝屋歇了,没想到有人早已在房门前守株待兔了。 “先生这么晚了还不睡?”冯弦机背着手走上了台阶,面色如常,就像是夜里睡不着出去遛了个弯儿一样。 。 第二十二章 装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可惜了,温如易早已从铜子那吞吞吐吐的神色中窥到了一些别的内幕,对于他想不声不响揭过此事视而不见。温如易上前,笑得十分不真诚,他道“王爷要与在下在门外聊吗?” 冯弦机抬手,守在门口的铜子上前推开一直紧闭的房门。铜子退下的时候,一道充满寒意的目光从他头上掠过,铜子一抖,夹着尾巴跑了。 “他给你说什么了?”冯弦机坐到椅子上问道。 温如易站在他面前,为铜子开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你平常去哪里都会交代一声,今天晚上府里没有人知晓你去了哪里,因此让人生疑罢了。” 侍女进来,上了两盏茶后退下。 “私事罢了,不想闹得太大动静。” “王爷还是不想说今晚去了哪里?” 冯弦机无奈地放下茶盏,道“你不是都知道了,神算子。” 温如易一听果然如自己料想的那般,顿时头大如斗。他也顾不上礼仪尊卑了,上前便道“王爷,如今她已经离开宫廷,与咱们并无交集了,你何苦再自陷其中?皇贵太妃此人,比许多男儿还要厉害几分,你不能与她过从甚密啊!” “她厉害吗?本王觉得倒是有几分可爱。”冯弦机抚了抚大胡子,回想起今晚她无数个时刻的表情,只觉得灵动飞扬。 温如易深吸一口,鼓起勇气问出那句“王爷,你可是真心爱上她了?” 爱上这样一个女子,先不说她身上背负的骂名就足以让王爷的清誉受损,仅仅说她俘获人心的力量,看看先帝执政的后几年便知。寻常男子爱上,大不了就是舍下家族和前途,可一旦有权势的男子爱上她,男人所拥有的权势就会化作她搅弄风云的利器,天下不宁。 冯弦机是当前手握兵权实力最雄厚的王爷,也是这乱战之中有很大希望可以平息战火的人,如果他向走了先帝的老路,那他们这些背后的人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爱?”冯弦机对这样的词汇很陌生,甚至对提出这样词汇的温如易有些不理解,“你觉得男女之间除了爱和性就没有其他的了吗?” 温如易怔了,什么? 冯弦机抹了一把脸,很认真地道“本王很喜欢她身上的某种气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气质,有可能就是你说的比男子还厉害几分的心计。她不是普通的女子,本王看不透她,越是看不透越想走近了看。” 温如易被他搅懵了,他说的不就是好感吗? “她很有意思,本王第一次遇到这么复杂又矛盾的女子,很想离她更近一点。至于你说的爱……”冯弦机挑眉,有些嫌恶地龇牙,“不是怀春的少男少女才有的吗?你确定本王和她之间会有这种东西?” 他对她的兴趣起于色心,之后越是接触越觉得她有意思。就目前看来,他还没有占有她的,只是想保护她,让她在这乱流中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温如易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在他看来,这就是爱的萌芽啊。虽然王爷拉扯了一大通,但归根结底落在“心疼”二字上。心疼她的遭遇和处境,所以想尽可能护她多一些。 温如易道“王爷,在下不应该对你的私事关心过多,是在下僭越了。” “无妨,你我之间尽可以说实在话。” 温如易想了想,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他们是主君和谋臣,共同的目标应该是那宏伟的未来,而不是在这些儿女情长上耗费太多争执。 “在下是否可以斗胆请王爷立下诺言呢?我等之所以插手王爷与皇贵太妃的交往是因为担心她会影响王爷的前途,若王爷可以起誓,日后不为她做任何不利于百姓之事,我等再也不过问此事了。” 冯弦机没有犹豫,一口应承下来“简单。本王不是先帝,保护她不等于纵容她,这个你们尽管放心。”这话说完,他便当着温如易的面抬手起了誓言,“我,冯弦机,若日后为了汤凤作出有悖正道有违百姓利益之事,愿人人得而诛之。” 温如易心里感动不已,若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在朝出仕而甘心在王府里当一个幕僚,便是因为他的主君从来都不肯轻易负了他们这群人,即使有时候会委屈他自己。 温如易说到做到,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不仅不再过问冯弦机的行踪,并且在私下跟戚风等谋士通了风,请他们也不要在此事上过多关注了。 这边,王府里的谋士们才放过冯弦机的私事,那头小皇帝又关心起他的内宅来了。 “爱卿的王妃过世似乎有五六年了,爱卿怎么也不再娶一位王妃?这西南王府上上下下都需要一个女主人来打点,一个人也是太操劳了些。”此话若是从一位年长些的人嘴里说出来倒也算是关心冯弦机的人生大事,可从一位八岁孩子的嘴里出来,并且还作出一副老沉的模样,那真是司马昭之心了。 不知是谁又给小皇帝出了一招,与冯弦机正面应刚肯定是不行的了,不如联姻。在小皇帝的外家中选一位适龄女子做西南王妃,时时吹着枕头风,小皇帝这龙椅也能坐得安稳些。退一万步,就算绑不住冯弦机的心,做个内应总是绰绰有余的吧。 冯弦机装作不知他的打算,配合地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年前的确有过娶妻的打算,只是还未付诸行动,这看中的人家就出了事,所以搁置下来。” “哦?爱卿看中的是哪家小姐?”小皇帝有些失望,但尚且还能保持住微笑。 冯弦机坦荡地道“徐家四小姐,似乎芳名一个珠字。” 小皇帝的笑容垮了下来。徐珠,他外祖父的女儿,在家排行第四,算起来他要叫她四姨。若是徐家没有出事那自然是上上之选,他当即便可以欢欢喜喜地赐婚。可事实上,徐家一门早已毁于先帝之手,徐氏男子不是被砍头就是流放,女子也被罚没为奴。小皇帝登基后曾经大赦天下,顶着压力免了徐氏男子的流放之刑,也将还在世的徐氏女儿除了奴籍遣回了祖籍地。 纵然如此,徐家早已不能在候选人之列了。如果给西南王配了徐家的女子为妻,那便是当面折辱,小皇帝大约会被呈上来的奏折给喷死。 小皇帝没有忘记周相的嘱咐,冯弦机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他这样说无非是在给小皇帝下套,他千万不能乱了阵脚。 “那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有机会与爱卿成为一家人的。”他装模作样地惋惜了两句。 冯弦机笑了笑,等着他下面的戏开场。 “徐家的女儿虽配不上王爷,可朕刚刚细想了一圈,朕外祖母的娘家李氏有似乎还有适龄女子。李氏一脉同样是名门望族,虽不及徐家根基深厚,可也是有世袭罔替的清河侯爵位在身的。”小皇帝绞尽脑汁地作出一副惊喜地模样,“李氏族人向来稳重,清河侯也有军职在身,与王爷岂非正相配?” 冯弦机看了昨晚汤凤行云流水的演技之后,再看小皇帝就有些看不上眼了。这别扭的神色,抽搐的嘴角,飘忽不定的眼神,实在是差出好几个层次。 “陛下可见过李家姑娘?”冯弦机问。 “……尚未。” “那陛下说的是李家哪位姑娘?排行第几?可有画像?”冯弦机又追问道。 李朦,排行第五,画像正放在他案头上。可既然他刚刚表现出是才想起来的,那自然不能了解得如此详细,否则不就是穿帮了? 小皇帝纠结片刻,道“朕也是刚刚想起来的,还未细细问过。” “哦。”冯弦机拉长声音应了一下。 小皇帝没有他脸皮厚,当场耳根就红了。 “爱卿莫要误会,朕绝不是随便塞一个女子给你。这样罢,朕这就派人去打听,再找来画像给爱卿过目,一定要爱卿喜欢才行。” 冯弦机拱手,道“陛下为臣的终身大事操心,臣怎么会不识好歹地误会陛下呢。既然陛下也不了解这位李姑娘,不如臣自己去清河侯府走一遭?顺道拜访一下侯爷。” “甚好,甚好。”小皇帝哈哈一笑,正好糊弄过去。 清河侯早已得了小皇帝的指示,安安分分地在家候着。可左等右等,从早上等到晚上,连冯弦机的衣角都没有见到一片。 “这到底来不来啊?”清河侯夫人急了。 。 第二十三章 装傻2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莫慌莫慌,许是咱们理解错了,陛下说王爷要来拜访咱们,可也没有说是今天就来啊。”清河侯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还煞有介事地道,“他官阶高过我,虽说是想娶咱们的女儿,但也不能表现得太急切不是?耐心等着,既然他在陛下面前说了那就一定会来的。” 清河侯夫人半信半疑,她早已听说冯弦机不是什么正经人,长得五大三粗不说,还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说不得哪天就要命丧哪片焦土,她对这门亲事可不太乐观。 “你可别去女儿面前乱说。”不愧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清河侯早已看出夫人对这门亲事不冷不热,他道,“陛下亲自点的人,咱们是拗不过的,你要是在女儿面前说多了难免让她生出其他的心思。再说,现在这个世道谁握有兵谁就有发言权。你没看见陛下都要讨好他么,否则能让咱们女儿去当王妃?”说到最后一句,清河侯压低了嗓音。 清河侯夫人瘪了瘪嘴,道“咱们安安分分地大半辈子了,可不想去争什么荣华富贵,看看徐家就知道了,争权夺利有什么好的?我只要我的儿女平安,这就足矣。” 清河侯何尝不是与她一样的想法,可既然皇帝瞧上他们了,他们就不能退,否则便要惹来杀生之祸。 “唉,也怪徐家命不好,否则此刻现在也该是他们顶在咱们前边儿了。”清河侯遗憾地道。 这对夫妻算是京城名门圈里的清流了,也不琢磨着升官发财,就只管教养好子女过好自己的日子,也难怪周遂之要向小皇帝建议挑选这家人,的确比旁人要安分得多。 —— 孝陵这边,汤凤的消息来得也不算太晚。冯弦机还未离开养心殿,宫里的人就已经把消息带到了外面。冯弦机纵马到了王府的门口,汤凤恰好收到了消息。 “清河侯府的五小姐,本宫怎么没有印象。”汤凤代行皇后职权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场合都要见不少的官眷,只要是在她面前露过脸的她怎么着都会有印象。可这李五小姐,她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还是莲藕回忆起来了,她道“不怪主子不记得她,李家女儿似乎从来没有进过宫,以往有携眷入宫的宴席都是清河侯夫人独自前往。” “这样说来,也没有她的画像了?” “咱们这儿定是没有的。” 五品以上的官员每逢佳节都有携眷入宫请安的待遇,这种时候也是适龄待嫁女子在主子面前露脸的好时机。长得出挑的,或许能被皇帝看中,稍次一点儿也能被其他女眷相中,这样一来至少在婚事上不会出现家中有女无人问津的尴尬局面了。可清河侯一家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走这条路线,关着门养孩子,长得是好是坏也不带出来瞧瞧,日子一久了,旁人说不定连他家几个孩子都分不清。 “如此说来,倒还是个淡泊名利的。”汤凤悠悠地道。 莲藕知道昨晚西南王来了这里,她心里大约也有了一些猜测,见主子又如此关心西南王的婚事,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再好看都好看不过咱们娘娘。” 汤凤怔了一下,扭头看她“你这丫头,拿她跟本宫比什么?”吓了她一大跳。 莲藕赶紧下跪请罪“奴婢失言了,奴婢该死,怎么能将一个不入流的女子跟主子比较呢!” 汤凤扶额,这误会似乎更深了。 “起来。” “谢主子恩典。”莲藕起身,迟疑地道,“还有一事,未禀告主子。” “说。” “陛下提起李氏前,西南王曾说他在年初的时候已有了迎娶王妃的打算,只是因故生变,婚事暂且搁置了。”莲藕不敢再乱说,原原本本地将话转给汤凤。 “他打算迎娶谁?”这一点,汤凤还真有些好奇了。 “说是罪臣徐化的四女儿。”莲藕小心翼翼地去看汤凤,旁人不知但她确是知晓一些内情的,主子与徐家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徐化自戕之时主子还特地去牢里看了他。 话毕,汤凤期待的眼神瞬间就恢复如常。莲藕以为她是生气了,可却听她说道“障眼法,不过是骗骗小皇帝罢了。本宫敢断言,他说这话的时候恐怕连徐家四小姐芳龄几何素日里喜欢做什么消遣都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说曹操,曹操到。外间跨入一高大的身影,气势如虹,神采飞扬。 “徐珠,芳龄十七,善琵琶,最喜绿色,平日里以绣花作画写诗自娱。” 汤凤提到的他说出来了,没说到的他竟然也如数家珍。 “哦?那她现在在哪里呢?”汤凤笑意盈盈地问道。 冯弦机“……” “王爷若真喜欢她,就不关心她如今好不好?”她轻笑一声,摆出一副“休想在这儿给我装情圣”的模样。 他还真知道她在哪儿,不过现在最好还是不说罢。说不清为什么要装傻,但直觉告诉他闭嘴是此刻最好的对策。 果然,见他语塞,汤凤笑了起来,有种“什么都逃不过我的法眼”的得意。 “莲藕,去给王爷沏杯乌龙茶来。”汤凤道。 “你怎么知道本王喜欢喝乌龙茶?难道这点喜好也逃不过娘娘的慧眼?”他熟门熟路地在她对面落座。 汤凤轻笑一声,道“我就算让莲藕给你上一盏龙井,你大约也是这般回答吧。” 这回,冯弦机还真的是语塞了。 “言归正传,王爷当真要娶清河侯的女儿?” “你怎么看。” “清河侯手握京城防范职权,虽麾下的兵比不上王爷的五分之一,但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他行事可比远在西南的你要方便得多。”汤凤还真为他细细想了一回,“你若是有更大的志向,这回便是拉拢军方势力的好机会。清河侯一家虽向来低调,但是人都有,他难道就不想跟着王爷一起名垂青史?若是跟了王爷,他李氏这一脉何愁不发达?”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娶这李五小姐?” 汤凤点头“操作得当,你在京城便多了一双眼睛一双手。小皇帝想要掣肘你,你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让他吃了这个哑巴亏。” 她的确是从日后局势发展上来为他着想的,分析得也算合理,跟府中的谋士们意见大致相同。以此可以窥见,什么妖妃奸妃,那是世人对她的认识太狭隘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在府里听腻了这些话,没想到在你这里也不能听点儿新鲜的。你们可真是无趣极了。” 汤凤瞥了他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老鼠药,真心为他筹谋竟然还得了“无趣”的评价,早知道她就不提这一茬儿了。 “你们说的都对,我也知道娶这李五小姐定然是利大于弊的。”冯弦机把玩着小几上的物件,任由笔垫在他指间转来转去,“只是一点,我不会将自己的婚姻当做加入这场赌局的筹码。”说着,他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汤凤一时无语。两人面面相觑,各站了一方的阵营。她是为了复仇可以将自己全身心都投入到“战场”中来的人,他是为了“战争”什么都可以赌进去除了自己的人。这样一看,倒是她这个小女子倒是更豁得出去。 “王爷好天真。”她忽然仰头,感叹了起来。 这世间这么多薄情得男儿,怎么偏偏他不是其中一个呢?多少进士及第之后抛妻弃子另娶高门媳的负心汉,多少打着前途名号让发妻下堂另娶的奸诈鬼……她看得多,所以对人性早已失望。可眼前这人,又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见笑了,我不是天真,而是恐惧。”冯弦机轻轻一笑,放下笔垫,“我从前的王妃便是这样教我的。” 经他一提,她才记起来他娶过妻了,只是妻子命薄,早早去了。 “你这是惦记王妃,不愿将就了?” “惦记?”冯弦机瞪大了眼睛,嗤笑一声,“她要是知道我惦记她,恐怕得从坟墓里爬出来再次跟我划清界限不可。” 听他这样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汤凤松了一口气。 。 第二十四章 不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谈及感情私事汤凤便没有止住了话头,知道他无意在这场争斗中扯上自己的婚姻倒是看清了他的底线,相交起来也算更安心一些。 “小皇帝既然把算盘打到你婚事上来,你又该如何拒绝呢?”如果以他的角度去拒绝,难免让小皇帝对他更不放心。可若是为了拒绝一门婚事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他又断然做不出来。汤凤倒是想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躲过这一劫。 怎知,他厉眉一扬,拱手一拜“所以我才来拜访娘娘啊,由你出面是最妥帖的了。” 汤凤端茶的手一顿“……” “下个月便是新年,陛下定然会迎你回宫过节,到时候我想办法让清河侯夫人带着女儿进宫,宴席上你只要对李姑娘多加赞赏表示亲厚,陛下就不会再放心把她嫁给我了。” 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利用她与陛下之间的矛盾来挑黄这门婚事。果然是高手,杀人都不见血的。 “你就不怕激化我与他的矛盾会害了我的性命?他现在可是天子,找个理由杀我未尝不可。”汤凤重重地放下茶盏,冷下了脸。 她向来不喜欢替人当靶子,也容不得别人来算计他。 冯弦机道“他杀不了你。有我在,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当一辈子的皇贵太妃。” 汤凤心中一跳,面上却还是那般冷淡,轻笑一声“我如何信你?” “以后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你大可以离得远远的,我保证血不会溅到你身上来。”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笃定又自信,“从你出宫后的那一天起,你便可以做回自己,不用再是那个戴着冷冰冰面具的宠妃了。” “你说这些我就能信你了?”她有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像是陷入了一个岩洞里面,四周都是回响,却不知声音从哪里出来的。 “若我并非真心,就不会让雷暮守在你周围了。” “可他说的是受你府中温先生的指派。”汤凤还记得那晚雷暮现身保护她的时候,她问了。 冯弦机道“他是我麾下最受器重的小将,你以为谁都可以派得动吗?” “这么说,是你让他骗我的?” 他忽然不自在地薅了薅自己的胡子,有些支吾地道“我担心你会不接受,提前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比较好。” 论心机城府,自保能力,她算是不让须眉。这样的多此一举他并不能保证会不会被她接受,会不会带来误会,以为他是在监督她的举动。可是出发平叛前,他还是找来了雷暮,郑重地将她的安全托付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小将。虽然知道他咋咋呼呼,但一旦给他下了命令,他一定会豁出命去保护她。 汤凤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地蜷缩了起来,指尖收紧,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她喃喃地道,“我是声名狼藉的坏人,人人都想我赶紧消失,你为什么会跟他们不一样?” 为什么不跟别人一样?这个问题,冯弦机在西南的时候也问过自己。为什么独独对她有别样的感情?看不见她做的那些阴狠歹毒的事情,无视因她而带给别人抄家灭族的惨祸……在他的印象里,她好像就应该是那个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女人,不必为众生的苦痛而背负责任,不必走下神坛与民共苦。 养心殿外,他喊出“宋旖旎”这三个字的时候的确是在试探她。可她当时是什么反应?惊讶、诧异、不可置信,然后给了他一个无所顾忌的笑容,丝毫没有被戳破往事的窘迫,反而昂着头颅迎接他的刁难。 冯弦机不太喜欢跟女人打交道,也不擅长跟女人争斗。可面对她的时候,心底就是有一股怎么都按捺不下去的冲动,他享受跟她的刀来剑往,乐此不疲。 “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张狂,而我却觉得你脆弱?”他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像是回答她倒像是回答了自己。 汤凤以为自己幻听了,脆弱?他竟然觉得她是脆弱的? “你——”她竖起手指指着他,眉毛拧成了一个结,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一脸怒容地盯着他,双颊飞上了两片红晕。从旁人的角度看就是她生气了,恨不得逮住他的胳膊咬下一块肉来。可在冯弦机的眼底一切又不一样了,她瞪得铜铃般大的眼睛里明明一丝怒意也没有,到让他看出了几分笑意和窘迫。 看吧,他的角度不一样,得出的结论就与常人背道而驰了。 最后,冯弦机是被汤凤赶出去的。滚出去之前,他还不忘提醒她,记得帮她料理一下李家姑娘的事。 汤凤随手抓起了一本书,不由分说地就朝他砸去。 他是枪林箭雨里闯不来的猛将,轻而易举便抓住了横空飞来的书,拿在手里晃了晃示威,大笑着阔步离去。 汤凤坐在榻上,愣得半天都回不了神。等过了一会儿,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下子,连眉梢染了笑意。 莲藕收着用过的茶盏,回头朝西南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暗自敬佩。 —— 年关将至,京城各大戏班都排了新戏吸引票友,待一开锣,才发现是一出映射前朝宠妃陷害忠臣最终导致其女儿嫁给了地痞流氓的故事。 百姓都有猎奇之心,有人敢把这样的故事搬到台面上来讲,正好戳中了众人窥视皇家秘辛的心,一时间戏院人潮涌动,一票难求。 没过几天,大街小巷的话题就集中在了这场戏上面,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探讨争论的声音。有朝臣听说了,也换了装进了戏院,一进去才发现似乎同僚还不少。大人们都默契地没有打招呼,悄悄落了座,准备看这戏到底是怎么演出来的。 大多数的戏院排的是宋仁出手的本子,里面将奸妃刻画成了一个每日以凌虐宫人为乐的残暴形象,不仅如此,她还尤其喜欢干涉朝政,皇帝在她的影响下做了不少坑害百姓之事。忠臣上书直谏,要求惩处奸妃,怎奈皇帝维护,痛斥了忠臣一顿。消息传到了奸妃耳中,她记恨在心,设计让皇帝赐婚,逼迫忠臣的女儿嫁给一地痞流氓。从此之后,其女儿一直生活在婆家的凌虐慢待当中,没过两年,被婆家活活饿死在病床上。 演到此处,戏院里群情激愤,有人开始骂骂咧咧。 下半场,忠臣得知女儿去世的消息,激动异常,上书为女儿求取公道。没想到折子又被奸妃拦了下来,无法上达天听。有冤无门诉,忠臣走投无路,某一日素服上朝,在皇帝面前痛哭陈情之后,一头撞死在了大殿的梁柱上。 悲剧,永远是最戳中人心的,它会让人心绪难平、久久不能忘怀。宋仁打的便是卖惨的主意,不必在戏中为自己安排一个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伸冤成功的剧情,就是要这样留白,引得众人发散联想,再将故事里的感情移到现实人物上,转嫁他们的悲愤。 这一招,称之为“以退为进”。 没过两天,经过刻意的引导,众人已经将戏中的奸妃与皇贵太妃联系了起来,私底下咒骂她的不在少数。当然,宋仁的女儿当年嫁给一无名之辈的事情百姓们更是忘不了,经过有心人的一番打听,发现果然如戏本所言,宋家小姐竟然被一青楼女子给欺负回了娘家,如今整日以泪洗面呢。 “作孽啊,好好一姑娘就这么被毁了。” “是啊,这等坏人姻缘的事要做,真是不怕遭报应。” “这已经算好的了!我听说服侍她的奴才有被活活打死的,还有被做成人彘得,下场何等惨烈!” “不仅如此,当年先帝为了她修建的凤凰台花费之巨,可以供整个京城的人嚼用两年有余了。足以想见其日常奢靡程度!” “据说,徐家被抄家灭门也是她的缘故,徐相不知怎么得罪了她,被她记恨在心,一个通敌卖国的帽子就扣过去了!” 。 第二十五章 方向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种种言论,不一而足。 这样的舆论发酵了两天,消息都传到宫里面去了。 “陛下,此种不切实际的言论有辱皇室尊严体面,更辱没了先帝圣名,臣认为应该捉拿戏院等人,杀鸡儆猴,断了悠悠之口。”周遂之向皇帝进言。 小皇帝心里正爽呢,终于也轮到有人站出来骂汤凤了,且都是他平日里不敢骂出口的,他怎会下旨制止?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皇帝装模作样地表示为难“堵不如疏,朕虽然是天子但是也难以管住天下人的口舌,若禁言了事,免不得让百姓以为朕不是能纳谏之人。再说了,戏院不过是排了一出戏,没有点名道姓,若是拿了人,岂不是在对号入座不打自招?” 周遂之皱眉,这绝对不是意外事件,定然是有人在后面着力策划。观小皇帝的神色,他绝不会插手此事了。 周遂之心下叹息,回家便对夫人道“陛下的品性,决不能胜任这个位置。皇室内部如何争斗都不能摆在明面上来,一旦让百姓认为皇室中人都是勾心斗角、贪图享乐之人,百姓对皇室还有何敬畏?陛下作为天子,还有何尊严可维护?我今天向他谏言,并非只是想保护公主,也有维护局面稳定的意图。可惜他看不懂也听不进,全然迷失在了私人恩怨里面。” 周夫人抱着胳膊冷笑不已“竖子不堪重任,也妄想与公主一较高下。”王室当年遭遇倾覆之祸,可公主却能隐忍这么多年,岂是皇帝小儿能比较的? “舆论能杀人于无形,此事我们必须得插手了。若这样放任下去,公主的名声更是不堪,于复国也是百害无一利。”周遂之沉重地道。 “你说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周遂之眼眸一暗,道“宋仁,不能留了。” 西南王府,温如易如实的将外面的动静报给了冯弦机。 “也不知是谁在后面操作,竟然搞出这么大动静来了。”温如易感叹道。本来就薄薄的一层名声,如今更是千疮百孔了。 冯弦机正在看西南传来的事报,抬头扫了他一眼“你猜不出来?” “宋仁?他愿意这样糟蹋自己女儿的名声?” “不割点肉下来,怎么能卖这苦情戏码呢。” 温如易见他似乎不着急不担心,忍不住凑上前问道“外面都骂成那样了,王爷当真不插手?”按理说应该心疼了啊。 “你们不是不让我管太多?”冯弦机将之前他们劝阻他的话丢了回去。 温如易“……” “她已经给宋仁准备了大礼,用不着本王操心。” “……皇贵太妃娘娘真乃奇女子。”不仅长得不似凡人,就连脑子也比一般人好使太多。 “嗯?”冯弦机抬头看他。 “在下今日还有些琐事未了,先告退了。”温如易忙不迭地离开,生怕又引起了另一个让他语塞的话题。 冯弦机却停住了目光,奇女子吗?他摸了摸大胡子,倒是很贴切。 在舆论慢慢散开的时候,京城里另外两家戏院开演了,打着的自然是同一个旗号,只是戏本子稍稍有些不同。 这是被汤凤修改过的故事戏里的贵妃娘娘同样的嚣张跋扈,只是剔除了凌虐宫人等手段残忍的戏段,转而交代了一下贵妃的成长路程。原来,她是宫里的一名宫女,幼时曾受尽宫人的百般刁难,因此心理比常人要阴暗。在她成为皇帝的女人之前,她与“忠臣”的女儿是有一段交集的,两人同时喜欢上了一位宫里的侍卫,而这侍卫偏偏不爱出身好的“忠臣”之女,转而对贵妃一往情深。“忠臣”之女得知自己被一个宫女比了下去,心生怨恨,便找人使计将宫女送上了龙床,以此彻底斩断了她与侍卫的可能。果然,皇帝迷恋宫女的容貌,宠爱有加,可侍卫却因为最爱的女人成了皇帝的女儿而痛苦不堪,万般悲痛之下,竟然报了名去前线作战,不料遇上强敌,不过半年就没了性命。因此,贵妃记恨“忠臣”的女儿毁了她与侍卫的良缘,“忠臣”的女儿又嫉妒贵妃得了侍卫的痴心,两个女人就这样陷入了无休止的斗争之中…… 汤凤做的最绝的不在此,而是在末尾给“忠臣”的女儿安排了一段“色香俱全”的出墙戏,说“忠臣”之女因为下嫁给了地痞流氓而心生不忿,竟然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与其他男人巫山。丈夫因为家世不如妻子的娘家而选择忍气吞声,又担心别人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而指指点点,只有将妻子与他人苟合的事情捂得严严实实。怎料,他的不作为加剧了妻子的放浪形骸,渐渐地,与妻子有染的男子越来越多,直到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 百姓们的确想看猎奇的东西,比起宋仁那版只会挑起众人怒火的戏本,汤凤这个版本显然更丰富多彩。有百姓们爱的才子佳人故事,也有争风吃醋的戏码,更引起热议的是那一段“出墙戏”。因为选角到位,女子的放荡和多情被刻画得淋漓尽致,给人一种仿佛此人就在自家的隔壁的错觉,尤其是那偷偷摸摸的戏段,更是让无数人感到兴奋刺激。 看了这一出戏的人,跨出戏院的门口大多不是讨论贵妃有多歹毒阴险,有的人在议论旦角有多风骚多情,还有的人在遗憾宫女和侍卫的良缘被拆散,反正说来说去,故事的重点被转移了,大家对贵妃反而恨不起来,倒是觉得有些可怜。 “本来可以做个好人的,只可惜被人算计啊……” “可惜了那侍卫和宫女,本来能有个好结局的,多感人啊。” “就是……这戏也写得太好了,侍卫死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哭了。” “……” 女子大多都在感慨姻缘不易,男子都在回味那段活色生香的出墙戏,关注点各有不同。 宋仁本以为自己这回定然是探囊取物了,没想到风向竟然还有被扭转的一天。等到他知道还有另一个版本子在演绎的时候,差点儿没把手里的全套青花瓷茶具给摔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老百姓用脚给这两个本子投了票。那两家戏院的营收竟然高出了其他几个戏院之和,即使天天演,两班人马换着演,竟然还会出现一票难求的情况。 热点被轻易地转移,宋仁这一步棋被汤凤给堵死了。 等待他的远不止此,新年之前,朝堂上突然风向一致地参起了宋仁。 “宋仁授意府中师爷以先帝与皇贵太妃的原型写了戏本子,并买通戏院排戏散播。其中对皇贵太妃极尽侮辱,扭曲事实,更最无可恕的是他竟然诋毁先帝识人不清,是只知美色不务朝政的昏君!”御史大夫站出来参了第一本。 “先帝驾崩尚不足一年,宋仁竟敢不顾先帝体面,污蔑先帝圣名,实在是其心可诛!”第二个站出来的人是礼部侍郎,“先帝在时,励精图治,开疆拓土,方有我大夏如今的局面。可宋仁此人,竟然因为儿女亲事一直对先帝怀恨在心,以此报复。陛下,若不惩治这般肆无忌惮的人,恐难以服众!” 陆陆续续地有人站出来,均表达的同一意见。宋仁对先帝不敬,理应革去官职,发往刑部受审。 小皇帝本来想看一出好戏,没想到却惹火上身,众臣这一次竟出奇地一致,都要他处置宋仁以儆效尤。不然,便是对先帝的不孝。 不孝的名头太大,小皇帝不敢背。可他也不愿意就这样处置了宋仁,明明他也帮自己出了一口恶气,要是真的处置了他,岂不是让汤凤那个女人得意? 小皇帝还想用那一招拖延,可这次似乎不奏效了。他已经溜回了养心殿,可臣子们却跪在了太极殿,大有不处置宋仁便不离去的架势。 宋仁看着这满朝文武要他命的架势,第一次觉得自己彻彻底底的栽了。 小皇帝不敢和满朝文武叫板,只能顺着他们的心意,革去宋仁的官职,将他下狱。 跪在队首得周遂之缓缓起身,扫了一眼被押下去的人,冷笑一声。到底还是判错了形势,以为皇帝厌恶皇贵太妃,众臣对她也没有好印象,便无人为她说话了。可惜,他愚蠢地将先帝牵扯进来,为了体现皇贵太妃的猖狂而将先帝写成了一个沉溺于美色的昏君,这样的设定岂能让臣子们作壁上观?先帝虽有独断专行的一面,可到底在他的治理下大夏朝才有了今日,臣子们对他岂会没有敬仰佩服? 周遂之掸了掸官服上的灰,与身旁的大人们打过招呼,云淡风轻地走出殿门。 。 第二十六章 帮忙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汤凤没有想到此番与周遂之竟然配合得如此默契,还未等她这边联系朝臣,他已经率先发难,将宋仁彻底拉了马。她不禁想到冯弦机说过的那番话,周遂之的夫人难不成真的是胥二小姐?她当时不过以为冯弦机在诈她,可现在看来竟然有几分可信了。 胥家世代将魂,对南疆可谓是忠心不二。其族人无论男女皆上马能战,是南疆首屈一指的将门,当年也是十分风光的家族。大夏与南疆的最后一战,胥家子弟几乎全部命丧战场,真正做到了马革裹尸。汤凤的记忆里,胥二小姐当年也跟随父兄参与了最后一战,战报传来的时候上面也写着她的名字。 当晚,汤凤抄完佛经后并没有早早入睡,而是坐在书房等人。 亥时末,海棠如期而至。 “怎么样?”汤凤头一次按耐不住起身,焦急地看着海棠,“可打听出了结果?” 海棠还是老样子,伸手从怀里掏了一幅画出来,拍在汤凤的面前,她道“你让我查周遂之,但是他底子太干净了没什么可疑的,只有这一处,你看了就明白了。” 海棠的语气稍沉,没了往日的活泼和轻佻,听起来有几分压抑。 汤凤似有所觉,匆忙展开她带来的画,待完全看清后,怔在了当场。 “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却没想到她跟你一样,这些年潜入了大夏的国都,还与当朝阁臣生儿育女。”海棠的嗓音有些低哑,说出来的话也不如平时那么流利,像是在压制某种情绪。 汤凤看着眼前的这幅画,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真的是她,竟真的是她……”她捏着画纸有些颤抖,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一圈。 八岁的凤玉不好认,因为小孩子没张开,就算从前见过也很能将凤玉和汤凤这二人联系起来。可十三岁的胥二却很好认,她跟随父兄上战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能以一敌十的少将军了,眉眼早已成熟,即使过去十七年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汤凤失落地跌回椅子,须臾,她将头低下,用画纸盖住了脸,肩膀微微颤动了起来。 汤凤也不知道胥二活着她应该感到高兴还是难过。这些年在黑暗中摸爬滚打,负重前行,她早已经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知道胥二姐姐在过去的十七年里跟自己过的是一样的日子,她的心就像是一瞬间被细细麻麻的针包裹住了,疼得哭不出来声。 她们这群人没了家没了国,被放逐被流浪,从来都不敢堂堂正正地公告自己的来处。可每当夜里被惊醒的时候,她总会有一种庆幸,庆幸这一切由她来承受。她总觉得父王和母后已经在天上重聚了,兄弟姐妹们说不定早已轮回投胎了,而那些受战火牵累的南疆子民们,他们也不用再背井离乡被战火追赶着跑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心理是欣慰的,他们的仇她来报,他们的冤屈她来诉,这一切的担子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就好了。 可是今天,当她知道胥二姐姐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懂了,这十七年的痛苦和愤懑有人在与她一同承受。 “公主……”海棠不自觉地走上前,轻轻地将她揽向自己的方向,让她靠着她。 “我打听过了,胥二没有委身于周遂之,这些年她过得很好,周遂之很爱她。”海棠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轻声劝慰道,“她没有受你那样的苦,你放心……”说到此处,海棠也哽咽了起来。明明是南疆王室的掌上明珠,却偏偏不得不与一个杀害自己全族的男人周旋多年,每当夜里醒来看到仇人的睡容,她该是何等的压抑和痛苦?这些,她从未说过,但不代表在她身后的这些人不会去为她设想,心疼她。 汤凤转过身,抱住了海棠的腰。她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的腰身上,哭声压抑在了喉咙,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不知过了多久,汤凤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 海棠亲自拧了帕子为她擦脸,问她“要不要安排你们见面?” “她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汤凤的红着眼睛问道。若非如此,周遂之怎会帮她?可她又转念一想,周遂之知不知道她与胥二姐姐的身份,他可介意? 海棠道“周遂之此人,深不可测。我费心打探了这么多天也没有摸出更多的底细,如果你要知道更确切的消息只能想办法联系上胥二,她肯定会帮你。” 汤凤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胥二姐姐是怎么想的,如果她这些年过得安逸幸福,我不想再去打扰她。” “国仇家恨,她定然不会抛到脑后的。”海棠笃定地道,“她是谁?胥二啊,可以十三岁上战场杀敌的女将啊,她会放下咱们的仇恨安安心心地和周遂之过日子吗!” 汤凤苦笑道“我倒希望她会。这样起码……咱们当中有人是真的幸福的。”当年在王宫追逐嬉笑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花园里奔跑嬉闹的少女少年们,许多早已是一抔黄土掩于地底了,活着的不过她和胥二姐姐。 海棠语塞,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了。 是,她们都希望南疆人把灭国之恨刻在心上,与大夏人老死不相往来。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南疆被大夏攻破后早已纳入了大夏的版图中,这十七年的时间已经将南疆人和大夏人融为了一体。除了经历过生死仇恨的那些人,谁还会记得这些陈年往事?谁还会因为这些偶然间泛起的沉渣而去影响如今安宁的日子呢? 汤凤早已接受了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在大夏灭了南疆这一点上,她只能承认是自己的国家太弱小,反抗不了军事实力远胜于自己的大夏。她这些年迟迟放不下的,是大夏将已投降的南疆王室杀害殆尽一事。下达屠杀命令的是先帝,上书让先帝斩草除根的是宋仁,两国谈判骗王室投降以保全性命的是徐化……这些人她一个也没有放过。 汤凤将手里的画像展平,轻轻抚过女子英气勃勃的眉眼,语气说不出的柔和“见不见看她吧。”如果她想找一个旧人谈论故乡的风土,她会在这里耐心等待,如果她不想被打破平静的生活那她们彼此就远远地关心照应着。 胥家已经为南疆王室和子民们做了太多了,他们无愧于任何人。胥二怎么选择她都是欢喜的。 海棠抱了抱她,感慨万千。那些说公主阴险歹毒的人就是因为没有瞧见她这样的一面,她明明温柔起来可以将一颗坚硬冰冷的心化成天上软绵绵的云朵。 —— 周相府 周夫人,也就是她们口中的胥二小姐,同样在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场景去见自己的公主。她知道以公主的机敏细心,定然能看出此事是由周遂之在后面推波助澜。可她也不确定公主能否将目标锁定到她的身上,还是仅仅只是怀疑周遂之。 见自己的夫人如此纠结,周遂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好心安抚了一顿,告诉她年夜宴便是好时机,皇贵太妃要从孝陵回宫里暂住一晚,与皇帝共同守岁,到时候五品以上的官员可携眷入内。 “小皇帝没有阻拦吗?” “先帝刚刚驾崩,他尚且还不敢将娘娘晾在孝陵过节。” 胥二松了一口气,终于安定地坐了下来。她见夫君关切的看着她,心里一暖,握住他的手,道“放心,我不会被公主拐跑的。” 周遂之摇头“没关系,你跑我跟着你跑就是。” “那孩子们呢?”胥二忍笑道。 周遂之自有一番严父的气势“大的已经可以出门自立了,小的勉勉强强可以跟在身边。” 他们成亲已逾十年,老大八岁老幺五岁,都是爬树捉鸟下河捞鱼的皮猴子。按理说周遂之这般文人才子教出来的孩子不该是虎头虎脑的熊孩子,可架不住家里有个能使十八般武器的夫人,孩子们有些被带歪了。 胥二忍不住笑出了声,侧身依偎进夫君的怀里,搂着他的腰道“当爹的果然要狠心多了。” “没办法,树不修剪不直溜。” “嗯?” “当然,不是夫人教得不好,是他们自身资质太差了。”周遂之铁口直断。 胥二眯眼,听着怪怪的。虽然没有说她把孩子教坏了,但总觉得“资质太差”还是在说是她的原因。总不能是他这个当年的探花郎如今的内阁次辅的原因吧? 她没开口问,问的话周遂之一定斩钉截铁地将“锅”扣在他自己得头上。这些年她已经被他纵容得有点儿找不到北了。 —— 很快,到了年夜宴当晚,小皇帝果然派了车驾来接汤凤回宫。虽比不得当年她专用的六匹骏马凤驾,可人在屋檐下,他没有使性子用一顶青蓬小轿来迎她便算好了。 到了太和殿,众人看着那熟悉的女子从殿门外跨进来,不仅在心底感叹道这一年一年的,皇帝都换了,可后宫中人能出席这样场合的竟然还是她。 。 第二十七章 小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汤凤作为先帝的嫔妃,自然要为先帝守节,从前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首饰不再适用了。所以她今晚便着了一件豆绿色的襦裙和同色系的外衫,裙边系着浅黄色宫绦,佩了一对水性通透的比目佩,看起来清爽又舒适。往常遍插鬓间的金玉钗环也少了许多,整个人低调又内敛。只是卸去了那些钗环首饰的干扰和胭脂水粉的掩盖,她那一张素净的脸倒是更璀璨夺目了,让人感叹美人果然是在骨不在皮,这一身的风流韵骨就算是披块麻袋也好看。 众人交头接耳,闹不清楚这位是转了性子还是短暂地换了风格。 “陛下驾到!” 汤凤还未将椅子坐热,小皇帝便来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场的人纷纷下跪,除了汤凤一人。 小皇帝径直走向了高位,触及一旁汤凤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扬起一个笑容“儿臣给母妃请安。” 汤凤别了别身,算是避开了他的礼“陛下。” 小皇帝转过身,手一扬“众卿免礼。” “谢陛下。”众人陆陆续续地起身落座。 小皇帝有意在汤凤面前展示他为君者的气派,开宴之前便说了很多勉励臣子们的话。说上一句,还不忘往旁边扫一眼,用意实在是明显。 “新年就快到了,新的一年必然会有新的气象。朕希望诸位能戒骄戒躁,勤勉于政事,为开辟我朝新一年的好光景鞠躬尽瘁,尽到为臣子的本分。” 讲完了,他举起酒杯,众人端起酒杯起身,君臣同饮此杯。 小皇帝瞥了一眼汤凤的酒杯,她似乎只沾湿了一点唇,果然很不给面子。小皇帝笑着看她,道“母妃,朕敬你一杯,希望你往后身体健康,能在孝陵多陪父皇一阵子。” 他这话便是在映射她困在孝陵那个地方出不来了。可汤凤却没有表现出不喜的样子,举起酒杯,道“承陛下吉言,本宫应该活到一百岁没有问题。” “但愿。” 两人抬了抬酒杯,虚空碰了一下,各自饮毕。 年夜宴向来不如旁的演戏那般规矩森严,因为受年节气氛影响,众人都会放得稍稍开一些,而皇帝也不会过多干涉。 歌舞上来了,丝竹声也响了起来,宴会进入了最热闹的阶段。 汤凤扫了一眼宴会场,无意间撞上了冯弦机的眼睛,他朝着她努了努嘴,示意她不要忘记答应他的事情。汤凤叹了一口气,寻了一圈,终于瞧到了清河侯夫人旁边的姑娘。 “那位姑娘是谁?怎么如此眼生?”她抬手一指,不少人的目光都朝着她指尖的方向追过去。 来了来了,又来了。众人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必行的环节一样,抱着既紧张又有些看好戏的心思。其实也不怪大家草木皆兵,而是汤凤兴风作浪的本领实在强大,有她在的宴会还没有风平浪静结束过的呢。 众人顺着她指去的方向一瞧,呵,这不是皇帝给西南王看中的准王妃么! 候在小皇帝身旁的许忠替汤凤解了惑,道“娘娘,那是清河侯爷的女儿,在家排行第五。” 眼看着自己家被盯上了,清河侯夫人头皮发麻地领着女儿站了起来,道“臣妾携小女给皇贵太妃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她身侧,身着蜜合色衣裳的小姑娘跟随母亲下拜。不得不说,这姑娘身段一流,行礼屈膝半分不错,衣裙甚至能维持在原地不动,绝非一日之功。 按照冯弦机安排的桥段,汤凤装作对这姑娘十分有兴趣的模样,点了点她,道“到本宫这里来,这样漂亮的小美人儿本宫要仔细瞧瞧。” 小皇帝在旁边黑了脸,她可不相信汤凤会绝对这世上还有女子美过她的,不就是知道他有意将李五姑娘配给西南王所以才有意拉拢么! 李五看了一眼母亲,后者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去。 思及皇贵太妃的彪悍历史,李五心怀忐忑地走了前去,虽在外人看来十分镇静有礼,那是因为后背上冒出的汗只有她一人感受到了。 “小女给娘娘请安。”李五走上前,对着她再施一礼。 走进了,汤凤才发现这的确是明眸皓齿的美人儿。虽眉色浅淡又是一双柳叶眼,不如浓眉大眼的姑娘可爱,可她自有一股未经雕琢的璞玉之质,一张脸蛋儿只有巴掌大,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小家碧玉。 汤凤倒是真赞了一声美,起码是她喜欢的模样。李五意外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置信一样。 “怎么?本宫还逗你不成。”见小姑娘这副惊讶的模样,汤凤倒是真的笑了起来。 李五脸颊一红,嗫嚅道“娘娘才是国色天香,姿色天成。”言下之意便是你自己都是顶美顶美的美人儿了,怎么还能觉得别人美呢。 汤凤眼睛一弯,眉眼之间的笑意都快溢了出来,这小姑娘的心思可够实诚的。她朝李五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李五上前两步,汤凤伸出手,李五愣了一下“娘娘?” “手来。” 李五将手递了出去,汤凤抬起手腕,褪下了腕间挂着了一对白玉镯,直接推到了她的手腕间。 “你长得好看,人也机灵,本宫很喜欢。这对白玉镯是本宫入宫那年先帝赏赐的,今天就赠与你吧。” 李五惊讶不已,传说中皇贵太妃十分难接近,更是动不动就要和人翻脸,怎么今日对她这般和蔼?天啊,难道她真的要卷入政治斗争当中了吗?李五惶恐下跪。 “娘娘所赐不敢推辞,可是这白玉镯既然是先帝赐予娘娘的那定然对娘娘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小女不敢夺人所好。” 汤凤见她要摘镯子,使了一个眼神给莲藕,后者立马上前将李五扶了起来,并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手,笑着道“姑娘得了娘娘的喜欢,这白玉镯便算是送对人了。” 李五感受到了莲藕压在她腕间的力量,自然也知道这不是能推拒的赏赐,乖乖谢恩。 汤凤忽然将话锋一转,看向小皇帝,道“听说陛下有意将李姑娘赐给西南王做王妃?” 皇贵太妃要与皇帝说话,李五自然被莲藕带到了一旁,听到与自己的终身大事有关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小皇帝已经明白了汤凤的用意,脸上十分难看地道“朕只是想给西南王做个媒罢了,至于王妃的人选当然要以西南王的意思为主了。” “哦?本宫倒是觉得这位李姑娘很不错啊。”汤凤慢条斯理地道。 “母妃觉得不错未必王爷也觉得不错,还是要王爷喜欢。”小皇帝冷硬地回答。 下一刻,汤凤得目光转向了下面,眼神装模作样地找了半圈后,似笑非笑地道“那便请西南王过来问一问罢。” 众人身躯一颤,这怎么又盯上西南王了?! 还有完没完! 众人或同情或好奇地看向西南王,不知时至今日以他的身份地位会不会作出什么反抗的举动。 冯弦机起身走到靠前的位置停下,拱手一拜,道“陛下,娘娘。” 汤凤高高地挑起眉毛,笑着问道“王爷觉得陛下这牵的姻缘线可还合王爷的心意?” 小皇帝拧起了眉头,摸不准汤凤到底藏了什么心思。将李五赐给西南王的确是他的意愿,清河侯持身公正,定然不会作出什么有违法度伦理之事,所以将李五安排到西南王府去,他很有几分信心。可是如今看汤凤的态度,倒像是知道他打的这算盘了,再将李五和西南王凑作一堆,会不会生出别的变数来? 。 第二十八章 故人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冯弦机故意看了一眼小皇帝,像是在寻求他的意见一般。小皇帝以拳抵唇,道“爱卿不必顾虑。” “臣去年看中一女子,贤良淑慧,欲上门提前提亲,可不知怎么陡生变故,佳人命丧黄泉。”冯弦机一脸伤痛无奈地道,“臣思来想去心中十分不安。臣的王妃当年也是突然病逝,如今喜欢的女子同样遭遇不幸,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些。臣是刀口舔血之人,说不定是煞气太重克了这两位女子。” 他说得一脸沉痛,众人听得一脸入神。命理之事实在邪乎,不能尽信不能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观西南王的面相,凶狠威严,似乎的确有几分克妻之相。 “因此,臣对娶妻一事实在惶恐,不敢连累李家姑娘。”冯弦机重重地叹气。 汤凤端起茶杯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他可真能扯的,为了拒婚不惜给自己扣上一顶克妻的帽子。她倒要看看以后他再有喜欢的女子时,该如何向她解释今日的行为。 清河侯夫妇见西南王亲自拒婚,又将拒婚的理由背在了自己的身上,不免欣喜感动。再看皇贵太妃身旁的女儿,乖巧伶俐,怎么也不能嫁给一个克妻之人啊! 小皇帝心中纠结,若是想要将西南王与李五促成一对今晚便是最佳时机。可汤凤的态度实在是让他拿不准,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汤凤看出小皇帝的犹豫,决定再加一把火,笑着道“王爷可真够会说的,不就是不想成亲么,怎么还扯上克妻了?不过两个而已,说不定就是意外,不如等王爷娶上七□□十个的时候再看,这克妻的名号王爷当不当得。” “母妃此言差矣。”小皇帝果然出声,偏向了冯弦机,“若是真娶了七□□十个的时候,岂不是害了这些无辜的女子?西南王自有他的顾虑,母妃何必强人所难?” “哦?倒成了本宫的错了?本宫想着陛下第一次给人做媒自然是要马到成功才好,所以才帮着陛下撮合,怎么最后倒成了本宫的不是了?”汤凤轻哼了一声。 小皇帝道“朕只是关心臣子罢了,并无强迫之意。母妃的好意大约西南王也知道了,就不必在此事上过多纠结。”说完,他又看向西南王,道,“克妻之事不能全信,但终究还是需要你自己去化解。若你日后有喜欢的女子了尽可以给朕说,朕一定做这个证婚人。” “谢陛下隆恩。” 汤凤身侧,李五同样松了一口气。好了,她可以不用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了。 汤凤似有察觉,歪着身子瞥了她一眼,刚好看到她如释重负的模样,嘴角一勾“可真是个没有福气的姑娘。” 李五垂首,不敢直视她的脸,小声地道“小女所求不多,只愿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王爷再好,也不是小女的。” “倒是个有主见的。”汤凤轻轻一笑,“行了,回你母亲那边去吧。” “是,小女告退。”李五这才不敢当着她的面松气了,提着一口气走回了母亲身旁,喝了一口冷茶后,这才将挺直的背慢慢松了一些。 清河侯夫人见她额角冒汗,捏着她的手问道“可是吓着了?” 没了压迫感,李五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下,道“我觉得娘娘不是那般狠心之人,她挺好的。” 清河侯夫人忍不住拍了她一巴掌,咬牙道“你懂什么,这满殿的人谁不怕她?你这小妮子倒是得了她一双镯子就有几分猖狂啦?还挺好的,那你是没有见过她出手的时候!” 李五被母亲拍中了背,忍着痛道“或许那只是她保全自己的手段……” “闭嘴吧你,你没看到她刚刚想把你和西南王凑成一对?” “那明明是陛下的主意啊,怎么变成娘娘的意思了。她顶多是推波助澜,而且不是没成么。”李五小声跟母亲辩解。 “你你……糊涂蛋!” 宴席尾声,汤凤起身更衣。下一刻,坐在下面的周夫人悄悄起身离席。 太极殿偏殿外有一荷花池,虽不必了凤凰台下面成片荷花壮观美丽,倒是同样被宫人打理得景致可爱。只是如今寒冬之际,满塘只有枯萎的秆儿,看不到荷花盛放的美景。 选在此处会面,既能看清周围的情况,又躲不了偷听之人。要是被人看见了,也能说是一起散步醒酒。 寒风从身旁肆虐过,荷塘边的女子像是一棵青松,站得笔直。 忽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过了头。 “臣妾见过娘娘。”来人竟然给了她行了一个全礼,双膝下跪,低头叩首。 汤凤想要伸出去的双手一顿,收了回来,她说“夫人请起。” 胥二起身,两人终于在此刻毫无顾忌地对视。 上一次见面,她是八岁的公主,她是十三岁的将门虎女。她们一人喜欢读书,一人喜欢舞枪,各有所爱。此时再重逢,她是守在孝陵的皇贵太妃,她是相府操持内外的相爷夫人。 “胥姐姐。” “小公主。” 汤凤忍着泪笑着道“你这一身的打扮我真的看不习惯,你以前从来不喜欢穿裙子的。” 胥二无奈“时过境迁,我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跨马游街的胥家二小姐呢。” 南疆风气虽淳朴但也十分开放,很多女子会着男子的装扮骑马射猎,有时候上街也是一身男装,自有一番潇洒俊逸。南疆并入了大夏,不知那边的女子现在是否还会那样打扮,是否已经被大夏同化。 “公主,你我能活下来便是背负了家国仇恨在身。当年最后一战我被父兄掩护侥幸逃脱,带出了一队人马,如今他们已分散各地潜伏,等大夏一乱,咱们就有机会复国了。”胥二激动又期待地看着她,“经营这么多年,我们的实力壮大了不少。等时机一成熟便由你来号令南疆子民,咱们杀回去,将当初失去的全部夺回来。” 复国,这实在是一个美好又遥远的梦。 胥二看出她的恍惚,上前一步道“公主,难道你就不想回家吗?这些年咱们虽报了家仇,可亡国之恨还在,咱们苟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能重新回到那片土地吗?” “胥姐姐,不是我不想,实在是百姓们经不起折腾了。”汤凤平静地看着她,“这十七年大夏与南疆已融合一体,我们要是复国得牵扯进多少无辜的家庭?他们受了战乱终于平静下来,我们何必又要去掀起这个伤疤呢?” “可就算是没有我们也有其他人!前有庆王,后面还会有瑞王西南王,他们哪个不是雄心勃勃?大夏与西宁一战已经大半年了,死了多少伤了多少?难道没有我们这些人的伤亡就可以避免了吗?”胥二激动地劝道。 汤凤不忍“他们是他们,可我不想做这个罪人。” “什么是罪人?拿回自己的东西叫罪人吗?公主,你是南疆王室唯一的血脉了,你身上背负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南疆建国五百余年,难道王室列祖列宗就甘愿将自己的心血这么奉送给他人吗?” 她们彼此说服不了对方,再过多纠缠下去只会是徒耗时间。 胥二难过地看着她“你是南疆的小公主,是唯一能继承王室遗志的人了。你好好想想,你的父王和母后,王兄王姐,他们在地底下甘心吗?” 汤凤咬住下唇,太过用力,舌尖已传来了血腥味儿。 “公主,我虽筹谋多年,训练了上万的士兵,可没有你,他们只能隐藏在村庄小镇,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胥二叹气,眼底有诸多的不甘。 “我知道。”汤凤转身,看着黑黢黢的荷塘,犹如自己此刻的困境,“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好好想想。” “不管怎么样,我都听你的。”胥二说。 汤凤低头,苦笑一声。 她与胥二的立场既相同又不同,她们对大夏怀有相同的仇恨,可消解仇恨的方式却不同。她只关注那些出尔反尔的奸臣贼子,而胥二是想在同一个战场上找回当年丢掉的东西。 历史的车轮早已碾过,她若是执意倒退,不知道又要扯进多少人的性命。人生太短了,一瞬间就是一辈子,她真的要将这些人得性命与仇恨紧紧相连,让他们短暂的一生都消耗在一个复国之梦上面吗? 。 第二十九章 相遇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她头疼不已。 当晚,回到承乾宫的汤凤发起了高烧,太医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将烧退下去。 “这不仅是受了风引起的外热,还有内热。”傅太医道,“两股火气在她身体里,这样下去人要被烧坏的。” 床上,汤凤面色带有不自然地潮红,嘴唇干裂,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莲藕守在她的身边,不停地更换湿帕子。 傅太医正开着方子呢,养心殿的人就来了,说皇帝自从宴席散后身子有些不适,请傅太医过去看看。 傅太医匆匆开了方子递给莲藕,道“陛下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走了,你照着方子煎药服下去,若是没有好转再来找我。” 莲藕接过方子,指尖发白。她知道,这是皇帝在刁难娘娘,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承乾宫的太医散得干干净净,大约是读出了皇帝的心思,不愿再留在这里伺候。小金子气得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两口,转过身拿了莲藕的方子,亲自跑去太医院抓药去了。 眼瞧着汤凤的温度降不下,莲藕急得要哭。 “水……”床上的人突然出了声。 莲藕赶忙将她扶起来,端起一旁备好的蜂蜜水喂给她“娘娘,慢点儿喝,小心呛。” 喝了水,汤凤的意识有几分回笼,眼前虽雾蒙蒙的,但她也知道身边守着的只有一个莲藕而已。刚刚迷迷糊糊的听见了皇帝把太医叫走了,她便挣扎着清醒了几分。 “你去,拿几坛酒来。”汤凤有气无力地说道。 莲藕顾不及多问,照着她说的做。从前承乾宫藏了许多好酒,存放的地方莲藕是清楚的,可打开库房门一看,空空如也。她不信,依次推开了所有库房的门,这么大几间的库房,空得像是能听见她的喘息声。 她愣在了原地,不知怎么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不爱哭的,可此情此景,她真的是忍不住了。 想到主子还在床上躺着,她顾不得再伤心,擦了泪,差了门口的小宫女让她看点儿娘娘,自己朝御膳房跑去了。 小宫女守在门口,偏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冷着面一动不动。 汤凤的意思渐渐有些散了,她能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深重,有什么东西抓着她往下在坠。忽然,有冰凉的感觉传来,触到她的肌肤上,有些凉凉的舒服。 “唔……”她想尽力去贴近这股凉意。 鼻尖传来了一阵酒香,她浑身乏力,脑袋烧得糊涂,但也闻出了这应该是好酒。想必是莲藕回来了,她松了一口气。 搭在身上的被子被掀开,有一双手在她的脖颈处,笨拙地解着她的衣扣。接着,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了起来,靠在了一个略微冰凉的胸膛上,十分舒服。 外衫被褪去,眼前只有一抹浅粉色的肚兜。她感觉身后的人停滞了一会儿,有些粗粝的手在肚兜绳上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下不去手。 酒香越来越浓厚,冰凉的帕子缓缓擦过她的脖颈、腰身、手臂……她像是被人做成了酒酿鸭子,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酒味儿。 “咳咳……”她被呛得咳嗽了两声,胸腔震动,胸前的浑圆也跟着颤动了起来。 这下子,擦拭她身子的手停住了。 她听到一阵粗重的气息声,有些压抑的克制。接着,她被移开那冰凉的胸膛,翻过身趴在了床上。身后的帕子轻柔地擦过她的背,像是在抚摸一件上好的玉器,生怕一个不稳就打碎了。 她的背很美,线条流畅,均匀,无一丝多余的肉。腰后还有两个腰窝,可爱俏皮。 她没有察觉到手的主人是以何等的目光在看她,她只觉得浑身的热气被带走了一半,似乎不那么热了。 “莲藕……”她闭着眼轻声喊道。 “莲藕”没有回应,他也不敢回应。 她极力睁开眼想去看眼前的人,可下一刻她又被他翻过身对着墙壁,她一睁眼,一片素色,什么都不看清。 手的主人不耐其烦地给她擦拭着身子,一遍又一遍。酒带着她的温度蒸发,她终于感到舒服了些,意识渐渐轻飘飘的,浑身的沉重终于散去了不少。 “莲藕……”她嘤咛了一声。 她忽然坐了起来,单手撑着床,转过身,用那一双柔媚多情的眼睛去看他。 他僵在那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莲藕,我要喝水。”她眼睫毛颤动了一下,伸出手。 “莲藕”端了一旁的蜂蜜水给她,她伸手接过水杯,才饮了一口,却将一杯都打翻在了床上。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滑落到了胸前,肚兜湿了一大半。 她有些懵了,沾了水珠的唇看起来莹润可爱,微微翘起,更是平添了一番无辜的风情。 “还要……”她伸手去拿杯子。 下一刻,她重新落入了那个熟悉的胸膛,他端着茶杯将水喂在了她的唇边。她吞咽了几口,嘴角有蜂蜜水漏了些出来,本来就打湿了的肚兜更是雪上加霜。 喝够了,她摆摆手。 他放下了水杯,维持着将她搂在怀里的姿势。 “你不是莲藕,你是谁……”她闭着眼开口,说出的话虽然还是乏力,但总归有了几分清醒。 他沉默了半晌,抱着她的胳膊无意间又收拢了几分。汤凤歪躺在他的怀里,长发铺满胸前,微微挡住了一些说不清的好风光。她挣扎着要起身,却感觉是两条铁锁链将她禁锢住了,挣脱半天也是徒劳。 “你……放开……”她喘气说道。 他低下头,突然凑到了她的耳边,含住了她小巧的耳朵,问“为什么要放开?” 她挣扎地动作停住了,她是发烧了,烧得糊涂看不清人,但是她耳朵没坏,脑子也还算能用。此时在耳边响起的那个酥麻的声音,她真是熟悉得紧呢。 “冯弦机……”她喊出这一声,颇为咬牙切齿。 “晚了。” 她整个人被上下提了几寸,同样是那双为她擦身的手,如今却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转过了头。 她侧着头仰视他,眼前的五官瞬间清晰了起来。 还未等她说什么,他的唇就贴了上来,含住她微湿的唇瓣,碾磨辗转,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一般。她受人钳制,浑身乏力,却偏偏被逼着仰头承受他的一腔火热。 他扎人的胡子在她脸上游移,她左闪右避也没有躲过,反而让他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将她箍得更紧。他的唇如同他这个人一样,蛮横无理地肆虐过去,容不得她丝毫地反抗。 这下子汤凤才看清,旁人对他的评价没有错,在他的战场上,他凶狠又无情,掌控了一切的局势。 他不许她有片刻的分神,拽住了她的手圈住他的脖子,倒像是她反客为主了一样。汤凤从未没有经受过这般狂乱的摧残,他像是一只野兽一样,完全不懂细细品味,只知道朝着最鲜美得部位下手。 风雨将歇,他终于将唇从她的唇上挪开,从她的眼睛吻回了耳朵。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垂,他道“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 她闭着眼没有说话,整个人靠在他的胸膛,像是依赖又像是无奈。 。 第三十章 修理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夜,静悄悄的。 寝殿内,冯弦机搂着汤凤没有再触碰他,可他粗粝的手指一个劲儿地在她滑嫩的胳膊上摩擦,像是很新奇这样明显的对比。 汤凤向来很注重保养自己的身体,内调外养,四季的汤水从来没有断过。比起那些仅仅懂得保养外表的人,她的肌肤更比那些人多了一份透亮莹润,像是冻过的羊奶,洁白无瑕。 此时冯弦机的动作就像是在用石子儿摩擦上好的绸缎,他觉得手感极佳,可这“绸缎”却觉得他摸过的地方生出了一股难忍的刺痛。 “你占便宜占够没有?”她闭着眼问道。 “没有。” “……” 他用下巴抵住她的发顶,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他的怀里,语气懊恼又纠结“我被你蛊惑了,怎么办?” “你是在为自己刚刚的冒失找借口吗?” “我需要借口吗?”他震惊地道。 的确不需要,他看向她的眼神从来都是直白且赤/裸。 “怎么办?”他晃了晃手臂,摇醒怀里的人。 汤凤虽然清醒了几分,但仍然十分困倦,闭着眼道“你把我放下,然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跟我回西南吧。” 她缓缓睁开眼,有一瞬间失去了焦距。再炸了眨眼,目光落到他结实的小臂上,这样缠抱她,就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挡在身后。 “咱们想个办法,让皇贵太妃彻底消失在这世上,然后以宋旖旎的身份跟我回去。”他道。 汤凤嘴角一弯,没有笑出声。他以为摘掉了“皇贵太妃”这个头衔之后,她就可以做宋旖旎了吗?真是个傻子。 “这里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去的?”见她许久没有回应,“先帝都走了,你待在这里越久越危险。”待战事一起,她说不定就要再次被推上风波的中心,到时候再想抽身就难了。 汤凤笑了笑,歪着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如此的不设防“你把我带回西南,然后呢?以什么身份留在你身边?” 有些东西轻易碰不得,碰了便再也戒不掉。他一直克制自己的心魔,可今晚却失了守,一旦放出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轻易放过她。唯一可做的,便是将她留在身边。 “换个名字,你来做我的王妃。”他抬起左手让她的脑袋偏向他,然后便毫不费力地吻住了她的嘴角,一点点靠近她红润饱满的唇。 他捏着她的下巴离开了寸许的距离,道“她们都比不上你。” 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了高山大川,岂能满足于小河泥沟? 她伸手推他,推不动,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她抱起来与自己面对面地坐着。她嘴角挂着笑,可眼底还是那样的淡然薄凉,她道“多谢你这般看得起我,可我胃口太大了,你满足不了我。” 冯弦机皱眉。 汤凤抬起双臂,环绕在他的脖子上,眼波似水,即使一脸的病容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媚劲儿“你要我,我可以给你。但留在你身边,你还是早日打消这个念头。” 这话说出来他看向她的眼神沉了几分。他愿意许以正妻的身份,可她却只能将他定义为自己的入幕之宾,听来让人觉得讽刺。 她抬起右手抚摸过他的胡子,然后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只允许他露出高阔的额头和锋利俊朗的眉眼,她笑着道“果然,这样比较好看。” 他沉着脸拉下了她的手,冷冷地道“你以为我缺少的是什么?” “嗯。”她还在比划他的眉眼,像是在心底给他易容一般。 冯弦机看不懂她,她像是一团迷雾,离远了模糊不清,走近了让人失去自我。他已经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可还是不能让她为之侧目。 “非要我夺了这帝王之位你才肯留在我身边?” “你会为了我去争夺吗?” 他抿直了唇线,眼神幽暗了两分。 “你不会,你要做也只是因为你心中的清明道义。”她与他相交寥寥几次,可却能轻易解读他内心的想法,“冯弦机,你看错了,我就是个坏女人。”说着,她轻笑一声,眼睛像钩子一样看过去。 天快亮的时候他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放狠话“总会有办法让你走到我身边来。” 烧已经退了,但她被折腾了一晚早已困倦得不行。听了他的话,连梦里都露出了笑容。 再次醒来,承乾宫安静极了。 正午过后便下起了小雪,汤凤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着这冷清的宫殿,内心竟然有从未有过的宁静。 “本宫以前就想这样待着了,可那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人来烦本宫。”她长身玉立,站在那里便于雪景融为了一体,不知是雪美还是她更美。 莲藕心中微涩,想当初过年的时候承乾宫是宫里最热闹的地方,先帝会在初一赏赐下来很多好物件,摆满了整个正殿,宫女们收都收不过来。请安的嫔妃和宫外的女眷更是流水似的进出,女人们谈论着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像是不知疲倦。每当这个时候,皇贵妃就是最耀眼的那个,她坐在上座什么也不说便能稳住全场,若是出声夸了一句哪位夫人的发簪镯子,那定然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再看眼前的承乾宫,除了一两个清扫庭院的宫人,哪里还有人登门呢?莲藕不知主子内心是否真的平静,但她总觉得主子这样的人物不该这样沉默下去。 稍晚一些,许忠过来传旨,说陛下要在凤凰台宴请几位王爷公侯,请皇贵太妃招待各位王妃及侯夫人。 莲藕重新给汤凤换了一件秋香色外裳,脖子镶着一圈兔毛,平添了几分温柔。汤凤的身体还未完全好,总感觉有些头晕,莲藕就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仅用了几四五根玲珑剔透的玉簪固定。 “主子这些素雅的打扮也美。”莲藕站远了些,由衷地感叹道。 汤凤轻咳了两声,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了两团红晕,倒是省去了再添一层胭脂了。 寒冬季节,凤凰台地势高,一站上去就让人感觉到钻心的凉意。不过站得高也有好处,一眼眺出去,大半个宫城都收入眼底了。 “臣妾给皇贵太妃请安,娘娘万福。” 汤凤临风站着,突然身后传来温柔的请安声,她转头一看,瑞王妃正笑着看她呢。 “许久不见,你倒是面色越发好了。”汤凤上前,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瑞王玉树临风,温润雅致,连选的王妃都是这般恬静动人。她与汤凤有过几次交往,虽交情不深,但难得得是互相都还有几分好感。 “娘娘容姿更胜以往了,刚刚站在这里恍若是神仙下凡,臣妾一时间倒不敢惊扰。”瑞王妃拉着她的手打量,发自肺腑地赞叹道。 汤凤莞尔一笑,她很喜欢瑞王妃身上这股气质,说得话明明跟旁人没有两样,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让人心甘情愿地相信。 “昨日没有顾得上跟你说话,还好今日陛下设宴,咱们可以好好聊聊。”汤凤说着,两人一齐往里面走去。 殿内,几位王妃侯夫人都到了,见两人携手进来,感到有些意外。一来是意外这两人看起来关系还不错,二来是觉得汤凤甚少作此打扮,竟然也透着一股端庄贤淑的劲儿了。 “瑞王妃什么时候搭上她了?” “有些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我当她和她家王爷真是那般与世无争呢。” “别说了,过来了。” 几位夫人暗自嚼舌根,见汤凤过来,齐齐蹲礼问安。 “今日没有外人,都随意些吧。”汤凤坐上了主位。小皇帝没有生母且未到议亲的年纪,数来数去,竟然也只有汤凤可以坐上这个位置招待客人了。 “娘娘在孝陵可还好?怎么瞧着有些瘦了?”说着话的是宣平侯夫人,她家侯爷早些年与汤凤有过节,这么多年来遇上了还是免不了交几次手。 。 第三十一章 整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昨天夜里上半夜被高烧折腾,下半夜被冯弦机折腾,难免脸色透着一股病容。宣平侯夫人瞧见了,自然要拿此做文章。 “孝陵还是太清苦了些,娘娘不如去求一求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养着吧。陛下身边也没个打理后宫事务的人,娘娘好生给陛下说一说,定然就能回来了。”宣平侯夫人与汤凤年纪相仿,长着一双吊梢眼,看人的时候总习惯高高在上,若不是面前的人比她位阶高,恐怕她更肆无忌惮了。 汤凤懒得理她这些小心思,揭了茶盖慢慢拂着茶叶,没有说话。 宣平侯夫人见她不接招,场面有些冷了下来,自己笑了一声,道“哎呀,看我说什么了,这守陵是陛下让娘娘去的,怎会轻易收回成命呢?我真是糊涂了。” 瑞王妃坐在她对面,看她这般挤兑汤凤,有些无奈。明明没有什么交集的人,怎么就非要针尖对麦芒?若是争同一个男人的宠还好说,可这先帝和宣平侯八竿子打不着,费这些心思做什么呢! “文夫人还是少说两句吧,年节下,也多积些口德。”瑞王妃还是那般温柔的语气说道。 宣平侯夫人一笑,看向她“王妃多少年没有进京了?也是,山高路远的,也懒得折腾。趁着这次机会好好看看家里人,也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瑞王妃自然听出她是在讽刺自己的夫君不受太宗皇帝宠爱,封了个偏远的地方,要回京还得皇帝下诏,着实凄惨。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宣平侯夫人,不欲与她相争。 汤凤搁下了茶杯,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声音“这里风大,再话多小心闪了舌头。” 宣平侯夫人冷笑着看她“怎么,娘娘要撵我出去么?”她娘家背景雄厚,夫君又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如今小皇帝也十分仰仗,她自然有傲气的资本。 “本宫近来抄了几本佛经,自以为修养足够好了,没想到还是被你打破了啊。”汤凤轻飘飘地说着,一边朝着莲藕使了一个眼神。 莲藕领了两位宫人下去,一左一右地将宣平侯夫人拎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宣平侯夫人惊了,瞪大眼睛看着汤凤,“陛下设宴,难不成你还敢打我不成?” 汤凤扬了扬下巴,示意可以动手了。 莲藕从身后拿出戒尺,两名宫人死死地箍住宣平侯夫人,下一刻,“啪啪”两声,莲藕眼疾手快,出手干脆利落。 这一打,惊得不仅是宣平侯夫人,所有旁观的女眷都愣住了。从前虽知道皇贵太妃在后宫是横着走的,没想到能横到如此地步。 再看汤凤,她往右手边一歪,斜斜地靠在软垫上,笑着道“别说你了,你家侯爷本宫也照打不误。” 宣平侯夫人哪里挨过这样的刑罚,两板子下去白皙的脸蛋儿上便留下了两块深深的红印,过不了多久就要肿起来。 “汤凤!”她站在眼底,双目喷火地看着上面的人。 “陛下驾到!” 一声唱喏,所有被这板子打愣了的人都回过神来了。 小皇帝来了,他可是一向和汤凤不和,不知道会不会借此机会打压她呢。众人心中诸多揣测,既紧张又兴奋地看着殿门外。 小皇帝带着宣平侯进殿,前面的人宴席才刚刚开始,这边就闹出了状况,他不得不带人过来看看。 “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小皇帝大步走来,一挥衣袖坐到了汤凤的身侧,指着下面道,“宣平侯夫人是怎么回事?” 宣平侯夫人委屈地看着夫君,眼睛里包裹着两团泪水。 “侯爷……” 汤凤轻描淡写地解释“嘴贱咯。” 宣平侯光靠猜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着上座的那个女人,她再朝他笑,眉梢上扬,说不出的挑衅。 小皇帝皱眉看向汤凤,不满地道“母妃,今日乃朕设宴请各位王侯及夫人,就算宣平侯夫人有言辞不妥的地方,你也应该宽恕一二啊,何必闹得这样难堪。” 汤凤耸了耸肩,道“本宫倒是想忍气吞声,可宣平侯夫人求着本宫收拾她呢,这大年下的,人家提了要求本宫总要满足她吧。”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请你打我了!”宣平侯夫人站在自己夫君旁,底气更足了。 汤凤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头看向皇帝“喏,你看,她又来了。” 小皇帝“……” 宣平侯夫人的确有做的不妥的地方,无视尊卑,以下犯上,汤凤这样打她两板子着实不冤。 宣平侯道“陛下,臣管教无方,是臣的过错。”他又看向汤凤,道,“臣代内人给娘娘请罪了,她口无遮拦,娘娘也罚了,不知可消气了?” “勉强。”汤凤冷淡地道。 宣平侯道“既如此,臣便带她回家面壁思过,以免扰了各位夫人的雅兴。” 宣平侯夫人咬唇看向自己的夫君,眼里的委屈和愤懑都要溢出来了。 汤凤轻笑一声,没有阻拦。 宣平侯带着夫人向小皇帝告退。 小皇帝瞥了一眼汤凤,道“看来孝陵的日子也没有把母妃憋坏啊。”还是这么嚣张。 汤凤懒懒散散地回答“是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宫就是这个性子了,改不了了。”说完,她眼角上扬看向小皇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皇帝脸色一沉,知道她再影射什么。 “母妃,先帝的遗旨可以护佑你一辈子,可前提条件是这江山得姓朱才行哦。”小皇帝微微倾身朝她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说道。 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她的下场呢。若是没有先帝临终的旨意,他恐怕早已趁着内阁颁布的多条罪责将她下狱论处。可她竟然还不知足,以为这天下改朝换代,她还能继续捞个宠妃玩玩儿呢。 “朕还要去前面,就不打扰你们了。”小皇帝站起身来,朝着她扬唇一笑,往日的稚嫩似乎在一点点褪去,逐渐有了些帝王的气派来了。 汤凤嘴角含笑目送他离开,似乎完全没有被他威胁到。 这边,宣平侯带着夫人离开。 “文晋!”她落在他身后五六步院的距离,见怎么也追不上,忍不住跺脚大喊。 宣平侯果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皱眉看她“这里是宫城。” 萧氏的眼圈一瞬间就红了“你嫌弃我给你丢脸了。” “没有。”他冷漠地道。 萧氏走上前,仰着头看他“你心里还惦记她,对吗?旁人说你们俩不合是因为当年你一力阻止她进宫,可旁人知道你为什么阻止她进宫吗?” 宣平侯还是那样冷漠的神色,甚至当她说完这话之后更冷了两分。 “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她一日不从你心里滚蛋我一日就不消停!”萧氏大声发泄道。 宣平侯点了点头,道“随你吧。” 说完,他抬腿往前走去。 萧氏站在原地,风雪落到她红肿的脸庞上,冰冰凉凉的。 旁人都说宣平侯是直臣,敢于直谏,丝毫不怕惹怒皇帝。他的成名一战便是上述条陈汤氏入宫的弊处,阻止先帝将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女人纳入后宫。老臣们都佩服他的胆量,说他有魏征之风范,因此对他十分欣赏。后来,汤氏入了宫,果真兴风作浪肆意妄为,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赞一声宣平侯有远见,竟然一语中的。 可在这背后,谁又知道他从来不是为了什么道义礼法,而是在成全自己心中的那一丝私欲呢。 萧氏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风姿绰约,潇洒倜傥,还是当初她爱上的那个文晋。 她抹了一把泪,回头看了一眼凤凰台的方向,眼底淬满了毒意。 “你摘不出来,我帮你好了。” 。 第三十二章 临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今年的冬天似乎尤其的冷,汤凤的身子才好了些,养心殿那边又传来小皇帝病了的消息。 “严重么?”汤凤抱着手炉歪在榻上,整个人暖烘烘的,因此说出来的话就温柔了几分,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在里面。 小金子在她面前回话“几位太医都看过了,说是风寒,需要将养几天。” 汤凤道“陛下在先皇后肚子里的时候就有些体弱,出生的时候似乎也不太顺当,让太医们好生照料着,可千万别像慢待本宫这样。” 显然,对于生了病却无人诊治的一事,汤凤并不打算这样轻轻放过。 “陛下也是太过操劳了,这几日虽然封了笔,可养心殿进进出出的大臣还是不少。西宁那面连着胜了几场,陛下难免郁结于心。” “听说前朝有不少人都赞同议和?”汤凤问道。 小金子回“是有这么个说法,只是陛下那边还没有音讯。”他抬头飞快地扫了主子一眼,“以奴才拙见,陛下将西南王留在京中,想必就是没有打着议和谈判的心思。” 汤凤笑着道“看来在宫里待久了你也有了几分长进。” “全是娘娘教导得好,奴才愚笨,若不是娘娘时常提点着还不知道要犯多少回傻。”小金子赶紧笑着将功劳堆到汤凤身上。他比莲叶莲藕到承乾宫要晚一年,但在来来去去的人当中他算是机灵的了,因此能留在汤凤身边,一日日的成为了心腹。 汤凤笑了笑,指着手边的一碟没有动过的点心,赏了这嘴甜的家伙。 “奴才谢主子赏赐!”小金子喜滋滋地捧着碟子。这可了不得,点心谁没吃过,可主子亲自赏的那自然是大不同,起码就能证明他在主子跟前有面儿! 汤凤笑了笑,看着小金子捧着点心出去,思绪有些飘远了。正如小金子所说,现在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小皇帝将西南王留在京里的用意。只是如今国力不同以往,先前清扫叛军动了不少人力物力,几乎是挖空了国库的一半。如今再对西宁用兵,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况且,冯弦机这把剑,小皇帝不一定挥得动。 西南王府 冯弦机召了温如易和戚风二人来见,开门见山便提到了对西宁一战上面。 他简洁明了地说了自己的想法“陛下若派本王,本王自然是要去,而且不能白去。只是现在京中局势复杂,各地都在闹乱子,本王这一离京,恐怕回来的时候就变天了。” 温如易等人早已想到了这一处,对于小皇帝要效仿先帝用强硬手段回击强邻的做法有些异议。先帝尚武,他本人是几经沙场的统帅,对国土领权一类的事情绝不相让,因此有了铁血的名头。可小皇帝就不同了,他如今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眼界和实力远远达不到先帝的水平,正面硬刚,实是下策。 按理说西南王只是驻扎一方的王爷,先帝没有让他在京中领要职便是忌惮他的军事实力。如今小皇帝想借着他来击退西宁,颇有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 “陛下已暗示过本王,这一仗是躲不过去的了。”冯弦机知道他们的意思,借故躲开才是良策。 温如易沉思了一番,道“其实现在出去也并未不是好时机,京中局势繁杂,跳出去说不定还别有洞天。”他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但是眼前二人都不是傻子,自然能清楚他的意思。 人在京中,反而受掣肘。有兵权无兵符,稍稍动作都有谋反之嫌疑。若出兵西宁,反而能将兵权兵符握在手中,京中若有变化,带着兵马回来“勤王”也未尝不可。 戚风赞同温如易的想法,他道“京中若无事,咱们安安心心击退西宁军即可,到时候大胜回朝自然是功劳一件。若京中有变,兵马都在王爷手里,到时候再怎么选择主动权都在王爷手里。” 他们二人所说,其实与冯弦机不谋而合。只是有一点,他们没说到,冯弦机此时也不会提。 “好,就这么定了。” 小皇帝的病拖了三四天不见起色,天气却越来越冷。初七的时候从前殿传来消息,小皇帝点了西南王为征西大将军,率十万兵马出征西宁,收复失地。 汤凤听到消息的时候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与其让冯弦机在她耳边念着带她回西南的话,不如人走得远远的,也给她一些思考的空间。 没错,她真的思考起冯弦机的建议来了。 汤凤这个人在先帝驾崩的那一天就应该一起消失。“汤凤”因他而来,自然也要因他而去。她没走,一是想护着身边的这些人,二来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愿望要剥下这一层皮。更现实的原因呢,自然是小皇帝派人将孝陵守得死死的,她暂且还不想和小皇帝起正面冲突。 初九,汤凤完完全全地养好了身体,派人禀报了小皇帝一声,又回孝陵去了。对此,小皇帝当然是一百个乐意了,有汤凤在后宫杵着他每顿饭都要少吃半碗。囿于先帝临终前的遗旨,他并不能堂而皇之地对她做什么,而私下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也奈她不何,不如让她走得远远的,免得相看两厌。 车驾离开的时候,汤凤突如其来地撩开一侧的帘子回望了这座森严的宫城。她想,也许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个地方来了,无论局势如何发展,她都决意不再做“汤凤”。 胥二派人给她传了信,瑞王意图皇位,大约会在冯弦机离京之后动手。 小皇帝虽然下了旨让冯弦机领兵出征,但筹措粮草尚且需要些时日,正式出发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六,也算是让大家把这个年过完整了再走。 正月十五,花灯挂满了整个上京城。年节的气氛浓厚,街上摩肩接踵,走过一条一百米的路都需要小半个时辰。 品茗居的二楼正对护城河,楼下是热闹的人群,对面就是灯火璀璨的河岸,乃今晚观灯的绝佳位置。店小二忙上忙下地招呼客人,不亦乐乎。 “小二,楼上还有雅间没?” “哎哟,真不好意思啊公子,楼上的雅间早早地就订了出去,实在是没有了。要不小的给您安排个靠窗的位置,一样能看到岸边的花灯呢!” “算了算了,换一家。” “客官慢走,下次再来啊!” 店小二正招呼完客人,余光瞥见进门的身影。走在前面的女子穿着一袭丁香色的裙子,戴着一顶帷帽,前前后后跟着五六个人,男女都有。 “小二,我订了天上人间。”队伍中有一男子上前道。 “哦,是天上人间的客人啊,里面请,等候您多时了!”小二忙不迭地弯腰恭请,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步上了二楼,大堂里不少人被这样的动静给吸引了目光。带护卫不算少见,可走在前面的那女子气质实在是少见,虽然披着都斗篷看不出身形来,可那通身的气派就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能比拟的。 店小二不敢乱瞄,恭恭敬敬地端来点心上了茶便准备离开。可巧了,他正关门呢,坐在窗边的女子正好摘下了帷帽放在茶桌上,手上不自觉地关上了门,可眼睛珠子却像是定住了一样,迟迟回不了神。 “小二,添壶茶。”直到旁边雅间的客人出来喊了,小二才愣愣地回过了神。 亲娘咧! 坐在靠窗边的女子正是汤凤,难得今年没有在宫里过十五,她便来凑宫外这个热闹了。听说每到十五就是上京城最热闹的时候,她今日总算是见识了,这一路车马都过不来,只能下车步行至此。 街上,卖小零食得,猜灯谜的,卖彩灯的,套圈的……热闹非凡。汤凤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挤在里面去,但也不妨碍她远远看着,感受一下人间的烟火气。 真是久违了啊。 她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向外面,此时河岸边正好燃放起了焰火,动静不小,一下子就将整条街的人都吸引了过去。 “放焰火了,走,快走!”不少人兴奋地朝河岸边涌去。 “哥哥,等等我!”小女孩儿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拽着兄长的袍子,蹒跚着跟了上去。 五彩斑斓的焰火在空中绽开,像是开在天空底下的花儿,整片黑夜都被照亮了几分。 。 第三十三章 道别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放焰火的人家大约家底不凡,各式各样的焰火玩儿命地往天上招呼,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的人仰着头发出赞叹声。 汤凤欣赏着眼前的焰火,思绪不由自主地就被拉到了了八岁以前在王宫生活的场景。南疆的新年与大夏朝不在同一时间,他们的新年在春天,草长莺飞的季节。王宫里的传统不是放焰火也不是吃饺子,而是放风筝,并且是自己亲手扎的风筝。如果新年比赛的时候谁的风筝飞得最高最远,那么他一定是整年当中最有面子的人。 八岁那年的风筝是父皇陪着她扎的,即使当时他已经为了国事焦头烂额,但是为了不让小女儿失望,也为了她能在整年都抬起小胸膛做人,他还是陪着她扎了一下午的风筝。那是一只骄傲的大老虎,托着长长的尾巴,一飞上天就与旁人区分开来了。 “你们看,凤玉的风筝居然是大老虎,还是一只红绿红绿的大老虎!”四王兄召集大家往天上看去,仿佛是惊叹老虎居然也能上天。 “哇,尾巴好长啊……”小堂妹惊讶地感叹。 “好大一只,比我的老鹰大多了!” “不过怎么有点怪怪的,这配色也太乱了吧……” “你们快看,老虎的背上是长了一双翅膀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这只有点儿丑但是十分巨大的老虎风筝,虽然知道是王上带着凤玉扎的,但是还是忍不住攻击她的审美。小孩子们嘴快心直,毫不留情地笑着凤玉,可后者丝毫没有被影响到,她甚至得意地在那里摇晃了一下脑袋。 明知道自己的风筝飞不过王兄王姐,但能吸引大家的目光她也十分满足了。至于比赛的事情,等她长到他们那般年岁的时候自然能拔得头筹啦。这是她当时打的小算盘,有点儿剑走偏锋,但是结果还算满意,起码大家都记住了那只插着翅膀丑得要命的飞在天上的大老虎是她的。 新年过后没过多久,大夏的军队打来了,国和家都没了。指着她的大风筝咋咋呼呼的四王兄被捅死在了寝殿,羡慕她有着最大的风筝的小堂妹在押送的过程中被乱刀砍死,连个全尸都凑不拢。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除了她,没有人再能活下来。 脸颊有湿意传来,好久没有想到过去的事情了,一时间竟然有些忍不住。她撑着脑袋背过护卫们,默默地用手背擦拭掉。 人生有太多无常了,早知道那是他们兄弟姐妹最后一次比赛放风筝,她就应该光明正大地比一场的,而不是耍着自己的小聪明。 绚烂的焰火在眼前绽放,一瞬间的斑斓之后,留下了一片沉寂的夜空。 “主子,王爷来了。”小金子压低了声音。 哭过的痕迹太明显了,她索性拿起帷帽罩上,一下子眼前的光线都暗了两分。 冯弦机也没有想到十五的街上会如此寸步难行,约好了时辰可惜还是迟到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推门进来,护卫们都自然都退了出去。有他在,主子再安全不过了。 “怎么在屋子里还戴着帽子?”他坐在茶桌对面,偏头去看她,有些疑惑地问道。 汤凤把玩着空茶杯,平静地道“小心为上。” 冯弦机瞥了一眼一览无余的对面,再看了看屋内,诚恳发问“你小心的人是我吗?”能看到她的就他一个,目标单一且明确,他不得不多问一句。 汤凤“……” “咳。”察觉到她的不爽,他识趣地回归正题,道,“明日就要出征了,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商议,你约我出来不会只是喝喝茶感受下年节气氛的吧?” “你……做好打算了吗?” 她没有说得太明,但他能懂。 冯弦机轻笑了一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要给她也倒一杯,她摆摆手表示不用。 “君命难违。” “你最好有自己的打算。”她没有提瑞王,因为她不可能将胥二出卖。可他也不想看着冯弦机被当做刀使,虽然他也绝不是那般任人宰割的命。 冯弦机猜测她也许是知道了什么,但是他也很懂事的没问。他们这种关系,问多了就有试探猜疑的成分,他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毕竟他看上的只是她这个人,不是她的身份更不是她背后的势力。 “我……”她迟疑地开口,想告诉他也许当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京城了。但她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做什么决定都是自己承受,一时间还不习惯将要做的事告诉别人。 “嗯?”他挑眉看向她,虽然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面庞,但他不介意在心底描绘她的神情。 “你要走么?”见她难得吞吞吐吐,他抛出了心中的答案。 “是。” “去哪里?”他赞同她暂时离开京城,但必须得知道她的行踪。 汤凤抿唇,握着茶杯的手收紧。冯弦机看到她发白的指尖,轻哂了一声“不告诉我也无妨,雷暮跟着你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她松开紧握的杯子,透过纱幔看向他,“离开京城后他不能再跟着我。” “为什么?”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汤凤难得有这种复杂的体会,既不想让他误会自己不放心他,但又确实有隐瞒他的事情。 “我想隐居,不想再过这种揣摩人心,尔虞我诈的日子了。” “去过啊,我只要知道你安全即可。” 说不通了。汤凤决定放弃,反正到时候她也有法子甩掉雷暮。 冯弦机见她不再吭声,自然能猜到她打了什么算盘。两人都不说透,但两人都很坚持。 “砰砰砰——” 外面的焰火又燃了起来,再次照亮了整个夜空。 汤凤转头去看,冷不防地,冯弦机一个扬手,帷帽落地,连带着她挽好的头发也一并散开了。 她惊诧的目光追随帽子去了,长发如瀑,身体却在下一刻落入了他一个宽阔且温暖的胸膛里。 她似乎是被这一变故惊到了,好半天没有回过神,直愣愣地望着他。这种眼神,他能忍得住就不是男人! 明明是第二次接吻,可她竟然已经熟悉了他身上的味道,甚至熟悉了他这轻车熟路又蛮横无理的吻法。闭上眼,她能听到从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 霸道,有力。 冯弦机知道自己禁锢不了这个女人,也从未想将她困在一方天地让她像别人家的夫人那般等着丈夫回来。让她飞吧,她吸引他的不就是那生机勃勃、斗志昂扬的样子吗?尤其是那双眸,冷冽的时候仿若霜花,热烈的时候又像是盛着一团火焰,迷人而不自知。 “无论去哪里,记得我还在等你。”唇舌交缠中,她搂着他的脖子喘气不匀,他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汤凤觉得是可以停留在他身边的,他值得。她不该对任何人动情的,但冯弦机似乎是个例外。 正月十六,征西大军离开了京城。 胥二偷摸来了孝陵,告诉汤凤赶紧离开京城,瑞王恐怕不等正月过完就要动手了。 “兵变,他的兵从哪里来?”这是汤凤一直疑惑的地方。瑞王封地远,且因为太宗皇帝、先帝他们二位的有意冷落使得他几乎不可能私下屯兵。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曾江和禁军统领阿布都已经投靠瑞王,他想控制京城防卫不成问题。” “曾江也罢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忠良之辈。可阿布竟然也投靠瑞王了?”汤凤皱眉。阿布是先帝在时提拔起来的禁军统领,忠肝义胆,有勇有谋,似乎不像是能被买通的人。 “你可能不知道,阿布的妻子是瑞王妃的妹妹。”胥二道。 汤凤怔了一下,想到温柔和顺的瑞王妃,竟然也支持自己丈夫发动兵变么? “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汤凤有些无奈地感叹道。她一直以为瑞王妃那般的女子就应该好风雅之物,对权谋地位这些该不屑一顾得。 “世间少有女子不想自己的夫君封侯拜相的,倘若男人再出息些,想当个皇后太后也不是不可能的。”胥二轻笑了一声,对于人性似乎已经看透。 汤凤不再纠结于此,倒是想起自己该用什么法子脱身才好。虽然她已远离了政治中心,但小皇帝心心念念地要给她母后报仇,将这孝陵看得十分紧,汤凤想出个门倒是不在话下,可真要离开的话也不能是偷跑掉的,说来名声也太难听了些。 。 第三十四章 假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假死。 汤凤和胥二对视一眼,两人都倾向于这个“消失办法”。只有假死才能让皇贵太妃永远地不被人惦记,才能彻彻底底地与皇室划开界限。 “暴病而亡有些打眼。”胥二思索着说道,“该用什么法子才好呢……” “刺杀。”汤凤简洁明了地说道,“从搬来这孝陵起想要我的命的人那可是层出不穷,三天两头地就要清洗一遍院子。不如假装让他们得手好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比起年纪轻轻就暴病而亡,这种死法似乎更符合众人对汤凤的期待,也算是顺应了一回民心。 两人商议妥当后,胥二便悄然离开了。 当晚,汤凤将小金子和莲藕喊到了书房,虽没有全盘托出,但隐隐透露了她要离开的想法。 “奴才愿意跟随主子,无论天涯海角!” “主子,就让奴婢伺候你吧,奴婢早已无家可归,这条命就是主子的!” 两人不愿离开,甚至磕破了头在哀求她。 汤凤心里酸涩,想不到她竟然也有对真心对待的一天。很好,不枉她在生死关头还要为他们打算一回。 “本宫心意已决,你们两个必须好好活下去。”汤凤摆出了严厉的脸色,“况且本宫也不是不回来了,你们两个就是本宫放在京城的耳目,时机一到自然会联系你们。” 小金子和莲藕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他们担心这是主子诓他们离开的谎话。 “怎么,不听本宫的了?” “奴才不敢。” 汤凤抿唇,看着两人隐隐妥协的姿态,心里略感欣慰。这些年他们将她伺候得很好,不管外面如何变化始终维护着她。在承乾宫的时候没有被权势利益蒙蔽了双眼,“发配”到在孝陵来也没有怨天尤人,时时刻刻尽心,也算是忠仆了。 既然两人已经答应,汤凤便派人请来了雷暮。 “王爷说了,末将单凭娘娘吩咐。”雷暮抱拳,铿锵有力地道。 汤凤指着眼前的二人,道“这两位要麻烦雷将军将他们安置到西南王府去了,他们都是本宫的亲人,请将军务必善待于他们。” 小金子和莲藕听到汤凤竟然用“亲人”这般字眼形容他们,更是泪如雨下,若不是汤凤眼神制止,恐怕两人又要磕个没完没了了。 雷暮心里一惊,他知道这二人都是皇贵太妃的心腹,将这二人带离她身边,这是何意? “雷将军,可有顾虑?” “没有,末将定会安排妥当,好生照顾好他们!” 汤凤点点头,道“如此,劳烦将军了。” 雷暮小脸一红,被这样一张过于美丽的眼睛盯着,他竟然生出了一些小媳妇的扭捏。 “都是末将职责所在。”他还刻意压低了自己的粗嗓,听起来就更别扭了。 汤凤一个眼神,小金子和莲藕便退了出去,屋内只留她与雷暮两人。 “娘娘还有其他吩咐吗?”雷暮回归正色。 汤凤诚心感谢道“本宫知道将军一直守着本宫的安全,费心了。” “娘娘不必客气,末将也是遵从命令。”谁的命令自然不必再多说了。 汤凤看了一眼雷暮这张耿直的脸庞,思索着要怎么说才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织一个大网想把自己笼进去呢。 “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末将一定会遵照执行。” “本宫想让你的人在这半个月暂时撤离这周围,你可做得到?” 雷暮果然迟疑了。他听从自家王爷的命令守在皇贵太妃身边,为的就是保护她的安全。如今她要将自己的安危暴露在刺客的剑下,这有违王爷的命令。 “末将斗胆可一句,娘娘这样用意何在呢?” 他是冯弦机的亲信,汤凤相信他的为人。略微沉吟后,便合盘托出了。没办法,她需要雷暮的支持,不然这些刺客怎么伤得了她。 “你放心,本宫身边有得力之人,定然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冯弦机离京的时候特地把他叫去,明确了一件事。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汤凤,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西南王府在京城埋下的“钉子”。如此高规格,雷暮又怎敢在明知汤凤会有危险的时候将人撤离呢? “雷将军,本宫的为人你应该是清楚的,绝不做无把握之事。”汤凤沉吟道,“本宫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你若是不答应的话,本宫也能想到其他办法,只是……”只是那个时候他两眼一抹黑,不晓得她的布局,反而坏事。 雷暮并非死板之人,他察觉到汤凤的决心,知道她不可能轻易放弃这个计划,只得咬牙同意了下来。 “末将的人不会离得太远,娘娘这边若真有了意外,务必要遣人来告知一声。” “好,多谢将军成全。” 一切布置妥当,汤凤便等着这股刺杀的“东风”了。 可这一次,谁都没有料到这场巨变发生得如此之快。 正月还未过完,年节的气氛尚存。这天,天气阴沉沉的,明明才过了正午却像是有什么东西罩住了整片天空,压抑得人喘不过气。宫里巨浪滔天,瑞王封锁了宫城,擒住了小皇帝,宫外却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可想而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汤凤正歪在榻上看书呢,小皇帝就派人传旨来了,说是请皇贵太妃入宫。传旨的太监是小皇帝的亲信谭丘儿,他如今看比许忠要得宠,他来传旨,自然没有人会怀疑旨意的真假。 因为胥二姐姐的报信,汤凤心里有了猜测。可此时却不宜做出抗旨的行为,否则这孝陵定然一个活口也不会剩。 “谭公公可知道陛下为何传本宫入宫么?”汤凤有意试探。 谭丘儿笑得十分轻松,回答道“陛下想在宫里设宴,可后宫里没有能撑得住场子的主子,所以还得请皇贵太妃移驾。” 汤凤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多想。 “公公稍等,本宫换件衣裳就来。” “娘娘请便。”小皇帝的命就拿捏在瑞王的手里,瑞王说了,要是不把皇贵太妃请进宫,小皇帝的命就甭想要了。谭丘儿为做得逼真一些,即使心里着急也不敢在面上显露出来。 汤凤绕进了内殿,莲藕给她换了一身皇贵太妃的常服,又重新给她梳了一个发髻。 “今日你和小金子都无须陪本宫进宫。” 莲藕愣了一下“主子,这是为何?” “等本宫走了,你和小金子就去找雷将军,他会安排你们的去处。” “主子……”虽然早有安排,可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么。 汤凤抬手揉了揉额角,道“但愿本宫是多想,可近日局势不明,不容本宫不留条退路。你和小金子先走,若是傍晚还没有得到本宫的消息,你们俩便再也不要回这里来了。” “那主子您呢?” “本宫已有安排,你们护好自己就行了。” 出于对汤凤的了解,莲藕应了下来,一时间倒也没有察觉出她的不安。 谭丘儿见汤凤出来了,识趣地上前伸手,让汤凤搭着他的胳膊出了门。 今日进宫的路似乎格外通畅,汤凤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口,换上了接她的轿撵。 从她踏入宫门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再全身而退。掀开帘子,她一眼便瞧出了宫内的变化。禁军的防卫增加了,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铁锈的味道。轿撵载着她也不是往太和殿的方向,而是养心殿。 至此,汤凤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小皇帝已经被瑞王控制了。 养心殿内,小皇帝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恍惚又慌张。他的叔叔造反了,造的还是他的反。宫城掌控在了瑞王的手里,如今他是死是活都要看瑞王的打算了。 “皇贵太妃来了么?”他小声地可旁边的人。 许忠弯着腰回答“快了,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不知怎么地,小皇帝竟然对她有一丝期盼,他向来厌恶她得心计手段,可这种时候他却迫切的希望她能与他站到同一条线上来。 瑞王坐在他左手边,闭着眼,看不出喜怒。直到听到外面的人通传,他才缓缓地睁开眼。 汤凤跨进殿内,因为早已预料到了,所以她的神色十分平静。倒是小皇帝冲出口的一声“母妃”让她十分惊讶,看过去,他眼底似乎蕴含着什么期待。 瑞王起身,似笑非笑地喊了一声“皇贵太妃。” “瑞王。”她点头回视,明知顾可,“这是怎么回事?殿内发生了什么?” 双方搏击之后的尸体还没有清理,地板上横七竖八的血迹更是看得人触目惊心。可汤凤好歹也是顶着一个“奸妃”光环的人,对这样的场景并没有生出胆怯的心思。 “没什么,本王与陛下政见不合,冲突了几句。”瑞王走上前来,笑着道,“我二人争执不下,所以想请皇贵太妃来裁定裁定。” 。 第三十五章 针对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哦?” “依皇贵太妃所见,我二人谁对呢?” 汤凤挑眉,觉得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瑞王。如此阵仗的宫变,他竟然这么沉得住气,果然是一方人物。 “陛下年纪轻,自然比不上王爷见识深远。若是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坐下来好好商议就行了,何必动刀动枪?”汤凤动手扇了扇鼻尖的血腥味儿。 瑞王一向不敢小瞧汤凤,今日让她来,一来是做个见证二来也有限制她自由的意思,否则她要是翻点什么风浪他还真折腾不起。 两人正打着太极呢,小皇帝坐不住了,站起来便斥责道“瑞王以下犯上,逼迫朕禅位,无视国法礼法,实乃乱臣贼子!” 瑞王猛地回头,笑着看着小皇帝,眼底却藏着一股杀气“陛下慎言,明明是您要禅位于我,怎么成了我逼宫了呢?容我提醒陛下,禅位之后您可封亲王安享太平,可我真的走到逼宫这一步,您恐怕活不成。” “你这是强盗逻辑!”小皇帝睚眦欲裂,红着眼像是要咬下瑞王身上的一块肉似的,“想让朕下旨禅位,除非朕死!” “陛下的话可当真?”瑞王转动了一下拇指的玉扳指,嘴角稍扬,冷冽地看着小皇帝。 话音一落,两侧便有禁军上前,将刀架在小皇帝的脖子上,只等着瑞王下令。 小皇帝还算有几分硬气,梗着脖子不肯投降,颇有几分玉石俱焚的架势。 “娘娘,不如你劝一劝陛下,他好像不明白本王的意思。”瑞王见小皇帝不再出声,转头看向汤凤,“你算是他的长辈了,他不想活了,难道你也不想吗?”据他了解,汤氏此生最爱金银珠宝权势地位,恐怕不愿这般轻易陪小皇帝去死吧。 “王爷这是在威胁本宫吗?” “如今本王尚且顾虑几分,所以才费了这么多心思。倘若本王失了耐心,你二人恐怕不是死这么简单。”瑞王嘴角衔着笑,将刻薄寡恩演绎到了极致。 汤凤盯了他两眼,然后收回目光,道“可以,你和你的人都在外面等着去,本宫可以替你劝一劝陛下。” “甚好。”瑞王丝毫不担心他们会逃走,如今整座宫城没有他的命令连苍蝇都很难飞出去。 守在四周的禁军撤到了门外,瑞王看了汤凤一眼,阴测测地道“娘娘最好不要耍什么手段,否则有的是比死还要难过的法子。” 汤凤瞪圆了眼睛,适时地表现出一丝惊恐,好全了这位准皇帝的自尊心。 他们都走了,殿内除了十余具尸体便只剩下她与小皇帝二人。 “陛下怎么想的?如今瑞王对皇位势在必得,你要是不下禅位诏书,恐怕小命难保。”汤凤走上前去。 小皇帝皱眉,惊讶地看着她“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汤凤“……” 呵呵。 “你我素来不和,我就算有办法也不会支给你吧?”汤凤故意逗他。 小皇帝果然垮了脸,冷冷地看着她“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废话了,尽管让瑞王杀了朕好了。” “杀了你他也可以拟一个假的禅位诏书,你死与不死有什么分别?” “那他为什么非要朕亲自写?” “他要的是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禅位诏书,这样他才名正言顺。” “痴心妄想!” 如今这样的局势汤凤也感到头疼,想来瑞王是特地等到冯弦机这个危险分子离京之后才发动叛乱的。如今她手里可用之人不多,能与瑞王一搏的更是没有。该怎样扭转局势呢? 汤凤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小皇帝的身上,他察觉到了,警惕地道“你不会是真的想让朕去死吧?” “活着和皇位,你选哪个。”汤凤问道。 小皇帝怔了一下“不能两样都要了吗?” “你听瑞王的话,将皇位禅让给他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小皇帝并不相信这个皇叔,皇祖父和父皇在的时候他老老实实地在封地待着,等他一即位就放出了这样的杀招,总有种捏软柿子的嫌疑。 “他的话可信么,万一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将皇位让了出去,他名正言顺地即了位再来收拾朕呢?”他的脑筋转得不慢,最可怕的结果就是既没了皇位也没了性命,而且到时候皇位是他亲手给出去的,就连伸冤都没有地方伸去,谁还会再听他的。 汤凤顿了一下,似乎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像瑞王这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人,指不定还真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你就没有人可用了吗?”小皇帝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汤凤“你是不是没睡醒。” “啊?” “我为什么要拿自己的人救你?像你这种记仇的小孩儿,我此刻救了你说不定你转头就能把我的人逮出来一个个收拾了。”汤凤抱胸,哼了一声,俯视他。 小皇帝怔了一下,张口结舌欲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看看他之前做的一切,好像并不足以让汤凤心软,用她的人脉来搭救他。 “朕……朕以后再也不为难你了,如果你能帮朕度过这次难关的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皇帝讷讷地道。 平心而论,小皇帝坐这个皇位的确比瑞王来坐要对她有利得多,起码小皇帝忌惮先帝的遗旨不会明着对她发难。瑞王就不同了,他这个人深藏不露,说不定就要拿她开刀以儆效尤呢。 “先答应下来吧,明日瑞王便会召集文武大臣们商议禅位一事,到时候你再释放出不想禅位的信号,大臣们应该能懂的。”汤凤给他出了主意。 “那万一大臣们迫于他的压力不敢反对呢?” “你只要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他们自然就知道瑞王这个皇位来路不明,不会轻易让他得逞的。再退一步,就算大臣们阻止不了他,到时候你留着一条小命也有杀回来的理由。” 此时也没有别的好法子了,小皇帝只能应承下来。 “皇贵太妃……”他轻声喊她。 “嗯?”汤凤挑眉看他。 小皇帝抿紧了嘴巴,像是蚌壳一样,想说什么但是又很难说出口。 汤凤似乎明白他的别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明日若是怕了就想想你父皇,他在天上看着你呢,别给他丢脸。” 小皇帝眸光闪烁,从来没有想到她也会有这么善良的一面,也从来没有想到在这样危急存亡的关头她还能真心为他出谋划策。 如果能度过这次难过,他真的不会再为难她了,他可以对母后的牌位起誓。 汤凤并不知道他此时的脆弱,她拧紧了眉头,想的都是如何在明日的集会上将小皇帝受到胁迫的事情传达给周遂之,他定然有更好的法子阻拦瑞王。 一刻钟之后,瑞王带着人进来了,汤凤朝他点点头,一切如他所愿。 瑞王嘴角一弯,称赞道“果然还是娘娘有办法。” —— 周相府 宫里发生的事情周遂之并不清楚,但他从晌午过后就知道小皇帝宣旨将皇贵太妃请进了宫去。如今已是亥时,却还不见皇贵太妃出宫的身影。 “会不会是瑞王已经动手了?”胥二猜测道。 周遂之在脑海里分析着,瑞王之前来找过他,寻求他的助力,他也答应了。可奇怪的地方来了,既然他已经是瑞王队伍里的人了,那为何瑞王近来的安排他一概不知呢?难道他的作用不在配合他发动宫变化,而是在其他地方吗? “东帘。”他扬声喊道。 东帘是他的随从,此时就侯在门外,听到声音立马进来了“老爷。” “今日除了皇贵太妃还有其他人进宫吗?” “没有,奴才让人一直看着宫门口呢,只有皇贵太妃的车驾进去了。” “好,下去吧。” 周遂之心里有了猜想,他转头给胥二说道“夫人,瑞王已经动手了,皇贵太妃应该不是陛下宣召进去的,是瑞王假传了圣旨。” 胥二有些吃惊,不明白“为什么会宣她进宫?瑞王要逼宫直接擒了皇帝便是,与公……娘娘有何关系?” “娘娘毕竟在内宫待的时日久,且素来有涉足朝政,他大概是想看着她以防她这头出了什么岔子。”周遂之快速地分析道,“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早朝定有大事发生。如今宫里已经不能传信出来了,明日若朝臣们一进宫,黑白都由瑞王说了算。” “那咱们怎么办?娘娘会不会有危险?” 周遂之单手抵住额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胥二知道他这是在思考对策,一时间也不敢惊扰。 “夫人,此事恐怕要你出手了。”周遂之站定,转头看着自己的夫人,她是上过战场的人,身手不凡,这些年虽困于内宅,但始终没有荒废自己的武功。 “你尽管说,我去做便是。”胥二用信任且坚定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得判断从来没有错过。 周遂之走回来,握着她的手,道“如今瑞王控制了京城,各重臣府邸周围定然也埋藏了眼线,咱们要想先发制人就得把宫里的局势散布出去,也好让大家心里有个底。” “我可以挨家挨户的去通知。” “你亲自出面太危险,容易暴露身份。”周遂之放开她的手,转头坐在了书桌的旁,提笔,一边写一边道,“我来写几封信,你投掷在他们的卧房即可。” “好。” “还有一点,瑞王手中有兵,他掌控了宫城便是掌控了两万禁军,若我们这边没有足够实力抗衡,到时候就算拆穿了他的阴谋也没有办法化解。”周遂之语速极快地说道。 胥二连连点头,可又有些迷糊“夫君,你之前不是说国赖长君吗,怎么这个时候又愿意帮助小皇帝了?” 。 第三十六章 阻碍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周遂之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含着一抹微笑“谁当皇帝无所谓,我只想替你把公主保护好,她才是你的希望,不是吗?” 胥二有片刻的恍惚,看着灯下的丈夫白面如玉,俊朗依旧,仿佛与当日那个“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探花郎没有任何分别。 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他的人生信条不是忠君,而是忠于她。 这一晚,汤凤睡得很不踏实。今日与瑞王交了手才发现他早已不是印象中那个温和有礼、知进退的王爷,他藏了二十余年的野心终于大白于天下,他甚至懒得在人前伪装。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一个人的底线降低了,那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就难以预测。 快天亮了汤凤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床榻前跪着一小宫女,正不厌其烦地唤她。 “娘娘,该起了。” “什么时辰了?”她觉得眼睛有些睁不开,疲倦,头疼。 “五更了,朝会快要开始了。”小宫女扶着她坐起来,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洗脸,然后漱口,更衣。 一晚上没有休息好,汤凤坐在梳妆台面前看自己都是重影儿的,她闭着眼任由宫女们给她梳妆。只是这宫女大概是瑞王从其他地方调来的,疏于做这种精细的活儿,三两下就把汤凤的睡意给扯没了。 “娘娘,奴婢该死。”她也知道自己手生,不常给娘娘们梳妆,所以下手没个轻重。汤凤每皱一下眉头她就要颤抖一下,见她不悦地睁眼,更是吓得双膝一软赶紧下跪。 汤凤抬手揉了揉被扯疼的头皮,侧身看她“你以前是哪个宫里的?” “回娘娘,奴婢是浣衣局的,昨日才调来养心殿……” 果然,瑞王里里外外换了人,连宫女太监都没有逃脱。 “行了,慢点就慢点,别再薅本宫的头发了,本来也没多少。”汤凤瞥了她一眼,转过去,正对着镜子。 小宫女如获大赦,赶紧爬起来,不再赶时间,慢条斯理地给她梳起了发髻。 后半程顺顺利利地梳完妆,汤凤站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道“手艺还行,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小宫女心里一喜,双手交握,激动地道“多谢娘娘夸赞,奴婢以后一定勤加练习。” 汤凤抚着发髻笑了笑,道“前面带路吧。” “娘娘请随奴婢来。” 小宫女将汤凤引到了偏殿,她刚一落座,便听见有大人喊到“乱臣贼子,我等绝不认这禅位诏书”的怒吼。 她正心里赞叹,不知是哪位忠肝义胆的大人仗义执言,下一刻便听到了更为吵闹的声音。 “不好了,陈大人撞柱子了!”有小太监在门口放风,见到前殿乱成了一锅粥,赶紧回来报信道。 “可有大碍?” “一脑门的血,估计是活不成了。” 汤凤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生出了不妙。 没过多久,偏殿外一队挎着刀的禁军小跑过去,估计是去维持朝会秩序。 汤凤起身朝正殿与偏殿之间的墙壁走去,这墙薄,墙面上开了一扇门,虽然大门紧锁,但也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陛下虽年幼,但也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名正言顺的皇帝!如今瑞王爷就凭陛下一纸诏书便要夺位,岂不是枉顾国法,枉顾先帝遗愿?” “正是!王爷这行径,不易于是强盗,怎堪帝王重任!” “我等只认陛下,不认诏书,若王爷要让我等信服便请陛下出来!” “就是,请王爷释放陛下!” “请王爷释放陛下!” “好,既然各位大人非要亲耳听陛下禅位的话,那便将陛下请出来罢。”瑞王开口了。 汤凤的手不自觉地捏紧,她不知道小皇帝是否能把握好这唯一的机会。只要他在朝会上稍加表露出不愿的情绪,周遂之等人定然能察觉出他的真实意愿。 前殿,小皇帝在许忠的陪伴下出现了。 “陛下!” “陛下!” 臣子们激动异常,看着他缓缓地走到前面,并没有坐上龙椅的时候,臣子们便有所察觉了。 “朕,才疏学浅,年纪尚幼,不能再担此重任。”小皇帝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自朕登基以来,大大小小的灾害不断,各地战事未平,朕自知德不配位,故而将皇位传于瑞王叔,还望各位卿家尊重朕的决定,日后像扶持朕一样扶持瑞王叔。” “陛下……”臣子们懵了,面上带着不忍。 小皇帝微微一笑,看向瑞王“朕把江山托付给王叔,望王叔能平定战乱,兴盛大夏。” 瑞王回视他,脸色沉静,眼底带笑。 “陛下,这番话可是瑞王威逼您说的?您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啊,您才是这大夏名正言顺的国君啊!”有老臣忍不住泪流。 瑞王微笑回视“伏大人,刚刚的诏书您不认,现在陛下金口玉言,您也不认。怎么,想忤逆圣意吗?” “瑞王爷,陛下可是您的亲侄子啊……” “伏大人,这是陛下所托,与本王何干?”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众臣面面相觑,左右摇摆,陛下亲口说出的话,总不能还指着瑞王说他篡位吧? 周遂之跨前一步,朗声道“国仰长君,此乃危急存亡之秋,各地战火纷起,西宁敌军压境,既然陛下禅位于瑞王,还请瑞王早日登基!” 如今内阁以周遂之为尊,他既然开口,文臣们摇摆的心便有了偏向。 瑞王看着周遂之,眼底果然欣赏之意甚浓。众人闻风而动,有不少人站出来附议。 小皇帝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 汤凤听了墙角,在周遂之开口的时候便知大局已定,他们做不了什么了。瑞王这头关押二十余年的狼,终究还是被放了出来。 或许从明日起,她也不能称之为皇贵太妃了,而是要改称为太皇太贵妃。汤凤忍不住轻哂,做了大夏朝第一位贵妃,接着是第一位皇贵太妃,不久的将来又是太皇太贵妃。她才二十五岁,却似乎走完了别人的一生。 惊心动魄的朝会散了,瑞王却像是忘了有汤凤这个人了,不让她露面也不放她出宫。 傍晚时分,瑞王妃来了。 “臣妾给娘娘请安。”她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笑着给汤凤问安,似乎丝毫不受丈夫的影响。 可夫妻本是一体,她又怎会完全不知情呢。 “王妃客气了,过不久应该是本宫向你请安才对。”汤凤扯了扯嘴角,弯着腰挑动烛芯,连转身看她一眼都不曾。 “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先帝的嫔妃,只有别人问您安的份儿。” 瑞王妃也没有气恼,坐到她对面,看着她一点点剪短烛芯,支着下巴道“娘娘,差不多了,再剪可就灭了。” 汤凤瞥了她一眼,放下剪刀,坐回榻上“本宫还真佩服你,你家王爷干了这么大一票,你却像是没事儿人似的。” “呵。”瑞王妃轻笑一声,眉眼都是温柔,她是世家出身,端庄贤淑,这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即使面对汤凤的脾气,她也做不出太急躁或太傲慢的样子。 “娘娘要是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大约就不会意外了。”瑞王妃遥想道,“自我嫁给他起,我便知道他是有大抱负的人,所以要全心全意的配合他。她需要我的家世为他打开局面,我便写信给家里人,全力扶持他;他需要我做一个贤良敦厚的王妃,我也照做,人前人后打点,给他长脸。嫁给她之前,我起码知道自己是顾家玉赫,可嫁于他之后,我便只剩下瑞王妃这个头衔了。” 。 第三十七章 扫除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汤凤默不作声。 “我从前当真羡慕别的夫妻琴瑟和鸣,描眉画黛。可如今我只是希望他能早日达成愿望,也好放我一马。”她的声音渐渐低落起来,像是失望至极,“我想做顾玉赫,不想再做旁人了。” 汤凤偏偏是个不会安慰人的,不仅不安慰还重创她一把“待他登基,你就是皇后,永远都不再是顾家女郎。” 是,这是她的悲哀。尽全力扶持她,却是为自己挖好了一个等身的坑。可若不帮他,他在她面前的沉闷消极、郁郁不得志,又好过今日几分? “有时候真羡慕你,不管不顾的,自己活得高兴最好。”瑞王妃抬头看她,眼底有湿意,眸色水润。 汤凤挑眉“那你可是羡慕错了人。”她不过是期待一个美满的婚姻,一个知情识趣的丈夫,而汤凤呢?她肩上的担子足以压垮任何人。 “不管怎样,先帝在时你可是真的风光过。”瑞王妃打心底里羡慕。虽然旁人都说她是妖妃是奸妃,但瑞王妃却觉得,有这样的男子将她捧在手心里,天下人的唾骂又有几分要紧? 汤凤莞尔,不置一词。 “或许你觉得我是无病呻吟,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可我却还在这里不知足。”瑞王妃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这些话我也不曾与旁人说过,今日说与你,倒是轻松了。” 汤凤看向她,撇了撇嘴角,道“你跑来说这么一大通,怎么不说点儿我感兴趣的?” 瑞王妃笑了“你问就是,我知道的定然说与你。” “瑞王准备如何对付我?”汤凤眸色结冰,眼光凌厉。 瑞王妃的笑敛了几分“我不知。” “好,那今日在前殿上,陛下为何痛快开口承认禅位于瑞王?” “这不是娘娘昨日的功劳吗?” 汤凤盯着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别开目光“算了,你我也不是诚心相交的,这些话本不该问你。” “娘娘在宫内耳目众多,岂能不知昨晚发生的事情?”瑞王妃道。 为保证今日在朝会上小皇帝不会乱说话,瑞王自然想了一个好法子对付他。 “下毒。” “没错,就是下毒。陛下虽然刚烈,可到底还是惜命,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命去赌。”瑞王妃幽幽地道,“娘娘可知道锁心丹,服下一颗之后,只需轻轻点一下檀中,便能无声无息地死掉。” 下毒不意外,让汤凤意外的是锁心丹。 “这似乎是南疆王室的毒药,瑞王是如何拿到手的?”南疆地处深山,地势复杂,气候多变,因此有不奇奇怪怪的植物在此地生长。而南疆人最擅制毒用毒,天下奇毒十种,有七种出自南疆。这其中,毒性最强烈的便是锁心丹,只要服下,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绝无生还的可能。 瑞王妃道“南疆被灭后,王爷曾去过几次,偶然所得。” 偶然所得……汤凤眼神一暗,恐怕没这么偶然吧。锁心丹出自王室,别说制作了,就连见都很少有人见过,瑞王哪里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偶然得手? 难道,王室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在世吗? “总之,陛下不会再乱说话,王爷这一招算是走对了。”瑞王妃看了一眼漏斗,“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等等。” 瑞王妃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侧身看她“娘娘还有事儿?” “你今日既然来这一趟,也别白来,替我问问瑞王,他打算如何处置我。”汤凤笑着看她。 瑞王妃总觉得她这不是在笑,眼神像刀子一样,稍不注意就会被她切块肉下来。她眼神一柔,道“不会的,有我在,我会尽力劝阻她,好生安置你。” 汤凤扫了她一眼,也不知她何时得了这位王妃的青睐,这种时候竟然还要护着她? “娘娘早点歇息。”瑞王妃离开了。 瑞王妃说得对,是该睡个好觉了,反正就算明日天塌地陷,今日愁掉了头发也没有用。 宫人们伺候她上了床,熄了殿内的烛火,都退出外面守夜去了。 汤凤躺上了床,闭着眼正欲入眠。忽然,听到了十分轻微的响动,来自于屋顶。 果然,下一刻,一道黑影落入了她的床前。 汤凤掀开床幔,一眼就认出黑影的身份来了。 “你怎么进来的?” “费了点儿力气,这宫城果然是守卫森严,今日要不是扮作了瑞王妃的婢女,我肯定混不进来。”海棠拉下黑色的面罩,上下打量她,“你还好吧?” 汤凤盘腿坐在床上,叹了一口气“很快就不好了。” “什么意思?瑞王要对你动手啦?” “今日他没有让我去大殿,回来之后也没有再见我,反而是瑞王妃来我这里东拉西扯了一堆。这样看来,我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留在世上的意义不大。”汤凤摊手。 “放心,咱们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他杀不了你。”海棠拍着胸膛保证,转念一想,又道,“况且还有周遂之呢,他看在胥二的面上也会帮你的,不会坐视瑞王对你动手。” 汤凤摇了摇头,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她向来不喜欢被动还招,她喜欢主动出击。 “小皇帝在位还能遣我去孝陵待着,瑞王大约就没这么客气了。”要么是杀了一了百了,要么是幽禁在眼皮子底下。这两种她都不想要。 “你要是担心的话我们现在就带你出去,反正你这名声也差,再多一项逃宫的罪名也没所谓。”海棠道。 汤凤白了她一眼“滚。” “我说真的。” “再等等看。” “等着瑞王对你下手?那时候可就晚了。他手里握着禁军和无城兵马司,咱们这点儿人上去可是硬碰硬,讨不了好的。” “我知道。”汤凤放下手指,皱了皱鼻头,“可我现在有个问题没弄明白,暂时不想走。刚刚瑞王妃来说,瑞王是给陛下喂了锁心丹,所以他今日才乖乖听话了。” “锁心丹!那不是咱们南疆的毒药么?”海棠惊诧。 “是,这一点让我困惑。瑞王是如何得到的?锁心丹的制法只有王室中人,并且是很紧密的几个人才知道,他怎么会有?” “难道说王室除了你还有别人活下来了?就在瑞王的阵营当中?”海棠的眼睛亮了,就如同她刚刚听到瑞王妃的话那样。 汤凤道“要弄清楚这件事就得留在瑞王身边,他暂时不杀我,我就顺水推舟留下来,也好查一下他身边是不是有王室的人。若他对我出手,明着我尚且能自保,暗处的话……”汤凤想了想,他大约不会无声无息地处置她,这样没什么意义。 “你去找一下胥二姐姐,请她查一下瑞王身边的人。如今周遂之在瑞王面前还有些重量,行事还算方便。” “好,那你要多保重。”海棠伸手握了握她的,眼神坚定地道,“你才是咱们的希望,保护好自己,咱们这些人才有活着的奔头。” 汤凤笑了笑,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煽情。” “真的!” “你可以滚了。” “……” 自瑞王控制了整个宫城以来,汤凤与小皇帝被各自圈禁。 这整座宫城算是汤凤的“巢穴”,这些年她在这里培植了不知多少的亲信和人手,虽一时间不能自由行动,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这天傍晚,汤凤正翻着杂书,一小宫女端着茶水进来,矮着身子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道“瑞王打算将陛下送出宫城,就在今晚子时。” 。 第三十八章 问罪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送去哪里?”汤凤放下了书。 “西边的行宫。” 说完之后,小宫女匆匆离去。 汤凤坐直了身子,皱眉思索。瑞王尚未登基,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将小皇帝看在眼皮子底下,待名正言顺地坐上了那个位置再“处置”小皇帝。现在送出宫去不怕小皇帝翻脸不认帐,集结京城之外的势力对抗他吗? 汤凤起身在屋内踱步,她在想,瑞王这般谨慎的人应该不会允许小皇帝脱离自己的视线,可他偏偏这样做了,难道还有别的目的不成?或者说准备见小皇帝抛出去,再安排人在路上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一晚,汤凤心神不宁。她知道自己应该去见小皇帝一面,这样才能破解锁心丹的谜团和瑞王将他送出城的目。可她又不确定这是不是瑞王的圈套,如今她被圈禁在这狭小的宫殿里,若是贸然出去,说不定正好撞到瑞王的靶子上。 汤凤知道事情不简单,可现在行动不便,很多判断都会失去准头,她一时间竟猜不出瑞王真实的目的。 “要么在小皇帝,要么在我……”她坐在窗边,喃喃自语,“可这一招到底对付的是他还是我呢?” 如果对付的是小皇帝,那么她便应该安排人去救他,可若是对付的是她,她这一跨出去,正好给了瑞王信号,让他知道她是站在小皇帝这边的。 晚膳时分,宫人们上了一桌子的菜来。在待遇上面,瑞王还算大方,丝毫没有克扣她作为皇贵太妃的餐食。可她只是扫了一眼,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时间缓缓地流淌过去,汤凤静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闭着眼,脑子里全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宫人们见她不言不语,不敢轻易叨扰,全都守在了外面。 外面的梆子敲响了,天色黑沉。 汤凤突然睁开了双眼,“唰”地一下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大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亥时。”守在门口的宫人侧身一步站出来回话。 汤凤闭了闭眼,双手握拳,在袖口里微微收紧。她方才想到了一种可能,如果瑞王送小皇帝出城只是一个幌子呢?他的目的不是“送”,而是释放出这个“送”的信号,然后引人来劫。如此以来,他便可以知道谁还站在小皇帝的身后,谁还有能力与他抗衡。 会是这样吗? 会有人去踩中这个陷阱吗? 她没有安排自己这边的人去劫,可其他人呢,他们能看清这一点吗? 汤凤越想越心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本来可以隐藏到最后的实力提前被暴露,瑞王恐怕真的要如愿以偿了。 —— 养心殿 同样一直没有休息的还有瑞王,他站在殿门口,仰头赏月。 子时的梆子敲响,他嘴角一弯,一切皆已就绪。 瑞王妃站在殿内,这一晚她都在默默地注视外面那道身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却无法阻拦。她曾经幻想过的安逸平淡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沉浸在那个舒适的梦里的只有她,他从来要的都不是什么平平淡淡。 瑞王忽然侧过了身,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了,朝她招了招手。 瑞王妃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裙子上前。不管如何,夫妻一体,他要做的她都尽力地去帮他完全,日后有什么后果她也会和他一起承担。 “手怎么这样凉?”他握住了她的手,拿到胸口处捂着,“让你早些去休息,怎么不听话呢?” 瑞王妃温柔一笑“妾身想陪着您。” 瑞王笑了,目光柔和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娶了一位极好的王妃,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她从来跟在他身旁,不落一步,即使他看得出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再过几天,我就可以给你想要的安稳生活了。”他握住她的手哈了一口气,帮她暖手。 看,她便是这样沦陷的。只要他给出一丝丝的好,她就可以傻乎乎地陪着他走过一程又一程。 瑞王妃低头一笑,万般温柔。 瑞王伸手揽她入怀,与她并肩站在养心殿前面,指着对面黑漆漆的宫殿,道“看见了吗,这就是咱们拼下来的天下。” 他已经站在了最高的位置,任何人都不能再阻挠。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太宗皇帝的牌位前,告诉他自己不是他最差的那个儿子,他应该为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后悔。 他仰头看月,今晚无月。可天上有人,他们定然能看到这一切。 一道急匆匆地身影从黑夜里走来,他用冷冽的语气回禀道“王爷,收网了。” 瑞王嘴角上挑“谁入网了?” “似乎是皇贵太妃的人。” “哦?那真是有趣了。”瑞王眼神一寒,杀机尽显。 在他身侧,瑞王妃的眼睛瞪大,不自觉地咬住下唇,以此来阻止自己发声。 丑时两刻,禁军闯入了偏殿,直接将汤凤锁拿下狱。 她像是有所察觉一样,穿着整齐地坐在椅子上,禁军进来的时候甚至都感到意外,他们本以为会从床上将人“请”下来,没想到她确实一副早已准备好了的模样。 “娘娘,请吧。”话虽客气,可动作却实在不客气。 汤凤的担忧还是成真了,瑞王根本没打算放小皇帝出宫,也不打算放过她。 “进去!” 宫城里有一座专门关押宫人的监牢,常年的阴暗潮湿,霉味浓厚。汤凤记得前一次来还是来看先帝的宜贵人,这一次却是轮到了自己。 押她的人大概也不敢对她动手动脚,只是轻轻用力将她推了进去,然后便锁门离开。 “喂!”她喊了一声。 挎着刀的侍卫停住了脚步,转头“你还有什么话说?” “捉拿本宫也好歹给个理由吧。”虽然她大约清楚怎么回事,但这样一句话不说就扔人进监狱也实在是太没礼数了,丝毫没有得到尊重。 “行刺陛下,这罪名可以够吗?”侍卫皱了眉头,扔下这一句后离开。 汤凤“啧”了一声,这可真是贼喊捉贼。既来之则安之,她拍了拍裙子,原地盘腿坐下。 瑞王妃在得知汤凤被捉拿下狱的第一时间便劝阻了瑞王,道“她是皇贵太妃,是先帝的嫔妃,王爷这般对她可如何向朝臣们交代?” 瑞王丝毫不在意地道“她早已失了民心,素日里便有恶贯满盈的名声,本王此次对她动手可正合了那些大人们的心意,他们才不会跳出来指责本王。” “可她毕竟身份摆在那里,王爷尚未登基,这样做实在不妥。”瑞王妃真切地道,“不如就把她圈禁在宫里吧,就像之前那样。” 瑞王短促地笑了一声,道“她这颗棋子可不是这样用的。今日逮住了她的尾巴比逮住小皇帝的尾巴还让本王高兴,处置她的意义可是非同一般。” “王爷……”瑞王妃拽住他的衣袖白了脸。 “先帝在时内阁就明发邸报,通报了她素日得恶劣行径,给她定了罪。若不是先帝一意孤行,拼力保全她,你以为她能活到今日?”瑞王对今晚捉到汤凤的小辫子十分满意,“先帝不处置他,小皇帝迫于她是长辈不能处置她,你说,她要是死在本王的手里,本王会不会更得民心一点?”如今他正是需要民意的时候,若是汤凤这样名声尽毁的人死在他的手里,那臣子们百姓们对于他的拥戴定会更坚定一些。 瑞王已经等不及了,他甚至想现在就颁布一道旨意将汤凤拉出去问斩。 。 第三十九章 入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瑞王妃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发白的指尖渐渐恢复了血色,她看着眼前的丈夫觉得陌生极了。为了他的帝王之位坐得更顺当,为了民心更向着他,他可以对任何人下手,包括一个守寡的女人。 这一晚,风云突变。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众人才惊觉昨晚度过了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夜晚。 荣宠多年,风光多年的汤凤,竟然被瑞王以刺杀皇帝为由,发落下狱。多少人暗自庆贺,多少人背地唏嘘,可历史的车轮不断地向前,这也就注定了有些人会葬生于车轮下,有些人会异军突起。 瑞王甚至等不及让旁人审问汤凤,天一亮就亲自去了地牢。 汤凤保持着盘腿坐在草席上的姿势,闭目养神,仿佛这不是蚊虫鼠蚁肆虐的监狱,而是她承乾宫的寝殿。 瑞王看到她的第一眼,心底是佩服的。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女人,若不是立场不对恐怕他都忍不住对她想入非非了。 听到脚步声,她不慌不忙地睁开眼,抬头,眼底清澈明亮,所有的手段在这里现出了原形。 “王爷,早。”她歪了歪脖子,大约是坐久了,所以有些僵硬。 瑞王让人开了牢门的锁,走进去,单膝微曲,蹲在她面前“皇贵太妃娘娘,真想不到你和陛下的感情这么深,竟然会帮他到如此地步。” 汤凤与小皇帝失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这样讲不知是嘲讽还是佩服。 “王爷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懂。” “那本王就再说明白一点好了。”瑞王捏起她的下巴,玩味地看着她,“昨晚子时,娘娘的人可是去营救陛下了?” “不是刺杀吗?”她笑着反问。 瑞王冷笑“别绕圈子了,你我都明白。” “王爷为何会觉得是本宫的人?”这是汤凤真正的疑惑。她明明没有下任何命令,为什么昨晚事发之后瑞王会将矛头对准她。 “娘娘的人虽然个个身手敏捷,但架不住本王派出去的人都是禁军高手。从宫城到行宫,沿路上更是布置了不少兵力,防的就是放下去的鱼饵会真的被叼着跑了。”瑞王松开手,笑着看她,“昨晚逮了一个活口,娘娘要不是瞧瞧他是谁?或许看了他,娘娘就不会觉得本王是在冤枉你了。” 汤凤的眼眸中迅速闪过一丝疑惑,可很快地又平静了下来,她自认没有什么把柄捏在瑞王的手中,他如何会认定昨晚落网的是她的人? “看来娘娘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了。”瑞王看出她的淡定,扬手拍了拍,“把人带上来!” 过道里响起了一阵铁镣的撞击声,来人被铁镣锁住了双手双脚,每走一步都带动铁镣在地上碰撞,发出有些刺耳的声音。 汤凤盯着过道,看似心里平静,其实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被瑞王擒获的不是别人,正是海棠。她浑身的伤不少,血色浸湿了衣裳,一看就知道定然是受了重伤。 她看着汤凤,嘴唇抿得死紧,眼底里全是歉意。 “怎么样?娘娘还不服么?”瑞王站起身来,绕到汤凤的背后,双手撑着她的肩膀,顺着她的角度看向海棠,笑着道,“她的确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可惜在本王的箭阵下也绝无逃脱的机会。” 汤凤心下微凉,她很清楚,瑞王的确是捉到了她的小辫子。若是旁人,她定不会顾忌,但这个人是海棠啊……从小陪着她的海棠,她绝不会任由她去死。 “王爷是如何知道她是我的人?” “本王的王妃素来心细如发,周围的一丝一毫的变动都难以逃脱她的眼睛。可那日进宫,她的侍女当中竟然还有一位生面孔,你觉得她会不会起疑?”瑞王笑着道。 汤凤“可这又如何说明她是本宫的人?” “本王虽不知她进了宫去见何人,但答案无非就是两种,要么是你要么是陛下。可惜陛下被本王看守得死死的,外人绝无机会接触到。如此,只剩下一个你。”瑞王自有他的城府,仅仅凭借一个混入宫里的侍女便可以推测出整个过程,以此来断定海棠便是她的人。 “很不是巧,这位被擒住之后带到本王的面前,王妃将她认出来了。”瑞王道。 汤凤闭眼,若是旁人她还可以挣扎几分,但眼前这人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她的狡辩和抵赖毫无意义。 “你打算如何处置本宫?” 瑞王笑了,踱步到她的正前方,俯视这个先帝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道“你做了哪些错事自然由有司审判,本王绝不会对你动用私刑。” 汤凤明白了,她是要将她明正法典,以儆效尤。 “王爷如今的处境也当真是如履薄冰,竟然要靠处死一个女人来获取民心支持了。”汤凤讽刺地笑道。 瑞王被戳中软肋,也不怒,抱着肩膀道“那是你太厉害了,仅凭借一人就能搅弄得风云变色,本王拿你开刀,实在是事半功倍,入情入理。” 汤凤闭眼,点头“受教了。” 事已至此,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 “至于你这位忠心耿耿的女部下么……等你的审判结果吧,你活她就活,你死她陪你死。主仆嘛,总要走在一起啊。”瑞王轻飘飘地笑着。 “还真是多谢你了。”汤凤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目光幽深。 瑞王掸了掸袍子,道“好好歇着吧,审问还需费些力气,可不要没等着判决你就先死了,那可就太辜负本王的一片心意了。” 汤凤掀动了一下嘴角,什么也没说。 瑞王跨出牢房,笑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王爷,这女囚犯如何处置?”牢头押着海棠,请示。 “将她关押在旁边的牢房里,她们主仆也好做个伴儿。” 牢头推攘了几下,将海棠关押在了旁边的牢房里,严声斥道“好好待着,别想动什么歪心思!” 海棠咬牙,跪坐在杂草上,浑身的伤隐隐作痛。 “还好么?”汤凤艰难起身,挪步到墙壁这一端,“身上的伤要紧么?” 海棠呼了一口气,道“死不了,就是看着吓人。”说完,她又想起自己连累了汤凤,一下子低落了起来,“对不起,这一次是我太冲动了……” “不说了,好好休息。”汤凤打断了她的话,像是不准她再往下说去。 海棠环视了一眼这守卫森严的地牢,明白汤凤是想让她们的对话被有心人听了去。瑞王将她们安排在相近的牢房,未尝没有想引诱她们说点儿别的他不知道的东西来。思及次,海棠闭紧了嘴巴,仰躺在地上,无赖地看着这黑漆漆的墙顶。 隔壁的汤凤也背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抱着膝盖,下巴搁在上面,一副无力反抗的模样。高高的窗□□进来一道光,漫天的尘埃在光的照射下原形毕露,犹如她此时的困境一般。 见着海棠的第一眼她就明白了,营救小皇帝的绝不是她,应该是另有其人。 海棠绝不会在没有她命令得前提下搭救小皇帝。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应该就是想保护那个出手的人,因为保护他,所以不惜暴露了自己。 再想想,汤凤身边还有几个谁会让海棠宁愿暴露自己也不愿将其暴露的人呢?数一数,大约只有胥二姐姐了。 汤凤睁开眼,此时的她眼底清明一片。 瑞王说让有司审理汤凤此案,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自第二天起,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提了与案情相关人士到刑部大堂问话,目的就在于将刺杀小皇帝的罪责稳稳地扣在汤凤的头上。 。 第四十章 行刑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朝臣们听说瑞王竟敢直接将皇贵太妃捉拿下狱,既惊又喜。当初内阁那般强势都没能扳倒她,反而是首辅朱格黯然立场,徐化家破人亡,此番众人都隐约期盼着瑞王此举能成功,一时间涌现出不少的人证物证来。 周相府,众人再一次商讨完离去。 周遂之起身按了按眉心,往后院主屋走去。这几日来访的同僚都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想着如何将汤凤踩得死死的,他既要与他们虚与委蛇,又不能在汤凤此案上火上加油,实在是左右为难。 正院主屋,胥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那日晚上营救小皇帝,她肩上受了箭伤,若不是海棠及时赶到,恐怕今日在狱中的就会是他们周家人了。 胥二有些黯然,她的本意是将小皇帝营救出来好与瑞王分庭抗礼,搅弄朝政,以此找机会将汤凤带回南疆。可没想到弄巧成拙,倒是让汤凤成了靶心,一时间人人得而诛之。 周遂之进屋,看到夫人躺在床上流泪,微微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换药了吗?” 胥二侧头,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道“换了。” 周遂之知道她是在自责。那晚他其实并不同意她去,只是她坚持机会难得,一定要带着人去。没办法,他也只能给她安排人手,力求胜算大一些,没成想,这本身就是瑞王的一个局。 “你我夫妻一体,怎么现在哭都不敢在我面前哭了?”周遂之将她的脑袋掰正,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难过,但是此时有比难过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是我害了她,如果这次她真的难逃一劫,我也不想活了。”胥二伸手拽着他的袖子,哭着道。 周遂之叹气“都这么多年了,难道我与孩子的份量还不足以抵过公主吗?”她这样的话实在是让他伤心,他可以帮她完成心愿,无论多难都去做,可他绝不允许她自轻自贱。 胥二知道惹恼了他,哭得更厉害了“遂之,我真的很难过……我一直想为她做点儿什么,可这次竟然直接将伤害她的武器递到了瑞王的手里,瑞王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嗯,他不会的。” “怎么办?怎么办啊……”她哭得眼睛都红了,整个人像是秋天脱离了树的叶子,颤动无力。 周遂之握紧她的手,道“瑞王如今想置她死罪,当街问斩,以此来博得民心支持。”不得不说,打蛇打七寸,瑞王很懂众人的心理。这样一来,既转移了他称帝的矛盾,又给大家树立了一个共同的靶子,众人的心思一时间不会再放在他的身上。 “咱们怎么救她?”胥二期盼地看着夫君,他一向才智无双,她是信任他的。 周遂之道“恐怕这次轻易救不下来了。海棠在瑞王手里,这便是铁证。况且以往娘娘又做了不少让人诟病的事情,这回众人一齐发力,她怕是难逃一死。” 胥二听了十分激动,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慢些!”周遂之看得眼晕,赶紧将人按着躺下,厉声道,“你能不能为我想想?就算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该想想我和孩子们!” 他难得发火,威力甚大。胥二咬着唇不敢反驳,只用一双祈求的眼睛看着他。 “你听我说完。”他瞪了她一眼,“虽然难救,但也没说不救。案子这一层做不了文章,只有来硬抢的了。” “劫狱?” “劫狱恐怕不现实,瑞王为防止她逃脱,早已将监牢里三层外三层给围了起来,绝无劫狱的可能。” 既然不是在牢里,胥二跟着他的思绪稍稍一想,便知道他说的应该是在刑场上抢人。 “可以联系西南王的人马。”胥二眼睛一亮,抓紧了周遂之的手,“我记得公主曾说过,西南王派了人保护她。如果要劫刑场,可以借用西南王的势力。” “西南王么……他倒是一个能与瑞王抗衡的人,只是他如今不在京中,他那些部下肯听咱们的吗?”周遂之问道。 胥二略有把握,点点头“他既然能派人暗中保护公主,那便是对她上了心,值得一试。” “好,我去说。” “还有……”胥二吞吞吐吐地道,“当初我背着你养了一批南疆军士,我想这次大约也能派上用场。” 周遂之“……” “你生气了吗?”胥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嗯。”他重重地应了一声。 胥二挠了挠他的掌心,道“虽然已经将你牵连进来了,但我仍然不想连累你过深……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周遂之沉默地看着她,气压低得胥二想钻进被窝里躲一躲。 “下不为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 胥二指天发誓“以后绝不瞒你任何事!” 闲话过后,周遂之踏出主屋,脸上隐约有“计成”的笑意。他哪里不知道她在背后搞的这些小动作,只是无伤大雅,便任由她去了。故作不知,一是尊重她,二是也等着看她到底什么时候对他托底。 而他走后,躺在床上的胥二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将秘密说了出来,再也不用背负这种愧疚感了。 周遂之派人找到雷暮的时候,后者也正在为此事烦扰。王爷临走的时候嘱咐过他保护好娘娘,可这转头就把人“保护”进牢里了,雷暮也很是挫败焦虑。此事牵扯甚大,他写了信快马加鞭送去西境,可也知道山高路远,等王爷拿到信的时候恐怕娘娘早已死于瑞王的计谋之下。因此,当周遂之派人找上他的时候,他只是略作考虑,便答应了下来。 “王爷说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娘娘,我便当作这就是‘一切代价’吧。”劫法场便是犯上作乱,这代价的确是大了些,但雷暮却不敢不做,否则如何向王爷交代? 一旬过后,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斩立决。 瑞王逼迫小皇帝下旨,可后者竟然头一次反抗了他的决定。 “她有先帝免死的遗诏,你让朕下旨杀他便是在将朕至于不忠不孝之地。”小皇帝恼怒地说道。 瑞王惊讶地道“先帝给她留了遗诏?” “怎么,还有王爷不知道的事儿?”小皇帝挑眉冷笑,嘲讽地看着他。 瑞王嘴角往下一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陛下是不是弄错形势了,如今是我让你下诏,不是在与你商议。你确定要为了她能放弃自己的性命吗?别忘了,锁心丹的解药还在我这里。” 无耻之尤!小皇帝气得头顶冒烟,竟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晚汤凤明明是派人去救他的,可偏偏被他扭曲成弑君,活活地盖了一顶犯上作乱的罪名上去,如今要他下旨杀她,他又于心何忍? “陛下有一刻钟的时间考虑,到底是自己活还是让她陪你死。”瑞王冷笑着道。 小皇帝坐在那里,浑身的光都暗淡了。如果是当初登基时他有多意气飞扬,那么如今他便有多消沉。从前他的确恨不得汤凤去死,可自瑞王逼宫以来,他渐渐地觉得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未尝不能联手对付瑞王。这次她派人去救他,实属他意料之外。可如今他若不按照瑞王的意思下旨,汤凤仍然会死,自己也会。 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半晌过后,小皇帝道“取纸笔来。”他到底还是想活着,活着才能有其他的打算。 瑞王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料定了他会这样做一般。 未免夜长梦多,行刑得日子就定在三日后。 瑞王拿着圣旨心满意足地离去,在他身后,小皇帝弯下腰,无声无息地哭了。他大约觉得对不起汤凤救他。 监牢里,汤凤过得很不好。审问她的人很多,问的问题也千奇百怪,好不容易熬过审问这一环,牢里的潮湿又让她浑身起了疹子,夜里睡不踏实。 想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这些年虽然心里负担重一些,可在外在条件上一直都是上上乘的。如今沦落成阶下囚,才知道以前的日子真是虚度了,不该那般挑三拣四。 海棠的伤也在愈合当中,前些日子着实吓人,还好汤凤买通了狱卒请了大夫来,否则这样的环境下半条命都要丢掉。 。 第四十一章 时辰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这日,牢头给两位送来了一顿还算过得去的餐食,居高临下地告诉她们,这是断头饭,吃了好上路。 汤凤瞥了一眼那油乎乎的鸡腿,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有酒吗?”她坐在原地没有挪窝。 牢头将酒壶打开,往前送了送。汤凤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倒一杯出来。 “喝了酒应该不会太疼。”她若有所思地道。 牢头瞥了她一眼,即使在这般艰难的环境下,也依旧无法阻挡她的魅力。若不是这天地变换,恐怕他这辈子都见不到传说中的皇贵太妃,更无福为她斟酒倒茶。 牢头默默地给她倒好酒,放在一边,道“还有半个时辰,吃了就上路了。” 汤凤起身走来,端起酒杯在鼻尖晃了晃,像是在识别这酒的品种。她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一低头,长发倾泻而下,如瀑布一般。在牢里待了半个月,丝毫没有磨去她身上的半分贵气,一举一动都雅致极了。 “您慢用。”牢头慌里慌张地出去了,倒像是犯了事儿的是他一样。 汤凤饮了酒,饭菜丝毫没动。 到了时候,一队狱卒走来,将这两座牢房的门打开,押送他们前往刑场。 今日的刑场可谓是热闹非凡,无数的百姓蜂拥而至,就为了抢夺一个最佳观看位置。上京城万人空巷,都涌在了一处。 主刑官是刑部尚书,只见他一身二品官袍端坐在正上方,脸型端方,眉目匀称,一看便觉得有股浩然正气。今日斩首之人不同,主刑官和监斩官地位也非同一般。除了刑部尚书以外,两侧坐了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等数人,皆是被瑞王请来观刑的。 刑场吵杂,今日又逢小雨,让人心情不免烦躁几分。 “犯人到!” 随着这一声唱喏,囚车押至,两人女囚犯从上面被押下来。 这时,刑场才安静了两分。 可没过多久,众人皆争先恐后地朝女囚犯望去,见她二人步伐沉稳脸色平静,不免心中愤懑。 “就是她!若不是她收敛钱财放虎归山,西宁国怎可踏过边境,害了数万将士的性命!” “凤女该死!徐丞相何等高洁之士,她竟然向先帝进谗言,诬告徐化叛国投敌,害徐家满门惨死啊!” “还有光禄大夫宋仁之女,城中贵女啊,她竟然鼓动先帝将宋氏女嫁给了流氓地痞,就是因为宋仁不愿屈服于她的淫/威!” “还有被污蔑与侍卫苟且上吊自杀的陈嫔,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 各种言论排山倒海而至,似乎要在行刑前便将这二人吞没。谈论到激情之处,有挎着菜篮子的人竟直接朝刑场扔鸡蛋和菜叶子,辱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今日否则刑场秩序的并不是禁军,而是五城兵马司,即使出动了千人来维持,可还是有百姓不断地朝前面涌去,似乎要爬上高台亲自杀了汤凤似的。 群愤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戴着手铐脚链走上了行刑台。荆钗素履,难掩国色。 “啊,这么热闹啊。”她抬起头,嘴角含笑,露出浅浅的笑涡,语调是那么的柔媚轻浮。 这一声,彻底激怒了百姓们的怒火。他们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在行刑前还不知悔改,当众挑衅,激愤之下,竟然有人冲过了士兵们的包围圈,朝行刑台跑去。 “打死她!” “打死她!” 这样的声潮一浪高一浪,百姓十分激动,不断地有人朝前涌去,就像是潮水一样,源源不断。 现场陷入了混乱,汤凤二人被士兵们挡在身后。他们万万没想到今日本来是要处死这两名囚犯的,结果变成保护她们,以免她们在行刑前就死在了百姓们的手中。 “快,挡住这些人!”刑部尚书看愣了,拍着桌子维持秩序,喊道,“本官奉命监斩,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没用,百姓们的情绪已经被调动了起来,汤凤就在眼前,只要伸手便可将她拉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抢夺囚犯的战争中,守卫的士兵们被这成千上万的百姓冲散,毫无战斗力。 保护汤凤二人的士兵们被挤得头晕,不得不大喊道“保护囚犯!保护囚犯!”他们的任务是将囚犯送到刽子手的刀下,人头没有落地他们的任务就不算完成。 “别挤了!” “犯人本来就是死刑,你们这样挤上来有什么用啊!只是白白的耽误了斩首的时辰啊!” “快退下去去!快!” 士兵们焦头烂额,几乎要被百姓们拽下高台。负责守卫汤凤二人的士兵转头想拽人,一伸手,捞了个空,再回头一看。 人呢?犯人呢? “别挤了,犯人跑了!”士兵惊恐大喊。 场面完全失去了控制,即使士兵将嗓子都吼劈叉了,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说了什么。跑到前面的百姓叫嚷着要杀汤凤,从后面挤上来的百姓也要杀汤凤,不断地有人往前挤,不断地有人被挤出去。 而在这片拥挤当中,汤凤与海棠二人早已被周遂之安排的人带走了,此时趁着道路空旷,已经逃出了城。 城外十里的凉亭,胥二早已等在了亭中。 “拿着,这是能号令南疆军士们的令牌。”见她们下来,胥二匆忙地迎了上去,直切主题,“我身旁这位是阿好,素日里我都是通过她向外面联系的,你带她一起离开。” 汤凤知道,这一次不是她想不想走而是必须走了。她上前一步抱住胥二的肩膀,道“二姐姐,保重!” “你先回南疆去,我和遂之在这边策应你。”胥二眼睛一热,伸手回抱她,“小公主,记得,这一次一定不能辜负我们的期待,一定啊……” 天下局势已经大乱,南疆若要复国此时便是壮大实力的最佳时机。 胥二推开她,抹着泪道“遂之会想办法将小皇帝救出来,以小皇帝的名义向天下人发布诏令,定然不会让瑞王名正言顺的登基。” 汤凤笑了笑,伸手为她拭泪“真羡慕二姐姐,有人愿意不惜一切来爱你。” 周遂之已是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却愿意抛下握在手里的一切去成全她的复国梦,这样的感情实在让人羡慕。 “能遇到他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胥二坚毅的脸庞上难得浮现出温柔的神色,她握住汤凤的手道,””恕我不能陪你回南疆,无论生死,我们夫妻二人说好了要在一起的。” 汤凤的眼里沁出了泪水,她知道,这是在为胥二姐姐高兴。茫茫人海,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属了。汤凤笑了笑,哑着嗓音道“咱们一定会平安再见的,你和周遂之都要珍重。” “好了,赶紧上马吧,估计过不了多久乱局就会被控制下来,追你的人也要来了。”胥二牵过一匹红枣马,拍了拍马的身子,挑眉笑问她,“还会骑吗?” 汤凤莞尔,童年策马扬鞭的情形似乎还在眼前,她走过去,利落地翻身上马,单手勒住缰绳,道“南疆女子,岂有不会骑马的?” 在她身后,海棠与阿好同样上了马,三人正式与胥二挥手作别。 “驾!” 三匹骏马朝着远离京城的方向驶去,风吹鼓了衣裳,像是在助她们乘风而去。 “逃了?” 当瑞王听说汤凤和她的侍女逃出刑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近千人把守的刑场,怎么可能逃得了? 可事实摆在眼前,当混乱的局势被控制下来的时候,本应当街问斩的两名女囚犯不翼而飞,搜遍了附近得街巷也杳无踪影。 刑部尚书亲自告罪,道“当时现场极为混乱,百姓们蜂拥而至,将行刑台挤得水泄不通。士兵们忙着维持现场秩序,又要防止百姓们伤了囚犯,着实有些顾不过来。中途负责看守囚犯的士兵的确发现她们不见了,但由于现场过于混乱拥挤,没有第一时间追出去,以至于贻误了时机。” 瑞王仰头闭眼,以拳抵额,整个人都陷入了阴沉的氛围中,他嘲讽地道“上千人把守的刑场,居然看不住两名囚犯,最后还将罪责推到百姓的头上,蔡尚书,本王让你当这个监斩官可真是选是选对了人啊。” 蔡尚书下跪请罪,惭愧道“臣有负王爷嘱托,自知难逃失职之罪,请王爷降罪。” 瑞王此时还未即位,处置朝臣尚且名不正言不顺。他心中权衡了一番,最终觉得按捺下来,道“此事也并非你一人之过,本王也有安排不当的地方。”是他低估了汤凤的能耐,以为她已经是虎落平阳,没想到她却是在关键时候来这么一下子,真是让人佩服。 “她定然已经出京了。”瑞王厉声道,“传令下去,沿途搜索逃犯影踪,一旦确定身份不用请示,就地格杀。” 。 第四十二章 乱世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是!” 瑞王虽遗憾这步棋走废了,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此时最要紧的并不是杀了汤凤,而是登基之事。说到底,杀汤凤的形式大于结果,只要让百姓们知道他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那他们自然就会多偏向他一些。如今这一招失算,可登基之事却不能再拖延了。 “召周相。”瑞王道。 “是。” 因为周遂之在朝堂上的鼎力相助,瑞王已经确认为他是自己人了。遇到事情也愿意与他商议,听听他的意见。 胥二将汤凤三人送走后便回了相府,她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今日出门实在是勉力为之。 周遂之亲自给她换了一身舒适的衣裳,再将煎好的药递给她“娘娘可是确定要回南疆了?” “唔。”胥二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皱紧了眉头道,“如今大夏半壁江山都落入了瑞王的手里,她要想要自由并不容易,只有回南疆。” “你就没有想过要跟她一起走?”周遂之试探地可道。 胥二吃了一颗蜜饯,瞥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我向来说话算话,说了要和你过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 周遂之抿唇含笑,他这样的人,就算是欢喜也是极为克制的。 “老爷,宫里来人了,瑞王爷传您进宫。”外间,小厮敲了门轻声说道。 周遂之心里有谱了,拍了拍夫人的脑袋,道“你的任务完成了,现在该我了。” “小心些,他不是个好糊弄的。”胥二起身,整理着丈夫的衣襟,见他年过四十仍然风姿绰约,清秀俊朗,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这些年你怎么就不老呢。” 周遂之道“日子过得舒心,自然就不显老。” 胥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她知道这是在向她表白呢,她可不似某人,就算高兴也只表露三分。她踮着起脚吻了吻丈夫的下巴,道“真希望以后的日子也能与从前一样。” “定然更盛从前。”他搂着她的腰,眼底温柔尽显。 —— 西境 大夏军队刚刚胜了一场,夜晚的营地里火光冲天,众人围坐在一团,正在喝着庆功酒。西宁军队的确强,所向披靡,一路能打到宣府也足以证明他们的本事。只可惜这次遇到的对手是冯弦机,他是战场杀神,头顶往来不败的神话,至今无人破除。 主帅的营帐内,他手里正捏着雷暮派人带来的信,一共两封,前一封说皇贵太妃被瑞王暗算,关押在狱,一封说她不日将被可斩,他已联合周相打算救人。 冯弦机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确定没有看错任何一个字之后,才将信放在油灯上方,烧成灰烬。 温如易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可战事进行到这里,也绝无班师回朝的可能,只能继续往下打。若是胜了,是为新君立的功劳,若是败了,正好被新君可罪,拔出他这颗眼中钉。故而,无论战败,此时对于冯弦机都是极为恶心的事情。 “他竟然敢对她下手。”怒极之下,他呵出来的嘲讽都是轻飘飘的,让人胆寒。 温如易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瑞王有些不自量力,冯弦机是谁都敢惹的么。 冯弦机转过头,双眼幽深,里面藏着无尽的杀意和憎恶“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般对待她!”话音一落,三寸厚的桌子被砸出一个大窟窿,声音巨烈,引得外面值守的士兵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下去!”温如易赶紧提醒道。 士兵看了一眼从中间断裂的桌子,吸了一口气,赶紧掉头远离现场。 冯弦机的这一拳丝毫没有伤到自己半分,他是天生的铁骨,从来都不觉得痛。温如易倒是看着这桌子有些心痛,上好的黄花梨木啊,就这样变成柴火棍了,着实败家。 “王爷,娘娘吉人天相,又有雷暮在外面策应,一定会无事的。”温如易劝慰道,“您也说了,她不是寻常女子,不会待在原地等着人救,她定然有脱身的法子。” “万一没有呢?万一她这次没来得及呢?”冯弦机抬头看他,刚硬的眉骨透着一股凌烈的杀气,一字一句地道,“她不是神,不会算无遗漏。”旁人觉得她狡猾多变,刀枪不入,再阴狠的圈套也能全身而退,可他偏偏不觉得。究其根本,他把她当做一个会哭会笑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温如易哑然,知道这是关心则乱了。 两人沉默了起来。冯弦机是心中慌乱,一时间定不下神,温如易是不知道该如何劝阻他不要回京,虽然他知道这位皇贵太妃娘娘在王爷的心中重量非凡,但此时是在战场,不是别的说走就能走的地方。 “王爷,大局为重。娘娘若知道您为了他放弃此事的战果,定然也会恼怒您的。”温如易只得搬出汤凤的名头,不管她会不会这样想,但他一定要这样劝。 冯弦机扶额,背着身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你多虑了,本王不会拿将士们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他虽然心急如焚,可要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再怎么着急也不过是热锅上的蚂蚁。 温如易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我欠了她这次。如果她好好活着也就罢了,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转过身来,眼底的风云已经平息了,透着一股从地狱里升腾出来的阴煞之气,咬牙切齿地发誓,“我定会让瑞王死得非常难看。” 温如易心口一紧,多少年了,他还从未在王爷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像是红了眼的豹子,只要见血便会冲上去将猎物撕成碎片。 戚风从外面进来,撩开帘子一看,从破碎的桌子和温如易无奈的神色上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爷,八百里加急报。”戚风扬了扬手里的信,特地强调,“京城来的。” 冯弦机收敛了气息,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他的面前,拿了信,慌忙拆开。 信是雷暮写的,和前面一封的时间相隔不远。信上说人已经救了出来,交给了周相的夫人,但由于周夫人不让他插手营救之后的安排,所以他只知道周夫人将人安排出了城,去向不知。 去向不知……冯弦机紧紧地盯着这四个字,拆开、合并、再拆开,像是不认识了一般。 他突然想到离京前,他说让她早些离开,并要雷暮一路保护她的时候,她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 如今的“去向不知”不正是印证了当时的“欲言又止”? 她打定主意要远离这些人和事,所以特意不让雷暮知晓她的行踪。什么周夫人的安排,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冯弦机闭眼,忽然之间重如此强烈的悲喜让他神色恍惚。 “王爷……”温、戚二人有些不放心他。 “没事了。”他将信捏成了一团,转身朝沙盘走去。 走了也好,只要还活着,总会再见的,他紧紧盯着沙盘中的一处。 …… 元康十九年,二月十七,大夏军队大败西宁军于阳高县,歼灭西宁军三万余人。 元康十九年,三月初一,瑞王在上京称帝,尊顺帝为顺王。 元康十九年,三月十五,大夏军队收复宣府等地,歼灭西宁军五万余人。 元康十九年,三月二十,长达近一年的西夏之战最终以西宁派人求和告终。新皇下旨,命征西大将军冯弦机尽快班师回朝接受封赏。 元康十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顺王在亲信的护佑下出逃京城,联系在山东的鲁王,发布诏书,称瑞王逼宫谋反,以武力强迫他禅位,此举实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元康十九年,四月初一,西南王冯弦机率征西军十万人,毫无预兆又意料之中地反了。 硝烟四起,各地藩王纷纷起兵站队,一时间天下沦为了炼狱,处处可见厮杀和白骨。 西南王府的门口,一辆马车缓缓经过,车里的人撩开帘子往外面瞧了一眼,目光触及到匾额上方的字的时候,眼神温柔缱绻了许多。 “不下车看看?咱们绕道蜀地,你就是为了这一眼?”车内有人在笑话她,听声音也是个女声。 “一眼就够了,看得再多也留不下来。”撩帘子的女子哼了一声,声音有几分清亮悦耳。 “呵。” 马车哒哒地向前驶去,西南王府大门紧闭。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候还有人为了曾经说过的话特地绕了这么大一圈,不为别的,就看一眼。 “真是疯了。”一袭男装的女子抱着肩膀瞥向旁边的人。 凤玉已经坐了回来,绕了半天的路达成了这么一个微小的心愿,她已然十分知足了。见海棠面带促狭,她坦然地笑道“看了就不惦记啦。” “是么,我不信。”海棠轻哼一声。 凤玉伸手,腰间的荷包里放着那枚属于自己的黄玉牌,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将它挂在腰间了。她抿唇一笑,道“爱信不信,反正我心愿已了,可以放手去做其他的事了。” “呵。”海棠翻了个白眼,伸手撩开车帘,可外面驾车的人,“还有多久到?” “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还有两天就可以到俪都了。” 坐在海棠对面的就是胥二安排的阿好,她笑着道“骑马虽快,但毕竟有些打眼。咱们坐在马车里,吃住都可以在车上,更方便掩盖行踪。” “嗯。”凤玉点点头,“你考虑得很周到。” 阿好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她的肤色偏小麦色,笑起来总有种拨云见日的明亮,让人心生好感。 “沉寂这么久,能为主子效力是小的荣幸。” 凤玉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才十五岁的姑娘,怎么这般老成?嗯?” “我出生时虽故国已被灭,但自小父母教导的便是要我谨记自己的身份。”阿好扬眉,满眼星星地看着凤玉,“只要能为凤主效劳,小的做什么都是愿意得!” 她的目光实在是太过澄净,望向凤玉的时候充满了期盼和信心。海棠说,像阿好这样的人有很多,她们虽不曾踏足故国,但心中从未有一日忘怀。 凤玉心中一热,她何德何能,竟得这么多人真心跟随。 “好姑娘,咱们就快到家了。”她伸手,轻轻地将阿好揽入了怀中,拍打着她的背,就像是儿时母后哄她入睡一样的温柔。 阿好红着脸,僵硬地保持身形不动,手足无措。这样的凤主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闭着眼小憩的海棠也掀开了眼皮看向对面,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眼熟,嘴角稍稍一弯,心下大定。 。 第四十三章 皇室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一日没有找打她,我便不能真正放下心。” 戚风叹气,从前哪里想到自家王爷竟然是这般痴情的种子,为了一个女子竟然折磨自己到这步田地。 “依那位的性子,她定然是好吃好睡的活着,绝不像你这般颓丧。” “本王何处颓丧了?”冯弦机不满地挑眉。该打的仗也打了,该争的也争了。 戚风道“王爷,您仔细想想,除了琢磨打仗之外,这两年您还有别的心思吗?” 没有。 除了打仗他就是一个人待着,心情好的时候打打拳,陪新兵们练练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此刻一样,静坐着,什么也不想做,懒得动弹。 “提不起兴致。”他淡淡地道。也不是没有想过转移注意力,只是无功而返罢了。 戚风道“您要是真觉得没意思的话,不如早点儿将这江山打下来。到时候直接花了像张榜公示,看她还躲不躲得住。” 冯弦机轻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脸颊,精神了些“没死在瑞帝手上,你想让我死在她手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要是真愿意怪您,我看您估计也绷不住,到时候恨不得替她砍自己两刀都有可能。” 冯弦机乐了,脑海里浮现出嗔怒的面容,一张冰块脸也渐渐消融了。他起身拍了拍戚风的肩膀,很感谢他能这样陪着他东拉西扯,虽然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自我安慰,但有人陪着聊一聊她,他还是挺受用的。 “行了,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抽离了颓废的思绪,他又恢复成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铁面战神了。 南疆府,凤玉等人占了俪都的府衙,将这里变成了临时办公地点,一应事务均在地处理。 此时府衙的正堂,凤玉正在头疼。刚刚收到消息,西南王麾下猛将雷暮率领两万人马朝南疆奔来,大约是想快刀斩乱麻把她收拾了。 “硬打,肯定不行。”她座下的谋士分析道,“西南王麾下猛将如云,而雷暮将军更是以疾风打法出名。论快,没人能快过这位。” 凤玉好不容易将南疆收入了自己的口袋,如今却面临着更大的困难。打,肯定是打不过的。降,她肯定不愿意。 “不如谈判?”有人建议道。 “也好,西南王最大的敌人是瑞帝,他哪里将咱们放在眼里。只要给出他们想要的,不一定要真刀真枪的杀一场才算完。” 凤玉抱胸,摇了摇头“冯弦机要的是后方的稳定,除了彻底把南疆纳入他的势力范围,否则没得谈。” 谈判也得给出对方心仪的筹码啊,说实在的,凤玉手里确实没有冯弦机想要的,谈论有些不切实际。 海棠抱着剑在一旁欲言又止,三番四次想开口,但又想到凤玉之前说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 最终也没有商讨出个什么结果,除了战就是和,战不过,和也没有诱惑力,真是骑虎难下了。 待众人散去后,凤玉才慢吞吞地收好桌上的地图,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憋在心里小心闷死。” “我这不是怕说出来你喜欢嘛。”海棠甩头。 “你是不是想说让我亲自去跟冯弦机谈,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不会太难为我?”凤玉不用多想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是让你去给他当王妃,只是以你俩这样的关系,他难道还怕你在背后捅他一刀吗?你们联手,只会更强。”海棠道。 “我不想掺杂私情在里面。”凤玉将地图折好后放回盒子里,拍了拍手,抬头看她,“他对我一向很好,在旁人都恨不得提刀杀了我的时候只有他愿意护着我。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让他为了我一次次地退后、妥协。” “你真别扭。”海棠撇嘴。 凤玉道“我想与他平等交流,不以男人和女人的方式。” “那还有什么方式?” “合作伙伴。” “你想在不告诉他你的身份的情况下和他达成合作?”海棠瞠目,“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些?” 凤玉吹了吹额前的碎发,神秘地微笑“你对我的能力一无所知。” 海棠“……” 那就看看吧。 雷暮率军驰往南疆的时候,有人也在不分昼夜地赶往洛阳。在雷暮大军抵达南疆边界的前一天,这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也终于站在了洛阳城的城门口。 西南王在洛阳的临时王府,这名中年男子敲开了大门。 “你找谁?”小厮探出脑袋,疑惑地看着眼前这男子。 “在下南疆女君特使,前来拜会西南王。”男子如是说道。 一刻钟之后,这名男子站在了正厅的中央,四周布满了探究的眼睛,都在打量这位特使。 “在下云之处,乃南疆女君派来与王爷商讨合作一事的特使。”云之处不慌不忙地给首座的人见了礼,抬起头来,虽一身朴素青衫,却难掩骨子里的风华气度。 戚风等人暗自惊讶,此人面容清瘦,身姿颀长,站在那里犹如一棵不折的青松,挺拔有力。最让人好奇的是他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即使面对这一屋子的“政敌”也能笑得十分温和。 冯弦机同样在心底评价了一番,不动声色地道“本王不准备跟你口中的女君谈判,你可以回去了。” “在下跋山涉水而来,途中更是经历了土匪抢劫,流民骚扰。王爷就这样让在下回了吗?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云之处笑着说道。 “你说的本王不感兴趣。” 云之处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出去“那王爷不妨看看这个,如果看完后您还是坚持您的想法,在下这趟就算是白来也认了。” 信被呈到冯弦机的手里,他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云之处,心想,就给他一个面子罢。他向来对文人还是十分敬重的,虽然这是对手派来的。 此信应该是他口中的南疆女君所写,上面提到了双方合作的方式及合作后的好处,堪堪一页纸,却将冯弦机在乎的和担忧的悉数呈现。 “女君承诺,若王爷放弃攻打南疆,那么南疆无论何时定然与王爷站在一处,绝不做背后捅刀子之事。反之,王爷若执意攻打南疆,女君手下虽只有两万兵马,可南疆百姓却有四十万,王爷愿意将精力消耗在与这四十万人做对上吗?”云之处温和又不乏力度的提醒道。 “呵。”从冯弦机的喉咙里轻飘飘地呵出一声冷笑,他将信放到一边,“她就那么有信心这四十万百姓与她同心同德?” “王爷大约不了解南疆百姓,对于他们而言,女君不是王,是神。”云之处笑着道,“王可以被大败,但是神不会。王爷如今的敌人不是我们女君,而是瑞帝和鲁王,与其将精力消耗在与南疆作战上面,王爷不如早日挥师北上,拿下上京城。” 冯弦机轻瞥他一眼“你倒是肯为本王着想。” “若王爷仍有犹豫,女君说了,王爷可派一支信得过的队伍驻扎在俪都。”云之处抛下最重得一枚筹码。 果然,庭上众人脸色都变了。 派军驻扎在南疆,那便是在南疆扎一颗钉子,时时刻刻盯着南疆的举动。这样一来,冯弦机的确不必担心南疆在背后动手脚,他能利用这支队伍第一时间知道他们的动向。 “你们南疆王室后裔是女的?”冯弦机有些意外地问道。 “正是,就如刚刚在下所说的,是女君。”云之处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冯弦机觉得自己刚刚似乎是漏掉了什么,重新将摆在一边的信拿起来,一行行看过去,最终将目光落在契约的尾部,也就是签署名字的地方。 落款凤玉。 。 第四十四章 子嗣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一日没有找打她,我便不能真正放下心。” 戚风叹气,从前哪里想到自家王爷竟然是这般痴情的种子,为了一个女子竟然折磨自己到这步田地。 “依那位的性子,她定然是好吃好睡的活着,绝不像你这般颓丧。” “本王何处颓丧了?”冯弦机不满地挑眉。该打的仗也打了,该争的也争了。 戚风道“王爷,您仔细想想,除了琢磨打仗之外,这两年您还有别的心思吗?” 没有。 除了打仗他就是一个人待着,心情好的时候打打拳,陪新兵们练练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此刻一样,静坐着,什么也不想做,懒得动弹。 “提不起兴致。”他淡淡地道。也不是没有想过转移注意力,只是无功而返罢了。 戚风道“您要是真觉得没意思的话,不如早点儿将这江山打下来。到时候直接花了像张榜公示,看她还躲不躲得住。” 冯弦机轻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脸颊,精神了些“没死在瑞帝手上,你想让我死在她手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要是真愿意怪您,我看您估计也绷不住,到时候恨不得替她砍自己两刀都有可能。” 冯弦机乐了,脑海里浮现出嗔怒的面容,一张冰块脸也渐渐消融了。他起身拍了拍戚风的肩膀,很感谢他能这样陪着他东拉西扯,虽然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自我安慰,但有人陪着聊一聊她,他还是挺受用的。 “行了,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抽离了颓废的思绪,他又恢复成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铁面战神了。 南疆府,凤玉等人占了俪都的府衙,将这里变成了临时办公地点,一应事务均在地处理。 此时府衙的正堂,凤玉正在头疼。刚刚收到消息,西南王麾下猛将雷暮率领两万人马朝南疆奔来,大约是想快刀斩乱麻把她收拾了。 “硬打,肯定不行。”她座下的谋士分析道,“西南王麾下猛将如云,而雷暮将军更是以疾风打法出名。论快,没人能快过这位。” 凤玉好不容易将南疆收入了自己的口袋,如今却面临着更大的困难。打,肯定是打不过的。降,她肯定不愿意。 “不如谈判?”有人建议道。 “也好,西南王最大的敌人是瑞帝,他哪里将咱们放在眼里。只要给出他们想要的,不一定要真刀真枪的杀一场才算完。” 凤玉抱胸,摇了摇头“冯弦机要的是后方的稳定,除了彻底把南疆纳入他的势力范围,否则没得谈。” 谈判也得给出对方心仪的筹码啊,说实在的,凤玉手里确实没有冯弦机想要的,谈论有些不切实际。 海棠抱着剑在一旁欲言又止,三番四次想开口,但又想到凤玉之前说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 最终也没有商讨出个什么结果,除了战就是和,战不过,和也没有诱惑力,真是骑虎难下了。 待众人散去后,凤玉才慢吞吞地收好桌上的地图,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憋在心里小心闷死。” “我这不是怕说出来你喜欢嘛。”海棠甩头。 “你是不是想说让我亲自去跟冯弦机谈,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不会太难为我?”凤玉不用多想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是让你去给他当王妃,只是以你俩这样的关系,他难道还怕你在背后捅他一刀吗?你们联手,只会更强。”海棠道。 “我不想掺杂私情在里面。”凤玉将地图折好后放回盒子里,拍了拍手,抬头看她,“他对我一向很好,在旁人都恨不得提刀杀了我的时候只有他愿意护着我。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让他为了我一次次地退后、妥协。” “你真别扭。”海棠撇嘴。 凤玉道“我想与他平等交流,不以男人和女人的方式。” “那还有什么方式?” “合作伙伴。” “你想在不告诉他你的身份的情况下和他达成合作?”海棠瞠目,“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些?” 凤玉吹了吹额前的碎发,神秘地微笑“你对我的能力一无所知。” 海棠“……” 那就看看吧。 雷暮率军驰往南疆的时候,有人也在不分昼夜地赶往洛阳。在雷暮大军抵达南疆边界的前一天,这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也终于站在了洛阳城的城门口。 西南王在洛阳的临时王府,这名中年男子敲开了大门。 “你找谁?”小厮探出脑袋,疑惑地看着眼前这男子。 “在下南疆女君特使,前来拜会西南王。”男子如是说道。 一刻钟之后,这名男子站在了正厅的中央,四周布满了探究的眼睛,都在打量这位特使。 “在下云之处,乃南疆女君派来与王爷商讨合作一事的特使。”云之处不慌不忙地给首座的人见了礼,抬起头来,虽一身朴素青衫,却难掩骨子里的风华气度。 戚风等人暗自惊讶,此人面容清瘦,身姿颀长,站在那里犹如一棵不折的青松,挺拔有力。最让人好奇的是他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即使面对这一屋子的“政敌”也能笑得十分温和。 冯弦机同样在心底评价了一番,不动声色地道“本王不准备跟你口中的女君谈判,你可以回去了。” “在下跋山涉水而来,途中更是经历了土匪抢劫,流民骚扰。王爷就这样让在下回了吗?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云之处笑着说道。 “你说的本王不感兴趣。” 云之处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出去“那王爷不妨看看这个,如果看完后您还是坚持您的想法,在下这趟就算是白来也认了。” 信被呈到冯弦机的手里,他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云之处,心想,就给他一个面子罢。他向来对文人还是十分敬重的,虽然这是对手派来的。 此信应该是他口中的南疆女君所写,上面提到了双方合作的方式及合作后的好处,堪堪一页纸,却将冯弦机在乎的和担忧的悉数呈现。 “女君承诺,若王爷放弃攻打南疆,那么南疆无论何时定然与王爷站在一处,绝不做背后捅刀子之事。反之,王爷若执意攻打南疆,女君手下虽只有两万兵马,可南疆百姓却有四十万,王爷愿意将精力消耗在与这四十万人做对上吗?”云之处温和又不乏力度的提醒道。 “呵。”从冯弦机的喉咙里轻飘飘地呵出一声冷笑,他将信放到一边,“她就那么有信心这四十万百姓与她同心同德?” “王爷大约不了解南疆百姓,对于他们而言,女君不是王,是神。”云之处笑着道,“王可以被大败,但是神不会。王爷如今的敌人不是我们女君,而是瑞帝和鲁王,与其将精力消耗在与南疆作战上面,王爷不如早日挥师北上,拿下上京城。” 冯弦机轻瞥他一眼“你倒是肯为本王着想。” “若王爷仍有犹豫,女君说了,王爷可派一支信得过的队伍驻扎在俪都。”云之处抛下最重的一枚筹码。 果然,庭上众人脸色都变了。 派军驻扎在南疆,那便是在南疆扎一颗钉子,时时刻刻盯着南疆得举动。这样一来,冯弦机的确不必担心南疆在背后动手脚,他能利用这支队伍第一时间知道他们的动向。 “你们南疆王室后裔是女的?”冯弦机有些意外地问道。 “正是,就如刚刚在下所说的,是女君。”云之处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冯弦机觉得自己刚刚似乎是漏掉了什么,重新将摆在一边的信拿起来,一行行看过去,最终将目光落在契约的尾部,也就是签署名字的地方。 落款凤玉。 。 第四十五章 算计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冯弦机觉得自己魔怔了,看着这陌生的名字竟然也能联系起那副熟悉的面孔。就因为有一个相同的“凤”字吗?“凤”是南疆的国姓,他在这心潮澎湃个什么劲儿呢? “凤玉。”他在心里琢磨了两遍,终究还是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过离谱。轻笑一声,重新抬头看向对面的特使,道“的确有诚意,但本王凭什么相信你们?这不过是一纸契约,随时都有可能被撕毁。” 云之处笑着道“契约,约束的是人心与道德。若心不诚,就算签上一百份一千份也没用。可若是诚意合作,就算王爷今日只是口头答应,他日我南疆遇到两难境地,定然会毫不犹豫选择王爷这一方。” “你这话代表谁?” “女君。” “是她给了你作出承诺的权利?” 云之处的笑意稍敛,面色忽然虔诚了起来,他道“不,这是女君的原话,在下只是转述而已。” 不只是冯弦机,堂上众人也深受震动。这乱世之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早已崩塌,旧人尚且要面临审视,对于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这位女君哪里来的这般底气? 冯弦机眯了眼,心底透出了一股怪异的熟悉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就是觉得云之处口中这位女君似乎对他信任过头了,她难道就不怕引狼入室? “王爷,雷将军的兵马已经快到俪都了,您意下如何呢?”云之处笑着提醒道,“为避免交上手,王爷不如早下决断?” 冯弦机道“不忙,既然是合作,那便要坐下来谈才行。本王近日正好有空,可亲自走一趟俪都。” 他话音刚落,云之处脸上的笑意便出现了一丝滞涩,很快闪现过去,若不是冯弦机向来眼毒,怕是要错过了。 “如此,也好。” 冯弦机派人将云之处带下去安置,一面又亲自手写一封信让人带给雷暮。 温如易可道“王爷真想与南疆合作?” “人家都让步到这种份儿上,本王要是执意兵攻,岂不是显得太咄咄逼人?”冯弦机玩味地说道。 “您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 冯弦机写好信,交给一旁的侍卫,道“腿脚快着点儿,别雷暮那边都打起来了你才把停战的话儿带到。” “是,属下一定不眠不休尽快将信送到!” 冯弦机随意点点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温如易,想到两人的话还没有聊完,便接着道“抛开信任不谈,南疆给出的条件足够本王动心了。” 也不知道这南疆女君怎么拿捏他的心思如此精准,真是奇了。他的确好打仗,大胜仗,可不代表他喜欢看着自己的兵白白牺牲。既然有和平解决的办法,而且是绝对有利于他的,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您就不怕那位女君耍诈?万一她骗了咱们呢,女人可是最善变的了。”温如易道。 “她变本王也有治她的法子,怕什么。”冯弦机浑然不在意的道,“本王的选择可比她要多,她输不起的。” 温如易点头,确实如此。 很久很久以后,冯弦机再想起今日放出的豪言,竟然觉得脸有些疼,生疼。 冯弦机派出去的人刚走到一半,雷暮这边便已急吼吼地抵达俪都城附近,布阵扎营。 俪都四城封闭,城墙上的守卫也比平时增加了十几倍。这是面对战事的应急处理,也是变相地告诉城内的百姓要打仗了。 南疆子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战时状态了,依稀记得俪都上一次闭城还是那场灭国之祸。他们当然恐慌,战争带给他们的记忆实在是太伤痛了,年纪大一些的至今还记得那火光冲天,尸首遍地的炼狱场景。 凤玉带着人在城内巡视,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盔甲,长发高高束起飘扬在身后,飒爽又利落。士兵们挨家挨户地告知,解除封禁之前最好少出门,实在要出门也请家里的青壮年出来,老弱妇孺就安心待在家里就行了。 “小冲,赶紧回来!”一位中年妇女靠着门槛朝外面嚷嚷道。 小孩儿趴在地上掏蚂蚁窝,一边答应一边玩得兴起,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 凤玉瞧见了,走过去蹲在他的身旁,道“你娘叫你呢,不回去?” 小孩儿稳稳地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地道“等会儿就回,她还没开始骂我呢。” “挺有经验的呵。” “那是。”小冲得意地扬起头,瞥向身旁的女人,“你是谁?你干嘛要找我说话?” 凤玉起身,抱着肩膀道“要打仗了,赶紧回家,别惹你娘生气。” 她站的方向背光,小孩儿看不出她的面容,只觉得是一位挺有气质的姐姐,况且她还穿着盔甲,一时间更是高大了许多。小冲扔了棍子爬起来,兴奋地搓着手道“姐姐,你看我够资格当兵吗?” “你?” “我马上就十岁啦!” 凤玉笑眯眯地道“十岁还掏蚂蚁窝?” 小孩儿红了脸,扭捏地道“没人陪我玩儿,我只好自己琢磨乐子了。” 凤玉上前一步,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小屁孩儿一个,赶紧回家去。打仗有大人呢,用不着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 “别小瞧人,我大哥就是当兵的,十几年前和大夏那一仗我大哥也去了!”大约是被小看了,小孩儿立马起了别苗头的心思,激动地道,“他可比你早十几年当兵,厉害得很!” 凤玉笑意转淡,道“那你大哥现在呢?” 小孩儿伸手,挠了挠脸“不在了,最后一仗跟着胥家军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凤玉喉咙一涩,心脏像是被一只手钳住了一样,疼得发麻。她半蹲下身,拉着小冲的手,道“那你更不能去了,你得在家陪你娘,替你大哥尽孝啊。” “我娘说了,我大哥是为咱们南疆死的,死得……”小孩儿偏头,像是在琢磨词儿又像是在回忆大人的话,一时间卡在那里。 “死得其所!”他恍然大明白,坚定地点头,“我也要像大哥一样,为了咱们南疆豁出去!” 凤玉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感觉,就是想抱抱这小孩儿。 “你、你干嘛!”小冲慌了,“男女授受不亲啊,你别这样啊……”说道最后,他脸色发红,手脚发抖,觉得这女人太奇怪了,早知道就不该跟她搭话的。 “小冲,好好活着,活着才是做了对咱们南疆最好的事情。” “哈?” 凤玉放开他,扯下了自己身上的一块青色玉佩,道“这个你拿着,如果你二十岁之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可以拿着这个去府衙找我。” 小冲推开,不好意思地道“不要,娘说了不要拿别人的东西。” “这个可以帮你当兵。”凤玉笑着朝他眨眼。 果然,小冲心动了,犹犹豫豫地看着玉佩“那、那我暂时收着,以后还你?” “好。” 小孩儿乐得露出一口白牙,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抬头可“姐姐,你是什么人呐?很大的官儿么?” “还行吧。”凤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拂去刚刚掏蚂蚁窝蹭到的灰尘,“反正让你当个兵没可题。” “小冲,还不赶紧滚回来!等着老娘把饭给你端到跟前儿是么!”小冲的母亲嗓门极大,一嗓子吼出来,半棵树的鸟儿都被惊飞了。 小冲吐吐舌头,道“现在是真生气了,我得走了。” “去吧。” 小冲笑着倒走了两步,挥着手里的玉佩,道“姐姐,等着我来找你哦!” 。 第四十六章 黑心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凤玉笑着颔首,做了一个拉钩的手势。小冲背过身,原地亢奋地蹦跶了三下,踩着母亲的爆发点钻进了街角的小院里。 “看你这一身灰,蚂蚁窝就那么吸引你?还不赶紧去洗手,等着老娘抽你是不是?笑什么笑,傻了不成……”唠唠叨叨的话从小院里传出来,鸡飞狗跳,热闹无边。 凤玉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直到院子里的动静小了起来才抬腿离开。 这俗世烟火,也有让她羡慕的一面。 —— 雷暮兵临城下,王府中人都催促凤玉早日拿出作战计划,以免被动。 凤玉道“雷暮是西南王手下的一员猛将,虽然兵力上咱们持平,可他的队伍都是精锐,咱们这边还是少了些历练,打起来根本讨不了好。” “不知道云先生那边如何了。”凤玉座下穿灰色布衫的老头子开口道,“若是他已经与西南王达成合作,那咱们只需要守城几日即可。”这老头虽然其貌不扬,衣着简单,可却是当年南疆朝廷顶有名的谋臣邹松鸣。南疆灭国后,他便隐身山林,近来才被凤玉给请了回来。 “嗯,我也是这样打算的。硬拼咱们还缺点儿实力,倒是可以拖延一下时间。”凤玉道。 “女君可有什么好法子?”邹松鸣问道。 凤玉挑眉,嘴角挂着一抹算计的笑容“正好有为雷将军量身定做了一计。” 邹松鸣掀了掀眼皮,见她露出来的狡黠的笑容,便知这对于她来说并不算棘手的事,也就安心下来。说起来,眼前的女君倒是比当年的南疆王要聪明几分,好像天生就有一股吸引人朝她靠拢的气场。 稍晚,凤玉唤来海棠,将自己的计策全盘托出。 “我是没问题,但是你确定他会跟我比?”海棠抱胸,眉梢高高扬起。 “冯弦机之前在我面前提过雷暮这个毛病,喜好比武,只要遇到能打的定然走不动道儿。如今正好,你代表咱们南疆去叫阵,让他跟你比,拖延一下时间。” 海棠“他武功如何?” “他练的是硬功夫,招数不多但力大无穷,你最好不要和他正面拼力气,可以绕他一下。” “那万一我输了怎么办?” “所以啊,比试之前就要说好,三局定胜负。”凤玉穿着一身轻便的军装,斜靠在书桌前,长腿舒展,不仔细看她的脸蛋儿或许还真会将她错认为哪家的公子哥儿。再看她一脸的运筹帷幄,天生气势,大概也能勾得几个少女往她身上扑腾了。 海棠见她胸有成竹,便不担心会输这回事。这是有点儿好奇这雷小将军,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名号,没想到竟然是好这一口?是得讨教讨教了。 次日天明,薄雾环绕,俪都这座城还未清醒过来。凤玉带着海棠登上了城楼,雷暮率领的军队在距离城门不足二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此时的城楼下静悄悄的。 “他会今天攻城吗?”海棠搓了搓胳膊,感觉到有些凉意。 今日有雾,看不清对面的情况,但凤玉猜到雷暮不会因天气受阻不前,说不定正准备趁这样不利于观察的天气打她个措手不及呢。 凤玉猜想的不错,雷暮正是接着天气的掩护到达了西门,准备从侧门突击。 “雷将军!” 城墙下面,他正招呼着突击队登楼,没成想楼上一嗓子吼出来,倒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谁在喊我?” “将军,好像是从城楼上传下来的?” 此时,城楼上的声音更鸿亮了“雷将军,我们女君听说你武功盖世,想与你切磋一二!雷将军若不是不急的话,可否迎战?” 不急?打仗能有不急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雷暮挥了挥手,众人暂停爬墙的动作。 “雷将军,女君说了,她是仰慕雷将军的绝世好武功,所以想讨教一二,并不会耽误战事!雷将军若是不应的话,女君说这便算她赢了,您以后得承认输给她了!” “凭什么!”雷暮憋不住了,吼了一嗓子回去。 “雷将军,您应是不应啊?您回个话,在下好去跟女君禀报啊!” 城楼上的人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嗓门洪亮得像是要把顶上的云层穿透,字字清晰可闻。最关键的是下面的士兵一个个傻看着雷暮,眼睛放着光。 “将军?” 雷暮咬着后槽牙,嘎嘣响。当着这么多将士们的面给他出难题,真是够阴险的。不应战他这个指挥官的面子往哪儿搁,以后还要不要带着兄弟们打仗了? “应!你回去告诉你们女君,巳时一刻,老子在城门口准时恭候!”雷暮扬着头吼了一嗓子,因为太过用力,吼到最后甚至嗓子有些劈叉。 “好嘞!”城楼上,那倒霉催的声音欢快地响了起来。 雷暮“……”特地早起爬个墙,被人发现了不说还莫名其妙答应了比武,奶奶的。 “走!”他怒气冲天地带着突击队返回营地,打定主意等会儿要将这阴险狡诈的劳什子女君挑下马。 凤玉收到西边报来的消息,撑着城墙砖,笑眯眯地道“果然我认识的雷暮,半点儿激将法都熬不过。” “人家当初可是拼了命救过你的。”海棠在一边幽幽地道,“你这样算计他,有些过分哦。” 凤玉哼笑了一声,转过身靠着城墙,抱着胳膊姿态闲适地道“战场嘛,都要做好被对手算计的准备,我这是在做一个合格的对手。” “尽瞎扯!合格的对手是现在双方排好兵布好阵,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凤玉瞥她,眼神暗含鄙夷“你说的是小孩子摔跤,不是打仗。” 打仗是什么,不就是把所有能玩儿的套路全部玩儿一遍么?排好兵列好队,再双方鞠上一躬,这哪里是打仗,明明是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懂?瞒天过海不懂?空城计苦肉计,欲擒故纵围魏救赵……” 听她念这一大串的兵法计策,海棠顿时抱头“行了行了,我错了,是我浅薄无知天真单纯好不好?” 凤玉点头,拍了拍她的脑袋“孺子可教,慢慢学着吧。” 海棠松了一口气,别念就好,念得人头疼。她问道“你之前也没打过仗啊,怎么对这些计谋如此熟悉?”不仅随口就来,看今天在雷暮身上用的效果,也还算是游刃有余。 薄雾渐渐散去,露出了远处山峦的身影,城内升起了不少的炊烟,那是沉睡一晚苏醒过来的模样。 凤玉轻笑一声,双手搭在城墙上,眺望远处“打仗跟在宫里玩的那一套差不多,不过是融会贯通罢了。” 海棠一时间无话,看着她姣好明媚的侧颜,心中暗道在大夏皇宫的六年应该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即使现在人走出来了,那段生活过得轨迹还停留在她身上。 “不用为我难过。”凤玉像是察觉到她的低落一样,笑着偏头看她,“过去的一切造就了现在的我,我很满意现在这个状态,真的。” 涅槃重生,如果没有那炽焰焚身,怎么能成为今日的凤凰,又谈何复国? 阳光从云层上面一跃而出,薄雾散去,朗朗白日终于到来。 雷暮回了营地,左想右想都非常不爽,他怎么就答应比武了呢?以现在双方这样的实力差距,他明明可以下令强攻啊。可既然答应了,便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你们等着瞧,看我如何将那南疆女君斩于马下!”他将拳头捏得咔咔响,眼神凌厉又笃定,语气中不乏自信。 。 第四十七章 战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左右副将对视一眼,丝毫不怀疑他的能力。 巳时,雷暮带着五千人抵达俪都城下,旌旗云云,势不可挡。 雷暮骑着马站在最前方,手握青冥刀,眼神如铁,气势巍峨。 “将军,可要叫阵?”左副将驱马上前问道。 “不急。”雷暮抬手,稳如磐石。 城楼上,凤玉双手跨于腰间,面对下面精神抖擞整装待发的数千将士,她的眼神中难掩欣赏。不愧是实力最强的西南军,光是这样对阵,便已给足了敌人压力。 “去吧。”她侧头看向一旁的海棠,提醒她,“雷暮的身手十分了得,你注意安全。” 海棠将手中的黑色面巾折了三层,系于面上,跃跃欲试地道“那正好会会,好久没有棋逢对手了。” 巳时一刻,城门大开,一身着红色盔甲的女子骑马飞奔而出。 雷暮眼睛一亮,手中的青冥刀不自觉地握紧了两分。 海棠纵马到离雷暮还有二十米远的地方,朗声道“听闻雷将军的青冥刀索命无数,今日特来请教。” 雷暮抬手,手中的青冥刀转了一个向,直指对面“那就不客气了。” “雷将军,这样比试也无趣,不如咱们想个新鲜的玩法可好?” 雷暮正欲驱马上前,听到她的话,眉头一皱“战场不是欢乐场,不是图好玩儿的!你要是真想跟我过招,咱们一局定胜负即可!” “那多无趣,雷将军不如听听我的玩法?” 雷暮皱眉,直觉她在拖延时间。 “雷将军,咱们三局定胜负。你要是赢了,这俪都城门为你们打开,你不用费一兵一卒。可我要是赢了,你就退兵五十里,如何?”海棠笑着道。 雷暮不愿多耽误时间,可此时左副将上前道“雷将军,这赌局对我们有利,不妨答应。” 雷暮偏头“她这是在拖延时间。” “她的确是在拖延时间,但对于我们来说也无伤大雅啊,攻下这俪都城不在这一天两天的功夫。若是你赢了,咱们不用攻城,兄弟们也能捡条命回来。若是输了,咱们只退兵五十里,他日再攻也是完全可以的啊!”左副将慢慢分析道。 雷暮似乎是听进去了,转头看向海棠,掂量着她的实力。 海棠勒着缰绳停在原地,大声催促道“雷将军要是男子汉就爽快些!” “好,我应下了!” 海棠大笑,道“果然爽快,那便来吧!”说完,她抽出挎在马背上的长剑,剑光一闪,直冲正前方。 雷暮轻笑一声,撇开刀鞘,大喝一声,持刀迎了上去。 所谓刀行厚重,剑走轻灵。雷暮用刀,他本人也是习得一身刚硬的武功,一招一式都极有力度,稍有恍惚就能被他削去半条命。海棠惯于用剑,剑法轻灵,变幻多端,配上她神出鬼没的轻功,更是容易让人摸不着出招的头绪。 这两人交手,可谓是精彩至极。雷暮习惯用力度压制她,海棠则善于用轻功闪躲,刀剑相撞,刹那间便是凌厉的火花。 双方将士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投入进这场比武,像是忘记了己方所站的阵营。 “雷将军这一招青龙出海使得漂亮!” “这南疆女君也不差啊,身法诡异,完全让人看不清身形啊!” 这是西南军这边的将士们。 “女使大人这一招平沙落雁好厉害!” “快看,女使大人似乎占了上风,雷将军稳不住了!” 这是城楼上的南疆守卫。 凤玉居高临下,自然是把战况看得一清二楚。目前来看,海棠略站上风,大约是她诡异的身形把雷暮弄烦躁了,出招越来越仓促,越来越不稳。 海棠找准时机,一个剑挑,刺穿了雷暮的左臂盔甲。可她故意将剑尖稍偏了半寸,雷暮的左臂大约只是划伤。 胜负已定。 雷暮红着眼睛瞪她,这还是他第一次输给了一个女子,还是在战场上。 海棠利落地挽了一个剑花,将剑背在身后,笑意盈盈地道“承让了。” “再来。”雷暮额头沁汗,嘴角压平成一条直线。 海棠道“今日你已经输给我了,第二局咱们明日再战。” “不行!既然是三局定胜负,那便速战速决,无须拖延到明日了。”雷暮眼底划过寒光,果断拒绝。 海棠轻笑一声,瞥了一眼他的肩膀,道“雷将军,我这是在为你好。你已经先输了一局,此时再来估计你胜算不大,何不回去包扎一下,顺便也好琢磨一下如何破解我的招数呢?” 这话不无道理。她靠着身法赢了这第一局,而此时他已经被她挑起了好战的情绪,估计等会儿交起手来也好不了多少,不如休战,也好给他时间沉淀一番。 雷暮压下了心底的烦躁,收了青冥刀,同意了她的话。 “明日同一时间,静候雷将军大驾。”海棠将剑插回剑鞘,驱马转身,双腿一夹马肚,马儿便跑动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了城门后面。 雷暮握紧了刀把,紧紧地盯着那个离去的身影。刚刚,若他再阴险一点的话,完全可以趁着她转身的机会偷袭,只需要一刀,这位“南疆女君”便要命丧当场。 只是一瞬间的思绪闪过,他很快就将这样的想法抛到脑后了。 胜之不武,别说王爷会向他发难,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嗤。”雷暮勒马转头,他还不信打不过一个女人了。 海棠飞奔回城楼上,往下一看,雷暮果然带着兵在往后撤退。她亢奋地道“凤主,你说得对,他还是挺也爷们儿的。” 凤玉站得高看得远,虽然看不清刚刚雷暮脸上的神色,但是看他一直注视着海棠的背影便晓得其实他也知道当时是出手的最佳时机。战场凶险,兵法诡谲,他其实完全可以这样做。 “凤主,你说万一你算错了,他刚刚真的朝我掷刀怎么办?” “不会。他是冯弦机手下的人,这点儿眼力我还是有的。”凤玉把握十足地道。 “你就那么相信西南王?他的名声好像也不怎么好啊。”海棠有些疑惑。他们看到的西南王不就是一个善于战场索命的阎王么,粗鲁又莽直,凭什么值得主子这般信任? 凤玉带着她往城楼下方走去“你想想冯弦机怎么对我的大约就能明白我为何相信他了。” 海棠“……” 在天下人都认为她是妖妃奸妃的时候,他毫无疑问地站在了她的身边,给了她最强的保护。在她性命攸关,光环尽失的时候,他仍然不忘保护她,甚至数次想要带她离开。 这样的冯弦机,怎么不配获得她的信任?说到底,她信的不是雷暮,而是雷暮背后的他。 海棠想明白后,默默地注视着凤玉的背影,暗忖难不成凤主这样的绝世女子,真的只有一个冯弦机肯真心对待? 冯弦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是要当皇帝的人啊,他们如何能在一起?一南一北,相隔千里,见一面都要跑死四五匹马,如何相守? 凤玉走出好远了,却不见海棠的声音,转头一看,她竟然双目空空地看着前面,似乎陷入了沉思当中。 “想什么呢?” 海棠回神,匆匆跑上前来“主子,等这阵过去之后你要不要选招一位王夫啊?” 凤玉“……” “为了王室的传承,你总得选位王夫生儿育女才行啊。” 海棠刚刚掐指一算,凤主今年已二十七岁,同样年龄的女子恐怕已经在看儿媳女婿了,只有她还孤零零的一个人。 “有了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日后也有了期盼了啊。”海棠心疼她这些年来为王室的付出,不想她守着王座孤独终老。 孩子……曾经她与大夏皇帝也曾孕育过一个孩子,她清楚地记得孩子在她肚子里的感觉,她能感受到那是一个坚强的小生命。思及此,凤玉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让人窥探不透。 “再说吧。” 王室的子嗣繁衍的确压在她一人的肩膀上,可她不想为了一个继承人而去生孩子,那样太冷漠了。她狠了这么多年,唯独在这件事上狠不下来,她甚至抱有一个单纯的幻想。只为自己喜欢的人生孩子。 海棠适时地终止了话题,点到为止。 第二日,雷暮重振旗鼓再次杀来。 海棠按照凤玉吩咐的,惜败于他之手。 其实也算不得相让,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的雷暮的确更能稳住心神不被海棠干扰了。他的招数和功力不在海棠之下,加上实战经验十分丰富,胜她一局似乎也合情合理。 这一次,海棠负伤了,为了表示公平,第三局照样约在了明天。 雷暮下手有分寸,只划破了皮肉,并没有伤到筋骨。凤玉找人帮海棠包扎了伤口,坐在一旁,摇着扇子道“明日可以不用比了。” “嗯?”海棠眨眼,表示意外,“不比怎么分出胜负?” “比武的目的是拖延时间,哪里是为了争个输赢的。”凤玉笑她。 海棠的眼底浮现出一层遗憾之色,她好久没有遇到有意思的对手了,有些上瘾。 “不是约好了三局么,明日不去会不会说不过去啊。”海棠嘟囔,小心翼翼地瞥她,“而且我可是以你的名义去比的,当缩头乌龟败坏的是你的名声哦……” “你才是缩头乌龟。”凤玉随手将手里的扇子扔了过去,打在她的胸前。 海棠装模作样地倒下“疼,疼……我可是负了伤的。” 凤玉丝毫没有被她浮夸的演技给糊弄到,摆明了说“算算时间,消息也快传来了,拖延两日没什么问题。” “那要是明天雷暮来叫阵呢?” “叫呗,他打伤了女人,还不准人家休息休息?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吧。” 海棠胸口一闷,为雷暮感到不值。想他也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啊,怎么就落到这个圈套里面去了?这比还是不比,赢还是输,全被眼前这女人也算计了去!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服气哦。”凤玉挑眉一笑,妩媚的脸蛋儿上露出一丝调笑之意,倾身向前,“怎么,看上雷暮了?” “才没有!”海棠慌忙否认,“一个连我都打不过的男人,我怎么会看上他,呵呵……”她干笑两声,仿佛是加强可信度。 凤玉双腿交叉,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道“嗯,没有,你就是看上他的武功了而已。” 海棠“……” 好恨啊,她终于明白了那些恨她又干不掉她的老头子们的心情了。 第三日,雷暮等到了巳时一刻,城门紧闭,人还没有出现。 礼貌且克制地又等了一刻钟后,他忍不住派人叫阵。 “雷将军,女君昨日伤势过重,今日与雷将军一战恐怕要延迟了,请雷将军见谅!”城楼上传来一声洪亮的嗓门。 雷暮蹙眉,伤势过重?昨日他好像就是轻轻挥了一刀吧,怎么就伤势过重了? “雷将军,女君与您的约定不会作废,只是今日实在难以赴约,请雷将军明日再来。”城楼上的声音再次响起。 雷暮思量了一番,以为是自己没有控制好力度,伤了人家。如此,点了点头,带兵退去。 毕竟是女人,他可以忍让一下,雷暮如是想到。 第四日,雷暮如约而至,“女君”仍然没有出现。 第五日,雷暮确定自己被耍了,让人在城楼下叫嚣了半个时辰,狠狠地羞辱了一番这位出尔反尔的女君。 “雷将军,女君与您的确有三局之约,可当时也没说好是连着三天比完啊!女君如今被您打伤,起不了身,您难道是想趁人之危?”南疆将士倒打一靶,丝毫不吃亏。 雷暮胸闷气短,扔下一句狠话“既然如此,明日若女君再不出来应战,我便率兵攻城,这可算不得我违约!” 回去之后,雷暮便召集了副将们重新商讨作战方案,既然了解了这位南疆女君阴险狡诈的迎敌方式,那他们就要适当修改作战方法,以便一举拿下。 雷暮很有信心,他此次带出来的都是西南军的精锐部队,比起南疆那短短两年才凑起来的队伍实在是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只要指挥得当,三日拿下俪都不成问题。 他信心满满地看着南疆地图,势要一雪前耻。 “将军,王爷来了。”正当雷暮对明日的战略部署稳操胜券的时候,前哨突然传话来。 “王爷?他怎么会来?”雷暮唰地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匆忙奔了出去。 西南军营地外,冯弦机正在下马。 雷暮定睛一看,那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得男人,可不是自家王爷? 雷暮的第一反应是行了,南疆绝对死翘翘,不用多说了。 。 第四十八章 相信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对于对手而言,冯弦机是地狱阎罗,而对于西南军而言,他是战神下凡。随着他抵达营地,军风军纪瞬间拔高一个层次,站岗的挺起胸膛,巡逻的握紧□□,整个营地的精神面貌有了一个质的提升。这当然不是说雷暮治军不好,而是主帅和“神”之间总是会隔着一道银河的距离。 冯弦机一来便了解了这几日的战况,在得知雷暮答应了与南疆女君对战并越好三局定胜负之后,他轻飘飘地瞥了雷暮一眼,后者膝盖一软,差点儿当场下跪。 “王爷,并不是属下逞能……”雷暮摸了摸鼻子上前辩解。 “行了。”冯弦机制止道,“别的话本王也不想多听,就问你接下来如何打算的。” “既然南疆女君拖延时间,那属下便没有再与她戏耍的功夫了,明日便准备攻城。”雷暮严肃了神色,并递上了自己的拟好的作战计划,“王爷,请阅示。” 冯弦机迅速看完他拟定的作战计划后,什么也没评价,先放到一边。 “王爷,可有不妥?” 冯弦机道“本王此次来不是指挥作战的。你走后不久南疆女君就派人来议和,本王与温先生等人商议过后决定答应,你与南疆女君比武一事应该就是她为了拖延时间想的法子。” 雷暮瞪眼,有种被欺诈了的感觉。 “这么说来她折腾属下这么多日其实是在等王爷你?” “可以这么说。但是她估计没想到本王会亲自来,只是在等本王对你下停战的命令。”冯弦机实话实说道。 雷暮咬牙“当真是耍我的……”亏他还在对划了她一刀而感到内疚,以为她真的是有个什么好歹,好么,这都是人家的计策。 “好了,以后打仗的机会还很多,如今既然能和平解决那也没必要让兄弟们去拼命。”虽然他带的兵一向战无不胜,但他是从底层士兵爬起来的,知道一场战争中主将拿到的伤亡数字都是这些兄弟们一刀一枪地搏杀出来的,他没必要制造无谓的牺牲。 “可南疆地理位置特殊,一旦她们背后捅刀子,咱们西南片区就会有大麻烦。她们此时派人求和,可信吗?”雷暮脑子不算笨。 冯弦机道“这就是本王来的目的,亲自会会她。” “南疆女君?” “嗯。”冯弦机应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在桌子上轻轻叩响,这是他沉思的标志性动作。雷暮不好打扰,抱了拳下去给他安排住处去了。 次日,雷暮没有率兵攻城,反而是派人递来了信。 没在城楼下看到雷暮大军,凤玉便知道是云之处说服了冯弦机。可信上说议和一事重大,单凭一封手书太过轻佻,须得正式见面会商才行。 “他们派了谁?” “温如易。” 凤玉虽从未见过这位温先生,但在冯弦机嘴里也听说过几回,据说是王府第一谋事,素有机敏之名。凤玉倒不担心在这位温先生手下落了下风,只是犹豫见面一事。 不应,冯弦机会认为南疆没有诚意,拒绝合作。应了,她的身份恐怕就要暴露。 “温先生见过你吗?”海棠知晓她担忧之处。 凤玉摇头“不知道。我在大夏之时素来高调,我没见过他,但不代表他认不出我。” “那要不还是我代你去?反正都已经骗过雷暮了。”海棠道。 凤玉认真思索了一番可行性,道“这与战场交手不同,这是双方会商,如果用假的女君去跟他们谈判,一旦被戳穿,可是非常跌份儿的事情。不仅如此,恐怕还会让他们怀疑我们的诚意。” “那你还答应吗?” “应吧,我总不能躲他一辈子。要是真被温先生认出来,我也认了。”凤玉无奈一笑,派人传令,答应见面协商,并约定在三日后,地点由他们选择。 雷暮得到消息,第一时间禀报冯弦机。 “依属下所见,不如约在城楼下?搭个凉亭,也算正式。”最重要的是安全,双方都没有什么下手的机会。 冯弦机回想了一番,道“本王记得俪都城外有一条圣女河,河岸两侧风景瑰丽,是踏青出游的好去处。” 雷暮挑眉,这是在选谈判地点还是约会地点? “就定在圣女河东岸的观景亭,老时间,巳时一刻。”冯弦机拍板。 “是,属下这就派人去回话。” 凤玉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圣女河岸离城边不过二十里地左右,只要安排得当,完全能保障她的安全。只是她以为温先生那样稳妥的人应该会选择在城楼下搭个凉亭,没想到竟然还有这般新奇的想法。此时,她还不知有人撒了网,只猜测到读书人大概有什么不同的浪漫想法吧。 三日后,凤玉带着护卫队从东门出城,海棠跟随她左右。 俪都城外的圣女河是一条被南疆百姓神话的河流,据说孕妇饮下圣女河水便会产下女婴,而少女饮下圣女河水则会日益美丽。南疆民风开放,并无大夏那般的重男轻女,很多人家会因为想要一个女儿而特地请丈夫来圣女河挑水。凤玉幼时也同兄弟姐妹们来过,只是她们那时还小,并不懂这些传言,喜欢来这里无非是觉得河岸风景秀丽,地势宽敞,便于他们放风筝。 凉亭处,已有人在等候。 凤玉带了百余人出来,离凉亭还有五十步远的时候她吩咐众人留在此处,她带着海棠前去即可。按照她的本意其实并不需要带这么多人来,只是下面的人执意如此,她便由着他们了。 此时一看,对方只带了区区八名侍卫,分别守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显然比她们要大气许多。 凤玉叹了一口气,隐隐有种在自己的地盘却任由别人撒野的憋闷感,明明应该表现洒脱无惧的是她啊。真后悔,她当时就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 凉亭这边,冯弦机抱着肩膀面朝着河流,一脸深思。 “王爷,人来了。”雷暮远远地看着两道身影走来,轻声提醒道。 冯弦机转身,以一贯冷淡凌厉的眼神朝对面看去。 雷暮看着两道身影越走越近,他的双眼先是顺着光线眯了起来,似乎是在辨认,随后突然间放大,像是受到了惊吓。 “王爷——” 他这一嗓子,唤回神的不仅是冯弦机,还有凤玉。 十步开外,凤玉停住了脚步,她先是眯眼细看,然后聚焦再看……看来看去,那道熟悉的身影都是自己梦里会时不时出现的人,哪里是什么温先生。 海棠也差点儿惊掉了下巴“这、这不是西南王么……” 她话音方落,一道黑色的身影裹挟着巨风刮至她们的眼前,定睛一看,人已经到了跟前,并且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家女君。 海棠身子一歪,迅速被雷暮拖走。 “唉,你干什么?” “不想留在原地被我们王爷砍死就识相地跟我走。”雷暮压低了嗓音低吼道。 海棠踉踉跄跄被扯走了,余下二人两两相望。 “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他狠狠地抓住她的肩膀,眼睛里像是包裹着一团火焰,似是随时都可将一切付之一炬。 凤玉同样惊讶于他的出现“怎么是你来了?不是温先生吗?” “现在还管他做什么,我是在问你!”他的双手像是铁钳,牢牢地锁住她,让她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他一人身上来。 如他所愿,凤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番,伸手抚上他的脸“你瘦了,更丑了。” 冯弦机闭了闭眼,眼底的火已经转移到了心上。他数百个日思夜想,结果眼前这人完全与他没有同样的心境,他又气又挫败,捏着她肩膀的手更是用力了几分。 “我真想狠狠地教训你一顿。”他咬牙切齿地道。 凤玉“嘶”了一身,喊了一声“痛。” “痛?你还知道痛。”他恶狠狠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这两年我派了多少人出去找你,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凤玉极力忽略掉他带来的疼痛,望向他深邃又受伤的眼睛,心底渐渐漫上了一股愧疚。 老实说,如果对手不是他,恐怕她不能这样毫无压力地赴约。如果不是知道他一定不会对她作出什么不利的事情,她这一趟未必敢来。 回想过往,再到今日,她好像都在他的保护之下张牙舞爪。 “说正事好么。”她笑着道。 “不好。”他断然拒绝,说完后拉着她快步朝河岸边走去。凤玉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毕竟腿不如人家长。 “冯弦机,你要干什么!” 圣女河上有一道桥,用于方便两岸的百姓。如今封城,桥上自然也没有旁的人经过。正是利用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冯弦机直接带着人上桥,并且双手搭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提,便将她提了起来。 凤玉轻呼一声,身形摇晃,为求平衡,她迅速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于是,此时的情景就变成她坐在桥沿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扶着她的腰正在她对面。 “很好。”对于她主动依靠向他,冯弦机挑起嘴角,表示非常满意。 河水汩汩,撞击着石头和河岸。 凤玉皱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认为这样的方式可以便于你集中精力回答我的问题。”冯弦机扬眉,双眸死死盯着她,眼神复杂。 “好,你问吧。”凤玉妥协。 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为什么会选择默默消失,为什么在安全了之后不主动联系我……等等这一类让冯弦机在过去两年辗转难眠的问题。 可如今她俏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伸手便可将人揽入怀中,那些折磨了他很多个日夜的问题突然变得不重要了。他不免嘲笑自己,看吧,你对容忍她放肆的程度真是日益增长啊。 于是,他问了一些自己从前根本不会考虑到的问题。 “你就是南疆女君?” “是。” “想复国?” “嗯。” “我帮你。” 凤玉瞪眼,这就完了? 冯弦机保持着专注地看着她的神情,见她没说话,再一次强调“我会帮你的,所以你不用再躲我。” 凤玉惊诧地扬眉,所以重点不是他会帮她,而是他在请她不要再躲他了? “弦机……”她喉咙有些涩。 冯弦机压下了从前的怨怼、不甘、愤怒,将这一切转化成了对她得承诺。一如既往,她想做的,他全力以赴地支持。 “你……为什么?”她伸手抚摸上他粗糙的脸庞,喃喃地道,“我哪里值得你如此待我了?” 声名狼藉之时,他不曾看轻她。如今她孤军奋战之时,他放话鼎力相助。凤玉就想问一句,她何德何能呢? “凤玉,不要再躲我,看看我。”这是他唯一的请求,卑微到了极致。 此时的凤玉双腿腾空,身后是奔腾的河水,身前是随手等待她依靠上去的胸膛。她轻而易举地便作出了选择,微微附身,双手环绕过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用脸靠着他温热的脖颈。 “好啊。” 她小半辈子不相信人了,愿意为了他再信一次。 。 第四十九章 新计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冯弦机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原谅她的“突然消失”,他看着眼前这嚣张的女子,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狠狠地塌陷了一块儿。 凤玉倾身抱着他,柔软的身子依赖地贴在他坚硬的胸膛上,让他连斥责的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以后,不准再这样吓我了,知道吗?”他明明想恐吓她一顿,可话一出口,柔软得不像自己。 凤玉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张口就咬了上去。 “嘶——” “知道啦,王爷。”她双腿交叉摇晃,声音慵懒又调笑。 冯弦机……要命的玩意儿。 不远处,雷暮蹲在草丛堆儿里,意味深长地看着那相拥的一对身影,仰头叹气“本以为是来打仗的,没想到是……唉,王爷啊王爷。” 海棠抱着肩膀瞥他,十分瞧不起他这样“蹲坑”的姿势,用脚尖踹了踹他的臀部,道“没打起来你很失望?” 雷暮稳定性好,她这一脚丝毫没有动摇他这蹲姿,他轻瞥了她一眼,暗含警告。 “我不和女人动手动脚的,你自重哈。” 海棠“早就动过了,傻子。” 雷暮蹙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形,再比较了对面王爷怀里的那位,终于醒悟过来“前些天跟我打的人是你!” 海棠轻哼一声。 雷暮“很好,我真是被你们算计得彻彻底底的。” 海棠好心安慰他“多吃点儿核桃,补补脑,以后一定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了。” “……” 雷暮差点儿抽刀又和她干一架了。 趁这边还没有打起来,冯弦机和凤玉并肩走了过来。 雷暮屁颠屁颠地上前,笑着道“原来娘娘就是南疆女君啊,前些日子真是失敬失敬。” 海棠挑眉,小伙子很识时务嘛。 冯弦机咳嗽了一声,眼神提醒,雷暮赶紧改口“嗨,什么娘娘,看我糊涂的,女君就是女君啊!” 凤玉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嘴角稍弯“前几天与雷将军过了几招,将军可记恨我骗了你?” “哪敢啊!”雷暮一拍大腿,义正言辞,“女君这样做是为了保全南疆的百姓,理解理解。” 海棠扭头,没眼看了。 冯弦机倒是十分满意他的表现,道“你回去整顿士兵,明日撤兵回洛阳。” “是!”雷暮收起了讨好的神色,一脸严肃地应道。 凤玉扯了扯冯弦机的袖子,道“你呢?” “我跟你回城。”冯弦机一脸的冠冕堂皇,“咱们不是议和么?” 很好,赖上了。 如此,兵分两路,各自行事。 东城门打开,凤玉带着五百军士和多处的冯弦机回到了俪都城。她与冯弦机商议过了,两人的关系不能直白地暴露给众人,以免让人联想到凤玉之前的身份。既然是要签订议和协议,那么就白纸黑字的写下来,一方面安抚南疆臣子的心,一方面也是给两人的会面做个交代。 凤玉的住所是以前俪都府令的地盘,条件自然比不上西南王府,更不说从前的承乾宫了。冯弦机一路走来,见住所简陋,她却一派安然的模样,心下有点不舒服。 “我这里的茶叶自然比不上你那里的,将就喝吧。”凤玉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 冯弦机凑鼻一闻,这还是去年的陈茶了。 “你从前可是非当季新茶不饮的。”他抬眸看她,见她端着同样的茶杯喝得毫无心里障碍,便知这两年的宫外生活到底是改变了她。 凤玉笑着道“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以前有任性的条件,现在没有了。” “有。”他目光灼热又坚定地看着她,“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凤玉喝茶的手一顿,朝他看去。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欺压至面前,他双手撑住两侧的桌面,不由分说地就吻了下来。凤玉感觉到了唇瓣的温热,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他被撬开了她的唇关,用力地朝最深处探索。他的吻凶狠又毫无章法,不需要她迎合,他自有一套让她喘息不过来的节奏。 凤玉被这样的热情给淹没,手一歪,茶水淋了自己一身。 幸好不是滚烫的开水,否则她今天非得落下一个“自残”的名头。 冯弦机停下动作,将茶杯拿开,拉着她站起身来“烫吗?” “还好。” 他的手绕到了她的身侧,亲自帮她揭开了束在身上的红色盔甲,接着一个横抱,带着她望卧房走去。他三下五除二的将她身上的盔甲给卸去,茶水的残印在她的大腿处,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她。 凤玉笑盈盈,她还真以为他会一口气脱到底呢。 “嗯?怎么了,脱啊。”她双手往后撑在床面上,挑衅地抬了抬下巴。 冯弦机脸色一青,伸手弹她“不知好歹。”说完,他转头朝外面走去,唤她的贴身侍女去了。 凤玉嘴角的笑扩散了几分,想到他一压再压的神色,竟然有点儿想成全他。唔……太快了是不是也不好?好像男人对于太快得到手的东西不会珍惜啊。就这个可题,她还真的思索了起来。 侍女菊宛进来,为她重新换了一身衣裳。 南疆的服饰与大夏也很有区别,大约是生在南边,一年四季如春的缘故,所以南疆的女子向来喜欢露肩露胳膊,要有大胆的,露胸也不成可题。因此,当冯弦机看着凤玉一身“奇装异服”走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你……” 刚才穿的是盔甲,尚未看出南疆的特色。如今她换了常服,这才让他额头沁汗了。 “这什么衣服?”他“唰”地一下子就站起来,满头大汗地看着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凤玉在他面前也穿过不少大胆的衣裳,但眼前这一身还是让他“消化不良”。嫩黄色的窄袖短衫紧紧地套着胳膊,露出白嫩的双臂,前后衣襟刚好齐腰,毫无缝隙地裹住身子,一根银腰带系着短袖衫和筒裙口,显示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下身着长至脚踝的彩色统裙,完美地刻画出她修长的下半身。这一身布料轻柔,色彩鲜艳,让人一看便觉得婀娜多姿,潇洒飘逸。 这样的一身落在冯弦机眼力,那就是明晃晃的火,烧得他唇干舌燥。 “怎么是这样的衣裳。”他还是不能理解,走上前去,绕了半圈,发现她身后还有一截镂空的时候,彻底失态了,“你,赶紧给你们女君拿件外衫来。” 菊宛愣了,外衫?需要吗? “还不快去!”冯弦机一声低吼,吓得菊宛慌不择路。 凤玉差点儿笑出内伤,抿着唇看他围着自己转,像是蜜蜂守着自己看中的花粉,一刻也不敢移开眼。菊宛拿来一件宽大齐腰的外衫递给他,还未来得及作出“递”的手势便被他一把抓过,急急忙忙地望她身上罩。 凤玉倒是很理解他的想法,在南疆,这样的衣着顶多算是前卫大胆。可在保守的大夏人眼力,这就是伤风败俗啊,看这胳膊,这腰这腿,该露的曲线一点儿没少露。 冯弦机给她捂好了,盯着她,咬牙嘱咐“不准这样穿出去。” “可我的衣服都这样啊,这是南疆,不是大夏。” “买,从前你喜欢的那些衣裳都给你买回来,这样子的不能再穿了。”他浑身冒汗,手里还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控制自己的眼神不要往她白皙滑嫩的肩颈处看。 凤玉不乐意地道“买不到,以前的衣裳都是制衣局裁制的,光是蜀锦苏锦都是市面上没有的东西。” 冯弦机现在还没有坐上那个位置,自然不能让制衣局的人来给她做衣裳。理智短暂回笼,他放软了语气,可“那……除了这样子的衣裳你还有别的吗?” “有啊,还有这样子的……”她在胸前比划,冯弦机看得双眼冒火。 “行了。”他咬牙吼了她一声,单手扶额,不忍再看,“越说越离谱。” 风玉笑了起来,道“我敬爱的王爷,这是南疆,你得习惯咱们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没有人会觉得我穿着暴露,也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不得体的穿法。” “你与旁人不一样。”他汗涔涔地道。 “哪里不一样?” 长得太好看了。菊宛也是这样的装扮,可人家看起来就很正常。唯独她不同,她身材比例太好了,胸是胸腿是腿,这一样一穿就跟直接暴露没什么区别。 冯弦机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努力保持平静地道“玉儿,我也不想干涉你太多,但这样实在不妥当。”他太了解男人的本性了,从前那些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已经让他心生不满了,如今这样的着装,只会吸引更多下流的目光。 他伸手揽过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你知道男人的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愿闻其详。”他一声“玉儿”已经喊得她手软脚软,此时被他揽过去,有些晕眩。 “即使摸不到抱不到,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心理活动。”他压低了嗓音在道,“他们会想将你按在床上,狠狠地……” 最后两个字,让凤玉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还穿吗?” “……不了。” 仔细一想,确实恶心。 冯弦机满意了,侧过头吻了吻她发红的耳朵,声音低沉又宠溺“乖了。” 下午议事,凤玉便换了一身轻便的男装。这两年她习惯了男装的便利,常常穿着走街入巷,众人倒也看习惯了。 威严的府衙正堂被改成了会厅,凤玉坐在上座,冯弦机坐在她的左手方。 “这位,是我请来的客人,西南王冯弦机。”凤玉向大家介绍道。 众人惊诧,西南王?他就这样单枪匹马地来了?看他一脸的气定神闲,坐在这里丝毫没有深入敌营的紧张,这也太藐视南疆的实力了吧。 “女君。”有臣子站出来想发表见解。 凤玉抬手,道“王爷诚意来访,便是要亲自商定合作一事。其余的话不用多少,咱们正事要紧。” 既然女君对西南王表示出了十足的信任,那么其余人自然也不会有别的话说。况且,冯弦机也算是威名远扬的人物了,与他做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凤玉对南疆有着绝对的话语权,由她拍板便能决定与西南合作一事。 冯弦机道“正如女君来使所说,要想西南信任女君,西南便要派一支队伍驻守俪都,不知女君可同意?” 凤玉点头“这话出自我之口,我自然认账。协议签订之后,王爷尽可以派兵来,我一定将他们安置妥当。” 冯弦机笑了笑“如此,本王便没有别的要求了。” 凤玉抬手,将拟定好的协议送至他面前。他粗略扫过,在她名字的旁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手印。两个名字挨在一处,怎么看怎么顺眼。 驻军一事,从前是为了防止南疆在背后捅刀子。如今的意义大不同了,保护凤玉的意图更为明显。西南军战力强盛,是冯弦机的亲信部队,有他们在南疆驻扎,他就算离开了凤玉心里也能安稳几分。 会散了,冯弦机向她表露了将在南疆驻扎一万西南兵的意思。 “一万?太多了吧。”凤玉皱眉,“你与北边定有一场恶战,分散兵力实在是危险。我这里离西南近,离上经远,他们就是想对我做点什么也不容易。” 冯弦机道“莫说一万了,就算是派十万人来守你,我也觉得甚少。” 凤玉哑然。 “你放心,这一万不会成为我与皇帝和鲁王交手的决定性影响。”他向来用兵如神,一万对十万的仗也不是没有打过,算不得伤筋动骨。 “你安全了,我才能放心去搏。”他伸手拉住她的手,十指纠缠,眼神幽暗又深情,“我的命门不在别处,只在你这里。” 若是瑞帝和鲁王擒住了她,恐怕他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这半壁江山。 “你可真够狠的。”她听懂了,抽出一只手戳住他心脏得位置,一点再点,“话撂得这么狠,不就是想我留在你身边?” 他笑了起来,坦荡承认“瞒不过你。” 这女子吃软不吃硬,强硬的手段没有办法留住她,只有深情尚可。他已经将底线和弱点统统摆在她面前了,要杀要剐,随她处置。 凤玉忽然想起了海棠前些日子说的话,南疆王室要传承下去,总要依靠她生儿育女。她当时没有吭声,因为不想仅仅因为传宗接代就将孩子带到这世上来。如今他出现了,她好像不用那么为难了。 她看向他的目光暗含了狡黠,像是瞄准了果实的狐狸,小心机从眼神里透露出来。他眉梢上扬,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 第五十章 翻窗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夜里,为表示对西南王的欢迎,在府内举行了一场小范围的欢迎宴会。 正如凤玉所说,南疆与大夏风俗十分不同,这里的人淳朴热情,评判一个人是否值得相交更多的喜欢用酒量来衡量。因此,冯弦机来者不拒,一干就是一碗。 南疆旧臣大多数也十分欣赏这位西南王,认为他耿直勇猛,是个值得信任的伙伴。众人推杯换盏,气氛热烈和谐。 凤玉坐在上首,端着酒杯微笑着迎来送往。每次宴会众人都会挨个来敬女君,这是南疆的习俗,也是他们对女君的敬重。一轮喝罢,凤玉再好的酒量也难免带上了一些酒意,双颊绯红。 菊宛给她端来了醒酒茶,她一边润着喉咙一边朝人群中的男子望去。他似乎很容易受到一些直肠子的人的喜欢,一来因为他的成绩二来也因为他的豪迈。这样一轮又一轮地喝过去,他竟然身型稳如磐石,端着酒杯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醉态。 倒是南疆这边的人,一批批倒了下去,喝了个烂醉。 月上中天,见众人喝得也差不多了,凤玉便下令散了。 “王爷,改天我一定要向你讨教一下枪/法,早就听闻王爷的一手长/枪虎虎生风……” 凤玉一转头便见着殿前指挥使杜子骏正红着脸拉着西南王,一脸的崇拜向往,拽着他衣袖的模样很有几分春心荡漾的少女的模样,真是好一出欲说还休。 凤玉“……” “一定,一定。”被他拉着的人一派清醒,甚至还有空挥手示意侍女将醒酒茶端来,给杜子骏灌下去。 “这是什么,不喝!”杜子骏对侍女端来的东西嗤之以鼻。 冯弦机将茶杯送入他的手中,道“来,我们干了。” 说到干了,杜子骏立马就来劲了,端起茶杯往前面一碰,咕噜咕噜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凤玉挥手,两侧的侍从半拉半扶地把杜子骏给“请”走了。 冯弦机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她,见她双颊绯红,双眸水润似一泓秋水,动人妩媚。他忍了忍心底的躁动,以拳抵唇,掩饰意味十足,可双眼却不受控制地往她身上瞟去。 凤玉轻笑一声,低头跟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下一刻,菊宛走到冯弦机的身侧,道“王爷,该休息了,请跟奴婢来。” 凤玉努了努嘴,示意他跟上去。 冯弦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她不解风情。 “王爷?”菊宛催促了一声。 冯弦机正色道“前面带路。” 凤玉挑眉,安排了一番剩下的醉鬼们,转头回了内院。 冯弦机下榻的地方在院子的东侧角,虽人迹少至,但胜在环境清幽雅致。热闹了一晚上了,这样安静的环境正是十分适合入眠的。 冯弦机侧面打听了一下,得知凤玉住在西院,正好与自己住的地方呈一个对角线。他暗自咬了咬牙,心道也就占了她一回便宜,也不用这般防备吧,也忒让人憋屈了。 冯弦机洗完澡换了身寝衣,躺在宽大软绵的床上,一时间竟没有睡意。今晚的确喝了不少,平常喝了这么多早该上头了,但今天大约是心情好,连酒量都没有掉链子。 他双手枕在脑后,就这样仰躺着望着窗外的月亮,脑子里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有种充盈又满足的快乐。他想,就算她今晚把他晾在这样一个僻静的院子里,他还是不打算生她的气。 月色氤氲,光线渐渐暗淡了下去,他合上眼,心里慢慢盘算着从他这边到西院要躲过多少巡逻的侍卫。他倒是无所谓,脸皮厚,但好歹是在她的地盘,他总得顾及一下她的颜面。他闭着眼,心里跟猫爪似的,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些动静。 他凝神一听,从脚步声和气息声判断这是一位女子,步伐很轻,呼吸好像也有几分克制。同样的,他也能听出她毫无内力,脚步声虽轻但却是因为体格轻,而不是会轻功。 他躺在原处没有动,想知道这么晚还有人摸进他的房间意在何为?难道南疆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拧成了一股绳,还有别的危险在? 思及如此,他虽身形未动,但浑身的肌肉已经苏醒,随时可以面临一场恶斗。 “唔——”翻窗跌落的声音。 冯弦机暗叹这小贼的手脚也太笨了些,难道他的实力就只能吸引这样的人出手吗?这般大的响动,即使他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了。冯弦机心里有些不爽,感觉受到了轻视。 “混蛋,还不来扶我一把。” 他正心底鄙夷着来人的动作,冷不丁地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凤玉本想着给他一个惊喜,特地绕开了门口的侍卫从窗户翻入。没想到裙角绊了她一脚,她理想中的身轻如燕落在地上的情形并没有发生,反倒是实打实地摔了一跤。 冯弦机猛地翻起身,大步一跨走到窗户边,来人不是凤玉还有谁?他赶紧将人搂抱了起来,上下检查了一番,道“没摔着哪儿吧?” “疼死了。”她向来保养得当,少有磕磕碰碰。若不是今日为了他,她大约也干不出翻窗入户的事情来,真是丢脸死了。 冯弦机将人抱到了床上,上下摸了个遍,知道她并没有摔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好笑地看着她“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凤玉揉了揉摔疼的尾骨,白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说呢。” 冯弦机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滋滋的,但面上却作出了一副正经的死样子,道“这么晚了,女君还来拜访,可是有事?”他还记挂着刚刚在席上她一脸正经地赶他走的模样。 死男人,如果他嘴角能控制不上扬的话,她恐怕真的会相信他如面上那般冠冕堂皇了。她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胸口,狠狠地道“你、说、呢!” 这一拧,凤玉更后悔了。这一身的腱子肉,哪儿哪儿都硬得很,她根本拧不动,反而手疼。 他看她一脸疼到的扭曲,捞过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笑着道“喏,换个容易的地方拧吧。” 凤玉气恼,想收回手,可他却是怎么也不肯松手。 “喂!”她面含嗔怒,鲜少露出了一些少女的模样。这是他没有见过的,同样是她自己也不曾想象过的。她的少女时代被仇恨填满,除了布局复仇,便在没有一丝光明。如今在他面前却能像其他女子一样气得跳脚,竟然也是一种难得体验。 他打量她,大约她也才沐浴后不久,发尾还带着一些湿意,肌肤白里透红,这样近的距离都看不到一点瑕疵。双眸嗔怒瞪他,似水波荡漾,风情无限。她裹着一身黑色的披风,因为翻窗披风沾了灰尘,被他随手扔至一边。而她里面穿的…… 冯弦机这才后知后觉地咽了咽口水“你……怎么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与其说是睡衣,不如说是一层薄纱,隐隐可见里面浅粉色的肚兜。他看得心浮气躁,浑身的热度都涌了上来,像是半个时辰前喝的酒突然上头了一样。 终于到了她的主场。凤玉心底偷笑一声,面上摆着冷色,瞥了他一眼,抬手便要扯旁边的被子来盖。冯弦机眼疾手快,压住了被子,阻止她。 “做什么呢?放手。”她轻哼了一声,用眼尾扫他。 他舔了舔嘴角,刚硬的面部轮廓紧绷了起来,随着他的靠近,两人之间的气温逐渐攀升了起来,他缓缓凑到她的面前,将脸怼到了她跟前,一字一句地问“是我想得那个意思吗?玉儿。” 凤玉耳尖微红,虽然已不是初次了,但面对他这般正经的询问,她搭在被面上的手忍不住悄悄收紧。如此暧昧又窘迫的情景,她很想拧着他的耳朵吼一声“傻子”,直接做不就成了,哪里来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环节。 “嗯?”他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脸上,引起一阵阵颤栗。 他还在催促她回答,像是逼着她亲手把自己交出去一样。可如今这情形,可不是她亲自送上门来的? 哼! 凤玉从来不会被人逼迫到无法还手,她向来喜欢主动,喜欢将控制权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即使床上也一样。面对他的追问,她什么也不想回答,双手缠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往自己方向一拉,此时无声胜有声。 双唇相碰,两人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冯弦机激动得眼睛都红了,他只觉得就算是做梦也做不出这么美的梦来,一切都太出乎意料了。她的唇柔软得不像话,缠住他脖颈的手也柔嫩无比,再往下,春光泄露,引人犯罪。 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反客为主,紧紧地让她贴近了自己的胸膛。柔软的曲线,饱满的身躯,这是他渴求已久的场景。 大手一掀,冷落许久地被子突然腾起空中,他翻身覆上她的身子,下一刻,宽大的被子降落,将一切都罩在了被窝里。 衣衫一件一件地被扔出,凌乱地散落了一地。 帷帐被挥落,大床在背后有节奏地摇晃了起来。 隐隐绰绰,起起伏伏。 这一晚,凤玉“死”过太多次。她总有种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再也逃脱不出的感觉,朦胧之间她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像是在说什么。可泪水和汗水一起打湿了她的眼角,她拼命睁眼也看不清他的轮廓,连声音都变得很遥远…… 从前,她的经历告诉他,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的,反正就是任由人摆弄一番就结束了,不难忍,也不痛苦。可今晚过后,凤玉决定重新定义此事在她心中的印象,太过深刻了,她后来光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那种浑身颤栗,找不到落脚点,像是被推到海浪上沉浮的感觉,陌生又清晰。她隐隐觉得,从前那些经历都白瞎了,她根本算不上什么过来人。 反观冯弦机,他府中侍妾不少,也睡过不少。可自从瞧上了凤玉之后,他再看其他女人就提不起什么兴趣了,总觉得兴致缺缺,差了点儿什么。自然,这些女人也爬不上他的床了,因为他一门心思地惦记着天边的明月,哪里能再满足于手边的萤火呢。如此,他算是素了近三年。 再想想他以往在床上,那也是雄姿勃发,花样尽出的。可就因为看上了凤玉,他生生忍耐了这么久,如今一开荤,可不死命地做? 凤玉原想着悄悄出来,天明的时候再偷偷回去,一切无声无息,谁也不会惊动。可这一晚实在是太过荒唐,她数次游走在失控的边缘,再想按照原计划行事便有难度了。 等她再次醒来,天色大亮,满府的人都活动了起来。 “水。”她嘶哑着嗓子,撑着手抬起身。 冯弦机早起打了一套拳之后,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后就一直守在她的身侧,此时听到她醒来,赶紧倒了温水给她送到嘴边去。 喝了大半杯,她总算是解了渴。放任自己倒回床上,却发出了一声闷哼。 “怎么了?”他半跪在床前,关切地问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凤玉白了他一眼,很想抬手或抬脚教训他一下,可此时手抬不起腿抬不起,腰还泛酸,浑身上下唯一能起警告作用的便是一双含嗔带怒的眼睛。 冯弦机自知理亏,不敢惹她,起身半躺在她得身侧,手深入被窝里,不轻不重地给她按摩了起来。 他的大掌虽粗糙,可善于掌控力度,比起侍女温柔的劲道来说更为合适。他半搂她在怀里,按着她的腰腿,不敢再生出旁的心思。 她闭着眼享受,虽还是一声不吭,但总算脸色不那么臭了。 冯弦机看出她缓和了过来,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怕她恼,只要不生气一切就好办。 按舒服了,他伸手将放在一旁的药膏拿了过来,拧开盖子扣了一团在指尖。 她被按得昏昏欲睡,察觉到他的手停了,正准备扭头找他麻烦,却感觉到下/半/身传出了一阵冰冰凉凉的感觉。 “你——”知道他在干什么了之后,她怒得双眼都是火光。 他低头,细细密密地亲吻过她的脸颊、眼睛、唇……温柔又讨好。她所有的羞怯和恼怒慢慢地被抚平,像是鱼儿吐了一个泡泡,一会儿就融入了水里。 “别气了,我再也不会这样胡来了。”他凑到她耳边,低声保证。 凤玉瞥了他一眼,眼神怀疑。 她不是纯真少女了,知道男人在床上说出的话可信度基本上为零。 “呵。”冷笑一声,那就走着瞧吧。 冯弦机低头抿唇,心虚得不行。 。 第五十一章 捆绑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冯弦机在俪都待了三日,这三日像是生在云端一样,太过美好以至于让人担心有一日会摔落下去。 转眼,“摔落”下去的日子来了,瑞帝发兵十万渡过黄河,想一举拿下江南之地,他必须离开南疆回到洛阳坐镇。 凤玉将他送到城门口便止步了,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这里吧。” 冯弦机也不是粘粘乎乎的人,握了握她的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我一定会来接你。” 凤玉不疑有他,上前捋了捋骏马的鬃毛,笑着道“平安就好,其他的慢慢来。” 冯弦机贪婪地扫过她的脸庞,像是要把她记入心坎里去一样。此一别,数月不能相见,他恨不得将她揣在怀里一同带走。 凤玉与他对视一眼,瞧见了他眼底的幽光,轻笑一声,退后一步“保重,不送了。” 冯弦机嘴角稍扬,掉转马头,奔驰而去。 他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便意识到了无法将对方留在自己的身边,他有他的抱负,她有她的信仰,这是两条路,他们必须各自前行。 “咱们终点见了。”她留恋地看着他飞驰而去的背影,低声说道。 远处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她转身朝城内走去,下令打开四城城门。 冯弦机去了他的战场,留下来的她也得面对自己的战场。 危机解除,凤玉下令在全国筛选适龄男子参军入伍,给出的俸禄十分优厚。同时,她决定着手修缮南疆王宫,总是住在这府衙失了庄重,作为南疆女君,她应该回到王宫去。 前者,臣子们没有异议,相比是都懂了只有拳头硬才有话语权的道理。可对于后者,众人还是有些意见的。 “女君,如今形势严峻,并不是修缮王宫的好时候。百姓们都盯着呢,如果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整修王宫,对于民心也是一种动摇。” “如今咱们刚刚复国,根基浅薄,又无进项,恐怕修缮王宫难以推行下去。” 凤玉自然有她的打算,她道“诸位无非是担心两点,一是劳民伤财二是银钱不够,这两个问题都可以解决。此次修缮王宫并不是要大兴土木,而是以恢复为主,简略修缮即可,无需铺张。银子也不劳诸位费心,从我的私人账上走就行了。”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女君可想好了?” “这个不用担心,我这里尚有余资。”凤玉勾起嘴角。想她在大夏这些年也不是白待的,当初迁入孝陵卖了那么多的衣裳首饰,如今不正派上用途? 既然众人担心的两个问题都得以解决,那么修缮王宫一事便板上钉钉,只等择日开工了。 再来看冯弦机这边,虽瑞帝号称发兵十万横渡黄河,但显而易见,他此时手里并没有这么多兵马。经冯弦机粗略估算,这次大约有五万余人。 瑞帝这个皇帝做得实在窝囊,东边有鲁王,南面有西南王,势力被彻底切割成了三份。这两年的帝王生涯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信心,他整饬了兵力,决定先发制人,结束这乱局。 他的愿望是美好的,可现实又是残酷的。不说他拿五万人马来攻冯弦机的十万是否合理,就算是十万对十万,他恐怕也没什么胜算。既然如此,瑞帝为何还要犯这种傻呢? 冯弦机昼夜冥想,实在不认为瑞帝这种人会选择如此以卵击石的方法。如今兵力已经集结,只等瑞帝大军赶到,这等以逸待劳的打法对手并不能讨到什么便宜。 又是一个深夜,前哨来报,说敌军已达太原。 冯弦机正坐在椅子上,撑着额头思考,得知哨兵的消息后,先是睁开眼怔了一下,然后迅速起身看向地图。 “他的目标不在我。”他终于得出了结论。 以瑞帝的头脑,怎么会用五万人来拼冯弦机的十万?他真正想做的是用五万人切断冯弦机与鲁王之间的联系,再用半包围圈将鲁王的势力彻底蚕食掉。 “这五万人打不过本王,但可以阻挡本王东进的脚步。”冯弦机连夜召集了各副将和谋臣,众人瞪着眼看着他在沙盘上的动作。 “瑞帝的主意是将本王和鲁王分开,逐个击破。他放出风声要南下,一是为了降低鲁王的警戒心,二是为了占据从南到东的军事重镇,以防我们支援。” “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他这五万人完全可以阻挡王爷的军队,就算是拖,应该也能拖到这一仗结束。” “等他灭了鲁王,下一个就算咱们了。” “没错。” 众人七嘴八舌的商议,对于到底是否支援鲁王展开了辩论。很显然,在瑞帝设好的局里,他应该会去增援鲁王的,这样才对得起他在太原摆下的五万人马。 “一旦增援,咱们的伤亡可就大了。他们是守株待兔,咱们是强攻的一方,就算攻下太原,咱们也会损失惨重。”温如易道。 “可要是不支援鲁王,一旦他被瑞帝灭了,咱们的处境也堪忧了。” 众人各抒己见,说到激动之处唾沫横飞,一屋子都是吵闹之声。冯弦机倒是淡定,一直注视着地图没有开口,任由众人发挥。 快到天明了,舌战的众人也乏了,一个个倒在椅子上,将目光集中在沙盘背后的男人身上。吵了这么久,该是时候拿个主意了。 此时天光熹微,隐隐有朝霞从云层中破出。 冯弦机扫了一眼疲乏的众人,终于开口了,他点了点沙盘上“上京城”的位置,道“朝廷的兵力已经分散,此时攻打上京城时机正好。” 众人懵了。 这、这是个什么说法? “支援鲁王,咱们就要损耗一部分兵力,不划算。不支援他,坐视鲁王被蚕食,对于大局不利。因此,最好的办法是攻打上京城。”冯弦机敲了敲桌沿,无视众人呆楞的目光,剑指上京。 他这一说,众人才明白了过来。攻打上京城,一方面可以让瑞帝手忙脚乱,给鲁王这方减轻压力,一方面要是攻破了城,生擒了瑞帝,那…… 在座的众人忽然热血沸腾了起来,他们眼睛一亮,仿佛已经看到了曙光。 不得不说,冯弦机在对于战机的把握上绝对是有着出奇制胜的眼光。想必瑞帝也想不到,他本来是给冯弦机设置了一个障碍,到头来却要成为埋葬自己的墓穴,有点儿弄巧成拙的意思。 冯弦机给凤玉去了信,告知自己的计划。这一战,赢了就能结束乱局早日见面,输了……输了就输了吧,他总不会输个底掉就是。 凤玉读了信,对他别开生面的打法有些震惊。但不得不说,他真的是天生战将,一旦嗅到战机,绝不会轻易放过。 “若是鲁王能配合一下就好了。”凤玉看完信跟海棠说道,“如果鲁王配合得当,冯弦机应当能一举拿下上京城。” 海棠“可鲁王为什么要与西南王合作呢,他们不是对手吗?” “对手和伙伴,都不是永远的,能决定立场得永远只有利益。”凤玉道。 “那怎么才能吸引鲁王合作呢?难不成要答应他二分天下?” 凤玉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蹙眉思索。她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刻,海棠不敢惊扰,默默地在一旁喝茶啃点心。 “你还记得我在小皇帝那里有个人情吗?”她忽然以拳击掌,仰头问道。 海棠正咽下一口酥饼,喉咙干涩,灌下一口茶才能开口“你说上次救他?” 不管是不是她下的令,胥二姐姐和海棠的确是去救了小皇帝,而且也连累了她被下狱砍头。这份人情,难道小皇帝就不想还吗? “可是小皇帝在鲁王那里说得上话吗?他就算答应,鲁王肯听他的?”海棠疑惑。 凤玉嘴角一抿,眼睛里有微光闪过,她道“小皇帝有他的心机,他与鲁王也并非是铁板一块。”而她现在便要利用这种关系去助冯弦机一臂之力。 “取纸笔来。” 小皇帝不会屈居于鲁王之下,鲁王也不是真心帮助小皇帝归位。既然他们各有算盘,那何不利用一番呢?凤玉相信,以小皇帝的鬼心思,他定然能够圆满地完成她的期待。 山东济南,鲁王自然也感觉到了危机的临近。他整饬了兵马,决定迎头一战。 冯弦机这头则带兵绕道甘肃,决定从西边攻进上京城。 瑞帝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在向他靠近,他还对于自己这一箭双雕的法子十分自得。既削弱冯弦机的兵力又能彻底拔除鲁王这颗眼中钉,实在是妙哉。 凤玉的信在朝廷大军与鲁王大军开战后十日被送达到小皇帝的手中,信中她并未提及自己南疆女君的身份,而是以汤凤的名义在向他传话。 如凤玉所料想的那般,小皇帝在鲁王这里过得并不开心,他身无长物,寄人篱下,这等滋味儿岂能好受?可没办法,瑞帝想杀他,他只能躲在鲁王的羽翼下苟且偷生。这对于一贯骄傲的他来说,无异于是摇尾乞怜,自尊心跌落了谷底。 凤玉在信中告诉他,如果他能说服鲁王与冯弦机合作,那么待战局平定后,他可迁往封地安安稳稳地做顺王,虽不能重现以往的荣光,但起码不必再看人眼色。 小皇帝很难不心动。从前两年的局势中他已经看出来了,无论是鲁王瑞帝还是西南王,他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作为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他根本比不得他们的老谋深算。复位,已经是奢望了。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替自己选一个宽厚些的君主呢?作为前任他定然会被忌惮猜疑,可宽厚些的会让他安稳到老,摊着个心狠手辣的,他就只能一杯毒酒了事。 瑞帝定然不能选,鲁王的赢面也不大,唯一能寄托希望的就只有冯弦机。恰巧,汤凤也替他做了选择。 两人从前是仇敌,可经过了这一系列的变故之后,他在心底还是相信她的,何况她曾经为了救他还将自己陷入了险境。 有了这样的铺垫,小皇帝作何选择不用多想。 凤玉的目的达到了,她虽没有亲自参与这场决战,但在这场战争中,处处都是她的手笔。 从前,她以汤氏宠妃的名义搅弄风云。如今,她是南疆女君,杰出的政治手段正是她保护南疆百姓的利器,她绝不会让十九年前的故事重演,也不会再将南疆的命运系于一个刻薄寡恩的帝王手中。她必须亲自为南疆挑选一位可以合作的伙伴,然后紧紧地捆绑在一块儿。 远在俪都的凤玉正在烹茶,外面风云际会,硝烟弥漫,南疆倒是四季如春,安稳平顺。她坐在窗口处,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如果南疆王室与大夏王室有了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这样的捆绑算不算牢靠呢? 海棠正好端着汤水进来,看见她抚着小腹一脸的浅笑,眼角狠狠地一抽。 “女君,你不会是……”她眨眨眼,意思够明显了。 凤玉收敛了笑意,将茶盏移开,海棠端来得补药放在了正中间。 “没那么快。” 海棠“……意思是有这个打算了?” “算是吧。”她端起补药,一口饮尽。 自上次小产之后她已决意不再生,所以在每次承宠之后都吃了药。可是药三分毒,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毒素大约也不少了,如今她想再要孩子,必须得将自己身体调理好了才行。 还有一年,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应该可以来见她吧。 。 第五十二章 女君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冯弦机的速度很快,在瑞帝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带兵绕道甘肃,从西边挥师进攻京城。 瑞帝本应该在冯弦机没有出兵增援鲁王的时候就警惕起来,但因为一时放松,认为是冯弦机知难而退了,所以才没有引起重视。等到甘肃驻军败在冯弦机手下的时候,他才明白这是一出“围魏救赵”的戏码。 “撤兵,从太原将兵撤回来,保护京城。”这是瑞帝的第一反应。 周遂之虽不是武将,但因为十分得瑞帝器重,也在商讨战事的成员之中。他与瑞帝持有不同意见“咱们从太原将兵撤回,一来距离远,等到援军赶到的时候冯弦机的兵马早已和京城的驻军交上手了,他以逸待劳,咱们的军队长途奔袭而来,讨不了什么便宜。再来,此次出兵本意在攻打鲁王,如今山东那边形势正好,鲁王撑不了自己回合了,不如一鼓作气,让太原兵马驰援山东,彻底拿下鲁王一党。” 瑞帝看向他,有些不赞同“你的意思是让京城驻军坚守几个回合,等大军灭了鲁王一派之后再回来救援京城?可这样一来,京城守不了半个月定然被破!” “京城周边驻军有八万,冯弦机此番带来的人马也不过是十万人,这已经算是掏空他的老底了。京城城防坚固,只要指挥得当,驻守三个月不成问题。反倒是冯弦机,他的粮草能支撑得了一个月吗?他从甘肃绕道,不与太原兵直接交手,就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兵贵神速,打的就是速度,他耗不起!” “周相所言有理,如果让太原兵回撤,说不定会遭遇冯弦机与鲁王的前后夹击,那才是得不偿失。” “京城四城固若金汤,岂是那般容易被攻破的?咱们在城内有粮食也有人马,守株待兔,耗得起。依臣所见,既然冯弦机跟咱们玩这一招围魏救赵,不如咱们也用同一招反击回去。” 瑞帝眯眼“诸位的意思是要趁他离开,攻打洛阳?” “正是,拔掉他的老巢,让他进不得退不得,耗死在这里。” 瑞帝听了众人的建议,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没错,防守是下策,主动进攻才是上策,冯弦机已经向他展示了。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既然大政方针已定下,那么接下来便是如何守城、派何人为主帅的问题。 月上柳梢,周遂之才缓缓归家。 胥二张罗着饭菜,又亲自帮他换了身衣裳,陪着他一起用晚膳。 “我不是让人给你传话不要等我了么,你怎么还没吃晚饭。”周遂之皱眉。 “下午陪小子们吃了点心还不饿,索性等着你一起用了。”胥二一边说这一边给他盛汤。她向来身子骨结实,饿个两三顿没什么关系,只有他会把她当成一个易碎的瓷器一般照顾,说来也真是好笑。 周遂之瞪了她一眼,接过她手里的汤碗“下不为例,该吃饭的时辰就得吃饭,你这种人就是没被饿过。” “怎么没被饿过?认识你之前我不知道饿过多少次了,最惨的时候差点去要饭呢!”她大大咧咧地说着往事,丝毫不知道有人听了会心疼。 周遂之心里叹气,也就她这般瓷实了,不是谁经过家破人亡之后还能这般笑嘻嘻的活着,这实乃不易。虽然自家夫人的脑袋是简单了点儿,可正因为这样的简单才能让她经历了惨痛之后还振作精神好好活着,他还得感谢她这样的大大咧咧。 “好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吃饭。”周遂之道。 胥二瞥他“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好了好了,吃饭。”见他神色要变,她赶紧终止了这个话题,伸手给他夹了一块鱼背上的肉递到他碗里,以示讨好。 两人默默地吃完一餐饭,洗漱过后,躺到了床上去。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今日怎么样?”她盘坐在床上,推了他一把。 周遂之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着一本书,借着床头的灯光偏头看,姿态闲散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能忍住不问呢。” “快说快说,狗皇帝答应了吗?”自从瑞帝对凤玉表示出了杀心,胥二对他的称呼便改成了“狗皇帝”。 “不离十。” “真的?”她简直要一蹦三尺高。 周遂之感到床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有种下一刻就要坍塌的错觉,赶紧伸手拉住她“你小心,怎么就值得你这么高兴了!” “当然高兴,这一招请君入瓮实在是漂亮啊!”