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月的风萧瑟。 黑袍男子行走在广阔的山道上。 他的步?33?很稳,很慢。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瘦弱的身影,能踏出这么稳重如山的步伐。 他的身姿像是一只孤鹰,一只随时可以冲天而起,笑傲苍穹的孤鹰。 他的步伐很自然,却随时保持这个身姿,显然是多年的习惯。 这说明他无时无刻都在警戒中,只要风一吹动,只要他想,这瘦弱的身影就将化为世间最犀利的杀器。 他整个人,本身就是世间最犀利的杀器。 “苍茫北漠出天锋。” “一剑运在山河中。” 他停在了一座石碑面前。 石碑上字迹是剑痕刻出的。 石碑透着森寒的剑意,似乎随时都能从中映出一道致命的剑光。 痕迹浑然天成,似乎天生就该有的。 但它却是人为的,一个被称作天锋的人。 江湖中人若说谁没听过石碑上的话,那么一定会被笑话。 无论是六大门派的掌门,还是盛名已久的豪杰,都要被笑话。 留下痕迹的人,开创了江湖一个时代。 称作名剑的时代。 很多有识之人都听过这么一句话。 “五十年前开始,江湖就是天锋一个人的时代。” 至今还是属于他的时代。 被称作后名剑时代。 五十年过后,江湖人都亲切的称呼他,名剑老人。 他留下了无数传奇故事,传下了无数剑道。 但凡江湖中有些地位的人,都受过的他的遗泽。 如今江湖中,都遍布他留下的痕迹。 他年轻时候留下的故事已经没有人再去闲聊了,因为他后辈的名声,已经足够一屋人聊上三天三夜。 江湖帮得过他遗泽的人,编了一个谱。 一本世间最为巅峰的谱。 也只有站在世间最巅峰的人,才配在谱上留下名号。 名剑谱。 这里面每一位,都有着一剑踏平中原武林的本事。 很不巧,黑袍男子手里也有一本名剑谱。 厚厚的一本册子,泛黄的卷页。 还是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记载的却不是让人称奇的剑,让人可以津津乐道的故事。 而是一段段惊心动魄的血腥,一段段暗藏已久的悲凉历史。 他带着名剑谱来。 就是要揭开这一段血腥。 名剑老人隐居黄山绝顶至少二十年了。 二十年不过问江湖之事。 他如今只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家罢了,年轻时候的风华,早已化作沧桑,刻在皱纹满布的脸上。 任谁见了他,都只会当作一个山野的农夫。 他就静坐在亭子中,在他自家的别院里。 院子精简,甚至有些简陋。 庭前栽着寻常农家可见的瓜果,生长的都很茂盛。 他平时没少花心思去打理。 “剑道和农夫耕作是一个道理,总要用心打理,才能有结果。” 名剑老人年轻的时候曾说过这句话,他现在也做着这样的事。 除了老人,院子里再没有其他的人。 一个孤鹰般的身影走了进来,无声无息。 名剑老人只是盯着眼前这片莲塘,浑浊的双眼还有些呆滞。 “要是早些时月,你就能见识到莲花的风姿了。” 老人没有去看背后,只是轻微动了嘴唇。 “荷莲种在淤泥之中,要见识它的风姿,我只要看这片淤泥就可以了。” 黑袍男子也没有坐下,只是盯着荷塘。 老人稀疏的眉毛似乎动了一下,没有言语,自顾的摆弄身上那件发旧的青衫,似乎是要从中感受年轻时候的风华。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身形了。” 老人的嘴唇微微动了下,他说话的时候,全身只有嘴唇会动,甚至连心律呼吸都没有变化。 “你并没有见我。”黑袍男子如实说道。 老人沉默不语。 “我是来杀你的。”黑袍男子很认真陈述着,神色中洋溢着自信。 似乎只要他想做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名剑老人就一定要死,无论这个老人从前有多么风光的过往,站在多么巅峰的位置。 “你是谁的后人?” 老人还是没有任何情绪,眼神呆滞看着眼前的荷塘。 “我不知道。” 老人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面部的皱纹微微松动了一下,问道:“你不知道?” 黑袍男子没有回答,将怀里那本泛黄的名剑谱轻轻放在石桌之上。 但凡行走江湖的人,都见识过名剑谱,这已经成为无数少年剑客的梦想所在,他们甚至可以随口背出其中精妙绝伦的剑意真解,背出其中神乎其神的故事。 名剑谱记载了三十柄名剑,每一柄都是传奇。 “你应该看看。”黑袍男子说道。 老人道:“你是从上邪出来的?” “你归隐二十年,也知道上邪?”黑袍男子问道。 “总该知道点。” “这本名剑谱的内容你也早已知道?”黑袍男子声音变得冷冽起来,任谁听了这充满杀意的声音,都会忍不住冒起冷汗。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心里总该有数。” “你已明白?”黑袍男子的声音依然冷冽。 老人眼中出现了落寞之色,像是在怀旧,他叹了口气:“我已明白。” “那么,你自裁以谢天下。” 黑袍男子吐出这段话的时候,他手上的剑已经横在老人喉咙上。 漆黑剑身弯曲着尖刃,像毒蛇的牙齿不差分毫抵在老人喉结上,森寒锋芒映在眼中是那么令人胆颤心惊。 老人并没有老,他自信天下眼力能比上他的人还没有出生,但是他没有看清楚这把剑是怎么横在他喉咙上的。 他没有看清孤鹰般的身形是怎么动的,没有一点痕迹,就这样到了他的身前。 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样的手段匪夷所思。 老人平生见过无数柄剑,可从未见过这样怪状的剑,剑身漆黑泛着寒光,剑尖勾起诡异的弧度。 那诡异弧度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他的气已经通不上,快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还没有英雄迟暮,但是他发现在这黑袍男子面前,他无力反抗,他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老人缓缓将头扭过去,这是孤鹰身影到来后,他第一次正面直视。 黑袍男子的面容还很年轻,怎么看也绝不会过三十岁,面容很普通,只有一双眼睛中透出的坚定之色,令人震撼。 他的眼神中有着绝对的自信,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撼动他,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他的黑袍很贴身,也很符合他的气质,在他肋部有一处黑布突起。 老人神情动容了,喉咙耸动了一下,他想开口说话,很艰难才说出口:“你还会葬剑?” “会。”黑袍男子点了头。 老人很努力才吐出一句清晰的话:“你这把剑叫什么?” 黑袍男子认真说道:“以前我叫它蛇吻,今后,或许可以叫它龙吻。” 老人摇了摇头。 “我从未听闻过。世人都说江湖三公子是近二十年来武功最高的人,我以前也认为踏上黄山绝顶的是他们三个。” 停顿片刻,老人似乎已经喘不出气了,他把目光移向黑袍男子,问道:“你叫什么?” “俞显。” “哪个俞显?” “在黄山绝顶杀了天锋的俞显。” 老人没再开口,因为他已经无法开口说话。 第一章 紫金山 紫金山的风刮得很紧,古道的马蹄声响彻。 很少会有人在这里走33货,因为金陵城的顾大先生说过,紫金山是片人间仙境,凡尘的俗事不应该打扰到那里。 此后紫金山真的成了一片仙境,没有人敢把江湖上的事带到那里。 有些得罪了厉害仇家的江湖人,也会聪明的躲进紫金山,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有天大的仇怨,也不会有人敢在那里动手。 顾大先生在淮河以南说出的话,比金陵皇宫龙椅上的那位还有用。 武振威却把江湖上的事带到了紫金山,他押运了整整十马车黄金。 这笔庞大的数目,已经能比上金陵皇宫内库的存量,他每年都会来往真定府两次,每年只要做好这件事,就足够他在江湖上风光荣华一辈子。 武振威从真定府过来走的都是大道,他从不担心会有人对这笔财物起贪念。 因为他是为顾大先生做事,这也是他引以自豪的一件事,他的崇武庄能够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也全凭做着这件事。 他骑跨西域出产的汗血宝马上,春光满面,他很得意,因为他做着江湖上最轻松的事,过着江湖人最舒服的日子。 顾大先生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好人,武振威平时也喜欢做些好事,在真定府路上他救下了一个男子,一个陌生的黑袍男子。 走着如此贵重的货物,冒然收留陌生人,这本应该是极大的忌讳,以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绝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但是他做了,因为他心里清楚,金陵皇城龙椅上那位,都不敢把目光放在眼皮底下的顾大先生身上,天下又有谁敢打这个主意。 “爹,那人好像要醒了。” 清脆的女儿声传出,一个步子轻盈的少女走到他身前,是他的女儿武红菱。 武红菱穿着火红衣裳包裹住了妙曼的身躯,她本应该是小家碧玉的姿色,却又透着英姿飒爽的意味。 她的腰很细,她的手却很有力,任谁都能看出这双纤细的巧手,能够拍出压垮战马的力量。 武红菱是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本应该待嫁闺中,却将崆峒八门中的一手飞龙掌练的炉火纯青,花蝶身法更是舞的精妙绝伦。 江湖上这个年龄的风流少侠,也少有这等身手。 她也是武振威引以自豪的骄傲,更是武振威最心疼的宝贝。 武振威祥和看了女儿看了一眼,缓缓开口道:“你去看看吧。” 陌生的黑袍男子躺在马车上,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肃杀的气息,不用去看他的神情,都会让人望而生畏。 他脸部轮廓很明显,就像是刀剑雕刻出的一样,他的面容很清秀,双眼却很沧桑,这双眼睛里有着故事,一定有着非同凡响的故事。 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年轻了十岁,就像婴儿刚出生时睁开的眼睛,天然无瑕,目光好奇的在探究这个新生的世界。 “哎,你叫什么呢?” 武红菱问他话,他没有回,眼神还很是朦胧的在四周望着。 武红菱好奇打量着黑袍男子,她总觉得黑袍男子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出来,总之和寻常人不一样。 他的身手和他有神的双眼不相符。 武红菱突然想到了。 她知道,江湖但凡练过武功有些身手的人,多多少少会在身上留下些特征,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黑袍男子完全没有,这说明他根本不会武功。 对的,也只有不会一点武功的人,才会被真定府路上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山贼给劫上山去。 一个不会武功的笨蛋怎么敢这样无视她,她可是金陵崇武庄的大小姐,走到哪,都要有人好言好语伺候着。 何况崇武庄的大小姐还救了他的命,他这个人凭什么做出这样冷漠的姿态? 想到这,武红菱给黑袍男子踹了一脚,不轻不重的一脚,足够把寻常人踹得哇哇大叫。 黑袍男子皱了眉,把目光抬起看着她。 这双眼神实在不对劲,武红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害怕这双眼睛。 “问你话呢,看什么呢?” 武红菱微怒起来,她有些生气了,一个有礼数的男人,绝不应该这样盯住一个女人看。 “我忘了。”黑袍男子摇了摇头,很虚弱说出这句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看来是昏睡太久没喝水了。 “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难怪要被路上的山贼抓去。”武红菱没好气说道。 她才不相信一个人会忘记自己的名字,肯定是这陌生男子不想告诉她。 不过她看着男子朦胧迷惑的表情,不知所措的神色,她开始相信了。 连自己名字都忘记的人,或许真是个可怜的人。 武红菱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放缓了语气,尽量柔声道:“你再想想吧,要是名字都忘记了,你岂不是很可怜。” 男子的神色凝重起来,像是在思考一个很艰难的问题,他的眉头越皱越深,脸上露出很煎熬的痛苦。 “我想不起来了。”男子低着头说道,他看起来很失落。 武红菱轻声道:“那就不要去想了。” 这句话,这个声音,就像一股暖流钻进他的心窝,让他放下了沉重的包袱,让他解脱了什么一样。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么令人畅爽。 “好。” 男子抬起了头,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笑的很古板,很不自然,似乎他以前从来没有笑过。 这丝笑意只是浮过,他便再次陷入沉思,他又平静起来。 “看你喉咙都嘶哑了,喝口水吧。” 男子沉默的时候,武红菱已经给他倒来一碗水。 男子开始抬起手,他的动作很慢,很艰难,就像婴儿一样动着手臂,甚至无法准确的抓住那碗水。 他居然连一碗水都抓不住了,他又垂下头失落起来。 “你真是,哎,我喂你吧。” 武红菱已经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将他的下巴扬起,另一只手把那碗水喂在他嘴边。 他开始小口小口的把水喝进肚子里。 一碗水喝完,他感觉喉咙顺畅了很多,这一刻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真搞不懂你是个怎样的人。”武红菱随口说道。 她确实搞不懂这黑袍男子,明明看起来很威风的样子,怎么连喝水都抓不住碗,还要一个女人喂他才能喝水。 这样的男人以后还怎么活下去。 这句话好像激起了男子脑子里一些东西,他神色猛然一震,喃喃自问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独一无二的人。” 男子很肯定说道,完全没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着绝对的自信,似乎他说的,就一定是的,他就一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你该不会是个傻子吧。”武红菱若有所思说道。 她看着男子的神情,听着男子说出的话,怎么也不忍住想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她忍住了,她是崇武庄的大小姐,自然也是个懂礼数的女人,她也不愿意刺激一个可怜的人。 “傻子?”男子喃喃自语道。 这不是一个好听的词,她的语气也不友善。 男子虽然已经忘了这个词,但是他能够感觉的出,这绝不是一个好的称呼。 “我有办法知道我的名字了。”男子突然想到什么,盯着武红菱说道。 “哦?你有什么办法,说说看。”武红菱好奇问道。 她心里在想是不是叫傻子刺激到这个男人了,脑子开始灵泛起来了。 “你告诉我,天下最厉害的人是谁,他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男子一字一句说道,说的是那么有力,那么肯定。 武红菱终于忍不住捂着小嘴笑了起来,她笑的很开心,很灿烂,甚至停不下来。 男子露出疑惑的表情,在他看来,这一点都不可笑,他的意识告诉他,他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无人能及的人。 武红菱开心了,不笑了,他觉得这个男人太有意思了。 “那我告诉你吧,天下最厉害的人,就是金陵城的顾大先生。”武红菱认真说道。 “那以后你就叫我顾大先生。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傻子。”男子神情很认真。 武红菱再次捂嘴笑了起来,真的太有意思了,她搞不懂这个男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笑了一阵,武红菱突然又想起什么,认真道:“我想起来了,顾大先生还不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停顿一会,武红菱接着道:“天下最厉害的人是天锋,尽管他已经退隐江湖二十年,但是江湖迄今为止,没有人的地位能够比得上他。” “那我应该叫天锋。”男子应道,口中还默念了几句,似乎是要记住这个名字。 武红菱已经笑不出了,她觉得这个男人已经无可救药了,她又开始浮起怜悯的神色。 “现在江湖人都叫天锋名剑老人,已经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武红菱很认真的告诉他。 “我确实不像个老人。”男子又低头失落起来。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武红菱突然道:“等会。我想起来爹爹前日里跟我说的一件震惊天下的事。” 男子看着她,想听她要说什么。 武红菱正色道:“真要说起来,天下最厉害的人也不是名剑老人。半个月前,名剑老人在黄山绝顶被一个叫做俞显的人杀了。” “俞显?”男子喃喃自语,神色变得极度复杂。 他感觉这个名字很熟悉,他一定在那里听过,但是他想不起,他的脑袋一想事情就会剧痛,痛得厉害,这股痛意可以吞噬他所有的思绪,令他无法想起任何事情。 武红菱若有所思般自语道:“不过这个叫做俞显的人,从前在江湖没有一点名气。这可真是件奇事,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这世间还有人可以杀的了名剑老人。” “俞显。”男子又一次默念一遍。 他眼神中绝对的自信再次显露出来,他抬起头看着武红菱,极为认真的一字一句吐出一段话。 “俞显,这就是我以后的名字。” 第二章 崆峒八门 他说他叫俞显? 在场的十多位江湖好手都笑了起来,胯下的战马33也颤动着似乎笑起来。 “大小姐,这人我看不像是个傻子,倒像是个疯子。” “这人胡言乱语,紫金山这种地方实在容不得他放肆。” 武振威皱了皱眉头,拉住马缰,向后缓缓抬起手掌,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踏过来,场面静的只能听到他雄浑有序的内息声。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应该知道武振威的内功深不可测。 俞显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把目光盯在武振威身上。 “年轻人,看来你是饿昏头了,常喜,给他拿吃的过来。”武振威很平静说道。 俞显摇头道:“我不昏,也不想吃点什么。” “你不饿?”武振威问道。 他不相信一个人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会不饿,哪怕是练龟息功的绝顶高手,到这个时候,也总该吃点什么。 如果这个自称俞显的年轻人真的可以七天七夜不进食,那同样他也可以躲进仇家的床底下七天七夜。 俞显道:“不饿。但我想喝酒。” “你连名字都忘了,连东西都可以不吃,却还记得要喝酒?”武振威问道。 俞显点了点头,在思考什么,神情看起来很仿徨。 武振威让人取了一坛酒过来,他从绵竹经蜀道运过来的名酒,剑南烧春。 俞显一手提起这坛酒,闭上眼仔细闻着。 武红菱在一旁看的有些奇了,这个男人明明一碗水都抓不住,却能提起一坛酒,这实在是怪事。 俞显把坛子摔在了地上,微微摇头,看着武振威道:“这不是酒。” 武振威道:“那你说这是什么。” 剑南烧春是天下名酒,烧劲十足,他不相信会有人闻不出坛子里的酒味,傻子也该闻的出。 “这是马尿。”俞显认真说道。 武振威笑了,他的眉毛向上抬起了,崇武庄的人都看得出,庄主已经不高兴了。 俞显道:“我闻得出,后面箱子里有酒。” 武振威眼中露出奇异的光彩,后面箱子里确实有酒,唐皇酒,用天下最名贵的和田玉铸造酒壶,装载天下最有名的酒。 当年杨贵妃还闻名于世的时候,唐明皇李隆基御用之酒,全天下只有一百壶。 二百多年过去,大唐盛世已经在黄巢揭竿之后崩塌了,如今这种酒就是各路诸侯也喝不上一滴。 他历经千幸万苦寻到一壶,是献给顾大先生的。 “你不能喝。”武振威平静说道。 俞显道:“为什么?” 武振威道:“那是给顾大先生的。” 俞显问道:“顾大先生是个人吗?” 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的确没听过这个人。 武振威的眉毛竖立了,但是他的神色还是平静。 “是。” 武振威只说了一个字,崇武庄的人都能看出,庄主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俞显并没有看出,接着问道:“既然他是个人,人能喝的酒,为什么我不能喝?” 武振威没有回答俞显。 气氛变了,崇武庄的人都怒视着俞显,但是他们没有发作,因为庄主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敢插上话。 俞显还是没有意识到,他看了看武红菱,道:“刚才她说了三个天下最厉害的人,顾大先生是第一个。” 停顿了片刻,俞显一字一句问道:“一个排在我后面的人都能喝的酒,凭什么我不能喝?” 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不解,他也确实不明白凭什么。 武振威道:“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杀你。” 俞显开始思考起来,他点了头,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说的很对。 武振威绝不容许别人冒犯顾大先生,天下也没有人敢去藐视顾大先生的威严。 他冒犯了,他就该死! 武振威的手动了,一掌朝着俞显劈下,没有一点花哨,横来直去的一掌,用的是崆峒夺命门中最为刚猛的夺命掌。 崆峒派八门,只要把一门练到极致,就足以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 武振威是崆峒派传人,江湖上把崆峒八门练得最精的人。 他已经把其中五门练到极致,内外兼修,无论是横练硬功还是内劲功夫,江湖都少有人能和他比肩。 武红菱用手捂住了眼睛,她害怕看到血腥的场景,她甚至可以想象到这辆马车飞出十几丈,俞显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的场景。 这个没有任何特征的年轻人,绝不可能挡住庄主发怒的一掌。 俞显感触到这一掌带起的罡风,神色一震,他这一刻想起好多事,伸手一指点出。 没有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出手的,这一指没有任何征兆。 马车没有飞出去,俞显也没有血肉模糊,武振威背后流下了冷汗。 他的手掌被俞显一指点在掌心,这一指实在太精妙,把他浑厚的内劲都化解于无形之中。 夺命门的路数是招招致命,夺命掌起手,接着连绵掌路无尽杀来。 武振威掌法变动,顺势一捏,他自信足以把年轻人的手掌捏断。 俞显伸出的两指随着他变动,以指接掌,数息之内过了十招。 最后一指收尾,武振威退了数步,手臂僵直着,连张开的五指都是僵直的。 俞显的手没有断,武振威觉得自己的手快要断了。 “海蛇指?” 武振威神色凝重问道:“你是南海剑派出来的?” 海蛇指是南海剑派第七代掌门蛇道人,在南海观望一种凶恶狠毒的海蛇,从而开创出的一门指法。 南海剑派以剑法狠辣闻名江湖,海蛇指的路数是以剑为指,蕴含剑意在其中,更是深得南海剑法的狠辣。 当今南海剑派,能够施展如此犀利海蛇指的人也只有第八代掌门龟道人。武振威想不出来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俞显摇头道:“我不知道。” 武振威道:“你不知道?那你是怎么使出的这一指,又是怎么破了我的掌法。” 俞显想了很久,道:“这是我的本能,它告诉我,用这样的一指,破你的夺命门最为妥当。” “你能看出我是用的夺命门?”武振威警惕起来,他实在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 俞显点头道:“你出掌的时候,我想起来的。我还想起了你这一掌出自崆峒,想起了崆峒八门。” 停顿一会,俞显思索着说道:“崆峒八门,醉门、追魂门、奇兵门、花架门、神拳门、夺命门、飞龙门、玄空门。我非但看出你是用的夺命门,我还看出,除了女子练的花架门,酒鬼练的醉门,道士练的玄空门,其余五门你都精通。” 俞显将他世传的武功如数家珍,武振威的脸色变了。 武振威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俞显想了想,似乎在回忆什么,道:“你的步伐中蕴含着奇兵门的机变,这说明你常年演练兵器布阵,已经在腿上留下了影子。你的拳头很硬,比石头还硬,这种拳法我能想到就是神拳门” 俞显又指了指武红菱,道:“她是你女儿,她的手很有力,谁都能看出,这是练的飞龙门飞龙掌,你会夺命门,那么肯定就会基本的追魂门。” 崇武庄的人脸色都变了,他们觉得这个自称俞显的年轻人眼力实在是可怕。 “你们还觉得他像个傻子吗?”武振威问道。 武振威在想,这个年轻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若说他真傻,又有那个傻子能够破了夺命门,还能把崆峒八门中的精髓娓娓道来;若说他假傻,他的神情看起来却是真正的傻。 “我想喝箱子里的酒。”俞显认真说道。 武振威怒视着俞显:“除了顾大先生,谁也不能碰那壶酒。” “我一定要喝。”俞显的神色极其认真,他今天非喝下那壶唐皇酒不可。 崇武庄的人把腰上的剑提起一寸,剑鞘上的锋芒已经冒头。 杀气笼罩了全场。 俞显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盯着武振威,等待着回答。 武振威缓缓抬起手,锋芒都收回到剑鞘,日光反射的寒光也都不见了。 “除非你能打倒我。” 这是武振威的回答,他已经蓄势待发,浑厚的内息都沉了下去。 俞显道:“你救了我的命,我不应该让你倒下。” 武振威正色道:“但是我也对你动了杀心,已经扯平了。” 俞显点了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次俞显先手动了,就像一头飞鹰冲出,化作一道黑影扑向武振威。 武振威的神拳已然出手,这是最擅长后手反击的神拳门。 他在听到风声涌动的时候一拳已经挥出,从最刁钻的角度,方位没有差错,时机最为恰当,他自信足以打退俞显,甚至可以要了俞显的命。 他最为灵活的左手中了海蛇指,至少十天动弹不了;这是他最有力量的右手,曾经一拳拉动十匹北漠悍马的右手! 这一拳对准的是俞显的心口,在距离一寸的时候,只差这一寸距离就能要了俞显的命。 拳头停住了,他用尽全力也没有办法再进一寸。 因为他高大的身躯浮空了,他的双脚已经离地,他已经无法呼吸。 武振威站了至少三十年的桩,从来没人可以掀动他稳如泰山的下盘,但是今天有个人做到了。 “或许这个年轻人真的叫做俞显。“这是武振威此时的想法。 俞显只用了两指,中指和食指,两指前半截弯曲,像钳子一样,死死钳住了武振威的喉结,一手将高他至少一个脑袋的武振威撑了起来。 “我想我现在可以去喝箱子里的酒了。” 俞显放下了武振威,转身向着那口箱子走去。 武振威的脸喝醉了一样涨红着,剧烈咳嗽了一阵气才通上来,他脸上只有震撼,因为他知道,俞显只要动两根手指,就能致他于死地。 海蛇指是两指,刚才那一招,也是用的两根手指。 “铮!” 十几把刀剑同时出鞘,一把寒光映照的利剑横在俞显身前,挡住他的去路。 这是个年轻人,打扮很讲究,看起来很有风度,也很俊俏,脸上的表情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江湖上的风流少侠。 “你并没有救过我。”俞显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常喜,退下。” 武振威冷喝了一声,所有锋芒都有序的收回去,常喜也乖乖收回他的剑,让开路退到一旁。 武振威看着俞显,脸上浮出了笑容,开口道:“你配喝那壶酒。” 俞显也笑了起来,脸上浮过一丝笑容。 武振威想看看俞显是怎么喝到唐皇酒,那是金陵城叶先生打造的箱子,没有钥匙,武功再强的人也不可能打开的了。 叶先生是天下公认的第一机关大师,叶先生打造出来的箱子,里面机关门道千变万化。 俞显走到马车前,这口箱子看起来很普通,他低头在箱子上闻了一阵,发觉出什么,起身又摸着下巴开始思索起来。 想了很久,俞显动了拇指,用指甲在箱子几个方位划动,有规律剔动了几下,箱子似乎松动了,他神情满意的看着箱子。 “咚,咚,咚,咚,咚,咚,咚。” 俞显连续在箱子上敲了几声,不多不少,正好七声。 箱子自行打开了,里面金光闪耀,都是十成十的黄金,俞显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东西,用拇指勾出了酒壶。 酒壶精雕细刻,龙飞凤舞的花纹在上面栩栩如生,有着皇家的气派。 俞显欣赏了一阵,仰头灌起来。 武振威不知道俞显是怎么破解叶先生布置的机关,但是他知道,俞显这绝对是在暴殄天物,如此珍贵的酒,应该要用夜光杯小酌,慢慢品尝其中的滋味。 武振威神色已经恢复到平静,缓缓道:“你是有个本事的人,不应该沦落到被山贼劫走的地步。” 俞显放下酒壶,转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连喝水都要人喂着。” 武振威道:“像你这种人,去那都能有水喝,要找到人伺候你,一点都不难。” 俞显道:“可是我又不喜欢被人伺候。” 武振威道:“你跟我回崇武庄。” 俞显想了想,答道:“你救了我的命,这个要求不过份。” 俞显又想起什么,把目光看向武红菱,道:“我想让她来伺候我。” 武振威笑了起来,翻身上马,转过头,道:“你喝醉了,应该回马车上睡一觉。” 俞显有些疑惑,他觉得自己一点都没醉。 武红菱脸憋的桃红,上来给俞显踹了一脚,不轻不重的一脚,足够把寻常人踹得三天下不了床。 第三章 崇武庄 武振威是个气派的人,他的崇武庄也是个气派的地方。 至少这比33金陵府的衙门要气派多了。 俞显就站在崇武庄庭院前,呆呆的看着这片花园。 崇武庄的花园很大,大到可以藏住上百位江湖好手的地步。 俞显认不出这里的花卉,也闻不出这百花齐放溢出的芬芳。 他被一股熟悉的味道吸引了。 九月桂香,是桂花香。 进了崇武庄正门,是几棵映入眼中的茂盛桂树,青苍桂叶挂满有劲的枝干上,只要风一过,这股飘香就能漫遍全城。 这是极美的景色,自然也少不了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 只是俞显觉得这个男子差了点什么,他觉得这个男子配不上这片景色。 俞显皱起了眉,在桂树下盯着这个男子。 “哎,你换上一身青衣要好看多了啊。干嘛总是一副老气的样子呢。”武红菱打量着俞显说道。 她觉得俞显换下黑袍后,要清秀多了,这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风范。 “我不叫哎,我叫俞显。”俞显说道。 “好吧,俞显。”武红菱挑着眉,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她是很高兴,因为刚才切磋武艺,常喜没有打过她。 俞显看着武红菱,道:“你们崇武庄的女人实在不懂事,她们不应该趁着我睡觉的时候,拿走了我的衣服,还给我穿上这么奇怪的衣服。” 武红菱有些不高兴了,道:“这可是锦秀庄精制的服饰,就是金陵的名门望族都趋之若鹜,你还嫌弃呢。” 停了一会,她又没好气道:“俞大侠要是看不上,我吩咐她们把破烂黑袍还给俞大侠。” “应该还给我。还有我衣服里那件东西。”俞显说道。 “你说那本名剑谱啊,我吩咐她们都丢了。都那么老旧了你还留着干嘛,随便从街上花几钱银子都能买一本新的呢。”武红菱随意说道。 俞显变得很愤怒,死死盯着武红菱。 武红菱不敢去看他的双眼,她不明白为什么俞显会这么愤怒,隐约也感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 但是无论如何,她觉得俞显不应该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一个女人看,这绝不是一个懂礼数的男人。 这里是在金陵城,名剑谱本就是金陵叶先生编撰的,就算不去看谱,任何一位风流少侠都应该能背出里面的故事。 为了这样一本谱,俞显为什么要这样愤怒呢? “这里是崇武庄,管好你的脾气。” 冷冷的声音传来,还有那么一丝傲气。 俞显的神情还是愤怒,找不回那本谱,他就不会平静。 他把目光移过去,看向说话的男子。 男子一身打扮讲究到极致,凡是可以佩戴饰物的地方,都极尽华丽。 腰间悬着名贵的雕纹白玉,握剑的大拇指上戴着厚重绿扳指,上乘岫玉的成色,连剑柄上都点缀着无数华丽的彩珠。 “并不是饰物华丽,你的气派就足了。”俞显认真说道。 他觉得这句话告诉这位男子,应该能派上用场。 “无论你以前是什么来历,到了金陵,就该低着头做人。”服饰华丽的男子冷声道。 俞显没有再去理会,对于不听告诫的人,他不想多言。 一个人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他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如果你真的对名剑谱感兴趣,我去叶先生问心楼那里,给你买叶先生编撰最正本的给你,好不好?”武红菱说道。 她觉得这实在是件小事。 俞显很认真的看着武红菱,道:“我的从前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名字忘了,过去所有都忘了,却留下了那本谱,无论它是否很重要,对于我,会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武红菱像是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道:“那我帮你找回来吧。” 武红菱去庄内找丫鬟了,她要问清楚俞显的东西丢哪里去了。 桂树下只剩下俞显,还有一身华丽饰物的男子。 “你叫常喜?”俞显问道。 “你也可以叫我小缘剑。”常喜傲气十足,这个名头是他引以自傲的本钱。 俞显想了想,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对你有强烈的杀心,可我又不想杀人,你最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俞显说的很认真,他真的怕会忍不住杀了常喜。 常喜冷笑了一阵,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 常喜没有做声,神情玩味的看着俞显,他想听听这个傻子还想说些什么。 “从紫金山武红菱和我说话开始,我就发现,你的目光总会看向我,你目光中的杀意很明显,我不太明白是为什么。” 俞显是一点都不明白,或许他现在真的不懂男女之间的情愫。 “我的本能告诉我,用这种眼神看我的人,都应该死。但是我现在觉得这样会很不公平,所以我强忍着不去这样做。” “你想讨好一个女人,应该从女人的身上下功夫,而不是我。” 俞显很认真的说了这番话,谁看了他的神情,都应该知道这是实在话,是他心里的话。 常喜只是冷笑,漫不经心的用食指摆弄着另一只手上的玉扳指。 “你最好放下你的手指,你藏着的毒针挨不上我。”俞显冷声说道。 常喜的脸色变的很难看。 “你的武功和武振威不是一个路数,你的人也一样。像你这种人,和武振威绝不是一路人。我甚至怀疑,你待在崇武庄,是不是另有目的。”俞显盯着常喜说道。 常喜笑了,一个刚进崇武庄不到一天的傻子,居然反过来质问他在崇武庄是不是另有目的,这真是笑话。 他是武振威的义子,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他跟在武振威身边已经有八年了。 俞显没再说话,他觉得该说的都说了,他确实感觉到常喜这个人不是表面那么简单,这是他的直觉。 不过他没想多管闲事,他现在只想找回他的名剑谱,他以前唯一留下的东西,他想通过那个东西,了解自己的从前。 因为他突然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无论怎样,一个人总该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活着。 这是他的意识告诉他的,那就说明,他以前一定是为了什么在活着,他要找回的就是这个。 武红菱从庄内走回来了,她看着俞显,脸色很无辜,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她们已经把你的衣服丢到外面去了。” 俞显知道发怒也没有用了,问道:“来崇武庄做客的人,衣服都要被丢掉吗?” 武红菱觉得有些委屈了,她低着头道:“我觉得你的衣服应该不会穿了,特意让她们给你备了几套衣服,那件黑袍太破旧了,还有血迹,所以我让她们丢了。” “你自己都说你已经忘记以前的事情了,我觉得应该穿上新衣服,有个好兆头,象征新的开始。”武红菱说道。 俞显的神情缓和了,他觉得不应该去责问武红菱,她是个好心的女人。 武红菱看俞显似乎不生气了,这才抬起头,道:“她们告诉我,把你的衣服丢给了一个可怜的瘸腿老乞丐,如果你要找回你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去金陵城内找。” 俞显眼中闪过精光,没再说话,向着崇武庄外走去。 “哎,你去哪?” 俞显没有理会她,武红菱想了想,喊道:“俞显,你去哪?” “找回我的东西。” 他已经想到该怎么找回自己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一个瘸腿的老乞丐,还穿着黑袍,只要跟路边的乞丐打听,要找回他的东西并不难。 他还想起了一个江湖门派,丐帮。 “你在金陵城根本不认识路,我和你一起去。” 武红菱跟过来了,她担心俞显会迷路,万一又像上次一样被山贼土匪劫去了,她心里会过意不去。 “大小姐!” 武红菱没有理会后面的声音。 常喜喊不住武红菱,只好一同跟上去。 “你不用跟着我,在金陵城内不会有什么事情。”武红菱说道,她不希望常喜跟过来。 “大小姐,在金陵城内我当然不担心会有人不长眼睛,但是这个人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是不是居心叵测,我不可能让他单独跟大小姐在一块。”常喜毫不客气说道。 俞显只是自己走出庄外,至于常喜的话他没有放在心上,他也觉得说的有道理,确实如此。 “那个老乞丐在崇武庄附近已经很多年了,经常会来庄里讨些吃喝,我知道他在那里。”武红菱认真说道。 俞显把头转了过去,问道:“你知道?” “嗯。”武红菱点了点头。 俞显出了崇武庄,转过两条繁华长街。 他看到一片残破的房屋,武红菱说都是附近乞丐住在里面。 俞显站在这几间破屋门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奇怪了,以前路过施舍的时候都有很多乞丐进出,今天都到哪去了?”武红菱神情很疑惑。 “因为他们都死了。” 说话的是常喜,他看着缺了一角的木门,开始把目光瞥向俞显。 武红菱脸色惊恐起来。 俞显也早闻到了血腥味,他推开门走进去。 至少有十具乞丐的尸首,七零八落横在地上。 地上除了枯叶,就只剩下流淌的鲜血,殷红的血,血液甚至还没有凝固。 俞显看到了自己的黑袍,也看到了瘸腿的老乞丐,老乞丐手里还拿着半块冷硬的馒头。 他的东西不见了,他把所有乞丐身上翻遍也找不到那本泛黄的名剑谱。 俞显迷茫了。 这些乞丐身上会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下毒手? 难道杀乞丐的人是因为自己的名剑谱? 名剑谱里到底记载了什么东西? 俞显想不通,他无法明白。 他开始后悔睡觉前为什么不把东西好好收起来,那样或许这些乞丐就不会死了。 崇武庄的丫鬟是今天早上才把黑袍给到老乞丐的,到现在最多不过六个时辰。 这六个时辰到底发生了多少离奇的事。 俞显长吁了口气。 第四章 金陵的规矩 “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看不出是谁杀的这些乞丐?” 常喜走33了进来,他的脸色很得意。 俞显确实看不出,但是他发现了,这里面绝不会有什么阴谋,因为杀乞丐的人用的手法太粗糙,完全就是随手虐杀。 “看样子你是知道了。” 俞显看着常喜,他疑惑常喜为什么会知道。 常喜得意的笑了笑,道:“顾大先生在金陵城,从来没有人敢在金陵城内动手杀人。” 常喜还想卖弄着什么,俞显打断了他的话。 “武红菱呢?” 常喜道:“大小姐见不得血腥场景,见了就会昏,所以她没进来。” 俞显没有再理会常喜,从地上捡起了一块令牌,雕刻河流的令牌。 “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地方,你都不应该留一个女人独自待着。” 这是俞显走出门前留给常喜的话。 “你找到你的东西了吗?”武红菱问道。 俞显摇了摇头,拿出令牌,道:“没有,但我找到了这个,我想你应该会认识。” “你怎么知道大小姐就一定认识?” 常喜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很不服气,似乎憋着一口气。 “你告诉我的。没有人敢在金陵城杀人,当然,除开顾大先生的人。”俞显答道。 武红菱仔细打量令牌,她已经认出这块木牌的来历,这种令牌很精巧,是问心楼打造出的,里面布置独道的机关,能轻易分辨真假,只有顾大先生手下的人才有。 这是金陵城的规矩,更是金陵城的秩序,人被杀了,都要留下令牌,如果没有令牌,杀人的人必定走不出金陵城。 无论他躲到那里,他都活不过六个时辰。 因为金陵城曾经从西域来过一位密宗高手,重伤过六大派掌门的高手,他杀人之后,也只活上了六个时辰。 武红菱疑惑道:“这是杀合庄的令牌,是杀合庄的人杀的这些乞丐,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俞显道:“我不知道。你带我去杀合庄,他们总该知道。” “你身上到底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些可怜的乞丐也实在是托你的福。”常喜阴阳怪气说道。 俞显已经想杀常喜了,但是武红菱见不得血腥的场景,所以他忍住了。 俞显觉得,只是因为常喜这种人,让一个好心的女人难堪,这实在不应该。 武红菱想了想,劝道:“那些人不好惹,我爹也吩咐过我,最好不要和他们打交道。如果你只是为了一本名剑谱,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们。” “要不,我现在去问心楼,给你买一本崭新的名剑谱来,就不要去杀合庄了。”武红菱神色担忧着说道。 “你放心。我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俞显认真说道。 他只要说出这句话,眼神中那种绝对的自信就会显露。 “杀合庄的人,不会像庄主那么善心,你好好掂量一下自己。”常喜在一旁冷声说道。 俞显没有理会他,跟在武红菱后面。 常喜也跟过来了,俞显实在觉得他讨厌,问道:“你也要过去?” 常喜道:“当然要去,怎么说你也是崇武庄的人,庄主救下的人,要死也只能死在庄主手里。他们要是想打死你,我至少还能救你一命。” 俞显道:“那看来我还要多谢你的好心。只是我不太明白,难道在金陵城,你的身份比武红菱的身份还有用?” “让他一起去吧,在那里,他确实能说上话。”武红菱思考着说道。 俞显有些疑惑。 常喜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像是很大方施舍了什么一样,道:“我说能留你一口气,就必然能留你一口气。” 常喜敢说这个话,不是作为武振威义子给他的底气,是他的师傅,他师傅是江湖上一个传奇,这也是他自傲的本钱。 俞显没再说话了,他遵从武红菱的意思。 他现在只想尽快去到杀合庄,他要问清楚,他的东西哪去了。 金陵城的人都知道,顾大先生有两条财路。 一条山路,一条水路。 山路是崇武庄的武振威。顾大先生遍布五湖四海的钱庄,库存黄金都是由武振威走运。 水路是杀合庄的赵一坤。赵一坤不但是杀合庄的庄主,更是淮河十八路水帮的总瓢把子,他帮顾大先生漕运的是粮食,杀合庄每天在淮河岸出入的货船至少有二十条。 杀合庄在金陵城东。 这个庄子不像崇武庄那样平静,也不像崇武庄那样有着雅致的花园和桂树。 杀合庄有的只是肃杀,院里院外看不到任何花木,连飞鸟都不从那里经过。 俞显能看出,杀合庄门前这条长街,至少藏下三十个刀手。 门前两个看门,一路走来的摊贩,客栈里的顾客,乃至于卖菜的老人,这些人身上都有着杀气。 常喜大摇大摆的走到了杀合庄红漆大门前,仰着头看着庄外的人。 俞显摇了摇头,有点机会就要显本事,这种人很难活的长,最重要的是他用错了方式,显本事不应该是在姿态上。 “常少侠,武大小姐。二位有何贵干?” 杀合庄内走出一位精悍男子,他脸上有数道狰狞刀疤,手里握着弯刀,刀身流淌鲜血,一滴滴落在石阶。 门前两人没有去多看一眼,显然是习以为常。 俞显实在不明白,光天化日的,这刀疤男子在院子里都干了些什么事。 常喜道:“我是来见赵庄主的。” 刀疤男子问道:“什么事需要劳烦庄主出面?” 常喜道:“崇武庄的一位朋友丢了点东西,和贵庄有点关系。” 刀疤男子瞥了陌生的俞显一眼,冷笑一声,道:“丢了东西就敢找上杀合庄。我担心崇武庄的朋友进到我们这里,可能连命都要丢了。” “赵三刀,你说的话是赵庄主的意思吗?”常喜问道。 赵三刀道:“那倒不是,常少侠和武大小姐要进来做客,当然是没有问题。但是,从没有人可以从杀合庄带走东西。” “从不例外?” 俞显走过来了,他要把一些事问清楚。 赵三刀丢了一个铁碗在俞显身前,慢悠悠道:“从身上放一碗血出来,你就可以进去。” “你们杀合庄太霸道了吧。俞显,我们走,别理这个疯子。”武红菱愤怒说道,拉起俞显的手就要走。 武红菱知道赵三刀真的是个疯子,而且是个武功很高的疯子,这个疯子的快刀在整条淮河都能排上字号。 “武大小姐,这里是杀合庄,你总要照着我们的规矩来。”赵三刀说道。 话音刚落,杀合庄的人围了上来,站列的方位很有门道,拦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身法再好的人,这时候也难以逃出去。 “你想干什么!你还敢对我动手?” 武红菱怒瞪着赵三刀,像一头发威的小老虎。 赵三刀道:“武大小姐误会了,听说大小姐见不得血腥场面,等会放血我会让人挡着。事后,我会亲自备上一份好礼上崇武庄,给大小姐压惊。” 常喜用玩味的神色看着俞显,问道:“放一碗血你受的住不,要是实在受不住,你可以恳求一下我,我就帮你处理掉这个麻烦。” 俞显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一滴都不能少?”俞显盯着赵三刀问道。 赵三刀脸上狰狞刀疤涌动,笑道:“不是一滴都不能少,是我什么时候喊停,什么时候血就不用放了。” 俞显点了头,他已经问清楚。 所以他动了。 他用的是海蛇指,干脆利落的剑指。 赵三刀连刀都没有拔出,就已经被俞显两指掐住了喉咙,无法动弹分毫。 他连气都喘不上了。 赵三刀想不明白,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身上没有任何特征,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带我去见你们庄主。” 俞显的声音变得冷冽起来。 他把指上的力度松开了一点,刚刚好够赵三刀可以说话,不差分毫。 赵三刀瞟了一眼俞显的眼神,又赶紧缩回了目光,他心里有些叫苦,如果这个招凶的主早点露出这种眼神,他哪里还会去招惹。 “好。” 赵三刀答应了下来,他感觉的出,只要说了一个不字,他的喉结马上就要碎开。 俞显回头望了武红菱一眼,正色道:“你就别去了吧,这对于你们崇武庄不是件好事。” 