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车 秋。深秋。 秋已渐深,秋色愈浓,草木开始凋敝。 山野中的枫叶红了又落,梧桐叶也落,秋风骤起。 秋风秋雨愁煞人。秋风既起,秋雨又怎能耐得住寂寞?漫天秋雨纷纷,天地一时萧瑟。 淮安城也萧瑟。 淮安城三十里外的一条偏僻山路上,一辆样式古朴的马车正停在道路中央,足有寻常车辇三倍大的车厢通体呈墨绿色,幽深而又诡异,在这个漫山枯黄的深秋时节里,显的异常的扎眼。 车厢的正前方立着四匹高头大马,高大神骏,通体漆黑如墨,皮毛浓厚而有光泽,显然都是万里挑一的神驹。 这样的骏马,即便是拉到如同血肉磨盘的沙场上也能立刻脱颖而出,骄傲且强大到可以将所有同类都踏在脚下,可此时在这静谧小路上,四匹搜遍整个淮安城也寻不出能与之媲美的神骏,却不由一同晃动着身体,踏地嘶鸣,显得异常的焦躁与恐慌。 恐慌的源头显然来自路边蹲坐的那个人。 男人,高大健壮,披头散发,即便背对着马车看不见男人的容貌,也能让人清楚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凶煞气息,更何况此时他手中还握着一柄沾满鲜血的断刀,向着身前不停地砍剁着,太过巨大的挥刀动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疯癫。 男人的面前摆着几具尸体。 说是尸体其实已不太准确,因为除了三颗尚算完好的头颅被端端正正摆在男人面前外,他身前剩下的,已只有被他手中那柄断刀给劈砍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的一堆碎肉。浓稠的鲜血从那堆碎肉中流淌出来,原本乌黑的颜色因这场秋雨的冲涮而淡薄了许多,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红色,随着雨水蜿蜒流动,却显得愈发的触目惊心。 对于任何未曾经历过凶险风浪、只求安稳度日的寻常百姓来说,此时的场景俨然已是人间炼狱,可蹲坐在血水中的男人却显然对这由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并不满意,他摇摇头,手中的断刀在经过短暂的停顿后,更加凶狠的挥动起来。 血腥气愈发浓烈。 当整条山路上的血腥味已经浓重到令人作呕的地步时,男人突然停止了动作。他的手高举着那把断刀,他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突然笑了。那笑声巨大轰鸣而又畅快淋漓,就像是被囚禁了许久的野兽终于逃脱牢笼得到自由,回到了向往已久的家乡。 难道鲜血便是这个男人的家乡?难道死亡才是他所向往的自由? 没有人知道。 只有秋雨依旧飘洒,只有山路两旁梧桐树上的枯叶依旧在秋风中瑟瑟,只有男人身前摆着的那三颗头颅依旧在怒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 “刀不是这样用的。”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男人身后响起。 男人猛然转过身。 只有当男人转过身后,人们才可以看到他的样貌。可即便是男人转过身,人们却发现自己依旧看不清他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因为他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蜿蜒而又狰狞,如同一条条毒虫在他的脸上缓慢蠕动,将他的相貌完全掩盖。此时人们才发现,男人的相貌竟比他的气势还要凶恶, 男人站起身,低头向下望去。 他的身前是另一个男人。 高挑,瘦削,相貌平淡无奇,样式简单的灰色长袍被雨水浸湿后紧贴在身上,更加凸显出他的瘦骨嶙峋。 秋风吹过,瘦弱男人的一条衣袖随风飘摇摆动。 他是个独臂。 高大男人身躯挺拔硕大,足有寻常人三倍大小,气势凛然巍峨,一身凶煞气息蓬勃爆发如同荒古猛兽,普通人被他一个眼神盯住便会吓得肝胆俱碎,可独臂男人站在他面前却怡然不惧,面无表情。 他仰头望着高大男人,因过薄而显得有些无情的嘴唇开合,一字一顿道:“刀不是这样用的。” 高大男人低头望着独臂男人,望了许久,然后突然咧嘴一笑,笑容里满是轻蔑与不屑,开口道:“凭你也配教我用刀?” 高大男人的话粗鲁无礼,充满了十足的挑衅意味,独臂男人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感受,他低下头,伸出仅剩的那只枯瘦手臂拢了拢在风中飘荡的衣袖,而后重新抬头望着高大男人,点点头,缓缓开口,语气认真到甚至显得有些木讷,道:“我用刀,所以我能教。” 高大男人似乎被独臂男人的话触怒,那张本就丑陋不堪的面庞因充血而显得愈发凶恶,原本不屑的笑容也慢慢凝固而后化作厉鬼一般的狞笑,手中沾满鲜血的断刀猛然劈砍到独臂男人的面前,狞笑道:“区区一个马夫,也敢在老子面前大放厥词?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女人怀里喝奶呢,乖乖滚到一边和你的畜生打交道去吧,别来打搅老子的雅兴,否则惹得老子不高兴,连你一起给剁了!” 断刀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刷而后顺着刀身滴落在独臂男人的脸上,使得那张原本便苍白得有些过分的面庞显得更加妖异。 独臂男人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是似乎是怕断刀上滴落的血水进入眼中而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眯起,身体也微微佝偻,盯着高大男人,声音莫名的有些沙哑,语气却依旧清淡,道:“你不敢。” 似乎是为了反驳,独臂男人话音方落,高大男人手中紧握的断刀便猛然发力! 刀风划过。 刀风划过的同时刀锋也划过。 整条山路轰然颤动。 当四散飞溅的山石终于落下,独臂男人原先站立的地方已被劈出一条宽足三尺的巨大裂隙,整条山路都被这条恐怖裂隙一分两半。 山路一旁十数棵巨大梧桐被这一刀劈塌化作齑粉纷扬下落。 路上四马齐惊,奋力踏蹄想要逃离,只可惜蹄下的山路已被踏做烂泥,身后的车厢却依旧纹丝不动。 高大男人身体半蹲,手中断刀深深嵌入山路直至末柄。 独臂男人却不知何时已立在车厢旁,望着山路上被高大男人一刀劈出的恐怖裂隙,脸上终于罕见的露出平淡之外的表情——嘲弄。 一直沉寂的车厢中终于传出缓缓叩击厢板的声音。 声音不大,独臂男人却听到了,高大男人也听到了。于是独臂男人脸上的嘲弄重新化作平淡,平淡中甚至夹杂着无法言说的莫名谦恭,高大男人也松开了握着断刀刀柄的巨大手掌,站起身,然后向着车厢缓缓跪下。 …… 第二章 巡狩 “留牛,胡闹够了?” 一道苍老而威严十足的声音从车厢中缓缓传出,语气清淡,漫不经心,却叫原本威猛如凶兽的的高大男子顿时噤若寒蝉,原本跪着的巨大身躯轰然趴倒在泥泞的山路上,硕大的头颅低垂,犹如一头驯服的家畜,轻声怯懦道:“回禀义父,闹够了。” 似乎是对高大男子显现出的驯服还算满意,车厢中的人没有再对他方才的行为进一步追究与训斥,而是开口向立在车厢一侧的独臂男人冷漠问道:“刀客,可还记得我此次带你们出行的目的?” 独臂男人躬下腰身,恭敬答道:“万不敢忘。” 车厢之中的声音再道:“既然没忘,为何还要去招惹留牛,你难道不知他的性子烈如雷火,受不得半点捉弄?” 独臂男子腰身再低,单膝跪地,向着车厢中的人认错道:“属下该死。” 车厢中人叹气道:“朝廷中人,万事以大局为重,由不得半点任性,这道理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你既然练刀,更应该通晓其中缘由,难不成你忘记了十六年前自己那条手臂是因何被人砍掉的?” 似是被车厢中人的话勾起对过往痛苦经历的回忆,独臂男人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陡然布满怨毒,眼神阴沉,声音却愈发谦卑,开口道:“属下不敢忘,谨记大人教诲。” “如此便好。”车厢中人再次开口道:“留牛,你方才所杀之人是今天的第几波刺客?” 跪趴在地上的高大男人慌忙起身,迈步来到车厢前,道:“回禀义父,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波了。” 车厢中的声音问道:“还是那些不知死活的旧青丘余孽?” 高大男人道:“从衣着上看,的确是旧青丘的那些亡命徒。” 车厢中人怒道:“哼,我大幽帝国旧皇新崩,太子即位,老夫能以钦天监监正的身份代天巡狩乃是皇恩浩荡,却不料刚出圣城便被这些旧青丘余孽盯上,一路行来竟遭到足足七十三场刺杀,原本带出来的众多护卫也只剩你们两人。区区亡国奴,竟使我天朝威严受损,待老夫此次巡狩完成回到圣城,定要向陛下禀告,将这些旧青丘余孽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高大男子抬头,似乎已经想象到了不久之后那些所谓旧青丘余孽死在自己手下时的凄惨模样,心中压抑许久的暴虐念头不由再次奔涌。 他入大幽十三年,能够出手杀人的机会却不过区区几十次,这对于曾经惯于啖人肉、饮人血、拿人头颅做酒杯的自己来说不啻于被樊笼囚禁。 好在这次听闻太子即位,例行的巡狩天下却因事耽搁无法亲临,于是转而让身为帝王心腹的钦天监代天而行。意识到这是个能让自己大展身手,抑或说是能让自己发泄心中暴虐、重新品尝久违血腥味的大好机会,原本身为宫中某位贵人豢养家奴的他毅然决然的背主,在钦天监的森然宫殿外跪拜三十三日,这才使得眼前的钦天监监正对自己抛下青眼,破例收自己为义子。 对于眼前的“义父”,他原本也只是抱着与对待宫中那位贵人相同的态度,听调不听宣,权把他当做自己攀爬路上的踏脚石,却不料在一次偶然机会下见识到了这个“义父”的手段,使得他从此对自己的桀骜心思讳莫如深,不敢在这个“义父”面前表露半点。 高大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猩红嘴唇,狞笑道:“义父所言甚是,我大幽帝国既然能在太子的统帅下仅用三年时间便将曾经贵为五大古国之一的青丘王朝覆灭,收拾这些丧家之犬自然更是易如反掌。” 正当高大男子搜刮肚肠要再想几个歌功颂德的词来迎合一下坐在车厢中的义父时,却不料自车厢前垂着的帘中突然伸出一只干枯苍老、如同鬼爪般的手,指着高大男子大声喝骂道:“孽子,掌嘴!” 高大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打得不知所措,不明所以却不敢违抗,只得伸出手卯足劲抽打自己耳光,力量巨大,声声可闻,丑陋无比的脸上瞬间通红一片。 静谧的山路上,巨大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过了许久,当高大男子已经将自己的脸庞抽打到五孔流血的地步时,坐在车厢里的人才出言冷声斥道:“太子?那是当今圣上,你在老夫面前口无遮拦不过得几个耳光,到了圣城再敢如此,怕是项上头颅都保不得。” 高大男子口中含血,眼神晦暗,一边掌掴自己一边含糊说道:“是是,孩儿多谢义父训告,此生定当谨记义父教诲。” 见到高大男子如此作态,车厢中人不由满意道:“好了,好了,住手吧,一个憨货,对自己下手也不知道轻一点。” 高大男子咧嘴,满口腥红鲜血中露出惨白牙齿,一边踉跄着摇晃脑袋,一边向着车厢中人说到:“孩儿绝不敢在义父面前弄虚作假。” 车厢中人大笑道:“好,不愧是我儿,此次回圣城老夫定在陛下面前美言你保驾之功。” 高大男子慌忙跪下,叩头谄媚笑道:“孩儿多谢义父!” 话音落下,高大男子与车厢中人彼此大笑,一派父子情深,其乐融融。 …… 高大男子与车厢中人言谈往来不止,独臂男子却只是跪立在车厢一侧,躬着腰,任凭秋风秋雨拍打锤击,不声不响不动,似听不见,亦看不见。 只是低垂的头颅上,那张隐在暗处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重新浮现的嘲弄表情,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思。 一路行来,独臂男人对此时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一个耍着上位者的反复无常,一个披着粗鲁人的装傻充愣,彼此虚情假意,却偏要装作父子情深。 不过一场闹剧。 “腌臜的世俗人。”独臂男人在心中腹诽着。 念及此处,他那颗早已不再有多少情感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难以言说得莫名追悔与惆怅。 当年,如果当年自己不是为贪图名利进入大幽,而是如师父临终前所企盼的那样云游九洲四海,去那普天之下追寻不可知的大道仙梯,说不定自己此时也能如那些传说中的仙人般超脱世间了! 就像仆勾国师,潜修闭关,坐井观天三十年,出关的那日自枯井中涌出万条锦鲤,国师踏于其上仿如谪仙。 就像岐山剑仙,于万仞险峰上矗立一座楼阁,直插天幕,每逢阴雨天气便引雷电自天而降击于阁顶,淬洗己身,雷火炼殿。 就像舍卫大佛,化身成像,立于寺前,高万仞,宽万丈,占地万顷,存世万年 然而此时,这些都已是他此生难以企及的风景。 自从十六年前他被人一刀断臂,便注定终生与此无缘! …… 第三章 拜谒 高大男人与车厢中人终于止住在独臂男人听来稍显恶心的笑声。 车厢中人好整以暇,似才想起独臂男人还立在车厢一侧,语气重又变得冷漠,向独臂男人说道:“刀客,安抚马匹,准备赶路,争取日落之前赶到淮安城。” 话音一转,又向跪在车厢前的高大男子道:“留牛,去把你方才所杀之人就地掩埋,不要给那些循迹追来的旧青丘余孽留下任何线索。老夫到淮安城有要事要办,绝不能让他们来打搅。” 吩咐完毕,车厢中便归于安静,再不发出任何声响,似是车厢中人要为那即将到来的要事蓄养精神。 独臂男人与高大男人各自领命,在转身相遇的一刹那,高大男人满脸鲜血向着独臂男人低声狞笑道:“段刀客,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你最好当做没看见,倘若被老子知道你胆敢泄露出去半点,定叫你死得凄惨无比。老子吃人肉的手法你不是没见过,那种滋味可不是谁都能忍受的,虽说你身上没几两肉,可到时候老子便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即便是生撕,也要将你啃到只剩一副干瘦骨架!” 面对高大男人的凶狠威胁,名叫段刀客的独臂男人置若罔闻,自顾自低头,迈步,来到四匹受惊的骏马身前小声出言安抚。不知是四匹骏马太过通人性,抑或是段刀客的话中蕴含着旁人所不知的神秘力量,四匹原本由于惊吓过度而不住踏蹄嘶鸣的神骏很快便安静下来。 见自己的恐吓得不到回应,高大男人巨大手掌紧握,迈步便要上前发作,不过眼角瞥见一旁死寂无声的车厢,终于生生止住将眼前可恶家伙撕做两半的冲动,牙龈咬出鲜血,恨恨转身,走向方才自己挥刀的地方,去掩埋那堆早已算不上尸体的碎肉。 似是有所感应,原本在安抚马匹的段刀客转头,望着高大男人离开的背影,有着一双冰冷眸子的双眼微眯,心中暗自不屑。 褚留牛,不过一个空有一身蛮力的匹夫,只会些不入流的歪门手段,真当自己侥幸攀上钦天监监正便能扶摇直上?他段刀客在宫廷禁军里整整呆了二十年,见过兔死狗烹的事情还少?钦天监监正二十年来收了不下七个义子,有哪一个最后得到好下场?一个连三品武夫还差一线的庸碌之辈,也敢出言要对自己不利,且不说自己只断一臂,便是自己双臂俱断,你又能奈我何? 伸手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兵刃,想到那些曾经死在自己兵刃下的亡魂,一路行来被那对“父子”的腌臜做派给扰的心绪低沉的段刀客,终于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远算不上正派的笑容。 秋雨瓢泼,似不可止。 …… 三十里路程虽不算远,却也不近,不过对于有着四匹罕见神骏拉车的一行人来说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在安抚完马匹埋葬好尸体后,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一行人便来到了淮安城下。 淮安城是一座小城,地方小,城墙小,城前的护城河小,城里的人心也小。 可作为大幽帝国西北边陲唯一还称得上繁华的古城,城门口那一群侍卫的做派却真不小,要不是看在褚留牛那副实在是庞大到不像话的巨大身板,没敢多加阻拦,只是在例行的盘查后便草草放行,说不定三人也要像那些普通百姓一样被割肉,掏出些银两才能安稳进城。 进城后褚留牛却犹在愤愤不平,不住的自顾自吵嚷道:“那群不开眼的家伙,竟然想搜老子的身,就连圣城里的守卫也不敢对老子动手动脚,一群只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坐吃等死的家伙,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 似是觉得单单在背后骂几句不能平息心中的愤恨,褚留牛转头望着正在单手驾驭马车的段刀客,阴阳怪气道:“段刀客,你也是个孬货,方才在山路上挑衅我的气派跑哪儿去了?就乖乖把马车停在那儿任人盘查,也不怕他们惊扰了义父。” 依旧面无表情的段刀客专心驾驭马车,对于褚留牛那蹩脚到三岁小孩都能戳穿的演技,他向来是不去理会,要不是方才在山路上看他太过于糟蹋那把断刀,这一路行来总计一万两千里路程,他们绝不会有半点交集。 段刀客可以对褚留牛的嘈杂叫嚷隐忍在腹不发一言,坐在车厢中的那位钦天监监正却不给他留丝毫的情面,出声呵斥道:“聒噪,再不住嘴,老夫叫你和那些拉车的畜生一起吃住!” 褚留牛悻悻闭嘴。 段刀客反而放缓马车步子,扭头向着车厢中的钦天监监正轻声询问道:“大人,我们代天巡狩,一路行来已经到过十三个郡府,这作为最后一站的渔阳郡府也已经去过,明明已经完成圣上交代的任务,可以返身回圣城,您为何还要偏偏来这远僻的淮安小城?” 车厢中的钦天监监正没有回答段刀客的疑问,而是出声向其反问道:“刀客,你作为整座大幽帝国离陛下最近的宫廷禁卫,难道不知当今圣上最喜爱的那位贵人便是来自你口中所说的这座远僻小城?” 