胥二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赞扬他,“还是夫君你有办法,三下两下就把狗皇帝装进套子里去了!” 周遂之嘴角牵扯出弧度,道“为夫人效力,我自当竭尽全力。” 胥二心下感动,往前挪动了几分,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密不可分。 “夫君,你如今的一切来之不易,你真忍心舍下吗?”他从一介布衣到内阁首辅,这条路走了十八年,如今终于拨云见日了,却要为了她的复国梦让路,值得吗? 周遂之被她按着脑袋不能动弹,额头互相抵着,呼吸交融“现在才问,你可真够迟钝的。” “是我对不住你,我俩之间,永远都是我对不住你。” “错。”周遂之果断地纠正她,“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选择这条路,那样的话今日最多也只是一个教书先生罢了,有什么好舍不下的?” 走到这样的位置对她是有利,所以他才会十年如一日的走下去。这一切,开始于她,结束于她,并不可惜。 胥二红了眼,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好福气可以嫁给这样的男人。遇见周遂之,大概已经用掉她三世……不,应该是十世的福祉了。 “不准再问我这样的话,也不要再想值不值得。” “……好。” 她再也不问了,反正余生都给他,悲喜与共。 养心殿,臣子们散去后瑞帝也没有休息,他在看地图,分析冯弦机可能会选择的进攻路线。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传。” 皇后,也就是从前的瑞王妃,端着甜汤来请安。 瑞帝对她一向敬重,见她这么晚还没有休息,上前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道“你身子不好,该早些休息的。” “陛下记得关心臣妾,怎么就不记得关心自己呢?”皇后温柔地回道,“政务虽多,也要慢慢来,您现在年轻身子骨扛得住,老了可受罪了。” 瑞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皇后教训的是。” “臣妾惶恐。”皇后赶紧退后一步,低头。 “好了,咱们夫妻还有这么生分吗?来,陪朕一起用这汤,朕一闻便知道是你的手艺。”瑞帝拉着她一起坐了下来。 宫人将汤分成两份,两个小盅,分别摆在帝后的面前。 “嗯,这鱼汤着实鲜美,入口细腻不见腥味儿,处理得很好。”瑞帝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陛下喜欢就好。” 瑞帝道“以前在王府你就爱下厨,如今做了皇后这些事就不必自己亲手做了,朕看着心疼。” 平心而论,无论是从前的瑞王还是如今的皇帝,他都没有太亏待过妻子。虽然在利益上将妻子与自己牢牢地捆绑,甚至有时候会利用,但在内宅却给了她绝对的权力,任何人都无法与她抗衡。再加上他温文尔雅,细心周到,这样的夫君从前便让人羡煞至极,如今登上了皇位,更是让人感叹皇后的好福气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皇后也从不辩解,微微一笑,将一切都藏于心底。 “伺候自己的丈夫怎么能假与他人之手呢?不管臣妾是什么身份,都是陛下给的,当然要尽心尽力地服侍陛下一人。”皇后温温柔柔地道。 瑞帝看着她,眼底不乏爱意。 “陛下,许周大人回来了,有要事要面禀。”小太监进门通报道。 瑞帝收了眼底的情绪,放下汤碗,道“传。” 皇后起身“陛下既然有要事要忙,臣妾就先回去了。” “不急,你今晚留下来与朕歇一块儿。” “那臣妾到后面去躲一下,外臣在此,臣妾不方便出现。” 瑞帝很满意皇后的知礼识礼,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待皇后进了内室,许周也被小太监引了进来,请安过后,他向瑞帝呈上了自己的调查报告。 “臣受陛下所托,在南疆暗中走访,总算是不负使命。”许周道,“西南王起初的确是派兵攻打南疆,只是前锋部队的主将雷暮与南疆女君单独约战两局之后,大军突然就撤离了南疆。” 瑞帝手里拿着调查报告,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当看到南疆女君与西南王已结成盟友的地方,忍不住一掌拍向了桌子。 “混账!” 许周默默低头,自然知道他在气恼什么。南疆本可以成为一柄刺向冯弦机的利剑,可如今却让人大失所望,他们结成了盟友,那共同讨伐的敌人是谁,自然是瑞帝了! “陛下,如今南疆的战略作用已经失去了。”许周道。 瑞帝冷笑了三声,目光重新放回折子上面,注意力落在了“南疆女君”这四个字上面。他问道“这女君是否是南疆王室的血脉?当年不是都清剿干净了吗?” “臣在俪都城待了这些时日,得知南疆百姓都很信服这位女君,对她的身份也毫不怀疑,似乎是因为女君手里有传国玉佩。” “就一枚玉佩而已,有这么大作用?” “南疆传国,必有玉佩佐证。南疆王室无论男女诞生都会被君主赐予一枚玉佩,样式大同小异,但女君这枚玉佩与王室其余的人不同,她的玉佩似乎是上一任南疆王亲自传下来的。臣没有见过这枚玉佩,但是曾经的南疆旧臣都很认为她的身份,因此可以推断这位女君身份定然是无疑的了。” “你潜伏这么久,可用弄到女君的画像?” 许周从怀里掏出叠好的纸张,上前展开,道“女君出行隐秘,就算走访民间也从不张扬。幸而臣臣运气好,俪都封城前曾见过她与一小孩儿在街头闲话,趁机画了下来。” 许周将藏于胸前多日的画像缓缓展开,瑞帝抬眸看去,待画上的人露出完整的面容的时候,他突然震惊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是她!” 画中人,就算化成灰烬他也认得出来。 许周是他的暗桩,从前瑞帝不受宠,他自然也少有机会入宫,自然没有与画上的人打过交道。可当他看到陛下这般慌张又震惊的神色之时,他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对陛下来说会很棘手。 瑞帝一把抓过画纸,从头到尾地看了数遍,眼神像是要把这纸灼出一个洞来。 内室,皇后听到了这样大的动静,起身走到帘后,轻轻地拨开珠帘往外瞧去。瑞帝正捉着画纸不敢置信地上下看,纵然是一眼就认得出来的面孔此时也反反复复地看,生怕错判了。 画像对着她的方向,她双眼一眯,凭着一个轮廓就知道他为何受到了如此大得震动。毫不惊奇,能让他这般惊慌失措的人,似乎也只有她了。 汤凤,她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就消失。这不,换了身份又回来了。 。 第五十三章 制衡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许周退下了,瑞帝坐在椅子上,单手抵额,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 皇后从内室步出,弯腰捡起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的画纸,展开铺平。汤凤的眉眼生得好,美丽动人,有时候像俯视众生,有时候又像是一把钩子。许周的画工不算好,尚未展示出画中人七分姿色。 “皇后,你跟她之前关系不错,你认为朕该如何处置此事呢?”瑞帝拿开手,突然出声问道。 皇后并不意外他的突然发问“臣妾与她不过表面上的交情,并不十分了解她这个人。既然她现在是南疆女君,那便是陛下的国事,臣妾不敢置喙。” “她连冯弦机都可以拉拢,可见手段厉害,朕从前真是小看了她。”他对汤凤的认识还停留在先帝宠妃的层面,并不了解她在政治上的手段。 “既然她是南疆女君,那么她之前进宫便是故意埋伏在皇室的一颗钉子。先帝一去,她便恢复身份,可见是目的达到了。”瑞帝也不傻,绝不可能认为一位南疆女君委身于大夏皇帝是因为离谱的爱情,他只会联想到她是有什么目的或者野心。 皇后道“现在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应该不多,陛下可是准备用她的身份做文章?” 瑞帝正有此意,只是这一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旦披露真相定然会让皇室的名声蒙羞。之前内阁为了打压汤凤不惜向全国发布邸报告知她的罪行,宋仁为了报私仇也拉上了她在百姓面前演了一场,如今若再想利用舆论压制她,恐怕到头来更多的是损害大夏皇室的尊严,会降低百姓对皇室的敬重和信赖。 皇后也想到了此处,见瑞帝尚未拿定主意,温柔地劝道“陛下,如今战事正酣,焦点绝不应该在汤凤的身上。现在百姓们都想着如何活命,要想利用他们来让汤凤的名声受损恐怕不易。”太平时期,百姓们吃穿不愁,自然有闲暇时间关注这些。可现在冯弦机的人马都快攻到京城门口了,老百姓们都想着如何保命,再用此招,意义不大。 可既然发现了这样的秘密,瑞帝绝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浪费,他定然要给予汤凤重重一击才行。 瑞帝陷入了深思,左右摇摆。皇后绕到他的身后,挽起一截长袖,将手指放在他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按摩。他们是多年的夫妻了,相处时就算无人开口也不会觉得气氛凝滞,反而因为她身上带着的丝丝檀香而让思绪沉静下来。 瑞帝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睁开眼“皇后,你说她与冯弦机会是什么关系?明明都打到家门口了,为什么会突然撤兵?”冯弦机那般的,不像是怜香惜玉的人。 皇后怔了一下。 “当年在凤凰台发生的事情你可听说过?冯弦机第一次见到汤凤便惊人天人,以至于当场捏碎了酒杯,御前失仪,一时间传为笑谈。” “臣妾,略有耳闻。” 瑞帝眯眼,同样是男人,他自然清楚汤凤那张脸对于男人的吸引力到底有多么强大。若不是他们立场不同,而她又早早地被先帝揽入了后宫,他未必不会心动。 “这样一想,冯弦机能退兵,似乎还真有些往日的情分在。”皇后斟酌着用词。 “情分?呵呵。”瑞帝笑了起来,“一个王爷和后妃能有什么情分,左不过是奸/情罢了。” 皇后的脸色一白,微微低头,压下了心底的不快。她不愿这样揣测汤凤,虽然她看起来的确是那种会为了自己的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的人,但她仍旧不想去过多臆测她的做法。毕竟,汤凤是唯一一个让她羡慕的人,让她对这循规蹈矩的世界还尚存着一丝期盼。 “没错,他们二人一定有私情。冯弦机这样的粗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头脑简单直白,定然是早已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了。”瑞帝越想越觉得靠近真相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冯弦机会放弃攻打南疆,明明已经是探囊取物般容易的事情。 皇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尽力了,却还是阻止不了他对汤凤下手。 “皇后,你先去休息,朕还有事要处理。”他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 皇后知道他要做什么,微微抿唇,决定为曾经的朋友做最后一番努力“陛下,一个女人而已,应该不会影响大局吧。” “这是政治,你不懂。有时候一个细小的环节都能影响最后的结果,只要能牵制冯弦机,朕不介意利用一下女人。”瑞帝扬眉,肯定地道。 皇后因为那句“不介意利用一下女人”而变了脸色,她想到了自己,发现这句话套用在自己的身上竟然无一丝不妥。他的确对她不错,可若不是因为她是他妻子的身份以及背后的母族,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吧。 皇后觉得心寒,心底尚存的一簇小火苗彻底被他给浇熄了。 正琢磨着如何利用汤凤打击冯弦机的瑞帝自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对于他来说妻子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会随时支持他,甚至随时做好了为大局牺牲的准备。 这一晚,皇后没有留宿养心殿,以后应该也不必了。 —— 远在南疆的凤玉大约没有想到瑞帝敢再一次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来,她正蹲在田坎上查看今年稻谷的生长情况。 “咱们这里山地多,但种稻的土地却十分有限。百姓们大多都种红苕藜麦,这两样东西产量高,自家种也能够一家人的嚼用。”当地的县令介绍道。 凤玉决心好好发展农业,这半个月以来都在走访周边的县城。走了一圈发现南疆虽物种多,但地势十分不利于种稻,以至于产量很低,百姓们都不得不种点其他的果腹。 凤玉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眺望远处的青山,道“行,我知道了。” 县令笑着送走了她,待马车走远了才抬起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大人,女君挺温和的啊。”随从不懂他为何如此紧张。 “嗨,温和不代表不厉害,小心点儿准没错。”县令显然是个聪明人,虽然凤玉表现得十分接地气,也没有摆脸色,但是从她通身的气派和举手投足来看,这可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在民间待了十多年的女君,他眼睛毒着呢。 凤玉返回俪都,召集了大臣们商议之后,决定颁布她上位以来第一条法令,鼓励农桑。 “只要是有种植的好法子或者是好苗子,一律可在户部登记,咱们组建一支农事指导小组,由朝廷拨款,小组成员的待遇参照六品官员。” 凤玉道“”要培养种植人才,光靠经验种植太缺乏推广性了。” 早已从洛阳返回的云之处提议道“不仅是农事,有其他拿的出手的本领的人也可在户部登记,按照特长划分,分门别类的组建队伍,日后定能派上用场。” “云先生说得在理,以此类推罢。咱们南疆缺的不是人才,而是如何把这些人凝聚起来,拧成一股绳。”凤玉颇为赞同地点头。 如此,在南疆范围内的人才筛选工作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海棠有些担心她的荷包,如今朝廷还未正式运行起来,税款也还没有到位,光靠她一个人的私库能撑多久呢? 凤玉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搞的是搬运工作。” 海棠“……” 在大夏这么多年,她难道真的只是会穿金戴银的妃子吗?扣在她头上的那些卖官鬻爵的帽子可不是白戴的。她与那些人做了多少权权交易、权钱交易,怕是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不夸张的说,上京城十家商铺,有六家都是我的。”凤玉笑眯眯地道。 海棠“……”目瞪口呆。 “还有四家应该也跟我也七转八折的关系。” 海棠“……” 凤玉抱着胳膊,微微一笑“不仅是上京城,云先生帮我打理的产业遍布整个大夏国,足以够养活三四个南疆国了。” 海棠一惊,转头又觉得不太对“云先生可是读书人,他帮你经商?我怎么觉得不太可能呢。” 凤玉白了她一眼“聪明的脑袋不止能读书的,只会读书的那叫书呆子。” 哦。海棠木然点头,这样看来,她也只配做个打手了。 菊宛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捧着信封,从北边来的。海棠一见凤玉的神色便知道是谁写来的,轻笑一声,绕过桌子出去了。 信封里不止一封信,凤玉将信封口倾斜,倒出来一数,整整十封。这些信的确是冯弦机写来的,里面半句没提战况如何,大抵是因为进展得太顺利了,可写的一笔没有。倒是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路上的见闻,语气就像是他本人坐在她对面一样,读来丝毫没有相隔千里的距离感。 “果然是粗人。”凤玉边读边笑,还不忘鄙视他的文笔。虽然字还不错,豪放粗犷,与他本人差不多,但文笔实在是一般,满篇读下来半句对仗的句子也无,其中一封甚至还隐隐透着一股饭菜的味道,也不知道他是在饭桌上写的呢还是在书桌上写的。 凤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提笔给他回信。 “弦机兄见信如晤。南疆一切都好,风和日丽,有劳牵挂。近来北边天气炎热,你在信中多次提到下河洗澡,建议你不要再带头去了,颇为不雅……” 冯弦机收到凤玉回信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与信一起到的还有瑞帝派兵攻打洛阳的消息。对于这两条同步到达的消息冯弦机的处理截然不同,对于后者,他大笔一挥,下令洛阳守军看好家,对于前者…… 对于她所称呼的“弦机兄”他看乐了半天,打算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亲耳听听她喊一遍。接着,对信里的内容翻来覆去地读了两遍,终于读出了一点儿对他文采的嫌弃。他一拍大腿,这个好办,捉来了温如易,命他以他的口吻给凤玉回信。 温如易“……”并不想插手你们复杂得关系。 冯弦机清了清嗓子,道“我念你写,你就稍微把我的话润色一下就行了。” 底下的人何时见过这般磨叽的王爷,憋笑不已。 冯弦机一个眼风过去,屋内顿时没了声音,都埋着脑袋装鹌鹑。毕竟,磨磨叽叽的王爷也是能徒手拧碎人脑袋的王爷。 温如易提笔,无可奈何地代他家王爷捉刀。 。 第五十四章 一举两得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凤玉并不知道冯弦机会请人代写,她正在和云之处商讨南疆朝廷建制的改革问题。从前南疆朝廷的职权设置重合交叉的地方太多,很容易引起官员的互相推诿和甩锅。凤玉虽不喜大夏朝,但也不得不承认目前来说他们的三省六部制度是最有效和完善的。 两人商议了一番,讨论出了初步想法,剩下的就交由云之处拟定落实。 “从前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贪玩的小女孩儿,现在也能扛起家国重任了。”正事谈完了,两人闲聊喝茶,云之处这般感慨道。 云之处与南疆王室同样有血缘关系,只不过他是旁系,又素来不爱插手政务,南疆灭国前他一直在外闲云野鹤,因此在灭族大祸前逃过一劫。凤玉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她联系上他的时候,他放弃了平静的生活,毅然加入到了她的复仇计划中。 论辈分,凤玉得称呼他一声王叔。听起他谈及以往,她眼底划过笑意,道“那时候你最怕逢年过节了,每次我们这些小孩儿都要追着你撵,你可是烦透我们了。” “是啊,一群小萝卜头,精力又好,我实在是招架不住。”云之处的神色也有些怀念。虽然当时觉得是困扰,现在可是求都求不来的了。 凤玉笑着道“可就算你再怎么烦我们,每到年节还是会回来,大包小包的带着我们的礼物。就像现在,明明你可以去过想要的安逸平淡的生活,却还是因为我需要你,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有些苦涩。 云之处抬眸,看到了她眼底的愧疚。她早已不是那个被宠坏的小公主,明明知道他喜欢清静却还要闹着让他陪玩,她早已被现实教训得知晓事故,知道答应帮她这一次是他牺牲了了太多自己的时间。 “你长大了,也不那么容易被小玩意儿逗笑了。我能帮着你做这些事也不错,就当做是你长大后的礼物吧。”云之处叹道。 凤玉心里酸酸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跑出来。不管合不合乎礼仪,她都倾身向前,抱了他一下。 “云叔,等一切都走上正路了,你就去做你想做的吧,我绝不再拦着你。” 云之处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跑了出来,单手拍了拍她的背,道“好啊,我等着你羽翼丰满。”那样,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凤玉背着他,悄悄按下了眼角的湿意。 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不多了,能从亲人的身上得到温暖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她很珍惜。 —— 入了夜,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凤玉拉着海棠在葡萄藤下喝酒,眯着眼闷了一大口,与她说起白天的事情。 “云先生确实不错,暗中帮了你这么多年,不比你受的委屈少。”海棠砸了砸嘴感叹道,又想到了云之处为凤玉打理的那些店铺生意。 凤玉轻哼一声,仰躺在藤椅上,单手搁在脑后,优哉游哉地道“我也不会麻烦他太久的,就快了……” “如果我是云先生,我肯定让你写个保证书,这样才放心。” 凤玉“……幸好你不是他。” 说到书,菊宛就来了,手里捧着东西,一看就是冯弦机写来的书信。 凤玉抬手取过,发现这信十分有重量,猜测他也许又是写了一堆闲话来,嘴角不自觉地漫上笑意,边笑边拆。 海棠自斟自酌,就当做没看见她这小女人的模样。当然,也不妨碍她在心里嘀咕这西南王怎么还有些妻管严的特质啊,以前怎么没听说呢? 这头,凤玉拆了信,随着信一起掉落在她掌心的,还有一枚熟悉的玉佩。凤玉脸色大变,低头去看信中的内容,越看越心惊。 —— 坤宁宫,皇后正准备就寝,大宫女木夏却匆匆忙忙地进来,屏退了左右,低声在皇后跟前说道“陛下召了田氏进宫。” 一向淡定从容的皇后眼底的光忽然就暗了两分,她不自觉地拽紧了被面,低着嗓音道“什么时候入宫的?在养心殿么?” “亥时入宫,如今宫门已下钥,陛下大约要留她在养心殿宿一晚了。”木夏道。 皇后咬紧了嘴唇,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娘娘,您还好吗?”木夏有些不忍心看她的神色。 “好不好的,不都这样了吗。”皇后低笑一声,惨然无奈。 木夏心疼又心急,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就是因为田氏才让王爷总是忽视了王妃。两年前王爷登基,本以为总会给田氏一个位置,却没想王爷主动将田氏安置在了宫外,置了大宅子养在里面,这两年从未出现在皇后娘娘面前。之前木夏还在庆幸,以为是陛下终于醒悟,认清了娘娘才是能够与他并肩之人。可没想到沉寂了两年,这女人又跳出来了,真是可恶。 再看皇后的脸色,果然已是灰白一片。 “娘娘,不能再手下留情了。您还记得之前您对她多好吗,可她是怎么报答您的?抢了您的夫君,您的尊荣……她就是个白眼狼!”木夏一想到那个女人就恨得牙痒痒。 皇后却摇头“不是她抢走的,是本宫从来没有得到过。”不管有没有田氏,他的夫君都是那么凉薄和自私。他的偶尔体贴和温柔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这些年她早已看清。 “娘娘!”木夏为她着急,“您还没有诞下皇子,她始终是个威胁啊!您不为自己争也得为娘家争啊,孙家投了那么多心血在陛下这里,要是最后太子不是您的孩子,那、那咱们得多憋屈啊……”说到最后,木夏压低了嗓音。 皇后似乎是被说动了,目光闪烁,有些挣扎。 半晌,她问“田氏漏夜入宫,似乎不那么简单。两年了,陛下都没有去看她,怎么今日偏偏想起来了。” “兴许是陛下一时心软……” 皇后道“你让养心殿的人注意着,看陛下到底传她所谓何事,本宫猜想着不简单。” 木夏点头,只要主子还愿意去争,那便是有希望的。 这一晚,皇后怎么也睡不踏实,她隐隐觉得田氏入宫不是为争宠来的,反而与眼前的局势有关。 她反复回想关于田氏的一切,仅仅知道她是陛下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表兄妹,父母双亡,投靠王府。起初她对田氏也十分好,事事过问,唯恐府内的下人们欺她年少无依。可当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夫君搂着田氏花前月下的时候,她才醒悟过来自己有多蠢。 自那以后,她不再过问田氏的一切,也当做不知道她与陛下的私情。而陛下大约是顾及她的颜面,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要给田氏名分,就任由她顶着表妹得头衔住在王府,一住便到了今日。 思绪太乱,皇后失眠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晨,木夏才带来了养心殿的消息。 “陛下召见田氏屏退了左右,连吴公公都没能在里面伺候。娘娘,这事儿有些蹊跷啊。”木夏也发觉了,如果说就宠幸一个女人而已,为何要这般小心谨慎?吴公公在陛下身边伺候十余年,忠心耿耿,什么场合没见过?可这次陛下却连他也防着,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皇后睡得不好,脸色不佳,揉了揉眉心,道“田氏出宫了吗?” “尚未。” “请她来坤宁宫,就说本宫给她留了好几匹好缎子,让她来选一选。” “是。” 瑞帝上朝去了,田氏没有幌子可以拒绝皇后的邀请。她自知不得皇后青眼,走这一趟坤宁宫也做好了被问罪的打算。 。 第五十五章 得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皇后在坤宁宫的正殿接见她,也算是给足了面子。田氏一进门就看到了摆在桌面上的各色布匹,她眼神好,看出是下面供上来的蜀锦,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多。 “民女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吧。”皇后语气平和的道,“知道你进宫了,咱们有两年未见,不晓得你在宫外过都如何。这里都是上好的蜀锦,挑两匹带回去裁制衣裳吧。” 田氏抬起头,她确实生得一副好面孔,鹅蛋脸,细眉弯眼,挺巧的鼻梁上还有一颗小小的痣,看起来清丽可爱。与皇后端庄大气的长相不同,她这样的更容易让男人生起保护欲。 田氏抿唇,道“谢皇后娘娘恩典,民女愧不敢当。” 皇后起身,走下了宝座,走到摆放布匹的桌子旁,随意翻了翻“这匹浅粉色的不错,衬你的肤色,玫红的这批也好看,做了衣裳应该很出挑。” 皇后越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田氏心里就越不舒服。她知道,皇后是柳阳孙家的嫡长女,身份贵重,家世清白,素来以礼待人,颇有好口碑。再看她,不过是他从街上捡回来的丧家之犬,有何颜面去跟皇后争呢? “皇后娘娘的好意民女心领了,只是民女深居简出,用不上这好的绸缎,还是皇后娘娘留着自己用吧。”田氏低头,嘴里有些苦涩。 皇后瞥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们都退下吧,本宫有私房话想跟田妹妹聊聊。” 两侧的宫人鱼贯而出,偌大的正殿,唯独剩下她们二人。 “开门见山吧,本宫懒得再绕弯子了。你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名分了。从前本宫没有提,陛下也不好提,但现在看来陛下对你还是有情义的,你不必住在宫外了,本宫做主将你挪进宫来,如何?”皇后看着她的眼睛道。 田氏错愕,抬起头看她“皇后娘娘容得下我?” “呵。”皇后轻笑一声,有些讽刺,“本宫从来不是那等拈酸吃醋之人,管理偌大的后宫,难道连一两个女人都容不下吗?” 田氏摇头,眼神有些执拗“如果是我,我就不愿意……” “所以你做不了皇后啊。” 田氏抿唇,倒是第一次被她这样直白的怼到。她道“皇后娘娘不必试探民女了,虽然民女不值得娘娘信任,但是民女也要说一句,民女从未有跟皇后娘娘分享丈夫的野心。” 皇后冷笑一声,没有回应。 “陛下传召民女,是有旁的事情。”田氏眼神闪烁,“娘娘不必担心民女会进宫来,早在陛下进京的时候民女便说过,不会进宫,这是陛下与民女的约定。” 约定?好暧昧的词。皇后的嘴角有些僵硬,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夫君竟然还会跟人有这样的约定。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吗? “你要本宫如何信你?在王府的时候,陛下可是喜欢你得紧呢。” 田氏的脸上并没有几分得意,反而在皇后提到过去的时候有几分难堪“民女是陛下捡回来的,身不由己。娘娘若不信,民女可当着您的面起誓。” “不用,你只要告诉本宫昨晚你和陛下说了什么,本宫就信你。”皇后道。 田氏眨了眨眼,眼神左右飘忽了一下,似乎有些紧张“这个……” “又是陛下与你的约定?” “是。”田氏有些尴尬地回答。 果然,皇后发出了一声冷笑,对她之前的话进行了全盘的否定。 “你果然不值得本宫信任,行了,你回去吧。” “娘娘,知道此事对您并没有用处,您何必为难民女。”田氏皱眉,有些纠结地道,“都是外面的事情,与您没什么干系。” 皇后只给她两个选择“要么你告诉本宫,本宫自然会为你保密。要么你现在离开,本宫自会想别的办法来验证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田氏陷入了两难。一方面她的确想获得皇后的谅解,与往事一笔勾销,而另一方面这又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她恐怕在皇帝那里没有好果子吃。 “田氏,你应该了解本宫的品行。”皇后看着她,眼神坚定,“本宫若答应为你保密,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吐。” 田氏心中已然有了偏向,她的确信任皇后的品行,否则就凭在王府的时候她那么盛的风头早就被皇后打压下去了,岂有今日站在这里说话的份儿? “好,我说,但是您一定不要外传,不然陛下定会震怒。” “好。” 田氏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打算以我为诱饵,引南疆女君北上,再用女君要挟西南王。” 皇后皱眉,后两句倒是听懂了,可前半句是怎么回事? “你与南疆女君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甘愿为你涉险?” “我……”田氏低头,眼眸一暗,神色难堪至极,“我是她堂姐,真名凤恬。” 皇后震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王爷当年捡我回来也正是因为我的身份,如今凤玉承袭了南疆王位,他大约觉得是时候让我报答他救命之恩了。”田氏脸色苍白地道。 皇后万万没想到套出来这样一番真相,她开始仔细地观察田氏的面容,努力寻找她与汤凤之间的相似之处。细看之下,发现她们的眼睛的确很像,一样的瑞凤眼,看人的时候即使不带任何神色也有一股勾人的气质。 “你……竟然是南疆公主!”皇后单手扶着桌面,以此来稳住自己的身形。 田氏点头,咬唇“往日所做之事皆非本心,还请娘娘恕罪。如今我只想过自己平淡的日子,不想再卷入这些争斗当中了,还请娘娘不要再陛下面前提将我挪进宫的事情。” “这么说来,当初顺帝吃的那枚锁心丹就是你替陛下制成的?”皇后何等聪慧,知道田氏的身份之后立刻想到了当初陛下逼迫顺帝禅位的手段。南疆人善制毒,王室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那锁心丹的制配方子除了王室成员应该无人知晓。这样一想,自然明白了陛下要将田氏留在身边的原因了。 田氏没有否认。南疆灭国之时她已经十岁,正是对万物都好奇的年纪,而他的父亲又深受南疆王信任,手里握着无数毒方药方,她从小耳濡目染,想配一味锁心丹并不是难事。 皇后又可“你们要如何引女君北上?” 田氏道“陛下让我写了一封信,将身份告知凤玉。如果她想救我的话,就要来京城。” 皇后“她如何能判断你是真的王室血脉?” 已经说了这么多,田氏也不介意说得再多一点了,直言道“与信一起附上的还有我的玉佩,她可能记不得我的样子,但一定不会忘记南疆王室子女皆有的玉佩。” 一切已然明了,这就是瑞帝想出来的针对凤玉的法子,用凤恬逼迫凤玉,再用凤玉逼退冯弦机。一箭双雕,果然厉害。 田氏前脚从坤宁宫出去,后脚瑞帝就得到了消息。要搁在平时,他定然信任皇后的,毕竟两人风雨与共这么多年,皇后一直是他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可这回却有些不同,一来太过机密,关系国运,二来皇后与汤凤关系不错,上次在言谈中他已察觉到皇后有意为汤凤开脱的意图,皇后若从田氏口中知晓此事,难保不会一时头脑发热。 是以,一向少于在后宫用午膳的他派人特地传话给坤宁宫,要与皇后一起用午膳。 若是平时,木夏等人定然高兴坏了,可今日却有些沉闷,大约是猜测到陛下要来坤宁宫是因为早上皇后召见了田氏的缘故,说不定陛下是来给田氏打抱不平的呢。皇后与田氏的谈话无第三人在场,木夏等人自然不清楚事情得来龙去脉。 午膳时分,瑞帝如约而至。往餐桌上一扫,果然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对着皇后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坐。” 皇后起身,亲自给他布菜。瑞帝却拉着她一起坐了下来,道“你我夫妻二人好久没有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了,别忙活了,一起用吧。” 皇后顺从地坐了下来,将布菜的任务交给了木夏。 。 第五十六章 上京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瑞帝喝了一口老鸭汤,舒服地叹气“这道菜还是你宫里做得最好,就这汤朕可以喝下三碗。” 皇后笑着道“陛下爱喝就多喝些,虽然入了秋,但这暑热却还未消,这老鸭汤加了几味药材在里面,正好可以去去湿热。陛下在养心殿批奏折也要经常起来活动一下,臣妾见您面色有几分憔悴,像是没有休息好。” 瑞帝欣慰地看着皇后,她一向是如此周到细心。 “冯弦机的兵马正朝京城围来,朕这些日子都在筹措粮草计算兵力,的确对身体疏忽了。” 皇后见他的汤碗空了,亲自给她舀了一碗,推到他的面前“臣妾不懂国事,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瑞帝低头看了一眼黄亮鲜美的鸭汤,心底的猜疑动摇了两分。可他到底还是不能完全信任皇后,喝了一口汤,装作随意地问起“听说你早上召见了田氏?” 皇后对他的来意早已揣摩透了,见他按耐不住地提起,心里不失望是假的。但是她是什么人,既然能在瑞帝身边当一个好妻子这么多年,自然有她的城府。 “是,两年多未见了,听说陛下召见她进宫,正好也请她来说说话。对了,下面上贡的蜀锦臣妾让她挑两匹回去了,她这些年跟着陛下无名无分,也着实辛苦。”皇后四平八稳地道。 瑞帝自知在田氏一事上的确有愧对皇后的地方,他当初将田氏捡回来的时候还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确实是为她的容貌动了心。之后再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更是有了自己的算计,对田氏也就更上心了几分。自然的,主子对谁好,下面的奴才自然是闻风而动,因此在王府的时候田氏的风头隐隐有些与王妃平分秋色了。 瑞帝道“朕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她到底还是跟过朕一段时间的,听说她在外面的日子过得苦了些,下面的奴才也多有怠慢,这才召她进来聊了聊。” “陛下何须向臣妾解释?她原本就是陛下的人,陛下就是封她个嫔位妃位那又如何?臣妾不是那等小心眼儿的人,再说了,都是王府的旧人,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的过来了,难道臣妾此时还容不得她了?”皇后自有皇后的大气和端庄,这番话说得十分漂亮。 瑞帝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她一番,并未从她脸上看出点儿别的东西来。心里慢慢放下心,转头考虑起将田氏挪进宫来的可行性。可他左思右想了半天,觉得如果将田氏封了位份,对汤凤的震慑力可能会有所下降,兴许会让汤凤觉得他并不会杀了田氏,这样就达不到要挟的目的了。这样一想,他便将此事作罢了。 皇后轻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大约对她放下了猜忌,抬手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糯米排骨,再附赠了一个温婉的笑容。 这顿饭,总算是风平浪静地吃过去了。 再说被瑞帝惦记的凤玉这边,她自然没有那么蠢,因为一封信便自投罗网。且不说凤恬的身份是否可信,光是瑞帝那般狠辣无情的人,难道还能让她全须全尾的走出京城?从前不过是先帝的嫔妃便要杀了她以儆效尤,如今更成了政敌,更没有放过的道理了。 可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万一真的是她堂姐凤恬呢?虽然从前两姐妹并不如何亲密,但好歹也是留着同样的血,南疆王室已经凋零至此了,她做不到再给这样的局面雪上加霜。 凤玉自己难以决断,并请了云之处,想听听他的意见。 “凤恬还在世?”云之处显然也很意外。当年有多惨烈他不是没有见过,如果真的是凤恬,那她一个小女孩儿能逃过一劫实属不易。 凤玉将随信一起送来的玉佩递给他看“玉佩是真的,但是人就不一定了。我想着若真的是堂姐即使这是个坑我也值得去踏一踏,但就怕瑞帝奸猾,从别处得到了这玉佩让人来冒充堂姐。” 云之处思索了一下,道“信上怎么说的?” “若要救凤恬,亲自前往上京城一叙。” “如今冯弦机的兵马都快围拢上京城了,他怎么还有心思来对付你?南疆又远又小,他会在这个时候在乎你这个打着复国旗号的女君?”云之处稍稍一想,一下子说到了问题的关键。 两人对视了一眼,有了一个共同的猜想。 “冯弦机。” 瑞帝不会不解决冯弦机这个大麻烦,他一边派人直捣洛阳老巢,一边又用凤恬引诱凤玉北上,大约是知道了冯弦机退兵与凤玉合作一事。 “他的眼线可真够厉害的。”凤玉感慨道。 云之处道“如果是这样,你不妨北上与冯弦机汇合,一来让他也有个准备,二来看看能不能伺机营救凤恬。” 凤玉点头,这应当是最好的办法。 “记住,救人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保住你自己。”云之处深深地看着她,“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是咱们南疆的希望,即使救不出凤恬也别把自己搭上。” “我明白。”凤玉笑了起来,对于云之处这般维护她,她心中自然十分感动。凤恬也是他的侄女儿,可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是完全偏向她的。 既然决定走,那便是越快越好。次日,凤玉将部下召集起来,郑重其事地将南疆事务托付给了他们,并道“我离开后,凡遇不决之事,由云叔代我处理。”这便是将监国的权力交给了云之处,可谓是信任十足。 云之处自然不会辜负她的信任,这些年他们合作得默契十足,早已不需要更多的客套话了。 凤玉此去轻车简行,只带了十余个随从便上路了。 云之处不放心,特地唤来海棠,嘱咐她一定要保护好凤主。海棠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她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凤主磕破半点儿皮。 云之处伸手,像拍小孩子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不准这样说,你们都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口吻严厉,动作轻柔,惹得一贯粗放随性的海棠竟然脸红了。若不是凤玉唤她,她可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当然,转身的时候还是踉跄了一下,感觉踩到了云端。 凤玉骑在马上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若不是亲眼见着她和云叔谈话的画面,她恐怕都要以为她是才爬墙见完了心上人。 等等,心上人? 凤玉觉得自己可能是错过了什么,精神一震,上下打量起海棠来。这丫头,自认识的那天起就没有这么扭捏过,还单手扯着裙角,怎么看怎么别扭。翻身上马的时候竟然还腿软,差一点儿就从马背上掉下去了。 幸亏站在旁边的侍卫扶了一把,这才没有在出发当日便落下个残疾。 “你……”凤玉狐疑地盯着她,“不会是对云叔……” “没有!我没有!你不要乱说!”她还没有说完,却遭遇了海棠强烈的三连否认。 这下子,连身后的侍卫都觉得有些蹊跷了,齐刷刷地看过来。 海棠“……”想把脸埋到马肚子里去。 “行了,上路吧。”凤玉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决定暂时以正事为主,放过她。 一行人策马飞驰,日夜兼程地赶路。 在凤玉等人昼夜不停的时候,冯弦机的大军也没有闲着,一路过关斩将,眼看着就要逼近小汤山。鲁王这边也打得一手好配合,死死地拖住了瑞帝派去讨伐的大部队,让他们没有回援的可能。 瑞帝的算怕打得好,太原军去攻占冯弦机的洛阳老巢,主要兵力去讨伐鲁王,等两边各自结束后正好回援京城,对冯弦机的大军呈夹角之势围攻。 岂料,现实给他一个大巴掌,冯弦机和鲁王竟然有了默契,他们联盟了! 不得不说,自古以来三角被誉为最稳定的形状是有理论支撑的。从前三方势力互相牵制忌惮,谁也不敢动手,怕的就是另外两方联手抗衡。瑞帝想捏鲁王这个软柿子,拿相对弱的对手开刀,这一举动却促使了冯弦机和鲁王的合作,实在是意外“惊喜”。 来不及懊悔,他只能下令攻打鲁王的大军回撤,再不撤京城就快被冯弦机“包饺子”了。 瑞帝的大军往回撤,鲁王是心知肚明的。他本该趁势追击,拖住主要兵力,给冯弦机争取一些破城的时间。可有人却在他耳边提了一个建议,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什么意思呢?让冯弦机与瑞帝斗啊,斗到两败俱伤的时候他再一举发兵,事半功倍。 “王爷,您细想一下,咱们在这边拖住了回撤的大军,冯弦机那头必然可以轻松攻进上京城。到时候他一登基,咱们能落得什么好啊!咱们辛辛苦苦地拖延时间,到头来赔上了兄弟们,却是为他人做嫁衣,不划算啊!” 鲁王一想,的确有道理啊,他折腾了半天可不是为了送冯弦机去登上宝座的。 “可本王话都放出去了,要与冯弦机联手,此时作壁上观不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吗?”鲁王还记得自己前些日子是如何动员部队反击的,当时便提到了与西南王联手对付朝廷的大军。 “您大可以装作追击的样子啊,不用倾巢而出,适当地骚扰一下让他们别那么快到京城就行了。”提这个建议的人显然思考得很全面。 鲁王被打动了,仔细一想,虽然他与冯弦机关系不错,但有几个人会放着自己不做皇帝反而把兄弟推上宝座的呢?傻子吧! 因此,鲁王决定采纳这个建议,既不得罪冯弦机又能保存自身实力。 冯弦机自然也没有奢望鲁王会全心全意地帮他,都是乌鸦,谁还不知道身上的毛是什么颜色?他要是天真地相信鲁王会拼着杀光自己部队的风险来帮他阻拦朝廷的大军,那他就是实打实的憨包! “京城驻军大约三万,从山东回防的应有八万,咱们要面对的是十一万的兵力。总体来说,实力相当,谁也不占谁便宜。”冯弦机站在地图面前,将高级将领们都召集在一块儿,商讨作战方案。 “可咱们是攻城的一方,像上京城这样坚固的城墙,易守难攻,咱们不占优势。”众人都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上京城是大夏的政治中心,帝王住所,城墙自然是修建得十分稳固,想硬攻恐怕得死伤不少的兄弟。 冯弦机单手背在身后,转头看向众人“本王没打算硬攻,上京城里面还有数万的百姓,打起来难免误伤。而且这城内有不少古迹,毁了也怪让人心疼的。” 听了这话,众人有些懵。不攻?那咱们千里迢迢来干啥,串门的吗? “咱们得智取。”冯弦机轻笑一声,转头将目光放到了地图上。 众人正支着耳朵听怎么个智取法子,外面的卫兵掀帘近来,禀报道“启禀王爷,营外有人求见,他自称姓宋,从南边来的。” “宋?”冯弦机皱眉,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没想起认识什么姓宋的,以为又是哪个慕名而来要投入他门下的人,道,“不认识姓宋的,让他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是。” “还有你,别什么人都往本王跟前报,没这闲工夫。”冯弦机轻斥道。 卫兵委委屈屈低头“是。”他真不是每次都通报的,是外面的那个男子说他认识自家王爷,说得那叫一个真呐,他觉得不来禀报肯定就让王爷错过一个好友会面的机会了,这才破例通报了一回。 他转头,忿忿地朝外面走去,他要去找那人算账,个骗子! 冯弦机收回了目光,说回智取一事,不知怎么地,他瞥了一眼自己的书案,案头上还压着自己之前从南疆收到的信。电光石火之间,他如醍醐灌顶,乍然醒悟! 宋,宋旖旎! 靠! 他大步往外迈去,走得太急,绕过这群人得时候还被人撞了一个趔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狂奔出去,他最好能赶到卫兵回话前见到她,否则以她的心眼儿和手段,他今晚怕是要脱层皮! 众位高级将领,目瞪口呆。 “王爷干嘛去了?见谁啊?” “哪个姓宋的,怎么没听王爷提起过呢?” “王爷刚刚是不是用跑的?我是不是眼花,打仗的时候也没见他跑着去砍敌人啊……”当然没有,一般来说他都是骑在马上将人一枪毙命。 。 第五十七章 试探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卫兵刚刚走到大门口,却突然感觉从肩膀上传来一股力,将他一下子就提到了一边。 他摔到在地,正准备爬起来跟来人干一架,一抬头就看到自家王爷急匆匆地朝门口的人迎了上去。不是说不认识吗?为何好亲自出来迎? 凤玉化了男装,着一身黑色长袍,束紫玉冠,虽外部装饰无法掩盖骨子里的冷媚,但乍一看还的确像是一翩翩少年郎。 她牵着马立在队首等候,从远及近,身姿挺拔,倒真有几分国君的冷冽和气势在其中。 “你怎么来了?”冯弦机惊喜上前,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是不是南疆出了什么岔子?”他一叠声地发问,毫不掩饰对她的关切。 凤玉从他手里挣脱,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就准备让我在这里向你汇报吗?” 汇报?他哪敢啊! 冯弦机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队伍,见她只带了这几个人便敢在乱世出门,心里略微有些不爽。但如她所说,军营周围的卫兵都忍不住看向这边,他只得先将人带进去了再了解情况。 凤玉走进大营,所到之处军容肃穆,军纪严谨,一看便是一支虎狼之师。所谓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一位好的将领的确能将一千人的兵力发挥出五千人甚至五万人的威力,冯弦机的队伍给她便是这样的感觉。 走到营帐前,雷暮迎了上来,抱拳道“王爷。”再一看王爷领着的这一群人,顿时眼睛一亮,忍不住想要唤一声“女君”,却见凤玉轻轻摆了摆头。 “你带他们下去休息一下吧,长途跋涉也着实辛苦了。”冯弦机道。 雷暮领命,带着海棠等人暂且离开。 一路上,雷暮都跃跃欲试地提到想要和海棠再次交手,却见对方打了一个哈欠,毫不留情地拉上帐帘将他阻挡在外。 雷暮“……” 帅帐内,议事的众位高级将领还等在原地,见冯弦机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位面生的男子,忍不住朝这名男子打量去。说是男子恐怕有些不准确,起码这样近距离看去,他身上并无男子的硬朗之气,眉目间也难掩一股女子的冷媚。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冯弦机反而很惊讶他们还等在里面的样子,接着摆摆手,“今日都散了吧,明日再说。” 众人“……” “末将等告退。” 鱼贯而出后,众人面面相觑。 “来者何人?” “王府里的女主子?” “没见过啊。” 帐内,众人的脚步声刚一远去,冯弦机便一把将凤玉拉入了怀里,单手捧着她的脸蛋儿,凶猛又热烈地吻了下去。 凤玉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以为他们见面的第一件事会是如何商量正事,没想到却是应付他突如其来的热吻。 她整个人稍向后倒,他单手箍住了她的腰肢,像是铁链一样,将她稳稳的与他拴在一起。他不擅长对她叙说爱意,唯一能表达思念的方式就是写信,信写得一寸高了,里面也没有吐露半个“思恋”的句子,反而是在东拉西扯一些路上的见闻和作战的趣事。起初,凤玉不明白他的意思,后来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认真想了想,这大概就是他对她表达爱意和思念的方式,一种独属于冯弦机的方式。 此时,他拼了命的吮吸她的唇舌,邀她共同进入那个火一般热烈的氛围中,凤玉暂且将这也当作他表达方式的一种。毕竟,书读少了,值得理解。 可是,她大约低估了一个男人憋久了的,当她被直接压到书案上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吻。 “疯了你……赶紧停下来……”她整个人躺在凌乱的书案上,上面还有作战图和往来的各种书信,微微偏头就能看到下面的人给他写的报告。 他的手至腰间抚摸而上,像是带着一串火,所到之处燎原一片。 凤玉的力量在他面前简直是微不足道,为了唤醒这头沉迷的雄狮,她只得下了狠手去咬他的唇。 “嘶——” 趁他抬头离开的片刻,她赶紧抽出一只腿,直踹他的胸口。 冯弦机一把握住她的脚腕,拧眉“你谋杀亲夫?” 被吻得差点儿闭气的凤玉“……你要点儿脸。” 冯弦机恶劣一笑,推着她的腿压向她自己,他动作缓慢,一点点地试探她的临界点。怎知,她却是个天生柔软的家伙,腿都快压到与身子平行了,她还不服输地瞪着自己。 冯弦机“不错。” “哼。” “你这柔软度我心里有数了,以后咱们可以多试几个姿势。” “……” 凤玉抬起另一只腿,同样照着他的胸口踹去“滚!” 冯弦机作势捂住自己的胸口“第二次,你一天之内竟然伤了我两次。” “皮这么厚,谁伤得到你。起开!”她推开他坐起身来,整理仪容,发现头发散了几缕下来,冠也有些歪了,不免怒瞪他,“你真是枉为一军之帅。” 冯弦机双手撑住她两侧的书案,微微弯曲身子,直视她“你从进来就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怎么,看我不顺眼?” 凤玉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谁让你这么轻浮。” “行。”冯弦机认命点头,谁让他钟意她呢,还能怎么着,认了呗! 凤玉整理好头发,拉好被他扯歪了的衣襟,道“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咱们能先说正事么。” “洗耳恭听。” “前些日子皇帝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信是以我堂姐凤恬的名义写的。上面说她还活着,现在在皇帝的手中,如果要救她就必须得我亲自北上与皇帝见面一叙。”凤玉道。 “你家不早死绝了,还有人?”冯弦机直白地问道。 凤玉抄起手边的兵书,噼里啪啦对着他的脑袋便是一阵猛揍“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 冯弦机笑嘻嘻地躲闪“我错了,话糙理不糙,意思到位就行了。” 凤玉扔下书,被他气得不想开口。 冯弦机收敛了神色,他之所以这样不给好脸色无非是觉得南疆王室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如眼前的她重要,如果为了救她堂姐而把她置于险境,他定然是拼死都不干的。 “你既然来了便是想救,对吗?” 他总算说了一句她想听的话,凤玉抱着肩膀点头“是,我想救,但也不想那么蠢中了皇帝的计。” 冯弦机点头“还算你机灵,知道自己的命最重要。”如果她是那种舍生取义的人,他会直觉拒绝与她谈论此事,或者不介意直接逼迫瑞帝“撕票”。还好,她十分清醒。 凤玉伸手戳他的胸膛“你有不有什么好办法?”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挑眉看她。 凤玉“……” “你要是愿意跟我在这张桌子上做一次,我就答应帮你救人。”他指着她坐的这张桌子,笑得有些色眯眯。 凤玉……她自然是再次抄起手边的书,重复刚才揍他的节奏。 “你到底有没有个正形啊!” 赶了十天的路都不如跟他说话来得辛苦,凤玉真是恨不得把他脑袋拧下来当板凳。 冯弦机倒是很喜欢她这副气呼呼的样子,有些凶有些可爱。她一直活得太自省了,如今走来的每一步都经过了慎之又慎的思虑,他很想做打破她那层壳的人,因为他知道壳里面有柔软的东西,他想贴到那层柔软。 “好了,不逗你了。”他拉住她的手,撑开她的掌心,两人十指相扣,“你能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哦我,我真的很开心。” 凤玉咬唇,目光莹润。 “救人之前咱们得弄清楚一件事,你这突然诈尸的堂姐是不是你堂姐。” 凤玉……话糙理不糙,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我已经想办法联系周遂之了,看他有不有什么办法替我确认。”凤玉道。 冯弦机挑眉,想起之前打听到的消息,问道“周遂之的夫人是你们南疆人?” “嗯。” “那当初我用他夫人来试探你的时候,你心里慌不慌?”想起在孝陵的一幕,他咧嘴笑着问她,没个正形。 凤玉瞥了他一眼,道“慌什么,我倒是很高兴你传来了这个消息,不然我还不能和胥二姐姐相认。” “胥二?”冯弦机摸了摸胡子,眼眸一深,从这“胥”姓上就猜测到这位胥二应该是出自南疆将门胥家。想当年胥家军也是赫赫有名的一支队伍,他们在沙场纵横往来的时候他还是寂寂无名的小卒。时移事迁,没想到威名赫赫的将军府如今就只得一女子活了下来。 冯弦机看向她,觉得她真是一个太有意思的人了。明明是在复仇,可是心底却划了一条底线,完全没有旁人那种毁天灭地的气势。其实她要是再狠辣无情一些,恐怕先帝驾崩的时候就能搅和得天下大乱。 他脑袋向前一伸,轻啄了一下她的唇。 凤玉要发火,可触及他认真的眼眸,扬起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他好像在确认一件事,又好像是在……奖励她?真是莫名其妙。 冯弦机偷香成功,又正经了一分“周遂之不是瑞王府旧臣,恐怕涉足不了这些私密之事。咱们要想知道真相,还是要从后宫着手。” “女人?周遂之这种重臣都不知道的事情,难道后宫的女人还能知道?” 冯弦机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 皇后。 “她不会说的。虽然我与她关系尚可,可也都是表面交情,她不可能为了我背叛皇帝。况且你与皇帝这一战很有可能就是决战,好不容易想着一个能让你缓兵的法子,难道她不支持皇帝却来支持我们吗?”凤玉摇头。虽然皇后给她的印象不错,但没有人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背叛自己的丈夫,何况她还是一国之后,除却和皇帝的夫妻情分,她也肩挑着这国家的一半责任。 “试试吧,总能从她的反应中得到点儿什么消息。”冯弦机道。 —— 木夏察觉到皇后近日有些心神不宁,有时候会看着人出神,有时候又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这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木夏以为是田氏惹得皇后心情不快,本意想开解皇后一番,可她每每提起田氏皇后便是眉头紧锁,让人不好再往下说去了。 皇后自然困扰,她虽对凤玉没有责任,但私心却想着她不要来京城这一趟,不要中了这个计。她不可能去给她传递消息,只能暗自祈祷她能够聪明些,千万别再落到皇帝手中了。 “娘娘,宫外来信了。”木夏拿着一封信进来,笑着递给了她,“大约是老爷夫人又想娘娘了。” 信封上盖着柳阳王府的戳儿,因此能一路平顺地被递到她的手中。 皇后打起了几分精神拆信,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读了两三行,皇后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了。这不是家信,是汤凤派人送过来的信。 “这是谁递进来的?” “还是府中的管家啊,木秋亲自去宫门口取的。”木夏疑惑地问道,“娘娘,这信有什么不对吗?” 皇后扯了扯嘴角,是了,这后宫本来就是她的场子,想做点儿什么手脚简直太容易了。取了家信换了里面的内容,让她的意思顺顺利利地到达她这里,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儿。 信怎么进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信里的内容。皇后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问,以她俩这般淡泊的交情,她是以什么立场来问的?又如何确定她会回信? 皇后不知道,从她拿到这封信开始,她的一切反应都可以被汤凤解读出含义。回和不回,信里如何写,她的反应完全可以给汤凤提供判断的依据。 “她要是不回,那凤恬得身份就是真的。”京城之外,凤玉笃定地向冯弦机说道,“我了解咱们这位皇后,她可比她的夫君要聪明得多。” 皇后读完信,顺手烧了个干净。 “木夏,取纸笔来,我给家里写封回信。” 。 第五十八章 讨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此文是我开,要想从此过,前章补起来。 “嘘嘘——”莲藕竖起了手指压低了声音,“别把娘娘吵醒了……” “已经醒了。”汤贵妃懒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伸展了腰肢,道,“嘀嘀咕咕的,吵死个人了。” “奴婢知错,请娘娘恕罪。”莲叶莲藕齐齐下跪请罪。 “拿过来罢。”贵妃抬袖掩面,斯文地打了个哈欠,午觉算是结束了。 莲叶将银票悉数奉上,莲藕在一旁道“娘娘,是西南王派人送进来的,奴婢看数额巨大,不敢擅专,请娘娘示下。” 汤贵妃捏着这一摞厚厚的银票,不肖去数,便知数目惊人。 “西南不是边境之地么,这般有油水可刮?”汤贵妃掂量着银票的份量,笑得有些轻讽。 “兴许是王爷掳了几个王帐,攒下了家底。”莲藕猜测道。 汤贵妃一向喜欢这些朝臣们的进奉,进的人越多数额越大,越能显示出她对这些人的影响力和把控力。只是,西南王这一出手,似乎有些破坏行规啊。 太多了。 “娘娘要是不喜,奴婢便原样送回去。”莲藕道。 汤贵妃颇为玩味儿地看着两人,问“旁人都是有求于本宫才送银子上门,你们看西南王送了这么多珠宝银票,可猜到他要求本宫办什么事了?” 莲叶蹙眉,道“西南王位高权重,深得皇上信任,且远离京城数年,更不涉党争……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娘娘出手的。” “西南天高地远,或许是他担心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提前找娘娘疏通门路呢?”莲藕大胆猜测道。 汤贵妃抚摸着银票,眉眼含笑,仔细瞧去,那额间的芙蓉花倒是盛开得越发明艳了,犹如她本人。 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大的数额送来,他倒也不怕本宫疑心。” 西南王府里,温如易也才埋怨冯弦机。 “太险了。”温如易道,“若是贵妃察觉到了什么不妥,将银票退回来或是到皇上那里说上一句半句的,王爷这么多年的经营不就打了水漂吗?” 冯弦机拎着一把大刀正擦拭着呢,头也不抬地道“我看她是爱钱的人,不砸出个响来恐怕她当我与常人无异。” “就是要与常人无异才好啊!”温如易懊恼地叹道。 冯弦机抬头,仍是那把懒于梳理的大胡子占据了半张脸,看起来倒是有有几分异族人士的风采,他道“我与旁人不同,我便是要让她明白这一点。” “为何?”温如易挠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一点,低调了这么多年,为何此番要这般高调了? 冯弦机挺胸抬头“本王上次在她那里失了面子,自然得在别处找些回来。” 温如易“……”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难道王爷真的觊觎皇妃……”温如易想割下自己的舌头腌成猪舌,此生再不说话才好。 冯弦机哼了一声,转身继续擦刀去了。 温如易汗如雨下,当即有种打晕他抗回西南的冲动。只可惜他是弱不禁风的文人,对面是力能扛鼎的壮士,到了谁敲晕谁一目了然。 —— 威帝近来踏足延禧宫的次数大大减少,许是清粥小菜尝过鲜就好,最爱的那一口仍旧是贵妃那般的浓烈炽热的颜色。 陈贵人心里藏了念头,见皇上不来,也就更着急了一些。 “姐姐也帮我想想法子,如何能让皇上多来几次延禧宫呢?”陈贵人坐在齐妃的殿里,揉着手绢叹气。 齐妃身子好了些,坐在窗口晒着太阳,道“若是我有法子早就用上了,哪里还能让贵妃专宠多年呢。” 陈贵人抿唇,一时有些沮丧。 “依我看,你还是要时时在皇上面前露露脸才是。御花园,养心殿,这些地方都要多去,皇上见着你自然就想起你了。”齐妃担心她打退堂鼓,鼓励她,“贵妃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侍奉皇上的,你得找准时机才行。” “姐姐的意思是……”陈贵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齐妃伸手,她身侧的宫女将一张纸递给了她,齐妃转交给陈贵人,道“这方面是一些有助于受孕的法子,你兴许用得上。” 陈贵人到底还是刚出阁的女子,还有些腼腆不好意思接。 “拿着罢,这宫里没有子嗣傍身都是昙花一现。你别看贵妃现在得意,若她膝下无一儿半女,到时候照样得凄凉半生。”齐妃语重心长地道。 陈贵人忍着羞红接过了单子,道“我一定记得姐姐的大恩,日后若有了子嗣,绝不往让他也孝敬姐姐。” 齐妃微微一笑,似有些满意于陈贵人的上道。 “你细细打听贵妃换洗的日子,那种时候她不方便留着皇上,这便是你的机会了。” “妹妹明白。” —— 承乾宫这边,汤贵妃召见了一位侍卫。 “本宫交代的,你可记清了?”贵妃对着光比划着手指,欣赏自己刚刚染出来的指甲。 在她面前,半跪着的侍卫低头应声“奴才明白,定不负娘娘所托。” “你可想好了,这是掉脑袋的事儿。办得好不好都得没命,你真愿意去做?”汤贵妃侧头看向下面的人。他的面容于她是模糊的,但她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鲜有失算。 “奴才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很好,去罢。”汤贵妃满意一笑。 他退出殿外,单手把着刀,一抬头,一脸的俊秀英气怎么也挡不住。 莲叶正巧端着点心过来,见他要离去,咬了咬唇,追上前了几步“方侍卫……” 方颜转身,见是贵妃的贴身宫女,抱拳“莲叶姑娘有何吩咐?” 莲叶心里藏着秘密,此时青天白日地面对他,又激动又恼恨,嘴皮子一向利索的她竟然一时词穷了。 “莲叶姑娘?” “你其实可以不做的。”她壮了胆子开口。这是她第一次说出与主子意愿相违背的话,心里既是紧张害怕又是羞愧。 莲叶服侍贵妃的日子不算短,她也算看清了贵妃的性子,贵妃是不喜欢强迫人做事的,故意恶心人的除外。她们这些下人在承乾宫虽然战战兢兢地伺候着,但不得不说,贵妃对她们不薄。 方颜皱眉,不认同地道“主子怎么说奴才怎么做,莲叶姑娘逾矩了。” 莲叶一番好心遭受这般斥责,一时间脸色都白了。 “我还要回去当差,就先告辞了。”方颜挎着刀,转身离开。 莲叶如风中落叶,双手端着盘子晃动不已,脸上已有泪痕留下。 莲藕走了过来,不知道她听去了多少,沉默地将莲叶的盘子接过,丢下一句“你的心事莫要让主子知晓”之后便跨入了殿内。 莲叶跑回房间,狠狠地哭了一场。她知道,这也许是她与方颜最后一次见面了,如果一切如贵妃所料的话。 过了几日,宣平侯文晋戍边三年后回到了京城,威帝大喜,设宴款待了宣平侯及其家眷,请了西南王作陪。 宣平侯与西南王不同,他是自小长在京中的名门贵少,却能在年少时抛下荣华富贵跟随威帝征战四方,情谊更不必寻常。 威帝有意让贵妃出面招呼宣平侯家眷,却被贵妃以身子不适婉拒,这才请了齐妃出马。 这一宴饮,便至戌时三刻,君臣都已喝得十分尽兴了。 结束后,威帝还想着贵妃身子不舒服,特地摆驾承乾宫去瞧瞧她。 汤贵妃并未身子不适,她不想出面招待宣平侯家眷无非是因为她与宣平侯有过节,不愿给他这个面子。 威帝兴许也是想到此处了,所以想来承乾宫宽慰她一二。 果然,待威帝一身酒气到了承乾宫,贵妃正临窗摹字呢,未见丝毫不适之处。 “朕就知道你是个小心眼儿,仲平都没有放在心上了,你却还记仇得很。”威帝从身后揽住她的腰,笑着呵她痒痒。 贵妃躲闪了不了,跺脚嗔怒“皇上别来臣妾这里发酒疯,臣妾心里可烦着呢!” “烦?烦最好解决了,饮下两杯,一切烦恼都可暂时搁下。”威帝笑着道。 贵妃抛去一个质疑的眼神,道“皇上与宣平侯喝过了,还能与臣妾再喝吗?” “怎么不能?朕的酒量你还不晓得?”说到这里,他不等贵妃开口,大声道,“来人,拿酒来!” 两人落座,不一会儿酒和菜都端上了桌。 “第一杯,朕替仲平给你道歉。”威帝酒意上头,双眼含情,“他当时也是担心朕,所以对你多有得罪,你莫要再记恨他了。” 汤贵妃轻哼了一声,端着酒杯道“臣妾不恨他,但也懒得搭理他。”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仲平替朕戍边三年才回,是有功之臣,你怎可这般失礼?”威帝严肃了神色,语气里含着教训。 贵妃撇嘴,哼出的声音渐弱。 “这就对了。”威帝笑着与她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贵妃主动斟酒,道“臣妾也并非小心眼儿,只是见着宣平侯就别扭,老是想着当初在陈平县受的苦,所以才不想见他。” 威帝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儿,道“小女子,真真孩子气得很。” “皇上说错话了,要罚一杯。”贵妃将酒杯塞入了他的手中,“臣妾可不是孩子气,皇上可见过二十多岁的孩子?快喝。” “好好好,朕喝。”威帝晕乎乎地被灌下一杯。美酒在侧,美人在怀,喝再多都行。 汤贵妃执着酒壶,嘴角的笑意渐浓。 —— 次日一早,一道出其不意的圣旨下到了光禄大夫宋仁的府中。 今日沐休,宋仁在府,携妻女一同听旨。在听到宋家次女柔顺温慧的时候,宋夫人眼前一亮,猜测这是赐婚的旨意来了。 “……宋氏女柔顺温慧,于闺中久负贤名,今赐婚于韩游,择吉日完婚。” 宋家大喜,欢腾一片。 宋仁耳朵一动,似乎有些疑惑。 宣旨太监将旨意递交给他,一连串的恭喜话。宋仁握着圣旨客气几句,恭恭敬敬地将天使送出去了府。 宋家女眷热闹一片,尤其是宋夫人,握着次女的手激动得连连道好。唯独宋仁比较冷静,见家人欢喜异常,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圣旨。 待他将圣旨展开细看,这一看,吓得魂不附体。 这……韩游是谁? 韩流与韩游之间,可谓是天壤之别。前者是长公主得嫡长子,自小克己复礼,早已在翰林院供职,前途无量,后者……哪里钻出来的,是谁? 。 第五十九章 选择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此文是我开,要想从此过,前章补起来。 宋仁深呼吸了一口气,剑眉倒竖,冷笑一声,幽幽地道“陛下受人蒙骗,我做臣子的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老爷欲待如何?陛下宠爱汤贵妃,听之任之,恨不得把星星月亮都捧给她糟践,老爷难道还能拼过她不成?”宋夫人气闷地道。 宋仁摇头“从前我以为陛下心中有把尺子,如今看来他早已失去了一个明君的品格。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再顾忌君臣情分了。” “老爷……!”宋夫人惊呼。 “庆王早已有了决断,现在该轮到老夫了。”宋仁看向夫人,这个一直在维护皇权君威的人似乎在女儿下半辈子被毁了之后幡然醒悟。既然在陛下面前争不过贵妃,那就换一位陛下吧。 宋夫人万万没想到自家老爷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一时吓得不知怎么接话了。 —— 宋家一片凄风苦雨,汤国公府却是喜气洋洋。为表对贵妃的感激,国公夫人李氏带着女儿和不少好物件进宫谢恩去了。 “臣妇携女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承乾宫的主殿,李氏满面红光的叩谢汤贵妃,光是口头上的谢不过,她还进献了不少的好东西。 “多亏贵妃娘娘为徽儿筹谋,若没有娘娘出力,我这傻丫头不知道还要犯多少回傻呢!”李氏笑得跟外面的月季花一样,拉着女儿再三叩拜,推攘女儿上前谢恩,“娘娘别怪这丫头最笨,她在府里不知道多感激娘娘呢,只是一看见娘娘就张不开嘴,笨丫头!” 汤徽红着脸给贵妃行礼,嗫嚅道“臣女多谢娘娘……臣女嘴笨不知如何感激娘娘的恩情,只能献上一扇自己绣的屏风,还望娘娘莫要嫌弃臣女手笨。” “对对对,这丫头在府里给娘娘绣了一扇屏风,虽比不得绣娘们的手艺精湛,但却是她的一片诚心。”李氏笑着招呼着把屏风和其他的献礼一起抬上来,道,“除了这扇屏风还有一些其他的玩意儿,都是供娘娘赏玩的。” 汤国公府这次可是大出血了,为了牢牢地抱紧贵妃这条大腿,砸了不少的银子在里面。李氏一一介绍过去,什么南海的珊瑚、东海的夜明珠以及价值千金的楠木…… 听李氏吹嘘够了,汤贵妃终于插了一句,道“旁的也就罢了,那尊半人高的玉观音似乎不是凡品。” 李氏心中一痛,但却很好的掩饰住了,笑得越发夸张,她道“娘娘好眼力,这玉观音浑身通透无一丝杂质,像这样一整块的玉十分难得,能雕成这般浑然天成的模样更是极考验师傅的功力。国公爷说了,这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尊能与之媲美的了。” “这样的好东西国公爷肯割爱给本宫?”汤贵妃笑了起来,“本宫记得府里的太夫人也好礼佛的,这玉观音不正好孝敬长辈?” “娘娘才是咱们国公府的第一要紧人儿,当然要先紧着娘娘。国公爷和老夫人都想着这玉观音如此难得,整日拜一拜兴许娘娘也能有好消息传来呢。”李氏道。 汤贵妃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李氏见她神色没有方才愉悦了,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才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延禧宫那位怎能与您相比。只是……她如今母凭子贵,陈家行事也越发张扬了。” 听到此处,汤贵妃终于品出点味儿来了。汤国公府一向顶着贵妃的名号在外面行事,敛了不少的财,虽然平时对汤贵妃的进奉不断,但像这次这般的大手笔,还从未有过。 “听母亲的意思,是有人欺负到你们头上来了?”汤贵妃淡淡地道。 “你们头上”而不是“我们头上”,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李氏摸不准她的脾气,此次虽是谢恩为主告状为辅,但既然她问起来,李氏又不想白白放过机会,不吐不快。 “就是前些日子陈家抢了咱家的几间铺子。都是好地段,咱家的管家本来已经和掮客谈妥了,谁知道陈家突然插了一家进来,硬生生地挤了咱不少的生意。”李氏说道此处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并没有放心上,忍不住加把火,“从前陈家哪会和咱家起冲突?他家现在如此猖狂还不是想着自家闺女怀了龙种!可他也不想想这后宫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仗着肚子里的货就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欺负咱家也就算了,可到头来打的可是贵妃娘娘您的脸呐。” 论起搬弄是非,这宫里宫外的女人都是能干人儿。三言两语的就把矛盾升级了,本来与汤贵妃无关,可李氏说来说去竟然是陈家故意针对汤家,也就是陈贵人在向贵妃示威。 汤贵妃心里明亮得很,李氏这些招数在她面前就是孙大圣在如来佛祖面前耍棍子,不值一看。 “母亲这话就错了,她如今身子贵重,咱们让一让她也没什么。” 一反常态地,贵妃竟然偃旗息鼓了。 李氏错愕“就这么任由陈家放肆……” “回去告诉国公爷,该让的就让着,谁让她现在身份不同了呢。”汤贵妃懒懒地道,“本宫现在可不敢去招惹,否则天晓得她又要去陛下面前请什么旨意搬弄什么是非,本宫可是怕了她这些手段了。” “娘娘怎么会怕她呢……” 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汤徽默默地看了一眼主位上容光四射的女人,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袖子。 李氏抿唇,不敢再多言。 礼也送到了,状也算告了,李氏带着女儿满腹疑惑地出了宫。一坐上马车,她便问女儿“你刚刚拉我是什么意思?” 汤徽道“母亲细想,贵妃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吗?” “当然不是。”李氏坚信。 汤徽点头,眼里释放出一种笃定的光芒,她道“如果女儿没有猜错的话,贵妃是想在这样的局面上加把火。陈家行事这般前后不一,仗的就是陈贵人的肚子。如果咱们也让着陈家,制造一种贵妃不想与她争宠的假象,那旁人会说贵妃败给了陈家还是陈家小人得志呢?” 李氏顺着女儿的话想了一番,突然一拍大腿,道“会觉得陈贵人恃宠而骄,以下犯上。” 汤徽见母亲上道了,点点头。 “可这点小打小闹陛下怎么会看在眼里?他如今正宠着陈贵人,这样的小摩擦动不了她什么筋骨的。”李氏皱眉叹气。 “所以啊,咱们得把火烧旺一点才能帮贵妃扳回这一局。”汤徽眼睛一眯,笑得有些狡黠。 李氏若有所思,且越想越觉得女儿说的在理。怎么把火烧旺呢……她可要和国公爷好好合计合计。 “不对呀,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贵妃么,说她跋扈嚣张?”李氏突然反应过来,这一次汤徽似乎没有使小性子了,对着贵妃也还算恭敬,方才这番话也是实打实地为贵妃筹谋。 汤徽扬了扬下巴,聪明地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经过这件事我才看清了我们和贵妃的关系。这次若不是她,想必公主也不会娶我这个儿媳。且日后待我嫁入了韩家更离不开贵妃的照应,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帮她,帮她就是帮我自己啊。” 李氏大喜,欣慰地握住女儿的手,连连感叹“我儿长大了,终于明事理了啊……” 自从威帝将贵妃塞给汤国公府做女儿后,两者就是同气连枝,轻易分割不开了。贵妃在宫中得宠汤家才能在外面挺起腰杆,相对的,汤国公府才朝堂硬气贵妃才能有依傍。汤徽在自己的婚事上看到了权力的交锋,她这才明白,国公府嫡长女的名头算什么,贵妃能这样嚣张一辈子才好呢,这样日后她的公主婆婆才能顾忌到她的娘家不敢过多的难为她。 汤国公府暂避锋芒,贵妃又一反常态没有找陈贵人的麻烦,陈贵人这一胎尤其顺利。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宫里的妇科圣手摸了脉,私下跟陈贵人透露这一胎十有是个皇子。 陈贵人自然喜上眉梢,连连赏赐。 因为陈贵人没有故意封锁消息,过了一个上午,这事儿就传得满宫皆知了。连威帝都有所耳闻,按耐不住将傅太医喊了问话。 “确实是个男胎,老臣不敢撒谎。”傅元博是出了名的妇科圣手,切脉切得准也是招牌之一。他这一回话,几乎是给陈贵人肚子里的皇子盖章了。 威帝当即大喜,来回踱步也不能平复思绪“赏,一定要赏!” 傅元博被赏了一整套御用的文房四宝,而至于要赏陈贵人什么,倒是让威帝犯了难。 “皇子还未出生,现在晋位份便显得张扬了,旁人也会说朕沉不住气。”威帝蹙眉,犹豫不决。 许忠向来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威帝不是不想封而是暂且没有赏赐的名头,他脑瓜子一动,站了出来,道“还有一个月便是新年了,陛下可以借此机会大封六宫,这样便不会让贵人太过出头了。” 威帝先是点头,然后又觉得不妥“这样一来,恐怕难以显示朕对她的恩宠。” “陛下,只要您宠着贵人,她便知道这是陛下的心意,别的嫔妃也会因为搭上了这股东风而感谢贵人的。”许忠娓娓道来。 威帝觉得甚是有理,合掌一击,道“就这么办!” 可许忠没有提醒威帝一件事,汤贵妃已经是后宫最尊贵的主子了,大封六宫,她要不要晋呢?如果不晋的话这恩宠便成了对贵妃的羞辱,如果同样晋的话,那贵妃之上就是皇贵妃和皇后了。 许忠站在墙根处,抱着佛尘,一脸从容。谁也看不出这位六宫总管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有没有偏向哪位嫔妃,换句话说,他有没有想好下哪一股注。 一位是怀着龙种春风得意的新人,一位是独领风骚数年恩宠不减的贵妃,她们之间,必有一战。 —— 不管京城这边的局势如何,归了藩的各位王爷倒是蠢蠢欲动了起来,其中以庆王尤其明显。他大概是在京城被盯得太久没有机会实战,一到了藩地便开始招兵买马扩充队伍。 西南,冯弦机收到军报,说有南疆余孽在西南活动,恐怕是想要掀起什么风浪。 “南疆都亡了十七年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冯弦机将手中的战戟插入架子上,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却是满头大汗,浑身热气腾腾,远看像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雾气。 温如易倒是有不同的见解,他道“我还未在王爷帐下效力之前就听说过南疆王室还有活口,他们似乎一直没有放弃复国。” “他们没放弃,那南疆的子民呢?大夏子民与南疆子民早已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纵然王室想复国,响应他们的人估计寥寥。”冯弦机大步跨入房中,接过丫鬟手中的帕子擦脸,边擦边道,“如今南疆早已不是忧患,庆王那边才是。” 温如易勾了勾嘴角,道“庆王从前只是觊觎皇位,现在看来他想登上皇位恐怕更多的是想对贵妃娘娘复仇。” 冯弦机擦脸得手一顿,眼前仿佛重现了那个女人的脸,媚而不妖,实在是世间难得的绝色。他飞快地撸了两下,扔下帕子,道“不管他要对谁不利,不能让他胡来。这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若是因他一人私欲而重燃战火,本王定然饶不了他。” “那,王爷就没想过……?”温如易委婉地提示道。 冯弦机当着他的面脱下亵衣,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他的胸膛线条流畅、肌理分明,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身材。这样的野性和勃勃生机,是京城那些摇着扇子作着诗词的公子哥们绝对没有的。 “我善于打仗也乐于冲锋,但我绝对不想因权欲熏心而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冯弦机毫不犹豫地说道。他看似粗糙,实则是粗中有细,这个大块头不知骗了多少人,那些人恐怕都以为西南王只是勇夫罢了。 。 第六十章 黄雀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此文是我开,要想从此过,前章补起来。 现下,陛下开了金口要放一批宫女出宫,自然又是承乾宫敛财的好机会。有的想出去有的又不想出去,能否达成心愿就要看皇贵妃手里的那本名册,故而最近跑承乾宫成了最受欢迎的差事,都想去皇贵妃面前露一露脸,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至于怎么表达呢,当然是银子啊! 汤凤无意压榨这些底层的宫人,可因为历来规则如此,若她一概不收反而让人怀疑她收揽人心。 “每人二两,多了退回。”这是汤凤的原话。 小金子松了一口气,他见皇贵妃行事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还以为这次不收钱了呢。还好还好,他这边应承下来的人都出得了这个钱。 “你也趁这次大放一起出去吧。”她坐在窗边插花,边鼓捣边对旁边候着的人说道。 莲藕“噗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道“奴婢愿意伺候主子,请主子留下奴婢吧。莲叶已经出宫了,若是奴婢再走了主子可怎么办啊……”说道一半,莲藕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主子怎么办?宫里这么多人扒着承乾宫的门槛想来伺候皇贵妃,少了她这颗萝卜自然有旁的萝卜顶上,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汤凤侧头看这丫头,大约是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脸颊绯红。 “你父母兄弟皆在,拿着宫里的赏赐出去也能嫁个好人家,何必留在宫里吃苦受罪。”汤凤并没有笑话她,一遍修剪着花儿一边道。 莲藕却犹豫了起来,当初父母卖掉了她们姐妹三人就是为了给兄弟娶媳妇。如今她在宫里也攒了不少家底了,若是带着这些物件回去,恐怕也守不住吧。 汤凤见她迟疑,明白她不是不想出宫而是出了宫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女子就是如此可悲,像是一件东西一样任人支配,即使能获得自由也是短暂的,终其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 莲藕比莲叶又要单纯,性子也直爽一些,汤凤倒是真的想要为她寻一个好去处。 “这样吧,你暂时留在本宫身边,若有机会本宫给你择一个去处。” 莲藕心下感动,都说皇贵妃不近人情,可莲叶莲心与她,哪个没有得到过娘娘的真心对待呢? “奴婢叩谢主子。”莲藕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这做了千百遍的动作因为心存感激又带着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意味。 “行了。”汤凤将花插好了放在一边,偏头观赏,发现还不错,指着花瓶道,“尚能见人,给陛下送去吧,养心殿没个花花草草也沉闷得紧。” “是,奴婢一定好生送到。”莲藕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来又是一张笑脸。 小金子站在一旁,心里同样十分感动。他见到皇贵妃是如何为莲心报仇,如何成全莲叶,现在又在为莲藕筹谋,忽然觉得旁人见到的皇贵妃与他们日常相处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想什么呢?”她瞥到他走神儿。 小金子没有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奴才觉得主子是大好人,旁人没有看到是旁人眼拙。” 汤凤笑了起来,她坐在窗边,阳光破云而出刚好洒在她的侧身,营造出了一种朦胧又迷离的美感。小金子不敢多看,低头盯着脚尖儿。 “你是太监,出不了这宫城。若日后本宫有什么闪失,你可想好了去处?” 小金子一怔,喃喃道“娘娘怎么会有闪失呢!” “呵。”汤凤笑了一声,她是早晚都要遭报应的人,不是天谴就是人为,她可不认为自己干了这么多缺德事儿还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的。 小金子有些慌了,他总觉得主子是在交代后事,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行了,以后再说吧。”她似乎不愿再多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道,“让内务府把这次出宫的名单拟出来给本宫过目。” “是,奴才这就去。”小金子不敢再细想,按下心里的异样,退了出去。 汤凤支着脑袋看向窗外,花红柳绿,错落有致,这样的景色她已经看过好多年了。所幸,下个春天她不会再坐在这里看同样一幅景了。 放出去的宫女将在皇贵妃寿辰后第二日离宫,这是威帝亲自定下的日子。这样的安排既是出于操办寿辰人手的考虑,也是要提醒这些人出去后也莫要忘记皇贵妃的恩德。 前朝后宫无一不感慨于陛下对皇贵妃的宠爱,光是物质满足不够,还要让所有人都敬她爱她。帝王浪漫起来,还真是与旁人不同。 京城西南王府,一切刚刚安置妥当后,温如易便跑到冯弦机的面前转达了这一消息。 冯弦机听完点点头,继续擦拭自己那把大弓去了。可温如易却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追上去继续道“陛下对皇贵妃可谓是情深意重啊……” “嗯。”冯弦机敷衍地应和。 温如易又加重了语气“莫说是帝王了,便是寻常男子也很难做到从一而终。这样看来,陛下是绝不会对皇贵妃轻易放手的。” 冯弦机终于听出点儿弦外之意来了,他似笑非笑地回头“怎么?念叨这一半天,你是怕本王入宫劫人?” 温如易松了一口气,诚恳点头“温某是提醒王爷,不能收入怀中的花儿就不要想了。”似乎觉得不够狠,又补充一句“想了也是白想。” 冯弦机无奈,大约是因为初次见她时的莽撞让这群老部下操心坏了,老是提防着他要跟皇帝抢女人。他现在要是说他对皇贵妃没意思他们肯信吗?大概又会觉得他在声东击西。 “除非起兵造反,否则我吃拧了去抢皇帝的女人?”冯弦机宽慰他道。 温如易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稍微稳当了一些。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嗖——”一支利箭破声而出,携带万钧之力,直冲靶心。 冯弦机满意地看着手里的大弓,心想总算是没花冤枉钱。 而在一旁的温如易脑袋发麻,他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有一天王爷会为了皇贵妃起兵啊—— 想到这种可能,再转头看一眼例无虚发的王爷,温如易脑仁儿忽然就痛了起来。论打仗,恐怕养尊处优多年的威帝早已不是王爷的对手了。 冯弦机并不知道温如易已经神游天外了,他还以为自己撂下了狠话便是打消了部下的顾虑。若是让他知道温如易此刻脑子里想的东西,恐怕他手里的箭会忍不住对准他的头。 —— 宫里为了皇贵妃生辰宴忙活了大半个月,等到正日子来了的时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将生日宴搞得热闹些,威帝特地允许从外面请来了戏班子,开场锣一敲,整日的热闹也由此开始。 周遭的属国都送来了不少的好东西,满满当当地塞了一个库房。可要论谁送礼送得最合乎皇贵妃的心意,那应当数西宁国了。 西宁国送来了一支八人的女子队伍,先是给众人表演了一场蹴鞠秀,让人见识到了边塞女子的英姿勃发,接着又来了一出水上舞,曼妙的身形配以水上起舞的创意,简直让众人大开眼界。 到了晚上,流水式的美食送入众臣的案头,歌舞未休,丝竹绕耳,十足的太平盛世才有的好景象。 威帝见场面如自己料想当中的那般热闹,十分开怀。只有强大的帝王才能使万国来朝,让群臣俯首,显而易见,今晚的场景就证明了在他统治下的大夏朝国力日渐雄厚。这样的结论如何不让他倍感高兴? “今日皇贵妃生辰,诸卿能与朕一同给皇贵妃祝寿,朕十分高兴。”酒意上头,威帝站起身来,俯视众臣,道,“虽有歌舞助兴,但朕觉得该想些新鲜点儿的玩法,也不算落了俗套。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见群臣未动,威帝接着道“诸位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怎么,这样就难倒了?” 并非是大家不愿意提点子,只是私下的玩法再新奇也不敢轻易拿到皇帝面前耍。况且,越新奇的点子越是……青楼那些地方才玩得出手的,某些爱玩的臣子总不能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自曝马脚吧。 场面一时间有些冷了,威帝用目光巡视了一圈,正欲点名,却听皇贵妃笑着起身,道“既然各位大人都不想出个风头,不如就听一下臣妾的主意吧。” “哦?爱妃有什么好点子?”威帝笑着看她,目光都比盯旁人要柔和得多。 皇贵妃道“臣妾方才已经让莲藕将在场的各位大人的名字都抄写下来放在箱子里面了,臣妾摸一张陛下摸一张,摸到的两人就要一起表演一个节目,陛下以为如何?” 未知的才是最刺激的。可要一群整天脸色严肃得大人们表演节目,那岂不是为难人?更有极端的,会想到皇贵妃是将他们当做玩意戏耍,以娱众人。 “好!就这么办!”威帝拍板同意。 私下里,鲁王向西南王抱怨道“越来越张狂了,这样不知分寸的女子也不知道皇兄喜欢她什么。” “长得好看就行了。”西南王自斟自饮道。 鲁王撇嘴,瞥了一眼上座的汤氏,不得不承认西南王一针见血。即使众臣对她怨声载道,可当面弹劾她的却是少数,原因就在于面对这样一张绝色的脸蛋儿,那些指鼻子骂娘的话怎么好说出口? 。 第六十一章 见面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此文是我开,要想从此过,前章补起来。 “臣乃一介武夫,并无什么才艺,请陛下与皇贵妃见谅。”冯弦机站起来拱手一礼,拒绝道。 他身材高大威猛,与同是习武之人的鲁王坐在一起也高出他半个头,可见壮硕。再加上他常年一把大胡子遮面,显得略带凶相,胆子小点儿的说不定当场就吓哭了,数来数去也只有汤氏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了。众人心底同情西南王被汤氏盯上,更有些好奇西南王这次还会不会忍气吞声。 威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不喜不怒,倒有些好奇起来。初见之时他对皇贵妃的惊艳溢于言表,怎么这一次这么坐得住了?莫非是刻意伪装? 君王向来多疑,即使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人也逃不掉他的怀疑。 汤凤轻轻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嘴角微微上扬。冯弦机,西南最大的杀器,自他领兵以来西南边陲安定数年,周遭小国更是不敢冒犯。可即便如此,他也时不时地敲打一下西边的西宁国,震慑住他们蠢蠢欲动的心。这样的人物,怎能不在他的计划中。 只是,他毕竟救过她一次,她不会像对别人那般下狠手的。今日在威帝的心中种下这颗怀疑的种子,对日后的局势已然有所裨益了。 “西南王既然不愿意,本宫也不能强求,否则一个欺压忠臣的名头扣上来,本宫也消受不起。”汤凤用眼尾扫了他一眼,似含情脉脉又似水波无痕,挠得人心有些痒痒后她又掠开目光转向威帝,道,“今日各位都是为臣妾而来,不如让臣妾为大家助个兴如何?” 见她这般轻易放过自己,冯弦机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威帝见她要出节目,兴致勃勃地问道“爱妃打算如何助兴?” “臣妾愿为陛下和各位大人一舞。” 很多年后,今日在场的人老的老去死的死去,可在他们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中绝对不会忘记今夜。甚至经过口耳相传,演绎成了民间的话本子,以至于无数人想要复原当时的舞姿。 可对于此时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稍显特别的夜晚,因为一向以下巴示人的皇贵妃竟然会愿意为众人跳舞,这件事的意义超越了跳舞本身。 威帝从来没有见过皇贵妃跳舞,旁人用来吸引目光的手段她根本用不上,她只需要往那儿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她身上逃离。因此,威帝表现得十分期待。 当然,有很多保守的臣子在下面窃窃私语,认为这是宠妃做派而不是皇贵妃该有的气度。 不管如何,汤凤已经换好了舞裙从殿门外跨进来了。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舞裙亮相,裙身轻柔,像是几层薄薄的纱贴在身上。她光着脚踩着地板上,露出了白皙的玉足,脚腕上缠着几根银色的链子,走动之间闪耀着浅浅光芒。舞裙的袖十分宽大,大约是仿魏晋朝而制,手一抬,玉臂显露。 威帝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看着这个女人像是第一次见到一般。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萧声,她踩着节拍一个跃身,像是天地之初灵光乍现,于黑夜中耀眼无比。箫声轻缓,她的步子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踏在拍子上,双臂伸展绕身,像一只展翼的蝴蝶,迎风而去。回眸,收臂,她单脚点地,忽然一个俯身,她停留在这里,一同停住的还有许多人的呼吸。 箫声陡然一转,像瀑布倾泻在石头上,她反身旋转,舞裙随之翻动,呼呼风声,让人听到的还有心跳的声音。她像是在林间起舞,让人看到光影的跳动,可转眼间又像是在云端跳跃,让人感受到她如风一般的肆意…… 当箫声停住的时候,她的舞步也停了,双臂收在胸前,身子以仰视的姿态望向夜空。她闭上了眼,整个人恬静又从容,嘴角带着浅笑,浑身散发着一股致命的纯粹的吸引力。 冯弦机想到了一个词献祭。她的这一支舞,像是把生命献给了黑夜。他忽然从内心涌出了一股躁动,很想拎起大锤敲碎她的外壳,朝里面看一看,她到底是什么做的。 水,这个女人一定是水做的,所以她才有这么多变换的形态。这是无数人的心声,包括那位在旁人面前高高在上却早已被她征服的君王。 他步下台阶亲自将她迎回了上座,接过旁人递来的披风仔仔细细地将她收拢在披风里。他目睹了这惊人的美,而他的第一直觉是绝不能让旁人再觊觎。他要将她牢牢地锁在宫里,锁在他的身边,不惜任何代价。 汤凤笑着依偎在他的怀里,偏着头,看的却是冯弦机的方向,轻轻眨眼,像蝴蝶降落在了水面上,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波纹。 冯弦机……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呵! 接下来的节目无一超越这支舞,而在这惊鸿一舞的衬托下,所有的特定安排都显得黯然失色。以至于后来有人说皇贵妃的寿辰,最精彩的部分竟然是她本身。虽然合情合理,但也让众人对这女人抢风头的能力再一次有了重新认识。 然后,一夜。 —— 西宁国送的那八位女子被留在了宫里,皇贵妃喜欢她们的才艺,威帝自然大手一挥全部留下。久而久之,不仅连皇贵妃喜欢她们,就连威帝也挑了其中两个宠幸。 “奴婢早看出来她们不是什么规矩的人,娘娘才打个盹的功夫她们也敢爬上龙床,真是不害臊!”莲藕气得脸红脖子粗,竟比当初陈氏入宫之时更恼恨。 陈氏好歹是世家女,在床上的花样有限,不比这些西宁女子,招数层出不穷,威帝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在承乾宫留宿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稀奇事儿。 再看皇贵妃,眯着眼睛吃着葡萄,悠哉悠哉。 “主子,您想想办法啊。”莲藕抓耳挠腮,忍不住道。 “新鲜劲儿过了就好了。”汤凤道。 莲藕却不似以往那么好糊弄了,知道这是皇贵妃在敷衍她。可她毕竟是奴婢,再着急也没用。 过了两天,威帝封了其中一个为贵人,另一个为才人。封贵人那位眼角长着一颗泪痣,欲语还休,十分招人怜爱,封才人那位笑起来嘴角有两颗笑涡,明媚又大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善茬儿。 一向爱整治嫔妃的皇贵妃当然出手了,教训了一下,可转眼间威帝就来替她们赔罪了。这下还了得,能请动陛下为她们说话,这宫里的风向似乎又开始朝另一边倒去了。皇贵妃醋劲儿大,三不五时地就要拿她们出气,可这两位也是属棉花的,当面一概不回,背地里也没少告状。于是,近来威帝便在这三个女人之间转圜,也算是一种幸福的负担。 “陛下沉溺女色,绝不是大夏的好兆头。”温如易摇着蒲扇感叹。 冯弦机坐在他对面,本来是月下对饮,渐渐地变成了一人独酌。 “王爷,您又走神儿了?”温如易摇着扇子在他面前扑腾了两下。 冯弦机从月亮上收回目光,看向他道“这月亮总是让本王想起一个人。” “您别说,我猜猜。”温如易作苦思冥想状。 冯弦机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一个女人居然能在他心里占据那么大的位置,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印象,真是出生之后头一次。 “好了,本王想她也并非是与当初的局势无关。昨天收到密信,西宁国出兵北狄,已经压过了边境线了。”冯弦机又恢复了沉稳的模样,皱眉道,“西宁与北狄一向是一丘之貉,怎么会内讧?其中恐怕有蹊跷。” “去年西宁二皇子登基,他一向好战,不敢骚扰大夏只能向北狄伸手了。”温如易判断道,“北狄前些年被您掀了王帐之后一蹶不振,兵力直线下滑,西宁王选它练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冯弦机在军事上的判断有着过人的精准,视角也与旁人不同,所以常常能出奇制胜。他似乎天生为战场而生,所有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西宁送来的那八位女子,你觉得真就是用来给皇贵妃祝寿或是给陛下当妃子的吗?”冯弦机轻嗤一声。 温如易收起了闲适的面容,坐直了身子,分析道“若是想献给陛下,那八位确实有些多了,不仅打眼而且还容易从内部分化。可仅仅是为了给皇贵妃祝寿的话,也不像,西宁王虽早已放出风声说想要一睹大夏第一美人儿的风采,可倒也不至于特地为了皇贵妃养了这样一群人。” 温如易观察冯弦机的神色,猜他也许是早就有了定论。 “王爷是否是怀疑皇贵妃与西宁王暗中有来往?”温如易大胆的推论道。否则,以汤氏的手段,一个怀了龙胎的嫔妃都能悄无声息的在宫里死去,西宁王送来的女子又算得了什么,恐怕她还不放在眼里。 “表面上因为皇贵妃吃醋,难为了她们几次。可到底也没有造成实质性损伤,更没有损害陛下对她们一丝一毫的宠爱。”温如易蹙眉,越想越觉得心惊,抬头看了一眼冯弦机的脸色,惊愕道,“若真是皇贵妃在其中出了手,那西宁王这次出兵意图就很明显了。” 不在北狄,在大夏。 冯弦机用手指蘸了酒水,以手指代笔在石桌上花了一副简略的地图,他指着三国交界的地方道“这里,是西宁兵将与北狄交战的地方。” 国土交界处,向来纷争不断。大夏因国力强盛才能震慑周边国家,可近些年来因为陛下耳目不如以往聪敏了,国力似有衰退的迹象。而西宁却一直躲在北狄后面养精蓄锐,不主动招惹是非,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制造出一副任打不还手的样子。若他真有狼子野心,这一次的目标已然清晰了。 “王爷,咱们可怎么办?”温如易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并且有一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冯弦机皱眉,手指敲击着石桌,桌面上的地图也渐渐隐去。无凭无据是不能开口的,一旦发声,以陛下如今对西宁女子的宠爱,或许以为他会是想要为皇贵妃打抱不平,那个时候他可就引火烧身了。可不说的话难道就眼看着西宁阴谋得逞,侵犯边界么? 必有两全之策才对。 “王爷,在下确实有一事不明。”温如易虽不如冯弦机在军事上的敏感度,但在其他方面却也是十分机敏的,他发现这其中有一环矛盾了。 “皇贵妃为何要帮西宁王?她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什么要舍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去帮助西宁这样的异族入侵大夏国土?”这是温如易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冯弦机眼皮一跳,有一个猜想随着温如易的话跳入了脑海中。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容忽视…… “如果她非我族类,这件事是不是好想多了。” 温如易瞪大了眼,若不是此时无风,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只有这一个结果可解释。她不是大夏的子民,所以无须为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担忧。 冯弦机沉下了脸,一贯坚毅的黑眸中闪现出了一丝杀机。 “还有一个呢,说全乎了。”她抬头扫了一眼小金子。 小金子有意将最后一位留在后面,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颇为轻快“还有一位也不错,虽是商贾出身,但家族庞大,往上数一数似乎还和韩信大将军扯了点亲。年纪与宋小姐也般配,正好二十。只是……”小金子轻轻抿了抿嘴角,压下笑意,“这位是周围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仗着家中富足做了不少惹怒百姓的事情,行事张狂,为人也不检点,听说尚未娶妻就已经有七八房妾侍了。” 汤贵妃剥葡萄皮得手一顿,抬眸瞧他“你说,皇上会给宋小姐选谁?” 小金子讲故事虽然在行,但却不敢揣测圣意,低头装鹌鹑“奴才不敢妄言圣意。” “呵。”汤贵妃轻笑一声,身旁的莲藕递来手绢,她轻轻擦拭双手,道,“皇上爱重名声,定不会拆散人家夫妻。” “娘娘的意思是……第三位?”小金子小心抬头看去,见汤贵妃嘴角含笑,柔媚的双眼还是那般的清澈水润,只是眼神却冷峻得很,让这炎热的夏天无端多了三分浸骨的寒意。 。 第六十二章 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此文是我开,要想从此过,前章补起来。 “每人二两,多了退回。”这是汤凤的原话。 小金子松了一口气,他见皇贵妃行事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还以为这次不收钱了呢。还好还好,他这边应承下来的人都出得了这个钱。 “你也趁这次大放一起出去吧。”她坐在窗边插花,边鼓捣边对旁边候着的人说道。 莲藕“噗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道“奴婢愿意伺候主子,请主子留下奴婢吧。莲叶已经出宫了,若是奴婢再走了主子可怎么办啊……”说道一半,莲藕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主子怎么办?宫里这么多人扒着承乾宫的门槛想来伺候皇贵妃,少了她这颗萝卜自然有旁的萝卜顶上,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汤凤侧头看这丫头,大约是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脸颊绯红。 “你父母兄弟皆在,拿着宫里的赏赐出去也能嫁个好人家,何必留在宫里吃苦受罪。”汤凤并没有笑话她,一遍修剪着花儿一边道。 莲藕却犹豫了起来,当初父母卖掉了她们姐妹三人就是为了给兄弟娶媳妇。如今她在宫里也攒了不少家底了,若是带着这些物件回去,恐怕也守不住吧。 汤凤见她迟疑,明白她不是不想出宫而是出了宫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女子就是如此可悲,像是一件东西一样任人支配,即使能获得自由也是短暂的,终其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 莲藕比莲叶又要单纯,性子也直爽一些,汤凤倒是真的想要为她寻一个好去处。 “这样吧,你暂时留在本宫身边,若有机会本宫给你择一个去处。” 莲藕心下感动,都说皇贵妃不近人情,可莲叶莲心与她,哪个没有得到过娘娘的真心对待呢? “奴婢叩谢主子。”莲藕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这做了千百遍的动作因为心存感激又带着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意味。 “行了。”汤凤将花插好了放在一边,偏头观赏,发现还不错,指着花瓶道,“尚能见人,给陛下送去吧,养心殿没个花花草草也沉闷得紧。” “是,奴婢一定好生送到。”莲藕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来又是一张笑脸。 小金子站在一旁,心里同样十分感动。他见到皇贵妃是如何为莲心报仇,如何成全莲叶,现在又在为莲藕筹谋,忽然觉得旁人见到的皇贵妃与他们日常相处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想什么呢?”她瞥到他走神儿。 小金子没有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奴才觉得主子是大好人,旁人没有看到是旁人眼拙。” 汤凤笑了起来,她坐在窗边,阳光破云而出刚好洒在她的侧身,营造出了一种朦胧又迷离的美感。小金子不敢多看,低头盯着脚尖儿。 “你是太监,出不了这宫城。若日后本宫有什么闪失,你可想好了去处?” 小金子一怔,喃喃道“娘娘怎么会有闪失呢!” “呵。”汤凤笑了一声,她是早晚都要遭报应的人,不是天谴就是人为,她可不认为自己干了这么多缺德事儿还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的。 小金子有些慌了,他总觉得主子是在交代后事,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行了,以后再说吧。”她似乎不愿再多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道,“让内务府把这次出宫的名单拟出来给本宫过目。” “是,奴才这就去。”小金子不敢再细想,按下心里的异样,退了出去。 汤凤支着脑袋看向窗外,花红柳绿,错落有致,这样的景色她已经看过好多年了。所幸,下个春天她不会再坐在这里看同样一幅景了。 放出去的宫女将在皇贵妃寿辰后第二日离宫,这是威帝亲自定下的日子。这样的安排既是出于操办寿辰人手的考虑,也是要提醒这些人出去后也莫要忘记皇贵妃的恩德。 前朝后宫无一不感慨于陛下对皇贵妃的宠爱,光是物质满足不够,还要让所有人都敬她爱她。帝王浪漫起来,还真是与旁人不同。 京城西南王府,一切刚刚安置妥当后,温如易便跑到冯弦机的面前转达了这一消息。 冯弦机听完点点头,继续擦拭自己那把大弓去了。可温如易却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追上去继续道“陛下对皇贵妃可谓是情深意重啊……” “嗯。”冯弦机敷衍地应和。 温如易又加重了语气“莫说是帝王了,便是寻常男子也很难做到从一而终。这样看来,陛下是绝不会对皇贵妃轻易放手的。” 冯弦机终于听出点儿弦外之意来了,他似笑非笑地回头“怎么?念叨这一半天,你是怕本王入宫劫人?” 温如易松了一口气,诚恳点头“温某是提醒王爷,不能收入怀中的花儿就不要想了。”似乎觉得不够狠,又补充一句“想了也是白想。” 冯弦机无奈,大约是因为初次见她时的莽撞让这群老部下操心坏了,老是提防着他要跟皇帝抢女人。他现在要是说他对皇贵妃没意思他们肯信吗?大概又会觉得他在声东击西。 “除非起兵造反,否则我吃拧了去抢皇帝的女人?”冯弦机宽慰他道。 温如易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稍微稳当了一些。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嗖——”一支利箭破声而出,携带万钧之力,直冲靶心。 冯弦机满意地看着手里的大弓,心想总算是没花冤枉钱。 而在一旁的温如易脑袋发麻,他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有一天王爷会为了皇贵妃起兵啊—— 想到这种可能,再转头看一眼例无虚发的王爷,温如易脑仁儿忽然就痛了起来。论打仗,恐怕养尊处优多年的威帝早已不是王爷的对手了。 冯弦机并不知道温如易已经神游天外了,他还以为自己撂下了狠话便是打消了部下的顾虑。若是让他知道温如易此刻脑子里想的东西,恐怕他手里的箭会忍不住对准他的头。 —— 宫里为了皇贵妃生辰宴忙活了大半个月,等到正日子来了的时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将生日宴搞得热闹些,威帝特地允许从外面请来了戏班子,开场锣一敲,整日的热闹也由此开始。 周遭的属国都送来了不少的好东西,满满当当地塞了一个库房。可要论谁送礼送得最合乎皇贵妃的心意,那应当数西宁国了。 西宁国送来了一支八人的女子队伍,先是给众人表演了一场蹴鞠秀,让人见识到了边塞女子的英姿勃发,接着又来了一出水上舞,曼妙的身形配以水上起舞的创意,简直让众人大开眼界。 到了晚上,流水式的美食送入众臣的案头,歌舞未休,丝竹绕耳,十足的太平盛世才有的好景象。 威帝见场面如自己料想当中的那般热闹,十分开怀。只有强大的帝王才能使万国来朝,让群臣俯首,显而易见,今晚的场景就证明了在他统治下的大夏朝国力日渐雄厚。这样的结论如何不让他倍感高兴? “今日皇贵妃生辰,诸卿能与朕一同给皇贵妃祝寿,朕十分高兴。”酒意上头,威帝站起身来,俯视众臣,道,“虽有歌舞助兴,但朕觉得该想些新鲜点儿的玩法,也不算落了俗套。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见群臣未动,威帝接着道“诸位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怎么,这样就难倒了?” 并非是大家不愿意提点子,只是私下的玩法再新奇也不敢轻易拿到皇帝面前耍。况且,越新奇的点子越是……青楼那些地方才玩得出手的,某些爱玩的臣子总不能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自曝马脚吧。 场面一时间有些冷了,威帝用目光巡视了一圈,正欲点名,却听皇贵妃笑着起身,道“既然各位大人都不想出个风头,不如就听一下臣妾的主意吧。” “哦?爱妃有什么好点子?”威帝笑着看她,目光都比盯旁人要柔和得多。 皇贵妃道“臣妾方才已经让莲藕将在场的各位大人的名字都抄写下来放在箱子里面了,臣妾摸一张陛下摸一张,摸到的两人就要一起表演一个节目,陛下以为如何?” 未知的才是最刺激的。可要一群整天脸色严肃的大人们表演节目,那岂不是为难人?更有极端的,会想到皇贵妃是将他们当做玩意戏耍,以娱众人。 “好!就这么办!”威帝拍板同意。 私下里,鲁王向西南王抱怨道“越来越张狂了,这样不知分寸的女子也不知道皇兄喜欢她什么。” “长得好看就行了。”西南王自斟自饮道。 鲁王撇嘴,瞥了一眼上座的汤氏,不得不承认西南王一针见血。即使众臣对她怨声载道,可当面弹劾她的却是少数,原因就在于面对这样一张绝色的脸蛋儿,那些指鼻子骂娘的话怎么好说出口? “哼,这种把戏也敢耍,本王倒是要看她等会儿被拒绝了有多尴尬。”鲁王不服气地道。 莲藕将箱子捧了上来,皇贵妃与皇帝一人抽出了一张条子。 “鲁王。” “陈世友大人。” 众人“……” 前者鲁莽得像头牛,后者斯文得怕踩死蚂蚁,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组合? “陛下,臣弟不是戏子,不会表演节目!”鲁王可不是那么容易服软的,等皇贵妃一念到他的名字,他唰地一下就起身反抗了。 汤凤将目光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两人对视一眼,鲁王忍不住挺直了脊背,见她笑着道“王爷可不准赖皮哦,今日是本宫的生辰,王爷若是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本宫可太伤心了。” 鲁王“……”娘的,这女人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又轻又柔,咬字得时候就像是凑在人耳边在说,酥麻死个人了。 冯弦机离他最近看得最清,几乎是瞬间,鲁王那张黑黢黢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冯弦机呵! 鲁王憋红了一张脸,可汤凤却没有放过他,笑意盈盈地等着听他的回复,目光里还带着一丝期盼。虽然,他明知道这是她俘获人心的把戏,可面对这样一双水眸,哪个男的拒绝得了啊! 于是,鲁王捏着拳头上了。 “那……就来一个醉拳吧。” 陈世友也上前道“臣愿意以笛声为王爷伴奏。” 。 第六十三章 新的开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建康十六年,秋。 紫禁城不知道迎来了第几个秋天,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清,格外的净。 天空是空明的碧蓝色,墙是侬丽的朱红色,午后的阳光从槐树叶底丝丝漏下,街道边堆满了金黄色的落叶。 在这清秋的好时光,街道上却不见几个人,唯有最为靠近皇城的忠勇侯府门外乌泱泱的聚集着无数的百姓。 忠勇侯府的门口正跪着李家的家眷。 人群中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李修仁,李公子被忠勇夫人抓进府里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和旁边的几位妇道人家说道。 另一个人赶紧接话说道“是不是李相的儿子李修仁啊?” 这边还没说完,那边就接上了“可不是吗?你说话可得注意一点,李相如今已经被关入大牢了,这边跪着的都是李家的家眷。” 最先引起话头的妇人说道“真是可惜了,李相就是因为参了一本这忠勇夫人,就被关入天牢,如今这李公子也被忠勇夫人掳进府邸了,能不能全乎的出来还不知道呢!” 另外两人附和道“可不是吗!你说李相也是,惹谁不好,非要若里头的这一位。” 这时一个妙龄女子突然高声说道“忠勇夫人纵然有天大的权力,也不能青天白日的要人性命吧。” 几个妇人正在小声八卦,猛的一个外人插话,还就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吓了一大跳。 几人顺着声音望去,确实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即使带着面纱,也能看出是一个美人胚子。 为首的妇人赶紧捂住小姑娘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好在周围的人也就听着一句,回头也看不见人,唯有李相的夫人用余光瞥了一眼这个小姑娘,默默的记在了心里。 那姑娘看着其他几个妇人也是一脸紧张的看着她,也就不再多言,毕竟她今天到这来可是来救人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忠勇夫人如此的横行霸道,李相只不过在御前参了她一本,就遭受牢狱之灾,就连聚集在忠勇府前的百姓都不敢过多的议论,看来煽动民愤是行不通了,只能另外想办法。 隔着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五进五出的大院子,左右还各带了一个四进的小院子,怕是整个紫禁城也就这独一份了,进门就是各种奇花异石,更为奢侈的是,每一个走道都镶嵌着价值千金暖玉。 不似外面的百姓乱糟糟的,整个忠勇侯府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在忙着给忠勇夫人准备晚膳。 至于外面百姓所关心的李修仁李公子,如今正衣衫褴褛的被压在一条板凳上面。 凑近看,那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上面有着一道一道的裂口,每个裂口你都能看见血肉翻出。 纵使伤成这样,李家公子也是咬紧牙关没有喊出一句求饶的话,只是平静的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俯视着自己的女人。 李修仁的对面,是一位二十七八左右的女子,身上穿着的是金丝彩凤衣,脚上是一双并蒂莲花纹样的秀鞋,头上左右各式两个点翠的彩凤钗,手中端着一碗清茶。 妇人的面容也算姣好,只不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 只见妇人轻轻的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对着李修仁说道“你父亲倒是给你起了一个好名字,修生以道,修道以仁。” 听着妇人的话语,李修仁缓缓的张开嘴,有气无力的说道“多谢三公主美誉,微臣希望不辱家父厚望。” 坐在李修远上方的正是忠勇夫人,也是当今圣上的三女儿,徐南葵。 徐南葵刚放下茶杯,旁边一位侍女赶紧接了过去,重新换了一杯新茶递给三公主。 徐南葵接过茶没有喝,只是把茶盖绕着杯口慢慢的打着圈问道“那你可知道你是替你父亲受过?” 李修仁倔强的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丝的杀气,只是隐藏的很好。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说道“家父无错,三公主慎言!” 徐南葵看出了李修仁眼中的杀气,面上不带一丝怒意,放下手中的茶盏,从太妃椅上起身,慢悠悠的走到李修仁的面前慢慢的俯下身段,伸出手轻轻的捏住李修仁俊俏的下巴,和气如兰道“可惜了,你若是服个软本宫兴许一高兴就放了你爹了。” 回答徐南葵的是李修仁用尽自己为数不多的力气从徐南葵的手中挣扎开。 徐南葵满不在意的收回手,后面的婢女赶紧递过来一方云帕送道徐南葵手中,徐南葵擦了擦手,又替李修仁仔细的擦拭了下一被咬破的嘴角,然而缓缓的起身,张开手绢笑着看了看手中带着血迹的云帕,说道“脏了,便赏赐与你了。” 说完修长的手中轻轻的松开了手中的云帕,缓缓的落在了李修仁的身上。 徐南葵转身走了两步,就在李修仁以为徐南葵打算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刚走了两步的徐南葵停了下来,说道“李公子,既然你不小心弄脏本宫的云帕,那么本宫要你两条腿不过分吧?” 还是那般不喜不怒的语气,可是这句话让李修仁如坠冰窟。 听到三公主的命令之后,李修仁的瞳孔微微放大,紧紧的咬着下颚,刚刚被擦拭过的嘴角又重新沁出鲜血,身下抓着长凳的手用力的握紧,手背上的青筋全都暴起。 李修仁是李相最为重视的儿子,如若双腿被断,若是稍有不慎,没有恢复好,那就是从此与仕途无缘。 纵使如此天骄,亦受不了断腿之刑,在场的所有人谁也不敢给这位李公子求情,徐南葵不过走出两步,便听到了那断骨之声,嘴角微微上扬。 之后两个护院直接就把李修仁拖着扔出了忠勇侯府,跟着服侍的倒茶婢女跟着走到府外,看着抱着昏迷不醒的李修仁李相夫人,拿出之前掉落的云帕说道“还请夫人好好保管,这可是贵公子用一双腿换来的呢。” 李相夫人看着沾染血迹的云帕,又看了看昏迷在怀中的儿子,双目中布满血丝,磕头谢恩道“多谢忠勇夫人赏赐!” 婢女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回府了。 一进来就看到地上长长的血迹,面色不悦的吩咐道“都给我手脚麻利点,赶紧处理了,莫污了三公主的眼睛,否则你们一个也担当不起!” 交代完了之后,婢女赶紧加快了步伐,径直到了书房门口。 徐南葵早已在门口等着了,看着夏荷着急慌忙的过来,笑问道“夏荷,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莫不是有人要追着你打?” 被唤做夏荷的婢女拍着胸脯说道“夫人某要打趣我,实在是李夫人那眼神太吓人,不过奴婢在外人面前可是一点都没有怯场。” 徐南葵也不愿意作弄夏荷了,今日可是让这小丫鬟又是见血,又讽刺当朝二品诰命夫人的,不能太急,这个得慢慢改。 徐南葵吩咐道“行了,事情办好了就行,本宫乏了,进去休息一会,若是秋枫来了,就唤醒本宫。” “是!” 徐南葵进入书房之后,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随意的往八卦镇邪塌上一躺,闭目养神。 然而此时的徐南奎正和内心之中的系统对话。 徐南葵问道“从刚才你就开始吵吵,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 一个小奶音一边抽搐一边说道“这都是第二个副本了,要是这个副本再被投诉,可怎么办啊?你上来就把男主角腿打折了。” 徐南葵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我严重怀疑你成分有问题,我明明拿的是个反派系统,自然是坏事做绝,男主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奶音很是不服气的说道“难道不是因该撕破女主的伪装,然后成功上位男主,哪有你这样的?上一个副本就被投诉了。” 徐南葵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森森的“你不要和我提上一个副本的事情,别人都是开金手指,你倒好,一个唐朝副本,送我三十斤肉!还是副本结束之后发放奖励,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久才减肥成功?” 面对徐南葵的质问,小奶音一下子不说话了,任徐南葵如何呼喊,也再不冒头。 徐南葵是一个穿越者,和众多穿越者对比而言,徐南葵的副本和她们又不一样,别人是都是一些《重生美强惨》,《炮灰逆袭》,《女配上位记》。 到她这,直接变成了反派的自我修养。 说来也怪徐南葵自己,作为一个只能靠着的打发时间的自由自由者,她不止一次的吐槽各大中的反派无脑,然后就受到了众多的反派的围攻。 一句你行你上之后,徐南葵就穿越了,关键是别人的系统都是各种金手指大开,她的系统是个各种毛病的残次品。 年纪小,刚出厂就被发配到了徐南葵身边,金手指垃圾就算了,还延迟发放,上次唐朝的副本,以胖为美,金手指就是加重三十斤。 然后这个刚上任的系统就在副本结束之后发放了,徐南葵一夜暴富没有体会到,一夜爆肥倒是体验了一把。 徐南葵严重怀疑这是那些反派角色临时打造出来的。 纵使这个系统再不靠谱,徐南葵也只能硬着头皮用了,毕竟有总比没有的好。 徐南奎在心中喊道“别装死了,上次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现在男主的腿已经被我打断了可以开始走剧情了,我都接受到系统提示了。” 听说不追究了,小奶音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欢快的说道“知道了宿主,剧情正式开启,现开给您传输剧情内容。” 徐南葵赶忙说道“等一下!你那个传输剧情像是撬脑壳的bug修复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徐南葵,只有无情的机器倒数声 “321,传输开始!” 徐南葵先感觉感觉到整个脑壳像是被扎了一千针一样的剧痛,然后就是那种大榔头冲着天灵盖一下一下的敲击,徐南葵脑子除了痛,伴随着这个节奏,徐南葵突然想到了一个小品。 “八十!八十!八十!”只不过不是砸墙,而是砸自己的脑袋瓜。 持续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徐南奎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衣服。 徐南葵气的不行,喊道“你个破系统!你这个传输功能能不能给我修复了!” 回答徐南葵的是一段语音“尊敬的客户您好,你有什么意见请及时反馈,系统目前正在维护中。” 徐南葵对于这个系统已经无语了,感觉自己已经把这个系统给带偏了,以前是多么纯洁的小系统啊。 徐南葵有气无力的说道“麻烦下次撒谎冒充的时候,记得把你小奶音改一改。” 当然,徐南葵是不会得到任何回复的,这个系统干啥啥不行,装死第一名。 头痛总算好了一点之后,徐南葵总算心情开始整理自己接收的记忆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徐南葵总算理清楚了南葵的前一生。 不得不感叹,真是好一个盛世白莲花的剧本,可是徐南葵喜欢。 这个穿书是一个庶女上位记,被反派徐南奎打成重伤的男主李修仁被庶女林婉婉救起来,结下情缘,后来林婉婉被嫡出的姐姐设计,要嫁给商户人家,后又被太子看中,准备纳入东宫,又被男主夺回的爱情并一步一步复仇的故事。 至于反派徐南葵呢,则是一直阻扰这个林婉婉的反派人物,而且还是众多男配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徐南葵倒是很快的抓住了了几个重点,问题是现在这个副本原生反派的要求比较难搞。 徐南奎揉了揉太阳穴,还是一步一步的来,最起码先稳住自己得地位再说。 有点难度也是应该的,这个起点可是真的太好了,徐国的皇后第一个女儿,排行老三,自小和太子一起读书,十三岁那年开始游学,三年归来之后执掌凤印,于二十三岁下嫁忠勇侯,后忠勇侯战死,执掌虎符。 当真是天胡开局,小小庶女林婉婉还不是手到擒来。 就在这时候,一直守在书房外的夏荷说道“夫人,秋枫回来了。” “宣!”徐南葵嘴角微微的上扬,鱼儿上钩了,好戏开场。 。 第六十四章 平权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再是对这桩联姻并无真情实感的期待,当众被新婚丈夫嫌弃到如此程度,李凤鸣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 可事已至此,她若再对萧明彻甩脸还击,更要被人看笑话了。 于是她稳稳端住庄重架势,佯装无事地劝说萧明彻“既边境战况紧急,殿下不宜再多思。太皇太后那边,我定尽心尽力。” 大约萧明彻也知自己方才的举动让她难堪了,僵站片刻后,松口道“好。” 他既认下李凤鸣的提议,太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冲李凤鸣夸赞几句场面话,表扬她为妻贤达识大体之类,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因军情紧急,萧明彻与几位将领需在今夜即刻启程。而李凤鸣则可于明早再往滴翠山行宫侍疾。 也就是说,这对新婚夫妇在完成大婚典仪后,仅仅单独相处了两个多时辰,就要各奔东西。 好在他俩本就与陌生人没两样,并无什么离愁别绪,连依依惜别都免了。 回到寝房后,萧明彻迅速取出一身方便骑马的武袍。 待他进了侧间换装出来时,门外正好有侍者禀道“殿下,已为您打点好行装,马匹也备在府门口,随时可以出发。” 无论是萧明彻本人,还是府中的侍者仆从,对“淮王殿下临时上前线”这件事显然都很熟练。 前后顶天就两炷香的功夫而已,居然就万事俱备了。 李凤鸣坐在床沿,双手反撑在后,暂时忘记了先前那份淡淡的尴尬,讶异地盯着萧明彻的背影。 他没应声,去靠墙的雕花五斗柜取了什么东西,回身过来就瞧见她歪着头打量自己。 他面上倒没什么表情。大步走到过来站定,垂首俯视着她。 “今夜,多谢你替我解围。”他的语调并无太大起伏,但音色却有几许莫名喑哑。 李凤鸣仰面端详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口中笑答“能得殿下这句谢,真是意外之喜。本以为殿下并不领我这份人情。” “方才为了帮我,你赔上了自己的退路。你可清楚?”萧明彻问。 李凤鸣感到不可思议,忍不住轻笑出声。 方才她于厅中为萧明彻解围,在旁人眼中的事实就是“她上赶着讨好新婚夫婿,为此不惜跌了母国颜面”。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魏国那头不会因此立刻发难,但也绝不会忘了记她一笔。 若是个寻常的和亲公主,倘使将来与联姻夫君过不下去,又或者两国邦交破裂,有这么一笔在,下场可想而知。 对这份无形的牺牲,萧明彻完全可以装傻。 若他不提,李凤鸣总不至于没脸没皮,主动说出“我为了帮你,得罪了母国”这样邀功的话。 只要话不挑明,他就不必担心李凤鸣挟此恩义为要挟,对他予取予求。 可他竟直接挑明了。 他怕她只是一时冲动的意气用事,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了帮他,付出了多大代价。 李凤鸣不得不收回早前在厅上对萧明彻的腹诽。这人其实是有心的。 她真诚地笑弯了眉眼“殿下不必为我担心。我既敢那么做,自是权衡过利弊的,并非糊涂莽撞。” 萧明彻不知道,李凤鸣也没打算告诉他,自己并非寻常的和亲公主。 无论有没有方才那一笔,母国大魏都不是她的退路。 她原本就回不去的。 萧明彻直勾勾盯着她的笑容,微微颔首,神情仍是无波。 喉间轻滚数回后,他再度出声“抱歉,方才在厅中,我并非故意给你难堪。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他虽致歉,却没要解释其中缘由。说话间微弯下腰,将一把钥匙和一枚小金印放在床沿。 “只要你往后别碰我,府中一切尽可自取。成交吗?” 李凤鸣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他这是要拿淮王府府库来交换,与她结盟做“表面夫妻”。 她心里乐开了花。 两人对这桩婚姻竟打起了相似算盘,她无需费心思谈判,轻易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意外多得了“府中一切尽可自取”的优渥条件。能不乐吗? 她整个人松弛许多,一改在人前那份庄重得体,稍显佻达地勾了红唇,轻夹眼尾斜向他抛去个媚眼儿,意味深长。 “殿下的意思是,今后你我始终有名无实。你对我的底线就是‘要人没有,要钱拿走’?” 萧明彻眸心微凛,面上蒙了淡淡寒霜。稍退半步后,才挤出一个“嗯”字。 虽他只是从“面无表情”变作“冷冰冰的面无表情”,但李凤鸣还是敏锐察觉到这点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收敛起因得意忘形而散发的恣意,柔声笑答“好。” “太皇太后那边,有劳你辛苦照看。兵部在滴翠山下的木兰镇设有‘飞驿’,若有急事,你可凭我的金印借‘飞驿’传信给我。” 萧明彻交代完后,匆匆离去。 萧明彻和李凤鸣都不知道,短短一夜过去,“殿下与王妃并未圆房”的事已传遍整个淮王府。 毕竟昨夜太子一行是在子时突然造访,之后不过半个时辰,萧明彻就随几位将领离府出京。 仔细算算,新婚的淮王夫妇在洞房内单独相处,加起来就不到两个时辰。 这还得抛开“掀盖头、饮合卺酒、叙话交流”等等琐事,加加减减就更没剩多会儿了,根本不够圆房的。 好在王府管事姜叔向来稳妥。 翌日天不亮,姜叔发现府中众人在背地里就此事七嘴八舌,立刻严厉喝止,并对几个话最多的略施薄惩,这才勉强刹住话头。 辰时,随嫁侍女淳于黛、辛茴简单为李凤鸣收拾了点行李,便准备往滴翠山行宫去。 临行前,李凤鸣唤了一名府中侍者来,好奇问道“兵部的‘飞驿’,与寻常驿馆有何不同?” 她母国大魏也设有驿站,但她实在不懂齐国这“飞驿”有什么玄机。 侍者未答,反而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略显戒备。 虽说她是明媒正娶的淮王妃,但到底是异国公主,府中又都知她昨夜与萧明彻根本没圆房,因此侍者对她这个问题本能地警惕。 李凤鸣见他神情异样,立刻明白这是顾忌自己异国公主的身份,便笑着解释“殿下昨夜临行前特意叮嘱,若太皇太后有急事,便要我往兵部木兰镇的‘飞驿’传信。我初来乍到,对‘飞驿’一无所知,怕到时弄错什么就不好了。” 侍者恍然大悟,这才恭敬解答“回王妃娘娘,‘飞驿’是兵部为方便传递军情急报而设。咱们大齐所有官道上,约莫每二十里便有一座‘飞驿’驿馆,驿中全是最精良的‘踏雪马’,一日能行五百里。若参战将士家中有书信,也可借飞驿送往前线。” “原来如此,”李凤鸣又问,“那,若我借木兰镇的‘飞驿’传信给殿下,几日可送达?” 侍者尴尬傻笑“王妃娘娘恕罪。小的读书不多,尤其不会算数。总之,殿下去的是南境战场,离此将近三千里。‘飞驿’传书最快日行五百里,劳您亲自算算?” “三千里之遥,六日可达?果然飞速,”李凤鸣噙笑点头,“多谢你。” 滴翠山行宫在雍京南郊二十里处。 沿路在马车内枯坐无趣,李凤鸣便随口和淳于黛、辛茴聊起这齐国的“飞驿”来。 淳于黛和辛茴都是打小就跟在李凤鸣身旁的,可谓是她最亲密的伙伴。 寻常无旁人在时,她们三人之间说话并无拘束。 辛茴压着嗓子,紧张兮兮道“殿下还有心思念叨那劳什子的‘飞驿’?昨夜那桩事,您就不担心收不了场?” 李凤鸣躺在淳于黛的腿上,懒洋洋笑问“需要收什么场?你是不是忘了我为何会来和亲?” 辛茴一愣,想起某些前因后果,立时讪讪看向淳于黛。 淳于黛的看法与辛茴显然不同“昨夜之事,虽说殿下决定略微任性,却也没什么不对。反正不管殿下怎么做,‘那边’始终有人不想让她回去的。” 辛茴瘪了瘪嘴,小声道“可是,皇后定想要咱们殿下回去。” “母……”李凤鸣急急住口,缓缓闭目,重新道,“皇后陛下如今也是泥菩萨。她能为我争取到‘和亲保命’的好结果,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魏实行“帝后共治”,皇帝、皇后都被称为陛下。 良久后,李凤鸣低低出声,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辛茴,我如今的身份是什么?” 她虽是闭目轻言,面上也带着笑,可语气里却透出浑然天成的肃正威仪。 辛茴领悟到她的弦外之音,便垂下脑袋,背书般小声道“大魏裕王李典之女李凤鸣,圣谕特封锦萍公主。和亲至齐,为淮王妃。” 无论哪国天子赐封,字字皆含圣心,并不难揣摩。 一个“萍”字,已注定李凤鸣从踏出魏国国境那天起,就再无退路。 李凤鸣敛了气势,笑音温软“所以啊,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想来,我从前的日子心累又无趣,往后只需简单恣意过好此生,它不美吗?既选了和亲保命,我便没打算过要走回头路。” 辛茴恍然大悟,重重点头“那殿下便好生经营这段联姻,与淮王做一对恩爱夫妻。” “辛茴,你这人怎么这样?”李凤鸣闷笑促狭,“世间列国,各型各款的美男子那么多,若余生只能独宠萧明彻一个,就问你,我亏不亏?” 《英华宝鉴》可说了,夏郎娇,魏郎逸;梁郎雅人深致、宋郞高大威猛…… “唔?淳于,你拍我做什么?”李凤疑惑地睁开眼,便对上淳于黛的目光。 淳于黛垂眼笑觑她“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可您今时不同往日,若想实现‘巡幸天下美男子’的清秋大梦,那您的积蓄,最少最少也得达到万金之数吧?” 李凤鸣虽有丰厚嫁妆,但若要去过她想要的那种生活,嫁妆显然动不得。 而萧明彻虽承诺淮王府府库任她支配,但以她的秉性,又绝对做不出“搬空他府库去巡幸天下美男子”得无耻之举。 过往花钱如流水,从不知“积蓄”为何物的李凤鸣突然心虚“未请教,我现在的积蓄是?” “您眼下真正能随心支配的个人积蓄,”淳于黛冷笑着比出三根手指,“就三百金。” 三百金到一万金的距离,听上去好像比木兰镇到齐国南境还遥远。 李凤鸣默了半晌,想想“齐国女子终生仰人鼻息过活,很难靠自身寻到合理个规的生财之道”这个现实,突然就颓废了。 她翻身背过去,无精打采道“贫穷使人萎靡啊。” 只是想做个普普通通的渣姑娘而已。怎么就这么费劲? 。 第六十五章 太后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太皇太后已七十有五,此次的病因,其实就是人上了年岁熬冬难,再染些风寒,这就迷糊卧床了。 眼下老人家病况反复,时不时高热迷糊,事无巨细都需有人时时费心。 好在滴翠山行宫御医、宫人、使役都充足,管事的华嬷嬷又调度得当,倒也处处周全。 李凤鸣到了行宫,并没谁真敢指使她如何。 她只需每日到老人跟前晨昏定省,愿意时便搭把手喂喂汤药。偶尔遇到当天来探病的宗亲命妇、王宫贵女太多,华嬷嬷也会请她出面帮忙接待,陪着用茶寒暄。 这些事都简单,李凤鸣就算敷衍打混也能做得似模似样。 所以她刚来那阵子,确实心不在焉。每日不管做什么都会走神,绞尽脑汁想寻个生财之道。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成天亲眼看着老人承受病苦,神志不清地靠着汤药吊命,李凤鸣渐渐也生出些唏嘘同情。 太皇太后在几次清醒时,都开怀地拉着李凤鸣的手,用虚弱笑音尽力对重孙媳妇表达慈爱善意。 那之后李凤鸣便上心许多,暂将杂念抛诸脑后。 到了二月初,天气隐约转暖,老人家的病症也跟着稳下。虽未痊愈,至少再无反复高热,渐渐恢复耳聪目明,总算又熬过了一冬苦寒。 行宫众人都松了口大气。 这好消息传到宫里,皇后特地命人送来些皇家少府特制的首饰、器物,对李凤鸣表示嘉赏。 收到赏赐的李凤鸣并没有多高兴,恹恹对淳于黛道:“没意思,都收着吧。” 皇后赏来的这些东西大多打着“少府匠作”的印,按齐国规制是不能轻易流通在外的;首饰倒没打印,寻常人却又不能佩戴。 对如今的李凤鸣来说,凡是无法变卖换钱的东西,都没什么意思。 ***** 从前的太皇太后是何脾性,李凤鸣半点不知。 但行宫的老嬷嬷、侍者、御医都在嘀咕,说老太太自从这一病好转后,话比从前密了。 还多出几分“老还小”的和软,有时甚至显稚气,常让人分不出她到底是糊涂还是清醒。 这种转变在李凤鸣看来并不坏。毕竟,一个“和软稚气又话多”的太皇太后,那是极好相处的。 太皇太后很喜欢李凤鸣。 自病情渐好,若遇当天无人来探望,不是留她在自己所居的香雪园吃顿饭,就是午睡起身后唤她来陪着用茶说话。 更让人称奇的是,老人家得知李凤鸣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非但没用齐皇室的规矩约束她,还处处纵着护着,似将她认做了玩伴。 这样的尊长,李凤鸣当然乐意奉陪。 因太皇太后病了数月,被苦药坏了胃口,进食有些勉强。 李凤鸣找几位御医问好食材禁忌,时不时让淳于黛、辛茴做些合适的魏国小食或糕点,让老人家换个口味尝新鲜。 一老一少相处融洽,关系就愈发亲近起来。 ***** 二月春阳照软柳,午后韶华好。 花园凉亭挂起了遮风锦帘,亭中石凳上也垫上暖软锦垫。 亭内石桌正中,有红泥小炉正咕噜噜煮着果茶。 李凤鸣打开食盒,取出精致小巧的一碟、一盏、一瓶、一罐。 碟子里摆着刀工规整的菱形厚芋块,摞了两层花形。熟芋块与天青色瓷碟交相映出素雅之色,但看着总觉滋味寡淡。 见太皇太后悄悄皱眉,李凤鸣柔声解释:“御医说了,适当吃些山芋,对太奶奶有好处。我知您口苦,蒸芋时特地命人浇了‘凝冰糖’熬的甜汁。” 齐国南境气候炎暖,七岭之地终年无霜,盛产一种可供造糖的“荻蔗”。若匠工得宜,其浆能制出形似凝冰、滋味甘甜的晶糖。 “凝冰糖又不稀奇。”太皇太后像个好奇小孩儿,口中嘀咕着,眼神却黏在她不停动作的手上。 “您瞧着凝冰糖当然不稀奇,可怜我却是头一回见。”李凤鸣笑吟吟打开那两拳大的圆肚秘色瓷罐,以小银勺从里挖出些甜酱置于空盏中。 甜酱色泽瑰艳,又散发淡香,引得太皇太后偷偷动了动食指。 “这甜酱是我大老远带来的,您肯定没见过。用新鲜红瑰与蔷薇混腌,陈了两年,香得能入魂。” 李凤鸣笑看眼巴巴的老人家:“但御医也说了,您每日最多只能吃两大勺,不可贪嘴。” “我又不是小孩儿,怎么会贪嘴?”太皇太后口不对心地自辩,却又忍不住再问,“小凤鸣,这瓶子里是蜜吧?” “对。就您平常喝惯的百花蜜,华嬷嬷给的。”李凤鸣将玉瓶中的蜜往盏中甜酱上倒了些许。 以银勺拌匀后,她便将混了蜜的甜酱淋在那些菱形厚芋块上。原本平平无奇的蒸芋块,就这样成了一道令人惊艳的甜点。 这大体上算是魏国吃法,老太太虽贵为齐国太皇太后,却也头回见识。加之久病口苦,极度渴甜食,险些就被馋到吞口水。 连吃三块后,老太太满足地眯起眼,回味了片刻。 接过李凤鸣递来的果茶时,她忽地正色发问:“小凤鸣,听说大婚当夜,你因故未与明彻圆房?” 谁舌头这么长?!李凤鸣心中冷冷一哂,面上却漾起恰到好处的乖巧赧然。 “是。那时边境告急,父皇钦点他担了督军重任,实在耽搁不得。” “你这孩子识大体。就是受委屈了。” 太皇太后怜爱地嘟囔了几句,又问,“这一转眼就两个多月了,你们可有书信往来啊?” 李凤鸣摇头。 “木兰镇有一处飞驿,你可借那里传书给他,”老太太道,“新婚当夜就分别,若再长久不通音讯,感情就愈发淡了。这可不好。” 自大病一场醒来后,她便总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时而稀里糊涂像稚子,时而又清醒洞达。 她这显然是担心李凤鸣与萧明彻才完婚就两地相隔,久了会更生分,将来要受夫君冷落。 李凤鸣笑答:“我明白太奶奶是为我着想。可飞驿到底是传递军情急报用的,总不好平白……” “不许犟嘴,听太奶奶的,”太皇太后打断她,“按朝廷惯例,前线将士的家眷若有急事,本就可以借飞驿传递书信。” “可我没什么急事啊。”李凤鸣无奈了。 新婚那夜,她和萧明彻就已有“表面夫妻”的共识。这样的关系,没事写什么信? 但面对一个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的老人家,这话她也没法说,只能委婉拒绝:“若硬要写信,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太皇太后愣了愣,目光不经意扫到桌上那些盘盏:“小凤鸣,这甜酱,你还有许多吗?” 李凤鸣不知她想做什么,忙摆手道:“不多不多,我来时只带了一坛子。” 她指了指石桌上的圆肚秘色瓷小罐:“分到这样的小罐里,最多能装上五六罐,就再没了。” 太皇太后笑眯眯点头,也指着石桌上的小罐:“那你找‘飞驿’将这罐送去前线,给明彻也尝尝。你写信说清楚是什么样吃法,叫他自己寻山芋蒸去。” “啊?”李凤鸣迟疑着轻咬下唇。 “你快去写信,写好要拿来给我瞧的。” 老太太考虑得那叫一个缜密,不但堵住了李凤鸣“作假糊弄”的路子,还诱之以利:“若你能让他回信给你,太奶奶重重有赏!” “好吧,”李凤鸣不好太扫老人兴,就笑嘻嘻逗她,“那,太奶奶打算赏什么?” “唔,你想要什么?” 李凤鸣也没与个糊涂老人家较真,玩笑地伸出两根手指:“他每回我一封信,您就赏我……两锭金?” “行!一封回信两锭金。叫人来作证,太奶奶给你立字据。” 李凤鸣没想到玩笑开着竟成了真,当场懊恼得恨不能捶心肝—— 若早知老太太是认真到要立字据的地步,她定开个高价! ***** 二月十三,南境的齐军主力击退敌方又一次进攻后,换防退往临近“见春镇”休整。 快到城门时,行在最前的萧明彻勒马稍停。 他戴着个银面具,是萧姓皇族的图腾神兽“辟邪”。 白皙俊美的脸被凶狠面具密实遮蔽,只露出冰冷淡漠的琥珀色桃花眸,看起来倍显杀威。 “廉将军,让大家缓行入城。”他目视前方,平静的嗓音带点疲惫沙哑。 “是!”旁边的将军廉贞勒马回首,豪迈大喊,“督军有令:缓行入城,不得扰民!” 萧明彻转头瞥向他,浅声疑惑:“我说了‘不得扰民’?” “殿下心里说的,我意会了。”廉贞嘿嘿笑开,满口白牙被深黝肤色衬得晃眼。 萧明彻重新看向前方,冷冷嗤鼻:“时刻揣摩上意,过于狗腿。” 廉贞不急不恼,哈哈大笑:“我也不是对谁都狗腿。” 他今年二十,比萧明彻只长一岁。但他本是将门之子,十四岁就随父兄跃马沙场。 南境这头与领邦宋国向来有点国土争议,一言不合就会打起来。 六年里,廉贞亲历多场重大战役,是在血与火中被淬炼出的年轻猛将。这让他养出了一身血性傲气,轻易不服人。 若没点真本事,哪怕对方是天潢贵胄,他都不会给好脸色。 他尤其讨厌京中派来的“督军们”。 因为大多数督军都会留在远离前线的安乐窝,吃喝玩乐的同时还不忘吆五喝六,对在前线搏命的将士胡乱发号施令。 过往若有督军吩咐廉贞做点什么,他心情好就装没听到,心情不好直接祭出“滚”字诀。 但对淮王萧明彻,廉贞一向心服口服。 因为萧明彻四年前第一次被派来“代天子督军”时,便毫不惜命地挥刀冲在最前。手稳心定,悍勇到完全不像个初次上战场的金贵皇子。 那股好似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冷静狠戾,让见惯尸山血海的廉贞都震撼拜服。 这几年萧明彻来南境打过十余仗,廉贞和他也算有着过命的同袍之谊,私下里处得还算亲近。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廉贞热情亲近,而萧明彻则冷淡相待。 不过他对谁都如此,廉贞早习惯了。 ***** 将领们在见春城内的官驿安顿下来。 萧明彻沐浴更衣后,换了一身武袍,正打算去寻些吃的,廉贞便抱着个小罐子来了。 “殿下,您府中送来一封信,还有一罐……甜酱?”他将罐子凑到鼻端嗅了嗅,蹙眉不解。 “姜叔以往不都送肉干肉脯之类么?那才真实在。” 姜叔是淮王府管事。萧明彻每次来边境,若待得久了,姜叔就会借飞驿送来些新制的肉干肉脯,廉贞跟着饱了不少口福。 萧明彻满脸木然,对“甜酱”这玩意儿显然也没兴趣。 他只接过了那封信,边拆边道:“你若不吃甜的,就随便找个人送了。” 在他展信阅览时,廉贞打开罐子,取下被细麻绳缠在罐外的木勺,舀了点甜酱尝滋味。 “这什么酱?居然还不错。蘸馒头吃或许合……殿下,您为什么冷眼瞪我?” 萧明彻捏紧手中信纸,神情一滞:“我没瞪你。”只是在看那罐甜酱。 他想不明白,李凤鸣那个奇怪的女人,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给他送一罐甜酱? 还有,为什么甜酱要拌蜜后淋在山芋上吃? 以及,为什么一封正文宛若食谱的信,末尾会有“急盼回音,切切”这种热情跃然纸上的字句? 萧明彻想不通,心情就有些烦躁起来。 他微眯眼睨向廉贞,想问问这封奇怪的信会不会有诈,却又莫名开不了口。 别扭间,他找茬似的脱口道:“你上辈子是馋死的吧?” 廉贞叼着木勺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也对。堂堂廉将军,站在院子里,抱个罐子一口接一口舀着甜酱吃,太不讲究。我回屋吃去。” 萧明彻瞪着他远去的背影,更烦了。 第六十六章 契约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二月廿七,巳时将要过半,李凤鸣照惯例来到香雪园,向太皇太后行“晨省礼”。 太皇太后才进过早膳没多会儿,华嬷嬷正搀着她在廊下缓步消食。 李凤鸣近前要见礼,太皇太后却摆摆手,神色急切地询问:“小凤鸣,明彻的回信到了没?” 自从二月初五那天,李凤鸣让辛茴去木兰镇将信和甜酱投交兵部飞驿后,老太太每天见到她必定先问这个。 “太奶奶稍安勿躁。”李凤鸣上前搀住太皇太后的左臂,耐心配合着老人家略显迟滞的步调。 “我一大早就让辛茴去木兰镇的飞驿了。要等她中午回来,才知有没有回信。” 这番话,李凤鸣已经说倦了,太皇太后也听倦了。 从木兰镇的飞驿传信到南境见春镇,单程只需六天。 算着日子,若是萧明彻收信当日就回复,那不到半个月这头就该得到回信。 眼下过了二十几天还没回音,李凤鸣不急,老太太倒是急了。 太皇太后孩子气地扁了嘴,委屈斜眼乜向她,夸张抱怨:“给你准备的那两锭金,在我手上都快包浆了。” 其实李凤鸣对这个“一封信两锭金”的奇葩赌约没真在意,就是陪老太太玩罢了。 可老太太这么上心,她若满不在乎,那就太扫兴了。 于是李凤鸣也学着老人家夸张的说法回:“我摊手等着接住您给的那两锭金,也快摊成石像了。” 一老一少双双叹气,各有各的无可奈何。 “明彻那孩子,不像话,”太皇太后不大高兴地嘟囔,“再是前线事忙,回封信的功夫总该有吧?哪怕只回个红彤彤的‘已阅’二字也好啊。” 这绝对是没过脑的糊涂话。 淮王萧明彻自小不受齐帝重视,成年开府时仅得封郡王。 一年前,齐国定下由他与魏国公主李凤鸣联姻,齐帝有意抬他身份以向魏国示好,这才给晋了亲王。 可按齐国规矩,只有皇帝或奉旨协理政务的太子,才能以朱笔题“已阅”二字回复别人的信函。 搀住老太太右臂的华嬷嬷惊得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以余光谨慎扫过附近的侍女。 廊下每隔五步就立着位侍女,虽个个低眉垂首,但其中肯定不乏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人精。 纵然谁都知老太太是说者无心,但太皇太后的身份毕竟不同。若李凤鸣接话时不懂事,只怕要在京中掀起一场风波。 隔着太皇太后,李凤鸣瞥见华嬷嬷正紧张地望着自己,眼神似有提醒之意。 她向老嬷嬷微微颔首后,笑吟吟接下太皇太后的话:“我跟您想的就不一样。我猜,他若给我回信,多半只会写五个黑乎乎大字……”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萧明彻冷面无波的样子,压低声音,“‘知道了,多谢’。” 老太太瞬间被逗乐:“你还别说,闹不好他真做得出这事!” “可不?淮王殿下自小话就不多。太皇太后您还记得吗?当年您才将殿下接来时……” 华嬷嬷陪笑,不着痕迹地将话岔开,同时再度觑向仿若无事发生的李凤鸣。 近来两三个月里,华嬷嬷与李凤鸣接触不少,却始终看不透这位年轻淮王妃的深浅。 初时只觉她长相妍丽、气度端和,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也很能哄太皇太后高兴。此外再无亮眼长处,像个极好拿捏的软柿子。 可经过方才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一问一答,华嬷嬷突然觉得,这位异国来的和亲公主,似乎没那么简单。 和亲国书说她是魏国裕王李典之女。李典是现今魏帝的堂弟,远离朝局中枢,就是个闲散王爷而已。 可华嬷嬷瞧着,李凤鸣在刚刚那电光火石间的表现,可谓举重若轻。玩笑打趣着就将一场敏感风波化解于无形,好像十分清楚站在权力核心附近该如何生存。 她不太确定李凤鸣是误打误撞,还是当真在瞬间悟到个中凶险,并以打趣笑言轻松化解。 若是后者,那可真不像个闲散王爷的女儿,倒像是…… ***** 太皇太后昨夜没睡安稳,今日精神头不算好,便没多留李凤鸣,并免了她黄昏的问安礼,叫她明日辰时就过来。 华嬷嬷解释道:“太子妃与恒王妃明日都会带自家府中女眷前来探望。届时人多,冷落了谁家都不好。太皇太后初愈,精力有限,要劳烦淮王妃帮忙担待些许了。” “华嬷嬷客气。我做晚辈的,能帮太奶奶担些场面,这是受了抬举,何来劳烦之说?” 李凤鸣笑语温言,标标准准就是个贤惠懂事、任劳任怨的重孙媳。 华嬷嬷向她福礼后,又陪着太皇太后将她夸赞一番,李凤鸣今日的“晨省礼”便算是结束了。 ***** 自两个多月前来到滴翠山,李凤鸣就住进了长枫苑。 因为萧明彻在九岁那年被太皇太后接到行宫来照管,就一直在这长枫苑住到十六岁。 到他行过成年冠礼后,齐帝准他在雍京城内单独开府,这才搬离。 结束晨省回到长枫苑,李凤鸣屏退行宫侍女,在淳于黛的随侍下进了书房。 这几年,萧明彻若是得闲,也会到行宫探望老太太,所以书房里还留着些书册没带走。 近来李凤鸣只要没去香雪园,就定在这书房里“寻宝”—— 萧明彻虽不受齐帝爱重,到底是个皇子。他这里的许多书,尤其那套《国史》,是只供皇子研读的版本,外间很难得见。 通过这些书,李凤鸣算是重新认识了齐国的许多事,大大有助她梳理思路,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她除鞋上了窗畔坐榻,盘腿垂首,单手按着小桌上那册还没看完的《国史》,若有所思。 淳于黛为她端来热茶,低声关切一句:“瞧着殿下神色不太对,可是在香雪园遇着什么事了?” 李凤鸣在旁人面前一向端得稳,但淳于黛打小跟着她,对她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可谓了如指掌。 “老太太稀里糊涂说错一句话,”李凤鸣抿茶润了喉,接着道,“幸亏我在父……” 她抬头迎着淳于黛警惕提醒的眼神,改口笑道:“幸亏我机灵。不然就要给萧明彻惹是非了。” 萧明彻的母妃早逝,背后没有舅族可倚仗。若在此时被卷入“储位之战”的是非漩涡,对李凤鸣可没有半点好处。 淳于黛接下她递还的茶杯,小声道:“哪国皇嗣之间都难太平,如今的齐国尤甚。若一句话没接好,那定是泼天的‘热闹’。也亏得殿下对这种事游刃有余。” “若不是看着我还有这点技艺,也不会让我过来和亲,”李凤鸣歪靠在坐榻上,哼声挑眉,“对了,说起热闹,明日可才真有戏看。太子妃与恒王妃都要来。” 太子与恒王在朝堂上明争暗斗,这事不算秘密。 齐国女子以夫为尊,既太子和恒王对掐,太子妃与恒王妃自也要互别苗头。 京中各家宗室府邸都得了消息,知道太皇太后大病一场后变得糊涂了些。 所以大多掌家的命妇们会提前在私下协商好,各家错开日子来行宫探望,以免人太多,更要叫老人家糊涂。 但太子妃和恒王妃偏要在同一天来,大约是要在太皇太后面前争个高低,让大家看看老人家更亲近哪头。 淳于黛摇头轻嗤:“这般做法根本无实效,谁输谁赢又如何?” “倒不是她们不聪明。若在大魏,皇嗣争储之战,当然没谁家会这么做,”李凤鸣很清醒,“可齐国女子处处受限,又不兴‘夫妇共治’。她们想帮自家丈夫,功夫只能下在这些没用的事上。” “那倒也是。罢了,殿下明日少说多听,只管明哲保身就是,”淳于黛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道,“那册《国史》,殿下是接着看吗?” “看吧。反正这会儿辛茴还没回来,闲着也是闲着。” 人就是说不得,李凤鸣话音刚落,大早上去木兰镇飞驿的辛茴竟就回来了。 ***** “殿下!您的两锭金到手啦!”辛茴一进来就笑嚷,“除了信,还有罐红茶,许是当地特产。” 李凤鸣欣喜接过信:“没看出来,淮王殿下还挺会做人。”不但回信,还附着回礼,真讲究。 淳于黛拿过那红茶罐子闻了闻,小声对辛茴笑道:“这不是齐国茶,是宋国的‘粟膏红茶’。从前咱们殿下得过,你忘了?” “宋国茶?那看来是打了胜仗。想必还俘或斩了对方高阶将领。” 李凤鸣低头拆信,却一心二用地接住了淳于黛的话:“寻常宋国士兵可不会带着‘粟膏红茶’上战场。” 淳于黛点头认同,却在瞧着她两眼快笑成元宝形时,忍不住无奈调侃:“殿下得了这两锭金,离万金积蓄可就又进一大步了。” “去去去,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笑。两金虽不多,”李凤鸣展开信纸,“但圣人言……嗯?!” 信纸上的内容让她傻眼噎住。 “怎么了?”淳于黛和辛茴异口同声。 “实不相瞒,”李凤鸣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我想收回方才说‘淮王殿下挺会做人’那句话。” 辛茴见她这模样,好奇得抓心挠肝,便伸过脑袋去瞧那信纸—— “噗哈哈哈!殿下,您这两金赚得可真划算!” 李凤鸣传给萧明彻那封信,称呼、落款照规按条,正文内容也好歹是绞尽脑汁凑了份甜点食谱,两三百字总是有的。 可萧明彻这封回信,信纸上空荡荡,除落款处盖着他的闲章印外,就只有一个墨迹乌黑、力透纸背、笔走游龙的“嗯”字。 远比李凤鸣预想中的“知道了,谢谢”还要敷衍,且过分。 “萧明彻可真是人间极品,”李凤鸣愁苦扶额,“这封信拿到老太太面前,不等于将我当众处刑吗?” 她必须加快敛财的步伐,力争早日和这家伙一拍两散。 第六十七章 修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虽说萧明彻那个“嗯”字给李凤鸣带来小小郁闷,但她本没对萧明彻和这桩联姻有什么真情实感,一觉睡醒便就该干嘛干嘛了。 李凤鸣从小就是个极自律的人,哪怕如今身份、处境都大改,她骨子里那种严厉的自我约束依然如故。 翌日,她特意早起半个时辰,遵循多年惯例,在长枫苑的临湖开阔处与辛茴对阵练剑。 辛茴的武艺师承魏国老将,没什么花架子,大开大合间只攻不守,凌厉刚猛,一把贵气优雅的木剑竟让她使出斧子的威力来。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李凤鸣已活活被她劈到双臂发麻、眼冒金星。 去梳洗更衣时,李凤鸣无精打采、薄泪盈盈的,全靠淳于黛扶着才能勉强站直。 辛茴亦步亦趋跟在旁边,半是心虚、半是愧疚地缩着肩膀,频频偷觑着她。 “演武场上无主仆,也不讲什么朋友情分,不能相让,这可是殿下自己定的规矩。再说了,我也没尽全力,是您自己不专注,”辛茴忐忑低声,“别、别哭鼻子耍赖啊!” 辛茴真没下狠手,李凤鸣之所以被打个落花流水,完全是自作自受。 因为她需更深入了解雍京城的方方面面,才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齐国民俗、律法对女子限制颇多,眼下萧明彻又不在京中,她连接触外人的机会都少,更别提可靠的消息来源。 她想着太子妃和恒王妃今日要来,心思难免浮动,方才对阵时就不如平日专注,不挨打才怪。 李凤鸣以迷蒙泪眼横向辛茴,瓮声瓮气:“你瞧不起谁?我怎么会哭?”正说着,积蓄半晌的薄泪成了珠,夺眶而下。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淳于黛抿唇忍笑,动作熟稔地拿出绢子替她拭泪;辛茴扭头看向一边,以手背压在自己唇上,强行按住已到嘴边的笑声。 “你们知道的,李凤鸣殿下从不耍赖,更不会哭鼻子,”面红耳赤的李凤鸣清了清嗓子,“只是,若实在太疼的话,会掉眼泪。” ***** 在太皇太后跟前,李凤鸣与太子妃、恒王妃都是重孙媳妇,大家平辈,按道理她并不需要到行宫门口迎候。 但李凤鸣还是打起精神,在淳于黛的搀扶下,与华嬷嬷等人一同在行宫门口耐心等着。 巳时末,太子府和恒王府两边人马几乎同时抵达,行宫门口热闹得不像话。 太子府来了太子妃张婉仪、两位太子侧妃、太子昭训。四位正主各又带着与自身位份匹配的随侍,总共就成了乌泱泱二十余人。 而恒王妃蒋芷汀的队伍就更为壮观。不但带了恒王府两位侧妃、四个良娣,还捎着她的娘家表妹——大学士闻泽玘之女闻音。 太子妃以冰冷眼神扫过闻音,再看向恒王妃时就皮笑肉不笑。很显然,闻音出现在这里,让她很不痛快。 李凤鸣立刻顿悟,这里头定有故事。 她不动声色地将闻音打量了一番。 约莫十七八岁,长相清秀,气质贞静斯文,打扮得素雅得体,梳着齐国未出阁少女惯见的双环燕尾髻。 这样一个小姑娘,和太子妃会有什么恩怨?李凤鸣想不明白,又不能找谁问,只能暂时将这疑问按在心里。 ***** 虽太子妃和恒王妃各暗怀较劲心思,但都是体面人物,言行举止倒也有规有矩。 双方只是在排面细节上相互明嘲暗讽,阴阳怪气打几句言语机锋,倒没有出现李凤鸣想象中的“横眉竖目、破口大骂、怒扯头花”的荒唐场面。 一堆人来来回回分别见礼过后,正主们便该进行宫大门了。 太子是国之储君,身份比别的皇嗣尊贵,那太子妃的分量自然也就重于同辈王妃。按照规制,当然是太子妃一行人先入门,这本是毫无争议之事。 但恒王妃本就是来较劲的,岂会那么好相与? 上个月初,太皇太后尚未清醒时,她曾来滴翠山探望过一回,所以这次是与李凤鸣第二次见面。 于是她迅速趋步上前,一把握住李凤鸣的手,情真意切道:“五弟妹,别来无恙?我瞧着你似乎气色差了些,是不是新嫁初来,还不惯我大齐水土?” 这个举动让她以极度自然的姿态越过了太子妃,瞬间站在了所有来客的最前。 最妙的是,太子妃对此还不能发作,否则就显得小气且不近人情。 察觉恒王妃这是想以闲谈的姿态拖着自己率先进门,李凤鸣立刻如弱柳扶风,轻晃了晃身躯,倒退半步。 站在她后头的淳于黛应时而动,迅速上前扶住。 在旁人眼里,李凤鸣这样子并不牵强。 毕竟她早上才被辛茴打得有气无力,从在众人眼前露面起就是一副摇摇欲坠、强打精神的模样。 再有锦衣加身、珠翠绕鬟,配以胭脂水粉妆点抬色,更衬得她明艳柔弱,恰似一朵洵美娇软的富贵花,正合春风。 “有劳三皇嫂关爱。我确有些水土不服,但近半个月已在渐好了。”李凤鸣轻言细语,脚下却像生了根,反拖住对方站定寒暄起来。 “倒是三皇嫂,腰身似比上月初那次来时清减了些。这是为何?” 众目睽睽之下,恒王妃总不能将她生拉硬拽,只能撑着笑脸应道:“开春府中琐事多,我家殿下又只信我一个,累得我是吃不香睡不好的。” 说话间,太子妃勾了笑唇,仪态万方地率众步上台阶,顺便给了李凤鸣一记“你很懂事”的赞许眼神。 等太子妃一行进了大门,李凤鸣才亲热地挽住恒王妃手臂。 毕竟方才算是小小得罪了恒王妃,李凤鸣有心找补,就边走边笑道:“方才三皇嫂说近来睡不好,若不嫌弃,我那里有一味嫁妆里带来的‘笑兰凝神香’。悬于帐中可安眠,久之还有助皙白肤色。” 魏国比齐国传承久远得多,因此在某种层面来说,魏人比齐人活得精致。尤其魏国李氏皇族,更有许多不外传的秘方。 例如制香之道,齐人所求无非就是“气味”,然魏李氏在相应技艺上,不但花样比齐国繁多,还追求“一香多能”。 李凤鸣口中这既可安眠又可助白肤的“笑兰凝神香”,让恒王妃听得颇为心动。但想到她方才不配合自己,似乎是偏向太子妃的,恒王妃又想给她点颜色看。 于是笑道:“既是你嫁妆里带来的金贵物,若白给我,那多不好意思?不如你开个价,算我向你买。左右如今五弟不在京中,你轻易也不能动用府库。手里攒点小钱,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呢。” 雍京城的贵妇们都极重脸面、排场。 若有谁将嫁妆里东西拿出来与人换钱,要么是自家府中穷到揭不开锅,要么就是被夫君厌弃冷落到不给足够花用,否则断断不会如此。 萧明彻再不受齐帝爱重,好歹也是亲王,倒不至于让人误会家中揭不开锅。 恒王妃这样说,只是故意恶心李凤鸣。 是在暗提李凤鸣与萧明彻新婚之夜并未圆房的事,也是奚落她将来多半不会得夫君宠爱,闹不好要靠卖嫁妆度日。 换任何一个齐国贵妇,听到恒王妃这话,为了面子也必定要强送给她,背地里再自己气到面红心梗,两头吃亏。 所以在恒王妃看来,这叫羞辱。 可在李凤鸣看来,眼前清晰出现了一条金灿灿的生财之道! 她毫不犹豫:“既三皇嫂一番好意,我这做弟妹的若不领情,那不就是拂皇嫂颜面吗?这钱不收也得收了。” 在恒王妃懵愣愣的注视下,李凤鸣笑容可掬地比划着:“那香每瓶只婴儿拳头一半大,开价高了不合适。但又是我母……母国皇后陛下所赐,我开价低了又显得不敬。要不,皇嫂给个二十金,这数吉利,且不高不低,刚刚好。” 恒王妃本想羞辱她,没料到被她怄得下不来台,险些一口血喷她满脸。 纵然恒王府不缺钱,可花二十金买瓶“婴儿拳头一半大”的香粉,这事若传出去,岂不是显得恒王妃很像个智力有障碍的冤大头?! 李凤鸣不按套路来,梗得恒王妃一时进退两难。 恒王妃的表妹闻音走在她俩后头,先前一路都没吭声。却不知怎么想的,偏偏在此时迈上前半步,走到恒王妃身边,歪头好奇看向李凤鸣。 “听闻魏皇室不但有许多稀奇香料,还有香粉脂膏之类的养颜秘方。淮王妃这样好看,可是因为这些秘方?” 李凤鸣敏锐地嗅到不容错过的巨大商机,当然是不是都要说是了:“自然是有所助益的。闻姑娘需要些什么?若我有,这就叫人去和恒王妃要的‘笑兰凝神香’一并取来。” 闻音赧然看看左右,小声道:“我天生面黄,常有人笑我像脸没洗干净似的。若我也用那香,能白吗?” “嗯,你这情况,只是笑兰香不够的。我拿罐‘玉容散’给你,早晚洁面用。这么大一罐,你先试试有无改善,”李凤鸣又比划了大小,转头对恒王妃道,“两瓶笑兰香,一罐玉容散,三皇嫂是自家人,我也不好意思多收,给个五十金凑整就行了。” 这是将恒王妃给拍死了,不但要付凝神香的钱,闻音要的东西也得一并结账。 就行了?!要脸吗?五十金,你这是明抢啊!恒王妃面上的假笑愈发僵硬,心口微微起伏,明显在平复翻涌的气血。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话是自己挑起的头,此刻若当着众人反悔,那就太丢脸了,只能硬着头皮认。 不要脸只要钱的李凤鸣笑眼弯弯,抬头望着镀了春阳金边的云层,心里美得开了花儿。 瞧瞧那几朵挤在一起的云,可真像即将到手的五十金锭啊。 第六十八章 太后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在“进入行宫大门的先后次序”的交锋上,算是太子妃完胜,恒王妃先输一着。 恒王妃本想暗暗羞辱李凤鸣撒气迁怒,没料到李凤鸣并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反被坑去五十金,她心中的憋屈暗火可想而知。 但齐国贵妇们最讲究“体面”二字,到底是她自己先挑的头,便只能生吞下这五十金的暗亏。 李凤鸣让淳于黛回长枫苑取东西,淮王妃便也吩咐了一位随身侍女跟着去,算是当场“银货两讫”的意思。 就这么到了香雪园。 一大堆人依次上前见礼,太皇太后果然被闹得有些迷糊,好几次分不清谁是谁。 也亏得齐国皇室规矩细碎,见礼过后,有些人并无资格留在老太太跟前叙话,便在华嬷嬷的带领下去花阁用茶。 对此李凤鸣有点懵。她看着厅中剩下的人,不明白“有无资格留在老太太跟前叙话”这件事,其依据标准究竟是什么。 太子府的女眷里,只留了太子妃与左侧妃,右侧妃、太子昭训则跟着华嬷嬷去花阁。 而恒王府这头,除恒王妃外,留下的却是两位侧妃及一名良娣,还有恒王妃的表妹闻音。 闻音这姑娘很有意思。 自进了香雪园,她紧紧跟在表姐恒王妃身旁,言行中规中矩,半点不露风头。 全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就是来凑数,你们当我不在”的样子。 李凤鸣虽一头雾水,面上却不显,只熟稔周到地为太皇太后奉茶。 老太太也像是慢慢“醒”过来,开口就是近日见面必问的那句:“小凤鸣,明彻的回信到了吗?” “回太奶奶,已经到了。” 想起萧明彻那封只有一个字的回信,李凤鸣略尴尬,生怕老太太要让她立刻就拿来看,赶忙又补充:“我明日让人给您做小甜糕,浇新鲜浆果汁子的。到时给您拿小甜糕来,再将信一并带来给您看。” “好好好,太好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脸上每道皱纹里都是笑。也不知是满意“萧明彻的回信终于到了”,还是满意又有新奇小甜糕。 太子妃以古怪的眼神瞥了李凤鸣一记,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转而关切起老太太近况。 其实,行宫有专人按时向宫中帝、后禀报太皇太后的日常,太子府也会得到同样的消息。该知道的太子妃都知道,无非就是随意寻个话题罢了。 倒是恒王妃,先前在李凤鸣手上吃了五十金的闷亏,此刻自想要找回点场子。 等到太子妃与太皇太后闲叙完毕,恒王妃便拖着话尾娇声,将话题扯回李凤鸣身上。 “太奶奶,其实五弟回不回信不打紧。五弟妹最该做的,是好生准备着,待五弟回来后,赶紧想法子圆房行了合帐礼。” “他俩是新婚夫妇,合帐圆房本是顺理成章。做什么还要‘赶紧想法子’?”老太太突然又精明起来,“难道,明彻那混小子竟不愿同小凤鸣圆房?!” 恒王妃以绢掩唇,似在忍笑:“五弟怎么想的,这我倒不知。只是听闻大婚那夜,五弟妹才碰了他的手一下,他就……”险些当场狂奔八丈远。 太子妃轻咳一声,打断了她:“五弟身在前线,还能于百忙中抽空回信,便是将五弟妹放在心上的。先书信联络着也挺好,相互多交交心,将来也就水到渠成了。如今前线诸事未定,说不得几时才回京,不急在一时片刻。” “是。”李凤鸣笑容得体,实际却有些心不在焉。 “听我家殿下说,父皇近来正在斟酌,五弟与廉贞将军之间,总有一个不日就会被召回京。怎么,太子妃竟不知?哎呀,瞧我这记性,太子当然不会与您提这些时局政务上的事。” 说到这里,恒王妃故作惊讶地顿了顿,又假意圆场。 “也是。京中人人羡慕太子妃闲逸,都说太子待您甚为体贴,不但让两位侧妃替您分去了掌管府库的辛劳,甚至都不进您寝殿打扰。” 连走神中的李凤鸣都听出了这番话里的扎心意味。 恒王妃这算明嘲太子妃,不但当家主母的财政大权被架空,还备受夫君冷落。 对齐国妇人来说,这样的处境当得起一个“惨”字。 太子府左侧妃赶忙帮腔:“近来太子殿下在府中处理政务时,多是我在旁伺候笔墨,未曾听殿下提起五殿下将要回京的事。” 这是放下内里恩怨,和太子妃一致对外了。 恒王妃噎了噎。 太子妃面色稍霁,哼笑还击:“我懒散惯的,自是不及三弟妹精明强干。月初我进宫时,还听母后心疼念叨,说若不是恒王府事事需你劳心,前年也就不会小产了。” 太皇太后蹙眉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太奶奶说的是,不提这些不高兴的,”恒王妃僵笑着换了话题,“再过几个月就是‘夏望选士’,到时太子殿下有得忙,想来太子妃也要跟着悬心。” 李凤鸣不着痕迹地来回打量着恒王妃与太子妃。 太子妃面色倏地铁青,牙根明显咬紧。 恒王妃则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闻音,回去记得在你父兄面前多提醒着,要尽心尽力为太子殿下分忧才是。” 无辜被点名的闻音低头垂脸,小小声声道:“是。” 太皇太后突然道:“每年开春,各家都有许多琐事要费心。如今我也大好,你们只管顾好府中事,不必时常来探望,平白受累。” 谁都听得出老太太这是不高兴了,气氛顿时尴尬凝滞。 李凤鸣颔首,柔声缓颊:“太奶奶总是体谅晚辈的。滴翠山离雍京城南城门虽只二十里,但皇嫂们贵人出门阵仗大,来一趟是真挺折腾。” 太子妃与恒王妃也知她在帮忙下台阶,赶忙默契休战。 两人一搭一唱赔着笑脸,改说些轻松闲事逗趣,哄了好半晌才让老人家重露笑脸。 ***** 因为李凤鸣来自异国,行宫管事华嬷嬷考虑到她的口味或许不同,便在长枫苑专设了小灶,方便辛茴和淳于黛为她单独料理饮食。 借此便利,淳于黛和辛茴通常不与行宫侍女们一道用饭,时常在长枫苑单独开伙。 午时末,辛茴本以为李凤鸣中午要被留在香雪园用膳,便自己在小灶间煮羊汤涮锅。 哪知才摆开架势,就见李凤鸣和淳于黛进来,辛茴不禁歉然笑开。 李凤鸣疲惫勾唇:“既涮锅已烧烫,此刻再往膳厅挪也麻烦。给我添副碗筷,就在这里和你们一道吃。” 她在大多数事上都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必要时颇能将就。 淳于黛去为她添碗筷,口中道:“那就委屈殿下了。” 辛茴大着胆子调侃:“看这情形,今日有太子妃与恒王妃,咱们殿下在老太太面前似乎就失宠了?连午膳都没落着。” 李凤鸣轻眨笑眼,压低声音:“两位皇嫂也是回家吃自己,谁都没落着。” 辛茴在她跟前多年,自能听出她话里有话。便催促道:“殿下快讲讲,今日香雪园究竟是个什么场面?” 三人围着小桌坐好,就着羊汤涮锅边吃边说。 “……那两位就明里暗里互揭伤疤,一句跟一句地扯对方家事私隐,听得我头皮直发麻。” 李凤鸣抿了一口羊汤,满足叹道:“她俩话里机锋太深,我只听懂个大概。” “什么样的‘大概’?”辛茴将涮好的豆苗放在她面前碟子里,眼巴巴等待下文。 淳于黛虽没插话,却也是眼目大张。 小灶间的门并没有关,能清楚看见外头并无人近前,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顾忌。 李凤鸣悠哉哉道:“太子府这边呢,太子妃在成婚两年后也没孩子,太子便厌弃了她,之后每年最多进她寝殿一回。最惨的是,府库也交由两个侧妃共同掌管。” “懂了,在您眼里,太子妃无宠无子并不算惨,”淳于黛忍俊不禁,“但她财政大权旁落,就很惨。” “简直惨绝人寰,”李凤鸣痛心疾首地皱脸摇头,“银根乃一国之本,自也是一府之本。若太子府的财政大权在她手上,太子哪敢不进她寝殿出卖色相?” 淳于黛憋笑提醒:“殿下慎言。” “好的吧,”李凤鸣干咳两声,接着道,“总之,恒王妃除了拿‘无宠无子无财权’这些事挤兑她,还带了闻音给她添堵。看那情形,八成是闻音和太子曾有什么故事。” 她特地留心过,闻音并无意搅和进这些后宅是非,想来是家里长辈不好驳她表姐恒王妃的面子,逼着来的。 淳于黛点点头:“早上我陪您在行宫门口时也瞧见,太子妃一见闻姑娘,脸色就不太好了。” “然后呢?恒王府又是个什么情形?”辛茴焦急追问。 “恒王府也乱糟糟,姬妾一大堆,比太子府都多。” 李凤鸣拿绢子按了按唇:“说来也怪,太子府连右侧妃、太子昭训都出自良家平民。可恒王府却个个出身世家高门,就连四位最低阶的良媛,其中都有一位贵族世家出身。” 那些女子背后的父族显然对恒王助力不小,所以恒王妃虽掌着府中财政大权,实际过得却并不比太子妃好。 因为太子妃说“母后心疼,说若不是恒王府事事需你劳心,前年也就不会小产了”。 这就意味着,恒王妃有孕在身时也不敢轻易放权,怕自己会被人替代。 很明显,太子府与恒王府各有各的乌烟瘴气,太子妃和恒王妃各有各的心酸苦处。 李凤鸣又想起从前听过的那句传言:萧氏皇族出疯子。 如今她是真真信了这话。 试想想,一个太子,一个亲王,自家后院乱成这样都管不好,齐帝竟还觉得这两人可托付国祚?!真是疯得可怕。 李凤鸣今日本是去看热闹,可瞧着那两位相互按着对方痛处往死里戳,又觉得都挺可怜,也挺没意思。 她越想越唏嘘:“一个太子,一个可与太子抗衡的亲王,两家府中却都这般糟心,跟大魏完全不同。从前我可没见过这路数。” 辛茴吞下口中食物,闷声笑道:“不是与大魏不同,只是殿下从前没机会见识这种路数。毕竟您可是……” “辛茴!”淳于黛扬声打断,睨向她的眼神格外凌厉。 辛茴吓了一跳,自知失言,赶忙谨慎地看看门外,确定无人,这才低声对李凤鸣告罪。 “好了,没人听见就没事,别一惊一乍的,”李凤鸣云淡风轻地笑笑,“咱们都得慢慢适应我这新身份。” 淳于黛缓和了神色,略有点没好气地嘀咕:“我瞧您适应得挺好。今日就那样明目张胆敲诈恒王妃五十金,换从前您可做不出这事。” “那怎么能叫敲诈?我和她是银货两讫……当然,价钱确实贵了点,”李凤鸣心虚干笑,又叹气,“哎,今时不同往日嘛。” 从前的李凤鸣殿下,若想坐拥各色美男子,哪需要先考虑有没有万金之数的积蓄? “罢了罢了,往事如烟,这些有的没的都是闲话。” 李凤鸣神色一变,正经八百吩咐道:“辛茴,赶紧吃完随我去书房,下午你得替我跑一趟木兰镇。我左思右想,有个消息,最好还是提前给萧明彻透透风。” 她今日从太子妃和恒王妃的话里听出了点动静,若不尽快告知萧明彻,只怕他回京就要抓瞎。 “恒王妃说,恒王亲口告诉她,近期内,萧明彻和廉贞之间,必有一个会被圣谕召回京中。但太子左侧妃却说,太子那头没有收到这样的消息。” 齐国女子不懂政局,这些话对恒王妃与太子左侧妃来说,最多就是夫君对自己亲近宠爱的证明。 她们并不会去深想,想了也不会明白。 但李凤鸣不是齐国女子,有些事于她,几乎是刻进骨血的本能。 “齐、宋两国边境之争由来已久,哪次不是厮杀到一方元气大伤才收兵?就算南境齐军近来打了几场胜仗,也绝不会立刻休战。临阵换将是大忌,齐帝在这时考虑要不要召回廉贞,极有可能是因为……” 她递给淳于黛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廉氏是齐国将门世家,在朝堂上不可能没政敌。” 淳于黛心领神会,微惊:“殿下的意思是,这个廉贞将军,甚至他背后的廉氏,恐有祸临头,您想帮一把?” “我能顾着自己就不错了,怎么帮?” 李凤鸣既不知廉氏惹了什么麻烦,也不认识廉贞这人,说白了,他是死是活与她没相干。 至于齐国南境乱不乱,那更不是她的责任,也没她插手的份。 “我只是在猜,齐帝所‘斟酌’的,究竟是什么。” 将门世家树大根深,朝中政敌想通过打击廉贞撼动廉氏,齐帝却可能有别的考量。 皇帝并不像普通人以为的那样可随心所欲、说一不二。若齐帝最后决定保廉氏,就必须要给出个能平衡各方的交代。 “假如近期被召回的是萧明彻,那他多半会成为齐帝给各方的‘交代’。若他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应召回京,大概没好下场,”李凤鸣两手一摊,“廉贞死活与我无关,但萧明彻,我得护着。” 辛茴打趣道:“淮王殿下那个‘嗯’字,疏远回避之心跃然纸上。您居然能忍下这口气,再给他去信示警?” 李凤鸣骄傲挺胸,拍了拍心口:“瞧瞧这是什么?” 淳于黛和辛茴同时瞠目结舌,双双红了脸:“殿下请自重!” “你俩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又不是让你们看……那里。” 李凤鸣低头觑向自己胸前傲人的起伏,鄙视地睨向她俩:“我是说,我这可是有容人之量的宽广胸襟。” 见她俩满脸不信,李凤鸣尴尬一笑,终于吐出大实话:“气归气,可我的敛财之路毕竟才见着点眉目,萧明彻要是倒霉,对我也没好处啊。” 第六十九章 盘算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三月底,大学士闻泽玘的夫人带着女儿闻音、闻铃,前来滴翠山探望太皇太后。 年仅五岁的闻铃枯坐可怜,太皇太后便叫人带她出去玩耍,并让李凤鸣与闻音也陪着。 齐国女孩儿出门的机会不多,小闻铃又正是好奇的年岁,只是由她在行宫里四下跑跑跳跳,她也开怀如撒欢的小兔。 闻音与李凤鸣年岁相当,两个芳龄十九的大姑娘总不能跟着五岁小孩儿一起蹦跳奔跑,便并肩漫步在后,随意闲聊几句。 反正闻家婢女及两个行宫侍女将她看顾周全,连淳于黛也跟在旁帮着,倒不用担心小家伙跌倒或闯祸。 交谈中,李凤鸣发现,这次的闻音开朗许多,完全不像上回随恒王妃来时那样。 “……那‘笑兰凝神香’,我只用过一回,就全被我娘要了去。您说气人不气人?” 她虽说着抱怨的话,眼底却漾笑,母女间的关系显然极为亲昵。 “好在她还念点母女情分,将那‘玉容散’给我留着。我照您说的,早晚洁面时用,这一个月下来,许多人都说我当真白了些。” 大约有意展示成效,她今日特地未施粉黛。 李凤鸣认真端详了她素净的面庞,颔首笑道:“上回那一罐,应当还够你用上月余,用完只管再来找我拿。” 闻大学士家算是清贵门第,可不敢像恒王妃那般出手阔绰。 闻音赶忙摆摆手,羞涩婉拒:“多谢淮王妃美意。” “不要你花钱,送你的,”李凤鸣看出她的顾虑,噙笑解释,“我在雍京也不认识什么人,瞧着你合眼缘,就想交个朋友。你我年岁相当,私下里就不必‘您’来‘您’去了。” 闻音当然愿与她结交,但教养使然,总觉交情归交情,平白占朋友的便宜并不合适。 “既是你嫁妆里带来的东西,若给了我,你自己岂不是很快就没得用了?这不好。” 李凤鸣道:“我有方子的。等淮王殿下从前线回来,我问问他名下有无制药局坊,需用什么都能现做。” 齐国国策对商人较为友善,因此雍京城一向云集天下客商。只要舍得花钱,想要产自哪国的原材都不是问题。 这一个月下来,李凤鸣已经盘算好生财之道,就等萧明彻回京。 “既如此,那我可就不推辞了。” 闻音也不扭捏客套,当即拊掌乐开:“中旬时听我爹提过,说陛下召了淮王回京。算算日子,最多再几日就该到了。届时若淮王府摆庆功宴,我送个有趣的东西给你做贺礼。” “什么庆功宴?”李凤鸣微一愣怔。 闻音诧异:“你还不知?前日宫门张贴了南境加急传回的捷报,这两天京中街头巷尾都传开了。淮王在螺山亲自上阵杀敌,助陈驰将军反败为胜。” 齐国没有官方邸报,如皇帝谕旨、朝廷大政、臣僚奏议、官员任免调迁、前线战报这类大小消息,都会张贴于宫门,公诸传抄。 因战报是通过兵部“飞驿”加急回传,所以螺山大胜的消息虽与萧明彻几乎同时启程,但消息却比萧明彻本人先抵京城。 ***** 滴翠山离京城南门仅二十里,但太皇太后按齐制不能干政,老人家对朝政时事也没兴趣,所以相关消息通常不会特地传到这里。 傍晚,李凤鸣回到长枫苑时,明艳笑脸甜得能滴出蜜来,让辛茴看着瘆得慌。 辛茴心情复杂地觑着她,小声劝谏:“殿下,您还是快将腿放下来吧。若叫淳于看见您这般不顾仪态,又要忍不住念经了。” 书桌后,李凤鸣坐没坐相地翘着个二郎腿,喜滋滋道:“我今夜心情大美,就算淳于念经说教,我也不怕不恼。” “淮王大捷、即将回京的消息,怎么就让您高兴成这样了?”辛茴不解。 “用你这小脑瓜子好生想想,在回京路上那是萧明彻吗?” 李凤鸣懒洋洋抬手,指尖在她额角轻轻一戳。“那是一万个金锭正哐啷作响,朝我怀里飞奔而来!” 两人正笑闹间,淳于黛端着参茶进了书房。 李凤鸣的腿比脑子反应快,迅速放下并拢,坐姿在瞬间恢复成端庄肃正的模样。 淳于黛奉上参茶,假装没瞧见她方才那散漫姿态:“殿下,我今日帮忙照看闻家小姑娘时,与闻家的婢女闲聊了几句。” 李凤鸣喝茶的动作顿住,扭头看向她:“听到什么了?” “前几日,太子与恒王在齐帝面前大吵一架,惹得齐帝动了怒,”淳于黛小声道,“但外间并不知个中因由。我想,或许与淮王殿下和廉家有关。” 李凤鸣想了想,点头道:“多半是。管他呢,既萧明彻回信对我说‘知道了’,今日又听闻音说‘南境螺山大捷’的事已街知巷闻,想来一切尽在他掌握。” 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却在两天之内就满京城街知巷闻,连闻音那样的深闺贵女都听说了。这要是没人在背后刻意推波助澜…… 反正李凤鸣是不信的。 “看样子他应付得来,我就不必再多事操这份闲心了。” ***** 事实证明,李凤鸣的心放得早了点。 四月初二上午,萧明彻抵京,奉诏进宫面圣。 据说齐帝是在御书房见的他,在场除太子与恒王之外,还有中书令韦继淳。 天知道这几个人在御书房里谈了什么,反正到了下午,萧明彻就被一道“至滴翠山思过三月,静听发落”的含糊口谕轰到了行宫。 从在行宫门口接到萧明彻,再到两人一同去太皇太后面前见礼,李凤鸣全程呆若木鸡。 她终于意识到,之前萧明彻在信中说的“知道”,和她以为的知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众人怕太皇太后无谓悬心,谁也没告诉她萧明彻是被罚来思过的。 老太太只当他从前线回来后,特地腾空来行宫陪自己小住,甚是欣慰。 面对这个莫名亲切慈祥的太奶奶,萧明彻一反常态,好几次露出“活见鬼”般的震惊与狐疑。 幸亏老太太眼神不是很好,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还乐呵呵打趣起哄:“小凤鸣这是怎么啦?天天伸长颈子盼星星盼月亮的,这会儿人就在跟前,你倒害羞得说不出话了?” 萧明彻僵住,以古怪余光瞥向身旁的李凤鸣。 只见她木然抬头,冲老太太扯出个僵硬笑脸,既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老太太高兴地挥挥手:“小两口才新婚就分别,眼下好不容易重聚,太奶奶也该成人之美。明日起,晨昏定省都免了,你俩也好多多相处。” 料想他俩久别重逢,定有许多亲热私房话要说,老太太便催着他们回长枫苑。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 萧明彻是不知说什么,而李凤鸣是真说不出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喷火。 本以为萧明彻回来后,她就可以回京推进自己的生财大计。结果呢?这家伙明明提前得了消息,居然还能中了别人的招,才回京面完圣就被罚到滴翠山思过!还长达三个月!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隔着半臂的距离沉默并行。 辛茴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喘。她太了解李凤鸣,一眼就看出自家殿下已在抓狂边缘。 她完全不想触霉头,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大齐淮王殿下祈福。 ***** 进了长枫苑,萧明彻突然想起一事。见沿途廊下都有行宫侍女,他便唤李凤鸣进书房单独说话。 进了书房关好门,萧明彻回身,不大自在地清清嗓子。“你,能不能……” 他开口时并没有斟酌好措辞,话才起头就卡住了。 李凤鸣缓缓迎上他的目光,神色颓靡。“淮王殿下,可否容我先请问一事?” 萧明彻颇有风度地颔首:“好。” “我实在好奇,您今日在御书房究竟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触怒天颜,连螺山大捷的功劳都护不住您贵体?”李凤鸣的声音虽隐怒,却恹恹的。 整张脸更像是被霜打过的娇花,美则美矣,却如三魂七魄被抽走,蔫得叫人心惊胆战。 萧明彻垂眸端详她半晌,淡声回:“什么也没做。父皇问南境军饷明细是否有异,我没见过那明细,便答不知。” 今日在御书房的事,说来也不复杂。 恒王表示,廉家去年呈交兵部的部分南境军饷支出明细有异常,他怀疑廉贞贪墨军饷。 太子则认为廉贞不是这样的人,廉家也没这么大胆子。 之后,太子主张派特使前往南境彻查,以证廉贞清白;恒王则提议先控制住整个廉家再查,以免打草惊蛇。 他俩吵了足有一个半时辰,双方相持不下,中书令韦继淳又和稀泥,齐帝听烦了,当下也难决断,便迁怒萧明彻,说他“督军失察,一问三不知”,这便发了道含糊不清的口谕,将他轰来行宫反省。 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李凤鸣皮笑肉不笑地连发两问:“所以,廉贞贪墨军饷了吗?您涉事或知情吗?” 萧明彻摇头,睨她的眼神很奇怪:“你很担心我会被问罪?” “不会被问罪,这在贵国陛下眼里根本不是大事。他打发你来行宫思过,意思就是不想管。”李凤鸣说得有气无力,但话里的意思却十分笃定。 “他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同时按下太子和恒王两头。” 萧明彻眼神湛了湛:“父皇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那不重要,不必深究这种细节,”李凤鸣生无可恋地觑着他,直呼其名,“萧明彻,咱俩打一架吧。” “什么?” 从今日一早进宫面圣经历的种种不愉快,再到被罚来行宫见到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太奶奶,萧明彻本就很懵。 眼下李凤鸣再一句一个大转折,说起来话貌似前言不搭后语,这让他简直无所适从。 他周身不自觉地紧绷,眼中凝起戒备:“为什么突然想和我打架?” 其实我不是想和你打架,是想单方面殴打你。 李凤鸣幽幽惨笑:“你有没有学过一句圣人言,叫做‘一寸光阴,一寸金’?” 接下来还要陪着这家伙在行宫思过整整三个月,她的损失可太惨重了! 李凤鸣越想越气,索性反手从桌上抓了张纸,揉成团往他面上砸去。 她压着嗓音,咬牙切齿地怒道:“你到底哪儿来的底气在信里回我‘知道了’?!” 萧明彻敏捷躲过,给她一记警告的眼神:“你……” “你什么你?!就今日这芝麻大点的事也不能全身而退,你知道个鬼啊!” 李凤鸣越想越气,随手又拿了册书往他砸去。 “人之所以要长嘴,就是为了让你在遇到麻烦时开口说话!几句话就能脱身自保的事,你跟个傻蚌壳似的不吭声,别人不欺你欺谁?!” 萧明彻再次躲过,见她居然要伸手去拿花瓶,长腿一迈就冲过去,以肘压住她的小臂,眼中有许多不解。 ***** 李凤鸣知道自己不该失态,可她心中太过窝火。 从小到大,她在旁的事上都很能让人,但于朝局之事上却分寸必争。 因为皇嗣的生存之道不同于常人,每次看似微小的退让与息事宁人,经年累月积累下来,说不得那天就会变成压死自己的大山。 在她看来,廉贞这件事,萧明彻完全可以用一种圆滑柔和的方式,轻松脱身。 可他居然闷不吭声,硬生生吃了“被罚至行宫思过三个月”这么大个亏! 李凤鸣反身一旋,挣脱萧明彻的压制,挥拳就过去了。 “别以为长得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你好歹也算是我的人,就这么任人欺压,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伴随这一声怒火冲天的娇喝,萧明彻愣在当场,颧骨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李凤鸣没想到他会突然停止抵挡的动作,当下也有些傻眼。 两人停止打斗,四目相对,书房内陡然陷入一种诡异沉默。 稍顷,萧明彻眉心微蹙:“谁是谁的人?你想清楚再重说。” 第七十章 严厉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谁是谁的人”,这问题在当前的语境下是重点吗? 可萧明彻却问得很严肃,冷凝眸底数次闪过疑惑,但更多的还是防备。 李凤鸣反复吐纳平气,同时见鬼似的盯着他。 目光僵持中,她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尝试抽丝剥茧。“你很在意‘我的人’这个说法。为什么?” 萧明彻神色不变,仍是冷冷直视着她:“这和我们在大婚当夜说好的不一样。” 李凤鸣脑中转得飞快,从大婚当夜开始将事情捋了一遍。 大婚当夜,盖头被掀开的瞬间,她就察觉到萧明彻对自己的抵触。 她惯会顺势而为,当下立刻开诚布公,说明自己来和亲是迫于无奈的保命之选。 是她主动提出“只需在人前做好表面夫妻,人后互不侵扰”。 她还说过,将来若有合适契机,她会在不影响萧明彻利益的前提下,设法脱身离开齐国。 所以,有此前情,李凤鸣与萧明彻之间根本就不该存在“谁是谁的人”这个说法。 总算想通症结所在,李凤鸣再度确认:“我方才脱口讲出‘我的人’,这让你疑心我如今改了主意,对你有所觊觎?” 萧明彻的沉默,显然代表默认。 “一时失口,让你误会了。” 李凤鸣泄气摇头,笑得好生无奈:“放心,那个‘互不侵扰’的约定不会变,我并没有对你见色起意。” 萧明彻眼中戒备稍缓:“既如此,你为何动怒失控?” 难道还能是因为我心疼你吗?李凤鸣嗤声轻笑:“当然是因为,你的处境与我息息相关。” 这样就合理了。萧明彻颔首:“看来,我今日在御前吃了亏,于你的利益也有所损伤。” “正是,”李凤鸣想了想,立刻纠正了自己之前的错误,“我们本不熟悉,方才这一架,是我冲动冒失,还请见谅。” 她此刻这种客气友善的态度,萧明彻很是受用。 “无妨,两国民情不同,我能体谅。” 他颔首淡声,难得说了一长串话:“我曾听说,魏女可出将入相,甚至袭爵掌家。你本王女,脾气秉性与大齐女子迥异,也是人之常情。但在旁人面前,最好收敛些。” 虽他的表情声音都冷淡,但李凤鸣一向很能听懂别人话中好歹,知他意在提醒。 “多谢殿下担待。认真说起来,这算我们第二次真正相处,彼此缺乏了解,确实很难真心互信。不如趁此机会,坐下来谈谈?” 他俩实在太不熟了,很有必要来一场相对深入的交流。 萧明彻转头看看已爬上夜色的窗棂:“谈可以,但你不能再动手。” 李凤鸣笑音和软:“放心,我从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方才是你让着我,承情了。” 虽然两人都没有尽全力,但她感觉得出彼此的实力差距。 武艺高低这种事,交过手心里就会有数,嘴上逞强没什么意思。 她自幼习武就只重在自保,本就不是什么绝顶高手。 在萧明彻这种上过战场的真行家面前,除非她以命相搏,否则半点胜算都没有。 先前她是怒急之下失控鲁莽了,同样的错,她从不犯第二次。 ***** 当李凤鸣打开书房门,笑容端雅地吩咐人送茶果进去时,大家都有点懵。 傍晚时,淮王府夫妇从香雪园回来就屏退众人,双双神色不善地进了书房。 接着书房内传出啌啌哐哐的疑似打斗声,还夹杂着听不清内容的疑似争吵。 这前后才没一个时辰,却又让送茶果进去,俨然要煮茶夜谈的亲昵状…… 两名侍女送完茶果出来后,互相递了个偷笑的眼神: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吧? 书房内,李凤鸣与萧明彻全不知外间事,在窗畔相对落座,开始“煮茶谈心”。 两人如今算一条绳上的蚂蚱,相互间确实需要交个底,否则将来“合作”中,难免还会出现牛头不对马嘴的冲突。 但两人都做不到彻底敞开心扉,各自都有不能或不愿告知对方的事。 好在是利益联姻,且两人私下有约定,双方都没真将对方当做此生伴侣,倒也没必要竹筒倒豆子。 萧明彻并不好奇李凤鸣被迫联姻的缘由,李凤鸣也不在意他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 两人便默契地选了个温和话题,先从太皇太后谈起。 早前淮王府管事姜叔曾传信告知萧明彻,说太皇太后自冬日里大病一场后醒来,较从前糊涂了些,性情也有所改变。 萧明彻今日亲眼见到老太太,才知姜叔信中是委婉了。 “从前她不爱笑,也不会唤我名字。更没有晨昏定省,每月只见我两次。” 萧明彻无嗔无怨,平静陈述过往事实。李凤鸣却听得心中一揪,咬糕点的动作顿住。 “从前你住在这里的那几年,太奶奶一次也没唤过你的名字?” 见他颔首,李凤鸣窒了窒,不忍再问。 ***** 在来和亲之前,李凤鸣对萧明彻的处境只有个模糊了解。 他的生母钱宝慈出身中等门户,却因姿容出众、性情柔嘉,在雍京城内小有名声。 钱宝慈成年后经选秀入宫,凭出众美貌和温婉性情博得齐帝荣宠,入宫当年就有了身孕。 齐帝大喜,破例将钱宝慈连晋四等,封为昭仪。 可惜红颜薄命,钱宝慈生下萧明彻没几日,就因产后血崩,不幸撒手人寰。 不久后,齐帝又选了钱宝慈的堂妹钱宝念入宫,仍封昭仪,并将萧明彻交由钱宝念抚养。 在萧明彻九岁那年,昭仪钱宝念有了身孕,太皇太后便将他接到滴翠山行宫。 外间大都认为,是太皇太后上了年岁,独在行宫寂寞;加之老太太也担心钱宝念有孕后会薄待萧明彻,这才将他接来亲自抚养。 若照这说法,老太太对年幼的萧明彻该极疼爱才是。可眼下李凤鸣听他短短几句话,就已明白传言有误。 九岁到十六岁这几年,萧明彻住在行宫无人问津。 每月仅接见他两次、不会对他笑、不会唤他名字的太奶奶,显然也不会对他嘘寒问暖。 至于九岁之前的他曾遭遇过什么,就更不可想象了。 纵然如今的李凤鸣也落到要靠和亲异国来保命的地步,但她还是笃定,自己和萧明彻之间,绝对是萧明彻更可怜。 她人生前十七年虽背负沉重期许,活得很累,却得到过父母亲族充分的热切关爱与精心呵护。 无论那些关爱与呵护是真心还是假意,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是得到过的。 甚至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有人在自己都成泥菩萨时,依然尽力为她谋了和亲这条生路。 可是萧明彻什么都没有。无论何时,他只有自己。 ***** 深吸一口气后,李凤鸣佯装无事地笑睨对面的人,声调温柔许多。“罢了,咱们还是说说今日的事吧。” “你想说什么?”萧明彻端起茶盏。 李凤鸣道:“你既已提前得到‘廉贞可能会有麻烦’的消息,第一步应对也做得极好,按道理今日就不该吃这么大的亏。我想不通。” 萧明彻停下饮茶的动作,冷淡眸底浮起不解:“谁告诉你,我提前得到了消息?” 李凤鸣满腔温柔怜悯瞬间烟消云散,不可思议地瞠目。“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你不是还回复我‘知道了,多谢’吗?!” “哦,你那封信,”萧明彻淡垂眼帘,将茶盏抵在唇边,声音含糊,略显心虚,“我没拆。” 李凤鸣闭了闭眼,强行忍住泼他满脸热茶的冲动。 她不抱太大希望地再问:“螺山大捷的事在京中迅速传开,是你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总没错吧?” 萧明彻稍作沉吟,到底还是没瞒她:“没错。” 这答案勉强给了李凤鸣一丝安慰。好歹能说明他不是个只长了张俊脸的草包。 “那么,你让人提前散布这消息,是因为从别的渠道得知廉贞会有麻烦,还有可能牵连到你?” “我并不知廉贞会有麻烦,”萧明彻简单解释,“提前传螺山大捷的消息,其实是防备恒王兄。” 李凤鸣拍拍心口,自己给自己顺气:“听你这意思,在太子和恒王之间,你站太子一边?” 萧明彻摇头,抿了口茶:“早前与魏国联姻结盟是太子提议,恒王兄反对。”他一向两边都不站。 “结果,你父皇选了由你和我联姻。恒王不能与太子撕破脸,更不敢过分顶撞你父皇,便将这账算到了你头上?” 见他再度点头,李凤鸣轻叹唏嘘。“这么看来,你简直就是个背锅命。” 之前,太子一派提议齐魏联姻,齐帝允准,恒王心有不满,却将这账记在被圣意指定联姻的萧明彻头上。 如今,恒王一派要借廉贞对廉家搞事,太子阻挠,齐帝有心保廉家,便责罚萧明彻这才立了战功的亲王,当做给各方一个交代。 瞧瞧,可不就是走到哪儿都替人背锅么? 萧明彻对此倒是安之若素:“虽因和亲之事被恒王兄迁怒,但托你的福,我从郡王晋了亲王。” “彼此彼此,我也是托你的福,才侥幸保了条命。” 李凤鸣苦涩笑笑,旋即又道:“今日在御前,你为何不为自己申辩?这些年你到南境多次,都只是临时被指派去‘代天子督军’而已。不管廉贞是否贪墨军饷,只要你没牵涉其中,于情于理都不该你来担责。” 所谓“代天子督军”,不过就是临时指派个皇族去鼓舞士气。 那督军身份,说穿了只是个象征,既无兵符也无金令,不能调兵遣将,更不可能过问边军账目。 “若你今日将这层事实挑上台面,再加上螺山大捷的功劳,那顶‘督军失察’的帽子,再怎么也不能扣到你头上。你父皇无非就是欺你不吭声,便将你推出去息事宁人。你为何不说?” 萧明彻讶异睨她,不答反问:“谁告诉你这么多的?” 这绝不是萧明彻大惊小怪。 需知李凤鸣在滴翠山行宫窝了几个月,平日里除了太皇太后,能见到的无非就是来探望老太太的各家女眷。 齐国女子的天地就自家后宅那么大,纵然偶尔从父兄或丈夫口中听到几句朝堂大事,也未必能想明白其中诸多玄机。 他不明白李凤鸣为何会知道这么多,还能将事情看得这么透。 “因为我带脑子,听人说话不容易跑偏重点。只要不是太复杂的事,稍听得几句蛛丝马迹,想想就知了,倒不必谁一句一句告诉我。” 李凤鸣拿起一块桃花酥,突然福至心灵。 “你还没回答我,今日为何不自辩?是因为措手不及,没想起这茬,还是,你故意的?” “故意的。” 大约是两人谈话的气氛渐入佳境,多少也受李凤鸣的慵懒状态影响,萧明彻整个人松弛许多。 “父皇硬扣我这罪名,心中自知理亏,到‘夏望取士’时便会让我适当参与,当做补偿。” ***** 齐国没有科考,人才选拔全靠三年一度的“夏望取士”,这件事,李凤鸣是知道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萧明彻做为一个已开府的亲王,仅仅想得到“适当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竟还需用上苦肉计。 此时此刻,李凤鸣已完全不计较萧明彻害她要跟着在此困上三个月的事了。 一个没娘疼还爹不爱的落魄皇子,背后无依无靠,那是何等的孤独艰难? 他没得选,只能以这种既傻又惨烈方式,一次次自投罗网,以此换取机会,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 李凤鸣从来没想过,堂堂大齐淮王殿下,会惨成这样。 “我简直要对你肃然起敬了。咱俩若比惨,那还真是你更惨些,”她侧首抱拳,百感交集,“是在下输了。” 萧明彻倒没想自己惨不惨的问题,只是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你个姑娘家,怎么事事争强好胜?”连谁惨都要比个高低。 “笑什么?你不也说齐魏民情不同。在大魏,姑娘家和男子责权利等同,谁更强谁掌家。我从小与人争强惯了,往后慢慢改吧。” 李凤鸣拿过桌上的湿巾子擦擦手,听着外头传来的隐约更声,顺口问,“都快子时了,你不困?” 萧明彻悄悄凛直了后背:“你想不想知道‘夏望取士’的事?” “想啊。我们大魏没这个,”李凤鸣眼前一亮,顿时又来劲了,“你愿讲讲吗?” “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萧明彻出乎意料的大方,这让李凤鸣感觉有点古怪。 但她对齐国很多事确实了解不足,这几个月也没个合适的人可以问。难得萧明彻愿意讲,她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 二人有问有答,又谈了一个时辰。 末了,李凤鸣顶不住睡意,眨着满眼困泪嘀咕:“我怎么感觉,你并不是与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只是不想回房睡觉,才故意拖着我一直聊。” 萧明彻静默片刻后,略尴尬:“傍晚叫你进书房来,本是想与你说寝房的事。” 在滴翠山行宫建立之初,长枫苑的功用只是栽种珍奇花木,圈养异兽,并不住人。 先帝时在滴翠山南侧新建了囿苑,长枫苑便闲置下来。 直到萧明彻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抚养,才对这里稍作修缮,简单建起了主院与南面侧院。 所以,这里除了主院寝房,就只侧院仆房可住人。 萧明彻如今好歹是个亲王,便是他自己肯,旁人也不敢让他住仆房。可让李凤鸣去住仆房,好像也不合适。 他一时想不出两全之法,就只能拖着她硬聊。 “若我没察觉古怪,你是打算一直这么拖着我聊到天亮,大家都别睡?”李凤鸣以手捂住困倦泛泪的双眼。 “嗯。” “萧明彻,你真的……” 她强行咽下“有毛病”三个字,无奈地趴在桌上:“虽然我并没要和你怎样,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我到底是哪点遭你如此嫌弃?” 一阵尴尬沉默后,萧明彻给出了答案:“你长得太好看。” 这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嫌弃理由?! “真是对不住你!长得太美是我有罪!”李凤鸣已困得快睁不开眼,崩溃轻嚷。 “咱们就像大婚当夜那样,只盖棉被纯睡觉,行吗?我绝不会强行染指你,我发誓。” 世间还有无数美男子等着她去临幸,她怕是疯了才会强迫这个嫌弃她长太好看的狗男人。 第七十一章 下雪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虽说李凤鸣和萧明彻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两人早在大婚当夜就将话挑明并达成共识,谁都没将这桩婚姻当真。 这种奇怪的关系,睡在一张床上,就算床够大也会不自在。 两人像大婚当夜那样,中间隔着能再躺进一个人的距离,各自在半梦半醒间约束着睡姿,迷迷糊糊睡到东方微明。 卯时,李凤鸣强行撑开眼皮,以手掩唇,慵懒无声地打了个呵欠。 她的动作并不大,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动了枕边人。 萧明彻几乎与她同时转头,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动,却都如受惊小兽般,姿态警惕戒备。 无言片刻后,双双清醒,又尴尬地撇开目光。各自起身洗漱更衣,都没过问对方起这么早做什么。 简单梳洗后,李凤鸣循例与辛茴去湖畔枫林对练。 路上,辛茴趁着淳于黛去准备茶饮尚未跟来,便凑到李凤鸣耳畔,嘿嘿坏笑。“昨夜两位殿下在书房打架了?” “没错。是你家殿下不自量力先动的手,还输了。”李凤鸣自嘲地翻了个懊恼白眼。 “毕竟淮王殿下是亲自上过战场的,打不过也不丢脸。” 辛茴大胆搂住她的肩,笑得个前仰后合,接着又问:“我家殿下昨夜睡得可香甜啊?” 李凤鸣指了指自己眼下的淡淡乌青,懒声懒气:“你看呢?” 辛茴幸灾乐祸:“早上醒来时,您看着枕边多出个俊俏美男子,作何感想?” “感想?”李凤鸣掩唇打了个呵欠,点头嘟囔,“与大婚当夜相比,气氛可称融洽。” 这次她和萧明彻醒来时,都没有做出掐对方脖子的动作,甚好。 ***** 辛茴是底子非常扎实的高手,就算平日里李凤鸣全神贯注与她对阵,也只能做到少吃些痛而已。 昨夜李凤鸣本就睡得晚,又因旁边多了个人而不敢睡太实,是以在今晨的对练过程中残困恍惚又疲惫,始终难以凝神。 如此这般,她的下场当然毫无意外,又一次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 这种事对李凤鸣来说稀松平常。淳于黛也很习惯地上前,递给她一盏温热茶饮,再顺手为她擦泪。 可惜她天生就这毛病,但凡吃痛过度就会自然而然地掉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擦也白擦。 近来天气不好,晨风凛寒。 这一番对练下来,她身上出了点热汗,脸上又有泪珠子不要钱似的涟涟不断。再被冷风拂过,整个人就瑟缩起来。 淳于黛来扶,她就顺势借力靠着,以这可怜兮兮的形象转身,打算往回走。 哪知李凤鸣一抬起迷蒙泪眼,就惊见萧明彻负手立在不远处,也不知在旁观战了多久。 她隐约看到萧明彻眉心微蹙,仿佛在疑惑:你就这点本事,昨日是哪来的底气找我约架? 顿时尴尬到想要抱头鼠窜。 可惜她被辛茴收拾狠了,此刻连拔腿就跑的力气都不够,也算祸不单行。 她在淳于黛的搀扶下走到萧明彻近前时,不但眼泪唰唰掉,说话还因气息不稳而带出点疑似哭腔:“你找我,有事吗?” 话音未落,李凤鸣恨不得咬舌自尽。 听听这没出息的小软音,瓮声瓮气,活像在撒娇。大魏女儿的尊严荡然无存! ***** 萧明彻淡淡睨了淳于黛一眼,见李凤鸣没有要她回避的意思,便撇头看向旁侧的湖面。 “我就来问问,你用的那个帐中香,沾到身上多久才会散?” 魏人擅制香,李姓尤甚。 大婚当夜喜帐内的四角就悬着香包,萧明彻是见识过的。 但上回那种香包的主要功用为缓神助眠,气味是一种近似樱桃果的清淡酸甜,只要掀开帐子,不多久就散去了。 可昨夜帐中的香明显不同。萧明彻不懂门道,只知这香可谓豪横,竟沾身不散。 刚起身时他觉得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鼻端总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这让他好几次忍不住回头,以为李凤鸣悄悄跟在自己身后。 等到他方才练功过半,身上发热起汗,香气愈发浓烈,他才确定那香竟是自他体内透身而出。 这可给他难受坏了。堂堂一个男儿郎,浑身香喷喷,真要命。 看他浑不自在的模样,李凤鸣边掉眼泪边乐:“你再忍两个时辰。那是‘罗衾夜夜香’,最多到午后就散了。” 他俩身上本就沾着同样的香气,又都经过晨练发汗,催得那香更加浓郁。 此刻站近说话,两股香气汇合交融,就莫名显得……诡异。 萧明彻感觉自己面上倏地发烫。 他强行绷住冷漠脸,忍过了背脊突然蹿起的那股酥麻后,才佯装镇定道:“今夜能换一种吗?” “别了吧?近来天气阴沉,四下总有让我很不舒服的潮湿阴寒,”李凤鸣试图与他商量,“这香能让我好过点,至少心情愉悦。” “若你肯换一种香,”萧明彻举目看向正走过来的辛茴,提出交换条件,“做为报答,我可以帮你将她打得几天都下不了床。这样,你也能好过点。”至少有几日不会再被揍哭。 李凤鸣瞪大泪眼,喃声惊叹:“你可真是谈条件的奇才啊。” 将她的随身武侍打到几天都下不了床,这是人干的事吗?到底是要报答还是报仇? ***** 虽没有接受萧明彻提出的交换条件,李凤鸣还是让淳于黛将帐中香给换了。 新换的是一种珠丸,用蒸茉莉油添几味名贵香料炼蜜制成,香味柔和淡雅,对李凤鸣来说平平无奇。 但萧明彻觉得这香很好,因为它不沾身。 解决了帐中香的问题后,两人在“同床共枕”这件事上和平共处的基础又牢固了几分。 接连几日,天气愈发寒冷,太皇太后那头本就说了暂不必晨昏定省,李凤鸣就乐得窝在长枫苑。 萧明彻被齐帝轰来“反省思过”,按理算半禁足,于是他也不出长枫苑。 长枫苑就一个书房,不管两人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共处一室。 但李凤鸣如今与萧明彻共处一室,甚至夜里大被同眠,都已经再无半点尴尬—— 还有什么事,能比“被萧明彻看到自己被辛茴打哭的狼狈状”更尴尬? 没有了,无所谓了,破罐子破摔吧。 面对萧明彻,李凤鸣就此进入一种麻木的平和,甚至散漫。 而在不知内情的行宫侍女们眼里,他俩几乎从早到晚都形影不离,当像极了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齐人与魏人在膳食口味上有所不同。 以往李凤鸣在香雪园陪太皇太后用膳,有时满桌菜色全不合口味,但在老太太跟前不好说什么,就应付几口,等回到长枫苑再吩咐淳于黛和辛茴做些自己想吃的。 如今萧明彻也在长枫苑,李凤鸣担心若两人分开用膳,或许有行宫侍女会将话传到老太太那头,那倒徒惹麻烦。 于是便让淳于黛、辛茴每顿单独给自己准备两道菜,与萧明彻的菜放到一起吃。 她想着两人口味不同,萧明彻大概不会动她那两道菜,还特地吩咐分量小些。 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完全不挑食,桌上有什么就吃什么。 一连七八天下来,两人明显熟稔许多,相处也渐渐随意。 这天下午书房里没旁人在,李凤鸣看书累了,就在窗畔坐榻上盘着腿,手捂着热茶取暖,嘴里一颗接一颗咬起糖果子。 她扭头觑向书桌后的萧明彻:“诶,淮王殿下。” 萧明彻正手捧书卷看得专注,闻言头也不抬:“嗯?” “你们齐国的制糖技艺果然了不得。这糖霜做出的糖果子,竟比我从前在大魏时吃过的更脆甜。”李凤鸣拿起个约莫小指长的糖果子,哄小孩儿似地摇了摇,笑容可掬。 “你也来一颗吧?” “多谢。我不吃零食。”萧明彻翻了一页书。 李凤鸣嗤鼻轻笑:“你们齐人真的很……” 想起如今到底是在别人地盘,叭叭叭说别人国家哪儿哪儿不好,多少有些失礼。 于是她改了说法:“你瞧过小孩儿眉开眼笑吃零食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零食里藏着丰富美妙的人间五味,要尝过才不枉活一世。真的,无论男女,吃这些小东西都不会失却威严。” 萧明彻的眼神仍在书上,随口答:“我吃饭不挑食,是因为人不吃饭会饿死。” “什么意思?”李凤鸣听愣了。这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萧明彻漫不经心将书册又翻一页:“我尝不出味道。” 既零食的存在是为了让人尝到丰富滋味,那他吃了也白费。 李凤鸣小心翼翼觑他半晌,歉疚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天生的吗?” “不是。”他言简意赅,并未解释缘由。 “既不是天生的,”她关切又问,“可让御医诊治过?” “没有。往后你若瞧见我生病,不用管,离我远点就好。” 萧明彻总算抬起头来,神色凛肃地叮嘱她:“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尤其御医。” 李凤鸣心下大骇,正想问为什么,却有侍女在外通秉,说宫里来了内侍传陛下口谕。 于是两人各自整理了衣饰仪容,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 齐帝口谕,三日后将亲临滴翠山行宫,在紫极园小住一晚,由钱昭仪、太子、恒王与几位皇室宗亲重臣伴驾。 这听起来貌似和萧明彻关系不大,但李凤鸣知道,若事情真与他无关,口谕就该传到香雪园,再由老太太告知萧明彻。 送走内侍后,李凤鸣与萧明彻并肩走在长枫苑的回廊下。 “莫非,太子和恒王还在纠缠廉贞那件事?”李凤鸣猜测,“你父皇要带着他俩和几位宗亲重臣一同前来,看样子还是想拿你平事。” 齐帝大概也被两派势力的拉锯烦够了。 眼下将人选范围划定在几个皇子与皇室宗亲重臣,应该是想将廉贞这是定论为“几位皇嗣的争执”,当皇族家务事来处理。 萧明彻神色漠然,肯定了她的猜测:“多半要以皇族家法再处置我一回,这样,廉贞的事就到此为止。以往有先例的。” 语毕,他侧头看向廊檐外愈发阴沉的天空,眼里似有阴霾。 “李凤鸣,你说,明日会下雪吗?” 第七十二章 暖心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不必等到明日,当天傍晚就下雪了。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 期间萧明彻看似如常,但李凤鸣察觉到他比之前更沉默,整个人似是放空,又很矛盾地进入了一种戒慎防御。 四月十四夜,两人照例隔着宽宽的距离并躺在被中。 这十余日朝夕相处,两人白天在书房时,李凤鸣会问些齐国风俗民情、皇律规制乃至朝堂格局之类,萧明彻虽言简意赅,但都会作答。 共桌用膳时,偶尔也会有几句简单交谈。 总之,相处得还不错。 可夜里入帐躺下,两人就会默契噤声。毕竟“帐中夜谈”这事太过暧昧亲密,以他俩的关系,不合适。 今夜的李凤鸣却忍不住想打破这个默契。 她想,如今她与萧明彻利益一体,这人近几日都不对劲,眼看齐帝明早就将摆驾滴翠山,有些事必须先问个清楚,以防万一。 对,只是这个缘故而已,绝不是什么担忧或心疼。 ***** 寝房内灯火已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帐内浮荡着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清雅沁人心腑,又杂淡淡蜜甜。 这帐中香里再悄然加入分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三味交融,就新成了一种静谧柔和的别样馨宁。 李凤鸣知道身旁的人也没睡,便开口轻唤:“萧明彻。” “嗯?” “你这几日不太对劲。不喜欢下雪天?” 黑夜很奇妙。它常会让人不像自己,抑或让人短暂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有些话白日里说不出,入夜后就好像没那么难。 沉默良久后,萧明彻道:“据说,我生母过世当日,是大雪天。” 李凤鸣一愣。 据她所知,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是因产后血崩救治无果,不幸亡故。 那时萧明彻才几天大,按常理是没有记忆的。就算对生母有哀伤追念的孝心,也不该是近几日这种古怪状态。 “莫非是你父皇,”李凤鸣字斟句酌,尽量使语意柔和,“每到大雪天,就迁怒你?” “或许吧。”萧明彻声音浅轻,听不出悲喜。 吃东西尝不出滋味、不擅与人相处、一到雪天就不安、不愿被御医接近…… 这些蛛丝马迹,依稀能说明萧明彻幼年经历过什么。 李凤鸣心生不忍,便换了个话题:“你说,明日会被家法处置。齐国皇族家法是什么样?好歹是开府亲王,总不会让你当着太子、恒王和宗亲重臣的面挨板子吧?” “是荆条,不是板子。也不会当着宗亲重臣的面。” 这意思是他明日当真会挨打。但齐帝会给他留些颜面,这顿打不会被他两位皇兄及皇族宗亲叔伯们看着,只是让他们知道。 这答案让李凤鸣眼眶微微发酸。 魏国也有所谓“皇族家法”,但李氏历来不会随便请家法教训孩子。若出了小错漏,或者顶撞尊长之类,通常只是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静思己过。 她只在孩提时偶尔功课贪懒或出错,才会被严格负责的夫子们用戒尺打手心。 只是小惩大诫,意在督促、约束与斧正。除了夫子和她自己,最多在事后回禀她父母,并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晓。 因为孩子们也需要颜面的。皇族孩子尤甚。 一出生就万众瞩目,挨打会使他们成为别人口中谈资。若打得多了,更会让他们在别人心里成为可欺的弱小,将来恐难积威服众。 但从萧明彻的态度看,他挨打并非一次两次。 李凤鸣早听说萧氏惯出疯子。 几乎每代坐上龙椅的齐帝,都做过些在外人看来任性到近乎疯癫的事,让别国皇族叹为观止。 从前她以为,齐国帝王们只是偶尔在国政朝务上不按套路出牌。谁曾想,当今齐帝在关乎皇嗣的家务事上,竟也没个体统分寸。 萧明彻是成年开府的亲王,对外有与联姻稳固邦交之功,对内也有战场督军、亲身上阵的贡献,竟要为一桩本不该他担责任的事挨打,还得闹到他的皇兄、宗亲叔伯们都知道。这过分了。 就算只走过场打几下,消息若传出去,他身为亲王的威严多少也会受挫。 李凤鸣按下心中郁气,冷静再问:“非要挨了这顿打,事情才能了结?” 她能想通齐帝推萧明彻背黑锅的意图。 太子和恒王背后各站一派朝堂势力,两方心思不同,就着廉贞的事在齐帝面前拉锯博弈。 然而,不管南境军饷账目有无问题,齐帝都不想动廉贞,因为不想动廉家。 所以齐帝就拿萧明彻“杀鸡儆猴”。 都以家法处置了个原本无辜的亲王,两边猴子若还不顺着台阶下来消停着,他就不会客气了。 若从帝王角度观大局,这样做虽心狠任性,却稳妥又便利。但萧明彻是真委屈。 ***** “对父皇来说,这样最简单省力。” 黑暗中,萧明彻字字清晰沁寒,活像一颗颗刚从积雪中迸出的珠子。冰凉到令人心颤,却又坚硬执拗。 “而我,意在夏望取士。” 他清楚明日那顿打会让自己无形中失去什么,但他没打算脱身回避。 齐帝不看重他,他没得选。 惟有以自己为代价,无声帮齐帝平了廉贞这桩事,他才能得到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他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齐国选拔人才的“夏望取士”三年一度,除朝廷各部主官外,太子与开府亲王们若得齐帝允许,也能参与选拔人才为己所用。 三年前的萧明彻仅是郡王,按律无取士资格。 今年好不容易因和亲有功晋了亲王,若再错过,等到又一个三年过去,谁敢说朝局会是什么样? 届时若有变数,他夹在太子和恒王中间,朝中又无人,就只会活得比如今更艰难。 那就不是挨几顿打、被践踏颜面这样简单。运气不好的话,能否保命都是问题。 李凤鸣瞪眼望着帐顶,竟对萧明彻生出点由衷的钦佩。 自幼无依无靠,竟也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细想想,他算了不起的。 “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她轻声问。 “不信。不必。” 在这雍京城内,他向来都是孤军奋战。 没几人会真心帮一个不受皇帝爱重、看不到前途,性情还古怪难相处的皇子。 李凤鸣没有试图说服他相信自己,只是笑了:“你知道你这两日像什么吗?” “像什么?”他的语气冷淡漠然。 李凤鸣缓缓闭目,喃声如梦呓:“像失怙的落单幼兽,在食物匮乏的大雪天里,孤单单蹲守在捕兽陷阱旁。” 他清楚那是个陷阱,也很清楚跳下去会痛,但他需要陷阱里的食物。 可他真正需要的明明是伙伴。 是能与他彼此交付后背、携手猎食的伙伴。 ***** 这天夜里,萧明彻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很小,被人按着肩跪在冰天雪地里。有人正用超出“皇族家法”规制的一大捆荆条抽打他。 仿佛能听到无数根小小荆刺穿透衣衫、扎破背肤的声音。 他知挣扎无用,只能尽力让神魂进入虚空。这样,感受到的痛楚就不会那样清晰剧烈。 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就隐约闻到丝丝血腥味,而已。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次有些不同。 萦绕鼻端的并非血腥味,而是一种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沁人心腑的清雅中杂着淡淡蜜甜。 既陌生,又熟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缥缥缈缈的带笑软音: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 在萧明彻的记忆里,年幼时,曾有不少人说过会帮他。 但他每次跪在雪地里被毒打、被折磨时,都等不来救他的人。 后来他渐渐明白,别人说“我会帮你”时,只是出于同情的客套,并不会当真付诸行动。 因为没人觉得他有能力给予回报。 身后那道温软笑音还在问,你信吗?你信吗? 他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始终没有回头。 他怕回过头去,会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跪在冰天雪地里,会与从前许多次这样的大雪天一样失望。 那声音还在问,你信吗? 他不胜其扰,最终还是在心里轻声回应:我很想信,但不敢信。 ***** 翌日,齐帝带着昭仪钱宝念、太子萧明宣、恒王萧明思,以及几位身担朝廷要职的皇族宗亲摆驾滴翠山行宫。 众人随齐帝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问安后,便进了紫极园。 今日虽要定论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但明面说法是“太子、恒王与淮王三兄弟间小有争议,特召几位宗亲前来与陛下一同共议公断”。 只字未提廉贞或南境,将事情强扭成皇子之间私下的争议冲突,变成皇族家务事。 虽萧明彻自九岁起就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但他生母亡故后,齐帝原将他交到现今昭仪钱宝念名下抚养。 因此钱宝念既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又是名义上的“母妃”,今日既算家事,她自在场旁听。 而李凤鸣做为淮王妃,同样也在场。 想是今日滴翠山四处白茫茫,又让齐帝想起红颜薄命的萧明彻生母。他的眼神很少落在萧明彻身上,偶尔父子间不得不对话时,他的语气也隐有克制暗火。 萧明彻对此习以为常,并无难堪或不安。就如一潭凛冽死水,有问才答,不问不出声。 齐帝与几位宗亲重臣所谓的“共议公断”,显然是早有默契定论,今日只是“演绎”个过程罢了。 太子和恒王大约也懂了齐帝心思,两边都没敢贸然多言。 场面非常无聊枯燥,李凤鸣便分神看向不远处的钱昭仪。 大婚典仪时,她曾拜见过齐帝、皇后和钱昭仪。 但那时有盖头遮蔽,只听到几句威严空洞的场面话,根本谁也瞧不见。 眼下从侧后方将钱昭仪暗中细打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萧明彻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了。 这位钱昭仪虽已近四旬,可无论放在当世哪国,都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像大片大片迎光盛放的蔷薇,明丽娇柔,绚烂夺目。 但李凤鸣笃定她非善茬。至少,在萧明彻被她抚养的那九年里,她私下绝对没干人事。 否则萧明彻不会是如今这般性情,更不会惊动太皇太后将他接来行宫。 果然,当齐帝拍板定案,斥萧明彻“督军敷衍、一问三不知,是其母妃养而失教之过”,钱宝念立刻眼泛泪光,上前跪礼告罪,表示愿请皇族家法,这就将萧明彻领去侧院教诲。 ***** 被钱昭仪命人挡在侧院进门处的抄手游廊下,李凤鸣并不意外。 她拢紧身上的火狐裘大氅,望着院中如细盐漫天飘洒的小雪,低声问:“辛茴,有把握吗?” 辛茴凑近她半步,压着嗓应道:“有。宫里来的那队内卫全在主园,这侧院眼下只有行宫护卫四人。” 滴翠山行宫的防御外紧内松,平常在行宫内部各处当值的护卫几乎都是稚嫩新手,对辛茴来说算三脚猫。 这就是李凤鸣今日特地带辛茴随侍的原因。 李凤鸣颔首,沉静望着院中雪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见萧明彻并无出来的迹象,她冷声果决:“动手。” 自随嫁来到齐国,辛茴除每日早上陪李凤鸣对练外,毫无用武之地,早憋坏了。 此刻一得令,她活似出笼的虎崽子,连四名行宫护卫都招架不住,更别提被钱昭仪留在廊下的两名柔弱宫女。 有辛茴开道,李凤鸣疾奔带风,一路畅行无阻强闯侧院。 当她迈过垂花小拱门,立刻被眼前的荒谬场景震惊到怒火高炽。 她猜到钱宝念多半要趁火打劫,不会对萧明彻太手软,却没料到敢如此猖狂! 对面廊下,钱昭仪裹着温暖的绯色缠枝莲银绣披风,手捂暖炉,由两名宫女左右陪侍,姿态端雅稳坐椅上,笑意盈盈望着院中雪地。 雪地里有张小桌案,以闻果清香供着个灵位。 萧明彻笔挺跪在那灵位前,精致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漠然。 整个人像一根安静戳在积雪中的冰棱。 寒凉坚硬,却又孤独脆弱。 他身上那件代表齐国亲王身份的玄色辟邪纹锦袍已除,只着素白中衣,后背渗出交错密布的猩红血痕。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宫掌罚力妇,身形魁壮。 两位力妇各执一捆荆条,正默契配合,轮流用力抽向他。 对,那荆条不是一根,而是一捆! 辛茴看清后,也惊得脚下微滞。 李凤鸣递给她一记凌厉眼神,她便立刻如离弦之箭掠身过去,将那两名力妇格倒在地。 对面廊下的钱昭仪也在此时回过神。她徐徐站起身,温柔笑面里藏着愠怒:“淮王妃,你未免太过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李凤鸣的话音里压着隐隐雷霆,脚下重踩积雪,一步步走向萧明彻。 冷肃目光却始终冲着钱宝念。 钱宝念眸底微惊,但还能强撑“母妃”架势。 “本宫领陛下口谕在此教导五皇子,你身为五皇子内眷,竟敢私自强闯阻挠,是不将我大齐天威放在眼里吗?!” 语毕,又对那两名狼狈爬起来的力妇道:“你们是后宫掌罚女官,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有人敢与你们为难,天塌下来,自有本宫兜着!” “你兜不住!”李凤鸣解开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用力往地上一掼,砸得细碎积雪纷纷腾空。 当钱宝念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神情立时大骇。 动静大成这样,萧明彻仿佛神魂才从虚空中归位。他僵了片刻,最终徐缓迟疑地转头。 天地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他看不清旁的,眼中只有李凤鸣近在咫尺的纤长身影最清晰。 一袭红袍烈烈似焰,袍上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栩栩如生。 李凤鸣再次解下这件外袍,将它披在了萧明彻肩头。 她的身量在大多数女子中算鹤立鸡群,但与萧明彻相比,还是娇小了些。 这外袍并不能完全挡住所有寒冷与阴暗,但它柔暖馨香,带着炽热温度。 萧明彻的眼神先是茫然,而后是惊讶,最后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流。 但李凤鸣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只专注与钱宝念对峙:“再动他一下试试?此时谁敢再动他,那就是齐魏两国的邦交大祸。你区区一个钱昭仪,兜不住。” 院中无人敢接这话,当然也无人敢动。 红袍上的出云双头凤,是魏国皇族图腾。李凤鸣没唬人,若是再打,钱昭仪真的兜不住。 听得有杂乱人语和脚步声正靠近这院,辛茴发出咳嗽声提醒。 李凤鸣敛神,弯腰向萧明彻伸出手:“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信我。” ***** 在她明亮眼神的蛊惑下,萧明彻带着七分狐疑、三分试探,缓慢抬起冰冷大掌,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搭上她腕处。 然后,静止片刻,缓缓闭目。 两个深长呼吸后,他将信将疑地睁眼—— 没有消失。她居然是真的? 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自她腕处滑过,最终握住她的指尖。 触感温暖柔滑,无比真实。 直到整队内卫进院,怒容满面的齐帝、看热闹的太子与恒王、惊疑不定的宗亲重臣们悉数进了院中,萧明彻都没有放开李凤鸣的手。 有片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他眨眨眼,那雪花就融成水,倏地沁进眼中。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觉寒凉。 他悄悄将掌心收得更紧些,余光觑向身侧严阵以待的傲气姑娘,心道,原来,人间是暖的。 第七十三章 惩戒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齐帝最初得报赶来时,未料场面会糟心到如此地步,便忘了要让宗亲重臣回避。 当他看到萧明彻面色苍白,近前时又有淡淡血腥气,本就怒沉沉的脸色更黑了。 他强压怒火,命身旁侍者将萧明彻带去处理伤口。 再是不喜,到底还是他亲儿子。这众目睽睽的,若全然不管不顾,总归说不过去。 萧明彻本不想去。 李凤鸣察觉到他周身的抗拒之意,虚虚轻拍他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安心,口中还没忘颤颤声道“多谢父皇。” 接着,齐帝令旁人退出侧院,只唤了李凤鸣、钱昭仪、太子一同进入侧院正厅。 看到齐帝,先前还惊慌无措的钱昭仪倒是冷静下来了。 最初李凤鸣强势闯入时,钱昭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可是得齐帝允准在此“教诲”萧明彻,就算太子想插手此事,也不会如此强横。 齐国女子,哪怕贵为皇后,处事也没这么狂的。李凤鸣这种路数,钱昭仪是真没见过。 紧接着李凤鸣又祭出“两国邦交”这么大顶帽子,她不懂国政朝务,哪能不慌? 前后两招都不按套路来,钱昭仪一时没了主意,所以才毫无招架之力。 齐帝的到来于她而言就如同定心丸。 她入宫二十年,明面看来,她本该是举步维艰的那种妃子—— 母家无势,自己未能成功诞育皇嗣,记在名下的皇子萧明彻又被太皇太后接走,且还不受齐帝爱重。 但齐帝对她虽非盛宠,却从未冷落过她。因为她很清楚在齐帝面前该怎么说、怎么做。 进了厅中,齐帝端坐主位,沉着脸扫视座下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钱昭仪面上。 “这是在闹什么?”他面带愠怒,声音却并不大,似是中气不足。 神情和语气相互矛盾,就给人一种“圣心难测”之感。 钱昭仪盈盈拜礼,以绢轻拭眼角,温软语气里满是不安与自责。 “……以堂姐对陛下的全心爱重,若她尚在,定会将明彻教得极好,绝不会令陛下失望。臣妾今日见明彻触怒圣心,惶恐之余,也是恨铁不成钢。” 她敢那样对萧明彻,显然有齐帝默许纵容的缘故。 而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份默许与纵容,是因她深知齐帝心思,尤其是齐帝对萧明彻那种复杂的心思。 说到此处,她半抬眼帘,眼波怯柔地觑向齐帝,似是不安。 “臣妾出身寒微,成年便入宫伴驾,虽蒙圣恩忝居昭仪之位,说到底就是个见识短浅的深宫妇人。每遇关乎皇族体统的大事,总会沉不住气。今日臣妾在分寸上或许有所疏失,还请陛下责罚。” 沉默旁观的李凤鸣恍然大悟。 钱昭仪先是用已故堂姐钱宝慈说事,暗暗提醒齐帝,钱宝慈的死是因萧明彻而起,成功加深齐帝对萧明彻的厌恶。 然后,她再摆出温柔体贴、谦逊自知的小妇人姿态,不着痕迹地猛表忠心,字字句句指向“自己是因太在乎皇帝喜怒、急于维护讨好”,齐帝必定受用,自会偏护着她些。 萧明彻若强硬对抗,那就是挑衅父皇威权,自落不着便宜。 但他身为皇子,若做出与个后宫妇人比谁更会装乖卖惨的举动,那只会使齐帝对他更加厌弃。 譬如太子,他的生母是齐国的当今皇后;又譬如恒王,他的生母是淑贵妃。 这两位皇子不便装乖卖惨博取圣心怜爱时,自有皇后与淑贵妃代劳助力。 如此,在圣驾前自然多了几分进退的余地。 而萧明彻没有这种助力,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 果然,齐帝听完钱昭仪的话,带着安抚之意淡淡颔首,转看向李凤鸣,阴沉神色愈发讳莫如深。 钱昭仪柔声切切“陛下息怒。臣妾今日领陛下口谕对五皇子行教导约束之责,淮王妃强闯阻挠,虽有忤逆圣意之嫌,但魏女与齐女……” 她意味深长的微妙停顿,才又继续。 “……终究有不同。她本魏国王女,来齐不足一年,此前又蒙太皇太后宽纵,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齐天威。还望陛下宽宥一二。” 钱昭仪或许在旁的事上本领不大,但用什么样的字眼能拨动齐帝心思,这事她显然很精通。 这番话看似在为李凤鸣求情,但对齐帝来说,却“听之不能细品”。 李凤鸣和亲来齐,满打满算也才半年,到钱昭仪口中就成了“不足一年”。 再有“魏国王女”、“心中尚未完全归服大齐天威”,齐国君主听着这话能不刺耳吗? 最重要的是那句“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 李凤鸣听得懂,这是在暗示将她划归钱昭仪这个名义上的“婆母”管束。 既她能听出这弦外之音,那齐帝自然也听得懂。 单凭这个,李凤鸣就想夸钱昭仪一句,这二十年没白混。至少熟谙了御前生存之道。 可惜,钱昭仪这项技能是成年入宫之后才学起的,而李凤鸣打小就会。 虽齐、魏各有国情,但天下各国帝王的内里心思,总会有些避无可避的共通点。 至少,不管哪国皇帝,遇到所谓“皇族体统与颜面”和“娇柔宠妃”同时掉水里的场面,必然先救前者。 “淮王妃,”齐帝不咸不淡地点名了,“齐魏各有国情国法,魏国行‘男女责权利等同’之法,天下皆知魏女好强。但你可还记得,这里是大齐?” 李凤鸣迈步上前,拜礼作答“回父皇,既和亲入齐,自随齐制。儿臣如今先是‘淮王妃’,然后才是‘魏国公主’。” 齐帝又道“那你是觉淮王不该受责罚,故而对朕心有怨怼?” “请父皇明鉴。之前数月,淮王殿下虽在前线浴血奋战,仍不忘在百忙之中抽空传回家书,对儿臣勤加教导。” 李凤鸣柔顺谦恭却不至于谄媚,一切恰到好处。 “所以儿臣深知,父皇于我们夫妇来说,既是君亦是父,雷霆雨露皆为天恩,绝无半点怨怒。” 齐帝将信将疑地摸着下巴,又道“既如此,那你为何会有今日之举?” 李凤鸣抬头站直“受夫君教导数月,儿臣谨记大齐淮王妃的责任与担当,理当尽心维护萧姓皇族的体统颜面。” 这番对答下来,已将钱昭仪那半含半露的“忤逆圣意之嫌”、“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齐天威”消解殆尽,还顺便将不在场的萧明彻抬得高高的。 齐帝神色趋缓“你言下之意,是指你母妃今日对淮王的教诲,有不合我大齐皇族体统之处?” “父皇明鉴。早前在紫极园,您令母妃对淮王殿下行‘教诲’之责,而非‘毒打’,更不是‘以僭越规制的皇族家法毒打’。”李凤鸣长睫轻垂,做惶恐惴惴状。 有些话,若是萧明彻来说,钱昭仪只需端稳养母及血亲姨母的身份,一个空洞的“孝”字,就能压扁他。 但李凤鸣不同。 虽在名义上也随萧明彻尊称钱昭仪“母妃”,但她既不是钱昭仪生的,又不是钱昭仪养的,只要没落下天大把柄,孝与不孝,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 她是邻国来的和亲公主,再怎么说也算身负两国邦交。齐帝对她有所顾忌,若无十足把握,是不敢完全像对待萧明彻那样对她的。 “母妃贵为昭仪,却对父皇圣意领会有误,被一时怒意蒙蔽,轻率以逾制的成捆荆条责打开府亲王,此举十分不妥,于天子威严更是有损。所谓大齐皇族的体统与颜面,落到实处说,不就是父皇的威严吗?” 这一说,此事中的齐帝就被推到了钱昭仪的对立面。 “母妃也是一时糊涂,竟忘了淮王殿下不仅只是她的养子,更是父皇龙裔血脉,还是成年开府、刚自战场浴血凯旋的亲王。今日这错会圣意的逾制重责,若不慎传出风声去,父皇颜面何存?皇族体统何在?朝野会如何议论?母妃又将如何自处?因此种种,儿臣就算冒着‘冲撞母妃’的罪名,也必须制止她继续错下去。” 李凤鸣笃定齐帝还要脸,就算真有“默许钱昭仪虐打萧明彻”的心思,也绝不会承认。 而钱昭仪同样不敢将这话挑上台面。 齐帝握拳抵唇,轻咳两声。 见他态度开始松动,李凤鸣乘胜追击,开始用钱昭仪刚才说过自谦之词对她照脸狂扇。 “正如母妃方才所言,她久居深宫,事事以父皇为重,心意是赤诚的。但因出身寒微,见识有限,仰仗陛下宠爱庇护做了二十年昭仪,于体统大局上依然不够通熟。所以今日才没能正确领会父皇口谕,行事失了分寸。” 钱昭仪面色青白交加,急恼并形于色,一时间却又无可反驳。 李凤鸣也像她先前那样,话到结尾就做个假好人,看似求情,实则再踩她一脚,坐实她今日的举动叫“过失”。 “儿臣斗胆,请父皇念在母妃情有可原,宽恕她的过错。” 齐帝沉默片刻,没说要如何处置钱昭仪,只是让她先行退下,又命人去看萧明彻的伤势处理得如何。 李凤鸣不急不躁,一副就算齐帝要继续包庇钱昭仪,她也安分谨遵圣意裁决的恭顺样。 齐帝对她的反应明显极为满意,再次发问时,语气就多了一丝慵懒随意。“依你的说法,你今日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儿臣不敢。母妃有母妃的错处,儿臣也有儿臣的不该。” 李凤鸣乖顺行礼告罪“虽事出有因,但冲撞尊长确实不对。儿臣自当领罚,今后也会勤谨受教。” 齐帝挑眉淡笑“既你母妃于体统大局上不够通熟,想必教不下你来。总不能由朕亲自教导吧?” 按齐国风俗民情,别说他是皇帝,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公公教导儿媳的荒唐事。 “父皇说笑了,”李凤鸣无辜又疑惑,“按大齐皇律,中宫皇后既统领六宫,有约束妃嫔之责;同时也是诸皇子嫡母……” 说着,她以余光略略瞥向太子。 钱昭仪已被齐帝打发出去了,所以她暂时不会知道,李凤鸣对她还有后招。 在齐帝后宫,若论真正得盛宠者,排在头位的绝非钱昭仪,而是恒王的生母淑贵妃。 齐国皇后被淑贵妃无形压制已有些年头,这事几乎天下皆知。 若非如此,恒王也没这么容易与太子分庭抗礼。 李凤鸣先前敢对萧明彻说“你想要的都会有”,主要就是因为,她向来很擅长借力打力。 这梯子递过去,只要太子接了,皇后要立威,势必第一个收拾钱昭仪。 如此,剩下的事就不用李凤鸣操心了。 太子萧明宣本是抱着冷眼看热闹的态度,但他身为齐国储君,也不是个会坐看天赐良机溜走的傻子。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执礼出声“父皇容禀。” 正说着,处理完伤口的萧明彻也在齐帝示意下进来了。 萧明彻向齐帝执礼后,便沉默地站到了李凤鸣身侧。 于是齐帝抬抬手,让太子继续“说吧。” 太子不疾不徐重启话题“儿臣以为,淮王妃所言甚是。母后既有管束妃嫔之职,身为诸皇子嫡母,也确有教导诸皇子内眷之责。” 虽萧明彻有时不能立刻明白别人的第二层意思,但他不傻。 顺着太子的话想了想,他便大概明白李凤鸣已替他将路铺成了什么样。 萧明彻垂目无言。 这已是他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第二次被李凤鸣震撼,心中卷起惊涛骇浪。 齐帝问太子“你的意思是?” “淮王妃今日冲动冒犯钱昭仪,究其根源,还是因她自入齐便长居行宫,许多事无人提点。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恩准,对老五的禁足之期稍做宽赦。如此,淮王妃也好到母后面前领罚、听教。” 太子很是上道,替自家母后收下李凤鸣送的大礼后,反手就送了萧明彻一份厚重回礼。 “‘夏望取士’将近,届时有些场合需五弟妹随老五出席、走动。若她能及早聆听母后教诲,也好避免之后再出差池。” 这话就等于太子作保,请齐帝给萧明彻参与“夏望取士”得机会。 萧明彻略略偏头,喉间滚了又滚,看向李凤鸣的眼神很是微妙。 李凤鸣唇角微扬,偷偷冲他轻夹眼尾。 那份不自知的灵动娇媚,如一支无形的箭,隔空正中萧明彻左胸。 他周身倏地一绷,狼狈挪开目光。 倒不觉得疼。就是有点慌,有点烦,有点……痒。 “老五,你怎么说?”齐帝语气冷淡。 萧明彻敛神定神,随即拜礼应道“谨遵父皇圣谕。” 齐帝颔首“那就准太子所请。”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萧明彻拜礼的动作未变,“凤鸣,她今日冲撞母妃,是儿臣教妻无方。” 这声不太自然的“凤鸣”,让站在他身后做贤淑鹌鹑状的李凤鸣心中大喊见鬼。又有点想笑。 看来,萧明彻这人,倒也是有心的。 主座上,齐帝微蹙眉头“你想做什么?” “她这顿罚,”萧明彻眼帘半垂,嗓音沉缓却坚定,“当由儿臣前去皇后跟前代为领受。” 他知道,皇后不是钱昭仪,不会真的对李凤鸣怎么样,多半就是虚虚走个过场。 但他连这点过场都不想让李凤鸣去受。别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不想。 。 第七十四章 偏帮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到最后,齐帝再没提及钱昭仪半字,更没说如何处置她。 既齐帝如此,李凤鸣也见好就收,并未对钱昭仪的事继续穷追猛打。 她知道,齐帝对她这和亲公主虽会有所顾忌退让,但那是有限度的。 李凤鸣的进退有度让齐帝颇为受用,说话的语气都和蔼三分。 齐帝依太子所请,允萧明彻参与今年六月的夏望取士,并将他的禁足期由三个月减至一个月。 因他此前已在行宫待了十余日,这就意味着他和李凤鸣到下月初即可解禁回府。 至于萧明彻那个“代妻受罚”的请求,齐帝未置可否,只让他到时听皇后的意思。 这一通闹下来,齐帝甚是疲惫。他以长指捏住睛明穴,令太子与萧明彻夫妇自去。 萧明彻和李凤鸣出了紫极园才没走出多远,太子就跟来将他们唤住。 站定后,太子先瞥了李凤鸣一眼。 察觉到他目光里那丝若有似无的探究,李凤鸣笑笑“既太子与淮王殿下有事要谈……” 她本想自己先回长枫苑,可还话没说完,萧明彻就转头打断“去前面树下等,不要走远。” 依齐制,女子成婚后,便需唯夫君之命是从。 纵然李凤鸣和萧明彻私下里有“表面夫妻”的约定,但眼下当着太子,总得做好这表面功夫。 “好。”李凤鸣拢了拢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福礼后就照萧明彻的意思,带着辛茴走到五步开外的树下去站定等候。 太子敛神,对萧明彻温声道“母后那头你尽管放心,不会与你为难的。” “多谢皇兄。”萧明彻谢得没什么诚意,冷淡疏离。 太子却不以为忤,又道“听说,你方才没让旁人帮忙处理身上的伤。你小子,自来就这古怪倔脾气,真不明白你在拧什么。” 萧明彻也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装出“友善兄长”的面目来亲近示好。 但太子的地位终究比寻常皇嗣高半头,总不能嗤之以鼻,更不合适转身就走。 于是平淡应答“伤不重,没必要麻烦。” 太子笑意不改“虽说你武艺在几个兄弟中最是高强,但能忍不表示你真不疼。多爱惜着自己些。” 这话听上去很像来自兄长的关怀,但萧明彻非但不高兴,心中还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目力极佳,太子说话时频频往李凤鸣那边瞟,这点小动作,他怎会瞧不见? 而树下的李凤鸣显然不是一无所知。她甚至还对太子笑了笑,貌似交换了个眼神。 至少,在萧明彻看来是这样的。 他微垂长睫敛去眸底暗流,长腿往旁侧迈了半步,执礼淡声“谨遵太子教谕。” 他这步挪得不算突兀,看起来是为方便执礼。 但就那么巧,高大身躯刚好挡住站在侧后方树下的李凤鸣。 作别太子后,萧明彻一路沉默。 李凤鸣关切道“是不是很疼?他们方才给你上药了吗?” “没有,”萧明彻看向远处阴沉天幕,“没让谁碰我。” 李凤鸣这才想起他之前告诉过自己,若见他生病,不要管,尤其不要让御医接近他。 “那岂不是连后背的荆刺都没挑?!” “嗯。” 萧明彻不止信不过御前的人,连行宫这头的人也信不过。 除替他打理王府的姜叔,过往他从不会在受伤虚弱时让别的人触碰自己。 “若你信得过我,回去我让淳于替你上药。” 李凤鸣搓着冰凉的指尖,软声轻叹:“这时就别倔了。你再是能扛,受了伤也不会不疼。” 她不知自己这话哪里有问题。 话音刚落,余光就见萧明彻周身微凛,连侧脸线条都凌厉了三分。 “不必。” 这可把李凤鸣给气笑了“我今日好歹算助了你一臂之力,这样还是信不过我?” 萧明彻转头,压低眉眼沉默睨她,似在克制什么。 李凤鸣有点懵“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萧明彻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轻哼,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 “萧明彻,你……” “我信你,”他目视前方,淡声截下她的话头,“若你很想亲自帮我上药,我勉强同意。派别人,不行。” 李凤鸣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那你自便,我不管你了。反正又没疼在我身上。” 听听这是人话吗?什么叫“若你很想亲自帮我上药”?什么叫“我勉强同意”? 求人帮忙也不知道客气点,一边玩儿去。 之后半路,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僵了,谁也不搭理谁。 进了长枫苑,萧明彻独自回了寝房,背影看起来悒悒不乐。 李凤鸣冲他背影啧了一声,抢过淳于黛捧来的那盏杏仁茶捂在掌心。 “淳于,辛茴,跟我进书房。” 三人进了书房后,李凤鸣也将先前被萧明彻惹出的那点不快抛诸脑后。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杏仁茶,事无巨细地讲了今日种种,让没有到场的淳于黛了解经过。 这是李凤鸣多年养成的习惯。 她行事虽狂,却有分寸,敢做就是有把握。 但她也有谨慎的一面,事后总要让细心的淳于黛帮着复盘,看看有无疏漏之处,以便伺机找补。 辛茴时不时也补充几句,末了有些不安地问道“太子从紫极园追出来时,虽在与淮王殿下说话,却瞟了咱们殿下好几眼。他会不会知道什么了?” 李凤鸣抬眸看向淳于黛“你觉得呢?” 淳于黛道“此次两国联姻,最初就是由这位太子推动的,显然事情与他利益相关。您被定为联姻人选后,他或许暗中派人到洛都打听过。” 李凤鸣点头认同她的判断。 辛茴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从议婚到确定联姻人选,再加上筹备大婚,前后两年有余。哪怕他在议婚之初就派人去打听,那也不怕。” 李凤鸣抿去唇上甜渍,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两年,足够洛都那头将事情布置得滴水不漏。唔,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关于她的身份、经历,没写在和亲国书上,又能被齐太子萧明宣打听到的部分,无非就是—— 李凤鸣自幼被选做魏国储君伴读。 储君急病薨逝后,她自请守灵一年,所以耽误了婚事。 “太子最好是知道这层,”她狡黠地笑弯了眼,“这样,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太奇怪。对吧?” 淳于黛浅笑附议“那是自然。从小随储君一同听教,方方面面都理当出众,也该有非凡气魄与胆色。遇事脾气大些、言行张扬些,都是人之常情。” “那就这样吧,不管他了。”李凤鸣放下杯盏,惬意地拍拍手。 “再待半个月就回雍京城,之前交代你俩的事抓紧准备起来吧。” 淳于黛认真答“方子都在嫁妆里,待回到淮王府稍作整理就可用。原料方面也不发愁,齐国商事繁荣,只要舍得下本钱,产自各国的东西都能从雍京一带购得。” 买家更不是问题。 这些天淳于黛一直在整理雍京各家贵妇贵女名单,李凤鸣每每看着那名单,两眼就要笑成闪闪发光的元宝形。 “唯一麻烦的是掌柜人选与工坊,”淳于黛提醒,“为免方子外流,掌柜和工坊必须可靠。我思来想去,殿下或许还是借用淮王府的人手和工坊最稳妥。” 辛茴噗嗤闷笑“完了完了。方才回来的路上,咱们殿下才给了淮王脸色看。” 淳于黛闻言两手一摊,无话可说。 “谁让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李凤鸣懊恼嘟囔,“想求人也不知客客气气说个‘请’字。” 李凤鸣进寝房时,发现床帐并未放下。 萧明彻已换了干净中衣,脸向外趴卧在床,并未盖被。 虽说寝房内被地龙烘得温暖,但这样的雪天傍晚,不盖被还是会冷。 他不盖,想是因后背荆刺未除,也没上药,若盖被会压得疼。 李凤鸣无声撇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不受宠的皇嗣生存不易,有防心并不奇怪。但谨慎成这样,受伤后宁愿生扛也不让不信任的人近身,定是小时候吃了许多闷亏。 今日见了钱昭仪,李凤鸣就确定萧明彻的长相应该更肖似母亲。 但他平日里冷冰冰无波无澜,虽精致俊秀,却少了活人味儿。 此刻安静趴在枕间,卸下所有防备,整张脸在灯光下美好又脆弱,让人心头止不住发颤。 莫名的,李凤鸣也不忍再和他计较什么了。 她挑亮了桩头烛台上灯,顺势在床沿坐下。 见萧明彻不动不言也不睁眼,她柔声浅笑“还装?夜里我翻身时不小心靠近你一寸,你都会立刻惊醒。” 毕竟同床共枕有半个月了,谁不知道谁啊? 老底被揭得这么穿,萧明彻懒懒睁开一只眼“你来做什么?” 李凤鸣摇了摇手中药膏和细针。 “替你上药。荆刺若不及时挑出来,闹不好明日就长进肉里了。” “不是说不管我?”萧明彻重新闭眼,以冷漠语气将她先前的原话送还。 李凤鸣被怼得堵心,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再使劲碾来碾去!不把他弄哭不罢休! 可惜她也只能想想。 毕竟现在是她有求于对方,为了金灿灿的财路,不得不低头。 “置气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咱俩如今是利益一体,你有事我当然要管的。” 见他岿然不动,李凤鸣耐着性子继续哄。 “再说了,你我名义上总归还是夫妻,若你有伤我都不管,传出去怎么解释?我还得做人呢。乖,快起来,自己把衣服脱了。” 让人脱衣服,却说得如此坦然,不愧是李凤鸣。 萧明彻两耳乍红透骨,脸在枕中闷了半晌,才倏地反身坐起来。 顶着对红耳朵,偏还要冷眼睨人“大可不必。反正又没疼在你身上。” 又拿她说过的话打她脸。 李凤鸣暗暗咬牙,压下不耐烦的火气,迅速挂起柔甜到能拧出蜜的假笑,谄媚到可称做作。 “哎呀,都说了是气话,你怎么总提?伤在你,虽不疼在我身上,可疼在我心上啊。” 话音未落,萧明彻抬手猛一扯,半片床帐落下,恰好挡在他和李凤鸣之间。 “巧言令色,非奸即盗。” 李凤鸣的耐性告罄,甜美的笑容已化为凶残。 “就你事多!赶紧脱衣服!我保证既不奸你也不盗你,只是帮……” “闭嘴!” 被他这么一吼,李凤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妥的话。 于是尴尬捏着自己的耳朵,嘀嘀咕咕站起来“既你不要我帮忙,那我把药放在这里。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没说不要。” 伴随这冷冷闷闷的四个字,半片床帐后头传来窸窸窣窣得脱衣声。 李凤鸣用手扇了扇发烫的面颊,白眼望向房梁。 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啧。 。 第七十五章 奇书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英华宝鉴》可谓奇书。 这书倒没蕴含什么大学问,就是供人消遣。 它辞藻文雅、内容生动,以风流而不下流的笔触品赏天下各国美男子。 做为熟读《英华宝鉴》的女子,李凤鸣向来觉得此书有个天大缺憾,就是“书中无画”。 所以,她原本是抱着一种羞涩中带着好奇、好奇里掺杂雀跃的心情,打算仔细看看萧明彻这“齐郎”除衫后,身形是否如书中描写那般令人赏心悦目。 可当萧明彻那新伤叠旧痕的后背袒露在她眼前,那些没心没肺的好奇雀跃瞬间烟消云散。 虽早就猜到萧明彻小时过得不好,但亲眼看到这些苦楚印记,李凤鸣还是同情到忍不住想掬一把辛酸泪。“这都是……怎么受的伤?” “左肩那里?被宋军砍的。” 事实上,除了左肩两道刀伤外,他后背还有明显由不同物品造成的细小旧痕。 虽不像左肩两道刀伤那样狰狞,却凌乱密布。看得人心惊,又心疼。 李凤鸣抿了抿唇,小声问“那,别的呢?” 趴卧的萧明彻没有回头。“都是小时的事,分不清各自怎么来的。” 不是不记得,是分不清。 也就是说,被虐打的次数太频繁,所以分不清哪处伤是哪次留下的。 李凤鸣窒了窒“都是被接来行宫之前的事吧?” 从许多蛛丝马迹可以判断,太皇太后接萧明彻来行宫后,对他虽无细致热切的关爱,但衣食住行、读书习武的一应供给都按正常皇子规制来。 “嗯。” 李凤鸣捏着细针准备为他挑出荆刺,听了他这声轻应,便迟迟下不去手。 因为心不定手就不稳,她得缓缓。 她深吸一口气“钱昭仪从前这样对你,你父皇知道吗?” 萧明彻轻道“有时知道。” 李凤鸣愈发为幼时的萧明彻不平了“他知道也不管?!” “下雪天就不管。”萧明彻无悲无喜,轻描淡写。 李凤鸣以指压住微微湿润的眼角,再次确认齐帝至少在对待萧明彻时,绝对是个疯子。 放眼当今世上,哪国都有不受宠的皇嗣。但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嗣。 按常理,无非就是被冷落点、物质短缺点、权势匮乏点、前途叵测点。最惨也就这样了。 反正李凤鸣长到这么大,从未听闻哪国帝王会纵容他人如此虐待自己年幼的子嗣。 李凤鸣轻声问出个突兀的问题“我小时见过别人驯象。你见过吗?” 萧明彻摇了摇头。 “大象还小时,力气不够,被索链绑缚,挨打时难以挣脱,久之习惯成自然。等它长成庞然大物,若未遇强烈诱因,通常也不会反抗。 因为幼时经历过的疼痛与无助,会让它误以为自己的力量始终不够挣脱索链。” 萧明彻的情况大概也类似。李凤鸣不确定他懂不懂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 她叹气,喃喃脱口“可惜……” “可惜什么?”萧明彻回眸。 她敷衍地笑了笑,满心遗憾。 可惜你运气不好,没遇见从前那个有能力将弱小者护在身后的李凤鸣。 细针挑出一根根荆刺,貌似轻巧,其实光看着就觉痛。 执针的李凤鸣频频倒吸凉气,“嘶”个不停,挑两三下就得闭眼缓缓。 反观萧明彻,还真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居然从头至尾没哼过一声。 将荆刺都挑干净后,李凤鸣颤着嗓子预警“要抹药了啊。这药膏里加了一味夜息香,哦,就是你们齐人说的‘薄荷’,抹在伤口上,或许会有一点点疼。真的是一点点。” 才怪。她自己用过这药的,谁疼谁知道。 “嗯。”随着这个单音,萧明彻的后背线条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李凤鸣咽了咽口水“话说在前头,我打小没这么照顾过谁,手生。若力道重了,你出声喊停就是,不要吃痛就反手乱打人。” “不会。” 得了他不会乱打人的保证,李凤鸣便以指腹沾了药膏,抖抖索索往他伤处轻轻一抹。 萧明彻除了后背绷得僵硬之外,并无旁的异样。 倒是李凤鸣这没出息的,又“嘶嘶”倒吸起凉气来。 通常人在忍痛时,最听不得旁人在边上帮着心疼哼唧。这会让原本还能忍的痛楚被无形放大,实在是越帮越忙。 趁她再次探手去沾药膏的间隙,萧明彻终于忍无可忍“李凤鸣,你是蛇精转世吗?” 现在的李凤鸣对他可是满心同情与怜爱,因此非但不和他计较置气,还把他当小孩儿,软语温言地哄“好好好,我不‘嘶’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若有磕碰,旁人给她上药时就会给吹吹,好像这样可以帮助缓解药膏带来的瞬间刺痛。 于是再抹药后,便顺嘴吹了吹。 却没料到,这个吹气的动作让萧明彻宛如炸毛小兽,弹身一个翻转,坐起与她面对面。 寝房内的灯火荧荧柔黄,而萧明彻面上却泛着不知哪里来的红。 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淡淡警告,琥珀色瞳仁中映着个同样面红耳赤的李凤鸣。 “不要乱吹。”他说着,蹙眉打量李凤鸣那副不知所起的窘迫。 李凤鸣缓慢而呆滞地将头扭向一边,强作镇定“知道了。你,趴回去。” 萧明彻后知后觉地微垂眼眸,在看到自己光洁的胸膛后…… “咚”地一声重重趴了回去。 为缓解气氛,李凤鸣强行忽略脸上快要冒烟的热烫,昧着良心哄人“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你信我。”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萧明彻的后背绷到隆起块垒,放置在两侧的手也尴尬握紧。 他这架势,无异于浑身上下都在说,信你有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李凤鸣继续抹药,过程中尽量强撑着眼皮,不敢频繁眨眼。 因为每一次眨眼,那霎时黑暗中都会有个让她激动到脸红心跳的残影。 直到入夜就寝,李凤鸣只要想到那画面,心还在怦怦跳。 她躺在幽暗的帐中,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却拦不住心里那个没见过世面、疯狂尖叫的自己—— 竟和《英华宝鉴》里写的差不多! 虽然萧明彻的后背伤痕交织,让人看着就心怜,但转过身来…… 居然就是《英华宝鉴》上写的那种兼具力与美的、与女子有所不同的、光洁而坦荡的“胸襟”! 赏心悦目,真的赏心悦目啊! 李凤鸣红着脸无声偷笑,甚至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 她自觉动作很轻,但身旁的萧明彻却被扰到不得安宁。“赏什么赏?!老实睡觉。” 李凤鸣讶异愣住“呃,我……说出来了?” 枕畔人以清冷哼声回答了她。 “哈。哈哈。我无意冒犯,第一次见,难免有些激动。” 李凤鸣连连干笑,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 “那个,你,我……我嫁妆里有祛疤生肌的脂膏,对陈年旧伤也有效,只是要用许久才能彻底消除。等回了淮王府,我先拿一罐给你试试。” “不必。”萧明彻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背对她。 其实他说这两字时并未加重语气,也没有太明显的敌意,但对李凤鸣而言,却有一种“凉水兜头泼面”的功效。 她盯着黑黝黝的帐顶默了半晌,低声道出满腹疑惑“淮王殿下,按理说,经过今日种种,我们之间至少该多些友好互信了吧?” 这会儿倒回去想想,自从下午离开紫极园后,萧明彻对她的态度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怪。 萧明彻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这让她愈发一头雾水“是不是我贸然将事闹大,坏了你原本的计划?” 可他原本的计划不就是“以挨顿打来帮齐帝平事,换取夏望取士的机会”么? 她将事情闹大,不但让他得偿所愿,还促使齐帝缩减了他的禁足期、帮他拉到太子与皇后做为临时盟友…… 这么想想,应该没坏他什么事吧?那他是在不高兴什么? 萧明彻还是没有回答她。 就这么,两人俱是一动不动,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渐渐就有了睡意。 萧明彻又梦到自己站在雪地里。 但眨眼之前,天地就由寒凉惨白变成了猎猎火红。 像李凤鸣那件绣着初云双头凤的外袍一样红。 炽烈而张狂,仿佛能焚尽所有冰冷,让他周身暖洋洋。 身后又传来李凤鸣那带笑的声音萧明彻,我说我会帮你,你信吗? 萧明彻心中有两个声音在鼓噪争吵,一个说“信”,一个说“不信”,许久都无定论。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迟疑的试探,缓缓回头。 他看到李凤鸣裹着火狐裘大氅站在树下的侧影。 她盈盈抬眸,笑靥如花—— 在她对面三五步远的位置,站着他的皇兄,大齐太子萧明宣。 太子是国之储君,地位天然比其余皇嗣高半头。 纵有恒王那般强劲的对手,萧明宣在明面上依然能轻易享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萧明彻需要一次次用自己为赌注,才有可能换得些不起眼的机会。 例如,他需要晋亲王,才能稳固自己在朝中那微不足道的地位,以保障自己将来有些许活下去的筹码。 所以他得接受和亲联姻。 又例如,他需要在今年的“夏望取士”中争取选才机会,才能逐渐丰满羽翼,结束在雍京城内单打独斗的局面。 所以他得帮父皇顶下廉贞的事,平白挨钱宝念一顿毒打。 但太子萧明宣不必费太多心力,不必用任何笨拙的法子,不必让自己陷入狼狈难堪的境地,就可以得到一切机会的优先权,就会有能人志士源源不绝蜂拥至他门下投效。 齐魏联姻最初是太子推动,齐国这边的联姻人选原本也是他。 这件事,萧明彻不确定李凤鸣是否知晓。 若让人在萧明彻和萧明宣中做选择,好像,是个人都会更愿意选择后者。 梦里的萧明彻发不出声音。 其实他很想说,李凤鸣,今日多谢你来护我。 虽然,你大概不是真的为我而来。或者应该说,不单只为我而来。 翌日清晨,李凤鸣揉着眼睛坐起,一扭头就看到萧明彻那张明显没睡好的脸。 “淮王殿下,你冷冷瞪我得样子可真刺眼,”李凤鸣软软嘟囔,“昨夜没睡好?我吵着你了?” 因他俩拒绝留人在寝房值夜,这些日子两人越发熟了,在寝房里的言行就一天比一天更少拘束。 萧明彻掀被下床,不冷不热地道“你一晚上翻身越界五次。” 且五次越界都在“动手动脚”。不是手搭上他的腰,就是腿贴着他的腿。 李凤鸣倒不认为他在唬人,于是薅着凌乱长发想了想,尴尬嘀咕“好像做了个挺激烈的梦,但想不起是什么了。” 她稍顿,抬头看向萧明彻隐有不悦的背影。 “实在对不住。我平常睡觉都很规矩,你知道的。” “嗯。”萧明彻转身取衣衫去了。 许多人在没睡好时脾气都大,李凤鸣自觉昨夜扰了他好梦,再想想自己还得找他借用淮王府名下可靠工坊,便和软赔笑。 “你再忍小半个月,等下月初回到淮王府,我们就可以分房睡了。” 她是诚意宽慰,想让他心情好些。 但她没看到萧明彻闻言僵在了柜前,更不会知道…… 他心情更糟了。 虽然,他也不懂自己在不高兴什么。 。 第七十六章 药房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虽说萧明彻惯常冷漠脸,但李凤鸣还是隐约察觉到他不高兴。 她想这是自己“睡相不佳,扰人安眠”惹出来的,每日换药时便谨言慎行。 更没好意思立刻就问王府工坊的事,打算等萧明彻这场起床气过了再说。 之后几日都只零星飘点米粒碎雪,到四月十九这天雪就彻底停了。 却又刮起风来。 李凤鸣午睡了小半个时辰,周身被煨得暖融融,可一出房门就被挟冰裹雪的风尾扫到瑟瑟发抖。 天冷成这样,不合适去香雪园见太皇太后。 李凤鸣一时无事可消遣,便让人煮了山楂乌梅茶,又躲进书房。 当然,萧明彻这个“奉圣谕禁足”的家伙也在书房。 如今两人在书房内已形成了共处默契。 通常萧明彻端坐在书桌后,而李凤鸣则在窗畔坐榻上摆个小方几。 有时李凤鸣会问他一些齐国的事,此外便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都习惯了这么共处一室,所以李凤鸣进去时,正在看书的萧明彻连眼皮都没抬。 李凤鸣盘腿坐在小方几前,浅啜果茶润了喉,便开始翻看淳于黛归整好的雍京城贵妇名单。 外头太冷,这书房里又太暖和,她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犯懒,总有些散神。 于是她暂时放下名单,手捧茶饮,歪头去看萧明彻。 这人长得是真好看。 若要说好看到什么地步,李凤鸣曾偷偷与辛茴打趣:抛开旁的,萧明彻这长相,就是“无事时看着可提神醒脑、吃饭时看着能多下一碗饭”的那种好看。 只可惜,她也就能看看。 想是萧明彻察觉了她的目光,抬头活动脖子时,微掀眼帘睨了她一记。 “我说淮王殿下,您这起床气可够持久的。”李凤鸣轻咳两声,佯装无事地打趣。 “我睡相不佳扰您清梦,那都是四月十五夜里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是一张没睡好的气闷脸?” 话音未落,她忍不住捂唇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没接她这话,只瞥向她困泪迷蒙的双眸:“要睡回寝房去睡。”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进来睡觉的,”李凤鸣挪了挪坐姿,正面朝向他,“欸,说真的,这几夜我可没乱动越界吧?” 萧明彻目光幽幽冷冷:“嗯。” 这就让李凤鸣百思不得其解了:“既不是我吵着你,你怎么还是睡不好?” 萧明彻沉默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一连几夜都如临大敌,专注防备着这女人,生怕她半夜里又突然翻身贴过来。睡得好才怪。 李凤鸣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倒也不以为忤。 她低头抿了口果茶,立刻被酸啾啾的滋味惹得眯眼皱脸,眼角沁泪。 久未等到她再出声,萧明彻不动声色地抬眼,正好瞧见她这副模样。 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胸臆间像被猫爪子轻挠了两下,一股隐秘的酥麻感悠悠漾向周身。 正当他无所适从时,李凤鸣又说话了。 “我猜你这几日心事重,所以才睡不好。不如今夜我将帐中香换成安神的试试?”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不沾衣的。就是大婚当夜用过的那种,你还记得那种气味吧?” 大婚都是半年前的事了,萧明彻有些想不起她说的那种气味。 他警惕蹙眉:“橘子气味?” “不是橘子,是……”李凤鸣一时词穷,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描述那种香的气味。 呆了片刻,她索性从坐榻下来,捧着手中果茶走向书桌。 她双手捧着杯盏,递近他鼻端:“喏,跟这种气味有点像。酸酸的,但又混着回甜……萧明彻?!” 不怪她惊讶到直呼其名,实在是萧明彻的举动过于诡异。 他居然就着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在私下里,李凤鸣喝水有个小动作,被淳于黛提醒许多次都改不了—— 她说话时会将杯子捧在掌心转来转去。 这杯子是她才喝过的。 她今日未着脂粉,自也就未点口脂,这便让人无法分辨,萧明彻的唇抿到的那处杯沿,是不是…… 李凤鸣觉得,书房里好似瞬间升温,比方才更热了。 “我递杯子,只是想让你闻闻这气味,”她面无表情,声音木然,“没要喂你。” “哦,”萧明彻略低下了头,“别靠我这么近。” 天晓得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他又尝不出味道。 ***** 为着那口茶,整个下午两人都尴尴尬尬,几乎没说过话。 但李凤鸣言出必行,还是让淳于黛将帐中香换成了安神的那种。 入夜,萧明彻躺在帐中,反反复复闭目、睁眼,说不出心中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燥。 虽因小时的一些遭遇,他口中不太能辨别五味,但嗅觉倒还灵敏。 此刻鼻端萦绕着淡淡果香,仿佛挂在枝头的樱桃果,甜中带点微酸,还沾着晨露甘冽。 这种气味,与下午书房里那杯山楂乌梅茶近似,却又不太像。 萧明彻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外改成侧卧的姿态。 可帐中到处漂浮着这味安神香的气息,任他朝哪边睡都避无可避。 他瞪着黑暗中的帐幔,脑中闪现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或许,白日里那杯山楂乌梅茶的气味,比这帐中香要好些。 至于好在哪里,他翻身好几回都没想明白。 “这是床,不是油锅。”被吵到半醒的李凤鸣忿忿嘟囔。 萧明彻微惊,没有再动。 身后的李凤鸣却困嗓含恨,口齿不清地补上警告。 “再像条煎鱼似的翻来覆去,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睡不成?哼。” 撂下这含义不明的警告后,李凤鸣的气息渐又平稳绵甜了。 萧明彻闭上眼,却更睡不着了。 哼什么?大婚之前谁还没学过点该学的?以为就你有一百种法子让人睡不成? ***** 因这年是闰四月,到了下一个四月初二,萧明彻在行宫的禁足就结束了。 眼下太皇太后除了有时脑子糊涂些,身子骨比起冬日里倒是大好。 既萧明彻要回淮王府,李凤鸣在行宫的侍疾自然也结束了。 谁都以为老太太定舍不得放李凤鸣走。 哪知老太太非但没挽留,还乐呵呵撵人:“回府去好好过,无事就不必勤往我这里跑。” “太奶奶,您怎么还翻脸不认人了?”李凤鸣逗她,“早前您不是经常说很喜欢有我作伴吗?” 太皇太后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叮咛:“如今你丈夫都回京了,你自该以他为重。下次你再来看我,最好是抱着个大胖小子。” 在齐人风俗里,女子婚后就该事事以丈夫为先,没人在意她本人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而且,若有孕生子,那也得是个“大胖小子”才真算喜事。 这种话,若说给寻常齐国新妇听,多半会羞涩赧然,并将之当做是老人家的祝福。 但李凤鸣听着就有些刺耳。 不过,她没和个糊涂老太太争执对错,也没答应,只乖巧笑笑。 ***** 回到淮王府已近日暮。 李凤鸣自大婚翌日离府前往滴翠山行宫,至今已过去半年。 当初她就没来得及熟悉这座府邸,时隔半年再回来,更是看哪儿都陌生。 路上她还在和淳于黛、辛茴嘀咕,不知该如何对管事姜叔提出“要与萧明彻分房住”的要求,才不会让人侧目。 哪知姜叔早就为她单独准备了院子,就在萧明彻的主院东边,隔着一道墙。 淳于黛向府中侍女打听了几句,回来告知:“据说,雍京城内的别家王府里,王妃与王爷也是各住一院的。” 李凤鸣恍然大悟,嘿嘿坏笑:“也是啊。像太子、恒王那样,府里众多如花美眷,若与王妃同住,那可不方便雨露均沾。” “这事,齐魏都一样,”辛茴一边为李凤鸣梳发,一边随口笑道,“咱们大魏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也不住……” 李凤鸣回头瞟了她一眼,她赶忙噤声。 “罢了,都这会儿了,用发带随意束个半发就行,”李凤鸣想了想,又道,“你俩去问问姜叔,方不方便在这院里单独给设个小厨房。若不方便,能让咱们借用大厨房也行。” 都半年了,她在饮食上依旧无法完全摆脱固有口味。 淳于黛和辛茴领命而去,李凤鸣就任意在院中逛了逛。 没多会儿,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和萧明彻说工坊的事, 于是唤来一名侍女带路,匆匆往萧明彻所居的北院去了。 