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我死的很冤枉。 当时的具体情况是新帝,也就是我哥,召我入京城。走到宫门口时,领路的小太监回过身来给我一刀,可怜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这么断了气。 这么桩蹊跷的命案,我作为当事人在重生之后也仍是在想,那小太监杀我莫不是因为我下马车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如此这般,心眼可谓真真的小了。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本只是一介小县官的女儿,上京城都是头一回,稀里糊涂的就给人砍死了,我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云里雾里重生后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那日后登基为帝的“亲哥”宁笙。他抱着我,薄唇轻抿,修长如玉的指扶在我的腰上,隐隐发白。 我那个时候自然还不晓得自己是重生了,只以为京城之中人才济济,我被割断的喉咙被十分完美的接了起来、一点不疼不说,唯独后脑还起了个大包。当即感激涕零,拂了拂袖子爬起身,对着宁笙行了个跪拜礼,手在空中画了个夸张的大圆,磕头伏地。口中叨念着,“谢过吾皇救命之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家里人一致以为我摔傻了。 而我于俯拜时低头所见,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的胸再度扁平下去,当真傻在了原地。 …… 事已至此,我才晓得自己是重生了。 老爹花白的头发又油光瓦亮了回去,一脸的褶子被拉平不少,瞧上去仍有几分硬朗。 唯一没变的是宁笙,他极度妖孽的在十年之内都维持着一张桃花似的撩人面容,眸中点漆如墨,眼尾微翘,勾出三分凉薄到了极致的妖娆,不知为何又叫人觉着心悸得很,怎么看怎么带着一股子王霸之气。都怪我从前瞎了眼,才未能紧紧抱住这大腿,容那荣华富贵同自己越走越远,可恨啊可恨。 阿爹在我的床边抹着泪,“儿啊,你这还没有出嫁就摔傻了可怎么好?” 我原本是瞧着宁笙舍不得挪眼,听得老爹这一句叫人倍感熟悉的伤人话语,才缓缓的记起来重生后的此时此刻,究竟是个怎样的境况:十四岁那年,城里有个财主到我家提亲,生得膀大腰圆,肥头大耳,开价千两白银的聘金。 我爹心动了,我抑郁了。 心情不好骑马出去溜达,结果不知怎的摔了个倒栽葱,在后脑上磕了个大包。红娘后来说我这包肿得不好,是个带煞的凶包,急匆匆劝那财主把婚退了。于是,这个包就还是救我出苦海的好包。我忽而也就不那么怨怼了,对爹道:“可惜啊爹,这次我是嫁不成了,人家财主不要我了。” 爹爹面容一肃:“恩?怎么说?” 我道:“他们不要头上摔了包的。” 阿爹低着头连念了两遍此话当真,再道一句我且去问问,便忧心忡忡的出门去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抬眸正对上宁笙清冷的目光,立即自觉地爬起身将床褥抖了抖,铺平整,再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兄长大人,您坐。” 宁笙睨了我一眼,真的过来坐了。 我见这马屁怕是拍对了,再一溜烟去桌上给倒了杯茶,奉到他手边。 宁笙接过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而后轻描淡写问道:“谷雨,你亦重生了么?” 我睁着眼,愣了好一会。幡然醒悟的同时膝盖一软,再度俯首跪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恩,平身。” 第一章 梦醒,惑之,不分孰是梦境,孰是真 …… 重生之后,第一觉梦醒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恍惚心悸得厉害。我缩在被子里捂着自己尚好的脖子,沉重的眼皮前略过虚幻的浮影,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复一层。 待得日上三竿,阿爹拿着棍子来赶我起床,那不重不轻的力道扎扎实实地落在屁股上,我抱头鼠串的间当,才再度有了现实的感悟。 啊,活着! 顶着舞得猎猎生风的棍棒,我趿着鞋子,顺手扯下外衣抱头飞快朝外窜去,一路奔到陛下的书房。合上房门的时候,阿爹的怒火声已然远得听不见,我胸腔内却咚咚作响震得耳朵生疼,想必是许久没有挨过这样出其不意的竹棍炒肉,略有些不适应。微微喘息之后,才回眸看见书桌前平静执笔勾画的陛下,窗边倾泻的日光散乱,眉眼精致,恍若白玉无瑕。 我喘得像狗的呼吸声登时一止,原地束手立正道:“我,我刚被阿爹拿棍子撵了,一时慌不择路唐突了圣上,我万死难辞其咎,我……” 陛下这才从书中抬头看我一眼,眉目清淡,微微蹙眉,丢出两个字来:“闭嘴。” 我即刻收音,愣了半晌,因为前世给他磨砺多年,曾经几乎大成的金刚心又碎了一会。 沉默着背回墙角,认真扒拉整理起自己乱七八糟套上的衣裳。 确认自己已经穿戴整齐之后,我偷偷回眸瞥一眼端坐在上的人,确认他手头上没再处理什么事才小声开口:“陛下昨个儿说让我今天来找你,是,是有什么事吗?” 陛下停下笔,轻描淡写:“恩,是要问你重生的事。” 我心里一突,长长哦了声。 陛下喜欢言简意赅的类型,我一句废话不能多说,略整理了一下措辞。老老实实交代自己被杀当天的清晨吃过两个馒头,喝了一碗小米粥,走过三条小巷子,刚碰上一个太监就蹬腿儿了的事实。然后直愣愣看着他,静等他也说些什么。 然则,陛下并没有给我分析什么,沉默片刻后,正中靶心的道了一句:“原来你那天出门没带脑子么?” 我捂住心口,感觉里头传来了哗啦啦碎裂的声音。 我原就生得胆小,昨夜更是做了一夜的噩梦,皆是濒死之时的绝望,不想再提。可他是哥哥,也是一同重生的人,我打小便信任着他,也依赖着他。故而保持着捧心的姿势沉默一会,轻轻打了个哆嗦,低头细声开始讲述。 “我收到诏书之后,就被爹爹送到京城了,入住的酒家都是随意挑的,我也并没有发觉身边有奇怪的人,一路到皇宫门口都没有什么异像。杀我的那个人就是入宫后给我领路的太监,我头一回进宫很好奇,便仔细看过他。他身量很直,身上也没有什么异味,手指骨很大,虎口到手背的地方有一条浅疤,无论是身量还是气质都像是比较有男子气概的人,跟阿爹描述的太监不大一样。我起初也有生疑,但是进宫门的时候,那个人低着头,我虽然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是守门的头两个侍卫都看见了,而且并没有说什么。我以为自个是个乡巴佬,没见过有气魄的太监,所以就没吱声的跟上去了。“ 陛下恩了一声,又开口,“看见他腰牌了没?” “没有,他有意无意的避开,我晃了几眼都没看到,也没好追着看,就去看旁边的风景去了。我随着他绕过一个宫门走到一条很长且无人的走道,还在回头看门后的风景的时候,他便突然回了头……”顿了下,“他比我高大半个头,用来割破我的喉管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把银制的剪刀,被掰成了锋口朝外的凶器,飞快的给了我一刀,就转身跑了,我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他的脸。刀影过后血流得很快,一阵一阵的喷出来,捂都捂不住,我很惊慌,看到他的背影绕过一扇宫墙,似乎没有引起侍卫的怀疑。之后的事……记不起来了。”因为我咽气了。 想到这,我低着头又打了个哆嗦。 …… 我胆子有多小,有点羞愧于对人说。 阿爹说我六七岁的时候,差点淹死过,救我上来的阿伯一直叨念着看到一个脸色青白的小孩把我扯下去了,可他把我抱上来后想去救另一个孩子,却没有看到水中有人了。 这事也不知是不是胡诌的,反正我爹看我真出了事,吓得不行便请了法师。法师装神弄鬼的上蹿下跳,最后得出我阴盛阳衰,容易碰上不好的东西,让我爹找个人护着我,不然迟早会给人拉走。 就这么,我那一直抠抠索索过日子的阿爹一咬牙给我请了个贴身的侍女,阿花。她命格很好,端的一身能镇住那些个小鬼的正中阳气,同我形影不离,夜里都会同睡在一起。 然而阿花最爱的便是在晚上同我说些灵异鬼怪之事,兼之有人说我经历过,便更吓得我瑟瑟发抖,不管春夏秋冬都能在被子里捂出一身汗来。 后来,我十三岁那年,阿花出嫁,我才又只得一个人睡了。 我是被吓大的,人家越吓越不怕,我越吓越怕,生怕自己一睁眼又能看到点什么。从前是怕小鬼再来缠着我,现在就是怕那个索了我命的人。想象中他总是有张惨白的脸,青色的眼,总而言之,一转过来就能取了我的命。 又一次细致的想起那个人,我抱着手臂,心中莫名升腾起一丝无助。只有有过频死经历的人才会明白,真正生命终结时,那一刹那的孤独感与绝望。 两厢静默良久,坐上的陛下忽然起身,在我面前止步。偏凉的指尖拂过我干干净净没积攒半点湿润的眼底,那轻柔的触感,破天荒的带了些怜惜。他淡淡地迎视着我的眸,开口犹若九天之音:“往后听我的话,便不会有事的。” 他说这话时,虽然神情不很温柔,但是在我自带光环的特效下,便变得无比美好。 一句简单的言语简直就是一块免死金牌,让我再度燃起了熊熊的求生欲。受宠若惊,赶忙笑着,讨好般往他向我伸来的手贴近了些许。 陛下眯了下眼,难得没有将我推开。 不过我都懂,这就像久别重逢,再冷清的人脾性也会缓和一些的说两句好话,处得久了,他就会原形毕露,将我甩到一边去了。 毕竟陛下他从不会像这样亲切的对我。 …… 我和陛下自小的关系就很好,至少我这么认为。 十四岁,他离开家之前,我都一直以为他是我的亲哥。但凡是我有的,都会给他留上一半。自己不怎么挑食,却能将他的喜好记得牢固。 可陛下当我哥哥那一会儿,都是高冷型的。倒不是给我甩脸子,而是把我当做空气,一般不怎么搭理我。每每都是我在散了学堂后无聊,就跑去他的书房。不说话呆着也好,偶尔能同他说上一两句话,我也就满足了。 阿花总是笑我,说我对哥哥正是一场让人唏嘘不已的单恋。 我觉着这话说得很对。 我家娘亲过世得早,是生了病没钱医治走的,那时我才几个月。爹爹生怕这种事再度发生,当了县官之后抠得叫人心塞,没日没夜忙活着钱的事,后来请了个侍女照顾我,更是早出晚归。 哥哥虽然是不搭理人的高冷型,但总的来说我同他说的话比爹爹要多出不少,我其实很依赖他。依赖得像是贴狗皮膏药,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才好。 我自来都是缺失着安全感的人。 因为是“亲哥哥”,所以从来也不会介怀是不是单恋。后来才知,他根本就不是我亲哥。那恍然大悟之感伴着失落,叫我印象深刻了许久。 他没理由宠着我,原来是这样。 所以哥哥离家之后,我回想起这么多年没脸没皮的叨唠,没敢再同他联系。直到多年以后,动荡的朝政终于安稳下来,新帝登基。我收到一道诏书,这才知晓哥哥成了皇帝,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在了见他的路上。 而现下的境况又略有不同了,陛下说他会罩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期待些什么。 譬如那些我不敢奢望,却一直视若珍宝的兄妹亲情。 …… 财主收回提亲的消息很快的传回到爹爹的耳朵里,我当天被罚,三餐都只能吃白豆腐。 那细白水嫩的豆腐前两口咬着倒是挺香,愈到后来便愈是形同嚼蜡,难以下咽了。 我终于熬过了第三餐,躺在院前的草坪上抚着肚子,想着明早定要去厨房讨要支鸡腿来,沾沾油腻,脑中浮浮沉沉都是肥嫩的红烧肉。 不期然天上一只肥鸟晃悠悠地低空飞过,我直勾勾的将之盯着,心中不由有些躁动。再一阵就是幻想中几近实质化的香味扑鼻而来,我暗自哀鸣一声,痛苦的捂着肚子蜷缩着翻了个身,紧接着听得陛下的声音淡淡并着随意道:“地下凉,起来。” 我就着捂肚子的姿势,动作在思维之前忠于指令,就地翻了一周,噌噌两下地爬起来了,顺带自然应了一句:“嗳” 站定回眸的瞬间,陛下手中的肥嫩诱人的烧鸡灼灼的占据了我的视野。但它毕竟不在我手中,我只得克制默然在那杵着,老实巴交地垂下眼。 见我不吱声,陛下坐在石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瞥也没瞥我一眼:“肚子饿么?” 我矜持的点头,声音却抑不住急切,小声道,“饿。“一顿,怕他听不见,拔高了点,”饿。“再一顿,难以自抑的叹息,“饿啊。” “恩,吃吧。” 陛下开口的语气,竟同我给学堂里小汪吃骨头时,有那么一点儿相似。 我喜出望外,乐呵呵地凑上前了。 他这样对我,看来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没有消散。我惴惴不安承了他千年等一回的好,心里头险些怆然而涕下,激动之余不忘讨好,掰下两个鸡腿:“哥哥,你要吃一些么?” 陛下不让我叫他陛下,因为他现在还不是陛下。为了配合掩人耳目,我只能像从前一样唤他哥哥。 陛下手中执着书卷,墨瞳之中清润如许,眸光触及我手中油腻腻,被破膛开肚的烧鸡,而后淡淡移眸到我脸上。 我一默,收回了递出去的爪子,忙不跌解释:“对不住,我有点激动了。下回,下回我再给你买。” 我竟忘了他半分不接地气,挑剔得令人心塞的毛病。 吃着吃着,人满足得有些放空,脑子乱七八糟想着事,眼见着它将要成却一堆骨头的时候,忍不住无意识地喃喃,“没想到重生一回,又多残害了一条生灵,罪过罪过。” 陛下唇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下:“前世我也带着这条被残害的生灵来找了你的,只不过那天你出去了。” 唔?我咬着鸡腿的嘴一僵,思绪骤转,短暂混沌过后,霎时豁然开朗。 重生之后,还没适应过来环境,脑中昏昏沉沉的,险些都忘了。今天是四月十三,一贯被我记得牢固的日子。 那不是我好不容易且终于遇上了我初恋的好日子么! 第二章 前世的四月十三,我没能像今天一样等到皇恩浩荡拎着烧鸡来找我的陛下。彼时的我躺在草地上望见天边悠然而过的肥鸟,于视野之内来来回回的几趟,眼见那娇憨的姿态撩拨得刻意,忍无可忍地起了身。 我历年来锻炼丢石子的准头不错,可那肥鸟受我一击,却愣是撑起骨气,颤颤巍巍掉到了隔壁庭院。 到嘴的肥肉怎么能就这么飞了呢?!我当即一咬牙一跺脚,就翻了那一扇我最不想翻的墙。 我家隔壁是个大户人家,跟我爹这个小土县官不一样,乃是上京的大官。里头住着大官家的少爷,听说是身体不好,要到我们着穷乡僻壤、好山好水的地界养养身子。 我从前一直很讨厌病弱的人,因为我在学堂就认识这么个弱柳扶风的男子。一回课堂上打瞌睡,不留神身子一歪,手肘戳了他一下。 戳在哪我没注意,大抵是在腰腹之下,大腿之上的位置,他抬头瞅了瞅我,脸颊一红,当场就哭了。夹着两腿,姿势扭曲地趴在案桌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没完没了,险些没将自己哭抽过去。 我因此挨了夫子三竹板。 更惨的是回来之后,我肿得跟包子一样的手给陛下看见了,他给我上了药,问我为何挨打。 我以为他要安慰我,隐隐委屈,欲将垂泪的如实道了。可他过河拆桥,药上了一半,吧嗒合上药箱,一句话没说的走了,三天没拿正眼瞧我。 从陛下的态度看,我觉得应该是我错了。老实巴交提溜上果篮去那男子家里道歉,开口说了没两句,被他用烂蔬菜砸了出来。 有此番阴影,我就对牵扯上“孱弱”二字的人没有丁点好感了。 可往往反差才是人生的真谛。 我吭哧吭哧翻过我生平最不想翻的这堵墙后,噗咚一声栽进一方清池中,看到了…… 新世界。 我掉进去的池水不深,站起来约莫刚好能没过我的鼻息。我十多岁时习了些水性,所以刚开始也并不着急,噗咚掉进去后,稍稍适应便睁开了眼。然后脑子一僵,险些惊惧而死。 水下青濛濛的光泽偏冷,池底并未有淤泥,而是铺设着似玉非玉的基石,有个人静静躺在其上,双眸静闭,透着水中悠悠的光线,面色惨白得不像个活人。 自面容来看,大抵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金银丝流云华服,墨发若水藻般轻轻浮动,眉眼精致,徒然便生出一股子出尘的病弱美感,叫人瞧了心中一紧,都忘了害怕。 我抚上自个险些吓僵了去的心脏,只以为他是溺了水的人,一口气沉到底,抱住他的腰,试图将他带起来。因为他的衣裳太沉,搬了两下没成功,便大手大脚的褪下那一身的华服,只给他留了件中衣,将之扛了出来。 将人救上岸,我才开始害怕,怕自己弄了半天抱的是个死人。小心翼翼地探了下他鼻息下的呼吸,却始终探不到点滴的动静,好半晌,整个人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的倒跳开去。 娘嗳,生平第一次见着活生生的死人了! 我脑中念头乱冒的晕乎起来,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再然后,他的眼霍然的睁开了。 黑曜石似的瞳就那般直直的望过来。我措手不及,刚刚支起来些的腿一软,跌在地上愕然同他对视一阵。再不能忍,撒腿就跑了。 然将将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脚踝处一紧,贴上来只手,冷得我生生打了个牙颤,险些尖叫出声,却愣没能挣开那一只看似柔弱的手的束缚。 少年的声音微微虚弱道,“别怕,我不吓你。” 我几番挣扎无用,已然有些上火,听得他说话之后脑中一卡,回过身怒道:“我现在快被吓吐了,手脚抖得跟不是我的似的,你说你没吓我?!” 少年被我吼得一缩脖子,默默将手收回来。 “那你把我丢回池子里吧。” 我一惊,火气登时就被淋漓的浇干了,左右望了望,缩起腿,试探着:“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少年神情不动,躺在那,交领的衣襟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儿精致的锁骨,漂亮得似个瓷娃娃,正儿八经的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你莫不是脑子被水泡坏了吧?那可是会死人的。”我被他的认真弄懵了。 少年摇了摇头,空灵清润的眸子一如天光湖色的澄明,一副说什么都是认真着的表情,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没坏,我还知道你就是邻家的谷雨姑娘,对吧?” 我抿了抿唇,抱胸,居高临下,“你偷窥我?”我没见过他,他却见过我,不是偷窥是什么? 少年沉默半晌,慢悠悠的的爬起身,捞起水池面上飘过的小肥鸟:“你声音太大了,我每天早晨都会被你吵醒,给你写了抗议信没有收到么?” 唔,十四岁那年,我正学了些小曲儿。 阿爹说那是低等的伶人学的东西,顶多让我听听。小时候就是这样,愈是拦着便愈是有好奇,一回凑巧遇了个师父,学了两招,等阿爹一出门就在家里头吊嗓子。咳咳,没想到扰了别人的清梦。 信我是收到了,但那信被熏得香喷喷的,让我烦恼了好久,没好意思拆。直给我爹感慨,人美了就是这样受欢迎,没办法。 阿爹虽然深以为然,可还是拧着眉说写这种矫情信的肯定也是矫情的人,穷书生,不许我看。 我思量很久,将它放到了我的枕下,以为这写信的男子纵然太矫情了,我爹爹看不上,可我还是感谢他给我写了十四年来第一份的情诗。着实是里程碑一样的存在,便偷偷珍藏着了。 啧,结果居然是谴责我的信么!那熏得那么香做什么,花里胡哨的,娘娘腔! 我心里头受了打击,没好意思吭声,就道:“收到了收到了,我最近太忙,还没来得及批阅呢。”顺手准备捞过他捡起来的肥鸟,却被他一闪,绕过了。 “你做什么?”他首先抬头问我。 我一怔:“什么我做什么?这是我打下来的鸟,我要把他捡回去,不然我爬墙过来玩么?” 他不甚同意的摇了摇头,大有循循善诱的耐心:“可它掉在我院子里了,被我捡起来的。” 我看了他一眼,捋起袖子,呵呵笑了两声,“你就直说你想怎么的吧。” 他神色动了动,扬起明晃晃的一抹微笑,带着十分要命的讨好。“分我个翅膀行么?我肚子饿了。” “……” 邻家的少年,就是季云卿,我那因为一撮孜然就熊熊燃起来的初恋。 至于他为什么会躺在水池底下,这个问题我后来问过。他拨弄着火堆,墨瞳幽定,认真道:“因为太热了。” 我信他就有鬼了。 …… 思及前世本应该发生的种种,我心下若猫爪子在挠,鸡腿也没心思啃了,抹抹手就想往外面窜。 陛下慢条斯理将我拦了拦:“做什么去?”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 彼时我同季云卿相处得囫囵,还没体会出来这就是初恋一层的意思,恰逢两月之后,陛下就抛下我离家走了,所以我在前世压根也没给他提过我还有这么一段秘恋藏在心里头。 我冷静了下来,坐回原位,继而抓起鸡翅,打算循序渐进的说出这么份有始无终的初恋。“那个……咱们不是重生了吗……虽然不明缘由,可眼下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按照前世的时间,我现在应该去邻家初遇我日后的熟人季云卿了,所以还是去一下会比较好。”咽下一口鸡肉,期待问,“对吧?” 陛下听到季云卿的名头,并不是若我想象中一派陌生的反应,而是揪住了另一句话,“做什么要照演?” “恩?”我咬着鸡翅的牙齿一顿。 “莫不是你还很满意前世丧命的后果?” 事关我的小命,我自然着紧,摇摇头:“那怎么可能!“ 陛下恩了一声:“所以你不必非得去。” 我心中权衡了一阵,感觉没有突出重点的跟陛下将这件事说清楚。我并不是要按着流程做什么,只是想要再见到季云卿,我曾经的初恋。可毕竟女儿家,我还是有点基本的娇羞,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只得故作高深,清了清嗓子,问:“哥哥,你有喜欢过谁么?” 宁笙前一刻还慵懒倦怠着的神情中一闪而过的僵硬,看着我,唇角的笑也浅淡了些,不答。 庭院中刮起一阵小风,卷积两三片落叶,一片尤其枯黄的将好落在烧鸡上,险些坏了我抒情加摊牌的好情绪。郁郁将枯叶摘下,低低道,“我有过,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年。”闷闷一指对面的围墙,“就是那个季云卿。” “季云卿在我十六岁那年去了京城,他本应该去的地方,然后……好似是因为朝中动荡罢,死了。有始无终,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吸了下鼻子,“我前世给他做了个衣冠冢,就在我家靠着的后山那里。爹爹说看着怪渗人的,一直骂我,说他若是撞鬼了,第一个就将这衣冠冢踩平了去,我当时想,就算是撞鬼还是让我来撞比较好,左右我也比较容易撞,而且这样我还能见到一回季云卿。那时还是很伤心的,只是过了很多年,我连他的模样都快忘记了。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活一回。现在竟然还能见着活的他,你说,人生的际遇是不是忒奇妙了?” 我说这么一些,是听出来陛下方才话中颇有几分“改造从现在抓起”的势头,隐隐不想我去见季云卿。便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顺带卖些惨,好能打动他,放我出去。 可陛下的铁石心肠并非浪得虚名,同我久别重逢的喜悦估计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他瞅着我,冷不丁的笑了两声。虽然是个冷笑,还是晴光方好,美不胜收:“你倒是单相思得挺有滋有味的。” 这我就不赞同了,委婉思量,还是道:“其实……也不算单相思吧,我同他……”还拉过小手呢。 “所以呢?”陛下简单的截过我的话,问道,“你还是要翻墙过去?” 他这个样子,眸光淡淡的,给人瞧不出一丝情绪来,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晓得怎么表态才能顺了他的意。复尓思忖见季云卿也不急与这一时,于是道,“我可以晚些再去。”想了想,补充,“而后换一个见面的方式,或许能有些不同呢?” “随你。”陛下丢下这两字,起身似乎打算离开,然走到一半,不晓得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面无表情道:“你敢爬墙过去,我便让你爹知晓你爬墙去会情郎了。门后立的杖板你还记得罢?大抵可让你两天下不来床。” 我一讶,还没想透怎么又给他过河拆桥了,陛下便已经施施然走了。 可这前一句道随便,后一句就甩出来一句赤果果的威胁是个什么理儿?还能不能给个准信了? 圣意难测啊圣意难测! 我背着手在庭院里一通乱走。正百思不得其解,一阵微风轻拂,我忽而的福至心灵:陛下直说不能翻墙,那我是不是走正门就好? 他可真是个面冷心热,在意我清誉的好哥哥啊! 第三章 当夜,我寻着床下季云卿给我写的“谴责信”,不由一阵物是人非的感慨。 前世不懂得珍惜,那日见过季云卿回来,晓得这一封信不是劳什子的情书,而是劝解信,一下子淡了兴致,拎出去丢了。后来他走了,又常常想,要是那封信没丢该多好,他的衣冠冢里就放了两堆石头,还都是从他家院子里捡来的,什么都没能留下。 如今我捧着那封香喷喷的劝解信,心里头还是有那么点庆幸:这就是我比前世能多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好了。 翌日,我在厨房找了些吃食,嘴里咬一个馒头垫垫肚子,手上提上个食盒,走到季府跟前,咣咣地敲了两下门,心里略紧张。 