段刀客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陡然惊现一抹惊讶,颇有些不敢置信道:“大人您所说的,难不成是那位在圣上还是太子殿下时便受其百般宠爱的沈贵妃?” 车厢中的钦天监监正长叹一口气,有些意兴阑珊道:“整座大幽皇宫,除了当今圣上与皇后,怕这只有这位沈贵妃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贵人了吧,就连当初备受陛下宠爱风光不可一世的甄贵妃,不也是因为一点小事惹得沈贵妃不开心,才被皇上下令打入冷宫终生不见的吗?老夫此次前来淮安,便是要去沈国丈的府邸上拜谒一下。” 段刀客轻轻点头,这的确算得上是件大事。且不论那位沈国丈究竟是何人物,单凭他作为沈贵妃生身父亲这一个身份,便值得车厢中人在经过长途奔波后仍不辞辛劳去亲自拜见。 秋雨凄然,秋风更冷,段刀客与褚留牛身上的衣衫早已彻底湿透,即便是有着深厚的功力傍身,两人此时也不觉身上有些微冷,寻常百姓自然更是无法忍受这凄风苦雨,初进城时还能见到几个行人在躬着腰身匆忙疾走的淮安主道上,此时已只剩他们这一行人在踽踽独行。 段刀客小心驾驭着马车,不急不缓,一双偶有精光掠过的眼睛时刻注意着街道四周的情况,虽然对车厢中那位钦天监监正一路行来所表现出的做派不喜,但保护上司是他的职责,对于本分中的事情,他一向不介意做得更好。 可即便是段刀客如此小心谨慎,马车在驶过一栋即便是放到圣城也称得上不错的豪奢楼阁时,也还是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异变陡生! …… 第四章 阴阳鱼 一道身影从街旁那栋豪奢楼阁敞开的门庭中猛然冲出,狠狠撞在正缓步前行的四匹神骏身上。 顿时受惊。 四匹骏马嘶鸣人立而起,前蹄高抬,险些将手握缰绳的段刀客掀下马车,好在段刀客的驭马之术还算纯熟,脚尖轻点车辕,身躯如鹰雕般灵活飞下马车,独臂用力,青筋暴起,生生将四匹骏马拽回地面,堪称神力。 一旁反应稍慢的褚留牛此时才看清那道冲撞了马车的身影。 是一个少年,身材瘦小,衣衫破烂,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样貌倒是清秀俊俏,不过手里提着个食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由于方才的撞击,此刻少年瘫倒在地,手中食盒里还算丰盛的饭菜也散落一地,沾满了泥水。 对于信奉宁杀错不放过,且嗜啖人肉的褚留牛来说,即便别人不去招惹他,他也要想方设法趴上前去咬上一口,更何况此时这少年冲撞马车,很自然而然便被他认作与先前山路上那些刺杀的旧青丘余孽一伙,不知残杀过多少生灵的巨大手掌伸出,毫不犹豫便要将少年毙在掌下。 只可惜不等褚留牛迈着宽大步子来到少年身前,便被一群从楼阁里冲出来的不速之客捷足先登。 十几个身穿黑衫明显是家丁仆役打扮的魁梧汉子将那不明身份的少年围在中间,不知是早已习惯了目中无人,抑或是对自己身后依附的那棵大树太过于自信,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围观,在一个头领模样的男人一声令下后,十几个黑衣汉子便开始对着中间的少年拳打脚踢,招招到肉,毫不留情。 不过片刻时间,少年便已鼻青脸肿,即便死命护着头颅,少年的嘴角与额头也已渗出丝丝血迹,一副凄惨模样。 褚留牛停下脚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嘴角咧出一个丑陋笑容,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的有趣场景。 段刀客在一旁轻声安抚马匹,冷眼旁观,似乎那被围殴少年的性命远比不上这几匹陪自己跋山涉水的神骏来得重要。 车厢中一如既往的死寂,似乎与这漫天雨水的喧嚣街道不是一个世界。 少年蜷缩着身躯躺在满是冰冷雨水的街道上,既不出声呼救,也不低头求饶,只是死死咬紧牙齿不使自己发出半点声响,一双本该灵动跳脱的眸子露出比眯着眼睛的段刀客还要冰冷太多的怨毒目光,紧紧盯着正在耀武扬威殴打自己的众人。 似要把所有人的丑恶面孔死死刻在心中! 足足半刻钟,眼见被殴打少年已几乎连招架防护的动作都已做不出,本就破旧的衣衫被撕扯褴褛印满脚印,清秀脸庞更是被猩红鲜血染得面目模糊,领头男子才出言止住如疯狗般肆意挥舞拳脚的众多仆役。 一挥手驱散手下,领头男子撑着伞踱步来到少年的面前,如踢死狗般将少年踢得仰面朝天,狞笑着将一只脚踩在少年的脸上,以一种大幽帝国圣城里宰相门下走狗才会有的阴阳怪调向着脚下的凄惨少年冷笑道:“不开眼的狗东西,我们家公子能够看上你们老板娘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竟然敢拒绝我们公子的好意,派你这么个小畜生来敷衍我们。你在这淮安城打听打听,不,你可着整个渔阳郡打听打听,有谁在拒绝我们公子后能有好下场!?劝你还是乖乖回去告诉你们老板娘,让她再好好想想,要不然下次可就不是仅仅揍你这么简单,连你们整个店都给拆了,到时候你们无家可归,可别怪我们公子心狠手辣没给过你们机会。” 一脚踹开少年,领头男子伸手掸了掸鞋底,似乎生怕少年脸上的鲜血脏了他这双花了半个月薪俸才买来的从陈留王朝辗转入境的华美锦靴,转身,招呼着与他同样面目可憎的手下走回豪奢楼阁。 扬长而去! 只留下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少年与一地被践踏成烂泥的饭菜。 秋雨依旧无情飘洒。 …… 看罢一场好戏的褚留牛桀桀怪笑几声,没有说话,对于这种他未入大幽圣城之前一天能看见几十次的闹剧场景不置一词,无非是某个欺男霸女惯了的富家公子强抢民女不遂意后的可笑报复罢了,他又不是唐庭剑国那些吃饱了撑的所谓剑客游侠,没有半点想要出手的兴趣。 车马整顿,在被一场小闹剧打断行程后的一行人重新上路,沿着淮安城那条并不十分宽阔的街道前行,一刻钟时间便已从街头走到街尾,这让原本便将淮安称作小城的段刀客愈发觉出这座城的逼仄渺小。 最后,终于在那些低矮破旧的房屋中看见那座宏大府邸。 朱门玉户,高墙大院,门前两座白玉狮子比身材巨大的褚留牛还要高出一头不止,十几名护院罗列两旁,即便是在秋风秋雨里也只穿着单薄衣裳,露在外面的肌肉虬结鼓胀,双目炯炯。 朱色大门上高悬着一块匾额,上书鎏金的“沈府”两个大字,不管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嚣张跋扈。 门口的护院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一行人,不说别的,单是褚留牛那副恐怖身板便不得不让人侧目,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来到马车前,在经过例行询问得知是来自圣城的贵客后,慌忙推门入院禀报。 沈府,身为堂堂大幽帝国国丈的沈池,此时正拖着自己那身臃肿到令人作呕的肥肉趴在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身上喘着粗气。阴风阴雨的天气,总能勾起他那已所剩不多的稀罕****,而且不知是否是因为年纪越来愈大的缘故,如今能令他兴奋起来的,也只有像身下这般刚刚发育完成的青涩少女。 像这样的少女,他在府中藏了不下二十个,都是从城中各户穷苦人家挑选出来的姿色还算不错的女孩,原本是告诉她们来府里做丫鬟婢女的,不过既然到了府里,究竟是做什么自然便由不得她们了。 门外突然响起的急促敲门声让他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猛然卸掉,看了看身下女人一副平淡表情,顿时兴趣索然的他心中不由恼火。 该死的狗奴才! 正打算开门赏这狗奴才几十个耳光的沈池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管家焦急的声音,道:“老爷,快出来吧,圣城来人了,看样子官还不小,奴才斗胆已经将他们引进客厅,不过他们说是来拜见老爷您的,奴才可招架不住啊。” 听到消息的沈池陡然从床上跌坐在地,一身肥肉颤动不止,神色慌张挣扎着想要爬起,奈何从前引以为傲的一身肥肉成了最大阻碍,焦急向门外喊道:“快,进门,扶老爷我起来!” 管家推门而入,一双闪着精光的小眼睛隐晦斜瞥了躺在床上不着寸缕的少女一眼,目光中垂涎之色稍纵即逝,而后迅速低头疾走到沈池身旁,一脸比沈池还要焦急关心的神色,一边惊呼“呦,老爷,这么凉的天儿您怎么坐到地上了。”,一边将其艰难扶起。 满脸慌乱的沈池手忙脚乱拿衣服,不忘向管家训斥道:“狗奴才,嚷什么嚷,还不快替老爷我更衣!” 艰难穿罢衣物,沈池在管家的搀扶下向大厅赶去,迈入大厅,便看见了端坐在厅中座椅上的圣城来客。 一个看样子年纪比他沈池还要大上不少的老人,鸡皮鹤发,枯瘦如柴,样貌虽不甚讨喜,气度却雍容华贵,身后站着两个护卫模样的男人,一个身躯巨大丑陋不堪,一个神色冰冷缺少一臂,样貌奇特,世间少见。 不愧是大幽帝国的官员,单是身后那两个护卫,随便扔一个出去便比自己花重金请来的那些个废物要来的有气派的多! 正当沈池对段刀客二人的样貌气派感慨赞叹的时候,一路行来一直隐身在车厢中的钦天监监正颤巍巍站起身,来到沈池身前,不同于对待褚留牛的反复与段刀客的冷漠,一撩身上的华贵长袍,双膝跪地,以一种温和到近乎谦卑的语气低头叩拜道:“下官钦天监四品监正汤如锦,叩见沈国丈!” 沈池慌忙弯腰将汤如锦扶起,口中连连念道:“快快请起,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小老儿并无法官职在身,不过空占一个国丈名分,受不得大人如此大礼。吴管家,快去沏茶!” 招呼汤如锦重新坐下,代管家将热茶端上,终于缓了口气的沈池将身子缩在那张特制的宽大座椅里,露出一个自以为还算威严的笑容,向面前的汤如锦出言问道:“大人此次屈尊来这淮安城,莫非是陛下有要事要找老夫?” 面容枯瘦如垂死山羊的汤如锦还以微笑,轻声道:“陛下并无大事,不过是下官奉命代天巡狩,途经这淮安城时突然想起国丈身居此处,想来拜访一下罢了。” 沈池笑道:“原来如此,有劳大人费心了。小老儿在此住居还算舒心,只是担心圣宫之中人心险恶,小女虽已是贵妃之身,却仍须小心谨慎,大人回圣城后倘若有机会见到贵妃,希望传达一下小老儿的问候。” 汤如锦笑道:“自然,自然。” 沈池轻轻端起手中茶杯,油腻嘴唇吹走几缕热气,正要饮下,一旁的汤如锦突然开口道:“陛下虽无要事,下官却有一件小事要劳烦国丈出手相助。” 沈池手中茶杯暂缓,脸上露出莫名笑意,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开口笑问道:“大人有何事需要老夫帮忙?” 汤如锦脸上同样露出莫名笑意,声音压低,近似耳语,开口道:“国丈可曾听说过阴阳鱼?” 汤如锦身后,一脸自始至终冰冷神情的段刀客在听到汤如锦这句话后猛然失色,惊叫出声! …… 第五章 小龙门 被段刀客惊动的沈池抬头瞥了一眼,目有不解,掺杂着些微愠怒,似乎对这个在自己府邸里大呼小叫的侍卫稍有不满。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断刀客慌忙闭嘴,弯腰赔礼,眼神中却依旧有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站在段刀客身侧的褚留牛转头,望向这个在禁宫中表现一向还算得体的同僚,对他此时的失态行为不由有些纳闷。 虽然彼此脾性不对付,且在禁宫中担任的职位也各有不同,但一路代天巡狩过来,褚留牛自认对他的性格还算了解,典型的冷僻性子,对任何事情都古井不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很难想象义父说的究竟是什么,会让他产生如此大的反应。 段刀客所发出的声响绝对不小,至少连守在屋外的众多仆役也都听得一清二楚,正猜测客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不成是那些圣城里的来客要对老爷不利?不会吧,咱府里的小姐传说可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宠妃哩!心中忐忑,不知是冲进客厅才好,还是乖乖待在原地来的保险一些。 坐在沈池面前一脸高深莫测神情的汤如锦却对这声响恍若未闻,一双犀利眸子只是盯着沈池肥硕脸上那双偶尔绽出精光的小眼睛,似要从其中拽出些蛛丝马迹。 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粗笨愚蠢的沈池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解汤如锦为何对此郑重其事,开口笑道:“阴阳鱼嘛,老夫自然是见过,那些来城里所谓布施传道的落魄道士身上不都穿着印有阴阳鱼图样的道袍?不过在老夫看来,什么大道无极、大道至简,不过都是些骗吃骗喝的手段罢了。大人若是对那些玩意儿有兴趣,老夫可以叫下人做个十套八套,放心,绝对是用陈留王朝最好的秦桑锦缎,保管不比大人身上这套衣服差多少。” 汤如锦眼神晦暗道:“国丈,您知道下官所说的并不是……” 沈池胖手一挥,打断汤如锦的话道:“哎,先不说这些,各位大人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老夫看诸位的样子应该是还未用晚膳,不如让老夫先为诸位接风洗尘,这些小事之后再谈。” 原本全身紧绷身体前倾,险些将身前那张紫檀圆桌推翻的汤如锦见沈池如此做派,没有进一步紧逼追问,反而全身放松重新倚靠回座椅上,双眼微眯,心中暗自叹气,有些操之过急了。 原本起身去吩咐管家备宴的沈池转身折回,颇有些气喘,重新坐回座椅上,向着汤如锦笑道:“各位既然来自圣城,想必山珍海味早已吃厌,老夫府上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菜式,不过这淮安城里倒是有一家别具风味的小店,虽然装饰简陋些,里面的饭菜倒是尚可一尝,就连老夫偶尔嘴馋也会叫管家去那里点些饭菜回来,不过此时秋雨,怕是饭菜端来府上不免跑了味道,不知各位大人是否肯屈尊前去?” 恢复谦卑态度的汤如锦从座椅上缓缓站起,微微躬身,笑道:“一切凭国丈定夺。 …… 正如段刀客所说的那样,淮安城的确很小。 街道小,房屋小,生意也小,除了一座鹤立鸡群的和气楼巍峨七层,城里剩下的店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店,而此时由沈池带领众人前往的,据说便是这若干小店中唯一还算拿的出手的一家。 一路转弯抹角,在拐过了不知多少路口,甚至险些将其实内里心思一点都不粗鲁的褚留牛都绕的有些晕头转向的时候,马车终于在淮安城一处偏僻角落停下。 门庭若市! 不说段刀客与褚留牛,就连此时从马车上走下来、城府深不可测心绪反复无常的汤如锦,都险些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吓到。 很难想象在这一路行来满城风雨,除了野猫病狗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的淮安城里,会有如此一处喧闹场所。 身后仆人撑着伞,由管家搀扶着的沈池侧身站在汤如锦身旁,望着见面以来第一次露出明显失态表情的钦天监监正,暗自窃喜占了一把上风的沈国丈脸上露出个古怪笑容,开口道:“这小龙门不仅菜色别致招人喜欢,就连那位从不轻易露面的老板娘也是别具一番风味,要不是老夫我年事已高,说不定也会动了心思,与那些整日里斯混在小龙门只为见那老板娘一面的后辈们争上一争。” 面容枯瘦如柴,身形单薄如纸,过了将近一辈子禁欲生活的汤如锦对于沈池的自嘲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身为淮安土皇帝的沈池却以一副稳操胜券的神情望着这位从圣城远道而来的客人。 果不其然。 一踏进小龙门那低矮破旧的门槛,汤如锦一行人便看见了一幅有趣画面。 简陋窄小却拥挤喧闹的小店里,两伙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神情作态都截然相反的人正站在大堂中间,彼此怒目而视,针锋相对。 一个身穿粗布衣衫面色焦灼不安,却依旧掩盖不住其明媚相貌的女人被两伙人围在中间,左右为难。 黛眉轻蹙,朱唇微咬,在寻常下层妇女身上极少见到的白皙面孔微微泛红,一双只要望向何处便能使那里的气氛立即高涨起来的秋水眸子里隐隐闪现泪光,因过于着急而稍显凌乱的青丝中有一缕悄然垂落眼角,无形中为她更添一分妩媚。 娇弱的妩媚。 梨花初带雨,方才不胜娇羞。 只是可惜,此时与这份天然妩媚相伴的,却不是红袖研墨的书香,也不是春柳宫墙的旖旎,而是金戈铁马的杀气! 离女人稍近的一伙人身形各异,高矮胖瘦俱全,青稚老迈皆有。腰缠布带,缚着绑腿,一身明显是刚被雨水浸透的粗布衣衫紧紧的贴在身上。此时这伙人密密麻麻立在大堂之上,明明还算整齐,却总给人杂乱无章的感觉,几桌原本离他们较近的食客在终于看清他们的样貌之后,纷纷逃到店内的角落里,像是遇到了不能招惹的瘟神。 他们就是这淮安城内最大的一伙地痞。 站在这伙地痞对面的一群人,则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行侠仗义的唐庭剑国游侠,俱是倜傥青年,英俊多金,腰佩宝剑,随便一站也给人万夫不当的感觉,偶有衣衫沾了泥土,或是伸手从邻近桌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也被人认为是剑客游侠该有的英雄风范。 地上躺着一个穿粗布衣衫的中年汉子,捂着胸口痛苦地挣扎呻吟。 很显然,这是一出俗到不能再俗的戏码,地痞流氓调戏店内的柔弱娇娘,然后被愤然而出的英俊少侠打翻在地,贼心不死的地痞召来同伙,企图以多胜强。 对峙许久,不知是否是摄于对手一拳打翻同伙的强悍武力,原本来势汹汹的地痞们只是以凶狠异常的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敌人,群情汹涌,却没有一人敢于上前动手。 露出一个极其轻蔑的笑容,立于最前方的英俊少侠缓缓拔出腰间宝剑,似乎是怕惊扰了中间的柔弱娇娘,反手以剑柄指点对手,开口嘲笑道:“就凭你们这群没胆的杂碎,也敢来找本少侠的麻烦,还是乖乖滚回你们的狗窝去吧,免的稍后在这里丢人现眼。” 