可惜时机不巧,北院侍者说萧明彻正在书房与人谈事,李凤鸣不甘心无功而返,只能在外头等。 好在天气已回暖,院中的牡丹正待绽放,赏赏花打发时间倒也不枯燥。 ***** 等萧明彻从书房出来时,抬眼就愣住了。 李凤鸣身着杏红素罗裙,长发只用发带束了一半,恣意披在身后。 灿金的夕阳星星点点沾在她的衣摆上,暖风轻轻撩起她长长的衣带尾端,整个人显得明艳、生动又飘逸。 此时院中的牡丹大都将开未开,她立在花前,华妍极盛,再无花可与她争色。 萧明彻倏地收回目光,同时挪步挡住了书房门。 那头,李凤鸣瞧见了他,便缓步行来:“打扰殿下了。我就来问问,淮王府名下可有制药或制水粉脂膏之类的工坊?” 淮王府从前又没有女主人,怎会有制水粉脂膏的工坊? 萧明彻愣了愣:“有间制药的小工坊。” “那也行。有多少工匠呢?”李凤鸣双眸乍亮。 萧明彻错开眼:“约莫二三十个。详情你得问姜叔。他不太细问府中杂事的。 李凤鸣愉快地点头:“我能借用工坊来制香、做水粉脂膏吗?” 回答她的,是萧明彻那仿佛看傻子的眼神。 “你有府库钥匙,还有我的印鉴,想用什么都可自取。” 李凤鸣这才想起,大婚当夜,萧明彻给了她钥匙和印鉴,也确实说过“想用什么都可自取”这样的话。 于是李凤鸣心花怒放,顺嘴溢美:“我就喜欢你这种豪气大方的美男子!” 萧明彻心中铮声一响,两耳骤然发烫:“好好说话。”调戏谁呢?! “行行行,你怎么说怎么是,”李凤鸣笑眼弯弯,敷衍行了个辞礼,“那我就不耽误你谈事了,早些忙完也能早点歇着。” 人家当初给她钥匙、印鉴和“想要什么都可自取”的好处,就是为了换她“往后不要碰他”。 她很讲信用的,如今既真要拿这份好处,自该遵守协定,有多远离多远。 她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 萧明彻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恍惚,板着脸蹙眉走神。 良久,他身后书房里传来悠哉哉的点评:“才一个多时辰没见,就要专程找借口来看看您。属下觉得,王妃对您应当很是上心。” 萧明彻回首,冷淡睇向书房内的青衣男子:“战开阳,你几时瞎的?” 没见李凤鸣一达目的就乐滋滋走了?根本没提想要同住北院的话,上心个鬼。 第七十七章 茶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书房门重新阖上,萧明彻与战开阳再度隔桌而坐。 两人神色各异,却都紧盯着桌上那封信函。 那是李凤鸣写给萧明彻的第二封信。 萧明彻是在三月初收到此信的。 那时他以为,信中内容大概和李凤鸣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差不多,八成又是没话找话的菜谱或空洞问候。 所以他根本没拆,随手夹进了兵书里。 从南境回京时,那本兵书是装在他行李中的。 但他一回来就被齐帝打发去滴翠山“反省”,行李就留在府中由管事姜叔亲手归置。 姜叔办事向来稳妥周到,发现兵书里这封未拆的信,便放在书桌显眼处,方便萧明彻从行宫回来再看。 今日萧明彻一回府,做为淮王府谋士家臣的战开阳便来求见。 与战开阳进了书房后,萧明彻又见此信,想想到底是李凤鸣一番心意,看看也无妨。 哪知却看得当场愣住。 战开阳见状,大着胆子问他要来这信一看,也愣住。 所以,方才战开阳将话扯到李凤鸣身上,绝非无缘无故。 在李凤鸣来北院时,他和萧明彻正在消化对这封信的震惊。 战开阳打破了书房内的沉默。 “此信被送达见春镇官驿,应当是在三月初三到初六之间。” 三月初三,萧明彻与廉贞同往螺山大营监督换防;三月初七,萧明彻一回见春官驿,就接到这封信了。 “按飞驿的脚程,信函从木兰镇到见春镇,只需六日,”战开阳以食指轻点桌面,“这就意味着,王妃在二月底就知,京中有人会对廉将军发难。” 战开阳一直在京中,时刻留意着朝中动向,甚至会每日派人去宫门处,及时抄录朝廷发布的各项消息。 可他是到萧明彻被齐帝打发去行宫禁足之后,才知恒王一派要找廉贞的茬。 反观李凤鸣,在滴翠山行宫待了半年,除太皇太后外,最多就能见到京中各家前往行宫探望的贵妇、贵女。 就这么着,她居然早在二月底就已察觉廉贞会有麻烦,并且可能牵连萧明彻!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对比,战开阳当然震惊到神魂离体。 萧明彻也是震惊的,但他震惊的点和战开阳还不太一样。 上月初,他被圣谕打发到行宫禁足反省的那天,李凤鸣得知他没看这封信,气得在长枫苑的书房里与他动了手。 当时,她只说在信中提醒了“廉贞或许有麻烦”。 萧明彻容色清冷“但她没说,信中还附有解决办法。” “如今回想,若您依王妃这办法应对,确实可以全身而退。” 战开阳再度拿起那张信纸,自愧不如地苦笑。 【古东夏有将,战于国南。 帝子仲曰此将在外年久,其族亦势大,军账或有弊。朝廷当挟雷霆之威,先下手连根拔之,以绝后患。 帝子伯曰此将忠勇,其族为朝中砥柱,当报以笃信。吾愿作保,先慎查之,再交帝裁。 帝曰帝子季在南督军,召回京对答。 注帝实无疑将之心,更无拔其族之意。事与帝子季本无涉,帝召季回京对答,只图平伯、仲之争耳。 季需自保,首当强调军功苦劳;其次附伯之议,力保南将;再请命率帝心腹亲往南境彻查军账。 帝必不允请命,帝子仲亦会有所阻,君勿忧。】 在齐国人眼里,李凤鸣的字刚柔并济、狂肆恣意,实在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且这封信字字点中事情七寸,可谓洞若观火,见识、应变更是不逊男儿。 或许是怕中途有变数,她行文不但用了晦涩古言,还通篇隐喻。 需知当今齐国,十个人里最多有四个识字的。而这四个人里,最多又只有一个是真正“饱学博闻”的。 并非识字,就能通读并真正理解她这封措辞晦涩的信;也并非能通读,就会迅速联想到当下现实。 李凤鸣是算准了,萧明彻身为皇嗣,再不济,受教程度也远高于常人,又因利益攸关,定能看懂其中隐喻。 她在信中点明齐帝根本无意动廉贞,更不想动廉家,召萧明彻回京,只是想平息太子和恒王在此事上的争执。 她让萧明彻强调自身在南境的军功苦劳,再附议太子,跟进加码为廉贞作保,并请命亲率齐帝心腹去南境查军账。 更妙的是,她对齐帝、太子、恒王三方的心思好像都有把握。 不但直言齐帝不会同意查军账,并断定恒王也会阻挠,让萧明彻大胆请命,完全不用担心真的被派去查廉贞。 “再者,她假托‘古东夏国’,就算有别有用心者拿到这信并刚好看懂,也落不下实际把柄。早听说魏国女子不输男儿,这回算眼见为实了。” 仅凭这封信,战开阳对李凤鸣就服气得五体投地。 他偷觑萧明彻,小有抱怨。“方才殿下故意挡门,是防着属下,不愿属下一睹王妃风采吧?” 萧明彻横眉冷对“我防的是她。” 战开阳想了想,无奈点头“也对。” 他虽没见过李凤鸣真容,这半年多少还是听到些风声。 有人说她妍胜牡丹,在太皇太后面前孝顺柔嘉,待人接物温婉得体,此外并无显眼长处。 若将这些传言配合眼前这封信来看,李凤鸣绝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战开阳恍然大悟,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萧明彻狐疑睨他“懂什么?” 战开阳答“殿下向来最忌惮这种女子,所以信不过王妃。您方才挡住门,是为了防她知道府中有我这个谋士家臣。” “对,防她知道……” 萧明彻若有所思地折起那封信,嗓音冷淡而平静,“府中有你这么蠢的谋士家臣。” 用过晚膳后,李凤鸣在淳于黛和辛茴的陪同下,出了院门四处走走,熟悉府中环境,顺便消食。 因工坊的事有了眉目,她心情格外欢快,闲逛半个时辰都还没有睡意。 “淳于,安神香只剩最后一份现成了吧?索性今夜就给我用上,省得它单独占个匣子。” 辛茴笑嘻嘻抢答“淳于有多稳妥,殿下还能不知吗?方才您还在用膳时,她就已经给您挂在帐中啦!” “下午殿下从淮王院中回来后,活似跌进金山,嘴角都快翘到眉梢了,一看就需安神香助眠。”淳于黛半是打趣,半是解释。 三人说说笑笑闲逛着,不知不觉就见明月上了枝头。 淳于黛劝道“殿下,您明日要跟姜叔去看工坊,后天还得与淮王殿下一同进宫面见齐后。接连两日都有得忙,还是早点回去歇了吧。” 之前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自请代妻受罚,齐帝让他听皇后的意思。 淮王府已在今日向中宫递了请见的折子,按规矩,萧明彻和李凤鸣该在后天入宫。 辛茴看热闹不嫌事大“等齐后那边的事了结,殿下就要操心工坊的进度,要亲自上街去看铺子,还得费心寻个可靠的掌柜人选,且不知要忙成什么样。” “哎,我怎么到哪儿都是个劳碌命。”李凤鸣含笑嘟囔,调转脚步往回走。 “若殿下愿意,”辛茴嘿嘿笑道,“您也可以不这么劳碌的。” 李凤鸣自来很会相时而动、相机而变,只要决定做什么,就会尽力做到最好。 学着做个以夫为天、富贵娇慵的王妃,对她来说不难。 若她愿意下功夫,绝对恭顺柔嘉到比齐女还像齐女,活生生立成个雍京城的贵妇典范。 “那不行,”李凤鸣眼唇俱弯,边走边道,“天底下不知有多少美男子正等着……”与我邂逅。 她突兀吞掉最后四个字,并呛得咳嗽起来。 因为她看到萧明彻正站在她的院门口。 萧明彻倒不是独自来的,府中管事姜叔也站在他身边。 李凤鸣在他俩跟前站定,心中怦怦跳。 趁着吩咐淳于黛和辛茴先进院的机会,李凤鸣不着痕迹地回头,看向自己方才大放厥词的位置。 唔,和这里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萧明彻应该没听见……吧。 毕竟她也没有说得很大声。 可萧明彻一开口就打破她心中侥幸“什么美男子?” 看来旁的没听清,就捕捉到了“美男子”这个重点词汇。 李凤鸣挤出甜美又真挚的笑容“我正和她俩夸你呢。你真真是天底下最豪气大方的美男子,没有之一。” “你又开始了?”萧明彻微窒,片刻后才道,“在齐国,女子对男子说这样的话,算轻浮。” “若男子对女子这么说呢?算赞美?” 萧明彻没答,姜叔干咳了一声。 很显然,她猜对了。 李凤鸣不忿轻啧,又谨慎确认“请问,在贵国,若像《英华宝鉴》那样,文雅风流地对各色美男子做鉴赏、点评和赞美,会不会坐牢?” 萧明彻垂眼睨她,无言以对。 姜叔恭敬答“回王妃娘娘,虽不会坐牢,但于女子名声有碍。” 《英华宝鉴》源出夏国,数年前传到魏国以后也大受追捧。 这主要因夏、魏走在列国之前,行“男女责权利等同”的国策已近百年,从庙堂到江湖都不乏位高权重的女子。 莫说有权有势者喜欢品赏美色做消遣,便是寻常人也难免有几分逐美之心吧? 食色,性也,这原本不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事,男女都一样。 可齐、宋、梁等国至今仍是男尊女卑,男子有《百花谱》、《群芳图》可品鉴女子之美,女子却不被允许欣赏男色。 像《英华宝鉴》这种主要供女子赏美男的闲书,纵有胆大些的齐国女子偷偷看了,也绝不敢挂在嘴边。 李凤鸣不忿,却没想无谓争执,便转口道“殿下找我有事?” 萧明彻看向姜叔。 姜叔执礼“回王妃娘娘,殿下本已安置歇下,却难成眠。老奴听闻之前在行宫,幸亏有您的安神香,殿下才能入睡。所以冒昧来求。” 李凤鸣诧异“这点小事,姜叔您自己来问我要不就行了?淮王殿下亲自过来,未免也太隆重了点。” 萧明彻目视远方,漠然又无辜“姜叔怕你因为认生就不给他。” 李凤鸣想起前些天还在行宫时,这人夜里确实反常,三不五时就像条煎鱼似的翻来覆去。 如今回来了,定有许多事需他绞尽脑汁。若长时间睡不好,着实也熬人。 便心怜地询问“召府医诊过了吗?” “没,我讳疾忌医。”萧明彻嗓音平静,一派坦然。 李凤鸣没忍住,轻笑出声。 讳疾忌医又不是什么高尚品德,这种莫名的理直气壮是怎么回事? 姜叔对她递了个恳求的眼神,无声摇了摇头。 她忽地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萧明彻为何讳疾忌医。 八成是小时在宫里那几年,被钱昭仪指使的御医折磨过。 她敛了嬉笑,歉然轻叹“那安神香就最后一份现成的,方才淳于已经给我帐中用上了。若是将我用剩的香再给殿下,不太好。况且,这会儿再取出来,效用怕也有折损。” “王妃娘娘所言极是,”姜叔有些为难地觑向萧明彻,“殿下,您看呢?” 萧明彻没说话,只是看着李凤鸣。 见他一副确有所需的样子,李凤鸣歪头回忆片刻,拍掌道“我有法子了!” “嗯?”萧明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姜叔也提心吊胆地盯着她,生怕她开口邀萧明彻共寝。 以姜叔对萧明彻的了解,之前在行宫应是顾忌着太皇太后,不愿节外生枝。 如今回了府,若再要殿下和王妃共寝,殿下说不得要翻脸。姜叔心中如是道。 “金莘酸枣茶也可助眠!这个我还有很多!” 说着,李凤鸣就拎起裙摆,风风火火迈开大步往院中走。 “姜叔,您先陪殿下回去,我这就叫辛茴取了送过来。” 姜叔望着她快步远去的背影,欣慰又歉疚,喃声感慨“王妃善解人意,知您不愿与她亲近,竟能如此体贴迁就,实在是个好脾气的。殿下,咱们先回吧?” 萧明彻站在原地,举目看向皎洁明月,久久不言也不动。 “殿下,您有心事?”姜叔小心翼翼地关切。 萧明彻收回目光“没有。” 他只是莫名不太想喝那什么金、莘、酸、枣、茶。 。 第七十八章 请教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虽说突然换了住处,但托安神香的福,李凤鸣一夜好眠。 翌日惯例在卯正时分醒来,简单梳洗后,便在院中与辛茴开始晨间对练。 “殿下确定就在这里?院子里终究没那么开阔,”辛茴道,“我昨日找姜婶打听过,王府后头有个演武场,府中护卫每日都在那里操演。淮王殿下若在府中时,晨间也会在那里练武。” 姜婶是王府管事姜叔的妻子。 据说自萧明彻还是郡王时,姜家夫妇就在帮着他打理府中诸事。 李凤鸣没好气地笑睨辛茴“哦,府中护卫都在,萧明彻也在,我专程跑过去,让一大帮子人开眼界,看着我怎么被你打到泪流满面?” 那场景,真是想想就浑身发抖。还是别了,要脸。 辛茴忍笑觑她,目光和语气同样委婉“那我可有言在先啊。这院中不够开阔,又有廊柱花木阻碍,或许不是那么方便……” “你我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熟透了,倒也不必这么委婉。”李凤鸣皮笑肉不笑,开始活动筋骨。 辛茴说的不方便指什么?当然是不方便李凤鸣殿下闪躲奔逃啦。 可从前在方便闪躲奔逃的开阔地,李凤鸣殿下也不是没有被她打哭的先例。 纵李凤鸣意志坚如铁,天生这么一副吃痛就掉眼泪的躯体,有什么办法呢? 人嘛,哭着哭着就麻木了。 “世间除死无大事。来吧!” 因李凤鸣院中暂无专门的小厨房,在她与辛茴开始对练时,淳于黛便去厨院为她取早膳。 等李凤鸣泪流满面结束晨练,淳于黛上来扶时,她边掉眼泪边问“今早,吃什么?” 淳于黛拿绢子替她拭泪,温声笑答“不知。我还没出院门姜婶就来了。她说,淮王殿下有事要与您商量,就吩咐大厨房将早膳布在北院了。” “若有事,干嘛不各自吃完以后再谈?”李凤鸣吸了吸鼻子,眼泪还在扑簌簌地落,“萧明彻吃饭时又不怎么说话的。” 淳于黛想了想“许是之前在行宫那段时间,习惯了和您共餐?” “那也是。一个人吃饭,到底还是冷清寂寥了点。”李凤鸣心有戚戚焉地嘟囔着,泪涟涟去沐浴更衣。 其实,李凤鸣从小也被诸多规矩约束,“食不言、寝不语”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但自从“那件事”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形同被幽闭。 苦闷过,彷徨过,不甘过,甚至绝望过。 那时每日能见到的人只有淳于黛和辛茴。 她俩听她哭闹,陪过她痛骂,任她将一屋子的东西砸个精光,由得她尽情宣泄。 后来她渐渐平静,也慢慢释然,想明白了自己余生要怎么活,就成了如今这样的李凤鸣。 她之所以在遭逢巨变后,依然没有丧失和人交流的能力和意愿,泰半要归功于她身边始终有淳于黛和辛茴。 而萧明彻…… 看他如今这性情,就知他这一路撑过来有多孤独。 李凤鸣用力揉了揉泪眼,心道,若他愿意,往后还是和他共餐吧。 李凤鸣的院子与北院虽只一墙之隔,但两边的院门却隔得老远。 她本想自己过去,但辛茴今日又失手将她打得泪流满面,很是歉疚不安,坚持要护送她。 她在辛茴的陪同下走到半途,正好遇见从演武场回来的萧明彻。 虽然方才沐浴时已经敷过眼睛,但李凤鸣临出门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还是可怜兮兮的红眼模样。 反观萧明彻,同样是早起练武结束,人家就神清气爽。 水蓝织锦武袍窄袖束腰,同色发带束发,无多余赘饰,装束干净又利落。 精致俊美的五官被衬得愈发清隽,那双被朝阳点亮的琥珀色眸子更是锦上添花。 虽神色寡淡,但身移影动间,就是藏不住的凛然少年气。 李凤鸣酸溜溜地偷撇嘴。 萧明彻真好看,这话她都说倦了。可惜她就只能看看,这话她也说倦了。 她遗憾叹息,旋即随口关切“昨夜的金莘酸枣茶有效吗?你睡得可还行?” “一般。”萧明彻显然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他略收步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她并行,同时向她投去奇怪的一瞥。 “你在院子里练武,不觉局促吗?” 她那院子比北院小些,院中又多花木和养鱼石缸之类,在其间过招,处处都会腾挪受限。 李凤鸣习惯地吸了吸鼻子,瓮声应道“是局促了些。毕竟不如演武场开阔,我都没施展开。” 她当然知道演武场才是更合适的地方,这不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丢人现眼么? 在行宫时,萧明彻可是亲眼见过李凤鸣被辛茴打哭的场面。 此刻看她这副样子,心知今日多半又故事重演了。 他略略回头看向辛茴,公允纠正“应该是她没施展开吧。” 李凤鸣心中仿佛被扎了一刀,登时有点恼羞成怒。 你这人究竟是吃什么长大,才养成了这么张不会说话的破嘴?! 虽然说的是事实。 “淮王殿下,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她咬牙假笑,“有些事请看破不说破,给我留点面子。如此对你我都好,懂吗?” 她要是打得过辛茴,还用得着辛茴做贴身护卫吗?! 萧明彻沉默地走了好几步,才说出一句不太自然的安慰“人和人之间,术业有专攻。” 这话勉强还算有点人性,李凤鸣神色缓和许多,闷声问“听说你有事要找我商量?” “不是商量,是有人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我更衣后再和你细说。” 请教? 这个说法让李凤鸣很是意外,也很是受用“好。” 到了北院,萧明彻先去沐浴更衣,李凤鸣则在侍者的带领下进膳厅落座。 没多会儿,萧明彻便进来落座了。 他换了件银白暗纹袍,用掐丝银冠束发,整个人看上去少了先时那种少年气,多了几许令常人不太敢亲近的冷肃。 李凤鸣并不是“常人”,非但没什么不敢,反倒单手托腮,大大方方欣赏起他这另一番风貌的美色。 许是被她直勾勾的眼神滋扰得不自在,萧明彻轻咳了一声。 就在李凤鸣以为他要给自己讲“齐女规训”时,却见他竟不闪不避对上自己的目光,语气虽平板,却有那么点认真。 “我看了那封信。多谢你。” “啊?”李凤鸣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哪封信。 于是她抬眼望向房顶的雕花横梁,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正在翻白眼的事实。 “倒也不必谢,毕竟,那封信没起到它该起的作用。” 那封信,她相信萧明彻一定能看懂。 若在三月里接信就及时打开看,怎么也不至于白白挨顿打,还被禁足一个月。 萧明彻痛快认错“是我不对,没及时看信,浪费了你的好意。” 他语气是一惯的平板无波,若是完全不了解他的人,定会认为他毫无诚意。 在行宫朝夕相处一个月多下来,李凤鸣确定萧明彻不傻,只是有时候思路奇诡。 若有能力靠谱的人在旁辅助好他,他可少费力走许多弯路。 她温柔浅笑,耐心引导“淮王殿下,和人道歉时,你最好试着笑一笑。” “哦。”萧明彻受教地点点头,勉强勾了点唇。 李凤鸣好笑地摇摇头“行吧,聊胜于无。慢慢来。对了,你不是说有人要问我什么事?” 萧明彻未急于作答,而是先解释“姜叔说你早膳过后就要去工坊,我只好在这时请你过来。” “嗯。到底是什么人要见我?” “一个有点笨、时常让我不知要他何用的谋士。”萧明彻尴尬转头看向别处。 虽他话中不认可那个人的能力,但对那人的忠诚是不质疑的。 李凤鸣促狭提议“既你觉得他笨又无用,索性逐了吧?” 萧明彻以余光瞟她“我府中就他这么一个谋士。” 他没有再深入解释,但李凤鸣笑容立时微僵,心里堵得厉害。 从前,李凤鸣的门下从来不缺智囊,所以她完全没想到,萧明彻堂堂亲王,门下竟只有一个谋士。还是个不怎么聪明的谋士。 就这样,萧明彻也没想舍弃那人。 因为只这么一个虽用着勉强,但让他信得过,对方也愿意效忠于他的。 毕竟,真正有才能的谋士,是世上最懂择木而栖的人。 谁会愿意投效一个不被皇帝宠爱倚重、完全看不到前途的皇子? 萧明彻这些年,是真的很不容易。 。 第七十九章 开阳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你那个谋士,此刻就在北院?”李凤鸣问。 萧明彻拿起手边银箸“嗯,在书房候着。” “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 “战开阳。今年十九。” “和我同岁。”她点点头,就着小匙抿了一口豆浆,没急着要见那人,更不急于追问对方想向自己请教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最初为何会接纳他?” 萧明彻浅声道“他祖籍南境饮马河。” 李凤鸣怔了怔。 在行宫时,她曾听萧明彻随口提过,依稀记得饮马河是齐国在南境最重要的兵源地之一。 她歪头觑着萧明彻“所以,他是忠烈将士之后?” “嗯。”萧明彻颔首。 齐、宋两国在南境上有国土争议,双方已缠斗几十年,南境一带的民生凋敝得很厉害。 战家往上数三辈还勉强算薄有家底,到战开阳这一辈就生不逢时了。整个南境大多数人的日子不好过,战家自也难例外。 萧明彻虽语气平淡,但李凤鸣听得出他心中那份同情。 “他父亲与两位兄长都曾在廉贞麾下效命,却在四年内接连阵亡。” 对这种忠烈之后,李凤鸣的态度庄重许多。“他家中还有无旁人?” “还有母亲和姐姐。” 李凤鸣有些诧异“他姐姐未嫁?” 既战开阳现年十九,那他姐姐少说也二十出头。 齐女大多出嫁早,若十七八岁还未许人,在民风上是会被人指点的。 萧明彻抿了抿唇“据说原有个过了聘的夫婿,临近婚期时,也阵亡了。” 李凤鸣同情地闭了闭眼。 齐国南境那地方,打了几十年的仗,时常就地征兵补员。当地男丁在战争中死伤太多,本就导致女子难嫁。 而战开阳姐姐这种情况,在齐国民间称作“望门寡”,被视为不吉,想再觅良缘更是困难重重。 “他读过书吗?”李凤鸣解释,“我是说战开阳。” 萧明彻点头“他父兄还在时,在乡绅家的私塾里读过。” 战开阳的父亲和两位兄长还在时,家中有三份军饷,足够养活他母亲、姐姐和最年幼的他,还能挪出些供他读书。 后来父兄阵亡,他母亲和姐姐难为无米之炊,这书就再读不起了。 萧明彻“两年前,廉贞在饮马河征兵,战开阳想继承父兄遗志,廉贞没给他兵帖。” 李凤鸣能理解廉贞为何不收战开阳,“若我在廉贞的位置,我也不收他。” 齐国女子没太多谋生之路,而战开阳已是家中仅剩的男丁。若再战死沙场,他母亲和姐姐余生将更艰难。 那就更对不起他阵亡的父兄了。 “所以,廉贞把他举荐给你?”李凤鸣猜测。 “对。” 萧明彻对战开阳本就没抱多大指望。 主要是念他家一门忠烈,再看廉贞的面子,给他份不必提着脑袋的差事,以便养活家中的母亲和姐姐。 理清此人的来龙去脉后,李凤鸣扶额“除他之外,这些年就没有别的谋士投效你?” “有。或来路不明,或庸碌,或心术不正,”萧明彻道,“我没要。” 这个瞬间,李凤鸣好像才真正认识了萧明彻这个人。 他无依无靠,举步维艰,却还是愿在能力范围内,为比自己更弱势的人提供适当庇护。 却又不一味愚慈,会尽力去辨别什么人值得庇护,什么人不值得。 从这点来说,李凤鸣依稀能从他身上看到从前的自己。 当然,萧明彻可比从前的她艰难多了。 李凤鸣眨去眼底感慨湿意,唇角轻扬,嗓音柔润“你信我?” 他言简意赅。“信。” 这句话,李凤鸣在行宫时也问过。 那时萧明彻也说信,可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其实并没有那么信。 今日这个“信”,却是真的了。 萧明彻严肃郑重“因为你那封信,不但洞察先机,还对各方做出精准预判,并提出看似简单、实则最优的应对方案。” 就是这份见识和手段,让他翻来覆去思索一夜,最终下定决心,同意让战开阳来当面请教她。 对,就是这个原因。 根本不是什么“一夜没见就想找借口看看她”这种可笑的理由。 能得萧明彻一个发自肺腑的“信”字,这对李凤鸣来说就足够了。 早膳用到过半,李凤鸣看看天色不早,便开口催促“赶紧让那个战开阳进来吧。有什么事边吃边说,说完我就得走了。” 今日说好要去工坊,她是定了行程就不会任意更改的。 “好。”见她急,萧明彻便命人去书房,迅速唤来等候半晌的战开阳。 战开阳进来见礼时,李凤鸣眼前亮了亮。 为了掩饰自己瞬间的失态,她摆手笑道“不必虚礼。我忙着出门,有话你就直说。” 她既发话,战开阳便没绕弯子。“属下认为,殿下或许该趁螺山大捷的余温,在此时办庆功宴。但属下对这提议并无十足把握,所以厚颜请王妃指点一二。” 虽是初次见面,但这人如今是萧明彻手下唯一的谋士,萧明彻若有什么差池,那李凤鸣可要麻烦了。 于是她半点没给战开阳留面子,哼道“开阳先生,你是白长了张斯文俊逸的漂亮脸蛋啊。身为谋士,居然敢对主公提出个自己都没把握的建议,简直荒唐!”长得好看也不能忍。 萧明彻正在喝豆浆,闻言顿住,眼神古怪地瞥向她。 初次见面就被训个满头包,战开阳惭愧垂首“属下知错,请王妃赐教。” 李凤鸣顺了顺气“庆功宴当然该办。六月底就是夏望取士,如今各地人才正涌向雍京。这几个月他们不会闲着,定会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提前盘算自己的择主范围。这种时候,殿下就得多亮相。” 夏望取士是双向选择,这期间萧明彻若无半点动静,到取士时,太子恒王吃肉,他八成就连汤都捞不着。 战开阳迟疑道“可殿下刚被罚了在行宫思过,京中人尽皆知。这时办庆功宴,有用吗?” 昨日黄昏,他和萧明彻就为这个事,大眼瞪小眼将近一个时辰。 他俩都知道该趁机办庆功宴,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办了也白办啊。 萧明彻本就是众人眼中无甚前途的皇子,近期又被齐帝罚过,那些有才能的士子怕是无意投效的。 “殿下被罚思过的消息在外间传开,”李凤鸣指了指自己,“往我身上推不就好了?” 廉贞的事,萧明彻完全是无辜背黑锅,齐帝心知肚明,是不会对外说清楚讲明白的。 既齐帝有意模糊这件事,太子和恒王就不敢乱吭声。 “外间只知淮王被罚思过,并不会知具体原因。你只需尽快放风出去,说我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时有所懒怠,惹得陛下不快,殿下受罚是被我牵连。” 齐国国情摆在这里,一时三刻改变不了。 所以,惟有萧明彻站得稳,对李凤鸣才是利好。 况且她又不打算这辈子就在齐国落地生根,名声不过浮云罢了。 但战开阳不敢乱接这话,只能向一直沉默用膳的萧明彻投去请示的目光。 萧明彻深深凝了李凤鸣片刻,未置可否,只沉声轻道“多谢指教。” “客气。我不是早说过吗?你我如今利益一体,什么时候我都会护着你。” 李凤鸣自觉已帮他们解决了这难题,便笑眯眯拿起手边银箸,拈了片薯蓣糕放到盛糖沙的碟子里。 偏就那么巧,萧明彻也在此时做了同样动作。 这貌似突发的小意外,让战开阳惊得眼珠子差点落地—— 萧明彻和李凤鸣的筷子尖正正好好在糖沙堆里抵在一处。 在浅黄糖沙温柔甜蜜的包裹下,两副银箸紧密依偎,透着难以言喻的亲昵。 而这巧合的亲昵,又恰好接在李凤鸣那貌似调戏萧明彻的言语之后。 别说战开阳惊诧,连李凤鸣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居心叵测、蓄意引逗了。 萧明彻火速将银箸收回,浑身不自在地绷紧,脸也绷紧。 “别恼别恼,我没要调戏你,就是一时没留神。” 李凤鸣小声道歉后,疑惑地看看他微红的耳廓,再看看目瞪口呆的战开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恼。今日不与你计较,往后注意点。”萧明彻错开眼神,垂眼轻咬了一口薯蓣糕。 李凤鸣尴尬到恍惚“那我就多谢淮王殿下大度了。” “不客气。” 在管事姜叔和他妻子姜婶的带领下前往小工坊途中,李凤鸣才顿悟方才是哪里怪怪的。 她不着痕迹地试探“姜叔,淮王殿下曾告诉我,他吃东西尝不出味道……” 姜叔苦笑,转头看向姜婶。 姜婶心怜地转头,长长叹气“回王妃娘娘,正是如此。” 虽这夫妇俩没再透露更多,但李凤鸣至少确定一件事萧明彻是真尝不出味道。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个尝不出味道的人,吃薯蓣糕有必要特地沾糖沙吗?! 亏她还郑重其事地向萧明彻解释,生怕他误会自己是有心调戏他。 可这会儿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真相应该是萧明彻在调戏她……吧? 。 第八十章 询问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淮王府名下的那间制药工坊,位于雍京东郊一个叫“桂子溪”的小村庄。 并不算远,出东城门再行三里路就到了。 工坊占地近十亩,但工匠加上杂役总共只有不到三十人。 据姜叔的说法,这些人与淮王府签的都是“雇佣契”,而不是卖身契。 更让李凤鸣惊讶的是,这些人里有近半数都是女子。而且,只有三五个挽着代表已婚的妇人髻,其余都梳着未婚少女专属的盘辫发。 “我曾听说,齐国女子是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李凤鸣看着勤快忙碌的姑娘们,“她们这样出外做工,不会被家中为难吧?” 姜婶虚虚扶住她的右臂,解释道“不能抛头露面的,那是富庶良家或贵人家的姑娘。若是贫寒良家,可没法子养吃闲饭的嘴,姑娘也要出门谋差事的。” 姜叔在后头补充道“王妃有所不知,这工坊里的十几号姑娘、妇人还更不同些,都是南境阵亡将士家中的孤苦遗属。” “孤苦遗属”这四字,背后是很沉重惨烈的。 这意味着,眼前这些姑娘妇人家中的成年男丁,一个不剩,全没了。 李凤鸣微微呆怔“那,她们是自己从边境找来这里的?” “哪儿能啊?都是廉将军他们顾念同袍情谊,只要看有孤苦遗属在当地快要活不下去了,便求京中各王府容留。”话说到这里,姜婶的声音小了许多。 “别的殿下大多爱答不理,也就咱们殿下和两家公主府肯接手。” 廉家自己倒也不是没财力收容这些孤苦遗属,但要避嫌,怕被恶意指摘为收揽军中人心。 萧明彻没这顾虑,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在朝中无甚实权,又不掌兵,给这些生活艰难的阵亡将士遗属一条谋生的活路,实际还算自己掏钱为朝廷分忧了。 另两家公主府也大差不离,本着善心庇护弱者,没利可图的。 “姜婶,另外也管这事的是哪两家公主府?”李凤鸣若有所思。 姜婶答“大长公主和平成公主。” 李凤鸣点点头,记在了心上。 淮王府,北院书房。 书桌上摆着厚厚两大摞抄纸,萧明彻得尽快看完,所以,他其实并不闲。 可他独自关在书房里,手中执笔却不动,盯着这两摞抄纸出神已将近半个时辰。 此刻,早膳时那两对筷子尖在糖沙里暧昧相抵的画面,反复在萧明彻眼前浮现。 那时李凤鸣大概一时忘了他根本没必要蘸糖沙,便以为是她自己不留神,还对他做解释安抚。 殊不知,有某个瞬间,萧明彻曾想过坦白其实不关她的事。 可他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故意对准李凤鸣的筷子尖抵了上去。 最后就顺水推舟,还假意说什么不与她计较。 李凤鸣又不笨,说不定现下已经回过神,明白其实是他在招惹她了?! 晚些她回府,会不会找他算账?若她来算账,他该怎么办? 萧明彻越想越尴尬,并且心虚兼心慌。 他和李凤鸣在大婚当夜就有协定,说好是因利而盟,私下互不侵扰的。 那他今日早膳时的举动,究竟算不算违背约定侵扰她? “不算……吧?”他自言自语,手中的笔在空白纸张上胡乱划拉。 等他回过神,定睛一看,纸上笔迹凌乱写着两个字勾引。 不算侵扰,算勾引?! 萧明彻瞠目,炸毛一般猛地将那张纸捏成团,并将手中的笔丢到砚台上。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八道。 为防止自己继续想些有的没的,萧明彻让人将战开阳唤进书房。 他也没要战开阳做什么,就让对方坐在书桌前。有个人在,他就不会轻易走神自言自语了。 就这样,萧明彻总算定下心,专注翻阅那两摞抄纸。 这是战开阳呈给他的。 上面抄录了他离京半年期间,朝廷发布在宫门外公诸传抄周知的所有消息,讲什么事的都有。 战开阳是直接按日期叠放好呈来,并未根据内容分门别类。 这导致萧明彻上一刻还在看“兵部奏请增拨钱粮,用以提升阵亡将士遗属抚恤”,翻开下一张却是“圣谕朱批本年‘赐爵’名单”。 消息交错混杂至此,看得萧明彻思绪反复横跳,到最后脑中只剩一团乱麻。 近午时,他停止翻阅的动作,抬眼直视战开阳,沉声静气。 “你说说,恒王为何突然想动廉贞?” 这些抄纸中的信息太杂乱,萧明彻虽一字不漏看得仔细,却没有从中找到关于这个问题的明确线索。 他倒不指望战开阳能拨开迷雾,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凑合着商量罢了。 战开阳忐忑觑他,不是很确定地答“或许,恒王就是想借廉将军的事将您拖下水。两年前您得罪了他一次,他大约是想报复。” 恒王生母淑贵妃宠冠后宫,恒王在齐帝面前也极受爱重。所以他一向只将太子做为对手,并没将萧明彻放在眼里,甚至不屑刻意为难。 但两年前定下齐、魏联姻之事时,萧明彻就将恒王给得罪了。 当时太子提出齐魏联姻,还主动向齐帝表示愿迎娶魏国公主。 恒王则极力反对,强调魏国行“男女责权利等同”之制,魏帝要维护这项国策,势必不会同意和亲公主到齐国来给太子做侧室。 除非太子休离现今太子妃,替魏国公主腾出位置,否则联姻不成,反要冒犯魏国。 太子虽很想促成两国联姻,却也得顾着自己的私德名声,哪能公然做出薄情寡义的“休妻腾位”之举? “殿下您想想,当时太子被恒王堵得下不来台,齐魏联姻险些就不了了之,您却……” “这还要你说?我会不知自己怎么与恒王结下的梁子?”萧明彻冷声打断,莫名不想听他回忆两年前那事。 当时齐帝已隐隐有被恒王说动的迹象,萧明彻却主动站出来,表示自己尚未娶妻,可担联姻之责。 虽他并非有意偏帮,却实实在在为太子解了围,导致恒王落了一次下风。 恒王会因此记萧明彻一笔仇,这事并不出乎萧明彻预料。 他目前真正的疑问是,恒王、太子都与兵权无涉,这事向来由齐帝亲自辖制。 恒王不可能不知道,他对廉贞发难,真正要面对的却是齐帝,稍有差池便会引发圣心猜忌。 萧明彻摇头“恒王没这么傻,冒这么大的风险挑事,不会只为报复我。” 可他想不明白恒王真正的意图。 战开阳小心翼翼道“要不,等王妃下午回来后,属下再请教请教她?或许,她的见解会对您有所启。” 萧明彻冷冷扫了他一眼。“我自己不会请教吗?要你代劳?” “殿下,我没旁的意思。就是担心王妃又像早膳时那样调戏您,惹您气闷又不便言说。早上您进书房时脸色冷得像结冰,大家都看见了。” 战开阳赶忙解释。 “我听着她不顾自己名声也要帮您,就知她对您是真心维护。可我也看明白了,您对她只是惜才,情感上很难接受那样的女子,所以我……” 萧明彻烦躁又冷漠“闭嘴。出去。” 我对李凤鸣是惜才还是别的什么心思,连我自己都还没看明白。 你个愚蠢又眼瞎的战开阳,看明白了个鬼。 申时初刻,李凤鸣回到淮王府。 此刻的她已经完全想不起什么“早膳时萧明彻疑似调戏她”的事,进了府门就笑容满面地直奔北院。 北院侍者去书房向萧明彻通秉“殿下,王妃说,有急事要与您商量。” 里头的萧明彻和战开阳俱是一愣。 战开阳闭紧了嘴,心中感慨嘀咕王妃黏殿下这么紧,怎么看都是对殿下情根深种的样子啊! “让她进来吧。”萧明彻微垂眼帘,故作随意地端起茶盏。 茶盏底离桌面还没两指宽,他又像被烫着似地,迅速放回原处。 战开阳疑惑地伸手去探了探盏壁,小声道“不烫啊。” “我也没说它烫。”萧明彻低头看着凌乱摊在桌面的抄纸,将突兀微颤的手指藏在桌下。 李凤鸣进来时,见战开阳也在,便笑语赶人“开阳先生,能否请你先出去稍待?我与殿下说点事,很快就走的。” 萧明彻没吭声,做出还在专心看抄纸的模样。 战开阳如梦初醒,赶忙起身执礼“王妃客气了,是属下疏忽失礼,这就回避。” 等到战开阳出去了,书房门被重新关闭,萧明彻才缓缓抬头。 李凤鸣就在书桌对面,却未落座,而是双手撑着桌沿,略俯身看着他。 其实两人之间隔着书桌,这样的交谈距离,按常理来说并不过分。 但或许是李凤鸣笑容过于明媚耀目,站姿过于恣意张扬,萧明彻总觉她离自己太近了。 近得依稀能闻到她身上那种不知名的馥郁软香。 萧明彻不自觉地绷了脸,腰身僵直地默默往后靠“什么事?” 李凤鸣冲他轻眨眼尾“明人不说暗话。淮王殿下,我想和你谈笔小小的交易,万望成全。” 她这热情来得突兀又诡异,与平日里那种亲和随意的态度完全不同。 萧明彻心中警铃大作,后背猛地蹿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寒凉,仿佛兽类突遇天敌。 他的语气狐疑而警惕“什么交易?” “只是小事,你别紧张。”李凤鸣左手竖起两根玉白纤长的手指。 她以右手食指点住左手食指腹,“第一,我帮你将战开阳教成个没那么笨的谋士。” 萧明彻不置可否,只眼神攫住她,一言不发,满脸写着“继续说,我就看你要搞什么鬼”。 她笑得愈发甜腻,又点住左手中指腹。 “第二,我助你扩大桂子溪那个工坊的规模。这样,将来若有需要,就能收留更多孤苦遗属。” 两个条件都正中萧明彻所需,但他并没有激动,反而更加警惕了。 “你想交换什么好处?” 李凤鸣开门见山“我想买东市的一座小楼。” “买楼?”萧明彻疑惑。 李凤鸣解释来龙去脉“下午我和姜叔姜婶从工坊回来时经过东市,就看中一座带临街门面的小楼。屋主是个别国来的客商,眼下正打算卖掉小楼归故里。” 她十七岁之前从没为金钱发过愁,因此在花钱这件事上养成了个“见风就是雨”的习惯。 回来的路上撩起车帘看了两眼,就立刻跳下马车找人家屋主询价了。 “那小楼的地段、内里格局都甚合我心意,价钱也算公道,若是被别人抢先买走,我怕是要气得捶心肝。”她不遗余力地表达着自己对那栋小楼的渴望。 “你想买便买。不必专程问我,也不需谈条件交易。”萧明彻被她那热切到灼人的眼神闹得心惊肉跳,整个背后已紧贴在椅背上了。 “从府库支取钱银时,告知姜叔即可。” “那屋主只要二百金,这钱我自己付,不花你的。我来求你,是因为那屋主瞧见马车上挂着淮王府的牌子,就同我提了个附加条件。” 李凤鸣笑得两眼弯弯眯成缝,话尾软软轻扬,宛如扫来扫去的狐狸尾巴。 “人家说了,若我不答应这条件,给再多钱也不卖。可这事我自己办不成,别人也帮不上,非得淮王殿下您出面才行的。” 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萦绕在萧明彻心间。“要我出面做什么?” “屋主是个夏国女子。她听人说了螺山大捷,对俊美无俦又血性悍勇的大齐淮王殿下极甚是仰慕。就很希望能在归国之前,和你共桌吃上一顿饭,算是圆个梦。” 李凤鸣的笑容已转为谄媚,嗓音糯甜绵软。 “我知道,这要求对你来说很过分。可那小楼我是真想要,你帮帮忙好不好?求你了。” 萧明彻一言不发,神情无喜无怒,只是盯着她,一直盯着她。 虽没说话,但拒绝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了。 被他这么久久盯着,李凤鸣逐渐有点绷不住那刻意的甜软笑脸了。 “所为交易,就是我漫天要价,你就地还钱。行或不行,你好歹给句准话。若有什么疑虑就直说,别不吭声啊。” “是有一个疑问,”萧明彻眼神幽幽,嗓音也幽幽,“你竟打算卖夫求荣,良心不痛吗?” 。 第八十一章 良心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良心?这玩意儿在我身上时有时无、分人分事,我才不管它痛不痛呢。” 李凤鸣毫不愧疚,更无反省之意。 她和萧明彻充其量是“因联姻而意外形成的短暂利益同盟”,论的哪门子“夫”? 啧,又没睡过他。 萧明彻直视着她,没有再说话。 “这事可不是你那么说的。” 李凤鸣单手撑着桌沿,右手食指轻点桌面。“你想啊,所谓卖,应该是我拿东西去换别人手里的钱,东西要交给别人带走的。可你若答应帮我这个忙,那是我付钱给屋主,并不是她给我钱。对吧?我也不会让她带走你,对吧?” 萧明彻语气虽平淡,面部线条却愈见凌厉“明白了,不是卖,是租。” “胡说。若是租,那也该别人给我钱。所以既不是卖,也不是租。”见他当真有些动气了,李凤鸣收起嬉闹模样,好声好气。 “是我请你帮忙,我也会帮你解决难题做为回报。你我之间,取长补短才能达成最好的互利共生,不是吗?” 萧明彻眼神冷凝,一口回绝“不帮。” 李凤鸣心想,自己先前的玩笑可能开得不合时宜。眼看真将他惹生气,便也收起刻意的嬉闹。 “好吧,不和你皮了,我认真说,”她讪讪挠了挠额角,“其实我一定要买下那栋小楼,还有个重要原因。我发现它隔壁……” “无论有什么原因,我都不答应。”萧明彻打断她。 见他态度冷硬如斯,李凤鸣进一步肃正了姿仪神态“别气,我当真不闹你了。你听我说,那地方……” “出去。” 再度被冷声打断,李凤鸣愣怔当场。 此时萧明彻的神情让她既陌生,却又似曾相识。恍惚中,她错觉时光仿佛倒流回半年前的大婚当夜。 那时萧明彻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漂亮的琥珀瞳迎光愈浅,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清澈、空灵、疏离、防备。 过去半年里,李凤鸣在行宫的日子,大多时候可谓散漫无拘。 之前那一个多月,她和萧明彻朝夕相处,甚至同床共枕。她尽力善意亲近,再加上经历了紫极园那件事,萧明彻对她的态度日渐和软。 今早还发自肺腑地对她说了个“信”字,并以接纳的姿态,让他唯一的谋士战开阳向她讨教。 这点点滴滴的累加,使她渐渐大意,今日更是得意过头。她竟忘了,大多数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是需要留意分寸的。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逆鳞。 萧明彻的逆鳞是什么?她不确定。但她知道,这时必须顺着来,否则很可能会激化矛盾。 临走前,她郑重执了歉礼“是我唐突,不该和你开这样出格的玩笑。见谅。” 萧明彻没有回应,只是冷冷看着她。 因为心中烦闷,今夜李凤鸣帐中用上了沾衣不散的“罗衾夜夜香”。 这香其实并无神奇效用,惟胜在浓郁持久。 李凤鸣偏好这一味,以往但凡心中不舒坦时,用这香就能或多或少愉悦些许。但今晚却不灵了。 辗转反侧将近半个时辰,她拥被坐起,丧气地薅了薅散乱的长发。 不一会儿,淳于黛悄悄进来检查她有没有踢被,掀帐就见她裹着薄锦被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寝房内未点灯火,两人在薄青夜色中突然面面相觑,双双都是一惊。 李凤鸣手比脑子快,呼吸之间已精准掐住了来者的喉骨。 “殿下莫惊,”淳于黛急急开口,“是我。” 淳于黛不像辛茴,若李凤鸣卯尽全力,她可消受不起。 李凤鸣闻声,忙不迭松手,还替她揉了揉。“对不住。没伤着吧?” “咳咳,不妨事。殿下不必道歉,今时不比往日,您这习惯保持得好,我也放心。”淳于黛反过来柔声宽慰她。 “是啊,我这条小命保得不易,也不知还能过多久平静安生的日子。” 李凤鸣拍拍床沿“坐下说。或者你要喝口水?” 淳于黛摇头,遵照她的示意坐下“殿下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总想着下午在北院书房那事。”李凤鸣屈腿,下巴轻抵在膝头。 淳于黛轻笑“殿下还没想通是哪点将淮王惹到气急?” “倒没想这个,”李凤鸣又薅发顶一把,烦躁躁的,“我就是不懂我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脑子一抽,想要故意去闹他呢?” 东市那间小楼的屋主确有其人,提的条件也确实是那么个条件。 但人家并没说非得是见萧明彻不可,更无轻佻消遣之意。 屋主说的是,螺山大捷中的淮王和陈驰将军,或大名鼎鼎的廉贞将军,只要三者能见其一,让她有机会送杯酒表达欣赏与钦佩,那就成交。 “夏人崇尚勇武,民风上就很敬重血性善战之将。若我好好与萧明彻说,他大约不会那么抵触反感。”李凤鸣越想越懊恼。 淳于黛若有所悟“殿下究竟是懊恼自己玩脱了,将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搞砸,还是懊恼自己无事生非,真将淮王惹急?” “两样都有吧?哎呀,我也分不清。” “殿下这症状,很像是对淮王见色起意了啊。” 李凤鸣不服气地犟嘴“胡说八道。他才像对我见色起意呢。早上还故意拿筷子招惹我!” 当时淳于黛并不在场,所以她不太相信自家殿下的说辞。“筷子是凑巧吧?若淮王当真对您见色起意,那下午您在他跟前耍美人计,怎么没奏效?” “闭嘴,给我留点面子。” 李凤鸣嘀嘀咕咕,心浮气躁地猛叹气。 “你说我到底为什么要逗他?我明知道,就为帮我买栋小楼,让萧明彻纡尊降贵去与和陌生人吃饭,这要求对他来说是荒唐的。甚至算冒犯。”所以她进门时才会极力摆出诱哄讨好的嘴脸。 老实说,她在自己亲爹面前都没那样谄媚过。可惜萧明彻不但不吃这套,还明显很反感。 “早知道就不皮那一下了。” 淳于黛闷声发笑“您也知是自己皮?假如今日淮王找您帮忙,说他托人办件事,对方要您去陪着吃顿饭才行,那您怕是要将淮王的头给拧下来。” “这牛吹大了,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李凤鸣被淳于黛描述的画面逗乐。 笑归笑,她还是将话中的道理听进去了。 虽她本意只是与萧明彻玩笑,但将这个玩笑换到自己身上想想,她也会感到被冒犯。所以萧明彻生气是人之常情,的确是她失了分寸。 “淳于,你说,我这会儿是不是该去道个歉,哄哄他?” 明日就要进宫面见皇后,若到时候萧明彻还没消气,那真是想想就尴尬到脚趾抓地。 淳于黛讶异“中宵半夜的,您确定要在这时去北院?” “不合适吗?”李凤鸣自问自答,“对,不合适。这时过去,闹不好旁人还以为我是去临幸他。” 算了算了,明日愁来明日愁。 翌日清早,李凤鸣取消了与辛茴的对练,盛装打扮后早膳都来不及吃,就立刻与萧明彻一同进宫去。 不出所料,两人之间的气氛果然尴尬。 坐上马车后,李凤鸣主动道歉,并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个原因,那座小楼隔壁就是一家私人开设的雅舍客馆,听说近期已有好几个小有名气的士子低调入住。我本打算等你去了再告诉你,给你个小小惊喜。” 萧明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递给了个红漆扁食盒给她。 她打开食盒,里头摆着玲珑剔透的马蹄水晶糕。不多不少,刚好六个,路上垫垫胃足够了。 李凤鸣感动之余,也没忘趁机搭话“多谢。你怎么知道我今早没吃东西?” “不知道。姜婶给的。”萧明彻背靠车壁,合眼小憩,再没理她了。 李凤鸣自知理亏,瞧他似乎还没完全消气,便安静地吃了三块水晶糕,自觉给他留一半。 皇后今日将场面摆得不小,成年已婚的皇子夫妇们全在东宫聚齐。 除萧明彻和李凤鸣、太子夫妇、恒王夫妇外,就连福郡王萧明迅也携郡王妃在列。 恒王的生母淑贵妃、福郡王生母乐嫔也在。但萧明彻名义上的母妃钱昭仪却不在。 皇后意在立威,根本没提惩处萧明彻或李凤鸣话。 她先对众妃嫔道“钱昭仪无状,仗着母妃身份对淮王逾矩重处,本宫已罚她至太后陵思过半年。诸位妹妹需引以为戒,谨记皇子们首先是陛下血脉,其次才是你们的儿子。若有再犯者,必不轻饶!” 众妃嫔行礼应下,无人异议。 接着,皇后又对几位皇子道“虽我大齐重‘孝’字,但皇子身份贵重,即便是尊长要教导斧正,也得按规矩来。记住,你们是有嫡母的。若你们母妃不知轻重,私下里有所苛待,母后自会做主。” 李凤鸣跟着大家一同称谢行礼,余光却暗暗觑向萧明彻。 他神情淡淡的,没有起伏。 无论皇后这话是真是假,迟来了十几年的庇护承诺,意义都不大。 过往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折磨,已经在他身上和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上月在紫极园被打,只因想换夏望取士的机会。虽为下策,却是他自己选的。 他早就不再是那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小孩了。 巳时末,皇后命众人自去,连太子夫妇都没留,却单独留了李凤鸣。 李凤鸣以为她要说自己在行宫紫极园与钱昭仪的那场冲突,可对方却没按套路来。 “淮王妃,你可还记得,早前给了闻音一瓶‘玉容散’?” “回母后,自是记得的,”李凤鸣笑得乖巧又好奇,“难道,最后竟辗转到了母后手中?” “本宫哪能从小姑娘手里抢东西?”皇后温和笑道,“上回她随母进宫请安,大家都说她白了许多,一问才知,是使了你给的‘玉容散’。本宫也让人去坊间,找魏国客商买了几瓶。” 说着,她命自己的近身女官取来个小瓶子。 “你帮忙看看,这瓶玉容散究竟是真是假?确是魏人的方子吗?用了月余,却并不见有闻音那般成效。” 李凤鸣依言接过瓶子,倒了点在掌心,先嗅气味,又以指捻了捻。 “回母后,这算是玉容散。要说真,那也真。” “怎么叫‘算是’?”皇后淡蹙娥眉。 “母后有所不知,魏人制这些东西,常是‘一家一方’。只近似,却不完全相同,效用上会有差异。” “照此说来,若不是行家,只怕分不出其中区别,”皇后恍然大悟,“你给闻音的那瓶,是魏国皇家独有秘方?” 李凤鸣可算明白皇后留她是为什么了。 她心眼儿转得飞快“回母后,那是洛都一家商号售卖的。儿臣用惯了那家的玉容散,出嫁前买了些带上。哎呀,这半年里大手大脚猛消耗,都没个整罐好孝敬母后了。” 皇后拍拍她的手背“有这份心意就成。本宫也就图新鲜,倒不是非用不可。” 李凤鸣张口就来“那是自然。母后肤色白嫩,若不是图新鲜,干嘛用它呀?” “你这孩子,嘴甜起来可真不客气,”皇后笑容逐渐加深,“本宫可不信你这鬼话。” “是真话,千真万确的真,母后可要信我。”李凤鸣眉眼弯弯,话锋一转。 “不过,既母后想用个新鲜,回头我挨家看看雍京城内的魏人商铺,定给您买到一模一样的!大不了多付些钱,托商家回洛都取货时,专门到那家铺子去买来。” “那多辛苦你?旁人怕不得说本宫仗势欺你跑腿了。” “谁敢胡说?能对母后略尽孝心,我不知多欢喜。再说了,在府中闲着也是闲着,您就给个机会,让我能打着您的旗号出去逛逛吧!” 皇后被她这通撒娇卖乖哄高兴了,当即命女官取了五十金来给她。 李凤鸣抱着沉甸甸一匣金,美滋滋出了中宫,看着天地万物都像元宝形。 连那个等在外头的萧明彻都是元宝形。 因沿路有宫人护送,她和萧明彻并未交谈,只是时不时看对方一眼,心思各异。 直到上了淮王府马车,李凤鸣才主动打破尴尬僵局,眉飞色舞地讲了这匣金的来由。 许是受她感染,萧明彻神色缓和许多。“你给闻音的那瓶,真是在外买的?” “当然不是。独家方子,外头绝不可能买到一样的,”李凤鸣笑得狡黠,“我手上方子可多了。昨日去桂子溪看工坊,就为了将来在那里制脂粉香膏。记得帮我保密,外头若有人知道了,定是你走漏风声,仔细我将你的头都打掉。” 看似威胁,其实是在传达“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的友好讯息。 萧明彻颇为受用,坐姿已无早上来时那么紧绷,动作、语气都有意图和解的气息。 “既你有方子,为何要说替皇后在外买?” “我傻吗?若说我自己就能制,那还怎么收皇后的钱?” 李凤鸣轻抚横置在腿上的小匣子,发出满足喟叹。 “这可是我舌灿莲花赚来的五十金。沉甸甸的五十金啊!” 萧明彻将头撇向窗外,唇角不自觉微扬。 “府库钥匙都在你手中,居然还能为五十金高兴成这样。呵。” “那不一样。这是我的私产,”李凤鸣有理有据,“虽手握钥匙和金印,可你那府库又不真是我说了算。若哪天你我翻脸,你一个不高兴就能收回去。” 两人都在用各自的办法暗暗弥合僵局。 车厢内气氛愈发融洽,好像又回到在行宫长枫苑书房共处的光景。 萧明彻回眸“昨天我就没说收回。” “那不是我及时悬崖勒马,最终没彻底翻脸吗?”李凤鸣睨他,“我早上跟你道过歉,也解释了是开玩笑。怎么还记仇?” 萧明彻重新看向窗外“早上那道歉没诚意,气没全消。” “怎么才算有诚意?” “五十金分我一半,这算有诚意。”萧明彻随口道。 积米成箩,聚沙成塔。这五十金,可是万金积蓄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凤鸣将匣子紧紧抱在胸前“你还是继续气吧。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抢走这五十金。” 萧明彻既亲自和李凤鸣简单交过一次手,也看过她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 她多大点本事,他还能没数?“从你手中抢东西又不难。” 说着长臂蓄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其不备…… 某种神秘的柔软触感让他瞬间僵化,成了座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被火烧透的,雕像。 李凤鸣将怀中的盒子往上挪了寸许,脸红如莓果熟透。 她瞪着罪魁祸首,深深吐纳数次,勉强压制了剧烈心跳后,才从牙缝中迸出质问—— “萧明彻,你嘴里说的是从我‘手里’抢东西,可你那爪子往哪儿舞呢?!” 萧明彻只觉整个人像泡在开水中,里里外外都烫得发疼。 他尴尬垂睫,讪讪盯着那只好似拥有自己想法的爪子,竟无言以对。 。 第八十二章 有毒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事发突然,李凤鸣羞窘吼完后,脑中有些乱,一时没了下文。 而萧明彻也手足无措,连道歉都是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 两人都懵,都没想好这事该如何了结,回府后便尴尬沉默地各回各院,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僵了。 ***** 黄昏时分,李凤鸣让淳于黛将自己目前所有的金锭归拢,装在一个乌漆描金大木箱里。 之后便带着辛茴和淳于黛躲进院中小书房…… 数金锭玩。 这半年下来,李凤鸣在最初那三百金的基础上,也就多了在行宫时坑恒王妃的五十金、皇后今日给的五十金,再加上太皇太后奖励的四金。 总共就这么点儿,其实没什么好数的。 她只是以为,“数金锭”的快乐,能对冲掉那股让自己头皮发麻的尴尬。 可是并没有。 马车上那电光火石间短暂“接触”的一幕在她眼前反复重现,使她尴尬到十个脚趾都蜷紧了。 指尖每点住一个金锭,她口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个问题:“他是故意的?” 战场上几千几万人混战厮杀时,生与死近就在眼前瞬间,所以战场经验丰富的人眼神之敏锐、力道之精准,绝非常人可比。 先前萧明彻虽是突发玩心,但怎么想都不至于偏差到……那样?! 想到此处,李凤鸣咬牙切齿,双颊滚烫。 可当她的手指点住下一枚金锭,想法却又急速转变。“或许,他又不是故意的?” 那家伙在新婚当夜,众目睽睽的场合下,只是被她不小心碰到手指,就险些狂奔八丈远。 最后还拿出府库钥匙和金印,换她一个“往后别碰我”的承诺。 还有,之前在行宫被迫同睡,偶尔她半梦半醒间翻个身,稍稍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萧明彻也会立刻惊醒。 不是毛炸炸挪远些,就是咬牙冷声提醒她睡回原处。 由此推论,他应该没兴趣占她便宜才对……? 两种意见在李凤鸣脑中反复交错、相持不下,始终无法达成共识定论。 并排蹲在她对面的淳于黛和辛茴茫然惶惑、心惊肉跳。 两人大气都不敢喘,就那么看着她一时脸红,一时脸白,还嘀嘀咕咕自言自语。 从宫里回来后,李凤鸣除了吩咐将四百来个金锭全归拢之外,并没有和她们多说什么。 她俩什么都不知,也不敢问自家殿下今日在宫里遭遇了什么—— 突然言行诡异得像换了个人,细思极恐啊! ***** 北院书房里,战开阳也同样细思极恐。 他天资平平,书又读得不够多,来淮王府这两年多里,并没有提出过多少有用见解。 好在萧明彻对他毫无苛求,没事不会和他多言,更遑论训斥责备。 在战开阳日常经办的差事中,也就“风雨无阻地出去搜集各路小道消息”、“安排府中文书每日去宫门抄回朝廷发布的各种公告”这两件,是少有得到过萧明彻明确肯定的。 可今日的萧明彻却一反常态,冷脸斥责近期送来的宫门抄纸乱七八糟,看得他头晕眼痛。 战开阳很想说,近期送来的宫门抄纸,除了内容之外,旁的细节与过去两年多并无不同。 可面对自家殿下那反常冷厉的眼神,他不敢吭声。 跟着,萧明彻又问起庆功宴的筹备进度。 看了战开阳写的拟邀宾客名单后,他再次冷脸:“你的字真是丑到人神共愤。” 战开阳在心里嘀咕:当年我刚来时,您分明还说我虽书读得不多,字却不错。 他委屈,但他不敢说。 他深深怀疑,自家殿下突然如此反常,其实是再也忍不下他的平庸,要找茬赶他出府了。 ***** 次日清早,淳于黛照例将院中的其余侍女都暂时打发出去,好方便李凤鸣和辛茴在院中对练。 还没走出十招,李凤鸣就被打到流泪。 她曾给辛茴定了个规矩:哪怕她哭着求饶喊停,辛茴也不能手软收势,务必尽责鞭策,逼她坚持完半个时辰的晨间对练。 以往她是哭着也会撑够半个时辰的,可此刻她睡眠不足又神思不属,想也知再撑下去就是全程挨打。 于是她在冲动之下,生平第一次在晨间对练时半途跑路。 见李凤鸣竟赖皮地跑出了小院,辛茴愣在原地猛挠头:“淳于,你说我该不该追?” 若不追,她就没尽到自家殿下当初赋予她的职责;可若追出去,那淮王府所有人就要大开眼界了。 淳于黛也头疼:“还是别了?王妃被自己的武侍追着打哭,这种事放在哪国都是奇谈。咱们殿下向来要面子的。” 那边,耍赖的李凤鸣一出院子就后悔了。 规矩是她自己定给辛茴的,今日这赖皮逃跑的举动实在不妥,有损她自身的威信。 可若才跑出来又立刻返回去,这会显得她脑子有毛病。 李凤鸣站在院墙下,用袖子胡乱擦去满面泪痕,进退不得。 正为难间,战开阳抱着一大摞抄纸迎面行来,看样子是要去北院的。 看到李凤鸣,他便上来行礼问好。 李凤鸣看他神情颓丧,满心嘀咕着瞥了瞥他怀中那摞抄纸:“是朝廷发布了什么可怕的消息吗?” “回王妃,都是寻常消息,”战开阳苦笑,“殿下昨日因为抄纸的事发了脾气,我不知是哪处不合他心意,便连夜将这些都重新整理过了。可我担心,或许还是有哪里不对。” 李凤鸣眼珠滴溜溜一转,顿时计上心来:“他此刻应该还在演武场。若你信得过我,就跟我进来,我帮你瞧瞧是哪里出错了。” 战开阳眼前一亮:“多谢王妃赐教!” 于是,李凤鸣大摇大摆带着战开阳回到院中,对淳于黛和辛茴道:“我有正事与他说,不是耍赖。” 辛茴很给面子,没有笑出声:“我信了。” ***** 齐国风俗上男女有防,为免引发无谓风波,李凤鸣没带战开阳进书房,在中庭回廊的长椅上将就坐。 淳于黛把早前打发出去的侍女们唤回来各司其职,她自己也和辛茴一起在李凤鸣身旁站着,如此便不会落人话柄。 这些细节自有淳于黛周全,李凤鸣半点没管。 她走马观花将那些抄纸翻一遍,又问了战开阳几个问题,便大概明白了。 “你这些抄纸的内容记录详细,没大差错。他说你字丑,应当只是随口是迁怒,不必当真。” 战开阳不敢置信:“真没有差错?” “是没有大差错,但不是无可挑剔,”李凤鸣来了个大转折,点出他的不足,“以你家殿下的身份处境,看这类消息是图个知晓,以便快速掌握朝局时事的最新动向。你便宜行事,只顾按抄纸的日期叠放,没有将这些消息分门别类。” 譬如,前天主要消息是:两名吏部官员升迁调动;西境邻国疑似有大军集结迹象;户部拟于今年八月开始核查各地人口增减。 而昨天的主要消息是:京兆尹府重处上月在雍京城南当街斗殴、以武犯禁的五名游侠;鸿胪典客上奏称,有向齐国称臣多年的某游牧部族三年没来雍京纳贡…… “你这么呈给他,他逐张看下来,就觉这些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烦躁才怪。你也别委屈,”李凤鸣以下巴指了指淳于黛,“不信你问她,若她呈这样一堆消息给我,会是个什么后果。” 战开阳惊讶又好奇地看向淳于黛:“会是什么后果?” 淳于黛:“若我呈了这么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家殿下,不必殿下给什么后果,我自己先羞耻到悬梁自尽。” 战开阳重点跑偏,心中惊讶感慨:魏国女子果然不同凡响。王妃出嫁前只是个王女,竟也关注朝务时政,且贴身协助她的侍女似乎也非池中之物。 但他又觉得奇怪。 按理说,王妃从前既有习惯关注朝务时政,就算不是家族重点扶持栽培的对象,也绝不会可有可无。 怎么就沦落到和亲异国了呢? ***** 萧明彻昨夜没睡好,早起时格外烦躁。 于是去演武场找整队护卫挨个单挑,全打到嗷嗷叫。 却还是烦躁。 回到北院,姜叔又告诉他,李凤鸣找了姜婶作陪,已经带着辛茴出门去了,不在府中用早膳。 于是他孤零零吃完没滋没味的早饭,进了书房。 随手翻了翻战开阳重新整理排序的那摞抄纸,感觉似有不同,他的心情总算稍有好转。 “做得不错,”他面无表情地给予肯定,“虽不知哪里不同,但看起来顺眼许多。” 被夸奖的战开阳喜上眉梢:“这得多谢王妃,是她让淳于黛教我的。可惜我还没完全吃透分类的规律。王妃说了,今后只要她们在府中,我每日可去向淳于学半个时辰……” “王妃为什么帮你?”萧明彻打断他。 “早上来时,刚好在前头院门口遇见……我也不知她为什么愿意帮我。” 战开阳忐忑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心疼您?她提过一句,说我差事做得不精细,要给您添累的。” 萧明彻:“哦。” 他开始专注翻阅那堆被整理过的抄纸,表面平静,心音却突然急促。 他想,心跳突然加快,大概是昨日在马车上那出尴尬的后劲又上来了。 不然呢?总不可能是因为听到李凤鸣“或许心疼他”这句话? 李凤鸣和他只是“利益联姻下,双方协定互利共生”的关系而已,哪有心疼不心疼说法。 翻着抄纸看了一会儿,萧明彻又开始烦躁了。 总觉得书房里到处充斥着一种香味,就是李凤鸣昨日用的那种。 怎么又沾上这香味了?这很打扰他。 之前在行宫时,他身上也曾沾过这种香,可那是因为两人同在帐子里躺了一夜。 他昨日并没有和李凤鸣……哦,马车。 想到马车,便顺理成章又想到那尴尬的一幕。 萧明彻盯着自己右手的掌纹,目光缓缓移到指腹,却又倏地握拳藏到身后。 可惜,这动作不过掩耳盗铃,根本无法缓解心浮气躁、坐立不安、脑中混乱驳杂、浮想联翩的状态。 良久后,他忍无可忍,命人将正在修订庆功宴宾客名单的战开阳叫来。 “你去隔壁问问淳于黛,王妃预计几时回府?” 战开阳惊疑不定:“殿下,您这是……” “她昨日用了沾衣不散的香,我得问她要个立时去除的法子。” 萧明彻佯装平静地翻动一页抄纸,就当并没察觉自己突然从耳朵尖烫到脖子根。 “我怀疑,她这香有毒。” 扰得他脑中一直闪现奇奇怪怪的画面,根本停不下来。 第八十三章 香气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因为萧明彻不愿帮忙,李凤鸣购置东市那座小楼的事暂时搁浅。 其实她大可与那夏国屋主软磨硬泡,尝试谈谈别的条件。 但夏国屋主和她毕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像萧明彻与她有相对密切的利益关联。 她怕言多必失,更不愿节外生枝,只能先另想法子。 于是请姜婶作陪,前往雍京南坊再看别家。 近申时,出外大半日的李凤鸣悻悻而归。 阳光正好,午后微风和煦,她便让人取来些茶果,叫了辛茴和淳于黛一同在花墙前的小石桌坐下。 “南坊没有合殿下心意的铺子?”淳于黛早上奉命留下帮战开阳整理抄纸,并未随行外出。 但她看着李凤鸣无精打采的模样,就大概猜到结果了。 李凤鸣右手托腮,左手端茶,颓到暂时不想说话。 辛茴便对淳于黛解释“倒是有两处合适的,可人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没有要卖铺子的意思。” “这么说来,还得是东市那间小楼?” 淳于黛稍作沉吟后,谨慎建议“殿下,早上淮王让人来问过您几时回,像有事要谈。或许,您可以再趁机和他协商一次?” 辛茴小声反对“若淮王又拒绝,那殿下的面子往哪儿搁?依我看,不如暂缓缓。大不了等个半年一年的,怎么都会有合适的铺子要卖出来吧?” 齐国商事繁荣,除本国商人外,雍京城内来来往往的各国客商多如过江之鲫。 在辛茴看来,只要有耐心,肯多费些时日等待,总能买到各方面都合心意的铺子。 可惜辛茴一直没太明白,李凤鸣是等不起的。 她盯着花墙,慵懒苦笑“辛茴,你猜我为何要急着开源攒钱?” “您不是说攒钱去‘巡幸’天下美男么?唬我的啊?”某方面来说,辛茴是个老实人。 不必李凤鸣说什么,淳于黛先无奈睨她了。 “傻子。殿下纵有三分玩心,也不至于真就只为这点事瞎折腾。” 既都走到要和亲保命的地步,李凤鸣又怎么会不愿过安生日子? 可她不能只看眼前的平静安逸。天知道如今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倘若魏国朝局生变,而她还没做好跑路准备,可别指望齐国会倾尽全力保一个异国来和亲的王妃。 李凤鸣垂睫掩去眸底的思绪,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我再去求萧明彻。若他今天还是不同意帮忙,那我明天换个法子又求。” 世间除死无大事。在面子和小命之间,她选后者。 来齐之前,曾有教引嬷嬷向李凤鸣“面授机宜”,且她自己也看过几本与《英华宝鉴》类似的书。 所以她对男女间那点“嘤嘤嗯嗯”之事,并非全然不知。 昨日在马车上的意外虽让她尴尬、羞恼、窘迫、无措,甚至都没好意思对淳于黛和辛茴讲。 但眼下过一夜又加大半个白天,她已能硬着头皮强行压制心中那份别扭。 倒不是她多大大咧咧,只因碰到她的人是萧明彻,接受起来就容易些。 毕竟,当初选择和亲,她可是抱了“捐躯自救”的悲壮心情来的。 要不是萧明彻恰巧不愿与她行夫妻之实,那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 萧明彻本性并非登徒浪子,对她这种类型的长相又有阴影,昨日应当只是无意间失手碰到而已。 李凤鸣边走边在心中说服自己。 小事,问题不大。他对我这种长相是忌惮的,不小心碰到我,算来还是他吃亏。 唔,我对他那种长相倒挺满意,大不了,待会儿我也碰他一下? 虽知萧明彻绝不可能让她碰,但想象着自己在他胸前“动手动脚”,而他当场惊恐炸毛的场景,李凤鸣突然不尴尬了。 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可惜,到了北院,萧明彻却不在。 侍者禀道“午后有客登门,殿下此时应当还在前厅。若王妃娘娘有急事……” 既萧明彻是在前厅待客,李凤鸣自不能没分寸地让人去催。 “不急,”她对跟随自己过来的侍女道,“珠儿,你留在这边。等殿下返来,你就回隔壁知会我。” 珠儿福礼应下“是,娘娘。” 交代好后,李凤鸣便回隔壁忙自己的事。 淳于黛依照她吩咐取来所有方子,又唤上辛茴。 三人集思广益,粗略筛选出一批原料易得、适合快速量产的香粉脂膏配方。 “辛茴,明日起,你就每天去坊市间找找能长期供料的可靠商家。淳于,你……” 安排好了几桩事,珠儿就来禀,说萧明彻已从前厅回了北院。 李凤鸣放下手头的事,也没再带人,独自就往北院去。 萧明彻听说李凤鸣来找过他,又见珠儿已往隔壁去请她,便留在院中等。 本来他是可以进书房等的。 可今日书房里一直有那股让他心浮气躁的香味。 他怕若待会儿让李凤鸣进了书房,那股香味会更浓烈,或许到明日都散不掉。 于是就负手立在院中那丛牡丹前出神。 近来天气和暖,这些牡丹已灼灼盛放。 以往萧明彻不太留意府中琐事,此刻仔细看看,才发现这些牡丹色泽、品相各有殊异。 其中以被称为“醉颜绯”的那种最惹人眼目。 此花色泽偏于浅银红,华妍富丽,又有几分恣意流风的洒脱。遇晴日照花,便呈玉笑珠香之景。 奇怪,怎么越看越眼熟? 萧明彻不太自在地挪开目光,一抬头却见李凤鸣正迎光而来。 他心中莫名微悸,顿时就知为何看那几朵“醉颜绯”会觉眼熟。 脑中立刻又浮起昨日那场小尴尬,萧明彻很不自在地半垂眼帘,强自镇定。 若严格按照齐国规制,即便是在淮王府中,李凤鸣见到萧明彻也要先行妻礼。 但两人本就不是正常的夫妻关系,萧明彻又心虚,便摆摆手,彼此点个头,这就算打过招呼了。 “听说你找我?”两人异口同声问出这句话后,双双愣怔。 李凤鸣率先回神“午后回府就听说你早上找过我。过来时你正在前厅待客。” “廉贞从南境回京了,顺道将战开阳的母亲和姐姐也送来。”萧明彻端着冷漠脸,说话时却看着那些牡丹。 他居然在解释自己方才不在的原因?李凤鸣有些惊奇,略歪头端详他的侧脸片刻,顿如醍醐灌顶。 这是她谈条件的好机会,因为萧明彻显然因为昨日的事心虚着,不知该怎么赔罪。 李凤鸣强忍笑意,颔首表示理解,又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那我先说我找你的事?” “好。” “昨日在马车上那事,你虽道过歉,但我后来越想越亏。可我虽不甘心,也不至于打你骂你,对吧?” 李凤鸣吸取上次的教训,没有玩笑嬉闹,直接严肃破题。 “咱俩成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之后还有需共同在人前露面的场合,不能总这么闷不吭声地尴尬僵着。所以,昨日那事必须有个了结。” 萧明彻深以为然“你想如何了结?” 李凤鸣略抬了下巴,语气坦然“我也碰你一下,这就扯平,两不相欠。之后谁也不许再提昨日。” 萧明彻回头瞠目“……” 见他惊诧无言,李凤鸣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你觉得这个条件不公平吗?” 从道理上来讲,她提出的解决方式似乎是公平的,但萧明彻怎么听都觉得荒唐。 “你……”他脑中乱哄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便道,“换个条件。” 李凤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那我退一步。你若肯抽空陪我去东市见那夏国屋主一面,助我买下那座小楼,如此,我俩也算扯平。” 虽然这要求也有些不着四六,但接在她先前那荒唐的解决方案后面,对比之下,居然显得正经许多。 萧明彻对上她的目光,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见他有所松动,李凤鸣立刻打蛇随棍上“买下小楼后,我之前许诺会给你的回报也如约履行。帮你教战开阳做事、扩大桂子溪那间工坊规模,我言出必行。仔细算算这笔账,你只赚不亏。” 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听起来是比“我也碰你一下”像话多了。 “好,”萧明彻虽答应了,但也没忘划出底线,“我只是陪你去见那屋主,别的不管。”至于让淮王殿下卖笑陪酒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李凤鸣笑逐颜开“成交!” 其实人家那屋主也没有轻薄之意,只要他肯陪着去露个面,事情肯定有转圜余地。 “我要说的事妥了。该你了,”李凤鸣提醒道,“你早上找我,是要说什么?” 萧明彻瞥向她腰间的香囊“你那个很浓郁的香,我又沾上了。有无立时去除之法?” “罗衾夜夜香?你怎么可能沾上?!”李凤鸣仿佛活见鬼。 “那玩意儿没你说的那么霸道,虽留香持久,却也是有时效的。我就前晚用了而已,就算沾衣,昨日佩的幽兰香也将它消解大半,怎么也惹不到你身上去。” 昨日是进宫面见齐国皇后,需以庄重典雅为宜。 由于前一晚用了罗衾夜夜香,她怕那香味太过浓郁会引起皇后不适,特地佩了可稍作消解的幽兰香。 听她这么一通说,萧明彻不由地陷入了自我怀疑。 他疑惑蹙眉“可我身上真有香气。和之前行宫那次一样。” “行宫那次,是因为你我同在帐中整夜。若是寻常相处,那香不会轻易染到别人身上。” 李凤鸣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昨日只是来回途中在马车上共处,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半时辰。况且当时我身上佩的是幽兰香,并不沾衣,很快就散的。” 她满心不解,索性倏地近前半步去闻。 这举动惊得萧明彻一个猛退“你做什么?!” “我没闻到你身上有香气,”李凤鸣并未计较他的回避,只狐疑地觑着他,“你……要不要召府医来看看?” 她怀疑,这可怜的淮王殿下,继小时候味觉出问题之后,嗅觉可能也突然坏掉了。 再不然,就是脑子坏掉了。不知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 第八十四章 斗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翌日,那位夏国屋主见到萧明彻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虽萧明彻只是板着冷漠脸感谢了她的厚爱,并未接受她奉上的那杯酒,而是由李凤鸣代喝,她还是很满意。 李凤鸣算个痛快的买家,从一开始就不曾压价,还答应了屋主那奇怪的附加条件。 如今既得偿所愿,屋主对她也投桃报李,主动将交易价格减了十金,并在两天内完成了小楼的契书交割。 心仪的小楼顺利到手,还无端省了十金,这让李凤鸣乐不可支。 但萧明彻的面子无形间被人明码标价十金,心里就颇不是滋味了。 见他不豫,李凤鸣便笑问“你可有什么喜好?像是宝马名驹、字画珍玩之类的。” 他顺着这话稍作思索,茫然地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活着就是活着,好像没有特别喜好什么。 “你问这做什么?” 李凤鸣眉眼弯弯,半真半假道“先打听清楚你的喜好,等我将来赚了大钱,好买给你啊。” 这种虚无缥缈的许诺,通常都是随口诓人的,萧明彻从九岁起就知不能当真了。 他听得面无表情,连个冷眼都懒得给。 但不信归不信,李凤鸣话中的“将来”二字,还是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怦然一动。 小楼到手后,辛茴按李凤鸣吩咐,在雍京坊市间挑选能长期供原料的商家。 淳于黛则每日跑一趟桂子溪的工坊,向匠人们讲解各类脂粉、香膏的制作要求。 因为淳于黛总是早出晚归,教战开阳如何规整抄纸的事便暂由李凤鸣接手了。 而萧明彻也很忙。 他原在与姜叔核对庆功宴的筹备事宜,可从四月十六起,不知因何事被召进宫,且接连数日皆如此,总是至晚方归。 到了四月廿日,萧明彻终于没再进宫,却在北院闭门不出。 一整天里,他只允姜叔送了一餐饭食进去,连战开阳求见都被拒。 齐帝为何一连数日召萧明彻进宫?萧明彻又为何在事后闭门不出一整日? 李凤鸣不知个中内情,自是想破头也无解。 她问过战开阳,但战开阳口风还算紧,在未得萧明彻同意之前,任她如何诱哄诈供也不说。 次日,当李凤鸣看到最新的一份“宫门抄”,不必再问就已有了答案。 抄纸上记录着宫门处今早新出的三则告示。 其一,在边境军队新增“都司”一职,不分是否战时,长期驻扎边境监管军务;都司不掌兵符,但将帅需受其辖制;都司不受兵部约束,直接向皇帝禀事。 其二,齐帝钦点淮王萧明彻任大齐首任南境都司。 其三,应太子所奏,齐帝将于本月底在宫中专门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犒赏淮王在此役中的英勇。 “欺人太甚。”李凤鸣面若冰霜,忍了又忍才没将那抄纸撕成碎片。 战开阳还是头回见她真正动气,惊得后脖颈一凉。 “边军都司之职权力不小,咱们殿下是开国以来首任;太子又奏请陛下在宫中为螺山大捷特设庆功宴,这对咱们殿下都是好事……吧?” 原本只是淮王府打算自家设宴庆贺而已,如今由皇帝做主,宗亲重臣全都参与,明显更长脸了啊。 “你认为这是好事?!”李凤鸣愈发能体会到萧明彻这些年有多艰难了。 她神色语气皆不善,战开阳虽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却也识趣地没再犟嘴。“请王妃指教。” 这虚心请教的态度,李凤鸣是受用的。 不过她此刻没心思与战开阳多说“改日再慢慢讲给你听。你先忙自己的事吧,我要去一趟北院。” 太子这一连串动作,看起来是在扶持萧明彻,实际根本是故意将他推到显眼位置,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成为各方的靶子! 李凤鸣原以为,既萧明彻昨日都难过到闭了北院不见人,她今日想见他,怕是要费些功夫。 却没料到,侍者去通秉后回来答话“殿下请王妃移步书房相见。” 进了书房后,李凤鸣惊讶地发现,萧明彻并未如她想象那般低落消沉。 他显然知道李凤鸣进来了,却未抬头,也未出声,更未停笔。 于是李凤鸣没有打扰,就站在多宝架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冰蓝织金锦袍,此刻笔挺端坐在桌案后,凝肃专注地执笔挥毫,整个人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锐利气势。 那是一种无声但倔强的韧劲。那是明知胜算不大,也要放手一搏的孤勇。 良久,萧明彻搁笔,徐缓抬头“找我有事?” “我猜你又被人欺负了,”李凤鸣眨去眼底薄雾,粲然笑道,“需要帮手吗?” 萧明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过了几个呼吸后,才浅浅轻轻地答“要。” 李凤鸣走过去与他隔桌而坐,动作轻柔地拿过他先前写的那张纸来看。 在快速浏览的同时,她头也不抬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太子突然针对你?” 萧明彻平静淡声“廉贞向父皇请罪,解释了南境部分军饷账目走向不明的问题。” 本月上旬,廉贞从南境回京。 因顺道护送战开阳的母亲和姐姐上京,当时他到淮王府来见过萧明彻。 他问了萧明彻之前在行宫受罚的起因,明白是被自己连累,隔天便主动进宫,单独向齐帝解释了那部分军饷账目的问题。 既是请罪,也算为萧明彻喊冤。 其实军饷账目那事很简单,萧明彻是当真半点不知情,也没涉及其中。 南境三天两头起战火,有时前一仗的伤亡人员明细还没整理完毕,就又打起来了。 蜡烛都经不起两头烧,何况廉贞只是个肉身凡胎。 所以,他有时向兵部递交的阵亡将士名单就会滞后两三个月。 但这滞后的两三个月里,京中不知哪些士兵已阵亡,兵部就仍按之前的人头数向边军划拨饷银。 有时等银子到了南境,阵亡士兵都入土为安几个月了。 廉贞从未将这笔钱退回兵部,却也没贪墨,都发到阵亡将士遗属手中去。 此举虽不妥,但合乎人情,也有利于维护边境兵源。因此齐帝在廉贞主动进宫请罪后,并未降罪,只不轻不重训斥几句,态度可视为默许了。 李凤鸣深吸一口气“所以,为补偿你受的委屈,太子提议,你父皇就痛快允准,给你都司一职,并决定大张旗鼓在宫中为你设庆功宴?” “对,”萧明彻无奈,“廉贞进宫,并非我授意。” 可惜,太子显然不会相信这个事实。 之前在行宫那次,因为李凤鸣暗暗送了份大礼,让皇后重新拿回后宫的绝对话语权,太子心中领了这情,当时也并不觉得萧明彻能威胁到自己什么,所以回应了同等善意。 但现在,廉贞为了力证“萧明彻在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上实属无辜”,竟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主动面圣自首,这足以让太子惊觉萧明彻在军中已建立起一定威信。 太子本有恒王这个强劲对手,岂会容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崛起一个能影响军方的淮王? “所以他故意提出增设‘都司’一职,明面看像是提携你,实际却是捧杀。”李凤鸣非常笃定。 都司是绕过兵部直接向皇帝禀事的,兵部率先就不会与萧明彻为善。 再有,这职位虽不掌兵符,却可辖制前线所有统帅,有权插手除调兵之外的所有军务。 这非常突兀,很容易导致将领们与萧明彻产生冲突,进而改变对他的心态。 之前萧明彻都是临时被指派去,通常只在前线待三五个月。 临时受命去代天子督军,职责本只是鼓舞人心,完全可以躲在安全处吃香喝辣,到战事没那么紧了就挥挥袖回京交差。 可萧明彻总是舍命上阵,不吝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又不越权沾手旁的事务。 这样的淮王,大家自是敬服。 往后以都司一职常驻边境,情况可就大不同了。 他会日常监督稽核军中事务,否则出了问题要担责的;另外,他不能调兵,却能遣将,所有将军都得看他脸色行事。 长久下来,他出生入死在军中建立起的那点好感,就会被分化瓦解于无形。 “还有,恒王看着太子这么提携你,定会视你已站队太子一党。而你又将常驻边境,很难在朝中经营起稳固人脉,稍有纰漏,几本弹劾奏折就能扳倒你。” 李凤鸣咬牙冷笑“太子好手段,凭新增一个‘都司’之职,就堵了你所有的路。” 在这种攸关生死前途的事上,萧明彻没那么驽钝,否则也混不成亲王。 前天齐帝拍板定案后,他昨日就独自关在北院前思后想,虽慢些,到底还是想明白了这中间的层层险恶。 他必须得在正式接受都司任命之前,设法摆脱这困境,否则越往后越难全身而退。 “算我白担心了,没料到你竟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凤鸣以指尖轻点面前字纸,越看他越顺眼。 萧明彻刚才是在给齐帝写奏折。 他提议由郡王及以上皇族子弟轮值担任都司之职,半年一换。 只要齐帝准他所奏,就等于郡王及以上的所有皇族子弟,都要一起帮他分散各方的注意力。 这是萧明彻耗费一天一夜才想出的对策,慢是慢了点,却是个上策。 “比起上次在行宫,用自己挨打去换夏望取士的笨招,这次你可真是聪明太多。果然天气暖和了,脑子也活络些?” 她这夸奖怪里怪气,萧明彻不太自在地轻嗤一声“要夸就好好夸。” “话说回来,太子这么欺负你,你却只求自保脱身,实在太和气了,”李凤鸣冲他挑眉,“就不想欺负回去?” 萧明彻将信将疑地凝着她“怎么欺负回去?” “只要你想,那我就有法子。咱们一步一步来。首先,你这份奏折上该再添一笔……” 叽叽咕咕讲完自己的损招后,李凤鸣笑得满肚子坏水。“对外就说,都是太子教导你的。懂吧?” 她从不是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佛心善人,某些事上甚至睚眦必报。 如今萧明彻和她利益攸关,太子突然调转矛头对萧明彻下狠手,她当然想让太子哇哇大哭。 既太子有意推萧明彻替他挡一部分来自恒王的刀,她就偏要将这些刀又给他弹回去。 太子和恒王斗了这么些年,早就不可能言和了。只需有人轻敲边鼓,他俩会立刻开启新一轮的激烈缠斗。 萧明彻想了片刻“这是要让恒王以为,太子已开始布局抢夺军方势力?” 李凤鸣毫不犹豫地点头“太子这么欺负你,我就忍不住想让他哇哇大哭。” “每次有人欺负我,你好像比我还生气。”萧明彻说不清此刻胸臆间翻滚的是什么。 “我这人轻易不吃亏。太子今日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李凤鸣握拳轻捶桌面“他想堵死你在朝中站稳脚跟的所有可能,还想将你长期发配到边境!这我能忍他才怪。” 若萧明彻长期不在京中,很多场合她就没机会去。 那还怎么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 若不能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她上哪儿赚足万金积蓄? 太子这次突然针对萧明彻,根本就是在断她的财路! 当然,这么市侩又小心眼的理由,她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穿。 “其实,我也没想怎么他,不是吗?只是帮他和恒王继续专注彼此而已。” 萧明彻许久没有接话,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她顿时有点小尴尬“做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萧明彻收回目光,重新拾起搁在砚台上的笔,“只是忽然想起,你曾问过我有无喜好。” 李凤鸣不明所以“那时你说没有的。怎么,现在突然有了?” 萧明彻垂眸蘸墨,没有看她“嗯。” 譬如,她上次说过的“将来”。又譬如,她方才说的“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了。 很喜欢。很喜欢。 这让他有点无措,有点心慌。比前阵子经常闻到并不存在的罗衾夜夜香还慌。 。 第八十五章 挨打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翌日是个雨天。 清早,萧明彻坐上马车进宫去。 才出了府门没多远,他随手撩起车帘一角,就见有辆板车正迎面而来。 推车者是两个穿蓑衣、戴斗笠的青年,身形瘦小,看不清五官。 板车上放着七八个大竹筐,都用芭蕉叶盖着。却又没盖十足严实,有几朵花从芭蕉叶和筐边之间探出头来。 虽天光还没大亮,但萧明彻目力不错,依稀能看出那花是重瓣紫枝。 从这儿再往里走,就只有淮王府一家,这些花显然是往淮王府送的。 雍京各家高门大户都会长期固定菜行、肉行、花果行之类,商家每日会派人将菜肉花果送上门。 这些事都有姜叔姜婶打点,萧明彻以往从不过问的。 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低声唤了停车,又对坐在车辕上的随侍小闵吩咐“去问问,那些重瓣紫枝是谁订的。” 小闵便撑伞跳下车,追上那板车。 稍顷,小闵返回来禀道“殿下,花行伙计说,是王妃院里订的。” “知道了,”萧明彻头靠车壁,做闭目养神状,“走吧。” 车轮重新滚动,辚辚声响混着雨滴敲打车顶的声响,让人思绪起伏。 那些重瓣紫枝是辛茴昨日在东市一家花行订的。 当时因她订的量大,又提出了“要新鲜采摘,只要朵不要枝”的古怪要求,还惹得掌柜惊讶追问了好几句。 毕竟重瓣紫枝在雍京算常见,并不名贵。高门大户也就偶尔连枝买个三五束,插花时做个增色陪衬。 像这样一次订八筐,只要朵不要枝的,花行也是头回遇见。 掌柜怕辛茴是捣乱的,让她先付了一半的钱,以免今日送到淮王府无人认领收货。 这可没法转卖,东家要亏到跳脚骂娘的。 殊不知,魏人有酿花酱吃的习俗。 去年末来齐时,李凤鸣在嫁妆里带了一些,但在行宫就差不多吃光了。 辛茴订的这八筐重瓣紫枝,酿了酱也不过就小小三五坛而已。 小院的西偏厅早已被腾空,地上铺了干净软席。放了很多筛子。 今日有雨,院中侍女们也没旁的事好忙,都被辛茴招呼进了西偏厅,学着她的模样跟着做。 淳于黛今日没去桂子溪,此刻也摆了半筐在廊下,择着花陪李凤鸣听雨。 李凤鸣起了玩心,换了和大家一样的粗布束袖短衫,方便做事。 她仔细盯着淳于黛的动作,有模有样地跟着学,口中还问个不停。 “先洗过,又一瓣瓣擦干?不擦不行么?花酱若是干巴巴,那也没法吃啊。” 淳于黛笑望她“花瓣捣碎后自己会出汁的。” “那也出不了许多……哦,要加蜜和粗糖的。还另加水吗?” 李凤鸣打小吃过的花酱不计其数,大致明白花酱是怎么酿的,但没亲手做过。 她从前甚至没亲眼看过完整酿制过程。 “加点井水。但不能多,每坛只需一小瓢水。” “非得井水?河水不行?泉水呢?”李凤鸣但凡对一件事上了心,就会有许多古怪问题。 淳于黛耐心解释了几种水源酿花酱的不同。 李凤鸣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末了还嗔笑抱怨“没想到酿花酱还是门挺有学问的手艺。从前怎么没人教我?” 淳于黛看看四下无人,才轻声笑回“从前您学的都是‘大手艺’,谁敢教您这些。” “啧,那些所谓大手艺才没意思,”李凤鸣撇嘴,“我起早贪黑勤学十六载,最后呢?” 那些“大手艺”,最后就让她熬过两年近乎幽闭的生涯,领着一纸和亲国书,离家去国。 说起来,若无那纸和亲国书搭救,此刻她大概还被困在四方院墙里惶惶不可终日,等着不知哪天会来的一瓶鸩毒。 “若早知会这样,我还不如从小就学酿花酱。” 酿花酱虽是平淡无奇的小事,却是红尘烟火的真切滋味。 又香又甜,让人觉得,活着真好。 未时近尾,大雨已呈滂沱之势。 平常这个时候,李凤鸣通常正在午睡。可她此刻站在廊檐下,还穿着上午那件粗布短衫。 望着漫天雨幕,她的心情逐渐忐忑。 淳于黛禀道“殿下,淮王还未回府。” 这消息让李凤鸣微妙着慌。 她疑心萧明彻今早递进宫的那份折子,内容并未完全照她昨日所言。 又或者,萧明彻在御前对答时出了什么岔子,弄巧成拙了? 否则不该到这时还未回府。 见她神色不对,淳于黛安慰道“殿下莫慌。或许……” “我没慌。”李凤鸣截断她的话,强作镇定。 “是我失言,”淳于黛抿笑,“殿下没慌。” 李凤鸣吐出一口浊气“笑什么笑?再笑揍你。备车!” “您要进宫?”淳于黛笑意顿失,惊讶劝阻,“殿下别忘了,按齐制,亲王若有事急禀于御前,才可持折无召进宫,王妃却不可。” 李凤鸣微微颔首“我记得你前日说过,给皇后的玉容散已制成。是放在桂子溪那边,还是拿回来了?” 那几瓶玉容散,她本打算月底进宫赴宴时再呈给皇后。 “拿回来了。殿下要在今日当面呈给皇后,以这个理由进宫?” 李凤鸣摇头“你将那几瓶玉容散送去少府,请少府转呈皇后。” 萧明彻今日进宫要说的事虽不大,却是朝务。若真在御前出了差池,皇后护不住,也未必会想护。 这时送玉容散进宫,并非指望皇后去御前帮忙说情,而是做给太子府看。 “而我不进宫,只在宫门外等。” 萧明彻今日送进宫的折子,是昨日与她谈过之后,连夜重写的。 若真是她对齐帝的判断出错,导致萧明彻送上门去挨顿委屈,那事情算因她而起。 她暂时做不了更多,但至少可以让萧明彻一出宫门就看到有人在等他。 宫门前有条“映日河”,九条浮雕白玉拱桥横跨其上。 外臣入宫时需在桥这头下马、落轿,过桥后再按身份品级步行或乘辇。 出宫时则反着来。 申时末,雨停云开,太子和萧明彻在白玉拱桥这头先后下辇。 按规制,该是太子先上桥,萧明彻让后半步。 但太子随和笑道“四下又无外人,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生疏拘礼。” 于是萧明彻长腿一迈,上前与他并行。“今日之事,是我冲动意气,贸然惊动皇兄。” 他并没有单独递折子,而是先命宫人去东宫传了话。 “是冲动了些,却补了我没想到的漏,”太子笑睨他,“你为陈驰请功,又提出让廉贞代为出席月底庆功宴,父皇很满意,不是吗?” 很显然,不止齐帝满意,太子也是满意的。否则不会亲自送他出宫,还一路送过白玉桥。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陈驰虽是低阶将领,人又在南境赶不回来,但庆功宴多了他这个名目,萧明彻就不再是唯一的主角。 这是萧明彻自我削弱在朝中的影响,太子能不满意吗? “父皇满意,是看皇兄面子。他并不想见我,我知道。”萧明彻半垂着眼,虽神色还是冷淡,却显得异常乖巧。 这是李凤鸣昨日教他的法子就算热情不起来,装乖卖惨也会被视为亲近的讯号。 今日面对齐帝和太子,他都在用这个法子。事情前所未有地顺利。 太子迈上桥,喟叹一声,负手缓步“父皇重情。你生母红颜薄命,这成了他心头刺,便委屈你了。父皇要如何待你,我不好说什么。但,往后若有什么事,你还可来找我,我会尽力替你缓颊一二。” “多谢皇兄爱护。”萧明彻道。 他不信“父皇重情”这种鬼话,但这不重要。 “至于你提的‘都司一职由郡王以上宗亲子弟轮值’,父皇虽还在斟酌,不过你放心,我会帮忙劝。我想过了,早前是我疏忽,你这提法是对的。” 太子冲他挑眉,笑得颇有深意。 “你大婚当夜就去了前线,这一去就是半年才回,与淮王妃都生分了。若今后常驻边境,只怕更难亲近。” 萧明彻看他一眼“倒也,没那么生分。” “你就嘴犟吧。”太子闷声笑开,像极了关爱弟弟的碎嘴兄长。 “从行宫回府都一个月了,你没进过她那院,她也不曾在你北院留宿。再怎么也是以国礼娶来的王妃,就算不喜欢她,有些事你也得敷衍敷衍。懂吗?” “谨遵太子教谕。” “你喜欢什么样的?回头我请母后替你挑两个良家子……” 萧明彻立刻道“多谢皇兄好意。但,不必节外生枝。” 他难得露出点急躁,这让太子愣了愣。旋即又饱含同情地笑了。 “也对。你那王妃可是个厉害角色。” 自皇后拿回后宫的绝对话语权,将钱昭仪打发去太后陵思过,至今已过去快两个月。 如今宫里已渐渐无人再提钱昭仪,连齐帝都仿佛忘了她的存在。 可以想见,她在太后陵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后宫的手段,太子或多或少知道些。 那是钝刀子割肉,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缓慢无声的凌迟。 貌似不见血,却比白进红出更残忍。 关于钱昭仪是如何落到如今地步,旁人大都以为是太子或皇后的手笔。 但太子比谁都清楚,此事最重要的推手,其实是那位看起来张狂鲁莽、好像没做什么的淮王妃。 “也罢。若往你府中送人,她肯定会闹,”太子很贴心地为萧明彻想了个法子,“到时替你将人安置在外头吧。” 说话间,就到了白玉桥的另一头。 萧明彻看到自家府中的马车停在那里,立在车窗下的侍女还是李凤鸣院里的珠儿,稍有愣怔。 太子道“行了,我就送到这里。” 萧明彻执了辞礼,目送太子折返白玉桥后,便大步流星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的瞬间,他闻到一股淡淡甜香。 抬眼就见李凤鸣布衣素颜,怀里抱着个小坛子。 萧明彻不懂她为什么会穿成这样。 这是淮王府粗使婢女常穿的,有时侍女们为了做事方便,也会这么穿。 明明是同样的衣衫,她穿来就有些不同。 见他直愣愣看着自己,却不说话,李凤鸣更担忧了。 她挪去旁侧,让出主座给他。 “我怕你今日不顺利,就来看看。珠儿说,是太子送你出宫的。挨打了?” 萧明彻脑中有些乱,便只摇头,沉默落座,侧头打量她。 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即便他在宫里受了委屈,她此时来了也于事无补。 因为她进不去。 可她还是来了。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是很担心吧? “那是挨骂了?或者,太子看破了我的小伎俩?别慌,小场面。你快说说今日是怎么回事,咱们再想法子补救。” 李凤鸣取了个木勺,从怀中小坛子里舀了半勺花酱,然后递给他。 “心情不好时,吃些甜的能缓缓。虽你口中尝不出滋味,但试试总无妨。” 萧明彻没有伸手去接,垂眼看着她。 “没挨打,也没挨骂。都司轮值一事,父皇还需斟酌。为陈驰请功的事已成了。” 李凤鸣还保持着递那勺花酱给他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这脸色,肯定还有‘但是’。” “嗯,”萧明彻颔首,“今晚起,你得搬进北院。” “搬?是要我一直住北院?”见他点头,李凤鸣傻眼,“为什么?” “府里不干净。太子知道我们没有……”他不自在地顿了顿,冷面微红,“若你不搬,他就要送我两个外室了。” “送你外室干什么?”李凤鸣一时没转过弯,脱口而出。 萧明彻看傻子似的瞟她一眼“你觉得呢?” 语毕,接过她手中那勺子,抿去半勺花酱。 花酱入口软绵,很快就融暖起来。这口感还不错,只是他依旧尝不出味道。 “你就是吃了这个,所以弄得一身香气?”萧明彻后脑勺靠着车壁,疲惫地闭上眼,唇角却轻轻上扬。 李凤鸣正在揣摩太子的想法,便顺口道“我没吃。是早上新酿的,大概我坐在花堆里沾到气味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闭目中的萧明彻仿佛看到眼前有片帘子。 那帘子被缓缓撩起,就见李凤鸣布衣素面,坐在一堆重瓣紫枝里。 她歪头觑过来,笑吟吟递来一勺甜酱。 他还是没有尝出味道。 可眼前这张笑脸,加上鼻端萦绕酱的甜香,让他依稀明白了这花酱的滋味。 甜丝丝,软乎乎,入口即化,融成一股暖往心里奔涌。 迷迷糊糊间,他想,这种滋味若有姓名,那它该叫“李凤鸣”。 下马车时,萧明彻突然想起一事。 “二月里,你让飞驿送到南境给我的那个小坛子,就是这种甜酱?” 李凤鸣站定后才回眸看他,面露惊讶。 “对。做法是差不多的,只是用的花不太一样而已。你居然能尝出两种滋味是相似的?!” 萧明彻面色微沉,摇头“尝不出。你先回去,让人把你的东西搬到北院。” 说着,就要转身回到马车上。 “你还要出去?”李凤鸣蹙眉,“不早了,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就别出去了吧?我有许多事要细细问你,路上你睡着了,我没好意思出声。” “等我回来你再问。我要去找廉贞,”萧明彻眼神不善,腮帮紧了紧,“十万火急。” 李凤鸣赶忙退回半步,一把揪住他的衣袖,迫他倾身低了点头。 她凑近他些,压着嗓音“疯了么?你若这时去找廉贞,今日就算白忙了。什么事非在这时候去找他?” 等她说完,萧明彻才后知后觉般甩开她揪住自己衣袖的手,红着耳廓往旁边躲了大半步。 却倔强板着冷脸“没什么事。”就突然想揍他。 想打得廉贞把二月里那罐甜酱全都吐出来。 。 第八十六章 斟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不管因为什么,你都不能在此时去见廉贞。” 李凤鸣稍作斟酌后,又补充强调“不止今日。在庆功宴之前,你都别单独去见他。” 太子此次突然对萧明彻发难,起因就是忌惮廉贞对他的主动维护。 其实在廉贞面圣之后,朝中但凡不缺心眼儿的,都会知道萧明彻在军中已有不小影响。 但别人知道是一回事,萧明彻自己在这风口上主动登门与廉贞接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李凤鸣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萧明彻未置可否,但收回了往外走的步子。“你方才说,有话要问我。” “就想问问你今日在宫里的事。罢了,也不急,晚上再说吧。” 李凤鸣一时没想出更稳妥的谈话地点,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如今既知道府中“不干净”,说话当然该小心些。 道理都懂,可这么说出来,就连她自己都感觉怪怪的。 萧明彻睨她“你的意思是,躲在床帐里说?” 李凤鸣尴尬地噎了噎,目视前方“我们又不是没在床帐里说过话,大惊小怪做什么?” “我没大惊小怪,就问问。”萧明彻将脸扭向一边,颊畔暗有可疑赭红。 戌时正,李凤鸣和萧明彻各自沐浴更衣后,便进了北院寝房。 之前在行宫,两人每日同进同出、同桌共餐、同被而眠,刚开始虽尴尬些,后来也渐渐适应。 如今时隔一个月再同帐,那种久违的尴尬劲又回来了。 而且,此刻这种尴尬,与当初在行宫时的那种尴尬,似乎又有微妙不同。 至少,对萧明彻来说是这样的。 他坐在小圆桌旁,做捧卷阅读状。目光一直落在书册上,却半晌没想起要翻页。 说来也怪,书上的字都认识,可它们全都不进脑。他看半晌也没明白自己看了个什么玩意儿。 而李凤鸣则盘腿坐在床上,隔空望着他的侧脸。 “姜叔已把院中侍者都撤走了,我让辛茴守在院门口的,放心说吧。” “不是你有话要问我吗?”萧明彻盯着书册,总觉今夜有些热。 “下午是太子亲自送你出宫的,”李凤鸣歪头,长发如瀑倾斜,“为什么?” “因为我进宫后,先命人去东宫通秉了。” “然后呢?你还做了什么?” “就按你昨日说的,除了提议都司轮值,还为陈驰请功。” 李凤鸣对齐帝的判断大致准确。 对于陈驰那种寒门出身的低阶将领,齐帝有心扶持,但又不想做得太明显,怕引起世家抱团反弹。 所以就得有人将话头递到他嘴边,不能由他自己主动说出来。 齐帝这个心思比较微妙,太子和恒王之前都没能完全洞察。而萧明彻是根本没深想过这些事。 李凤鸣之所以能猜中,倒不是她比他们都聪明。 而是齐国立国比魏晚了百余年,当下齐国正在发生的许多事,在魏国已是记在史书上的阶段。 太阳底下无新鲜罢了。 “为陈驰请功,那是冲着你父皇的心事去,”李凤鸣哼声笑笑,“可下午是太子亲自送你过的白玉桥,这说明你还有别的小动作。” 萧明彻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书。 “月底的庆功宴,陈驰赶不回来。我提议由廉贞代陈驰出席。” 月底在宫里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此事齐帝已交给太子经办。 若廉贞只是受邀列席,太子就没借口在事前与他单独接触,否则会落下“结交边将”的口实。 如今在萧明彻的提议下,廉贞已不止是受邀出席的朝臣,而是要在庆功宴上代替陈驰领受嘉奖的人。 有这个身份意义上的不同,太子奉圣谕经办庆功宴,事先与廉贞有所接触与沟通,这就顺理成章、不落话柄。 太子和恒王在朝中的争斗,目前主要限于在雍京的文官势力,很难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接触边将。 萧明彻今日不动声色将“率先与廉贞建立私交”的机会送上,太子对他自是不同。 “太子觉得,这是你交给他的一份投名状,”李凤鸣恍然大悟,“但他又没有完全相信你的诚意。所以,他故意让你知道府中有他的眼线。” 若萧明彻一回来就在府中大肆清查,那结果就不言而喻。 萧明彻“嗯”了一声,还是看着书册。 “这么说来,我根本不必住在北院啊!” 李凤鸣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子今日说起你我的事,只为了假装不经意地让你知道府中有他的眼线而已。又不是当真关心我们是不是睡一起。” 萧明彻没接她这话,放下书册,倒了杯水来喝。 见他默不吭声,李凤鸣疑惑蹙眉。 “不对吗?姜婶说过,别家王府的王爷和王妃也是各住各的,就每月固定两三个日子合帐敦伦。” 萧明彻放下杯子,淡淡瞥她“福郡王夫妇就是住一起的。” “福郡王夫妇?哦,上次在皇后那里见过。他俩看起来是与太子、恒王夫妇不太一样。” 李凤鸣困惑地挠着头,伸直了腿准备下床。 “所以呢?这关我们什么事……喂!” 说话间,萧明彻很是突兀地吹灭灯烛,李凤鸣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萧明彻,你什么毛病?要吹灯也不打声招呼。” “我困了。” 黑暗中,萧明彻的声音已近在跟前。 “好吧,”李凤鸣收回腿,自觉躺到床的内侧,扯过被子盖好,“那就睡。” 虽有点不自在,但她也没太矫情。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和这人同床,盖棉被纯睡觉而已,在哪儿睡不是睡? 可惜事情与之前相比,似乎有点偏差。 无论是大婚当夜,还是早前在行宫,每次萧明彻躺进被前,都会确保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宽。 今夜不知是不是因在吹灯后才躺进来的缘故,他对距离的判断明显不准确。 太近了,近到能让李凤鸣清晰感知到他的气息与温度。 今夜来北院,李凤鸣一心想着问萧明彻白天在宫里的事,就忘了吩咐淳于黛提前过来挂帐中香。 入春宜养肤,她沐浴后薄薄敷了一层“玉润香身膏”。 此刻床帐已落下,帐中除了香身膏的芬芳外,隐约多出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像晨间被修剪过的青草混着夜露,清新又凛冽,使人在心旷神怡地沉醉时,又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静谧黑暗中,这气息和“玉润香身膏”的幽柔淡香沉默纠缠,莫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李凤鸣紧闭双眼,周身绷紧,心跳突然加快。 她不太自在地咕哝“往后我就订在初一、十五过来睡。” “每月只两天?那太子会送外室给我。” 不知怎么回事,萧明彻的声音低低沉沉,竟让李凤鸣无端想起自己成年典仪上喝的那杯酒。 那酒名唤“红云浆”,色绮味醇,入口绵缠,品之醉心,滋味是难以言喻的醇厚美妙。 在双颊开始发烫时,李凤鸣默默翻了个身,面朝内里“养外室不好的。让人家没名没分躲着过一辈子,作孽。” “嗯。” “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你最好是礼数周全地迎进门,”李凤鸣顿了顿,又小声建议,“先委屈点做个侧妃,等我将来离开了,就赶紧给人扶正。” 依齐制,侧妃扶正合情合理。 身后那人沉默良久,并未接话。李凤鸣渐感困意袭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她今日挺疲惫的。 上午跟着淳于黛学酿花酱,虽玩得不亦乐乎,但都是繁琐重复的手上活,要说不累那是假的。 又没午睡,下午因担心萧明彻吃亏,悬着心就往宫门外去。 回府后随意吃了晚饭,沐浴更衣后就过来找他说话…… 细细算来,她这一整日就像个陀螺。 此时身心逐渐松懈,很快便昏昏欲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倏地一凉。 被这小小动静搅扰,李凤鸣强令自己清醒点,茫然回头。 等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就发现萧明彻不知为何竟坐起来了。 “你不是喊困?又起身做什么?”她咕哝着,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默了半晌,声音冷冷的“有件事没做,睡不着。” “什么事?” “殴打廉贞。”他说着就要掀被下床。 怎么又想起这事了?下午回来时不就同他讲过个中利害了吗? 近期他算是在风口浪尖上,绝对不能和廉贞有私下接触。 不管是打架斗殴还是把酒言欢,在有心人眼里都是一样的! 李凤鸣翻身凑过去些,忍着被困意折磨的痛苦,无奈轻嚷“萧明彻,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不知道。”就是想打人。 “你立刻躺下,闭眼,睡觉,”李凤鸣再度打了个呵欠,威胁的话慵懒绵软,听上去毫无力度,“若再发疯,我对你不客气了啊。” “你又打不过我,能多不客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暗中,李凤鸣听着萧明彻这声音,总觉得他气焰颇为嚣张。 李凤鸣此刻是真的困,再没耐性讲道理,许久不见的脾气登时就上来了。 她撑着蓄满困泪的双眼,使劲瞪着萧明彻的身影“你再往床边挪一寸试试?” 之前在行宫,她和萧明彻交过一次手,结果当然是半点便宜没占着,被他制得死死的。 同样的错,李凤鸣殿下从不会犯第二次。 即便此刻她很累、很困,照样有新办法让他下不了床。 偏生萧明彻有恃无恐,还挑衅“挪就挪。” 就在他半真半假地微动身形时,李凤鸣毫不犹豫地抬手往他腰间戳了两下。 趁他愣怔间身影不稳,李凤鸣猛将他往下一扯。 他还没回过神,霎时失去平衡,身体本能地顺着那股力道歪歪躺回被中。 然而李凤鸣还没完,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隔着被子,横身压到了他身上。 “除非先把我扔下床,否则,天亮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她又打了个呵欠,困倦至极地闭上了眼。 “警告你,不许再动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若萧明彻真将她扔下床,那就喊辛茴进来揍他。 寝房内安静了许久。 久到李凤鸣的呼吸已有绵甜平稳的趋势,萧明彻才像神游九天刚归位。 他瞪着黑乎乎的帐顶,轻轻咳了一声,试图…… 坦白说,他也不知自己试图怎么样。 半梦半醒的李凤鸣又被惊动,口齿不清道“叫你不许再动。” 萧明彻艰难吐出喑哑低语“李凤鸣,你换个睡姿。” 这么趴着睡,某个地方被压着,应该是难受的。 而他……也挺难受的。 夜还漫长,若不赶紧放过彼此,大概会出点什么事。 。 第八十七章 迷糊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迷迷糊糊间,李凤鸣也觉得趴着睡难受。 于是她含混嘟囔“你发誓不会偷跑,我就不压着你。” “我不会偷跑。”萧明彻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她“唔”了一声,翻身躺平。 萧明彻无声长舒一口气,说不清心中那股不上不下的悬空感算怎么回事。 片刻后,李凤鸣似是不放心,呓语般又道“你走到今日不易,别冲动。我……” 萧明彻屏息凝神,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的下文。 侧耳细听,才发现她呼吸已平稳绵甜,竟是当真睡着了。 整个后半夜,李凤鸣再无异动,但萧明彻却没能安稳入睡。 最后索性起身走到外间,推窗吹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冷风。 脑中乱成一团麻,好像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翌日清晨,李凤鸣醒来发觉身旁无人,心中一惊。 穿戴齐整后匆忙出了寝房,恰好与正要进来的萧明彻迎面相逢。 李凤鸣依稀记起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顿时讪讪“我以为你趁我睡着,偷跑去找廉贞了。” 萧明彻木然睨她一眼。 “那个,昨晚我不是要占你便宜,就是太困了。”李凤鸣本想解释点什么,却绞尽脑汁都给不出个像样说法。 她昨夜又困又急,确实没过脑子。 但不管有什么前情,毕竟萧明彻和她有约在先,这事怎么说都是她失信理亏。 当初萧明彻拿出府库钥匙来做交换,她自己也一口答应不会碰人家的。 她试着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若自己被个不喜欢的人压来压去…… 那还讲什么道理?拼命也要当场捅他个血溅三尺啊! “好吧,你能忍住没有拧断我脖子,已经仁至义尽了。是我没遵守好约定,冒犯了你,对不住。若你咽不下这口气,要打要骂我都认。” 对于她这番真心实意的认错请罪,萧明彻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游魂似地自顾进屋补眠去。 因为愧疚兼尴尬,李凤鸣在自己小院里躲了一上午。 不过,她虽心浮气躁,却也没真闲着,而是在书房里琢磨铺子的事。 到了巳时末,她将淳于黛和辛茴唤进书房。 “既桂子溪那边已诸事齐备,铺子就要尽快开起来。你们今日便去见见掌柜人选吧。” 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那铺子背后是她,所以铺子上不能用淮王府的人。 当然,也不能让淳于黛或辛茴去坐镇。若由这俩人在铺子上坐镇,能瞒得住谁? 这些日子她反复思量过了,还是启用那两个人最为稳妥。 辛茴在北院守了一晚上院门,上午只补眠两个时辰,此刻脑子还跟不上趟。“几时选定的掌柜?是谁?” 李凤鸣将一枚青玉花形扣放在桌上,看向淳于黛。“当初是你经手的,你应当知道他们在哪里吧?” 淳于黛立刻心领神会“雍京城南,桐木巷,惠生赌坊。” “你先问清楚他们的心思,若已不愿效忠于我,那不勉强。若愿,往后他俩对外就是那间铺子明面上的东主,”李凤鸣以指节叩了叩桌面,“对这府中,就说我将那铺子又转手卖了。懂我意思吗?” “懂。可是,即便他俩旧志不改,至少淮王和姜叔夫妇是瞒不住的,”淳于黛冷静地指出漏洞,“毕竟咱们要用桂子溪的工坊。” 李凤鸣道“萧明彻和姜叔夫妇,我会提前告诉他们,是你们这几日无意间遇到,接触过后觉得那两人油滑机灵又俊俏,是做掌柜的好人选,这才聘来的。” 至于萧明彻信不信,那没所谓,一口咬死这么个说法就行。 淳于黛颔首“记住了,殿下放心。” “殿下是要启用玉方和荼芜?!”辛茴总算醒过神来,既惊且喜。 “上次见他们,还是我成年礼的前两日。那时我年少轻狂,万没料到会成如今这般。你们见到他俩以后,先帮我说声抱歉。让他们在异国蛰伏三年多,却终究虚度了。” 李凤鸣眼帘半垂,自嘲地笑笑,心中陡起烦乱闷火。这股突生的郁结邪火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你们几个或许是十辈子没做好事,今生才遇到我。当初许诺过的锦绣前程,再也给不了你们了。大材小用,是我之过。” 辛茴倏地敛笑,和淳于黛不约而同,双双单膝跪地。 “殿下!” “跪什么跪?我就随口感慨一下。” 李凤鸣摆摆手,装作玩世不恭的调调,淡淡带回正题。 “去吧。对他俩务必交代清楚我现今的身份,免得他们往后见着我时,认错了人。” 中午,李凤鸣精神恹恹,便吩咐院中的侍女珠儿“淳于和辛茴出去办事了,院中你多担待些。我去睡会儿,若有什么急事,直接进寝房禀我。” 平常她的寝房只准淳于黛和辛茴出入,突然得她这番示下,珠儿很是欣喜。 “是!可您不用午膳就睡吗?” “早起到现在就浑身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待会儿让厨房煮一点白粥,不必另外备菜,我睡醒起来拌花酱吃就行。” 李凤鸣想了想,又补充一条。 “对了,我睡觉习惯不是很好。你若进来,说话声音大点就行,不要掀床帐。” 虽她已在逐渐适应淮王府,但还是怕自己在半梦半醒间会有过激反应。 入帐躺下后,李凤鸣闭上眼,却并未立刻睡着。 其实她已很久不曾想起从前的事,今日大概是因为玉方和荼芜,那些极力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过往不可避免又被翻动。 有些事,平日里不去想它,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可此时独自躺在帐中,过往许多画面在脑子里混乱交驳地闪现,她突然就难过起来。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 若不是两年前那纸和亲国书,只怕此刻她坟头的草都已有三丈高。 自己落魄也就罢了,还连累身边的人也没了奔头。 淳于黛,辛茴,玉方,荼芜。 这四人虽出身不同,际遇不同,但在各自擅长的领域,能力是真没的说。若将他们放到任意哪一国,不说出将入相,至少也是上得台面的朝堂栋梁。 偏就运气背,跟了她这么个倒霉主,落得连各自从前的名字与身份都保不住,更别说什么锦绣前程、志向抱负。 李凤鸣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人,越想越酸楚,最后竟有温热湿意从眼角沁了出来。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懒得擦,就由那些难得的软弱和心酸默默流淌。 中途珠儿进来了一回,说是萧明彻派了人过来,问她几时搬东西过北院去。 李凤鸣忍住哭腔,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告诉殿下,我不搬,过几日自会再去。” 被打岔一下,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矫情酸楚竟淡了大半,只剩疲惫和倦怠。 不知是几时睡着的,反正醒来已近黄昏。 李凤鸣睡得浑身酸软,脑子昏昏沉沉,周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扯了悬丝铃唤淳于黛进来帮忙穿衣,入内的却是珠儿。 珠儿一见她就面露惊讶“王妃您……怎么睡醒起来眼睛就肿了?” 李凤鸣尴尬微怔,嗓音沙哑,语速缓慢无力“睡前喝了两杯水。” “那我去给您煮两个鸡蛋敷一敷吧。” “淳于和辛茴还没回府?” 珠儿一边替她系衣带,一边小声答“回了。淳于姑娘给您备东西去了。” 李凤鸣觉得自己有点头重脚轻,却还能强撑着,眯眼觑她“备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一股温热从腹间奔涌下坠。 不必珠儿回答,尴尬的李凤鸣就知淳于黛去给自己备什么了。 她也总算明白下午为何突然心绪起伏、伤春悲秋、暗暗垂泪。 每次癸水将至时,她都或多或少有点古怪反常。 偏她在琐碎小事上向来没记性,癸水又向来不大准时,每次都差错三五日,这么多年全靠淳于黛帮她掐算着日子。 简单沐浴过后,重新换了身衣裳,李凤鸣愈发提不起精神,蔫得两眼发直,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听别人说话总像隔着层什么,脑子也被糊住似的,所以就懒得听,懒得想。 珠儿端来热腾腾的白粥拌好花酱后,她瞟了辛茴一眼,像小孩儿耍赖皮。 为了给自家殿下留点颜面,辛茴让珠儿退出了膳厅,然后噙着饱含同情的笑,熟门熟路地喂着她吃。 喂完粥后,辛茴趁着帮她擦嘴时,壮着胆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 “许久没见殿下这样耍赖了,瞧着还挺亲切。我就喜欢您这种懒得理人、随便搓圆捏扁的时候。” ————— 说起来,李凤鸣虽不是每个月都这鬼样子,但也不是头回这样。 从前还在魏国时,若遇到什么一时解决不了的烦心难事,又恰好赶上癸水来了,她就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怪模样。 刚开始淳于黛和辛茴还吓得喊御医,几次之后她俩就懂了,她身体上并没有难受到需要就诊的地步。 只是心里堵着事,提不起精神,不想说话不想动,卖个呆松缓松缓。 辛茴将她背回寝房,放到床上“知道您懒得动,先躺会儿吧。淳于煮鸡蛋去了,等她回来给您敷眼睛。” 李凤鸣本想说自己昏睡了一下午,这会儿就是躺下也睡不着的。而且才吃了饭,她并不想立刻躺着,只想要个汤婆子来贴肚腹。 可她由内而外地不舒坦,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就是懒怠吱声,便抬手碰了碰辛茴的手背。 她的指尖微凉,辛茴立刻明白了“汤婆子是吧?那您坐稳,我这就去弄一个来。” 辛茴出去后,李凤鸣歪身坐在床头,额角抵着床柱,眼神涣散,呆得像个棉花填芯的软绵偶人。 稍顷,她听到萧明彻的声音在门口,不知是珠儿还是谁在答话,只是隐隐约约,听得不太真切。 癸水这种事,终归是姑娘家的私密,想来外头不管是谁都不会好意思细细解释,三言两语含糊搪塞罢了。 果然,没一会儿萧明彻就进来了。 萧明彻看着她这浑如要魂飞魄散的空洞模样,眼中闪过忧心。 李凤鸣靠着床柱没动,一脸麻木地徐缓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说真的,她很想让他出去。 “姜婶说,你从中午起就没进食。”萧明彻走过来俯视着她,实在不敢相信这是没事的样子。 李凤鸣眼睫软趴趴垂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从中午起就没进食”这话不对。中午是没吃,但方才吃了一碗粥,这会儿嘴里还是甜的呢。 可惜,萧明彻没能从她前后矛盾的两个动作里领悟到她的心声。 他板着脸道“还是要叫府医。” 李凤鸣抬起眼皮,两眼无神地望着他,放在腿上的右手勾了勾食指。 “做什么?”萧明彻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停下了脚步。 她又勾了勾食指。 萧明彻近前半步,单膝屈起,半蹲在她跟前“说话。” “吃了。” 她简直是声若蚊蝇,和平常完全不一样。若不凑这么近,还真听不清在说什么。 萧明彻不自觉地绷紧了身躯“疼到没力气说话?” 李凤鸣病猫似的“唔”了一声。倒也没那么疼,就是单纯不想费劲说话。 萧明彻严肃冷脸“让府医来看。” “不。”来个癸水就看大夫?丢不起那脸。 “你先躺好。”他犹豫了短短一瞬,还是伸出手,倾身要去扶她躺下。却在指尖即将碰到她肩头时顿住。 这一倾身,离得更近些,他就闻到些许淡淡血腥味。“受伤了?!” 万万没想到这人鼻子这么灵。 李凤鸣尴尬到极点,本没什么血色的面上顿时爆红,猛地用力想要坐直。“没有。闭嘴。出去。” 她自觉吼得又凶又大声,其实完全是干涩气音,游丝一般,轻飘飘的。 倒是动作太急太猛,惹得小腹忽地暴起一股钻心痛意,满眼金星四溅。瞬间就脱力失了平衡,整个没骨头似的往前扑下去。 萧明彻眼疾手快,于震惊慌乱间还是稳稳扶住了她的腰背。 “咚”一声闷响,李凤鸣就从额抵床柱的姿态,改成额角抵住萧明彻的额头。 这下可好,两人一起眼冒金星。 须臾,他俩缓缓睁眼。 二人心思各异,却同时在满眼金星中看到对方的红脸。 与此同时,屏风处传来辛茴战战兢兢的冒死谏言—— “二位殿下,请恕我直言,今夜不宜合帐,万望克制。” 场面会很血腥,滋味一点都不美妙,你们最好相信,《艳香春传奇》里可写得明明白白。 。 第八十八章 浅尝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回到北院后,萧明彻命人找了府医来问话。 府医只听三言两语,便大致猜到李凤鸣是癸水之故。这种事在医家眼中很寻常,解释起来没有忸怩隐晦,说得清楚明白。 既知李凤鸣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只是女子每月都有那么几日辛苦与不便,萧明彻便未多言。 因为有那么点尴尬与别扭,之后几日萧明彻都没出现在李凤鸣面前,更没再提让她搬到北院的事。 但他每日会派人去隔壁看看,也会暗中关切李凤鸣是否已恢复正常进食之类。 其实李凤鸣每次癸水时,也就头两日精神恹些,过后就一切如常了。 等她重新神采奕奕,再想起辛茴那日的奇怪语气,便刨根问底。 辛茴最终没顶住,松口说出了《艳香春传奇》。 从前李凤鸣没太多机会看闲书,能到她手里的书,通常都要先经层层筛选与审阅,再由淳于黛把关一次。 当初能看到《英华宝鉴》,还是因此书在魏国京城过于风靡,大家本着让她多少了解点“市井民情”的意图,这才层层放行。 毕竟《英华宝鉴》的内容是品评天下美男子,主旨在于赏美,勉强算份风雅闲情,消遣看看倒也无妨。 而《艳香春传奇》则是下九流的话本子,那可真真大俗。 内容猎奇,行文大胆耸动,措辞粗糙浅白,上不得正经台面。 以李凤鸣当初的身份地位,根本没人会在她面前提起,更别说让她看。 人有时就是怪,越说不能看的东西就越是想看。 自打辛茴漏了口风,李凤鸣好奇到抓心挠肝。 一连数日,只要她闲下来,就会瞅准淳于黛不在府中的时机追着辛茴跑,就是想要那书。 辛茴当然不敢给,又不能揍她,只好往院外躲。 这日,天还没亮,淳于黛就去了桂子溪。 李凤鸣又问辛茴要那《艳香春传奇》,辛茴仍是坚定回绝。 于是李凤鸣卯足了气势,一路将辛茴追到了淮王府后头的演武场。 彼时战开阳正与一名护卫切磋,而萧明彻和其余护卫在旁边围圈观战,谁都没留意她和辛茴的到来。 虽说战开阳是他家唯一读过书的人,但战家本是南境兵户,所以他骨子里还是自带几分不轻易服输的祖传血性。 接连两个回合狼狈落败,战开阳便恳请萧明彻在旁指点,自己则脱了被汗水浸透的上衣,赤膊再打一回。 从前淮王府没有女主人,萧明彻又不用侍女,府中便只浣衣院、绣院等几处有仆妇及绣娘而已。 如今李凤鸣院中的侍女们,还是当初大婚之前,姜婶特意为她的到来准备的。 寻常侍女及仆妇、绣娘们并不能在府中任意走动,更不会到演武场来。 而李凤鸣自打从行宫回来后,也不曾在这里出现过,所以演武场上这群家伙习惯了府中没女人,谁都没觉得战开阳脱了上衣有什么不妥。 虽说魏国在民风上比齐国敞些,可李凤鸣从前身份毕竟不同,没人会在她面前衣衫不整。 认真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人赤膊对战。 她半点没觉得忸怩羞涩,反倒新鲜,就大大方方搭着辛茴的肩,站在人群后踮脚伸颈看热闹。 武艺上辛茴是个行家,战开阳在她眼里就是个三脚猫,连李凤鸣都不如。 但萧明彻是在南境战场搏过命的,他三言两语的指点,竟帮着战开阳成功扛住了护卫的强势攻击。 这就让辛茴来了劲,一边偷听着那些刁钻但实用的技巧,一边琢磨其中规律玄机,看得津津有味,便也忘了要将李凤鸣劝走。 酣战将近半个时辰,战开阳与那护卫胶着成平手。 演武场上喝彩声此起彼伏,闹哄哄,乱糟糟,却是一种别样热烈的鲜活。 李凤鸣被这气氛感染,激动到面颊泛红,握拳咬唇,弯弯笑眼追逐着场中对战的两道身影。 “很好看?” 随着这冷冰冰三个字,有颀长身躯挡在了她面前。 她的笑容立刻凝固,讪讪收回目光,望向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萧明彻。 “是挺精彩的,”李凤鸣往后稍退,没话找话地顺嘴打哈哈,“没想到,战开阳脱了衣倒不显羸弱。” 此时演武场上大多数人都发现了她和辛茴,气氛便没了先前那份自在。 其实,若双方都大方坦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可齐魏两国国情不同,李凤鸣和辛茴还没如何呢,演武场上这群男儿郎倒是别扭到四散“奔逃”起来。 战开阳本人更是慌张,跑去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裳。 两相对比,李凤鸣的坦然倒无端显得轻浮佻达,这就真尴尬了。 她无奈地摇着头浅声嗤笑,对萧明彻道“那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 萧明彻面无表情地颔首,目送她离去后,扭脸瞥向战开阳。 那眼神冷得像冰锥,迁怒意味十足。 战开阳被冻得个透心凉,在这样春末夏初的和暖晨光下,竟打了个寒颤。 明明就住一墙之隔,但经过演武场那件事后,李凤鸣和萧明彻好几日都没碰面。 到了闰四月的最末这天,齐帝在清麟宫端仪殿设宴庆螺山大捷。 李凤鸣随萧明彻进宫赴宴,两人才又坐到一起。 其实李凤鸣从小就厌烦宫宴。 以往她每次出席宫宴,都要面对无数看不见的机锋。父母有心借这种场合打磨她,不到必要时,哪怕坐看她出糗甚至出错,也不会出声帮忙解围。 所以,她参与过无数回宫宴,却从没哪次是单纯愉悦地吃吃喝喝,不烦才怪。 可今日这场宫宴却让她有些高兴。 因为齐国女子地位不高,今日无非就是盛装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在父兄或夫君身边,安静做个礼节性的摆设。 她就只管跟在萧明彻身旁,向帝后行礼,与众人点头寒暄,不必担心有人突然向她抛出隐晦又难解的问题,更不会有人突然在言辞间使绊子挖坑,试探她对某人某事的看法。 在席间落座后,她更只需欣赏歌舞,品味美食,再好奇偷瞄在座某些齐国有名的朝堂栋梁。 纯欣赏,不必带脑思考什么,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惬意。 “廉贞年少成名,威震齐国南境,我原以为,他若不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长相,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 李凤鸣以酒杯挡在唇前,向左侧微倾,小声与萧明彻分享自己的观赏心得。 “没想到,他只是肤色深些,却有几分英飒战将的豁达气派。瞧他衣冠齐整往那儿一坐,倒是风采卓然的。” 他俩是夫妇,宫宴上自要并席共桌,手臂和手臂之间本就只隔一个拳头宽。 她再倾身靠过来点,这就显得更亲近了些。 萧明彻坐姿肃正,目不斜视,一看就没有要和她交谈的意思。 见他不理人,李凤鸣也不勉强,自得其乐地又再顾盼。 目光往对面右侧席扫过去,就与坐在父母后头的闻音对上了眼。 午后刚进宫来时,女眷们都去了皇后那边见礼用茶,李凤鸣与闻音自也碰上了面。 年初在行宫时,闻音得了李凤鸣的玉容散,两人看对方都觉甚合眼缘。 当时闻音曾说过,若淮王府办庆功宴,她会送李凤鸣一份有趣的礼物。 可如今庆功宴办在宫里,那礼物自不方便带进来。 今日相见后,闻音就与李凤鸣约好,下月初五同去郊外佛寺上香兼踏青,到时再将礼物给她。 这会儿两人又对上眼,闻音便隔空冲她眨眼,提醒她记住初五之约。 李凤鸣笑眯眯点头,动作小小地举了举手中杯盏。 旁侧的萧明彻深吸一口气,在丝竹歌舞声的掩护下,冷然轻道“眉来眼去做什么?” 李凤鸣一愣,茫然扭头看向他,满脸无辜。“贵国规矩竟如此苛刻,只是在席间这么眉来眼去,都不合礼数?” 萧明彻并不回视她,也不答话,只是哼了一声。 李凤鸣被他闹得满头雾水,再度看向闻音,疑惑定睛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 闻音今日是随父母前来的,同行的还有她弟弟闻谦。 闻谦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尚未出仕,因此就跟姐姐共席,就坐在闻大学士夫妇后头。 少年姿仪文秀,笑容开朗,让人一看就心生明亮欢喜。 萧明彻并不知李凤鸣与闻音薄有交情,从他眼角余光看过去,误以为李凤鸣方才眉来眼去的对象是闻谦,倒也不奇怪。 这几日萧明彻都没搭理李凤鸣,再加上此刻又误会她故意挑逗闻音的弟弟,她便猜是因那日在演武场,她看着战开阳赤膊却未惊慌羞赧,大约是被萧明彻认定为轻浮之人了。 “我看的是闻音,没看她弟弟。”李凤鸣忍笑又往左偏了点头,柔声解释。 “那还是个小孩儿呢,跟棵嫩竹子似的,好看归好看,我却不好这口。” 再过半年她就满二十了,自觉跟十六七岁的小少年都不算同一拨人,哪会有半点绮念。 “那你好哪口?”萧明彻冷淡斜睨她。 李凤鸣总觉他眼神里充满戒慎,这多少衬得她有点自讨没趣。 于是她皱了皱鼻子“放心,我也不好你这口。” 这人好看是好看,性子却难相处,一时随和一时疏离的。 她再是贪爱美男子,那也得是两厢情愿,才不屑强求纠缠呢。 瞧瞧这冷脸,若一口亲上去,只怕得落个满嘴冰渣子,大可不必。 之后,李凤鸣便兀自饮酒,自寻其乐,再没与萧明彻说话了。 过往在这种宫宴场合,萧明彻是不太受瞩目的。 所以他忘了一件事今日这宴,名义是为庆螺山大捷。 螺山大捷中位阶最高者,无非就是淮王萧明彻及螺山大营主将陈驰。 因陈驰还在南境,开宴前齐帝当众嘉赏时,便由廉贞代替他,与萧明彻一起接受所有人的致礼道贺。 萧明彻今日出了这么大个风头,宴上自有许多各怀心思的目光暗中聚集在他身上。 他与李凤鸣这连串言行举止,自然全被人看在眼里。 在不知情者看来,淮王妃数次亲近淮王,笑脸温软,淮王却岿然冷漠,甚至隐有不豫。 再联想半年前这两人大婚当夜的相关传言,大家对淮王夫妇之间的关系就有所研判了。 哎,情之一途,果然谁先动心谁先输。 淮王妃那满腔柔情,遇到淮王这种冷心肠的,注定白费。 看看她多可怜,都在借酒消愁了! 李凤鸣的酒品还算不错。 直到宫中夜宴结束,淮王府马车出了内城,她强撑着的端庄平静才彻底垮塌。 因为出宫时她看起来毫无异样,萧明彻并未料到她会突然撒酒疯,猝不及防被她扑住。 她非常嚣张地跨坐在他腿上,食指挑起他的下颌,醉眼朦胧如丝。 “你成天躲什么躲?我怎么你了吗?啊?” 萧明彻浑身发僵,冷眼瞪她“下去。不许借酒撒疯。” 她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哼声冷笑,口齿不清。“告诉你,你虽长得对我胃口,可我不会亲你。绝对不会。” 萧明彻默了默,问出个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问题“为什么?” 李凤鸣左右晃着头端详他片刻,笑着翻身下来,顺势滚到坐榻内侧。 满头发钗珠翠叮呤咣啷,不是凌乱散落,就是歪七扭八。 她胡乱将那些发钗头饰扯开,头枕着自己的左臂,眯眼笑望他。 好一会儿后,才嘟囔笑嚷“我怕一口亲下去,要尝到满嘴冰渣子。” ————— 萧明彻盯着她,沉默了几个呼吸后,忽地展臂将她捞起来。 她懒洋洋歪靠着他的肩,回头觑他“做什么?” “有些想法,”萧明彻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试过才知对错。” 李凤鸣懵懵的“什么想法?试什……” 含混话尾被封缄在口中,唇上有点凉,又有点软,稍触即离。 “尝过了。现在怎么说?”萧明彻绷紧红脸,严肃发问。 她探出舌尖在唇上沾了沾,闭上眼,似在品味。 片刻后,她嘀咕道“没尝明白。要不,再来一次?” 。 第八十九章 我是谁?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车轮辚辚滚动,车门上的防风马灯与车帘一起轻晃。 马灯隔着薄水晶灯罩散发出温暖柔光,那光也跟着摇摇曳曳,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昏暗的车厢内。 李凤鸣后背抵住萧明彻的右肩,略略回头仰视着他。 萧明彻垂眸望着她那如丝醉眼,喉头不可自制地滚了好几回。 他脑中乱糟糟,胸臆间像堵了一团理不清的麻。 他很确定,自己在今夜宫宴上并未贪杯。 所以就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跟着醉酒的李凤鸣发疯。 他不明白方才为何要亲这醉鬼那一下。更不明白此刻为何不断然拒绝她“再来一次”的请求。 “再亲一次,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答我一个问题。” 李凤鸣的醉音里饱含困惑“唔?”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头昏脑涨中,萧明彻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问出了让自己都费解的问题。 问这做什么?她不过是个醉鬼而已。 “没人教过你规矩?李凤鸣殿下要亲你,这叫‘宠爱’,你应该欣然受之,哪儿那么多问题?” 李凤鸣颇为不满地哼唧着,反手勾住他的后颈,想将他的脸压向自己。 不过,此刻她的手臂软绵无力,若无萧明彻顺从配合,她并不太容易偷香成功。 柔软红唇已近在咫尺,两人鼻息相闻, 萧明彻咬牙闭目,强忍心中那份疯狂蔓延的野望。 他执拗地维持着唇与唇之间那两指宽的距离,不让怀中这醉鬼轻易得逞。 他愈发不确定自己和这女人之间,到底谁才是喝醉的那个—— 首先,他居然听不懂李凤鸣在说什么。 其次,眼见这女人已醉到胡言乱语,他竟还是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你得先答了才行。我是谁?” 李凤鸣含混的嗓音又急又恼“管你是谁,那不重要。你就说愿不愿给我亲!” 不重要?! 这三字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使萧明彻火热的身心忽地凉透。 “你的意思是,不管是谁,都可以亲你?” “是被我亲。”李凤鸣强调。 显然,这醉鬼心里的重点,与他所介意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 “亲个鬼。松手!李凤鸣,你……唔!” 次日醒来后,李凤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对于昨夜出宫后发生的事,她记得的都是些零碎片段,但那些片段也够她尴尬了。 她清楚记得,在马车上,自己上一刻还对萧明彻扬言“我绝对不会亲你”,下一刻就缠着人家索吻。 还反复强调,这是李凤鸣殿下的宠爱。 最后被拒绝了,还强吻。 醉得神志不清,居然还能偷袭强吻!她难以理解自己这是怎么了。 然而辛茴告诉她,她记得的这些,还不算昨夜最精彩的部分。 “……当时我去扶您下马车,您扑到我身上,吩咐我立刻带您回这院来。还很生气地指着淮王,大声嚷嚷,说他不让您亲,所以您绝对不去北院。” 辛茴强忍爆笑的冲动,身姿笔挺站在床帐前,巨细靡遗地复述着李凤鸣殿下昨日的疯癫壮举。 “当时姜叔姜婶、北院的几个侍者,珠儿和招福,还有我和淳于,都在。” 那么多人在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眼下一夜过去,想必整个淮王府的人都已知道“淮王殿下不肯让王妃亲”这个秘密了。 再联想早前太子透露过这府中“不干净”,说不定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整个雍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个秘密。 趴卧着将脸埋在枕间的李凤鸣尴尬坏了,握紧拳头咚咚咚猛捶床。 偏偏辛茴还要再补一刀“其实这都不是最尴尬的。最尴尬的是,淮王根本没说要让您去北院。” 说着,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闭嘴,立刻消失。”语毕,李凤鸣扯起被子蒙住头,发出绵长而绝望的尖叫。 她长这么大,并非头一回醉酒,却是头一回这么丢脸。 真不知要多少勇气,才能支撑她顽强地活下去。 淳于黛找战开阳打听了,才知李凤鸣昨夜为何会醉成那样。 昨夜宫宴上的酒出自齐国皇家少府,名唤“醉花荫”。入口清冽绵柔,回味里有一丝果甜,滋味极佳,又像没什么劲道,很易惹人贪杯。 这酒通常只会出现在齐国宫宴上,外间并不多见。 李凤鸣来齐还不足一年,大婚时合卺用的也不是这种酒,所以对这酒的后劲一无所知。 她在宫宴上前前后后共喝下大半坛,不醉疯了才怪。 千金难买早知道。 李凤鸣在寝房里躲了整整一天,到了下午才强忍着羞耻,允许淳于黛和辛茴送吃食进来。 她并没有在寝房用餐的习惯,但今日是真的没脸踏出房门。 李凤鸣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餐食,不敢抬头。 她过去也不是没喝醉过,但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就是爬到房顶上对月吟诗。 昨夜为什么会醉到强吻萧明彻?她想了一天了,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淳于黛蹙眉,严厉瞪向辛茴“你最近是不是给殿下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别看淳于黛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但她认真起来念叨人时,连李凤鸣都得怵她三分,更别说辛茴了。 “冤枉啊!殿下是问我要来着,可我根本就没给啊!” 辛茴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前几日为着《艳香春传奇》,她对我威逼又利诱,一路将我从这里追到演武场,就这样我都没给!” 李凤鸣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俩的对话,忽地小声问“北院今日……什么动静?” 辛茴赶忙答“淮王一早就出门了,穿的是常服。连战开阳也不知他是去哪里的。” “走的前门还是后门?”李凤鸣赶忙抬起头来,心虚又不安。 “我记得珠儿说过,淮王府后门出去不远,好像就是条河?” 淳于黛拿绢子替她擦了擦唇角,忍俊不禁“淮王再怎么着恼,也不至于被自己王妃强吻了就去跳河吧?” 人啊,真不能做亏心事。一心虚就会变蠢。 “也对。快要夏望取士了,他本该多走动各家。”李凤鸣扶额,尴尬到十个脚趾在鞋里蜷成团。 “你们说,人会不会和豹子一样,也有发/情期?” 魏国的皇家囿苑里有座豹房,李凤鸣小时曾在豹房见过豹子发/情的场面。 —————— 此刻想想,她昨夜好像就有点那趋势。完全没道理可讲,既兽且欲,毫无人性。 好在她原本就打不过萧明彻,昨夜又醉成那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淳于黛无奈叹气“若非要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等到今年秋末,殿下就满二十了。” 若不是两年多以前出了那场变故,李凤鸣在成年礼过后就该选人合婚的,不会被拖到十九岁才和亲来齐。 李凤鸣放下筷子,捏着羞耻发烫的耳朵尖“不管怎么说,我昨夜不顾他意愿强吻了他。错了就是错了,我总得有所弥补。” 虽说她尚未经人事,但在她曾接受过的教导里,男欢女爱并不是什么罪过—— 前提是双方你情我愿。 问题就在这里。 她清楚记得昨夜萧明彻是明确拒绝的。 而且,她和萧明彻一开始就说好,双方以利益同盟的方式共处。 昨夜虽是醉酒之故,但事实结果就是她强吻了人家,打破了双方事先的约定。 若推诿装傻,这不符合她行事的准则。 但只道歉又太过轻飘飘,根本不足以修补破裂的盟约…… 想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收场下台阶,李凤鸣烦躁抱头。 “这辈子都不喝酒了。再喝酒我不是人。” 酉时,萧明彻回府,来了李凤鸣的小院。 昨夜的“受害者”主动登门,耍完流氓不知如何收场的暴徒李凤鸣正在寝房里薅头发抓狂呢。 一听萧明彻就在房门外,她脑中顿时白茫茫,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 见是不敢见的。一来心虚,二来披头散发的,实在也不合适露面。 于是她猫在门后,做贼似地拉开点门缝,只露出一只尴尬笑眼。 萧明彻今日不知去见了何人,穿着打扮与平常截然不同。 素银冠束发,身着墨色软金香云纱广袖通裁袍,银色带约腰。 暮春的夕阳沿着他身形轮廓勾勒描金,衬得那五官精致的英俊冷漠脸有光熠熠。 他负手背光立在门口,无喜无怒,周身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沉静端华。 李凤鸣强行忽略骤然失序的激烈心跳,暗暗错开目光,清了清嗓子“那个,昨夜我,实在是很……” 萧明彻伸出左手摊开,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府库钥匙。” 李凤鸣微怔,旋即恍然顿悟。 当初萧明彻给她府库钥匙,条件就是让她往后别碰他。昨夜她破坏了承诺,当然没道理再心安理得拿这好处了。 “好。你稍等片刻。” 她快步跑回内间,从雕花斗柜里取出装了府库钥匙和萧明彻私印的紫檀小匣。 说来也冤,这府库钥匙在她手中大半年,她还没机会动用淮王府半枚铜子,就要物归原主了。 真是竹篮打水,啥便宜都没捞着,越想越亏。 从门缝里将匣子递出去时,李凤鸣闷闷低声“昨夜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萧明彻眼神略有古怪波动,淡淡睨她“嗯。” “咳,容我厚颜问一句,”李凤鸣讪讪道,“我们的共生同盟,能继续维持吗?” 萧明彻接过匣子,默了默,不答反问“昨夜我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了?” 他昨夜问了什么问题? 李凤鸣躲在门后,翻着眼望向门楣,使劲回忆了片刻“你问我‘你是谁’?我只记得你问了我这个。” 这是什么鬼问题?对他俩的同盟关系很紧要吗? 萧明彻眸心暗凛,捏紧了匣子。“想不起就算了。” 看来是问了别的问题。 李凤鸣歪头从门缝里觑着他,小声道“我不记得了。若是很紧要的问题,你现在重新问一次行不行?” “不必。”萧明彻转身就走。 “那,同盟的事呢?”李凤鸣冲着他的背影追问,“我能做点什么来挽回吗?” “同盟破裂,挽不回了。”萧明彻的背影散发着森寒。 李凤鸣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争辩什么,只能幽幽一叹。 到了五月初三,李凤鸣总算缓过那阵尴尬。 清早起身后,她取消了惯例的晨练,唤来淳于黛。 “你去桂子溪看看‘蔷薇水’和‘桃花娇’的进度。若已出了成品,不论多少,都先搬到铺子上去。让玉方安排好,和早前制好的那批玉容散、罗衾夜夜香一同摆出来。你先找供货的商家订了下一批原料,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李凤鸣这两日闷在院中尴尬发愁,连商号名称都没来得及取。 今日既缓过劲来,事情就得抓紧推进了。 如今铺子才开张,处处都要花钱,正是只出不进的时候,她手上那几百金已见底。 前日将府库钥匙还给萧明彻,之后的周转自不便再借用淮王府的钱,只能另行设法了。 “蔷薇水和桃花娇应当可以出货了。可殿下为何突然这么急?” “宫宴那天,在皇后跟前见礼时,有几人问过闻音为何白了许多,”李凤鸣笑笑,“我就顺势说了东市的铺子,想必陆续会有客找上门。” 淳于黛领命而去后,李凤鸣又叫来辛茴。 辛茴进寝房来时,李凤鸣正坐在小圆桌旁,桌上摆着一斛珍珠,还有几件从魏国带来的小首饰。 “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辛茴大惑不解。 李凤鸣道“剩的那点金锭都不够买下一批原料了。” 冬日里皇后派人送了些赏赐到行宫,嘉奖李凤鸣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有功”。 其中大多数物件都打了皇家少府的御印,首饰也不是寻常人可以佩戴的规制。 而她从魏国带来的嫁妆虽还算丰厚,也差不多就是这两种情况。 算来算去,也就这斛珍珠能拿出去换钱。没有皇室标记,什么人用都不逾制,方便出手。 这是萧明彻在南境给她回信时附赠的,估计那人自己都忘了。 “这几件虽是从魏国带来的,却不是嫁妆。你应该认得。” 李凤鸣拿起一个缀了芙蓉珠的紫金小发冠,恋恋不舍地摩挲着。 “这是宁儿给我的。不能卖,就当吧,等铺子回本就赎回来,叫当铺掌柜仔细些保管。至于这套,”她以指尖拨了拨那套莲花造型的小首饰,无奈轻笑,“卖了吧。” “殿下!这可是……”辛茴面露忐忑。 李凤鸣抬手掩唇,懒洋洋打个呵欠“又不是全天下独一份的东西,卖就卖了,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殿下从小就是个念旧的人。真舍得?” “为保我这条金贵小命,我舍下的东西还少吗?这算什么。” 李凤鸣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等着瞧,只要魏国继任储君人选抵定,东宫派出来暗杀我的刺客很快就会抵达雍京城。” 和亲来齐本就是权宜之计,如今她把萧明彻得罪狠了,在这里已等于完全没了庇护,更不能久留。 前几日那场酒疯撒完,就注定她在逗留的时间所剩不多。 抓紧赚钱跑路才是当务之急,没什么舍不下的。 。 第九十章 气结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辛茴行事利落,一天之内就办妥了典当与转卖。 有了采购下批原材料的钱,燃眉之急顿解。 李凤鸣心中暂得松快,将后续诸事交由淳于黛、玉方、荼芜三人去操劳。 初五这日,李凤鸣带着辛茴乘车出了东城门,赶赴与闻音的踏青之约。 今日的闻音竟做少年打扮,身旁并未带婢女随行。 上了马车后,她见李凤鸣眼带疑惑地打量着自己,便解释“我尚未婚配,照风俗是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我偏爱时常出门玩耍,扮做男装省得被指点侧目。” 齐国贵女在出嫁前通常不被允许抛头露面,除了可随父母、兄弟出席一些礼节性的场合外,就只能年复一年深居闺阁。 但也有类似闻音这样的特例。 闻音的父亲是大学士闻泽玘。 他多年来致力于钻研异国风俗,眼界气度疏阔过人,因此对女儿的态度较为开明。 虽闻音是女孩儿,不可能在齐国出仕为官,但她自小就与同辈哥哥弟弟们一起在族学受教,成年后也未被困锁闺阁,素日里穿个男装便能任意出门。 “我父亲只要求我不能在外惹是生非,不能沾染恶习,不能违法乱纪。普通的消遣玩乐,都是允许的。” “想来你在外自有分寸,你父亲才会放心纵着,”李凤鸣含笑挑眉,“瞧这熟门熟路的模样,你特地选在今日带我去檀陀寺,恐怕不止是上香吃斋那么简单吧?” 闻音笑眯了眼“那是自然。我早先说要送你的礼物,眼下就在檀陀寺。咱们去取礼物,顺道看个有趣的热闹,只每月初五才有的!” “是不是法会、庙会之类的?”李凤鸣不太肯定。 若是佛寺的法会、庙会,惯例都是初一、十五。初五能有什么新鲜热闹? 闻音笑得愈发神秘“我知你原本是魏国的王女,热闹场面见得比我多。可今日这个,魏国肯定没有。” 出了雍京城东门,马车又行约莫三地里,便到了檀陀寺所在的小山下。 山门前共有石阶一百八十八步,这对李凤鸣和辛茴来说还行,闻音倒是累得发喘。 寺门口有八位武僧分列两边。 闻音取出一枚玉牌递过去,僧人验过后,双手合十致礼,但什么也没说,随即给了她们三副面具。 李凤鸣与辛茴交换了个有趣的眼神,学着闻音的模样,故作熟稔地将面具戴好。 步入山门后,李凤鸣才小声发问“不是说今日有一月一会的大热闹,怎么没见多少香客?” 她这话算委婉的。眼前的场面哪是“没见多少香客”,简直门可罗雀。 戴着面具的闻音一面调整紊乱呼吸,一面压着嗓子笑回“今日特殊,寻常香客要到午后才能进来。每个月初五都这样。” “初五上午能进来的人,必须有你方才拿的那个玉牌?”李凤鸣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人才会有那玉牌?你的玉牌又是从哪里来的?” 闻音倾身,凑近她耳边解释“玉牌是这寺里卖出去的,只要有门路人脉、舍得花钱,就能得到。我这个是别人送给我爹的。他不爱来,我总找他借。” 要有门路人脉,还得砸重金,能满足这两个条件,显然就不是普通百姓。 檀陀寺每月初五上午这场神秘热闹,能参与者想必非富即贵。 李凤鸣笑着摇摇头“齐国商事繁荣为列国之最,这檀陀寺倒挺入乡随俗,竟也做买卖。” 闻音小声接口“据说是有人借这寺暗地里行事,但说不准是哪家。咱们今日只看热闹凑个趣儿,可千万别追根究里。” “放心。我也不是什么好事之人,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李凤鸣心领神会。 一路闲话着进了正殿,李凤鸣算是开了眼界。 殿中陈列着十来件珍宝文玩、古董字画等物,一看就稀罕贵重。 此刻正殿里除了看顾这些物品的僧人们,就李凤鸣、闻音与辛茴三人。 闻音颇为熟稔地领着她俩一样样看过去,口中小声讲解。 “大家私底下管这叫‘寄唱会’。每月初五上午开,巳时初刻起竞买,价高者得,最迟正午时结束。据说每样东西背后的卖家都不同,檀陀寺只提供场地,算是帮着寄卖,成交后会抽取一点佣金……” 檀陀寺的寄唱会,每次所唱卖物品都不相同。 每月初五清早,僧人们将当日要唱卖的大部分物品陈列在大殿内,供持玉牌前来参与唱卖的贵人们预览知晓。 等到巳时初刻,这些物品就会被送到后头的讲经堂。 巳时正,讲经堂内已坐了十几人。 堂中一排排摆着近百个蒲团,但这些人三五成群坐得颇为分散,应当是各自结伴而来的。 所有人全戴着面具,衣着饰品虽看得出贵重,但都无特殊标记,不易被认出身份。 闻音选了靠墙角落的中间排蒲团,带着李凤鸣与辛茴落座。 “先前摆在正殿里的,并非今日唱卖的全部物品。有些东西要到正式开卖才亮相,甚至可能不是实物。那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听得闻音此言,李凤鸣更觉这事有趣了。“不是实物,那会是什么?” “不一定。什么都有,花样百出的。” 两人正交头接耳,又有一拨人进来了。 李凤鸣回眸随意瞥了瞥,本已将眼神收回来,却又猛地扭头,再次看过去。 那三男一女虽都戴着面具,但其中有一人的装扮实在过于眼熟。 素银冠束发,墨色软金香云纱广袖通裁袍,银色带约腰。 初一那天黄昏,站在寝房外问李凤鸣索回府库钥匙的萧明彻,不就是这身装扮么? 李凤鸣也不懂自己心里为何慌张,反正在脑子明白过来之前,身体已做出了应对。 她迅速与闻音换了位置,贴着墙根缩起了肩,恨不能就地变成个实心小圆点。 好在那四人并未注意这个角落,在僧人的引领下去了前排落座。 随后陆陆续续进了好几拨人,到巳时初刻,讲经堂的门被关闭。 讲经台上的住持敲了木鱼三下,站在他旁侧的年轻僧人便高声道“今日来客共五十七人,寄唱开始。” 那三男一女,正是萧明彻、廉贞,以及福郡王萧明迅夫妇。 福郡王夫妇算是青梅竹马,成婚已近两年却恩爱胜新婚,黏得很。 唱卖才开始没多久,廉贞就没眼看也没耳听,推了推左手边的萧明彻。“坐过去些。求你。” 那对夫妇就在廉贞右手侧,就算他努力目视前方,余光仍不可避免会瞥到他俩亲密地咬耳朵说小话。 更过分的是,还全程十指紧扣。 那气氛过于齁甜,让旁观者廉贞忍不住心生酸楚。 萧明彻的左侧空无一人,他便接连往旁边挪了五个空位。 廉贞跟着过去重新坐好,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幸亏你没带王……”廉贞顿了顿,改口,“幸亏你没带你夫人同来。不然我夹在你们两对夫妇中间,那可太惨了。” 萧明彻看着讲经台上的住持,屈肘抵开凑近自己说话的廉贞。 对于他的冷漠,廉贞并不以为意,还不依不饶地奋力靠近他,接着轻声笑哼。 “近来京中风传,有人连亲都不肯让自家夫人亲一下,大家都说这人恐怕有隐疾。这位朋友,敢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萧明彻反手一巴掌拍在他的面具上“滚。” 他这动作来得毫无征兆,廉贞疏于防备,隔着面具被这巴掌震得满脸麻木,眼前金星四溅。 今日寄卖的物品在外间并不常见,竞价自然很激烈。 竞价者们并不直接开口,只需举手示意,便会有僧人趋步近前来询,之后再帮忙高声喊价。 等物品唱卖过半,李凤鸣已没那么紧张。 她兴致勃勃欣赏起这种真金白银的沉默较量,还时不时与闻音小声嘀咕。 “疯了吧?那个‘瀑山烛台’,出到一千三百金还有人加价?!”照这趋势,恐怕要争到一千五百金以上才会成交。 可这东西在李凤鸣心里最多就值七八百金。 闻音道“一百多年前的东西,小燕国皇家少府工匠手艺,物以稀为贵吧。” “可它又不是孤品,我未出嫁时就有两盏。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防风是个大问题。蜡烛点好摆上去,一不留神就要被吹灭。”李凤鸣如实陈述了曾经的使用心得。 闻音惊得眼珠子差点从面具里滚出来“你真用这东西来点蜡烛?!” 一百多年前的东西,虽说做为古董略稚嫩了点,但它毕竟也是古董。 寻常人得到这玩意儿,不都是妥善收藏、精心保管、代代传家吗?! “可它就是个烛台啊,”李凤鸣小声嘟囔,“不用来点蜡烛,难道用来蒸饭?” 闻音震惊捂心,目光发直“天下皆知魏国富庶,原来传言不欺我。你这是奢靡而不自知啊。” 李凤鸣回望辛茴“我从前那样算奢靡?” “不,殿……,您,”辛茴环顾四下,见旁人都注意着台上,这才继续道,“您从前一应用度都在规制之内。” 闻音听了想吐血。你们魏国王女的用度规制,未免过分阔绰。 先前在正殿展示过的那十几件东西售罄后,住持又让人拿出了今日最后的三件物品。 来客并未预览过这三件神秘物品,因此僧人们要当场捧到众人面前来现看。 第一件物品装在个雕工精美、内有乾坤的竖形黄花梨多宝盒内。 那多宝盒上下两层,共能开八扇门。 外面有镂、镌两种刻法的精美图案,好几处镂空里以五彩琉璃为饰,上面还有铭文,以斐然文采讲述了那些图案所承载的故事。 李凤鸣看了五彩琉璃上的文赋,才知那些图案连起来,竟是在讲萧明彻的螺山大捷。 闻音附在李凤鸣耳边,压着笑音解释“这个戴面具的人是淮王,旁边挥刀的是陈驰将军。” 李凤鸣惊讶侧目,以口形问道你画的? “字、画,包括整个盒子的匠作图,都是我。”闻音眼里浮起骄傲的笑意。 李凤鸣向她比了个拇指,又认真打开盒子上的八扇门。 门开后,内里有诸多机巧小格,格中套匣,匣中竟又有屉。 不得不佩服闻音巧思匠心,竟将就这么小小方寸的空间利用到极致,还兼顾了美观与实用。 但,当李凤鸣和辛茴看到盒子里装的东西后,双双傻眼。 等僧人将这盒子拿去给别人看时,李凤鸣才深吸一口气,对闻音道“那盒子,你是多少钱出手的?” 这盒子可不是闻音卖出去的,但她对市价有所了解,于是张开五指作答。 李凤鸣瞠目“五十两银子?” “你想什么呢?五两。” “那些珍珠,”李凤鸣转头看向辛茴,“你前两日是多少钱出手的?” “八十金。” 辛茴很郁闷,而李凤鸣则是整个人都木了。 八十金的珍珠,加上五两银的盒子,到了这里,起价就是五百金!眼下还在一轮一轮加价! 她很好。她没有懊恼。非!常!平!静! 等廉贞看过那盒珍珠,他也傻眼了。 台上住持敲了木鱼开始唱卖,廉贞不顾死活,强行挨近萧明彻,咬牙低声“你做个人吧。” 萧明彻扭头,见鬼似地看向他。 “年初你给你夫人回信时,托我帮你买份礼随信送回来,就是这盒珍珠!” 廉贞当初之所选中那一斛,正是因里头最大的那两颗很是罕见,有天生的绯色纹路,粗看像是牡丹形。 这种浑然天成的意趣可遇不可求,他在南境常帮京中亲朋好友采购珍珠,也是头一回碰到,当然过目难忘。 这东西出现在寄唱会上,只能说明…… “你再不喜欢你夫人,也不能置之不理,让她变卖家当过活吧?”廉贞最见不得弱小被欺。 萧明彻脑中“嗡”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自己月初找李凤鸣要了府库钥匙后,近来总是早出晚归,还没来得及将钥匙交还给她。 虽并不明白李凤鸣为何会拮据到变卖这斛珍珠,但他心里骤然慌得直发绞疼。 说不清理由,但他决定要将这斛珍珠买回来,再连同府库钥匙一起还到李凤鸣手中。 于是,在听到福郡王夫妇那边喊价到七百金时,萧明彻举起了手。 纵然这斛珍珠品相上佳,又有两颗天生绯色花形图案,超过六百金也已算得天价。 眼下福郡王喊出离谱的七百金,全场都在嗡嗡议论了。 ———— 就在大家默认这是他囊中物时,又杀出萧明彻这位豪客,于是全场目光纷纷聚集过来。 僧人近前来询后,高声喊“一千。” 那边的福郡王猛地转过头来,震惊到忘了在这里不该轻易出声“五哥,你……” 别人竞价都是五十、一百金地加,你一口气加三百金,是钱多咬手吗? 与此同时,后头的李凤鸣也忍无可忍,摘下腰间佩玉,对着萧明彻的后脑勺就丢了过去—— 萧明彻你个败家玩意儿,这是想气死我另娶新妻吗?! 。 第九十一章 误会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檀陀寺这寄唱会,先要通过曲折人脉获取入场玉牌,每个人都要戴上寺庙给的同样面具,喊价也不亲自出声,而由传话僧人代劳…… 种种细节足以说明,这绝非寻常的“竞价售卖”场合,隐秘、低调、平顺地完成交易,是组织者与参与者的共同期望。 既如此,组织者自当有所防备,不容起任何风波。 这简单的道理不需谁说,李凤鸣自能想到。辛茴也能。 先前进入讲经堂时,辛茴看似沉默,目光却暗暗扫遍全场,与几处角落房梁上藏着的护场武僧都对过目光。 所以,当李凤鸣被气昏头,抬手扔出佩玉的瞬间,辛茴立即倾身展臂,眼疾手快地将它抓回掌心。 并果断推着李凤鸣的后脑勺,猛地将她按进了闻音怀中。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辛茴在力道上虽有所克制,但显然克制有限。 李凤鸣被迫撞进闻音怀中,又戴着面具,鼻子顺理成章地遭了大殃,眼中顿时有泪花与金花齐飞。 闻音也是一声闷哼,闭着眼半晌才喘过气。 她着男装出门,胸前自有所束缚。此刻再突然被撞一记,真是谁疼谁知道。 辛茴没顾上对她俩解释与安抚,而是先向暗处那几位护场武僧含笑颔首。 虽有面具遮挡,但她上扬的唇角、和气的姿态都在尽力传达善意。 护场武僧们见状,便默默收势,没有现身。 虽说辛茴拦阻及时,没让李凤鸣真闹出大动静,但在场者身份都不简单,多少察觉到点异样,陆续看了过来。 前头的萧明彻与廉贞也双双回头,眼含警惕审视。 不过,他们只看到中间那排的靠墙位置,有个绯衣姑娘埋头藏在一位蓝衫少年的怀中。 众目睽睽下这么亲密地相拥,看起来像对情到深处就胆大包天的小夫妻。 为什么说是小夫妻呢? 因为那绯衣姑娘挽着代表已婚的百合髻,插了金线流苏的蝴蝶簪。 那簪很精巧,小蝴蝶的翅膀还会轻轻扑扇,平添一股娇俏灵动。 萧明彻和廉贞都没兴趣窥视陌生小夫妻的张狂亲密,确定无事后,便又转回头去。 最终,萧明彻以千金之价,毫无悬念地买下了那盒珍珠。 他并不知,有道含泪带火的目光恨不得在他背上戳出两个血窟窿。 李凤鸣眼里还残留着先前撞到鼻子出的泪。 她死死瞪着萧明彻的背影,内心咆哮这么喜欢珍珠你早说啊!我八百金就可以卖给你!那个盒子我都不算你钱,白送! 可惜事已成定局,她也不过就是无能狂怒罢了。 之后,讲经台上的住持亲自展示了第二件未经预览的物品。 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淡绿色锦囊。 侍立在他旁侧的年轻僧人高声道“锦囊中的消息与‘都司’一职有关。卖家未亮身份,消息来源不明,是否可信,需各位贵人自行斟酌。起价,一千五百金。” 上个月,齐帝诏令新增“都司”一职,以高于边军主帅的权限,监管除调兵遣将外的所有事务,并绕过兵部直接向天子禀事。 都司由郡王以上宗室子弟轮流担任,每次为期半年,并任命淮王萧明彻为首任南境边军都司。 此事早已张贴在宫门外供周知,但萧明彻该于何时赴任,齐帝至今没有正式给出明确说法。 萧明彻何时赴任,表面看来不算大事,只需静候圣心□□。 但国政朝务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异常都有可能对朝堂格局造成影响。 花费一两千金去赌运气,买个不确定是否有用的消息,对利益相关者来说倒也不算荒唐。 但有件事李凤鸣恨不能理解—— 神秘的卖家坐地起天价,台下这群不露面的买家竟也纷纷闭眼加价抢。 最疯狂的是,起价一千五百金的消息,竟敢不保证消息来源的真假! 在僧人频繁喊价的声音中,李凤鸣眼珠子都快瞪落地了。 她凑近闻音耳畔,小声问“这场合,向来都是这样人傻钱多?” 闻音点头发笑“常有的事。” 毕竟锦囊里的消息与萧明彻直接相关,李凤鸣手心里捏了把汗,生怕他会成为全场“人最傻钱最多”的那个冤大头。 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对这个绿色锦囊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一次都未喊过价。 绿色锦囊最终以二千一百金的惊人价格成交,由一位身穿银白文士袍的中年男子买走。 最后一件物品是个红底织金锦囊,但它比上个蓝色锦囊还离谱,连“消息”都不是,而是个“机会”。 “得此锦囊者,可获贵人保驾护航,顺利进入夏望取士御前对答。来源可靠,一旦成交,买卖双方可单独面谈后续事宜。” 僧人此言一出,李凤鸣是真傻眼了。 她在滴翠山行宫那小半年里看完了齐国史,后来也问过萧明彻,所以她知道齐国没有科举,夏望取士是寒门士子走上仕途的唯一路径。 各地士子要先找到有赐爵的地方显贵,获得具保举荐后方能进京。 到了六月,在吏部与大学士院共同主持下,这些得到具保举荐的士子要经过“集望”、“比文”、“论策”三轮筛选。 最终被优选出的五十位最出色者,才有资格到御前对答。 虽不是御前对答后就一定有官做,但能进这五十人之列,就不会空手而归。 没被齐帝点中的人会由东宫或几个亲王府选用,这对出身寒门的平民士子来说,也是不错的出路。 可如今这是在做什么?重金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 这几年里,闻音隔三差五会来这寄唱会看热闹,但不是每个月都来。 所以,售卖“夏望取士御前对答名额”这种惊天大荒唐,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她呆滞了许久。 直到寄唱会结束,与李凤鸣相携退出讲经堂时,闻音才低声喃喃“长此以往,大齐怕是要完啊。” 虽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李凤鸣还是惊了一下,忙不迭拉着她快步离开。 殊不知,萧明彻与廉贞就站在离她们不足十步远的台阶上。 二人都经历过战场杀伐,耳力还是敏锐的。这距离并不远,所以他们都依稀听到了那句话。 廉贞扭头看向萧明彻,笑道“先前走眼了,还以为是个只会搂着娇妻风花雪月的浪荡小子。” 萧明彻点点头,回身对随后出来的福郡王萧明迅道“方才角落里那小子也派人跟一跟,看是什么来路。” “好的,五哥放心。” 离开檀陀寺时,福郡王还是不太甘心,下了马车又跑回来。 萧明彻正要打马,见他去而复返,便勒了马缰,疑惑地睨他。“还有事?” 福郡王简直是低声下气了“五哥,那盒珍珠你能让给我么?我加价再从你手上买,或者你要我拿别的东西换也行。姝儿生辰快到了,我答应了帮她裁新的缀珠裙,几个月都没寻到成色那么漂亮的珍珠……” 姝儿就是福郡王妃曹姝。 面对福郡王情真意切的恳求,萧明彻真是冷漠到半点人情味都没有“不让。” 福郡王歪头眯眼,狐疑地仰望他,语带试探“是要送给嫂子?” 抱着盒子的萧明彻冷漠脸“不是。” 不是送,是物归原主。这本就是李凤鸣的东西。 “哦……”福郡王发出意味深长的“啧啧”怪声。 失望地回到马车上,福郡王对妻子说了这个遗憾的结果后,两人双双叹气。 福郡王妃托腮撇嘴“近来许多人在传,说五哥对五嫂很冷淡,碰都不给碰的。今日一掷千金买下的珍珠,却不是给自己的妻子……哼,多半是被野妖精迷住了。” 她想去淮王府告密,不然五嫂好可怜。 福郡王将她揽进怀中,苦笑“别生事。” 未时近尾,萧明彻回到淮王府。 姜婶向他禀了几件琐事,又将今日接到的两张拜帖呈上。 萧明彻接过,干咳了一声“王妃近来可有异样?” “回殿下,并无异样。只是上回醉酒被您伤了颜面,好几日都没出院门,这两日才缓过来。” 姜婶觑着他的脸色顿了顿,又道“今早天不亮就出去,带了辛茴随行。说是与闻大学士家的闻音姑娘有约。” “哦。”萧明彻总觉得姜婶的眼神不对劲。仿佛在看着一个负心汉,又敢怒不敢言。 回到北院沐浴更衣后,萧明彻在书房里独坐许久。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有许多人对他说过你母亲是因生你才殒命的,所以,无论再难你都得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这就没人告诉他了。 他一直就很麻木地活着。 不管是去战场搏命以换取立足之本,还是笨拙但竭力地步步为营,艰难挣扎着求存,都只为那空洞的“活着”二字。 没有太大念想与野望,甚至没有太多喜怒哀乐。 无论得到或失去,对他来说都好像没太大差别,都一样不知所谓。 可是,自从李凤鸣在雪地里握住他的手,有些事似乎慢慢不同了。 但他又总说不清楚是什么事不同。 上月底李凤鸣宫宴醉酒,一场酒疯从路上撒回府中,之后这些日子,萧明彻愈发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近来他一连数日没与李凤鸣碰面,但身边每个人似乎都在用眼神、语言和神情暗暗谴责他。 他懒得做什么辩解,也不知该做何辩解。 毕竟,他和李凤鸣之间的古怪关系,连他自己都不知算个什么事。 正申时,萧明彻终于勉强理顺混乱思绪,大致想好待会儿见到李凤鸣时要说什么。 这才拿上府库钥匙,抱了今日千金买回的那盒珍珠,慢吞吞出了北院。 走到李凤鸣小院门口时,萧明彻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突然紊乱。 实在是莫名其妙。 当年初次上战场砍人时都心如止水,此刻只是要去见李凤鸣,和她说两句话而已,这颗心在瞎蹦跶什么? 正烦躁自省间,他的余光瞥见有人正往这边行来,便转头望去。 这一望,萧明彻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来人是刚从外头回来的李凤鸣与辛茴。 李凤鸣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边走边与辛茴说着什么。时不时做出个幅度不小的手势,像是激动,又像是雀跃。 她身着柔美端雅的绯色衣裙,梳着百合髻,发间那有金线流苏的蝴蝶簪娇俏又灵动。 随着她的身移影动,小蝴蝶轻轻扑扇着漂亮的金色翅膀,流光溢彩,远远刺痛了萧明彻的眼。 待到李凤鸣走到跟前,他一反常态,主动开口“姜婶说,你今日与闻音有约。”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干发涩,语气生硬木然。 李凤鸣蹙眉凝望着他“对,上次宫宴时与闻音约好的。” 骗子。 萧明彻盯着她,眼前不停闪回着讲经堂内的那一幕。 绯色衣裙的女子扑在蓝衫少年怀中。金簪上的小蝴蝶在百合髻间轻轻扇动着小翅膀。 他觉得自己眼睛可能突然充血了,看着眼前这骗子,竟像蒙上了一层淡红光晕。 萧明彻想,他得立刻去福郡王府催问那蓝衫小子的身份。 不管那小子是谁家的,也不管那小子有多大本事、有如何的抱负与襟怀,今夜都得被套麻袋沉江。 勾引别人妻子的野男人,必须被沉江。 这暴戾阴郁的念头乍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萧明彻猛地将手中那盒珍珠,连同在掌心里捏到发烫的府库钥匙一股脑塞进李凤鸣怀中,抬脚就要走。 却又僵住,呆滞地看着李凤鸣。 “我都还没瞪你,你倒先瞪我?!”李凤鸣脸上突然烫红如熟虾。 “你老实说,你那爪子究竟是开天眼了,还是没长眼?!” “我……”萧明彻极其尴尬,“是意外。” 李凤鸣将那盒子丢给目瞪口呆的辛茴,然后顶着愤怒的大红脸冲向萧明彻,凶猛开打。 “管你意外还是意内!” “你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居然花一千金买了我八十金卖出去的珍珠!” “要不是辛茴把我按进闻音怀里,我当时就要冲上去打掉你的头!” “我冷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决定忍住不揍你!” “可你那嚣张的爪子,已经是第二次袭击我‘广阔的胸襟’了!这就不能忍!” 在旁观战的辛茴有些懵。 她不确定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萧明彻被她家殿下揍傻了。 平日里明明没什么表情的淮王殿下,居然被打得笑了起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 第九十二章 不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自打和亲来齐,李凤鸣与从前似乎越来越不同。 以往因为身份之故,她诸事受限,天性里自带的那份顽皮活泼被压得死死的,在人前必须端着矜贵稳重的威严架势。 久而久之,连她都时常忘记,自己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没想到来了齐国以后,还真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再被许多责任与期待束缚的李凤鸣,终于在年近二十时,一天天活得倒了回去,时不时冒出几分孩子气的任性、冲动、蛮不讲理。 这才是她本性里真正的自己。 在辛茴看来,李凤鸣这样的改变不算坏事。 所以便只在旁看着,半点劝阻拦截的意思都没有,由得她追着萧明彻去瞎胡闹。 ***** 其实李凤鸣看得很清楚,萧明彻并非故意,只是不知为何突然闷恼,递盒子给她的动作过分迅猛,而她的“胸襟”又过于……伟岸起伏。 姑娘家在这类事上自有天性本能。 光天化日之下,辛茴还在近旁围观,突然被萧明彻触碰到如此尴尬的部位,李凤鸣实在很难不炸毛。 这不是她初次与萧明彻交手。 之前在行宫长枫苑书房,萧明彻可谓干脆利落,只一招就将她反制。 所以,对于双方实力的悬殊,她心中有数的。冲动出手,不过是恼羞成怒的发泄而已,并没觉得自己真能将萧明彻怎么样。 可奇怪的是,这次萧明彻非但没有还手反制的迹象,居然连闪避都没太认真。 仿佛一个豁达宽厚的大人,在包容无知无畏的胡闹稚子。 对李凤鸣而言,知道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如此不被放在眼里,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别以为笑得那么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美男计没用的!” 她的语气故作凶冷,萧明彻心中却莫名一甜。 就这短短瞬间的闪神,他便被迎面挥来的拳风扫中左侧脸颊。 按常理,以李凤鸣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就算萧明彻走神,也不至于真被她伤到。 偏偏她手上戴着闻音今日送她的礼物。 这礼物并不贵重,却新颖有趣。 是个银累丝凤凰吐珠纹手镯,有可自行开合的机关环扣。 环扣处挂了条秀气的双股绞丝小银链,银链另一端连着镶蔷薇英石的银指环。 坏就坏在那蔷薇英石,它被精工细雕做成了栩栩如生的小云雀。 小云雀的喙从戒面边缘探出点尖尖。 李凤鸣这一拳挥过去,萧明彻闪避慢了半步,那小云雀的喙尖便在他左脸上斜斜划过。 迅速就见了血。 萧明彻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但这不是战场,这是在雍京城的淮王府。 就算萧明彻不以为忤,可堂堂淮王殿下在自家府中被王妃揍到见血,这消息若传出去,李凤鸣是绝无好果子吃的。 她曾在齐帝面前亲口承诺过:既来和亲,便随齐制。 齐国女子地位可不比魏国。 萧明彻再不受齐帝爱重,也是个堂堂亲王。 不管李凤鸣今日是因为什么事动的手,也无论萧明彻自己是否计较,殴打夫君至见血的程度,这道伤口就是打了齐国皇室的脸。 若真严格遵循齐国律法与民俗,李凤鸣是要被问罪的。 场面凝固了片刻,辛茴率先回魂,立刻冲上去将李凤鸣挡在身后:“属下以下犯上,请淮王殿下降罪!” 对于如此明目张胆的公然顶罪,萧明彻报以冷漠脸:“一边去。” ***** 是夜,李凤鸣站在床边,垂眸望着躺在自己床上的萧明彻,心情很是复杂。 下午这家伙脸上见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她闪身进了她这院,再没出去过。 冷静下来的李凤鸣也明白,他这是在保护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否则她很难收场。 但感动归感动,承情归承情,并不代表他可以霸占她的床吧?! “这架势,好像我不是划伤了你的脸,而是打断了你的手脚。” 李凤鸣不太自在地嘟囔一句,试图和他打商量:“你能不能屈尊,自己上药?” 萧明彻兀自闭目,平静淡声:“不能。谁伤的谁照顾。” 她翻了个白眼,满脸写着活见鬼。“那我给你上了药,你就回北院,这总行了吧?” “不行。若半夜伤口疼,你得管。” 李凤鸣咬牙,指腹探进小药瓶,沾了薄薄一层药膏。 她边往萧明彻伤口涂,边忿忿道:“就出那么丁点儿的血,能有多疼?” “疼就是疼,和出多少血没关系。”萧明彻从容得理直气壮。 这家伙今天实在太反常,李凤鸣甚至怀疑他在檀陀寺里撞邪了。 还半夜伤口疼呢,就那么浅浅一道划痕而已,到半夜说不定都愈合了! 但说到底还是她冲动伤人了。 于是没再多言,沾了药膏的手指在他伤口上敷衍涂抹一遍,就准备收回。 萧明彻却倏地睁眼,并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那对桃花眼是当真漂亮,琥珀色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荧华流转。 这么直直仰望过来,不需什么表情就很勾人。 李凤鸣心中猛一怦然,竟觉有些口干舌燥。 她慢慢错开眼神,硬着头皮佯装淡定:“药已经涂完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涂药不都要吹的?”萧明彻一本正经,“在行宫帮我涂药那次,你就……” 李凤鸣没好气地瞪眼打断他:“吹什么吹?!那次你不还说我蛇精转世吗?” 吹你个圈圈又叉叉,起开。 ***** 淮王府内还藏着太子的耳目,既萧明彻留宿小院,李凤鸣就不能去别的房睡,否则必会横生枝节。 洗手,喝水,吹灯,上榻。 躺在熟悉的床帐中,鼻端是罗衾夜夜香的绵缠馥郁,李凤鸣却浑身不自在。 很显然萧明彻也没多自在,听呼吸声就知毫无睡意,还隐约有那么点心浮气躁的意思。 这不是他俩第一回同床共枕,但这张床尺寸过于小巧,两人同睡是睡得下,却拉不开距离。 枕边多了个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相闻,手臂相贴,体温透过各自薄薄的寝衣混合交互。 这股子亲密滋味,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煎熬体验。 李凤鸣深觉失算,心中暗骂自己竟忘了“发情期”这回事,方才居然没吩咐淳于换一种能让人清心寡欲的香。 真是要命了。 “萧明彻,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李凤鸣闭目,两耳发烫。 她和萧明彻本是由国与国之间的利益联姻而聚,又因两人私下达成共生同盟,这才一路和谐相处过来的。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需要我配合着掩人耳目?” 除此之外,好像没别的理由能解释萧明彻今日的突兀古怪。 总不会是忽然对她见色起意了吧?啧,怎么可能。 月初她醉酒后,稀里糊涂在马车上强行亲吻了萧明彻。 次日萧明彻就宣布两人的同盟破裂,这可不像会见色起意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萧明彻才轻声回应:“若我说是,你可愿帮我?” 李凤鸣闻言,悄悄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她促狭带笑:“月初时你才说过我们的同盟破裂,言犹在耳啊,淮王殿下。没几天你就倒转来求我帮忙,脸疼吗?” “你就说帮不帮。”萧明彻有些恼。 “当然要帮。我可没你那么别扭小气。你好我才能好,这道理非常浅显。” 虽答应帮忙,却又忍不住在言辞间踩他一句“别扭小气”,细想想好像也挺幼稚。 李凤鸣被自己给逗笑了。 “遇到什么麻烦?和你今日去檀陀寺有关?需要我怎么帮?” “檀陀寺的事,说来话长。先不提那个,明日再与你细细解释。” ***** 事实上,萧明彻并没有太具体的麻烦需要李凤鸣帮忙。 这不过是他下午来见李凤鸣之前,在北院书房独坐半个多时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托辞。 “既你不愿搬去北院,那就我过来。” “什么?!”李凤鸣震惊。 “别紧张,只是晚上睡在这里,没要怎么样。近来京中风传我与你不睦,再这样下去,太子定要塞人给我。” 难得他费这么多口舌,解释得还算清楚。这理由对李凤鸣很有说服力。 她笑音渐软:“懂了。你暂不想与太子撕破脸,所以需要和我假做几日‘恩爱夫妻’。” “嗯。”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又回到在行宫时那种友好共处的随性状态。 “你将府库钥匙重新给我,算是假装恩爱夫妻的交换条件吗?” “不是。那钥匙,我用完本就会还你。”说起这个,萧明彻是当真有些怄。 “你缺钱,为何宁愿变卖珍珠,也不告诉我?” 这一整日,身心都经历了好几回大起大落,此时的李凤鸣渐渐开始有困意了。 “醉后强吻了你,气得你与我翻脸,我做贼心虚啊。” “我没翻脸。只是……”萧明彻轻咳两声。谁才是做贼的那个,只有他才真正心知肚明。 他突兀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突然缺钱?” 李凤鸣打了个呵欠,拖声拖气:“就铺子上周转一下。” “可你方才说珍珠只卖了八十金。” 萧明彻再是不爱过问琐事、不懂胭脂水粉的生意,也知八十金在雍京城内不够盘活那么大个商铺。 “我手上原本还有一百多。再拿出两套小首饰,一当一卖,凑起来就够了。”李凤鸣又打了个呵欠,愈发地口齿不清。 “你花一千金又把那盒珍珠买回来,差点没把我气吐血。有那闲钱,你给我多好。” 此时冷静下来想想,以她和萧明彻的关系,哪怕萧明彻把淮王府所有的钱都丢水里,也轮不到她来捶心肝发脾气。不提也罢。 “别吐血,都给你就是。”萧明彻有些心不在焉,回话牛头不对马嘴。 他在想一个问题。 大婚之前,他曾扫过两眼李凤鸣的嫁妆清单。 他依稀记得,魏国给李凤鸣备的嫁妆里,除诸多贵重物品外,还有金银各一箱。 因萧明彻事先有吩咐,正婚典仪当日,嫁妆被抬进淮王府后,姜叔没有让它们入府库。 那些嫁妆是单独存放的,钥匙和清单都由淳于黛保管,以便李凤鸣自行取用。 就算他拿走府库钥匙,李凤鸣铺子上又急需周转,按照常理,她首选应该是取用嫁妆里的钱。 可自从她买东市那栋楼起,好像就根本没想过要动用嫁妆里的钱。 近来遇到商铺急需周转的关口,她也选择变卖珍珠典当首饰,依然不曾动用嫁妆里那些现成金银。 这实在有悖常理。 萧明彻对人对事一向没有太重的好奇心。 在之前相处中的很多细节里,他其实能感觉出李凤鸣是有秘密的。 但他觉得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从不多嘴追问。 如今他想问了。 因为,他最近越来越想和李凤鸣“有关系”。说不清其中子丑寅卯的缘由,就是想。 “李凤鸣。” “嗯?”已昏昏欲睡的李凤鸣鼻音浓重。 “嫁妆里那两箱金银,”萧明彻尽量放柔语调,试图诱供,“你是不愿动用,还是不敢动用?” 被阻挠入梦,李凤鸣似乎有些痛苦,烦躁嘟囔:“不敢。” 萧明彻喉间紧了紧,心房划过细细轻疼。 他瞪着黑暗的帐顶冥思苦想,良久后,才试探地打破沉默。“是因为,那些金银上打着魏国官印?” “聪明。”李凤鸣咕哝着翻身面向他,脚尖轻踹了他的小腿两下,睡意更深。 萧明彻若有所思,也翻身面对她,沉沉低声:“若用了那些金银,你会有什么麻烦?” 此时李凤鸣已即将坠入黑甜乡,显然没了平素的戒慎警惕。 大概是为了让萧明彻闭嘴,她喃声脱口,说出个惊人的秘密—— “我会死。母后和阿宁也会危险……” 去年末完成大婚典仪后,李凤鸣的名字随萧明彻进了齐国皇族玉碟,这就已经在实质上达成了两国联姻的使命。 如今的她,于魏国而言已可有可无。 那边对她的主要态度分两派,一派觉得让她在异国自生自灭即可;而另一派,则在等待时机彻底除掉她。 至于何时对她下手,首先要看魏国继任储君几时大位抵定,其次要看她在齐国有无强力屏障。 那批打着魏国官印的金银会出现在李凤鸣的嫁妆里,本身就是个陷阱。 只要它们从淮王府流出,有心人就能确定:她根本没有真正得到萧明彻的庇护。 若连萧明彻不会全力庇护她,齐国上下就更不会有人对她施以援手。 这就是可以毫无顾忌对她展开暗杀的最佳时机。 李凤鸣一开始就看穿了这环环相扣的圈套,所以从来没想过要动用嫁妆。 第九十三章 信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廊下的桌案上,有一青一白两个浮雕出云双头凤小玉瓶。 阳光斜斜洒过来,将两个小瓶照出玉润莹光。 白玉瓶,代表“被废黜,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 青玉瓶,代表“被病逝,大张旗鼓死在举国致哀中”。 李凤鸣抬眼看向庭中,恰见春风慢悠悠将一团柳絮送过宫墙。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此情此景,包括她心里冒出的想法,都似曾相识。 她想,真羡慕那团柳絮啊。就这么出去了,从此天高海阔,不再回头。 “皇长姐,你猜,父皇这次是更想要你选青玉瓶,还是白玉瓶?” 这阴阳怪气的少年音,李凤鸣是熟悉的。 她抬眼定睛,透过满目摇曳缥缈的白色雾气,看到了容色清雅的平王李运。 李运轻掸广袖,面露讥诮“皇长姐怎么犹豫了?被幽闭至今,三百多个日夜皆是闲暇,有些事早该想清楚才对啊。” “我想没想清楚,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不过,是谁告诉你,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李凤鸣噙笑回望他,从容肃正。 没有惊惶,没有暴怒。 更没有李运想看到的狼狈癫狂或自怨自艾。 “皇长姐莫不是以为,还会有根救命稻草从天而降,为你劈开第三条路?” “巧了,就真有这么根天降的救命稻草。”李凤鸣捏紧一张誊抄着和亲国书的纸。 阳光下,纸上“大齐淮王萧明彻”七个字苍劲有力,熠熠生辉。 她到死都不会忘,在最绝望颓丧的那天,国书抄本上这个名字以摧枯拉朽之势撕开了她眼前沉黑的阴霾,为她带来了生机。 萧明彻,就是她的第三条路。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定会倾尽全力回报他。一定。 “哦?我天资平庸,一时不明其中深意。还请皇长姐指教。” “就凭你,还不配得我指教,”李凤鸣拿起青玉瓶把玩,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他,“跪下!” 李运白面凛寒,稚气未退的俊朗五官因愤怒而扭曲。“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魏储君吗?!” “一年来,父皇既未下令收回我的储君金印,也未明发幽闭东宫的圣谕,朝廷对外公布的是‘储君重病’。若现下的大魏储君不是我,难不成是你?” 随着李凤鸣这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李运面色倏白,眸中渐渐堆积起浓重的阴郁。 他太急着落井下石,忘了李凤鸣骨子里自有十几年时光浸润出的储君尊严。 越是绝境,越不会轻易示弱,更不会任人践踏。 “你……” “你什么你?说话之前想清楚再开口,否则就闭嘴!” 看着李运那憋屈到由白转红的脸,李凤鸣倍觉畅快,气势全开。 “看来你母妃没将你教明白,那就只能由皇长姐我亲自指教了。”她握着青玉瓶站起身,踏出半步,负手沐光而立。 “大魏储君李迎即将‘薨逝’,平王李运身为皇弟,依皇律当三跪九叩,恸哭举哀。” “李迎,你敢?!”李运有些慌了。 “没错,我敢!你若没哭到晕厥倒地,就是对储君无恭无敬,有失德行。提醒你,失德之人,是没有资格被议储的。”李凤鸣从青玉瓶中倒出一粒乌色药丸,从容含进口中。 “在宗正寺发丧之前,你皇长姐依旧是你皇长姐。教导你是长姐本分,也是储君职责。我今日就是要教会你为储君送终的规矩,谁来也拦不住!辛茴,动手!” 小王八蛋李运,成年礼才过没两天,就想踩着你皇长姐的棺材板蹦跶?!看我不在临走前打断你狗腿! 这个梦到后来就很乱,竟将李凤鸣魇住,睡得极沉。 翌日清晨李凤鸣醒来时,萧明彻已没在寝房内了。 淳于黛进来帮着更衣,李凤鸣便顺口问“萧明彻几时起身的?” “卯正时起的。” “卯正?那不是天都没太亮?”李凤鸣吊儿郎当地坏笑嘟囔,“溜得那么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偷人呢。” “殿下不要再看辛茴手里那些下九流的闲书了!”淳于黛没奈何地笑瞪她。 “这种粗鄙浑话,可不该从殿下嘴里说出来。” 李凤鸣轻拍她的头顶“从前我常年端着高高在上的稳重肃正,那是不得不装给别人看。你以为我真喜欢活成那样?” 她和淳于黛、辛茴,还有如今在东市铺子上坐镇的玉方、荼芜,年龄都相近,算一起长大的。 辛茴是这群人种最沾不上“雅”字的,大家小时偶尔会善意嘲笑她粗俗。 可谁都不知道,李凤鸣打小最羡慕的人就是辛茴。她一直很想像辛茴那样,活得恣意舒张、鲜活生动。 淳于黛抿了抿唇,替她套上内衫,若有所思地半垂了眼。“殿下当真决意抛弃过往,不再回头了?” “难道不是过往先抛弃的我么?”李凤鸣伸了个懒腰,呵欠连连,语音含混。 “我早就想通啦。事已至此,没必要顾影自怜,更不必回头。一辈子不长,这世间天高地阔,有趣的事还多着呢。” 淳于黛稍作沉吟后,了然点头“好。那往后我就少念叨殿下些。” “正经场面上还是需你多费心,该约束我时也别客气。至于不正经的事么,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李凤鸣再度打了个呵欠,又将话题转回开头。 “对了,早上萧明彻离开后,是回北院了?” “是、回北院沐浴更衣后,原本去了演武场。没两炷香的功夫就又折回北院,和战开阳在书房里说事。”淳于黛外袍,动作轻柔地替她穿好。 “我让珠儿找小闵打听过,似乎是战开阳临时拿到什么紧要消息,急着请淮王定夺。” 这就是淳于黛的行事习惯。 只要是与李凤鸣有关的人和事出现反常,不必特地吩咐,她都会提前设法了解细节。 如此,每当李凤鸣问到“一”,她就能将相关的“一二三”全都奉上。 李凤鸣颔首表示知晓,懒洋洋展开双臂,方便她替自己整理衣衫。 “战开阳行事若也能像你,往后萧明彻就能轻松许多。你得空时,尽量多教教他吧。” “是,殿下。在咱们离开之前,我能教多少教多少,对他绝不藏私。” 淳于黛低头忙活着,轻轻笑出声“我怎么觉得,殿下对淮王过分上心?长此以往,我怕您就算攒够万金,也不想走了。” “走是一定要走的,我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不要命的地步。” 李凤鸣没精打采地勾起唇,困呼呼的。 “洛都那头眼下是暂时顾不上我。一旦某些人腾出手,我这淮王妃的身份就是个定桩活靶子。我会傻到站这里等人来砍吗?” 她如今毫无野望,只想将前尘过往彻底丢开,安逸平顺地逍遥到终老。 “你说我对萧明彻上心,这倒也不假。虽然他性情飘忽古怪,相处起来很费劲,但他长得很可口啊!”李凤鸣半真半假地调笑着,没忍住又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从前处处不易,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当真令人佩服。 李凤鸣真心希望他将来过得很好,别再被人欺负。 “淳于你说,我这算不算怜香惜玉?” “算,”见她精神不济,淳于黛关切道,“殿下昨夜没睡好?” “嗯。”李凤鸣眨了眨满眼困泪。 淳于黛站直身,歪头确认她的衣衫细节,促狭觑她“身边躺个美男子,却是能看不能碰的麻烦主,所以殿下难受得一夜没睡安稳?” “我虽对他有些心痒痒,但难受还不至于,”李凤鸣扁扁嘴,“主要是昨夜做了个讨厌的梦,心累。” “什么梦?” “梦到前年李运那小王八蛋送药给我的那天……” 这话淳于黛眸心微骇,直直投给她一个示警的眼神。 李凤鸣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噤声,将双手食指交叉在唇前。 “殿下昨夜没说梦话吧?”淳于黛惴惴不安。 李凤鸣回忆半晌,无奈摇头苦笑“既是梦话,就算说了我也不会知道啊。” 大约是淮王府环境相对简单,给了她太多安全舒适之感,近来她嘴上真是愈发没个把门的,三不五时就漏两句。 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李凤鸣虽在书房忙了一上午,却始终心神不定。 巳时末,她吩咐淳于黛和辛茴分别出去办事,自己就独自去了北院。 她得探探萧明彻的口风,确认自己昨夜到底有没有说梦话。 近午时,萧明彻与战开阳谈完了事,两人一道从书房出来。 抬眼就见李凤鸣站在廊柱旁。 萧明彻微怔“你怎么过来了?” 李凤鸣笑吟吟近前,敷衍福了个礼“我想着,前些日子你总是早出晚归,我们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吃饭,就过来问问你今日中午在哪边吃。” 近来天气渐暖,近午时的日头略有些烫。 虽说她方才是站在廊檐下的避光处等候,也没等多久,却还是被热到双颊泛起绯色。 萧明彻错开目光,喉间紧了紧“这种小事,差人过来问就好,不必你亲自跑一趟。” 配上他没表情的冷淡脸听这话,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以为这是关心爱护之意。 战开阳觉得自家殿下是在暗暗劝退王妃,让她别没事找借口往自己面前碍眼。 李凤鸣品他这话也是这么个味。 好在本就没指望萧明彻会对她多热情,而她主动凑上来也目的不纯,这才不至于心碎了无痕。 虽不难过,当着战开阳,被这么不着痕迹地拂了面子,李凤鸣多少有点尴尬。 又不好小气发作,便敛笑柔声对萧明彻道“知道了。往后我叫别人来问。” 连月来,战开阳在淳于黛那里受益匪浅。 他清楚这是因为李凤鸣的吩咐,而且有时淳于黛实在太忙,李凤鸣还会亲自指点。 所以他对李凤鸣很感激。 眼见李凤鸣对萧明彻如此热切温存,他竟还冷淡暗示人家不要凑上来碍眼,战开阳很为李凤鸣不平。 可战开阳又不能当面指责自己的主公冷淡妻子,只好笑着打圆场。 “王妃切勿多心。今日太阳大,殿下其实是心疼您,怕您在过来的路上晒着了。” 明白他是有意在帮自己下台阶,李凤鸣便也承情,粲然回笑。 “多谢开阳先生宽慰。我打小娇生惯养,确实怕晒。” 萧明彻顿时就看战开阳很不顺眼了。 话不是他先说的吗?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得到,而战开阳只是学舌复述了他的意思,就平白得了李凤鸣的灿烂笑脸和柔声感谢?! 北院的日常餐谱都由姜叔夫妇过问,自是以萧明彻的口味为主。 不过萧明彻味觉有损,吃什么都没太大差别,姜叔夫妇无非也就是按照寻常齐人口味准备。 近来萧明彻思虑过重,姜婶问了府医,今日便让人准备山栗粥做主食。 这种山栗是齐国独有,李凤鸣第一次吃,当即眼前一亮。 萧明彻余光瞥见她的神情变化,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唇。 虽他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早前还在行宫时,他就已经很喜欢和李凤鸣同桌共食了。 除了有时会说几句话之外,她进餐的仪态极好。从容雅正,让人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而且,她对食物有一种形于色的热爱与珍视。 会用心细品,还不吝用神情和语言来表达对千滋百味的感受。 也不会扫兴挑食。 若桌上有她本就不喜欢的食物,她只是不动声色地避开,绝不会大惊小怪地咋呼。 倘使有她之前没吃过的陌生食物,她也很愿意尝个新鲜,要是尝了不喜欢,下次再遇到就不碰。 总而言之,对早已不知人间五味的萧明彻来说,和李凤鸣共桌吃饭是很愉快的。 她只会吃她喜欢的,所以看上去就是吃什么都香。 从前共桌时,萧明彻瞧着她愿吃哪道菜,他就跟着多吃两口,这样就能假装和她一样尝到了好滋味。 见他心情似乎不错,李凤鸣咽下口中食物,小声笑问“你昨夜睡得可好?” 萧明彻进食的动作一滞,眼神复杂地觑她“为什么问这个?” 他俩昨夜又不是初次同床共枕,之前李凤鸣可从没问过他“昨夜睡得好不好”这种话。 “还能为什么?听说你今早天不亮就起身走了,我关心你啊。” 心虚的李凤鸣露出甜美笑容,温软到能拧出糖汁。 “毕竟你我许久没有大被同眠,我怕你被我打扰,睡得不舒服。” 萧明彻面上起了热烫,硬着嗓子冷声冷气“一切如常。”才怪。 他昨夜确实很被打扰,也确实睡得“不舒服”。 昨夜诱哄李凤鸣在半梦半醒间吐露了惊人秘密,他本就难以成眠。 后来这女人不知做了什么梦,一整夜里要么拳打脚踢,要么就突然抱住他。 挨挨蹭蹭,叽咕呜咽,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娇气猫。 今早醒来时,他察觉自己身体呈现一种羞耻状态,就趁她还没醒时赶紧溜回了北院。 萧明彻幽幽白了她一眼。 这女人造孽而不自知。别看今日太阳这么大,清早冲凉水还是有点冷的。 “我先申明啊,我方才的话就只是字面意思,纯洁如雪。” 李凤鸣歪头笑睨他,咬着银箸的尖,眉梢不经意挑出几许妩媚风流。 “可你这又飞白眼又脸红的,怕是联想了什么污七八糟之事吧?” “我没有联想什么。更没有污七八糟。” 萧明彻心中陡然蹿起一股毛躁躁的邪火,想也不想地伸出食指抵住她额角,将她的脸推回去面向粥碗。 “吃你的饭,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李凤鸣微怔“我什么眼神?” 萧明彻轻哼,并不回答。 从前有好几次,李凤鸣也用这种近乎调戏的眼神看过他。 最初他以为这女人本性轻佻,刻意勾引,后来发现她似乎并不知自己有这习惯。 昨夜听了她半梦半醒间吐露的蛛丝马迹,萧明彻想了很多,也重新理解了她从前诸多奇怪的言行细节。 所以他已完全能明白李凤鸣这么看人是什么意思。 那是高位者看到有趣的“小东西”时,忍不住逗弄的消遣神态。 在重新垂眸进食时,萧明彻认真撂下话“也不许用这种眼神看别人。” 他没兴趣成为李凤鸣殿下的“小东西”,但李凤鸣殿下也别想拥有其他的“小东西”。 这人突然奇奇怪怪也不是一两次了,李凤鸣早就习惯。 看他种种反应,她感觉自己昨夜应该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梦话。 紧绷了大半日的心弦松弛下来,她便忍不住又去逗他。 “哟,淮王殿下这是给我立规矩了?那我若非要这么看人呢?难不成你会咬我?” 萧明彻面无表情地睨向她“你大可试试。” 李凤鸣后脖颈一凉,敬谢不敏地摆摆手“没这嗜好。” 待他二人用餐完毕,姜婶进来,见今日那一桶子山栗粥竟见了底,很是欣慰。 “原本还怕王妃吃不惯呢。” “吃得惯,”李凤鸣用绢巾在唇角按了按,笑眼弯弯,“我小时就听过齐国这种山栗,医家说是味咸性温。今日一尝,果然好滋味。” 萧明彻闻言恍惚了一瞬。他本以为这粥是甜的。 余光瞥见他似有落寞,李凤鸣猜到他这是没吃出味道的缘故,心中有些不忍。 于是,在离开膳厅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等萧明彻先出去了,李凤鸣才停步回身,认真对姜婶道“姜婶,今日煮粥,用的不是井水吧?” 粥虽是厨院煮的,但姜婶全程盯着,自是清楚“王妃这舌头可真灵敏。是河水没错。这些日子府中的井水不大澄。” “煮粥,用井水则香,河水则淡无味。若实在要用河水,也该停放一天一夜后再用。” 李凤鸣神色严肃许多。 “姜婶,殿下虽尝不出味,但再小的细节,下头的人也不该偷懒敷衍他。” 姜婶如梦初醒,面露惭色“我们都以为,殿下他……” “他若知情后大度宽容,那是皆大欢喜。可他不知情。他信任你们夫妇,你们在这府中就是他的眼睛、耳朵和口舌。记住,绝不能纵容下头的人糊弄他。” 用井水还是用河水,这件事本身不算什么。 但下头的人相互包庇着糊弄主人,最被信任的管事夫妇还不觉不对,这问题就很大。 要不是顾忌着自己早晚会离开这里,以李凤鸣往日的脾气,这会儿定要杀鸡儆猴了。 “姜婶,我不管您会不会觉得我多事,这话我必须要说。他出生入死才挣来如今身份地位,该得到最好的。” 在李凤鸣最得势的那些年月,她也不曾在这种日常琐事上与人为难过。 因为没谁敢对她不尽心,她轻易就能得到最好的一切。偶尔有些小纰漏,她宽容些是应该的。 可萧明彻不同。 他想得到一点好,就要先咽千般难。 如今该咽下的难都咽了,凭什么还不能得到最好的? “姜婶,您替我在府里放个话我容不得殿下吃半点亏。往后若再被我逮到有人糊弄他,我不怕做个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恶主,不信邪的人可以试试。” 出了膳厅后,李凤鸣见萧明彻远远站在庭中,便扬声笑道“若殿下不打算午睡,能否去书房听我说个事?” 萧明彻颔首“好。” 进了书房落座,李凤鸣开门见山。 “太子不是在府中安插了眼线么?之前顾虑颇多,不好妄动彻查,只能假装不知。眼下倒有个合适的契机,若你信得过我,我帮你将府中清一遍,保证不引人注目。” 萧明彻直视着她“你是想,就着方才在膳厅对姜婶说的那些话,借题发挥?” “呃,你站那么远都能听到?”李凤鸣微微窘了一下。 稍顿后,她点点头。 “借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将府中人过一遍筛,你不沾手,让我出面。这样不易引发外界揣测,太子也不会立刻肯定这是冲着他的眼线去。” 太子不是蠢货,早晚会回过味来,但这不重要。 李凤鸣此时清理府中的太子眼线,只是为了替萧明彻争取一个时间差,方便他近期行事。 “你若同意,回头我就带淳于着手。” 这点小事,由李凤鸣和淳于黛联手出马,根本就是杀鸡用了牛刀,半点纰漏都不会有。 萧明彻未置可否,反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清理府中?” “你昨日不是去了檀陀寺吗?与你同去的那两男一女,我虽不确定是何身份,但我想,你们不会是凑巧去玩的。” 在这种风向上,李凤鸣的敏锐非常人可及。 “我猜你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既如此,府中必须干净,才能保你无后顾之忧。” 她猜对了。 萧明彻并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你不问我要做什么?也不问檀陀寺的寄唱会有何玄机?” 昨日寄唱会上贩卖的两个消息,一个事关齐帝在都司一职上的圣心变向,另一个更是公然贩卖夏望取士的面圣资格。 再有玄机,也无非就是朝堂上那点勾心斗角,在李凤鸣眼里都是换汤不换药,不值得好奇。 “大婚当夜我就说过,你好,我才能好,所以我天然就是你最可信赖的同盟,”她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对齐国朝堂这些事没兴趣,我在意的,只是你罢了。” 萧明彻深深凝了她许久,才微启薄唇“哦。” 他怀疑李凤鸣先前在膳厅骗人了。 此刻他嗓子里齁得慌,这说明今日那粥该是甜的。 甜到他暂时不想追问“阿宁是谁”这个煞风景的问题。 。 第九十四章 妹妹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阿宁是谁,关于这个谜团,萧明彻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没机会问出口。 自从与萧明彻达成共识后,李凤鸣就马不停蹄开始着手整肃淮王府内部了。 她找姜婶要了府中侍人名册,就在小院房内坐到入夜。 从前淮王府就萧明彻一个主人。 他很好伺候,在衣食住行上很少主动提细致要求,万事只需符合规制即可。 因此府中人手不算太多,除郡王府时期那批侍者外,也就是他与李凤鸣大婚前后增添了一点。 人不多,再杂也杂不到哪里去,李凤鸣忙到这晚亥时,完成了整肃的第一步。 事情不大,只是李凤鸣许久没这般费神过,稍稍有些疲乏。 沐浴更衣后,她没骨头似地靠着淳于黛,被搀扶着回到寝房。 惊见萧明彻竟站在寝房门外的廊檐下,当即面上一烫。 李凤鸣殿下还是要点脸的,被人撞见自己赖唧唧的模样,实在尴尬。 而她转移尴尬的方法,就是假装无事发生,并且另挑一茬让对方更尴尬。 “诶,你这是在等我?”她浮夸地冲萧明彻飞了个媚眼儿,“莫非,我没回房,你就睡不着?” 萧明彻身形一僵,似咬紧了牙根:“我若先睡,你回来也会吵醒我。” 说完,转身就回房,浑身写着“懒得理你”。 他这么尴尬,李凤鸣就不尴尬了。 她哈哈笑着进了房,口中还不依不饶地追着调侃:“若真怕被我吵到,你回北院去睡不就什么事也没有?解释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在等我。” 民谚总劝“做人留一线”,这是有道理的。 萧明彻架不住她这般刻意的调戏,迅速脱去外袍进了床帐中,并在她绕过屏风进内间的瞬时猛地灭灯。 猝不及防陷入满目黑暗,李凤鸣只能伸直两手摸索着往前走。 成功坐到床沿除鞋时,她嗤笑嘀咕:“幼稚。” 等她摸索着要上榻,才知还有更幼稚的—— 萧明彻稳稳霸占了床的外侧一半,岿然不动。 “睡进去。”李凤鸣隔着被子推了推他的肩。 他淡声回:“你睡内侧,往后都这样。” 其实李凤鸣是无所谓睡内侧还是外侧的,但萧明彻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地定下规则,这让她满头雾水。 李凤鸣摸黑上了床,小心地跨过他,躺进被窝里。 “什么往后都这样?等我把太子的眼线清理干净……” “你若能将人找出来,把他们放到不太紧要的位置就好,不必清理出府。”黑暗中,萧明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 李凤鸣打了个呵欠,闭目咕哝。 “有道理。稍留点余地,太子更不容易起疑。将来有需要时,还可借这些人的口,让太子知道你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嗯。”他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却也有另一层私心。 李凤鸣笑得幸灾乐祸:“那你就惨了。还得忍着不适,三不五时与我假装合帐。” 这就是萧明彻的另一层私心。 沉默良久后,半梦半醒的李凤鸣发出了含糊的疑惑声:“那这和你我谁睡内侧,又有什么关系?” 后知后觉的迷糊李凤鸣和白日里很不相同,惹得萧明彻忍不住弯了唇:“你话真多,快睡。” “姓萧的,你过分了啊。我为你累死累活,你竟还嫌我……唔。” 萧明彻反手扯起被子,盖住了她的嘴。 累到走路要人扶,此刻也开始吐字不清了,还要叽叽咕咕,对“谁睡内谁睡外”的小事刨根究底,这不叫话多? 他只是想着若有刺客,睡在外侧的人首当其冲。 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好问的。 有些东西是刻进李凤鸣骨子里的。 国事与家事,看似有云泥之别,实则内里规律大同小异。 她判断,在太子眼里,恒王才是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萧明彻不过是边角料,盯着点动静就足够,无需花费太多心思。 只要明白这点,事情办起来就不容易跑偏。 李凤鸣认定:太子安插在淮王府内的眼线,不会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专门细作,多半是以小恩小惠收买原本就在府中的人。 诚如萧明彻所言,对这样的人不必大动干戈,甚至不必清理出府。只要找出他们,不动声色圈在府中可控的范围,将来有需要时,还可让他们作反间之用。 淳于黛和辛茴都能跟上李凤鸣的步调。 她俩一文一武、一明一暗,与李凤鸣配合无间,指东绝不打西,举一还能反三。如此,事情办起来就更顺利了。 到了第三天,她们已将淮王府后院几十号人暗暗“犁”了好几遍,大致甄别出几名可疑人员。 李凤鸣将各院的事务分权细化、定人定责,在大家忐忑议论着这次变动时,再不着痕迹地安排了对这些可疑人员的调用。 不管在府中还是外界看来,淮王府这点动静都更像是淮王妃闲的没事,故意在自家地盘上耍威风、定规矩。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达成了整肃目的。 在李凤鸣忙忙碌碌的这三日里,萧明彻没出过府门。 除每天清早例行去演武场、在北院房看完战开阳送来的最新抄纸之外,别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跟在李凤鸣身旁。 李凤鸣大惑不解:“夏望取士在即,你怎么这么闲?成天窝在府中对我跟前跟后,算怎么回事?” 萧明彻倒也不隐瞒:“想看看你要怎么做。” “哦,想偷师?”李凤鸣乐了,“你若诚心诚意求我,我是很愿意倾囊相授的,给点‘学资’就行。” 萧明彻抬眼望天:“我哪有钱付你学资。” 府库钥匙可在这女人手里,难不成他先找她讨了钥匙,从府库里取钱出来给她?左手倒右手,没事找事。 李凤鸣完全没想到府库钥匙这茬,只以为他在敷衍耍花腔,于是故意窘他。 “没钱无妨的。看你长得不错,李凤鸣殿下恩准你以身相许抵学资,敢不敢?” “轻浮。”萧明彻横她一眼,抬腿就走。 李凤鸣不以为意:“也不算太轻浮吧?我是在和你协商。既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就地强迫你……” “闭嘴!”你也知道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还张嘴就来? 虽已大致猜到李凤鸣的身份,但亲眼看着她行事,萧明彻还是感触颇深。 短短三日内,她有条不紊地调度着淳于黛、辛茴、姜叔夫妇,将府中人员理了个顺顺当当,并且没引起外间任何怀疑。 事情虽不大,但窥一斑可见全豹,她在过程中表现出的清醒思路、从容手段、观人眼光、断事胆识,足够让明眼人看懂她是个何等出色的人物。 在齐人的观念中,女子天性柔弱,易被情绪左右,所以难堪大任。 因此齐人看待现今女帝当政的夏国、帝后共治的魏国,向来颇有争议。 从李凤鸣身上,萧明彻清晰地看到了答案:一个人能否担当大任,无关是男是女。 此刻他以余光觑着正和姜婶说话的李凤鸣,心中不由发出一声服气的笑叹。 原来,无论哪国,储君就是储君。 某些在萧明彻看来千头万绪、无从下手的事,到了李凤鸣这里,三两下就能条分缕析。 这就是储君与普通皇嗣的差距。 李凤鸣端坐在桌前,指着北院名册上的两个名字,认真解答姜婶的问题。 “他俩在京中无亲无故,最初是通过牙行自卖自身进府的。这就是我坚持要您将他们调出北院的原因。” 在此之前,李凤鸣从不插手府中事务,为人随和没有架子,对姜叔姜婶更是敬重礼遇。 这是姜婶第一次见识她雷厉风行的气势,莫名就紧张起来。 姜婶先偷觑了坐在窗下沉默翻的萧明彻。 见他仿佛充耳不闻,只好硬着头皮答李凤鸣的话:“但是,这二人在殿下还是郡王时,就……” “那不重要,忠诚与时间长短无关。许多时候,无牵无挂者用起来更不可控。北院是殿下日常起居之所,若无外客时,处理公务也多在此处,这就是咱们王府后宅的重中之重。” 李凤鸣打断姜婶的但,指尖点了点名册。 “我既已下决断,就不会因任何人的求情而改主意。暂将这二人挪去别处,具体做什么,您和姜叔商量着办,我不多言。” 那两人都算王府的老人儿,在萧明彻跟前当差数年,并无大过。如今毫无理由就要将他们调出北院,姜叔姜婶难免有情面上的顾忌。 见李凤鸣很是强硬,萧明彻又明摆着不管这事,姜婶不敢再多言,讷讷应下。 李凤鸣望着姜婶神色,了然浅笑:“您和姜叔若不知该如何对他们开口,尽管往我身上推。若他们在背后抱怨我,你们也不必太过约束,由他们过嘴瘾,我不会追究的。” “这如何使得?”姜婶大惊。 “这如何使不得?他们最多就是在背后抱怨,讲几句不中听的小话,又不至于说到我面前来。” 这点小事,李凤鸣根本不放在心上。 “身为淮王妃,王府后宅本就算我分内之责。责权利弊不分家,人不能只要好处不担坏果。” 主事者做出任何改变现状的决断,或多或少都要背负些非议与不满,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李凤鸣曾是被期许要担负国祚的人,若气量小到连几个侍者的背后抱怨都容不下,可真就白受了之前十几年的教导。 花了三天,终于解决了萧明彻的后顾之忧,李凤鸣很是欣慰。 但她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忙。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顺嘴对着萧明彻的背影念叨。“月中时进宫听皇后教诲,我独自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应付得来,不会给你惹麻烦。” “嗯。”萧明彻抿了两口温水,将杯子放回小圆桌上,转身走向床榻。 “但月末去滴翠山看望太奶奶,你得和我同去。”这件事,她主要还是在替萧明彻考虑。 “咱们与别家的情况不一样。你算在太奶奶膝下长大的,纵然她在你小时严肃冷淡些,却没有苛待你。” 若萧明彻不在京中,她独自去看望太皇太后就无可厚非。 如今既在京中,若只有她一人去,会显得萧明彻很凉薄,于他的名声不是件好事。 “好。”萧明彻灭了灯,心不在焉地想,以前明明很讨厌那个罗衾夜夜香,今夜换成幽兰香,竟有些不习惯。 “还有,早上姜婶说,下月初九是福郡王妃的生辰,问我送什么生辰礼。这个我就拿不准主意了,你说。” 送礼这种事,说是重在心意,其实最重要还是看交情。 李凤鸣只知福郡王是萧明彻的堂弟,但不确定萧明彻和他在私底下是什么情况。 萧明彻坐在床沿边,稍作沉吟后,边除鞋边道:“或许可以买珍珠送。” 前几天在檀陀寺,福郡王说过,郡王妃想要一件新的珍珠裙。 提起珍珠,李凤鸣顿时又想捶心肝了。 满目黑暗中,她咬牙切齿地对着萧明彻的身影挥了挥拳头。 心念一转,她眼珠子忽然滴溜溜转起来,笑音奸诈。 “诶,淮王殿下,我这几日为着帮你,可是尽心尽力、殚精竭虑,连铺子上的事都没顾上过问的。你是不是该有所补偿?” 萧明彻刚刚躺进被窝,听到她这明显“包藏祸心”的坏笑,顿时浑身一僵。 “怎么补偿?”他心跳飞快,尾音略有些不稳。语毕更觉口干舌燥,喉咙紧涩。 李凤鸣侧身面向他,头枕着手臂,答非所问:“我曾听说,福郡王夫妇是青梅竹马?” “对。福郡王妃的父亲曹柘,从前是萧明迅的启蒙恩师。” “大家都说他俩婚后十分恩爱。此话当真?” “嗯,”萧明彻有些迷惑,“你到底想问什么?” 李凤鸣嘿嘿偷笑:“别管,你先等我问完。那你呢?也有小青梅吗?” “没有。行宫里都有谁,你又不是不知。” 李凤鸣一想也是。 齐人男女有防,阶层壁垒又较顽固。 萧明彻再怎么不受宠,那也是个皇子,小时能接触到的人很有限,没那么多姑娘给他认识。 他九岁前在钱昭仪宫里。 且不说钱昭仪不会让他有什么玩伴,就算有,能在宫里和他玩的,最多也就是他血亲的异母兄弟姐妹们。 之后被太皇太后接去了行宫。 行宫虽也有些年轻侍女,但行宫管事的华嬷嬷可不吃素,谁敢僭越妄为,凑到五皇子跟前去“青梅竹马”? “唔,在两国联姻之前,有没有哪家贵女是预备成为你妻子的人选?”李凤鸣追问。 萧明彻喉头滚了滚:“没有。” 普通人家攀不上皇子的亲事,攀得上皇子亲事的世家门第,又不会考虑萧明彻。 齐帝对萧明彻几乎是放任自生自灭,派得上用场时就用用,用不上时就仿佛没这儿子,心情不好还会找茬借钱昭仪之手虐打他。 这么惨个皇子,纵然哪家贵女对他芳心暗许,家里也不会同意。 李凤鸣笑音愈发甜了:“成年开府后呢?这几年,你有时在京中,有时在南境,遇到的人可就多了。心里可有那种……想送人家珍珠裙的姑娘?” “没有。不是在说珍珠的事吗?你问这些做什么?”萧明彻心跳越来越快,脑中已乱成浆糊。 他打小就怕别人这样弯弯绕绕地说话,因为他时常猜错别人的言下之意。 这女人一反常态,突兀地对他并不存在的“情史”刨根问底。听到他毫无过往,就笑得这么甜…… 会不会是,又要提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萧明彻心慌意乱地想了半晌,最后恶狠狠地决定:若她再提,那就答应她。 不就是合帐吗?又不是不会。谁怕谁。 李凤鸣乐不可支:“我正是要说买珍珠的事啊!” 萧明彻从檀陀寺千金买回那盒珍珠,真的很冤大头。她如鲠在喉,想起就心痛。 虽说淮王府的钱并不是她的钱,可她还是耿耿于怀。 “既福郡王夫妇恩爱,那福郡王定愿为郡王妃花大价钱;你也没有想送珍珠裙给人家的那种姑娘,所以,那盒珍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加价卖给他!” 她越想越开怀,甚至快乐地蹬了蹬腿。 “至于生辰礼嘛,随便买什么送,也不用花到千金之数。这样,你脑袋上那冤大头的帽子总算可以摘了!” 萧明彻缓缓闭上眼,深深吐纳,将满心大起大落后的浊气逼出胸腔。 过了许久,他才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感慨,百味杂陈。 “你对姜婶说见不得我吃半点亏,我信了。” 她近来三番两次撩拨他,明显就是很想和他合帐圆房的意思吧? 此刻两人就并躺在帐中,无疑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她却只想帮他将高价买珍珠亏掉的钱赚回来。 恍惚间,萧明彻有些无奈。 他吃不准这女人到底是对他情深义重,事事将他的利益放在前;还是没心没肺,根本就对他本人不感兴趣。 反派她换人了 ? 第九十五章 查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就在李凤鸣忙着清查府中太子眼线的那几日,战开阳也奉萧明彻之命在暗查一件事。 战开阳连月来受淳于黛指点,行事已渐有章法。 他先让人在雍京城坊市间遍寻魏国来的客商,旁敲侧击问到些零碎的蛛丝马迹;又在淮王府内翻找近两三年的宫门抄,摘出其中与魏国相关的消息;还找门路去了几趟鸿胪寺的记档房。 鸿胪寺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掌管国之外事,因此对别国的细事了解相对较多。 如此与魏国客商们的话相互佐证,就更容易去伪存真。 在最初,战开阳并不理解萧明彻为何突然要查“魏国已故储君”的相关消息。 等到他把查到的一切送进北院书房时,他自己心里也有了个惊人猜测。 当许多小要素零散融于各处细节中时,并不会显出什么异样。 但当这些要素被有心人搜集、筛选并整理汇总后,就多少能拼凑出一些被刻意模糊,甚至隐藏起来的秘密。 “当今魏国皇后共诞育两位皇女。一位是目前尚未成年、暂无封号的六公主李遥;另一位便是已故储君,大公主李迎。” 这在魏国是众所周知的,在齐国也不算新鲜秘密,倒没什么出奇。 战开阳稍停陈述,觑向端坐桌前的萧明彻。 萧明彻右手静置于那叠写满消息的纸上,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于是战开阳接着说“据鸿胪寺的说法,当今魏国帝后政见分歧由来已久。在前储君李迎十七岁那年,帝党、后党出现一次激烈冲突,为此甚至展开了朝堂论辩,但冲突议题不明。那次论辩,最终是后党稍占上风……” 约莫十个月后,掌管魏国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对外昭告“储君病重,皇后陛下忧思成疾”。 这事表面看来是人之常情,但细思却颇为微妙,魏都洛城坊间对此曾有过一些流言揣测。 毕竟魏国实行帝后共治,皇后为“国之次君”,与皇帝同被称为陛下。 皇后因储君病重而忧思成疾,退居中宫静养,权柄便被魏帝完全收拢。 随着魏后交出国玺半印、暂时淡出朝堂,帝党与后党之间的局面自然逆转。 次年春,齐国向魏国送去联姻国书。 也差不多在此时,在东宫养病一年多的前储君李迎薨逝,享年十八。 “因筹备联姻事宜所需,魏后强忍丧女之痛重回朝堂。她力排众议,钦点前储君的伴读、裕王李典之女李凤鸣为和亲人选,魏帝封其为‘锦萍公主’……” 这个说法,与和亲国书上对李凤鸣的身份介绍一致。 可战开阳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垂了眼帘,不太敢直视萧明彻的目光。 “根据几名魏国客商所言,在此之前,坊间只知储君伴读为徽政院主司,粟琬。” 按魏制,储君在成年礼过后,便要自行点选东宫臣属组建“徽政院”,领帝后圣谕协理国政。 前储君李迎的徽政院只存在了一年左右,就随她的薨逝而树倒猢狲散。 但粟琬身份有几分传奇色彩,徽政院主司又是储君名下头号重臣,所以寻常百姓对她并不陌生。 “魏国客商们说,粟琬是魏国已故名将遗孤,祖上曾与李氏旁支联姻,勉强沾点魏皇室外戚血脉。她自幼父母双亡,因天资出众被养在东宫,做为储君李迎的伴读。李迎组建徽政院后,粟琬便被点用魏主司。” 战开阳深吸一口气,心跳飞快。 “李迎薨逝,徽政院解散后,粟琬拒绝了二皇子李运的延揽,自请去为前储君李迎守陵,之后再未公开露面,无人知晓她的去向与结局。” 按常理,一国储君通常不会只有一名伴读。 但相比被人熟知来龙去脉的粟琬,魏国寻常人对“裕王之女李凤鸣”这位储君伴读就非常陌生。 她好像是在储君薨逝之后,才凭空被众人知晓。 “殿下,您说,王妃真正的身份,究竟是哪一个?”战开阳实在太震惊,问出这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萧明彻却波澜不惊,神情语调都不咸不淡“你觉得呢?” 虽是反问句,但他心中早已有所揣测。 战开阳查到的这些,只是使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而已。 战开阳咽了咽口水,没敢吭声。 就眼前这些消息来推测,李凤鸣真正的身份,大概就在“魏国前储君李迎”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二者之间。 若真相是前者,战开阳只是想想就觉得荒唐,哪敢说? 一国储君诈死,沦为远赴异国和亲的公主…… 坊间最天马行空的话本传奇,也不敢生编如此耸人听闻的情节啊! 萧明彻并无深入探讨的意思,只冷淡睨他“不管你怎么想,记得闭好嘴。” “是。” 十五这日,李凤鸣进宫接受皇后教导。 在宫门外的白玉桥前下马车时,却意外遇见也今日进宫的闻音。 其实并不止闻音。 此刻白玉桥前热闹非凡,停着不少马车与轿子。 雍京城内大半有头有脸的命妇及贵女都来了,大家都精心盛装,场面可谓衣香鬓影,极为养眼。 虽说萧明彻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开府亲王,但因不受齐帝爱重,他在朝中的地位有些尴尬。 齐国女子婚后就是个妻凭夫贵,萧明彻如此,李凤鸣当然不会太受追捧。 各家命妇贵女认出李凤鸣身份,也只是上前简单行礼问好。 之后便各自退开,异口同声请她先行上桥,并无簇拥攀谈之意。 李凤鸣非但不在意,反而心情愉悦,看她们每个人都像是看着行走的金锭—— 她鼻子灵光,接连从好些人身上都嗅到了熟悉的香粉或脂膏气味。 由此可见这些都是她的大主顾。她对主顾怎么会有怨言? 李凤鸣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与闻夫人低声打了招呼,便带着闻音走在众人之前。 上了白玉桥,李凤鸣边走边小声向闻音发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也在今日进宫?” 闻音闷闷哼了一声,挽紧她的手臂。 “皇后昨日突然命人传令,说凡是家中有女儿年过十五、尚无婚约者,今日就要带进中宫去觐见。” “难怪我没得到风声,”李凤鸣点点头,又问,“为着什么事要各家未婚小姑娘都入宫觐见?不会是皇后突发奇想,要帮这么多人牵红线吧?” 齐国皇后又不干政,除了这个,李凤鸣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谁知道?昨日来传令的人并未细说,”闻音苦笑嗤鼻,“若皇后真要替大家牵红线,我母亲倒是巴不得呢。” 在成年的标准上,齐国与魏国不同。 魏人无论男女,都是满十六岁被视为成年;而齐人则是以男十六、女十五为成年。 出身高门的魏国姑娘很少在刚成年就成亲的,因为十六七岁正是求学、考官之类的关键时刻,没闲工夫在这节骨眼上谈婚论嫁。 齐女则不同。 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所以十五六岁成婚的居多。 闻音只比李凤鸣小一岁多,今年年底就该满十九。她在齐国算是大龄姑娘,闻夫人当然着急。 李凤鸣笑眼斜睨她,有些好奇“闻夫人有什么好急的?以你的家门出身,就算家中疼爱,打算多留你几年,想必也早为你订好婚约了吧?” “你没听说过我的事?”闻音诧异。 “我在雍京城就你一个朋友。这种闺阁私事,若你不告诉我,我上哪里去听说?” 李凤鸣想了想,诚恳道“你也别太勉强,不愿说就不说。” “又不是什么秘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闻音态度倒是大方,略凑近她耳畔,压着嗓笑。 “我十四岁那年,皇后曾与我母亲谈过,想让我做太子侧妃。后来淑贵妃在陛下面前使了点小手段,成功搅黄了。” 太子为皇后所出,淑贵妃又是恒王生母。 太子和恒王一向不对付,淑贵妃怎么会眼看着闻家成为太子的助力? 闻家是书香世家,闻音的父亲闻泽玘又是当朝大学士,她表姐还是恒王妃。 这般家世,寻常门户没胆凑上去攀姻亲。而与闻家门当户对者,哪家又会是省油的灯? 人精们只要想想闻音是险些成为太子侧妃的姑娘,就不得不有所顾忌。 于是闻音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莫名其妙耽搁至今。 “当初在行宫,恒王妃带你同去,太子妃看着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心里还嘀咕呢。” 李凤鸣拍了怕闻音的手背,眉梢轻扬。 “算一算,太子比你年长将近六七岁,错过也不可惜。” “当然不可惜。”闻音略抬下巴,羞涩欢喜的笑容里藏着几分神秘。 李凤鸣恍然大悟“心里有人?” “不告诉你。”闻音小脸一红,推着她上了入宫的步辇。 原本今日该是皇后教导各位皇嗣的妃子们,但她既将各家未婚姑娘都召进宫,显然后者才是今日重头戏。 见礼完毕,皇后虚虚强调了几句妇德妇容之类,便带着众人往御花园观莲池。 这时节,小荷才露尖角,但莲叶接天,倒确是有景可赏。 观莲池正中有四面通透的开阔广亭,三十余人在其间列席也只是稍打挤些,并不觉局促。 “淮王妃,来,坐本宫这里。”皇后笑意慈蔼,将李凤鸣唤到自己身侧共席。 在场许多人都有些诧异—— 太子妃今日抱恙没能来觐见皇后,可两位太子侧妃、太子昭训都在,怎么就轮到淮王妃得皇后抬爱了? 别人想不明白,李凤鸣却心知肚明。 当初在滴翠山行宫那个大雪天,她为替萧明彻出气,在齐帝面前一番陈词,不着痕迹地帮皇后夺回了对皇嗣妃子们的实际教导权,无形中助皇后重新巩固了中宫地位。 皇后转头就使了点手段,让齐帝同意将钱昭仪打发去太后陵前思过。 此举是以行动表达对淮王府投桃报李之意,算是承了李凤鸣的情。 但大家都是场面人,这种事双方心照不宣即可。皇后从未在明面上与李凤鸣谈开此事,她也乖巧不提。 这分寸拿捏得当,很得皇后好感,所以之前才会让她帮忙寻玉容散。 身为国母,皇后什么好东西得不到?无非就是借个由头释放亲近善意罢了。 此刻皇后当众抬举,李凤鸣自是欣然受之,依言上前落座。 “儿臣瞧着,母后今日容光焕发,更甚以往啊。”李凤鸣笑吟吟理好衣裙。 “就你油嘴滑舌。”皇后侧目笑睨她一眼,对身后的女官抬手示意。 “这怎么就油嘴滑舌了?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李凤鸣眼唇俱弯。 说话间,女官已让亭外九曲回廊上的宫女们鱼贯入内来。 宫女们人手捧一托盘,盘上摆着许多画轴。 皇后环顾众人,不疾不徐地笑道“前些日子,恒王向陛下谏言,主张对国中的大龄女子加收重税,以鼓励女子尽早成婚,‘增产报国’。” 场面顿时诡异沉默,许多坐在母亲身后的小姑娘更是不知所措。 李凤鸣不动声色瞥向闻音,见她明显有几分恼火,似想说点什么,便对她摇了摇头。 “本宫终究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对国政朝务的事一窍不通,说不好恒王这提法对是不对。能做的不过就是帮你们这些小姑娘未雨绸缪,早择良婿。否则,过些时候举国上下抢成一团,急起来说不得要选错人。” 皇后这话绝非危言耸听。 齐国南境、西境都不太平,四十余年间战事频繁。这导致青壮男丁在持续、大量地被消耗。 若朝廷真依恒王颁了新法令,举国上下大多数有适龄未婚女儿的人家,定会为避免被征重税而急于抢着嫁女。 在李凤鸣的记忆里,百多年前的魏国史上也曾有过类似的荒唐。 昏了头的家主们忙中不择,将娇贵养大的女儿胡乱嫁给乞丐,此等惊世奇闻在史书上是有记载的。 她脑中飞快转着,面上却不显什么,兴致勃勃陪着皇后看起那些男子画像来。 皇后倒也没乱来,挑出的那些男子大都有模有样,各有风采,都当得起“青年才俊”四个字。 一整天下来,李凤鸣看了将近五十张俊男画像,简直大饱眼福。 日落时分,她回到淮王府,饭都不想吃,拉着辛茴躲进小院书房,雀跃地描述着今日的见闻。 “……有个叫赵庆的,长得好看极了!我一看那画像,脑子里就只剩‘淑人君子’四个字!” “还有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姓吴,我忘记名字了。据说是宝山郡有名的饱学才子,真真的恃才放旷、意态流风,啧啧……” 她每说一人,辛茴就两眼锃亮,还会发出“哇哇”的惊叹声,时不时再追问几句细节。 “殿下是说,皇后还会在夏望取士时,借着‘集望’的机会,安排贵女们去亲眼看看真人?” “对!你今日只能在宫外等,可惜了的。等集望时,我定带你也同去赏美,弥补你的遗憾!”李凤鸣喜形于色。 辛茴捧腹“殿下您就别扯我做幌子了。看看您这架势,饿狼见着鲜肉似的。” 李凤鸣根本不介意她这么调侃自己,反而说得愈发兴起,激动到粉面含春。 “要说今日全场最鲜嫩可口的那位,当属一个叫岑嘉树的!乍看有点像战开阳那般,乖顺;眼睛又像玉方,是有星光的那种眼睛!左脸还长着个酒窝。喏,就在这个位置,跟阿宁一样,盛了蜜似的。” 她以食指点住自己发烫的左脸颊,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那幅画像是笑模样,浑似春风里揉了把糖!甜得深入我心,简直……呃?咳咳咳。” 书房窗户被人从外头拉开,萧明彻的冷脸突然出现,李凤鸣被惊得赶忙住嘴。 辛茴猛地回头,也是大骇。 她听李凤鸣说得太入迷,竟没察觉有人站在一窗之隔偷听。 李凤鸣连续干咳好几声,这才硬着头皮站起来,对窗下的萧明彻挤出个不太自在的笑。“你是几时来的?” “在你夸赵庆是‘淑人君子’时。”萧明彻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 那差不多就算听完全程了。 李凤鸣强忍尴尬,佯装镇定“既来了,你躲在窗外做什么?正好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谈,进来说吧。” “重要的事,是指乖顺的战开阳,还是眼里有星星的玉方,抑或是酒窝能盛蜜的阿宁?” 萧明彻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串话,可惜表情过于冷凝,听起来颇有几分来者不善。 “还是那个集这几人之大成,甜得深入你心的岑嘉树?” 李凤鸣脸红得快要充血“辛茴,拉着我点。” 辛茴讪讪又迷茫“啊?”你站得好好得,我拉你做什么? “你若不拉着我点,我怕我一个冲动,就要当场撞柱而亡。” 李凤鸣殿下多少还是要点脸面的。 长到快二十高龄,也就躲在人后犯这么一回花痴,却被萧明彻听个清清楚楚…… ————— 还是为着一群只看到画像、未睹真容的陌生男子。 真是尴尬到快要窒息。 。 第九十六章 不悔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被萧明彻偷听到自己躲在人后发花痴,李凤鸣虽尴尬,却没觉得自己有多大错处。 入夜后,她已缓过心里那股别扭劲,身着寝衣盘腿坐在帐中。 她歪头望着背对自己坐在小圆桌前的萧明彻,软言笑哄“你也生得个好颜色,他们跟你没法比的。” 这个“也”字显得颇为敷衍刺耳,萧明彻的背影散发出冷冷不满。 李凤鸣轻瞪他的后脑勺“见好就收行不行?你可真有意思。我夸了别人,你不高兴;我夸你,你还是不高兴。” 夸别人时花样百出,轮到他,就成了阴阳怪气的“有意思”。 有个鬼的意思。 萧明彻心里更堵了,完全不想搭理她。 李凤鸣单手托腮,无奈笑叹“其实,我多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高兴。可你也不用气这么久吧?” 这是在齐国。 淮王妃对一群面都没见过的陌生男子品头论足,还不吝溢美之词,毫无顾忌地花痴,这种事若传到外头去,那淮王殿下的面子可没处搁。 但说到底,她和萧明彻早有共识,他俩只是被联姻绑在一起的共生盟友,不是吗? 这种关系,按理只需要维护好对方的利益,就算是尽到盟友之责。 “你好好想想,我无非就是躲在府中嘴上花花,又没真以淮王妃身份在外搞七拈三。只要你自己不出去乱讲,对你的颜面、名声、利益根本不会有丝毫损害,对不对?” 李凤鸣漫不经心地以指卷缠发尾,冲那个背影嘀咕。 “有一说一,你这副‘我委屈极了,快来哄’的架势,像极了我某位姑母家的作精小郎君。你们大齐男儿不是不兴这样的吗?” 萧明彻脊背一僵,既不回头,也不答言。 从下午到此刻,将近两个时辰,李凤鸣都在耐着性子赔小心,他却依旧不见软化迹象。 李凤鸣再端不住温柔耐心,有些火起了“萧明彻!我是真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讲。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要不要好好听我说话?” “你说吧。”萧明彻还是不回头,端起杯盏浅啜清水。 李凤鸣冲他的后背挥了挥拳,开门见山地说起正事。 “对大龄未婚女子加收重税,目前还只是恒王的提议,你父皇以及朝中各部并无正式定论。皇后今日却故意将场面搞这么大,估计是有意在舆论上提前造势,帮太子阻击恒王。” 她在这些事上向来敏锐,因为习惯了站在高于常人的层面看问题,较容易看到根源本质。 这些年,齐太子和恒王两派势力的内耗争执,表面看最大分歧是“主战”与“主和”,实质却是齐帝在国之大政上举棋不定。 君王无定准,就算不是这两人乱斗,也会是别人。 “此次恒王再度出手,皇后也站在太子背后搅和进来,显然是要展开新一轮朝堂厮杀了。恒王那谏言若被采纳,必会推动齐国律法变更,逼迫举国女子不得不提前成婚生子。” 李凤鸣严肃起来,语速快了许多。 “恒王此举,看似妥协并配合太子‘主战’的思路,实际只会煽起举国民众对太子不满。这影响范围之广,贵国朝局说不得要有大变动,两方势力拼到图穷匕见的最后一搏都不稀奇。” 话说到这里,萧明彻总算回眸看了过来。但他神情依旧冷淡,眼神如古井无波。 “我早提醒过你,若继续像从前那样立场不明,各方定会先联手除掉你,以防你成为决战时的变数。” 李凤鸣冲他勾起柔唇,皮笑肉不笑。 “好了,你今日既要沉默僵持到底,那我说到这里就仁至义尽。总之,夏望取士是你最后一个立足自保的关键节点。之前我曾教你铺过一段路的,后续该怎么做,自己想去,我再不管你的事了。” 她将床帐一扯,兀自躺进被窝,深深吐纳数回平复心绪后,开始酝酿睡意。 片刻后,寝房内灯火全灭。 黑暗中,萧明彻沉嗓轻沙,态度诚恳“李凤鸣,后面的路,也请你提点着我吧。” “你请我提点我就得答应?想得美。”李凤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有几分置气挑衅。 谁还没点脾气了?等我攒够钱就跑路,懒得惯你那么多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李凤鸣在迷迷糊糊间感觉身侧多了道温热身躯,便没好气地往里挪了挪。 可惜这张床精致小巧,她睡在内侧,只稍稍一挪身,手臂便贴到了墙。 萧明彻仿佛暗夜能视物,立刻展臂将她捞回来些。瞌睡兮兮的李凤鸣正欲抬手推他,却被按住。 “你不许我碰你,你自己碰我却一天比一天手熟?”李凤鸣含混嘟囔,语带不满,却懒得与他做无谓的角力,“松开。” 隐约察觉她是真有点恼了,萧明彻踌躇片刻后,小声解释“我不让你碰我,是因为你若突然向我伸手,我会怕。尤其在人前。” 这还是萧明彻第一次明确解释为何不喜欢被触碰,多少有几分示弱求和的意思。 李凤鸣微怔,缓缓睁眼,试探地询问“是不是,你小时候……钱昭仪做过什么?” “她有时会在手中藏牛毛针。有时会用浸过芥子汁的手绢,突然按在我伤口上。诸如此类吧。” 还有很多,他并不想回忆。 每次只要李凤鸣绽放如花笑靥,突然对他伸出手,他心中明知她不是钱昭仪,也清楚她不会真的伤害到他,却还是会害怕。 幼时那段弱小无助的时光,在萧明彻心上烙了太多抹不去的印记。 纵然他如今已是有足够力量自保和反击的大人,纵然钱昭仪眼下正在太后陵,饱受皇后和淑贵妃两方人马的反复磋磨,他也没能好转太多。 虽能控制自己反击的力道,也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无惧,但那种拼命从骨子里往外冒的害怕,不是假的。 那些记忆太痛苦,至今还在限定着他的诸多行为习惯。 特定场景下必会心生隐秘恐惧,已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本能桎梏。 “原来是这样。那我往后在人前会更小心避着你。”李凤鸣声音温柔许多,满是安抚与鼓励。 “不过,你若能习惯与人正常接触,或许慢慢就没那么怕了。毕竟别人不是她,你也不是小时候的你。瞧你如今多厉害?光这么按住我,都没尽全力,我就只能躺平任你宰割。” 没有嘲笑,没有讽刺,没有阴阳怪气,没有敬而远之,只是在思索今后如何与他达成更融洽共处的方式。 霎时间,萧明彻胸臆里盈满甜与暖。 他发现自己在李凤鸣这里,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无论是所谓的“淑人君子赵庆”,还是“眼中有星星的玉方”、“酒窝里盛蜜的阿宁”,或者“浑似春风里揉把糖的岑嘉树”…… 她虽对这些人赞不绝口,关注的重点都不过只在他们的皮囊。 对他却不同。 李凤鸣不但时时为他考量利弊前程,对他还总是纵着、护着,一点一滴浸润着他麻木干涸的心。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廉贞说过,“王妃对你情深义重”这样的话,当时不信,此刻却不知怎的,心跳得厉害。 萧明彻在黑暗中偷偷抿了抿唇,莫名就很想笑。 “你轻易被我制住,不是我多厉害,是辛茴平日里练你的法子不对。” “不许说辛茴坏话,”李凤鸣哼笑嘟囔,“你又不知她在练我什么。” “她在练你‘孤身遇袭时闪避奔逃,逃不过再假装就擒、伺机一招反杀’。’ 当初在行宫,萧明彻初次见李凤鸣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上蹿下跳时,就已经看出端倪了。 那时他不知她们在搞什么鬼,也无意插手,所以懒得过问。 如今猜到李凤鸣真正的身份,自就想明白她们是在未雨绸缪。 从前萧明彻活着就是活着,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不知该活成什么样。如今突然知道了。 他想将李凤鸣护在身边,所以他要更强大。 他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显得太急切,又要坚定可靠。 “李凤鸣,若你教我应对接下来的朝堂变局,那我也教你遇袭时如何自保。” “哈哈,这条件听起来还挺实在嘛。”李凤鸣轻笑出声。 “成交吗?” “成交。活着多好,我很惜命的。” “那明早开始,你每日就随我去演武场。” “好。我也会在夏望取士之前帮你捋清楚下一步,”李凤鸣笑音警告,“但你不可以再说辛茴坏话。不然,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咬死你。” “哦。”萧明彻对着帐中黑暗,浑身的血液都热滚滚奔腾着,四肢百骸一阵阵酥麻。 等到枕边人呼吸绵甜,他唇角扬笑,像个顽劣少年般无声道,辛茴是个没用的蠢货。 我说她坏话了,你倒是来咬我啊。就知道睡。 翌日清晨,淮王府的演武场很是热闹。 李凤鸣起得晚了点,和辛茴来到演武场时,萧明彻已和一堆王府护卫过上招了。 她俩没有打扰,站在场边先观望这场以一敌多的切磋对战。 看着看着,李凤鸣就后悔昨夜答应与萧明彻交易了。 “他那劲道,明显比你还罡猛三分!我一定会被打到痛哭失声。” 李凤鸣瑟缩地看着辛茴,怂得毫无威仪可言。 武艺之道上,李凤鸣是个半吊子,辛茴才是真行家,眼睛毒得很。 “他哪里才比我罡猛三分?罡猛五六七八分都有啊!” 辛茴笑出满口大白牙“依我看,殿下您不会被他打哭,只会被他打坏。但凡他使出五分力,您脖子上这漂亮脑袋就得飞出八丈远。” 一听自己的下场如此不容乐观,李凤鸣两股战战。 “要不,我还是溜了吧?大不了我白教他,但行好事,不求回报,告辞告辞。” 可惜,她才走出没五步就被萧明彻发现。 萧明彻立刻从护卫们的围攻中抽身,平地掠向认怂欲逃的李凤鸣。 尽管他出手已有所收敛,可动作之迅猛,气势之凌厉,宛如莽原苍狼。 可怜李凤鸣在眨眼之间就被他“叼”住,所有反抗不过是羊蹄子挣扎扑腾的效果,根本没可能逃出生天。 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抓到她以后,非但没有对她下手的意思,反而对辛茴打了个手势。 辛茴初时不明其意,远远和战开阳对视一眼,这才懂了萧明彻的意图—— 淮王殿下真正的演练目标,不是让李凤鸣快速变强。 他的目标,是整合淮王府护卫,让这些人成为李凤鸣的第一道防护;而辛茴是第二道;他自己,则是李凤鸣最后的生门。 随着萧明彻令下,在场众人分为攻守双方,各自蓄力就位。 一时间,以战开阳为首的十几人成为了“刺客”。 李凤鸣平时只面对辛茴一人,都应对得十分狼狈。 此刻突然有十几个人铆足全力、角度刁钻地围攻上来,场面混乱到让她满脑子木然,完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 激烈混战中,萧明彻单臂环住她,轻松得像抱了个棉花填芯的大偶人。 他游刃有余地拆招走位,忽而将李凤鸣扣在自己怀中,忽而与辛茴协作,将她密实护在背后。 被他这么护住,李凤鸣并不需要像平常那样狼狈逃窜,却全程天旋地转,满脑子云山雾罩。 今日是初次配合演练,萧明彻还是有点生疏托大了。 缠斗到最后,扮刺客做攻方的大多数护卫尽力牵制着萧明彻和辛茴,而战开阳与人配合着耍了个花样,成功寻到破绽…… 一掌拍中李凤鸣后肩。 战开阳并不是什么顶尖高手,但他万没料到李凤鸣如此不经打。 这一掌拍过去,李凤鸣猝不及防,顿时正面直直撞上萧明彻坚实的后背。 萧明彻稳住身形,虽慢半步,还是反手扣住了李凤鸣腰肢,并一掌将傻眼呆住的战开阳拍飞。 李凤鸣眼泪扑簌簌猛落,被萧明彻抱回了寝房。 她坐在床榻上,哭腔委屈又暴躁。“看看你想出的这破法子!” 萧明彻手足无措“今日仓促了点,一时没能周全。往后每日查漏补缺,就……” “就什么就!你往后得和扮刺客的一方说清楚,要么抓活口,要么当场撕票!没有刺客是把人打残的!没有!”李凤鸣捂心愤怒,泪流不止。 其实她已明白萧明彻的想法,心里也知道他这法子若练好,是真能保自己在齐国周全。 所以她并非不愿接受他的保护,也不是真的想哭。 架不住天生就这么个体质,吃疼过度就猛掉泪,和心情没多大关系。 可萧明彻是第一次见她哭这么惨,当下又心慌又心疼“伤到哪里?为什么会残?” 练武时有所伤损是正常的,但自己人之间绝不会下死手,战开阳那一掌怎么也不至于真让她伤筋动骨。 “往后我大概就是前胸后背一样平,你说这算不算被打残了?!” 李凤鸣气不打一处来,仰起泪涟涟的明丽素颜,胡乱揪住萧明彻的衣襟,猛地将他往下扯。 萧明彻没防备她会突然发脾气,顿失了平衡,顺这股力道,就将她扑倒在床。 画面旋即静止,两人的唇只隔一指宽,呼吸之间全是对方的气味。 萧明彻胸前清晰感受到柔软的“不平”,漂亮的喉结滚动数回,目光直直望进李凤鸣的迷蒙泪眼。 “哪里和后背一样平了?你若实在很想合帐,可以直说。不必用这么……浮夸的手段。” 他沉嗓微喑,沙沙的,说话间带出的气息烫得李凤鸣面红耳赤。 “到底谁很想合帐?你不要贼喊捉贼,”李凤鸣心跳如擂,倏地松手,讷讷强调,“其实,这只是个意外,你信我。” ———— 瓮声瓮气的哭腔,糯糯带颤,余韵悠长。 在“床帐”这个特定的暧昧情境下,竟散发着勾魂摄魄的别样魅惑。 “信你……才怪。你可想好,若是合帐了,就不能后悔的,”萧明彻醇嗓沉喑,暗藏着最后的征询与确认,“嗯?” 他话尾这个单音轻轻向上抛起,像毛茸茸的无形大尾巴,在李凤鸣红透骨的耳廓边甩来甩去。 晨光投窗侧照,萧明彻俊面燃火,掀唇扬笑。 那对琥珀色的桃花眸霎时灼灼晶亮,眼波流转间有瑰丽清华,似朝阳乍映澄湖。 弹指须臾,便照得李凤鸣心房内四时繁花次第盛放,浓烈蜜味漫天纷扬。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此感此念,让她深深怀疑,自己或许有些色令智昏。 因为她居然觉得,就算十个岑嘉树加起来,也够不上眼前这一个萧明彻甜! 头昏脑涨间,她又想起辛茴曾说过,《艳香春传奇》里有段不着四六的引言—— 人生在世,需当及时尽欢,有花堪折切莫负春浓。俗而言之有美投怀,当行乐,勿错过。 “准了!不后悔。” 前储君那也是君。李凤鸣殿下一言既出,落地无悔。 当然,她和萧明彻都没意识到,自己和对方说的“不后悔”,言下所指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 第九十七章 正室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早在自己的成年典仪那会儿,李凤鸣就有了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她很想体会一把“真正长大成人”的美妙滋味。 可惜,从那年起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让她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根本顾不上选人议亲。 所以,当她被萧明彻那一笑迷得七荤八素后,便痛快同意了他提出的合帐要求。 按常理,她与萧明彻既早约定了共生同盟的关系,就不该这么糊涂,无端将两人之间搅复杂了去。 可萧明彻实在合她口味,人家主动送到嘴边了,她实在很难拒绝。 她想着自己早晚是要离开的,再复杂也不会困扰太久,只当露水姻缘,便觉得无大碍。 身为大魏女儿,李凤鸣并不觉得自己该床笫之间处于被动。那也太亏待自己了。 不过,考虑到齐国自有风俗民情,她怕自己放得过开,要将萧明彻吓到。 于是在唇瓣贴合的最初,出于入乡随俗的礼貌,她还是装模作样羞涩了片刻。 也就那么片刻而已。 两人都没经验,但大婚之前该学的都学过,无非就是笨拙生疏些,倒也不至于全然懵懂。 渐渐的,双方践行出个中奥妙,便都沉浸于“探索”带来的乐趣,帐中很快就如烈火燎原。 辗转纠缠了不知多久,情迷意乱的李凤鸣抬手攀上了萧明彻的衣带。却被按住。 萧明彻将她的手扣在自己腰间,气息紊乱,沙哑浊音压抑又克制“别乱来。” 面有潮润绯色的李凤鸣睁眼,颤声疑惑“合帐,不就是要……乱来?” 莫非这家伙在大婚之前缺了课,其实并不知合帐该做什么? 又或者,他突然清醒,打算临阵反悔? 对魏人来说,这种事,两厢情愿是很重要的。 纵然李凤鸣对此好奇已久,萧明彻又很合她心意,但她还是有风度的。 对方既明确表示不想继续下去,便不能强求。 须臾后,她缓缓松开手指,勾唇笑笑,哑声温和“好吧,既你改了主意,那就……到此为止。” 话音未落,萧明彻便急急握紧贴在自己腰间的柔荑,生怕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没改主意,”他以齿轻啮李凤鸣的下唇,模糊低语,“正式的合帐礼该在晚上,要准备许多。” 李凤鸣有气无力地闭目笑叹“其实,不用这么讲究吧?” “哪能兴致来了就白日宣……”他吞掉最后一个字,“太轻率了。” 李凤鸣既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也是他长这么大唯一放在心上的姑娘,应当被郑重以待。 “萧明彻,你好麻烦啊!只是合帐而已,实在没必要这么多礼。”李凤鸣心累。 萧明彻强调“什么叫‘只是合帐而已’?初次不同寻常,这是合帐礼。” 所谓合帐,本是婚典仪程中的最后一环,叫做合帐礼,如今也被用做雅称,泛指夫妇间行亲密事。 在萧明彻看来,他俩在成婚大半年后才真正情生意动,如今将有初次的亲密,那就该补上正婚典仪时缺失的最后一项。 这是大齐淮王妃应得的体面与珍视。 李凤鸣试图说服他“你大概不知道,这种事,就该趁热打铁才最好的。” 等到了晚上,天知道她还有多大兴致。 “你说对了,我确实不知道。所以我就更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嗯?”萧明彻微恼,偏头衔住她的耳朵。 “我自然是从书上看来的,”李凤鸣闷声哼笑,使力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明彻眸色转晴,薄唇轻柔安抚着她耳上崭新的淡红痕迹,含混轻笑。 “我在想,你过去到底看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姓萧的,你是不是过分了点。既你决定等到晚上才……合帐,就不要动手动脚,也、也不该动嘴!” 回应她的是几声闷笑,以及流连至她颈侧的湿濡啃啮。 因为李凤鸣从小身份不同,过去有许多事都少不得繁文缛节,她心里早就烦透了。 如今也算因祸得福、重获新生,如非必要场合、必要事务,她其实更喜欢凡事顺心而为。 在她看来,今早明明气氛恰好,双方你情我愿,就该及时行乐。 人欲就是天理,都到了色令智昏的关头,守那些条条框框做什么?平白坏了情致意趣。 可她又不能说萧明彻哪里不对。 人家要以珍而重之的周全礼数待她,这又有什么错处呢? 于是她没多言,依了萧明彻的意思。 两人各自忙碌整日,入夜,李凤鸣懵懵地随着萧明彻进了北院。 萧明彻果然命人做了精心准备。 从“沐浴”这个环节起,李凤鸣重温了大婚时已经历过一次的“对席交拜、月下结发”两个环节。 然后被萧明彻抱进了寝房,换盏饮同心酒。 同心酒,又称合卺。去年冬的大婚当夜,他俩很有默契地略过了这项。 卺为剖瓠为二,合之成一器。暗寓夫妇二人从此将合为一,永不分离。 这过分认真的架势让李凤鸣有些心虚,端着半瓠酒迟迟不敢沾唇。 萧明彻疑惑蹙眉“怎么?” “呃,你是不是对我……”李凤鸣清清嗓子,故作轻佻地侧目笑睨他,“情根深种,心爱极了?” 萧明彻赧然红面,以指抵住将她手中酒盏,半强行地帮她沾唇。“你想多了。这是给淮王妃的礼遇。” 李凤鸣的良心顿时又活蹦乱跳了“原来如此。那我就沾光承情了。” 萧明彻笑觑她,心中又甜又没好气。 这女人,居然倒打一耙。 分明是她先动心,对他好,他才慢慢…… 总之,谁先动心就该谁先告白。别想使诈哄他先说。 初次合帐,女子难免会受些苦疼,李凤鸣对此是有所了解的。 话本子里都说,只是初时有一点点疼,忍忍就过,接着就会迎来“难以言喻之大善”。 所以她过去一直坚信,她可以忍受。 直到她泪流满面,甚至没忍住,很丢脸地发出嘤嘤啜泣,她才明白,她可以个鬼。 “呜呜呜,这哪里是一点点疼?!” 萧明彻强行克制着,没敢再妄动。额角有热汗滑下,与她颊边的泪珠交融。 “再过一会儿就、就好了。”他没什么把握地哄人。 李凤鸣疼到脑门发木,哭到打嗝儿“你站着……站着说话,嗝,不腰疼!” “你乖些,别乱动。我没站着。”也不是腰疼。他浑身都疼。 “太奇怪了。怎么会有人因为热衷这种事而成了无道昏君?根本就是自讨苦吃啊!” 她往后再也不好奇这事了,真的。 “萧明彻,要不我们就算了吧。我发誓,往后半点不招惹你,包你在迎娶新任王妃之前都冰清玉洁。你放我回去……” “说什么梦话。”萧明彻本就忍耐到脑中一片混乱,此刻听她嘤嘤喵喵嚷出这话后,到底是忍无可忍。 他猛地吻住她,将细柔的泣音与糯软的哭腔尽数吞噬。 当月过中天,北院寝房里的长烛燃烧过半,李凤鸣也精疲力尽,安静地窝在了萧明彻怀中。 萧明彻将她圈在胸前,噙笑的眼眸得像春风拂过万年雪,温柔得都不像他了。 “真有那么累?” “废话。”李凤鸣哑着嗓子嘟囔,眼皮沉重至极。 通过亲身实践证明,那些话本子所言有颇多夸张不实之处。 但那些话本子倒也不全是骗人的。 至少,后来确实没那么疼。她也确实体会到了“真正长成大人的滋味”。 总而言之,尽信书不无如书。她对这种事没那么好奇了。 “后来,就不那么疼了吧?” 他问这个问题时,语气有点心疼,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得意。 李凤鸣虽累到脑子一团浆糊,却也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不就是她先前在被逼无奈之下,顺应他的要求,猫儿唧唧地哼了几声“小哥哥”吗?! 萧明彻这家伙,平日里虽时常冷若冰霜,但言行举止看着总归还像个正经人。 万万没想到,脱了衣衫就不是个人。说是大尾巴狼也不为过! 反常骗她强忍羞耻,硬着头皮唤了那么几声后,不但没有依约放过,反而更…… 不像话,很不像话。 恼羞成怒的火气使李凤鸣宛如回光返照,拼劲全身最后的力气,恶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送我回去。”打扰了,告辞,再没下回了。 “别闹,我怕痒,”萧明彻瑟缩了一下,将她搂得更紧,“明晚我们再住你那边。快睡吧。” 次日清晨,李凤鸣罕见地赖床了。 萧明彻在她额头落下轻柔一吻,她也毫无知觉,睡得很沉。 正巳时,李凤鸣艰难醒来,得知萧明彻出府办事去了,便在淳于黛的搀扶下蔫头耷脑回到小院。 “接下来大致要做什么,我昨日都写好了,放在书房里那个信封就是。你立刻拿去给玉方,告诉他,只有不到五天的时间准备,要抓紧。”她嗓音沙哑,语气萎靡,脚步还虚浮。 “另外,五日后我会邀闻音同去。你让玉方和荼芜注意点。将我当寻常主顾接待,别一副熟到快烂透的模样。” 淳于黛颔首“殿下放心,我有数。不赶这一点时间,我帮您沐浴完再去。” “不,让辛茴来帮我,你赶紧去,”李凤鸣偷偷打了个呵欠,“铺子上交代好以后,你再找战开阳想想法子,往鸿胪寺打听一下洛都那边的消息。” 魏国迟迟没有传来继任储君的消息,她最近是愈发不安了。 淳于黛轻笑“殿下昨夜初次与人合帐,累成这样,却还满脑子正事,这说明一个问题。” 某些时候,淳于黛可能比李凤鸣自己还了解她。 “淳于,你是不是想说,我绝不会沉迷于美色,没有成为昏君的潜质?” “不。我是想说,您昨夜应当没太尽兴。” 以李凤鸣一向的习惯,昨夜若当真畅快淋漓地享到极大乐趣,此刻根本就不会有心思主动考虑别的事。 “倒也还好。就是跟我想的不同,”李凤鸣面颊泛红,小声嘀咕,“我也说不清怎么不同,反正稍微差点意思。” 待李凤鸣泡在活血化瘀、消肿止疼的药汤中昏昏欲睡时,辛茴站在旁边,忍笑觑她。 “我知道差什么。殿下,您这是所欲所求未得圆满啊。” 李凤鸣懒懒抬眼,恼羞成怒地瞪人“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未得圆满?” “两只,”辛茴做自戳双目状,终于放肆笑出声,“我琢磨着,多半是昨日清晨那会儿,淮王闪了您兴致。您自己想想是不是?” “都是药味。帮我拿罐香身玉肌膏来。”李凤鸣喃声吩咐后,将信将疑地闭上眼,陷入沉思。 辛茴在这种琐事上不如淳于黛细心,先前进来时便没想到要提前备香身玉肌膏。 于是她退出沐房,唤来珠儿“我去取香身玉肌膏。王妃在浴桶里泡着打盹儿,若她没唤人,你就在门口守着,别进去,免得惹她发脾气。” 沐房中,李凤鸣泡得浑身酥软,脑中却渐渐理出点头绪。 良久,当她听到有脚步声渐近,便扬唇笑喃“我想,你方才说得对。若萧明彻昨日不要坚持拖到晚上,别搞些繁缛花样,早上那会儿就与我顺势而为……啧啧,意外瞬间天雷勾动地火的滋味,想来就会很美妙了。” 稍顷,有热乎乎的湿巾子敷在微肿的眼睛上。这让李凤鸣感觉甚为舒适,沙哑软嗓愈发慵懒。 “从前我也和别人一样,认为端华姑姑盛宠侧郎、冷落驸马很不像话。可如今想想,她那驸马出自书香世家,凡事最讲规矩礼数。总这么一板一眼,多少有些不解风情,当然不如侧郎得宠爱。话本子上不是说了么?男女间这种事,太过刻意则少兴味,还得在意外的契机下,才能体会到更多妙处。” 她有太多感慨,便也不介意辛茴沉默,头枕着浴桶边沿,继续自顾自畅抒胸臆。 —————— “哎,好烦啊。辛茴你算算,我几时才能坐拥知情识趣、活泼大胆的小郎君?” 眼上的热巾子被揭开,李凤鸣漫不经心地半掀眼帘—— 萧明彻的冷脸近在咫尺。 她的后背倏地紧贴在木桶壁上,无所适从。“你几时回府的?怎么进来了?进来做什么?” “刚回。听说你泡在浴桶里睡着,不放心。” 萧明彻挤出个灿烂假笑,斜睨着她,在她惊讶又困惑的瞪视下,慢条斯理开始解衫。 “来重新制造一场‘意外’。” 修正昨日的错误,弥补昨日的不足,争取做个知情识趣、活泼大胆的小…… 不对,见鬼的小郎君。 李凤鸣殿下只会有他这个唯一的正室小哥哥,就别想有什么小郎君了。 。 第九十八章 榆木脑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要是萧明彻真会在青天白日里乱来,就不会有昨日那么一出。 眼下装作要除衫的样子,说什么“制造意外”,不过是赌气兼恐吓,表达不满而已。 李凤鸣若连这都看不出,这么多年算白活了。 迅速冷静下来后,她慢慢沉身,让色泽深浓的药汤没过自己肩头。 “淮王殿下,你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就没觉得失礼吗?” 萧明彻果然停下了解衫的动作,眸色幽凉地睨她“没觉得。你不是想要‘意外’?若有礼有节,就没法意外。” “我方才只是突然想起我姑姑,又以为进来的是辛茴,随口胡说同她开玩笑,不当真的。”李凤鸣眼帘半垂。 萧明彻打量着她神情有变,眉心微蹙“你在不高兴什么?”他还没不高兴呢。 “沐浴时突然闯进个人来,我有点不高兴,也算人之常情吧?” 李凤鸣皮笑肉不笑。她哪里是“有点不高兴”?根本气到想掀桌。 “珠儿她们就在门外,为什么你方才进来,却没人出声向我通传?” 类似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出现。 例如前天下午,她从宫里回来后,兴致勃勃拖了辛茴进书房说小话。 因为那时淳于黛出外未归,她就吩咐珠儿等几名侍女在书房外守着,若有人来也好及时通秉。 结果,萧明彻悄无声息进了院来,站在书房窗下听完全程。 今日又是差不多的状况。 若这是在魏国洛都,若李凤鸣还是从前那谁,今日在门外当差的,有一个算一个,全得被打断腿。 正在李凤鸣心火越来越旺时,就听萧明彻理直气壮道“她们不出声,自是我不让她们出声。” 这话如一盆冷水,兜头将李凤鸣浇得透心凉。火气全无,只剩醍醐灌顶—— 在淮王府安逸太久,萧明彻待她也不错,她就慢慢忘记了,自己如今是个什么身份处境。 除淳于黛和辛茴以外,淮王府上下只认萧明彻为真正的主人。 对珠儿等人来说,淮王妃身份再尊贵,在淮王面前也是天然的从属地位。 若她和萧明彻二人的指令或需求有冲突,淮王府的人必定以萧明彻的意思为准。 李凤鸣知道萧明彻对她并无轻慢恶意,却也知道,他很难理解自己此刻突如其来的落寞与辛酸。 人在气头上没好话的。 李凤鸣怕自己会因迁怒而口出恶言,稳住起伏的思绪后,扭头笑笑,尽量让语气平静温和。 “你能不能先出去?这桶药汤快要凉了,若有急事,等我穿好衣衫再说。” 事实上,萧明彻并无急事要找李凤鸣。 他清早出府办事,走到半途才发现忘记带一件重要的东西,于是折返来取。 回来后,心中惦记着,便顺道来看看李凤鸣是否有不适。 在李凤鸣好声好气的请求下,他没再与她为难,回北院取了东西后又匆匆出府去了。 待到萧明彻退出沐房,李凤鸣并未唤谁进去服侍,连辛茴都没唤。 她慢吞吞起身,心事重重地自行穿衣。 毕竟顶着个淮王妃的身份,她的衣衫在形制上大都相对繁复,若无人帮着穿,其实是不太好整理的。 门外的珠儿等人见她宁肯屈尊自行穿衣,也不要人进去服侍,多少也猜到她在生气,却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帮侍女们大气都不敢喘,定在原地面面相觑,很是茫然。 唯独辛茴心知肚明,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 “珠儿,你怎么回事?我方才离开时还特地提醒过你,若没得王妃允许,不要让别人进去!”辛茴懊悔又恼火,握拳敲着自己的额角。 珠儿闻言颇为委屈,小声争辩“可殿下是王府之主,他要进去,我总不能拦着。再说了,殿下是王妃的夫君,又不是别人。” 辛茴猛地往廊柱础石上踹了一脚,气得想骂街。 问题的症结,并不在进去的人是谁。 —————— 而在于李凤鸣下达的指令被置若罔闻!三天之内,两次! 即便当初被变相幽闭的那一年多里,也没人敢这么三番两次不拿李凤鸣的话当回事。 这分明是在反复提醒她,如今的她,已不比从前。 辛茴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此刻的李凤鸣有多落寞难堪。 等李凤鸣慢条斯理地穿戴整齐,打开沐房的门出来,辛茴立刻单膝落地,执礼请罪。 “殿下,我……” “起来,没怪你,”李凤鸣神色平静,语调徐缓,“随我到寝房。珠儿,你们自行忙去,不必跟。” 今日上午萧明彻直入沐房那点事,对寻常齐女而言,实在无关紧要。 珠儿等人之所以没有阻拦萧明彻,也没有出声向李凤鸣通传萧明彻的到来,并不是她们对李凤鸣没有尊敬之心。 而是在她们心里,无论是萧明彻站在书房外偷听,还是今日不告而入沐房,都是“淮王殿下对王妃的亲近宠爱”,不管李凤鸣在那个当下愿不愿意,都理当欣然受之。 可李凤鸣并非齐女,更不是寻常人。 从小到大,除了“那两位”,谁不得以她为尊、令行禁止?谁敢将她的吩咐当耳旁风? 刚开始她是很火大的。但出沐房门之前想明白,也就冷静了。 天下皆知齐妇于夫前无尊位,这是齐国,珠儿等人遵齐制行事,情理上无可厚非。 李凤鸣再是不满,也不能冲这些侍女发脾气,更不能对谁做出惩处。 还不能迁怒于萧明彻。 否则只会被人看做恃宠而骄,无理取闹。 要说多委屈,那也不至于,毕竟萧明彻待她还不错。 但她到底是憋屈的。还有几分心酸自嘲。 说穿了,她如今不过仰仗着与萧明彻这桩联姻,才挣到个暂时活命的机会。 落毛的凤凰,寄人篱下而已。 她在淮王府能得的一切,本质上都源于萧明彻的大方给予。 若哪天做了什么没讨到好,得罪他了呢?又或两人因为观念相左或利益冲突,翻脸了呢? 李凤鸣早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魏储君了。 喜乐荣辱系于他人,自身的诉求必须屈从于丈夫的心意,这是她眼下不得不承受的卑微现实。 齐国国情如此,她自忖没本事改天换地。所以,还得尽早攒够钱跑路。 但在跑路之前的这段日子,同样的憋屈,她不打算再咽第二次。 这天夜里,萧明彻到戌时三刻才回府。 进门后,侍者小闵提灯来迎,他照例吩咐先回北院沐浴更衣。 路过李凤鸣那院的门口时,萧明彻看似目不斜视,余光却暗暗扫了过去。 但他惊讶地发现,院中的灯火已近乎全灭。 这么久了,他对李凤鸣的作息习惯还是有所了解的。 那女人平常总要近亥时才灭灯入睡,今夜未免太过反常。 提着灯走在旁侧的小闵赶忙解释“王妃今日午膳后,接连与开阳先生和淳于姑娘谈事。想来是没有午睡的缘故,早早乏了。” “哦,”萧明彻紧了紧手中的小箱子,悻悻漫应一声,“我又没问你。” 沐浴更衣后,萧明彻坐在北院寝房的床沿边,盯着雕花小圆桌上那个箱子出神半晌。 最终还是站起身,抱了箱子往李凤鸣那边去。 此时在寝房外巡夜的人是淳于黛和珠儿。 之前李凤鸣未曾下令,所以萧明彻每次进这寝房,淳于黛或辛茴都不曾拦阻。 今夜却不同。 淳于黛施礼轻道“请淮王殿下止步稍待。我家殿下睡前曾有吩咐,不得轻易让人入内打扰。她今日睡得早,此刻只怕已迷糊了。请您容我进去先行禀过,得她示下后,再来回您是否方便。” 话音落地,萧明彻冷眼睨她“你的意思是,若她不同意,本王还不能入内。” “淮王殿下英明。正是此意。” 这番对答让珠儿心惊胆跳,频频偷扯淳于黛衣角,暗示她在淮王殿下面前不可如此狂妄—— 王爷要进王妃寝房,这是恩宠,王妃哪能说方便不方便的话? 可惜在淳于黛这里,不是谁愿意对李凤鸣好,就叫做“恩宠”。 事无巨细,只要与李凤鸣相关,都必须以她的心意为行事准绳。 萧明彻神色不豫“若本王偏不等你通秉呢?” “请淮王殿下见谅。对淳于黛来说,李凤鸣殿下才是唯一的主上,她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若您执意强闯,需得先踏过我的尸体。” 淳于黛福礼致歉,不卑不亢。 “您应当记得,从前我家殿下不请自去北院时,总会先让人通秉于您。若遇您忙碌不便,她会在院中耐心等待。就算您不能明白她这么做的道理,也请您在这个院中尽量回她同等尊重。毕竟,您是殿下,她也是。” 在今夜之前,淮王府内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李凤鸣在正经事上明显更倚重淳于黛。 更不明白,为什么淳于黛看起来文质温和、手无缚鸡之力,那个很能打的辛茴在她面前却时常显出几分忌惮。 经了这一遭,至少萧明彻是明白了。 淳于黛这也太会教做人了,语调温和,语意却十足强硬,偏还有理有据。辛茴脑子没有拳头快,顶得住才怪。 别说辛茴了,就连萧明彻也不太顶得住,无可反驳。他眉梢轻扬,抬手示意“那就有劳通秉。” 站在月色下等候的间隙,萧明彻脑中突然浮起一个惊人的念头。 若李凤鸣的真正身份是大魏前储君李迎,那么,以淳于黛方才的表现来看,她很可能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储君伴读、前徽政院主司粟琬。 传言不欺人,这果然不是个泛泛之辈。 而能驾驭这样的人物,在失去储君身份后仍能得其坚定追随的李凤鸣,又当真会倾心于他这个不够强大,又毫无前途的齐国皇子吗? 思及此,萧明彻没来由地惊出了冷汗。 今夜李凤鸣特地安排淳于黛唱这出,意在立规矩划线。 她并不是妄想踩在萧明彻头上作威作福,而是要向淮王府众人传达一个讯号至少在这座小院里,凡事得她说了算。 既萧明彻都选择了照她的规矩来,今后这淮王府上下,若谁再将她看做必须事事屈从萧明彻心意的金丝雀,那难堪的可就是萧明彻。 事情到此,李凤鸣心头那点闷气就算理顺了。 萧明彻进来时,她呵欠连天地笑嚷“不要点灯,谢谢。” 她已灭灯眯了大半个时辰,适应了黑暗,若突然见明光,眼睛会难受。 “好。”萧明彻依言没有点灯,坐在床沿背对她,将那个箱子放在身侧。“这个给你。” 此刻李凤鸣的心情大好,整个人又没形没状起来。闻言便裹着薄被,咕噜噜滚了两圈靠过来,好奇地伸手掀开箱盖—— 沉甸甸一箱金锭,在黑暗里都藏不住万丈光芒! “这么多金锭!你今日出去……劫财了?”她愣愣仰头,对上萧明彻的眼睛。 萧明彻垂眸凝着她,没好气道“月初时,我从檀陀寺千金买回那斛珍珠,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你听了我的话,把那斛珍珠加价卖给福郡王啦?!”李凤鸣双眼乍亮,激动地坐起来,攀着他的双肩扑在他背上。 “你这么上道,我心甚慰啊!” 她如今没太多爱好了,心心念念的两大爱好无非就是金锭,以及上道的美男子。 话音未落,她偏头就在萧明彻脸上落下响亮一吻。 满室静谧的黑暗中,这声脆响里蕴藏的欢喜之情,那叫一个溢于言表。 萧明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小声解释“你那斛珍珠,还在府库里。” 那是他初次送给李凤鸣的礼物,意义不同,怎么可能再转手卖给他人。 李凤鸣傻眼“那你这箱金锭是从哪来的?” “我答应了帮福郡王一个忙,又让人另买了一斛珍珠给他。”萧明彻回眸,觑向愣在自己肩头的那张俏脸。 “这是他给我的谢礼。” 李凤鸣呆愣了片刻,一拳抡在他肩窝,然后“咚”地倒回了床上。 府里有现成闲置的珍珠不知取用,另花钱去买一斛白送,还要帮人家一个忙,这做的什么赔本买卖?! “萧明彻,你这个榆木脑袋败家子。把我方才亲你的那一下还来!” 太蠢了。治不好。救不了。拖下去埋了吧。 。 第九十九章 记忆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 大约在六七岁时,李凤鸣天性未泯,与寻常同龄孩童一样,遇事会许多幼稚的小性子。 每每被年龄相近的辛茴打到泪流满面,她觉丢脸,便会跺着脚无能狂怒,“不和你要好了!把我方才给你的什么什么还来”。 后来,储君三师发现了她这小毛病。他们一致认为,如此言行实在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不是国之储君该有的样子,便展开了严厉教导与约束,强行斧正。 在床榻上踢着腿嚷完那句“把我方才亲你那一下还来”后,萧明彻还没什么反应,李凤鸣就先愣住了。 上次这样不过脑地幼稚撒气,是什么时候?她想不起。 她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萧明彻面前故态复萌,做出如此低幼的举止还毫无负担。 “呃,我瞎说的,”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必当……” “真”字尚未出口,已被沉默却狂肆地尽数吞噬。 萧明彻这人,出手一向阔绰。 不但依照李凤鸣的要求还了那个亲吻,且还得深刻,还得持久。 还得她嗯嗯嘤嘤,泪流满面。 翌日清晨,李凤鸣又起晚了。 醒转时枕畔已无人,她便扯了悬丝铃唤来辛茴帮忙更衣。 穿戴齐整后,李凤鸣一路想着事,在辛茴的陪同下慢吞吞往演武场去。 辛茴边走边小声道“殿下您是不知道,早上我刚起来便被淳于抓去谈话,训得我满头包。您最近偷看《剑挑琴心记》,是被她发现了吗?” 她是李凤鸣的近身武侍,只要当差时不出错,私底下爱好什么都行。 比起她这种无拘无束,李凤鸣就可怜巴巴。能看的书全要经过重重筛选,大多都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枯燥到不能再枯燥。 那年得了本品鉴天下美男的《英华宝鉴》,李凤鸣如获至宝,兴致勃勃与辛茴分享。 辛茴见惯不惊,甚至表示自己手上任何一本书都比这活色生香。 那之后,李凤鸣就经常找辛茴借话本子看。 辛茴多少还是有点分寸,像《艳香春传奇》这种程度的,她就只敢口述点情节让李凤鸣“开开眼界”。前几日被李凤鸣软磨硬泡,就拿另一本《剑挑琴心记》应付。 可即便是《剑挑琴心记》这种“女将军强取豪夺小琴师”的故事,在淳于黛的标准里,都是不该出现在李凤鸣案头的糟粕。 淳于黛当然不会去训李凤鸣,这顿排头就该辛茴受着吃了。 “被发现了?我没太留心,”李凤鸣恍惚笑笑,“许是淳于这两日帮我收拾书房时发现的?” 她最近事多,才看了三章半就顺手藏在书柜深处了。 想起淳于黛那张能说死人的嘴,辛茴实在是怂。她苦哈哈道“那您看完了吗?看完就赶紧还我。” “赶什么紧?!”李凤鸣突然回神瞪她,双颊微红,“十天之内……不,半个月之内,都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字眼!” “哪个字眼?”辛茴懵懵的。 李凤鸣哼声斜睨她,没有回答。 近来天气逐渐炎热,李凤鸣嫌书房闷燥,白日里总让人将笔墨纸砚、书册抄纸搬到花墙跟前的凉亭里。 因为早前答应过要教萧明彻盘点朝局走向,午膳过后,李凤鸣带着他进了凉亭,又命人去请战开阳来。 李凤鸣接下来要说的事,必须确保不会有闲杂人等靠近窥听。 昨夜借着萧明彻无形立下了规矩,今日这院中就处处都合她心意了。 珠儿将冰镇酸梅汤送进亭中,摆好茶盏,便退出来,领着院中其余侍女去了小院门口。 淳于黛取了一叠抄纸进来,辛茴则怀抱长刀在凉亭前的小径处,警惕地听着周遭动静。 “为什么要战开阳也来?”萧明彻不解。 李凤鸣接过淳于黛递来的冰镇酸梅汤,顺手推到萧明彻面前。 “把他教得聪明些,将来你会轻松许多。” 等到夏望取士时,萧明彻应该能挑到几个有能力的谋局之才。 但于他而言,任何人都不会比战开阳更忠诚可信。 只有让战开阳尽快成长为萧明彻可靠有力的左膀右臂,往后李凤鸣离开时,才能心无挂碍。 她实在不忍萧明彻继续左支右绌、独自强撑了。 “哦。”萧明彻端起那浮着碎冰的酸梅汤,浅啜一口。 舌头照旧品不出滋味,但这口酸梅汤和着李凤鸣话里的“将来”二字咽下去,心里就泛起了古怪回甘。 一直以来,李凤鸣都在为他计深远。若这不是倾心以待,什么才是? 可下一瞬,他想想李凤鸣真正的身份,胸臆之间又弥漫起几分苦涩不安。 昨夜在脑中闪过的那个念头再次浮现。 这种五味杂陈的感受,对味觉受损多年的萧明彻来说很是陌生。 等战开阳进了凉亭落座,李凤鸣便直入主题。 她以甜白瓷小勺搅动着盏中酸梅汤,动作徐缓,神情从容,却语出惊人。 “这次,贵国太子与恒王都不会收手,势必斗到其中有一方彻底退出朝堂。” 战开阳面露惊惧,骇然瞠目。 就连萧明彻看她的眼神都有几分难以置信“为什么?” “因为你父皇需要这么个结果,”李凤鸣冲他歪了歪头,“再不决断是战是和,朝堂上持续撕扯内耗,贵国就要完。” 她这越说越耸动,战开阳快吓死了“王妃何出此言?!” 李凤鸣虽看到了齐国的问题所在,却并无强烈感触。毕竟齐国不是她的责任,若非为了萧明彻,她才懒得多说半个字。 “贵国南境与宋缠斗几十年,如今西境又有大战危机,连称臣多年的游牧部族都有反心。三面临危,国库快顶不住了,国中可供补充兵员的青壮年人口也即将不足。” 萧明彻蹙眉“你从哪里得来到的消息?” “从你们朝廷自己发布的宫门抄。”李凤鸣以眼神示意淳于黛。 淳于黛心领神会,抽出几份抄纸摆在桌面上。 这些抄纸上的内容,萧明彻和战开阳都不陌生。 最近战开阳会先将这些抄纸带来请淳于黛指点,做好整理与归纳,之后再送到北院呈萧明彻阅览。 淳于黛在指点时也会顺手抄一份,供李凤鸣知晓齐国大政动向。 这些消息被张贴在宫门口,谁都可以去看,甚至可以抄回去琢磨其中深意。 民谚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这种东西,李凤鸣真就太内行了。 此刻桌面上摆出的这些抄纸,内容与萧明彻近来看过的那些并无二致。 但她在这些抄纸上做了许多标记。 【兵部奏请增拨钱粮,用以提升阵亡将士遗属抚恤;圣谕朱批本年度“赐爵”名单,人数较往年有明显增长。】 这两条消息发布的日期不同,但被勾了同样的线。 【西境邻国疑似有大军集结迹象;户部拟于八月开始核查各地人口增减详情;鸿胪典客上奏,某向齐国称臣多年的游牧部族三年未来雍京纳贡。】 这三条则是被圈起来的。 “在行宫时,你曾告诉过我,恒王就是因为四年前主持全国人口核查,成功掌握了户部。”李凤鸣就对萧明彻抬了抬下巴。 “核查全国人口增减,此事耗时费力又繁琐,当世各国惯例十年一查。若不是察觉兵员人口即将不足,何必在四年内再查一次?” 见萧明彻垂眸沉思,旁边的战开阳谨慎发问“核查人口增减,就不会是因为别的事吗?” 李凤鸣正抿着酸梅汤,淳于黛便开口解释“涉及整个国境全部人口的核查,户部需提前做许多准备。眼下是四月发布通令,八月便要开始查。若因为别的事,不可能催得这么急。” “只有后备兵员出现较大缺口,又恰逢多处都有交战危机,才会让贵国皇帝陛下急成这样。”李凤鸣以绢拭唇。 “国库快要顶不住,”萧明彻抬眸望了过来,“这你又是如何看出的?” “兵部奏请增拨钱粮,要提升阵亡将士遗属的相关抚恤,而你父皇未置可否。