我倒是丝毫不担心昨天没有及时出现将季云卿从水里捞起来,会让他提前结束生命。他常常都会这样在水底躺着,但始终没有出过岔子。 开门的是他家下人,阿文。第一眼便将我这个素不来往的邻居给认了出来,“谷小姐。” 我朝他点了下头:“你家公子今个在家吗?” 阿文低着头偷偷瞥了下我手中的食盒,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又听我找他家公子,表情似乎略有恍然,竟一句旁的都没问。“在的。”他说着,身子便往旁偏了下,给我引路。 一路折来绕去走了近一刻钟,阿文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抹头上的汗,回过头来喏喏对我道,“实,实在是对不住,谷小姐,我家公子可能已经出门了。” 并不是出门,而是不愿意待客。这院内困人的阵法我晓得一二,只不过前世没有被他这样拒之在外过,一时还真没想起来。 我恩了一声,也不强求了,将手上原本给季云卿备着的食盒晃了晃:“是这样,我前几日收到了你家公子写的谴责信,想着既然叨扰了他便过来登门道个歉。” 阿文抹着头上的汗,有点不知所措的左右偷瞄,偶尔还会扫一眼食盒。“谷小姐言重了,只不过公子今个确实不在,等他回来,自会将小姐来意转告的。” “这食盒之中本是备着一点零嘴聊表歉意的,公子既然不在,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我也便不将它留下了。” 阿文暗自松了口气,点头如捣蒜。 我想起季云卿曾经闷闷的抱怨,不由觉着好笑。 他道,“我并非不能食五谷,而是家里人管着不让我吃。你若还有些良心,就不要同我抢东西吃了吧。” 我只得带着食盒原路返回。 在空落无人的家里走了两圈,遍寻陛下不得,心里一叹,无聊啊无聊。 虽然我脑袋上添了个包,据此告了学院的病假,但是呆在家里也无趣得很,不若去学院晃晃。 由于今个是打着扬眉吐气的心思去的,遂而我还特地换了身新衣裳。 我是带着记忆重生的,夫子教的东西脑子里还记得七七八八,人还未到学院,心中早已脑补了一场学渣逆袭的好段子,躲在院边听里头朗声读着那些早给我背得滚瓜烂熟的诗词,开怀之情难以抒发,靠着树叉着腰,恨不得仰头几声大笑。 “谷雨?你不是告了假吗” 学院的老仆忽而从榕树后走出来,吓了我一跳,忙收起姿态,挺胸站直。 我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竹笤帚,谦逊起来,“齐伯好。我今晨起来时发觉头不若起初那么疼了,便过来了。可是……现在进去似乎迟了些,夫子他会生气吗?” “这孩子,说什么呢!睡糊涂了吗?”齐伯低头开始扫落叶,“你即便是要来,不是也要等到下午吗?” “下午?”我错愕地眨了眨眼,“下午不是他们做大学问的公子小姐们上课的时间吗?” 莫看我们临城穷乡僻壤,倒是出过几个大学者,是个出了名的文墨书香之地,十分的崇文。 我们学堂的夫子便是极富盛名的大学者之一,座下弟子数百,学习进度自然不可能一致,便大体的分作两批,佼佼者皆在下午才会来上课,拢共二十来个人。 而我前世给阿爹花了大价钱塞进来后,始终都是在上午过来混混时间的,对于课堂,印象最深的就是夫子他因为我功课没做好,打过我手心不下三次。 齐伯点点头,“对啊,夫子昨天就跟我说,宁公子有意让你从此往后都下午来,学更深层次的学问。” 我瞪大眼睛,霎时犹若雷击愣怔原地。脑海中勾勒了一早上,在初学者中鹤立鸡群,伟岸高大的“学术佼佼者”形象刹那间支离破碎,就那般随风散了。 不敢置信:“这……是为什么?” 齐伯不知为何被我这句话逗笑了,“我也是奇怪啊,还以为是你突然上进了,主动提出的呢。”顿了顿,“不过我倒是听说,虞公子昨日还对夫子道了句话。” 什么上进,我巴不得在矮子里面当高个儿呢,多威风啊。 我心如死灰:“什么?” “若是让你太得意威风,怕是连着多久,家里都不能过个安稳的日子了。” 迎头一盆冷水,泼的我整个人都凉透了,干笑得找不着调儿:“哈,哈哈,哈哈哈。” 看来陛下与我重逢以来的喜悦,是彻底散了。 …… 一无所获的在外面晃了圈,赶回家的时候正巧遇上阿爹。 可能是性格关系,阿爹走路的脚步总是很快的,就算是没什么事也像是急着赶着一般,同我的温吞恰好相反。 他匆匆地从巷尾走到门口,我十步路还没走完,悠悠哉哉在院前磨蹭,满面欢喜着同他打了个招呼:“阿爹,早啊。” 阿爹每次见我不慌不忙,一副悠闲的样子就上火,可这么多年过去也都习惯了。今天大抵是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竟就着匆匆的势头两步迈到我面前,一伸手就将我的耳朵拎了起来,黑着脸:“还早!你说你又去哪儿疯去了?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今天上午是不用去学院的!” 我着实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吓了一跳,耳朵给人这么拎着,脚步迫不得已的快了些,短暂愣怔之后大喊冤枉:“我不知道呀,没人告诉我时间换了。” 阿爹似乎根本没听见我的申诉,只是愤愤,“你不知道?哼,你要是安生点,头上哪里会撞出那样的凶包,这亲事也不会黄了。” 我心中一定,顿时也明白他这火气哪儿来的了,缓缓道:“可这事儿不怪我呀,我也不想摔的。” “那怪我咯?!” 两个人闹闹腾腾,我被拖在阿爹身后,还没进屋,正要伸脚去迈一下门槛,便感觉阿爹急匆匆往前赶的身子毫无预兆的一顿,不动了。 我咦了一声,脚收得不及。眼见着迈过去只能踩着爹的脚,不迈过去只能踩着阿爹黑脸给我说了数遍绝对不能踩的门槛。一犹豫,一迟疑,抬起的左脚就那般别扭着踩上了自个的右脚,身子一歪,耳朵生生从阿爹手中抽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滚到了地上去,好一阵天旋地转…… 门前三两台阶那都是小事,我捧着险些给揪掉的耳朵,感觉刹那间眼泪都给疼出来了两滴。 耳边未多时便传来临近的脚步声,一双手不由分说稳稳扶住我的胳膊,语气微沉,低唤了句,“谷雨?” 这一句的熟悉实乃是出乎意料的,我几乎是立马的抖直了身子,嗳了一声挤着干笑抬起头来。 陛下一眼望见我灰头土脸,却还龇牙咧嘴笑着的模样,眉宇之间不觉轻轻舒缓了些。好半晌,薄唇轻轻一动,丢出两字微凉:“出息。” “……”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方面,忙着揣度圣意,不好作答,唯能赔笑。 这时阿爹已经没理会我的进门了,台阶遮挡,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微微弯曲,笑吟吟对着屋里头的人道:“季公子怎的过来了,真是让小人这儿蓬荜生辉啊。” 季公子…… 我呼吸不受控制的稍顿,偏过头竖耳去听,却没立马等到里头的人开口。倒是阿爹回头又看我一眼,脸色突变了瞬,横了我眼,似乎是暗示我赶紧滚起来,又对内赔礼道:“季公子貌比天人,小女没见过世面,失礼了。” 屋里头静了会儿,十分突兀的回了句—— “哦,原来是这样。” 这种违和的回答方式…… 确定是季云卿无误了。 我托着陛下的手慢慢站起来,并不是胆大包天,忘却陛下不喜人近身的癖好,而是发觉自己适才还磕着了膝盖,动作牵带着颇有点疼,这才将他扶了扶。 我自认不是个重色轻友的,但绝对是个如我爹般趋炎附势的。即便是到了这种关头,心里紧张着同季云卿的再见,却依旧分神想着:阿爹实在没眼光,季云卿日后虽是位高权重,然则他只是个天师,从不过问朝政,无论怎么说,讨好我面前的这一位才是正道嘛。 思及此,我再不敢让陛下久扶,抽回手前还不忘用自己的袖口蹭了蹭他手上因我而沾上的灰,朝之讨好的笑了。 第四章 松开陛下,我听从阿爹的呼唤,顶着一脸的灰,一瘸一拐地拾级而上,迈过门槛。 缓缓得见庭院槐树之下的季云卿,一如我初见他的那日,衬一袭金银丝流云华服,神态之中三分虚弱纤细,眸中光华却潋滟,人如玉琢。瞥我一眼后,摆出个很是不走心的笑。 我静默瞧了他许久,好一阵,才亦朝他咧嘴笑了:“对不住啊季公子,我前两天心情不济,喜欢吊嗓子,吵着你了。” 笑到最后,尾音竟不受控制有些轻颤。 陛下适巧从我身边走过,衣衫似乎蕴着一阵风,那样轻而易举又莫名其妙地吹淡了我心底悄然涌上来的酸涩惆怅。 我没再去看季云卿,目光只是追随着陛下的背影,低垂着。 “阿文说今个有人提着食盒来过,便是你么?” 我猜他也只记得食盒,而不记得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提着食盒走一趟他们家,“恩,是我。是去登门道歉的。” 季云卿点点头,似有遗憾:“登门道歉太客气,食盒到了就好。” 我:“……” 阿爹眉眼一竖,盯着我:“还有这事?!”那形容,似是当着众人的面都恨不得上来拧我两下,“季公子大度,只要小小食盒便愿意不计前嫌,实在让小人不胜惶恐,不若……” “你且先去书房等我。”陛下经过时,忽而打断了阿爹的话,淡淡这么对季云卿道了一句。 季云卿前一刻似乎还在竖耳认真听着阿爹的巴结之语,后一刻便嗯了声,径直转身朝屋子里去了。 阿爹话卡一半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尴尬着,好半晌才默默将嘴合上,脸色发青的看了陛下背影一眼,却到底没说什么。隐隐愤然地挥了下衣袖,将手背在身后,轻哼一声,又脚步匆匆转去了内院。 我将这段看在眼里,顿时发觉前世也是太嫩了些,竟从未察觉陛下与阿爹之间隐隐的不对付。正咂舌,憋着气的阿爹背着手又折回来,指着我的鼻子:“傻看什么?滚回屋里收拾东西,下午课再迟了,我打断你的腿!” 我没敢顶撞,支吾着应了,夹着尾巴,低着头一瘸一拐往自个屋子去了。 走到自己闺房关上门,我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才想起来轻轻松了口气,喝了杯凉水,压下蠢动的情绪。 …… 我是个学不来轰轰烈烈的迟缓性子,最擅长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最不擅长的,便是今日这样的重逢,除了下意识紧张起来粉饰太平,假装随意,也再做不来其他。 实则,若非如此温吞性格使然,我前世也不会白白任由季云卿离开而未做阻拦,以至于两年之后听闻他死讯,才缓缓想起来问自己。 为何不拦着他呢?再不济,跟上去也是好的。 那一刹失去的痛楚最是现实明晰,才叫我忽而悟透后悔自己做错了,并可能真的有些喜欢季云卿。 可早就已经晚了。 我为他做过的最轰轰烈烈的事,也就是顶着阿爹的怒骂,在家里后山给他做了个衣冠冢。 而现在,一切都重来了,明明是好事一件,再见之后,心里却又莫名空落得厉害。 兴许是一切推翻得过了头,让我有些茫然失措。 譬如季云卿他不记得我了,这就很让我无力。他对于不熟稔之人所持之态度,那叫一个凉薄彻骨,架子堪比玉皇大帝亲临,睁着眼都能将人看没了去。也不知当初究竟是怎么同他混熟的,果真是不知者不畏啊。 我趴在桌上,长长叹息一声,刚刚才酝酿酝酿出起势的感伤还来不及收场,房间的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我原以为是阿爹来检查我是否在偷懒,头都没抬,手已经慌张摸到桌边的书页上去,翻开了两本,作势要念念有词的读起来。眼角却瞥见地上逆光投射下来的人影,翩翩修长,微微一愣。 “在哭?”声似流水清润。 陛下推门进来,一开口这样状似温柔宽慰的语句,让我还以为他是来治愈我的。殊不知他进门后却再没扫我一眼,将药箱放下,秉承的乃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还……没有酝酿出来。”我如实回答,也立马扶着椅背预备起身,打算将我书桌正对的宝座让给陛下。 “坐着别动。” 他这一句不容置否,我看见他提来的药箱,心中也明白了些许,默然僵着身子坐下。 复又想起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兄长呵护之情来得稀罕,每每在他上药时都要刻意龇牙咧嘴的嘶嘶吸上一阵冷气才舒坦。如今已是十年未受这样的恩泽,心里紧张,讪讪得过了头,便要岔开话题:“季云卿不是还在书房等着哥哥么?这样将他晾在那不大好吧?” 陛下头都没抬,显然不愿搭话:“无碍。” 我只得再次闭嘴。 撩开衣袖,才见手肘也擦破了皮,膝盖更是血流不止,浸湿了衣裳,看得我瞪大了眼。 我有些晕血,尤其晕自己的血,于是场景入目后便引得我一阵头晕目眩,原本不觉太痛的地方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这,这不会留疤吧?” “不会的。”陛下说着,匀了些药膏在指尖,覆上前先看了我一眼:“算上前世,你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了吧?” 我心说好端端的提什么年纪,又默然重复一遍二十有五这个数字,微微坐直身子摆出个矜重的姿态来,点点头:“是。” 陛下亦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指尖微沉,那冰凉的药膏便覆在了我的伤口之上。 一阵排山倒海的刺痛…… 且不论十年之前我会如何,便是十年之后,二十有五的我,原本也是会狠狠吸上两口冷气儿的。然则陛下那句莫名的提点在前,我紧绷着、外嫩内老的脸皮抖了抖,愣是没放下这个包袱去龇上回牙,忍了下来,眼眸肃然而认真地看着地面。 瞧着我蓦然肃然庄严起来的脸,陛下垂眸之际唇角微抿,竟是悄然化开一个浅淡的笑。 宁笙面容生得冷清,兼之气度从容清雅,不笑的时候恍似拒人千里之外的凉薄。但其实他的唇角本就生着微翘的弧度,犹若含笑,好看得紧,即便是浅浅笑意点缀,只要落入眼底也便能暖了人的心肝,像是霎时间的春暖花开,灼灼不可方物。 我兀自在这十年难得一见的笑中失神,或又朦胧听得他道。 “我听闻……” 说到这,竟顿了顿。 我一敛神,只怕是陛下看出我走神,不想继续说,便匆忙接嘴:“什么?” 陛下唇边的笑意消减,明明眉眼之间未作太多变动,刹那间又作冷清的模样,指上未停,一阵冰凉紧接覆上。 我一下没准备,虽没有发出声音,脸上却没绷住,霎时愁眉苦脸起来。 还以为陛下被我这么一打断又一莫名微恼后,是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然则与我共同沉默了一会后,他却又继续开口,“我听闻感情一事缥缈,多者为执念在作祟。季云卿在你十六岁时便走了,情感未能如愿,或是让你存了遗憾与莫名执念,才守了他衣冠冢数年,迟迟不愿放下。” 听到此,我微微一凛,着意沉思。这话,我前世数位闺中密友都同我说过的,只不过絮絮叨叨,没陛下这么精炼直接。 陛下抬头,清润如月的眸定定的凝着我:“如今你二者再见,我却没见你有太多反应,浑不似我想象中的悲切。不知这一面可让你有多少旧情复燃?换句话说,你可还爱慕着他?” 这…… 我瞪大了眼,在陛下灼灼目光中莫名有些怯弱,“这……这么复杂的情绪,想来不是我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的。” “你可以好好理一理。”陛下点点头,语气之中并不若他眸中情绪来得灼然,冷清而从容。 “可……这点重要么?”我喜不喜欢季云卿都不妨碍什么啊。 陛下哒的将药箱合上,抿着唇左右是不肯回答了,走之前于门口极淡的看我一眼,降了几个音调:“你自个儿掂量。” 我一愣,准备将这一课题当做生命第一要务来思索了。 …… 下午时分,陛下体谅我身怀残疾,特地随着我早一点去学堂,直叫我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陛下其实有许多怪癖,挑剔得吓人。他的东西除了指定的几个人,旁人沾都沾不得,身子就更是冰清玉洁,容不得人玷污丝毫了。 我没到上学年龄的那一阵,由于陛下对旁的侍女接受程度不高,基本就是我在给陛下当书童,上学路上跑前跑后,拎拎书包,举举伞。回家了,还得嘚吧嘚吧的布着凳子帮他磨墨,如此云云。 毕竟他从前不怎么搭理我,而我只有这么才能和他多亲近一些。 那一段经历奠定了我日后始终被陛下吃死的基础,实在是自小就习以为常了。 而现如今,我一瘸一拐在路上走,不但一手被陛下牵……咳咳,搀扶着,连书包披肩都是陛下帮我拿着的。这待遇规格不可谓不高,我满面春风走得愈发昂扬。 走着走着,陛下忽而发问:“你理清楚了么?” 我正瞅着路边一只蹁跹蝴蝶飞过,扶着陛下歪歪扭扭的走,闻言后眸子一定,脑中刹那空白,“啊?” 这就好比夫子布置了作业却没说好时间,学生下意识的以为至少须得一个合理的周期来完成课题,殊不知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课堂,夫子便又忽而问了句:“那个谁,你作业写完了没?” 真是又紧张又茫然,径直把我给问傻了。 可陛下就算无理,他也是说一不二,绝对正确的。我愣愣将他望着,不知能说点什么才能起死回生。 陛下被我这样瞧着,岿然偏开头去了。 以我所见,他怕是意识到自己的心急,微微窘迫了,揉了揉眉心,“唔,你还可以再想几日。” 我宽了心,大大松口气,面上哈哈干笑,只恨不能山呼夸他圣明。 顿一顿,“你需要几日?” 我心中早有了计量,便回,“三日吧。”掰着手指头,“一日看些话本找些经验,一日问些旁人寻着心得,再一日总结思忖,便可得出了结果。” 我犹若讨论学堂课题规划起进程,私以为是很理智客观的了。 然则陛下稍颦眉,“话本经验虚虚实实,不可确信。你所认识之人如今尚且年幼,未得真实可靠。前两日皆无用之功,你只需一日思忖,再将结果给我便可。” 我倒抽了口气,是因为他如此果断地斩了我循序渐进的课题进程,端着肃然认真的语态:“那要是得出的结果不正确,不可信,该如何是好?” 陛下终于不再同我乱侃,凉飕飕横我眼:“来劲了么?” 我眸一低,“小的知错。” “明天这个时候告诉我。” “喳。” 第五章 陛下有关于季云卿的一问,想是因为他昨天问过我此后要不要跟他走。我应了,道愿同他走。若随他离开之后总记挂着季云卿,兴许还是不妥的。 我前世经历可说坎坷,也可说空白,却到底没多少值得我留恋了。 十七岁那年季云卿没了,阿爹见我伤神又怕我继整理衣冠冢之后再做出点什么魔怔事来,没多久便将我嫁了出去。 这女婿的人选他还真是没怎么挑的,随意将我塞给了个土豪山庄的老庄主做妾,可惜我提溜着少得可怜的嫁妆,连同着吹拉弹唱的迎亲队伍还没进门,老爷子便咽了气。 对于这事,阿爹比我更加愤恨,他道那芍药山庄神医遍地,怎的好端端一个老庄主说死也就死了呢?我这一没名分二没儿子的,拿什么去争一争那偌大的家产? 我坐在喜房里发了一夜的呆,之后听到阿爹抱怨,不晓为何觉着好笑。 然则人皆有心中所求,十多年相伴我也知晓,阿爹他并非是不疼惜我,实在是财字当头,我也就退了序位罢了。在他心里,女儿就是该嫁有钱的,喜欢又不能当饭吃。 阿爹也一直念叨,这名额还是他削尖了脑袋挤出来的,我虽然是嫁了个老头,却也足以供我后半生吃穿不愁。 这话不假,我后面的数年都在芍药山庄,吃穿不愁,避世隐居,过得也算平淡怡然。 老头前十三位妻妾起初不断给我下绊子,后来发觉我实在挡不了她们的路,处着处着,倒也能说几句暖心话了。 人心如此,利字当头,我怨怼不起旁人,只是午夜梦回会觉恍惚。 若我年轻之时性子再烈些,顶着阿爹断绝父女情分,以命相抵的厉辞,拒了婚,会怎样? 如此看来,我身处前世之时并未多想,之后回看却是悔意相伴,对季云卿是这样,对自己的前程未来也是这样。 我有时候都会想,会不会是老天看不得我这样温吞而不利落、纵然悲切也须得一段时间方能缓缓感受出来的性子,才再给了我次机会呢? 那他着实是菩萨心肠了。 …… 今个儿是我第一回在下午时分上课,“佼佼者们”风姿气度叫我深深折服,又有陛下做邻桌,心情激动之余反倒是什么都没听见去了。 许是走神走得太厉害,一向对我睁只眼闭只眼的夫子以竹棍在我桌面上敲了下,忍无可忍爆发了。 故此,与新同窗见面的第一天,我便被提溜到了得天独厚、夫子鼻尖底下的位置坐了。 此事后来每每回想,心里都隐隐作痛。 …… 回家的时候陛下似个长辈般恨铁不成钢的责问我,“敢情这些年白活了,你是一点没长进么?” 我后背火辣辣了一下午,情绪本就有点不大稳,顿时也忘记了怯懦,小心反抗道,“我长进了啊。” “那夫子提的问,你十年前怕都能回答得出来,怎的就傻在那不做声了?” “……我没听清题。” 陛下暗顺了口气,启唇凉薄,“回家抄书。” 我诧异一阵,虚无抚了下心,做痛心疾首状:“哥哥三思啊,夫子罚座,我脸皮不大好受,至今还没能缓过来。且而我,我今夜还有陛下布置的课题要做,还要抄书岂不是……” “那是你的事。” 我一阵目眩,颓唐喃喃,“要死要死要死……” 陛下牵着我的手,将几乎魂游在外的我扯回了正道上,自顾自的走:“你且以为今个下午只有你一个人脸皮不好受么?” 我一默,幽幽道:“哥哥你以前不是个会在意这些的。” “……” 借着幽怨而雄壮起来的狗胆,继而幽幽道:“莫不是做了皇帝之后,对人言看得重了些?” 暮光绒绒温和倾洒,青山绿水染上一层暖暖的橘色。 陛下没有回头,我便只能瞥见他的侧颜,瞧见他天生微翘的唇角似乎轻轻抿了下,不知是不高兴还是笑了:“若不是你胡言乱语,我会罚你?” 我心中首先涌上疑惑,我哪有?定神一思,发现下午时我拢共就说了两句话,“胡言乱语”的根源也就好找了。 一句是夫子提问,我答了句不知道。 第二句是夫子问我何以走神,我答了句,“落座后堂中甚多目光汇聚过来,我怕失了礼数一一回望,却见大多是落在我兄长身上的,心里欢喜了阵又忧愁了阵,没匀过来缘由。又想得深远了些,担忧有朝一日兄长给人夺走了,心痛得厉害,便走神了。”毕竟是日后需要紧紧抱住的金大腿,我怎敢有半分怠慢,自然要看紧些。 其实我大可不必这么回答,按着我现在的性子,多是会讪笑着道一句,“夫子,我知错了,下会真不敢了。” 然则我尚处十四那年,性格就是这样有一说一的,为了掩饰年龄,我才刻意说了这么句。夫子已经是习惯了,想必陛下他同我分别多年,一时还没缓过来。 我蔫蔫哦了一声,顿时有种百口莫辩之感。临进门才想起来道一句:“是我考虑欠周,不晓哥哥会在意这个,虽是不经脑子胡言乱语,但句句属实,谁让她们总瞅着你呢,瞅得我心神不宁的。”叹息一声,认命,“今晚要抄什么书,哥哥说个书名,我自个去书房取吧。” 陛下一言不发牵着我走过前院,经过小花园,进到前厅,将我俩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搁。 如玉似的面容不晓是不是夕阳映射缘故,微微泛红,竟是看也没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声音及至转角才慢慢传来,“算了,不用抄了,好好想你的课题。” 我原地一愣,若不是腿脚不便,真恨不得冲上去亲他两下。 …… 当晚,等阿爹他们都睡了,为了避免躺在床上想问题不自觉睡过去,我抱着枕头披着衣服,搬了个椅子,坐到挨着季府的墙根下头沉思,做我的“课题”。 其实我觉着陛下的担忧并没有必要,我这样的性子,即便是喜欢了一个人,也不见得就是离不得的。 话本段子里总将感情之事说得玄幻而夸大,什么山无陵天地合,什么至死不渝。曾也让我猜想,万一真的沉沦进去了,是不是就是这个境况。 可见陛下他,大抵是没有喜欢过人的。我喜欢季云卿,就没有这么灼热到焚烧一切。 仅是深深切切地扎根在心底,忘了不了他存在时给我的那一份感受。此后多年还记着同他说过的话,走过的地方,滋味万千。 喜欢一个人,能陪着他当然最好,若不能,当也不能怎样吧。这世间哪得事事如意? 想想,你得喜欢一个同时喜欢着你的人,还需两者门当户对,家里长辈同意亲事。八字得合,性格得相容,才能有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实在是难透了。 我没那股子执拗的拼劲,只想跟着陛下,逃过未来嫁给老头的命运,省得继续在那山庄之内续一段没心没肺,孤独终老的前程。 退一步说,能有陛下作陪,嫁不出去也罢了,原本自小我对于陛下的依赖就远胜于阿爹的。最重要的,陛下不会为了钱财,将我嫁给一个要咽气的老头。重生之后,我可以不怨阿爹,却绝不想重蹈覆辙。 可要陛下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虽然觉着没有必要,但还是须得认真的思索对待了,再回答他的。 抱手想着想着,仰面对着的天空忽而一黯。 我一声轻咦还没来得及发出,便有个什么东西迅捷的在我身边落了地。 草影微动,月光下,一张苍白的脸倏尔凑到我跟前,将我吓得脖子都僵硬了,瞪着眼睛,戳出一根指头指着他,舌头直打颤,“你……你……” “我等了你一天了。”他很严肃认真地看着我,质控,“你怎么能爽约呢?” 我还没缓过来,那人低头看了眼我颤巍巍指着他的手,一把压住了省得碍眼,放低声音继而道:“你家阿爹不是说要赔礼么?我也说了食盒到了就行,你这脑子为何就不开窍?” 我终于认清楚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人,他就是今个在我脑子里折腾来折腾去、因为各种缘由闹了一天季云卿,默了下。 且而,由于他这种特殊的出场方式,惊得我现在太阳穴还在突突,叫人生不起半点感时伤春的风月情怀,刹那时也唯有就事论事,“你,你是要我把食盒丢过去啊?” 季云卿点点头:“这么不是甚简便么?” 我思忖了会,觉着是可以,只是…… “那你要不要先把食盒的钱给我一下,丢来丢去的两次砸坏了就要换个新的,我家阿爹是绝然不会出这个钱的,你说是吧?” 季云卿可能觉得这生意还挺划算的,麻溜的解下身上的钱袋,递给我的同时也环顾一眼我家,像是有点意外。认真道:“原来是我考虑不周了。” 我收了钱,鼓囊囊的一袋,搂进怀中感觉整个人瞬间都从容了许多,理了理衣服再度坐好:“那你明天中午的时候在这扇墙下面等着,我给你丢过去。” 