站在英俊少侠对面,一个脸上有着狰狞刀疤的青年冷笑一声,开口道:“咱们兄弟可不是怕你,只是不想坏了这小龙门的规矩,你们这群畜生要是够胆,有本事咱们出了这小龙门比划比划!” 听到青年的说辞,英俊少侠嘴角的笑容愈发轻蔑,戏谑道:“规矩,这小小酒肆能有什么规矩?” “小龙门的规矩,只准喝酒,不准动手,谁敢动,谁死!” 一道冰冷如深渊寒潭上千年积雪的声音从小龙门那道破旧的门槛处遥遥传来。 …… 第六章 刀剔骨 恰好站在门口不远处的段刀客扭头向后望去,想要瞧一瞧是怎样一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才敢说出如此狂妄的言语。 站在大堂上的那两伙人虽然于他来说不过是些单手便能轻松捏死的蝼蚁,可一个小小淮安城里毫不起眼的破落酒肆,也有人敢定下这样不讲道理的规矩,并且还敢毫不忌讳的说出来,实在是能够勾引起他那副冷淡面孔下的稀罕好奇心。 可等他真正瞧仔细那说话之人的相貌后,那张原本还稍有期待的脸庞上露出的诡异神情,却像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场景。 站在门口的是那个少年。 那个他们初进城时惊扰了马车的少年。 那个被人踩在地上任意践踏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那个在他们离开时尚还满身鲜血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少年。 此时这少年手里依旧提着那个让他显得不伦不类的食盒。 脸上的鲜血不知是被少年擦掉了,还是被这漫天雨水给冲洗掉,原本清秀的相貌重新变得干净白皙,只可惜脸上的淤青伤痕也随之变得愈发的显眼。 没有理会门口站着的这群陌生客人脸上或惊异或嘲笑的神情,少年抬脚迈进店里,径直向那两伙人对峙的地方走去。 明显被少年方才的话给惊吓到英俊少侠在见到少年本人之后,终于将那颗悬吊起来的心缓缓放下。 本想出声训斥这个肯定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东西几句,最好吓得他肝胆俱破面无人色,然后自己再出言安抚,进一步展现一下自己的大侠风范,最好是能使得面前的美貌娇娘被自己的风采所倾倒折服,甘愿自荐枕席。 却不料眼角瞥见美貌娇娘脸上原本让人瞧了心生怜惜,恨不得搂在怀里爱抚的柔弱娇怯在望见那名少年后,竟化作了如同濒死之鱼重归大海般的安定祥和。 不仅如此,就连那群方才在他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地痞流氓竟也似有了底气一般,望向他的眼神不再是凶狠之中带着些许畏缩,而是彻彻底底耀武扬威般的挑衅。 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的他止住冲动,打算先问清少年的身份再作行动,却不料如同乞儿般衣衫破烂的少年竟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那群地痞身前,抬头向那个脸上有刀疤的青年冷声问道:“齐三,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店里的?” 似乎对少年心有忌惮,刀疤青年在惊疑的瞅了瞅少年脸上的淤青伤痕后,有意识的微微弯腰,等与少年的目光平视,才开口答道:“凉哥儿,咱可先说清楚了,这次可不是兄弟们不开眼,是这群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兔崽子要对老板娘不规矩。咱兄弟既然受了你的照顾,就不能坐视不管。老汪看不过去他们动手动脚,出手阻止,没想到点子硬,扎手,把自己给折了。幸好他身边还带着个小跟班,跑去跟我们一说,我这才火急火燎的带着兄弟们赶来。” 点点头,少年竟似相信这刀疤脸地痞的话。 只是他虽然目光阴沉晦暗,却并没有急于跟那群外地来的冒牌游侠拼命,而是转过头看向人群里有些手足无措的美貌娇娘,望着她脸上因为焦急而冒出的一层细密汗水,心中微微叹息。 少年走上前,伸手将衣袖上的雨水拧干,轻轻替美貌女人将汗水擦掉,然后露出一个永远不会在别人面前展现的憨厚笑脸,温暖而又关切的问道:“芸姨,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吓到你?” 被少年称作芸姨的美貌女子轻轻摇头,望见少年脸上那些因为是刚刚形成所以紫青的有些吓人的淤伤,秋水长眸里刚刚敛去的泪光立即又涌现出来,目光怜惜忧虑,伸出修长纤细却因为劳作而使得皮肤略显粗糙的手指,在那些紫青淤伤上轻轻拂过,清丽声音里微微带着哭腔道:“小苏凉,疼不疼。” “芸姨,不疼,一点都不疼。”,伸手憨拙的挠了挠头,被芸姨的手指弄得有些发痒的少年苏凉也摇摇头,拍了拍自己的单薄身板,憨笑道:“小苏凉壮实着呢,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手指轻轻在少年的脸上点了一下,看着少年龇牙咧嘴却故作坚强的模样,顿时心疼的美貌女子不由心中暗自后悔自己的鲁莽动作,声音里的哭腔更甚,语气却是故作嗔怒的训斥,道:“撒谎,芸姨看着都疼,你一个小娃儿哪能受得了。” “芸姨,真的不疼,就算疼,小苏凉也受得住。”,少年轻轻握住美貌女人的手,感受着手心的温暖与女人目光中的慈爱,犹豫片刻,低声向她问道:“芸姨,方才齐三所说的都是真的?” 稍一迟疑,美貌女人轻轻点头。 顿时阴云密布! 前一刻还一脸憨笑温顺质朴宛如邻家稚子的少年眨眼面色寒如霜雪! 对少年此时神情有着深刻入骨恐惧的刀疤青年脸色骇然,急急挥手,将身后手下赶至酒肆角落。 轻轻放开美貌女人的手,弯腰将手中的食盒放落在地,少年缓缓走向那群外地来的“剑客游侠”。 不知是因为刀疤青年的后退动作有些太过于小题大做,还是因为少年此时的脸色的确阴沉的有些吓人,从家族里偷跑出来扮演游侠游戏、一路横行并没有遇到过太多波折的“英俊少侠”破天荒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恐惧,回头望了眼与自己一样偷溜出来同伴,原本期望他们能出手将正在缓步行来的少年截住,却不料发现他们的脸色竟比自己还要难看,一个个踌躇不前。 一咬牙,“英俊少侠”陡然向前,手中那柄嵌满价值不菲珍珠的华美长剑指在少年眉心,低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少年只是抬头,一双让“英俊少侠”看不出深浅的阴郁眸子盯着指在自己眉心的清冽剑锋,而后望向“英俊少侠”的双眼,冷声问道:“你方才不规矩的是哪只手?” 被少年无视态度给激怒的“英俊少侠”手中长剑再递一分,划破少年眉心肌肤,望着丝缕鲜血滴落,找回几分自信的“英俊少侠”神色桀骜道:“你敢无视本公子的话,你可知道本公子是什么人?” 他终于不再自称少侠。 只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少年再次无视了他的话,依旧是冰冷的态度,然而与方才问话时不同的是,这次少年伸出一只手紧握住“英俊少侠”的华丽长剑,任由锋利剑锋划破手掌溢出鲜血溅落地面,全然不管,似乎那只手根本不属于自己,依旧缓缓开口道:“你方才不规矩的是哪只手?” 明显没有杀过人见过血的“英俊少侠”被眼前少年的血腥行为震慑,期艾答道:“右、右手。” 右手,正好是握剑的那只手啊! 自己有多久没被人拿剑指过了? 脑海中突然闪出这个奇怪念头的少年有些苦笑着摇摇头,眯起眼睛,向着“英俊少侠”淡淡开口道:“那你就留下右手好了。” 对少年的话有些不敢置信,一个看样子才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家伙,居然敢大言不惭留下自己的右手。难道他没看见自己右手握着的长剑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剑正抵在他的眉心,只要自己稍一用力他会便死无葬身之地吗? 觉得眼前少年肯定是烧坏脑子的“英俊少侠”只是一瞬间失神,右手便突然感到一阵钻心刺痛。 刀光一闪而过! …… 第七章 鲤入怀 没有人知道少年是从何处掏出的那柄刀。 也没有人看见少年手中的刀是如何挥出那道其实并不耀眼的弧线。 那不过是一柄样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寻常剔骨刀,刀身斑驳,锋刃参差,只有那些粗陋而又鲁莽的屠夫在臭气熏天的街市上宰杀猪羊时,才会把它拿在手中,肆意展现在人们眼前。 那不过是一道连门外的昏暗光线都能轻易把它的光芒给遮盖住的微弱刀光,微弱到毫不起眼,甚至就连“英俊少侠”手中那把已经沾染了血污的华丽长剑偶尔流泻出的一抹流彩,也要比它来的更加惹人侧目, 可此时,小龙门里所有人的目光却都被那柄样式简单的刀、那道光彩微弱的弧线给牢牢锁住,再也挪不开半点。 “英俊少侠”低头,在那阵险些让自己痛昏过去的钻心刺痛过后低头,眼神悲痛后悔,却又带着一丝侥幸的希冀,望向自己的右手。 长舒一口气。 还好,他的右手还在自己的手臂上,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被方才那道掣如闪电的刀光砍断,飞离身体。 然而下一刻,待他看清此时自己右手的凄惨情状后,眼神中那的一抹侥幸与刚刚涌现出的雀跃瞬间消失殆尽,英俊脸庞扭曲狰狞如同厉鬼,凄声惨叫。 惨叫的同时他的心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既不是要握紧手中长剑将那可恶少年一剑刺死,也不是要招呼身后同伴将这带给自己羞耻惨痛回忆的酒肆拆掉扒毁砸成废墟,而是想要挥剑一剑斩断自己的手掌。 握剑的那只手掌。 那已不是一只人的手掌。 白骨森森,皮肉尽去,唯有血肉断口处不断喷涌的猩红鲜血还在顺着手掌骨结的缝隙肆意流淌,不知疲倦收敛的溅落地面。 轰然倒地。 “英俊少侠”已被这炼狱般的恐怖场面吓晕昏死过去。 叫做苏凉的少年却依旧在看着自己手中那柄未曾沾染丝毫鲜血的剔骨刀,嘴角微笑,眼神迷离。 自己有多久不曾在人前用过这柄刀了? 是了,自从小龙门初建时身后那群地痞带人来捣乱,羞辱芸姨,被自己闯入他们的贼窝对他们当时的头领连出十三刀把他削成一副骷髅骨架后,便再不曾轻易动过这把刀了! 可自己又是为何不愿再用这把刀的呢? 似乎想不起这个问题答案的清秀少年眉头微微皱起,一脸痛苦思索表情。 直到他身后来传来一声恐惧娇呼。 终于想起答案的少年一脸苦笑。 自己明明是不想吓着芸姨才决定不再用这柄刀,怎的今天竟破戒了呢? 难道是因为被沈府那帮奴才给打了一顿后,被自己花费四年时间苦苦压制的杀戮心思再次逃出趁机兴风作浪? 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些烦躁念头的少年收起那柄被酒肆中人认作恶鬼凶煞利器的剔骨刀,低头望着昏死在地的“英俊少侠”,那张满脸青紫淤伤看起来稍显滑稽的俊俏脸庞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淡淡开口道:“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是什么人?不过是这小龙门一个简简单单的打杂小厮罢了。” “英俊少侠”无动于衷,身后同伴眼神畏缩如同笼中惊兽,在见到少年并没有要对他们动手的意思后,手忙脚乱扛起地上的“英俊少侠”仓皇出逃。 待他们跑出小龙门,少年转过身向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刀疤青年丢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领神会的刀疤青年一挥手,带着身后一众地痞冲入雨幕,心中暗自冷笑,看来那群外地人是没法活着走出这淮安城了。 见识过如此惨酷画面后,再生不起半丝食欲的一众食客纷纷奔走离开。 小龙门里眨眼清冷如洗。 站在门口不远处的沈池收回望向少年的诧异眼神,实在想不出淮安城里竟还有如此深藏不露的人,看来以后有必要叫手下的奴才好好查一查这少年的身份。 看着身边奔涌而出的人群,稍稍整理心情,沈池挺着臃肿身躯向一旁的汤如锦笑道:“没想到会发生这等晦气事情,实在是老夫考虑不周,既然这小龙门里已经染了血,想来便不再适合招待大人。如若大人不嫌麻烦,不如再回老夫府上?虽然饭菜可能入不得大人的眼,不过老夫府里还是藏了几瓶好酒的,待会儿定要拿出来给大人压惊赔礼。” 同样眼神闪烁望着少年若有所思的汤如锦微微低头,依旧是那句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谦卑话语:“一切凭国丈定夺。” 转身离开。 一行人重新踏进瓢泼雨幕。 并没有资格坐进马车的褚留牛大步行走在雨水中,一张惯于披着粗鲁莽撞面具的丑陋脸庞上罕见的露出凝重表情,似乎是在回忆方才小龙门里那场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闹剧那么简单的插曲。 一双永远闪烁着或凶狠或暴戾眼神的眸子里绽放出一种从未让人见过狡诈。 褚留牛猛然觉得车厢中那位“义父”的这次淮安之行,绝不仅仅是拜访大幽帝国国丈那么简单,极可能有什么事情是他这位“深受器重”的义子所不知道的,思觉起先前段刀客在国丈府邸中的失态,愈发觉得不对劲。 急走几步,从巨大车厢后方来到正在驾车的段刀客身边,扭头以极其罕见的正经语气向其问道:“段刀客,你觉得方才酒肆里那个少年的刀怎么样?” 段刀客嘴角勾起,冷笑一声:“凡夫俗物。” 眼神奇怪的褚留牛再问一句:“那你觉得他的刀法又如何?” 猛然眯起双眼,随后缓缓放松,段刀客依旧冷笑道:“尚可,只可惜在我手下走不过一招。” 眼神愈发奇怪的褚留牛同样冷笑,戏谑开口道:“我看只怕不止是尚可那么简单吧,要不然为何方才少年动手时,你会不自觉去摸你腰间藏着的那把刀?我可是依稀记得这一路行来,还没有哪个旧青丘余孽值得你去动用那柄被你视若生命的宝贝兵器。怎么,觉得那个少年威胁到你天下无双‘断刀客’的名号了?要不要咱出手,去替你把这个威胁扼杀在襁褓里?” 沉默,唯有沉默。 除了沉默,段刀客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用什么来回答此时看穿自己心思的褚留牛。思及方才那一抹让自己为之惊艳、甚至险些破掉自己几十年刀道心境的刀光,断刀客那只握着缰绳的独臂不觉愈发用力。 仿佛感觉到身后主人罕见心绪波动的四匹神骏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觉察到身旁同僚不对劲的褚留牛没有火上浇油,谨慎瞥了眼毫无动静的车厢,始终看不懂车中“义父”心思的褚留牛低头向段刀客悄声问道:“先前在国丈府上,你听到义父和沈国丈的交谈后突然失态,想来你肯定知道那劳什子的阴阳鱼是什么东西,不如告诉我?” 没有理会褚留牛,平复心绪后的的段刀客重新摆出冰山面孔,专心驾车。 不肯罢休的褚留牛纠缠不休,一问再问。 终于,耐不住耳边聒噪的段刀客见车厢中的钦天监监正并没有出言喝止,想来是不怕被褚留牛知道,冷冷开口:“你可知道天命学宫?” 猛然一愣的褚留牛接道:“自然知道,天命学宫中的理教可是大幽帝国的国教,虽然咱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不感兴趣,可是帝国历朝历代的陛下们却对它感兴趣的很,加官进爵没个止境,不是传说其中还有那什么劳什子的人间圣人?” 似乎对褚留牛能够知道天命学宫感到有些惊讶,愈发肯定眼前这个粗鲁匹夫心思不简单的段刀客又道:“那你可知道在理教之前,大幽帝国的国教是什么?” 挠挠头,褚留牛咧出个丑陋笑容,粗声道:“那咱就不知道了,那时候咱可还没来大幽帝国呢,哪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见褚留牛重新披上他那张粗鲁面具,眉头微皱的段刀客厌恶抬头,望着眼前似没有止境的漫天雨幕,长吐一口气,道:“是道教。” 褚留牛震惊道:“那些没出息到和乞丐称兄道弟的落魄游方道士?他们也能做堂堂大幽帝国的国教!?” 段刀客冷哼一声,道:“目光短浅,殊不知闲云野鹤方有奇人。道教既然曾为帝国国教,自然有其不为人知的神秘之处。当年道教鼎盛之时,圣城之内万家香火供奉,人人口称无量,帝国境内方寸道观更是数之不尽,道教函谷圣地之中不远千万里入谷跪拜朝圣之人不计其数,不知多少人甘愿在其中老死一生。” 说完,段刀客微微叹气,他的初授恩师便是一位方外道人,只是不知恩师瞧见此时自己这幅模样,是否还肯承认自己这个徒儿。 褚留牛又腆着脸问道:“那和阴阳鱼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真如那沈国丈所说,义父瞧着那些道人身上的图案样式眼热,想做几身来穿穿?” 不理会褚留牛的故作愚鲁,段刀客继续道:“阴阳鱼乃为道教圣物,相传道教祖师便是在函谷圣地的流沙河中坐望此鱼嬉戏翻腾而成道,写下不世经典《道德经》,引得天地齐鸣,仙梯降世,欲接引其成仙,却不料被道教祖师一句‘道之可道’的诘问将仙梯生生震碎,消弭散去,阴阳鱼也自此不再现世。机缘巧合得到仙典的道教仲师宴子仲在知其缘由后,便将此鱼立为圣物,绘于衣衫之上,世代相传,不可废止。” 褚留牛疑惑道:“既然阴阳鱼不再现世,那义父此次前来究竟为何?” 段刀客冷冷道:“不知。” 如同吃了死孩子般被段刀客的回答给呛住的褚留牛直翻白眼。 马车终于再次停在国丈府邸。 此时夕阳已如血染般洒落大地。 秋雨已停,秋风更冷。 淮安后山,沧澜河畔,一尾通体雪白鱼目漆黑的锦鲤撞出河面,落入名叫苏凉的少年怀中! …… 第八章 流浪即堕落 淮安城东北角的那座后山没有名字,小山丘一座,既不连绵巍峨,又不山清水秀,土地贫瘠山石遍布,没法种植庄稼,山势险恶小径曲折,人们也懒得前去放牧,虽然有大名鼎鼎万河之母幽痕河的源头河脉“沧澜河”在其身旁途经,但却少有人肯来这既不沾风雅又扫人兴致的地方坐上一坐。 苏凉的家便在这少有人迹的淮安后山,沧澜河畔。 说是家,其实不过就是个拿几棵枯死老树作骨架搭建起来的小茅草屋,破烂而又简陋,既不能遮风挡雨,也起不到保暖荫凉的作用,冬冷夏热,虫鸟不绝,偶尔来场大风大雨还要担心屋顶被刮跑房子被淹没,实在是鸡肋无用的很。 但苏凉却很心满意足,发自肺腑的心满意足。 