武红菱摇了摇头,很认真道:“我要跟你一起去,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俞显没再说话,跟在赵三刀后面。 赵一坤今天碰上了一件奇事。 手下的人张三非要闹着给他看一本么子名剑谱,他是刀头舔血的生涯,哪里会去追逐这些风流少侠崇拜的东西。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只看了一眼,就让张三去把痕迹都做干净,他也顺便把那位张三做了。 他也觉得实在太刺激了,同时又觉得荒缪,一时间他也不敢确定这本名剑谱的内容是否真实,但是他又不敢去问别人。 这里面的东西万一要是真的,那他的下场会和张三一样。 他想过去找问心楼的叶先生鉴定一番,叶先生是通晓天下事的人,无所无知无所不晓,想必会知道。 只是到了问心楼,他又回来了,他突然决定,这个东西,只能给到顾大先生,谁也不能给。 可是,他一年也难见顾大先生一面。 顾大先生不喜欢下面的人做事冒失,也不容许出一点差错,即使杀合庄每日都要船来船往运着海量的粮食,他却连一斗米都不敢出疏漏。 他不敢轻易去顾府。 江湖人都知道他是帮顾大先生水路漕运,表面风光的很,可是他很清楚,那是顾大先生的水路,不是他赵一坤的水路。 这本名剑谱拿在他手里,就像捧着一团火,他已经不知该怎么进退。 最让他奇的,是坐在杀合庄里又看到了第二件奇事。 赵三刀被一个年轻人用两根手指撵鸭子一样,撵到了他的面前。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俞显的目光盯着赵一坤,像是没有看到左右两排明晃晃的刀光。 赵一坤眉头皱了起来,从来都只有他赵一坤上别人家里放肆,从来没遇上过今天这等事。 “你的什么东西?”赵一坤问道。 俞显道:“是你杀的崇武庄外的乞丐?” 赵一坤明白了,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现在可以确定,谱里的内容是假的了,只有像眼前这种傻头傻脑的年轻人,才会相信那种胡编乱造的故事。 从来没有人会做出这种傻事,无论有多高深莫测的武功,都应该知道,杀合庄是在淮河以南,是在金陵城,天下没人可以在顾大先生眼皮底下掀起风浪。 “他们不应该去看那本东西。”赵一坤说道。 俞显道:“那我也看了。” 赵一坤道:“那你也该死。” 俞显盯着赵一坤,道:“但是你也看了。” “你的胆子比我想象中还要大。你叫什么?”赵一坤问道。 他想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在淮河地界能够撵着赵三刀走的人不多。 “俞显。” 杀合人庄的人爆起大笑声,连手里的刀都把握不住晃动起来。 俞显道:“你不如武振威,他不是我的对手,你应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赵一坤一直都没有怒,俞显撵着赵三刀进来他也没有怒,他认为不必要跟一个死人斗气。 但是俞显这句话,让他彻底暴怒起来。 赵一坤怒问道:“武振威那种吃前辈饭的人,也能和我比?” 这个年轻人的话让他觉得受到极大羞辱,他赵一坤白手起家,能有今天的地位,凭的就是手里那把杀遍淮河的乾坤刀。 武振威算什么?要不是少年的时候找了个好师傅,能和他在金陵城里平起平坐? 俞显正色道:“我和武振威说话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吱声,单凭这一点,你就远远不如他。” 第五章 杀合庄 刀横了出来,乾坤刀。 五尺刀身横在赵一坤面前的桌上,所有人33眼里只能看到映照的寒光。 “赵庄主,待会动起手来,可要给这人留一口气。”常喜在一旁抱拳,神色中张扬着傲气。 赵一坤目光扫过去,他这才注意到,武振威的女儿也来了。 “今日若是你师傅来了,那我就只能剩一口气。”赵一坤脸色很平静,谁也看不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是自然。” 常喜露出极为自豪的表情,目光瞥向俞显,他甚至觉得,此刻在杀合庄,没有人比他更尊贵。 杀合庄的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常喜。 常喜是有一个扬名天下的师傅,也确实能让赵一坤只剩一口气,这一点都没错。 可是常喜似乎不知道赵一坤是个怎样的人。 赵一坤只尊敬顾大先生。 除此以外,他天不怕地不怕,天底下还没有他赵一坤不敢做的事! 当然,能不能做成,那另当别论。 “放心,我不会给他留口气,我会给你留口气。” 赵三刀领头对着常喜就是一刀杀来,一排排明晃晃的刀光跟了上去。 俞显还未和杀合庄的人过手,常喜先就过上招了。 常喜的剑法确实很不错,这个年龄有这等武功也足以自傲了。 可是这是在杀合庄,淮河十八路水帮的总坛。 他的武功还不够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被人打在地上,就像一条死狗一样,他除了还可以张大嘴巴呼吸,什么事都干不了。 赵一坤说一不二,他说常喜只能留一口气,那就一口都不会多。 俞显没有可怜常喜,他早已经告诫过常喜。 赵一坤提着乾坤刀起身了。 他拿刀姿势很奇特,他的刀就这样随意架在肩膀上。 怎么看,也看不出是一个用刀的行家。 更看不出是淮南第一快刀。 可他却是公认刀法一道的宗师。 因为他把威震天下的乾坤风雷刀改创了。 七七四十九式乾坤风雷刀,以乾坤为名,自然蕴含玄妙的刀法变化,四十九刀,可以搭配出无数种刀法路数,又衍生出无数种变化,可称刀法一绝。 赵一坤把四十九式乾坤风雷刀变成了一刀,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刀。 改创武功必要是六大派掌门那种心性崇武,又有心思钻研的人才能办到。 赵一坤是如何做到如此地步的呢? 他把后面四十八式刀法全部撕了,只留下第一刀。 因为他觉得。 杀人只要一刀就够了。 赵一坤已经出手,出刀手势普普通通,和悍匪挥砍长刀是一个动作,但当他的刀离开肩膀后,他的身形就如风雷冲出。 没有人看清楚他的身影,只看到那耀眼的刀光。 杀合庄的人都认为俞显必然要死在这一刀之下,武红菱心里都不敢抱有侥幸,她看到刀光的时候,连脑子都来不及思考些什么。 赵一坤的刀法没有任何变化,就一个字,快。 快到俞显都不敢出手,因为俞显看出来了,他的手绝对没有这把刀快。 俞显倒下了。 在刀光临近的时候毫无征兆倒下。 风雷般的刀光落空,俞显的姿势极为怪异,明明是横躺在地面,却又只有脚根挨在地上。 俞显手脚没有动,也没有借力,却有股无形力量将他的身子送出十余丈远,和赵一坤拉开距离。 他的背好像永远都不会弯,和一块门板似得,直躺下去,又直站起来。 场内鸦雀无声,都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赵一坤皱起了眉头,他闯荡江湖二十多年见过很多位轻功绝顶的高手,还见过以轻功横渡淮河不湿鞋的手段,可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身法,连听都没听过。 “我看的出,你只会这一刀,你一刀砍不死我,就该把我的东西还回来。”俞显说道。 赵一坤瞳孔微缩,他心里明白,俞显说的没错,他只有这一刀的本事,一刀没把人杀死,他就应该要认输。 可是他认为俞显不过是身法诡异加上点运气,才躲过这一劫。 赵一坤再次跃出,这一次他身形放慢,步子蕴含机变,手上刀势变得让人难以琢磨。 这是正宗乾坤风雷刀起手式,七七四十九式刀法,一刀下去,就有四十九种变化。 每一种变化都在赵一坤把握之内,他可以判断形势施展最为稳妥的招式,全在他心念之间,刀法早已是达到心神贯通的境界。 俞显还是不敢出手,他感觉的出,只要他伸手去捏赵一坤的喉咙,自身必然要先挨上一刀。 他变得身轻如燕,蝴蝶般翩翩舞动,身段柔美至极,起舞一样躲过赵一坤连绵杀来的乾坤刀,甚至刀法变化方位都在他意料之中。 刚才明明是一根硬骨直撑的身体,这一刻身骨又柔软如泥,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手中的刀把握不住俞显身法空隙,赵一坤心里开始恐慌,他知道江湖有些武功是可以把骨头收缩自如,可从未听过可以把骨头软硬变化。 武红菱眼中露出惊奇之色,俞显用的身法她太熟悉了,崆峒八门中的武功,花架门花蝶身法。 她想不通,这个男人为什么可以把女人练的身法施展如此精妙,就算是她,用花蝶身法也不可能在赵一坤刀下讨得好处。 乾坤刀照头直劈下来的时候,俞显整个人诡异向右平移一尺,左拳向上挥出。 拳背撞上刀身,响起铿锵脆鸣。 赵一坤的刀飞了出去,握刀的手都颤动起来。 赵一坤认出来这刚猛的一拳,武振威成名绝技神拳门。 所以他当即一掌拍出,用上最为克制刚猛神拳的奔雷手,势如雷霆,五指此刻爆发的力量足以抓爆铁球,直探俞显胸口。 俞显一手伸出,几乎没有拳脚功夫能够匹敌这两指,毫无意外钳住了赵一坤的喉咙。 “鬼……” 赵一坤只吐出一个字就咽气了,他的喉骨彻底碎裂,冲上嗓子眼的淤血都卡在其中。 他临死前认出来俞显这一手,是他当年见识过的,那位以轻功横渡淮河高手的独门绝技,他死都想不通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这一手。 俞显有些疑惑,他也发觉赵一坤认出来这一招,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招的名字,只是本能告诉他,这一招在近身之时无人可挡,是杀人最快最简单的招式。 他还感觉赵一坤的乾坤刀确实了不得,至少赵一坤一刀在手的时候,他也不敢用这一招。 俞显从赵一坤怀里找回了自己的东西,那本泛黄的名剑谱。 他露出欣慰的神色,把泛黄的谱收进衣服。 杀合庄的人没有乱动,他们很清楚,这种情势,不是他们能够处理的了。 这个自称俞显的年轻人敢在金陵城杀人,总有人会去对付他,他绝活不过六个时辰。 “你真的杀了赵一坤。你干嘛非要为一本名剑谱杀了他。”武红菱走了过来,她的神色看起来很担忧。 “你没有令牌留下,走不出金陵城的。”武红菱说道。 “我手里不是有一块令牌吗,从乞丐身上拿到的。”俞显脸色很轻松。 武红菱正色道:“金陵城没有事瞒得过叶先生,何况你杀的是赵一坤,他是给顾大先生看管水路的。” “这么说来,我想活下去,还要去找这位顾大先生?”俞显问道。 武红菱不知道该怎么和俞显说了,这个家伙根本就不懂得一点世事,也不知道他一身武功怎么学成的。 武红菱思考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雕着山岳的令牌,搁在了赵一坤尸体旁边。 “大小姐,绝不可以!” 常喜大喊起来,神色万分紧张,可是他又动弹不了,没办法去阻止武红菱,说完这句话他又剧烈咳嗽一阵。 杀合庄的人脸色全都惊住了,呆呆看着这一幕。 赵一坤死了,都没让他们感到如此不可思议。 武红菱是崇武庄的大小姐,她把崇武庄的令牌放在了杀合庄,放在了赵一坤死的地方。 这件事情,意义就完全变了。 俞显也发觉出什么,想明白很多事。 俞显感激的看着武红菱,同时心情也很复杂,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好心的女人。 “赵三刀,给我雇辆马车,送我和武大小姐回崇武庄。”常喜阴冷冷看着赵三刀。 赵三刀赔了个笑脸,赵一坤死了,他知道有些事情该怎么做,他以后在金陵城的日子才能好过。 “走吧。” 俞显带着武红菱出了杀合庄大殿,他觉得他好像背负上什么,所以他要回崇武庄,把这些事情都处理了。 第六章 金陵船影 俞显和武红菱坐在马车上。 金陵城内已是夜色降临,夜桥泊船,33万家灯火齐照。 这是该休息的时候了,可是它一刻都没有歇息,还是依旧繁华,挡不住车水马龙,掩不住人迹喧嚣。 实在繁华的有些过份,所过之处就没有安静的地方。 俞显眉头皱了起来,他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 一个船影映入他的眼中,在远远的河流之中,他开始凝视起来。 月色照耀下忽隐忽现,船上灯影朦胧,有着月笼寒水夜笼纱的意味,在金陵城夜色中形成一番独特景观。 “你在看什么?”武红菱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俞显。 “我觉得远处那条船很熟悉,我觉得我以前一定去过。”俞显还是盯着那条船影。 “下流。”武红菱神色不屑,鄙夷的目光瞥着俞显。 俞显有些不明白了,这么美的景色,怎么会是下流。 “可我觉得那都是上流人才能去到的地方。”俞显说道。 “无耻。”武红菱把脸扭到一旁,她已经不想再看这个家伙了。 “你以前一定不是个好人。”武红菱又说了一句,闭上眼睛不想说话了。 俞显有些疑惑不解,整座金陵城,只有那个船影让他感到熟悉,他可以确定,他以前一定去过那个地方。 他记下了这处地方,他下次一定要过去看看,他要了解清楚,一个如此美丽的地方,女人为什么会去讨厌。 俞显突然觉得累了,他想睡觉了,可是他没有一个可依靠的地方。 他把目光看向武红菱的腰,柔软的腰,很细的腰。 俞显靠了上去,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呼吸心律沉了下去。 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起来,他已经睡着了。 武红菱睁大眼睛,盯着怀里的这个男人,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家伙了。 俞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摸了怀里,东西还在,他起身推开房门,目光在四周观望着什么。 崇武庄依然很安静,熟悉的桂香还在缭绕。 俞显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他可以肯定,已经过了六个时辰。 他明白,在金陵城杀了赵一坤,过了六个时辰没死,那就一定有没死的道理。 他开始翻阅那本泛黄的名剑谱,他看的很快,眉头皱的也很快。 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到,厚厚的册子已经被他看完。 他也完全记了下来。 俞显此时脑子很痛,因为他泛起了思绪,名剑谱里的内容很离奇,离奇到他都难以置信,这和世人传诵的故事完全不同。 这更像是一笔债,血腥的债。 欠的不是他俞显的,是全天下的。 俞显坐在屋檐上沉思了很久,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名剑谱烧了,这份谱不应该留存在世间。 他不知道是谁编撰的,也不知道天下会有多少人信,他觉得,只要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他要一个人去完成这些事情,他还要得到真正的结果。 他回到房间,可是他发现睡不着了。 他想到了一个可以睡着的地方,武红菱的腰,很细的腰。 那里是他的依靠。 俞显的发丝还存留着少女独有的体香,这是武红菱身上的味道。 他很准确在崇武庄找到了这股同样的香味,在庄内最安全的地方。 这个厢房四周都布置了机关暗器,无论从那个方位进去,都避不开上好铜铃的绳线。 俞显知道该怎么避开这些绳线,他身形动了起来,很巧妙的过了一个又一个机关。 没有触发一处机关,俞显顺利的到了厢房门前。 这里的香味很明显,里面的呼吸声很柔和,俞显可以确定,这一定是武红菱住的房间。 他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很开心的笑容。 他知道,他今天晚上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俞显轻轻推开了门,又轻轻的合了上去。 他缓缓的靠近床上酣睡的女人,好心的女人。 漆黑中响起了风声,武红菱已经翻身打出一掌。 这一掌足以把寻常的毛贼远远震飞到门外。 俞显的手绕了上去,很轻易卸下飞龙掌的内劲,手势变化间把武红菱按回了床上,回到她刚才睡觉的那个姿势。 “是你,你怎么进来的!”武红菱惊声喊道,她已经认出了俞显。 “深夜了,你还这么大声吵扰,会影响别人睡觉的。”俞显认真看着她,嘘声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想干嘛?”武红菱警惕的看着俞显。 她有些想不明白俞显想做什么,若是换作其他的男人,她早就轰出去了。 可是面对俞显,她做不到。 “我想和你睡觉。”俞显正色答道。 “你去死!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武红菱是十分羞怒,她没想到俞显会是这种采花大盗,难怪爹爹说江湖险恶,不能轻信于人。 她挣扎起来,身形游动,有力的巧手变幻翻出,风声阵阵,飞龙掌使的虎虎生威。 俞显左手迎了上去,是少林七十二路小擒拿的手法,原本凌厉的擒拿手,被他用成温柔的方式把武红菱两手绕在一起,不能动弹分毫。 他的右手顺势两指捏住了武红菱的喉结,力度十分精准,刚好够武红菱不能说话,保持着通畅的呼吸。 武红菱不能说话了,委屈的看着俞显。 俞显有些不明白了,难道女人的腰白天可以碰,晚上就不能碰了? 他松开两指,缓缓躺下,靠在武红菱的细腰上。 他觉得这真是一处美妙的地方,他在哪个地方都睡不着,可是枕在这上面,他就可以放下所有思绪,连本能的警戒都放下。 他已经睡着了,蜷缩着身子,睡得很香,平时有序的内息声都没了,他甚至打起呼噜来。 武红菱呆呆看着怀里的这个男人,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 难道他真的只是想睡觉? 难道他不知道一个陌生男人在女人闺房过夜意味着什么? 武红菱摇了摇头,她觉得不应该把俞显赶出去,俞显看起来真是个可怜人,俞显也很信任她。 她小心翼翼挪动了一下,给俞显盖上了被子,躺了下来,呆呆的盯着天花板。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睡得香了,还让人家怎么睡? 俞显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是被丫鬟的尖叫声惊醒的。 他起身了,武红菱死死闭着眼睛,脸上泛起桃红。 俞显有些疑惑,他看的出武红菱没睡着,难道她闭上眼睛就等于是在睡觉了? 俞显缓缓走了出去,他想应该去见一见崇武庄庄主,武振威救了他的命,他却在金陵城杀了赵一坤,这一定给崇武庄惹来不小的麻烦。 他已经欠下武振威的人情,他不想再欠下更重的人情。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欠下最重的情,这份情已经还不了。 崇武庄的丫鬟小心翼翼的走到俞显跟前,小声道:“俞少爷,庄主在大殿等你,你过去吧。” 俞显点了点头,去到崇武庄的正殿。 正殿在庭院最中央,这里是崇武庄最威严的地方,门前两头怒狮雕像迎着,一根根漆黑檀柱撑着琉璃彩瓦,殿内布置两列椅座,中间挂着一副画像。 武振威端坐大椅上,身前榆木桌搁着竹花白瓷壶,放置两件青釉茶碗。 他神色很平静,品了一口香茗,问道:“你昨天去了杀合庄?” “是去了,不过那里比起崇武庄就差远了。你这里韵味十足。”俞显答道。 “杀合庄走漕运,凭的就是一把刀开出的路,不是水路,而是条血路;那种地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景观。”武振威缓缓说道。 停顿片刻,武振威正色道:“我给你安排了两件事。” “你说。” 俞显也端坐下来,不过他没喝茶,从来不喝。 “我打算让你和红菱成婚。”武振威很平静说道。 俞显想了想,道:“你救了我的命,这个要求不过分。” 武振威眉毛抬了起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不知所然的年轻人。 他很恼火,什么叫做要求?什么叫做过份? 他想不明白,金陵城内无论是成名已久的风流少侠,还是名门望族的贵公子,自己的女儿没有一个能看上;怎么这个傻头傻脑的小子进了金陵城不过三天,就上了女儿的床。 他发现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年轻人了。 俞显似乎想起什么,疑问道:“外面都传着我杀了天锋,你这样做岂不是给自己增添苦恼?” 武振威严肃道:“这就是我安排的第二件事,我想让你去跟顾大先生。以你的本事,进顾府不难。” 俞显还在思考,武振威又开口道:“不管你是不是杀了天锋的俞显,只要你进了顾府,只要你还在金陵城,天下就没有人敢动你。” “可我不想跟任何人办事,尤其是一个不曾相似的人。”俞显说道。 “可是你杀了赵一坤。” 武振威把目光盯着俞显,两人对视起来。 “你考虑事情,不能只想着自己,也要为别人想想。” 武振威拈着茶碗,品了一口。俞显沉默,没有言语。 过了良久。 武振威放下茶碗,道:“回去吧,婚礼今晚举行,明天我会带你去顾府。” 第七章 缘剑 崇武庄布置的很喜庆。 俞显一身绯红,全身每一处都被丫鬟细心33打扮好,严格按照礼制穿戴。 他端坐在大堂前,对桌上名贵的点心无动于衷。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穿上这身衣服,什么色调的衣服都会让他感到别扭,只有黑袍才会让他觉得合身。 他以前一定没有穿过这种衣服,想都没有想过;这样才能解释他现在为什么这么茫然。 武振威是个气派的人,朋友自然不会少,他要半日之内把金陵城有头有脸的人都宴请过来,一点都不难。 崇武庄也很气派,容纳上百位宾客都显得小气。 很多人过来只是带上重礼聊表心意,没有留下,因为有资格在崇武庄席位入坐的人不多。 赵一坤死了在金陵城也是件传开的大事,来往的宾客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都知道是大堂前这位年轻人杀的。 至于年轻人叫什么,什么来历,对他们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这场婚礼,本身就没有婚礼的意义。 夜色将近了,宾客都入座席位,席面摆的很宽,崇武庄的少侠们亲自上来端碗,每一道菜肴都别具匠心,彰显着崇武庄的气派。 贵客们只是进来的时候,面露喜色跟殿前大座上的武振威贺喜。 开席之后,各自都只是有礼有节的品着菜肴,偶尔小酌一杯美酒,连评点菜肴的言论都没有。 一百多位贵客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场面静的离谱。 府外走进来一个人。 所有人都站起了身,连碗筷磕碰的声音都没有发出,生怕失了礼数。 似乎只要这个人站着,就没有人敢坐着。 只有俞显和武振威还坐着。 武振威的眉毛已经抬了起来,俞显可以感觉到他的内息不稳定。 俞显开始打量这个走进来的人。 这是个中年男子,他的神情冷漠,面容俊伟至极,一身云色长袍,一尘不染。 他握剑的大拇指上戴着厚重青玉扳指,最上等的成色,腰间悬着一块白龙玉。 俞显还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常喜。 常喜跟在这个人后面,进了府门后,他跪了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下跪是一件丧失尊严的事,常喜是一个自傲的人,可他此刻却是心甘情愿的跪下来。 他看起来非但不觉得可耻,反倒像是在做着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跪的很诚恳,神情很专一,像是在做着一件最为神圣的事情。 他双手捧着一柄剑。 剑鞘雕着绝美的流云纹络,鞘身镶嵌星辰般的宝石,每一颗都堪称当世珍宝。 俞显想起来了,常喜也是这身打扮,但常喜的气派不足这人的十分之一。 这人的气派已经足到让席位上一百多位来历不凡的贵客仰望。 席位上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敢乱动一下。 江湖人都知道,这位的剑,已经有很多年没出鞘。 这把剑每出鞘一次,都是一次传奇故事。 “都回去吧。” 中年男子开口了,他年龄已经不小,但他的声音很年轻,很有磁性。 席位上一百多位贵客都朝着武振威抱了一拳,陆续从侧门离开崇武庄。 “元长风,今天是崇武庄办喜事的日子,你带剑过来,是什么意思?” 武振威的眼神变得凌厉,盯着府门前的中年男子。 “无论你今天办不办喜事,我今天都会带剑过来。”元长风答道。 “你想杀谁?” 武振威起身了,怒视着府前的元长风。 他内劲已经横出,碗里的酒水都晃荡溅洒出来,桌椅开始动摇不定。 江湖上都知道武振威叫做怒狮,他很少发怒,只有他真正发怒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他的可怕。 “他。” 元长风直视着武振威,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这头怒狮。 在场只有四个人,他盯着的方向只有两个人。 俞显站了起来。 “在崇武庄,还轮不上你来出头。” 武振威的手把俞显压回座椅上。 “我那徒儿不成器,是配不上你女儿。你把女儿嫁谁都可以,偏偏你要嫁给他。”元长风缓缓说道。 “顾大先生让你来的?”武振威问道。 “不是。”元长风答道。 “顾大先生没让他死,你敢让他死?”武振威质问道。 元长风眼中锋芒显露,道:“他叫俞显,他就该死!” 武振威问道:“你认为他是在黄山绝顶杀了天锋的俞显?” 元长风道:“他能轻易杀了赵一坤。” 俞显想起一些事了,元长风这个名字他很熟悉。 元长风是一个传奇,是名剑谱上的人。 名剑谱第十柄剑,第十个传奇。 这不代表他前面还有九个人。 名剑谱上还存活在世的本就没多少人,许多年过去,也没人知道他们武功具体有多高,各自是否有着隐藏手段。 缘剑元长风,他的剑,就像缘分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他的剑法是奈何剑法,让人无可奈何。 俞显有些明白元长风为什么非要来崇武庄了。 元长风不是名剑老人门下剑道造诣最高的人,却是跟在名剑老人身边时间最长的人。 他早年在名剑山庄待了整整十一年。 武振威走了下去,一步一个脚印,走过的青石都深陷进去,蔓延碎裂。 他傲立在青石台阶之前,负手正对着元长风。 俞显看着他僵直的左手,心中有些歉意。 “老武,我来金陵十余年,最早就是与你相识,我不想让你难堪。让开吧,你拦不住我。”元长风盯着武振威缓缓说道。 武振威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他是我认定的人,我武振威认定的女婿,就绝不能让别人动他。”武振威说道。 元长风吁了口气,道:“我尊于师道,便无法顾及友道。老武,不要怪我” 元长风没有拔剑,只身走过来了,他的身法和他的剑一样令人捉摸不透,身影飘忽不定。 一个剑法卓绝的人,身法也绝不会差。 武振威动了,神拳先手横出,拳风骇人,眼光极为老辣,直冲身法空隙,逼迫飘忽不定的身影让出余地。 他一拳夺得先机,狂猛拳路展开,阵阵风声跟随。 是以追魂门起手,追魂夺命,不死不休。踏步开阖之间神威十足,气势凛然。 数息之间他已经把追魂门拳意精髓施展完毕,飘忽身影也被他连连逼退,青石地面都承受不住他狂猛步伐的践踏,纷纷碎裂。 看似他先手压制住了元长风,实则不然。 他连元长风的一根毫毛都没碰上。 元长风用的是流云掌法,江湖上再普通不过的掌法了。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掌法,在他手里打出,有着惊涛骇浪的气势。 掌势浪潮般起伏不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掌凶过一掌,他和横练功夫独步天下的武振威对起掌来,一点都不逊色,稳妥接下追魂夺命两门拳路。 就像大海来袭没有尽头一样,流云掌势无论接上多少至刚至猛的神拳,都不会弱下丝毫,显露着他深不可测的功力。 俞显看的出,元长风单凭掌力就已不在武振威之下,稍有眼力劲的人都能看出,武振威走不过几招了。 武振威的拳路虽然还是势不可挡,一发不可收拾的连绵杀去,但实际上,大势已去。 元长风斯斯文文的一掌伸出,普普通通,可却像风波浪潮卷动过后的海啸袭来,无人可以阻挡,那股掌风完全凶过武振威的拳风。 他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流云掌打完,最后一掌收尾,好似不经意间贴上武振威胸口。 空中溅洒一道鲜血。 武振威被震退十余丈远,狠狠摔在青石台阶,高大剽悍的身躯都在石面上烙下深深印痕。 武振威只在元长风手上走过一盏茶的时间。 这还是没拔剑出鞘的元长风。 “老武,你最灵活的左手都迟缓了,你的右手再有力量,也伤不了我。”元长风说道。 他看起来很轻松,根本看不出刚才和一位崆峒八门高手过了一场。 俞显有些内疚,武振威本不会败的这么狼狈,在紫金山上一手海蛇指点的武振威至今还没缓过来。 原本武振威和元长风交情匪浅,也不会丢了这么大场面。 俞显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站出来了。 俞显没有先动手,他在思考。 他在想,该用怎样的招式对付这个飘忽身影,因为他的本能没有告诉他,该如何应对。 元长风向着府前去了。 这次他的身形很快,比风还快。 带起的风还未吹过青苍桂叶,他的剑已经拔了出来。 他拔剑的手法一定很精妙,精妙到拔剑手势都没让人看清。 就像夜空中有一颗璀璨流星滑落在崇武庄。 有的只是光华,令人无限憧憬向往的光华。 偌大的庭院只能看到这道耀眼光华,致命的光华。 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点,一点光芒万丈。 思绪来不及感叹这样的风采。 剑光已经杀来。 也如一道流星自府前划向俞显。 不似人间风华,这一剑,只应天上有。 第八章 落英缤纷 缘分是怎样的? 谁也无法料定。 元长风这一剑,叫作缘?33?。 缘分到了,有谁可以躲过? 森冷寒意袭身的一刻。 俞显连剑光都未能看清,心头涌上生死危感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 以孤鹰笑傲苍穹的姿态冲出,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是怎样使出这等身法。 这一剑也没有落空。 绯红衣服上被撕开一道深深的血痕,剑痕浑然天成。 灼烧的触痛冲上俞显脑子,这一刻让他清醒了好多。 他想明白该怎么对付缘剑了。 可就在俞显退去的一刻,剑光再度耀出。 周围就像布满了铜镜一般,反射着无数道寒芒。 璀璨耀眼。 匹练剑光倾盆暴雨似的落下,根本看不清那一剑是真,那一剑是假。 元长风出剑手势不着一点痕迹,连他的飘忽身影都捉摸不定。 如果说有人不知道出神入化是什么境界,那么此刻就是最好的体现。 俞显无可奈何。 缘剑透满杀机,锋芒无比华丽,暴雨般的剑光封死了所有退路,他判断不出那一道剑光才是夺命的。 俞显变得像一条水流中的鱼儿一样,游刃在剑光之中。 身形看似很慢,往返游动间却总是能巧妙躲开致命的一剑。 这门灵巧的身法似乎天生是克制奈何剑法的。 俞显骤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桂香。 他的瞳孔中出现一片青苍桂叶,竟是神不知鬼不觉飘落到此处。 这片桂叶似乎有着灵性一般,落在暴雨剑光之中,稳稳拿住缘剑。 飘忽身影停下了,那柄璀璨至极的剑身也显露出来。 “叮!” 清脆的声音响起。 这片桂叶居然挡下了元长风的剑! 究竟是怎样的树叶?能够抵挡如此犀利锋芒。 元长风的脸色沉了下来。 在剑路展开之时被人打断,这就好比新婚洞房之时被人掀开了房门。 这让他如何好受。 元长风的剑还未再次杀出。 清醇的桂香漫遍庭院。 一片片青苍桂叶飘落下来。 落叶满庭。 这本是极富美意的景色。 却处处透着杀机。 庭院四处寒光爆射,青苍桂叶此刻更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元长风一剑指出,化作十九道剑光,虚点一十九下,弹奏般响了十九声脆鸣。 声声入耳。 青叶在云色长袍左右点点撒落,叶落无声。 俞显觉得这实在是怪事,树叶也能和剑争锋? 到底是谁?能随手拈叶打出如此劲道。 “飞花摘叶,落英缤纷。”俞显喃喃自语,似乎想起些什么。 飞花摘叶的境界,落英缤纷的手法。 俞显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早应该已经死去的人,昔年天下第一暗器宗师,关外千手佛。 江湖上练到飞花摘叶境界的人,屈指可数。 落英缤纷,千手佛独创绝技,江湖中最为神妙的暗器手法。 元长风一剑十九光,一力挑破落英缤纷,这绝对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他一点都不高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对他而言是可耻的事情! 因为元长风知道,他的剑,是最具锋芒的剑,片片桂叶,是最为普通的树叶。 若是出手之人用的是独门暗器,他将处于何地? 一个身影步入庭院。 碧色长袍,手中横置一条红檀长盒,另一只手负在身后。 他的面容还很年轻,绝不会超过三十岁。 面貌清秀俊美,浑然一位翩翩佳公子,单以姿貌足以倾倒无数少女。 可这张俊秀脸庞上完全看不出稚嫩,也没有美男子应有的柔和气质,反倒透着十足的威严。 俞显注意到他的手指。 他五指修长,手指苍白泛着光华,不像有血有肉的一只手,更像是一只玉手,白玉雕琢出来的手。 俞显开始头疼起来,他的脑子开始泛起许多思绪,他以前一定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单用一只手,就能打出冠绝天下的落英缤纷。 这一定是扬名天下的人。 俊秀男子走了过来,他的动作很慢,迈步也很慢。 可就是一眨眼的瞬间,他已经走到武振威身前。 若是刻意去观察他的双腿,只能看到残影。 “玉扇先生。” 武振威强行撑起重伤的身躯,很是恭敬的抱拳低头。 俞显能看出来,这人在金陵城的地位,一定比元长风高。 武振威面对元长风没有一丝敬意,可面对这位年轻男子,却是十分尊敬。 “玉扇先生?”俞显眼中露出奇异之色。 他想起来了。 俊秀男子是江湖近二十年来武功最卓绝的三个人之一。 江湖三公子,第二位公子,玉扇公子。 荆玉,出身南楚望族荆家,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样,世所罕稀的良材美玉,更是得了顾大先生这样的“巧匠”雕琢。 玉扇年少成名,如今同龄人之中,能够仰望他风采的人都没有几个;他师从荆大娘,得传昔年关外千手佛威震天下的绝技,落英缤纷。 千手佛是天锋年轻时候就已经名震天下的暗器宗师,一身绝学独传荆大娘一人,荆大娘是二十年前的第一暗器宗师,她逝后,如今江湖上,暗器一道,玉扇一人独美。 “顾大先生想见他,活的。” 玉扇的声音很动听,甚至可以说是很美妙的声音。 根本就不像人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乐器弹奏出来的声音。 可是他的语气很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掺杂。 他说话的时候,双眼直视正前方,不偏不倚,眼前一切都视若无物。 似乎没有人可以入他眼中。 “我的剑出鞘了,剑下就没有活人。”元长风答道。 “你的规矩没有顾大先生的规矩大。”玉扇此刻散发的威严让人难以抗拒。 江湖人都知道,玉扇说的话,就等同是顾大先生说的话。 元长风脸色紧张起来,艰难开口:“你应该知道的,如果我的剑就这么收鞘,剑就废了,我也废了。” “我不懂得你们练剑之人的秉性,但我知道一件事,废人总比死人要好。”玉扇冷漠说道。 明明是温润动人心的姿貌,气质却是万载寒冰般的冷峻。 元长风没有回答,他不敢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的脸色很痛苦,像是遭遇着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他明白,这也确实是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没人敢去抗拒顾大先生的威严。 元长风痛苦不是因为害怕顾大先生,顾大先生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好人,不是杀人如麻的魔头。 元长风他知道顾大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顾大先生从来都不杀人,他若是想让一个人死,会让这个人死的心甘情愿。 “就算你的剑废了,守了顾大先生的规矩,往后你仍然可以盛名享誉江湖,荣华一生,留有你原来的声名。”玉扇淡淡道,目光从未放在任何人身上。 元长风闭上了双眼,握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明白,对于顾大先生而言,只有守规矩的人和不守规矩的人。 无论武功是高或者是低,只要遵守了规矩,那么一视同仁,都会得到金陵城的庇护。 反之,无论武功多么高绝的人,抗拒顾大先生的威严,淮河以南将会再无立足之地。 元长风痛苦不堪,内心还在挣扎,他苦练了一辈子的剑法,一生挚爱剑道。 今日就要将一生挚爱的东西放下,他实在难以割舍。 过了良久。 玉扇把目光移向元长风,开始凝视起来。 他眼神中藏着刀锋,被盯着的人都会不寒而栗。 玉扇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随即又变成怜悯之色。 “你的徒弟不见了,武振威的女儿也不见了。” 玉扇很缓慢的说完这句话,元长风确实太让他失望,也太让顾大先生失望了。 在玉扇看来,元长风是一个聪明的人,他亲自来了崇武庄,元长风就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元长风绝不应该让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元长风神色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慢慢把目光移过去,死死盯着玉扇,露出极为恐惧的目光,随之神色转变为无比的痛恨和羞愧。 缘剑再次横了出来,这一剑是朝着他自己的喉咙抹去。 “叮!” 璀璨剑身在半空中停住了。 “顾大先生还用的上你这柄剑,不应该是废在金陵城。”玉扇说道。 元长风长吁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什么包袱一样,流露感激之色看着玉扇。 庭院后方一个矮壮男子慌张走进来,一瘸一拐的,衣服上一道道血痕,向外淌着鲜血。 看到在场的几人之后,矮壮男子稳住了身形,低下了头,余光看着武振威,满脸羞愤。 俞显在紫金山见过这个人,是武振威手下的人,他记得武红菱是把矮壮男子称作阿虎。 阿虎没有说话,武振威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脸上露出震撼之色,他跟随顾大先生,在金陵城也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从未有人敢把手伸进金陵城。 俞显还不太明白,他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古怪。 看来这件事,只有金陵的人才会明白。 “跟玉扇先生去顾府吧。”武振威正色说道,神色万分凝重。 玉扇没有说话,看都没有看俞显一眼,似乎只要他说了,俞显就一定要跟他去见顾大先生。 俞显看了元长风一眼,把目光移向玉扇,道:“今晚是我的婚礼,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们到这以后,从来没有人询问过我的意见,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元长风眼中的锋芒再次显露出来,缘剑紧握在手中。 “那你有什么意见。“玉扇淡淡道。 “我要他死!“俞显毫不犹豫说出,声音充满杀意,冷冽至极。 他盯着元长风,眼中的杀机愈加强烈。 他极度愤怒,因为他想起了名剑谱上的事。 元长风做错过一件事,这个错误足够他死上十遍,死不足惜! 第九章 十步绝命 元长风必须要死! 不是因为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是练了什么恶毒至极的武功,更不是德品低下。 是因为他曾经杀过一个人。 江湖死一个人不可怕,死十个人也不可怕,纵使死一百个人,也没什么可以让人震惊的。 元长风年轻的时候参与了一件事,他围杀了高大侠。 高大侠是武林最为正直的人,天下人都由心底敬佩的人,有谁会不去称赞那样一个伟岸高大的人。 不去谈论武功,江湖从没有人可以和高大侠比肩,他就是那个时代正义的代表。 他死了,就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 这告诉了天下所有人,一个正直的人没有好下场。 这就很可怕了,颠覆了观念,影响到整个江湖的风向,人人在行事之前都会去掂量一番。 他们把黑暗中指明正道的明灯给毁灭了。 江湖好比是一片土地,明面上花花绿绿,百花争妍,都只是表象。 能滋长出什么东西,全看深层的土壤。 树是长在土里的,无论是什么树木,结什么花果,这都没有关系。可一旦根本的土壤变了,那么无论是种下怎样的东西,结出的都是恶果! 凭这一点,元长风绝不能活在世上,他也不应该苟活在世上! “俞显!” 武振威愤怒了,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俞显,如果不是身负重伤,他一定会上去扇俞显两个耳光子,问他是不是还没睡醒。 这小子实在是不识好歹。 自己新婚之夜上老婆都不见了,他却还想着要杀人。 还是在金陵城要杀顾大先生看重的人。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玉扇极少在金陵城露面,因为难得有什么麻烦事,会需要他出面处理,明眼人都能看出,金陵出事了。 武振威一直觉得俞显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此刻却是傻到不能再傻。 “元长风不能活在世上。” 俞显的声音冷冽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浑身散发着凛然杀气,眼中仇深似海。 武振威闭上了嘴巴,也闭上了双眼,他能够感受的出,此刻若是再多说一句话,先死的不是元长风,会是他。 缘剑提了上来,与云色长袖齐平,这是元长风出剑最为利落的姿势。 玉扇退到了一旁,让出了一段空地。 玉扇很清楚,缘剑可以废,元长风也可以死,可作为一位剑客的尊严,绝不能丧失,那是剑客一生信仰追求的东西,这个东西都失去了,他就白活了一世。 俞显已经触犯到元长风的底线,玉扇可以让元长风心甘情愿死去,但他绝不会去践踏元长风剑道上的尊严,这是比死还令人难堪的一件事。 “铮!” 俞显拔出了阿虎手上的剑,朴实的三尺剑。 玉扇略有惊奇的看着俞显,他心里有些期待这一战了。 俞显拔剑简单,干脆。 从拔剑的手法足以看出剑路上的端倪,剑拔得越快,要别人的命也一定很快。 玉扇可以判断出,俞显拔剑的一瞬间,足以把江湖上许多剑道宗师的命给要了。 元长风眼中露出狂热,脸上浮出一丝惊愕,随之转为喜色。 他在剑道上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对手了。 他此时已经忘乎所有,忘了为何来崇武庄,忘了为何要杀俞显,也把金陵城的事都抛到了脑后,他现在只想与这柄剑一争锋芒,无论生死胜负。 风声骤起! 绯红身影冲出,寒光映过元长风脸颊,剑光刺眼的一瞬间,他还未感受迎面而来的锋芒,背后已经升起森寒冷意。 俞显鬼魅般的身形出现在元长风背后,停滞在半空中,一剑向后割去,细长剑身镰刀般割下,直指元长风后颈。 杀机起自身后,这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命门破绽所在,从背后刺来的剑,往往是最可怕的。 无可挑剔的一剑,无论是身法速度,还是落剑掐准的方位,寻常人在这个时候,都难以应付背后这突如其来的杀机。 缘剑净长四尺八寸,方方正正,宽长剑身在云色长袖绕转半圈,袖角向下方一甩,好似行云流水舞弄着笔墨,手法却是出奇的快,剑锋在衣袖翻动间猛然向后穿出。 淡淡月光撒落,耀起的剑光配上元长风满身云色,就如惊龙出水潭,锋芒逼人! 铿锵声起。 元长风没有转背的情况下,倚仗过人耳力和出神入化的剑法,犹如神来之笔的一剑,稳稳接下俞显无可挑剔的一剑。 绯红身影凌空翻涌,夺目寒光掠过元长风眉间,绵绵剑路无尽杀来,每一剑都是那么干脆,利落,蕴满杀机。 身影飘忽,剑光不定,元长风一手奈何剑法守的密不透风,任凭俞显杀意滔天,剑影纵横,他只是以妙制胜,完美施展出缘剑变化莫测的妙处。 如山涧磐石巍然不动拦下一截截悬流瀑布。 高手过招,一试便知深浅,只是剑锋相交,元长风便陷入困境。 缘剑表面居于上风,面对一剑剑决然杀意,显得风轻云淡,游刃有余。 可若仔细观察,元长风身法无论多么飘忽,剑法多么灵巧,始终都走不出七步。 他只能在七步以内动弹,也只敢处于七步以内,一旦不幸走出。 死! 明月惊潭。 十步绝命。 玉扇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开始认真观摩两人的一战, 他没有想到俞显竟是以十步绝命起手,一剑就逼得元长风使出明月惊潭。 明月惊潭是昔年名剑山庄六大剑招之一,名剑老人归隐,名剑山庄摘匾以后;这六门神妙无比的剑招消踪匿迹于江湖,有幸见识如此神妙剑法,是许多江湖剑客梦寐以求的美妙事情。 十步绝命是南海十步剑的起手式,南海剑派开宗剑典,江湖最为狠辣的剑法。 顾名思义,十步十剑,步步杀机,剑下的人走不出十步,也活不过十步。 十步剑法失传江湖很多年了,如今南海剑派,无人有幸练成这门无可挑剔的剑法。 玉扇隐约听闻过,上次它惊现江湖,是三十多年前天山那场剑道尊崇的剑会上,出自南海剑派第六代掌门龙道人之手。 天山绝顶,胜雪山庄,龙道人十步剑起,傲立满天风雪之中,睥睨群雄,剑会上竟无一人敢接这十剑。 最后是倾雨神剑江胜雪亲自和龙道人一战,接下南海十步剑,在江湖留传一段令人向往的剑道佳话。 玉扇清楚记得,龙道人也只能十步起手,七剑走下,三步收剑,只给人三步余地。 要想钻这三步空子,也非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极尽巧妙玄机。 可俞显,居然直接是以七步起手,出手便只留七步余地,那么,他最后一剑杀出,该是何等情形? 这是难得的一战,玉扇心里开始有些期待,连武振威都面色动容,盯着这一幕。 剑光纵横间,俞显已然走出五步,五剑刁钻至极,只杀空隙,细长剑身神出鬼没,后颈、左肋、右腰、双肩,每次杀机腾起的方位都出人意料。 元长风步伐始终在三步以内变化,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洞察那柄三尺剑上,不敢有丝毫松懈,只要身法挥剑上出了一丁点差错,就会丧命。 第六步走出。 绯红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杀机四起,庭院四周只剩寒光乱舞过后留下的森然。 一息间,发生太多事。 元长风闭目侧耳,发随风扬,额间滑落一滴冷汗。 当他铮眼爆射锋芒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影,只看到细长寒光。 人未显,剑先出。 七步起手,六剑走下,只留一步余地。 只有一线生机! 璀璨光华在庭院照耀。 如流星般令人憧憬,如烟花般绚丽,也如烟花出现在夜空中那般动人。 缘分到了,谁也无法料定。 光华映过,绯红身影显露,细长剑刃碎裂纷飞。 缘剑破了绝命一剑,也打破了十步剑下必有人亡的传说。 元长风抓到了这一线生机。 世间没有真正无可挑剔的完美剑法。 南海十步剑,练至最巅峰,也会给人留一步余地。 若是一步余地都没有,必死无疑。 没有人可以做到那一步,创立十步剑的南海剑派开宗祖师,也没有做到那一步。 俞显做到了,他没有给人留任何余地! 这一步,用的不是剑,是那神鬼莫测的两指。 断刃纷飞的一瞬间。 一截断刃被凌空勾起,划过元长风喉咙。 璀璨光华昙花一现后,殷红鲜血溅洒。 断刃封喉。 元长风倒下了,脸上还带着陶醉和笑容,无比美妙的笑容。 他是含笑而死的。 因为他胜了剑,这已经足够。