季云卿默了会:“那现在呢?” 我听出他现在就想要找点东西垫着的潜台词,可实在抽不开身不是,我这都在熬夜想课题了。 “现在不行,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很重要么?” 陛下吩咐的,当然重要,我诚恳而庄严地点点头。 季云卿支吾一声,静了。 我原本也没想要接着说什么,两人不约而同歪在那里陷入一段莫名其妙的发呆。 “你不走?”我歪头看他一眼。 季云卿是直接坐在地上的,比坐在凳子上的我矮了一截,从我这里看去,他总似是合不紧的交领处露出一截儿精致若瓷的脖颈,墨发垂散,随风轻轻在上拂过,实在是……不大妥当。 “一会就走,我刚才崴着脚了。” “……” 第六章 为了纪念他第一次跳墙还崴了脚,如此勇气可嘉,我最终是去了趟厨房。见橱柜里还有些剩下的鸡汤,便下了两碗鸡汤面。 两个人蹲在院子里没敢挑灯,对着月光,将面碗端着小心翼翼移动。吃东西的时候都自觉地缩着动作,留神四周,一大碗夜宵下肚,倒也相安无事,没生出别的幺蛾子来。 酒足饭饱之后,我带着季云卿去厨房刷碗。 前世也经常这样,我对下厨做些吃食还算喜欢,但就是不喜欢刷碗,便同他分了工。 堂堂贵家的小少爷,不多年后朝中如日中天的天师大人,他半俯身在水池边,挽起金银丝流云纹袖,一脸认真地绕着井绳。看似纤细无力,肤白胜雪的手臂极为违和的提溜着个老旧的水桶,倒也生生单手提起来了。 而后一扭头问我,“水要放哪儿?” 我撑着头懒散蹲在一边,悠悠伸手往旁边一指。见他晃悠提着水桶去了,抿了口茶水漱口,老神在在的:“你脚还好吗?” “崴得轻,不碍事。”季云卿想是养尊处优惯了,这劳作的活第一次做竟还有点兴致,任劳任怨的。 月下中庭,竹影三两如虚。季云卿华贵的袍子在这样黯淡的光影下亦灼眼得很,回望我时眸子尤其的亮,恍似隐匿在云雾迷茫后的月,幽亮而靡丽。 这就是我喜欢了十年的人了。 我忽而重新意识到这点,精神顿时一震,浑身的懒散不觉收敛,默默将茶盏搁了,着手臂抱住膝盖,规规矩矩蹲好,好不容易想起端起我的矜持来。 方才还酝酿在嘴边教导他干活的话语,顿时忘得干净。想要再换个话题开口时,又觉陌生隔阂刹那千丈,茫然无从下嘴,一时间只得瞅着他发呆。 也不知方才是怎么突然忘了那隔膜拘谨,原形毕露了那般久…… 季云卿收拾完东西,心满意足的放着衣袖朝我走来,唇角含着浅笑,一副马到功成,春风得意的模样:“我便先回府了,明日午时,千万记着莫要忘了。” 我哦了一声,明白过来他这是要走了。 可怜我刚进入风月状态,他便就要走了。 随之起身,蔫蔫望了眼天边圆月,摸上那使我从容的钱袋:“嗯呢,忘不了的。”顿了会,又仰起头,“可我觉着一个人蹲在墙角吃独食有点那什么,你要是觉着尴尬了,其实我可以陪你一起吃。” “我可以站着或者坐着,作甚一定要蹲着?”季云卿已经走到我面前,理了理身前的绶带,犹豫一会,也俯身倒了杯茶水,“不过你过来也行,你阿爹不骂你?” 我忙喜,“我翻墙过去,他不知道。” 他沉思一会,肃然,“你还会翻墙?” 我生怕他思维跳脱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正要补充这其实是一门健康向上的技术,为了填饱肚子以及好奇心不得不学的。他又来了一句,“这倒是个门好手艺,我同你请教一下么?” 我笑了,谦逊地摆摆手,“好说好说,明天去你家我教你,到时候你多练习练习就好。” 他朝我一躬身:“那学生就在这先行拜谢了。” 我双手不自觉在身后负着,嗯了一声,腰杆也直挺了些:“你去吧。” 季云卿脚崴了不方便,便从后门走了。我保持着负手在后的姿态将他送走之后,肃然面容,慢悠悠踱步到我放置在墙角的椅边,继续沉思。 许是酒足饭饱想睡觉,说是沉思,其实发呆多了些,想着想着就偏了,空茫一阵,我这是在干什么来着? 哦,陛下问我还喜不喜欢季云卿。 他能体贴来问我心中的小九九,周全考虑,怕我以后不开心,可见心地倒是变软许多了。 心地变好了,模样还是一样的好看的。我前世在芍药山庄见过那么多世家公子,愣还是没挑出个比他更好看的,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叫我这个做妹妹的又是骄傲又是开怀。凡是遇着人,总忍不住将他比上一比,再得出还是我哥最好的结论,连着几天都能有个好心情。 我撑着一只手枕在靠椅上久了不觉,手臂有些发麻。正慢悠悠侧了身子准备换只手枕的时候,倏尔移眸,咋见面前飘飘一袭白衣幽然,有人居高临下,就那般敛眸澹澹将我望着…… 我一口气没匀顺,身子猛退,后脑咚地一声撞上墙,差些没咬着自己的舌头,却到底一瞬将他认出:“陛,陛下?” 怎的今天一个两个都出现得吓死个人?! 逆着月光,我瞧不清陛下的神情,只是听到他语气偏淡嗯了声,衬着幽幽的凉风,这个不怎么热切的单音便格外的耐人寻味了。 我还以为他只是顺道出来散个心,要开口问问,下巴却倏尔被两根微凉的手指捏住,力道不轻不重地将我脸往上一抬。 这一下来得突然,我眸光失措跌入双深幽若寒潭的眸,心脏微缩,脑子忽而片刻空白,傻愣愣顺应他的指尖力度抬头将他望着。 陛下倾身敛眸看着我时,浓密的睫羽垂下来,遮挡了眸中的光,只余一片幽静的暗光,有种说不清楚的轻慢,叫人心悸得很。呼吸相触,一派寂静,唯有我被吓之后心跳若擂鼓,咚咚咚地在耳膜上敲。 就那般看着我的唇有一会儿,陛下才撒了手,似笑非笑:“方才睡觉的时候听到滋溜滋溜的声音响个没完,还以为是遭了耗子,没想到是我听岔了。” 我听他一提点,心脏漏跳一拍,慌张提了帕子来拭嘴,望着其上少得几乎没有但确然存在的油渍,讪笑讪笑:“我,我以为我已经很小心了。” “小心什么了?跟唱歌似的,此起彼伏,都有韵律了。” 我长长的呃了声,觑眼陛下,见他面色不大好,站起身束手垂头站好,便没敢继续辩解。 良久,“季云卿走了?” 我抬头看了看迷蒙的月,又瞧了墙根簇拥的杂草,捏着袖子:“他……” 陛下看我一会,没等到下文,笑了声:“没什么可遮掩的,左右感情又丢不掉,你说不出否来,不就是可的意思么?” 一句话犹若醍醐灌顶,我感动得颤了颤:“哥哥圣明。”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喜欢季云卿的,只不过后来陛下“执着”胜过“感情”一说,又的确让我动容:他在我心中说话分量一向都是极重的。 一份后知后觉的感情,若是放了八年还是原来的模样,那才是真奇怪了。可喜欢久了,淡了,变质了,也不能说是不喜欢了。 我就处于这个阶段,两方艰难,不知如何作答。 为陛下提点才晓,只要我依旧挂心与季云卿,无论是否变质纯粹,总归感情还是在的。 复又细思了一阵,压着嗓子轻声道:“虽然我如今……如今还是心系着他的,却不见得放不下,我跟着哥哥离开这里的心思不会改变。” 他听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微微敛起眉:“你适才说什么?” 我心里有些诧异,他总不能是真没听清我说什么才是,却仍是捏着袖子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这样的想法……”陛下微顿了下,微扬的眼角似乎蕴着不定的光泽,“倒是让我没有想到的。” “有何不可么?”我反问。 “人生少有机会能重来,你既然知晓自己的心思,如今一切未定又何必要放弃得这样早。”陛下抿了抿唇,想必又觉得不妥,接着道,“唔,我说这话并不是教唆你同他私奔,不过劝你好好想想,省得日后伤心,想起后悔了又晚了。” 这个…… 我想同季云卿在一起不假,但首先想到的,也更愿意留在的则是陛下跟前。 一来是多年的依赖使然,二来……大概是我这里单方面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没有消散,觉着只要他随意往我身边一站,我便什么都不用怕了,便连重生这样诡异的事都没叫我多加忧虑几分。 也不担心自己的未来会同前世一般死于非命,心底从来没有这般安稳过。 我摇摇头,“那是旁的女子的想法。”将披在肩头的外衣拉紧了些,“我觉得感情这种事太过奢求,有没有其实都没什么大的关系。”又怕陛下觉得我冷清,复叹息一声,“季云卿那个性子,怕是没人能管得住他。你看,我要是束缚不住他,就只得我来迁就他。等听他的去了上京……之后的事,哥哥在京城自然都知道,我实在没有把握去撼动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局面。我胆子小,也没什么见识,我想盼着所有人好,更盼着自己好。趁着现下感情还算浅早点放弃了,也好过一头扎进去之后要死要活。” 陛下沉思片刻后,眯了眯眼,“这几年你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我讪笑,“是消极了,没活力了罢。” 笑着笑着,头也低下去了些。 前世陛下一封诏书下达,愣是让我在芍药山庄小热了一把,像是突然被人从灰尘里抖落出来,拎到了光芒下,一时间免不得不适应。 我在芍药山庄七年,即便是进门的那一日也没有这样的待遇。权利是个奇妙的东西,只因我多年安居一隅悠闲度日,恨不得点滴不沾,避得惯了,反而畏惧起来。 不喜与人争,不喜与人斗,若狗腿一些便能安居,也算求到想要的了。 可这样的性子,怎么能算讨喜?如此怯弱不堪。 正想着,头顶上方忽而轻轻覆上一只微凉的手掌,仿佛不经意般将我的头稍稍压低了些,埋下我面上想来也不大好的神色。 “二十五了还要活力成什么样子?你这样就可了,知点进退,到时候去了京城,我也省心。” 第七章 厨房里少的鸡汤,恰好是阿爹准备用来做早餐的。他素来是个抠唆到叫人心寒的性子,东西一夜没了,自然需要人来说个理由。 于是翌日一早,我将一脸纳闷委屈的阿喜拉到身后,跟阿爹坦诚是我偷吃了。 阿爹显然是不信的,坐在桌边跟丢了锭金银似的拉黑个脸,“少胡说,你一个人能吃两人份的东西?”抬头又看我一眼,“你今个脸不大对吧,笑得跟开了花似的,是认错的样子么?” 我摸了摸自个的脸,哈哈道,“不知道呀,我开心嘛。”见阿爹眉目一竖,忙改口,“不,不是偷吃了开心,是昨晚遇上了好事,我哥啊……”最近对我可好了,可温柔了。 阿爹也不管我是遇着什么好事,转了身在桌上拿了个馒头,打断我的话,“还有谁吃了?你同阿喜两个人?那就让她给钱。” 我一呆,见阿喜一副愤愤的样子忙拉住她,瞥眼从内屋转进来的陛下,眼睛一亮,高声道:“还有哥哥,哥哥和我一起吃的。” 阿爹脸色一沉。 陛下手中执着书卷,正施施然朝我这边走,门后拥戴着的绒光在他若瓷的面容勾勒出半弧的光晕,无端灼目。 他抬眸了看我一眼,也便明白所有,并未刻意热切的配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声不响在一边坐了。 我心里更加高兴,暗自戳了下阿喜,让她别见怪,这不是还有哥哥帮咱们撑腰么。 阿爹哼了一声,像是消了食欲,从碗里再拿了两个馒头便要出门去了。 我忙唤他,“阿爹,阿爹早上还是喝点粥,干吃馒头左右胃里难受,现在还没迟呢!” 阿爹站在门边骂了一声,“昨夜偷吃鸡汤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我,气都给你气饱了。”言罢一拂袖,还是急匆匆走了。 阿喜向来面皮厚,不然也不至于能在我家做上这么久的工,今个却有些愤愤,眼眶都发红。 我在屋里干站着尴尬,讷讷移过去,从钱袋里拿出些许碎银,给她递过去,“今个是你受委屈了,我阿爹是这个性子,往后免不得还是会叫你受委屈,实在是对不住。” 阿喜抹了一把眼眶,毫无负累的接过银子,一面哭一面把钱往口袋里塞:“要不是因为公子和小姐,我早就不干了,天天变着法的扣工钱,结月前的时候时不时还得倒找给他。唔,正好这个月我还欠老爷点钱,拿着还债了。” 我暗自抹了把汗,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要放宽心。 一直在边上安然看书的陛下忽而睨了我一眼:“你钱哪来的?” 阿喜一怔,仿佛才反应过来,看着我的面目变得匪夷所思起来,然则安置好的钱是没有掏出来的打算,着手捂住。 我捂着唇干咳两声,对阿喜:“你先下去一下。” 阿喜神情复杂一福身,走了。 我磨磨蹭蹭等她走远,才去桌上拿了个馒头:“是季云卿给我的,我答应了今天中午给他送饭,这些是盒子的钱和饭钱。” “你倒是容易收买。”陛下亦走到桌边坐下了,“你若是道往后不同他一处,便要学着收心了,少接触为好。” 陛下眼睛扫到桌上的绿豆粥,我便立马起身,寻了个干净的碗给他盛了递上去,忙点头,“哥哥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陛下风轻云淡恩了一声,“只是今天既然答应了,还是不要毁了信誉。”一顿,搁了个颇有分量的钱袋在桌上,“拿人的手软,你见过他之后,便将钱尽数还给他。” 我一默,伸手将钱袋开了条缝,里头灿灿的金黄闪得我眼前一阵晕眩,难以置信,“给我的?”掂量着手感,忧虑一阵欢喜一阵,“哥哥的钱又是哪来的?” 陛下瞥了我眼,似是从我震惊的表情中获得了三分满意,愉悦般轻哼了声,“自然是我自个赚的,即便不用回京,养个你还绰绰有余。” 我当即两眼放光,“哥哥英明神武!我竟一点不知晓!” 唔,我应该还算知晓一点的。陛下从小就不会因为零花钱的事同阿爹来回商讨,有时候看我穷酸得好久没有新衣裳也会命阿花带我上街去添置些,更时不时带些零食回来给我尝鲜。 不过那个时候他不大爱搭理我,更不会跟我说他的事,害我一直都以为是哥哥零花钱比我多上许多,常常跑去他那蹭吃蹭喝。 陛下慢悠悠喝了口粥,“你除了知道玩还晓得什么?”又慢悠悠拿勺子在粥里添了些糖,搅了两下,“等过两天得空了带你去商铺看看也可,怎么说也是第一次做的生意,现在想起来还颇有些怀念。” 我心想定是些小玩意的生意了,兴致更提上去了些,问道,“是什么生意呢?” “茶。” 我岿然收回了我的兴致,点点头,“恩,这样。” 陛下自眼角扫我一眼,是将我的兴致缺缺看出来了,沉吟一会,似是询问:“你觉着做什么好?” 我啃着馒头,略想了片刻,认真道:“饰品啊,胭脂啊,衣裳啊。” 陛下嗯了一声,淡然收回询问的目光,仿佛是等着这句般,极顺溜的接了句:“我对你说的也没兴致。” “……” …… 阿爹午时没有回来,差了个随从拎着家里唯一的食盒和一些饭菜走了。 我在家里转悠一圈,摔伤的腿脚没有好全,不能翻墙。提留着吃的也不能走季府正门,便只能让阿喜帮我扶着竹梯,自个往上爬。 这边正吆喝着,“阿喜你递高点,抓稳了”的时候,那边陛下从书房走出来,从前院经过的时候瞥我一眼,却又似是压根瞥见人,去后院净了个手回来,才顺道一提般问我:“在干什么?” 我站在竹梯上,“阿爹把食盒带走了,我还没来得及买新的,遂用寻常篮子递着。” 话音将落,墙头那边同样架起的梯子上,季云卿缓缓递了个手来将我手中的瓜果接了过去,口中还开心道着,“咦?这个果子听说是很好吃的。” 陛下收回目光,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给季云卿准备的乱七八糟零嘴甚多,顺利递过了这一波,还有一些没捎带过来,得阿喜回庖屋取。可她在梯子下踮着脚,有些不敢撒手。 我催了她两声,才听得她切切嘱咐道,“小姐你可小心点,再摔了就真会留疤了!” 言语时,陛下已然坐回了厅中,半不在意的透过大敞的屋门看着院内的热闹,听闻此言,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我不满的嘿了声,试图在季云卿面前壮一壮自个的威风:“我是爬个墙都能摔的人么?不用梯子都可以爬的好吧。” 阿喜呵呵笑了两下,“是,您爬个墙摔不了,您只在平地摔。” 我脸皮一抖,很是不甘的热了,“好端端提什么平地摔……” 一阵闹腾,我让季云卿先等等,咱俩都是腿脚不便的人,在阿喜回去拿东西的时候只好退下了竹梯,在墙根站着。 无所事事的时候,低头看一下自个的膝盖,新伤刚结痂,大幅度的动作自然是扯得有点疼的。 动两下感觉不对,左右瞅瞅,季云卿应该没有翻墙的趋势,这边陛下见习惯了也没关系,便俯下身将裤腿卷起来了些许,触着被血染红的纱布,一愣。 刹那只觉身子陡然虚弱许多,心慌起来。 下意识抬头往陛下的方向看去,便是见他已然起身迈步过来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抓住了我的手,叫我能稍微靠靠。 我晕血,一下没说话,由他扶着坐下来,动作轻柔且熟稔将我的纱布拆下,随口问:“适才磕着膝盖了?” 我先是摇头,复想了一会:“下梯子的时候,抬脚不慎碰了下,但当时没觉着太疼。” “恩,那应该就是了,昨天刚结的痂被磕掉了,得重新上药。”陛下的声音很平静,招呼着提溜着东西来的阿喜,让她再去拿药箱。 我听得痂被磕掉了,头皮一麻,竟不敢再看伤口,又觉陛下神情不大对,复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陛下抬头望了眼墙头,确认无人探头,才忽而倾身凑到我耳根前,轻声问:“你前世膝盖上是不是也有摔的疤?是什么时候弄的?”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这样近的距离叫我毫无准备,呼吸一滞,讪讪且下意识轻微的躲了下,险些一句话都没能听进去,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心里头莫名惴惴得厉害,“是在芍药山庄的时候,不晓得被谁从山道上推了下去。好在我抓住了树枝,没掉下悬崖,但是爬上来的时候膝盖磨着岩石,伤口尤其的深,连梨大夫都说没法不留疤,这才留下了。” 陛下眸光微沉,半晌,又一指我同样带伤的手肘,“那这里有么?” 我摇摇头,“只有膝盖留了。”静默片刻,觉着不对,“哥哥你怎的知道我身上疤痕所在?” 他倒没顾忌,简单道,“前世给你验尸的时候瞧见的。” 我:“……” 他扫一眼神色莫辨的我,唇角轻抿,沉吟片刻,神情端得正经三分,“没看仔细,都是手下太监通报的,这才要问问你么。” 我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宫里验尸的太监,连膝盖上有块浅痕的事都会往上禀报,着实是认真细致。 第八章 疤痕的事巧合得有点儿蹊跷,可据此想要下个定论却还早了些。 陛下想必也是不想太过捕风捉影,再次替我包扎之后什么都没提,只留下一句,“纵然不想坏了你们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搬运的兴致,可你如今这腿脚还是歇歇罢,让季云卿过来。”默一阵,补充,“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于是皆大欢喜。 …… 一笼兰花饺,两个紫薯玫瑰花馒头,一碗元宝馄钝便将季云卿哄到位了,再配了些小菜果蔬,午后他坐在我家庭院中消食,愣是舍不得挪步回家。 这是自然的,我抱着书册赶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一面心中暗暗自得。 前世相处时日不短,我也摸清了季云卿的喜好,今个便是将那些凑成了一桌,自然也有了超凡脱俗的成效,毕竟这就是最后的一餐了,得好好款待么。 阿喜站在案头帮我磨墨,眼见着屋内的光影一黯,抬头瞧见默默然站到了窗边挡光的人,眉一拧,朝季云卿福了下身:“季公子,您若是消好食了就请先回府罢,我家小姐好些功课没写,再迟了会给夫子打手心的。”那语气,那神态,活似是看见个引人入歧途的不良少年。 我分神耳中听着,手中岿然不动的写着字,兀自叫冤。 这功课是前几日就布置了的,也就是说在我重生之前,所以我压根不记得。今个同季云卿乐呵呵吃着第二顿午餐的时候,阿喜突然黑着脸跑过来,将一本空白的册子丢在我面前,吼我:“小姐,你昨个不是道要写功课的么?熬得那样晚,怎的一个字没有!” 给她一解释,我吓得筷子都掉了。 娘嗳,这可是生死大事。 夫子一顿板子少不了,回来之后得了消息的阿爹肯定还得一顿抽。于是我连掉在桌下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捡,神思恍惚,匆匆给季云卿道了个歉,就过来补功课了。 季云卿却没有丝毫被人嫌弃的自觉,自然,他若能敏感纤细到这个程度,那也不是我认识的季云卿了。于是他仅是继续趴在窗台边,有些痛苦的伏着身,捂着肚子,问我:“吃多了会撑死么?” 阿喜的表情犹若给雷劈了,掏了掏耳朵,问他:“什么?” 我忙抽空道,“基本上是不会的,我今天给你的量不至于让你撑死。” 他便宽心些了,“那就好。”转了身,接着按我教导的散步消食。 季云卿一走,我纸上的光线又亮堂了三分,亮得我有点儿恍惚,抬头追随着他的背影看去…… 《逍遥游》中曾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不食五谷,往后又成帝国天师,他莫不是真的是…… 神仙? 我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笔下迟迟未动,纸上染开一点浓重的墨迹。 北宁信神拂,皇族供奉帝国天师,居于天镜宫,据闻可以上达天意,呼风唤雨,预知未来。 天境宫在百姓眼中,就跟玉皇大帝在凡间设立的办公场所一般,神圣而不可侵犯,里头一草一木都是带着仙气儿的,更遑论那宫中的大活人,帝国天师。 季云卿往后就但了这么个浑身上下充斥着仙气的角儿,比及称得上是个凡人,不若是个在众人眼中翩眇在云端的仙。 虽然我觉得这大概只跟皮相有关系,他除了面若长得似个神仙,有着睁眼将人瞧没了的技能,没一处像是那传说中,真正的仙。 陛下在我幼时给蛇精吃人的故事骇得精神衰弱之际告诉我,这世间压根没那些东西,不过是用来唬弄小孩的。我扯着他的袖子缩在床头,庄重肃穆的想,我既然是小孩,那还是能被这些虚假的东西糊弄糊弄的。 然则后来无论是阿花还是阿爹,一直给我灌输着这世间总有那么些离奇的事儿是不能解释的,于是后来等我长大了,一直便在信与不信有神仙存在的问题之中纠结挣扎,态度犹若分裂。时而怀疑季云卿是不是皮相姣好的神棍一根,又时而觉得他仙姿缥缈,存着我暂时无可参透的深沉内涵。 季云卿离开之前,我依言将钱依数还给他。他基本没有计较,更没说什么“你不要就把它丢了”一类让我既欢喜又为难的话语,只是慢悠悠接过钱,略失落的叹息一声,黑白分明的眸牢牢将我凝着,“我就想今个之后,便没有往后了。” 我哦了一声,好奇他的情商是如何突飞猛进至此的。 他答:“宁公子同你说的话,我都听着了,他说下不为例。” 我顿默,抱着手臂沉思良久,“你,从哪里开始听起的?” 他无辜朝我眨了两下眼睛,“你莫不是记性不大好?你我见面在先,宁公子是后来过来找你说话的,我自始至终都在,在墙这头。”他还伸手指了指,示意他之前站在那。 我没说话,捋了两下袖子,想着不妥,我一大把年纪了。又放下,继续抱着手臂。声音温和,动之于情,晓之于理,“你不能这么随意听别人的墙角。” “如果你事先通知我,我可以堵住耳朵不听,但你没有。” 我抱着手臂面无表情看着他,酝酿了半晌。 “好像……是个理。” 整套分析下来,的确是我误以为他耳朵不至于好到那种程度,没太防备所犯下的错误,“可你没听到什么奇怪的?” 他在我服软后便宽容的点了点头,云袖一敛,自顾自开始爬梯子,声音缥缈,“记不清了。” 我顺带帮他扶一下梯,心里松了大截,季云卿本就是个对别的事物丝毫不上心的,就算真的听到了什么也不会深想。再加上陛下之前话说到关键处都有压低声音,咳咳,凑到我耳根这来,不至于被听到了才是。 眼见着季云卿翻过了墙头,踱到了另一架梯子上,走的时候连句再见都没,叫我心里一憾又一叹的沉重了下。此去一别,没了人情牵绊,我亦答应顺从陛下不去主动招惹,两人之间怕是再无瓜葛了。 手上施力将梯子从墙上撤下来,灰白的墙面上空无一物,我揉了揉脸,想着要收心,几分落寞,一瘸一拐扛着梯子,去了杂物间。 数年暗恋到此,燃起得莫名其妙,截断得虚无,我觉着自己很是窝囊,偏又安于现状。 兴许对于感情一事,是我懦弱又温吞,起不来争斗抗衡之心罢。 …… 下午时分,夫子授课。 我始终保持勤勤恳恳,在课堂上没出什么岔子,然则放学后却被夫子留了下来。 我信心满满,以为夫子是看我功课突飞猛进,霎时文采斐然,要夸我。毕竟十年前做的那种小课题,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便犹若过家家酒般信手拈来,故而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去了。 刚进屋,负手站在窗边的夫子倏尔转过身,连酝酿缓冲的起势都无,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呵斥:“好你个谷雨,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叫我给你爹说退学算了?!” 我一讶,来不及给屋外的陛下使眼色,两书童便面无表情过来将门带拢了。屋内屋外的分隔,叫我霎时孤立无援。 我两手牵在身前,往墙角挪了挪:“夫子此话怎讲?” “这功课你是抄的谁的?”他手中扬了扬我的功课,“抄的字迹这般潦草!”翻开又看了看,一愣,捡起书桌上另一本册子对比一下,脸拉得更长,“这怕还不是你亲笔抄的!” 我十四左右写的是一手东倒西歪的狗爬字,后来嫁人了得空便练了些,可算是能见人了,却没想到字迹不同这一茬。赶忙跑上去,“我看看……” 夫子倒真给我看了,气呼呼的将两本册子递给我,“明个把你爹叫来!” 我捧着两本功课半天说不出话来,把阿爹叫来这种事,要是给我揽下来了,那岂不是找死? 心里头转来想去,只得喊冤,“夫子,这文章的确是我亲笔写的,许是我前几日摔了头,这字就……” 夫子一挥衣袖,愤愤,“胡说八道!别说了,出去。把你爹叫来,说我这教不了你这样机灵的学生!” 我被他骂得惴惴,生怕他再气一些就抽竹条来打我,可想到这样回家真的就会被打死了,又只能硬着嗓子。