对于一个从五岁起便没了父母,只能凭一己之力在这人心险恶的腌臜世道上摸爬滚打的人来说,能有一间虽称不上温馨但却至少能够保证自己不被冻死的栖身之所,已经算是件很值得满足的事情了。 苏凉今年已经十六岁。 这本是一个很美好的年纪,花季雨季,情窦初开,父母的过分疼爱有时也会成为一种烦恼,思绪苦乱,憧憬未来,偶尔邻家正值豆蔻年华的青涩少女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也能让人思想联翩,比自己身强力壮的同龄人一句叫喝也能使人畏缩整晚,漫漫长日,虚度不完。 然而苏凉的十六岁却很不美好。 事实上他的整个一生都是由数不尽的不美好堆砌而成。 他没有未来。 一个在世间底层苦苦挣扎攀爬,连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的人能有什么未来? 自从十一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那场毫无缘由便陡然而至的天灾人祸害的家破人亡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了未来。 他已流亡天下整整十一年。 这十一年来,他一直穿行流浪于天下各处,他所见到的经历的,都是那些从来不会出现在史书上的阴暗角落里的腌臜肮脏。 到过仆勾边境,远远瞧见过仆勾号称百万的蛮夷大军如何屠村放火烧杀劫掠。 去过陈留郢都,亲身经历了陈留都城盛世浮华下的阴险龌龊,亲手埋葬了许多身边同伴的尸首跟野心。 流浪到唐庭时,只是因为偷偷摸了摸挂在街边剑庐里的精钢长剑,便险些被砍掉一条臂膀。 舍卫佛国,直接将他拒之门外。 兜兜转转,苏凉最终又回到大幽帝国。 栽赃陷害、卖主求荣、杀妻弃子、烹儿入腹,等等等等,所有世间能见到的阴险勾当在他眼里早已如同家常便饭。 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污秽不堪的吃人世道里竭力自保,不过是在还没有能力自保时将卑微与恭敬刻进骨子里,把怯懦与下贱摆在面皮上,不过是在被人冷眼、唾骂、殴打、踩在脚下时还要露出恭维的笑脸罢了。 上等人欺他辱他轻他贱他,下等人恶他谤他笑他骂他。 逆来皆要顺受。 谁让这狗屁的不堪世道里,畜生多如川,人命比草贱,而像苏凉这样被贼老天作弄的仰面朝天了的乌龟王八,最是难翻身。 时至今日,苏凉仍旧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只不过于他看来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夜晚。 春雨初降,微风和煦,刚刚懂事识字的自己缩在母亲温暖舒适的怀里,听她唱着那首哼了无数遍仍旧听不腻的睡前歌谣,笑闹着不肯安眠,而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望着窗外的春雨诗兴大发,吟着一首自己当时还听不懂的七言绝句,然后被母亲笑骂着说他打扰了自己的入眠,老实本分又温文儒雅的父亲一边笑着向母亲赔礼道歉,一边逗弄着母亲怀中的自己扮着鬼脸。 然后自己见到的便是那一抹刀光。 那一抹沾满淋漓鲜血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刀光,那一抹破门而入将父亲砍翻在地后又奔着母亲怀中还是稚童的自己来的刀光,那一抹被母亲反身替自己承受后奔跑到院中将自己丢进粪池才侥幸逃过的刀光。 那一抹他发誓一定要将其毁灭的刀光。 他找了整整十一年的刀光。 为了这一抹刀光,他在十一年的流亡生涯中无所不用其极的向上爬攀,不惜俯身为奴,不惜杀人越货,不惜反目成仇,不惜脚踩尸骨。 直到他在淮安城碰见那个男人。 那个与自己父亲有着相同气质的男人。 温文儒雅,中正醇和,脸上总是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在沧澜河里发现身受重伤的自己后不管不顾跳进河里把自己打捞上来,悉心照料,直至痊愈,在发现自己有着一颗血腥暴躁的心之后出言安抚,谆谆劝导。 只可惜那个男人在和自己相处了一年后便微笑离世,只留给自己一间茅草屋,一个没有墓碑的矮小坟窨,和一条样貌出奇古怪的鲤鱼。 低头望了望怀中跳出江面足足半柱香时间仍旧活蹦乱跳的古怪鲤鱼,苏凉感受着身上的阵阵清凉酥麻——那是芸姨方才在店里替自己涂抹的跌打药水。 “芸姨想来是喜欢他的吧,要不然也不会每次他的忌日都会偷偷跑上山去祭奠他,更不会把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拿出来办个酒肆却只不过是为了收留我”,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古怪鲤鱼的鱼尾,惹来怀中鲤鱼一阵扑腾,苏凉露出个灿烂笑脸道:“有时候躲在远处看芸姨和坟窨里的他说话,真觉得就这样安安稳稳待在淮安城里找个婆娘过日子也挺好。” 突然呆住,苏凉望着身前缓缓流过的沧澜河水,脸上的灿烂笑容慢慢凝固,而后阴沉,伸手,将怀中鲤鱼抛入河中,望着远处夕阳下腥红一片宛如血城的淮安城,不知是向自己还是向河中徘徊游荡不肯离去的古怪鲤鱼低喃一句:“只是我不能啊。” 低下身,掏出那柄不知被他藏在何处的剔骨刀,苏凉伸手在身前一块嵌在河畔的潮湿巨石上凝重而又凶狠的缓缓刻下两行字。 天子。 圣城。 “我还是不懂离世时你嘴角的那个古怪笑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望着这两行字呆愣片刻,早已将这四个字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苏凉站起身,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离开,步入草庐。 猩红夕阳下,沧澜河中潮起潮落,浑浊河水不断拍打着岸边的幽绿崖石。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河畔,一定会惊异的发现,每当潮水落下露出岸边崖石时,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巨大崖石上便会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字迹,在夕阳的照射下,如同是用鲜血篆写而成。 如果那个人再定睛细看,一定会发现这些密麻字迹所写的是完全相同的四个字。 太子。 圣城。 …… 第九章 曾经是少年 小龙门里陡然冷清,再不复往日门庭若市般的喧哗吵闹,只有几个的的确确只为饮酒而来的年迈食客依旧如往常般坐在酒肆角落里,点几个廉价下酒菜,要一壶寻常人家喝得起的劣质酒,就着偶尔从门外飘进来的秋风冷日,喝得津津有味。 有些无所事事的苏凉在招待完这仅有的几拨客人之后,便站在那张漆痕斑驳柜台的阴暗角落里,脸上的紫青淤伤已明显淡去,不知是芸姨的跌打药水实在好用,还是早已习惯这般挨打受罪的苏凉那副单薄身板已经适应,恢复力惊人。 单手杵脸,默默发呆。 这是苏凉在来淮安城遇到那个男人后才有的习惯。 当初因为一场无妄之灾而身受重伤的苏凉昏倒后落入沧澜河,被男人救起疗伤,却依旧是那一副被险恶世道流亡生涯造就的腌臜阴狠心肠,总觉得男人救他必有所图,一次出手试探误伤男人,本以为会被他打死或打个半死,再不济也至少会被他赶出那座破旧的茅草屋,却不料男人只是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怔怔望着苏凉片刻,便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中已提着几样饭菜和半壶劣酒,把饭菜丢给手足无措的苏凉,然后自己蹲在门口唏嘘饮酒。 男人当晚大醉,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许多苏凉至今仍旧不懂的糊涂醉话,破天荒头一次为自己的行为产生羞愧心思的苏凉抱着那几样根本谈不上美味的饭菜,坐在床上呆望了男人一整晚。 其实除了十一年前那个伴随着惨烈刀光的夜晚,苏凉已记不起任何关于父母的回忆,连相貌都已经模糊,可他心里要为父母报仇的心思却始终不曾减弱半点。这些年来四处漂泊不定,日日为温饱垂死挣扎,也为这报仇的心思日夜煎熬,只有在和男人相处的那一年时光里,他才会偶尔将这心思放下,放肆的与男人嬉笑怒骂。 缓过神,苏凉举起原本杵着脸的右手,伸出手指,在面前那一片弥漫着酒气的虚空中缓缓写下昨晚才刚刚写过的那几个字。 天子。 圣城。 一遍又一遍。 苏凉原本还算清亮的眼神随着描写速度越来越快的手指慢慢变得晦暗。 天子,大幽帝国的王,被当今那些庙堂里同样作威作福却彼此看不顺眼的文官武将们一致称赞为百世难出一位的明君,在整个九洲四海都声名显赫,文治武功甚至就连世代与大幽交恶的仆勾妖国都誉其为千古一帝的大幽魏哀帝——魏(独)(夫)。 这便是苏凉的仇人,是苏凉连样貌都不曾见过却早已在心里将其肢解、炮烙、凌迟过千百万次的仇人。 苏凉在流亡的第二年其实便已经知道了那晚冲进自己家里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记得那些人的衣甲,刻在心里,至死不忘。 那时的小苏凉还只不过是大幽境内一个饿死都没人管的讨饭乞儿,曾躲在远处偷偷瞧见过那些穿着同样衣甲的人耀武扬威的在自己面前骑马奔过,护卫着一架富丽堂皇到可以买下整座淮安城的华贵车辇。 他没敢上前,尽管当时的小苏凉怀中揣着一根被他捡来日夜打磨已经磨的很锋利的铁片,尽管当时他那双还算稚嫩却已经布满了让外人瞧来唏嘘不尽的疮口伤疤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那根铁片,可他仍旧不敢上前。 他并不怕死,对于已经没了父母疼爱且已经见识过这险恶世道的人情冷暖龌龊不堪后的小苏凉来说,死不过是种解脱,可他不怕死,却不想送死,他知道如果自己就那样冲上去,十有八九连车辇中人的样貌都不曾见到,便会被那些身披衣甲的人一枪刺死在街上,连尸体都不会有人替他收。 所以他忍,那时的小苏凉便已经懂得了如何去忍耐,在被打过骂过欺凌过冷眼过后,他已经知道如何对着那些白天将自己踩在脚下的乞丐露出谄媚笑脸,然后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将怀中的铁片悄悄放在他们的脖子上面。所以当年的小苏凉一边狠狠将嘴唇咬破心中滴血,一边如身旁的其他人一般满脸傻笑,欢呼雀跃着望着自己的血海仇人在自己面前肆意行过。 那一天,已经只会流血不会流泪的小苏凉在一处偏僻荒野上哭了一整晚,当第二天那些乞丐再见到他时,却发现他的手已经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咬烂,一片模糊血肉。 事后苏凉向人打探那驾车辇和那些衣甲护卫的来历,被告知那车辇中人便是率领三十万铁骑,仅用区区三年时间便将青丘王朝覆灭后凯旋而归的大幽太子,而他身边的那些衣甲护卫,则是太子的贴身近卫,是在青丘之战中屠灭掉整个青丘王室声名赫赫的杀机营。 这些消息对于当时连温饱都是问题,连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都不知道的小苏凉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噩耗,他那时才多大?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娃儿,大幽太子,那可是连当初自己跟他讨要几个铜板便叫仆人把自己揍个半死的守城将军都要跪在地上迎接的大人物,他一个沦落街头的褴褛乞儿要找这样的人物报仇,难如登天! 可从小便有一股执拗性子的苏凉不肯放弃,一路流亡,不知从哪里被他打听来这世上竟还有仙人这种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睡,甚至能够移山倒海乘虹驾鹤不将世间王朝放在眼里的天上人物。 要成为仙人。 如获至宝的苏凉抱着这救命稻草一般的念想,一路挣扎攀爬,从大幽帝国的深山老林到仆勾妖国的寒潭水涧,再从唐庭剑国的险山峻岭到陈留王朝的高门府苑,苦苦求索,但却一无所获。 最后,抱着唯一的那点念想,苏凉去到舍卫佛国,尚未踏入边境便被一个看似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说他身上戾气过重,一句无名佛颂将他驱赶三千里,重回大幽。 心灰意冷。 从希望到绝望再到破灭念想,倘若不是那个男人将他救起后陪他度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恐怕不被沧澜河水淹死,苏凉也已只是个活着不比死了好多少的废人。 提着个食盒的美貌女人突然从小龙门那窄小的后院中走进来,望着正在空中描摹字迹的苏凉,眼神闪现一抹温暖。 她与苏凉相处虽不过短短一年,却已发现少年心底有着一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暖,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有时甚至偶尔会从少年身上瞧出那个男人的影子,那个自己只敢在心中仰慕不敢诉诸于口的温雅男人。 还记得在临去世前,那个男人拖着病重的身体找到自己,不为求一副单薄棺木,也不为向自己讨要以往最馋的酒水,只是恳切的求自己能够在他离世后收留这个少年。 这个初见面时险些被他眼中阴冷目光将自己吓到的瘦弱少年。 …… 第十章 招摇 察觉到身边有人的苏凉停下手中动作,眼神重新清澈,微微侧身,便看见了不远处一脸笑意望着自己的芸姨,尴尬挠挠头,然后快步走到芸姨身旁将她手中的食盒接过,憨厚笑道:“芸姨,哪家订的饭菜,我这就给送去。” 温婉不似被这西北边陲粗砺风沙养大的女人只是浅浅一笑,有些心疼的伸出手摸了摸苏凉脸上的淤伤,见已无大碍,才轻舒一口气,露出不似寻常市井女人的洁白牙齿,慈祥笑道:“还是和气楼里的客人,在七层的摘星阁。” 轻轻点头后便转身欲走的苏凉突然觉到身上衣衫被拉扯住,转过身,有些疑惑的望向身后的芸姨。 从来不擅于表达自己心思的女人欲言又止,踌躇许久,最后只是望着苏凉轻轻说了一句“记得小心些。” 知道芸姨在担心什么的苏凉心中暖流涌淌,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做了个稀罕鬼脸,原本还一脸担心神情的女人瞧着忍俊不禁,望着眼前的少年,有些无可奈何,那双漂亮眸子里的眼神却愈发温暖。 走出小龙门,苏凉脸上的顽皮笑意便陡然消失。 昨天便是那个淮安城里出了名的色中饿鬼沈屠虎派下人来店里,亲自点名要芸姨去和气楼里送饭食,当时在店里招呼客人的苏凉奉承着接下这单生意,却没有对芸姨透露半句。 他当然知道那个骄横跋扈的沈府公子没安好心,而芸姨又是习惯了逆来顺受不愿惹是非的柔弱性子,倘若自己告诉芸姨,不过是让她徒增忧虑,而且从一开始便打算替芸姨前去的苏凉也想见见那个在淮安城里呆了两年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被人暗地里叫做“沈糊涂”的沈府恶少,想要瞧一瞧这淮安土皇帝家的公子哥究竟有着怎样的底蕴,是不是也如自己曾在陈留王朝见过的那些富家公子一样,扮猪吃虎,一肚子阴险坏水。 大失所望。 第一眼瞧见那个臃肿肥胖的跟他老子有一拼的沈屠虎,苏凉便确定他只不过是个被宠溺娇惯坏了的无脑肥猪,十一年流亡天涯,苏凉所经历的并不只是那些悲惨到让人绝望的凄凉际遇,他还养出了一份令躺在坟窨里的那个男人都有些嗔目结舌的吊诡眼力,无论看人看事俱是剑走偏锋,却偏偏能一针见血的戳到人痛处痒处,少有人能在最是擅长装傻扮愣暗地里使绊子下刀子的苏凉面前遮掩心思。 而事实也的确如苏凉所想的那样,坐在和气楼里那张专门为他特制的舒服软榻上,搂着两个娇弱小娘子的沈屠虎一见来的只是个身材瘦小的清秀小厮,而不是那个他日思夜想觊觎了大半年时光的美貌老板娘,被打破了当晚便想来个一龙戏三凤心思的沈屠虎当时便火冒三丈,跳起来将那个去店里传话的下人踹翻在地,瞧得苏凉一阵心惊肉跳,着实有些担心和气楼的地板能不能承受得住他那具肥胖身躯。 其实在挨打的时候苏凉不是没想过暗地里把那头肥猪和他那些狗仗人势的犬牙收拾掉,可那头肥猪毕竟不是昨天外地来的那些个冒牌游侠,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对那些人动手,然后让齐三暗地里把人收拾掉,一干二净死无对证,但要是把淮安地头蛇的沈府给得罪了,他自己倒还好,孑然一身无所牵挂,说走就走了,不过是再去险恶世道里趟一遍腥臭浑水,可在淮安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从没踏出去一步的芸姨怎么办,总不能叫自己带着芸姨去流落天涯,他自己尚且九死一生苟活于世,更何况芸姨一个弱女子,只怕不等走出这渔阳郡,两人便会双双惨死在街头。 既然那个曾受过芸姨恩惠的男人死了,那男人留下的一切便只好由他来守护,不过就是挨些打骂,对早就习以为常的自己来说,也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只是不知今天和气楼来店里订了饭菜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七层摘星阁,那可是沈府那位据说是当朝国丈的沈池都少有机会能进去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样的大人物才能让后台背景颇硬的和气楼大开方便之门。 摇摇头,将这些杂乱心思压下,苏凉不由苦笑,他不过是个连父母血海深仇都报不了的不孝之子,是个被老天作弄连仇人样貌都不曾见过的可怜小丑,贱命一条,哪里有机会高攀得上那些能住的起和气楼摘星阁的大人物。 转过一个不起眼的路口,在将一只躲在角落里的野猫惊走后,雕梁画栋巍峨七层的和气楼终于摆在苏凉面前。 对于和气楼早已轻车熟路的苏凉在跟门前的几个护院献过殷情之后,便抬脚迈进和气楼那传言是由整块汉白玉雕筑而成的奢侈门槛。 直上七层。 只此一间厢房。 流亡天下十一年尝尽人情冷暖,自认看遍世间万般景态的苏凉却在此刻被眼前所见到的场景陡然惊住。 