他胜的不是俞显,是南海剑派开宗祖师。 他的剑道造诣已经超越了一派开宗祖师,一个挚爱剑道,追求剑道的人,到达如此境界,夫复何求? 朝闻道,夕可死矣。 这对于元长风这种人而言,此时就是这种体会。 元长风的一生,也如缘剑那般华丽。 自幼便是剑道奇才,少年成名,堪称风华绝代,中年过后,江湖人人景仰,威震八方,风光荣华都被他享尽,更是被列入名剑谱中。 连最后身死,也留下这足以流芳剑道的一战,在江湖享誉一段美名佳话。 他这一生,江湖人看来,是华丽的一生。 只是,俞显知道,元长风这一生是败笔。 他犯下的那个错误,足以否定他的一生。 第十章 洛神赋 庭院安静了,俞显松开残刃,向着庭院后方走去。 他要去看看今晚崇武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要去找回新婚的娘子。 “你想去哪?” 冷漠的声音传来,俞显转过了身。 玉扇的目光比刀锋还犀利,被这样一个人盯上,俞显发现很难去做到无视他。 他把目光放在人身上的时候,给人极大压迫感,不用刻意摆出姿态,也气势凌人。 玉扇这种人,走到哪都会是令人忌惮的存在。 俞显道:“找武红菱。” 玉扇道:“那你要确保你能活过今晚。” 俞显问道:“你也要杀我?” 俞显找不出非要和玉扇一战的理由,他不喜欢做无谓的拼杀。 只是俞显不知道,在金陵城,很多事不能以他的意志为主,不是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玉扇道:“你杀了赵一坤,武振威护了你,相隔不过一日,你又杀了元长风,你觉得还有谁能保住你?” 俞显思索片刻,看着玉扇道:“你看起来相当威风,我想你一定能保住我。” 玉扇嘴唇没有动,鼻子出了一气,也不知道是在冷哼还是冷笑。 “我把它请出来,原本是打算对付缘剑的,如今看来,只能留给你了。” 苍白修长的五指伸了出来,就像抚摸情人肌肤一样,缓缓揭开红檀长盒。 俞显很疑惑红檀长盒里藏着什么,一件东西,为什么需要人去把请它出来? 难道会有一件东西比起鼎鼎大名的玉扇公子还尊贵? 红檀长盒里是一柄扇,玉扇。 扇骨玲珑剔透,一支支层叠,扇身泛着耀眼水光,内部像是盛放着滴滴水珠。 玉手轻抚在扇柄上,看起来极为相称,世间或许也只有这只手,才能配得起这柄扇。 扇缓缓张开了,如花苞绚丽绽放,朵朵花瓣那样张开。 扇面隐约显露一幅幅画卷,玲珑剔透下的水珠泛起江流为背景,扇骨奇妙织构出动人景色。 山川树石,美人香草,水波荡漾长流,美人欲去还留,人隐袅袅烟波之中,顾盼间缠绵悱恻,情意连绵。 巧夺天工,扇面开阖间已经徐徐变化完一幅名画风姿。 俞显瞳孔猛缩,不自禁向后退怯两步。 他完全没心思去欣赏这画卷神姿,心头涌上的只有惊恐。 他怕了,本能的畏惧,他都快控制不住颤抖的手脚。 洛神赋! 就算有人没见过这柄扇,也一定会听过这柄扇。 洛神赋图是当世第一名画,甄美人之意,子健之才,东晋名家之手,齐聚天下之美,令世人仰慕神往。 洛神赋,却是当世第一杀器,没有之一。 它的风姿,都是留给死人看的,这柄杀器之下只有死人,从无例外。 俞显想起了这把扇的来历,也完全想起玉扇公子的来历,这是他以前万万不敢去招惹的东西。 他有自负天下第一的绝对自信,也绝不情愿和这件杀器打交道。 洛神赋是千手佛耗尽一生心血铸造出来的东西,昔年千手佛誓要打造出天下最可怕的暗器,聚集名家巧匠,收集无数秘法锻制,历经几十年的铸造,临死也只空留遗恨,只铸造出这柄杀器的骨架。 传到荆大娘,荆大娘秉承师道遗愿,动用南楚望族荆家全族之力,又经二十年功夫,总算是将这柄杀器铸成。 凭借这柄杀器,荆大娘纵横江湖无人能及,成为公认的第一暗器宗师。 但真正将这柄杀器完善的人,是顾大先生,顾大先生让叶先生亲自闭关钻研数年,将这件本不该存于世上的东西,横空出世。 也是顾大先生给了它一个如此美妙的名字,洛神赋。 千手佛,荆大娘,叶先生。三代人的心血铸造,成就了这件天下无双的杀器。 洛神赋真正扬名于世,是在玉扇手里。 玉扇十年前,还只是及冠之龄,凭借洛神赋一战成名,奠定了在江湖上的崇高地位。 那一战,死在洛神赋下的是清风剑客徐来,名剑谱上第九柄剑。 江湖人只知道洛神赋的威名,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柄扇中,究竟是藏着怎样的暗器。 俞显知道,他脑子里对于这件东西知道的非常详细。 洛神赋极尽巧妙玄机布置了一百一十一道机关暗器。 不是见血封喉的喂毒暗镖,也不是寸芒夺命的袖箭,和江湖上流传的暗器完全不同,却又远远胜过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歹毒暗器。 扇中藏着的是一百一十一颗钻珠。 钻珠就和玉扇的双眼一样,视一切为无物,无论多锋锐的当世名剑,都无法抵挡它。 世间将这种东西称之为钻,揽瓷器活的金刚钻,任何材质的物件都能被它所雕琢,嘉峪关流传过来的异国瑰宝,极其稀罕珍贵。 这种东西只有一个特点,无坚不摧! 洛神赋全天下只有三个人能够施展。要想施展它,必要有着最巧妙最快的独门手法,同时,还要有无比深厚的内劲。 手法够快,才能一瞬间触发其中暗藏的钻珠,内劲深厚,才能爆发无坚不摧的力量。 很显然,玉扇完全可以做到,他随手拈叶都能匹敌缘剑锋芒,若是使上这无坚不摧的钻珠,俞显不敢去想会是何等情形。 他是真的怕了,要是能早点想起这些事,他情愿倒在缘剑之下,也不情愿去见识这世间最可怕的一幕。 玉扇全神贯注,五指抚琴一般虔诚的滑过扇面,手法姿态唯美迷人,就是那些绣花佳丽看到这一幕也要暗自羞惭。 玉扇没有去先手占得先机,他也不屑于这样的做法,那是对洛神赋的侮辱,仓促出手,心不静,意不诚,又怎能够使得了这柄天下无双的杀器。 对敌之时,娇柔作态错失良机,当死!这是江湖每位暗器宗师,一流杀手都引以为戒的事情,用以告诫晚辈的金玉良言。 玉扇作为现今江湖暗器一道的第一宗师,又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他还是犯了这一大忌,因为他是一个真正高傲的人,发自内心的高傲。 这就好比帝王下旨要斩人,囚犯已经推上断头台等候问斩了,高高在上的帝王,还用去急着担心这位囚犯有生路可言吗? 他要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连内息规律都不能出一点差错,也要让俞显以最好状态迎接死亡的一刻。 这样才算是尊敬了洛神赋。 俞显的胃开始抽痛,洛神赋还未使出,这股笼罩庭院的杀意,就已经让他手脚开始痉挛,被最为可怕的东西盯上,他不敢动弹分毫。 他怕他动了,就死了。 似一曲高山流水弹奏完毕,最后抚琴收尾。 玉手在洛神赋上潇洒抚开,惊鸿一摆。 满天星辰降落人间! 俞显瞳孔中只有无尽光芒,凛然寒意自骨髓冲上脑海,他双目猛睁,忘乎所有的一刻,本能一步踏出,红影掠过青石上那柄遗落的缘剑。 璀璨光华耀起,方方正正的缘剑破空而出,这一霎那爆发的冲劲比起穿甲巨弩还要骇人,猛烈罡风席卷庭院。 第十一章 葬剑 皓月与星辰争辉。 缘剑本身是绝无可能抵挡这漫天光芒,纵然它是当世少有的名剑,面临如此无坚不摧的可怕东西,也只有一个下场,破碎。 可偏偏它挡住了,非但抵挡住了,还反过来把漫天光芒破碎。 这一幕是世人想都不敢想的。 宽长缘剑似流星冲破夜空,满天星辰尽皆黯然。 罡风凌空将一颗颗钻珠绞碎,发出一种极为尖锐刺耳的啸鸣,一刹那接触间,原本必杀俞显的九十九点夺命光芒,四散飞扬。 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滴答滴答撒落,像一只只深夜中的萤火虫,密密麻麻分散在青石阶面上。 势不可挡的缘剑锋芒也被迫偏离方向,猛地摆开,稳稳钉在青苍桂树下,深入石面三分,向四面八方碎裂开一道道缝隙,荡起的狂风把一片片桂叶掀得满天飞舞,庭院角落一排排花卉压低枝头。 庭院所有的东西都在动,只有玉扇没有动,他连衣袖衣角都没有飘动一下! 缘剑碎裂成灰,和它的主人一样,离开了这个世间。 俞显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诠释了剑的用法,刚烈至极的用法。 来不及做出下一步动作,俞显感觉天旋地转,脑袋昏沉几乎要倒下。 他踉跄的摔在地上,脸色痛苦不堪,一手撑着身子,喉咙像是被什么掐住了一样,眼珠向上翻着,猛喘粗气,呜咽了几声。 嘴角苦水流落下来,藕丝一样,黏稠粘着血丝,俞显猛地闭眼干呕,哗啦吐出一滩水,没有一丁点杂物,这团苦水中只有蜘蛛网般的鲜红血丝。 他反胃了,肚子里只有水可以呕出,还有内劲反震脏腑碎出的淤血。 俞显不愿去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刚才的感受让他太过痛苦,他甚至担心会失禁,这比砍他两刀还难受。 洛神赋出手时的那股寒意,让他本能恐惧到极点,生死瞬间猛然想起的手段,又让他头痛欲裂,临场爆发的强悍内劲,让他的身体濒临崩溃。 这根本就是人该遭遇的事情,像是被摁在案板上的活猪逃过了一刀。 过了良久。 俞显站起了身,他的脸色还很苍白。 “你已不打算杀我?”俞显盯着一动未动的玉扇。 他不明白玉扇有何用意,刚才他反胃的时候,只要是个有力气的人,想杀他都能办到。 “不。” 玉扇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洛神赋,一手横置红檀长盒,一手负在背后。 俞显疑惑了,问道:“天下没人敢在金陵坏了规矩,照金陵城的规矩,我不是必须要死吗?“ 玉扇没有回答,凝视着俞显。 武振威有些憋不住了,居然有这种非想着要寻死的人!他很想开口怒斥俞显,但他没有去这样做。 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绝不敢吱一声,同样的道理,玉扇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无论说什么,他也不会去吱一声。 “如果还有人可以硬接洛神赋,我也可以让他坏金陵的规矩。“玉扇淡淡道。 俞显摇摇头,道:“我情愿不要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幸。“ 玉扇道:“你的运气很不错。“ 俞显道:“这不是运气,如果你还能多打出一道暗器,我就死了。“ 俞显说的是实话,洛神赋九十九道暗器,他凑巧只能挡下这么多,不差分毫,哪怕是再多一片落英缤纷的树叶,他此刻也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玉扇眉头皱了起来,俞显这是在否定他,一个内心高傲的人,最难忍受的就是别人这种做法。 不过玉扇出奇的没有发作,俞显破开洛神赋的那一剑,理所应当,这不算耻辱。 玉扇道:“你会葬剑。“ “我不知道那一剑叫什么。“俞显如实道。 “我相信你。“玉扇鼻子出了一气,嘴角勾起讥讽意味”你就是黄山绝顶下来的俞显,并且你脑袋还出了些问题,这真是有趣。“ 俞显笑了起来:“到金陵城后,告诉别人我的名字都要惹来笑话,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总算有人完全相信我是黄山绝顶下来的俞显,单凭这一点,你就远比他们聪明多了。“ “南海十步剑,锦绣四艺沉鱼身法,你会的武功还都是绝门,这实在让人好奇。“玉扇若有所思道。 葬剑足以匹敌洛神赋,十步剑如今南海剑派无一人练到俞显这个境界,至于对付元长风奈何剑法的那门灵动身法,来历就更加让他感到好奇了。 名剑六技,锦绣四艺。 苏杭锦绣府独门武功,这四门绝学只有女人会,还是一群超凡脱俗的女人才会,若是让那群有意思的女人知道江湖上多了一个男人会沉鱼身法,玉扇想想都觉得是一件有趣至极的事情。 “跟我去顾府。“玉扇淡淡道,他似乎认可了俞显,说话的时候气势不再让人感到压迫。 “不去。“俞显想都没想拒绝了,”今晚是我举办婚礼,要不是你们这些人,现在我应该是在和我的娘子睡觉,绝不是在这个时候去见一个不曾相似的男人。“ 俞显在干呕的时候想起了一件事,关于洛神赋的事。 昔年荆大娘能够一瞬间打出这柄杀器八十八道暗器,玉扇青出于蓝可以打出九十九道暗器,而顾大先生,可以圆满打出一百一十一道暗器。 这就意味着,只要顾大先生动了念头想杀他,他身上就要多出十二个透明窟窿。 要俞显去见这样一个人,他才不愿意。 “你必须去。“ 玉扇冷冷吐出几字,不可抗拒的威严散发出来,气氛骤然变化。 凭什么?他顾大想见谁,谁就必须要去,俞显想不通这是哪门子道理。 “难道顾大说的话比皇帝圣旨还有威严?“俞显质问道。 玉扇一字一句道:“二十年来金陵龙椅已经换了两个人,但顾大先生却坐稳了二十年。“ 俞显动容了,呆滞一会,缓过神来摇头苦笑。 “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第十二章 顾府 俞显跟在玉扇身后,过了一条条繁华长街。 他都不想去看金陵夜景一眼,脑子里反复思索着今天发生的事,他揣测过很多种情况,始终不敢下定论,这些事情或许只有见到那位顾大先生,才能有结果。 他的心绪很乱,武振威恳求的目光,和那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浮现。 “我希望你能为武红菱想想。” 这句话很沉重,俞显觉得背上了包袱,虽然认识武振威父女不过三天,但这是他唯一认识的两个人,也是唯一对他友善的人。 俞显不愿辜负一个对他友善并且信任了他的人。 “为什么顾大先生一定要见我?”俞显忍不住开口问玉扇。 玉扇目光直视正前方,淡淡道:“如果有人给你捅了一刀,现在这把刀落在你手里,你会怎么做?” “我会还他一刀。”俞显不经思考说出。 玉扇闭上了嘴唇,该说的他已经说了。 俞显呆住片刻,猛然醒悟。 他脑子里开始泛起无尽的思绪,他竭力想去想起些什么,可结果只有痛苦,头痛欲裂。 他只是一把刀,捅在金陵城的刀,那动刀的人是谁?又是从哪里挥出来的? 俞显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渺小了很多,他后怕了。 他不是没有去揣测自己的从前,他一直藏在心底。他为什么要在黄山绝顶杀了名剑老人?若说是因为泛黄名剑谱上的事,那这个理由太牵强。 那些人的事像是一颗颗珠玉,没有一根线串连起来。 俞显可以肯定一件事,名剑谱少了一部分,记录最重要事情的一部分。 这一部分,一定是能把这些事情全都关联起来。 他为何失忆,却又没死,又为何莫名其妙来到金陵城,机缘巧合杀了一个又一个金陵高手。 这实在太离奇,俞显的脑子没办法想任何人,任何事;他也不愿意再去想了,越想,他只会越害怕。 顾府在金陵城最中央,照风水来说是金陵气运最鼎盛的地方,连金陵皇宫都要挪边靠。 与其说是顾府,不如说是顾城,这才符合顾府的大气象。 顾府周围方圆百丈都是空亭阁楼,偌大繁华的金陵城,只有这一片是清静的,常年保持清静,因为顾大先生喜欢清静,金陵的人都尊敬他,自发搬迁出去。 顾府外有一面墙,比起金陵城墙也差不了多少,高大宏伟,顾府大门更像是一座城门,方方正正,足以容纳五六辆马车一齐进出。 这座墙很有韵味,请来名家巧匠把金陵名胜风景都雕刻石面,上好颜料,画姿活灵活现。 只要看顾府一眼,就能把金陵风景尽收眼底。 设计这面墙的巧匠想的也很周到,担心夜色会遮掩住这段景色,在每一处墙面顶端,都恰到好处镶上了夜明珠,夜间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这种事也只有顾大先生这种人才敢这么干了,看不到的规矩都没人敢坏,这能看到的夜明珠,再稀罕珍贵,又有谁敢动念头。 玉扇停在府墙下,没有动弹,俞显向府内望去,没看到庭院阁楼,只看到一条康庄大道,笔直通往青翠山峦。 顾府居然大到藏下了一座青山! 俞显以为玉扇在讲礼数,让贵客先进,毫不客气当先一步踏去。 可他脚步还刚抬起来,玉扇伸手制止了他。 “这是何意?”俞显很疑惑。 玉扇弹指一道寒光,打在“城门”宽长通道上方,荡出清脆响声。 “这里面暗藏的机关,可以在一瞬间爆发不下三千发暗器弩箭,你这样走过去,神仙也救不了。” “那现在呢?” 俞显觉得金陵的规矩真的太多了,他是该问问玉扇这个东道主,以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玉扇道:“从我触发机关开始算起,默数三百息,里面机关在那个时候会停止三息,这就是你进顾府的时候。” 三息内过一条十丈长的通道,轻功稍好的江湖人,一眨眼就掠过去了,顾府这个机关看起来一点都不巧妙。 可这把俞显愁坏了,要默数三百息时间,把握三息空隙,这就非常考验人了。谁能记的那么准?谁又有那个耐心? 俞显有些难以忍受了,玉扇根本没有事先言明,他弹指到现在过了多久,鬼才知道! 江湖人都知道,顾府大门不是谁都能进,只要是靠本事进去的,往后在淮河以南都可以横着走了。 俞显问道:“你记下了?” 玉扇道:“我一向都很有数。” 俞显点了头,他相信玉扇。玉扇做人做事绝对很有数,什么事态都能把握的了分寸,否则,他不会被誉为江湖三公子,更不会被顾大这种人看重。 俞显闭上眼睛,全神贯注洞悉玉扇内息的变化。 他现在只能倚仗听息,在玉扇即将纵出的一瞬间,率先掠过这设下无数弩箭的通道。 等待必然会很漫长,三百息,俞显感觉这要过三百年才能过完,他已经丧失耐心,开始急躁了。 过了良久。 玉扇忽然纵出,轻功相当好,最紧要的是无声无息。 俞显比他还快一息,身影猛然冲出,先触发机关,双脚也先比玉扇落在顾府里面。 背后呼啸声传出,不用去看,俞显也知道弩箭已经爆发,他希望玉扇现在还在通道,那样一定会很有意思。 “走吧。” 玉扇走在前方,身姿依然潇洒,可俞显发现一件好笑的事,那件碧色长袍撕开了几个口子。 康庄大道左右是竹,两片竹林一望无际,不单是青色,红、绿、黄、紫,各色竹影摇曳,韵味十足。 顾大先生喜爱竹,搜罗各类竹枝品种栽于庭院,只要是天下有的竹枝,在这两片竹林都能够找到。 大道笔直,没有蜿蜒,直行约摸一百丈,已经到了青翠山峦上,这条路上只有一座亭。 解心亭。 “坐。” 玉扇轻描淡写说着,灵巧的手法运起茶壶,姿态美妙,也很讲究;在俞显看来,泡茶比喝茶有趣多了。 俞显想了想,落座在石椅上,他觉得还是要听一听东道主的话,谁知道这亭子又藏着什么玄机。 玉扇的茶还没泡好,亭子的机关已经动了。 青石台阶变化,一阵剧烈动荡,周围升起几面高墙,把亭子挡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苍蝇也飞不出一只。 俞显都来不及冲出,他干脆稳坐石椅,扫了一眼石墙,足有三尺厚度,散发黑色光泽,看来是用精炼黑铁铸造,要想凭借内劲轰出缺口,少说要两个时辰,何况亭子里还有个大活人在边上。 “这又是何意?”俞显问道。 玉扇淡淡道:“要见顾大先生,先得把心静下来,想明白,为什么见顾大先生。” 金陵规矩真的是多,明明是顾大要见自己,却还要搞出这么多名堂,俞显实在不耐烦,想了想,既来之则安之,也就作罢了。 “等多久?” “机关处有件玉瓶,滴满三千六百滴,水满机关自然撤去。” 俞显发现解心亭这个名字取的太好了,先把人心解下来再说,让人在这里枯等一个时辰,不管是怀有什么目的,过了时辰再去见顾大,锐气尽失。 最紧要的,若是心怀不轨之人,面对封闭小亭坐了一个时辰,哪还有胆子去见顾大。 这比派人去试探客人要巧妙多了。 桌上摆放精巧玉盘,整整一十八种珍品点心在盘中绕转,古雅茶具应有竟有,茶香沁人。 俞显注意到一幅题字,横置亭中央,字迹龙飞凤舞,苍劲有力。 “君若以德绥诸侯。” 俞显能看出来,这幅题字不是寻常人留下来的,至少江湖人写不出这样的字,字体霸道威严,一气呵成,必要是手握重权之人才能提笔挥出。 “这幅字谁写的?”俞显问道。 玉扇道:“上一位坐在金陵龙椅的人。” “他送给顾大先生的?”俞显疑问道。 “正是。” 俞显是知道这句话的,出自左传,他觉得这实在太荒缪了,一位诸侯怎么会亲笔写出这样的字句送给一位江湖人?这是把自己身段放低到什么地方了。 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 “上一位早已经更朝换代了,顾大先生还留着这样的题字做什么。”俞显随意说道。 他想从玉扇这里多知道些东西,他对于这位顾大先生越来越好奇了,他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权势? 俞显知道大唐崩塌后,乱世中没有皇权可言,可一位江湖人如何能够凌驾于诸侯之上? 玉扇缓缓开口:“七年前李氏入金陵,进金陵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把他的亲妹妹嫁给顾大先生。” 俞显道:“一路诸侯少说有十万大军,也会怕顾大这种江湖人?” 玉扇道:“你只看到他有着皇室威风,有着十万大军,却不知道,这些东西他都是从何而来。只要顾大先生愿意,十万大军,就要变成十万个饿死鬼,金陵龙椅,换个姓氏,谁都一样。” 俞显沉默,他不想再问了,他只想机关水瓶里的水快点滴满。 俞显的这些疑惑,玉扇当年初到金陵也同样有过,他在想顾大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如何做到如此地步,后来跟了顾大五年,他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淮河以南,无论所谓诸侯朝代怎么更替,淮河水系,钱粮通道,始终掌握在顾大先生手里,他的情报网遍布天下,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只要顾大先生想,他随时都能和诸侯一样乱世称霸,但是他不愿意这样去做,因为他知道,那样最多只是混到黄巢的地步。 如今乱世中,也没有那位诸侯的日子过得会比顾大舒坦。 平常百姓,会去仰慕畏惧这些诸侯皇室,觉得实在伟岸高大。可顾大不会,因为一个站顶峰的人,不会去仰望山腰的风景,只会俯视。 第十三章 顾大先生 解心亭一盏灯火独自亮着,还有清水滴落的声音。 俞显如果不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现在已经睡着了。 他心里憋了太多事情,又处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让他实在难以忍受。 俞显开始佩服玉扇了,照理说今晚金陵出了事,更应该急躁的是他,可玉扇稳如泰山,别想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嘀嗒的水声停了下来。 “时辰到了。” 青石动荡一阵,黑铁墙面纷纷撤回去,收进地下。 玉扇在大道前行,俞显跟在身后,贴着玉扇的脚步走,不留一步差错,他担心还会有奇怪的东西冒出来,那样他不会再忍受了,他宁愿和玉扇决一死战。 青翠山峦上有一座孤峰,悬下百丈瀑布,激荡声回响。 孤峰上是宏伟宫殿,里面门道非常多,足以容纳上百间雅致阁楼。 俞显到了孤峰上,才骤然发现,居然是登上了金陵最高处。 从顾府外进来,自大道通上孤峰,也不过百丈距离,却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顶峰;在这里可以将金陵一切尽收眼底,全城阁楼房屋的脉络,夜景灯火的轨迹,都一目了然。 大殿门是开着的,殿内不是俞显想的那样金碧辉煌,简单雅致,宽敞明亮。 整座殿内只有一把椅子,椅子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他那个位置很高,俞显要抬起头才能打量他。 终于见到金陵这位顾大先生了。 顾大先生很温和,不像一方枭雄模样,更像一位谦和君子,他的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物,气派却比俞显见过的任何人都足。 天生的气派。 俞显难以言喻顾大的气质,只要看顾大一眼,就很有可能被他所折服,就像景仰高山,给人可以依靠的感觉。 顾大面容俊秀,不失年轻人的风采,也有着中年人历经世事的气度。 他唯一的特点,就是像个好人,似乎只要你开口,他就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并且有能力帮你办到。 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魅力。 顾大先生修剪着旁边一株青翠竹枝,他很认真仔细做着这件事,直到把最后一片竹叶摆弄好,他才回过头,注意到进来的两人。 “我想听听,你觉得金陵城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若说顾大先生的第一印象给俞显感觉像是高山,那么他的声音就如江河,温润平缓,有着不可估测的底气,让人难以去抵抗他说的话,或是反驳他说的话。 金陵的人做事总是出人意料,俞显知道这是顾大给他的考验,如何回答,或许将决定他是走着出顾府,还是横着出顾府。 俞显有想过,在解心亭一个时辰,他除了去想金陵这些事,想不到还能去干些什么。 “我能确定两件事,元长风在崇武庄的那段时间,金陵死了许多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在解心亭的一个时辰,金陵又死了许多人,不过,不是金陵的人。” 俞显很佩服自己能想出这么多东西,但这不是他推测出来的,是他本能告诉他的,如果他是那位动刀的人,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时机;杀合庄的赵一坤已经死了,武振威、元长风、玉扇、三个人都在崇武庄,这个时候,是最好对金陵动手做些什么的时候。 金陵城出事,玉扇作为顾大先生最看重的人,绝不是坐在解心亭品茶,置身事外。 很显然,玉扇是在处理最麻烦的一件事,也是最难办的一件事;他要看好自己这柄危险的刀,这样,他们才能放心去把伸进金陵的那只手斩断。 有人捅你一刀,你拿住了刀锋,必然就能腾出手去做很多事情了。 “你一个人的脑袋,比十个人的脑袋还好用。”顾大先生脸上流露笑意。 玉扇如果愿意笑起来一定能够迷住少女心,顾大先生笑起来,却是能够把男人迷住。 这是一种欣赏,一种肯定和赞同,顾大先生的笑容亲切自然,尤其是他天生的大气派,令人很难去怀疑这种人会是虚假笑意。 男人通常都会喜欢赞同肯定的笑意。 俞显也很喜欢,他至少感受到了尊重。 “你的武功也很不错。”顾大先生道,“不过,你未必是个有用的人。” 俞显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一个很有头脑,武功又很不错的人,难道还是个没用的人? “当然,不能为你顾大先生所用,自然是个没用的人。”俞显道。 顾大先生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你想错了。” 俞显不知道他那里想错了,不过他没问,他知道顾大自己会说。 顾大先生道:“常喜武功比你差了不止一点,脑袋看起来也没你一半好用。” 停顿一会,顾大先生接着道:“今晚是你婚礼,你本来是和你的娘子在睡觉。可现在,常喜却抱着你的娘子,你却在顾府生死未知。” 俞显额头滑落出汗滴,顾大先生没拿刀架他脖子上,他却感觉到背后凉风嗖嗖。 顾大先生问道:“你还觉得你算作一个有用的人吗?” 谁会去承认自己是没用的人,俞显是个有着绝对自信的人,这个问题他难以回答,顾大说的是事实,他无力反驳。 “常喜是谁的人?”俞显问道。 俞显现在想明白一点了,他没有听命于任何人,可却被人当刀使了,这其中常喜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 “你只是一柄刀,用刀的人叫做季广,运刀的人是常喜。”顾大先生道,“你该去佩服常喜,一个人要隐藏八年不露出一点破绽,这比练一门绝学要困难多了。” 俞显心里看不上常喜这种人,但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能够在顾大先生眼皮底下隐藏八年,这实在不简单。 “你知道我以前的来历?”俞显盯着顾大先生。 顾大先生没去回避目光,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从前的来历,你也只是一个弃子而已。” 弃子! 这两个字眼像针一样扎在俞显心口。 这是俞显绝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他脑海设想过无数遍,从黄山绝顶下来,自己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因何失忆? 他杀了名剑老人成为天下最该死的人,可他却还不知道为什么去杀名剑老人。他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这些事,他完全没有一点头绪。 想不通这些,俞显至少能分辨出一件事,他只是个弃子,这一点都没有错。 季广又是什么人?竟然可以作为顾大的对手。 俞显问道:“谁下的这盘棋?” “这要去问你自己。”顾大先生道,“这也不是你现在该担忧的事情。” 俞显明白了,顾大也不知道,他也不想去知道,他现在是要确定自己的态度。 “你想让我做你的刀?”俞显问道。 顾大先生道:“别无选择。” 俞显沉默。 他还有很多疑问,可顾大没给他机会,他想去了解这些事情,可首先要做的是活下来。 他不点头能活下来吗? 他杀了名剑老人,除了顾大先生,全天下又还有谁能够保他活下来? 俞显确实没有选择。 “你想让我做什么?”俞显问道。 顾大先生道:“去问心楼找叶先生,你想知道的,他都会告诉你。” 俞显道:“我做事一向很公平,季广用我杀了你两个人,我也会去杀他两个人。问心楼的叶先生,我并不认识他。” 顾大先生流露笑意,是非常欣赏的目光。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敢扬言要去杀季广手下的人。” 俞显震惊,这句话是从顾大先生嘴里说出,可想而知,季广的人,是真的没人敢杀。 顾大先生似乎累了,靠在大椅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玉扇站了出来:“你身上中了一种名为三更死的奇毒,不去问心楼找叶先生,你活不过今晚。” 俞显后背越来越寒冷了,问道:“我什么时候中的毒?” 玉扇道:“缘剑上喂了毒。” 元长风那种挚爱剑道的人,绝不可能在缘剑上喂毒,这对他而言,会比杀了他还严重。 常喜,又是常喜。 玉扇缓缓道:“此毒是用西域异国一种矿石提炼出的粉末,再搭配数种剧毒制成。毒性不会当场发作,会在十二个时辰后爆发,你要是很早歇息的话,睡着的时候血液降温,毒性就会提前发作,所以叫三更死。” 俞显没有怀疑玉扇说的话,他知道有些人是不屑于去说谎话的。 俞显走出了大殿。 玉扇没有跟来,也没有告诉他问心楼在金陵城哪个地方。 玉扇明白,一个濒死之人知道了生机所在,绝对会有办法找到生路。 第十四章 问心楼 金陵的叶先生是一代奇人。 叶先生不仅通晓天下事,还是江湖机关一道的第一宗师,最难得的,他还是天下少有的奇门药师。 叶先生不会治病,只会解毒,专解别人解不了的毒。 俞显原路返回出了顾府,解心亭的茶香保持缭绕,府门的弩箭堆满了通道。 俞显寻找问心楼的方式很简单,他在繁华街上捉了一个富态胖子,也不管这位老兄同不同意,撵着他带路。 金陵城内有一条城内河,河影迷离蜿蜒,船影朦胧,多少美景出自其中。 问心楼倚河建造,三叠阁楼,古雅大气。 楼外早有一位清秀门童恭候,也不言语,领着俞显进了楼内。 楼内布置雅致,家具摆设都很有讲究,透着脱俗的韵味,进门一幅飘逸题字映入眼中,问心。 叶先生在第二层阁楼,俞显也不客气,径直入座。 这间偏厅是用雕纹白玉砌墙,乾坤八卦刻在石面,紫檀桌上有一小杯香茗,点着两盏青色琉璃灯,飘绕沁人龙诞香,像是道家之人的练功居室。 叶先生的年纪四十岁上下,穿着黑布金纹道袍,盘坐在八卦图中央,神态自若,正在入定打坐。 若只是看一眼,必然觉得叶先生是位仙风道骨的道士,俞显多看了一眼,觉得叶先生这股风采令人难以琢磨。 他的黑色袖口用流光金线雕出水波纹络,苍龙隐现,另一只袖口青山为景,猛虎盘卧,虎威神气十足,整个人大气磅礴。 叶先生容貌特征很明显,一条雪白眉毛,一条墨黑眉毛,黑白交加,双眼空灵,眉眼开阖间高深莫测。 “你不喝茶?” “从来不喝。” 叶先生面无表情,食指忽然点出,指中无物,弹指却带起了一阵风声。 这股劲力冲上檀木桌,稳稳落在青釉小杯上,杯子没有碎,冒着热气的茶水荡出,俞显神色猛然一震,右手抓出。 手势缓缓捂向嘴边,荡出的热水像被一个茶杯兜住,不落分毫,都被俞显喝进了嘴里。 “从来不喝?”叶先生看着俞显。 俞显吁了口气,叹道:“别人坏不得你们金陵的规矩,你们却总是喜欢怀别人的规矩。” 叶先生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配好的解药藏在茶杯中?” 俞显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喝下这杯茶,肯定是要吃亏,你们金陵的人行事一向如此。你既然要出手坏了这杯茶,我就一定要喝下这杯茶。” 叶先生笑了笑,起身端坐大椅:“昆仑摄空手,你会的绝学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俞显道:“隔山打牛玄空劲,在叶先生面前,谁敢说自己会的东西多。” 俞显觉得叶先生真的不简单,一个人能把一门造诣攀登到极致,已经非常了不得,叶先生在机关一道无人可及,还会奇门解毒,最紧要的,他还是顾大手下运筹帷幄的人。 这样的人不需要武功,也能让许多人望尘莫及了。可叶先生的武功还非同小可,至少俞显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浅。 叶先生起身的每一个动作,走的每一步,都蕴含某种规律,随时保持一种姿态,全身没有任何破绽可言,无论从哪个方位冒出杀机,都没有办法伤到他。 无懈可击的一个人。 俞显只能分辨出一点,叶先生练得是崆峒玄空门,又称太极门,这是崆峒八门中最为深奥玄妙的绝学;崆峒弟子遍布天下,但玄空门极少有人练成,因为要练这门高深内功,首先要将其他七门功夫融会贯通。 照崆峒传下来的规矩,只要有谁能八门精通,便可入座掌门大位。 “叶先生也是崆峒出来的?”俞显问道。 叶先生脸上笑意更浓,道:“不必那么客气,论辈分,你其实可以叫我师叔祖。” “师叔祖?”俞显很疑惑。 “武振威是我师侄,你娶了他女儿,攀亲戚叫我一声师叔祖,不算过份。”叶先生道,“也不会吃亏。” 俞显点了头,只是心里还有疑惑,武振威的年龄不会比叶先生小。 “别乱动。” 叶先生两指伸出,泛光银线缠出,一根银针钻进俞显伤口。 俞显眼珠直瞪,肋下一阵剧痛,伤口中像有一团烈火焚烧。 叶先生抽出银针,收回银线的手法很巧妙,一道鲜血直洒在青釉小杯内。 血是鲜红的,沸腾着热气,落在茶杯内发出滋滋声,瓷质茶杯被腐蚀出一层斑驳黑迹。 “毒解了?” 叶先生瞥了一眼银针,随即道:“毒性尽皆拔出,没留下后患。” 等叶先生回座,俞显问道:“谁把我送进的金陵?” 叶先生道:“赵一坤死的那天,我已经派人沿路返回真定府,那群山贼是真的山贼,你不是被人刻意送进金陵城。” 俞显道:“凑巧武振威路过救下我?凑巧常喜又是季广安插在金陵多年的棋子?” 叶先生道:“武振威救下你不是重点,像你这种人只要出现在金陵,季广有很多办法让你变成他的刀,哪怕你不情愿。” 俞显问道:“你知道我为何杀赵一坤?” “我不清楚赵一坤从你身上拿到的名剑谱记载了什么,可我知道一件事。”叶先生道,“近些年江湖冒出一个叫做苍玄的神秘势力,这几年一直在收集昔年名剑山庄那些当世名剑的隐秘弱点,身世背景。” 俞显死死盯着叶先生。 “苍玄?什么来历?” 叶先生道:“没谁知道苍玄的来历,这些人也很少出现在江湖,他们以上天自居,替天行事。只要有人愿意在三更天的时候,去到屋檐放下三样东西,他们就会出现。” “什么东西?“ “要给三根香火敬着他们。“叶先生道,”苍玄会帮人做一件事,你要女人,钱财、名声、复仇,他们都会帮办到,同样的,你必须帮他们做一件事。像做买卖一样,一笔买卖结束,就再也见不到他们。“ 俞显问道:“他们什么事都敢做?” 叶先生道:“不杀季广的人,不坏顾大先生的规矩。除此以外,任何事他们都会想办法帮你办到。” 俞显沉思起来,苍玄这两个字,就和他的名字一样让他感到熟悉。 “不用去揣测了,你就是从苍玄出来的人。”叶先生道,“俞显这个名字没在江湖留下过痕迹,不难看出,许多年来你都在干着一件非常隐秘的事。” 停顿片刻,叶先生盯着俞显:“你手里那本名剑谱,必然记载着非同小可的事。可这对于某些人而言,算不得什么秘密,就比如季广,他是昔年名剑山庄的大师兄,名剑的隐秘,他说不定比你知道的还多。” “季广?”俞显喃喃自语,回忆起什么。 季广是天锋门下最有出息的一个人,淮河以南是金陵顾大,淮河以北是洛阳季广。 季广打出来的基业比名剑山庄强盛不止一点,传闻他剑道造诣已经超越天锋,却没有被列入名剑谱中,因为他和顾大一样,是一个握剑的人,这才是他真正厉害之处。 俞显问道:“顾大先生和季广,会容许苍玄这种可怕的势力在江湖上立足?” “真正可怕的不是苍玄那本名剑谱,是他们究竟怀有什么样的企图。” 俞显沉思,叶先生说的很对,苍玄的人编这本名剑谱,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目的,连他也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叶先生道:“苍玄的人做事守规矩,所以顾大先生也不愿去多管他们。至于季广,名剑老人死去不久,他就扬言要你的命。” 俞显叹道:“要我命之前,还要用我给他杀人,这份手段真是厉害。” 叶先生道:“他季广能办到的手段,顾大先生也能办到。洛阳的人要你死,金陵的人偏偏就要你活。” 俞显明白了,自己已经深陷这场漩涡当中,再难以脱身。 俞显问道:“顾大先生想让我做什么?” “你去洛阳找季广。” 找季广?叶先生这个“找”字耐人寻味,就像他找上金陵一样。 他又成了一把刀。 俞显突然觉得很悲哀,哪怕自己武功绝顶,却始终被人摆布,还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什么时候去?” “顾大先生要用一个人,会先让这个人心里没有担忧顾虑。”叶先生道,“这几天你可以在金陵观赏风景,什么事令你觉得舒坦,你就去做什么事,等到人舒服了,再去洛阳。” 俞显缓缓靠住木椅,闭目整理思绪。 去洛阳这件事不会比在黄山绝顶杀天锋容易。在金陵坏了规矩,是顾大放了他一马,这次光明正大去洛阳杀季广的人,俞显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要喝你藏着的酒。”俞显突然想喝点什么。 叶先生道:“我早就发现你被这股酒味吸引了。不过,现在你还不能喝。” 叶先生说的不错,他一进问心楼就被这股酒味吸引了,叶先生藏着的酒绝不会比唐皇酒差。 “你告诉我,什么事情觉得舒服就去干什么。” 俞显问道:“为什么又不能喝?” 叶先生道:“现在还没到你喝它的时候。” 俞显记下了叶先生这句话,不再多言。 “你没有事情要问了?” “没有。” 叶先生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薄情之人。你问了你自己从前的来历,又问了往后要办的事,却从不过问武红菱。” 停顿片刻,叶先生疑问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你的娘子?就没有想过去救她?” “我一直都在救她,这比直接去找她还管用。”俞显答道。 叶先生:“哦?” 俞显道:“我答应给金陵办事,顾大先生点了头,武红菱绝不会出差错。” 叶先生笑着说:“看来这金陵城,定会有阁下一席之地。” 第十五章 你的心很毒 夜色深沉。 紫金山风景依旧,清风掠过,仿佛在轻轻叹息着什么。 古道上一辆马车嗒嗒奔行,驾马的是一位锦袍人。 锦袍人满脸皱纹,老气横秋,双手策着马鞭,透着精光的双眼时刻警惕着四周;转过一个道口,他长吁了口气,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此行算是功成身退。”锦袍人笑容泛起,脸上皱纹涌动,说不出的得意。 月光洒下,锦袍人的面部轮廓显露出来,他长得像条狗,只有一双眼睛像个人,精明能干的人。 他也确实是条狗,有名的恶狗。金陵人若是看到这一幕,绝对会想不通,连出门都要四位硬汉抬着轿子走的葛老爷,怎么会亲自架着马车,还行色匆匆。 葛老爷是金陵城有名的富商,为人最为吝啬,蛮横霸道,江湖上谁要是惹了他,他也不顾什么身份,必然要搞得别人全家鸡犬不宁。 所以江湖上都称呼他,“恶狗”,葛老爷有一点好处,他死守金陵的规矩,对顾大先生已经不能用尊敬形容,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给顾大先生尽孝道。 葛老爷做买卖很有一套,祖上传下来的门道,像他这种商人要是生在大唐年间,必然地位低下;幸逢生在乱世,他又很有眼光,把宝押在金陵顾大身上,帮顾大先生打理着各处钱庄布庄的生意,即使金陵官吏见了这位商人,也得尊称一声葛老爷。 葛老爷在金陵十一年,给顾大先生尽了十一年孝道。 就是这样一条老狗,在今天,狠狠咬了顾大一口,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赵一坤死后,淮河一十八路水帮的大当家都被召集到杀合庄,葛老爷打理着金陵粮食,水路上的事情有些牵扯,也顺理成章入座杀合庄,共同商议当下局面。 这个时辰,正好是元长风带剑入崇武庄的时辰。十八位身手不凡的帮主,连同看守庄府的刀手,共计不下一百人,不到一盏茶时间,全部死在了杀合庄,顾大先生的水路被彻底斩断。 雷霆一击,这一切布置的太巧妙。 清场的是十三个灰衣人,下手狠辣,行动利落,手段更是诡异多变,都是易容潜入杀合庄。 葛老爷这样一个看起来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居然也是一位隐藏的绝顶高手,商议之时猛然爆起出手,一人之力虐杀十八位帮主。 不是因为淮河这些帮主武功太差,而是葛老爷武功真的是高。 知道了葛老爷的真实身份,就一定不会奇怪他有如此高绝的武功。 季广手下四暗八明,八位亮明身份坐镇洛阳的高手,四位只听从季广调遣的神秘人物,这四位大人物都能够调动不小的势力,往往一出手,就不是死一个人那么简单,都将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江湖把这四位并称“四将军”。 前后左右,以汉代官职为号,也以此排名。前虎后豹,左狼右犬,这是江湖根据这四位每次出手的特点总结出来的一句话。 葛老爷,就是季广手下威名震江湖的右将军,麾下十三犬卫,个个都是刺杀打探,跟踪渗透的好手。 从来没有人在金陵闹出这么大动静,这是狠狠甩了一巴掌在顾大先生脸上,葛老爷非常自豪,这件事情足够他得意一辈子了,或许四将军的排名座次,也要改一改了。 葛老爷甚至哼起小曲,高兴的不得了。他做的这件事,可不是覆灭杀合庄那么简单。 以顾大先生的手腕,要找到一个武功比赵一坤高绝的人替代,那是小事一桩。可要找到赵一坤这种天不怕地不怕,只对顾大先生忠心耿耿的人,那就非常困难了。 淮河水路伤筋动骨,要重新整合那些水路悍匪,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水路一日不通,顾大先生损失钱粮无可估量,这些损失,足够喂饱一大批江湖好手,买上许多条人命。 “葛老爷,紫金山马上就过去了,我憋不住,要办正经事了。” 马车内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葛老爷皱了皱眉头:“到淮河岸口上了船,想怎么玩那娘子都行,现在,好好待着。” 葛老爷苍老的声音很具威严,马车内安静下来。 “要不是这小子事办的不错,洛阳那位对他刮目相看。呵。”葛老爷心里冷笑了一声。 葛老爷对于马车内的常喜,没有一丁点好感,因为这小子,手下十三犬卫全部丧命,自己去崇武庄卷人的时候,也差点落在玉扇手里丢了老命。 回想玉扇那一手落英缤纷,葛老爷现在都心有余悸。 原本办好杀合庄的事,他至少可以带走一半犬卫撤离金陵,就是因为常喜色瘾大发,偏要把崇武庄那位大小姐卷走,他为此不得不牺牲十三犬卫来掩护。 偏偏常喜这件事办的很漂亮,功劳比起他还大,他不得不满足这小子的欲望。虽然心痛十三位多年训练出来的好手葬送在金陵,但好在事情办妥了,只要上了在淮河安排好的船只,安然无恙回到洛阳,也不担心手底下聚拢不了一批人。 “老狗。手底下十三犬卫都死了,一把年纪回到洛阳还能有什么用?倒要看看回洛阳是小爷我地位高,还是你这条老狗得宠。”常喜心里同样冷笑,憋着一股邪火。 “大小姐,你就稍安勿躁,马上就到淮河岸口,到时候我好好怜惜你一番。” 常喜邪笑起来,玩味盯着马车内的女人,感觉浑身散着热气。 他想眼前这个女人可是想很多年了,今天终于是落在他手里,这让他有一种很大的成就感,在崇武庄忍气吞声当儿子当了八年,总算可以一泄怨气,发泄怒火。 “常喜,你敢!我爹和顾大先生绝不会放过你。”武红菱怒瞪常喜,愤怒到眉毛竖立,偏偏又被点住了穴位,动弹不了。 常喜用一种怜悯的神色看着她:“武振威做了这等蠢事,说不定已经自尽在崇武庄,哪还有脸面存活金陵。至于顾大先生,还会有功夫顾及到你?” “金陵的事瞒不过叶先生,你别以为你能得逞。” 常喜傲然而笑:“都说叶先生如何了不得,我在金陵八年,他可曾看出什么端倪?何况,今晚朱殿主亲自去对付叶先生,他也脱不开身。” 武红菱流露绝望之色,常喜十五岁初到崇武庄,那时她也只有十岁,都是儿时玩伴,认识常喜八年,平时怎么看都是一个老实勤恳的人,对她和老爹恭恭敬敬。 发生这种情况,武红菱万分震惊,她心里在想,为什么人心如此难测? “你别忘了还有俞显,他的武功你们谁也挡不住。” 常喜哈哈大笑,可怜般叹了口气:“大小姐啊,你也真是可怜,初次谈婚论嫁,就要丧父丧偶,啧,连洞房都来不及,这春宵一刻,是要留给我咯。” “还想着那个傻子能救你?”常喜又得意笑了笑,“我那个师傅只会钻研剑道,脑袋一窍不通,知道那傻子叫俞显,提剑就上了崇武庄,你觉得那傻子能活下来?” “就算我那蠢师傅未必是傻子的对手。可玉扇也赶去崇武庄了,他就是杀了我师傅,能在玉扇手下活命?”常喜神采飞扬说着,“他要是把玉扇也给杀了,那就妙极了,缘剑喂了奇毒,他再厉害也要挨上一剑,最多到天亮,毒发身亡。” 武红菱脸色惊恐,难以保持镇定。 常喜很喜欢武红菱害怕的样子,调戏道:“怎么样?你往后的丈夫,是不是非常了不得?金陵这一个个风云人物,还不是被我一手摆布。” 说完这段话,常喜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畜生!我爹和元长风对你恩重如山,一个育你做人,一个授你武艺。你这样陷害他们,你还算个人吗?”武红菱怒喝道。 常喜的目光移向武红菱,用两指勾起她的下巴,狠狠道:“我自幼在洛阳长大,十五岁进金陵那天,我就已经知道他们两个迟早要死在我手里。” “呵。你这么多年大小姐的威风也使惯了,我会让你体会做**的滋味。”常喜冷笑一声,“等把你玩腻了,我会把你送进洛阳最有名的烟花巷子,让你懂得什么叫人尽可夫。” 武红菱咬住嘴唇,一丝鲜血从嘴角滑落出来。 常喜一惊,两指迅速捏在喉咙上,“咔”的一声,武红菱面部僵住,小嘴微微张开,连牙齿都动不了,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常喜。 “想死?我都还没玩过你,哪有那么简单。” 常喜目露淫光,开始仔细打量武红菱。 武红菱平日里都是一身火红衣裳包裹身躯,显得英姿飒爽。今日却是换上青绿喜服,红男绿女,严格按照礼制穿戴,钗钿礼服衬托出妙曼身姿,另有一番雍容华贵气度,风姿更令人仰慕。 常喜盯住武红菱柔软的腰,她的腰实在是美妙,把柔美身段全都体现出来,侧观似山峦起伏,勾人欲火,她的腰为何会这么细?很多人都能够想到。 他把武红菱的身子翻转过去,背朝他,只是看着如此诱人姿态,他就觉得血脉喷张,无法再把控。 “呼。” 常喜长吸一口气,已经压制不住这股邪火,开始解下腰间玉佩,缓缓松开腰带,他没有去脱武红菱的衣裳,因为他要留着这身喜服,搂住细腰令她承欢,这一幕光是想想他都感到是种愉快享受。 他现在就像一条发情野狗,他现在也只想做一条死狗,只要能爬在这妙曼身躯抽搐就好。 “嘶!” 马儿嘶鸣惊叫,受惊之下前蹄腾起,整辆马车颠覆。 葛老爷腾空一拍,稳住马车,把骏马死死牵住,双眼眯起来,目光透满杀机在四周扫视。 “是谁!” 常喜暴怒跳出,此刻只想杀人泄愤,刚才一枚石子横空飞入马车,惊出他一身冷汗,腹下邪火也萎靡下去。 常喜不明白,那枚石子为何正好点在武红菱昏穴之上,来人到底是何用意? “顾大先生说了,崇武庄大小姐见不得血腥,待会场景太过血腥残忍,一个有礼数的男人,不应该让一个女人难堪。” 声音稚嫩,说的话却是那么老气。 一位布衣少年从漆黑中走出,淡淡月光照耀他的面容,少年容貌清秀稚嫩,嘴唇上连胡子都没有,看起来年龄也就十五六岁。 