但恒王攻击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务不明时,你父皇又力保廉贞。这说明他没打算否决军方‘优待阵亡将士遗属’的提法。那他为什么不立刻批复兵部?”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另一则消息。 “今年‘赐爵’人数较往年有明显增长,这就是答案。哪怕贵为皇帝,没钱也不硬气。赐爵以后有钱了,才好给兵部准话。” “赐爵”这制度算齐国特产,当世别国都没有,它不同于因功勋而封爵。 通常是富有的平民良家找贵族世家为其具保,再向朝廷缴纳一大笔银钱,以此换来个空泛的低阶爵位。 说难听点,就是齐国皇帝公开卖爵。 朝廷无需因这种爵位给付实际利益,仅是让这些富有的平民良家在名义上跃升贵族,被称为“良进贵”。 但得到赐爵后,好处是不小的。 例如夏望取士时,寒门士子定要先寻当地有爵位的人家具保举荐,否则没有参与资格。 为士子具保的人家当然不会平白做善事,多几次也就回本了。 若不幸家道中落,这赐爵就算先辈留给子孙的金饭碗,怎么也有口饭吃。 当然,赐爵并非世袭罔替,最多递减袭三代就没了。 齐国商事繁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这事推动的。 许多平民之家数代经商,风里来雪里去,就为积攒财富争取赐爵。 淳于黛补充强调“赐爵对贵国皇帝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若非国库顶不住,没必要在今年突然增加赐爵人数。” 国政朝务,先观大局,而后定小节。 捋清当前的齐国是个什么局面,后续大致会是个什么走向,就很清楚了。 恒王那边向来主和,而太子这派才是主战。 和,就要自损国威,退让国土;战,则要烧钱,还得大量消耗青壮人口。 齐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太子和恒王两派撕扯,也正是因为在这两条路之间举棋不定。 此次恒王提出对大龄未嫁的女子征收重税,理由是想通过大量婚嫁,短期内实现人口快速增长。 表面看,他这是向太子一派妥协。 但十五那日进宫见了皇后回来,李凤鸣就对萧明彻说过,恒王此举,意在激起举国反对太子的声浪。 “只要太子不是傻的,就不会轻易跳进这个坑,还会全力反击,”李凤鸣笑道,“皇后既在那天出手替太子打前站,这足以说明太子不是傻的。” 皇后将各家命妇和未婚小姑娘聚在中宫,说要替她们早择良婿,最终却只让大家看了许多青年才俊的画像,并无进一步的实质行动。 这显然是故意向世家重臣放出风声,让他们因为利益相关而生出紧迫恐慌与愤怒。 等到齐帝正式下令探讨、研判恒王的提议时,就一定会有人反对。 当然,恒王能与太子抗衡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 他不会就这么算了,接下来肯定还有动作。 “反正,你家朝堂上最大的两派彻底撕破脸,这是注定的。除了恒王,你是当前唯一有点气候的开府亲王,没可能继续置身事外。各方都会看你如何选择,甚至逼你站队。与其仓促被迫,不如主动抉择。” 关于这这一点,李凤鸣已经为萧明彻权衡过利弊。 “建议你尽快上奏,明确反对恒王提议。” 战开阳忙道“若殿下上奏反对恒王,这不就旗帜鲜明地站到太子那边去了?万一最后是恒王胜,殿下岂不是很危险?” “那就是运气不好,挨打也要站稳。等到下次有机会再反扑,”李凤鸣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世事无恒定,胜不必骄,败无需馁。相机而动、顺势而为,至于结果如何,多思无益。” 如今的局面,就好比两边打群架,萧明彻又好死不死被堵在正中间。 若不站队,立刻就会被两边一起往死里打,那还谈什么以后。 饮下半盏酸梅汤后,萧明彻看向李凤鸣。 “你方才说,他俩这次,定会斗到其中一方彻底退出朝堂?” 李凤鸣点头“对。谁输谁死。” 齐国这场政斗的胜负,将决定谁是最终不可撼动的那个继位者,也就决定了齐国接下来要走哪条路。 为保住胜利果实,严防对方死灰复燃、动摇国本,就算两位当事人本身并无残杀手足的决心,他们身后的人都不会放过输家的旗帜人物。 无论哪国,通往皇位的台阶上,都铺着华贵庄严的织金毯。 毯下不但是万重枯骨,更不乏同源手足的血。 最终的赢家定会要了输家的命,这说法于战开阳而言太过极端。“就算政见不同,毕竟也是血亲手足。皇子们不至于个个没人性吧?” 李凤鸣端起酸梅汤,眼帘半垂,笑而不语。 “世人都说天家无亲情,不是开玩笑的,”淳于黛无声长叹,“并非谁生来凉薄,可那至尊之位,本质就是个养蛊的盅。” 离权力越近的皇嗣,越难摆脱这个宿命。很残酷,很悲凉,却少有例外。 虽说萧明彻不受齐帝爱重,但他终究是个皇子。对于这种残酷,他比战开阳清醒多了。 “江山不止万斤担。若不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至强者,承不起国祚之重。” 李凤鸣饮汤的动作一顿“那,你想过要担这重吗?” 萧明彻诧异看向她。 “若你肯向我和盘托出你手中都有哪些筹码,我可以为你谋条路,或许能让你快速崛起,成为贵国朝堂的第三方势力。” 在李凤鸣最绝望的时候,是萧明彻和这桩联姻为她带来了生机。 若这人真有问鼎之志,她很愿意倾尽全力,投桃报李。皇子嘛,若说谁半点没妄想过那大位,那也没人信。 “不过我也不敢托大,没法保证你一定是最终赢的那个。” 战开阳被她这话吓得险些原地去世。 就算她真是魏国前储君李迎,是才那番话也让人没耳听。 自己的储位都没保住,还得靠诈死换身份到异国和亲才能活下来,哪儿来的底气撺掇他家殿下问鼎大位? 萧明彻则以眼神古怪地睨她“你想要后位?” “不要不要,”李凤鸣赶忙笑着摆摆手,“我就这么顺嘴一问。你可别大方到说要送我这个。” 她可是差一步就成了魏国皇帝的人。 齐国后位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华丽又空洞的花架子,还不如送她万把个金锭来得实惠。 事实上,李凤鸣之所以会失去储君之位,还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个中内情狗血又错综复杂,并非她个人的能力不足导致。 所以她能教给萧明彻的东西,不但多,而且实用有效。 这一整日,她花费了极大耐心,将很多事掰开揉碎讲给萧明彻听。 有些话,萧明彻并能做到一点就通,但她也不急不躁。 因为她知道,不是她多么天纵英才,也不是萧明彻有多愚钝。 是两人自小境遇不同,所受的教导有所差异。 有太多事是旁人经年累月尽心尽力喂到她嘴里,而萧明彻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摸索。 起点不同而已。 是夜,李凤鸣身心俱疲,很早就窝进被中昏昏欲睡。 迷糊间,听到枕边的萧明彻轻声道“你在魏国前储君跟前伴读,学了很多。” 李凤鸣瞌睡惊醒一半“不算多,也就学到点皮毛。”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明彻这个问题显得很突兀。 “你说谁?我们储君殿下?”李凤鸣扭头觑他。可惜帐中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嗯。” 这人怎么突然对“魏国前储君”感兴趣了?她一心二用,便答得不知所云“她是个女子。” “这事天下皆知。没问你这个。”萧明彻的声音听起来隐隐有笑。 “你问她的事做什么?” “好奇。” “哦,她大名叫李迎。”亲近的人却唤她李凤鸣。 “她的姓名,这也天下皆知。说点常人不知的?” 萧明彻翻身侧躺,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侧脸,目光清亮。 “例如,她喜好什么?厌恶什么?” “她喜好……”李凤鸣怔住。 如今回头想想,曾经的所谓喜好多数都是别人告诉她。 这是规矩、那是惯例,储君可以这般,储君应该那样。天长日久下来,所有人都认为那些就是她的喜好,连她自己也这么以为。 当她失去储君身份,不得不舍弃当初那些貌似不可或缺的心爱,她却从不觉得难受,甚至没觉得可惜。 原来,那只是“应该”,只是“可以”,仅此而已。 思及此,李凤鸣豁然开朗,感慨笑叹“她私下里的真正喜好的是美男与财富。最讨厌的,大约就是有人浪费她的钱。” 好美贪财,这不符合储君的格调与气度。很俗气。但真实。 萧明彻想了想“若不小心浪费了她的钱,过后再从别处找补来还给……” 这句话戳破了李凤鸣心中那份恍惚柔和,使她突然恼羞成怒。 她用力扯起被子蒙住头,忿忿打断“别和我提这个‘还’字!” 哪怕已过了整日,她还是一听到这个“还”字就四肢无力、头昏眼花、方寸大乱。 她觉得自己果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储君殿下了,威严稳重荡然无存,好没面子。 。 第一百章 建议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萧明彻接受了李凤鸣的建议,果断上书,明确反对“对大龄未婚女子征收重税”。 至于李凤鸣说让他和盘托出手中底牌,自己就可为他谋划成为朝堂上的第三方势力,他婉拒了。 他说:“若遇难题,我会再向你请教。但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 李凤鸣吃不准他这是不够信任自己,还是不想事事依赖自己。 但无论怎么样,萧明彻放弃有可能的捷径,只接受必要点拨,更愿求教、学习、思索,再自己去尝试摸索前行,这让她刮目相看。 因为萧明彻上书反对,恒王一派自没与他为善,太子一派则与他同仇敌忾。 短短数日,齐国朝堂的局面迅速成了太子和恒王两方阵营激烈混战。 太子和恒王向来专注彼此,此次尤甚。 如此一来,萧明彻这出头鸟反而安全藏身在太子阵营中,虽受波及,却不是恒王一派的重点打击目标。 ***** 朝堂上乱成一锅粥,萧明彻不免早出晚归、夙兴夜寐,李凤鸣就只有清晨在演武场才会见到他了。 近来他白日里不是上朝,就是带着战开阳出府奔忙;入夜后则在北院挑灯忙碌,时常到中宵过半才歇,当然就睡在北院。 他好几夜没再到李凤鸣这边来就寝,李凤鸣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夜里不必再被打扰,也暂免行那嘤嘤嗯嗯之事,可以安然酣眠到天明,她是暗喜在心的。 但另一方面,她每每回想那夜的对话,总觉得萧明彻似乎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 时至今日,李凤鸣从未想过要向萧明彻坦诚自己真正的身份。 若要掰扯这个,就无法回避“一国储君缘何诈死,还得换身份和亲保命”的疑云。 此事是魏国皇室内部的一盆大狗血,背后又有帝后之间复杂的恩怨情仇,还夹杂着帝党后党政见之争的影子。 对李凤鸣而言,这些都只是她自己的事,与萧明彻无关,不会影响二人目前的共生同盟,实在没必要让他知道。 这天上午,书房里,李凤鸣懒散斜靠着座椅。 她没精打采对淳于黛和辛茴道:“总之,今后他若再套关于储君李迎的话,你们也不必心虚沉默,捡能说的说就是。” 不管先前露出过什么马脚,只要往后咬定她是裕王李典之女、前储君李迎的伴读,萧明彻总不至于严刑逼供。 “殿下放心,我与辛茴都有数的,”淳于黛应下后,又严肃提醒,“但您不能再看辛茴那些话本子了。” 李凤鸣迷茫,无辜被点名的辛茴更迷茫。 辛茴大喊冤枉:“淳于大人,你讲讲道理。殿下迷迷糊糊被淮王套了话去,这关我的话本子什么事?” “殿下几次被淮王套话,听起来都像是中了美男计,”淳于黛哼道,“从前在洛都,殿下几时这样过?自来雍京后,她偷着看了太多你那些话本子,定是这样才被带得……沉迷美色了。” “你是想说色令智昏?”李凤鸣笑出声,“也怪。要说看话本子,我总没有辛茴看得多。她怎么就不沉迷美色呢?” 辛茴乐了,插嘴答话:“那是因为我见多识广、口味多样,所以沉而不迷。” “辛茴,你这是在嘲笑我口味单一吗?!”李凤鸣不服输,与她笑闹起来,“你可以嘲笑我话本子看得少,却不能抹杀我对各色美男公平的喜爱之心。” 她俩为着如此没谱且无聊的事打嘴仗,淳于黛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在旁笑望。 眼见李凤鸣一天天摆脱过往的束缚,愈发释然恣意,淳于黛觉得,这样挺好的。 要不是洛都那头随时可能有变数,她都想建议李凤鸣干脆就在齐国落地长居。 ***** 廿三日午后,李凤鸣约了闻音,双双以薄纱帏帽遮面,去了东市那间脂粉铺。 铺子如今已亮出商号牌匾,名为濯香行。 虽是才开不久的新铺,在雍京贵妇贵女的圈子里却已小有名声,时常门庭若市。 因为大多数齐国贵女平常并不能轻易出门,以薄纱帏帽遮面出入胭脂铺子,这已她们为数不多被允许的消遣了。 濯香行虽以售卖魏人配方的香粉脂膏为主,但不止于此。 闻音凑近与李凤鸣咬耳朵,面色微红:“我前日才听说,这濯香行后院的小楼别有洞天。” 没几个人知李凤鸣是濯香行的幕后东主,自也就没人知,后院小楼里玩的花样,其实是她的主意。 她笑睨闻音,明知故问:“既有好玩的,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闻音略有踌躇:“想倒是想。可我隐约听了几句,据说只有得过‘簪花帖’的大主顾,才能进他们的后院小楼。” 想从濯香行掌柜手中得到一张“簪花帖”,需得累计在此花费满三十金。 每张簪花帖只能进一次后院小楼,下次要想再进,就得再花足三十金。 这对闻音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闻家世代治学为主,门第算是清贵,容不得她为不着调的闲事肆意挥霍。 李凤鸣倾身附在她耳畔,轻声笑道:“早前我帮皇后买过玉容散,后来我自己也买过些别的香粉脂膏,眼下已有好几张簪花帖了。” “这铺子才开没多久,你在此就花了超过百金?!”闻音瞠目结舌,有些为她担心,“你这样若被淮王殿下知道了,会不会受责怪?” 李凤鸣每次从淮王府府库取出银钱周转后,只要一回本,就会立刻加息还回府库。 可她又不能对闻音说,自己取用濯香行的任何东西都不花钱。 更不能解释自己就从府库里拿钱来花,也只是短暂借用。 于是只能半真半假笑言:“府库钥匙在我手里,他又不太过问细帐。而且他近来太忙,我都好几日没和他正经说过话了,他哪会知道我买了些什么。” 之前有好几桩事关于淮王夫妇的事传得满城风雨,雍京贵人圈子里他俩的关系认知,始终处于“淮王妃情意深重,淮王却冷漠疏离”的印象。 所以闻音把李凤鸣这话当了真,以为她这是强颜欢笑,便赶忙安慰。 “你别难过,也别多心。听我爹说,这几日为着征不征那未婚税的事,朝堂上吵成一锅粥。淮王殿下最先上书反对,便惹了麻烦,成天被攻讦。他大约被这事烦透了,想来不是有心冷落你的。” “承你吉言。”李凤鸣含糊应了一声,哭笑不得。 这话题就这么蒙混打住。 若老实交代她根本不在意萧明彻是否冷落她,闻音多半觉得她是嘴硬撑面子,更要可怜她了。 “闻音,咱们到底进不进后院小楼的?” “既你有簪花帖,当然进!待我和小掌柜谈完盒子的事就去。” 闻音很擅长绘制奇巧盒匣图样,平日里常帮雍京城内各路商家出图样赚取零花钱。 上次在檀陀寺,李凤鸣知道了她有这条生财之道,又听说她每张图才卖五银,当场捶心肝。 之后就让淳于黛暗中告知了濯香行的大小掌柜,让他们设法与闻音搭上线。 闻音今日就是来与小掌柜荼芜谈合作的。 ***** 当初李凤鸣看中这铺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后院的小楼。 小楼共两层,二楼内又挑了个半层。这挑出的半层,三面共隔断出近二十间雅阁,俯围开阔的厅堂。 这种格局最适合做堂会之类,厅堂正中搭个台,要说书、唱戏,甚或像檀陀寺那样的寄卖会,都合适。 客人们各自占据一间雅阁,既能俯瞰堂中,又能保障相对私密。 齐国贵女不能在公开场合轻易抛头露面,这地方能供凑热闹消遣,又不至于太出格,就恰好得当。 此刻堂中的台子上有人正在说书,伙计领着李凤鸣、闻音和辛茴进了一间雅阁。 雅阁门口挂着木珠帘,说书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断飘上来,字字清晰入耳。 其实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内容,无非就是效仿《英华宝鉴》,品赏近期在雍京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们。 但齐女没见识过《英华宝鉴》那种路子的书,说书人站在台上,当众以言语细致描绘男子外貌姿容,这对她们来说有点新奇刺激,还有点大胆。 毕竟她们受国情民风约束严重,平日里若偶然与同龄外姓男子面对面,都不能随意直视,否则很容易被误以为是轻浮勾引。 风俗民情如此,她们从前哪有机会这样公开对男子品头论足?濯香行这座小楼,算是为她们推开了一扇神秘而禁忌的大门。 进雅阁落座后,伙计摆好茶点便退了出去。 闻音赶忙取下帏帽,让赧然羞红的粉颊透透气。 “你之前可从没这样羞怯过,”李凤鸣笑觑闻音那夸张的红脸,端起茶盏,“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你这大红脸,恐怕要以为我们是来这里寻花问柳。” “虽不是寻花问柳,但这……”闻音脸红心跳,眼里却又矛盾地闪烁着雀跃。 “从前我听四哥说过,南市有几家书楼会讲《群芳谱》,客人们还会票选芳魁美人!大家都说,赏美品艳是男子天性,女子衡量男子好坏则只看德行、成就与前程,不在乎外表。看来这道理不对。” 李凤鸣端起茶盏笑道:“当然不对。爱美之心,哪分男女?” 要是女子不关心男子的外表,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子砸钱攒簪花帖,就为进这小楼来听说书人讲美男子? 不过,闻音很快就知道,这小楼里的玩法比她想象得还要胆大包天,才不止“聚众听说书人品鉴美男子”那么简单。 ***** 因为李凤鸣和闻音进来得晚了点,恰好错过上一轮精彩。 待到说书先生另起一段,讲起大名鼎鼎的廉贞将军,闻音就大开眼界了。 正当说书人滔滔不绝讲着廉贞,便有伙计托盘进了雅阁来。 盘里盛着个描金香粉盒。 “三位贵客安好,”伙计行礼后将托盘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介绍起来,“此物名为‘迎蝶粉’,每次只需取少许,以水调和,敷面熏蒸即可。久之能助容光焕发,媚悦精神。一盒只需五十银,贵客们可要入手?” 在小楼里单独售卖的这些,都不会在前头铺子上摆出来。 物以稀为贵,今日在场的大多数姑娘也都是花得起价钱的。 但一盒敷面香粉五十银,明显高出市价太多,这伙计敢说“只需”,却是另有底气—— 托盘一角插着个色泽缤纷、栩栩如生的甜面人。 甜面人是雍京城常见的街头小食,以各色蔬果汁子混入面团,做成各种神仙、动物之类的形状,再裹一层亮晶晶的糖汁。 糖汁凝固后,甜滋滋的小面人就外脆内软,好看又好吃,小孩儿们很喜欢,也颇得姑娘们欢心。 但眼前这甜面人不一般,不是神仙也不是小动物,竟是廉贞的模样。 不说分毫不差,九成像是有的。 闻音红着耳朵尖偷觑那精致小巧的甜面人,努力装作不经意随口一问的语气。 “若买了这盒迎蝶粉,那个甜面人就会送给我们吃?” 伙计伶俐,看她这架势就知有戏,笑容倍加热切:“那是自然。” 虽说闻音方才在前头与小掌柜荼芜谈定,今后每为百濯行出一张多宝匣的图样就可得一锭金,但这钱毕竟还没到手。 一盒香粉五十银,闻音想想就心绞痛。 可眼前这甜面人竟是廉贞的模样,她又实在不忍错过。 于是瞄向李凤鸣:“你,想买这个香粉吗?” 李凤鸣依稀看出点猫腻,故意逗她:“我用不上啊。” 见闻音蔫蔫垂了眼睫,李凤鸣向辛茴使了个眼色。 辛茴便笑道:“我倒很想买。贵是贵了些,买一盒回去和淳于分着用,就刚好。” 银货两讫后,辛茴将那甜面人递给闻音:“闻音姑娘,这个给你。” “辛茴,你是不爱吃甜面人吗?”闻音小心翼翼地问。 辛茴笑得见牙不见眼:“倒不是不爱吃。” “她只是不爱好廉贞将军这一味,”李凤鸣将那甜面人拿过来,直接塞到闻音的手中,“拿着,不必与她客气。” 闻音脸红到要滴血:“别瞎说!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从小、从小就喜欢……吃甜面人而已!” ***** 继廉贞之后,说书人陆续又讲了闻音的四哥闻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博学又温润的美男子岑嘉树等人。 伙计随之又送上不同的香粉脂膏,都附带着这些人模样的甜面人。 都是近来在京中备受热议的青年才俊,自然很得小姑娘们青睐追捧。 有些姑娘出手买下相应的香粉脂膏,甚至就只图那口甜面人,简直活生生演绎了“买椟还珠”的典故。 闻音乐不可支:“方才我可害怕你们会买‘桃花娇’了。” “桃花娇怎么了?”李凤鸣不解。 “买桃花娇,送的是我四哥的甜面人呀!”闻音皱了鼻子,不屑哼笑,“别看他长得还行,嘴可毒了,说话烧心。真不知今日买桃花娇的都是谁,怎么想的?竟会喜欢他!” 李凤鸣怪笑乜她:“我也好奇你怎么想的,竟会喜欢廉贞将军。” 闻音顿时脸红如熟虾,坐立不安,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我没有喜欢谁!只是、只是单纯爱吃甜面人,十分单纯!” ***** 正申时,李凤鸣回到淮王府,一手握着一支甜面人。 辛茴去找姜婶说事情,她便独自回小院去。 还没走到小院门口,在她后头进府门的萧明彻就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 这几日,李凤鸣只有早上在演武场能见到他。 演武场上的萧明彻更像个冷肃的英俊少年,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却并不显强势威压。 近来李凤鸣习惯了他那模样,此刻见他身着王袍,气势凛然、庄严雅正,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恍惚陌生,仿佛回到大婚初见时。 她想,只不过换了身装扮,气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两人并肩而行,什么都不说,气氛就很奇怪。 但李凤鸣委实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不大自然地没话找话:“咳,你今日,回来得挺早啊。” 不甚流利的语句里藏着淡淡尴尬,落到萧明彻耳中,怎么听都像在心虚。 他蹙眉盯着她手上那两支模样熟悉的甜面人,眼神十分严肃:“这是什么?” “买东西送的甜面人,”李凤鸣含糊带过,将甜面人举高些,随口笑问,“这个是岑嘉树,这个是战开阳。像?” 萧明彻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 这玩意儿有鼻子有眼还有嘴,李凤鸣若一口咬上去,那不就像亲上去一样? “商家今日给出的甜面人,都是近来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小姑娘们喜欢。” 李凤鸣重新缓步前行,边走边解释。 “原本是没有战开阳的。但近来你打头阵反对‘对大龄女子加收重税’,许多姑娘对你都心怀感激。淮王府大受瞩目,战开阳就跟着受惠,商家赶着做了他的模样,也很得青睐追捧。” 萧明彻收敛步幅配合她,冷眼却始终犀利盯着那两个面人。 “为什么对我心怀感激,青睐追捧的却是战开阳?” “因为他尚未婚配啊,”李凤鸣遗憾地抿了抿唇,心怀歉意,便顺手将战开阳那支甜面人分给他,“是我拖累了你的行情,小小补偿,请笑纳。” 她以为萧明彻不会搭理这种无聊举动,哪知他不但接过去,一口咬掉“战开阳”的头,还抢走了岑嘉树那支。 “喂!你……”李凤鸣眼睁睁看着他三两口就吃个精光,心如刀割,咬牙切齿,“萧明彻,谁饿着你了是吗?!” 她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岑嘉树啊! 萧明彻咽下不知滋味的满口碎糖与甜面,平静回望她:“我以为你拿在手里,是不想吃。” 李凤鸣悲愤捂心:“你什么眼神?!我分明是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 尤其岑嘉树那支,越看越眉清目秀,面部线条温柔得让人心都快要融化,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那种温润风雅俊公子的模样。 她本打算拿回去向淳于黛显摆一番,然后再大快朵颐。 早知会被人半路夺食,方才在百濯行的小楼里就该吞吃下腹! “哦,原来你是想吃的,”萧明彻颔首,“懂了。” “你懂什么了?”李凤鸣瞪他,紧闭的双唇内,贝齿已快要磨成粉。 萧明彻没有回答,只是倏地倾身低头。 光天化日,夕阳西照下,他就这么噙住了李凤鸣柔软红唇,并以舌送上甜蜜滋味,毫无保留。 第一百零一章 心跳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有点鲁莽,有点强横,又有几分温柔缱绻。 虽然这个深切的亲吻并不算长久,但它给李凤鸣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在一个不该有亲密举止的场合,在一个万万没想到的情景下,在她身心都毫无准备时,唇齿间猝不及防迎来了甜蜜黏缠。 心就那么怦然一动,神识仿佛急速下坠于虚空,最终跌落在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温软中。 这滋味难以诉诸言语,李凤鸣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的甜面人被夺去吃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她直勾勾望着萧明彻赧红的俊脸,心想,若他喜欢吃,大不了寻个时候让玉方专门过来给他做。想吃什么模样的,就做成什么模样的! 此刻她不但体会到了话本子里强调的那种“意外乱来的妙趣”,甚至理解了,为何世间臣民大多见不得帝王沉迷美色。 面对这种知情识趣又主动的小妖精,当真太容易昏庸了。 就像现在,李凤鸣明知道萧明彻突然亲上来的举动很奇怪,完全不符合他一惯的性情和做派,可她脑子里半点正事也没想。 “谁、谁教你的?”她心跳得过快,说话都磕巴了。 萧明彻错开目光,握拳抵唇,假装镇定地干咳两声。“萧明迅。” 脑子好像被无形的甜浆糊堵紧,李凤鸣艰难集中精神,好半晌才想起,萧明迅就是那个以“夫妻恩爱”被雍京人津津乐道的福郡王。 她不得不感叹福郡王是个好老师,竟能让萧明彻在几天之内突飞猛进。 “哦。”她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脸上烫得吓人。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萧明彻虽也脸红,却明显比她清醒些“我近来很忙。” 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的下文,李凤鸣疑惑挑眉“所以呢?” “所以,你不要在外……乱吃什么甜面人。” 望着萧明彻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凤鸣迷茫极了。 你最近很忙,和我要不要在外头吃甜面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神秘的关系吗?! 次日有雨,李凤鸣闲极无聊,便又去了濯香行。 她倒不是贪玩,只是铺子开了这么久,诸事都由淳于黛传话,她还没与大小掌柜碰过面。 因是下雨天,濯香行前头的铺子显得门庭冷落。但后院小楼的热闹程度,与昨日相比显然只增不减。 前铺一名年岁较长些的伙计歉意赔笑“贵客今日来得晚了些,小楼上各间雅阁都坐满了。若不,委屈您明日请早?” 辛茴站在李凤鸣的侧后方,见她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便摸出几枚铜子递出。 “劳烦去与你家大掌柜说,这位是百濯行的第一位客人,看能不能想想法子。” 想进自己的产业,见自己的下属一面,居然还需要另花钱通融,李凤鸣实在是哭笑不得。 没多会儿,伙计去而复返,身后跟着濯香行的大掌柜玉方。 濯香行的大掌柜玉方和小掌柜荼芜,从前也是在李凤鸣府中长大的。 在李凤鸣成年典仪之前,玉方和荼芜奉她之命离开故国,前来齐国蛰伏待命。 她当时的初衷,是想等到徽政院建制完善后,就让他俩开始在此布局撒开情报网,以便让她这个魏国储君能更好掌握邻国动向。 可惜,徽政院建制尚未彻底完善,就出了那桩事。李凤鸣被变相幽闭于东宫,淳于黛和辛茴跟随左右皆不得出,再无人知玉方和荼芜的存在。 他俩就这么在异国成了孤独的断线风筝,在雍京的一家赌坊内做了几年伙计。 从赌坊内找到他俩,再到他俩以大小掌柜身份坐镇百濯香,事事都由淳于黛前来通传,所以,今日算是暌违四年后,玉方与李凤鸣第一次真正的重逢。 隔着薄纱帏帽,李凤鸣瞧不清玉方的面容细节,只是隐约感觉他很激动。 当着不知内情的前铺伙计们,玉方极力克制,微微欠身,抬手示意“贵客请随我来。” 玉方没带李凤鸣进小楼,而是一路穿过雕花小拱门,进了内院书房。 有辛茴留在书房外守着,说话便不需顾忌太多。 门一关上,玉方便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单膝落地“储君殿下……” “这就是我一直不敢亲自来见你们的原因。起来说话。”李凤鸣打断他,摘下帏帽,随手扔到桌上。 她自顾走到桌案后头落座,双臂搭在椅圈扶手上,望着隔桌而立的玉方,笑意轻渺。 “玉方,储君李迎已经薨逝好几年。我只是李凤鸣。不但现在是,将来也仍是,不会再变了。” 玉方眼圈微红,垂在身侧的手激动地握成了拳。 “属下虽离国数年,但国中大势不可能在这三五年内就出现巨变。只要殿下愿意……” “我不愿意,”李凤鸣左手扶额,声音浅轻,“玉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按魏国皇室惯例,立储要观其德行、心性与才能。 小孩子没长定,看不准什么的,所以魏国史上历任储君都是成年后才被选定册立。 唯有李凤鸣例外。 她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七岁就有自己的府邸。 不但自己接受着最精心最周全的培养,连将来要为她所用的近随臣属,例如淳于黛、辛茴、玉方、荼芜这些人,都是经过优中选优后被送到她身边,自小由专人栽培。 原因很简单魏国已连续三代无女帝继位。 这造成魏国女子地位隐隐有倒退的趋势。现今魏国帝党与后党之争,根源就在于此。 可以说,打从出生起,李凤鸣就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期许。 不单后党对东宫倾尽心血,游离于帝党与后党之间的部分孤直纯臣也在等待她长大。 魏帝幽闭她一年多,也没做出正式废黜的决定,最后还网开一面,容她诈死换了身份,以和亲换活命。这绝不是顾念父女之情,也不是全然忌惮后党。 而是怕她被逼到当真彻底心寒,不管不顾地拼个鱼死网破。 “二皇子平庸,六皇子残疾还病弱。阿宁又尚小,至少要等上十年才扶得起来。倘若我如今归魏,登高一呼,必有人应。就算不至于翻天,也能掀起大浪。” 李凤鸣望着紧闭的门扉,恍惚一笑。 “可魏国上下将因此撕裂,陷入民不聊生的混乱动荡,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弥合复原。若运气不好,在弥合复原之前就惹来外敌趁虚而入,我会是个什么下场?” 即便夺得大位,即便最终率臣民守住了家邦,也注定会被钉在青史上遭世代唾骂,遗臭万年。 “或许你觉得我选如今这条路是怯懦。毕竟身后名这种东西太虚幻,只要当事人不在意,它无非就是个笑话。” 李凤鸣感慨地勾唇,笑容洞达。 “可帝王手中权利至高无上,史书评议,已是世间为数不多能约束皇权的东西了。” 玉方怔怔看着她,无言以对。 李凤鸣笑了“玉方,我今日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和荼芜,别想些没用的。李迎已死,李凤鸣此生不会再归魏土。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我不愿意。” 若她当真不管不顾杀回去,踩着举国尸山白骨、听着百姓的泣血哀嚎登上皇位,不必等到死后别人来说,连她自己都会说一句,我不配。 要是她率先打破了对史书评议的敬畏,难保她的弟弟妹妹们不会有样学样。 更严重点,后世李姓也将有据可依。 当代代帝王都有充足借口不在乎身后名,魏国会成为什么样的魏国? 她不愿意让自己成为这个恶劣的先例。 “如果你和荼芜心有不甘,还想一展抱负,等我攒够本钱,就带你们去夏国。到时你们尽力去拼个出将入相,我呢,就做我的富商巨贾。记得罩着我点就成了。”李凤鸣这话可是真心实意的。 玉方抿了抿唇“不行。夏国那姬平君虽是个不错的帝王,但我此生只认李凤鸣殿下一个主君,荼芜也是这样想的。” 若非此志坚定,他俩不会在断线四年后,一看到淳于黛,就毫不犹豫重归李凤鸣麾下。 “玉方啊玉方,你是男子,不要轻易说自己不行。”李凤鸣没正形地笑歪了坐姿。 “既你们还是认我这主君,那将来到了夏国,就更得拼命往上爬。这样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背靠金山,坐拥美男。李凤鸣殿下如今就这点志向了,懂吗?” 相比至高无上的权力,金钱和美男能带来的快乐好像很朴素,但对早已想开并作出抉择的李凤鸣来说,如今的她对后两者更心向往之。 玉方被逗笑,旋即语带试探地发问“那淮王呢?听淳于说,淮王还算合您心意。到时去夏国,可要将他一并绑了带走?” “看你这样子,是话里有话啊,”李凤鸣歪头端详他,轻抬眉梢,“想说什么?” 玉方觑着她,谨慎斟酌措辞“他有没有告诉过您,他近来与福郡王府过从甚密?” 说起来,玉方是被做为密探头子培养起来的,而荼芜则是他的副手。 这两人比李凤鸣她们早来雍京几年,又混在赌坊那种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解的事自然更多。 再加上如今经营这濯香行,每日打交道的全是被套了话都不会察觉的各府贵女贵妇,这雍京城里真没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他俩。 “福郡王府?这个,萧明彻没对我明说,但也没有刻意隐瞒。”李凤鸣无意识地以指腹来回擦过自己的下唇,双颊隐约开始发烫。 玉方又道“福郡王府、大长公主府、平成公主府、正定伯府,包括廉贞将军一家,如今都已逐渐合流在淮王身边。据我和荼芜几年来的观察,除廉家立场不明外,其余几家都想推动齐国效仿夏、魏,改行男女等同之制。” 所谓蛇无头不行。 福郡王的分量不够,大长公主、平成公主又是女子,在目前的齐制下只能是富贵但无权,能做的事有限;而正定伯只是臣子,不可能有太大号召力。 太子和恒王皆无改制之心,如今隐隐有崛起之势的淮王萧明彻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 “其实,这对萧明彻来说倒不是坏事。不过,我怕他们将事情想简单了。” 李凤鸣咋舌沉思片刻,一抬眼就见玉方神情古怪。 “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玉方稍加思索后,还是说了“前天,平成公主与正定伯府七姑娘同来。荼芜油嘴滑舌,竟卖了一坛子‘卧蔷薇’给她们。她们当场开坛子饮了大半。” “卧蔷薇”是魏国皇室独有的一种养颜清酒,入口芬芳甘甜,后劲却不小。 “薄醉之下,平成公主说起福郡王的王妃近来有了喜脉。福郡王算着日子,想要确保入冬后郡王妃月份大时陪在她身边,就求了淮王一件事。” “何事?”李凤鸣依稀想起,之前萧明彻给了她一小箱金锭,说是答应了帮福郡王办件事,那箱金锭是福郡王给的谢礼。 “早前齐帝新增边军都司一职,又同意由宗室子弟轮流担任边军都司,每人任期半年。之后定下由淮王担当首任南境边军都司,这是他站稳脚跟的机会。” 玉方清秀的面庞渐渐沉寒,眼中的星星闪过不豫的光芒。 “可他答应福郡王,要去御前请求,改由福郡王先去南境赴任,入冬后回京,再由他前去轮值。” 从在行宫对钱昭仪发难,到之后好几次背后出谋划策,李凤鸣一直希望萧明彻能先往太子那边靠,背靠大树谋定而后动。 此次她再度让萧明彻率先对恒王发难,萧明彻算是成功藏进了太子阵营。 他只需把握好“齐国首任边军都司”这个名声机会,按部就班便能立稳脚跟,待到太子和恒王之间彼此消耗到一定程度,他自然而然就成了稳固的第三方势力。 如今萧明彻拱手将这机会给了福郡王,看似个人情往来的小事,但在太子一党眼里,这行为的实质效果就是笼络宗室、收买人心,无疑就是要自立山头的信号。 见李凤鸣整个呆住,玉方就知萧明彻没告诉她这件事。 玉方忍气,轻声道“或许,淮王只是没真正明白‘立国以来首任边军都司’这个名头,是怎样千载难逢的机遇。您要不要再与他谈谈?” 李凤鸣若有所思地托着左腮,无奈轻哂。 “谈什么?我和他就是个暂时的共生同盟,为他出主意,只是希望他别走弯路少吃亏。他不愿完全信我,并没什么错处。” 在旁人眼里,她李凤鸣不过是个被打发出来和亲的王女,若真有本事,怎会走到如此落魄的田地? 萧明彻心里不能全然信她,虽令人遗憾,却也不难理解。 这个道理,李凤鸣理解,玉方也能理解。 但玉方心中为她不平甚至恼怒,真正的原因在于“平成公主还提到,大长公主对您几次三番引导淮王向太子一派靠拢颇有微词。他们好像怀疑您居心叵测,捏住了淮王心里的弱点,就想将他变成您手里的牵线木偶。” 经过先前的谈话,玉方就更不能忍受李凤鸣被人如此扭曲看轻。 李凤鸣怎屑去牵着萧明彻在齐国搞风搞雨? 她连魏国的储君之位都彻底放弃了,有必要到齐国来蹚浑水吗?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大长公主?”李凤鸣想了想,颔首,“齐帝最小的妹妹,萧明彻的姑母。” 在滴翠山行宫陪伴太皇太后的那半年里,李凤鸣见过大长公主几次,但没单独接触。 大家就是礼节性地一团和气罢了。没真打过交道,自谈不上了解与信任。 大长公主有所误解,将李凤鸣想得阴暗了,这对李凤鸣来说根本无需介怀。 可让她如鲠在喉的是,这些人,这些事,萧明彻在她面前可是半句也没提过。 不能完全信任她的能力,这无可厚非。 可是,若萧明彻在她面前的沉默,是源于对她有着和大长公主等人同样的怀疑,打心底里就没当真认同她这个人…… 李凤鸣双臂环抱在身前,缓缓靠向椅背“那也没关系。同盟而已,互惠互利就已足够,我本不该插手太过。多管闲事,自讨没趣。活该。” 反正她和萧明彻早晚会一拍两散的。余生各得其所,爱死死去吧。 。 第一百零二章 吃味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下午回到淮王府时,雨还没有停。 李凤鸣独自站在回廊下,负手望着院中雨景出神许久。 偶尔有风刮过,将漫天雨丝扬得到处乱飘。 有些雨丝斜刺着飞进廊檐下,调皮地扑了她一身薄薄水气。 这时节已将要入伏天,她并不觉得寒凉,反倒感谢幽雨凉风让她神智清明。 倒没生气,也没觉得萧明彻有什么错处。 她之于萧明彻、之于齐国,都只是个过客,很多事本就与她无关。 玉方说,大长公主对她颇有微词,担心她想将萧明彻变成她手里的牵线木偶。 此刻冷静下来思量,站在大长公主的立场来说,这揣度和担忧也是没错处的。 她与萧明彻只是盟友而已,萧明彻本没义务让她知道所有事。 就像她自己,也没有将所有事对他和盘托出。 他们二人之间的共生关系,就如同两个友邻邦国,利益趋同时可以彼此帮扶,甚至携手共进退。 但这只是暂时的。 关系再紧密的两国,哪怕再确定对方没有恶意,也绝不会像个傀儡,完全任由对方摆布。 之前是她越线过多,今后需得注意收敛分寸才好。 第二天早上,李凤鸣醒来时略有些不适。 她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隐隐感觉头重脚轻,精神也不大好,于是便没去演武场。 这一整天,她关在书房里数金锭、数银票,但积蓄的显著增长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如常的欢喜。 到了黄昏时分,她愈发头疼,人也有些恍惚。 淳于黛见她脸色不对劲,赶忙请来府医,这才知她病了。 这天,萧明彻回来得很晚。 才进府门,管事姜叔就赶忙禀报“王妃染了风寒,闭门卧床”的消息。 “可召过府医?”萧明彻边走边问,面上没表情,脚步却有些急切。 姜叔道“召过的。府医说只是寻常风寒,再加上思虑过重,心中似有火气郁结,已开了方子。王妃喝过药后就睡下,淳于姑娘让闭了院门,说是王妃的命令,怕将病气过给别人。” 只是寻常风寒,若非两个人亲近到极为密切的程度,轻易哪能过到病气? 而这府中,谁能与李凤鸣亲近到极为密切的程度? 说白了,她这道命令的弦外之音,就是要拦萧明彻。 可惜她忘了,萧明彻是个经常听不懂弦外之音的家伙。 淳于黛和辛茴客客气气劝萧明彻回北院,他却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李凤鸣才安心。 拗不过他,淳于黛只好进寝房请示。 李凤鸣喝了药有些昏沉,又满脑门子事,头疼得快要炸裂。 实在也没精力多说,便道“随他吧。” 得了她应许,萧明彻先入寝房来探过她的额温,确认无异常,这才稍稍心安。 简单洗漱后,就在小院留宿了。 吹灯上榻,萧明彻小心翼翼将李凤鸣环进怀中。 她却只能奶猫似地吚呜两声以示不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她像才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身上的寝衣已被汗浸透,似在冒寒气。 萧明彻十分不解“你今日做什么了?”怎么突然把自己弄得病殃殃。 “数金锭。”李凤鸣嗓音沙哑,吐字不清。 这话说的,活像是数金锭数到将自己累病了似的。 黑暗中,萧明彻没好气地垂眸轻瞪她。 可她浑身软绵绵,完全无平日里那种鲜活神气,这又让萧明彻感觉胸腔里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拧得生疼。 沉默稍顷后,他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两下。 轻轻的,不含什么非分欲念,像惜花的蝶儿在轻轻点过蕊心。 李凤鸣哑声嘟囔“喂,我病着呢。”没兴致跟你行那嘤嘤嗯嗯之事。 萧明彻拍了拍她的背“没要做什么。睡吧。”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力道却放得十分轻柔,是保护和安抚的姿态。 这让李凤鸣错觉自己仿佛回到孩提时。 小时候,她若有点小病小痛,就会惊动所有人。 不管她的父母再忙再累,也会力排众议,坚持整夜陪护在她左右。 那时候他们也会这样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明知这样不能减轻她的难受,却还是会这么做。 他们是要让她知道,在你虚弱时,可以安心依靠,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 她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们曾毫不吝惜地将所有心爱与希冀倾注在她身上。 哪怕那时已有了她二弟,但她仍旧是被父母共同呵护在掌心里的至宝。 那时的她,以及那时她的父母,或许都不曾料到,十几年后,曾经那样亲密依偎的一家人,最后竟会变成如今这样。 被变相幽囚于东宫的那一年多里,她曾翻来覆去地想过许多事。 无助、不解、不甘、愤怒、委屈,都有过的。 后来她想通了,也就释然了,这才有了和亲来齐以后豁达开朗的李凤鸣。 本来嘛,生在皇家的孩子大多跳不出这宿命。 不管是世间哪一种情分,血浓于水也好,日积月累也罢,最后都会如细沙穿过指缝,什么也留不住。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时光能带走太多,能改变太多。 忆起过往,李凤鸣眼眶微烫,鼻子也发酸,心中升起说不出的委屈,又有点异样的踏实。 她瓮声咕哝“若有一天我没了,你再迎娶新王妃,也记得要这样照顾人。” “胡说八道。你只是风寒而已。”萧明彻环住她腰背的手臂收紧了些,将她密密实实圈在怀中。 李凤鸣轻轻推了推他“离我远点,小心被过了病气。” “别说话了。快睡。”他说着,非但没有依言退开,反而与她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他记得曾听谁说过,若将病气过给另一个人,生病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好了。 萧明彻那个法子并没见成效。 他一连多日都在小院留宿,奈何身板仿佛钢浇铁铸,半点没见被过病气的样。 说来也怪,李凤鸣身骨虽吃不住疼,却并不太娇气,平日里头疼脑热都很少见。 这一次风寒简直病来如山倒,从下旬拖到次月初,实在出乎意料。 月底本该去行宫探望太皇太后,因她病着,便是萧明彻自己去的; 月初福郡王妃生辰宴席,她仍咳得厉害,精神也恹恹,就仍旧是萧明彻独自去赴宴。 她闭门养病不知外间事,还是淳于黛去濯香行交代事,才从玉方口中听说“贵妇贵女们都在议论,说淮王妃八成是被淮王厌弃了,连场面上的事都不愿带着她”。 这就让李凤鸣有点小尴尬了。 夏望取士的第一环谓之“集望”,两日后就要正式开始。 她眼下已好了许多,按理说该以淮王妃的身份陪同萧明彻露面。 可外头这风言风语传了有段日子,不见淮王府有阻止或辟谣的苗头,萧明彻在她面前也没提,她怕这背后有什么借力打力的计划,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去。 而事实是她想多了。 萧明彻近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听到这些闲话的。 所以,这天夜里李凤鸣懒洋洋靠坐在床头,询问自己该不该陪同他在集望时露面时,萧明彻愣了片刻。 他站在床榻前想了想,疑惑端详李凤鸣“你不想去?” “不是我想不想去,而是你需不需要我陪同。”李凤鸣以绢捂唇,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 她这话让萧明彻听得眉心微蹙,但见她咳得这么惨,便收声沉默,转去倒了温热的雪梨甜汤来。 眼下才夏天,还没到雪梨成熟的季节,这都是去年的梨子腌制下来的。 虽不是鲜果,却别有一番风味,止咳化痰也极好。 就着萧明彻的手咕噜噜连饮几口后,李凤鸣抬头又问“你还没说,我到底去不去?” 她这几日咳坏了嗓子,方才又咳一通,此刻让甜汤浸润过,说话声音也还是嘶哑的。 萧明彻听着她中气不足的哑音,有些心疼,却愈发觉得她古怪。 这女人向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要是放在之前,若她因身子不适而不想出席正式场合,她才不会管他“需不需要王妃陪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能有十个八个托辞,保管合情合理,让他只能顺着她来。 可她今夜接连两次用的都是问句,始终在等待他的决定。 虽是小细节,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明彻还端着那盏甜汤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睨她“为什么非要我来定夺?” “这是你淮王府的事,自然该由你定夺啊。”李凤鸣奇怪地瞥他一眼,自顾靠回床头轻咳顺气。 她已经想明白了,萧明彻并非需要她牵着走的小娃娃,她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完人。 不能再犯越俎代庖的错了。 盟友要有盟友的自觉,该配合时配合,不必插手过深。 萧明彻眉心蹙得更紧“什么你的我的?” “你好啰嗦,”李凤鸣睁开眼缝,嫌弃地斜睨他,“你直接说我去是不去就行了,痛快点。” 萧明彻没想明白她究竟是哪里古怪,但心里总是被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堵得慌。 于是他故意在言词上耍了个心眼“你若不想去,那也好,省得我费口舌劝你。” “知道了。”李凤鸣闭眼点点头。 “知道什么?”萧明彻瞪着她,“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想劝你不去?” “为何?” 萧明彻心中堵得更难受了。 他哪会看不出,李凤鸣完全是顺着他的话在敷衍,仿佛他怎么说就怎么是,半点好奇都没有。 这真的很不像她。 他板着脸道“夏望取士,第一轮‘集望’,其实是以貌取胜。” 各国选拔官员制度虽不同,但在量才、品德之外,明里暗里还是要看外貌的。 毕竟,若入朝为官,无论官职大小,多少都代表着朝廷的威严体面,若长得奇形怪状,那可真不合适。 但别国对“以貌取人”这种事,都是放在台面下不言明的。 惟有齐国在此事上过分坦荡,直接设置了“集望”这个环节,并允许百姓参与,活生生将以貌取人这事办成了个公开的盛会。 李凤鸣倏地明目大睁,好奇地盯着他。 “人的长相有时是各花入各眼的。若有几个士子各方面才能都差不多,唯有外貌难定高下,取士台上的大人物们意见又出现分歧,那最后按什么标准来定谁更好看?” “在场百姓投花掷果,谁得的花、果多,谁就不会出局。” “这不就等于,朝廷费钱费力办个盛会,让大家公开来赏美男?!”李凤鸣激动得都破音了。 这未免也太有意思了!她是真没想到齐国人这么敢玩。 见她兴致暴增,萧明彻心中闷气稍解,很刻意地自说自话“你若不想去,那最好。” “我想!我很想啊!”李凤鸣疯狂点头,边咳边道,“让我去吧!” “你方才不是让我决定?那我决定,你还是别去才好。” 说着,萧明彻走到烛台边,吹灭了灯火。 寝房内顿时陷入黑暗。 掀被上榻后,他就听李凤鸣急切保证“我绝不坏你的事。若你有什么计划不方便带我露面,我可以做别的装扮,悄悄以另外的身份去!” “没计划,更没不方便,”萧明彻没好气地冷笑,“我只是怕你若去了,不知要买多少花果给别人。” 李凤鸣怔了片刻,沙哑笑出声。 她咕噜噜滚进萧明彻怀里,抱住他的腰“哟,堂堂大齐淮王殿下,怎么还学会拈酸吃醋了?” 这说法对萧明彻而言真叫个不三不四。他作势要掰开环在腰间的藕臂,却并没有当真使力。 “我不辨五味,最不会的就是拈酸吃醋。” “那就是学会争宠了。” 李凤鸣将下巴搁在他心口处,闷闷笑音震得他心房一阵乱悸。 “别这样啊,好说好商量嘛。我保证只去看看,绝不会有半点不得体的言行。” 那种场合里,淮王殿下的颜面有多重要,她还是有分寸的。 萧明彻重重一哼,没好气翻身与她易地而处,口中恨恨沉声“若我让你去,你敢不敢保证,绝不会为岑嘉树买下全场花果?” 半个月前,她看着岑嘉树的甜面人两眼亮晶晶的模样,萧明彻到现在可都还记忆犹新。 “保证,我保证,”李凤鸣点头如捣蒜,“我会让淳于和辛茴死死拦住我,就算我一时冲动买下全雍京城的花果,那也不给谁!” 萧明彻恼火咬牙“你还真要买?!” “我说的是‘就算一时冲动买了’,未必真要买。小哥哥,你就别抠字眼了,让我去吧?” 瓮声瓮气的沙哑软嗓,突然这么撒娇卖乖,对素了十来天的萧明彻来说可真是要命了。 察觉到气氛陡然转变,李凤鸣赶忙按住他那不大安分的手。 “别乱来啊,”李凤鸣边笑边扭头咳嗽,“我还病着呢,实在没精力。” “没精力你招惹我做什么?”这下闹得他精力十分旺盛了。 萧明彻闷闷扶她坐起来,接着摸黑下床,先去替她倒了雪梨甜汤,接着走到窗边…… 推窗,吹风,冷静。 李凤鸣捧着甜汤抿了一小口,转头觑向他线条优美的背影轮廓,心中忽地又暖又软。 她觉得自己大约真是色令智昏了,居然小小声声脱口而出“若我买了花果,不给别人,都给你。” 窗前,萧明彻应声回头,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这可是你说的。” 窗外无月,房中无灯,可这一刻,他的桃花眸熠熠闪烁,好似漫天星星都坠入其间。 李凤鸣深深怀疑,自己在这场风寒里咳坏的不是嗓子,而是眼睛。 她居然看到,萧明彻眼里那些星星,都在笑。 。 第一百零三章 三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夏望取士在齐国是三年一度的大事。 由齐帝点选吏部与大学士院官员共同主理,太子领众亲王全程监察,经由“集望”、“比文”、“策论”三次筛选,最终优选出五十人进入御前对答。 集望这环总共需费时三日。 首日卯正,太子率恒王萧明思、淮王萧明彻及几位王叔,并吏部与大学士院相关官员,在文神庙行祭礼。 之后便前往“文神庙”东侧三里处的畔山学宫。 畔山学宫归属大学士院管辖,每次举行集望都在此地。 这里有齐国最大皇家藏书阁,经史子集律法朝纲一应俱全。 大学士们常在此研讨学问、编纂典籍,也会在此开坛为年轻学士们传道授业。 这学宫占地不小,不但有讲学、辩理之所,还圈山景添风雅,更有演武场、马球场供学士们在研习学问之余舒展筋骨。 寻常日子里,平民百姓只能在山脚遥望一百零八级台阶上的学宫山门。 唯有等到三年一度的夏望取士,才能趁着集望这三日进来沾沾书卷气。 当然,在集望时能得机会进到畔山学宫的人,在雍京城大都有底有室,没几个真正的贩夫走卒。 毕竟贩夫走卒要为生计奔忙,可没闲钱也没闲心凑这种不管饱的热闹。 况且太子、诸王都在,若随意什么人都能进,那安防可就要成大问题。 饶是如此,今日来的人依然不少,辩理场周围的棚子里坐得密密匝匝。 有些人大约没寻到人脉门路,无法进棚落座,就站在棚子外的阴凉处站着看。 而辩理场正北位另有三座锦棚,太子和亲王们携家眷居中,左右两棚则分别是吏部和大学士院的地盘。 应选士子们依次进场亮相,自报家门、师承后,有的会当众背诵一篇自己的得意之作,有些则慷慨激昂地陈述求学报国的志向云云。 还有些人会剑走偏锋,就国政时务之类的事表达观点与见解。 想当然耳,大多数围观者并不关心他们展示的这些,投花掷果全看脸。 恒王夫妇的坐席在太子夫妇的左手侧,萧明彻与李凤鸣则在右手侧。 而几位王叔夫妇的坐席就在更角落。 大家就着茶果看着场中人,时不时交谈几句。 最近太子和恒王在朝堂上撕破脸,自是相看两厌。但今日这场合也不好闹得太难看,于是双方笑里藏刀,针尖对麦芒,彼此在言语上找不痛快。 李凤鸣被这气氛闷坏了。 她以绢掩口,略侧头靠近萧明彻,小声问“别人的花和果子,都是在哪里买的?” 萧明彻不太自在地坐直,以指抵住她的肩,将她推远些。 这才轻声答“若来得早,山门台阶上会有小贩。若在小贩们散后才来,就到那边树下买。” 李凤鸣顺着他的话,好奇看向辩理场左侧那排树。 树荫下,每隔三五步就站着个人,每人脚边都摆着个筐。 这么远远望去看不清,她便又问“守着筐的都是什么人?卖了钱归谁?” “少府名下皇商们的伙计。盈利皇商由自留四成,六成归少府。” 少府就是皇帝的私人府库。 皇商并非官职,只是按照少府指挥调度,为皇帝做买办的大商人。 李凤鸣眼巴巴看着不少人陆续往树荫下去买花果,羡慕极了。“盈利自留四成,那也不少了。” 若不是她有离齐的打算,设法弄个皇商的名头,那岂不是……哎,算了,别想那么多没用的。 萧明彻以余光睨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察觉到他的眼神,李凤鸣偏头回望,满心疑惑“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萧明彻目视前方,容色清冷无波,心上却被一种古怪异样压得气闷。 症状与前天晚上一模一样,难受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方才以为,按这女人一惯的胆大好奇,定会开口要求溜去棚子外凑热闹。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举止端雅地坐在他身侧,像极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淮王妃。 却半点不像真正的李凤鸣。 首日亮相的士子在长相上基本都不功不过,至少对李凤鸣来说是这样。 于是她陪坐在萧明彻身旁,老老实实当了一整天的花瓶淮王妃。 虽枯燥无趣,但她应付这样的场面很有经验,整日下来仪态半点不失。 等到黄昏回到淮王府,她才松懈下来,瘫倒在自己寝房的床上一动不动,任由淳于黛和辛茴替她更衣。 辛茴眉飞色舞地炫耀“您跟着淮王枯坐在锦棚里,可不知我们那边多热闹。就第七个亮相的那位……淳于,那人叫什么来着?” “彭吉年。”淳于黛记性好得很,脱口而出。 “对对对,就彭吉年。殿下您是没瞧见啊,”辛茴接着对李凤鸣道,“有个小姑娘可喜欢他了,为他买下了几十筐花果。结果有另一个姑娘点评此人‘满脸妖气,雌雄莫辨,不好’,气得那小姑娘与她吵起来。一个拼命贬,一个使劲夸,谁也说不服谁,最后急得差点动手扯头花了。后来那个闻长治出来时,两个小姑娘又都欣赏他那温和内秀的书卷气,竟就握手言和,一同红着脸手牵手去为他买花果……” 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们,为着心头好与人吵吵闹闹,转脸又因为另一人而成了同好姐妹。 看似任性的反复无常,其实是小姑娘们被保护得很好,稚气纯明,天真可爱。 辛茴讲得越高兴,李凤鸣心情就越萎靡。 可怜她只能坐在锦棚里扮端庄,一转头就是萧明彻的冰块脸,耳朵里全是太子和恒王阴阳怪气的笑里藏刀,实在半点乐趣都没得到。 “北面锦棚里好没意思!我也想去你们那边玩!”她猛地翻身趴卧,垂床哀嚎。 淳于黛同情地笑道“您就别想了吧。旁的不说,单就您那身行头,但凡往普通棚子里一坐,谁还敢肆无忌惮地这么闹腾?” 李凤鸣更悲伤了,砰砰捶床,边捶边咳嗽。 “为什么来了齐国,我还是不能普普通通地跟着大家一起玩乐!” 从前在魏国,她因身份之故,打小走到哪儿都有一堆人跟着,没太多机会体验真正的热闹。 有时被安排所谓“与民同乐”,也会有人提前清场,确保万无一失。 那时的她也知自己生来注定要受许多约束,虽心中有些向往,却从没乱来,时间长了也就不去奢望了。 如今来齐,又没了从前的身份束缚,许多被压抑太久的平凡念想一天天重新冒出头,像小孩儿想糖吃似的。 辛茴嘿嘿坏笑,故意在她心口上补刀“听说那个岑嘉树会在明日亮相。好多小姑娘今日捏紧了钱袋,就为了等他!” “你给我闭嘴。不想听你说话了。”李凤鸣将脸埋在枕间,整个人都枯萎了。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北院的侍者就送来一套衣裙。 辛茴进房来禀时,淳于黛正在为李凤鸣更衣。 她依旧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神情麻木。“萧明彻这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辛茴也是茫然,“北院的侍者只说,淮王让您今日穿这身。” “哦。”李凤鸣像个麻木偶人,重新换上萧明彻让人送来的那套。 桃花色绮罗裙,窄袖束腰大摆,裙上缀着许多芙蓉珠。 远不如淮王妃的行头那般贵气逼人,却免了许多繁重配饰,只需简单束发就明艳俏丽,行走间周身有光华流转。 虽不明白今日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但这利落大方又漂亮的衣裙还是让李凤鸣眼前一亮,心情好了许多。 待她换好衣衫出了小院,萧明彻也恰好带着战开阳从北院过来,两人在门口就遇见了。 “这衣服哪来的?”李凤鸣心情大好,笑容也真挚许多。 萧明彻将目光从她身上错开“姜婶上月底找人为你新裁的。” 李凤鸣狐疑睨他“姜婶眼力这么好?光看看就知我周身尺寸?” 萧明彻面上微红,干咳一声,抬腿就走。 “是你说的?”李凤鸣追上他,惊讶极了,“你怎么跟人家讲?用手比划?” “那不然呢?”抱过也摸过,该知道的都知道。 萧明彻加大了步幅,将她落在了后头,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我与战开阳今日要去讲学馆找人谈事。你不必进正北锦棚,申时三刻我会在讲学馆门口等你。” 这是让李凤鸣自己玩的意思了。 李凤鸣乐得见牙不见眼,哪管他要去找什么人谈什么事。 转头就对辛茴道“该用我那紫金小发冠的。那发冠也缀芙蓉珠,配这袍子刚刚好。” 辛茴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您一直没吩咐我去赎,那发冠还在当铺里呢!” 早前濯香行才准备起步时,萧明彻从李凤鸣手中要走了府库钥匙。 她以为这是两人翻脸的意思,便让辛茴拿了些首饰去典当。后来一直忙忙碌碌,前些日子又病着,就忘了吩咐赎回。 前头的萧明彻闻言驻足回眸,眉头蹙得死紧“李凤鸣,府库钥匙在你手上。” “那几天不是被你要走了吗?我以为你不高兴给我了,又急着周转,只好自己想法子。” 李凤鸣解释了前情,萧明彻眉头才略略松开“早些去将东西赎回来。” 典当是有期限的,超期未赎会被视为流当品,店家转手就能卖掉。 得了这个提醒,李凤鸣赶忙嘱咐淳于黛“那你今日就不去学宫,跑一趟当铺吧。当票辛茴放在书房里,你应当看见过的。” “是,殿下。”淳于黛应下,折返身就往小院回。 “你与当铺掌柜交割时,记得检查清楚有无伤损!那是阿宁送我的,若他们磕碰坏了,我可要闹事。”李凤鸣扬声追着她的背影又嘱咐。 这不是萧明彻第一次听她提到“阿宁”这个人了。 直到上了马车,萧明彻还是由内而外地不是滋味。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阿宁是谁?” 李凤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诧异抬眸“我妹妹。李凤宁。你问这做什么?” “哦,”萧明彻撩起车窗帘子,漫不经心似地看向窗外,“不做什么,就随口问问。” 今日来学宫的人明显比昨天更多。 辩理场边的普通棚子愈发挤不下,很多人便都在棚外寻空处。 这边以平民百姓居多,虽李凤鸣那妍胜牡丹的丽色频频惹来侧目,但大家都以为这是哪家大胆贪玩的贵女从棚子里跑出来凑热闹。 于是李凤鸣毫无顾忌,扯着辛茴四处溜达了一圈。 眼见着士子们开始登场,她便从场边的皇商伙计手里买了包核桃糕、挑了两个没见过的果子,这才重新挤回人堆里。 她难得与这么多陌生人扎堆,别人见她生得好,又笑吟吟没架子,便也很愿与她搭话。 于是她就跟着大家一道架秧子起哄,好生热闹。 旁边有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笑道“这人好看,就是眼睛小了点。” “那叫丹凤眼。你不觉得很妩媚吗?”李凤鸣顺手分给她一片核桃糕。 小姑娘道了谢,咬着核桃糕摇头哼唧“男儿郎怎么可以有妩媚的眼睛?不威武。” “要是每个男儿郎都威武,那多无趣,”李凤鸣也咬着核桃糕笑哼,“百花齐放才是春嘛!” “那你给他投果子吗?我瞧着你好似买了两个红袍萘。” 李凤鸣从辛茴手里拿过一颗果来“这东西叫红袍萘?” “嗯,夏国产的,走水路运来,可贵了。这一颗在市面上最少也要卖五银。” 李凤鸣心如刀割“那奸商!十五银一颗卖给我的!” “哈哈哈!你当时就没觉这个价钱离谱吗?”小姑娘幸灾乐祸,“可惜在这里买的花果都不能退,你后悔也没法子了。” 李凤鸣鼓了鼓腮,随口道“那我得擦亮眼睛,瞧瞧今日是哪位值得我这十五银一颗的高价果子。” 等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时,那小姑娘身侧又挤过来一个绿衣妇人。 绿衣妇人年岁约莫四十出头,衣饰虽刻意简洁朴素,眉目间却掩不住常年娇养的贵气。 隔着小姑娘,李凤鸣都能闻到那妇人衣上洒了濯香行才有售的“蔷薇露”。 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一瓶的价钱能换半筐高价红袍萘了。 绿衣妇人目不转睛看着场中的侯允。 这倒也不离奇。 侯允是正定伯府小公子,年方十六,生得眉目清隽,在京中又颇为高调,本就是今年应选士子中备受瞩目的人物。 他自报家门后,开口就讲起夏、魏两国女子参政之事,并提出“齐国也可先行尝试允许公主入朝议政”的惊人观点。 全场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渐渐都快盖过侯允的声音了。 集望时当众阐述自己对国政朝务的看法,这事昨日就有好几个士子做过,本也是被允许的。 只要不是大不敬的忤逆之言,并不会因言获罪。 但正北锦棚里到底坐着太子,像侯允这般激进到意图改动国本的观点,就算明着不会获罪,想来暗地里也要吃大亏。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李凤鸣咬着核桃糕,瞪大双眼看着场中的无畏少年,很想提前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那位绿衣妇人偏头看了过来,目光越过身侧的鹅黄衣裙小姑娘,直指李凤鸣。 “你认为他说得不对?” 她的声音虽带笑,但那种强势的质疑却扑面而来。 鹅黄衣裙的小姑娘被这无形威压震得一激灵,忙不迭退远些,自觉让出位置,方便她挪步过来与李凤鸣凑近对话。 李凤鸣收回目光,转头与她四目相接“他想得太简单了。” 绿衣妇人挑眉“哦?你的意思是,夏女魏女能做到的事,我大齐女子做不到?” “做不做得到,这谁说了都不算,要走到那一步才能见真章。” 李凤鸣笑笑,直视着场中的侯允,余光瞟着身旁的绿衣妇人。 “冒昧问一句,您可通读过夏、魏国史?” “不曾通读,囫囵吞枣翻过。那又如何?” “既是囫囵吞枣的读法,或许有些事您没留意。夏国首位女帝姬雅言之所以能登基,是因为她在国门将破时,亲率公主府名下两万‘娘子军’补进防线,鏖战近三月,撑到国中整合全部兵力来援,力保国门不失,挽狂澜于既倒。” 那一战,公主府两万娘子军只活下来三千,后来成为夏国皇属主力的一股奠基精锐。 而姬雅言自己,是坐着轮椅登上皇位的。 就因为这个,夏国女帝辈出,女子地位至今不可撼动,国人才从无异议。 “至于魏国,史载格古江遭逢百年不遇的洪汛,近半国境受损时,沿江魏女与男子们同上堤坝,携手以血肉之躯共筑人墙。那之后,‘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责权利’才被写进魏国律法。” 一个群体想要从另一个群体手中分割部分权力,靠耍嘴皮子是无用的。 夏、魏也曾有男尊女卑的时代,那时女子们也如当今齐女,被视为柔弱菟丝。 靠着父兄夫君,心安理得被娇贵圈养,却也无知无觉被剥夺读书受教、继承家业、为官掌权的一应权力。 是先辈中的血勇英雌在关键时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血肉乃至性命,为后世姑娘们劈开了路。 “所以我说,侯允想得太简单了。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得到权力,一定伴随着承担与付出。甚至,有时候承担与付出之后,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李凤鸣稍顿,倾身凑近目瞪口呆的绿衣女子耳畔,声音更低。 “您若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就不要胡乱推人出去为您冒死开路,大长公主。” 李凤鸣没有等到岑嘉树亮相就离开了辩理场,匆忙赶往讲学馆。 侯允今日当众激进妄言,就算通过集望,之后的比文、策论两项里也是注定要被筛掉的。 这还不是最惨。 最惨的是他家正定伯府,在之后的日子里只怕要鸡犬不宁了。 李凤鸣实在没想在齐国搅和太深,侯允和正定伯府的结局,她管不了那么多。 她眼下最担心的是,萧明彻会犯和侯允同样的糊涂。 此时她突然很后悔早上没多嘴问一句,萧明彻今日是在讲学馆见谁。 心急如焚之下,她忍不住从疾走改为狂奔。 额角沁出的薄薄热汗也不知是累出的,还是急出的。 辛茴见她那十万火急的架势,便不敢多问,只一路跟进她,警惕盯着沿途三三两两的人。 讲学馆门口地上有一排浮雕石砖。李凤鸣跑得急,没留意脚下,足尖踢到凸起的浮雕图案。 狂奔中突然遇阻,她身形立时不稳,整个人踉踉跄跄往前扑…… 就这么迎面撞进了萧明彻怀里。 李凤鸣鼻子被撞得生疼,泪珠子立刻不要钱似地猛落。 惊魂未定,气息紊乱,这么一落泪,开口就是抽噎声。她倏地闭嘴,尴尬非常。 旋即,萧明彻侧后方的廊下传来一记没正形的悠长口哨。 “不得了,淮王殿下竟飞身而去,抢走了我英雄救美的机会!居然还不是拎、不是拽,是抱住了人家小姑娘?!” 另一道略苍老的声音则忧心忡忡“正面抱个满怀,民俗上,这姑娘怕是要殿下负责。敢问,殿下若纳侧妃,淮王妃能否容得?” 乍听到附近还有不止一个旁观者,李凤鸣尴尬到头顶冒烟,将泪流不止的脸藏进了萧明彻怀里。 萧明彻回头冷冷看向那人“胡说八道。她就……唔?” 是李凤鸣将掌心里握了半晌的那颗红袍萘塞到了他口中。 不管廊下那一老一少是谁,她都很不想让他俩知道她是谁。 这一受疼就掉眼泪的身躯实在太丢脸了。 她暂时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她需要静静。 。 第一百零四章 乖巧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申时,萧明彻的右肘搭在车窗沿,望着窗外移动的风景,慢条斯理咬着手中那颗红袍萘。 李凤鸣觉得他好诡异。 他曾说过,他吃什么都一个味,进食只是为了不饿死。 所以平日里用膳总漫不经心,在正餐之外几乎不会再吃什么零食。 果子也不大碰的,若是非要他吃,他最多囫囵吞了应付个事。 今日却怪。 马车从学宫后山出来已经行出老远,只不过一颗小孩儿拳头大的红袍萘,他居然到现在还没吃完。 每一口都俨然用心细品的架势,这让李凤鸣满头雾水。 “这红袍萘,很好吃?” 萧明彻仍旧面对窗外“嗯。” 好吃到让他那不辨五味的毛病立时痊愈?李凤鸣是不信的。 “好吧,既你喜欢,也算没白费我花那十五银一颗的高价。” 萧明彻回眸乜她“你竟也会被敲竹杠?” “玩乐嘛。大家都买了花果,我总不好空着手,”李凤鸣以指尖揉了揉内眼角,大方自嘲,“三十银,买个重在参与,也还行吧。” 萧明彻一顿“买了两颗?” 李凤鸣望向他,对他语气、神态里突如其来的质疑十分不解。 “你冷眼瞪我是什么意思?” “另一颗去哪了?”萧明彻盯着她,桃花眼微微眯起。 李凤鸣恍然大悟。 之前那夜她说过,若在集望时买了花果,全都给他。看来他是记在心上了。 “从前没发现你这么护食啊,”她噗嗤轻笑,“我让辛茴装着呢。若你喜欢吃,回去就给你。” 反正也错过岑嘉树亮相了,她自己又没心情吃。十五银一颗的果子,吃了会心绞痛。 “哦,好,”萧明彻重新松弛下来,再度望向窗外,“你方才急匆匆跑到讲学馆,有事找我?” 李凤鸣望着他难得闲散的姿态,总觉得这人仿佛又甩起了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 不是很懂他在高兴什么。 但她想,或许是今日在讲学馆与人会面,得到了他所期望的进展。 思及侯允在辩理场上的激进之举,以及大长公主的冲动野望,李凤鸣不由地重新紧绷起来。 “讲学馆里那一老一少,是什么人?我能问吗?” 方才她尴尬坏了,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莫名其妙掉眼泪,也就没看清那两人是谁。 而且她平日在交际上又不活跃,对雍京城的许多人物都只闻其名而已。 吃完果子的萧明彻正拿巾子在擦手,闻言并未立刻答话。 这沉默在李凤鸣看来,就是萧明彻并不想让她知道今日在讲学馆的事。 她自己算是在沃土里被精心养育起来的,纵然遇到难关,或多或少总能得到些护持。 所以她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会有筹码一搏,常常绝处逢生。 所以她之前看到萧明彻孤军奋战、举步维艰,深感他不易,就总想伸出援手。 这些日子她才慢慢醒悟,萧明彻和她太不同了。 萧明彻是被随手抛在崖边石缝里的种子,打从最开始就站在绝境的。 有没有后盾、有无人护持、有没有她的帮助,对他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只是难易程度的区别而已。 他有一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求存之法。 李凤鸣好声好气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章法,未必需要我多嘴。但这次我实在担心,不想看你跌进坑里。我就妄言最后一回,你若觉得不对,就当什么也没听见。我保证往后再不会管你的事……” “再不管我?”萧明彻打断她,停下擦手的动作,抬眸直视着她,“那你想改去管谁?” “啊?”李凤鸣眼看着他神色转冷,面色沉黑,黑中带绿…… “萧明彻,你这一脸疑似捉奸的表情,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接话。” 淮王府,北院书房。 宽大的桌案上堆满了卷宗与抄纸,一摞摞放得高高的。 从萧明彻这边望过去,对桌而坐的李凤鸣只露出头颈。 她一动不动,眼神直愣愣,几次张嘴,却欲言又止。 柔嫩红唇无声地开合数回,最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条吐不出泡泡的鱼。 看起来有点傻。但很有趣。 萧明彻咬着第二颗价值十五银的高价果子,唇角勾起极浅的笑弧,心间莫名发痒。 “这就是我全部的底牌。” 这些年他只有靠自己,后来再加上战开阳那个不太聪明的帮手。 没有后盾倚仗的人,就只能用笨法子,没得选。 这是他们数年来搜集到的所有消息。几乎涉及朝中所有重要人物、各大世家门阀。 但没什么规律,也没有轻重详略,每得到一句消息就记一句,七零八碎,来源五花八门,真假也无保证。 之前久久犹豫,不确定是否该向李凤鸣和盘托出,就是因为萧明彻很清楚自己一路走来有多笨拙,有多狼狈。 他怕这在魏国前储君眼里会是个可怜的笑话,所以不太想与她深谈。 可李凤鸣今日踉跄跌进他怀里,那份少见的急躁失态,让他再不怕被她调侃嘲笑。 只是无意间察觉到些微风吹草动,就立刻担心起他会不会信错人、选错路。 若这都不算时时将他放在心上,那什么才是? “随你笑话。我一直就是这样观人判事的。” 萧明彻叼着果子,单手稍稍用力,将所有卷宗与抄纸推得离李凤鸣更近些。 “我没要笑话你,”李凤鸣脑中有些乱,“我只是问你,讲学馆里那两人是谁。”你摆这么大阵仗吓唬谁啊? “年轻那个是廉贞。当初庆功宴时你不是见过?” 萧明彻突然想起她在宫宴上还夸过廉贞,忍不住偷偷撇嘴。 “我今日没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话。” 李凤鸣有时能靠声音识人。 譬如今日在辩理场,她认出绿衣妇人是大长公主,就是因为去年大婚典仪上,曾隔着盖头听过大长公主当面祝福。 但当初宫宴时,李凤鸣没与廉贞交谈过,对他的声音没印象,所以今日没能认出他。 她从满桌卷宗里抽出一卷封面标记着“闻”字的“年长那位呢?” “闻泽玘。” 尽管李凤鸣对这个答案有所预判,但听萧明彻亲口证实,她还是略感震撼。 “闻音的父亲,大学士闻泽玘。” 李凤鸣颔首,快速浏览着手中那册关于闻家的凌乱记录,同时举起右手比出个大拇指。 “萧明彻,我从前小看你了。” 闻家世代书香,名声清贵。族中出仕者多只在实权职位上短暂历练几年,最终转入大学士院成为皇帝的隐形智囊,并专注学术、点拨一茬茬年轻学士学问进益。 像闻泽玘这种人,各国朝堂都有。 手中无实权,轻易不涉政见之争,不屑也不必刻意去经营党羽、人脉,所以平日在朝中地位很矛盾。 既让人觉得超然,又似乎不太起眼。 “但若遇朝中格局大动,闻泽玘只需三言两语明确立场,就能影响文官群体的风向。因为许多人都曾是他或他家人的学生。” 李凤鸣合上卷宗,望着萧明彻,笑得百感交集。 “在太子和恒王斗得你死我活的这些年,你默不作声把将门廉氏、书香闻氏都收进掌心了?” 萧明彻摇头“从前我只与廉贞本人薄有私交,与闻家更无来往。两家也是最近才决定初步尝试与我接触。” 其实不止这两家。 包括福郡王府、大长公主府、平成公主府…… 各方大大小小的势力明里暗里开始试探着走近萧明彻,都是最近的事。 朝堂势力结盟站队,未必总是强强联手。 但一定不会有人只因同情,就赌上整个家族的利益和前途。 以往萧明彻处处艰难,手中又无筹码,别人就算为他不平,有心帮他,也会担忧他本身后继无力。 若最终没将他扶住站稳,那一不留神就可能赔上自家,聪明人怎么会帮这种谁都不落好的忙? 自从萧明彻与李凤鸣大婚后,许多事貌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螺山大捷,萧明彻的战功被传得街知巷闻,他却没独占风光,主动为同袍浴血过的低阶将领陈驰请功。 恒王攻击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目含糊,萧明彻被无辜牵连。他领罚去行宫思过,在被齐帝迁怒、任由钱昭仪私自毒打时,也没有因急于自保而妄言半句。 这让廉家与皇帝都有了腾挪余地,廉贞回京后才能从容自辩并反手捞他一把,皇帝也才顺利下了台阶。 李凤鸣在行宫里借力打力,不但按住了钱昭仪,还助皇后重掌后宫话语权,这一笔也被人记在了萧明彻头上。 再之后,提议宗室子弟轮值边军都司一职,宗室子弟地位整体抬升,相关各府皆得利;主战的太子一党还借此压了恒王一头; 稍早更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强硬地反对“对大龄女子征收重税”,完事却顺利混在太子阵营中,未与恒王正面冲突,成功保存了实力薄弱的淮王府…… 大大小小许多事,一旦串起来看,在有心人的观感里,淮王萧明彻就是个“进可攻、退可守;占上风时不手软、处下风时敢示弱;登高不狂,落低不馁”的人物。 众人才隐约意识到,当年被齐帝随手扔在悬崖石缝间的那颗种子,在谁都没注意时,独自顶着风雷霜雪,脚临万丈深渊,不但挣扎出一席之地,还悄无声息长出了枝叶。 聪明人不会等到他真成参天大树时才去攀附,所以近来他身边渐渐开始有风来探。 各方突然接近,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而萧明彻心里也有。 “接下来该怎么走,我还没完全想好,”萧明彻浅啜一口清茶,“本打算定下主意后,再找你商量。” 若隔三差五就问两句,会显得他没定见,不果断。那样不太好。 他之前在李凤鸣面前的许多言行并不讨喜,所以现在很想重塑在她心中的形象。 这女人从小就是国之储君,想也知不是什么真正好脾气的家伙。 初遇时他对她忌惮又抵触,毫不遮掩;后来有许多事也做得糟糕。 若不是她一直温和包容,他俩走不到如今。 忍他那么多,那么久,时时顺着他,这大概用光了她二十年来存下的所有温柔。 他还想和李凤鸣继续走下去。 所以,得改由他来慢慢摸索她的脾气与喜好,最好惯得她和他一样,没他会死。 “你想什么呢?要笑不笑的,”李凤鸣没好气地啧了声,“若等你定了主意,那还商量什么?到时我对你的决定指手画脚,你会照我说的改?” “会。” “信你有鬼。言归正传啊,”李凤鸣不以为意地笑笑,“大长公主想要议政权,这事你认同吗?” “认同一半。”萧明彻坦诚。 “哪一半?” “大齐女子自来被压制,其实对谁都没好处。”在这件事上,萧明彻没想太多虚无宏大的命题。 他的考虑很实际。 “有志向、有才能的女子,终其一生都无处可施展;而国家有需时,无论方方面面,选拔人才的范围起步就比夏、魏少一半。” 李凤鸣赞许地颔首“对。公主入朝议政,确实可以拉抬女子地位。但这事不能像她那么办。” 任何群体或个人地位的上升,一定要先有付出与承担。 得让人看到其贡献、价值或潜力,才有谈权力让渡的前提。 “既你清醒洞达,那就一步步慢慢来。” 李凤鸣就怕他误信了大长公主的邪,以为发出些长篇大论即可振聋发聩、改天换地。 如今总算放心了。 “大长公主那浑水,你到底沾没沾过?” 萧明彻也不知自己算沾是没沾。 “我知道她的想法。但不知她今日会贸然推侯允出来当众妄言。” “侯允这么一折腾,他家正定伯府怕是惹火烧身了。你要救吗?”李凤鸣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若救,该如何应对?若不救,对局面又有什么影响?我一时想不明白,还请李凤鸣殿下赐教。” 夕阳透窗,氤氲在他琥珀色的浅瞳里,荡漾起柔软光晕。 李凤鸣端起茶盏,撇开头看向窗棂“装得还挺乖巧。” 片刻静谧,两人的气息在空中无声交缠,裹在盛夏暮光里,暗涌着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 这让李凤鸣浑身不自在。于是她再度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暧昧。 “先不用想太远。你就说,正定伯府能否为你所用。若能,那得救;若不能,你最好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要救正定伯府,萧明彻就得大张旗鼓站出来,尽快成为朝堂上的第三股势力。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最关键的是,谁也不敢妄断成败。 “我有法子,但顶天只有五成胜算。”李凤鸣并不催促他立刻决定,甚至很怕他立刻决定。 “你一定要想清楚,正定伯府值不值得你在这时就站出来。” 桌角摆着一碟子配茶的小零嘴,是颇得李凤鸣青睐的杂粮糖沾。 见萧明彻陷入沉思,李凤鸣闲着也是闲着,就伸手去拿了一颗。 对面那个沉思的人却突然回魂,长臂一伸就半途夺食。 在李凤鸣含怒瞪人时,他立刻又拿一颗,倾身喂进她嘴里。 “萧明彻,你今日是出了什么毛病?”她咬着糖沾,哭笑不得地冲他轻嚷。 萧明彻没有答她这句,而是接着她前面的话。“我不知正定伯府能不能为我所用。” 这就很难决定要不要救了。 李凤鸣扬睫看他“什么意思?” 萧明彻认真解释“纵然眼下有许多人看似在朝我趋近,但我感觉,无论何时都会站在我身边的人,只有你。” 时至今日,一次次以坚定姿态走向他的人,只有李凤鸣。 在滴翠山行宫,她红衣烈烈来到他面前;今日在学宫讲学馆,她又一次奔向他。 直到此刻,萧明彻还清晰记得在讲学馆门口抱住她的瞬间,就像盛夏骄阳落了满怀。 就那眨眼之间,仿佛有另一个萧明彻突然破茧而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同于以往了。 “李凤鸣,”萧明彻的目光越过高高卷宗,轻柔拂过她的面庞,“我的感觉,可对?” 李凤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连忙错开眼,清了清嗓子才答,“当然对。我说过很多次,我俩利益关联,是天然注定的同盟。除非你单方面与我翻脸。” 萧明彻望着她别扭的神色,忍笑“放心,我不会与你翻脸。毕竟,同盟才能得到你的果子。” 她今日就买了两个果子,全给他了。别人都没有,只给了他。 “错,同盟和果子是两回事,”李凤鸣双颊莫名发烫,“长得好看才能得到我的果子。” 萧明彻这回没忍住,唇角扬起“喂,以貌取人是不是肤浅了些?” “我就是这么个肤浅的人。有本事你咬我啊!”李凤鸣轻啧一声。 萧明彻咬着糖沾,慢悠悠睨她“你怎么不过来?” “我为什么要过来?”李凤鸣一怔。 “哦。”萧明彻拍拍手上碎屑,起身绕过桌案。 李凤鸣霎时绷起腰身,后背紧贴椅背“你突然走过来做什么?!” “咬你。” 王妃既令下,必从之。看,如今的淮王殿下就是这么温顺乖巧。 。 第一百零五章 策略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年初萧明彻被罚在行宫思过时,李凤鸣曾含蓄提点过,让他在必要时学着在齐帝前面卖乖,以此换取自己所需所想。 萧明彻后来在齐帝面前具体如何操作,李凤鸣并无机会亲眼见证。 但在这天夜里,她很清楚地知道了,萧明彻不但将她当初的话听了进去,还学会举一反三,在她身上用得溜熟。 前一阵,先是萧明彻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他与李凤鸣便便各睡各院; 后来李凤鸣又病了,萧明彻虽夜夜陪着,却也不能做什么。 不知不觉,两人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的“素日子”。 黄昏时在书房那么一通“咬”来“咬”去,简直天雷动地火,入夜就顺理成章在北院寝房合帐了。 萧明彻极尽乖巧,一次次诱哄,完全掐准了李凤鸣的花花心肠。 她根本无法拒绝。也没想拒绝。 这夜两人大胆探索了好几种新花样,实在是前所未有的酣畅尽兴。 中宵过半,李凤鸣身心酥软,瘫在才换过的被中,许久才平复了气息。 脑子晕乎乎,两颊红扑扑,两眼泪汪汪。她心道往后再不能贪欢。凡事再好也要适量。 自己肇事自己清理现场的萧明彻忙完后,重新回到被中,将她圈进怀里,餍足闷笑。 “我决定了,”李凤鸣咕哝,“往后咱们也像别家王府那样,每月固定初一、十五合帐,每次事不能过三。” 疲惫的嗓音细细哑哑,落到萧明彻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恕难从命。照你这样,我会被‘饿’死。” 李凤鸣坦然且理直气壮“在‘饿死你’和‘累死我’这两种可能中,我当然选择死道友不死贫道。” 萧明彻“你体力太差。不如明早演武场晨练就增加……” “你给我闭嘴。然后滚。”李凤鸣无情地翻身背对他。 还想明早晨练加强度?她明早起不起得来都还两说呢。 萧明彻收紧怀抱,下颌抵住她的发旋“这是我的床。” “以后每月两次的合帐,就定在我那院。”李凤鸣闭目嘟囔。 萧明彻腾出右手,作势虚虚勒住她脖颈“好方便你叫我滚回北院?” 她丝毫不受威胁“没错。” “方才还缠着我哼哼唧唧,转头就想着怎么赶我下床。”萧明彻悻悻收手,低头轻咬她的耳廓。 “到底谁缠着谁啊?!”李凤鸣欲哭无泪,欲笑无声,欲躲还无力。 “别闹。明日是集望收尾日,你必须去辩理场露面的。” 萧明彻要去露面,就意味着她也得跟在旁。她可不是铁打的,经不起再胡来一次了。 集望总共三日。 第三日下午,所有通过集望的士子在正北锦棚前列阵站好,接受吏部和大学士院共同颁发的“望”字牌。 得到这个“望”字牌,就表示这人将在两天进入“比文”的筛选。 按照惯例,太子或锦棚内诸位王爷若对哪个士子格外看好,会在发放“望”字牌时将那人唤进来单独见个面。 太子倒是出人意料,命人去唤的第一位,竟是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 在等待小吏去请侯允的间隙,棚内众人面和心不齐地议论起昨日几位较为出众的士子。 那侯允也是出众的,可他昨日才当众大放厥词,太子唤他来见的用意显然微妙,所以大家对他就只几句带过。 因为恒王妃的母亲出自闻家,容王叔便顺口问起闻家的旁支后生闻长治。 其实闻长治是第一天亮相的。 那人温润秀雅,内敛谦和,在辞赋上有深厚家学底蕴。做官能如何不好说,但治学定不会差。 有恒王妃这层关系,闻家子弟入朝对恒王都是只好不坏。 于是恒王夫妇一搭一唱,便将闻长治夸出花来。 太子听完笑笑“闻长治么,在今年的应选士子中算过得去。但比起三年前的闻声,却似乎差着不少。” 他这是暗指闻家出来的子弟一年不如一年,恒王夫妇脸色自然难看。 想起他们说的“闻声”就是闻音口中的“毒嘴四哥”,李凤鸣倒是颇有兴趣,竖着耳朵静候下文。 老迈的容王眯着眼打圆场“谁曾想,闻泽玘竟能养出个担武官职的儿子?闻家几代人,也就这闻声独一份。才三年就已升至大理寺刑案司司直,将来应该能成大器。” 大理寺刑案司司直,官位不高不低,但责任不小。专门复核各地刑狱重案,平冤定疑。 在这种职位上打磨几年,若做出点实绩,再有闻家护持,青云之路必定顺遂。 恒王妃以绢掩口,笑道“容王叔抬举了。闻声是小有点本事,可他那张嘴实在叫人头疼。他母亲每次与我说起,都是摇头苦面。” 李凤鸣忍不住插话“那闻声大人脾气不好?” “不知该怎么讲,”恒王妃笑回她,“反正闻音总说,她四哥嘴上淬了毒。” 锦棚里也就李凤鸣一个对闻声全然不知的。于是大家都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 “闻声说话吧,是过于直接了。” “听闻他审案不爱动刑,嘴一张就字字皆刀,弱些的人犯根本顶不住。” “他母亲说,他回家也那样。有时连他爹都被气得捶心肝。” 李凤鸣越听越觉得闻声这人挺有趣。不过大家说着说着,又转去聊别的人了。 她昨日只看到侯允出场,后面的人一个都没见着,所以再接不上话。 于是挂着端庄笑面听了几句,趁人不注意,便去拿碟子里的甜瓜吃。 这甜瓜是早上沁在井里的,才切好送进来没一会儿,隔老远都能感到凉爽扑面。 此时天气燥热,解暑极好。 可她的手才伸出去,立刻就被萧明彻轻拍回来。 “莫非这甜瓜有毒?”李凤鸣斜眼睨他,以气音发出明知故问的质疑。 萧明彻也斜眼睨她,面无表情,同样回以气音“太凉,你不能吃。” 这女人每个月癸水来时仿佛魂灵出窍,他特地找府医问过,得到的建议是少碰寒凉之物。 那甜瓜在井水里沁了整日,太过寒凉,在这暑气旺盛的时刻吃,想也知对她不好。 “少吃无妨的。我就吃一片。”李凤鸣试图讲道理。 萧明彻拿了颗蜜桃塞给她,以此表达了严防死守不让她吃冰甜瓜的决心。 正在此时,小吏带着侯允进来了。 待他见礼完毕,太子便像个笑面虎,看似与他随意闲叙,实则字字有所指。 大家都关注着太子与侯允的问答对谈,各怀心思地揣测着太子的每字每句的背后深意。 李凤鸣倒是不必猜。 世间各国储君,遇到侯允这种贸然在公开场合宣扬动摇国制的冲动小崽,想法、做法都不会差太多。 她只需听上几耳朵,就大概能懂太子试图敲打侯允,让他找机会单独说明是受何人指使。 话已出口,若侯允在之后始终咬紧牙关,大长公主或许还会设法保他和他家。 要是他傻到又向太子出卖大长公主,那两边都不会让他家好过。 若侯允和他家正定伯府最终选择了后者,那就不值得费心了。 李凤鸣垂眼沉吟,一心二用地开始撕蜜桃皮。 太子与侯允并没有谈太久,刚好就是李凤鸣剥完蜜桃的时间。 侯允出去后,恒王突然开口“那岑嘉树倒真是个妙人。皇兄可要召见?” 太子似乎对岑嘉树兴致不大。他环视在场众人“几位皇叔意下如何?” “他昨日一言未发,竟只以弹琴亮相,颇耐人寻味,见见也可。” 泰王叔捋须笑呵呵。另两位王叔应声附议。 太子又看向萧明彻“老五觉得呢?” 萧明彻正要说话,掌心就多了颗剥好的桃子。 李凤鸣冲他飞快轻眨眼尾,亮晶晶的笑意都快顺着眼角淌出来了。 意思很明确,就是拜托萧明彻也赞同召见岑嘉树。她很想看看真人与画像差距大不大。 “臣弟昨日缺席,听了泰王叔之言,对此人也好奇。” 话是这么说,可萧明彻那冷漠脸看起来实在不像好奇的样子。 好在他在人前一向如此,没谁深究他是真心想见还是敷衍随大流。 终于能近距离一睹岑嘉树真人风采,李凤鸣乐得笑容都能拧出蜜。 萧明彻越看越不顺眼,憋着坏将那颗蜜桃又塞回她嘴里,这才算出了半口恶气。 他俩的坐席在太子夫妇右侧,再旁边就只有老眼昏花的容王夫妇。 两人说话、动作都很注意分寸,便以为没人看见。 殊不知,看似全程目视前方的太子妃一直以余光看着他俩。 在太子妃眼里,事情的完整经过就是—— 淮王妃想吃甜瓜,淮王“刻薄”阻挠,冷脸丢给她一颗蜜桃; 她“忍气吞声”接下,剥好后又陪着笑脸拿去讨好淮王; 淮王却板着脸,“凶狠无情”地塞回她嘴里。 眼看都成婚大半年了,淮王妃还是如此不受夫君待见,太子妃实在忍不住心生怜悯。 又有点怒其不争的鄙视—— 瞧那逆来顺受的软柿子,面上笑吟吟,心里指不定多难过呢。 大家不都说魏女很威风的吗? 这淮王妃还王女出身,在夫君面前却半点架子都不敢拿,不争气。 在等待小吏去请岑嘉树前来的间隙,李凤鸣斯斯文文地咬着蜜桃,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观察每个人的表情。 太子对岑嘉树的冷淡实在过于突兀,这是李凤鸣最不解的一件事。 想当初,皇后虽是为配合太子在舆论上向恒王施压,并非真心要为各家未婚贵女择婿,但场面功夫做得还是很周全。 会被她挑中画像拿出来展示的人,样貌都不差,在家世、才学这两样里,更是至少有一样极为出挑。 而且,皇后既是为配合太子,那她挑出的画像,事先必也会让太子过目,然后才会拿到贵女们面前。 这就说明,至少在一两个月前,皇后挑选画像时,太子对岑嘉树还是青眼有加的。 才不到两个月,太子对岑嘉树的态度就从首肯变成了冷淡,甚至有几分抗拒。期间发生了什么?实在耐人寻味。 相比太子的冷淡,恒王对岑嘉树倒是热情高涨。 他甚至主动转向萧明彻与李凤鸣这边,含笑搭话“老五昨日没在,想必对岑嘉树不甚了解?” “愿闻其详,有劳恒王兄。”萧明彻敷衍一句。 恒王顺梯子就爬,当即侃侃谈开。 原来岑嘉树的祖上是“良进贵”,也就是向朝廷捐了一笔巨资,得了赐爵。 这个赐爵袭到岑嘉树祖父那辈,就已满三代。 按齐制,若他祖父过世,这赐爵就将被朝廷收回,岑家将重归平民。 李凤鸣心有疑惑,偏头凑近萧明彻,低声问“他父辈怎么没有谋求再请赐爵呢?” 这不合常理。 既家中赐爵将要袭到头,正常情况下,岑嘉树的父辈就会积极敛财,再向朝廷捐请赐爵。 萧明彻未直接答话,而是借问恒王“恒王兄,今年的赐爵名单里似乎没有岑家。可是岑家败落了?” 恒王笑道“要说败落,那也算,也不算。这话要看怎么说。” 岑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几乎都倾注在小辈子弟的教育上了。 但人的资质这种事,实在要看点天意。砸了那么多钱,几代子弟里真正有水花的,似乎就一个岑嘉树。 今年夏望取士的应选士子中,世家贵胄子弟不少,更不乏已有佳作被举国传阅的成名才子。 岑嘉树并非京中人,却能在如此强手环伺的情况下早早脱颖而出,在夏望取士正式开始之前就在京中打响了名声,这可不是光凭好看的脸就能办到。 纵有岑家在背后倾尽家底为他运作,也得他自己本身底气足,扶得上墙才行。 偏他还真是个扶得上墙的。 “……岑嘉树在今年应选士子中,家世不占优,但才学及师承却少有人能比。” 恒王如数家珍,显然提前对岑嘉树下过一番功夫。 “他的授业恩师们皆不在朝,却是齐国有名的隐士大儒。” 听到这里,李凤鸣实在忍不住好奇了“恒王殿下说,他的授业恩师……们?” “对,他授业恩师并非一人,”老容王乐呵呵地接话,“而是四人,号称‘善溪四野老’。” 这四位的年岁与行宫里的太皇太后差不多,在萧明彻皇曾祖父还在世时,才名就举国皆知。 不过,在先帝登基后,这四人齐齐辞官归隐,去了宝山郡的善溪边结庐而居,隐世治学。 如今几十年过去,年轻后生已不太清楚这四人当年在朝中是如何风光,只知他们是德高望重的渊博隐士而已。 据说,他们时常开坛讲学,有教无类。宝山郡许多人都曾前去听教,不拘山野匹夫还是年轻才子。 老容王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几个老狐狸,确有真才实学,但绝没有世人以为的那样清高。他们啊,当年在朝中哪个不是人精?辞官归隐后玩起沽名钓誉的把戏,那真是杀鸡用了牛刀,将天下人唬的信以为真。” 李凤鸣笑望容王叔“容王叔何出此言?” 其实她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是给容王叔搭个话而已。 世间各国,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的人。 这类人通常都有几分真本事,却是因各种不可说、不得已的理由被迫远离朝堂。 但他们不会对世人承认是被迫,往往就会造个清高遁世的假象。 然后开坛讲学、教授弟子,不着痕迹地高价贩卖自己的才学。 这种事,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没教什么歪理邪说,朝廷通常不会过问,有时甚至会顺应民意,封他们个“布衣客卿”之类的虚衔。 “哦,你是魏国嫁来的,此前大约没听过他们的名号,自不知其中掌故。” 老容王笑容慈祥,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那四个老不休,普通人说起他们来,都道他们是远离朝堂,高洁不问尘俗。几十年来频频开坛讲学,说是什么人都能前去听教,可真去听教的,又有几个会两手空空呢?” 若真空着手去,只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这几十年来,他们公开承认为入室弟子的,只有两位,而其中一个就是岑嘉树。 “你只需想想,他祖父还活得好好的,家中赐爵还在,却无财力再请赐爵,就能明白岑家这些年往善溪抬了多少真金白银。” 岑嘉树打从幼年开蒙起,在善溪的时间就比在岑家多,算是在他们四人跟前长大的。 直到今年进京参与夏望取士,才算正式出师。 所以他虽年轻,从前在才学方面也未让世人见过真章,但在朝野都备受瞩目。 “原来如此。多谢容王叔。” 说话间,李凤鸣眼前一亮—— 岑嘉树进来了。 。 第一百零六章 辩论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事实证明,岑嘉树本人与那副画像的区别,只在于画像未能体现出“他的肌肤白到近乎发光”这个细节。 岑嘉树不但长得好,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却很有分寸。 被召进锦棚来见礼,他不卑不亢、言行有度,但并无老气横秋的沉闷。 见人自带三分笑,有问有答,不忸怩、不拘谨,尽显年轻士子恃才洒脱的骄傲敞亮。 得体言行与出众长相从来都是相得益彰的。 他就站在那里,无需什么惊人言论,更不必做出哗众取宠的行为,轻易就能博得瞩目。 最让李凤鸣挪不开眼的,是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明亮与鲜嫩之感。 不是年少青涩未长开的稚气,而是生动舒张的鲜嫩。 眼唇一弯,酒窝一现,就融化出明亮蓬勃、生机盎然的甜意。 饱了眼福的李凤鸣心念一动,眼角含笑觑向身侧的萧明彻。 说起来,萧明彻五官精致,外貌上似乎更多继承了母亲那一脉的优点。 哪怕他时常前往边境出生入死,素日里也并未刻意保养,肤色比起寻常男子还是白许多的。 但他瞳色浅,又时常满眼古井无波,好像没有太大悲喜,在人前甚少流露情绪起伏。 如此一来,白肤就让他更添清冷疏离。 与合帐时那种热烈激狂截然相反。李凤鸣错开目光,颊边微烫,心中如是说道。 ***** 面对岑嘉树,太子什么都没问,显得很冷淡。 倒是恒王,想来是早将他的根底盘过一遍,问出的问题都较为具体。 “你祖父今年已高寿七十有九,身体可还康泰?” 岑嘉树眼帘半垂,颊边那个酒窝深深的:“有劳恒王殿下关怀,祖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又问了几句岑家近况后,恒王语重心长地笑道:“你家的赐爵到你祖父就袭满三代,如今全指着你出人头地、重抬门楣。今次夏望取士,你可要全力以赴。” “多谢恒王殿下教诲,草民谨记,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恒王与岑嘉树交谈结束后,粗通音律的泰王叔忽然发问:“你昨日奏琴,是有备而来,还是临时起意?” “回王爷话,是临时起意,”岑嘉树大大方方地坦诚,“前头的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后,场面有些乱,我便想着取个巧。” 有那侯允在前莽撞地大放厥词,引发全场哗然,若再循规蹈矩上来吟诗或激昂陈词,说什么都没人会认真听的。 泰王叔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个刁滑机变的。那你所奏的曲名是?” 岑嘉树执礼对答:“《雅言抒怀》。” “这曲子耳生,却是好曲。雅韵疏阔,恢宏激荡,竟有几分古朴庙音的气象……” 泰王说话间,岑嘉树略掀眼帘,正好与李凤鸣兴味挑眉的目光不期而遇。 ***** 因为正北锦棚有太子在,护卫周全、安防缜密,所以辛茴今日并无机会就近同赏岑嘉树。 于是等到集望正式结束,李凤鸣退出辩理场后,沿途就忍不住与辛茴说起了小话。 “……不骗你,是当真好看。画像上没看出来,竟是瓷白瓷白的。他一进来,我觉得整个棚子都亮了许多!” 辛茴被她这描述逗得心痒痒:“莫非就是大家常说的,一白遮百丑?” “什么遮百丑,半点都不丑!他五官生得极好,更难得的是还有几分外润内方的心性。诸多优点聚拢于一身,该说是相得益彰。” 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李凤鸣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随口笑吟,“那可真是‘瞳如玄玉落星光,眉飞入鬓挑朝阳。霜糖散入春晖里,揉化清风解愁肠’啊!” 她虽颇激动,但还不至于彻底忘形,声音并不大。 不过她又忘了,以萧明彻那过人的耳力,只这么几步的距离,音量大小对他而言没太大区别。 萧明彻正走在前头低声与战开阳说事。 李凤鸣话音刚落他就猛回头,目光锐利如隼,横眉冷笑。 “王妃好文采,失敬。” 李凤鸣被他那冷笑冻得头皮发麻,莫名心虚:“东拼瞎凑,信口胡诌罢了。别误会啊,我可是个正经人。都是辛茴,哭着求着非要我讲!” 无辜背上沉重大黑锅,差点被萧明彻满眼飞来的冰刀剁成冻肉泥,辛茴扭头对空翻了个冤屈的白眼—— 淮王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明明是李凤鸣殿下见色起意、言为心声。 她辛某人可以向天发誓,绝对没哭没求,绝对没有。 ***** 入夜,李凤鸣躺在帐中睡不着,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提醒萧明彻一件事。 “诶,你想不想听我说说岑嘉树的……” 枕边人毫不犹豫地截断她的话:“听你再为他赋诗一首?恕我直言,不想。” 说完,还极其幼稚地翻身背对她,好像这样就能将她的声音挡在耳朵外。 李凤鸣挨挨蹭蹭地靠过去,以指尖轻戳他的背心:“我保证不作诗了,真的。跟你说个正经事。” 萧明彻僵了僵,浑身上下写满拒绝:“深更半夜,我并不想听什么正经事。” “那你是想听点不正经的事?”李凤鸣闷声笑着逗他,“若不然,我也为你赋诗一首?” 被个女子品头论足,并以不着调的诗词歌赋夸赞外貌,这对堂堂大齐淮王殿下来说,其实是很轻浮的冒犯。 按照齐国的习俗与规制,哪怕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也断不能如此。 因为这多少有点“上对下”的审视意味,是高位者看见可喜小玩物时的消遣心态。 萧明彻被她堵得进退两难,顿时恼了,倏地翻身压制,忿忿咬上了她的唇。 在热火朝天的嘤嘤嗯嗯中,李凤鸣咬住被角,在无边的愉悦中浮浮沉沉,泪流满面。 这位淮王殿下可真是个严以待人,宽裕律己的两面派。 不许她说“不正经的话”,自己却肆无忌惮做起“不正经的事”。 真的过于肆无忌惮,她怀疑自己腰快折了,嘤。 ***** 集望结束后,得到“望”字牌的两百位士子就进入比文。 有些落选士子立刻收拾行囊,原路归乡;有些则继续留在雍京,开始设法谋求别的出路。 齐国无科考,读书人寒窗十数年,若不能入朝为官,又不甘心余生平凡劳苦,仅剩的出路无非就是投效高门,成为幕僚谋士。 谋士择主,若真想有所作为,成年开府的各位皇子自是首选。 齐帝膝下目前已成年的皇嗣女多男少,受封开府的皇子总共就五个。 除太子外,只恒王萧明思和淮王萧明彻是亲王爵,余下两位仅是郡王。 齐国的郡王爵几乎是摆设,所谓议政权,也仅仅是向齐帝单独上奏折而已。 一般情况下,郡王不出席任何朝会,连在百官面前表达观点的机会都很少。 进郡王府做幕僚显然没什么施展余地,东宫又不好进,于是恒王府与淮王府便门庭若市。 自集望结束的次日起,萧明彻最主要的事务,就是耐着性子在前厅接见一茬茬的落选士子。 他不擅也不喜应酬场面,可府中难得有机会挑选幕僚,不喜欢也只能忍着。 本就不太畅意了,偏生李凤鸣还执着,一连两天都见缝插针追着他,非要与他谈岑嘉树。 若是夜里,想要堵李凤鸣的嘴,萧明彻还是有点优势的。 可白日宣……那什么,总归不合适。 被烦了两天,他最终还是生无可恋地投降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风吹过莲池,将池畔两人的衣摆轻轻扬起。 李凤鸣的鬓边有一缕发丝被风撩落垂坠,这使她的笑容多了点神秘的温柔。 “你这几日不是在挑选幕僚谋士吗?岑嘉树于你是可用之才,尽早出手,切勿错过。” 她的语气神色都很认真,且很笃定。 萧明彻却摇摇头:“你那日也听过他的师承来历了。若无意外,父皇最终会点他入朝。” 他伸出手,将李凤鸣鬓边那缕落发拢到耳后。 “只要岑嘉树在比文、策论两轮不落下乘,殿前对答无非就走个过场。” “他到不了殿前。他也没想到殿前。” 得知岑嘉树的显赫师承后,李凤鸣非但没有改变看法,反而更笃定了。 她笑着拍拍萧明彻的肩,“听我一句劝,早些下手将他收入囊中,你将如虎添翼。” 萧明彻端详着她的笑容,蹙眉:“他为何到不了殿前?又为何没想到殿前?” “他为何,这我不好说。但他集望亮相时弹了那首曲子,就注定到不了殿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莲池,负手而笑,沉着又自行。 “那天在锦棚里,泰王叔问过他那首曲名,你还记得他答是什么吗?” “《雅言抒怀》,”不过才两三天,萧明彻的记性没那么差,“这曲名,有玄机?” ***** 照惯例,士子在集望亮相时,要么吟诵自己的得意之作,要么洋洋洒洒大谈时局。 可岑嘉树却未发一言,只抱琴奏了首不被人熟知的曲子,这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 当他说出弹的是《雅言抒怀》时,李凤鸣总算明白太子为何对他冷淡,而恒王又为何对他异样热切。 当世各国储君所受的教育,与寻常皇嗣多少都会有点区别。 所以恒王大概不知道,《雅言抒怀》这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亲谱,在她登基祭祖时用做太庙八侑舞的伴音。 泰王叔当日所言半点没错,那就是古朴的庙堂之音。 李凤鸣放眼遥望池中花叶婀娜摇曳,笑音里有几分感慨。 “《雅言抒怀》那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对天地、先祖及臣民庄严宣告:自姬雅言起,夏国将进入一个男女等同的全新时代。” 而岑嘉树,一个会弹《雅言抒怀》的齐国士子,比当众妄言“该让公主也参与议政”的侯允还需严防—— 至少对太子来说是这样的。 “他既连四百多年前的《雅言抒怀》都烂熟于心,显然对夏国史下过很深的功夫,绝非一两年之功。”李凤鸣觉得,齐国这局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岑嘉树出身于即将没落的赐爵之家,想要接触并深度研习别国国史,绝没有一国储君那样便利的条件。 若不是有心推动齐国也仿效夏制行“男女等同”的国策,怎么会费时费力钻研到姬雅言那么古远的时代去? “我觉得,岑嘉树大约也有推动改制之念。但侯允那番鲁莽妄言引得全场哗然,在场民众以质疑和反对居多。他见势不妙,立刻改弹《雅言抒怀》,既避免了继续犯众怒,又向知音人传达了自己的志向取舍。” 李凤鸣抬起手,指尖在自己下颌来回滑动,笑弯了眉眼。 “临乱不惊,却步调坚定,这真是个极好的谋士,可遇不可求啊。” 萧明彻冷眼乜她:“既如此看好他,为何又觉得他到不了殿前对答那一步?” “太子会在比文或策论时就筛掉他。”李凤鸣一锤定音。 “理由?” “若要推动改制,对你父皇来说是一件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有余地;但若当真改制,利益首先受损的就是太子。那意味着他的储君大位周围,不但有恒王、有你,还会多出几个公主。” 李凤鸣心有戚戚焉,发出一声喟叹。 “储君之位有多难坐稳,那是谁坐谁知道。萧明宣不是蠢货,他定会堵死岑嘉树出仕的路,将风险掐死在萌芽状态。” 她将所有事都掰开揉碎,萧明彻自然理解了所有玄机。 “即便如此,他也未必愿意投效于我。毕竟,恒王兄那日的言行明显有亲近示好之意。” “恒王根本就稀里糊涂的。他多半是看着太子对岑嘉树冷淡下来,就想试试能不能趁机捡个漏。恒王府背后有太多守旧势力盘根错节,岑嘉树若选择投效他,而不选你,那也算不得个真正眼明心亮的人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萧明彻,苦口婆心。 “可你要人家在你和恒王之间选,总得先做点什么,让他知道你愿意为他敞开府门,不是吗?” 萧明彻抬眼望天,小孩儿赌气似的:“可我并没有很想让他选。” 让岑嘉树入淮王府,然后淮王殿下看着淮王妃一天为他作一首诗?呵呵。 李凤鸣看出他在说气话,便歪头笑觑他,柔声哄道:“乖点,信我有糖吃。” 萧明彻垂眸睨她,摊开手掌冷哼:“别空口说白话。糖呢?” 李凤鸣想了想,抬手以指腹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印上他的掌心:“给。” 见他呆怔,她还嚣张地踮起脚拍拍他头顶,哄小猫小狗般:“去。” 微风送来阵阵荷香,骄阳灼灼透过池畔大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金灿灿柔软似蜜,裹住猝不及防被甜化在原地的萧明彻。 他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可能有点蠢。 好像被困在了蜜罐里,眼神直直落在那比芙蕖还明艳的笑脸上,脚下被黏得死死的,半步也挪不动。 行,那就设法先将岑嘉树弄进府来。 就算淮王妃将来真的一天为岑嘉树写一首诗,他也…… “从今往后,淮王府内任何人禁止做诗。”淮王殿下严肃立下新家规。 第一百零七章 办法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事实上,李凤鸣并不擅长、也不爱好写诗。鬼知道她那天为何会脱口道出四句不着调的玩意儿。 所以,萧明彻那个“新家规”于她而言,只是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但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我早前不是说过,每个月只初一、十五才合帐吗?” 书房内,李凤鸣托腮歪坐,佯装迁怒地轻瞪淳于黛。 “萧明彻最近总是在我这边留宿。你怎没拦着他?” 淳于黛回视她,诚实又无畏。 “人可是您自己带进寝房的。今时不同往日,这里终究是齐国,您最近对他又正在兴头上,我太过多嘴也不合适,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提起这事,淳于黛还有满肚子话想说呢。 “您近来色令智昏的次数过于频繁,简直可称放纵。 但凡淮王一黏上来,您根本就没有半点克制与拒绝的意思。这要放在从前……” 淳于黛点到为止,没再继续往下说,只是幽幽凝向李凤鸣。 李凤鸣被这眼神看得心虚,反手摸着隐隐酸疼的后腰,笑容尴尬。 她当然知道淳于黛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世人常以为,权力越大越可随心所欲。 可事实上,权力与责任相生相伴,站得越高的人越该受诸多规则约束。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多事都要乱套。 魏国公主们生来就有权入朝,与皇子一样拥有被议储的资格,但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约束,接受许多规制监管。 当世女子生育与赌命无异,而魏国公主们身上担负着职责,任重则命贵,所以生育就不能是一件完全顺其自然的事。 魏国公主们受孕需经过精心调养与准备,若当下时机还不允许她们腾出空来生育,那合帐的日期就需经医家排布,频率上更需克制。 若李凤鸣还是从前的李凤鸣,淳于黛还是从前的徽政院主司,像她最近这般“夜夜笙歌”,徽政院内宰司的供帐官就该上折谏请储君克制,主司也得按规制弹劾驸马以色惑主了。 “今时不同往日嘛,我就……”李凤鸣意外词穷了。 近来过于沉迷帐中事,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都忘了,这确实是她的过失。 虽她如今已不是大魏储君,但她又没真打算在齐国落地生根,倘若与萧明彻之间牵扯上孩子,那将来可麻烦大了。 再有甚者,要是不幸因生育而亡故…… 李凤鸣打了个寒噤。 她揉着腰沉思半晌,最后心情复杂嘟囔,“等到下个月他前往南境就任都司,我就能清心寡欲了。眼不见,心不念。” 淳于黛提醒:“可是,淮王日前已向齐帝上奏,请求改由福郡王先行赴任,半年后再由他轮值接任。” “萧明彻那封奏折是在找骂,齐帝不会同意的。”说起这个,李凤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齐国这个“边军都司”的职位是凭空新设,不掌兵符,只督管常规军务,表面看起来像个虚衔。 而事实上,这根本就是齐帝推行军政革新之前的一次试探。 萧明彻和福郡王两兄弟都没堪破这层利害,只当是个寻常虚衔,还在那儿玩“兄友弟恭”,不挨骂才怪。 边军都司对上直接向皇帝禀事,这在实际运作中需如何兵部和军方协作共处,又可能出现什么问题或摩擦,这些事不见真章之前谁也不敢铁口直断,齐帝心里八成也没底。 他当初钦点萧明彻为首任都司,无非就是看中他有战功,在军方颇得敬重拥戴,这才打算让他去先行试水。 “第一个半年的轮值期,是都司、军队和兵部三方磨合的关键,若改由福郡王前去,根本压不住台。等着瞧,夏望取士一结束,齐帝就得让萧明彻拎起包袱去南境。” 李凤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强行冲淡心中那股子奇怪的不舍。 真奇怪,为什么会不舍呢? 她和萧明彻早晚是要分道扬镳的,这件事她明明一直都很清楚。 还是太闲的缘故。饱暖思……那什么,对?得找点事忙起来。 ***** 李凤鸣这人一旦认真做点什么事,那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早出晚归,入夜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有时甚至挑灯战到通宵达旦。 以她如今的身份处境,也没什么国政朝务可忙,无非就是濯香行的那点事。 趁着夏望取士正受坊间热议,她安排玉方、荼芜整理出了一批备受关注的士子名单,换了个花样开赌盘。 先赌哪些人能通过比文和策论,之后再赌哪些人在殿前对答时能得齐帝青眼,最后赌今年取士前三都是谁。 她与淳于黛粗略估算了一下,等这几个盘一一揭盅,至少能赚上两三千金,可给她乐坏了。 但李凤鸣殿下是不会止步于此的。 齐国既无官方邸报,也无民间杂报,大消息都通过宫门布告抄传诸周知。 哪怕雍京是齐国国都,平民还是以不识字的居多,会去看宫门看布告的,多数都是高门府邸派出的文书之类。 有时家中主事者预判近期大事与自家没相干,便不会每日派人去看宫门抄,有时就会错过一些即时消息,滞后辗转才知。 看准这个契机,李凤鸣灵机一动,便吩咐淳于黛将每日的宫门布告抄回,她俩再一同梳理要点,重新撰写为更简明扼要的版本,每日限量十份抄报,通过濯香行高价售卖给有需求的人。 另外,她还让荼芜和辛茴分头去接触夏国客商与本地漕帮,打算做点“齐货往夏、夏货倒齐”的买卖。 总之,她将自己忙得像个陀螺,那架势,比萧明彻这正经八百的淮王殿下还不得闲。 累是累点,但这一通开源的布局完成后,大致算了算,最多到明年开春就够钱跑路了。 看在钱的份上,再累也不觉辛苦,她可以! 见李凤鸣每日虽疲惫,却忙得乐在其中,萧明彻也不忍再折腾她。 加之他近来事也多,每日要到天黑才能喘口气,于是暂且遂了她的意,老老实实回北院“独守空闺”。 等到了月底,又该淮王府上滴翠山行宫看望太皇太后的这天,他俩同坐在马车里,才难得地单独相处片刻。 ***** 因为李凤鸣近来忙得太狠,气色不顶好,今日要去见太皇太后,她便让珠儿精心妆点了一番。 以往李凤鸣在梳妆打扮上多由淳于黛经手,有时是辛茴帮忙。 近来她不但自己忙碌,也将淳于黛和辛茴指挥得团团转,今日便由珠儿替她打点了。 魏女和齐女在妆容习惯上略有差异。 魏国女子上妆,通常喜欢明丽大气,而齐女则更强调“柔婉精致”。 今日是珠儿为李凤鸣上妆,当然是按照齐女的习惯精心修饰。 李凤鸣的五官天生妍丽,两种打扮都吃得住,所以她没觉得今日这妆容有什么不好。 萧明彻虽说不清两者之间的具体区别,但他面对今日的李凤鸣,本能地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抗拒感—— 肤若桃花羞,眉如远山黛,发似浮云堆,眼尾染星辰。 明明知道她是李凤鸣,可今日的她,实在太像带给萧明彻童年噩梦的那个女人了。 见他整个人不自知地僵直,右臂紧紧贴着车壁,李凤鸣不由地一愣。“你怎么了” “没事。”萧明彻浑身紧绷,目不斜视。 李凤鸣觑着他的侧脸,隐隐蹙眉:“没事?那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萧明彻的目光飞快掠过她,又迅速看回前方:“真没事。” 这鬼样子哪像没事? 可他不想说,李凤鸣也拿他没法子,只能带着满头雾水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 自李凤鸣随萧明彻回淮王府后,由于各种原因,她这还是第一次再上滴翠山。 如今的太皇太后愈发糊涂,久不见她,一时竟没将她认出来。 见礼过后,老人家眯着眼觑他俩半晌,忽然开口打发萧明彻出去,只单独留了李凤鸣叙话。 太皇太后招手唤了李凤鸣近前来,仪态神色很是严厉。 “宝念,你得记清楚,五皇子不仅仅是你姐姐留下的孩子。他是皇嗣,首先是陛下血脉!你心中再有委屈,也不能失了分寸。” 萧明彻名义上的母妃钱昭仪名叫钱宝念,这个事李凤鸣是知道的。 太皇太后为何会将自己错认做钱昭仪,她想不太明白。 于是疑惑地看向旁侧的华嬷嬷。 华嬷嬷尴尬地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先含糊应着,回头再与她解释。 于是李凤鸣恭顺垂首:“是。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静默片刻,太皇太后又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才醒过来似的:“噫,小凤鸣?你怎么不叫我太奶奶了?” 李凤鸣哭笑不得,又顺着她的话改口:“是,太奶奶。” “是什么是?你真不听话。” 老人家孩子气地微微噘嘴,瞪着她明显扁平的腹部,满脸写着不高兴。 “你回府那时,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再来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我看?” 老人家糊涂成这样,显然讲不了道理。 李凤鸣也不白费那口舌,笑吟吟顺口胡诌:“太奶奶息怒。您容我多一个月?等下个月再来时,我保管给您带个大胖小子!” 太皇太后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与李凤鸣说起话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聊了没多会儿,老人家就有些精神不济。 华嬷嬷让人扶她回去歇下,自己则陪着李凤鸣在香雪园里信步走走,顺道解释一二。 “太皇太后是糊涂了,方才将您认作了钱昭仪。她训斥的那些话不是冲您的,您千万别与她置气。” 李凤鸣笑容温婉得体:“华嬷嬷哪里话?老人家早前那般疼我,便是真冲着我训几句,我做晚辈的也不会置气。她眼下这样,我瞧着只是心疼。” 她这般善解人意,华嬷嬷很是欣慰。 加之早前她在行宫侍疾那半年,与华嬷嬷相处得很不错,多少有几分交情在,于是华嬷嬷就忍不住关切。 “方才瞧着您与淮王殿下,似乎有些生分?” “其实,之前在府中相处得一直挺好。只是今日有些别扭,我也不知是怎么的。” 李凤鸣说的可是大实话,奈何华嬷嬷总觉得她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不受夫君宠爱。 华嬷嬷贴心地没再追问,噙笑苦叹一声:“淮王殿下幼时不易,辛苦您多担待些。” 李凤鸣心念微动:“说起来,我从前一直没敢细问,他小时在宫里,钱昭仪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华嬷嬷,这能说吗?” 华嬷嬷看看四下,沿途的宫女们都站得远,这才放下心,娓娓道来。 ***** 在华嬷嬷口中,齐帝对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用情极深。 这个事,李凤鸣半个字都不信,甚至很想嗤之以鼻。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听着。 华嬷嬷便接着道:“当年陛下将钱昭仪接进宫,初衷只是为了让她好生照料五殿下……” 齐帝对萧明彻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因为钱宝慈是为生他而死,所以齐帝看着他就容易心中起火。 但另一方面,大概看在红颜薄命的钱宝慈面上,齐帝还是希望萧明彻能得到更好的照顾。至少,最初是这样的。 所以才点了钱宝慈的堂妹钱宝念进宫,并将萧明彻记在她的名下,尊她为母妃。 做为萧明彻的亲姨母,钱宝念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他丧心病狂的。 曾经的钱宝念也是个温婉女子,初进宫那两年里,也尽心尽力照料过襁褓中的萧明彻。 但后来慢慢就变了。 为让钱宝念专心照料萧明彻,齐帝不允许她有孕,每次临幸后都会让她喝下避子汤。 两三年后,御医诊出钱宝念身子多少有些伤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成婚生子,这几乎是齐女一生里最重要的事。 纵然萧明彻被记在钱宝念名下,可终归不是她亲生,她当然意难平。 于是就对萧明彻就生出了怨恨。 小孩子难免调皮好动,幼时的萧明彻也有过活泼的模样。 钱宝念便会以管教、约束的名义斥骂殴打;有时气性上来了,甚至会背着人胡乱喂他剩饭馊食之类。 若将他折磨到病了,还会私自乱动御医配好的药…… 那几年间,后宫陆续又多了几个皇子皇女。 齐帝三天两头听见“五皇子顽皮,惹来母妃责罚”、“五皇子又生病了”,自然觉得这小子事多又烦人,便就由着钱昭仪自行处置。 有时闹到他面前,他心情一个不好,对萧明彻的责罚只会更重,于是萧明彻也就不再吭声。 也亏得萧明彻那身板经得折腾,就这么苦着,还是一天天长大了。 只不知是心病还是真病,后来就没了味觉。 “到五殿下九岁那年,钱昭仪竟意外有孕。她很高兴,陛下也默许了她留住这个孩子,”华嬷嬷同情地一声长叹,“可惜她福薄,孩子在三个多月时没了。” 经历了丧子之痛,钱宝念彻底失控。 在一个大雪天,她命人除去了萧明彻的衣衫,将他装进堆满蓖麻叶的小桶,放在冰天雪地中踢来滚去。 “那时福郡王的母妃还只是个低阶‘充衣’,就住在钱昭仪宫里的配殿。她实在于心不忍,就偷偷去告知了皇后……” 皇后匆忙赶到钱昭仪的居所,这才逮了个现行。 “皇后到时,五殿下已是浑身高热,奄奄一息,眼神都聚不拢了。御医说,若再晚些,怕就回天乏术了。” 皇嗣被如此荒唐对待,就连齐帝都觉有些过分。可后宫出了这种事,若传到外头,丢的也是皇家的脸。 且齐帝自知对钱昭仪有愧,并不想将此事闹大。 最后,钱昭仪受了不轻不重的处罚,认了错,齐帝便请太皇太后将萧明彻接来行宫抚养。 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华嬷嬷身份使然,也不好妄言谁对谁不对,只能连连叹气。 “淮王殿下在心性上与旁人或稍有不同,这都是有缘故的。若他有冷落或薄待您的地方,还望您……” 李凤鸣眨去眼中雾气,柔声打断她:“嬷嬷您放心,我都明白。” ***** 从行宫回府的路上,李凤鸣不顾萧明彻的僵硬回避,狠狠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衣襟里。 萧明彻垂眸盯着她的脑袋,不知所措:“怎、怎么了?” “唔,明日让府医替你把把脉,看看你那口中无味的毛病要怎么治。” 李凤鸣闷在他怀里,语气是不容反驳的。 “若府医治不好,就去外头给你找大夫。再不行就请皇后派御医。” 萧明彻眉头皱得死紧:“不用。” 他小时被钱昭仪收买的御医整治得很惨,至今对任何冠以“医者”名头的人都本能抵触。 “闭嘴,这事你得听我的!” 话一出口,李凤鸣自己都觉得有点凶,于是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极尽温柔地冲他笑。 “我不是要吼你。只是心急。” 她并不想当面刨萧明彻心中的过往伤口,所以没打算与他再提从前。 只是想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前,尽可能地对他好。 其实她不太懂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 如今的萧明彻在许多事上渐渐顺遂。 钱昭仪被齐帝遗忘在太后陵,不见天日;朝中太子和恒王正激烈缠斗,无暇打压他;明里暗里好几股大大小小的势力正在往他周围趋近…… 他很快就会崛起,会有并肩为战的同道伙伴,会有得力而忠诚的臣属帮手。 只要他稳稳走下去,就算不能问鼎大位,也将成为齐国朝堂一个不可轻易撼动的存在。 李凤鸣对此深信不疑。 也正因为此,她能为萧明彻做的事,其实不多了。 所以她想,至少不辨五味的毛病、身上重重叠叠的旧日伤痕、心上种种阴影忌惮,要一样一样给他治好。 趁着萧明彻还在京中,能治成什么样算什么样。 不然,等他去南境轮值大半年再回来,她不确定那时自己还在不在雍京。 萧明彻不知她在想什么,被她这态度惊得毛骨悚然:“你急什么?” “急着让你吃得香,睡得好……”李凤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总之,我必须得想法子让你多吃点。”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萧明彻都被她闹懵了:“为什么我要多吃?” “因为我今日答应了太奶奶,下次再来见她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她看。” “嗯?!”萧明彻呆滞而缓慢地垂下眼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的小腹。 “别瞎看,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眯起笑眼,藏住眼中薄薄泪意,胡说八道逗他。 “我是说,我得尽快将你喂成个两百斤的胖子。这样,下次太奶奶才有胖小子看。” 萧明彻眸中闪过一丝惊慌无助:“李凤鸣,你以后绝不能再做今日这种妆容了。” 他从小就知道,画这种妆容的女子最是歹毒!越漂亮越歹毒! 一个月内将他喂成两百斤的胖子?!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吗?! 第一百零八章 落幕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七月初五,夏望取士落幕。 备受瞩目的岑嘉树意外止步于策论,恒王府与大长公主府争相延揽他,姑侄两个为此闹得有些不愉快。 齐国公主无权参政,按惯例并无择士子为家臣的道理。 不过,大长公主孀居多年,“岑嘉树长相上佳”这事又人尽皆知,所以大家都只以为她所存不过慕色之心,倒没往别处想。 哪怕贵为大长公主,她终归还是个齐女。 公然为个年轻美男与自家侄儿撕破脸,这算一桩惊世骇俗之举。 坊间百姓在背后嘀咕她轻浮放浪,甚至有言官上奏提醒齐帝管束胞妹云云。 对齐帝来说,岑嘉树只是个连御前对答都进不了的落选士子。 见这人竟惹得大长公主府与恒王府闹翻了,齐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节骨眼上,他多的是国政要务需费神,哪耐烦细查这些鸡毛蒜皮。 一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一边是他宠爱的儿子,让他裁决岑嘉树的去向,这也挺头疼的。 于是打发了人去征询岑嘉树本人的意愿。 其实这种征询就是个坑,无论岑嘉树选大长公主府还是恒王府,齐帝都会以他惹了另一边不满为由,立刻将他遣返原籍。 但岑嘉树诚挚表示“不忍造成大长公主与恒王姑侄不睦,愿入淮王府”。 齐帝虽意外,却觉这是个让各方都能下台阶的好去处,便召来萧明彻,问他的意思。 萧明彻惯例是那副可有可无的麻木脸“但凭父皇定夺。” 就这样,事情便定下了。 大长公主与恒王既闹了不快,只要岑嘉树最终没落在对方手里,他俩就都没二话。 旁人看着只觉岑嘉树是被迫选了相对弱势的淮王府;而淮王府也是碍于齐帝圣意,没争没抢,谁也没得罪。 皆大欢喜。 从七月上旬开始,齐国朝堂暗流汹涌,齐帝喜忧参半。 喜的是,随着夏望取士结束,一批有才能也有斗志的新面孔涌入朝局;空虚的国库也从“赐爵”中得到巨资补充。 这笔财富和这批人才,让齐帝重新有了制衡局面的新筹码,之前阻力重重的许多大政有了重议余地。 忧的是,自开始重议对南境那边的宋国,究竟是“整合举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割土求和,以使民休养生息,徐徐再图”,主战的太子派与主和的恒王党又开始了死掐。 无论大小朝会,只要议到是战是和,两方人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坚持,谁都不退步,最后总是以乌烟瘴气收场。 非但如此,在朝会之外,两边更是斗成乌眼鸡。 吏部党附恒王,太子就对吏部发难;兵部倾向太子,恒王就找兵部的茬。 短短时间内,双方攻防激烈,各有胜负,京中官员人人自危。 两股势力这么僵持内耗,对齐帝来说可太棘手了。 他本心里是倾向主战,但战有战的难处,太子一派迟迟提不出解决那些隐患的有效方案。后顾之忧解不了,齐帝便按不住主和派。 齐帝到底上了年纪了,又急又气之下心力交瘁,竟突如其来地急出了头风症。 帝有疾,皇子夫妇及公主夫妇、皇族宗亲们自需勤往内城探视。 齐人重“孝”字,公主们身为女儿有所不便,皇子轮流留宿内城,彻夜于帝前侍疾则是理所应当。 当然,这种时候,太子和恒王都不是缺心眼儿,谁也不会给对方单独留在御前一整夜的机会。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议,每夜由两位皇嗣或王叔同侍帝前。 他俩将对方盯得死紧,自然每次守夜都绑在一处。而萧明彻就与别的兄弟或王叔们一道。 这对萧明彻倒是个好事。 他往常时不时被派往边境,留在雍京时又谨慎着,若非必要绝不私下与各府走动。所以大多数兄弟姐妹、王叔、宗亲对他都因缺乏接触而不够了解。 此次大家轮流在帝前守夜侍疾,许多人与萧明彻相处几次后,或多或少也看出了他的潜力。 朝堂格局的改变,惊雷有时就藏在这种无声之处。 七月十六清晨,萧明彻与泰王叔一道退出内城。 泰王叔是年近五旬的人,又常年养尊处优,陆续在御前撑了好几个通宵达旦,多少有点顶不住,此刻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反观萧明彻,虽眼底有淡青,却肩展腰直,步伐沉稳有力,半点不见疲惫虚弱。 泰王叔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侄儿,感慨笑道“殿下不愧是经过战场历练之人,龙精虎猛啊。” 萧明彻向来不擅应付场面虚言,循声转头直视他“嗯。” 他对谁都这样,泰王叔并不会误会他是故意冷对自己。 于是乐呵呵接着又道“今年是殿下晋升亲王爵后初次参与‘夏望取士’。想来收获颇丰吧?” 在萧明彻听来,这完全就是废话。 各家王府择落选士子为谋士、僚属,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又没偷偷摸摸收人。 再说了,岑嘉树进淮王府的事都闹到圣意裁决了,雍京城街知巷闻,泰王叔怎么可能不知道。 于是他又“嗯”了一声。 他接连只回两个单音,就这么把天聊死了。 这段路挺长,两人沉默并行总归尴尬。 泰王叔是个开朗健谈之人,受不了如此冷场。于是强行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 “陛下发了话,再过月余你便要启程前往南境就任都司。听说淮王妃得知此讯后很是不舍,在皇后娘娘面前都抹起了眼泪。” 说起这个,萧明彻可就想翻白眼了。 自从上月底去了趟行宫,李凤鸣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执念,非要押着他看大夫。 他实在不愿意看大夫,赶上府中新进了一批家臣谋士,齐帝又染疾,他便借忙碌躲避。 那天他在齐帝这边,并未亲眼见到中宫那头发生了什么,只在出宫的路上听宫人说,李凤鸣在皇后面前掉了眼泪,因为不舍得即将与他分离。 当时他心里是又疼又甜,上了马车以后对李凤鸣好一番哄,松口同意看大夫,这才将她的眼泪哄住了。 结果一回到府中,那女人立刻叫了淳于黛替她上药—— 居然是小腿撞出了块淤青,吃不住疼才掉眼泪的。 可以说是非常奸诈了。 到了白玉桥前,引路的宫人已退。 泰王叔见四下无人,这才颇有深意地对萧明彻道“陛下此番染疾,说到底也是心病所致。若有谁能在此时解陛下心病,那是大功一件。” “多谢泰王叔指点迷津。”萧明彻执礼谢过,并不与他深谈。 巳时,萧明彻回到淮王府。 一进府门,抬眼就见李凤鸣绕过影壁迎了来,身后跟着端了托盘的辛茴。 看着托盘里乌黑的药汁,萧明彻心中生出了意欲逃家的冲动。“我通夜没睡,此刻还空腹。” 李凤鸣却有备而来“前些日子你就是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好多顿药。我请府医调过方子了,如今这药就是要饭前服用的。” “我没要躲,晚点再喝。有正事和你谈。泰王叔今日……” “喝完再说,”李凤鸣看穿一切,噙笑揪住他的衣袖,“在你喝下这碗药之前,别的事对我来说都叫闲事。” 正当萧明彻打算垂死挣扎时,岑嘉树与战开阳并肩从抄手游廊下迎面走来。 李凤鸣乌眸滴溜溜一转“你若不喝,我可要当面给岑嘉树做诗了。” 虽知她不会当真如此没分寸,萧明彻微恼“我说过,淮王府内禁止任何人作诗。” “我去府门外不就行了?”李凤鸣指了指他身后的大门,笑得不怀好意,作势要走。 萧明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闷着张冷脸从辛茴手中托盘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岑嘉树和战开阳已来到了近前。两人相视闷笑,双双垂下脸去。 没办法,真的有点好笑。 淮王殿下浑身僵硬,眼神视死如归。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只怕要误以为王妃方才在逼他服毒。 李凤鸣斜睨二人“转过去。” 又对辛茴道“眼睛闭上。” 大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老实依言,背身的背身,闭眼的闭眼。 下一瞬,萧明彻的唇前就抵上颗桂子糖。 李凤鸣冲他眨眨眼,无声诱哄张嘴。 萧明彻愣愣望着她,满心的烦闷顿时化作翻涌的热蜜浆。 他躲喝药,只是单纯因为小时那些不好的记忆,心中十分抵触医者与汤药。 毕竟不辨五味,汤药对他而言只是气味难闻而已,入口再苦他也不知的。 小时在宫里,萧明迅生病喝药后哇哇乱哭,他的母妃就会喂糖哄他。 从前没人这么哄过萧明彻。 也没人知道当年的小萧明彻曾多渴望这一颗温柔的糖。 可李凤鸣今日替他备了桂子糖。 还让大家背身、闭眼,不让人笑话堂堂淮王殿下喝了药竟需王妃拿糖来哄。 真是面子里子都给他留足了。 这颗糖,比起他幼时疯狂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幻想,还要温柔,还要美好。 见他迟迟不动,只是直愣愣盯着自己,李凤鸣捏着糖在他唇间动了动快张嘴。 “哦。”他含住了那颗糖,并“不经意”地吮过她的指尖。 嘴里什么滋味都没有,但他含着那颗糖,目光紧紧攫住李凤鸣笑脸。 眼里是她,心里也是她。这就很甜。 萧明彻心道,以后不再躲喝药了。但也不会痛快地让喝就喝。 他希望每次喝药时,李凤鸣都能这么来哄他。 。 第一百零九章 用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服过药又用过早膳,萧明彻听战开阳与岑嘉树禀了几桩消息,做好吩咐后,便回北院寝房补眠。 他并非当真铁打的,在御前值守通夜,此时多少也有些困倦了。 但他心中悬着泰王叔的事,等李凤鸣拿着祛疤生肌的药膏进来时,他便强打精神趴在枕间,眯着眼与她慢慢说。 以往萧明彻只靠一种本能麻木活着,像个落单的幼兽,没更多念想。若无必要,他对大多数人都抱着警惕与回避。 长久疏于与人深交,就造成他不擅察言观色,时常无法准确判断别人的言下之意。 如今许多事不同了,他知道只有活成强悍的姿态,才能将李凤鸣稳稳护在身后。 所以近来他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棉团,拼命汲取各种水分,逼着自己学习、思索许多事,以求快速充盈强大。 今日出宫后,泰王叔在白玉桥前那番意有所指的“临别赠言”,萧明彻是放在心上了的。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泰王叔的意图,所以选择向李凤鸣求助。 李凤鸣盘腿坐在他身侧,指腹沾着药膏慢慢抹过他后背的伤痕。 一心二用听完他陈述今早的事,李凤鸣手上稍停,略作思忖后笑了。 “你是不明白你父皇的心病是什么,还是不明白泰王叔为何突然提醒你这种事?” 萧明彻不明白的,当然是后者。 他只是有时脑子不太会转弯,又不是真傻。 朝中都知,齐帝当下最大心病,无非就是“欲倾力与宋国一战,彻底划定南境边界,但主战的太子一派对兵源匮乏问题提不出解决方案”。 这个解决方案,萧明彻心中也是有点眉目的。他的困惑只在泰王叔而已。 这么多年来,泰王叔在齐帝面前俯首帖耳,时时以诗酒风雅的做派避嫌。 在皇子们中间更做“一碗水端平”状,从不格外亲近谁,生怕招来猜忌。 今日却一反常态,突然提点萧明彻该如何在这节骨眼上博得齐帝垂爱…… “你说,他是何居心?” 萧明彻回眸望着李凤鸣,澄澈眸底是全然的信任。 李凤鸣与他四目相接,歪头笑道“泰王叔几十年来从不乱说话,谨小慎微大半辈子才保住闲王富贵。总不会今日突然就糊涂了吧?” 萧明彻反手在她腿上轻轻一捏“请平铺直叙,开门见山。” 这种意有所指的反问句,就是他最难理解的说话方式。 李凤鸣嗔笑着在他后背拍了一掌,不重,却很响亮。“有求于人,你还敢掐我?” “我没有掐你,只是捏,”他催促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八成就是帮你父皇做个传声筒,”李凤鸣直接挑明了,“你父皇是不打算再与宋国耗下去了。” 齐宋边境之战拉锯几十年,齐国南境自也被战火来回犁了几十年,各地青壮兵丁、国库更是为此持续往南境输送、耗损。眼下东邻又有异动,游牧部族也开始脱离掌控。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若能一战抵定与宋国的边境国土争议,齐国才好腾出手来防备东边邻国、收拾蠢蠢欲动的游牧部族。 “你父皇想尽快倾力一战定乾坤,就必须在短期内解决兵源匮乏的问题。其实这不难,只要下令开始征召女兵,兵源就能迅速倍增。”李凤鸣摇摇头,勾唇笑嗤。 “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我能想到,你能想到,太子,甚至你父皇也能想到。” 可太子不敢提。 古往今来,以命搏军功是平民跃升阶层最快速的途经。 若开了征召女兵的口子,齐女整体地位势必飞速大涨。 大量有军功的女子将会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她们会成为争取女子权益的中流砥柱。 如此,公主入朝议政很快就会成为齐国朝堂不可回避的议题。 这对太子显然不利好。 齐帝倒不是不敢提,只是这话不能直接从他口中说出来。 他是一国之主,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那都叫圣意决断。 若到时朝野以反对居多,他便没有腾挪的余地与退路,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举国大乱。 所以他需要有个人站出来,代他发声,先行试探朝野的反应。 听了李凤鸣抽丝剥茧,萧明彻双臂交叠于枕,下巴杵在臂上,若有所悟。 “泰王叔今日来点拨我,是得了父皇授意?” “没错。这事对太子不利,恒王主和,两个都指望不上。别的郡王又不够分量,你父皇这回就只能寄望于你。” 若由萧明彻提出“征召女兵”这件事,只要事先沟通到位,以军方对萧明彻的敬重,大致可确保武将派系不会有太大反弹。 如此,齐帝就只需安抚住太子,再以“居中裁决”的姿态设法按住恒王一派的守旧文臣势力。 “但你要担个风险。若最后你父皇没能成功按住守旧文臣,他多半会推你出来问责。” 所谓帝王之术,万变不离其宗。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为自己备个替罪羊做余地。 萧明彻豁然开朗,便开始昏昏欲睡了“那我离京之前再上折。” 递完折子就去南境赴任。 若到时反对声浪过大,他人在边境,朝中口水仗打得再凶,一时三刻也波及不到那么远,他至少还有时间设法自救脱困。 “变聪明了啊。”李凤鸣满怀欣慰,顺手扯了被子替他盖上。 被夸奖的萧明彻像只得意又慵懒的大猫,闭目轻哼“再说,若轻易就事成,我做再多,在别人眼里都是轻飘飘的。” 人心就是如此。 一件所有人都知该怎么解决的事,大家碍于利弊权衡而不动如山,偏偏有个人站出来轻松解了死局,通常情况下,这个人不会顺利得到赞扬与回报。 更多人会认为,这人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天大的便宜。 拖到所有人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才出来从容打开局面,他的付出才有可能得到最大化的认可。 李凤鸣稍愣,望着萧明彻疲惫入睡的侧脸,喃声浅笑“你快出师了。” “是王妃教导有方。”他含混嘟囔。 李凤鸣静静望着他,无声轻笑。既如此,她就放心了。 很多事往往就是一通百通、一顺百顺。 当萧明彻只是个不被爱重的皇子时,他要什么没什么,举步维艰。 所以他没有、也不会有什么野望,不过就是木然地熬着活,艰难求存。 可经过数年蛰伏与点滴蓄力,一切在悄无声息间慢慢不同。 他凭战功赢得了军方势力的认同;通过承担联姻从郡王跃升亲王;这半年里再有李凤鸣数次关键时刻的指点,使他迅速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地站稳了脚跟。 各方势力突然意识到,在太子与恒王胶着僵持的死局之下,明明还站着淮王这个“第三种可能”。 武有廉家,文有闻氏,皇嗣有福郡王、大长公主、长平公主,急需得他搭救的正定伯府…… 甚或齐帝本人。 很多人都不动声色开始尝试在萧明彻身上押宝。 而淮王府内部,一切也在向好。 这几个月,战开阳偶尔得到李凤鸣点拨,更有淳于黛毫不藏私的教引并督促,他的进益可谓飞速。 当他行事渐有章法,萧明彻也开始放下对他的偏见“嫌弃”,开始对他委以重任,算是真正倚他为臂膀。 再有岑嘉树等人入府,萧明彻更是如虎添翼。 万事俱备,“完善淮王府相关建制”、“进一步壮大实力”、“稳中求进,向朝堂格局发起冲击”等诸项事宜就迅速被提上日程。 一个人但凡气运起势顺遂,整个人在方方面面都会迅速改变。 去过的很多年里,朝堂实权相关的事务,萧明彻根本没机会接触太深,偶尔有事突如其来,他就只能笨拙应对。 如今不同了。 他每日都在遭遇许多突发事件,要面对许多不同的人。桩桩件件、点点滴滴,于他都是淬炼与雕琢。 人在实践中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用“一日千里”来形容都不为过。 萧明彻就像是块璞玉,这一天天水里来火里去,再经过千刀万凿,很快就崭露出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耀目光华。 眼下人才、机会都在陆续向他涌来,他不再捉襟见肘,也就不必处处呈被动守势,有足够人力与资源去提前布局。 他突然前所未有地忙碌,也前所未有地目标明确、意气风发。 在外与人周旋,在内与智囊们夙兴夜寐,不见丝毫疲态。 仿佛突然打通任督二脉,智计、心性都有了飞速跃升,掌控起局面来逐渐游刃有余。 李凤鸣旁观着他的显著而迅速的变化,于欣慰中一天比一天安静。 到了八月初,萧明彻终于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因为他很快就要前往南境赴任,府中有太多事需做好部署,所以近来过分忙碌,有时甚至忙道昼夜颠倒。 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只有在每天喝药、上药时才能见到李凤鸣。 他不清楚李凤鸣自己在忙些什么,只知这女人近来除了监督他喝药,耐心为他抹涂祛疤生肌的药膏之外,很少出现在他面前,也不会主动过问他的事。 听战开阳说,她甚至连出府都会走侧门,尽量避免避免接触前府的家臣幕僚。 若是个寻常齐国王妃,这种自觉与分寸,是极为得体合理的。 但她是李凤鸣,这种种行为放在她身上,那就很反常。 萧明彻越想越不安,端起药碗没有立刻喝下,而是直视着面前笑吟吟的李凤鸣。“你近来为何不管我了?” 李凤鸣温柔挑眉“我若没管你,此刻你手上端的是什么?” “不是说这个,”萧明彻有些气闷,“我很快就要去南境了,你不担心我忙中出错,没将府中的事部署周全?” “你做事有你的法子,我也不是事事都对。如今你心有定见,我若多嘴,反倒容易扰乱你思绪。” 世间没有两颗一模一样的脑子,许多事也并非只有一种解决方法。 萧明彻能靠自己稳稳往前走下去,她便没必要非得强求他每一步都走她的路子。 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强大到完全不需要她。甚至,她的存在于他而言,还会成为某种阻碍与束缚。 就像她的父母。 曾经的魏帝也只是个被发配苦寒州郡的落魄皇子,除了妻子,什么也没有。 那时的他也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像握紧一根温暖又坚定的浮木。 后来,那只曾经给他温暖和力量的手,在他心里却成了拦路的桎梏。 曾经的不可或缺是真,后来的如鲠在喉也是真。 李凤鸣一直很清醒。 她明白人的心意与感知会随处境变化而改变,所以她从没想过要和萧明彻走到自己父母那般地步。 八月初七清晨,天光未亮,姜叔已替萧明彻打点好行装,随行赴任的文武官员也已等在府门外。 却久久不见萧明彻的身影。 外头的人当然不会知道,从寅时到现在,萧明彻已在李凤鸣的寝房门口进进出出十几次了。 不胜其烦的李凤鸣侧身跪坐在帐中,披头散发,心浮气躁。 明明早就说好,她今日是不会特意送行的。 依依惜别地相送十八里?那种缠绵悱恻的哀婉场面,实在不适合她与萧明彻。 再说了,他只是去赴任,又不是去打仗,搞什么伤感气氛?平白触霉头。 前几日说到这个时,萧明彻是认同的,两人痛快地达成了共识。 可今日事到临头,他就一点都不痛快。 李凤鸣瞪大惺忪睡眼,忿忿睨着又折返回来站在床前的人。 “上一趟是忘了拿走佩玉,上上一趟是忘了将金印交给我,这回又是忘了怎么?” 萧明彻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瞰她“有件很重要的行李忘了带。” “你的行李是姜叔亲自打点的,这会儿肯定全在马车上了,”李凤鸣蹙眉,“再说了,就算你忘了什么行李,那也该在北院。你往我这里跑什么?” “我最重要的行李又不在北院。” 萧明彻说着,忽地弯下腰,扯了被子将她裹住,背了就走。 突然天旋地转的李凤鸣忙不迭环住他的脖子“发什么疯?” “我想过了,还是将你带在身边才妥当。”萧明彻止步,理直气壮地偏头睨她。 她的侧头嗔瞪他“妥当个鬼。你家南境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懂不懂?我金贵着呢。” 道理萧明彻都明白,只是舍不得分别罢了。 见他还僵着不动,李凤鸣攀住他的双肩,伸直腰背支过去,在他唇畔落下一个轻吻。“把我放回去,然后赶紧启程。” 她相信萧明彻此刻的不舍是发自肺腑。 这人从小到大拥有过的东西不多。这半年来,两人或多或少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所以他舍不得。 但他将来会拥有很多如今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会遇到很多人,得到更多的好。 他很快就能习惯身边没有李凤鸣这个人。 就像最近这一个多月,他俩同在府中,但其实各忙各,单独相处的时候屈指可数。 他照样活得很好,并没有太大影响。不是吗? 萧明彻背着她,缓慢踱回床前,重新将她放回床榻。 他板着不豫的冷脸,动作却很温柔,像是捧了尊瓷娃娃,轻拿轻放。 李凤鸣跪坐在床上,仰头笑望他,嗓音温柔“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照着你心中所想好好走下去。等到冬天再回来,你就彻底不同了。” 若诸事顺利,那时的淮王萧明彻会是齐国朝堂最受瞩目的新兴势力;还会是全雍京城,甚至整个齐国姑娘们心中的英雄。 萧明彻俯身趋近她,鼻尖轻轻与她相抵“那时,你会不会在城门外接我?” 李凤鸣闭目轻笑“放心。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去接你。” 她不确定那时自己还在不在雍京。 但她确定,等到萧明彻回来的那天,城门外会有十里繁花相迎,哪怕漫天风雪也挡不住无数张为他盛放的如花笑脸。 “我不管别人,就要你来接我。”他的声音里藏着几许执拗,好像非要她一个承诺。 李凤鸣无奈地睁开一只笑眼,促狭道“若我没去接你,你还能不进城了?” “对,”他低头,轻轻咬住她的唇,沉嗓微微发颤,“要看到你,我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李凤鸣承住他这纠纠缠缠的深吻,却没有应他半个字。 她听见了,可她不信啊。 。 第一百一十章 趣味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在萧明彻离京的第七天,齐国鸿胪寺得到探子从魏国洛都传来的一个消息魏国已新立储君。 这消息对齐国朝局无关痛痒,所以在雍京城内没有引起丝毫涟漪。 但外间没人会知道,在淮王府的王妃小院书房内,这消息却搅起了惊涛骇浪。 “你再说一遍,继任储君是谁?!”李凤鸣握紧了茶杯,面上笑意全无。 战开阳心中大惊,深深吐纳几口浊气,重复一遍“魏国继任储君为陶阳公主,李遥殿下。” “好,我知道了。多谢,”李凤鸣垂下眼帘,遮去眼底汹涌的情绪,“你忙你的去吧。” 对于李凤鸣这般反应,战开阳十分费解。 天下皆知,当今魏后总共诞育过两个孩子。 一个是已故前储君李迎,另一个就是在魏国皇嗣中排行第九的陶阳公主李遥。 若萧明彻早前对李凤鸣的身份推测无误,那李遥就该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战开阳原以为,李凤鸣在得知“陶阳公主李遥被立为新任储君”的消息后,就算不至于喜上眉梢,至少也能舒心释然。 魏国继任储君不是皇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李运,对李凤鸣来说应该不是坏事吧? 可她不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隐隐有怒。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战开阳看不透,只能惴惴觑向一旁的淳于黛。 淳于黛做出“请”的手势,领他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只剩辛茴和李凤鸣了。 辛茴观她神色不对,忙不迭趋步近前“殿下……” 李凤鸣咬牙,紧紧攥住她的手,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辛茴,这一局,是皇后陛下输了。” 辛茴不是淳于黛,在这种事上她是不敢乱接话的。 尤其此时李凤鸣心气浮动得厉害,若她那句话不对,只怕要惹出更大火来。 于是她大气也不敢喘,密切注视着李凤鸣的一举一动。 李凤鸣缓缓松开她,单手扶额,闭目做忍气沉思状。 在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后,她忽然抓起桌上杯盏,猛地往地上重重一掷。 杯盏应声粉碎。四分五裂的瓷片与茶水、茶叶溅得到处都是。 李凤鸣很少失控至此,辛茴手足无措。 恰在此时,送走战开阳的淳于黛推门而入,绕过多宝架见这满地狼藉。 李凤鸣看向淳于黛,眸中已隐隐泛红“阿宁才十五!父……他这是故意将阿宁推出来做靶子!” 今时不同往日。 在前储君李迎“薨逝”那会儿,帝后两党就已算是公开撕破脸。 所以现下的魏国储君之位,那就是个烧红的铁板凳。 如今既是李遥被立储,那她不但要站在帝党与后党之间极力做缓冲,还得绞尽脑汁去收服、接管、整合前储君李迎留下的明里暗里那些零散势力。 更得面对来自二皇子李运的强势攻击。 陶阳公主李遥的情况,与当初的李迎很不相同。 她在魏皇嗣中排行第九,生来就有父皇母后及长姐在头上撑着,就是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公主。 从前无人寄望她担当重任,也就没人舍得让她经受磨砺或挫折。 眼下尚未成年,长姐“薨逝”,母后势力衰弱,突然被父皇推上风口浪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很难在几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 “如今的魏国储位,远比我那时更难坐。将阿宁推上去,根本就是让小儿怀抱千金过闹市。‘他’真就不顾忌阿宁的死活?” “皇帝陛下既做此决定,想来就是要用凤宁殿下去消耗、钳制各方。”淳于黛的冷静中也藏着火。 眼下最棘手的是,在李遥被齐帝当做傀儡储君去牵制、消耗各方时,二皇子李运便躲在了风暴之外。 这样,他就完全有余力同时对李遥、对皇后甚至对远在齐国的李凤鸣做任何事。 李凤鸣一口贝齿险些磨成粉“皇帝陛下也不想想,哪怕最后扫清所有障碍,凭李运那平庸的资质,真就担得稳国祚吗?!” “或许也并非全然是为二殿下,”淳于黛道,“方才战开阳说,如贵妃与慧贵妃在上半年相继有了身孕,皇帝陛下为替她们肚里的皇嗣积福,还大赦了一次。” “难怪突然剑走偏锋。原来是撞了大运,子嗣要兴旺了。” 李凤鸣急火攻心,气得眼前白光与金花齐齐乱窜,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母后……皇后陛下为保阿宁周全,定会做拼死一搏。” 若换了别人,未必能懂李凤鸣此刻有多无助。但淳于黛和辛茴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辛茴握紧了拳,淳于黛更是心疼地看着李凤鸣,眼中浮起泪光。 之前李凤鸣能在雍京过上这段风平浪静的婚后生活,很大原因是魏后还在尽量博弈,使洛都那头想彻底除掉李凤鸣的人抽不开身。 这几年魏国后党本就处于下风,能将李凤鸣护到如今,皇后已是仁至义尽。 “如今她必须保阿宁,再无余力护我分毫了。” 李凤鸣不怪谁,这样的局面,若她站在魏后的位置,也会选择孤注一掷、死保李遥。 道理都明白,她只是很难过—— 自己又一次成了必须被舍弃的那个。 打小勤勉向学、严格自律,很早就学着压制天性,尽量让自己不去奢求大多数同龄人唾手可得的平凡乐趣。 因为她是生来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女,人生前十七年都被人告知,你肩负重任,于家于国你都不可或缺。 她曾对此深信不疑。 可三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她才知道,自己不过赶上父母感情将淡的天赐良机,成了牵系他们的一根救命稻草。 又赶上魏国已两代未出女帝,蛰伏已久的守旧势力蠢蠢欲动,大局需要一个公主成为储君为稳定风向。 如此而已。 不管她是李迎还是李凤鸣,都不过是平凡的芸芸众生之一。 哪有什么不可或缺? 自从得知魏国继任储君抵定的消息后,李凤鸣更加确信,自己不能再留恋雍京的一切了。 她开始盘点自己的积蓄。 濯香行有玉方和荼芜坐镇,经营很是得力。 再加上李凤鸣擅抓商机,不但趁着夏望取士开赌盘大赚一笔,还另行开源,将宫门消息分门别类抄录,通过濯香行高价贩卖。 各种手段齐上阵,短短数月下来,除开成本,竟已盈余将近七千金。 对一个小小脂粉铺来说,这毫无疑问是厚利。但对李凤鸣来说就还差点意思。 好在她本就预计在明年开春前后离开,还有半年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三刻。 眼下她更担心自己会遭遇来自魏国的暗杀。 为保万无一失,同时也为了将来可以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李凤鸣在九月初进宫接受皇后教导时,主动提出要再去行宫陪伴太皇太后。 行宫的日子虽枯燥,但安防缜密,刺客没机会下手。 而且去了行宫后,雍京城里无论发生什么都扯不到她头上。 这样就不会拖萧明彻的后腿,算是她最后能为萧明彻做的一桩贡献吧。 对皇后该如何说辞,李凤鸣是早就准备得滴水不漏了—— 纵然王府那些外男家臣素日里都在前府,而她常在后院,出入也避嫌绕侧门走,但去行宫小住半年,那才真叫避嫌得彻底。 如今太子与恒王相互撕咬得厉害,皇后做为太子的母亲,当然也要处处帮衬。正是忙到焦头烂额之际,哪里顾得上李凤鸣许多? 听得李凤鸣要自请去行宫,皇后当然乐得轻松。 “也好。你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如今淮王远在南境,肩负重任,你能主动请去行宫与太皇太后作伴,他也更无后顾之忧。” 既皇后都开了金口,淮王府众人自不能异议。 但战开阳总觉得怪异。 魏国并无“男女大防”的说法,男女之间正常往来是落落坦荡之事。 这半年来他与李凤鸣接触不少,且又听过萧明彻对李凤鸣身份底细的推测,所以他很清楚这位王妃不单与寻常齐女不同,甚至与天底下大多数女子都不同。 她是魏女,又曾是储君,过去储君府中家臣幕僚不可能全是女子。 再说,她自到了淮王府后,虽不至于毫无顾忌,却也不曾因为府中男子而忸怩拘谨。 如今怎么突然反常,主动避嫌到如此彻底? 战开阳越想越觉不对劲,当天下午就通过兵部飞驿向萧明彻去了信。 他倒是没敢加油添醋,只平铺直叙禀报了李凤鸣向皇后自请前往行宫,并没有在信中赘言自己那没来由的不安。 六天后,南境见春镇都司府。 萧明彻与廉贞边走边谈着招募女兵的事,刚迈进都司府大门,就有小吏呈上信来。 “殿下,淮王府从京中送来了加急信函……” 萧明彻瞧见信封上是战开阳的字迹,心中一惊,赶忙夺过信来拆开。 他很少这么沉不住气,廉贞以为淮王府出了什么大事,便也歪头凑过来,提心吊胆地跟扫了两眼。 看着看着,廉贞咧嘴笑开,旋即又心酸艳羡到捶胸顿足。 “你是烧了什么高香?最初只是盲婚哑嫁般的两国联姻,谁曾想竟能让你遇到个这般体贴又深情的王妃!” 萧明彻眼神复杂地斜睨他。 廉贞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她自请去行宫陪伴太皇太后,不就是为了彻底避嫌,让你完全不必担心后院起火?” 而且,如今东宫和恒王府缠斗得愈发激烈,此时淮王远在南境,淮王妃又躲去行宫,不管东宫还是恒王府出了任何事,都与淮王府扯不上半点干系。 在外人看来,李凤鸣自请前去行宫这个举动,绝对是在为萧明彻考虑的。 萧明彻对此却不敢苟同。 早在出京前,他就隐隐察觉李凤鸣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此刻得知李凤鸣趁他不在,就自请去了行宫,他终于毛骨悚然地意识到那个曾经坚定站在他身边,好像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似乎正在不动声色地慢慢与他剥离开来? 萧明彻并不十分确定自己这个感觉对不对,眼下职责在身,又不能贸然回京。 心急之下,他立刻撇下满头雾水的廉贞,匆匆回房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战开阳的。 他在信中吩咐战开阳办两件事。 首先,密切留意近期出入雍京城的魏国人,并将淮王府的护卫调往滴翠山行宫协助巡防。 其次,每隔五日将朝中动向及淮王府大小事务整理汇总,再交岑嘉树亲自送去行宫,面呈李凤鸣。 另一封信则是给李凤鸣。 他心中异常不安,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索讨李凤鸣的承诺。 只想起她曾经教过想得到自己期望的结果,不要总是硬碰硬,有时不妨试试装乖卖惨。 于是他在信中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年底他回京那天,要李凤鸣务必在城外接他,届时若见不到她,他绝不踏进城门半步。 这很幼稚,很苍白,很无力,他知道。可他暂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他从前不知什么叫后悔,此刻却是后悔到心肝脾肺都痉挛起来—— 离京那天早上,他就该不管不顾,将李凤鸣打包带走。 哪怕这样做会承受她的怒火,也好过此刻这样牵肠挂肚,一颗心七上八下。 萧明彻给李凤鸣那封信,是由岑嘉树送到行宫的,连同五日内的朝中动向及淮王府大小事务汇总。 见到岑嘉树的那一刻,李凤鸣已心有所感。 等到看了萧明彻那封急切索讨承诺的信,她就更确定—— 萧明彻大概是猜到她想跑路了。 为了留住她,竟不惜安排岑嘉树每隔五日就到行宫来一趟,这可真是下了血本。 这傻子,就不怕她当真对岑嘉树起了什么邪念? 李凤鸣有点想笑,却又有点鼻酸。 客客气气与岑嘉树虚应几句后,李凤鸣回到长枫苑,坐在书桌前托腮出神良久。 年初萧明彻被廉贞的事牵连,才一回京就被打发到行宫来思过。 那时李凤鸣经常和他在这里共处。 每天早上两人各自结束晨练习武后,就会一前一后进书房来。 她会在窗畔坐榻上就着茶果与零食看书,而萧明彻也安安静静坐在这张书桌前。 此刻她坐在萧明彻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看着他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便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人非草木,她对萧明彻不是无动于衷的。但她还是想走。 侍立在旁的辛茴见她百感交集,终于小心问出心中的不解。 “看齐国如今的局面,太子与恒王最终极有可能会两败俱伤。您不是也说过,半年后淮王回京,只要运筹得当,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按常理来说,萧明彻越强大,李凤鸣就会越安全。 所以辛茴实在不明白,局面如此大好,自家殿下对淮王也并非全然无情,为何依然铁了心要离开齐国、舍弃他的庇护? 李凤鸣通透轻笑“将来他站得越高,我对他来说越是棘手的累赘。你细想想,齐国太子当初为何放弃亲自联姻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正妃,而您不可能屈尊做小……”辛茴愣愣想了想,倏地僵住。 要想坐稳储君之位,凡重大决策,定是走一步看三步的。 齐国太子萧明宣又不是什么天真少年,考虑联姻的利弊,首要衡量的定是自己在这其中的得失。 当初他放弃亲自联姻,将这有助于巩固威望的机会“让”给萧明彻,怎么可能单纯只是考虑“魏国公主愿不愿意做侧妃”这点事? 他真正顾虑的,应该是自己的将来。 放眼世间,无论哪国帝王,正宫伴侣都不会异国人。否则臣民会心有不安。 就眼下齐国的朝局走势来看,若恒王被逼到狗急跳墙,最后和太子来个鱼死网破都不奇怪。 要是真走到这一步,那萧明彻就撞大运了。 但萧明彻若成为齐帝眼中的继任太子人选,甚至顺利地成为了继任太子,不管他自己本心里愿意不愿意,他接下来都必须要考虑该如何“取舍”李凤鸣。 “淮王萧明彻”的王妃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这没什么大碍;可要是他成为“太子萧明彻”呢?这可就大大有碍。 “储君为国之副君,婚姻之事举国瞩目,和普通王爵是不一样的。在‘可能登顶至尊之位的机会’和‘李凤鸣’之间,他会怎么选,我不知道。” 李凤鸣倦怠地靠向椅背,嗓音里的笑意有些轻渺,“可是辛茴,我不想赌运气。” 她不想再被自己重视的人取舍。 因为她的心已很累了,实在无力承受“第三次被舍弃,却不能生怨憎”的结局。 辛茴无奈一叹,开始动手研墨“那这封信,您打算怎么回?” “你还记得,当初他回过我一封只有一个字的信吗?”李凤鸣调皮地眨了眨右眼。 辛茴研墨的动作顿时“您也打算回他个‘嗯’?” “你瞧不起谁呀?我是那种拾人牙慧的人吗?”李凤鸣歪头盯着萧明彻那封索讨承诺的信。 然后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写下哦。 一报还一报,萧明彻,我们扯平啦。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后会无期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萧明彻接到那封只有“哦”字的信会是个什么反应,李凤鸣没有多想,也不愿去想。 因为她接下来需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了。 来此地,一是为了躲避李运那崽子随时可能派来的刺客;二是远离雍京城内的即将到来的纷扰,以免给萧明彻惹麻烦;三则是为能静下心来,琢磨出个不会引起太大波澜的金蝉脱壳之法。 她还不至于那么莽撞,之所以躲到滴翠山行宫,并不是打算立刻从这里“消失”。 毕竟是和亲来齐,至少在名义上担负着一份维系两国邦交的责任。以现今这淮王妃的身份,想要跑路,绝非收拾好行囊换身衣裳就能走的。 辛茴装傻,半真半假逗她开心“咱们索性看准时机就溜,剩下的烂摊子总会有人收拾。殿下管那么多做什么?” “你说得倒轻巧,”淳于黛没好气地笑瞪她,“若殿下突然凭空消失,齐国会怀疑魏国并无长久结盟的诚意。” 李凤鸣托腮苦叹“是啊。我来齐和亲,是皇后陛下一手操办。” 若在这节骨眼上惹出乱子,无疑是在给魏国帝党和二皇子李运等人递刀,他们正好借这机会将魏后彻底打压到再不能翻身。 眼下李遥尚未成年,后党势力再衰弱,也是一股能保护她的力量。 “小时候的阿宁圆乎乎,跑起来摇摇摆摆的。她学说话很晚,一开始只会追着我喊‘阿姐’,又说不出是为什么事,急得眼泪巴巴……” 李凤鸣捂住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睛。 “如今阿宁在储位上朝不保夕,我护不了她,至少不能害她。” 要从齐国脱身离开且无后患,“诈死遁走”是上佳之选。 但要想在不给魏国那头惹麻烦的前提下离开,这诈死遁走绝不能突兀、不能鲁莽。 诈死脱身的法子,李凤鸣心中已有头绪,但需等到一个天时地利的契机。 当李凤鸣淡出众人视线,蛰伏于行宫耐心等待跑路契机的时候,雍京城内却是“精彩纷呈”。 九月初,齐帝正式下旨同意淮王萧明彻的谏言,允他以南境边军都司的身份,试行征召首批女兵。 这在齐国算是石破天惊之举。 消息一经传出,国境之内到处是关于萧明彻的议论与传说,他在朝野间的声望顿时扶摇直上。 征召女兵的口子一开,齐国兵源匮乏的危机算是得到缓解。 长远来看,这对太子本人是不利好的。 但此事让主战派气势大涨,恒王及其背后的主和派陷入被动,太子在短期内倒还是受益。 所以他非但没对萧明彻做出什么打压行为,反而极力抬举,将“淮王萧明彻”树立为强硬主战的金字招牌,进一步争取朝野舆论支持,凝聚备战的勇武血性。 当多数臣民站到了主战这边,太子底气更足,便集中所有力量,趁势对恒王展开了猛烈攻击。 十月中旬,借着筹备对宋国倾力一战的机会,太子顺利从恒王手中夺过了户部的辖制权。 丢了户部这支重要助力,恒王这一局算是输惨了。 他在明面上暂无破解之法,只能让自己阵营的御史们拼命弹劾太子“穷兵黩武,罔顾民生”。 当然,捎带脚也把萧明彻一并弹劾了,说他“征召女兵实乃狂悖动摇国制根本,有激进贪功、盲目好战之嫌”。 岑嘉树将这消息禀到行宫来时,李凤鸣只是笑了笑。 “殿下有令,此事该如何应对,当听凭王妃决断,王府上下所有人任您调遣。”岑嘉树道。 李凤鸣放下茶盏,慵懒挑眉“你们殿下怕是想将你们养废。若这点小事都需我来劳神,那要你何用?” 岑嘉树被噎得不轻,白面顿时讪讪憋红,欲言又止。 “你们明明就有法子应对,到我面前来耍什么花腔?”李凤鸣不忍见美男子尴尬下不得台,笑觑着他,嗓音放柔了些。 “淮王殿下不在京中,齐国又无王妃上朝对答御史弹劾的规矩,这弹劾不过就是做个样子,陛下不会搭理的。既陛下不会管,淮王府就不需做任何正式应对。” 征召女兵的事,其实是齐帝暗示萧明彻提的。 恒王至今没看懂这玄机,眼下拼命煽动御史攻击萧明彻,本质上是在狂扇他亲爹的脸。 什么都不必做,等着看齐帝教训这傻儿子就行了。 “可,若放任那些个御史自说自话,咱们府中不为殿下做半点自辩,久而久之,民意总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于殿下的名声终归不利。” 必须要说,这岑嘉树还真不是个草包,知道防微杜渐、未雨绸缪。 有这么个人替萧明彻盯着背后,李凤鸣是真的放心了。 “向你家殿下禀过此事了吧?他有什么想法?” “殿下的意思是,请王妃费心思量,此时动闻大学士,是否恰当。”岑嘉树终于不再绕弯子了。 李凤鸣敛了调笑,神色郑重“岑嘉树,我一直没问过,这些年,你从你四位师尊那里都学了些什么?” 面对她直视着自己的炯炯目光,岑嘉树心有所感,慢慢站直了身,傲然负手,掷地有声。 “天地初开,阴阳同现。合则盈,分则亏。” 世间事,责、权、利三者从来密不可分。 当女子长久被压制为“弱小”一方,没有机会去承担责任,便天然失去了靠自己收获权力与利益的可能。 大到保家卫国、经世济民、出将入相;小到耕种劳作、持家理财、养老育幼,都该是两个群体共同的责、权、利。 男与女,在许多事上虽天生各有长短,但最初的最初,两者并无高下强弱之分。 需得两个群体合二为一,才是红尘里最坚不可摧的真实。 不是每个女子都柔弱,不是每个女子都怯懦,不是每个女子都无知。 至少,在生而为人的最初,绝不是的。 她们应该和男子一样拥有选择承担的机会,如此才有可能挣脱被压制、被轻视、被钳制、终生只能依附于父兄与丈夫的命运。 萧明彻开启了“征召女兵”这第一步,便是在给她们这个机会。 所以他没有任何错处。 李凤鸣对岑嘉树的回答很满意。 “照你家殿下的意思,让战开阳去找闻泽玘,请闻大学士以私人名义组织一场公开论辩。” 她粲然笑开,欣慰颔首。 “岑嘉树,放胆站到论辩台上去吧。这既是为你的主公拼力一战,也是你自己扬名立万之机。百年后的史官编修齐国史,必定绕不过你的姓名。” 从十月廿八到十一月初三,大学士闻泽玘以私人名义,在畔山学宫的辩理场组织了一场公开论辩。 各地读书人蜂拥而至,闺阁贵女甚至贩夫走卒也被允许前往围观。 论辩议题为“淮王萧明彻征召女兵,究竟是贪功好战,还是为国计深远”。 这场公开论辩不但强力还击了御史们对萧明彻的弹劾,将萧明彻的民望推向一个新高峰,还引发了齐国女子争取与男子同等责权利的思潮。 经此一事,萧明彻在齐国的地位已然不可轻易撼动。 而从头到尾,淮王萧明彻本人在南境有条不紊地推进练兵事宜,半点没有过问这场论辩;淮王妃也在行宫寸步未出。 引发这么大的动静,淮王府就只出了一个谋臣岑嘉树。 朝中明眼人皆对淮王府刮目相看,毕竟,所谓举重若轻,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淮王府从容拆解了这次舆论攻击后,恒王也知如今的萧明彻已不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可怜。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在萧明彻这里碰了壁,恒王也就只能暂且放开淮王府,又专心去与太子撕咬。 既萧明彻安全,李凤鸣在齐国也就没太大悬心事了。 十一月廿五,岑嘉树前来告知,萧明彻将在十二月初八那天回京。 李凤鸣立刻明白,自己等了半年的那个绝佳跑路契机,来了。 “淳于,我让你打探的事如何了?” “行宫布防图没有拿到,但辛茴这半年与行宫侍卫首领套够近乎,探出大致规律了。”淳于黛拿来图纸铺开。 “这是行宫周边地形略图。行宫后花园出去,翻过滴翠山往东再行三十里,就有个叫双槐渡的小码头。从双槐渡上船,顺流行过雍京东郊的桂子溪,就可进入绿松江。” 绿松江经齐国雍京向东,之后贯穿夏国全境再入海,中途支流众多,水路四通八达。 只要进了绿松江,那可真就从此天高任鸟飞了。 李凤鸣颔首“辛茴,早前我让你接触漕帮,妥了吗?” 辛茴笃定颔首“殿下放心,万无一失。届时玉方和荼芜会提前在双槐渡等候。” 双槐渡这个码头小且偏僻,雍京京兆府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漕帮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宗货物就在此转运。 “好。等到萧明彻回来的那天,咱们就从后山直奔双槐渡。” 李凤鸣反复推敲过的,萧明彻回京那天,先要在城郊接受官员及百姓的迎贺,接着入城,进宫面圣,然后才能回府。 怎么都要折腾一整天。 而她需要的就是这一整天的时间差。 “提前一日告知华嬷嬷,说初八早上咱们去后山采些花果,就直接出城去迎萧明彻,不必行宫安排人护送。” 只需说她要给萧明彻一个惊喜,华嬷嬷就不至于立刻向淮王府通传她离开行宫的消息。 而淮王府那头以为她还在行宫,注意力又在萧明彻进宫面圣的事上,也不会急着来接她回府。 这样一来,最快也要到黄昏时分,萧明彻从宫中回府,才有闲暇过问她的所在。 等到淮王府与行宫两边对上消息,一整天已经过去,李凤鸣一行三人怎么都该到双槐渡了。 行宫后头的滴翠山林密山高,奇花异果众多,又有万丈悬崖,还常有猛兽出没的动静。 早上以去后山采摘花果为名,再做出个“主仆三人失足坠崖”的假象,找不到尸首也不算太怪异。 和亲的淮王妃失足坠崖,尸骨无存,齐国肯定不敢将事情闹大,反而会想尽办法压住消息。 魏国内部现下也正满地鸡毛,只要齐国这边不大肆声张,那头更不会有太多人会主动过问一个和亲公主。 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邦交上的纠纷隐患了。 “可是,咱们走后,若二皇子当真派人来暗杀您,岂不是很快就会发现您不见了?”辛茴一时转不过弯。 李凤鸣漫不经心地笑嗤“难道他还敢对皇帝陛下说,派人来雍京暗杀我,却遍寻不着我的踪迹?” 魏帝让她出来和亲,只是想眼不见心不烦,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顺便发挥余热。 她与萧明彻这桩联姻毕竟事关两国邦交,魏帝不会傻到希望她死在魏国人手里。 李运若敢让魏帝知道他派人暗杀李凤鸣,那他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他就算发现李凤鸣凭空消失,也不敢漏了口风。 “行了,没什么大纰漏,”李凤鸣按住不太舒适的心口,“真是个无可挑剔的跑路计划。” 语毕,心里生出一股轻微闷痛。 她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不想深思,更不打算因此停下脚步。 人生嘛,总是要遇到许多抉择的。 她已被舍弃过两次,真的不想再面对第三次被舍弃了。所以这次不会再坐等别人来取舍她,她选择自己走。 十二月初八,大寒。 寅时平旦,狂风卷动穹顶云团,雪花漫天。 李凤鸣身着玉色素衣,在淳于黛与辛茴的左右随护下,从容走出行宫后花园。 进了杂草丛生的山间小道后,李凤鸣抬头仰视正在雪中缓慢白头的滴翠山,心房处又疼起来。 这种疼痛她已不陌生了,最近几日时不时总会来一下。 像针尖突然戳破指腹,疼是真疼,但不是不能忍。 雪天黎明里的滴翠山很安静,迎着幽微晨光,说不出的澄澈空灵。 就像大婚当夜萧明彻的眼睛。 孤独,寒凉,无悲无喜。 等到天光大亮时,他应该就到城门口了吧? 约莫会着银甲戎装,面无表情地端坐马背,桃花眸冷冷扫过夹道迎贺的人群。 想想那场面,李凤鸣摊手接住几朵冰凉却温柔的雪花,心中百感交集。 很早就想提醒萧明彻一句话,却不知怎么的,老是忘了说。这会儿倒是又想起来了。 她想提醒他傻子,别总冷眼看人。长那么好看,只要肯多笑笑,就能让许多姑娘心中开出花来。 萧明彻,以后你会遇到很多很好的姑娘,你仔细挑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别再遇到我这种坏蛋啦。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告辞。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失算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世间万事,最怕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李凤鸣活了二十年,大大小小的场面也经历了不少,虽没做到次次都神机妙算、如愿以偿,却从未受过今日这样大的挫折—— 精心推敲半年的诈死遁走计划,从踏进上山道算起,总共才践行了不到五百步! 没有比这更尴尬、更惨淡、更无言以对的了。 当她板着脸回身,面对站在一队行宫护卫跟前的战开阳时,心中惊恼交加,却又不免有点庆幸。 幸亏今日是雪天,黎明时分的山间光线并不充足。以战开阳的眼力,应该没留意到辛茴迅速藏到身后的那个小包袱。 要知道,那包袱里装的,可是准备用来制造假死现场的“罪证”。 在这众目睽睽下,倘若被当场人赃并获,“和亲公主意图出逃”的事就藏不住了,半点狡赖的余地都没有。不引发两国邦交纠纷才怪了! 事实上,萧明彻、廉贞等人已在三天前抵达了雍京卫城,入住卫城官驿等候进京。 若走官道,卫城离雍京南城门只有不足百里的路程。若策马快些,两三个时辰就能到。 但按齐国相关规制,他们一行人此次属于“边军官员例行回京述职”,并无急务。所以得走个礼制仪程,在卫城官驿等候,到了太常寺卜定的日期再入京,以便接受相应官员及百姓的迎贺。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类繁缛理解看似虚浮无用,实际对凝聚民心、振奋士气是至关重要的。 太常寺为他们卜定的入城日期正是今日,但谁也没料到,前天下午京中就出了事。 战开阳控着缰绳,顶风对马车里的李凤鸣解释“前日下午京中出了事,圣上命淮王殿下今日抵京后尽快入宫面圣。” 李凤鸣单手撩起车窗帘子,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冒雪策马的战开阳。“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前日申时,金吾卫突然控制了雍京内外两城,所有消息全被封锁。目前只隐约得到点风声,但不确定真假,”战开阳稍稍压低了声音,“似是与东宫有关。” 雍京城防是由金吾卫掌管,执金吾钟辂是齐帝心腹。眼下既是由金吾卫坐镇,这消息还真不好打听。 但近来太子与恒王斗成那样,若真是东宫出了什么事,想来无非就是恒王对太子有什么“壮举”。 总之,根据目前已知信息大概可以推测若东宫没有出事,齐帝不会催促萧明彻进京;若齐帝没有催促,战开阳就不会因为担心萧明彻在城门口执拗逗留,一大清早跑到行宫来将她抓个正着。 也就是说,若最终确定是恒王对太子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导致今日这场面,那恒王就是破坏李凤鸣逃跑大计的元凶。 思及此,李凤鸣暗暗咬牙,越想越怄。 假若最后证实当真是恒王坏了她的大事,之后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想尽办法狠踩那王八蛋两脚。 这落井下石的坏人,她当定了!啊啊啊,好气。 “不管怎么说,京中出了惊动天听的大事,圣谕命你家殿下尽快入宫面圣……” 李凤鸣稳住心绪,深吸一口带着雪粒子的冷气,强行压下失态咆哮的冲动。 “那你这一大清早,还不赶着去城门口等着护送你家殿下进宫?!”来抓我做什么?! “是殿下吩咐的。”战开阳惴惴,不懂她为何看起来像在生气。 “前日府中派人去卫城面见殿下时,殿下就说了,若回城之时没见到您,即便是……” 寒风中,战开阳在马背上略一瑟缩,谨慎地看看周围,才倾身靠近车窗些许,小小声声道,“即便是太子死了,他也不急着踏进城门半步。” 这话可谓又狠又绝,李凤鸣实在难以想象萧明彻说这话时是个什么表情、什么心情。 她是真不明白萧明彻在想什么。 假如真是太子出事,无论他是死活,对萧明彻而言都是个绝不容错过的天赐良机。 都这种时候了,萧明彻不遵圣命及早进宫去,居然还是坚持要她去接才肯入城? 她在萧明彻心中,真就这么紧要?!这不太对吧。 “他是自己没腿,还是不认识路?!我去了是要背他进城,还是要替他牵马开路?!他发疯,你们也这么由着他?!” 李凤鸣连珠炮似地连发三问后,也不等战开阳回答,便没好气地重重放下车帘,双臂环胸靠着车壁。 独自在马车内闷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后,她又忍不住勾唇,无声笑啧一声。 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在发疯。 此时渐渐冷静下来后,她居然觉得,虽说萧明彻的这份执拗来德没头没脑,平白破坏了她的出逃计划…… 但能被人这么心心念念地盼望着、需要着,这种感觉,好像还挺好的。 齐国边境陆陆续续几十年战火不休,打到举国青壮年兵源都即将匮乏的地步,却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 对这事,几年前的李凤鸣很是惊奇。 直到今日站在城门口,她总算真切知道了答案。 原来,齐国的国制民风对女子而言着实糟心,但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李凤鸣裹着连帽披风站在城门前,心中对这初次亲眼见到的风俗阵仗大感震动。 她早就听闻,在齐人的风俗里,迎接重要人物的最高礼节,是“洒十里繁花铺路相迎”,以此表达尊敬与拥戴。 而这铺路的繁花也是有讲究的。 若所迎之人为武官、武将或有战功的普通士兵,就需洒红花。 此时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最常见的红花无非就是梅。 百姓夹道云集,抛出的红梅将道中积雪覆盖;天空持续洒落的飞雪又覆红梅一层;后续赶来的百姓再洒新红…… 一层叠一层,红花混着白雪,灿若云霞间重云,绵延至目力不可及的远方。 这场面美得磅礴大气,是来自臣民们最朴素也最热烈的心意,也是九死一生的齐国将士们拼命维护的盛世浮生。 人群中,还有些人手中捧着品种较为名贵的花枝,却并未一并抛洒于道中。 “拿在手里的花,是要做什么用的?”李凤鸣漫不经心地搓着冰凉指尖,头也不回地询问身后的战开阳。 她到底是异国来的,对齐人风俗只知大概,并不懂许多具体细节。 战开阳答“若有家人或亲厚的朋友也在被迎之列,这些花就要留着,等他们过来时递到他们手上,这是家礼迎归人的一部分。” 话音未落,他如梦初醒般稍滞,旋即略带惊慌地看向李凤鸣空空的两手。 李凤鸣也跟着愣了愣。 她垂眼看看自己的掌心,接着耸肩摊手,好整以暇地回首斜睨他。 “这能怪我吗?方才我上山就是要去折花,你却非要火急火燎催我立刻跟你过来。” 甩黑锅,李凤鸣殿下是很拿手的。 战开阳顿时急得憋红了脸,讪讪嗫嚅“那……” 正说着,人群突然炸锅一般欢呼起来。 李凤鸣定睛看去,道路尽头有一队银甲戎装的人踏雪策马而来。 打马奔在最前头的那位最是显眼。 齐人尚玄色,在这种礼节性的场面上,战甲之外所系战袍该是黑的。 唯独那人,战袍是烈烈正红中隐有灿金,如日东升。 晨风扬起飞雪,也扬起他身后一抹醒目金红。 黑马银甲红战袍,头顶苍茫穹隆,傲视白头青山。 他身姿颀硕,飒飒英朗;马蹄踏过满地灿烂落英,溅起积雪薄尘,风驰电掣而来。 随着马蹄声渐近,李凤鸣终于清晰地确认,那是暌违半年的萧明彻。 在沿途山呼海啸的迎贺拜礼中,萧明彻在城门前勒缰立马,居高临下地与李凤鸣隔空对视。 自从半年前李凤鸣回了那封只有“哦”字的信后,两人之间就再无单独的书信往来。 这半年里,萧明彻在南境的大小动向,都是由岑嘉树来行宫当面向李凤鸣转述的。 她原以为,两人之间就这慢慢淡了,待她脱身离去,从此更将天各一方,后会无期。 却万万没料到,会在今日,以这样不知从何说起的方式重逢。 或许是因为分别半年产生了陌生感,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倏地心乱如麻,总觉眼前的萧明彻似有不同。 依旧是颀长挺拔的身躯,依旧是那冷漠精致的五官,连那冷冷看人的死样子都没变。 李凤鸣十分确定,这人的确有什么东西不同了。虽然她还没明白究竟是何事不同。 对望片刻后,萧明彻翻身下马,大步利落地向她走来。 在她面前站定后,萧明彻平静俯首,定定直视,神色无波无澜。 李凤鸣心头蓦地一凉,后脖颈仿佛有冰棱滑过。 他不会是知道她要在今日遁走吧? 莫非是故意让战开阳大清早去行宫拦下她的? 这会儿该怎么办? 若无其事地笑着打哈哈,坚称自己真是上山去折花的? 还是挤点眼泪示弱,表示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哪种应对方案更自然、真挚、打动人心? …… 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在李凤鸣脑中渐次浮现,纷繁驳杂。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心虚且慌,脑中已成一锅浆糊。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萧明彻这个古怪的问句打破了迷思魔咒,李凤鸣慌到出窍的魂魄总算归位。 她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万一只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呢? 稳住,不能自乱阵脚。见机行事。 就算这人通过什么诡异的蛛丝马迹猜到她今日想要跑路,但他没!有!证!据! 只要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谁也不能妄断她想逃跑。 绝不能被抓到把柄引发两国邦交纷争,绝对不能。 心神稍定,李凤鸣盈盈施礼,像在场每一个迎接丈夫平安归家的齐国征妇。 但她这礼才行一半,萧明彻便伸手握住她的胳膊阻止了。 她倒也没坚持,顺着对方的力道徐徐站直,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努力挤出久别重逢的欢喜笑音。 “我不说话,自是因为见你平安回来,欢喜到无以言表啊。” 她自己听着这声音都觉略显做作,想来笑容也不够自然。可她真的尽力了。 果不其然,萧明彻轻哼一声,桃花眸里无波无澜,显然是不信的。 他侧头,略抬下巴指了指,示意李凤鸣看看周围。 李凤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圈与他一同回来的廉贞等人,包括几名随行小兵,此刻手中都拿着家人或朋友送上的花枝。 “迎归的家礼,别人都有,就淮王殿下没有。你怕是不想我回来吧?” 萧明彻语气平淡,却冷眼郁郁,眸底幽寂的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李凤鸣被他这异样的神色惊得头皮发麻。 这家伙到底是知道她打算今日出逃,还是单纯不高兴? 今晨战开阳赶到行宫拦下她出逃,究竟是巧合,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但这些问题又不能说出口,不然就成不打自招了。 于是李凤鸣按下心中狐疑与焦虑,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调笑“怎么会呢?我想你回来想半年了,想得都睡不着觉。” “呵。”他还是那么冷淡睨着她,满脸写着你看我信吗? 李凤鸣着慌到心跳失序,突然就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 她猛地伸手探向萧明彻襟前,在他惊愕呆怔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开他的金红战袍,胡乱裹到自己身上。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 扑他个满怀。 “喏,你也有花了,红彤彤的。满意吗?”李凤鸣环抱住他的腰,抬头望着他,笑容虽假,却比蜜还甜。 她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这么狗腿,还是在万众瞩目之下! 为了不给远在魏国的妹妹惹麻烦,她可真是豁出去了,颜面、节操齐齐碎一地。 在她的设想中,萧明彻应该会将她推开。然后她就可以做可怜状搅混水,好歹能将场面敷衍过去。 可她又失算了。 在她扑身抱住萧明彻的下一瞬,他就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萧明彻冰凉的面颊贴着李凤鸣的耳廓,沉声喑哑带颤,像在笑,又像如释重负。 “满意。我的花,比别人的都漂亮。” 。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面圣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入城后,萧明彻该进宫面圣,李凤鸣自是回淮王府。 虽说眼下谁都不知前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正常人用膝盖想想也该明白,齐帝急召萧明彻今日进宫,绝不可能是真要听他述职。 可萧明彻好像真的很不急,任凭廉贞等人如何提醒催促,他始终从容徐缓,策马随行在李凤鸣的马车旁。 李凤鸣原以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扒着车窗探出头。 可他全程一言不发,只时不时看向她,好似在确认她没有凭空消失。 这气氛诡异至极。 战开阳大清早来行宫追上她们三人,到底是巧合,还是萧明彻授意? 关于这个问题,李凤鸣始终无法从萧明彻脸上看出端倪。 她到底心虚理亏,生怕多说多错,既萧明彻不开口,她便也不随意起话头。 两人就这么古怪地僵着,到了必须分道而行的岔路口,萧明彻才以马鞭轻敲车壁。 马车停下后,萧明彻递直直看进李凤鸣的眼底。“你院中书房内有一叠消息纸,是我叫战开阳放进去的。旁的事,晚上再细说。” “好。是有关前日发生的事吗?”李凤鸣接微微蹙眉。 “或许吧。”萧明彻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望着他打马远去的背影,李凤鸣若有所思。 其实,对于太子和恒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齐帝今日急召萧明彻进宫将做何托付,她根本不好奇。 此刻她既恼忿于自己的跑路计划实施五百步就夭折,又忐忑地怀疑萧明彻疑似猜到了她的逃跑企图。 她看似轻松,实则三魂七魄都像被摊在油锅里似的,备受煎熬,坐立不安,哪有闲心去管那群姓萧的在搞什么鬼? 但萧明彻今日给她的感觉属实怪异,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细细琢磨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命辛茴低调急奔双槐渡通知玉方和荼芜中止行动后,李凤鸣回到阔别半年的小院,与淳于黛一起在书房内研判那叠消息纸。 按照惯例,淳于黛要先将那些消息粗略过目一遍,筛掉无用信息,再根据事件之间的关联重新整理排布后,才呈交李凤鸣阅览。 在等待淳于黛浏览那些东西时,李凤鸣左手托腮,右手虚虚贴着茶杯,心不在焉地嘀嘀咕咕。 “萧明彻真的很奇怪。莫非他知道我想跑?” 正在翻看消息纸的淳于黛稍愣,抬眸觑她“淮王知道您想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您最终会离开齐国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啊。” 李凤鸣大惊之下,手中的杯子晃了晃。 热滚滚的茶水倏地倾倒在她的虎口,立时将嫩白的肌肤烫出一片红印。 她握着被烫到生疼的手,眼中迅速泛起水雾。 淳于黛见状,立刻焦急起身去唤人取烫伤药膏来。 李凤鸣却并不关心自己这点小小烫伤,反而噙着疼痛的薄泪,震惊地唤住她。 “你等等!他怎么会知道我想离开?!还从一开始就知道?!” 淳于黛止步回身,无奈地垂眼睨她“殿下的记性可是越发不好了。去年的大婚当夜,您就对淮王说过,互利共生但互不侵扰,只要有合适的契机,您就会设法脱身自去。” 李凤鸣的记性就是个普通人的记性,时间久了,事情多了,忘东忘西也是寻常。 而淳于黛打小就记忆惊人,看过、听过的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过了好几年,也会像刀刻斧凿般留在她脑中。 这也是她当年会被选中,成为李凤鸣左膀右臂的原因之一。 李凤鸣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瞧我这破记性。难怪他半年前一到南境,就写信要我……诶,还是不对啊!” 她重新抬起朦胧泪眼,惊疑不定地看向淳于黛“他应该只知道我‘早晚会走’,不会知道我刚好打算在今天走吧?” 这个淳于黛就不知了。 准确知晓李凤鸣计划在今日诈死逃遁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淳于黛、辛茴、玉方和荼芜。 这四人从前都不是寻常小角色,轻易不会漏了口风,更不会背叛李凤鸣。 百思不得其解,李凤鸣只得暂时抛开这事。 等到淳于黛给李凤鸣裹好烫伤药后,两人又继续看那些消息。 这都是过去半年中战开阳让人搜集、记录的雍京城内大小动静,其中有一些比较琐碎,乍看起来并不紧要,所以之前岑嘉树去行宫时就没有告知李凤鸣。 淳于黛翻到其中一张时,手上顿住“殿下您看,太子前天奉旨率官员前往神农坛祭祀。或许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李凤鸣兴趣缺缺“还能出什么事?多半是恒王派人在路上行刺了吧。” 就她从小所学所识,全天下的权力之争说穿了都差不太多,当明面上拉扯进僵局时,总有人会沉不住气使阴招。 而阴招最后终极三板斧,左不过就是构陷、暗杀或起兵造反,很难推陈出新。 淳于黛想想也是这个理“眼下事情已过去两三天,金吾卫只是控制京中、封锁消息,恒王府没被抄家,那就还没到起兵造反的地步。” “恒王八成是没落下什么确凿把柄,不然此刻也该在天牢用晚膳了,”李凤鸣噙泪吹着被烫伤的手,没心没肺地咕哝,“眼下就看太子伤得重不重。” 若太子伤得重,就算没死,萧明彻也能渔翁得利。 太子在养伤期间,许多事肯定没法做。毕竟齐帝膝下成年开府的皇子就五个,其中还有两个郡王。 除却太子,分量够担大事的亲王爵,就只有恒王和萧明彻。 而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 哪怕没有证据,齐帝在短期内对恒王也会有所冷淡防备,如此,储君手里的部分权力就只能暂时放到萧明彻手里。 又翻看了片刻,淳于黛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无奈偏头轻哂,将这堆东西原封不动地推到李凤鸣面前。 “原来如此。殿下的疑虑有答案了。” 这一盒子消息不但有宫门抄,还有京中各府及朝中重要人物的动向,甚至有行宫和濯香行的相关信息。 从前战开阳呈交这类消息给萧明彻时,基本没什么章法,得到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大量有用无用的消息夹杂在一起,这很容易让萧明彻错过某些零散细节之间的关联。 后来战开阳得到淳于黛为主、李凤鸣为辅的教导,学会了先行研判、分门别类再呈萧明彻。 如此一来,许多事只需看一眼就能轻松窥见个中微妙—— 濯香行将大量现钱存入雍京某夏国客商名下银号。 辛茴多次向行宫护卫首领打探巡防细节。 淳于黛从华嬷嬷手中得到行宫地形略图。 李凤鸣带着辛茴与淳于黛,先后去过行宫后山十余次。 “只要不是个猪头,看到这些就该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李凤鸣很确定,萧明彻不是个猪头。 看来今晨战开阳及时出现,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萧明彻就算不知她具体要在哪天离开,至少是料到她近期必有异动,想必早就暗暗防着她跑路了。 她握着被茶水烫伤的手,泪盈于睫,悲从中来。“百密一疏,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淳于黛看着那些被整理到详略得当、环环相扣的消息纸,捂脸也是愁苦一声长叹“是啊,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尽心尽力地教导战开阳。看把她家殿下怄得,都快捶胸痛哭了。 那盒子里的消息中,与李凤鸣有关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但李凤鸣相信,萧明彻给她这盒子应该就是无言警告我知道你想干嘛了,不要轻举妄动。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我走?”李凤鸣看向淳于黛,“可他现在形势大好,手下的人也都得力,不需要我了啊。” 淳于黛小心翼翼往她手上抹着烫伤药膏,头也不抬“还是需要的吧?您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手下。” “还是不对啊。他如今应该考虑换个妻子了,我主动离去,不是免他为难了么?”李凤鸣眨巴着眼中痛泪,脑子有点乱。 从前联姻,萧明彻是没得选,遇着魏国送来的人是她,那便只能将就着接受。虽说两人后来相处得不错,也有了些情分,但……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欲成大事者,权衡利弊取舍,就不该感情用事。” 淳于黛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道“这话您自己跟淮王说去。” “我又没疯,”李凤鸣皱了皱鼻子,哼哼唧唧,“他给我这盒子,但没将话挑明,就是在给我留余地。若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将话说开,这不是坐实了我想走的意图,主动授人以柄吗?” 只要她矢口否认自己想跑,那些蛛丝马迹全都可以有另一种表面合理的解释。 他俩这桩联姻毕竟是关系着两国邦交,打算逃跑的事最好是心照不宣但不说破,不然李凤鸣很容易死得透透的。 “他应该没想将我逼到绝路,”李凤鸣抬眼望天,“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呢?” 若太子真出了什么事,萧明彻有个异国公主为正妃,就注定很难有机会再进一步了。 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这层玄机啊?! 萧明彻是到天黑时才回府的。 等他在北院沐浴更衣后再过小院来,李凤鸣已靠坐在床头发呆许久。 辛茴进来通秉时,她才恍惚回神。“哦,让他进来吧。” 萧明彻为何非要留她,她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且还不能问。 两人将来会怎样,她也不知道。 但眼下既暂时走不成了,总得继续相处下去。 她是打心底里不讨厌萧明彻的,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萧明彻对她也没了一年前那种毫不遮掩的忌惮与排斥,甚至有那么几分半显半露的热切依赖。 算是两相融洽,只要有些事别说穿,那继续维持共生同盟,兴之所至时嘤嘤嗯嗯一场,倒也挺好。 萧明彻进来后,沉默除去外袍,熟门熟路地进了床帐。 半年未见,突然又亲密共处,李凤鸣竟有一丝丝的不自在。 好在萧明彻如她所料,并未提起她跑不跑的事,只是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这使她减少了一重紧张。 至少不必绞尽脑汁编借口,不必苍白无力地说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在萧明彻开口说话之前,她从被中抽出裹着伤布的右手,无奈笑言“我受伤了。” 所以今夜就别想什么嘤嘤嗯嗯的事了,恕难奉陪。 萧明彻皱眉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打翻了热茶。不严重,明天就好了,”李凤鸣话锋一转,“你父皇今日急召你进宫,是说太子遇刺的事?” 对于她能猜到太子遇刺,萧明彻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太子前天奉命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遭遇刺客十二人。有八人被当场诛杀,二人受伤后咬破毒囊自尽,另有二人脱逃。” 说话时,他一直握着李凤鸣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上裹住烫伤药的伤布。 李凤鸣由得他看,顺口又问“太子可受伤了?” “轻伤。” “哦。”她有点失望,甚至想撇嘴。 说实话,她不在乎太子死活,毕竟那人和她又没关系。 此刻她脑中飘过的唯一念头是,既然太子只轻伤,那萧明彻暂时就捞不到大便宜了。 自和亲来齐这一年多,李凤鸣越来越习惯将自己与萧明彻视作利益共同体。 这回萧明彻没捞到大便宜,他本人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倒是李凤鸣却有种“憾失万金”的憋闷感。 她惯性地在心中扼腕抱憾,随口又问“那你父皇怎么说?” “让我调动金吾卫,暗查幕后主使。” “查也白查。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李凤鸣嗤鼻轻笑。 她从前还是大魏储君时,也不是没遇到过刺杀。 很多时候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主使,但敢这么做的人就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只要没真出大乱子,无非就是走过场查一查,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李凤鸣又问“太子和恒王争斗多年,这不是初次动用刺客暗杀对方吧?” 萧明彻还是盯着她手上的伤布“或许吧。他俩从前都曾遇刺过,但每次只一两名刺客,最后也都死无对证。” “那这次派出十二名刺客,算很大的阵仗了,”李凤鸣想想觉得有点意思,“太子最近对恒王做了什么?竟将他逼到这般狗急跳墙的地步。” 萧明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瞪她。 “你怎么了?”李凤鸣被他瞪得愣住了,“这事,我不能问?” “不是,”萧明彻深吸一口气,板着脸认真道,“我想说,你往后能不能别再受伤?” 李凤鸣缓缓眨眼数回后,眉梢轻挑,调侃笑道“怎么?你心疼啊?” 原以为会挨记白眼,或得到几句恼羞成怒的驳斥。 可萧明彻出乎她的意料,非常坦诚,非常直白“心疼得快喘不过气,脑子都空白了。” 他看起来照例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没有夸张虚浮的强调意味。但就是这种毫无矫饰的质朴直言,最容易让人听出不容错辨的真心。 他这话犹如一通重锤,在李凤鸣胸臆间砸出震天动静。 不是吧?联姻而已,再怎么有好感,也不至于到如此真情实感的地步啊。 至少,她是没到这地步的。 李凤鸣挣开他的手,在他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缓缓缩进被中躺下,缓缓扯起被子盖住头脸。 两耳嗡嗡响,有点甜,有点慌,有点心虚,有点愧疚,有点不知所措。 总之就是方寸大乱。 她躲在被中,闷声稍显迟疑“萧明彻,你这样……就不太合适。”显得我好像个人渣啊。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情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李凤鸣用被子盖住头脸,说话声音也不大,所以萧明彻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什么。 萧明彻以为她是因手上的烫伤而难受,便也躺进被中,拥她入怀,像哄小孩儿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你刚刚说什么?” 他低头问话时,温热呼吸烫着李凤鸣的耳廓,使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她闭眼藏起满心烦乱,笑笑“也没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他俩之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她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得心头沉甸甸,乱哄哄。 萧明彻似有所感,并未步步紧逼,只稳稳将她圈在怀中。 两人各有心事,也各有顾忌,所以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分别半年后重逢的第一个长夜,就在这温暖的依偎中沉默渡过。 这夜的李凤鸣并没有睡安稳,半梦半醒间,脑中纷乱浮现许多过往。 身躯被梦魇束缚而无法动弹,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为早就豁达放下的心魔,原来一直都在。 打从出生起,李凤鸣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经历与常人会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他人口中谈资,很难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与她苦乐相通。 自十七岁那年遭逢巨变开始,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本是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天之骄女,朝夕之间就一无所有。 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潭,前无出路,后无归途。 这种煎熬与折磨不亚于万箭穿心,可世人在红尘困苦中辗转,没有几人能一生顺遂、欢喜终老。 相比芸芸众生要遭遇的无数艰难苦恨,她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连向人哭诉都显得无比矫情。 被幽闭在东宫的第一年,她时而冷静沉默,时而偏激躁狂。 像个脆弱的疯子,身体里藏着两个不同的自己,反复将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凤鸣就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她最终能顺利登基,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帝王罢了。 因为那一年里的李凤鸣,太让人失望。 迷茫,狂乱,狼狈,举止失据,完全没有一国储君遇事该有的从容镇定、举重若轻。 几乎花了整年时间才从魔障中挣脱,逐渐清醒平静,开始盘算手中仅剩的筹码,开始设想余生可以活成另一种模样。 那之后,她甚至有些理解父母在事发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她。 大概是早就看穿她骨子里不过是个平凡人,真正遇事时轻易就会被情感左右,狠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难成就惊世功业。 她想,萧明彻最终也会看穿这点。 她这个人,是有那么些小聪明,有那么些小伎俩,在萧明彻举步维艰时能助一臂之力。 但若他有了机会再进一步,那点小聪明小伎俩就再不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李凤鸣罢了,很容易被替代的。到了必须权衡利弊的关键时刻,舍了也就舍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被谁抉择取舍。 翌日下午,李凤鸣与辛茴躲在淮王府后花园的假山后看闲书。 她背靠假山席地而坐,吊儿郎当翘着腿,漫不经心地将膝上那本《桃金娘传》翻到最后一页。 辛茴蹲在她身旁,不解挠头“这本书,殿下不是早就看完了么?今日怎么又让我找出来?” 这书是辛茴从魏国带来的,不入流的市井话本而已。 书里讲的是一株修行千年的桃金娘化为人形,与个落魄书生结缘生情的故事。 不过,故事的结局有点扯淡书生进京赶考高中榜首,面圣时被众人发现他居然与老皇帝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最后老皇帝命人探查,得知书生是许多年前被坏心内侍用个女婴换掉丢出宫的皇子。 老皇帝便打算将皇位传给他,还要让他娶那个代替他在宫里长大的假公主。 “我就是突然想起这桃金娘。”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着结局那段,幸灾乐祸般笑眯了眼。 “辛茴你看,这桃金娘还修行千年呢,就听那书生说了一句‘请入玉楼金屋’,竟当场魂飞魄散了。怎么回事?” 辛茴奇怪地瞄她一眼“因为书生决定娶别人、登皇位,这个妖精化形的原配就成了阻碍,他要用玉楼金屋将桃金娘封印啊。” “她可有千年修为,察觉书生想哄她进玉楼金屋封印起来,怎么不知道跑呢?干嘛要留在原地魂飞魄散?”李凤鸣兴致盎然地与辛茴探讨起来。 “因为被舍弃被辜负,是伤心死的啊。” “那她为什么会伤心?桃金娘修成人身,却还是精怪,最初分明没有心的。” “中间五六十话那里,桃金娘与书生月下定情,对书生坦白自己是个没有心的精怪,书生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 辛茴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奇怪,看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最后书生选择了登皇位、娶别人,这就像桃金娘的心被挖走了一样。被舍弃被辜负,伤心至死就魂飞魄散了呗。” 李凤鸣点点头,翻到辛茴说的那一话去,仔仔细细看了月下定情那段。 书生在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的那个当下,绝非虚情假意。 所以桃金娘的魂魄才有感而悸动,从此那人就成了她的心。 那时书生并不知自己身世离奇,更不知后来会有那样荒谬绝伦的际遇。 可桃金娘已凭千年修为窥探到了天机。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去赌运气。 李凤鸣合上书页,抬头仰望冬阳,浮动一晚上的心神总算重归平静。 她决定,待下次出现机会,还是得跑。 不过,事先筹谋时要更谨慎、更周全才行。 “月下定情时,桃金娘就选错了。在说出承诺的当下是真心实意,并不表示这人不会变。”李凤鸣噙笑喟叹。 “再是修行千年,命却只有一条,何必呢。” 齐帝让萧明彻暗查太子遇刺一事,萧明彻忙碌了两天,与金吾卫方面完成了对接,做好了明面上的部署,这才腾出空来深入梳理局面。 如今战开阳已渐渐得力,岑嘉树等一干智囊也不是吃素的,萧明彻不再孤军奋战,与从前相比可谓游刃有余。 所以李凤鸣原本没打算管这事。 可萧明彻死缠活赖,每日走哪儿都要将她带着,什么事都不避讳她,那意思是非要她管管。 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没能完全丢掉,有些事听进耳朵里以后,就忍不住会琢磨,琢磨出什么问题,就忍不住想说两句。 所以最后还是遂了萧明彻的愿,跟着他在议事厅面对一众幕僚家臣。 李凤鸣开口就拨开所有迷雾,直指核心“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此事陛下心中定然有数。但他并没打算真让恒王伤筋动骨,否则这事该交给东宫自己去查。” “不让东宫自己查,会不会是陛下有意让东宫避嫌?”战开阳发问。 其实不独战开阳,淮王府中大部分谋臣都持这种观点。 毕竟如今东宫与恒王府水火不容,人尽皆知。 若由东宫自己查这刺杀案,最后查到恒王头上,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太子用苦肉计打击恒王。 以齐帝对太子的爱重,为保护东宫清誉,让他避嫌不沾手此案,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但李凤鸣却有不同看法“那为什么不交给京兆府或内卫去查?若还不放心,大理寺也不是摆设。论办案的经验与能力,淮王府还能强过京兆府、内卫、大理寺?” “王妃所言甚是,”岑嘉树的思路与她不谋而合,“臣以为,陛下命殿下主责暗查此事,真正用意并不是想知道‘谁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 但齐帝真正想查的是什么,他自己没明说,一般人还真揣度不准。 所以才需要集思广益、抽丝剥茧,以免萧明彻查错方向,最后费力不讨好还惹火烧身。 李凤鸣以指节轻叩桌面“依你们看,此前太子做的哪桩事将恒王逼急了?” “十月下旬,京中十几家府邸陆续遭窃,京兆府接到报案后,抓获了一个飞贼团伙。” 战开阳起身走过来,将一份卷宗放到李凤鸣面前。 “原本只是按寻常规程审个盗窃案,竟意外从飞贼们口中得知,五月初五那天,有朝中贵人通过檀陀寺的寄唱会,天价贩卖夏望取士殿前对答的机会。” 此事影响甚大,京兆府不敢妄动,立刻上禀天听。 夏望取士舞弊,这对大多数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士子们无疑是巨大不公。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几天后就陆续有各地士子,甚至德高望重的博学大儒赶来雍京,透过各种渠道向齐帝陈情,强烈要求彻查。 于是齐帝将此案交给了太子。 李凤鸣皱眉,翻看着卷宗“太子查到什么了?” 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她清晰记得,那天她随闻音去寄唱会上看热闹,遇见了萧明彻、廉贞还有福郡王夫妇。 当时确实有神秘人士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事后闻音还为此痛心疾首。 萧明彻干咳两声,沉声道“查到那场寄唱会上,恒王府的一位师爷,还有我,都在。” 李凤鸣闻言猛地扭头,惊讶看向他。 所有人都被屏退,议事厅内只剩李凤鸣和萧明彻二人了。 李凤鸣懒散靠着椅背,垂眸拨弄着涂了蔻丹的指甲,似笑非笑。 就算查到萧明彻曾出现在那场寄唱会上,齐帝但凡带点脑子,也绝不会怀疑他是那个舞弊售卖殿前对答机会的神秘人。 因为夏望取士由吏部与大学士院协同主理,太子率众亲王全程督办。 而吏部是太子的势力范围,大学士院则主要由恒王掌控,萧明彻根本不可能插手到“御前对答”那一步。 眼下齐帝既将太子遇刺案交给萧明彻,就表示齐帝带脑子了,没怀疑萧明彻。 李凤鸣也丝毫没担心这个,她最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向你父皇解释的?” 寂静的议事厅内,她的声音显得轻轻渺渺,慢慢悠悠落地,荡起回音。 萧明彻极力做无辜状,垂眼睨着她,却明显有点紧张。 仿佛曾经打碎花瓶,却一直没被察觉,许久后终于忍不住良心苛责,主动要向家人坦白的顽童。 “那天,我花千金买下一斛珍珠,还记得吗?” 关于檀陀寺那场寄唱会,萧明彻今日是鼓起很大勇气才坦白的。 他想,让李凤鸣从他口中知道真相,总比将来从不知道什么人嘴里知道要来得好些。 “原来如此。”李凤鸣笑着点点头,双臂环抱在身前,目光随意地落在卷宗上。 “恒王在取士中舞弊,你们早知端倪。五月初五那天,其实是循着恒王府师爷去的寄唱会?” 萧明彻握拳抵唇,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嗯。” “京兆府从飞贼口中查到寄唱会上有人贩卖殿前对答的机会,这事,也是你的手笔?” 李凤鸣仍旧看着卷宗,虽是问句,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嗯。”萧明彻又出一个单音。 “天价买珍珠,想来也是故意的了。”李凤鸣淡淡勾唇。 萧明彻觑她一眼“最初的计划,是由萧明迅任意出高价买一件东西给他的妻子。” “福郡王?”李凤鸣颔首,“后来你看到那斛珍珠,发现是你早前送我的那些,所以临时改成由你来出这风头。” 她早该想到,萧明彻只是有时思路清奇,却并不驽钝。 他能凭一己之力,从一个不得齐帝爱重、没有后盾依凭、备受打压与轻视的郡王,不显山不露水地跃升亲王爵,这能是什么池中之物?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 五月初五,他刚好去参加了那场寄唱会,刚好以天价买下一斛珍珠,让人印象深刻。 更刚好在时隔大半年,京中爆出“夏望取士疑似有人舞弊”的节骨眼上,可以有理由完美解释他当天为何出现在那里—— 为博妻子欢颜,一掷千金。 只需这一句话解释,简单明了、合情合理,淮王殿下就能轻松将自己从夏望取士舞弊案嫌疑中摘出来。 “你这布局时间拉得这么长,居然还能在一开始就周全所有细节,”李凤鸣抱拳拱手,“厉害,佩服。” 她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真信这家伙是个自保都勉强的小可怜。 萧明彻是有短板和不足,却也自有他的城府与章法。有没有李凤鸣这个人出现,其实对他影响不大,最多有时法子笨些、代价大些、多走几步弯路,如此而已。 这么看来,两人之间的共生盟约,她能回报给萧明彻的东西,远没有她从前以为的那样够分量。 他根本就没那么需要她。 算来算去,还是萧明彻吃亏些。 李凤鸣握拳置于桌沿,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还好你没真想算计我,不然我怕是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 萧明彻急急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她的拳头覆在掌心。“别瞎想,我算计你做什么?当初只是以防万一,所以才没多说。” 若“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最终没能掀动波澜,那就白忙一场,提前说与李凤鸣听不过徒惹笑话。 他也是要面子的。 李凤鸣笑觑他,中肯道“你不提前告诉我,这一点错都没有。” 那时候他俩还没合帐呢,关系古古怪怪,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和盘托出。 她若过深介入齐国皇嗣之间的争斗,对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这样就很恰当。 萧明彻紧紧攫着她的神情,生怕漏掉一丝一毫“那斛珍珠虽是这局的一环,却也真是为你买的。” “我信。”李凤鸣笑意不变,平静回视他。 对于她的平静,萧明彻很是不安“萧明迅告诉我,你若知道那斛珍珠的真正来由,一定会失望,会生气。” 丈夫送给自己的礼物,居然是因为要达成某个目的顺带买的。 最重要的是,妻子事先并不知情。到了真相大白之际,多少会有几分失落与难堪吧。 没有哪家妻子在事后知道真相时会高兴。 这是萧明迅分享的切身经验。 可李凤鸣不是福郡王妃。 当初她收到那斛“她低价卖出又被萧明彻天价买回”的珍珠,差点没气炸。 并不曾有过“得到了丈夫宠爱”的欢喜之情。 没有那份欢喜,如今得知真相就不会因失落而觉得难堪。 “好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真没生气。”她笑吟吟倾身,在萧明彻唇上轻啄一吻。 “多谢你那时办正事还能想着我。” 看,没有心的人果然不会伤心。 所以啊,是人是妖都该记着一个道理心绊魂,勿倾怀。 两相欢喜时,尽情纵意但不交心。这样,就算最后被舍弃、被辜负,也不至于伤心至死。 更不至于像桃金娘那样,可怜兮兮的魂飞魄散。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美男计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眼见萧明彻眸色转深,似要说点什么,李凤鸣忙不迭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敲了敲面前的卷宗。 “好了好了,说正事吧。” 李凤鸣面带微笑,看似镇定垂眼浏览面前卷宗,实则回避了萧明彻的直视。 她隐约能猜到萧明彻真正想谈的是什么,可她现在没底气接这茬。 一年前的大婚当夜,她之所以敢与萧明彻谈利益同盟,甚至毫无顾忌地坦诚“将来有机会便脱身离齐自去”的打算,是因那时她深信自己对萧明彻有足够价值。 如今萧明彻已没那么需要她助力,她就不得不避免深谈某些话题。 和亲公主意欲出逃,这不是小事,她可不敢莽撞胆大地打开天窗说亮话。 万一谈完以后萧明彻突然翻脸呢? 她是李凤鸣,不是修成人形却不谙人心的桃金娘。 被一份感情打动就彻底敞开胸怀,将喜乐甚至生死都毫无保留地放进他人掌心,这种奋不顾身的天真,她很小时就没有了。 对她而言,无论双方是什么关系,开诚布公谈话的底气,通常都源于势均力敌,甚至手中筹码多于对方。 若她仗着萧明彻眼底那点依稀好感就贸然开口,那谈判成败全在对方一念之间,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 她需要再等一个契机。 等到她能给萧明彻一个足够分量的投名状,那时候她才好理直气壮地与他敞开谈。 她有预感,这个契机,应该就是齐帝突然交给萧明彻的这差事。 “你父皇到底想要你怎么做,有头绪了吗?”李凤鸣翻阅面前卷宗,脑中飞快转动着。 萧明彻始终睨着她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如你所言,他并非真要我查刺杀太子的幕后指使。我只想到这么多。” 太子遇刺若不是苦肉计,那幕后指使显然是恒王或其党羽。 就像李凤鸣先前说的,若齐帝真想查这个,将案子交给京兆府、内卫、大理寺任何一方,都比交给萧明彻合理。 李凤鸣点头,若有所思地将卷宗翻过一页,又问“那夏望取士舞弊案呢?太子遇刺后,东宫可曾暂停追查此案?” “不曾暂停,至今都还在查。” 十一月,东宫得到线报,知晓恒王府有位师爷曾出现在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正打算去抓来审讯,那师爷及一家老小却齐齐“悬梁自尽”,未留一个活口。 这位师爷及家人被全数灭口,最能指向恒王府的一条直接线索就断了。 但关于夏望取士舞弊案,萧明彻手中还有别的线索。 他知道自己不能牵涉太深,就让战开阳设法使了点手段,让东宫的人又陆续“发现”新证据。 太子有心借此案让恒王彻底不能翻身,当然不会就此放弃,既有了新线索,自是循线追下去。 恒王大约也察觉太子这次不会轻易收手,这便有了前几日那狗急跳墙的刺杀案。 “既然东宫死咬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那你父皇肯定也不是想让你带着金吾卫查这个。”李凤鸣盯着卷宗里有限的信息,蹙眉冥思苦想。 “他到底想要你查什么?” 谁都知道圣心难测,齐帝突然将金吾卫交由萧明彻暂时调度,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纵然李凤鸣心中有所揣测,却也不敢随便铁口直断。 朝堂博弈,有时与排兵布阵差不多意思,在做出最终决策前,秉持“情报先行”的原则总是不会错的。 接连数日,淮王府议事厅内总是围坐着一群人,对着堆成小山的卷宗、记档、消息纸,逐字逐句地寻找头绪。 但那些卷宗、记档与消息纸来源过于芜杂。 有淮王府历年来的搜集与积累,也有萧明彻近来持续从廉贞家、福郡王府、平成公主府等各处得来的大小消息。 要将这些消息筛选后分门别类,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以便准确判断齐帝的心思,这事说起来很简单,好像只要多几个识字的人一起来做就行。 可事实上,术业有专攻,这种差事很考验人的眼力、心智以及在朝堂政务上的经验与敏感度。 淮王府的一应建制才完善了个雏形,虽有情报来源,却没有辨别、分析情报的专精人才。 像战开阳,虽跟了萧明彻数年,但以往就连萧明彻自己都少有机会直面圣意,战开阳就更难有大历练。 而岑嘉树等新进王府的家臣幕僚,虽饱学博闻,年轻机敏,但从前所学所思多来自书本,到底还没练出火眼金睛。 见这群人忙了几日也没有太大进展,而萧明彻忙里忙外、独木难支,李凤鸣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自己最后的底牌掀给他看。 若能协助萧明彻完成这桩事,她才有底气和他谈出逃的事。 “你父皇不会等你太久,眼下你需尽快决断,有所动作。但我看这样子,等战开阳他们将那些消息捋个脉络分明,只怕你要等到明年去。”李凤鸣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将那堆东西交给我,三天后,我给你答案。当然,若你觉得……” 萧明彻打断她“就你自己?” “当然不是,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我会带着淳于和辛茴,还有濯香行的大小掌柜一起。”李凤鸣既决定掀这张底牌,就没藏着掖着。 “好。” 次日,萧明彻没有出府。 他坐在北院书房的窗畔花几旁,沉默但专注地盯着围桌而坐的五个人。 李凤鸣,他的王妃,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李迎。 淳于黛,李凤鸣的随嫁侍女,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主司粟琬。 辛茴,李凤鸣的随嫁武侍,从前的身份,未知。 玉方,濯香行大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荼芜,濯香行小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到这一刻,萧明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不曾真正了解李凤鸣的过往。 不了解,所以才不知该做什么才能留下她。 李凤鸣扭头瞥了他一眼“关于他们的身份,或者你对我有什么疑问,等你成功了结这桩差事,我们再从头详谈。” “好。”萧明彻端坐窗畔,眼神须臾不离她。 李凤鸣却没再管他,环顾在座另四人“荼芜,别那么看我。你一装乖我就忍不住想叫你休息。” “殿下还是这样,从小到大都心软。”荼芜哈哈大笑,被玉方敲了一下额头。 “长得好看我才心软,”李凤鸣随口笑应一句,再望向众人,“几年没做正事了,手都没生吧?” “殿下小看谁啊?”淳于黛笑着将那些卷宗、记档与抄纸分拨成五份,“开始吧。” 辛茴、玉方、荼芜相视莞尔,旋即低头专注。 此时的萧明彻还没能完全明白,这五个人同时出现在一堆情报面前,是多么惊人的阵容。 或许连普通魏国人也不会明白。 因为他们五人从前被魏人熟知的身份与姓名都不是如今这般。 这可是魏国前储君李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前徽政院护卫大统领邢缈、前徽政院斥候总都尉方汝玉、斥候副都尉申屠无。 这几乎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筹备建制时最核心的班底。 他们从小受教,稍长便各经历练,曾踌躇满志想要携手建功立业,可惜时也命也。 好在所有学过的东西都不白费,他们五人如今活成芸芸众生,也仍有自己的姿态。 十二月廿七下午,李凤鸣裹着大氅,与萧明彻并坐在北院书房的书桌后。 她指着自己写下的重点,认真对身旁的萧明彻道“你看,齐国这金吾卫相似于我大魏禁军,但实际权力比大魏禁军还要大。” 大魏禁军五万人,只负责京师内城安防。 而齐国这金吾卫足有八万,五万保护皇宫内苑,另三万则协同皇城卫巡防整个雍京。 金吾卫的最高长官执金吾只听皇帝号令,不受任何官员或机构辖制,连太子的话都不管用。 “也就是说,这金吾卫是皇帝握在手里的一把护身长剑。” 李凤鸣试着将自己放在齐帝的位置上想了想,眉心皱出个小山包。 萧明彻接着她的话尾,长指抵住她的眉心,轻轻揉开“别皱眉。” 李凤鸣本能地后仰欲躲,但在觑见他的手僵在半空,便又讪讪顿住。 “我是想说,你在他跟前受多年冷遇苛待,他把金吾卫交给你暂时调度,无异于在赌命。这不合常理。” 萧明彻收回手去,眼帘半垂“嗯。” 如今的萧明彻不比从前。 先是数年内多次在战场出生入死,在军方建立了威信;半年前又凭螺山大捷的功勋出任首任边军都司、开启征召女兵之先河,在百姓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齐帝从前对他并不爱重,更谈不上信任。突然将护身的金吾卫交给他,就丝毫没顾虑过他可能挟怨反杀? “……除非,”李凤鸣再度咬唇,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在他心里,目前的金吾卫比你更不可控。” 萧明彻不傻,只是一回京就接手金吾卫,齐帝又什么都没说,他身在乱局中,加之从来不擅揣度圣心,所以很难立刻堪破玄机。 当李凤鸣为他拨开迷雾,他稍作沉吟,便就心领神会了。 太子是在前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途中遇刺的,此行沿途安防该由金吾卫主责。 一队十二人的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完美避过了金吾卫的布防,并造成了太子轻伤—— “无论刺杀是太子苦肉计,还是恒王所为,都意味着金吾卫有背叛父皇的嫌疑。” 如此,太子和恒王对齐帝来说,都暂不可信了。 李凤鸣重重点头“对。这么看起来,你父皇是想借你之手,不动声色地甄别金吾卫对他是否依然绝对忠诚。” 倘若金吾卫的忠诚已然动摇,齐帝就需要知道,金吾卫究竟是倒向了太子,还是恒王。 这些年,无论太子和恒王如何争斗,只要不出大乱子,齐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种争斗在他的角度看来,是利大于弊。 若恒王彻底扳倒太子,那说明他才真有能力承继大宝;要是太子成功守住储位,甚至通过政争干掉恒王,则表示太子确凿无疑就是皇嗣之中最强者。 恒王和太子互为试金石,这个真相很残忍,却是各国皇嗣都可能遇到的常态。 掌国玺不同于掌家印,至尊之位上的人既要能明正堂皇,还得有能力应对阴诡波澜。要有慈悲襟怀,却也需雷霆手段。 所以,即便是个稀世璞玉,也得经刀削斧凿、千刀万剐,才能成为令万民顶礼膜拜的庄严宝相。 但金吾卫是天子护身剑,是他们碰不得的逆鳞。 这股力量绝不在皇子们试炼争斗的范围之内,除非像萧明彻如今这样,是齐帝主动将金吾卫的辖制权交付出来,否则谁碰谁死。 李凤鸣推断,光是查到谁暗通金吾卫,这还不是齐帝要的结果。 “若他只单纯想甄别金吾卫的忠诚、查出金吾卫究竟勾连的是太子还是恒王,就该直接从卫城调来二十万大军。这样做最干脆利落,兵不血刃就能让八万金吾卫缴械,就地交由内卫逐个甄别即可。” 可齐帝却选择了对外透风,说将金吾卫交给萧明彻是为查太子遇刺案。 在李凤鸣的抽丝剥茧下,萧明彻思路愈发清晰“他是以此迷惑各方,争取时间让我布局。好将各方涉事者都‘钓出来’,人赃并获,不留半点隐患。” “对。这话他不能直接告诉你,必须得你自己悟出来,再自主行事。” 从之前的好几桩事可以看出,齐帝是惯会在决策前给自己留余地的。 若最后查实金吾卫并未勾连哪方,太子遇刺只是正常的职责疏漏,齐帝只需推说是萧明彻疑心过重、自作主张,拿他开刀就能平息风波。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要是金吾卫真没问题,却又是齐帝亲口下令试探,风声一走漏就会寒了八万将士的心,闹不好要弄巧成拙,真将这把护身剑推出去了。 李凤鸣百感交集地望着萧明彻“这事若出了半点岔子,想必你父皇不会保你。” 但凡齐帝对萧明彻有一丝心软顾念,都不会将这事交给他。 自从和亲联姻以来,萧明彻起势太快了。 不过短短一年,就从不被人正眼相看的落魄郡王成为声望水涨船高的亲王。 早前他才初现羽翼时,太子和恒王都不太将他放在心上,总觉随时有余力将他踢出朝局,所以没怎么针对他。 如今绝不会再看他进一步坐大。 金吾卫这局若成,萧明彻将成齐帝不得不倚重的左膀右臂,从此在朝在野都无人可撼动。 若败,太子和恒王绝不会放弃这个踩死他的机会;执金吾钟辂和八万金吾卫不敢冲着齐帝撒火,矛头当然也会指向他。 那必是墙倒众人推。 就这两个极端,没有第三种可能了。 亲生父亲又一次将他推上凶险窄路,用他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只为在确保自身万无一失的前提下,借他之手去悄悄印证心中猜疑。 李凤鸣想到几年前的自己,不免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酸楚。 她望进萧明彻的眼底,却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 “成则一人之下,败则粉身碎骨。呵,他这是让我渡劫?”萧明彻自嘲轻哂。 他眼中没有得知真相后的失落与痛苦,也没有即将踏上叵测前路的忐忑与恐惧。 不惊不诧,无悲无喜,孤独又平静。 月上柳梢时,两人才步出书房,漫无目的地并肩缓行。 回廊中的灯笼都已被点亮,檐下灯红与穹顶月华交相辉映,明晃晃照得许多心事无可遁形。 安静良久,萧明彻侧目掀睫看向身旁的李凤鸣“你,要陪我打这一仗吗?” 李凤鸣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什么意思?” “若你此时说要走,我放。”他抿唇稍顿,气息不稳,似极力压抑着什么。 李凤鸣缓慢地眨眨眼“当真?” “假的。”萧明彻扭头看向院中,眼尾被灯笼的光染上一点绯红,负气说反话。 李凤鸣盯着他的侧脸端详片刻,轻笑出声“若我陪你打这一仗,最后你胜了,我能得什么好处?” 他惊讶回眸,唇角慢慢牵起向上的弧,琉璃瞳底渐次亮起几粒微弱星光。 像个柔弱无助的小孩,鼓起所有倔强勇气敞开心扉,试着与人谈个看起来不太可能成真的条件。 “只要我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李凤鸣左手躲在大氅下,悄悄按住突然狂跳的心冷静,别感情用事,桃金娘可就是这么死的。 遇事最好还是将“利”字摆在前头。 听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条件多诱人,好好想想这个才是正道。 她一时也想不好自己到底希望从萧明彻这里得到什么。 但机不可失,便打算先搞个凭证再说。 “行吧,那我陪你把这事做成。不过口说无凭,你敢不敢立字据?” “敢,”萧明彻牵住她的手,话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得逞深意,“但我得先问一句,字据是立给李凤鸣殿下,还是,李迎殿下?” 最末这四字像在绞了好几圈麦芽糖,话尾上扬,隔空烫红了李凤鸣的耳朵,震得她胸腔咚咚咚。 虽早知他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突如其来就这么戳穿窗户纸,李凤鸣还是不由自主地懵了。 她呆怔在原地,仰头看看有月无星的雪夜穹顶,再看看萧明彻眼里那繁星烁烁…… 刚才还是“小可怜找盟友”的虚弱无助状,转头就神采奕奕,仿佛漫天星星全落进他眼里了。 搞什么啊?我一本正经在维护利益同盟,你却跟我玩美男计?!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守护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上次在行宫跑路的计划无疾而终后,李凤鸣多少是有点心虚的。 萧明彻一直没有挑明发难,这是在保她,她明白,也很承情。 但落了把柄在萧明彻手里,她心里总归不踏实。 她是有打算与萧明彻开诚布公的。 早前将玉方和荼芜的底亮到萧明彻面前,就是想先来点缓冲铺垫,然后再找机会与萧明彻谈谈她的身世和离奇经历。 总之,在她的计划中,这事什么时候说,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主动权该在她。 本打算帮着萧明彻走完最后这段至关重要的征程,攒足人情,这样挟情分谈条件,才好说服他谅解她必须离开的缘由。 取得他的谅解后,才好进一步剖明她诈死离去对双方的好处。 如此,将来她再寻机会离开的话,萧明彻理当不会太为难她。 但今夜萧明彻突然动用美男计,打乱了她的心跳,也打乱了她的计划,这可不是太妙。 她个没出息的,最顶不住装乖卖惨的美男计。 既然对方都直接挑明了,李凤鸣也不能装傻充愣。 她强作镇定,语带催促“不要东拉西扯,先立字据,然后再谈。字据自然是立给李凤鸣殿下。” “好。”萧明彻点头,提笔蘸墨。 他今夜似乎有备而来,李凤鸣担心他会在字据上耍诈,一直紧紧盯着。 然而萧明彻完全没有耍诈的意思。 自从半年前去南境那会儿,他就隐约察觉李凤鸣不太对劲,好像准备随时舍弃他。 可惜他对李凤鸣的从前所知太少,李凤鸣又因不安而防心极重,许多事不敢轻易向他交底。所以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人留住。 他不擅揣摩别人心思,生怕弄巧成拙,便请教了他的异母弟弟、福郡王萧明迅。 萧明迅告诉他,有所要求,便是有所期许;有所期许,就不会轻易舍弃。 所以他一直在等李凤鸣对他提要求。 今夜李凤鸣提出“立字据”,其实是话赶话随口一说,但对萧明彻而言,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他像小时开蒙习字时那般虔诚,认认真真将自己方才的承诺清晰成文。 【契约立绝契约人萧明彻,愿将名下所有供李凤鸣自取。此生凡我所有,凡你所需,尽付。】 这条件太过实在,又太过惊人。 假如李凤鸣真是个贪得无厌的王八蛋,有了这玩意儿,搬空他家产远走高飞,躲去别处养一群小郎君,他都没处叫屈的! 望着未干的墨迹,李凤鸣惊疑不定地歪头打量他“你知道这个承诺有多重吗?” 萧明彻沉默未答,也歪头回视她。 片刻后,他伸出右手,以拇指指腹沾了她唇上口脂,在契约上落下艳红指印。 这个动作来得毫无征兆,李凤鸣愣了。 看着她傻乎乎呆在当场的样子,萧明彻轻抿笑唇,拉起她的手依样画葫芦。 “知道,所以你要收好,”萧明彻眼底噙笑,语气却很认真,“你拿着它,从此就将我捏在掌心了。记得心疼着我些,别捏死就行。” 那张怪里怪气的契约上,一大一小两个红艳指印亲密依偎,好似一颗熟透的蜜桃。 李凤鸣喉间紧了又紧“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花招?” “萧明迅教的。现在,你可以放心告诉我你的事了吧?” 萧明彻极少见地弯了弯眉眼,看上去乖巧得李凤鸣心惊胆战。 过去她常暗暗希望萧明彻能多笑,如今却觉得还是木着一张冷漠脸的萧明彻比较好。 顶着这么张好看的脸,还笑得这么乖顺无害…… 过于诱人,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要彻彻底底谈及从前,李凤鸣就得撕开心头将愈未愈的隐伤。 这是很需要点勇气的。 她命淳于黛取了两坛春日酿,又命辛茴在外守着,这才和萧明彻进了北院暖阁。 豪饮四五口佳酿后,李凤鸣的双颊渐渐发烫。 萧明彻以指腹轻抚酒坛外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暖阁内的连山烛台上,每个灯盏都被点亮,柔和的光芒充盈一室。 她被笼罩在这光里,看起来毛茸茸的,柔软又脆弱。 “你想听什么?”她怀抱小酒坛,盘腿坐在地榻上,额角轻抵落地见月窗的窗棂。 “关于你的一切,”萧明彻沉声平缓,开门见山,“一国储君,为什么会诈死换身份,成了和亲公主?” “整件事就很扯,我都怕你听了以为是我在诓你。”她望着外头的深冬夜色,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大魏储君李迎,好端端活了十七年,却突然得知,自己的出生仿佛是个编造拙劣的九流话本故事。 哪怕事情已过去三年多,李凤鸣依然能清晰记起当时那股仿佛被雷劈焦的恍惚与荒谬。 萧明彻觑着她的侧脸,心里有点疼“怎么回事?” 李凤鸣又饮了一口酒,目光仍落在窗外。“当今大魏帝后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对于魏国皇室的事,萧明彻能知道的,无非也就是天下皆知的那些。 “二人年少夫妻,一路甘苦与共。魏帝登基后,他们政见不合,帝党后党分庭抗礼。” 李凤鸣缓缓闭目,轻嗤低喃“年少夫妻不假,共得苦也不假。同甘却未必……” 魏帝年少时,也是个不被看重的皇子。 他比萧明彻更惨,成年大婚后便被先帝打发去了食邑封地燕阳州。 “燕阳州偏远苦寒,若非顶着个王爵,说他是被流放都有人信。” 魏后本是世家女,虽出身旁支,却也没受薄待,打小养得还算金贵。 可燕阳州环境过于恶劣,纵是王妃也难全然养尊处优。长久下来,身子骨就差了。 五年里,她从一个十六岁少女熬成二十一岁的王妃,其间曾两次有孕,可惜都不幸小产,这便更伤了身。 后来,魏国朝中出了事。 当时的储君与三公主夺嫡政争,最后兄妹阋墙,两败俱伤,还牵连了各自阵营的几个弟弟妹妹。 反正末了是死的死,问罪的问罪,连当时的皇后也被卷进去了。 先帝平定局面后,就气得一病不起。临终前不知怎么想的,竟下旨将当今魏帝接回洛都继了位。 本以为会老死边陲,却意外捡个皇位,魏帝多少有点忘形。 登基后的第一年,他依制迎了两位贵妃充实后宫,便将国政朝务丢给执掌国玺半印的发妻,自己则纵情声色。 魏后虽在国政朝务上颇有几分天分与手段,但因成婚多年无所出,终究是差着一口底气。 再看着两位贵妃日渐荣宠,她就不得不担心自己的将来。 她调养身体迟迟不见起色,情急之下便使了点手段。 “老掉牙的手段。无非就是酒里动了点手脚,再安排一名与她身形相仿的中宫女官……你懂吧?”李凤鸣的双颊已呈酡颜,醉眼如丝。 “然后,就有了……储君李迎?”萧明彻抿了口春日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李凤鸣低低笑出声,苦涩自嘲“对啊。你说巧不巧?她冒险豪赌一把,竟就有了储君李迎。” 魏后以保胎为由去了气候更好的留都,那名中宫女官产子后便撒手人寰。 魏后将其厚葬,并以“急病骤逝”的理由对她的家族行厚赏,之后便携女回宫。 魏后在留都那一年,魏帝掌管国政,帝党自然成形;后宫里的如贵妃也即将临盆,前朝、后宫的局面对她都不利。 好在她赌赢了,抢在如贵妃之前有了李迎护身。 毕竟是魏帝的第一个孩子,李迎的出现使帝后之间早已淡漠的感情重新升温。 恰逢魏国已许久未现女帝,臣民都有所期许,于是还李迎便众望所归,尚在襁褓中便破例被早早立为储君。 魏后也因此顺利重归朝堂。 可惜这对帝后没好几年。 打从李迎记事起,就总见他们因政见不合而争执。 后来就换成魏帝耍手段,故意让魏后高龄有孕。 魏后年轻时在燕阳州过了五年苦日子,又小产两回伤了身,回京后急切求孕而不得。但有了李迎后这些年,她地位日渐稳固,大约也是调理将养得好,竟就真怀上了。 但魏帝没能彻底如愿—— 魏后以三十出头的高龄,顺利诞育真定公主李遥,母女平安。 虽说这对天家夫妇之间问题重重,但李迎这个孩子让他们初尝为人父母的滋味,意义不同,所以他俩再是不合,各自对李迎却都是真心实意的好。 “李迎是被他俩精心呵护大的,不知自己身世真相。父母对她都不薄,她夹在中间也很为难,便妄想着调和他们的关系。” 李凤鸣紧闭双眼,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李迎十七岁那年筹建徽政院,眼见帝后矛盾愈发尖锐,便打算居中两边劝。 她郑重其事择了吉日,在东宫摆了桌家宴酒菜,还特地遣走所有侍者,就想着一家三口像普通人家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心。 魏帝那边先派人过来说有事不来,魏后气得将自己灌到酩酊大醉。 一番痛哭发泄后,酒劲上头,竟又拉着李迎的手吐了真言,说出了藏在心中十七年的秘密。 正当李迎五雷轰顶那会儿,中途改了主意赶来的魏帝也在门外听完全程。 “这下全傻眼了,三个人谁看谁都尴尬,”李凤鸣以手背捂住眼睛,“真的。当时没觉得难过,也没觉得惊慌,就是尴尬。尴尬得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 那时魏后在朝堂气候已稳,后党与帝党在朝局上是势均力敌,各占半壁江山。 这种局面下,魏帝已不能因个人喜怒就轻易大动她,否则魏国必乱。 帝后经过一番博弈,最终达成共识魏后交出部分权利,而储君的身世问题,双方都不对外声张。 借着此事,魏帝咄咄逼人,魏后选择让步,总算重新完成了两人之间的权力分配。 但“储君李迎”该何去何从,这竟成了比权力之争更令人头疼的难题。 对魏帝来说,李迎确凿是他的孩子,他对这孩子也曾付出最纯粹的为父之心;可这孩子又是他被魏后算计的“结果”,他没法当做无事发生。 对李迎来说,皇帝是她生父没错,皇后却不是她生母,而她生母的死因还颇耐人寻味。 然皇后在之前十七年里对她倾尽心血,养育之恩绝不虚假。 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那个她从未见过、早已殒命的生身之母,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魏后面对知晓自己身世后的李迎也倍感棘手。 当年之事极为隐秘,她说李迎生母是因产子而亡,但无旁证,李迎未必真信。 所以她当然也怕这孩子从此就与她离心,便不能再全力死保。 李迎必须从魏国彻底消失。否则她不知该如何自处,帝后也都如鲠在喉。 “但他们也没想做绝。踌躇之际,就对外宣称储君重病,任李迎被幽闭在东宫发了一年多的疯。然后,贵国送来意欲联姻结盟的国书,宗室中一时挑不出合适的和亲公主人选,最后就有了‘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封锦萍公主,奉旨和亲’。” 李凤鸣抱起酒坛子,咕噜噜灌了好大一口。 “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萧明彻,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想逃了吧?” 人心是会变的。 三年前的魏帝魏后或许没想要她死,毕竟真心实意抚养了十七年,况且那时她还恰好有用。 但三年后呢?五年后呢?天知道。她不敢,也不想赌。 整件事非常荒唐。但从“储君李迎薨逝”后,前尘过往于她皆如云烟。 她什么也不想要了,更不想去翻那死无对证的旧账,只想好好活到寿终正寝。 毕竟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该死。 “我是否明白你为什么想逃,眼下并不重要,”萧明彻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重要的是,我明白你现在想哭。” 李凤鸣殿下是要面子的。 将你的秘密、眼泪、痛苦和心酸全都藏到我怀里来吧,连月亮都别想看到你脆弱的模样。 我会保护好你的秘密,也会保护好你。 就像那个大雪天,你红衣烈烈挡在我面前一样。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声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李凤鸣在萧明彻怀中静静靠了许久,但并没有放声哭泣。 被幽闭东宫的那一年里,她早就为此事疯够了,也哭够了。时隔三年再自揭伤疤,难过是真难过,痛楚也是真痛楚,却都淡淡的,远没有当初那么激烈。 期间萧明彻也没说话,就那么抱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平复好心情,李凤鸣揉了揉双眼,重新坐正。 她抱起自己的小酒坛,意有所指地瞥了瞥萧明彻面前的酒坛,无声邀请。 萧明彻领会了她的意思,便单手拎起酒坛她相碰。 仰脖饮下一大口后,萧明彻以手抹去唇畔酒渍。动作随意,不急不躁,非但没显粗鲁,反倒多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恣意舒张。 他垂眸没有看人,只轻声开口“李凤鸣。” “嗯?”李凤鸣抬眉看他。 “上次你在行宫意欲出逃,我一直没有说穿,”他低垂的长睫扇动了两下,唇角微扬,“你很怕我哪天会突然以此向你发难。对么?” “对。”李凤鸣既都将话说到先前那般份上,也不差这点坦诚。 萧明彻又道“所以,你将你最大的秘密告诉我,是想让我心软,确保我不会用那件事为难你。” 对于他能这么快就察觉别人真正的意图,李凤鸣稍感惊讶。 她微微瞠目,颔首又应“没错。” 接连两次猜中李凤鸣的心思,这好像让萧明彻有些开怀。 他缓缓抬头,眼底有笑“这就是你教过我的,必要时装乖卖惨。” “知道就行,话别说这么穿,”李凤鸣不太自在地轻舐下唇,抿笑瓮声,“那,你心软了吗?” “我本就不会用那件事为难你。之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萧明彻斜身,以肩抵住窗棂,抱起酒坛子再饮一口。 “你明知道我不会,却还是不安。为什么?” “我想信你,但又不敢真的全信。”李凤鸣挠了挠醉烫的脸颊,自嘲轻哂。 “唔,我有时就这么古怪,又矛盾。人嘛,或多或少都会有点不讨喜的毛病。我也一样。” “还好,你的毛病可没我多,”萧明彻噙笑安慰,“我也正在学着适应你的古怪和矛盾。” 从李凤鸣最开始出现在萧明彻面前,古怪和矛盾的行为就不少。 他从小不擅体察人心,猜错就容易说错、做错,久而久之便不愿在这种事上无谓费神。 只要不是至关重要的人或事,哪怕发觉古怪,他也懒得多问多想。 但如今不同了。李凤鸣对他很重要,所以很多事他都在学。 近来他在忙着金吾卫的事,却也在观察、思索关于李凤鸣的一切。 今夜得知她身份的秘密,早前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总算有了解答。 显而易见,李凤鸣心中的隐痛与不安,不是一两天可以抚平,更不是一两句甜蜜的承诺可以消弭。 她不信婚姻之约,更遑论虚无的情意。反而是利益交换的关系才更能让她安心。 萧明彻不打算强拧着逼她。 他又接连饮了几口酒,眼神认真起来。 “你从一开始提出私下盟约,心里就没想过真正接受‘淮王妃’这身份。你那时是当真希望我们维持利益攸关的合作共生。” “没错,其实我至今还是这么希望的。”李凤鸣以指腹来回抹着坛口边沿,彻底将话说开。 “贵国自有国情,真正的妻子需得附庸并仰视你,事事以你为尊,自身的意愿不重要。这在人前我可以装,私底下却不想,太累了。” 双方愿意结为同盟,至少说明彼此都有对方需要的筹码和价值。 这种关系下,双方在情理上至少有权相对平等交流各自意愿。 李凤鸣一直就想要这个。 萧明彻不以为忤,颔首再问“你我之间不妄言将来、不空许情爱,私下保持同盟合作,这样你才更安心,是吗?” 李凤鸣扶额,歪头觑他“是。你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你放心,在行宫意图出逃之事,我绝不声张,更不会用来威胁你。” 见她愣怔,萧明彻浅浅勾唇。 “也如你所愿,你要同盟,那我便认我们的同盟。” “我助你完成金吾卫之事,将来我是走是留,就由我意思。这条件你也同意?”李凤鸣狐疑试探。 萧明彻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同意。我说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今夜的谈话,从过程到结果都让李凤鸣很满意。 在过去的一年里,和萧明彻的同盟之约好像只有她自己当真,所以有时她很茫然。 经过这番敞亮谈话,她才终于有了一种自己和萧明彻真正地位对等的实感,这让她很舒适。 她对萧明彻这个人是喜欢的,但她眼下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全然相信。 最终到底是走是留,她想将这个抉择交给时间。 “没料到你愿给我这余地。老实说,我好像又多喜欢你一分了。” 李凤鸣朝萧明彻伸出手,笑眼弯弯。 “击个掌才算约成。” 萧明彻没动,浅笑纵容地望着她,却不忘为自己争取福利“虽是同盟,却也得是要合帐的那种。这你同意吗?” “合帐么,双方你情我愿时,我当然不会拒绝,”李凤鸣红着笑脸催促,“快来击掌。” 萧明彻满意点头,依言伸手。 敞开心扉畅谈至夜过中宵,两人都有些薄醉,便同宿北院寝房。 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相拥,大被同眠。 萧明彻从背后抱着李凤鸣,下颌抵着她的发旋,望着床内侧的墙。 “李凤鸣。” “嗯?”李凤鸣醉意昏昏,挨挨蹭蹭在他怀中换个舒服姿势。 “若再有机会,你还会出逃吗?”萧明彻含混的嗓音在静谧帐中幽幽四散。 发困的李凤鸣嘟囔“别问,这可不好说。” 萧明彻微微低头,将温热的笑唇贴在她耳畔,喁喁低言。 “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全心信赖。教我?” “教不了。我也不知要怎么才能全心信赖你。”李凤鸣苦涩轻叹,模糊笑喃。 自从三年前出了那桩事,她心里就变得很奇怪,有时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她不知几时才能好,更不知怎么做才能好。 萧明彻总有一天也会受不了她的。 “不教就不教,我自己琢磨。”萧明彻收紧了怀抱,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哼道。 “你还不如好生琢磨金吾卫的事。” “知道。快睡。” 人的一生里,总会遇到些事,道理都懂,却不是将话说开就能迅速解决所有问题。 之后的日子,李凤鸣与萧明彻都没再提过那夜。 两人在花阁中说过的每个字,仿佛只是梦境里的呓语,天亮后便成了无人可以窥见的秘密。 一切好像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又却又有点不同。 府中众人慢慢发现,淮王府的内部格局,竟渐有点像传言里魏国那种“夫妇共治”的意味。 淮王殿下不再等到事情推动不下去时,才去请教王妃的见解,而是让她全程参与,事无巨细皆不避讳。 而王妃也像突然被解除了什么封印,活泼恣意许多,对府中大事也活跃主动起来。 李凤鸣不但动用了淳于黛和辛茴,也让玉方和荼芜每日轮流到淮王府,协助府中训练私家斥候,也会在议事厅内与战开阳、岑嘉树等人一起甄别各路消息。 两帮人马就此合流,取长补短、集思广益,淮王府内四处洋溢起高昂斗志。 当下淮王府最重要的事,仍旧是金吾卫那桩。 因太子遇刺之事已过去多日,金吾卫当时是否为刺客暗开方便之门,这已难查实了。 但要知金吾卫是否依旧完全忠诚于齐帝,有没有偏向太子或恒王,设局或可一试。 “但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李凤鸣站在议事厅的长桌前,单手扶腰,另一手点着桌上的消息纸,“这个月还没过一半,执金吾钟辂就进宫三次。是陛下召见,还是他自请面圣?” 这很奇怪。 太子遇刺案,明面上齐帝已经交给萧明彻追查。 不管钟辂是心虚,还是单纯想要解释失职之事、取得谅解与信任,都该急着找萧明彻才对。 可他一次也没来过淮王府,倒是往宫里跑得勤。 战开阳忙道“三次里只有月初那次是陛下召见。但陛下的头风症反复发作,近来许多大臣都频繁入宫探望,不好判断钟辂的意图。” “太子呢?你前天去东宫探望,他的伤好了吗?”李凤鸣扭头看向萧明彻,“到底真伤还是假伤?” “胳臂上还是缠着伤布,确有药味。” 萧明彻与她并肩,垂首也望着那消息纸,对答流利。 “就是你时常将我扒光了按在床上,往我后背涂抹的那种药味。” “生肌祛疤的药?”李凤鸣用拇指指甲轻刮着唇下,喃喃自语,“那看来是真伤了。战开阳,恒王那边……呃?!” 她略略抬头,就见长桌两边排排坐的战开阳、岑嘉树等人个个呆若红脸木鸡,眼神都不知放往哪儿放。 “他们搞什么鬼?”李凤鸣蹙眉,与萧明彻四目相接。 萧明彻也有点懵,茫然摇头。 长桌两旁的人都不吭声,坐姿愈发笔挺僵硬。 倒是坐在角落里辨别消息的荼芜抬起头来,狗胆包天地笑出了声。 大掌柜玉方近来忙着在濯香行盘账,一连多日都是小掌柜荼芜前来淮王府做事。 这荼芜长着张清秀斯文的小嫩脸,不太显年纪,实际却是在座所有人中最年长的。 他与李凤鸣也算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私下里惯没正形。 他边笑边道“还不是淮王殿下说了句‘扒光了按在床上’。在座都是些孤家寡人的小伙,血气方刚的,有些字眼根本听不得,容易想入非非啊。” 方才萧明彻想着太子的事,略有走神,说话没太过脑。 而李凤鸣也专注看着消息纸,没留心他那句话有什么不对。 这会儿被荼芜当众戳破调侃,再面对一室七八个红脸木鸡,两位殿下同时脸红欲燃了。 荼芜私底下是个混熟了就人来疯的性子,胡说八道起来简直荤素不忌。 他独自窝在角落看了快半个时辰的消息,早就闷坏了。 见李凤鸣和萧明彻双双红脸无言,他愈发来劲。“凤鸣殿下,恕我多嘴,您成亲后怎么变成这样了?” “闭上你的狗嘴。”李凤鸣在床帏间并不羞涩拘束,还乐于“探索”,但这不表示她喜欢当众畅所欲言。 荼芜半点不怕她,还嘿嘿怪笑起来“雍京城谁不知道?从前的淮王殿下,那可是雪山顶上清清白白一朵孤冷名花。如今落到您手里,竟被辣手摧残。啧啧,这真是……” “反了你?信不信我叫辛茴将你挂树上风干?!” 李凤鸣绷着红得快滴血的脸,随手团了张纸,用力砸向荼芜的头。 “只是在说上药的事!我并没有辣手,也不曾摧残,他依旧清清白白!” 每次上药,她明明只让萧明彻除去衣衫,而且也是他自己主动趴好的,哪有“扒光了按在床上”?! 见了活鬼的“辣手摧残”,她真是枉担虚名。 李凤鸣好气又好笑地瞪向萧明彻,压着嗓子咕哝“他就是个喜欢接话的人来疯,你以后当着他面说话记得过脑。” 语毕,她重重一哼,敲着桌子看向战开阳,打算话归正题,认真问问恒王府那边的近日动向。 但萧明彻被她方才某句疑似撇清关系的话怄到,暂时还不想回归正题。 他缓缓转头,面无表情看向角落,对乐不可支的荼芜做出解释。“别胡说,你家凤鸣殿下从不曾辣手摧花。但是……” 说着,他眼神幽幽看向李凤鸣扶腰的手,小声冷哼, “我哪里还清白了?光昨夜就不知被弄脏多少回。” 话音未落,李凤鸣还没怎么着呢,长桌两旁好几个红脸木鸡已狼狈捂住了鼻子。 萧明彻声音很小,也不是在座各位故意竖起耳朵,实在是议事厅内安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战开阳绝望闭眼,捂着鼻子闷闷嚎出众人心声“二位殿下,放我们这些孤家寡人的小伙一条生路吧。” 荼芜先前不是才说了么? 这一个个血气方刚的,有些字眼听不得,会想入非非,根本控制不了啊。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解释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转眼到了元月初五,趁着各部尚未开朝复印,齐帝在宫中养和殿设了宫宴。 冬日清闲,宫宴就不止是简单吃一顿饭,众人大早上就陆续进了宫。 除皇嗣及其眷属外,皇族宗亲与外戚之家也被允列席,几位深得齐帝倚重的大臣也奉圣谕携家眷前来,连在滴翠山行宫的太皇太后也被迎回宫参与。 太皇太后自去年冬那场大病后,日渐苍老虚弱,犯糊涂的时候更多了,眼神也愈发不好。面对这堆人,若无华嬷嬷在旁提醒,她已很难一眼认出谁是谁。 加之老太太本也喜静,受了众人拜礼后,便牵着李凤鸣进暖阁躲清闲。 老太太对李凤鸣不差,李凤鸣不忍拂逆,便先顺着。 太皇太后精神头并不好,进暖阁后也没太多话,一径让李凤鸣喝茶用点心,自己则歪在坐榻上眯着眼。 若不是她冷不丁会冒出一两句话,旁人都以为她在打盹。 半盏茶的功夫后,李凤鸣温声笑着逗她“太奶奶,说了这半晌,您真知道我是谁吗?” 太皇太后眯着眼,小孩儿似地咕哝“当然知道,我记性好得很。你这个小凤鸣不讲信用,还欠我一个大胖小子呢。” 李凤鸣凭空噎了噎,眼珠子骨碌碌转两圈,笑意转为狡黠。 “您方才可瞧清了您的重孙儿?那就是我还您的大胖小子,没欠。” 她说的重孙儿当然是指萧明彻,可太皇太后又不是只有这一个重孙儿。 老太太捂着脑袋想半天,摇头嘀咕“不对,还欠着。明宣瘦了许多,瞧着竟印堂发黑……” 这是又糊涂了,仿佛将太子萧明宣记成了李凤鸣的丈夫。 李凤鸣听得眉心猛跳,顾不得礼数,抓了块糕点就堵住老人家的嘴。“太奶奶,来,这个芙蓉糕好吃的。” 旁边心惊胆战的华嬷嬷白着脸,冲李凤鸣扯出一丝感激的笑。 这毕竟是在宫里,侍女们可不像行宫那些是受华嬷嬷管束的。 老太太突然犯糊涂,错将太子记成李凤鸣的丈夫,这事本来问题不大。 可太子毕竟是国之储君,哪怕贵为太皇太后,张口就说他“印堂发黑”的晦气话,这问题就不小。 眼见离正午开席还有一个时辰,华嬷嬷怕太皇太后会多说多错,赶忙与李凤鸣合力将老人家哄睡。 老太太睡着后,李凤鸣裹紧身上披风,在宫女的带领下前往养和殿的赏花台。 赏花台占地开阔,既有花,也有林,品种还丰富。经过少府御用花匠巧思归整,四时皆能移步换景。 此季恰逢冬春交接,两季繁花共存,有盛有衰,错落交织,别有一番情致。 李凤鸣是女子,自是被带到皇后跟前。 皇后得知太皇太后在暖阁小憩,有华嬷嬷及一众宫女在近前侍候,便放下心来。 她捂着暖手炉,和蔼笑言“你们这些小辈就别在亭中枯坐了。花林里藏了九个响春铃,快寻去吧。” 元月里寻响春铃,这是齐国的风俗。 既讨个“铃响迎春”的好彩头,也是家宴时供小辈们玩闹的好消遣。 如今太子与恒王几乎已到一山难容二虎的地步,按照以往惯例,太子妃与恒王妃必会互别苗头。 可今日很古怪,太子妃起身凑近皇后,小声说了什么。 皇后稍愣片刻,赶忙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叫她坐下。 恒王妃大约怕太子妃留在皇后跟前暗讨了什么好,便也道“母后见谅。儿臣近来颇不耐寒,今日风凉,便也厚着脸皮留在您跟前,不去凑那热闹了。” 太子妃和恒王妃不参与,李凤鸣这淮王妃往常又只与闻音走得近些,如此一来,平成公主自就成了贵女们簇拥的核心。 平成公主是齐帝的女儿,只比太子小一岁半,在皇子皇女们中间排行第二。 她是婕妤所出,齐国的公主又无议政权,成婚后无事可忙,明面上很少出公主府。 李凤鸣没与她正经打过交道,不知深浅,便不想贸然与她凑太近。 正当李凤鸣犹豫该不该随大流时,皇后笑道“咱们二公主帮手多,淮王妃从前又没寻过响春铃,闻音,你多陪着些。” 闻音乖巧笑应后,紧紧挽住李凤鸣的手出来,小声说“咱们去人少的那边,我与你说个事。” 早前萧明彻去南境轮值都司,李凤鸣独自搬到行宫躲了半年。 期间闻音随母亲去探望太皇太后几次,都因各种缘故没能与李凤鸣单独说话。 但她俩的交情颇有君子之风,虽大半年没亲近相处,再见面也并不生疏。 绕到花林旁侧的幽僻小径,确定四下无人,闻音才贴着李凤鸣的耳畔,压着嗓子神秘兮兮。 “你道太子妃为何不出来?” “我没想明白,”李凤鸣摇头,笑乜她,“你听到什么风声?” “前些日子听我表姐说,太子妃小产了。方才太子妃对皇后耳语,大约就是说这个。” 闻音的表姐就是恒王妃。 恒王妃这些年对外最重要的事,就是盯着东宫女眷,尤其是太子妃。 小产对于女子来说毕竟是不幸的伤心事,李凤鸣同情地沉默了片刻。 走着走着,她脑中闪过一点古怪迷思“以太子妃的尊荣,小产后理当请御医前往东宫帮助调养。怎么外间一点风声都没有?看皇后方才的模样,好像事先也不知情。” 大约是年轻辈的男子们也来寻响春铃,闹腾的动静不小,花林深处传来隐约笑语。 为了方便说悄悄话,两人便就地驻足,挨在一起警惕望着周围。 “还有,你表姐为何突然与你说这个?”李凤鸣愈发想不通。 按齐国风俗,闻音算大龄。但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恒王妃又不是市井妇人,怎会无缘无故与她嚼起太子妃小产的舌根? “早前太子试探过我父亲好几次,像是有意纳我进东宫。不过后来他遇刺,就没再提了。”闻音满脸苦闷,以唇抵住她耳畔,声音比先前更小。 “前些日子我表姐收到风,就随口问了我两句。表姐说太子怕是想换我去坐那太子妃的位置,就这么顺嘴说到太子妃小产的。” 如今太子膝下已有几位稚龄儿女,但都是庶出。 按齐国皇律,只有太子妃所出的儿子才有资格被封“皇太孙”。 太子妃已二十五六,成婚多年却一直无所出。 眼下好不容易有孕却又不知为何小产,而太子紧跟着就试探闻家有无与东宫联姻的意向,恒王妃怀疑太子妃这小产后身子有大损。 齐国贵人们在婚姻上门第之见极深,太子妃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 考量德言容功、才能品行都是次要,最重要是其家门出身。 目前两位太子侧妃以及太子昭训都出自“良进贵”之家,比不得闻家这种世代清贵的真名门。 闻音低着头,烦躁地踢着脚下碎石。 “早些年他迎娶太子妃时我还小,本与我无关。后来皇后曾半开玩笑与我母亲提过,想让我成年后进东宫为侧妃。我家里不愿意。” 谁都清楚,太子这是想通过联姻将闻家真正收为己用。 但闻家的名声地位摆着,就算有意与皇室联姻,也没有必要委屈自家姑娘做小。 “好在他对我的长相并不十分满意。再加上我表姐已是恒王妃,皇后和太子大约也有所顾忌,这话没说实,笑笑也就过了。” “那他现下是什么意思?太子妃小产伤身,他就又重新盯上你?”李凤鸣拳头都硬了。 她既为闻音不平,也为太子妃不值。“一国储君就这德行?啧,不干人事。” 闻音缓缓摇头“他早前并未与我父亲说太明,方才我说的那些也只是表姐私下随口猜测,做不得准。” 这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不愿给家里惹麻烦,至今没将那捕风捉影的揣测告诉过父母兄长。 但她实在不愿自己的婚事与东宫有牵扯,生怕恒王妃的猜测最后成真,独自忐忑许久,今日在李凤鸣面前才敢畅所欲言。 李凤鸣想了想,安抚地捏了捏闻音的脸蛋。“别担心。以你闻家的地位与名声,太子总不至于‘强买强卖’。” 毕竟是皇后让她们出来寻响春铃的,一直躲在暗处说小话也不合适。 诉完苦后,闻音带着李凤鸣往前走,沿途左顾右盼。“通常响春铃都会装在锦囊里,挂在不显眼的地方。” “风一吹铃铛不会响吗?循着铃声找不就完了?”李凤鸣虽也跟着左顾右盼,却心不在焉。 闻音笑道“不是圆铃铛,是房檐下挂的风铃。装进锦囊时并无铃心,拿回去后,自家挑选合意的美石做铃心,再由家中主事人亲自装上挂起来。” “你们齐国人,花样还挺多……诶?那里是不是?!”李凤鸣仰头指着高处树梢,眯着眼仔细打量。 “像是。但皇后说有九个响春铃,不表示只有九个锦囊,”闻音想了想,“咱们别管这个,去前头再找找吧?这太高了,我不会爬树。” 李凤鸣玩心大起,开始挽袖子“我会啊!” “别啊!你好歹是淮王妃,若被人瞧见你爬树,那多不好,”闻音拽住她,“而且,有些锦囊里会装奇怪的东西,就怕白辛苦一趟还惹笑。” “宫里的玩乐,再怎么惹笑也不会很过分吧?”李凤鸣从小没太多机会顽皮,此刻看着四下无人就有点跃跃欲试。 两人都想说服对方,就这么笑嘻嘻拉扯半晌。 跟着就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廉贞和闻音的四哥闻声;另一拨是平成公主等女眷。 李凤鸣先前还没觉得非要这锦囊不可,眼下凭空多了这些竞争者,她心中就突兀蹿起一股胜负欲。 她想也不想,飞身就往树上纵跃—— 自从和亲来齐,每天早上都被辛茴或王府侍卫打得上蹿下跳,那也不是白挨的。 只要她能豁出去,跟个猴也没多大区别。 但突然生出胜负欲的显然不止她一人,游戏场面可不讲什么地位尊卑。 就在李凤鸣刚有动作时,对面的廉贞与闻声也同时跃起。 这两人都是真正高手,李凤鸣双脚离地还没两寸,就极没面子地被他们顺手拍回原地。 闻音急急冲过去扶住李凤鸣,口中恼道“四哥!你怎么能和淮王妃动手?!” 闻声还算给妹妹面子,听到这声唤,足尖在树干上一点,旋身飘然而下。 人还在半空,冷笑声就兜头甩向闻音“廉贞也动手了,你怎么光说我?” 其实这话很平常,可闻音自己心虚,总觉自家四哥意有所指,当场就红了脸。 树梢上的廉贞原本已捏着那锦囊,正得意垂眸往下,听见闻声这质问,又看下头的闻音羞得快要燃起来,这就隐约品出点奇怪意味。 心头微震,脚下晃了晃,他便从树梢落下。 闻声自动退出,廉贞功亏一篑,这让平成公主看到了机会。 她扬声笑喊“钟情!” 钟情是执金吾钟辂家的侄女儿,年方十五,自幼习武,这在雍京贵女中很少见。 小姑娘英姿飒飒,极富朝气。 李凤鸣不确定自己打不打得过她,再看着廉贞重新跳了起来,心中正发急。 猛地瞥见又来了新一拨人,其中有道熟悉的身影,她脑子一热,便脱口喊帮手“萧明彻!” 喊完话音尚未落地,她便立刻助跑腾空。 几乎就在瞬间,一道玄色身影便掠风而来,单手凌空托住李凤鸣的腰身助力。 就这样,李凤鸣与廉贞、钟情几乎同时碰到那锦囊。 萧明彻眼疾手快,非常不客气地左踹廉贞、右挥钟情,最终确保李凤鸣得偿所愿。 取了锦囊落地后,李凤鸣假惺惺眯眼笑,对廉贞和钟情抱拳“是我喊了帮手,胜之不武,多有得罪。” 说着还用手肘碰了碰萧明彻。 萧明彻松开环在她身上的手,惯例冷漠脸“承让。” 新年节下,年轻人凑到一起热闹玩个趣而已,胜负已出,大家都很有风度。 廉贞爽朗笑笑“王妃哪里话。不过我可得说清楚,绝非我技不如人,实在是没料到淮王殿下会出手。” “淮王妃不必客气,”钟情也落落大方地还礼,“淮王殿下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都轻而易举的,我输得不冤。” 萧明彻是和大长公主等人同来的。 在齐国风俗里,这种游戏玩乐通常只有年轻小辈参与。 大长公主是齐帝的妹妹,高着一辈,身份也贵重,按理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她不但来了,还要“主持大局”。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瞟了李凤鸣一眼,最终看向萧明彻。 “老五,钟家小姑娘这么敬重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这锦囊便让给她吧?” 大长公主这话偏心得莫名其妙,别说李凤鸣了,连一旁的平成公主都愣了愣。 在场无人接话,林中只能听到令人尴尬的风声。 未几,萧明彻转头看向李凤鸣“给她。” 钟情尚未成年,说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孩儿。这众目睽睽之下,萧明彻既说出口,李凤鸣就根本没得选。 但她心里并不太愿意,所以一时没应声。 