不是由于摘星阁豪奢无度的堂皇装饰,也没有见到凄惨如人间炼狱的血腥场景,更不曾遇见惊为天人的姑射仙女,只是因为苏凉在摘星阁那一片红珠赤玉的锦绣之中望见了一名威猛雄魁的可怖大汉。 高足一丈。 黑衣黑衫包裹着的高大身躯上肌肉虬结如龙。 面上一道伤疤自前额蟠曲蜿蜒至腮下,被劈作两半的眼球毫不遮掩的暴露在人前,整幅面庞以伤疤为界,半面惨白如冬日雪,半面漆黑如海底泥。 两不相干。 嘴角始终泛着让人心寒的诡异笑容。 如妖似魔。 好不容易从眼前这幅震撼场景中回过神的苏凉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将手中食盒递上,然后转身便走,竟是连往日里最为顺口的那一套油滑奉承都忘记说出。 不敢多留片刻。 一向善于伪装的苏凉不过在这个男人面前站了片刻,竟突然油然而生一股自己被完全看透的危险感觉,而且同时从心底冒出一种身为蝼蚁而不自知自惭形秽的奇怪念头。 对于未知且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事物,苏凉一向是避而远之。 从苏凉手中接过食盒的雄魁男人望着苏凉匆匆离去的消瘦背影,仅剩的那颗独眼中闪现一抹微不可察的好奇,似乎在这陌生少年身上有着什么能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不知何时,从雄魁男子身后走出一个身穿油腻污秽道袍、满身酒气的年迈老道,肩上坐着个瓷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年迈老道双手捧着一个外表漆黑的破旧葫芦,一边仰头往口中灌着酒水,一边向雄魁男子走来,一摇三晃,身形歪斜。奇怪的是无论任他如何左右摇摆,肩上坐着的小女娃却都如稳坐钓鱼台一般,不肯落下,一张小嘴只顾啃着手中的一串糖葫芦。 终于来到雄魁男子身前,年迈老道肩上的小女娃突然抬头,如望见亲人般欢欣雀跃,踩着年迈老道的肩头一跃跳向怪物般的凶恶大汉,也不管身下老道那副看似风一吹便会散架的身子骨能不能承受的住,精致面颊上露出调皮笑容。 先前始终挂着若有若无诡异微笑的凶恶大汉嘴角咧开,露出一副在外人看来堪比地狱恶鬼,于小女娃瞧来却是异常温馨憨厚的笑脸,垂下的粗壮如椽梁的手臂轻轻抬起,五指张开。 落于手中。 小女娃咯咯笑着将手里吃剩一半的冰糖葫芦递到凶恶大汉面前,稚声说道:“曹叔叔,吃糖葫芦吗?” 曹姓凶恶大汉只剩一只的铜铃巨目中堆满了宠溺,憨拙的摇摇头。 小女娃不依道:“曹叔叔,吃嘛吃嘛,糖葫芦可好吃了。” 凶恶大汉终于伸出另一只手,却不是自小女娃手中拿那不足他一根指头粗的糖葫芦,而是小心翼翼轻点小女娃额头,指了指糖葫芦,再指了指小女娃的樱桃小口,示意她自己吃便可以了。 小女娃待再要央求,身旁紧闭的房门中却有女子声音突然传出,冰凉入骨,清冷如洒落雪地的月光,缓缓说道:“小阳关,不许再叨扰你斗魁叔叔。” 听到声音的小女娃顿时如老鼠见猫般噤声不语。 一旁终于脱离小女娃魔掌的年迈老道向着房间微一躬身,然后面有难色问道:“山主,真要把他的尸骨接回招摇山?” 房中女子声音清冷道:“他毕竟曾是招摇山的山主,即便当年他抛下整座招摇山不管,可作为他的弟子,本座却不能如他般无情无义,失了本分。” 听到房间里山主的回答,年迈老道面色释然,片刻后感叹开口道:“也好,也好,唉,谁能想象到当年立于众生之上的招摇山主会死在这样一座偏僻小城?当真是天道难测,天道无情啊!” 不等年迈老道感慨完毕,最是头痛他这般作态的小女娃自曹斗魁手中猛然转身,抛出一个鬼脸。 三人身后,自始至终紧闭如山的摘星阁房门,终于缓缓敞开。 一袭妖艳红袍降临世间。 …… 第十一章 毒入府 惊出一身冷汗的苏凉心有余悸迈出和气楼,脚步匆匆,神色慌张,仿佛身后那栋巍峨建筑是头随时便要跃起择人而噬的凶猛野兽,清秀俊俏的面庞上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他已有近两年时间未曾有过这等如临深渊般的恐惧感受,自从当年被舍卫国边境那个老和尚低颂佛号时的那一身莫名威压逼迫得近乎窒息后,便再也没有过如此慌乱心情,那种感觉就仿如蛰伏山脚下的虫蚁抬头突然发现身旁那座万年不动的庞然巨物正抬脚向自己碾压过来的彷徨无助。 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这种不喜心绪,苏凉脚步愈发加快,心中迫切想要回到小龙门再去看一眼芸姨脸上熟悉的温暖微笑。不知从何时起,他这个丝毫不知信任与依靠为何物的卑劣小人物竟隐隐有了把芸姨看做自己唯一亲人的荒谬念头。 终于看见那间简陋破旧却异常熟悉的小店面。 门前木杆上那副由苏凉亲手将小龙门三个字写上去的酒幡正在秋风里猎猎扯动,伸出手使劲揉了揉因为恐惧而有些僵硬的脸庞,终于恢复平静的苏凉露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抬脚迈进小龙门,故作愉快道:“芸姨,我回来了,和气楼的摘星阁那可真是……” 陡然停住。 脸上笑容僵硬凝固。 一双原本便晦暗阴沉让人看不清澈的双眼霎时寒如冰雪。 小龙门里一副狼藉画面。 桌椅凌乱倒地,那张老旧柜台被人踹翻躺倒如垂死老人般在凛冽秋风里吱呀惨叫,屋里满是破碎一地的酒坛,浓重到刺鼻的酒气弥漫令人作呕,没了拘束的酒水肆无忌惮的流淌着,炫耀般缓缓来到苏凉脚下。 小龙门里空无一人,温婉慈爱的芸姨不知所踪。 抑制不住的愤怒颤抖。 纵使十一年流亡生涯里被人欺凌虐待骂作杂种都不曾有此时这般滔天愤怒的苏凉仰天大骂一句,转身狂奔。 心中念头百转,直奔沈府大院。 从未像此时这般心中忐忑不安的苏凉第一次心生怨恨,恨自己那副瘦小身板的孱弱不堪。 不过半柱香时间。 一腔怒火满腹阴沉的苏凉便来到沈府那栋威严庭院。 正聚在沈府门口讨论方才公子抢回的小娘子样貌如何貌美身材如何婀娜、满嘴龌龊词汇的几个护院打手扭头看见这个衣衫寒酸气喘吁吁地瘦弱少年,心生奇怪,沈府来的一向都是淮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可没见过有哪个穷苦百姓敢来这沈府门前横冲直撞。 一个粗壮矮小的中年汉子一脸鄙夷和狐假虎威的骄横神情,缓缓迈步来到苏凉身前,嚣张骂道:“小畜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敢在这里东张西望,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快滚,别再让大爷我看见你,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一脸阴沉诡异笑容的苏凉看了中年汉子一眼,微微躬身,谄媚问道:“大爷,这里是沈府不是?” 被苏凉一句大爷捧上天的中年汉子更加目中无人,伸出粗糙手掌往身后的沈府匾额一指,叫嚣道:“小东西你眼瞎啊,那么大的字看不见?” 依旧一脸谄媚的苏凉又躬了躬身,继续问道:“方才府上公子是不是带回来个貌美女人,三十岁左右,一身青布衣服?” 有些不耐烦的中年汉子伸手一把将苏凉推了个趔趄,粗声嚷骂道:“是又如何,小畜生问那么多做什么,怎么,敢和我们公子抢女人?还是说那女人是你亲娘?要真是你娘,等我们公子厌烦了,咱兄弟也给你做一回便宜老子如何?哈哈哈哈!” 中年汉子大笑转头,身后一众粗俗打手起哄叫嚷。 苏凉却突然放心般轻拍胸口,嘴里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有些目瞪口呆的中年汉子在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怔愣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加剧烈的笑声,险些被呛住,仿佛听到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指着苏凉对身后同伴不住喘息笑道:“他……这小畜生……竟然说好……哈哈……哈哈……” 众人笑声愈发汹涌不止。 中年汉子转过头,笑出眼泪,指着苏凉问道:“哈哈……你……你说……好在哪里……” 眼神突然阴狠毒辣的苏凉抬头望着中年汉子,嘴角勾起诡异弧度,以一种只有两人听得见的细微声音轻轻说道:“好在我没有杀错人。” 陡然呆住,不等他那颗装满了肮脏龌龊念头的脑袋反应过来,便已被从身上掏出剔骨刀的苏凉一刀削掉。 滚落在地。 身后众人呆立当场。 已经确认没有找错人的苏凉不给他们丝毫反应的机会,单脚屈膝踩地,猛然上前,手中剔骨刀挥舞不止,刀光一闪再闪。 尽皆死去。 没有丝毫犹豫停滞,根本不去看身后那些该死犬牙散乱倒地的尸体,也顾不得身上沾染的猩红血迹,苏凉伸手推开朱漆镶金的厚重府门,悍然踏入。 吱呀。 随着府门被推开,沈府内众多忙碌奔走的家丁仆役婢女侍从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望向门口,心中寻思又是淮安城里哪位大人物前来拜访老爷,有事相求。 正在沈府院落里颐指气使吩咐下人做事的沈府管家听到声响一阵诧异,是什么人敢擅自进入沈府?守在门口那群没脑子的东西为什么没向自己禀报?一群吃干饭的废物,待会就让他们收拾东西滚蛋! 正要迈步向门口走去,猛然望见推门而入一身鲜血的苏凉,认识眼前这个少年并且方才也看见公子抢回来的那个女人样貌的沈府管家心中顿觉不妙,迈出的那只脚陡然停住,一双狭长眼眶里的眼睛露出慌乱神情,转身便向藏在府中的护院高手呼喊求救。 声音戛然而止。 一脸不敢置信神情的沈府管家颤抖低头,望着那柄插入自己腹中的剔骨刀,再望着眼前近在咫尺一脸狰狞却异常冷静神情的苏凉,不甘瞑目。 众多仆役尖叫逃窜,鸟兽散去。 轻轻抽出剔骨刀,苏凉任由沈府管家那具枯瘦身体颓然倒地,甩掉刀上鲜血,缓缓前行。 他虽然不知道沈屠虎将芸姨藏在什么地方,可他相信总会有人告诉他的。 意料之中,昨日在和气楼前向苏凉耀武扬威拳打脚踢的一众沈屠虎贴身仆役从沈府内院慌乱奔来,只是让苏凉有些哭笑不得的是,那些人在望见他手中剔骨刀和身后沈府管家的尸体后,竟也如先前那帮婢女侍从般惊叫逃窜,只留下昨日撑伞的那个领头男人还站在那里,双拳紧握,似要誓死一搏。 不想跟男人多说废话,苏凉声音阴惨问道:“沈屠虎在哪里?” 练过几年稀松拳脚的男人冷眼望着苏凉,看着沈府管家躺在地上的尸体以及毫无动静的门口,大致猜测到眼前少年不简单,只是并不想丢掉这个既轻松又有油水饭碗的男人心存一丝侥幸,开口道:“想知道?过了老子这一关再说。” 知道眼前男人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那一类人,急于救出芸姨的苏凉不再说话,握紧手中剔骨刀,微微躬身,缓缓靠近。 男人摆出架势,像模像样,有几分落魄江湖人的味道,寻常壮汉估计四五个都近不了他的身,只是可惜,他没见过苏凉昨日在小龙门里对那个外地人出手,也就不知道自己心存的那一抹侥幸究竟有多么可笑。 只是缓缓靠近男人的苏凉却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陡然停住脚步,向男人莫名其妙问道:“你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 原本全神贯注盯着苏凉动作,尤其是他手中那柄剔骨刀的男人猛然一愣,瞅准这个空隙的苏凉嘴角露出一抹阴险笑容,右脚突然用力,将脚边一剖稀松土壤狠狠踢到男人脸上。 男人下意识便要侧身闪躲,一招得手的苏凉见缝插针,手中剔骨刀如一根离弦箭矢般狠狠刺入男人腹部,用力转动。 男人顿时颓然倒地。 苏凉伸手紧紧扼住男人咽喉,凶狠问道:“说,沈屠虎在哪里?” 心知必死的男人似要留住最后一丝尊严,咬紧牙齿,死不开口。 没了丝毫耐心的苏凉将剔骨刀从男人腹部抽出,嘴角闪现一抹冷酷笑容,眼光瞥向男人右手,手中剔骨刀轻巧转动。 男人顿时凄惨嚎叫如濒死野兽。 剥尽男人右手血肉的苏凉望着男人残忍笑道:“说,就给你个痛快,不说,你就只能等到下地狱后去一寸一寸找你的身体了。” 被苏凉骇破肝胆的男人惨叫道:“我说,我说,沈屠虎在青塘阁,你给我个痛快!” 伸手割断男人咽喉,苏凉向着青塘阁飞驰奔去。 撞开房门。 芸姨昏倒在地,身上衣衫被撕扯凌乱,好在看样子还未受侵犯。 一旁身躯臃肿如肥猪的沈屠虎慌乱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明显是听到了方才那个男人的惨叫声,畏缩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如同惊弓之鸟。 一身猩红鲜血的苏凉向着沈屠虎缓缓走去。 眼神冰凉而死寂。 阴冷怨毒。 手中染血的剔骨刀高高举起。 一刀贯胸。 而后绞腹。 解肢。 碎尸。 最后化作一滩烂泥。 …… 第十二章 冬雷 苏凉低头鄙夷望着脚下沈屠虎那一堆不成人形的碎肉,似乎仍不解恨,在吐了几口唾沫之后,方才转身轻轻抱起芸姨将她叫醒。 朦胧睁开双眼的女人意识似乎仍然停留在昏迷之前,被苏凉叫醒后先是一阵发自本能的伸出双手胡乱拍打抵死挣扎,让原本即便闯入沈府也没有受伤的苏凉脸上无端多了几道抓痕,待终于清醒之后,看清眼前之人是相依为命的熟悉少年,而不是那个将她打昏企图强暴她的臃肿肥猪,原本绷紧到几乎断裂的心弦猛然松懈,扑进苏凉怀里,嚎啕大哭,悲戚万分。 轻轻拍打着芸姨后背,苏凉有意识的挡在她与身后那堆碎肉中间,以免刚醒来的芸姨再次被那近乎不属于人间而只会出现在地狱里的血腥画面吓昏过去。 来不及享受此时这罕见的温馨场面,苏凉身体微微绷紧,手里始终紧握着那柄染满鲜血的剔骨刀,偏着头观察沈府院落里的风吹草动。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最大的危险,杀了沈屠虎,他和芸姨在淮安城怕是再无法待下去,无论是守城士兵的追捕还是接下来沈府的怒火,都不是他和芸姨两个寻常百姓能够承受的。 而且多年的流亡经验告诉苏凉,堂堂一个国丈府绝不可能就只有刚刚那几个不成气候的下人打手,就像他曾待过的陈留王朝郡侯府一样,这样的高门府第,总会有几个不轻易露面的护院高手,不说像那些传说中的仙人般可以腾云驾雾飞剑杀人,却也绝不是他这样的三脚猫功夫可以对付的了得。 轻轻搀起芸姨,来不及向她细说缘由,苏凉便如临大敌般拉着她向沈府大门走去。 出乎意料,一路畅通无阻,并有什么高人跳出来横加阻挠,这让苏凉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些胆小谨慎的过了头,不过经历过太多九死一生场面的苏凉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胆小多余。这世上只有胆小的人才能够活得长久,像那些他在流亡生涯中遇到的可以称之为胆大包天的家伙,不是被人用阴谋诡计害死了,便是被自己那自不量力的胆气给折腾死,少有人能够安稳活下来。 不知是对先前的经历心有余悸,还是被路上那两具尸体给惊吓到的芸姨有些畏缩的躲在苏凉身后,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终于发现苏凉衣衫上那一片片黏稠血迹,担心问道:“小苏凉,你受伤了?” 一脸凝重在前面探路的苏凉停下脚步,转头露出个宽慰笑容,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些血都是别人的,他们那群酒囊饭袋哪伤的了我,别看小苏凉身子单薄,可还是有些手段的,不然哪能替那个男人保护你?” 似乎对苏凉在这种境地下还有闲心说笑感到不可思议,并且明显被苏凉戳中心思的女人脸色通红,虽然平日里没什么架子,不过好歹女人自视是苏凉的长辈,此时被后辈出言调侃,不由心中羞恼,伸手在苏凉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故作发怒道:“小鬼头,没大没小,连芸姨的玩笑也敢开!” 腰上一阵生疼的苏凉连声求饶,心中却不由放心,他不希望这件事成为芸姨心中抹不去的阴影,背负苦难仇恨血腥这种事情,由他来就好了,他现在唯一的愿望除了那份机会渺小到甚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复仇之外,剩下唯一的便是希望芸姨能够像往日那般温婉和善,连同他和那个男人的份一起算上,平安快乐的过一辈子就好了。 低下头,脸色微微黯然,苏凉暗自叹息,只可惜这么微小的愿望贼老天似乎都不愿替自己实现。 见苏凉开自己玩笑,女人脸上故作恼怒,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她绝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使眼前的少年受伤,那是她所无法原谅的,隐约知道苏凉经历的她对眼前少年有着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关心和疼爱,不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原因,更多的是与少年同为孤儿的自己知道在这苦难生活里咬牙活下来究竟有多不容易。 抬起头,苏凉脸色重新凝重,向女人说道:“芸姨,淮安城咱们已经没法待了,得赶紧收拾东西逃出去。” 顺从的点点头,任由苏凉牵着她小心绕过沈府门前那几具平日里让她看见绝对会被吓的晕厥的尸体,望着眼前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长高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不再惧怕,出奇平静。 一路从沈府回到小龙门,不知是否是因为昨日那场秋雨的缘故,街道上冷清空荡,时刻紧绷着神经的苏凉并没有遇到不开眼的家伙上来询问他那一身血迹,事实上他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就连平日里例行巡逻的守城士兵也不见踪影,心中奇怪诧异却来不及深究。 小龙门里依旧如先前般狼藉凌乱,并没有多少东西收拾的芸姨只是换了身衣服,把积蓄多年的银钱贴身放好,便从后院走出,一直待在大堂里等候的苏凉在经过片刻犹豫之后,弯腰捡起一个损坏不甚严重的酒壶,向着匆匆走来的女人说道:“芸姨,走之前我想再去看他一眼,就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我怕他在里面闷得慌。” 