“夫子,夫子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的话,我可以再将文章写一遍,您再瞧瞧字迹!” 夫子果真将竹条抽出来了,一挥“啪”的打在我手臂上,“还给我在这抖机灵!谁人不知道你谷雨能耐啊,这文章你看一遍能背下来我并不稀奇,你能模仿旁人字迹我亦并不稀奇!可你,好生生的一个读书的苗子,天天就知道玩这些心思,难道不让人寒心?!” 第九章 竹条抽在身上,起初只是一麻,紧接着就是整片钻心的疼了,我抱着手臂,霎时有点懵了。 “我见你肯转到下午来上学,还妄想你此回有心长进,可你竟变本加厉!回去与你爹说,我怕是教不了你了。这样混沌度日,也是两相耽搁,叫你爹另寻严师,杀杀你这不求上进的心思吧!” 句句话扎到心口,我有口难言,挨过打后更加不敢反驳,怕再恼了他。 夫子背对着我将竹条重新放回桌案上,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转身瞥见我还站在那,又开始暴躁:“还杵在那干什么!出去!” 我束着双手,垂头朝夫子一福身,犹犹豫豫还是踱步出了书院。 这时书院几乎已经没人了,陛下自然不会等我,我去课堂收拾了书册抱着,便独自一瘸一拐往回走。 我其实有些委屈,这件事分明不是我的过错,却挨了鞭子。可一来无法解释,二来本质上夫子说得也没错,我不求上进又得过且过,他的期待付诸东流,自然会觉得心寒。 走着走着,忽觉迈入了一道阴影。抬头去看,夕阳西下,橘红天幕映衬一道修长的身影,霞光如披,光影勾勒他姣好的侧颜,衣襟浮动,袍角翩翩,负手凝望远端。我一时看得愣了,恍若有一缕云间散落的暖阳,猝不及防撞进我的心里。 陛下听到动静,回眸过来,“我见这里有人垂钓,便停下看了会。夫子与你的谈话如何?面色似是不大好的形容?” 我往他那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我没见着附近有人。” 陛下站在那,伸手朝河堤那遥遥一指,“你那个角度看不着,过来这边就能……” 他话没说完,我便已经跑上前,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实施这个动作的冲动来得毫无预兆,仿佛是看到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便无可遏制涌上来的。 我埋首于陛下的胸膛,感受着他身上那一份即便临近亦挥之不去的疏淡气息,心里突然漫上一层莫名的难过。却也因为太莫名,不知道有什么可难过,心底挣扎。好一会才在他怀中偏头,顺着茂密的芦苇丛看去,见着河边的确有个人在垂钓,点了下头,“恩,我看到了。” “……” 静默了好一阵的陛下抬手,掌心覆上我靠在他肩膀上的额头。 我一怔,以为他是宽慰我,尚未来得及欣慰欢喜,便只觉额头上一阵力道袭来。陛下着手丝毫未得怜香惜玉地将我丢开了去,害我连连退开两步才堪堪站稳。复又嫌弃似的拍了拍身前的衣襟,神情微妙:“要看就看,撞人做什么?” 我扶着险些给他弄折了去的脖子,站在原地,几近心死般看着他:“我今个被夫子骂了,有点儿难过。” 他瞥眼地上被我丢弃的书:“这不是经常的事么?” 我只得给他纠正侧重点:“我是说,我被骂了,哥哥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么?” 他像是思索了一会:“那取决于你为何被骂。” 奇怪的是,抱他一下后,我心情居然好了很多,也不是很介怀被推开的结果,毕竟这早就是能预料到的事。 捡起书,一路上把前因后果都给他说了,并且告诉他兴许今晚就是我的大限,我一个人实在有点承受不来。 陛下走着走着,一手接过我的书,另一手往我头上一搁。 我嘚吧嘚吧说着的话一顿,抬头瞅他眼,对上他那一副扶着朕的闲适表情,了悟,很是自觉掉转过头,嘚吧嘚吧的顶着他的手继续说。 陛下如今足足比我高大半个头,虽然我还有长的,但现在的身高差距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我有自知之明,更被打击得惯了,所以不会期望他能给面子点只是来扶我的肩——跟没扶似的。 他可能是觉着这么搭着我挺安逸的,说话声音都轻了两分,同我道:“你既然不敢跟你爹说,便不要说了。” 我歪过头:“不说?那怎么办?” “你不是说要跟我走么?” “对啊。” “准备回京的时候,你爹八成不会答应让你跟我离开,择日不如撞日,你既然这样为难,我便带你先走也并无不可。”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有点哆嗦,这这这,转瞬间世界天翻地覆,从穷乡僻壤到繁华京都,自我爹眼皮子地下同哥哥私……呃,逃走。 我虽然早有打算,但没有料到这么快的。 陛下见我呆着,自眼角睨了我一眼:“不乐意?” “不不不。”我赶忙摇头,“随着哥哥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乐意跟着啊,我就是……一下子没舍得。” “舍不得将你嫁给气都喘不上来老头的阿爹,还是舍不得你那心心念念记挂了十年的初恋?” 这般一针见血,省了我很大的功夫:“都有点儿。” 陛下很平静地点了点头:“那你留在这挨一顿打,再养几天伤,等你身上的伤好全了,我们就走。” 我:“……” …… 我在上辈子除了小时候不懂事闹腾过一阵,后来嫁到芍药山庄。孤身一人,无所依托,性子渐渐就给磨平了,再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中规中矩,姿态犹若墙根之草,只恨摇摆得不够顺风适时。 于这尊卑分明的世道中,不守规矩的肆意是需要资本的,没有这些的人便要学着低头。宁折不弯,人家便能随手把你卒瓦了,谁让你一不是他家的人,二没有底气凭仗呢。长期以往,得了顺从的惯性。今个被夫子抽的时候,竟忘了若在前世这个年纪,我定然是会咋呼着一溜烟跑开的。更别说什么解释,怕是会爬到树上,叉着腰,大喊:“夫子,我要被冤死了!你要再用鞭子抽我,我就告诉我阿爹和哥哥去,说你不讲理!” 回头再看,夫子虽然严责,总好过妇人冷嘲热讽,青眼漠视,好歹是真心为着我的。 委屈的情绪是暂时的,待得想通之后倒也没剩了多少难过,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宁笙会突然决定改变离去的日子。 “你既然这样为难,我便带你先走也并无不可。” ——那感觉就好像是因为我害怕不已,不敢面对,他便满不在乎,无条件带我逃离一般。 没有责备我为何这般胆小怕事,懦弱无用,仅是包容的,任我缩在壳中,又极具安全感的,将我远远带离。 不过我想,这八成是某种巧合给我带来的错觉罢了。 …… 整个晚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想起来要从家里逃走就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 一直拖到阿爹睡下,我夜半顶着满眼的血丝和浮肿的眼眶摸到了陛下的房中。 彼时的陛下膝上盖着毯子正在书桌前看书。迟重的烛光照耀,执书之手修长白皙,犹若无暇白璧。瞅见我入得门来,默了默,似笑非笑:“适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怎的几个时辰不见,你便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了?” 我没注意往脸上摸了摸:“刚哭了会。” 陛下恍然般微微点了点头,翻了页书,没理我了。 我又上前:“我觉着今天可以走了,我行李都收拾好了,也给阿爹写了告辞信,留了些银子。” 陛下唇角动了下,似乎要说点什么,然则眸色几番变化,手中将书页一合,仅吐出来一个字:“恩。” …… 对于我来说,连夜从家奔走实在是件出格又不妥的事,偏偏还是说走就走的,简直太随意,太疯狂。可是有陛下在前头撑着,我也不大怕了。 两个人从后门离开,月黑风高,街道上已经一个人都没了。 夜风凉飕飕的直往我领子里灌,我在风中抱着手臂,感知到自个胸口的心跳咚咚的震得生响,又是害怕又是开心。 像是对过往的不舍,又有重获新生的喜悦。 还没来得及把这份滋味在心底酝酿参悟,出门后未得多时,黑黢黢的夜空便是划开一道劈天的闪光,世界刹那雪亮,刺得我眯了下眼。 “轰隆!”一声炸响几乎是在我们头顶传来的。 我原地愣了下,“我们要回去拿伞么?” “……” 陛下还没来得及回答,瓢泼似的大雨便赶着似的倾泻了下来。 我有点尴尬,忙踮起脚,伸手去帮他挡雨:“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今晚会下雨。” 出乎意料,陛下今个平易近人得吓人,丝毫火气都没。仅是在我凑近的时候,像是往常一样拍开了我朝他伸去的手,然后淡淡道:“阵雨,找个屋檐先躲躲。” 当时是在街道上,既无灯光也无月光,刷拉拉的雨声掩盖了原本的脚步声,我在听到陛下那句之后下意识随着他声音的方向走去,可走了两步发觉不对,下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我印象中本应该在前方的陛下消失了,看着眼前的空无一人的雨巷,心底倏尔一空。 虽然这错觉仅有一瞬,印象却刺得深。 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便给人拽住了,陛下的声音似是无可奈何:“这边。” 我嘴上尴尬应了一句哦,脚下随着他的力道而去,暗下却偷偷揉了揉心口。 那一份突如其来且难以辨别的难受与空落,浓烈得不似是我所能理解的感情。 第十章 雨一直下个不停,浩浩荡荡存着洗涤天地之势。 我缩着肩膀蹲在屋檐下,抱着我的包裹,低头看着雨帘自面前簌簌连绵不绝,耳边轰鸣炸响着的雷响叫我愈发的尴尬。 “官人~再喝一杯嘛,你都将妹妹敬的酒饮了,奴家敬你却推辞,那奴家可不依~” “哈哈哈,瞧这小嘴儿,噘成这样了。mua~好好好,我喝就是啦,磨人的小妖精~” 又是一阵雷电轰鸣,掩盖了屋内人内容不纯的高语。 我轻轻吸了口冷气,抱着手臂又搓了搓,恨不能将一身的鸡皮疙瘩都搓去些。左顾右盼,又顺带的扯了扯陛下的衣角。 陛下自打进到这屋檐里头来之后,便一直靠着门站着,与我一般无声无息盯着湿漉漉的地面。见我扯他,脸才微微侧了几分角度的转过来些许,面无表情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话。 这表情似乎不大缓和,我默默咽了口口水。“对不起啊。” 陛下又将脸侧回去。 我心底悲鸣似的一叹,今个也是太背了。 出门逢大雨不说,随便找个屋檐避雨还偏偏挑中了我爹手下师爷传说中金屋藏娇之地,他家正室夫人翻了好几条街都没给翻出来的。这等的污言秽语给陛下听了,那可是多大的不敬啊。 于是我从包裹里抽出两条干净的帕子,举手递给他,虔诚道:“哥哥你要不要把耳朵遮一遮。” 他依然是面无表情着的,语气却似乎有点意外:“什么?” 我眨巴眨巴眼睛,被他问得一愣,怎么,难道说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听了个全套? 然则陛下有问,我不能不答,抬手指了指屋内,“里头有一个汉子和一对美娇娘,正在……”我注意了下措辞,“正在不可描述地联络着感情。” “……” 原就是在一派尴尬中,陛下这一默便默得我更尴尬了,正要讪讪一笑,手腕却忽而被人拉住。 五指修长而有力,只是那温度却不若寻常般的微凉如玉而是冰冷一片。 陛下拖着我站起来,又似乎想要将我往外拽,我不想淋雨便挣扎了下,茫然问,“怎么啦?”一顿,两手捧住他的手,“哥哥你手怎么这样冷?” 他眸子里渡了层灰蒙,几近心死般的同我道,“你好歹有个做姑娘的自觉可好?遇上这等的事,你这面皮还是可以红一红的,而不是让我先堵着耳朵。” 我磕磕巴巴,“有辱了哥哥的圣听,我实在寝食难安。”讪讪,“不过,咱们是不是先找家衣织坊比较好?” 今天放学路上,陛下问我要不要走,我磨磨蹭蹭,最后还是说让我再想一会。 一路思虑到晚上,好不容易定了心思却也慌张了心神,不顾时间顶着一双哭肿了的核桃眼,跑去陛下房中说要走。殊不知彼时彼刻,他其实是一点没有准备的。 陛下当时欲言又止却到底没说什么,我心里慌,也根本没考虑这些,而他也竟就两手空空带着我走了。 兴许出了城,过了一夜,只要有钱,该有的行李都是会有的。却哪想偷偷出了门,忽逢夜雨倾盆,气温亦骤降,宁笙没有带上哪怕一件外衣,定然是很冷的。 我之前只在自己的心情里局促着,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害他冻了这么久,实在令人不安。 陛下等我态度转换过来,已然是平静了许多,扶额:“总之先离开这里。” 我唤了声等等,预备从包里翻出来件外衣给两人挡挡雨也好,挑了件披风站起来,欲伸手给他挡着。陛下率先洞察了我的意图,抬手将我拦了,端起往日高贵不可侵犯的架子:“画面太诡异,你自个挡着吧,顺带找个东西把你的腿包一下,省得沾水发炎了。” 我想象了下自己和陛下两个人同举着一件衣服避雨的场景,其实还挺赏心悦目的,哪里诡异了?可他开口了,我不敢反驳,只得默默将披风递给他,取另一件小外衣往头上随意一搭,一手提溜着东西,一手伸出准备牵着陛下。 宁笙似是想都没想就甩开了我的手,我一愣:“又怎么啦?” 他的身影似乎也顿了下:“……” “抓着暖和些,而且月黑风高,雨又大,跑散了就不好了。”见他还是没主动来牵我,只得继而主动去牵他,再稍加劝解,“哥哥你这高冷来得没理由啊,你如今都可以将手搁在我头上,不至于不能碰我的手是吧?” 这回他倒没将我甩开,任我牵着了。 夜里的街道上凄风冷雨相和,勾动树影,声响颇大,陛下并没有和善的、为了叫我可以听见而提高音量的习惯,故而这句之后我也不能确定他有没有回复我。 我还是期望他回复的,毕竟,我远没有表面上积极牵他时的理直气壮。 牵着走了一会后,陛下无端又从我手中挣开了去,顿了半晌,递了根尾指给我。对于这一番举措,他似乎觉得妥当了许多,回过头来平静对我道:“牵着。” “……” 陛下斜睨着我:“你不乐意的话,抓着袖子也是可以防丢的,诚然我觉着给你牵着尾指都是一种让步了。” 我只得伸手将之握住了,修长的指攥在手心,倒是恰好的包裹,只是总觉着被人当做小孩藐视了,于是闷闷嘟囔,“你连碰都不给别人碰,遇着喜欢的姑娘要怎么办?你的妃子怎么办?” “那些我都没有。” “恩?可我似乎听说你有个妃子,那个宰辅之后,司凝雪,才貌双全,倾城佳人?” 陛下出乎意料的沉默了一会,才放低声音回了句,“还没过门。” 宁笙平素说话总有种沉着的淡定感,旁人听着便会觉着有股子出尘的冷清,即便是将声音放柔,那也只是个高冷的仙人和平易近人的仙人的区别。可他方才的那句,掺杂了丝缕说道不出的情绪,便好似寻常念叨起心上人的男子,极不经意而无处可掩的温柔。 我心里头一哽,莫名其妙失了再继续话题的兴致,干笑两声带过。 在我们双双被淋成落汤鸡的时候,终于进到一家能进的客栈。 之所以说是“能进”,乃是因为在这个芝麻大点的县城里头,大家多多少少都面熟了,我和陛下既是私自出逃,自然不能去熟人在的去处。唯有这家的老板听说是前不久新入城,打算在这依托好山好水颐享天年,又购了店面稍加打理,给留在身边的后辈一点儿事做。 陛下方走进去,在堂中打盹的小厮面色便是一变,立即躬身迎了上来,又踹了在板凳上打呼噜的跑堂一眼,小声喝了句:“去取暖和的衣服来!” 跑堂连滚带爬从地上站起身,扫一眼陛下,不敢开口,匆匆去了。 我从未来客栈住过,可印象中客栈并没有提供衣服这项服务才是,心里好奇,便左右看了看。 小厮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弓着身子凑过来之后,小心的从眼角扫了几眼我与陛下牵着的手:“宁公子,您这个时候过来是怎么了?” 他这份诚惶诚恐,倒是让我几分熟悉的,可不是抢了我的饭碗么。复而又想,陛下本就是嫡系皇子,宫里边留几个人暗线照看很正常。前世之际,他就是突然为人护送着离开的,只是那群人的面容我忘了,陛下当还是记得的。 “去套辆马车,再烧两桶热水。” 小厮低头应一句是:“您是打算今夜出城?” “恩。” 小厮神色复杂却不再多言,退下了。 跑堂的紧接着上前来,手中端着取来两件外衣,要递给陛下。 我自然要有鹰犬的自觉,松开陛下的手,错步上前拦在跑堂面前,同他相距半步之遥面对面站着,欲伸手接过衣裳,“给我吧,有劳了。”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陛下的声音,澹澹的:“站远些。” 我愕然回眸,看见陛下乃是垂眸直直瞧着我面前的跑堂的,一颗欲碎的心才完好无损的安定回原地。 跑堂的会意后没说什么,连后退两步,垂下头,脸色有些发白。 这时刚刚起床的店家终于匆匆忙忙赶过来,毕竟是老江湖一眼看清了眼前的状况,忙上来赔礼,“宁公子,粗人不懂伺候,您要的房间准备好了,我带您过去?” 事情给人这么正儿八经一解释,仿佛突然严重许多,我只得讪笑着看着陛下。 陛下没搭理我,上楼去了。我抱着两手干外衣,小跑上去预备给他披上件,殊不知他却突然回过头来:“拿远些,要穿你就自个穿。” 我一愣:“好端端的……”闹什么别扭? 将手里头的东西翻来覆去一瞅,顿时也心塞了瞬,转朝后与之理论道:“这位小哥,你们店家既然提供了服务,是不是还是要周全些?你这衣服上还有胭脂口红没洗干净呢!” 跑堂的瞳孔一缩,显然惊慌起来:“这……这是掌柜搁,搁在内阁的衣服,我只敢取最好的,没……” 我还要说话,却又给陛下点了名,“谷雨。” “恩?” “上来。” “哦。” 第十一章 鉴于这里的跑堂分外的不靠谱,我在房中用热水匆匆擦了下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找店家借了伞,去敲衣铺的门。 我曾到这里买过几次衣裳,也知道晚上这里虽然不开门,但还是有织娘守着。便说了几句好话,朝她讨了个方便,进屋挑了几件厚实又符合我审美的衣服,欢欢喜喜往回走。 这回殷勤倒是献到了实处。陛下出门时,跑堂的汉子正提溜着包袱站在楼梯口候着,我站在屋外撑着伞,瞧着陛下一袭白衣翩翩,从楼梯口走下来。 屋内烛光飘摇闪烁,原是昏黄静谧之景,却仿佛刹那成了画中光景,柔柔合称。陛下那张白净精致的面皮给楼梯口三大五粗的跑堂一衬,漂亮得跟画里的人似的,云泥之别,犹若隔着一个次面。 看来这画里头唯一的不好,就是多了个跑堂的陪衬了,我瞥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过来,别耽误我陛下出场时的光芒万丈。 跑堂的果真会意站到我边上来了。我略凑近了些,暗中指了一下陛下:“我哥哥。”得意地朝他一挑眉,“好看吧?” 跑堂的脸一红,连连点头。 我心中飞起一片舒爽。 等到陛下走到门边的时候,我撑着伞嘚嘚凑过去接人,顺带讨个功劳:“哥哥这身衣服穿得可好?” 他腿长,两步就走到了马车边上,甚至都没怎么等我送伞,踏上踏板,身子一低便掀帘进去了,愣没回我一个字。 我被无端冷落,撑着伞原地一愣,反应了一会,立刻回头去看站在屋檐边上的跑堂的。他忙摆手:“我只是照你的吩咐把衣服送进去了,托衣服的盒子都擦过三遍。” 那我就没辙了。 陛下这不咸不淡的火气来得毫无预兆,不过也时常有之。是个人,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情绪暴躁的,我转瞬想开,从跑堂的那接过包袱,与之道了谢。 心有最后一丝余念对这个镇子挥手告别,叹息声,收伞坐进了马车。 马车内,陛下留了个远窗的位置给我,眸光始终若有所思的透过右边的窗子朝外望去,似乎根本没有瞧见我上车。 我对车夫道可以出发了,便将车帘放下,凑过来些,预备挨着陛下坐下。 然则这动作还只有个起势,陛下便回过头来,眸光淡淡看着我,我动作微顿,最终还是明智的与之保持距离的坐下了。 车内无话,竹帘浮动,隐约可从帘角瞧见车夫披戴着的蓑衣。马蹄阵阵,车顶上给雨淋得哗哗作响,听得久了,颇有几分催眠的功效,我这才想起,平常这个点我梦都做了好几个了。 偶有冷风灌来,虽然让人通体生寒,心里却安稳。只是免不得忌惮这样的寒会落得病根,自己遭受过,便更加自怜,蜷紧了身子,企图离那寒风更远些。 我在芍药山庄时,曾被车队遗忘在漫山的大雪之中,在没膝盖的雪中走了两个多时辰下山,腿被冻坏了。 后来回山庄养病,疮伤虽然养好了,骨子里的寒却去不掉。每每雨天气候转冷,膝盖便像不是自己的,严重之时站都没法站起来。回想那时,才是噩梦般的刺骨,连着多日难以入眠。 大夫人一回来看我,细心的将唤人将我被下快凉的汤婆换了去,亲切压着我的手,“当日载你们回来的车夫我已经罚过了,怎想得会发生这样的疏忽,可怜见的。谷雨啊,腿坏了,便哪儿也不要去了,在山庄好好养着。”而后将一叠放入信封的银票搁置在桌上,姿态高贵贤淑,“同样分量的钱,我已然寄给你阿爹了一份,你既然入了我们芍药山庄的门,便也好顾着我们的名声,安分守己对谁都好。像你这样的年岁,守寡一生虽着实是委屈了你,寻常人家却也要不起一个腿脚不便的媳妇,就当是为了给你爹尽孝罢。” 我终于明白前因后果,给阿爹写了信,请求他接我回家,我实在害怕这虎狼似的一家。 可是在寒冬中等了那样久,身上的寒疮好全,终于能下地走路,也没能等来阿爹的回信。 而后一年复一年,早已忘了自己还在等什么。 …… 身上忽而覆上一层温暖,携着陛下身上淡淡的墨香,铺天盖地的包裹而来,仿佛隔云散来的薄薄月光,那样轻易地沁进了心底。 我蜷缩了下,迷糊睁了一条眼缝,只见车身轻晃,透过车窗倾泻下来的青灰光泽勾勒出清隽侧影,陛下一手松松揽住摇摇欲坠的我,一手往我身上盖着他的外衣。抿着唇,并无多少温柔的贴近,甚至还是忍耐着的。扶住我的同时也将我远远隔开,让我不至于东倒西歪的扑到他身上去,却耐心地替我扯了几回衣袍,掖紧了,确保我全身上下都被包裹着才靠回去,闭上眼养神。 我抱紧身上的衣服,终于能安然睡去。 …… 再度醒来之际,马车正停在城门外,等候着城门开启。 陛下昨夜睡得不大好,今晨时呼吸才绵长平稳了些。我蹑手蹑脚起身,扒开些许车帘朝外打探,城外大路边零星灌木丛生,虽然视野开阔,却有种到底不如我们小镇山明水秀的慨叹。 车夫规规矩矩坐在一边的草地上候着,见着我,开口欲唤。我朝他压了压手,指指车内,示意陛下还在睡觉。 牵着裙子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远了些才对车夫道了声早。眯着眼睛往城门的方向看去,方知一会要入的是献城。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镇,人口流通量较大,商品贸易繁荣。 我在周围的空地散了会步,活动活动蜷缩了一夜的筋骨,顺道向车夫询问,“我们是要留在献城还是经过献城往齐州的方向去?” 他和气回应,“宁公子只说到献城。” 我朝他点头表示知晓,心里却奇怪留在献城做什么?陛下不是要去京城么? 唔,我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前世从他离家,我就全然不知晓他的动向了。后来朝政动乱,阿爹不许我乱打听,一心让我待嫁,所以直到诏书下来,我才知道皇帝换成了我哥。 正说话,车帘倏然给人从里掀开了,似是急切。陛下一眼便首先落定在我身上,或有些许情绪一闪而过,刹那又恢复如初,开口时的语调都寻常,“要进城了?” 我束手在车边站着,闻言懵懵应了句是。 他哦了声,将车帘放下,又进去了。 我半晌摸不着头脑。适逢城门开启,原本停留等待的人赶着一车的菜蔬瓜果一拥而上,阵仗颇大,让我开了番眼界。 车夫牵着马,催我上车:“献城人杂,谷小姐不要乱跑,这里人贩子多,趁乱下点药,将你鼻子一捂便扛走了,女孩子家要格外注意。 这一点……夫子倒没教过,很适时的打断了我好奇凑热闹的心。 我讪讪且麻利爬上车,瞧着垂着眸或有疲倦的陛下,忽然福至心灵,发问道:“哥哥你刚才是担心我被人拐走了?” 陛下撇开脸,懒得搭理我。 我心情大好,朝他嘿嘿笑了,凑上去将昨夜的衣服折好,放进包裹里,顺带着道:“不用担心,万一我被拐走了,也会千方百计找回来的。” 陛下瞧着窗外,漫不经心,或似嘲笑,“回来哪?献城有你认识的地方么?” “自然是哥哥在的地方。” “……”他似乎错愕,半晌,从眼角看我一眼。 我继续哼着曲儿,叠我的衣服。 良久,陛下才淡淡开口,语气温和不少:“你从今往后既然受我照看,就要听话,长兄如父,你可知道?” 我忙收正姿态,中规中矩跪坐好,点点头:“我定唯哥哥马首是瞻。” 陛下唇角牵了下,像是不大满意这个说法,但好在还是满意我这个态度的,破例放宽了指标没理会:“既如此,我便有一点提醒你。” 我作洗耳恭听状:“哥哥请说。” “往后你同男子打交道,须知要保持距离,你现世将满十四,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再不可自主妄为。” 我受教着:“保持距离?多少的距离?” 陛下微微颦眉,片刻后,“一丈。” 我点点头,表示无条件接受,又诧异,“我以为前世去了芍药山庄之后,我已经变得十分小家子气了,连个出逃都想了好久,哪里会自主妄为。” 陛下漫不经心低头看了看自个的手,“你同那跑堂的不就自来熟得很么?” 我长长的呃了声:“有这事?” 陛下冷笑了声,欲启唇。 “哥哥说得是。”我做肃然状,“随意拉上个跑堂的就聊这么多,我真是不该!定不会再有下次了。” “……” 进了城,经过市集,那纷繁多样的小玩意叫我十分上心,便守在窗前等着。有时马车一个颠簸,车帘子甩起来点,我就能看到些外面,画面断断续续,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马车走过闹市,到一处稍显僻静的地方停了,酒家的人立即前来牵马接行李,开始热络的一阵忙乎。 