葛老爷注意到布衣少年背后裹了一件东西,不知道是一根长铁棍,还是从树上砍下来的枝干,活生生像个进山砍柴的无知孩童,只是少年眉目间透着邪性,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连毛都没长齐,就敢在紫金山瞎咋呼,找死!” 寒光映过,常喜那柄小缘剑猛然出鞘,颇有几分缘剑风采,拔剑犀利至极。 只是剑身刚亮出三尺,就再也无法拔出一寸,难道剑鞘藏了什么东西?并非如此。 拔剑的人死了。 常喜身上多出一个血洞,鲜血如泉喷涌,转眼间血流满地,像是屠宰场的景观,令人不忍直视,他身上最重要的器官不见了,他的心。 “你的心很毒,我想看看长什么样。” 布衣少年就像欣赏情人肌肤一样,神情痴醉缓缓望向手中那柄修长剑身。 他手中的剑足有七尺长,比起他的人还要高出一大截,剑身宽厚,不显锋芒,是一柄无锋重剑,只有剑尖泛着一点寒光,勾着一颗血淋淋的器官。 他的剑很奇特,用剑的方法也很奇特,挑,孩童挑泥鳅一样,把常喜的心肝挑了出来。 葛老爷纵然是从尸山血海踏出来的人物,见识到这一幕,也从骨子里冒出寒意。 对峙数息时间,葛老爷当机立断,猛然拍马腾飞,身躯老迈,行动却是十分迅猛,五指抓出,双手布满老茧,指甲尖锐亮如刀锋,显然是练得鹰爪功一类功夫。 这一抓足以开碑裂石,撕心裂肺,直刁布衣少年握剑手腕。 少年看似娇弱的小手很有力量,一手推出七尺重剑,手腕一转,变幻中无锋重剑以诡异弧度横出。 风声涌动间,葛老爷迅猛的身形凌空停住了,五指僵直向前抓着,满脸惊骇之色。 葛老爷只有一个念头,后悔,临死前借着月光,他才完全看清楚布衣少年的容貌,那张邪性十足的容貌。 他在金陵十一年,没有听说过顾大先生手底下有这样一号人,可许多年前,他在洛阳见过这张脸许多遍。 真如孩童挑泥鳅一般,又一次挑出葛老爷的心肝。 布衣少年横剑一挑,高高挂起常喜和葛老爷,串了起来,身形腾上马儿,牵住骏马一扭,整辆马车倒转一圈。 月影映照血光,少年一手驾着马车,一剑挑着两人,鲜血一路淌去,直向金陵。 第十六章 美人坊 秦淮多美艳。 金陵淮河,此处走出的风尘女子绝对是天下最有名的,也是最具风姿的。 俞显走出问心楼,时辰已经很晚了,偌大繁华的金陵城也安静下来,只有一处地方依然灯火喧嚣,独秀全城。 金陵唯一让俞显感到熟悉的地方,那条朦胧船影。 他跟随灯火去往这处地方,在金陵城北,城内河流入秦淮的地段。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俞显都忍不住要吟起诗来,这首“泊秦淮”和眼前景色意境再贴切不过。 船上筑有两间典雅阁楼,船身华美,独具匠心雕绘出宫廷侍女图,华彩珠帘随风招摇,透着高贵韵味。 俞显注意到船泊的地方,一道随河东去的雕花栏栅,名贵白玉铺路,每处石柱都镶嵌青华珠宝,在河流上照耀星点光华,连绵向着淮河深处,烟波中隐约可见唯美亭楼,宛似天上嫦娥月宫。 水中阁楼。 如此巧夺天工,足以媲美顾大先生的顾府。 俞显没想到金陵城内还有人可以居住这等人间仙境,这道栏栅究竟是通往何处?谁居于那深处? 凤凰台。 白玉大道入口竖着一面石碑,像是出自皇室手笔,字体霸道威严,令人不敢踏足一步。 俞显观望了一盏茶的时间,神情有些恍惚,这里他太熟悉了,甚至内心都产生一丝悸动;为何情绪会如此不稳定?他想不起来,只能确定来过这里,而且这里曾经有什么人,或是有什么事让他刻骨铭心。 缓过神来,俞显向着朦胧船影前去,他没有登上白玉大道,因为石碑前铸了一道城墙,远远将入口隔绝,三处烽火台,至少扎了一营兵马看守住这个地方。 俞显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觉,同时,他还要去找这条船的主人,问问他,是否认识自己。 “客官停步。”船前两位华服男子拦住了俞显。 “为何?” 俞显打量起两位看门的俊美男子,两人看着斯斯文文,手上却都有不差的功夫,而且都是一路武功;两人手掌形如弯弓,指骨张曲间能爆发不小力劲,显然是练的一门厉害掌法。 “今晚苏坊主只宴请了十位贵客,皆已到齐。还请阁下退避。” 俞显问道:“苏坊主是这条船的主人?” “正是。” “我就是来找他的。”俞显摆开两人的手,大步踏入。 两人惊骇,眼前这喜服男子只是轻微一摆手,居然把他们两个甩开几丈远。 “阁下想要硬闯?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两位俊美男子动身挡住去路,怒视着俞显。 俞显道:“我知道,这是在金陵城。金陵有个人告诉我,只要我觉得什么事舒服,就去干什么。” “看来阁下是喝多了,要到水里清醒一下。” 两人骤然出手,手脚齐出,勾腿横掌,擒拿路数展开,是要合力拿下这不识好歹的家伙。 俞显身子一侧,衣袖转动间把两人远远扔进了淮河水波中。 “我觉得去船上会很舒服。二位,对不住了。” 俞显一步踏出,身影掠上这艘大船。 船上缭绕一股醉人幽香,楼内灯火通明,琴声徐徐回荡,犹如天籁之音,令人无限神往。 今日入驻美人坊的是苏乔霜,吴越望族之后,不出三代的皇室贵胄,祖父盘踞吴越之地,称霸十余年;一路诸侯更替后,她流落江湖,算是一位乱世红颜。 苏杭锦绣府,秦淮美人坊。 这两处地方,是乱世中有名的温柔乡,一个是男人的温柔乡,一个是女人的温柔乡。 锦绣府盛名已久,只收留女人,只要得到她们的认可,在苏杭一带可保无忧,锦绣四艺也是威震江湖,从这里面走出来的女人,个个都不容小视。 美人坊艳名惊天下,一共十二坊,十二艘造价不菲的大船,游于各处大湖水系,每一坊都有一位奇女子坐镇,只要出现某处,必然引得无数风流豪客慕名而来。 这是当世最为有名的风花场,单靠钱财博取不到美人坊女人的欢心,要想得到这里的女人,必须恳求她们点头允诺。 今晚来的十位客人,都是淮河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有金陵皇室出身的纨绔子弟,也有才名远扬的江南才子,甚至还有千里迢迢赶来的关外豪客。 一曲琴音接近尾声,众人都在陶醉之中。 “嘭。” 一声巨响,门窗破碎穿出,木屑纷飞,坏了这大好美景。 琴声停住了,众人侧脸怒目。 “船主人是谁,出来见我。” “真是有辱斯文,败坏雅兴啊。”一位书生满脸心痛,像是错失什么美好的东西。 “阁下这穿着绯红喜服,新婚的日子跑到外面找女人,也是一位有趣的妙人啊。”一位气度非凡的男子轻摇小扇,打量着闯进来的俞显。 俞显问道:“偏偏你们可以来这里找女人,我就找不得?” “公子可是不懂得美人坊的规矩?”轻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俞显道:“不懂。” “想见船主人,也要有这个本事才行。”书生说道。 “你说。”俞显看着书生。 书生缓缓道:“关东张帮主备置一箱稀世珠宝,金陵李世子许诺一座庭院,苏州元公子也愿意献上一方园林,不知阁下有何了不得的东西,敢直叫苏姑娘掀开珠帘见你?” 俞显疑问道:“你说了这些人如何了不得,却唯独不说你自己,我倒是好奇你备了什么东西。” 书生大笑,扬手道:“在下备的是一颗爱慕之心。这比他们的俗物都要珍贵。” 其余几人冷哼一声,神色不屑,俞显拍起了巴掌,他觉得书生说的实在是有道理。 俞显叹道:“阁下有这等心思,少见。只是用错了地方,风花场里的女人,哪会有情。” “放肆!你敢出言侮辱苏姑娘,这就等同在侮辱我等几人,找死不成?” 俞显道:“是不是侮辱你们,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现在我想要你们这些人都滚出去。” 书生道:“看来阁下是位疯子啊,阁下知道座上都是什么来历的人吗?” 俞显道:“不知道。我只知道问心楼的叶先生跟我说了,什么事情觉得舒坦就去做什么。现在你们都滚出去,我才觉得舒坦。” “明白吗?” 叶先生的名号抬出来,就像在阁楼里抬出了一座山峰,压的在场几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安静的离谱。 几人脸上犹豫不决,仔细打量了俞显几眼,像是要死死记住这张脸,最后都咬牙切齿离开了美人坊。 十人黯然离去,楼上传来轻柔声音。 “小女从未听闻金陵有这等人物,公子胡乱抬出叶先生的名号,也不怕走不出金陵城?” 俞显道:“别说这么多,我听不进去了。我现在只想睡觉,去把床腾好。” “那就看看你有几分本事。”女子声音微有怒意。 话音刚落,华彩珠帘破碎,一颗颗珠玉破空飞出,风声骇人。 俞显一拍大桌,满天珠玉倒冲屋顶,一阵哗啦声响,碎瓦片片掉落。 苏乔霜脸色动容,刚要掀开珠帘,一个绯红身影已经站在帘后。 “阁下想要做什么?”苏乔霜勉强保持镇定,内心十分惊恐,她不明白眼前这人是什么目的。 尤其这个男人武功高深莫测,一念之间就能要她的命。 俞显变得冷峻起来,没心思去欣赏眼前这位风姿绰丽的佳人,冷声道:“我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就行,别让我察觉你神色有变化。” 苏乔霜感受到这股杀意,忍不住冒起冷汗,吁了口气,乖巧的点了点头。 “你见过我吗?” 苏乔霜回想了很久,摇头道:“未曾见过” “美人坊的主人是谁?” “美人。” “哪个美人?” 苏乔霜紧张起来,小声道:“美人坊的主人就叫美人,江湖人都知道。我也没见过她的真面目,只知道她是个女人。” “美人?”俞显喃喃自语,思索着什么。 这艘船太让他感到熟悉了,尤其是上船后,连醉人香味都那么亲切,阁楼每一处布置,他心里都能预测到摆放了什么东西。 这太诡异了。 俞显道:“你告诉美人,一个月后来金陵见我。” “只有美人能够找上我,我找不到她。” 俞显冷声道:“一个月后,让她把船靠在凤凰台。如果她不愿意来,那么你也劝告她,美人坊的船,以后都不用出现在江湖上。” 苏乔霜正色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俞显。” 第十七章 洛阳季广 一夜未眠,俞显实在睡不着,苏乔霜有股勾人的火热劲,非得点了她的昏穴,才能安稳歇息。 不是不行! 俞显一向分的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碰女人,什么时候绝不能碰。 从美人坊出来,岸边不见了两位俊美男子,多出一位黄袍中年人,身材清瘦,两撇八字胡格外引人注目,站如高松,自有一股傲然风度。 俞显注意到他脚下,两面青石陷进去,能清晰看出鞋印深浅。 他内功显然不差,看样子站了很久,是在等人。 “玉扇先生找你。” “给我带路。” 昨晚在美人坊搞出这么大动静,如果金陵的人没反应,俞显反倒会觉得奇怪。 玉扇在望江楼,楼内只有他一人,负手凭栏,只留一道背影给别人。 九味扬名淮南的点心,十八道珍品佳肴,香飘满楼,简直可以把舌头都给馋到地上来。 还有一壶洪州产的西山白露,汤色明亮,温香如兰,是玉扇最爱喝的一种茶。 宴席上应有竟有,唯独没有俞显想吃的东西,酒。 俞显入座,没去动碗筷,没有好酒,再好的饭菜他也难以下咽。 “武振威昨夜正要自刎,我留下的人出手截住了他,武红菱也已经回崇武庄。” 俞显道:“我知道你们会办妥。” 玉扇转过身,慢条斯理品了口茶:“你不打算回崇武庄看看?” 俞显摇了摇头。 玉扇道:“那是个好女人,你如此行事,未免太伤女人心。” 俞显长叹一口气:“唯恐多情误美人。” 玉扇道:“如此看来,你做的事还蛮有道理。” “看看吧。”玉扇拿出一份卷宗横置桌上。 俞显仔细端详起来,卷宗很厚,全是记载洛阳的情报。 开卷阐述洛阳八殿,八位不出世的绝顶高手,这些人就像战国时期的四公子一样,每殿都收拢许多有本事的门客,可谓人才济济,季广则是这八个人的主子。 玉扇细品香茗,望江楼内只有卷页翻动的轻微声。 俞显后背发冷,越看越心惊,卷宗详细阐述了季广的来历,这是个极为可怕的人。 俞显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那么可笑,原以为季广只是天锋传人,名剑山庄接任者,那样虽然也是个庞然大物,但还无法撼动心绪。 季广是江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只有乱世中的江湖才可能造就这种人物。 他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是真正的惊世骇俗,震烁古今!江湖以后绝不会出现这种事,也绝无可能发生。 这件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的洛阳,那时候洛阳还是一路诸侯的国都。 世人都知道季广的人杀不得,这是有原因的。 谁动了季广的人,他就要灭人满门!谁也不例外,皇室宗亲也不例外。 昔年洛阳还有一把龙椅,那位只生了一个儿子,称作洛阳太子也不为过。 这位太子耍威风,没把季广这位江湖人放在眼里,在洛阳杀了季广一位手下,这位手下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但是江湖人都知道季广的性子,谁也不能动他的人。 当天晚上,季广提剑上了洛阳皇宫,洛阳城门禁闭,城内守军将领还未入夜就都死光了。 血洗皇宫!屠戮洛阳皇室满门。 如果仅仅是这样,最多说明季广是个残暴鲁莽的人。 第二天,另外一路草莽出身的将军起来了,收拾残局,全盘接手这一国势力,更换门庭,改朝换代。 显然这是有预谋的。 新来的这位诸侯,连洛阳都未敢踏足一步,下令迁都开封府,季广入驻洛阳皇宫。 屠戮一路诸侯满门,锋芒逼得另一路诸侯迁都,这就是季广的故事。 此事过后,整个江湖都受到季广的影响,江湖人在世间行走,地位提升一大截,只要有本事,不用担心任何事情,这比去诸侯手下谋事还要稳妥。 季广和顾大先生之所以能被江湖所有人景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两个让江湖人品尝到权势带来的滋味。 所以,江湖年轻新秀都崇拜季广,他在淮河以北一言九鼎,比谁的话都好使;就算是那些诸侯,没有一统天下,坐定大位之前,都不愿去得罪这样一个人。 和顾大先生不同,人们对于顾大先生,是发自心底的尊敬。对于季广,则是敬畏,敬若天神。 同样是旷世之才,不同的性子,也就促成不同的人。 血洗洛阳皇宫后,季广在皇宫说过一句话,流传至今,俞显从这句话里,完全可以看出他的性子。 “大唐崩塌,当今乱世谁敢称帝?寻常百姓当他是尊贵的皇子皇孙,也不过是草莽起身,算得了什么正统,论钱财论势力,我季广弱谁半分?” 在季广眼中,这些诸侯不过就是一些有钱财,人多势众的帮会罢了,比起祁连山脉六十四寨悍匪,也就强在会扯幌子。 俞显合拢卷宗,没再看下去。他担心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搏杀玉扇,然后躲到一处地方不问世事,这个世道真是太可怕了。 玉扇放下茶杯,问道:“看完了?” 俞显点了头。 玉扇问道:“去洛阳需要什么?” 俞显没有回答,去洛阳这种地方,要什么都没用,去再多人也是送死,要刻意布置手段,安排杀手,那都只是徒增笑话。 俞显道:“你们显然不会给我安排什么,为何还要问我?” 玉扇淡淡道:“给不给你安排是一回事,问不问你又是一回事。这是基本礼数。” 俞显笑道:“明明是叫人去送死,还要搞得如此体面。” 玉扇道:“你在金陵惹出这么多事,都活了下来,去洛阳就怕了?” “怕要是有用,我情愿怕的尿湿裤子。”俞显道,“世间怎么会有季广和顾大这种人?偏偏又都让我给惹上了。” 玉扇道:“我平生只佩服三个人,顾大先生是一个。” 玉扇这种双眼视若一切为无物,内心高傲的人,心甘情愿说出佩服谁,实在是稀奇事。 俞显问道:“季广也是一个?” 玉扇点了头,缓缓道:“南来北往,数不尽的诸侯,可全天下,就这么一个季广。” “那我就去会会他。” 玉扇眼中流露奇异之色,问道:“何时启程?” 俞显道:“现在。” 玉扇问道:“崇武庄那边有什么事要交待吗?” “多虑了。”俞显神采中那股绝对自信展露,世间任何事,都比不过他心绪涌上的一刻。 玉扇问道:“没有顾虑了?” 俞显看向玉扇:“给我备上一件黑袍。” 第十八章 中原酒 洛阳并非出产名酒的地方,却有一门独特的酒。 中原酒。 这种酒一点都不出名,只在洛阳城西这条长街上有名,洛阳人都知道,中原酒只有洛阳宫里的人可以喝,其余人只能远远去闻闻它的香味。 他们也都知道,这种酒是出自洛阳宫八殿之手。 酿酒的人叫作朱九,淮河以北大名鼎鼎的人物,洛阳八殿,掌管偏西殿,人称朱殿主,殿下听候差遣的江湖好手不计其数。 这样有财势的人,会有什么酒喝不上?要想喝酒,自然会有人恭恭敬敬献上。可他却是非常喜爱自己酿酒,别人的酒再好喝,他也一滴不沾。 朱九还在洛阳城西建立一座酒坊,酒坊藏在阁楼内,这座楼叫作中原楼,并不气派,建楼五年不曾修缮,已经显得老旧简陋。 可朱九完全不在意,每日都要按时来中原楼独酌两口,也不贪杯,浅尝为止。 酒坊内伙计们各行其事,听从朱殿主的吩咐,按照时辰走完工序,坊内时不时传出兽吼狼嚎,不像酿酒的地方,倒像是屠宰场。 这就是中原酒的奇妙所在,取兽奶为料,经过多道工艺后,酿出的奶酒别具一番滋味,又不失烈酒烧劲。 伙计们有一阵日子没见朱殿主,每日酿出的稀罕原酒都算浪费了,因为最后一道工艺,必须是要朱殿主亲自完成。 一个踉跄身影一步步踏进中原楼,稳稳落座大椅,吩咐伙计去把酒给备上。 他是这座酒坊的主人,朱九。 朱九体态偏胖,长的一幅憨厚模样,只是嘴唇紧闭,眉目间威严十足,令人不敢小视。 他是盘起双腿入座,无论在哪里都是这个坐姿,看起来很滑稽,只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天生长短腿,正经入座有一只脚是挨不着地的。 朱九静坐一阵,伙计把酿好的中原酒端了上来,酒杯是波斯产的夜光杯。中原楼存放了十六种稀奇材质的酒杯,都是朱九费尽周折收藏来的,照着顺序,每天换一种酒杯。 朱九一直认为,用不同材质的器具盛放酒,能够品出不同的酒味。 伙计乖巧的下楼,他知道朱殿主喝酒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 朱九出奇的没去喝酒,只是拿捏酒杯在眼前晃动两下,又放了下来。 朱九心里是很想喝下这杯酒,可是他的身子,已经虚弱到经受不住一杯酒劲。 “呼,哈……” 朱九长吸一口气,又长吐出来,两指在三十六处小死穴上连点几道,运功逼出一口淤血,这团淤血沉淀脏腑中有些时日了,鲜血都快要凝固。 “贼道士果真有两手。”朱九骂了一句,又剧烈咳嗽起来。 和金陵那位叶先生打了一场,朱九表面安然无恙,实际留了一身内伤,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 朱九觉得叶先生真是个杂碎,把他的掌力列名江湖第三,结果却是自己把他这个江湖第三,一掌打出了大毛病。 调息一阵,觉得好过了,朱九晃动夜光杯,脸上显得很享受。 品茶一般,小口品完这杯中原酒,酒劲充斥胸膛,朱九脸上露出怀缅之色,向窗外远远望去。 朱九一喝酒,就会出现这种表情,洛阳有人问过他,朱殿主喝酒为何故作此态?他每次都会告诉别人,他喝的并非是中原酒,是岁月。 是怎样的一段岁月?这段时日不长,却是一段渡过生死患难的岁月,这只有朱九心里清楚,还有一个人也清楚。 朱九至少五年没见过那个人了,这次他又出现了,还是那一身熟悉的黑袍,任何事都毫不在意的表情。 朱九很苦闷,他在洛阳见到了那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季广救过他的命,那个人同样也救过他的命。 朱九是个非常重情义的人,有恩必报,当年只是因为季广伸手帮过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便出生入死跟随季广十余年,赴汤蹈火,无论是何等情势,都会义无反顾站在季广这边。 可这一次,他该怎么办? 若要说洛阳和金陵有何不同之处。 俞显明显感觉出,风不同。 金陵城的风柔情,抚在身上是种享受;洛阳城的风狂猛,吹的人来脾气。 俞显来洛阳已有半日,从淮河乘船直接过来的,路上没有一点阻碍。 他坐在一家酒楼,一碟花生米,半斤牛肉,一坛女儿红,勉强能打起点精神。 俞显在想,季广手握偌大权势,要什么有什么,想坐龙椅都能随时坐,想用什么国号都可以,却不去干这些事,反倒是向金陵顾大先生开战,他想干什么? 难道有什么事是顾大先生在,他就不能办到的? 俞显隐约猜测到什么,不过不愿意去多想了,这个问题,他要留着当面去问问季广,想干什么? 金陵那边没有跟他交待任何事情,也没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只知道是来找季广。 既然是找,那就要光明正大的找,还要风风光光的去找季广。 “掌柜的,跟你打听这洛阳城里的事。” 酒楼掌柜是位富态中年人,见有客人问事,笑道:“客官请说。” 俞显问道:“洛阳季广住在哪里?” 掌柜面露异色,开口道:“在洛阳皇宫。” “从酒楼到洛阳皇宫,走那条路最近?” 掌柜思索道:“向北直去。” 俞显给了酒钱,径直出酒楼,长街上人来人往,他没心思去多看一眼,把目光放在高处。 皇宫必然是全洛阳最耀眼的地方,是该找个高处,观望这座皇宫。 向北过了两条长街,俞显在一处岔道停下来。 左边这条长街吸引到他,街道上有一座老旧阁楼,挂着一块牌匾,黑底金字,中原楼。 俞显嘴里冒出了酒味,望梅止渴一般,他一看到这座楼,就莫名其妙想起一种酒,滋味很特别的酒。 又是一处印象深刻的地方,他想不起来从前留过什么在中原楼。 俞显向着中原楼步去,熟悉的地方总是能够吸引他。 “就没点眼力劲?马车过来也不知道躲?” “这条路又不是你家的,也从没说听过人还要给畜生让路。” “呦呵!” 俞显端详起眼前场景,他刚想走入这条街,就莫名其妙发生这种事,一位青年过客和乘坐马车的老头起了争执,堵住了这条路。 闹得不可开交,俞显远远观望了中原楼一眼,记下了这处位置,向着另一条街行去。 俞显大可以多走两步,绕去中原楼,但他没有这样做。金陵没有安排人给他,不代表没安排人在洛阳。 见识过金陵人的手段,俞显心里就清楚,他们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很自然的把你引上某条路。 没猜错,前行三十丈,俞显就发现端倪,停在一家酒楼门前。 天香楼。 很普通的一家酒楼,却透着一股不简单的酒味。 “现在还没到你喝它的时候。” 俞显想起了叶先生那句话,摇头苦笑。 苦药香还带着点清泉滋味,独一无二的酒味,俞显只在问心楼闻过。 第十九章 银剑邓小闲 “客官,来的是时候,算是有口福,今日掌柜的正好备了一批稀世美酒。” 伙计热情招呼着俞显,把一张桌子收拾干净,上了盘点心干果,伺候上茶水。 俞显点菜是老三样,干牛肉,花生米,女儿红。 天香楼的场面格外闹热,楼上楼下满屋贵客,各自都招呼上好酒,没完没了聊上瘾了。 大堂中央竖了一座高台,一位华服妇人顺着木梯风风火火走上去;妇人颇有几分姿色,不似寻常柔弱女子,一副老练精干的样子。 伙计告知俞显,这是他们掌柜的,梅三娘,在江湖上也有个名号,断石鞭。 梅三娘落座高椅,润了润喉,大开嗓门:“诸位客官,天香楼此次酒会,最稀罕的酒,当属我手里这坛醒酒。不过呢,这一次不照之前的法子以钱财博取,换了规矩。” “梅三娘,咱也是天香楼的老主顾了,醒酒,我可是从未听闻过。” 梅三娘道:“之所以叫醒酒,是因为这种酒喝不醉,越喝越清醒,脑袋越灵光。要说稀罕,比起唐皇酒也不会差。” “梅掌柜,那你倒是说说,今日是换了什么规矩。” 梅三娘豪气道:“我梅三娘素爱武艺,今日这坛酒,只赠武艺高强之辈,规矩很简单,谁能一招拿下我梅三娘,便能取了这坛酒。” 俞显默不作声,在楼内观望片刻,没发现端倪,他不清楚这是唱的哪出。 “青城许林枫,请梅三娘赐教。” 一道青影掠上高台,是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生的很俊俏。 楼内贵客顿时哗然,交头接耳谈论起来,似乎这个翩翩公子有着不小的来头。 “此人是何来历?” 伙计道:“听名号,应该是青城许掌门那位独子。” 俞显点了头,青城是六大门派之一,掌门的儿子,武功自然不会太差。 梅三娘亮出一条长鞭,挥手便是纵横八方的气势,许林枫原地不动,伸手间轻描淡写化解鞭势,又是一甩,长鞭倒转回去,把挥鞭的人反绑起来。 “许少侠出身名门大派,果然不同凡响。”梅三娘认输,缓缓解开缏子。 “承让。”许林枫温和一笑,取了酒坛,转身掠下。 风声骤起! 许林枫飘逸身影如遭重锤,凌空猛退,酒坛脱手,整个人踉跄落在地上,俏脸上又羞又怒,目露凶光在四周扫视。 那坛醒酒早已摆在俞显桌上,他已经揭开坛子倒上酒了。 “阁下暗中偷袭,算什么本事?” 许林枫五指攥得咔咔作响,死死盯着这位不显眼的黑袍男子, 在这种场合失手,无疑是丢大了身份,许林枫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哪会忍受的住。 许林枫也看清楚了,刚才黑袍男子是用的一颗花生,果屑渣子还留在他手腕上。 俞显喝了碗酒,在坛内观察一番,没发现什么玄机,开口道:“这点场面都观不住,就不要出来卖弄武功。用花生就能取你的酒,要是用的暗器,你的命都取了。” 围观贵客已经有人大笑起来,都看上了好戏。 许林枫面色涨红,猛然拔剑出鞘,寒光惊住贵客,都纷纷压低了声音。 许林枫狠狠道:“你可敢和我一战。” 俞显皱起眉头,这个许林枫,取了他的酒,就应该要知道进退,乖乖坐回去,非但出言不逊,还拔剑出鞘。 “出身名门大派,前辈就是这样教你行走江湖的?”俞显可以确定这小子是初次下山,哪有这样行事的。 “你还不配谈我的前辈!就问你,敢不敢出楼一战?”许林枫剑指俞显,咄咄逼人。 许林枫也看出来了,黑袍男子行头不怎么样,这身黑袍也是平常布料,不会有什么来头。父亲是青城掌门,他苦练武艺多年,初次下山还没闯出名堂就当众吃了憋,哪能不出这口气。 俞显自顾品酒,没有去理会,哪曾想会惹出个愣头青,酒坛没藏东西,他打算喝完酒就走人了。 “夫君,算了吧。这位公子技高一筹,便让了这坛酒吧。”动听的声音徐徐传来,引得满屋贵客注目。 “莫让我在洛阳城再看见你。”许林枫放了句话,很不服气坐回去。 俞显也不作声,寻着声音望去,许林枫身边坐了位靓丽佳人,身穿青翠长裙,柔软身段极为惹火,偏偏又貌若天仙,气质温和,颇有出尘之姿。 “这莫非是川蜀年轻一辈翘楚,四秀之一,峨眉山叶荷,叶女侠。”一声惊叹,天香楼已有人认出女子的来历。 楼内一阵议论,叶荷与许林枫这一对,男的玉树临风,女的貌若天仙,算是江湖有名的金童玉女,出身都是名门大派,武功都是年轻一辈翘楚,年初举办婚典的时候也在江湖引起轰动,川蜀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皆到齐。 客人都好奇,这黑袍男子什么来历?扫了许林枫的面子,往后在江湖上怕是不好混。 “年轻翘楚?”俞显暗笑,见识过玉扇那等风采,这些少侠新秀,看起来都太嫩了点。 许林枫倒是娶了个懂事的好女人,武功比他好,还比他会观场面。只是俞显有些替许林枫担心,这种手段头脑,带个如此貌美如花的娘子,在江湖上招摇怕是要惹来不少麻烦。 “这小酒楼倒是挺热闹啊。” 一位神采张扬的男子走进天香楼,一身亮银长袍,衣服上不知道镶嵌了什么宝石,像盔甲般耀着夺目银光。 银衣男子面容出奇的俊俏,许林枫已经算少有的美男子了,可在这位面前,还是差了点,最重要的,银衣男子面容虽然俊俏柔和,但有股霸道的气势。 他进天香楼后,所有人都乖乖闭上嘴巴,喧哗的场景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这一幕俞显很熟悉,当初他在美人坊抬出叶先生的名号,就是这种情况。 梅三娘惊讶,随即卖弄风姿,调笑道:“原来是邓殿主大驾光临,莫非邓殿主也看上小女子酒楼里的好酒了?” 银衣男子道:“你几时见过我邓小闲喝酒?” 梅三娘媚眼如丝,咯咯笑道:“邓殿主喝不喝酒小女子不知道,可我知道邓殿主最爱女人,莫不是来找小女子的?” 邓小闲笑道:“你又几时见过我邓小闲找寡妇?” 天香楼的贵客开始把目光怜惜看向叶荷,他们大概猜到邓小闲的来意。 邓小闲算是个传奇人物,江湖上的采花贼都恨不得磕头拜他认做祖师爷爷,邓小闲从不找寡妇,也不找未出嫁的女子,专找别人的娘子。 邓小闲要采花,绝不等到晚上,也不等到小娘子一个人在闺房,他专挑白天里去采花,还最喜爱当着别人丈夫的面采,他要是开心,说不定路过的人还能欣赏春色,他要是不开心,就把人杀光只留女人的丈夫,谁撞上就算倒霉。 天香楼内,谁也看不出邓小闲现在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俞显猝然想起些什么,脱口而出:“上剑不学学下剑,银剑邓小闲。” 贵客们不敢出一声大气,都恶狠狠盯着俞显,这句话是江湖人背地里称呼邓小闲的,可没人敢当面喊出这句话,这小子自己活腻歪了,可万万别惹得这个瘟神不开心啊。 邓小闲出奇的没有生气,哈哈大笑,看向俞显:“妙哉,说的妙。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江湖人见我如见瘟神,巴不得退避三尺,你这家伙反倒是喊我名字,跟我攀起交情,有前途。” 俞显哭笑不得,他想起邓小闲的来历就想笑。 邓小闲虽然是个臭名昭著的人,可他是名剑谱上第三十柄剑,落尾的剑。 高傲剑客宁愿不被列入名剑谱,也不愿意要落尾这个名号,叶先生也是想的周到,把邓小闲这位“奇人”列名第三十柄剑。 邓小闲单论剑法,确是名副其实,甚至还排低了,他是清风剑客徐来的关门弟子,一手清风剑练的不在徐来之下,年岁不算大,已经是洛阳八殿偏北殿的殿主,说成年轻有为一点都不假,只是名声太过不堪,江湖人都不愿意去谈论这位年轻“奇才”。 名剑老人传授无数剑道,门下弟子不计其数,下面三代的弟子,在江湖上更是无法估量,这第三代也有很多少年俊才,可只有邓小闲一人有幸进入名剑山庄,过了名剑老人留下的考验,得传名剑六技其中一门。 那年邓小闲还只有十八岁,江湖没有三公子这个说法,玉扇也还叫做荆玉;早年初入江湖,邓小闲被人称作贤剑,行侠仗义,为人善良,剑法又是绝高,素有一代贤名,就是六年前,不知道遭遇了什么事,他性子大变,贤剑变成了银剑。 江湖甚至有人惋叹,如果邓小闲不是因为变节,往后名声不堪,列名江湖三公子也是极有可能。 邓小闲很欣赏惋叹的这个人,他自己也觉得理应如此,其余两个人不知道武功深浅,他反正是没把玉扇公子放在眼里。 俞显回想起来,玉扇和邓小闲有过一段恩怨,早年的荆玉是败在邓小闲剑下的,后来得了洛神赋,瞬杀清风剑客一战成名,又得顾大先生欣赏,从此一飞冲天。 现在邓小闲也同样受到季广看重,洛阳八殿掌管偏北殿,他依然没有把玉扇公子放在眼里。 邓小闲认为,洛神赋这等天下无双的第一杀器,给头猪也能杀了他师傅徐来,算不得什么本事;要是洛神赋给作他,至少不会在江湖年轻一辈还要屈居一人之下,列名第二公子,真是个笑话。 俞显静坐喝酒,他心里清楚,洛阳这场大宴,已经送上邓小闲这道开胃菜。 第二十章 可怜 第二十章可怜之人 “今天我邓小闲不开心,要你们都留下一颗眼珠子。” 没谁去掐贵客的脖子,却个个都憋成猪肝脸,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你们呢,要感激这个家伙。”邓小闲指了指俞显,“这句名号喊的我开心了,就都爬出去吧。” 贵客们如释重负,生怕邓小闲改变主意,迫不及待要出天香楼,每个人也真的到俞显面前道谢一声,走到邓小闲身前的时候,都匍匐着身子爬出了门外。 人都散了,楼内空荡荡的只留下四个人,俞显,邓小闲、许林枫、叶荷。 许林枫死死攥着剑,仇深似海盯着邓小闲,只是额头满是汗珠,暴露他内心的恐慌。 邓小闲似乎觉得满意了,看向俞显:“你看起来很喜欢喝酒,我喜欢找女人。你喝你的好酒,我陪我的女人,大家都开心,美哉。” 他闲庭漫步般走向许林枫的座位,眼里只看到叶荷这位小美人。 “叶荷,名字取的妙。小娘子放心,我邓小闲一向很温柔。”邓小闲款款说道。 若是不知道邓小闲底细的女人,见他毫无荒淫之色,一脸真挚的欣赏神情,还真可能会被他这张俊俏小脸给骗过去。 “恶贼受死!”许林枫猛然动身,剑随影出,三尺青锋杀来,气势如虹。 邓小闲抬手像去抓干果,悠哉游哉,出手却是快如闪电,一把刁住了许林枫握剑手腕,拎小鸡般高高拎起,长剑悬在他额头上直抖擞,怎么也刺进不了一寸。 “孤峰悬绝顶?“邓小闲摇了摇头,”我十三岁就会用这招去屠猪狗,你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小把戏?“ 咔咔的筋骨断裂声响出,许林风惨叫连连,手腕被死死扣住,身体和他的长剑一样,抖擞个不停。 叶荷惊恐的抚住胸口,像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也不敢乱动一下,害怕邓小闲随手捏死她夫君。 许林枫死死咬着牙,身子骨嫩,受不得这种折磨,喘着气道:“家父青城许青山,还望给分薄面,放我安然离去,此事就算了结;要是家父问起伤势,事情怕不是这么容易揭过。” “青城许氏?“邓小闲思索起来,”我记得倒是出过一个人物,一剑断山,许断。“ 见邓小闲听过青城许氏,许林枫面色好过了点:“许断乃是我祖父,阁下既然知道一剑断山,那还请掂量一下。“ 邓小闲闻言,把许林枫猛提在大桌上,烙出个血脸印子,振臂倒扣手腕,活生生掰转一周,骨碎声骇人。 叶荷震惊之余刚起意来救人,一块木屑正打在她穴位,半弯着小腰在座椅上。 “摆名门大派的威风?“邓小闲把许林枫那张血脸翻转过来,”就算你爷爷许断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到了洛阳,我也要让他老老实实爬回去。“ “早四十年前天锋建立名剑山庄,你们这些名门大派就已经没戏唱了。“邓小闲道,”如今你也不看看是个什么世道,还扯着这个幌子摆威风。“ “你说说你,在青城山抱着美娘子享福不好,下山来干吗?“邓小闲饶有兴致说了起来,”行侠仗义,匡济乱世?你是有大笔钱财给难民填饱肚子,还是有势力能安定居所,护佑他们?要说让你们这些人去教他们武艺,又都是自家宝贝要捂着不能外传的。“ 邓小闲长叹一口气:“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些自诩名门大派的人,在江湖上行走是干什么的。什么都办不到,招鬼打?“ 许林枫咬牙道:“你这种恶贼,还在这大谈什么道义。“ 邓小闲神情无辜,疑问道:“恶贼?进天香楼我还没做出什么,你出剑就要我受死,我真是奇怪,我邓小闲的命是你给的?“ “不谈什么道义,谈谈你是死还是活吧。“邓小闲抓了一把干果咽下,”求我放你一命,看你在美娘子的份上,就饶了你。“ 许林枫动摇了,神情犹豫迟疑。 俞显酒喝到一半,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本能很可怕,他没有一点出手的意思,这和他毫无干系,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有功夫管这种事。 邓小闲是要杀,但本能很冷漠的提醒他,在邓小闲玩女人的时候,才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老太太靠墙喝粥,俞显想到了个语句,本来是对邓小闲的看法,现在感觉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得办正经事了,你还要考虑?“邓小闲悠哉的捏碎了许林枫另一只手腕。 惨嚎声不绝,许林枫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身子骨经受不住了。 他浑身血迹,双臂耷拉着,已经没了人模样,吐出五个千斤重的字:“求你放过我。“ “好。“邓小闲大笑起身,”我一定会放过你,我还要在洛阳城里给你备上一座气派的府邸,我还要每日去你府上教你武功。“ 许林枫面如死灰,他再蠢也知道邓小闲这句话表露的意图。 “久等了。“ 邓小闲娴熟的手法把叶荷挪上大桌,把柔美身段放平。 他脸上没有展露荒淫之色,反倒是极认真的运起手法,像孩童把玩木偶一样,双手在叶荷惹火身段上轻抚起来。 邓小闲显然精通奇淫秘术,只用双手,便把这位素有英名的美娘子摸的满脸潮红,娇喘连连。 他是个老手,很轻易就找到闸门,释放出叶荷的欲望。 许林枫死死闭着双眼,浑身颤抖不止。 俞显看到这一幕,回忆起一些事,长叹了一口气。 邓小闲停手了,转过头盯着俞显:“你可怜他们?“ 俞显道:“难道这还不够可怜?“ 邓小闲道:“好!这个女人我不碰她了。” 俞显问道:“哦?“ 邓小闲大笑一声:“你可怜他们,我就让你来碰这个女人。” 俞显摇头道:“我没这个喜好。” 邓小闲冷声道:“你不碰,那你就死!” 俞显疑问道:“为何?” “你既然可怜姓许的,又可怜这个美娘子。”邓小闲道,“那我就要看看,你在玩这个女人的时候,你还会不会去可怜姓许的,你会不会觉得很舒畅。”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选择不要命,留着你的怜悯之心。还是选择去享受美人恩。” 邓小闲死死盯着俞显,表情充满狂热。 “我会留着怜悯之心。” “不过,我不是可怜他们两个。”俞显同样盯着邓小闲,“我是可怜你。” 邓小闲狂笑,好奇问道:“我邓小闲风风光光,从无忧虑,你倒是说说哪里可怜?” 俞显道:“我没有想起是那一年,但是我记得天香楼这一幕,我在祁连山脉也见过。” 邓小闲面色大变,倒退两步,像活见鬼一样看着俞显。 “居然是你!” 邓小闲呆呆看着俞显,满脸震惊之色,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俞显长叹道:“是我,我真情愿没见到这一幕,没有想起那段往事。” 俞显认得邓小闲,认识过一天。 江湖没谁知道六年前邓小闲为何性情大变,从贤剑变成银剑,这也是邓小闲死都不愿意去回想的一段事。 六年前邓小闲也和许林枫一样,佳侣作伴闯荡天涯,好不惬意。在祁连山脉遭遇六十四寨悍匪,飞狐寨大当家看上他娘子,一寨悍匪围杀他,在祁连山血战一天。 最后寡不敌众,飞狐寨主就当着邓小闲的面侮辱了他娘子,并且是不是寨主一个人,是一寨人。 这件事江湖上只有俞显一个人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俞显路过祁连山救下了邓小闲。 第二十一章 一衣带水 邓小闲癫狂大笑一阵,随后又变得极端冷静,眼透杀机盯着俞显。 俞显神色很复杂,缓缓开口道:“你的命是我给的,现在我要拿回来。” 邓小闲大笑道:“理应如此!只是你救下的人叫作贤剑,他已经死在六年前。” 俞显道:“你说得对,至少从你身上,我看不到那样真诚的心性。” 邓小闲面部一紧,心中抽痛,随即又恢复成半癫半狂的神情。 “这六年我武功突飞猛进,而你,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如今在我面前又能算作什么?”邓小闲神色张狂,“我往后依然会过的风风光光,你却只能躺在黄土里安息。” 邓小闲没有丝毫悔意,六年前的遭遇让他无比痛恨这个世道,闭关苦练剑法一年,上祁连山荡平飞狐寨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不知道自己为何活着的人,往往都非常可怕,尤其还身怀绝世武功。 俞显问道:“你倒是从哪里看出我越活越回去了?” 他虽然能想起那段往事,却始终无法想起从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虽然只见过一面,可那时候的你,只要让人看一眼就能永远记住。”邓小闲浮现嘲讽之色,“现在,我连认都没能认出你。” 俞显叹道:“那看来这六年我确实白活了。” “那时我是救你。”俞显语气变得冷峻,“如今我要杀你。” 邓小闲狂笑不止,质问道:“你知不知道我邓小闲是什么身份?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坐在那个地方!” “我知道,你是洛阳八殿中偏北殿殿主,我还知道这里是在洛阳,从未有人敢杀季广的人。”俞显把目光看向邓小闲,“但你也要去知道一件事,我叫做俞显。” “俞显?” 邓小闲顿时变得像一柄出鞘寒芒,死死盯着俞显,脸上杀意浓烈。 “你给了我一个杀你的理由。” 邓小闲身影如风,只能看到夺目银光,眨眼间晃过栏栅木椅,身法快到俞显都不禁皱起眉头。 俞显踢出木桌,身形如鱼儿水中游,一手横拿,凌空摄住桌椅一甩,蕴含刚猛内劲的桌椅似弩箭爆射。 木板四碎飞扬,大桌被狠狠撕碎,猛然钻出一道银光,邓小闲身影如剑,已然近身杀来。 起手悠哉悠哉,却是擒杀虎豹的力劲,这一抓锁住俞显手腕,邓小闲收拢五指一捏,出奇的像抓住条滑嫩水鱼,从指缝中溜了出去。 俞显躲开的一瞬间,弯身如弓蓄力,挺身如锤凿下,一拳镇在邓小闲胸口。 拳头沉甸甸落下,眼看这刚猛一拳要打穿胸口,银衣诡异一缩,化解了这股内劲,邓小闲衣袖飘飘向后一退,身形忽然凌空翻动,银光刺的俞显眼睛都快睁不开。 寒光摄人心神,形同甩鞭,自邓小闲腰间甩出一条细长软剑,势如风雷。 鲜血溅洒,俞显骤然倒地,身形被股力量送出十余丈,挺身站立的时候,喉咙上已然多出一条血痕,滴滴血珠沁出。 俞显心有余悸,像被毒蛇咬中一口,方才那一剑太过惊心,稍有迟疑就被一剑封喉。 邓小闲的剑够阴够狠,并没有师承徐来的清风剑,而是自成一门剑道,剑路如毒蛇潜藏,蓄势待发。 他那一身亮银长袍也不简单,不知道是何等材质,居然活生生挡下一拳,并且镶嵌宝石也不是用作好看,而是对敌之时夺人眼目,隐藏致命的一剑杀机。 俞显抹去脖颈血痕,道:“名剑六技中的一衣带水,没想到你能把它用成如此阴狠的招数,也算得上是一位宗师了。” 清风剑客徐来当年就是钻研一衣带水独创出清风剑法,清风是江湖人赞誉他的剑快,剑势实则如一江窄水,锋芒只聚在一处。 邓小闲深得这门剑招精髓,杀机隐而不发,锋芒直指脖颈,一剑惊心令人胆寒,单论制敌妙用,比起他师傅过之而无不及。 “河朔望族赵家世代传承,九式霸拳中的霸王扛鼎;苏杭锦绣府的沉鱼身法。“邓小闲冷笑一声,”一门非血气方刚的硬汉不能练成,一门却是女人独有的身法,我真是想不明白,你这家伙到底是男是女。“ 俞显只是盯着邓小闲,两人相互忌惮对峙起来。 俞显在思索,该如何稳妥拿下邓小闲,这是个难缠的对手,他那手“一衣带水”取人性命只在弹指之间,又是个极为小心翼翼的人,穿了件刀枪不入的软甲护身,想以拳脚瞬杀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邓小闲默不作声,双目直视,手脚也不动弹,却忽然触发暗藏袖箭,寒光爆射! 俞显一拍大桌,罡风荡起,照面杀来的袖箭反冲回去,这一瞬间邓小闲身影掠出,软剑犹如一条毒蛇直向喉咙杀来,银光映照俞显脸庞,摄人心神。 俞显神色一震,身影晃开剑芒,凌空一手架住邓小闲胳膊,一手刁住手腕,力劲下沉,顺势要卸下这条胳膊。 如此凌厉的反击,身影闪躲银剑的一瞬间,顺水推舟擒拿邓小闲手臂,完全是抓住他的破绽,又以力劲卸下手臂,避免在那件银衣上吃亏。 可纵使是俞显这等身手,仍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邓小闲骨骼收缩,化解这股千斤坠力劲,那柄软剑也有灵性一般,缩回衣袖之间,锋芒再次显露却是诡异的从他背后杀出。 一衣带水。 剑锋往返间快到令人难以置信,俞显力劲落空,正是露出空隙的时候,这令人胆寒的一剑反指心窝。 俞显诡异向右平移几寸,扬手两指招上邓小闲喉咙。 剑刺血肉的声音先出,再是骇人的碎骨声响出。 俞显没有被穿心而死,邓小闲先死,他的喉骨彻底碎裂。 这简直是在火中取栗,他赢也赢得太过狼狈,最后关头差点被一剑穿心。 伸指掐断软剑,忍痛取出断刃,俞显长吁了口气,邓小闲在名剑谱上的排名不如元长风,可却远比缘剑难缠多了。 尤其是他身上那件银衣软甲,配上能生撕虎豹的擒龙手,许多近身武功都对付不了他。 没顾趴在桌上的许林枫,俞显过去解开叶荷的穴道。 “邓小闲虽然为人太过不堪,但他有句话对你们很有用。”俞显道,“如今这世道,真的不适合你们这种人在江湖上行走,回青城山吧。” 俞显走出天香楼,目光看向洛阳城深处那座皇宫。 第二十二章 归西桥 洛阳皇宫有四道宫门,东南西北,几乎都可以顺利进宫。 唯独有一道宫门,谁也不敢从那里过,西门。 西门前有条河,河上的桥叫做归西桥,这十几年从那里走过的都是归西的人。 季广昔年提剑入皇宫,就是走的归西桥,皇宫里的人也都是从归西桥出来,只不过他们出来的方式比较奇特。 桥上数不尽的魂,桥下流不尽的血。 方圆百丈不见人影,只有河岸萧条的柳树垂下枝条。 这是座忌讳的桥,寓意不详的桥。 今日却破天荒的有人稳坐桥上,他是在等谁? 俞显一路走来,没人来刺杀,甚至没有人来跟踪。 他很疑惑,邓小闲就死在天香楼,难道季广连洛阳城里的事都观不住了? 这显然不可能,那么这只有一种可能,季广就是要让自己踏进洛阳皇宫,他并不畏惧。 这反倒让俞显慌了,他心里没底了。 行到一座石桥边,俞显笑了起来。 能够用眼睛看到的东西,再凶恶,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他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搬了张椅子,盘起腿坐在上面,椅子旁边还摆了一大坛子酒,坛子上搁置两件青铜尊。 俞显走上石桥,注意到酒坛子,这股酒味就像陈年老友一样,让他感到亲切热情。 “这些年过得可好?” 俞显开始打量起座椅上的人,他身着一件宽大的雕花长袍,身材偏胖,显得有些富态,三十多岁的年纪,相貌普通,看起来很憨厚,只是嘴唇永远紧闭着,眉眼间透着威严。 “你认得我?”俞显问道。 座椅上的男人盯着俞显看了一阵,似乎明白什么,开口道:“我认得你。” 俞显道:“如何认得?” “这不重要。” 他开始自顾倒起酒来,偌大的酒坛子被他单手举起,酒液哗啦落在青铜尊内,却出奇的没有撒出一滴,正好满上。 俞显皱起眉头,不太明白眼前这人的意图,如果自己在刚才那一瞬间出手,他必死无疑。 “喝完这杯酒,从哪条路来的,从哪路走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盘腿的男人敬上一杯酒,他的神情很诚恳,又很认真。 像是威胁俞显喝下这杯酒,又带着点恳求的意味。 俞显没去接酒,道:“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活着也没有死去的道理。”盘腿的男人长叹了口气,“你不该来的。” 俞显道:“可是我已经来了。” 男人很苦闷,问道:“你知道为何进洛阳城后一直没人刺杀打探你吗?” 他说出了俞显心里的疑惑,他问了,那么就必然知道答案。 “你说。”俞显盯着盘腿的男人。 “因为你认识朱九,他是洛阳城的大门。” 朱九说的没错,他就是洛阳城的门,他也是季广最放心的人,所以季广把家门放心的交给他看管,从俞显进洛阳城开始,就一直处在他目光下,从未离开。 直到邓小闲死之前,洛阳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俞显来了洛阳。 俞显道:“可我并不认得朱九。” “这不重要,只要朱九认得你就行。”朱九苦笑,“你非去皇宫不可?” 俞显道:“非去不可。” “为什么?” “季广用我杀了顾大两个人,我也要向他要两个人。”俞显道。 朱九道:“你应该知道,顾大只是把你当作一柄刀。没必要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确实如此,可怎么说,顾大也算救了我一命。我本该死在季广手里,却还被季广用来杀了顾大的人,就算要死,也得先理清这笔账。” 朱九道:“你算的很明白。” 俞显道:“我也想知道,你又为何心甘情愿给季广当门?” 朱九脸上露出怀旧之色,似乎他的过去很悲凉。 “因为半个馒头,又冷又硬,却比我这些年吃到的山珍海味都要可贵。” 俞显点了头,他心里清楚,在某些时候,再珍贵的东西都难以显得珍贵,在最需要的时候,再廉价的东西也是世间最为贵重的。 尤其是如今的世道,有些人天生就满席美酒佳肴都懒的多看一眼,有些人却为了一顿饱餐,不顾一切的拼取。 珍贵的不是馒头,是这份心。 俞显道:“那你理应看好这道门,而不是放我进来。” 朱九叹了口气:“可是进门的这个人,他又跟我共过患难,这也很珍贵。” 俞显动容,他想不起来和朱九是怎么认识的,可也如朱九所说,这已经不重要。 “你要理清你的账,我也要理清我的账。”朱九道,“都清清白白,这样最好。” 话音刚落,朱九忽然起身,俞显回过神来,罡风已然袭面,厚重如山的一掌照头劈下。 他骤然侧腰,身形风筝般向后放飞,可却有股吸力自朱九掌心引出,像一道渔网兜住他,猛力向前牵扯。 这一手俞显很熟悉,昆仑摄空手。 一脚点住桥栏,俞显一手横拿,两股绵长内劲凌空对耗。 朱九脸上露出欣赏之色,猛然翻掌,罡风一震,远远逼退俞显,大雁回身一转,俞显凌空倒回,一拳镇下。 这一拳就像打在山岳之上,撼动不了分毫,刚猛内劲被卸下,朱九掌心一挺,足有千斤之力,猛然荡起手腕,又是横肘一顶;如羚羊挂角,俞显借力滑动手臂,错开内劲,身形轻如薄纸,乘风一般向后放飞。 任风任雨,巍然不动,昆仑镇宗内功,山河诀。 朱九内功掌力都非同小可,势如山岳屹立,等闲之辈休想撼动他一步。 