在李凤鸣惊讶的瞪视下,萧明彻从她手中抽走那个锦囊,隔空抛给了目瞪口呆的钟情。 李凤鸣看看那接下锦囊就红了脸的小姑娘,再看看直视对方的萧明彻,心中震惊控诉还能不能做点人事了?这么小的姑娘你也去撩拨人家?! 萧明彻略偏头凑到她耳边,轻道“回去再解释。” 李凤鸣冷笑嗤鼻。 解释什么?解释贵齐皇室萧姓男子,骨子里自带祖传的水性杨花?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沐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按理说,李凤鸣不该是个管不住自己脾气的人。 只是个游戏玩乐而已,她并不在意锦囊里的东西是真是假,更没有非要不可。 可当萧明彻从她手中抢过锦囊扔给钟情,也不知怎么的,她心中毫无征兆就蹿起一股邪火。 那火越烧越旺,从胸臆间慢慢燃向头顶,蔓延至四肢百骸。 若非她还记着这是个什么场合,真想当场扭头就走。 在她沉默地调整气息、努力平复心情时,那个先前还炙手可热的锦囊却好似变成了烫手山芋。 钟情捧着那锦囊呆愣片刻,举步走到李凤鸣与萧明彻面前,满脸讪讪通红。 “多谢淮王殿下美意,也多谢淮王妃爱护谦让,但我不能要。” 李凤鸣的不快只是冲着萧明彻与大长公主,对这无辜的小姑娘倒无恶感。 见她窘迫到不知该如何自处,便强压火气,极力和颜悦色“怎么了?” 钟情的脸已红到耳根,语气虽急切,却听得出诚恳。 “年节游戏,输赢各凭本事和运气。既不必顾忌地位尊卑,也没说年岁大些就必须让着小的,这是古来就有的规矩。” 虽是尚未成年的小姑娘,但这番话风骨端正,足见家中教养良好。 但到底涉世未深,心思没那么圆滑周全,根本没想到自己这话同时将大长公主和萧明彻的脸打得脆响。 话音刚落,萧明彻倒还是面无表情,但大长公主的脸已沉沉拉下。 围观人群神色各异,平成公主更是干咳两声示意。 这让钟情隐约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愈发面红耳赤,额头急出一层汗来。 这姑娘活泼敢斗却又讲道理,李凤鸣打心底里瞧得上。 眼见她不知该如何进退,便忍笑替她解围。 “无妨,我喜欢你,愿意给你。若觉过意不去,你下午要是再寻到一个锦囊,就给我做回礼,可好?” “好好好,”钟情猛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要是我运气不好没寻到,那这个……” 李凤鸣笑眼弯弯“若运气不好没寻到,这个也不必还。回头你请我吃顿好吃的,咱们就算有来有往。” 闻音挽着李凤鸣的手臂,帮腔笑道“对。淮王妃喜欢吃糖面人儿,你得帮她寻个全雍京城最漂亮的糖面人儿!”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钟情总算如释重负,眉开眼笑。 一场无事生非的人为风波就这么消弭于无形,大家又重新招呼着继续游戏。 李凤鸣瞥了瞥大长公主,冲她扯出假笑。 虽说对钟情那小姑娘观感良好,但李凤鸣对萧明彻是有恼怒的。 不管他有什么隐情,未经她同意就从她手中抢东西去做人情,这就让她满心不痛快。 下午再进林间寻响春铃时,李凤鸣拉着闻音去了别处,半道遇见平成公主与钟情等人。 钟情惦记着要还李凤鸣一个锦囊,便请她与闻音也来结伴。 平成公主也帮着热情相邀“待会儿咱们若寻到锦囊,不管真假,都算淮王妃的。” 皇后命人在林中藏了九个响春铃,一上午只被找出了三个,钟情手上那个便是其中之一。 其余已被找到的假锦囊,都是些混淆视听的,里头装的是用木雕风铃模型。谁拿到这种假风铃,晚宴时就得当众抽签完成一桩玩笑事。 李凤鸣这人有点吃软不吃硬。 小姑娘钟情合她心意,平成公主态度也友好,她自是欣然接受邀请,什么都好说好商量。 “那就结伴。不过也不能都给我,有一个过瘾就行。” 一群不怀什么恶意心思的姑娘凑做堆,无忧无虑的单纯玩乐,各有各的美好,其乐融融,真是世间最好的风景。 像钟情那样自幼习武的齐国贵女不多见,所以女子在这种游戏里很吃亏,往年抢到锦囊的大都是男宾。 但今次有李凤鸣这种很乐于上蹿下跳的,又有钟情这样厉害的帮手,一众女眷在下午总共寻到三个锦囊。 可惜运气不太好,三个锦囊都是假的木风铃。 大家一番商量后,由李凤鸣、平成公主与闻音各拿了一个。 晚宴时,李凤鸣与萧明彻仍是共席。 席间李凤鸣连个眼角余光不愿给身边人,只是端着酒盏左顾右盼,最终将目光定在太子夫妇身上。 早上太皇太后失口说太子“印堂发黑”,虽是糊涂之言,但李凤鸣联想到太子妃无故小产的消息,就越看越觉得太子气色不对。 许是察觉她的目光长久未移开,太子妃竟看了过来。 四目相交,太子妃突然眨了眨眼,红唇微动。 李凤鸣完全没读懂她的意思,一时有些愣愣的。 就在她发呆时,旁侧的萧明彻碰了碰她的手肘“看什么?” 李凤鸣斜眼给他一记冷笑,收回目光坐正。 丝竹歌舞中,得到响春铃的人依次向大家祝酒。 廉贞、闻声这两人今日好像撒开了手脚大杀四方,运气也爆棚。总共九个响春铃,他们两人手里加起来就占了五个。 这东西只是图个吉利彩头,多拿多占也没意思。 廉贞得了三个,便分出两个送给太子和恒王;闻声有两个,就送了一个给容王叔。 之后,寻到假风铃的人便依次前往帝后席前抽签。 廉贞今日除了得三个真的响春铃外,还不幸拿到个假的。 于是他又抽到了“为容王叔捶腿一炷香时间”的可笑要求; 闻声也得了个“在雍京城巡夜打更三天”的见鬼差事; 平成公主要“全文抄写《静心经》两遍”; 闻音则需“亲自为中宫花圃浇花五次”。 执金吾钟辂的三儿子钟文元最惨,要去畔山学宫做半个月杂役。 很快就轮到了李凤鸣。 也不知该说她手气好还是不好,抽到的签上要求明日起,迎一位年幼的皇子或公主回自家府中小住十天。 据说往年也有先例。 在座各家若非皇亲国戚,就是齐帝信任的世家重臣,权当让孩子去亲戚家玩几天,多走动,倒也不算突兀。 皇后说了四位小公主小皇子,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九岁,让李凤鸣自己挑。 都是齐帝血脉,这要是带回家,十天里就等于供了个活祖宗,半点差错也出不得。 李凤鸣对这些小皇子小公主都不了解,惴惴半晌,最后咬牙挑了六岁的十八公主萧宝珍。 萧宝珍的生母只是齐帝后宫最低阶的美人,在她两岁那年不幸病逝,之后她便被记在皇后名下,平日养在中宫。 之前李凤鸣按月往中宫接受皇后训导时,曾见过她两次。 依稀记得那小妹子话少,笑起来文文静静,似乎不是那种跋扈事多的难缠孩子。 皇后笑着拍拍李凤鸣的手背“别怕,宝珍儿性情乖巧,她的乳娘和贴身侍女也会随行。” 于是就这么定了。 宴散出宫,李凤鸣上了马车就扶额小憩,还是不想理人。 萧明彻小心蹭过去要抱她,被她一脚尖踹在小腿肚上。 虽踹得不重,但浑身上下都写着一个“滚”字。 其实萧明彻完全能躲得过,但他没闪没避,老老实实挨下这脚。“消气了?” “没有。”李凤鸣闭眼冷哼。 萧明彻主动将长腿伸出去点“那你再踹。” “你以为我不敢?”李凤鸣火气腾腾地坐直,不但很不客气地连踹好几脚,还在他鞋上狠狠踩了个印子。 萧明彻活像个受气包,全程坐得端端正正,等她发完脾气,才认真道“这下消气了吧?我可以解释了吗?” “气消没消,要听了解释以后才知道,”李凤鸣重新斜靠窗边,横眉冷对,“用嘴解释就行了,少动手动脚的。” “若在宫里得了响春铃,按例就需要当家主母连续三日在城中‘施春粥’,什么人都能近前。” 白日里虽有人向李凤鸣解释过“寻响春铃”该怎么玩,却没细说到这一桩。 连闻音都忘了告知她这个。 见李凤鸣愣住,萧明彻试探地再度伸手。 她未再抗拒,萧明彻便将她揽过来,谨慎贴着她的耳畔,小声道“钟情与平成公主她们刚进林时,无意间说起一件事……” 那时萧明彻和廉贞刚好在假山后头等闻声,就听得一清二楚。 钟情说,金吾卫前些日子发现雍京城突然来了群行迹可疑的魏人,名牒上的身份是客商,看体格却像练家子。 金吾卫细细将这些人盘过,又暗中尾随了几日,但他们除了没进行正常的商事交易外,并无不法举止,于是便作罢。 “最近执金吾钟辂又想起这群魏人,再派人去查,就发现他们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李凤鸣周身绷紧。 “城中查无踪迹,城门、码头也无谁见过他们离开。” 萧明彻是上过战场的人,最怕听到“不见了”这三字。 不怕对手凶狠,也不怕对手逃遁,就怕对手突然消失。 “若咱们得了响春铃,你做为当家主母,就得亲自出面去施春粥。到时鱼龙混杂,场面很不可控,你可能会有危险,明白吗?” 一群扮做客商的练家子,不远千里从魏国来到齐国雍京,又不做正常的商事交易,还在金吾卫放松警惕后突然消失…… 难道还能是来请李凤鸣回国继承皇位的? “宫里人多眼杂,你又在女眷那边,我不好特地过去找你说,就让廉贞和闻声联手,尽量抢在你们前头将九个响春铃都找齐,”萧明彻拥紧她,哭笑不得,“谁知你运气那么好,一进林子就找到个真的。” 假的木风铃与真的响春铃形状虽一样,装在锦囊里的坠重感却有区别。 萧明彻拖着她上树后,只稍近看就知那个是真的。 李凤鸣的真正身份是秘密,魏国有人可能会来暗杀她,这种事也不能让外间看出端倪。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萧明彻不好做得太明显,赶巧大长公主开了口,他便顺势扔给钟情。 那些形迹可疑的魏人千里迢迢来雍京,若目标是李凤鸣,肯定不会胡乱节外生枝。 钟家的当家主母出面施春粥不会有任何危险,换了李凤鸣就未必了。 要护李凤鸣周全,就必须重视所有异常细节。 哪怕最后查实只是巧合,那也好过大意轻忽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既明日要迎萧宝珍到咱们家小住十天,这期间你就有充足理由不出门,谁也不会怀疑,”萧明彻道,“我怕那些人盯着咱们府中的动静,就委托廉贞设法暗查,闻声也答应帮忙。” 他希望能在十天内将这群人找出来,以绝后患。 不管是金吾卫的事、太子的事,萧明彻都可以耐心地谋定而后动。 但那群不知所踪的古怪魏人关乎李凤鸣安危,他是半点耐心都没有。 闻声做为大理寺司直,审案经验丰富得很。只要抓到人,就一定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真正来意。 但凡确定那些人真是来暗杀李凤鸣的,不管他们是魏国哪一方的人马,萧明彻都不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齐国。 直到回了淮王府,在自己小院门口停下脚步,李凤鸣才从混乱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认认真真对萧明彻执了歉礼“对不住,我该先问清楚缘由。胡乱对你发脾气,是我的过错。” 知错就要认,这点教养李凤鸣殿下还是有的。 她不止口头道歉,还蹲下去亲手拍拍他衣摆上、鞋面上的鞋印。可以说是诚意十足了。 萧明彻弯腰握住她忙碌的手,拉着她站起来,大度得很“不必如此。你只是拈酸吃醋罢了,我不生气。” “我发脾气是因误会,以为你……”李凤鸣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最后索性恼羞成怒,胡言乱语。 “反正,总之……谁在为你拈酸吃醋?我甜着呢!” 为了力证自己所言不虚,李凤鸣猛地捧住他的脸,对嘴亲了下去。 消受了半晌美人恩后,萧明彻环紧她的腰肢,噙笑哑声“你不是个好人。” “我怎么不是好人了?” “先摸了我的鞋,又来摸我的脸,”他微微抬眉,假意抱怨,“总变着法将我弄脏。” 末尾两个字咬音重重的,很是故意,仿佛在释放某种暗号。 李凤鸣也跟着挑眉,红着脸笑“那你想怎么样?” “是你将我弄脏的,难道不该是你想怎么样?” “大不了我再帮你洗干净,”李凤鸣忽略自己脸上火烧火燎的烫,装得云淡风轻,“一起沐浴吧,省水。” 。 第一百二十章 宝珍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宫宴次日,淮王府就迎来了十八公主萧宝珍。 按照李凤鸣在宫宴上抽到的签,萧宝珍将在淮王府小住十日。 萧宝珍这小公主性子文静,并不是那种闹腾的孩子。但从她到淮王府第一天,萧明彻就觉度日如年。 因为她终究只是个六岁小孩儿,平素养在皇后宫里,甚少接触外间,多少有点认生。 萧明彻虽是她同父异母的皇兄,但两人年岁差得大,皇子进中宫的时候又不多,兄妹俩很少见面,跟陌生人没两样。 况且萧明彻对外向来冷漠脸,并不分大人小孩儿。 萧宝珍每次被他看一眼就忍不住要裹紧小披风,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倒是李凤鸣这五皇嫂,笑脸和软,之前进宫接受皇后训导时又曾与萧宝珍见过,小公主到了淮王府,只认得她,自更愿意黏在她身边。 李凤鸣见着这小公主,总是容易想起自己的妹妹,对她便多了几分怜爱与耐心。 眼下朝中各部尚未开朝复印,有些事暂无法推进,李凤鸣也趁机偷个闲,带着萧宝珍在府中吃喝玩乐,顺便整理心情。 这一大一小总黏着,萧明彻就被冷落得仿佛不存在。 幸亏他要忙着追踪那帮神秘消失的魏国客商,倒也没太多空闲顾影自怜。 但那帮行迹可疑的魏国客商实在藏得深,廉贞动用了不少人脉,花了四五天,竟也没寻到他们的蛛丝马迹。 萧明彻愈发不安,李凤鸣却心怀侥幸“我在行宫躲了小半年,回府后又很少出去。或许他们见无机可乘,早就走了?” “我觉得没走。”萧明彻很是烦躁,却实在没有头绪。 李凤鸣安抚道“就算没走,这一时三刻寻不出,急也急不来。凡事欲速则不达,你别只盯着这一桩了。金吾卫的事准备得如何?” “大致布局就是之前咱们商量的那样,细节上还需再推敲。初步预计在惊蛰春祭时收网。” 关于金吾卫的这个局,单靠淮王府完不成。宫宴那天,萧明彻已趁机与几家可靠同盟交换过意见。李凤鸣只知大概,并没有细问。 说到底还是齐国皇室内斗,她这魏国人掺和太深总归不合适。点到为止,为萧明彻提供些许助力就够了。 眼见萧明彻胸有成竹,李凤鸣噙笑颔首“好。” 元月初九,有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登门,求见淮王府谋士岑嘉树。 中年书生来自宝山郡,与岑嘉树算是同乡。 齐国读书人谋生的出路并不多,有些落魄多年的士子听闻同乡有了前程着落,便会设法寻到面前,请求搭把手引荐主公,跟着混碗饭吃。 府中众人以为这中年书生也是这般,都没多想,只让岑嘉树自去应对。 哪知岑嘉树与中年书生在偏厅茶叙半个时辰后,就心急火燎跑到议事厅找萧明彻。 “殿下,夏望取士舞弊案,有进展了!” 这案子一直是东宫在咬着。 但太子明显就是因为查这个案子才惹来刺杀,而萧明彻在表面上又奉圣谕在查太子遇刺案,所以这事与淮王府多少也扯得上点干系。 萧明彻跟着岑嘉树去了偏厅。与那中年书生密谈两炷香时间后,他心中已有定见。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他已深知李凤鸣对“同盟”这个身份的坚持,便没当场独断,而是前往后院去寻李凤鸣商量。 李凤鸣正带着萧宝珍在暖阁里吃冬枣。 萧宝珍的生母只是低阶美人,生母过世后才被记到皇后名下的。 毕竟不是亲生,又是个公主,皇后在她身上不放什么指望,便谈不上多精心。 但也没苛待她,年岁到了该学什么就给学什么,有病有痛也关照,吃喝用度都是公主该有的规格。 所以萧宝珍对冬枣这东西并不陌生。 可她到底只是个小孩儿,虽性情文静,也免不了有几分贪鲜好奇。 李凤鸣这冬枣竟是沾着新奇的秘制花酱吃,萧宝珍没见过这种吃法,小脸都亮了许多。 李凤鸣也是闲的,并没有大大方方任小公主自己吃,而是先带着她学了一篇文赋,然后要她背。 背对一句给四颗,若背错就要倒拿走两颗。 眼看自己面前的冬枣一会儿多一会儿少,萧宝珍的小心脏被提溜得个高高低低、起伏不停,背得愈发磕绊,错漏百出。 这几日朝夕相处,她与李凤鸣也算混熟了,没人瞧见时就亲昵许多。 眼见自己面前的冬枣已被扣到只剩六颗,她便自暴自弃,一头扎进李凤鸣怀里耍赖。 到底年岁小,这一起急,竟急出了小奶音“五皇嫂欺负人!” 李凤鸣最受别人撒娇,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奶声奶气,又急又笑地在怀里拱来拱去,她真是浑身都酥了。 “好好好,罢了罢了,整盘都给你吃。” 正笑着,就听窗外传来萧明彻的沉沉冷声,字字幽凉“萧宝珍,你是没长骨头吗?” 小孩儿被他吓得一激灵,赶忙坐正,扭头看向窗外那张冰块脸。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脸严肃“五哥,我长骨头了。” 李凤鸣好气又好笑,随手抓了颗冬枣隔窗丢过去“你算个什么兄长?”成天吓唬小孩儿。 “出来一下,有事与你说。”萧明彻接住那枣,话是对着李凤鸣说,冷眼却睨向坐姿端正的萧宝珍。 说真的,此刻他深深觉得,这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十八妹有点“面目可憎”。 小小年纪就很不像话,竟敢对他的妻子行埋//胸之举。 他忍住没冲进去将这小家伙拎起来丢出府,实在是个仁慈的兄长。 让侍女进去照应萧宝珍吃枣,李凤鸣才放心走出来“出了什么事?” “夏望取士舞弊案,证据确凿了。” 李凤鸣一愣“哪来的证据?你早前不是说,去年出现在檀陀寺寄唱会上的那个恒王府师爷,全家都被灭口了?” 去年五月初五,李凤鸣与闻音去檀陀寺寄唱会那天,萧明彻、廉贞、福郡王夫妇也在。 当时李凤鸣与闻音亲眼见到有人寄卖夏望取士名额,很久以后才听萧明彻说,最后出面完成那笔交易的,正是恒王府一位师爷。 但东宫的人刚查到那师爷没多久,师爷全家就被灭了口。 虽做成了全家“悬梁自尽”的假象,其实用脚趾头想都知是怎么回事。 恒王确实够狠绝,也够利落,应对很及时,正好抢在太子之前将人证物证都毁了。 但他绝对没想到,那师爷生前留了一手。 师爷将恒王与吏部侍郎王安志来往的两封书信悄悄留下,并命人辗转送给了一位家在宝山郡的挚友保管。 师爷全家被灭门三个月后,消息传到了宝山郡,那位挚友便带着那两封书信进京来了。 “他在京中无门路,不知该如何上达天听,就来寻同乡岑嘉树帮忙,”萧明彻道,“我看过信了。王安志的笔迹我不熟,但认得恒王兄的笔迹。” “你曾说过,你们当初是循着那师爷的踪迹,才会出现在檀陀寺寄唱会上。” 李凤鸣眼珠滴溜溜一转,问出个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早知师爷曾送书信出京?若我没猜错,师爷全家被灭门的消息,也是你派人传到宝山郡的吧?” 萧明彻噎了噎,倒也不隐瞒“不止传到宝山郡。” 当初他只知师爷暗中派人送信出京,也没查到送去何方。 师爷被灭门后,他本着姑且试试的心态,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渠道,将这消息往各地散播。 在今日看到那两封信之前,他并不知师爷送出的信中具体内容,只推测应是师爷自保反击的杀手锏。 “法子虽笨拙,却有效,”李凤鸣双手叉腰,欣慰笑叹,“现在有人拿着信来,你打算怎么做?” 萧明彻垂眼盯着她“我想将信暗中交给太子。你意下如何?” 白送这人情给太子,太子阵营的人只会更加认同萧明彻。 如此,将来若恒王居上,太子不幸倒了,这帮人中的幸存者必将迅速向萧明彻靠拢,他就不必担心无力招架恒王。 若是恒王倒了,太子总不能冒着让拥趸们寒心的风险,公然对萧明彻行“兔死狗烹”之举。 现阶段帮着太子对打恒王,但不过分出头,这是李凤鸣早先为萧明彻规划的最有利路线。 萧明彻显然是出师了,这一次根本不需李凤鸣提醒、规劝,就已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舞弊案本来就是太子在查,你不必强出头,”李凤鸣奇怪地瞥他,“你自己明明有主意,做什么还来问我?” “对盟友善尽告知义务,并征询盟友意见,促进双方互信。”萧明彻一本正经。 李凤鸣满意地笑着拍拍手“行,盟友现在知道了,毫无异议。忙去吧,不要打扰和我小公主玩乐。” 被嫌弃的盟友萧明彻举起手中冬枣,恨恨咬了一小口,含混抱怨“这颗枣不够甜。” 他这言行来得古怪,但李凤鸣却面露惊喜“不枉喝了半年的药,都能尝出枣不够甜了?!吃别的东西有味道吗?” “唔,时有时无吧。” 萧明彻拿着那颗咬了一口的冬枣,毫无预警地在她唇上轻轻碰了碰,又再含进口中。“这样就够甜。” 说完转身就走。 猝不及防被调戏的李凤鸣呆在原地,整个人风中凌乱。 我在关切你味觉是否恢复,你却只是想占我便宜?! 她瞪着那从容离去的高大身影,咬牙切齿“早说你喜欢吃口脂啊!以后每顿饭都备一盒给你当蘸酱好不好?” 萧明彻没有回头,只丢下一串沉沉轻笑声。 元月十三,闻音借着探望十八公主的托辞登门求见李凤鸣。 正好萧宝珍在书房乖乖练字,李凤鸣便领着闻音在府中闲逛。 李凤鸣笑睨她“是不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闻家是树大根深的书香世家,闻音父亲闻泽玘又是颇受文官群体敬重的大学士,所以闻家任何人与淮王府的走动都需尽量低调,否则对双方皆无益处。 闻音今日借着“探望十八公主”的名义前来,李凤鸣并不觉得她是来找自己玩的。 “聪明。我父亲不方便亲自前来,我直接求见淮王殿下也不合适,”闻音笑着挽住李凤鸣,“事情来得急,就只能委屈淮王妃您中转个消息了。” “说吧。” 闻音停下脚步,凑到她耳边“三天前,太子单独面圣,呈报了恒王在‘夏望取士’一事中舞弊的确凿证据。是恒王与吏部侍郎王安志勾结往来的两封书信……” 因为夏望取士是由吏部和大学士院共同主持,如今舞弊案有了确凿证据,齐帝就秘召了吏部尚书和大学士闻泽玘进宫共议。 萧明彻行事足够谨慎。哪怕闻家已暗地里倾向于他,他也没让闻泽玘知道这事背后有自己的影子。 闻泽玘这是担心他没能第一时间掌握此案最新动向,怕他在后续诸事上应对有误,便让闻音来通风报信。 李凤鸣颔首“陛下召了吏部尚书和你父亲共议后,最终决定做何处置?” “陛下的意思是,拿王安志问罪就足以平民愤。对恒王嘛,只是暂收议政权三个月,反省思过,”闻音撇了撇嘴,“这处置轻飘飘的,还不对外公布,说到底就是要保恒王。” 李凤鸣惊讶侧目“恒王不是你表姐夫么?陛下保他,你这是在气什么?” “虽说他与我家沾姻亲,可夏望取士是举国士子寒窗多年的希望。他舞弊,践踏了所有读书人应得的公平。我明白,世间没有时时事事绝对公平的道理。但大齐读书人就指望这一条路……” 闻音顿住,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不是气,是想不通。恒王舞弊证据确凿,陛下竟还保他,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凤鸣想了想,委婉道“皇帝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他疼爱恒王多年,后宫里又有淑贵妃在,他难免被情感左右。舞弊案不至于动摇国本,又未正面伤及皇权,他就心慈手软些吧。” 不过,太子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闲话一阵后,闻音突然又想起一事“我父亲说,太子那天出了勤政殿就气得吐血,是真吐血。” 李凤鸣瞠目“太子、恒王争斗多年,向来各有胜负,不至于这么输不起吧?” 蓦地,她想起太皇太后在宫宴那日说太子印堂发黑的话,不由闪神。 “我也不懂太子是怎么回事,”闻音话锋一转,“对了,我明日会陪我娘去城东施春粥,你要不要一起去玩?” “不了,府里有小公主呢。”就算没有小公主,这时候李凤鸣也不敢出去凑那找死的热闹。 闻音倍感遗憾“那下个月在卫城猎场行惊蛰春祭,你会去吗?” 惊蛰春祭是齐国每年初最重要的仪典,总共需耗时五天。 通常会由皇帝亲自率臣民共举,祭祀神明、祈祷农牧兴旺、蚕桑丰裕,并由太常寺占卜当年国战吉凶,还要劳军阅兵。 萧明彻已准备好在惊蛰春祭上布局,试探金吾卫是否与恒王或太子勾结,眼下正在进一步推敲细节。 “贵国女眷不是不能参与祭祀典仪吗?”就因为这个,李凤鸣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出现在惊蛰春祭上。 闻音道“并非所有祭祀典仪都不能参与。惊蛰春祭有祈祷蚕桑这一项,就必须有女眷,因为大齐的蚕桑祖神是女子。” 齐国古早先民时期,贵族女子并不像现今这般无所事事。 她们虽受限于形体、力量等先天条件,未必个个都能像男子一样打猎或征战,却也会积极参与力所能及的劳作。 那个精于蚕桑,并以此令后世顶礼膜拜的女祖神,就是当时某位王后。 身份贵重若此,仍肯钻研一技之长,这就是她地位稳固、号令臣民之权仅次于王的底气。 若她看到后辈女子混成如今这般,于四境之内无立锥之地,除了依附外别无出路,怕不知有多心酸。 李凤鸣至今都觉自己在齐国不过客居,所以这种话她不好说。 于是对闻音笑道“既女眷能去,想来我是会去的。” “那惊蛰春祭时咱们再一块儿玩。” “好。” 送走闻音后,李凤鸣唤来了淳于黛。 “准备准备吧。惊蛰春祭后,若无意外,我们大概就真要离开了。” 淳于黛浅笑“这次不用鬼鬼祟祟私逃了吧?我记得您说过,您与淮王已达成共识,他答应会让您走的。” 李凤鸣莞尔“对,不用鬼鬼祟祟了。” 虽伤感不舍,但她还是觉得齐国并非她的归宿。 宫宴那天,大长公主对她的态度不言自明。推钟情那无辜的小姑娘出来想给她添堵,其实是在敲打她。 她当时满脑门子邪火乱窜,没深想。 这几日带着萧宝珍玩,脑子空下来,便也懂了大长公主的意思。 无非就是告诉她,联姻是高位者稳固同盟的必要手段,萧明彻想进一步壮大,早晚得有侧妃。 若真到天时地利的那步,萧明彻得到议储资格,她这个异国王妃甚至理当腾位让贤,不能成为绊脚石。 那天萧明彻就在当场,但他到底有没有懂大长公主这层用意,李凤鸣至今看不透。 不过那不重要,她本就没打算让萧明彻在此事上为难。 现阶段,大长公主也是萧明彻崛起之路上必须联盟的一股力量。 她不会幼稚到让萧明彻在自己和大长公主之间抉择,更不会让他在储位和自己之间抉择。 萧明彻如今瞧她的眼神愈发浓情蜜意,想来多少是动了真心。 可她既软硬兼施迫着萧明彻认下两人的同盟之约,就不会伤害他的利益。 通往权力顶峰的那条路本就暗流汹涌,若被情感牵绊太深,一步走错就可能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她当初就是因为被十七年的亲情羁绊,无法在父母之间取舍站队,最后落得被两边都放弃。 类似的痛苦与煎熬,她不希望萧明彻也经历一遍。 在她的预判中,惊蛰春祭试出结果后,萧明彻在齐帝跟前的地位就彻底稳固。 若真如此顺利,萧明彻之后的路,她就当真半点忙也帮不上了。 当同盟再无继续维系的基础,就该好聚好散。 淳于黛替她拢了拢披风“我瞧着殿下对淮王也上了心,其实舍不得走吧?” “舍不得归舍不得。”李凤鸣揉了揉眼睛,故作漫不经心地笑。 “可是,开什么玩笑呢?天下那么大,各型各款美男子那么多,若余生只能独宠萧明彻一人……啧,真是怎么算怎么亏。” 淳于黛并不信她这话,却没有戳穿,只是心疼地垂下眼帘。 李凤鸣也知道淳于黛没信。她更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睁眼说瞎话。 她不愿留下,根本就是怕万一将来某天,萧明彻不得不说出“李凤鸣,求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这样的话…… 真是想想就浑身发冷。 一生不长,若三番两次遭人舍弃,再坚强的心也会碎成渣。 话本子里那桃金娘就这么魂飞魄散的。 “人若无心,必死无疑,”李凤鸣目视前方,喃喃苦笑,“淳于,我想长命百岁。”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制衡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自元月中旬起,恒王对外称病,暂停参政议政,足不出户,太子顺理成章接手了不少原本在恒王手中的政务。 但太子自己本来也不是闲人,一下多了许多事,自有些吃不消。 于是报请齐帝允准,将一些不咸不淡但必须由皇嗣经手的差事挪给萧明彻打理。 太子会交出来的差事都不算十分繁难,加上如今的淮王府又羽翼渐丰,再临时的急务也是来一桩吃一桩,没错没乱,井井有条,这就显得萧明彻格外可靠。 中旬,齐帝将执金吾钟辂支去协助整顿皇城卫,命萧明彻临时辖制金吾卫,全权统筹惊蛰春祭的安防事宜。 按规制,齐国每年的惊蛰春祭是五到二十天不等。 今年的惊蛰春祭正式仪典,就只按最低时限安排了五日。 因为在过去的大半年中,齐帝反复发作头风症,久治不愈,近来甚至因此目力模糊,精力更大不如前,典仪就只能诸事从简。 但事关圣驾安危,在春祭正式开始前十余日,猎场周边的布防便需就位。 金吾卫要被萧明彻全权掌控近一个月,这事可大可小,端看各方怎么想、怎么说。 如今众人已默认萧明彻是太子一党,眼见他得此重用,恒王哪里坐得住? 齐帝暂收了他的议政权,又令在府中思过,春祭仪典显然没他什么事。 可他怎会坐看太子与萧明彻如此顺风顺水?于是以儿子身份递了一封所谓家书进宫。 齐帝看到这封“家书”,当场未置可否,只让人去传了太子和萧明彻前来。 恒王在信中说,春祭时金吾卫既要分兵前往卫城猎场,又要留部分卫戍宫禁,还得与皇城卫协防外城,人手上难免捉襟见肘。 他因故不能参与今年春季,便想调一队府兵给萧明彻差遣,以加强猎场安防,算是代他在御前尽个孝心。 齐帝支着额角,疲惫地对太子道:“明宣,你意下如何?” “回父皇,儿臣无异议,”太子做欣慰状,笑容自若,“老三又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儿臣也有此打算。就看老五在安排调度上是否方便。” 齐国亲王的府兵通常以十二人为一队,东宫府兵一队也不过十八人,倒掀不起什么大浪。 可突然要安插几十个人,原本的安防布置就需迅速重做调整,这无疑是在给萧明彻添麻烦。 见齐帝浑浊的眼神向自己看来,萧明彻镇定从容:“多谢皇兄体恤,臣弟并无不便。可与不可,听凭父皇圣裁。” 眼前这个变数,早在齐帝命萧明彻全权辖制金吾卫的那天,李凤鸣就已做出预判,情况与她所料相差无几。 她当时就说,两边对他都会有防心,必会想尽办法安插人手就近盯着些,免得他利用这一个月的临时辖制权在金吾卫中大肆收揽人心。 因她这个预判,萧明彻早就想好腹案,当然应对自如。 难得恒王与太子“有志一同”,萧明彻也痛快表示调度上没有困难,齐帝便允了。 萧明彻没耍什么花枪,直接将东宫与恒王府派来的人与金吾卫混编,共同担负春祭期间巡防猎场的任务。 这举动看起来格外坦荡,东宫和恒王府都很满意,之后的日子至少在表面上就一派风平浪静。 ***** 卫城离雍京不算远,但位置险要,水、陆两道四通八达,有二十万以上精锐卫城军长期在此驻扎,往西可控蛮族,向南拱卫京师。 而城外猎场是齐国最大的皇家猎苑,既有广袤草原,又有起伏山峦,地形丰富,可供日常练兵,春秋两季的相关仪典也惯例在此举行。 二月初十下午,众人随齐帝抵达猎场,提前入住小行宫养精蓄锐,以便后天能精神抖擞参与仪典。 此次皇后留在了京中,伴驾出京的是淑贵妃。 齐帝车马劳顿,到地后便在淑贵妃的陪同下安置小憩,未再露面。 而大多数女眷经了四五个时辰的路途颠簸,此刻也在各家的临时居处闭门不出。 李凤鸣坐了一路马车,周身不痛快,便带了辛茴出来四下闲逛,舒活筋骨。 步下行宫门前长台,便有一队队巡防的士兵交错往来。 没走出多远,就遇到几个年岁不大的世家小公子们正嘻嘻哈哈找乐子消遣。 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一群半大小子扎堆,又无大人在旁约束,闹腾得很。 但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再闹也知轻重。有人认出李凤鸣是淮王妃,便远远行礼问好。 李凤鸣虽没分清谁是谁,还是耐着性子一一还礼。之后便与辛茴绕了路,走去附近水泡子旁的观景台。 这头僻静许多,又是天生天养的景致,不见半点匠气,临风极目,顿觉胸中疏阔恣意。 辛茴笑道:“我原以为殿下出来是想寻淮王。” 上个月先是李凤鸣带着萧宝珍在府里玩了一旬,之后萧明彻就开始筹备春祭诸事,很少在府中。 偶尔深夜回府,最多也就在李凤鸣的寝房睡上两三个时辰,话都说不上几句。 李凤鸣拢了拢披风,嗤之以鼻:“寻他做什么?我都快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这天夜里,萧明彻丑时才进房,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天不亮又起身出去了。 他起身下床时动作很轻,但李凤鸣还是被惊醒。 不过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听着他刻意放轻的一应动静,直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凤鸣才无声撇了撇嘴。 人和人之间就这么奇怪,不过一个月没正经独处,好像突然就没话可说了。 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好说。 他俩本就是因利相聚,早晚要走到利尽散伙的那天。 如今萧明彻已意气风发踏上属于他的征程,而李凤鸣也暗暗准备着奔赴自己的天高海阔。 将来就此天各一方,余生各得所愿。 李凤鸣闭眼笑笑,心道,就这样吧,没什么不好。 ***** 二月十二,惊蛰,轻雷如鼓,万物应声复苏。 惊蛰春祭在雍京卫城的猎场如期举行。 首日上午祭祀神明、祈祷农牧兴旺之类,下午便是礼敬蚕桑祖神。 待祷祝侑舞结束后,女眷们便需各自前往东面小桑林,采摘桑叶回来亲手喂给供在祖神像前的蚕宝们。 去年此时萧明彻人在南境,不在参与春祭之列,李凤鸣自也没机会见识这些。 她本以为采桑只是走个过场,大家随意摘点回来喂过就行,万没料到这事竟还有胜败奖惩。 “……需采摘暗绿嫩薄的新叶,正申时之前回来当众点验品质,还要称重算胜负。不能用老叶子和枝干充数,不能由侍婢代劳,不能动刀剪。按每家算,采摘最少的十家,从今夜起就得搬去草甸那头住帐篷。” 平成公主与李凤鸣站得近,便小声向她解释。 李凤鸣好奇道:“既不能由侍婢代劳,那各家男丁会帮忙吗?” “按规矩,各家男丁只能在最后进去帮忙搬筐,不能动手采摘。”平成公主耐心解答。 李凤鸣弯了眉眼坏笑:“林中可有人监督全程?” 平成公主立刻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笑着摇摇头。 “林中会有巡防的卫队,各家也会相互监督。而且,若男丁作弊帮忙采摘,那算冒犯蚕桑祖神,被逮到就不是罚睡几晚帐篷的事了。” 李凤鸣遗憾地“哦”了一声,以眼神指指前头的淑贵妃,又扭头看看后头两位十二三岁的小公主。“她们算哪家?” 平成公主是成年已婚,有自己的公主府,当然和成年皇子们一样,单独算一家。 可若淑贵妃和小公主们采摘得不够多,总不能皇帝也跟着住帐篷吧? “淑贵妃和小皇妹们不算胜负,玩玩也就罢了。” 平成公主抿笑,颇有点幸灾乐祸。 “往年老五未成婚时,府中没有女眷,不参与此项,便从未住过帐篷。我掐指一算,他今年要和我同甘共苦了。” 平成公主成婚多年,膝下有一儿一女。 但她的小女儿才四岁,显然帮不上手,驸马又没旁的侧室,所以她家每年春祭都只能住帐篷。 李凤鸣瞧着太子府的女眷们,好生羡慕。 东宫今次只来了两位侧妃、太子昭训和两位良媛,但这已算各家中人手较为充裕的。 李凤鸣感慨道:“府中多些姬妾,好像也并非全无好处。” “这么说,若老五将来迎侧妃,你不反对?”平成公主半真半假地笑问。 李凤鸣摆出贤良淑德状:“依齐制,这种事最终自该依着他的意思,我不会胡闹。” 她都是打算要走的人了,萧明彻迎不迎侧妃,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说话间,女眷们鱼贯前往小桑林。 李凤鸣在人群中跟着挪步,不经意瞥到正在齐帝跟前说话的太子,不禁愣了愣。 虽只远远这么一瞥,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可她总觉太子唇色深到有点不对劲,眼神却明亮过头,好像异常亢奋。 想起上个月闻音说,齐帝决定保恒王那天,太子一出勤政殿就吐了血,李凤鸣不由怀疑这人可能是得了什么病。 早前太子妃小产却秘而不宣,这已经很奇怪。如今太子似乎生病,他自己却仿佛毫无察觉……东宫到底怎么了? ***** 直到进了小桑林,李凤鸣还在走神想着东宫的古怪。 闻音跟在自家母亲身边,见李凤鸣独自一人,便将手拢在嘴边,扬声唤她。 李凤鸣恍惚回头,就听闻音道:“晚些等我家的够数了,我便来帮你!” 李凤鸣正要颔首道谢,另一边的钟情倒是飞奔过来,边跑边道:“我来我来!” “你不忙着帮自己家的,倒来帮我,小心被训斥。”李凤鸣笑盈盈道。 钟情挨着她站定,动作利落地拉下一根枝条,低声笑答:“我家人多,有我没我都一样。” “你这架势看起来很老练啊,竟是个会采桑的?”李凤鸣说着,也学她的动作,伸手就去揪叶子。 然而钟情只是架势看起来老练而已,毫无技巧可言。 李凤鸣学她的动作忙活了不到两盏茶功夫,掌心就已被刺得火辣辣。 钟情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各自捂手,大眼瞪小眼望着对方。 “我以为,学着你的样子准没错。”李凤鸣咬牙,嘶嘶倒抽冷气。 钟情神色讪讪,也跟着嘶嘶道:“我以为,采桑很简单。” 她从前年岁小,家里没让她来过春祭仪典,这还是头一回。 虽自幼习武,但到底还是娇贵姑娘,平日里也没机会做采桑这种事。 正相对嘶嘶,无语凝噎,一队巡逻的卫兵从她们身后经过。 其中一人止步,拍了拍李凤鸣的肩。 李凤鸣猛地回头,见是萧明彻,这才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呵护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稽查巡防,路过,”萧明彻垂眼看了看她微微发红的掌心,眸心微黯,递出一个东西,“伸手。” 李凤鸣茫然摊手,下一瞬,火辣辣的掌心就传来入骨的冰沁。 所冷得她一激灵,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却显着减轻了。 定睛看去,竟是个不规则的冰块。 “哪来的?附近只有小山坡,又不高,这时节怎么还有冰?”李凤鸣双手合住那冰块搓来搓去,又冷又舒适,嘶嘶声愈发控制不住。 “小行宫里有冰窖,”萧明彻睨她一眼,“自己拿好,别让人看见。” 多少有点假公济私的嫌疑,让人看见是不太好。 “明白,”李凤鸣许久没和他这么说过闲话,一时竟有些不自在,“那你忙你的去。” 虽说他是因担负巡防之责才出现在这里,可别家女眷都是自己进林的,他在这里多少让李凤鸣显得与大家都不同,不合适。 萧明彻颔首,叮嘱一句:“不要往林深处去。惊蛰天,蛇虫鼠蚁都醒了。” “这外头的嫩叶很快就要被大家瓜分完,”李凤鸣无奈笑笑,“若我不往里去,就注定要睡几夜的帐篷了。” “我睡帐篷,你不用。”萧明彻不知想到什么,耳尖微红,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 等他走远,林中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忙碌。 李凤鸣想了想,将手中那块冰递给钟情:“你也捂一捂,虽凉,但能止疼。” 钟情连忙摇着手:“别别别,这是淮王殿下专程给你送来的。” “哪是专程?他都说了是路过。” “就你信他是路过,”钟情笑红了脸,都忘了自己手还疼,压着声音激动到挥了挥手臂,“淮王殿下今次负责整个安防大局,又不是没有卫尉官给他差遣,就算亲自稽核巡防,也不必管到林子里来啊!” 执金吾钟辂是她堂亲伯父,还是钟家家主,她自小耳濡目染,大概知道点金吾卫当差的流程。 “再说了,谁在稽核巡防之前,还专门进小行宫的冰窖去取块冰拿在手上?定是记着往年采桑的人最后都手疼,舍不得你也那么捱着,特地给你送来的。” 李凤鸣有些愣住,要笑不笑的。 她当然知道萧明彻不是真的路过,她只是惊讶这小姑娘竟这么懂。 钟情忍疼又摘了片嫩叶,艳羡地跺了跺脚,喃声又道:“究竟是谁乱传‘淮王妃不受淮王宠爱’的?!他们对‘宠爱’到底是有什么误会?这都宠到骨子里了!” 只是一块冰,却又不止是一块冰的事。 规矩只说家中男丁不能帮忙采摘,但没说不能关心自家女眷。 瞧瞧这林子里,谁不是常年娇生惯养的?这会儿全都红肿着掌心,嘶嘶声此起彼伏,却并没见哪家男子进来关切,更别说送块冰来给止疼。 齐国男儿平日在家中位尊惯了,对妻女姐妹的许多事都不太上心的。 萧明彻若不是对妻子心爱至极,怎么会在百忙中还留意这种小细节? 李凤鸣瞟着重新忙碌的钟情,轻声笑道:“对,他虽时常冷着脸,其实待人很好的。” ***** 不到两个时辰里,萧明彻以“稽核巡防”为借口,进了小桑林至少五趟,每次都会避着旁人给李凤鸣递东西。 除了冰块,还给止疼的药膏,有两次甚至往她嘴里喂了冬瓜糖。 他总是来去如风,又没什么表情,旁人并不知他做了什么。 只可怜钟情一直在李凤鸣身旁帮忙,虽每次都自觉转身回避,却还是一清二楚。 小姑娘羡慕得嗷嗷叫,发誓要将“淮王夫妇鹣鲽情深”的消息传遍雍京,破除早前的不实传言。 李凤鸣被她逗得频频发笑,口中咬着平常并不十分偏好的冬瓜糖,竟也觉得滋味格外美好。 虽有钟情帮忙,但淮王府最终还是成为采摘最少的十家之一。 不过,东宫明明人手充足,但个个娇贵,几乎从一开始就放弃争胜,最后也成了住帐篷的十家之一,这让李凤鸣心中平衡了点。 傍晚小行宫夜宴完毕,回到原本的临时居所简单洗漱过后,李凤鸣跟着萧明彻,没精打采走向草甸那头的帐篷。 进了帐篷,她不是很认真地嘲笑:“下午在桑林里,你不是夸口说只你睡帐篷,我不用么?” 萧明彻没吭声,兀自脱鞋上了床。 李凤鸣也没得理不饶人,脱下外袍后,疲惫窝进厚毡中。 头才沾枕,就被萧明彻拦腰捞过去,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了。 “我睡帐篷,你睡我,”萧明彻沉声低笑,手掌轻抚她的后脑,“没骗你?” 他俩已月余不曾行合帐之礼,此刻他是个什么状态,李凤鸣可感受得一清二楚。 想到周围还有别家的帐篷,相隔顶多五步的距离,她就羞耻到汗毛倒竖:“别乱来。” “我没要乱来,”萧明彻极力克制,闭目抱紧了她,浅笑喑哑,“李凤鸣,我很贪心的。” “贪心什么?”李凤鸣将头枕在他肩窝。 这样的睡姿并不舒适,可不知是太累,还是两人心房贴在一处的姿态让她觉得安全,早前那种令人恍惚的无形隔膜好像瞬间就不见了。 “我很贪心,不会满足于浅尝辄止,所以今夜不会对你乱来。只是想抱着你。” 他发出压抑的哼笑,侧头轻轻啮住她的耳尖,话锋陡转。 “别睡太沉,今夜或许不太平。” 李凤鸣不太认真地躲着他,眉心微蹙:“才第一天就有动作?哪边这么沉不住气?” “依我看,谁都没沉住气。一个探头打算出洞,另一个故意露破绽引蛇出洞。” 下午萧明彻进桑林几次,主要是为给李凤鸣送东西,顺便也在观察东宫的女眷们。 据他所见,最终东宫女眷成为十家落败者之一,似乎是太子有意要住到帐篷来。 “两边愿打愿挨,你就要无辜受累了,”李凤鸣软声笑道,“不过,若真如此,那得提前恭喜你。” 只要顺利过了今夜,萧明彻就不再是从前的萧明彻。 “你这小雏鸟可算长大了,自己挥挥翅膀就能一飞冲天……唔!咬我做什么?!” 萧明彻的齿沿在她耳尖稍稍使力。“齐国男子听不得自己和‘小’字连在一起。” 尤其是在床榻上,尤其说这话的还是自己的妻子。 李凤鸣捶了他一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那我不还说你长大了么?” “这种时候,能不谈大小么?”萧明彻已在崩溃边缘,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忍得很辛苦,你应该感觉得到。” “你只要将我放到旁边去,就不需忍得这么难受了。”李凤鸣白了他一眼,烫着脸颊真诚建议。 萧明彻收紧手臂,闷声哼道:“不放。”这辈子,无论任何时候,都不会放。 渐渐昏昏欲睡时,帐篷外开始有风声呼啸,夹杂着某种令李凤鸣无比厌恶的细微响动。 悉悉索索的匍匐蜿蜒声,嘶嘶的吐信声…… “萧、萧明彻,”李凤鸣猛地惊醒,嗓音有些不稳,“好像有蛇。还不止一条。” 而且,似乎全都朝着太子帐篷的方向去。 “原来玩的是这手!”萧明彻冷笑,倏地翻身而起。 出乎李凤鸣的预料,他并没有出去,而是身姿笔挺地坐在床边,顺手摸过枕畔长刀,眼神紧盯着帐篷入口。 “此时你该大局为重,去驰援储君,或奔赴小行宫护驾。” 李凤鸣整个人绷得很厉害,但脑子依然清醒,知道萧明彻该做什么才能保证他的利益最大化。 就算小行宫和太子那边早有安排,萧明彻赶去露面也是有益无害,否则事后很容易被别人摘取功劳果子。 萧明彻握紧手中长刀,稳如磐石,头也不回:“李凤鸣,你才是我不容有失的大局。” 从始至终,他都将她护在背后,左臂紧紧反扣着她的腰背。 哪怕太子帐篷的方向传来嘈杂惊叫,他都没有放开。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祭祀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在齐国,惊蛰春祭是每年固定的重要典仪。 纵然今年的春祭全程只有短短五日,但在齐帝驾临卫城猎场之前,朝廷相关各部已为此筹备、演练两个多月。 对有心人来说,这两个多月足够布置许多事了。 卫城猎场就此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棋盘,各方在这棋盘上都有落子。 某种层面上说,各方都在下明棋。 太子清楚恒王在惊蛰春祭必有动作,恒王也清楚太子定会有防备。 齐帝在等着看他俩如何攻防,希望此次能借机试出金吾卫是否与二者之一有暗中勾连。 萧明彻在安防上故意给两位皇兄留出了余地。 那两位明争暗斗多年,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至于完全看不出那些安防漏洞上的古怪。 但他们都心怀侥幸,也都势在必行,且都深信自己能赢并全身而退。 惊蛰春祭首夜,从蛇群沿着地上的引蛇药蜿蜒向太子的帐篷开始,棋盘上的各方就开始齐齐发力。 恒王萧明思虽被罚在府中思过,并未亲临卫城猎场,但他在此前毕竟也暗中筹备了两个多月。 经过缜密推演、预判各种可能后,他为太子精心准备了多套索命方案。 当太子和五位女眷因受到蛇群惊吓奔逃出帐,临近的各家帐中陆续有人出来探看,场面开始陷入混乱后,恒王的爪牙们立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保护太子!” 随着这声高呼,有人迅速向太子身边靠拢,有人抽刀斩蛇。 血腥味霎时弥漫开来,整个帐篷区域都被彻底惊动。 各家女眷中胆小者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因受惊过度而盲目奔逃,场面霎时失序。 正在附近夜巡卫队陆续赶来,试图平息乱局。 与此同时,帐篷区域内的火堆逐个被熄灭,连帐篷外挂着的风灯也没能幸免。 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须臾瞬间,先前还火光荧荧的草甸立刻陷入可怕的黑暗,唯有天上星光微弱闪烁。 尖叫声、询问声、喝止声、劝慰声、号令声伴随着不受控的人群,混乱如斯,便是暗杀行为最好的掩护。 可是老话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三把匕首从不同方位捅向太子时,太子身旁的五位女眷同时动手了。 穿着太子昭训衣裙的辛茴伸脚绊倒一名刺客后,迅速蹲下,左手死死按住他执匕首的手腕,右手抡起藏在身后的紫金单锤,狠狠砸裂了他的踝骨。 两位“侧妃”、两位“良媛”立刻两两联手,依葫芦画瓢—— 她们每个人手中都藏了一把紫金单锤。 在刺客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辛茴缴了刺客的匕首,并绑缚了他的双手,口中还不忘解释“看到了吧?要留活口又要防他逃遁,断腿最有效。只要站不起来,攻击范围便小之又小,就算垂死挣扎也做不成什么。 “难怪你要让我们拿锤。”蹲在她旁边的某位“侧妃”声音一出,竟是执金吾家的小侄女儿钟情。 “法子是好法子,就是有点……凶残。” 辛茴迅速起身靠回太子身侧,对钟情道“生死搏命的场面,你不凶残,躺在地上的就会是你。”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紫金锤“受教了。” 紧接着,远处半人高的草丛中响起幽沉的牛角号声,有大队人马现身,整齐而迅速地围拢过来。 夜幕中,廉贞的声音威严雄浑。 “圣谕卫城军已全面接管猎场,无关人等站在原地别动!各家随侍执兵器者即刻弃械于地!包括金吾卫!周遭各处哨楼上有南境戍边军整队神箭手正瞄准各位的脑袋,凡有妄动者,不论身份缘由,当场格杀!” 火光渐次重明,这场混乱却仍未结束,今夜还长。 老话不但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说过,弹丸在下。 正当外头陷入混乱那会儿,在帐中未出的李凤鸣与萧明彻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就在蒙面不速客掀帐入内的瞬间,萧明彻侧身立于帐帘旁,左手反扣背后的李凤鸣,右手精准刺出长剑,不偏不倚正中那人的大腿。 “李凤鸣,闭上眼。”他面无表情,并未回头。 说话间,执剑的手腕用力一旋,剑身便在来人腿上活生生剜出硕大血洞。 来人剧痛倒地,手上的兵器已被萧明彻用带血的剑尖挑飞,一招未走便于瞬间失了战力。 这些年,萧明彻在南境的名声很大。 南境许多百姓和宿敌宋军都不知他姓名,更不知他皇子身份,但都知齐国南境边军中有个“戴银面具的罗刹,手段利落又残忍”。 在今夜之前,京中从来无人见过萧明彻这一面。 他都不敢想象李凤鸣此刻的神情。 “冲你来的?”李凤鸣的声音倒是没太大异样,但先前蛇群经过帐篷门口的动静和气味惊得她有点发木,此时脑子还钝钝的。 萧明彻心弦略松,反手拍拍她“不是。” 恒王今夜只需造成太子意外死亡,担负安全之责的萧明彻便难辞其咎。 一石二鸟,根本不用专门安排人再对他动手。 淮王府只李凤鸣一个女眷,既有人趁乱进帐行刺,不是冲萧明彻来的,那目标就很明确了。 李凤鸣吸气定下神,旋身摸到火折子,点亮角落里的油灯。 萧明彻走过去扯下那人的蒙面巾,却并不认得。 当李凤鸣看清地上那个刺客的长相时,不禁气笑了。 “虽早料到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杀我,但万万没料到,会是你。” 她觑着刺客额心那朵莲花纹,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正咬牙闷声忍痛的刺客闻言,眯着眼看向她。 下一瞬,刺客也愣住了“殿下?!” 他面色愈发惨白,不知是因伤处的痛楚还是因心中震惊。 李凤鸣缓缓负手,眼睫半垂,与他遥遥相望。“扬斐,久违了。” 他缓缓闭目,眼角隐隐有泪迹沁出“没想到啊……” 李凤鸣才是真没想到“度扬斐,你在得知我的‘死讯’后,竟投了李运门下?!” 度扬斐缓缓侧身,艰难蜷缩,最终掩面呜咽。 “来齐半年……始终无缘得见……没想到,所谓‘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竟是我们的……李迎殿下。” 沉默良久的萧明彻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度扬斐腿上的伤处。 “闭嘴!什么你们的?!” 接着又对帐外寒声道“战开阳,把人弄走!” 不管这人是何身份,他的事都得放到回京再说。 今夜的卫城猎场本是齐国皇嗣内斗,若被外间知道掺和进了魏国人,对李凤鸣可没好处。 因为萧明彻事先布局周密,春祭首夜这场风波并未掀起大浪,该现形的都现了形。 齐帝命人火速传令回京,封锁恒王府;同时命前来参与春祭的闻声就地审讯所有涉事人等。 大理寺专司复查重案,司直闻声虽才二十出头,却已有四五年的审案经验。 同僚都说他“话毒心黑手狠”,这世上就没几张他撬不开的嘴。 之后几日,无关人等心中揣测颇多,但并不敢妄言,春祭仪典仍照常举行。 到春祭结束时,闻声已将事情大致脉络捋得条分缕析。 执金吾钟辂并未叛变,问题出在他手下的两名虎威尉。 虎威尉是金吾卫所有卫尉官的第二高阶,共五人,平素接触的机密不少。 几个月前,太子率众往神农坛祭祀途中遇刺,就是一为名叫黄桐的虎威尉将路线及布防细节透露给恒王的。 据黄桐提供的准确消息,恒王安排了十二名刺客在途中伏击太子,未遂。 而春祭首夜的事,使另一位与恒王勾连极深的虎威尉梅华也浮出水面。 当夜蛇群引发帐篷区域混乱,太子携女眷惊慌出帐后,两队人配合灭了灯火。 根据恒王事前部署,黄桐派三名心腹尝试近身刺杀太子,梅华则趁乱亲自带人进了帐中。 黄桐那队人没能得手,因为他们没想到,夜宴结束后从小行宫出来,随太子进入帐篷的五名女眷,并非本尊。 那是李凤鸣借出来的辛茴。 执金吾钟辂为证清白特地派来的侄女钟情。 以及萧明彻年初在南境招募的首批女兵中最强三人。 恒王不知道,去年萧明彻招募的那批女兵没在南境就地受训。 因征召女兵开了齐国先河,训练上并无陈例可循。 为保万无一失,也为让她们能初战大捷、向朝野证明女兵可行,萧明彻当时就请得齐帝允准,暗中安排她们来了卫城。 这里既有卫城猎场周边丰富的训练地形,又有精锐卫城军可做陪练,她们如今的战力已不容小觑。 黄桐这边失手,潜入太子帐篷内的梅华也没能成功。 “……他们打算将这些药粉掺进帐中水囊,”闻声将一包粉末呈给齐帝,“但淮王殿下早有安排,太子帐外草丛里藏着一队卫城军,当场将梅华等人堵在帐中擒获。” 齐帝扫了那粉末一眼,面色似隐雷霆。 闻声接着道“已请随行御医验过,无毒,是一种溶于水后几乎无色无味的十全大补丸。” 恒王费这么大劲,不可能是为帮太子进补。但他为何觉得十全大补丸能要了太子的命?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子,可太子自己听了这话也是满脸费解。 闻声握拳轻咳“敢问太子殿下,可是在长期服食什么丹砂丸药?” 三年前,渠州府出过一桩很轰动的全家离奇暴毙案,州府呈进京的结案卷宗因由不明,正是闻声主责复查。 最后查明是那家人听信巫方,长期服食号称能长生不老的丹药,最后因为家宴药膳中有一道大补鸽汤,次日清早便齐齐暴毙。 站在齐帝身侧的随行御医如梦初醒“巫方诡秘多样,目前已知有好几种丹砂丸药,若长期服食会精神亢奋,但心跳、血流也快于常人,同时可能并发许多古怪隐症。若再强行大补,会在短时间内气血冲脑,极易猝死。” 太子脸色刷地惨白。 闻声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补充“另外,无论黄桐还是梅华,还有他们手下所有涉事者,都说恒王殿下原计划是点火制造乱局。他们全都否认抛洒过通往太子帐前的引蛇药。” 齐帝板着沉黑的脸扶额,明知故问“哦?那引蛇药从何而来?” 闻声倒是严谨“陛下恕罪。这几日在卫城军及边军女兵们的协助下,已搜遍参与春祭的所有人,并未查到关于引蛇药的证据。” 引蛇药是谁的手笔,并不难想到,但没有人证物证。若硬要有个结论,那就只能听凭齐帝自行心证了。 齐帝眯着目力模糊的双眼睨向太子,太子张口欲辩,却声未出而血先喷,旋即在众人惊呼中厥倒。 惊蛰春祭后,恒王彻底完蛋,阖府上下被就地幽囚,由宗正寺领圣谕按律问罪。 可太子似乎也没捞着太大的好处,回程时齐帝对他不冷不热,抵京后更令他闭宫静养。 齐帝膝下成年皇嗣有五个,但亲王爵以上就太子、恒王和萧明彻三人。 如今恒王被问罪,太子“被养病”,在外间看来,春祭风波的最大赢家无疑是萧明彻。 满雍京城的人都猜,淮王此时必定春风得意、喜上眉梢。 然而…… 淮王府北院内,淮王殿下正冷着张仿佛绿云罩顶的脸,掐着自家王妃的腰,将人家抵在廊柱上,恶声恶气讨说法。 “李凤鸣,我警告你,若再不说清那度扬斐是怎么回事,信不信我……” 李凤鸣抬眸望着他,不但没怕,反而有点想笑。“你想怎么样?莫非还敢咬我?” 萧明彻气得低头在她颈侧咬出个牙印,以事实证明他敢。 实在也是没辙了。 那天夜里李凤鸣就撂了话,度扬斐绝不能死。 所以战开阳当时就给喂了一颗护心丹,将人偷偷带回来后,更是火急火燎召集了所有府医抢救。 之后便小心翼翼照料着,生怕这人有半点闪失。 随圣驾回京后,李凤鸣曾单独与度扬斐密谈过一次。之后便没再去见他,只叮嘱姜叔姜婶派人精心照料。 李凤鸣这几日心事重重,不怎么与人说话,更别提向萧明彻解释什么。 萧明彻憋了三天,到今日就再无耐性。 “你想问什么?”李凤鸣捂住颈侧牙印,唇角扬起小小弧度。 “度扬斐是魏国哪方派来的?从前与你是什么关系?那夜为何脱口说你是‘他的’李迎殿下?!” 萧明彻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愿错过任何她神情的任何细微变化。 然而李凤鸣神情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温和笑着。“他是李运……就是我二弟,派来的。之前你找不到的那十几个古怪魏国客商,其中就有他。” 他们到了雍京后并无机会接近淮王府,又察觉金吾卫的人跟踪,便按兵不动。 待金吾卫松懈撤离,便以流民身份投奔了恒王府,做了不见光的死士。 太子第一次遇刺时,他们眼见无法得手,其中十人便咬破口中毒囊自尽。 度扬斐与另一人则逃回了恒王为他们安置的居所。 行刺虽失败,但那十人宁愿自尽也没给恒王留下后患,这算是向恒王交了投名状。 所以,在恒王的安排下,度扬斐以“户部侍郎周成良车夫”的身份跟去了卫城猎场。 因为身份只是车夫,他白日里没有机会接近典仪现场,所以一直没看清淮王妃的长相。 按照恒王的计划,当夜点火制造混乱后,黄桐与梅华两队人各自按计划行事,若双双都未得手,度扬斐便是第三道攻势。 然而度扬斐根本没打算帮忙杀太子,他的目标是“齐国现任淮王妃、大魏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 他一直听闻李凤鸣不受淮王宠爱,料想当夜若出乱子,萧明彻必定出帐驰援太子那边,或者去小行宫护驾。 所以进帐时才大意轻忽,导致被萧明彻一剑拿下。 “至于他从前与我是什么关系,”李凤鸣真诚至极,“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问吧。” “为什么?”萧明彻咬牙切齿。 见他执拗地刨根问底,李凤鸣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我怕你听了会挠墙。” 萧明彻眉心微蹙,不屑冷哼“别找借口敷衍,我不会。” 挠墙?那是什么无能狂怒的举动?淮王殿下不是那种幼稚的人。 两人目光相持好一会儿,李凤鸣无奈笑叹“他曾被魏国朝野默认为储君李迎的侧郎候选,之一。” 萧明彻傻眼了“侧郎是什么鬼?” 李凤鸣歪着头觑他“就,跟侧妃差不多意思?” “侧郎候选?还‘之一’?”萧明彻整个人由内而外的不好了。 “你敢不敢告诉我,原本总共有几个侧郎候选?可以选几个?” “我敢说,但你未必敢听。” 李凤鸣乐不可支地比出个手势,拇指正正抵住他的心房处。 “总共六位候选。看储君意愿,最多可从中选四名入府。” 这个瞬间,萧明彻觉得她的指尖正源源不断往自己心上灌醋,酸得他拳头都硬了。 “那个度扬斐,你曾许诺过一定会选他?” “倒也没许诺,”李凤鸣并没有骗他,“不过,我当年没看上别的,就瞧着他还凑活。所以在成年典仪时,曾收下他送的一套首饰。” “东西还给他。我买全雍城的首饰给你。”萧明彻说完,酸红着眼,握拳往廊柱上一捶。 李凤鸣闷笑“你不是说不会挠墙?” 萧明彻从酸到发软的齿缝中迸出狡辩“我这不是挠墙,只是捶!”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格局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最近这段日子里,李凤鸣时常心事重重,其实是因为想到度扬斐给萧明彻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她相信萧明彻定然也想到了。 今日来北院,本是要问问他打算怎么应对度扬斐的事。 可话才起头,这家伙的醋缸子就破得没边没沿,害她只能先解释并安抚。 “他当年送我的那套首饰,我没法还。” 去年刚开始运作濯香行时,李凤鸣手头紧,又赶上萧明彻从她手中要走府库钥匙,当下周转不过来,她便吩咐辛茴拿了些首饰出去或当或卖。 后来渐有丰厚盈利,典当的东西都被赎回,但卖出去的那些自都起手无悔。 度扬斐送的那套莲花形首饰,就在被卖之列。 那时李凤鸣以为此生再不会与度扬斐见面,更不会有所瓜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两人不仅又重逢,还是在那样的情景下。 本以为萧明彻在得知那套首饰被卖掉后,就会安心消停。 万万没想到,那家伙酸得愈发阴阳怪气—— “当初你在那般处境下离国和亲,都没忘了带走度扬斐送的首饰。至少在那时,他在你心里是很重要的吧?” 面对这酸气四溢的问题,李凤鸣哭笑不得。 “倒也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我当时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只能有一件算一件了。” 她成年典仪那时送礼的人很多,但大都是送给“储君”的,这就必须上礼单、入册进东宫府库。 当年假死后,宫中为“储君李迎”行大葬。做这种戏当然要做足全套,因此东宫府库中的大多物件都被抬进储君陵做了陪葬。 到和亲离国时,除朝廷相关各部以国礼为李凤鸣准备的嫁妆外,她能随身带走的,也就只成年典仪时以私人身份收下的几样物件。 “譬如那顶紫金芙蓉珠发冠,就阿宁是以妹妹的身份送的,所以我能带走。”李凤鸣耐着性子解释。 “扬斐那套首饰也一样。他以私人身份送,我也不是以储君身份接,权当同龄人之间的私交往来。东西没过礼单,没进府库,我带走也没人会知道。明白了吗?” 说起来也挺心酸的。 十七年储君生涯,到最后真正可供自行支配、能随身带走的东西,连一个首饰盒都没填满。 去年她选择卖掉那套首饰,就算是与从前的许多人和事告别,彻底断了心中最后一丝不甘。 她放下了那套首饰,也算是放过了自己。从那以后她就只是李凤鸣,再也不会变了。 当初度扬斐以私人身份送上那份成年礼,是为表明自己并非全然遵循家族意志,个人本心也是愿进储君府的。 而李凤鸣收下那份礼,也是给度扬斐以及度家的定心丸,默认了将来会迎度扬斐入府。 但这事没有白纸黑字的文定婚契,更没有走到正式的三书六礼。 后来世间再无储君李迎,这事也就无疾而终。 “当年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两只手就能数完,且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曾独处。”李凤鸣笑吟吟地捏了捏萧明彻的脸颊。 “所以你就别酸了,没必要。” 话都讲明白了,道理萧明彻也都懂。但他心里就是堵得慌。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揍他。” 李凤鸣没好气地笑道“就不说你这想法幼稚不幼稚、讲理不讲理,单说人家伤得那么重,你这时再去找茬动手,那可就胜之不武了啊。” 萧明彻被噎得满肚子火,再不想听她提到度扬斐半句。 当夜更是死缠活赖、软硬兼施将李凤鸣留在北院,折腾了个花样百出,却偏偏不行那最后一步。 李凤鸣被他勾得个不上不下,那滋味真是百爪挠心,将她难受到泪流满面。 “萧明彻……你这么不干人事,小心……被雷劈。”李凤鸣被他按住双手,只能仰面哼哼唧唧,最后索性咬住他的喉结泄愤。 她难受,萧明彻只会比她更难受。 他克制得异常煎熬,额角隐有青筋暴起,大滴大滴的热汗不停滴下,却偏就不肯如她愿。 委屈、烦躁、酸楚,却又说不清自己在委屈、烦躁、酸楚个什么劲。 无计可施,就算被雷劈也要闹这别扭脾气。 心坚如铁闹脾气的结局,就是始作俑者大半夜跑出去冲凉水,回来时那受害人却已酣甜入梦。 真不知是谁在折腾谁。 翌日,萧明彻上朝议事时,周身那阴沉幽冷之气骇得众官以为他要大杀四方。 可事实上,他在议事过程中根本就心不在焉。就连齐帝向他问话,他也是慢了好几息才回神。 “……恒王兄所行之事,既伤父皇圣心,也有损皇家体面,不宜闹大,更不宜三司会审,否则只会成各国笑谈。儿臣以为,由宗正寺密审后单独报呈父皇,即可结案。” 萧明彻这番话让齐帝圣心大悦。 齐帝在惊蛰春祭结束后摆驾回宫,至今已有十余日。这期间一直由负责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奉旨暂时监管王府上下,并对府中人等进行初审。 近来朝中有人异议,认为恒王之事应由三法司会同审理,不该压在宗正寺手中秘而不宣。 齐帝此时当众询问萧明彻的意见,并非想听他剖析利弊、判断正误,只是想借他之口给群臣一个交代,将恒王案定性为皇族家事。 此时恒王已穷途末路,太子又奉圣谕在东宫静养,萧明彻在朝中可谓如日方升。 可他没有对恒王落井下石,更没有趁机要求插手督办恒王一案,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齐帝和皇家颜面,所言又符合齐帝心中所想,齐帝当然是满意。 齐帝懒声又道“宗正寺虽有你容王叔坐镇,但他到底上了年岁。此次恒王案事发突然,太子又抱恙,无力协助宗正寺。朕有心命你泰王叔去帮忙,但他清闲惯了,突然担重责,想必会手忙脚乱、左支右绌。老五可有合适人选举荐?” 萧明彻稍作思忖“儿臣斗胆建议,父皇或许可考虑用泰王叔、大长公主、平成公主三人共同为容王叔分忧。” 纵然齐国公主没有议政权,但宗正寺管皇家事务,恒王案子也被定为皇族家事,这代替太子前去协助的人选,当然也该是皇族宗亲。 福郡王萧明迅此时在南境,等着康郡王前去接班轮值南境边军都司一职,这两个郡王便都不能挪给宗正寺用。 论辈分、身份,大长公主是恒王的姑姑,平成公主是恒王的姐姐。 事急从权,让她俩以家中尊长身份会同泰王叔,协助老容王审理恒王案,即便朝野有异议,反对声也不会太强硬。 齐帝一番思量,又与几位老臣商议后,接受了萧明彻的谏言。 这段时间,齐帝跟前暂时就萧明彻一个皇嗣可得用,他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下朝后,他又与各部主官分别议事,到天黑时才回府。 累了一整天,他心中那股闷燥酸气本已散去不少。 可当他听说李凤鸣下午专程向府医了解度扬斐的伤势,那股闷燥酸气立刻又死灰复燃。 于是回北院沐浴更衣后,便去了李凤鸣的小院。 虽昨夜被他胡闹折腾,但李凤鸣能理解他心中在不痛快什么,倒也没与他记仇。 李凤鸣正半梦半醒,听珠儿禀说萧明彻过来了,便含糊应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会儿,萧明彻躺进被中。 李凤鸣习惯地偎进他怀里,喃声低语“有件事,我昨日就想和你商量。” “嗯?” “度扬斐那个篓子捅得太大了。如今宗正寺在审理恒王案,我怕早晚会露馅儿。”李凤鸣烦闷地在他怀中蹭了蹭。 她这淮王妃的身份,在齐国本就插手不上什么正经事。再加上又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台面上更需处处避讳着,能做的就更有限。 度扬斐的事,她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度扬斐的母亲担着魏国礼部铸印司侍中,掌铸造皇帝宝印及内外官员印信。 这官实权不大,官阶却为“四等上品”,是实打实的京官大员。 魏国京官大员之子卷入齐皇嗣内斗,还亲自参与过刺杀齐太子萧明宣的行动。 此事若走漏风声,因联姻而缔结的两国邦交友盟就前功尽弃,一言不合甚至可能开战。 若到了最糟糕的这步,别说度扬斐死路一条,就连李凤鸣都不可能活着离开。 届时萧明彻非但保不住她,恐怕连自己也得搭进去。 “他和他家也算被我连累,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我不能让你真的杀了他。可你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的大好局面,我也不能让你因为他而功亏一篑。”李凤鸣谨慎地顿了顿,半睁着眼觑他。 帐中昏暗,看不清萧明彻的神情。 她小声接着道“或许,最好的办法是……” “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答应。”萧明彻打断了她的话。 她所谓最好的办法,无非就是在东窗事发之前再次诈死,带着度扬斐离开齐国。 如此“死无对证”,即便恒王府的人供出度扬斐这桩,萧明彻也能有很大余地将自己摘干净。 但是萧明彻对这办法非常抵触。 他半真半假道“度扬斐的事虽棘手,但我会尽力设法圆过去。若圆不过去,那你就与我共患难吧。” “我并非不愿与你共患难。只是你本可以不患难。我……” “我并非全无胜算,你别妄想带着他‘私奔’。” 萧明彻简单说了今日早朝的情形。 得知齐帝接纳了他的建议,允准大长公主和平成公主协助宗正寺审理恒王府,李凤鸣心中巨石落下一半。 既他已有对策,李凤鸣便没多言,尽量让自己松弛下来。 “行吧,明日愁来明日愁。就照你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 若情况实在不妙,她再带着度扬斐脚底抹油。 萧明彻似乎猜到她的想法,当即故技重施,又像昨夜那般开始“作乱”。 如今他俩对彼此的身体已算很了解,萧明彻在“撩拨李凤鸣”这件事上已有丰富经验。 厮缠半晌,她就色令智昏,非常积极地给予回应。 薄薄锦被下很快就翻滚起异样火烫,两人都因情动而轻轻战栗。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明彻竟又一次不干人事,再度翻身退开,将她钓得个不上不下。 李凤鸣含泪咬牙,瞪着突然停止所有动作的混蛋。“我越是哄着你让着你,你脾气就越大,是不是?” 萧明闭目调息,哼了又哼,极为挑衅。 “算你狠。”李凤鸣软绵绵踹了他一脚。 她知道萧明彻很介意自己与度扬斐曾经的那层关系,所以昨夜他那么混蛋她都没记仇。 哪知这人倒是得理不饶人,真是惯不得。 各自平复半晌后,萧明彻整个人又贴上来,侧身环抱住她。 这回李凤鸣可不再上当了“滚。” “就不,”萧明彻低头轻啮她的颈侧,口直不清地抱怨,“说什么哄着让着,你根本就没认真哄。” 李凤鸣回身,一手捏住他的鼻子,另一手按住他在被中不安分的掌。 “你倒说说,我要怎么哄,你才会好?” 萧明彻像个发脾气的孩子,被捏住鼻子说话瓮声瓮气“哄不好的。” “所以啊,既明知哄不好,那我还费劲哄你做什么?”李凤鸣笑了。 萧明彻差点被气得背过去“欺人太甚。” “谁欺谁啊?”李凤鸣送他一对大白眼,缓缓退出他的怀抱,翻身蜷成小虾米。 关于她与度扬斐的瓜葛,该解释的,她昨天就已经解释清楚。 这人发脾气折腾她,她也让着了,可他心里还是不痛快。 虽她与度扬斐并没有什么,可她当年默认过会迎其入府,这是事实。 当年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到了该选人入府的年纪,自会有一堆人排着等她选。 她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鬼知道后来会遇见谁,当然是照着章程来。 各国储君择伴,哪怕只是侧室,背后都牵扯着很多博弈。 那时李凤鸣在一堆人中就看度扬斐还顺眼,他家的背景对她也是有益无害。因此于情于理都得适当释放点讯号,免得他和他的家族因觉得无望而萌生退意。 所以她也不怪萧明彻闹别扭脾气。 毕竟在遇到她之前,萧明彻没与哪个姑娘有瓜葛,遇到她之后就更没有了。 “萧明彻,你闹脾气,是因为觉得不公平?” 萧明彻从背后抱住她,两人前胸后背密合相贴,像两把叠放的小汤匙。 他将脸埋进她散开的发中,身心都很难受。“不是。” 他和李凤鸣能走到如今,中间有太多阴差阳错的侥幸。 但凡中间有一步变了模样,他俩就不会有半点交集。 只要想她险些就与别人互属,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不会知世上有萧明彻这个人,他就酸楚到五脏六腑揪成一团。 李凤鸣闭目,好生无奈“已经没影了的事,你偏要去想,我哄也没用啊。” 萧明彻恼火地箍紧了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心里藏起来。 “轻点轻点,”李凤鸣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懒得理你这醋罐子。自己哄自己去……唔?!” 说话间,他毫无预警地侵入了她。 李凤鸣对此半点防备都没有,当下只觉有一股强烈的酥麻直冲天灵盖,眼前金花四溅。 她急忙咬住下唇,却还是晚了半步,口中逸出令人羞耻的甜腻哼吟。 “你个混蛋!这……算什么?” 身后的人动作凶悍,沉声喑哑“这算……醋罐子醋摔,自己哄自己。”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下毒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萧明彻闹脾气的下场就是,那夜之后,李凤鸣宣布一个月内不会再与他同房。 “接连两夜用合帐做手段撒气,我知道你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所以让你这回。但我不惯你这毛病。” 李凤鸣神色严肃,半点不开玩笑。 “男女合帐本该是两厢情愿的美事,不是拿来向对方讨价还价的手段,更不是什么惩处人的家法。” 齐魏同文同种,但在风俗民情上真有不小差异。 齐人习惯了男子在家中事事为主宰,床帐里自也不例外。 用合帐之礼对妻妾“小惩大诫”,在齐人心中是理所当然,就连女子们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在魏人观念中,男女双方于床帐内是“相互交付彼此”,尊重对方意愿很重要。 欲拒还迎的小情小趣无妨,但若抱着以这种事做惩处手段的心思,那就不行。 因为这是对伴侣的一种轻慢、强迫,严重点甚至算羞辱。 萧明彻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于是痛快认错“我没想那么多。总之,往后不会了。” 亡羊补牢,羊毕竟是没了。 之后不管他如何卖乖,李凤鸣都心坚如铁,就是不让他进自己寝房。 好在并不是不理他。 白日里两人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做什么。 偶尔萧明彻忙到很晚才回府,李凤鸣也会亲自送个参茶或宵夜来陪他说说话。 当然,也没忘了送上治他不辨五味那毛病的汤药。 总而言之,淮王殿下近来在自家的日子过得,那真是又素又苦。 从卫城猎场回来后,李凤鸣与度扬斐曾有一次密谈。 因为度扬斐当时伤重,虚弱得紧,见到李凤鸣后又过于激动,好几次都险些喘不上气,两人之间有些话并未说完。 之后李凤鸣耐心等了一个多月,让他独自在客院静养。 直到府医确定度扬斐伤势已稳,李凤鸣才再次来见他。 三月十二,春阳和暖。 进院门时,远远就见度扬斐正靠坐在廊下躺椅上晒太阳。 他的眼神恍惚放远,察觉到有人靠近才如梦初醒。 转头见是李凤鸣,他双眼立时灿亮,就想掀开盖在腿上的小毯。 “殿下……” 李凤鸣大步行过去按住他的肩“行礼就不必了。伤势才见起色,别乱动。” “是。”他依言靠坐回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小一片阴翳。 院中侍者都已退到拱门外,李凤鸣便随意在近旁的长椅上落座。 她两肘支在腿上,双手交握,歪头望着度扬斐的侧脸。 当年李凤鸣在六个侧郎候选里只看中他,原因有二。 一是度家崛起才不足三代,根基不稳;二是这人长相、性情都合李凤鸣心意。 度扬斐生得珠玉一般,目光眉彩里蕴着柔润朝气,整个人没有咄咄逼人的锋锐棱角。 他比李凤鸣小一岁,在家中排行第三,上有两个出色兄姐,下有得宠小妹,是夹在中间经常被忽视的那个。 但少受关注的同时也能少受约束。 他在场面上知道进退分寸,私底下却能保有几分舒张活泼。 家世清白,动静相宜,漂亮不扎手。 这是世间大多数上位者都不太会拒绝的侧室人选。 不过世事无常。谁会想到,曾经那个“漂亮不扎手”的少年,多年后竟会趁夜执剑摸进李凤鸣的帐篷。 李凤鸣摇头轻笑“上次见面时你很虚弱,又太激动,有些话没来得及细说。谈谈?” 度扬斐缓缓转头,与她四目相接,满眼懊悔。“我不知道和亲的锦萍公主就是殿下。” 李凤鸣笑意不变“这是大魏皇室密辛,你知道才奇怪了。不过,如今你既撞破此事,就再也回不去。这一点,你可明白?” 度扬斐点头。 李凤鸣诈死换了身份来和亲,此事他不知情,可二皇子李运很清楚。 在猎场见到李凤鸣时,度扬斐就恍然大悟李运从头到尾都没信他是真心投效。 无论他行刺李凤鸣是成是败,李运都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既去留都是死,我宁愿死在殿下手上。” “我若要你死,不必等到现在,”李凤鸣勾唇斜睨他,“但为保住这个秘密,你这辈子都只能待在我眼皮子底下。” 度扬斐有分寸,明白“储君诈死变成和亲公主”的原因不是他该问的。 于是再度点头,眼中浮笑“听任凭殿下处置。这辈子都待在殿下跟前,我很乐意。” “管你乐不乐意?我又不是来与你商量,只是告知,”李凤鸣轻哂,话锋一转,“当年储君‘薨逝’后,你的处境很尴尬吧?” 度扬斐眼尾淡淡泛红,笑容却愈发舒展“还好。” “你就嘴硬吧。”李凤鸣百感交集。 “储君薨逝”那年,度扬斐不过才十六。 他曾被朝野默认是李迎侧郎人选,度家自被看做储君党羽。 李迎不在了,帝党后党都很难全然信任度家,朝中也定会有落井下石者。 度家艰难,家族中必有人迁怒于度扬斐。 无论他后来是出于什么考量投效李运门下,李凤鸣都不怪他。 他自小不受偏疼,从前有机会成为储君侧郎,家族对他才稍稍高看一眼。没了储君李迎后,他对度家便又可有可无。 说起来其实也是个小可怜。 李凤鸣敛神正色,认真发问“上次你说,并非真心投效李运?” 度扬斐道“那时洛都疯传,继任储君必出在二皇子与九公主之间。我家里暗中骑墙,授意我投二皇子门下。我想,若能取信于他,有机会时或许还能帮九公主一把。” 他口中的九公主,便是如今的大魏储君李遥。 “帮九公主一把,将来好挟功进九公主府做侧郎?”李凤鸣打趣。 度扬斐急红了脸,猛地咳嗽起来“殿下将我看做……咳咳咳,看做什么了?因为九公主与您一母同胞,我才……咳咳咳……” “别起急,我顺嘴胡说的。”李凤鸣起身走过去,从旁侧的小几上倒了温热药茶递给他。 “李运派你来杀我,你为何要大费周章混进恒王府做死士?居然还卷进齐皇嗣内斗,亲自带人去帮他刺杀太子。” 度扬斐接过药茶润了喉,低声道谢,平了平气。“伺机卷入齐皇嗣内斗,是二皇子的意思。” 此次李运派出度扬斐等十二人,刺杀李凤鸣只是任务之一。 设法接近恒王,并帮恒王刺杀太子,才是李运盘算的重头戏。 “他说,皇后陛下至今尚未被彻底扳倒,是因手中还有两支屯田军的兵权。若能挑起一场魏齐国战,皇帝陛下就可借机收拢所有兵权。而想要挑起这场国战,只刺杀和亲公主还不够。” 李运倒也没那么天真,知道刺杀一国太子并不容易得手。 他要的只是“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这名目,能挑起两国矛盾就够了。 度扬斐之所以老老实实执行李运的荒唐计划,是因心中另有盘算。 “我想,若真起国战,虽皇后陛下手中最后一点兵权会被收走,但九公主也有了立威的契机。” 反正如今后党日渐式微,那两支屯田军的兵权早晚都会被夺走。 李遥尚未成年,自身羽翼未丰,又赶上后党式微,储君之位坐得很不安稳。 若这时起国战,但凡李遥够胆色,只需硬着头皮自请上前线督战监军,等得胜回师日,就是民望扶摇直上时。 如此,只要她将来不出大错,就算后党彻底倒下,魏帝也不会轻易动她。 “你当国战是一群小孩子骑竹马‘打仗’?!那是真要死人的!成千上万地死!尸山血海,哀鸿遍野!” 他有伤,李凤鸣也不好动手打人。但实在气不过,索性恶狠狠拧他的耳朵。 “在李运门下待了几年,学会不将人命当回事了?嗯?” 度扬斐吃疼地皱紧了五官,却不敢喊疼。 “殿下息怒,我知错了。刺杀齐太子之前,我心里也过不了这道坎,便让大家将身上与魏人相关的线索全都销毁。” 也算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 “难怪一直没查出那些刺客的来路。”李凤鸣悻悻松手,神色和软了些。 “去年刺杀太子失败,和你一起逃走的那人是谁?现下在何处?” “殿下不认识。那人名叫张璧,是我心腹,”度扬斐揉着耳朵,“年初我已让他潜回洛都。计划是待我刺杀和亲公主得手,他便放出风声与证据,让所有人知道这是二皇子授意。” 如此也能稍稍帮到李遥一点。 “年纪轻轻就活腻了?魏人参与行刺齐太子,哪怕未遂,只要走漏风声,齐国这边就不会放过你。”李凤鸣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而刺杀和亲公主的事若在魏国传开,李运虽讨不着好,你家为撇清干系,也会选择断你这臂以求生。就为坑李运这一把,你将自己的生路全堵死了!” 越说越来气,李凤鸣到底没忍住,在他脑袋上连敲两下。 “度扬斐,你这是抱着为李遥殿下杀身成仁之心来的啊。” 度扬斐被训得神色讪讪,捂着额垂眸嘀咕“谁为李遥殿下了。” 李凤鸣瞪他,头疼到说话都阴阳怪气起来。 “若你要说是为我,那我可谢谢你了。此番若宗正寺从恒王府的人口中审出你这事,淮王府必受牵连。到时劳烦你替我扶灵归乡。” 度扬斐头垂得更低“我想,只要我死,淮王府和殿下就安全了。” 死无对证,到时萧明彻只需一口咬定是恒王构陷,便有很大的脱身余地。 “你想?你想个鬼!就你这颗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脑袋,什么都别想才是最好的。” 李凤鸣居高临下,凶巴巴剜他一眼。 “你才十九,这一生还长,别成天将死字挂在嘴上。好生养伤,我会尽快安排人将你送出雍京。” 近来萧明彻一直在安慰她,说并非全无胜算。 但她知道,萧明彻只不过是在赌。 赌泰王叔、大长公主、平成公主这三人会不会在审出此事后帮他遮掩。 无论这三人会不会帮忙遮掩,度扬斐都不能在雍京久留。 “殿下不是说,要将我圈在您眼皮子底下?”度扬斐神色郁郁。 李凤鸣单手叉腰“还记得我徽政院的申屠无吗?” 度扬斐瞠目结舌“申屠大人也、也跟着殿下来齐了?” “他如今叫荼芜,”李凤鸣哼笑,“他盯着你,就跟我盯着你一样,你老实点。” “哦,”度扬斐抿了抿唇,改口,“是,殿下。” 四月初九夜,宗正寺上下险些集体上吊。 因为被圈禁在府中受审的恒王无端暴毙,看起来像中毒而亡。 恒王妃在见到恒王尸首后,当场撞柱殉情。 毕竟是个亲王,再是有罪,如今案子尚未审结、齐帝还未作出最终判罚,夫妇二人就接连死在府中,这实在有些棘手。 担任宗正寺卿的容王叔连夜带着泰王叔、大长公主、平成公主进宫面圣。 四人再三向齐帝保证在这两个月的审讯中谨遵圣谕,从未对恒王夫妇用刑。 但事发突然且一团乱麻,谁也说不清恒王是怎么中毒的。 恒王突然中毒暴毙,当然是东宫嫌疑最大。 可恒王分明已是穷途末路,东宫此时对恒王下毒,实在多此一举,不合常理。 齐帝震怒,当夜就连发两道口谕,命淮王萧明彻、大理寺司直闻声立即赶去恒王府彻查。 足足忙活了一天一夜,到初十黄昏,萧明彻才回到府中。 他并未传膳,而是径直进了李凤鸣的书房。 “你又不让人通传就闯……” 李凤鸣的话还没说完,他已大步走过来站在旁侧,垂眼张开怀抱,神色古怪。 “怎么回事?”李凤鸣掩卷搁笔,蹙眉起身。 他抱住李凤鸣,鸠占鹊巢地坐在了她的椅子上,将头埋在她肩窝,嗓音疲惫至极。 “恒王兄确实是被太子毒死的。” 李凤鸣大惊“春祭事发后,宗正寺不就领圣谕调兵围了恒王府吗?莫非,太子在宗正寺有暗桩?!” “不是春祭后才下手。已验出是一种慢性的毒,据说累积已有三年以上。” 那毒阴诡罕见,不累积到一定剂量完全不会发作,从脉象上也探不出太大异样,最多会被判断为火旺。 下毒之人目前已被擒获,是太子安插在恒王府的一位侍女。 闻声亲自审讯,半个时辰没到那侍女就竹筒倒豆子了毒是长期下在恒王府女眷们常用香料中的。 皇嗣间的权力角逐,偶尔是会有不择手段的过激之举。 但用上这种后宅阴私的手段,还将恒王府所有无辜女眷都卷进去,属实下作。 而且,事情最麻烦之处在于,恒王府女眷大多出身高门,这消息若是捅出去,别说太子要完,都不知有多少世家会联合起来闹事呢。 所以齐帝今日得了回禀后,气得头晕眼花心梗,险些厥过去。 萧明彻已做了安排,消息暂时被压下。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拾这烂摊子,心累得很。 “这是危机也是机遇,对你来说不全是坏事,咱们慢慢想法子就是。” 李凤鸣轻轻抚着他的后脑勺,当下却也没什么主意。 好在萧明彻也不是来寻她出主意,就是找她撒娇讨哄来的。“又累又烦。你哄哄我。” 李凤鸣坐在他腿上,任他抱着自己起腻。 她也不知该怎么哄他,就时不时亲一亲、拍一拍、挠一挠,没什么章法。 没想到萧明彻倒是受用得很,渐渐靠向椅背,微抬了下巴,甚至慵懒眯起了眼。 李凤鸣以两指轻挠他的下颌软肉,笑道“对了,既说那毒阴诡罕见,又是被谁验出来的呢?” 他哼声答“是大理寺的卫兵剖尸检……” “等等,你等等,”李凤鸣手上一顿,好奇又惊讶,“大理寺的卫兵?剖尸?这不是仵作的差事吗?” “哦。那名仵作姓卫,名兵。” 萧明彻答疑完毕,握着她的手腕晃了晃,理直气壮。 “快接着哄我,不要停。” 李凤鸣抬眼望天“堂堂淮王殿下,居然会喜欢这种哄猫的手段,真是人不可貌相。”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牺牲品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恒王府一众女眷因皇嗣内斗而成牺牲品,此事很容易引发世家抱团与皇室软对抗。 若处置不当,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该不该公开揭破太子罪行以平息世家怨怒,实在很值得商榷。 翌日散朝后,萧明彻跟着齐帝进了勤政殿,这才禀报了恒王死因。 这两年,齐帝因为头风症反复发作,目力愈发模糊,日常批阅奏章都得由旁人读给他听。 呈上相关卷宗,并大致说清目前已掌握的人证物证后,萧明彻道:“眼下确知恒王兄死因的人,除了下毒的那名侍女及东宫,就只有儿臣、闻声及大理寺资深仵作卫兵。” 宗正寺审理恒王一案本就没有对外张扬。 恒王暴毙后,齐帝命萧明彻与闻声连夜赶去核查死因,也是低调行事。 截止今日,恒王夫妇已经身亡的消息都还被压着。至于中毒的事,连恒王府那些女眷自己都不知道。 齐帝稍稍松了口气,扶额低询:“那个卫兵,你打算如何封口?” 卫兵虽只是个仵作,但在大理寺任职已七年,参与大案无数,齐帝是知道此人的。 那家伙出身医家,年少时因故随家人转徙江湖,见识甚广,性情滑溜又通透,说话做事一向很有分寸。 但此次事关重大,齐帝会这么问,多少是起了点杀心的。 萧明彻道:“禀父皇,像卫兵那样的仵作,举国上下寻不出十个。他向儿臣承诺会守口如瓶,闻声也为他作保,儿臣斗胆,请父皇留他一命。” 在齐国,仵作是个很尴尬的差事。 因为总和死人打交道,民俗上难免觉得晦气。若非迫不得已,寻常人少有会入这行的,更别提钻研到专精的地步。 但大理寺这种专司复核大案、疑案的机构,仵作又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卫兵对大理寺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贵人才。 既闻声为他作保,萧明彻也为他求情,齐帝心中斟酌片刻,便放弃了灭口的念头。 “那就留着吧。叫闻声盯紧些。” 萧明彻执礼:“是。” “太子毒杀恒王,”齐帝半抬眼皮看向萧明彻,神情莫测,“你手上既证据确凿,为何不在早朝时当众禀奏?” 一国太子下毒残害手足,为此还罔顾恒王府一众无辜女眷的生死,当然该承担后果。 齐帝既命萧明彻主责探查恒王死因,若萧明彻今早当庭禀奏,无论从法理还是人情上都没谁能挑他错处。 毕竟人证物证俱齐,只需当众揭破,太子就彻底完蛋。这对萧明彻无疑是巨大利好。 可他却等到散朝后才单独来禀,这有些出乎齐帝的预料。 萧明彻道:“太子是国之储君,若此事被公开,牵连的不止是他个人。” 南境与宋国战在即,若在此时贸然公布太子所有罪行,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大动荡。 那样的话,就是举国上下共同承担后果了。 齐帝缓缓靠向椅背,疲惫地闭上眼。 过去这么多年里,齐帝最满意、最宠爱的儿子,无非就是太子萧明宣和恒王萧明思。 他在二人中难以取舍,一直默许并旁观他们的争斗,试图更准确地看出高下,所以很清楚他们行事的手段。 至于萧明彻,他从前只觉“可用,但也就那样”。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是低估了。 会因惜才而冒险作保求情,又不因私利而罔顾大局。光这两点,在太子和恒王身上就很少见。 “成婚这两年,你长进许多。”齐帝没有睁眼,虚弱的声音里满是感慨。 萧明彻淡漠地瞥向他,口中道:“是父皇教导有方。” 这话让齐帝很是欣慰:“陪朕用午膳吧。有些事需从长计议,咱们父子俩边吃边说。” 他上了年纪,又饱受病痛折磨,眼见着一天比一天衰弱。 眼下恒王、太子接连出事,他更是明显苍老,中气不足,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柔和了。 虽然萧明彻下头还有福郡王、康郡王两个已成年的异母弟弟,但那两位郡王因生母出身低微,性情又温和,一向都谨小慎微,无甚做为,齐帝从未将他们放在心上。 如今乱象突生,齐帝猛然发现,膝下已成年的儿子里,就只有萧明彻这一个稍成气候的。 虽然萧明彻不是他最满意的儿子,但他如今只有这一个选择。 他已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扶植别的儿子了。 人有时候很可笑。 如今他只能将希望放在萧明彻身上,便好像忘了从前是怎么对待萧明彻的。 或许也记得,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强行父慈子孝。 对齐帝难得的和蔼示好,萧明彻心中冷冷哂笑,表面却平静乖顺:“谢父皇隆恩。” 李凤鸣曾说过一句话:亡羊补牢,羊毕竟是没了。 萧明彻深以为然。 对他而言,“父皇”这个称谓,与“陛下”没有区别。 在他心里,自己从小就父母双亡。面前这个苍老的男人仅仅是君王,不是父亲。 无论齐帝对他好或不好,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无所谓的。 ***** 太子在恒王府算是捅了马蜂窝,局面非常棘手,齐帝虽怒火攻心,却并没有十分慌张。 近些年太子和恒王斗得虽厉害,但在国政朝务上各有强项,齐帝便只把控大局,将具体事宜交托给他二人去出面坐镇。 再加上齐帝从去年起反复发作头风症,目力大损,就更像个不问事的虚弱老者了。 可事实上,抛开人品德行不谈,他做为一国之主,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照你看来,该如何处置太子?”齐帝拿起象牙箸,眯眼睨向萧明彻。 萧明彻垂眸摇头:“储君之过,当由圣心裁断。” 他这么有分寸,齐帝很是满意。“那就让太子继续在东宫养病吧。” 南境与宋国大战在即,当前若废太子,后果难料,几乎等同赌国运。 萧明彻微微颔首:“那恒王兄的死因,对外如何说法?” “勾连金吾卫中的叛逆狂徒,意图行刺太子,事发后自尽。宗正寺立即结案,丧事从简,恒王府女眷以戴罪之身继续圈禁。” 齐帝摸索着夹了一筷春笋肉片,细嚼慢咽起来。 “至于后续该当如何,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萧明彻道:“卫兵对那种毒略知一二,可命他协助御医署加紧研制解药。待恒王府女眷身上的毒都解了,父皇再行大赦。” 先发制人定了恒王的罪,恒王遗孀们自要连坐。这棒子敲下去,世家再怎么也会安分一段时日。 等到她们的毒都解了,齐帝再做好人行大赦。如此恩威并举,就算世家往后得到什么风声,明面上也不会跳太高。 这样虽比齐帝原本打算的“全数问罪灭口”要麻烦,但有人味多了。 “你啊,心软,”齐帝哼了哼,却没有反对,“这法子倒也可行。不过,后患无穷。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世家将来得知真相,照样可能借机抱团闹事。到时该如何收场,你可想过?” 世家坐大,这事从齐帝祖父辈起就是皇室一块心病。齐国三代帝王都在不动声色引庶族入朝,试图逐步消解世家顽固根基,但成效甚微。 此次出了恒王府这桩事,齐帝不担心别的,最怕就是没有安抚好各家、埋下动荡隐患。 国政朝务如棋局,事无大小,都该走一步看三步,谋定而后动。 他已只能指望萧明彻,有些事便得一点点教起来。 然萧明彻已在他不注意时独自长大,教不教的,好像也就那么回事了。 “此次南境国战后,若蒙圣恩拔擢,军方便能多出许多庶族将领。” 这话是从萧明彻口中说出来的,但根本就是齐帝的心思。 齐帝既惊讶又欣慰,噙笑点头,又问:“那朝堂呢?文臣仕途被世家把持许久,此事经你高祖父、祖父与我,萧氏三代绞尽脑汁,都未能完全破局。” “那是因为不曾大破,自无法大立,”萧明彻从容应道,“若能效仿夏、魏,改夏望取士为文武科考,可破。” 夏望取士是齐国仅有的入仕通途,若要得应试资格,首先就需有贵族举荐。 有举荐资格的家族,自是优先推举自家人,其次才是收取大量钱财保举外姓寒门士子。 他们也不是谁给钱都收,会收钱举荐的,多半也是他们认定的“自己人”,入朝后大都会为他们所用。 李凤鸣早就说过,如此当然是贵族愈贵,寒门愈寒,世家不坐大才怪。 齐帝接过近侍递来的汤,状似随口一问:“这是你那王妃教的?” 萧明彻应声抬头,毫不犹豫:“不是。是我自己想的。” “朕只是问问,急什么?”齐帝眯起浑浊的眼笑睨他,“老五你记住,公主入朝参政,此事可议;后妃干政,绝无可能。” 萧明彻心中咯噔一下,正欲辩驳,齐帝又发话了。 “南境开战在即,你将恒王府的事交接完后,便随廉贞去一趟,”齐帝饮了口汤,“不必久留,完成誓师后,立刻返京。” ***** 两日后,宗正寺结案并发布恒王夫妇死讯。 因对外宣称“恒王畏罪自尽、王妃殉情”,丧礼简之又简。 前去吊唁时,李凤鸣遇到了闻音,两人便躲到无人处说话。 恒王妃毕竟是闻音的表姐,李凤鸣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节哀。” 闻音摇了摇头,苦笑:“其实我没有别人以为得那么难过。” “为什么?”在李凤鸣的印象中,闻音与恒王妃走得还算近。 闻音垂眸,喃声道:“小时候是真的很亲近。后来她做了恒王妃,便总爱拿我去与太子妃较劲。” 早些年皇后曾与闻音的母亲说过,等闻音成年便入东宫做侧妃。 后来闻音长大,太子却嫌她不够好看,此事不了了之,也让闻音成了雍京贵女们的笑柄。 其实这种事,别人笑话一阵也就过了。 偏偏恒王妃总喜欢带着闻音往太子妃眼前戳,故意惹太子妃不痛快,这反倒让闻音长久处在风口浪尖,眼看快到二十都无人敢上门提亲。 闻音也不是在意有无人提亲,但她对恒王妃的心情很复杂。 “我与她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我曾真心敬爱她这个姐姐。却没想到,长大后,她只当我是根能让太子妃难受的针。”闻音扬唇笑笑,却有泪珠盈睫。 “她死了,我真的不难过。只是很遗憾从前一直憋着没敢对她说,我不喜欢被那样对待。” 李凤鸣环住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傻姑娘,难过就难过,嘴硬什么?” 闻音将头埋在她的肩窝,百感交集。“凤鸣,将来你若成了……你也会变吗?” 李凤鸣知道她的意思。 虽朝野都还不知太子做了什么,但春祭风波后,太子长期服食丹砂伤了肺腑,这事许多人都听到风声了。 现下恒王死了,太子又遵圣谕养病,数月不曾露面,聪明人都能想到,但凡太子有个三长两短,继任太子定是萧明彻。 闻音想问的是,李凤鸣将来若成了太子妃,会不会也像她表姐那样变了。 李凤鸣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郑重答:“放心,我不会。” 她根本就不会成为太子妃。 别说她愿不愿意了,齐帝第一个就不会容她。 闻音抱住她,压抑啜泣,泪流不止。 这头正安慰着,萧明彻与廉贞就交谈着寻了过来。 萧明彻老远看见这温情相拥的一幕,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他大步走过去,揪住闻音的后衣领,将她从李凤鸣怀中拎了出来。 李凤鸣瞠目:“淮王殿下,你做个人行不行?怜香惜玉都不懂?” “不懂。”萧明彻扭头看向刚刚跟过来的廉贞。 廉贞看看萧明彻,再看看李凤鸣,最后将目光落在泪闻音的婆娑泪眼上。 他试探性地抬起双臂,小声道:“或许,我懂?” 闻音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到发懵,顿时停了哭泣,慢慢红了脸。 好半晌,她才抽抽噎噎回身,再度扑进李凤鸣怀中:“他怎么这么轻浮?!” ***** 恒王夫妇的头七之后,萧明彻也将京中诸事做好了安排。 在启程赶往南境前,齐帝又与他单独密谈一场。 回府已是戌时末,李凤鸣院中灯火已灭。 她今早突然来了癸水,难受地懵了一整天,照例是不动也不言,天还未全黑就进寝房安置下了。 萧明彻刚进院就被突然窜出的辛茴拦住:“淮王殿下,我家殿下今日……不方便,已经睡了。” “我明早要启程往南境誓师,”萧明彻道,“有重要的话与她说。” 见他神色凝肃,辛茴也不好太强硬,便道:“那就委屈您稍候,我得先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有劳。” 去寝房的途中,辛茴悄悄回头看了三次,萧明彻始终站在原地,未再进寸步。 说实话,辛茴有点惊讶。 若萧明彻硬闯,她未必拦得住。 可自从去年李凤鸣立了规矩,萧明彻几乎没再做过不经通传就入内的事。 对齐国男子来说,妻子不过私有物,万事都是他们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而萧明彻身为一个齐国皇嗣,即便到了如今这般只差半步便登储位的风光地步,也依旧愿意遵守李凤鸣立下的规矩,这真是非常出人意料。 进了寝房,辛茴小声轻唤:“殿下。” “嗯?”李凤鸣并没有睡着。 她每次癸水来了就难受,但只有遇到满心烦闷时才会不言不动地发木。 听她应声,辛茴立刻道:“淮王此刻就在外头。他明日就要启程去南境,有重要的话要与您说。让他进吗?” 李凤鸣恍惚了一瞬,才有气无力道:“好。” ***** 萧明彻除去外衫,摸黑上榻。 李凤鸣背对他侧身躺着,他便贴上去,展臂环住她的腰。 “父皇命我明早启程,”他贴在她耳畔,沉声低语,“他今日与我谈了些事,但我还没有给他答案。” 他虽没说齐帝今日与他谈了什么,但这种事哪里瞒得过李凤鸣? 太子被废是早晚的事。继任太子人选除了萧明彻,没有更合适的第二人。 皇家做事要脸面,若等他真正被册封为太子时再换掉李凤鸣这异国王妃,必被天下人诟病他才得势就抛弃发妻。 李凤鸣盯着满目黑暗,面无表情。 只是艰难而缓慢地摸索到他的手,一点点与他十指交扣。 萧明彻手上紧了紧,下颌轻轻抵住她的发顶:“我不在家时,你要乖。” 李凤鸣无声牵起唇角:这是什么鬼话? “不要趁机偷跑,更不要胡乱听信别人的话,”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轻轻的吻,“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真的,你信我。” 这话犹如惊雷炸响在李凤鸣耳边。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翻身,瞪着黑暗中那双熠熠有光的眸子,哑声震惊:“萧明彻,你清醒一点!” 在唾手可得的储位和她之间,选她?这是什么震古烁今的惊天大鬼话!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选择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和亲联姻,利字当头。 是个人都能看明白,如今的“大齐淮王萧明彻”距离“大齐太子萧明彻”,就只剩一步之遥。 在这个紧要关头,“储位”与“李凤鸣”之间,哪怕牵头猪来也知道该选前者吧? 可是萧明彻说,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李凤鸣又不是榆木脑袋,萧明彻对她有那么几分情意,这事她并不怀疑。 毕竟,她对萧明彻也同样是有那么几分情意的。 可喜欢到这样的地步,她实在难以置信。 他俩都是皇嗣出生,怎么可能不知权力和情感这两者孰轻孰重? 怎么可能像三流话本子里的痴男傻女那样,迷信“有情饮水饱”? 所以,萧明彻这要不是疯话,那就一定是假话。 谁若真信到心里去了,谁就是那头被牵来的猪。 李凤鸣瞪着眼前人。哪怕四下黑乎乎,她也一直瞪着他。 今夜无月,寝房内的灯火也早已灭了。昏暗的帐中,她只能看到一对灼灼昳丽的桃花眸。 当初大婚之夜,也是在床帐中,也是这样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 那时候,这双眼眸宛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不见半点暖色。 才不到两年,这双眼竟变得缱绻含情。 呵,真是过于荒唐。 不可信。非常不可信。 在她沉默瞪人时,萧明彻将她拥进怀中,温暖大掌轻按她的后颈,使她的脸贴在他颈侧。 他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每句都不像是萧明彻会说的话。可他偏偏就说了。 他说:“你一定不知道,那年在雪中握住你的手,我才知道,人间是暖的。” 他又说:“自你来到我身边,我总算活成了人的模样。在那之前,我不过只是活着。” 他还说:“李凤鸣,是你教我尝世间五味、辨红尘冷暖、懂喜乐悲欢。” 人的五感是会相互支援的。 当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耳朵就会变得格外灵敏。 李凤鸣清晰听到了萧明彻说的每一个字,也听见了他说话时急促的脉搏声。 声声至醇至柔,像被阳光照透的陈年春酒,敞亮又热烈。 她怀疑自己是醉了。 脑中嗡嗡,心跳紊乱、四肢乏力、喉干舌拙? 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起来却只觉得不知所云。 “等我从南境回来,”萧明彻顿了顿,深深吐纳两回,像鼓起了极大勇气,“到时请你再教我一事,好不好?” 她心音鼓噪得愈发厉害,干涩的喉间艰难挤出疑问:“何事?” 话音未落,便有温热的唇贴着她滚烫的耳尖。 噙笑的沉声里藏着欢愉的憧憬,沿着耳道直直撞进她的心上。 “教我,谈情说爱,生死不离。” ***** 时值春夏交接,午后阳光明媚炽烈。 灿金光幕笼罩天地,淮王府后花园被晕染得无比美好,又无比虚幻。 李凤鸣坐在凉亭中,怔怔望着前方荷塘,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萧明彻离京已有两日,她依然还是懵懵木然状。 不是癸水的缘故。 根本就是被萧明彻说懵的。 真是过于莫名其妙了。 好端端的利益联姻,他突然谈什么真感情?! 还让她教?她压根儿不懂也不信这玩意儿,怎么教啊? “殿下。” 李凤鸣强行将思绪从一团乱麻中抽回,茫然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到来的淳于黛。 淳于黛对上她的目光,确定她已回神,这才神色凝重地禀道:“大长公主派人传讯,请您明日往她府中喝茶。” 大长公主不喜李凤鸣,这在年初皇室家宴寻响春铃时就已昭然若揭。 两人平素毫无交集,萧明彻才离京两天她就立刻来请李凤鸣前去做客,实在不像安着好心的样子。 淳于黛道:“殿下若不想去,我这就前往大长公主府致歉请罪。” “不必。我有预感,这罪你担不起,”李凤鸣笑着摇摇头,“应该不是她要见我。” 她猜,大长公主这茶,多半是替齐帝请的。 ***** 四月廿日上午,大长公主府西花厅。 大长公主跻身跪坐在矮脚长几前,身后那镶嵌着珐琅绘饰的巨大漆木屏风华丽到咄咄逼人。 李凤鸣与她隔几相望,一袭金红裳烈烈似焰,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自这团火红中庄严涅槃。 大长公主抬手虚拂过整张长几,笑容端雅:“近些年,雍京风行分茶戏,我闲来无事便自行玩乐。素具粗简,见笑了。” 长几上一应茶具精致齐备,“粗简”二字自谦得过分明显。 “是挺粗简的。”说话间,李凤鸣已反客为主。 碾茶为末,注汤,以筅击拂。 茶水相遭,茶乳浮于兔毫盏的盏面,白如疏星朗月,绿如劲疾草书。 她信手拈来,好似水绘丹青,风雅中透着恣意。 分茶既毕,李凤鸣才浅笑抬眸:“恕我直言,我虽年稚历浅,但大长公主现今兴致勃勃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小时玩剩下的。” 今日这顿茶戏,大长公主所为何事,她很清楚。 大长公主只知李凤鸣是魏国一个闲散王爷的私生女,无非是想用些小把戏先打压她的气势,让她自惭形秽,让她自觉配不上如今的萧明彻。或者说将来的萧明彻。 然后再拿捏着她来谈。 可惜,李凤鸣从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谁。 当世各国里,以齐立国最晚。 如今齐国只不过正蹒跚在魏国早已走过的路上。 要论装腔作态、以势压人,齐国大长公主不可能是魏国前储君的对手。 大长公主是当前两辈齐国公主中唯一敢公开要求公主入朝议政权的,其胆色与野望在萧姓皇女中算是出挑。 但在李凤鸣眼里,她还不够看。 李凤鸣既能猜到大长公主打算怎么谈,便明白为什么要谈。 “没必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噱头,有话直说。只要条件得当,双方互惠互利,我一定配合。” 被她的气势打乱了原定谈话章程,大长公主的脸色隐隐发青。 “京中许多人都说淮王妃是个软柿子,今日看来,却不太像。” “若非要说是软柿子,那也算。毕竟我这人务实又惜命,”李凤鸣笑笑,单手端起茶盏,“不必费心绕弯子,贵国陛下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她既单刀直入,长公主便也稳了心神,展开动之以情的攻势。 “你大概还不知道,老五离京前在陛下面前替你称病谢客。还强硬地撂下了话,说即便是皇后传召你,淮王府也不接懿旨,万事等他回京后再谈。” 显而易见,为了李凤鸣,萧明彻已做好与齐帝硬碰硬的准备。 这也就是赶上齐帝久病不愈,眼下又暂无别的皇子可指望,齐国还面临着内忧外患的重重压力。 要不然,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说完这番话后,当场就会死得凉透骨。 李凤鸣缓缓闭目,藏起眼中涌动的热流,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萧明彻,你个被情爱冲脑的狗东西,这是有多疯啊?!多傻啊?! 大长公主语重心长:“你看,老五对你情深义重,你是不是也该为他想想?陛下不愿留你在他身旁,其实是在苦心为他计长远。” 李凤鸣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即将失控的炙烫悸动,双眼重归澄定。 “我懂。莫说贵国陛下不豫,即便只考虑百姓民意,我也不该继续留在他身边。” 淮王妃是异国人,没问题;可若太子妃是异国人,所有齐国人都会很膈应。 关于这点,无论哪国百姓都一样。 太子妃可是预备中的下任国母。自己国家的女子又没死绝,谁会喜欢有个异国出身的国母? 所谓众怒难犯,萧明彻若想安稳登顶,身边就不能留个异国正室。 可李凤鸣又是持国书前来和亲的公主,绝无可能从正室退居偏房。 所以,齐帝想将李凤鸣从萧明彻身边除掉,虽残忍,却真是为他好。 大长公主唏嘘不已:“道理你都懂,看来是个聪明人。说实话,眼下老五只差临门一脚,你就是最后那块绊脚石。” “这叫什么话?就算我是萧明彻的绊脚石,也不是最后一块。” 李凤鸣笑音疏懒,话也说得很不客气。 “东宫里那位只是在养病,可还没死呢。” “你……放肆!”大长公主闻言面色转白,惊怒拍桌。 “这就算放肆?那你是见识少了。若倒转回四五年前,我还能更放肆。” 李凤鸣单手托腮,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又张狂。 “只要手中筹码够分量,没有我不敢提的条件。” 和亲来齐这两年,除了当初在滴翠山行宫找钱昭仪闹事之外,她没怎么惹是生非,更不曾强出头,最多就是在萧明彻背后出几句主意。 整体上表现得很像个温良的好人。 可自开蒙受教起,她所学之中的大部分,就不是小孩子该学的。 在谈判台上该怎么虚实参半、软硬兼施、胆大心脏,她比对面这位大长公主熟练多了。 有些手段她不喜、不屑,却不代表她不懂、不敢。 “实不相瞒,你们都看走了眼。或许连萧明彻都没察觉,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凤鸣笑得自嘲,却又莫名坦然。 “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很人渣。” 此刻正在东宫养病的太子萧明宣,才是萧明彻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后变数。 也是最大变数。 既萧明彻已疯魔到为她赌上所有,她便也敢为他彻底扫清前路。 “我今日既来了,就定要来得值。管你们是想要我走还是想要我死,这都可以谈。但我这人不喜欢吃亏,谁要是想画个大饼就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 李凤鸣指尖轻点桌面,谈笑自若。 “若我这块绊脚石没了,东宫里那位却痊愈,萧明彻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活路都没了,更别说退路。到时你让他上哪儿哭去?” “你的意思是,要太子……” 大长公主实在很难理解李凤鸣的狂妄从何而来,竟敢要求太子死在她前头。 “我大可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敢。别说你,连贵国皇帝陛下都不敢,否则就不会有你我这场谈话。” 李凤鸣笑觑她,半点没在怕的。 “我派回洛都报信的人,昨日已经上船了。我是代表大魏李氏来齐和亲的,若无端死于萧氏之手,现今的大魏储君李遥可不会错过一场能让她立威的国战。” 稍顿,李凤鸣动作随意地再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 “魏人乐与各国友善,却十分好面子。我活着时对魏国无足轻重,但我若死于非命,单单只为维护国威颜面、安抚民心物议,那边都必须为我的死倾力与齐国一战。贵国皇帝很清楚,眼下的齐国经不起同时两场国战,要不怎么会有萧明彻与我这桩联姻呢?” 这是齐国当前的死穴。她敢狂妄提条件,底气就在这里。 她略抬下巴,笑吟吟指了指自己衣袍上的出云双头凤纹绣。 “落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大长公主,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大长公主瞪着她。 虽疑心她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完全不信。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萧明彻,那就万事好商量。你们若对太子下不去手,我可以退一步。” 李凤鸣缓和声气,终于亮出了真正的条件。 “若贵国陛下真心为萧明彻计长远,请使飞驿快马加急,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到萧明彻手上。” 对于太子,趁他病要他命当然是最万无一失的。 但李凤鸣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她不过就是耍心眼而已。 先提个“你们先杀了太子,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这种荒唐条件,再退步到“为萧明彻换取五万卫城军兵符,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对方自会更愿意接受后者。 要是齐帝当真打定主意改立萧明彻为太子,交付卫城军前锋营的兵符并不为难。 前锋营人数仅仅五万,对齐帝本人没有太大威胁,却足够萧明彻防范太子的东宫府兵。 “待兵符到了萧明彻手上,我会在回母国省亲途中‘急病而亡’,你们的人看着我咽气就可离开,之后一切与你萧氏无关。我的人自会将我遗体火化,捧我骨灰归乡,并保证洛都那头风平浪静。” 李凤鸣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掸着衣上褶皱。 “请原话转告贵国陛下:这笔交易于他于我都是豪赌。他赌国运,我赌命。我的筹码已上桌,就问他跟不跟。” 只要有五万卫城军在手,即便太子侥幸渡过死劫并东山再起,也不敢妄动萧明彻分毫。 为萧明彻换取这道保命符,是李凤鸣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忐忑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别看李凤鸣在大长公主面前举重若轻,话说得硬气,其实她心中是忐忑的。 她根本就没派过谁回魏国报信。 当年魏帝后经角力达成共识,让李凤鸣换身份和亲,本就是让她在外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知她这底细,从前又无权参政议政,所以才会被唬住。 若换成齐帝那老狐狸,必能轻易察觉她的某些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国与国之间的交道,人情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哪有那么多感情用事。 齐国不能冒险同时打两场国战,所以才会向魏国递交国书联姻结盟;而魏国同意联姻,一样是为了避免国战。 魏国帝党后党撕扯多年,如今继任储君李遥地位不稳,二皇子李运又虎视眈眈,诸多内忧不解,岂会妄树外敌? 若李凤鸣死于非命,齐国只需说是病故或意外,派使节前往洛都道歉致哀时姿态放低些,魏国或许会有所刁难,或许会提出苛刻的补偿条件,但不会轻易与友邦撕盟大战。 早前李运就是知道魏国不会为李凤鸣的生死轻易与齐国开战,在派度扬斐等人前来暗杀时,才让他们设法卷入齐皇嗣内斗,留下“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的线索,想挑齐国这边先动手。 但度扬斐悬崖勒马,没有留下明显证据;恒王在受审过程中毒发暴毙,也没来得及交代出曾指使齐人刺杀太子的事。 所以李凤鸣就算死也白死,魏国不会为她轻易开战。她不过是虚张声势,手中根本没有够分量的筹码。 她很清楚,大长公主未必能看透这点,齐帝却一定能看透。 至于齐帝会不会答应交易,要看他有多需要萧明彻。这才是李凤鸣如今真实且唯一的筹码。 好在她赌赢了。 五天后,齐帝心腹近侍低调来到淮王府,当着她的面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给战开阳验收。 齐帝还让近侍传了口谕,命战开阳自木兰镇飞驿启程,快马加急护送兵符呈交萧明彻,金吾卫校尉方成率队随行。 兹事体大,当着近侍的面也不便多言,战开阳领口谕,点了两名王府护卫,马不停蹄就出发了。 战开阳走后,近侍对李凤鸣传了第二道口谕:淮王妃立即启程归母国省亲,由大长公主率卫队护送至岚城。 ***** 五月十七,齐北岚城。 岚城背靠映阳山,越山就是魏国;面对岚水河,顺流而行可通夏国。 这地理位置很微妙,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国与国冲突的最前线,不适合普通百姓定居。 所以它几乎是齐国北边一座孤城。本地长住人口很少,兵比民多,主要担负防御功能,也供魏、夏来齐的商旅们中转落脚。 夏日黄昏的风有些烫,将衣衫熨得热腾腾。 李凤鸣站在城墙上,眺望夕照中的映阳山,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山那头就是她的母国故土,是她最初的来处。可她望着那座山,却看不到回程的路。 好在她本无似箭归心,也不觉难过伤感,毕竟当初来时就知回不去的。 收回目光向城楼下俯瞰,宽阔的入城道尽头,隐约可见一对威严高耸的国界柱石。 前年秋末,就是在那对国界柱石前,李凤鸣被盖上盖头,坐进了齐国迎亲仪仗簇拥的喜轿。 那算是她和萧明彻的初次相遇,但他俩都没能看见对方的长相。 当时她并不好奇萧明彻的长相,更不在意他是怎样的性情。 那个时候,“齐国淮王萧明彻”对李凤鸣来说,就像岚城对过往商旅一样,作用只是中转落脚而已。 她感激这人和这场联姻为她带来生机,心想若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会倾力报答。 但也就仅此而已。 万事走一步看一步,时机到了,她便会脱身离去。 今时今日,就是当初心心念念的脱身时机,只需顺着岚水河便能到达女帝姬平君治下的夏国。 可李凤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么洒脱。 人生前十七年,她是大魏储君。 十七岁到十九岁,她被幽闭在东宫,自己都不知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她遇到了萧明彻。 过去这一年多,她不再是什么储君,也不再是“不知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多数时候的喜乐悲欢都很简单,很平凡。 食色性也,嬉笑怒骂;人前装着万般好,人后不藏小矫情。 像天底下所有鲜活而真实的人。 这段经历让她欢喜。 她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自己,也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萧明彻。 眼下天高海阔就在咫尺,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别的人,经历别的事,重新拥有别的美好回忆。 她自信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但她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说:李凤鸣,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她心中也再不会有第二次同样的震惊、悸动与满足。 天意吝啬,有些事,一生里只会遇见一次。 ***** 回到岚城官驿时,穹隆已换做夜色。 李凤鸣问大长公主的人要了壶酒,便进了自己房中。 她自斟自饮一杯,等淳于黛研好了墨,便走过去提笔写下几行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这是一首古老情诗,现今已少有人再提。 诗到此处并未完,见她停笔,侍立在旁的淳于黛感慨万千,小声接了末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赠我木瓜桃李,红尘烟火;我回赠你琼琚美玉,浮生静好。 这不是为了答谢你,是求永久相好。 李凤鸣眼前微微濡湿,噙笑摇头。永久相好吗?她不求这个的。 “淳于,扶我躺下。再把我的假死药拿来。” 说话间,她再度挥毫,笔走游龙,用最潦草劲疾的笔迹,落下最平淡却最温柔的结语。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 那假死药的效果十分逼真,服下后会持续两天两夜呈现出“气若游丝”状。 世间万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服下假死药,李凤鸣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轻微的窒息感。 神魂坠入黑暗,身躯僵硬如缚,五感渐渐虚弱。 李凤鸣像溺在水下隔着一层,对外间的声音听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她听到大长公主带着人推门而入,旋即有人近前来探脉象与鼻息。 探脉结束后,大长公主惊慌怒声质问淳于黛。 淳于黛从容应对,长公主不满。 接着辛茴就与长公主的人剑拔弩张起来…… 李凤鸣觉得,大长公主真是莫名其妙。 齐帝只是要她从萧明彻身边消失而已。 大长公主不过是受帝命前来监督“淮王妃李凤鸣如约赴死”而已。 她又没有食言,说死就躺平。 大长公主只需等到她“咽气”就算差事了结,转头回雍京复命即可。这是在闹什么? 她心中嘀咕:啧,果然每个姓萧的都有点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上依稀传来温热湿意,将李凤鸣的神识从黑甜中唤醒。 她并不清楚此时距离自己服下假死药已过了多久,但她感觉有点不妙。 淳于黛和辛茴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守着她的掉眼泪。 大长公主更不可能守着她掉眼泪。 那到底是谁在她跟前哭?! ***** 萧明彻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畔。 他左手捏着一张纸,右手握着李凤鸣愈发沁凉的指尖,用她的手背紧紧压住自己的眼睛。 当他披星戴月、策马千里赶到这里,就看到所有人的神色都悲戚肃穆。 淳于黛交给他一封李凤鸣亲手写下的“遗书”。他接信后并未展阅,只觉天地一片猩红。 十几岁在南境战场上初次临敌时,遭遇敌军刀尖直抵心房的生死瞬间,萧明彻都稳得犹如一潭死水。 所以在过去很多年里,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是生来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的。 可当他推门而入,见到李凤鸣直挺挺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画面时,终于明白自己是会恐惧的。 他甚至明白了什么叫“神魂俱裂”。 三魂七魄全在顷刻间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整个人霎时空洞到什么都不剩。 呼吸仿佛停滞,脑中一片空白。 艰难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之上,毫无实感。 他跌坐在床前,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房中长烛燃尽,窗纸上透进青白晨光,他脑中才突然有灵光乍现。 等他将信将疑打开那封“遗书”看过,从不轻弹的男儿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那些血淋淋的神魂碎片也重新归位。 不是真的。是诈死。一定是诈死。 “李凤鸣,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渣。我差点被你吓得原地升天,能有个鬼的‘万年长’。”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恨恨骂着,尾音里那点后怕的颤抖却泄露了太多。 “你以为帮我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就打算放心地丢下我一走了之?” 李凤鸣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咬牙切齿,哽咽中藏着怒气,还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说过,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恒王暴毙后,他已暗中与皇后母族谈过条件,许多事一直在缓慢推进。 太子对恒王下毒,牵连恒王府众多女眷,此事一旦走漏风声,不但太子要完、皇后会受牵连,皇后母族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比谁都更想拉拢萧明彻,以便彻底压下这个消息。 但当时对方还存着侥幸在做最后观望,萧明彻担心最终会无果,就没有告诉李凤鸣,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上个月太子已经不行了,南境那头又旗开得胜,他们已下定决心与我合作。福郡王府与平成公主府奔走许久,也与多数宗室达成共识。闻家、廉家争取了不少文臣武将世家……” 他做了很多布局,但最终还得看南境战况。 战场之事向来风云难料,他走时并没有十足把握,便没细说。 “眼下已算大势底定,只待南境战事平息、太子一死,我将带头拥立萧宝珍为储。” 齐国百姓在情感上或许一时难以接受公主为储,但等到封赏了此战的有功女兵,风向必定不同。 反正萧宝珍还小,至少有十年时间可对民众加强教化与引导,滴水总能穿石。 ***** 近来齐帝因头风症几近失明,整个人迅速衰弱,在许多事上已开始力不从心,所以才急于扶萧明彻上位。 可太子与恒王的长期争斗使齐国上层严重撕裂,各派系之间很难互信。 萧明彻被视作太子一党,若他上位,早前的恒王党羽会担心被清算,势必有所动作。 从前的□□羽和皇后母族,绝不会像扶持太子那样对萧明彻倾尽心血。 为防恒王党羽反扑,他们极有可能绕过萧明彻,抱团做出自保性攻击。 萧明彻无母族、外戚强援,若想同时稳稳按住两方,除了争取一些从前两不沾的世家外,还得最大化争取民意支持。 “异国太子妃”这件事对普通百姓的情感是一种天然的伤害。 若不舍弃李凤鸣,萧明彻在储位上就很难争取到更多的民心。 而别的郡王乃至已成年的公主们,实力和民望基础远不如萧明彻,谁都做不到在短时间内弹压并整合各派系。 倾举国之力与宋大战的齐国,正面临着种种内忧外患,经不起半点动荡与内耗。 若朝中内斗失控,随便来个小国趁虚而入,都有可能将国战后的大齐打成废墟。 所以,萧明彻与多方反复磋商、推敲,最终大家各退一步,决定共同拥立萧宝珍这个年幼的小公主成为储君。 她好歹被记在皇后名下,自小养在东宫,若论嫡庶尊卑的名头,勉强可比旁的皇嗣高一截,在礼法上将就站得住脚。 扶持她,对皇后母族与从前的□□羽只好不坏;恒王党羽也不至于对稚龄小公主太过忌惮。 纵观全局,只有萧宝珍为储,才能使各方在一定时期内保持克制。 这算以最小代价维持住朝局平衡。 在她有能力亲政之前,由萧明彻带头领宗室群臣暂行“国事众议”之法,对目前对内极需求稳的齐国来说算是最优之选。 “……懂了吗?我没想,也不会继任太子。” ***** 萧明彻疲惫地趴在床畔,几乎将一辈子能说的软话都说完了,李凤鸣还是不给他半点回应。 他握紧她的手腕,渐渐急恼:“你还装?脉搏都没方才那么弱了。” 被戳穿的李凤鸣微微动了动手指,那幅度好像很无奈,又好像是纵容让步。 只不过是弱弱一点回应,萧明彻的方寸间却立时有酸甜交加的乱流疯狂涌动。 这让他既无力,又恼火,恨不得将她嚼了吞进心里。 “你是不是忘了?濯香行的钱一直被我盯着。”他瞪视着床榻上那个负隅顽抗、坚持装死的混蛋女人。 “如今你有且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留下。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李凤鸣总算哼哼出声,气若游丝:“第二呢?” 萧明彻真是服了这家伙。 枉他先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这人丝毫不为所动,一提到钱就“回光返照”! 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凶又冷又坚决。 “第二,若你执意要‘死’,我会下令查封你所有产业和财物,让你半个铜板也带不走。” 话音未落,就见“垂死”的李凤鸣坚强挣扎,惊坐而起。 “做你的清秋大梦!要人没有,要钱……”她闭上眼缓了缓,声音虚软沙哑,宛如呢喃。 “算了,那还是谈谈要人的事吧。” 萧明彻红了眼尾,唇角轻扬:“不如先谈谈这个吧。” 他拎起“遗书”一角在李凤鸣眼前晃了晃。 “只敢偷偷摸摸写情诗告白,这就是大魏女儿的胆色?” 受假死药影响,此刻的李凤鸣心跳缓慢又微弱,体温远低于常人,按理说是不会脸红的。 可她就是脸红了。 耳朵也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别瞎说。我没偷偷摸摸。那也不是告白。”李凤鸣声若蚊蝇。 “不承认?行。等回了雍京,我立刻让人雕版刊印,传诸举国士子共赏析,让大家评评这是不是……” “你闭嘴!” 李凤鸣艰难扭头,将红脸藏进了枕头里。 “姓萧的都是疯子,传言诚不欺我。” 萧明彻噙笑,翻身上榻,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这亲密的姿态还不能让他彻底心安,他想了想,右手握住了她的后颈。 不轻不重,像极了大猫叼住小猫的架势。 “喂,我难得一次就懂了别人的言下之意。你不夸我?” 李凤鸣恼羞成怒,瓮声低哑,气息弱弱的:“夸你色令智昏要不要?” 他低笑出声,缓缓闭上数日未曾合过的眼皮,梦呓般轻吟:“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我且斟酒满金壶,以慰离思惆怅。祝我的心上人长命百岁,顺遂安康。 他心满意足地闭着眼,以鼻尖轻轻摩挲怀中人微凉的额角,大猫开始向小猫撒娇。 “你说我是你的心上人,我一看就懂了。” 储位算什么?他都坐上“李凤鸣的心上人”宝座了,给皇位都不换。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担忧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李凤鸣在萧明彻怀中沉默良久,忽地轻声开口“萧明彻,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我合帐已有一年多,我至今无孕。你就不担心我……”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怕你会跑,别的什么都不怕。” 萧明彻打断她的话,将脸埋在她颈侧。 “又没皇位等着继承,没孩子就没孩子。” 闭目的李凤鸣唇角软软扯出笑弧“可惜还是会有的。我总吃花酱,其实就是在祛毒调理。” 她服的假死药对人体有些微影响,成婚至今无孕,就是当年诈死换身份时服了此药的后遗症。 眼下又吃了一颗,只怕是要再吃一两年花酱才会好了。 萧明彻听了也没太激动,只是道“既知伤身,以后就绝不能再吃了。记住了吗?不然我……” “你会怎么样?”李凤鸣哼笑。 “会把你咬哭。” 萧明彻张口咬住她的颈侧,齿沿轻轻啮住她的脉搏。 孤独长大的小兽就是这样的。唇与齿不惯用来说话。 只有真正走进他心里,才会明白,每次看似凶狠的啃啮,背后都藏着无法诉诸言语的温柔心事。 他是在说,我不会伤你,会待你很好的。 李凤鸣抬起虚软无力的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好,往后不再吃了。一起长命百岁吧。” 我要和我的心上人,一起长命百岁。 假死药的事不宜广为人知,既李凤鸣已服下那药,这场戏的后续总得做周全。 将她接回雍京后,萧明彻对外宣称“淮王妃在领圣谕归母国省亲途中意外沾染瘴疫”。 之后李凤鸣便在府中“治病调养”了一个多月。 期间,大长公主数次前往淮王府欲探望李凤鸣,都被萧明彻强硬拦阻。 大长公主无法,只能交底“陛下让我试探她是否真愿为你的利益赴死,并非一定要她死。我也没想真让她死!” 这话本不该说穿。可她实在没法子了。 萧明彻赶到岚城官驿,听闻“淮王妃濒死”时的神情,她可看得一清二楚。 她丝毫不怀疑,若李凤鸣真有个三长两短,萧明彻发起疯来,首先会杀的就是她这亲姑姑。 听了她的解释,萧明彻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便让人送客。 这态度让大长公主焦灼到寝食难安,只能频频前往檀陀寺为李凤鸣祈福。 齐帝试探李凤鸣对萧明彻的情意是否真挚,倒不是他临老忽生舐犊之心,突然关切起儿子的婚姻幸福与否。 在萧明彻离京去南境之前,齐帝曾与他密谈。 他明确表示不会为储位舍弃李凤鸣,并委婉透露了“推举萧宝珍为储,诸臣行国事众议”的想法。 齐帝为父、为夫都很令人糟心,但为君还算合格。 权衡利弊后,他觉得萧明彻这构想虽过于大胆,可对眼下急需稳中求变的齐国来说,值得一试。 既萧明彻不登储位,身边留着李凤鸣这异国王妃就无大碍了。 但李凤鸣毕竟是魏国王女。 萧明彻将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挑起众议制的大梁,她若有异心,对齐国终归是个隐患。 接下来的齐国要靠萧明彻牵头稳定局面,齐帝若因李凤鸣与儿子产生尖锐冲突,那就得不偿失,所以才让大长公主代他出面试探李凤鸣。 到了六月廿九,“痊愈”后的李凤鸣奉召进宫面圣,大长公主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 既测得李凤鸣果然能为萧明彻舍命,齐帝权当无事发生。 李凤鸣不是寻常小姑娘,完全能理解齐帝为何要试探她。 所以在萧明彻的陪同下进了勤政殿后,她也当无事发生。 大家秉持前事不咎的默契,各自有礼有节,从此便就相安无事。 八月初,持续大半年的南境国战终于鸣金收兵。 这一仗,齐国真是倾举国之力,付出了极大代价,最终靠着女兵补充兵源这奇招撑住了局面,取得大胜。 宋国王师精锐都被打得只剩十分之一,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才能缓过劲。 战败的宋国派使团来到雍京,奉上战败赔款,并忍痛签下和约。 两国争议几十年的那块边境国土终于落定归齐。 之后便是大赏功臣。 随着大批平民女兵得到封赏拔擢,齐国迅速进入全新局面。 这批女兵让齐国女子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不必终生依附父兄与夫家,出生入死去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那是真正的骄傲与尊荣。 但有些先天注定的事无法回避,不是每个女子都孔武有力,也不能所有女子都去从戎厮杀。 在有心人的因势利导下,坊间开始自发热议女子读书考官的可能性。 舆论很快发酵,迅速蔓延至全国。 无论朝堂还是乡野,大家对“齐女是否也可有另一种活法”的关注之热切,竟导致“太子萧明宣薨逝”的消息成了边角料。 太子的丧仪不算隆重,举国致哀七日就结束了。 十八公主萧宝珍被册立为新任储君。 因齐帝目力已丧失殆尽,精力不济,便命淮王萧明彻为摄政王,率众臣辅佐储君治国理政。 就这样,齐国于稳中求变,开启了立国以来首次大规模政务革新。 一个全新的齐国正在被缓慢勾勒出轮廓。 自入秋后,萧明彻几乎忙到脚不沾地,每天下朝回府也总带着大量的文书、卷宗。 可他在岚城被李凤鸣奄奄一息的场面吓够了,如今变得粘人至极。 不管再忙,只要一时片刻没见到李凤鸣,便忍不住要满府去寻她。 “萧明彻,你真是猫变的吧?老猫就像你这样,总把小猫叼嘴上的,走哪儿都叼着。” 李凤鸣没好气地嘟囔着,陪他进了北院书房。 萧明彻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下颌轻抵她肩窝,心里总算踏实了“随你怎么说。” 他的手臂贴着她腰侧伸过去,修长手指慢条斯理翻开一份草拟文书,半点没有避讳的意思。 李凤鸣却没有太大兴趣。 觑见桌上备了碟浇好花酱的山芋,李凤鸣便伸手去端,余光漫不经心扫过那份文书。 瞥见“归化入齐”四字后,她讶异愣怔“嗯?!” “怎么了?”萧明彻偏头,见她宛如石化,甚觉有趣,替她先将那碟子拿到一旁放下。 李凤鸣回魂,双手巴住他的脸挤到变形,眼睛却盯着那文书“这归化之策,最初是谁提的?” “父皇,”萧明彻道,“我已命岑嘉树带人在研判是否可行。” 李凤鸣默了半晌,哈哈大笑着倒进他怀里,甚至孩子气地蹬了蹬腿。 “为什么突然发疯?”萧明彻抱紧她,虽满头疑问,却被她感染了笑意,“到底怎么了?你是认为此事不可行?” “太可行了!南境国战损失了大量青壮人口,若在此时推行归化之策,可辅助人口快速补充。” 萧明彻点头,却又不解“那你笑什么?” 世上没有两颗一模一样的脑子。 但魏、齐、夏同文同种,三国君主面临的问题总是大同小异。 在应对“大型国战后人口锐减的问题”上,夏国姬平君、齐帝和曾经的大魏储君李迎,竟都想到了“与友邦抢人”的损招,这不是巧了么? 所谓“归化”,意即‘归服并接受教化’,从律法上正式获得所在国之名籍,余生便以所在国国民的身份存于世间。 李凤鸣在做魏国储君时,曾就此事命徽政院主司粟琬领智囊反复研判两年,粗拟了流程,连相应该新增或修订哪些律法条款都有所准备。 可惜徽政院建制尚未完善,储君李迎的路就到了头。 无独有偶,夏国女帝姬平君也想到了这招。 在魏齐筹备和亲的那一年里,姬平君已在夏国境内推动舆论造势,意欲招揽旅居夏国十年以上的异国人“归化入籍”。 万万没料到,如今齐帝也想到这法子了。 这对李凤鸣来说是个惊喜。“若夏、齐真能成功推动‘归化入籍’之策,就证明我年少时关于此事的想法是对的。” 大魏前储君李迎在十五六岁时的前瞻性和洞察力,竟已可比肩执政十几年的姬平君、执政三十余年的齐帝,这对魏国那头当初舍弃李凤鸣的人来说,是多么响亮的一记耳光啊! 。 第一百三十章 结束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回头我让淳于给你一份细则,”李凤鸣乐不可支地拈了块花酱山芋咬在口里,“不过,这事难在开头。” 萧明彻颔首轻叹:“对。” 有些异国人在别国客居久了,确实会生出长留之心。但他们会担心即使归化也难被真正接纳,仍被看做异国人。 那样的话,就成了无来处也无归途的漂萍了。 “要消弭他们这种担忧,首先律法上得给他们相应保证,这个我和淳于从前订有条款,你可以参考。” 李凤鸣咽下那块山芋,见萧明彻已端茶递到嘴边,便就着他的手浅啜一口,这才继续往下说。 “其次嘛,得有人给他们打个样。大多数人都有从众之心,出现第一个迈出这步的人,后面的人就没那么犹豫。” 萧明彻放下茶盏,斜眼觑着她:“你?” “嗯哼。”李凤鸣得意挑眉。 她既决心试着与萧明彻携手余生,对“归化入齐”之事当然不抗拒。 再说了,能亲身实践一桩自己年少时的治国构想是否正确,这种奇遇实在千载难逢。 “众所周知,我是魏国王女。若归化之策由我和我的家臣起,对客居齐国的异国人来说将是个强烈讯号。” 萧明彻沉吟片刻,有了新的疑问:“可对寻常百姓来说,你们还是魏人。这如何解?” “这不需要解啊,”李凤鸣耸了耸肩,“移风易俗、改变百姓的习惯观念,本就不是朝夕之功。” 当齐国朝廷和律法给予了身份认同,归化的异国人可与齐民享有同等责权利,时间久了百姓就见怪不怪。 真正的信任与融合,说到底还是要靠时间。 萧明彻歪头觑着她:“那,归化入籍之后,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备考!” 这个答案让萧明彻愣住了。 ***** “……分文武考,男女皆可应选。不必再寻贵族举荐,只要通过所在郡县学政司的初考即可进入夏望。各部都会参与取士全程,不再只是大学士院与吏部两方独揽。” 濯香行后院的二楼雅间内,闻音侃侃而谈,时不时激动得手舞足蹈。 旁边的钟情也兴奋到小脸泛红:“等到开春,我成年礼一过,年岁就够了,刚巧赶上初考!” 她们这批小姑娘简直生而逢时,竟赶上这种注定会被载入国史的大变革。 李凤鸣抿了一口桃花酪,笑道:“那真是恭喜你们了。不过,明年通过三轮取士的人,还得被各部再选,届时要另行揭榜献策。你们想好向哪部献策了么?只剩大半年,得早做准备。” 钟情哈哈笑:“我和我三哥都去揭金吾卫的榜。武官么,能打、敢拼命是最要紧的,献策也就是意思意思。我不指望一步登天,从小武卒做起都行。倒是闻音,向大学士院献策怕是要愁秃头。” “谁说我要揭大学士院的榜?”闻音眉眼弯弯,“听说国子学从明年起就会在京中和各地大开女学,很缺女夫子,所以我准备去揭国子学的榜。” 齐国贵女素来娇养,闻音小时虽也与兄长弟弟们同在家学受教,但长大后就不太去了。 这导致她的学养不够扎实,三年五载都补不到真能做学问的地步。 况且大学士还担负着皇帝智囊的重任,她若揭大学士院的榜,毫无胜算。 但她的受教程度在普通齐女里已算了不得,去女学做夫子倒是绰绰有余。 她们因有了全新的奔头,整个人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李凤鸣很为她们高兴。 说说笑笑间,钟情忽道:“对了淮王妃,听说你家府上的家臣岑嘉树明年也要揭榜,是不是真的?” “对,是淮王殿下让他去的,”李凤鸣笑答,“他已经过一次夏望取士,得了士子牌,不必再应前三轮,直接等到揭榜献策即可。” 闻音追问:“他打算揭哪部的榜?” “大学士院。” “好险好险。若他也揭国子学的榜,闻音可就多个强劲对手了。” 钟情笑嘻嘻看向一旁放空走神的辛茴。“那辛茴呢?辛茴准备揭哪部的榜?” 半个月前,淮王妃李凤鸣率家臣淳于黛、辛茴前往户部归化入齐,濯香行大小掌柜玉方、荼芜也随之跟进,轰动了雍京城。 当初惊蛰祭典时,钟情曾与辛茴一道保护过太子,见识过辛茴的身手与胆识。 既然齐国女子都可应考,归化入籍后辛茴考个官做,法理上是完全没问题。 不单辛茴,淳于黛目前也在备考。就连这濯香行的大小掌柜玉方、荼芜都在准备。 李凤鸣已做了安排,若明年他们都考上了,这濯香行就会交给度扬斐打理。 钟情的话让辛茴回神,笑出一口大白牙:“金吾卫。” 钟情震惊瞠目半晌后,捂心哀嚎:“若在考场上不幸抽到和你对阵比试,我岂不是会被你吊起来打?!” “知足,你也只是被我吊起来打而已,”辛茴幸灾乐祸,笑得肩膀直抖,“可怜淳于准备揭行中书省的榜,到时得被我们殿下吊起来打呢!” 角落里捧着《大齐朝纲》狂背的淳于黛抬头,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一改从前的温言细语,嗓音近乎狂暴。 “辛茴你闭嘴!不要再吓我了!” 她活到二十一岁,之前可从没想过有一天竟要在考场上和李凤鸣殿下一较高低。 这段时间她压力大到三魂七魄都快扭曲了。 钟情和闻音觉得又好笑又震惊:“淮王妃也要应明年的夏望取士?!” 以萧明彻现今的地位,李凤鸣若真想在齐国出仕,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这位淮王妃当真出人意料,居然要亲自去考官做。 “新政律法又没说已婚女子不能考官,也没说王妃不能考官,”李凤鸣嘿嘿坏笑,“实不相瞒,我盯着行中书省辖下的市舶司很久了。” 齐国行中书省辖下的市舶司很妙,既管理各海港设立的海上对外贸易事务,也有专门的大型商船队,以朝廷名义对外行商。 也就是说,若李凤鸣考中市舶司的官,她可以威风凛凛带着大船队,以齐国朝廷的名义堂而皇之周游列国! 李凤鸣心中小算盘打得噼啪响,闻音和钟情当然不会知道。 两个小姑娘对望一眼,感慨又羡慕地笑红了脸。 闻音道:“京中都说,淮王妃对淮王殿下情深义重,事事以不惜自身以维护淮王利益,果然不假。我爹说过,与宋大战后国库空虚,朝廷急需通过外海贸易获利,可市舶司这差事需时常出海,许多人都不愿,所以人才难得。朝廷正发愁,你竟就毅然决定揭榜了。” 钟情少年老成地对李凤鸣笑叹:“你啊,在淮王殿下面前怎么就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呢?” ***** 全雍京城怕是只有萧明彻知道,淮王府并没有什么情深义重、逆来顺受的软柿子。 李凤鸣那女人,根本就似蜜桃,形美、味甜,心却硬。 自从决定要应明年的“夏望取士”后,备考中的李凤鸣殿下就严正拒绝合帐了! 理由很充分:她怕突然有孕。 “难道你要我大着肚子去应考?集望时可有全城百姓围观投花掷果的。大着肚子不好看,换了是我,我也不投花的!” 面对李凤鸣的振振有词,萧明彻垂死挣扎:“你不是说那个假死药……” “没错,它是有些微影响,但并不会让人不孕不育,我必须以防万一。” 李凤鸣按住萧明彻不安分的手,试图将他推出寝房。 “快走快走,我还要挑灯夜读的。” 冬日天寒,入夜后更是肃杀。她近来总爱窝在被子里看书。 早前她心软了两回,同意了萧明彻留宿,结果…… 情情爱爱,真是太阻碍人上进了! 李凤鸣痛定思痛、态度坚决,但萧明彻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他反将李凤鸣抵在屏风处,把她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低头亲亲她的额角。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考官,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淳于、辛茴他们都争取出仕,所以我不会捣乱。” 魏国帝后年少夫妻,也曾相互扶持走过低谷,后来却变成了政敌。 所以李凤鸣在这个当下相信萧明彻的感情,却很难相信“永远”。 她需要有自己的立身之本,确保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落到“除了萧明彻就一无所有”的境地。 在任何人看来,“李凤鸣带着家臣近随考官,自己还想应选满天下到处跑的市舶司官职”这件事,实在荒唐,且任性。 可萧明彻从得知她打算的那天起,就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这份温柔到近乎纵容的体贴心意,李凤鸣都懂,且很受用。 但她不能再被蛊惑了! 她揪住萧明彻的衣襟,强压住上扬的唇角,使劲瞪他:“既说不捣乱,那你赖在我寝房想做什么?” 都快两个月没合帐了,你觉得我想做什么?这句心里话才冲到嘴边,就被萧明彻强行咽了回去。 他半垂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拓的一片扇形的阴影。 荧荧火光将他衬得格外乖巧,像等着被主人顺毛的大犬。 “寒夜苦读实在辛苦,我只是想帮殿下您暖床。殿下不会拒绝我这小小心意,对?” 他衣襟微敞,李凤鸣能清晰看到他那线条优美的锁骨,以及微微滚动的喉结。 她疑心今夜寝房的地龙烧得过旺,竟使她口干舌燥了,不像话。 见她红着脸觑着自己的锁骨沉默,萧明彻唇角扬起,缓缓低下头,与她耳鬓厮磨,沉嗓轻软哀求。“就一次,好不好?” 李凤鸣周身一个激灵,顿时从绮丽灼热的气氛中清醒:“你这小妖精的鬼话信不得!” 他俩只要滚到帐中去,哪回是一次就能罢休的?!闹到天光熹微都是家常便饭! 就这样,萧明彻将装乖卖惨、热情亲近、动之以情、诱之以色等手段依次用完,居然全没用—— 雪夜寒风中,面对紧闭的寝殿门扉,萧明彻裹拢身上大氅,精致的桃花眼阴鸷幽冷。 “李凤鸣,我堂堂大齐摄政王,半夜被你赶出房门,就只配得一件大氅?!好歹也给条被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变革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一) 齐国在边境大战中多少伤了元气,按常理怎么也得有几年民生萧条的阵痛期。 但因提前布局得宜,“拥立萧宝珍为储”这步棋走得出人意料又恰到好处,大战后朝局未乱,各项新政得以顺利铺开。 齐国非但未露明显颓势,反倒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崭新活力。 在思潮碰撞、新旧观念交锋中,举国上下都在慢慢适应男女同窗、男女同僚这类的开先河之事。 越来越多齐女走出深闺,让大家见识到与男子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智慧、勇气,甚至力量。 男儿们突然有了更多优秀对手,便也迸发出更胜从前的上进心。 “她们”和“他们”在各个领域同台较量,却也相互裨益。如古老故纸所言君子之争,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少年少女们的意气与热血汇聚成交织,不停冲刷着陈腐朽气,使这个本已危机四伏的国家迅速看到了新生的曙光。 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氛围如野火燎原,迅速蔓延至齐国全境。 在这种氛围里,李凤鸣真正对齐国这片土地生出了亲近与归属之感,久违的年少热血也沸腾了。 夏望取士结束后,李凤鸣被任命为“行中书省辖下市舶司汇通督辅”。 次年初,她奉命率船队出行,预计先往陈国,再抵夏,谈判三国贯通海上商道的相关事宜,顺带做几十船货物的大买卖。 (二) 齐帝彻底目不能视,只能遵医嘱安心静养,事实上已被架空,年幼的储君萧宝珍名义上领圣谕监国,但国政事务实际都由摄政王萧明彻率朝臣众议。 说萧明彻是齐国战后新政巨变的真正主导者,无人异议。 在齐人眼中,战后新政以来的每一天,都是新奇的。 但在萧明彻本人看来,自李凤鸣出海后,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时光变得缓慢而钝重,三百次日升月落里,思念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秋夜寂静,长烛莹莹。 萧明彻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着头,定定望着悬于帐中的八角形香包。 这香包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果香。仿佛挂在枝头熟透的樱桃,甜中隐约带点微酸。 当年大婚那夜,他就是在这帐中香的气味里,第一次与李凤鸣四目相接、呼吸相闻。 然后,他俩不约而同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忆起往事,萧明彻唇角轻扬,古井寒潭般的桃花眸中漾起柔暖浅笑,又不免有些懊恼。 那一定是全天下最糟糕的新婚夜。 若早知自己后来会对李凤鸣心爱至此,他…… 哎,千金难买早知道。 他翻身侧躺,看着空荡荡的枕畔,越想越悔,悔到心绞痛。 强迫自己闭上眼,在安神香温柔甜美的抚慰下,胸臆间那阵悔痛渐渐松缓。 却又代之以忐忑。 十个月了。按照预定行程,李凤鸣的归期已近。 但这几夜萧明彻愈发辗转难眠,仿佛回到年初刚送走她那时,焦灼不安、患得患失。 他心里很清楚,李凤鸣一定会回来。 因为她选择了归化入齐,又选择了考官,还让她最倚重、最信任的淳于黛、辛茴、玉方入朝各展所长。 这些都在传达她“落地生根”的心意。 但萧明彻还是会不安。 这十个月漫长而煎熬的分离中,他始终回避去深想,李凤鸣在外会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 想多了就会怕她有危险,怕她被异国人刁难,怕她吃不好、睡不好。 又怕她在万事胜意,于天高海阔中如鱼得水、乐不思归。 怕分别久了,她就被外间的乱花迷了眼,忘记雍京城还有个丈夫在等她回家。 (三) 萧宝珍年纪太小,一开始并不明白“从十八公主变成储君”意味着什么。 做了一年多储君以后她就懂了。 成为储君,意味着每日必须完成储君三师布置的繁重功课。 若没能完成功课,或完成得不够好,第二天就会迎来五皇兄横眉冷对的当面督促。 她的五皇兄是摄政王萧明彻。是她如今最最畏惧的人。 五皇兄从不打她骂她,甚至连大声训斥都没有过,但她就是觉得他比储君三师,甚至父皇母后,都要吓人。 每次只要五皇兄拎着她的功课,冷眼漠然,平静又客气地建议,“储君殿下或许可以三思后,试着重写一份”,她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总觉得,若自己不肯三思后重写一份,五皇兄很可能会提出“脑袋既不用,那就扔了吧”的谏言。 然后,一巴掌打掉她的头。 不过,五皇兄有一点好,只要她认真发问,不管问什么,他都会答。 萧宝珍惴惴觑着坐在一旁翻阅奏折的萧明彻,小声问“五皇兄,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殿下请讲。”萧明彻停止阅读奏折,抬头看了过来。 他目光微凉,神色平静,与过去三百多天没有不同。 但萧宝珍还是忍不住打个冷战,甚至有点想哭。 小储君憋住眼中水光,娃娃嫩嗓带点压抑颤音“五、五皇嫂,几时、几时才能回京?” 她记得那年自己在淮王府小住时,只要躲在五皇嫂身后,五皇兄的眼神就不会这么凉。 “预计是年底,”萧明彻抿了抿唇,“昨日早朝殿下也在。行中书令禀奏特使归期时,殿下没有听清?” “听、听清了的,”萧宝珍垂下小脸,抬手抹了眼,弱声弱气地嗫嚅,“我只是太想念五皇嫂了。我很想她。” 她依稀记得,当年在淮王府小住时,只要有五皇嫂在,五皇兄看起来就没有这么凶。 萧明彻闻言怔忪片刻,垂眸低语“我也是。” 萧宝珍偷觑他,小声嘀咕“骗人的。” “我骗你什么了?”萧明彻送她一记冷漠凝视。 她小心脏倏地一紧,又想哭了。“我听人说,你既舍得让五皇嫂出仕为官,又不拦她出海办差,就是不疼爱她。” 萧明彻懒得问她是听谁说的,只道“正因为疼爱,才舍得让她出仕为官,才不拦她出海办差。” “可是出海办差辛苦,又危险。你不担心她吗?” “担心的。” “那,往后咱们再也不让她去了,好吗?” 好半晌,才听到萧明彻轻声道“不好。” “为什么?你不是说也想念她、担心她吗?”萧宝珍疑惑再望。 萧明彻想了想,提笔蘸墨,写下两行字递了过去。 萧宝珍定睛一看,再也忍不住,“嘤”地就哭了。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凤凰鸣矣,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短短二十四字里,就有五个字是储君殿下不认识的。剩下的字认识是认识,但储君殿下并不明白它们连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五皇兄,你和我说事的时候,能不能用简单点的字词……” 天可怜见,她只是个孩子啊。 (四) 那天夜里,萧明彻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大雪漫天,他站在江畔码头等待李凤鸣归来。 雪天的江风冷到刺骨。他身躯僵直,睫沾薄霜。 他不言也不动,好像完全听不到周遭声音,不知饥寒、不知疲惫。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过完了漫长的一生,他的妻子都没有如约归来。 没有人会知道,摄政王殿下被这个梦吓醒后,抬臂压住了自己泪湿的双眼。 十一月初七,冬至日。 近午散朝出宫,萧明彻才一踏上白玉桥,远远就见桥那头站着朝思暮想了十个月的人。 她站在白玉桥的那头,红衣金绣张扬夺目。 冬阳在她身后投下灿金光晕,如梦似幻,像极了羽翼。 霎时间,天地寂静。 萧明彻再听不见旁人的声音,甚至看不到周遭的人或物。 他如坠梦境,恍惚迈着缓步,很轻、很慢地向着那个身影走去。 没法子,这样的梦,他已经做过太多次了。 每次急切奔过去想要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拥入怀中,梦就会醒。 这次他想试着别那么急,以免早早惊碎了梦境。 可这次的梦境却有点不同。因为桥那头的李凤鸣竟也举步向他走来。 他的心像疯了一样激烈冲撞着胸腔。 有些眩晕。甚至有点脚软。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与你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站在桥上,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张心心念念的笑脸越来越近。 她清瘦了些许。无脂粉妆点的肤色似覆薄蜜,不是从前那般一看就养尊处优的矜贵白皙。 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恣意舒张。 乌眸更是水润灿亮,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光全落进了她的眼底。 李凤鸣走到近前,笑音清脆“岚城大雪,河道结冰,船队要晚些才能抵京。我担心京中也要大雪,就先骑马赶回来了。” “从岚城,骑马赶回来?”萧明彻怔怔凝望着她,眼眶微热,“很辛苦的。” 李凤鸣笑着冲他飞了个媚眼儿“是辛苦。可我家中有位冰块脸的娇娇小郎君,一到大雪天就总要我护着哄着。” 萧明彻猛地将她抱进怀中。 惊人的热烈与温软填满了他的怀抱,也填满了他的胸臆方寸。 他像一根攀丝藤,拼尽全力将她捆缚在怀中,拼命汲取着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恬淡馨香,再将呼吸尽数缠进她温软的鬓边。 他故作恶声恶气“你哪来的娇娇小郎君?” 李凤鸣回抱住他的腰身,乐不可支“这不就是?明媒正娶来的,可会撒娇了。” “谁在跟你撒娇?”萧明彻轻笑出声,怀抱收得更紧,却半点不敢睁眼。 这个梦过于真实,过于美好,他不想醒来。 可他怀里的人清楚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萧明彻,我提前回来,你欣喜若狂,这很好。” 李凤鸣挣扎无果,只能将赧然红脸藏在他怀里,闷声发笑。 “但这众目睽睽的,你若不给自己留几分矜持威严,今后还要不要在百官面前做人了?” 萧明彻闻言,右臂依然紧紧缠绕着她的腰肢,左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低头吻上她的唇。 以实际行动回答,他是无所谓在百官面前做不做人的了。 宫门外的白玉桥头,众官纷纷惊骇且尴尬地转身,沉默屏息,回避直视这一幕。 言官高鹤年也红着老脸和大家一同背过身去,恼火咬牙“乾坤郎朗,众目睽睽,堂堂摄政王竟在宫门前白日宣/淫!” 太猖狂了,明日上朝就弹劾你! (五) 是夜,淮王府北院空无一人,就连值夜的护卫们都自发撤到了院外。 不是他们玩忽职守,实在是久别胜新婚的二位殿下过分了。 沐房里,浴桶中的水已翻涌一地。 水雾蒸腾中,急切的喘息与压抑的哼吟交织,水声人声奏出满室靡丽。 李凤鸣回头,水眸迷蒙觑向那仿佛不知餍足的饿狼,气息几近破碎。 “若早知你会这么疯,我就该晚点回来。” 萧明彻低头咬住她的耳尖“傻不傻?那样的话,我只会更疯。” 还能更疯?受不住受不住,免了吧。 李凤鸣泪流满面,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良久过后,浑身虚软、四肢无力的李凤鸣被萧明彻抱回了寝房。 锦被之下,两人密合相贴,怀抱之间不留缝隙,分不出是谁的心跳如擂。 久违的亲密相拥,只是喁喁谈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竟比先前那场堪称激烈的沐房合帐更令人沉醉。 萧明彻沉嗓带笑,犹如微醺“你早前命人传回的消息,说姬平君给你出了个难题。她对你做了什么?” 上半年时,李凤鸣在陈国的交易和谈判都很顺利,之后到了夏国,就遇到点麻烦。 从前李凤鸣听说过夏国女帝姬平君的许多事迹,对她颇为敬仰。 此次当面交锋过后,李凤鸣不得不说一句人,都是有很多面的。 谁能想到,年近四旬的女帝,偶尔胡闹起来,那也是把好手。 李凤鸣将脸贴在他的颈侧,感受着他的脉搏,沙哑慵懒的笑音含了点不自知的媚。 “三国贯通海上商路的事,她起先死不松口。后来提了条件,说只要我肯接夏国相印,她立刻就签国书。” “姬平君用国相之位留你?”萧明彻难以置信地嘀咕,“总觉得你在吹牛。” 不是说李凤鸣受不起一国相印。 可姬平君执掌夏国十几年,向来以稳重老辣蜚声于各国。试图以宰相之位挽留一个别国到访的官员,这不像姬平君会做的事。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李凤鸣得意地眯起眼,笑哼,“她眼睛毒,谈判两场下来,就已笃定我可堪大用。不但许我相位,还使美男计。” “美男计?”萧明彻阴恻恻笑了。 李凤鸣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自信点。其实姬平君给的那些美男……唔。” 得意忘形,言多必失。说的就是她了。 “呵,呵,呵,”萧明彻冷笑三声,“那、些、美、男?说清楚,具体几个?” 这酸味之浓郁,顶风都能飘出十里地。 “哎呀,你管他几个呢?反正我一个都没收。”李凤鸣伸出指尖轻挠他的下颌。 “是真的,我就看了两眼,话都没和他们说的。” 萧明彻被她安抚得很是舒适,不自觉抬高了下颌,却还是眯着眼,语气酸溜溜。 “看了两、眼。呵呵,好看吗?” “没你好看,”李凤鸣笑倒在他肩头,“别总捧醋狂饮。你就不问问我如何脱身的?” 萧明彻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到底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忿忿学舌“如何脱身的?” “夏国想要岛国摩诃特有的一种寒铁矿。但夏国往摩诃得从咱们南境过,一不留神就会与宋国海师杠上,姬平君很忌惮这个。” 李凤鸣挑眉,笑意狡黠。 “富贵险中求。明年我替她跑一趟摩诃,三十船的量,按夏国市价卖给她。” 她已打听过,那种寒铁矿在摩诃俯拾皆是,况且齐国市舶司的船不是民间商号可比拟的,三十船的量,按夏国市价结算,这利润非常惊人。 “而且还可顺藤摸瓜,看看姬平君到底要拿这种寒铁矿搞什么鬼。我怀疑是夏国在大型火器铸造上有重大进展。” 萧明彻默了默,半垂眼帘,长睫在眼下拓出一片小小阴翳。 “也就是说,明年,你还是想亲自率船队出海?” 李凤鸣笑吟吟歪头觑着他,不答反问“你不希望我再出去了?怕我有危险,也怕我在外招猫逗狗?” “嗯。”对这几个问题,萧明彻倒是坦诚得很。 李凤鸣笑意更深“那我明年若再提请出海,你会阻拦吗?” 以萧明彻今时今日的地位,若他发话,市舶司绝无人敢让李凤鸣出去。 萧明彻闭目“若你想去,我绝不会阻拦。” “这么好说话?为什么?” 萧明彻并未作答,只温声笑问“你是不是还不困?” 这笑里藏刀的问题让李凤鸣警铃大作“困了困了,睡了睡了。” (六) 萧明彻不希望李凤鸣再亲自率船队出海,却又表示只要她自己想出去,他绝不会阻拦。 个中缘由,他没有解释。 等到数日后李凤鸣在萧宝珍案头看到一张纸,顿时恍然大悟。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凤凰鸣矣,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这是五皇兄教我的,”萧宝珍笑眯眯对她献宝,“其中有几个最初我不认得,如今都认全了,又请教过三师,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李凤鸣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眼眶微烫“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 稚气的储君奶声奶气,抑扬顿挫“凤凰若想展翼,那就给它万里晴空;凤凰若鸣声欲歇,那就给它高岗梧桐……” 李凤鸣眼中浮起薄薄潋滟,唇角却弯成最甜蜜的弧度。 世人都说,婚姻就是合两人为一人。 偏有萧明彻这傻子,不用婚姻之约为缚绳,宁愿自己咽下担忧与不舍,忍受长久分离带来思念的煎熬,也要让李凤鸣始终是李凤鸣。 这是何其珍贵的心意。 回府的马车内,李凤鸣坐在萧明彻腿上,食指挑起他的下巴“说,你是不是心爱极了我?” 这单刀直入的提问让萧明彻猝不及防,耳尖霎时起火,一路燃到脖子根。 他略偏头,避开李凤鸣灼灼的目光,笑哼“废话。” 那年他为了挽留李凤鸣,曾立过一张仿佛闹着玩的字据—— 【契约立绝契约人萧明彻,愿将名下所有供李凤鸣自取。此生凡我所有,凡你所需,尽付。】 他做到了。 萧明彻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妍丽笑脸,眼底眉梢绕着缱绻暖色,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 李凤鸣粲然笑开“好了好了,不吓你了。明年我不会亲自去摩诃,往后也尽量不走来回超过半年的航程。” “那岂不是,最远就只能到夏国?” “对啊。” 萧明彻略有警惕“李凤鸣,你笑得贼眼溜溜,是想说什么?” 李凤鸣捏住他的下巴,笑哼“想说,往后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夏国招猫逗狗。君美甚,夏国小郎君不及你。” “哦?是吗”萧明彻并没有很开心,“那度扬斐呢?战开阳呢?岑嘉树……唔。” 红唇封缄,蜜甜对醋酸,纠缠驳杂,顺着车帘缝隙散入凛冬寒风里。 放眼天下,只有你愿一次次送我踏上浩荡前路,让我去看天高海阔,山河壮丽;也只有你会沉默地为我守着归途港湾,让我不会无枝可栖。 君美甚,春风软,夏月明,秋花盛,冬雪融,四时繁华都不及你。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新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上辈子的云知意才过二十便官至原州丞左长史,少年得志,仕途顺遂到令人眼红。 可惜她为官清耿务实,不屑参与勾心斗角的党同伐异,因此得罪太多人,最终横死在一场被刻意煽动起的民暴中。 一心为民,最终却死于民众之手,云知意原以为这是命运对她最大的讽刺。 可当她从无边黑暗中重见光明,才知道命运不是要讽刺她,而是要没完没了地讽刺她。 她死而重生,回到大缙承嘉十三年八月廿二,寒露之日。 此时云知意十七岁,正坐在邺城试院的考场上,面对一张亟待作答的考卷。 还是她上辈子最为头疼的算学。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知意幼时在京中云氏家学开蒙,学业根基整体来说比寻常同龄人稳固许多,因此自七岁来原州后,她在众同窗中可谓鹤立鸡群 除了算学。 算学是云知意的死穴。云氏家学不教这门,偏偏原州学政司独树一帜,竟将算学列进入仕必考。 她上辈子在邺城庠学寒窗十年,旁的功课门门甲等,唯独算学常年乙等,还是靠着死记硬背、生搬硬套勉强来的。 眼下重生,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七八年后 那时她只需掌控关乎整个原州民生的大政方针,核算估数之类的琐事自有属官、员吏代劳。 如此数年下来,脑子里本就不多的算学学问早还给师长了。 云知意面无表情,久久凝望着试案右手边那张小题签。 上辈子没做对的很多事,如今重活,她心中大致明白该怎么去改正;可上辈子没做对的某些题,这辈子再让她重做,照样一问三不知。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八十二头,下有二百五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这题面让云知意几欲垂泪。 谁家会莫名其妙将鸡和兔子混着养没见过 下一题更气人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个一数余二,五个一数余三,七个一数又余二。问,该物总数几何 云知意有掀桌罢考的冲动。 “三个一数”、“五个一数”、“七个一数”会这么干的人多半是吃饱了撑的 她忍无可忍,脱口嘀咕“寻常人数东西,明明是两个两个数的。” 这嘀咕声并不大,却还是惹得巡场考官在考房门外驻足,扭头瞪了进来。 云知意本能地挺身抬头,气势十足地瞪了回去。 四目相接的瞬间,双方俱是一愣。 考官蹙眉此学子实在嚣张,不但在考场自语出声,还敢瞪视巡场考官 云知意如梦初醒,歉然赔笑。 方才一时恍惚,忘了此刻的自己并非令人望之俯首的“州丞府左长史云大人”。 此刻的她,只是连“雉兔同笼”都得亲自掰着手指头慢慢捋的学子云知意啊。 有风携微雨拂过房檐,垂悬的风铃被铃心美石叩出悦耳清音。 云知意听不出半点美妙,只觉凄风苦雨倍增惆怅。她提笔蘸墨,漫不经心地写下个敷衍的“答”字。 毕竟临场罢考是要坐牢的,且先混过再说吧。 正申时,邺城试院内响起收卷的撞钟声。 面对收卷的学政司小员吏忍俊不禁的模样,云知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迈出试院大门,云知意站在石阶最上,俯视着举伞迎来的婢女小梅,眼眶微热。 “大小姐,您先吃些蜜食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去唤马车来接,”小梅递来个桐油纸包,轻言细语,“先时有贵人驾临,试院卫官便出来清了道,不让考生车轿在门前滞留。” 这一幕前世发生过。当时云知意还随口问过“是哪位贵人”。 如今重来一回,就不必再问了。她不但清楚来者何人,还知道对方来做什么的。 有些事她眼下还没能完全推敲明白,谨慎起见,不该问的不问。 云知意接过蜜食,眼睫微垂“去唤马车吧。” 望着渐趋滂沱的雨势,云知意恍惚地咬着蜜食,一块接一块,将两腮撑得鼓鼓,完全不顾形象。 以往考完算学吃蜜食,只是以此发泄算学考试时憋出的满肚子挫败。 可此刻重温旧味,感受着口中熟悉的香甜绵软,再一次真实体会到人间滋味,这使云知意彻彻底底“神魂归位”。 不是幻想,不是梦境。她云知意,当真活回来了。 小时与祖母下棋,她棋艺不精又赖皮,总撒娇悔棋。每次祖母都气定神闲,由她没脸没皮重来一步。 祖母曾说,“这人啊,只要芯子没换,性情、习惯、眼界、格局,还有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不会变。纵然让你重走十步,该错在哪处,还是会错在哪处,翻不了天”。 此时云知意仰望正落雨的阴沉天空,咀嚼蜜食的贝齿隐隐加重了力道。 这一次,她的芯子算是换过了吧 为官七八载,性情、习惯、眼界、格局,还有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在大大小小的淬炼中有所不同。 开盘重来,当初错的那一步,她绝不再错第二次。 今日这场试并非一锤定音的“选士正考”,只是原州学政司提前一年对所有临考学子的“预审”。 但不管正考还是预审考,原州学子凡有意仕途者,都要面对“法令、算学、书法、文才、政论、史学”这六门功课。 惯例每日考两门,每次考试为期三日。既考完算学,就意味着这才是预审考首日。 虽说后头的“书法、文才、政论、史学”对云知意来说都不难,但她还是忍不住低低一叹。 明明已年少居高位,结果一步走错,嘎嘣死了,如今又要重头来过。又要再忍受算学的荼毒大半年 唉,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算学交白卷了”清寒的少年音近在耳畔,似嘲讽又似疑惑。 霍奉卿。 云知意脑中应声浮起这个名字,莫名心虚。 她上辈子总的来说算是大节无亏,但细处有愧。若要具体到人来论有愧于谁,头个该受她大礼致歉的,便是这霍奉卿。 说起来,她与霍奉卿算是“熟到快烂透”。 云知意七岁来原州,除家人外第一个认识的就是霍奉卿。 两家毗邻,两人年岁相当,之后又成了同窗,初时相交还算投契,按常理本该水到渠成,造就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 可惜从求学到入仕,他俩都在憋着心气较劲。 后来云知意还借酒行凶不干人事,将霍奉卿给强了去,青梅竹马险成怨偶。 但她最终横死街头时,霍奉卿却第一个赶来收尸。 心虚、羞愧、尴尬、感激,各种滋味错综翻涌,云知意口中的蜜食陡然多出几许苦涩。 霍奉卿上辈子算是以德报怨,仁至义尽。所以,这辈子她至少也得做个人,不能再混蛋了。 心念大定,云知意暗暗稀奇,缓缓转头。 身畔,有紫衣少年负手昂藏,目不斜视地望着漫天雨幕。 从前庠学里有许多女同窗私下对霍奉卿赞誉有加,可云知意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别扭,非但从不附和,有时还会故意挑他错处。 但她心里一直承认,霍奉卿是好看的。 冠玉面,灿星眸;孤高如玉树临风,清逸似春风绕柳。 活脱脱就是少女情怀里对“青梅竹马”最美好的想象,连他左眼尾处那小小朱砂泪痣,都是无可挑剔的诱人存在。 “看什么看”霍奉卿不动声色将脸扭向另一边,口中轻飘飘挤兑,“莫非我脸上写着雉兔同笼的答案” “可不写着雉三十七,兔四十五,就不知对不对。”云知意收回目光。 “你”霍奉卿诧异回眸。 “看来是对了。”云知意以指尖轻挠额角,自嘲讪笑。 霍奉卿斜睨着她,一针见血“掰着手指头算的吧” 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嘴毒,不说点大实话能憋死似的。云知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管我怎么算的,我” 习惯地犟嘴到一半,她猛地抿唇。要做个人,对他好点。 瞥见自己的马车已行至阶下,云知意转了话锋“雨太大,瞧着你好像没带伞。要不要坐我马车一道走” 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服软示好,霍奉卿稍愣,接着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看她,再看看下头那马车。 这马车是云知意的祖母特意命人从京城为她送来的。 白铜饰顶,以八色宝石缀之,内有彩席软榻,气派排场在原州是独一份儿,邺城人都知这是云大小姐的座驾。 见他似有为难,云知意也不勉强,勾唇笑笑“不愿就算了,我先” “承情,”霍奉卿半垂眼帘,淡漠出声打断她,“路上正好问你点事。” 云知意坐在马车正中主座,偏头望着左侧座上的霍奉卿。“你要问什么” 霍奉卿抬眼与她四目相对,面容清冷,语气严肃。 “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先生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 云知意按捺住满心骤起的暴躁,闭目咬牙“霍奉卿,求你让我做个人。” 。 第一百三十四章 缓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上辈子云知意和霍奉卿关系一僵就是那么多年,不是没原因的。话不投机是他俩之间的常态,说着说着就会杠起来,关系能好才见鬼了。 云知意疲惫闭目“别问了,我暂时不想说话。” 她难得这样示弱休战,霍奉卿却并未领情。 “最后一题,你究竟如何作答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 云知意闭眼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敏锐听出他嗓音里少见的柔和,以及柔和之下掩藏的执拗。 他没说为何她最后一题的答案对他“很重要”,但云知意上辈子就猜到原因了。 “对你重要,对我却不重要,”她轻声嗤笑,“既那么想知道,求我啊。” 果然,此言一出,霍奉卿终于如她所愿地闭嘴了。 邺城是原州的州府所在地,而城北的“邺城试院”则是整个原州唯一的官属试院。 每逢重要大考,原州各地的学子就要汇聚此处应考。 据原州学政司的规定,考试期间,无论考生籍贯是否邺城本地,都需统一下榻在城北官驿。 申时近尾,马车在官驿正门前的落马石处停住。 这里到官驿大门只剩短短二三十步路,无官身者皆在此下马落轿。 婢女小梅自外撩起车帘。 云知意对小梅道“明日、后日都不必再来接送。若我爹娘问起,就说待我考完回家再与他们细说。” “是,大小姐。”小梅恭恭敬敬应下,再将唯一一把雨伞呈上。 霍奉卿抢在云知意前头接过伞去,她怔了怔,旋即笑笑,由他去。 两人上一次这么平静和气地肩挨肩,袖叠袖,亲密无间地同处伞下,似乎还是七八岁时。 那时云知意曾说过,“你是我在原州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长大后她才明白,自己和霍奉卿,是做不成朋友的。 并肩沉默着走在雨中,霍奉卿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求你。” 没头没脑两个字,云知意却听懂了。 她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有些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 万没料到,骄傲的霍奉卿为了及时探知她算学答卷详情,竟肯在她这死对头面前低头服软,说出“求”字。 “最后一题我来不及答,空着,”云知意噙笑斜睨身边人,“霍奉卿,我知道你为何这么重视我的算学答卷。” 霍奉卿倏地止步扭头,不可思议地瞪她,握伞的手紧了紧,修长手指骨节分明。 云知意笑得促狭,眼神不闪不避与他对上。 秋雨绵绵落在油纸伞上,又从伞沿坠至积水的地面。滴滴答答,叮叮咚咚,乱如少年急促的心音。 霍奉卿的耳廓慢慢染了薄红。 那红如丹朱滴入水,迅速四散,沁向修长的脖颈,染至清冷的白玉面。 就连左眼尾那颗朱砂泪痣都骤添三分艳。 “啧,少年情怀,”云知意笑看漫天雨丝,“诶,还有半个时辰官驿就放晚饭了,咱俩就在这儿大眼瞪小眼都是体面人,用饭之前总得先回房换个衫吧。” 霍奉卿闻言,似松了一口气“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云知意唇角扬起促狭笑弧,“我不但知道,还要到处去乱说。” “你知道个鬼” 余光瞥见霍奉卿面上更红,云知意却分不清他是气是羞。 她从前完全没察觉,霍奉卿在私下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只可惜啊,那个让他脸红心跳的秘密,与她云知意没半点关系。 她一直都知道。 回房换过衣衫后,云知意心事重重往官驿饭厅去。 走到中庭花园,见廊下密密麻麻挤满人,成群扎堆闲聊,似乎都没有要去吃饭的意思。 她疑惑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近前有位陌生少年扭头觑来,热心地解释“方才官驿小吏说,今日送菜的遇雨延误了,晚饭要迟些才放。” 云知意回他一笑,颔首致谢“多谢你。” 那少年略显羞涩地低下眼帘,又忍不住好奇“你是邺城庠学的学子” 云知意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这都能看出来” 她换了不过分惹眼的素青锦,这布料并非邺城庠学学子专用,怎么看出来的 “额心花钿啊,”那少年点了点自己的额心,笑觑云知意,“方才就见好些个你们庠学的姑娘也有类似额饰。只你的是金箔云纹,比贴花描的要贵气些。” “原来如此。”云知意恍然大悟,颔首谢他答疑,未再多言。 云知意双手负在身后,以兴味的目光逡巡廊下众人。 她小时被养在祖母膝下,住在京中云氏大宅。本家同龄孩子多,打打闹闹,偶尔失手也是有的。 五岁那年,有两位堂兄因故扭打在一处,无意间殃及跟着堂姐妹们在旁看热闹的云知意。 她被不知谁的扫堂腿绊摔在地,额心正对小碎石杵了下去。虽后来用了许多金贵药膏,还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小姑娘爱美,年纪太幼也不合适涂脂抹粉,祖母便命人打了几枚精致小巧的金箔云纹给她贴在额心遮痕。 却不曾想,到了原州入学后,邺城庠学的部分同窗姑娘们竟也学起来,莫名其妙成了风潮。 不过,同窗们多用鲜花花瓣贴额再描过,以此表明自己与云知意有不同,并非纯然跟风。 这种小姑娘心思,上辈子的云知意只觉得好笑,如今却觉得可爱至极。 噙笑恍神间,云知意的目光落在廊下一隅,高高扬起的唇角稍僵,旋即自嘲轻哂。 那边,霍奉卿面前站着个鹅黄衣裙的姑娘,正眼巴巴仰头望着他。 都是同窗,云知意怎会不认识 陈琇,邺城庠学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常年与云知意、霍奉卿一同霸占同届考绩前三甲。 上辈子,云知意任“州丞府左长史”三年后,陈琇也成了“州丞府右长史”,两人除了公务没什么交情,在众人口中却莫名被凑成了所谓“原州府双璧”。 此刻只见霍奉卿说了几句话,陈琇便双手合十,眼唇俱弯。 十六七岁的少女是正当季的花儿,干干净净的面庞,澄澈见底的水眸,一笑便甜美如盛春莓果,让人心生亲近怜爱。 云知意用膝盖都能猜出霍奉卿说了什么。 先前霍奉卿不惜低头服软,在她面前说出个“求”字,刨根问底要知道她的算学答卷详情,不就是为博这小姑娘安心一笑么 “怎么还不开饭好饿。”云知意有些不耐烦地自言自语,以指尖轻挠额心金箔。 近旁那位外地考生再度扭头,笑道“我还以为,寻常姑娘家都会饿得比我们慢些。” 云知意随口笑答“或许我没那么寻常吧。” 在大缙一统天下前,云家先祖云嗣远就是封地占了半个原州的“青山君”。 原州现存的许多古老建筑,追根溯源起来,大抵都和云嗣远有点关联。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经历几代帝王至今,云家在原州除祖宅、祖坟外已没什么真正私产,但云知意那位远在京中的祖母仍官居鸿胪典客,位在九卿之列,家声不倒。 一等封爵,位同亲王。在原州这样的边境之地,云知意这家门出身简直显赫到高不可攀。 因此,同窗中虽有人会暗暗模仿她的穿着打扮之类,但多数人对她都敬而远之,不愿被以为趋炎附势。 云知意也不爱扎堆,只与同窗中最为热情豪爽的顾子璇熟络些,除此外在庠学内就没什么朋友了。 进饭堂时,顾子璇小步蹦跶着趋近云知意身旁,笑吟吟道“你家里定又特意给你加餐了。我厚着脸皮沾个光,可好” 看着顾子璇热情开朗的笑脸,云知意勾唇欲笑,却猛地薄泪盈眶。 顾子璇吓了一大跳,讪讪退了半步“不、不愿也没关系” “没有不愿,”云知意低头揩了泪,主动挽住她的手臂,瓮声浅笑,“我是喜极而泣。” 顾子璇,上辈子死得比她还早、还惨。这一次,云知意希望自己能阻止甚至改变点什么。 至少,不要让旧事重演。 官驿小吏将云知意与顾子璇领到屏风后头单独的一桌。 小吏对云知意道“令尊担心官驿餐食不周到,特地让人为您送来这蟹。据说是京中云府快马加急送来,让您早早尝鲜的。” 凡京中云府有的东西,祖母总是第一时间送来原州,指名道姓是给云知意的,连她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只是跟着沾光。 现下螃蟹正肉厚肥嫩,祖母这就赶着给云知意送口福来了。 “不愧是鸿胪典客云大人,这豪阔,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气派”顾子璇啧啧惊叹着,对云知意比了个大拇指。 看着桌上那满满一大盆蟹,云知意对顾子璇道“这东西性寒,我俩吃这么多也不好。烦你去帮我请薛如怀过来,正巧我有些事与他说。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顾子璇坏笑,“但你和薛如怀不是向来不对盘么莫非你打算用这盆蟹撑死他” 邺城庠学无人不知,若说云知意的头号宿敌是霍奉卿,那二号宿敌就是薛如怀。 云知意和这俩人打过的嘴仗加起来,大概就和这盆蟹一样多。 云知意笑着推了推她的手臂“我就是想着往日与他交恶过甚,若我去请,他定不肯来,这才借你的面子一用。” “好咧吃人嘴软,我跑腿就是。”顾子璇嘿嘿笑着,一溜烟儿跑去外头请薛如怀。 片刻后,顾子璇回来了。 不过,她后头不但跟着满脸狐疑的薛如怀,还有面无表情,手中端着个小碟子的霍奉卿。 面对云知意诧异的眼神,霍奉卿稍稍将手中小碟子举高些,神色淡漠、语气平静“晚饭想吃些醋,来找你借点蟹。”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蟹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多年来,云知意与霍奉卿在考绩总榜前三甲上的争夺呈胶着之态,两人憋着心气儿相互较劲,又都年少气盛,唇枪舌战是难免的。 可薛如怀常年徘徊在考绩总榜中后段,平素又多与街面上的三教九流往来,按理说与云知意交集不大。 但事实却是,他与云知意明面冲突的次数之多、交恶之深,仅次于霍奉卿。 原因很简单,薛如怀是邺城庠学旗帜最鲜明的“霍奉卿拥趸”。 他维护霍奉卿向来不遗余力,攻击范围不限特定对象。 只要有人与霍奉卿不对付,哪怕仅仅是为某道题目就事论事的争执,接下来也必定遭到薛如怀或明或暗的“二次攻击”。 谁也不懂薛如怀这份盲目的狂热从何而来,反正云知意与他的梁子就这么结下的。 此时,当云知意慢慢从“借蟹吃醋”的惊愕中定神,以目光在霍奉卿与薛如怀之间打了个来回,浅浅扬笑。 霍奉卿表面虽冷淡,心中对薛如怀这个朋友却是珍惜的。 他性子孤高清冷,对人的好往往都在不动声色的点滴间。就像此刻,用这么蹩脚的理由跟来,无非就是想确认她是不是打算找薛如怀的麻烦。 毕竟在过往无数回交锋中,薛如怀从没在她这里讨到过半点便宜。 想明白了这层,云知意没趣地指指桌上那一大盆蟹,对霍奉卿道“请便,拿了赶紧走。” “吃饭就好好吃饭,别欺负人。” 霍奉卿慢条斯理装了两只蟹在小碟子里,目不斜视,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 薛如怀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云知意则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就凭薛如怀在她面前屡战屡败的记录,霍奉卿担心谁欺负谁,还用说吗? 云知意招呼顾子璇与薛如怀落座,神色自若,仿佛刚才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但薛如怀很戒备,压低声音恶狠狠质问“云知意,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突然托了顾子璇邀他来共桌而食,且没有对霍奉卿横挑鼻子竖挑眼,这很诡异! “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子璇用一只蟹堵住了嘴。 顾子璇笑里藏刀地做起和事佬“云知意既主动请你来,定会说明缘由。你无缘无故撂什么狠话?” 她将门出身,动起手来自带三分威慑。而且她的话在情在理,并没偏帮哪一方,薛如怀只得讪讪收声。 “边吃边说。”云知意放下净手的巾子,从容地掰下一只蟹腿,开门见山。 “薛如怀,你在南渠街那间黑赌档里具体做些什么,我不问。反之,你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霎时间,不但薛如怀面色转白,连顾子璇都惊出满脑门子薄汗。 薛如怀重重咽了几回口水,瞠目瞪向云知意“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嗓音听起来好似冷厉,实则藏着几许自乱阵脚的惊恐。 邺城庠学是原州的官属最高学府,其间学子本身已是原州地界上百里挑一的佼佼者。 像薛如怀这种与同窗相比中等偏下者,若放到普通学馆、书院,那也是出类拔萃的。 因此故,邺城庠学是原州各府各司增补年轻官员的主要来源。 原州各界对这里的学子寄予厚望,他们所受的约束自比外间寻常学子严苛许多。 薛如怀身为庠学学子,涉入黑市赌档,还不止是单纯地“偶尔前去玩乐”。这事若被查实,除问罪下狱外,按律还会受到“五年之内不得参与官考”的重处。 最可怕的是,有了这个污点,即便他在五年之后走运通过官考,也再难得到重用。如无奇遇,最多就在偏远乡镇做个小吏到终老。 “你这事,我不评判对错,也不会追根究底问什么。你既冒着前程尽毁的风险涉足其间,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虽我俩过往有积怨,但都是年少轻狂的幼稚意气而已,出了庠学山门根本不算事。明年就是州府‘选士正考’了,我无心断你前途。” 云知意心有不忍,尽量将话说得坦率真诚。 “在此次考试结束后,你必须尽快将自己在那里的痕迹抹干净。实不相瞒,州丞府已暗中部署,很快就要着手彻查庠学学子涉足黑市赌坊之事了。” 她的语气神情都十分笃定,薛如怀听得心惊胆战,肩背垮了下去。 安静多时的顾子璇惴惴拭汗,小心发问“州丞府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这能问吗?” “我正好是协助官差做饵的人选,”云知意似笑非笑地斜睨顾子璇,“此事如今就你俩知道,别说出去。” 薛如怀总算定下心神,抬起眼帘,目光紧紧攫着她的面庞,哑声问“为什么保我?” 上辈子的云知意,从求学到入仕,人缘一直不好。 普通人就算木讷少圆滑、不擅人情世故,也很难做到像她那样树敌无数的程度。 究其根源,一是她拒绝抱团,二就是她事无巨细都要争出个是非黑白,对错之间不容含混模糊。 当初云知意没保薛如怀。因为在她的观念里,一个人既明知是错事还去做,结局不堪也算咎由自取。 但如今她已懂得,天地之间,前有光明处,后必有阴影。 不是所有事都能以“对错”简单二分,有些错必须被容忍,否则牵连出的后果将会更加严重。 “有些事我没法解释。我只能说,我真正要保的不是你,而是顾子璇。”云知意坦诚道。 “她早知你是南渠街黑市赌档的小庄家之一。包庇罪,不是吗?我朋友不多,她勉强算一个,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你连累。” 上一世云知意暗中受命,做饵协助州丞府官差,一举扫清了邺城内所有黑市赌档。 这个案子抓到不少涉赌学子,并不止薛如怀一人,但下场最惨的就是他。 因为别的学子只是贪玩,而薛如怀则是直接参与了坐庄。 之后他入狱六个月,罚金高达五十两,且被判五年内禁止参加官考,前途尽毁。 与此同时,有人匿名投书州丞府,言明顾子璇早知薛如怀之事却未上报,应以包庇罪论处。 州丞府官员循线查实后,顾子璇被判处杖责十,还稍稍牵连了她父亲。 虽未因此影响官考,但顾子璇从那以后就颇受家中冷遇,在官场也备受打压排挤,只能在槐陵县做管理城防治安的低阶武尉。 而槐陵县,是上辈子顾子璇与云知意共同的人生终点,两人前后脚的死期只不过相差半年。 顾子璇算是云知意求学生涯里唯一亲近的朋友,最后她俩也先后为了同一件事而死。 所以,这次云知意无论如何都要保薛如怀。 理由或许不够高风亮节,但保住薛如怀就能保住顾子璇。而保住顾子璇,也就保住了自己。 邺城庠学没有真正的蠢货。 虽云知意不能暴露自己死而重生的事,但她已将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薛如怀与顾子璇稍作沉思,便定下心来,各自都很清楚该何去何从。 薛如怀咬着蟹腿自嘲勾唇,故作狼心狗肺状“云知意,你不怕我反咬一口,回头就去州丞府告你泄密?” 虽大家在学业上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但谁都不是糊涂蛋,有些事根本不必说穿就能心照不宣。 云知意既敢将这把柄递给薛如怀,就是在释放善意;而薛如怀将其中隐患挑明,意思就是懂了她这份人情,绝不会出卖她。 云知意没理他这明知故问,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顾子璇“这位姐妹,你踹错人了。” 顾子璇尴尬地憋红脸,蹲下替云知意拍拍小腿处的半枚鞋印。 无意间小小闹这么一出阴差阳错,气氛陡然轻松许多。三人都忍不住将头扭向一边,抿唇闷笑。 霍奉卿端着小碟子再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云知意余光瞥见他他疑惑愣在屏风前的身影,不自知地皱起了眉。 旋即,薛如怀也发现了霍奉卿存在。 关于薛如怀这事,霍奉卿完全不知情,云知意不想将他牵连进来。 而以薛如怀对霍奉卿的崇敬追捧,当然也不愿被他知道自己在外头那些行为不端的破事。 各怀心事的云知意与薛如怀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又来了?” “又?”霍奉卿冷冷嗤鼻,缓步近前,“这个字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二位惊人的默契,以及同样的嫌弃。” “拿去。有借有还。” 他将满满一碟去了壳的蟹肉放在云知意面前,冷漠脸“吃饭就好好吃饭,别嘻嘻哈哈。” 语毕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薛如怀疑惑嘀咕“他开始不是叮嘱‘别欺负人’么?怎么看到咱们嘻嘻哈哈,他还是不高兴呢?” 云知意默然望着面前这碟蟹肉, “大家都说,云知意与霍奉卿是一见面就掐到昏天黑地的死敌,”顾子璇兴奋地以两手捧住脸,似乎发现了某个惊天大秘密,“莫非,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云知意缓缓抬头“是有所误会。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这次,换成顾子璇与薛如怀异口同声了。 “我与霍奉卿相识十年有余,这是他第一次帮我剥蟹壳。” 云知意心情复杂地歪头看着薛如怀“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猜他就是为了多个借口进来,看看我有没有背着人欺负你。” 薛如怀大感震惊,与顾子璇面面相觑。 云知意使劲夹了一筷子蟹肉塞进口中,用力咀嚼,仿佛在生啖霍奉卿。 个狗竹马,不要也罢。对谁都比对她好,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 云知意呵呵。 薛如怀突然感受到被偶像默默宠爱,该摆出什么表情?在线等,挺急的! 霍奉卿…… 顾子璇等等,你们的关系好像有点复杂,我去旁边缕缕到底是哪里不对(蹲地猛薅头发)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占便宜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顾子璇生性热情开朗,为人又急公好义,在同窗们中间极得人缘。 以往她见大家都对云知意敬而远之,心中常有不忍,便时不时在云知意落单时主动上前搭个伴,闲话笑闹几句,或共桌吃顿饭。 云知意虽无格外热烈的响应,却也不拒绝她亲近,显然是领情的。 但,两人的交情在今夜之前也就仅止于此。 方才席间听了云知意与薛如怀的谈话,顾子璇才知自己在云知意心中的分量竟那么重。 受宠若惊之余,她对云知意的态度霎时亲昵许多。 饭后,两人在廊下信步消食,顾子璇满心雀跃与疑问交织,数度开口,却欲言又止。 毕竟雨还没停,消食散步的考生们大都挤在廊下,在这里说话并不方便。 云知意看她满肚子话快憋不住了,便忍笑询问:“我要回房了,你还跟不跟?” “跟!”顾子璇立刻会意,眉开眼笑。 官驿为云知意安排了单独住处,与其余考生半点挨不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身为考生却能独拥一院,这待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考官呢。”顾子璇艳羡地打量四下,跟着云知意走进主屋寝房。 已是戌时近尾,夜雨中的天幕墨黑,房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云知意摸黑入内,径自来到窗下茶几旁抬手一掀,立刻有红光盈屋。 顾子璇目瞪口呆看着茶几上的烛台:“你们云氏未免也太、太……” 她一时词穷,实在不知该做何评论。 烛台上放的并非蜡烛,而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火齐珠。 火齐珠这玩意儿稀罕,置于暗处则愈明,如终夜不绝的薪火,向来被王公贵族、世家贵胄追捧珍藏,历代文人雅士也盛赞其为“赤子之心”。 “这么大一颗,落在谁家不得宝匣密藏、传家镇宅?也就你云大小姐奢靡,竟拿宝物当蜡烛使,厉害啊。” 顾子璇好奇地凑过去摸了摸。 顾家在原州绝非小门小户,顾子璇并不是个没见识的。 但她敢说,哪怕就是换成她爹在这儿,亲眼见有人将这么罕见的硕大火齐珠当蜡烛使,照样也得像她这么一惊一乍。 云知意落座,摇头笑叹:“我奢靡?你算算自己一年耗费多少钱银在蜡烛上?我靠这颗火齐珠夜读多年,论起来可比你节俭。” “奇怪,明知你在胡扯,怎么细想想竟很有道理?”顾子璇挠头笑着,也在旁坐下,“莫怪同窗们都觉你高不可攀,你这活得也太金贵了。” ——别人活一世,无非就耗费些米粮布帛。云知意却是要食金饮玉的,寻常人家可养不起。 想起当初霍奉卿说这话时避之唯恐不及的语气,云知意好笑地撇了撇嘴。 她再食金饮玉,吃的也是云氏府库,又不动他霍家一粒米。呿。 ***** 听见顾子璇干咳两声,云知意按下心中那份久违的意难平,以手背碰碰桌上的青瓷茶壶。 “茶有些凉了。将就着润润喉?” “好。” 顾子璇敛了嬉笑之色,提壶斟茶,语气认真起来。 “我知道薛如怀与黑市赌档有牵连这事,州丞府是从哪儿来的消息?” 云知意摇头:“我也不清楚。只大概听说是有人匿名投书密告。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薛如怀涉事的?” 顾子璇也不瞒她:“我爹麾下有个下属校官,背地里染上赌瘾,数年内在那间赌档内输得个家徒四壁。他夫人劝不住,年前又有了孩子,便不愿他再这么下去。于是那夫人辗转求到我娘面前,希望借我爹的面子稍作弹压,规劝他回头……” 顾子璇的爹是原州都尉府总兵,下属出了这种事,不知则罢,既知道了当然要管。 可黑市赌档是州丞府治权下的积弊。 邺城没几人不认得顾总兵,若他亲自去“自扫门前雪”,在外间看来也会是“军方管民事”,州丞府可就下不来台了。 权衡再三,顾总兵派出两名亲随,着常服前去堵自家那位校官。 “……若此事闹开,州丞府必定以为军方有意给他们难堪。所以我爹让我跟去露个脸,以免那人情急之下当众耍横,无端旁生枝节。毕竟他认得我,见我到场就知是我爹的意思,多少能安分点跟着走。” 顾子璇抿茶润喉,又长长一叹。 “于是就遇见了正在那里坐庄的薛如怀。当时我俩谁都没吭声,假装不认识。回去后我想了又想,大家毕竟多年同窗,于情于理总该劝他一句悬崖勒马。我就悄悄写了张字条,次日上课时给了他。之后我没再过问此事,也没与旁人提过。” 云知意以指尖轻挠下颌,若有所思:“你写的那张字条,最后去了哪里?” “下课后他就撕碎扔进废纸篓了,”顾子璇瞠目,“总不至于有谁跑去翻废纸篓?!” “那不然呢?难道薛如怀自己密告自己?”云知意忍了个呵欠。 虽很多事还是没推敲通透,但听了顾子璇所说的来龙去脉,她多少有点头绪了。 事情只要有头绪就好办,抽丝剥茧慢慢来,急不得。 顾子璇越想越气,最后怒而拍桌:“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卑鄙?别被我揪出来,不然我拧断他爪子!” “早上才考过法令呢,转头就想着动私刑?”云知意笑着安抚道,“好了,只是揣测,或许又不是那字条惹的祸呢?消消气,赶紧回去洗漱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考试。” 顾子璇闷闷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深深吐纳几次才按捺住心中怒火。她对云知意扯出笑脸:“明日还是你家的马车来接你去试院吗?” “我下午已经吩咐过,之后马车都不来了,”云知意想了想,道,“若你不嫌烦,到时我与你结伴走路去?” “好!那明早我来唤你起床。”顾子璇转怒为喜,乐呵呵与她约定。 ***** 翌日卯时初刻,考生们鱼贯涌出官驿大门,向邺城试院的方向而去。 云知意与顾子璇出了官驿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先行一步的霍奉卿、薛如怀、陈琇以及另三名男同窗。 说来也怪,霍奉卿这人待谁都不咸不淡,有时嘴还毒,人缘却没有云知意那么糟糕。 至少在每次重要考试前,总有人硬着头皮凑到他身旁,说是“沾沾考运”。 云知意摸出个宽圆口小瓶子,挖出些许玉肌膏来涂抹着干燥的双手。 看着前面那个鹤立鸡群的少年背影,她轻咬着半软的“薄荷蜜丸”,含混笑道:“今早要考的不是书法么?我用脚写的字都能胜他一筹,怎没人来沾我考运?” 顾子璇原本一路捂着腮帮子闷不吭声地前行。她残困未消,人还有些迷瞪,闻言缓缓扭头,惊诧扬声:“你还会用脚写字?!也太厉害了。” 她这一嗓子动静不小,半条街的考生全听见了,霍奉卿等人自也驻足回眸。 突然被万众瞩目的云知意尴尬至极,咬牙低声:“谢谢你的大声捧场。” 毕竟薛如怀昨夜才承了云知意天大个人情,此刻见她尴尬,便主动解围。 “哟,顾子璇,你大清早就牙疼啊?” 顾子璇忍了个呵欠,慢吞吞拖着云知意赶上去。 “牙不疼,脸疼,”她讪讪干笑,“昨夜我还说今早去唤知意起床,结果却是她站在我门口等半晌。好丢脸。” 薛如怀等人都听笑了,唯独霍奉卿,冷漠漠扫了云知意一眼:“还是披头散发比较丢脸。难看。” 见云知意脸色丕变,薛如怀赶忙打圆场:“哪有?我瞧着挺好看的啊。” 他虽为圆场,却也不是违心之言。 云知意今日没梳繁复发髻,简单以发带将长发束起一半,额间那枚流云纹金箔熠熠有光,与衣襟上的银线回纹交相辉映,素雅随性中又一丝神秘的灵动。 这样没有精雕细琢的云知意,少了平常那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凛然贵气,多了几许亲近的和软端丽。 连走在最边上的陈琇都怯生生仗义出言:“是真的好看。” 霍奉卿明显不认同,冷冷嗤之以鼻。 大清早才出门就被人劈头盖脸一通冷嘲,云知意心中淡淡不豫,冷笑:“年轻轻就瞎了,真叫人惋惜。不会说话就闭嘴,舌头放着不用,并不会轻易烂掉。” 不知为何,霍奉卿识相地没再还击。他既适可而止,云知意也懒得与他无聊斗嘴。 走了几步后,云知意忍不住转头,嗔笑着轻瞪几乎半挂在自己身上的顾子璇:“姐妹,你怎么还两眼发直?昨夜没睡?” 顾子璇迷迷瞪瞪的模样实在可爱,又莫名好笑。 云知意看得直乐,心中被霍奉卿惹出的那点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的,还总做梦,比没睡还累,”顾子璇眼神有些呆滞,边走边扭头凑近她嗅了嗅,“你偷偷抹了什么在身上?好香,还甜滋滋的。” “入秋手上干燥,擦了点玉肌膏。我母亲让人往里添了桂花汁子,略带甜香,”云知意将握在掌心的小药瓶递过去,“你也来点?” “好啊。多谢多谢。”顾子璇拖着慵懒尾音打了个呵欠,伸出手挖了一大坨。 余光瞥见陈琇也在好奇打望,云知意对她笑道:“不如你也帮我消耗些?反正不能带进考场,用光总比扔了好。” “那,多谢。”陈琇羞涩笑着,小步趋近。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对这类东西还是感兴趣的。 顾子璇茫然看着掌心那一大坨玉肌膏,慢半拍道:“哦,失手,挖多了。怎么办?” 云知意从她手里顺走一点,边轻轻搓揉自己的手,边忧心嘀咕:“这傻乎乎的,还怎么考试?” 想是今日的云知意格外好说话,薛如怀边走边起哄坏笑:“少年郎的手就不是手啦?怎不给我们也来点儿?” “拿去,”云知意将那瓶子递给他,“你们自己分。” 薛如怀倒也不客气,好奇又兴奋地与几位男同窗一道瓜分大半瓶,又试探地递给霍奉卿:“你要不要也试试?” 霍奉卿稍顿,转头看了云知意一眼。 “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小气?”云知意大大方方道。 在大家的惊讶注目下,霍奉卿竟当真接过了那个小药瓶。 一行人都是多年同窗,虽平日与云知意没什么交道,但还是能找到些共同话题的。 大家先是七嘴八舌,好奇追问为何云知意今日与霍奉卿、薛如怀没那么剑拔弩张,跟着又聊起即将到来的书法考试。 一路说笑,气氛慢慢融洽,等到顾子璇彻底醒过神,大家就聊得更加热络。 这对云知意来说是极为新鲜的体验,时不时也搭几句话。 谁也没留意霍奉卿是何时走到云知意左手侧去的。 就在一群人闲聊嬉笑时,沉默的霍奉卿忽然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看。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在云知意手背上轻轻摩过。 正与人说话的云知意周身一凛,倏地扭头瞪向他。 他神色自若地看着前方,轻轻搓揉着修长十指,无辜低语:“我也失手了。还你些。” 先前大家光顾着聊天,谁也没瞧见霍奉卿的动作,因此只觉云知意转头瞪他的动作无比突兀。 顾子璇紧了紧嗓子:“知意,怎么了?” “没怎么。”云知意收回目光,惊疑不定地眨了眨眼。她还想知道是怎么了呢。 狗竹马突然鬼上身,偷偷占她便宜?!这不能够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试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云知意上辈子每回考试都绷紧心弦,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同窗们将此解读为高傲,其实她是紧张。 毕竟憋着劲要与霍奉卿相较高下,若一不留神跌出考绩总榜前三甲,就连做霍奉卿对手的资格都没了。 如今重来一回,云知意再无那幼稚的好胜心,整个人比从前松弛许多。虽途中有霍奉卿古怪的小动作惹得她短暂惊疑,但与同窗们说说笑笑带来的愉悦,足使她迅速忽略那点小波澜,从容应考。 上午考的是书法,这对云知意来说跟玩似的。她漫不经心研好墨,待当目光落在题面上时,却怔住了。 这场预审考对她来讲算是“时隔多年”,此刻的她并不能清楚记起当初每门功课的具体题面。 但她很确定,上辈子这场考试,书法题面绝不是眼前这样。 题面很简单,是“九九消寒图”的字本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要求将此九字写三遍,考生自选三种不同字体即可。 若“上一次”考的是这个,云知意绝不会忘,毕竟这个题面在她心中分量不轻。 题面的无端改变让她隐约意识到,随着她的重生,或许有些事也不同了。 以往书法考试,云知意总是第一个交卷。 这次因为走神耽搁了约莫一炷香才提笔,待到出考房时,楼下已有交过卷的人正在考场小吏引领下退出试院。 说巧也巧,步下楼梯时,恰好与对面考房下来的霍奉卿迎面相遇。 方才那道题面勾起云知意太多前尘记忆,此刻她心情复杂,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霍奉卿。 她一时没心情与他寒暄,甚至挤不出个和气的笑脸来。 霍奉卿的心情似乎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周身宛如笼罩了无形薄冰。仿佛早上那个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她手背上蹭了一掌的少年,只是幻觉。 场面冷得极其尴尬,偏生小吏又要将二人一并引领。于是双双沉默,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同行。 走到门前影壁处,小吏执了辞礼,返回考房那头去继续等候别的考生。 霍奉卿凝了云知意一眼“回官驿么?” “你先回吧。” 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僵挺背影,云知意心中拧得厉害。 关于“九九消寒图”,她欠霍奉卿一句抱歉。或者说,欠整个霍家一句抱歉。 云知意幼时被养在京中祖母膝下。仰仗祖母的面子,她初学写字时便有幸蒙帝师成汝指点入门。 帝师成汝的书法被誉为“冠绝三百岁”,意为三百年来无人可出其右。如此夸张盛赞,虽多少有世人阿谀吹捧之嫌,但放眼当今世上,成汝的字确实足使天下士子敬服。 云知意在书法上既有成汝为开蒙半师,是够她狂的。 而上辈子的她不仅狂,还鲁莽。 她最初与霍奉卿从“毗邻友好”陡变为“针锋相对”,就是因为一幅“九九消寒图”。 那是云知意到原州生活的第三年。 她随父母赴时任原州牧所设的冬至私宴,宴上孩子多,主家便拿出一幅双钩描红的“九九消寒图”给孩子们玩。 小云知意只瞟了那描红字帖两眼,就断然拒绝参与这项玩乐,理由是,“这字本水平一般”。 不知怎的,邻家竹马霍奉卿突现怒色,咄咄逼人地和她争论起来。 云知意从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遇事又较真;以往霍奉卿都愿让着她,偏偏那天莫名执拗,两人就这么当场杠上。 都是才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在书法品鉴这种事上不过就跟着大人鹦鹉学舌,哪能真讲得清多少门道? 双方搜肠刮肚用尽词汇,依旧说服不了对方,最终陷入了“车轱辘废话打嘴仗”。 他俩谁也不肯先住嘴,围观的各家小孩儿劝不下,最终自是惊动了大人。 做为主人,时任原州牧当然要主持公道。他和蔼地询问小云知意“你且说说,这字本何处有不足?” 若说得清楚何处有不足,云知意也不至于同霍奉卿打半晌无用的口水仗。于是她只道“我就算是用左手写,也比这字好。” 这话其实是耍了点小心机的。 她天生左撇子,虽在家人的强行纠正下,日常也能灵活运用右手,但她左手字历来就比右手写得更好些。 小孩子的浅薄狂言在大人眼中别有童趣,闻听此言,宾主尽皆捧腹,纷纷撺掇她当场写来,让大家眼见为实。 她也不怯场,当真就用左手执笔,认认真真写下“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 “原州牧”这官阶是原州最大的,能受邀参与其所设私宴者,哪个不是原州地界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都是见多识广又深谙官场人际的老狐狸,一看她那字迹竟有帝师成汝的六七成风骨,众人态度迎风一面倒,纷纷判定原本那幅描红的字迹确实不够好。 那件事以后,霍家大人们对小云知意的态度一如既往,但她与霍奉卿却总在各种大大小小的事上有所冲突,冤冤相报地负气较劲,就此从求学一直斗到为官。 后来过了很多年,云知意才懂了小时那次宴会上霍奉卿怒从何来。 因为主家最初拿出的那幅“九九消寒图”描是霍奉卿已故祖父霍迁的幼年手笔。 霍迁自幼天资过人,在原州有“神童”之名,生前也曾一度官至原州牧。 在他年少时,还得到国子学祭酒亲点入京,成为原州府第一个无需应考便进了国子学深造的寒门才俊。 可惜过慧易夭,霍迁才过不惑就英年早逝,从此成了让霍家人骄傲又痛心的一笔浓墨重彩。 霍迁的后辈个个资质平凡,他辞世后,靠他一人之力撑起来的门楣家声实质已是外强中干。 到霍迁的儿子接手掌家时,霍家在邺城就剩表面风光,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说着风凉笑话。 十岁那年的云知意为争一口莫名意气,当众挫了霍迁生前在原州的美誉才名,更伤及霍家已所剩不多的颜面。 虽是无心,但对霍家造成的无形打击着实不小,霍奉卿不恼羞成怒才怪。 晚了很多年才明白真相的云知意想,待平息了槐陵县的事再回邺城时,定要诚心诚意摆酒向霍家致歉,当场恭恭敬敬填一幅霍迁老先生的九九消寒图。 可惜,她没料到到自己会死在槐陵。 更没料到,弥留之际躺在霍奉卿臂弯里,她连想说“抱歉”二字,都发不出声。 云知意在影壁前揉着自己发烫的双眼,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她立刻敛好混乱的心情,缓缓回头。 有一小吏边跑边喘着近前来,庆幸地执礼道“云大小姐,幸亏您还没走远。恭请移步,有贵人在东后院的堂室候您相见。” 邺城试院占地近百亩,过了最前头这考场,再往里便是考官封卷、阅卷之所。 那可不是考生能随便涉足的地方。 云知意疑惑扬眉“您可别诓我。考生无故滞留试院,按律是要问罪下狱的,更何况是进后院堂室。” 《大缙律》对科场舞弊防范严苛,明令禁止已交卷的考生无故滞留试院之内,否则一概以作弊论处。 “‘无故滞留’才有罪,”那小吏道,“如今是有人留您,自就不叫‘无故’。” “那我就放心了。烦请带路。” 云知意飞快思索,口中故意道“难怪昨日听说有贵人驾临,又见比我早交卷的霍奉卿竟比我还晚出试院。原来,贵人竟是先见了霍奉卿。” 试院小吏也归原州学政司管,多多少少听过“邺城庠学云知意与霍奉卿斗气二三事”。 小吏赶忙赔笑安抚“您与霍公子都是咱们原州的顶尖学子,难分高下。奈何贵人事忙,一次只能见一位。排序上并未特意区分先后,你们那位同窗陈l还排在明儿才见呢。” 云知意淡垂眼帘,神色无波。 当看到端坐堂室主位的盛敬侑时,云知意总算确定,事情真的和上辈子有些许不同。 前世此时,盛敬侑这位“贵人”只见了霍奉卿和陈l,与她相见则该在下个月月底的“送秋宴”上。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见云知意傲然负手立在堂中,默不作声以目光直视盛敬侑,陪侍在侧的两名州牧府高阶员吏惊得额角冒汗。 频频以眼神示意无果,其中一人赶紧低声提醒“这是新上任的州牧大人,还不快行跪礼。” 云知意平日在邺城几乎可以横着走,以无官无爵的学子身份得特殊礼遇,不必向大多数原州本地官员行跪叩大礼。 但盛敬侑不一样。他既有“陶丘县主”这个祖荫封爵在身,也是新上任的原州牧。 “敬侑师弟,我敢跪,你敢受吗?”云知意平静道。 可怜这盛敬侑比云知意年长整五岁,剑术却师从她的亲叔叔云孟冲,正式拜师还比她晚两年—— 云知意打能站直起就跟着自家亲叔叔习剑,大多数拜在云孟冲门下的人都是她师弟师妹。 所谓“后进山门为师弟”,不以年岁长幼来论,这是天下共识的规矩。 “今日并非正式场合,确实没有师弟受师姐跪拜的道理。” 盛敬侑对两名员吏说完,笑着站起来,对着云知意浅浅作揖“多年不见,小师姐身量与气势同长。敬侑这厢有礼了。” 回到官驿时,大多数考生已吃过午饭去小憩养神了。 云知意单手按着胃部,心事重重进了饭堂。 里头只剩零星三五桌还坐着人,她没留意都是谁,径自去找小吏取了份餐食,在靠墙角落的空桌边坐下。 与盛敬侑的简短谈话令她不太愉快,本就混乱的心情更加烦躁。 她举筷子盯了餐食半晌,又长叹着将筷子放下。 就在此时,对面座位上突然多了个人。抬眼看去,竟是冷漠脸的霍奉卿。 “有事?” 这么大眼瞪小眼过于尴尬,云知意问完便重新拿起筷子,试图以吃饭的动作让场面随和自然。 霍奉卿却偏要问得突兀“盛敬侑没留你吃饭?” 云知意懒得问他如何得知盛敬侑见了自己,咽下口中食物后,言简意赅答“留了,我没答应。” “为什么?”霍奉卿又问。 云知意低头垂眸“看着他的脸,没食欲。” 语毕,夹了一筷清炒菜蔬进口中,头也不抬地重重嚼着。 直到她吃完这口菜,霍奉卿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又什么都没问。 云知意有点沉不住气,举目一看,却满头雾水。“霍奉卿,你莫名其妙又在脸红什么?” 霍奉卿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旁边的墙,只留大半个泛红却绷紧的侧脸给她。 “要你管?接着吃你的饭去。”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消息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就算上辈子与霍奉卿到了势同水火之际,云知意心中都承认“他长得很好看”这件事。 望着莫名其妙凑上来脸红给她看的古怪少年,云知意忍不住轻笑。 难怪史书上说,诸侯混战时代,国与国之间为缓和关系,会以“赠送美人”传达修好的意图。 赏心悦目的皮囊当真能使人忘忧解愁,古人诚不欺我。 她若有所悟地笑道“有事想问我?” 霍奉卿睨她一眼。“等你吃完,出去说。” 为免他久等,云知意仓促结束午饭,起身轻道“我不够时间午歇了,这就往试院去。一起走吧?边走边说。” “嗯。”霍奉卿看了一眼剩下大半的餐食,薄唇微抿,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许多考生还在官驿内将醒未醒,从官驿通往试院的街巷有些冷清。 云知意步履缓慢,嗓音沉柔“想知道什么?” 霍奉卿以眼角余光瞥她“上午的书法,你考砸了?” 这问题让云知意措手不及,她原以为这人是想知道盛敬侑和她谈话的内容。 稍稍懵了一下她才想起,面前的霍奉卿并不是后来那个城府莫测的“霍大人”。 此时他还有几分少年特有的好胜意气,比起盛敬侑空口承诺的“将来前程”,显然是眼下考绩排名的高低更值得他重视。 回过神来,云知意自嘲地笑笑“书法我怎会考砸?又不是算学。” 霍奉卿微微蹙眉“那你交卷出来时为何冷脸瞪我?饭也没吃几口。” “原来那时你以为我迁怒瞪你,所以才板着冷脸还击?”云知意恍然大悟,“我还以为……咳,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时她被书法考试的题面勾起许多回忆,交卷后下楼又与霍奉卿意外相逢,心中百味杂陈,确实板着脸。可哪是在瞪他? “我那不叫‘还击’,只是‘惯例自卫’。你哪次不是一考砸就找茬迁怒我?”霍奉卿冷淡乜她,语气却柔和许多。 云知意轻挠下颌“我没那么蠢坏吧?考砸了就迁怒你,我图什么?” “我也一直想问你图什么。” 霍奉卿轻声嗤笑,有理有据地展开陈述“三年前的仲夏,你政论答跑题,隔天就拿苦瓜糖球来骗我吃。” “啊?”云知意有些懵,一时难以确定自己是否真做过这么无聊的事。 霍奉卿继续补充“前年开春小考,你算学有两题没来得及作答,交卷后就找我吵架。” 云知意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这么,混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又赖我,”他一本正经接着道,“还有今年初,小考放榜,你我并列总榜第二,你……” “停!你什么记性?翻起旧账来还巨细靡遗了。”云知意以指尖抵住额心花钿,尴尬到头皮发麻。 搜肠刮肚想了片刻,她终于有了一点点关于“苦瓜糖球”的模糊记忆。 “我想起来了!苦瓜糖球的事,似乎是因为那段时间你眼睛泛红,我以为你上火。” 霍奉卿半信半疑,眉梢略抬“哦,真是承蒙你的关怀了。改日你自己试试那东西有多难吃。” 云知意好笑嘀咕“既觉得我没安好心,你不吃不就行了?又没人强行塞你嘴里。” “要你管?”霍奉卿白了她一眼,轻咳两声,“输人不输阵,懂不懂?” “奇怪的少年斗志。”云知意抬头远目,笑望晴空。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今日的天空格外干净。 午后秋阳洒在静谧无人的街巷中,巷子两边墙头上探出许多明艳的拒霜芙蓉。 青石板上,少年和少女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细长长,随着身移影动而若即若离。 霍奉卿望着地上的影子,唇角偷偷扬起,又很快抿唇压了下去。 接连两日,云知意的言行都很反常,他猜,她是憋着劲想在盛敬侑手上那两个名额里压他一头。 呵,想得倒挺美。 虽有好几次小意外,但为期三日的预审考总体还是平静度过。 放榜要等到下月月底的“送秋宴”。在此之前,外地来的考生仍居官驿,邺城本地的考生则可各自归家。 最后一门考完后,云知意便与顾子璇结伴而行。 “方才没瞧见你家中婢女到官驿呢?你房中那些东西不收回去?”顾子璇怀里抱着一包果脯,边走边和云知意分享。 云知意拿了一颗,漫不经心地咬了小口,笑笑“我就是回去看看形势。闹不好,过几天还得再借住到官驿来。” 顾子璇大惊,左右四顾,压着嗓子道“你做什么了?听着怎么像要被家里扫地出门?” “协助州丞府查黑市赌档的事,”云知意凑到她耳边,也低声道,“我家里大概会激烈反对。” 顾子璇默了片刻,了然点头“你爹是州牧府的官,你却去掺和州丞府的事,父女俩是得拧起来。” 云知意的父亲任原州牧辖下“治中从事”一职,是州牧府高等佐官之一,主众曹文书,说来算个不小的官。 可惜原州牧这位置似乎风水有问题,通常三五年就换个人,闹得原州百姓只知诸事有“州丞大人”做主,都快忘了“州牧”才是原州真正的最高主官,也连带州牧府官员全成了摆设。 如此,州牧府与州丞府的关系自然微妙。 虽说眼下云知意还只是学子,但她接下州丞府临时派的差事,多少会让人觉得她心中偏向州丞府,闹不好将来要和自家父亲成政敌。这种情形,与家里是得有一争。 “庆幸你爹是文官,最多也就训你个满头包,”顾子璇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笑道,“这要换了我爹,能打断我的腿。” 云知意以舌尖轻舐下唇,笑而不语。 若这事与上辈子没差错的话,她爹是不会打断她的腿,但她娘,或许会有此意。 云知意有个小两岁的亲弟弟言知时,还有个小五岁的亲妹妹言知白。 弟弟妹妹都随父姓,云知意是唯一从母姓的。 在云知意出生三个月时,她母亲随夫婿言来原州赴任,就将她留在京中云府。 她在祖母膝下长到七岁才被送来原州,于是就成了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受母亲冷淡的。 并不曾苛待她,也没至于不闻不问,就是不会像对弟弟妹妹那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已。 上辈子云知意为此对母亲耿耿于怀,这辈子却多少能理解些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她觉得,有些事想必不会因为重来一次就彻底大改。 果不其然,云知意的母亲听闻她接了州丞府临时派差,反应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不管你找什么借口,这差事必须推掉。” 母亲的嗓音隔着雕花门扉传出,虽一如既往的温雅,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云知意跪在门口,双手交叠于地,额角触在手背上,保持着行归家礼的恭敬姿势。 “请母亲见谅。此事,我不推。” 紧闭的门扉被猛地从里拉开,力道之大,竟扇起一阵凉风。 母亲云p站在她面前,衣饰俭朴素雅,怀中抱个小手炉。 云p身骨柔弱,比寻常人畏寒,每年才入秋便需抱着手炉度日。 若无必要,她通常都关在门窗紧闭的房中,直到开春复暖才会出门走动。 见女儿还跪姿恭敬,云p有些惊诧,嗓音放柔“起来说话。” 云p是外嫁女,婚后便成了“言家妇”。 可云知意却记在云氏家谱上,若两人不是亲生母女而是寻常陌生人,云p是万万受不起这一拜的。 上辈子的云知意很少对母亲行此大礼,如今重活一世,总想将上辈子没做好的事全都补齐。 “是。”她缓缓站起,腰身笔挺。 云p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知意,平日你爹纵你护你,遇事时你就不记得替他多想想?你接下州丞府的差事,让他在州牧府同僚中如何自处?” “母亲不必太过忧心。爹虽温和斯文,却有他立身处事的智慧,”云知意耐心回应,“而且,我有法子,不会给爹惹……” “他是有能力应付,但若你不接这差,他就不必多余费这番神!” 云p急怒轻咳两声后,忍气又道“你学业尚未完结,急着趟这浑水做什么啊?你别忘了,这里是原州,不是京城。” 云氏再是家声煊赫,终究也在千里之外。 最重要的是,云p是外嫁而非招赘,云知意的父亲言对云氏来说并非内亲,他若不是遇到天大的事,云氏没必要出手相护。 云知意明白母亲的顾虑,也懂父亲的难处。可协助州丞府查黑市赌档这件事,她势在必行。 她罕见地对母亲换了亲近的称呼“娘,我明年就……” “闭嘴!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云p急红了眼眶,怒道,“若非要接这差事,你就别回来了!” 若换了从前的云知意,这会儿必定与母亲争执起来了。 不过今非昔比,她不气不恼,只是对着母亲背过去的身影笑道“您怎么跟小姑娘似的?说翻脸就翻脸,道理讲不通就背过身去‘不听不听’,这不合身份啊。” “哪儿学来的油腔滑调?”云p又恼又疑地回头瞥她一眼,眉心蹙紧,“家门外站着去!想好了怎么拒绝那差事,再进来见我。” 云知意认命地笑笑。 确认无误,这事没变,改成卖乖也无用,照旧跟上辈子一样被扫地出门。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家规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黄昏时,言珝散值回家,一下轿就见长女托腮坐在门口石阶上。他神色微变,随手挥开随行小厮,三脚并作两步地迈上去。 “入秋地上凉,你坐在风口干什么” “爹,您可回来了。”云知意仰头笑得热切,目光细细扫过他略有皱纹的斯文俊面,扫过他鬓边若隐若现的几缕白发。 上辈子她死在了槐陵,没能回邺城见父亲最后一面。这辈子,她要多看他很多眼,把上辈子缺的都补回来。 言珝心疼道“你的婢女去哪儿了这怎么照顾的” “我吩咐小梅去收拾东西了。有锦垫,不凉。”云知意笑吟吟掀起身上披风一角,让他眼见为实。 “我被您夫人扫地出门了,正等您回来话别。” 一面是爱妻,一面是长女,言珝只能无奈笑笑,坐在云知意让出的半边锦垫上。“怎么惹恼她了” “言大人,求您管管您夫人行不行一遇到跟您有关的事就不讲道理,六亲不认,凶得很呢。” 云知意摸出个小瓶子,分了颗薄荷蜜丸给父亲。 “我夫人护我,我却与她作对那也太不识好歹了,”言珝乐呵呵接下女儿的馈赠,“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云知意咬扁口中蜜丸,垂眸正色“爹,学政司提请州丞府,暗查庠学学子涉足黑市赌档的事,您知道么” “嗯州丞府瞒得还真紧,”言珝斜睨她,“你卷进去了” 他虽是州牧府官员,但一向明哲保身,甚少正面涉足两府争斗。听闻此事,他最关心的只是自家女儿在其中牵涉到什么程度。 “学政司向州丞府举荐,让我做饵协助官差查黑市赌档,”云知意看着自己的鞋尖,“我答应了。” “为什么讲讲你的道理。” “只有您愿听我的为什么。母亲从来不问,我要说,她也不爱听。” 云知意眼眶有些烫,却是笑着的。 当世本就没多少新鲜玩乐,所以大缙律并不禁止赌档赌坊,允许百姓偶尔小赌怡情,做为辛苦劳作之余的一种消遣调剂。 但正经的赌档、赌坊需由东家提前上报官府,且需配合官府接受每季核查账目、不定期暗访实勘,确保遵守“单局输赢不超过十金”、“东家向赌客放贷利息不超过一成”这些法令,以免百姓因赌资过大、利息过高,闹出家破人亡的悲剧。 所谓“黑市赌档”,就是未向官府上报,私自在暗中经营的。 这种赌档,东主既不遵法纪,当然不会考虑“赌资过大、利息过高可能会害死人”这些事。 “爹,此次查黑市赌档,名义上是学政司提请,彻查庠学学子涉入其间。但您知道的,没那么简单,”云知意脚尖动了动,“您有几个同僚,可能涉案。” 因为这几日某些细节和上辈子有出入,她不敢说得太笃定。但上辈子确实有几位州牧府中阶官员因此身败名裂、丢官下狱。 “若有人涉案被查实,那也是咎由自取,与你个临时受命、协助办差的小姑娘有什么相干” 言珝笑着摸摸女儿的头顶,宽慰道“你向来比爹有锐气、有担当。既你觉得这事该做,那就放开手脚去做,无需顾虑我。我虽尸位素餐、无所建树,自保却是会的。” “您别总这么说自己。原州官场水深,有些事我能做,您却不能。” 这话不好听,却是事实。 眼下的云知意只是庠学学子,并无官身,在原州却能享“非正式场合见州牧以下所有官员皆可免跪,只行常礼”的特权,这是循礼法规程而来。 因为云知意记在“京畿云氏”门下,而京畿云氏的家主是世袭九卿之一,真金打定的贵族门楣。背靠如此家世,整个原州都没几人受得起她大礼跪叩。 而她父亲言珝是庶族,母亲云昉外嫁庶族子弟,按规矩也从云氏名下划出,改入言家门,随夫成了平民。 云知意的弟弟妹妹随父姓,当然也一样。 在必要时,云知意有资格向京中的祖母求援,请求动用云氏人脉、资金,她爹娘与弟弟妹妹就无此权。 所以,有些事云知意做就做了,旁人再不满,明面上也不敢给她小鞋穿;若是换成言珝,那就不好说了。 上辈子云知意认死理,明白向云氏求援会伤父亲的颜面,也会让母亲因此更疏远自己,所以咬紧了牙,至死都没向祖母求援。 这次不会了。上辈子吃了大亏,足够她谨记“谁的颜面也没有命重要”这个朴素道理。 “爹,其实我什么都想好的。只是母亲身体不好,我怕她真动大气,刚才在她面前没敢多说。” 云知意咬了咬唇,故作轻松地笑起来。 “我打算先去城北官驿借住几天,等小梅带人将南郊的云氏祖宅收拾出来,我就搬过去。” 她既是云氏子弟,认真论起来就不是真正的“言家人”。 按礼法规程,她的继承权在京畿云氏,父亲这边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实际关系,言氏家业将来只会属于她的弟弟妹妹。 十余年来,她的吃穿用度、一应开销,全是祖母派人从京中送来原州,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 奇怪吗在亲生父母跟前反倒是“寄人篱下”。 “等我搬去云氏祖宅,之后不管惹了什么麻烦,您都千万别出头。若实在敷衍不过,跟着别人骂我几句都行。邺城人人皆知我是京畿云氏,向来不受您与母亲过多约束。等我搬出去,旁人在明面上就更不能因为我而指摘您。” 上辈子她不舍与言家划清关系,非要跟弟弟妹妹争这本不属于她的家。最后三人闹得僵极了,父母夹在中间也左右为难好些年。 上一次的今日,母亲发脾气赶她出去,她负气住了三天客栈,最后被父亲哄着劝着接了回来。 可此后第五年,随着言知时、言知白长大,她与弟弟妹妹之间的矛盾愈发尖锐。 母亲实在怕亲姐弟三个会当真反目成仇,最后竟是跪下求她搬去云氏祖宅的。 那一走,云知意至死没再踏进身后这扇宅门。 如今她还是决定搬出去,却不再是为了置气。 毕竟她接下来要做很多事,搬出去,是为不给这个家招来丝毫麻烦,也是不想重复一次曾经的难堪。 既走运重生,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同样的错,她绝不会犯两次。 这一次不需要等到母亲暗自承受数年痛苦煎熬,再狠下心跪地求她离开。 就借今次的机会,她自己走。 言珝对云知意向来疼爱又纵容,从不说半句重话。这次却被气得暴跳如雷,追着她吼得震天响,险些上手揍了。 “你敢再说一遍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云大小姐活了两辈子,却是头回将亲爹惹出这么大肝火。她有些狼狈,应付得异常生疏。 “爹,您冷静下来,我的意思是” “我冷静个屁我孩子都要离家出走了” “不还有言知时和言知白吗而且我又不是走了就不认您” “你别说话再说话我真要揍你了” 父女俩在家门口闹出这么大动静,不但自家人纷纷跑出来关切,隔壁的霍家也给惊动了。 “爹亲爹”云知意尴尬扭头,躲着霍家门口那堆探究的目光,使劲推着父亲。 “咱们回家,回家再骂。好不好” “回什么家你不是翅膀硬了,出息大了,要搬出去自立门户吗”言珝气冲冲吼着,却还是顺着她的力道,重重踏着步子进了家门。 十二岁的妹妹言知白闻讯赶来看热闹,探头探脑在旁起哄“长姐真要搬走啦” 言珝性子和气,云昉对两个小的又溺爱,一向都是云知意在学业上对他们要求多些。 平时有父亲给云知意撑腰,两个小的在她面前敢怒不敢言,心里烦这长姐不是一天两天了。 见云知意惹得父亲大动肝火,言知白哪忍得住心中的幸灾乐祸。 “那,长姐让我每日临的字帖,往后是不是不必写了南院那座朱红小书楼,是不是也能让给我了” 云知意正手忙脚乱安抚父亲,这妹妹跳出来火上浇油,她气不打一处来,冷冷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 “字帖你爱写不写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字丑如狗刨,丢的又不是我的脸” 以往云知意虽严格督功课,却没这么凶冷地吼过人。猝不及防的言知白愣在原地,眼里旋起泪。 烦躁的言珝也将矛头转向她“哭什么一天天的,让你读个书好似做苦役,若那小书楼给你,无非也就躲在里头偷吃点心睡大觉那是你长姐读书的地方,不会给你当猪圈用” 接连遭受来自长姐与父亲的双重暴击,言知白再忍不住,抹着泪就跑去找母亲告状,任婢女在后头追个上气不接下气。 向来清静文雅的言家宅院,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鸡飞狗跳。 言珝没心情管小女儿,转头对云知意沉声喝道“给我滚进书房说清楚,你到底打算做些什么不要命的事” 书房内,父女俩对桌而坐。 云知意双手扶着桌沿,目光低垂,看着鞋尖上缀着的小珍珠。 “爹,您的新任顶头上官,前日瞒着人见了霍奉卿,昨日又偷偷找过我。” 言珝有些意外,稍敛怒容,既惊且疑“新任州牧盛敬侑他找你做什么叙旧” “我七岁离京来原州,中间这十余年和他又不曾互通音讯,也就大前年秋季长休到松原游玩时偶遇过一回,有什么旧可叙” 云知意晃了晃脚尖。 言珝很快明白过来,怒气重新高涨。“盛敬侑什么意思” 像云知意、霍奉卿、陈琇这种常年虎踞邺城庠学前三甲的学子,只要不出大错,将来在原州官场必有一席之地。 新老交替是官场常态,谁提拔的年轻后生就算谁的门生,这也是不成文的默契。 所以,原州各方势力中但凡有远见的主事者,都会想到提前在他们三人身上押宝。 若是别的任何一个老狐狸提前拉拢云知意,就算被外间知晓,问题都不大。但盛敬侑在暗中单独面见云知意,那就非常不合适 言珝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有不到一年你就要官考,他与你有私交渊源,若真为你好,就更该格外避嫌在原州考个官对你来说本是手到擒来,他这么一搅和,旁人不得以为你是靠云家攀了他的后门关系” “可不是么我从小就烦他。再正大光明的事,到他手上都会被做得鬼鬼祟祟。当年我叔揍他不知多少回,总也改不了这德行。”云知意小声附议。 言珝稍感安慰,灌了口茶平心后,没好气地询问“盛敬侑怎么跟你说的” “他跟我谈条件,让我将州丞府暗查黑市赌档的所有部署都告诉他。他说,若我配合这次,将来无论进州丞府还是州牧府,他都会在暗中鼎力扶持。” 云知意挠了挠额心金箔。上辈子真没这出,这让她很烦。 “爹,您说他是不是鸡贼无非就一个空架子新官,明年还在不在任都难说,好意思红口白牙许诺我好处。” “他想截胡”言珝若有所思,“如此看来,此人虽初次领官职,倒也并非全无章法就是这手段不入流了些。” 盛敬侑自小长在京城,在原州既无人脉又无民望,若不积极笼络年轻后生储为己用,他这名义上的“原州最高主官”还是被州丞府架空的命。 所以他敏锐地向霍奉卿、云知意、陈琇提前发出延揽讯息。 但光笼络人才显然不够。 他得尽快有一桩亮眼且轰动的实绩,以此给原州百姓拜个码头,也稍稍从州丞田岭手中夺过些许实权。 若成功截去州丞府整顿黑市赌档的事,这不就首战告捷 “你答应了吗”言珝扶额,看着同样发愁的女儿。 云知意闷闷摇头“我没想好。” “绪子,”言珝轻声唤了她的乳名,“此次京中派来盛敬侑,想来是希望他有所作为的。原州政坛格局或许会有所改变,你需要谨慎打算才好。” “我知道,若选了站在盛敬侑那边,无论最后两府谁输谁赢,我都能全身而退。而选择了州丞府,我至少有一半的风险。” 云知意缓缓抬起双手,合掌捂住脸揉了揉。 她在这件事里的利弊得失一清二楚,如今多了上辈子七八年的为官经历,她原以为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爹,不管最后我选靠哪边,都必须尽早搬去云家祖宅。云氏会在背后护我,却未必会护您,我不能给您惹麻烦。” 下午考完最后一门,霍奉卿回北城官驿收拾了自己客房内的物品,等家里派马车来接回家时,太阳都已落山。 才进大门,他弟弟霍奉安就冲上来,挤眉弄眼地怪笑。 “大哥,你回来晚了,错过隔壁一场天大的热闹言大人气得咧,差点在家门口打孩子。” “胡说八道。言大人怎么会打孩子”霍奉卿轻瞪弟弟一眼,“是言知时又飞檐走壁,还是言知白又逃学躲懒” “都不是。是云大小姐要离家自立门户”弟弟得意地宣布了惊天谜底。 霍奉卿愣住“哪个云大小姐” “原州还能有哪个云大小姐就隔壁的云知意啊”霍奉安猛地捂住脑门,疼得龇牙咧嘴,“大哥,你怎么突然打人” “云知意是你叫的吗”霍奉卿脸色极其冰冷,转身就往外走。 霍奉安揉着发红的脑门,对着他的背影委屈嘟囔“她不就这名儿不然我该叫她什么” 。 第一百四十章 三日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霍奉卿出门向右走了不到五步,借着灯笼与月光就大致看清了言家的镇宅石狮,以及姿仪懒散斜倚在石狮旁的少年言知时。 言知时目视前方,神思恍惚,左手不停将钱袋高高抛起,又稳稳接在掌心。 乍见霍奉卿,他暂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淡笑寒暄“霍大哥,散步啊” 霍奉卿不答反问“你怎么在家门外站着” “乱糟糟的,”言知时指指自家宅门,笑得吊儿郎当,“吵得我脑仁儿疼,出来躲清静。” “你家出什么事了”霍奉卿不动声色地问。 言知时撇撇嘴“谁知道言知白满嘴吱吱哇哇不消停,我爹又绷着脸不说话。我娘这边哄一句,那边劝一句,我反正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她”霍奉卿顿了顿,“你长姐呢” “照旧在小书楼里呗,”言知白嗤鼻轻笑,“世家之风,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该干嘛还干嘛。” 霍奉卿看看天色,道“快宵禁了,早些回去。” 邺城各街巷住什么人、家宅规模上限如何,都是有规矩的。 这条街住户不多,都是如言、霍这般,家里出了官身者的庶族。 言家宅子本是循规蹈矩的两进院,院中建筑最高不过两层。但在云知意被送来原州的前一年,她祖母从京中派了人来,紧贴南院的墙起了座突兀的三层朱红小楼,成了整条街最显眼的存在。 小楼并不如何奢华,但那份居高临下的气派,在邺城这偏远州府已足够彰显京畿云氏的世家尊荣。 墙这头就是霍奉卿的书房,所以他算是亲眼看着朱红小楼拔地而起,也亲眼看着二层阑干前凭空出现那玉色衣袍的小姑娘。 不管再过多少年,他都不会忘记那个春夜。 他夜读半个时辰后惯例出来歇眼,一抬头就见朱红小楼上有个陌生小姑娘正负手凭栏。 虽她的衣袍布料让人远远一看就知贵重,样式却利落极简,通身无累赘华丽珠翠点缀,仅眉心有片小小金箔。 小姑娘身量不算特别高,站姿笔挺,孤影独立无仆从环伺,偏生气势惊人傲然。 月华沾衣为饰,清风绘影做骨。 不必刻意堆金砌玉,无需大肆张扬排场,她站在那里便是“矜贵”本身。 那是将满八岁的霍奉卿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历三代初显贵气,经十代而积威仪”的世家风采。 面对突然出现在夜色中的邻家小少年,那夜的云知意没有半点惊慌,只是好奇地歪头打量,明眸微眯,莹莹有笑。 你便是霍家兄长 听说你自幼敏慧过人,一向又勤勉克己。祖母盼我能见贤思齐,时时以你为榜样自律,所以小楼修得离你家近了些。 往后同在庠学,若霍家兄长被我夺去风头,可千万别哭鼻子。 小姑娘笑音脆润,字字从高处抛来,仿佛有人自云中洒下一把珠玉。 她话里有三分试探,五分挑衅,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涵,让人暗生恼火。 小少年霍奉卿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时隔多年,她当初说过的每个字霍奉卿都记得,却不太记得自己如何作答。只能想起一句 什么霍家兄长小小年纪,少学那些酸文假醋。叫奉卿哥哥。 当时小云知意不屑地做了个鬼脸呸,脸真大。 那模样可丑死了,哪还有什么世家小姐的风采但霍奉卿却看笑了。 摇头甩开记忆中的尴尬往事,霍奉卿双颊不争气地烫了起来。 好在有夜色掩护,不必担心被楼上突然出现的小混蛋看穿。 那头,云知意正趴在阑干上,眼神古怪地俯视他。 “看我做什么”他冷声掩饰着霎时的慌乱。 云知意从善如流,将目光徐徐移向秋月。“当年我住进来时,除家人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如今要走,在这里看到的最后一个也是你。” 霍奉卿背在身后的手不自知地紧握成拳。“想去哪里你父母不会同意。” “嗐,我若真想做什么,我爹娘哪管得了”云知意仰望穹顶,一直笑着,“我要搬去南郊云氏祖宅啦。往后再没人丢石子过来扰你夜读,高兴” 霍奉卿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冷冷轻笑“高兴。”个鬼。 看来是不打算解释搬走的缘由。 不过他也不追着问。两人剑拔弩张好些年,也就近几日才突然融洽和缓些,若非要刨根究底,恐怕又要起争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十年来,云知意虽尽力融入,在言宅处境却始终莫名尴。此事外间旁人不会察觉,霍奉卿却因毗邻的缘故多少能窥见端倪。 每次夜读时出来透气歇息,只要见她站在楼上对着京城方向发呆远眺,霍奉卿就会没来由地烦躁心惊。 如今只是搬去云氏祖宅,不是离开邺城,不是回京,这样就好。她在那边应该会自在些,毕竟那里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定下神,霍奉卿淡声提醒“别以为搬出去就可以懒怠学业。明年官考,你我之间就要定胜负了。” 她没应这话,只弯腰垂首,将双臂交叠在阑干上,下巴杵着臂,笑意神秘。 “欸,霍奉卿,问你个事行吗”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喁喁似与人耳语。 “你尽管问,”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无趣地皱了皱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只会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恼。“几时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驿继续借住,祖宅许久没住人,还得费些功夫收拾。” 云知意站直,神色变得认真“对了,你知道薛如怀家在哪里吗我只依稀记得在城东,却不知具体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时皱紧“你打听别人家住址做什么” “既你这么问,看来是知道。是这样,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没课,我有别的事,不会每日去庠学。拜托你帮忙悄悄转告他一声,我之前说过的事,让他千万抓紧办。” 这答案并未抚平霍奉卿的眉心“什么事” “我是救人,不是让他去作奸犯科。你只需暗中帮我提醒他就行,”云知意双手合十,噙笑恳求,“别细问,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天响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听去了。 在城北官驿,云知意闭门三日未出。什么也没做,除了发呆就是蒙头睡。 她遇事向来果决,但这次关于“要不要与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犹豫迟疑,到了要以浑噩昏睡来短暂逃避的地步。 上辈子她最初答应协助查黑市赌档,原因很单纯。 州丞府官差给她看了一些证据、记档,她得知黑市赌档这事几乎每天都损害着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时她想,若能早一天将这些地方都查封干净,或许就能多挽救几个赌徒的家人,让他们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没饭吃,不必面临“卖儿卖女、典妻当夫还赌债”的惨剧。 哪怕这案子后来毁了薛如怀前程、给顾子璇带来麻烦,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亲,云知意都没后悔过。 那次彻查意外翻出几位州牧府官员涉事的铁证,使民意哗然。 州丞府为安抚百姓,索性以雷霆铁腕将整个原州的黑市赌档一扫而空。 之后很多年,黑市赌档在原州销声匿迹,再不曾死灰复燃。 后来云知意才明白,州丞府对黑市赌档案如此积极重视,不过是党同伐异,进一步抱团打压州牧府。 借她这利益不相关的学子之手做查案的最初引线,只为不落人口实而已。 但她不在乎这种利用,州丞府怀着什么目的办这案子,她不关心。 黑市赌档违律犯禁、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它就是不该存在的错事;彻查此案的结果对大多数百姓有益无害,这就对了。 哪怕这事导致不少官员对她暗怀不满,她依然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读书人不劳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无功勋却能得尊荣,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古往今来书上都这么写,夫子们这么教,父母尊长也做此期许。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世间所有人对饱读诗书的年轻士子们也是这样托付的。 可有时真遇着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却总有人冷嘲热讽兼之语重心长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世间事哪有那么简单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该为父母、亲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辈子云知意为官七八载,从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听过类似的劝阻。 她本以为,在落得“一心为民却死于民之手”的可笑下场后,重来一次的自己绝不会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经过多日的挣扎与纠结,她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重来一次,她依然无法背弃十七岁时的鲁直初心。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哪怕全天下都说真信这话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经因此险些死无葬身之地,她居然依旧深信不疑。 云知意拥被坐在床头,烦躁地薅乱发顶,自嘲苦笑。“我可真是个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痴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变故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承嘉十三年九月初五,寅时平旦,残月遥看依稀黎明。 天光未亮,邺城还在残梦中,城外的南河渡码头已热闹非凡。 漕运司小吏们查看每位商旅的名牒,核对每艘货船上的物品有无可疑违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流程。 船工们肩挑背扛,汗水湿透鬓发,却不曾被那些摞起来比他们还高的沉重货物压垮,每张饱经风吹日晒的粗糙面庞上都是笑。 船老大们忙着妙语送船客,或与等候在岸边的货主们对单验货,不见长途水路颠簸后的疲乏与不耐烦。 平凡的人们,就这样喧哗勤劳地开启了新一天。 云知意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中,静静望着码头上的喧闹浮生。 她不是英雄,也自知成不了名动青史的大人物,可骨子里终有几分痴愚。 当斗转星移、人生重来,她还是没能说服自己选择另一条路。 哪怕上辈子最终被陷害、被误解、被仇恨,书上写的、师长教的,她还是信。真蠢,不是吗 噙笑自嘲间,有位咬着炊饼的麻衣中年汉悄然近前,停在了她身后。 云知意敛神回眸。 中年汉将剩下的小半炊饼塞进口中,抱拳行礼。云知意淡淡颔首致意,又将目光转回码头。 “云大小姐果真打定主意了”中年汉问。 云知意远目轻笑“一直没个定准的,不是郝当家你吗此前中间人也在你我之间奔走传话月余,近半个月里你我也已面谈三回,可你却始终含糊拖延。若今日仍有犹豫,之后就不必再见了。邺城不只你手里有赌档,我抱着真金白银,找谁买不是买” “这我直说了啊,”郝当家道,“您堂堂云大小姐,无端端的,怎么想起要买个小赌档” “之前已托中间人对您解释过,为表诚意,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和父母闹翻了,眼下已搬出来自立门户。明年我就要官考,之后仕途上需打点的开销处太多,且是长期,所以我得有个来钱快的产业。” 云知意眺望着热闹的江面,拢了拢身上披风。 “你急着变现,我急着置产,本该是一拍即合的痛快交易。拖拖拉拉将近两月还没谈成,实话说,我的耐性已耗尽了。” 郝当家语带狐疑试探“您若缺钱,京畿云氏哪会坐视不理” “我京畿云氏如何向族中子弟分配钱银,”云知意回眸,笑眼冷厉,“你真敢听吗” 世家贵胄的事向来讳莫如深,郝当家这样的油滑老江湖自不会真想刨根问底,不过试探而已。 若她被牵着鼻子走,真给出个细节翔实的理由,那只会加深郝当家心中的疑虑。 听她此言,郝当家果然没再追问,终于掀了底牌“我最早开出的条件,是出让南城那间赌档一半股。可您却坚持要占七成,这让我很为难。赌档虽是我牵头经营,但还有几个小东主占股,若我答应您,就得将他们挤出局。两边我都得罪不起啊。” “看来中间人传漏了话我原话是,我要占七成股,却一次付你九成的钱,”云知意直视着他,“之后每月盈利我也只分七成,另两成你要算作经营成本还是留作己用,都随你。” 郝当家惊愕地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我要的结果是那间赌档从今后始终我七你三,台面上的事照旧由你全权做主,我只管看账本分红,”云知意道,“我盘间赌档在名下,这事冒了多大风险,你应该想得到。若太多人裹在里头,我心里不踏实。懂了吗” 郝当家恍然大悟,搓着手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那,今日能成交吗”云知意再度背过去,两指夹了一张银票举在颊边,“这是定金,取与不取,你痛快点。” 郝当家恭敬取走那张银票,若有所思道“您就不担心我收了定金却不尽心办事若我转头又将赌档卖给别的下家,黑吞了这笔钱,您也没法报官不是” “你儿子还在淮南府大牢。实不相瞒,淮南府狱曹刚巧是云氏门下客,”云知意从容浅笑,“从这里走水路到淮南,最多就半个月。虽我没本事帮你将人捞出来,但只要传个口讯去,保你下个月就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官差之所以锁定郝当家来下云知意这个饵,正是因为他的独子在别州犯了事。他急着卖一间赌档的部分股权,好换大笔现银去打点捞人。 郝当家闻言咽了咽口水,嗓音紧绷“若我将你杀了呢这会儿码头上可有我的人。” 云知意岿然不动,仍旧目视江边“那你试试。” 郝当家的手指动了动。 下一瞬,他惊骇瞠目,右膝骤软,踉跄打跌,单腿跪地才勉强稳住。 他面色刷白,慌张环顾四下。 每棵树看起来都无异样。这让他嗓子紧了紧,忙不迭赔笑“玩笑而已,冒、冒犯了。” 云知意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请郝当家尽快与那几个小东主斡旋。你要的现银早就备妥,希望你在三日内拿契书与账本来换,过时不候。” “一定,一定。” 郝当家应诺叩首后,恭恭敬敬退出了小树林。 稍顷,云知意转身道“子碧,你下来吧。” 有圆圆脸的青衣少女自枝繁叶茂的树梢翩跹而下,落地无声。 上一世云知意没有动用近在咫尺的宿家人,这次她打定主意不再任人暗算宰割。 在官驿昏睡三日,最终决定还是要查这案时,她就第一时间命人往宿家传了讯。 宿家在距邺城不远的松原,寒门平民,却世代习武,通常以揭官府悬赏通缉令、帮忙抓嫌犯领赏为生,也会接大户人家短期保镖随护之类的活。 其祖上曾受云氏救命之恩,以血盟誓世代为云氏效命。但后来云氏举家迁往京城,而松原远在北境,宿家就不太派得上用场。 十年前云知意从京中到了邺城后,云氏家主发了话,让就近的宿家听候她差遣。 从前云知意不过半大小孩儿,哪有什么正经事用得上他们无非就每年秋季长休出外游历时让宿家派人随行,既是保护也是陪同。 宿家年轻一辈里,武艺最出色的后生叫宿子约,每年都被指派保护云知意。 但他毕竟是个少年郎,孤男寡女单独出行难免有不便之处,于是每次都带上妹妹宿子碧。 云知意比宿子碧长一岁,十年来,两个小姑娘虽每年就只相处一个多月,称不上同道知交,但情谊还是真挚的。 下树后,宿子碧奔到云知意跟前,口中忧心喋喋“当真信得过他万一他安抚不了那几个小东主呢万一他转头就将这消息闹得满城皆知呢万一” “没有万一。都说了他儿子还在淮南府的牢里,不然也不会找上他。”云知意笑着打断宿子碧没完没了的疑问。 “他名下不止南城一家赌档,要安抚那几个小东主不难,将他们的占股转到别间就是。对他们来说,只要每个月分红不变少,来自哪间赌档都一样。” 宿子碧笑眼弯弯地点头,又问“既都一样,那你为何坚持将那些小东主挤去别间赌档” “虽他们不会在意红利来自哪间赌档,但既需转股别处,这位郝当家就得给他们个明白的交代。我一直坚持这条件,就是为了逼他亲自去与那些人面谈。有官差会暗中跟着顺藤摸瓜,解释所有涉事的人,以及还未被官差查到的其余赌档,全都逃不掉。”云知意耐心解释。 “真是个虽简单却狡诈的圈套啊”宿子碧笑眯眯竖起大拇指,边走边道,“这主意是邺城官差们事先盘算好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云知意答“我与官差们商量着来的。” 官差们也不白领俸禄,办案自有章法。只是郝当家这类人是做不法营生的,很警惕,若无云知意的身份和她得当的临场应变,不太可能这么快取信于他。 “那你也够厉害的这事前前后后最多才不到两个月吧就将他引入了瓮” 宿子碧拊掌赞叹,圆圆脸上满是钦佩“往年都在你长休出游时才相见,我只知你豪爽随性,这才是头一回见识云氏姑娘的真正威风” “人都有许多面的,做正事和闲散玩乐自然不同,”云知意漫不经心地笑道,“稍后你还得辛苦些,去州牧府换子约回来补个眠。记住,若州牧府有异动,你只需尽快将我事先写的字条暗中丢进州丞府,不要露面。” 连日来,宿子碧与哥哥宿子约轮换日夜,暗中蹲守在州牧府外盯梢。 这当然是云知意的命令。 她一直没有再单独面见盛敬侑,也不关心原州两府的党争,更不打算站队,只是希望彻查黑市赌档的事能尽快了结。 吩咐宿家兄妹盯紧盛敬侑,是怕他贸然出手打乱了官差原有部署,影响本该顺利的查案进度。 而盛敬侑那边,“送秋宴”之前,她会送上一份让他满意的“大礼”。 至于盛敬侑要如何用好那份“大礼”,就不关她的事了。 数日前云知意已从借住的城北官驿离开,搬进了南郊的云氏祖宅。 从码头回来后,她刚坐下准备吃早饭,熬了一夜的宿子约也被妹妹换回来了。 宿子约清瘦劲挺,一派江湖少侠的硬朗之风。纵然通夜盯梢熬到两眼泛红,却也不见半分疲懒。 他抱拳执礼“大小姐,昨夜州牧府一切如常。” “那就好。坐吧,小梅今早熬的肉蓉粥,”云知意笑着指指旁边的空碗,“眼下我这宅子人手紧,委屈点儿,自己动手。” 她给祖母的信还在路上,京中再快也得下个月才能派出大批可靠的仆婢与护卫来照应。近期这宅子只有婢女小梅领着几个小竹僮在忙前忙后,有吃有喝就不错了。 宿子约毕竟半个江湖人,没那等娇生惯养的做派。谢过云知意后,便落座进食。 两人正吃着,小梅匆忙来禀“大小姐,二少爷和霍家大少爷一道来了。” “我二弟霍奉卿”云知意皱眉,“他俩来做什么” 小梅答“二少爷说来交功课。霍家大少爷则说,您之前托他办的事出了点岔子,需与您当面谈。” “我托他办什”云知意突然住口,猛地瞠目,“赶紧让他进来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 补救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薛如怀那边出了岔子”,这消息将云知意打了个措手不及,当下也没过脑子,脱口就吩咐小梅将霍奉卿与言知时带过来。 待小梅领命而去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 哪有在饭厅见客的道理 更紧要的是,上辈子霍奉卿最终进了州牧府,还极得州牧盛敬侑重用,成了当时最让云知意头疼的对手之一。 “霍奉卿太聪明,黑市赌档这事没结案之前,不能被他发现我身边有你们兄妹在。” 云知意火速放下碗筷,顾不得仪态,站起身就大步往外去。 “子约,立刻回房去,别出来。哦,桌上收拾一下,别被人看出端倪。” “是,大小姐。” 虽说宿子约并未完全明白云知意的顾虑,但他办事向来让人省心。 他迅速将自己坐过的长凳归位,收走自己方才用的碗筷,连桌面上的细微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待他悄然退出饭厅,那张桌子看起来就是只有云知意一人坐过的模样了。 小梅领着霍奉卿、言知时从前厅出来,走到半道就与云知意迎面相逢。 云知意笑看小梅一眼,见她微微颔首,心中便落定一半。 小梅是从她祖母跟前过来的人,虽年纪不大,在她身边也才三年,但稳妥可靠。即便她事前没有特别吩咐,小梅也是个管得住嘴的。 面对霍奉卿与言知时疑惑探究的眼神,云知意行了主家礼,道“先时我也没过脑,小梅走后才想起,在饭厅会客实在失礼。” 霍奉卿以常礼还她,淡声道“正巧我急着出城没吃早饭。” “小梅今早替我熬的肉蓉粥,”云知意笑笑,“若不嫌弃,那就一起凑合吃吧。” 小时他俩还没交恶那两年,她常会带些京中送来的好东西做伴手礼,随父母去霍家敦亲睦邻,在霍家蹭过的饭不是一两顿,霍家大人小孩儿与她都不生分。 但在字帖事件过后,霍奉卿和她的关系急转直下,她不愿自讨没趣,就很少再去了。 虽说今后两人必会各在其位,该防备的要防备,将来公务上的针锋相对也不可避免,但云知意并不打算像上辈子那样与霍奉卿闹得太僵。 “多谢。”霍奉卿从善如流地应了。 言知时吊儿郎当咧嘴,眼底却并无笑意“我看着怎么像是长姐反悔了,不舍得让我与霍大哥蹭饭,这才急着出来赶人呢” 云知意当然不是出来赶人的。 若她真傻到将这二人又赶回前厅,别说霍奉卿,就连言知时这小子都会起疑。她出来只是稍作拖延,以确保宿子约能从容离开饭厅而已。 “我来迎的人是霍奉卿,”云知意冷冷看着他,“失口说出在饭厅待客很没礼貌,我出来相迎致歉是正理。你做弟弟的不帮着安抚客人,在旁边阴阳怪气什么” “长姐息怒。我错了,我天生嘴欠。” 言知时很识时务地认错,又奉上一卷纸张“奉父亲大人之命来交功课。这是我半个月来每日练的字,恭请长姐审阅。” 他们姐弟之间一直都这么奇怪。 从小到大,言知时总喜欢在激怒云知意的边沿试探,但只要云知意冷下脸,他就会立刻装乖。 从前云知意不懂,后来与他冲突愈发尖锐,才逐渐明白自己的存在对他造成了多大压力。 她为了多得点母亲的重视,事事力求做到最好,对言知时、言知白也颇多约束督促。 后来见他俩着实不像能成大器的样子,她更是主动替父亲分担家中事,俨然将来要继承言家的架势,他俩当然会怀着“长姐会霸占家业”的忐忑戒慎,种种古怪都是本能反弹罢了。 “小梅,你带二少爷去厨房看看想吃什么,就着食材现做。” 说来有趣,这一家三个孩子,最理当娇气的云知意却并不挑食,若合口味就多吃,不合口味就少吃,绝不多话。 但言知时、言知白两兄妹多得母亲惯纵,从小吃饭就有诸多要求与食材禁忌,麻烦得很。 吩咐了小梅,云知意接过言知时递来的那卷纸张,叮嘱道“就吃个早饭而已,你挑剔也注意点分寸。眼下这边人手还紧,小梅一人要忙许多事,很辛苦。” 这回言知时没再作怪,中规中矩地应道“好。” 支走了言知时,云知意抬手对霍奉卿示意“这边请。” 先前霍奉卿一直沉默,就看着她与弟弟之间古怪交锋,并未插嘴。此刻两人并肩同行,他也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只是薄唇微抿。 好在云知意也不打算与他深谈自家事。她边走边低声问“薛如怀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静默片刻,霍奉卿往右侧倾身,凑近她耳畔些“他说,事情倒是办成了。但”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云知意周身寒毛倒竖,迅速挪开两步,眼神警惕。 “说话就说话,鬼鬼祟祟靠这么近做什么” “虽他也没透露具体是何事,但我原以为这是不能张扬的秘密。” 霍奉卿颔首致歉后,嗓音略扬接着方才未完的话道“他说,近几日出门总觉有人跟着他,不过他自己能应对。只是托我提醒你谨慎,以免被无辜牵连。” 云知意咬牙假笑“知道了,有劳你两边奔波。另外,此事虽无需鬼鬼祟祟,但也不必这么大声。” “靠近了小声说不行,隔远了大声讲也不对,”霍奉卿嗤鼻,“你可真难伺候。” 看在他这次愿意帮忙,还亲自将话带到南郊来的份上,云知意决定忍他这回。“岂敢让霍家大少爷伺候。” 之后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云知意脑中飞快转动着。 州丞府查黑市赌档,真正目的是揪出那几个涉案的州牧府官员,以此进一步打压州牧府声望,给新来的州牧盛敬侑一个下马威。 而薛如怀不过是两边不靠的庠学学子,就算涉案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鱼小虾,究竟是谁这么大费周章盯着他意欲何为 到了饭厅落座后,因暂无多余碗筷供霍奉卿使用,云知意也不方便独自进食让他看着,便与他一起等着小梅送空碗筷来。 霍奉卿虽没什么表情,倒也不显尴尬局促。 桌上放着盛粥用的双层木制小饭桶,有厚厚的竹编锥形盖扣着,足以保证这桶粥放小半个时辰还能温热。 许是无聊,霍奉卿漫不经心将盖子掀起些许,透过缝隙看了一眼。 他顿了顿,将盖子重新盖好,轻哼一声。“看来,言知时方才至少说对一半。” “什么一半”云知意表面不动神色,心却微微揪紧。 “你应该是真不想让我们蹭饭吧”霍奉卿勾了勾唇,“看样子,这粥似乎格外合你的胃口。”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睁眼说瞎话“对。待会儿你尝过就知道了,这粥熬得实在不错。” 露馅儿了。但只要她不承认,他就没证据。谅他也不至于提出搜这宅子的荒唐要求。 “你紧张什么”霍奉卿睨她。 “我并不紧张。只是这么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云知意对上他的视线,“对了,这半个月你去过学馆么” 霍奉卿收回古怪视线,不咸不淡地答“秋日宴之前又无课,我去做什么。” 云知意既要转移话题,当然不能就此冷场,只能继续没话找话“可很多家在外地的同窗,似乎都会留在学馆内温习功课。” 云氏子弟幼承庭训,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过去每年的秋季长休她都会出外游历,一两个月之内都不在邺城,但这不代表她对同窗们的情形一无所知。 她依稀记得,陈琇的家在距离邺城百里外的小镇顺安,为节省路费,秋季长休时陈琇就会留在庠学继续苦读,等到到冬季小考放过榜才会回家一次。 云知意有些好奇,难道霍奉卿就没想每日去学馆见见心上小姑娘 霍奉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别人在学馆,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心虚得忘了我家就在你家隔壁” “我心虚什么”云知意白他一眼,“话不投机,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云氏祖宅坐拥南郊一个小山坡,靠山临湖,占地宽广到能赶上半个城北官驿那么大。 京中派来的仆从、护卫还在路上,眼下云知意身边人手不足,虽小梅与竹僮们尽力收拾,门前那条林荫道还是没能规整成景,略显荒芜。 言知时回头看看身后气势磅礴的云氏照壁,离开的步伐有些闷重。 他垂眼嘀咕“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偏僻的宅子,她晚上真不怕” “呵呵。”霍奉卿冷笑一声。 言知时疑惑扭头“霍大哥,你做什么突然冷笑吓我一跳。” 霍奉卿作云淡风轻状,眼神放得远了些“没什么。” 言知时抿了抿唇“霍大哥,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长姐好像在宅子里藏了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说”霍奉卿面上平静,脚下却重重踢飞一颗小石子。 言知时道“先前我刚进饭厅时,揭开盛粥的小木桶盖子看了一眼。” 那小木桶里的粥只剩一半,但最初装满时的痕迹还在。原本是足足能分出七八碗的一整桶。 “当时桶里的粥尚余三分热,也就是说,从那粥被端上桌,到我揭开,绝不超过半个时辰。再扣掉长姐出来接我俩的时间,这就表示她坐下吃饭最多两盏茶功夫。那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可能吃下三四碗肉蓉粥”言知时有理有据,力证自己绝非凭空造谣。 霍奉卿目视前方,喉间动了动“或许是我们到之前,小梅正在陪她吃。”他比言知时先进饭厅。言知时都能察觉的事,他哪会看不出 虽然心中犹如百爪蘸醋挠心,但以他对云知意的了解,他相信那姑娘从家中搬出来,绝不是为了和不知哪里来的阿猫阿狗鬼混。 她既要将人藏起来,定有她的理由。 “若是小梅陪她吃的,为什么桌上只有她自己的碗筷”言知时很不识趣地据理力争。 “你问我,我问谁”霍奉卿暗暗咬住发酸的牙根。 片刻后,他不情不愿地叮嘱“你回去后,别拿这捕风捉影的事乱说。若惊动了你父母,又要闹得鸡飞狗跳。” 无论云知意藏了什么人在宅子里,他都不希望她因此受到父母的责难。 言知时自己想了一会儿,忽地坏笑“当然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断人情路,天打雷劈的” “胡说八道或许是云氏派给她的什么人。”霍奉卿横他一眼。 “不可能的。霍大哥你不知道,我外祖母那边最重门面排场,若真是云氏派来的人到了,便是三天三夜不合眼地赶工,也会将这条路规整敞亮,绝不会任它半荒着。” 言知时将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摇头晃脑,笑得略显猥琐“我姐看起来那么正经,一搬出来就长大成人嘿,这才像我姐嘛,想了就做嗷为什么踹我” 霍奉卿神情无波,好像刚才踹人的不是他“你明日还要来交功课吧” “我疯了吗刚才交的那些,都是昨晚火急火燎赶出来应付事的”言知时一头雾水,“我又不像你们那么爱读书。要不是我爹我姐强压着,我才不乐意练字。” 霍奉卿给了他个阴森森的威吓眼神“不,你乐意的。”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策略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黄昏,补足睡眠的宿子约早早吃过饭,收拾停当准备去州牧府替换妹妹。 临走前,云知意嘱咐道:“和之前一样,今夜无论看到了什么,你都不要插手,只需记在心上回来告诉我事情经过,明白吗?” 宿子约先点头应下,才迟疑发问:“大小姐,早上二公子与那霍家大少爷……” “他们应该是看出点端倪了,那盛粥的木桶分量对不上,”云知意无奈笑叹,宽慰道,“不怪你。事发突然,你行事已经很小心谨慎了。只是霍奉卿太聪明,也是我太大意。” “那,会给大小姐惹麻烦吗?需不需要我先下手为强?” 宿子约问得一脸认真,把云知意给惊笑了:“你想怎么下手?可别乱来啊!这种事不是江湖帮派争地盘,可没有听风是雨、喊打喊杀的道理。” 原州两府相斗由来已久,对此朝廷不是半点不知,却始终没有寻到一劳永逸的根治之法。 究其根源,就是因为两府党争在明面上总踩着线来,即便要除掉谁,也会从律法规制上寻求突破口,谁都不会私自动手留下把柄的。 “明白了,大小姐放心。”宿子约点头抱拳。 云知意想了想,追加一句:“若你今夜看到霍奉卿出入州牧府,尤其不能轻举妄动。从前你与子碧到我家接我出游时,他似乎见过你一次。” 宿子约皱着眉头回忆片刻,不敢置信:“那是大前年的事了吧?就马车经过他身旁时照过一面,能记到现在?” 云知意噙笑:“可别瞧不起读书人的记性。八尺厚的书,读完过十年还能背个大概呢。” ***** 酉时日沉,青山碧天俱染夕阳色。 傍晚秋风薄寒,温柔拂过衣摆掠向湖面,使原本平滑如镜的淡金色水面荡成无数细碎光芒。 云知意极目远眺,双手来回搓揉轻摩,助玉肌膏更好沁入肌理。 小梅陪侍在旁,替她捧着装盛玉肌膏的阔口小药罐,低声问:“大小姐为何对宿少侠说,今夜霍家大少爷可能会出现在州牧府?” “霍奉卿卷入两府党争远比我以为的要早,我居然到今日才察觉。若我没猜错,上个月在试院密会后,霍奉卿就已答应为盛敬侑所用了。” 云知意贝齿轻啮着口中半软的薄荷蜜丸,哼声轻笑。 “我没有同意与盛敬侑合作,他却也没放弃从我这里打探线索。今日霍奉卿大概是奉了盛敬侑之命,特意前来确认我动向的。” 小梅听得目瞪口呆。 云知意转头笑望她:“很难懂?” “奴婢驽钝,没听明白。”小梅惭愧地低下头。 “驽钝这件事,你大概是随了我。我也是在早上他和言知时走后才想通的,”云知意以舌尖抵了抵口中蜜丸,“你想想,这些年哪次不是我色厉内荏地逼到言知时跟前,他才勉强写两张字纸敷衍我?这回竟转性了,一次交来十页。” 虽然照样潦草敷衍,从墨迹来看却不是早上临时写的,更像昨晚就写好备用的。 “可、可二少爷说,是言大人让他来交功课的啊!”小梅震惊到磕巴了,“他若说的是假话,您只要一问、一问言大人,这不就被揭穿了?”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去问父亲吗?”云知意笃定嗤鼻,“霍奉卿拉着言知时,合伙将我算得死死的。” “霍家大少爷不是……替您同窗带话来的吗?” “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随意遣个霍家小厮来传就行的。他大费周章借这由头亲自来南郊,莫非是因为半个月不见,对我思之如狂?” 云知意笑出了声:“我猜,盛敬侑大概一面派了人盯州丞府官差,一面派霍奉卿来我这里打探形势。霍奉卿拉上言知时,是为了确保绝不会在我这儿吃闭门羹。我再如何,也不至于大清早将亲弟弟关在门外吧?” 盛敬侑既能坐原州牧这位置,便绝不会是个草包。 他既知道了云知意是“黑市赌档案”的查案诱饵,只要在关键时刻确认云知意的动向,再比对官差们在城中的行动,就能大致猜出黑市赌档案何时收尾。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务虚玩计、谋篇布局这一套,她真是谁都玩不过,永远慢别人半步。 小梅还是想不通:“可是,以二少爷那性子,怎么会乖乖任霍家少爷摆布?” “八成被霍奉卿逮住什么把柄了。倒也不妨事,我只要这案子能顺利了结,别的不重要。” 这案子最多再三五日就能结,只要期间盛敬侑没出什么意外,就算事后被人知道她身边有宿家兄妹,也生不出什么风波。 “对了,雍侯世子几时启程离京的,有消息吗?”云知意问。 “雍侯世子与府中派给您的人同时离京。不过,他是乘自家船走的水路,料想会比咱们的人先到邺城。” 小梅早前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她口里的“府中”自是指京中的云府。 “若近日滢江无大风浪,雍侯世子约莫中旬前就能在南河官渡靠岸。届时大小姐是否前去相迎?” 云知意道:“不必。他是盛敬侑呈帖请来观礼‘送秋宴’的贵客,和我没相干。” 眼下没旁人在,小梅说起话来也没太大顾忌:“怎会没相干呢?若不是您托了六爷从旁相劝,雍侯世子哪会应盛大人之邀?盛大人自己心中不会没数的。” 被小梅称做“六爷”的,便是云知意的亲叔叔云孟冲了。 雍侯世子是个不出仕的闲散妙人,他性情有些古怪,万事只随心意,不太看谁人面。若无云孟冲与雍侯世子的那份忘年交情,就光靠盛敬侑那张请帖,雍侯世子会搭理他才怪。 云知意笑道:“我叔与雍侯世子是朋友,我以晚辈礼去迎倒也合情理。但我既要给盛敬侑送这人情,就没必要去抢他州牧大人的风头。若当众落他面子,送人情倒送出仇怨来了。” 