我对插着袖子在陛下身边杵着:“哥哥,咱们逃出来的时候还没有规划好人生,现在是要在酒楼里面住上两个月吗?” 就前世的时间点来说,现在回京应该是早了两个月的。 陛下含糊答了句:“暂时在这呆几天。” 他这么说,我作为一个靠人吃饭的,自然没什么可辩驳,加上天生不是喜欢管事的性子,定下心思,高高兴兴打着呵欠上楼去看房。与小厮保持着一丈的距离远远发问:“哎,小哥,献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嘛?” “城北的煎饼很好吃。” “嗳,那不巧,我喜欢吃肉的,还有别的吗?” “……” 第十二章 同着陛下在雅间里吃过早饭,两厢无话的呆久了,我有点无所事事。勉力忍下连连的呵欠,眼前一直朦胧聚着抹不干的水泽,正是昨夜一晚没怎么睡好的后遗症。好在没怎么影响到食欲,我一手撑着头,有时偷偷闭上眼,也能麻溜地往嘴里送糕点。 陛下从一开始就低着头看着像是密信一类的东西,也不知是从哪里瞥见了我隐蔽的动作,慢悠悠开口,“倦了就回房去睡。” 我半睁着眼,如获大赦,“今天没有别的行程了吗?” 陛下似乎小顿了一会,“恩。” 我还想作为鹰犬在陛下身边呆的第一天,自然是要殷勤一点。他在哪我在哪,累了给揉肩,渴了给倒茶,照顾好衣食父母的情绪才能过上舒坦的小日子。 可我现在状态不佳,陛下宽容大度,应该也不差这一天?遂而我欢欢喜喜应了,抓了两个绿豆饼在手里,回房去了。 铺好被子,闷头一睡就是小半日,起来的时候正赶上吃晚饭的点。然而在客栈内外逛了一圈也不见陛下的身影,提了小二来问,才知道他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 我得了消息之后一时茫然,又想的确,陛下也没那个可能走哪都带上我。 霎时间有点垂头丧气,这里我人生地不熟,又不敢乱跑,没处打发时间。行至二楼挑个临窗的地方呆着,咬着杯子顿时无所事事起来。 小二见我落座,过来给我添茶,我将杯子放好,歪头看着热气腾腾的水源源不断沏到杯子里,突然想起来件事:“对了,客栈内是不是有带孩子的房客?我适才睡觉的时候,总有人在窗台边上动来动去的,折腾得人睡不好。” 小二表情困惑:“并没有这样的客人。” 我嗤了他一声,端着茶暖手,随口道:“不是小孩乱动,还能是什么?妖怪?” 小二拎着茶壶的手一顿,良久未语,气氛霎时微妙起来。 我瞧着他紧了紧的手,心底忽而打了个突突。我尤其怕这个,给他森白瞪大的眼一扫,背后的冷汗极快一层层地盖上来,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干什么不吱声!” 他这才笑起来,有那么丝刻意吓唬人之后的得意,恢复成平素憨厚的模样:“大概是附近的小孩罢,我且去帮你问问,不会让他再扰了你的。” 我好半晌才缓过来,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大白天的吓唬人!算了算了,我倒好说话,可我家哥哥睡眠浅得很,别叫那孩子再闹就行。” 小二连连嗳了两声,端着茶壶走了。 …… 入夜之后,酒家里都点上了灯,二楼茶客稀疏,灯火寥寥,仍是昏暗。 我自己吃了些晚饭,不晓得是不是白天被吓了一回,不大敢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遂打算在外头多坐一会,找掌柜的借了本书,在灯下一面翻,一面等陛下回来。 酒楼到了晚上有人来说书,是个跑场子的老先生,一身老旧的青袍略显清贫。 楼下堂子里未多时聚起来些孩童,缴上一两个铜板的茶钱,三五成群坐在那不吵不闹,津津有味,竖着耳朵听。 未过多久,老先生摸一把花白的胡子,醒木一拍,声音拉长了开讲。我分神听了会,才发觉尽是些老套唬人的鬼怪故事,小时候阿花早给我讲过更刺激的了。 我起初没有兴致,后来听着听着,倒也跟着牵动了心神,一时惊,一时怕的,书却是点滴没有看进去了。 正当那说书先生滔滔讲述道美艳女鬼纠缠书生、害他重病不治身死之际,我心绪不宁,搅着手指头、猛灌凉水,听众之内却忽有个女音突兀冒了出来,音调儿软绵绵的:“这就很怪了。那女鬼做什么非得缠着一个软绵绵的书生?干什么都不尽兴啊。随意挑个战营,啧啧,那资源好还多呢。改天换两个,也不必害人嘛。” 尽、尽兴? 我缓了半息才反应过来,噗地一口茶水喷出,险些将自个呛死。 哎哟我的娘嗳,这不是传说中的女流氓么! 一头咳得面红耳赤,一头抢救掌柜的书,原本以为接下来会是个无法收拾且尴尬不已的大场面。然则堂中零零散散的低龄听众们却没哪个有我这样的反应,个个聚精会神如常,小眼睛瞅着老先生,熠熠生辉。 我纳罕,左右瞄了瞄,难不成是献城的民风开放,我从前并不知道?悻悻擦了擦嘴,虚虚端起庄重肃穆的“我什么都没听懂”且“就算听懂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状,又听着。 有一便有二,那绵绵软软的女音复又冒出了几次,依旧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定力不如旁人来的足,再按耐不住,朝二楼栏杆处走了走。往下扫视,堂内坐得多是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并未寻着与声音年龄符合的女子。 莫非是方位视线的死角处?我将身子倾出栏杆,歪着头往一楼柱子后头瞧。 “你这是……”有人在身后曼声道,“在干什么?” 我闻言回头,望见是陛下登时笑起来,仿佛心情霎时豁然开朗:“哥哥你回来了啊!” 宁笙面容有些疲倦,与我的欢欣鼓舞截然相反,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在我先前的位置坐下了:“别靠着栏杆,站过来些。” 我顺从的上前,先将茶盏烫了烫,才给他奉了杯热茶。敏锐地感知到他语气之中的黯淡,心底欢欣的情绪沉了沉,换上平静些的面容,一头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哥哥回来得这样迟,用过晚饭了吗?” “尚未,迟些再随意吃些吧。”陛下端起茶杯,灯下眸子蒙蒙的,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扫我一眼,“你想必也不会将自个饿着,早吃过了罢?” 我窒了一下,讪笑:“哥哥明鉴。” 陛下漫不经心一哂,低眸抿了口茶水。 我垂手将他望着,好半晌,小声:“哥哥今个出去可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一手扶着杯盏,如玉般的指尖在杯沿外摩挲,手腕随意搭在桌面上,“与你亦没什么干系。不过我今个回来得迟,留你一人无人照料却是疏忽了。明个便去置办两个侍女罢,若是我不在,还能有个人陪着你。” 我注视着他的手,心神一阵阵的不稳。陛下自来挑剔,虽然人在外头多少会迁就些,可是外人的东西,他素来是能不用就不用的,更可况是手腕直接触碰到茶馆里陈旧的梨木桌——可见他如今确然是心不在此了。 “不必的……原就是在外,再添几个陌生人跟着,我反而觉得不适。”瞅了瞅他,更小声,“哥哥去哪带着我不行吗?你将我撂下了,不是也担心么?” 陛下眼波扫过来,嗤道:“你这么大个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肃然道:“献城牙子多,像我这样的妙龄少女,模样又生得温婉可人的,都紧俏得很呢。哥哥担心我还是有必要的,得多担心一下才好。” 陛下眉梢微挑,露了个似笑非笑,耐人寻味的表情,却到底没说什么,最终才道了句:“看情况罢,行事方便便将你带着。” 我知道陛下一句“看情况”的松口,就是应承下来的意思,我隐下大喜,安分着踱步他对面坐下。 论鹰犬的自我修养,即为:眼力见到位,乐陛下之乐,忧陛下之忧。我原该自告奋勇为陛下排忧解难,只是陛下从不曾对我袒露过心扉,前世之际又隔了多年的分离,故而他未挑明了说,我不好多嘴,便只能卖乖了。 陛下不再说话,气氛不对,我也没好絮叨,两人对坐着发呆。 厅堂中说书的先生声音高亢了些,想是要说到了结局激动起来。我心里记挂着陛下心情不好一事,再分神听着,却半点都听不进去了,声音像是从耳朵里过了一遭,未得留下半点印象。 正茫然,陛下倏尔开口的吩咐:“你先去睡吧。” 我愕然回头,面皮僵了僵。 看来陛下此番心里着实是堵得慌,想要一个人待会。然而我这实打实睡了一天才起的人,这个点,刚刚才吃过饭又如何睡得着? 我自眼角偷觑陛下好几眼,斗了斗胆,欲言又止几番仍觉此刻开口同他讨价还价有被嫌弃的风险,只能尽可能顺他心意,应了句暧,起身回房了。 左右也是无事,便歪在榻上发呆。 夜里起了些风,我贪凉未将窗口关上,夜风荡过,凉爽恰是怡人。 未久,一阵凉风转急,扫堂而过,桌上刚点上的烛火摇晃两下,霎时岌岌可危。 我悠哉在腿上打着拍子的手一僵,正思忖要不要起个身将烛台移个位置,灯油上细微的火苗倏尔于风中跳跃两下,噗哧一下灭了…… 约莫两息那么久,月光才漫进来。我脑子里混混沌沌想到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头皮渐渐都麻了,浑身上下紧绷着,僵了一会之后,到底是不敢起身了,直往被子里头钻。 珠帘曼动,冷风一阵幽过一阵。忽有声音隐约透过屏风传来:“娘嗳,可吓我一跳!”细弱软绵的嗓音,仿佛真的被吓到,柔柔抽着气。 我起初并不以为是屋内有人说话,只以为是这客栈里头薄薄一层墙皮拦不住什么动静,听着有人在附近,反倒叫我不那么害怕了。 随即后知后觉,这嗓音听着怪耳熟,不正是那女登徒子的吗? 第十三章 暂消了恐惧,我趿着鞋子,借着幽白的月光绕过屏风,拨开晃动的珠帘,正要找一找火折子将灯点燃。一个女声就那般在我身后凭空响起…… “嗳,小腿可真细啊……” 我心一颤,手里的烛台咣当砸在了地上。 “……” 不晓得是不是烛台正好落在她的脚边,那女子嗷了一声,跳开了些。声音极具画面感,像是抚着心喘气:“笨手笨脚的,干嘛呢!”像是在嗤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舒缓情绪。 我僵立着,刹那间头皮尽数炸开,小心翼翼不敢动弹地收敛声息…… 这是鬼罢? 是鬼罢? 我的娘嗳,这确实就是鬼吧!!! 那么问题便来了:大半夜的撞鬼了怎么办?憋气等,急! 三息的时间过得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久,那女子不知怎的没了动静。却又在我决定死撑不知、佯装冷静低头捡烛台的时候,倏尔在我耳边悠悠开口。 “妞儿,你是不是能听到我说话?” 那软绵绵的气息,凉凉的,喷洒在我的颈窝,几分预料之外的惊喜。 我吓得脖子一哆嗦,下意识德猛然偏头,并没有如想象中的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唯见空荡荡的房间遍洒月光,珠帘轻轻晃动。 没看见人影。 这就……肯定不是人了吧…… 她语含三分惊喜的发问愈发坚定了我死撑到底的决心。“哪来的冷风!渗人得慌。”我皱着眉嘀咕了声,强行收拢僵硬的手指将烛台拾起,佯作不慌不忙半垂着眼寻到了火折子,点燃了灯。 微弱的灯火转瞬亮了起来,满室摇曳着烛光投射的黑影,我甚至来不及就着火光看一眼周遭,那闪烁的烛火却又在下一瞬,被人轻轻一吹,噗地灭了。 “……”我望着那烛台良久,乃是心里确实有点受不住了,到达了要崩溃的前夕。竟至于出神般地开口,“你们做鬼的,是都有吓人的爱好么?” 女子低低倒吸了口气,“我便道!”在房间内飘了两圈,仿佛是要镇定下来,“你额头这团细微的阳火,不凑近了看我还以为是粘了饭粒在上头呢!听不到我说话才怪!” 我一听,木然之中又添了几分茫然地摸上自己的额头,“饭粒阳火?那是什么?我难道是要死了?” 她像是开心了,声音又飘到窗台边:“寿元和阳火可没关系,是说你八字不硬,容易撞邪,秽物也容易上身。啧啧,我死了几百年,就没见过阳火跟你这样可怜的。” “……” 她软绵绵地嗓音到处乱飘,像是话唠打开了话匣子,慢条斯理地问了这个问那个:“对了,妞儿,你叫什么?” “……” “你莫不是给吓傻了?我又不是恶鬼,恶鬼才不同你讲话,上去就咬的。我这么斯文,放心吧。” 我成功被唬住了,乖得惊人地应了句“恩”。虽一时没有从这灵异现象中缓过神来,浑身绷不住抖得跟筛糠似的,但没能从她软绵地嗓音中听出恶意来,心里渐渐冷静了些许。 “这点出息。”她笑着,又道,“你是不是看不见我?” 我又老实巴交嗯了声。 她似乎期待我还说点什么,可是没等来。叹息了口气。“你去喝点水,哎,压压惊,可怜见的。” 我拔腿要跑,那嗓音又跟上来,几乎攀上了我的背脊,忽而又喜不自胜:“不过这里什么茶好喝来着?介绍介绍呗,我许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也没和人说过话,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 我一路脚发软地找到了小二,要了壶凉茶。着眼一扫二楼的茶座,陛下不在,登时更加心力交瘁、灵台崩塌、感觉身体被掏空…… 小二给我递水的时候奇道:“姑娘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心里却因为这一句来自人类同胞的关怀,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却不敢说什么。 他复上下打量我一眼,迟疑再三才在走之前留下一句:“姑娘,恕我直言,您这症状同我们那老人说的羊角风有些像呀,改天还是去医馆看看罢。” 我收了方才的感动,狠狠剜了他背影一眼,不敢停歇的连连灌了几杯凉水。 静了半刻,身旁的位置的人才冷不丁开口。“淡定了?” 我拿袖子捂住唇,虚虚咳嗽了声,低声应了句恩。却不是因为不怕,而是视线范围内看得见其他人,我心里多少有底气些。故而她不提,我也迟迟不敢回房,整个人几乎粘在了茶馆的凳子上。 “你别怕,我害你对我也没好处。而且我又不吓人,长得还挺好呢,就是你看不到。” 我觉得她八成在骗我,哪有鬼是不害人的呢?“你们……”我压低声音,“不是吸人阳气过活的嘛?” “吃那个才死得早呢。”她软绵绵嗤笑一声,“那些个话本故事尽糊弄人!我们身子都没有,哪里受得起阳气的补无事了晒晒月亮,便也够活百年了。” 我有点不敢置信,睁大眼,“哦?这般和谐?” “可不是!”她哼哼着,“咱们鬼也是有规矩的,像我这样正经出身,上头有人罩着、公派的鬼,那可是鬼中贵族,有身份有地位,我稀罕干些害人的事么?”说完,她也不待我回答,自个接话,加重了语气,“我不稀罕!” 我被她忽悠进去,明白彼此之间并没有刀俎与鱼肉一般的被动联系,整个人都精神了:“公派的!鬼大人好生厉害,还能吃阴间的皇粮呢!那您这是要做什么呢?” “嗯。”她曼声回着,拉长了的语调就像是我家阿爹平日里升堂时的官腔几分相似。“也没什么,就做做任务,身边鬼差都忙去了,自己一个人也无聊得紧。” 我起身,一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开始热络地招呼她,“别沮丧,不无聊,鬼大人您不是遇着我了么!”一瞥从柜台中抬起头来的小二,复又压低嗓音,“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回房聊。不过说好了大人您可千万好好说话,别冷不丁飘来飘去的吓人啊,我胆子比针眼还小,一吓该碎了。” “……” 第十四章 小半夜的促膝长谈,我才算是明白,鬼神之道远不如凡人想象中的玄乎。 萱铃道,三亿凡间虽说可容纳的人数众多,但是人死后魂魄可得留存的时间却更久些,万万年积累下来,冥界早已就魂满为患了。 便有那么一批人,渡过了忘川却挤不上一个投胎的名额,一张白纸似的到处飘。上头的人觉着这批人既没有威胁又占地方,便暂且匀了一些搁在凡界。也不怕他们逃,但凡想要重新为人的,还是得走一遭冥界。 看来这年头投个胎似乎都挺艰难的。我想着总会有那么一天,便朝前辈询问:”那这个名额,是如何挤到的呢?“ 萱铃就在我床头上飘着:“除开上面有人的,其他的自然是拿钱买。说是不贵,凡间供奉给得少的,多少得干个百年的苦力才行的。”末了,无聊般吹了吹我床边的帐子,“所以么,好生珍惜你这百年的阳寿吧。” …… 我刚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总觉得什么都好奇,却也一直问不得要领,后来便只听她说些琐事,未能再探听到其他,聊到最后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去。 还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缕幽魂,飘飘荡荡去了陛下的房中,将他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手抓着,摸了个够。 一觉到天亮,我起身时在房内喊了一圈都再未听得萱铃的声响,不晓得去了哪里。 酒楼清晨时还是一派冷清的景象,几个小厮正在楼下做着清扫,我打着呵欠下了楼梯,自己去后院打了些凉水洗脸。 正伸手伸脚活动筋骨时,一只趴儿狗嘚嘚从后门处跑过来,朝我这边嗅了嗅,便坐在我脚边不动了,两颗葡萄似的眼睛水汪汪地瞅着我。 我一愕,它这时机来得有点凑巧呀,还专冲着我来的。忽而福至心灵,我左右望了望,俯下身压低嗓音喊了句:”鬼大人?” 那狗没动静,黑眸中澄澈地倒映出我一脸的意味深长。静静同我对视片刻后,恍若不忍直视般移开眸去。 “你喜欢这种狗?”矮门处让进来一道修长的身影。陛下迈着长腿两步走过来,手中尚握着一根空置的绳链。 那趴儿狗见陛下走过来了,两只前爪往地上一爬,尾巴摇晃着,做温顺欢喜状。 我半蹲着,扭过头怔怔望着他手中的狗链:“这是哥哥养的?” 陛下仿佛窒了一下:“昨日在外头,给人硬塞过来的。” 我含糊地哦了一声,脑中什么也没想,又着手顺了一把趴儿狗的毛。 他自拿着绳链走近,从眼角撇我一眼,虚虚咳嗽两声,再问了一遍:“你喜欢这种狗?“ 我心里微顿,警铃大作,昨夜经历之事太过蹊跷,导致我今个还没怎么回过神来,竟未能细细揣度陛下的圣意,真是不该!当即接话:”喜欢,可喜欢了,哥哥若是愿意割爱,便交给我先养着吧。” 陛下的表情明显的一松,默了片刻后才慢慢嗯了一声,破天荒地道了句:”劳烦你了。” 我不甚在意,原本我也挺喜欢可爱的玩意,就是从来没养过,便折了片草叶逗狗儿,随口道:”哥哥这么客气做什么。” 他便又默了很长一会:“今个我会出去一趟,你要跟着么?” 我忙喜:“跟啊!当然跟。” 他也不作声,无端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发顶——就像我摸趴儿狗那样。“是去芍药山庄,你也乐意吗?” 我这才想起,前世芍药山庄原是迁过一回址的,原住地便是在这献城城外。 芍药山庄乃是一医药世家,做着药材的买卖。族内亦有子弟在朝为官,不过一直平平淡淡,祖上至多混到三品。后来不知怎地行了大运,老夫人慧眼识珠,让族中一位嫡女嫁入世家做妾。虽然是个妾,那世家公子却对她疼爱有加,一路平步青云做了当朝宰辅之后,略施手段倾斜资源,便将一个山庄养的里外冒油。 山庄主抱上了大腿,自然不愿继续蜗居献城这个小地方,低调了十多年过后便举庄北迁。我嫁入芍药山庄,差不多正是他们刚刚搬迁完毕,故而也没在这献城原址来过,一时半会便没想起这茬来。 我思索了片刻:”哥哥难道是要去同他们谈什么合作?“ 陛下似笑非笑呵了一声:“我与他们合作什么。” “那是……”我迷惘片刻,又将脑子里头的关系理了理,一顿,歪头瞅着他:“我前世常闻宰辅司大人的夫人正是芍药山庄之人,原虽是个妾,然因正室不幸早逝,司大人便将她扶正了。后得一双儿女,具是才貌不凡,说来我也是见过的。只因司凝雪与司程时不时会来山庄暂住一阵避暑,哥哥你说我记得可有差?” 我还记得,辈分上比我大上两岁的司程还得唤我一句谷姨娘呢。不过他们地位搁在那,我一般远远瞧得到,却说不上话,光芒万丈的千金自然也不曾将我放在眼角。 陛下收回手:”他们如今正在芍药山庄没错。“他亦是半蹲着,俯视着我,瞅了我好一阵后,脸上的神情有着三分长辈式无奈,“你像是不喜欢她的形容?” 我说了那么多人,陛下翩翩挑出个“她”来,想必也是形式上的娇羞都不打算走一走了。 可我前世同司凝雪确实是没什么过节,且而她的名声那样好,倾城佳人,我有什么可不喜欢的呢? 摸了两把趴儿狗:”哥哥说哪里话,我只是不喜欢芍药山庄“拿手肘戳他一下,暧昧笑着,”那还能记恨到嫂子身上么。” 陛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窘迫尴尬,却切切实实笑了,几分淡然,“不许再说这样的话。”站起身,“不过我此番去芍药山庄,却并不是为了……”一顿,自发忽略了一段,“乃是因为你前世身份简单,却死于刺杀,有这个能力且与你有所牵扯的唯有芍药山庄,要确保你日后的平安,自然要将他们好好查一查。” 第十五章 我匆匆整理好为数不多的行李出门时,马车已然停在了门前。马夫过来帮我接东西的时候,我整个人还是懵的:昨天见到陛下的时候,他似乎还没有离开酒楼的打算。 我对插着袖子在车边等了一会陛下,后又想着马夫虽是将我的包裹拎上去了,必然也只是随意一搁,没能腾出个好位置给陛下。遂而拂着袖子,将狗子——那只趴儿狗暂时拴在马车边,爬上车厢去。 俯身打帘,我刚做了个钻入车的动作,面上便袭来一片月白,紧接着半张脸都被人捂住了。 我脑中一闪而过献城牙子的事,吓得心脏都缩成了团,眼见是叫不出声了,紧张起来张嘴便狠狠咬下去。 却哪知这一下却未得咬到实处,歹徒修长得过分的手指依旧紧紧锁着我小半张脸,末了另一手扣住我的手臂,将我往回一拉,避免我身子挣扎着出了车厢。 “你怎么咬人?”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叫人倍感熟悉的声音,未得多少斥责,像是认真的询问。 我心跳还没匀过来,抬头错愕望入眼前一双黑曜石般璀璨的眸:“季云卿?你怎么在这?”一顿,没好气,“你冷不丁过来捂我,吓人一跳,我咬你怎么了?” 他见我将他认出来了,便撒开了手,摇摇头:“我不是要捂你。” 我看着他,手臂抬了一下。 季云卿眸色微微一动,便先一步扬起个笑来,澄澈无暇的面容看上去天真无邪:“你撞邪了,我刚才帮你看了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瞪大眼:“你果然瞧得出来?”刹那间,他的面容在我眼中徒然多了几分高深莫测与超然物外。想起昨晚同萱铃说了一夜的话,不由紧张,“难道我真被骗了?她们鬼还是害人的嘛?” 季云卿是后来的天师,又是我半个熟“人”兼初恋,我相信他肯定是比鬼大人多的,心中急切,眼巴巴将他望着。 季云卿可能经常遇到像我这样的人,轻车熟路的先安抚了我句:“没事,小鬼而已。”而后又高深莫测问,“你说被骗?这是何解?” 我从未觉得他如此光芒万丈、熠熠生辉过,自然老实作答:“我能听到她说话。” 他皱起眉:“此话当真?” 我点头如捣蒜:“当真!” 季云卿一双墨瞳低敛,认真而深沉地凝着我,再不吭一声了。 我被他盯得发毛,盯得如坐针毡,“你、你就直说吧,我还有救吗?” 他长吁一口气:“你要收我当徒弟吗?” 我:“啊?” 正当我被急转而上的局势惊成了雨天的□□之时,车帘倏尔被人撩起,我打眼望去,尚未见到陛下面容,便已听得一声低低冷冷的:“季云卿。” 未被点名的我一颤,被点了名的反倒是镇定,不过是将胶着在我的眸光移到了门口陛下身上。 “你为何在这?”逆着光,我看不太清陛下的神情。 季云卿仍是一副说什么都认真的表情,“我离家出走了。” 若是平时,我定然是要问上一句:“你好端端的做什么离家出走?”可陛下情绪不佳,我不敢吱声,唯有靠在角落降低自个的存在感。 陛下语调起伏不大,看上去不似是有怒意,气场却无端迫人地厉害:“为何?” 季云卿看我一眼,捋起自个的衣袖,露出一截小臂,上头赫然盘亘着一道渗血的鞭痕。“昨个在家里寻了些糕点吃,结果被一状告到了家父那,便得了一顿好抽。”一顿,眼神示意一下那鞭痕,“于是我便逃出来了。” 这…… 我忍了忍,还是未能忍住的开口了:“离家出走不是小事,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他放下袖子,道不必了:“随着你们也挺好的。” 我听他这样一说,心里隐隐激动,抑制不住去看陛下,想看看他乐不乐意。然而意料之外触及他淡然扫来的眸光,心底的一捧热火犹若被浇了一阵冰水,噗嗤灭得干净,低下头去。 原以为陛下会拒绝,却哪想听到他淡淡道了一句:“自己都不定心,我何必做这个恶人。要跟便跟着吧。”随后一撩衣摆,坐在了车门边上,留给我两一个后背。随手将狗子抱起来,便跟车夫道:“启程。” 季云卿是个没心肝的,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忐忑,以及陛下坐在车夫旁边的位置上有多么的不稳妥。他只是锲而不舍地唤了我一句而后问:“你愿意当我师父吗?” 我满面愁容捂住了脸:“我教不了你。” “不必妄自菲薄。”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 芍药山庄从前玩的是避世隐居,再往上是一段青石板的阶梯山路,走不了马车。 我下车后忙冲上前,想从陛下那将狗子抱过来,“我来吧,这狗子也挺沉的。” 陛下原本略紧绷的面皮不知怎的有些微妙地牵扯了一下,没把狗子给我,却要笑不笑的重复了一遍:“狗子?” 我哦了一声:“狗子是我给这只小狗取的名字,是不是朗朗上口?” “虽然没期待你能取出个文雅的名……”一顿,见季云卿慢悠悠拎着行李从车上下来,像是不习惯一般整了整挂在肩上的包裹,往这边走。也没接着说了,朝我递出一只手。 我领悟到点什么,可是不敢接,受宠若惊望着他。 “山路不好走,扶着,省点力气。” 