回身落地,俞显刚要趁势杀去,朱九大手甩出,地面纷纷碎裂,一块块青石被凌空摄起,万箭齐发般爆冲! 俞显没想到朱九的昆仑摄空手居然练到这等火候,当即一手抓出,强行接下这股内劲,侧腰扭动半圈,挪移青石送回! 朱九笑了,他没有动弹,一块块蕴含内劲的青石暴雨般砸在他身躯上,碎裂成灰。 黑袍身影已然赶上,一拳狠狠镇下,朱九出掌一握,两股至刚至猛地的内劲正面硬抗。 扑通水声伴随水花溅起,整座桥都开始蔓延碎裂,颤动不止。 朱九又笑了,不顾一切拿住俞显拳头,朝自己胸口猛然砸下。 桥断人亡。 俞显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被罡风震退的一瞬间,凌空翻身落在桥头,眼前看到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 归西桥断裂两段,乱石纷飞,水浪滔天,朱九含笑倒下。 “为什么?” 俞显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本不该死!却死在了自己手上。 朱九的账理清了,他不再欠季广,也不再欠俞显。他不愿俞显死,所以自己死了,他用行动告诉俞显,洛阳季广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只是洛阳八殿偏西殿的殿主,座次第六,俞显就该明白,洛阳皇宫至少还有六位比他更难对付的人。 俞显的账也理清了,邓小闲,朱九,这两个人的份量已经够了。 连朱九这样的人都愿意心甘情愿被季广驱使,俞显忽然觉得,自己比起季广,终究差了点什么。 俞显一时彷徨,呆望着归西桥。 “归西桥下归西人,一入此桥化作魂。” 悠悠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俞显眉头紧皱,缓缓向后望去。 四人抬着红帘大轿,明明是轿子,却比骏马还跑的快,眨眼晃过一条长街,停在俞显身前。 四个年轻人,都身穿绣着大红牡丹的长袍,每个人的武功都非同小可,他们的眼神、步伐、甚至心律呼吸,都完全一致。 俞显能看出,这都是经过多年训练培养出来的一流杀手,他们眼神中没有人的感情,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严格按照脑子里的教条,连走路都是如此,所以四个人步伐才会如此一致。 “请。”四人同时出声。 俞显上了轿,空荡荡的长街只有红影窜动。 第二十三章 花楼 第二十三章花楼 江湖上有一个地方,是最令人好奇,又最令人闻风丧胆的。 有人说这个地方都是花,不是女人花,也不是地上长得花,是杀人的花。 世上那种花会杀人?牡丹,红莲。 花当然不会杀人,人才会杀人,而且这是江湖上最可怕的一种人,这两种花都绣在这种人的衣服上。 它们比任何刀剑锋芒都令人感到胆寒,就像黑白无常那样,光是想想就让人脊骨发凉。 牡丹夺命,红莲勾魂。 这是在江湖混过几天的人,都要死死铭记的话。 这个地方叫做花楼,江湖没有人会知道花楼在哪里,因为花楼自己会动,而且动的很快,有时候出现在北漠,有时候又骤然出现在南海。 因为他是一个人,他就叫做花楼,他人到哪,花楼就在哪。 花楼在江湖震慑了二十年人心,吃杀手饭的人,都应该要感谢花楼,是花楼的存在,让他们价钱更高了,更好吃这口饭了。 花楼干的是杀手的事,却从不接受任何人的雇佣,他们不缺钱财,天下也没有人能请动他们。 因为花楼的缔造者,曾经叫做花先生,金陵花二。 花二人如其名,排在他前面的,就只有顾大一人。 江湖人都知道金陵四先生,顾大花二,叶三玉四。 顾大先生能够坐稳金陵二十年,绝对离不开花二的功劳,他是最早跟随顾大的人,他们两个共同经历的事,留下的交情,已经不是出生入死能够形容的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七年前去了洛阳。 这绝对是江湖迄今为止令人无法想通的一件事,花先生曾经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顾大先生受到一点伤。 最令人奇的,是花先生去洛阳的时候,还是光明正大去的,顾大先生还跟他喝了最后一杯酒;而季广,又出奇的容纳了花二,还特意在洛阳皇宫搬了一席大椅,跟他平起平坐。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能跟顾大先生同生共死,又跟季广平起平坐。 谁都知道,花二在哪,花楼就在哪。 那么,花楼自然也就到了洛阳。 花楼的确有花,还是很美丽的花,杜鹃、水仙、兰花、月季、山茶花。只要人能用嘴说出来的花,这里都有。 当然,最让人着迷的,还是牡丹和红莲,绣在人身上的那种,因为这种人,远远比这些花更勾起人的好奇心。 俞显心里的好奇,都快要暴露在脸上了。 他被四个人抬到了洛阳一处庄园,庭院四通八达,门庭众多,可却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因为所有路都被一种花给封住了,绣在人衣服上的红莲花。 他心里真的很好奇,这是谁的府邸? 顾大先生绝无可能在洛阳布置下这么大的基业,庄园里每一位穿花袍的年轻人,都是极为可怕的杀器,这必须是要经过多年训练,才能培养出来的好苗子。 可若说不是顾大先生的人,照理说这处庄园存在洛阳,就必然会是季广的人。 要说是季广的宅子也绝无可能,季广的人不会那么客气帮他抬轿子,还让他坐的那么舒服稳妥,只可能帮他抬棺材,还是没有棺材盖的那种。 俞显想不明白,那就只有见见这里的主人,他想必会知道。 顺着两方花园,俞显直入庭院中央,大殿没有挂牌匾,因为这里的两种花,比任何牌匾都更能彰显身份。 俞显并不知道,他在想这会不会是一个女人的地方,或许这个女人和他从前还有着什么理不清的恩怨,这样才能解释自己为何坐的是轿子,而不是棺材。 进了大殿,俞显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庭院的主人是个男人,不过这个男人却比女人还要美,这种美就像花一样,是不分男女,也没有性别倾向的。 他的就像山上迎风招展的大红花,是女人的妖娆姿态,还是男人的热血情怀,谁也分辨不出来。 俞显甚至分辨不出,他是在笑,还是要哭,一个活人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看他脸廓像是自然的要微笑,可再看他的眼神,却像是有着遭遇世间最悲痛经历,随时都可能落泪。 这张脸太邪性,这个人也太邪门。 俞显忽然感觉背后发凉了,他甚至想要退两步回到门外,赶紧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不过他闻了到了一种茶香,顺着也看到了一杯茶,他就又坐了下来,还破天荒的端起这杯茶喝了起来,这杯热乎的茶,能够温暖他发冷的身子。 这杯茶,俞显见过三次,一次是在崇武庄大殿,武振威端起来喝,第二次是在问心楼,也弥留这种茶香,第三次,就是在望江楼宴席上,玉扇最爱喝的那种茶。 洪州产的西山白露,温香如兰,金陵的人似乎都爱喝这种茶。 “据我知道的,你好像从来都不喝茶。” 奇异的声音发出,像是经过加工的声音,绝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俞显缓缓看向庭院主人,他骤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喉结是尖弧形的,比起寻常人都要小,这说明他的喉结遭遇过什么重创,碎裂过。 这种地方碎裂过一次,他居然还活了下来,并且还能发出声音,这真是令人诧异。 俞显知道,这个男人不是用的嘴巴说话,是肚子,这是异国独有的一种说话方法。 “这个地方太让人感到寒冷了,死人那样寒冷,只有这杯热茶,还能让我感觉到活着。” “你本来是好好活着,可是为什么要去到随时都可能死去的地方?” 氛围太过冰冷诡异,俞显不想在待下去了,开口问道:“你是谁?” “花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彰显傲气,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花二身子骨廋弱,一幅病入膏肓的样子,那张脸也很邪性,整个人显得阴柔,但俞显忽然觉得,他的人异常霸气,比起武振威、朱九那种阳刚的人还要霸气。 “花先生?” 俞显总算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了,不过,他想不起有用的东西,他只知道,金陵的花先生,叫作花二。 “许久没听到人这样称呼我了。”花二脸上似乎浮起怀旧之色。 他确实很多年没听到花先生这三个字了,更多的是称呼他,花尊。江湖杀手一道共尊。 金陵四先生,个个都是天下第一,在他们擅长的领域上,无人可及。 顾大先生是天下第一位好人,叶先生是机关一道,玉扇是暗器一道。 花先生却不是江湖排行第一的杀手,也不是这一道的宗师,他是杀手一道的祖师。 花先生不会去刺杀,可却没有人比他更精通刺杀,他的花楼二十年前就威震天下,所有行动都不需要他参与,因为手底下的人,每次都能按照命令,把每件事都办的妥当,他早已不用自己动手。 花先生曾经说过杀手的三个层次,江湖人都引以为戒。 第一个层次的杀手会杀人,而且非常厉害,谁看了都会害怕。 第二个层次的杀手也会杀人,但不厉害,谁看了都认不出,只会在刀刺进别人胸膛溅血的时候,才有人知道他们原来是杀手。 第三个层次的杀手不会杀人,他们要刺杀的不是人,却会死很多人。 这种层次的杀手,用的方式奇奇怪怪,他们有时候会杀自己的人,还要帮你去杀人,让你看起来,为何会有这么好的人。他们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拔去你最倚仗的东西,最珍惜的东西,让你比死还难堪。 他们懂得最为厉害一种刺杀方法,会把一个人立足为世的根本给斩除,这样自然而然,就没办法活在这个世上。 有的人会因为他们的手段,杀了曾经自己信赖的兄弟,亲手摧毁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最后,也会亲手毁了自己。 刺杀的目的,无非就是要人死,这很简单,可是往往会有些人不简单,要让一个不简单的人死,当然就不能用简单的方式。 花二就是这种层次的杀手,所以他看出来了,金陵人用的也是这种手段。 俞显进洛阳的时候,切断金陵布置的人手,以及渗透在洛阳多年的刺客,是他做的第一件事。 现在已经做好了,他做的非常漂亮,金陵用俞显杀了两个份量非常重的人,可却在洛阳死了无数个暗中涌动的人。 就连原本安排策应俞显的四个人,也被换成他的人,原本该抬去洛阳城门的大红轿子,也抬到了他面前。 第二十四章 殊死 “你把我引到这里,是何用意?”俞显皱眉问道。 “当然是要杀你。”花二道,“不过你让非常我好奇,你出现在江湖干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别人想都未敢想过的,结果又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俞显笑道:“既然你知道结果往往出人意料,你就这么有把握能杀了我?” 花二脸廓动了,脸上在笑,眼神却没有笑,:“以前没有,现在却有十足的把握。” “为何?”俞显盯着花二,手心开始泛出汗珠。 “因为朱九。” 花二悠悠起身,目光看向远方,像是在观赏庭院的花卉,又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情。 俞显很想暴起出手,心里却不敢,他此时就如折断锋芒的剑,已经杀不了人。 他盯着花二,越看越心慌,花二的宽松长袍覆盖在地上,背后绣着一朵黑底红莲,前身是金线牡丹,这花袍之下藏了何等杀器他无法看出,可至少也能看出,花二没有一丁点破绽。 “邓小闲死后,那时我就已经知道你的行踪,可我没有去找你。”花二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朱九。”俞显道。 花二突然笑了起来,笑如花朵灿烂,只是怎么看,这张脸都太邪性。 “金陵的人很会观局势,他们发现朱九没有去看好洛阳的门,就推测到朱九与你有旧,顺势轻松解决了朱九。”花二道,“这实在是了不得的手段,随机应变,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在洛阳会遭遇什么,洛阳的人又如何能猜到。” “可是你猜到了。”俞显道。 “金陵以前的所有行动都是由我安排。”花二道,“猜到不难。” “你来了洛阳城,朱九就注定废了,还不如让他死了,这样至少还能破了你的杀心。”花二把目光看向俞显,“你现在还能杀人吗?” 俞显吁了口冷气,他不怕遭遇任何险境,却害怕被人看穿心思。 朱九死在他手上,他的心乱了,开始怀疑此行目的,这并不能影响他施展武功,可要此时和花二这种武功绝顶的人交手,必败无疑。 就算有可能搏杀花二,庭院里的花袍人又该如何对付?就算活着出了花楼,那又该如何出洛阳? 金陵的线断了,顾大先生和季广这次交锋也败了。 他还能怎么办?坐到这里,就已经输了,输的很彻底。 “出手吧,我想见识你的武功。”花二道,“现在至少还能算作一个对手,再待下去,你就彻底废了。” 黑影掠出,俞显一掌劈下,花二侧开身子,掌中绵长内劲搭在他肩膀上,他却不动于衷,自肩上冒出凛然寒气。 掌心像是握住千年寒冰,一瞬间失去知觉,刺骨寒意蔓延上手臂,俞显神色一震,身形凌空倒转,另一只手握拳镇下。 花二拈指擒拿,拇指准确扣住手腕,中指压住手臂,小拇指一勾,瞬间锁住刚猛霸拳,顺势拿捏下去,像是抚琴一般动弹手指,手法却是不着一点痕迹,无形中化解内劲,变化间分筋错骨。 他的手比死人手还冰凉,俞显顾不得寒气侵体,骨骼变化,借力滑出手臂,一脚点在花二胸口,趁势放飞身形退回。 落在地面的时候,俞显骤然发现,两条手臂都泛起紫青色的血痕,里面隐隐作痛。 这是花二那股阴寒内劲所致,最多再过半个时辰,经脉气血不通,两只手都要残废。 “居然会化骨功,你的来历越来越令人好奇了。”花二有些诧异。 “要是不会,方才那只手已经断了。”俞显道。 花二擒住霸拳的那招是如意兰花指,听起来很温柔,却是极为歹毒的一门指法,比起分筋错骨手阴狠不止十倍。 刚才他若不是变化骨骼,那条手臂的筋骨已被捏成粉末。 花二摇了摇头,缓缓道:“还会什么都用出来,我许多年没有和人交手了。” 他话还刚说到一半,黑袍身影已经晃在身前,两指招上! 花二不见了,俞显两指捏住了他那件花袍,恍惚看着前方。 房间空荡荡,寒意凛人,俞显背后冷汗湿透,这两指是第一次落空,他自心里发寒了。 “金蝉脱壳。”俞显喃喃自语,猛然发觉出什么,迅速后倒。 一剑寒光晃过面门,他的脸都被这股阴风刮得作痛。 花二再次现身,远远盯着俞显,手里握着一柄剑刃,剑身薄如蝉翼,寒光逼人。 “我曾经被这两指捏碎喉咙,就绝无可能再被捏中第二次。”花二道,“你也躲过了我的剑,很不错。” 俞显面色痛苦,头痛欲裂,痛的几乎要昏死过去,他想不到该怎么对付花二,拼命的去想,也想不到任何可以对付花二的办法。 “你已经很不错了。”花二露出赞赏之色。 他身形忽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阵阴风。 俞显神情恍惚中看到了刃光,那柄薄如蝉翼的杀器,悄然近身。 第二十五章 三绝神功 剑锋穿透黑袍,就像剪刀滑过宣纸那样流畅,花二久违这种感觉,这柄剑总是无声无息,温柔的取人性命。 可却意外的没有溅血。 俞显不见了,剑刃挑着孤零零的黑袍,他满脸震撼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西域密宗的金蝉脱壳。” 俞显现身在远处,看着花二:“我也会。” 花二突然哭了起来,就像花枯萎那般,失去动人的姿态。 花枯萎后,只留灭绝生机的死寂,花二脸上也是这般死寂,就如一张死人脸,无法流露任何情感。 他动怒了。 剑锋未再杀出,花二骤然消失在原地,带起一阵阴风扑向俞显。 一手横拿,俞显打出昆仑摄空手,绵长内劲徐徐引动,将花袍身影凌空擒拿,可却猛然爆出一股寒气,瞬间凝结五指,像是被冰封一般,难以动弹分毫。 震惊之余,俞显握拳横出,一拳蓄势已久,整个人如弯弓爆射箭矢,力劲骇人。 势如雷霆,刚猛拳头正中下怀,花袍身影凌空停住,花二诡异的笑了,俞显脸色难看起来,好像打中的不是花二,而是他自己。 赵家霸拳中的霸王裂鼎,就算是一身横练硬功的铜筋铁骨,也能打个粉碎。 明明响出骨折的声音,却反出一股刚猛内劲冲上拳头。 他感觉好像打中一团软泥,无法发力,下一刻这团软泥又坚如磐石,崩出骇人力劲。 黑袍身影被震飞十余丈远,花二赶上,如意兰花指直探胸口,俞显凌空翻身,横肘顶上,护住命门。 花二势不可挡,强压俞显手臂,从空中一路镇下,闷响一声,青石碎裂。 俞显双腿深陷青石,横肘死死抵挡花二张开的五指,他两手都难以动弹,一只手被阴寒内劲侵袭经脉,一只手被内劲反震的僵直。 这还是他内功深厚的情况下,若是换个人对上花二,此时经脉已经冰封,手骨已经粉碎。 全凭一身内劲撑着,俞显再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抵抗,花二的手还在向下强压,就像抵着一把尖刀在胸口,他稍有松懈就会丧命。 这只手应该比尖刀还可怕,至少面临尖刀,他能还手折断。 “还能撑多久?”花二盯着俞显。 地面青石掀开碎裂,他双腿越陷越深,整个人已经陷进去半个身子。 一瓣兰花悄然无声飘落。 庭院杀机四起! 花二神色一震,忽然猛退,身形瞬间停在远处,手腕被什么东西割伤,丝丝鲜血滑落,他神色凝重起来。 彩色花瓣纷纷飘落,如天女散花,庭院内顿时景色盎然。 随意拈花伤人,除了落英缤纷,又有哪门手法还能做到这一步。 玉扇来了。 一袭碧色长袍,俊逸身形自庭院上空缓缓落下,负手傲立,直视花二。 俞显松了口气,开始运功逼出手臂那股阴寒内劲,调理自身。 玉扇抚手一动,朵朵花瓣从衣袖内爆出,化作夺命利器,满天落雨般降下,花二横掌打出,阴寒内劲罩下,顿时百花凋残,萎靡落地。 “你来了。”花二道。 “你知道我会来?”玉扇问道。 “不知道。”花二摇了摇头,“但是你不该来,这只是多葬送一条命在洛阳。” 玉扇忽然伸手一提俞显,两人身形同时腾墙远去,只留一阵风声。 腾过两道院墙,两人身形同时僵住,一幅黑底红莲图映入他们眼中,这是花二的背影,他在前方拦住了退路。 他淡漠扫视一番,发现院内躺了四位绣着大红牡丹的花袍人。 “花楼布置了十二个人,都被你解决了?”花二问道。 “一个没留。”玉扇答道。 花二流露赞赏之色:“很不错。” 他身影猛然扑出,五指探下,玉扇凌空接下这一掌,倒退几步,他又一次赶上,两掌相击,对耗内劲。 黑袍身影涌动,近身一拳照面镇下,花二另一手快如闪电般握出,死死攥紧俞显拳头,以一人之力硬抗两人。 花二内功实在深不可测,俞显渐渐要招架不住,虽然他此时不在巅峰状态,但花二可是同时接下了玉扇一掌,这份功力,当真让他自叹不如。 双臂一振,花二扬手震退两人,自身也踉跄了几步。 就在此刻,杀机骤起! 四位躺在地上的花袍人忽然翻身,夺目寒光映出,四柄长剑瞬间刺穿花袍,剑锋稳稳落在花二身上,鲜血四处溅落,背后两剑,身前两剑。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俞显都未能反应过来。 这绝对是堪称经典的杀局,谁也想不到,玉扇能够无声无息拔除花楼内布置的人手,又无声无息暗藏致命杀机。 这四个人显然都是非同小可的高手,出手决然,剑法又快到极致,再厉害的人物,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猝然遭遇这四剑,也难有活路。 花二诡异的笑了,那张邪性的脸看起来狰狞可怕。 他被剑锋抵住的身子,猛然挺直,发出骇人碎骨声,一股刚猛内劲冲出,剑断声再次响出,四柄剑锋同时折断,残留在他体内的断刃爆射出来,穿透四位花袍人,撒落满地鲜血。 花二没死,这四位杀手死了。 俞显倒吸一口凉气,心里一阵后怕,他这才明白刚才是和一个怎样的人交手。 花二动指封住穴位,四个血窟窿不再溢血。 “这应该是你布置的吧。”花二盯着玉扇,“叶三绝不会想用杀手来对付我,这只是在送命。” “是我。”玉扇道,“没想到你已经把三绝神功练到了极致,怪不得叶先生不敢策划花楼的事。” 三绝神功?俞显回想起了这门武功,他也练过,只不过他所练的化骨功,火候不够,还称不上绝。 他回想起一段生不如死的痛苦经历,开始佩服花二了。 三绝神功是天下九大神功之一,这九门武功绝学都配得上这个神字。 一绝骨肉,二绝血肉,三绝心肉。 一绝是化骨功,要历经无数次非人般的折磨,才能把骨骼练到花二那样,可以用来断裂刺进血肉的刀剑。 二绝是炼血功,要常年泡在毒池之中,最后练到百毒不侵,同时一身血肉都化为精气,花二表面病入膏肓的模样,实际能生撕虎豹。 三绝是断心诀,这门心法有多绝,江湖无人得知,但是只要去看看花二,就知道它是有多绝门。 “叶三不是不敢。”花二道,“他很清楚,绝不应该把主意打到花楼。” “你能策划出如此犀利的行动,已经很出色了。”花二道。 玉扇叹道:“可在你面前终究还是嫩了。” 花二问道:“你没有把它请来?” “没有。”玉扇如实答道。 “没有扇,还算作什么玉扇。”花二笑道,“那你没办法活着走出洛阳了。” 玉扇道:“我必然可以活着走出洛阳。” “你的把握很大?”花二问道。 玉扇道:“不需要把握,这是必然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负了。”花二道,“你说说为何?” 玉扇脸上难得流露笑意,看着花二:“因为你是我二哥。” 花二也笑了,这次难得脸上没有显露邪性。 他长叹一口气:“顾大终究是顾大,他把每个人握在手上。” 花二目光看向远方,开始在回忆什么,脸上流露怀缅之色。 玉扇侧视俞显:“院外有人接引你,顾大先生还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我和他的账已经理清了。”俞显道。 “是理清了,不过现在又欠下一笔。”玉扇道,“如果你不愿意欠,可以留下来对付花二,我去办那件事。” “对付花二这种威风的事情,还是要留给玉扇公子这种威风的人。”俞显笑道,身影随即掠出院外。 庭院寂静良久。 “七年不见了。” “七年五个月零十七天。” 花二道:“这就是你当初能够出类拔萃的原因,一向都很有数。” 玉扇道:“这也是你教会我的。” “办事很不错了。”花二道,“看看你的武功长进了多少。” 花楼的花,此刻不再像是杀人得花。 满天花雨飘落,片片青叶伴随。 第二十六章 以和为贵 洛阳这两天风刮得很猛。 皇宫内门窗都紧闭着,时而有风扇得作响。 这座宫殿曾经是金碧辉煌,如今却变得简单朴实,连那把象征皇权的龙椅都撤去了。 殿内只横置一张长桌,桌上还冒着新鲜热气,一盘白馒头,一蝶咸菜,小碗白米粥。 很朴素的早点,随便从洛阳哪条街上都能够吃到。 季广一直都喜爱这样吃,至少吃了三十年,每年都有人献上各种膳点秘方,请来许多菜系师傅,他从来都用不上。 他也曾和手底下的人说过,地位不是吃出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他最享受的时候,不是享受这些餐点有多美味,而是每吃一次,他就觉得年轻了一次。 每次他都能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吃着冷硬馒头,却扬言要坐的比天还高。 回想一路走来的拼搏岁月,再看看如今的地位,他总是能得到欣慰。 而且,这还能让他记住,如今的一切是来得多么不易。 咽了两口粥,伴着一口咸菜,季广闭上眼开始享受这种滋味。 他睁开眼要去拿馒头的时候,脸色忽然变了。 他看到一只手,这只手只有两根手指,中指和食指,正夹着一块白馒头。 世间能够令洛阳季广脸色大变的东西,没有几样,恰好这就是一样。 这两根手指做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许多别人想都不敢去想的事,都让它给做到了。 江湖称它为鬼指。 它的主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就这样靠在椅子上,大口咬起馒头,脸上很开心,好像吃到了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要进到这座正殿,至少要过四条宫门,四条宫门布置了不下三百道机关,进了宫门还要过八大殿,每一殿都有无数高手坐镇,没谁敢单枪匹马来闯洛阳八殿,想都不会敢想。 可这两根手指又办到了,又办到一件世间没人敢去想的事。 他非但过了宫门,过了八大殿,还在季广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坐在椅子上吃起了季广的早点。 他吃的很惬意,连吃三大个,还打起了饱嗝,他吃完看着季广,神情好像是在问:还有没有? 季广道:“顾大先生让你过来,难道连吃的都没有考虑周到?” 男子摇了摇头,叹道:“吃得太饱了就不会去想事,不会去想事,就进不了洛阳皇宫。” “有道理。”季广点头赞同,“吃馒头要喂着咸菜,吃下去才能有劲,最好还要有白米粥,吃下去才不会咽着。” “这样吃,就不担心,胃撑不住?”季广道。 男子笑道:“我的胃是真撑不住,顾大先生的胃口一向很好,他应该撑得住。” “撑得住。”季广喂了一口粥,看向男子,“也要消化得了。” “那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男子把整盘咸菜端起,一口吞了下去,“我只知道,我就是要吃。” “我把你的都吃了,至少,你就没得吃了。”男子道,“你是不是很不生气?” “气大隔财。”季广笑了起来,“要是这都要去生气,我的家财早败完了。” “好气量!”男子拍掌说道。 “希望你的气量能一直这么好。”男子道,“顾大先生让我带了件礼物给你。” 季广道:“他都敢把你给放出来,就是最大的惊喜了,还需要用什么礼物。” “那实在是荣幸。”男子道,“没想到洛阳季广,也会被我方显惊住,看来我以后喝酒的时候,又多了一件能和人家吹嘘的事情。” 季广道:“那你恐怕要喝到死,才没办法再去吹嘘你的事情。” “我一直遗憾一件事。”方显道,“我也想学你当年的威风,血洗洛阳皇宫。” 他长叹一口气:“只是今早在洛阳皇宫晃悠了一圈,我才知道,这件事是办不到了。” 季广问道:“有神鬼莫测办不到的事?” “哪有什么神鬼莫测。”方显道,“坐在你面前,都谈不上高深莫测。” 季广沉默,伸手把碗碟搁置在一起,桌上干干净净,他用餐从不留一点残渣。 神鬼莫测方显,这个人有八年没出现在江湖上了,季广一直以来都对这个人很好奇,想见上一面,可他没想到是这种方式见面。 方显八年前横空出世,单枪匹马入金陵,无人可挡,花二喉咙上的创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最后,顾大先生亲自出手,才降服了他。 当年方显被称为江湖的一场灾难,因为他只会杀人,最喜欢杀武功的人,顾大先生做了这件大好事,因此坐定天下第一位好人的名声。 “看看这件礼物吧。” 方显拿出一个紫檀小盒,轻放在桌上,小盒掌心大小,方方正正。 季广把它拿了起来,轻轻打开,眼中闪过一丝惊色,随即隐去。 “回去告诉顾大先生,这份心意我领了。”季广平静说道,把木盒放了回去。 方显道:“我会转告原话。” 紫檀小盒内装的是一根舌头,鲜红散着热气的舌头,显然刚从人嘴里拔出来不久。 这根舌头季广很熟悉,伴随他已有二十年,还为他立下汗马功劳。 顾大先生这份礼物是真的很贵重,世间很难再找到比这根舌头还贵重的礼物。 一言值千金,这是江湖人对于这根舌头的赞誉。 这是金算盘的舌头,金算盘是季广两位御用军师之一,打理着季广偌大的基业,遍布大江南北的金盘钱庄,各地矿产的走运,都是由他布置。 金算盘不仅是位大管家,还是一位智将,前些日子金陵城唱的那出大戏,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季广道:“顾大先生这件事干的很体面。” 方显道:“我想不出世间还有哪个人,会比顾大先生体面。” “可他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季广道。 方显道:“哦?” “你和俞显,是两支定江山的箭。”季广道,“他用的太早了,还不是时候。” 季广看向方显:“最重要的,是他不应该把箭射出去,还想着要拔回来。” 方显疑问道:“能够把箭拔回来,为什么不去拔回来?” 季广道:“你既然坐到了这里,还有谁能过的了花二的手?” “顾大先生呢?” “他不可能会走出金陵。”季广道。 方显笑道:“你一直不出手,不就是担心,顾大先生也到了洛阳吗?” 方显没有说错,季广不敢动手的原因就是这个,顾大先生还没有出手,他先出了手,那就已经输了。 他是绝不会自己承认,输给了顾大。 季广道:“是叶无极去了花楼?” 方显摇头道:“叶先生并没有来洛阳。” 季广问道:“那是谁?” “玉扇。” 季广道:“他还嫩了点,上不了这个台面。” “嫩有嫩的好处。”方显道,“他嫩的时候,是花二还在金陵的时候。” 季广脸色微有变化。 方显看向季广:“成也花二,败也花二。” 季广道:“俞显能走,你方显未必能走的了。” 方显大笑:“只要我方显想走,天下间没有哪个地方留得住我。” 话音刚落,方显已然不见踪影,像是殿内从来没有来过这样一个人。 狂猛的风还在吹,门窗紧闭着,没有一点翻动过的痕迹。 季广算是明白,为什么江湖人会叫他神鬼莫测了。 “顾大先生还让我捎给你一句话。” 远处传来悠悠的声音。 “以和为贵。” 第二十七章 弯刀堂 风依然猛烈,洛阳却安静了。 因为涌动风声的人都走了。 皇宫正殿内季广一人端坐,倒显得格外空旷。 他神情淡漠,看着桌上的紫檀小盒。 殿门进来一个红袍身影,一朵金线牡丹格外引人瞩目。 “人都走了?”季广问道。 “都走了。” 花二落座大椅,打开紫檀小盒看了一眼。 “谁把邓小闲引去天香楼的?” “他府内一位管家,我过去的时候已经服毒自杀。” 季广靠向大椅,叹了口气:“峨眉山那位叶荷呢?” “叶荷三天前就死在了洛阳城外。”花二道。“许青山的儿子根本就没有发觉,他的娘子早已经换了个人。” 季广沉思片刻,开口道:“你去天山把那柄剑请出来吧。” “除了你,谁也请不动他。”花二道。 “花楼花二亲自去请他,份量够了。” 花二道:“我等了七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还没到那个时候,我答应过得事,必然不会失信。”季广道。 “我明白。” “天山这件事劳烦你了。” …… 淮河这些日子不太平静,光是俞显眼里看到的,就死了不下三十个人。 他们都只是为了抢一口饭吃,最后连自己的命都丢了,也没能吃上这口饭。 金陵的规矩坏了,淮河十八路水帮瞬间瓦解,说散就散。 这里面少不得一群人在作祟,这群人还有个头目,叫做管杀。 西域刀客,管杀,人称管杀不管埋。 他的弯刀在这几天已经斩了不下五十号人,都是淮河十八路水帮中的骨干好手。 他还整合起了淮河水路,聚拢一批人手,称作弯刀堂。 这个人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本事,能够把混乱的水路几天功夫就给理清。 俞显原本对他很好奇,后来看了他的身份卷宗,也就明了。 洛阳八殿偏南殿,管殿主。 八殿以东南西北排名,这个人的座次,还在朱九和邓小闲之上。 顾大先生让他办的事,就是让这个人在淮河消失。 十月初九,整条淮河都不能见到弯刀。 姓名:管杀,武器:弯刀,事迹:五年前,西北第一刀苍狼刀,被他一刀削去脑袋;三年前,在祁连山脉一夜连拔十七寨,未留一个活人。 俞显坐在一叶小舟内,手里只有这样一份卷宗,他从这里只能看到血腥。 这位管杀是沙匪出身,历经多年边关生活,性格特点只有一个,野蛮血腥。 季广派这样一个人去整合淮河水路的悍匪,实在是明智的选择。 “十月初九?“俞显看向船头的中年人,”好像今天就是。“ “正是。“中年人微微点头。 “那过去吧。“俞显道。 中年人开始掌船,小舟慢慢划动起来。 俞显闭目沉思,这次顾大先生未做任何布置,不像去洛阳,暗中有玉扇坐镇安排,还有无数人手策应。 这一次只派了位青袍中年人跟着他办事。 他是第二次见这位青袍人了,第一次是在望江楼,由他带着自己去见的玉扇。 青袍人叫做杜桓,内功很不错,整个人看起来很精干,一副办事很稳妥的样子。 俞显知道,船头这个站如高松的人,坐的是望江楼第二把椅子,玉扇的副手。 弯刀堂在淮河上游。 管杀靠岸建了一座水寨,布置得像一座城堡,内外警戒森严,十几队刀手交替巡逻,寨子周边还布下哨塔,夜间也照的灯火通明。 俞显只是在弯刀堂外晃悠了一圈,就已确定,自己可以瞒过这些人的眼睛,准确找到管杀。 但他感到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顾大先生没让他一定要办了管杀,而是说,让管杀十月初九消失在淮河。 这是最好的结果,次一点的结果,就是强行解决管杀。 这至少说明,在顾大先生心里,觉得让他一个人去杀这位管殿主,是非常有风险的事情,或是很难办到的事情。 否则,顾大先生不会如此慎重考虑,只要求管杀在这一天消失在淮河。 “你不进去?”俞显看着远处的弯刀堂。 “水路上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杜桓答道。 “多久?”俞显问道。 “一个时辰。”杜桓道。 “可以。” 俞显身影掠上这座靠岸搭建的水寨。 他没去多问杜桓水路上还有什么事情,猜也能够猜出,这一个时辰内,必然是要在淮河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他要做的,是这一个时辰内不让管杀走出弯刀堂。 此时水寨内透满杀气,明晃晃的刀剑都擦得光亮,随时都能饮人鲜血。 一排排劲装大汉笔直挺立,就像一座座木桩,一动不动。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畏惧,凶残,彪悍,拥有豺狼般的目光,一旦看到猎物就能不顾一切疯狂撕咬过去。 这都是管杀从玉门关外带出来的沙匪,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 这群人似乎在等着谁,在等着一声号令。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这群人不约而同从眼中发出精光,侧视了深处的阁楼一眼。 他们在等管殿主,等他一声令下,就乘船去往一个痛快的地方,那里可以尽情的去杀人,还能领到丰厚的赏钱,过后还能睡上美丽的女人。 可是时辰到了,管殿主还没有出来。 但没有一个人敢去叫管殿主,因为管殿主也喜欢杀人,也喜欢美人,这都是殿主教会他们的。 他们心里也都清楚,自己要是在找女人的时候被人打扰到,一定会拿刀砍下这个人的脑袋。 管殿主也确实在找女人,还不只一个,是两个,两个异国女人。 这两个女人都拥有海蓝色的眼睛,羊乳般的肌肤,金黄色的长发。 管杀最喜爱的就是这种味道,他不喜欢中原女子的柔情,就爱这股劲。 不止是对于女人的喜好如此,连他睡觉的地方也是如此。 床上罩着充满异国风情的纱帘,床下铺着波斯地摊,圆桌上搁置三个夜光杯,里面盛着紫红色的酒液。 最惹眼的还是那柄鲨皮刀鞘,这层鲨皮包裹住的刀,才是他的根本,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这柄刀带来的。 所以,他就连办正经事的时候,也绝不会让这柄刀离开视线。 鲨皮刀鞘就摆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 两声舒畅至极的呻吟过后。 管杀惬意的披好衣裳,也不顾胯下两位女人的强烈索求,自顾站起了身,习惯性伸出右手去捞刀。 他脸色忽然大变,双眼猛然瞪大,就像两个大铜铃,里面还燃烧着怒火。 他把目光缓缓移过去,瞳孔中出现一个黑袍身影。 “好本事。”管杀憋着一股气说道。 俞显悠悠靠在椅子上,摆弄着鲨皮刀鞘,望了一眼纱帘,笑道:“你的本事才是真的好。” 第二十八章 管杀 “你是俞显?”管杀脸色阴沉盯着俞显。 “正是。” “顾大先生的胃口还真是大,八大殿都被他拔了两座,现在还把主意打到我这里来。”管杀忽然阴笑起来,“他挑对了时辰,却挑错了地方!他哪还有那么多人手布置?” 俞显叹道:“我原以为你只是个只懂杀戮的悍匪,现在看来,能执掌八大殿的人,脑子都很好用。” “你可以试试你的武功,能不能杀了我,然后再闯出弯刀堂。”管杀死死盯着俞显。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也毫无畏惧。 他的底气来自外面六十多位追随自己多年的好手,这些人个个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死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只要日子能过得多舒服一天就行。 寨内至少三十把劲弩,可以把狭隘的出口完全封死。 就算俞显轻功够好,能够开出一条生路,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拿命堵死这条生路。 他们是一群无所畏惧的豺狼,再凶狠的猎物,也要被他们撕得粉碎。 无论有多威猛的雄狮,也是招架不了一群穷凶极恶的豺狼。 顾大先生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只让俞显看住这群豺狼一个时辰,要是让他强行杀了管杀,结果反倒会不美。 “那就试试!” 一道寒芒闪出,俞显已然拔刀出鞘,刀势没有任何变化,就是够快! 用的是乾坤风雷刀第一刀,刀不出鞘则已,出刀便要杀人,也就这一刀的威风! 匹练刀光晃过,管杀轻微侧身,凌厉刀锋划过脸庞,这一瞬间他猛然出手,叼住俞显手腕向上一抬,一拳打在手肘之上,弯刀反向杀去! 他确实是位用刀的行家,一眼就看出俞显这一刀的出力点,当即把握住空隙,躲开刀锋的一瞬间,轻易拿住破绽,再是借力一拳把刀反向俞显自己。 眼光极为毒辣,这一刀挥出去的力劲都在手腕上,他借势顺回刀锋,两个人的力劲同时动这柄刀,速度快到骇人。 就算是沉浸刀法多年的刀客,此时也难以驾驭杀出去的刀。 手中的刀反砍过来,俞显身形诡异一扭,侧开刀锋,手臂滑动,错开这股力劲,弯刀脱手而出,如劲弩爆射,狠狠钉在石墙之上。 绝不能让管杀拿刀! 俞显猛然回身,正要去夺刀,一道寒芒已然近身。 刀似弯月,锋芒直杀后颈,寒意袭身,令他忍不住发颤。 身形骤然倒下,凌空再度翻转,俞显一脚点上管杀手腕,踹出他手中弯刀。 明明弯刀已经被踢出,管杀大手一扬,毫无阻碍的挥刀斩下,这柄刀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随心所动,用起来比起他自己的手脚还要灵活。 这一刀把黑袍劈成两半,却不见了俞显的踪影。 管杀脸色迟疑,侧耳听风,手中弯刀缓缓平移,只要风声一动,这柄弯刀就能随风而动。 风声涌动间,弯刀猛然挥出,匹练刀光纵横八方,甚至看不清刀身在哪。 俞显忽然现身在管杀身旁,一掌压下,他招手一顶,硬抗住这股内劲,掌势再是一压,他稳坐大椅之上,一手扛着掌力,另一手晃出弯刀杀来。 拍桌一动,俞显翻身掠到圆桌另一头,凌空两指招出,死死钳住刀尖,稳稳落座管杀对面,两人对视起来。 管杀额头已经泛起汗珠,他感觉手上握着的弯刀像被山岳压住,无论怎么使劲,都动弹不了分毫。 俞显表面轻松,轻描淡写化解了管杀凌厉至极的刀法,实则是有多么惊心动魄,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稍有差池,就成刀下亡魂。 这柄弯刀实在是可怕,管杀一刀在手,他连反手去杀人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的两指也绝不能松开,一旦松开,他没办法再保证能够第二次躲开管杀的弯刀。 同样的,管杀也不敢松懈手中的刀,一旦松懈,没有了刀,他就是板上鱼肉,任俞显宰割了。 散着皎月光华的弯刀就这样凌空横住,管杀死死攥着刀柄,俞显稳稳钳住刀尖,两人暗拼内劲。 纱帘内两位姿色非凡的异国女子,震惊的看着这一幕,显然是不清楚到底发了什么,光裸着身子也不敢出纱帘。 “你的弯刀很好,可惜你把它用的不够快。”俞显道。 “你的武功也很好,可惜你不能把它用来杀人。”管杀道。 俞显笑了起来:“我的武功杀人是厉害,杀畜生却是很难。” 管杀盯着俞显阴笑起来:“我的刀也是,杀人很快,杀畜生就总会慢了点。” 俞显疑问道:“你不敢松刀?” “你不敢松手?”管杀道。 俞显笑意更浓:“我不需要松手,拿住刀,就是我该做的事,我已经办到了。你却好像没办法去做你该办的事。” 管杀脸色微变,问道:“要不要赌一把?” “怎么个赌法?”俞显问道。 管杀道:“我把刀松开,就赌是你会不会死。” 俞显悠悠道:“你想松开刀,谁也拦不住你,不需要去赌。” 管杀神色阴冷盯着俞显:“那我就把刀松开。” 俞显背后开始发冷,这实在是个疯子,这个疯子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他很清楚,刀一松开,他多半是要死的,可是他一旦死了,外面那群穷凶极恶的豺狼,同样也会把自己也给撕成粉碎。 “那我也有个赌法。”俞显道。 管杀问道:“你又有什么赌法?” “我赌你敢松刀,一定会把刀松下。”俞显道。 管杀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随即质问道:“这算哪门子的赌法。” 俞显道:“这是必赢的赌法。” 管杀道:“哦?你倒是说说,如何必赢?” “你松开刀,我就赌赢了,而且我能杀了你,一命换一命,至少不亏。你不松开刀,我就圆满办好我的事,岂不是必赢?” 管杀盯着俞显:“你觉得我管杀会很惜命?” 俞显摇头道:“你一定不会惜命,因为你这种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命什么时候就没了,哪有机会去可惜。” 管杀笑了起来:“我是不怕死,你看起来倒是很怕死。” 俞显道:“我原本是很怕死,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活够。但是你说你不怕死了,我也就不怕了。” “为何?”管杀问道。 俞显道:“你管杀是偏南殿殿主,天下没几人日子过得比你舒服,有钱有势,每天还有十几个美女轮流服侍你,要什么有什么,稳坐洛阳不必担心任何问题。” 说到这,他长叹口气:“可是我俞显,在黄山杀了名剑老人,每天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生怕那天不小心被人给宰了,都不敢在江湖上行走,吃不饱又睡不好,有个娘子也不敢相认。” “你说说,连你都能舍弃这样的好日子,不怕死。”俞显看向管杀,“那我过着如此凄凉的生活,又何必要去怕死呢?” “你说的有道理!”管杀大笑,“就凭你这番话,当浮三大白!” “那是当然。” 俞显另一只手招来酒壶,仰头灌起了这葡萄美酒,紫红酒液顺着嘴角滴落到胸膛,顿时弥漫开一股醉人芬芳。 可是他钳住弯刀的手,却没有松下一分力劲。 管杀道:“若不是走的道不同,我倒是很想结识你这么位有趣的人。” 俞显摇头道:“可我却一点都不想认识你这么个人。” “为何?难道我管杀还不配结识你俞显?”管杀问道。 “交朋友何须顾及什么身份。”俞显摇了摇头,“只是一个人口口声声要跟你交朋友,却千方百计想置你于死地,这如何交得?” “如果你的脚再向那处机关靠去。”俞显变得冷峻起来,“我保证,你的脑袋一定会先落在地上。” 管杀脸色忽变,一只腿缓缓缩了回来。 俞显道:“看来你享了这么多年福气,已经没有了当初在玉门关外,凭着一柄弯刀白手起家时候的血性。” 管杀脸色一阵变化,长叹一口气:“没谁天生就喜欢过一辈子刀头舔血的生涯,人生在世,拼来拼去,也不就是图个快活。” “这就对了!”俞显道,“淮河今日里的事情你不去掺合,就丢不了命。掺合了,你也未必能过得更好。” 管杀开始沉思起来,产生了妥协的想法,俞显说的很对,对他自己而言,选择让步,是最好的方式。 他对于季广是绝对忠心耿耿,但是还没有到达朱九那种地步,可以随时献出自己的性命。 如果强行换了俞显的命,他绝不不甘心,就算是季广指明要他换,他也未必会去做,何况现在选择的权力在他自己手上,这就更加难办到。 他有一个很清楚的活着的目的,那就是活的更好,更快活。 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这壶酒你要喝多久?”管杀问道。 “一个时辰。”俞显道,“不过现在已经喝到一半了,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那你就慢慢喝完这壶酒。”管杀道。 他也想喝酒了,可却不敢,俞显敢腾出一只手去拿酒喝,他却只敢两只手死死握着刀柄,生怕被夺了刀。 他还不差这一壶酒喝。 他也想看看,一壶酒喝完,俞显又凭什么能走出弯刀堂,他就在等一个机会,等到手底下的人反应过来,等到俞显露出破绽的一瞬间。 第二十九章 天狼刀 喝酒的时候,时辰总会过得很快。 一个时辰,也就在俞显三杯酒下肚后,过去了。 管杀没有等到俞显露出破绽,更没有等到外面那群豺狼杀进来。 这也是管杀这群人为何会令人闻风丧胆的原因,有着绝对的服从,头狼没发话,他们绝不敢踏足这间阁楼,甚至都站在原地,一步都不敢踏出。 管杀用了半辈子的弯刀,却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握着弯刀会感觉到这么累,又这么痛苦。 他的神经紧绷了整整一个时辰,不敢有丝毫松懈,他觉得这比杀上十几个人,找上十几个女人,要累多了。 可是他也有些欣慰,一个时辰已经过了,弯刀堂没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情。 他没有损失任何东西,而对面这个年轻人,很可能要把性命留下。 当然,这必须要挑准时机,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松刀,弃刀,再翻身触动机关,腾出窗外。 这些动作必须要一气呵成,不容有任何失误,所以,他需要再耐心一点,等到对面的年轻人失去耐心,他的把握就更大了。 他的耐心也一向都很好,更何况这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急的不应该是他。 俞显很急,他脸上看不出端倪,心里却急的要命。 时辰过了,杜桓那边还没有任何动作,他一个人该如何摆脱管杀,顺利脱身? 金陵的人办事不会有一点差错,如果有,那也只可能是故意为之。 难道他又要成为一个弃子? “你的酒喝完了。”管杀盯着俞显。 俞显道:“酒是喝完了,可我的酒瘾还没有止住。” “你想喝多少都可以,我让人去送上来。”管杀道。 俞显笑道:“就怕送上来的不是酒,是刀。” “你想喝酒,该去酒楼,我这个地方叫做弯刀堂,有的就只是刀。”管杀笑道,“你来错地方了。” 俞显沉默,两指把刀尖捏的更紧了。 气氛更压抑了,就像弹簧压倒了顶,随时可能爆发。 “啊!” 一声骇人惨叫回荡整座水寨,管杀身形猛退,凌空翻身狠狠踹出圆桌,一脚点在花瓶机关,整个人箭矢般破窗而出。 如万箭齐发,阁楼内从各处隐蔽角落爆射出星点寒光,俞显翻动圆桌招过,挥刀斩下,逼退无数寒芒,身形连续变动,黑影涌动间躲开一道道致命暗器。 一步踏出,黑袍身影掠出窗外。 还刚翻身落地,一道惊天寒光映过脸庞,惊出他一身冷汗。 满天血雨四溅。 咚! 闷响一声,一团模糊的东西重重落在地上,滚到他脚下,鲜红血液也顺着流到他的靴底。 这一幕实在令人胆寒。 他脚下是个脑袋,管杀的脑袋,两只铜铃般的眼睛还瞪大着,像是死不瞑目。 杀人的方式有很多种,这无疑是最凶残的一种。 两排劲装大汉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擦得光亮的刀剑也没来得及饮人鲜血。 弯刀堂彻底覆灭。 一个青袍身影走近过来,微微低头,恭敬道:“俞七爷,回金陵了。” 俞显还刚从那一刀中晃过神来,双眼盯着远处的高大身影,喃喃道:“天狼刀?” 他认出了斩下管杀脑袋的刀,昔年雁门刀王的配刀,记忆中那位刀王绝不可能这么年轻,他很好奇这位高大男子的来历。 天狼刀是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刀,配用它的人,都能称作是刀王了。 俞显知道,江湖上用刀的人非常多,但真正高傲的刀客,不会去佩服剑法多厉害的剑客,也不会敬佩谁武功有多高,心里只可能会崇敬天狼刀。 谁能握着它,就能让江湖上用刀的人都俯首称臣。 这柄刀的象征意义,远大于这柄刀本身。 “正是天狼刀。”杜桓说道。 “他是谁?” 俞显目光还是放在远处,看着高大男子离去的背影。 他感觉挥刀的男子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而且就是这段日子里见过。 “顾叱。”杜桓道。 