露出个平时并不稀罕,此时却宛如寒夜星光般的温婉微笑,女人轻轻说道:“嗯,听你的。” 见芸姨同意自己这个其实有些任性且十分冒险的提议,苏凉脸上绽放一抹灿烂笑容。 …… 淮安后山,沧澜河畔。 从小龙门出来时还是一脸憨笑的苏凉此时神色阴沉的站在河边巨大崖石上,低头望着河岸上那些数不清的凌乱脚印,又望着那依旧缓缓流淌不知停息、但任凭他如何呼唤却再也见不到以往那一抹熟悉白色的浑浊河水,眼睛微微眯起,心中闪现一道阴影。 对于危险,十一年流亡生涯造就的生死经历使他有一种近乎本能般的预知。 顾不得身后芸姨脸上带着疑惑的焦急关切,苏凉转过身,安慰芸姨在那间破旧草庐里耐心等候,便向着山顶那个男人的坟窨方向狂奔而去。 山路崎岖,荆棘遍布,小径曲折,只是对于亲手把那个男人埋在山上的苏凉来说,这一切却是再熟悉不过。 虽然苏凉对那个男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对那个男人的过去也不甚了解,可只要他还是那个不会水性却肯跳进河里搭救自己的男人,是那个在自己刚醒来后发疯般怨恨自己的无能以头撞地时肯把手垫在自己额头上的男人,是那个在数九寒冬里肯把唯一一件单薄棉被让给自己的男人,他便绝不许任何人去打搅那个男人的安眠,更不允许任何人从他手中抢走那个男人留给他的东西。 他所拥有的已实在太少,少到不能再失去哪怕任何一件,即便那只是一条鲤鱼,一份回忆,一片安心。 天空猛然灰蒙死寂,一如昨日般不见天日,只是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天飘落的却不再是凄冷秋雨,而是凛冽冬雪。 漫天雪花纷落,穿过枯槁树枝,穿过灌木荆棘,无情撒落在苏凉瘦弱的肩膀上。 如轻絮。 如鹅毛。 如落叶。 愈下愈大。 已是初冬。 趟风冒雪竭力攀爬的苏凉终于赶到山顶,抬眼望去,却是满目凄凉。 手中酒壶猛然爆裂。 浑黄的酒水与鲜血混杂滴落雪地,猩红耀眼。 跪倒山崖,身体因愤怒而压抑到颤抖的苏凉仰天凄惨嘶嚎。 冬雷震震! …… 第十三章蛇吃蟒,蛟吞龙 淮安后山,山顶之上。 因为汤如锦一句“献给圣上”而不得不把府内众多高手召集起来,甚至不得不以私人名义动用守城士兵前来这穷山恶水寻找阴阳鱼的沈池站在汤如锦身后,看着他手中那尾先前在山下沧澜河中以不知名玄妙手法钓起的通体雪白的锦鲤,眼神晦暗,神色阴沉。 他当年拒绝女儿的书信邀请,肯以堂堂准国丈的身份屈居在这小小淮安城,而不是选择将整个家族迁徙到更加繁华波澜壮阔,也更有发展前途的大幽圣城,便是因为身边豢养的门客曾偷偷对他说这淮安城里极有可能存在道教至宝阴阳鱼,贪生怕死且贪恋富贵的他在听说阴阳鱼有延年益寿的功用之后,这些年来动用无数人力物力,险些将淮安翻个底朝天,只可惜仍旧没能找到哪怕半分痕迹。 起初见到汤如锦,在探知到他来淮安城的目的也是为阴阳鱼之后,沈池原本想顾左右而言他蒙混过关敷衍了事,事实上他也确实将这件事推迟了一段时间,却不料眼前这个自打见面起便一直表现的老朽迂腐的钦天监监正在今天早上突然找到他,告诉他阴阳鱼并非钦天监想要,而是要献给当今圣上。 圣上? 大幽帝国的王? 那个他只见过一面便险些被其身上的威严气息吓得尿了裤子老脸丢尽的女婿? 实在想象不到倘若自己再加阻拦会遭到怎样灭顶之灾的沈池只得老老实实将这些年的经验和盘托出,跟着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罗盘的汤如锦来到沧澜河,在亲眼见到汤如锦没什么波澜的便从沧澜河中钓起那尾锦鲤后,沈池心中暗自懊悔不已的同时也有些目瞪口呆。 他如何都想不到有人会将这种称其为倾国也不为过的滔天巨宝随便扔在沧澜河里便不管不问,他同样想不到这阴阳鱼竟然不是一条,而是一阴一阳、一雄一雌两条锦鲤,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竟然会有人如此暴殄天物般将这阴阳鱼中的一条葬在自己的墓中! 望着来到山顶后已经从不知名坟窨中钓起第二尾通体漆黑、眼珠呈诡异白色据称是“阴鱼”锦鲤的汤如锦,沈池心中滋味万千,苦涩不堪。 这可是自己梦寐以求延年益寿的宝物啊! 微微侧头,不经意瞥见身旁被自己当做心腹的门客眼中同样闪烁着强烈不甘的眼神,沈池心中陡然冒出一个荒谬念头。 要不要把这些人杀死将阴阳鱼抢过来? 大不了事后对人说他们是被刺杀身亡便是,这些年来旧青丘的那些个孤魂野鬼不是听说专门刺杀帝国官员吗? 一咬牙,正打算让身边门客暴起偷袭的沈池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沙哑嘶吼,凄厉无比。 沈池,褚留牛,段刀客,甚至连刚刚因为捕获阴阳鱼而在枯瘦如苍老树皮的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笑容的汤如锦俱是猛然转头,警惕望去。 却发现原来不过是昨日小龙门里那个瘦弱少年。 被沈池调派来护卫在山顶周围的淮安守城副将望着眼前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迈步上前,猛然拔出腰间佩刀,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没有回答。 只有巨大雪花落地发出簌簌声响。 只有凄风怒吼拍打枯朽树干。 跪在漫天冬雪中的苏凉对守城副将的质问没有丝毫反应,魂不守舍,置若罔闻。 只是眼神呆呆望向远处。 汤如锦脚下,一座原本并不显眼的坟丘此刻早已被挖开,里面的场景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棺木炸裂破碎化作齑粉。 白骨横飞。 望见此景,苏凉再度仰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凄凉悲号,披头散发。 痛不欲生! 当年男人死后,苏凉知道那个从来不懂得如何善待自己的家伙肯定没有替自己准备后事,所以苏凉亲手用淮安后山的枯死老树给他打造了一副简陋棺木,不顾十指鲜血淋漓用双手替他在淮安后山山顶上挖了一个矮小坟冢。 他不过是希望那个总是在夜晚独自望着星空饮酒求醉的男人能够在死后远离尘世喧嚣,他不过是希望那个喜欢安静的男人能够睡得安稳不被打扰,他不过是希望在自己死后也能葬在男人身边不再感到孤单而已。 他原本是心灰意冷想要放下仇恨陪那个男人安稳却落魄的过一生的啊。 只可惜这(*****的世道却偏不遂人愿。 苏凉心中突然涌起了无边无际的怨恨。 天地不仁,人何以报? 以尸骨,以血腥。 尸骨堆成的坟窨最舒服,他睡过,他知道。 所以为了让被惊扰的男人能够重新睡得安稳,他需要做些事情。 一些他以前天天在做的事情,一些他一做便是整整十一年已经厌烦到麻木的事情,一些他原本以为可以不再沾染的事情。 他原本最擅长的事情。 一只蝼蚁要有多凶狠才能咬死人? 苏凉不知道。 可一个人要怎样取别人性命,苏凉却是再熟稔不过。 他这条十一年前便已苏醒的色彩斑斓的锦蝮蛇,于世间流离失所,满腔满腹的怨毒,咬死过所有向他表现出恶意的人,从未失手。 在来淮安后山之前便已得到格杀勿论命令的守城副将不再追究眼前嘶吼少年身份,双手紧紧握住锋利腰刀,狠狠劈下,刀光一闪而过,带起呼啸风声。 鲜血飞溅。 然而倒下的却不是苏凉。 不知何时已停止悲号站起身的苏凉神色狰狞如同厉鬼,手中握紧那柄刚把沈屠虎砍作一堆碎肉便又再次饱浸鲜血的剔骨刀,一刀割断身前守城副将的咽喉,在他那道不可置信的不甘眼神中如发疯般撞入蜂拥而来的护卫之中,沙哑吼叫。 “十六年锦蛇翻身可吃蟒。” 刀起。 无风树自吟。 “八百载幼蛟初生却吞龙。” 刀落。 一颗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带出一条猩红血路。 苏凉如陷入疯魔般挥动手中剔骨刀,嘴里低声喃喃说着那个男人离世前给自己定下的谶语,泣血而啼。 所有挡在在苏凉身前的守卫兵士皆被一一斩杀。 已成为一具模糊血人的苏凉佝偻身躯,握紧手中沾满斑驳血痕的剔骨刀,走向早已惨无人色的沈池与冷眼旁观的汤如锦。 雪地上划出一条血色长河。 近在咫尺。 …… 第十四章 八十一道紫雷滚滚下 苏凉身形愈发接近,耐不住性子的褚留牛终于迈开宽大步伐,在得到汤如锦点头示意后,一脸狞笑缓步上前。 如山屹立。 已是陷入癫狂境地的苏凉视而不见,不闪不避,径直上前,眼神死死盯住汤如锦手中两尾挣扎锦鲤。 手中剔骨刀因为方才厮杀破损愈发严重,锋刃参差如锯齿,狰狞如凶兽张口欲择人而噬。 终于撞上。 褚留牛仰天长吼一声,声如猛虎啸山林,双拳紧握如擂鼓巨槌,向着身前少年狠狠砸下。 地动山摇。 苏凉身形猛然后退,堪堪躲过这惊天一击,迅速将剔骨刀含在口中,俯身趴下,如迅捷猎豹闪转腾挪,避过身下蜿蜒裂隙,而后双脚陡然发力,如雄狮搏兔拼尽全力,向着褚留牛凶狠撞去,似是被仇恨冲昏头脑,誓要与其玉石俱焚。 望着不自量力冲撞而来的苏凉,褚留牛再次凶狠一笑,眼神不屑,双拳化掌,掌刃即刀刃,带起呼啸风声,劈碎身前万朵雪花,卷起地上千层落叶,向着苏凉头颅直直劈去。 掌未到风先到,风如刀剑,苏凉被迫侧头躲避,瘦弱肩膀却被带起一蓬血花,进势陡然受阻。 褚留牛再次桀桀怪笑,掌指化钩,呈现妖异猩红,在空中划过五道耀眼血印,如探囊取物般抓向苏凉头颅,所经之处万物化作齑粉。 势在必得,褚留牛眼中似已见到苏凉头颅爆裂血肉横飞的场景,心中闪现一股暴虐兴奋,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嘴唇。 陡然落空。 褚留牛十指深陷山石地面,猛然抬头,面现惊讶。 进势受阻后便不进反退,俯身紧贴地面的苏凉癫狂脸庞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轻蔑笑容,不顾褚留牛暴怒咆哮,眼神阴狠,脚下山石飞溅,绕过褚留牛那具庞大身躯,绷紧的身体如飞矢般弹射向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汤如锦,口中剔骨刀重新落于手里,向着汤如锦咽喉直直刺去。 又是刀光一闪而逝! 凄厉哀嚎顿时弥漫整座淮安后山山顶。 然而汤如锦却是立于墓前安然无恙。 守在汤如锦身旁始终不曾动过半寸的段刀客那只独臂垂在身旁,手中终于出现一柄漆黑断刀。 刀名“断臂”。 刀只断臂。 一条握着剔骨刀的手臂跌落在段刀客脚下,鲜血喷涌。 苏凉身体滚落墓中枯骨身旁,清秀脸庞上五官因疼痛扭曲成一团,在发出一声凄厉哀嚎后便死死紧咬牙齿,身体蜷曲,浑如血人。 左手握着一尾不再挣扎的漆黑锦鲤。 汤如锦如死水波澜不惊的眼神望着这个在被砍断一条手臂后仍然咬牙从自己手里抢走一条阴阳鱼的少年,终于闪现一抹好奇神色。 他见过太多贪生怕死的庸人,见过太多外强中干的虚伪之徒,却从未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人,何况这人还只是个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是什么让他如此视死如归? 难道是因为他知道阴阳鱼的可贵之处? 汤如锦摇摇头,连钦天监花费数十年时间也只才大概占卜出阴阳鱼的藏身之处与其卦算天道的作用,这个酒肆小斯哪里能窥视天机,而且他倘若当真侥幸得知,又怎会落得此时这般凄惨场景。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脚下这座埋葬了“阴鱼”的无名坟窨? 看着不远处少年竭力爬向那具枯骨的悲凉姿态,汤如锦心中释然,微微侧头,示意身旁段刀客结束这碍眼少年的性命,既已寻到阴阳鱼,他需尽快回圣城复命,龙椅上的那位圣上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主子。 段刀客领命前行,却被暴怒赶来的褚留牛伸手制止,狞笑道:“让我来,这小杂种刚才敢耍老子,老子要让他知道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 并不嗜杀的段刀客回头望向汤如锦,在得到一个无奈眼神后闪身让出位置,重新退回。 望着身前一脸狰狞的庞然大汉,苏凉嘴角扯动一个苦涩笑容,感受着因为鲜血大量流失而愈发衰弱寒冷的身体,知道自己已是难逃死劫,然而他心里却并没有像以往般冒出即便死也要先咬别人一口的念头,只是出奇平静,平日里心中积压的种种不甘在此刻突然烟消云散,没有一丝后悔。 能和那个男人死在一起不也是自己的心愿? 苏凉将身体靠在那个男人的枯骨身旁,看了看手中的漆黑锦鲤,不知是向那具枯骨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低声喃喃道:“可惜了,不是那条白的。” 然后抬头望着灰蒙天空,歉意说道:“父亲母亲,原谅小苏凉不能给你们报仇了。” 闭上双眼。 看见眼前少年一副等死样子,从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褚留牛再次狞笑,双拳猛然轰出,狠辣无比。 异变陡生! 一道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身影猛然挡在苏凉与褚留牛中间,将那无匹双拳生生承受下来。 咔嚓。 筋骨尽折的声音。 被一口浓郁鲜血喷在脸上的苏凉睁开双眼,呆呆望着眼前那张熟悉的温婉面孔,泪如雨下。 那个因为担心苏凉而偷偷爬上山,并替苏凉承受必死一击的女人甚至来不及多喘几口气,只是露出一个不再好看的笑脸,轻轻说了一句话,便溘然离世。 “好好活着。” 一身污秽血迹苏凉坐在漫天大雪之中,坐在枯骨朽墓之旁,怀抱着芸姨的尸体,愣愣出神。 一瞬生八万四千念。 一念化八万四千相。 念念皆是细小琐碎不值一提的嬉笑怒骂。 相相皆是温婉女人眉眼灿烂温馨的慈爱笑脸。 渐行渐远渐无书。 十一年堕落沉沦不曾得享世人善意相待的苏凉猛然仰天长嚎,呜咽凄厉。 将手中漆黑锦鲤生吞入腹。 血肉嚼烂! 八百年匿身世间企图化龙离去而不得的“阴鱼”在死前于口中发出龙吟般凄厉啸叫,声震天地。 冬雷再响! 此前任他大雪漫天不曾有过一丝变化的灰蒙天空中猛然间聚拢大片死寂黑云,一道道粗壮闪电虬龙般交织成滔天电海,撕裂天幕。 黑云压城。 积攒八百一十六年,八十一道天道紫雷终于滚滚轰下。 …… 第十五章 疯魔,成活 八十一道紫色天雷虬结交织撕裂天幕。 整片天空下的漫天大雪骤然加剧犹如大浪滔天。 天地异象。 抱着女人尸体犹自嘶嚎呜咽不止的苏凉却浑然不觉。 苏凉头顶上,那片诡异天空中骤然雷声大作,八十一道灭世天雷在众人眼前生生化作了八十一条紫色天龙。 不知是由于“阴鱼”化龙不得的怨念,还是被苏凉吞入腹中死后仍旧冤魂不散,随着八十一条紫色天龙现世,苏凉身上突然涌现大片乌紫黑气,弥漫而出,迎风即长,眨眼已是幻化作八百丈乌黑恶蛟模样。 引颈嘶吼。 霎时已是蛟吼漫天。 与整片天穹上的龙吟雷鸣针锋相对。 天崩地裂。 场中再无一人能够动弹丝毫。 八百丈乌黑恶蛟只是回首望了苏凉一眼,雾气凝聚而成的身体让人看不出它眼中究竟是愤怒还是怜悯,身躯盘结纠缠,而后便腾空而上没入整片雷海龙群。 大战一触即发。 苍天之上,遮天蔽日的死寂黑云之中,恶蛟与天龙撕咬作一团。 八十一条紫色天龙游走翱翔,吐息睁眸皆是撼世雷霆,雷海汪洋,隆隆声不绝于耳,震荡整座淮安后山,偶有雷霆乍泄,便已是不弱于修仙之人口中的三九小型天劫。 八百丈乌黑蛟龙游走于其中,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睥睨姿态。 龙吟大作,八十一条紫龙愤然昂首,口中雷电喷吐不停,八十一道天道紫雷汇集于天际,形成一条直径长达九尺的粗壮雷霆,然后轰然砸向身下蛟龙。 透体而过。 八百丈蛟龙身躯未起丝毫涟漪。 整座淮安后山却已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蛟首高昂,仅是盘身便已将整座淮安城覆于身下的八百丈乌黑恶蛟向着头顶整片天地异象发出示威般的凶狠吼叫。 顿时黑云翻滚沸如煮。 天龙怒目。 八百丈恶蛟却不待整片天地异象再做出丝毫回应,蛟身长展已是直直攻杀而去。 先吞云。 方圆七百里遮天黑云尽入其口。 再吞龙。 八十一条天道紫龙无一能够逃离。 最后蛟首狰狞,吞天而去。 …… 地上,终于停止嘶嚎的苏凉将怀中女人轻轻放在那个男人的枯骨身边,缓缓站起身,不知是否是八百丈乌黑恶蛟有意为之,整座淮安后山只有他一人能够行动自如。 苏凉抬起头,清秀脸庞神色呆滞没有任何表情,似是已经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麻木如行尸走肉,只有两行血泪在其脸上蜿蜒流下。 望着身前仍旧保持双拳轰出姿势的褚留牛,苏凉眼神迷离,面带疑惑,似是记不起自己与眼前庞然大汉究竟有什么关系,皱眉,苦苦思索良久,终于露出恍然大悟表情,缓缓前行几步,伸出仅剩的那只左手,轻轻将其推倒在地,而后木然走到褚留牛面前,望着这个亲手在自己眼前杀死芸姨的男人,低声问道:“喂,你很爱杀人吗?” 身躯庞大所受威压也更大的褚留牛躺在地上,竭力挣扎却仍旧动弹不得,似乎身体已完全不属于自己,狰狞面孔上腥红嘴唇剧烈颤抖,不知是想要向着眼前凄惨少年求饶还是要咆哮怒吼,只是此时他无论想要说什么,似乎都显得有些徒劳。 依旧一脸呆滞表情苏凉低头望着褚留牛,双眼却空洞无神,仿佛根本没看到褚留牛的挣扎神色,再次自顾自开口问道:“那你知道比死更酷烈残忍的是什么吗?” 褚留牛丑陋脸庞上神色挣扎更甚,牙齿打颤,目露惊恐,似乎已经想象到苏凉接下来要做什么。 注定得不到回答的苏凉却依旧一字一顿,如同学堂里初识字的孩童般认真道:“我知道,是生不如死。” 然后苏凉望着褚留牛那双惊恐到睚眦欲裂的眼睛,低声好奇问道:“你想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吗?” 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褚留牛望着这个看似平静实则已陷入疯魔的少年,曾经在乱葬岗中与死人同眠几日几夜都不曾有过半点感觉的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恐惧与绝望,如果此时可以说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求饶,然而平日里以杀人为乐的他第一次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却似乎也已经是最后一次。 