我不敢置信,哥哥今个简直犹如变了一个人似的,按理说我之前惹他不开心,他得几天不理我才是。刚一伸手,他又接着强调:“尾指。” 我整个扶上去的手指听话得收缩领地,只牵住了尾指。着眼一扫,有点茫然,天知道,牵着跟尾指爬山能顶什么用。 陛下却从容了,头也不回踏上了台阶。 第十六章 献城的芍药山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朴素些,或许是打定主意迁址,未在装潢上下多少本,庄门看上去都有些年久失修。 献城背靠着落霞岭,绵延千里。除了芍药山庄占据一方山头,开垦出药田外,再往里走都还是原始森林,遂而时常会有零散的采药户进出。 这些散户也多少会和芍药山庄有联系,做着交易买卖。一来二去,生意稳定了,芍药山庄的后山上便也不仅仅只居住着一户世家了,外围稀稀落落添了不少散户的草房,亦有供人打尖歇脚的客栈,不过比及镇上要简陋许多了。 我早知芍药山庄养些散户的事,所以当陛下并未拜帖、带着我这么空手而来,便想到咱们估计会在外头的客栈落住——毕竟现在陛下的身份尚未公之于众。 或许陛下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然而我们在路上捡了一个季云卿…… 于是当季云卿锦衣华服、神色如常背着大包行李,给芍药山庄的守门递上天镜宫的令牌之时,陛下尾指牵着我,我一手牵着狗子,就那般在门卫扭曲的面色中,淡定如斯地迈步走了进去。 狗子好不容易着了地,走了两步寻了个门柱,后腿一抬…… 我赶忙哎哟了一声,有点不忍直视地扯着狗链:“狗子!狗子!不要这样!” 门卫:“……” 陛下不动如山,抬头看云。季云卿整了下背包,仿佛不理解我为何如此之窘迫,走过时认真道:“你说它,它又听不懂。” 门卫老脸抽搐了两下:“无碍的,一会我来清扫一下就好,几位大人里面请。” 我又道了句抱歉,才跟着陛下的步伐,往里走了。 季云卿身份特殊,我们一路步行刚绕过个花园,前头便迎面而来十来个男子,玉冠束发,端的肃穆庄重。若不是我前世认得他们,还真被那满脸的正气浩然给糊弄到了。为首一名五十左右的老者,我瞅着略有几分眼熟,正是我那早逝的“夫君”厉景。我过往的闺房里头,数年如一日地挂着他的画像。 厉景迎到我们,抬眼一眼便落在了为首的陛下身上,热情招呼:“天师大人亲临,有失远迎。”他约莫是刚得到消息,只知道有人来了,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个。 北宁信神佛,皇族供奉帝国天师,居于天镜宫。天师信道,摒绝七情六欲,不食五谷,但是天师也不是凭空来的,便得备有几个传承衣钵的弟子,季云卿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师徒之间是极玄乎的,并未同处一处,如何交流也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他大抵不是个好天师,因为他爱吃。 陛下知道不是说的他,遂没有言语。季云卿一贯都有着睁眼将人看没了的技能,不知怎的也没有搭腔,专心致志看着墙角的一株牵牛花。 时间就这样过去,气氛开始微妙。 我手里抓着躁动的狗子,迫不得已冒充神棍的开口:“不必客气。” 那厉景见终于有人搭话,头一回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眸色微微一深,才道:“天师哪里的话,只不过山庄简陋,着实叫人惭愧,里面请。” 及至待客厅,落座。见我们都没有寒暄的意思,才直截了当道:“不知天师此回为何而来?”这次是直接冲着我问的了。 我瞥一眼陛下,他从开始我自己接话之后,露了个微妙的表情,便彻底甩手不管了。可完全没人和我提前套话,我能怎么办?现编? “我等奉命而来,缘由如何暂不方便透露。”瞥眼厅前侍奉的婢女,心里忽然一动。 季云卿的令牌自然会让他们忌惮,可是即便皇室信神佛,百姓里头还是有不信此道的,亦或与我从前一般半信半疑。若不拿出点真神棍的本事来,倒还怕镇不住场子。于是作气定神闲装状,端起手边的茶杯:“庄主不必忧心,虽然此番过来是劳烦了庄主,作为回报,顺便也可解决庄内一桩烦心事。” 厉景浑浊的神情微肃,与他座下的长子厉思明对视一眼,站起身:“天师此话当真。” 但凡是神棍,就这样无端给人送一个好处过去,便显得廉价了。遂而我也摆出个神棍该有的高不可攀与桀骜来:“自然。不过……这几日的叨唠……” “任凭天师吩咐。” “劳烦庄主为我们准备几间幽静干净的居所,另伺候的侍女便只要秋叶和夏风两位。另嘱咐厉思觉小少爷,切莫乱跑冲撞,他生辰要到了,行止便需格外注意些,等闲伤了什么便不好了。我们有时候会在庄内走动,还望庄主不要介意。” 前世厉思觉就是个人见人怕小阎王,如今他才七岁,正是跋扈的时候,我怕撞见他到时候头疼。 厉景眼皮一跳,像是惊愕:“思觉?”转瞬也反应过来,中气十足唤,“去唤秋叶、夏风去收拾天师的屋子。” 满室皆是不动声色的震惊,离得远的更忍不住窃窃私语,望着我的眸光都带了几分敬畏。 我低头喝茶,顺带邀功地朝陛下一挑眉。 陛下原是没理我,后来慢条斯理也端起茶盏,微掩着唇,以口型道了两个字。 “嘚瑟。” 我当然嘚瑟。 在芍药山庄的门口之时,望见石碑上熟悉笔触的铭刻“芍药”二字,我心底还是打着颤的。前世之际,一点一点的忍着忍着,不知怎的也就忍过去了。现在一切推翻,重新再来,我思及前世的生活,便有一种讳莫如深的灰暗感。我生来随遇而安,过去之事便道不出来有何不好,只是觉着不敢回顾,看一眼也心惊胆战。 可拾阶而上时,陛下任我牵着尾指。未有太多的触碰,却是切切实实的牵绊,恰好的安了我的心。 而后才感知到他细心如斯。我个野马似长大的,翻墙打架样样在行,虽然是个女子,又怎会连走这几步山路都需要人扶。他不过是想给我一丝慰藉罢了。 有人心疼着我,我如何不嘚瑟。 未过多久,我们便起身先行回房休息,毕竟是赶了一天的路,多少有点疲惫了。 厉景随着我们相送,当家的做出如此姿态,后面自然又是跟了一大片的人,明面上的表情真是客气又谦逊。 行至别院,厉景恭顺道了句“天师早些休息。”便要离开。 一大波子弟呼啦啦告退,唯有长子厉思明站在原处,定住了脚,犹豫三番之后先告了句唐突,才开口道:“厉某有一事相求天师,不知……” 厉景已然背过了身,听厉思明开口,一声断喝:“思明!天师来此可不是为咱们,一路上山也乏了,有事明天再说罢。” 我心底一凉。 敛眸看去,火烧似的霞光明艳起来,一行十多号人,除了厉思明,谁也没有格外显现出来什么情绪,远远束手看着。 这么桩事,我过往只在人嘴中听说过。说是事实,可我始终都将“它”当做人云亦云之后,面目全非的产物,一个字都不敢信,如今看着大家的反应,却有一丝相信了。 我嫁入芍药山庄的第二年,后来的庄主,次子厉思远因为纳妾不必他老爷子少,家族人丁格外兴旺,从前的那点丫鬟奴仆不够了。牙子听闻了前来卖孩子,结果无巧不成书,其中有个十多岁的哑巴,略有些痴呆的,正是厉思明三年前失踪的长子。 厉思明不比厉思远,重情重义,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当年儿子一丢,他便再无心生意,在外奔波寻子,最后客死他乡。 说到这,乃是我听族里人说的“正史”。后来照顾我的秋叶对我道,堂堂一个山庄的嫡长子,若是要寻子,指派人手岂不是更简单些,何必非要自己去。放弃了庄主之位,害自己人单力薄不说,最后还暴病而死。 她还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司程。 芍药山庄因借裙带关系而飞黄腾达,厉景将司家之人看得比自家人还重,为了使得这关系能绵延得更久些,便给幺妹提出多吹吹枕边风,让司程与司凝雪多来山庄走走。 秋叶道,便是司程一回带着厉轩进到了落霞岭的深处,回来的时候就剩他一个人了。他当时也吓懵了,刚开始就是抖,然后一面哭,一面说是他害死了厉轩。当时好些人都在场,厉景一听话头不对,便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 可是秋叶小时候同厉轩处得好,他算是少爷里头最没脾气的一个,以为司程是杀人凶手,便定要听个明白,躲在了后窗口。这才知道,他原是计划着同厉轩去采药,结果毕竟人小阅历不足,弄错了药草。 厉轩被他指使着采了株药,没多久就走不动道了,口吐白沫摔在地上。他吓疯了,也没人喊帮忙,自以为他死了,一路跑回来还没能回过神来。 庄主一听,当即便寻人去找,可寻过去时哪里还有人的踪影。山里有老虎也有熊瞎子,下了整夜的雨,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那年司程正参与了科举考试,年纪轻轻便得了个还算不错的名次,甚得皇帝赞叹。这种丢下侄儿性命不顾的丑闻,若是传到了朝中,皇帝的耳朵里,他的仕途怕要毁了。 司程慌没了神,司凝雪脑子却很清楚:“程弟年幼,临危担不起事着实是令人痛心。可大伯您千万三思,若为了一个没了的人,要再毁掉另一个,便是得不偿失了。咱们司家和芍药山庄的荣辱都在程弟一人的身上,这个时候,他可万不能出半点马虎。” 这事便压了下来,怕人走漏风声,不得大张旗鼓的去找。司程听了她姐姐的话,提心吊胆又同厉景说过几次。厉景找不到人渐渐失了希望,被自家往后的靠山提点几回,便彻底不再找了。谁知道最后,这人还是活着的呢?只是又哑又傻,也不晓得在外吃了多少苦头。 如今,厉景不愿意让厉思明对我提及此事,怕也是怕我为了他们特地开个“天眼”。届时什么都给捅了出来,天师又是皇帝身边的人,司程的为官之道便埋了个天大的隐患了。 若刚开始,我提及可以帮忙的时候,厉景还有所动摇,如今出声阻止厉思明,则表明他的立场已经很坚定了。 虎毒还不食子,这究竟是群怎样的人啊。 这么一打断,厉思明当着众人、压着族中利益的牵扯不敢再开口。家事难断,我同样只做不知,进得屋去。 进屋之后,陛下方转身问我:“你今个一通装神弄鬼,可是知道什么?” 我瞟了眼在屋内四处打量的季云卿,听陛下说句无碍,才将知道的事和听到的传闻一股脑告诉了他,自然不是以前世经历的角度说的,而是开天眼般的角度说的。 季云卿虽然状似没有在听,却在我说完之后凑上来:“你说的比我能预知的还要详细许多,谷雨师父,当真不愿收我做徒弟么?” 陛下抿唇,诧异:“你要拜她做师父?” 我自然又将来不及同陛下解释的,灵异事件和他说了,说我能听见鬼的声音。 陛下前世是丝毫不信这种东西的,遂而刚开始时机不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这回说完之后,他果不其然沉默了许久,叫我略觉得忐忑,怕他说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殊不知过了一会,他却歪头看我一眼:“昨夜遇着鬼了怎么不来找我?吓着了么?” 我心里一暖,不知怎的,就像是猝不及防咬了一口糖,直甜到心坎里:“我不敢,她老跟着我,我不敢告状。而且哥哥你也休息了。” 他又问:“那后来是怎么甩掉的?” 我如实道:“我和她聊天,睡一觉起来就不见了。” “你可真心大。” 我老脸一红,忍不住辩解了句:“起初是吓了一会,听她说不会害我才不怕的!” 他眸底染进些许笑意:“红什么脸,我是夸你呢。不然多了个这样的能力,都要担心你睡不好了,这不是适应得很好么。” 第十七章 将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时,月已上中天。 我略作洗漱后,打着呵欠告别的陛下与季云卿进得房去。昨夜没怎么睡,今个着实是熬不住了。 我原本是要给狗子洗个澡,复又想它今个大半天都是呆在陛下怀里的,待遇规格高得逆天,身上的白毛都没怎么见脏。实在是懒得不想动,遂趴在软榻上,将它抱起来,同它面对着面:“狗子,你可是不想洗澡?” 它朝我摇了摇尾巴,一脸懵懂且兴奋的汪了一声。 我瞅着它那双澄澈的眼,有些良心不安。最终还是解了狗链,艰难从软榻上爬起身,抱着它去了后院。 我原本记得后院的树下还挂着几盏红纱灯笼,加上抱着狗子不方便,便摸黑出了门。 灯笼拢着红纱,光本就不大亮,距离远了照不到环绕的走廊,我几乎是在黑夜里头行走。 不晓是不是季云卿存在的关系,自打他出现之后,我便没再听到什么“声音”了,但也有可能只是我听不出来罢了。 想到这,我更紧的搂了搂狗子,注意听着周围的动静。 “吱呀……”像是风吹动了窗,传来一声老旧的磨合声。 我屏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意料之外的看到一张在苍白的脸,明晃晃地从窗口探了出来。 我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昏厥过去,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平静且不走心的:“谷雨师父,这是要去做什么?” 若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初恋,这会子我就该骂娘了。白天白着好看也就罢了,晚上也白得发光,飘在一派黑暗里,真是…… 我这方好不容易才压下情绪,也不知他却是想到哪里去了,手一撑窗台…… 原本应该是很帅气的翻窗而出,然而他身手却意外的不那么轻便,没能翻过来…… 不上不下地卡在窗口,仿佛企图越狱的犯人,从窗口朝我伸出一双渴望自由的双手,面容却自始至终的高深莫测,瞅着我:“来,拉我一把。” 我抱着狗子:“……” “你……为什么不走门呢?” 他一愣,我沉默。 而后他便从窗口缩了回去。 …… 他以为我是带着狗子去开小灶的,在房中听到我经过的动静,便亟不可待地拦住了我,要跟上。 我只得跟他认真的解释:“我好歹是个姑娘家,晚上一般是不吃东西的,会变成胖姑娘。” 季云卿负手走在我前头,闻言略带同情的回眸看了我一眼,然后毛遂自荐道:“那我可以帮你吃。” “……” 幸得季云卿这趟出来了,不然我也没有想到,狗子这么丁点大的个子,不乐意洗澡撒气泼来,一个人竟然都拿不住它。 鉴于我没带狗链,好不容易将它哄回来了,只能抱进屋洗,省得它再满世界跑。 是以,水花声伴随着狗子的不屈的狂吠,响彻了整个院落。导致后来我都很是惊讶,蹲墙角吸面条的声音都能听到的陛下,是如何忍受着鸡飞狗跳的喧嚣而始终没有出门的。 我心里介怀,第二头便问了。 陛下喝了一口清粥,冷不丁笑了声,看都没看我一眼:“谁乐意去当根打鸳鸯的棒槌。” 我长长的呃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搭话。 适时季云卿从门后绕了出来,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桌面,矜持笑了:“我便道这个点起来有吃的。” 从前未能感觉,如今方晓,我的处境相当之水深火热啊。 早饭过后不多时,秋叶上来收拾东西,我看着她,尚未来得及感慨物是人非难以相认,便有一只趴儿狗嘚吧嘚吧跑入了院内。 在坐之中只有我是瞅着院外的,不由一愣,又低头瞅了眼自己脚边趴着的狗子,短短的腿,乌溜溜的眸,雪白的毛发。这跟照镜子似的两只狗是怎么回事? 心念刚起,门口便传来女子明显压低嗓音的轻唤:“楚楚?来,楚楚过来。” 那声音灵动清脆,又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婉转温柔,耳熟得紧。 然则在院内花从中优雅散步的楚楚都还没有反应,我脚下的狗子却是一个猛子窜了出去。 狗与狗的区别就这样显现出来了。 它俩虽然长得跟双胞胎似的,然则人家楚楚小步轻移,低头嗅花。我家狗子好不容易见到同类,就跟嗑了药似的,猛然窜进花丛中,几个扑腾。 我不懂狗,但是我现在强烈怀疑狗子是公的,而楚楚是母的。 这种强烈的撒欢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刚刚站起身,准备去劝一劝它要矜持。魔风了的狗子忽而在花丛中一个蓄势跃出,我猜它可能是要玩,但事实却是…… 它一头将楚楚撞飞了…… 楚楚滚了两个圈才停下,爬起来后一脸茫然且委屈地瞅着狗子,甩了甩毛。 这就很尴尬了…… 我这个当“妈”的都看不下去了,一路小跑着过去,蹲下身看了看楚楚。当着外人,说话自然是收敛矜持些了:“没伤着吧?”又板起脸,对着依旧跃跃欲试的狗子:“莫再胡闹了!” 狗子被我面容肃然的一斥,竟然真的偃旗息鼓。 见有人来,司凝雪仿佛才得了赦令,终于敢迈步走进这个院子。 刚才的那一幕她自然也是看见了的,当即心疼地从我手中接过楚楚,朝我柔柔一福身:“见过天师大人,楚楚顽皮,随意跑进院来扰了您的清闲真是对不住。” 时隔数年再见到司凝雪,还是她年幼的模样,十五的少女嫩得仿佛能从皮肤里掐出水来。眸似含着盈盈秋波,总携着那一股子的温柔。 我要是个男子,怕也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子罢。 忽而惆怅,转瞬又想开。她虽是个弱柳扶风模样的女子,内心的坚韧却是我早见识过的,若非如此哪进得了后宫那般的是非之地。她是哥哥的良人,有关这一点,我从不曾怀疑过。 “无碍的。”我敛袖站直身,礼遇淡然微笑着,说着神棍的台词:“司姑娘与吾等有缘,不妨进屋坐坐?” 陛下那个范儿,怕是不会自己过来搭话的,这不就是咱们鹰犬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么! 第十八章 司凝雪自然应允,将手中的楚楚放下,嘱咐它在外头玩,仔细理了理着装才随着我往屋内走。 我抱着狗子往回走,眼光扫到小跑在我前头的楚楚,心神忽而通透,想明白了些事。 我的记性算是颇好的,只是对许多小事都不搁在心上,费神想想才能记得起来。原本前世司凝雪便是养这么一只狗的,只不过养在了上京,没怎么带回芍药山庄过。我从旁人口中听闻了这么件事,晓得她爱极了这样的小动物,这么个怜幼的举措搭上副温柔的性子,一度被当做美谈被人称赞着。公子哥们追求她,多也是从这方面入手,小兔子小猫儿送得是层出不穷。 陛下好歹是重生过一遍的人,不动声色抢占一个先机乃是理所应当,就是不知道是谁不知好歹比陛下先行了那么一步。害得陛下败兴而归,那日回来都没个好心情,后来又顺手将没了去处的狗子塞给了我。唔,还是我傻了吧唧自个“要”过来的。 我掂量了一把偃旗息鼓,耷拉着耳朵的狗子,心底着实微妙得紧。 行至门口,让了下身,引司凝雪进门,自己则站在门口不动了:“司小姐进去便好,我师兄自会有话同你说。”身子转了一下,想要往外走,忽而又瞅到在屋内慢条斯理却锲而不舍吃着东西的季云卿,眼皮跳了一下,又折回来,“季师兄随我来一下。” 他看我一眼,又埋头去喝粥。 我眼皮再跳了下,皮笑肉不笑:“狗子还没吃东西,我想去一趟庖房,给它弄些好吃的。” 他甚有气势的嗯了一声,利落放下了清粥,往我这来了。 我同着他往外走,敛着眸,全程未看陛下一眼。我自然不敢明面上给陛下摆脸子,可心里有些不舒坦也是事实,左右红线也牵上了,我也便不咸吃萝卜淡操心戳在这碍眼了。陛下这威仪,即便是不用说话往那一杵,拿下个姑娘还不是抬抬眼的事。就是怕季云卿带坏了气氛节奏,才将他拖走。 为了这,我还特地给他做了几个花式的点心,也做心情发泄了。 完事后,我熄了灶火,随手捡了块蒸糕叼在嘴上。绕开大摆“筵席”的季云卿去净了个手,而后便往草地上席地而坐,与他隔着张矮桌面对着面。 “我觉着……”我咬了口蒸糕,话到嘴边,觉着风月这种东西要是跟他谈等同于对牛弹琴,遂又改了口,“我们还是先去将厉轩接回来罢。” 他也不知听没有听进去,应和一句:“那便接回来。” “可是厉家上下是这样的态度,便是接回来了,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重重叹息一声,“他如今还尚未被人贩子带走,乃是被一个老妇人捡了回去。不过家里一贫如洗,无法带他寻医,我怕拖不了多久他便会……” 这个我的确拿不准,不过是按着时间点来推算的。陛下前日若是去见了司凝雪,便意味着她前日白天还在献城。 司程将要进京为官,日后第一个官职便是这献城的县令。他有个宰辅当爹,早些知道任职之处并不困难,只不过他不好自个出面与城中权贵多加接触。便由着司凝雪途径时暂留献城、出面与一些夫人小姐们交好,也体现出他们司家一个平易近人的亲和态度。 若非是司程出了事,她自然还会多待上一阵,故而她怕是前日傍晚赶回的山庄,厉轩出事时间大抵便在前日了。 致使厉轩中毒的药草我后来在书上翻到过,并不会致人痴呆,却能毒哑人的嗓子,剧痛无比,且一个时辰之内服解药才有转圜的余地。至于他后来变得痴呆,怕是遇到了些不堪的事。 季云卿见我忧虑,仿佛终于正视了这个问题,抬起眼,微微认真问:“为何要担心他?” 我一愣:“为何不担心?他还是个孩子,却被家人舍弃了。” 他摇摇头:“你不知道他还活着。” 我更傻眼了:“我知道呀,我昨天不是同你说过了。” “你不知道。”季云卿的眸光很淡,出乎意料地带了点执拗,凝着我,“知道了,心就乱了。你看得到,也听得到,所以更要小心。”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过话,一时间让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这样冷漠的观点,好半晌才憋着嗓子道:“天师都要这样么?” 季云卿仍是摇头:“每一刻都会有许多人死去,担心也没用。” “难道不能救一个算一个吗?” “可以。”他终于点头,幽静的眸望入我的眼底,认真着,“但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心里一寒,霎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 补了道早餐回院,陛下已然不在了。问夏风,她道陛下随着司凝雪去了主院去会见老夫人了。 我哦了一声,打算回屋睡个回笼觉。 这一觉却没能睡踏实,爬起来复看了看膝盖上的伤口,胸口像是憋着口气,有点喘不过来。 难道说,一切都改变不了? 如果未来是可以被天师预见的,那注定是无法更改的——不然便会有了差异。 可是主观上,我宁死也不会再妥协,嫁到芍药山庄,那我的命运可是会能改变?若能改变,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我从未细思过重生一事。季云卿三言两语透露给我的讯息,无外乎命运二字犹若巍峨高山,半分不可撼动。 一道疤,绕了一圈仍是回到了我的身上。前世的经历,还有多少是需要重来的呢? 我睡得昏昏沉沉,感知到有人轻轻扣了扣门,不急不缓的三声,带着熟悉的韵律。我片刻后才清醒过来,爬起身哑着嗓子应了句:“在呢。” 陛下便推门而进,语气有些不同寻常的温和:“病了?” 我只是应了句在,并没说进来。这这这……我还躺在床上呢! 隔着道屏风便可以看到陛下的身影淡定自若往这里头走,我吓得赶紧抱着被子躺了下去,连声道:“没呀,没病。” 他竟然当真绕过屏风走到我床前了,恍似没听到我说的那声,抬手抚上了我的额头,搭在上头,好一阵:“没病你怎的会窝在房间里头?” 我有点不乐意,陛下再是自己人,这么待我也是忒随意了:“我又不是野丫头,不至于天天在外头跑,我也是会绣花会纳鞋的好么?况且我这么睡着,即便是哥哥你也不能径直往我闺房里走的罢?” 陛下微怔。 我亦没想到,自己会趁着起床气,不小心便发泄出心里憋了小半天的不满。 陛下缓了缓后,收回搭在我额头的手,仿佛转瞬便理解了我火气的来源,更出乎意外地服了软,退一步道:“确是我说错话了,亦不该如此随意待你。”眼眸含了丝极淡的笑,莫名有些望着闹气性小孩的宽容,“我往后只当注意着的。”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我……我不是再指责你……” 陛下嗯了一声,闲闲打量起周遭:“谅你也不敢。” “……” 第十九章 同他大眼瞪小眼的望了阵,我叹息这么僵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坐起来:“哥哥来唤我,可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这回陛下倒晓得避嫌了,应了一声后,自己绕过屏风站到了对面。 我未嫁之前,阿爹再抠家里也还有个厨娘,为的就是能将我稍微富养一下,顶多能置办些精致点的点心,后来到了芍药山庄无依无靠,时常被人遗忘,便只好自己置办些吃的,一来二去讨了门不错的手艺。重生之后给陛下做饭食,他虽明面上不说,心底想必还是喜欢的,但凡是我做的菜,他都会多夹两筷子。 可见我这个鹰犬还是有发挥的余地的,我手脚麻利给自己穿戴整齐了,在铜镜面前晃了一眼,便绕出了屏风:“我好了,走罢,吃饭去。” 陛下上下瞅了我一眼,一言不发跟着我出门。 我出门之后径直往庖房走去,绕过了两条走廊,发觉陛下竟还施施然跟在我身后。遂回头,咦道:“哥哥可是还有什么事吗?中午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温吞移开目光,在我以为是自己想太多的时候,恩了一声。“是关于狗子的。” 我一听,大惊失色:“怎么了?它闯什么祸了么。” “不是。” 我收回我支出去的下巴,低哦了一声:“那就好,吓我一跳。” 陛下两步迈到我面前,从眼角睇我一眼:“你今个看到楚楚,不是整个人都不好了么?怎的忍得住不来问我?” 我起初是诧异了下,没想到司凝雪在场的情况下,陛下竟还有那个心思留意到我心情不好。话既然摊开了说,我也不藏着了,瞥了下唇:“这要怎么问?到底是我自己要来的,若说您怎么将别人不要的狗送给我,您不得反咬我一口啊。” 陛下嗤地一声笑:“如今不是我赶上来同你解释,却被你反咬了口么?” 我一窒。陛下却倏尔伸手,搭上了我的发,像是扶了扶我未能别稳妥的簪子。 “除了这根莲花簪,少见你戴其他首饰,等回了城,多买些换一换罢。”语必,从袖中拿出一叠银票来,递给我。 