俞显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回忆起什么,随即问道:“顾大先生的儿子?” 他有记住高大男子的面容,回想起来,发现和顾大先生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只是顾大先生和高大男子给他完全是两种感觉,顾大先生像江河山川那样令人只能去敬仰,这个男子,却是像极了天狼刀,霸气张扬,锋芒毕露。 “是顾大先生的儿子。”杜桓道,“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俞显疑问道:“为何是十年前的事?” “因为那时候顾叱还是孩童,当然还是顾大先生的儿子。”杜桓道,“五年前,他就已经变成金陵天狼阁的阁主。” “那现在呢?”俞显问道。 杜桓道:“现在,他是给顾大先生看管水路的人。” “淮河水路,是你和他两个人?”俞显问道。 杜桓点了点头:“正是。” “顾大先生安排的很好。”俞显道,“回金陵吧。” 杜桓在前方引路,两人一同走出弯刀堂,靠岸上了一艘威风十足的船舰。 船上和弯刀堂有一点相同之处,明晃晃的刀剑都擦得光亮刺眼,不同的是,全都饮过了鲜血。 俞显进了给自己安排的阁楼,悠悠靠在椅子上,开始回想此行洛阳的经历。 他算是见识到了顾大先生的手腕。 洛阳八殿连拔三座,再加上一位了不得的军师,季广是真的伤到了筋骨。 淮河水路也平息了,有顾叱和杜桓两个人坐镇淮河,顾大先生高枕无忧,可以接着漕运粮食货物,财源广进。 俞显最佩服顾大先生就是这一点,眼光准。 他把每个人的价值和长处都完美发挥出来,很准确的把这些人的位置都安排妥当。 顾叱比起赵一坤,武功虽然要高的多,但如果换作往年光景,一定不适合用来看管水路,他锋芒太盛,可现在是和季广开战的时期,扶上这样一个人就再合适不过,而且还有杜桓这种稳当的副手,淮河水路想乱都难。 赵一坤和武振威都是活生生的例子,这两个人武功不高,却有莫大的用处。 俞显之前好奇,以武振威的武功去走运那么贵重的黄金,实在显得不够看。 现在他明白了,武振威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因为顾大先生不需要武功高的人去看管山路,因为一旦有人动了山路的念头,必定是挡也挡不住。 走运贵重黄金,需要的是绝对放心的人,只要他能够信任,就已足够。 能悟到顾大先生,可俞显说不出自己的得失,邓小闲死了他心里没有任何感觉,朱九死了,让他心神至今久久不能安宁,总觉得少去了点什么。 仍然没有了解到自己过往的事情,还是不清楚活着的目的。 唯一庆幸的,是他从洛阳回来还活着,还登上了顾大先生这条船。 他还有大把机会,去探究想要了解的一些事情。 第三十章 是风动还是心动 第三十章风景依旧 金陵柔情的风抚在肌肤上,俞显感觉是如此的惬意。 他忽然有些喜欢这座城了,古风古韵,走过繁华长街又是那么亲切熟悉。 忘记了自己的故乡,他至少知道,这是记忆重新开始的地方,心里隐约有着乡情。 杜桓回了望江楼,临行前还问了是否需要安排一座府邸,俞显当然是拒绝了。 除了崇武庄,他想不到还能去到哪个地方。 崇武庄依然飘绕桂香,门前的青苍桂树像是从未变过,而曾在桂树下的人,却都已变化。 常喜死了,武红菱和俞显成婚了。 “大小姐,俞少爷回来了。” 刚踏进崇武庄,俞显远远就听到里面丫鬟的叫唤声。 一个妙曼的火红身影映入眼中,他发觉是那么温馨,有回到家的感觉。 武红菱走近过来,眼神闪烁着,明明很高兴,却还要憋着嘴唇,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哎,你还知道回来啊。”武红菱挑着眉毛。 俞显饶有兴致问道:“难道你希望我不回来?” “我是希望你回来,”武红菱道,“不过,你自己好像更喜欢去美人坊。” 俞显叹道:“我是很想去啊,可惜今天去那里晃了一圈,船已经走了。” 武红菱道:“那你可以接着等船来嘛。” “船是等不来的。”俞显摇了摇头,“还是自家的床更踏实,不会到处走。” 武红菱哼了一声:“你还知道这是你家?” “以前不知道。”俞显道,“不过今天看到你这么高兴,我觉得能算是家了。” “我又没有答应过。”武红菱说道。 “我去美人坊是有事办。”俞显正色看着武红菱,“而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从洛阳回来。” 武红菱认真点了头:“我相信你,我也知道。” “你知道洛阳的事情?”俞显疑问道。 “现在走到哪,都能听到别人讲起你的事迹。”武红菱道,“我能不知道吗?” “难怪你这么高兴。”俞显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 武红菱低头沉吟一会,抬起头很认真道:“你以后不要出金陵城了,可以吗?” 俞显沉默,武红菱并不是他想的那么傻乎乎,这不但是个好心的女人,还是个懂事又聪明的女人。 “我没办法答应。”俞显答道。 他不可能一辈子都窝在金陵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现在绝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为什么?”武红菱质问道。 “你知道现在江湖有多么不平静吗?知道外面多危险吗?”武红菱一连质问。 俞显忽然觉得很欣慰,能遇上这种女人实在难得,可惜,遇上的不是时候。 “既然你都知道了这些事情。”俞显道,“那你就应该清楚,想脱身哪有那么容易?” “你已经帮顾大先生办了许多事情了。”武红菱道,“只要你自己不想,顾大先生一定不会再要求你去做什么。” “你应该要过些安稳的日子。”武红菱盯着俞显。 “没那么简单。”俞显叹了口气,“顾大先生的规矩坏了,季广的人也死了,我把江湖许多人都搞得再无安生的日子。” “现在我自己却想过安稳的日子。”俞显面露苦笑,“别说其他人,我自己都不会答应。” “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只要在金陵城,不会有任何差错的。”武红菱很认真说道。 “你能有办法?”俞显问道。 “我去找叶先生,任何顾虑,他都会帮我处理好的。” “自己的事,找别人如何办的妥当。”俞显摇了摇头,“还是回屋让我看看,你被常喜卷走,有没有受委屈。” “我受了很大的委屈!”武红菱瞪眼道。 “常喜没机会碰你的。”俞显道,“否则,玉扇不会有脸面去美人坊找我。” “你还真放的下心。”武红菱道。 俞显道:“都过去了,以后的事,以后说吧。” “我现在就要知道,你不能能答应我说的事。” 武红菱动身拦住了俞显,两眼直视着他。 “不然,你别想进屋。” 俞显沉默,想了许久,很认真的看着武红菱:“我可以答应你,我也希望能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他说的是实话,他也很想就这么陪着这个好心的女人终老一生,不问世事,不再管自己从前的事迹,也不去找寻泛黄名剑谱中的答案。 他真的很想,把武红菱,变成他活着的目的。 可世事会如人愿吗?他真的很担心,这样的做法,只是让一个信任他的人,受到他的牵连。 “好。” 武红菱脸色流露笑意,很开心。 她微微抬头看着俞显,像是要记住眼前这个男人。 柔情的风微微吹过,青苍桂叶伴送清香。 火红衣裳动了起来,她的衣角也飘动起来。 俞显有些不明白,她的衣角为何而动? 是风动?还是心动? 第三十一章 财神的局 俞显越来越喜欢金陵城了,更多的应该是喜欢上这座城里的人。 他发现,美好的时日往往会过去的很快。 一连半个月,他每天都陪着武红菱,她想去哪,就跟她去哪,开心的时候泛舟湖面,一览江河,烦闷的时候就相伴树下,倾听风声。 如果能够一直这么相伴下去,终老也不会留有遗憾。 可世事又岂会如人意。 俞显独坐酒楼,桌上的酒已经喝完,他脸上的酒意却没完。 这一日陪武红菱在金陵城闲游,他无意中在酒楼听人说起一件事,这件事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安宁,难以平静。 说事的人姓张,因为刀法不错,淮河这一片的人都叫他快刀张。 快刀张是黑龙帮的刀手,在淮河水路混口饭吃,他很好赌,赌得还很大,十赌九输,他还是喜欢去赌,反正他是一个人混日子,留着钱财也不知道给谁。 不过好在他还有些本事,赚得到钱财,也赌得起;只是前些日子淮河水路大乱,他的饭碗丢了,可这应该还不至于饿死。 可偏偏他在两个月前下了一笔注,赌注很大,五千两银子,这是他所有的家财了。 快刀张敢下这么大的注,是有把握的,把握还非常大,他认为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大好事。 他还曾在酒楼大叫:“财神不愧是财神,名号喊得好!财神老爷出现在江湖,那就是给大家伙送财来的。” 当时江湖上的人大多和他是一个想法,财神这个局,真的像是送财。 财神八月份开了一个盘口,大江南北的赌坊都可以下注。 至于财神和这些赌坊有什么牵连,没有人会去过问,会不会跑庄,也没有人愿意多问,因为财神这两个字,比什么都值钱! 财神究竟赌的什么? 赌九月天锋必死,他坐庄! 天锋是已经老了,可想要一个武功登峰造极的人老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财神赌天锋九月必死,没谁相信,何况还是一赔三的玩法,自然就有无数人跟他对赌,甚至有些平时不赌的人,也要跟他对赌。 因为财神是天下最有钱的人,输再大的局,也赔得起,没人愿意错过这样一件大好事。 可结果却是,九月俞显上黄山,天锋死了。 这一局财神赚了多大一笔数目,无人得知;事后也没人敢去赌坊找麻烦,更不敢赖账,那些平时蛮横霸道的土财主,也是乖乖认账。 江湖人都知道,金陵顾大,洛阳季广,是江湖唯一两个握剑的人,站在世间最巅峰的人,绝不能得罪的人! 除了他们两个,江湖还有一个人,也是不能得罪的,那就是富贵山庄的财神。 没谁知道财神的来历,也不知道他是个年轻人,还是个老人,武功是高还是低? 可他做出来的事情,却是活生生像个财神老爷。 财神发善心的时候,可以让十余州府的难民填饱肚子,挨过饥荒;他发怒的时候,也可以让那些百年传承的世家望族,一夜之间倒塌。 他能让很有本事的人,一辈子都赚不到一钱银子,也可以让没本事的人,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 所以财神的威望,甚至还在花楼花二之上。 这样一个人,谁敢去得罪呢? 照理说,这样的人应该可以光明正大的立旗,像季广和顾大那样,坐得比天还高。 可财神没有那样做,行事还非常低调,从来不掺合顾大和季广的事情,两三年才出现江湖一次,每次替财神办事的人,还都是江湖上有好名声的人。 事后要有人问起来,这些人也不知道财神是谁,长什么模样。 所以到现在,江湖人甚至都还不知道财神本名叫作什么。 听闻这件事后,俞显心里虽然有些忍不住,但还能够保持冷静,因为他没那么大本事去找到这位财神老爷。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陪武红菱回崇武庄的时候,俞显又听人讲起一件事。 这件事是关于问心楼叶先生的。 叶先生通晓天下事,唯独有三件事不知道,为此,他发出悬赏,谁能解答其中一问,就能在问心楼拿到十万两银子。 这三问,在问心楼已经悬榜十年了,从未有人解答出来。 就是在这几日,有个人解答了其中一问,顺利成章拿走了十万两银子。 这一问,叶先生问的是:“财神的富贵山庄,是不是用金子铸造的?” 这个人的回答,是。 他只说了一个是字,就拿走了十万两银子,这看起来实在是儿戏,可江湖上没谁认为这很荒唐。 至于他是如何证明的,就是用他的名字证明的,方显。 也只有神鬼莫测方显,才有可能找得到财神的富贵山庄了。 方显非但找到了富贵山庄,他还说了:“江湖上跟财神对赌的都是大傻瓜!” 他称八月份的时候摸进了富贵山庄,亲眼看见俞显和财神坐在一桌喝酒。 他还称:“我要感激财神,还要感激你们这些大傻瓜,去富贵山庄一趟,我下注庄家赢了十万两银子,又从问心楼拿走十万两银子,这一来一回,就是二十万两银子。” 听闻到这么一件事,俞显心里按奈不住了,他真的很想去问问这个方显,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一壶酒喝完,俞显动身出了酒楼,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找方显。 他也知道方显的身份,听闻过这个人的来历,更对他那两根手指好奇。 根据别人口里说的,方显的鬼指,和自己用的那两指武功,如出一辙。 方显是金陵的方五爷,因为他这样一个人,实在称不得先生,俞显也清楚,自己现在也被人称是金陵的俞七爷。 虽然别人叫他方五,座次看起来很排后,可俞显对他很忌惮,关于这个人的传闻,极为可怕。 八年前的方显是个大赌鬼,他出身富贵人家,双亲早亡,年纪轻轻就接手偌大的家业,可他从不干正事,家里留下来的生意门路也不经营,成天就知道混迹烟花柳巷,好赌好嫖。 不到半年时间,他就把家财败得一干二净,连家里的大宅子也抵押给赌坊,他爹的十几房小妾全被他遣散,也不要没人伺候,他就带着娘子搬到了赌坊居住。 吃在赌坊,睡在赌坊,除了赌,他什么事都不知道干了。 住了一个月,方显把自己的娘子都抵押给了赌坊,可他还是要赌,右手的大拇指最后也是在赌桌上被人剁掉了。 从那天起,这位方家大少爷,就消失在人的视线之中。 过了一个月,他又横空出世,原本被酒色掏空的身子连鸡都宰不了,再次回到那座赌坊,却杀光了赌坊所有人。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个月练了什么了不得的武功,不但铲平那一座赌坊,还把淮河一带有名气的赌坊杀了个遍,淮河上的赌船也不知道被他烧了多少。 江湖有人看不下去了,来了许多高手来铲除这个杀人魔头,结果都是死。 他还闯进了金陵城,势不可挡,一路踏着尸体,杀到了顾大先生面前。 结果是顾大先生亲自出手,才降服了他。 方显自己回忆起来,也曾说过一句话,他二十岁以前是个禽兽畜生,这八年,才算活的像个人了。 方显在金陵也有一座阁楼,摘星楼。 摘星楼不同金陵其他人的阁楼,这里面的人不是办事的人,全都是方显喊来喝酒的人,喊来听他吹嘘讲故事的人。 俞显已经到了摘星楼,他就站在楼外,听到了方显大大咧咧的吆喝声,说着醉话一般在自吹自擂。 第三十二章 方显 摘星楼常年寂静,可一旦楼门大开,必然是宾客满席。 方显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每次现身总能引起一番热闹,金陵有头有脸的人都想见识这位神鬼莫测。 他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想进摘星楼,非得带壶酒来,这壶酒好坏他不管,只要他觉得满意就行。 俞显大步踏进摘星楼,径直上二楼,找了一张大椅端坐下来。 满屋宾客都把目光看了过来,显然是认出了他。 没顾其他人,俞显仔细打量了方显一眼,发现这位神鬼莫测不是想象的威风样子,反倒像是个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 方显披着一袭黑衣,衣服就随意挂在肩膀上,两只手也不穿进袖子,弯身斜靠在凭栏,竖起膝盖跨在桌上,别人只能仰头去看他的靴子,整个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喝起酒来也没个正形,喝一壶酒至少有半壶是被他的衣服喝了。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俞显,瞥了一眼,随即扬了扬手,接着仰头灌酒。 满屋的人都起身走出了摘星楼,阁楼顿时空旷起来。 方显放下酒壶,直视俞显。 “酒呢?” “没有酒。”俞显答道。 “没酒你来干什么?”方显皱起了眉头,“难不成我和你坐这里说话,口渴了还要倒赔自己的酒来喝?” 俞显正色道:“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方显站起了身,动了动肩膀,把衣服给理顺。 “我也有件事想要问你。” “那你先说。” 方显盯着俞显:“武振威弄来的那壶唐皇酒,是不是你喝的?” 俞显想了想,回忆起这件事,开口道:“是我喝的。” “好。”方显点了点头,“那壶酒原本是留给我喝的,你喝了它。那我要看看,你配不配。” 风声一动,方显身影已然不见。 俞显神色一震,身形向后猛退,两指随风招出。 他的动作在半空中停住了,自额头滑落一滴汗珠,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一般,一动不动,挺立在座椅前。 方显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喉结,他都快要提不上气,已经感到窒息。 “你看起来不配喝那壶酒。”方显脸上流露失望之色。 俞显笑了起来。 方显脸色忽变,眼神震惊看着他,把目光缓缓移下,这才发现,俞显的两根手指,悄无声息点在了他心口上,手指动弹间就能撕裂心肺。 “好!”方显大笑,松开两指,“你配喝那壶酒。” 俞显道:“你要问的事情已经问完了,现在就该我问了。” “你讲。”方显入座喝起了酒。 俞显问道:“你在富贵山庄见过我和财神对坐?” “我的眼睛还没有瞎。”方显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 “说的什么?” 方显叹了口气:“你和财神对坐,你觉得我会有机会窥听到你们两个说话?” 俞显点了头,他心里明白了,方显也只能窥探他和财神,还做不到窥听两个人说话不被发现。 “富贵山庄在哪?”俞显问道。 “你想知道?”方显疑问道。 俞显道:“当然。” “十万两银子,我就带你去富贵山庄。”方显道,“进富贵山庄要用上我的左手,它一向很贵,这个价钱不能少。” 俞显开始把目光看向方显的左手,他的左手藏在衣袖内,平时喝酒也只用右手。 “确实值这个价钱。”俞显认真说道。 他想起了神鬼莫测这个名号的由来,方显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被江湖人称作鬼指,因为这两根手指只会杀人。 他还有一只右手,被江湖人称作神手,这只手五指健全,还是一只灵活巧妙的手。 昔年江南第一神偷,张轻燕,就是被这只手给拿去了红肚兜,羞愧之下退隐江湖。 方显这只神手不但能探囊取物,更是巧夺天工,他在金陵八年,叶先生每次钻研出来的机关,都要经过这只手的考验。 可迄今为止,叶先生还没有钻研出神手破解不了的机关。 “可我的时间不多。”方显思索着什么,“明日午时,来摘星楼找我。” “明日午时?”俞显有些疑惑,“如此短的时间,十万两银子从哪来?” 方显笑了起来:“金陵的俞七爷,要想调取十万两银子,还不是小事一桩?” 俞显神色凝重,他再糊涂也该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问心楼最近运回一批黄金,你可以去看看。”方显漫不经心说道。 “好。”俞显入座大椅。 “既然有了价钱,那就等同是做买卖,你开了价钱,我总该验验货。”俞显也端起酒壶,小口饮了起来。 他喝的是一壶岭南地域产的琥珀春,摘新鲜荔枝为原料,酒色明亮,香味浓厚。 “知无不言。”方显说道。 俞显问道:“你凭什么确定和我喝酒的就是财神?又凭什么确定那就是富贵山庄。” 他心里的疑问很多,江湖从未有人去过富贵山庄,也未有人见过财神,方显虽然不会说假话,但为何能这么肯定的放出话? “既然顾大先生认了你这位俞七爷,有些话我也不跟你藏着。”方显神色正经起来,“你真以为我这八年不出现于江湖,就是在问心楼玩那些小把戏吗?” 俞显问道:“你这八年,都是在找财神?” 方显道:“江湖总归有几个地方,是顾大先生和季广也沾不上边的;湖面就这么大,多出几条支流,哪能不去弄清楚这些源头?” 俞显猛然想起什么,盯着方显:“那苍玄算不算一条支流。” “当然算。”方显道,“不过,这件事和我不沾边。” “那谁沾边?”俞显问道。 他现在可以确定,金陵的人对于苍玄也好,富贵山庄也好,肯定是有相关的人手去负责查探清楚,他们绝不会容许,金陵遍布天下的情报网有丝毫遗漏。 “你自己能够想到是谁。”方显道,“我用了八年时间,才找到富贵山庄,至于财神的来历,现在也不清楚。” 俞显沉思片刻,随即问道:“是叶先生?” “是。”方显道,“不过,叶先生知道的东西,当初在问心楼,他已经跟你说的一清二楚。” “这两个地方居然有如此神秘,连金陵的人都查探不出究竟?”俞显问道。 “一个人要想把自己藏起来很简单。”方显道,“无论是富贵山庄,还是苍玄,他们都极少露面,干的事情也不参和任何人的利益。” “办事一旦不牵扯利益,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俞显点头道:“确实如此。” 方显道:“你没有要问的了?” “没有。”俞显答道。 他心里很清楚,问再多也没有结果,这需要直接去往富贵山庄找到财神。 方显笑道:“那你就陪我喝酒。” 俞显道:“喝个痛快。” 方显提上了几大壶酒,西凤酒、竹叶青、新丰酒、桑落酒,每一壶酒种类都不同,全是各地盛产的名酒。 两人连喝了半个时辰,几乎没停过杯,整座摘星楼开始弥漫酒香,有烧劲刺鼻的酒味,有绵长醇厚的酒味,更有清香如茶的酒味。 喝到中途,方显忽然开口:“其实我很羡慕你。” 俞显疑问道:“我是个连自己过去都不知道的人,哪里可以给你羡慕?” “我羡慕的就是你这一点。”方显放下了酒杯,“可以忘了从前,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俞显沉默,独自酌酒。 “其实你和我很像。”方显回忆着什么,神色变化不定。 俞显想到方显的事迹,笑道:“是很像。” 方显八年前横空出世,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和如今他所造成的局面,是真的很像,连方显和他的武功都如出一辙。 两个人都是在金陵杀出一片天,又同样变为顾大先生看重的人,命运何其相似。 方显道:“只是你的命比我好。” “为何?”俞显问道。 “因为你碰上了一个很好的女人,尤其她只对你好。”方显道,“最紧要的,是你还忘记了从前,这岂不美哉?” 俞显道:“可我还不是脱离不开金陵。” “你当然脱离不开。”方显盯着俞显,“就算想安稳过日子,你也要确保,这一战,是顾大先生赢了。” 方显没有说错,这也是他心里一直担忧的事情,就算他不愿意为顾大先生再办事,可若是顾大先生倒了下去,季广一手遮天,他和武红菱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江湖往往就是这样,身不由己。 两人都沉默喝了几杯闷酒,各自怀着心事。 俞显忽然问道:“你的鬼指是从哪里练来的?” 方显道:“你帮我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我忘了过去,当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俞显道,“你总不会也不记得吧。”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方显道,“那时候我把自己的娘子输给了赌坊,手指也被剁下一根,可我还是想翻本,我坚信我有机会翻本。” 俞显笑道:“天下的输家那么多,又有哪个不想翻本?若说你真的觉悟了,不想赌了,我反倒会奇怪。” 方显道:“你没说错。那时候我已经败光了家财,所以千方百计去寻找赌资,无奈我又没有任何本事,早年交得那些朋友,不提也罢!” 方显自嘲般笑了一声:“不过也是,就算换作我,也同样不会把钱借给这样一个赌鬼,还要让他去翻本。” “或许是老天开眼了,我找到家中收藏的一块大石头,是当初我花了一万两银子从朋友手里买来的,他告诉我,石头里面全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玉。”方显道。 俞显笑道:“一万两银子买块石头,有气魄。” 方显也笑了起来:“我得感谢那位朋友,那块石头就是一百万两,也买不来!” “石头确实是普通的青石,可里面却是雕刻无数武功秘技。” “你的武功都是从那块石头里学来的?”俞显疑问道。 “确有此事。”方显道,“可却从没有人相信我这种说法。” “我相信。”俞显笑道,“有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本身就令人难以置信。” “有道理!”方显痛快灌了一口酒。 “只是,我一点好奇。”俞显道,“既然你的武功都已神鬼莫测,为何后面又断了两根手指?” “你想知道?” 俞显道:“我确实想知道,你断的两根手指,这里面一定有着很有意思的故事。” “那会让你失望。”方显叹了口气,“这两根手指是我自己断的。” “为何?” “我回到那座赌坊杀光所有人后,拿刀砍下了自己的无名指。”方显眼露锋芒,“我要让自己记住,绝不能再赌!” “那你的小拇指呢?”俞显问道。 方显脸上流露极为痛苦的神色,狠狠灌下一壶酒,:“我后来又失约了,因为迟了半个时辰,我错过了一个女人,曾经被我抵押在赌坊的娘子。” “所以,我斩下了我的小拇指,告诉我自己,这一辈子,绝不能失信!” 俞显神色震惊,喝了一口酒,缓缓道:“怪不得你能成为神鬼莫测。” 第三十三章 山路的事 第三十三章山路的事 从摘星楼出来的时候,金陵夜色将近,喝了大半天的酒俞显还是没有醉意,反倒越喝越清醒了。 他现在觉得方显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虽然只认识一天,但感觉像是早已相识,两人都很投机。 不是因为方显人有多好,而是他这种人行事百无禁忌,即使要杀你,也一定会事先告诉你一声,他不在乎朋友是否有好名声,够不够仗义,只在乎对于他而言,这位朋友做出的事,算不算好。 恰好俞显也是这种人,两个人脾性也都相似,实在难得。 怀着满腹心事,俞显并没回崇武庄,而是绕了两条繁华长街,去往叶先生的问心楼。 他心里可以想到,金陵一定又出了事情。 这件事情必定和他有关,还会有着非去办这件事不可的理由,否则,顾大先生不会安排这么一出;顾大先生是个很体面的人,容不得别人拒绝,没有恰当的时机,是绝不会来请动自己出手。 俞显心里不由得想到了武振威,回来的时候就没有在崇武庄见到他,武红菱说是去往真定府走运黄金了,算上这半个月,返往路程也够了,他应该要回到金陵了。 进了问心楼,一股熟悉的茶香味沁入肺腑,令他精神焕发。 叶先生端坐在偏厅,身前八卦桌上搁置两件青釉小杯,他正运着茶壶,泡起茶来行云流水一般。 俞显入座大椅,注意到楼内多了几口大箱子。 这几口箱子他见过,当初在紫金山武振威就是用它来装载黄金。 “武振威回来了?”俞显问道。 “没有回来。”叶先生品了一口香茗,“你怎么会想起来问心楼找我?” 俞显道:“有人告诉我,问心楼运回一批黄金,我特意来看看。” “你需要用到钱财?”叶先生问道。 俞显道:“要用上十万两银子。” 叶先生道:“这几口箱子里的数目完全足够,你取走便是。” “不需要我办任何事情?”俞显疑问道。 叶先生笑道:“你从洛阳风风光光回来,事情办的很好,调取些钱财理所应当。现在才歇息了不久,不必让你去办什么事。” 俞显沉默片刻,随即问道:“武振威为何没有回来?” “我也不清楚。”叶先生道,“他在真定府失踪了。” 俞显疑惑道:“失踪?那这些箱子是谁运回来的?” “是季广的人亲自运回金陵的。”叶先生说道。 “难道季广怕了顾大先生?此举是想说明,武振威失踪与他无关?”俞显心里十分不解。 叶先生摇了摇头,缓缓道:“他是想告诉顾大先生,这是顾大先生能够运的最后一笔黄金。” 俞显神色凝重,黄金原封不动送了回来,却把人给扣下,季广让人办这件事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他这是何用意?”俞显问道。 叶先生道:“他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顾大先生是把钱财看得重,还是把人看得重。” 俞显道:“他这件事做的很高明。” “确实高明。”叶先生叹了口气,“如果他只是劫走黄金,把人杀了,这件事情反倒好办。” “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理?”俞显看向叶先生。 叶先生道:“这不是你该顾虑的事情,我并没有打算让你去办这件事。” “没打算让我去办这件事?”俞显问道,“那为何我现在会坐在问心楼?” 叶先生笑了起来:“这个要去问你自己。” “是我想去办这件事?” 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去真定府,这件事真没考虑过让你去办。” 俞显笑道:“可我好像非去不可。” 他忽然发觉顾大先生的手段也非常高明,明明是想要自己去办这件事,却不亲自出面,也绝不会开口,只是令下面的人安排,安排的方式又那么巧妙。 自己最在意的事情只有两件,第一件事是探究从前,现在必须要拿十万两银子给到方显,才能去找到唯一的线索,财神的富贵山庄。 第二件事就是武红菱,岳父武振威失踪了,自己都不去相救能说的过去吗? “你若是愿意去,那也实在是幸事。”叶先生流露欣慰之色。 “你们想要去利用一个人,都能用得如此委婉又不失气度,真是厉害至极。”俞显赞叹道。 “过誉了。”叶先生笑道,“想要别人帮你办事,首先得让别人从心里接受,其次还要让人没有任何顾虑担忧,这样事情才可能办的好。” “受教了。”俞显也端起茶杯品了一口,他也开始喜欢上喝茶了,这和喝酒是两种意境,滋味很不同。 “说说吧,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俞显看着叶先生。 叶先生缓缓道:“武振威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真定府内的一家酒楼,距今已经有十一天,黄金是三天前送回金陵的。” 停顿片刻,叶先生接着道:“黄金送回金陵的八天时间,除了武振威,顾大先生在真定府安插的几位高手,也全被拔除,金陵在河朔地域已经没有任何势力可言。” “季广想断了顾大先生这条路?”俞显问道。 叶先生点了头,正色道:“此去真定府,将决定往后这条财路,是姓顾,还是姓季。” “顾大先生就这么信任我?”俞显问道。 他去洛阳是算作一柄刀,刀折了并不是会太多损失,而这条财路却是能够带来无穷无尽的利益,就单说季广送回来的这几口大箱子,已足以买下一座城池,就更别说这条路每年能送回多少批黄金。 这副担子实在太重,他怕挑不起,他也不太明白顾大为何能这么放心的交给他去办。 “顾大先生的意思,我从不会去过问。”叶先生正色道,“我只管如何妥当处理真定府这件事。” “我明白。”俞显点了头,也不再多问。 “此去真定府,杜桓和顾叱会随同你去,你为首。”叶先生道,“另外,这份卷宗你仔细参阅一遍,我能知道的东西都在这里面。” 俞显正色接过叶先生递来的卷宗,搁置在桌上,开始仔细查阅起来。 卷宗内记录了金陵在河朔地域的四处隐秘联络点,同时也把负责联络点事务的四位高手详细记录下来。 川蜀孟家的孟尝胆,江湖人称巨剑破胆,一柄宽刃重剑横扫川蜀无数高手,有川蜀豪客之称。 关外豪手,韩应真,一手铁砂掌练得炉火纯青,可单手开碑碎石,折断刀剑。 其余两位也是江湖早有名气的人物,雁门刀客聂鼎,枪行天下张闯城。 这四位人物,原本都是在河朔一带有些建树,手底下都聚拢不少人才,已扎下根基,作为掩护山路通畅的保障,可却是在武振威消失的几天后,一同失踪在真定府,连同建立起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 季广做了这么大的动作,可江湖上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也没任何痕迹可寻。 翻过一页纸卷,俞显眉头皱起,抬头看向叶先生:“河朔赵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家是河朔地域的土霸王,无论是绿林好汉,还是诸侯皇室,都要敬赵家几分面子。”叶先生道,“恰好赵家的家主,早年和顾大先生有些交情,欠过顾大先生一份人情,此行你过去,可直接在真定府找到他,他会出手相助。” 俞显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是世传霸拳的那个赵家?” “正是。”叶先生道。 合上了卷宗,俞显道:“何时启程?” 叶先生道:“回去好好陪陪武红菱吧,去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俞显点了点头,把真定府这份卷宗收进衣服,起身向着楼外走去。 “记住,救人为先。” 俞显脸色微变,停住脚步,有些难以置信的回头望去。 叶先生神色如常,品了一口香茗:“财路可以断,顾大先生的名声,不能落下。” “好!” 第三十四章 真定府 真定府给江湖人的印象就是安稳,敞亮,少有什么血腥阴暗的事情发生在这里,这里的人和事,就像府城内直来直去的大街一样,没有狭隘小巷让人钻,也没有弯路可以走。 在这里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经过赵家点头,极少会有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情在府城内发生。 河朔地域各路绿林好汉都共同尊崇赵家,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睛的人在府城内闹事情。 可这一次,五位江湖早有名气的人物一同失踪在城内,一向安稳的真定府,如今变为江湖最危险的地方。 顾大先生和季广博弈的地方。 真定府发生这样的事,最急的不是金陵的人,是河朔望族赵家的人。 赵寅是赵家家主,打理着族内里里外外的事务,当然,也包括真定府的事;孟尝胆、聂鼎、张闯城、韩应真,这四位他都认识,并且都坐一起喝过酒。 他前些日子还很高兴,能同时请来四位这么有名头的人一起喝酒,令他觉得非常自豪。 可没过几天,他又想要给自己扇两个耳光,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喊了他们去喝酒? 喝酒的日子是在他们失踪前的一天,赵寅做东请客,设宴在雁荡楼,这也是他们最后出现的场所。 赵寅也就成了最后见过他们的人。 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赵寅心里清楚,他们四个都是金陵顾大先生的人,他心里还清楚,这四个人是被季广给弄走了。 真定府成为了江湖最危险的地方,他也顺势成了江湖最危险的人。 因此他惶惶不可终日,每日躲在家里不出门,像是生怕见到什么人。 …… 俞显来到真定府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叫作赵寅,问心楼的卷宗言明这个人很关键,在真定府有着不小的势力,他打算从赵寅身上去了解些什么,可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快来到他面前。 他刚进府城就看到了送葬的队伍,他见到了赵寅的棺材。 看着沉闷的长街,俞显吁了口气,忍不住发颤。 这算是季广给他的下马威吗? “你有想到吗?”俞显看向身边的青袍人。 “想不到。”青袍人脸色凝重。 “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俞显问道。 他和杜桓同路过来,原本就是打算直接去往赵家,有了赵寅的相助,在真定府才算有了耳目。 不然他们两个就等同是被遮住了眼睛和耳朵的人,在这入夜的真定府,哪能摸得着路。 “先去找顾叱,他或许会明白情况。”杜桓思索着说道。 俞显点了头,顾叱早到真定府三天,应该已经摸透真定府的情势。 “只能如此了。” 这是很无奈的选择,原本对于此事的谋划,顾叱是作为暗线布置在真定府,有任何意外的事情,他可以在暗中策应。 明面上有赵寅相助,俞显和杜桓在真定府可以毫无顾忌的去办成许多事情。 而现在,才刚踏进真定府,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就已经死了,这是俞显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心里甚至在想,顾叱是不是也死了? 顾叱就在雁荡楼,这是之前雁门刀客聂鼎的据点。 雁荡楼处在最中央,附近深庭大院重叠,都众星拱月般捧着它。 聂鼎失踪后,他麾下的人手也一同消失了,这些庭院寂静了好一阵子。 可如今雁荡楼的庭院又住进了三十多位年轻的江湖人,这些人也同样是用刀,都是顾叱从金陵天狼阁带来的好手。 俞显用了半个时辰赶到雁荡楼,刚进庭院,三十多柄擦得光亮的尖刀映入眼中,他心里松了口气,看来顾叱没有死。 “顾帮主呢?”杜桓开口问道。 “在雁荡楼。” “这几日可有行动?”杜桓接着问道。 “没有。” 杜桓没再多问,在前方引路,带着俞显去往庭院深处的雁荡楼。 俞显特意走的很慢,在附近仔细观察起来,这座庭院很大,有花园,有莲塘亭楼,门径众多,要藏下什么机关暗道是很容易的事。 他心里在想,季广是派谁来的真定府,又是用的何等手段办到这些事情。 武振威失踪是在早上,晚上赵寅宴请四人在雁荡楼喝酒,那么多半是深夜出的事情。 接着又才过了三日,河朔望族赵家一代家主,赵寅,死在了真定府。 河朔赵家比起六大门派,不会弱于任何一派,赵家家主,武功也绝不会比哪位掌门要差。 这位赵寅执掌赵家十余年,年初还刚过的五十大寿,算是壮年,他在自己的寿宴上还亲自演练霸拳,当着诸多江湖朋友的面,一口气把九式霸拳打下来,每一拳都把一棵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断裂。 这份功力就是俞显也是自叹不如。 所以他也很好奇这位赵老爷子的死因,真定府内流传赵寅是入冬伤寒,旧病复发病死的,这种说法难以令他相信。 思索之时,杜桓已经领路到了雁荡楼门前,门前傲立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长得很高大,眉眼间威风凛凛,胳膊看起来很有力量,整个人透着凛然杀气,一柄寒刀就跨在腰间。 “七叔。”他看着俞显恭敬说道。 第三十五章 疑云笼罩 俞显倒是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顾叱是如此有礼数的称呼他。 他可以看出来,顾叱是一位霸气张扬,高傲到绝不会轻易低头的人,而此刻只是初次见面,却恭敬低头。 这份尊重令他对顾叱刮目相看。 他也明白,这份尊重是来源于顾大先生,眼前这个男子尊重的并非是他,而是坐稳金陵的那个男人。 能够令这头高傲天狼低头的,全天下也只有七个人。 “进去说吧。” “已备宴接风洗尘。” 顾叱挺起高傲的头颅,摆手示意进楼,挥手间神气十足。 楼内早已摆好大宴,菜肴有着北方菜的特点,量大,丰富,色泽鲜明,鱼肉俱全,一道烧红的乳全羊搁置宴席中央。 这样一场宴席,适合痛快的吃,还要有美酒痛快的喝。 酒是三勒酒,独居一番香浓滋味。 三杯酒下肚,暖和了身子,三人同时放下了酒杯。 “赵寅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俞显问道。 “赵家守卫森严,我并没有派人去打探过。”顾叱答道。 “雁荡楼可有什么玄机?” 顾叱道:“所有庭院都探查过一遍,这里没有布置过机关暗道。” “没有暗道?”杜桓流露诧异之色。 在雁荡楼没有暗道的情况下,无声无息让四位身手不凡的人物失踪,这可比杀了他们四个要难多了。 “暗中动手的人也没探查到?”杜桓问道。 顾叱摇头道:“没留下任何踪迹。” 俞显没有说话,在一旁思索着,情势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顾叱坐镇真定府的情况下,赵寅都无声无息死在了家里,并且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感觉到很棘手,这次的对手很强,手段异常高超。 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俞显脸色忽变,目光缓缓看向门外。 一位黑衣男子走了进来,衣服上雕纹狼头,是天狼阁的服饰。 他从进门一直低着头,恭敬道:“顾帮主,有人送了一口箱子过来,说是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备上的礼物。” “什么礼物?”顾叱皱起了眉头。 “属下也不知道。” “送来的人呢?”顾叱问道。 “是请来街上两位货郎挑来的。” 顾叱道:“你把它打开。” 黑衣男子弯下腰,开始慢慢揭开这口大箱子。 箱子打开的一刻,杜桓眼中闪过惊色,俞显眉头紧皱。 箱子内有四样东西,一柄寒光闪耀的尖刀,一柄折断的亮银枪,一柄宽似门板的巨剑,还有一双血淋淋的手掌。 这四样东西都曾在江湖闯下名堂,样样都是世间少有的利器。 雁门刀客聂鼎的雁荡刀,枪行天下张闯城的暴雨梨花枪,川蜀豪客孟尝胆的巨胆剑,关外豪手韩应真的一双铁手。 失去了这四样东西,对于这四个人而言,和死没有分别。 “他知道我们来了。”杜桓死死盯着箱子。 俞显盯着低头的黑衣男子:“把头抬起来。” 寒光爆起! 黑衣男子箭矢穿出门外,衣裳挥动间袖箭纷飞。 顾叱抬手一道刀光掠过,斩下无数寒芒,三人正要起身追去,那口箱子猛然爆裂,从中碎出镖影,喷出浓重烟雾。 “销魂散。” 三人身影同时掠出门外,避开蔓延的乳白烟雾。 楼外早已没有黑衣男子的影子,连过三道院墙,三人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人都无声无息死了?” 杜桓看着满地的尸首,脸色变得难看。 “我们踪迹始终被人掌控。”俞显凝重说道。 顾叱眼中充斥怒火,直视着远方。 “是西域密宗的身法,川蜀暗堂的毒镖。”俞显回想起什么。 “真是厉害。”顾叱死死攥着天狼刀。 刚才那位黑衣男子的轻功出人意料,竟然是在他们三个人眼皮底下跑了。 “有些地方不该来,你们偏要来,他们四个的下场,也将会是你们的下场。” 远方传来嘶哑的声音,似乎用上了某种武功绝学,声音中蕴含了一股撼人心神的韵律。 俞显身影掠出,只留一阵风声,眨眼翻过院墙,直追声音源头。 黑衣人模糊的影子就在莲塘水面上,等到俞显落在小亭的时候,他又消失不见了。 周围静的只能听到滴滴水声。 轻微的心律跳动声入耳,俞显反身一手抓去,黑衣人一掌对上,一股刚猛至极的内劲震退他两步,一脚点在凭栏,引出绵长内劲对耗。 “呵,呵。” 黑衣人嘶哑干笑,自掌心引出一股内劲,似乎有股吸力把俞显内劲勾去,徐徐化解。 掌势变动,一拳爆射而出,逼退黑衣人诡异身影,俞显连退几步,神色凝重起来。 “四季门的长春掌法?阁下何不以真面目见人?”俞显问道。 黑衣人的内功极为深厚,长春掌法算不上很强,但他这份功力少说要沉浸二三十年才能有,再厉害的武学奇才,年轻的时候也用不出这等老辣的掌法。 “你若有本事能擒下我,自然就可见我的真面目。”黑衣人干笑道。 俞显身影猛然掠出,近身一手搭住黑衣人肩膀,缩住肩骨,他骨头收缩一阵,胳膊顺势一甩,汹涌掌风袭来。 身形骤然倒下,凌空回身一转,俞显两指狠狠招上! 可黑衣人似乎早有预料,全身肌肉一直紧绷,就等着俞显两指使出的一刻,骨骼变动声响出,他身形忽然爆退,错开这快如闪电的两指。 他脸上罩着的黑布纱掉落了下来。 俞显神色震惊,他看到了一张婴儿的脸,这一幕太过诡异。 这张婴儿脸动了,脸廓上的肌肉皱了起来,像是在嘲笑着俞显。 “本事还不够好。”黑衣干笑,“真定府将会是你一个人的戏台。” 话音刚落,黑衣人倒身掉落莲塘,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俞显没有再去追,他自然看得出这是障眼法,黑衣人绝无可能钻进莲塘,那身黑衣是用一种特殊材料织成,夜间的时候可以遮掩住身形。 那张婴儿脸是活生生的人皮面具,完美镶嵌到脸上,黑衣人这份易容功,就算是昔年千面郎君也不过如此。 这究竟会是谁? 俞显心里很疑惑,这个人的武功算不上绝顶,但手段极为诡异,出招都是针对自己,显然是钻研过自己的几招武功路数。 “啊!” 雁荡楼方向传来惨叫之声。 俞显神色大变,他听出来了,这是杜桓的声音。 第三十六章 转机 夜雾弥漫,黑云笼罩。 雁荡楼没有变化,可给人的感觉却变了。 除了浓重的血腥味,就只有阴暗,令人内心恐惧的阴暗。 楼外横躺三十多具尸首,血痕遍布,俞显甚至要把刚下肚不久的羊肉给呕出来。 顾叱死死攥着刀,刀身饮满鲜血,月光照耀下骇人心神,他眼中透着无尽怒火。 “杜桓不见了?”俞显问道。 顾叱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神色缓和后才开口:“被抓去了。” 他脸上又变得痛苦,这都是来源于对自己无能的痛恨,杜桓被人当他的面抓去,这是令他感到无比耻辱的事情! 俞显环视一眼,发现庭院留下了三具黑衣人的尸体。 “看出端倪了吗?” 顾叱回想片刻,道:“出手的人迅猛,招式残酷,只顾杀敌不顾自身,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后将军的十三豹卫。” “后将军?”俞显思索起来。 前虎后豹,左狼右犬。 这是江湖上对于季广手下四暗,“四将军”的评价。 他听闻过右将军葛老爷的事情,这位座次排在最后的人物,在金陵可是闹出了不小动静,以一人之力覆灭淮河十八路水帮。 俞显走近过去,用剑挑开几位黑衣人的衣裳,裸露出精悍的上半身,观察了片刻,他眉头微微皱起。 三位黑衣人身上有着狰狞的疤痕,胸口、腹部、两肋、都有撕裂肌肉的创伤,但又经过药物强行愈合,留下一种骇人的伤疤,这些伤疤像一条条黑蛇缠绕,鼓起的血肉上还有青筋跳动。 “是幼龄就进行残酷训练的杀手。”俞显有了断定。 “可怕。”顾叱死死盯着三具黑衣人尸体。 他们身上这种伤疤不是刀剑留下来的,准确而言不是人能留下的,是山林野兽。 俞显记得隐约听闻过这种训练杀手的方式,把人放入圈禁的山林中当作野兽一样放养,让他们和毒蛇猛兽竞争生存,和虎豹厮杀,和黑熊搏斗,常年下来,能够活下来的苗子,都已经锻炼出迅猛野蛮的体魄。 单以杀人而言,这种方式锻炼出来的本事,比任何武功绝学都好用。 “是去是留?”顾叱正色问道。 “后将军上一次出现在江湖是什么时候?”俞显问道。 有关于四将军的情报消息,金陵的人肯定不会有遗漏。 “是六年前在川蜀,”顾叱道,“那时候川蜀武林尝试建立蜀盟,企图以此抗衡季广的统治,最后几位川蜀武林的老辈人物,全死在十三豹卫手上。青城许氏一剑断山许断,峨眉山方圆道长,暗堂大当家唐惊龙,都是那时候死的。” “川蜀那三个人比起我们三个如何?”俞显问道。 顾叱看向俞显:“差了点。” 俞显道:“那并非没有胜算。” “留在真定府?”顾叱疑问道。 俞显道:“走不了的。” 两人沉默下来,都思索着什么。 天狼阁的人手葬送,赵寅先死,杜桓失踪,如今在真定府这条夜路上,他们两个没有一点灯火指路,连眼睛和耳朵都被遮住。 他们只能摸黑前行,面临随时可能从阴暗角落腾出的杀机。 夜雾更朦胧了,黑云更黑了。 “轰!” 夜幕中降下惊雷,淅沥沥的雨滴撒落下来,转眼倾盆大雨降下,冲刷了雁荡楼的血迹。 …… 真定府降霜了,寒风凛冽,刮得人脸庞作痛。 顾叱和俞显坐在一家酒楼,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酒,桌下火盆黑炭烧得正旺,两人也披上了一袭长衣。 两人面前都放置了一份请柬,上述:河朔赵震宴请金陵俞七爷。 赵震是谁? 俞显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另外一个名号,却是威震八方。 河朔赵家的王老板。 他是赵寅的二弟,名义上是坐的赵家第二把椅子。 赵寅算不得威风的人物,可赵家却是威风十足,河朔赵家,势力覆盖江北三十六府,区区一个真定府,还算不得什么。 河朔赵家的威风就是这位赵二爷打出来的,赵寅虽然身为家主,但常年在真定府打理族内事务,算是在真定府颐养天年了。 赵家对外的事务全都是由这位赵二爷打理。 他姓赵,可江湖人都称呼他王老板,甚至全都忘记了他的本名。 因为这个人,做人做事,头上都像顶着一个王字! 早年人家叫他少东家,王少东,他不喜欢,非要人家叫他王老板,他觉得这样才够威风。 王老板的威风事迹很多,但只要提出一件,就足以证明他有多威风霸道,十年前的时候,他年轻气盛,和洛阳季广扳手腕,硬是逼得季广把势力退出河朔一带。 扫了季广的面子,他还活了十年,活到了现在,这才是他真正的厉害之处。 王老板是今日才回来的真定府,大哥赵寅死了,他从塞外千里迢迢赶回来。 回真定府做的第一件事,王老板就是告诉江湖人,他头上是真的顶了一个王字。 他放出了话:“一个月内,不管是谁在作祟,都给我滚出真定府,不然别怪赵家的二爷不认人!” 江湖人都知道,真定府现在是顾大先生和季广博弈的地方。 