苏凉轻轻摇头,似乎对这个不会回答的谈话对象失去了兴趣,将那张沾满鲜血的手掌覆在褚留牛面庞上,而后伸出两根手指,轻缓却毫无凝滞的放入褚留牛的眼眶,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丝毫不觉的有何不妥的事情,慢慢扭动,小心翼翼。 似乎他此时所做是世上最值得享受,也最值得花费时间去慢慢品尝的事情。 片刻后温柔抽出。 已是多出两样物什。 两颗完好无损只是沾满鲜血的眼珠。 苏凉轻轻把玩着两颗眼珠,呆滞面庞上终于露出一抹诡异微笑。 躺在地上的褚留牛疼痛不堪,面部肌肉颤抖如弓弦振动,却动不了哪怕一根手指。 苏凉随手将眼珠捏爆,而后俯下身,将牙齿轻轻靠在褚留牛的咽喉上,狠狠咬下。 原来血的味道是咸的。 原来人肉并不好吃。 原来自己真的是天生祸种。 一边生啖褚留牛血肉一边流下血泪的苏凉这样想着,口中牙齿却愈发用力,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够填饱自己十六年饥渴怨愤的猎物,即便是撑死也要将其吞入腹中。 褚留牛终于死去。 喉间血肉模糊,脸上两个漆黑空洞犹如死不瞑目。 重新站起身的苏凉双眼环视山顶众人,犹如一头饥渴野兽寻找下一个能填饱肚子的猎物。 终于目光落在段刀客身上。 苏凉走的很慢,慢到即便是一向以沉稳冷漠而自傲的段刀客都开始不由自主的想要颤抖,似乎苏凉每一次脚步落地都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这个自从当年被人断臂后便自诩心中不会在有丝毫波澜的男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苏凉终于走到段刀客面前,他脚下便是被段刀客一刀砍掉的断臂,他身上断臂处的伤口仍在溢出鲜血,他却始终没有低头看一眼,仿佛那根本是与自己毫无无关的东西,是别人丢弃的遗失物。 他只是从段刀客垂着的手上拿过那把断刀,挥刀将段刀客仅剩的那只手臂砍下,便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苦心练刀三十年堪堪达到刀道一品境的段刀客却陡然道心破裂,功力尽失。 终于轮到汤如锦。 苏凉沉默着将手中锋利断刀用力捅入汤如锦腹部,而后慢慢抽出,才仰头望着这个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面露不解神色,呢喃问道:“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呢,我明明只剩这么一点少到可怜东西,你为什么还要来抢呢?我明明已经快要放弃复仇,只想在这淮安城里缩头乌龟一样的过一辈子,你们为什么还要逼我杀人呢?” 微微侧头,苏凉望着已经不成样子的矮小坟窨和那具惨白枯骨,凄凉且不解的问道:“你为什么连死人都不放过,要来挖他的坟呢?” 汤如锦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他只是竭尽全力调动全身气机催动手中困着“阳鱼”的古怪罗盘,想要尽快挣脱那古怪莫名威压,而后将眼前这个坏了自己计划的少年拍死在掌下。 苏凉重新转头望着汤如锦,眼神不晦暗,不阴沉,只是凄凉死寂,手中断刀高高扬起,然后向着汤如锦的头颅狠狠劈下。 “!” 终于挣脱威压的汤如锦面目狰狞,以手中古怪罗盘挡下苏凉手中断刀,而后一掌将苏凉轰飞,如断线风筝版抛落远处,衣衫鼓荡,须发皆飞,咬牙切齿道:“小畜生,老夫要将你剥皮剔骨,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 第十六章 缘起,缘落 被汤如锦一掌轰飞的苏凉似乎毫无感觉,没有丝毫痛苦神色,只是口中涌出让人触目惊心的鲜血,挣扎着爬起,依旧面目表情向着汤如锦缓缓走去。 手中断刀握的更紧。 再次被汤如锦轰飞落地,身后一棵合抱老树经受不住被苏凉瘦弱身体带起的巨大冲击,猛然断裂砸在地上,溅起雪花无数。 起身愈发艰难的苏凉摇晃站稳,口中再次涌出大量鲜血,每走一步都要竭力咬紧牙齿才能使自己不会虚弱倒地,佝偻着身体,手中断刀拖曳着在厚厚雪地上划出一条歪斜路线,嘴角滴落的鲜血画出另一条凄惨蜿蜒。 汤如锦眼中杀机愈盛,望着不知死活挣扎前行的苏凉,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前来破坏自己计划的少年叫什么名字,但却绝不影响他此时想要将这少年杀死的迫切心情。 竭力调动体内因莫名威压而稍显阻滞的气机,催动手中古怪罗盘发出五彩氤氲,幻化斑斓猛虎,咆哮一声跃下罗盘,向着苏凉凶狠冲去。 所行之处万物闪避。 …… 天上,云深雾处,从芸姨被褚留牛杀死时便立在那里的红袍女子不动如山,望着苍天之上已是遥不可及的八百丈乌黑恶蛟,妖艳到令人惊为天人的倾城脸庞上呈现一抹恍惚神色。 一个魁梧男人沉默站在她身后,因为一道蜿蜒伤疤而显得狰狞可怖的脸上呈现诡异的黑白双色,木讷而安静,仅剩的一颗独眼看着身前的女人,敬畏无比。 一个粉雕玉琢瓷娃娃般的蓬头女娃儿此时呆呆低头,望着淮安山顶上如自寻死路般一次次冲杀而后一次次被轰飞的苏凉,如被施了咒般定定坐在一个年迈老道肩头,一双尚未长开便已是风情万种灿若桃花的眸子骤然泛了红,先是眸中有弱水浮沉,继而滂沱雨下,嚎啕而泣,将身下年迈老道打了个措手不及,莫名其妙。 “呀呀,小阳关你咋哭了,别哭别哭,老槐爷爷这里还有糖葫芦呢。”年迈老道急忙安慰,慌乱之中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糖葫芦,摇晃着放到小女娃面前。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下山后便对糖葫芦一见钟情的小女娃这次出奇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哭声更大,伸出稚嫩小手指着山顶上已是惨无人形的苏凉,抽泣哽咽道:“老槐爷爷,快去帮帮他,你看他都快叫那个坏老头给打死了。” 一向对小女娃百依百顺的的年迈老道罕见的有些为难,侧头望了望身边没有丝毫动静的红衣女子,有些尴尬道:“这个……” “哼,老槐爷爷真没用。”见身下年迈老道踌躇不前,小女娃娇哼一声,而后转头望向红衣女子,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撒娇道:“山主姐姐,你快看那个人多可怜,老是被人打哩,咱们去帮帮他吧。” 终于收回视线的红衣女人低头瞥了眼山顶上的情状,面无表情,声音清冷,只是向着身后的魁梧男人说道:“斗魁,倘若本座没记错,你该是青丘人吧。” 魁梧男人点点头,丝毫不担心背对着自己的女人会看不见,神色依旧安静,只是望向山顶上的汤如锦时,双拳却紧紧握起。 红衣女人轻叹一口气,开口道:“去吧。” 曹斗魁轻轻点头,魁梧身形猛然坠下云巅。 轰然砸落山顶之上。 咆哮前行的斑斓猛虎被其一脚踏碎化作齑粉。 汤如锦惊愕望着眼前如天神降世般悍然而至的魁梧男人,大惊失色,将古怪罗盘护在身前,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似乎从不会开口说话的曹斗魁只是露出一个类似笑脸的表情,使得他原本便恐怖的面孔更加狰狞,单脚用力,脚下方才便被他踏裂的巨石化作碎末纷飞,隔空一拳轰出,身后十数株粗大古木便随着滔天气机生生拔地而起,状如箭矢,凶狠撞向汤如锦。 心生不妙的汤如锦体内气机再次喷涌而出,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身前古怪罗盘上,单手捏玄妙符印,手中古怪罗盘陡然涨大,护住身躯,手上符印再变,古怪罗盘上篆刻八卦字符纷纷跳出罗盘化作实体,向着飞射而来的参天古树冲撞而去。 双双碎裂。 曹斗魁纹丝不动。 汤如锦倒退二十步,口吐鲜血。 已是身受重伤的汤如锦手中古怪罗盘猛然砸进地面,生生稳住身形,不顾口中鲜血溢出洒落衣衫,慌忙抬头,再次开口,凄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人,可知你此刻举动是在与大幽帝国为敌?” 曹斗魁不为所动,踏步前行,身后猛然闪现饕餮幻影,仰天长吼,漫天大雪如被牵引般落入其口中,不知踪影。 “噢,大幽什么时候也配叫帝国了?” 一道清冷嗓音从汤如锦身后遥遥传来,红衣女人带着年迈老道与其肩头上的小女娃不知何时自半空缓缓飘下,脚不落地,衣不沾尘,漫天大雪绕其而行。 汤如锦猛然转身,望见红衣女人如此姿态,双眼骤然瞪大,惊叫道:“仙人?!” 红衣女人神色冰冷,不理会汤如锦大呼小叫,望了眼他手中古怪罗盘,冷声道:“须弥山的小小叛徒,也敢来人间作威作福,真以为投靠了世俗皇权便能凌驾众生之上?” 汤如锦望着这个一眼便看穿自己身份的女人,心中莫名涌现无边恐惧,比方才威压加身被苏凉一刀捅入腹中时还要来的惶恐,连忙躬身道:“不敢,不敢。” 红衣女人望着汤如锦手中古怪罗盘,困于罗盘中的“阳鱼”已有一半身体化作金石印入其中,冷哼一声,不见她有任何动作,“阳鱼”便猛然跳出罗盘落于她手中,手腕轻动,滑落赤红衣袍不见踪影。 汤如锦欲言又止,终是迫于眼前形势不敢开口,心中暗自叹息,看来这次计划怕是要功亏一篑了,不过只要自己能够活着离开淮安城,想来以后该是有机会将功补过。 念及此处,汤如锦枯皱脸上露出一抹谄媚笑容,估计是许久不曾有过这般低下姿态,笑容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讪讪开口道:“仙人此次前来想来也是为这阴阳鱼,只可惜‘阴鱼’已被那无知少年吞入腹中,既然‘阳鱼’已被仙人得到,不知能否就此放在下离开?仙人放心,对于阴阳鱼之事,在下回去之后一定闭口不谈。” 红衣女人却不理会汤如锦的保证,只是眼神轻轻望向那具惨白枯骨,神色恍惚,待瞥见枯骨身旁芸姨的尸体后,目中闪现一抹愠怒,转头看向汤如锦,天籁声音寒如冰雪,开口道:“这坟窨可是你挖开的?” 汤如锦心中忐忑,却不敢说谎,当初还是须弥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时,他便听说这类有大神通的仙人会些诸如他心通读心术一类的法门,只得老实开口道:“的确是在下叫人挖开的。” 红衣女人身形自汤如锦身旁轻轻飘过,飞向那具惨白枯骨,丢下一句让汤如锦浑身冰冷的话:“那你就去死吧。” 一旁在曹斗魁身后出现多时的饕餮早已凝练浑如实体,在听到红衣女人的话后,不待神色惊恐的汤如锦有任何动作,便急不可耐猛然跃起,连同古怪罗盘与汤如锦一同吞入腹中。 大口咀嚼。 鲜血爆溅。 红衣女人飘至惨白枯骨身旁,双脚终于落地,蹲下身,任凭鲜红衣袍铺落雪地,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抚上,神色凄苦,再不复方才冰冷神情,而是如同迷路的懵懂女童终于找见亲人般放肆落泪,柔弱怯懦,低声喃喃诉说:“师父,徒儿来接你回家了。” 红衣女人身后,蹦跳着跟过来的小女娃手里拿着糖葫芦,看到山主姐姐落泪一脸疑惑担心,远远望着的年迈老道却是一副叹息表情,无奈摇头。 无论山主在自己这些人面前如何倔强,可等真正见到那个人,怕也还是会变成当年被他带上山时的那个胆小女童吧。 红衣女人轻轻伸出双手,想要将零落尸骨抱在怀中,却不料不远处躺在地上仿如昏迷般久不见动弹的苏凉突然暴起,如护食凶兽般将惨白枯骨与芸姨尸体护在身下,抬起头向着红衣女人沙哑吼叫:“不准动他们!” 红衣女人神色顿时冰冷,素手高扬,向着苏凉头颅狠狠拍下,冷声斥道:“不知所谓!” “嗷!” 苍天之上,吞天而去的八百丈恶蛟不知何时返身而还,一声惊天怒嚎后重新散作漆黑雾气回到苏凉体内,原本便已处在崩溃边缘的苏凉被大股黑气冲进身体后顿时昏迷。 与此同时,红衣女人拍向苏凉头颅的手掌被层层黑气化成的铠甲挡住,巨大的冲击使得淮安后山原本屹立数十年的粗壮古树尽皆折断,山下沧澜河里陡然掀起滔天巨浪。 消弭散去。 红衣女人陡然站起转身,向着不远处的曹斗魁寒声说道:“都给本座带回招摇山!” 踏虹而去。 …… 第一章 杀戮是罪 黑夜都多黑,漆黑如墨不见人影,可能黑的过世道? 世道有多黑,腌臜如泥沼污浊清莲,可能黑的过人心? 人心又有多黑,看不见猜不到望不透混沌一片,可能黑的过苏凉此时所处的这片深渊? 他已忘记自己究竟是不愿醒来还是不能醒来,他只是闭着眼。 他只有闭着眼时,那个男人才能在坟窨里睡得安稳,他只有闭着眼时,芸姨才能对着自己一如往常般温婉微笑,他不敢睁开眼。 他试着想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他久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现在他想动一下,却发现是徒劳。 他本能想探听一下身边的动静,却发现四周死寂得可怕,没有风吹,没有草动,没有水滴溅落寒潭,也没有枯叶飘落地面。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面临何境,可能他此时正坐在万丈悬崖峭壁之上,哪怕一只蝼蚁经过身边擦动他的衣衫便能使他坠落悬崖万劫不复,可能他身边有千万把尖刀利刃正在对准他,那刀剑上沾着鲜血黏着碎肉,下一刻便要斩断他的头颅刺穿他的身体,可是他完全不在乎。 他只是不想睁开眼。 他突然听到一阵悉索声响,那声响他以前从未听过,却突然在心底感到一阵莫名熟悉,他听着那声响靠近,落地,脚步声渐起,小心翼翼来到自己身边。 他不想理会。 他只想闭着眼。 他只有闭着眼时才能看到一个临窗吟诗的男人,一个哼着曲子的女人,他觉得那很温暖,温暖到让他想要永远停留在这幅画面里。 可是他突然感觉到了另一份温暖,他原先没有知觉得身体突然有了知觉,他知道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张床上,那张床有些硬,有些咯人,却远比他以前睡过的所有床都要来的舒服许多。 他也知道了那份温暖的来源。 一根纤细的手指正在他恢复知觉的面庞上轻缓滑动,从眉,到眼,再到嘴唇,到下巴,划过侧脸,轻轻揉动他的额头,带着淡淡不知名的香气。 他觉得这香气也很熟悉。 他突然听见一道青稚细嫩,稍显顽皮,隐约还带着一丝担忧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甚至感觉到一阵浅浅的呼吸吹进自己的耳朵,搔的他有些痒,但却很舒服。 “喂,醒醒哩,你都睡了有三个月哩,再不醒该被老槐爷爷打屁股哩。” 他觉得这声音更熟悉,他似乎已听过千万遍,但却在每次听过后便立即强迫自己忘记,因为这道声音想要把他叫醒,而他不想醒来。 那道声音也不肯停下。 “你叫什么,我叫小阳关哩。”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哩。” “这里是招摇山,是小阳关的家哩。” “山上有很多人哩。” “小阳关最喜欢老槐爷爷跟山主姐姐哩。” “小阳关不喜欢那个大和尚哩。” “山上的其他人都很无聊,是大笨蛋哩。” “你什么时候能醒哩。” “……” 声音渐小,有些落寞,有些无聊,那根手指还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滑动,力道也渐小,开始不再温暖,可他还是不敢睁开眼,却突然有些想说话,他突然很怕身边的人觉得孤单,因为他本身便已足够孤单,他知道孤单的可怕,也知道孤单的可怜,不然他不会不敢睁开眼。 声音终于渐渐小去,渐渐消失,脚步声再起,依旧小心翼翼,悉索声再起,他却觉得不再陌生,许久,周围又是一片死寂。 他依旧闭着眼,却开始有些期盼能够再次听到那道声音。 他闭着眼时看到的画面也开始慢慢改变。 画面里突然出现一把刀,刀身是弯的,很细长,刀刃上有轻微损伤,几个微不可见的缺口像是野兽的獠牙。刀上有血,血还是红的,红得有些刺眼,他突然想闭眼,只可惜他忘记自己的眼睛本来便是闭着的,所以他不得不看着那把细长血刀慢慢挥舞,砍倒拿个吟诗的男人,砍倒那个哼曲的女人,然后悄悄隐入黑暗。 他突然觉得没来由一阵愤怒,一阵悲伤,他想伸手把那柄长刀折断,把那个握刀的人杀死,只可惜他动弹不得丝毫,只可惜他不敢睁开双眼,所以他便不得不看着画面再次改变。 黑暗里突然有光,是星光,也是月光,一片荒原里一个小男孩正在孤零零坐着独自哭泣,哭得很伤心,很压抑,很悲惨,他突然也很想哭,可他更想走上前去安慰一下,他本想靠近,画面却开始慢慢涣散,他只看到最后一块画面破碎时,小男孩向着自己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开始觉得更愤怒,也更压抑,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闭着眼不时要为了看这样的画面,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发现再次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眼前的画面却开始快速转变。 画面里的人是都他,他在杀人,在破庙里杀人,在马厩里杀人,在客栈里杀人,在酒肆里杀人,在高门府第里杀人,在河边杀人,在山上杀人,在草丛里杀人,在污水中杀人;杀乞丐,杀杂役,杀屠户,杀土匪,杀马贼,杀兵士,杀官员,杀男人,杀女人,杀小孩,杀老人;用石头杀,用铁片杀,用绳子杀,用木头杀,用匕首杀,用刀杀,用剑杀,用手杀,用牙杀。 所有画面都在破碎,所有画面都在杀人,所有画面都在流血,猩红鲜血吞噬他的视野涌起滔天浪潮向他扑打过来。 他开始颤抖,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他身上的铁链也开始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及腰的长发早已变作雪白,他也不知道他的身体中开始弥漫出大片黑气化作恶蛟模样缠绕在他身上正在仰天长吼,他更不知道他此时所处的这片深渊正在剧烈抖动崩塌。 他只是想睁开眼逃离那片血海,却最终还是被那片猩红血海淹没。 一个衣衫落魄满身油腻的年迈老道突然出现在闭着眼的苏凉身边,看着他痛苦不堪的面庞和挣扎颤抖的身体,一脸哀伤,伸手从腰间拿起破旧葫芦,拧开塞子朝嘴里狠狠灌了一口酒,不顾平日里心疼视若性命的酒水溢出洒落在花白胡须上,低着头,重重叹气。 “可悲。” “可怜。” “可惜。” “可叹。” 