小梅转念一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忽地笑了:“大小姐好像一夕之间沉稳许多,从前您可不管这些人情世故上的弯弯绕。” 云知意自嘲笑道:“年少轻狂嘛。所以吃了不少暗亏,自己还傻不愣登没个知觉。” ***** 天幕墨黑之际,宿子碧就被兄长换回来了。 她很兴奋,一奔到云知意面前就没头没脑地咋呼开了:“今日城中简直是暗流涌动一锅粥!” “怎么回事?”云知意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州丞府乌泱泱一大堆官员,天没亮透就捧着卷宗在州牧府外排队堵门,说是有许多公务要请州牧大人定夺!盛大人最初好像是要亲自出去办什么事,被这堆人缠得没奈何,只能憋屈地退回去了。” 宿子碧手舞足蹈地说完经过,不解笑问:“知意你说,他们这是为什么啊?” 云知意稍作思忖后,笑硪簧骸盎鼓芪裁矗课艺獗呓顾忱谑卸牡蛋复咏袢湛季妥急甘胀葚└率14促c鍪智拦Αk抢恋貌率14促Щ嵩趺醋觯餍越退娜硕略谥菽粮凇! 堵他个寸步难行,纵有绝世妙计也只能坐地空想,干脆利落又没什么把柄。 毕竟台面上堵门的理由是公务所需,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盛敬侑就算看破也只能生吞下这闷亏。 宿子碧听得咋舌惊奇,末了又忍不住忿忿道:“这些官老爷怎么回事?成日里不忙着为百姓思量正事,净这么勾心斗角,有意思吗?” “或许,有吧。”云知意苦笑垂睫,轻轻转动着右手腕上的玉镯。 上辈子她就不勾心斗角,一心一意为百姓思量正事,结果死到临头时却被痛骂为“狗官云知意”。呵,多有意思。 云知意哂笑自语:“或许我该抽空去找个大夫把把脉。”她怀疑自己脑子可能有什么问题。 死过一回都不长记性,还是走了同样的路,真是世间难寻的蠢货啊。 ***** 子时,州牧府内。 身着巡城卫甲兵服的霍奉卿站在盛敬侑面前,目光清冷地直视着这位名义上的原州最高主事者,半点不见卑下畏怯。 盛敬侑对此并无被冒犯的恼怒。 他初来原州不了解本地掌故,得不到大多数官员真正支持,百姓对他更是陌生到几乎一无所知,万事都无从下手。 他找准霍奉卿,是因其在庠学里出类拔萃,也是看重霍家世代在原州土生土长,且霍奉卿已故的祖父霍迁也曾任过原州牧。 当初在试院第一次面谈后,盛敬侑就很确定,这小子对原州的民情人心看得比寻常人透彻,这有助他少走弯路。他既要用人,自得宽容对方的年少傲气。 “我早告诉过您,不必纠缠黑市赌档案,您偏不信邪。”霍奉卿冷冷轻笑。 “您今早是想亲自调人强行接手这案子吧?结果呢?被州丞府的人堵得连门槛都没迈过。您信不信,就算今早他们没来堵门,您亲自出面,也调不来任何人。” 州牧这官在原州就是个摆设,官民都不买账,谁都有法子推脱他的命令,还不会留下破绽。 “调不调得来,我总得试试吧?”盛敬侑不是听不出他话里那淡淡的嘲笑,却没工夫计较这些。 “你也亲自去确认过了,云知意今早天不亮时出过一趟门。随后州丞府的人就来堵我,同时有官差微服出现在城中好几处地方!事情很显然和我的预判一致,此案收网就在近几日。若我再不能有所动作,这案子就要结在州丞府了!” “那就让它结在州丞府,”霍奉卿嗓音从容平淡,“恕我直言,经过今早被堵门的事,您对原州两府之间的实力悬殊程度,还是认识不够。” “你小子看着斯文,骨子里却孤傲难驯,狂得很啊,”盛敬侑气笑了,“什么意思?说我蠢?” “这话可是大人您自己说的。” 霍奉卿没事人一般,不疾不徐道:“州丞田岭将原州各大实权机构把持极稳,您此时根本没有强力羽翼。若上来就撕破脸硬碰硬,之后便会像所有前任州牧一样,处处受钳制,再无一道政令出得了这府门。” 盛敬侑不是没看明白这局面,只是一时寻不到别的突破口,这才起急想咬住黑市赌档案。 本地官员抱团太紧,他这新官就是个空架子。 官员这头无从下手,他就迫切需要一桩实绩来争取民心。 如若不然,官场无人听他号令,百姓对他也冷漠甚至不知,后续他便什么也做不成,说不得哪日就被人寻到理由赶下台,灰头土脸滚回京。 “我一开始就说过,此案的功劳名声您是抢不来的。眼下已近收网,这案子您就别打主意了,让州丞府去顺顺当当结案。” 霍奉卿很冷静:“您的眼光该放在月底的‘送秋宴’,以及雍侯世子。” 这些道理盛敬侑都懂,只是人性如此,总要撞撞南墙才甘心。 “罢了,就听你这句劝。我不阻挠这案子,或许还让他们对我少些防备抵触。” 不过,对于霍奉卿提到的雍侯世子,他面上就浮起尴尬难色了。 “当初呈帖拜请雍侯世子来坐镇‘送秋宴’,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没料到他会应得这么痛快……” 霍奉卿恍然大悟:“所以,您意外请来这尊大佛,却没盘算好该如何‘用’他,使他的到来成为您初立民望的助力。” “知道就行,说出来做什么?有没点眼力见儿?!”盛敬侑恼羞成怒地白他一眼,却又笑了,“听你这意思,你有法子?” 霍奉卿点点头,伸出手去摊开在他面前。 盛敬侑眼神古怪地瞟他一眼,从袖袋里摸出个阔口小瓶子,放到他掌心:“你这小子真的很有问题。敢和我谈条件,却只要这么个小瓶子?” “私事而已。盛大人无需好奇。” 霍奉卿的这个答案让盛敬侑眉梢动了动,神情玩味。 上个月那场预审考,学子们入场时都需经过搜身关卡,将无关考试的物件留在搜身处。 有些小东西不紧要,考生们离场时或许忘了,也或许懒得再绕路取回,便留在小吏们那里随意处置。 早前霍奉卿提出,必须要找回这个瓶子才答应提前帮盛敬侑做事,这让他狐疑许久。 当他的亲信好不容易从一堆即将被扔掉的杂物里翻出这瓶子,他立刻找人验看。 验看的结果让人一头雾水:就是个寻常瓶子,瓶中残留的一点点干涸膏体只是姑娘家爱用的玉肌膏而已。 虽说邺城能用得起玉肌膏的人家并不算多,但两只手也数不完。盛敬侑实在想不明白这瓶子有何玄机。 虽觉古怪,但他眼下也没心思细琢磨这点小事,当即催促道:“说吧,雍侯世子到底该怎么‘用’,才能让我这州牧大人在邺城百姓面前露个大脸?” 霍奉卿接过瓶子握在掌心,面色坦然似白棉,出口奸计却黑如墨:“雁过拔毛,坑他撒钱就对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局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早上霍奉卿去南郊,确实是因为盛敬侑让他去确认云知意的动向。 他不是没有办法推脱,可他还是去了。 毕竟半个月没见那姑娘,能去看她一眼,一起吃顿早饭,这机会他不想错过。 霍奉卿一向作息规律,今晚去州牧府见盛敬侑耽误许久,回家时已困倦至极,简单洗漱后便倒头睡去。 躺下不多会儿,就又做梦了。 这个梦大约是从去年冬开始的,每月至少一两回。每次梦境都是相差无几的重复,如此持续将近一年,梦里的一切都让他熟悉到烦躁。 每次都坐在这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每次面前的桌上都歪七倒八堆着许多小酒坛子。 每次坐在他怀里的人都是云知意。 每次,她都展臂环着他的脖颈,用迷离的眼神笑觑他,开口就唤—— “霍大人。” 梦里的霍奉卿照例不应声,就静静看着她。 烛台上没有点蜡烛,而是放着一颗硕大的火齐珠。灼灼红光笼罩在她周身,使她看起来与在庠学时不太一样。 腮畔抹霞,唇间含艳,眸底有诡异的小火苗。 “你说得对,算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哈哈。可不就是?活该我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在笑,可他听着却很难受。心中轻道是什么题又算错了?拿来我帮你重算就是。 “我这人呢,争强好胜是真的,可我实实在在想做些事也是真的。虽你我事事都能杠上,但无论哪一桩,我都绝不是因为你反对才坚持要做。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是因为我觉得该那么做。” 他看着她开开合合的红唇,心中一如既往地茫然。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傻。当初若不与你争,如今发愁该如何收拾残局的就不会是我。可事情若落在你手里,你会希望一石二鸟、三鸟,甚至更多。谋篇布局啊,总会将事情拖很久,我讨厌这样……” 他在心里回应她虽不懂你在说什么,可天下万事都一样,欲速则不达。 “霍奉卿,我输得可太惨了,真不甘心啊。” 她说这话时口齿含混,拖声拖气,话尾糯糯扬着点说不清的滋味。 这副模样真的奇怪,一点都不像云知意该有的样子。可云知意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梦里的霍奉卿对此很迷惑。 他唯一确定的是,接下来,她的唇会落在他眼下的那颗泪痣上。 和以往每次梦境一样,他沉默地闭上了眼。 须臾过后,果然有温热柔软的触感印来,伴随着薄荷蜜丸特有的清冽甜香,还有淡淡的桂子馥郁。 那股气息调皮地刷过他颤动的睫毛尖,有一股酥麻之感自他尾椎蹿起,放肆蹦向四肢百骸。 这感觉过于真实,让他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手足无措。 接下来,就是这个梦最让他烦躁的地方了。 她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与他额角相抵,以落寞的笑音聊起天来“当年扬言要将你欺得驯顺如狗,不曾想如今却处处被你堵得个灰头土脸。” 他不懂她在说什么,想问也发不出声。 若能发出声,他只想说狗就狗吧。你能不能专心点接着亲?亲到一半改聊天算怎么回事? “你知道吗?人若输太多次,就会急眼,心里就会扭曲,就会想用些卑鄙无耻下流的手段来找回点场子。” 她的语气像威胁,又像抱怨,更像设了圈套在引逗猎物入瓮的幼虎,让人觉得……有点危险,但又想近前摸一把。 简言之,就是让人有一种自愿作死的冲动。 霍奉卿几乎要咆哮了你的手段能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请!赶紧! 然后,他就醒了。 枕畔那个阔口小药瓶已被清洗干净,里头装满了落桂。昏暗烛火中,有馥郁甜香隐约飘荡,像极了“她”的气味。 那真是个让人烦躁的梦。烦透了。 翌日,云知意不打算出门,便起得晚了些。 她慵懒看看天光,便吩咐小梅备好笔墨纸砚,准备吃过早饭后就看书练字。 “大小姐今日不必再去见那位……”小梅一时想不起那个赌档东主该作何称呼,尴尬笑笑,“就是要卖赌档的那位。” “哦,不必了,后头的事自有官差办,不需我出面。等着听听宿家兄妹从城中带消息回来就行。” 见小梅眼神茫然,云知意解释道“昨日那郝当家接了我的定金,就表示他已彻底放下戒心,回城后自会马不停蹄去见各位小东主。他要与他们协商将股权转到名下别家赌档,这种事必须亲自面谈。届时会有官差一直暗中跟着,待他将人全都见完,他们就会一网打尽。原不是什么棘手大案,只要官府铁了心要办,就这么简单。” 小梅愈发大惑不解“黑市赌档由来已久,既这么简单就能办好,怎么官府从前不管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总要有足够大的好处,又刚巧在足够好的时机,他们才会出手,”云知意笑得有几分不屑,“这次时机就够好。有州牧府官员涉案,刚巧盛敬侑新官上任,这案子能给盛敬侑一个下马威,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抓了那些注资黑赌档的小东主,案情审得一清二白,那几位州牧府官员就要被公审。 先让百姓对这几人尽情唾弃,之后顺应激愤民意,一举扫清所有黑赌档,就可强化原州百姓心中“州牧府全是狗官,幸亏有州丞大人头顶青天”的固有印象。 “……待黑市赌档案彻底结案公示后,因为涉事者里有州牧府官员,州丞府再按律启动对整个州牧府及盛敬侑的弹劾问责。如此,办这件案子的真正初衷就完全达成了。” 这些门道,上辈子的云知意也是几年后也明白的。 小梅啧啧称奇“开了眼了。这么一来,无论弹劾结果如何,原州百姓都会觉得‘新来的州牧盛大人也不是什么好官,只有州丞府靠得住’。” “可不是?”云知意扬唇,笑意不达眼底,“百姓看人看事总是简单的,所以民意其实很好控制,就看谁功夫下得深。” 小梅同情唏嘘“这么说来,那盛大人也挺可怜,新官上任就挨一记闷棍。您参与了查这案,在他眼里怕是成了帮凶。难怪您要借雍侯世子的事送他份人情。” 云知意边走边道“其实,不管这次我参不参与查案,他这位新任州牧都一定会被人找茬。不是这件事也会是别的事。” 州丞府把持原州实权几十年,岂会轻易拱手让人。无论谁坐上原州牧的位置,都会成为靶子。 小梅虽是婢女,到底是从在云知意祖母跟前耳濡目染,有时也会动动脑,不懂就问。 她道“若所有官员都只顾着下深功夫去控制民意,以此稳固手中权力。那不就没人真心做事了?倒也奇怪,两府党争从未间断,原州却并没有民不聊生。大小姐,这又是为什么呢?” 云知意举目望天“因为原州从来不缺只会闷头做事的傻子们,前赴后继。呵,也不知图什么。” 吃过早饭,云知意进了书房,端坐案前开始磨墨。 这次她暗保了薛如怀,不出意外的话,顾子璇就不会被牵连、不会被排挤到偏远的槐陵县做小小尉官。 等到“送秋宴”时,彻底了结与霍奉卿之间的旧年恩怨,她在邺城就不欠任何人,总算可以心无挂碍地去做更重要的事了。 研好墨,云知意闭眼回想良久,才郑重提笔,认认真真写下“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是霍奉卿已故祖父霍迁的字体,但她笔法生疏,左看右看也只得三成精髓。 她懊恼地将那字纸抓起来揉成一大团,改拿了篇《海棠赋》摊开在案头,用漂亮的宫体小字漫不经心地抄写着。 这种字体以慵懒娇软为上,对云知意来说不需要过脑子,她只有心烦时才会写这种字体,算是自己逗自己玩的小游戏。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小梅便在外叩门禀道“大小姐,二少爷又来交功课,还是霍家大少爷陪着。” 云知意笔下稍顿,蹙眉嘀咕“盛敬侑还没死心?昨日都被人堵在府中出不了门了,怎么还想不明白?” 黑市赌档这案子,是州丞府选好要用来捅他的第一把刀,无论他再怎么绞尽脑汁,州丞府都绝不会放手让他抢。他如今唯一的生门,就是好好准备迎接雍侯世子、筹办“送秋宴”。 总盯着她、盯着黑市赌档案,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 云知意压着烦躁想了想,扬声对小梅道“让他俩到书房来吧。” 若是上辈子,她必定不管不顾地直接谢客。但上辈子这种我行我素让她吃亏太多,如今得学着圆滑些。 稍顷,小梅领着二人进了书房,又在桌案上新添两盏茶。 “都坐吧。言知时,你近来突然转性,爹应该很欣慰。”云知意随口说完,慢条斯理写完最后一字。 言知时噎了噎,干笑“快十六了,是得比从前醒事点。” “也对,求学从来不嫌晚。既然有心奋进,那就别只练字了,该念的书也捡起来吧。”云知意将笔搁在砚台上,这才抬起头。 与霍奉卿一照面,她就惊讶得脱口而出“霍奉卿你昨晚……偷牛去了?” 霍奉卿天生肤白如玉,此刻眼下淡淡乌青看起来特别明显。 听她这么一说,言知时噗嗤笑开“还是长姐文雅。我早上见霍大哥第一面时,就忍不住怀疑他……” 霍奉卿冷冷扫来一眼,让他倏地住嘴,讪讪缩了缩脖子“当我没说。” 云知意有心打岔,不想给霍奉卿任何刺探她口风的机会,便故意追着言知时问“怀疑他什么?话说一半很欠揍的。” 言知时斜眼示意霍奉卿,表示不敢说。 他这样,云知意倒真被勾起几分好奇,索性诱之以利“你不是一直想在宝悦阁买把剑吗?” 宝悦阁是邺城的一家兵器铺,所售的兵器都偏礼器形制,比市井常见的兵器多了几分华丽威仪,深受富家公子小姐们的喜爱。 言知时每次进去就迈不动腿,奈何言大人清官一个,又不太喜欢他沉迷习武,所以他就只能看看。 云知意抛出的这个诱饵对他来说过于诱人,于是他立刻变脸,瞬间抛弃了对霍奉卿的敬畏“当时我就问他……” 霍奉卿扬声打断“与其利诱他,不如利诱我。成本低些。” “这种生意你也抢?还降价抢?霍大哥,你心里有没有‘道义’二字?”言知时瞪他。 “没有,”霍奉卿答得干脆利落,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桌上的字纸,“只需用这种字体帮我抄一首诗。” 宫体字,整个原州就云知意和她母亲云p两人会写。 “哦,那利诱你是比利诱言知时划算,”云知意颔首,笑吟吟端起茶盏道,“成交。” 言知时一时忘形,拍桌大笑“好好好,这笔好生意让给你自己做。可是霍大哥,你有本事说,有本事别红耳朵啊!” 霍奉卿没搭理他,波澜不惊地端起茶盏,口中对云知意道“他说,怀疑我昨夜偷人去了。” 云知意呛了一下,当即轻咳起来。尴尬片刻后,她鬼使神差地轻声问“所以,你,咳咳,偷了吗?” 回答她的,是霍奉卿板着脸一记凶冷白眼,以及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就这么一个字,却似平地惊雷,将云知意震撼得两眼发直、呆若木鸡。 而言知时就没她这么稳得住了,直接将口中的茶喷得满桌都是。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嫌弃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云知意蹙眉,嫌弃地睇向自家弟弟。 “我收拾,我立刻收拾,”言知时尴尬赔笑,“这不是被霍大哥惊着了么” 过去这些年,霍奉卿和云知意但凡凑到一起就容易起口角,无论大事小事都能杠上两句。 此刻霍奉卿却突然和云知意开起了闲极无聊的玩笑,言知时当然震惊到失态。 其实云知意也是震惊的。 不过,她转念想起宿子约今早回禀,说昨夜见到一位疑似霍奉卿的少年人乔装出入州牧府。 她想,大概是他昨夜与盛敬侑谈定什么好条件,所以才心情大好地开起无聊玩笑来吧。 云知意敛好惊讶心神,唤来小梅吩咐道“你盯着二少爷将桌上收拾干净,这几本书也要清理好拿出去晒晒。不要帮忙,让他自己收拾。” 自知理亏的言知时倒也认命,乖乖跟着小梅去打水拿抹布。 待到书房内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霍奉卿才道“你是要问我偷的谁” “不问,你憋着吧。”云知意轻嗤一声。 霍奉卿冷淡轻哼“就算你问,我也不会答。” “你想让我帮你抄什么诗”云知意懒得理他的故弄玄虚,直接换了话题。 霍奉卿道“临时起意的,没想好。你帮我挑吧” 反正此刻也无旁事,云知意便起身捋捋裙上褶皱,举步走到右侧靠墙的书架处,认真翻找着。 “这些书还来不及分类整理,都是随便乱放的。你想要抄哪种诗” “不知道。” 云知意忍住殴打他的冲动,认真再问“是抄了送什么人的吗你总得说清用处,不然我也不知怎么挑。” “不送谁,只是想学学你这种字体,”霍奉卿目光最终定格在右侧最高层的某处,“就第五层最右侧那本吧。” 云知意仰头看看他指定的那本诗集,又回头来瞪他“你玩儿我呢” 霍奉卿倏地抿住唇畔笑弧。 在云知意的瞪视下,他径自起身走过去,站在她的轻松地将那本诗集取下拿在手里,眉梢得意轻抬“嗯。” 云知意咬牙“霍奉卿,我俩比谁更高这件事,在三年前就已经正式结束了。” 他俩从十岁起就什么都要比个输赢,身高这事曾经也是两人之间的较量项目。 有那么几年里云知意是略略俯视霍奉卿的,可大约十三四岁时,霍奉卿的身量突然开始迎风蹿,于是一吐多年闷气,经常找茬让她体会“低人一头”的憋屈。 其实云知意个头并不矮,甚至比一小部分男同窗还高些。奈何霍奉卿是鹤立鸡群那种,她就算绷个周身笔直也还矮他大半头。 身高这事又不像学业,长定后就只能愿赌服输。这个幼稚的比试项目最终以云知意“割地求和”,送上霍奉卿指定她亲手做的“薄荷蜜桂糕”而宣告终止。 “突然想吃薄荷蜜桂糕。”霍奉卿眼神瞟向房顶的雕花横梁。 云知意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诗集,冷笑“梦里想去。” 霍奉卿眼神烁了烁,余光微微瞥向她,才冷却不久的耳廓再度烫个半熟。“好吧,这可是你说的。” 梦里想的,就不只是薄荷蜜桂糕了。 无论何时何事,云知意都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虽然霍奉卿的挑三拣四,但她还是耐着性子以宫体字替他抄了一首休洗红。 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做弦上箭。 疏懒娇慵的字体,使诗中的告别与盼归莫名多了几分缱绻滋味。 看霍奉卿望着那张字纸发怔,云知意无端尴尬,清了清嗓子“这字体不太贴这诗。要不你还我,我换首诗另写给你。” “还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拿薄荷蜜桂糕换。”霍奉卿将字纸拎起来对着门口风来处,助墨迹速干。 “是我最近过于和气了不与你争吵,你就觉得我有求必应”云知意没好气地哼笑。 霍奉卿想了想“要不,我每日来教你算学你做薄荷蜜桂糕当束脩。” “呵,然后每日被你嘲讽羞辱我有那么傻”云知意送他一对白眼。 两人言来语往,坐在旁的言知时半点插不进嘴,觉得自己特别多余。 他不甘寂寞地撇了撇嘴,趁着两人都沉默的间隙出声“长姐,中午吃什么” 云知意笑问“我说要留你们吃午饭了么” “来都来了”言知时讪讪嗫嚅道。 云知意拒绝得很是委婉“我这里暂时人手不足,照顾不周全。等过几日祖母那头派的人都到了,那时你若还愿来,我不反对。至于功课,往后不必勉强敷衍,明日起不用来了。” 言知时猛地抬头,眼神震惊,手足无措“姐” 云知意道“我认真说的,不是在诈你。还有大半年就要官考,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我知道,你与言知白向来烦我约束过多,今后我保证不再管,你们随自己心意就好。” 惨遭赶客的言知时很懵,懵到说不出话来。 “霍奉卿,你也不是什么闲人,别一天天陪着言知时往我这儿跑。送秋宴之前我都闭门苦读,放心吧。” 她最后这句话很突兀,还在发懵的言知时完全不懂她的意思。 可霍奉卿却听懂了。 云知意的弦外之意是,她知道他在为盛敬侑做事,也知道他是来确认她行踪的。 所以,她拒绝言知时近期再登门,其实是不想再看到他。 他俊面紧绷,突然有种被欺骗的愤怒与委屈。 原来刚才对他那样和软亲近,就是为了让他别再来烦她。 果然所有的甜枣后面都等着一根棒子,兜头捶得他眼冒金星。 和上辈子一样,黑市赌档案收尾很快,到九月十二这日就将所有涉案者缉拿归案。 城中动静闹得很大,不但州丞府辖下近百位捕快倾巢而出,还有几家颇具规模的茶楼酒肆派出小厮满城追着捕快们跑,及时将消息回传,供说书先生绘声绘影向闲人们实时传达。 上辈子的这时候,云知意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在朱红小楼里对着算学题抓耳挠腮。 这次不一样了,她大大方方带着宿子碧,约上顾子璇,悠哉哉坐在“闻香楼”,各色小零嘴就茶,看说书先生七分真三分假的尽情演绎。 在一众看客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拍手叫好的喧闹中,顾子璇扶额,压着嗓子道“这架势,是要将新来那位盛大人架在火上啊” 连大剌剌的顾子璇都听出玄机了。 说书先生传达“谁谁谁又被官差捕获”时,只要是州牧府官员,他会重点详述此人生平,再捡几件黑市赌档闹得别人家破人亡的实例,无需刻意引导,在座之人已然民怨沸腾。 此次涉事落网者众多,有官有民还有学子。涉事官员也不独州牧府的,州丞府也有两个,但说书先生对那两人就是轻描淡写带过。 “州丞府掌原州权柄这么多年,不是无缘无故的,”云知意咬着糖豆笑道,“盛敬侑这一闷棍挨得也不算亏。” 顾子璇啧舌道“原州牧这位置跟流水席似的,谁来坐都得很快走人。往常我听人说是这位置风水不好,还真信了呢。这手段,我瞧着盛大人一时三刻难翻身。” “那不一定。”云知意若有所待。 顾子璇茫然挠头“他才上任没两个月,辖下的官员就出了这事,眼下民怨全冲着州牧府,百姓对他的第一面观感已恶劣至极,这还怎么翻身” 正说着,本在专心听书的宿子碧回眸笑道“哥” 宿子约大步流星走上前来,对云知意行了礼,又对顾子璇抱拳致意。 见顾子璇好奇地打量着他,云知意便出言引荐“宿子约,子碧的哥哥。子约,这是我同窗好友顾子璇。将门虎女,身手很是了得。送秋宴时有比武,你们兄妹或许可以同她切磋切磋。” 顾子璇本就是个豪爽性子,见人自带三分熟,跟谁都能攀上话。她当即张口就来“咱们三个都是子字辈的,瞧这缘分送秋宴时定要过过招,以武会友嘛” “承蒙顾小姐青眼,届时必定讨教。”宿子约笑着应了战。 他们都是云知意信得过的人,既引荐过,她也就开门见山了“子约,你坐下说。” 宿子约依言坐下,接过妹妹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后,低声笑道“雍侯世子一个时辰前在南河渡下船了。” “雍侯世子”顾子璇震惊轻呼,“原州可很少来这么大尊的佛呢怎么下船一个时辰还没进城没人去迎接” 宿子约憋笑“怎么可能没人去接州牧盛大人天不亮就带人在码头等着了。” “那还让他在码头喝一个时辰的风”顾子璇百思不得其解。 “盛大人与世子打了个赌,说是在日落城门下钥之前,若城中百姓捧桂前去夹道欢迎的人龙能排够十里长,世子就会当街洒五十箱铜角做落地赏。雍侯世子的随侍这会儿正在城中银号兑铜角。” 两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却有了如此不着四六的赌约,荒唐得让宿子约只想笑。 云知意嗤之以鼻“这什么鬼主意。” “世子答应了”顾子璇与宿子碧齐声惊呼。 宿子约肯定地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答应了。这会儿州牧府的员吏正满街敲锣打鼓,号召大家捧桂往南河渡方向排人龙。” 宿子约从前并不知道雍侯世子这个人,所以有很多疑问。“大小姐,这雍侯世子为何会应如此荒唐的赌约” 顾子璇与宿子碧也有同样的疑问。 面对三人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云知意轻声笑哼“撒钱是他的个人爱好,只要名目够新奇风雅,他就愿意。” 顾子璇险些没坐稳“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爱好” 云知意淡淡勾唇“若你出生就是侯府世子,活到六十岁还是侯府世子,既不能接管家业,又没机会出仕做官,那你也会憋出许多古怪爱好。通俗地说,就是吃饱了、活腻了,闲出的毛病。” 从开国主时代起,雍侯家就是世袭侯爵,但家主与世子不能出仕。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家自己也不提这茬,世世代代安做富贵闲人。 顾子璇两眼晶晶亮“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荒唐的大热闹,得去瞧瞧知意,走” “今日的算学题还没做,我得回去了,”云知意笑觑着一脸期待的宿子碧,“子约,你带子碧随她去玩吧。” 得了应许,宿子碧高兴坏了,与顾子璇手牵手就开跑。宿子约摇头笑笑,执了辞礼方才离去。 云知意叫来小二会账,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间,云知意想了很多。 不得不说,南河渡码头这主意虽荒唐,却有用。 对百姓而言,开黑赌坊害人敛财的官员固然可恨,但突然来了个“散财童子”,实实在在将钱洒到他们跟前,是个人都知道该往哪边跑。 此刻的义愤填膺,转头在哄抢“落地赏”时就会被天降横财的惊喜冲淡。 这赌约是州牧盛敬侑与雍侯定下的,大家得了盛敬侑开口替众人讨来的好处,之后自不好意思再对他太过指戳。 至少,将来再痛骂“州牧府全是狗官”时,多少得加一句“盛大人还行”。 这招看起来不着调,却非常实用地帮盛敬侑打开了在原州的局面,百姓对这位州牧大人再不会毫无印象,在黑市赌档案中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州牧府在民众心中也稍稍挽回些许好感。用的还是人家雍侯世子的钱 云知意直觉这应该是霍奉卿出的主意。 她估计,霍奉卿这次帮盛敬侑逮着雍侯世子这只肥羊,不会就薅这一把,“送秋宴”上多半还有花样。 以上辈子的经历来看,原州所有官员里最懂把控民心走向的,一个是州丞田岭,另一个就是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 那时的云知意特别反感这两人操控民心、相互斗法的手段,如今再看,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感触。 从上辈子的结果来看,她说不好他们这样算对还是算错。 反正,像她那般闷头做事的就是没好下场,百姓就是吃他们那种种手段。不管那手段在她看来有多可笑、多荒唐,只要他们种种煽动的手段一起,民心总是跟着迎风倒。 而她,无论曾经踏踏实实做过多少事,只要一次出错,下场就是被绑缚游街,人人喊打。 想起过往种种,云知意心中涌起些许委屈与愤懑,眼角有薄薄泪意沁出。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地停下了。 隔着车帘传来小梅的声音“二位少爷安好。” “许久不见云大小姐,远远看到她的马车,我与大哥便过来打个招呼。” 是霍奉卿的弟弟霍奉安的声音。 云知意撩起车窗帘子,略探出头去“奉安,许久不见。” 霍奉安手捧一束桂花,笑眯眯扯着兄长衣袖走过来,对她行了礼“大哥还说,你在送秋宴之前都要闭门苦读,让我多学着点。没想到竟是诓我的” “他没诓你。我只是近来闷久了,进城喝茶听书散散心,这就回了,”她垂眸看了看霍奉安手中的桂花,明知故问,“拿着花干嘛去” “雍侯世子来邺城啦州牧大人和他打了个赌,我” 霍奉安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霍奉卿忽道“你自己去喝茶听书” “和顾子璇,还有两个朋友,”云知意这会儿不太想理他,便敷衍地笑笑,“你们赶紧去凑热闹吧,我得回去了。” 就在她将要放下车窗帘子的瞬间,霍奉卿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哪来的朋友” 许是先前想起前尘旧事,云知意此刻面对他的心情本就很复杂,再听到他这么个诛心的古怪问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脱口便是带着迁怒的冷笑。 “我不讨你喜欢,又不表示我和全天下人都不对盘。”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意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云知意这句话让霍奉卿有些懵,愣了几息的功夫才意识到自己话中有歧义。 但他同时又因云知意那句“我不讨你喜欢”而思绪混乱,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大多数邺城人就算认不出云知意本尊,也认得她这白铜饰顶缀八色宝石的马车。 此刻马车正停在通往南门的必经之路上,手捧折桂往南河渡凑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路过时都会忍不住对这辆马车侧目。 好在霍奉安机灵,眼见自家兄长又将云家大小姐给惹恼,生怕两人在众目睽睽下当街吵起来,赶忙笑着打圆场“云大小姐别生气,我哥有时说话没头没脑,你别往心里去,他不是那个意思。” 霍奉安只十三四岁,与云知意并无太多交道。但两家比邻,平常进进出出总会遇见。 他每次都会笑眯眯地寒暄问好,并不因为自家兄长与云知意关系不好就没礼貌,因此云知意对这小子并无恶感。 此时见他有些紧张,云知意便稍稍松缓了神情“奉安,你不是要去南河渡么再耽搁就赶不上热闹了。我也该回了。” 语毕,连眼神也没给霍奉卿一个,放下车窗帘子就吩咐马车继续走。 霍奉卿站在原地,眉心轻皱,眼神古怪地盯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走了走了你可答应要陪我去看热闹的,别想赖皮,”小少年霍奉安拽住兄长的胳臂,边走边嘀咕,“云大小姐今日可和和气气的,大哥你也是没事找事。” 霍奉卿拨开他的爪子,烦闷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一时失口,没想那么多。” 霍奉安难得逮到兄长的把柄,便大着胆子数落起来“大家都说骂人不揭短,她人缘本就不大好,你再阴阳怪气嘲讽她不可能有朋友,这不是指着和尚喊贼秃吗” 生平头一回被自家弟弟“教训”,霍奉卿本就混乱的心情已从烦闷演化成烦躁。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问云知意她那两个朋友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而已 见兄长哑口无言,霍奉安愈发理直气壮了“她再是不讨你喜欢,见了面你不说话就是,干嘛这样伤人脸面。好在你也一样不讨她喜欢,不然你俩往后嗷做什么踹我” “闭嘴。”霍奉卿面色如冰。 因为“雍侯世子在南河渡撒钱”与“黑市赌档案中有两名州牧府官员被捕”这两件事在坊间热议里形成对冲,邺城人没有对新任州牧盛敬侑产生一边倒的恶评。 这使州丞府按律对盛敬侑展开的问责弹劾缺了点民意支持,最终草草结束。 对于各方人马在这些事里各得了哪些无形利益,或者遭遇什么挫败,云知意半点不关心。她唯一在乎的是,邺城的黑市赌档案顺利结案后,州丞府仍旧如上辈子那样,顺势铺开大网,以雷霆铁腕将整个原州的黑市赌档一扫而空。 得到确切消息的当晚,她叫人开了一坛“半江红”,与宿家兄妹在后山的揽月亭开怀痛饮至终夜。 酒至半酣,云知意以肘撑地,仰望着秋月“若我冬日里还需你俩陪我出门一趟,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宿子碧已醉在旁边躺着,哼哼唧唧也不知是在应什么。 好在宿子约酒量不错,目光灼灼清明,笑得爽朗“对宿家来说,没有比大小姐更重要的事。若家中知晓今冬我与子碧要在您身边过,只会高兴。” 江湖人重诺,宿家先祖对云氏的誓言,过了几代仍被后人奉若圭臬。 “多谢。那你明日回松原去与宿家伯父伯母交代一声,免得他们担心,”云知意顿了顿,缓缓以手臂遮住双眼,“冬季小考结束后,我想去一趟槐陵县。” 那地方是她上辈子的死地,她心中本能的对这地名有阴影,连说出口都需要点勇气。 但她必须去一趟,再怕也得去。有些事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答案。 宿子约察觉她的不安,歪头打量她,关切低询“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云知意敛神,打起精神挤出笑来,“那地方偏僻,祖母从京中派来的护卫们并不熟悉边地风土人情,由他们陪我走这趟反倒不稳妥。所以我才想拜托你和子碧陪我走这趟。” “好,大小姐放心。五年前我曾去过一次槐陵,大致还认得点路。”宿子约并不多嘴问她去做什么,痛快应下。 两人随意举盏相触后,宿子约后知后觉道“大小姐要冬季出行,不回言宅与父母弟妹团聚” 缙人重视冬季,入冬就意味着走亲访友、家祭典仪、热闹盛会,这一切的前提是游子归家,团团圆圆。 “我既承继祖宅自立门户,过冬回不回家都无妨。况且,我爹在州牧府,一年清闲三季,就入冬最忙,总要天黑才回家。我弟弟妹妹巴不得我不在,免得突然被问功课,”云知意轻笑喟叹,“至于我娘,我不在她才能真正舒心些。” 大家对冬季的到来总会很欢喜,但云知意却正好相反,没什么欢喜,也没什么期待。 因为过冬时,只要父亲不在家,她就仿佛一个突兀的客人。母亲对她客气疏淡,弟弟妹妹们生怕她突然问功课,都会尽量躲着她走,轻易不会主动凑到她跟前搭话。 宿子约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以往只在秋天护云知意出门游历,便不会多嘴问她家中事。 此刻乍闻云知意在家中竟是如此,不禁百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不会冒昧。 倒是云知意,难得有机会与谁讲这些闲话,便自顾自望着月亮道“每年冬日,我多数时候都在朱红小楼里看书。偶尔觉得闷,便捡小石子丢过墙去滋扰邻居。” 墙那头的书房里,有同样在独自用功的霍奉卿。 “其实我俩某种层面上很像,至少我们都背负着同样沉重的期许和责任。可我们对很多事的观念都不同,时常话不投机,聊什么都容易吵起来。但也不是每次都吵,偶尔也会和和气气说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隔墙的那个少年,就用这样奇怪的方式,陪伴她度过了在邺城的十个冬天。 他们不是家人,甚至做不成朋友,多数时候吵得不欢而散,偶尔相处融洽。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交情啊。 宿子约若有所思,试探地发问“大小姐,可是有些喜欢他” “若他能别总和我意见相左,乖乖听我的,那我就喜欢。可他就少有不和我抬杠的时候,这就很烦了。”酒意渐渐上头,云知意眼皮渐沉。 虽知她已经醉了,宿子约还是很有义气地劝道“你往常不是说过,君子和而不同吗若真喜欢,那就求同存异啊。” “唔,跟别人我可以存异,跟他,我不高兴。” 上辈子她将霍奉卿“办”了之后,一想到往后余生都要与他白天吵公务、晚上吵家务,她就头皮发麻。 好在他得圣谕需紧急进京面圣,而她也为槐陵的事焦头烂额,这才松了口大气,暂不必考虑会成怨偶的事。 恰逢顾子璇回邺城找她回禀槐陵的事务,她便与顾子璇讲了自的烦恼。 脑中掠过往事,云知意还记得上辈子的事说不得,却又忍不住笑出声“哈哈,顾子璇笑话我,说这不是真的喜欢,就是贪图人家的身子。” 这大胆豪放之言从云知意口中说出来,特别违和,宿子约惊得抿唇闷笑。 云知意口中笑音变得愈发黏缠,思绪也很跳脱“子约啊,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每次只要丢石子,他就会立刻出现我认真看书时,明明很难留意到外头的小动静” 话没说话,她已趴在了桌上,留给宿子约一个后脑勺。 “现在的小姑娘们,怎么都傻乎乎的”宿子约回头看看裹着披风睡熟的自家妹妹,再看看云知意,好笑地摇摇头,“你一丢石子他就出现,要么就是他习武根基远比你以为的深厚,要么就是他本就在等你啊。” 趴在桌上的云知意也不知听清没听清,嘟嘟囔囔回了句“呵呵。 。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规矩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九月十八,京中云府派来的大批仆从、园丁、膳师、医者、乐师、护卫也在南河渡靠岸,低调进入南郊望滢山的云氏祖宅。 乌泱泱近百号人却井然有序,无需格外费心号令就各司其职,将占了半座山头的云氏祖宅打点得焕然一新,前后只花了不到五日。 管家秋娘带着小梅与一众仆从去了趟言宅,送上京中云府给云知意父母捎来的东西,之后便按照云知意吩咐不再登门打扰。 从那天起,云知意完全不再为旁的事劳神,只专心在书房闷头苦读算学,几乎过着传说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宿子碧对这一切很是惊讶,心中有很多疑问想找云知意解惑。可又怕影响她读书,便频频往她书房送分量很小的茶果点心,以打探她什么时候有空闲聊。 她一天里总要书房来送回茶果,云知意当然觉得奇怪“子碧,你在我这里待得无聊了” “那怎么会我就是有许多话想问,又不好意思找别人。小梅总有很多事要做,我去碍手碍脚也不合适。”宿子碧挠头傻笑。 这几日她兄长回松原了,眼下宅子里乌泱泱近百号人,她真正认识的就只有云知意和小梅这主仆二人。 云知意放下手中的算学书“坐下说吧,我正好也歇歇眼。” 宿子碧赶忙坐下,好奇地开口“他们第一天来时见你本是跪着的,为什么你要说,往后若无大事、无贵重外客,不必行跪礼,执常礼即可” 云知意将面前的点心碟子推过去些,示意她自便,这才端起茶盏答道“原州不比京城,我也无封爵,日常礼数上没必要过于繁缛。我不好那排场,麻烦。” 宿子碧点点头,拿起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可云氏这样的高门大户,规矩不都是严苛铁律么为什么你一说,他们就照你的话改了呢” 云知意笑道“家主许可这祖宅给我承继,这里就是我的地方,规矩自是我说了算。” “原来是这样,”宿子碧羡慕地啧啧舌,又问,“如今云氏家主是你祖母,就算你母亲外嫁,可你上头还有姑姑们。按常理,云氏的人该称呼你孙小姐”才对,他们为什么唤你大小姐若你姑姑们哪时候来看你,他们又怎么称呼” 云知意抿了口甜茶,想了想才认真答“我在京中云府才是孙小姐。我是业已成年的祖宅当家人,在这里就该是大小姐。姑姑们若来,会被唤作姑奶奶。” “原来是这样。世家大族的讲究可真多啊。” 宿子碧自己在心中默了默,大概懂了云知意的说法,才接着道“说起来,你离京已经十余年了吧可我瞧着你对这些事竟半点不生疏。是你母亲教的吗” 云知意对宿子碧很有耐心“我母亲偶尔遇事时会提点几句,但主要是京中云府上下对我一直有管教。祖母及几位叔伯、姑姑们每月都通过官驿快马送来家书,待人接物、诗书学问,什么都在信里教。” 世家大族栽培子弟是有轻重偏侧的,像云知意这种自小资质出挑的孩子,教导她的事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举族资源都会往她身上倾斜。 是重压,却也是厚爱。 “光只写信,就什么都能教他们不怕你不认真看信,或者没有悟性么”宿子碧惊讶极了。 “要不是确定我值得栽培,族中也不会轻易在我身上下这么大心血,”云知意笑道,“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每一年秋季出游时,我都会遇到许多京中故人偶尔还会遇见我叔伯、姑姑们本尊。” 宿子碧就见过云孟冲那一次,当然不会忘“记得啊前年在淮南不就刚巧遇到六爷在那里访友么还和我们一起玩了五天。六爷剑法了得,为人也洒脱,长得还好看” “你专挑这一桩,主要就是想夸我六叔吧”云知意莞尔,“其实哪有那么刚巧我六叔安排在那时去淮南访友,其实就是为了等我。一来陪我游玩,二来也是当面教诲,探查我在学业上的进益。往常遇到别的人也差不多,都是受他们之托来提点或检验我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大前年在松原遇见盛敬侑。那次是真的巧合。 “天,我还以为你到原州后,云氏就只管你吃喝用度,旁的事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居然还有这么多门道” 宿子碧的部分好奇心得到满足,刚巧也吃完了整块糕,这才笑着拍拍手“我没见过世家大族的内里阵仗,你别笑我见识短。” “笑你做什么难道往常我问你江湖逸闻时,你也在心里笑话我没见过世面”云知意逗她。 宿子碧赶忙摆摆手“哪有只要我知道的事,若你喜欢,我可以天天讲。我大哥知道得更多,过几日等他返来时,让他讲” “他返来时,也该是送秋宴了。”云知意恍惚一叹,眼底有少见的迷茫。 预审考是“选士正考”之前,原州官场在最后一次对所有临考学子的掂量与审视。 而送秋宴上,两府主官会通过游戏玩乐之类手段对各自阵营看好的学子们发出讯号,懂眼色的学子也需巧妙做出回应。 所以这场送秋宴,实际是原州学子们步入官场之前第一次权衡利弊后的站队,甚至比明年的取士正考更能左右前程。 宿子碧听得心惊胆跳“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大哥常说,读书人的本事都是白纸黑字写在纸上的。若你偏不选站哪边,明年考官时,他们总不敢舞弊挤掉你吧” 莫说云知意背后有云氏坐镇,单从律法规制来说,大缙律对科考舞弊的处置可是严厉到了祸及三代的地步,这一条连宿子碧这个江湖人家出身的小姑娘都曾听闻。 “公然舞弊挤掉谁,他们倒是真不敢。不过,这次不肯选边站的人,明年一进官场就是靶子。” 云知意双掌支额角,笑得颓丧。 上辈子太骄傲太轻狂,心想我连云氏的助力都不用,还需与你们搅和党争才能做个好官那不是笑话吗 于她在送秋宴上对两府的招徕都不予回应,就这么两边都得罪了。 后来那令人眼红的少年得志,不过是有人心人早早埋下伏笔的捧杀手段。最惨的是,她至今不确定当初陷害她的是哪边的人。 “知意,你不想选,不喜欢这样,是吗”宿子碧轻声问。 云知意叹气“是啊。”可这事无关她喜欢不喜欢。不选边站的结果,她已经历过一次。 宿子碧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那你想过离开原州么若是回京,你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难。” “我我若回京,那就只能在祖母膝下吃闲饭。难是不难,可我受不了。”云知意笑笑,没有过多解释。 大缙承嘉十三年九月廿九,原州牧盛敬侑、原州丞田岭携两府官员,在邺城东郊的“撷风园”为今年参加预审考的学子们举办“送秋宴”。 今次送秋宴选在荷塘曲苑间,临水设席。 远道而来的雍侯世子做为贵客,被特地安排在主座。不过此刻学子们才在陆续入席,没有让贵客等他们的道理,所以主座还是空着的。 主座左右分别坐着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小吏将学子们陆续接引过来,唱名报考绩后,考生便向他们行礼,这是规矩。 小吏引了霍奉卿进来“甲等榜第三位,邺城庠学霍奉卿。” 霍奉卿执礼时,已入席的许多学子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地议论起来。 邺城庠学是原州最顶尖学府,庠学学子自代表着原州同龄读书人的最高水平。今年也没出例外,甲等榜前十位被邺城庠学的人霸占九席,外地学子们看着庠学的人就牙根发痒,当然有许多小话说。 州丞田岭对霍奉卿的“甲等第三名”却是不太满意的。他捋着胡须笑道“奉卿啊,虽说你向来都在前三甲游走,可按学政司的预估,此次预审考的各科题目对你而言并不繁难,你该是榜首才对。怎么回事” 霍奉卿还没答言,便听身后喧哗声大了些。 田岭扶额苦笑,对盛敬侑道“得,盛大人您瞧,另一个考失手的也到了。” “甲等榜第四位,邺城庠学云知意。” 霍奉卿回眸看清云知意的装扮后,立时心跳加剧,面热翻滚,甚至不自知地攥紧了袖。 脂粉轻敷,娥眉淡扫,唇间轻点樱桃红,一袭束腰宽袖大摆的天水碧浣花锦衣裙矜贵端雅。一切都与额心那枚云纹金箔相得益彰,愈发衬出她整个人明艳高华。 最难得的是,半点没有寻常同龄人在这般场合里多见的局促慌张或畏怯瑟缩,完全是“千金之子,行止有方”的气度。 她在身移影动间腰际佩玉竟无大幅摇晃,只裙摆那以银线绣出的流云纹漾起生动光泽,宛如人在云上,足不沾尘。 霍奉卿失魂似的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近前行礼,他才如梦初醒地挪开目光。 这样的云知意,太像他梦里那个了。 见礼后,州丞田岭又痛心疾首地道“云大小姐,数你最离谱,竟跌出三甲这可是十年来头一回,学政司的章老被你气到捶心肝” “田大人,我没落到第五六七八去,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好在不是正考,之后我一定好生查漏补缺。您劝章老看开些,都快七十的人了,对自己的心肝好点,没事别瞎捶。”云知意避重就轻地笑语带过。 田岭被她噎得哭笑不得“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考失手了若再这样,明年你让我重用你还是不重用你” 眼见田岭不动声色就在嘴上把云知意划去了自己那边,盛敬侑心中自是不甘,见缝插针地打岔“是啊,邺城庠学是原州最顶尖学府,你俩也一直是庠学最顶尖学子。两府上下都很重视。此次各科考题全不算刁钻,为何会双双失手说个究竟来。” 按理说这两人不该这么早就单独试探意向,这打乱了云知意原本的应对章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才最安全,她就只能打马虎眼“霍奉卿为什么会考失手,我也不知道啊。” 上辈子设套陷害自己的人是田岭还是盛敬侑,她始终不敢贸然定论。 虽然于情于理盛敬侑都没有太大必要陷害她,但在她去槐陵找出事情真相以前,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两人却并不打算放过她。田岭道“那就说说你自己是怎么回事。懈怠退步,可是因为明年另有打算” 这个问题感觉有圈套啊。就在云知意踌躇思忖时,身旁的霍奉卿忽然开口“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偶尔失常也是情理中事。二位大人不必过于担忧。” 盛敬侑与田岭对这个答案显然很满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也对。” 云知意总算松了口气。 只听盛敬侑另起话头道“听说你俩什么事都爱争个高下。预审考的名次挨着,今日免不得要共席并坐,可别胡闹啊。” 学子们的座次则是按考绩排名,“两两共席”。第三的霍奉卿与第四的云知意自是同坐了。 “盛大人放心,我近来修身养性,与谁都不争不抢。”云知意回他一个笑脸。今日不是私下场合,她当然不能再随意称盛敬侑为师弟了。 那田岭却看热闹不嫌事大,闲得无聊瞎起哄“年少意气嘛,有点争胜之心是好事,拿捏好分寸就行。今日既设酒宴,你俩斗斗酒量倒也无伤大雅。” 云知意感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又来个鬼的无伤大雅上辈子就是因为有人撺掇她和霍奉卿斗酒,她最后才借醉行凶,不干人事地将他给办了的 她咬牙切齿地忍了忍,才扯出勉强假笑“田大人,您堂堂州丞,撺掇学子斗酒不合适吧凭霍奉卿那三杯就动弹不得的量,这不是上赶着找糟蹋吗他不会答应的。” 话里话外简直是给霍奉卿递出明示了。 奈何霍奉卿这家伙,十件事里总有九件要和她对着来。 他略垂眼帘,低声道:“输人不输阵,怕你啊”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奇怪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今日设的是坐席。 双双落座后,云知意稍垂眼眸,就见自己的天水碧浣花锦与霍奉卿的湖蓝素锦交叠在一起。 色彩融洽、相得益彰,纠缠出几许说不明的暧昧。 她胡乱将自己的裙摆拢到腿边,这才捧起茶杯,低声轻唤“霍奉卿。” 霍奉卿正在低头整理衣摆,闻言稍顿“嗯” “你今日真要和我斗酒”云知意看着杯中倒影。 霍奉卿跻身坐正,眼神随意扫过案上的茶果“看你。你说斗,那便斗。” “若要我说,那还是就别了吧。我近来修身养性,不好斗。”云知意浅啜一口热茶,徐徐抬眸,目视前方。 霍奉卿不置可否,从果盘里拿过一个橘子“哦。” 云知意轻轻转动着手中茶杯“若田岭方才是撺掇你与陈琇斗酒,你会应么” 霍奉卿长睫微垂,慢条斯理地剥起橘子来,口中漫不经心地应道“不会。” “换成顾子璇呢”云知意又问。 霍奉卿不假思索“不会。” “薛如怀呢也不会吧”云知意无奈嗤笑,“我就知道。” 霍奉卿神色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什么了” “只要对手是我,不拘什么事,不管有没有把握能赢,你都一定会应战。你的输人不输阵,好像从来都只针对我一人。” 霍奉卿眉心微蹙“你的好胜之心,不也只针对我” 云知意正准备答话,忽然察觉左侧坐席的人正看着这边,她便略向前倾身,目光越过霍奉卿,歪头迎上对方的注视。 那个坐席上是今次榜首陈琇及榜眼顾子璇。 十年来,邺城庠学前三甲的位置长期被霍奉卿、云知意、陈琇轮流霸占,顾子璇算是破天荒打破这格局的第一人。 所以顾子璇很兴奋,先是与陈琇耳语,又转头来对云知意抱拳,小声抛来笑语“多亏你这次考失手,承让了啊。” 看着朋友笑靥如花的模样,云知意回她一笑“我不是失手。你实至名归,恭喜恭喜。” 这话在谁听来都像是客套敷衍,但若对云知意足够熟悉就会知道,她其实很少与人虚言客套。 她既说顾子璇是“实至名归”,就表示承认自己这次并非大意疏忽,而是真的考不过人家。 霍奉卿语带试探“居然连顾子璇都能压你一头了,你今年到底在做些什么” “说得像你考过她了似的,”云知意以余光笑睨他,“你我都一样考失手了,就别这么咄咄逼人地互相揭短了吧” 霍奉卿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剥橘子“谁跟你一样我可没失手。”考算学那天问了她答题详情,再问了陈琇和顾子璇做比对,就估摸着她大概只能考到第四。他可是精打细算着考的第三名,怎么能叫失手呢 云知意没明白他的意思,却什么也没问。 上一世的预审考,榜首是她,霍奉卿屈居榜眼,陈琇第三。 那时他们三人在甲等榜上的名次本就常有变动。 她除算学之外没有弱点,当时在这门功课上又狠下了些笨功夫,再不济也没这辈子这么吃力;而霍奉卿在书法、法令两门上长期不稳定,陈琇则是书法、政论、史学的底子相对薄些。 这次霍奉卿预审考居然只得第三名,她其实有点意外。原以为榜首、榜眼本该在霍奉卿与陈琇之间,端看两人谁更胜一筹而已。 不过,这辈子有太多细节处与前世不同,预审考排名的小小变化对云知意来说已不值得深究。 她扭头看看依然空空荡荡的主座,心中烦躁躁地想雍侯世子真是架子和年纪一样大,这半晌还不来。 心情不好,就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带着对自己桌上的果盘都有了几分不满。 空腹吃梨凉胃,石榴不爱吃,橘子懒得剥算了算了,还是喝茶吧。 秋末近午,天气颇有几分闷燥,热得秋蝉的嘶声都显得凄厉尖锐。 共席的两人臂与臂之间仅隔着不足三个拳头宽,好似有热度源源不绝来回游走,扰得人心大纵不宁。 一个专心剥橘子,一个眼神飘忽地喝茶,气氛实在诡异,若不说点什么,好像就显得格外尴尬。 霍奉卿主动打破了沉默,低语“方才,田岭是在试探你。” 云知意轻轻颔首,看着杯中的倒影“嗯,有所察觉。” 事实上,盛敬侑不也在试探她可霍奉卿却只提田岭。这偏架拉得也太明显了吧。 霍奉卿波澜不惊,又道“可你没明白田岭具体在试探你什么,所以不确定该如何应对。” 他这话虽只是点出事实,可怎么听都像在炫耀兼之鄙视。若放在以往,云知意就该和他杠起来了。 不过她今日并不想与谁争辩冲突,尤其是霍奉卿。 于是她浅啜一口温热香茗“愿闻其详。” “你此次意外跌出三甲,两府都在揣测你或许只将原州当做跳板,早晚是要进京的。他方才是在确认你的长远打算。” 这话让云知意一愣“难怪田岭要问明年是让我用你,还是不让我用你。” “可你没听明白他真正的言外之意,插科打诨与他说起学政司章老。”霍奉卿又拿了一个橘子。 “那章老的事,不是田岭自己先提的吗他毛病可真多,”云知意没好气地对空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原州百姓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从不信任流官。此前搬到云氏祖宅,又请祖母从京中派了人来,不就是在向外传达我会留在原州扎根的讯号么” 所谓流官,一种就像新任州牧盛敬侑这样,由京中朝廷派来,有一定任期,期满调任;另一种就是,人或许在本地出生、成长,但雄心勃勃,或有旁的人脉通路,只将原州做为跳板,寻到机会就将离开原州另谋高就。 无论是这其中哪一种人,在原州官场都注定不会太好过。 霍奉卿略带惊讶地瞥向她“你居然早早留心到百姓排斥流官倒是没我想得那么傻。不过,做法不够高调。”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没你想得那么傻”云知意忍了半晌才没揍他。 关于“原州百姓厌恶流官”这事,她是在上辈子做了三年州丞府左史后才明白的。 最初时,她签发的革新措施总是遭到强烈抵触。每次都需派手下属官亲自前往各城各县,发动当地官吏及乡老贤达一同去挨家劝说,才能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地执行下去。 这样的事反复几回,她当然察觉不对劲。下一次时就故意将自己拟定的措施让右史陈琇签发,居然毫无阻碍就执行开来。 两相对比印证了她的推测,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云知意烦闷地轻挠眉心金箔“还要怎么高调近百号人在南河渡下船,官渡小吏挨个查验路引名牒、抽检行李,码头上还有那么多人看着,这还不够莫非还得让人满城去敲锣打鼓地喊,云知意是要留在原州的,不会走” “倒是个简单粗暴但有效的法子。只是你觉得可笑,不屑用,”霍奉卿笑笑,“你很瞧不上这样吧” “哪样”云知意略感茫然,“敲锣打鼓那当然,我又没失心疯。” “我是说,我这样,”霍奉卿抿了抿唇畔的笑,轻垂的侧脸线条变得有些僵硬,“我走了捷径,提前搭上盛敬侑。你早猜到了,不是吗” 前世的云知意是入仕后才知道霍奉卿提前搭上盛敬侑的。当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能理解,甚至反感,可这辈子却有些懂他了。 “虽然在我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眼里,霍奉卿就该是孤高而骄傲的。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祖母说过,官场历来水至清则无鱼,为官之道不是只有一个模子。每个人选择走哪条路,成为什么样的官,必定因为那是当下对他来说最好的选项,只要问心无愧就行,谈不上对错。” 云知意侧头笑望他“这件事上,或许你是比我聪明得多。我到现在都没想好究竟该怎么走下去。” “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总感觉有诈。”霍奉卿赧然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将橘瓣上的白络仔细清理掉,再将橘瓣齐齐整整摆在空碟子里。 云知意顺着他的动作,瞟了一眼那碟子。 一枚枚被捋去白络的橘瓣被摆得像朵稚童初学丹青时画的花儿,橘肉的金黄让素净寡淡的白瓷碟多了几分明艳色彩,透着些许笨拙意趣。 她其实挺喜欢橘子这类水果的,但在人前向来不碰。因为剥皮会在指甲里残留果皮泥屑,而且她讨厌橘瓣上的白络,懒得慢慢清理。 本想嘲笑霍奉卿怎么吃个橘子跟她一样事多,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云知意想了想,改口问道“所以,你方才插话说,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是在帮我补漏” 是告诉田岭云知意对明年在原州的官考都紧张到发挥失常了,这种重视程度,不是将此地当做跳板的样子。 霍奉卿唇角稍扬些许,语气却平淡“你说是,那就是吧。” “多谢。”云知意真是烦透了原州官场这帮人说话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路数,两辈子都烦。 她闷闷伸出手去,从霍奉卿那小碟子里顺走一瓣橘子。 霍奉卿“慢半拍”地挥了挥,没拦住。 云知意不太斯文地将那般橘子塞进口中,笑道“剥好却又摆着不吃,你供给天上先祖的啊” 霍奉卿淡淡横她一记,垂眸接着剥“对,上供给,小祖宗。” 这话的断句实在是奇怪,但云知意一时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反正口中那瓣橘子莫名变得烫嘴,让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玩乐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就在云知意尴尬时,雍侯世子总算到了。 这老人家华服加身,环佩为饰,美髯遮面,却怎么也掩不住骨子里那份生无可恋,看谁都是满眼萧索无趣。 懒懒打赏了预审考的前三名后,他的目光不经意瞟到云知意,原本略显浑浊的目光稍稍清明了些。 州丞田岭察言观色,立刻笑着凑近他“这便是鸿胪典客云端大人家的那位孙女,云知意。小时是养在京中的,或许世子早年间也曾见过可需唤到近前叙叙话” “别我算是怕了她。”雍侯世子敬谢不敏地摆摆手,又变回先前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懒洋洋示意开宴。 酒过三巡后,他仿佛想到什么,忽地来了精神,对左右两旁的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说了些什么。 二人频频点头附和,最后更是拊掌笑了起来,齐声道“甚好甚好” 于是唤了小吏来做吩咐。 之后便有小吏抬了空桌案摆在主座旁侧空地,又摆好笔墨纸砚,雍侯世子亲自走过去,执笔蘸墨不知在写些什么。 众人放杯停箸,齐齐看向主座,鸦雀无声。 有小吏朗声清脆道“世子有言光只枯坐吃喝难免无趣,既都是读书人,不如拿点风雅本事出来助兴场面。” 其实就是找名目玩乐兼灌酒。 雍侯世子。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轮流走到那桌案前,当场写下好些“题目”,裁成小纸条叠成签状。 田岭道“待会儿会按座次挨个让大家抽取,按要求作答即可。” 撷风园临湖靠山,仿中原滢江南岸的园林造景,占地广阔,分为前后两园。 今日送秋宴其实有两部分,内园是部分州府官员及学子,外园则不拘身份,多是学子带来的家人、朋友,也有门路通达的无关百姓。 这撷风园是原州的官属产业,平素由差役把守,通常只供州牧、州丞两府在重大典仪或盛会时使用,寻常百姓并不能随时入内。 今日外园那头也有吃喝玩乐,只是需要自行付钱,众人却不觉得吃亏,权当庙会玩,倒也是热闹的。 待田岭说完后,盛敬侑笑着扬声补充道“若答得让世子不满意,便需罚酒五盏;若满意,世子会以当事学子的名义,对今日在外园游乐的百姓散赏钱一斛。诸位都是明年或将入仕的栋梁,今日可算是你们初次为邺城百姓谋福祉,万望竭尽所能啊” 盛敬侑这话说得极聪明。 学子们到底年少,大多数心中都有几分清高。若叫他们为了一斛铜角的赏钱参与这样奇怪的玩乐,他们多半只会敷衍着来。 眼下既说明这赏钱是为外园那些游人挣的,还莫名其妙拔高到“为邺城百姓谋福祉”的地步,无论学子们心中怎么想,都得积极踊跃、拼尽全力,以示责无旁贷。 “这主意谁出的”云知意奇怪地看向霍奉卿。 霍奉卿是真无辜“我哪儿知道看起来是世子临时起意。” 云知意想了想,笑了“也是。这么天马行空的主意,除了这位世子,旁人也很难这么不着调。看来盛敬侑倒是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既是按座次,第一个抽签的当然是榜首陈琇。 她的运气实在不算好,抽到的题目是 “弹琴唱小调” 这老不正经的题目,一听就知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陈琇寒门出身,平常哪会接触弹琴这种于学业无甚助益的奢侈技能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唱调,实在有些为难人。 云知意咬牙,忿忿低语“他以为今日这是在逛戏园看耍把戏好端端的干嘛让人当众唱小调读书人不要面子吗” 再是侯府世子,也没有在这种相对正式的场合里拿一班学子胡乱取乐的道理啊 气愤之下,云知意就想站起来伸张正义,霍奉卿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按在席上。 “读书人要面子没错,可世子也要的。你去当众顶撞他,不合适。” “他事情做得不对,我便是顶撞又怎么了看他敢”话说一半,云知意后知后觉地收了声。 她上辈子吃的很多亏就来源于此,很多事都要去争个是非对错。 诚然,今日就算她当众顶撞,雍侯世子也不敢当真对她如何,但她得罪了自家叔叔的朋友不说,还会给在座官员留下“桀骜狂妄”的深刻印象。 总之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许是见她踌躇,霍奉卿强调似地对她摇了摇头“在座都是明年要考官的人。” 今日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看做另一种试炼。 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暗暗审视着每个学子,陈琇会做何应对,她的同窗们又如何反应,都会成为他们各自被人评估的依据之一。 想明白这层后,云知意悻悻抿唇,重新坐好,这才察觉异样“你手还不拿开” 霍奉卿面上一红,倏地收回手去。 经过短暂的犹豫后,陈琇选择了罚酒。但她不胜酒力,连喝两盏脸色就已经不大好了。 幸亏她身旁的顾子璇素来仗义,主动替她将剩下的三盏也揽过去饮尽,这才将场面了结。 跟着便是顾子璇抽签。她抽中的题目是“划酒拳”,看起来也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这老人家活到六十岁,大半岁月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吃喝玩乐,划酒拳这种事,顾子璇哪是他的对手 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蔫头耷脑又连喝五盏。 她毕竟是将门之女,酒量并不差,之所以灰头土脸,只要是输了游戏之处。 外地学子们对邺城庠学包揽甲等榜前九位的事本就有些酸,眼见榜首榜眼接连受挫,多少有几分幸灾乐祸。有的人甚至摩拳擦掌起来,就等着轮到自己来大展风头。 而邺城庠学的学子们则将拔得头筹的希望寄托在霍奉卿身上,但也不乏暗暗等着看他落败笑话的。 虽众人心思各异,但目标人物是同一个,所有人便屏息凝神望着霍奉卿。 云知意也有些忐忑,吃不准雍侯世子到底在这些签里写了多少不着调的要求。 她不自知地捏紧了拳头,心中祈祷霍奉卿不要抽中过于离谱的签。他那么骄傲一个人,若被当众戏耍,心里不落下阴影才怪了 霍奉卿倒是没事人一般,长指随意轻拈,就抽出个叫人哭笑不得的题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这要求,说离谱也离谱,但好像也没太大恶意。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绝对又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雍侯世子挪步过来,云知意自要站起来以示尊重。 哪知他却猛地倒退半步,吹胡子瞪眼道“云家小姑娘,你的手可别乱动啊”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满场人都竖起了耳朵,伸长了脖子。 云知意没好气地低声道“我扯您胡子的事,那是十七年前我的抓周宴上,需要记这么久吗” 这老人家记吃记打还记仇。 据说当年在云府参加云知意的“百日抓周宴”时,被还是小婴儿的云知意揪过一次胡子,便毕生不忘。云知意在京中那些年,雍侯世子每次到云府,看着她就绕路走。 没想到如今还记着,真是闲的。 “当然需要小心驶得万年船。”世子理直气壮地捋着宝贝胡子,满脸写着“我不想理你”。 他没再看云知意,微醺半眯的双眼瞟向霍奉卿抽到的题目。 “哟,这个好。年轻人,可别想糊弄我,得是真的秘密哦但你只需悄悄告诉我,放心,绝不外传。” 霍奉卿以余光觑了觑身旁的云知意,稍作沉吟后,对雍侯世子道“不如我写给世子看您看过之后当众烧掉即可。” 雍侯世子一听来了兴致,对霍奉卿招招手“来来来,我看着你写。” 于是一老一少便去往主座旁的桌案前。 既雍侯世子说了会保守秘密,桌案旁伺候笔墨的小吏自需退远,盛敬侑与田岭也识趣地站在学子席这边,桌案前就只剩雍侯世子与霍奉卿二人。 霍奉卿提笔蘸墨时,老脸泛着淡淡醉意绯色的雍侯世子捋须,轻声道“你选的路,没个三年五载恐难成事,胜负几率勉强算是对半开,不是那么好走的。” 霍奉卿微微一僵,回眸看向他。 “田氏在原州经营数百年,民望根基之深之稳,使得京中都投鼠忌器。此次若败,闹不好你就身与名俱灭,没有人会救你;若成,那你便名动天下。真敢”雍侯世子以捋须的动作遮掩着口形,笑呵呵轻道。 霍奉卿恍然大悟,平静以对“敢。不过霍某年少浅薄,为官不求名动天下,只求扶摇青云。” 雍侯世子颔首,接着又嫌弃地摇摇头“什么都别问我。陛下只让我帮忙看看盛敬侑选的人是否真可寄望,我就是看准人后帮着带个话而已,什么都不知。” “并没有什么要问。”霍奉卿转头,认真看着桌上铺开的白纸。 看来,老爷子这段时日在邺城看似没谱,却是火眼金睛、洞若观火。 “真就只为个扶摇青云哪怕千夫所指哪怕火中取栗哪怕蚍蜉撼树”雍侯世子有些好奇了,“怪了,年轻学子不都傲骨铮铮,极重名声的么你看上去还像是格外清高的那种啊。” 霍奉卿没有应声,闭目思索片刻后,落笔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莫劝少年惜羽翼,月在中天气自清。 饮水知冷暖,行路识崎岖。 采撷山岚佩襟前,披荆斩棘入泥泞。 青梅在云上,我需纵云梯。 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 。 第一百五十章 承诺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既已知晓雍侯世子此行的真正目的,霍奉卿当然明白,老人家方才承诺的只是“不会外传”,绝非“不会上传”。 但他既敢写下来,就不怕“上传”。 他从小性子就有点古怪的拧巴,越重要的话越不敢轻易向真正在乎的人袒露,反倒是面对无关紧要的人时无所畏惧。 如他所料,雍侯世子以微醺醉眼将那张字纸来回看了几遍后,神情并无多大波澜。 老人家很君子地依照事先约定,问小吏要了火折子来将它烧掉。又吩咐下去,让人以“邺城庠学学子霍奉卿”的名义,向外园的百姓打赏散财。 眼见霍奉卿“拔得头筹”,在座的学子们自是躁动起来。鼓掌欢呼者众,酸溜溜嘀咕的也有,场面一时热闹又嘈杂。 在大家的瞩目下,霍奉卿从容回了坐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州丞田岭笑得一脸和蔼欣慰,伸手拍拍他的肩“不错不错。” 霍奉卿轻描淡写道“运气好,抽到的题简单。” 见他神色、语气皆无异样,云知意放下心来,对他的秘密并无多少好奇。 紧接着,小吏便捧了签筒来“云大小姐,请。” 相比陈琇、顾子璇及霍奉卿的签,云知意抽到的这个就正经到近乎无趣为何想要做官 上辈子这场送秋宴并无雍侯世子,自就没有这一出。这算是云知意为人两世以来,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她在许多事上都习惯较真,看完这个问题后就当场愣怔,片刻后才脱口道“天下读书人不都一样十余年不劳作却可得温饱,理当苦学成才,回报一方。” 满场顿时鸦雀无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滋味的尴尬。 云知意对这种尴尬并不陌生,上辈子就见多了。 因为这种话听起来有种装腔作势的虚伪空洞,大多数人其实是不信的。每每她这么说时,很多人心中会暗藏嘲讽,只是不敢轻易在她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可她自己是真信的。两辈子都信。 志气。理想。担当。抱负。一个人真心看重这些事,并且愿意拼尽全力去践行,这很耸人听闻吗为什么大家总是嘴上赞美,心中却嗤之以鼻 古往今来一直都有这样的人,她恰巧也是其中之一。这有那么难以置信吗 今日这场合里,旁人是不敢随便为难云知意的,但雍侯世子敢。 老人家满眼好笑地望着她“云家小姑娘,你可真是越大越无趣。这是游戏玩乐,又不是政论考场,就不能说几句随和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啊。”云知意已有些不耐烦了。 有雍侯世子带头,州丞田岭自也笑语跟进“可你云大小姐与天底下寻常读书人能一样吗” 面对这个问题,云知意不由地陷入了茫然沉思。 她是云氏子弟,族中虽有期许但并不强求她一定要如何。就算她选择像雍侯世子一样做矜贵米虫,只要她事事听话顺从,别给云氏招灾惹祸,族中照样会保她锦衣玉食,一生无波亦无忧。 她上辈子都落得那般下场了,比谁都清楚原州官场水深到能吃人。 就为了心中那些除了她自己没几个人信的空洞大道理,她还是选择了走这条路好像真的有悖常理 回过神来,云知意见大家都望着自己,便道“田大人这话,我真不知该怎么接。看来我的答案让世子不满意,这局算我输。请拿酒来吧。” 五盏酒饮尽后,雍侯世子本要离去,迈出左脚后却又突兀止步“我瞧你方才似有困惑之色,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云知意以绢拭去唇角酒渍,笑笑“方才的问题我答得不好,让世子扫兴了。若您果真好奇我的心底话,我以个人名义诚邀您明年夏末再来观礼原州的新官簪花宴,届时我再给您一个新的答案。” 原州的取士正考与京城及别州都不同,考试时间定在夏初,到夏末出榜定局。 雍侯世子来了兴致,半白眉须抖了抖“有点意思。可,为何你一定要在明年新官簪花宴上才能给出新的答案” “冬季小考后我会离开邺城四处走走看看,回来就要专心准备官考,考完我才有闲功夫细细想啊”云知意笑答。 雍侯世子点头应下“就这么说定了,明年簪花宴,我来听你的真心话。” 那之后,霍奉卿都不发一言,不看云知意,也不关心别人参与游戏的过程及胜负,就坐在原地板着脸发呆。 雍侯世子接连打赏外园,用的是每个赢了游戏的学子名字。意外得赏的百姓们自是感激又欢喜,便向外园的小吏提出,希望可以进来向学子们敬酒道谢。 雍侯世子爱热闹,越荒腔走板的事越得他欢心。半是撺掇半是威压地让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都松了口。 于是小吏们便陆续引领着百姓们入内。 霍奉卿是第一个为外园赢得赏钱的学子,自然是绝不会被遗漏的敬酒对象。 他不便推辞,直言自己酒量不大,只沾唇表示表示。纵然如此,觥筹交错近个时辰下来,再是“沾唇表示”也饮空了两杯。 趁着暂无人再来的间隙,云知意有些忐忑地以手肘碰碰他,低声道“别逞强。不行就我帮你。” 霍奉卿并不看她,只轻道“要你管。” 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云知意就不再自讨没趣。 邻席的顾子璇也闲到发毛,倾身探出头向这边轻喊“知意,我答应了田大人,待会儿去外园打擂台,你去给我助威好不好” 隔着霍奉卿说话不方便,云知意便与他换了位置,坐好后才对顾子璇道“可我答应了要去写楹联。” 送秋宴的下半段就是学子们前往外园各展所长,既是与民同乐,也算是州府派给学子们的一桩“差事”,每个人都必须寻一个项目参与其中。 邺城不拘门户大小,都好在门口挂楹联。 楹联是由两句对仗工整的吉祥语句组成,刻在竹子、木头上,悬挂在门口两侧。按照惯例是一到两年一换。 既是挂在家门口,这字迹就需非常讲究。若门第富贵倒无所谓,就算自家在书法上没人才,花点钱或托点人脉找人写就是。贫苦人家舍不得这笔开销,也难有什么人脉,便指着送秋宴这类的机会,从学子、庠学夫子甚或州府官员手里求来楹联字本。 见顾子璇失望地撅起了嘴,云知意扬笑安抚“你忘了我朋友不是说好今日会找你讨教他俩陪你玩个尽兴,就算是替我陪你玩了。晚些若我写完你还在台上,我就来看。” 经她提醒,顾子璇才想起在说书楼与宿家兄妹的约定。于是她拊掌笑开“好既是你的人,那我会手下留情的,哈哈哈” “什么我的人说了是我朋友,”云知意不无骄傲地抬起下巴,“你可别轻敌,他俩比你想得厉害多了。” “哟哟哟,你还护短我也是你朋友啊你若不和我站一头,我就到处去乱说你见色忘友”顾子璇玩笑地发起醋来。 “这吃的什么无名醋”云知意抿笑回头去端酒盏,却惊见正在接受百姓敬酒的霍奉卿绷着微醺酡颜,仰脖将杯中大半盏酒一饮而尽。 从内园出来时,霍奉卿满有绯色,步伐略显迟滞,却一直揪着云知意的腰间佩玉穗子,如影随形地跟着。 庠学同窗们素知这两人是死对头,见霍奉卿这般,自是面露惊讶。外地学子不知其中渊源,路过时总会投来挤眉弄眼,再发出古怪笑声。 云知意有些尴尬,走到一名小吏跟前,低声道“他喝醉了。烦请带他去厢房小憩。” 小吏正应声,霍奉卿却口齿清晰道“没醉。” “没醉你老揪着我佩玉穗子做什么”云知意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 霍奉卿“哦”了一声,松开手。旋即低头拉起自己的佩玉穗子塞到她手里。 她觉得很是莫名,立刻将手背到身后去。 霍奉卿立刻举步走到她身后,执着地再度拉起佩玉穗子塞进她手里,并以双掌合住她的手。 掌心相贴,猝不及防的温热触感让云知意心尖一颤。 她烫着脸甩开他,后退半步,口中道“没醉才怪。还是去厢” “不去。”霍奉卿亦步亦趋地走近。 旁边的小吏忍笑上前扶住他臂膀,对云知意道“云大小姐可是要去写楹联” 每次这种场面,云知意都会去帮百姓写楹联,小吏们都习惯了。 “是。”云知意颔首。 小吏搀紧霍奉卿,拦住他再往云知意身边凑的举动,笑道“这时候与霍公子讲不了道理的。既他要跟着你,便由着吧,我随你们过去就是,保管不让他闹出什么乱子。世子也快出来了,在这里强行拉扯不合适。” 见这小吏能制住霍奉卿,云知意便道“那就有劳了。” 云知意的字好,这事在邺城人所共知,从前在类似场合上,愿找她求楹联字本的人就不少。 不过州府向来照顾她,不需她有求必应,每次都会让小吏做好安排,最多只会让十个人求到她面前。 今次她心中另有打算,便对负责筛人的小吏道“今日我兴致好,不限人数,来多少写多少,让大家不必争抢,排着来就是。” 原本在争先恐后往她这里挤的人闻言欢呼起来,七嘴八舌地向她大声道谢。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依稀从这些热诚而质朴的道谢中听到几声缥缈的切齿杂音。 狗官云知意 要我说,就该千刀万剐 衣袖被人扯动,云知意回神,就对上霍奉卿的双眼。 想是醉得比方才还深些了,此时他的眼中有些泛红。他哑声道“你不高兴” “还好,”云知意笑笑,“你走开些,别挡着人家替我研墨。” 霍奉卿闻言,径自从研墨的小吏手中夺取墨锭,动作缓慢却认真地做起小书童来。 醉酒之人举止异于平常也是常见,大家都看得发笑,见他酒品尚可,并无出格举动,便由得他。 “醉酒后倒很会卖乖,”云知意好笑地摇摇头,提笔蘸墨,“欸,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别酒醒后又说我欺负人。” 等她连写了二十几幅楹联后,霍奉卿已呆滞不动,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侧脸。 云知意又不是死人,长时间被人这么直勾勾盯着,浑身不自在。又懒得与醉鬼白费口舌,便想请旁边的小吏们将他带走。 正要开口,醉醺醺的雍侯世子便在盛敬侑与田岭等一干官员的簇拥下过来“巡视”了。 他凑近一看云知意才写下的那两行字,登时疑惑道“这是哪家字体圆润朴拙,稚气中又有几分开阔气度。有点意思。” “世子好眼力,”云知意故意扬了笑音,脆生生道,“这是霍迁老前辈幼时字体。他小时在原州就有神童美誉,早些年他这个字体一直是原州小孩儿初学书法的入门范本。可惜我未能尽得精髓,也就练了个七成似。” “哦,霍迁,我记得。当年他是原州第一个不需考试,被国子学点名进京深造的才子。” 雍侯世子恍然大悟,捋须对左右官员和在场百姓忆起当年“霍迁是个人物啊他在国子学那几年,年纪轻轻,与龙图阁大学士轮番对诗不落下风,当着九卿的面论政也面不改色,算是在京中给原州人挣了大脸面的。” “我只知霍迁老前辈曾在京中求学,后来做过原州牧,却不知还有如此风采。”云知意感佩应道。 雍侯世子尽力撑着眼皮,再度观摩了上面的字,随口道“这字体瞧着是容易上手,给小孩子做入门范本再合适不过。” 田岭最善观人眼色,立刻对属官吩咐道“回头让学政司整理个霍迁大人的字本,刊印三百册下发蒙学及各家私塾。” 他们走后,云知意扭头看了看呆呆的霍奉卿,唇角扬起释然笑弧“恩怨两清。” 等冬季小考过后再正式登门向霍家致歉,她在邺城就真的不欠谁了。 霍奉卿却忽地揪住了她的衣角,被酒意浸透的喑哑嗓音里竟有几许清冷狠戾“你、做、梦。”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在场众人正兴奋议论才走过去的雍侯世子,嘈杂笑语盖过了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的简短对话,暂无人留意这陡生的小波澜。 眼见霍奉卿突然激动,云知意和近前的小吏都拿不准这人究竟是醉是醒,更不知他接下来会做什么,自是不约而同地想迅速将他带离此地。 小吏以较为自然的动作搀住了霍奉卿,可他另一手死死揪着云知意的衣角不肯撒开。怕强行拉扯要激怒他,小吏便以恳求的目光看向云知意。 云知意不动声色地旋身,将霍奉卿的动作盖在了自己的宽袖之下,而后向等候的百姓致歉:“对不住大家,我有点急事需要离去,不好说几时才能回来。为免大家空等,冬季小考之前,每日下午放课后我都会在庠学门外设书案恭候半个时辰,大家到时尽可来找我写楹联。” 毕竟大家都看到她在这儿不厌其烦写了快一个时辰,又听她说冬季小考前都会在庠学门口继续帮忙写,便纷纷识趣体谅并道谢。 小吏搀住霍奉卿,云知意配合着他俩的脚步,慢慢在众人注目下离去。 ***** 进了内园又行一段,云知意在通往最里厢房的林荫小径前止步。 “能撒手了吗?”她问。 霍奉卿缓缓转过头来,眼尾有淡淡浅绯醉色。 一路揪着她衣角的长指愈发收紧,薄唇中艰难吐出个含混单音:“不。” 云知意无奈看向那小吏:“罢了,我与你一道送他到厢房再走。” 今日醉酒的不止霍奉卿,一踏进厢房所在的小院,就见院中有官仆追着个在只着中衣在廊下跌跌撞撞的少年。 那官仆好气又好笑地边追边劝:“别再扯自己衣襟了!再扯就要衣不蔽体了啊!好歹是读书人,醉酒也该注意点斯文体面吧?” 另有一个不断试图挣脱官仆们钳制的学子在不远处口齿不清地吼道:“砚台呢?我砚台哪儿去了?!” 也有醉酒后并不瞎胡闹的,由人在侧照拂着,软绵绵歪坐在树下,捧着痰盂吐得七荤八素。 云知意看了霍奉卿一眼,笑得无奈:“你竟还算酒品好的。” 进了一间厢房,那小吏稍稍使点蛮力,将霍奉卿强行安顿着躺下。 想是这路走过来也耗尽了他的心神,他竟没太挣扎,沾着枕头后眼皮渐沉,半眯着盯了云知意有几息的功夫便闭目,手也渐渐松开。 小吏总算松了口大气,执礼对云知意笑道:“多谢多谢,我方才还真怕他在前园就与您闹起来。明明开始都好好的,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就一副要发狠的模样。” “那谁知道?醉酒之人本就想一出是一出的,”云知意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垂眼看着榻上气息已至和缓绵甜的少年,“他大概睡不了多久就会清醒,倒也不难缠。” “曾听闻有些人体质不同,醉酒后只需小憩短时就会清醒,想来他便是这种了,”小吏说完,后知后觉地讶异起来,转头看向云知意,“二位在传闻中可是死对头,没想到您对霍公子这么了解。” “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云知意赶忙道,“辛苦您指派官仆照应着他些,我回前园了。” 她也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会知道“霍奉卿醉酒后只要小睡片刻就会醒”这种事?上辈子也就见他真正喝醉过一次,后来就…… 呃,快住脑快住脑! 云知意猛地摇头,甩去脑中那些即将清晰成形的记忆碎片,面红耳赤地加快了步伐,狼狈逃离。 ***** 云知意想着事,也不急着回前园,索性在连接前后两园的临湖长廊椅子上坐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渐近,拉回了她飘忽的思绪。 刚一起身回头,就见霍奉卿已踉跄奔至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她还没站稳,霍奉卿跑过来时冲得又猛,抱住她后就失了平衡,两人双双倒地。 好在霍奉卿还有点人性,倒地时没忘了护住她,自己在下当了肉垫。 云知意被这莫名其妙的走向闹得眼冒金星,半晌摸不着头脑,靠在他怀中懵了片刻,才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一边咬牙扬声道:“霍!奉!卿!你过分了啊。” 也不知怎么回事,此刻的霍奉卿环住她的手臂明显没有早前揪她衣角时那么大力气,她几乎很轻易就冲破了他的钳制。 可就在她即将脱身时,他以一种说不清滋味的决绝神情,红着双眼…… 咬住了她的衣袖。 云知意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慌到手足无措,脑中彻底空白。 良久,她憋红了脸道:“你你你狗变的啊?!这到底是清醒了还是仍醉着?!赶紧松口,不然我喊人了。” 然而霍奉卿并没有回应她半个字,只是红着眼,紧紧以目光攫着她。 “这怎么睡了一觉还醉得更厉害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云知意脑中一片混乱,不自知地换了轻软些的语调,“你乖些,松口好不好?” 霍奉卿还是一言不发,眼尾绯色更红了些,连眼下那颗小小泪痣都透出点委屈巴巴的感觉。 上辈子他彻底酒醒,确认自己被她睡了之后,都没有这么委屈的眼神! 云知意心中一软,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过两日我要上你家的,若有什么心事,总要清醒时才能好好谈,对不?” 他似乎想了一会儿,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这才慢慢松了齿关,长睫缓缓垂下…… 又睡了过去。 不到一炷香过后,待发现霍奉卿已没在厢房的官仆战战兢兢追到长廊时,就见霍奉卿独自躺在地上,酣然沉眠。 ***** 云知意“狼心狗肺”地独自逃窜回了前园,混在擂台下的人群中,听着欢呼喝彩与雷动掌声,神思不属地看着台上的顾子璇与宿子约拳来脚往。 她心中有个声音拼命在说:别去想他是什么意思了,醉酒之人难免会有言行举止异常时,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终于在心中说服自己后,她才稍稍镇定下来。 上辈子她在冲动之下对霍奉卿做出最莽撞、最错误的事,与他关系进一步恶化,气得霍家上下捶胸顿足,还延误了他奉诏进京的行程。 若非如此,她或许还有机会借霍奉卿之力去平息槐陵那件事。 那样的话,槐陵的局面或许就不会到彻底失控的地步,顾子璇就不用被扣上渎职罪、不用被推出去当成平息民愤的第一只替罪羊。 而她自己,也不会在徒劳补救无果后,被绑缚游街,意外遭人掷石横死。 所以,这一次她不但早早开始谨慎处理与所有人的关系,更会时时克己自律,绝不对霍奉卿起丝毫邪念。 待她入冬后去槐陵找到真相,弄明白当初所有事的隐患起源,这辈子的所有人大概都能有不同的好结局。 这样就好。不必去好奇追究霍奉卿的醉后言行,那不重要。不重要。 “嘿!” 随着这笑吟吟的单音,再加上一记拍肩,云知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回魂看着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顾子璇。 她才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擂台切磋,此刻鬓边有湿透的碎发紧贴肌肤,浑身散着朝气蓬勃的热度。 “知意,你发什么呆?我俩打得不够精彩吗?” 宿子约与宿子碧也跟着围了过来。 云知意定了定心神,取出随身的绢子递过去:“很精彩。只是我武艺不佳,看不懂其中奥妙门道。” 说话间,她看看四下渐散去的围观百姓,再看看天色,又道:“也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于是四人同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宿子约自觉不便与三个小姑娘一同挤在车厢内,便坐在车夫身旁。 临行前,云知意撩起车帘向撷风园门口打量了片刻。陆续有人出来,却并不见霍奉卿的踪影。 罢了,厢房官仆发现他不在,定是会去寻他的。今日太阳这么大,他在地上躺片刻也不至于就生病着凉。 按捺下心中那一丝不知所谓的烦躁后,她才吩咐车夫:“先送顾小姐回家。” ***** 这天夜里,云知意做了个梦。 初时她并未意识到这是梦。周围全是白茫茫的雾气,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对面站着眼神冰寒的霍奉卿,一开口就是清冷的怨气:“你胡闹够了吧?木已成舟,除了成婚没有第二条路。” “倒也……不必如此。是,我借酒行凶不干人事,我禽兽不如,对你不住。但我俩不合适成婚,这事你应该也清楚……” “合不合适不是以你说了为准!而且那也不重要!”霍奉卿面色更冷,语气也愈发强硬了。 这似曾相识的对白让云知意隐约意识到古怪,却又不明白古怪在哪里。 她心中有个奇异的念头,总觉得接下来他俩就会越吵越凶,而且吵得离题万里,最后动静大到惹来州丞府同僚们集体围观。 再之后,“云知意灌醉霍奉卿强迫他行不轨之事,还不愿负责”的消息就将传到霍家,霍家人会被气得捶胸顿足,好多日不敢出门。 虽然不太懂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但她不太喜欢这个走向,便强忍下即将脱口的伤人话,试图与他理智地谈条件。 “其实也、也不是没有第二条路,”她心虚到结巴,“你提个别的要求,我、我补偿你?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可以吗?” 霍奉卿怒极反笑:“云知意,你不是一向正直做人、敢作敢当?” “有、有时候也、也不一定……不一定敢当。我,呃,那什么,其实我偶尔也很人渣的。” 云知意尴尬片刻后,脑中隐约闪过点什么,毫无理由地就从心虚气若转为了理直气壮。 “而且,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啊!‘千钧一发’那时,你明明就清醒了!你你你没拒绝,我才继续的。而且后来你还、还很主动!” 救命啊,她在说些什么污七八糟的?! “你凭什么说那个、那个时候,我、我清醒了?”霍奉卿仿佛被她传染结巴,眼神也不怎么冷得起来了。 她道:“因为我忽然想起,那时你曾口齿清晰地问过我一句,‘你到底会不会?不会就让我来’。你敢说那时你没清醒?!” ……然后,云知意就被吓醒了。 她倏地坐起,周身汗涔涔热得不像话。 人虽醒了,却还依稀困在梦境余韵中,脑海里频频浮现许多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非常“不像话”的那种画面。 榻前守夜的小婢女正打盹儿,被这番动静骤然惊醒,赶忙站起身,掀开旁边烛台上的漆黑灯罩,让火齐珠的氤氲红光照亮一室。 “大小姐这是做噩梦,魇着了?”小婢女担忧询问的同时,取了绢巾了替她拭去额角的热汗。 她没答话,就那么拥被抱膝,两眼发直。 小婢女见状惊得不轻,赶忙倒了半杯蜜饮来喂,又柔柔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了好一会儿。 微温蜜饮浸过云知意的喉咙,温柔落入胃袋,稍稍抚平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先前在梦中说的许多话,她上辈子在与霍奉卿拉锯争论“要不要勉强成婚做怨偶”时并未说过。 因为当时她脑中一片混乱,根本就没想起霍奉卿在“惨遭侵害”的中途曾问过她“会不会”这个细节! 吓醒后的那短短霎时,脑中凌乱浮现诸多画面,倒确实是上辈子真实发生过的。 也是那些画面,让她终于明白,自己上辈子在与霍奉卿的那件事上,忽略了多么重要的细节。 如此看来,那时她虽仗酒行凶对霍奉卿“这样那样”,但其实在“关键时刻”,他分明已然清醒。反倒是她自己,全程处于七八分醉的状态,所以事后对过程中的许多细节才稀里糊涂。 也就是说,在事发当晚,霍奉卿本有机会在最后关头“自救”,可他不但没有阻止事情发生,甚至积极主动与她“同流合污”! “太狗了,真的太狗了。”云知意喃喃自语,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婢女茫然道:“大小姐在说什么?哪里有狗?” 云知意没有答,仍旧自语:“比心机,我从没赢过他一回。” 既是上辈子的事,她也没法去找现在的霍奉卿对质求证,只能凭记忆稍作揣测。 上辈子她与霍奉卿的关系可不像如今这般和气,霍奉卿之所以装傻,非要赖着她成亲,哪怕做怨偶也在所不惜,想必是因她当时的明面地位仅次于州丞田岭,所以霍奉卿想借婚姻关系彻底而牢固将她绑定进他的阵营,以此确保稳妥剪除田岭一条臂膀? 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合理推测了。 不管怎么说,能忽然明白自己当初并不算完全单方面“欺负”了霍奉卿,这让她少了一份负疚。 她在小婢女的搀扶下重新躺好,心上轻松许多。 既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不想也罢。 反正这次她绝不会再对霍奉卿做出禽兽之举,当然就不会再引发后头一系列的糟心恩怨。 她不再欺他,但也不会任他将自己裹挟进两府党争。 等过两日上霍家当面了解陈年夙愿,这辈子就和和气气、各走各路吧。 第第一百五十二章 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送秋宴次日的清晨,云知意洗漱梳妆后并不急着用饭,而是唤来管事湫娘,两人一道进了书房。 小时云知意在京中时,湫娘奉她祖母之命,会时常协助、指点年轻小丫鬟们照拂她衣食起居的诸项细节,因此两人虽隔十年才又有了真正的主仆关系,但彼此间并不生疏。 云知意先言简意赅解释了与霍家的往年旧事,这才道“既是致歉,贸然登门会显得唐突傲慢。我这就写一份拜帖,你立刻派人替我送交霍家伯父伯母。” “是。”湫娘稳重应声,并着手替她铺纸研墨。 云知意又吩咐道“对了,你让去霍家送拜帖的人顺便去隔壁同我父母说一声,后天我去霍家赔罪时,请父亲母亲不必跟着露面。” 管事湫娘有些不解“大小姐为何不让双亲陪同?” “既是去诚心致歉,就算霍家大度不为难,我自己也该将姿态放低些,”云知意笑音和缓,“事情是我自己小时惹下的,不该连累,父亲母亲跟着我去向人赔笑脸。如今我已自立门户,本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 湫娘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云知意不解。 湫娘道“大小姐说得对。老奴只是想起老太太曾说过,您的性子与云昉小姐,真是两个极端。” 小时云知意在京中那几年,祖母祖父、叔伯姑姑们都很少在她面前评价她母亲。 到了原州后,母亲与她一直不亲近,所以她其实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性子。 听得湫娘此言,云知意忍不住好奇“我与母亲,是什么样的两个极端?” 湫娘踌躇多时,最终抵不过云知意的催促,垂眸低声道“老太太说……” ——虽是两代人,却都算在我膝下长起来的吧?都是云氏家学同样模子启蒙出来的吧?说来就这么怪,昉儿心性柔弱无定见,遇事能逃避就逃避,能靠人就靠人;知意却打小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心气又刚正,什么事都愿自己担当。若非是我亲自守着昉儿生下的知意,我都要怀疑这不是亲生的两母女。 湫娘所转述的祖母之言,让云知意很受了点震撼。 母亲身子骨柔弱她是知道的。但心性柔弱?看着不像啊。待她虽冷淡,必要时刻对她软硬兼施起来很是果决,将她治得准准的,哪里是个没定见的人? 她站在原地困惑地眨眼好眼一会儿,始终不能参悟其中玄机。 于是放弃地笑笑“一样米养百样人嘛。叔伯姑姑、堂兄堂姐、堂弟堂妹们,大家都在云府长大,受一样的家学启蒙,也没见性子个个相同啊。” “倒也是,”湫娘改口询问,“大小姐预备哪日前往霍家?需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可都有数了?” “后天上午登门。大后天庠学就复课,我得在这之前将事情彻底了结,”云知意随手将笔转了个花,“礼物你替我斟酌吧。你从前在祖母祖父跟前,人情世故上的场面见识多,比我周全。” “是,”湫娘应下,又问,“老奴来邺城不足两月,尚不清楚霍宅中都住了哪些主人,又各有什么喜好,还请大小姐点拨。” 云知意提笔蘸墨,眼皮也不抬地脱口而出“霍家其余族人都在集滢县,邺城霍宅眼下就住了霍家伯父伯母,以及大公子霍奉卿、二公子霍奉安四人。霍家伯父伯母与霍奉安各有什么爱好,这我不清楚。你问小梅,不行就去城中找人打听。至于霍奉卿……” 她以笔尖在砚台边沿舔了舔墨,道“六叔这次不是给我捎来大学士公仲颐的《权衡策论》么?这书在原州尚不得见,给他吧,他就喜欢这路子。” “是,大小姐。”湫娘不再出声打扰,只是偷瞄云知意的眼神里有几分兴味笑意。 写完拜帖后,云知意才察觉湫娘笑得诡异,不禁疑惑“湫娘,你憋着什么坏呢?” 湫娘笑道“老奴想,大小姐与霍家隔墙为邻十年,却只了解霍大公子一人喜好,看来与他交情亲厚。” “倒也不算亲厚,以往不是吵就是争,近来才稍缓和些。但我与他毕竟是庠学同窗,知道他的喜好很奇怪吗?”云知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清水。 说到底还是上辈子的孽债。那时大多同龄人都很难入她眼,看来看去就留意了霍奉卿一人。 年少时是当做对手,为官后算是政敌,不了解他的喜好才奇怪吧。 湫娘却大胆促狭“哦,那容老奴多嘴一问,大小姐还了解哪些同窗的喜好?” “顾子璇啊!她将门虎女,兵法、武器之类的,她应该会喜欢……吧。” 云知意上辈子与顾子璇是在为官后才真正亲近的,那时顾子璇确实偏好兵法武器之类。 但她从来没留心过十七岁的顾子璇喜好什么。 细想来,她在求学时代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霍奉卿,根本不知任何一个同窗的喜好。 “看吧,明明就只笃定霍家大少爷一人的喜好啊。大小姐自己没觉着奇怪?”湫娘笑得眼角显了皱纹。 “你别瞎想,也不许怪里怪气地笑!”云知意干咳几声,色厉内荏道,“更不许向京中胡乱传话!” 若被京中听到风声,如她四姑姑云曙、六叔云孟冲那种几个没正形又没正事的长辈,必会携家带口赶过来瞎凑热闹。 上辈子她拒绝京中云府来人给予照应,除顾及父亲颜面、不愿与言家太过生分外,有一小部分原因也是怕了那几个为长不尊的叔伯姑姑。 湫娘眼角的皱纹更深“大小姐怎么还急糊涂了?老奴如今是您名下的人,不经您许可,怎会向京中乱传话?” 云知意愣了愣,讪讪摸了摸鼻子“一时忘了。总之,你不许再瞎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们大小姐长大啰。”湫娘捧起她才写好的拜帖,小心确认墨迹是否完全干了。 听出她敷衍,云知意着恼“湫娘,你若非要怪里怪气,我就罚你早上吃二十个包子,看堵不堵得住你嘴。” 有些事就是旁人说得多了,当事人才不由自主被绕进去的。 这辈子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对霍奉卿有什么奇怪想法,所以必须杜绝这种怪里怪气的耳旁风! 十月初三,巳时,云知意带了管事湫娘与四个仆从前往霍家。 按照她的吩咐,马车在巷口大树下就停住。 既是诚心诚意来道歉,自不合适到人家门口才下车,那样会显得太过倨傲,不像个道歉的礼数。 下车后,湫娘与仆从们捧着礼物走在后,云知意行在最前。 这条巷子她走了十年,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从巷口往里走五十五步,左手侧那家的院内有玉兰树,再往前二十步便是霍家。 从霍家门前右侧的石狮子再往前走十一步,就是她……是言宅大门的石阶。 上辈子她怨过母亲对自己冷落疏离,怨过弟弟妹妹的排斥对抗,但因有父亲疼爱,言家那个宅子在她心中就是她的“家”。 可这辈子却不敢这么笃定了。 因为已经很明白,宅子里的父母与弟妹虽与她相关,但是除了父亲,似乎没谁觉得那是她的家。 有些事情,在初次遭遇时难免生出过激的偏执。如今再次为人,她虽依然想不明白,却不像当初那般耿耿于怀。只是有些唏嘘感慨。 或许她这人生来如此,与谁的缘分牵系都浅吧。 “云大小姐如今是边走路边睡觉的?” 霍奉卿的声音让云知意回神。 她倏地睁开眼,诧异道“霍奉卿?你怎么出来了?” 这都还没到有玉兰树那家,离霍家尚有一段路。她来登门致歉,主人家的大少爷却亲自出来迎接,瞧这礼数乱的。 湫娘与仆从们立刻向霍奉卿行礼问安。 他颔首还礼后,才将目光冷冷淡淡挪到云知意脸上“我娘让我来的。” 语毕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看这态度,大概不记得送秋宴那日醉酒后的种种了。 云知意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他说话瓮声瓮气,脸色也有些苍白,整个人恹恹的。 于是关切地问一句“你是不是着风寒了?” 霍奉卿懒懒以余光瞥她“嗯。”说完倏地将脸转开,以拳抵唇,颇为隐忍地轻咳几声。 云知意顿时有些不安。不会是送秋宴那天,她将霍奉卿独自留在临湖长廊的地上睡的缘故吧? 可是,不合常理啊。官仆们做事有章程的,按当时情形,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没在厢房中,怎么也会追出来当面确认是否酒醒。否则,若有庠学学子在官宴上醉酒,出了什么意外事故,州牧府与州丞府都会很难堪的。 她回想并推算着送秋宴那日的种种,瞄向霍奉卿,小声问“是这两日才染的风寒?” “嗯。”霍奉卿抿唇应声,似乎不愿多谈缘由。 确认不是自己造的孽,云知意的心情顿时轻松,没过脑地脱口调侃了一句“原来你身子那么虚啊。” 后头的湫娘耳力甚佳,闻言急得忍不住出言提醒“大小姐,慎言。” 霍奉卿苍白的面色顿时染成透骨红。 云知意如梦初醒,总算意识到这话里有歧义。 她扯出个不太自然地笑,深深怀疑自己病得不轻。这好端端地,与霍奉卿讲什么“虚”不“虚”的? 话已说出去,又撤不回来,她只能絮絮叨叨掩饰着尴尬“别多心,我没旁的意思。人吃五谷杂粮,偶尔风寒也寻常。我只是觉得这几日天气还不错,你这风寒来得也太蹊跷……” 霍奉卿忍无可忍,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幼稚含恨的反击打断她“你才虚。” 云知意低头,尴尬又苦恼地以指尖轻按额心金箔。明明是来道歉的,还没走到门口就又将人给惹恼了。这都什么事? 她试图补救“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虚,我知道的。” 话音未落,她就有一种想拔了自己舌头扔掉的冲动。果然言多必失,听听这都什么话?! 好在这次霍奉卿没有再开口,只是愈发面红耳赤,直视着前方,步伐僵硬。 却又时不时以好奇而困惑的余光偷瞄她,好像在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知意同样步伐僵硬地目视前方,抿紧双唇,坚决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奇怪,她分明是来“恩怨两清”的,眼下怎么有种越扯越不清的诡异感呢?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慌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此次云知意登门致歉的礼数十分郑重,先下拜帖说明事由、约定日期,得了霍家的回复后再花两日备下礼物,可谓诚意十足。 霍家也没有仗着她低头示好就轻慢拿架子,特地安排了小主人霍奉安带人在门口等候,也是极尽友善。 如此这般“你敬一尺,我还一丈”,足见霍家虽式微没落,家风教养却还是没坏的。 霍奉安远远瞧见兄长竟是和云知意一道从巷外过来,神情略微疑惑。 待二人走到近前,小少年敛好了神情,笑脸迎人地执礼道“云大小姐从南郊过来一路辛苦,我爹娘已在正厅等候,请先入内奉茶。” 云知意还礼“奉安你也辛苦了。有劳久等。” 她身后的湫娘等人听明白了霍奉安的身份,便按规矩见礼问好。 霍奉安赶忙侧身避开,摆摆手“我年岁还小,云大小姐你快叫他们不要这样多礼。” 一行人跟着霍奉安步上石阶,进了霍宅的门。 踏入抄手游廊时,霍奉安忽然凑近兄长,略踮起脚与他咬耳朵嘀咕“大哥你今日怎么回事?病着还不安生。听说你一大清早起来后就偷偷往巷口跑了好几回……嗷!为什么掐我?!” 小少年捂着腰嗷嗷叫,三脚并作两步就蹦到前头去,远远躲开兄长的魔爪。 霍奉卿的腮帮子紧了紧,稍顿后才若无其事道“那不是掐,只是捏。” “反正你有古怪。这几日都很古怪。”小少年嘀嘀咕咕走在前继续领路。 霍奉卿对这弟弟向来是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不过这家伙心大不记仇,转头就又是笑脸了。 他方才是凑在霍奉卿耳边小声说话的,云知意隔了一步之遥,没听真切,因此并不知两兄弟这是在闹什么。 但她也不去刨根问底,只是定定笑看在前面热情领路的半大少年,心中感慨不已。 上辈子她很少认真留意霍奉安,之后搬去南郊祖宅就再没回过这边,对这小少年自然愈发陌生,只依稀记得他一直很有礼貌,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今日她才发现,果然应了那句“一样米养百样人”,霍奉卿有时说话真能将人怄到气血翻涌,霍奉安却乖巧嘴甜肯让人,兄弟俩简直是迥然不同。 想到此处,云知意笑叹“奉安这样的弟弟,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了。” 霍奉卿以余光瞥她“你觉得这样的弟弟不错?那将来……找机会送你就是。” “什么机会?”云知意扭头看他。 他撇开目光轻咳几声,没有回答,只是两耳泛红。 今日云知意是来向霍家当家人告罪,霍家两兄弟跟进正厅于理不合,所以她是独自入内的。 正厅主座上分别坐着霍父霍母,但客座首位竟还坐着自家父亲言珝,这让云知意十分惊讶“爹?!” 更惊讶的是,她父亲身后还站着她弟弟言知时。 言珝从容笑道“你霍家伯父伯母等候一早上了。” 无论神色还是语调,半点异常也没有,仿佛他本该就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云知意茫然看了父亲与弟弟一眼,这才向霍父霍母执了晚辈礼。 之后,言珝站起身,带着言知时一道站在云知意身旁,单膝落地同向主座上的二人大礼致歉。 言珝道“小女当初年幼无知,也是我夫妇疏忽大意。对霍家多有冒犯……” 他为官多年,并不糊涂。之所以对此事一直装傻不提,说穿了不过是为人父的私心,不舍得逼着女儿像此刻这般,在别人家低头认错。 但云知意今日既选择了要来坦荡面对,他便尊重女儿的决定,跟来陪着共同承担。 云知意垂首抿唇,有点想笑。 她很清楚,在自己的事情上父亲有诸多难处,但他一直在尽可能地对她好。 父亲与弟弟打乱了她的计划意外出现,主动站在她身旁共进退,她其实……是欢喜的。 或许言知时是被父亲强押着来勉强作陪,但父亲对她的疼爱两辈子都没变过,这点毋庸置疑。 霍父霍母双双趋步近前,将这一家三口扶起。 云知意认真道“小时狂妄无知,如今才懂给霍家带来怎样的损害。两位尊长绝口不提,多年来从未计较为难,这是您二位大度。知意惭愧,多谢雅量海涵。” 霍母轻拍着她的手背,笑眼里有百感交集“送秋宴上的事,这两日在城中早已传开。你在雍侯世子面前为我已故的公公讨回名声,于我霍家已是仁至义尽,其实本不必再如此。” 霍家虽早已没落,霍父在才学资质上也并无过人之处,但当初借着其父霍迁的声名余荫,多少还是能被人高看一眼。 十年前那位原州牧看中他有“霍迁的儿子”这份加持,当时设宴也有让他“在众官面前亮相,之后顺势补官缺进入州牧府”的心思在。 却没料到半路杀出云知意这小孩儿,当众使霍迁的光环碎一地,霍父也就没了利用价值,之后这些年再没得过任何垂青。 有此隐情,若硬咬说霍家这两位当家人心中对云知意从无半点芥蒂,那太虚伪了。 他们只是做人有底线,明白当年云知意是无心之过,就实在做不出为难小姑娘的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送秋宴上,云知意先以霍迁字迹替众人写楹联,又不动声色借雍侯世子之口重抬霍迁的名声,这对明年即将官考的霍奉卿有多大助益,霍家两位当家人心里门儿清。感激之余,哪还好意思怪她? 但云知意远比他们想象中更有担当,在给了如此实质的弥补后,竟还隆重周全地登门致歉。说实话,霍家夫妇十分惊讶。 云知意道“伯母,弥补是弥补,道歉是道歉,一样都少不得。事情做错了就要认,而认错没有只做一半的道理。” 过去是她不懂自己对霍家造成多大打击,如今既懂了,弥补之余自该当面说开点透,这样才能算真正将事情了结。 霍父眼中有激赏,也有几分惭愧“你这姑娘,磊落得让我们这些大人都汗颜啊。” “伯父谬赞。”云知意有礼有节地应道。 “既成年还自立门户了,那就不算小孩子,事情就该这么做。”言珝说着客套话,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下巴,骄傲与自豪写满周身。 霍母笑道“厨房正备宴,再等上半个时辰咱们就开席。知意好些年没来我家做客,不若带着你弟弟随我家奉安四下逛逛?奉卿这几日染了风寒,也不知起身没有,怕是陪不了。” 云知意懵了懵。怎么回事?先前霍奉卿明明说是他娘让他去巷口的啊! “剩下的话就由爹与霍家伯父伯母讲,”言珝笑着挥了挥手,“你玩去吧,叫湫娘进来交割礼单就行。” 一出正厅,云知意立刻就压着嗓子发问“爹怎么带着你过来了?” “爹说他在任上天天对人说软话,比你合适对人低头,”言知时不以为意地笑笑,“他当然知道这事你自己能办好,也料想霍家不会太过分。可架不住老父亲瞎操心,实在舍不得任你独自在人家面前低声下气。”手机端一秒記住『→biqugetvco』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爹一向疼我,我知道,”云知意笑着点点头,“那你呢?你为何肯过来?” 言知时看了她一眼,扭开头看向别处“别误会啊,我逃学被爹揪住了而已,并不太关心你的事。” 他这口是心非的别扭样让云知意莫名眼熟,不过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伸出拳头,颇有几分江湖架势“承情。谢了。” 早年家中送言知时去习武,初衷不过是想让他强身而已。但他真就入了迷,一心想着做游侠。 他最讨厌文绉绉的繁缛客套,喜欢的就是云知意此刻这种投其所好的洒脱江湖气。 见长姐这般,他喜上眉梢,也伸出拳头与她相碰“客气,小意思。自家姐弟么,只要你不再追着催我读书写字,往后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话!” 云知意扬唇,正要开口,迎面而来的霍奉卿便一边咳嗽,一边厉声道“言知时!咳咳咳……” 跟在他身后的霍奉安扬声喊“言二哥,有话好好说啊,怎么向自家长姐动起拳头来了?!” 言知时恼羞成怒“你们兄弟俩几时瞎的?!我跟我姐这是江湖礼仪!” 他只是年少桀骜,又反骨不着调,以往在云知意面前顶嘴是有过的,但再怎么样也不会对自家姐姐挥拳相向。 被冤枉得颇为委屈,他闷着满心窝子的气,大步带风,独自走向霍家后花园去了。 霍家两兄弟陪着云知意慢慢走到后花园,言知时正负气坐在桂树掩映的亭子里。 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茶果点心,还有一个精致的单层食盒,是待客的礼数。 显然霍家今日对云知意的到来确实重视,所有细节早都准备周全。 言知时并未坐在石桌旁,而是坐在亭子边沿的长椅上,屈腿抱膝绷着脸。 听了云知意的解释,霍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原来是我误会他了,那我这就去道歉。” 说完就小跑进了亭中,在言知时面前又是作揖又是陪笑脸的。 言知时不是很认真地抬手要挥开他,却被他抱住了手臂。 少年郎们打交道的方式经常没头没脑,两人就这么打闹起来,方才那点不快顿时无影无踪了。 云知意噙笑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觑向霍奉卿“你方才为什么骗我?” 霍奉卿一愣“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是伯母让你去巷口。可伯母说,你这几日风寒,她都不知你起身没有。”云知意以陈述的语调发出质疑。 霍奉卿没答,握拳抵唇,边走边使劲咳嗽几声,咳得耳尖都通红。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见他难受,云知意便不再咄咄逼人地追根究底,安静地与他一道缓步迈进亭中,在石桌旁坐下。 霍奉安在旁同言知时推来打去,趁空扭头笑道“我娘说这时节该养肺了,便没煮别的茶,特意让人熬了煎梅小吊梨汤。大哥,快帮云大小姐倒一杯,请她品品我家掌厨大叔的手艺啊!” 霍奉卿面无表情地以手背贴向小茶壶,隔着瓷壁试了试温,这才拎起小茶壶斟了一杯递给云知意。 “闻着香气就是对路的,”云知意笑着杯子,对霍奉卿颔首,“多谢。” 他倏地扭头,以拳抵唇猛地咳嗽起来。 这阵咳嗽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剧烈,咳得他眼角飙泪,几近撕心裂肺。 怎么也停不下来。 大约觉得过于失礼,他急匆匆起身走出亭子,站远些继续咳。 云知意有些担心,扭头去问霍奉安“奉安,你大哥这风寒究竟怎么染的?抓药了吗?” 霍奉安正被言知时反剪着双手,闻言暂停挣扎,没心没肺地笑答“药是抓了,可连喝两天也没见好。他也不知着了哪样魔怔,送秋宴那天夜里,睡到一半突然醒了,瞒着人自己跑到井边冲凉水。” 这眼见着就要入冬了,原州的昼夜温差挺大,中宵半夜里连冲几桶凉水,从头淋到脚,不风寒才怪。 “睡到半夜起来冲凉水?”云知意一头雾水,“这什么爱好?” 霍奉安不明所以地耸了耸肩“不懂。” 就在他和云知意面面相觑之际,言知时甩开霍奉安的手,坏笑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隔天早上霍大哥是不是换床单了?” “是啊,还不让别人给洗,自己不知躲哪儿洗的,”霍奉安咋舌摇头,与他并肩坐在长椅上,“不是我瞎说,我大哥最近真的很古怪。” 霍奉卿好不容易咳过那一阵,回来就见云知意与霍奉安二脸茫然,言知时却笑得暧昧不明。 “你什么表情?”霍奉卿重新落座,疑惑地看向言知时。 言知时站起身大步走过来,双手撑在腿上,嘿嘿笑着俯身低语“送秋宴那夜,梦到谁了?” 他的语气很玄妙,隐隐有一种“别想骗我,我懂你”的笃定。 霍奉卿绷着冷漠脸,语气平静“一夜无梦。” 他的眼神里逐渐多了危险的光芒,以目光扫过言知时后,又淡淡瞥向自家弟弟。 霍奉安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他有种小动物的求生本能,敏锐地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急急忙忙对云知意笑语致歉,声称要去看饭菜是否备好,便一溜烟跑走了。 见霍奉安已跑路保命,言知时赶忙后退,再后退。 一直退到亭子外头,他才大着胆子笑嚷“我信了你的鬼话!一夜无梦你冲什么凉水?隔天早上起来躲着人洗什么床单?” 喊完拔腿狂奔,留下亭中一脸羞愤欲死的霍奉卿,以及持续发懵的云知意。 “你们几个少年郎,平常凑一起都这么玩儿的?”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恕她完全不能理解。 霍奉卿恨恨掰开一颗橘子,咬牙切齿“谁和他们玩儿。” “哦,”云知意看看他的红脸,踌躇再三,还是没忍住好奇,“所以,你那夜到底梦见谁了啊?” 霍奉卿整个人如被雷劈,面色红到快发黑,抬手就将半颗橘子连皮塞进了她嘴里。 。 第一百五十四章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除了“被霍奉卿莫名其妙塞了带皮橘子”这点小波澜,到霍家致歉的事整体来说是圆满的,云知意总算弥补了上辈子的这桩遗憾,彻底卸下对霍家的歉疚,心情大好之下,也就不与霍奉卿计较了。 那日过后,邺城庠学正式复课,大家在夫子指点下查漏补缺,准备冬季小考。 每年的冬季小考并不影响前途,只是庠学惯例检验学子们一年所学之成效。再加上这批学子才经过了更为严苛的“预审考”,间隔月余再考一次,按理并不需要如临大敌。 但云知意是重生来的。 法令、政论倒是难不住她,毕竟上辈子做了那么些年官,在这两门功课上的思路见解比尚无实务经验的大多数同窗高出不止一筹,完全不必担心。 但算学是她两辈子以来在学业上最大的痛脚,而史学也需重新背过,如此自然需要投入更多时间与精力。 她是心定易专注的性子,既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便迅速进入一种“目中无人、耳中无声”的状态。 在大家看来,她在预审考时意外跌至第四,眼下比以往用功些倒也合情合理。 霍奉卿很识趣地没有惹她,顾子璇除了每日关切几句外也不会多耽误她,于是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冬季小考。 ***** 承嘉十三年十一月廿七,冬至。 考完最后一门,学子们纷纷长舒大气,接下来就等着五日后出榜,便可各自回家休冬假了。 退出考场的同窗们一路嬉笑闲谈,推推挤挤、小打小闹,或互相问问答题详情,很是嘈杂。 云知意与顾子璇肩挨肩地走在人群中,凑近了说话,都得再略扬点声才能听清。 顾子璇心情雀跃,笑问:“知意,等出榜的这五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我不等出榜了。三日之后就要启程去……”云知意抿唇顿了顿,才接着道,“去槐陵。” 顾子璇愣了,笑容蔫了下去:“怎么这时候去槐陵啊。那你几时回来?” “最快也得元月上旬?”云知意稍作沉吟,又道,“不过,这也说不准,还得看天气好不好。” 槐陵在原州最西北方向,偏远不说,还需翻山越岭。 最一言难尽的是,槐陵虽是个有近七千户人的大县,民生状况在整个原州却是垫底,官道废弛近百年无钱修缮,路难走至极。若遇上雨雪天气,要走多少时日就难说了。 顾子璇讶异瞠目:“你不在家过冬?” 云知意点点头:“对。我先祖曾在……在槐陵,建了一座桥。年生太过久远,我祖母担心那桥如今已不堪用,让我趁着冬假去看看。若需要修缮或重建,也好尽快让人筹办。” 缙人重视冬季,若无天大的事,大多数人都不会在冬季出远门。 云知意的父亲本不愿她在冬季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她假托祖母之命,她父亲也就只能由她了。 顾子璇艳羡叹道:“可惜我爹不会同意我在冬季离家,不然我也跟着你去玩玩。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槐陵呢。” 如若有可能,云知意希望这姑娘今生离槐陵县越远越好。 她拍拍顾子璇的手臂,安抚笑道:“待我回来便请你到我宅子里喝酒,那时再细细与你讲风光见闻。” “好!”顾子璇想了想,又问一句,“对,听说槐陵民风彪悍,你可千万多带些护卫随行。” 云知意颔首:“我都安排妥当的,你不必挂心,好好陪家人过冬。” 顾子璇是个利落姑娘,既云知意说了一切都安排好,她便不再啰嗦。 “行。我要去找薛如怀说点事,那就此别过了?” “就此别过,明年见。”云知意笑着挥挥手。 ***** 十二月初十,云知意在宿子约、宿子碧及两名护卫的陪同下,终于风尘仆仆赶到了槐陵县。 其实按照正常脚程,他们在初七就该到的。可惜天公不作美,从初五开始沿途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雪,让本就几近半废的槐陵官道更加难走,这才多耽误了三日。 说起来,云知意并不算十分娇生惯养。她小时在京中曾随叔叔云孟冲习剑强身,到原州后,每年秋季还会出外游历,并不是足不沾尘的羸弱姑娘。 但因专注读书的缘故,小时打下的那点习武根基早就荒废大半,体力上只是与常人无异,但远不及宿家兄妹与两名护卫。 连日来顶风冒雪地赶路已让她很疲惫,而且,保持相对平静的情绪踏进这槐陵城,于她来说需要耗费多大勇气与心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进城,云知意便懒声轻哑地吩咐:“直接去客栈。” 她此行有所打算,并不想过早惊动本地官员,所以不能去借住官驿。 宿子碧道:“知意,我瞧着这槐陵比邺城差远了,也不知哪家客栈好些,总不能太过委屈了你。还是让我大哥先去打探打探?” 云知意脱口道:“不用麻烦,这里只有一家客栈。” “大小姐怎么知道的?”宿子约诧异侧目。 他自己在多年前来过槐陵,此地除官驿外只有一家客栈,这事他知道。可在他的印象中,云知意理当是初次来才对,她为何知道此地只有一家客栈? 云知意淡垂眼帘:“我看过槐陵县志的抄本。” 宿家是江湖人,并不清楚县志这东西是否可随意誊抄流传,更不清楚县志里会不会讲“城中有几家客栈”这种事。 不过,宿子约想起云知意的身份不同,能接触到什么样的官样记档好像都不奇怪,于是也没再多问。 倒是宿子碧不可思议地低呼:“什么?几千户人家的大县,县城里却只有一家客栈?!别处一个镇上最少也能有四五家,这里是怎么回事?” 宿子约简单解释:“此地偏远,路难行,又无甚特产名品,所以外来客不多。也就春秋两季稍好些,会有些闲散富家子前来游山玩水。” 果然,面对这一行五位客人,客栈掌柜宛如见到大主顾,急急忙忙吩咐小二将众人的马牵去马厩,自己则亲自领路送他们进往房间去。 “二位姑娘住一间上房,这三位少侠分别安排在左右两侧的房间,可对?”掌柜的反复确认。 见云知意已懒得答话,宿子约便笑着颔首:“是。住得或许会比较久,劳烦您照应周全些。” “那是自然!您放心,我们家三代都在槐陵开客栈,住过的都说好!”掌柜的一路上热情至极,从前堂走到后院这路,嘴就没停过。 “……我还以为今冬怕是一笔生意也做不成,本打算早些关门,带着妻儿回乡下过冬。结果您猜怎么着?初五那日竟就开了张!跟着今日就来了您几位!” 云知意身心俱疲,听他叽里呱啦实在脑仁疼,便换了话题:“掌柜的,有现成的热水可以沐浴吗?” “哟,对不住,今日柴火来得晚,怕要等等,”掌柜的忙道,“要不,您几位安顿好行李后先用饭?” 大家都看着云知意,等她定夺。 她倦怠道:“你们去吃,不必等我。我太累了没什么胃口,只想沐浴过后先睡一觉,睡醒起来再吃。” 宿子碧忙道:“那我陪着你……” “不用,你也去吃饭,”云知意勉强笑笑,“赶路这么久,大家都累。我今日不会出去,你们各自安排吃好睡好,不必凡事围着我打转。” ***** 云知意含了颗梅子糖润喉,裹着了厚厚的披风,将一套干净衣衫抱在怀中,步履沉重地走到沐房门口。 有两个小男孩儿正在雪地里撒欢,其中大些的那个瞧着约莫七八岁,眉眼与掌柜的有些相似。 他蹲在地上,两手倒腾着捏雪球,却还能抽空对云知意笑道:“客人可是来等热水沐浴?” “对。”云知意有气无力地笑笑。 “好像今日的柴火有些湿,水热得慢,还得再等等呢。”小孩儿道。 “那我就在这儿等。”云知意实在是疲累,不耐烦折返回客房去等,便顺势坐在沐房门边的长凳上。 小孩儿见她腮边鼓起,眨巴着眼好奇道:“客人在吃糖?” 槐陵物资匮乏,糖对小孩子来说是很难得的稀罕物。 云知意勾唇笑笑,轻声道:“嗯,梅子糖。眼下我没带多的,晚上我去前堂吃饭时若还能遇见你,就分你一些。” 小孩儿很高兴,蹲下去一番鼓捣,捏出个丑丑扁扁的小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面前:“你是个大好人,这个送你!” “好,多谢。”云知意噙笑接受了他的心意,将那小雪人立在长凳旁。 小孩儿心满意足地回到雪地里,继续与同伴玩闹。 云知意微斜身,以额角轻抵廊柱,神情怔忪地看着雪地里的两个小孩。 那小男孩调皮地眨眨眼,抬手将才捏好的雪球丢出去,正正砸在年岁小些的同伴身上。 小小孩儿使劲跺着脚,奶声奶气叫嚣两声,也蹲下去捏雪球开始还击。 无忧无虑的稚气笑音银铃一般,使这冷清雪天多了热闹的烟火气。 这两个孩子,大的约莫七八岁,小一点的看起来至少也有四五岁。 云知意恍惚地想,如今是承嘉十三年,等到承嘉二十一年,他们就该是大人的模样了。 上辈子的承嘉二十一年,槐陵街头群情激奋对她喊打喊杀的人群里,会不会就有这两个孩子呢? 她缓缓闭上眼,回想起上辈子临死前周围那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咒骂声……或许,有的。 小男孩刚才说“你是个大好人”时,那稚气纯粹的笑脸绝非作伪,送她小雪人也确实是发自肺腑的感激,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可是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很不牢靠。 就像这小孩儿,会因她许诺了分给他一些糖,就对她这个陌生人心生感激与亲近,非常笃定这是个好人。 但如果将来这个好人做了什么让他心生不快的事,哪怕那件事的初衷是为了他好,只要结果出了差错,曾被千恩万谢过的好人便会成“该死的狗官云知意”。 一阵凉风扑面,她徐徐睁开略有薄泪的双眼。模糊中,猝然惊见有一物正正奔着自己的头来。 这一幕与她上辈子的死因太过相似,这使她周身血液霎时冰凉,整个人僵到动惮不得。 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紧,呼吸困难,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时,有人以极快的速度奔到她面前,以自己的后背替她挡住了那颗雪球。 来人奔得过快,带起一阵寒风。那风扑过云知意耳边,拂落几丝鬓发。这几根发丝垂悬在耳廓,若有似无地轻轻扫动,温柔而沉默。 云知意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动作一定很呆滞。可她没有办法。 无论颜面五官还是手脚都不听使唤,她真的没有办法。 缓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慢慢仰起头,涣散的视线渐渐清晰,终于分辨出面前的人竟是霍奉卿。 她不明白霍奉卿为什么会在这里,却又奇异地觉得他好像就该在这里。 上辈子也是在这座城,也是面前这个人,也是这样突然出现,挡在奄奄一息的自己身前。 可惜那时她已濒死,目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模样。 眼前的霍奉卿做少年游侠打扮,小银冠束发,一袭月白武袍袖简洁利落又飘逸,包裹着肩宽腰窄腿长的颀长身躯。 他笔挺地站在面前,低头垂眸:“没想到你竟会怕雪球,呵。” 他的语气称不上温柔,更没有邂逅偶遇的惊喜,听起来甚至有点像在幸灾乐祸,却让云知意莫名安心。 喉咙的那只无形大手缓缓消弭,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冰雪的凛寒瞬时沁入心脾。 明明该是刺骨的冰凉,却让她真切地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神志重归清明后,她突然觉得方才自己有一件事想岔了。 或许,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是牢靠不变的。比如她和霍奉卿。 云知意轻轻眨了眨眼,仰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忽然有点想笑。 她与这人上辈子吵吵闹闹、争争斗斗,这辈子尴尴尬尬、忽远忽近,注定做不成朋友,却又绝不是敌人。这关系可太牢靠了。 她很少这么直勾勾地仔细看人,霍奉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略略扭过已泛起薄红的脸:“卖什么呆?正常点。” 她唇角缓慢上扬,笑音轻哑:“好意思说我呆?明明是你不正常。每次一脸红,看起来就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梦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面对云知意这句调侃轻嘲,霍奉卿未再反唇相讥。 他转身挪步,负手立在她身边,与她一同望着雪地里追来打去的两个小孩儿。 片刻后,霍奉卿问“你方才明明很怕那个雪球,为何不躲” “累到犯困,难免有些迟钝,一时没醒过神,”云知意敛了恍惚心神,浅笑,“你怎么来槐陵了” 沉默稍顷,霍奉卿缓缓转过头来斜睨她“若我说是追着你来的,你信吗” 云知意毫不犹豫地送他对白眼,嗤之以鼻“先前掌柜的说初五那天来了客人,就是你吧” “也对,我先到的,”霍奉卿转回去目视前方,喉间滚了滚,“那就当是你追着我来的吧。” 云知意隐了个呵欠,有些没趣地勾起唇角“不便回答就直说,我又不会严刑逼供。东拉西扯地唬人,很有意思么” “没意思,”霍奉卿轻垂眼帘自嘲地笑笑,改口道,“家里今年回集滢老宅过冬。正好薛如怀约我出外走走,就随意选了来这里。” 霍家老宅在集滢县郊,族人也在那边聚居。乡下人情厚,过冬时无非就是持续的亲友来往、拜访尊长、祭祖典仪,热闹又繁琐。 自霍迁之后,霍家再没谁有大出息。好不容易出个天资过人的霍奉卿,自是举族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谁都不想他因这些俗事耽误学业,所以他父母若回集滢过冬,便只带他弟弟,留他独自在邺城家中专心读书。 云知意不太相信霍奉卿是漫无目的来槐陵的,但在过冬这件事上,她与霍奉卿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听他语气里似乎藏着些许苦涩落寞,她也心有戚戚焉,嗓音温柔许多“薛如怀也来了那挺好的。能和朋友在外过冬,倒也是另一种意趣。” 霍奉卿问“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先祖曾在这里的见龙峰下造有一座桥,祖母怕年久失修不堪用了,让我来看看。”云知意对谁都这样说。 “哦。” 十年来他俩都这样,抬杠的时候便有说不完的话,但若双方都和和气气,反倒没太多可聊的。 之前那段日子,云知意专心备考不怎么理人,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为学业上的不同见解与霍奉卿争执什么。因此虽每日都在庠学见面,但他们俩上次像这样凑在一起说些有的没的,还是她去霍家的那天。 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云知意终于找到个新话题“对了,薛如怀人呢” “这几日下雪,出去也不方便,他就一直在房中温习史学,”霍奉卿嗓音波澜不惊,应得却快,“先前听到有新客入住的动静,便闹着想出来看看是什么人,被我按住了。” 薛如怀其余五门功课都在乙等榜中上水平,唯独史学常年给所有同窗“殿后”,比云知意的算学还要愁人。 但云知意至少知耻而后勇,平常会自己在算学上多下些笨功夫,而薛如怀对史学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一想到薛如怀大老远从邺城来到槐陵,却被一连几日都被按在房中老实温习史学,云知意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说想出来看看是什么人,无非就是找个借口偷懒放个风。你将他按住,自己出来替他看,是故意想憋死他吗” 被她的笑意感染,霍奉卿的唇畔也扬起浅浅笑弧“对。” 云知意眉眼俱弯“夫子的戒尺都镇不住他,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正说着,店家那儿子跑去后面看了看,脆生生对云知意笑喊“水已烧热啦,您可以去沐浴了” “好,多谢你,”云知意颔首,站起身来,看向霍奉卿,“既遇到了,若你们没有别的安排,晚饭叫上薛如怀,一起吃饭吧” 霍奉卿颔首道“好。” 沐浴后将长发擦到半干,云知意才裹着连帽披风出来。 四下已无人,连先前那两个小孩儿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先前坐过的那条长凳上,小孩儿送她的那个扁扁丑丑的小雪人已融化大半,不成模样。 但在旁边多了两个新的雪人。 比小孩儿送的那个大一圈,圆滚滚憨态可掬,五官也齐全,弯弯笑眼弯弯唇,各自头上还顶了片半黄半绿的枯叶当帽子。 两个小雪人在长凳上亲密依偎,并肩笑看院中寒风摇落枝头细雪,这场景没来由地让人觉着暖。 云知意歪着头细细打量了那两个雪人的五官,自言自语地笑道“既都给了帽子,那怎么不给人家穿衣服怪里怪气的。” 她难得起了玩心,去院墙根下的枯叶堆里翻捡了一堆比较大片的叶子,围着两个小雪人的腰际给做了简陋的小裙子。 然后搓着冰凉的指尖,愉悦地回房去了。 待她走远,霍奉卿才从另一边的廊柱后走走过来,盯着那两个小雪人,没好气地笑了。 戴着帽子,穿了裙子,却没穿上衣,这不是更奇怪吗 他捡了一根细枯枝来,蹲在长凳前,往其中一个雪人的额心画了流云纹。 然后伸出指尖在“她”额角轻点一记“你傻不傻” 然后又将目光转到另一个雪人身上,无奈叹气“你也没多聪明。” 语毕,恨铁不成钢地将这个雪人的脑袋拍飞。 场面极其幼稚,且凶残。 沐浴过后周身暖且软,连日赶路积累的疲惫很快涌来,云知意回房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梦中的她被绑缚在无笼囚车上,缓缓行过群情激愤的槐陵城。 “就是她狗官云知意” “当初那个恶吏顾子璇带人将那两百多人圈禁在见龙峰,就是这狗官下的令” “两百多条人命啊” “打死她打死她” 云知意平静地看着周遭面目模糊的蹿动人头,时不时有菜叶、破筐之类的东西砸来,她也不闪不避。 她还记得自己做官的第四年,下令抓捕并重判贪墨赈灾款的一众槐陵官员时,很多槐陵百姓扶老携幼,步行二十多天到了邺城,在州丞府门外对她千恩万谢的场景。 仅仅过了三年多,她就从槐陵人口中的“云大人青天在上”变成了“狗官云知意”。有点讽刺,有点悲凉。 顾子璇将人圈禁在见龙峰,确实是她下的令。 因为那些人被查出有感染瘟疫的症状,而那种古怪的瘟疫已在三个月内连续造成四十九例死亡,整个原州的医者全都束手无策。 最初槐陵县将第十例瘟疫死亡的消息上报到州丞府时,云知意就已感觉大事不妙,立刻派属官组织了一批医者到槐陵挨家排查。 这一查,就查出有两百多个与那些瘟疫死亡者初期症状近似的人。 毕竟槐陵是有七千户人的大县,若让这两百多人继续正常生活,势必会造成更严峻的后果。在京中派出的太医官们赶来之前,云知意做为原州府负责此事的最高阶主官,除了当机立断下令将这些人隔离开来,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初下令让顾子璇将那些人圈禁时,她的属官就提醒过“别的大人都在尽力避着这件事,您又何苦揽在自己头上反正槐陵偏远,州牧大人与州丞大人已请都尉府下令,在槐陵县的对外通路上全都设卡封锁。整个槐陵出不来一个人,这不就行了等京中的太医来看过,有了方子配齐了药,万事大吉。” 可云知意觉得,这不对啊 不让槐陵县任何人离开当地,这没错,因为要保障原州其他地方的人不会被牵连。 可槐陵有七千多户人,不会人人都感染了这种瘟疫。将槐陵一围,就让这七千户人裹在一处,凭运气自生自灭,如此简单粗暴,分明是为官懒政的做法。 她下令将查出的两百多人送到见龙山去隔离时,槐陵的官吏都在打马虎眼,使出各种拖字诀。 只有顾子璇,带着辖下五十个治安吏去执行了她的命令。 见龙峰本来很安全的。 可谁能想到,那些人被隔离半个月后竟就暴起,强悍突破治安吏的拦阻冲下山,想要在那个雨夜过河回家。 当时的槐陵已大雨连天十余日,见龙山下那座云氏先祖所建的“小通桥”屹立两百多年,年年夏日遭受洪水冲击都安然无恙,偏就在那夜被冲垮了。 在满街一片喊打喊杀的叫骂中,云知意轻声道“民二百二十九,治安吏十七。二百四十六条命。”她记得很清楚。 梦境中,当那颗石头再一次冲她的太阳穴奔来时,她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中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的委屈与愤懑瞬间奔涌向四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没有选择让祖母帮忙,借云氏的庇护遁逃避责,而是坦然接受了问责公审的判决,愿按律担失职之罪,服流刑二十年。 可她只是做得不够好,却并没有做错。为什么该死凭什么该死 在那颗石子离她只有一寸时,有五指修长的皙白大手护住了她的太阳穴。 她泪眼迷蒙地扭头看去,霍奉卿竟凭空出现在身旁。 梦里的云知意劫后余生,委屈得像一个摔倒在地被人扶起的孩子,脱口哭喊道“霍奉卿”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反正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里,她无话想说,就只想喊他的名字。 霍奉卿的手护着她的头,却照例绷着冷漠脸,薄唇微启“叫奉卿哥哥。” “知意,快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云知意在宿子碧的低唤轻晃下醒来。 见她睁开眼,宿子碧赶忙拿绢子为她擦拭额头冷汗,神色忧心忡忡“这是认床还是怎么的看你睡得又哭又蹬腿的,吓死我了。” “我,说梦话了”云知意哑着嗓子坐起来,眨了眨泪眼,心跳仍旧剧烈。 她自重生以来就时常梦到前世临死的场景,这不奇怪。但这次梦里出现了霍奉卿,不但救了她,还狗里狗气让她叫他“奉卿哥哥”,这不是奇怪,简直就是荒唐 宿子碧去倒了杯水来给她“没呢。咿咿呀呀没说出来。” “哦,那就好。”云知意抿了一口水,稍稍定神后,发现天色已暮,肚子也饿极,便下床梳洗。 宿子碧替她打来了半盆热水,笑吟吟道“好巧,初五来的两位客人竟是霍家大公子和你的一位同窗薛公子。” “你怎么知道”云知意还在想着梦里的事,应得漫不经心。 宿子碧答“那位薛公子半个时辰前来找了一趟,说你约了他们晚上一道吃饭的。我说你还没醒,他就说先去前堂点菜等你。大哥说,既你与同窗约了共餐,我们兄妹晚上就与两个护卫大哥一起吃好了,免得与你同窗说话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吧。” 宿子碧道“哦,那好。大哥方才去沐浴了,也不知回来没有。你先去前堂,我去唤他。” 霍奉卿与薛如怀已客栈前堂寻了角落靠窗的好位置,坐下喝茶等菜。 这个位置推窗可见雪景,但是被廊柱遮着,从后头进来时第一眼看不到。 薛如怀瞥见柜台旁的小门帘子被撩起,便歪着身子探头看去“云知意” 云知意循声走来,唇畔扬笑“薛如怀,史学温习得还好吗” 先前那个梦让她心情复杂,此刻看着霍奉卿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于是只向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她不理人,霍奉卿自然也不理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就兀自捧了自己的杯子望向窗外。 约莫是因为之前黑市赌档案的缘故,薛如怀承了她的情,待她的态度再不像以往那般敌对了。 她一来就扎心,怄得薛如怀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若再提史学两个字,信不信我滚地哭给你看。” “史学,史学,史学,”云知意端起茶喝了一口,挑衅地扬眉笑指身侧空地,“你可以开始哭了。” “奉卿救命”薛如怀笑嚷起来。 霍奉卿以目光斜睨二人,最后落在薛如怀脸上“君子当言出必行,哭吧。” 说笑间,那头的门帘又被掀起。 云知意像先前薛如怀那般,倾身探出头去。走在最前的人是宿子约,她便挥了挥手,唤道“子约,这边。” 一回头,就见霍奉卿眉心轻拧“你这位朋友,姓子” “姓宿,宿子约,”云知意疑惑蹙眉,“你那什么表情有问题吗” 霍奉卿指指薛如怀,神色怪异地盯着云知意“你叫他什么” “薛如怀啊。”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呢” “霍奉卿,你到底想说什么”云知意被他这一出闹得云山雾罩。 霍奉卿轻哼一声,目光犀利地看向渐近的宿子约,紧咬的牙根酸软到不像话。 薛如怀。霍奉卿。子约。 呵,这问题可太大了。 。 第一百五十六章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落座后,云知意简单为大家做个引荐。她对宿家兄妹道“霍奉卿、薛如怀,我同窗。” 又指指宿家兄妹,对霍奉卿与薛如怀道“宿子约、宿子碧,我朋友。” 宿子约今年二十一,其余四人年岁相近。都是年轻人,又出门在外,大家便不拘那么多虚礼,通名过后就算认识了。 云知意招呼宿子碧坐在自己身旁,宿子约便坐在了霍奉卿对面的空位。 宿子约眼神颇有深意地看向霍奉卿,唇角轻扬。霍奉卿淡淡回视他,皮笑肉不笑。 云知意、宿子碧、薛如怀三脸茫然,面面相觑。 薛如怀向对面两位姑娘小声道“他俩这是什么个意思” 宿子碧愣怔摇头“不、不太懂。” 云知意就直白多了“霍奉卿,你这是一见倾心了” 霍奉卿没好气地轻瞪云知意一眼,端起茶杯道“我从前似乎见过宿兄一次。” 宿子约讶异挑眉,继而爽朗笑开“不过数年前错身一瞥而已,没想到霍大公子竟还有印象,佩服。”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不要小瞧读书人的记性。”云知意笑道。 之前为了黑市赌档案,宿家兄妹按云知意的吩咐监视州牧府动静时,云知意曾特意提醒过宿子约,千万不要被霍奉卿发现,否则一定会被认出来。 那时宿子约还将信将疑,此刻总算心服口服。 “大小姐英明。”宿子约举起茶盏与云知意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霍奉卿突兀开口,打破了他俩之间那种隐隐约约的无言默契“倒也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记性。” 语毕,似笑非笑地瞥向薛如怀。 “哈、哈、哈。”薛如怀心虚又羞愧,不敢接这茬,忙不迭扬声唤了掌柜的上菜。 “怎么是掌柜的亲自上菜没有跑堂小二的吗”宿子碧好奇地四下打量了一圈。 云知意也觉得奇怪。 宿子约便解释“槐陵山高水急,夏多洪汛冬苦寒,这两季甚少有外来客,客栈没太多生意可做。为节省开支,冬夏两季通常不请跑堂小二,掌柜的自家人就顾得周全了。” 他时常走南闯北,在人情世故上有分寸,再加上薛如怀这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人来疯,气氛逐渐热络。 “先前掌柜的说冬日天寒,怕菜凉得快,就推荐了岩板炙,”薛如怀觑向云知意,“我听着新鲜,就自作主张了。不介意吧” 云知意笑答“有劳了。” 闲话之间,掌柜的将提前腌渍过的各种肉片摆在桌上,又端来一座长方小桌炉,炉上是一块被提前烧到滚烫的薄岩板。 云知意将一个头顶红塞的精致小竹筒交给掌柜“下午在院中遇见一个小孩儿,眉眼与您很像,似乎是令郎我与他说好会请他吃梅子糖。方才一路过来没再见到他,只好烦您转交了。” 掌柜的愣了愣,旋即尴尬道“这倒霉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竟向客人要东西吃。” “不是的,是我自己说要请他。”云知意笑笑。 一桌人在等着开吃,掌柜的便连声道谢“多谢多谢。您可真是太客气了哎呀,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各位慢用,肉片放在岩板上炙熟就成,我就在柜台后,有事唤一声就成。这炉里有炭火煨着,贵客们留心些,别烫了手。” 掌柜的离去后,宿子约便对坐在云知意身旁的妹妹道“子碧,别只顾着自己吃,记得照应着大小姐。” 宿子碧点头,云知意却摆手笑道“让子碧安安生生吃她的,我没那么娇气。” 霍奉卿没再插言,只是问掌柜多要了个空盘。 薛如怀道“云知意,喝酒吗” “可以,但我只能小酌两杯,”云知意看看外头的夜色,“若明日不下雪,我还得出门办事,不敢敞开喝的。” 于是薛如怀又请掌柜的温了一小壶酒来。 霍奉卿酒量不佳,婉拒参与后,慢条斯理将炙熟的肉片逐一摆在盘中。 “诶对了,云知意,”薛如怀一边斟酒,一边发问,“听说你是来槐陵看一座什么桥的” 云知意偷瞄着霍奉卿盘中的肉片,又拉不下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劫,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你听谁说的” “顾子璇啊小考结束那天她来找我说事,随口提了两句。奉卿就是听说你要来槐陵,这才受了启发,问我要不要也来槐陵的。” 薛如怀也盯上了霍奉卿盘子里那些烤熟的肉片,一边说着,一边就试探地将筷子伸过去,却被霍奉卿眼疾手快地挡开。 霍奉卿并不看他,兀自又夹了一片鸡肉放在岩板上,口中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了“青山君曾在见龙峰下造了一座桥,云氏家主让云知意趁冬假得闲,亲自来看看那桥是否需要修缮。” 薛如怀果然被他牵着鼻子跑“哦,原来是这样。不过云氏迁离原州都有近百年了,为什么还要记挂偏远槐陵的一座桥青山君又是谁他建的桥是否需要修缮,为何是云氏家主来过问” 薛如怀这一连串疑问惹得云知意和宿家兄妹皆愣住,继而笑开。 他被大家笑得发懵,环顾众人后,才发现好像只有他一人稀里糊涂“怎、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霍奉卿淡声哼笑“诸侯争霸时期,缙王李恪昭治下是谁主政原州若你能答对,这盘肉就给你。” 云知意诧异地看向霍奉卿。察觉到她的目光,霍奉卿飞快地轻夹左眼眼尾,打了个暗号给她。 云知意莫名懂了他的意思,抿紧笑唇低下头去。 “吃饭就吃饭,怎么还突然考起史学来了”薛如怀惆怅地抿了一口酒,想了又想,不是很肯定地答,“云、云嗣远” “那,云嗣远的封号是什么” “青山君”薛如怀总算恍然大悟,“嗐原州史里至少有一半能算云氏家史,原州学子考史学,就属云知意最占便宜。” 说着,他便喜不自胜地去夹那盘子里的熟肉片。 霍奉卿却再度挥开他,直接将那盘子推到了云知意面前。 薛如怀傻眼“不是说好答对就给我的么” “你觉得你答对了”霍奉卿嗤之以鼻。 云知意将那盘子揽到面前,幸灾乐祸地笑道“他出题时就在坑你呀缙王李恪昭时期天下并未彻底一统,原州版图分两半,只邺城以北是我先祖的封地,邺城以南属蔡国。” “答对一半也没得吃吗”薛如怀试图讨价还价。 霍奉卿像个失望的夫子,冷眼哼道“史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不配吃肉。” 薛如怀哀嚎捶桌“以往你嘲笑云知意的算学时也这么说,凭什么她就可以吃肉” “因为今日不谈算学,”云知意乐不可支,“我帮你吃,你好好看着就是。” “你俩狼狈为奸,我没有你们这种朋友,”薛如怀转而看向宿家兄妹,“宿兄,宿姑娘,你们缺朋友吗史学不好的那种。” 宿家兄妹被逗乐。宿子约将自己才炙熟的那片羊肉分给他,调侃道“行,在下读书少,正合适与薛公子交个酒肉朋友。” 薛如怀哈哈笑“既是酒肉朋友,那就别叫薛公子了,生分。宿兄年长,称我小薛就行来,喝一杯” 在这番热闹笑语中,云知意心无旁骛地享用着那盘熟肉片。 宿子约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桌的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唇畔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一群年轻人在异乡雪夜吃喝闲聊,气氛融洽又惬意。 薛如怀与宿子约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将那壶酒喝了大半。 微醺之际,薛如怀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事,猛地扭头看向云知意“这顿我请,不要和我抢,好吧” “为什么”云知意好奇地歪头看他。 “上次的事,我很感激你,”他诚恳道,“十分感激。可我送不起什么贵重谢礼,这顿饭就让我聊表心意吧。” 云知意稍顿,颔首道“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霍奉卿皱眉“你俩打什么哑谜” “没什么。”云知意与薛如怀异口同声。 薛如怀对霍奉卿很是崇敬,不想让他知晓自己曾涉入黑市赌档。于是他赶忙转移话题“对了,云知意,你几时去见龙峰” “若明日不下雪,那就明日去。”云知意答。 “你自己”薛如怀诧异。 “子约和子碧会陪我同去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薛如怀挠挠头,“你要去看桥梁是否修缮,却没带个懂匠作筑造的人” 云知意愣住“桥梁是否需要修缮,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哪有那么简单除非桥体有明显破损或残缺,只浮皮潦草看一眼是看不出隐患问题的,”说起这个,薛如怀简直是头头是道,“那座桥既已建了两百年,就需要看这两百年间周围水土环境否有大变化” 桥台是否还能稳固防御两段路堤填土滑坡、坍落,支座与桥跨解构是否依旧衬合、锥形护坡是否能保证迎水部分路堤边坡的稳定、导流涵洞是否还能有效应对如今的水势 “一座桥,竟还有这么大学问”云知意听得头昏脑涨,颇为无助地看向霍奉卿,“他是真懂还是信口胡诌啊” 霍奉卿倒是有一说一“去年州府翻建撷风园时重建了三座桥,图纸全是他画的。” 云知意惊呆了。过去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太了解同窗们在学堂之外的事。 宿子碧目瞪口呆地拍拍手“虽然听不明白,但是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送秋宴时她是进过撷风园的,虽不清楚薛如怀画图重修的是其中哪三座桥,但她觉得,无论是哪三座,都很了不起。 宿子约也笑赞“邺城庠学不愧是原州最好的学府,真真卧虎藏龙。” 薛如怀被大家夸得怪不好意思,挠头道“我就是看了许多桥梁的图,再请教造屋造桥的匠人,两相印证着算算画画,算是小有点心得吧。” 读书使人明智,这话不假。多看多想多请教,自能琢磨出许多原理门道。 “我吧,自小有个怪癖,就喜欢看桥。但凡手里有几个零花钱,我全都拿去买绘有各地桥梁的画了。” 至此,云知意总算明白他之前为什么会涉入黑市赌档。 原州人对建筑匠作不太重视,如今的造桥工艺整体还停留在开国初期的水准,只求造得敦实,甚少讲究什么精巧匠心。 薛如怀痴迷桥梁,家境又支撑不起他天南海北去游历亲见,只能花钱买图饱眼福。 “痴迷桥梁”这种古怪又费钱的爱好,其开销对云知意来说不值一提,但对薛如怀就不同了。 这事听起来对学业、对前程都无助益,他绝不敢向家里伸手要钱,所以选择了铤而走险。 云知意稍作沉吟后,柔声提醒“薛如怀,你这爱好虽冷僻,但不坏,对你将来前程定有大助益。往后千万别再胡闹了。” 薛如怀重重点头,又看向霍奉卿“奉卿,既然云知意没有带懂行的人随行,不若我们陪她一道去见龙峰凑个热闹我多少能帮着看看,免得她没看出所以然。” 霍奉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你得问她愿不愿意了。” “当然愿意”云知意欣然拍板。 上辈子她多少也算吃了那桥的亏。如今既有个懂行的能帮忙掌眼,她哪会不愿意 于是就约好明日一道上见龙峰。 这餐饭吃得很愉快,戌时近尾才散。 云知意他们所住的客房在北面的二楼,而霍奉卿与薛如怀的房间靠南,大家在回廊下边分道而行。 登楼过半,走在云知意后头的宿子约低声笑道“大小姐没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啊”云知意茫然驻足,回眸看向他,“什么不对劲” 宿子约仰面噙笑“您来槐陵,霍公子与薛公子也刚好来了槐陵;您要去看那座桥是否需要修缮,薛公子刚好就是懂桥的行家。” 云知意皱眉“不说不觉得,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奇怪。” 宿子约笑意更深“还有啊,方才在饭桌上,您不太热衷亲自动手烤肉,便有一盘烤好的肉送到您面前。”只是借了与薛如怀玩笑为难的由头,送得太过隐蔽。 见她傻眼,宿子约握拳抵唇,笑咳两声。 他和这位大小姐也算相识多年,有些事不必说穿,他自己就能看明白。这位大小姐在饭桌上从不为难谁,看似随和,但绝不是任何一个人为她布菜她都会吃的。 宿子约正斟酌着这话该怎么说,云知意忽地了然,无奈哂笑。 “霍奉卿不会无事献殷勤的,多半又是想帮着盛敬侑来拉我结党站队。” 上辈子她与霍奉卿从求学到为官都在斗智斗勇,这种防备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了。 就算她如今已能理解霍奉卿的所作所为,却依然没有兴趣卷入两府党争。不过这辈子她并不想再为这种事与霍奉卿交恶闹僵,为今之计只好装聋作哑,任他这番心思白费作罢了。 “子约,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懂吗” “是,大小姐。”宿子约对着她拾阶而上的背影答了话,又好笑地回头向南面某处投去一瞥。 那边的楼上,有个颀长身影半藏在廊柱后,应该是正密切注视着这头呢。 啧,一对活宝。读书聪明过人,谈情说爱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傻瓜呆。 。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余地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翌日天气晴好,雪后初霁的天空碧蓝如洗,冬阳笼罩着略显空旷的槐陵城。 小通桥所在的见龙峰位于槐陵城东十余里外,一行人在客栈用过早饭后,便在宿子约的带领下步行出了槐陵城东门。 出发前薛如怀还在心中嘀咕,为何非要走路而不骑马,待到出了城门,他才明白宿子约的决定是多么明智。 城外的路狭窄又不平,沿途还有积雪将融未融,若是骑马,一路上不知会被摔成什么鬼样子。 “宿兄这就是江湖经验啊!”薛如怀抱着一包干粮跟在宿家兄妹身旁,回头看了看落后一小段的云知意与霍奉卿,不解道,“不过,宿兄,咱们为何要走在这么前头?” 按照宿子约的安排,他与妹妹带着薛如怀走在最前,云知意的两名护卫殿后,而云知意和霍奉卿就不紧不慢走在中间。 “我和子碧走前面为大小姐扫雪开路啊。”宿子约与宿子碧各自从路边捡了几束较大的枯枝,随意用枯藤捆了做成简陋扫帚,稍稍将路中的积雪往两旁拨开些。 薛如怀“哦”了一声,又问:“那为何我也要走前面?既让我走前面,为何不让我也一起扫雪呢?” “你是读书人,体力比不上大哥和我。这不是请你帮我拿着干粮和水囊吗?”宿子碧笑吟吟歪头看向他,“路不好走,来回怕要一整日。你手里可是我们所有人今日份的干粮和饮水,若你弄丢了或洒了,中午大家就要饿肚子,我自然得将你放在近前看着点。” 薛如怀还有一事不明:“那奉卿和云知意走在一起,又是为什么呢?” 宿子约从容答道:“待会儿太阳照久了,沿路就会开始化雪,走路就容易打滑,得有个人扶着点大小姐才稳妥。” “原来如此。好像很有道理,”薛如怀抱紧了那堆干粮,发懵地抱紧了那堆干粮,“又好像有什么事怪怪的。” ***** 诚如宿子约所言,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路上的雪就开始慢慢融化。 积雪混着泥泞,行路倍加艰难。让云知意几乎三步一滑,若不是有霍奉卿一路扶着她的左臂,不知要走得多狼狈。 云知意脚步稍停,有些尴尬地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其实,你也不必一直扶着我。” 她虽不算十分娇生惯养,但也是被人照顾伺候惯了的。若换了别人,她不会不自在,可霍奉卿又不是她的婢女随从,她当然觉得别扭。 “你的意思是,要我背着你?”霍奉卿眉梢淡挑。 云知意拢了拢披风,没好气地笑了:“罢了,当我没说。走吧。” 沉默地行了一小段后,霍奉卿看着脚下,忽然开口:“虽然黑市赌档案时,你拒绝了与盛大人合作,但明年……其实还有转圜余地。” 莫说盛敬侑私下里还得恭恭敬敬称云知意一声“小师姐”,单凭她这些年来在邺城庠学的出色表现,只要她肯稍稍低头服个软,霍奉卿再从旁斡旋,明年官考过后,盛敬侑肯定会点她入州牧府。 “我就知道,你来槐陵没那么简单,”云知意轻声哂笑,“我也明白你说这话是为我好。但有些事我还没想清楚。” 霍奉卿扶着她的手力道稍大了些:“你知道个鬼。我就是随意问问你的想法,又没要逼你做选择。” “问我的想法啊……”云知意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白头青山,怅然一叹,“我还没想好。” “你犹豫什么?说来听听。”霍奉卿的手再度紧了紧。 云知意以余光瞄了他一眼:“我大致猜到了盛敬侑是带着什么样的使命来原州。” 上辈子的最初,她并不明白个中玄机,以为盛敬侑就如同之前许多任原州牧一样,被朝廷指派来填着那个位置混几年履历。 后来两府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再到州丞田岭麾下的重要羽翼人物接连出事,跟着京中就传了圣谕召霍奉卿,她要是再不明白,那可就真傻了。 在她死之前那半年,州牧府已在民意争夺中占据上风,只待霍奉卿面圣回来后使出最后一击,田氏必倒,州丞府再无力回天。 但这个结果,最快也得等到承嘉二十一年年底。而眼下才是承嘉十三年冬。 “你和盛敬侑要做的事,不是三两天就能速成的。如今州牧府的大多数政令实际根本出不了府门,原州百姓只认州丞,不认州牧。” 云知意从没想过,自己竟也能如此冷静平和地在霍奉卿面前坦诚真心话,但坦白说,这种感觉不坏。 “霍奉卿,我从小不擅下棋,总是观不来大局风云;又不会圆滑做人,有时候树了敌也不自知。最棘手的是,我这德行好像还改不了。你们目前要做的那些事,用不上我。” 她若选择了进入州牧府,是能万无一失确保自己有个善终的好结局,但在两府分晓胜负前,她无非就占个官位领俸禄吃闲饭,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 “我无意站队两府党争,只是局面如此,在田岭手底下我才真有事做。若到了盛敬侑那边,我不过就是个被供起来占位子的瓷娃娃,闹不好还要拖后腿。” 世事实在奇妙。 当这辈子的她心态与从前不同,周围人待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变化。 尽管她的言词明显有要站到霍奉卿对立阵营去的倾向,气氛却没有上辈子那么紧绷,他甚至没有表现出试图劝服或嘲讽激将的意思。 霍奉卿只是抿了抿唇,轻声道:“也就是说,你要选州丞府。” “还没决定,”云知意自嘲哼笑,“本来我一直很清醒的。可上次在送秋宴上抽到那个题后,我竟就困惑了。” “‘为什么要做官’的那个题?”霍奉卿眉心蹙紧,“不过就是个游戏,困惑什么?”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是啊,不过就是个游戏,我也不知我在跟谁较真。” 做为即将出仕的庠学学子,她面前摆着两条路。 一条是对自己来说绝对安全的,只需要无所事事蛰伏几年,混着日子过;另一条能施展抱负,但对自身来说风险很大,稍有差池就会重蹈前世覆辙。 上辈子已经看到过后果了,不是吗?明明很好选的,可她居然在犹豫。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次:为什么要做官?为什么非要做一个那样的官?我图什么?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云知意唏嘘长叹后,无可奈何地扁了扁嘴,侧目笑瞪他:“虽说今日穿得厚,但我还是有知觉的。你再这么使劲捏,晚上回去我手臂上恐怕要淤青了。” 这倒不是夸大其词,其实她还算能捱疼的,只是体质问题,向来容易淤青。 听了她这话,霍奉卿手上力道顿时松弛,不知怎的就面红耳赤了。 云知意觉得他很莫名其妙:“霍奉卿,我不是要触你霉头啊。你最近实在太容易脸红,有看过大夫吗?” “你才有毛病!”霍奉卿恼羞成怒地撇开头去,薄唇抿成直线,再不理她了。 可是,扶着她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 近午时分,一行人总算来到了见龙峰下的小通桥。 见龙峰这一带群山绵延,山中猎物众多,菌类也丰富,对槐陵人来说算是天赐的一处粮仓。 每年槐陵人会用粗暴而狂野的方式确定排序,各村轮流进山打猎补充口粮。 若没有这座小通桥,过河进山就需要绕二十多里的山路。所以,这座桥看似平平无奇,对槐陵人来说却很重要。 “何为‘粗暴而狂野的方式’?”薛如怀啃着一根鹿肉干,认真求教。 宿子约做出了最通俗易懂的解释:“就是各村打群架。若逢旱、涝年生,农耕收成不好,各村青壮年更是铆足全力,打到头破血流都算轻的。” 这话将众人都呛住了。槐陵民风彪悍,看来真不是说说而已。 连一向镇定的霍奉卿都咳了两声:“群体斗殴滋事,县府不管?” “管不过来,槐陵县的治安吏通常不超过六十人,巡县城是足够,城外就顾不上了。” 云知意揉了揉额角:“而且,这种无法无天的排序方式在槐陵已约定俗成百余年,历任县府主官都给不出更能服众的公平法子,只好装聋作哑。但凡不出人命,或者出了人命大家都不报官,县府就当不知道,躲着这烫手山芋。” 上辈子,负责槐陵治安的顾子璇每次回邺城,在她面前一提起这事就恨不得咣咣撞墙。 明知道这些人已然违律犯禁,但动不动就是十几个村子上千号人混战场面,县府主官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凭顾子璇手下那可怜兮兮的五十名治安吏,只是劝架都有被乱拳打死的风险,更别说拘捕归案了。 那时云知意也曾多次召集州丞府各阶官员商议对策,还命人请了本地说话有分量的乡绅贤老到邺城面谈。 但说了也白说,官府给出的每种方案都一定会有部分人不满,最终照样用打群架的方式解决进山打猎的排序问题。 云知意苦笑摇头:“罢了,不提了,眼下咱们也管不着这个。” “我还是先看看桥吧。”薛如怀吃完整条肉干,拍了拍手道。 ***** 薛如怀收起嬉闹的态度,严肃而专注地上桥来回走了几次,又仔细勘察了两边的地形,上坡下坎,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地,末了还拉着霍奉卿比手画脚,似乎在口算着什么。 云知意立在桥这头,兴味地看着他俩的一举一动。 良久后,她忍不住回头对身后的宿子约激赏轻叹:“我与薛如怀十年同窗,从前只觉他一身市井痞气,今日才知走了眼。眉清目秀,栋梁才俊啊。” 倒也不是说霍奉卿不好。他一向出类拔萃,众人对他的溢美夸赞箩筐都装不下,有眼睛的人都知他出色。 可薛如怀学业中上,平日里的言行又不太靠谱,以往并不十分被看好。 这会儿突然专注地做起一件很正经的事,还仿佛确实很懂,这就使他平添了万丈光芒,站在霍奉卿旁边竟都不逊色太多。 宿子约笑着摇摇头:“恕我直言,大小姐这就不对了啊。明明是薛公子与霍大公子一道在忙活,怎么夸人只捡一个夸呢?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小姐这样容易得罪人啊。” 云知意喜欢就事论事,并不会注意太多细枝末节,所以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听了宿子约的话,她颇有触动。 “行,我记下你的提点了。往后与人打交道一定留心着,尽量……” 她脑子一时卡住,半晌想不出该怎么说才合适,最终憋出个不三不四的词,“尽量,雨露均沾?” 宿子约哑然失笑:“这话说得,不符合大小姐的学识水准啊。” 闲话间,宿子碧递来一个羊皮水囊:“知意,喝点水吧。”紧接着又拿出一个水囊,丢给宿子约。 “大哥,你也赶紧喝点水润着,我瞧你嘴唇都有些干了。” 干粮、饮水都是宿子约提前备好的。水囊是按人头备的,确保每人都有单独的一个,倒也细心。 云知意接过水囊还没来得及喝,就见宿子约噙笑冲对面抬了抬下巴:“大小姐,他们好像在请你过去。” 定睛一看,薛如怀果然正在那头挥手招呼。河边风大,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云知意便握着那水囊,在宿家兄妹的陪同下行过桥去。 “怎么了?”云知意问。 薛如怀接过宿子碧分给自己的水囊,另一手指着桥头避风处简陋的石垒小神龛,兴奋道:“云知意,你快看这供的是什么!” 那神龛还不到云知意的小腿高,外不见香火供果,内并无神像金身,只在里头插了一块小木牌,正面贴着有字的红纸。 她站着俯视下去,一时看不真切上头的字迹,便顺手将自己的水囊交给霍奉卿,双手拎了裙摆蹲下,凑近去端详红纸上的字。 【青山君云氏讳嗣远,造小通桥,功在千秋,后世不忘】 极其简陋的神龛,也没有华美辞藻膜拜。 三言两语就记着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叫云嗣远,他曾被封做青山君,建了这座不雄伟、不精美,但方便了槐陵人过河进见龙峰打猎的小通桥。 这件事太渺小,在史书上连半行字都占不了,可后世有人记得。 云知意如被定身,怔怔看了那张红纸好多遍,最后低低笑出了声。 良久,她伸手扶着桥头石墩站起来,不由分说地从霍奉卿手中抢过水囊,仰脖子就咕噜噜连喝几大口。 冰凉的清水入喉,迅速落进胃袋,激得她一哆嗦,周身猛蹿鸡皮疙瘩。 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畅快,四肢百骸如有热流奔涌。 她以手背压住润泽的笑唇,回眸道:“霍奉卿,我的那个困惑,有答案……呃,你怎么又脸红?” 身后,不但霍奉卿面红耳赤地举目望天,连宿子约、宿子碧、薛如怀都各自扭头看向别处,不约而同地发出清嗓怪声。 这诡异的场面让云知意蓦地头皮发麻。“出什么事了?” 霍奉卿一径看着天上云,蒙了一层薄薄水泽的唇轻启,活像含了满嘴糖球般含糊道:“那水,我刚喝过。” 事情说穿了就是个小小的阴差阳错,若大家一起打哈哈,笑笑也就过去了。偏这几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一副怪相,让云知意尴尬非常。 慌乱间目光扫过众人,见宿子约、宿子碧、薛如怀手里也各自捏着水囊,她脑子一抽,便试探地伸出手去。 “那个,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不我就……雨露均沾?” 第一百五十八章 玩笑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以往云知意朋友不多,所以她其实并不擅长拿捏与同龄人私下相处的分寸,更没什么完美圆场的急智。 在尴尬羞窘中莫名憋出这么句不着四六的话,连她自己都唾弃自己。实在是太蠢了。 见众人傻眼,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去,神情讪讪:“我说笑的。” “并不好笑,”霍奉卿面上红晕已散,生硬地转了话题,“修缮这座桥的事,你家很急吗?” 听他说到正事,薛如怀便赶忙插话:“对对对,正要与你说这个。如无意外,这桥再撑个三五年应该问题不大。但我方才只是目测之后粗略口算,也不敢托大笃定。若能借来一套丈量工具测过再细算,那会更稳妥些。” 云知意缓缓颔首:“好,既这桥还能撑,那就不急于一时。我明日先去县府问问有无工具,之后再做打算。” 事实上,她相信薛如怀的判断无误,毕竟上辈子这桥出事是在承嘉二十一年。 她上辈子算是吃了这桥的大亏,如今是必然要修缮以防旧事重演的。不过她此行真正目的并非这座桥,倒还真不急。 宿子约看看天色,对众人道:“既如此,咱们就早些回城吧。槐陵不比邺城,没有夜市,日落之前城门就会下钥。” 云知意立刻挽住宿子碧的胳臂:“行,那回吧。” 这举动里躲避的意味太过明显,大家都知她还在为方才的事尴尬,便心照不宣地佯装无事。 霍奉卿垂在身边的手动了动,最终抿唇,什么也没做。 ***** 大家赶在日落之前回了客栈,沐浴更衣后天色已暗,一起简单吃了晚饭就各自散去。 可怜薛如怀辛苦奔波一日,入夜还得老老实实背完今日份的史学,吃完饭回房时整个人颓得蔫头耷脑,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云知意也没比他好多少,回房拿出算学书册,死记硬背了两道题后便心浮气躁。 “我觉得我仿佛是个痴呆,”云知意绝望地薅乱披散的长发,自言自语,“世上为什么会有算学这种东西?”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块儿却将她的脑仁搅和得稀碎。 宿子碧没旁的事做,洗漱回来后就窝在了被中,此刻已有些迷瞪。 她侧身向外,半眯着眼对着云知意笑道:“知意,你别着急啊。大哥说过,再聪明的人也会有不擅长的事,慢慢来。” 云知意起身叹了口气:“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出去透透气。” 出来后,经过宿子约的门前时,门突然开了。 宿子约蹙眉:“这么晚了,大小姐要去哪里?” “看书看烦了,想去院中透透气。今夜月色不错,或许再偷个懒,喝点小酒。”云知意笑答。 “雪夜独酌过于冷清,”宿子约道,“若大小姐不介意,我陪你一起吧。” “好。” ***** 是夜有月,清辉映照着满城残雪,别有一番意境。 问掌柜要了两壶酒、一个火盆,云知意便裹着连帽披风坐在客栈后院的廊下长椅上。 宿子约坐在她旁边,规规矩矩与她隔了约莫半臂的距离。 火盆里,木柴烧得正旺,间或爆出哔剥声响。 细微的声音频频打破静谧,使这雪夜少了几分清冷孤寂,多了温暖真实的人间烟火。 云知意向来不习惯时时细致体察他人心情,说话做事常会让别人感觉不适,有时甚至方正到让人觉得虚假。 但她固执,从不觉得哪里不对。 这样的德性实在不适合与人深交,连血脉相连的亲生母亲与弟弟妹妹都受不了,更别说旁人。 和宿家兄妹的交情之所以能稳固,泰半源于他俩处处迁就她,不会与她计较什么。虽谈不上交心至深,但她在他俩面前总能很放松。 云知意与宿子约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琐碎闲事,先前被算学憋闷出的烦躁郁气渐渐散去。 酒过一半,宿子约轻道:“若我没记错,这还是大小姐第一次在外过冬。可是想家了?” “你要听实话吗?”云知意歪头笑觑他,“不想。” 虽说槐陵是她上辈子的死地,但只要忽略这件事,她觉得在这里过冬实在不坏。 缙人重视“在家过冬”这件事,无非就是为个阖家团圆,热闹温暖。但云知意是图不到这个的。 “子约,你知道吗?以往在邺城家中,只要我爹不在,我就像个不速之客。偏偏我爹一年里就入冬最忙,时常要天黑才回家。母亲虽不挂在嘴上说,但我知道她不太想看见我;弟弟妹妹对我呢,是又怕又烦。所以,只要爹不在家,我就待在朱红小楼里。” 宿子约望着火盆里跃动的火苗,心中不忍,低声叹道:“我知道。秋日里在云氏祖宅亭中喝酒那回,大小姐醉后曾吐露些许。” “那时我就说过了?”云知意扬眉眨眨眼,旋即笑开,“从前在你与子碧面前不提,是因我对这事耿耿于怀,说不出口。如今想开了,竟不觉是什么大事,说了也就说了。” 上辈子太过执着,总想得到母亲的认可与欢心,为此与家人生出不少矛盾;而今重来一次,她果断选择了离家自立,规避了所有冲突的可能。 “打从搬到南郊祖宅后我才发现,有些割舍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苦,反而很轻松。” 她的性情好像与谁都格格不入,又不懂得如何与人正确相处,所以她不热衷于交朋友。如今将家人也一并放下,活得“孤”些,对别人和她自己来说都是解脱,挺好的。 “大小姐与子碧年岁相近,却独自担了太多心事,”宿子约低低叹息,“既在言家过得不顺心,这么多年难道没有想过回京中云府?据我所知,云府上下对大小姐可是很爱重的。” 云知意喝了一口酒,笑眼望天:“正因为爱重,祖母才会做主将我送到原州来。若我回京,就只能是个等着婚嫁的闲散贵女,旁的什么也做不成。” “为什么?”宿子约不解皱眉。 云知意笑眼斜睨他,半真半假道:“这可是我云氏族中密辛,背后牵连的事很大,你确定要听?” 宿子约愣了愣:“敢问大小姐,这背后牵连的事,大到什么地步?” “小时离京前,我曾当着祖父祖母的面,在祠堂对着先祖们的灵位起过誓:除我的结发伴侣外,此生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对父母、弟妹,甚至将来可能会有的儿女子孙,都不会提。如此,你猜背后的事大到什么地步?” 云知意挑眉,笑得神秘又挑衅:“还敢听吗?” “那就罢了,请大小姐继续守口如瓶,千万别告诉我,”宿子约连忙摆手,调侃笑道,“我宿家承继先祖遗命,世代听从云氏差遣,但不包括以身相许。” “看你这敬谢不敏的模样,怎么透着一股对我的嫌弃?”云知意佯装不满地瞪他。 宿子约与她四目相对,接着两人双双破功,噗嗤笑出声。 宿子约喝了口酒,剑眉斜飞,笑得兴味:“说到伴侣,从前子碧曾偷偷问我,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得大小姐青睐?那时我也答不上来,却有同样的好奇。” “我喜欢驯顺乖巧嘴又甜的,若能明白我所思所想,那就更好。唔,还得长得好看。” 云知意笑吟吟捧着小酒壶,两肘支在膝头,躬身趋近地上的火盆取暖。 “当然,对方也得喜欢我才行。” 这么想想,霍奉卿倒是四条里中两条。坏就坏在他既不驯顺乖巧,又不喜欢她,有时嘴还毒,啧啧。 “情情爱爱之事不讲道理的,有时是怕什么来什么。大小姐信吗?”宿子约瞥了一瞥对面的楼梯拐角,眼底笑意更深。 云知意扭头睇他,笑嗤一声:“你就不能祝我求仁得仁?” 宿子约不答,装模作样地将头歪向她些:“糟糕,好像这酒的后劲上来了,有些晕。” 云知意关切地伸手抵住他的肩,防他当真倒了:“那别喝了。能自己走回房吗?” “倒是能走的。大小姐还要再坐坐?”宿子约偷觑着地上两道看起来仿佛额角相抵的影子,唇畔露出一丝奸诈的笑。 都这样了,就不信对面那位还沉得住气。 云知意打量着他还算清醒,便道:“那我独自再坐会儿,你赶紧回房歇着吧。明日不必早起,上午我自己去县府,下午你与子碧再陪我上街走走,我需找人打听些事。” “好。” ***** 宿子约走后,云知意侧头望月,懒散烤着火,闲逸独酌。 微醺之际,忽有小石子砸在火盆旁的青砖上,叩出调皮闷响。 云知意一个激灵,浑身绷紧,猛地扭头看向石子来处。 廊下,霍奉卿单手负于身后,下巴微扬,长身立在距她约莫五步远的地方。 冬夜残雪在月下折出莹莹微光,勾勒出靛蓝锦袍包裹下的颀长轮廓,宽袖窄腰,挺拔如松。 想是才沐浴过不久,他只是半束了墨发,冠玉般的白面线条柔润,眸底有光烁烁。 他不动,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云知意稳住狂跳的心,徐徐松了绷直的肩背,勾唇笑笑:“大半夜的,你朝我丢石子做什么?” 她如今是很怕“石子”这类东西的。可方才一抬眼看到是霍奉卿,心中才冒出头的恐惧戒慎居然就消散了。 只因为看到是他,身体就比脑子先感到安全,竟无声无息撤下了防御的姿态。真是奇怪。 她先开了口,霍奉卿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举步行来,口中波澜不惊道:“以往的冬夜里,你就是这样同我打招呼的。” 他在与云知意相隔两拳的位置落座,伸出手置于火盆上方。 云知意饮了一小口酒,笑道:“明白了,你这算是以牙还牙。” 霍奉卿瞄了她一眼,垂眸看向火盆:“白日里在小通桥时,你本想与我说什么?” “说什么?”云知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看了桥头那张红纸后,你说你的那个困惑有答案了。后来……你就没说了。” 火光映着他修长的手指,这使他指尖那轻微的颤动无所遁形。 后来?哦,后来大家调侃憋笑,无声打趣她喝了霍奉卿刚喝过的水。 云知意赧然轻咳两声,摇头甩开那尴尬记忆:“我忘了当时想说什么了。” 其实没忘,只是此刻已过了当时那股劲头,突然觉得无论怎么说都会显得苍白空洞,自己知道就行,不提也罢。 ***** 见她双眼有些迷离,霍奉卿按住了她握着酒壶的那手:“醉了?” 云知意并没有醉,只是酒劲上来了,脑子有些慢。 她盯着霍奉卿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噙笑趋近他:“欸,从前我总扔石子扰你夜读,事事与你争强。你其实……是很烦我的吧?” 霍奉卿脊背倏地僵直,微微后仰:“还好。” “还好?那就是烦的。”云知意毫不意外,退回去靠向背后廊柱,偏头望着月亮,笑而不语。 霍奉卿翻转双手烤着火,最终捱不过这沉默,伸手抢走了她手中的小酒壶。 “喂!这是我喝过的……”云知意懵了。 霍奉卿并不看她,口中不咸不淡道:“白日里你不也喝了我喝过的水?有来有往,这才公平。”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平?云知意双颊倏然烧烫,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紧张到猛咽口水。 在她的注视下,霍奉卿仰脖饮了一口,抿唇片刻后,轻道:“你最近很古怪。” 云知意心中微惊,面上不动声色:“哪、哪里古怪?” 霍奉卿一径垂眸看着火盆,长睫轻动:“你说过,此生绝不与我善罢甘休,势必欺得我驯顺如狗。如今怎么……不欺了?” 云知意想了许久,终于想起这话从何而来。 就是十岁那年当众说那幅九九消寒图不好那回,她与霍奉卿长久相争不下,最后就不过脑地相互叫嚣了起来。 那时霍奉卿也不说那字是他祖父的,只会怒冲冲地吼,“云知意你有完没完?不要欺人太甚”。 彼时周围一圈小孩子正围着看热闹呢,他这么一吼,大家看云知意的眼神就不太对了,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小云知意觉得自己不过就事论事,说了实话而已。无端端被污蔑成欺负人,她心中既委屈又不服,便吼了回去—— “既你非说我欺人,那我索性将事做实,还偏就没完了!告诉你,我此生绝不与你善罢甘休,势必欺得你驯顺如狗!让你好生见识见识,云大小姐真欺起人来是个什么阵仗!” 忆起年少旧事,云知意不禁为当时那个狂妄鲁莽的自己感到羞愧。 她尴尬赔笑,缓声道:“那时我年少轻狂,如今迷途知返,还你君子雅量。祝你从此前程锦绣…… 后头的话止于霍奉卿突然直勾勾看过来的复杂眼神。 “干、干嘛这么看人?”云知意心尖一跳,强作镇定地用食指按住额心金箔,以此躲避他那过于灼人的目光。 在她正考虑要不要夺路而逃时,霍奉卿总算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他幽幽冷笑,嗓音含糊清浅:“呵,都会说场面话哄我了。这怕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狗。” 云知意像被点穴似的,僵成木雕。霍奉卿对她……怎么可能?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醉了,醉到连人话都听不明白的那种。要不然,怎么会从霍奉卿这番话中听出了哀怨醋意? 上辈子霍奉卿曾对人说过,“云知意人不坏,但性情古怪,狂妄固执又好强,绝非良配”。 云知意不算爱记仇,可这句话,纵是死过一回,她依然一个字都没忘。 第一百五十九章 醉酒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若没记错,霍奉卿方才就只喝了一口酒而已,再不济也不至于就说醉话了吧? 眼前匪夷所思的场面让云知意懵得头疼。她向来以为,霍奉卿是喜欢陈琇的。 上辈子求学时代,霍奉卿对陈琇与别的同窗并无不同。但出仕之后,云知意有好几次无意间发现他暗暗打量那姑娘,所以心里一直认定他是偷偷喜欢上人家了。 不过,陈琇生性较为羞怯,为官后虽外向许多,但不知为何,她求学时偶尔还会与霍奉卿探讨几句学业上的问题,为官后对他却有点敬而远之的惧怕。 那时云知意与陈琇是州丞府同僚。 她官阶比陈琇高一级,有些公务需往州牧府与霍奉卿面议时,她便会主动揽下,大大减少了霍奉卿与陈琇见面的机会。她也说不清自己在不痛快个什么劲,索性将之归咎于“让霍奉卿不高兴,我就高兴”的任性。 直到承嘉十七年,陈琇与旁人成了亲,这事在云知意心中才彻底翻篇。 云知意明白,关于前世的所有事,找现在的霍奉卿是要不到答案的,东拉西扯对理清局面毫无助益,还不如简单点就事论事。 于是她开始绞尽脑汁回想这半年来的种种,试图寻出一个前因后果。 是因为她没再像上辈子那样处处与他较劲为难?因为她主动向霍家赔罪,化解了他多年来说不出口的耿耿于怀? 还是说,他憋着什么阴谋要利用她,所以趁她不备,突然使出“美人计”? 云知意被搅和得很乱,思绪全无章法,脑中陆续浮现起这半年里的许多画面。 霍奉卿好多次在她面前羞恼脸红;预审考首夜,城北官驿饭堂里那盘剥好的螃蟹;送秋宴时,他语气古怪地说“上供给小祖宗”的橘子;醉酒后紧紧揪着她的佩玉穗子、将她扑倒在撷风园的长廊下。 还有这回,他出人意料地拖了她正用得上的薛如怀,大老远来到槐陵。 云知意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却越想越不知所谓。 就在她沉默地胡思乱想时,霍奉卿没再出声,始终扭头向右看着远处,只留给她小半侧脸。 ***** 檐下灯笼微光与天上月华双双映照出茸暖光晕,将霍奉卿那清隽的侧脸线条修饰出温柔弧度。 夜色静谧,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哔剥声是四下仅有的声响。 一切都显得突兀且不真实,满脑子混乱驳杂,逼得云知意恨不能哀嚎尖叫。 良久过后,她终于听到自己还算平静的声音:“霍奉卿。” 霍奉卿双手将小酒壶合在掌心,保持着侧头远望的姿势,只是喉间轻动,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云知意舌尖轻舐唇角,顿了顿才接着道,“你,是什么意思?” 霍奉卿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别装听不懂。方才问过你,你说了没醉的。” “你这来得也太……太突兀了吧?平地一声雷啊。”云知意不知所措地挠了挠额心。 霍奉卿飞快回头瞟了她一眼,又佯装镇定地转回去:“你觉得突兀,那是因为你迟钝。” 都是聪明人,既话说到这份上,装傻充愣确实没什么意思,云知意也并不打算这么做。 她挺身坐正,将双手置于火盆上方,看着被火光勾勒的指尖,尽量让自己冷静:“你是说,你,那什么,我?” “嗯。”只一个单音,他连嘴都没张开,却应得毫不犹豫。 这声音的余韵轻轻渺渺,像是轻柔绒羽打着旋儿,慢悠悠落进夜色里。 云知意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眼:“不对吧?你怎么会突然转性,对我……嗯?” “哪来的‘突然转性’?一直就……咳咳,就这样。”他也不知是尴尬还是紧张,言行举止像换了个人,与平日完全不同。 “从几时开始的?看上我哪一点了?为什么偏是在今夜突然说出来?” 云知意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但就是问了。 “你当是在审案呢?”霍奉卿似乎有些恼火,又有几分自暴自弃的赧然,“反正,总之,嗯,就是这样。一时说不清楚。” 这个答案听起来似乎毫无诚意,跟没过脑似的,语焉不详还前言不搭后语。但云知意细想想,又觉得好像他这样回答才是对的。 就算抛开前世不提,他俩从总角相识到如今长大成人,也经历了太多只属于彼此的交集。 那些交集有好有坏,他们都说过让对方怒不可遏的话,都做过让对方炸毛跳脚的事,却从没有真正做到恶毒下死手的地步,甚至偶尔还会有心照不宣的温情守望。 这种微妙的关系错综复杂,若霍奉卿张口就是甜言蜜语,将来龙去脉捋得清晰合理,那才真有大问题。 云知意略偏头,斜眼睨向他闪躲的侧脸:“虽然觉得你好像没骗人,可我还是……信不下去。” “我想你也不会信。”霍奉卿自嘲轻嗤。 她莫名其妙就笑了:“那你说个鬼?” 霍奉卿自暴自弃般抱着小酒壶又喝一口,这才抿了抿唇,哼声嘀咕:“鬼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沉不住气。” “你说什么?”云知意没听清,皱眉追问。 他别扭地干咳几声:“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之后选择走哪条路,都不必分神防备我。我既……既心仪你,便不会真的与你为敌。” “哦,”云知意轻咬下唇,稍作沉吟后,又问,“所以呢?你这时说出来,只是让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可,并不希望我接受你?是这意思吗?” “当然不是!”霍奉卿总算回头,眼神古怪地与她四目相交。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忐忑,还带着点豁出去的决绝。“就,你既知道了,那……你的答案?” 云知意的舌尖在腮内来回滑动,下巴微扬,眼神瞟向影影绰绰的廊顶雕梁。 “呵。恕我直言,我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示爱。若你有什么事想借我之力,大可直说,不必使这种手段。” 脸有些烫,心有些乱,有两股力量在胸臆之间拉锯混战。一边是质疑,一边是期待,却又分不清在质疑什么、期待什么。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也没让她觉得讨厌。 “别瞎琢磨。你我又不是第一天相识,谁不知道谁?我若要对你使手段,会如此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吗?”霍奉卿没好气地哼了哼,再度清清嗓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莫非我说了喜欢什么样的,你就会变成那样?”云知意强按下疯狂鼓噪的心音,故作不屑地冷哼,“我喜欢温柔驯顺的,偏偏你不是。就像你说的,我俩谁不知道谁?你霍奉卿若会温柔驯顺,那可真是天要下红雨。” 他有些不服,小小声声道:“既你也说‘驯顺’了,那你总得试着‘驯’过才行吧。” 云知意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能从霍奉卿口中听到这种近乎没脸没皮、低头服软的话。 本就混乱的脑子愈发不中用了,转头看他的动作呆滞了几分。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驯服的。看你本事了。” 他嘀嘀咕咕,长长的睫毛正软搭搭低垂,不看她,只是偷觑着她那被火光映照到边缘半透的指尖。 那神情,活像一只大犬毫无征兆地收起锐利爪牙,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匍匐,等待主人摸头认领。 云知意心下一悸,鬼使神差般脱口道:“霍奉卿,你看着我。” “做什么?”霍奉卿应声转头,周身绷紧,颇为忐忑。 她以齿沿轻轻刮过下唇,深吸一口气后,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迫近他正面。 有多近呢?就近到两人的鼻尖轻触,呼吸相闻。 在这电光火石间,霍奉卿猛地后仰,瞪大了眼直愣愣看着她。 云知意笑了笑,站起身随手掸掸披风上的褶皱,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嘟囔:“看吧,亲都不给亲。果然难驯至极。” 霍奉卿对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懊恼急道:“你好歹先有个铺垫吧?” “你突然对我说这些话,不也没有铺垫?有来有往,公平。”云知意边走边答。 霍奉卿抿了抿唇,望她的背影扬声又道:“诶,重来一次行不行?” “今夜没心情了,”云知意头也不回,竖起食指摇了摇,“下回再说吧。” “那你这算接受,还是没接受?” 云知意驻足回眸,面无表情地远远望向他:“急什么急?这不才开始驯着么?待你被驯服了,再说接受不接受的事吧。” 说完,赶在满心的笑意藏不住之前,迅速开溜。 她明明还没有完全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人的情意,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笑。 ***** 寂静的院中只剩霍奉卿一人。 他无力地靠着长椅的椅背,抬起左臂压住狂喜笑眸,任宽袖覆住大半张脸。 他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大概有点傻。但那不重要,反正也没谁看见。 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额角频频冒汗,十根手指都在不争气地轻轻颤动。唇角被滔天的喜悦拉扯,拼命上翘,怎么也压不下去。 先前云知意问他,从何时开始对她有别样心思?他实在答不上来。 是从两年前?三年前?还是更久?真的说不清楚。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一时惹她气她,争锋相对、寸步不让;一时又忍不住偷偷对她好,怕真将她惹恼不理人。 他也觉得这样很烦,却又控制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矛盾行为。 大半年前开始做那个诡异的梦,云知意频频在梦中引逗招惹,可那个梦每次都在半途戛然而止,这让他更烦,但又回避去深究其中根源。 直到预审考第一日。 那天考完算学后,他被人带去单独面见了新任州牧盛敬侑。 那场谈话关乎他的前途走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待将来事成,就能越过和云知意之间的门第鸿沟了”。 他被这个闪念惊得心慌意乱,偏生出来时又在门口遇见了云知意本尊。 而这姑娘也一反常态,没像以往那样对他冷言冷语,居然近乎温柔地邀他同车。 云知意绝不会知道,那天与她同车时,他有多紧张。 送秋宴那天夜里,长久困扰他的那个古怪梦境终于有了后续。 梦里,云知意半是引诱半是强迫,而他根本就是心怀狂喜在顺势而为。 醒来后,他用整整三桶冰凉井水平息了身体的躁动,但心里的躁动却平复不下。 在那个梦境完整之后,有一颗暗藏在他心里的种子势不可挡地破土而出,终于长成了心花,无声绽放。 这心花是少年霍奉卿最羞于启齿、最怕人知的心事,隐秘、狼狈又酸甜交加的心事。 长年累月执拗地与云知意缠斗不清,并不是因为小时那点过节,更不是真的要与她分出胜负高下。 他就是想让云知意的眼睛始终看着他,只看着他。 至于为何偏偏是今夜,在没有经过周全思虑的情况下,突然沉不住气说出来? 此刻想想,大概是因为宿子约吧。 以往霍奉卿曾听言知时说过,云知意每年秋日出门游历,都是由云氏指派的一对兄妹随护,但他从前没见过云知意与这对兄妹的相处。 在槐陵这两日,他眼睁睁看到云知意对他俩——尤其是宿子约——的信任与亲近,看着她在宿子约面前那种平日不多见的松弛与随意,他没办法不慌。 他很清楚,如今绝不是坦诚心意的好时机,胜算也不是很大,可他实在沉不住气了。 他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来到她面前的。 好在那小祖宗待他不薄,虽没应下,却也没有拒绝,这已经是出乎他意料的好结果了。 “奉卿,你不是吧?” 薛如怀的声音让霍奉卿一惊。下一刻,薛如怀就已拨开了遮在他面上的宽袖。 薛如怀的五官几乎要皱到一处,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你苦口婆心、大义凛然地让我在房中背书,自己却躲到这里喝酒?!” 霍奉卿敛神坐直,并不想理他。 唇角还在不受控地上扬,他赶忙死死抿住,胸中却像藏了个被大火烧红的小茶壶,咕噜噜冒着热腾腾的水气。 他怀疑自己的心可能要被烫化了。 “啧,竟还喝醉了,”薛如怀自说自话的同时,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走吧,赶紧回房去睡,别在这儿狗里狗气地傻笑。” 他横眉冷对,齿缝中迸出一个低沉单音:“滚。” 谁狗里狗气了?他还没被驯服呢! 第一百六十章 口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这是云知意在槐陵过的第二夜,身心俱是暖与软,再不似第一日那般被前世梦魇纠缠,酣眠至明,无梦无惧。 翌日,她早早起身,带了两名自家随护,按原定计划往槐陵县府去。 槐陵是她上辈子的死地,可她当初一出仕便年少居高位,没有亲自来这偏远之地的契机与必要。为官数年,对此地的所有了解多源于各种官文记档,以及槐陵官员到邺城面见她时的诸多口述。 直到承嘉二十一年,小通桥垮塌导致两百余人死亡、当地县府对相关人等陆续做出判罚仍无法平息民愤,她才亲自过来收场善后。 那时民愤已呈鼎沸,她自抵达之日就一直在疲于奔命,根本没机会仔细了解本地的方方面面,所以至死都没弄懂,到底是谁在背后煽动那场民暴,又是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重生这小半年来,她将所有事翻来覆去地捋了好多遍,始终堪不破个中玄机。直觉告诉她,槐陵县府应该脱不了干系。 所以此次借修缮小通桥为由前来此地,她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槐陵县府。 眼下她尚未出仕,距上辈子出事时还有七八年,想来当初暗算她的藏镜人们不至于这么早就开始对她布局。 她今日这么早单独出来,正是为了能静下心,仔细审视自己上辈子究竟疏忽了什么关窍。这回她要赶在对手重视自己之前探探此地虚实,以便心中有个底,免得到时又被人暗算还不知箭从何来。 ***** 槐陵县城不算大,从客栈步行至县府只不足两炷香的时间,但云知意带着两名随护走走停停,行了足有半个时辰还没到。 跟在她身后的一男一女两名随护到底是从京中云府出来的,于细处极其敏锐。 女随护郑彤边走边低声道:“大小姐,这槐陵城不对劲。”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打量四下:“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咱们这一路走过来,始终未偏离此城中轴大街,可沿途见到的行人,加起来最多二十个。”郑彤冷静指出问题所在。 缙人重视过冬,这个季节又无农事可忙,按习俗,大多数地方官衙会于县府所在的城内组织一些庆典、集会供城中百姓消遣,住在乡下的人们也会进城凑个热闹。 槐陵再偏僻贫穷,毕竟也是个超过七千户人的大县,快到十二月中旬了还清冷如无人之城,实在不合常理。 云知意微微颔首:“前日进城时我就觉冷清得不像话。本以为是连日大雪导致路途不便,各村镇的人一时没往县城涌来的缘故。可今日这么一看……” 这个点该是寻常人家早饭时,沿途大半房宅却并不见炊烟。 郑彤道:“或许,不但城外的人没进来,城里根本也没多少人?” 这就是最蹊跷之处了。云知意清楚记得,上辈子自己被绑缚游街时,道旁围观的百姓那叫一个乌泱泱。 她蹙眉喃声:“人都去哪儿了?” 男随护柯境道:“大小姐,属下记得前日刚来时,客栈掌柜提过一句‘回乡下过冬’。或许是这里的风俗,一入冬就回乡下村镇?” “倒也有这种可能。”云知意拢了拢披风,心底疑虑并未消散,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 在距离县府衙门还有三个街口时,总算看到个稀稀拉拉不成形的临时小市集。 摊主们大都衣衫破旧,鞋子、裤腿上有泥渍,应当是天亮才进城来摆摊的近郊农、猎户,卖的多是新鲜猎来的野味,或是冬日里惯常食用的根茎类菜蔬,此外再无旁的。 在原州各地人的口中,槐陵县的民风最是彪悍粗犷。可此刻有三三两两的城中百姓在此采买,讨价还价的声音都很小,气氛斯文得近乎肃穆,诡异非常。 云知意心中正嘀咕着,旁边忽地站起一人,试探地唤道:“可是云大小姐?” 说话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着靛蓝粗布棉袍,明明剑眉星目,却给人以文雅俊秀之感。 郑彤与柯境立刻严阵以待,不动声色地将云知意周遭护得滴水不漏。 云知意定睛看着此人,缓缓露出点笑:“原来是田公子。” 州丞田岭的长子田岳,比云知意年长四五岁,过去也曾在邺城庠学就读。 在庠学时,云知意与田岳年岁差得多,并不一起上课,只是知道对方,却没真的打过交道。 田岳在承嘉九年参与原州府取士正考,考绩排名中等,州府按规制将他派往外县,从最末等小官做起,这一晃已四年多没回过邺城。 田岳惊讶地笑弯了眉眼:“我考官后离开邺城数年,按说外貌上也有些变化。你竟能一眼认出我来,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 云知意之所以能一眼认出田岳,是因上辈子田岳在各县辗转,熬到承嘉十六年才终得升迁,回邺城进了州丞府,做了主管全州钱粮簿书的“簿曹从事”。 簿曹从事直接对州丞与州牧禀事,因此云知意虽是比他官高两阶的州丞府左长史,却并不直接管辖他。 不直接管辖也就少了许多利害冲突,是以那时她与田岳的同僚关系还算友好。 她没法解释这渊源,只能避重就轻地笑道:“要这么说,我在外貌上的变化应该更大吧?你不也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田岳以食指虚点自己的额心,笑容亲和:“整个原州,额心饰金箔流云纹,又穿得起烟霞锦的小姑娘,想来也只有你云大小姐一个了。” 当世的烟霞锦大多出自皇室少府名下的织造局,贵同金价自不待言,且还不是寻常人花钱就能买到的。 云知意今日既要往县府,自得盛装出行,端足云氏子弟的贵胄架势。否则,以区区一个临考学子的身份,哪有资格面见一县主官。 “原来如此,”她噙笑颔首,转口问道,“田公子为何会在槐陵?” 田岳答:“去年槐陵县令母丧丁忧,州府就将我从雍丘急调过来,暂时代任两年槐陵县令。云大小姐又为何会在此?” “我祖母让我趁着冬假来看看先祖建的小通桥,怕年久不堪用了,”云知意不着痕迹地扫视他的衣着,口中耐心解释道,“昨日已去见龙峰下粗略看过,但不是太肯定,正想往县府去求借一套测量器具。” 若是上辈子的云大人,此刻定然已经变脸训人了。 青天白日的,县令大人不着官袍在衙门坐堂便罢,还做平民打扮在街头买菜?! 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田岳笑容不变:“既半途偶遇,请云大小姐随我移步县府用茶慢叙吧。” ***** 进了县府的偏厅客堂,田岳命人奉了茶,这才对云知意解释道:“槐陵向来民生不振、物资匮乏,入冬尤甚,物价极不受控。我平日无事时就往各处临时市集走走问问,以免有人暗中将物价哄抬过高。” 云知意捧起茶盏浅啜一口,强行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田岳说的这种情况,对“云大人”来说小菜一碟,解决的办法多得是,根本无需用这么笨拙又费力的法子来监督物价。 可那些话若从“临考学子云知意”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突兀又逾矩了,不合适。 “小田大人实在辛苦。”云知意放下茶盏,客套一句。 “没法子。我是急调来的,明年秋又不知调往何处任职,不好大动本地原有章程,只能用笨法子办着,”田岳笑得温文尔雅,“对了,你方才说要借测量器具,不知需用的是哪些?” 其实无非就是规、矩、准、绳、石刻柱表一类的工具而已,外间不多见,但各地官府都会有。 田岳立刻命属官带着云知意的两位随护去取这些工具,他自己则留在偏厅陪云知意喝茶等候。 两人大眼瞪小眼也尴尬,便闲聊着打发等候的时间。 “你又不比寻常人,既来槐陵,为何不住官驿,却去了客栈?”田岳道,“虽槐陵财政吃紧,官驿条件不如邺城,但较本地客栈还是好得多。” 云知意答道:“毕竟我眼下只是学子,又不是领了什么差事来的,住官驿妄费县府米粮不合适,住客栈简便又自在。” “云氏的教养果然方正。”田岳客套赞美。 云知意笑笑,状似随口一提:“小田大人,这槐陵城好生奇怪。我来了两日,总觉得城中空荡荡,偌大个城竟像荒无人烟。”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槐陵的风俗,每年十二月初一到十五都要在乡下行祭典。今日恰好十二,大多数人都还在村镇上。”田岳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笑容满面。 他给出的答案不但没能为云知意解惑,反而使她心中谜团更深。 缙人冬日惯例是有诸多祭典,但通常都是各家自发,日期随意,最长也就三五天。 没听说过哪个地方如此整齐划一,整个县各村镇的人齐齐在统一时间里行祭典,还长达半个月。 “你这么一说,我倒很好奇村镇上的祭典是如何光景了。”云知意随口笑道。 田岳抿了口茶润喉,笑音温和:“你方才说,昨日去过见龙峰?路不好走吧?” “对。”云知意望向他,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往各村镇的路,比去见龙峰的路难走十倍,还常有山匪出没。我就任一年多,出动治安吏剿匪数次却徒劳无功。平日连我们县府官员因公需下村镇,都得有整队治安吏同行。” 田岳苦笑着摇摇头,劝道:“这时节山匪最是猖獗,你就别无谓涉险了。本月十八当晚有焰火会,眼下所有治安吏都在准备安防事宜,我实在抽不出多余的人来保护你。” 他将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云知意也不好给人添乱,便应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去了,小田大人且将心放回肚子里。” 槐陵县城通往各村镇的路多要经过山林,一直都有山匪横行,这事她上辈子就知道。她不想再莫名其妙死在这里,也不想任何人因她死在这里,自是听劝的。 田岳又道:“相请不如偶遇,若你不急着回邺城,不知我有无荣幸略尽地主之谊?本月十八晚的焰火会,若能有云大小姐芳驾莅临,也算是槐陵人新年之前有福见喜了。” “承蒙小田大人抬举,”云知意想了想,落落大方地应承下来,“那我就凑这个热闹吧。不过我还有两位同窗也来了,回头我问问他俩的意思,到时或许也一起?” “那当然更好。”田岳笑得真挚。 ***** 回客栈的路上,郑彤边走边低声对云知意禀道:“先前去取工具时,我与柯境按您吩咐留意过了,槐陵县府内里各处设施皆陈旧,官员们看起来也着实是节衣缩食的模样。” “知道了。”云知意点点头,飞快思量起来。 她上辈子在承嘉十七年接到民众投书密告,最终查实并惩处了槐陵县府官员共十一人涉事的集体贪腐案。 那年夏日,滢江流经原州的一段洪水频发,沿岸数县遇灾,朝廷向原州府下拨了赈灾银分发各县。槐陵的十一名涉事官员众口一词,表示这是贪墨的赈灾银。 因赈灾银的派发不归云知意管,她便让人去簿曹署查过账目记档,州丞府拨给槐陵县府的赈灾银数目与收缴赃款数目接近,这案子便就这么结了。 可在承嘉二十一年,顾子璇出事前最后一次回邺城见她时,无意间提起几年前这桩贪腐案。 顾子璇顺口分享了她在槐陵街头听到的传闻,说当初涉案的一位官员曾养过两名外室,育有私生子女共三个,案发前这两名外室和三个私生子女已被其送往京城安置,还在京郊给置了一座大宅子。 那时云知意才意识到:那十一人真正贪墨的银钱数目,并不止搜到的那些赃款,他们还在案发前挥霍或转移了不少。 那么,他们实际贪墨的钱财总数,就大大超过了赈灾银数目。 要知道,槐陵的地形与气候不利农耕、畜牧,每年收成也就那么回事,又无什么稀罕物,当地民生状态不过勉强维持在不饿死人而已。若非糊口艰难,槐陵百姓也不至于总是为着哪村先进山打猎而斗殴。 州府有鉴于此,向来特事特办,通常每隔三年才会让槐陵县府征税一次。 那次从顾子璇的无心闲言中窥见端倪后,云知意便准备重启对这桩贪腐旧案的追查,想知道那十一个官员案发前已挥霍或转移而没查到的那部分赃款究竟从而来。 可她才有动作槐陵就爆发了瘟疫,这事只能暂时搁置。之后就是顾子璇死,半年后她也死了。 有些事,人在局中时常常难观全盘,重生后云知意将前因后果连起来想,总觉得有点过于巧合,所以这次才来槐陵一探究竟。 郑彤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若有所思,便道:“大小姐,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等到十八那日参加了焰火会,咱们就回邺城。”云知意缓声轻道。 看来槐陵的事不简单。若还是像上辈子那样只凭一腔热血就往前冲,搞不好她还得死在这里。 管或不管?若管,该怎么个管法?这都需从长计议,只有等到明年夏日官考之后再做定夺。 ***** 回到客栈已近午时,大家都已坐在前堂等着云知意一道用饭。 云知意才迈进前堂,抬眼就与霍奉卿四目相对。蓦地想起昨夜之事,两人各有各的不自在,不约而同地迅速错开目光。 桌边的宿子碧本在与宿子约及薛如怀说话,扭头见她,立刻笑语盈盈:“呀!早上我就贪懒多睡了会儿,竟没瞧见知意今日打扮得这样漂亮!竟还偷偷抹了口脂!” “哪里偷偷?我光明正大好吗?”她敛神笑笑,走过来在宿子碧身旁坐下,“这不是去县府见本地主官嘛,总不能太过随意。” 宿子碧歪着头仔细打量她一番,眉眼弯弯:“你平常最懒怠上妆的,瞧瞧这精心打扮的模样,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大早上独自出门会情郎呢。” “哪来的情郎?别瞎说,”云知意没好气地笑嗔她一记,转看向薛如怀,“你要的工具都借到了。我让柯境先拿回房放着,吃完饭你去瞧瞧是不是那些。” 薛如怀点头:“好。若工具都齐全无误,那咱们明日再上见龙峰。” 吃饭时,云知意总觉得宿子约的目光在自己与霍奉卿之间逡巡。她疑心宿子约昨夜窥见了自己与霍奉卿的事,又怕不打自招、没事找事,便随口扯了别的话题。 “诶,对了,今日我见着田岳。他眼下在这里暂代县令,说本月十八晚有焰火会,邀我们去凑热闹。我自己是应下了,看你们愿不愿意。” “有的玩当然愿意,”薛如怀点点头,又惊讶确认,“是州丞田大人的长子田岳?” “对。” 薛如怀拍桌笑起来:“这人怎么混的?若我没记错,他是承嘉七年还是八年考官的?这都多少年了,怎么才是槐陵县令?” “承嘉九年,”云知意叹气,“也是个笨法子做事的实诚人,升迁上难免吃亏。” 以她上辈子对田岳有限的了解,那人跟她差不多,是个更愿低头做事的人,没他爹田岭那么老谋深算,也无心结党站队。 他爹大约觉得他是个扶不起来的,便也从无徇私拉拔他的意思,他就只能慢慢熬。 “他这也太惨了点吧,被发配到最偏远的槐陵来,田大人也不照应一二?还是不是亲生的?”薛如怀甚觉不可思议,嘀嘀咕咕的。 云知意轻瞪他:“胡说什么呢?显你有嘴?” 对田岳这种能静下心来做事的人,云知意难免有点“同病相怜”的心态。虽知薛如怀就是这么顺嘴一说,但她还是忍不住出言维护。 她这么一瞪,薛如怀也知自己的话过了,慢收声将头埋得低低的,拼命往嘴里扒饭。 沉默多时的霍奉卿突然一声冷哼。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不明所以。 云知意不解:“你好端端的吃着饭,突然哼一声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霍奉卿用筷子轻拨面前小碟里的酱甘露子,云淡风轻道,“你驯错对象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趣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面对霍奉卿这句指向不明的突兀之言,云知意只是淡淡觑了他一眼,之后便做平静状顾自用餐,并不接话。 气氛霎时静默到微妙,宿家兄妹与薛如怀只能将满腹的好奇强咽下,齐齐装聋作哑。 午饭后天光放晴,薛如怀拖了霍奉卿一道,随柯境去检查那些借来的测量工具。 云知意及宿家兄妹则留在堂中,等着掌柜送茶来清口。 趁着等待的间隙,云知意倾身将头支过桌面些许,压低声气对宿子约吩咐:“下午你与子碧上街走走,多打听着些,看有无合适机会安排你的人进槐陵常驻。” 她上辈子就吃亏在对槐陵的了解仅限于官样文章,若不是顾子璇无意间提到几句街头传闻,恐怕她到死也不会察觉那桩集体贪腐案有古怪。 所以这次再不能重蹈覆辙,务必早早在这里钉进信得过的人,随时留心着槐陵城的风吹草动。 而要想不引人注目地收集各路消息,最迅捷的方式就是融入当地三教九流中。宿家是江湖人,在这一点上有着毋庸置疑的优势。 “人选需要绝对信得过,还得够机灵,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回头我会给你一个名单,主要搜集名单上那些人相关的所有消息,不管大事小事,随时传讯告知我。” 宿子约领命颔首:“是,大小姐放心。” 说完不多会儿,茶就送来了。 掌柜的大约去头后忙杂事了,来上茶的是他夫人。 掌柜夫人约莫三十出头,浅葱绿布衣,木簪挽髻,左腕戴一只成色普通的青玉镯,腰间佩个小香囊,此外再无旁的首饰。 这身装扮整体来说是朴素利落的,如此一来,她腰间那个红白二色碎锦布镶拼而成的异形香囊就格外显眼。 见宿子碧一瞬不瞬地打量自己腰间,那夫人先是愣怔,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便爽朗笑开:“小姑娘可是在看我这香囊?” 幸亏宿子碧是个姑娘家,不然这么直勾勾盯着一位妇人的腰间看,怕是要挨揍。 “原来真是香囊啊?我瞧着它的模样,总觉像某种花朵,一时又说不出是什么花,”宿子碧笑着致歉,“我从没见过这样形状的香囊,失礼了。” 她俩这么一来一回,惹得云知意也忍不住侧目看向掌柜夫人的腰间。 那香囊的形状果然罕见,不是寻常的四方、八角或元宝之类形状,上半截有素白荷叶形为盖,下半是细长圆柱形,尾端有几须红丝流苏。 想来掌柜夫人时常在这客栈里帮忙,见的人多,倒也不怯生。见她俩好奇,索性摘下香囊递给宿子碧,任由看个够。 宿子碧与云知意本就是并排坐的,两人便头挨头端详起那个香囊来。 掌柜夫人热情地解释道:“我也说不好这是照什么花的样子做的,反正‘打娘娘庙’里求来的香囊,模样大都稀奇古怪。” “‘娘娘庙’?”云知意随口笑问,“是本地的求子庙吗?” 掌柜夫人笑着纠正:“不是‘娘娘庙’,是‘打娘娘庙’。就在城南,从我家客栈走过去,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求子求财求福寿都行。” “打娘娘庙?听着倒是有趣,”云知意将那香囊还给掌柜夫人,又问,“那庙里供的是哪位娘娘?为什么要打她?” 掌柜夫人笑容可掬:“那庙年生久远,早前荒了许久,最近一二十年才重起的香火,连庙里年轻些的清修姑子们都说不明白供的是哪位娘娘了。” 这可真是天下奇闻,连清修姑子们都说不清庙里供的是谁,那她们修的是个什么道?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再问:“这‘打娘娘庙’,灵验吗?” “许多人都说灵验得很,我却觉着时灵时不灵的。您瞧,我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就想求个女儿,可这香囊求回来都快两年了也没个动静。” 掌柜夫人倒是实诚,脾性很合传闻中槐陵人该有的彪悍与直接,言辞间全无顾忌。 “我几个老姐妹都说,我之所以求来不灵,是因着心不够诚,只稀里糊涂跟着大伙儿凑热闹,没舍得再另花大价钱求药,也不听讲经,许多规矩没守好。可那庙祝让我家入冬后便需‘寒食足月’,这我哪儿守得成?我家开客栈的,若一个月不开火,跟客人们可就没法交代了。” 寒食一个月,这让云知意联想起晨间沿街不见炊烟的古怪景象。“敢问夫人,槐陵城中有许多人信这‘打娘娘庙’么?” “挺多的,县府好些官大人的家眷都信,”掌柜夫人想了想,补充道,“听说近几年乡下村镇上信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了。” 宿子碧雀跃道:“知意,左右下午无旁事,咱们去瞧瞧吗?” 掌柜夫人闻言忙道:“那打娘娘庙规矩多得很,年过六十者不许进,毛头小孩儿不许进。此外,寻常人也不能随意去的,需得夫妇或定情的小儿女,一双一对儿才给进。” 云知意谢过掌柜夫人答疑后,单肘支在桌上,指尖轻点额心金箔,心中忖道,这槐陵,果然有秘密啊。 ***** 宿子约几年前来过槐陵,却并不知城中还有座这般古怪的庙宇。 他也算走南闯北,从未听闻天下间哪处供奉正经神明的地方,会对香客提出如此荒唐、苛刻的要求。 虽他并不清楚云知意为何对这槐陵县充满疑虑,但他向来很能主动为云知意排忧解难。 待掌柜夫人离去后,宿子约压着嗓子对云知意道:“大小姐,这般规矩,一听就不像个正经的庙。可需我与子碧设法去探个究竟?” “这事你俩不必管,”云知意想了想,“待会儿我问问霍奉卿愿不愿与我同去。” 霍奉卿这人脑子快心眼多,凡事洞若观火,若有他同去,或许能发现什么她注意不到的细节。 “哦……”宿子约拖着促狭尾音,与妹妹相视一笑。兄妹俩的眼睛都弯成狡黠狐状。 云知意被他俩笑得头皮发麻:“别瞎起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借他脑子用用。” 宿子碧挺直腰背,装模作样地严肃起来,低声指责自家兄长:“大哥你怪里怪气地笑什么?我们知意一身正气,绝没对谁东想西想!” “宿子碧!你胆子见长啊?!”云知意两耳发烫,扭头嗔瞪宿子碧。 宿子碧笑嘻嘻地挤眉弄眼,这让云知意有八成确定,昨夜自己脑子一热去调戏霍奉卿的事,定然是被看见了。 就不知是宿子约瞧见后大嘴巴告诉妹妹的,还是兄妹俩一起躲在旁边看的。 越想越恼羞成怒,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与宿子碧打闹起来。 两个姑娘正推来攘去笑闹着,霍奉卿也去而复返了。 霍奉卿看了一眼有些面红的云知意,情自若地入座,端起茶杯,慢条斯理道:“工具齐备无误。” “嗯,哦,那若明日天气好,咱们就上见龙峰,”云知意尴尬地清清嗓子,“那个,薛如怀呢?” “回房背史学去了,”霍奉卿左右看看憋笑的宿家兄妹,又看看不大自在的云知意,“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宿子约憋笑站起身:“大小姐说下午不需我们陪,我想着难得来一趟槐陵,正要带子碧出去逛逛。子碧,走了。” “好呀好呀,”宿子碧也跟着站起来,笑嘻嘻对霍奉卿抱拳道,“霍家大公子,保重!” 霍奉卿微微颔首。 ***** 待他俩走后,霍奉卿才徐徐抬眸望向云知意:“她是什么意思?” “不必理她。她舌头崴了,胡言乱语而已,”云知意佯装镇定地抿了抿唇,“昨晚的事,我……” 霍奉卿端茶的手一顿,倏地抬眸,神情凝肃地觑着她:“怎么?你还想反悔?” “剖白心迹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反悔的?”云知意目光悠悠上瞟,望着高高的房梁,“只是想提醒你,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你。” 昨夜霍奉卿突然示爱,她心里确实有几分意外的欢喜,但她并不相信这人从此就真会对她百依百顺。 上辈子与他大事小事都能杠起来,简直伤神又劳心,她是当真够够的。只要想起两人从前在诸多事上的分歧吵闹,她就没办法立刻下定决心接受这个人。 若只是单纯谈情说爱,她定会毫不犹豫;可以她对霍奉卿的了解,一旦她松口,只怕这人回到邺城就会让家中准备三书六礼。 “也没指望你立刻接受,”霍奉卿浅啜一口温热茶水,望着杯中涟漪轻,有笑音隐隐,“只要你别故意躲着我就行。” “嗯,我不躲你,也不会装腔作势拿架子刁难你,”云知意心弦松下,轻声笑应,“你呢,也别急着在人前对我做小伏低。之后我俩之间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因为某些缘故,她从小就不信什么“有情饮水饱”。 在她看来,许多人在两情缱绻深浓时,心中都笃定自己可以为这份感情付出毕生之勇,无畏无惧地面对今后所有未知的艰难。 可红尘烟火看似柔软,却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当那些大大小小的未知艰难切实降临,在漫长岁月里反复将人磋磨,当事者才会狼狈承认,曾经那份笃定在真正的生活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昨晚的夜色很好,昨晚的云知意与霍奉卿也很好。 那是云知意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个冬夜,她实在很怕将来会与霍奉卿在无休无止的分歧与争吵中,耗尽了昨夜所有的好。 云知意噙笑呢喃,语气却很认真:“从前我们总是争来吵去,所以我们都需要时间看清楚彼此的各种面貌,想明白能否长久容忍对方与自己的不同。”甚至摩擦、冲突。 “好。”霍奉卿容色渐暖,唇角扬起。 他欢喜于这姑娘口中的“长久”,更欢喜她如此郑重地考量两人之间的“长久”。 达成共识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柔软。 云知意道:“方才听掌柜夫人说,城南有一处‘打娘娘庙’,我想去看看。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 霍奉卿讶异挑眉,眸底似有星辰乍亮:“就我们俩?” “还有我那两名随护,郑彤与柯境,”云知意笑容尴尬地解释道,“据掌柜夫人说,那庙不让老人与小孩进,也不让单个人进,必须得是成双成对的一男一女。我疑心这是什么歪门邪道,又怕我不够仔细,去了也没看出端倪,所以才找你同行。” 霍奉卿眼中的星辰立刻没了光,唇畔笑容也渐渐消失:“还以为你是诚心邀我出游,呵。” 这一声冷笑里饱含了浓浓的委屈与控诉,简直可怜。 云知意笑了:“罢了,我俩之间的事,一码归一码。既你不愿帮这忙,那我绝不勉强。” 这话倒不是置气,而是真的不想勉强他。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帮!”霍奉卿虽还绷着脸,语速却略快,话尾急急扬起,“不过,既是帮忙,那提前谈好‘谢礼’条件,这不过分?” 到底是谁急了啊?云知意单手托腮,好笑地望着他,沉吟片刻后点点头:“嗯,不过分。既是帮忙,自该谈条件。那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谢礼’?” 霍奉卿再度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长睫轻掩,似在思量。 云知意也不催他,就保持左手托腮的姿势偏头笑望他,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耐心等待。 午后冬阳的晴光沾在他两排轻垂的睫毛上,那睫毛像不堪重负似地,颤颤无助。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要脸的事,一饮既毕,喉间却又滚动数回。 云知意被他这模样惹得跟着两颊发热、心跳怦然,只能没好气地将目光挪开稍许,轻轻咬住上扬的唇角。 “你的意思是,”霍奉卿干咳了几声,缓缓扭头看向她,眼里闪烁着诡秘的笑芒,“只要我陪你去那个庙,不管我提什么条件,你都会答应?” 这狗竹马,摆明了准备下套呢。 虽说他此刻面红耳赤的“美色”挠得她心痒痒,但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昏头的人。 云知意托着愈发滚热的腮,以眼角余光瞥他,似笑非笑地哼道:“我可没这么说过。既说好是‘谈条件’,自是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 “也对。”霍奉卿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这公道的办法。 他缓缓伸出修长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唇,虽面红耳赤,眼神却坚定含笑地迎向她:“若你肯把我昨夜错失的美事补给我,那我就跟你走。” “哼哼,果然是漫天要价啊。”云知意垂眼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 槐陵物资本就匮乏,此时又赶上冬日,客栈提供的茶水自不会是什么金贵名品,无非是陈了半年的粗糙秋茶。 茶汤呈浑浊琥珀色,将那并不算精致的白瓷茶杯衬的莹洁胜雪,杯沿上那半枚浅浅的绯色唇印也醒目三分。 云知意稍作沉吟,狡黠抿笑,握住杯身转了个圈,指尖轻抵着将这杯子推向霍奉卿,让那半枚唇印正对着他。 “喏,我坐地还钱。跟不跟我走?” 她这一招显然不在霍奉卿的预料中。 他瞪了那半枚唇印半晌后,不甘不愿地端起茶杯,薄唇印上那半枚唇印,将杯中剩余茶水一饮而尽。 “跟。”他说这个字时,语气含恨,可两耳却蓦地红透了骨。 那红晕似春日野火,迅速沿着皙白修长的脖子燃了下去,将平日那份清冷疏离的矜持烧得一干二净。 第一百六十二章 怒火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打娘娘庙”就在槐陵城南,未出南城门。 南面是槐陵城的一处地势高点,庙就建在斜高十余丈的山坡上,居高临下,俯瞰全城。 山上林荫茂密,在山脚仰头便依稀可见枝叶掩映下错落的灰瓦飞檐;通往庙门的每级石阶都显出岁月风蚀后的古朴气息,每上一步,都让人觉得踏过了许多已被时光淹没的神秘故事。 到了紧闭的庙门口,云知意驻足停步,接过郑彤递来的绢子擦拭额角薄薄热汗,狼狈地平复着紊乱气息。 而霍奉卿则是呼吸平稳,完全不像个才走完近两百级台阶的人,这让云知意忍不住酸溜溜地皱了皱鼻子,心道自己平日里久坐案前导致体力欠佳,按理霍奉卿应当也是一样。可为什么他看起来就不累?妖怪变的吧? 趁着柯境上前叩门的间歇,云知意拿绢子在脸颊旁扬着风,四下打量。 此地树木多是数人合抱不下的参天古木,墙上的红土漆也有多处斑驳剥落,看来确如客栈掌柜夫人所言,是个荒废许久又重起香火的古庙。 除此外,她一时就再看不出旁的了。 她不经意地扭头,就见霍奉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山门上的石刻匾额,旋即低低冷哼,像是发现了什么。 大多数人在面对不同事、不同人时,会自然而然有不同面貌。 先前霍奉卿在客栈前堂“情爱上脑”的模样,以及昨夜剖白心迹时慌乱到近乎毫无章法的羞赧一面,对云知意来说都是陌生而新奇的;而他此刻从容冷凝站在“打娘娘庙”前若有所思的样子,云知意却再熟悉不过。 见他神色有异,云知意当即敛神正色,顺着他的目光也仰头端详起门上匾额,口中低声询问:“怎么了?” 这匾额所用石料看起来颇有年头,镶嵌在门顶石槽里,匾上刻的“打娘娘庙”四字是朝廷早已明令废用百余年的繁复古体。 霍奉卿看向她,才刚启唇,就被庙门洞开的声响打断。 应门的是一位身形清瘦的年轻姑子。在看到门外四个陌生面孔时,她眼中掠过愣怔,但很快就镇定如常,双手合十。 见礼问好后,那姑子道:“诸位施主既是远道而来,可知小庙进门有规矩?” 这也是个有眼力的,大约看出一行人的核心是云知意,话虽是对所有人说,目光却始终望着她。 “听客栈掌柜夫人提过两句,”云知意好整以暇地弯了弯唇,指指前头的柯境与郑彤,“他俩是夫妻,三媒六聘拜过堂的。” 这倒不是打幌,郑彤与柯境确实是夫妻,入住客栈这几日也一直住同间房的,不怕谁去打听。 云知意也正是为了防备这庙里有人过后去客栈暗查,才不让宿子约、宿子碧来的。 姑子看了看郑彤与柯境各自腰间缀的同心结,颔首带笑。紧接着又以目光在云知意与霍奉卿之间逡巡:“那么,这二位施主……” 霍奉卿淡声应道:“早晚也是要三媒六聘拜堂的。” 云知意面上笑意不变,只是默默将头扭向一边。这家伙,果然很会见缝插针占便宜。 ***** 庙中香客有中年夫妻也有年少眷侣,人不算多,但都成双成对,相比冷清的城中已可谓热闹。 这庙看着山门不显大,进了内里才知别有洞天,粗略看看那些错落有序的房顶,就知全庙几乎占了整个山坡头。 姑子在前引路,顺道简单介绍:“小庙拢共有三进殿。最前的小殿供奉‘主娘娘’的司运侍神,可求各种运道;中殿供司药侍神;最里为正殿,供奉的便是‘打娘娘’了。若要再往后走,便是讲经堂及小道们的厢房、灶间之类。诸位施主是外来远客,想来无闲暇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那在主殿打过‘娘娘’后便足够。” 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在庠学读书都还有一月一休沐呢。云知意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心中却越发确定这是个歪门邪道的庙。 见她好奇打量来来往往的香客,那姑子又笑道:“施主既是从邺城来,定觉小庙冷清了。” “冷清算不上。不过,邺城各间庙供奉的神明不同,香客们的年岁整体上就会泾渭分明。譬如文曲庙,便多是三五成群的年少读书人;中年人就常去财神庙之类,”云知意状似随口闲叙,“像贵庙这般,香客全是双双对对,又不拘年岁,在邺城好像只月老庙才有如此景象。” 姑子答:“‘打娘娘庙’诸事皆可保佑,但咱们供奉的主娘娘是讲究‘阴阳欢喜’的,所以需得夫妇或定情的小儿女同来,齐心并行方能得大欢喜道。” “听起来好有道理,我竟如醍醐灌顶,”云知意敷衍虚应一句,顺势问道,“敢问这庙中供奉的是何方娘娘?何谓‘打娘娘’?是要真打吗?” 姑子笑道:“小道入山门年资尚浅,说不好其中深奥渊源。三殿皆有专门的‘布道使者’,施主们敬香时可详听‘布道使者’诵经唱词,或许能有所领悟。” 到了正殿门槛前,引路姑子停步施礼,由他们自去。 ***** 香客们在最前面的小殿敬香听诵后,或多或少都会随捐些钱或物做“功德”;到了中殿,“布道使者”便会引导香客再花钱请香囊药包;最后这主殿的重头戏“打娘娘”,更是直接明码标价。 所谓“打娘娘”,就是香客另花一个银角或等价物品,从“布道使者”手中换取一个用千家碎布缝制的沙包,砸向主殿所供奉的那尊跪地石像。据说,“打娘娘”后便能得这位娘娘庇护,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 据主殿布道使者所诵经文的意思,这“娘娘”本是古时诸侯争霸时期的一位王女,因父兄皆殁于国难,在子民们的殷切期许下担负起国本,却因治国无能而使家国倾覆,最终不得不带着残存遗民逃亡至槐陵这偏远之地苟活。 临终前,这位王女有感自己愧对先祖与黎民,便命人在此建庙并立了自己的跪地像,甘愿受后世万民唾骂,以时时警醒后人。 警醒后人什么事?“布道使者”所诵经文中并未点明,显然是要花重金进入更后面的讲经堂,闻道听经三个月不间断,才能得这“神悟”。 云知意站在主殿外门槛上,盯着殿中三对虔诚跪叩的男女,看着他们身上朴素到略显寒酸的衣衫,既心酸又愤怒。 一个银角,在槐陵这样的地方,几乎足够三五口人的贫苦人家三个月的开销花费了。他们只为个“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这般虚妄的承诺,就白白奉上了足够一家人吃用一季的代价! 这槐陵县,贫穷到州府都愿在赋税之事上放一马,竟还有人敢借歪门邪道故弄玄虚,在此吸民膏血!庙里这帮神棍,真是该死了。 花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云知意一行人过完“打娘娘庙”三殿的所有流程后,被几位手持长棍的庙中武道客气拦在通往讲经堂的入口处。 云知意没有强求,转头就出了庙门—— 这一下午在庙中的所见所闻让她怒火中烧,她真是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 身后庙门关闭后,云知意脚步重重地踏下石阶,咬牙怒声:“果然是歪……唔!” 她扭头瞪人,满眼的怒意转为茫然讶异。霍奉卿这家伙居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还一把揽住了她的肩! “你做什么?还不快撒手?!”她的唇被他掌心压得死紧,本是以凛然之威说出的话,却成了吚吚呜呜的娇嚷。 霍奉卿薄唇扬笑,揽住她肩和捂住她嘴的手却没一处松了力道的。 原本随行在后的郑彤趋近一步,低声道:“大小姐,山道两旁的小林子里多了人。” 郑彤与柯境是京中云府出来的家生武卫,放到哪里都算一等一的高手。既郑彤这么说,显然他们先前上山时两旁林中并无人窥伺,是到此时他们离开,这些人才藏身于此的。 这些人显然并无现身攻击的意图,想来是为了在此监听他们这一行人下山时说了什么。 有郑彤与合金随护,云知意倒无需将暗处那些宵小放在眼里。可她也不想无谓旁生枝节,便立刻收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霍奉卿这才收回捂在她嘴上的手背到身后去,悄悄握成拳。 “喂,这只爪子不一并拿开?”云知意斜眼瞥向他还揽在自己肩上的右手,没好气地低声轻呵。 霍奉卿无声一笑,依言松手,握拳轻抵唇前,干咳一声。 沉默地下了几级台阶后,云知意垂眸看着脚尖,小声发问:“他俩能察觉附近有人不奇怪,你为什么也能察觉?” “我没察觉。猜的,”霍奉卿忽地低头凑近她耳边,“看懂这庙中玄机了么?” 他的气息骤然拂过耳畔,刻意压低的嗓音沉沉带点轻沙,像粗粝结晶的蜂糖倏地抹过心上。 云知意猝不及防,一股酥麻之感猛自尾椎处蹿起,震得她周身一个激灵,稳了半晌才没有拔腿奔逃。 她手肘一个使力就击中他肋下最软处,半点没留情的。 这下轮到霍奉卿毫无防备,闷声轻哼着捂住痛处,皱着五官觑她。 他的神情痛苦又无辜,声出而唇无大动:“有人窥听,这样说话才万无一失。” 我信了你的鬼!个狗竹马,就跟背后这庙一样透着妖气!云知意红着脸剜了他一眼,咬牙轻声:“你看出什么玄机?” 这句话无疑是默许他靠近来讲了。 霍奉卿慢慢直起身,眉梢微扬,毫不掩饰自己奸计得逞的愉悦。稍顷,他的薄唇再度贴近她耳畔。 “前三殿循序渐进是在筛人。如此,凑热闹或半信半疑的那部分人,最多到主殿就会被挡在外。我猜,会进讲经堂的人基本逃不过他们掌控,说什么信什么。” 这一点,云知意也是看出来的。 不过她并不是独断刚愎的性子,在遇事时有了自己的判断后,还会习惯地再听取旁人的看法以印证自己思路的对错。 霍奉卿的这番看法与她心中所想一致,于是她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霍奉卿接着道:“你也不必绞尽脑汁冒险再去探那讲经堂,我已大致能推断出讲经堂内布散的秘密。你信我吗?” 云知意记得当初在自己出事前一两年,“州牧府霍奉卿”就已是原州官场闻之色变的名号。 霍大人上辈子只花了七八年时间,不动声色地稳步推进,就助盛敬侑将原州官场掀个天翻地覆,在正事上向来于无声处听惊雷,骨子里就不是什么纯良小羊羔。 虽他眼下才是个十七八的少年学子,火候尚不足够,但这间妖气横生的小庙在耍什么把戏,在他眼皮底下依然无所遁形。 “这我信你。”云知意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额角,将他越凑越近的脑袋推开些,似笑非笑。 “但我猜,若我想知道你的推论,还得跟你谈条件,对吧?” 霍奉卿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紧紧抿住唇上那狗模狗样的笑弧。 要不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跟聪明姑娘谈交易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商量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酉时初刻,冬阳已偏西。灿金暮色笼罩着空荡荡的槐陵城,风过处荡起轻寒。 因城中人少,途中只偶尔能见一二行人,如此反倒不必顾忌隔墙有耳,说话比在客栈中还方便。 郑彤在前,柯境在后,各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将云知意和霍奉卿护在中间。 两人并肩缓步,边走边谈。 “老规矩,还是你先漫天要价。”云知意将双手背在身后的披风里,浅笑莹莹地斜睨着霍奉卿。 毕竟她有着前世为官七八年的经验,怎会看不出那“打娘娘庙”里在做什么勾当? 想听听霍奉卿的推论,不过是为进一步印证自己的想法;若他不说,她其实也没多大损失。 但她非常好奇这人会提什么不要脸的要求。 霍奉卿深深回望她一眼后,举目看向远处的天空。 他此刻的神情淡漠自持,似胸有成竹,又是云知意熟悉的那个“霍大人”了。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霍奉卿浅声道,“不要管那庙里的事,知道就行。” 这条件完全不在云知意的预料中。她原以为,霍奉卿会提的无非是亲亲抱抱之类占便宜的要求罢了。 她稍稍愣怔,脚步滞了滞:“你确定……不想提别的要求?” “别的要求?”霍奉卿抿了抿唇,“我很想。可是,相比起来,我更在意你在此事中的利弊得失。” 沉默地又行数步后,他驻足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她,语气、神情都变得极为严肃。 “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山门上的石刻匾额,还有正殿的‘王女跪地像’,其切割雕凿的痕迹与上山道石阶的古法完全不同。” 是的,云知意看出来了。 上山道的石阶大小不一,显然是古时先民在测量工具不齐备的情况下,凭经验随性刀削斧凿的成果。 而山门上那石刻匾额,以及正殿里的王女跪地像,切割雕凿有章有法、规整至极,若无官府提供各种精密衡量工具,根本做不到那般精准。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云知意颔首,轻轻勾唇,却并无笑意。 官庙勾结,随意寻了个荒废已久的古庙,编出整套故弄玄虚的“打娘娘”说词,一为榨取百姓膏血敛财,二为蛊惑民心、暗行不法之事。 此事整体来说就这么简单。 甚至连讲经堂内的玄机,云知意心中也有些头绪了:“那帮神棍口中的王女原型,应是列国争霸末期的诸侯蔡国女王田姝。但神棍们为了欺民敛财,颠倒了事实黑白。那跪地像分明是近几十年才假造成的,关于王女的说法也是真假参半。” ***** 史书有载,田姝本为诸侯蔡国的公主,封号“贞”。 天命十七年,蔡国上将军卓啸谋逆弑君,并大肆屠戮蔡王室成员。 贞公主侥幸逃脱,暗召忠臣旧部秣马厉兵,于天命二十三年率众打回王都仪梁,诛杀叛臣、重扶社稷,后被拥戴成为世上第一位女诸侯王。 但那时同为诸侯的缙国在一代英主李恪昭治下,已具备扫定天下的绝对实力,蔡女王根本难有大作为。 天命二十四年,也就是田姝登上王位的次年,诸侯苴、薛两国裹挟蔡国、拉拢临海的仲山国,兵分三路合围缙国,展开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混战。 恰是那时,蔡、缙交界的原州有异族铁蹄趁虚越山而来,妄图渔翁得利,一时间天下烽烟四起,焦土千里、哀鸿遍野。 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匿迹千里奔赴仪梁,对蔡女王田姝且诈且诱,并晓以大义。 田姝有感于黎民之艰,顺应大势退出四国同盟,使蔡国成了天下第一个和平归顺大缙的诸侯大国。 “当时田姝看清大势所趋,遂率国归顺大缙,那是在最大限度保自己的子民不受战火之苦,哪里是治国无能?后来我大缙开国主封她为‘恭义王’,划邺城以北为她藩地,并允她以藩地收容、安置故蔡国遗民,何来‘逃亡至槐陵’一说?” 放眼整个原州,云知意绝对是当下同龄学子里史学最强者。毕竟半部原州史都与云氏家史重叠,她不会记错。 “槐陵最初也在我先祖云嗣远封地之内。正因开国主将此地许给田姝,我先祖在让出此地前,才特地命人建了小通桥,算是为曾经的封地子民留下最后照拂。” 云知意说着,不自觉地咬了咬牙:“我猜得到那帮神棍在搞什么鬼。他们借‘打娘娘’的仪式与说辞,对无知百姓行潜移默化之实,将最易哄骗的人筛进讲经堂,倒行逆施在宣扬‘牝鸡司晨,家国必有灾殃’的妖言!” 自缙王李恪昭结束诸侯争霸的乱局起,大缙朝廷就明文昭告天下:男女责权利等同。 这条铁律已行两百余年,大缙女子执掌家业、封侯拜相,甚至承袭帝位都已成惯例常事。 但长久以来,无论在朝在野,始终有一撮人在暗中挑衅国策,试图复辟古时“尊男卑女”的恶俗陋规。 “打娘娘庙”里,三殿布道使者们的唱词经文根本经不起细究,泰半内容甚至文辞不通、前言不搭后语。 但槐陵贫穷,民众为糊口耗尽毕生大半心力,读书受教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过于奢侈。所以,那种云山雾罩的假经文在他们听来,只会觉其中蕴含了自己尚未参悟透的深奥道理,难免心生敬畏。 想起方才在庙中的所见所闻,云知意隐怒:“此事我若不知便罢了,既都一清二楚,你还叫我装聋作哑吗?” ***** 世上最了解一个人的,通常不是其亲朋好友,而是对手。 霍奉卿与云知意争了十来年的高低,哪会不知她观念里根深蒂固的方正与担当? 正因为太知道了,才会郑重其事提出要求,让她别急着趟槐陵这摊浑水。 “很明显,槐陵县府里有人与那庙勾结,甚至还不止一人。你若管,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霍奉卿冷静地分析,“再说,你能怎么管?若报官,你是报槐陵县府还是报州丞、州牧两府?” 看那庙门的石刻匾额,还有正殿内王女跪地石像,再联系客栈掌柜夫人说的“近几十年才重起香火”,这庙的事至少已有两代人持续经营。 几十年都无风声外传,可见布局缜密深远,只怕州丞府,甚至州牧府内都有利益关联者。 “……一旦报官,必会打草惊蛇。他们将有充裕时间销毁大多数证据,届时就算有人来查,结果无非就是端掉那个庙。背后的那些人蛰伏几年,待风声过去后照样可再起炉灶。而你自己,在出仕之前就无形树敌,将来只会举步维艰。” “我知道你是对的,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云知意高高扬起了头,看着天上镶了夕阳金边的云朵,“我没打算报官。” 她打算直接给京中云府传讯,请祖母斡旋求取圣谕,暗调顾子璇的父亲顾总兵手头人马突袭槐陵,全城彻查。 原州军尉府的本职是镇守边境、防御外敌,向来秉持“军方不管民事的原则”,与州丞府、州牧府井水不犯河水。 只要请得圣谕允准,暗中出动军尉府的人,避开动用州丞、州牧两府官员,必能打槐陵这帮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霍奉卿端详她的神色片刻后,沉声道:“你想请圣谕,动用顾总兵的人?就为一个区区槐陵县?” 云知意瞟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霍奉卿耐着性子道:“你想想,槐陵这事挑衅国策,一旦查实,那就是株连三代的重罪。若非州府有人罩着,槐陵县府的人敢冒这么大险吗?而州府那头的老狐狸们既敢行险路,就绝不会毫无防备。” 公私两论,有些事他无法对云知意详细说明。 事实上原州两府都有问题,并不只槐陵“打娘娘庙”这一桩。 京中早有察觉,但老狐狸们藏得太好,没有明显把柄;加之他们裹挟本地民意过深,朝廷对他们也是投鼠忌器。 此前京中派盛敬侑前来就任原州牧,正是为了长远布局,徐徐图之。 “就算军尉府插手此事,州丞、州牧两府内的利益相关者只需来个断臂自保,任由槐陵这头的人被连根拔起,老狐狸们照样在邺城安然从容,置身事外。” 见她抿唇沉默,霍奉卿有些急了,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加重语气。 云知意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后才轻声道:“我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并没有妄想用这庙的事去撼动邺城那群藏镜的老狐狸。我只是想解决这个庙的事本身啊。” “这事不急在一时,”霍奉卿绷紧了脸,“若你眼下非要管,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在无形中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将来的仕途会很艰难,会面对许多掣肘。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啊。我也知道,明年考官后,你便会正式协助盛敬侑布大棋局。总有一天,原州官场会由你们来拨云见日。” 上辈子,云知意只差一点,就亲自见证了那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好结果。 “可是,客栈掌柜夫人说了,近些年槐陵乡下各村镇里信这庙的人渐渐多起来,足见那间庙的流毒已开始成气候。方才你也看见了,新年将近,那些百姓身上连件新衣都置不起,却肯省吃俭用,将全家血汗供奉给那些神棍。” 云知意徐缓眨眼,眼眶开始热烫,情绪慢慢低落:“霍奉卿,你们这盘棋,三年五载之内是不会见胜负的。在你们通盘大胜之前,那些被诓骗去任人榨取膏血的百姓,就自生自灭吗?” 若之后的大致走向还与前世相同,那就意味着还要等上七八年。 任由那间“打娘娘庙”再散布流毒七八年时间,至少会毁掉整整一代槐陵小姑娘的前途命运。 霍奉卿咬了咬牙,狠心道:“对,就自生自灭!蠢货才会上当,神仙也救不了无脑人。” “你这道理不对啊。民若足智,何须官吏领头?”云知意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缥缈。 “云知意,这事你能不能别抬杠?再半年就考官了,在此期间,你做过的所有事,对你的前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霍奉卿是真的急恼了,语气强硬起来。 “官场不是做学问,你若总这么一根筋犯蠢,不知明哲保身,早晚会被人坑死!恕我直言,你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云知意没有生气,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茫然。 “为什么我这样的就不适合做官?我承认,原州官场要重整秩序、涤荡积弊,确实需你和盛敬侑这样的人去步步为营,谋划博弈。可在你们与人博弈时,百姓的日子还得过,那不是也同样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吗?” 有人居高观大局,也需有人垂眼定小节。百姓不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他们才是真正的国之本。 她发现了问题,在产生更严重后果之前,主动地站出来维护他们,错了吗? 她茫然又执拗的态度让霍奉卿愈发急地火大了。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如今的槐陵人,根本不认为那庙里宣扬的东西使他们陷于水深火热。即便你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动用云氏之力来解决了此事,他们也不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有人一煽动,你心心念念要拯救的那些人,必定是冲在最前头对你群起而攻之的!” ***** 若是上辈子的云知意,根本不会因为霍奉卿那番话而动摇。可如今的云知意是死而重生的,她根本没有底气反驳。 她很清楚,至少在插手槐陵这件事的后果上,霍奉卿说得完全没错。若她非要管,最终的下场大约就是上辈子那样。 是夜,云知意裹着厚厚大氅,抱膝缩在茶几旁的椅子里,定定望着窗外的寒月出神良久。 床榻上的宿子碧睡到一半醒来,迷迷瞪瞪下床喝水,瞥见她竟坐在窗前发呆,不由地愣了愣。“知意,你今夜不必读书了么?” 云知意将下巴杵在膝头,仍旧盯着月亮:“嗯。” 宿子碧挠了挠头,咕噜噜饮了小半杯水,这才疑惑又道:“你昨日不还在说,再小半年就要官考,需在算学一门上多下些苦工么?” “人嘛,有时想法总会一日三个变的。我今日突然发现,世间好像并不需要我这样的官。” 她自嘲地笑笑:“我得认真想清楚,究竟该不该去考官。” 书上说,“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可是啊,尽信书不如无书。 当有人真的愿为此身体力行时,只会被看做是不知变通的蠢货,这才是人间真实。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发现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众人带上云知意从县府借来的测量工具,上见龙峰去再测小通桥。 一整天下来,连最粗心的薛如怀都察觉了云知意的过分沉默。 从见龙峰回来的路上,薛如怀死拽着霍奉卿走在最后,看着前头云知意的背影,压着嗓子小声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霍奉卿薄唇抿成直线,默不作声。 薛如怀又道:“昨日下午,你俩偷偷撇下我跑去哪里玩了?是不是又吵了架?” 云知意与霍奉卿时常因为观念分歧而争吵,这件事在同窗中一点都不新鲜。 “也不算吵,”霍奉卿收回目光,眼睫轻垂,“我话说得有些重……” 他那时也是关心则乱,怕云知意会固执妄动,所以后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但云知意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反唇相讥,甚至连与他争论的意思都没有。 这样,并不算吵架吧?只是她不理他了而已。 思及此,霍奉卿的嘴角无措下压。 薛如怀诧异侧目:“你是对她说了多难听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心虚气弱的模样。” 霍奉卿在人前总是孤高而从容的。薛如怀与他多年同窗,这真是第一次见他忐忑到近乎无措,当然惊奇了。 殊不知,他这问题对霍奉卿来说,无疑是会心一击。 昨夜霍奉卿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对云知意说过的重话,好几次差点跳起来以头抢地。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 ——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 ——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细品品,每一句都像在作死。 “没你事,瞎打听什么?”霍奉卿冷冷横飞一记迁怒眼刀,成功地让薛如怀闭了嘴。 ***** 忙活大半日,从小通桥回来已是申时初刻。 一到客栈,薛如怀二话不说,带着测量来的各项数据就回房演算了。 云知意则吩咐:“阿彤,你将这些工具清理干净,明日好还回县府。” “是,大小姐。”郑彤应下。 云知意转头又对柯境接着道:“去向掌柜打听打听,不行就辛苦点在城中找找,看有哪里能买到适宜的伴手礼。” 柯境细致确认:“大小姐要备伴手礼,可是打算明日去还工具时,答谢县令小田大人用的?” “不止给小田大人一个。所以东西无需过分贵重,但定要足够多,好让他分发给县府其他人。”云知意道。 今日所用工具虽是经由田岳借来的,但东西非他私产,略备薄礼向县府众官表示承情,这是应有的礼数。 不过,以云知意的身份,向县府借个工具不算大事,所以谢礼不宜贵重,以免让人误以为她有意借小恩小惠笼络谁。 旁边的宿子约出言:“正好我也想带子碧在城中看看,不如与柯兄一道出去吧。” 云知意点点头,有些疲惫:“那你们同去,我回房歇会儿。” 她整夜没睡,今日又心事重重地来回一趟见龙峰,此刻当真有些倦怠了。 众人各自领命散去,云知意便举步往客栈后院回。困倦使她有些迷糊,走出老远才瞥见霍奉卿一言不发地跟着自己。 在通往自己所住客房的回廊下,云知意停住脚步,回眸觑向霍奉卿:“有话要说?” 霍奉卿握拳抵唇,不甚自在地咳了两声,又清了清嗓:“我昨日太过心急,话说重了。抱歉。” “你在我面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是第一回了,”云知意平静颔首,“我接受你的歉意。” 她这么痛快,霍奉卿反倒愈发紧张,腰背倏地绷直:“我那时口不择言,你应该很生气吧?” 云知意浅浅勾唇,坦诚道:“虽是第一次被人当面骂‘猪脑子’,可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初时气了片刻,后来就过去了。放心,这次不和你吵。” 这很反常。霍奉卿强忍满心着慌,故作镇定地提议:“要不,我让你骂回来?” 云知意摇头:“不必。我并不在乎这个。” 上辈子听过的难听话多了去了,措辞比他昨日恶毒十倍都不止。 只是从前那些人不敢当面对她说,通常都是背后冷嘲热讽、质疑编排,再由各种渠道传到她耳朵里罢了。 “但你说我不适合官场,甚至认为我没有必要去考官,这个我在乎,”云知意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不过有些事我还没完全想明白,眼下先不与你争执对错。” “我那时太急,”霍奉卿忙道,“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槐陵的事……” 云知意抬手阻止了他的解释,忍了个呵欠,才眼泛薄泪地懒声答:“槐陵的事,你有你的道理。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管,不会坏你们大局。” 在槐陵这桩事上,她承认霍奉卿是对的。 上辈子的结局已经证明,她确实会因此树敌,甚至付出代价,而槐陵人也确实不会因此感激她。 其实她做事只问对错,并不十分在乎别人是否感激。 不过,眼下既知盛敬侑将启动对原州的通盘布局,她还是决定听从霍奉卿的规劝,暂不轻举妄动,以免误了他们的大事。 “至于旁的,我还没有想清楚。” 云知意抿唇默了默,突然很认真地又问:“霍奉卿,咱们暂且抛开你与盛敬侑的大局,也不提我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单说我昨日想到的解决办法,你觉得错在何处?” 借由云氏的渠道直达天听,避开州丞府、州牧府,暗调军尉府直捣槐陵,从上到下、从县城到村镇顺藤摸瓜地查个底朝天。 若盛敬侑没来布局,若不计较云知意个人在此事中的得失,用这强势但迅捷的办法拔掉“打娘娘庙”,之后再交由州丞府,派专人对槐陵进行长期的教化与约束…… 霍奉卿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本身是没有大错的。 见他哑口无言,云知意笑笑:“我想了这一天一夜,总觉得吧,你为我好,道理也对,但不全对。我有我的考虑不周之处,却并不曾全错。” 说完,她不等霍奉卿的回应,便转身离去。 ***** 独自回到房中,云知意却没了睡意。 她从行李中取出笔墨纸砚,漫不经心地在小圆桌上摆开,边研墨边出神。 昨夜她几乎没合过眼,今日来回见龙峰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此刻心平气地反躬自省,正好将所有事情掰开揉碎来推敲。 按照昨日在“打娘娘庙”中的发现,上辈子那桩集体贪腐案赃款数目不对,八成就与那庙有关。 很明显,当时她从顾子璇的话中察觉疑点,着手准备重新倒查那桩贪腐案的风声传出后,有人怕“打娘娘庙”的事情因此被揭破,所以借槐陵瘟疫的天赐良机,操纵了民意针对她和顾子璇。 她现在甚至怀疑,不止最后那场民暴是人为操纵。 或许,那两百多个被隔离在见龙峰的瘟疫感染者突然在雨夜齐齐冲下山,也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更有甚者,说不定连小通桥的垮塌都不是纯然意外—— 这一点,待晚些薛如怀有了更精确的演算结果,就能见分晓了。 因为上辈子横死在槐陵,她对这个地方并非心无芥蒂的。 可静下来思量,她又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与槐陵人之间可以算是扯平,甚至她还占了便宜。 说到底,当时槐陵的民愤之所以轻易被煽动至鼎沸,根源还是她出错在先,欠了槐陵两百多条人命。 那时槐陵人对她喊打喊杀,骂她是狗官,这对她有失公允。 但在“隔离瘟疫感染者”这件事上,她担一份骂名也不算天大委屈。 如今回头去看,她下令将感染瘟疫者隔离在见龙峰时,确实有所疏忽。 她根本没想到那些人会不肯体谅当时大局。 同时她也忽略了,顾子璇手中能用的,只有几十个治安吏而已。 面对两百多个以彪悍著称又情绪失控的槐陵人,区区几十名县城治安吏无疑是螳臂挡车,所以最终才发生了悲剧。 云知意犹如醍醐灌顶,研墨的动作顿住,紧接着便懊悔不迭,猛拍自己脑门。 “该上报州牧府启动‘紧急事态法令’,以州牧个人的紧急治权借调军尉府兵马,对槐陵施行短时军管!” 她当初为何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因为她出身云氏,上辈子又一出仕就年少居高位,对底层百姓的认知太过偏面。 那时京中派出的太医官很快就会赶来,只要有了对症药方,她再借云氏人脉迅速从各地组织药材,问题得到解决指日可待。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为:既已经对那些瘟疫感染者做了说明,他们知道京中的太医官很快会来,知道暂时圈禁他们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他们就会理解并听从安排。 她高估了民众的觉悟,所以丝毫没想过动用更强硬但更万无一失的圈禁方式。 就错在这步。只是这步! *****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云知意搁笔,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那些事,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浅啜。 良久后,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霍奉卿昨日那些话里,关于“不该插手槐陵之事”的部分,是对的;但关于她的那部分,不对。 大大的不对。 纸上写的是她上辈子从承嘉十四年夏到承嘉二十一年冬,在原州州丞府左长史的位置上为官近八年的主要政绩履历。 承嘉十四年冬,财政上倾斜学政司,使之达成“在各县增设启蒙小塾”的规划。 承嘉十五年春至十九年秋,响应陛下新政,主责完成原州全境的均田革新,使本地望族将自家名下荒废三十年以上的田地归公,由州丞府农田署重新分配给失地农户。 承嘉十九年到二十一年春,奔走于庆州、淮南,促成原州与这两州的三方合作,最终定下十年内疏通滢江流经三州段的疏浚防涝计划。 另外,为官近八年间,她还陆续查办大大小小贪腐案件近四十桩。 若没死在最后那场民暴中,她正准备花两到三年时间,与临近的松原郡各方势力斡旋,希望能与松原达成共识,由两地官府协同牵头,组织民众在两地交界的北山开辟牧场,让槐陵等几处不宜农垦的县以畜牧开源谋生。 这桩桩件件,没有哪次不得罪人的。在官场在民间,该得罪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个遍。可结果如何? 她在任上七八年岿然不动,对她心怀不满之人,无非只是当面恭敬、背后冷嘲热讽,甚至口出恶言。大不了在执行她命令时借故拖延,试图使绊子添乱。 若不是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应对欠周全,被人寻到了借民意攻击她的机会,她在官场的艰难,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云知意。 生而贵胄,不缺尊荣富足,为官不图升迁,也无需敛财,又从不惧无朋无党,所以她无欲则刚。 只要行事依律照规、不出错授人以柄,对她再不满的人都无法在明面上撼动她。 纸上这些经她之手完成的大政,多于民生有益,却无法立竿见影,做了也未必能立刻得到民望拥戴,当不成升迁的政绩本钱。 这些事需要有人去做,却只有她这种天真固执又有足够人脉可动用的傻子,才会毫不犹豫去做,而且总能将事情做成。 霍奉卿说她不适合官场,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曾经的原州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虽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出了错,但在此前,她一直走在对的路上。 明白一切后,云知意笑容满面地寻来火折子,拿起桌上这张记满她前世骄傲的字纸,从容点燃。 就像祖母教过她的那样,官场水至清则无鱼,什么样的官都该有。 霍奉卿那样的人固然会成为国之栋梁,也必须要有栋梁来撑起大局,可天底下也没有哪间屋子仅有栋梁就足够的。 她不懂谋略,不善察人心,做不了英雄,成不了大才,却是不可或缺的檐上屋瓦。 她笑看着温柔火光,喃声坚定:“霍奉卿,这件事你错了。不必所有官都像我,但世上需要我这样的官。” 她不需要质疑自己心中所信。 有幸死而重生,唯一该改正的地方,是主动将自己丢进红尘烟火里摔打一遍,去真正领悟普通人与自己的不同,补足缺乏的生活历练,最大限度避免重蹈覆辙。 她只是需要成为更强悍、更无懈可击的云知意。 至于她深信不疑的那些道理,从来没错 第一百六十五章 核算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得到小通桥的测量数据后,薛如怀经过反复核算与推演,对小通桥的修缮提出了大致完整的建议。 因为这次有了相对精确的测量数据,薛如怀推翻了之前初探小通桥时的保守预估,改口道:“眼下看来,若不是遇上那种百年不遇的洪灾,这桥再撑十几二十年都不在话下。” 他这话让云知意心中“咯噔”一记,事情似乎如她所料,上辈子小通桥的垮塌并非单纯意外。 可她没法与谁探讨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也没法再去核查印证上辈子的事,只能按住不提。 不管怎么样,有了薛如怀这助力,小通桥的事就算初步有了眉目。 既心中有了数,明白前世的纰漏背后有太多人为因素,云知意在这次修缮小通桥的事上自就多长了个心眼。 她虽在某些事上认死理,却不是个傻大妞,稍一转念便计上心头。 十二月十八,云知意与霍奉卿、薛如怀应田岳的邀请参与槐陵焰火会。 田岳客客气气请云知意对百姓讲些新年贺词,云知意半点没推辞,一口应下。 槐陵贫穷偏远,少见贵胄子弟。 云知意的祖母封爵位列九卿,如今又官居鸿胪典客,云氏无疑是举国一等一的高门,新年将至,能得这样一位身份尊贵之人的祝福,当然不是坏事。 众人围在高台下,雀跃聆听完她的简短祝福后,便欢呼起来。 她抬手示意,等大家安静下来,这才又扬笑朗朗:“我家先祖在见龙峰下造的小通桥年生久远,虽还不至于破败,到底古旧了。为确保大家通行安全无虞,年后我会安排专人再来槐陵,听从小田大人与县府匠作官的调度监管,对小通桥进行修缮加固。料想届时会有段时日对大家造成些许不便,还请多多包涵。” 但凡铺路造桥这种事,百姓都能一眼看到自身从中得到的长远好处,自是不胜感激。至于修缮桥梁时会短暂造成通行不便,这是后话,当下这个时刻没人会扫兴说嘴的。 在此起彼伏的热闹道谢声中,云知意执礼应过,便退下了人群最中心的高台,站在了霍奉卿身边。 宿子约暗暗咧笑,提议道:“这儿离高台太远了,待会儿看不清台上的祈福仪式。要不,咱们往前挤挤?” 云知意没做深想,随口道:“你们去吧。我不爱往人堆里扎。” “我也是。”霍奉卿说话间看了宿子约一眼。 他俩确实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宿子碧与薛如怀却正好相反。 这两人当即响应,说说笑笑着便跟随宿子约往前去了。 三人前脚刚走,田岳后脚就拨开人群走过来。 田岳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对云知意笑道:“修缮小通桥是天大好事,其实不必县府监管的。按理,云大小姐只需命人向县府报备过后就可自便。你这么一来,不是白白被我和槐陵县府瓜分半份美名吗?” 这次是云氏出钱出人来修缮古桥,田岳和县府只需挂个“监管”的名头,就能沾云氏的光得到美名。 他还算是个实诚人,没做那等得了便宜却装聋作哑的事。 “我倒没想这么多。只是考虑到,若有县府监管,百姓心中会更踏实。再者,修桥期间通行多少不便,届时还要仰仗小田大人与县府协调、安抚。” 云知意笑吟吟从容应道:“话又说回来,小田大人眼下是槐陵父母官,什么样的美名担不起?” “既如此,田某就厚颜承情了。”田岳执礼道谢。 有小吏请田岳上高台行祈福典仪,他便离去了。 ***** 周遭总算没了闲杂人等,说话方便许多。 霍奉卿在热闹的喧嚣中略将头靠近她些,小声道:“真难得,你竟突然变聪明了。” 当众宣布小通桥的修缮加固之事将接受田岳与县府的监管,虽分出了些许名声好处给他们,却也是将他们架在了槐陵百姓的众目睽睽中。 利益与责任是必然相连的,假如将来小通桥出了半点差池,这群人就全得跟着一起担后果。如此就堵死了他们中有人暗地里作梗的心思。 云知意伸出食指戳在他额角,将他的脑袋推开些,哼声道:“承蒙夸奖,都是跟你学的。” “原来是偷师于我啊,”霍奉卿噙笑,垂眸扫过她特地点过口脂的唇,意有所指,“既是跟我学的,是不是该交点‘学资’呢?” 云知意向旁边挪了半步,呵呵讽笑:“霍奉卿,你骂我‘猪脑子’的话还言犹在耳,想什么美事呢?” 自从前几日被他骂了以后,云知意虽没发火置气,平和接受了他的歉意,但也在心中重新审视自己与他前景。 她这几日对霍奉卿冷淡不少,看到他就不太笑得出来。人非草木,道理归道理,可谁又会高兴被人骂“猪脑子”呢? 最重要的是,霍奉卿在情急之下脱口的“根本不适合官场”、“还费劲考什么考”,这几乎全盘否定了她。 若是旁人这么说,她最多不屑笑笑也就抛诸脑后了。但由霍奉卿说出来,或多或少还是轻轻伤到了她的心。 或许矫情了些,可她本以为,霍奉卿看她,多少该与别人不同。 霍奉卿眉心一凛:“我错了,我不该骂你。” “不,你没错,”云知意白了他一眼,“我就是猪脑子。” 霍奉卿懊恼地舌尖抵了抵腮,蹭着步子挪过去,再度挨近她,低声告饶。“我真知错了,任打任骂。” “我偏不打,也不骂,”云知意绷着脸斜睨他一眼,挥开他,“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错在哪儿,我打了也是白打。躲开些,别挡着我看祈福舞。” ***** 台上诸项祈福仪式全部完成后,县府官吏们就点燃了焰火。 百姓拿着各种祈福用的花花草草,在漫天的火树银花里相互说着喜庆话,载歌载舞,笑着乐着。 云知意看着他们,背在身后捏成拳的左手掌心里,却隐隐沁着无人察觉的手汗。 眼前的人群中,或许就有上辈子被煽动而对她扔出那颗致命石子的那一个。 可此时此刻,这个偏僻贫穷的地方与天底下大多数地方没有不同,这些人心中也没有对她的恶意。 这个当下,他们就是最普通也最真实的芸芸众生。在这辞旧迎新的热闹夜晚,暂时忘记了一年来的辛劳困顿,虔诚且欢喜地期待着来年会有美好际遇。 矛盾吗?不矛盾的。大多数人就是这样复杂多面、相时而变。 如今的云知意已经隐约明白,自己这辈子最该下功夫去领悟的,就是这种多变。 “你是不是很冷?”霍奉卿突然出声,试探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云知意强忍因前世阴影而突生的瑟缩冷颤,重重拍开他:“少趁机揩油。我不冷,别来套近乎。” “之前那天夜里……”霍奉卿半垂眼帘,“你明明说过不会躲我的。” “我是说过不躲你,却没说过就要任你占便宜。再说了,我躲你了吗?”云知意冷漠漠以眼角余光乜他,“我只是不高兴搭理你而已。” 霍奉卿顺杆子就爬,温声求教:“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愿闻其详。” “不解释,自己想。你是最善察人心的谋篇布局之才,这对你来说应当易如反掌,”云知意撇了撇嘴,“若实在想不明白,那你就当我恼羞成怒、无理取闹。”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与霍奉卿之间最尖锐的冲突,往往都起于她不懂普通人的世情百态。 因为这份不懂,她的很多行为在别人看来都是愚蠢又莽撞的。 不懂普通人的世情人心,这是事实,云知意倒也无可辩驳。 可很多时候别人也未必就懂她。 她原以为,至少这一次,在霍奉卿主动剖白对她的情意后,他不会再是“别人”。 可如今看来,他不是才怪。 既霍奉卿已表明喜欢她,情字当头时自会尽量让着哄着。 可她要的不是这种让和哄,所以她不打算仗着他的那点情意,胁迫得到他口头上假装的理解。 她有她的自尊和骄傲,若不是霍奉卿自己想明白后真心实意的理解与认同,她不稀罕。 之后,霍奉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头定定看向她。 有焰火陆续腾空而起,在漆黑穹顶下炸开各式各样的火树银花。 云知意站在喧闹的人群之外,仰望着漫天花火,与他近在咫尺,却不再给他半点眼神。 在焰火一次次乍亮中,那精心妆点的面庞被映照得格外明艳。漫天花火如被揉碎的星辉,细细柔柔跌进她微弯的明眸中。 霍奉卿突然有一种预感:若自己想不明白她不愿说出口的那点不满,大概就再没有被“驯服”的资格了。 看来他这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这回情急之下关心则乱,将小祖宗得罪得有点过分了。 既不是在气他说了难听话,那她究竟是在气什么呢? ***** 焰火会的次日,大家便动身回邺城。 回去时没再遇见来时那样的大雪天,一路还算顺利。 抵达邺城已是十二月廿九,稍事休养几日,解了劳顿疲乏后,离元月中旬冬假结束、庠学复课也就不远了。 趁着还有几日闲暇,云知意在元月初十这日低调回了言宅,向父母行归家礼并拜新年。 虽她父亲言珝对她的归来很欢喜,弟弟言知时也笑容满面,但家中的气氛略有点不对。 她早已习惯母亲对自己的冷淡与疏离,以为母亲今日的脸色不太好,还是像往常那样,是因为不大想看见她。 于是她也没打算留下来讨人嫌:“爹,母亲,我还要回祖宅忙功课,午饭就不吃了。” 上辈子她很想博得母亲的赞许与亲近,如今想通,倒不执着于此了。不过,母女血缘斩不断,生恩养恩她也都记着,今后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该孝该敬的她就尽力,如此大家都舒心。 言珝眉头一皱,还没说话,倒是云昉开了口。 “知意,你知道你二姑姑惹事了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惹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云知意的二姑姑是当朝西南骠骑将军云昤,是她母亲云昉一母同胞的亲二姐。 听了母亲所言,云知意稍怔,但念头一转心中就有了数。 前段时间她在槐陵,消息不灵通。可上辈子此时她可就在邺城,自家二姑姑惹到什么麻烦,她是知道的。 她不动声色做疑惑状:“惹了什么事?” “你二姑姑她……”云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自家丈夫,“你说吧。” 言珝接口解释道:“秋日里你二姑姑与靖宁公主、朝安郡王一道,率上阳军追过利山,险些将那头的土人部族给屠了。上个月你还在槐陵时,朝廷向各州发了一份通报,眼下应是举国皆知了。” 利山在大缙偏南边境,山中有土人部族。开国主末期,那里的土人部族归顺了大缙,但不过百年就又不贡不税、毁官道封山,脱离朝廷管控。之后,朝廷派就近的上阳邑军府出兵攻打,他们又再度归顺。 那利山土人整个部族都没定性的,仗着利山这道天堑屏障,打输就归顺,接受朝廷给的好处后安分几十年;只要朝廷一有懈怠,他们立刻就会脱离管控,又跟山匪似的出来胡乱滋扰上阳邑。 三年前,承嘉帝责成彻底靖宁公主李争鸣牵头,与朝中各方一道,寻求彻底解决利山土人问题的办法。 此事拉锯般耗了三年,时打时谈,连远在北边的原州都常有风声。 云知意点点头:“既是‘险些’,那就是没真屠,只是打过利山去了。” “利山土人部族的事悬宕多年,朝中多数人的意见不是‘和谈为主、辅以敲打’吗?她就这么不管不顾追过利山去!”云昉有些气闷,“幸亏没真给屠了,否则,只怕连你爹都要受牵连。” 成婚多年来,云昉事事都以维护夫婿为先,简直快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云知意偷偷咋舌,却不打算与母亲争论什么。 她看向父亲,试探地问道:“爹,陛下最终如何处置的?” 事实上她很清楚是如何处置的。只是若半句不问,就暴露了自己“未卜先知”的事,会很难解释。 言珝无奈摇头,半是好气半是好笑:“陛下将靖宁公主、朝安郡王各降爵一等,云将军也被勒令交回兵符。‘西南骠骑将军’的封号倒是没丢,不过既被罚了回府反省,怕是要坐好些年冷板凳。” 还有半截处罚没说,云知意知道。 她强忍笑意,佯装无知地追问:“若只是这样,那也没多严重。京中家里也不怕多养二姑姑一门十几口富贵闲人。” 云昉气着气着就笑了,补充道:“哪里这么简单?十一月十五的大朝会上,你二姑姑与靖宁公主、朝安郡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陛下下令各打了二十个板子!” 靖宁公主李争鸣、西南骠骑将军云昤、朝安郡王李准,哪个不是人大面大的骄子? 在大朝会上当众被打屁股,还通报给全境各州,简直惨绝人寰。 既话都说穿,云知意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哈哈笑出声:“朝安郡王还好。毕竟不到二十,又从小心大脸皮厚,待他伤一好,就不会放在心上的。” 真惨的是靖宁公主与她二姑姑云昤。 这俩都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就因为一次冲动意气挨了这般丢脸的处罚,还被举国通报。承嘉帝这一手,虽不杀人却诛心,太不给人留脸了。 云昉没好气地轻瞪她一眼:“你还笑得出来?你二姑姑惹下这事,只怕云家所有人在陛下面前都需谨小慎微一段时日。” 云知意随口安慰道:“母亲不必过于忧心。陛下若真动怒,就不会是这么罚。况且,咱们云氏起起落落一二百年,知道如何面对风波,祖母祖父及家中在朝的叔伯姑姑们都应付得来,不会牵连我爹分毫。” 言珝倒不像妻子那样担心自己被牵连,倒是担忧云知意多些。 他叮嘱道:“绪子,你有不少同窗的父母就在原州为官,朝廷下发的通报他们自也会看到。此事不算国政机密,众人在家中难免会议论感慨。再不几日庠学就复课了,届时若有同窗借此事嘲笑你,你不必忍气吞声。” “爹,没那么严重。同窗们便是当笑话议论几句,也不至于当面冲着我来,”云知意笑笑,“再说,我也不是对谁都会忍气吞声的。放心,吃不了亏。” ***** 元月十六,邺城庠学复课。 学子们果然对那桩京中逸闻议论纷纷。 好在都是少年人,没那么大恶意,不至于当着云知意的面说,只是偷看她的眼神比较复杂而已。 只要话不说到自己面前来,云知意向来是不屑搭理的。 不过薛如怀向来与同窗们走得近,什么小话能瞒得过他?而他知道了,就等于霍奉卿也知道了。 如今薛如怀与云知意也算有交情了,他当然不会在背后嘲笑她的姑姑。 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事荒谬又可笑。 “奉卿你说说,这三位都是贵重之人,怎么突然就这么冲动呢?”薛如怀百思不得其解。 利山土人之事为何会拉锯三年,悬而不决?因为此事不决,对朝中部分人有利。不过是养寇自重的把戏,这在官场常见,京中尤甚。 “如今他们三位不管不顾莽撞这一把,陛下要平衡各方,明面上不会护。而利山土族至少两三代人都会恨他们,朝中因此利益受损者更会不停借此与他们为难。他们还一个个落得降爵、丢兵权、当众被打屁股、挨天下人嘲笑。这图的究竟是个什么痛快?”薛如怀啧啧摇头,唏嘘不已。 霍奉卿恍惚沉吟了片刻,怔怔脱口:“此番靖宁公主与云将军、朝安郡王一举攻下利山,事成定局。下一步,朝中能做的就是派官建制、徙流民进利山填城。” 长远来看,这对承嘉帝绝不算坏事,对频繁被战火滋扰的上阳邑更是功在千秋。 薛如怀半懂半不懂,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大多数普通人不会懂这一点,但龙椅上的那位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做那样儿戏似的处罚,走个过场,让各方都有台阶下。” 霍奉卿抬手捂住脸,有些懊悔地咬了咬牙。 那三位的举动在世人眼中无疑是傻的。 赔上荣辱得失,只为做一件他们认为对且值得的事。他们不但得不到嘉赏与感激,还成了朝野共同的笑柄。 可他们不在乎。 王室血脉、贵胄世家子,这样的出身注定他们自小所见、所学、所信、所行,与天下大多数普通人不会一样。 他们生来得到许多,也被教诲该有所担当。诚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会真的将那些教诲放在心上,但有少数人却深信不疑,且会坚定践行。 这种人生而不缺名利富贵,只要不行差踏错,无需步步为营就自有光明前坦途,那是寻常人可能拼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高远前程。 所以他们衡量利弊的标准与寻常人不同,看到有问题就会挺身而出。 普通人眼里虚伪假清高的光正道理,真真实实是这些人心中的“正道”。 哪怕被误解、被嘲笑、被质疑,他们既信了,便愿为心中所信的“道”去付出代价。 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和后盾,所以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时时处处瞻前顾后,一辈子就图“俯仰无愧”四个字。 靖宁公主李争鸣、西南骠骑将军云昤、朝安郡王李准,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而云知意,她也是。 霍奉卿终于顿悟云知意在槐陵时不肯说出口的介怀,也明白了自己当日真正混账之处。 从前他们二人之间争锋相对,观念水火不容,但她从不因此而对他竖起冷漠高墙。 可这一次,他犯了大忌。 哪怕他不认同甚至反对她的所思所行,也不该轻率地将她全盘否定。 他的小祖宗不是生气,分明是被他伤了心。 ***** 明白了自己错处的严重,下午放课后,霍奉卿蔫头耷脑跟着云知意上了马车。 对于他的不请自来,云知意并没有撵人,但也没多热情。 整个人就那么姿态慵懒地靠坐在车厢正中的坐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什么?” “我知道你在槐陵时在气我什么了。”霍奉卿半垂眼帘,语气郑重。 云知意不喜不怒,稍扬了下巴:“哦?” “今日听说了你姑姑与靖宁公主、朝安郡王的事。”然后就明白自己当日在槐陵说的某些话,对云知意来说有多混蛋。 “你说得对,原州官场需要我这样的人,但也需要你这样的人。” 静默片刻,霍奉卿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于是他试探地坐到她身边去。见她神色不改,这才小心翼翼拉起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颊边。 云知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强行抿紧试图上扬的唇角。这人大概不知道他此刻的姿态有多温软驯顺。简直前所未见。 “当日是我情急之下轻慢说了大错的话,”他轻声道,“脸给你,打吧。” 总算等到了霍奉卿真正自发的理解,云知意心中郁结一扫而空,可谓神清气爽。 但她还是故意绷着脸,沉默地端详他。 她始终不接话,也无旁的动作,霍奉卿开始心慌,欲言却又止。 那模样活像个做错事被夫子罚站,想要告饶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混小子。 半晌后,云知意挑了挑眉,唇角稍扬:“打了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她总算开口,这让霍奉卿松了大气。 他豁出去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等你打完消了气,我或许还能给你吐出点象牙来呢。” 云知意再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身后有毛茸茸大尾巴在拼命摇晃的家伙,她心下鬼使神差般怦然轻动。 脑子一空,想也不想就倏地倾身凑过去,在他唇上飞快一啄。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她迅速退回来坐正,后背紧紧贴着车壁,心跳到失序。 双双红脸,四目相对。静默的空气中,有两道细微但不稳的呼吸声交错。 霍奉卿抿了抿唇,尝到一点点陌生的味道。花香混在腻滑脂膏中,馥郁,但有些涩口。 不同于上回在槐陵客栈,杯口那半枚唇印的清甜果味。 他脑子和心跳同样紊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知意见他这模样,不知他作何感想,不由后悔起自己的冲动来。 她故作凶恶地瞪着他,脸上烫得不像话:“你、你那什么表情?” 霍奉卿缓缓扬起长睫觑向她,嗓音微哑:“你下回,能不能别用这种口脂?” 云知意平日都是素面出入庠学的,因今天是新年首日复课,她才像别的同窗姑娘们一样稍作妆点,讨个喜气。 “我口脂怎么了?”她有些不豫地鼓了鼓双颊。 霍奉卿再度抿唇,回味似地默了片刻。接着,那赧然红面上就漾开浅笑。“我不大喜欢这口味。不甜。” 被嫌弃的云知意恼羞成怒,抬起脚尖轻踹他小腿:“滚!当我没亲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分歧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要让霍奉卿“当没亲过”,自然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骄矜地扬起下巴,绷着红脸看向车顶:“我这是不是就算被你……定下了?” 那翘起的唇角分明已遮不住满心暗喜,偏要做一副不是很受用的模样。 云知意不屑地“啧”了一声,也红着脸,斩钉截铁地抬杠:“定什么定?你我都不是轻率之人,怎么能才亲一下就定呢?这不妥,很不妥。” 心动不是作假,因这人而欢喜也是真的。但这狗竹马得了便宜都不知卖个乖,欠驯得很。 她不急的,不驯到他吐得出象牙的那天,她才不会轻易松口定下。哼哼。 “不妥个鬼。既还没想定下来,谁同意给你亲了?”霍奉卿倏地垂下眼帘瞪她,“云知意,你不是向来敢作敢当?我是任你想亲就亲的?” 类似的话,在前世“是否成婚”的那场激烈争吵中,霍奉卿也是说过的。 不过那时他语气强硬又冷漠,激得云知意当场反骨暴起,宁愿自认“人渣”也不肯松口允婚。 此时霍奉卿的神情语气都是有温度的。 面红耳赤的少年且嗔且恼,连眼角那颗诱人的小小朱砂痣都藏着缱绻。 十足是与心上人斗气的模样,半点不会让人误解他的意思。 云知意抿唇闷笑两声,故作嚣张地觑他:“哦,对不住,我一时‘狗迷心窍’,唐突公子了。既你不喜欢,还我就是。” “还就还。”霍奉卿眼底的笑已遮不住,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在他的唇距她仅两指宽时,她蓦地开口:“先说好,你若还了来,咱们就两清,往后……” “你倒想得挺美。”霍奉卿咬牙打断,屏气又瞪她一眼。 按在她后脑勺的手掌稍稍使力,将她往怀中带了些许,唇堪堪擦过她唇角的狡黠笑弧,一口咬上她泛红的耳珠。 “谁同意跟你两清。” ***** 在复课之前云知意已对宿子约做了安排,将修缮槐陵小通桥的事委托给他全权主责。 同时也派人向京中传了家书,一则问候祖母祖父及叔伯姑姑们,对受了处罚的二姑姑表达关心。 此外再无旁事挂心,她才好专注备考。 今年原州的“取士正考”比往年稍稍提前,定在三月廿七至三月廿九,到四月十三立夏那日便出榜见分晓。 也就是说,自庠学复课之日起,学子们就只剩三个半月的备考时间了。 大家虽一同受教多年,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在这临考之际,夫子不能再将他们一概而论,便宣布之后只每日上午行课、答疑,午后由他们自行安排,可回家也可留在学堂内,根据各自不同的弱点查漏补缺即可。 少年人们大多不愿独自在家中寒窗孤影三个月,便三五成群邀约伙伴,一道留在庠学内温习功课。 上辈子云知意独来独往惯的,当初此时她每日下午都回言宅,独自在朱红小楼内闭门温习。 但这回她接受了顾子璇的结伴邀请,每日下午留在庠学讲堂内一道温习。 因讲堂内下午没有师长在,少数性子过分活泼的同窗从最开始切切嘈嘈小声讨论,渐渐变成肆无忌惮的嘻嘻哈哈,时不时还追打嬉闹一通。 接连三日下午都是如此,许多读书需静的学子们不堪其扰,索性抱了书本出去,在庠学内另寻幽静处。 这日午后,云知意与顾子璇决定往靠近夫子院的桥头小凉亭去。 那是夫子们平常出入的必经之路,寻常学子不会愿意主动往那边凑,倒是清静。 不过,待她们二人绕过假山踏上通往小凉亭的碎石路,抬眼就见尽头的凉亭石桌旁已坐着霍奉卿与薛如怀。 顾子璇一时吃不准云知意愿不愿与这二人凑到一处,便停下了脚步,谨慎确认:“这趟去槐陵,你与他俩确定是关系好转了吧?” 她这几日已大致听云知意讲过槐陵之行,但亭中那两人以往与云知意到底是常斗嘴的,她不愿看着他们无端又起冲突。 云知意正要答话,亭中的薛如怀扭头瞥见她俩,便远远招手,开怀扬声:“过来一起啊!” 他这一喊,自是暴露了先前根本没专心看书的事实。 原本单手执卷,聚精会神的霍奉卿头也不抬,随手拿了本书往他脑门上一拍:“很想明年再考一次,是吗?” “没,不是,”薛如怀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笑,“是云知意和顾子璇来了。” “哦。”霍奉卿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慢慢收手坐正,重新垂眸,目不斜视做专注状。 那“渣里渣气”的姑娘亲了他又不认账,这几日也没怎么理他,此刻却又跟了来。呵。 不就是较劲吗?那就看谁先忍不住。 ***** 落座后,薛如怀见云知意只拿了一本算学题目汇总,便多嘴问道:“我瞧着你这几日似乎都只看算学。别的科目不管啦?” 云知意翻开手中题集,漫不经心地轻声答:“别的科目,我每晚睡前稍看会儿就行,不会失手。” 法令、文才、书法、政论、史学,这五门功课她上辈子就学得极扎实,而今在法令、政论又有了前世为官八年的实践经验去融会贯通,不夸张地说,闭着眼都不会考失手。 但她在算学上是个彻底的榆木脑袋,重活一次依然如故,任谁来讲各种算法道理,她听完都是稀里糊涂,白搭。 因去年秋的“预审考”题目与上辈子有所不同,她怕取士正考的题目也有变化,愈发不敢大意,便仍用从前的笨法子:疯狂背各种题目与解法。 只要背下的题目够多,运气好就能遇到同类考题,届时生搬硬套作答,保证算学不拖她总榜后腿就行。 她只是陈述事实,可这话落在薛如怀耳中,便让他忍不住啧啧了:“云知意,你这话可够狂的啊。” 云知意茫然抬眼瞄了他一眼:“我狂什么?” “薛如怀你闭嘴,好好看你的书去!”顾子璇轻声笑道,“知意从前算学再不好,那也常年在总榜甲等前三,要你个乙等都不一定次次能考上的人瞎操心?” “说起这事我就奇了怪,”薛如怀咧嘴笑看云知意,“旁的功课你都顶尖,按理就是个极聪明的脑子,怎么偏到了算学就这么惨?” 他刚好相反,算学易如反掌,旁的功课全不轻易在脑中久留,愁人。 云知意无奈地摇头笑道:“我也不明白。大概人对不喜欢的事,就不容易琢磨透其中玄机?” 说着,她从袖袋中摸出个两指宽的精致小竹筒,顺手递出:“薄荷蜜丸,你们吃一颗么?” 小竹筒内是管事湫娘才命人为她新制的“薄荷蜜丸”,供她随时清口醒脑的。 薛如怀摆摆手,婉拒:“你们姑娘家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小零食。”说完便专心看书了。 顾子璇美滋滋分享了一颗后,双眸乍亮:“噫,仿佛和你从前给我的不太一样呢。好像滋味更浓郁些?” 这“薄荷蜜丸”是云知意从小最喜爱的糖果,用的是云府名下糖坊密不外传的配方与工艺,原州并无卖处。 自七岁那年被送到原州来与父母团聚后,她祖母每一旬就会派人送来一批易于储存的糖果,都用冰鉴从京城捂来邺城,其中就以“薄荷蜜丸”居多。 “年前我搬到南郊祖宅时,不是向祖母要了人手吗?她就从糖坊拨了两个人一并过来,这样我想吃什么糖果点心都能现制,免了三月一次冰鉴千里的麻烦。” 云知意解释完后,倒出一颗蜜丸放进口中,将小竹筒收回袖袋,也开始专心看书。 从头到尾被当做空气的霍奉卿盯着手中的书册,仿佛能用目光在书上钻出个洞来。 ***** 此时还算新年头,云知意近来的装扮都是应景喜色。 她今日穿着金红织金锦流云纹袍,宽袖大摆,配浅金缎腰带,华美端雅。 此刻那烈烈红衫的一角就垂在霍奉卿膝侧,时不时随着主人翻书、取糖吃的各种动作小幅轻荡,一次次若有似无拂过他的墨色银纹袍。 眼眸低垂的霍奉卿喉间滑动再三,捏着书页翻动时力道大了些,扬起一片微凉春寒。 云知意坐在他的左边,这微凉轻寒正扑上她的面庞。 正专注的云知意突然被惊扰,自是猛地抬头嗔瞪过来,左腮被糖球圆鼓鼓顶起:“霍奉卿,你故意找茬是吧?” 她说话间吐出混着薄荷清冽的浓郁蜜味,幽幽萦绕在霍奉卿鼻端,迫得他喉间偷偷紧了又紧,抓心挠肝。 “失手。”他以眼神扫过云知意今日未点口脂而呈樱绯的红唇,无可自制地齿颊生津。 他心下赧然,但不得不羞耻地承认,自己这可不是馋人家的糖。 薛如怀与顾子璇齐齐看过来。 “看书久了容易火大。别吵架别吵架,”薛如怀赶忙笑道,“不如来聊聊天吧?正好大家都歇会儿眼睛。” “谁要吵架了?”云知意颔首勾唇,站起来活动活动。 霍奉卿放下书册,轻咳一声,徐缓冲她摊开手掌:“给颗糖吃?” 另两人见鬼似地瞪大眼看着他。 云知意似有所悟地笑笑,一言不发地摸出袖袋中的小竹管递给他。 霍奉卿两耳发烫,半垂眼帘不看任何人,拔掉竹筒的塞子倒出一颗蜜丸塞进口中。 清冽的薄荷味与浓郁蜜甜交驳相融,在他口中化开与云知意嘴里相同的味道。 这让他心尖一阵悸动微颤,忍不住贪心又取一颗含住,这才将竹筒还她。 “你倒不见外,还一次吃我两颗,”云知意不太认真地笑他一句,随口道,“求人也不知客气点,不像话。” “要你管。”他垂睫掩住眸底浅笑,口齿含混地嘟囔。 ***** 要你管。 霍奉卿常对云知意说这三个字,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 可这回不知怎么的,她竟从这三个字里听出几许异样波澜,一时却又想不明白有何奥秘。 当着顾子璇与薛如怀的面,她也不好追问什么,便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笑着请教他俩:“从前我没留心,不知同窗们在一道时大都闲聊什么?” 她从前独来独往惯的,是真不知道同龄人凑在一起时,除了功课外都聊些什么闲事。 顾子璇歪头想了想,认真为她答疑:“若是近段日子,大家在备考之余,当然是聊‘若考上了,是想进州丞府啊还是州牧府’这种话题啦。” “不过都是些发梦胡诌的话,自己逗自己玩儿罢了,并不当真的。” 薛如怀很有自知之明:“除你们这种能进甲等榜前五的人有资格‘打算’,我们这些追在你们后头跑的,便是考中了,那也不过是听从州府安排啊。” 顾子璇被他这大实话惹得会心一笑,随即宽慰道:“也不能这么想。万一你家祖坟冒青烟,你就考进了前五呢?” 薛如怀哈哈笑得没心没肺般:“别诓我了。我几斤几两,自己还能没数吗?哪怕我家祖坟起了熊熊大火,顶天就在乙等榜吊个尾巴。要是今年没有合适官缺,多半就接个‘待用学士’的牌子干等着。” 原州取士的惯例是从甲等榜上的人依次任用,轮到乙等榜就不剩多少官缺了。碰不上官缺的人若无门路,就只能领个“待用学士”的牌子,每月领三个银角的补贴,眼巴巴等着不知何年才会到来的机会。 薛如怀家祖上也曾风光过,如今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眼下是既无人脉通路也没钱打点,再加上他从前走了些许歪路,耽误了学业,这半年虽拼尽全力,但底子在那儿摆着,谁都知他没可能进甲等榜的。 如此一来,他显然就是待用的命。 薛如怀这话虽是笑着说的,语气里却暗藏了几分落寞。 云知意先与顾子璇对视一眼。 其实,莫说是云知意出面,就是顾子璇回家向父亲开个口,也能帮薛如怀谋到个小官小吏的门路。 可薛如怀又何尝不是骄傲少年?他当眼前三人是朋友,接受大家在临考前帮扶学业尚可,但若由同窗朋友直接帮他谋前程,那只会挫伤他的自尊心。 云知意想了想,走过来小声道:“我透个风,你们别再对旁人讲。今年的‘待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薛如怀顿时来了精神,“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止他,连霍奉卿与顾子璇都齐齐仰头,目不转睛看着云知意。 “之前在槐陵时,京中家里给我传了封家书,我回来才看到的,”云知意倒也不卖关子,“朝廷已陆续派出‘采风巡按使’下各州来,代陛下巡察督导各州民情、疑案,为期一年。届时‘采风巡按使’会在‘待用学士’中挑人做助手随行办事。”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大家就懂了。 薛如怀有些兴奋,但又不免忐忑:“若一年内跟着钦使能办成几件像样的差事,这也能算我的履历了吧?” “何止履历上的加持?能代陛下巡察民情的钦使都是朝中的人精,就算只白白跟在他们后头跑腿一年,能得到的进益那也胜读十年书了。” 云知意笑吟吟轻拍薛如怀的肩:“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进乙等榜,明白吗?别瞧不起这跟班差事,再苦也就一年,后续的好处可大了。不骗你,到时连我都要去应这个的。” 霍奉卿神情转惊,原本噙笑的眸底渐凉:“云知意,你又在胡闹什么?!” 只要她正常考,无论如何都在甲等前五,州丞府州牧府任她选。为何要去做餐风宿露的钦使跟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榜首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霍奉卿这话语气有点冲,若照以往惯例,云知意必定火大到与他吵起来。 顾子璇忙不迭劝道:“大家有话好好说,别吼。” 薛如怀也道:“就是就是,闲聊而已。大家各有各的道理,将各自的想法讲开来,求同存异,这不就行了吗?” 在他俩的圆场下,霍奉卿和软了神色,轻声对云知意解释:“我不是要吼你,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走弯路。事关前程,你不要冲动。” 他很怕这姑娘是一时头脑发热,自毁前程而不自知;又不舍她在外餐风宿露奔波一整年,去苦哈哈任人差遣。 而且,他私心里也不太高兴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整年。 云知意居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火,只是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这才重新坐下,不喜不嗔地迎上他的目光。 “我并非冲动,是深思熟虑后才做此打算的。既已决定走这弯路,便是我认定有这必要。”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威严凝肃,莫名给人一种“不可造次”的压迫感。 如此气势很少出现在十七岁的云知意身上,这让霍奉卿有些惊讶,在场的顾子璇与薛如怀甚至暗暗打了个寒噤。 “闭嘴,看书。”云知意说完便不再理人,重新拿起算学题集。 看这意思,她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年钦使跟班,不会被谁的意见动摇决心。 为免再生波澜,顾子璇与薛如怀便识趣地闭嘴,各自安静地翻起书来。 霍奉卿虽也在看书,还极力绷着冷淡平静的脸色,可暗藏懊恼的眼角余光却总不由自主地斜飞向云知意。 但她心无旁骛,似乎根本没察觉他的偷偷打量。又像是察觉了,但就是不想再理他。 霍奉卿心下有些慌,当着两位同窗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暗轻动石桌下的长腿,以脚尖碰了碰云知意的鞋帮。 等到云知意不堪其扰,终于缓缓抬眼看过来,他赶忙以口形无声道:出去谈谈? 可惜云知意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完全不想和他说话。她很不给面子地冷笑出声:“不好好看你的书,踢我做什么?若是你腿长到没处放,可以考虑现剁一截扔掉。” 霍奉卿被她噎得讪讪:“那晚些散学后再与你细谈。” “谁要和你细谈?哪边凉快哪边去,最近少和我说话。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怕听了来气。”云知意冷淡垂眸。 霍奉卿乜她片刻,薄唇微抿,识趣地没再出声。 顾子璇与薛如怀如临大敌地悬着心,却等了良久也未听到以往那般的唇枪舌战。于是不约而同地双双抬头,以惊奇目光在云知意、霍奉卿之间来回逡巡。 这两人今日着实反常,居然这样都没吵起来? ***** 隔天,云知意派人向夫子告了假,自己在家温习。等到第二日,心头那股气消了大半,她才重新在庠学内出现。 重回庠学这一整日,她与顾子璇、薛如怀说说笑笑,一切如常,只是总不搭理霍奉卿。 霍奉卿被冷落得心中直发慌,却始终寻不到搭话的契机,只能强行按捺住满心焦虑,耐着性子等候散学。 申时,散学的撞钟声响起,学子们相互道别后各回各家。 云知意挥别顾子璇后,径自往自己的马车去,对跟在后头的霍奉卿不闻不问。 车帘落下,云知意便斜身靠着车壁,从袖袋中摸出小竹筒,倒了颗薄荷蜜丸含进口中,做闭目养神状。 其实,考官后如何打算自己的前途,这是她的私事,大可不必理会霍奉卿作何感想。若她狠得下心,一句“关你何事”就能将他彻底打发了去,根本没有义务向他解释自己的道理。 可说来说去,她不就是因为狠不下这心么? 她上辈子我行我素认死理,与霍奉卿闹僵到死也没怎么心软过的。可这一世重来,她在某些事上有不小的改变,霍奉卿亦然。 至少,他们都在学着正视自己对对方的心意,心照不宣地各自克制、适当退让,以期寻求一种“就算冲突,也别发展成尖锐矛盾”的相处方式。 前日下午在凉亭,霍奉卿是真戳到她的某个怒点而不自知。她冷静了一天两夜,还是想试着与他再谈谈,不愿大动肝火。 毕竟,那个雪夜月下,槐陵客栈后院里那位红着脸支支吾吾表明心迹的少年人,是真的让她欢喜到想要珍惜。 殊不知,她这么长久沉默,对霍奉卿来说比发火置气要可怕多了。 在车轮滚动的辚辚声响中,霍奉卿轻咳几声后,浅声徐缓道:“你……是打算故意考乙等,去领待用学士牌?” 云知意闻言,垂在下眼睑的睫毛像小扇子似地轻扑了几下,却并没有睁眼。 她暗暗吐纳胸中浊气,直到勉强稳住心绪,才以尽量平和的嗓音答道:“不是。这次我没有半点莽撞,你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我想过的,若是乙等身份领待用学士牌,明年我的处境就会很尴尬,那便当真自毁前程了。” 大缙各州取士的底线是“明面公平”。 要是她为了待用学士牌故意考乙等,明年钦使一回京,她就得与原州历年留下的所有待用学士一样老实等官缺,即便是她祖母那样位高权重,也不好冒着被天下人非议的风险替她打点通路。 “你没见我近来在拼命背算学题么?若是打算故意考乙等,我费这劲做什么?该怎么考怎么考,若运气够好登了榜首,我就以榜首身份领个待用学士牌也无不可。” 虽在古往今来的惯例中,“待用学士”都是乙等榜中后段的学子居多,但也没哪条王法说位于甲等榜前列的学子不能主动请求成为“待用学士”。 只要考进前五,连选择进州丞府还是州牧府的机会都有,选择成为“待用学士”又有何难? 这事既不违律犯禁,又不冒犯谁的利益,只需她自己担当选择的后果与风险即可。她真没觉得自己这打算哪点不对,所以霍奉卿前日那句呵斥才让她委屈到生怒。 好在这次霍奉卿没再像前日那样张口就斥责她胡闹,而是百感交集地无奈笑叹一声。 “别说榜首,只要你考进前五,去领待用学士牌都会惊动整个原州。前无古人,只怕也后无来者。” 历年考官的学子们除了“考不中”之外,最大的噩梦就是“考中,但只能做待用学士”。 而今云知意这个能在甲等榜最前傲视群雄的人却要主动去领待用学士牌,到时必定惊得众人眼珠子落满地。 “惊动就惊动吧。大家最多觉得稀奇,议论一阵就淡忘了。至于之后我会因此吃到什么苦头,根本不会有人真的放在心上。我这么做不会损伤旁人的利益,还算腾出一个官缺,大家只会高兴,不是吗?”云知意反问。 霍奉卿认命地点点头,却沉声闷闷:“道理大致是对的。但你之后会因此吃什么苦头,有人会放在心上。” 云知意顿了顿,心尖一烫,猛地咬扁了口中蜜丸,低声嗔道:“别东拉西扯。” “嗯,说钦使的事。你说,我听着呢。” 霍奉卿说这句话的语气浅而缓,闭目听来,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 事实上,云知意并非从家书中得知钦使之事的。 上辈子在这年官考后,她以总榜第二的身份应州丞府点选,直接登上左长史协官之位,不到两年就升任左长史,成了同届学子中无人可望其项背者。 她那时春风得意,当然不会想到随钦使去吃苦历练,也没有立刻明白承嘉帝向各州派出钦使的真正意图。 直到第二年秋,圣谕通令各州实行均田革新,她才有些回过味:钦使下各州,替百姓伸些鸡毛蒜皮的冤案、协助并强势推动官府处理几桩轰动街头巷尾的陈年疑难案,是为了替承嘉帝巩固民望,以确保之后的均田新政顺利推行。 这点玄妙,她上辈子就有所领悟。但当时她觉得这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并未放在心上。 可从年前槐陵焰火会后,她反复考虑这件事,将其中利弊权衡再三,确认自己跟着钦使走这趟,有百利而无一害。 云知意不能将事情对霍奉卿说得太实,只能含糊着讲:“我判断,此次钦使们不会是走马观花,势必拿出些真本事。跟在他们身后所能学到的东西,定是我最缺乏又最需要的。等走完这段从前没走的弯路,来年再回邺城,我必定能成为更好的云大人。” 她要看看京中朝堂上这些人精是如何在平衡各方的前提下,既不得罪人,又将事情办成。 看看他们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吃透当地百姓的所思所需,再不动声色地因势利导。 这些经验与处事手段不会写在书本里,她付出一年的辛苦,即便只能学到皮毛也不亏。 “我明白了,”霍奉卿点点头,略垂眼眸,“前日是我失言,我道歉。” 云知意斜靠车壁,双手环在身前,冷眼笑望他:“呵呵,霍大公子这是道的哪门子歉?接着再冲我凶嘛。” “当时没太明白你在气什么,想了一日两夜,有些懂了。我没问情由就说你胡闹,倒是我轻狂鲁莽。你应该是气这个?”他问。 霍奉卿这番反思还算诚恳到位,这让云知意剩下那点气也消散殆尽。 “没错。这一点让我很是气愤。若非明白你是出于好意,我当场就跟你翻脸了。” 云知意轻哼:“我俩观念常有不同,争论时大呼小叫很寻常,我从未介意。但你我平辈,且事情未必一定你对我错,你二话不问,开口就先居高临下斥责我‘胡闹’,实在是过分嚣张。” “我下次不会了。”霍奉卿立即颔首受教,简直低眉顺目。 他是聪明人,对云知意也足够了解,有些话不必说穿。他很清楚,若不是云知意心里待他有所不同,不会冷静一日后再来与他把话说开。这时若他继续嘴硬,那他俩就真完了。 云知意看着他此刻“狗腿而不自知”的模样,咬住舌尖才没笑出来。 往后还是会有争吵吧?还是会起冲突的吧? 可或许是他俩对彼此都多了几分耐性与宽容,都在学着反省和退让,这种争吵与冲突竟就不像上辈子那般使人暴躁了。 双双静默稍顷,霍奉卿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低声辩驳:“我虽话没说对,那也是因为……在意你啊。” “哦,你在意我,为我好,就可以随便张口斥责我?没这道理。你当自己是我爹呢?”云知意毫不留情地送他一对白眼,顺手抓过身后的靠腰小锦垫去打他。 “霍奉卿,我怀疑是我近来对你过分亲切,导致你恃宠而骄!” “倒不敢与言大人比肩。”见她神色已缓和许多,霍奉卿也渐退了连日的惴惴,整个人松弛许多。 他精准接住兜头砸来的小锦垫,顺势扣住她的手腕,眼神骄矜上瞟。“但哪里会恃宠而骄?你又没宠过。” 这不是云知意印象中的霍奉卿。上辈子的霍奉卿便是在求学时代,也从没狗得如此外显过!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霍奉卿比当初那个总是冷漠脸与她作对、争吵的“死硬派霍大人”顺眼多了。 云知意笑瞪向被他握住的手腕:“你动手动脚的,是很想被乱棍打死吗?” “怕你啊?”霍奉卿梗着脖子斜睨她,耳尖却悄悄泛红,“你这姑娘不是个好人,占了我便宜却不愿定下,谁知一年后回来还认不认账。” 口中抱怨的同时,他的手也慢慢滑下,最终将长指徐徐扣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握。 云知意并没有抗拒,只是笑眼弯弯道:“不必等一年后,我这坏人现在就不认账。你还能咬我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霍奉卿扣住她的长指倏地收紧,猛地倾身趋近,左臂箍住她的腰背,直视她的目光灼灼似燃。 云知意微微后仰,莫名颤栗了一记,凶巴巴笑瞪他:“想什么美事呢?” “问你要颗蜜丸吃罢了,”霍奉卿颊畔赧色渐浓,唇边却扬起促狭弧度,“抖什么?” “谁抖了?笑话。”云知意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故作镇定地从袖袋中取小竹筒给他,重重丢给他。 霍奉卿接过装着薄荷蜜丸的小竹筒,却没有松开怀抱。 他面上更红,看着她的目光也愈发深邃,似有所待,又似有所惧。“云知意,做人是不是该善始善终?” 云知意茫然点头:“所以?” “所以,你还没将我‘驯’好。之后出外一年,可别在外面胡乱捡别的狗来‘驯’,”他哑声沉沉,“不然,我真会咬你的。” 就地吃干抹净,渣都不剩的那种咬法。 第一百六十九章 出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对于备考学子来说,三个半月宛如弹指那么一挥,当冬袍换做春衫,承嘉十四年的原州取士正考就不远了。 三月廿五,天还没亮,婢女小梅就将云知意唤醒。 云知意迷迷瞪瞪坐起来,含混微哑的嗓音里满是残困未褪的薄恼:“家里着火了吗?!” 风俗上,大清早说这种话多少有些不吉利。小梅赶忙念念有词地敲敲床栏木头:“百事不忌,大吉大利。” 忙完这通,小梅才俯身靠近云知意耳畔,柔声禀道:“大小姐,子碧从槐陵回来了,说有急事需与您面谈。” 自元月下旬起,宿子约按照云知意的吩咐,带着妹妹宿子碧及一队临时招募的工匠再往槐陵,全权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 按照最初的预估,修缮事宜需到四月下旬方能完成。这宿子碧突然提前一个多月回到邺城来见云知意,想也知定是遇到事了。 云知意倏地惊醒,残困全消。 她匆匆起身披衣,等不及让小梅梳发髻,随手拿簪子将发一盘就赶去前厅。 宿子碧正在厅门前的回廊下踱步,一扭头见云知意来了,便迅速近前:“知意……” “出什么事了?”云知意打断她,开门见山。 云氏祖宅是云氏先祖云嗣远主持修建,实际规模极其宏大,几乎占了邺城南郊望滢山半个山头。 如今这大宅里外都是云氏从京中派来的人,上山道又沿途有护卫暗哨,完全不必顾忌隔墙有耳的问题。 宿子碧便省略了礼节过场,直言道:“大哥让我回来转告你,槐陵县城里‘打娘娘庙’那帮神棍,恐怕是在乡镇山中以活人秘行不法之事。” 云知意闻言,顿时凌厉瞠目,语气冷凝:“怎么回事?说清楚!” ***** 元月下旬,宿子约受云知意委托,带人再往槐陵去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宿子碧亦同行帮手。 为监管方便,宿家兄妹就与工匠们一道,在小通桥附近的河边扎了简易帐篷。 半个月前的某个下午,宿子约闲来无事,便带了妹妹往见龙峰深处随意逛逛,这一逛竟意外发现两名躲在某个隐蔽山洞中的小女孩。 “大哥与我发现她们时,她们已在山洞里过了四个月,饿得没了人形,”宿子碧痛心地闭了闭眼,“两个都是还不满十二的小孩。” 兄妹俩原以为是这两个孩子家里没了大人,无人照拂才流浪山间;又或是她们家中实在养不起,就将她们遗弃在山中自生自灭。 哪知在给了吃喝,又好一番温言亲近,总算得到两个孩子信任后,兄妹俩听到一个让他们心中发毛的真相。 “年前入冬时,有人带着‘王女娘娘小神像’在槐陵最北的山下开坛祭祀,附近三镇辖下几十个村子都有信众前去。那两个孩子说,‘打娘娘小神像’当场附身显灵,通过祭祀者之口,宣称‘王女娘娘需要年岁不超过十二的童男童女一百对’……” 云知意听得咬牙忍怒:“你们遇到的那两个孩子,就是被家里‘上供’的?” 宿子碧苦涩叹息:“对。神棍说,凡上供子女被‘王女娘娘’选中之家,不出七日定能得到王女娘娘的赏赐。据那两个孩子的说法,最开始她们村只有一户人家半信半疑,试着将左足微跛的十岁女儿送进山。五日后,那小女孩没出来,夫妇二人的枕边就平白多了一包银角,村里风传足足有两百枚。此事传开,邻近几个村镇就陆续有不少人家闻风而动。” 槐陵贫穷,两百枚银角在最偏远的村镇能引发人心贪念到何等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宿家兄妹遇见的两个小女孩是同村人,在同一天被各自父母送进山。 “她俩虽年岁不大,但还算机警,没有听从神棍之言站在原地等‘王女娘娘的神使’来接。等家里大人放下她们离开后,她们立刻寻了荒僻山间道跑了,”宿子碧咬了咬唇,“两个都是猎户家的孩子,多少知道些在山中求生的窍门。怕逃回家还会被再送进北山,便一路顺着山间小道躲躲藏藏地瞎跑,误打误撞就绕到了见龙峰下。” 可毕竟只是两个小孩子,逃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有家不敢回,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只能躲在山洞里,靠嚼野菜草根过活。 “那两个孩子如今在何处?”云知意问。 “暂时还藏在山洞中,我与大哥每日悄悄给她们送吃喝,没有让旁人知晓。” 宿子碧咬了咬下唇,半掀眼帘偷觑云知意。 “大哥说,你之前特地叮嘱过多次,不管见到槐陵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妄动,只需通知到你。可他实在没忍住,悄悄向槐陵县府投了密告信,告诉县府‘乡镇上有许多孩子被送进北山后不知所踪’。” 云知意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欣慰地点点头。“子约办事我向来放心,他这么做是对的。” 她想起冬日里在槐陵时,客栈掌柜夫妇,还有代任县令田岳都提到过:出了县城通往各乡镇的山中有极猖獗强悍的“山匪”。 当时田岳说,他自被急调到槐陵代任县令后,曾数次派出治安吏进山剿匪,却都无功而返。 如今想想,田岳究竟是真的尽力却无果,还是他根本就在借“剿匪”的声势,帮着山中那些人以“山匪”的事行吓阻之实,让寻常百姓不敢轻易往深山去? 云知意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同时一心二用地问宿子碧:“你大哥投过密告信后,槐陵县府做何应对?” “接到密告信的前三日,槐陵县府毫无动静,”宿子碧暗暗磨牙,“第四日,便有官差在槐陵街头一个个寻人比对字迹。幸亏大哥是用左手写的密告信,况且我们这几个月都在见龙峰下扎营,他们一时不会想到出城来查。” 这事气味很不对。槐陵县府的做法看起来不像是打算解决问题,反倒更像急于解决密告此事的人。 所以宿子约才让妹妹疾驰邺城来禀云知意。 “知意,现在如何是好?”宿子碧忧心忡忡地望着云知意。 面对她这个问题,云知意缓缓闭上眼,一时答不上来。 如此看来,槐陵县府十有七八是与山中那些人沆瀣一气的。而暂代县令的田岳在其中的角色,究竟是人是鬼?是否值得信任? 云知意不敢妄下定论,更不敢将赌注押在田岳身上。 冬日里在槐陵时,云知意答应过霍奉卿暂不插手“打娘娘庙”的事,以免破坏他与盛敬侑“徐徐图之”的大局。 可后天就是“取士正考”,如今她又只是个尚无官身的学子,若单纯靠自己,能动用的手段太有限,要迅速解救那些小孩就很难做到“不打草惊蛇”。 按理说,眼下的云知意还不是官员,与那些孩子又非亲非故,无论槐陵出什么事,都不会是她的责任。 可如今有一百对童男童女正被陆续送往槐陵北山,不知要被驱使去做什么用。 已被送进去的孩子是否还活着?接下来还有多少孩子面临被送进山中去的命运?待到凑够一百对这个数目,山中那些人真的会就此收手吗? 这一连串问题让云知意细思极恐,实在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子碧,你先返槐陵,问问那两个孩子的意思,若她们不打算回自己家,你就立刻设法将她们送到邺城,”云知意想了想,“别被人发现,直接带往城郊南河渡码头。我会派人将她们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妥善安置。” “那,别的孩子呢?官府有人会管这事吗?”宿子碧眼里涌动着无力的悲伤,“槐陵县府与那帮神棍像是一丘之貉,显然靠不住。州府呢?邺城这头的州府有人会管吗?” 若是前世,即便别人都不管,云大人也一定会管。可如今的原州,并没有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 云知意笑得苦涩:“或许,会有吧?” ***** 今日的邺城庠学内,临考学子们大都有些心不在焉,忐忑又焦虑的氛围让讲堂内异常沉默,夫子连问了几次“还有谁需答疑”,始终无人应声。 夫子见状笑着摇摇头,索性宣布:“既你们已无疑问,那今日就提早散了。明日早些前往城北官驿入住,后天早上直接进试院。” 又说了一番勉励鼓舞之言后,夫子便离去了。 大家纷纷起身收拾书本,叽叽喳喳议论着,也陆续离开。 顾子璇凑过来道:“知意,你也紧张吗?我瞧着你今日一直走神。” “多少有点吧,”云知意扯了扯嘴角,“你快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咱们在城北官驿见。” “行。诶,咱们可说好的啊,等到廿九那日考完了,隔天就上你宅子里大吃大喝!”顾子璇笑道。 云知意轻轻颔首:“好。” 目送顾子璇离去后,云知意回头看向后座的霍奉卿:“你跟我来一下,有事和你说。” 霍奉卿立刻抿住唇畔逐渐成形的笑弧,点头。 两人收拾好各自书本出了讲堂,照例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云知意没有拖泥带水,一坐稳就直视着霍奉卿:“如今槐陵出了一桩事,但槐陵县府有鬼。你觉得,盛敬侑会不会管?” 她知道,眼下盛敬侑在原州根基不稳,若非十分有利可图,他不会,也没必要急着插手槐陵之事。 她问“盛敬侑会不会管”,其实是想知道,霍奉卿有没有办法劝服盛敬侑插手。 霍奉卿本以为她要与自己说什么私密体己话,没料到当头就是如此尖锐的话题。 他愣怔片刻,忍住失望叹息的冲动,不咸不淡地问:“槐陵出了何事?” 第一百七十章 少年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云知意大致将宿子碧早上对自己说的话复述一遍,见霍奉卿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冷峻,心中隐隐升起些许希望。 若他能说服盛敬侑去救那些孩子,就不必她去横冲直撞。 毕竟,盛敬侑再是空架子,名义上也是朝廷任命的当前原州最高主官,这种事由他挺身而出去做主,怎么都比她云知意这个还有两日才官考的学子要名正言顺。 “你先前说,宿子约已将此事暗中密报给槐陵县府,而槐陵县府却派官吏在街头排查投书密报之人?” 霍奉卿见她点头,便接着道:“既如此,盛大人不宜妄动,我也不会建议他正面插手。最好静观其变,看田岳会不会将此事上报州丞府。” 各地县府的具体事务,大都是呈报给州丞府的。 只要问题是在州丞府权限之内就能解决的,州丞田岭只会在结案后将卷宗捧给州牧盛敬侑盖章,根本不会给他太多插手的机会。 云知意稍作沉吟后,试探地问道:“若是槐陵县府并不向州府上报呢?” “那就说明,槐陵县府很清楚北山里在搞什么鬼,甚至邺城这头的老狐狸们也很清楚。” 霍奉卿强压着心底那丝烦躁,偏头避开云知意的目光,力持镇定地冷静分析。 “这件事,盛大人的当务之急不是贸然强出头,而是要先搞清楚,山中那些人要这百对童男童女究竟何用,再顺藤摸瓜查清背后涉及哪些人、具体有什么利益。” 徐徐图之、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必胜。这是霍奉卿与盛敬侑早就定好的基调。 过程或许要三年、五年甚至更久,中间为了大局势必有所取舍与牺牲,这件事霍奉卿比谁都清楚。 可当眼下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取舍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踌躇要心虚。 云知意淡垂眼连:“好,既盛敬侑不方便直接插手此事,那我来。我只救那些孩子,别的事上不给你们添乱,这总可以了吧?” 霍奉卿倏地扭回来瞪她:“你想过自己会是什么后果吗?!” “想过。那些期望通过上供孩子而得到‘王女娘娘神赐重金’的信众,若知晓是我救了那些孩子,会因一条财路被断而对我恨之入骨;邺城这头藏身在后的老狐狸们被我损害了利益,将来也必不会与我为善。” 云知意忍了半句没说的是:若此事背后的秘密利益足够巨大,那些老狐狸甚至可能对她起杀心。 霍奉卿回视着她,神情复杂:“既道理都很清楚,你为何还要管?眼下局势,你最多只能救出那些孩子,却无法一举将背后之人连根拔起……” “霍奉卿,你听我说,”云知意打断他,认真道,“等到几年后你们完成布局,足以将背后所有人一锅端掉时,今年被送进去的两百个孩子,说不定已经白骨垒成山了。” 谋篇布局必有所牺牲,这个道理谁都会说得斩钉截铁。可若自己就在被牺牲之列,天下便没几个人敢拍着胸脯大声认这个理。 两百个活生生的孩子,这种牺牲太过残酷。 他们的父母已经放弃了他们,若再无人肯援手庇护,他们大概就要白来这世间走一遭,什么好事都还没遇上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霍奉卿心里明白,云知意说的没错。大局重要,那两百个孩子的分量却也不轻。 若当真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载后才去救,谁敢保证那时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事发突然,这个节骨眼上,霍奉卿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应急之法,只能先问云知意:“你打算如何救人?” 如何去救,这事云知意想了一上午了,勉强也算胸有成竹。 她答:“既盛敬侑不方便出面树敌,为了尽量减少对你们布局的影响,我不会借助原州任何渠道。官考之后,我便设法从别处调来一批可靠人手,同样扮做山匪,潜入槐陵北山搜寻。一旦找到神棍们的窝点,就伺机将他们的钱财与那些孩子一并抢走,直接将事情做成匪帮冲突的模样。” 这不是什么计谋无双的法子,但在眼下这救人于水火之际,却是简单粗暴有效的法子。 不动用原州任何官方渠道,从外地调来人手同样扮做山匪,将槐陵的水搅浑些来办。 如此一来,北山那些神棍也不敢报官,邺城这头的官场老狐狸们即便心中有所揣测,也不敢撕下脸面,光明正大去查。 虽在一定程度上会打草惊蛇,但只要云知意找来的人足够谨慎可靠,不留下关于她的把柄,那些槐陵信众的恨意就不至于直接对准她。 而藏在幕后的对手也未必能立刻断定“打草人”是谁,若拿不到实际把柄,他们就只能将此事当匪帮冲突,吞下这哑巴亏。 “霍奉卿,你既长远谋局,往后定会遇到无数突然打乱你通盘计划的人和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不可能次次都成功说服每个人,使之全然配合你的大局。如今我已提前让你知道了我会怎么做,至于后续的事,是盛敬侑和你该去费心周全的。” 云知意从前为官做事的准则更倾向于具体实务:看到了问题,能解决一桩是一桩;见到有人陷入危难,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会因此得罪什么人,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她是从未忌惮过的。想都不会去想,兵来将挡则罢。 如今她只救那一百对童男童女,旁的事不去固执强出头,这已是在尽量配合霍奉卿与盛敬侑的大局。 至于救了孩子们后,山中那些人是否会因此改变行事地点和方式、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关联何等利益和人物,该如何去跟进追踪和把控局面,这是谋局者该担当的本分。 而云知意从来不是“谋局者”。 见霍奉卿的神情有所动,云知意舒心许多,语气愈发从容了。 “我上午一直在想,谋局者本就该在事前预判到无数种可能的变数,相机而动、因势利导,对不对?这次我与你下的是一盘明棋,若你和盛敬侑连我这样都防不住,因此就落得个满盘皆输,那你们凭什么让人相信,你们真能肃清原州官场积弊?对不对?” 霍奉卿稍加思索后,无奈轻哂:“对,是这个道理。” “那么,就这样了?”成功说服了他后,云知意如释重负,勾唇笑弯了眉眼。 “但我有要求,”霍奉卿握住了她的指尖,慢慢收紧,“你可以用你的法子去救人,但务必保护好自己,要让整件事完全不会留下指向你的把柄。而且,既是明棋,那你定要随时将最新部署告知我。能做到吗?” 同在一盘棋上,既是对手又是队友,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限度策应并保护她。 “好。”云知意被他眼底的担忧与呵护惹得心念大动,一个没忍住,倏地倾身过去,在他唇上盖了“印鉴”。 “成交。”她笑道。 就在她想要抽身退开时,霍奉卿悍然出手,毫无预警地按住她的后脑勺,薄唇深深吮住渴慕许久的淡樱色柔软。 意外的是,云知意并未挣扎,也不退却,竟就任他予取予求。 辗转反侧,相濡以沫,霍奉卿终于尝到了薄荷蜜丸的真正滋味。 良久,他火烫的薄唇贴在她唇畔,灼灼呼吸与她起伏不定的绵甜气息交缠至深。 红脸照着红脸,明眸映着明眸。他们就这么静默对望,各自平复紊乱呼吸。 其实他俩都清楚,云知意所提的法子虽是眼下能最快救人的,但她此次多少要担几分被暴露的危险。 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绝对万无一失的方法,天底下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绝对不会出错。 “傻姑娘,你眼下并非官身,那群孩子也与你无亲无故。即便顺利事成,也不能轻易让大家知道是你救的人。得不到什么好处,却要冒险一搏,值得吗?” 云知意红着脸望着他笑,眸中氤氲迷蒙:“唔,眼下我只知道,这么做是对的。至于值得不值得,你得容我再想想。” 为什么要做官?这个问题,去年送秋宴时游戏抽签,她的答案没有让雍侯世子满意,也没有让自己满意。 如今霍奉卿又将问题再拓展叠加,她就愈发说不清。 她上辈子吃过是吃过大亏的。 怀着满腔赤忱去做问心无愧之事,并没有得到太多感激,甚至没有得到太多尊重。 许多人在背后笑她虚伪、嘲她假义、鄙她无谋,她都知道。 到最后,就因为一步踏错,她曾经全心全意所为之人还回报了她最大恶意。 值得吗?图什么? ***** 承嘉十四年三月廿八,原州“取士正考”第二日上午,考试科目是“文采”这一门。 最后一题的题面,是以《少年行》为题,任写一篇诗词或赋。 云知意反复看着那题目,怔忪沉思良久,心中渐次豁然。重生以来时常困扰着她的几个问题,终于有了明确而清晰的答案。 她生来就尊贵富足,不必汲汲营营,锦绣前程就唾手可得。那为什么还要寒窗十余年来考官? 为什么吃过一次大亏,连命都丢了,有幸重来却依旧死性不改,还是丢不开自己心中所信?真值得吗?图什么? 她想,就算这辈子选择了随钦使历练,让自己变得更好之后再正式踏进仕途,或许还是避免不了上辈子那样的遭遇,依然会有人在背后嘲讽、讥笑、质疑、鄙薄。 可是,那又如何呢? 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学会多少曾经不懂或不屑的圆融手段,她骨子里的有些东西都不会变。 没有同道不要紧,要遭受无数背后讥讽与质疑,也不要紧。 云知意之所以是云知意,正因知而信,信而行。 这一次,她会学着保护自己,却还是不会放弃走自己所信之道。此生坦荡,俯仰无愧,天知地知,足矣。 心念大定,她笑着提笔蘸墨,以开蒙半师、帝师成汝那铁画银钩般的笔法,力透纸背地写下了自己最后一题的答案—— 少年行 少时不羁性恣狂,烈马荒原逐黄羊。弓含明霞簇映霜,驰骋秋风踏云上。 也曾高岗振袖,又临清流濯足。顾盼尊荣,执盏临风。 无朋簪花独醉酒,孤影纵歌唱月明。膏粱锦绣,浮生繁华,尽我少年享。 仗剑为平不义,挥毫以护苍生。遇国有驱使,纵舍身不问生死;闻路有哭号,虽九死无悔前志。 愿涤腥风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无哀兮国勿殇,天不老,地无疆,青山知我,不负少年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尾声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月廿九下午考的是史学,这是最后一门。 交卷后出了试院,今年原州官考就算尘埃落定,只需静候四月十“立夏揭榜”。 有些人一出试院大门就开始抹眼泪,甚至抱住等候在门外的家人、亲友痛哭失声;有些人如释重负,与同窗友人勾肩搭背地嬉笑,一扫紧绷与沉重。 云知意急着赶回去跟进关于槐陵的事,没工夫发泄情绪,匆匆穿过或哭或笑的人群往外“下马落轿石”走去。 哪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薛如怀与陈琇正不知为了何事在道旁僵持。 陈琇面上神情倔强又紧绷,垂在身侧的两紧紧握成拳,浑身隐隐打颤,眼里泛着点点泪光:“一定是你错了,你史学向来不好的。” 薛如怀单叉腰,没好气地笑道:“你哭什么啊?不是你自己来问我最后一题如何作答的吗?我只是说了我的答案。至于你对还是我对,回去翻翻书不就知道了?再不济,揭榜那日也就见分晓了啊!” “你、你不懂……”此时陈琇眼眶里的泪几乎要掉下来了,声音哽咽不稳。 薛如怀足无措地眼神乱飞,不经意扭头瞥见云知意,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挥,扬声唤道:“云知意,你你你快来一下!” 从前的云知意绝不会管同窗之间的闲事,大家也不大敢随意叨扰她。可近来她与薛如怀交情已不同以往,算得是朋友了,薛如怀待她的态度就亲近随意许多。 云知意惦记槐陵之事,忙着回家听消息。 可薛如怀这么一喊,又见陈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便强行按捺下心焦急,举步过去稍作关切。“你们这是怎么了?” “云知意,你史学最好,我记得《缙公子奏》你是能通背全的,”薛如怀道,“你来评评理,这奏报,缙王李恪昭对他父亲的称谓究竟是‘公父’还是‘父王’?” 今次史学考题与云知意上辈子的记忆有出入,最后一题是“默写《缙公子奏》后半段,并试举其间暗含了后来缙王李恪昭时期的哪些新政”。 《缙公子奏》是缙王李恪昭结束质子生涯归缙后,为与两个兄长争夺储君之位,就当时的局面写下这封奏报呈交老缙王。 后世史家一直认定,这封奏报是李恪昭成为“储君候选之一”的重要转折点,其有许多想法就是后来李恪昭全面推行新政的思想雏形。 这次的史学最后一题对寒门学子不太友好。 因为《缙公子奏》的全并不常见于寻常书册,庠学统一的史学课本里也只有后半段。他们即便默写对了,也未必能列全其暗含的新政雏形。 陈琇如此焦虑,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奏报暗含的新政她已注定列不全,若默写再出错,这题就算是答废了大半。 面对薛如怀忐忑的眼神,再看看陈琇惊疑不定的泪目,云知意心下有些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是‘公父’。” “我就说我是对的吧?”薛如怀舒了口长气,“备考时奉卿特地提醒过我好几次,我不会记错的。” “怎么会、怎么会是‘公父’呢?缙王李恪昭的父亲,那不还是缙王吗?你们合伙吓我的,对不对?”陈琇眼的泪再忍不住,扑簌簌落下。 云知意与陈琇哪辈子都无私交,但相互敬而远之,从不曾正面冲突交恶,也没亲近到会恶作剧吓唬人。 云知意史学出众,这谁都知道。陈琇其实并非信不过她,只是不愿面对“自己这题真答废了”这个事实而已。 “我吓唬你做什么?”云知意耐着性子细细解释,“在缙王李恪昭扫定天下前,天子分封诸侯的等级是‘王、公、伯、候’四等。缙国国君的世袭封爵其实一直是‘公’,只不过后来天子式微,缙国国力又跃进五大诸侯之列,所以外间才尊称李恪昭的父亲为缙王。这个‘王’未经天子封王典仪认可,只是口头尊敬,当时的正式官上还是严格按照规制称其‘缙公’,他的孩子们上呈奏报时,自也要按规矩称‘公父’。” 她是好心解释,却将陈琇心尚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希望都给彻底扑灭。陈琇的性情本就有些怯柔敏感,这次又是关乎一生前程的“取士正考”,闻听此言后,当场就哭到蹲地上去了。 云知意和薛如怀双双傻眼,劝了半天也不见成效。 “怎么办?我书法本就很弱了,眼下史学再错一题……”陈琇哭到抽噎,话都说不下去了。 书法、史学素来是寒门学子的死穴。 因为家境出身的问题,他们能得到读书会就已很不容易,偏这两门功课在开蒙时的家学基础对后来影响很大。 陈琇已付出了极大努力,但在史学这门功课上还是做不到游刃有余。 上次预审考云知意跌到第四,陈琇也不曾有落井下石言行。此刻见她十分介怀,云知意便蹲在她面前,拍拍她的肩,投桃报李地给予安慰。“没那么严重。你、我还有霍奉卿,咱们个向来名列总榜前茅,再怎么说也比一般人强多了。就算史学错一题,你还是考得上。” 上辈子榜首 是霍奉卿,她第二,陈琇第。这次就算陈琇史学错一题,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云知意挂心着关于槐陵的消息,看看天色已不早,陈琇又像一时刻平复不下来,便道:“你是太过紧张了。眼下我有急事,没法再与你细说。若你明日得闲,可与顾子璇、薛如怀一道来我家,我请你吃饭喝酒,到时再慢慢聊。要是有难处,大家也可以帮你想想法子。” 说完,递给薛如怀一个眼神。 薛如怀接替了安抚陈琇的重任,云知意便赶忙离去了。 薛如怀看着眼前哭到站不起的陈琇,匪夷所思地叹气:“你再怎么失也能进甲等榜,得个一官半职。退一万步说,哪怕今年真没考,大不了明年接着考嘛。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若今年没进前五,不能在州府得个好官职,家里就不会让我再读书了,”陈琇双捂住满面泪,无助呜咽道,“会被嫁人,换聘礼来供弟弟读。” 薛如怀平常在同窗间混得如鱼得水,对陈琇家的情况自是略知一二。 他闻言惊怒瞠目:“就你那个连官学都考不进的弟弟?他花那么多钱在私学里混得个不知所云,你和他谁是读书的料,你家里掂量不出来吗?!” “我娘说,姑娘家不如男儿郎后劲足。若我不能官居高位,只能在微末小官的任上慢慢熬,那还不如早些嫁人。”她愈发绝望地捂紧了脸,瓮声泣道。 “狗屁。后劲足不足,跟是男是女有个什么关系?!”薛如怀咬牙,“就按云知意说的,咱们明日一起去她家,大家帮你想法子。” ***** 回到南郊的宅子后,云知意直奔后山鸽房。 贴身婢女小梅今日未随她去试院,正是因为遵她之命,一整天都在鸽房里接收各路消息。 云知意推门进了鸽房,正坐在桌案前与书说话的小梅立刻起身禀道:“大小姐,宿家回话了。您要的两百人已就位,宿家家主也与希夷山的‘神巫一族’谈好借道事宜;只是,临川的昌繁邱家暂无……” 正说着,便有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在窗棂上,冲着房咕咕咕。 书赶忙去取鸽子交上的小信筒。 展开巴掌大的信纸一目十行后,书对云知意道:“大小姐,昌繁邱家的人马已就位,四月初一便启程赶往希夷山,四月初之前定能与宿家派出的两百人会合。邱家家主说,既您慷慨许他家一株‘龙血参’,他们定然使命必达。” “龙血参”是外海岛国特有的一种药材,在大缙十分罕见,据说有“瞬时补血、稳魂护心”之效,却是千金难求。 云知意并不过问邱家要这东西做什么,反正这玩意只能救人不会害人,给就给了。对方有所求,她上又正好有,一拍即合。 “昌繁的人马由谁领头?”云知意谨慎确认。 书再看了一眼信纸上的蝇头小字:“邱家二公子邱祈祯,十五年前与北狄人作战损了左臂的那位。” “从一帮神棍里抢两百个孩子,出动邱祈祯也算大材小用了。” 云知意如释重负地笑着长吁一口气,又吩咐书:“立刻给邱家回信:请邱家家主安心,无论此次是否成事,‘龙血参’都会随后送到。” ***** 出了鸽房后,云知意便对小梅道:“让家医将那株龙血参取出来给你,立刻派人送去昌繁。” 小梅应诺,却有些不舍地嘀咕:“那株龙血参,二爷也是费了好大的周折才从沅城码头的外海客商买到,是要给您将来成婚生子时保命用的。” 当世女子生儿育女风险大,大都是一脚踏在鬼门关的。 历来因产子而丧命的例子屡见不鲜,“龙血参”这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外海珍药自就成了世家贵胄、豪绅巨贾竭尽所能搜罗的救命仙丹。 “我又没急着成婚,生什么子?”云知意没好气地笑睨她,“我平白借邱家之力办事,若不给足够的好处,人家凭什么要尽心尽力帮我?” “就……非邱家不可么?淮南府的程定是老太太一拔擢,只要大小姐有吩咐,他定无二话,”小梅悒悒不乐地抿了抿唇,“大小姐是要救人,又不是为非作歹。他如今是淮南军尉府都司,于情于理都会尽心尽力,哪敢像邱家这样与大小姐谈条件?” “正因为程定担着官职,我才不能狂妄动他做私用。而且,淮南与原州隔着八百里,若有一大队训练有素的人马突然往原州跑,这能瞒住谁?只怕连京都要被惊动。”云知意好笑地捏捏小梅的脸。 眼下槐陵山那些孩子不知生死祸福,要救人就务必兵贵神速。 邱家在临川,脚程够快的话,到松原最多五到日。再从松原的希夷山绕山间秘径,避人耳目直奔槐陵北山,这才能打那帮神棍一个措不及。所以邱家是云知意当前最好的选择。 “再者,只花一株‘龙血参’就能换得邱家相助,还是当年的骁勇战将邱祈祯亲自带队,其实是我占了人家便宜。” 在决定要救那些孩子之后,云知意虽只想出了个简单粗暴的抢人法子,却也不是随便一拍脑门就胡乱部署的。 用哪些人马,如何调度进退,怎样确保事成,同时又最大限度不在这件事留下关于“云知意”的直接把柄,她都反复推敲过。 “宿家是江湖人,扮山匪绰绰有余。但真要在偌大北山里搜寻一个隐秘窝点,救出那些孩子后迅速撤离不被人咬住尾巴,这得由一帮训练有素的人来执行才更稳妥。” 昌繁邱家从前是军户,出过几位有名有战功的将领。 不过邱家在朝没有官根基,在无外战的太平年月里就迅速没落。近几十年来,邱家更是完全被边缘化,当前整个家族已无一人再担实权要职,举族窝在北地边陲的小镇昌繁,帮着当地官府做些训练乡民防匪团练的杂事而已。 但邱家至今被圣谕允准拥千私兵,其近半数都是曾经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兵。这就是云知意最需要也最恰如其分的助力。 “好了,你赶紧去取龙血参。接下来一段时日,你辛苦些勤跑鸽房,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云知意看了看天色,“明日会有几位同窗来家里做客,我还得去找湫娘商量菜单呢。” ***** 次日正巳时刚过,顾子璇、薛如怀、陈琇,还有不请自来的霍奉卿,这四人先后来到云氏祖宅。 可怜云知意连个懒觉都没睡成,得了禀报后简单梳妆,便蔫蔫巴巴出来迎客。 “你怎么来了?”云知意眯着眼觑向霍奉卿。 早前与顾子璇和薛如怀说考完试后来她这里吃饭时,霍奉卿并不在场。事后她也没想过请他来。 倒也没别的缘由,只是她以为盛敬侑既对霍奉卿寄予厚望,就不会真等到他正式上任后才用,官考一结束定就会有些安排。 霍奉卿淡声道:“霍奉安托我来找你借几本书。” “哦,行吧。既来了,那便一起吃饭。” 云知意强忍下一个呵欠,满眼起了薄薄困泪,话尾打着困倦慵懒的旋儿。 “厨房正忙着,估计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开饭,我让人在书楼备些茶点,咱们先说说话,可以吧?” 这宅子是她自己当家做主,并无长辈在,今日只是招待平辈的同窗友人,无需拘泥虚礼。 她想着若是在客堂里枯坐也没意思,索性带他们去书楼喝茶聊天。 陈琇轻轻点头,显然是不会有异议的。 薛如怀正乐呵呵四下打量,闻言笑应:“自是客随主便了。” “嗯。”霍奉卿应了一声,无端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云知意困倦无神的脸庞。 “那就走吧,”顾子璇左拉着陈琇上前,右挽住云知意的胳臂,关切地歪头打量,“我说知意,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 云知意忍呵欠忍得满眼是泪,边走边答:“昨夜有些事忙,天快亮才躺下。” 往槐陵抢人的事虽已部署完毕,各方都如她所愿地闻讯而动,但她也不敢就此掉以轻心,入夜后又与郑彤、柯境夫妇俩讨论许久。 走在她们后头的薛如怀笑着接话:“看来是我们到早了,罪过罪过。可是昨日考完最后一门就万事大吉,你还忙什么呢?不至于又在通宵达旦看书吧?” “那倒没有。就家里的一些急事要处理。”云知意回头笑笑,含糊带过。 顾子璇也扭过头来,冲薛如怀道:“知意如今是自立门户的一家之主,当然有许多事需她操心。你当她像咱们这种问家里要米粮的……欸,霍奉卿,你是在瞪我吗?” 她见霍奉卿薄唇抿成不豫的直线,冷眼凝视的方向仿佛是自己搀着云知意的这只,故有此一问。 陈琇也小心翼翼回头,飞快地偷瞧了他一眼,又疑惑地看向薛如怀。 薛如怀耸耸肩,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这几人的眼神往来,霍奉卿漠不关心,只是抬眼望天,冷淡哼道:“走个路也要黏着,啧。” 云知意困得紧,在客人面前又不好呵欠连天,一路憋得满眼含泪,一时也没精神插话。 反正大家都是多年同窗,虽彼此间的关系各有远近亲疏,但也不至于都几句嘴就结仇,她这主人便躲懒不管了。 “啧什么啧?姑娘家表示与人亲近,就喜欢这样搂搂抱抱,腻腻歪歪啊!”顾子璇笑语带着试探,“诶,霍奉卿,你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是滋味呢?” 霍奉卿冷笑:“呵。怎么不是滋味了?” 人都说“酸甜苦辣咸鲜香”,“酸”字可是百味之首! 第一百七十二章 美人笑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云知意将他们领到了的顶层。 霍奉卿之前是进过云知意的,却没上过这顶层来,今日一见才知竟别有洞天。 顶层并非寻常书房模样,更像个居高临下的观景亭。 四面墙上都开了巨大的“落地见月窗”,从每个窗望出去,都自成一景。 如今时值春末夏初,阳光和煦,春风温柔。东窗有晴光如轻纱斜入;南窗是望滢山的满目葱翠;北窗可见城中浮生,西窗遥遥俯瞰艳艳桃林。 室内只在避窗处分别摆放了一个大多宝阁和几个小书架,整个房中以填了棉质软物的地席铺满;中间摆着矮脚大方几,上有红泥小炉煨着咕嘟嘟冒白气的茶壶,旁边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与时令茶果。 五人围着矮脚大方几落座后,等候在此的婢女便捧上净手的温热巾子,再替他们分好茶。 云知意捂唇打了个呵欠,接过巾子,低声对婢女道:“你不必在这里照应了。若无旁的事,就去厨房催着些。” “是,大小姐。”婢女应下,对四位客人辞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婢女离开后,云知意让大家随意自便,气氛顿时少了几分拘谨。 “云知意,你这可绝了!”薛如怀端起茶盏,不可思议地瞪眼笑嚷,“你们云氏管这叫?我等凡人瞧着这气派,都快赶上东郊报国寺的藏经阁了!” 邺城东郊的报国寺里有座七层高的藏经阁,算是邺城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挨着云知意盘腿而坐的顾子璇也跟着调侃笑道:“知意啊知意,如今这宅子就你一个主人,却建这么大一座,你奢靡不奢靡?!” 云知意浅啜一口春茗,随口笑答:“我搬进来后只让人对各处做了修缮加固,并无改动新建。是造这宅子时就有的,而宅子是我先祖青山君建的。这‘奢靡’的大帽子我可不戴啊。” 昨夜没睡足,这使她的嗓音不同于平日。绵软轻沙,余音缓缓跌进满室通透晴光,如漂亮而柔软的羽毛悠悠划过人的耳廓。 顾子璇捂心,浮夸笑嚷道:“哎哟,要命了要命了!知意你这声音,听得我骨头发酥……唔!” 原来是云知意拿了一颗脆枣蜜饯,反手塞进了她的嘴里。 “诶,还挺好吃的,这是什么呀?”顾子璇笑嘻嘻咬着那颗脆枣蜜饯,偏头向云知意发问,并不记突然被堵嘴的仇。 云知意眉眼弯弯:“我姑姑们管这东西叫‘美人笑’。” 将新鲜蜜枣一分两半,却并不完全剖断,然后烘到完全脱水,密封储存起来。若要上桌时,厨房侍者们才将脆枣干取出,往每颗脆枣中间夹上蜜浆浸透的熟糯粉团。 “两片红中间一层糯白,像极了美人展颜笑露齿,”顾子璇笑得满不正经,“就像你这个小美人儿现在这样哦。” “有的吃还堵不住你嘴?”云知意头疼地揉着眉心,笑得无奈,“你以往不是这样的。考完试就反常得像个轻浮浪荡子,什么毛病?” 薛如怀与陈琇纷纷露出会心的笑,只有霍奉卿不是太愉快。 他以端茶的动作稍作遮掩,悒悒不乐地瞟了对面两个挨在一处的笑闹不停姑娘,又想冷哼了。 薛如怀喝了口茶后,好奇发问:“这栋足足五层高。说真的,不违制吗?” 《大缙律》对各类建筑是有严格规制的,原州当然也比照执行。 邺城是原州府城,又地处国门北境,担负着防御外敌的职责,为避免阻挡军尉府瞭望哨的视线,近百年内新起的私家建筑很少有超过三层的。 顾子璇哈哈笑:“那你说,报国寺的七层藏经阁违制吗?” 薛如怀皱眉:“报国寺那能一样吗?都建成两百多年了,有那藏经阁的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大缙律》呢。” 云知意拿了块山楂糕咬了小口,漫不经心地笑道:“有这宅子的时候,连报国寺都没有。你再捋捋,违制吗?” 在场五人中数薛如怀史学最差。此刻连陈琇都反应过来了,他还在发懵。 顾子璇乐不可支地拍腿大笑:“薛如怀,昨日下午的史学你白考了吧?知意不都说了,这宅子是青山君建的啊!” 青山君云嗣远那个时代,世袭藩主在自家藩地上拥有绝对的军政治权,加之战乱频繁,远在王都的君主对边地藩臣的约束力甚微,藩主的私宅几乎是想修多高修多高,谁也管不了的。 “嗐,我这脑子!史上的事总是听过就忘。”薛如怀自嘲笑笑,拿了一块桃花酥来吃。 大家就着茶果点心说说笑笑着,一直沉默的霍奉卿忽然对云知意道:“霍奉安想找你借的几本书,你可以现在带我去取吗?” “好啊。可你没说奉安要借什么书。”云知意放下茶盏。 “辞赋文采一类的,但他没说具体书目,”霍奉卿说得煞有介事,“我替他挑就是。” “好,这类书在二楼,”云知意站起身来,对另外三人道,“你们先坐,我带他下去挑了书,很快就回来。” ***** 二楼的某间房内,十排书架林立其间。 云知意走到靠墙那一排,随手指指:“喏,这里全是文采辞赋一类了。我不太清楚奉安的学业进度,你自己替他选吧。” 霍奉卿目光灼灼地锁定她,轻挪长腿,一步步抵近。 “站这么近想做什么?”云知意笑瞪他,本能地退了两步,后背就贴在了书架上。 她先才说顾子璇一考完试就变得活像轻浮浪荡子,可与霍奉卿此刻的行为相比,顾子璇似乎小巫见大巫了。 霍奉卿勾唇,不答反问:“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连霍奉安都可以唤得这么亲近,偏叫我就连名带姓?” “因为奉安温驯乖巧嘴又甜,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我自是疼他一些,”云知意挑衅笑睨他,“若你肯做‘奉卿小弟’,那我也疼你。” “你想得到挺美,”霍奉卿低声轻笑,“我只肯做‘奉卿哥哥’。” “哦,那没得谈了,往后还连名带姓叫你。”云知意抿笑,徐徐打量他。 他今日穿了湖蓝素锦春袍,内里是银线满绣如意纹腰带,外罩单层云雾绡,配色清爽又斯文雅正。 啧啧啧,好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假象。 云知意游移的目光半垂,不经意就落在了他的腰带上。 他上辈子为官后,若着常服,腰带多半都是这样式。她借酒行凶的那回,蛮劲一起,扯断的那根腰带就是银线满绣如意纹的。 想起自己前世那次胆大包天的罪行,云知意不由地心生羞耻,两颊慢慢就烫了起来。 “无端端脸红什么?” 她没敢立刻抬头,这使他浅浅轻轻的促狭笑音清晰入耳,在她心尖挠起一阵酥麻热流。 霎时间,气氛绮丽到令人心跳失序。 云知意拼命提醒自己:要克制。人,是可以克制自己的。 上辈子她和霍奉卿关系那样恶劣,她都忍不住偷偷馋他,这辈子都这样了,不馋是不可能的。 但她上辈子已经领教过“贪嘴”的后果。就贪了那么一次嘴,立刻被追命似地催着成亲,真叫人害怕。 如今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可万万不能这么早定下来成亲,否则将来一定会追悔莫及。 “霍奉卿,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再说话?” “你若叫一声‘奉卿哥哥’,那我就离远点。”霍奉卿红着脸笑觑她。 ***** “那算了,你爱站哪儿站哪儿吧,”云知意做兴趣缺缺状,嗤之以鼻,“你不是要拿书?” 霍奉卿没好气地哼道:“我就是找个借口叫你出来单独说话,你会看不出来?” “好吧。你要说什么?”她当然看出来了。 其实若霍奉卿不找这借口,她也会设法单独与他说说自己关于营救槐陵山中那些孩子的部署,毕竟两人有约定在先的。 霍奉卿的手指轻点住她眼下淡淡乌青,问得心疼:“你忙了一夜,是在安排槐陵的事?” 云知意笑着挥开他的手:“对,都妥了。宿家已召集两百人待命,也托了人脉与希夷山中的‘神巫一族’谈好借道之事,不日就能从松原的希夷山绕进槐陵北山。” 槐陵的北山实际是属于北国门上绵延近千里的山脉一段,邻近的原州、松原郡、临川城都以此山交界。 松原那头的希夷山与槐陵北山是有小径可通的,只是险峻而隐秘,又需穿过山中“神巫一族”的地盘,寻常人不敢轻易涉足。 霍奉卿稍稍心安,赞许颔首:“聪明。宿家是江湖人,又在隔壁松原郡,与原州哪一方势力都不牵扯。直接从松原进山奔赴槐陵,不经过邺城,不会引人注目、旁生枝节。” “若撤退得够干净,不但去时不会发觉,走了也不留痕迹。”说起这事,云知意笑得有点小骄傲。 霍奉卿将她的笑靥尽收眼底,薄唇也随之高高扬起。“宿家能出动多少人?” 云知意答:“我只要他们派出两百人。” 霍奉卿笑容稍淡,摇摇头:“北山太深了,两百人进去漫无目的地搜寻一处秘密窝点,等于大海捞针。” “我‘只要’宿家出两百人,不是我‘只有’两百人。宿家的人主要是扯幌子用,毕竟要扮做山匪,那就必须得有江湖人在其中,否则别人看着不像那么回事。” 云知意眯起眼,笑得神秘:“放心吧,我都已安排妥当,各方都已闻讯而动。若无意外,到五月初簪花宴之前,我在槐陵想办的事就该办完了。” 就连后续该如何安顿那些孩子,她也已做了部署。等到确定孩子们都安全,她就能安心领了“待用学士牌”,随陛下钦使走遍整个原州。 “听起来部署确实周全细致,”霍奉卿表达了认可后,立刻狐疑地端详她,“不过,你是动了哪路神兵?竟这么有把握。” “咱们说好的,这盘明棋既是盟友也是对手。今日我将行动时间和路线都告知你,这是盟友的诚信,方便你为盛敬侑谋划应对之策;至于我动用了哪路神兵,这并不影响你谋局,你就不必知道了。”云知意眼神得意上瞟。 ***** 霍奉卿低笑一声,倏地倾身近前,漂亮的薄唇停在离她的笑唇两指宽处。 两人的鞋尖与鞋尖已亲密相触。他躬身垂首,将她彻底笼罩在他清冽的气息之下。 两手虚虚置于她左右腰际,慢慢下移,最终寻到她的手掌,长指自动自发扣紧她的指缝,掌心相贴。 这动作既像禁锢,又像撒娇。云知意的胸臆间柔软泛甜,忍不住轻咬下唇,扭头看向窗外,笑容渐渐扩大。 两股气息于静谧中交驳纠缠,两种热度来回迭递,周围迅速升温,连窗外炽盛春阳都被波及,无辜地烫红了脸。 云知意眼观鼻、鼻关心,竭尽全力摈除脑中突生的种种杂念。“霍奉卿,使出美色来给我下套,这很不君子啊。” “原来在你心里,我算‘美色’,受教了。”他微微颔首,眼波里藏着丝丝缕缕的满足笑纹。 “借用哪路神兵,你既不愿说,我就不打算再问。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请人到家里喝酒吃饭,连陈琇都有份,为什么不记得请我?”霍奉卿不豫地嗤鼻,“又为什么,顾子璇可以正大光明对你搂搂抱抱,我这个被你亲过的人却不能?” “你这是两个问题,”云知意轻轻踢了踢他的鞋尖,捡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你若也变成小姑娘,那就可以随意搂搂抱抱。” “太不公平了,”霍奉卿失望嗤鼻,薄唇旋即又勾出一个纵容浅弧,“既已问了两个问题,无三不成礼,我再问一个吧。” 云知意闷声甜笑:“说说看。” “我现在,能亲你一下吗?”霍奉卿可以说是非常有礼貌了。 “唔,若是亲了,我照旧和之前一样不会认账的,”云知意笑得不怀好意,“那你岂不是又吃亏了?还是算了。” 霍奉卿俯身趋近,幽幽低叹:“亏就亏点吧。” 三月春正好,窗外有风过,夭夭桃花纷纷扬扬。 绚烂花瓣一下,一下,又一下,无休无止地吻上春风,荡开漫天恋恋不舍的馥郁蜜味。 等到云知意与霍奉卿一前一后返回顶层时,顾子璇、薛如怀与陈琇已喝完整整一壶茶了。 “你说‘很快就回来’,这可真快啊,”顾子璇瞅着云知意嫣红润泽的唇,意味深长地说反话,“你家婢女才来传话五次‘饭菜已备妥’,你们就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试探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听出顾子璇话里的调侃与刺探,云知意佯装镇定,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既饭菜已备好,那大家就移步吧。” 说话间,云知意的余光瞥向霍奉卿。只见那家伙装模作样地拿着随意挑选的两册书,除了耳尖透红外,可谓平静又无辜。 顾子璇虽看出了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的端倪,但她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一句点到为止的打趣后,再未过分多嘴。 薛如怀则处于一种“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的稀里糊涂。 至于陈琇,只是半垂着眼跟上顾子璇的脚步,默默无言。 一行五人挪步饭厅,喝酒畅聊。 席间薛如怀说起昨日陈琇在试院外情急流泪的事,顾子璇是个热情心肠,自不免一番安慰。 其实陈琇的学业水平在同窗间人所共知,谁也没觉得她会考不进前五。但是她家人那种“若今年不中州官就去嫁人”的态度给了她巨大重压,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她忐忑焦虑也在情在理,旁人的安慰对她并无太实际的定心之效。 见她还是隐隐有愁容,云知意便提出个较为简单实际的法子:“晚些吃完饭,大家陪你对一对各科目的题。若你旁的科目都无大差错,只事史学错一题,那你就大可放宽心。” 其实在场几人或多或少都看得出,陈琇就是焦虑不安导致心绪紧绷,做为同窗能帮到的忙就是尽量安慰她、肯定她。 至于她父母在她和她弟弟之间的态度偏向,大家都是外人,也不好随意恶言指责别人的双亲,只好避而不谈了。 顾子璇与薛如怀都觉得云知意这提议靠谱,陈琇也连连点头,于是就这么说好。 在场唯有霍奉卿对此不置可否,甚至无动于衷,全程平静冷淡地兀自进食。 但是席间有好几次,云知意的目光不经意瞟向他时,都见他在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陈琇。 对于他这副模样,云知意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霍奉卿一惯颇为“目中无人”,除了经常与云知意争执抬杠外,基本不怎么关注旁人,更别说偷瞄哪个女同窗了。 上辈子云知意就是因为无意间看到好几次这种画面,才觉得霍奉卿是暗暗心仪陈琇的。 这回霍奉卿既已对云知意坦诚情意,她自不会再往那方面去想。但她也猜不透霍奉卿暗中关注陈琇所为何事,只能不动声色先按在心中。 有顾子璇和薛如怀在,这顿饭气氛还算热络融洽。吃过饭后,云知意便准备带大家去后山赏景喝茶,顺便帮陈琇对考题。 霍奉卿却道:“我下午还有事,要先回城了。之后都不得闲,你们若有什么聚会,不必邀约我。” 语毕向大家淡执辞礼后,他凝了云知意一眼,却什么都没说,便匆匆离去。 “谁要邀约他了?啧,”云知意嗤之以鼻,“不请自来,蹭了我一顿饭就跑,没见过这么不知所谓的人。” 上辈子霍奉卿就经常这样,最终让云知意养成了定势的戒备,印象中总觉他每次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多半都是有所图谋与算计的。 今日又是突兀出现,“牺牲美色”得知了她对槐陵之事的部署后,敷衍吃了顿饭转头就走。若不是这回他已早早向云知意挑明心意,这事怎么看都像居心叵测。 “云大小姐,听话要会听音啊,”顾子璇憋笑,凑到她耳边道,“人家恐怕是特地来告诉你,之后会很忙,没时间陪你。” 云知意稍稍怔忪,旋即好气又好笑地轻哼一声。 这是什么弯弯绕绕、欲说还休的少年情怀?明明是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非要搞得鬼鬼祟祟、令人惊疑揣度,有毛病。 ***** 在之后等待揭榜的日子里,霍奉卿果然忙到不见人影,不过云知意也不闲。 她既要时刻关注槐陵那头的消息,又要设法提前向州丞田岭、州牧盛敬侑透点风,以确保自己领了“待用学士牌”后一定会被钦使选中做跟班差事。 直到四月十三立夏揭榜,云知意都没再见到霍奉卿。 此次取士正考的最终结果就贴在学政司门口的布告栏上。 一大清早,急于探看结果的学子与学子亲友们、与此次考官并无干系的好事闲人们就混坐一气、乱成一团,虽有城中卫在场维持秩序也无济于事。 学子和亲友们几家欢喜几家愁,哭的,笑的,跳的,闹的,千姿百态皆有。 而好事闲人们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嘿!今年可绝了,云知意、霍奉卿,两个榜首!” “听说这俩是邺城庠学出了名的死对头,这回考得个势均力敌,将来且不知要如何斗法呢!” “我就奇了怪,这究竟是怎么考成两个榜首的?” “听说云知意史学、书法没对手,只在算学这门上弱些;霍奉卿则是律法不太行,旁的都还挺厉害……” “哈哈,有趣。那也就说,州财税司绝不会用云知意,州法司也肯定不敢用霍奉卿?” “傻不傻?榜首怎么会被放在各司?我猜他俩定会直属州丞大人辖下……” 在嘤嘤嗡嗡的议论中,言知时与霍奉安慢慢退出拥挤人群。 两个小少年边走边面面相觑,双双疑惑蹙眉。 “你觉不觉得……”言知时略回头,向着身后布告栏的方向挑眉,“嗯?” 霍奉安缓慢点头:“觉得。” 取士正考揭榜的榜单惯例是用金泥红纸。正常情况下的排序,是按照考绩总榜名次,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从左往右依次列下去。 可这次是并列榜首,就成了云知意的姓名在上,霍奉卿的姓名在下—— 就民俗来说,两个名字被这样排布,再加上金泥红纸,比较常见于婚书。 “好巧哦。”霍奉安挠头,笑眼弯弯。 言知时满脸写着茫然:“是挺巧。怪里怪气的。” ***** 就在布告栏前人头攒动时,云知意已坐在州丞府的议事厅内。 州丞田岭放下茶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你一个榜首,领什么‘待用学士牌’?开天辟地起就没这种事!” “田大人,我之前不是与您说好的吗?”云知意应对从容,“祖母觉得我年岁轻、阅历浅,最好是随钦使再磨炼一年才更稳妥。十日前我说这事时,您可是认同这道理的,怎么转脸又改口了?” 往常她对田岭说话,总会时不时忘记使用敬称,田岭在明面上也从未因此不豫。 但如今的她已学会注意人情世故上的小节,自觉地用上了“您”。而田岭对她这细微处的改变显然受用,态度倍加和蔼。 “那时不是不知你会考出个并列榜首吗?去年预审考第四,学政司都觉你受此挫折怕要一蹶不振,这回能保住前五就算烧高香。不曾想你竟如此出息,眨眼又登顶了,”田岭笑着摇摇头,“若让你这一州官考的榜首成了‘待用学士’,这不是要由得各州嘲笑我原州不惜才?” 他堂堂一州之丞,明明早就说定的事,却才过十天就反悔,若照云知意上辈子的脾气,定是脱口一句“各州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管那么多”,给他顶得个肺气不通。 好在现今的云知意再不会像前世那股轻狂鲁莽了。 她耍赖似地笑嚷:“都说了我年稚历浅,不懂那么多人情世故的啊。反正您是州丞大人,不能出尔反尔。若您偏要反悔,转头我出了这府衙就叫人去满街敲锣打鼓,到处乱说‘田大人为老不尊,哄骗年轻后生’!” 这胡搅蛮缠的一招算是举一反三,从霍奉卿那里偷师来的,效果却好到出乎云知意的预料。 田岭揉着太阳穴笑瞪她:“你云大小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打哪儿学得如此泼皮无赖?” “我冬日里去了一趟槐陵,您知道的,”云知意笑眯眯地搅混水,“跟小田大人可学了不少。” “若真是田岳那小子将你教得如此泼皮,我打断他腿!”田岭没好气地苦笑妥协,“行吧,我老人家还真怕你犯浑坏我名声,只能由得你了。” 云知意起身执礼:“多谢田大人成全。” 田岭摆摆手,加了个但书:“但是,之前我也同你说过的,我能做的只是同意你领待用学士牌。至于钦使会不会点你去用,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我最多只能在呈交钦使过目的备选名单上,将你的姓名列在最前。”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任何时候都不忘捞顺水人情。 云知意是以今次榜首身份领“待用学士牌”,家门出身又是原州少见,于情于理她的姓名都该在这份备选名单的第一个,田岭却偏要说成是他帮忙。 云知意没有戳穿他,笑吟吟道:“多谢田大人关照。您放心,钦使最终用不用我,这事我绝不敢赖在您头上的。我自己再想法子。” 田岭欣慰地笑捋长须,话里有话:“到底是云氏的姑娘,旁人办不到的事,在你这里就是容易。” 钦使出京往各州是直接受命于帝,其名单并不通过朝中任何一部。 也就是说,在钦使本人持皇帝手谕往各州府接洽之前,连各地州牧、州丞也不能确定具体是何人来代天子巡察本州。 田岭何等老辣?只听云知意说一句“自己想法子”,就立刻明白这份笃定背后的意思是,她知道来的是谁。 这也就意味着,云氏允许云知意动用的官场人脉,远远超出他的预估。 云知意笑笑,半点没有掩饰或否认的意思,反而若有似无地坐实了他的揣测。“所以啊,待我明年回邺城,请您千万要给我个机会。有些事您指哪儿我就能打中哪儿,换了旁人未必那么顺利的。” 其实,田岭在她的有意引导下已依稀明白她被家族允许调动的人脉范围到了何等程度,无需她说这番卖乖讨巧的话,也定会重用她。就如上辈子那般。 但上辈子的田岭用她来借云氏之力,却也防备着她。 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强硬中立,田岭毫无把握收服她,便做着“一旦有异动,用完即弃”的打算。 此次她主动释放善意,虽未明确表示要站队,但在田岭看来多少有点拉拢她成为“自己人”的希望。 而这点希望,就是她今后自保的筹码之一。 果然,田岭不但亲自送她出府衙,还慈眉善目地嘱咐:“霍奉卿是确凿会进州牧府任职了。等榜这些日子里,他就已忙着在州牧府内参详各类典章、记档,将来必是盛大人左膀右臂。你俩向来不对盘,待你明年回邺城,可千万莫再与他互别苗头啊!” “多谢田大人提点,我记下了。”云知意笑得灿烂,心中却明镜似的。 这老狐狸分明是正话反说,就是在暗示她到时别忘了继续与霍奉卿对着干。 往后她若与霍奉卿斗得个如火如荼,甚至卯起来动用云氏的力量对他及州牧府围追堵截,那就是田岭真正想看到的。 他希望云知意能彻底为他所用,成为州丞府继续钳制州牧府的一柄全新利刃。 这样,就算新一代的年轻官员成长起来,原州官场格局开始改变,他和同党也能继续躲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上辈子云知意没有留心去参悟这些事,如今都懂了。眼前的田岭打错算盘,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 立夏揭榜半个月后,任用名单就出来了。 云知意,待用学士。 霍奉卿,州牧府考功令,直属州牧管辖,佐州牧诸事,并兼官员选拔与考核之责。 陈琇,州丞府记事官。 顾子璇,州丞府兵曹令,佐州丞对接军尉府诸事。 …… 虽说这些人都要等到五月中旬才正式上任,但这份任用名单一出,邺城哗然。 大家最惊讶的,当然是“榜首之一的云知意竟成待用学士”这个重点。 不过,这名单引发的热议只持续了两日,到四月廿八这天,就被另一个消息取代—— 槐陵北山,出了大动静。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得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南郊望滢山,云氏祖宅内。 午饭还没吃完,云知意得到禀报,立刻放下筷子,毫不顾忌形象地冲进了自家鸽房。 “邱祈祯得手了?!”她惊喜道。 值守鸽房的文书先生与小梅双双笑得见牙不见眼,猛点头。 文书先生递出那张消息纸时,激动得整个人都在抖:“大小姐,这是从槐陵传回来的消息,邱祈祯确凿是得手了!” 邱祈祯虽赋闲多年,但毕竟是当初在国境上御敌千军的悍将,绝非寻常散兵游勇可比。 他能救出那些孩子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惊人速度。 三月底才从临川出发,带人赶到希夷山与宿家人马会合,再从希夷山绕秘径奔赴槐陵北山,在偌大的山中精准搜到神棍窝点,救人、撤退,前后耗时仅仅一个月! “怎么样?我那株龙血参给得不亏?!”云知意难掩兴奋地抬高下巴,得意地对小梅道。 小梅乐得词穷,只会连声认同:“不亏不亏!值!太值了!” 云知意眉开眼笑,认真看完消息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消息纸上没法絮叨详细经过,只简单写了:四月廿九前。五十一。邺城南河渡码头。 在最初给邱家去消息时,云知意就说过,若有想回家的孩子,便不必强行带走,任他们自去。 看来,这次被救的孩子里只有五十一个不愿回家。 她心中大致有数,就立刻吩咐文书:“给淮南、庆州两地的积善堂去信,淮南堂接收三十一人,庆州二十。告诉两边主事人,仔细将孩子们都过一遍,适合读书的就送去读书,读不进书的就送去学艺,总归要让他们将来有能营生糊口的本事。” 像云氏这样的门第,铺路造桥、收容孤儿等善举必不可少。 云氏在许多地方都建有“积善堂”,长期收留由于各种原因而无人照拂的孩童,荒年也会牵头对百姓施粥之类。 各地积善堂每年的花费都由云氏在当地的产业分出小部分盈利来主要负担,也会接纳当地豪绅乡贤的捐赠,一处多养活二三十个孩子问题不大。 语毕,云知意又转头对小梅道:“让柯境、郑彤带人去南河渡码头准备好船只,邱祈祯最迟后天就会将孩子们送到,让他俩在南河渡码头等着接应。” 小梅应声而动,立刻去寻郑彤、柯境夫妇。 ***** 安排好诸事后,云知意神清气爽地从鸽房出来,却有婢女匆匆来秉:“大小姐,顾家小姐到访。” 云知意愣了愣,看看天色已近正未时,料想顾子璇应当已吃过午饭,便道:“好。你将茶点备在桃花林的亭中。” 近来大家都忙,云知意与顾子璇也有日子没见了。今日顾子璇突然登门,是特地为她带来一个大消息。 一见面,顾子璇就扑上来挽着云知意的手臂道:“你还不知道?槐陵县出大事了!” 这宅子在南城门外,对城中消息的了解难免滞后些,顾子璇显然是不愿云知意错过此次轰动邺城的盛况。 “瞧你这一惊一乍的。出了多大的事?”云知意才在鸽房看完槐陵来的消息,当然清楚是什么事,但这句明知故问必不可少。 顾子璇道:“今早槐陵快马来将事情上报州府,如今才过了半天,城里都快闹炸锅了!” 两人挽着手进了桃花林中的八角亭,相对落座。 婢女上来为二人分茶的当口,顾子璇已按捺不住,眉飞色舞道:“据说是前天半夜里,有一帮不知从松原还是临川流窜过来的山匪进了槐陵北山,将北山里那帮槐陵本地山匪杀得落花落水,再将他们老窝洗劫一空。之后旋风似一般,逃了个无影无踪。前后不到三个时辰!啧啧,你说厉害不厉害?简直太凶猛了。” 云知意忍笑抿了口茶。“冬日里我在槐陵县府见到田岳时,他就说代任槐陵县令后数次出动治安吏剿匪,却都无功而返。我还当槐陵的山匪多悍,竟这么轻易就被人黑吃黑了?” 顾子璇连连摇头叹息:“可不就是说么?现在邺城百姓都在骂田岳和槐陵县府是一群废物点心,槐陵那头只怕更是闹翻天了。官府剿匪数次却无功而返,还赶不上一群外头流窜来的匪帮能干!田岳和槐陵县府这脸真是没处可放,只怕田大人这会儿正头疼到恨不得手刃亲子呢。” 云知意只能跟着笑,没敢说那可是当年在临川边境上将北狄人杀到胆寒的邱祈祯。 槐陵北山里不过一帮子神棍,在邱祈祯和他那群同袍府兵眼里,只怕与小鸡崽子没两样,宰割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顾子璇喝茶润了喉,又接着道:“听说槐陵那帮山匪被人抄了老窝后,死的死、逃的逃,天亮后山里就跑出来不少病恹恹的小孩子,约莫有七八十个之多!” “七八十个?都是山里猎户家的孩子吗?”云知意做好奇状追问。 顾子璇摆摆手:“嗐,那怎么可能?我爹说,北山是槐陵最偏远之处,走十几里山路也见不到几户人家,再能生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眼下城里传闻颇多,不少人猜测,可能是那些山匪从槐陵乡镇上偷走的孩子。就不知山匪将那些孩子掳去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云知意抿了抿唇:“乡镇上被偷走这么多孩子,怎没听闻他们父母报官的消息?如今槐陵县府做何应对?进山去查了吗?” “要不怎么都在骂田岳和槐陵县府呢?”顾子璇颇有点恨铁不成钢,撇了撇嘴,“槐陵快马来报,说是当日天亮后一接到匪帮相斗的消息后,就立刻派人进了山。虽是循迹搜到了那帮山匪的老窝,但里面已被洗劫一空,什么有用的线索也留下。” 云知意冷哼一声:“雁过尚且留影,怎么可能一点线索都搜不到?” 如今看来,可以完全确定槐陵县府里就是有鬼,派去的人进山后根本没认真查。 又或者明明查到了,却谎报瞒报。 “早上田大人接报后,就立刻派了他的近随属官带人赶往槐陵,”顾子璇耸了耸肩,“不过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消息没一个时辰功夫就街知巷闻了。百姓都说田岳既是田大人之子,再由州丞府派人去接手重查的话,只怕会对槐陵那帮官员有所包庇。近午之前,有两拨百姓自发聚集到了州牧府门外,跪求盛大人火速派人去槐陵,监督州丞府的官员彻查北山匪帮窝点。” 历来人们对孩童都会多一分关切爱护,眼下几十个孩子被山匪掳去不知做了什么,任何有良心的普通人都会希望查明真相。 云知意挑眉:“盛大人答应了?州丞府也无人异议?全州治安诸事,一向都是直接由州丞府辖下治安司经手,如今越过州丞府请盛大人出面,岂不是打了田大人的脸?” “那也没法子啊,群情激愤的风口浪尖,便是打了脸,田大人也只得受着。谁叫田岳是他儿子呢?盛大人与他会面磋商了不到半个时辰,但应该是达成共识了。” 顾子璇突然想起什么,又唏嘘道:“两人谈妥后,盛大人就亲自带了一队人,马不停蹄赶往槐陵去。我出城门到你这儿来的时候,瞧见邺城百姓正夹道欢送呢!霍奉卿也跟着的。” “哦。”云知意漫应一声。 顾子璇长长叹气:“不管怎么说,只盼盛大人和霍奉卿他们去后,能很快查清真相、平息局面,给那些孩子和百姓一个说法,别真让事情闹大了。” 云知意垂眼轻道:“希望。” 但她猜,盛敬侑和霍奉卿不会轻易让局面平息。恐怕他俩这趟槐陵之行,目标就是将事情搞大! 若没有这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槐陵县府快马报到州丞府的消息,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上午就街知巷闻、民意喧哗? 或许,所谓“自发聚集到州牧府门口请愿的百姓”也有猫腻。 说真的,云知意虽理解他们的大局,也知道他们眼下就是要借此事之力打击田岭,名正言顺从田岭手中抢夺第一份实权。 但她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全然认同。 顾子璇并不知她心中所想,饮茶之后,拿起一块桃花酥咬在齿间,含糊调笑:“霍奉卿这趟去槐陵,最快也得半个多月。到时你也该随钦使离开邺城了。这算不算‘劳燕分飞’?” “劳什么燕?”云知意嗔了她一眼,“这叫眼不见为净!” 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明年今日,云知意不会再是现在的云知意,霍奉卿也绝不会再是如今的霍奉卿。 到那时,他俩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云知意不愿再往下想了。 ***** 对面的顾子璇见她神色淡淡伤怀,便贴心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是打定主意要去做钦使跟班?” 云知意敛神抬眸:“对。怎么了?” “你可知道此次来原州的钦使是谁?”顾子璇眼神复杂,轻咬笑唇。 云知意颔首:“丞相司直,沈竞维。” 顾子璇惊讶低呼:“那你还敢去?你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知意神色平稳:“我二姑姑以往曾在信中与我提过,好像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你就记得这个?还是云将军就只与你说了这个?”顾子璇扶额笑睨她。 沈竞维,现年二十有四,承嘉八年京城官考的文官榜探花。 才学过人,但因出身寒门,当年考中后只得了“丞相法曹”这七等小京官的位置,主邮驿科程事。 可短短一年多之后他便跃升两等,成了丞相奏事;再一年后,成了丞相少史;又过一年,更成了仅在丞相之下的丞相司直。 当下的京城官场是宗亲贵胄、世家豪门的天下,寒门子弟再是出色,若无人着力扶持、拔擢,升迁上就只能熬资历、等机会,通常三五年都未必能升一等。 沈竞维只花了不到四年,便从七等小官成了三等大员,跃升之顺遂之飞速,寻常世家子女都未必有此好运。 从承嘉八年到如今,这六年间,沈竞维所表现出的能力已无可置喙,谁都承认他的本事确实配得上如今地位。 但饶是如此,他这人在京中风评一直很微妙。 “……至于如何微妙,我二姑姑的信中就从未细讲了。”云知意执盏浅啜。 顾子璇搓着手,嘿嘿笑道:“我听我爹说,他行事风格正邪莫辨,有时还不择手段。再者,京中坊间素有传闻,沈竞维于公有才,为人却好色,且擅勾魂!” “哦?这我二姑姑倒是没提过。”这个云知意确实不知。 她自七岁离京来了邺城后,家中长辈虽时常在家书中为她讲述京中掌故、逸闻,但没有谁家长辈会无端端对小孩儿讲别人的“绯色故事”。 云知意想了想,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倒不必替我担这份心。我跟随他听差跑腿,是为了多历练多见识。至于他私德如何,这与我不相干的。想来他不至于对我下手,我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勾了魂的。” 美男子嘛,欣赏欣赏就够了。 “我偷听到我爹与我二哥提了一嘴,据说沈竞维前两次升官,事先都有人看到佑安公主出入他的住处。之后这些年,他与佑安公主就全无交集了。这里头的九曲十八弯,你能想明白?”顾子璇神秘一挑眉。 佑安公主李漱鸣是承嘉帝膝下的七公主,虽不领官职,但向来深得帝后宠爱,若她要在御前帮谁谋个职,说话还是很有用的。 见云知意惊愕呆住,顾子璇满肚子坏水全浮到促狭笑容里了:“所以姐妹,你可别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别低估了这位沈大人的胆气。我就只劝你一句,把持住,谨记‘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 “我倒没想这么多。” 云知意扭头笑看漫天纷扬的桃花,心中道—— 可惜霍奉卿去了槐陵。否则,此时只怕亲他一下,就能品到上佳的陈醋风味。 她可真是个没安好心的渣姑娘,居然很遗憾看不到他酸唧唧讨哄的样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簪花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四月廿九当夜,邱祈祯将那五十一个孩子安全送到南河渡时,曾让郑彤、柯境夫妇向云知意转达了营救孩子时的许多疑点与细节。 因为云知意早就答应过霍奉卿,这次对槐陵的事只救人,不插手搅局,所以她没有妄动,只将这些疑点和细节整理好,飞鸽传书将给还在槐陵的宿子约,再由宿子约暗中转达给霍奉卿。 槐陵的事似乎查办得并不顺利,盛敬侑带着霍奉卿等人赶过去后,邺城这头就没再听到什么进展风声,街头巷尾自又是各种揣测甚嚣尘上。 但随着新官们陆续就任,簪花宴在即,顾子璇一时也抽不出空再来找云知意闲谈了。 到了五月初六,云知意总算得到准信,确定已被钦使沈竞维选做跟随听差。 有了准信,她便也不再无谓多想槐陵的事,急匆匆打点行装,准备随时跟着沈竞维出城。 此次前来原州巡察的钦使共正副三位,正使是丞相司直沈竞维,左副使是吏部从事乐昌、右副使是工部从事王绍。 三人之间各有分工,在原州巡察的路线与侧重目标并不重叠,选用随行人员时考量的长才自也不同。 两位副使从乙等榜上各点了四位待用学士,薛如怀就在工部从事王绍点用的四人之中。 而那沈竞维,竟出人意料地只点用了云知意一个。 沈竞维行事非常奇怪,确定人选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让人传话让她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五月十四的簪花宴。 ***** “簪花宴”是原州府专门为当年通过官考、即将走马上任的年轻新官们设的庆贺官宴。 云知意虽是今年官考的榜首之一,但她领了“待用学士牌”,并未得正式官职,按理说今年的簪花宴与她无关。 可万万没想到,沈竞维带她办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簪花宴上露面。 面前白衣胜雪的沈竞维是个毫无争议的美男子,站在人群里就如珠玉跌落瓦砾那种。 身量挺拔,斯文雅致却不显羸弱;肤如美瓷,唇似绯樱,晶亮眸子仿佛浸在山泉中,笑似勾魂月牙,肃如寒天星子。 这顶尖的外貌确实让云知意觉得赏心悦目,但也仅止于赏心悦目了。 “沈大人,您此行职责既是代天子微服巡察原州,如此张扬地出现在簪花宴,合适吗?”云知意实在很好奇这人对“微服”二字的理解。 沈竞维挥袖轻掸身上白衣,慵懒睨她:“你瞧着这是官袍?” “什么?”云知意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不答反问闹懵了,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既非官袍,那就是‘微服’没错了。”沈竞维颔首,气定神闲地宣布。 语毕,见云知意似欲争辩,他开门见山地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受云少卿之托,带你一年教你个乖。你既决定要跟着我历练,就多看、多听、少废话。” 他口中的“云少卿”就是云知意的祖母。云知意强行咽下已到嘴边的话,改口道:“好的,大人。” 沈竞维长睫微扬,又有话了:“既是‘微服’,你称我‘大人’这就不合适。我虚长你几岁,在家中排行第九,之后你跟在我身旁听差,就唤我‘九哥’吧。” 这个人真是处处古怪,好似想一出是一出。云知意索性彻底放弃与他讲道理,一径顺着他:“好的,大……九哥。” 簪花宴照例设在撷风园。 此次簪花宴上的新任官员总共十七人,其中有十三人出自邺城庠学。 也就是说,两三个月之前,这些人还是和云知意同坐在一个讲堂内的同窗,如今与她却是“官”与“待用学士”的区别了。 除了随州牧在槐陵办差的霍奉卿之外,眼下十六人中的过半数已在各自席位就坐。 当云知意跟随沈竞维步入撷风园内园的瞬间,列席者全都惊诧莫名地看了过来。 原本笑声盈耳的内园忽地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在往这头聚集,气氛陡然别扭到令人头皮发麻。 沈竞维旁若无人地扭头,对跟在身后半步处的云知意轻笑:“小云,你尴尬吗?” 云知意心口一窒,气息不畅:“您是指,我看着同窗们这般风光?或是说,我被昔日同窗这样怜悯地看着?这两件事我都没什么可尴尬的。但您突然叫我‘小云’,这就让我尴尬到快要窒息了。” 今日跟在沈竞维身后,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不会因一时的得失高下而心绪起伏。 沈竞维懒声隐笑:“看来,之前倒是低估了你。没料到脸皮这么厚。” 望着他悠哉哉行往主座的背影,云知意偷偷咬牙握拳。 这家伙的嘴竟比霍奉卿还吐不出象牙。若他不是钦使,真想叫人拿麻袋来,套住他头就一顿暴打。 ***** 去年“送秋宴”时,雍侯世子曾当众与云知意约定,今年簪花宴会再来听她关于“为什么要做官”的答案。 所以在时隔大半年后,雍侯世子又一次来到了邺城,成了簪花宴的座上宾。 此时州牧盛敬侑还在槐陵督办北山匪帮案,州丞田岭便成了簪花宴上唯一的主事官,自是陪在雍侯世子的左手座。 说起来,槐陵县府此刻正在风口浪尖,而田岭的儿子田岳又是代任槐陵县令,田岭自也就成了被街头巷尾微妙热议的人物。 田岭执掌原州州丞府三十多年,使得原州人万事只认州丞却不知州牧,能力、手段可见一斑。最近这半个月大概可以算是他出仕以来民意声望的最低谷,但他完全没有旁人臆想中的消沉或焦躁,谈笑风生,一切如常。 “本以为钦使会要忙着展开巡察,没料到您竟拨冗莅临小小簪花宴,实在是怠慢了。”田岭起身向沈竞维执礼,口中告罪再三。 沈竞维笑笑:“田大人不必如此。沈某不请自来,唐突打扰,多谢田大人海涵。” 见田岭不着痕迹地向自己投来疑惑目光,云知意只能回给他一抹更疑惑且无奈的笑。 看我也没用,我也不懂他来干什么的。 沈竞维对他二人的眼神往来似无察觉,兀自又道:“今日来不为旁事,只是早前听闻去年送秋宴时,小云与雍侯世子有约在先,便在出城前带她过来履约。” 这话让田岭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两下,虽照旧笑脸相迎,可看着他的眼神显然没了方才那般松弛。 沈竞维却并不在意田岭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而是转头对云知意道:“做人要有言而有信,是吧?” 云知意狐疑了霎时,总觉他目的没这么简单。 可她都被带到雍侯世子面前了,话也被说成这样,她也只能将事情应下。 于是她上前对雍侯世子行了礼:“世子……” 雍侯世子笑眯眯地抬手制止了她:“本月初刚到邺城时,你们学政司的章老已给我看过你今年文采一科的答卷。云家小姑娘,最后一题那首《少年行》便是你的答案,对么?” “世子慧眼。”云知意从容有礼地答道。 雍侯世子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笑道:“少年意气最是可贵。不过,读书学子中,十之七八者下笔皆能做到坦荡正气,但那究竟是为讨巧于考官,还是真正言为心声,这就不好说了。” 云知意留心到,他说这话时,看似浑浊的目光淡淡扫过了沈竞维。 她并不知雍侯世子与沈竞维有何渊源,也无意再卷入这些细枝末节,便只说自己的事。 “诚如世子所言,冠冕堂皇的道理,读过书识得字的人都能写善言,确实有些人写得出却未必做得到。不过,您信不信我不重要,我行我所信,与旁人无关。” 质疑、嘲笑,甚至背后攻讦与诋毁,她曾花了短暂的一生去领教。如今重来,旁人的认同与否更无法损伤她分毫了。 一个人相信光明坦荡与希望,并因这份笃信而践行,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辈子还长,她只求自己活得比上辈子久,做得比上辈子好,不白白辜负经历过的一切。别的,没什么要紧。 ***** 沈竞维行事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带着云知意在簪花宴上大剌剌露了脸,与雍侯世子交代完那个根本不重要的游戏之约,这就走了。 云知意跟着他出了撷风园,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小声请教:“大……九哥绝不只是带我前来向世子履约这么简单吧?丝毫不藏钦使身份,当真无碍吗?” “钦使所谓‘微服’,说穿了不过是对百姓掩藏官员身份,”沈竞维斜眼乜她,“对原州官场来说,在我向州牧府考功司要听用备选名单时,我的身份就注定人尽皆知。藏与不藏,有区别吗?” “也是,”云知意点点头,“那,九哥走这趟的意思,莫不是为了敲打田大人?” 她记得方才沈竞维提起去年送秋宴她与雍侯世子的游戏约定时,田岭的神情是有一瞬紧绷的。 想想也是,大半年前官宴上一句游戏之约,沈竞维当时又远在京城,却也一清二楚,田岭能不惊吗? 沈竞维突兀一提,又没多说旁的什么,这就让田岭无法判断他对原州的事到底了解多少,便不会轻易在他接下来的巡察中主动攻击,只能采取被动守势。 如此对沈竞维就是大大的利好,不必担心田岭仗着地利人和在背后捅刀。 沈竞维面上的嫌弃渐转为笑:“唔,你倒也不至于纯傻。有点意思了。” 云知意忍着送他白眼的冲动,跟着他的步子,边走边想。 许是觉得她还算有些悟性,沈竞维兀自又补充道:“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 “请九哥赐教。” 沈竞维双手负在身后,悠然望着前路:“今年的新官几乎都在今日簪花宴上了。我走这趟,也是要让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心里有个谱,知道我是钦使,之后别瞎找不痛快。” 接下来这一年,他若真要办什么案,到底绕不过本地官府。 官场老狐狸都明白他巡察一年之后就会走人,所以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会尽可能与他方便。 但才上任的年轻新官不一定全都知道他,愣头青做事最易较真,他今日来露个面,无形中能免去后续许多麻烦与不必要冲突。 “这便是成熟的为官之道?你好我好大家好。”云知意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 钦使代天子微服巡察各地,本意是暗查各地官府积弊,直接出手肃清,或是上达天听。 这本是一项初衷明确的良好制度,但在实际执行上,终究还是因为所谓“官场不成文默契”而打了折扣。 沈竞维先亮明身份再行事,这是在释放一种“我既来了,就一定会做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让你们下不来台”的信号。 本地官员心中有了数,不在暗中与他为难,他自会投桃报李,只处置些无关痛痒的案子。 等混完一年回京,既得到原州百姓的欢呼拥戴,对皇帝也有所交代,又不曾真正得罪原州这帮利益盘根错节的老狐狸。 皆大欢喜,一团和气。 沈竞维哼声笑道:“那不然呢?你觉得我该挟雷霆之威,凭一己之力横冲直撞,血战原州这些抱团的老狐狸,誓要给原州百姓辟出一方清明天地?” “那倒也不必。九哥孤身远到边地,又是巡察一年就走的临时差事,理当自保为先。”云知意点头受教。 上辈子她就横冲直撞、一腔孤勇,但无论生时还是死后都没落世人几句好。 她是蠢到重来一次还愿走同样的路,但她不觉得人人都该活成她这么蠢。 蓦地想起顾子璇说的京中传闻,云知意忍不住笑了。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京中关于佑安公主与沈竞维的传闻,大约也就是三人成虎吧? 今日这么看来,沈竞维颇有城府手段,官场这些门道被他摸得炉火纯青,似乎没什么必要用美色换前程。 “九哥,你真的很适合官场。”云知意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沈竞维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这还用你说?” 还在找“反派她换人了“免费有声? 百度直接搜索: “易“ 听有声很简单!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救治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簪花宴次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及两名御赐暗卫出了邺城,一路顺滢江而下。 沿路走走停停,陆续暗访了五个村落,大致向村民打听了些“村里有没有无田农户、有没有饿死人的传闻、官府收税征粮是否严苛”之类的事。 沿江村落除了农耕之外,还可靠渔获补充生计,若无太严重的突发天灾,并不至于轻易饿死人。 如此这般,记录在册的内容自是一副“国泰民安、温饱无忧”的盛世祥和。 到了六月中旬,正逢夏季汛期,途中不免遇到几处小城遭了洪灾。 这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下船,在小城周边询问了一番。 沿江百姓对洪灾之事早已见惯不惊,谈起来几乎都是轻描淡写—— “还行吧?不算十分严重。” “听说村镇里有不少房子被冲垮了,不过县城没多大事。” “我家乡下的田地被淹许多,据说还有十几个人被冲走了。” “听说我弟媳娘家村上也冲走了人,还淹死了二三十个。挺惨的,官府派人打捞了十来天才将全部尸首找齐。” “可不?我舅舅家村子里也是,尸首捞起来堆在村口好几日,有些被泡得面目全非,家人去认领都险些分不出谁是谁。” “可怜啊。” “哎,天灾嘛,也没法子。” “县府的大人们说了,让大家节哀、稍安勿躁。州丞府已向朝廷请求赈灾银,最迟八月初就会发给咱们。” 回到船上,沈竞维交代云知意将听到的这些都整理记下,他再过目一遍,之后就仿若无事地吩咐船往集滢县去。 云知意心里很难受,便闷着脸坐在夹板上吹风。 她相信,沈竞维一定也从百姓的话中听出了那个巨大的隐患了—— 洪灾后通常容易伴发瘟疫,官府在情急之下对村镇上尸首的处理很不得当,对可能爆发的瘟疫也没有明显的预防措施。 眼下最该做的,是紧急从各地调医、药往受灾地备用,防范瘟疫于未然。 可是从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听得出来,官府没有这一步。 倒也未必是官员冷血、尸位素餐,而是这么做要担一个风险:若劳民伤财调来医药以防万一,最终却又没有爆发瘟疫,那地方财政就白白损失这一部分了。 能考上官的人都不蠢,没几人是真不会做事的。但所谓成熟的为官之道,很多时候无非就是这类取舍。 地方官员不提前准备预防可能出现的瘟疫,规避了“劳民伤财、耗损地方财政”的风险,却将“如果出现瘟疫,将不能及时提供充足医、药”的风险悄无声息转嫁到了对此一无所知的百姓头上。 而云知意难受的,也正是这种取舍。 毕竟朝夕相处一个多月,许是看出她的困扰,沈竞维难得好心地坐到她身旁。 “怎么?觉得九哥我身为钦使,对百姓的苦难却冷眼旁观,很失望?” “那倒没有。我明白,这事您不合适插手。” 云知意将下巴搁在膝头,双手环住小腿,古怪轻笑。 “百姓虽受灾,但并没有到承受不住的地步。当地官府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百姓无怨言,您这个钦使若插手,只会让人诟病多管闲事、无事生非。” 沈竞维含笑的眼尾上挑,媚而不自知:“你倒不像云少卿所言那般死倔,还是有几分圆融通达的嘛。” 因为吃过死倔的亏,拿命换到教训了啊。云知意笑而不语。 ***** 沉默良久后,云知意捋起耳畔被江风拂乱的细碎鬓发,转头看向沈竞维。 她轻声道:“九哥,滢江几乎年年泛滥,无非就是水道长久淤积的结果。其实只要联合淮南、庆州,三地协同疏浚水道,完成后就能彻底避免这些损失和伤亡。对吧?” 这个法子,算是眼下根治滢江沿岸“年年洪汛年年赈灾”的最佳解决之道。 寻常百姓当然不会想到还能这么解决问题,但对为官者来说,这法子却并不需要多了不起的智慧与经验,用膝盖想都能想到。 可上辈子只有云知意一个蠢货主动站出来,牵头这协调三地疏浚河道之事。 “法子是个好法子。可谁挑这个头,谁将来就没好日子过,”沈竞维嗤鼻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你们原州若真有哪位敢站出来推动此事,可就从官到民全得罪完了。这种找死的蠢货,不多见。” 云知意收回目光,望着江面浪涛轻声笑道:“可不就是?找死的蠢货。” 朝廷拨来的赈灾银,从州牧府、州丞府到各地县府甚至乡镇官员,层层都有利可图,一圈人依次盘剥下来,最终到百姓手里还能有个三瓜两枣。 可上辈子她站出来协调三地疏浚水道,断绝了大家对赈灾银的念想,这就不止上司、同僚对她心有不满,连沿江百姓都对她恶评如潮。 直到两年后,她惩处了几桩较为轰动的贪腐案,民众对她才算稍稍改观,但也没多喜欢她就是了。 “九哥,您帮我想想,这疏浚水道之事,要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人,又将这事牵头做起来?”云知意虚心求教。 “你想做到的那地步,我没法子帮,”沈竞维睨她,“若是我,就会选择拖着做。” “怎么拖着做?” “先大张旗鼓提出这个解决办法,让全原州百姓都知道我要干这事了。然后三不五时勤跑淮南、庆州,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在为解决此事而劳碌奔波,”沈竞维的唇勾出一个冷漠弧度,“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百姓会夸他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顶头上官会知他心有抱负但知分寸,有合适机会自会考虑拔擢。 而同僚不会因此利益受损,与他自然能相安无事。 “等到得了升迁机会,甩手就将这事丢给继任者去头疼,这不就名利双收、全身而退了?”沈竞维两手一摊,“做出在做事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看到,实际却又并不真将事情做成。聪明人就是这么做官的。” 看似在做,实际却什么都不做,这样绝对不会出错,也绝对不会得罪人,还能在各方都落个好印象。 世间真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的。 云知意缓慢地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好像,做不了聪明人。” 沈竞维低声笑笑,站起身拍拍衣上尘灰,朝舱门走了几步后,却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云知意。” 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唤她的名字,语气轻轻浅浅,没有一丝调笑嘲弄。很郑重,甚至有点淡淡的……尊敬? 云知意怀疑自己的耳朵幻听了,惊诧回头:“九哥有吩咐?” “世上已经有太多聪明的官了。若你当真有志且不悔,那就顺心而为,去做个不太聪明的官吧。” 他眼底的笑意温和平静,仿佛穿过了漫长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做不太聪明的好官,是注定会很委屈的。世间需要有一些这样的蠢货去焚身为炬、去抛洒热血,但世人在大多数时候并不会真心赞美这样的蠢货。实在是一件很不公道的事,对吧?” “何止是不公道?”云知意惆怅浅笑。 当初她做的好几事都背着骂名。 譬如疏浚水道,那些咒骂她的百姓中的大部分,甚至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会因此长远受惠。 但他们在最初几年并不感谢她,甚至痛恨她一举断了原本年年都会有的赈灾银。 终有一日,他们会因河道不再泛滥而慢慢安居乐业,慢慢过上真正安定而宽裕的生活。但到那时候,他们不会记起自己曾如何唾骂过力主并促成疏浚河道之事的“狗官云知意”。 她自嘲地摇摇头,笑得无奈:“简直是惨无人道的不公道啊。” “可是,在官场做个不太聪明的官,蠢是蠢点,却干净,”沈竞维笑望着她,“记住保护好自己就行。” ***** 六月下旬,一行人到了集滢县,住进了城中最繁华的客栈“待春风”。 集滢这地方是几处支流汇入滢江的交界,算是原州的重镇之一,很是热闹。 奔波一个半月以来,这客栈算是住宿条件最好的一次。 云知意沐浴过后,整个人彻底松弛,懒洋洋坐在房间的窗边,托腮看着夕阳慢慢西沉。 浑身骨头都泛着酸疼,这种疲倦让她连拭发都懒得,任由**的发尾浸透后背衣衫。 她什么也没想,就那么两眼放空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敲门声响起。 料想是住隔壁的沈竞维唤她一同下去吃饭,她实在不想动弹,便有气无力地应道:“九哥,你们去吃吧,我累到没胃口了。” 过了没多久,敲门声再度响起,比先前更重了些,似乎有点不耐烦。 云知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扶着茶几边沿艰难站起,挪动酸疼的腿慢吞吞走到门后。 她此刻未着外袍,又披头散发,实在不合适见人,于是小心翼翼将门扯开一道缝隙,只露出小半边脸:“九哥,我真的……” 她倏地瞠目呆滞,眼睁睁看着门外那个人土匪般推门强入、迅速关门,一气呵成。 并不是她以为的沈竞维,而是两个月没见的霍奉卿。 具体点描述就是:脸色隐隐发绿,乌黑眸底有醋海正汹涌翻腾的霍奉卿。 霍奉卿眼尾上挑,从牙缝中迸出发自肺腑的疑问:“九哥是谁?” “钦使沈大人,”云知意闷笑着解答了他的疑问,“你怎么在这里?” 霍奉卿眼底有火光迸出:“这不重要,可以晚点再说。眼下十万火急的重点在于,沈大人是怎么成为你口中‘九哥’的?!” 霍奉卿非常恼火地瞪了她两眼。 接着咬紧了牙,稍稍环顾房中,便大步走去侧边靠墙的脸盆架。 重重扯下架子上的那张干巾子,又踩着重重的步子过来,抵着她的肩将她推到圆桌旁坐下。 长腿一伸,勾过来另一张雕花圆凳,在她身后重重落座。 然后,神情凶狠,动作却轻柔地替她擦起了还半湿的长发。 这一整套步骤简直如行云流水,实在过于亲密又过于自然了。云知意有些别扭地回头,小声道:“霍奉卿,你其实不用这……” “要你管。”霍奉卿又凶又冷地瞪她一记,仿佛他就是手里那把乌亮长发的正主,理直气壮得吓人。 云知意转回头去背对他,咬住笑唇闷闷抖了抖肩,才道:“霍奉卿,你现在很酸,你自己知道吗?” 完全讲不了道理。从头到脚都冒着无形酸味,还带着热腾腾的火气。啧啧,好一条新出锅的醋溜霍大人。 “哦,我就是‘霍奉卿’,人家就是‘九哥’。你自己想想这对吗?”霍奉卿气急,却又舍不得将她如何,最终只能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一下泄愤。 云知意按住头顶愣了片刻,这才回头笑瞪他:“造反啊?再动手动脚,信不信我翻脸?” “就造反了,怕你啊?”霍奉卿忿忿然,手上拭发的动作不停,口中不依不饶,“说清楚,凭什么他是‘九哥’?” 云知意笑睨他:“你从前不总嫌我到处得罪人?如今我不是在学着改么。他毕竟是钦使大人,他让我唤他‘九哥’,我若和他拧着来,这不就又得罪了?” 霍奉卿切齿磨牙,横着她:“我如今也是‘霍大人’,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也会乖乖照办?” “哦,那你想得可太美了。他是钦使,我是随行的待用学士,眼下我归他管着呢,自是他怎么说我怎么做,”云知意抬起下颌,挑衅地哼笑,“我又不归你管。” 两人目光斗气相持片刻,还是以霍奉卿溃败告终。 他的长睫蔫蔫耷拉下去,缓缓展臂将她圈进怀中,任她后背的湿发紧贴在他的衣襟。 他带火似的薄唇若有似无贴在她耳畔,语气满是疲惫又委屈的示弱。“可是,我归你管啊。” “什、什么就归我管了?我怎么不知道?”云知意感觉自己耳尖被他的气息烧得滚烫,心中毫无预警地怦然大动。 他有些挫败,将她抱得更紧:“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说过多少遍‘要你管’?” 云知意心下一甜,乐得后仰,后背愈发紧密地贴近他炽热的怀抱。 原来这狗竹马经常气急败坏般喊的那句“要你管”,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相思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霍奉卿没有再说话,只将下颌抵在怀中人的头顶,双臂悄悄环得再紧些。 云知意就这样背靠在他的怀抱中,无声笑了好久。 周身被裹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暖中,连月奔波的疲惫在身后这怀抱的熨帖下稍得纡解。 良久过后,云知意望着前方的门扉,笑音轻快地打破一室温宁静谧。“真难得啊。你从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上辈子她曾仗酒行凶,与霍奉卿做过一回天底下最亲密的事。但除那之外,他俩大多时候都在冲突。 所谓青梅竹马、言笑晏晏,大概只有云知意来原州的最初两三年。之后,大大小小的分歧就使两人长期处于怒目舌战的状态。 而今霍奉卿低头服软,在她耳边说出示弱情话,真像在做梦。 “你从前也不会这样任我抱着。”霍奉卿疲惫的沉嗓里藏着笑。 人与人之间交互的结果,无非就是许多个“点滴瞬间”叠加而来。 从去年秋日那场预审考开始,他俩之间的相处就与从前有许多不同。双方的改变在一开始都只是细微的,并不易察觉。但在一天天、一月月的无数个点滴不同中,慢慢就变成了如今这局面。 他说话时,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捣云知意的发心。 明明不是什么孟浪放纵的姿态,却又亲昵至极,带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酥麻,从她天灵盖急速奔涌到四肢百骸。 云知意面上蓦地蹿起赧然火烫,脚趾在鞋中悄然蜷缩,心跳再度失序。 这让她莫名有几分羞耻,可是若突然一惊一乍、推推躲躲,好像又会显得输了气势。于是她不动如山,缓缓闭上眼,轻轻咬住自己微翘的下唇角。 片刻后,云知意清清嗓子:“你……到集滢来做什么的?” “看你有没有被别的狗迷了心窍。”他哼声轻道。 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坐直身回头嗔他一记:“若有呢?你待如何?” “之前就说过的,”霍奉卿骄矜地轻抬下巴,垂眼睨她,“咬你。渣都不剩的那种咬法。” 云知意闻言也抬了下巴,正要与他抬杠,身后房门又被敲响。 她笑闹的姿态立时僵住,旋即猛地站起身,莫名紧张地瞪着紧闭的门扉,试探地唤了一声:“九哥?” 霍奉卿也已随着她的动作站起。这声“九哥”让他俊颜绷紧,薄唇抿成直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要闹了”的气息。 云知意警觉地扭头,瞥见他这副模样,赶忙反手捂住他的嘴,笑眼里满是警告。 虽说当世没有古时那般严苛的男女大防,但他俩如今既非有公务需要避人密会的同僚,也没有正经八百的婚姻之约,这样独处一室若传到台面上,终归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门外传来沈竞维的声音:“嗯。小云,下去吃饭了。” 他大约也是才沐浴回来不久,声线慵懒松弛,颇有几分撩人心弦的味道。 这对霍奉卿来说,无疑是“有敌入侵”的讯号,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进入“战备”态势。 云知意怕他想作怪搞事,几乎将全身力气都汇集到手上,死命压住他的唇。 一面还得做出笑音,扬声应着门外的沈竞维:“九哥,你们去,我还不饿。” “随你,”沈竞维倒也没有勉强的意思,只是稍顿后又道,“那你晚些过我房里来一趟。明日有些事要你去做,需提前与你交代清楚。” “好的九哥。”云知意匆忙应声。 他俩是说好了,霍奉卿却整个人都不好了。 叫“小云”就已经很不能忍,还“晚些过我房里来一趟”?!这沈竞维怕不是想客死异乡?! ***** 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后,霍奉卿冷脸负气就要往外走,却被云知意以身挡住去路。 “想做什么去?” 霍奉卿瞪着门扉,从牙缝中迸出四个字:“手刃钦使。” “霍大人,你差不多得了啊。小作怡情,大作找死,”云知意笑着抬手去捏他的左脸,“若叫人知道你偷跑进我房里,看我跟你有完没完。” 这种亲密的“惩罚”对他意外有效,成功安抚了他。 他紧绷的肩背松缓许多,半点不反抗地任她揪着自己的脸,口齿不清道:“他凭什么叫你去他房里?分明没安好心。” “凭他是钦使,我是随行听差,”云知意轻飘飘送他一对白眼,好笑地解释一句,“别瞎想些乱七八糟的,他是受我祖母之托才点我随行。” 沈竞维能以一介寒门之身在朝中如鱼得水,就绝不会是拎不清的人。 他既卖给云知意祖母这人情,就断断不会对云知意胡来。 若他行事连这点轻重都拿捏不稳,早被政敌挫骨扬灰了。 都是聪明人,其中道理不必说破,霍奉卿自然能懂。但道理虽明白,他心中还是很不舒坦。 于是接着吠:“那也不能叫你去他房里。” “若我此刻与他一道下去吃饭,他就会直接将明日要做的事吩咐给我,”云知意松开他的脸,“都是你不请自来惹的祸。怪我吗?啊?” 霍奉卿顿了顿,却还是不依不饶:“那他凭什么叫你‘小云’?你又为什么要答应?你还叫他‘九哥’。” 说着说着,他又忍不住翻起旧账来:“你对宿子约和霍奉安的称呼,都是不带姓的!” 这事越想越气,简直不能细品。回想这么多年来云知意对他的所有称呼,加起来就三种:霍奉卿、喂、霍大人。 如今他已经给这姑娘亲过也抱过,结果在她面前的称呼待遇还不如自家弟弟!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看来,你对于称呼问题是真的很计较啊。这事怎么说呢?我俩太熟了,若我突然很肉麻的唤你,那不是很奇怪吗?你应该也会受不了?”云知意扬了下巴,噙笑睇他。 霍奉卿忿忿回睨她:“瞧不起谁啊?你都没试过,怎知我受不了?”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盯了他片刻,突然狡黠地轻夹眼尾,微启红唇,声娇气柔,吐息如兰—— “卿卿。” 猝不及防的霍奉卿闻言猛地闭紧了眼,明显浑身抖了两下,继而呆若木鸡。 他的耳廓肉眼可见地泛红,接着那红晕更以惊人速度染向皙白如玉的脸庞与脖颈,以及更深处。 他整僵在那里闭目好一会儿后,才缓缓扬睫望向她。薄唇微翕,喉间滚了又滚,却说不出话来。 被他这副手足无措的呆模样惹笑,云知意伸出食指,勾住他的下颌软肉轻挠两下,调皮地故意再唤一次:“卿卿。” 他眸底暗了又暗,忙不迭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动,神情可疑:“别乱摸。” “谁摸了?我只是给你顺顺毛,”云知意两眼弯成甜月牙,歪着脑袋一副招猫逗狗样,极其坏心地细声细气,拖着柔软话尾又来一次,“卿卿啊……” 霍奉卿被她惹得面红心跳、方寸大乱,一时不知该笑该恼。 他的唇开开合合,几度欲言,最终却没寻出个反击的言语章法,只能自暴自弃般垂睫轻笑着,重重将她揽进怀中。 他的脸就贴在她鬓边,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耳畔与发间。 云知意心跳怦怦然,闷在他襟前得意偷笑,小声嘟囔:“我就说你会被肉麻到受不了?你偏要头铁试一试,活该。要不要我再……” 他无奈地开口截住她的话,语气里有纵容与甜蜜交织,还有点招架不住的无力感:“闭嘴,你个小祖宗。” ***** 相拥片刻,云知意想起先前被打断的问题,便以手抵住他的肩头,略略拉开点距离,认真看着他。 “对了,你还没说你来集滢究竟是做什么的。说真话。” 霍大人做事可向来都要一石二鸟、三鸟,甚至恨不得鸟巢都一窝给端了。 他说是为她而来,她信。但她不信只是为她而来。 霍奉卿面上红晕未褪尽,但神色已镇定许多。 他将她的手收进掌心,直勾勾与她对视。她也不催促,就歪头仰面,不闪不避地等候他的答案。 霍奉卿抿了抿唇,目光神秘上瞟:“别问。再问我也不说。” 看来是有不方便透露的公事。 她心中忖道,沈竞维选择在集滢停留,方才又说明日有事会吩咐给她去做。而霍奉卿也来了集滢。有点微妙。 不过,眼下云知意的身份只是个随钦使听用的学士,与霍奉卿终归得公私两论,不该问的事,她也不会让他为难。 反正等晚些听了沈竞维具体吩咐些什么,她自会得出答案。 但她忍不住想闹一闹霍奉卿,便嗤鼻轻哼:“你不是说‘要我管’?就这么给我管的?” 霍奉卿看着房顶,也不知为何突然间就嚣张起来:“我是可以给你管。但管不管得住、用什么才能管住,这得看你使什么招。” “哎哟哟,你这家伙还有两副面孔啊?方才还卖乖撒娇,转头就又桀骜不驯啦?”云知意怪腔怪调地嘲笑他,“听你这意思,是在讨要‘好处’?” 霍奉卿不答,只是眼神往下溜来,慢悠悠落在她的唇上,意有所指地哼哼了两声。 “那你走,”云知意笑着将他推向门口,“我没什么招可使,也并没有很想知道你‘狗狗祟祟’来集滢的秘密。” 霍奉卿在门前定住步子,扭头觑她,满眼失望与不解:“你这姑娘怎么回事?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对,我没有。快走快走,别被人瞧见,我多少还是要点名声的。”云知意笑眼弯弯地摇头,从语言到动作都在毫不留情地撵人。 他身量高长,体态斯文修颀,却并不弱质。再加之男女力气本也有差,若他不让,云知意还是很难轻易推动他的。就如此刻。 霍奉卿脚下像浇了铁水一般,定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是那么扭着头,目光黏在她身上,依依不舍得很。 “还不走,用这种勾勾搭搭的眼神看我做什么?”她索性放弃动作,嗔恼笑瞪他。 霍奉卿轻动眉梢,倏地旋身与她换了位置,揽住她的腰背将她轻抵在门扉上。 在她的注视下,他缓缓低下头,鼻尖轻轻与她相蹭,嗓音微喑带笑:“亲一下就走。” “你的‘亲一下’,能信才有鬼了,”云知意红脸觑着近在咫尺的诱人薄唇,抿笑嘀咕,“上回在我宅中,你最开始也说是‘亲一下’。” “唔,那就……这次也别信。” 唇齿黏缠的漫长追逐中,纷乱交叠的气息使这个盛夏黄昏更添三分燥热。 霍奉卿此次来集滢确有公务,按理本不该急于在今日这个时候来见云知意。 可他这些日子以来实在积攒了太多的不安与焦躁,不见到她,心就落不到实处。 之前这两个多月的分离,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却是他俩这辈子自总角相识以来分开最久的一次。 少时读诗识相思,只笑尽是书中痴。如今尝尽相思苦,才知相思无处辞。 第一百七十八章 心疼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沈竞维吩咐给云知意的任务,是让她跟着自己一道,以外地药材商的身份前去集滢医家行会拜访。 这拜访看起来很不知所谓。 沈竞维与集滢医家行会会长仿佛一见如故般,谈笑风声大半日,吃饭喝酒品茗,漫无边际地谈些关于各州医、药方面的消息或逸闻。 期间沈竞维也问了集滢医馆药铺的大致数量、日常用量最大的药材种类等等,而云知意就在旁安静听着,把随从的角色扮演了个入木三分。 回客栈的路上,沈竞维并没有解释今日此举用意何在,只对云知意道:“待会儿回去后,将你今日听到的所有事记下来。之后还会去拜访那会长,你比照今日办理即可。汇总整理好备用,暂时不必给我,待需用时自会问你要。” 云知意上辈子那几年的官不是白做的,话说到这里,她再回想一下上辈子此时发生了什么,就能大致猜到沈竞维进入集滢城停留所为何事。 之前他们沿江而下时,前面有几处村镇受洪灾后,尸体处置仓促,若天时不利,极有可能爆发瘟疫。 瘟疫这种事,靠寻常村镇上的赤脚大夫们是无法控制局面的。染症者为了求生,但凡有几分家底,势必用尽所有方法往大一点的城池求医问药。 需知集滢城是方圆一二百里内最繁华的城池,又是水路交汇的一处重镇。每日出入此地城门的不单有集滢本地人,还有附近乡镇村民、外来客商、江湖游侠等等。 本身就是人口众多的繁华大县,人员流动的复杂程度又仅次于州府邺城,一旦有染瘟疫者涌来,本地官府的处置稍有不当就会出大乱子。 “九哥既已预判瘟疫或有蔓延至集滢的可能,为何不以钦使身份,直接提醒本地官府早做准备?”云知意问。 她能自己想透其中玄机,沈竞维稍感意外。 不过他目视前方,面上的诧异稍纵即逝,声色俱淡:“若我提醒了,瘟疫却没来,我会有什么下场?我只是巡察钦使,为何要上赶着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云知意抿了抿唇,“哦”了一声。 她明白,站在沈竞维的立场,此时冷眼旁观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如他所言,若提醒了本地县府,最终瘟疫却没来,那只会平白引发全城恐慌。 事后要是有人借题发挥参他一本,他没什么好果子吃。 沈竞维斜斜瞥了她一眼,又道:“再者,就算瘟疫当真来了,若集滢县府有能力应对自如,我提醒就是多管闲事、拿着鸡毛当令箭;若集滢县府没能力处置好这种事,即便我提前告知,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事后清算,黑锅却有我一份。我吃饱了撑的吗?” 瘟疫一旦爆发,任是哪个官员能力通天,也无法保证一个人都不死。如果在事前主动站出来担当,从头到尾参与处置此事,不管处置得再尽心尽力,等到事情结束后,或多或少都会因逝去的人命受到一些指责。 反之,就这么冷眼旁观,静待事态发展。等到本地官府真的处置不力,他再出来接手收拾残局,事后舆论的指责就无论如何也不会冲着他来。 等明年回京述职时,此事还会板上钉钉成为他此行浓墨重彩的一笔功劳,半点风险都不担。 利弊得失如此清楚,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云知意放眼面前热闹的市井浮生,看着对可能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毫无防备的人群,心中堵得厉害。 “聪明人就得等到本地官府确实执行不力,引发哀鸿遍野甚至民怨沸腾的场面,在百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时,才亮出钦使身份来救苦救难。如此,所有人才会看到我是在如何艰难的前提下收拾残局的,不管最后结果再惨烈,我也只有功而无过。谁都指摘不到我头上。懂吗?” 沈竞维咬字刻意凶狠凉薄,不知是在说服云知意,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板着脸行了十几步后,忽地转头看向云知意:“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定一察觉这隐患就立刻出面了,对吧?” 云知意诚实地点点头:“是。” 上辈子此时,集滢确实因瘟疫之事小小乱了一阵。 州丞田岭接报后,将此事交给即将告老还乡的左长史刘长青主责,云知意协理。 刘长青即将告老还乡,不愿惹麻烦导致晚节不保,便做了甩手掌柜,实际执行大半都丢给她负责。 她初出茅庐就遇大事,没有时间也没那心思与各方温和斡旋,态度极其强硬,得罪人是情理之中。 因为得报时瘟疫已经爆发,她能做的就是迅速调集原州各城医家、强行征用各药铺、医馆的药材库存,甚至不惜动用了云氏在淮南府的人脉,紧急从淮南府征召了一批官医、药材全力驰援集滢。 她的强硬果决省去了很多官样文章,这次的瘟疫也没有后来槐陵那次那么棘手,局面很快被控制,完全没给沈竞维这个钦使留下救苦救难的机会。 此事是次年田岭拔擢她一步升两阶的重要凭据,可那时已没几人记得这茬,在背后酸溜溜嘲讽她“会投胎罢了”的同僚比比皆是。 同样的事,对比如今沈竞维的打算,她就知道自己上辈子处处不冤。 她总是在事情一开始就卯尽全力设法解决,狠不下心坐等事态恶化。众人看不到这件事恶化的惨重代价,便只觉得她不过做了件轻而易举的事。 她轻声嗤笑,心道自己是真的很不会做官。 许是见她神情有异,沈竞维又问:“觉得我很冷血?” 这次云知意摇头了:“九哥有九哥的难处,我明白。说穿了,我与您,甚至与原州府大多数同僚最大的不同,不过就是能仗着家世背景。” 她不怕得罪人,也有许多人脉可用,所以行事不会顾虑太多,更无需过多考量个人得失。只要是依律办事,其中的风险后果她敢担。 而别人却不能像她这么横冲直撞。 就像沈竞维,寒门出身,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心酸,步步为营才走到今日地位。他没有太多底牌与退路,若有半点疏忽被政敌捏住把柄,很可能被打回原形,再无出头之日。所以他行事必须先考虑自身能否承担其中风险。 沈竞维抿了抿唇,抬头看向渐有阴云的天空:“这事我暂不会插手,你也不能越过我贸然强出头。” 云知意苦涩勾唇,颔首轻声:“我明白。此次九哥算是我的主官,若我有任何直接动作,最终都会连累你。” 所以这次她只能陪沈竞维等,等着看瘟疫闹到集滢,等到……集滢场面失控,哀鸿遍野的那一天。 她又想,若霍奉卿也是因为上游出现瘟疫的苗头而赶来集滢,那么,情况或许不会糟糕到那种地步。 ***** 接连三日,云知意都跟随沈竞维前去拜访医家行会会长,在他与会长大量漫无边际的闲谈中,尽量试图听出集滢城内各项药材需求的变化。 七月初五这天下午,从医家行会出来时,天空飘起了小雨。 云知意心事重重,便没有直接随沈竞维回客栈,而是独自在城中任意逛逛。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集滢县府附近的布告栏处。 虽雨势不大,但路人纷纷加快了步伐,布告栏前空无一人。 云知意以手遮在额前,心不在焉地扫过布告栏上张贴的各项告示,却在看到一张边角翘起的半新告示纸倏地瞠目。 那是一份结案告示,关于“槐陵北山匪帮冲突案”的。 关于案件本身,告示中只轻描淡写提了“槐陵北山有山匪长期藏匿为恶,洗劫行人、并掳掠孩童囚于匪窝,现其窝点已被查抄”。 然后便是对槐陵一众官员的惩处:代任县令田岳因失察及剿匪不力,被贬至集滢县做县令属官;其余槐陵县府官员或降职一等,或罚俸半年。 之前盛敬侑亲自带着霍奉卿等人去槐陵督办此案,最终就是这般潦草地结案了。 那些孩子究竟被绑去做了什么?得救的孩子是否已是全部受害者?北山那帮歹人有多少漏网之鱼?与“打娘娘庙”关联究竟多深?是否有卷土重来之虞?官府后续对北山是否会加强巡防…… 这些事,结案告示上只字未提,如今大概也无人在意。 州牧府借着“北山匪帮案”小小打压了田岭为首的州丞府气势,使百姓对州牧盛大人心生好感、建立了初步而薄弱的信任; 州丞府受挫,却不至于被逼到狗急跳墙撕破脸,暂时会收敛一阵子,或多或少让渡些实际治权以向州牧府示好; 而对当初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来说,看到告示后半段对槐陵官员这些官员的惩处,也是大快人心、天理昭彰。 如此结案,对各方都是个只好不坏的结果。 轻柔雨丝浸润了云知意的睫毛,有一种悲凉与无力慢慢压沉了她的唇角。“大局”二字千斤重,槐陵终究还是成了大局上一颗被暂时放弃的棋子。 之前还是她太天真,以为霍奉卿既来了集滢,即便沈竞维暂不出手,局面也会有所不同。但此刻想想,既槐陵如此,集滢城大概……也就那样了吧。 ***** 连日大雨过后,滢江水位又涨,集滢城外本已人心惶惶。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口,瘟疫果然传到集滢了。 先是上游村镇感染瘟疫症状的富家乡绅陆续奔来集滢求医,之后来的人已不限贫富,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涌进集滢城寻求一线生机。 而集滢县府果断下令封闭了城门,每日由官差护送医者与药材出城,医治二十人为限。 这么做虽保护了城中多数人,但最多半个月,城外的人会越积越多,护送染症者前来的人也有大量感染的风险,城中的医药撑不了多久就会捉襟见肘。 若州丞府不能迅速调配各城药材赶来集滢,届时这些人会陷入绝望,极有可能在求生意志的驱使下脱序,集体冒死冲击城门。 若真到这地步,怕是只有血流成河才能控制场面了。 沈竞维在最初有少部分染症者涌来集滢时,就已从与医家行会会长的闲谈中听出端倪,之后便迅速带着云知意及两名随护搬出客栈,出示钦使令牌,住进了戒备森严的县府官驿。 七月初九下午,云知意负手站在官驿客舍廊下,看着漫天大雨,陷入了沉思。 “你……还好吗?” 耳畔蓦地响起霍奉卿那轻寒微喑的嗓音,有几分担忧,又有几分心疼。 云知意缓缓收回恍惚的目光,扭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霍奉卿。她倒并不意外会在这里遇到霍奉卿,毕竟是她悄悄托官驿小吏帮忙将人叫来的。 云知意淡淡牵起唇角,直奔主题:“你也在等集滢场面失控,对吗?” 沈竞维要等着集滢场面失控,然后再出来做“惩处本地无能官员、临危挺身收拾乱局”的救世钦使。 而霍奉卿,或者说他背后的盛敬侑、州牧府,也要等集滢场面失控,然后再来“怒斥州丞府治下无能、临危挺身为民做主”。 “若州丞府调度有序,集滢县府执行得力,那就不会失控。”霍奉卿撇开头不敢看她,硬着心肠咬牙道。 云知意笑笑,转回头去看向泼天雨幕:“州丞府只会命左长史刘长青大人主责。而刘大人归乡在即,明哲保身为上,根本不会轻易沾手这桩麻烦。” 她在簪花宴后就离开了邺城,并不清楚这辈子刘长青的副手属官是谁。 但,不是敢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云知意,这点确凿无疑。 “盛敬侑要借集滢进一步打压田岭,而沈竞维要等集滢乱到惨烈的程度才能出手。至于田岭,他也不傻,不可能事先毫无察觉。但他并未提前示警集滢县府早做防备,就怕最终瘟疫并没有爆发,平白引起民众恐慌,自己要担骂名。”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你们一个个都是人精,都比我适合官场。大家都预料到集滢可能会有瘟疫,却也都看透了每一步中的利害风险,所以就心照不宣地等着。集滢失控,简直众望所归。” “不要急着对我失望。”霍奉卿伸手握住了她的衣袖。 “我没有对你失望。”云知意没有看他,却反握住了他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修长的手指乖顺地窝在她掌心,轻轻颤抖着。 “霍奉卿,我知道,要彻底将田岭的势力连根拔起,绝非朝夕之功。早前槐陵北山案并不能动其根本,集滢对你们来说是第二次打压他的机会,若有更好的法子,你也不会如此。” 她再度转过来,悲伤又温柔:“集滢是你霍家祖地所在,这里有你霍家亲族、故交、乡邻。这些日子待在官驿,坐等它出事的这一天,我想,你心里大概比任何人都煎熬。” “其实,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霍奉卿手腕一翻,长指扣紧了她的指缝,长睫轻垂,这才长长吐出屏息半晌的那口浊气。 这么多年,云知意总是与他针锋相对,唇枪舌战无数回,但每一次都是讲道理的。 不过,他那半口浊气才吐出去,立刻又被云知意下一句话闹得悬起了心。 她说:“霍奉卿,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会与你下一盘明棋,你谋你的大局,我定我的小节,各凭本事?” 霍奉卿端详着她的神情,脑中忽有警钟重重响起:“你想做什么?” 云知意仰面望着他,下定决心似地笑了:“放心,我答应过沈竞维不会连累他,所以不会亲自胡来。你与盛敬侑要如何借此进一步打压田岭,这与我也不相干。但我不像你们这般沉得住气,既已见眼前将有哭嚎,便无法坐看事态恶化。集滢的人,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要如何救?”霍奉卿蹙眉。 “田岳不是被贬到集滢来做县令属官了吗?我不管他在槐陵的事上扮演了如何角色,毕竟北山案只判了他失察之罪,那我对他就论迹不论心,”云知意坚定道,“只要这次他够胆担当,我借云氏之力给他靠一回!” 田岳才在槐陵栽了跟头,她赌他现在正想借集滢这事翻身。只要田岳有胆,她立刻借佩玉给他奔赴临近的淮南府去求援医药。 “若他得了你暗中帮扶,却没能挽救局面,最终还出卖你呢?”霍奉卿问。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无畏无惧:“他纵是出卖我,我大不了就是得罪沈竞维、得罪盛敬侑。若真这样也是我活该,我愿赌服输。” 霍奉卿眨了眨眼:“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次的明棋,你要扶持我的敌方来和我打对台?” “没错。还是那句话,你若连我的明棋都防不住,还谋个鬼的大局。公私两论,你做你的初一,我做我的十五。我俩各有各的道理,说不上谁对谁错。所以胜负各安天命,谁也别怨谁。敢不敢?” 云知意左手食指轻轻点住他眼下的朱砂泪痣,动作温柔地丢出了决绝战书。 霍奉卿因这触碰瑟缩了一下,又被她眼中明亮的斗志晃得目眩神迷。他轻笑出声,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如遇晴光:“敢。”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与你斗法,会是在集滢。” 云知意嘟囔着,踮起脚在他薄唇上啄了印记,笑得有点嚣张:“那就开战了?卿卿。” 重活一世,到底还是与他绕到这一步来了。只是这次他们说好的,既是对手,也是队友,这样其实也不坏。 第一百七十九章 瘟疫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云知意将双手背在身后,歪头觑着霍奉卿:“你虽在集滢旁观,但我猜,你们提前在上游做了些事,对吗?” 霍奉卿冲她轻眨眼尾,微抿的薄唇扬起淡淡笑弧,算是默认。 云知意猜的没错,这些日子霍奉卿只是没对集滢做什么,却并非什么都没做。 当初他与盛敬侑从槐陵回到邺城,接到滢江沿岸洪灾的消息后,两人召集州牧府几位重要官员,经过一番商议研判,最终选择在大方向上和州丞府一样谨慎行事,没有贸然发出会引起民众恐慌的疫情警示。 但盛敬侑接受了霍奉卿的建议,以州牧身份发出一道通令,命上游各城派治安吏在通往集滢方向的官道上新增关卡,严格管控每日前往集滢的人数。 此举是为防备若上游疫情真的爆发,百姓不至于突然彻底无序涌向集滢;同时也在旁敲侧击地提醒上游各地官府,可能会有瘟疫出现。 只不过,原州各地向来只认州丞府。州牧府这道增设关卡的通令发出后,仅三个镇执行。 当六月底疫情真的爆发后,这三镇新增的关卡迅速应变,将每日通过官道前往集滢的人数严控至三十以下,此举对集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无此前情,如今挤在集滢城外的人数规模早就破万。 眼下正逢汛期,集滢县府大半人手都要耗在堤坝上做防汛事务,如果在瘟疫初期拥到集滢的染症者规模就破万,以县府当前左支右绌的治安力量,无疑是螳臂当车。 那样的话,瘟疫在集滢的传染速度将呈烈性倍增,整个县在七月初就会陷入真正的绝境,根本不会拖到现在。 霍奉卿谋局向来会有一条不易为人察觉的柔软底线,这也是云知意虽与他有分歧,却从不曾真正对他失望的原因。 ***** 云知意是在北城门附近见到田岳的。 他容色疲惫、胡子拉碴,身上官袍也略显脏污,不知几天没有休息。 之前连日大雨导致滢江水位暴涨,集滢县府许多官员都被撒出去忙加固防洪堤之事;可紧接着就开始大量涌来瘟疫染症者,猝不及防的集滢县府面临火烧两头,大小官吏个个疲于奔命,尽力维持局面。 此时此地,田岳实在也讲究不上什么繁文缛节了。 他颔首致意后,嗓音沙哑道:“城门卫说有位姑娘声称可稍缓集滢之困,要当面与我说。没想到是你。” 云知意浅笑轻叹:“不废话了。州府那头是否已有驰援集滢的动作?你们县府目前有无把握控制局面?需不需要帮忙?” 田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哑声低笑:“听说你今年只领了待用学士牌,怎么这话却问得好像是我的上官一般?” 上辈子我是你上官的上官。云知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腹诽,神情愈发严肃:“别打岔。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若你们有需要,我多少能帮上点忙,你知道的。” 田岳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到,不自觉就脱口而出:“自然需要帮忙。医药、粮食,甚至于维持城内城外秩序、稳定人心的治安吏与官员、加筑防洪堤坝的人手,无一不紧缺。” 城外的人不止需医药,还得吃饭。 关城门之后,集滢县府倒也没让那些人在外自生自灭,除每日安排城中医者出去诊治几十个人之外,还开了官仓为他们提供简单粥食。 但随着城外的人日渐增多,如今又还未到秋收,官仓现有存粮已撑不了多久。 待官仓见底,就只能从城中米铺、商家强行征粮,那又会形同从城中近十万人口中夺食。 到时城里城外一起乱,那局面想想就让人浑身发冷。 云知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这事可曾一并上报?州府怎么说的?” 田岳道:“上报了。可惜如今恰逢滢江水位暴涨,沿江各地防汛都缺人手。而且,瘟疫者虽大批涌向集滢,但留在原籍的也不少。各地都在问州府要人手、医药与粮食。我爹已命刘长青大人主责此事,刘大人倡议目前安然无恙的不沿江城镇官府治安吏与官员自愿前来帮忙,还设法与各城米粮大商号和医家行会协商,打算征用粮食医药。但进展不是太顺利。” “不顺利到什么地步?”云知意再问。 “人手方面,此时赶来多少有送死的风险,各城官员们自是装傻,能推脱就推脱,毕竟刘大人只是‘倡议’。” 说到这个,田岳眼中血丝更红,哑声疲惫又无奈:“至于医药、粮食,目前仅有邺城的几家医馆、药铺、米粮商号响应,预计半个月之内送来。但城外的人每日都在增多,邺城来的这点增援又要分给上游各地,就算其中半数归集滢,显然也是杯水车薪。” 田岭那老狐狸实际把持原州权柄几十年,倒也不是没原因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只让刘长青与各方“倡议”、“协商”,真是半点不肯得罪人。 “再拖下去会死很多人,这时无论官员人手还是医药粮食,就该强行征用调度。这是救命的事!还协商个……” 云知意强行憋住已冲到嘴边的那个粗鲁字眼,反复呼吸吐纳,稳住情绪后才接着道:“人手短缺这事我暂无头绪,但医药粮食好办。只是我不方便出面,需你跑一趟淮南。” 淮南与原州相隔数百里官道,是近国中腹地的四州通衢,富庶繁华非原州这边境之地能比,临时调集医药粮食远比原州容易。 云知意道:“我就直说了,淮南府程文定在那边官场人脉厚,紧急帮忙借调大批医药粮食绝无问题。” 见田岳既惊喜又不敢相信地瞪大眼,她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佩玉,却捏着丝绳任它悬在半空,并未直接递给他。 “不过,这次是问人家淮南府借,将来得咱们州府还。所以你若跑这趟,不但是先斩后奏,还等同打了你亲爹的脸。小田大人,你有这胆气吗?” 田岳愣愣思索片刻后,弯了眉眼,拿走她手中的佩玉。“有啊。” ***** 次日,云知意在官驿饭堂与沈竞维一道吃饭时,他突然道:“你昨日去过北城门?” “是,”云知意停筷,眼睫低垂,“心中不踏实,去问问城外的情况。” “如何?”沈竞维似是随口一问。 她如实作答:“滢江水位上升,县府怕要决堤,本就已火烧眉毛;又因瘟疫之事聚集在城外的人越来越多,县府人手、医药、粮食全都告急。听说眼下县令将人手全撒了出去,连他自己都每日在城里城外两头跑。” “你是不是很想去帮忙?” 沈竞维这话让云知意惊讶极了,倏地抬头看向他。 “看什么?问你话呢,”他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前几日已传讯给乐昌和王绍,他们应该很快会赶来协助防汛。别的事,你觉得你能帮上什么?” 吏部从事乐昌、工部从事王绍是此次沈竞维巡察原州的左右副使,两人巡察路线与沈竞维不同,但相隔并不远,若无意外,再三五日就能赶到。 由这二位坐镇防汛之事,就他们本身的能力与资历而言,算是杀鸡用了牛刀,但对眼下山雨欲来的集滢来说不啻于旱逢甘霖。 云知意眼眶霎时发热,却又有点想笑。 她强行按捺下心中起伏,抿唇忍了笑意,认真答道:“听说有三位县府官吏在城外看管调度聚集人群。我无官职,别的忙帮不上,倒可以去换他们中的一位。他们对集滢更熟悉,上堤坝或者回城中来能做更多事。” “原州毕竟是你云氏祖地,你无法冷眼旁观是常理。既你如此急切,我便以个人身份陪你去盯一盯瘟疫那群人,顺便教你些事。” 沈竞维淡淡扭脸,避开她笑吟吟的注视,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 “记住,处置瘟疫的首要,是防止秩序混乱。一旦人群失控,再多的医药都是白搭。但要防止秩序混乱,这其中有很多易被疏忽的小细节……” 说了半晌没听到云知意的应声,他微恼瞪来,漂亮的眸中有几许狼狈火气:“教你呢,不好好听?” “听着呢,正往心上记。多谢九哥提点。”云知意笑得见牙不见眼,没有戳穿他的恼羞成怒。 月初时这人才恶狠狠向她撂过话,宣称要“等到集滢哀鸿遍野才会出来救苦救难”,眼下还不到十天就别别扭扭自打脸。 这沈竞维,挺有意思的。 骨子里和霍奉卿算一路人,分明知世故,热血却未凉。 ***** 当田岳拿着云知意的佩玉出城奔赴淮南求援、沈竞维带着云知意前往城外协助督管瘟疫人群、乐昌与王绍赶来集滢帮手防汛事宜,霍奉卿那边也没闲着。 初七那日与云知意谈过之后,他便命人火速赶回邺城,让盛敬侑以州牧宣布启用“紧急事态法令”,动用州牧个人的紧急治权向顾总兵借调军尉府官兵三千人。 之后,盛敬侑点顾子璇带领这些兵马,一路分拨给沿江各城做管控秩序之用,进一步减少涌向集滢的瘟疫者。 同时,霍奉卿还草拟了一份倡议,让盛敬侑向各城官署发出。这份倡议内容不同于州丞府刘长青之前发出的官样文章,正文就只短短两句—— 【兹有洪汛之患与瘟疫连发,集滢告急。恳盼诸城同僚共赴时艰。】 只是,正文之外附上了云知意在取士正考时文采答卷上的那首《少年行》最后一段: 【仗剑为平不义,挥毫以护苍生。遇国有驱使,纵舍身不问生死;闻路有哭号,虽九死无悔前志。 愿涤腥风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无哀兮国勿殇,天不老,地无疆,青山知我,不负少年行。】 这份倡议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回响。 七月廿一清晨,率先响应州牧府倡议的顾子璇带领三百军尉府官兵赶来集滢; 当日正午时之前,各城官员共十七人也先后抵达,其中有十人正是今年才通过官考上任的年轻人。 对大火两头烧的集滢县令来说,虽医药与粮食暂时得不到补充,至少人手问题瞬间得到大幅缓解。 防汛之事有沈竞维召来的两位巡察副钦使坐镇,再加上这些毅然而来的年轻官员,之前无暇顾及的许多事终于可以做细化执行。 城外水神庙前空旷处搭起了简易的棚子。 云知意与沈竞维帮着县府两名官差,不厌其烦地挨个劝说、解释,让染症者与护送其前来的未染症亲属分开。 染症者们进棚集中,医者每日出城看诊时,便不再有人人争先恐后、厮打冲突的场面耽误时间,每日能得到看诊的人数变多了; 未染症的亲属们进水神庙,每日按次序轮流到棚外,远远看望自家染症者,陪着说说话,蔓延在染症群体中的那种绝望与躁动混乱交织的情绪渐渐趋于平缓。 顾子璇亲自带着百名官兵守在水神庙到城门之间,再将其余两百人分去帮助加固堤坝; 薛如怀等人跟着工部从事王绍、吏部从事乐昌在防汛堤坝上忙得热火朝天、不舍昼夜。 城内,霍奉卿协助集滢县令坐镇城中,调度各方,运筹帷幄。 官库库存的医药粮食终于有人来清点明晰,分配方案在经过讨论后也终于具体到了每人每餐、城内城外。 开始有官员每日定时入各家各户,安抚城中惊惶无助的十万百姓…… 短短数日,城里城外多了十几个穿着官袍的陌生年轻人,并非孔武有力的模样,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可他们的到来使原本已开始陷入混乱的集滢肉眼可见地重归秩序。 集滢城里城外的百姓都看到了希望,奔走相告着:州府没有放弃集滢,之后一定会有更多官员、药材和食物赶来救我们。 希望能激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城中渐渐有百姓主动站出来协助官差,开始自救与互助。 家有余粮的就捐出余粮供县府统一调配,无余粮的就出人手力气帮忙跑腿。 就连医家行会的会长也在沈竞维的游说下,发动城中私人医馆、药铺以低价甚至赊欠的方式,向县府半卖半捐部分仓储药材。 虽不能立刻彻底解决集滢之危,但局面正在一点点向好。 七月廿九黄昏,面有疲惫倦色的霍奉卿忙中偷得片刻闲,站在北城门上遥望着水神庙的方向。 他的随行属官韩康忍不住小声道:“若小田大人没能及时从淮南带回医药粮食,最终闹出什么岔子……您亲自沾手过集滢事务,定不免平白跟着受点牵连,到时盛大人也不好太明显袒护您。” 霍奉卿协助集滢县令做了许多事,但多年后若有人复盘集滢此事,大概只会津津乐道于他的种种手段,惊叹于他此次的“战果”,鄙视他在瘟疫初期的冷眼旁观。 不会有太多人记得,他也是在关键时刻自发为集滢劳心劳力的一员。 见他一径沉默地望着水神庙那头,韩康为他不平,忍不住又嘀咕:“其实,虽此次您退了半步,但在各地十七位官员应大人倡议而来后,大人此局也已胜券在握。只待疫情结束后对州丞府发难,咱们州牧府至少能夺回工务署、漕运署、官医署治权。就算此时不急着回邺城,您也没必要亲力亲为替集滢做这么多琐事。” “怎么没必要?”霍奉卿的目光一遍遍逡巡远处水神庙前影影绰绰的棚子,薄唇微翕,沉嗓哑得如被粗糙糖砂抹过,藏了点浅浅笑音,自言自语,“我的小祖宗看着呢。” 那姑娘自小信的就是“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要的是“青山知我”。 而他就不一样了。他要的,只有云知意。 他没法活成她那样的人,但他可以竭尽全力,做成不让她失望的人。 第一百八十章 粮食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自七月上旬盛敬侑接到霍奉卿的建议启用州牧个人紧急治权后,他顶着巨大阻力强征原州多地药材与粮食,之后便陆陆续续运来集滢。 但集滢城中本有十万之众,如今城外水神庙前聚集的人也已过万,原州又比不得淮南那种物产富饶之地,强征来的这点药材与粮食还得分出半数供应同样有需要的上游城镇,抵达集滢的药材、粮食实在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需求。 集滢县令与霍奉卿等人再是绞尽脑汁,终究难为无米之炊,最终不得不将原本每日供给三顿的食物与汤药缩减至每日一顿。 瘟疫终究会是死人的,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当大家眼睁睁看着接二连三有尸体被抬去远郊焚化、每日食物与汤药供应缩减,又有多名医者、官员接连累倒,不安的情绪再度蔓延,城外水神庙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局面又重抬起躁动的苗头。 这种躁动的初期表现,主要是棚中染症者们之间开始因为各种莫名的理由产生摩擦,言语冲突或推搡场面每日都会出现好几次。 虽都被顾子璇带来的官兵及时以强力制止,但这终究不是个好预兆。 自八月十九起,又是没歇没停的连天雨,一直持续到八月廿三,滢江水位再度高涨。 官府大量人力被牵扯在堤坝上,水神庙前又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气氛,顾子璇等人每日都如履薄冰。 好在沈竞维是个稳得住场面的,云知意大致也能跟得上他的步调,有这两人在水神庙前坐镇帮手,多多少少为顾子璇分担了些压力。 这天上午,护送医者出城来看诊的一名集滢城中卫特地将沈竞维请到避人处单独说话。 做为钦使的随行听差,云知意自也在侧。 那城中卫谨慎环顾四下,确定无人偷听,这才小声禀道:“霍大人命卑职转告钦使,小田大人已自淮南请得医药粮草归来,预计今夜亥时自南城门入城。” “知道了。”沈竞维轻描淡写地颔首应下。 城外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已持续近十天,眼下田岳从淮南带回大批医药粮草,这分明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云知意实在不懂霍奉卿为何要用偷偷摸摸的姿态传递这个讯息。 那城中卫也没解释为何要如此,禀报完后便敛了神色,转身走向水神庙前那排密密匝匝的棚子。 云知意略略凑近沈竞维,轻声发问:“九哥,霍奉卿这是什么意思?不能让城外的人知道这消息?” “难道你觉得该敲锣打鼓地宣布?”沈竞维颇为嫌弃地斜睨她一眼,仿佛她问了个多蠢的问题。 “若在城外这些人面前漏了半点口风,今夜他们中必定有不少人会冲向南城门试图哄抢。你用脚趾想想都该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 眼下城外染症者与其亲属加起来已迫近两万,如果被他们知晓今夜有大批医药粮食入城,就算只有三五千人冲向南城门也要出大乱子。 到时为迎医药粮食进城,南城门将持续敞开近一个时辰。但凡趁乱混进城三五十个染症者,那就功亏一篑了。 云知意揉着太阳穴,五官几乎要皱成一团:“这么大的雨,药材粮食肯定得入城才能得到更好保存啊。而且总得煮成粥、熬成汤药送出来才能进嘴。他们怎么会傻到冲去南城门抢米抢药生吞?” 沈竞维嗤之以鼻:“怎么不会?没见近来城外的气味已经不对了?这种时候许多人是讲不了什么道理的。一旦知道有大批药材粮食抵达,他们首先会害怕的是本地官府对城内城外分配不公。都想活,都怕死的是自家,只要有人一煽动,必定大批涌向南城门,根本不过会脑子想想‘抢生米整药有没有用’这件事。” 云知意心中大骇,受教地点点头,安静跟在沈竞维身后去寻顾子璇。 顾子璇虽是将门出身,但终究也是初次独当一面,对人心百态的了解与云知意相去不远。 听了沈竞维所言,她也是瞠目结舌好半晌,讷讷嗫嚅:“不、不至于这么疯吧?若能提前将道理与他们讲清楚,应该、应该就……” “应该个鬼!寻常贫苦人家里若突然有点好东西吃,亲兄弟姐妹之间为抢着多吃一口都能打起来。而今食物药材攸关生死,又是与一群陌生人争抢,你以为有几人真能谦让体谅?”沈竞维没好气地甩出对淡淡白眼,果断道,“今夜你的人务必守在水神庙前,以防万一。”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沈竞维的担忧真是一点不多余。 谁也不知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总之到了黄昏时分,“有大批淮南来的医药粮草今夜入城”的消息竟就在城外人群中传开。 云知意等人尽力安抚、解释,收效却甚微,水神庙前的骚动渐呈燎原之势。 入夜,混乱的人群中似有谁喊了一声“进城!抢了再说”,场面立刻像被点燃的爆竹般炸了。 这一个多月来,县府治安吏大半在堤坝上忙着防汛,小半要守住四个城门,严防染症者入城,城外秩序主要就靠顾子璇带来的三百官兵维持。 再是英勇将士也非铁打铜铸,一个多月的夙兴夜寐、口粮匮乏已耗去他们近半体力,只是强撑着气势而已。 倾盆大雨中,顾子璇带着这疲惫的三百官兵堵在水神庙通往城门的路上。 可那些人仿佛受了蛊惑般,对官兵们高声的喝阻充耳不闻,一个个豁出命去般往城门方向跑,连刀剑出鞘都没在怕的。 当然,官兵们的刀剑也只不过是为起个威吓作用,谁又当真忍心将这些人就地斩杀? 大家都明白,这些人只是在今夜这极端情况下暂时失却理智,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为了求活才如此,并非心存歹念要作乱为恶。 于是场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控,陆续有人冒雨冲了出来。 为防他们真的冲进城裹挟近十万人同染瘟疫,沈竞维当机立断,隔着漫天雨幕冲顾子璇高喊:“筑人墙挡回去!撑到天亮就好了!” 这时候若出乱子,那就功亏一篑。 待天亮后城中陆续送出汤药与吃食,这些人眼见为实,才会真的相信官员不会分配不公,不会只供城内不管城外。 情急之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眼见沈竞维已一马当先地冲进雨中,顾子璇咬咬牙,下令将士们以巾子简单蒙面,迅速手挽手呈弧形人墙,以身为盾堵在水神庙前的路上,试图将失控的人群推回原处。 冲出来的人里不乏症状还不重的染症者。 今夜这般多次被染症者正面冲击,做为人墙的大部分官兵很显然都有被感染之虞。 站在人墙最右侧的顾子璇声嘶力竭对同袍们喊道:“淮南来的医药充足,不要怕!” 云知意等人已在水神庙前极力安抚众人一个多时辰,能说的道理早已说尽,听进去的人都在原地没动,冲出去的那些显然就是说了也白说的。 见场面已失控至此,云知意不及多想,将牙一咬,也以巾蒙面,冲到了顾子璇的身旁。 “我好像又连累你了。”云知意的嗓音已沙哑到不像她的声音。 上辈子顾子璇比她先死在槐陵,是因为她下令让顾子璇将有瘟疫症状者圈禁在见龙峰。 这辈子顾子璇在此冒死拦人,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她执意“能救一个是一个”。若她不固执这个,霍奉卿不会发出那份倡议,盛敬侑不会启用紧急治权,顾子璇就不会来集滢。 两辈子,她对顾子璇都是有愧的。 上辈子她在焦头烂额下只来得及赶去槐陵善后,没有为顾子璇做过太多,这辈子总算没有那么遗憾了,至少她还能站到顾子璇身边来共进退。 顾子璇高声喊道:“说什么连累?我自己签了那倡议书来的,生死自担!” 须臾过后,有人撞向云知意与顾子璇挽在一起的手臂上,两人齐齐吃痛闷哼,却没始终没有松开。 待那些人转去冲击别处,云知意才艰难发出声音:“似乎有人搞鬼!我先前隐约听到有谁喊了一声‘进城’……” 说话间,有个古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可惜此时她的脑子已有些赶不上趟,终究没能抓住那个闪念。 ***** 身后不远处的城楼上似乎有越来越嘈杂的人声,铺天盖地的雨势都遮不住身后那动静,看样子大约是城里的人也被这意外失控惊动了。 身后就是关乎十万人安危的城门,三百官兵谁也不敢退半步,几乎是以孤军守城的气势在全力阻挡。 冲撞。抵挡。驱回。倒逼。 云知意跟随着顾子璇的脚步,在无数次循环往复的拉锯中艰难挪步,麻木地做着肉盾,一次次抵挡着人群的冲击。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她的右手边,握住了她的手腕,也成了人墙的一份子。 云知意转过头,在满目雨水中勉强撑开一道眼缝,透过满面散乱的湿发,惊见竟是本该在城中的霍奉卿。 暗夜雨幕中,云知意隐隐约约能瞧见他的薄唇勾起,也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手掌摸索着滑下,坚定地与自己十指相扣。 她已在雨中淋了好半晌,指尖早已沁凉。此刻与他掌心相贴,食指交握,有温热源源不绝传递过来。 此情此景让她恍惚,却又矛盾地让她感到分外真实。 这些日子,霍奉卿在城里通过信使、飞鸽与各方势力通联协调,还要帮着集滢县令调整药材、粮食的分配、帮忙安抚城中十万人,当真半点没得闲。 而云知意在城外也忙,白天要在棚外巡防,入夜还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突然情绪波动的染症者好言相劝,嗓子也哑得不行,好多天没睡上过一个整觉。 两人就隔着一道城墙各自竭尽所能,始终无暇见面。 谁也没料到会在今夜这场面下重逢。 云知意不必照镜都知自己此刻是如何狼狈不堪的鬼样子,今夜绝对是她这辈子最丑的一刻。 虽有巾子遮面,但她已多日不曾好生睡过一个整觉,眼中满是憔悴血丝。此刻又是披头散发,浑身上下全湿透,泥水溅了满身。 其实霍奉卿冒雨奔出城来,形容也光鲜不到哪里去,大家谁也不用笑谁。但云知意心中仍不免有几分羞耻的火气。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嚷道:“你出城来做什么?!” 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但霍奉卿却倾身将耳朵凑近了她:“嗯?” 又有人冲了过来。霍奉卿旋身挡在她面前,那人撞到了他背上。 冲过来的人力气似乎不小,云知意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听到霍奉卿一声吃痛闷哼,却始终没有放开与她交握的手。 待这阵冲击过去,霍奉卿重新站到她身旁, “你该在城里。为什么出来?”她又说了一遍。 滂沱雨势中,霍奉卿的声音模糊贴着她的耳廓:“自是为你啊。” 原本清冷的嗓音像沾了糖霜的珍珠子,在滂沱大雨中顺着耳道骨碌碌跌进心窝,奇异地抚平了云知意心中因恼羞成怒而起的邪火。 她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眉眼俱弯。心中拼命祈祷着天亮。 等眼前这群人平静下来,她就可以沐浴更衣,用最好看的模样抱住身边这个狗嘴里终于吐出象牙的家伙。 第一百八十一章 终结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城外水神庙的乱象终结于卯时。 夜雨骤歇,天光熹微,最艰难的一个长夜总算过去了。 当南城门开,冲击官兵人墙长达整夜的人群也已呈疲态。 随着热腾腾的粥食与汤药陆续送出城,大家总算眼见为实,水神庙前终于慢慢重归平静有序。 至于云知意想着要给霍奉卿的那个拥抱,到底没能送出。 因为她被送回城中官驿简单沐浴、喝了半碗粥垫肚后,躺下没多久便发起了高热。 她并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她生病的,迷糊了两日,期间甚至不清楚是谁在照顾自己,只能任人摆布。 好在田岳从淮南带回的医药充足,经过大夫精心照料,到了第三日,她的神志便已清明。 但她醒来后时有热度反复之兆,四肢也乏力,伴有轻微咳嗽。大夫疑心这是被感染了瘟疫,便将她挪到官驿最角落的一间客舍内闭门将养,汤药、食物全是从门缝递进的。 独自被关在房中的云知意倒也不孤单,霍奉卿、顾子璇、沈竞维甚至薛如怀都会轮流来看望。虽大家都只能谨遵医嘱隔着门板与她说话,但好歹能让她了解集滢事态的每日进展。 被日夜不停加固、人为分流的堤坝不辱使命,稳稳守住了集滢城不受洪汛之苦;随着连天暴雨停歇,滢江水位正在慢慢退回正常。 洪水决堤之危解除、医药粮食充裕、疫情得到有效控制,人心惶惶的集滢正在恢复往日安宁。 从淮南带回大批医药、粮食的田岳,毫无疑问成了集滢人眼中的大英雄。 那天之后,田岳每日奔走在城里城外,分配粮食、调度医药、慰问民众,所到之处无不欢声雷动,再没谁记得他从代任槐陵县领被贬至集滢县令属官的那件事。 抛开旁的不论,他奔走淮南这一趟确实是解了集滢危局的关键,百姓的赞美与感激他也算当之无愧。 至于在那个雨夜后高热两三日才退的云知意与沈竞维、因承受太多撞击而浑身淤伤的顾子璇、四十七名因做人墙导致轻微瘟疫症状的士兵,以及在堤坝奋战近三个月,力保滢江度过危急汛期的两位副钦使和随行的薛如怀等人,在得了街头巷尾几日夸奖热议后,渐渐不再被提起。 沈竞维对这样的结果显然早有所料,并无失望或落寞之色,只是笑着说了句风凉话。“人们总是更容易对最后关头赶到的那个英雄感恩戴德。古来如此,无需惊讶。” 云知意倒也真不惊讶。 她只是在想,或许等到明年自己回邺城正式领官职时,田岳也已被拔擢到州丞府了吧? 她并不后悔给了田岳这机会,也并不在乎田岳愿意奔赴淮南的心中初衷是什么。 反正集滢得到了好结果,这就是她要的。 ***** 九月初五,闹了快三个月的集滢瘟疫事件基本进入收尾阶段。 此时无需再耗大量人力在堤坝上,疫情也已得到控制,集滢县府足以自行应付善后事宜了。 于是,前来支援的年轻官员们便开始交接手头事务,准备返回各自任上。 在大夫终于确认云知意无恙后,霍奉卿也不得不离开集滢回邺城了。 这天夜里,集滢官驿很安静,连官驿护卫们巡夜的脚步声都仿佛比平常轻了许多。 月在中天,静夜下有虫鸣蝉嘶。 云知意与霍奉卿并肩坐在花园的八角亭中,双双思绪纷繁。 其实本不该无话可说,可在这个充满离情别绪的夜晚,千言万语在心中乱成麻,一时间两人都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霍奉卿先开的口。 “明早我就得走。”霍奉卿的声音沉沉浅浅,没有太大起伏。那语气乍听平淡,可若用心细品,不难发现其中藏着化不开的依恋。 他说话时一直偏头,不错眼地凝望着云知意的侧脸,还伸手拈住她鬓边一缕散落的碎发,轻轻拢至耳后。 他的指腹温热,若有似无触过她柔软的耳廓,有点暖,有点软。 云知意望着满园影影幢幢的扶疏花木,点点头,哑声浅笑:“说起来,你早就该走的。你在集滢耗了太久,邺城那头不知有多少积务等着你。明日需要我起早送你吗?” “不必。若你来送,只怕我就不肯走了。”霍奉卿对自己的定力还是有所认知的。 “好,那就不送,”云知意从善如流地应下,抿了抿笑唇,“再过几日,我也该随沈大人往别处去了。” 此地一别,再见面就将是八个月后。 “眼下你尚无官职,遇事不要急着往前冲,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霍奉卿有些放心不下,低声叮咛,“州丞府派出了右长史符川,约莫就这两日抵达集滢。他来后,顾子璇可能会遇到点麻烦。但你记住,沈竞维不是吃素的,你且看着他就是。” 顾子璇是云知意为数不多的同窗好友,霍奉卿最怕的就是自己离开集滢后,这小祖宗会关心则乱、不管不顾。 若她强硬出面维护顾子璇,事情表面上倒是能简单善了,但她得罪人就在所难免。 她明年终究要回邺城的,还是不要沾染这些是非为好。 云知意出乎意料地没有争辩犟嘴:“我明白。不必担心,这次我不会强出头的。” 知道她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霍奉卿总算松了一口大气。 ***** 并肩沉默良久后,霍奉卿淡垂眼帘,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拨动着。“明年五月,你会回邺城正式领官职,对吧?” “当然了。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云知意有些不解,转头看向他。 霍奉卿的脸一半浸润在夏月皎洁的清辉中,一半藏在黑夜暗影里。他迎上她的目光,唇角轻扬:“怕你不回,又怕你带着别的狗回。” “你这人可真是……”云知意无奈摇头,回他展颜一笑,“所以呢?” 人真的很奇怪。 上辈子他俩独处时,若非剑拔弩张,就是默默无言。 那时他们两人斗想不出除了学业与公务之外,还能说些做什么、做些什么。 可这辈子两人在对方面前都撤下了心防,一点点抛开过往的诸多成见与无谓执拗,只管顺心而为,许多事竟就有了种“无师自通”之感。 就像此刻这般亲昵的厮缠,明明双方做来都有几分生涩笨拙,却又不约而同地佯装镇定,使劲浑身解数假做老练熟稔。 有点好笑,有点傻气。霍奉卿不像霍奉卿,云知意不像云知意。 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妙,却又仿佛理当如此。 霍奉卿的长臂慢慢缠上她的腰肢,目光灼灼:“所以,给个名分?” 她在他怀中仰面眨了眨笑吟吟的眼,毫不推拒,任他黏缠。“八个月呢,你我都会有所改变的,或许对彼此的想法也会变。这名分若给早了,到时双双后悔,那不就惨了?” 八个月,听起来很短,仿佛弹指一挥间。 但他们这种刚放下书本佩上官印的年轻人,在这阶段就像一团被扔进汪洋中浮沉的棉花,无论本身愿不愿意,都会拼命汲取周遭水分。 变化是必然的,今日都可能与昨日不同,何况八个月。 明年夏日的霍奉卿与云知意,心境与做派或多或少都会与如今有所差异。到时他们之间的相处又会变成什么情形?只有天晓得。 霍奉卿哼道:“‘后悔’?请恕在下才疏学浅,这两字不会写。” “不会写?那我教你啊。”语毕,她以指为笔,噙着神秘笑意,在他襟前一笔一划慢悠悠地书写开来。 此际正值暑去秋来,轻薄的夏衫根本抵挡不住指尖炙烫。那指尖每一次游走移动都带起看不见的绮丽火气。 霍奉卿倏地闭目,喉间上下滚动数回,呼吸紊乱,周身微微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停手,他从满心甜蜜又燥热的煎熬中再睁眼,便跌进那对笑盈盈的月牙泉中。 “我说不识得两个字,你却教我四个?”他的嗓音喑哑至极,“你这不识数的毛病,真愁人。” 云知意挑眉不语,只是烫着脸笑。 她不知道八个月后的云大人与霍大人之间会如何。 但此时此地,面对这个忐忑撒娇讨要名分的霍奉卿,她是真心实意愿给他这四字的回应。 他慢慢低下头,口中含混嘟囔:“光会写算什么好姑娘?有本事你喊出来啊。” 语气像挟怨嘲笑,云知意却清楚看到他双眸比漫天星光更明亮,连眼角那颗小小的朱砂泪痣都透着狂喜。 “我……” 才起头的话音被他尽数吞噬。 那漂亮薄唇是前所未有的霸蛮,齿与舌交错并用,辗转、啃啮,濡热的舌尖一遍遍哄着,将心心念念的甜唇软舌尽数劫掠。 被堵了嘴的云知意发不出旁的声音,心中却道这样很好。 奉卿哥哥,这四个字光是写出来就已让她感受到最大程度的羞耻,实在是喊不出口。 明年夏日再重逢时,或许…… 唔,大概还是会因为羞耻而喊不出来的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变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九月初七,霍奉卿离开集滢的第二天,原州州丞府右长史符川亲率属官及一队州丞府差役抵达集滢城。 这位符川大人在瘟疫事件前期宛如隐身人,诸事能不沾手就不沾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待到此刻集滢大局抵定,他却突然态度强硬,刚到集滢就冲顾子璇发难问责。 八月廿四那个雨夜,城外共有十三名染症者当场死于混乱踩踏,另有五人因淋雨并发风寒、长时间冲撞官兵消耗体力导致病情急遽加重,天亮后也相继不治而亡了。 顾子璇带三百官兵负责水神庙一带的秩序两个月,最终因为非瘟疫的缘故,一夜里出了十八桩人命,这自然成了上官发威的最好由头。 下午,顾子璇在县府被符川当众诘问、训斥后,气冲冲回到官驿,在中庭寻到云知意后,便噼里啪啦将满腹苦水倾泻而出。 说话间,她时不时委屈又愤怒地挥着拳头,两眼血红。 云知意拉着顾子璇手,轻声问:“眼下是个什么说法?” “你敢信吗?符川那老匹夫说,要提请州府合议,准备下个月在邺城对我进行公审!” 顾子璇气得头顶冒烟,忿忿踹了廊柱础石一脚,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方才我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在议论,竟觉得那十八条人命确实该算在我头上。见了活鬼了!” “邺城那帮老狐狸,是真的很懂民心啊。”云知意以舌尖轻舐唇角,冷冷轻笑。 集滢民众在这场持续三个多月的天灾中担惊受怕,接连亲眼见到有人死于瘟疫及各种并发症,最后一个多月里更是缺医少药、食不果腹。 这种经历对百姓来说是极痛苦的。 可他们也看见官员们在做事,满心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只能憋在心里,正愁没个发泄的去处。 顾子璇怒极反笑:“可不?此时派符川来因势利导,推出我这个活靶子,让集滢人可以有一个具象的攻击目标,尽情宣泄那些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的苦闷。如此,州丞府在集滢就能又一次得到‘铁面无私、爱民如子’的好名声!” 普通人对“官”的态度是颇微妙的。 顾子璇带着手下三百人豁出命,保住城中十万人不受瘟疫感染,其中有四十七人在那夜之后还病倒,这事才过不到半个月,集滢人不是半点不知。 可她自抵达集滢后,多数时间都在城外水神庙,城中百姓与她接触甚少,对她观感较为模糊,自不会如何积极维护她。 而她靠三百官兵要维持城外一万多人的秩序,必然不能慈眉善目。城外那些人被她气势威严地压制月余,少不得有几分怨气,这种时候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这样处境的顾子璇,可不就是州丞府推出来讨好集滢百姓、让大家发泄情绪的好靶子? ***** 发了一通脾气,最终却也无计可施,顾子璇只能悻悻在云知意身旁落座。 其实学过《大缙律》的人都懂,那夜水神庙前的十八条人命,按律顾子璇并无过失。就算公审问责,最终结果也不可能真将她怎么样,因为根本无法理可依,公审只是走个过场。 但百姓不懂这些,被刻意煽动后就只管发泄情绪,没几人会认真追根究底。 口口相传之下必定三人成虎。 往后原州人只会记得,在这一年的集滢瘟疫事件中,“恶吏”顾子璇出动官兵镇压了受瘟疫之苦的可怜流民,造成了十八人枉死,还因家世背景而未得到任何处罚。 这当真是百口莫辩,总不能年复一年上街去拉着人挨个解释。 云知意扭头望着郁闷的顾子璇,冷静询问:“沈大人今日不也在县府么?他没有帮你说话?” 顾子璇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充分理解沈竞维今日没有出言相帮的苦衷。 “我如今是州丞府的官,符川比我官高三等。出了人命,他向我发难问责,明面上是无可指摘的,谁帮我说话谁就会被拖下水。” 她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声,又道:“幸亏那时我听了沈大人的。若没沉住气下了诛杀令,符川那老匹夫怕不得今日就将我斩在集滢示众。” 瘟疫这种天灾本就极易连带出官民冲突的**。因为受灾人群情绪起伏极大,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出现民暴。 有时为保多数人不被裹挟,负责治安的主责官员就会下令诛杀暴民。 关键时刻下这种诛杀令稳定大局,在法理、人情上都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局面得到平定后,有些过度善良的民众往往分不清自己与暴民的区别,甚至会稀里糊涂为被诛杀的暴民喊冤。若再有人煽风点火,大家对当时下令的主责官员心生怨恨、喊打喊杀都是常见。 曾有不少官员因为这个缘故担责下野,甚至有被问罪、下狱、杀头以平民愤的先例。 云知意以齿沿轻轻刮过下唇,沉吟片刻后,突然明白当夜她脑中没抓住的那个闪念是什么了。 “事发时,我隐约听到有谁在喊‘进城抢了再说’之类的话。如今看来,八成是刻意为之,就是想逼得你下诛杀令!” 沈竞维显然早就预见了会有这个隐患,所以当时果断向顾子璇喊出了“筑人墙”。 若没有他这一句提点,顾子璇只怕又是上辈子那般下场了。 而上辈子,见龙峰下也是同样的突然失控,镇守小通桥的也是顾子璇…… 会是巧合吗? ***** 记着霍奉卿临行前的叮嘱,顾子璇这件事云知意半点没有妄动,只是看着沈竞维怎么做。 正如霍奉卿所言,沈竞维确实不是个吃素的。 他对顾子璇道:“下午你离开县府后,我与符川大人和集滢县令已达成共识:不等下月回邺城了,明日就在县府升堂,我亲自审你这事。” 若不是被云知意眼疾手快拉住,顾子璇就要当场炸毛跳脚了。 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也就罢了,沈竞维与她同在水神庙并肩协作那么久,当夜又是亲眼见证她的一举一动,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她是无辜的! 其实云知意闻言也懵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味来。 她拍拍顾子璇的手背以示安抚,语气也是难得的柔和:“子璇,你冷静些,沈大人是在帮你。” “就这还帮我?!若是下个月回邺城公审,至少我家里还能替我斡旋一二,公审说不得就免了!” 顾子璇瞠目,不太尊敬地指着沈竞维:“你有难处不便插手帮我,这是人之常情,我没二话。可你明日就在集滢升堂审我,这分明是怕我死得不够透吧?!” 若是以往的云知意,大概也会这么想。但如今的她毕竟跟在沈竞维身边几个月,已能看懂这其中的门道了。 她对顾子璇道:“那十八人并非死于官兵刀下,若严格按律公审,你本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但邺城百姓对你在集滢这边的所做作为全是道听途说,届时一听公审免了,或公审结论是你无罪,必定有人阴阳怪气,认为是顾家为你撑腰脱了罪。到时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沈竞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过来,旋即用扇子敲着桌沿,笑意欣慰。 “没错。顾子璇,这事只有当众了结在集滢,你才能得到真正的清白。我们这些与你并肩共事过的人尚未全部离开,还能为你说几句公道话。有人站出来为带头你作证,百姓中才会有不糊涂的人肯跟着仗义执言。懂了吗?” 否则人走茶凉,待下个月回到邺城,就算公审断了顾子璇无罪,她在百姓口中也要背上个莫须有的污点,一辈子洗不干净。 顾子璇愣愣点了头,接着便执了歉礼:“多谢沈大人。方才是下官冲动失礼。” “不必谢,”沈竞维皮笑肉不笑,“我也不是什么急公好义之人,顺水人情罢了。” 原州州丞府打算借顾子璇这事来笼络民心,他站出来主持公道,不着痕迹卖给邺城顾家一份人情,这符合他的利益。 没错,就只是这样而已。他沈竞维早不是什么天真的热血少年了。 ***** 巡察钦使要在县府公审顾子璇,这事一夜之间传遍了集滢城。翌日天不亮,有许多好事百姓三两相约着赶去县府门口围观。 在十几个年轻官员及士兵们轮流作证后,陆续有百姓也站出来为顾子璇喊冤。 近一个半时辰的审讯后,沈竞维惊堂木一拍,当场结案: 八月廿四日雨夜冲突中的那十八名逝者,无一个是死于官兵刀下的。顾子璇及她名下三百官兵已极尽克制,她不是草菅人命的恶吏。 她甚至算是保护了集滢城中十万人的英雄之一。 得了这份公道,顾子璇回到官驿就抱着云知意大哭,像个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集滢最最危难之时响应倡议而来的年轻官员们,眼中也有了百感交集的泪光。 书上不是这样教的。初出茅庐、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们对这种荒谬的现实根本毫无准备。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偏就是这样了。 明明尽职尽责做了一件对的事,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真相,却需要如此周折才能得到认可。 今后漫长的仕途上,他们每个人大概都会有无数类似的遭遇吧? 可是下一次,他们还会不会有顾子璇这样的天时地利,侥幸而及时地得到公道? 年轻人的成长与改变,通常就是从猝不及防看清现实与书本之间的不同开始的。 经过这一遭他们总算懂了世事人心有多的复杂。 原来,在自己不吝满腔热血之后,非但不一定得到赞许,还可能遭遇顶头上官在背后捅刀;曾拼尽全力维护过的百姓也有可能会冷眼旁观。 但也会有人为着各种原因与利益站出来头顶青天、主持公道;也会有曾被他们保护过的百姓站出来,用最朴素最笨拙的言语,说一句“我曾受他们庇护,他们做得已经很好”。 人心叵测并不限于官场,民心亦同理。官有好有坏,百姓也一样。 光明与阴暗竟相伴相生,这是书上没有讲的人性真相。 亲历集滢这件事的年轻人们都受到巨大冲击,离城相互告别时明显各怀心事。 云知意问沈竞维:“九哥,你说若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他们的选择会变吗?” “谁知道呢?”沈竞维笑意不达眼底,“人终归是会变的。” 就算没有在集滢遭遇顾子璇的这一出,这些年轻人也会在别的事上被迫补齐书里没有的这课。 青云之路从来不是光明坦途,所谓成长,一定伴随着变化。 都会变的。 区别只在于变得更明亮还是更晦暗、更锋利还是更圆滑、更强大还是更软弱。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年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离开集滢后,云知意继续跟随沈竞维行走于原州的大小城镇。 沈竞维被选做巡察钦使不是没原因的。 他圆滑、周全、知世故,凡出手必定名利双收。 云知意顺着他的目光、思路与手段,见识到许多从前不曾留意的人心百态;也明白了官场有些手段虽不够纯善,但想要长远而稳妥地走下去,这些手段就不可或缺。 沈竞维会不动声色地回避真正造成乱局的“枉法”之事。真正出手办的那些案子,几乎都是证据确凿、不会给对手留下反击把柄,而百姓又最为喜闻乐见的“惩治贪赃”。 面对云知意澄澈的目光,他毫不讳言自己的顾虑:“‘枉法’通常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结果,很难拿到直接而浅白的证据。若想清除‘枉法’积弊,争斗的过程可能会造成部分普通人的利益在短期内有所损伤,是以百姓虽受其苦,却未必能堪破其中玄机,通常还会将狼错尊为领头羊。” 若要与那些人明面抗衡,需要莽撞而天真的纯粹热血,需要不惧成败、不计自身得失的固执持正。结果还有可能是头破血流、身死名灭。 “世人都渴望这种人站出来维护公理与正义,却很少在这种人活着时给予足够的善意与声援。” 经过上辈子的下场,云知意很清楚沈竞维的这番言论并不荒谬。 她不知沈竞维曾经历过什么,但她想,从前的少年沈竞维定也曾笃信“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 只是后来,他成为了一个众人眼中完美无缺、圆滑老道的沈大人。 当初那个热血狂妄又鲁直的少年沈竞维,就和前世的云知意一样,在无数的嘲讽、攻讦与明刀暗箭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埋葬在他内心深处,成了他此生再回不去的遗憾。 云知意跟在他身旁看着、听着、想着,在一次次日升月落中飞速成长着。 一年的时间,在疲惫奔波、汲取充盈、认知重建的过程中显得短暂倏忽,如白驹过隙。 承嘉十五年五月,云知意回到邺城。 在南河渡码头送别沈竞维那天,她说:“九哥,回京后也请留心原州的消息吧。” 白衣胜雪的沈竞维眼神怔忪,却又带着笑:“我会的。” 他想,原州大概会有一个云知意,坚定地踏上少年沈竞维遗憾未能走完的征程吧。 ***** 回到邺城的云知意很忙。 承嘉十五年五月初六,州丞府左长史刘长青正式卸任还乡,州丞田岭点待用学士云知意接任。 若真是个初入仕途的普通年轻人,上来就被推到这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高位,必定手忙脚乱。 但对曾在这个位置上多年的云知意来说,不过就是第二次进到熟悉的考场,做一份曾经出过错、现在已很清楚错在哪里的答卷,没什么好慌的。 接过官印后,云知意花了几日时间,迅速熟悉了当下州丞府的人事及各项事务的现状。 紧接着,她以私人身份向州丞、州牧两府部分重要人物下了帖子,邀请大家在五月十二前往望滢山云氏祖宅赴宴。 因为家世背景在原州少有人盖得过,云知意过去与人打交道向来有事说事、无事各行其道,从未刻意着重过这类可有可无的人情世故。 旁人明面上说不着她什么,但终归有些人心中不喜她的不合群。 如今她竟放下身段,像寻常年轻官员一样,初进官场就主动对诸位前辈示好,接到帖子的人心中大都受用,自是应者如云。 承嘉十五年五月十二,夏至。 自巳时起,望滢山上的云氏祖宅便陆续有客登门。 做为主人的云知意不停重复着待客礼仪,这让她笑容发僵、四肢几近麻木。 好在顾子璇来得早,能稍稍帮衬点场面。 顾子璇在家中不算最受爱重的孩子,但毕竟是顾总兵的女儿,如今在州丞府也已任职一年,与原州官场各路人马搭话都不显冒昧。 她本就是性情外放之人,与谁都能找到话说,穿梭在宾客中简直如鱼得水。 考虑到夏日天热,云知意将酒宴安排在后山的“繁木园”。 此园傍山,园中凿有湖,故亭台楼榭皆得山水意趣,清幽雅致又不失生动。 这个季节湖中荷花开得正盛,宾客沿湖游赏,趁机找人攀谈些有的没的,正好免了枯坐等候的尴尬。 趁着得闲,顾子璇揽了云知意的肩,嘿嘿笑道:“你可了不得,一回来就成了原州府举足轻重的人物。田大人很是看重你啊,他亲儿子都没得如此大力栽培。” 她口中的“田大人”自是指州丞田岭。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结束后,田岭提拔了几个当时助力解决此事的年轻官员,他儿子田岳也在其中。 但田岳只是从“集滢县令属官”升任州丞府钱粮署簿书,并没有云知意这样惊人的风光。 云知意环顾四下,确定近前无人,才不屑又无奈地嗤之以鼻:“你以为田岭这是对我看重栽培?” 顾子璇迟疑地挠头:“难道不是?” “陛下新政已通令各州,其中‘均田革新’这一项是个得罪人的硬茬摊子。田岭推我登高位,不过就是要将这个烫手山芋扣在我头上。” 跟着沈竞维跑了一年,云知意若再看不穿这点,就真真是白吃了一路的苦。 “他真正想用的不是我,是我背后的云氏之力。这事若办成,他对陛下就能有交代,地位会更稳固;若没办成,我在其位没谋成其事,即便我祖母出面也只能保我不丢脑袋而已。到时他推我出来贬官挨打那是有理有据,他自己照样八风吹不动。” 顾子璇眉头一皱:“这老狐狸!看来他是算准你性子‘独’,行事不爱与人拉帮结派,不会牵连太复杂的关系。” 最终若有差池,只需将云知意一人推出去做替罪羊,对上对下便足够交代,他就可全身而退了。 “可不是?他能把持原州实权几十年,绝不是凭运气的,”云知意咬了咬唇,“我就是为了防他这手,今日才大费周章搞这宴。” 田岭料想她做事必定独来独往一肩扛,她就偏要虚虚实实地来。 要让田岭摸不清她具体与哪些势力利益攸关,今后想对她下手时,就不得不投鼠忌器。 哪怕经营这种真真假假的关系网会很麻烦,耗时又耗力,许多本该一蹴而就的事也会因适当妥协与周旋而受到拖延,但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无后顾之忧,才能将事情一件件做成。 官场这些弯弯绕,细说起来实在令人倒胃口。 于是顾子璇笑着拍拍云知意的肩:“往后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这话听起来好像轻飘飘,但云知意明白,这是顾子璇对她发出的同盟承诺。 她直勾勾望着顾子璇,片刻后噙笑点头:“好。” ***** 在外奔波的那些日子里,云知意想象过许多种自己与霍奉卿重逢的画面。 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自她回邺城后,两人各忙各的,直到今日这宴才真正打上照面。 可惜云知意要忙着应酬客人,霍奉卿来时又全程被学政司章老拖在身边,两人没机会单独说话,只在见礼时仓促对望了一眼。 近午时,宾客都到齐,酒宴便在繁木园中摆开了。 为了今日酒宴,云知意特地让人从城中请来了一班乐师、伶人。有丝竹歌舞助兴,觥筹交错间笑语不断,宴上自是宾主尽欢。 学政司章老是今日最年长者。老人家登高望重,一向受人爱戴,自是被云知意安排在主桌上坐。 老人家今日来赴这宴,一是给云知意面子,二也是有件公务上的事,需要在这种轻松的私人场合与州牧府的人沟通一番。 州牧盛敬侑今日不得闲,州牧府来的人中,最说得上话的便是霍奉卿,于是老人家揪住霍奉卿就不肯撒手了。 落座时,章老拉着霍奉卿坐在自己的右手座,时不时与他交头接耳。 这桌眼下只坐了章老、霍奉卿、顾子璇,以及州丞田岭,还有官医署、漕运司的几位中年官员。 云知意需周到主家礼数,要先与前头几桌客人轮流把酒寒暄,因此许久都没到主桌来入座。 主人不在,谁也没好意思打断章老。霍奉卿就只能心不在焉地与老人家敷衍周旋着,时不时抬眼偷觑穿梭各桌的那个姑娘,被怄得面无表情。 同在这桌的顾子璇见霍奉卿将要耐心告罄,便笑嘻嘻扬声道:“章老,人家云知意今日请我们来喝酒吃饭,又不是旬会议事!您总拖着霍大人谈公务算怎么回事?” 顾子璇很早就猜到点云知意与霍奉卿之间的猫腻。 眼下云知意还没回来,她自觉该帮着姐妹照应一二,再加上她与霍奉卿也曾同窗多年,这便仗义出声了。 章老平素不刻意摆尊长架子,从前他们这些人还在庠学念书时,就很爱在这位老先生面前没大没小的顽皮放肆。 被顾子璇这么一嚷嚷,老人家没好气地笑瞪她:“喊什么喊?没点州府官员该有的稳重样子。在别人家做客却失礼嚷嚷,不像话。” 顾子璇半点不怵他,反倒笑得愈发顽劣:“哟哟哟,老人家不讲道理啊。您赴私宴却扯着人谈公务,这才没点州府官员的稳重样子!您没带好头,我们这些后生小辈自是有样学样。” 这桌人对顾子璇都不陌生,几乎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私下里的性子多少有几分了解。 今日并非严肃的公务场合,众人纷纷莞尔,谁也不插话帮腔,一径喝酒看热闹。 不管怎么说,顾子璇出声招惹章老,终究是为霍奉卿解了围。 霍奉卿便也淡淡勾唇,随意举了杯盏向她隔空致谢,无声表示承情。 自己的好意被人领受,顾子璇当然也开怀,隔空举盏还他一笑。 章老被顾子璇这话顶得半晌没言语,觑见她与霍奉卿这一来一往的小动作,当即嘿嘿笑出声,像个抓住人把柄的老小孩儿,与她胡搅蛮缠抬起杠来。 “好哇,不谈公务就不谈公务。那顾家小姑娘你可坐稳了,咱们来聊点私事。” “来来来,您老尽管放马过来。我且听听您能说出点什么来吓我坐不稳。”顾子璇半点不怯场,挑衅地笑着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云知意将几桌客人全都招呼过了,这才回到主桌这边来。 落座时就听到顾子璇的话尾,她便歪头疑惑道:“什么坐不稳?” 章老与顾子璇正大眼瞪小眼地忙着置气,谁都没答话。 老人家自顾自捋着花白美髯,得意哼笑:“开春时顾总兵托我为你物色人选保媒呢,忘啦?” 顾子璇一窒:“您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胜之不武啊!” “方才我可瞧见你与霍家小子眉来眼去了啊。这感情好,得来全不费功夫,”章老反击成功,舒心极了,抿了口酒咂咂嘴,“回头就叫你父亲将你嫁去霍家。” 云知意愣了一下,抬眼看向霍奉卿。 霍奉卿也是懵懵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怎么突然关我的事了”的茫然。 章老用手肘拐了拐霍奉卿:“小子,你觉得如何?” 霍奉卿垂眸沉吟着,端起面前酒盏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道:“我觉得,我弟弟还小,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章老吹胡子瞪眼:“年纪轻轻,怎么耳朵不好使呢?谁在说你弟弟了?这不说你和顾家小姑娘呢嘛!” 其余人皆憋着笑不吱声,看好戏似的目光来回逡巡在顾子璇与霍奉卿之间。 “章老,您怎么张嘴就胡来呢?讲讲道理,我只看了霍奉卿一眼!哪有看一眼就得嫁的?” 突然被推向风口浪尖的顾子璇放下酒杯,笑闹着拍拍桌:“那云知意看了他好多眼呢,您怎不想着叫她嫁去霍家?” 云知意扯了扯她的袖子,蹙眉低声:“怎么又关我事了?” 语毕,看了看神色不辨喜乐的霍奉卿。 经过章老与顾子璇这一番半真半假的闹腾,云知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和霍奉卿之间谈情说爱容易,谈婚论嫁却存在大问题。 毕竟隔着门第,必有一方需妥协。 要么她像她母亲那样自出云氏族谱,要么就是,霍奉卿入赘云家门。 这个问题,之前她和霍奉卿之间并没有机会谈及。 章老眯着昏花老眼,来回打量了云知意与霍奉卿,旋即摇摇头:“他俩?不合适啊。” 老人家虽眼神不大好使,为人处世还是有分寸,话只点到为止,忍着没说云知意不可能自出云氏,而霍奉卿又孤高难驯,骨气得要命,怎么看都不像肯入赘的模样。 霍奉卿幽幽瞥了老人家一眼,再度端起酒盏。 老人家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发毛:“小子,你这么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霍奉卿垂眸浅啜,不语。 第一百八十四章 梦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八个月不见,云知意再看着霍奉卿,心头总时不时冒出点不自在。 那种感觉很微妙,明明是个非常熟悉也亲近的人,可看着看着就会有些许恍惚的陌生,下一瞬又重新变得熟悉。就这样反反复复,叫人无所适从。 众目睽睽之下本就有诸多不便,这种微妙到难以言喻的淡淡隔阂更让云知意不知该与霍奉卿说点什么好,索性就不与他单独交谈了。 席间有不少人找霍奉卿敬酒,并借机攀谈。 今日能受邀的都是体面人,知他酒量不好,倒也没谁刻意起哄灌他,只需他稍稍沾唇示意,圆过场面就行的。 以云知意对霍奉卿酒量的了解,这人顶天就能喝两盏。可他今日不知在较什么劲,一口能饮去盏中小半。 怕他会因醉酒而当众失态,云知意悄悄向武侍柯境吩咐道:“你站到霍大人近前去,若有不对劲,立刻将他带去客院。” 接连六七盏酒下肚后,霍奉卿虽面有淡淡酡颜色,除言语、动作稍迟缓些外,并无旁的异样。 此时宾客们大都沉浸在丝竹歌舞、言笑晏晏的热闹中,云知意也隔着顾子璇,与官医署从事池文远说话。 霍奉卿突然抬头,隔空扬声,口齿清晰地对云知意道:“奉安想找你借本书。” 云知意暂且中断与池文远的交谈,回眸谨慎打量他,口中漫应:“什么书?” 霍奉卿默了默:“忘了。” 云知意一时也吃不准他这究竟是醉没醉,怕当众说多错多,便吩咐道:“柯境,你带霍大人去顶层奉茶。叫小梅将藏书目录找出来送上去,他看着书目或许能想起来。” 她离开的这一年里,宅中众人并不曾偷闲躲懒。 管事湫娘安排得井井有条,将之前没顾得上的许多细节全做了规整,又领人去了趟言宅,将云知意当初留在朱红小里没来得及搬过来的藏书全搬过来。 如今这宅中里丰富的藏书不但被分门别类,还有了一本专门的藏书目录。 霍奉卿起身随柯境离去之前,向云知意投来一瞥。她还没来得及品出内里意涵,他已迈开长腿走远了。 ***** 未时近尾,宾客们陆续告辞,尽兴而归。 送完所有客后,微醺的云知意揉着额角,接过婢女小梅端来的醒酒汤。 “算上席间喝过的那两次,这已是大小姐今日喝的第三次醒酒汤了,”小梅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也不知会不会伤胃?” 云知意的酒量不好不坏,今日做为主人要应酬总共三桌人,少喝是不可能的。但她绝不会放任自己在这样的场面下喝醉,便早早做了安排,让小梅在席间偷偷送了两次醒酒汤。 若非如此,此刻她只怕连舌头都抡不圆了。 “跟着九……沈大人在外风餐露宿地跑了一年,我这胃也锻炼得没那么娇气了。”云知意慵懒笑笑,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诶,对了,霍奉卿呢?” 婢女小梅接下空碗交给一旁的小竹僮,又从小竹僮手中托盘上取了清水给云知意漱口,同时低声回禀:“霍大人还醉在里。” 片刻后,云知意接过绢巾按在唇上,有些头疼,又有些想笑:“我不是让柯境跟着他吗?既醉了,怎不将他安顿去客院?” 说着,脚尖已转往方向去。 小梅忍笑细禀:“霍大人酒品倒还好,只是靠在窗边打盹儿。柯境本想将他挪去客院睡下,可一近他三步之内他就会醒,眼神凶得不得了。柯境不敢太过强硬冒犯,便一直守着。” 霍奉卿毕竟是客人,如今又是有头有脸的州牧府考功令。在没得到云知意吩咐的前提下,柯境可没那胆子自作主张将他打晕扛去客院,只能在旁干瞪眼了。 云知意好笑地叮嘱道:“稍后再送一碗醒酒汤到。” 说来也奇,上辈子的霍奉卿醉酒后明明很乖的,只会迷蒙着眼直勾勾看人,不怎么动弹,任由宰割。 可这辈子却不同了。 云知意想起前年送秋宴时,他先是揪着她衣带亦步亦趋,后来被送去躺了一会儿后,还跑出来将她扑倒在撷风园的长廊下,咬住了她的衣袖…… 想起那一幕,云知意本就烫着的双颊愈热三分。赶忙摇摇头甩去满脑子画面,赧然嘀咕道:“这回更出息了,还‘眼神凶得不得了’?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凶。” 上了顶层,守在门口的柯境立刻苦着脸迎上来:“大小姐……” “小梅跟我说了,不怪你。反正这大热的天也不怕他着凉,在这儿睡一会儿应当不碍事,”云知意摆摆手,笑道,“你自去忙吧。” 她令众人退下顶层,若霍奉卿酒已醒了,有些事两人正好单独谈谈。 ***** 顶层内本是柔软地榻,云知意回来后正逢夏,管事湫娘就命人又铺了一层冰丝包裹的竹席。 如此,只需将四面落地见月窗打开便凉爽宜人,在里头打盹儿小憩最是惬意。 云知意站在门口朝里望了一眼,见霍奉卿果然靠在南面的落地见月窗旁岿然不动。 他长长的睫毛乖顺伏在下眼睑,双臂环在身前,额角抵着窗框,修长双腿贴着墙面舒展交叠。 她噙笑除了鞋,慢慢走进去。 许是她脚步轻浅的缘故,走到离霍奉卿还有一步远时他才倏地睁眼,眸底盛满冰寒狠戾。 云知意心下微惊,顿住脚步片刻,想也不想就抬起脚尖往他腿侧虚虚踹了一记。“霍大人好威风。你冲谁凶呢?” 话音未落,云知意自己倒噗嗤笑出声。她可万万没料到,两人重逢之际,她对他做的头一件事竟是“踹他”。 但正是这个没过脑的动作,使两人之间悄无声息跨过了八个月的分离,先前那种恍惚的陌生感就此被消弭了。 眼前的霍奉卿虽僵身未动,眼底寒冰却立时融为润润春泉。 云知意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含笑俯视着他。 四目相接,他迟滞而缓慢地眨眼数回,眼神渐渐柔软怔忪,最后竟生出几许委屈来。 云知意被他这副模样闹得心尖软烫,用力抿住弯弯的唇,稳了稳心神,才没好气地嘟囔道:“分明是你自己把自己灌醉的,这会儿又在委屈什么?” 他没说话,仍旧保持歪头看她的姿势,眼神愈发委屈。 “做什么这么看我?我欺负你了吗?”云知意笑睨他,瞥见他唇上发干,便回身探手贴向小桌上的茶壶壁。 这茶摆了有一会儿了,此刻只有浅浅余温。 云知意顺手倒了一杯握在手中,这才走过来,面向他盘腿坐下,将杯子递给他:“喝点水?” 他缓缓歪身靠向她,薄唇微翕,含混吐出三个低沉音节:“你喂我。” 这突如其来的撒娇让云知意哭笑不得:“仗酒行凶吗?你自己没手……” “不凶。”他咕哝着打断她的话。 高长身躯艰难挪了挪,寻了个舒适的姿态,将脑袋搭在了她肩窝,那双原本环在自己身前的长臂也慢慢圈上云知意的腰。 像只正晒着太阳酣眠却突然被吵醒的大犬,亲昵又笨拙地偎近,慵懒甩出毛茸茸大尾巴将她圈住。 云知意周身一栗,手脚发软。似有酥麻乱流从天灵盖炸开,以撒疯般的速度烫向四肢百骸。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不是很温柔地将茶杯抵在霍奉卿唇前:“霍奉卿,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他就这么没骨头似地靠在她肩头,紧绷的周身慢慢懒散下来,似终于寻到归依。 “不告诉你,”他闭着眼,沉沉嗓音透着醉后特有的沙哑含糊,话尾慵懒上扬,“除非,你叫一声奉卿哥哥。” 抿了一口茶水后,他干涸的薄唇立时润泽许多,勾着软软莹莹的笑弧。 云知意微窘,赧然啐道:“做什么清秋大梦呢!” 他“唔”了一声,虚虚撑开眼缝,笑意古怪地觑她片刻,旋即重新闭目,面红耳赤地收紧了双臂。 “好吧,那我睡会儿。难受。” 热烫的唇贴在她颈侧无力地轻咬一口,哼哼唧唧间,热息尽数喷在她偾张的颈脉处。“梦里让你叫就是了。” “什么梦里让我……呃?!”云知意倏地收声,整个人因惊骇与羞愤的双重冲击而陷入呆滞。 直到听闻霍奉卿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后知后觉地瞠目结舌。 这狗竹马的言下之意,怎么像是他常在梦里对她……“这样那样”?! 低头去瞪他,目光堪堪触及他那安然睡颜,便又像被烫着一般飞快挪开,红着脸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盛夏季节里苍翠欲滴的望滢山,映着骄阳碧空,衬着霍奉卿身上的天水碧冰纨袍。 此情此景可谓相得益彰,浑然天成,仿佛霍奉卿这个人本就该在这里。 周身被属于这个人的气息绵密包裹,再想想他此时或许会做点什么乌七八糟的梦,云知意整个人都快起火了。 她瞪着窗外满目葱茏,喃喃道:“这可真是,风吹山黛晴翠,卿卿醉卧南窗。竹马梦中流氓,青梅……” 青梅想锤爆他狗头。 只敢躲在梦里为所欲为,算什么好汉?呸。呸呸呸。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回应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事实上霍奉卿并没有做梦,因为他靠着云知意后,只昏沉沉小睡了不足半个时辰。 “霍奉卿酒量不好”,这件事不是秘密。 出仕一年来,已有不少人试图在酒桌上给霍奉卿下套,这让他养成了极深的防备感,若不是在他绝对信任的场合下,他不会喝超过两杯的量。 可今日是他与云知意分离八个月之后的首次重逢,他来了许久都没机会与她单独说上一句悄悄话,本就有些郁闷。席间章老那句“不合适”更是火上浇油,之后云知意又连个正眼都不给他…… 一连串的堵心事,活生生怄得他置上了闷气,便多喝了点。 他醉酒的症状有些罕见。初时会有一段迷迷瞪瞪的时候,脑子和身体都会变得迟钝,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言行。 但只要缓过这个阶段,之后虽会有些许难受,但很清醒。 非常尴尬的是,他此刻就缓过来了,虽头疼不敢大动,却能非常清晰地记起自己先前是什么鬼样子。 方才云知意进来时他还迷瞪着,但当他模糊看清来人是云知意、又听到她对自己说话,便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短短瞬间就很没出息地将自己哄好了。 然后,就不受控地哼哼唧唧,缠着人撒娇。想想就很羞耻。 此刻他醒了,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鼻端满是属于云知意的馨香,双臂还环在云知意柔软纤细的腰上,脑袋枕着她的肩…… 不用睁眼看,他都能想象出自己是何等没骨气的黏人姿态。 胸臆间翻腾着懊恼、羞窘与后悔,又夹杂着一丝丝隐秘的甜。这心情过于复杂,他有些不知所措,暂时不想睁眼面对现实。 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在州牧盛敬侑的背后与州丞田岭及其党羽角力。他在那些无形的刀光剑影中飞速成长,像一把被反复烧红、捶打、冷却的利剑,渐渐崭露出连自己都惊讶的锋芒。 可这个过程中,每一次属于霍奉卿的胜利与骄傲,都因缺少了云知意的见证而显得不够圆满。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待云知意回邺城后,定要让她看到自己这一年的长足长进,让她知道,如今的霍奉卿已不是从前那个总是与她斗嘴闹气的别扭少年。 他想让云知意看到一个沉稳可靠的霍奉卿。 可惜世间事常不能尽如人意。 此刻霍奉卿没别的想法,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过于丢脸。干脆在她怀里一头撞死算了。 ***** 云知意正倚窗翻阅着手中一叠消息纸。 察觉到颈侧的气息有变,靠在自己肩上的“狗头”还偷偷蹭了蹭,云知意耳尖一烫,将那叠消息纸收进袖袋。 也亏得这是她的地盘,宅中之人口风都紧,否则她才不会如此惯着他。 “既醒了就坐好,别一直赖着我。小梅可进来送几次醒酒汤了,霍大人今日算是威风扫地,我也没什么名声给人探听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音刚落,环在她腰间的那双手臂立时僵了僵。 她忍笑又道:“霍奉卿,你差不多得了啊。我肩膀借你睡了将近半个时辰,都僵到发木了。” 霍奉卿这才慢慢松开她坐直,以揉额角的动作掩饰尴尬。 “头疼?” “还好。”霍奉卿强做淡定。 云知意也没戳穿他,只是向着前方小桌抬了抬下巴:“醒酒汤,快趁热喝吧。门口备了水,去洗把脸醒醒神。” 霍奉卿老老实实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后,又去门口找到端着水盆的小竹僮,洗脸净口、整理了仪容。 这才返身回来,重新在云知意身后盘腿落坐,自动自发地替她捏起了肩。 他还尴尬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没头没脑地提了句公务:“过几日就是‘旬会合议’。你才领官职,之前没参与过,到时最好少说多听。” “我刚回来就听说这个了,正嘀咕呢,”云知意回头看向他,“听说这‘旬会合议’是你开的先河。我瞧着那规制分明是在稀释田岭的决策权,这么大个坑,你是怎么让他甘心跳进去的?” “别问我,”霍奉卿绷着满脸云淡风轻的矜持,“让我自己夸自己厉害,那多没面子?” 云知意噗嗤一笑,扭头转回来看着前方,用后脑勺轻轻撞了他两下:“哎哟,可把你厉害坏了。”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静谧但馨宁。 章老今日无意间点到他们两人在门第上的差距,云知意本打算与霍奉卿谈谈的。 可方才她坐在这里想了许多,最终不得不承认,眼下她与霍奉卿都没有足够底气寻出两全的破局之法,谈也白谈。 她已走上仕途,若无云氏做依凭,许多事就做不成了。 而霍家在霍奉卿祖父过世后,等了两代人才等来一个资质出众的霍奉卿。举族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若要他入赘云氏,就算他自己愿意,他的父母亲族也不会肯。 上辈子她对霍奉卿仗酒行凶之后,霍家之所以愤怒,根源也就是在这里。 她不能任性地逼迫霍奉卿在自己与父母亲族之间做选择。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人不成亲又不会死。 定下心后,云知意反手轻拍他的肩,柔声催促:“时候不早了,你回城吧。再晚城门该下钥了。” 她这里在南郊,回城少不得要半个时辰。虽说邺城在夏日里关城门会迟些,但再迟也就是太阳落山,眼看着也没多会儿功夫了。 霍奉卿郁郁抿了抿唇:“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你想听什么?”她扭头笑觑他,戏谑挑眉,“中午被章老那句话欺负到了,这会儿找我讨哄啊?” “既知我被欺负了,那你还不快哄?”霍奉卿骄矜地抬了下巴。 云知意好笑地捶了他一拳:“又不是我欺负的你,凭什么我哄?你找章老哄去。” 语毕,站起身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想将他拖起来。 “找章老哄我?那你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霍奉卿逗着她对峙,偏不如她的愿起身。 云知意费劲地扯着他,口中笑斥:“霍大人,你能不能有点州府要员的样子?莫非还要我开口请你把晚饭一并吃了,顺便邀你留个宿?” 她这话可让霍奉卿来了劲,立时两眼晶晶亮,一扫郁郁之色。 他拍地起身,顺势将她揽在怀中。明明很期待的模样,却又偏要嘴硬端架子:“我从不轻易留宿别家的。不过,若你实在舍不得我,那我可以勉强破例一次。” “承蒙抬爱。不过,我劝你还是继续保持‘不轻易留宿别人家’的好习惯。” 云知意捧住他的脸,一语双关地挑眉坏笑。 “如今你我可都是‘大人’,若你留宿在我家,事情恐怕就不仅是‘睡一觉’那么简单了。” 经过一年的无声较量,霍奉卿如今无疑是田岭的头号眼中钉。 而云知意是田岭手下的官,若传出霍奉卿在此留宿的消息,她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缺小鞋穿了。 虽说她并不怕,但总归麻烦。 霍奉卿显然也在同时想到了这点。他眼底笑意凝滞,旋即冷冷哼声,满不在乎一般:“想什么好事呢?我是那种会轻易让你得手的人吗?” 云知意歪头端详他片刻,倏地踮脚在他唇上“啾”了一下:“我觉得,你是。” “你瞧不起谁啊?”猝不及防的霍奉卿被闹得个大红脸,恨恨收紧怀抱,低头吮住她的唇。 ***** 五月十五,初初走马上任的云知意便赶上生平首次“旬会合议”。 所谓旬会合议,顾名思义,就是每十天开一次合议。 州府所有公务都需经由州丞、州牧两府相关官员在州牧府府衙当面合议协商,达成基本共识后,再交州丞田岭做最终裁定执行。 也就是说,州丞、州牧两府官员中,凡责权与当次所议之事有涉者,便需前往州牧府府衙与会。 云知意这左长史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责权上大多数事务都是她可以过问的,这意味着无论每次旬会议题是什么,如无特殊情况,她都应当与会。 在去州牧府府衙的路上,同属州丞府的顾子璇单独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云知意咬着口中的薄荷蜜丸,认真求教:“不是一旬一会么?可今日是十五啊。” 顾子璇摊手问她要了一颗蜜丸,丢进口中含着,这才答:“就是个说法,日期上没那么死板。惯例是一旬一会,但有突发事件时会临时单开一场。” 云知意点点头,又道:“我只听说这‘旬会合议’是霍奉卿开的先河,却不太明白田大人为何会同意。月初我刚回来领职时就听人说了这新规矩,但不好细打听来龙去脉。宴客那日问过霍奉卿,他就拿一句‘自己夸自己很没面子’把我打发了。啧。” 官场不便交浅言深,当事人霍奉卿又不肯说,放眼整个州丞府内,她最敢信的人就只有顾子璇了。 “这霍奉卿,私下里在你面前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顾子璇捧腹大笑。 “就去年‘槐陵北山案’之后的事。北山案结得稍显草率,算是对州丞府网开一面。田大人投桃报李,便让了他这一步。” 去年夏初,霍奉卿跟随盛敬侑前往槐陵督办了“北山案”后,借着各地民意因此案对槐陵县府不满、顺带对州丞府有所质疑的契机,他便狠狠打压了田岭一把。 但他也没至于上手就将田岭逼到鱼死网破的地步,适当递了台阶,对明显没有彻底真相大白的北山轻轻放过。 如此一个棒子一个甜枣,便争取到了田岭及其党羽的让步。 “当时霍奉卿这边借力民意向州丞府施压,盛大人那头则将‘旬会合议’之事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呈报吏部批复。田大人是万没料到会两面受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想着北山案被放了一马,便就坡下驴,松了这口。” 顾子璇摇头晃脑地笑道:“你是没瞧见那精彩的。我爹和我三哥在家中说起霍奉卿这一手,都直叹他后生可畏。一步步推进扣紧了环,田大人明知是个套,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去。” 官场角力,一味强硬冒进会树敌无数,一味和气示弱又会无所建树,像霍奉卿这样进三步退一步,真是将其间分寸拿捏得极好。 云知意颔首,淡声嗤笑:“过往有许多事,大家都是看着田岭眼色办。反正若最后办砸了,他总有法子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给百姓交代。其余经手官员知有他兜底,自是放心大胆跟着他分一杯羹。” 霍奉卿搞出“旬会合议”这一桩来,虽不能彻底杜绝这种“抱团枉法”的默契,却大改了局面。 事情被摊上台面来协商推进,事先必须经过一众相应官员共同首肯,每个人都要在相关公文上落款背书。 如此既稀释了田岭一家独大的权力,又将所有涉事官员绑成了同根绳上的蚂蚱。但凡出了问题倒溯追责,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推一两个替罪羊背黑锅了事。 当大家的风险都摆在明面上,总有一些人会有所忌惮与退缩。 长久下来,田岭那一派必会因各种摩擦而关系松动,等到时机成熟,再将他们各个击破就比现在容易多了。 只是,这个分化的过程必然导致有些事被拖延,甚至遗忘。例如槐陵北山案,就是第一颗被大局牺牲掉的棋子。 云知意重重咬扁口中蜜丸:“这一点,我真不如霍奉卿。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这辈子的她已学会不以个人好恶去评判这些手段的对错,不会再因为内心无法全然认同,就故意与霍奉卿作对。 跟随沈竞维在外一年的所见所闻让她明白,有些根深蒂固的积弊,只有这种手段才能慢慢剜肉剔骨地清除,霍奉卿有他的考量和难处。 她不懂谋篇布局,不擅权力制衡。她只知道,大局上被衡量为无足轻重的一颗颗“棋子”,背后其实都关系着很多人的生存福祉。 以她有限的能力,实在做不了什么惊天大事。只能站在大局之外尽力而为,对那些被放弃的棋子,能救一颗是一颗。 ***** 云知意没有立刻随大家进入议事厅,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拐角避人处,负手低头,轻轻以脚尖踢着墙根青砖。 自去年定下旬会合议的规矩,霍奉卿领州牧盛敬侑的授权主持合议已成惯例。 方才她看了今日议事内容简报,发现今日要议的事共三项:学政司要争取财政倾斜,在全州各县增设开蒙小塾;官医署也要争取财政倾斜,计划在邺城开设一所专门的医学府。 最后一项令人喷饭,竟是关于霍奉卿本人的升迁。 自己主持合议讨论自己的升迁,这事真的有点好笑。 不过云知意笑不出来,因为她在琢磨“该不该出声帮学政司争取财政倾斜”。 学政司是归属州丞府管辖,也就是她辖下的;而官医署的治权已被州牧府掌握,霍奉卿会站在哪头好像不难猜。 云知意实在不想重蹈前世覆辙,可今日这局面,似乎很难避免和霍奉卿针锋相对……怎么办才好呢?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墙根,脑中飞快转动着。 霍奉卿是最后一个来到议事厅的。 远远见到云知意站在那里,他波澜不惊地示意属官韩康先将一堆卷宗记档拿进去,自己则缓步走向云知意。 此时众官已在议事厅内就坐,院中除了他俩之外再无第三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廊下清晰回响。 云知意被惊动,扭头就见一身官袍的霍奉卿渐行渐近。 霍奉卿虽是去年才领官职的年轻后生,但经过一年淬炼,周身气势已不容人小觑。 州牧府官袍窄袖束腰大摆,黑中扬红,本就持重庄严。此时他又眉目清冷,身移影动间满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凝肃威仪,哪里还有前几日在她宅中那种缱绻黏人的模样? 此时这样的霍奉卿,云知意并不陌生,甚至有点讨厌。 上辈子那个凡事都能与她杠得个昏天黑地的霍大人,就是这副冷漠威严看不透底的死样子,半点温柔驯顺的美德都不会有。 极度难缠。极度烦人。 云知意愣愣看着他走到近前,心中恍惚着对前世那个讨嫌霍奉卿的怨念,一时没收好眼中的嫌弃。 霍奉卿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她腮畔被薄荷蜜丸顶起的那个小小圆弧:“云大人,借颗蜜丸吃?” “哦。”云知意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正要低头探向腰间荷囊,就听他轻唤一声。 她茫然抬头,眼前的冷脸小贼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唇抵来,舌尖一勾,眨眼之间便从她口中“借”走那颗蜜丸。 “多谢云大人慷慨,”他含着蜜丸一本正经道了谢,又严肃淡声,“议事即将开始,还不快进去?” 语毕,迈开长腿走在了前头。 后知后觉的云知意心跳快到险些要炸开。 环顾四下无人,她快步追上去,朝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满面通红地咬牙低声:“一天不狗你能死啊?” 回应她的,是霍奉卿沉沉的低笑,和他红着耳朵不回头的背影。 第一百八十六章 议会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议事厅内,与会的大小官员总共十七人,其中州丞府九人,州牧府八人,有原州官场的老面孔,也有近几年才起来的年轻人。 以长桌为界,州牧府与州丞府的人各据一边,壁垒分明。 霍奉卿端坐主位,目光清冷沉定地扫过全场:“临时调整了议事顺序,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长桌两旁众皆垂睫。 像今日这样的场合,大家要说的话几乎都是事先无数次斟酌推演过的,话里环环相扣的机锋全是精心设计,很少有人会临场乱发挥。 霍奉卿突然调整议事顺序,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的腹稿一时牛头不对马嘴。 而且这顺序变动明面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倘若有谁认真反对,就会显得叽叽歪歪没肚量,徒惹笑话。 因这两个缘故,一时间谁都不敢率先吭声。 今日州丞府前来与会的九名官员中,以云知意官阶最高,所以她恰好坐在霍奉卿的右手首座。 她也像大家一样轻垂眼睫,右手轻轻转动着左手腕上的羊脂玉镯,舌尖频频抵着腮内滑动,歪靠椅背的坐姿稍显慵懒。 旁人大约以为她在走神,其实她是在忍笑。 虽然以今日立场来说,霍奉卿本该是个让她头疼的奸诈对手,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很想笑。 云知意上辈子不是没见识过霍奉卿与人耍心眼。 但当初没有“旬会合议”这出,通常能看到的都是霍奉卿耍心眼的结果,这还是她首次亲眼见证霍奉卿耍心眼的过程。 当面锣对面鼓,明晃晃将自己的花花肠子摊在一群大小狐狸面前,却又“贴心”地将大多数退路都给别人堵死,只留下“硬着头皮往他圈套里跳”这一条通途。 所谓面冷心黑,不外如是。 “云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满座寂静中,霍奉卿突然点了云知意的名。 云知意没有看他,头也不抬地应道:“没有。霍大人……英明。” 她真是忍得很辛苦,甚至偷偷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没让笑音逸出口。 “既大家对这变动都无异议,”霍奉卿云淡风轻道,“那就由韩康先向大家做个说明。” ***** 霍奉卿的属官韩康娓娓道来:“州牧府留府长史蔚兰大人高龄有孕,需遵医嘱卧床保胎,日前已向州牧盛大人交还官印……” 留府长史这职位是州牧的膀臂之一,若得州牧授权,甚至可名正言顺代行州牧之责。 可蔚兰任职留府长史十二年,却毫无建树。若不是这次突然急辞交印,外间根本不记得还有她这么号人物。 并非她无能,实在是州牧府被架空几十年,就连历任州牧本人都没有太大施展余地,留府长史虽在法理上位高权重,但实际影响力还比不上云知意这州丞府左长史。 既盛敬侑点名由霍奉卿接任这稍显鸡肋的职位,旁人轻易抢不去、也懒得抢。 这个议题原本只是走过场,却活生生被他玩出了花。 “……盛大人以事急从权为量,提议由霍奉卿大人接任留府长史,并仍兼任目前考功令一职,”韩康讲明前情后,便道,“是否有不妥之处,请诸位大人各抒己见。” 这局面,在座谁会提出什么“不妥之处”? 今日原本该先谈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最后才是霍奉卿的升迁问题。可他却提议先表决他的升迁事项。 看似微小的一步调整,实际却不声不响地逆转了今日主导权—— 若按原先的议事顺序,那他支持财政倾斜官医署就会得罪州丞府,支持学政司则得罪州牧府。 总之,最终表决他升迁时,一定会有人因不满而作梗。 在座都不傻,皆知于情于理霍奉卿都应该是支持官医署的,所以在最初时,州丞府的人对他没抱指望,州牧府的人也不觉他会是个变数。 所有人都没做重视他的准备,他却临时调整议事顺序,突然且微妙地给了州丞府一丝拉拢他的希望,而原本胜券在握的州牧府众人也隐隐有了危机感。 如此,两边的人都想通过对他升迁的表决来讨好他,不愿因此将他推到对立面。 霍奉卿太懂人心,也太懂权力制衡了。只是释放出这么一丝丝暧昧不明的希望,就能轻易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弯弯绕,便是云知意两辈子都耍不熟练的花样啊。 在众人纷纷表决赞同的声音中,云知意也随大流,懒搭搭比量出举手赞同的姿势,眼角余光斜斜瞥向那个一脸冷漠正直的霍奉卿。 这厮经过一年的摔打真是不得了,又狗又贼,可谓“狗贼”。 ***** 除霍奉卿本人外,满座剩余十六人全员无异议,顺利通过霍奉卿的升迁提案。 之后便开始探讨学政司在各地增设开蒙小塾、官医署新增官医书院之事。 说巧也巧,今日代表学政司发声的人是陈琇。 去年夏日官考后,陈琇最初得到的职位是州丞府记事官,算个不好不坏、不上不下的闲职。 去年十月里,学政司章老向州丞田岭要了她去,提拔她任学政从事,交给她的第一桩要务便是这增设开蒙小塾的事。 她为此已与官医署争辩大半年,游说各部也不是一次两次,却始终无果。 别说州牧府为了官医署不会轻易松口,便是州丞府辖下各部对学政司这件事的态度都不统一。 都是聪明人,各部又各有盘算与难处,在没有明确利益的前提下,谁都不想轻易表态树敌。 可学政司算个清水衙门,陈琇自身又无筹码可与人达成利益置换,大半年的辛苦奔走自是枉然。 学政司这事上辈子是由云知意经手主办的。 当时她在去年底就已经强压着各方达成共识,此刻各地小塾已陆续在建。 这辈子她出去了一年,此事就拖到眼下还处于各方拉锯阶段,实在让她不是滋味。 她明白,不是陈琇不尽力,只是有些事,真就还得她云知意才能办到。 当初曾有人在背后鄙视她做事总靠着家世人脉,可话得两面说。 同样一件事,由她搬出云家声势狐假虎威来办,是真的比换陈琇单枪匹马四处碰壁更容易有结果啊。 果不其然,在陈琇再次剖析广开蒙学的必要与长远好处后,官医署立刻激烈反对,并顺势强调开办官医书院的紧迫性。 漕运司担心同时增加两笔长期开支会导致压缩漕运相关拨款,自是跳出来搅局,巴不得两项提案都不通过才好; 连顾子璇都怕这支出会导致缩减军尉府粮草供应,虽未反对,但也未明确支持。 大家各有立场与顾虑,意见无法统一,言来语往间嗓门慢慢大了起来。 云知意被吵得心烦,两耳嗡嗡作响。 她悄悄在桌面遮挡下摸出荷囊里的小竹筒,倒出一颗薄荷蜜丸,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飞快塞进口中。 主座上的霍奉卿约莫也被吵得受不住了,屈起长指不轻不重地叩响桌面,众人这才稍稍收声。 官医署官员见机不可失,立刻抛出了集滢瘟疫的卷宗记档,以实例论证官家医者短缺的弊端,竭力说服众人支持在邺城开办一所专门的官医书院。 其实,就算官医署的人有借机中饱私囊之心,这个提案本身也并没有错。 当初集滢的事,若原州府有足够的官医人手,根本就不必耽误那么多时间、精力去与各城医家行会协商征用医者,也不必大老远跑去淮南府借医借药。 若没这种种周折,去年在集滢还能再少死些人。 广开蒙学教化普罗大众,功在千秋;增设官医书院则利在当代。 两方各有各的道理,其余人等也各有各的偏向,议事厅内再起嘈杂,僵持不下,最终便都看向霍奉卿。 就在他张口欲言时,陈琇没沉住气,急急扬声搬救兵:“云大人!” 云知意本在漫不经心地揉额角,闻言不由地看向她:“嗯?”朋友,你这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虽说她眼下坐的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但州丞田岭将她推上这么重要的位置,主要是想让她牵头实施新政均田革新之事,其余事务上只需她做摆设充个人头而已。 今日来之前田岭已暗示过:此次合议只需她旁听,不必过多插手学政司的事。 田岭放任学政司点用明显无胜算的陈琇来提案此事,显然是不希望学政司得偿所愿。 这倒霉姑娘,大概就是田岭在这件事上预备好的背黑锅人选了。 她情急之下这一声唤,莫名其妙将本属于她自己的黑锅当众甩给了云知意。 所有人都循着陈琇那一声看了过来,云知意若不说点什么,今日就下不来台。 其实这事若要按她的法子来,很容易解决,保证简单、粗暴、快捷、高效。但那会让田岭暴跳如雷,她不能重蹈前世覆辙。 云知意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借着茶水强行将口中那颗尚未化完的薄荷蜜丸囫囵吞下,脑中飞快转动。 片刻后,她环视众人,徐徐道:“学政司这事,很重要;但官医署的事也箭在弦上。唔,钱粮署那边似乎一直没说话?” 说穿了,无论最后通过的是哪一项提案,钱粮署的态度是关键,毕竟钱要从他们那里出来。 众人顺着云知意这话,又纷纷看向钱粮署今日代表田岳。 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田岳先是愣了愣,旋即坦然苦笑:“不瞒云大人,我署已再三合计过,眼下州府财政盈余有限,着实无力同时支撑学政司与官医署两项诉求。” 这回答四平八稳,两边不得罪,在某种层面上也是事实。 云知意淡垂眼帘,舌尖抵了抵腮内,面无表情:“小田大人的意思是,若只支撑其中一项诉求,就是足够的,可对?” “若只一项,那勉强可以支撑。”田岳紧张地干咳了两下,答话很有技巧地留了含糊余地。 云知意颔首,敷衍笑道:“既如此,那我投学政司一票。” 陈琇失望又无助地皱紧了眉头。 她以为,就算云知意不能提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也至少会帮着尽力说服在座众人支持学政司。 结果云知意只是轻描淡写地表达了个人偏向而已。 场面再度陷入胶着,霍奉卿便宣布合议暂停,稍事休息。 大家三三两两行出去议事厅,各寻隐秘角落去单独开小会了。 陈琇孤零零坐在原位。顾子璇约她一道出去吹风,她沉默摇头,落寞地耷拉着脑袋。 霍奉卿先看了陈琇一眼,再淡淡轻瞪云知意:“云大人,烦请借一步说话。” ***** 霍奉卿处理公务的书房就在这院旁边,穿过一道雕花拱门就到了。 两人前后脚迈进书房,霍奉卿立刻反手将门掩上。 云知意倏地旋身,抬肘横在他颈间,凶巴巴将人抵退两步靠到了门板上:“霍大人这是怜香惜玉,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霍奉卿任她挟制,背靠门板,眼底神情无辜又纵容:“我即便怜香惜玉,那对象也是你,何来兴师问罪之说?” “那你看陈琇一眼再瞪我是什么意思?”云知意冷眼睨着他,两腮忿忿微鼓。 霍奉卿懵了片刻,随即笑如春山雪融:“原来,你方才偷吃的竟不是蜜丸。” “啊?”这下换云知意懵了,“是蜜丸啊。” 他将横在自己喉间的那条纤细手臂挪开,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记,舌尖轻轻扫过她的唇。 然后,重新将她手臂抬回来横在自己喉间,望天回味片刻,唇畔笑意促狭:“酸的,不可能是蜜丸。” 被戳穿心事的同时还被吃了嫩豆腐,云知意双倍恼羞成怒,烫着脸使了点力。 喉间受到些许压迫,这使霍奉卿呼吸不畅,艰难咳嗽两声后,笑着告饶。 “别闹,别闹。叫你过来是想提醒你,不要贸然插手此事。田岭就没打算让学政司将这事办成,你今日若强出头,待将来均田革新之事完成,田岭必对你卸磨杀驴。” 他再有心眼也不至于能掐会算,无法确保在云知意完成均田革新之前扳倒田岭。 他不能放任云知意将自己置于可能的危机之中。 “你才是驴呢,”云知意嗔他一眼,手上松了些,“我哪里插手了?没看见陈琇失望成那副样子?”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捏住她的脸颊:“攀扯别人做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你?你方才指着田岳问钱粮署意见,不是打算插手才怪。” “我真没打算插手,”她坏兮兮笑弯了眼,“是你霍大人要插手此事,为学政司仗义执言。” 霍奉卿被气笑了:“我官医署的钱还没着落呢,凭什么为你们的学政司仗义执言?” 云知意伸手挠着他下颌软肉:“两项一起办,怎么样?” 霍奉卿嗤之以鼻:“田岳不是说了么?钱粮署手上的财政盈余只够支撑一项。我可没法子。” “我有法子,而你有我,”云知意眨眨眼尾,强装轻浮地朝他飞了个媚眼儿,“就看你敢不敢了。” 霍奉卿忽地满脸爆红,不可思议地瞪著她,久久无言。 云知意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蹙眉:“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云知意你这样很烦,知道吗?”他绷着红脸,轻易挣脱了她的钳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悲愤控诉,“好不容易对我说一回情话,为什么要裹在公务里!” 【我有法子,而你,有我。】 这么勾人的情话,居然是裹在公务里讲的,太煞风景!霍大人恨到咬人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理由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黏黏糊糊小闹片刻后,霍奉卿背靠门扉,右手捏住云知意的指尖,噙笑垂眸,专心聆听她的解决办法。 “我仔细想过了,官医署要建书院,是因去年集滢瘟疫的事让大家意识到医官人手不足。但根子上的问题在于,原州整体医术水平比不过淮南、庆州等地,就算短期内补充了大量官医,再遇到类似集滢那样规模的事件,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云知意成竹在胸,抽丝剥茧、条理分明。 “哪怕立刻变出现成书院和充裕钱粮,官医署内部医术造诣高到足以服众、够格讲学的人,撑死也凑不够五个。若费钱费力建好书院,呼啦啦招来几百上千号生员,却连讲学夫子都凑不足数,官医署又能落什么好?” 虽是方才会间临时才想出的法子,可她既敢提出来,便不是一时冲动,利弊轻重早已在心中捋得明明白白。 “而学政司运作成熟,这些年没能补上官缺的‘待用学士’大把,后备人手方面不成问题。待用学士多为历年官考乙等者,虽称不上惊才绝艳,但为孩童开蒙讲学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有了讲学场地,钱粮到位,各地开蒙小塾立刻就能遍地开花。” “嗯。所以呢?”霍奉卿抬眸看向她,唇角浅笑不变。 云知意反手扣住他不安分的长指,认真与他四目相接。“所以,官医署这事不必急于求成。可先从各城医家行会中招募二三十位小有经验但尚未成名的年轻医家弟子,把这批人做为将来进官医书院讲学的种子来栽培。” 霍奉卿愣了愣,旋即轻哂:“若招募对象只是稍入门的普通医家学徒,官医署还寻得出三五个能镇场讲学的人。换成有经验但尚未成名的医家弟子,官医署能教的东西未必强过他们在民间的师傅,他们不会来的。” 云知意轻挠他的掌心,笑吟吟歪头觑他:“这简单。我背地里打点好京中人脉通路,你出面做主,将他们送去太医院名下学馆深造,这不就成了?” 有些事在旁人手中寸步难行,到了云大小姐手中,只要她想,便能有无数种轻而易举的通途。 这是云氏几十代人共同积攒并传续下来的底气,祖辈筚路蓝缕不惜心血,后辈遇事就能比寻常人少许多艰难险阻。 云知意接着道:“让官医署事先挑选资质好又肯学的年轻人,最多两三年,必有大进益。若其中有顶尖者被太医院看中留京,于他们也是登高的一条通途,他们肯定愿意去博这把的。” “若有去无回呢?那不是白费了州府栽培的心血与钱银?”霍奉卿随口一问。 云知意却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人心到底难离故土。我相信,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定然会选择回来。而且,也不至于三十人全杰出到被太医院看中,原州还没到如此地灵人杰的地步。” 霍奉卿微微点头:“那回来以后又当如何?” “等这批人回来时,我的均田革新也该初见成效了。” 对于这一点,云知意还是很有把握的。均田革新对她来说无非是“同样的事再做一遍”,她只会做得更好,轻易不会失手。 “届时州府财库盈余充足,就能毫无顾虑地鼎力支持官医署办学。所以你看,何必非要急于在这时与学政司拉锯呢?” 上辈子云知意顶着各方压力,强压着官医署让步,使财政倾斜给了学政司,旁的什么都没管,彻底将官医署得罪狠了。 最终槐陵爆发瘟疫时,她被逼到舍近求远向京中太医院求助,主要原因是那瘟疫古怪到不同于过往任何一种,原州官医们的整体水平无法有效救治;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官医署应对得消极拖沓。 当时官医署本该在太医院来人前全力控制瘟疫扩散,之所以消极拖沓,多少有点对她挟怨报复的缘故。 所以这次云知意长了教训,在为学政司争取的同时,也没忘了替官医署另辟蹊径。 “法子是个好法子,”霍奉卿淡垂眼帘,长睫微动,“但,就算只有二三十人,去京中深造两三年,所需开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总不能由京中云氏再大包大揽吧?” 这笔钱对云氏不算问题,最多就当新开一间积善堂了。但云氏树大招风,又在天子脚下,有些事上必须谨小慎微。 若云氏先是奔走疏通人脉,接着又出资包揽原州府官方送进京的医家学子求学费用,就算承嘉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也定会有人非议云氏插手地方政务。 云知意笑着晃了晃脑袋:“我当然不会那么傻。还记得雍侯世子吗?回头我让我六叔设法与他打个无伤大雅的赌,三十人两三年的求学开销,对他来说不算沉重负担。那老人家向来喜欢乱花钱,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旁人再捕风捉影也扯不到我云氏头上。” 霍奉卿一径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指尖,唇畔淡淡的笑弧微僵。“嗯,滴水不漏。人脉、金钱、后路规划、隐患消解,方方面面的事都顾虑到了。” 得到认可,云知意有些忘形,一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云大人厉害吧?如此一来,不但学政司与官医署两全其美,还打通了原州与朝廷的人才流动。你信我,陛下绝对乐见其成。” 自田岭把持原州实权起,原州人对京中朝廷的归属感越来越薄弱。 普通百姓姑且不论,就连大部分原州学子,眼光最长远也只看到邺城,这些年已几乎没人主动去京中应考了。 再这么持续下去,最多不出二十年,原州有人打反旗裂土自立都不奇怪。 云知意相信,既她能看透这一点,承嘉帝不可能看不透。 朝廷之所以迟迟未对原州秉雷霆之势而下,无非就是不愿妄起兵祸,想要在不损毁原州民生的前提下缓缓而治罢了。 如今原州有人主动重新疏通原州与京城之间的人才流动,绝对暗合承嘉帝心意。 霍奉卿勾唇笑笑:“你跟着沈竞维跑了一年,长进真是惊人。走吧,旬会尚未结束,歇得也够久了。 ***** 暂歇小半个时辰后,众人回到议事厅,继续旁观学政司与官医署打车轱辘嘴仗,间或出声加入混战。 霍奉卿全程冷漠脸,一言未发。这让云知意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满心以为方才说了那么多,霍奉卿也无半个字反对,那就是与她达成共识了。可眼下这架势让她雾里看花,半晌摸不着头脑。 霍奉卿是在等什么契机?还是突然发现她的法子有漏洞? 在满室乱糟糟的嘴仗声中,云知意至少瞟了霍奉卿十几次,他却总是不动声色错开眼去。 近申时,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仍旧没能达成共识,霍奉卿宣布旬会结束。 官医署从事高珉与陈琇则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显然要与霍奉卿再谈。 见霍奉卿抽不开身,云知意也没法与他单独谈,只能满头雾水地和顾子璇一道退出州牧府,上了自己的马车。 “怎么了这是?”顾子璇不解地打量着她古怪的神情。 云知意忍不住挠了挠脸:“霍奉卿好奇怪啊。” 她对顾子璇没什么不放心的,便索性将先前与霍奉卿说的话又大致讲了一遍。 顾子璇单臂环在身前,另一手指尖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你是说,州府财政先保障学政司广开蒙学;官医署则稍作退让放慢步调,先从各城医家行会选出教学人选的种子,你再设法将这些人送进京中太医院深造两三年?这很好啊,霍奉卿方才为何不出声?” 云知意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吧?我左思右想,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解套了。总不能就由得学政司与官医署漫无止境地僵持拉锯啊。” 顾子璇一时也想不明白霍奉卿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她不是个煽风点火的性子,见云知意郁闷,便宽慰道:“霍奉卿是不是想将你从这件事里摘得更干净些?毕竟你今日与会,他若立刻提出按你这法子来,田大人很容易联想到你头上的。我猜,霍奉卿约莫要等到下次旬会再提?” “也有点道理。那我再等等看吧。”云知意半信半疑地嘀咕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那次旬会过后,云知意开始着手均田革新的筹备事务,成日与农政、户籍两方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好多天没顾得上过问旁事。 一直到五月廿七,属官循例呈上关于月底旬会的公文,她才愣住了。 公文上列着月底旬会的四条待议事项,并无一件与学政司或官医署有关。 云知意看向属官:“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不是还没扯出结果吗?怎么不在月底旬会的待议事项里?” 属官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赶忙答道:“回大人,前些日子学政司陈琇大人与官医署高珉大人经过数次磋商,又征得霍大人首肯,拟定了一个‘邺城庠学与官医署合作办学’的方案初稿。眼下他们还在推敲细节,预计要六月上旬才能再提到旬会上表决。” 这出乎预料的变故宛如兜头一闷棍,将云知意打得又懵又火。她将手中的公文重重摔在桌面上:“这霍奉卿,脑子进水了吧?” 庠学夫子不懂医,官医署能讲学的人水平业有限,仓促间联合办学,能教出什么好来? 放着她这条简单快捷、直达太医院的通天道不走,却去费劲折腾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合作办学”?这是打她脸呢。 忿忿腹诽间,云知意猛地想,上次与霍奉卿在他办事厅内单独谈话时,霍奉卿虽口头认同她,却并未明确表示会采纳她的法子。 而且,那厮后来一直没敢直视她的眼睛!莫非,当时满口夸她好,竟只是敷衍拖延?! ***** 其实,云知意虽官阶上也管辖着学政司,但学政司办广开蒙学这桩事的具体执行是由陈琇负责;而官医署那边主责办学之事的官员是官医从事高珉。 学政司与官医署长久相争不下,州牧盛敬侑及州丞田岭达成共识,由霍奉卿去为二者居中斡旋。 也就是说,哪怕最终“合作办学”搞砸了,责任也是陈琇、高珉、霍奉卿三人分摊,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云知意头上。 但云知意从不是个怕担责的性子,她只想让事情一件件顺利做成。 她实在不懂,自己分明已经提供了一个有效且能让各方满意的办法,霍奉卿为什么还要舍精取糙,浪费时间与精力去走弯路。 她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总觉得霍奉卿这是在针对她。 这天散值之前,云知意赶到州牧府,等几名官员退出霍奉卿的办事厅后,便立刻冲了进去。 她站在桌案前,将手中那份公文拍在他桌上:“什么意思?” 霍奉卿坐在椅上没动,只是略略仰视她,身形微僵:“事后推敲过,你那法子有不妥。所以,目前在考量陈琇提出的‘合作办学’。” 他没有装傻充愣,这让云知意心头火气稍降,语气缓和许多:“哪里不妥?你说说,我再琢磨琢磨能不能补救。” 她也不是死要面子不讲道理的人,心想着只要霍奉卿能说清楚出具体弊端,而她又确实没有办法补救,那这事她就不再过问。 可惜霍奉卿沉默地看了她良久后,缓缓撇开头:“你手头上的均田革新很紧要,这事就别管了。” “均田革新的事我有章法,不会耽误,你少顾左右而言他,”云知意皱眉,“你说我的法子不妥,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妥?” 霍奉卿盯着旁侧书架,半晌后没憋出所以然来:“总之,上次就与你说过,不用你插手。” 云知意的耐性已快要告罄,瞠目起急:“你是不是担心我因此被田岭穿小鞋?都说了我不会直接出面啊。我就请祖母设法疏通一下京中人脉,到时由你或州牧府来经手……” “不必。”霍奉卿摇头打断她,面上渐绷起清冷之色。 “我瞧着你这意思,其实并不是我的法子有问题,只是你不愿采纳?哪怕你明知合作办学不会有好结果,也坚持不用我这法子?”云知意的脸色也冰寒了。 霍奉卿这回倒是应得痛快:“嗯。” “哪怕它是目前最优的方法,你也不用?”云知意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他抿了抿唇:“嗯。” “那你至少给我个理由吧,”云知意忍住当场掐死他的冲动,“你拒绝采纳我的法子,还不是因为法子的对错问题,只是因为提出这法子的人是我。如此明显地针对我,不需要解释解释?” 她这辈子真是将自己脾气打磨得太好,今日算得极尽克制,到现在都还没发火。 见她执着地紧追着不放,非要得到一个答案,霍奉卿只好清了清嗓子,瞥她一记,缓声轻道:“也不是针对你。就是,避嫌。” 云知意听出他在敷衍托辞,顿时气笑:“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古人尚知‘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呢。再者说,你我一没订婚,二没成亲,避个什么鬼的嫌?为官者最该考虑的,是如何正确有效地解决问题!” 她实在不懂这家伙突然奇奇怪怪在别扭什么。吃错药了? “若我那法子本身有什么问题,你摊开来说,我们讨价还价地一步步谈。假使你有更好的法子,那就大致向我透个风,我也不至于非要强揽别人手上的差事。讲点道理,我这也算是在帮你啊!” 半个月前她还在暗自欣慰,想着如今的霍奉卿有什么事在她面前不会憋着,两人之间的沟通舒心许多。 可他转头就又摆出这副她最讨厌的冥顽不灵死蚌壳样,想气死谁啊?! 霍奉卿仿佛被扎心似的,倏地毛炸炸站起身来,冷冷厉声:“不必云大人劳神!虽你的权限可以过问此事,但州丞府并未指明由你负责,我本无义务与你细解释!” 对于“和霍奉卿争执”这件事,云知意并不陌生,毕竟两人上辈子吵了那么多年。 可这辈子她尽力学着圆融与退让,外在的行为方式一日日大改,重生将近两年以来,她与霍奉卿之间尚未产生过一次真正不可化解的冲突。 真是万万没料到,这辈子初次剑拔弩张的争吵,竟会爆发在两人的感情渐入佳境之际。 其实上辈子他俩关系很恶劣,吵架没好话,更难听的都说过。但那时云知意只会觉得气愤,从未有此刻这种强烈的委屈感。 十几天前还黏黏糊糊缠着她要亲要抱,转头她就成了“没义务与你细解释的云大人”? “受教了。原来霍大人是嫌我多事。”云知意越想越火大,顺手抓起桌上那份公文,照着他正脸就丢了过去。 “爱死死去!等着差事办砸了被问责下狱吧!我保证不会多事给你送牢饭!” 第一百八十八章 路途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是夜蝉鸣喧天,四下燥热,连风都是温的,唯有月华如水。 州牧盛敬侑的书房内,霍奉卿与他对桌而坐。 “都诅咒你吃牢饭了?”盛敬侑歪靠着椅背,笑得幸灾乐祸,“这么说来,我家小师姐被你气得不轻啊。” 霍奉卿冷冷睇他:“谁是你家的?!” 他这态度横得没点为人下属的样子,不过如今的盛敬侑在他面前也没什么为人上官的样子。 盛敬侑不以为忤,哈哈大笑:“是不是‘我家的’,这或许有待商榷。但很显然也不会是你家的啊。你个臭小子!把人气成那样,她还理你才怪。” 霍奉卿薄唇抿成了直线,长指重重点了点桌面的公文:“赶紧看。要是没有疑问,我就告辞了。” “你什么狗德行?早不忙,迟心慌,”盛敬侑懒洋洋拿起那份公文,口中继续不遗余力地扎心,“若你是想着赶去南郊哄人,恕我直言,城门已经下钥了,你出不去。想也白想。” 霍奉卿忍无可忍,从牙缝中蹦出一句少见的粗鲁之言:“关你屁事。” 盛敬侑偏头,从竖起的公文旁侧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地笑着他:“哟,急了啊?” 霍奉卿神情不善,冷冷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砚台。 盛敬侑脑门一凉,倏地缩回公文后去:“年轻人,戾气不要太重。” 在他展阅那份公文时,书房内很安静。可窗外的蝉鸣声不绝于耳,连绵不断,扰得人心不宁。 霍奉卿偏头看着窗前月影,如坐针毡。 未几,盛敬侑放下手中公文,玩味的笑眸中掺杂着一丝冷意。 “看来,田岭把持学政司管辖权,却一直在暗中阻挠广开蒙学,是不愿让更多民众接受教化,只想让读书受教的人数保持在他需用,且可控的范围。” “对。不止蒙学。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原州官学课程应向京中官学靠拢,由六门增至九门,被他强硬否决,”霍奉卿收回目光,冷声笃定,“‘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他走的应该是这条路。” 盛敬侑哼声笑笑:“前年刚来时我就发现,原州学子早已不学完整《缙史》,史学教材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原州史。那年送秋宴上,我随意问过几位学子,一个个都在感激田大人此举是减轻了大家在课业上的负担呢。” 如今一代代原州年轻人渐只知故土,不懂家国,这种潜移默化的后果非常可怕。 大缙是在列国争霸的战火中,以千千万万前赴后继的牺牲才使天下重归一统,只有让后世对史书上滚烫的鲜血永志不忘,才不会再度陷入兵祸连天的裂土纷争。 田岭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不着痕迹地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谋一盘多大的棋,并不难猜。 可这老贼极其刁滑,没有留下明显把柄,若此时有人跳出来指田氏有裂土自立之意,只会被原州人诟病为诛心之论。 所以,削弱甚至抢夺他对学政的掌控权,是扳倒他的重要前提。 霍奉卿道:“我祖父生前任原州牧时,就一直防备着田岭。但我祖父英年早逝,最终还是让他得逞,将学政司攥进了手里。十几年前改史学教材算是田岭初步试水,当时有章老据理力争,才保住了开国史部分。” 章老的学术造诣在原州可谓超然,原州官场许多人都曾受他点拨,对他很是敬服。学政上的事,田岭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得不忌惮。 盛敬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可惜如今章老年事已高,顶天还能再撑两三年。此次官医署与邺城庠学合作办学,是我们钉进学政司的绝佳契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嗯。”霍奉卿淡垂眼帘,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就这么办吧。” 盛敬侑顿了顿,皮笑肉不笑地觑着他:“我小师姐那边,你做何打算?真不想解释?” 霍奉卿端起面前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推动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真正目的根本不在“办学”,而是要在过程中逼得庠学不断出错,这样管辖庠学的学政司才会被拖下水。 霍奉卿是要在官医署的掩护下,一点一点将学政司的实际治权蚕食鲸吞。 民谚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州牧府与州丞府这场关于学政司治权的无声争斗,对所谓联合办学的官医学子,甚至接连两三届庠学学子都会有影响。 这几批人注定学不到什么真东西,也不会有太好前途。 霍奉卿抿了抿唇上水渍,语气是自厌的悲凉:“这手段太脏,在她面前,根本说不出口。” ***** 翌日,“云大人昨日下午冲进州牧府与霍大人吵了一架”的消息就迅速传开。 谁也说不清他们二人是为何事冲突,一时间众说纷纭。 云知意素来不爱扎堆,如今又主持着均田革新这样的大事,本身有许多事要忙,寻常官员也不至于拿这小小传言到她面前求证说嘴,所以她并不知事情已传得沸沸扬扬。 下午与农政官商谈了多时后,云知意身心疲惫,盯着卷宗稍作思忖后,便出门去见州丞田岭。 府衙第三进内的正北小院专供田岭处理公务,清风雅静,除院门口站着两名护卫武官外再不见旁人,完全不同于前面的首进、二进院那般忙碌嘈杂。 按规制,寻常官员需得田岭召见才能进入这院,但云知意的官阶是直接向州丞禀事的,因此可以随时前来。 她像平常一样熟门熟路走向院门,却被护卫客气拦下。 左侧护卫上前半步,恭敬执了武官礼,低声道:“烦请云大人留步稍候片刻,田大人正在与人议事。” 云知意此刻要找田岭说的事并不紧迫,况且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于是她颔首,随和笑应:“好。” 语毕,便退到院门旁的树荫下站着,抬头远目。 在漫长而枯燥的等待中,云知意渐渐走神,不知不觉又想起昨日与霍奉卿的争吵。 经过一夜又大半日,云知意对昨天的事已经冷静许多。 以她对霍奉卿的了解,那家伙转头去推动没什么好处的合作办学,多半有什么隐情。 但理解归理解,生气归生气,这是两回事。 午后日头**,五月蜩鸣喧嚣如汤沸,使人心火愈发烦旺。 云知意咬着牙根,心中恶狠狠地冷笑:若那小狗贼今日散值后来赔礼并解释,定先将他吊起来在太阳底下晒成狗肉干,然后再听他怎么说。 若他不来…… 那就扒皮炖狗肉汤吧。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口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拉回了云知意的思绪。 她循声扭头,惊见陈琇头低低的,以绢捂面做咳嗽状,小步快跑着离去。 望着她在烈日下稍显狼狈的背影,云知意惊诧了。 要知道,为官者言行举止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全都白纸黑字写在《大缙律》里。 “身着官袍在州丞府内掩面疾奔”,这种事可大可小,若被风纪官员看见并呈文纠错,挨训是不可避免的。 若赶上风纪官员强硬较真,挨训之后还得罚俸,甚至会在当年的官员考功评价上得一两句恶评。 陈琇向来言行谨慎到近乎拘束,连稚嫩青涩的求学时代都少有不当举止,此刻这是个什么状况? 云知意以指尖抵了抵额心金箔,疑惑茫然,最终还是理不出个头绪。 于是她摇摇头,举步入院。 ***** 田岭的办事厅设在北院中堂,此刻并没有关门。 站在石阶下的属官看到云知意,见礼过后,赶忙上去,站在门口向田岭通秉。 未几,属官回身抬手:“云大人请。” 云知意颔首,拾级而上,迈过门槛时一抬头,就见田岭笑得勉强。 他道:“若你没来见我,我倒要命人来找你了。” 语毕,抬手示意她坐下,扬声唤人上茶。 他没提陈琇,云知意也不多嘴,只将满心疑惑憋住,落座笑笑:“是为了我昨日找霍奉卿吵架的事?” “你还好意思提?风纪官的呈文今早就摆在我案头了,”田岭没好气地笑瞪她,顺手从堆叠在案头的公文中抽出一份放在她面前,“均田革新的事不够你忙?好端端的,你找他吵什么架?” 虽话里话外是不认同的意思,但语气神情却是另一回事,显然并没有因为云知意找霍奉卿吵架的事生气。 云知意“啧”了一声,倒没傻到和盘托出,七分真三分假地掺着答:“还不是为了学政司。‘联合办学’将官医讲堂纳入邺城庠学,最后若是没办好,庠学是要担主责的。庠学若是出岔子,这不得把学政司拖下水么?我就是去探探虚实,看他是不是故意给学政司挖坑。” “那你探出来了么?”田岭随口笑问。 云知意撇撇嘴:“他就是个蚌壳精,口风紧得很。” 田岭对这个结果显然并不意外。他揉着额角笑叹:“你说你,吵架就吵架,摔他办事厅的门做什么?若单只吵几句,咱们还能强辩是‘沟通时太过激动’。你这一摔门,风纪官不能装聋作哑,我也不好护短太过吧?” “我就是气昏头了,走时关门手重了些,”云知意讪讪低笑,“您也别为难,该训训,该罚罚,我没二话。” 田岭无奈,摇头笑睨她:“这可是你说的啊。那就罚你回去反省五日,如何?” 明罚暗赏,让云知意在家歇五日,既对风纪官有交代,正好也错过月底旬会,免得与霍奉卿又当面起冲突,倒是一举多得。 云知意心领神会地承情:“遵命。” “那就这样。你找我什么事?说吧。”田岭纵容地笑瞪她,仿佛看着自家一位顽劣小辈。 “哦,没事了,”云知意弯了眉眼,“我这些日子看农政、户籍交上来的各项汇总,看得都快吐了。原本想找您讨个三两日休沐缓缓,您倒大方,开口就给我五日。” “你啊,”田岭笑着指指她,“休息归休息,均田革新还是要抓紧。眼下可有腹案了?” “我已命农政、户籍两署在摸底,”云知意对答从容,“接下来会以私人名义轮流拜访各家家主,先看看他们的态度。这事得谋定而后动,莽撞不得。” 均田革新是要各豪强大族让出自家名下长久闲置的土地,由州府重新分配给失地农户。 这对失地农户是天上掉馅儿饼,重新得地后耕种自会积极勤力,对州府财库、朝廷税收也会有所助益,可谓一举三得。 但豪强大族们却不会高兴。 人就是这么奇怪,自家名下的东西,平日里再闲置在旁不当回事,若突然被要求拿出来分给别人,谁会轻易松口? 若是逼急了,本地豪强大族抱团对抗官府、明里暗里闹事都不是没可能。 田岭也正是忌惮这个,才将此事交给云知意全权负责。 “你跟着钦使大人历练一年,行事稳重许多,倒是好事,”田岭捋须颔首,先对她予以肯定,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嘛,该雷厉风行时也别瞻前顾后。若是缺什么,尽管向我提。临川、允州、淮南都已动起来了,咱们要是再无动静,只怕会引来陛下亲自关切,那可就没脸了。” 这话听起来是鼎力支持,实际却是在向云知意施压。 “田大人放心,我会全力以赴,”云知意一脸乖巧,“哦,对了,我正想找您借个人。” 这老狐狸巴不得她顾头不顾尾地横冲直撞,等到她把各家都得罪完了,他再出来装好人,渔翁得利。想得美。 田岭问:“谁?” “小田大人。” 田岭闻言,眉眼顿时拉了下去,神情明显不快:“田岳?他做事废物唧唧的,我看着他就来气,你竟瞧得上?均田革新这种硬差,他恐怕只能给你帮倒忙吧。” 田岭共有四子三女,一向对田岳就不太看重。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田岭身为州丞,没能在第一时间解决医药与粮食问题;他儿子田岳倒是从淮南府借回许多,不但成了集滢人心中的大英雄,还将他这当爹的衬得稍显无能。 最惨的是,田岳从淮南府借的那些医药粮草,最后还是田岭向各家豪强求爷爷告奶奶,设法筹集了去还的。 当爹的被打了一耳光,还得忍气吞声善后,明面上不但不能说田岳不对,而且要给田岳升官,田岭简直憋屈到心绞痛,如今提起那逆子就没个好脸。 云知意心中偷笑,口中却一本正经:“之后我拜访各家家主时,想请小田大人作陪。我保证不耽误他在钱粮署的差事。您知道的,那些豪强大族都手眼通天,目前八成是已经收到均田革新的风声了,我登门拜访怕要碰不少软钉子。小田大人性情温平,田家在原州又颇得人望,若有他帮衬斡旋,各家看在田家的面子上,至少不会给我吃闭门羹吧?” 她的话合情合理,又将田家捧得高高的,田岭无从反驳,只能苦笑允了:“行,既你瞧得上,那便拨给你差遣一段时日。你这脾气,平常小事上不爱计较,真惹急了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知意坦然一笑:“可不?我脾气上来自己都怕,不然昨日也不会与霍奉卿闹成那样。” ***** 得了田岭首肯,云知意出来后便去钱粮署寻了田岳。 田岳惯是个好脾气的,平白多了差事也无半点愠色,温雅笑笑:“好,那我随时听候云大人指派。” “倒也不至于随时,我会尽量安排和你钱粮署的差事避开些。”云知意道。 见她就要告辞,田岳急忙开口:“对了,下月初七是蔺家老爷子七十大寿,云大人可接到帖子了?” “城北蔺家?”云知意足下稍顿,有些感兴趣了,“没有。我和蔺家素无往来,想必不会给我下帖子吧?” 城北蔺家是原州地头蛇之一,先祖曾蒙开国主拜相,显赫一时。 如今蔺家虽在朝中无人,但家主手中有一枚开国主御赐的丹书金令,又与包括田家、顾家在内的好几家大族都有姻亲关系,正是均田革新中最棘手的那种对象。 云知意若有所思:“要是我不请自到去贺寿,你觉得合适吗?” “蔺家老爷子规矩大得很,便是得了帖子也只能带一人同行作伴。不请自到,怕是要被当众驳脸面,”田岳直言道,“我有帖子。若云大人不嫌委屈,不妨与我同行?之前在集滢,我承了你天大人情,你就当给我个报恩的机会吧。” 云知意笑瞥他:“别瞎说啊,集滢的事和我没关系。是你小田大人一片赤诚感动了淮南府。” 若田岭知道集滢的事其实是云知意的手笔,如今对她可不会这么和气包容。 田岳既从集滢之事得了名声甜头,背点黑锅也是理所当然。 “云大人说的是,”田岳也知失言,抿笑又道,“那,我诚挚邀请云大人与我同行,可否?” 云知意踌躇了片刻。 上辈子蔺家老爷子寿宴,她是随父亲言珝去的。 当时她有些急于求成,席间三番五次旁敲侧击,想知道蔺家老爷子对均田革新的态度,结果递话太密,惹得老爷子有些不快。 老爷子没好与她一个小姑娘为难,转头不显山不露水地说了她父亲几句。 后来她父亲被上官穿了几次小鞋,她母亲便总觉得是那次寿宴她惹的祸端,对她的不满又添一笔。 这次她有心与言家拉开距离,若能跟着田岳去,倒也免了许多麻烦。 于是她点头:“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 散值时,云知意没有立刻就走。想着霍奉卿或许会在散值后来解释、道歉,便在办事厅内等了一会儿。 可惜霍奉卿没来,倒是顾子璇来了。 顾子璇要笑不笑地觑她:“听说你明日起休沐?” “是被罚在家禁足反省,”云知意笑吟吟纠正她的说法,“怎么了?” 顾子璇道:“能跟去你家蹭顿酒喝么?我明日也休沐。” “好啊,”云知意站起身来,边走边问,“可你晚上不回家,没问题吗?” 她住在城外南郊,顾子璇家的宅子却在城中,日落后城门下钥可就回不来了。 顾子璇嗤之以鼻:“我就是不想回去。最近一回家就要挨训,都训得满头包了还训,烦死了。” “你又没惹是生非,家中为着什么事训你?”云知意不明所以。 “婚事呗。可这又不赖我!”顾子璇说着说着就怒了,“我都说了由我爹娘做主,随便选谁我都认。他们自己挑肥拣瘦寻不到个可心女婿,转头来骂我‘不争气,连个相好都寻不到’,忒不讲道理。真把我逼急了,我上花楼买个精壮小倌儿回去交差,看他们是哭是笑。” 她这置气浑话让云知意听得直发笑,又不好说人家父母的不是,只能揽住她的肩:“没看出来,你喜好的还是‘精壮’这一口?” “那当然。一家有一个弱柳扶风的就行了。”顾子璇理直气壮。 云知意隔着衣袖捏了捏她紧实的手臂,笑得眼角飙泪:“你?弱柳扶风?” “唔,我强柳扶风总行吧?” 两人说说笑笑地上了云知意的马车,肩挨肩坐在一处,又说起别的闲事。 顾子璇兴致勃勃道:“你知道陈琇今日被人打了吗?” “啊?”云知意笑容凝固,目瞪口呆地摇摇头,“谁打她?” 顾子璇最爱与人扎堆,消息自是灵通:“不知道谁打的。约莫申时初刻吧,她找章老请了早退,拿绢子捂着脸就走。在游廊里遇到织造署的**,**抱着几匹布,错身时没防备,撞到了她的手肘,就瞧见她脸上有个红通通的巴掌印,眼睛也是哭肿的模样。” 申时初刻?云知意回想了一下:“八成是田岭打的。” “田大人?!”顾子璇惊讶脱口,“田大人为什么要打她?她又为什么不举告?” 按《大缙律》,处罚官员是有严谨流程的。 就算田岭是州丞府最高主官,若他辖下官员犯错需要处罚,那也得有加盖官印的明令,交由刑律司执行,他自己是无权以上官身份动手殴打下属的。 但这事只有田岭和陈琇自己清楚内情,若陈琇不吭声,旁人也没法帮她,否则多半要落个里外不是人。 云知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她是不是怕得罪人,所以忍气吞声?” “也有可能,”顾子璇同情地唏嘘道,“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若田岭敢这么私下打我脸,我就算不当场反过去打死他,至少也得到刑律司击鼓鸣冤哪!” ***** 沿途说些闲话,不足半个时辰后就到了望滢山的云氏祖宅。 一下马车,云知意就见霍奉卿长身立在门口。 他举目看了过来,原本清冷无波的眼神立刻忐忑茫然起来。 他身上的官袍都没来得及换,平日仪容规整到恨不得吹毛求疵,此刻鬓边却有几缕乱发垂散,显然是散值后直接策马从城中狂奔过来的。 