我先是莫名其妙且略兴奋地接过,而后清了清嗓子道:“我是有原则的人,哥哥你拿银子收买我是没用的。解释之语,我还须得听一听。” 陛下不介意我激动起来的胡言乱语,“我不是同你说过,狗子是旁人硬塞给我的。” 我扬调的哦了一声,表示捧场。 “我前日出去,原是准备去情报流通之所问一问芍药山庄之事。其一路牵连到宫中的势力勾结原就是在暗地的。本身势力又是在朝堂之外,关系转了两层,便查不出究竟是哪方对你出的手了。自然要寻个广些的耳目,自个一点点排查。” 陛下说他是自己亲力亲为去帮我查芍药山庄,我立马有点没原则的心软,态度放好了了许多:“那哥哥可查出什么来了?” “自然,便是因为区区一个药商,只因与丞相攀上亲戚,背地与他们有所往来的官员便远远超乎了我的预料。”陛下语气明显低了几分,却在触及我小心翼翼的眼神之后又收敛起来,“后来我便遇见了季云卿,是他将狗塞给我的。” 我没想到会是个这样的神转折,“啊?”了一声,“怎会是他?” 陛下亦是似笑非笑:“他抱着狗来同我投诚,道那是他对我效忠的诚意,让我带着它去寻司凝雪。” 绕了这么大圈,我算是听明白了,气道:“那狗子还不是给司凝雪的!” 陛下横我一眼:“你这飞醋也是吃得离谱了,你哪只耳朵听我说要给司凝雪了?我当时一来记挂着天色将晚,你一人醒来后呆在陌生之地心生不安;二来,你那小初恋又要到你眼前晃了,我不得先替你将他先行支走么,哪还顾得上其他?你不知道要照顾个人有多操心!” 我脸一红,乃是被他说得羞愧了,想了想,磨蹭着过去讨好牵了一下他的袖子:“哥哥你说话喘这么大气,存心让我误会不是。是我错啦,我同你道歉。难怪昨日你在马车上遇到季云卿心情不大爽利,感情他是赶不走了呀。” 陛下不接受我的讨好,将袖子从我的手里抽出来,别开脸:“养个闺女就是伤神。” 我脸一木:“我不是你闺女。” 陛下却像没听见这句,复拍了拍我的头,自我身边经过:“走罢,气消了就去吃饭去。” “……” 我心情到底是好了许多,连带着多吃了一碗饭,想着口袋里多了一沓巨款,想象犹若插上了翅膀,自由翱翔着计划起各种买买买,毕竟是穷久了,没见过世面。 吃过饭后,陛下打断了我的幻想,让我去一趟书房。随后叫我试着回忆一下前世见过的,与芍药山庄有关联的势力。 勾心斗角不行,我记忆还是很过关的,洋洋洒洒写了数十页纸,差不离把相关人士的族谱都背下来了:“或许还有些缺漏。另外……”我挑出其中三页纸,“这些人彼此之间也会有利益合作,算是一个小团体了。虽然都是江湖势力,但是一家拉不动朝中关系,或许多来几家,便有其他门道了。芍药山庄虽然与丞相有关,但要做掉一个人,决然不会牵扯到丞相,因小失大。” 陛下点头,仔细看了看我挑出的三页纸,圈出两个人名。分别属于叶、陈两家:“这两人在你进宫的一年前中了举,朝中各有官职,的确是我前世没寻出的门道。” 这个我倒不知道的,我毕竟是深居闺房的已婚妇女,信息更新不快,不过是将曾听到的聚合了起来。 陛下搁下笔:“名单下次还能写一样的么?” 我道:“位置和排版一模一样?” 他曼声应了个是,便将我辛辛苦苦写了许久的名单搁在铁盆里烧了,连个让我说句等等,我再背背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一来,还是有众多嫌疑备选。好在我们时间还多,可以一一排查。你往后可多长长心,省得挡了谁的路亦或者得罪了谁,人家要你小命自个却还稀里糊涂的。” 第二十章 芍药山庄是医药世家,最不缺的便是医书。我虽然没有正经学过,但也自主看过不少本医书。午后闲着没事,便再去借阅了几本前世未能看完的,坐在中庭树荫下看。 我毕竟是个女子,不能总随着陛下一块。只是我以为他会带上季云卿,殊不知等我手上的书看了小半本,季云卿却施施然从里屋走出来,径直绕过我,逮住了狗子同它玩了起来。 他俩玩得旁若无人,我有点插入不进他们世界,遂又埋头看书。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无意间抬头,见门口杵着一人,眉头深锁,背影颓败。 厉思明又是迟疑了好一阵,才步入院中,瞧也没瞧季云卿这正牌的天师,咣得一声跪在了我地面前。 我被惊得眼皮一跳,好容易才忍下跳起来的冲动,默默了下位置,压低嗓子道:“不必如此,站起来好好说话罢。” 厉思明许是连着未能好眠,一双眼都熬得通红,面容灰白,不愿起身:“天师想必早知我族们情况了罢。” 这问题问着轻描淡写,答起来却格外伤神。他们芍药山庄正是不愿给人知道才瞒着,甘愿放弃一条人命。我若说都知道了,会不会埋下陛下说的那种隐患?——让他们觉得我随时会威胁到司程的仕途。可我道不知道,那岂不是很打脸? 遂而含糊着,将球抛了回去:“不知阁下说的是哪方面?” 厉思明既然来这,心中定当做了抉择,沉默片刻之后,答道:“我家小儿厉轩前日突逢劫难,遭人掳劫,生死未明。” 那头玩着的季云卿忽而侧目瞅了我一眼。 我心底同时也是警铃大作,联想到了一些事。季云卿警醒过我:“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便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我曾以为那便像是神话故事里头,施展个什么术法,然后损去自身的元气来救人云云。 厉思明人再好,也不是我自家的人,他从一开口便是先走的试探。因为他压根不 知道我知道了多少,天师再玄,也终归是人类,未接触过自然是不信的。 那么此后,若我帮他分毫不差地找着了厉轩。那他们便会反过来,觉着我如此“神通”很是不妙了。人的疑心不在全盘掌握之后,而是虚虚实实了解一半,妄自揣测。 难道,我若救了厉轩,便要付出被芍药山庄疑神疑鬼的代价,继而直接埋下我日后身死的隐患? 命理之事环环相扣,谁知道哪一小步踏错了便会万劫不复呢? 思维在脑中不过一瞬,我已然调整过来:“阁下是何用意,明说便是。” “敢问天师,我小儿如今可否尚在人世?若是,则人在何处?” 我仔细想了想,才闭上眼缓缓问他:“生辰八字可带来了?厉轩公子那日出门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亦或者后来寻到了什么遗留之物都可以给我。追踪之法,愈多相关之物,成功之几率越高。” 厉思明一听,满脸沉重稍褪:“您道追踪之法?” 我佯装不明:“怎么?不是你说要寻厉轩小公子么?不用追踪之法,用什么?” 他又朝我拜了两拜,吓得我赶忙移到一边:“天师说得是,我这便叫人将东西都准备上来。”一拂袖,站起来走了。我接着看书。 陛下并未出芍药山庄,厉思明私自来找我的事很快便在芍药山庄闹出不大不小的动静,过一阵子将东西送来的时候,厉景、司凝雪与司程前后都到了,陛下也随在人群之中。 我不懂装神棍的套路,将东西摆置在桌上,怕人觉得太随意,神情高深莫测地整理一下桌上的东西,来回换顺序。 季云卿一手托抱着狗子走到我跟前,望桌上看一眼:“你这当真是要施法?我怎么看不明白呢?” 他声音不高不低,我生怕别人听见,低低咳嗽了一声:“自然,芍药山庄地理特殊,阵法摆置自与平素不同。”我当然知道自己漏洞百出,更怕季云卿什么都不顾及,给我捅娄子,当即将他赶走:“师兄离远些吧,我要施法了。” 周遭人群除了季云卿皆自发退散,司程面如土色站在人群中凝着我,不知是忐忑多一些还是恶意多一些。 明哲保身,还是冒险救人? 我甚至不知道如今的纠结算不算得有意义,命运的转折点在哪,谁也说不清楚。 闭上眼,嘴上念念有词,脑中一片空白。 一刻钟之后,我举着黄符的手才放下来,睁开眼的同时,长叹了口气。 厉思明脸色当即便是一白,厉夫人更是水眸一低便开始垂泪,身形摇摇欲坠,给身边的丫鬟搀扶着。 最后是厉景沉着嗓子问:“敢问天师,结果如何?” “吾等最近另有公务在身,消耗了太多精力,此回施法结果还是力不从心,未能查出厉轩公子所在。” 非是我错觉,门口立着的司凝雪再听到我这句之后,唇角一侧微微上扬的同时,将眸光移开了去——同我前世看到拿些含糊话语糊弄人的神棍的表情一模一样。 厉思明却丝毫不存疑心,反倒惊喜起来:“如此说来,我轩儿尚且还活着?!” 我点点头:“确然活着。” 司程耐不住局势转变之下,对自己的不利,出来道:“天师既道是由于身子疲乏,法力不足导致未能精准寻到轩儿,我们大海捞针寻了两日也并无成效,不若等天师恢复,定能凭寻到轩儿。” 饶是厉景再是宠爱巴结司程,此刻也是被膈应到了。那厉轩好歹是他的孙儿,若是死了,为了大局不寻也就罢了。倘若还活着,又是嫡长子之子,他岂肯放弃。冷着脸开口:“成效甚微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日后让轩儿心寒。再者,吾等薄面,岂敢一而再再而三劳烦天师大人。” 司程脸色骤变,司凝雪方气定神闲道:“大伯稍安勿躁。并非是我等蹬鼻子上脸劳烦天师,实在是能找的地方咱们多少都已经找过了,机会渺茫。即便是要大张旗鼓找到山下去,他一个中了毒的孩子,又要如何下山呢?这山里的药商谁人不知芍药山庄厉轩小公子,若是遇见了不送过来,难道还能废大力气背下上去?人家图什么呢?说到底,是早屈于现实了。如今是天师大人给了我们一份希望,便盼着天师大人好人做到底,小女与芍药山庄感激不尽。” 第二十一章 她如此巧舌如簧,好似我不说出个地点来,便是我害人家绝望心碎一般,将我说得一愣一愣的。厉夫人听着种种叙述,触及了伤心点,嘤嘤哭了起来。 满室之内,人皆着眼将我瞧着,仿佛是在等我开恩道一句愿意帮忙,又仿佛是在冷眼瞧着,道我若是不帮忙,便是个禽兽。 其实我刻意不说地点,一是为了削弱“天师”神通的形象,让他们不至于过于忌惮。二是,他们若还尚处着有求于我的状态之中,便来不及事后回想,对我心生隔阂了。 也是怪我当初嘚瑟时用力过猛,徒给自己招惹麻烦。 正不知如何是好,陛下方才从门口走过来,站到了我身侧,将我往身后挡了挡。 眸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最终落在司凝雪脸上:“敢问司小姐,若是咱们好人做到底了,朝廷公派的任务未能完成,这个责任,谁来担?是你,还是芍药山庄?” 全场噤声,面面相觑,连抽抽噎噎个没完的厉夫人亦不再作声,像是被这句话给骇住了。 司凝雪被单独点名,面色自然尤其的难看。我猜,她与我一般,未能料到陛下竟会针对性地拆她的台。司凝雪美名在外,哪个男子见着不是礼遇三分的。 “我家谷雨给你们带来的,尚还算是个好消息,信不信自当是由你们,乐不乐意找,也是你们自个的家事。这年头,顺手帮个忙也得肩负起责任了?” 陛下一番话说完之后,也不管其他了,回身将我拉开些,自己慢悠悠收敛起桌面上的东西,像是要彻底撒搜不管。 陛下生得冷清,眸一低,唇抿成一线、不带笑的时候气场强大得惊人, 我怕他是真生气了,忐忑扯了扯他的衣角。 不得不说陛下便是我的解语花儿,终是知道我这么装神弄鬼一通折腾为的是什么。眼见将人性子磨得差不多,便佯装无奈地瞥眼我,放缓了语气,适时给了个甜枣,“即便要帮忙,也得是在任务得以完成的前提下,往后再说罢。”复又似笑非笑,冷冷一嗤,“自家的人丢了,自家人不找,定要别人去寻,着实有趣。” “……天师教训得是。”许久之后,厉景方出来吱声,朝后道了句,“立刻差人去寻!”当场表态,才一抱手告辞,“天师施法损耗不少,我们便不再打扰天师休息了。消息一事芍药山庄在此谢过天师,往后天师若有所需尽可来与我提,吾等定当竭力相助。” 言罢,一群人浩浩汤汤离开了。 司凝雪同样出来道了歉,道急昏了头,考虑不周。盈盈一福身后,神色之中不显山不漏水地离开了。司程原地发呆似地站了一会,终于显露出犯错过后的惶恐,匆匆追了上去。季云卿在我装神弄鬼施法快结束的时候,就带着狗子走了。 …… 等人都走尽,我长长呼了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 陛下不知从哪摸到了个扇子,从一开始就拿在手里,这会子人一散,啪地展开了,扇了两扇,瞅我一眼:“这就受不住了?” 我道:“也不是。” 坐下后,身子前倾趴在了桌子边上,“我脑子都要不好使了,像是在自作聪明,最后还是要哥哥帮着收拾残局,还不知道这般装神弄鬼能有个什么结果。” 眸光贴着桌面,直直望向门外的天际,倏忽一暗,在我面前落下个东西。八角的木盒子,雕刻精致,盒面还有篆字,端端正正的“八宝斋”三字。 “这是……” “杭州进贡的蜜饯,等闲只有宫里能吃到的上品。” 我一听是蜜饯,还是杭州来了,心里哪还存得了半点愁云,早飞上天去了。忙打开,娘嗳,果真是不同寻常。这么漂亮的蜜饯,谁下得去口!个头大小一致不说,还都雕了花形。摆置在盒子里,那分明是供人赏的嘛! 遂又犹豫了,手在半空定了定,歪着头:“哥哥哪里弄来这好东西?” “自然是买的。” “这芍药山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背后便是大山,哪里能有这样的东西买?” “你当专供的东西这样好买?”他乜着眼,“早些天便预定了,今个送来的。” 我无话可说,应场的哦了一声,陛下活得就是精致,出门在外该有的好吃的一点没放过。我捻了一颗在手里,没见过世面的下里巴人,愣是舍不得,瞅了又瞅,“这般难得?那定然是很好吃了。” “也一般。”陛下不走心抚了抚手中收拢的折扇,“不过小女孩爱吃罢了。” 我心底一跳,咬着蜜饯,不敢置信,“哥哥你不爱吃,难道是专程买给我的?” “不然呢?”陛下曼声应了句,“见效倒是快,刚才还蔫得跟水草似的。” 我除了笑再寻不出其他表情了,当真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蜜饯! “不过我有一还是说一,就你这温吞软绵的气性,想与人争尚差了不少火候。人家两句话便将你噎得还不了嘴了,在外随意折腾无所谓,等往后入了宫,便要记着,宫里的人向来都是扎的暗刀子。你说不过,拼不赢,便要吱声,傻傻站着有什么用呢,谁晓得你委屈?” 我讪讪,“既然都说不过了,还要怎么吱声?” 他抬手戳一下我的额头:“傻。谁让你跟他们说委屈?” 我额上被戳了下,戳得我一下神思通透,心口像是泡着蜜。嘿嘿笑着揉了揉额头,“可今天呛我的是嫂子,我没底气。而且哥哥,你这么甩了人家的面子,日后可如何是好……” 见我面容已然彻底好转了,陛下方站起身,“你倒是想得远。”手上把玩着折扇,“早便道让你不用顾忌这些,我也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在这不要乱跑,不要同陌生人说话、开门。我若是回来晚了,自个记得吃饭。” 我笑着的脸再度一木:“哥哥,我真不是你闺女。” 他极度敷衍地恩了一声,头也不回走了。 …… 我的内心经历过憋屈、不甘、叛逆、愤怒、直至最后妥协等等情绪的轮变,专心致志默然吃着蜜饯,其实陛下要将我当什么,我也改变不来,现在这种状况不挺好么?陛下也愈来愈照顾我了,有零花钱有零食的。 唔,我还是个被富养的“女儿”。 正吃到第三颗蜜饯,桌面上装神弄鬼用的白烛倏尔熄了。我咬着蜜饯的动作一顿,由于是白天,没什么太大的感觉,顿了一息之后便又开始巴巴的嚼。 耳边悠悠给人吹了口冷气,声音软绵绵的:“妞儿,你叫我好找。” “鬼大人?”我自然是不怕的,季云卿跟我说,这鬼大人确实害不了我,顶多就是渗人,因为鬼长得大多不好。但好就好在,我恰好看不见,“您那天早上一大早就不见了,我临时改变的行程,来不及通知你呀。” “罢了罢了,其实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事请你帮忙的。”她明显不如上次般东一句西一句的扯,显得急切,甚至不待我应声,便接着道,“你能不能给我烧点纸钱啊,我手头没有资金,都快揭不开锅了。” 我一愣:“您不是说您前世的事都忘干净了,没名字没生辰八字,就剩了个自己随便取的名字,怎么烧?”我那夜听她说过,做鬼要想混得比人好,一要上头有人,二要手里有“钱”,她是拿公款了,哪里会没“钱”。 “便烧没名字的,不能直接去阴间钱铺里取,我可以跟着你后头捡。哎……虽然少不得便宜些其他的孤魂野鬼。”她的语气听上去很忧虑。 我想我反正没事,纸钱也要不了几个钱,便应了下来。将家里门关上,带着她一路往外走。 “鬼大人这两日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她飘得比我快些,总是在我前后左右绕,急不可耐的样子,却也不好太催我,一面开口:“近来鬼市不太平,你若是在听见了其他鬼的声音,可万莫要答应。” 明明不太恐怖的一句话,我却倏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说呢?是恶鬼吗?” “恶鬼?恶鬼哪能顶什么用?四方都有土地。小偷小摸鬼打墙迷惑一下人还行,真害人就不成了。”她软绵绵叹息着:“是真龙天子,气数要尽了。” 我起初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是猛地一怵,“你说皇帝?不可能吧!”按着前世的时间来推算,陛下两个月之后方离开我家,真正登基却是十年之后,那皇帝哪会现在就死掉呢?! 她嗔怪道:“我骗你做什么呢?上下都乱成一团了,每年到这个时候,上头都会派人下来。和我们……又不一样了。” 我听不懂:“上头派来的?是神仙?” “神仙哪能做这样的事?也没谁敢做。”她又扭到我前头去了,遥遥对着我道,“他们只敢派人下来,这样就算出了事,也一干二净。” “他们派人下来做什么呢?” 萱铃却不肯再说了:“你赶紧走吧。这事我也只是听说的,哪敢知道全部还告诉你呢?不过你想啊,三亿凡尘之中,哪个家族能有皇族的香火旺盛呢?那太庙、天镜宫之中供奉着的若是在仙界不那么强势了,又当如何呢?” 我更懵了:“什么意思?做皇帝的之后便可以成仙?” “你这榆木疙瘩真是不开窍,那偌大的天镜宫在你眼中便是摆着看的么?那即是人间皇族与仙界的联系所在。皇族死后,做鬼的时候有钱,再有钱也白搭,他总不能一直当个鬼显摆有钱,人家都有钱一辈子了,一投胎还是从头开始,仙界才是签长约的存在。” “那你说上头派人下来……” “哎,我也只是听说,你万不要同别人讲。”她声音在远远的地方淡了去,下一秒便响在我的耳边,“好似是仙界第一的容行上神要羽化了,顾看不了下头的事。仙界的大头自有上仙们去争夺,凡界的香饽饽,则是牛鬼蛇神一拥而上,混乱啊……这不,我的公款都派不下来了。” 这么一说又好似能对的上号了,前世凡间的确有过一阵朝政动荡。 我是重生回来的,前世不知,只在稀里糊涂的十年过后,知道平定乱世最后主宰便是我家哥哥,宁笙陛下。可回到如今,眼瞅着时局便要动荡起来,仍是深深忧虑起来。 陛下可是要改我命格的,季云卿又说没有这样的便宜事,得要代价。那万一陛下的命格也变了,因我而出意外,那可怎么得了! 第二十二章 可这话没法对萱铃道,我且忧且虑还是随着她往市集走。 芍药山庄的市集极端简陋,经过四五间茅草屋便到了头,里头大多卖的是些零七八碎的生活用品和草药等等。我一路搜过去,只在一家店主家里买到了些,卷一卷握在手里都够了。 萱铃见况,朝无“鬼”山地去的路上一直在我耳边叹息,什么乱世鬼穷呀,什么千年大劫呀,大家伙一起要完蛋呀。 我起初听着还跟着忧虑,后来便没什么感觉了,掏掏耳朵,真要完蛋,这么念能顶个天用? 寻到了个四周无草的土坑,蹲下身准备给她烧钱,想起来便提点了句:“鬼大人你可准备好,若是给旁的鬼抢去了,就白搭了啊。” 她立马住了嘴,不晓得守在哪里去了,竟也没回我一句。 我勤勤恳恳一张张开始烧,心里有点感慨,幸好重生了,不然前世这么说没就没了,也没人给我烧点纸钱,不知道要做多久的游魂,才能赶着下一次投胎。 手里拢共就那么一卷纸,火星刚往坑外冒一点头,便烧没了。我看着坑里的火星渐暗,最终化作一捧儿灰,无事可做了便昂头往四周探探:“鬼大人,您收到了吗?” 不知不觉走了一段路,时间渐渐过去,竟是近黄昏了。 霞光柔柔倾泻下来,我隐隐约约看到树林中有个荡来荡去的影子,线条空得很,不仔细看便能轻易看漏了去。 “哎呀,你这人,烧纸都不会!这一张张的弄得到处都是,是要累死我啊。”她一面飘,一面嘀嘀咕咕,收集妥当之后,状似挥了挥手,“那你便早点回去吧,天色马上就要暗了,山路不好走。” 我一愣,没想到她要丢我一个人:“那鬼大人你要去哪?隔日再去不行吗?” “我得去鬼市买点东西,等上面的人一来,这鬼市里的物价就该涨了……”说着说着,声音便远得听不清了,模模糊糊还是知道她在说话,只是分辨不出内容了。 我被她这么一闹,整个人还是云里雾里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地拨了拨火,又撒了些土盖上,脚步快了几分下山去。 可真别说,折回去的路上,我确然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在隔着我一丈余距离的石堆上,便有两个鬼咔哧咔哧不知在嚼些什么,还有在地面爬动的,带着枯枝树叶,沙沙的响。 听得见看不着,我更加紧张,等天全暗下来的时候才走到山庄门口。我原以为至少集市里会有些人,殊不知到了那才发觉黑灯瞎火,所有人都收摊回家了。 天空那头最后的霞光满满收敛,我这才有点怕了,若是自家附近还好些,毕竟熟悉。可这是在外头的山地,万一遇见个什么坏人,亦或者看不清路走错了…… 我攥着两只手,埋头猛走,心跳都渐快。 走过市集没多久,便瞧见的前头的树林小道中挑着一盏白纱灯,橘黄而软弱的光也足够叫我欢喜起来。有灯便有人啊。 随后又揪心,万一是坏人可怎么办? 想着,谨慎起见我还是往树荫下靠了靠,打算绕开走。可走近了才发觉,那灯原是静止不动的,被人丢在树丛边挂着,像是废弃了。 我有点诧异,那灯看上去分明是簇新的,而且天刚黑不久,没理由有人会将灯丢在这自己摸黑走啊。 正奇怪,山道那头便响起了阵阵马蹄,我匆忙跑到旁边的草丛里蹲下,那一骑却准确无误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愕了愕,抬头对上一双星眸。 树林中幽暗的灯光漫过来,他敛眸凝着我,面容肃然,难得的带了丝居高临下的清冷,又有点像是踩着祥云来救我的盖世英雄,在我的视野之内自带灼目的光环。季云卿单薄的手拉住马缰,身姿挺拔而漂亮,另一只递给了我,言简意赅:“上马。” 我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切换到遇到羞涩初恋小女孩的状态,且又想起陛下说得一丈,矜持道:“男女授受不亲,共乘一骑不像话呀。”他接下来一句话却彻底击溃了那些扭捏的情绪。 “厉轩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 芍药山庄前院照例没几个人,寥寥几个守卫,看我们一眼便放了行。我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屋,只听得到山庄里头,哭声震天,让人心里发紧。 我前脚刚到,内屋的门帘儿一掀,让出个人来。陛下神情与寻常无异,看到一脸失措的我,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八成不是真的。” 我揣在喉咙口的心脏往回一跳:“当真?哥哥可看清了?” “从山道上拖下来的时候我便撞见了,并不是全尸,几件浸了血的碎衣裳,和些碎肉、头发鞋子等等的,说是给山里的老虎给叼到了洞里,找到的时候就剩了这些。” “这怎么可能?”前几天找不着,一说人活着,立马就找到尸体了,还不是全的,唬谁呢! 陛下倒了盏茶,推到我面前,“所以说,八成不是真的。” 这会子我手脚都脱力得慌,从一开始听到消息,就在害怕,怕是我自己多管闲事改了别人的命,结果反倒将人给害死了。闷头灌了杯凉茶:“芍药山庄那头的人怎么说?” “自然怪罪不到你头上。人都看过了,说血还是新鲜的,孩子怕是今个傍晚的时候才‘死’,只怪他们自个动作太慢了,哪里能牵怪天师。” 我说不出话来,又灌了几口凉茶:“她应对倒是极快。”一顿,方知话说出去没有回头的,我竟当陛下的面冷斥了他家往后的未婚妻,不由从眼角偷偷瞥了眼他。 陛下神情却无半点不自然,同样不悦抿着唇:“他们这番苦心遮掩,那司程怕是除了将人丢下不管以外,还干了点旁的上不得台面的事。” 第二十三章 “何以见得?” “若仅是抛下他不管,若厉轩从此身死,他背上个害死人的骂名前程尽毁无话可说。若厉轩仍是活着被找回来,司程顶多折损些面子,过后了,都是一家人不至于会继续拆台,也便没人会再提。同人道歉,将人唬好了便是,毕竟他们从小来往还是有些感情的。他非要布这么个‘假死’,定然是有理由的。” 季云卿惯来对人情世故不上心,进屋之后,便坐在一边听我们一来一回的说话,漫不经心打着呵欠。 我瞥他一眼,才继而道:“可他们摆弄个假尸,骗说厉轩死了,到时候厉轩一回来,要将所有事都说出来该怎么办?”当然,按照前世的情况,他之后又哑又傻,是肯定说不出什么的。可他现在应该只是才哑了而已。 顾忌季云卿在场,陛下未提今生前世,仅是委婉道:“假如所有结局如初呢?” 我哑然,霎时醍醐灌顶。 假如绕了这么一大圈,厉轩的命格并没有被改变。犹如我膝盖上的那道伤疤一般,纵然起因不同,结果还是被逆转成了原来的模样。 那么他往后还是会又哑又傻的回到山庄。 我前世不曾细想过,一个牙子怎么可能会将个又哑又傻的人卖到芍药山庄这种势力里头,他难道嫌生意做得太顺遂?而且时机也是极好的,厉思明染病客死他乡,他一个傻子又势单力薄,早已没有了威胁…… 再反着推,厉轩他好端端的,不过被毒哑了,却不晓得自己回家来,到后来竟然是傻了呢?变得一无所知,再说不出来什么,才被牙子“带”回了家。 这其中空缺之处,细细思来,着实叫人胆寒。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之后会确保,厉轩不会有机会回来说清楚一切。 我心神巨震,再不敢轻举妄动。最恐怖的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于什么再对抗,而“它”又无所不在,强大而不可撼动。沉思片刻后:“看来我果然只是做的无用功了。” 