将手中酒壶抛到苏凉脚下,年迈老道不知是向怒吼的恶蛟还是向颤抖的苏凉,轻轻问了一句:“可要喝酒?” …… 第二章 不悔 酒水洒落,恶蛟敛形,苏凉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目中无神,双眸赤红,瞳孔收缩如针芒,眼角却在淌着鲜血,沿着清秀惨白的面庞蜿蜒流下,滑过耳垂后断线般滴落。 青瓷枕上绘着的桃花愈发鲜艳。 他神情呆滞,仿佛仍旧未能从方才的血海中找回心神,茫然四顾,视线扫过因恶蛟怒吼而屋顶尽碎徒立四壁的简陋木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因为全身被婴儿臂般粗细的铁链捆绑住无法起身,最后不得不徒然收回目光,怔怔发呆。 深渊崖底,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所行是如何的暴殄天物,年迈老道慌乱跑进无门无窗的简陋木屋,小心翼翼捡起破旧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酣然长叹,一屁股蹲在地上,侧身倚靠在苏凉所躺的木床边沿,小声哼唱。 “道可道,知了叫;名可名,扑蝶萤……” 声音苍老,破锣喑哑,年迈老道却似乎很享受,轻轻拍打着葫芦,原本双目无神失魂落魄的苏凉听着年迈老道的哼唱,眼眸中竟渐渐有了光彩,下意识跟着年迈老道一起哼着,许久,歌声渐息,终于清醒的苏凉艰难张开双唇,因为身体虚弱,声音也显得有些沙哑,断续说道:“这首歌,我曾听他哼过。” 早已知道苏凉醒来的年迈老道听到他开口说话,微微一愣,在明白苏凉话中的他所指是何人之后,自嘲一笑,有些追忆,也有些怅惘,苍老声音说道:“他当然会唱,想当年还是老道我亲自教的他,那小家伙虽说是这世间千年难得一见的万法全通之材,可要说这歌词诡道,他还是比老道我差的远矣。” 心智谈不上聪慧伶俐,经历却足以写成一本大书的苏凉在不愿醒来的那段时间里早已将先前诸多可疑之处参透,沙哑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年迈老道似乎对那个男人心有怨气,恨铁不成钢,哼哼道:“招摇山的上任山主。” 依稀记起自己曾在那道稚嫩声音中听过这座山名,苏凉再次开口,略带疑惑问道:“招摇山是什么地方?” 年迈老道再饮一口酒,囫囵咽下,拿油垢道袍擦了擦嘴角,开口道:“山海之山,修道之山。” 躺在床上仰面朝天苏凉望着没了屋顶遮盖的满天繁星,凄惨一笑,想当年自己满心渴求走遍天下都不曾寻到一处仙迹,如今孑然一身心灰意冷,反倒是身在仙山不自知,自嘲笑道:“那这里便是招摇山?老道长便是仙人?” “道长便道长,加什么老字。”年迈老道嘟囔一句,似乎极不满苏凉的语气,开口答道:“这里确实是招摇山,老道我却谈不上什么仙人,不过沧海一孤舟,漫漫长途,还在路上。” 年迈老道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苏凉身上的铁链,有些好奇问道:“娃儿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不惜以身犯险,拿身家性命以卵击石去和大幽钦天监为敌,要知道那姓汤的小家伙可是摸到了修行门槛,已不是凡俗武夫可以对付的了得。” 苏凉微微侧头,望着年迈老道,终于知晓当日山顶众人是何身份,却依旧不清楚他所说所指何人,疑惑问道:“姓汤的小家伙?” 年迈老道抱着酒葫芦,理所当然道:“就是那个拿着罗盘的老头儿,道教祖庭须弥山上一个身份微末的叛徒,别看他样貌和老道我差不多,要论年龄,老道我当他祖宗都还嫌不够。” 知晓修道之人不能以常理论之,苏凉没有在年迈老道年龄上多做纠缠,望着遥不可及的那轮弯月,似是回忆起旧时光景,悠悠开口道:“他是我的恩人,曾经救过我的性命,也算我的朋友,安抚过我的心灵,是世间少有肯对我善意相待的人。” 不知年迈老道是觉得苏凉此时语气颇显凄凉,还是对那个男人一如往常的善良有些感慨,喝了口酒,唏嘘不已。 苏凉双眼迷茫,猩红褪去,眼眸却依旧浑浊,向年迈老道木然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掘他的墓?” 年迈老道又饮一口酒,长长叹息,似乎要吐尽胸中闷气,良久,方才开口答道:“因为世人皆贪心,因为匹夫怀璧便是罪,因为那是阴阳鱼。” 年迈老道一问三答,苏凉却是明白个中含义,因为世人皆贪心,所以那些人才会来到淮安城,因为匹夫怀璧便是罪,所以那些人挖的才会是那个男人的墓,至于阴阳鱼,苏凉心中尚有疑惑,于是再次开口问道:“阴阳鱼是什么,难不成是我吃的那条鱼?” 年迈老道翻了个白眼,似乎是觉得苏凉太笨,也可能是因为苏凉真的吃掉阴阳鱼让他有些生气,不耐烦道:“阴阳鱼自然便是鱼,是一阴一阳两条鱼,是一雄一雌两条鱼,也是一黑一白两条鱼。” 说完,年迈老道抬头瞪着苏凉,有些气急败坏道:“你这娃儿也真是胆大,不知道是什么也敢往肚子里塞,你可知道那阴阳鱼是道教至宝,是修行神物,是卜算天道缺失的唯一途径?那阳鱼尚且还好些,乃是天下正气清气汇聚而成,吃了也就吃了,不过延年益寿提升道行,老道我虽然说心疼,却也不至于将你剖肚开胸;可那阴鱼是天下至浊至恶至邪之气豢养的凶物,你将它吞入腹中,致使它八百年隐匿世间化龙不成,生出滔天怨气堕成恶蛟,老道和山主哪敢再把你留在俗世里。” 苏凉冷笑一声,眼神怨毒道:“那些人挖了他的墓,害死了芸姨,纵使事前知道阴鱼至恶,我也依旧会吞入腹中,绝不会留给他们。” 年迈老道叹气道:“这便是鱼死网破,损人不利己?知道你是这种性子,老道更加不敢放你下山。” 苏凉冷声哼道:“这是一报还一报,我只恨自己没能力将他们全部杀尽。” 年迈老道霍然起身,居高临下望着躺在床上的苏凉,面色凛然道:“娃儿,百日昏睡冥思,锁心链加身日夜净化,还消不掉你心中怨气?” 苏凉竭力抬起头颅,眼中双眸再次赤红,沙哑嗓音声嘶力竭道:“消不掉,化不净,我五岁时父母被恶人所害,凭一口怨气支撑才能活到今天,他明明已经将我杀心压制,我明明已经快要放下仇恨,是世人太恶,才使我杀心再起,是天道不公,才使我怨气不平,怨气一散,我便必死,如何能消,哪里能化?!” 年迈老道被苏凉一番话逼得哑口无言,怔愣半晌,颤巍巍伸出手摸着苏凉一头年纪轻轻却比他这垂暮老道还要白的头发,凄苦叹道:“娃儿,何苦哇,那阴鱼怨气化蛟吞食你生机命气,我和山主带你上山第一天,你便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变白发,即便有锁心链加身,把你放在这迷毂崖底,也才不过稍加延缓,如此下去,你还能再活几日?” 苏凉头颅颓然落回青瓷枕上,心中念头百转,双眼却依旧浑浊无神,许久,在年迈老道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三个字:“我不悔。” …… 第三章 茧 苏凉百日昏睡未进水米,凭借锁心链的玄妙作用才堪堪锁住他体内生机使其不致消弭散去,身体已是虚弱至极,再加上方才体内怨气百日内首次借他苏醒之势爆发开来,冲天而起,更是将他仅剩的那点力气消耗得七七八八,所以他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大,最后那几个字说出时已是近乎耳语。 可年迈老道却像是被惊雷炸响轰在耳旁般暴跳而起,挥手便将怀中视若珍宝的破旧葫芦摔在地上,伸出指甲里满是污泥的手指,须发飘飞,道袍鼓动,指着苏凉气急败坏道:“不悔,不悔,又是不悔,你这娃儿怎的也和他一样的倔牛性子!” 躺在床上的苏凉轻撇嘴角,无动于衷。 年迈老道跳脚再斥:“想当初他身为招摇山一山之主,何等惊才绝艳,修道不过百年,便已是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遍数九洲四海几千年修行史,也不过区区数人可以凌驾其上,却不曾想他竟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世俗女子便抛下整座招摇山不管,丢给我们一群老弱病残,仅留给山上众人不悔两个字便硬闯山门而出,可结果又如何,还不是百年修为一朝散尽,空留一具枯骨,你这娃儿难道也想步他后尘?!” 年迈老道声色俱厉,苏凉却如一根木头般面无表情,充耳不闻,扭动头颅,重新恢复仰面朝天姿势,闭上双眼,已是不愿再理会年迈老道。 年迈老道一番激愤话语说完,竟也如脱力般蹲坐在地,伸出的手指无力收回,道袍飘落吹动地上铺着的枯黄干草,尽管年迈却依旧宽大的肩膀颓然倚靠回床沿,竟是连心爱的酒葫芦都懒得捡起,见过太多沧海桑田人间世事的混浊眼神怔怔望着地上,目光里满是落寞痛惜。 许久,年迈老道抬起头,看见苏凉仍旧闭着眼,缓缓伸手将他脸上的血泪痕迹轻轻擦掉,动作有些笨拙,眼中却满溢着疼爱,被花白胡须盖住的嘴唇轻轻颤抖,声音凄苦道:“娃儿,休怪老道,老道我只是觉得你跟他太像,一时糊涂便把对他的那股子埋怨撒到你身上,原本只想时来看看你的,不成想说了这些无趣的话,竟连些许情绪都控制不住,让你觉得有些唠叨了。看来老道我这几百年修行算是修到畜生身上去了,实在是没脸再待在这儿,这就走,这就走。” 年迈老道长叹一口气,伸手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弯腰捡起破旧葫芦,拍了拍身上的枯草枝,转身向着外面缓缓走去。 苏凉听出年迈老道话中的真挚,重新睁开眼,侧头望着年迈老道缓缓离开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年迈老道的身形比方才进来时佝偻了许多,也落寞了许多,星光洒在年迈老道的身上,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世人眼中有着无上神通的仙家修士,反而更像俗世里一个没了亲人的孤寡老头,心里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同情,忍不住轻轻开口道:“道长,他救过我,所以我替他挨些骂是应该的。” 听到苏凉的话,年迈老道缓慢离开的身形陡然立住,呆立许久,然后传来颤抖的苍老嗓音:“娃儿,你说,老道我看着他从蓬头小儿长大成人,看着他从顽劣不堪变的温雅庄重,他离开时还是那般完好无损,怎的回来时就变成了一堆枯骨呢?” 苏凉神情黯然,他看不见年迈老道此时的表情,却听得出话里的悲伤,可他对那个男人的生世经历一无所知,唯一相处的一年时间里也大多都是那个男人在有意无意的开导他,从未说过自己的生平,而苏凉自己也只不过是个被老天作弄的可怜小丑,没了父母没了朋友,现如今连手臂和自由也一起丢失,哪里能回答年迈老道的问题。 当开口说话也可能是一种错误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沉默。 见苏凉没有说话,年迈老道摇摇头,身形更加佝偻,脚步也似乎变得愈发沉重,将葫芦里最后一口酒灌尽,一步三摇离开,在迈出门槛时绊了个趔趄,似乎真的醉了。 年迈老道的身影渐渐湮没在黑暗中,崖底重新陷入一片死寂,角落里的黑暗静默无言,仿佛在期待着吞噬一切。 天上,残月无声,隐在昏暗中,如同一头蓄锐待发的兽。 苏凉怔怔望着年迈老道消失的背影,片刻后将视线缓缓收回,扭动头颅,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仰头望着头顶那片因为处在崖底所以看起来更加遥远的星空,眼神有些空洞,有些迷茫。 十六年凄惨人生再次如先前闭眼时那样幻化成一幅幅画面,不管苏凉同不同意,如跑马灯在他眼前缓缓转动,每一幅画面里都带着鲜血,每一幅画面里都听得见哀嚎,最终,在他昏迷前依稀望见的那一袭红袍上定格。 苏凉干裂的嘴唇无意识颤动着,一句句含混不清的话从他嘴里传出,像是在回忆往事,又像是在对自己当下的情形进行着猜测,一片死寂里,这些话语便显的格外清晰。 芸姨死了,害死芸姨的人也死了。 那个男人的尸骨想必已被带回招摇山安稳埋葬。 自己断了右臂,十一年摸爬滚打冒死学来的那几手招式已然作废,因为吞食阴鱼更是被这招摇山视作凶恶之物囚在崖底,并且和招摇山上那个身份不明的红袍女人似乎还有着不大不小的仇怨,还能苟延残喘几日尚不得知。 可大幽圣城里的那个人还没死。 可那个亲手拿刀杀害自己父母的人还没死。 自己报仇的希望却似乎已越来越渺茫。 苏凉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不甘。 愈演愈烈。 体内八百一十六年滔天怨气再次翻滚涌动直欲破体而出,却被入肉即生根的锁心链生生禁锢,只有大片比这黑夜更加漆黑的雾气弥漫将苏凉全身笼罩其中,久久不散。 漫天星光洒落其上,像是一只未曾化蝶的茧。 仿佛一朝脱困,便能直入九天。 …… 第四章 君莫听阳关 清晨,迷縠崖底雾气弥漫。 大雾,雾气已浓郁到几乎可以凝结成水珠的地步,飘荡不动,弥散不开,呈现出一种近乎静止的状态,填满崖底,充斥角落,似乎仍不甘心,顺着两侧高耸陡峭的险峻崖壁缓慢向上攀爬,偶尔被崖壁上横生枝节的漆黑石刃划出道道伤痕也毫不介意,倏忽消失,重新合拢,然后继续溢满山崖。 此时身处崖底,便仿佛置身仙境,静立崖顶,便仿佛脚踩云巅。 苏凉闭着双眼,在那间简陋木屋里,被黝黑铁链捆绑结实的身体直挺挺躺在那张木榻上,像是在酣眠。 他那张清秀俊俏的面庞早已变得消瘦不堪,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雾气凝结的水滴,一头白发在雾气里看不真切,疏忽闪现,倏忽消失,显得有些顽皮,又像是有些害羞。 昨晚他再次被那股怨气冲击心神昏睡过去。 睫毛上沾染的水珠似乎已太过沉重,使得细长的睫毛有些不堪重负,微微变弯,而后上面的水珠便缓缓滑动,滴落面庞。 苏凉被冰醒。 疲惫的撑开眼皮,兴许是昨晚那番折腾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精力消耗殆尽,原本无论是喜是忧是怒是恨都永远让人觉得漂亮的眸子显得有些黯然。轻轻张了张嘴,苏凉觉得有些干渴,尽管干裂的嘴唇因为浓郁雾气的滋润状况比昨晚稍稍好些,但嗓子却像被烟火熏过一般难受的要命,他突然有些后悔昨晚没跟那年迈老道要些酒水喝。 苏凉试着张开嘴吸些雾气进来,他以前流亡时喝过地上被人践踏过的污臭雨水,也吃过深山老林里的多年积雪,却还不曾试过从雾气中汲取水分。 丝缕雾气被他吸入口中,没什么味道,对于喉中的干渴炙热更是杯水车薪,反而愈发催生出他想要喝水的念头,苏凉有些焦躁的扭动头颅,心想招摇山上这些人不会是想要通过把自己渴死饿死来除掉自己这个身怀恶蛟的祸害吧。 正当他对这个想法愈发笃定,想要张开嘴喊叫几声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悉索声音,而后是更加熟悉的脚步声,眼睛睁大,心中念头一动。 是那道稚嫩声音的主人? 脚步声渐近,苏凉的眸子里也越来越有神,侧着头颅望着房门,心中罕见生起急不可耐的念头。 果不其然,一个瓷娃娃般精雕玉琢的蓬头女娃熟门熟路的走进简陋木屋,小手里提着个有她一半身子大的竹筐,上面覆着一块明显价值不菲的绸布段子,先是低头望着铺盖地面用的那一层干草上的许多断裂木块,而后抬头瞧了瞧没了屋顶的木屋,小嘴张的老大,显得很是惊讶。 然后她小心翼翼向着木榻上的苏凉望去,发现苏凉正睁着眼看着她,小嘴张得更大,更惊讶,灿若桃花的眸子里却满是惊喜与笑意,快步向苏凉走去,小心把手中竹筐放下,弯着腰急喘两口气,然后便猛地抬头盯着苏凉,就像是在看一件从没见过的有趣东西。 苏凉也看着小女娃,眼睛同样睁得很大,他觉得这个小女娃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看见,却给自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让他觉得以往那道听过无数遍的声音一定是她的,不能不是她的,而且这小女娃的目光没来由给他一种温暖感受,就像是自己还在母亲怀里,就像是那个男人和芸姨还在自己身边,就像是自己干渴的喉咙突然喝了一大口清冽甘甜的泉水。 他以前不是没见过小孩,却从未有任何一个让他觉得如此可爱,就算是当年在陈留郡王府里见过的那只眸子呈蓝黄双色、可爱至极的白色波斯猫也没她来的可爱,就算是此时小女娃身上那件绣满了细碎花朵,在苏凉以往看来艳俗到了极点的衣服也没来由的可爱起来。 没门没窗也没了屋顶的简陋木屋里,苏凉和小女娃就这样彼此望着,大眼瞪小眼,安静极了。 突然小女娃伸出手指戳了戳苏凉的脸颊,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稚嫩嗓音说道:“你真的醒了哩,我还以为老槐爷爷骗我哩,怎么我天天来你都不醒,老槐爷爷一来你就醒了呢?” 苏凉也笑了起来,十六年凄惨生涯里从未有过的灿烂,看着小女娃笑道:“醒了,一早就醒了,你昨天来时说的什么我都还记得呢。” 小女娃弯下腰,小心揭开竹筐上的绸缎,依旧笑着说道:“是么,那你叫什么哩?” 苏凉笑着道:“我叫苏凉。” 小女娃抬起头,一脸惊喜道:“好名字哩,和我一样都是两个字哩,而且你还有姓哩。” 苏凉使劲把脸往外探了探,看着小女娃的娇小背影,觉得愈发可爱,问道:“我记得你昨天说你叫小阳关,你真的没有姓吗?” 小女娃似乎在忙着从竹筐里往外拿东西,兴许是手有些小,总是拿捏不住,不由有些焦急,却还是笑着回答道:“是哩,就叫小阳关哩,没有姓哩,而且我的名字还是老槐爷爷帮我起得哩。” 苏凉好奇问道:“你也是这招摇山上的仙人吗?” 小女娃背对着苏凉摇了摇头,有些蓬乱的头发像一只正在乱动的小猫,回答道:“不是什么仙人哩,不过我记事起就住在招摇山,这里是我的家哩。” 苏凉又问道:“你说话怎么总带个‘哩’字?” “是吗,我不知道哩,习惯哩。”小女娃终于将竹筐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碗依稀还冒着热气的稀粥,两只小手艰难且笨拙的端着,小心翼翼挺直身子,然后轻轻放到苏凉嘴边。 “吃饭哩,这是老槐爷爷专门让大和尚给你做的哩,老槐爷爷说你不吃饭会死哩,我可不想让你死,我打生下来都还没和招摇山外面的人玩过哩。”小女娃轻轻吹走几缕热气,收敛笑容,一张小脸上煞有介事地说道。 艰难抬头,苏凉怔怔望着小女娃,看着她不谙世事却又一脸善良的表情,缓缓将一口稀粥喝入腹中。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想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