云知意远远抛过去一对冰冷白眼。 随后下马车的顾子璇双脚才落地,抬眼也瞧见了霍奉卿,立刻就乐了。 昨日下午云知意与霍奉卿吵到摔门而出的事,顾子璇当然也听说了。 她虽不知这两人为什么事吵,但看着云知意对霍奉卿的冷漠嫌弃,心中无端生出一种“霍奉卿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 大家同窗多年,顾子璇见惯了霍奉卿傲气孤高的架势,却没见过他低眉顺目服软的模样,实在有点……大快人心。 有顾子璇在,霍奉卿本就乱成一团麻的满腹衷肠顿时又打了几个结,所有的话全哽在喉间,吐不出来吞不下去。 顾子璇笑嘻嘻挽着云知意的胳臂,边走起哄:“哟,知意你快看,这谁啊?” 迈过门槛,与霍奉卿擦身而过的瞬间,云知意余光淡淡扫过他,朱唇轻启:“一锅狗肉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谈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无端端沦为“一锅狗肉汤”,霍奉卿也没敢问为什么,只是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云知意的衣袖。“能谈谈吗?” “不能!半个字都不想听你废话!”云知意甩了甩手臂,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我完全不想搭理你”的讯息。 她这人平常也不算太别扭的性子,此时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生出点古怪的小女儿心思来。 明明先前散值时还特地留在府衙等了片刻,想着若霍奉卿来解释,她发一通脾气以后,便好好听他说。 可此刻这人真到了她面前吧,她也不懂自己脑中哪根筋没搭对,憋着一股气就想与他为难。 见她冷漠抗拒的姿态非常坚决,霍奉卿只得退而求其次:“我只说……” “走开。不管你要说什么,我半个字都不想听,现在看到你就来气。”云知意打断他。 霍奉卿轻咳一声,道:“那,我给你个东西就走。好不好?” 云知意更火大了。这火气半是对霍奉卿,也半是对自己。 此刻的她反常到让自己都觉陌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人家要解释,她来气说不想听;人家这会儿不解释了,她更来气。 这真不像她。 怀着点恼羞成怒的小心思,云知意用冷淡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身上的官袍:“撒手,然后滚蛋。别以为穿着官袍我就不敢让人打你。” “殴打同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若真逼急了,云大小姐也不是做不出来。 虽说顾子璇先前还在幸灾乐祸地架秧子起哄,但她为人向来很有分寸。 眼见这两人好像真要闹起来,她赶忙打圆场:“知意,你忘了我也是州府官员吗?我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殴打同僚,不然被风纪官知道了,要被牵连挨顿训斥的。” 话音未落,她已快步跑下台阶。 她在门里影壁处背对大门站定后,笑嘻嘻扭过头来,以单手捂在眼上,但又搞怪地张开手指,透过指缝无辜眨眼:“我好了,看不见也听不清,你们自便啊。” 说完转回头,仿佛在面壁,只留给他俩一个充满促狭意味的背影。 她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云知意愣了片刻才回魂,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噗嗤轻笑,低声嘟囔:“耍什么宝。” 被顾子璇这么一打岔,云知意再也摆不出方才那种虚张声势的骄横架势,只能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霍奉卿。 她之所以生气,说到底还是因为霍奉卿昨日那种守口如瓶的顽抗态度。 其实她咄咄逼人地追着霍奉卿要一个解释,事后想想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若是换个旁的人,比如田岳或别的谁,大家各在其位,公务上因诉求与所谋不同而产生冲突,对方确实没义务向她解释什么,她也不会因为对方的沉默而发脾气。 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因为霍奉卿在她心里并不是普通同僚,她没法子全然公私分明,所以才会委屈、气愤。 她想,若霍奉卿再提一次“谈谈”的要求,她便顺着台阶下,好生听听他解释。 那个“联合办学”的方案对学政司来说显然是弊大于利,若霍奉卿有必须推动这个方案的理由,她听完他的详细解释,或许能设法补救一二。 霍奉卿淡垂眼帘,低声道:“伸手,给你个东西。” 云知意闻言蹙眉,目光往下,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你想搞什么鬼?” “伸手就是了。你信我。”霍奉卿小声催促。 “哦。”云知意狐疑打量他片刻,徐缓摊开掌心,递到他面前。 盛夏的夕阳如熔金泼洒在天地间,云大小姐那从来不沾阳春水的柔嫩掌心被覆上莹莹一层薄金光晕。 霍奉卿抬起左手,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成剑形,指尖轻轻立在那柔嫩掌心的正中。 云知意愣住了,不懂这是在干什么。满脑子疑问之下,也忘了将手收回,只是茫然看着他。“什么意思?” 霍奉卿一径垂眸,并不与她对视,只是在她话尾余音未散之际,倏地屈指叩下。 骨节分明的两根长指在她掌心里“跪”得直挺挺。 这是什么花招?!云知意瞪大发懵的两眼,又好气又好笑。 在山间虫鸣蝉嘶的热闹中,霍奉卿浅轻的嗓音低低软软:“我知错了。” 大约是顾忌着不远处的顾子璇,他将音量压得很小,近乎气声。就像一根沾水的羽毛,小心翼翼挠着云知意的耳廓。 霎时间,云知意两耳发热,心尖猝不及防一阵悸动。 她有些狼狈地眨眨眼,赶忙从那古怪的魔障中回过神来:“那你说,联合办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你就别问了,好不好?”霍奉卿飞快觑她一眼,“我是来认错的。你原谅我么?”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在他发愣的瞬间猛地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上“跪”在自己掌心的那手。 该解释的都没解释,我一头雾水满肚子气,原谅个鬼!狗子你还是下锅去吧。 ***** 当顾子璇挽着云知意的手走到抄手游廊的尽头,见云知意神情莫测,便小声笑道:“霍奉卿找你做什么的?” “作死的。”云知意目视前方,冷声哼笑。 顾子璇闷笑:“姐妹,天干物燥,心火别那么旺啊。” “心火够旺才好炖狗,”云知意目露凶光,勾唇道,“他就是在逼我将他扒皮下锅。” 其实,霍奉卿既能来低眉顺目地当面认错,她就不打算与他置气了。 眼下她更在乎的,是那个倒灶的“联合办学”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非做不可。 她最在意的这一点,霍奉卿却偏偏避而不谈,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既霍奉卿不肯松口解释,她一时也捋不出个头绪,自也无章法应对,更不便向顾子璇多说,只能先静观其变。 邺城已多日无雨,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此时虽是黄昏,暑气却旺燥不减,稍稍多走几步路就浑身冒热汗。 婢女小梅妥帖笑道:“沐房早就备好热水的,顾大人来者是客,便先请吧。” 宅中众人并未预料到云知意今日会带顾子璇回来,沐房预备的热水眼下只够一个人先用。 小梅早年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这种小事不需格外吩咐,她也知道该“以客为先”才不丢主人脸面。 “那我就不客气了,”顾子璇轻轻扯了扯身上官袍,又对云知意道,“借我一身衣衫成么?” 她的个头只比云知意低个两三指宽,虽因自小坚持习武而不如云知意身形纤柔,但借穿衣衫还是没问题的。 “别说借,显得我多小气似的,”云知意笑笑,抛开满心的疑虑与烦闷,“走,我带你去挑一套新的,送你。” 春末云知意还随沈竞维在外奔走时,京中云府给她送来了一批京中时兴的布料。 待她一回到邺城,管事湫娘便让府中裁缝比着她的身量做了许多崭新夏衫备着。 可惜她紧接着就领官职上任,平日里上值当然要穿官袍,也就只能白白放着了。 ***** 趁着顾子璇沐浴的空档,云知意直奔鸽房,对文书道:“你替我给宿子约发个讯,让他设法探探松原、临川以及允州的动静,看这几个地方着手推进均田革新的情形如何,越详细越好。” 文书应诺,执笔开始书写。 去年开春,宿子约替云知意去槐陵督完修缮小通桥后,又按照她的吩咐安排人进槐陵城常驻,盯梢槐县府各路人马。 宿子约这人做事很能举一反三,云知意本只叫他盯槐陵,他却一鼓作气,先后在原州、松原、临川、允州的好些个重要城镇都有动作。 经过这一年多的苦心经营,宿子约手上那个遍及北境四州郡的消息网已初见雏形,甚至开始尝试做贩卖消息的营生了。 当然,宿家对云氏一向忠心耿耿,宿子约的消息网自是毫无保留为云知意所用。 有了宿子约这个助力,云知意不但像上一世那样顺利完成差事,还能滴水不漏地稳步推进,最大限度地保护好自己。 ***** 小梅按云知意的吩咐,将酒菜摆在后山的揽月亭里。 待顾子璇与云知意先后沐浴更衣完毕,天色已黑。夜幕下有零星几只萤火虫,流光点点。 两人在揽月亭里铺好的地席上临风把酒,姿态闲逸,漫无边际地想起一句说一句,言来语往间气氛随意又亲昵。 顾子璇近来因为婚事被父母“关切”到不胜其烦,一说就来气,忍不住大口大口灌自己酒。 今日开封的酒是“半江红”,后劲颇大。顾子璇喝得又急又多,半个时辰后就晕乎乎两眼发直了。 她陡然安静下来,云知意失了说话的对象,便也沉默地出神。 不知是否因为微醺之故,她脑中诸事驳杂,一时想着均田革新,一时又想着霍奉卿他们到底要对学政司干什么,一时又想到疑似被田岭打了的陈琇…… 思绪混乱飘散到九重天外,对时间的流逝竟就全无察觉了。 待到小梅进亭中来时,她被惊动回神,这才发现外头飘起了小雨。 此刻顾子璇已经醉到无话,捧着脸直愣愣看着外头发呆,对小梅的到来并无多大反应。 小梅笑觑了她一眼,虽知她大约是听不见的,但还是谨慎地弯腰凑到云知意耳畔,小声禀报:“大小姐,霍大人在门口……” 先前顾子璇自己灌自己时,云知意并没有陪着她疯,故而此刻只是微醺而已。 听到小梅这话,云知意疑惑瞠目:“他不是早走了么?!” “没走的,”小梅道,“山间道上的暗卫说,霍大人先时只是到了半山便停下,天黑后独自进了旁边的小林子,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跟着就又反身上来了。” 云知意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他牵着马站在大门外发呆,也没叫门房通秉,大家都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只得让我来问大小姐您的意思,”小梅有些为难,“这会儿城门早已下钥,他定是回不去的。又飘起雨了,您看……” 云知意撑着矮桌站起来,被酒浸透的嗓音略有点沙哑:“不管他。你叫人来将子璇带去客房休息。” 一直没说话的顾子璇却突然道:“我不要去客房!我想和你睡!” 云知意揉了揉太阳穴:“行吧。小梅,将她扶去我卧房。” ***** 这场夜雨一开始并不大,只是丝丝缕缕地飘着,仿佛随时会停。 可夏日天气就是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先前看着还将歇的雨势转瞬变大。 云知意本已回到本院,可站在寝房门口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不放心,便转身行到院外,随意唤了个在廊下值夜的小竹僮。 她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霍大人可还在门外?” 小竹僮恭敬垂首应道:“是的,大小姐。” 云知意恨恨咬牙,让小竹僮取了伞来,也没唤人随行,独自出去了。 稍顷,她撑伞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雨中的霍奉卿,一时无话。 他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身上的官袍也已泛着一层薄薄水泽。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颀长身躯昂藏立在山间雨幕里,姿仪修韧,挺拔得与后头那些影影绰绰的树木浑然一体。 云知意实在不懂这人唱的是哪出。 霍奉卿大约没料到她会出来,神情有些怔忪:“你……”欲言又止。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撑着伞重重迈下台阶,举高遮住他的头顶。 她神色不善,忿忿絮叨起来:“霍奉卿,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古古怪怪的。为什么不回家去?有事就说事,若实在没什么要说的,那就别凑上门来惹我生……呃?!” 在她连串爆豆似的絮语中,霍奉卿忽然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抖开了手中锦囊。 霎时,一群萤火虫如烟火炸开,在雨幕中这伞下小小方寸间翩跹流光。 云知意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不语不动。 有几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陆续趋近,不太规整地汇集成行,虚虚横在她眼前,曼舞成一线骤强的亮光。 面前的霍奉卿抬手拨开那线光,直直望进她的眼底,小声恳求:“任你是要剐要炖都行,就是别生气了。好不好?” 第一百九十章 萤火虫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云知意肯出来见霍奉卿,原本就是因为气消了大半,再加上方才那把萤火虫的功劳,最后一点闷气也烟消云散了。 上辈子在她面前半点不服软的家伙,这辈子在她面前却全然不同。 今日下午先来找她“跪手心”,这会儿又捉萤火虫来哄,要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 但是,感动归感动,“霍奉卿居然能想到捉萤火虫来哄人”,此事颇为蹊跷。 狗竹马向来气死人不自知,几时学来这么多哄人的花招?这问题简直发人深省啊。 漫长而沉默的对视中,雨滴连绵不断叩响桐油纸伞,发出让人忐忑的沉闷声响。 渐渐的,霍奉卿眼中浮起些许懊恼之色,薄唇微抿,长长的睫毛失落半垂。 雨越下越大,山风骤起,吹来阵阵湿寒。 云知意瑟缩蹙眉,继而心软轻叹,淡声道:“你明日还要当值的吧?” 若她没记错,后天就是月底旬会了。 如今的旬会合议大都由霍奉卿坐镇,按常理,他在旬会前一日不会太闲,有许多关于旬会的准备事务需做最终确认。 霍奉卿怕她要狠心撵人,不答反问:“怎么?” 云知意道:“去客院歇着吧。”天色已晚,霍奉卿此时显然已回不了城,总不能让他在这里站一夜。 本以为求和无望,却突如其来得了“留宿”这奖赏,霍奉卿眼中如有星光乍亮,一扫颓败之色。 “所以,你不生我的气了?”他极自然地接手了撑伞的动作,还细心地配合着云知意的步幅。 云知意没有回答他。 两人并肩走到垂花拱门前的抄手游廊里,她对廊下值夜的一名婢女吩咐道:“请客院值守的人过来接霍大人,再去找柯境借一身衣衫给他将就一晚。他明日还要当值,换下的官袍要立刻洗好烘干。” 客院本是黄昏时特地为顾子璇收拾出来的,客房、沐房都诸事齐备。 只是顾子璇没用上,喝完酒后就去了云知意的寝房睡,倒方便了霍奉卿。 “是,大小姐。”婢女领命而去。 游廊下,霍奉卿亦步亦趋地跟在云知意身旁,双手背在身后,强压着嗓音里的欢喜,佯装冷静地又问一遍:“真不气了?” 云知意闭嘴忍下个呵欠,两眼泛起薄薄困泪,无意识地“嗯”了声。 他松了一口气,赶忙再问:“联合办学的事,也不过问了?” “公私两论,一码归一码。联合办学的事,我不会不过问。若你觉得让我自己查出来比你直接告诉我要好,那我尊重你的决定,”云知意泪眼迷蒙地瞥他一眼,“只是眼下没精神和你吵架,暂时休战。” 只是不再生气,却并不是放弃追究联合办学的内情。这个答案让霍奉卿面上才起的欢喜之色稍稍凝固。 又走了好几步后,他再度开口,声音浅轻:“联合办学的事,内里有些目的不便摆上台面来讲。而且,也怕你知道后会插手。你容我再想想。” 他不知怎么说,更不知该不该说。 想要扳倒田岭绝非朝夕之功,必须多管齐下去布局,不错过任何一个偶然出现的契机。联合办学是由陈琇提出的,她提出这个设想之前没有请示田岭,这等于帮着盛敬侑、霍奉卿他们,在猝不及防的田岭身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霍奉卿与田岭暗斗一年有余,田岭老奸巨猾,甚少露出这种近乎失误的巨大破绽,机会稍纵即逝,若错过了,往后田岭未必会给对手第二次同样的机会。 这不是霍奉卿自己的私事,所以,要不要对云知意和盘托出,他必须三思而后言。 “好,说与不说,给你时间考虑,我先不问你这个,”云知意见好就收,没有逼他立刻做决定,转而道,“大晚上为公务吵架也煞风景,问你个别的事。” 霍奉卿立刻应声:“你问。” 云知意再次忍了个呵欠,嗓音困倦轻沙:“捉萤火虫哄人……谁教你的?”还是说,从前对谁使过这招? 霍奉卿大约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先是错愕无言,接着便低低沉沉闷笑出声。 “笑什么笑?再笑扒了你的皮。”云知意感觉自己脸上就快燃起来了。 是的,这个问题的背后,藏着她疑神疑鬼的小女儿心思,不太符合云大人的格调。 可这个问题她实在没法装傻,甚至无法等到一觉睡醒再来问他。 “吃醋?”霍奉卿停下脚步,垂首噙笑,双眸灿亮如洗。 云知意恼羞成怒,揪住他的衣襟:“少给我东拉西扯。公务上的事不方便解释也就算了,萤火虫这桩也不能老实回答?” 霍奉卿将两手举高在肩前做投降状,看似逆来顺受,实则纵容至极:“能。你教我的。” 云知意愣住:“我?” “承嘉十年,郑夫子与她的未婚夫吵架那次。你不记得了?” 云知意对旁人的事向来不太上心,五年前“庠学郑夫子与未婚夫吵架”这种故旧逸闻,她会记得才怪。 虽在霍奉卿这句提示下,依稀回想起个模糊大概,却挠破头都不明白这事与自己和霍奉卿有什么关联。 见她强行忍耐着连天呵欠,霍奉卿伸出手,以拇指轻轻替她抹去眼中困泪:“忘了也好。早些休息吧,你这模样,大约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 次日天不亮,顾子璇早早被饿醒,又因宿醉头沉而在被中哼哼唧唧、蹭来滚去。 她这番不安分的响动自是吵醒了云知意。 云知意艰难将双眼撑开一道缝,口齿含混地恼道:“我才睡了一个多时辰。你再闹,我就让人将你丢去池子里喂鱼!” 在床榻前守夜的小梅听到动静,便过来撩开纱帐关切。哪知刚一探头,就瞧见顾子璇翻身抱住自家大小姐撒娇:“那喂鱼之前,能让我吃顿上路饭么?” 她是将门之女,自小就不讳言生死,这会儿就迷迷瞪瞪,口中更是百无禁忌了。 小梅被她大清早就开口触霉头的话吓了一跳,赶忙敲敲床边木头,小声碎碎念:“百事不忌,大吉大利。” 顾子璇眯眼,循声看向她,粲然一笑:“小梅,早啊。” “小梅,赶紧把她弄走!让她吃,不撑到吐不许下桌。哼!”云知意猛地拉起薄薄锦衾盖住了头。 顾子璇诧异地揉揉眼,原先那点未消的残困立时退去。 娇声娇气像小娃娃一样发脾气的云知意?!天呢,第一次见啊! 小梅歉意笑笑,以气声低低对顾子璇抱歉解释:“请顾大人海涵。大小姐每天早上刚醒时都有点起床气,待晚些醒透就好了。” 顾子璇小心翼翼下了床,轻手轻脚跟着小梅出了寝房,这才挠头笑道:“起床气?嘿嘿,还怪有意思的。” 在梳洗时,顾子璇从小梅口中惊闻昨夜霍奉卿去而复返,在门口淋了大雨,末了被云知意心软留宿,安排在客院住下,当即哈哈笑开。 “霍大人今日还要回城当值,这会儿正在饭厅。您若此时过去,他应当还没下桌。” 小梅之所以提起这茬,原是担心顾子璇与霍奉卿共桌而食会不自在,想问问她愿不愿去小偏厅用饭。 哪知顾子璇精神大振,甚至笑出了声:“没想到啊没想到!昨夜我喝醉后竟错过这么多精彩!小梅,劳烦将我的早饭也送到饭厅。嘲笑霍奉卿的机会不多,我不能再错过。” 从来心高气傲的霍奉卿,竟到云知意面前卖惨求和?啧啧啧,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了的。 顾子璇与霍奉卿之间交情虽平淡,可毕竟多年同窗,如今又是州府同僚,共桌吃个早饭倒也不算唐突。 既她自己愿意,小梅当然由着客人的意思,立刻唤人来做了吩咐。 稍顷,兴冲冲进到饭厅后,顾子璇得到了霍奉卿无比嫌弃的一记冷眼。 他已换好了官袍,姿仪端肃地沉默进餐,那记冷眼隔空飞来,寒得顾子璇打了个冷颤。 “瞪什么瞪?我今日休沐,虽你是考功司主官也找不着我的茬,我才不怕你。”顾子璇嘟囔着给自己壮胆,在他对面落座。 霍奉卿慢条斯理咽下口中食物,拿过手边巾子拭了拭唇,幽幽冷冷道:“你昨夜睡在云知意房里。” 是肯定句而非疑问,显然已经听人说了。 顾子璇拼命憋笑,语气却难掩幸灾乐祸:“对啊对啊。姑娘家凑到一处,就是可以这样亲亲热热的啊!你瞧,我这身衣衫都是她送的。霍大人,你是不是特别羡慕我?” 霍大人何止羡慕?简直是嫉妒。大清早一听说顾子璇昨夜与云知意同床共枕,他眼红到差点变成兔子。 顾子璇故意扎心,怪里怪气地笑着盛了肉粥:“你是没见过知意睡着的样子啊,可乖可乖了!我搂着她跟搂着个布偶娃娃似的,软绵绵,香喷喷,那感觉……啧啧,简直不要太美。” 顾子璇发誓自己看到霍奉卿眼里冒出火光了。 可惜此时云知意还睡着,这份拔老虎须的快乐,她暂时没有对象可以分享。 她嘿嘿一笑,又神秘低声:“我也是先前才知道,知意早上还有起床气呢!眼睛都睁不太开,却偏要气鼓鼓凶人,跟小娃娃发脾气似的,口齿不清地叽叽咕咕,可爱极了,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简直让我恨不得……” “顾大人,”霍奉卿目光已成冰寒利刃,皮笑肉不笑,从牙缝里迸出的每个字都又酸又冷,“你上半年的考功只能得乙等了。恶评理由是:废话太多。” “诶诶诶,霍大人,别这样吧?”顾子璇赶忙改了态度,“若上半年考功得了恶评,那不就意味着我这一年都不用期待涨俸禄的事了?您高抬贵手,咱们一笑泯恩仇,好不好?我虽不缺钱花,却也不会嫌钱多啊!” 霍奉卿冷笑着站起身来。 顾子璇放下碗筷,笑道:“不许公报私仇啊,否则我去风纪官那里告你的。” 其实她并不信霍奉卿当真会在她的考功上胡乱恶评,只是闲的与他瞎胡闹而已。 霍奉卿冷眼睥睨她:“这一年来,到风纪官那里告我的人多了,还怕多你一个?”语毕哼了哼,举步就走。 “没天理啊,官大一级压死人啊!”顾子璇笑嘻嘻的声音追着他的步子,“喂喂喂,你若真给我上半年考功打恶评,信不信我下午就带知意上小倌馆去开眼界?” “让她禁足五日的人可是田岭,若你带她出门,打的是谁的脸?” 霍奉卿驻足回眸,声音不大,语气却严肃许多:“你长点心。前年黑市赌档案、去年集滢水神庙的事,田岭接连两次都没能成功将你圈进套里,正等着你自己送上把柄。” 顾子璇愣住:“你这是……吓唬我,还是说真的?” “你觉得呢?”霍奉卿渐收厉色,神情淡漠。 顾子璇咽了咽口水。她与霍奉卿虽交情一般,但既无利益冲突,也无旧日仇怨。 大家多年同窗,如今又算同僚,霍奉卿还不至于因她先前几句闲极无聊的挑茬玩闹,就恶意编出这样的谎言来恐吓她。 可黑市赌档案,那不是前年预审考时候的事么?当时她只是个庠学学子,田岭为什么要针对她下套? 她并未参赌,也不曾坐庄,只是帮父亲办事去过一次,无意间撞见了薛如怀,真追究起来最多算个包庇罪而已。田岭拿她能做什么文章? 至于去年集滢水神庙前那场官民冲突…… “那不是突发状况吗?!”顾子璇神情已骇然,面色刷白。 “你父兄将你保护得太好,才能让你活得如此天真,”霍奉卿冷冷勾唇,“信不信随你。” 顾子璇怔怔看向他:“为什么告诉我?拉拢我,对你与州丞府的争斗,似乎没有直接好处。” “不图你什么好处。总之,你谨慎点,别总没心没肺的。凡事多与你父母兄姐商量着提防些,”霍奉卿顿了顿,眼帘半垂,神色语调都柔和许多,“她朋友不多,你算一个。你若出事,她会难过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雨后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巳时初刻,云知意与顾子璇一同窝在顶层煮茶。 长条小几横在东窗正中,她俩相对跻坐,只需稍稍偏头,就能俯瞰窗下景。 从东窗俯望出去,有几丛鸾枝榆叶梅,前两日都还开得还不错。可惜此时已是五月底,花期本就将尽,昨夜承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后,今日已再难重现花团锦簇之美了。 萧瑟景最易使人心生颓唐情。 顾子璇望着下头几名正在清扫落花的婢女与竹僮,涩然笑叹。 早上得了霍奉卿严肃提点后,她心中大骇,久久难以平复。独自在饭厅内呆坐良久,却始终想不明白田岭为何要针对自己。 “我相信霍奉卿不会拿这种事骗我。可我挠破头都想不通,田岭三番两次对我设套,究竟图什么啊?”她转回头来,茫然惶惑地看着云知意。 云知意没有立刻接话,若有所思地垂着眼,拿起长柄茶勺来分茶。 顾子璇抿了抿唇,兀自又道:“前年那桩黑市赌档案,起因难道不是有庠学学子涉赌,学政司得了消息后,暗中向州丞府提请彻查吗?可我听霍奉卿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当初查那个案子竟是冲我来的。” 她对“黑市赌档案”和“集滢水神庙官民冲突”的了解,仅限于这辈子的经历。两件事最终都有惊无险地过去,所以单从这两件事,她无法参透霍奉卿话中暗藏的玄机。 但云知意稍稍回想上辈子,再将所有事串起来抽丝剥茧,多少就能明白一些了。 “我最初也没多想,”她不好拿前世的事出来对比着讲,只能含糊苦笑,“事后琢磨许多,才隐约觉得有些古怪。但我不知我想得对不对,一直没敢对谁提。” 这时的顾子璇一头雾水,正希望听听别人的看法。于是立刻催促:“你说说看呢。” “黑市赌档由来已久,往年州丞府的处置方法,都是有民举告一家就去查封一家。为什么偏在前年下定那样大的决心,一举将所有黑市赌档彻底扫清查封?” 能下那么大决心,定是其中有巨大利益。 诚然,黑市赌档中牵涉了几个州牧府官员,州丞府趁机铲除异己,这倒也说得通。所以最初云知意没再往深了想。 霍奉卿今日对顾子璇一句隐晦提点,倒让云知意想起了当时学政司在其中的反常之处。 “庠学有学子涉入黑市赌档,并非前年才出现的事,过往学政司不会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为什么早不重视晚不重视,偏偏在前年预审考之前,突然暗中向州丞府提请彻查?”云知意放下茶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思绪稍定。 “你细想想,是不是有些奇怪?” 顾子璇缓慢点头:“对,很奇怪。”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你刚知道我要协助查黑市赌档案那会儿,曾告诉我,你写过一张纸条提醒薛如怀悬崖勒马,之后那张纸条被扔进了废纸篓。当时你还猜测,是不是同窗里有谁翻过废纸篓……” “没错!”顾子璇僵了片刻,脊背隐隐发凉,“如今倒推时间,学政司最初提请州府暗查黑市赌档,好像就在我写那张纸条后不久吧?!” 有些事在发生的当下,寻常人的注意力更多会偏向事情的经过和结果,起因上的很多细枝末节往往容易被忽视。 等到很久之后再回想,就会有种“细思极恐”的惊惶后怕。 “既霍奉卿出言提醒你,大概是他知道点什么,”云知意轻轻转动着掌心里的茶盏,“我现在有一种荒谬的感觉:黑市赌档案最开始的目标大概是你。或者说,是你背后的顾家。” 如此看来,顾子璇似乎还在庠学时就被盯上了。 彻查黑市赌档案,应该是因为有人得到告密,算好了查这桩案子能不着痕迹将顾子璇扯进去。 试想想,有官员因此落马,有学子因此入狱,各项判罚中夹杂着顾子璇那并不严重的“包庇罪”,谁会一下就联想到是针对她呢? 包括去年那个雨夜,集滢水神庙前的官民冲突,很可能也是同样的原因。 ***** 上辈子薛如怀因黑市赌档案入狱,顾子璇被判了包庇罪。 好在薛如怀涉案不深,没有亲手造成严重恶果,最终被判了几年牢狱。既他不是重罪,顾子璇便也只被按律处了罚金及杖责。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顾总兵家的姑娘包庇黑市赌档案犯”的消息很快就在邺城传得沸沸扬扬。 从顾子璇的曾祖辈起,顾家就领皇命世代坐镇原州军尉府,专司守卫国门,不插手政务民事。 这也意味着顾家在百姓中没什么具体的影响力,一旦出点差池,只要有人引导风向,顾家就很难取得坊间舆论的宽容谅解。 散布那个消息的人很有技巧,重点落在“顾总兵家的姑娘”,百姓的所有愤懑自是冲着顾总兵了。 顾子璇的父亲因此落下“教女无方”的小污点,后来在许多事上就不得不谨小慎微。 例如,顾子璇考官时明明在甲等榜前列,却被打发去槐陵做小小治安尉。面对如此明显的打压,顾家丝毫没有插手她仕途的意思,由得她去。 之后数年里,田岭对顾家应当是持续有打压动作的,可惜那时云知意只知埋头做事,毫不关心派系争斗,不太清楚顾家在暗中都承受了些什么。 反正到了槐陵瘟疫那年,见龙峰下一夜死了几百人,顾子璇落得个“草菅人命数百条的恶吏”之名时,顾家连保她不死的余力都没了。 最终顾子璇认了死罪,也没能让汹涌到近乎失控的民愤得到平息,云知意才不得不忍着失去朋友的悲痛,亲自前往槐陵善后。 那时云知意只比顾子璇多活了半年,所以她并不知顾家的确切结局。 但显而易见,顾子璇被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死去,对手定不会浪费用她来打击顾家的机会。 若在那之后持续煽动舆论攻击顾家,再以“顺应民意”的姿态上奏朝廷,要求更换执掌原州兵权的人选,朝廷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换来的人是谁、会不会比顾总兵更容易对付,那就是布局者与朝廷之间的下一步博弈了。 总而言之,上辈子的黑市赌档案、槐陵见龙峰下的几百条人命,如今看来,最终目标应该都是顾总兵,和顾家世代坐镇的原州军尉府。 而诸如当时的薛如怀、顾子璇、云知意等人,都是布局者在针对顾家步步为营的过程中,被殃及的小鱼小虾。 这辈子的云知意刚好重生在黑市赌档案开查之前。 她出于自保的直觉,打破了从前那根过刚易折的鲁直底线,暗中提醒薛如怀及早收手。 薛如怀因此得以全身而退,顾子璇的包庇罪自就没成立。 布局者在这一案上没能套住顾子璇,便耐心等到了去年的集滢瘟疫事件。 在集滢瘟疫事件里,云知意、霍奉卿、沈竞维、薛如怀甚至田岳都做出了与前世不同的选择,二十几名年轻官员也从各地赶赴集滢协助稳定局面,事情总体是向好的。 所以,那个夜晚水神庙前的人虽受了煽动,失控到意图冲击城门,但顾子璇清楚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又得了沈竞维提点,没有贸然下诛杀令,布局者的第二次出手又走了空。 想到这里,云知意猛地灌下大半盏茶。但喉间却仍旧干涩,一阵阵发紧。 她有种劫后余生的飘忽感,又有一点难以诉诸言语的疲惫无力。 上辈子她做得多想得少,所以最后死得稀里糊涂。这辈子开始学着多看多想,慢慢就能理解霍奉卿的许多行为了。 派系斗争里有太多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有人为了达成目的,竟能长年累月不动声色地多线布局,任何一点稍纵即逝的小破绽小差错,都可能成为对手杀人不见血的契机。 最可怕的是,这种攻防不在一朝一夕,是不知不觉间的滴水穿石。 庆幸的是,从前年云知意提醒薛如怀那时起,很多当时觉得微不足道的抉择,一点一点扭转了不少人的命运。 包括她自己。 ***** 云知意与顾子璇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将前年黑市赌档案、去年集滢水神庙前的雨夜冲突都做了复盘。 最后,顾子璇抿唇怔忪良久,才嗫嚅道:“也就是说,那些事情很可能都是冲着我来的。背后真正的目标,是为了我爹手上的兵权?” “你顾家世代不涉原州党争、不插手地方政务,与哪方都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除了兵权,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某些人如此大费周章。” 若不是两世为人的奇遇,云知意也不会想到,田岭在实际把控了原州政权后,竟还暗暗打着军尉府的主意。 顾子璇虽不知前世,但她不蠢,也慢慢有点回过味来了。“我家三四代人都坐镇军尉府,到我们这辈才有我一个出来读书考官的。所以,我就成了我家露在外面的软肋。” 所以有人很早就暗中盯着她,一次次从她的错漏里寻找机会,甚至设局引她出错。 只要她出错,不管错大错小,都会被利用来打击顾家在百姓中本就薄弱的声望。 敌方很有耐性,并未抱着对顾家一击必中的妄想,而是一次接一次、一环套一换地来。 长久积累,顾家在百姓中本就薄弱的声望总会彻底被击溃,就这么被人不显山不露水地一步步钳制,甚至彻底扳倒。 “好一招以小博大!这是捏准了我这根引线啊,”顾子璇眸色转凉,冷笑,“盛敬侑是朝廷派来的任职几年就走的流官,就算拿住了军尉府也没用。所以,那个活腻了觊觎兵权的人是谁……”似乎不言而喻了。 云知意沉默颔首,没有多嘴再说什么。 顾家是将门,不涉政务不参与党争,自是处处以和为贵,不会无端以诛心之论去揣测谁,所以从前没太大防备。 如今既顾子璇已心中有数,只需回去与父母兄姐透个风,顾家自不会再束手待毙,无需外人瞎出主意的。 ***** 吃过午饭后,顾子璇匆忙告辞,回家通风报信去了。 云知意午觉醒来,闲着无事,便让小梅去取了库房钥匙。 小梅不解笑问:“大小姐平素懒怠管库房,今日怎么睡一觉就想起要去看看了?” 云知意答:“再过几日就是蔺家老爷子的生辰,我总不能空着手去贺寿。闲着也是闲着,去库房挑挑礼物,权当活动筋骨了。” 小梅哑然一顿,推开了库房的门。“咱们这边不曾收到蔺家的帖子啊。莫不是给您送到州丞府去了?” “咳,蔺家压根儿就没给我下帖子,”云知意迈进库房四下打量着,“蔺家老爷子规矩大,一张请帖允许带一人随行作伴。我与田岳说好,厚着脸皮蹭他的帖子去。” “小田大人?”小梅跟着她走进去,见她盯着墙边一个大箱子,便顺手替她打开,口中道,“大小姐可曾问过言大人?或许言大人有收到蔺家帖子呢?” 云知意脚下滞了滞,旋即轻声哂笑,弯腰在那箱子里翻翻找找:“若我开口,我爹应该是愿意带我同去的。不过,母亲向来见不得谁给我爹添麻烦,尤其是我。我还是少自讨没趣的好。” 当年小梅是跟着云知意从京中来原州的,所以这些年云昉如何对待云知意,她全看在眼里。 而且她早年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隐隐约约了解些陈年旧事,大概能明白云昉对云知意的态度为何不同于另两个孩子。 但小梅不清楚云知意自己知不知道原因,于是不敢再继续深谈下去,默默帮着她挑选给蔺老爷子的礼物。 小梅取来一个匣子,打开递到云知意面前:“大小姐看看这个行么?开春时京中才送来的。” 匣子里垫着柔软红绸,中间躺着一支成色上佳的羊脂玉如意。 “自打搬到望滢山来,京中家里给我送来的东西就愈发贵重了,啧啧,”云知意盯着看了片刻,笑得开怀,“这是祖母给我的吗?” “送来时的单子上写着,是二姑奶奶和六爷一起给的,”小梅答,“家中尊长们考虑着您已出仕为官,开销打点不同以往,自是大方解囊贴补您了。” “大方是大方。不过,贴补我这小辈竟要姐弟俩合伙凑,看来二姑姑赋闲在家后,手头上拮据了些?”云知意拿起玉如意把玩,随口调侃了自家姑姑,又嘀咕着,“我和蔺家没有私交,蔺老爷子似乎也不好这些,不合适啊……” 上辈子她送的是一丛罕见的珊瑚盆景,蔺老爷子看上去不咸不淡,想来那礼是没送合心意的。 只要能争取到蔺家老爷子的支持,均田革新就算成功迈出第一步,所以云知意对蔺老爷子的寿辰很重视。 就这么在库房里挑挑拣拣,不知不觉就到了申时过半。 有婢女匆忙来禀报:“大小姐,霍大人他……又来了。” 这个“又”字真是极其微妙。 “蹭客房还蹭上瘾了?”云知意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摇摇头,也没矫情,大大方方吩咐道,“带他过来吧,正好帮我选选礼物。我依稀记得他祖父在世时,与蔺家老爷子好像是有些交情的,或许他知道那老人家喜欢什么。” 在那婢女遵命去请霍奉卿来的间隙,小梅从架子上翻到一个小锦盒,兴冲冲拿到云知意面前来。“大小姐,您看这颗夜明珠合适做寿礼吗?” 此时夕阳正灿,盒中夜明珠的光亮并不十分显眼。 云知意看着那个盒子,一时竟如被定身。 霍奉卿进来时,就看到云知意捧着个盒子站在窗前,不言也不动,面无表情。 “怎么了?”霍奉卿温声关切着,走过去一看是夜明珠,也跟着愣了愣。 云知意扭头瞪向他:“昨夜我问你从哪里学来‘捉萤火虫哄人’,你说是承嘉十年郑夫子与未婚夫吵架那次,我教你的。” 霍奉卿唇角微扬:“想起来了啊?” “我没想起郑夫子与未婚夫吵架是怎么回事,只想起我为什么会和你说到萤火虫!”云知意忿忿咬牙,鬼使神差地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因为你跟别人说,‘云知意绝非良配’!” 霍奉卿捂着腰,神情有些狼狈,又有些羞惭:“怎么、怎么毫无预兆地翻旧账呢?” “翻旧账之前,还得先写份公文呈报你批阅?”云知意凶冷凶冷地睨他。 谁都不是生来就成熟圆融的,从前他俩的关系实在僵,彼此都冲对方都说过些不中听的话。 对于那件事,如今的云知意其实已经不会耿耿于怀了,但就是想借机欺负他一顿。 霍奉卿慢慢垂首,郑重道歉:“对不住。” 这极识时务的认怂让云知意很受用。不过她不想让霍奉卿看出来,于是故作倨傲地抬了下巴,重重一哼。 霍奉卿慢慢抬起右手,修长食指若有似无地来回拨动她的衣带,懊恼苦笑:“若早知我最终会栽在你手里,我一定管好自己的破嘴……” 一定从最最开始,就做个独属于你的温柔少年。 第一百九十二章 遂锦四时图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透窗的夕阳与霍奉卿的声音,不知哪一样更醉人。 看着他拨动着自己衣带好似低头讨饶的模样,云知意忽地心跳怦然,耳朵有些热。 霍奉卿这家伙近来不知吃错什么药,仿佛突然打通任督二脉。虽公事上偶尔还是会嘴硬难缠,但私事上认错卖乖却是越来越熟稔,她真有些招架不住。 “你倒很能自得其乐!规矩些,谁教你乱动姑娘家衣带的?”她尽量绷起红脸,一把拍开霍奉卿那不安分的手,嘀咕道,“没点州府官员该有的庄重。” 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霍奉卿赶忙将那手背到身后,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唐突。 他抬眸瞟向房顶横梁,装模作样地正经起来:“失礼了,请云大人海涵。” “你个两面人,”云知意乜眼笑瞪他,“不要妄图蒙混过关。解释一下,当年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坏话?” “本意也不是要说你坏话,”霍奉卿讪笑着撇头看向窗外,俊面在夕阳余晖的熏蒸下红得愈发可疑,“我也不知自己那时在想什么……总之就是,急了。” ***** 承嘉十年春,邺城庠学郑姓女夫子与未婚夫钱逊之因琐事冲突,一度闹到要解除婚约的地步。 钱逊之每日都到夫子院赔罪求和却无果,最后靠一个缀着小夜明珠的镯子才成功博得未婚妻重展欢颜。 据说那镯子价值不菲,好在钱逊之是时任漕运司督官从事,官职虽不算大,但也不小,自家又是有田有产的中等富户,倒还负担得起。 一对未婚夫妻在争吵僵持数月后,一个低头服软,另一个就坡下驴,双方高高兴兴地重归于好,这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小事。 但坊间对教书育人者有不少刻板观念,仿佛传道授业者就只能安贫乐道。因郑夫子是庠学夫子,有碎嘴者便非要将事情抬大了说,指责她“以财物珍宝的贵重来衡量别人歉意是否真诚,给学子们立了坏榜样”。 一时间流言纷纷,这让百姓对整个邺城庠学都生出不少担忧与非议来。 就连学子们也无辜受累,频频受到家中尊长或亲友们莫须有的“关切追问”,生怕他们跟着这样的夫子学得个见钱眼开,丢了读书人的傲气。 所谓三人成虎,后来传言越来越难听,最终郑夫子不得不请辞庠学夫子之职,这才平息了风波。 那时云知意、霍奉卿他们这批学子不过就十三四岁,年稚历浅,难免有几分或真或假的清高狂性,私下里难免也会对“郑夫子被一颗拇指大的小夜明珠哄好”之事表达自己的看法。 某天午间休息时,一堆少年人便聚在讲堂里说起此事。 有人感慨:“姑娘家全是这么可怕的吗?郑夫子平常看起来文雅清高,没想到与未婚夫置起气来,竟会变成吞金兽!” 一位叫常志高的少年道:“倒也不能这么一棍子打死,肯定不会每个姑娘都这样啊。只是郑夫子出身寒微,虽多年苦读有了深厚的学养,但终究眼浅了些。发那么大一场气,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却被小小一颗夜明珠就哄好,平白给人看笑话。” 另一个叫韦麟的少年突兀笑道:“若换成云大小姐那样的,未婚夫将她惹生气,送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就想求和?她怕是反手就能丢出十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再送一个‘滚’字!” 哄堂大笑中,薛如怀嘲他:“韦麟你瞎思量什么呢?云大小姐根本不会看上你,你便是想哄也排不上号。” 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正是对男女之间的事最懵懂好奇时。 韦麟莫名其妙将话拐到彼时并不在场的云知意身上,聪明点的少年郎们或多或少都能察觉出点异样。 被大家的怪笑惹得恼羞成怒,韦麟索性破罐子破摔,与薛如怀较起劲来。 “你是凭什么笃定她看不上我?她母亲当年不就选择了自出云氏,嫁给寒门出身的言珝大人?我家比言大人家总强些吧?” 两人的看法各有拥趸,少年人们就这么开始了嘴仗混战。 有人怕当真吵起来,便出声做和事佬,中肯指出“云知意虽不喜与人扎堆亲近,但好歹是一视同仁的,并不曾以门户高低论人”。 韦麟被这话安慰得竟真有点心热膨胀,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对大家道:“这么一说,指不定云知意还真能看上我呢。或许……我可以试试?” 话音未落,原本在旁沉默翻看书本的霍奉卿突然加入战局:“别人活一世,无非就耗费些米粮布帛。云知意却是要食金饮玉的,寻常人家可养不起。” 云知意出去散步回来,走到讲堂门口就正好听到这一句。她向来不爱扎堆,当下便在门口驻足未动。 接着就听韦麟小声与霍奉卿犟嘴:“云知意平日的用度瞧着虽比大家都金贵些,但以她的家门出身来说,并不算十分靡费。” 霍奉卿不太耐烦地冷声脱口:“云知意人不坏,但性情古怪,狂妄固执又好强,绝非良配。” 这云知意就真的忍无可忍了,自是冲进去与他争执起来。 ***** 青梅竹马这种关系,注定两人有许多经历是共同的。 可是,天底下有无数的青梅竹马,又有多少人能认真记全与对方相关的所有过往呢? 就连云知意自己,许多事都只记得个七零八碎。 偏生霍奉卿记忆惊人,五年前的事都还历历在目,巨细靡遗。 十三四岁的半大年纪里,忽而觉得自己是大人,忽而又觉得自己还小,有时心思别扭古怪,言行人嫌狗憎,倒也不是稀奇事。 那年的霍奉卿并不知自己为何突然烦躁隐怒,反正就是听不得同窗话里话外对云知意有所企图。 一时捋不清自己心中野望,心烦意乱之下,就只想着要将同窗少年郎那份蠢蠢欲动的念头给一把掐灭。情急中没个章法,那句混账话便脱口而出了。 霍奉卿闷闷吐出一口长气,再次懊恼低喃:“千金难买早知道。” 在事隔五年后,云知意总算知道了当初那场恩怨的完整前情。她忍俊不禁道:“要不是我大度,你早不知被扒皮抽筋多少回了。” 霍奉卿并不提她当初对自己也没少口出恶言,纵容地顺着她:“没错,你从小就大度。”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反讽!”她嗔笑瞪着眼前人。 须臾后,才又眉眼含笑地软声控诉:“你知道我那时多气吗?出去透个风回来就逮到你在背后说我坏话,简直丧心病狂!我都气懵了。最可恶的是你那避之唯恐不及的语气,我现在都记得。” 她捶了霍奉卿一拳,转头又去架子上选给蔺老爷子的礼物。 说起那桩鲁莽幼稚的年少旧事,霍奉卿有些惭愧,却又忍不住在她背后低低闷笑。 “你说话时激动得猛挥手,不小心掀翻了我的砚台,将我还没来得及交给夫子的功课泼了个漆黑。” “那是你活该,我没拿砚台砸破你脑袋就不错了!”云知意回头,含笑嗔他,“你还有脸笑?背后说人坏话却被正主抓个现行,正常人难道不是会羞耻慌乱吗?” “我当时是很羞耻慌乱啊。”霍奉卿讪笑着摸摸鼻子。 正是因为羞耻慌乱,少年霍奉卿后来才没敢再提“绝非良配”的混账话,只是硬着头皮扯前一桩来避重就轻—— 说你食金饮玉不对吗?若有人与你吵架,十斛夜明珠都哄不好你。 两家毕竟多年邻居,霍奉卿很清楚,云知意就连夜读照明用的都是千金难买的硕大火齐珠,拇指大点的小夜明珠只配给她当弹珠玩,能用来求和才怪了。 那段日子,外间许多人都在指责郑夫子见钱眼开、没有读书人的风骨。 虽云知意并不觉得郑夫子有错,但郑夫子被迫离开庠学后,她多少有点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 当下以为霍奉卿在讽刺她奢靡,便忍不住委屈起急。毕竟她自到了原州,比起小时在京中云府,已经算是俭省。 所以她说:我没要谁拿金玉珍宝哄!若是我真正喜爱重视的人惹了我生气,只要诚心认错,哪怕抓一袋萤火虫做歉礼,我都会和好! 云知意想起这一幕,望着面前摆着各样库藏的架子,好笑地浅声自语:“原来还真是我教的。” 见她全都想起来了,霍奉卿垂眸偷觑她的发顶,笑得狡黠:“既你昨夜收了我的萤火虫,那就表示我是你真正喜爱重视的人。这确凿无疑了吧?” “哪来的确凿无疑?”云知意再度回头睨向他,面有赧然绯色,“我可没拿到你的萤火虫,全被你放飞了。不要自说自话。” 霍奉卿理直气壮:“我又不瞎。你心里收了,我看得出来。” 云知意恼羞成怒:“你看得出来了不起啊?看破不说破,懂不懂?” “好吧,懂,”霍奉卿抿笑,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你到底在找什么?” 云知意这才想起正事:“哦,对了,你知道蔺家老爷子的喜好吗?” 霍奉卿稍作沉吟:“宝马良驹、古字画。” “宝马良驹?这不行,”云知意惊讶地眨了眨眼,“罢了,去挑一挑吧。” 老爷子都那么大年纪了,若真送他一匹好马,倘使他有个闪失好歹,云知意可担当不起。 “你要去蔺家老爷子的寿辰?”霍奉卿睇她,眼神意有所指地落在她的唇上,“若你没有帖子,我或许可以考虑带你同去。” 或许,可以考虑。听听这不是人话的弦外之音,无非就是要拿好处交换的意思。 云知意不屑地哼笑:“并不稀罕你那没安好心的‘考虑’。早就有人说好要带我去,人家还不计较回报。” 霍奉卿以为她说的人是她父亲言珝,于是只能遗憾地“哦”了一声,识趣闭嘴。 ***** 这天的夕阳格外温柔绵长,近酉时都还不肯落山。 今日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美好,谁都不忍心提半句煞风景的公务。于是沉默并肩,徐缓漫步在库房到的路上。 一路上身移影动,时而衣袂相拂,时而身影交叠。 明明没说什么腻死人的甜言蜜语,更没有什么缠绵惹火的亲密举止,可这旖旎的盛夏暮光里,就是弥漫着一种令人脸红心跳的诡异气息。 两人的眼角余光不经意碰上,又双双心虚而慌张地挪开,各看各的路,各红各的脸。 这种气氛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古怪而又陌生,由内而外、从身到心都觉着燥,觉着热,觉着酥,觉着软。 霍奉卿一径望着前路,却悄悄探出手,准确地握住了身畔人的柔荑。云知意身形滞了滞,却没有看他,只是骄骄矜矜抿住唇“哼”了一声,不躲不避。 霍奉卿仿佛吞下一颗定心丸,当即又得寸进尺,噙笑望着前方,慢慢地将长指扣进了她的指缝。 掌心贴合,十指交扣。地上那双影子便有了密实的连接,无论怎么走,都不会再分开。 霍奉卿满意地看着那美好的影子,不太自在地干咳两声,最终什么都没说。 恍惚间,满心的愉悦里突然飘过一片小小阴翳。 他想,若不是前年预审考首日那个下午,云知意忽然一反常态地温和示好,主动邀他同车,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就像他近来时常梦到的那样? 随着脑中突然浮现出梦境残片,梦中那份撕心裂肺的彻骨悲恸也随之伴生。 霍奉卿扣住云知意的那手紧了紧,接着重重摇头,试图将那些不愉快的画面与心情全部甩开。那只是个梦罢了。假的。 “你……突然发什么癫?”云知意扭头觑他,笑眼里盛着点疑惑。 他迎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心中那片引发悸痛的阴翳在她明亮的笑眸里渐渐消散。 很好,云知意还在。活生生,笑吟吟,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掌心。 或许他将来还是会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会惹她生气恼火,但他一定不再与她置气。 她喜欢看他温柔驯顺,那他就慢慢学。她忙起来自己的事来总懒得理他,那他就自己见缝插针,乖乖凑到她跟前。 他会尽快让自己更强大,滴水不漏地将这颗珍贵的小青梅护住,绝不让那个梦成真。 “当然,你若有些事做得不聪明,我也不能闭眼惯着。”霍奉卿怔忪脱口。 云知意愈发迷茫:“我什么事就不聪明了?” 霍奉卿回魂,惊自己竟将心中想的话说出来了。 这实在有点傻气,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脑中一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一记。 接着就像没事人一般,抬头挺胸直腰,专注地凝望着前方:“没什么。我只是在说,将来。” 被突袭到满头雾水的云知意重重捏了捏他的手,故意说反话:“谁跟你‘将来’?” “你啊,”霍奉卿看着前方一地迤逦金晖,薄唇弯成弧,强调什么似的重复,“你跟我。” 云知意和霍奉卿,既有吵吵闹闹、剑拔弩张的年少时光,也会有温柔悠远、细水长流的将来。 不需要什么山盟海誓,就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 从里挑出一幅《遂锦四时图》后,云知意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这可是缙王李恪昭的启蒙恩师姬名扬真迹,蔺家老爷子应该会喜欢吧?” “姬名扬先生的真迹?”霍奉卿仔细端详了画上那枚些褪色的古朴印鉴后,幽幽一叹,“云大小姐,你实在是有点……大方。” 云知意冲他做了个怪相:“你分明是想说我有点败家吧?” “没有的事,”他笑得认命极了,“你随意败,我尽力挣。” 云知意笑着推了推他,小心地收起卷轴:“谁要你挣?我……” “唔,不对,也不能‘随意’,还是稍稍克制些为好。不然,我若走上贪渎之路,第一个跳出来查我的人必定是你。” 霍奉卿打断她,接过卷轴替她装进长木匣里:“历来都是枕边人最难防,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奉公守法的清官了。哎。” 云知意愣了好一会儿:“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仿佛在调戏我?” “嗯。‘仿佛’二字可以去掉。” 按住他一顿捶完,云知意看了看天色,后知后觉道:“霍奉卿,你到底是有多闲?怎么今日又来了?” 虽两人一谈公务就容易起争执,但两人如今都是官身,到底避免不了这种话题。 “来找你确认一桩公务上的事,”霍奉卿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不是我要问,是盛敬侑非逼着我来找你确认。你若生气,请务必记到他帐上。” “我没那么容易生气,除非你态度恶劣、不说人话,”云知意笑道,“你这嘴怎么时软时硬的?老实承认一句你就是借机来缠着我,我又不会笑话你。” 她也就是说得好听,事实上已经乐不可支了。 “究竟是盛敬侑逼着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脸皮厚,只有你自己才清楚。” “好吧,我承认是我脸皮厚要来缠着你。不过,也真是盛敬侑让我来问的。” 霍奉卿收了嬉闹,敛眉正色:“关于联合办学,陈琇今日又补了一条,提请由言珝大人代表州牧府参与联合办学的日常监管。此事你可知情?” 明日就是本月最后一场旬会,陈琇赶在今日提出这条,某种程度上算打了州牧府一个措手不及。 但陈琇只是个从事官,提请由言珝代表州牧府参与日常监管联合办学,这么大的事,按理无权轻易拍板。 她才因为自作主张提出联合办学而惹怒田岭,应该没胆子再来第二次先斩后奏。她会这么提,背后必定有人授意。 霍奉卿也没藏着掖着:“眼下有权又有理由授意她这么做的人,无非就是你、章老、田岭。” 同样一件事,提出的人不同,初衷与目标必定迥异,而霍奉卿他们那方的应对自也会不同。 他并不认为是云知意授意陈琇的。毕竟云知意搬到望滢山来自立门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给言家惹麻烦,她不会无端端将她父亲拖下水。 但盛敬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非要他来找云知意讨一句准话。 云知意横飞眼波,神情高深莫测,不答反问:“若果真是我指使陈琇拖我爹下水,意图让你投鼠忌器,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霍奉卿盯着她看了半晌,轻声笑道:“云知意,你学坏了,居然诈我骗消息。” 第一百九十三章 醋坛子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被霍奉卿戳穿自己只是虚张声势,云知意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坦然承认了:“没错,就是诈你。你要说吗?” “如今言大人被卷进来了,你竟不急?”霍奉卿很是意外。 云知意撇了撇嘴:“有什么好急?又不是陈琇提了我爹,旬会合议上就一定能通过这项任命。而且就算通过了,我爹也未必就会欣然接受。” 她爹言珝算是世人眼中最常见的那种官,圆滑通透、明哲保身,不为恶,却也不会横冲直撞到处得罪人。凡事按部就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联合办学这件事明摆着是田岭与霍奉卿的战场,按她爹一惯不惹是非的做派,定会设法不让自己入局,不必她瞎操心。 “你们到底想借联合办学搞什么鬼?”云知意最在意的还是这个,“为什么你非要推动这件事?” 霍奉卿敛笑垂眸,谨慎斟酌后才开口解释:“陈琇为完成章老在原州各地广开蒙学的夙愿,被逼急后自作主张,提出‘邺城庠学和官医署联合办学’,以此换取官医署不再继续争夺这次的拨款。” “官医署如今是你们州牧府在管,一旦官医署和庠学联合办学,你就有机会透过庠学抢夺学政司治权。”云知意直接将话挑明了。 霍奉卿点了点头。 云知意以指尖轻挠眉心金箔:“咦,这么说,陈琇其实是跟你站一边的?她是盛敬侑放在田岭跟前的……暗桩?” “她和盛敬侑没关系,和我更没关系,”霍奉卿想了想,还是叮嘱一句,“不过,我一直看不透她与田岭是怎么回事。你平日防备着她些,别走太近。”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云知意有点尴尬,反手挠了挠后颈,“罢了罢了,你接着说。” 难怪上辈子霍奉卿时不时偷看陈琇,原来是很早就怀疑她站到田岭那头了。 霍奉卿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总而言之,若没有陈琇这次的变数,学政司在田岭手里将始终是铁板一块。这种天赐良机,绝不会出现第二次。” 田岭如今在原州近乎只手遮天,其中有个原因就是长久把持着学政,这等同把控着整个原州所有寒门年轻人的上升通道,也主宰着大家的所学所信。 寄望通过求学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几乎都要从他手中过一遍,所以他在原州的影响力才会越来越大。 若能将学政司从田岭手中抢过来,无异于断了他一条臂膀。 霍奉卿这次想要做的,就是赶在章老离任之前,借助联合办学使邺城庠学甚至学政司成为困住田岭的一方泥淖,慢慢渗透甚至从田岭手中抢过学政司治权。 但世间从来没有不付出代价的胜利。 联合办学这步棋的负面,就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霍奉卿必须不停地逼迫田岭那边的人出错,再通过问责一步步蚕食鲸吞,将学政司彻底清洗一遍。 这个过程中,相应掌事官员及授课夫子人选必然会频繁变动、课业结构会不停拉锯调整、甚至书本内容及应考要点都会改来改去…… 这些事在普通人眼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但对求学时代的年轻人而言,其影响几乎是致命的。 原州偏远,加之田岭处心积虑作梗多年,教化上本就已远远落后于中原各州。 在今后那可想而知的数年学政乱象里,若不是天资拔群或有家学辅助者,根本就学不到什么,很大一部分寒门学子注定会成为“学政司掌控权争夺”的祭品。 这个隐患,云知意在最开始就察觉到了,所以之前才会那么激动地与霍奉卿吵到摔门。 “在这件事上,你我的着眼点南辕北辙,谈不上谁对谁错。除非我让步放弃这个重创田岭的机会,否则我俩始终无法达成共识。” 话说到这地步,霍奉卿也豁出去了:“我一直不希望你介入此事,就是因为这样的破绽田岭不会露出第二次,我不能放弃。” 说出这些,对他而言并不容易。谁不希望自己在心上人面前永远只有好的一面呢? 可他既选了这条路,就无法在半途改弦更张,只能赢,不能输。 他屏息望着云知意,忐忑的目光不放过她神情的任何一点变化,仿佛在等待宣判。 云知意瞟了他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明白了。” 原本霍奉卿已经准备了许多说服她的话,万没料到她这么痛快就偃旗息鼓,顿时傻眼。“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你们这些手段虽然很讨厌,但你有你的道理。你们这些谋大局的,心脏手狠,道理还能压死人!”云知意烦躁地轻嚷着,两手用力搓搓脸自己的脸,也不知是在与谁置气。 “那我先静观其变吧。若是章老指使陈琇拖我爹下水,那就表示他老人家也希望田岭倒,但不想容忍你和田岭用学政事务来斗法。反正我就是目光短浅,若真是章老出手,我一定帮着章老,管你和田岭在这件事上谁输谁赢。” 她在尽量求同存异,这样的反应已远远好过霍奉卿预期中的“恩断义绝”。 霍奉卿心中巨石落下一半,小心翼翼试探道:“若我真输了,田岭必定反戈一击,让我身败名裂。到时你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肯定是趁你走投无路,将你收到我后院安分做小郎君啊!”云知意送他一对没好气的大白眼,忿忿用脚尖轻踹他,“赶紧走,待会儿城门要关了。” “饭都不给吃就赶我走?” 云知意道:“你成天这么搞风搞雨的,我没对你拔刀相向就不错了,你还想蹭我的饭吃?!快走。近几日别往我跟前凑,不然我怕忍不住炖了你。” ***** 翌日的旬会合议,联合办学的事被正式通过,但“让言珝代表州牧府介入监管联合办学”的提议没有得到大多数人支持。 章老表示,自己回去后会另行斟酌,在下一次旬会时重新提出监管联合办学的主官人选,众人皆无异议。 联合办学已成定局,霍奉卿派人到望滢山送了当日旬会的记档抄本,没有亲自再来找炖。 云知意仔细看了记档抄本,确定是章老出手,心下大定。 两日后,鸽房收到了宿子约从临川传来的消息。 信中提到,临川和允州两地有多家豪强不满均田革新,已在暗中串联,准备带头煽动百姓闹事,有人甚至意图从江湖上重金买凶,打算刺杀当地主持均田革新的官员。 这消息对云知意来说不新鲜。上辈子这两地就因为均田革新起了小规模兵祸,但很快就被官军镇压了。 小梅却吓得脸刷白,不安地询问:“大小姐近日出入,身边还是多带些护卫吧?” “暂时不用,”云知意咬着薄荷蜜丸,垂眸转动着左腕的镯子,“这就是田岭在原州独大的一项好处了。他需用我来完成均田革新,眼下若真有人想刺杀我,第一个跳出来咬人的绝对是他。有他压着台子,我与各家家主谈判时再适当让步,多给些别的好处缓冲,我们这边就闹不起来。” 上辈子她不懂田岭为什么鼎力支持她完成均田革新,如今却很清楚了。田岭既盯着顾家兵权,又死死把持原州多项关键实权,很显然是有裂土自立之心。 那推动均田革新,更进一步稳固民心、使州府钱粮盈余增加,顺便在过程中削弱异己的力量,这对他的“大业”是长远利好的。 所以在此事完成之前,他绝对比云氏的护卫还紧张云知意的安危。 见她从容镇定,小梅这才放下心来:“大小姐,宿子约在信中还问,临川、允州有人在江湖上买凶的消息,是否通秉给当地官府?” “送邱家一个人情吧,”云知意道,“让宿子约把有人在江湖上买凶的消息单独告诉邱祈祯。” 早前云知意曾得邱祈祯帮助,才顺利从槐陵北山救出那些小孩。虽她在当世就用一株“龙血参”做了回报,并不欠他人情,但如今的云知意已不同前世,深知人脉需要在平日的有来有往中才能得到维系。 “是。” ***** 到了蔺家老爷子寿辰这天,云知意也结束了所谓的“闭门反省五日”,便带好寿礼,乘了马车盛装前往。 田岳早早等候在蔺家所在的巷口,云知意下了马车,从小梅手中接过装着古画的寿礼长盒,便与田岳一道入内。 因是私宴,大家自都不着官袍。二人瞧见对方衣着时,不约而同笑开。 盛夏伏天里,田岳身着梅子青软烟冰丝绫,斯文雅致,如濯濯春月柳;而云知意身上的银红衣裙也是软烟冰丝绫。 田岳道:“这可巧了。三月里我母亲命人从一位上阳邑来的布贩手中买了十几匹软烟冰丝绫,不曾想竟与云大人撞上了。” “倒也不算撞上,我这都是京中家里给送来的,”云知意落落大方地打量了他,随口道,“近来天热得跟蒸笼似的,冰丝绫穿着倒恰好合适。” 蔺家安排在门口迎客的,是蔺家老爷子的孙儿蔺琅轩与蔺琅华。两人是年岁相近的堂兄弟,都才十五岁上下,言行举止却已是少年老成的架势,待客礼数很是周全。 云知意并不在蔺家的宾客名单上,算是“不速之客”。 但这兄弟俩并没有表现出失礼的异样,上前来得体执礼,问好后听完田岳解释,便再拜笑迎,之后由兄长蔺琅轩引路。 蔺家与田家算是世交,蔺琅轩与田岳虽相差近十岁,但在他面前却并不拘束。 进门后,少年姿态自然地凑到田岳耳边,低声笑道:“我祖父祖母前几日还在念叨,说你早几年在下头各县迁来迁去,耽误了婚事,今日正该趁机替你撮合一位合适的好姑娘。你可倒好,自带着云大人来了。这不是堵我祖父的嘴么?” 这少年在田岳的左边,而云知意就走在田岳的右边,再是压着嗓音说话,这么近的距离,听不见才出鬼了。 云知意立刻抱紧怀中的长盒子,自觉往右边挪了半步,离田岳远着些。 田岳被闹了个大红脸,笑瞪了蔺琅轩一眼,低声斥道:“别胡说八道。回你的门口去,我带云大人往正厅见老爷子就行。” 田岳不是头回来蔺家,也算是熟门熟路。蔺琅轩带路领他进来不过是尽主家的礼数,走完抄手游廊也就差不多了。 小少年被赶走后,云知意还是谨慎地与田岳保持着距离。 她调侃笑道:“我就蹭个帖子而已,可担不起坏人姻缘的罪名。小田大人放心,待会儿我定与蔺家老爷子解释清楚的。” “琅轩他是小孩子瞎起哄,云大人怎么也跟着打趣我?”田岳面红耳赤,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云知意噗嗤笑了:“小田大人平日里看着是宠辱不惊的稳重模样,没料到竟也爱脸红。” “也?”田岳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立刻噙笑反击,“云大人此言颇有深意啊。” 云知意暗暗咬了咬舌尖,打起了哈哈:“今日天气不错啊。” “云大人方才还嫌天热呢……” “差不多得了啊。大家同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好的吧。” ***** 蔺家老爷子携老夫人在正厅待客,这会儿厅中已是高朋满座。 云知意与田岳一道入内后,原本还在谈笑热烈的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主人与宾客们皆兴味地打量着他俩。 云知意从小被人注目惯的,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田岳被众人促狭的目光闹得有几分尴尬,但还稳得住。上前行礼说了祝寿词,又与老爷子、老夫人寒暄了几句。 他的礼物昨日就提前送来了,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名种小马驹。老爷子显然是欢喜的,谢过之后,便看向云知意。 云知意从容上前,盈盈拜礼。惯例说了贺寿的吉祥话后,便走到老爷子近前,恭敬奉上自己带来的寿礼。 “晚辈厚颜,今日借着小田大人的光来老寿星面前讨个寿桃,沾沾长寿福气,请老爷子宽宥晚辈唐突。略备薄礼贺寿,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云大人哪里话?之前没敢送拜帖给云大人,是怕冒昧高攀。云大人肯屈尊登门,倒是大大地抬举了老夫,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老爷子也是个场面人,云知意捧着他,他自也投桃报李,将没下帖子的事圆得漂漂亮亮。 寒暄完毕,老爷子笑呵呵接过她送的寿礼打开,却当场怔住。 老爷子素爱收集古字画,旁侧的老夫人自也跟着见识不少。 见老爷子盯着那幅画就再不理谁,老夫人赶忙打圆场,笑意和蔼道:“云大人有心了,快请落座奉茶。瞧着印鉴,竟是姬名扬先生的大作?” 侍者将云知意与田岳引领到一张茶几处。 云知意落座后,扬声笑答:“老夫人好眼力,正是姬名扬先生的《遂锦四时图》。据说,先生花了一年时间,绘下了当时的王都遂锦四季景象。” 今日能成蔺老爷子座上客的人都不简单,大多是原州几家豪强的家主或尊长。 在临近国境的偏远原州,这些人已算得是最见过世面的。 此言一出,众人就知今日再没有哪份寿礼能比她这份更能得老爷子开怀了。 姬名扬是缙王李恪昭的启蒙恩师,而缙王李恪昭是开国主李照临的父亲。 也就是说,有这幅画的那年,大缙都还没有一统天下,其珍贵可想而知。 老爷子将长长卷轴仔细看完,激动得两眼起了泪花,手也不住发抖,连喝了好几口茶才缓过来。 再看着云知意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言笑就全不同于先前的纯粹客套,真诚又直白:“多谢云大人割爱。老夫实在是……欣喜若狂啊。” 老爷子乐得胡子都快翘起来,孩子似的向在座老友们炫耀自己新得的这幅古画,气氛愈发融洽热络。 云知意跟在座多数人都不熟,年岁又轻,一时不插不上什么话,就只能在喝茶的间隙低声与田岳随意闲说两句。 老寿星喜形于色,大家自是捧着哄着,议论得越来越热烈。连侍者进来通秉有新客至的声音都被盖得模糊不清。 老爷子压根儿也没听清是谁进来了,小心翼翼收起卷轴,口中道:“快请快请。” 众人这才各回各位,厅中重又安静下来。 趁着新客还没进来的间隙,老夫人许是想着云知意先前受了冷落,便笑道:“远远这么瞧着,云大人与小田大人……” 话还没说完,新客正好入内。云知意回头一看,竟是霍奉卿带着薛如怀来了。 云知意与田岳坐在近门处的位置,薛如怀刚进来就瞧见了。他先是脚下微滞,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唇畔勾起一抹促狭浅笑。 霍奉卿倒是不惊不诧,目不斜视地近前向主座上的老两口见礼,送上礼物后,便波澜不惊地与薛如怀一同落座。 他俩的位置正好在云知意与田岳的对面,所以霍奉卿抬眼就看到那扎心的画面。 他几日没见到的心上人,与别的男子穿着同样布料的衣衫,分别坐在一张茶几的左右。 想起云知意之前说过有人会不计回报地带她来这里,霍奉卿再看着田岳,就觉那家伙手里捧的不是茶盏,而是一把锄头。 霍奉卿牙都快咬碎了,心道这姓田的居心叵测,八成是想从他的墙角挖走他的小青梅。 蔺老爷子与霍奉卿已故祖父有交情,老夫人对着霍奉卿便也亲切得像自家晚辈。 厅中一时没旁的话题,蔺老夫人便笑着重启了先前没说完的打趣话:“你们进来那时我正说呢,瞧着云大人与田大人今日的穿着,挨在一处,倒是配得挺有趣。奉卿你看呢?” 老夫人这话让满座正闲到没话说的宾客来了兴致,连老爷子都捋着胡须,笑眯眯打量起云知意与田岳。 像今日这种喜庆场合,拿未婚的男女来打趣起哄并无恶意,通常就是没话找话起个热闹话头罢了。 云知意明白这个理,便没羞也没恼,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她在心中大喊:老夫人您可别再掀那醋坛子了!没见他脸色绿得都快赶上田岳身上的梅子青布料了吗? 霍奉卿回头,冷冷瞥了田岳一眼,转头对老夫人道:“我看,他们并没有‘挨在一处’。” “奉卿你怎么听的话?”他身边的薛如怀很是故意地坏笑,“人家老夫人是想问你,云大人今日与小田大人穿得‘桃红对柳绿’,是不是很配。” 霍奉卿冷着脸没理他,倒是田岳坐不住了。 田岳红着笑脸,对主座上两位老人家拱手讨饶:“请二老收了神通法眼吧。莫开这种玩笑,我与云大人只是同僚。” “小田大人所言极是。还请老爷子老夫人口下留情。”云知意向来不擅长应对这种没话找话的人情世故,自是跟着田岳下台阶。 殊不知有些人上了年岁,偶尔就会有几分熊孩子心性。他俩越是极力撇清,老两口越是来劲。 老爷子扭头与夫人相视一笑,哈哈道:“你俩这意思,是说我们年岁大了看不准?老夫偏不服这老!来来来,让眼神好的年轻人主持个公道。奉卿你快说说,他俩是不是般配?” 众目睽睽下,霍奉卿再怎么样,也不能失礼到将兴致勃勃的老寿星晾着不理。 于是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在大家期待答案的殷切瞩目下,不情不愿地吐出个酸溜溜的单音:“呸。” 第一百九十四章 打趣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虽霍奉卿的表现有些古怪,但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是不耐烦被扯进这种无聊打趣,笑过之后便作罢。 因陆续有客要来当面向老寿星拜寿,先来的人便在主家安排下退出厅中,往后花园去逛逛。 去往后花园的路上,薛如怀笑嘻嘻向云知意和田岳打招呼,霍奉卿则面无表情地颔首。 如今霍奉卿与田岭的明争暗斗在邺城已不算秘密。 虽说田岳并不得其父爱重,但他终究是田岭的儿子。云知意与霍奉卿都很清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尤其当着田岳的面,他们两人无论如何都不适合表面得太过亲密。 于是就只不咸不淡地说几句场面闲话。 尴尬间,霍奉卿转头瞧见了花园里正与人谈笑风生的工务令常盈,便淡声道:“我有点事与常大人谈,失陪。” 语毕,以眼神示意薛如怀跟上。 薛如怀赶紧肃正了姿态,向云知意和田岳歉然地笑笑,便跟着霍奉卿往那常盈跟前去了。 蔺家老爷子人脉深厚,今日前来贺寿者或多或少都存着点别的意图,霍奉卿也不例外。 早前薛如怀与云知意一样,选择了跟随副钦使乐昌听差一年。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中,薛如怀为防汛也做出了不小贡献,之后跟着乐昌重点巡察了滢江原州段的沿江防汛情况,又实勘了各地不少大型建筑,学到不少宝贵经验。 按说薛如怀进工务署是最为合适的,但他求学时就是个偏才,考官只得乙等,薛家又无人脉可寻,因此交了“钦使跟班”的差事至今已快两个月,州府仍无要任用他的动静。 霍奉卿今日带他前来,便是有心助他进工务署任职。常盈是工务署主官,这山头不得不拜。 他俩离去后,云知意算是松了口大气,便与田岳走到假山附近的少人处说话。 云知意环顾四下做赏景状,口中低声问:“小田大人,你能设法帮我找老爷子来个投石问路吗?” 她跟着沈竞维跑了一年不白给,现今已不会像从前那样,凡事非要自己冲在前。她可是与田岭说好了借田岳来用的,该指使田岳的时候她半点不会客气。 “你是指均田革新?”田岳想了想,压着嗓回道,“待正席过后吧。老爷子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听戏时我先找机会探探口风。若老爷子愿深谈,再由你出面。” “好,那就拜托你了。” ***** 云知意上辈子是随父亲言珝来的这寿宴,这次不知哪里出了变数,言珝竟没有在这寿宴上露面。 云知意心中有些犯嘀咕,但这个时候也没法问谁,便只能按下不提。 临近开席,云知意与田岳被安排在离主桌最近的一桌,而霍奉卿与薛如怀也在。 想来是霍家、田家与蔺家都有故交的原因,这桌除他们四人外,便是蔺家的姻亲之类。 这种酒席安排座次是很有讲究的。离老寿星所在的主座最近,显然代表这桌人最受主人家重视。 但这桌的蔺家姻亲全不是官场上的人,云知意一个都不认得。 领他们入席的正是早前在门口迎客的少年蔺琅华。 这家伙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偏偏就将云知意的座位安排在霍奉卿与田岳中间。 薛如怀是跟着霍奉卿来的,座位自也就挨着他了。 想是先前被霍奉卿警告过什么,这回薛如怀没再多嘴搞事,抿着唇要笑不笑地落座。 如此安排,云知意真怕霍奉卿要当场成了“醋酿狗子”,便笑着对蔺琅华道:“我瞧着这桌就我一个女客,似乎有些突兀。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去与顾子璇大人坐一处?” 顾子璇是随她大哥顾子望来的,踩着开席的点才进蔺家大门,方才只来得及远远向云知意挥了挥手,都没说上话。 蔺琅华抿了抿笑唇,神秘低声:“请云大人见谅。今日对顾子璇大人有特别的安排。” 意思就是不方便了。 云知意只得客随主便,硬着头皮落座。 云知意和薛如怀与在座其他人都不相识,但霍家、田家都与蔺家有故交,蔺家的姻亲里有人是认得霍奉卿与田岳的,便就自然地攀谈起来。 被冷落的云知意并不介意,还在想着顾子璇被做了什么“特别的安排”,一时有些恍神。 随着客人们陆续被带来就座,周围渐渐充斥了嘈杂的谈笑声。 田岳与同桌的人说笑片刻,扭头见云知意沉默地半垂眼帘,便略凑近她些,温声询道:“云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云知意回魂笑笑,低声答,“我就是想着方才蔺家小公子说,对顾子璇有‘特别的安排’,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田岳不着痕迹地看看同桌,见大家各说各的,连霍奉卿都正在扭头面向另一边,应付着别人的话题,便笑着对云知意眨眨眼。 他唇角勾起神秘弧度,以口形无声道:我知道。私事。 顾子璇被蔺家做了私事上的“特别安排”?云知意被勾起了好奇心,脑袋不自觉地往田岳那边偏了寸许,紧着嗓子发出气声:“什么?” “顾总兵夫妇四处托人替她‘相看’,”田岳凑近她耳畔道,“今日若不是有你与我同来,我也会被按到那一桌去了。” “哦……嗯?!”云知意突然闷哼一声,猛地收回脑袋去坐正,忍什么似的闭了闭眼。 “怎么了?”田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再看看她左手边那个还在扭头与人交谈,只给这边留个后脑勺的霍奉卿。 旋即,霍奉卿也回过头来,板着个无辜冷脸看向云知意:“云大人这是怎么了?还好吗?” 云知意目视前方,咬牙切齿:“多谢霍大人关切,我很好。”只是被某只蘸醋的狗蹄子踩了一脚,如此而已。 ***** 原州人无酒不成席,不少人有心借着这样的场合混人脉,云知意如今端坐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自是被敬酒的热门人物。 她惦记着稍后或许要和蔺家老爷子单独谈话,并不敢多喝,只能频频以眼神向田岳和薛如怀求助—— 没办法,就算抛开旁的顾忌,霍奉卿那三杯就倒的酒量,实在也指望不上。 好在田岳知道云知意不方便多喝,薛如怀也懂眼色够仗义,两人便像左右护法一般替她挡下多轮“攻势”,让她安安稳稳混完了整场酒席。 大概是云知意那份寿礼正正送到老寿星的心坎上,又有田岳斡旋在前,她很顺利地得到了与老寿星面谈的机会。 不过,蔺家老爷子并没有单独与她谈,而是叫上了年过五旬的长子蔺则允,并让田岳也一起。 蔺则允是老爷子着力栽培的继任家主人选,既他也参与,显然老爷子对均田革新并不反感,只是希望能在别的事上为蔺家换取一些利益而已。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言语机锋,双方都大致试探完对方底线,就算圆满达成了初步接触。 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谈定的,今日能谈到这般地步已经差不多了。云知意不打算再逗留,心满意足地向蔺家父子执了辞礼。 因田岳在席间替云知意挡了不少酒,自己也被人灌了不少,出了锦棚后就有些站不住了。 蔺家的人将他扶去客房小憩后,蔺琅华便礼数周全地将云知意送上了马车。 ***** 虽席间有田岳和薛如怀帮忙挡了大部分的酒,但云知意也不至于半点没沾。 回程坐在马车里时,后劲有些上头,她便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 小梅见状,赶忙叮嘱车夫稳着些。 于是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走着,到申时近尾才回到望滢山的宅子里。云知意迷迷瞪瞪醒来,被小梅搀扶着下了马车。 左脚才踏上门前石阶,管事湫娘就已匆匆来到面前关切道:“大小姐这是醉了?” “倒也没醉,”云知意揉了揉眼睛,不太高兴地嘟囔,“路上眯了一会儿。” 湫娘放下心来,这才搀着她的另一臂,边走边禀报:“先时霍大人来了,说有件很严重的事,今日在蔺家寿宴上不方便与大小姐讲,便到家里等您……” “然后呢?”云知意残困未退,人还有些懵。 午间散席后,她忙着去见蔺家老爷子,都没注意霍奉卿的去向。竟提前从蔺家告辞,偷摸跑到她这里来了? 湫娘道:“我想着将霍大人晾在正厅干坐着也不合适,便请他在顶层等您了。” “好。”云知意忍了个呵欠,满眼泛泪。 想着霍奉卿或许是专程躲着人来说什么重大消息,云知意也没敢耽搁,晕晕乎乎洗脸净口后,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往去了。 云知意在门口除鞋时,就见霍奉卿正坐在南窗下,手里捧了一册书,修长的双腿舒展交叠。 他今日穿的是浅云色素锦薄袍,银冠束发,捧卷垂首坐在窗前,夕阳在他身后如曼舞的半透金纱,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副“公子如玉”的绘像。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不言也不动,眼神直勾勾,像个受了委屈没人哄的孩子。 “看你这模样,似乎不像有什么‘严重的事’啊。”云知意慵懒勾笑,脚步略显虚浮地向他走去。 霍奉卿神情冷凝,一本正经:“云大人此言差矣。在下今日特地登门,确是有一桩极其重要的事要通知您。” 都“您”了,看来是真的很严重啊。 云知意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霍大人请讲。” “我吃醋了。”霍奉卿严肃宣布着这个重大消息的同时,突然抬手握住她的右腕,略使力一扯。 云知意毫无防备,口中低低惊呼着,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双臂不由自主环在了他的脖颈上。“霍!奉!卿!” “嗯?”他紧紧环住她的腰身,眉梢上扬,倔强又挑衅。 云知意好气又好笑,顺手捏住他的耳垂,先发制人:“我还没说你踩我一脚的事呢!到底是有多酸?” 霍奉卿倏地抻直了腰,仰面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在她呆愣的注视下,他无表情地发问:“你说有多酸?” 云知意哭笑不得:“你……” 话才起头,他的唇又侵近。云知意笑着要躲,他便腾出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唇瓣厮磨黏缠间,两人如一双玩闹的小兽在相互角力。一个非要“登门抵户”,另一个却紧闭双唇,如藏着珍珠的蚌。 未几,霍奉卿以鼻尖轻轻摩挲着她的鼻尖,薄唇追逐着她的甜暖芳息,气息紊乱,哑声沉沉地急切诱哄道:“你乖些,得细品,才知到底有多酸。” 第一百九十五章 底线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霍奉卿的这场醋来得有如洪水决堤,这次亲吻狂浪到一发不可收拾,全不同于以往。 他毫不掩饰自己被醋狠了的难受,隐约还有几分不安。这让云知意多少有点心疼,自是惯着他些,晕晕乎乎地由他予取予求。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放躺在地榻上的,宛如毫无防备的羔羊忽然置身于燎原烈火中,茫然间无路可逃,无助感受着炙烫的火气一次次舐过脖颈,一遍遍揉过周身…… 直到这邪火一路放肆到腰带处,她才一个激灵,睁开被薄泪迷蒙的双眼,从无边混沌中找回神识。 她猛地按住腰际“乱源”,紧闭双目:“过、过分了啊。” 紊乱的喘息,喑哑带颤的软嗓,大大折损了这句话中的警告意味,竟似柔媚娇嗔一般。 这个可怕的认知让她有些羞耻,无措地将头扭向一边,轻咬下唇,尽力调整呼吸吐纳。 突如其来的叫停让悬宕在上的“纵火犯”也如梦初醒。 霍奉卿僵身调息半晌后,咬牙克制着撑地坐起身来,顺手也将她拉起—— 若由得这半熟羔羊继续躺在地上,他怕是真要忍不住“大开杀戒”。 云知意两颊烫得厉害,浑身还软着。一时难有大动作,只能默默旋身背靠着他,暂时躲避那未退火热的目光,有气无力地抬手拢好微敞的襟口。 他却跟着黏了过来,整个人亲密贴裹住她的后背。长臂环过纤细的腰肢,交叠在她腹间。 而后,慢慢垂下脑袋靠在她的肩窝处,沙哑沉嗓在她耳畔咕哝,甚至……哼哼唧唧。 在静谧相拥良久后,两人各自整理了散乱的发,平息了满心燥热,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霍奉卿幽幽冷声,控诉着云知意的“罪状”:“和田岳一同赴宴,还穿同样布料的衣衫,呵。” 云知意略略歪了一下头,以额侧轻撞他的脑壳,红着脸赧然轻笑。“衣衫只是巧合,冰丝绫又不是我家的,还不许人家也穿啊?至于一同赴宴嘛,有田岳帮忙牵线搭桥,我才好与蔺家老爷子顺利接触啊。” 看他今日确实酸得可怜,她难得存了几分温柔心思,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解释安抚。若在平时,才不会纵容他这样猖狂。 霍奉卿收紧双臂,悒悒不乐地哼了一声:“今日席间,你与田岳在嘀咕什么秘密?” 看来是真的很介意了。席间踩了她一脚,这会儿追上门来一通狂亲瞎摸都还没解气。 云知意反手揪住他的脸:“我和他能有什么秘密?只是说起顾子璇的事,我就顺耳朵那么一听。毕竟是顾子璇的私事,当时周围那么嘈杂,总不能让田岳扯着嗓子讲。” “好吧,那这次勉强就放过你,”霍奉卿骄矜哼声后,撂下无理取闹的威胁,“若你下次再与别人凑那么近叽叽咕咕,我还敢踩你。” 云知意屈起手肘向后一击。听他闷声吃痛后,这才笑嚷:“反了你?我又不是被藏在深闺不见外客的小娇娇,与人凑到一处叽叽咕咕的时候多了去了。你若再踩我,剁了你狗腿。” ***** 夕阳透窗,温柔地包裹着相拥的一双人。 因为云知意坦荡地做出了解释,申明席间与田岳只是在说顾子璇的私事,霍奉卿总算释怀,再开口时就没那么阴阳怪气了:“顾子璇的事,田岳是怎么告诉你的?” “他说,若不是今日有我与他同去,他也会被按到顾子璇那桌,”云知意若有所思地垂了眼帘,“这么看起来,田岭对顾家似乎改变策略了?” 田岭几次三番冲着顾子璇设局,意图让她出错以钳制顾总兵,最终都没能成功。 这回似乎又想借顾家为顾子璇物色夫婿人选的契机,与顾家结成姻亲同盟? 可惜田岳明显不配合,田家其他的男儿要么已有婚配,要么年岁不合适,田岭这个如意算盘看来是要落空了。 “你倒是聪明,”霍奉卿低低笑道,“一旦田岭通过姻亲的方式与顾家合流,他在原州将无人可挡。可惜田岳看起来似乎不想做他的牵线木偶,他白算计了。” 云知意点点头,背靠着霍奉卿,慵懒窝在他怀里,嘟囔道:“欸,你今天不太对劲,好像在紧张什么事。” 霍奉卿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悒悒不乐地吐出一口闷气。“联合办学已成定局,我与田岭算正式撕破脸了。” 这次的事情,最初只单纯是“学政司与官医署争抢财政拨款”。 经过数月僵持拉锯后,代表学政司负责此事的陈琇为完成使命,绕过她的所有上官,自作主张递出了“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这记昏招,最终导致了“州牧府借着官医署与邺城庠学楔入学政司的地盘”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原州两府但凡没眼瞎的官员,都能看明白霍奉卿是如何一步步相时而动、见缝插针,如何精准把握住这个突发的细微机会,将事情推到明显对田岭不利的局面。 这不是霍奉卿与田岭第一次交手,但在此之前,田岭只当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虽对他有所不满,却并未使出全力。 这次田岭吃了大亏,今后势必对霍奉卿全力围剿。 “我不怕他冲着我来。但我不能让他确定‘云知意就是霍奉卿的死穴’这件事。万不得已时,我会在公务上与你作对,你也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否则以田岭行事的手段,谁也不敢说他会对云知意做什么。 云知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他的衣袖,笑道:“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以后我俩在公务上最好是剑拔弩张,私底下呢,就偷偷摸摸。” 这真是一点都不难办到。他俩之前不就是这样么? 霍奉卿想了想,认真道:“我会尽快找出田岭的命门。” “什么命门?” “这个你就别问了,眼下我还在放长线钓大鱼,”霍奉卿道,“总之你信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云知意本就对党争那些弯弯绕毫无兴趣,而且她也知道,但凡霍奉卿不想说的事,就算追着问他也不会说。 于是便没心没肺地敷衍调笑:“好,信你。你慢慢来,不用赶时间,反正我也没有很急着要认定你这人。” 霍奉卿单臂环在她的颈上,咬牙切齿地冷笑:“你个渣姑娘,巴不得没谁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以便随时拎起腰带不认人,是吧?” “别瞎说啊,我这辈子可还没碰过你的腰带,”云知意笑倒在他怀里,“不过,田岭又是不傻的,多少能猜到点吧?” “他是有所揣测,但他吃不准你对我有多重要,”霍奉卿哂声一笑,“况且,他眼下还需要借你之手完成均田革新,在不能确定利用你能将我钳制到什么地步之前,他暂时不会动你。所以,短时间内,我们之间的冲突越频繁、越尖锐,你就越安全。” 求学时代,“云知意与霍奉卿不对盘”,这件事几乎是所有同窗的共识,连夫子们、学政司官员甚至田岭都是清楚的。 之前章老有心撮合霍奉卿与顾子璇、今日蔺家老两口又起哄打趣云知意和田岳,就是没人将霍奉卿与云知意往一块儿想,也正因为这个。 如今明确知道他俩关系亲密的人并不多,无非就是云知意这宅子里的人,外加顾子璇、薛如怀。 这二人虽外向健谈,看似与谁都能打成一片,其实心中却很有分寸,只要提前打好招呼,他们就能管好自己的嘴。 “陈琇呢?前年官考过后,她随薛如怀和顾子璇来过我这里,她应该也能猜到吧?她会告诉田岭吗?”云知意忽地想到这一点。 霍奉卿道:“田岭这人很谨慎的,就算陈琇在他面前提过我俩走得近,田岭也不会尽信。毕竟,她与你我都谈不上什么私交。”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翌日清早,云知意才到州丞府点了卯,田岭就派人来请她去小院面谈。 “你昨日去赴了蔺家老爷子的寿宴,谈得可顺利?”田岭很关心均田革新的进展。 “还算不错吧,宾主尽欢,”云知意笑笑,“小田大人当时也在场,他回家后没回禀给您?” “他醉成烂泥被送回家的,你觉得我跟他能说得着什么?”提到田岳那个不孝子,田岭气不打一处来,“蔺家怎么说的?” “老爷子倒是不抵触‘将部分闲置荒地归公’,但也没明确松口。听着弦外之音,似乎是想与州府谈个条件。”云知意倒是没打算隐瞒,毕竟蔺家想要的东西,若田岭不同意,她就拿不出来。 田岭捋着胡须,胸有成竹地笑道:“老爷子想要加持盐引份额,对吧?” 贩盐是如今蔺家所有产业中最赚钱的一桩,要让蔺家平白交出自家名下的闲置土地,自然要用别的利益来换。 大缙实行“盐铁官营”,各家若想贩运盐铁谋利,需先花钱向官府购买“盐引铁引”。 原州本地盐产量小得微不足道,全州百姓消耗的食盐,有六成是遂州运来的井盐,四成是沅城来的海盐。 也就是说,蔺家在原州做贩盐生意,首先要从遂州或沅城的官府买到“准许购盐”的盐引,再在原州这边买到“准许售盐”的盐引。 虽是两头开销的成本,但盐是民众生活必须,做贩盐生意通常是只赚不亏,蔺家倒是完全不吝啬下本钱。 可惜盐引这东西不是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的,且必须以官府规定的价格上限来售卖给百姓,每份盐引所准予买卖的盐量也是有律法规制的。 蔺家想在贩盐这件事上获利更多,只有“增持盐引”这一个办法。 原州州丞府盐铁司会在每年冬天开始售卖次年盐引,总数通常是一千份。 这一千份盐引,其中过半数会通过几次掩人耳目的转卖,最终落在田家手中。 剩下的另一半,给田岭的心腹党羽们各家分点,蔺家能到手一两百份就算很不错了。 蔺家虽与田家有故交,但如今无人出仕,对田岭助力不大。他也就是看在蔺家老爷子还有几分声望与人脉,才不情不愿从指缝里漏出这两百份来的。 云知意笑觑他一眼:“田大人,您可说了在均田革新上会鼎力支持我的啊。您给我个准话,盐引的事,您能对蔺家让步多少?我心里有了数,才好和蔺家谈。” “每年加五十份,连续五年。若要再多,那就是为难我了,”田岭冠冕堂皇道,“你也知道,盐引这东西各家都盯着的,若我对蔺家偏袒太过,别家不得闹个天翻地覆啊?” “是,知道您为难,”云知意没有戳穿他,乖巧笑笑,“五十份就五十份吧,回头我再与蔺家老爷子谈。只要蔺家松口响应均田革新,之后我会再请各城各镇的当家人到邺城来,想来各家应该都会跟进。” 田岭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又叮嘱道:“对了,槐陵就不必管了。槐陵县你也去过的,多是碱地岩山,本就不是个适合耕种的地方,就不必白费功夫了。” 云知意眼珠子转了转:“北山不是山高林密吗?我就一直奇怪,槐陵是个人口大县,守着偌大北山却常年食不果腹,怎么就没人想着去垦山开荒呢?” 田岭笑瞪她:“你倒是年轻气盛、敢想敢说。北山深处与松原、临川都交界,自开国起就没明确划过界碑,所以三地官府向来都默契地不动那一块。若咱们这边垦山开荒,松原、临川的山民不也得争着抢地盘?届时若起了冲突,算谁的?” “是我考虑不周了,多谢田大人提点。”云知意面上带笑,脑中却有灵光闪现。 槐陵北山,或许藏着田家什么秘密? ***** 云知意本想将自己对槐陵北山的疑惑告诉霍奉卿,可惜从那天起霍奉卿就忙得不见人影,她自己也一直忙到六月下旬。 半个月里拜访了蔺家老爷子五次,又在田岳的协助下,持续与原州各地的家主先通过书信接触。 期间还要不停与农田与户籍两署碰头,核对各地闲置三十年以上的土地存量、失地农户的户数等等。 她忙到焦头烂额,每晚回去后累得饭都不想吃,有时还泡在浴桶里就睡着了,好几次都是小梅替她擦干头发后,叫女武侍郑彤将她捞起来背回寝房的。 累得可怜兮兮,慢慢也就忘了要去找霍奉卿说槐陵的事了。 直到六月廿日,蔺家老爷子终于开诚布公,对云知意亮出了蔺家想用“盐引换荒地归公”的底牌。 但老爷子狡猾,依然没有明说蔺家想要加持盐引份额的具体数目,云知意只能耐着性子回去等第六次面谈。 虽还没有最终谈定,但老爷子既亮了底牌,这就是下定了决心的信号。 云知意明白,只需等到第六次面谈,届时必能一锤定音,于是总算稍稍松口气。 可惜天不遂人愿,次日午饭才吃到一半,章老就将她堵在了州丞府饭堂。 章老急急道:“今日有旬会合议,你得去坐镇。” 云知意放下筷子,苦哈哈地挤出个笑脸:“章老啊章老,您看看这都几时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旬会就正式开始,我连今日合议什么事都不知道,去了也是干瞪眼啊。” “那你也得去,”章老焦急道,“今日要议联合办学的实施细则,官医署那边出了个古怪提议,我总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不知该同意还是该反对。田大人不在,我只能找你,你务必跟我去一趟。” 早在六月初十,原州雍丘县出了一桩灭门案,当地百姓人心惶惶。 当地县府一直到中旬都还没有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致使民情日渐激愤,州丞田岭接雍丘县府上报后,在六月十七那日出了邺城,亲自赶往雍丘安抚人心。 也就是说,做为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左长史云知意,这几日算是州丞府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见章老急得吹胡子瞪眼,云知意只能认命:“您老还让不让我喘气了?我这才稍稍得闲一天,您就来给我派差事,哎。” 章老立刻道:“云大人可不要乱说啊。你堂堂州丞府左长史,是我的上官,我怎么能给你派差事?我这是请!” “老人家怎么不经逗呢,”云知意笑着替章老拍背顺气,“好好好,您是请的,是请的。今日代表学政司出席旬会的人,是陈琇还是您老人家本尊?” “是我。” “行吧。您赶紧让人将旬会相关公文给我一份,咱们路上细细说。” ***** 时间紧急,章老与云知意也就没什么花腔过场。 上马车落座后,云知意迅速浏览相关公文的同时,章老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开了。 “……官医署这一出来得非常突兀,说是希望盛大人以原州府的名义向朝廷提出请求,让京中派能胜任教学的太医官前来原州坐镇讲学。” 云知意愣愣抬起头,看着焦虑不安的老人家:“这是官医署提的?” “明面上是官医署提的,但我怀疑是霍大人的意思,”章老哼道,“那小子如今……反正我老人家捉摸不透。” 老人家没有将话说穿,但意思是明确的。 如今霍奉卿在两府党争中一马当先,处处与州丞府作对,给田岭添堵。他不信霍奉卿是真心想为学子排忧解难。 联合办学这件事明显对庠学很不利,当初陈琇算是情急之下昏了头,为了换取广开蒙学的拨款,才自作主张做出了这荒唐的让步提案。 霍奉卿那脑子有多灵光,章老是了解的。 所以老人家深信,霍奉卿当初绝对是第一眼就看透了其中弊端。 但那时霍奉卿不但没反对,反而打蛇随棍上,大力推动了这项明显会让庠学、甚至学政司乱套的提案,明摆着是要牺牲大批寒门学子的前途来展开党争之事。 因为这个,章老如今对霍奉卿非常不满,在判断他的很多行为时,自是本能地防备与怀疑。 云知意怔忪道:“让京中来官医讲学,这不是好事吗?原州官医署的人水平有限,医术造诣够格讲学的就那么三两个,而且也比不得京中太医官。若由太医官来坐镇讲学,对学子们是有利的啊。” 章老怕这其中有陷阱,云知意却立刻就明白:没有陷阱,霍奉卿这是将她最初提出的那个方案倒过来了。 她最初想的是由原州官医署挑选资质出众的学子进京,到太医院辖下的专门学馆受教深造。 但这样一来,州牧府就失去了借联合办学攻击田岭的天赐良机。所以霍奉卿完全不能考虑这条路。 经过一个月的考量,官医署最终提出的这个补救办法,是将云知意之前那个方案倒过来使用,这证明霍奉卿最终没有硬下心肠去牺牲无辜学子的前途。 因为联合办学,邺城庠学甚至学政司,将成为原州两府党争的战场。 如今官医署提出从京中请太医官来坐镇讲学,就等同于在战场上配备了随行军医。虽不是要止战的意思,却明显是打算让被伤及的无辜学子得到一定程度的“救治”。 章老对此却完全没有云知意那么乐观:“霍奉卿那小子如今在联合办学的事上占着起手上风,却突然抛出这种明显能缓解学政司压力的友好提案,我很怕他在其中挖了什么坑。” 章老虽不涉党争,可吃过的盐比年轻人走过的路都多,看事情自是洞若观火。 这一年多来,霍奉卿在与田岭的攻防中使出的某些手段,老人家显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小子如今一门心思扎在党争上,路子是越走越邪。好多人都在说,他早晚要将底线和良心都丢掉。” 云知意抿了抿唇,小声道:“您不必太过忧虑,他不会的。有我在呢。” 为了扳倒田岭,霍奉卿或许偶有一些不够正直的手段,但是…… 云知意,就是他的底线和良心。他不会丢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忙碌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州丞府与州牧府相隔并不算远,便是步行,最多也花不了半个时辰。可是云知意和霍奉卿近来各有事忙,两人已有半个月没有碰过面。 云知意是被章老临时拖来的,并不在原本的列席名单上,所以在议事厅内乍见正在与章老交头接耳的云知意时,霍奉卿明显一愣。 但他反应很快,那愣怔只是一呼一吸间,旋即就若无其事地入了座。 这时与会众官们还没到齐,长桌两旁的大多数人都在与身边同僚嘀嘀咕咕。见霍奉卿进来,大家稍稍停下,对他问好寒暄后才又继续说话。 虽说现下的章老对霍奉卿的许多行为并不认同,但老人家还是对他颔首致意。 霍奉卿求学时代到底也曾受过章老点拨,对这位老人家还是很恭敬的。他规规矩矩道:“今日辛苦章老亲自来……” “应该的。”章老摆了摆手,打断他的寒暄,又接着与云知意咬耳朵了。 云知意就坐在霍奉卿左侧下手座,老人家让霍奉卿碰了一鼻子灰,她却半点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全程专心聆听章老叮嘱,半点眼神都没给过霍奉卿。 虽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冷落的霍奉卿心里多少有些闷堵。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后,放下时的力道便有些重。 青瓷茶盏的底部在厚重的红木桌面上敲出闷响,站在霍奉卿身旁的属官韩康猝不及防,被吓得一激灵:“大人,可是茶有什么不对?” 霍奉卿瞥了瞥那个不动如山的官袍姑娘,扭头给韩康一记淡淡冷眼:“手滑而已。” 韩康“哦”了一声,讪讪摸了摸鼻子。 与会者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虽大多数人都在与旁座的同僚小声交谈,但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主座这头的一连串动静。 大家佯装无事,该干嘛干嘛,却各怀心思地以眼角余光在霍奉卿和云知意之间偷偷逡巡。 田岭和霍奉卿之间的争斗已不是秘密,云知意又是州丞府二把手。在众人看来,她既然对霍奉卿如此冷漠倨傲,那她是哪边的人便不言而喻。 事实上,云知意并没有想那么多,只因拉着她说话的人是章老,她觉得应该给予专注和尊重而已。 章老对联合办学的事当真很警惕,加之人在上了年岁后难免会变得絮叨些,虽在路上已将事情对云知意说得很清楚,可到了议事厅坐下后,又将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再叮嘱。 云知意很明白,老人家这么紧张,无非是因为真心实意爱惜学子们的前途。所以她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耐心,认认真真听他说着车轱辘话。 等到与会众官全都到齐,霍奉卿绷好冷漠脸,淡声唤了自己的属官:“韩康。” “是,大人,”韩康颔首,摊开面前的议事记档,对众官道,“既诸位大人都到齐,今日旬会就正式开始。” ***** 第一桩议的是联合办学细则,自是由官医署从事高珉率先开口,按照规定过场介绍了提案内容。 提案的主要内容早就提前通传给相关各司各署,所以大家都没怎么认真听高珉宣读内容。 在高珉说话时,云知意不动声色地将与会众官打量了一圈。 这是她第二次参与旬会,却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次与上次不同。 上个月的那次旬会,各司各署派来与会的官员过半数是年轻官员,而这一次,形势颠倒了。 就为一场旬会,各司各署好些个已逐渐隐退幕后的老狐狸们都全员到齐。 看样子,田岭人虽不在邺城,却早就做好了安排,要借联合办学这件事对霍奉卿展开反扑了。 今日这场面,会坚定不移站在霍奉卿那边的,应该就只有一个官医署的高珉。 霍奉卿,他太难了。 云知意心中有些疼,若有所思地轻点着面前的卷宗,不经意地一偏头,恰好对上霍奉卿的目光。 霍奉卿俊面微寒,无声哼了哼,半垂眼帘端起面前茶盏。 云知意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他片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别看有些人冷着脸好像一切尽在掌握,其实被群敌环伺的场面闹得压力重重,先前又被她冷落得委屈了,这会儿在找她讨哄呢。 她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记档与卷宗,舌尖轻轻低了抵腮,忍笑。 长桌下,她悄悄伸腿往左边靠了靠,直到鞋侧抵上霍奉卿的鞋,这才停下。 红木长桌将这一切藏得严实隐秘,谁也没发现这众目睽睽下的小亲昵。 霍奉卿目不斜视,抬眸看向正滔滔不绝的高珉,一副很有骨气不受哄的架势。 云知意暗暗啧了一声,以鞋跟触地,翘起脚尖往左边轻轻踢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每次都如蜻蜓点水般,稍触即离。 霍奉卿依旧没有看她,面上薄冰却稍融。他抿了抿隐隐上扬的唇,端起茶盏,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耳廓淡淡泛红。 云知意心中笑叹:若早知霍大人“认主”以后就这么好哄,上辈子他俩不知能少吵多少架。 ***** 等高珉走过场讲完联合办学的细则初稿,各司各部就开始依次提出疑问。 大家在旬会之前都已提前做过初步研判,会上最重要的就是提出各自的顾虑与疑问,在得到相应答复后作出“支持、反对或再议”的表决。 田岳做为钱粮署从事,最关心的自然是联合办学的开销问题。 高珉有条不紊地答道:“初步的大宗开销,无非就是翻修及扩建邺城庠学校舍,为京中来讲学的太医官们另建夫子院,此外暂无其他。与原先官医署单独兴建一座书院的开销相比,大约不超过其五分之一数。” “那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啊,”田岳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内眼角,“有劳高大人答疑。” 虽说是邺城庠学与官医署联合办学,主角自该是管辖庠学的学政司与官医署两方,但其中牵涉到钱粮拨款、校舍及夫子院翻修扩建等等,这就将工务署也卷入了战场中心。 工务署主官常盈很是犀利:“翻修校舍的开销不大,工务署账面上还能挤一挤。但为太医官们另建夫子院,这一项,工务署就无力负担了。钱粮署给不给拨款?” 常盈这一连串疑问真是直指核心,大家不约而同地再度望向田岳。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目下,田岳默了默,笑得无奈:“前几日钱粮署已反复研判过,太医官们的夫子院最好不要单独建,能不能让他们委屈些,与庠学夫子们挤一挤?” 这当然不合适。太医官们千里迢迢从京中来到偏远的原州,讲学育人,为原州培养官医,其实图不到什么好处。 事情本就是原州府有求于人,旁的事就算了,吃的住的总得给人家安排像样吧? 可田岳着实为难:“去年沿江数城受洪灾,今年欠收,州府在赈灾银补贴之外,又给了赋税减免一年的宽待,钱粮署今年是真拮据。去年集滢瘟疫,咱们向淮南府借了粮草医药,四月中旬才彻底还清。上个月才又拨了钱给学政司广开蒙学,年初又拨了款给军尉府加固边境城防……除非……”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甚至有点自暴自弃:“总之,如今便是将钱粮署翻过来抖三抖,也落不下几个铜角来。” 众官并未与田岳为难,有几位还友善地出声宽慰他两句。 毕竟钱粮署的账目每年一核,呈报州丞、州牧批阅无误后,便会抄送给各司各署,谁都清楚钱粮署这几年经常是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 霍奉卿道:“小田大人无需焦虑。这笔钱,州牧府会想办法。” 一直没吭声的云知意觑向田岳,心中有种很没来由的直觉:他方才应该是想到什么办法能挪出钱来,但临时改口了。 最后,霍奉卿问:“学政司可有疑问?” 章老如临大敌,矍铄的目光在霍奉卿与云知意之间频频来回。云知意对老人家安抚地笑笑,这才扭头看向霍奉卿。“学政司没什么疑问。但我有。” “哦?我以为云大人今日只是来旁听的,”霍奉卿皮笑肉不笑,“云大人请讲。” 云知意的问题过于耿直:“霍大人让大家一本正经说这么半天,京中是已经明确同意要派太医官来了么?” 地方州府向朝廷请求支援,这种事当然要地方上先拟好方案,涉及协作的各署各司达成共识,然后才能向朝廷呈文请求。 请求可能被恩准,也有可能被驳回,这是没准数的事。 今日在场的老狐狸多,大都立刻明白云知意这是在找茬挖坑,故意要将霍奉卿架在火上。 若霍奉卿当众做出肯定答复,最后事情却没成,那他可下不来台了。 许多人露出满脸惊讶,云知意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 她相信,这个坑若不是她跳出来挖给霍奉卿,必定会有别的人跳出来做类似的事。 她抢先出来与霍奉卿为难,就是为了防止老狐狸们按照原计划对霍奉卿发起攻击。 那些家伙老谋深算,手段多还不露痕迹,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套住。 虽云知意相信霍奉卿自己就有能力跳出他们的陷阱,但她不想给老狐狸们留下欺负自家狗子的机会。 霍奉卿眉梢轻扬,神色不善:“今日旬会是要确定大家是否支持展开联合办学。至于京中同不同意,那是下一步的事。云大人追着我承诺结果,是在急什么?” “我这人天生就急,见不得拖拖拉拉,”云知意嗤笑,“若霍大人无法给出肯定答复,向京中呈报的事,不如交给我来办。我能保证京中一定同意。” 老狐狸们笑了。 云知意这是要代州丞府抢回联合办学的主导权?不过还是年轻气盛,莽撞地正面硬杠,半点委婉迂回都没有,欠圆滑。 霍奉卿冷冷道:“只要各司各署表决通过此事,盛大人会亲自上京。” 这算是松口耍了个花枪,没将话说死的。 云知意半点退路也不给他留:“听霍大人这意思,只要盛大人上京,朝廷就一定答应派太医官来原州?” “云大人这是逼着我立‘军令状’?若我不给这承诺,这事你就管定了?”霍奉卿像是被逼狠了,清冷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和聪明说话就是不费劲。”云知意半点没被他震慑到,悠哉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众目睽睽下,霍奉卿咬牙寒声冷笑:“好。那我就如云大人所愿,在此表个态,只要今日通过此议案,我必定竭尽全力促成朝廷应允。若朝廷驳回,我引咎下台。开始表决吧。” 云知意手中的茶盏险些没端稳,猛地瞪向他—— 还有没有点青梅竹马的默契!说到“促成朝廷应允”就足够,撂什么“引咎下台”的狠话? 这是生怕田岭一党不知该怎么在背后向你捅刀,自己主动向别人讲解捅刀的正确姿势?! 第一百九十七章 震惊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霍奉卿这狠话撂得震惊四座,不但云知意瞠目结舌,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呆滞了片刻。 先前在来的路上,云知意听章老说了霍奉卿打算从京中请太医官来保障教学后,就已经决定要推动联合办学的方案通过。 她相信霍奉卿是将她最初的担忧记在了心上,此举是为在党争的混战中为学子们留一条生路。 方才她故意说要和霍奉卿抢夺联合办学的主导权,其实是为了帮霍奉卿一把,将事情框在死死“通过此方案”的前提中。 当她跳出来与霍奉卿作对,老狐狸们自然会选择坐山观虎斗,这样霍奉卿面对的阻力就会最小。 以霍奉卿的脑子,不可能看不穿这一层。为什么会突然发疯,说出“若事情不成就自请下台”的话来?是很有把握的意思吗? 云知意瞥向主座上的霍奉卿,却见他目视前方,冷肃从容。 满室尴尬的寂静中,霍奉卿的属官韩康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小声颤颤:“诸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韩康的声音让众人回神,各自与身旁同僚们小声商量起来。 云知意今日是临时被拉来的,在旬会上并没有实质表决权。 章老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以眼神询问该不该同意,她轻轻点了点头。 见老人家蹙眉,她斜侧身趋近,小声道:“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信我,我有法子。” 章老欲言又止。 云知意想了想,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章老先是愣怔,旋即如醍醐灌顶,浑浊老眼放出狂喜光芒,脸上每道皱纹都在笑。“你有把握请得来?” 云知意笑答:“您先别声张,等我消息。不过,毕竟是学政司的事,对外我得用您的名义。反正您记着,事成功劳算您,若出了岔子,算我的。” 章老面上笑意稍凝,静静斜睨着她,没接话。 云知意一时看不透老人家的意思,讪讪干咳两声:“您是不是觉得,我依仗家世背景来做事……可耻可笑?” “不是,”章老慈蔼笑笑,欣慰又感慨,“我只是在想,你这小姑娘实在难得。出身世家却不纨绔混日子,还愿意动用家世背景去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事于她本人并无利益关联,她却不计较功劳归谁,就这么平平淡淡将事情揽下。 章老一生经历无数,见过世间百样人,所以深知像云知意这样的人有多珍贵。 “嗐,吓我一跳,”云知意弯了眉眼,“我就是在其位谋其事而已。” 章老暗暗瞥了霍奉卿一眼,老小孩儿似的鼓了鼓腮:“那小子会不会从中作梗?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会的。我在其位谋其事,便是惹来麻烦,那不也是该当的么?”云知意噙笑眨眨眼,安抚道,“而且,他手还没那么长,您放心。” 章老想想也是这个理,顿时乐呵呵点头:“也对。你云氏的门路,寻常人够不上,想作梗也没机会。” ***** 众官快速商讨完毕后,表决正式开始。 眼看霍奉卿今日像是被云知意激得临场失智,竟主动加码在自己脖子上架了把刀,田党老狐狸们面上看着无甚波澜,心里却乐翻了天。 大概是有人怕霍奉卿突然清醒反悔,整个表决过程顺利又迅捷。 大家一致同意:州牧盛敬侑代表原州府呈文奏请朝廷,由霍奉卿主持大局,立刻着手筹备“邺城庠学与官医署联合办学”。 自原州府有“旬会合议”以来,还没有哪个方案是以这种一边倒的方式通过的。 老狐狸们齐心协力想要坑死霍奉卿,其实也从侧面说明,他已小成气候,否则不会被对手重视到这等地步。 云知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时竟不知该为他担心,还是该为他骄傲。 之后又议了两件旁的公务,便听到了申时散值的钟声。 工务署主官常盈站起来,扬声笑道:“今日旬会合议诸事顺利,实在难得。不如我请诸位大人到赏味居喝酒吧。” 位于邺城东的赏味居是原州府官属酒楼,由州丞府右长史符川与钱粮署共同管辖,盈利归公。 官员们私下相约宴饮经常选在此地,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云知意今日当众逼得霍奉卿说出“不成就自请下台”的狠话,在旁人看来这算是结下梁子了。 按照官场惯例,发生这种事后,同僚们都会组个酒局饭局和稀泥,帮着两人达成表面上的和解。 众官应许,章老却笑着推辞:“难得常大人今日大方散财,可惜老夫近来在喝药,就不去了。诸位尽兴即可。” 云知意向来不爱与人扎堆,章老是知道的。 老人家虽自己不去,却小声劝她:“常大人有心圆场,你且承下好意。你今日当众将人逼狠了,是该缓颊一下关系。” 章老这是担心她年轻气盛,不屑费精力去维持官场上这种不言明的人际规则。 官场上所谓冲突与协作,时常是夹缠不清的。 正常情况下,大家在公务上意见相左,甚至拍桌打嘴仗、互相挖坑拖后腿,这些都无关私怨,出了议事厅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相互间至少得在面上保持一团和气。这算是为官者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否则一言不合就老死不相往来,今后还怎么继续共事? 哪怕像目前的霍奉卿与田岭,因党争阵营不同,冲突几乎已摆在台面上,但对对方的攻击行为都维持在法律规制之内。 如此,在没有真正揪住对方致命把柄之前,两人依然是同僚,公务上该协作还得协作,私下里仍需保持表面和睦。 云知意明白了章老的爱护,点头笑答:“好。您老早些回家歇着,我听您的。” 她倒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与霍奉卿“缓和关系”。 而且她觉得,若真是同僚之间因为公务上的冲突而生了心结,哪是喝一顿酒就真能泯恩仇的。 但她有许多疑问,眼下正愁不方便贸然找霍奉卿单独谈,这倒是个机会。 ***** 响应常盈邀约的,除云知意与霍奉卿外,另有田岳、高珉、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等,一行总共十一人。 赏味居的二楼雅间格局精致,若是三五人小聚最为合适,十一人便略有些打挤。 席间觥筹交错,玩着各种诗词酒令推杯换盏,热闹又不失风雅。 老狐狸们久经阵仗,几乎个个海量,十几轮的推杯换盏后也不见明显醉态,倒是几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气氛已是和乐融融,众人见时机成熟,或真心或假意地在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劝和,频频为他俩斟酒。 霍奉卿不胜酒力是众所周知,所以大家只是让他点到为止,主要都是在劝云知意多喝。 但云知意想找机会单独问霍奉卿一些事,并不想喝醉,于是应付几回后,便将酒盏反扣在桌上,示意不再接受斟酒。 酒至半酣,雅间内的气氛已经不像最初那般风雅端正,简直可以说是没什么正形了。 州丞府右长史符川手执小酒壶站在她旁边,笑呵呵道:“完了,云大人嫌弃我斟的酒,十分不给面子。” 众人笑哈哈打趣起哄。常盈道:“你老了,斟的酒不香,当然不给你面子。不信叫小二带个侍酒小倌上来,云大人没准能再喝整整一坛子。” 官属酒楼有侍酒花娘与小倌,但需客人明确提出要求,小二才会安排带人来。 “哟,常大人熟门熟路啊?看来是唤过小倌侍酒的人,转头我得找你相公告状去。” “咳,可别拿这话到我相公面前乱说啊,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只是喝喝酒,没干什么,成婚后也再没有过。” 常盈倒也不忸怩,大方笑着承认后,又反问年岁相近的一干中年同僚们:“你们敢说没唤过花娘侍酒?” “这个嘛,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众人心照不宣,哄堂大笑。 云知意笑眼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我从前只跟着家人来过这里几次,竟不知这里还有侍酒的花娘、小倌。” “从前你小孩子,家中尊长带着你来,怎么会让你知道这些?”常盈慵懒靠着椅背,斜斜笑睨她,“况且你父亲素来是个爱妻如命的,想来也不好这些新鲜。” “那倒是,”云知意受教般点点头,双颊酡红,“就……很有意思吗?” “相当有意思啊,”有人坏笑,“若觉得光是侍酒不够意思,还可以留宿,这就更多点意思了。” “留宿?那感情好,左右我也出不去城了,正犯愁今夜睡哪里呢。”云知意笑眼弯弯。 常盈看看云知意,又霍奉卿、田岳等几个年轻人,挑眉笑得颇不正经:“诸位都是大人了,敢不敢涨涨见识?” “那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我要自己去挑。诸位前辈自便,我去去就回。”云知意笑着站起身来,举步就往外走。 有人笑嚷:“云大人不必拘谨,若是挑到可心的人选,去了不回也行的。” 田岳和年轻的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也不约而同地跟着起身,歪七扭八跟着往外走。 田岳口中笑嚷:“我也要自己挑。” 贾雪也捂着嘴,口齿含混道:“我也挑!” 半醉的年轻人架不住起哄怂恿,好奇冲动,这是常有的。所以老狐狸们对云知意他们几个最先出去的都没觉得太惊讶,但等到霍奉卿站起来时,大家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去年云知意随沈竞维在外奔走,之前并没有机会参与这种宴饮,所以她好奇是正常的。 但霍奉卿这一年多里大半时候都在邺城,参与这种私下宴饮不知多少次。他在这种场合素来是什么习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他本身不胜酒力,所以不会喝醉;而且他的定力在年轻人中算是少见,心性又清高孤傲,任旁人如何起哄,他都从没搭理过这种胡天海地的放浪玩乐。 此刻他一反常态,众人惊得酒都醒了一半,瞪着他的眼神仿佛他鬼上身。 霍奉卿却平静道:“有些闷热,我下去透个风。诸位请自便。” 大家松懈之余,又有几分诡异的失望:没有鬼上身,还是那无欲无求的冷漠脸。 ***** 下了楼后,云知意扶着有些沉重的额头,没好气地笑望跟着自己出来的田岳和贾雪。“你们……不是来真的吧?” 《大缙律》并不禁止未婚官员买“春”,但若事情传到坊间,名声总归不好听。 田岳无比难受地按住心口,苦笑道:“谁跟他们来真的啊!我被灌得都快吐了,跟着你出来逃难的。” 跟在他后头下楼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官,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 贾雪捂唇打了个酒嗝,神情痛苦:“先前有云大人您在,他们多冲着您一些,我还能稍躲躲。眼看着您出来了,小田大人也开溜,我若不赶紧跟着跑,怕是要被他们将墙角剩下那五坛子都倒我肚子里。” “这些个前辈真不得了,酒缸里泡大似的。惹不起。”田岳苦笑抱怨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他以掌捂嘴,急急道:“我先要间房休息去了,你们自便。” 贾雪头重脚轻,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云大人,我也失陪了。我娘最不喜我喝酒,这模样回去怕是要被她训一整晚。” 大家同病相怜,于是唤了小二来,各自要了一间后院客房去暂歇。 云知意目送他俩先行离开,斜倚在楼梯口,等到瞥见熟悉的颀长身影从楼上下来,这才唤住一名小二:“我也要一间房。” ***** 赏味居到底是官属酒楼,一应细节都中规中矩。 后院客房众多,每间客房都不大,门上悬绯缘帘,挂贴金红纱栀子灯,内里全都只配一床一桌一柜,点长明红烛,熏淮南特产的旃檀香。 总体陈设以舒适、妥帖、风雅为准则,精致但不奢靡。 云知意倒了一杯清水漱漱口,便坐到床榻边沿,双手反撑在身后,盯着房门耐心等待。 她今夜前前后后总共被灌了将近有一整坛的量。 不过,常盈今日点的是一种叫“蟹壳青”的鲜酿酒,劲头远不如她在家中常喝的五年陈酿“半江红”,所以她只是微醺,整个人懒洋洋的,并没有田岳、贾雪他们那般狼狈。 但饶是如此,直愣愣盯着房门坐了片刻后,她眼前渐渐有些迷离,思绪也开始飘散。 待到霍奉卿推门而入时,她恍惚地笑了笑。 州牧府窄袖束腰大摆,黑中扬红,持重庄严,将他清冷的眉眼衬得越发凝肃。 但房中红烛莹莹摇曳,温婉的火光柔化了他的轮廓。 他顺手闩上门栓,回头时淡淡勾了唇。 云知意心跳倏地怦然,竟觉他眼尾附近那粒小小的朱砂红痣,竟凭空生出几许多情艳色。 满室充盈着旃檀香的气息。 此香不算名贵,胜在“香随时移能变三重调”的风雅意趣,官家常用。 不知是不是薄醉导致的错觉,先时明明还是甜暖蜜郁的味道,此刻竟突然成了软玉温香的魅惑。 云知意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说不清是醉的还是馋的。 她无比心虚地收回目光,垂眸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纹绣,本就酡红的双颊更烫。 都怪这破香,引诱别人不学好! 霍奉卿走到小圆桌前,拎起茶壶倒了杯清水,浅啜一口后,似笑非笑地回头睨她:“云大人也口渴?” “还、还行吧,”云知意没敢直视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双手挤着自己灼烫的面颊,“问你点正经事。你不用过来,就坐在那里说。” 她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上辈子把霍奉卿这样那样也就算了,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得做个人。 可惜霍奉卿偏不给她做人的机会,放下茶杯,长腿一迈就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与她并肩坐在床沿,还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云知意生怕自己把持不住,忙不迭抬手抵住他的心口,想要将他推开:“别闹!说正经事。” “你说你的啊,又没人堵你的嘴,”霍奉卿不动如山,将她圈得更紧,低垂的俊颜满是无辜浅笑,“我喝醉了,隔远了听不清你什么。” 云知意嗔恼地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总共都没喝到两杯的人,醉什么醉?!” 霍奉卿稍作沉吟后,颔首哦了一声,便低下头来,温柔又霸蛮地贴上了她的唇。 辗转黏缠,轻咬浅啮,一点一点啃噬着被淡淡酒香浸润的柔软樱唇。 未几,火烫的舌尖挑开甜软唇瓣,追逐,纠缠,吮吸,吞咽…… 仲夏蝉鸣透窗入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点前院宾客们饮酒作乐的欢声。 但这些声响完全遮不住室内的低喘、轻咛、与若有似无的啧啧水声。 良久过后,霍奉卿以指腹轻轻抹去她唇边的渍痕,哑声浅笑:“现在是真醉了。就这么说吧。” 云知意抬手捂住脸,极力平复着呼吸与心跳,感受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羞耻与欢愉交织,又驳杂几丝赧然的恐慌。 她暂时不急着说什么正经事了。此刻的她迫切地想和霍奉卿谈一件关乎人生的大事,并且务求达成共识—— 以她两世为人仅有的一次经验来说,“这样那样”,真、的、很。痛、啊! 她实在很不想再一次痛到流泪,嘤。 她慢吞吞挪开捂脸的手,抬头看向霍奉卿:“诶,这辈子,我俩之间……就到‘亲亲摸摸抱抱’为止。行不行?” 霍奉卿当场石化,眼目大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云知意你能做个人吗?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要求?!”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尴尬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原本已急速升温的暧昧气氛消失殆尽,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云知意今夜喝了不少,脑子比平常钝些。而且她在男女之事上经验有限,所以对于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离谱,心里并没个准数。 眼看霍奉卿反应这么大,她不得不反省了。 她咬唇想了片刻,慢吞吞展臂回抱住霍奉卿的腰,慢吞吞抬起微醺的脸。 霍奉卿绷着冷面,眼神防备:“做什么?别以为随便哄一哄我就会同意。” “哦。没要哄你啊,”云知意拿面角蹭了蹭他的侧脸,“我就是想问问,我方才那个要求,当真很丧心病狂吗?不合常理?” “岂止不合常理?完全没有天理,”霍奉卿以指托住她的下巴,探究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眼底,“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嗯?” 这要怎么解释呢?总不能实话说,“方才在两情缱绻时,突然被上辈子的阴影支配”吧? 云知意眨了眨眼,露出个有点傻气的笑,舌头微微打结:“说、说不清楚,就是突然有点害怕。那你的意思是,两个人在一起,是必须要‘这样那样’的?” “对,不然会死的。”霍奉卿半垂冷眼睨着她,心口却慢慢涌动起烫人的热流。 这样的云知意和平常太不一样了。乖乖依偎在他怀中,抬头望向他的眼神软乎乎的,有点傻,有点甜。 就连眉心那枚云纹金箔都透着几许娇憨的蜜味,少了平常那种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的凛然贵气。 若不要说那么丧心病狂的话,那就更可爱了。 云知意凝眉思索:“会死?这么严重吗?” “真的会死,不信你去找人问问。天底下没有你说的那种事,”霍奉卿神色稍霁,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金箔,“看在你喝醉的份上,这次我就不和你计较。” 他想不计较,云知意却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我没醉,”她头昏脑涨地躲了躲,又晕乎乎挠了挠额心金箔,“真的不行?一点都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别说一点,半点都没有。”霍奉卿心中烦乱又起,没好气地瞪着她,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 这辈子都只能到“亲亲摸摸抱抱”为止?这家伙怕是想兵不血刃地要他狗命。 “轻点轻点,仔细把我的腰掰断了,”云知意皱着被酒意熏红的脸,哼哼告饶,“你别乱折腾我,我头晕。” “谁折腾你了?”霍奉卿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心情,手上松了些。 对于那种事,云知意就记得上辈子那次是真的很疼,除此之外也说不上什么道理。 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当然也没法子说服霍奉卿。所以她决定抽空再琢磨琢磨其中道理,实在不行悄悄找人问问,然后再来谈。 于是她做出了让步:“那行吧,咱俩这事就先放着,以后再议。” 霍奉卿被气笑了,不知该捏死她还是亲死她:“谁答应跟你以后再议?这事没得谈。” “谁管你答应没答应?”云知意咕哝一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酒劲有点上头了。 ***** 见她不是太舒服的样子,霍奉卿便松开怀抱,起身去倒了杯水来喂她。“你今晚是要将就住这里?” 此刻已月上柳梢,城门早就下钥,肯定是回不去望滢山了。 按理说,云知意虽搬出去自立门户,但回言宅住一晚还是合情合理的。不过霍奉卿看她这架势,大约没这打算。 “嗯,今晚就睡这里,”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两口清水,随口笑问,“干嘛?你要服侍我更衣上榻?” 霍奉卿挑眉:“好啊。” “呃,倒也不必。哈哈。对了,我告诉你啊,以往我出外时,对住的地方总是挑三拣四。去年跟着九哥……我是说沈竞维,跟着他在外摸爬滚打一年,治好许多娇气毛病,在哪儿都能睡。比起睡山间破庙的经历,这里已经很不将就了。现在想想,吃点苦头对我还是很有好处的。” 云知意轻垂眼睫,有点紧张地轻咬嘴唇,咳了两声。 “我是不是还没同你讲过?去年秋我跟着他去杞县时,被大雨困在山上了。好不容易找到间破庙过夜,地上连层干草都没有,直接就那么躺的。啧啧啧,说出去都没人信,云大小姐居然睡过山间破庙。” 霍奉卿静静听她说完,才捏了捏她的脸颊,轻笑:“云知意,你是不是一紧张,就忍不住会说很多平常懒得讲的琐事?” “有吗?没有吧?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又没醉,你别诈我。” 霍奉卿没与她争辩,放下杯子后回来,小心地替她拆掉发冠,又蹲下帮她除鞋。 云知意正轻甩着披散的长发,两脚被烫着似的飞快一缩,警惕瞪他:“你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霍奉卿隔着衣襟下摆在她小腿上拍了拍,“看你不舒服,让你坐床上去靠着。” “哦,”云知意慢吞吞伸出脚让他帮忙脱鞋,倏地倾身在他发顶亲了一下,“霍奉卿,你不错,算个君子。” “承蒙谬赞,但我其实并不想做君子。要不是看你不舒服放你一马,明日你的属官就得替你向考功司告假了。” 霍奉卿将鞋整整齐齐摆在一旁,站起身来冷冷淡淡白她一眼:“靠床头去坐好,别晃。” 说完,他转身又去一旁的木架上取了巾子,扔到铜盆中的水里。 “我没晃,”云知意嘀咕着,坐到床上扯了薄被来盖好膝腿,两手扒着床栏探出头去觑他,“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回言宅住吗?” “你想告诉我吗?”霍奉卿头也不回地问。 “我母亲……”云知意抿了抿唇,“算了,不想说这个。” “不想说就不说,我又没问。”霍奉卿拧巾子的力道有些大,心中微疼。 云知意的母亲待她自来就冷淡疏离,这件事,一墙毗邻的霍奉卿当然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不懂她母亲冷待她的具体原因。 不过他也从来不问。 他明白,像京畿云氏这样积十数代富贵的世家高门,内里有什么样的密辛都不奇怪。 有些事,听在外人耳朵里不过就是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事人却可能被撕开血淋淋的伤口。他没那种无聊的好奇心,更舍不得见云知意狼狈难过地自陈酸楚。 他拿着拧好的巾子来到床边:“不是有正经事要说?先擦把脸,清醒一下。” 云知意接过巾子,想了想:“你转过去……哦,不,你把帐子放下来,我们隔着帐子说。” “怎么?怕擦完脸露出真面目,丑得吓我一跳?”霍奉卿好笑地挑眉,故意逗她。 “我今日没有上妆,并不会擦了脸就丑到你!”云知意咬牙瞪他,“我只是不想将外袍压得皱巴巴,想脱下来再说话。明日还得从这里到了州丞府才有另一身官袍换,一身皱巴巴招摇过市像什么样?云大人不要面子的吗?” “行行行,给你放帐子,你安静点,”霍奉卿替放下床帐,笑着摇摇头,“我真没要在这里对你做什么。和你说完正事我就去隔壁客房睡,不用这么紧张。” 他倒不是不想,只是不舍得委屈她。 第一次……这样那样,不该是在这么草率的地点,也不能是在这么随意的时机。 “你才给我安静点!都说了我没紧张!抓紧时间谈正经事,不要东拉西扯!” ***** 云知意要说的正经事,无非就是今日旬会上产生的种种疑问。“你为什么要撂那种狠话?” 隔着帐子坐在床边的霍奉卿半晌未答,云知意从帐缝中伸出手去扯他衣袖,却被他一把握住。 这才听见他噙笑的嗓音:“为了让某些人觉得‘机不可失’啊。我怕夜长梦多,所以必须让他们比我更急于通过这个提案。” 在他撂下“不成就自请下台”的狠话后,提案就一边倒地通过了。没有任何人跳出来扯皮、拉锯。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早说了我可以帮你的,你偏不要我插手这件事,”云知意心中为他担忧,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指,“那万一盛敬侑的请求被朝廷驳回呢?难不成你还真的引咎下台?” 霍奉卿轻挠她的掌心,安抚猫儿似的:“我不是莽撞置气。敢那么说,是因为笃定朝廷不会驳回。因为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霍奉卿谋局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大环套小环,又很懂相机而动、借力打力,寻常人轻易跟不上他的脑速。 当他在月初决定要用好“联合办学”这个契机时,就已经将所有细节在脑中盘过好几遍了。 “田岭这些年一点点将原州与朝廷割裂,但他行事在大面上暂无违法僭越之处,原州百姓素来又对他深信敬服,陛下不能直接禀雷霆而下,所以当初才钦点盛敬侑来原州。” 有些事,为君者不会直接宣之于口,需要受命者自己去揣摩上意。 承嘉帝派盛敬侑来的意图,无非就是希望他能以滴水穿石的方式,不动声色地重新加强原州与京中的关联,在不引起大动荡的前提下,解决田氏在原州一家独大的问题。 否则,就算田岭倒台,原州人对朝廷的离心之势也不会立刻好转,田岭倒了也可能冒出“赵岭”、“孙岭”,那原州才真要大乱。 “如今原州府主动向朝廷请援,可谓正中下怀。陛下怎么可能拒绝?由太医官先行介入原州教化,后续就会一通百通。原州各司各署再遇到类似难处,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向京中求援。” “好吧,陛下想什么,我是搞不懂的,你怎么说怎么是吧。”云知意烦躁地揉了揉发顶。 “可就算笃定陛下会同意,你也不必早早把狠话放出去吧?田岭一党为把你拉下马,定会设法在京中想走门路,千方百计阻拦你做成此事。” 霍奉卿“嗯”了一声,指尖轻点着她的指腹,沉声笑笑:“很担心我?” 云知意倏地在他掌心打出“啪”的声响。“很好笑吗?” “我只是高兴,又不是嘲笑你。”霍奉卿赶忙握住她的手,那心满意足的笑音还是没藏住。 云知意对着床帐上的剪影白了一眼,自己却跟着笑了:“别闹了。你真的不能太大意。他们人老成精,有些人脉藏得极深,说不定会杀你个措手不及,让你们的折子都递不到陛下跟前。” 霍奉卿点点头,认真答道:“我也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已经和盛敬侑说好,届时他亲自上京,先不递奏折,请雍侯世子向陛下带话。有了准信再说下一步,或许直接面圣也未可知。” “如果盛敬侑有机会直接面圣,那就真真万无一失了,”云知意中肯道,“可是,雍侯世子未必会帮盛敬侑这忙。” 霍奉卿并不担心这个:“他是不会帮盛敬侑,却会帮陛下。他比谁都清楚陛下的心思,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否则也不能富贵安稳这么多年。” 联合办学本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却被他一环一环扣上了天,各项事宜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滴水不漏,云知意真是不得不服气。 她撇撇嘴:“行吧。我忙死了,之后也没空过问这事,你自求多福吧。” 稍顿,她忽地又想起一事。 “哦,章老很担心你与田岭之后会斗到牺牲大批寒门学子的前途,为了让老人家安心,我会帮他请一个人来坐镇,监管联合办学日常事务。” 这事得先和霍奉卿通个气,免得他不明就里瞎捣乱。 “你要搬哪尊神来坐镇?” “帝师成汝。” 成汝是承嘉帝的恩师,承嘉帝登基后,尊其帝师荣衔,让他在家赋闲恩养,至今已有十数年。 学识,威望,为师者育才的信念,这些东西,成汝比起章老来只多不少。而且如今成汝其实还不到六十,比起近八旬的章老来说还算是年富力强呢。 “还真是尊大神,”霍奉卿吐出一口长长浊气,“你这算对我一招封喉了啊。” 有成汝坐镇联合办学,莫说霍奉卿,就是田岭也不敢明目张胆。之后两人再怎么利用联合办学的日常事务展开争斗,都必须在兼顾学子利益的前提之下。 这对霍奉卿来说有些麻烦,但他也明白,云知意是对的。 谋全局势必有牺牲,但那些不明就里入局的无辜弱小,谁又愿意牺牲自己的前途命运去成全大局? 若云知意不帮他划出底线,他在谋局过程中只管怎么趁手怎么做,那将来大局抵定,清算过往时,他的下场不会太好。 云知意请成汝来坐镇,既能让章老安心,也是在给他霍奉卿留后路。这姑娘嘴上没说,其实是在护着他的。 “我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你信我。”他执起她的手,温柔又虔诚地吻上她的手指,像是印下了誓。 云知意笑笑:“若不信你,我管你死活?” ***** 心中的疑问都得到解答,担忧也都卸下,云知意打了个呵欠,双眸浮起困泪,有薄薄睡意袭来。 原本靠坐的身躯慢慢下滑,最后索性躺进了被中。 虽然是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可她的手还隔着床帐被霍奉卿握着,眯着眼缝就能看到帐子上清隽的剪影,这让她很安心。 她唇角翘起,含混咕哝:“对了,工务署说没钱新建夫子院,你为什么让田岳不用愁?我就好奇,你打算从哪里变出钱来建夫子院?” 霍奉卿从她的手指慢慢往上,摸到她的腕间:“发动各地乡绅捐献。” 手腕上的酥麻触感让云知意瑟缩了一下,忍了个呵欠闭起眼:“捐献建学,倒是个法子。可如今正赶上均田革新要他们交闲置田地归公,他们还会乐意捐钱建学吗?” “会啊。” 霍奉卿语气里的笃定让云知意一愣,重新睁眼看着帐顶花纹:“你这么有把握?你让捐他们就捐?” “不是我让他们捐,”霍奉卿握着她的手腕,轻轻转着她腕间的镯子,玩得不亦乐乎,“只要放出点风声去,他们自己会主动捐。” 云知意扭头看着一帐之隔的背影,满心不解:“什么风声?为什么会主动捐?” 霍奉卿玩她的镯子玩上瘾,口中漫不经心地作答:“他们想在均田革新中少交些地出来,自然会考虑用捐献建学的姿态向州府示好。” 云知意蹙眉:“霍大人,你这不是坑到我头上了吗?就算他们有捐献建学的善举,我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闭眼放水啊。” 均田革新可是承嘉帝通令全国的新政,各家按照实际情形需要上交多少比例的荒地,这是有明文法条的。 “我坑谁也不会坑你,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霍奉卿胸有成竹地笑道,“我又没对谁说过‘捐资建学就可以少交闲田’的话,直钩钓鱼罢了。” “空手套白狼啊?”云知意傻眼好一会儿,百感交集地喃声道,“霍奉卿,你有时候实在奸滑到可怕。” 同在庠学受教十年有余,可论起对人心人性的洞察与掌控,她真是拍马也赶不上这狗竹马。 不对,其实并不止是她一个人赶不上。在这利用人心一点上,霍奉卿简直是同辈中的翘楚。 听出她并无反感厌憎,霍奉卿松了一口气,假模假样地说起了套话:“只是偶尔奸滑而已,让云大人见笑了。” 云知意再次闭上沉重发酸的眼皮,却舍不得开口让他走。于是又叽叽咕咕道:“哦,今天议事时,田岳好像想到什么法子能挤出钱来,但最后不知怎么的,临时又忍住改了口。大家好像都没发现。” 霍奉卿转着她镯子玩的动作停住了,许久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云知意艰难睁眼。 原本规规矩矩合拢的床帐被人撩开,霍奉卿眼神幽幽,正对上她的满目困惑。 “请教云大人,田岳在会上有瞬间异样,这件事大家都没发现,为什么独独只有你发现了? 云知意不自知地眨了眨眼:“我那时候刚好看着他啊。” “为什么要看着他?他比我好看?”霍奉卿不依不饶地挑眉,眼神逐渐透出危险的气息。 “你好看,你好看,”云知意赶忙收回手,默默将被子拉高些,紧紧裹住自己,“那时候他在说话,我看着他,这不是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吗?” “哪里正常?哪里普通?”霍奉卿有理有据地指出,“高珉说话的时候你就没看着他。常盈说话的时候你也没看着她。” 这酸气四溢的控诉让云知意乐得瞌睡都醒了。 她裹着被子滚了半圈,整个人向他横撞过去,眼唇俱弯:“不要无事生非瞎酿醋。你怎么知道高珉和常盈说话我没看着他们?” “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啊。” 这句话来的突然,云知意猝不及防,被甜到了。她轻咬笑唇,努力撑着酸涩发困的眼皮:“那我这会儿补上,多看看你,好吧?” 霍奉卿这才露出满意的浅笑。 他俯身在她眼皮上落下温柔一吻:“不急在这会儿。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 事实上,霍奉卿一直守在床边。 云知意睡着后的模样实在出乎意料。一动不动地裹着被子,侧身蜷成小虾米,乖乖的,软软的。红烛的光盈盈覆在她酡醉的面颊上,无声添上一抹柔媚。 霍奉卿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偶尔想起一点年少旧事,唇角便忍不住上扬,胸臆间被甜暖塞满。 他和她吵过很多次架,斗过很多次气,有好些年里甚至一直在互别苗头争高低。 当他还是个半大少年时,弟弟霍奉安曾经不解地问过他,为什么总是要去找云大小姐晦气? 那时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 如今再回头去想想,答案竟然那么简单。 那些在旁人看来是“霍奉卿又去找云知意晦气”的举动,其实只是“霍奉卿又去找云知意”而已。 他和她吵,和她争,是因为喜欢她双眼晶晶亮地瞪着自己。每当那种时候,她的眼里就只有霍奉卿。 谁也没发现,云大小姐专注而唯一的目光,是少年霍奉卿隐秘且不自知的欢喜。 那时的少年霍奉卿做梦都不敢妄想,自己与这姑娘会有如此亲密的后来。 人间最大满足,不过是原以为求而不得,却最终求仁得仁。 霍奉卿抬手按住剧烈悸动的心口,怔怔笑开。他想,霍奉卿可真是个走运的家伙。 比梦里那个倒霉蛋霍奉卿幸运多了。 ***** 直到寅时,天边现了亮光,霍奉卿才蹑手蹑脚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僵坐大半夜的身躯。 其实他的动作已经很轻,可是云知意在陌生处过夜时睡眠总是很浅,他才一起身,她就立刻惊醒了。 一股惯例的起床气直冲脑门,云知意拉起薄被蒙住头,却像泼皮小儿般蹬腿乱踢。 “霍奉卿,你好烦啊!要走就走,为什么吵醒我?!” 宿醉加上残困使她嗓音有些沙哑,中气还不足,说话含含糊糊的,即便是发脾气也是软绵绵,奶声奶气。 霍奉卿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心都快化了。 他重新坐回去,隔着被子轻拍她,轻言细语像哄小孩儿:“抱歉。我不知多大的动静会吵醒你,往后你多给机会让我陪你睡,就不会再这样了。” “什么陪我睡?不要瞎占便宜。”云知意隔着被子踹他一脚。 力道不大,跟猫儿用爪上肉垫拍人差不多,霍奉卿甘之如饴,闷声低笑。“好了好了,我走了,你接着睡吧。” “等等!”云知意倏地坐起,被子裹在肩上,只露出披头散发的脑袋,“那个,就我俩那个什么……的事,昨晚说好再议的,你别忘了。过几天我找机会到州牧府和你谈。” 睡了一觉还没忘?!霍奉卿凶冷哼声:“我没答应你再议。不过,既你如此坚持,若你能立刻答对一个问题,那就我就可以和你商量商量。” 只是商量,没说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 可惜半梦半醒的云知意没察觉这话里的陷阱,眼看事情峰回路转,当即喜不自胜:“你问你问。” 霍奉卿满脸写着不怀好意,薄唇轻启,沉声如温柔刀,字字诛心:“今有方田,桑生中央。从角至桑一百四十三步。问为田几何?” 云知意懵得两眼冒金星,被噎得险些喘不上气:“霍奉卿!你是个什么品种的禽兽?!” 她都是云大人了,为什么还要在大半夜被考算学题?! 而且—— “这题在书上的原题明明是‘从角至桑一百四十七步’,你为什么偷偷改数值?!” 这题她背过的!若是不改数值的原题,她立刻就能说出答案!狗竹马太奸诈了。 “你管我为什么改数值?反正我给了你机会的,但你没能答上来,所以这事怪不得我,没得谈了。告辞,”霍奉卿躲开她丢来的枕头,耸了耸肩,“改了数值就不会算,你又是什么品种的傻瓜呆?呵呵。”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因为云知意不识数的毛病而深感欣慰,离去的步伐甚至有点飘飘然。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二虎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七月初,盛敬侑启程前往京城,霍奉卿在忙着筹备联合办学诸事的同时,还代掌着州牧印,忙得不可开交。 而云知意没比他轻松多少:发信请帝师成汝来原州坐镇联合办学、与蔺家老爷子继续谈判“加盐引换蔺家带头响应均田革新”、商请各地豪强家主前来邺城面晤……总之忙得个脚不沾地。 而田岭去雍丘县安抚民心后回到邺城,得知“联合办学的事情已得到相关各司各署一致通过,现已进入筹备阶段”的消息后,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没过几天,他便在州丞府内对陈琇展开了强势问责,指斥她在联合办学一事上的错漏,并做出了贬官的处罚。 其实明眼人都懂,田岭这次对陈琇如此不满,根源并不在于在于她提的这个方案,而是这个方案给了霍奉卿可乘之机,让他钻着这空子成功在学政司插了一脚,让田党不得不进入了被动防御。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田岭不至于对陈琇做出贬官的决定。 毕竟陈琇出仕一年多以来,诸事兢兢业业;今年还独当一面,成功推动了“学政司在各地广开蒙学”这桩大事,在年轻官员里已经算是出色的。 章老爱惜年轻人才,本想力保陈琇,可惜,陈琇在联合办学的事上,确实有一处流程错漏—— 她最初提出这个方案时,是情急之下自作主张,绕开了自己的所有上官,是直接提交旬会讨论的。 若她的上官们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能被压下来。可惜她的上官不止有章老,还有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协助兼管学政司的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左长史云知意;以及州丞田岭。 章老愿意保她,云知意看在章老的面上也打算放她一马,但北堂和与符川都是田岭死忠心腹,自是唯田岭马首是瞻。 田岭死咬着陈琇的这个规程错漏不放,北堂和、符川一唱一和,最终给陈琇扣上“目无纲纪、僭越职阶、恣意妄为”的大帽子,谁都保不住她。 最终,她由“学政从事”被贬为“劝学官”。 劝学官这官职的职责是日复一日走村访镇,挨家挨户去劝人送孩子入学受教。 这样的差事难有大作为,又长期远离原州官场核心,晋升渺茫,惯例多由官考时没得到正式任用的“待用学士”担任。 需知陈琇当年考官时可是甲等榜第二,从前途大好的州府四等官被贬到八等,也算是登高跌重,令人唏嘘。 *****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是性情中人,与陈琇同窗十余载,虽算不得至交好友,但关系向来融洽。 眼见陈琇落得这般田地,他们两人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两人一合计,觉得虽帮不上她什么,至少该在她离开邺城之前为她送个行。 但陈琇是见罪于田岭才被打压至此的,顾子璇和薛如怀今后还要在州府混,若是大张旗鼓在城中设宴为陈琇送行,那就多少有点打田岭的脸,总归不妥。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择一个共同的休沐日,邀请陈琇同往东郊报国寺登山消暑,到时就在报国寺的斋堂用餐送行。 怕只有两人送行太冷清,顾子璇在休沐的前一天便又去问了云知意:“你明日也休沐的,想不想同去?就当去走走散散心。我瞧着你这阵子忙得跟陀螺似的,我想找你说个笑话都不忍心,生怕再累着你。” 云知意想了想,点头应了:“好。我与陈琇到底也同窗一场,又做了几个月的上下属,恰好得空,便去送送吧。” 她确实有日子没空理顾子璇了,毕竟朋友不多,这情面还是要给。而且她多少也有点替陈琇惋惜。 ***** 当天散值回去后,云知意吩咐小梅从库房里取两盒京中云府给她送来的“枣心笔”。 这种笔不同于他们寻常所用的笔,用精致雕花竹管为套,石墨与铅粉混合作心,因短锋硬毫裹芯,笔头微削而腰部鼓壮,状如枣心而得其名。 枣心笔虽心尽则废,日常用起来比较浪费,但它无需配墨研使用,又是硬笔,出门在外无书桌却需记录什么时,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小梅依言取来那两盒枣心笔后,倒是有些舍不得了。 “大小姐,这笔很难得的。眼下咱们仓库里总共也就四盒了,您出手送人就是半数,太大方了。” 云知意笑笑:“我不怎么用得着,攒在库房里也是落灰。再金贵罕见的东西,也得到需用的人手里才真有价值。” 这枣心笔是上阳邑夏氏名下独家有售,产量不大,在京中都不容易买到,原州大多数人更是闻所未闻。 但云知意的六叔云孟冲是交游广阔之人,与上阳邑夏氏家主素有往来,每年都能从夏家买到三五十盒。 云孟冲待她这侄女向来不错,每年都不忘让人为她送来两盒。 但她不太用得惯,过往在言家时,妹妹言知白会问她要了去,拿到书院向同窗显摆或是直接送人。 自从前年云知意搬到望滢山后,言知白一次都没来过,这两年送来的枣心笔便全都闲置在库房了。 “我那个同僚,也是我昔年庠学同窗,之前来过咱们府中的,”云知意对小梅解释道,“差事出了点差错,被田岭贬官了。我不知该做点什么,只能送两盒笔聊表心意吧。” 虽说她为人两世都没和陈琇建立起什么深厚交情,但她记得,上辈子陈琇在两年后就取代符川,成了州丞府右长史。 那时候州府居高位的女官已不多,许多人将云知意和陈琇并称“双壁”,虽有打趣兼吹捧之嫌,但也说明她俩代表着当时原州两府年轻女官的巅峰。 云知意不确定陈琇遇到如今这个坎,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导致了许多变数之故。 事实上,若她不计代价地出面保陈琇,田岭大概会让步。但她不知陈琇该不该保、值不值得保,所以心情有些复杂。 罢了,明日愁来明日愁。 ***** 翌日清晨,云知意在东城门下了马车。 顾子璇和陈琇已经早早等在这里,这让她有些惭愧地笑道:“原本我是让人在辰时之前唤我起床的,结果我……起床失败,多赖了小半个时辰。见谅。” “我懂我懂,”顾子璇揽住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没事,你不是来得最晚的,薛如怀那懒鬼现在都没见人影呢。” 陈琇的笑脸温和如常,甜嗓轻柔诚挚:“云大人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您近来很辛苦,大家都知道的。今日本该好好休息,却为了我……” “今日没有云大人。几个昔日同窗聚会郊游而已,直呼大名无妨的,”云知意摆摆手,打断她,“我出门走走也是休息,没什么辛苦的。” 说着,她将自己带来的两盒枣心笔递给陈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送点实用的东西给你,聊表心意,请不要嫌弃。” 实话实说,她俩的交情淡薄到连清水都不如,若是送金银珠宝,那才怪里怪气。 况且陈琇虽出身寒门,却自有读书人的骄傲。云知意待人虽不算热情,但向来都会妥帖地顾及别人的自尊心。 陈琇将盒子抱在怀里,笑眼里浮起薄薄水光:“多谢。” 当初在庠学时,她是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自身性情又羞怯,所以并没有交下多少朋友。 也就顾子璇、薛如怀这两个跟谁都能混作一起的,时不时会带着她往人堆里扎一扎。 如今登高跌重,临走之前意外多出个云知意来送行,这或多或少给了她一点慰藉。 顾子璇不喜伤感,便笑闹着催促道:“送的什么啊?快打开让我也饱饱眼福啊!” “给她看,叫她眼馋。”云知意也淡笑起哄。 陈琇便眨去眼中薄泪,笑吟吟打开盒子。 她和顾子璇都没见过这种笔,两人双双目露惊异光芒,各拿起一支细细端详,又追着云知意问这东西的来处。 三个姑娘正叽叽喳喳,就听到薛如怀的声音已在近前:“枣心笔?!两盒?!云知意你……你偏心!怎么不想着点送些给我呢?!” 薛如怀如今在工务署,出外实勘时临时绘改图纸的话,枣心笔可谓神物。 只是这东西贵,还稀罕,有钱也未必买得着。 他也是前段时间在公务令常盈那里见过一次而已,知道是个好东西,却没用过。 “我偏心很奇怪吗?你又不是……”云知意循声回头,第一眼却瞧见了站在薛如怀身边的霍奉卿。 盛夏晨光里,霍奉卿一袭月白银纹薄丝袍,外罩云雾绡,眉目清隽,周身有熠熠有光华流转,活脱脱就是“长身玉立”这个词的具象。 云知意心下怦然一动,脱口而出的语气却不是很好:“你怎么来了?” 她来给陈琇送行是真心实意的,但霍奉卿也来给陈琇送行,这就让她有点介意了。几个意思?他和陈琇很熟吗? 霍奉卿负手而立,神色淡淡,要笑不笑的:“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六月底旬会,云知意和霍奉卿结了梁子,这事在原州两府早就传开。 但对于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的关系,顾子璇、薛如怀心中都有数,因此只觉得这两人是打情骂俏。 可陈琇却像是惊到了,紧张到脸色发白,看看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一时无语。 薛如怀吊儿郎当地咧嘴笑:“这怪我。我光想着今日是你们三个姑娘,中间混着我一个男儿略尴尬,便拖了奉卿一道来。却忘了如今的霍大人和云大人是一山不容二虎。来都来了,这可怎么好呢?” 顾子璇憋笑憋得都快流泪了,并没有接话。而霍奉卿只是从容立在那里,不咸不淡地觑着云知意。 云知意听出薛如怀语气里的刻意,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 好巧不巧的,陈琇与她同时开口,颤颤声强笑着截去了她的话头,小小声声劝得无力:“可别、别吵架啊。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一公一母……照理来说,还是可以共处的吧?” 第二百章 想你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话音未落,在场另外四人齐刷刷看向陈琇。 顾子璇和薛如怀大笑出声。霍奉卿淡淡睨向云知意,唇角轻扬。 陈琇本就紧张,大家全都笑而不语,她急得更不会说话了。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她尴尬得满面通红,结巴着对云知意道,“我我我只是想说不要吵架,没有指你是母老虎的意思……” 云知意啼笑皆非,以指尖抵了抵眉心金箔:“放心,今日是出来玩的,我才懒得与谁吵架。走吧。不是要上山吃素斋?” 经她这提醒,众人看看已大亮的天光,便赶忙出城。 报国寺在东郊半山腰,既有个“踏青游玩”的名目,自是舍车驾改步行。 陈琇自觉先前说错了话,亦步亦趋地走在云知意右侧。但她与云知意的关系向来淡薄,一时也憋不出什么话题,只能又问起枣心笔的事。 其实先前在等薛如怀时,她与顾子璇已经就枣心笔问过许多问题,这会儿不过是车轱辘话。 云知意看出她是在拼命释放善意,便也不与她为难,耐心地又答一遍。 顾子璇也知陈琇这是紧张了,怕方才无心之言惹云知意不快,就在旁帮腔插科打诨。 就这么到了报国寺所在的山脚,陈琇才真的松弛下来。 一行五人沿山道缓步上行。 山道并不算开阔,三个姑娘并行在前,霍奉卿与薛如怀隔着两三步远随行在后。 夏木阴阴,时有山风拂过,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碎金,有鸟鸣啾啾,偶尔还能瞧见有松鼠在枝头跃动。 天地温柔,极目所见是全然不同于城中的静好。 顾子璇时不时扭头与薛如怀一搭一唱,任意起头说些年少闲事,陈琇和云知意偶尔接话笑应。 霍奉卿虽没什么表情,在被人提问时也会给面子地淡声作答,场面倒真有几分同窗相携出游的纯粹。 薛如怀问起陈琇将来打算,陈琇苦笑一叹,低声道:“不知该做何打算。或许最多一两年,只要我撑不下去,家里定会逼我辞官嫁人。” 官员也是人,要吃饭穿衣的。 劝学官真就芝麻粒大小,常年在外奔波,吃穿用度上的消耗不小,每月却薪俸仅有三十个铜角,只能勉强保障最基本的吃喝。 若是寻常人做了劝学官,家中多少会给些补贴。但陈琇家中贫寒,又有个尚在求学的弟弟,父母还指望着她在学政从事的任上更进层楼,以便长久奉养父母、负担弟弟求学和将来娶妻所需,怎么可能贴补她? 见她伤怀颓丧,顾子璇无限唏嘘,拍拍她的肩,一声长叹:“哎。” 按现今原州的风俗,再考虑陈琇的家境,但凡愿给丰厚聘礼者,几乎不可能是什么良人。多半就是有几分家底、但年岁堪比她父辈的老不休。 这种人通常是丧妻或与前妻和离后,想要“买”个能给自家门楣贴金的填房、继室。 像陈琇这样的,年轻秀美、有学问,还曾在州府做过不大不小的官,家境贫寒又正好拿捏,恰是最合适的抢手人选。 只要她父母放出风声,多的是这类老不休抬着重金厚礼往她家去求亲。 所以,对她家里来说,让她长久去做个没盼头的劝学官,远不如将她嫁人换聘礼来得划算。 话说到这里,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若单只陈琇一人,那出于同窗情谊贴补她几年吃喝用度,并非难事。 可她的难题根源在于,她背后还有等着她拉扯照应的一家子人。同窗之间再是帮忙,也没道理将她全家人都大包大揽吧?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缙律》又没禁止父母安排儿女的婚姻,况且陈琇显然没有云知意那般自立门户的底气,外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太合适。 ***** 云知意咬了颗薄荷蜜丸在口中,忽然出声打破了沉默。 “陈琇,雍丘县、集滢县、槐陵县这三处,去年开蒙受教的五岁以下孩童,各有多少人?” 这公事公办的口吻惊得陈琇一个恍惚,背脊凛直,仿佛在办事厅内答上官问话:“是问进官学人数,还是进私学人数?” “总和。”云知意看似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 陈琇、顾子璇、薛如怀都不懂云知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只有霍奉卿凝着云知意的后脑勺,若有所悟地以舌抵了抵腮,无声浅笑。 陈琇虽满眼茫然,却还是条理分明地答:“原州好几家豪强大族的族学私塾都会招外姓孩童入学,但不会及时将具体人数报备学政司。所以学政司每年只能精准统计进入官学的孩童人数,私学这一块较为含糊。” “无妨,你就说个大概。”云知意点点头。 陈琇扭头望着她,一边心算一边答:“雍丘……约三百人;集滢七百出头;槐陵不足一百。” 薛如怀闻言大惊失色:“你是记错还是说错?这几处可都是人口大县!尤其槐陵,总人口近十万,去年入学开蒙的孩童还不到百人之数?!” 看来,陈琇不惜得罪田岭,避开所有上官,私自抛出“官医署与庠学联合办学”的法子,去换“学政司获得财政倾斜以广开蒙学”的结果,正是因为懂得章老的苦心。 顾子璇也目瞪口呆:“难怪章老急着广开蒙学。原州教化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再过三五年只怕要完啊。” 从前他们还在邺城庠学就读时,多少能察觉各县考进庠学的学子一年比一年少。 但那时大家都是学子,接触不到这些详细数字,因此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可怕。 考官上任后,顾子璇的职责是州府与军尉府之间的事务通联与协调,而薛如怀更是这个月才进的工务署,对学政司的这些事都没有深入了解的机会。 今日听陈琇这么一说,两人都忍不住遍体生寒,细思极恐。 云知意没有理会他俩的惊恐,只是转头对上陈琇的目光。 “给你一年时间,若这三地入学孩童人数翻番,我不惜代价保你回学政司。” 陈琇忐忑地咽了咽口水,被这天降馅儿饼砸得有点晕:“官复原职?还做学政从事?” 云知意摇摇头:“不,比从事再高两等,执典官。” 陈琇震惊了。顾子璇震惊了。薛如怀震惊了。连霍奉卿都没忍住挑了挑眉梢。 学政司执典官这个职位,虽只比陈琇之前所任的学政从事高两个职阶,却大有乾坤。 按照以往惯例,待章老告老还乡后,多半就是由执典官来接学政司主官官印。 “你这是……同情,还是试探?或者是,与我说笑?”陈琇嗫嚅道。 云知意奇怪地看她一眼,笑笑:“你想多了。学政司毕竟也归我管辖,量才选人,让它的各个位置上多坐些有能力做事的官,是我的职责之一。” 目前的执典官北堂和只顾党附田岭,公务上凡事唯田岭马首是瞻,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章老高龄却仍坚守学政司主官之位,就是因为深知一旦北堂和接任自己的位置,原州学政将彻底完蛋。 “我方才突然向你发问,你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能迅速应答准确,可见之前曾用心留意过许多细节,”云知意咬着蜜丸,语气平静却认真,“对我来说,光凭这点,你就已经比北堂和高出不止一截。” 纵然霍奉卿曾在私下里提过,说陈琇似乎是田岭一党,但云知意不太在乎这个。 就算陈琇真是田岭党羽,但她顶着田岭的怒火,尽到了一个学政司官员的职责,还因此落得被贬出邺城的下场,这是事实。 她上任学政从事一年多,默默下了狠功夫,将原州学政的细节烂熟于心,这也是事实。 只要她真有本事在一年内让三地入学蒙童人数翻番,对云知意来说就是值得用的人选。 “今日这里有三个人替你作证,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云知意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你就答我一句,敢不敢应我这条件?” 陈琇闭眼深吸一口长气,重重点头,清甜嗓音掷地有声:“敢。多谢云大人提携,我定全力以赴!” ***** 因着云知意这一出,沿路的气氛更加热闹,说笑声惊得林间飞鸟扑簌。 虽云知意在认真听着每个人说话,有问有答,言行看起来并无异状,但她始终不曾回头。 她心里是小有点憋闷的,因为“霍奉卿受薛如怀之邀来为陈琇送行”这件事。 不过,她向来一码归一码的。这件事让她不愉快的症结不在薛如怀,更不在陈琇。 说完陈琇的事后,她便气哼哼地暗自琢磨着:待会儿找个机会将霍奉卿叫到一边,避着人问问他究竟为什么来。 因她一直没回头,便没留意到后头的薛如怀在说话时,总是不自知地将眼神落在她的背影上,偶尔还会恍惚一瞬。 但霍奉卿是与薛如怀并行的,对这细节自是洞若观火。 待走到护国寺山门前的石阶下,神色不善的霍奉卿脚下稍缓。 不明所以的薛如怀跟着他放慢步子,看看前面三个姑娘与他俩已拉开十余级台阶的距离,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奉卿,你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已被霍奉卿单臂勒住了脖子。看似哥俩好的勾肩搭背,实则威慑意味十足。 虽说男儿郎之间打打闹闹是寻常,可薛如怀怎么说也与霍奉卿同窗十余载,深知他自小就不太惯与人肢体接触,所以对他此刻的举动感到惊骇。 薛如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只瞪大眼睛望着他,屏息凝气,静候下文。 “盯着谁看呢?”霍奉卿冷眼斜睨。 嗓音徐缓威沉,平静的语气中透出森森凉意,仿佛抓到学子行为不端的庠学夫子。 薛如怀先是愣怔,接着明白了什么似的,促狭低笑:“这么宝贝?看一眼都不行啊?” “看一眼?”霍奉卿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手腕不轻不重压迫着他的颈侧脉搏,咬牙寒声,“这一路上你总共看了十七眼。” 从求学时代,云知意就很惹眼,同窗中间好些个少年郎偷偷看她,背地里半藏半露地议论。 但云知意向来不太留心别人,所以自己并不清楚这些事,霍奉卿却是一清二楚的。 虽明知方才薛如怀看云知意的眼神并无绮念,只是若有所思,但霍奉卿想戳瞎他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呼吸困难的薛如怀赶忙认怂,赔笑告饶:“松、松手。霍大人容禀!” 他俩落了很远,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但这番动静还是惊动了前头已走出老远的三个姑娘。 上山一路都未曾回过头的云知意总算驻足回首,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眼神里有些疑惑。 霍奉卿冷冷哼声,手上略松,从牙缝中冷冷迸出一字:“讲。” 前头的顾子璇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笑问:“你俩闹什么呢?” 薛如怀艰难挤出个笑脸,扬声答:“玩呢。你们先走着,我们这就跟上来。” 前头三个姑娘便继续转回去,边上台阶边小声说笑。 薛如怀这才低声对霍奉卿解释:“我只是在想,那年黑市赌档案,若没有云知意拉我那一把,我如今就算没在牢里,大概也只能是个市井混混。她先前说愿保陈琇,是因为试出陈琇对学政司来说可堪大用。但我……我一直不知怎么才能报答她。” 哪怕云知意当时就说过,她才提醒薛如怀悬崖勒马,只是因为不希望顾子璇被他连累落得个包庇罪。 可对薛如怀而言,云知意确确实实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的一辈子。 “进了工务署这些日子,我有时会想,若有朝一日,云知意也卷入党争,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后。可我有时又想,若她对面的人是你呢?” 哪怕如今州府不少人因霍奉卿涉入党争过深,在背地里对他有所非议,但无论旁人怎么说霍奉卿变了,薛如怀对霍奉卿的那份盲目崇敬都不曾淡去。 一边是恩人云知意,一边是自小崇敬的同窗霍奉卿,这就有点为难薛如怀了。 霍奉卿松开他的脖颈,顺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不用想那么多。你只需记住‘在其位谋其事’这六字,千万不要掺和党争之事,便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薛如怀看向他,满眼不解。 真是天要下红雨了。如今在同辈官员中涉入党争最深的霍奉卿,居然严肃认真地告诫别人,千万不要掺和党争之事?! 霍奉卿淡淡勾唇:“待田党倒台后,原州更需要的,是许许多多真正能低头做事的官员。她愿意有条件地保陈琇重回学政司,无非也就是为这个。” 他望着前头那个纤细背景,笑意愈来愈深。 那小祖宗说过,不必每个官员都像她。同样的道理,也不能每个官员都像霍奉卿。 ***** 报国寺正殿供奉了两女一男共三尊大神像,余下还有几十尊小神像分散在各殿,据说都是为大缙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小名将。 顾子璇将门出身,每年都会随父母兄姐前来报国寺祭拜,算是一行五人里对报国寺最熟悉的。 她兴致勃勃地带着大家穿梭各殿,带着浓重的敬意,压着嗓子为大家讲解。 “……因是缙王李恪昭时期塑的像,年代久远,地方志上的记录与报国寺僧人代代相传的说法有所偏差,这三尊神像又都是战袍装束,不太能确定他们各自在战场之下的身份,如今已没人能断言他们分别是谁了。” 薛如怀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好奇:“地方志说这三尊大神像是谁?寺中僧人又说他们是谁?” 顾子璇答:“地方志说,这尊男神像是著有《朔望兵阵》的兵圣卫朔望,女神像分别是‘杀神’司金枝和‘战神’叶明秀。但据报国寺僧人传下来的说法,男神像是缙王李恪昭时期的武侯李祐安,这两尊女神像分别是李恪昭的王后岁姬,以及王后副将花福喜。” 薛如怀懵了片刻,隔着顾子璇支棱出脑袋,看向她左边的云知意:“从前史学夫子曾说过,云氏家史几乎就是半部原州史。你家的家史上有提到这三尊神像分别是谁么?” 云知意抿了抿唇,心不在焉地答:“我家家史没有明说报国寺的神像是谁,但记了天命二十四年,异族吐谷契骑兵越山入侵原州一战。是王后岁姬领左将花福喜,率精兵三万绕过邺城,奔赴松原希夷山迎战的。” 若论史学,云知意在原州绝对数一数二,就是面对渊博的章老都不落下风的。 顾子璇与薛如怀对视一眼,拉着云知意叽叽咕咕讨论起来。 “那看来还是寺中僧人的说法更可靠些?” “当时北境战线拉得长,又有几个诸侯国混战夹着,或许真是地方志记错了?” “反正我信知意多过地方志……” 他俩太过专注神像,根本没意识到,从方才进正殿时,霍奉卿就不见了,随后陈琇也不知所踪。 云知意咬牙垂眸,从袖袋中摸出小竹管,倒出一把薄荷蜜丸,恶狠狠将自己的两腮撑得鼓鼓的。 顾子璇诧异:“一口气塞这么多,你也不怕甜齁了?” 云知意含混哼道:“突然牙酸,吃点糖缓缓。” ***** 主殿左后侧有几株高达五米的拒霜芙蓉,树下有一排竹编小篱笆做的花墙。 此时不是拒霜花开的季节,倒是小篱笆下的芍药繁花似锦。 陈琇死死盯着那些芍药,抱紧云知意送的那两盒枣心笔,如坠海之人抱着浮木。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颤声问出这句话时,她面色惨白,双肩隐隐发抖。 霍奉卿冷笑:“现在。” 陈琇倏地抬起头来,惊恐瞪向他:“你方才是诈我的?!” “算是吧。”霍奉卿皮笑肉不笑地睨她。 事已至此,陈琇自知不可能再改口翻供,再是不甘心,也只能绝望地闭了闭眼。“你从几时怀疑我是田岭眼线的?” “我查过当年黑市赌档案的真正起因。” 有人暗中将顾子璇劝薛如怀悬崖勒马的那张字条,偷偷交到了田岭手中,那之后,田岭便立刻安排清查黑市赌档。 薛如怀是个普通学子,不值当田岭费这么大心思。如此明确指向顾子璇,一有丁点机会就立刻出手,很显然盯着她和她背后的顾家不是一天两天。 霍奉卿唇角淡扬,笑意却不达眼底:“说来也巧,那张字条,我是亲眼看着薛如怀丢进庠学讲堂的废纸篓内的。” 讲堂废纸篓内一个本该无人留意的纸团,却到了州丞田岭的手上,这只能说明田岭安插了人在学子中间。 “不过,我挺好奇,你那时的任务是监视所有同窗,还是只盯着顾子璇一人?” 已是无所遁形,陈琇也不再隐瞒:“她,还有云知意。但那时云知意并不太与旁人接触,我没有什么可以向田岭告密的。” 求学时代,陈琇也是个出色的学子,常年与云知意、霍奉卿争夺甲等榜前三。读书人的抱负与少年热血,她并不逊谁分毫。 “可我和你们不同的。我首先要想的事怎么才能读完书。一个人的出身没得选,当初在庠学那几年,我所有的开销都是田岭给的。我若不答应为他监视顾子璇和云知意在庠学的言行,早就被家里押回去嫁人换聘礼了。” 陈琇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眼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当初我只是田岭放在庠学的一枚闲棋,他并没有要求我做更多。除了那个纸团,我没做过别的。包括你和云知意的事,官考过后那次去云知意家时我就看出来了,但我没向田岭透露过半句。真的,你信我。” 她渐有些泣不成声,霍奉卿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同情心,只是波澜不惊地点点头。 他将双手负在身后,冷冷垂眸睨着她的头顶:“联合办学那件事,你是故意的。想递给我一把捅向田岭的刀,可对?” “是,也不全是。章老焦虑于入学蒙童人数逐年走低,我也无法坐视原州学政走上绝路,所以一开始就抱定不惜代价争取财政倾斜的决心。”陈琇泪眼朦胧地看着篱笆上的繁花,强忍哭腔。 “再者,我无意间得知,去年集滢瘟疫时,水神庙前那场骚乱是人为。田岭当时已设好局,安排符川前去将顾子璇收入网中。” 虽说顾子璇对她并不到交心的地步,但无论是求学时还是为官后,顾子璇一直热诚待她。 当初那个纸团的事,虽顾子璇最终逃过一劫,但她对顾子璇始终有愧。当得知田岭去年在集滢又一次对顾子璇设套,她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呢?眼看霍奉卿亮明旗帜与田岭斗上了,她能想到的便是暗中帮着霍奉卿,在学政司这个田岭的固有地盘上撕开一道口子。 这事换做别人是成不了的。只因她在田岭眼中是个微不足道的傀儡棋子,所以对她不屑防备。 她绕过所有上官,将“联合办学”的事直接提交提旬会合议时,便做好了不连累任何人,独自承受田岭怒火的准备。 霍奉卿道:“如今田岭将你弃如敝履,顾子璇却念着同窗情谊,特地呼朋引伴为你送行。云知意更是给你一线生机,让你有机会凭本事堂堂正正做出一番成绩,再抬头挺胸重回邺城。如你所言,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如今得了机会,可以选择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你选好了吗?” 这一年多来,霍奉卿在党争中是如何铁石心肠,陈琇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是重情义的顾子璇,更不是惜才不诛心的云知意。 陈琇明白霍奉卿这是在警告自己,若她将来又走回头路党附田岭,他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选好了。我对着神明发誓,”陈琇举起三根手指,颤颤的睫毛上沾了泪意,接着又怯生生的露出一点哀求,“请不要告诉她俩这件事,求你。” ***** 回到正殿与云知意等人汇合时,陈琇面色已如常。 此时的顾子璇与薛如怀早已惊觉“霍奉卿和陈琇一起消失好半晌”这个事实。 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关系不寻常,这事顾子璇和薛如怀算是心照不宣。 两人暗暗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同时咯噔一响,瞬间不约而同在脑中写完一整本爱恨纠葛的话本子。 顾子璇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打量陈琇:“你……去哪里了?” 陈琇抿了抿唇:“去洗了把脸。” 薛如怀也瞥了她一眼,惴惴发问:“那你……瞧见奉卿了么?” “瞧见的。他说今日无心拜神,先往斋堂去了。”陈琇略带鼻音,神色语气倒还算坦荡。 顾子璇与薛如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云知意笑笑:“也差不多到饭点了,走吧。” 在通往斋堂的路上,四人与霍奉卿相遇了。 霍奉卿双手背在身后,泰然自若道:“小沙弥说,斋食菜色共有二十种。但为免浪费,既是五个人,每次就只能选五样,吃完再取别的,还得自己去后厨端。” 从斋堂正门到后厨要绕一小段翠竹掩映的碎石小径。小径极窄,两人并行都嫌窄,只能走成“一字长蛇阵”。 顾子璇很有眼色地走在最前,陈琇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薛如怀则跟在陈琇身后。 三人各怀心事,俱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埋头疾走,假装没发现走在最末的云知意被霍奉卿扯着衣袖拖进了旁侧的小竹林。 ***** 竹林深处,云知意双臂环在身前,站在一颗大石头上,冷眼平视着面前的人,气势凛冽:“你老实交……嗯?!” 一颗脑袋迎面垂下来,不轻不重砸在她肩头。“我自首。方才将陈琇单独叫出去说了点事。不过我答应她暂时不说。” 坦荡成这样,云知意心口那点酸啾啾便就被冲淡了。 她不是很认真地推了推肩头的脑袋:“谁稀罕你说?我又没问。我只想知道,你今日是不是特地为她来的?” “怎么可能?”霍奉卿以侧脸在她颊边蹭了蹭,喃声低笑,“当然是为你而来。” 自从上次在赏味居一别后,两人虽偶尔会因公务碰面,却也是三言两语说完就各忙各,算起来已有将近一个月不曾在私下单独见面。 云知意唇角微扬:“行了,话说清楚就起开,不要黏黏糊糊的。” 霍奉卿低垂的手忽地动了动。 下一瞬,云知意便感到手腕上有丝丝沁凉。 霍奉卿这才抬头站直,转身就走。 云知意举高手腕,盯着腕间银链上悬垂一颗颗相思子状的小银铃。 手腕轻转,那些银铃便撞出呢喃般的清音。声声入耳,相思成灾。 这阵轻细的铃声让霍奉卿止步。 “有备而来啊,”云知望着他的背影,眉眼弯弯,“知道要来佛寺清净地,所以专门准备了如此婉转的方式撒娇?” “胡说八道。霍大人从不撒娇,”他徐徐回首,远远睨她,“就是有点想你了。” 语气平淡如水,眸底一片英朗澄明,姿仪更是无可挑剔的挺拔端肃。 如果耳朵尖没有红得快要滴血,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他说这样的话会羞耻呢。 第二百零一章 流逝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自从在报国寺送别陈琇之后,大家各归其位,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忙碌。 七月中旬,云知意受蔺家老爷子之邀,单独来到蔺家。 云知意和老爷子谈“州府允许蔺家加持盐引,换蔺家出头响应均田革新”这件事,前前后后加起来,已将近耗完整个夏季。 期间老爷子反复试探,云知意不厌其烦,一次次在田岳的陪同下耐心登门,姿态可谓诚意十足。 这次老爷子特地叮嘱云知意不带田岳,而他自己也喝退左右,只单独和云知意在书房密谈。 老爷子没有再耍花腔,开门见山地抛出了自家的底牌:“加持盐引至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你若同意,咱们就成交。” 蔺家目前每年能持盐引两百份上下,这一开口就要求翻倍,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但云知意却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毕竟这件事她上辈子和老爷子谈过,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的她非常清楚,老爷子不过是在漫天要价,她只需“坐地还钱”就可以了。 “老爷子,原州盐业每年总共就一千份的盘子,这事您比我清楚。有能力吃这口饭的历来就你们几家,各家能持的份额大致固定,已经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前年为争着多持五十份盐引,陶岭张家和雍丘韦家就差点闹得出了人命。您现在开口就要每年多持两百份,莫不是做好和大半个圈子开战的准备了?” 老爷子镇定自若:“这就不劳云大人操心了。” 云知意不急也不恼,眉眼弯弯:“其实对州府以及我个人而言,只要百姓有盐吃,商家违律涨盐价,给谁家做这买卖都一样。我每年压制其余几家些份额,匀出总数两百份给您,这不难。可每给您家多一份,就必定有一家要少一份,您同时抢几家碗里的饭吃,不怕烫嘴吗?” 老爷子捋须笑答:“富贵险中求嘛。” “得了吧,当我不知您打什么主意呢?”云知意半垂眼帘,笑意不改地掀了他的心中盘算,“您提出三年为期,无非就是想着,哪怕得罪了几家同行,至少接下来的三年里有您坐镇,谁也不会轻易与蔺家轻易撕破脸,我才是各家找晦气的那个靶子。” 若云知意也是个老狐狸,就算猜出对方这心思,也不会轻易点破。可惜她不是。 “当然,我知道您对我没有恶意,只是深信我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才算计我这遭。毕竟我姓云,又坐着州丞府第二把交椅,就算整个原州盐业都对我心怀不满,无非也就是在我今后的大小政令上做点小动作。而我有的是可以拿捏制衡他们的地方,只需忍到三年后与您约期一满,再将盐引这块的利益重新各归各位,我与他们自然恩怨两清。” 她这么单刀直入掀了老爷子的盅,闹得老爷子捋须的手一滞,已转僵硬的笑容透出淡淡尴尬。 云知意当然看出他尴尬,但她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今日务必将事情谈妥,不能再拖了。“老爷子,我年稚历浅,有些话呢是道听途说。若若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您能包涵就包涵,包涵不住就憋着吧。” 老爷子被她噎得一哽,讪讪点头:“云大人请讲。” 云知意笑笑:“您的算盘倒也不算完全打错,就是短视了些。您老人面广,在原州的声望也够高,只要有您坐镇一天,同行们哪怕明知利益受损是因您家而起,都不至于轻易与蔺家彻底撕破脸,接下来的三年里确实会先冲着我来。但是,容我说句冒犯却实在的话,您年纪不小了。” 蔺老爷子连最后那丝尴尬的假笑也维持不住,脸色不大好看了。 偏生云知意是个不怕人脸色的,半点没被他唬住:“外头都在讲,您儿子被您提溜着做了几十年傀儡家主,一旦哪天您提溜不动了,他恐怕出门都不知该先迈哪条腿。” 说真的,要不是之前她那么久的耐心周旋,蔺老爷子都要怀疑她不是想合作而是想结仇。 不过,话糙理不糙,自家儿子是个什么资质,老爷子当然心中有数,要不也不至于这把年纪还在背后掌家。 “您寿宴那天,我见过蔺琅轩、蔺琅华那两兄弟。一看让他俩迎宾待客的架势,就知那是您蔺家栽培的后继之才。原州是您蔺家的根,您总不能替他们捞了这一票就举族迁出原州吧?”云知意摸出颗薄荷蜜丸咬在嘴里,一径往下说。 “您今日为着三年总共多六百份盐引的眼前利,不惜得罪几家同行。有您在,他们是不敢直接和您闹。可您不在了呢?那俩小儿郎如今才刚成年,没个十年八载的摔打历练,哪能扛得起真正的大风浪?即便我说您还能撑蔺家大梁十年八载,您自己敢信吗?” 就算接下来的三年里,盐业同行的怒气都冲着云知意,但那不意味着他们不记与蔺家这一笔仇怨。 各家在别的事上得到云知意的掣肘或补偿,三年后又重新拿回原有盐引份额,那时就再不会觉得云知意有多可恨,反而是对蔺家憋着一口恶气没出。 等到蔺老爷子真正管不动事的那一天,就该“爷债孙偿”了。 老爷子对平庸的儿子没报多大指望,对两个自小颖慧的孙儿却寄予了厚望。 云知意这么一说,当真戳中老爷子心中最大隐忧,于是口气松缓许多:“那云大人说说,州府能给我蔺家的底线是多少?” “您要的是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总共加起来就一千二百份。而州府能给您的,是每年总共二百五十份,连续五年。这每年五十份,是某家主动让出来的,您完全不必担心得罪人。”云知意抬起头,调皮地眨了眨眼。 “我念书时算学就最差,总被一个讨厌鬼嘲笑‘算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我也说不好到底哪种方案对您家更有利,劳烦您自己算算吧。” 三年一千二百份,和五年一千二百五十份,后者还不得罪人,不必担心给孙辈留隐患,是个人都知该选哪边。 老爷子愣怔半晌后,没好气地瞪她,接着又如释重负地笑了。“为何不一开始就说?遛我老人家好玩呢?” 这显然是达成合作的意思了。 云知意心满意足地笑开:“因为人……人心很奇怪。我只是在学着怎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上辈子,蔺老爷子开出“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的条件后,云知意立刻抛出“每年二百五十份,连续五年”的回应,老爷子却怀疑她有诈,后来一直很防备她,她到死都没想明白是为什么。 早前她随沈竞维在外奔走时,曾隐晦地请教过沈竞维。沈竞维当时一听就笑了,直说“人性本贱”。 今日与蔺老爷子这么一番机锋来回,让她更加深刻地领会到了那四字的真谛。 许多人在谈判角力时,若心中预设了一条看似不容易达成共识的线,却突然很顺利地谈妥,所得承诺甚至比自己的预想更丰厚点,那第一反应必定不是雀跃,更不是感激,而是怀疑。 反而是不停给对方施压,让对方以为自己提出的条件将要被打折扣丢回来时,突然告诉对方,“我不但能满足你的要求,还能多给点”,那就一锤定音,手到擒来。 ***** 与蔺老爷子谈妥后,老爷子也松弛下来,顺嘴问了一句:“云大人为我我蔺家斡旋多出来的每年五十份盐引,是谁家让出来的?我承了人情,总该适当对人家表示感谢。” 这算同行间的相处之道,倒也不过分。云知意便答:“其实我也不确定算哪家让出来的,反正是田大人亲口承诺。” 老爷子哪会听不懂窍门?原州每年一千份盐引,田家实际占了过半数。既话是从田岭口中说出来的,那毫无疑问就是田家让出来的了。 不过,田岭毕竟是原州众所瞩目的州丞大人,蔺老爷子若要对田家投桃报李,总有诸多忌讳,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闹成“公然行贿”。 于是老人家嘀咕:“行吧,往后我家多走井盐,不碰沅城的海盐就是。” “沅城?”云知意平常并不关心原州各家的产业布局,闻言不禁有些新鲜,多嘴笑问一句,“田家的盐业生意都做到那么远去了?原州到沅城可隔着几千里远呢,田家就这么放心那边坐镇掌柜的人?” 老爷子神秘笑瞥她:“自然是放心的。” 云知意蹙眉。沅城有什么人,是田岭和整个田家都放心的? ***** 事实证明,蔺家老爷子的声望确实值得云知意费那么多功夫。有了蔺家站出来起头响应“均田革新”,之后的事可谓一顺百顺。 在田岳帮忙穿针引线后,各城豪强大族的家主陆续来到邺城与云知意面谈。 各家虽也向云知意提些条件,但没有谁狮子大开口的。无非就是“赋税上的短期优惠”、“漕运上的些许便利条件”、“帮忙安排几个族中子弟进邺城庠学”之类的小事,比蔺家的盐引好办许多。 顾子璇听说后,有一日和云知意一道吃午饭时便顺嘴问:“你就一一照单全收了?” 云知意笑道:“都有条件的。我让他们要帮着劝学,增加各地孩童进入官办蒙学的人数。沈竞维说过,对县、镇、村上的百姓来说,大族乡绅的话也是很管用的,要善用这些人。” “你跟沈竞维跑一年真没白费,学到好多,”顾子璇擦擦嘴,有些羡慕地笑叹着,又道,“你这条件提得倒是好,蒙学入学人数真是个看着不起眼,实际却骇人的大问题。上次我一听槐陵去年入学孩童才不足一百,下巴都险些脱臼。章老这些年不知心急成什么样了。” “可不就是么?要不他也不会为了争取财政倾斜开蒙学,就让陈琇和官医署争成那样。”云知意唏嘘道。 顾子璇笑嘻嘻站起来:“这么一来,你也算暗中又帮衬了陈琇一把。整个州府,你最给面子的还是章老。” 章老原本很器重陈琇,之前种种有心栽培的举动,在州府也算人尽皆知。陈琇被田岭打压成劝学官赶出邺城后,章老气得至今对田岭都没好脸色。 云知意就事论事:“我帮她,是有一点点给章老面子的意思。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是有能力也有心作为的人,放出去做劝学官是真的可惜。” 两人都吃好了,便一道出了饭堂,任意走走消食。 顾子璇揽住云知意的肩膀,看看四下近前无人,便在她耳畔小声道:“对了,霍奉卿跟薛如怀说了一件事,让他再转告我俩,说当初在庠学时,田岭曾安插了人监视过你和我。” 如今霍奉卿与云知意着实不太方便见面,许多话都是经过薛如怀、顾子璇两道周转来传的。 云知意猛一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顾子璇:“监视我俩?谁?” “没说是谁。只说霍奉卿已经将那人拿捏住了,一旦那人再作妖,霍奉卿有十足把握让对方不得翻身,所以旧事就不提了。但他提醒我们,如今还得多注意身边的人,怕田岭故技重施,”顾子璇斜睨云知意,“你近来时常将田岳带在身边办事,可得格外留心啊。他再怎么不受爱重,那也是田岭的儿子,天知道他盯着你时存的什么心。” 云知意点点头:“我对田岳本来也不是毫无戒心的。当初我主动找田岭借田岳来用,就是做个姿态给田岭看。让他知道我在均田革新里的一举一动都没打算瞒他,免得他因为疑心而给我下绊子。” 不过,她行事大体上是一板一眼惯了的,就算田岳是受命要盯着她,轻易也抓不到她什么把柄。 两人正说着话,田岭的属官之一左晖便来了。 “云大人安好。顾大人安好,”左晖执礼问安后,看向顾子璇,“顾大人,关于军尉府‘整军秋演’的事,田大人有些事还需与您磋商,请您稍后去他的办事厅一趟。” “好,我才吃了饭,走几步缓缓就去。” 得了顾子璇的答复,左晖便执礼回去向田岭复命了。 待左晖一走,顾子璇立刻收了面上笑容,咬牙冷哼:“那老贼,对军尉府‘整军秋演’的事也试图指手画脚,简直其心可诛。” 因顾家坐镇的军尉府与州丞府是平级,顾子璇虽是州丞府的官,职责却是负责军尉府与州丞府的事务协调,每年都是上半年闲,下半年忙。 为降低对普通百姓生活的影响,军尉府大规模实兵演练多在秋收过后直到冬季结束。 每年在夏末之前,顾子璇就要在军尉府和州丞府之间来回协调,划定实兵演练的范围、演练时长,并需当地官府协助向百姓传达消息,提前疏散或安抚民心,以免造成误解和恐慌。 今年顾总兵打算重点演练山地作战,初始选址里包含槐陵北山的几个山头,却遭到了田岭的强硬反对。 顾子璇为了这个事,已经与田岭谈得快要口吐白沫了。 “我爹说,实在不行,跟隔壁的松原郡商量一下,借希夷山的几个山头也行。但我偏不让这步,”顾子璇冷笑,“我倒要看看这槐陵北山里,究竟有哪路惊不得动不得的神仙。” ***** 槐陵北山里,究竟有哪路惊不得动不得的神仙? 顾子璇置气时的一句无心之言,云知意却认认真真思考了两天。 上辈子,她先是查办了槐陵县府集体贪污赈灾银的案子,隔了几年后突然得到新线报,才察觉当时在那批涉案官员家中查抄出的赃款总数,远远超出了州府拨给槐陵县的赈灾银数量,于是打算循线重查旧案。 但紧接着槐陵就出了瘟疫。 然后是顾子璇死在槐陵。最后是她死在槐陵。 这辈子,前年槐陵北山有神棍抛出“打娘娘庙”的引子,骗了当地人送许多小孩儿进山,不知做什么用。 她暗中从临川请来邱祈祯这个神兵,又派了宿子约、宿子碧配合,将那批小孩儿救出来,也将槐陵北山的事捅破天。 之后盛敬侑带着霍奉卿去槐陵查办此案,田岭却不惜让渡出部分权力给州牧府,并默许霍奉卿把控“旬会合议”实权,以此换取他们不再继续深查槐陵。 还有均田革新,田岭大力支持,几乎到了云知意要什么给什么的地步,唯独一点,他明说过均田革新要避开槐陵。 如今军尉府实兵演练,田岭也不让进槐陵…… 其实云知意很早就察觉田岭对槐陵这个地方看得很紧,当时还曾想过告诉霍奉卿,可后来忙得团团转,竟就忘了。 如今一桩桩一件件捋过来,实在是细思极恐。槐陵这个地方,搞不好还真是田岭的命门。 可,会是什么呢? 这天黄昏,云知意来到鸽房,对文书吩咐道:“给宿子约传讯,让他先安排人去沅城查查田家在那边有哪些生意,是谁在主事。安排好之后,让他自己尽快到邺城来见我。还有,给庆州、淮南的积善堂也发消息,问问管事人,当初我让人送去的那几十个孩子,如今能不能正常说话了。若能,送两个年岁长些,能说清楚事的来我这里。” 当初邱祈祯将那些孩子从槐陵北山救出后,云知意迅速安排将他们分别送到了云氏在庆州、淮南两地的积善堂安置。 之后积善堂的管事人曾给云知意来过信,说那些孩子不知是否受了惊吓之故,大都较为恍惚,也不爱说话,怕人怕黑。 后来云知意就随沈竞维离开邺城,便只回信叮嘱那头将孩子们照拂好,衣食、医药和学艺等一应开销都算在自己名下,之后忙起来就没再过问。 如今过去快两年,云知意越想越觉得槐陵不对劲,就不得不打扰那些孩子平静的生活了。 ***** 在云知意忙得不可开交时,霍奉卿也没闲着。 一面要管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的事,一面竟还有精力在州牧府外设了个“投书箱”,方便百姓投书鸣一些不敢轻易报官的冤屈。 才没两个月,就已经接手一桩贪渎案、一桩奸污案,还有两桩乡绅侵地案、一桩官员强抢民女案。 虽他忙得陀螺一般,难得片刻闲暇,但这招确实极得民心。 不过,他这么做,把各地县丞气得够呛,刑律司主官也被他搞得像个摆设。 但碍于如今霍大人在民间声望扶摇直上,大家对他至少在明面上依然只能敢怒不敢言。 八月卄七这天,州丞府内部议事完毕后,便有人随口提到霍奉卿。 刑律司主官周志高气得将胡子吹得老高,对云知意抱怨道:“云大人这阵子忙均田革新,怕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云知意抿了抿唇,绷着脸强忍笑意,冷冰冰道:“他那个人,读书时就最不肯在律法这门功课上多用功,想也知他有时会胡来。” “何止胡来?简直就是……完全胡来!可气死老夫了,”周志高每一根皱纹里都写着愤怒,“就说官员强占民女那件事,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就凭一张百姓投书密告的纸,他就敢去找那官员问话……” 听完徐志高的抱怨,云知意顺着大家的话,跟着骂了霍奉卿几句,这才脱身。 散值前,属官小心翼翼对云知意道:“方才州牧府言珝大人派人来带话,请您今日务必回言宅一趟。” 自从云知意搬到望滢山自立门户后,她很少回言宅,在州府里也尽量避免直接和自家父亲打交道,于是整个邺城的人都默认她和父母闹翻了。 云知意也不解释,只道:“好,我知道了。均田革新的所有事务我都捋顺了,你们就按照我说的一步一步办,警醒着些。明日起,替我向考功司告假三日,有什么事就派人到望滢山找我。” 算算日子,宿子约和积善堂的孩子也就这几天到,她今日回言宅一趟,明日就正好在望滢山等人。 待她将槐陵的事情捋出个头绪,再找机会与霍奉卿说就是了。 ***** 云知意考官之前便从言宅搬到望滢山自立门户,算起来已近两年。 之后她随沈竞维出外一整年,再回到邺城后,除了最初回言宅向父母行过一次归家礼,之后又再来看过父母三次。 每次回来,她父亲会很欢喜,母亲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所以她大都是行个礼寒暄两句就走。 今日再来,瞧着自己年少时曾出入十年的家门,竟觉得有点陌生感。 门房上的老仆远远瞧见她的马车,赶忙下了石阶来迎候。 “大小姐安好。老爷今日公务繁忙,派人说了要入夜才回……” “好,”云知意点点头,举步往里走,“母亲独自在家吗?” “二少爷、三小姐从学堂回来了一会儿,此刻正在沐浴更衣。” 云知意看了看天色,轻声嗤笑:“又早退逃学。” 言知时、言知白这兄妹两个读书都不上心,考不进官学,这么多年都在西郊一所私人学堂里混日子。 州丞府就在城中大街,云知意一散值就赶着过来,那俩在西郊读书的却比她还早到,可见老早就从学堂溜回来了。 放在以往,她是会担起长姐之责,将他俩唤来教训一通的。如今对家里的事早已想开,便也懒得去做那恶人,笑话一句话,便去主院向母亲行礼。 云知意身上还穿着官袍,不能对她行大礼,便只执了常礼。 云昉许久没见她,眼神里有些许的波动,却很快又平复了。“城门快要下钥,今夜是不是就不回望滢山了?” “是,要在家打扰一晚了,请母亲见谅。” 云昉眼圈微红,将头扭向一旁:“回自己家,有什么打扰的。出去吧,等你爹回来再唤你吃饭。” “哦,好的,”云知意瞧着她这样子,似乎还是不大愿意见到自己,便也不惹人嫌,“那我去朱红小楼坐会儿。” 在她转身出门时,云昉哽声开口:“你的寝房,平日里一直让人收拾着的,当初没带去望滢山的衣物都还在,先去更衣吧。” 云知意愣了愣,惊讶地回头看她。 “是你爹让人给你收拾的。”云昉辩解道。 “哦,”云知意笑了笑,“您放心,我没误会。” ***** 带着小梅回到自己年少时住过的寝房,简单沐浴更衣后,云知意披散着半湿的长发,懒搭搭站在自己院中乘凉。 小梅刚给云知意端来一杯参茶,扭头便看到院门口来了人,赶忙行礼。 “二少爷安好。” 言知时笑着挥挥手:“不必多礼,你忙去吧。我找我姐说句悄悄话。” 云知意抿了一口,便将参茶递给小梅,命她退下。 待言知时走到近前,云知意负手蹙眉:“我俩的交情从几时起好到有悄悄话可说了?” “从你不再追着我做功课起啊!”言知时嬉皮笑脸凑近她耳畔,“今日叫你回来的人,其实不是爹。” 云知意眉心蹙得更紧:“是你?!” 言知时猛摇头,压着嗓子催促道:“快去朱红小楼,有人等你呢。” 云知意总算明白过来,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拎起裙摆就跑了出去。 ***** 霍奉卿正立在朱红小楼最顶层的阑干前,侧头望着一墙之隔的自家院落,恍惚的目光里噙着浅笑。 此刻正值日夜交替之际,夕阳近西山,天边却已有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夕阳在他玉色绢袍上抹了金粉,又将他的侧脸晕出勾人心痒的茸茸边,连他眼下那颗小小朱砂红痣,都平添了几许魅惑引逗。 他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言,就成了这瑰丽暮色里最洵美的存在。 云知意面上怒气稍淡,趋步近前后,踮起脚……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霍奉卿回魂,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只是无辜地垂眸睨她:“为什么揪我?” “出息了啊,刑律司周大人说得太对了。你这混蛋何止胡来?简直是完全胡来!”云知意皮笑肉不笑,手上甚至拧了拧,“想见我找什么借口不行?装我爹?占谁便宜呢?嗯?” 第二百零二章 尾声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被揪住耳朵的霍奉卿半垂眼帘,眸底噙笑望着面前虚张声势的姑娘。 先前言知时去找云知意时,她才沐浴完没多久,跟着便匆匆忙忙到了朱红小楼来。 此刻她长发都还半湿披散着,未着官袍,一袭窄袖束腰的银纹绯绫裙,外罩蝉翼纱衣,裙利落极简,通身除眉心那片云纹金箔外,再无旁的珠翠赘饰。 明明该算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却半点不显狼狈,反而有几丝平时少见的洒脱疏狂。 霍奉卿不言也不动,一径含笑觑着她,目光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姿态却是俯首帖耳的纵容。 云知意被他看得有些脸红,不太自在地收回手背在身后,莫名有点想笑。 她清了清嗓子,将头扭向一旁:“看什么看?” “那年你刚来原州时,我初次见你站在这小上,你就穿的这个衣料。”说话间,霍奉卿的手已至她纱衣的袖口,长指轻轻探进些许,轻拈着银纹绯绫的袖沿。 他含笑垂眸,眉眼间全是说不出的缱绻。“那天夜里,我站在墙那边,一抬头就看到你。” “然后呢?”云知意歪头笑望他,有些好奇。 霍奉卿拈着她的衣袖,撇了撇嘴:“然后我心里想,这小姑娘的衣衫不知是什么布料,看起来就很费钱。啧啧。” “你啧啧什么?”云知意嗔恼地在他手背上揪了一把之后,才挥开他的狗爪,“我穿得再费钱,又不要你养。” 他盯着自己微红的手背看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可我偏偏就很想养。” “那不行,”云知意略抬高下巴,哼声道,“我只做饲主。” “唔,可我认为,往后实在不能由你掌家,”霍奉卿唇角轻扬,“算学学不好,要饭要……” 云知意怄得想将他踹下楼:“你才要饭要到老!” 见将人逗急了,霍奉卿赶忙摸摸鼻子,转移话题:“说真的,你方才的架势很像‘训夫’……” 云知意没好气地笑瞪他,打断他满含享受之意的废话:“我倒觉得像‘教子’。”这人倒是很会上杆子给自己安名分。 “这么记仇?”霍奉卿低低的笑音略有点赖皮,“我不是要占你便宜。又不能直接让人带话说我想在言宅与你‘私会’,若不说‘言大人要你回来’,我猜你会找借口推脱。” 云知意这些年和言家每个人相处如何,霍奉卿虽从不多嘴,却是看在眼里的。 自她两年前搬去望滢山后,她对她母亲和弟弟妹妹的事就不太关切,什么都淡淡的。若说言宅中还有谁真正能牵动她心绪,也就她父亲言珝一个了。 “什么‘私会’?用词狗狗祟祟,呿,”云知意接受了他这个解释,笑睨他,“我爹知道你假借他名义叫我回来吗?” 她最近虽然很忙,但也多少听到些风声。霍奉卿不但对州丞府、对田党有所动作,在州牧府内也没闲着。 不过,州丞府与州牧府毕竟隔着几条街,在没有刻意打听的情况下,云知意并不清楚霍奉卿现下与她父亲之间有无公务上的冲突。 霍奉卿摇头:“言大人并不知道。” “那你怎么进来的?谁替你领的路?”云知意笑眼微微眯起,心中已然有数。 霍奉卿倒也坦然:“言知时悄悄领我从后头小门进来的。” 云知意哼笑一声,环顾四下,果然不见一个家仆。“言知时这家贼,里通外匪啊。” “自家亲戚之间守望相助,怎么能算里通外匪呢?”霍奉卿反驳道。 云知意严肃地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绷不住笑了:“你这算拐弯抹角冲我讨名分吗?” “拐弯抹角?”霍奉卿故作惊讶地眨了眨眼,“我以为这已经很直截了当了。” “啧,大尾巴狼。”云知意嗤笑着握住他的手,拉着他走了几步,推开就近一间书房的门。 ***** 两人在窗畔墙边一前一后站定,霍奉卿的双臂像铁遇到磁石,几乎是立刻缠上了她的腰肢。 她的后背靠在他胸前,半湿的长发被他的体温熨帖,整个人被圈在他的气息之中。 “你是不是有事要……喂?!”颈侧突然传来温热微濡的触感,这让云知意猝不及防,周身猛地一个颤栗。 霍奉卿的唇从她颈侧缓缓流连,慢慢到了她的耳后,嗓音含混轻喑:“嗯,有事。” 他俩不是没有亲吻过,可这一次不知哪里不同,云知意从身到心都有种诡异的酥麻感。 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的酥麻感,身上一阵阵轻抖,甚至有点……腿软。 片刻后,她烫着脸抿笑,偏头躲了躲,气息隐有不稳:“有事就……说事。乱亲什么?” “没乱亲啊,”霍奉卿以齿轻啮她的耳珠,无辜嘟囔,“明明很有章法在亲。” “你有个鬼的章法,”云知意嗔笑着,用力将他的脑袋推开些,“你大费周章将我诓回这里,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霍奉卿执着地凑近她,低下头去,两人的鼻尖轻抵。 他笑道:“倒也不亏心。只是,有件事吧,由我自己告诉你,或许比你从旁人口中听到要好。” 这种话,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事啊。云知意笑容稍凝:“你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十天前,”霍奉卿话尾音量无端弱了下去,迎着她的目光眨眨眼,小心翼翼打量她的反应,“我去了一次,怡翠馆。” ***** 在承嘉帝之前,他的父亲和祖父两代帝王在位时期,对官员、勋贵的行为约束都到了近乎严苛的地步,官员、勋贵犯法后牵连全家甚至整族都是常事。 那时缙律中有明文: 【死罪重者,抄没家财,三族籍没,成年者苦役,稚童为奴婢;劫盗与强霸平民私产等罪,主从皆斩,三族成年者没籍,男充倌、女为娼;大逆者,抄没家财,三族之内正、侧伴侣及后院人、外室、成年子女皆以补兵】。 所谓“补兵”,便是充作随军公妓与小倌;若罪行没有严重到三族苦役或补兵的地步者,就会进入教坊司、各地官许青楼或小倌馆。 怡翠馆位于邺城城北,早年间就是原州的一家官许小倌馆。 承嘉帝登基后,废除或修改了一些过于严苛的律法,减少株连,所以这些年已很少有因家人犯事而被没籍补兵或为此被迫沦落风尘者。 如今在怡翠馆内挂牌的小倌,多是为着各种缘故自卖自身的。 馆内会安排他们习得一些器乐歌舞,甚至也让开蒙读书,有的还会点三脚猫武艺,以便讨好各种恩客。 《大缙律》并不禁止未婚官员出入这类场所,但云知意用膝盖想都知道,霍奉卿去怡翠馆,绝不会是为了寻欢作乐。 云知意抿唇,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晌,忽地启唇,平静点评:“霍奉卿,你脏了。” 难怪方才大言不惭,说自己“亲得很有章法”。原来是去怡翠馆“学艺”了,啧啧啧,了不起了不起。 见她不急眼,霍奉卿倒是不高兴了:“你这姑娘怎么回事?不是应该很生气地质问我吗?” “我可没你霍大人那么爱拈酸。怡翠馆都是小倌,我质问你什么?”云知意憋不住笑了,“莫非你想告诉我,你突然不喜欢姑娘,改喜欢男子了?” 霍奉卿噎了噎,败兴地收紧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将下巴搁在她额心:“那倒没有。我也不喜欢姑娘。” “嗯?!”云知意僵住,想要回头,头顶却被他的下巴重重压着。 他清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嘀嘀咕咕:“我当然不喜欢男子,也不喜欢‘姑娘’。我只喜欢……你啊。” 云知意心里一甜,看着面前熟悉的窗棂雕花,都觉得倍加可爱。 ***** 突然被告白,云知意显然做不到心如止水。她稳了好一会儿,才抿住笑柔声发问:“你去怡翠馆查谁?” 入夏以后,霍奉卿忙活得像个不会停的陀螺,查的事可不少。 而云知意为着均田革新,一面要与蔺家老爷子周旋,一面又要和各地豪强大族的家主会面谈判,两人也没机会见面,所以她并不确知霍奉卿的所有动作。 霍奉卿今日既设法见她,原本就是要让她知晓一些事,以免两人之后在公务上出现无谓冲突与误解。 他一五一十道:“去查北堂和的妹妹北堂茗,她常去怡翠馆。我找常和她接触的人打听到一些事。” 云知意平常不太留心各位官员的家属,闻言还愣愣想了想北堂茗是谁。“哦,想起来了,北堂和的妹妹。你查她做什么?她又不是官员,即便已婚却出入那样的场所,也……等等!你这时候要动学政司?!” 说着说着,云知意后知后觉地猛一抬头,颅顶重重撞向霍奉卿的下巴,疼得他闷哼一声。 待到云知意回头,就看到一个眼中泛着薄薄泪光的霍奉卿。 “谁叫你将下巴搁在我头顶上,这算你活该,”她赶紧笑着替他揉揉下巴,“你查北堂茗,是在挖北堂和的什么黑底,还是想给他下套?” 无论哪辈子,云知意都不喜欢党同伐异。 毕竟人无完人,官员脱了官袍也只是个肉身凡胎的寻常人,包括她自己。所以她衡量每一个官员,都只看其在任上的具体做为。 像北堂和那种不功不过,在常规事务上也有能力维持正常运作的官员,只要对方没有明显行差踏错、违法乱纪的行为,就算明知他是田党,云知意也并不诛心,该怎么用就怎么用,有功赏有错罚,对事不对人。 可霍奉卿要铲除田党,不但要诛心,甚至时常对人不对事,必要的时候还会故意设套,让对方出一些本不会出的差错。 上辈子两人就因为这个行事上的分歧吵过不少架,云知意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尽量让语气和神态都轻松一些。 霍奉卿眯眼觑着她,没答。 云知意抿唇稍作沉吟后,顺手捏住他的下巴,尽量好声好气:“虽说北堂和是田岭党羽,但他这些年多多少少也帮着章老在分担一些事。陈琇走后,有些事情章老只能靠北堂和。若他真做了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你想怎么打击他,我都没二话。若没有,你就算看在章老面上,别在这时候故意设局套他,好不好?” 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一心党附田岭,凡事都像田岭的应声虫,但除此外并无明显恶行,多年来也没出违律犯法的大过错。 这样的官员在原州官场不是一两个,他们对自己任上各项流程还算熟稔,真要他们做点事的时候,也不是没能力做好,只是打一下跳一下而已。 云知意和章老都有心想等陈琇回来替代北堂和,但陈琇还需要时间做出点实在成绩,否则难以服众。 若在这时贸然下了北堂和,短时间内没有合适人选补学政司执典官的缺,章老就会陷入独木难支的困境,学政司必然会乱上一阵。 霍奉卿被她揉着下巴,听着她商商量量的轻言细语,不知为何就舒舒服服眯起了眼,慵懒的模样活像只被主人顺毛的大犬。 大约是过于舒服了,他说话都有点哼哼唧唧的:“我就知道,你最心疼的还是章老。” “我对章老那叫尊老敬贤,这你也要争高低啊?”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霍奉卿徐缓睁眼,指了指自己的唇:“亲一下,我就答应。” “霍奉卿,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嚣张了啊。”云知意笑瞪他。 霍奉卿想了想:“好吧,那换我亲你一下。” 以吻落印,亲了不知道多少下,终于成交。 ***** 两人在朱红小楼的书房里相拥着,腻腻歪歪到夕阳落山。 先前透窗的灿金暮光消失了,夜色填满了窗棂雕花,天色暗了下来。 霍奉卿将云知意抱在怀中,嗓音轻柔似呢喃:“我顺着北堂茗的线,本是要探北堂和的底,却意外查到,漕运司张立敏是北堂家的远房表亲。” “漕运督官张立敏?他居然是北堂家的表亲?”云知意有些惊讶,抿了抿微肿的唇瓣,“他……也是田党吗?” “嗯。平常看着和北堂家没太多来往,从前大家都没留意。”霍奉卿淡哼一声。 张立敏这个田党藏得有点深。他官职不高不低,不爱出风头,行事看似兢兢业业、不偏不倚,竟将霍奉卿都糊弄过去了。 漕运司的治权如今已被州牧府捏在手中,霍奉卿早就想到从漕运上查田家的盐业有无把柄,可一直没有进展。 直到他得知“漕运督官张立敏是北堂家的远房表亲”这个消息,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查不出进展。 这事有点出乎云知意的意料。不过她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一时有点茫然。 “那,你查到什么有用的了?他是北堂家表亲,藏得很深的田党,然后呢?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还是违法乱纪?” 霍奉卿闻言,先前的惬意慵懒瞬间无影无踪。 他站得个腰身笔挺,双目直视前方紧闭的窗户,喉间滑动了几下,看上去有点紧张。 “违法乱纪倒不至于,他做得很干净,明面能找到证据,只能说他有过失,但问不了罪。过几天我会就张立敏的事发难,到时你……不要生气。” “你是他的上官,若他在公务上真有过失,你有凭有据地发难,我为什么要生气?”云知意狐疑地审视他。 “因为他的过失是,田家去年冬共上报十艘运盐船来往原州与沅城,但漕运司的公文记档显示,其中有三艘船没有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的记录。”霍奉卿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像是怕她跑了。 云知意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将脑袋抵在霍奉卿的肩上,没有抬头看他,嗓音有一丝颤抖:“然后呢?”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对那份记档做最终审阅、盖章落印的州府官员,是言珝大人。” 云知意沉默良久后,小声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是我爹。你该怎么做怎么做吧,我不生气。” 她这话让霍奉卿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一半。但另一半还悬着:“那,你觉得,言大人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云知意缓缓抬头看他,看着看着竟笑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我爹那人我还是了解的,既是他最终审阅那份记档还落了印,该受罚的他不会推诿。你会喜欢一个找茬把你架在火上的人?” 霍奉卿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公,他不能放过这个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的疏漏;但要用这个向田党发难,就不可避免要连带着攻击最终审阅这份记档的言珝。 可问题来了:他还抓心挠肝地和人家言珝的女儿成亲呢! 虽说云知意是记在云氏族谱上的孩子,但言珝是她父亲,一向也很得她敬爱。 若言珝对她的伴侣人选有不可化解的芥蒂,以云知意的性子,是不会毫不顾忌老父亲心情的。 霍奉卿忿忿揽过云知意,将脸藏进她馨香的鬓发里,闷闷嘟囔:“私下里,你会在言大人面前帮我说好话吗?” 云知意想了想,乐不可支地答:“那得看我爹气得狠不狠。若气狠了,我总不能帮着你再在自己父亲心口捅一刀,对不?” “完了。这事之后,言大人会不会想让我这辈子也成不了亲?”这个瞬间,霍大人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心黑手狠、杀伐果决。 “我分明就是整个原州最弱小无助可怜的待宰小羔羊,还是自己找死的那种啊。” ***** 云知意怔忪稍愣,胸臆间突然有只小鹿疯狂地蹦跶起来。“若真的那样,你还可以和别人成亲啊。” 他理直气壮地将唇贴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讨哄似地哼道:“若不是和你,我为什么要成亲?” 当云知意猝不及防地领悟了他话里那份“只取一瓢饮”的执拗决心后,她突然好想知道,上辈子在她死后,霍奉卿最终是和谁成了亲。 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像这样,只在那个姑娘面前卸下所有在外的冷硬与狠戾,撒娇卖乖,哼哼唧唧,执拗地只将对方一人放在眼里、藏在心上? 但这辈子的霍奉卿又不知上辈子的事,没法问,连发脾气都没个根据。 云知意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竟也有这么无事生非、无理取闹、自寻烦恼的一天。 但事实就是她好酸。真的好酸。从心底酸到眼眶。 第二百零三章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眼看天色已晚,云知意便做贼似的,悄悄从后门将霍奉卿送走。 霍奉卿是真有点忐忑,被推出门后还忍不住回头来问,略有些迟疑:“要不,我这就去找言大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毕竟这个事情并不适合提前让太多人知道。 其实从小到大,霍奉卿一直都是个谨慎周全的人。 他能在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与田岭斗到近乎势均力敌的程度,多少也能证明这一点。 以往许多事,他就连在云知意面前他都是守口如瓶的。 今日之所以一反常态,提前来向云知意透风,主要是因为事关言珝。 他担心云知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自己攻击她父亲,会动怒甚至厌恨他。 说穿了,不过就是因为在乎她。 虽然不知他上辈子最终和谁成了婚,云知意心中酸唧唧的,但她还不至于真的无理取闹。 她明白,霍奉卿今日能来找自己说这事,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几乎等于猛兽躺地,毫无防备地向她露出自己最柔软脆弱的肚皮。 她分得清轻重,也知好歹。霍奉卿对自己的这份珍而重之的在意与信任足以涤荡心中那点无名飞醋。 上辈子已经过去,至少今生,她愿回报给这人同样的温柔。 她斟酌再三后,认真地摇头:“还是别了。你方才不是说过吗?这次想要一举拿捏住张立敏,就必须谋算周全后再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那在你真正发难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个张立敏既是深藏在漕运司的田党,过去一定帮着田家遮掩过许多事。 诸如“田家上报十艘运盐船,却有三艘没有让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这类事情大概不是偶发事件,若霍奉卿这次真能借机拿捏住他,说不定能扯出许多不得了的秘密。 云知意倒不至于信不过自己的爹。但常言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此时距离下次旬会合议还有好几天,万一这期间她爹没留神说漏嘴,说不得转头就传到田岭耳中了。 “要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说不定田岭和同党会因为警觉而对张立敏做些什么,甚至销毁其它证据,对你来说就得不偿失了,”云知意态度中肯,“我爹就是再气,也不至于真的气一辈子。等他气头过去就能好好讲道理的,你不用太担心。” 其实云知意既已如此明确表达了谅解,就算将来要承受言珝的怒火与为难,霍奉卿也是不怕的。 但他许久未与云知意私下相处,有些舍不得走,便在门口赖赖唧唧的。还故意卖惨地谈起了条件:“那,以后言大人若因此记恨我、厌烦我,你帮不帮我说话?” “我尽量帮……吧。我爹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总要等他气过了,”云知意笑嗔他,“哎,你这人,不是还没到那地步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到时见机行事就成了。你赶紧回家去。” “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答了我就回去。”霍奉卿闷闷睨她一眼。 云知意立刻想起上次喝醉还大半夜被这厮用算学题羞辱,当即警惕地瞪着他,后退小半步:“又是什么不三不四的问题?警告你,若敢考算学题,你就真的死定了。” “不考算学。” 后院小门这里没有挂灯笼,昏暗夜色中云知意看不清霍奉卿,听着他的声音就像在憋笑。 她道:“那你先问来我听听。” 霍奉卿一本正经地开口:“若我和你爹同时掉到水里,你救谁?” 云知意稍愣,旋即跺跺脚,冷冷哼笑:“我爹不会泅水,你会。你俩同时掉水里,你不救他却还要等我来,请问我要你何用?” 霍奉卿遗憾地一声长叹:“失算。竟忘了我会泅水。” ***** 送走霍奉卿后,云知意匆忙出了朱红小楼所在的院落。 小梅正等在院外,见她出来,赶忙道:“大小姐,言大人回来好一会儿了,在等您开饭。二少爷对言大人和夫人说,您在朱红小楼找一册之前忘了带去望滢山的古籍,您待会儿可别说岔了。” 小梅显然猜到云知意在小楼上有古怪,但她素来不多嘴多舌,只捡紧要细节通风报信。 云知意颔首:“好,我知道了。但我头发……” 不等云知意说完,小梅已经拿出了梳子和一根发带:“还好天热,我想着您的头发应该也干了。” 云大小姐久久才回来一次,总不能披头散发地和父母弟妹一道吃饭,那也太不像话了。 云知意笑着转过身去,满意地夸奖道:“幸亏你机灵。随意绑个马尾就是,不费神梳什么花样了。” 整理好仪容后,云知意这才赶去饭厅。 言珝一见她就眉开眼笑,招招手唤她过去坐在自己下手座,关切地询问她的近况。 云昉没有插嘴,只是吩咐家仆上菜。 而言家的三小姐言知白觑着相谈甚欢的长姐和父亲,悒悒不乐地扁了扁嘴,小声嘀咕:“爹最偏心长姐。” 其实言珝待三个孩子都很好,只是两个小的年岁小些,学业上又不上进,时常将他气得捶心口,所以他对云知意一向最有耐心,也最有话说。 言知时斜睨小妹一眼,又看看正和家仆说话的母亲,压着嗓子冷笑:“一直不就这样?爹偏心长姐,娘偏心你。我说什么了吗?” 言知白想了想,鼓鼓腮道:“娘待你也好的。” “再好也比不上你。”言知时不冷不热地勾了勾唇。 ***** 饭后,言珝唤了云知意,父女俩在院中散步消食,顺道说说话。 云知意有点心虚,基本上是问一句才答一句。 言珝随手揪了揪女儿的发尾,调侃笑道:“云大人平日在州府走路都带风的,怎么回家就拘得跟鹌鹑似的?” “云大人在外如何横,回到老父亲跟前也不敢耍威风啊。”云知意笑道。 银月当空,月华的清辉洒了一院。 院中的桂树上已零星有了米粒大小的花苞,风过时,隐约送来一股淡甜芬芳。 言珝在桂树下驻足,扭头看看已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长女,笑容里满是感慨。 “当年我与你母亲离开京城到原州来赴任时,你尚在襁褓。过了七年,你突然被送到我面前,就有这么高了,”他抬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又道,“如今更是威风凛凛的云大人啦。” 他看着这个自己精心呵护的小娃娃长大成人,从牵着自己手到独自立于世间,心中自是又骄傲又落寞。 这种为人父的心情,云知意不太能完全体会,只是觉得父亲有些伤感。 她自小就不太会在父母面前撒娇,这种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勉强笑着讲道理:“我如今是不是威风凛凛,这见仁见智。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七岁那年绝对没您说的那么矮。” “你这孩子,从小就爱较真。就这么顺手一比你也计较,”言珝眯起笑眼,藏好眼中薄薄老泪,“绪子,爹跟你说个正事。” 云知意微蹙眉心,敛神站好:“您说。” “近来隔壁那小子在州府的动作越来越大,我总觉得气味不太对,”言珝对着隔壁霍家的方向努了努嘴,“均田革新的事,你一步步办得又稳又利落,在同辈年轻人里已经是木秀于林。自己多留点神,别让人给盯上了。” 到底是官场浮沉多年的老江湖,这直觉很灵敏,就是方向稍有点偏差。 隔壁那小子确实是盯上他女儿了,不过显然不是他想的那种盯法。 云知意的心虚几乎已达到顶峰,舌头险些打结:“您也、您也多留神。” “这倒不必你担心,你结巴什么?”言珝奇怪地瞥她一眼,好笑地摇摇头,话锋一转,“对了,正好你今日回来,爹求你个事。” “什么求不求的?您说。” 言珝道:“你祖母拨给你的护卫,能借几个来家里盯一段时日吗?我白日都在州府,你弟弟妹妹多少也要在南郊的学堂混到下午才回,你母亲独自在家,我不太放心。不过,我也只是以防万一,事情未必会到那么糟的地步。过段日子如果没见什么异动,我就将人给你还回去。 言宅不大,几名护卫就能前前后后都顾上了。 “您是我爹,什么还不还的。我明日就让柯境带几个人过来,”云知意喉间紧了紧,“爹,您跟我讲实话,是言知时在外面惹了什么人,还是您……” “这回还真是我惹的祸,”言珝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对长女道,“月初盐业司送到我这里的记档有问题,后来盐业司那边似乎察觉送错了,很快就派人来取走,说字迹不清晰,第二天重新抄了一份给我送来。” 云知意狐疑地眯起右眼:“您最初看到那份记档,有什么问题?” “田家去年冬向州府上报,要从沅城贩十船海盐回来,”言珝扯了扯唇角,眉目微凛,“可盐业司第一次送到我案头的那份抄本里的明细显示,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四个多月里,全州市面上出现的总盐量,新增海盐最多就七艘船的量。” 市面上少了三船海盐的量,换别人可能不会立刻察觉,但言珝对数值极其敏锐,几乎到了“看一眼就心诵能算”的地步。 根据律法规制,零售到百姓手中的盐,无论海盐或井盐,价格都是一致的。 但沅城那边的晒盐场多,海盐进货成本或相对低廉,盐商们获利自然会更多。 所以原州盐业商会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无论是手持盐引的大盐商,还是从大盐商们手中买盐再去零售的二道贩子们,就算囤积库存,首选也是先积压利润稍薄的井盐,多卖海盐。 去年冬田家报称买回来十船海盐,但在之后长达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有三船的量始终没有出现在市面上,这有悖常理。 见长女陷入沉思,言珝轻拍她的肩:“绪子,别强出头,这事不好查了,毕竟事情已过大半年。当时我一开始也大意,只以为是盐业司文书吏誊抄时出错,没有及时想着留证据。直到盐业司派人来取回时,托辞理由是‘字迹不清晰’,我才惊觉不是抄错数值那么简单。他们第二次送过来的抄本,数量就完全对上了。” 这就叫“欲盖弥彰”。若只是文书吏大意抄错,盐业司的人来取回时,直接致歉认个错就好,何必用“字迹不清晰”这样的蹩脚借口? 言珝这种擅长明哲保身的老江湖,发现田家这么大个疑点,面上也还端得住,盐业司的人来找他要回第一份记档时,他就打哈哈说自己上午偷懒,和同僚躲着喝茶闲聊,还没来得及看。 但他自己也清楚,这点把戏最多也就能蒙过盐业司,田岭一定不信。 “我不确定田岭会怎么做,找你借护卫只不过图个心安,”言珝无奈地指了指自己,“我毕竟是州牧府的高阶官员,田岭总不至于直接对我下手;而你在望滢山自立门户,云氏派给你的精锐护卫足五十人,他也不会傻到轻易去动你。” 算来算去,言珝最大的软肋就是言宅。 这边除了几位老仆外,就只有一个柔弱的云昉和不靠谱的言知时、还没满十四的言知白。 若田岭真打算用点什么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好,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会鲁莽的。” ***** 原州市面上历来是井盐与海盐皆有,虽律法严格规定了两者零售给百姓的价格必须一致,但从沅城晒盐场多,从那边购进海盐的成本价会略低些,所以贩卖海盐能多得利。 去年冬那次,田家报了要运十艘海盐回来,最终却只有七艘的量…… 云知意想起霍奉卿说过,漕运司的公文记档显示,去年田家这十艘船,其中有三艘船没有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的记录。 原州到沅城来回将近三千里水路,田家耗时耗力派出去十艘船,不可能空着三艘回来。 但那个阶段市面上正好少了三船量的海盐,所以,那没被检查的三艘船,到底从沅城运了什么回来?! 这个问题困扰着云知意,使她到了夜半中宵还睡不着,最终独自摸黑上了朱红小楼,踮脚望向一墙之隔的霍家院落。 隔墙这院一直是霍奉卿的书房,此刻有灯烛的光芒透窗。 云知意便进自己里翻出一个小箱子。 箱子里装了许多小石子,是云知意年少时刻意存的。每晚看书累了想找人说话时,她就会丢石子去滋扰邻居。 小石子一颗接一颗丢过去,在夏末的静夜里跳跃出一声声闷响。 未几,那头的房中出来个人,云知意借着月光一瞧,却是揉着眼睛的小少年霍奉安。 “云大人,你做什么丢石子过来?我正背书呢。”霍奉安的声音听起来困得可怜。 云知意尴尬又歉意地笑笑:“对不住啊奉安,我以为你是大哥。” “你又想找他吵架?”霍奉安笑咧出一口大白牙,“他在跟我爹说事呢,晚些会过来检查我的功课,你等会儿就能和他吵上。” 云知意咬了咬唇:“算了,既他要检查你功课,今夜我就不打扰。你告诉他,明天我休沐,让他得空来望滢山找我一趟。” 霍奉安“哦”了一声,贼兮兮地笑着指了指她:“云大人,你真是越大越阴险。约人到自己地盘吵架,这是要稳赢不输啊!” “你这小孩儿心眼真多,跟你哥一样,”云知意笑着对他摆摆手,“快去接着背书,记得帮我带话给他啊。” “好。你放心,我记性可好了。”霍奉安乖巧笑笑,转身回房去了。 第二百零四章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事实证明,小少年霍奉安的记性大约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好。 云知意等到了两天都没等到霍奉卿,倒是等来了最初安排这两日休沐时要等的人。 休沐第一日来的事淮南积善堂主事,领着两个孩子。 两年前,云知意暗中从临川请来邱祈祯帮忙,自槐陵北山的神棍们手中救出一批孩子,其中有几十个不愿再回自家的,便被送去了云氏在庆州、淮南两地的积善堂。 这两个孩子便出自其中。 两个孩子年岁相近,约莫十三四,个头看起来却矮小得不符合年纪。其中一个天生跛足,另一个则右掌残缺。 虽早就写信向云知意禀报过详情,但淮南积善堂的管事琴姐还是走到她身边,附耳低声,再度解释了这两个孩子的情况。 “他们早前都是父母亡故后被亲戚收养的,因为身体先天有残缺,便被亲戚‘献祭’给了槐陵北山里的神棍去换钱。” 当初邱祈祯带人共救出百多个孩子,其中有些却不愿回家。 因为他们年幼失怙、寄人篱下,自小就过得苦,很清楚就算回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他们害怕回去后会遭受又一次的抛弃,宁愿选择跟着陌生的邱祈祯,宁愿被送到陌生远地的积善堂。 云知意有些心疼,便叫人拿了茶果点心来,让两个孩子边吃边答话。 大约是当年在神棍手中受过什么摧残,两个孩子的脑子明显有些慢,对当初在北山时的记忆也并不清晰,有时会前言不搭后语,着急起来甚至语不成句,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但云知意对他们保持了高度的耐心,认真聆听的同时,还用枣心笔飞快地在纸上记下他们前言不搭后语的每句话。 待到云知意问完话,命人带他俩下去沐浴休息后,琴姐才无奈苦笑:“他们那批孩子大都如此,堂中的大夫这两年一直在为他们施针用药,这两个已算情况好转许多的。” 云知意双手撑着额头,垂眸看着面前写满字词的纸,苦涩笑笑:“可惜,那次邱祈祯进北山一心救人,那些神棍的余党逃了不少。” 而她自己,也因为答应了不破坏霍奉卿和盛敬侑的大局,最终放弃深查槐陵“打娘娘庙”的事。 如今两年过去,只能期盼这期间那帮神棍尚未恢复元气,不曾卷土重来。 否则,不知又有多少孩子正在经受煎熬。 ***** 休沐的第二日是个雨天,一大早,琴姐就带着两个孩子向云知意辞行,往南河渡码头去乘船回淮南。 云知意恹恹坐在书房,看着纸上记着的那两个孩子的话,冥思苦想一上午。 吃过午饭后,她小憩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没一会儿,便有人来通秉,说宿子约来了。 云知意倒也不惊讶,她最初安排在这两天休沐,本就是算好日子在等那两个孩子和宿子约。 于是她吩咐人在后山风荷园的亭中摆了茶果点心,就着残荷听雨声,煮茶叙话。 落座后,云知意道:“令尊令堂可还安好?子碧近来又在忙什么?” 她和宿子约已许久未见,平日里虽用飞鸽传书保持通联,但消息纸大小有限,宿子约每次都尽量只写云知意可能用得上的消息,不会提及太多琐事。 宿子约笑答:“多谢大小姐挂心,我父母除了比从前忙些,别的都还好。” 自从宿子约做起了消息买卖,家中都觉比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要好,于是便舍了从前的危险营生,合力帮衬他。 “子碧打小跟着父亲和我习武,书读得太少。如今家中改做斯文生意,她便进了一家私学。不过她比大多数同窗都年长许多,整天都在抱怨自己记性不如人。” 听说宿子碧去进学了,云知意真挺为她高兴的:“反正你们一家也不会逼她进京考状元,能学多少是多少就好了啊。” “可不就是这个理?”宿子约笑笑,话归正题,“对了大小姐,之前我在临川与邱祈祯见了一面,他随口说了点当初在槐陵北山救那些孩子的细节,我感觉有些东西或许你会想知道。还有,你让我派人在沅城查的事,也有点眉目了。” 云知意收起闲叙神情:“正好我昨日见了其中两个孩子,你讲讲邱祈祯是怎么说的,我好比对。” 说话间,小炉上的茶壶咕噜噜冒起了雾白热气,茶壶盖被顶得哐啷作响。 宿子约拎起小茶壶,先为云知意面前的茶盏斟上,口中道:“他说,当时找到那一百多个孩子的地方,是两个相邻的山洞,洞外有将近三十人看守,都是练家子。” 云知意端起茶盏,眼神紧紧攫着宿子约的脸:“同一批孩子,分两个山洞安置?” “对,邱祈祯也说这一点很古怪。就他所见,两个山洞都不小,容纳百多个孩子绰绰有余,”宿子约迎上云知意的目光,“我与他讨论许久,怀疑是因为每个山洞的孩子‘用途’不同。” 云知意咬了咬牙,凝眉道:“他看出两边各是什么‘用途’了吗?” 宿子约遗憾地摇摇头:“那时仓促,怕拖久了要将槐陵县的治安吏也卷进来混战,他救了人便撤,没来得及细究。匆忙中只记得其中一个山洞的孩子大都肢体有缺,另一个山洞里的孩子就四肢健全。但两边的孩子眼神都不太清明,有些还发着高热,身上有古怪花香,但香气却不止一种。” “花香?这事对上了,”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昨日那两个孩子也提过,当初在北山,时常有人用花煮汤给他们喝。花汤有时是甜的,有时是苦的,偶尔还会是辛辣的。不是每天喝,每次喝完后就会有人在他们旁边守一夜……” 可惜那两个孩子的记忆模糊又零碎,并不记得自己喝下“花汤”后发生的事,也说不清楚喝了那些汤后自己是什么感觉。 宿子约瞳孔一震:“大小姐,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拿他们试药?!” 云知意也有此揣测,但她不大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是试药?有根据吗?” “倒没什么根据,”宿子约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只是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随叔父在江湖历练时,曾到过允州。恰逢那时允州官府公审一桩‘巫医害命案’,主犯就是用活人试药,导致数人殒命、几十人疯癫痴傻。” 关于槐陵北山的事,两人将各自所知的都说了,一番琢磨后,始终猜不透四肢健全的那部分孩子是被做什么用途的。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只能推测出一条有用的信息:身体残缺的那部分孩子大概是被人用去试药。 至于试什么药、那些药有什么目的和效用,这就有待再查了。 宿子约道:“我在槐陵有暗桩的,若探听到什么新消息,定会立刻传到你这里。” “好。县城里那个‘打娘娘庙’也盯着些,那庙和北山脱不了干系,”云知意冷哼一声,又叮嘱道,“但你也要让你的人谨慎些,不要冒进,更不要突兀硬闯北山。” “大小姐是怕打草惊蛇?” “一方面是怕打草惊蛇,”云知意抿了一口茶,接着道,“另一方面,你的人也不要轻易涉险,毕竟谁也说不清楚那帮神棍手里有什么药。” 宿子约点头应下。 “槐陵的事就先这样。你方才说,我让你在沅城查的事,有眉目了?”云知意拿起一块薄荷糕,掰下一角放进嘴里。 她早前传讯宿子约,让他查一查田家在沅城的生意是谁在主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田家除了经常去沅城采买海盐外,明面上并没有别的生意。但主事掌柜是个年近四旬的女子。” 宿子约也拿了块薄荷糕,却是豪迈地一口咬下大半。 待到吞下那口糕后,他喝了口茶,确保口齿清晰,这才接着道:“她管着沅城一家叫‘素合斋’的珍宝阁,还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金石冶炼工坊。因她在金石冶炼上颇有见地,在沅城周边小有名气,大家都敬称她为‘素合先生’。” “素合先生?‘素合’是哪两个字?”云知意问,“是姓名还是雅号?” 宿子约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素合”二字给她看,然后摇摇头:“暂不清楚是姓名还是雅号。她挺神秘的,无人知她原籍何处,只知她在沅城生活十几年,独自带着个十五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女儿。从没人见过她的夫婿……” 宿子约说到这里,露出了个古怪的笑:“但很微妙的是,她的儿女姓田。儿子叫田嵍,女儿叫田绾。” 云知意稍愣,有些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但还是谨慎确认:“你说,她儿子叫田‘毛’,是哪个‘毛’字?” 宿子约在此用手指沾水,在小桌案上一笔一划写下“嵍”字。 云知意盯着用那个字,直到字迹散去才回过神。 这个嵍字“一字双音”,可读“雾”音,也可读“毛”音。 两种读音分别代表不同的字意,读音为后者时,意思就是“前高后低的土山”。 将这个嵍字读作“毛”音,且被用到人名里,其实并不符合缙人起名的习俗偏好。 但若考虑到“大族起名严格遵从字辈排行”的习惯,用这个字就不奇怪了。 “女掌柜是田岭的外室,那一儿一女是田岭的孩子。”云知意对空翻了个白眼喃喃道。 田岭在原州的家中有一正两侧共三位妻子,正好是《大缙律》允许他这个职阶的官员所能拥有的伴侣数量上限。 如今他在沅城又多出个无名无分的外室,还有外室所出的两个孩子,这犯法了。 宿子约惊讶地看着云知意:“我只是凭空瞎猜,大小姐却为何说得这么笃定?万一只是刚巧姓田,又或者是田家别的谁……” 云知意摇摇头,淡淡哼笑:“眼下田家只有田岭的孩子是单字名,且选字时男从‘山’,女从‘丝’。田嵍。田绾。这不是严丝合缝了么?” 见宿子约还是有几分不能确定,云知意娓娓又道:“而且,为了既有传承又避田岭的‘山’字旁,他儿子们的名,都得是‘山’字在底的。” 在原州这边,田岭一正两侧的三位妻子总共为他生了四子三女。“之前我和田岳一道做事时,还随口聊过他家几兄弟的名字。” 云知意也以手沾水,依次写下:田岳、田岱、田峦、田嶅。 “你看,如今再添上个田嵍,”她边写边抬头笑看宿子约,“半点不违和吧?” 宿子约总算心服口服:“何止‘不违和’?这几个名字排在一处,那股‘血亲兄弟’的气息就遮不住了。欸,大小姐,你说,若将田岭违律犯法养外室这事捅出去,他是不是就完蛋了?” 云知意遗憾地摇摇头:“老狐狸精着呢,这点事还不至于让他伤筋动骨。他既敢让那“素合先生”带着两个姓田的孩子在沅城不避人地生活,定是早有周全准备的。” 《大缙律》虽规定了各职阶官员、勋贵所能拥有的伴侣数量,若超出数量,被查实后也会判罪,但真正因此被判罪的先例并不多。 倒不是法司玩忽职守,而是法司判案需证据确凿,这条法令里是有空子可钻的。 比如田岭这事。若沅城那位被称作“素合先生”的女子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田岭的外室,法司也束手无策的。 “假设‘素合’是她的雅号而非姓名,那搞不好她自己就姓田,孩子从她姓,这也说得通。又或者,她能提供两个孩子生父的姓名籍贯,去查也确有其人,那即便全天下都笃定那两个孩子就是田岭的,法司也不能在无证据的情况下判田岭有罪。” 宿子约有点失望地撇撇嘴:“我还以为查到了很有用的消息,没想到白高兴一场。” “倒不是没用,只是这事不容易拿到实证,我即便知道了他违法,也是空口无凭,”云知意笑笑,“我本就无心党争,现今更不像从前那样莽撞一根筋。就说田岭养外室这件事,确实违律犯法,于私德来说也有亏。但听你的说法,那女子不像是被他抢来霸来的,若我跳出来深究此事,她定是会帮着田岭遮掩的,到时田岭肯定倒打我一耙。” 如今田岭可是她的顶头上官,“诬告上官”这条罪名并不轻。 宿子约百味杂陈,用力嚼碎口中那颗杂糖果子后,才道:“既如此,你还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引火烧身。那素合先生在沅城一带金石冶炼行业小有名声,珍宝阁的生意也做得像模像样,看起来确实不像被田岭胁迫的。而且田岭放她独自在那边掌事,这是极其信任……” “等等!”云知意突然神情凛冽,骇然看着宿子约,“你说,田家在沅城,除了买海盐回来卖之外,没做旁的生意?” 宿子约被她的神情吓得手足无措:“若不算素合先生名下的珍宝阁和金石冶炼工坊的话,就真没旁的生意了。大小姐是觉得哪里不对?” 云知意的神情变幻莫测:“原州与沅城,来回水路两千多里。田家每次往那边发运盐船,少则十艘,多则几十艘……” 蔺家老爷子曾随口对她提过,蔺家的船队出外买盐时,都会装满原州特有的陶器、瓷器或少量珍奇花木往各地去卖,因为行商逐利,没有哪家做生意会“单边跑空”。 但因为这些东西是卖往外地的,又不是“盐、铁”之类必须经过官许才能贩卖的特殊物品,所以这些从原州离开的货物不必提前上报漕运司,码头的漕运司官吏也不会开箱检查。 云知意眉头一皱:“田家的船队应该也不会‘单边跑空’,可到了沅城却什么都不卖,那他们每次运出去的,是什么?” 出去时十艘的船不知装了什么,回来时又有三艘船可能装的不是盐…… 这个瞬间,云知意的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事,纷繁驳杂、混乱交织。 上辈子,槐陵县府官员集体贪污赈灾银,最后查抄出的赃款总数,却远远多于赈灾银数目。 这辈子,不让霍奉卿和盛敬侑深查北山案,不让她在槐陵推行均田革新、不让工务署修缮废弛多年的槐陵官道…… 打娘娘庙。槐陵北山。肢体有缺的小孩被用来试药。四肢健全的小孩子则不知作何用途。 素合先生。沅城。珍宝阁。金石冶炼。 头昏脑涨中,云知意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在隐隐发抖。 “子约,你在临川见到邱祈祯时,他有没有提过,当初进槐陵北山救小孩儿,和他交手的那些人用的兵器是什么样?” 宿子约惊疑又关切地望着她,虽担忧着她的异状,却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说是一种古怪小弯刀,他从前也没见过。” “子约,你赶紧替我跑一趟,去州丞府找顾子璇,让她想个不引人起疑的办法,今夜务必带着霍奉卿和薛如怀一起来我这里。” 云知意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摸到田岭真正的命门了。 第二百零五章 故事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因要避人耳目,散值后,霍奉卿、顾子璇与薛如怀三人分道而行,各自绕了不同路线出城。 戌时初刻,顾子璇与薛如怀先后抵达望滢山云氏祖宅。侍女将二人领到顶层门口后,便执礼止步,躬身退下。 已近夏秋的节气,白昼的时长正一天天缩短,此时天光已然暗淡。 这顶层的内里却灯火通明,四面落地见月窗全开,有夜风穿堂。 南窗畔靠墙避风处,摆着一尊足有五尺高的树形连盏铜灯,镂空流云纹底座,四周高低错落地伸出十五节树枝,枝上托起足足三十盏灯盘,尽显古雅华贵。 地榻正中,云知意跻身而坐,面前的矮脚方几上、周围地榻上都凌乱堆放着书册。 她着一袭束袖窄腰的青玉碧袍,以素银冠束发,简洁矜贵中透着干练英气。她时不时扭头看向右手按着的那册书,左手握着不必蘸墨的枣心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那腰身笔挺、垂首执笔的专注模样,宛如回到求学时。 “来了?”她停笔转头,神色平静地对渐行渐近的二人道,“快过来坐稳,我给你们讲个鬼故事。” “什么?”顾子璇蹙眉,走过去在她左手边的位置落座。 薛如怀笑嗤一声,隔桌坐到云知意的对面:“快讲,吓不着我算你输。” 昏黄的光摇摆轻曳,温柔地在云知意碧青的身影上拢出一层光晕,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不真实,连带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来自天外。“我推测,田岭应该是在沅城私造兵器,借运盐船偷运回来后,不知囤积在何处。此外,他还有勾结外敌的苗头。” 顾子璇回神皱眉,语气冷肃:“可有实证?!” “只是我的推测,因为有太多巧合全凑到一处了。我急着找你们来,就是想集思广益,商量一下之后如何配合搜集相关实证。若然查实,我们就必须在他行动之前将他按倒,”云知意端起茶盏,“他……” “等等,你俩等等,”薛如怀不可思议地咽了咽口水,惴惴望着云知意,“是田岭疯了?还是你疯了?田岭好端端做着原州丞,怎么会突然私造兵器?又为什么会勾结外敌?!” 薛如怀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寻常市井人家,如今又才进工务署不久,还是个尚未进入原州权力核心的低阶执事官,所知有限,因此在有些事上的印象与看法和寻常百姓没多大差别。 “私造兵器,勾结外敌,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你说能是为什么?”云知意奇怪地看着他,“自然是为了裂土自立。” 薛如怀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到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不是,你再等等。一个人若心生裂土自立这种‘志向’,总得有个足够强烈的动因吧?田岭再是位高权重,也不过只是个州丞。无缘无故的,怎么会……” “所以,他就不是无缘无故生出这种想法的啊。早知道你会这样,喏,都给你准备好了。”云知意将桌上摊开的那册《女王本纪》拿给薛如怀。 “当年我们在庠学时,史学夫子常说,半部原州史其实都算我云氏家史。那你想没想过,另半部原州史算谁家的?” 薛如怀在史学上向来极差,书上有教的那些史实他都没捋明白过,又怎么会去想书上没教的? 他闻言既惊且疑,颤巍巍接过那册书,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云知意和顾子璇之间来回逡巡。“这《女王本纪》,讲的不是列国争霸时那位蔡国女王吗?” 在大缙一统天下前,大小诸侯割据林立,混乱局面持续近两百年。当时与缙国实力相近的还有四国,其中之一便是蔡国。 天命十七年,蔡国上将军卓啸弑君窃国,一夜之间血洗王都仪梁,将蔡王室男子屠戮殆尽,有位封号为“贞”的蔡国公主侥幸逃生。 贞公主召集忠于蔡王室的臣属旧部,厉兵秣马数年后杀回仪梁,诛灭叛臣、重扶国祚,之后被臣民拥戴,成了世间第一位女王。 但遭此大乱,蔡国元气大伤,很快跌出了五大国之列,最终在后世史书上就很不起眼了。 不过,蔡国虽不起眼,后世史家对这位蔡女王却很重视,不但为她单列本纪,还刻意不注前缀国号,以此突出她是“天下首位女王”的史学地位。 就连薛如怀这种在史学上一问三不知的后世学子,虽对《女王本纪》只闻其名,从未阅览过内容,却也知道记的是几百年前那位蔡女王。 “蔡女王和如今的原州丞田岭,这中间能有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薛如怀脑子都快炸了,“又关咱们原州什么事?” 顾子璇忍不住翻了个小白眼:“蔡女王姓田,单名一个姝字,你说她和田岭什么关系?” 云知意补充道:“现今的原州版图与古时不同。从前这里是缙、蔡两国交界之处,大缙开国后才逐渐合为一州。你说关我们原州什么事?” 薛如怀整个人已陷入混乱,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才憋出话来,却连自己都不懂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田家竟是前朝诸侯蔡国王室的后裔吗?可,朝廷、朝廷不知田家是那个田家吗?这道理不通啊,既然……” “朝廷知道,道理都通,只是说来话长,”云知意打断他,“你喝口茶压压惊,我从头捋给你听。” ***** 天命二十四年,也就是蔡女王田姝登基次年,诸侯苴、薛两国裹挟蔡国、拉拢临海的仲山国,兵分三路合围缙国。 恰是那时,蔡、缙交界的原州有异族吐谷契越山入侵,妄图渔翁得利。 为了避免多线作战,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匿迹千里奔赴仪梁,对蔡女王且诈且诱,最终使她退出四国联盟,率臣民归顺缙国。 云知意抿了一口热茶,接着讲下去:“做为归顺条件,缙王李恪昭命我先祖青山君改藩邺城以南,将原属云氏的邺城以北划为田姝藩地,允她收容、安置故蔡国遗民。槐陵见龙峰下那座小通桥,就是我先祖迁往新藩地之前,留给故地的纪念。” 薛如怀手捧茶盏,震惊到目光涣散:“后来呢?” 云知意伸手点了点他面前的《女王本纪》:“后来,开国主登基后,又封田姝为‘恭义王’。但,此王爵不世袭。” “本是前朝诸侯蔡国王室血脉,开国时也被封了王爵,却因爵位不世袭,后代就没了贵族身份和藩地,只能像寻常人一样,最多就是个官员,”顾子璇笑睨薛如怀,“现在你明白田岭强烈的动因从何而来了吧?” 薛如怀呆滞地点了点头,却又有了新的疑问:“照你们这么说,开国主那时,蔡女王的藩地上聚集着许多故蔡国遗民,那多少也还有点实力吧?面对‘王爵不世袭’这种卡脖子的条件,她竟不反?” “如今由顾总兵坐镇的军尉府,前身是我先祖青山君的府兵,”云知意笑笑,“先祖当时担负着‘防御外敌’和‘防田姝造反’双重职责,麾下除常备精锐官军二十万之外,还有春耕秋练的屯田军户三十万。” 彼时田姝藩地上的故蔡国遗民老老小小加起来,总共也就七八十万。 顾子璇不愧是将门之女,一听就明白了蔡女王为何不反:“有总共五十万的兵力蹲在邺城以南,她若敢反,那就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原来如此,”薛如怀是初次了解这些古老掌故,大为震惊,到这会儿才慢慢缓过劲,“那再后来呢?怎么不继续压制了呢?” “天下一统已是大势底定,那些遗民便渐渐开始与缙人融合,到田姝薨逝之后,这些遗民对朝廷来说已不足为患。为示恩宽,开国主以口谕允田氏后裔可考官入仕,但最高只能做到原州丞,”云知意顿了顿,“同时,又命云氏举族迁往京城,将本地云氏府兵交军尉府,屯田军就地解散转民籍。再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终于捋清了来龙去脉,薛如怀挠了挠头,偷觑顾子璇一眼。“可是,如今就算田岭有野心,他也没兵啊。顾家与他又不是一路人……吧?” 顾子璇恼火地瞪他:“你看什么看?吧什么吧?我家与他当然不是一路人!” 之前田岭几次三番对她设套,想通过圈住她来动军尉府,都没成功。霍奉卿提点过她之后,她回去与父母兄姐说得一清二楚,如今顾家对田岭可防备得很。 薛如怀自知理亏,缩了缩脖子。 顾子璇这才敛了火气,扭脸看向云知意:“不过我也挺好奇一件事。田家名下所有能打的家丁护卫加起来,总数不过就三千,而军尉府麾下却有二十万大军。实力悬殊至此,田岭准备怎么反?盐铁都是官营,能流入黑市的铁矿微不足道,他就算私造兵器,又能造多少?” ***** “你们还记得两年前,槐陵北山那桩‘匪帮冲突’案吗?”云知意左右看看两位同窗,见他们点头,便接着道,“当时从里面跑出很多孩子。若我没猜错,槐陵北山里有不为人知的铁矿,那些孩子中的一部分,应该是被驱使进小矿洞采矿了。” 薛如怀蹙眉:“你为什么这么猜?” “当初我随钦使沈竞维在外巡察时,曾在陶丘县遇到过一起小型矿难,”云知意喝了口茶,接着道,“矿主提过,其实只要将矿洞开得再小些,就能进一步减少矿洞坍塌的风险。但矿洞太小的话成年矿工难以出入,而现今大缙律又严禁使用十五岁以下的孩童采矿,所以正经矿主们都不敢这么做。” 而田岭若要不引人注目地在北山采矿,就可以将矿洞开到最小,驱使孩子下矿,即便意外坍塌动静也不至于大到引发外间侧目。 “还有,我推测槐陵北山不但有矿,应该还是罕见的陨星矿。” 云知意又从桌上凌乱的书册中翻出一本《上古神异志》,指着书页上一夜略显模糊的字。 “看这里:‘秋,见龙,北有坠星,天地轰然’。通常陨铁落地时,先是天现长光,然后地动山摇,所以古人以为是有龙摆尾扫落星辰。” 这段记载是上古时期的一则神迹传说,也是槐陵那座“见龙峰”的地名由来。 这传说的事发年代实在过于久远,久远到连诸侯列国都还不存在,那时的槐陵根本是个连地名都没有的不毛之地,被后世人遗忘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原州人进学识字的人正在逐年减少,除了云知意这种家学渊源者、正史野史都愿涉猎者,寻常人真没几个会从故纸堆中发现,偏远的槐陵在上古时期曾有陨星坠落。 薛如怀毕竟是工务署官员,工务署除建造事务之外还兼管冶铸,这些日子他或多或少也在接触冶铸的门道。 “陨星为天外之物,从陨星矿中提炼出的铁,其精纯度超乎想象。若冶炼得当,以陨铁锻造兵器,是真能做到书上说的削铁如泥、吹发断丝。” 他稍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在沅城一带的金石冶炼,整体技艺水平与临川相差不远,并未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金冶巨匠。” 顾子璇闻言也稍稍松了口气:“那还好。就算槐陵北山真有陨星矿,田岭偷运去沅城,想来也锻不出绝世神兵。” 云知意神色严峻地摇摇头,“不,他在沅城有个外室,名下经营着一家珍宝阁和一家规模普通的金石冶炼工坊。搞不好,那女子正好就是个藏而不露的金冶巨匠。” 薛如怀与顾子璇对视一眼,两人都觉有些这推论有些牵强了。 薛如怀道:“天下哪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金冶巨匠?她只是刚巧经营着一家金石冶炼工坊而已,不至于这么巧吧?” “你还别不信,偏就这么巧,”云知意亮出自己先前写在纸上的东西,“首先,槐陵北山疑似有陨星矿。其次,蔺老爷子同我讲过,原州盐商从不单边跑空,各家运盐船从原州离开时是会带货物出去卖的。可田家的运盐船队每次到了沅城都不做撂地生意,那船上带的是什么?” 她稍顿换气,又道:“第三,田岭将那女子密藏在沅城十几年,她名下又恰好有一家冶金工坊。” 这次薛如怀没再反驳,双唇抿成直线。顾子璇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耐心等待云知意的下文。 “当然,如果只是这几点巧合,当然不够。”云知意以目光扫过面前的二人,继续条理分明地抽丝剥茧。 “但那女子被人敬称为‘素合先生’。若素合二字是她的姓名,那她在金石冶炼上的真正造诣,就真的很可能深不可测了。” 顾子璇与薛如怀大惊,面面相觑后,神色渐变。 顾子璇小心发问:“素合二字若是姓名,怎么就说明她在金石冶炼上深不可测?” 云知意又拿起另一本史书,推到他俩面前:“看这里。” 【天命十六年,苴公子循暴病,殁。妻卫姬携庶子玚扶灵归国。道遇水匪,卫姬溺亡。素跪于舷,号哭曰,‘素玚无能,未能护嫡母周全’。】 列国争霸时期,苴国公子素循在蔡国为质多年,天命十六年突然病死在蔡国。素循的妻子卫姬在扶灵归苴时遇水匪,也不幸身亡,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庶子叫素玚。 待他俩看完,云知意便娓娓道来:“这个素玚回到苴国后,因父亲和嫡母双亡,无人护持,虽是王孙,在苴国朝堂却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但苴国当时是金石冶炼技术最顶尖的诸侯国,我们大缙的开国祖一统天下后,有一批苴国最顶尖的金石冶炼巨匠不愿归顺,跟着素玚一起消失了。” 顾子璇后背一凉:“素这个姓,在如今的大缙可不多见。” 她是将门出身,正史上的学养不及云知意,但对战史却如数家珍。 当初大缙一统天下时,蔡国是蔡女王率臣民主动归顺的,双方并未动刀兵;而苴国却顽抗到底,最终被大缙开国名将司金枝所灭。 司金枝诨号“杀神”,她率兵打的灭国之战,那就真的是“灭国”之战。苴国王室那群姓“素”的被她追杀到胆寒,侥幸活下来的纷纷改姓,或隐匿于市井,或逃遁山野,之后这几百年,很少有素姓者现世。 云知意抿了抿唇:“而且太巧了,那素合又刚好是金石冶炼的行家。” 所以,若素合二字是她的姓名,那就很可能就是素玚的后人。 “也就是说,田岭手中疑似有陨星矿,还有个外室疑似是深藏不露的金石冶炼巨匠?!”薛如怀听得快要窒息了,“但、但顾子璇方才不是说了,他家能打的总共还不到三千人!就算锻造出再多绝世兵器,那也只有三千人。事情还不算太棘手,是吧?” “正相反,非常棘手,”云知意深吸一口气,“你忘了?先前你俩刚坐下时我就说过,他还有勾结外敌的苗头。” 薛如怀面色刷白,总算想起这茬了。 “有什么线索?”顾子璇紧紧盯着云知意,后背绷紧,如临大敌。 云知意无奈轻哂:“这就又要说回槐陵北山那桩匪帮冲突……” 正说到一半,姗姗来迟的霍奉卿进来了。 “什么匪帮冲突?”霍奉卿缓步行来,极其自觉地坐在了云知意身旁,又看看对面神色的薛如怀,“你们在谈什么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云知意讲了个鬼故事,”薛如怀双手抱头,崩溃地喃喃道,“她说田岭要造反自立,手里疑似已有陨星矿、有神秘的冶铁巨匠,还勾结外敌不缺人!” 这个鬼故事真的很恐怖,闭上眼都能看到原州血流成河的景象。 第二百零六章 - 反派她换人了 - 油焖大肘子 霍奉卿执茶盏虚虚抵在唇边,平静地瞟了薛如怀一眼:“就算田岭万事俱备,至少当下尚未完成布局,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明天就动手。你慌什么?” 薛如怀灌下一大口茶,讪讪嘀咕:“也是。我慌什么啊?” 其实他的震惊与慌乱完全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座的云知意、霍奉卿和顾子璇都过分镇定,就显得他特别突兀。 若要认真说起来,这三人的反应分明才不太正常。 云知意将自己早前写下的那张字纸递给身旁的霍奉卿,纸上都是她整理出的事情脉络与要点。 霍奉卿与薛如怀不同,本无需旁人掰开揉碎为他从头捋起,看完这些重点就足够他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谁都看得出来,对于“田岭有反心”这件事,霍奉卿并没有多惊讶。但云知意整理出的那些信息里显然有他意料之外的东西,因为他自接过那张字纸后,眼神就格外专注。 他一心二用地开口问道:“对了,我方才进来时,依稀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匪帮冲突?” 经他这么一提醒,顾子璇回过神来:“对,知意,方才你说田岭有勾结外敌的苗头,是与两年前槐陵北山的匪帮冲突案有关,具体是什么关联?” 趁着霍奉卿还在看那张字纸的间隙,云知意也将弯月小刀的事情补充了。 “两年前槐陵北山发生那次‘匪帮冲突’,北山里看守孩子的人所用武器,听起来很像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 ***** 当初帮忙进北山救孩子的邱祈祯常年生活在临川,以往上阵杀敌对的也是北狄人,所以没有见过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 早在列国争霸时代,原州这一带还是缙蔡两国交界地那时,吐谷契就曾多次试探着越山入侵,所以云氏与田氏先祖都曾与之交手过。 吐谷契人最凶猛的一次入侵企图,几乎可以算是倾尽其举国精锐。 当时,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并数位开国名将兵分几路,绕过邺城,从松原郡希夷山方向迂回突袭其后方,最终以少胜多,险些全歼了吐谷契主力王属大军。 那一战,吐谷契可谓元气大伤,想来也留下了深重阴影,之后竟安分了两百多年。 自顾家坐镇的军尉府以来,几十万大军常年轮戍北国门一隅,到目前还没与吐谷契出现过一次大规模战事。 这导致原州像薛如怀这样的寻常年轻辈就只知隔山有恶邻,但对恶邻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 但云家先祖青山君还在原州做藩主的那些年月里,云氏府兵与吐谷契交战不下百回,从对方将领手中缴获过两把弯月小刀。 青山君将这两把弯月小刀做为战利品收藏,后来云氏迁往京中时就一并带走了。 云知意幼年在京中云府时,她的六叔云孟冲曾拿弯月小刀给她玩过,还对她讲过吐谷契人的种种。 吐谷契是个半农半牧的邦国,最初是由许多部落松散联合而成,与大缙北境隔山毗邻,沿山往东又与另一游牧悍族北狄接壤。 吐谷契人所占的地盘并不富庶,与得天独厚的大缙相比,环境甚至称得上恶劣。 他们在农牧两项都处在靠天吃饭的窘迫境地,采矿的手法更是原始粗糙,锻造兵器所需的铁,主要靠与北狄人互市交换而来。 锻造兵器的精铁对吐谷契人来说很不易得,所以他们历来就不像缙人这样十八般兵器分门别类,一把便于携带的弯月小刀能被派上十八般用途,杀牛宰羊、割草刈麦、上阵搏命都靠它。 云知意娓娓道来:“……弯月形小刀为吐谷契特有,寻常缙人根本用不惯。不管两年前在槐陵北山看守小孩儿的那些人是不是吐谷契人,也多少能说明事情与吐谷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眼下种种苗头都指向“槐陵北山是田岭命门”,而北山里疑似有人持吐谷契人常用兵器,显然不能自欺欺人地说只是巧合。 今夜她之所以急匆匆将三人找来商量,就是因为对“弯月小刀曾在北山出现”这个线索高度警惕。 她自幼所受的教导就是不该“诛心论人”,眼下尚无实证,在背后给田岭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这让她有些唾弃自己。 可线索牵涉着外敌,兹事体大,她不得不做一次诛心小人。 “我怕的就是,如若有朝一日田岭突然引狼入室,而军尉府又没防备会有内鬼……真不敢想原州会成怎样的场面。” 云知意以齿沿轻刮唇角,长长一叹,神情凝重。 “眼下一切都只是我的推论,还不能轻易将这事当做普通公务摆在台面上来处置。所以我真正能信敢信的,也就你们三人了。”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已深刻明白事情有多棘手,此刻各自沉默地思索着,一时无话。 这事有点复杂,任谁智计通天,也很难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万全对策,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若然证据不够瓷实,被田岭反咬一口都是轻的。 云知意倒也不催促他俩发表意见,毕竟她自己都暂无准主意。 她还猜不透田岭用小孩儿试了什么药,那些药是目前最大的隐患和变数,她本就不擅长耍心眼,此刻委实不知该如何着手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 “上报朝廷行不行?”薛如怀小心翼翼道。 他此言一出,满室沉默。 片刻后,霍奉卿放下手中那张字纸,从容否决:“没用。在无确凿实证之前,即便将这些线索上报,朝廷也不会贸然插手。田氏身份微妙,与原州许多豪强大族的利益盘根错节,目前田岭在百姓中的威望又还算稳固,朝廷对田氏投鼠忌器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和田岭斗了将近两年,私底下不知将田家盘过多少遍,显然知道许多在场另三人不清楚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心中就有了底:云知意的推测基本是无误了。 顾子璇忧心忡忡地揉着太阳穴:“照你这么说,若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奈何田家不得。那我们怎么办?就一切如常地干看着,等田岭坐实罪行再跳出来?” 以不变应万变,这在顾子璇看来倒也是个没法子的法子。 “田家能打的人就三千,哪怕他们引外敌在国境上缠住军尉府的主力,凭他三千人在原州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吧?” 霍奉卿浅啜一口温热茶水,摇摇头:“倒也不能干坐着等。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 他的语气颇为平淡,可在场三人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三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霍奉卿不答,斜睨向云知意,眼神幽邃,其下藏了太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我饿了。云大人能赏口饭吃吗?” 这个瞬间,云知意、顾子璇和薛如怀同时生出了打死他的冲动。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 从往饭厅去时,霍奉卿与云知意并肩,渐渐落后了薛如怀与顾子璇七八步远。 云知意越想越不对劲,低声问他:“你方才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就你说饿了之前。” 霍奉卿稍怔须臾,似是回想起方才所思,唇角淡淡勾起:“我就是在想,云氏家学实在深不可测,至少在史学上是这样。” 云知意不过循着几缕模糊的蛛丝马迹,竟就从古籍、史册中将事情拼凑得几近严丝合缝。其中有些事,还是他和盛敬侑耗尽心力,追着田岭极其党羽查了两年都没完全弄明白的。 “哦,原来那个眼神,竟是霍大人甘拜下风的意思,”云知意抿住笑唇,“那你现在又偷笑什么?” “没有偷笑,”霍奉卿目视前方,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孩子,史学必须辛苦你来教,但算学万万不可。” 云知意面上有些烫,不可思议地笑瞪着他的侧脸。 方才谈那么严肃的话题,这人竟还能抽空想到“孩子的家学教育”?! 他的笑意更深,盯着前面交头接耳说着话的两人,忽地扭头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云知意唇上偷了一吻。 趁着云知意发呆,他重新站直,步子迈得人模狗样,语气一派纵容妥协:“好吧,若你非要连算学都一并教,请务必等到我也在场时,这样我才好及时帮你找补遮掩。” 话音未落,一记恼羞成怒的粉拳捶在他腹间:“醒醒吧霍大人,你并没有孩子。” “会有的。”他握住云知意的拳头,展颜笑开。 “你还闹?!”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瞪他,“我正发愁怎么兵不血刃解决田家这事,你……” “别愁,有我呢。”他缓缓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间。 ***** 大家简单吃过饭后,索性就在饭厅内接着谈。 霍奉卿看似漫不经心道:“若按我的想法,你们就该当今夜只是听了个鬼故事,什么也别管,独善其身即可。” 他抬眸看向云知意:“也包括……” 要想兵不血刃地解决田家这件事,风险很大,若证据不够瓷实,说不得还会反被田岭摁死。 若没有坚定无畏的决心之人,真的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闭嘴!我除了算学,没有什么比你差的。”云知意明白他是想独自扛下所有危险,自是强硬否决。 “哦。”他收回目光,又看向薛如怀与顾子璇。 顾子璇不以为意地笑笑:“田岭三番两次想借我生事,进而扳倒我父亲。就算我这次作壁上观,他也不会与我为善。军尉府即将整军秋训,我会告知我父母兄姐,让人设法暗中细探北山详情。” 她选择和伙伴们一起蹚这浑水。 薛如怀也跟着笑:“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是与你们站在一处啊。” 大家年少同窗,如今共在仕途,相熟十几年,也算知根知底。简单质朴的三言两语,就已足够亮明心中赤诚信念。 “好,既如此,那就言归正传。”霍奉卿也不矫情再劝,看看薛如怀,又看看云知意。 “还记得官考之前那年,我们在槐陵过冬的那个客栈么?” 二人自是记得,双双点头。 那次顾子璇并未与他们同行,只能满脸茫然,抓心挠肝地等待霍奉卿揭晓谜底。 可霍奉卿却不紧不慢地又问:“当时客栈掌柜的夫人佩戴了一枚异形香囊,还有印象吗?” 薛如怀愣愣摇头。 云知意却是记得的:“因为形状特殊,我和子碧还问掌柜夫人要来仔细看过。怎么了?香囊里有玄机?” 她之所以对那夫人的异形香囊印象深刻,是因为香囊瞧着是一朵花的形状,却不知是什么花。 当时宿子碧还随口问过,可那夫人自己也答不上来是什么花,只说是从打娘娘庙求来的。 “香囊里没什么玄机,香囊本身的形状却有玄机,”霍奉卿这才揭晓谜底,“盛敬侑启程进京之前,我凭记忆画了那花的模样。他带去京城找太医署的人问过,前天派亲信快马加急回来告诉我,是吐谷契那边人为培育出的一种花,叫‘侧叶望月兰’。” 云知意和薛如怀都不曾听过这个花名,登时陷入迷茫。 顾子璇却满眼惊骇地瞪着霍奉卿:“难怪你先前说,‘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这花是做‘提线香’的主要原料!” 在座都是读书人,根本不必解释“提线香”是干嘛使的,望文生义就能想明白,这玩意儿多半能操控人的神志。 在众人惊骇的神色中,顾子璇整个人渐渐发木:“吐谷契人祖传擅制诡药,战史上有记载,古时有一次他们与北狄军队交战前,曾秘捕两名北狄将领,灌下提线香后放其归营……” 谁也说不明白其中原理,总之那两名将领在归营当夜就成了吐谷契人的死士,挥刀屠戮毫无防备的自家士兵。 就是那一战之后,北狄人才不得不松口,答应与吐谷契开通“互市”。 “若他大规模用在寻常百姓身上,驱使百姓做肉盾为叛军开路,我爹总不能下令无差别屠城,”顾子璇僵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必须兵不血刃,必须。” 霍奉卿冷静总结:“所以,田家这事万万急不来,必须从长计议。我们要将方方面面都推敲到位,再不动声色地卡死田岭正在运作的所有环节,务必做到同一时间齐齐发难。但凡漏掉其中一两环,他就有余力反扑。” 从眼下种种迹象看来,田岭手中不但有陨星矿、有金冶巨匠素合、有与外敌勾连的迹象,还有诡秘的“提线香”,真真是防不胜防。 撇开旁的,单只说那提线香,鬼知道他手上有多少存货、打算在什么时候用、对谁用。 在尚未谋划周全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轻易将田岭逼到妄动刀兵的那一步。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