王老板却不管这么多,他只知道,真定府姓赵! 王老板的请柬也是刚送来酒楼不久,他也刚回赵府不久。 “去见一见这位王老板?”俞显品了一口热酒,问道。 顾叱道:“这是好事。” 俞显问道:“何以见得?” “赵家欠顾大先生的一份人情,名义上是赵寅欠的,实则是王老板欠的。”顾叱道。 俞显道:“哦?” “昔年王老板和季广讨教过一招,被打断了手筋。”顾叱道,“手筋断了,以赵家的家业,寻来名医良药也能接骨续脉,只是季广的内劲留在他体内,要是没人化解,他一辈子都得瘫床上。” “是顾大先生亲自出手相救?”俞显疑问道。 “不是。”顾叱道,“叶先生来的真定府,用了一个月,才帮王老板恢复好内伤。” “所以他一定会帮我们?”俞显问道。 顾叱道:“江湖人都说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好汉,他欠的人情,哪有不去还的道理。” “那确实是件好事。”俞显说道。 第三十七章 人如虎豹 赵府一扫哀悼气氛,卸去了丧礼布置,换上明晃刺眼的刀枪,府上府下都透着一股肃杀意味。 真定府的人都知道,赵家二爷带着一队彪悍人马回真定府了。 赵府的庭院很广阔,光是花园亭楼就足以让外人看花眼睛,俞显是被管家一路领进正殿,他也不由得赞叹赵府的大气象。 这座府邸够大,够空旷,没有什么小路曲径,都是横来直去的门庭,身处在赵府,会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王老板就端坐在大殿中央,身前一张大圆桌冒着腾腾热气,至少二十道大菜摆放桌上,就算是请来一屋子人也未必能吃得完。 “有失远迎。” 俞显和顾叱看了一眼,大圆桌边上摆了四张大椅,两人也不客气,径直入座。 王老板穿着一件宽松长袍,长袍上绣着斑驳虎纹,雕纹一幅竹林图。 他衣服上的寓意很简单,虎啸山林。 他相貌俊伟,粗旷中透着精悍,浓眉大眼,眉毛刀剑一般倒挺着,眼神威风凛凛,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气魄十足的人。 面如虎豹,眼似豺狼,只是看一眼就能令人感到畏惧。 王老板身边坐着一位瘦弱的中年人,气概很不凡,眼神中透着锋芒,不像是个善茬,可此时他却像是碰上猫的老鼠一样,坐在席位上兢兢战战,十分拘谨。 “早听闻金陵出了位俞七爷,七爷的名声可是如雷贯耳啊。”王老板悠悠说道。 他的声音很有特点,中气十足,够响亮,落音如同洪钟敲响。 “王老板的名声才是真的如雷贯耳,有幸结识。”俞显客气答道。 “好!”王老板道,“既然有幸结识,那三碗酒下肚,再谈事。” 扬了扬手,王老板吩咐手下送上酒碗。 赵府的碗也就一个特点,够大,脸盆一样大,用它喝酒要两只手才能捧起。 赵府的伙计开始倒酒,这位伙计身手也不差,有两把子力气,只是一提,就两手抱起比他人还高大的酒坛子灌了起来。 伙计倒酒的本领也不差,抱着大酒坛灌酒,眼睛看不到酒碗,也没有顺出一滴酒液,刚刚好满上。 酒是竹叶青,年份够久,烧劲十足。 三大碗喝下去,俞显也感到不胜酒力,顾叱有些吃不消,不过他这种人,绝不会把无能表现在脸上,撑也要撑住! “好酒量。”王老板流露赞赏之色。 他三大碗酒下去,就和喝水一样,喝的最猛,也最先喝完。 俞显察觉到那位高瘦中年人脸色难看,伙计并没有去给他倒酒。 “听闻杜桓在昨夜里失踪了?”王老板问道。 “王老板认识杜桓?”俞显疑问道。 “一别十年,那时候我和他相谈甚欢。”王老板说道,“他那种谨慎的人,我可没想到会栽了跟头。” “王老板打算怎么做?”俞显开门见山问道。 王老板盯着俞显:“你想让我怎么做?” 俞显道:“武振威不能死。” “可以做到!”王老板毫不犹豫说道。 “如此有把握?”俞显不解问道。 他没想到王老板答应如此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底气? 王老板道:“张闯城那四个人多半是死了,要是武振威还死在真定府,那我以后就不用叫王老板,该叫龟老板了。” “只是他万一已经死了呢?”俞显问道。 “那我便提头见顾大先生!”王老板眼露锋芒,“武振威若是死了,我会带着儿郎杀上洛阳,保准不亏顾大先生这份人情。” 俞显道:“好气魄!”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敢问赵大爷子因何而死?”俞显看向王老板。 “说起来惹人笑谈。”王老板叹了一口气,“我那大哥,是被吓破了胆,慌死的。” “被吓死的?”俞显有些惊讶。 这种死法前所未闻,尤其还是发生在赵寅这种有身份地位的人身上。 王老板叹道:“终究年纪大了,也享了多年清福,人不老江湖也老了。张闯城四人的事情,他估摸知道些内情,心里踹踹不安,怕的要死,最后也就怕死了。” “节哀。”俞显说道。 撕了两大块牛肉咀嚼,吃完王老板看向俞显:“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问问他。” “他?” 俞显把目光看向神态拘谨的中年人。 中年人的打扮很讲究,想必在真定府是有些身份,手臂张如弯弓,蓄势待发,腕力非同小可。 力劲练在这个部位,多半是用的长枪,长鞭,或是大关刀。 “他是诸葛雷星。” 顾叱眼中闪过异色,看向王老板,缓缓开口:“风雷门那位打雷鞭?” 王老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自顾的大吃大喝。 俞显明白了,诸葛雷星是王老板送上来的见面礼。 风雷门是江湖近二十年新冒出来的帮会,在河朔地域颇有势力,两位门主都是江湖早有名气的人物,打雷鞭诸葛雷星,七十二路风云枪独挑塞外三帮龙头的风临客。 诸葛雷星和风临客都是季广手底下的人,在河朔地域也一向和赵家井水不犯河水。 “你知道的东西,都说说吧。”俞显说道。 “真定府发生的事情,我是真的一概不知。”诸葛雷星诚恳说道。 “你没有收到一点风声?”顾叱质问道。 他眼神锋芒毕***视诸葛雷星侧开目光,不敢正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诸葛雷星无奈说道。 “后将军的事他肯定不知道,让他把季广布置在河朔的势力都说清楚。”俞显品了两口酒。 “说了,你能活。”顾叱盯着诸葛雷星。 诸葛雷星额头冒起冷汗,神色迟疑起来,心里做着挣扎。 “不用他说了,做事不痛快!”王老板很不满意站起了身。 他突然伸手掐住诸葛雷星的喉咙,活生生提在半空中。 这位挥鞭能碎石开碑的人物,在他掌心中像只小鸡般孱弱不堪。 诸葛雷星脸色涨红,眼珠都快瞪出来,脸上闪过决然之色,悬浮的双腿一蹬,踢中王老板腹部穴位,身形卷动间腾手一掌劈开大手,顺势燕子飞檐逃离手掌心。 王老板高大身躯忽然动了,虎豹扑杀猎物那般迅猛。 筋骨撕裂的声音响出,鲜血撒落满地。 和王老板撕牛肉的动作一样,他手撕了诸葛雷星。 总是听闻江湖有哪些人能生撕虎豹,俞显总算是亲眼见到一位。 “好气魄。”俞显说道。 他是第一个敢杀季广手下的人,王老板算是第二个。 王老板悠悠道:“你敢开先例,那才是有气魄。我不过是跟你学学罢了。” “那谈正事吧。”俞显说道。 王老板已经用行动来说明,他绝对是和自己坐一条船上的。 “武振威和杜桓在后将军手里,张闯城四个人,现在也有可能还活着。”王老板道,“他抓了顾大先生的人,你们同样也可以抓季广的人。” “好主意。”俞显道,“除开去做这件事,我也想不到做那件事会更有用。” “季广在河朔的人,这里都有记录。”王老板拿出一份卷宗搁在桌上。 俞显点了头,拿来卷宗开始参阅。 这是他和顾叱当前需要的东西,问心楼的卷宗上并没有详细记录季广在河朔布置的势力。 季广在河朔地域明面上也就风雷门。 他们两个赤手空拳,在真定府没办法了解到这种隐秘情报,赵家是河朔土霸王,以王老板的手段要想探查到,小事一桩。 “我必须坐镇真定府。”王老板道,“你们若是想要调遣人手,需要用上什么,尽管开口。” “多谢。”俞显收下了这份卷宗。 “喝三碗酒再走。”王老板说道。 俞显道:“理应如此!” 赵家伙计再次送上三个大碗,抱起大酒坛子灌了起来。 王老板很高兴,俞显也很高兴,顾叱脸上撑不住了。 第三十八章 风云涌动 深庭广院,门前石狮威严,红漆大柱上挺着黑匾,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风雷门”。 风雷门位于府城正北方位,坐北朝南,整座府邸气象宏伟,内外通道都有序布置了一个个刀手。 经历昨日的霜雪,今日出奇的见了暖风阳光,空气中虽然还弥漫冷冽气息,但总给人带来一点温暖。 雪后初晴,总是会让人的心情好上许多。 风临客的心情相当好,他认为这样的气候是个好兆头。 他就坐在府邸内,慵懒的斜靠在大椅上,旁边还有位大汉恭敬站立,伺候着两壶美酒,一碟点心干果,半边烧鸭。 真定府前些日子的动乱,给它盖上了一层阴霾,如今像是要消散过去,一切再度回归平静。 风临客不用再慌张的为这件事操心了,他心里感觉放下一块大石头。 早年单枪匹马闯荡天涯,无数次血染枪头,年轻岁月早已过去,他觉得是该享福时候了,曾经健硕的体格也随着清闲发福了。 那杆风云枪他早就不想再提起,他也不清楚还有没有这份力劲使出七十二路枪法,反正只要不再去动枪,他就是人生的大赢家。 今日气候格外令人舒畅,凤临客情不自禁哼起了腔调。 尝了两口烧鸭,小酌一口美酒,他目光忽然呆住。 今日绝不会是一个好日子,他知道错了。 风临客看到一个剽悍身躯大步踏入风雷门。 这是位年轻人,浑身杀气腾腾,看起来令人感到害怕,他可以明显感觉出,这是要来取他命的。 他甚至还能感觉到,年轻人一定是会拿刀剁下他的脑袋。 年轻人虽然没有带刀进府,但整个人像极一柄屠刀! 凤临客开始慌张了,从府门走到他面前,至少要过二十个人的手,可年轻人大摇大摆走进来,居然没有一点声响。 “你是风临客?” “是。” “老实坐正。” 凤临客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把身子坐正,神情显得有些恐惧。 可就是他身形坐正的一瞬间,整个人如一阵风晃出! 一点寒光闪耀,他忽然从大椅上亮出一柄威风长枪,红樱飘飘,如蛟龙出海,携带搅动风云的气势,枪尖直挑年轻人项上头颅! 凤临客的手臂僵住了,一枪像扎在石缝之中,怎么也挑不出来,他面部也僵住了。 “咔!” 枪头断裂,被年轻人弯手掰断,精铁铸造的枪身也开始一层层碎裂。 风临客僵住的脸动了,眼珠暴露惊恐,他看到了年轻人腰间的刀缓缓露出锋芒,他也认出了这柄刀,刀王的刀! 身形忽退,又如一阵疾风晃开,猛然钻向大殿之内。 他之所以被人称作凤临客,除了风云枪够快,身法也是快如疾风。 这也是他闯荡江湖多年,能够活到至今的原因,只要情势不对就毫不犹豫脱身,而且还有退路安排。 大殿内布置了机关暗道,进了暗道,封锁机关,谁也抓不到他! 年轻人并没有追过来,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可刚进入大殿,他的人又僵住了。 机关暗道是布置在大殿的大椅之下,可大椅上无声无息坐了一位黑袍男子,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跟我走一趟吧。” …… 连续两日出晴,真定府的人都认为,这降霜的日子应该要过去了。 可黑云还是徘徊在天际,每到深夜又会有夜雾笼罩。 抓住风临客之后,顾叱和俞显出了真定府,马不停蹄赶往府城五十里外的天涯山。 入夜,两人在山脚一间客栈住了下来。 客栈里的人不多,只有三间客房点着灯火,夜间微冷,两人烧让店小二送来火盆取暖,火炭烧得正旺,配上两壶热酒,足以暖和一个晚上了。 “七叔,真的要顺着王老板的意思来办事?”顾叱问道。 这句话他忍了许久,一直没有去问俞显,可天亮就要去面对一位十分棘手的人物,他不由得郑重起来。 “你担心对付不少天涯山上那位?”俞显问道。 顾叱道:“至少我没有把握对付他。” 俞显呼了一口酒气,道:“我来对付他,你只要把握住可能出现的意外。” “尽力。”顾叱说道。 “你还对王老板怀有戒心,这很好。”俞显道,“只是如今在真定府,不借他的势,很难办好我们的事。” “我明白。”顾叱点了头。 “王老板算厚道了,他欠顾大先生的人情,已经点头答应武振威不死。”俞显道,“至于其他的事情,当然有他自己的算盘,他想借我们拔了季广布置在河朔的钉子,动这个念头很正常。” “他若不去动这个念头,那反倒有鬼。” “有道理。”顾叱道,“只是,王老板给到这份卷宗上的人物,我们抓来真的会有用?” 俞显道:“平时或许没用,可现在,江湖人都看到顾大先生重视手下的人,他季广却毫不在乎,那这对他来讲会是致命的打击。” 顾叱点了头,喝下一口热酒,开始思索起来。 停顿片刻,他看向俞显,疑问道:“我有一点疑惑,难道赵寅真是吓破胆死的?” “王老板不说事实,肯定有他的原因。”俞显道,“要么赵寅的死和季广有关,要么就压根没死,躲了起来。” 顾叱正色道:“可我始终不相信,王老板这个人,和我们会是友。” “你和我想的一样。”俞显道。 顾叱道:“哦?” 俞显道:“但后将军没离开河朔之前,我们和他必定是友。” 顾叱眼中闪过锋芒。 两人都没再言语,心里各怀心思。 俞显摸出那份卷宗,仔细的再参阅起来。 季广在河朔地域除了风雷门的诸葛雷星和风临客,也还有四个人,这四个人比起张闯城四个人,武功绝不会差。 距离真定府最近的就是天涯山的一位剑客。 这位剑客隐居河朔多年,甚至已经改头换面,换了姓名,连自己曾经在江湖留下的偌大名气,都遗弃了。 他算是江湖一位传说人物,名剑谱第十三柄剑,惊绝剑。 单论辈分,他还是元长风的师兄,昔年名剑山庄登堂入室座次第六的弟子。 这样一个人,却默默无闻的隐居在河朔地域,心甘情愿作为季广暗中的棋子,这实在令俞显好奇。 尤其他这么多年来,还一直没有闹出过动静。 他藏在天涯山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三十九章 月黑风高 月黑风高。 夜雾伴随着淅沥小雨,阴冷的寒风时而从窗户空隙钻进来。 客房内只有半熄的炭火散着余温,一盏灯火忽隐忽灭,俞显二人都已靠墙歇息。 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和顾叱都不是头次闯荡江湖,自然明白在外住宿绝不能入睡的道理,尤其还是身陷危机四伏的处境。 隔壁两间客房的灯火早已熄灭,却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俞显双眼猛然睁开,如果不是靠在墙上,他可能还听不到如此轻微的声响。 这应该不是脚步声,而是有人把手轻轻搭在墙面的声音。 他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躲开!” 惊呼一声,俞显翻身腾出,身形放飞到屋顶横梁。 与此同时,顾叱也是反应过来,抓刀一翻,落身床下,紧紧贴在地面。 “嗖!嗖!嗖!” 阵阵穿风声响,无数支弩箭从两边墙面爆射,木床瞬间被扎成刺猬一样,弩箭后劲还动摇着大桌颤动不止。 箭雨过后,顾叱当先横刀杀出,寒光映过,一刀把探出石墙的弓弩尽皆斩断,俞显顺势探入隔壁客房,只见到地上躺着两具尸体,用弩的人却都不见了踪影。 正在他迟疑之时,屋顶松动,落下几块碎石。 一张无形大网突然罩下! 俞显脸色忽变,他身前背后都耀出微弱光芒,隐约可见银色丝线,已经毫无退路可言。 这显然是早已布下的杀局,趁着深夜在隔壁客房藏好陷阱,等人进来就立即收网。 单看银线光泽,俞显心里就有了断定,这张大网比刀剑还锋利,不是用来抓人的,而是直接把人撕裂成碎片! 好歹毒的心思,好高超的手段! 俞显身形冲出,挥掌朝着一团模糊影迹劈下,用的是夺命门,横来直去的掌法,一掌带起猛烈罡风,可刚触碰到那张大网,风声骤然涌动。 脚步声有规律传出,漆黑中那些豹卫变动身法,牵扯银色大网,不留任何破绽。 他们动身变幻之间,足以撕裂刀剑的银线,已然缠上俞显! 一手横拿,俞显凌空擒住一位黑衣人,绵长内劲自掌心引动,将其死死摄拿住。 另一只手翻掌变动,五指猛张,荡出罡风,震退无数鬼魅身形。 场景顿时变得死寂。 后将军麾下神出鬼没的十三豹卫消失了,就在他眼皮底下不见了,连那张银色大网也都失去踪影。 俞显把目光看向手里擒住的黑衣人,可还未等他下手,手里那位黑衣人已经震断心脉,自尽了。 想从这种死士身上追查到有用的东西,实在是妄想。 刚放下手中黑衣人,俞显忽然发觉出什么,他发现隔壁客房一片死寂。 “顾叱?” 他当即反身冲回房间,房内空荡荡,只有无数支弩箭钉在大桌上,地面留下一滩滩血迹,躺下了两具黑衣人尸体。 顾叱不见了,那柄天狼刀也不见了。 整座客栈都空荡荡,除了他,再无一个人的踪迹。 俞显背后冷风嗖嗖,寒意袭身。 杜桓失踪他内心没有惊骇,可顾叱就在这样被抓去了,令他心里开始恐慌。 只是相隔一道墙,交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在这个空隙内,手握天狼刀的顾叱就被人轻易拿下,这份手段真是匪夷所思! 顾叱的武功他是亲眼见识过,等闲之辈根本经不起顾叱一刀,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是一刀斩下管杀,虽然是没有握刀的管杀,但他心里估计,顾叱和管杀正面交锋也不会差。 能和洛阳八大殿殿主比肩的人物,就这样被轻易的拿下了,这后将军到底有多了不得? 后将军究竟是谁? 俞显心里迷惑了,在雁荡楼和他对掌的那张婴儿脸,武功虽然绝高,但要如此短时间内擒下天狼刀在手的顾叱,恐怕还办不到。 从进入真定府开始,这些事情都发生的太突然,一件连着一件,每次都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本有了头绪理清这件事,可又被突发的事情打乱。 “嗖!” 风声响出,俞显身子侧开,躲开窗外射来的一箭。 这一箭正中梁柱,箭身还挂着一张血布。 俞显用剑挑起血布,查看起来。 “把人送回风雷门,离开真定府。” 言简意赅,像是对他下命令一般。没有谈及武振威和杜桓,甚至没有谈到顾叱的生死,意思很明确,按照血布上的做能活,否则就是死。 俞显长吁了一口气,他感到真定府这潭水很深。 这个藏于暗中的对手,比他明面见过的对手都要可怕,像是和在他玩着某种把戏。 很显然,真定府是这个人的戏台,想唱哪出戏都是他说了算,自己在这个地方斗不过他。 俞显很想按照血布上的话,退出这次真定府的局,他觉得玩不过了,也没有本钱可以再玩下去了。 可他别无选择,不谈其他人,顾叱可是顾大先生的儿子,顾叱若是死在了真定府,要面临的就是季广和顾大两个人的追杀,那在世间将再无立足之地。 好在血布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季广重视手底下的人。 这无疑是给他指出一条明路,手里攥着凤临客这种角色,后将军就不敢乱动,那要是多攥住几位人,他又该如何? 以牙还牙,这是最好的反击方式。 按照惯例,俞显用剑挑开两位黑衣人的衣服,观察起来。 这两位黑衣人的上半身也有着骇人伤疤,像黑蛇一般盘绕。 只是俞显发现一点不同之处,这两人的骨架体型和雁荡楼出现的豹卫完全不同,这说明他们所练得武功,绝不会是一个路数,甚至多年训练的方式,也有所不同。 武功不是一个路数,就很有可能不是一路人。 俞显脸色渐渐变为震惊,不敢再深思下去。 点点火光开始闪耀在夜色中,一股股浓烟钻入房内。 一支支燃火弩箭从远处穿射到客栈之中,瞬间蔓延起滔天火势。 没办法再仔细盘查痕迹,俞显只带走一柄三尺剑,破窗而出,从大火中脱身。 客栈外降着霜雨,寒风呼啸,风伴霜雪扑在脸庞都作痛。 这附近都是深山密林,夜色中哪能看清人影。 俞显把目光看向远处的天涯山,大火映照下,隐约可见山势轮廓。 第十四章 落魄剑客 一夜霜雨过后,青山平添几分雪白。 天涯山显得更为寂寥了,这里人烟稀少,山内只有偶尔进山砍柴的村夫。 俞显从山脚一路走上,也遇上了两位樵夫,从他们口中,了解到天涯山顶有一座简陋木房,里面住着一位古怪的男子。 这位男子许多年不曾下山,连食物都是取自山中野兽。 俞显并没有去往山顶,而是去到了山腰上的一处溪流。 樵夫告诉了他,每天一大早,这位古怪男子就会带着一柄古旧的剑,去往溪流洗剑,一洗就是一个早上,多年都是如此,所以要找他,就要去到山腰溪流。 这处溪流很清澈,可见幼小鱼儿在水中游,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干净自然的水气。 山林中时而传来鸟鸣,一路伴随野花芬芳,俞显感觉到此处还真是雅致幽静的好地方。 沿着溪流走了半个时辰,俞显在一处小谭边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一位面容沧桑的中年人,正神情专注的擦洗着手中的剑。 中年人穿着破旧的灰布衫,衣服上缝缝补补,还起了许多皱痕,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可衣服的主人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还是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很整齐的穿在身上。 中年人打扮看起来很落魄,可他整个人却透着一股高贵的气质,令人不敢小视。 他深邃的眼睛中有着自信光芒,虽然胡须都未曾清理,满脸沧桑遍布,但人还是显得年轻。 这种年轻是来源于内心的,更多的是来源于他的剑。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可以惹人注目的东西,可他手中的剑,却令人看一样就再难以忘记。 深灰色的剑,三尺长短,剑身像是遍布着斑驳锈迹,却透着耀人眼珠的锋芒。 俞显知道,那不是锈迹,是剑铸造出来就携带的精细纹路,之所以会有着斑驳锈迹的灰色,是因为它饮过无数鲜血,烙下深深印痕。 “丁绝?” 中年人抬起了头,把目光看向俞显,他的眼睛就像剑锋一样锐利,盯得人生出寒意。 “你找错人了。” 中年人敛去锐利目光,整个人变得平淡无奇,和落魄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他也只有眼神和剑,体现着与众不同。 他摇了摇头,从溪流中收回剑,藏入剑鞘,缓缓转身离去。 “我是可能找错人,但绝不会找错剑。”俞显道,“也只有染血无数的惊绝剑,才需要每日洗剑敛去血腥。” 灰衣身形停住片刻,随即又向远方步去。 俞显道:“剑身的血腥味可以洗去,但它在世间留下过的痕迹,却是洗不去。” “你说的对,有些东西永远都洗不去。” 中年人转过了身,再次散出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俞显。 “看起来你像真的只是归隐在天涯山,不再问世事。”俞显说道。 “如你所说,那也只是看起来像是。”丁绝说道。 俞显道:“不管季广把你放在这里是用来干什么的,你这颗棋子终究是没用了。” “你上了天涯山,自然是没用了。”丁绝笑了起来,“你是俞显?” “是” 丁绝正色问道:“听闻你用十步剑杀了元长风,是真的?” “不是真的。”俞显道,“我的剑输给了他。” 丁绝问道:“你的剑输给了他,又从何来的底气来找上我?” 俞显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天锋是死在谁手里。” 丁绝笑道:“听闻师尊是死在你手里,可毕竟那只是听闻。” 俞显也笑了起来:“看来你并不相信。” “师尊尽管捞了,但他如果要动剑,你必然不是对手。”丁绝眼中锋芒毕露,“我看得出来,你的剑法还没有到达能杀天锋的地步。” 俞显脸色变得凝重:“你也知道名剑谱的事?” 他首先来天涯山找上丁绝,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从丁绝身上了解到关于过往的事情。 丁绝在泛黄名剑谱中留下的事迹,和元长风一样,他曾参与了那件事情。 除此之外,他也和元长风一样,在江湖上没有留下任何劣名。 “我不知道其他的人事。”丁绝回忆着什么,“我只知道丁绝的事。” 俞显问道:“丁绝的事?” “对。”丁绝笑了起来,“我现在叫做丁悔,丁悔没有什么故事。所以,我只知道丁绝的事情” “丁悔?”俞显疑问道,“难道改了名,就能改了你的人?” 丁绝笑意更浓:“为何不能?” “世上总有些人经历一些事,想通一些事,就会完全改变。”丁悔道,“你俞显不是一样?你现在和从前又能算作一个人吗?” 俞显脸色震惊,似乎领悟到什么。 丁绝说的没错,总有人经历一些事,就会和过去变得完全不同,他现在又岂非不是这样? 第四十一章 天涯望海 剑身出鞘的一刻,这柄惊绝剑似乎也和它的主人一样,洗尽古朴,透满锋芒。 如刚从烈火中出炉的名剑,要饮血开锋。 俞显缓缓揭出三尺剑,面色凝重。 要想从一位高傲剑客身上了解到什么事情,首先要让他的剑低头。 剑光骤然映出,森寒之意冒上心口,俞显猛然退开身形,躲开迅疾的灰衣身影,停下脚步后,他发现黑袍被撕裂出一道口子。 惊绝剑和缘剑一样,剑锋撕裂过的地方都浑然天成。 观望丁绝片刻,俞显似乎回忆起什么。 灰衣身影再次冲出,身影如急风骤雨令人捉摸不透,剑势却只有一剑寒光,快到让人难以置信。 匹练剑光划出,雪花飘满一般缓慢,眨眼间却忽然抵住惊绝剑,定住灰衣身影。 剑锋相击,丁绝脸色微有震撼,他在全力用剑的情况下,居然是被俞显洞悉先机,一剑抵住,这是惊绝剑从未遇上过的事。 古朴剑身一晃,剑路展开,每一剑杀出都如攀登悬崖绝顶那般惊险,不顾自身破绽,铤而走险,剑锋直指俞显三十六处大死穴。 剑尖只要能沾上一处,当场就能暴杀俞显。 黑袍身影涌动间,连续错开古朴剑锋,施展的身法似闲庭漫步,步步都蕴含玄机奥妙,先手洞悉出剑锋杀机,游刃有余。 丁绝眼色一狠,一步近身,寒光逼出,一剑封喉杀来,毫无意外,俞显的剑再次抵住剑锋,稳稳接住走险的惊绝剑。 铮! 金属碰撞声响出,剑势猛然变化,手腕提动如笔走龙蛇,剑锋猛然从三尺剑身滑出,龙飞凤舞般扫去,剑尖瞬间笔直杀向俞显心口。 丁绝这一剑变化堪称绝妙,根本就没去顾忌自身暴露命门,不留余地,算准了一剑足以逼退俞显,或是要了俞显的命。 他提直的手腕忽然僵住,剑尖已经抵在俞显心口,只差一寸距离便能刺穿心脏。 可俞显的剑,刚刚好抵在他的剑柄上,他此时一分力劲都提不上。 剑锋一甩,俞显挑开古朴剑身,一剑悠悠划过,看似风轻云淡,剑锋却悄然无声逼近丁绝喉咙。 挥剑缓慢,剑锋却如此凌厉,这令丁绝产生一种看花眼的错觉。 叮! 惊绝剑荡出,剑锋相撞,顺势挡下了这一剑,可丁绝发觉陷入了被动。 他惊绝剑法的特点是以攻为守,剑势险峻,剑光惊人,往往都是让人看到他一身破绽,却触摸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去抵挡凌厉剑势。 而这一次,他陷入了守势,俞显的剑每一次划出都无法看清剑路痕迹,挡住一剑,另外一剑已经悄然生出,无痕之中,把他陷入死境。 丁绝应接不暇,凭着过硬的身手拼死护着命门,抵挡俞显忽近忽远的剑锋,却没有办法再次反击。 惊绝剑擅攻不善守。 他已然处于下风。 灰衣身影骤然变化,出奇的向前迈出一步,俞显剑锋从他喉咙错过,划在肩上溅洒鲜血。 他算准了,这一剑要不得他的命! 惊人寒光映过,一剑猛然荡出,剑势骇人,誓要一剑夺命! 宛似大海尽头,无边无际,这一剑携着无人可挡,舍我其谁的气势! 俞显神色如常,风轻云淡的剑路徐徐展开,任凭丁绝一剑杀来,剑势悠悠,却忽然压下锋芒逼人的惊绝剑,轻描淡写扫过丁绝握剑手腕。 惊绝剑掉落在地,丁绝的手腕被撕开深深血痕。 “我败了。” 丁绝长叹一口气,垂下了头,死死望着那柄伴他多年,从未被人打落在地的惊绝剑。 “你败的不冤枉。” 俞显收剑入鞘,看着丁绝。 “你为何会江胜雪的落雪剑法?”丁绝不甘问道。 “我也不知道。”俞显道,“我只知道,用这门剑法对付惊绝剑再好不过。” “名剑六技的天涯望海,你这一剑,我也只能用它来对付,再无其他办法。”俞显说道。 丁绝道:“可始终失败了。” “昔年倾雨神剑最玄妙的一剑,雪落无声。”丁绝说道,“你连这招都会,我败的一点都不丢人。” 倾雨神剑江胜雪,南海龙道人,名剑山庄的天锋;他们是那个年代江湖上剑法最为高明的三个人,三人在剑道一途算是齐名,只是后来天锋一统江湖,独占鳌头,龙道人和江胜雪盛名渐渐不如。 可他们两个剑法上的造诣却未必会差太多。 江胜雪的落雪剑法,善守不善攻,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对付惊绝剑这等险峻剑路十分克制。 “我想从你这里知道些事情。”俞显说道。 丁绝苦笑道:“你赢了我的剑,出于剑道上的尊重,我理应遵从你一些事。” “我只问你两件事。”俞显说道,“当年高大侠的事是为何?” 丁绝脸色凝重,思索许久,开口道:“当年我初入江湖,追名逐利,只想扬名天下,是按照师尊的指示前往围杀高大侠,至于是出于什么原因,以我当年的身份还无法了解。” 俞显沉默,丁绝在这上面知道的事情不多,他也没有说谎,在高大侠死之前,丁绝确实只是名剑山庄一个普通的弟子,在江湖没有任何名气。 “第二件事,季广把你安排在这里,是为何?”俞显问道。 丁绝道:“我是在真定府出生,也是从天涯山走出去的,退隐在这里,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 “只是这么简单?”俞显盯着丁绝。 第四十二章 独秀林 若说真定府是河朔地域的心脏,那么在这颗心脏以外,还有一条连贯的经脉。 河朔古道,它开辟于地形崎岖的山势中,把河北三十六府全都连贯起来。 始建于初唐,大唐年间属于官道,现今大唐正统崩塌,乱世纷争,这条官道也就成了民道,谁都可以从这里过。 但过路的人还是要去尊敬赵家,因为原本历经战火损毁的古道,是赵家出了大笔钱财,请来无数工匠劳力,把它修缮完整。 河朔古道上有着许多客栈酒楼,最为出名的,当属独秀林,一枝独秀。 独秀林是一家客栈,也是一家酒楼,还是一家钱庄。 江湖人只要有点名气的,都能从这里享受到应有的尊贵待遇,若是遇上些急事,还能预支钱银。 这些钱财甚至不用还给独秀林,只需要帮独秀林办上一件等价的事,便能一笔勾销。 所以,独秀林又成了江湖一方不小的势力。 它笼络了河朔地域许多江湖豪客,大至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的人物,小至给人庭前伺候,赴汤蹈火的刀手。 这些人都愿意和独秀林打交道,因为这里公道。 因此,独秀林也成了河朔地域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要想打听什么新鲜事,非来这里不可。 独秀林的掌柜也是江湖鼎鼎大名的人物,有名的奇女子。 西北一枝独秀,林独秀。 昔年百香仙子的唯一传人,得传独门柔功,兰花指法,鸳鸯腿,凭借这三样绝技,林独秀在西北那等悍匪遍布的地方,打下了偌大名气。 原本她的名号是西北一枝花,听起来也顺口,无奈有了花楼花二这个人,江湖其余人都要避讳,实在不敢和那位相提并论。 俞显下了天涯山,就直奔河朔古道,来了独秀林。 王老板的卷宗中记录,这是季广在河朔的眼睛,是他的情报网。 独秀林也真如俞显想的那样,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马厩时而传来彪悍的嘶鸣声,声音洪亮响耳,有气势。 俞显光是去听听马鸣,就知道这些都是好马,名贵的马。 宝马配英雄,能骑名贵好马的人,自然也都是些气概不凡的人。 这也就体现出了独秀林的气派,独秀林的不凡。 “客官,里边请?”一位伙计走到跟前,客气说道。 俞显翻身下马,伙计很熟练安抚住他的马,牵马入马厩。 观察了一眼,俞显发现这里伙计也不同凡响,拳脚功夫十分过硬,双臂像两只沉甸甸的铁锤,双腿如弯弓蓄力。 这位伙计腿脚开阖间,要把人给打死也就眨眼的功夫。 心中暗自赞叹,俞显又扫了一眼独秀林的大庭院,不由得再次赞叹。 独秀林比起他在金陵见过的气派酒楼,不差分毫,尤其占地够广,庭院够深,又处在风景荒凉的河朔古道,怪不得能引来无数江湖豪客,有如此气象。 进了大堂,俞显告知要喝酒,两位伙计领着他连过三道庭院,走入一间大殿。 远远就能听到热闹的喧哗声,俞显默然走进大殿,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入座。 伙计伺候上茶水干果,俞显点了两道清淡的菜肴,又特意叫了一壶西山白露。 一个人在外办事的时候,他还是会免了酒。 在座的都是江湖人,谈论的也都是江湖事。 稍作片刻,俞显就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有关于河朔某位帮主夫人偷男人的有趣故事,也有谈到某帮火拼血腥局面。 其中讨论最多的,还是关于真定府风雷门的事情。 有人说凤临客和诸葛雷星是得罪了王老板,被王老板扔进山林喂野兽了,也有人说是顾大先生的人从金陵过来清场了。 最有趣的一种说法,就是说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那夫人偷男人的丈夫,还谈到凤临客早年和人争斗伤到命根的事迹,猜测多半是诸葛雷星偷了他女人,两个人火拼了,风雷门把消息盖了下去。 俞显对此默不作声,在四周察看起来,细数独秀林布置在各处的人手。 心里有了数,他正打算去往庭院四处走走,了解地形情况,选好一条退路,晚上抓人也就顺利些。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踏入,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男子身上珠光宝气,腰间至少挂着六件名贵玉器,闪着耀人眼珠的光泽,他两双手上也戴了四个份量十足的大玉扳指,还抬手捻着一串大佛珠。 光是穿戴的饰物,恐怕已能买下独秀林的广阔庭院。 男子悠哉走进来,在一处空着的大椅上端坐下来,闭目养神,捻着佛珠。 俞显这才注意到,整座大殿贵客满席,只留了两张大椅,这两张大椅都气派非凡,材质是南海黄花梨,上面都镶嵌着异国流传来的稀奇玛瑙。 “河东雄狮,陶先之。这位已经提前来了,不知道那张椅子上的豪客,何时到来啊。”一位儒气的江湖客捻须说道。 “陶先之?” 俞显想起了什么,拿出卷宗看了一眼,面色微有疑惑。 他感觉这里似乎有些蹊跷,河东雄狮,陶先之,河东府雄狮门的门主,这个人来历有些神秘,传闻早年在西域闯荡,练的一手密宗大手印,掌力非同小可。 陶先之也是季广在河朔布置的四个人之一,他正打算过了独秀林,就顺着古道一路前往河东府,不曾想这位也到了独秀林。 “陶兄还真是快啊,我赶了三天路程,马都死了三匹,还是比陶兄慢了一步。” 悠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贵客们都把目光看向了另外一张空着的气派大椅。 一位锦衣男子步入大殿,龙行虎步,走动间神气十足。 蜀绣锦衣,衣冠整齐,腰悬一柄宝剑,大拇指上戴着磨得发亮的黑玉扳指,打扮十分讲究。 锦衣男子同样气派非凡,可相对于陶先之就含蓄许多,多了些内涵。 他落座大椅,悠哉的看着陶先之,神色中似乎有着挑衅意味。 俞显一直注意着锦衣男子手上握着的刀。 这是一柄紫金龙鳞刀,刀身似片片龙鳞镶嵌,透着华贵。 这种刀太显眼,江湖刀客少有人会去用,用它行走江湖多半会引起无妄之灾,可锦衣男子看起来用了很多年,握刀大拇指上那枚黑玉扳指都磨得发亮,这说明功夫很深。 两张大椅的主人都到来后,场面顿时喧哗,贵客们议论纷纷。 “河西府的锦衣刀客,秦兆南,前些日子传闻他与招风刀约了生死之战,如今安然无恙赶来独秀林,看来是杀了招风刀,锋芒正盛啊。” 俞显品了口茶,没有言语,心里却是越来越好奇。 无独有偶,锦衣刀客秦兆南也是季广的人,季广在河朔的四个人,除了自刎的丁绝,其余三个都齐了。 只是俞显不明白,三人为何会齐聚一堂? 他们两个又为何而来? 第四十三章 一枝独秀 随着秦兆南对峙陶先之,贵客们神色渐渐变的紧张,喧哗的大殿也安静下来。 “风流要趁早,老陶你说你一把年纪了,还要学那些风流少侠去仰慕美人,这是为何?”秦兆南悠悠说着,漫不经心的摆弄黑玉扳指。 “林掌柜的招郎,可没说我陶先之不能来。”陶先之说道,“倒是秦兆南你,呵。” 他干笑两声,盯着秦兆南:“我雄狮门盘踞河东多年,在这河朔古道上也能和独秀林平分秋色。” 陶先之话说到一半便合上了嘴,下半句留着,算是给了秦兆南脸面,可在座的贵客却都能听明白这段话里的意思。 雄狮门有钱有势,你秦兆南孤身一人算那根葱? 在座都是江湖上混过的人,都知道这两位的来历,陶先之家大业大,珠宝买卖做的很大,手底下有一批好手,秦兆南虽然凭着一把龙鳞刀闯出偌大的名气,但一向独来独往,不曾有什么势力。 两人名声差不多响亮,可如此相比较,秦兆南就要稍逊陶先之一筹。 秦兆南不怒反笑,笑道:“老陶,如此说来,你是想势压人?” “你雄狮门基业够大,这一点不错。”秦兆南冷笑一声,“不过我姓秦的,还没把你雄狮门放在眼里。” 他底气十足,说的不是大话。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很清楚,洛阳季广手底下的人,比财势会弱谁半分? 俞显饶有兴致观察起来,他发觉陶先之和秦兆南,各自根本就不清楚对方的底细。 这也就是说,两人同为季广暗自布置在河朔的人手,却都互不相识。 “我只希望往后你做出来的事情,能有你说话那么威风。”陶先之悠悠说道,“娶亲也讲究门当户对,这堂堂三尺男儿哪能去入赘呢?” 他心里疑惑,这秦兆南从何而来的底气叫板。 林掌柜的前些日子散布消息要招郎,还特地在河朔江湖广发请柬,特意邀请各路英雄好汉来独秀林,并且设下为期一个月的流水席。 这引来无数豪客慕名前往,陶先之更是中意独秀林偌大的基业。 他是个聪明的生意人,早年曾经有幸目睹林独秀的风采,他又偏爱聪明的女人,年纪也颇大了,正想找个林独秀这样的奇女子。 前来独秀林的人虽然多,但都是来凑个热闹,能掂量清楚自己的份量,谁都知道他陶先之看中了林独秀,也没几个来争。 这河朔地域,也确实没几个人能争的过他。 可偏偏这位锦衣刀客秦兆南,铁了心要和他作对。 这位独来独往的刀客,在他看来,无非是想占林掌柜的便宜,从此有了靠山,多了基业就更好在江湖站住脚。 他实在是看不上这等人。 “多说无益,如今诸多江湖好汉都在场,你我过两招就知道,究竟谁能配上林掌柜的。” 秦兆南缓缓揭出那柄龙鳞刀,刀光摄人心神。 俞显在一旁看的想笑不过,不曾想是两人争风吃醋。 这种事情最能引起旁观着的热情了,在座贵客虽然都安静了下来,但眼神中可都是满满期待。 “一试便知。” 珠光晃动,陶先之身形冲出大椅,眨眼临近秦兆南,掌风呼啸拍下。 第四十四章 林掌柜的 林掌柜说完这番话,闭上了嘴,殿内的人似乎也都再张不开嘴。 气氛很诡异,殿内很安静,贵客们脸上都流露迟疑之色,同时又很紧张。 他们紧张是因为在座某位人随时可能暴毙,鲜血又很有可能是从他们旁边的席位溅出。 秦兆南和陶先之的眼睛爆**光,在殿内环视。 这两个人的眼睛就像上好箭矢的劲弩一样,盯住了谁,谁就瑟瑟发抖起来。 只是环视一圈,两个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放在了角落一位黑袍男子身上。 因为黑袍男子的目光放在了林掌柜身上。 可秦兆南和陶先之两人的眼神又同时变得紧张。 他们两个开始瑟瑟发抖了。 因为黑袍男子把目光盯住了他们两个。 两人忽然发现,这个男子的眼神更像是上好箭矢的弩箭,而且是攻城巨弩,只要一动弹,就能以风雷之势把活人给瞬间毁灭。 这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秦兆南和陶先之都是有眼力劲的人,这种眼力是来源于暗中为洛阳办一些棘手事情练出来的。 他们两个可以清晰洞察出来,哪种人能对他们造成致命威胁。 这一刻,两人表面的张扬神采渐渐隐去,流露出一种阴暗杀戮的气质。 通常有着多年经验的杀手才会具备这种阴暗气质。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林掌柜的消失在了原地,像是被一阵风卷走。 贵客们神色惊骇,这不过是离开视线一眨眼的功夫,林掌柜就不见了,难道真的是被她所说的那个人卷走了? 他们只感到殿内涌过了一阵风声,没有发觉其他异样。 可秦兆南和陶先之都发觉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两个人看到黑袍男子悄然无声晃过,林掌柜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这样被抓走了,如苍鹰搏兔一般。 林掌柜的那三样绝技似乎都没用上。 两人迟疑片刻,锦衣身影掠上二楼,陶先之紧随其后。 一路追赶,闯过三间阁楼,连翻四道庭院,两人在屋檐上停住脚步。 林掌柜就在对面屋檐上僵直站着,一动不动,显然是被人点住了穴位。 而那黑袍男子的踪迹在哪? 他是林掌柜的仇家?还是林掌柜请来的高手? 两个人心里都疑惑,不过这些疑问现在都不重要。 只要谁能救下林掌柜,无论黑袍男子是何来历,相信这独秀林往后就是跟谁姓的了。 想到这,两人神情贯注,谨慎的在四周洞悉着。 风声涌动! 龙鳞刀朝身后晃出,刀锋掐准风声,虽然没亲眼看见黑袍身影,但秦兆南有把握这一刀砍中他。 一刀落空,他转身没见到人影,背后对掌声响出,他飞快回身,却只见到陶先之僵住的身形。 陶先之的五指僵直张开,脸色痛苦,十分有力的手掌微微弯曲着,似乎指骨都已碎裂,可以看出来刚才对了一掌,把他的手骨给震断。 究竟是什么功夫能瞬间破开密宗大手印? 秦兆南背后泛起冷汗,他看清楚了五指留下的痕迹,是霸拳九式,赵家的霸拳。 此时风声再起,秦兆南感觉到有一只手从背后搭向他的肩膀。 侧身一动,腰间蓄力已久,身形扭转似悍马腾蹄,迅猛快速,匹练刀光晃出,他一刀斩出龙鳞刀的风采,气势十足,大刀斩马一般凶猛。 他坚信这一刀绝不会再落空! 他有着自己刀法够快的自信。 这一刀确实没有落空,可出奇没有斩下那只手,斩在了两指之上。 黑袍男子用两指捏住了他的刀锋,还神情玩味的看着他。 就像被山岳镇住一般,他使不上一分力劲。 “不要乱动,我没打算取你性命。”俞显说道。 “好,我不动。”秦兆南说道。 他真的渐渐松开握刀左手,像是真的打算放弃抵抗。 左手松出的一刻,他一掌猛然推出刀柄,这分力劲促使龙鳞刀劲弩般爆射! 呛! 俞显翻掌变化,两指折断刀锋,秦兆南使阴招是在他的意料之内,这还伤不到他。 也就是刀锋折断的时候,锦衣忽然飘动,寒光自衣袖内闪出,秦兆南右手快如闪电刺出一柄短剑,逼向俞显心口。 这一剑比起他的刀还要快,快到俞显来不及反应。 秦兆南抓住了空隙,恰到好处爆出暗藏杀机,寻常高手猝不及防遭遇这一剑也只能饮恨而亡。 这才是他真正的功夫,那柄紫金龙鳞刀不过是掩人耳目,若真凭那柄招摇的金刀,他还得不到洛阳季广的赏识。 相信他秦兆南是以刀法立足江湖的人,也都死在这短剑下。 昔年北漠杀手堂的杀手剑。 秦兆南的短剑毫无意外挑中黑袍,可俞显的身形却爆退离去,躲开了潜藏的致命杀机。 “好阴狠的手段。” 俞显在远处盯着秦兆南,他心有余悸,差点阴沟翻了船,情急之下施展密宗金蝉脱壳,居然都是显得这么狼狈。 “彼此彼此。”秦兆南说道,他此时已经站在林掌柜身前。 动手解开林掌柜穴道,秦兆南怜香惜玉,轻声问了一句,可好? “很好。”林掌柜笑容灿烂。 第四十五章 云开雾散 古道西风,骏马驰骋。 急促的马蹄追风而去。 情势很急,俞显也很急。 他现在急着赶回真定府,时辰不能慢了半点。 这是最后关头了,棋子都已落定,真定府这一局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 不只是他在办事,后将军也在办事,从独秀林出来后,他听到一个令人十分震惊的消息。 三天前真定府内烧了一夜大火,照耀全城。 偌大的赵府被烧成灰烬。 这太人感到不可思议了,就算河朔的诸侯一夜换了姓氏,也不会让人感到如此诧异。 这件事影响巨大,河北三十六府但凡有点名头的人,都十分在意这件事的结果。 因为赵家的生意遍布河朔地域,根基早已深深扎下,和这些豪绅富贾都有着诸多往来,生意上的事,江湖上的事,全都乱了套。 也是在得到消息这一天,俞显收到了一封书信。 是王老板派人送来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速回真定府! 字迹潦草,从字体上可以看出来,十分火急! 王老板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为何会这么急? 送信的人告诉了俞显,王老板为何会急。 这是位精干的伙计,叫赵小山,是王老板多年带在身边的心腹。 他出发的时辰是在三日前午饭过后,也就是赵府被焚灭的白日里。 赵小山告诉俞显,王老板当时感觉到镇不住真定府暗中涌动的人了,让他急速找回俞显,共同商议局面。 可还是迟了,当天晚上后将军就下手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赵小山活着见到了俞显。 俞显之前推测的方向也没有错,他一直怀疑后将军就是河朔的人,而且是在河朔有着极大财势的人物,否则不可能在河朔地域呼风唤雨,他甚至怀疑过就是赵家的人! 结果也确实如此,赵小山把整件事来龙去脉都仔细说给了他。 原来王老板早就发现赵寅没有死,棺椁里装的不是赵寅本人。 王老板怀疑大哥赵寅就是后将军,因此暗中在探查这件事,只是没有去告诉俞显。 他让俞显去拔出丁绝这四个人,是为绝后患,而自己却独自正面和暗中的后将军交锋。 以王老板的手腕,赵家在河朔的势力,他本不会败了这一局。 可他的对手是看着他长大的大哥,赵大爷子,赵寅。 所以他在发现事情真相后,迟疑了,这就成了他致命的破绽,留下了败笔。 最终,王老板输了,赵府被焚毁,望族赵家在河朔垮了。 俞显有一点想不通,赵寅作为赵家的家主为何会自掘坟墓?如此死心塌地为季广办事。 赵小山告诉了他,如今的河朔赵家,是王老板的赵家。 他也就明白了,这位赵老爷子并不是表面那种颐养天年的老头子,而是野心十足的人。 王老板的赵家毁了,他赵寅的赵家,可以重新在河北三十六府屹立起来。 他要做真正的赵家家主!而不是名义上的。 知晓了后将军的真正身份,俞显不由得想到雁荡楼外那张婴儿脸。 他那手长春掌法老辣至极,功力深厚,显然沉浸这门武学多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高手。 回忆这一路种种发生的事情,俞显也渐渐拨开迷雾,就是赵寅假死掩人耳目,实际上真定府的事情都是他一手操控。 武振威,杜桓,顾叱,包括张闯城四个人,全都落在了赵寅手里! 这也就能解释,后将军凭什么能够在河朔这个地方为所欲为,一手遮天。 可俞显是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赵小山,他心里也有所戒心。 所以,他要赶回真定府,亲自去赵府看看。 快马加鞭,顺着苍凉的古道奔回真定府。 到了赵府,看着眼前一片残骸废墟。 俞显默然了,他相信了赵小山的言辞。 这座气派非凡的大府邸,真的在一夜之间焚毁了。 赵府的毁灭,是很有力的证据,他不得不去相信赵小山。 “俞七爷,王老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定府的兄弟们也都不见踪影。这件事,还敢请七爷作主。”赵小山悲腔说道。 他的神色很认真,这种悲痛是伪装不出来的。 俞显看着这位诚恳的伙计,开口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赵小山低下了头,死死攥着拳头,他瘦弱的拳头,此时看起来十分有力。 悲痛是能给人带来巨大力量的。 俞显很清楚这一点,他不希望再过些时辰,他也和赵小山一样,要用悲痛化解为力量。 杜桓和顾叱死了,他无非是帮顾大先生办事失败了,大不了从此沦落天涯,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同时去面对顾大先生和季广两尊庞然大物。 可他绝不想,听到武振威身死的消息,更不想看到武红菱失望的神情! 一个是信任他的人,把心疼的女儿都嫁给了他;一个是对他好心的人,连心都交给了他。 如果自己这都让他们失望了,那还配称一个真男人吗? “王老板之前有查探出后将军的行踪吗?”俞显问道。 赵小山道:“王老板并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他是亲自去办的,不会有其它人知道。” 俞显叹了口气,心里一团乱麻,没有一点头绪。 思索的时候,他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所吸引。 四位劲装大汉抬着一柄轿子,整齐走来。 俞显眼中杀机涌现,他认出来了。 这四个大汉的身形步伐,和雁荡楼遭遇的豹卫一模一样。 他们神情冷漠,身躯彪悍,体型特征无不体现着野蛮力劲,身体四处都透着爆发力,真如一头头矫健黑豹,动如风雷,稳如泰山。 “是金陵俞七爷?” 低沉的声音传来,俞显甚至分辨不清这四个人当中,是谁在开口说话。 “是!” “后将军在雁荡楼设宴,宴请俞七爷。” “雁荡楼?”俞显略有迟疑,“武振威被他藏在雁荡楼?” “话我已经带给俞七爷了。”豹卫没去回答俞显的问题,“看样子俞七爷正有脾气,这轿子恐怕是做不成了,那就劳烦七爷自行前往。” 话音刚落,四人忽然爆退,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掠去,眨眼不见人影。 俞显冷静下来,把目光向着城西的方向望去。 第四十六章 赌人的局 风霜已过,几缕阳光斜射雁荡楼。 整座庭院都显得光明,可俞显步入后,只觉得阴暗扑面而来。 院内空荡荡,风从阴暗角落钻来,吹的人后颈发凉。 雁荡楼空无一人,楼内只有八口棺材横置。 漆黑的棺材,棺椁死死盖着,里面也不知道是放着谁的尸体。 后颈更阴凉了,俞显心里有点慌张了。 死人见得多了,这八口棺材还唬不住他,让他发慌的是棺材上布置的东西。 每副棺椁都被一条黑铁锁链套住,很有规律绕在檀木柱上,把它们勾在半空中。 八把巨弩,正对着八口棺材,已经上好手臂粗细的弩箭,只要开弓,瞬间就能打穿棺盖。 很巧妙的机关,布置了锁链用以触发它们。【零↑九△小↓說△網】 这条黑铁锁链很长,蔓延到二楼。 俞显也顺着把目光看向二楼,他的眉头紧皱。 黑铁锁链的源头是一颗大铁珠,滚圆铁珠就握在人的手里。 这个人只要捏爆它,棺椁里不管放的是谁,都将变成一具具尸体。 他靠着一张大椅,悠闲的转动手腕,铁珠在掌心内绕着一圈又一圈。 他神情看起来很享受,享受把东西握在手掌心随意把玩的感觉,不但能把玩铁珠,还能把七个人的性命握在手掌心随意拿捏。 俞显大概明白了,七口棺材,放着的是张闯城四人,再加上武振威,顾叱,杜桓。 多出来的一口,是留给他的。 楼上的人看着俞显在笑,满脸皱纹涌动,可他的眼神却很年轻。 人在得志的时候,通常都会显得年轻。 “赵大爷子?” “俞七爷。” “赵大爷子特意设局请我来,那究竟是怎么个赌法?”俞显问道。 赵寅站起身,留一袭绿袍迎风飘动,负手凭栏。 他人很清瘦,神情阴郁,有着一双毒蛇般的眼睛,狰狞阴毒,盯得人散出寒意。 光是去看这双眼睛,就不会有人敢把他看成是一位老爷子。 “赌要有本钱,你都没把人带来,拿什么和我赌?”赵寅直视俞显。 俞显道:“我人来了,那就是本钱。” “好。”赵寅满意点了头。 “现今江湖上,也没几个人会比俞显更值钱了,你的脑袋至少有十个大人物愿意出大价钱,都不低于十万两。他们七个加起来,也抵不上你一个人。”赵寅神情玩味看着俞显。 俞显道:“你花了那么多功夫,不就是想要我的命?”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雁荡楼?你大可以一走了之。”赵寅说道。 俞显道:“我若真像你说的那样做,就不会那么值钱。” 赵寅也笑了起来:“那就开赌吧,赌七局,轮流更替,轮到谁都可以随意更换。” “想怎么赌都行?”俞显问道。 赵寅道:“当然。规矩也很简单,你只要输一局,巨弩就射一箭。” 俞显道:“那我要是赢了呢?” 赵寅道:“我就折断一把巨弩。” “我输了就要死人,你输了却只要断弩,这种赌法岂不是太不公平?”俞显疑问道。 “那你可以不赌。” 赵寅笑着看向俞显,抬起掌心收拢,攥紧铁珠。 “我赌!” “那我可要说清楚,我放箭那是为了庆祝胜利,只要输一局,你就得留下两根手指!” 赵寅渐渐松开手掌,又疑惑问道:“你真的要赌?” “可以。”俞显盯着赵寅。 赵寅几乎要狂笑起来,满脸得意:“可我现在又不想赌了,除非你能先办到一件事。” 俞显问道:“什么事?” 赵寅道:“先告诉我,你把凤临客几个人藏在哪?” 第四十七章 赢家 “杜桓被抓走,早就是你安排的?”赵寅满脸不可置信盯着俞显。 俞显笑道:“不然你以为人就这么轻易被你抓去?” “我明明点了他们四个大穴,还灌了软筋散,他们怎么恢复的武功?又怎么逃出地牢?”赵寅不甘问道。 他心里万分恐惧,根本想象不到,俞显是用了什么方法安排好这一切,把他陷入死境。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龟息功。”俞显道,“杜桓是昔年南海龙道人第三位弟子,当今江湖恐怕没人的龟息功有他练的深厚。” “龙道人的弟子?”赵寅喃喃自语。 他渐渐明白了,杜桓被抓来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俞显是用杜桓的命搏出后将军真实身份。 昔年南海龙道人威震天下,凭的是三样绝技,剑法,指法,调息功法。 剑法是十步剑,这是天下公认无可挑剔的剑法,指法是早已失传的龙王指,出指有翻江倒海的气势,它的玄妙可以从延伸出来的海蛇指看出端倪。 而调息功法,就是龟息功,这门绝学练到极致,可以和死人一样没有区别,就是装进棺材埋在土里十天半个月,有功夫的人依然可以活着破棺而出。 赵寅心里完全就没有想到,俞显有这等大胆的心思,悄然无声把一柄尖刀塞进他怀里。 “我和杜桓约好的地点在城西兵器铺,回真定府后,我去到那里见到了他留下的书信,自然就有了对付你的万全之策。【零↑九△小↓說△網】”俞显说道。 “我去找秦兆南几个人,就是给你觉得我无计可施了,同时把你的人吸引过来,而真正的关键,其实就在你眼皮底下。” 赵寅痛极反笑,癫狂大笑:“妙,实在是妙。我真没有想到,一个被顾大和季广摆布过的棋子,竟然会有着这等手段,厉害至极。” “我输得无话可说。” 俞显冷声道:“我敬你是老前辈,给你体面一些,留你自尽的机会。” 铛! 聂鼎听了俞显的吩咐,把手中长刀甩在赵寅身前。 穷途末路,赵寅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有太多不甘和无奈。 他缓缓把目光看向俞显,敛去怨恨的恶毒眼神,露出诡异笑容。 “你有这样的头脑,却还心甘情愿为顾大办事,真是令人敬佩。” 俞显脸色微变,杜桓几人眼中同时闪过令人难以察觉的精光,随之又恢复如常。 老家伙,临死还要说出这等诛心之言,真是心思恶毒。 “那是我和顾大之间的交易,不必劳烦你操心。” “你以为你真的是赢家?”赵寅疑问道。 俞显道:“至少赢了你。” 赵寅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本以为真定府这一局,我才是最大的赢家,可到临死我才恍悟,谁才是赢家。” “你不是,我也不是,最大的赢家,是赵家。” “赵家?”俞显神色迟疑,不太明白赵寅这番话。 刀光晃过,一腔鲜血溅洒。 赵寅倒在了自己的刀下,脸上只有绝望和不甘。 他输的很彻底,信心早被摧毁,连拨刀的勇气都已丧失。 他心里也清楚,死在自己刀下,是俞显给他最大的宽容了。 后将军赵寅死了,真定府这一局算是结束了吗? “武振威和顾叱呢?”俞显看向杜桓。 他突然发觉没有见到这两个人。 照理说,杜桓四个人被一同关在地牢之中,赵寅应该不会还有什么更为隐秘的地方。 杜桓道:“我在地牢潜伏许久,周围机关暗道也全都探查过,没有武振威的踪影,他似乎已经没在赵寅手上,或许是被押去洛阳了吧。” 思索片刻,他神色疑惑,道:“顾叱不是和你同路的吗?他的行踪应该要问你。” 原本松懈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俞显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顾叱在路上被人抓去了。”俞显说道。 杜桓神色是万分震惊,疑问道:“不是刻意的,谁能当你的面把顾叱抓去?” “我不知道。”俞显道,“相隔一间客房,我被引开一盏茶时间,这个空隙内顾叱消失了。” “就算是赵寅亲自出手,他也不可能一盏茶时间拿下顾叱。”杜桓说道,“难道季广在真定府还有其他高手?” “可是,我在地牢这些天观察,基本可以确定,真定府的事情就是后将军赵寅一个人在谋划。” 杜桓百思不得其解,神色迟疑在思索着什么。 真定府的事情还没有完。 俞显思绪万千,把目光看向城南。 “聂鼎三人,去城内召集旧部,杜桓,随我去城南。” 城南的繁华长街很多,都很热闹。 唯独有一条街人迹稀少,常年空荡荡,夜间也没有灯火,显得阴森诡异。 真定府内没谁愿意去这条街,绕也要绕开,绕不开就要想帮法绕开。 人们叫它阴街,因为整条街面都是棺材铺,全是做的死人生意,没有哪个活人愿意沾上这种晦气。 入夜时分,阴风习习,长街上还洒落白花花的圆纸钱,随风飘荡。 店铺都死死关着门,阴风卷的破旧门窗吱吱作响。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棺材铺的铺主,也不会留在店内。 俞显远远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和杜桓顺着这股味道,进了一家棺材铺。 推开破旧的大门,一股凉风扑面袭来,还伴随着古怪的浓香气味。 这是用石灰和水银制成的一种香料,用来维持尸体不腐烂。 死亡的气息,这股味道很重,闻的俞显想作呕,尤其屋内还充斥浓重的血腥味。 铺内所有棺材都被掀去了棺盖,里面都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 秦兆南四个人自然是不见了,可俞显见到另外十三个人。 十三个黑衣人,有着野蛮体魄,裸露出来的肌肤上都有狰狞伤疤。 他们全都横躺在地上,尸体都僵住了,血液都快凝固。 后将军的十三豹卫,暴毙在城南棺材铺,而秦兆南四个人却又不见了。 这究竟是谁干的这件事? 目的又是什么? 俞显有些想不通,眼前这一幕出乎他的意料。 十三豹卫的致命伤都是用拳脚打出来的,他是见识过豹卫的厉害,难道还有什么死士比这群人更凶猛吗? 他们这些致命伤就像被老虎咬过一样,血迹模糊,连筋骨都碎裂。 俞显可以看出,他们是猝然遭受极大力劲的撕扯,瞬间致命。 十三豹卫是被一群更为凶残的人,活生生给撕了。 第四十八章 胜帮 赵府被一夜焚毁,可在城东却又多了一座大府邸。 它像是凭空现世,突然屹立城东,真定府内的人之前都没察觉到。 是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座气象宏伟的府邸? 它四四方方,总共八十八座庭院众星捧月,府门可比城门,齐过三四辆马车都不会拥挤。 人们对它产生极大的兴趣,很好奇这座府邸的由来。 今日它挂上了鎏金牌匾,胜帮。 看样子是江湖有一个帮会崛起,只是真定府的人想不通,河朔地域谁有这么大本事,住这等大气象的府邸。 它的主人是谁? 这个胜字又是由何而来? 胜帮内的人手不多,十三个。 十三个劲装大汉站立庭院两排,左七右六,像树桩一样一动不动。 庭院后方是一座大殿,空旷的殿内只有一张大圆桌,摆着不下二十道大菜,桌边是两大缸美酒,酒香味弥漫。 三把大椅,三个人,男人。 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身躯高大,相貌堂堂,有力的手掌,厚重的肩膀,无不说明着他的横练硬功很扎实。 他特征很明显,稍有眼力劲的江湖人都能看出,这是位崆峒出来的高手,崆峒八门练得很精。 他身旁坐着一位年轻人,张扬霸道,整个人都像极一柄屠刀,手里也握着一柄寒光慑人的宝刀。 他们两个对面坐着一位剽悍的男人,自顾的大吃大喝,胃口看起来很不错,他想喝酒了就一拍酒缸,酒液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晃荡溅出,老老实实坐进大酒碗里。 齐坐的两人是失踪的武振威和顾叱,对坐那个面如虎豹的男人,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王老板。 “今天是胜帮屹立江湖的日子,好日子,你们两个坐这里不喝酒也不吃菜,莫非看不上我姓赵的?” 王老板神色不满,抬头盯着两人。 武振威两人的武功都不差,气势也不差,可面对王老板,就像是猴子碰上了老虎,摆不出威风。 顾叱脸色难看,死死攥着天狼刀,武振威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王老板。 “王老板的好日子,理应喝两杯。” “这就对了。”王老板点了头,“天还很冷,要喝热酒。” 他握住大酒碗,手掌缓缓挪动,碗内开始散出丝丝热气,原本清凉的酒液,霎那间变的滚烫,水珠沸腾都溅洒出来。 用内劲把一碗冷酒运热乎,谁看了这一幕都很难不去震惊。 武振威和顾叱都把震惊暴露在脸上,心中也越发恐慌了。 他们两个算是明白,为什么王老板敢不点他们的穴位,还把天狼刀留给顾叱,也明白,为什么王老板敢谋划此等大事。 “凭你找了一个那样的女婿,我就该敬你一碗酒。” 王老板敬上热酒,和武振威碰了一碗,仰头灌下。 “你们两个不必担心。”王老板道,“顾叱是顾大先生的儿子,我放他一命,算是还了当年的人情,我答应过俞显保你不死,同样也不会失信。” “王老板豪气盖人,说话自然有音。”武振威说道。 “那你还担忧什么?”王老板道,“担忧你的女婿?” 武振威沉默不语,他一直就被王老板安置在这座府邸内,真定府的一幕幕都是看在眼里,同样也看到王老板麾下十三位凶恶的死士。 今日王老板送了一份请柬去给到俞显,如今情势,他纵然不是位有智谋的人,也明白王老板究竟是何意图。 “也是,换作我也会担忧。”王老板看向武振威,“老武你命好,生了一个好女儿,还找了俞显这样的女婿,要是我有他这个女婿,拼了老命也不会让他处于这种险境。” 武振威脸上涨红,王老板的话让他很羞愧,好歹也是江湖有头有脸的人,作为老丈人,非但没给自己女婿帮上什么,还把人家给拖累,老脸实在无光。 “他如今是金陵的俞七爷,受顾大先生看重,又能算什么险境。”武振威说道。 “恰恰就是这一点最危险,顾大和季广开战,他处于风口浪尖,全天下没谁的处境会比他更难堪,更要命。” 王老板流露欣赏之色,叹道:“人想抬头通常要靠实力,低头往往需要巨大的勇气。他那种人愿意为你女儿去低头,在我看来,比许多所谓的痴情种,要强多了。” 武振威不知如何开口,看中俞显是他最为自豪的事情,同样也是令他最难堪的事情。 “凭这一点,我会让他死的痛快。”王老板眼中涌现杀机。 看了府外一眼,王老板忽然动身,迅猛搭住两人的肩膀,顺势一扭。 咔咔的筋骨错位声传出,武振威和顾叱的身形僵住。 两人四肢的骨头都被错开,动弹不了。 “他来了,委屈你们两个片刻。”王老板踏出大殿,龙行虎步。 俞显确实来了,带着杜桓来的。 当看到胜帮这座府邸,他就想通了一些事情,再看到十三位劲装大汉,他就可以肯定一些事情。 走进胜帮,俞显已经完全明白所有事。 府内八个气宇轩昂的人跪成两排,都低着头,一动不动。 左边跪的是顾大先生安排在河朔的人,张闯城四人,右边跪的是季广的人,凤临客四人。 观察一眼,俞显就发觉,这八个人全都死了,他们身上少去了一样东西,脊梁上的一块骨头。 “前虎后豹。”俞显看向王老板,“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你是前将军。” 王老板道:“是不是前将军,已经不重要。” “是不重要了。”俞显道,“你现在是胜帮龙头,你是想在江湖上立出第三杆旗。” 王老板是四将军之首不错,可是显然已经脱离了季广的掌控,他在真定府图谋的这些事,目的昭然若揭。 他要把河朔的所有眼中钉拔除,包括他的大哥赵寅。 他是想成为继顾大和季广之后,江湖第三个握剑的人。 “我是要立第三杆旗!”王老板说道,“可现在还差了点什么。” “我知道。”俞显说道,“差我的脑袋。” 王老板笑了起来:“你总是能把局势看的明白。” “我要用你的血,染红我的旗。”王老板意气风发,傲睨得志。 他神采中有着敢藐视一切的张狂气势,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底气! 江湖也有人竖起大拇指称赞过他,豪气冲天谁人盖,河北猛虎无人敌。 可俞显很清楚,现在王老板比起季广和顾大,名气还是差了点。 他想要立旗,就必须得做出一件震慑天下的事情。 通常江湖人想要扬名,就是杀一个出名的人,这是最快最简单的方式。 连杀季广四位高手,再杀顾大四位高手,又陷杀威震江湖的后将军,如果再加上江湖现今最为引人瞩目的俞显。 他这杆旗必将红得发紫。 他就是要拿俞显祭旗! “我只是不清楚一点。”俞显道,“季广怎么会放心的把你闲置在真定府,而让赵寅独自去办这件事。” 很明显,后将军赵寅,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二弟王老板是前将军。 就像秦兆南和陶先之一样,同为季广暗中的人,各自都不清楚底细。 可按理说,季广那种人不会留这么大破绽,让王老板这种危险的人存在真定府的局中,这是风险极大的事情。 王老板笑道:“从你踏进河朔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再进来,如果有,那也是死人。” 俞显叹道:“原来你早就起了心思,季广和顾大都被你摆了一道。” 终究是小瞧了天下英雄,他和赵寅费尽手段斗了一局,都没料到这只是王老板的局中局,无论是谁赢了,都会面对王老板这位棘手的人物。 他才是真正坐的霸王庄,他也确实是河朔一带的霸王。 “你的老丈人,我会遵守承诺把他送回金陵,你不必有其他顾虑,我会让你死的很服气。”王老板说道。 俞显点了头:“这一点我从不怀疑,王老板敢立第三杆旗,这点胸襟还是会有的。” 王老板扬了扬手,左七右六,十三虎卫缓步踏出,姿态蓄势待发,就像猛虎扑杀猎物之前走的碎步,随时能如风雷般迅猛杀出。 俞显也扬了扬手,示意杜桓退下。 第四十九章 八门总纲 天寒地冻,萧萧凉风刮得人浑身发冷,却唯有一处地方不会冷。 心不会冷,俞显非但不冷,连血都滚热起来,战意昂然。 男人一旦生出斗志,往往会热血沸腾。 十三豹卫斗志激发,同时也有点紧张,他们杀过的人可能比吃过的饭还多,但从未面临过如此可怕的敌人。 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十三人的步伐也完全一致,他们都有着配合的默契,相互懂得谁先谁后,谁进谁退。 甚至在风声涌动的一刻起,他们都会不约而同的冲出,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 只要有一个人得手,那么瞬间就能把眼前的猎物撕成碎片。 俞显也很明白这一点,他把剑鞘跨在腰间,右手凌空轻搭,这是拔剑最快的姿势。 灰衣身影窜动,十三豹卫齐出,身形都快如闪电,只见到一个个幻影。 呛! 剑光映出,几乎同时溅洒鲜血,最先杀来的豹卫倒在俞显剑下。 可是他的身体像大钳子一样,死死夹住长剑。 他用命搏出了俞显的破绽! 前肩后肩,左腿右腿,甚至头顶,都同时爆出杀机,有一股寒意袭身。 十二个豹卫瞬间封死他所有退路,看似必死无疑。 只要被一个豹卫近身,那霸道的力劲瞬间能把他撕成两半! 一掌推出剑下尸体,昆仑摄空手的内劲倒冲出去,带着豹卫尸体震退身前无数灰衣身影,俞显再是弯身横剑后扫,身形卷动顺势腾出。 剑光纵横间,六剑已经刺出,背后腾空杀来的豹卫倒下六个,重重摔在地面。 生死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南海十步剑用到极致,只留人一线生机。 可是剑快难收,六剑走下,他已无收剑之力,就像强弓连射,总会有空隙露出。 被震退的豹卫已然近身,凶横的力劲从双肩爆出,两个豹卫早已从背后伸手搭中他的肩膀。 骨骼错位声响出,俞显诡异化解两股内劲,双臂一振,闪电般掐住手腕,倒提两人,腰身发力扭动,猛然转身。 两具稳如山岳的高大身躯,忽然碎成两半,如风筝般轻盈,远远放飞,只留一滩血迹。 剩余豹卫见势爆退返回,和俞显拉开距离。 他们冷漠的眼神中出现了惊骇之色。 俞显刚才杀死两个豹卫的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手撕。 一击之下,十三豹卫折了八人,侥幸活下来的都已明白,眼前这个可怕的男子,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好俊的武功。” 耳里还刚听进这句话,俞显骤然倒身,错开风雷般的身形。 王老板动如猛虎,每次扑出都毫无征兆,迅猛快急。 凌空翻身,花蝶身法展开,闪躲看不清踪影的身形,俞显连出剑都来不及,每次都只能听风而动,眼睛都派不上用场。 拳风阵阵,狂猛罡风逼迫他猛退,没有办法反手。 先手占得先机,王老板霸拳打得虎虎生风,完全不给人抬头的机会,势要连绵不绝一路杀去,直到俞显招架不住。 他每一拳都掐准命门要害,甚至身法空隙都被他掌控。 俞显绝不敢以身躯去硬接这一拳,王老板的霸拳显然是练到登峰造极,拳头足以打碎千斤重的巨鼎。 一个破绽露出,剽悍身躯现身,一拳打中黑袍! 狂猛罡风把黑袍破碎纷飞,王老板脸色微怒,像是朝着空气打了一拳,他力劲落空了。 俞显消失不见了。 杀机从背后涌出,寒光映过脸庞,王老板出奇的没有动,却忽然倒转身形,振臂一拳横出。 动作僵硬可却是如此连贯,如此迅猛! 铿! 剑折两段,剑锋活生生被王老板的拳头顶断,他顺势一拿,锁住俞显手腕,右掌合拢,拳势撼动山河,直杀胸口。 俞显凌空一拳迎上,两个坚如磐石的拳头硬碰硬撞上。 罡风掀开青石地面,碎裂蔓延,卷动纷飞。 王老板这一拳是霸拳九式最后一招,力拔山河,俞显也是用的霸拳,力拔山河。 同样是霸拳,王老板的霸拳,是天下公认最正宗,最彪悍的,可俞显居然能用霸拳和他打得平分秋色。 这把在场的人都震撼住了,在远处紧张观望的武振威,也悄然松了一口气。 王老板拳头一挺,刚猛内劲爆出,震退俞显。 落雁回身,身轻如薄纸,顺势化解内劲,俞显轻盈落在十丈开外。 “这一拳打得好!”王老板脸露赞赏之色,“我赵家的功夫从不私藏,江湖上练霸拳的人也不少,可从没人敢把这门功夫亮在我面前。” “要练这门绝学,少不得要下狠功夫,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练出千斤力劲的。”王老板说道。 众所周知,赵家霸拳至刚至猛,非得血气方刚的少年才能练成,这门绝学以气血为引,练精练气,练它的人通常内力浑厚无比,力劲骇人。 能练出百斤之力已经了不得,千斤之力江湖也只有两个人达到,一个是年轻时候的赵寅,老了的他用不出,一个就是王老板。 “我隐约记得,少年的时候,每日午时,都要扛千斤大鼎一个时辰。”俞显说道。 “你懂得扛鼎之法?”王老板略有惊奇。 这是霸拳的精华所在,打牢基础全凭这个法门,而且还有密不外传的配套心法。 寻常江湖人练的只是霸拳招式,难得精髓。 “懂得。”俞显点了头。 “虽然不知道你从何得来我赵家的秘法。”王老板道,“但只是单凭霸拳,你胜不了我。” 俞显道:“你一身功夫都在霸拳上,用它你都伤不了我,这句话由我来说才对。” “那我就亮出点真功夫。” 王老板身形忽动,眨眼扑在身前,他一拳横出,俞显顺势霸王裂鼎迎上。 眼看两拳相撞,王老板五指张开,变拳为掌劈下,掌势游龙般灵动,绕开拳头,斩向俞显手腕。 随机应变,俞显收拳为指,两指蓄势爆出,有着翻江倒海的气势,出指如蛟龙出海。 这一指神似海蛇指,指法玄妙之处却远远胜过,不同于海蛇指的凶狠,而是透着舍我其谁的霸道气势。 龙道人失传的龙王指,一指平南海! 这一指正中掌心,两股内劲对耗,数息后王老板身形被震退,踉跄两步。 “飞龙掌能用的如此强悍?”俞显惊住了。 他一指逼退王老板,心里并没有觉得自豪,反而是震惊。 因为王老板用的掌法是飞龙门的飞龙掌,这是八门第一门,最为基础的掌法,连武红菱都练的炉火纯青,使的虎虎生威。 王老板以如此普通的掌法,居然能和龙王指这等艳惊天下的绝学平分秋色。 这让俞显实在看不明白。 而在后方大殿的武振威,眼中难以置信,死死盯着远处的王老板。 “想不到王老板也会崆峒八门,飞龙掌能用出这等力劲,佩服。”俞显说道。 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他用出飞龙掌,也绝无可能有这等气势。 王老板的飞龙掌似乎更为玄妙,比起寻常飞龙掌,多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可佩服的。”王老板道,“你要是得了八门总纲,同样也能把飞龙掌使出这等威风。” “八门总纲?”俞显喃喃自语,回忆起什么。 “难怪王老板有立第三杆旗的底气。”俞显说道。 他想起了八门总纲,天下九大神功之一,单论绝学排名,还在花二的三绝神功之上。 这是崆峒失传许久的功法,连现任崆峒掌门都未曾习得。 有了八门总纲,崆峒八门才是真正的八门,每一门施展出来,都胜过原本招式的十倍! 第五十章 尘埃落定 风声再起。 王老板迅猛扑出,近身横掌劈下,掌风如刀,夺命门用得出神入化。 指如惊雷,随掌而动,数息之内,俞显以龙王指过了十招。 十招过后,两人不分胜负,王老板掌路展开,追魂门已然缠上,凶悍掌影连绵杀来。 追魂夺命,不死不休。 若说武振威这两门掌法用的气势凛然,先声夺人,王老板的则是用的变化无穷,凶悍掌路中机变十足。 收掌为爪,如苍鹰搏兔,力劲从指骨爆发,动弹间撕筋裂骨,一手北漠大鹰爪王的独门绝技使出,俞显以爪破掌,稳稳接下追魂夺命两门掌路。 八门展开,如江水滔滔不绝,王老板骤然化掌为拳,刚猛神拳门杀出。 不同于霸拳的霸道,神拳门特点在于一个硬字,拳头铿锵如铁,硬如磐石,力劲蓄势在一处,五指开阖间瞬间爆发,足以碎裂洪钟。 若是打在人的身上,必然是导致内伤,五脏六腑先破碎开来,再是筋骨断绝。 俞显不敢轻易接拳,变动身形躲闪,王老板紧紧贴上,步伐透着奇兵门的机变,一招一式都在他掌控之内。 俞显侧身一躲,五指虚晃一抓,王老板刁住手腕,趁势一拳砸来,他手臂滑出,骤然倒下,再凌空翻身,两指狠狠招上! 一进一退之间变化莫测,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两指探向喉咙,俞显把握的如此准确,王老板眼看是必死无疑。 王老板双手早已出动,根本腾不出手,纵然有猛虎迅疾的身法,此时也躲不开这两指。 弯身如弓,腰身发力,一脚朝天点出,王老板全身上下似乎都有着一种律动,他动弹之间力劲随心所欲变化,这一刻全身力劲蓄在腿中。 一脚正中手腕,俞显身形被震退到十余丈开外,他暗自运功化解手腕残留内劲,整条手臂都还发麻。 鬼指近身之时无人可敌,唯一失手那次都是面对花二使出金蝉脱壳。 还从未有人用拳脚功夫破开这两指,王老板算是第一人了。 俞显也看清楚了,王老板用的腿法是绣腿,花架门的基础腿法。 若是换一个人用这一腿对上鬼指,俞显马上就能把他的腿卸在地上。 这也就是八门总纲的不凡之处,简单普通的招式,用起来克敌制胜。 “八门已出六门,王老板还有什么招?”俞显说道。 “八门总纲,便是把八门化为一门,招式生生不息循环,可攻可守,你以为出了招就算用了一门?”王老板说道。 “据我所知,你依仗的就是南海十步剑和鬼指。”王老板说道,“凭这两招,你还破不了我的八门。” 他像是胜劵在握,神色得意。 他早就起了心思,自然有去钻研俞显的武功路数,俞显最令人惊奇的无非是鬼指。 鬼指也是被列为九大神功之一,这门神功只有一招,一招吃遍天下。 只是俞显的鬼指,在他看来缺了点什么,缺了誓要踏出尸山血海的杀气!不如方显的鬼指,那是真正动则血流成河,称为魔指也不为过。 身怀八门总纲,他完全不畏惧俞显的鬼指。 “你的鬼指差了点。”王老板笑道。 “八门总纲确实不同凡响。”俞显道,“只是你用起来,似乎也差了点。” “你能看出来?”王老板疑问道。 他所练的八门总纲是差了火候,准确而言,是只练了上半部心法。 八门总纲分内外两篇,外纲是横练功夫,当之无愧的第一硬功,一旦练成,生撕虎豹,刀枪不入,弹指可碎碑石。 内纲则是一部内功心法,传闻练成后,内劲沉如大海,整个人无懈可击。 “我能看出来你只会硬功。”俞显说道。 王老板道:“那又如何,我就算只会硬功,你能奈我何?” 王老板心里觉得非常痛快,江湖人都敬畏这位从黄山绝顶下来的年轻人,认为他杀了天锋,便是世间第一高手。 殊不知天外有天,其他人不知道,他王老板自付就算得了这天外天! 只要杀了俞显,所有人就都会知道,除了季广和顾大先生,江湖还有一个叫做王老板的握剑人。 真定府这一局他展露出了手腕,就只差俞显的脑袋,来证明他傲立世间巅峰的武功,用以威慑天下。 “九大神功,得其一便可傲视天下。”俞显缓缓说道,“王老板得了八门总纲,自傲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俞显看向王老板,“我比你多会一门。” “你还会一门?”王老板神情迟疑。 九大神功无论哪一门,都足以把一个人一辈子的心血榨干,他从未听说过,江湖有哪个人身兼两门神功。 就算有,恐怕也是到了要随时入黄土的年纪,俞显这种年纪,怎么可能精通两门。 “我这一剑从不斩宵小。”俞显神情认真,“怕堕了它的名头。” “王老板,配我出这一剑。” 杀气笼罩全场,庭院内顿时森然。 王老板神色震惊,情不自禁向后退怯两步。 俞显口中说的剑是什么剑? 他心里很疑惑,剑还未出,这股凛然的杀气,就逼迫的他不敢动弹。 他隐约猜到些什么,可是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只会越恐惧。 黑袍飘飘,俞显的手像是动了一下,又好像搭在腰间一直未动。 他手里还是没有握着剑,可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半空中散着摄人寒光,映照整座庭院,一柄剑锋破空呼啸袭来! 俞显的剑,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葬剑! 席卷而来的浩荡罡风,简直骇人,所过之处青石碎裂蔓延,枯叶被震的满天飞舞。 这一剑气势冠绝天下,在光华映照的一刻,瞬间穿透王老板剽悍身躯,把他整个人狠狠钉在石墙上。 胜帮的墙倒了,王老板纵然有着金刚不坏的霸道身躯,也死了。 钉在腹上的剑身开始碎裂,王老板重重摔落在地,眼神中只有不甘。 企图在江湖竖起第三杠旗的一代枭雄,王老板,就此黯然于江湖。 他在真定府算准了所有事情,却忽略了俞显能够爆发的潜力,这一点,足以令他致命。 俞显对于王老板,说不上有仇恨,甚至是相互欣赏,只是两人道路不同,这就注定了这般结果。 江湖上的爱恨情仇都只流露于表面,真正影响江湖人行为的,是他们脚下的路,和那条路通往的终点。 第五十一章 除夕夜 寒冬腊月,年关将至。 过年收刀,江湖人也不例外,到了这个日子,打打杀杀的事情总是会少了许多。 俞显回了金陵,武振威安然无恙。 他也有了解到,在他去往真定府的期间,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就没停过。 川蜀青城覆灭,峨眉山在江湖除名,原因是青城少主许林枫,峨眉山四秀之一的叶荷,间接导致了邓小闲的死。 这就是季广的霸道之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谁也不能招惹他! 谁惹上了,那就灭门! 唯一例外就是俞显,他是真正的凶主,可却毫发未损的待在金陵过日子。 这当然离不开顾大先生的手段,这是他和俞显心知肚明的交易,不需多言。 滇边也发生一件了不小的事,滇南苗家灭门,这是当地有名的世家,也是屹立江湖多年的用毒世家。 苗家家主,苗羹,有钻研出一种最出名的奇毒,三更死。 苗家的药材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族内天香谷供有不少奇门医师和毒师,亦正亦邪,行事全看黄金,只要谁出的起价钱,他们就会帮你救人或是杀人。 季广出的价钱很大,据闻足以买下整个苗家,苗羹因此带上族内几位毒师,暗中前往洛阳。 也就是苗羹出发前,玉扇和方显到了滇南,他们这件事办的很响亮,称霸滇南的苗家在一夜覆灭,天香谷被一把大火焚绝。 这些都是江湖人意料之内的事情,季广和顾大是江湖的两颗心脏,心脏一动,全身上下都少不了要折腾。 他们两个开战,除了洛阳和金陵,江湖就没有哪个地方是可以安心睡觉的。 令人意外的是真定府的事,后将军精心布局,八门总纲重现江湖,河北猛虎王老板企图立旗! 结果却是俞显力挽狂澜,踏碎了王老板的理想。 这无疑再次把俞显推上风口浪尖。 这个九月才扬名天下的年轻人,办的每一件事,都是令人无法想象的强悍。 似乎天下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俞显对于江湖这些事并没有太多兴趣,回到金陵后,他甚至没去问叶先生真定府后续的事情。 他知道,八门总纲非同小可,叶先生必然会去调查一番,同时还有山路上的布置。 这些他都没有过问,只问了方显什么时候回金陵。 他现在只想去见识富贵山庄的财神,其余的事都与他无关。 叶先生的回答是来年开春,让他安心在金陵过完这个年。 俞显当然也很乐意过一个年头,人在江湖少有平静的日子,更何况还有佳人作伴,一家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崇武庄喜气洋洋,武振威给下人们都开了丰厚的赏钱,他们办起事来也格外殷勤,脸上都挂着喜庆。 每日都有绸缎布匹送进庄内,一辆辆马车备来年货,南海那边的新鲜椰果,西域的奇珍异果,美酒佳肴全都少不了。 除夕夜,雪花瓣瓣飘落,庭院内朵朵梅花开的正傲,景色有趣,武红菱和俞显相伴亭内。 “我想看你舞剑。”武红菱靠在俞显肩头轻声说着。 雪中舞剑,佳人相伴,必然是很浪漫的事情,多少江湖少侠渴望的情景。 “不舞。”俞显拒绝了,他的剑不会起舞,只会杀人。 舞起来只怕不会让人觉得有韵味,只会心惊。 “没点风情。”武红菱挑了挑眉毛,“你的人看起来这么有趣,就不懂得点有趣的事吗?” 俞显想了想,道:“那我去烧菜。” “你还会烧菜?”武红菱有些好奇。 俞显笑道:“总要会一手。” 男人总该要会烧两道像样的菜,就像女人总该有两件像样的衣裳。 更何况他是个江湖人,没有哪位江湖人,愿意被人发现自己是毒死在酒桌上。 崇武庄的厨房早就备好许多食材,都是过年要用上的。 俞显提起菜刀摆弄着,背影默然。 入夜时分,崇武庄大殿摆上酒桌,放置三张大椅,每道菜肴都很精致,彰显菜系师傅的功力。 唯有两道菜显得粗旷,一看便知是随手烧出,不过这两道菜透着一股味。 乡情味。 青花汤碗内淡淡酱色,冒着热气,一块块四方的剥皮萝卜,晶亮如玉,口感爽滑,香味馋人。 用料简单,酱,醋,大白萝卜。 冬吃萝卜夏吃姜,这是俞显忘不了的味道。 还有一碗色泽黯淡的蔬菜,掺着筋道的厚硬肉片,这道菜看起来不怎么样,吃起来却爽口,带劲,肉味绵长。 地道多汁的酸菜,正宗湘西老腊肉,别具一番风味。 “手艺还不错嘛。”武红菱夹着一块萝卜,小口吃着。 俞显沉默思索着什么,端碗喝汤,嘴边冒着腾腾热气。 “你是楚南那边的人?”武振威若有所思问道。 他发觉俞显的口味,像是楚南的人,口音也有点像。 “或许是吧。”俞显黯然说道。 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太过悲伤,不想多提。 他除了武功和江湖上的事,过去种种都忘记了。 这也许也是江湖人的悲哀,除了能够生存下去的本领,该忘的都要忘。 “不管以前你是在哪,现在这就是你的家啊。”武红菱把手搭在俞显手背上。 这只手不算太温暖,却给人一股巨大的力量。 俞显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好,很难得。 他微笑道:“我明白的。” “明白就好。太瘦了,多吃点肉吧。”武红菱说着夹来一块蒸肉。 办肥半瘦的猪条肉,油而不腻,肥嫩滑口,弥漫着厚重的浓香味。 俞显平时是沾不得一点油腻味,他只能吃筋道的瘦肉,也只有硬肉才嚼得下。 多一点油腻都能让他反胃。 这一次他吃了下去,吃的很香,还吃出了暖绵绵甜心的感觉。 “虽然历经几多风雨,但总算是一家团圆。”武振威说道。 他倒了三杯酒,分给两人,举杯道:“干了,祝来年顺顺利利,事如人愿。” “但求如此。”俞显碰了杯,仰头灌下。 武红菱也一口抿了这杯佳节酒。 夜间冷风飘,落雪如花,却怎么也冷不了心。 崇武庄一家灯火独照,直到天明。 第五十二章 绣凤帖 第五十二章绣凤帖 金陵二月,柳如风。 金陵有一个很有名的赏柳山庄,建在西柳湖畔,它的主人是江湖二十年前的情圣,柳慕生。 柳慕生的故事很凄美,他是金陵柳家的独子,前朝世袭侯爵,柳家也是江湖有名的世家,与金陵花家齐名。 早些年顾大先生还未坐稳金陵的时候,金陵素有左柳,右花之名。 江湖二十多年前,花楼花二还只能出柳幕生之右。 一代少年俊杰,只因佳人放弃一切名利,建了满湖青柳,用以怀缅半生。 长柳似风,枝条飘荡,吹过多少年华,留过多少情怀。 俞显赶上了大好春光,赴约到了这处风景胜地。 约他过来的是一张精致的绣帖,雕纹金凤花边,用料名贵大气。 他是在昨日收到的帖,一位绸缎铺掌柜送来崇武庄的。 西柳湖畔,美人相约。 简单的八个字,让俞显心绪不稳。 这张贴他很熟悉,这个名字他也异常熟悉。 帖上的美人自然就是秦淮美人坊的美人。 他曾在那座船坊警告过苏乔霜,要美人一个月后把船停在凤凰台。 后来从洛阳回来,也一直没有美人的消息。 原本以为这位神秘的美人,是要消踪匿迹于江湖,没想到这一次主动找上门来。 他心里一直留有疑惑,可以肯定自己以前和美人坊有莫大的牵连,美人坊的船,就和他的家一样亲切。 此时这里正热闹,每到开春,金陵城有些风趣的人,大都会不约而同齐聚赏柳山庄。 湖畔长亭人来人往,多数是佳人相伴,仰慕此处风情而来。 俞显走到了柳府前,从这座年代久远的府邸,他仍然可以看出当年柳家的气派。 苍劲有力字体,金碧辉煌的牌匾,柳侯府。 众多阁楼屹立多年风雨不倒,府内的人却早已离去,只留下一片寂寥。 候府大门紧闭,已然尘封多年,金陵前朝都已更换,柳候府却还有着名号。 它依然保持威严,金陵人都不敢踏足,因为昔年的柳慕生和顾大先生是挚友。 接近午时,一辆华贵马车嗒嗒奔入赏柳山庄。 马车上盖着华彩珠帘,用材都是上等檀木,还点缀几颗稀世珠宝,彰显气派。 驾马的是一位带刀侍卫,身披战甲,腰间挎着龙鳞刀,整个人气宇轩昂。 华贵马车进入赏柳山庄后,行人纷纷退避,侧目仰望。 俞显能够从他们眼睛里看到崇敬,同时也注意上驾马的男子。 男子显然是从沙场走出来的,有着独特气质,练的武功路数也是有板有眼,看起来像是保持多年训练,而且是军队里常用的训练方式。 这是诸侯麾下的人,他一身官袍,也显耀着金陵皇宫侍卫的身份。 外出有这等气派,必然是金陵身份不低的达官贵人。 俞显有些好奇了,他感到这辆马车是冲着他来的。 难道马车内坐的就是美人? 珠帘掀开,里面确实是位美人,大美人。 她只探出了头,露出雪白脖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这张脸绝对比世间许多杀器都要厉害,足以祸乱人间。 看一眼就很难让人再忘记,俞显不但难以忘记,甚至可以想象到这个女人身体每一寸部位。 她的腰臀,她的长腿,她的肌肤,她身体每一处地方,俞显都可以想象出来。 这说明他见过这个女人没穿衣服,还见过不至一次两次。 同样的他也想到了,这个女人和他亲密过很多次。 这实在是令他震撼,也见过不少女人了,可马车内的女人只是远远露出脸,他就马上能想到那种事。 并非是好色,而是真的记忆深刻。 俞显自己都不太相信了,以前会拥有过这种凤凰般耀眼的女人。 她有意无意的朝俞显望了一眼,随即遮上华彩珠帘。 华贵马车前走近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碧色长袍,神情冷漠,一双眼睛永远只会正视前方,似乎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在马车前神态恭敬的说了几句,像是在行礼打招呼。 有这等气派的女人,受人尊敬很正常,可俞显却是想不通了,脸上的好奇越来越重。 年轻男子他认识,有着诸多名头,金陵四先生,江湖三公子,暗器第一宗师的玉扇。 玉扇在一个女人面前恭敬低头了? 俞显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世间除了顾大先生,还有谁能让这位心高气傲的大人物低头。 华贵马车调头走了,玉扇缓缓走了过来。 没看错,就是玉扇。 俞显饶有兴致看着玉扇,同时也疑惑他为何来赏柳山庄。 玉扇在柳侯府前停住脚步,把目光看向俞显,问道:“你为何会在这?” “来赏柳山庄,自然是赏柳。”俞显答道。 “赏柳通常是佳人作伴,你的女人呢?”玉扇问道。 “通常我喜欢一个人赏柳。”俞显说道。 玉扇道:“那你还蛮有风情。” “你又为何来赏柳山庄?”俞显问道。 玉扇道:“每年二月,我都要替顾大先生来给柳侯上香。” “那你去上你的香,我赏我的柳。”俞显说道。 玉扇看了俞显一眼,也没再言语,踏步走入柳候府。 虽然对马车内的女人好奇,但俞显没有去问玉扇,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忌惮。 那个女人的来历非同小可,像是金陵皇宫里的女人,可俞显清楚,就算金陵龙椅那位,也别想玉扇给他好脸色看。 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里面必然大有文章。 进入湖畔长亭,俞显找了把木椅坐下来,美人没有见着,却是见到更有意思的事情。 把目光看向青柳,他被一个苗条的身影吸引了。 一个爱笑的女孩,盘起的头发上还挂着两朵大红花,看起来天真无邪,偏偏又有一股成熟妇人的韵味。 她靠近过来,在俞显身边转悠了好几圈,忽然把头探在俞显脸上,睁大着眼睛,像是要看清楚这个黑袍男子。 “你是俞显吗?” 爱笑的女孩声音很稚嫩,看来真的是位年龄十二三的孩童。 “是。”俞显道,“你怎么认识我?” 女孩脸上时刻挂着笑容,此时却敛去了笑意。 “因为我是美人。” 第五十三章 旧人 华贵船身停在河流波光之上,船上空荡荡,只有阁楼内飘着沁人龙诞香。 俞显沉默端坐在大椅上,不太明白美人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自称美人的爱笑女孩,不停的吃着桌上的点心干果。 桌上一大盘点心种类齐全,笼盖大江南北各地特色糕点,槐叶冷淘,胡麻饼、枣糊、春饼、五福饼。 她似乎停下不来,胃口也是出奇的好,很难想象一个孩童能有这么大的食量。 惦着脚尖,伸长手拿住最后一块生菜春饼,女孩开心吃完,满意拍了拍手,扫去手上的饼渣。 又咕噜咕噜灌了两碗水,擦去嘴角水迹,她才看向俞显,道:“听小苏说,你要见我,还威胁着要放火烧了美人坊,你想干什么?” “叫你背后的大人来和我说话。”俞显说道。 不管这个女孩是不是美人,他绝不相信,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能一手缔造出美人坊这样的一方势力。 她哪来的财力,哪来的势力? 女孩嘟着脸,像是很愤怒,瞪大眼睛盯着俞显:“我是美人,在美人坊我就是大人,我说了算!” “你是美人?”俞显道,“你全身上下,我看不出哪里美。” “姐姐说我是美人,我就是!”女孩瞪着俞显说道。 俞显神色凝重,问道:“你姐姐是谁?” “不告诉你。”女孩神采悠悠,翘起了二郎腿。 她得意看了俞显一眼:“求我,我就告诉你。” 俞显道:“我只问你两件事,你不愿意说,我就烧了你的船。” “你敢!”女孩暴跳起来,露出虎牙狠狠盯着俞显。 俞显忽然觉得这个女孩还蛮可爱。 “你可以尝试一下,看我敢不敢。”俞显招来一盏灯火,缓缓取下灯罩。 “呸!”女孩朝着俞显吐了一个枣核,没好气道:“怪不得姐姐说你是个大坏人,世上最最最坏的家伙,连小孩都欺负!” 俞显放下灯火,疑问道:“承认自己是小孩了?” 女孩只是狠狠盯着俞显。 俞显道:“告诉我,你姐姐究竟是谁。” 女孩道:“就不告诉你。” “让他进来见我吧。” 楼上传来轻柔的声音,这个声音有种勾人心神的魅力,又出奇有着令人不敢侵犯的威严。 俞显缓步上了二楼,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玫瑰雨露的芬芳,梧桐青叶的清香。 在阁楼前思索片刻,俞显推门而入。 一幅高雅的宫廷侍女图映入眼中,四扇屏风精妙绝伦。 屏风雕空,中间是一抹纱帘,俞显可以看到屏风后朦胧的身影。 这是个很美的女人,而且在干着一件很美妙的事,美人出浴。 一个女人在这个时候,把一个男人叫进来,俞显实在想不到她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屏风转开了,露出一方浴池,池水上撒落着瓣瓣玫瑰,殷红耀眼。 当然最耀眼的还是女人白嫩的肌肤,两抹樱桃般的腮红。 她浑身环绕着腾腾热气,慵懒靠着,两双玉手在柔美身躯上随意滑动着。 女人动作很自然,她一丝不挂,却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俞显在此。 俞显也不介意,更没有回避这一幕,因为他觉得这一幕见过很多次。 他认出来了,这是在赏柳山庄那个坐着华贵气派的马车,还令玉扇恭敬低头的女人。 通常女人穿上出彩的衣服,戴上华贵的首饰,会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可眼前这个女人,她不穿衣服,不佩戴首饰,反倒更加迷人,甚至显得更为高贵,令人无法从内心产生邪念的想法,只会感到自惭羞愧。 俞显实在想不到世间会有这样的女子,像凤凰一样令人景仰,万丈雪山那样冰冷。 就算她脱光了在男人面前,也未必会有男人敢碰她。 “你是谁?”俞显问道。 “七年没见,你连我都忘了?”女人幽幽说道,像是在轻轻叹息,脸上怀缅着什么。 俞显道:“我连自己都忘了,又怎么会记得住别人。” “李有仪。” “李有仪?”俞显喃喃自语。 他内心悸动,确定对这个名字很熟悉,李有仪,有凤来仪。 “你是我以前的女人?”俞显问道。 李有仪道:“以前是,现在也可以是。” 俞显问道:“你说七年不见,那为何七年前我会离开你?” 李有仪轻声叹道:“因为我做错过一件事。” “什么事?” 李有仪道:“我利用过你一次,当时你告诉我,谁利用你,谁就该死。” 俞显沉默片刻,随即问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 李有仪道:“七年前有个叫俞显的男子,还有个叫李有仪的女子,他们曾不问世事,打造了一条船,共同游荡四海,相约终老,可两人却是在及冠之龄,就此分离。” 她把目光看向俞显,眼中柔情无限,敛去了高贵气势,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望着情郎。 俞显现在明白为什么会对美人坊的船如此熟悉了,这些船或许本就是李有仪按照当年那条船所造,连布置都一模一样。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相信?”俞显问道。 李有仪道:“你心口纹了一幅凤鱼图,金纹火凤,翻浪水鱼。” 俞显脸色微变,他胸口确实有纹着凤鱼图。 “七年没有你的消息,此生我也不打算再见你。”李有仪道,“可你忽然出现在金陵,令我很想要见你。” “我只想问清楚一件事。”李有仪盯着俞显。 俞显道:“你说。” 李有仪问道:“因为当年那件事,你几乎要杀了我。可现在,顾大先生利用你,你为何不去杀他?” 俞显道:“顾大不是那么好杀。” “你心里有没有想过要杀他?”李有仪看似不经意问道。 俞显盯着李有仪:“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李有仪道:“因为你非杀他不可!” “为何?”俞显现在可以肯定,李有仪必然知道自己从前一些事情,而且这个来历神秘的女人很不简单。 李有仪道:“等会再告诉你。” 俞显道:“现在不能说?” “因为我现在想你了。”李有仪深情看着俞显,似乎对眼前这个男人很满意。 “想我?”俞显有些不太明白。 李有仪从满池玫瑰中起身,抖落瓣瓣花朵,向着俞显步来。 她的双腿白嫩修长,很有劲,看起来是练过鸳鸯腿一类的武功,被这样一双腿勾住了腰,一定会是件很美妙的事。 她也不出所料用双腿勾住俞显的腰,紧紧搂住了后背。 俞显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在耳边,心里抓痒痒似的,黑袍也被她缓缓脱下,腰带也被顺手解开。 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体很熟悉,抱住赤裸的她,不会觉得有任何异样。 胸前传来柔软的触感,俞显长吁了一口气,李有仪的胸膛很结实,还很柔软,他一手都握不住。 他承认把持不住了,也没必要去把持了。 只是心里想不通,一个如此高贵气派的女人,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渴求,这样一个女人不会找不到男人。 难道是因为相隔七年的旧情,她还留有情愫? 一个女人愿意用七年正值青春的年华,去铭记一个男人。 这让俞显多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是那样真挚。 在他面前,李有仪就像一个小女人一样,渴望着关怀。 俞显也看到了李有仪心口上的凤鱼图,和自己心口上的绣图,别无二般。 李有仪拿住了他的死穴,这是男人都有的一处死穴,他身体开始燥热起来。 俞显来不及说话,柔软的双唇贴了上来,紧紧含住他的舌头,那股梧桐清香充斥口内,他觉得比吃了蜜还甜。 嘴上回应着李有仪,俞显同时握住她的腰,抱着绝美身躯步向阁楼内的大床,轻放在雕花绸缎之上。 他压了上去,轻抚着情人肌肤,李有仪也用身躯努力回应,整个过程水到渠成,像回到家一样的感觉。 四扇屏风遮住无限春光,隐约传出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