透过洞开的大门往外看,层层围墙阁楼之外隐约染上些火光,升空的浓烟带着一股子异味由远及近地飘过来。 早夭的孩子是不能办丧事的,早早火化了,连祖坟都不能入。 这么一来,即便厉思明心中猜疑,也无济于事了。 “也不尽然。”陛下身子微微向我这边靠了靠,我即刻便有了反应,下意识朝他看去。 我俩之间隔着个茶桌,他方才不过是将手肘撑在了茶桌上,稍稍歪着身子,才显得距离近了些。就着光,一个随意的姿态也显得格外好看,夜里挑灯看美人,果然别有一番风味。“芍药山庄如今‘死’了个嫡长子,虽然无法办丧事,有来往的势力届时自然还会派人来,聊表慰问的。狡兔三窟,人脉最是难查,如今倒是个好机会。” 我只有点头应是。 语毕,在座三个人都没再说话了。室内安静下来,女人隐隐的啼哭声便渐渐清晰起来,不晓得是不是幻觉,毕竟屋子之间隔得还挺远。明知烧的是个假的,可心里总是压抑地慌,不住出神。 “今个又碰到那鬼了?” 我回神,像是断了个片,重新接回来:“是的,正有件事要同哥哥说的。”一五一十将鬼大人同我颠三倒四透露的信息转述给了陛下,又期盼而急切地望着季云卿,“她说你们天镜宫可厉害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知道吗?咱们该怎么办呢?” “这事数年前便已然有过预兆了,天镜宫也早有应对,无碍的。” 我不懂,“什么应对?不能说给我听听吗?我可什么都同你说了。” 季云卿看陛下一眼,见陛下点头,方才道:“你方才提到的容行上仙羽化一事,我们十余年前早已得到了消息,他乃是寿元将近尾端,行将自然坐化之仙。无可逆转,便早早着手安排好了后事,对皇室一脉的庇佑也早有托人。然则上仙羽化必能于仙界掀起一番血雨腥风,届时下界秩序无人掌管,必当混乱无章,结局未定。遂而宁笙殿下才被安排远离皇室成长,唯有天镜宫与少数死士知晓陛下身份,以确保皇室血脉不至于断流。” 我感觉微妙起来:“如今的陛下至今膝下无子,人间常传闻其驾崩之后将由其胞弟继承皇位,难不成一干皇子都被送出了宫?” “皇帝陛下身强体健,怎会膝下无子。”季云卿认真反驳我,“我知晓的皇子便有十三位,有没有其他便不知道了。” 我咽了咽口水,“所以……” “所以想要回到皇宫,恢复身份,便要首先确保自己能活着。”陛下风轻云淡接过话,“这就是季云卿天师,会与我们比邻而居的缘由。” 我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起初还以为陛下是咳咳……私生子之类坎坷的身份呢。“这么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的?那……”一顿,“皇子们总不至于都放养吧?万一都没有上过学那不是……” “学院的几位夫子,皆是大文豪,有太师之德,自然是有父皇授意的留于此处的,不过具体对我的身份并不知晓。” 真是好大一盘棋啊…… 既然皇帝花了这么大的心思来确保血脉安全,那上仙羽化所带来的浩劫定然远比我想象中要可怖多了。“仙鬼不是不能接触到人么?又是如何会对凡界造成影响呢?” “这世间有许多东西都可以连接阴阳与仙凡,不乱,乃是因为三界之中各有秩序。因凡界最弱,为仙界庇佑。萱铃也同你说过,恶鬼无法作恶,是受土地神掣肘。倘若仙界遭了难,自顾不暇,会是个怎样的境况你可能想象?” 我想象力匮乏,完全无法想象,但还是被他肃然的语气逼出了一声冷汗。恨不得现在就把门关上落锁,躲进被窝,咱们都别出去了,那可是恶鬼!谁能拿它们如何呢?见都见不着! “好了,不要吓她了。”陛下倏尔笑起来,低低开口,“眼睛瞪得能当灯使,夜里还要不要睡了。” 我心里大大的不好,站起身来拽住陛下:“这年头哪里安全有个定数吗?皇上将哥哥放在咱们家,是不是那地儿风水好?咱们还是回去吧,外头太危险了。再说了,哪有你这样的,什么都不同我说,不然我哪会扯着你提前走啊!回去大不了挨一顿抽,芍药山庄咱也不查了,多大事呢!在外头这么提心吊胆的,日子天天都不好过,还不如省着点过,十年就十年吧!哥哥你可万不能出事。“ 第二十四章 季云卿顺着狗子的毛发,不甚在意的样子,却直指问题中心:“什么十年,什么省着活?” 我一窒。 面对季云卿的问题,陛下则唔了声:“说太快,没听清。” 我还是揪着他的衣袖,心急如焚:“这不可能,我说话没多快的!”怎么不该听懂的听懂了,该听懂的反而不知道呢!真是急死人了。 陛下撇我一眼,曼声道:“你说话有口音。” “并没有!” “那你说龙人。” “……农仍。” “……” 我从未见陛下笑得这样欢过。 不是唇角微扬的浅笑,也不是乜着眼的漫不经心的嗤笑,乃是实打实笑出了声,肩膀都轻微抖。 所以说,哪里好笑了? 直笑得我心若死灰、生无可恋之际,又抬头:“来,再说一遍。” 我简直要崩溃:“我刚刚说的那段里头根本没有‘农’好吧!” 陛下刚平静些的肩膀又开始了抖了…… 恕我直言,陛下哪里都好,就这么个癖好着实奇怪。自打小时候教我认字,偶尔间发觉我就是不会发“龙”这个字的音,以及平常说“人”字都挺好,但和“龙”一连起来舌头就捋不直了之后,他就没少拿这个来笑我。 前世的时候,还没如今这般直接,只说我这两字发音总不准。后来有天晚上正儿八经同我练习这两个字,向来缺乏耐心的陛下那夜却格外的耐心,少说叫我念了数千遍。 如今细思来这件事,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于是我问季云卿:“你觉得‘农仍’好笑吗?” 季云卿原地发了片刻的呆,看着笑得停不下来的陛下认真思索后,求助般望着我:“我的问题吗?” 我冒着大不敬摇摇头:“哥哥笑点比较独特。” 万万没想到,我一番心急火燎,季云卿适时的追问,就这般儿戏地被转了话题,到后来也愣是没在想起来丝毫。 …… 一晚上的人仰马翻,等到了翌日一早又再看不出了,步调节奏回到往初。没有了女人哀戚的哭声,甚至于有孩童嬉笑着在相去不远的花园中扑蝶。 我晚上没睡好便起得迟了些,梳洗一番出门,绕过回廊。毫无心里准备望见司凝雪端端坐在厅内,身姿娇俏抱着楚楚,眼含秋水,面若桃花(妆容精致,凝视着陛下,笑容温婉。桌上搁置着盏淡了水雾缭绕的新茶,怕是快要冷透了。 我眨巴眨巴眼,不大确定这算不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毕竟季云卿只是作为人肉背景,因为早餐而持续停留在此。 等我在门口站了一会,一心看着陛下的司凝雪这才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赶忙起身,瞧了瞧外头的日头,含笑道了句:“天师大人早。” 我不大确定她是否是在讽刺我,就恩了一声,迈步入了房门。 “昨日对天师多有冲撞,小女是特地过来道歉的。”一个眼神,门外守着的两名侍女便各捧着个匣子上来了,“一份薄礼,寥表歉意。” 倘若是在昨日之前,我此刻看到人家如此客气,心里肯定再多的火气也不好表现了。 然而昨日我晓得了一些□□,晓得北宁不仅还有诸多皇子的存在,他们还都与陛下一般被分散到了各地,但都有一个标识,便是身边得跟着个天师来保障安全。 我确实相信皇帝陛下对于这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是北宁宰辅乃是为官几十年的老臣,多少与天镜宫打着交道,说连他都不知道些什么,那我定是不信的。 容我揣度,就陛下昨个对司凝雪那个态度,一般的女子便是再为陛下皮相迷惑,昨夜也该咬咬手绢,摔摔东西。要识大体也得缓一缓,这么早便赶着来送礼,任君虐我千百遍的,说心里没点猫腻,谁信呢! 这么一想,我便不大乐意了,有种给狐狸盯上的感觉。收一收我那没见过世面的财奴相,愣是扫也没扫那匣子一眼,径直经过司凝雪,拂袖坐下了。 淡淡道:“司小姐客气,当时之境也是情有可原,大可不必如此。” 她可能没想到昨个还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看上去就可以被捏得很趁手的软柿子,我今个竟然叫她碰了个钉子。原地站了会,才上前,小心翼翼道:“天师若能释怀便好。天师像是还年幼于我,瞧着也亲切。昨夜我想了一夜,只怕是恼了天师,如今可算是能松口气了,您说是吗?” 她竟然顺着杆往上爬!这做小伏低的模样,不知道还真以为我骂了她呢! 陛下说得对,我哪里是她的对手,不被憋屈死才怪! 我喝了口茶水,平复心情。实在无话可说,只有摆出高冷来忽略她:“司小姐此回来可还有旁的事?” 司凝雪面容上的笑既不太殷切,也不至于冷淡,温柔得刚好:“自然是有的。” 也不知如何,自打我进屋以来就没开过口的陛下突然道:“昨日山庄里有人撞见你嘴中念叨着什么,一路出了门,又在外头的集市买了些纸钱,去荒山烧了。庄里人知道你是天师,见着此情此景,便怕是山庄内闹鬼。再加上小公子说没就没了,弄得人心惶惶。昨夜起,就有散户搬离了。” 这…… 这纯属于广大人民想象力太过丰富好吗? 司凝雪见陛下开口,态度更加温顺,低着眉却并非显出一份卑微,而像是曲颈的天鹅,优美而温和。“我等不知道天师大人在此的任务是何,倘若庄内当真有什么不好,还望诸位天师明示。” 季云卿慢条斯理将桌上的糕点吃完,一块没给我剩,而后顺手便摸到了我的水杯:“难道天师只能驱鬼么?” 司凝雪眨眨眼,苦笑一声摆出无奈来:“天师大人见谅,我等只是凡人,等闲接触不到天师,并不清楚大人能力所在,不过妄自揣度,吓唬自己罢了。” 季云卿点点头,端起手边的茶盏,便是一饮而尽。 我看着对面,起初并没有注意到季云卿的动作。不过看到司凝雪眸光倏尔躲闪似地挪开了,面容之上浮上些绯红,而陛下…… 向来喜怒不浮于面的陛下,瞳孔一缩,眸色便犹如染上了浓重的墨,无可遏制地幽深下去。 第二十五章 在场的旁观者反应都这般明显,我便是想当个傻子也没法了。 可季云卿那样的人你根本没法同他说,只得僵着面皮起身又倒了杯水,一言不吭给他换下来。 季云卿抬头看了看我,眸底犹若蕴着碧海蓝天澄澈无暇,认真并着两分开心地道了句谢。 我心里长松一口气,幸得他没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让我下不来台。 司凝雪看在眼里,帕子掩着嘴低低笑了笑:“天师大人师兄妹之间的相处,真是有趣得紧。” 她一句轻描淡写,挑得暧昧,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索性不再接嘴。 陛下低头饮茶,忽视我们来来回回弄出来的小插曲,回归了早前的话题:“司小姐大可不必担忧。” 陛下一开口,司凝雪便再未有心思来理会我了,偏过头去倾听,“我等前来并非是因着灵异鬼怪的事端,芍药山庄上下也无不妥之处,若再有谣言起,尽可如此给回话便是。” 司凝雪自然应是。她的事情按理到此就该解决了,可人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愣是拉下了面子赖着不走,一坐便是到了晌午。 我自然不敢戳穿,同着他们说了会话,便又带着季云卿出去找吃的了。人家要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杵在两人中冷不丁搭几句,话题是对了,可就是莫名的煞风景,再不走留着该开始发光了。 陛下对她的态度完全叫人摸不着头脑。从起初提及她的神情看,陛下当确然是对她抱有着好感的。可两人真正接触,陛下又成了整一高岭之花,高姿态低情绪,冷得不行。 说是高冷,却也不似当初对我的那般置之不理,视若罔闻,姿容气度还是谦和的。但凡人家问的,他也都答了,只是没那么热切。 莫不是他遇着喜欢的人就下意识地这么端着?连神情姿态都疏远冷清。 要我说,若不是他长那么张脸,连司凝雪这样的美人都放下身段主动来焐他。一般人哪敢这么揣着,咱家的高岭之花那是有恃无恐,还叫人妒恨地情路顺遂。 …… 我与季云卿的日常便是吃吃吃,往后司凝雪要是多来找几次陛下,我肚子上便要多养二两肥膘了。 饭后带季云卿刷碗,我偷懒将手按在装着干净碗的凉水里,偶尔搅动两下,就当是在干活。坐在树荫下看天边拂过的白云,云卷云舒,未有个固定的形态,转过头问季云卿:“你不怕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莫说是季云卿,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么句话。 季云卿恪尽职守地刷着碗,精致的侧颜还是少年的清秀:“鬼吗?” 我含糊的唔了声。 “怕。” 我笑他:“你是天师你还怕鬼?那要怎么办?” “我又不是生来就是天师。”他将青瓷的碗搁在流水下面冲洗着,修长的指,浸在透明的水中竟比青瓷还要细腻几分,“我怕他们吵。” “吵?”我愣一愣,注意去听周围的动静,却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哪里吵了?这附近没有呀。” “想看吗?”他忽而转头过来,一个浅笑盈盈似水。 我轻吸了口气,他这么完全是犯规啊:“恐怖吗?” “不会。” 我思忖许久,仍有点跃跃欲试,凑过去:“那我看看,怎么看呢?” 季云卿也没说话,在我凑过去的时候抬手,在水里头浸地冰凉的指覆上我的眼。 我一愣,反应过来,整个人都不好了跳起来,嗷嗷叫了两声:“干什么!你这一手的油。”望望周遭,果真什么都没有,更加愤怒,“骗人都不带走过场的,你压根没施法!” “恩,等等啊,我就施。”他半蹲着,仰着头看我,一本正经启唇:“南无阿弥陀佛,嘛咪嘛咪哄。”还配了个不怎么走心的手势,指了指我的眼睛。 “……”我额角抽痛一下,忍着情绪,干笑着,“你跟佛祖貌似不是一个派系的吧?” 他似乎当真惊讶了一下:“你知道?” 我觉着他撩人动怒的本事又精进了一层,暗自攥紧拳头,皮笑肉不笑,“所以你到底给不给我看。” 他说给,然后一掉头,将碗里积攒的水泼了出去,放在盆子里摞好。 “……” 我这么个慢性子怒气值都成功积攒到九成九,唯有我最后的一分面对往日初恋的矜持压抑住要撸袖子的冲动,静等着。而后便看到他徐徐起身,徐徐瞥了我一眼,在我期待的眼神中道:“我的碗洗好了,你看干净不。” 我摇着头,呵呵一笑,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搞事情是吧?耍我呢?往我脸上抹一手的油!” 他低着头,泰然自若与我面对面:“你没看到?” 我感觉要炸,面无表情冲他道:“再卖关子就自杀!” 季云卿眉心微动,摆出个想笑又不能笑的微妙表情,抬手的同时,头也朝一边看去,慢悠悠道:“你要学会观察,不要这么急躁……”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门口的槐树上,坐着个白衣的女子,面容倒不是特别的可怖,并没有溃烂亦或者露出骨头来。只是那双眼略有些凸起,眼角发红,瞳孔涣散,死死盯着我。紧接着在触上我的目光之后,微微一笑…… 我嗷一声,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季云卿和陛下都在房中,只不过陛下在我床头坐着,周遭自带低气压。季云卿隔着屏风坐得老远,难得是个束手束脚,安分守己的样子。 我一睁眼,便一骨碌从床上弹了起来:“季云卿!” 光着脚刚踩上脚踏,后领就给人拎住了,陛下面上冷得要掉冰渣:“呆着不要乱动。” 我原就受了惊吓,被陛下这么一制止,转过头看着他便是愣了,宕机了似的,半晌都没反应。 陛下见我这般呆呆看着他,也是默了默,放软了语调:“这又是怎么了?早前怎么说晕就晕了?” 我断片的记忆终于归位,茫然道:“我看到鬼了……” “……”远远坐着的季云卿肩膀微妙地一缩。 陛下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强作镇定:“怎么看到的。” 我不敢欺君,只能支支吾吾:“我跟季……季云卿说……想看看。” 季云卿背过身去看窗外的云,脖子都是僵硬的。 陛下默了半晌,笑了,直笑得人心里发毛:“你们玩挺好么,我在这多管闲事,是不是还坏了你们的兴致?” 末了,一拂衣袍起身,我和季云卿具是一抖。 陛下往外走了两步,却到底停下了,转向季云卿:“一时的?还是永久的?” “永久的……”季云卿面容之上平静地惊人,我一听感觉又想晕倒。 陛下没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我坐在床头上往门外一看,确定陛下走了才趿上鞋子凑到季云卿跟前,小声跟他抗议:“你没跟我说是永久的啊,而且哪里是不恐怖,简直吓死个人!” “我也不知道。”季云卿也是长吁一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悻悻的,“你的体制有些特殊,我不过稍微给你清目,你的眼睛便能通阴阳了。” 我看他这模样,忧愁过后又觉得好笑:“你也怕我哥哥?” 他一点没不好意思的恩了声,“你没见着,我抱着你要进房的时候,险些被当场打死。” 我脸一木:“你抱着我进房?” 他理所应当仰调道了句是啊,“你晕倒了,难不成我该把你晾在那晒太阳?” “司凝雪在场?” “恩,她赖着没走呢。” “……”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作完,“她说什么了吗?” “她拿帕子遮着脸,匆匆告辞了。” “……” 我生无可恋状,瘫坐在了地上,完了,我的清白算是毁了。 …… 陛下接下来几天都没拿正眼瞧我,也不若从前那般,防狼似的防着季云卿,不让他在我身边。视若罔闻,早出晚归。 倒是司凝雪待我和顺了许多,不怎么拿话针对我了,隐隐还有几分示好之意。 我自然也是去哄了陛下的,他得了我的赔礼道歉,除了不怎么理我,零花钱照常发,还差人送来了两件样式甚好看的衣裳和一些小饰物。 我穿了衣裳戴了饰品,他反正也不会瞧我,查芍药山庄都不带上我了。我便只有安分窝在院子里和季云卿显摆:“这耳坠子好看罢?和我的裙子是不是很搭?” 季云卿一若往常都会认真瞅一瞅我,道:“好看。” 他这么捧场,院子里也没旁人,我便显摆得更卖力了,回房里头换了好几轮,不亦乐乎。而且我最近都跟着他也是无奈之举,我能瞧见鬼,时不时心脏都会受一轮刺激,有季云卿在我方稍微心安一点。他若是先瞧见了,便会替我将鬼先驱走,一来二去,我才渐渐适应了些。 第二十六章 人生大抵是有得有失的,在我与初恋的“情路”顺遂了些的时刻,却同陛下微妙疏远了几分。 三日之后,陛下终于给了我一份差事,还是我主动去讨来的:将一份名单给茗香阁的掌柜的送去,而后将厉轩安置到别处去。 厉轩如今身份上已死,又身有残疾,司程等人还在芍药山庄,直接将他接回来反倒是害了他。可见死不救实在让人良心难安,给他安置个略好些的去处,至少省去他被奴役之苦。 我兴致勃勃,以为终于可以和陛下多呆一会了,殊不知他却径直吩咐着:“办完事莫要在外头逗留,让季云卿同你一伙去,天黑之前要赶回来,到我这知会一声。” 我一愣,嘴边的笑收敛了去:“哥哥不去么?” 陛下似笑非笑,起身出门,顺道应了声:“我就不去了。” 我站起身,无意识跟着他往外走了两步,“可是……” 到底是想不起有什么不妥的,陛下也没有因我的话而回眸,遂止了步伐,怔怔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良久,转身,依言去寻季云卿。 两人合计一下了上路,主要是带上了银子和零嘴,还特地准备了个袋子挂在马背上,以备不时之需。 季云卿驱马走在我前头,偶尔走得快些,不晓在哪里摘了野果,便才折回来问问我能不能吃,袋子里不知不觉攒得鼓囊囊的一包。 兴许是觉得这么多果子够吃了,他才过来与我并驾,心情大好的模样,唇角始终都扬着。 我瞥他一眼,深深忧虑:“一会到集市里头,你可不要瞧着吃的了就不管其他了啊。不然办完事我还得去找你,哥哥让我们天黑之前回去。” 他过了至少三息的时间,才应我:“嗯。” 他应得不走心,我听了忧愁一阵又觉得无法,只着紧驱马前行。 心里压着任务的重担,我都没心情游山玩水,郁郁葱葱的林间小道,除却偶尔的鸟鸣悠扬和哒哒规律的马蹄声,再无其他声响。 季云卿一手抓着个野果把玩,慨叹似的:“好生安静。” 我左右望望,附和着道了句是。 “今个怎么不说话了?” 我指着自己:“你说我?” 季云卿转向我:“平时不是很能说么?” 我不乐意了,夹了下马肚,稍稍提速超过季云卿半个马身,“我又不是长舌妇,做什么没事也要念叨。” 他似乎歪头觑了眼我的面色,又默默跟上来与我并齐。 季云卿这个起始的表现让我很是受用,以为他突然开了窍,能在我心情不好地莫名其妙的时候破天荒地说两句软话。然他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得却是:“倒是有件事可以说的。” 我提不起兴致,但还是捧场:“什么事?” “你可曾想过,近来撞鬼都是我帮忙驱的,等过阵子咱们分开了,你要如何是好?” 我一顿,着紧起来:“你要走?” 我以为我跟着陛下,季云卿也守着陛下,咱们是不会分道扬镳的,故而根本没担心这样的事。可我到底是不懂天师这个职业,他说要分开,那说不定就是会分的。 季云卿咬了口野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是觉得,你还是自己动手,方可丰衣足食么。” “你又想教我?”我倒不是没想过,自己能驱鬼,我也能有底气些。但鉴于上次好奇心上来,把自己活活作成了这样,我真不敢继续作下去了。关键也没法对陛下解释,指不定还得拖季云卿下水,同我一起受罚。 他可能没听懂我上扬的语调的含义,慢条斯理:“你喊我师父我就教。” 我忍了忍,面无表情:“之前不是你要认我做师父,怎么隔这么几天我就要降两个辈分了。” 季云卿道:“因为我近来也发觉了,你除了体质特殊,天师这一行门槛都没摸着,如何教我?” 我竟无言以对。 “恕我直言,我从来就没打算入你们天师这一行。” 季云卿长长唔了声:“那你可以打算一下。” 斩钉截铁:“我不打算。” “所以,鬼你还驱不驱了?” “……” 实话道,我不想跟灵异鬼怪扯上关系,尤其仙冥两界即将乱得不可开交,做什么要去蹚浑水。早在听闻仙冥大乱之事时,我也就料到了:皇室承受来自心怀不轨鬼神觊觎,那么作为天镜宫的天师,季云卿等人自首当其冲。难怪前世之时,他的死因始终不曾为人知晓。 我是个惜命的人,只想着若是当个凡人,对鬼神并无威胁。蝼蚁一般的普通人,谁会多瞧我一眼,自然也就没了性命之忧和种种麻烦。 可季云卿说得也对,我已经听得到,看得见。如果不会躲,被鬼神发觉,便只能任人鱼肉,这日子还要怎么过? 真是万般纠结。 最终,我虽然没喊上季云卿一声师父,却还是用三只烧鸡换了一张驱鬼配方,惴惴不安揣在了怀里,打算回家想清楚了再看看。 到了茗香阁,我按照陛下所说,拿出信物给掌柜过目后,被人请到了雅阁。 自打前世进了芍药山庄,我就没正儿八经找人办过什么事。有人撑腰了,我在一边插科打诨还行。要自己一个人顶着,那感觉自然不一样,拘束了许多。 茗香阁是陛下自己的势力,与朝堂暗线无关。那掌柜虽不曾见过我,却知道我与陛下的关系。一张方正肃然的脸愣是端出一派含笑的和气来,生怕半分亏待。 我曾听陛下说做茶的生意,便单纯的以为是做买来卖出的事,可这份名单是交到掌柜的手里,他若仅仅是个商人,又哪里承得起这样的任务。 这世界着实是越活越复杂,我前世的二十多年也不知是如何浑水摸鱼地活下来的。心里戚戚然,从头到尾没和掌柜多说一句话。闷在房间里,叫人准备好纸笔之后将名单写下来,并按照陛下的意思转托厉轩之事,就匆匆告辞了。 鉴于季云卿按照之前答应的,在办事的时候格外安分,故而等事情办完,咱们又还有时间剩余,便答应了陪他上街买些小吃。 我对吃食的热爱不过中等,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后来肚子渐渐鼓囊,也便没剩多少趣味了。季云卿一副纤瘦的骨架,也不晓得自哪里装下这么多吃的,始终不显惫态。见他还在温吞吞喝着茶汤,而我实在撑得慌,便与他知会一声,走一趟对面的店铺,随意逛逛消食。 进门的时候没看牌匾,进屋之后方觉街道上的喧嚣气息一下淡了,颇具格调的红木架上摆放着形态各异的玉器,遥遥琴音袅袅,高雅且淡薄。种种细节,印在我眸中,独剩了“昂贵”两个大字。 正要退出去,门边亭亭玉立的女子早莲步轻移迎了上来:“姑娘可是要瞧点什么?” 她笑得温柔而亲切,叫我心中极大的引发了好感的共鸣,霎时镇定了许多。慌个什么,我如今也算半个有钱人了好么。 于是朝她一点头:“我想看簪子。” 女子款款微笑:“是要送给心上人,还是买给自己呢?” 我脑中过了一遭季云卿,顺带又想到我给他送个簪子的画面,打了个冷战:“给我的,给我的。” 她点点头,在前头引路:“姑娘随我来。” 我便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店铺从外面看并不算大,自前屋走过,经过数道走廊兜兜转转,方觉里头别有洞天,此间小屋竟然四通八达与主街最繁华之处的络绎阁相连。 女子见我惊讶,回过身来同我解释:“邻街的小店主要是收购和卖出大件、相对粗质的玉器,主店方出售玉簪成品,姑娘瞧着便是个有福之人,遂我才自作主张将姑娘领了过来。” 她面相亲切,又总是含笑。一句话落在心头就能让人信了七分,况且这也不是大事,我也并未道什么,点了点头。 一直萦绕于耳边的琴音不知何时由远及近缓缓明晰起来。待得绕过最后一道耳门,视野徒然开阔。溪石流水,草色青青,一花一木看似自然清新,实为精妙布局,隐隐透着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奥之感。草色环抱之处,立有一四角凉亭。 我为琴音指引而回首,远远得见凉亭之内一抚琴男子白衣翩翩,墨发为玉簪束起。清风徐来,衣袖曼动,其低首抚琴之姿,简直惊为天人。 不知不觉看得有些出神,为身边女子低低浅笑惊醒,意有所指:“这位是我们的阁主梨弦。” 我点点头:“他簪子挺好看的。” 女子低笑一窒,仿佛被呛到般捂着唇,涨红了脸咳嗽几声。 琴音便随这几声咳嗽缓缓而止。我稍通晓些音律,晓得这不是我们打扰了他,而是一曲毕了,自然的收音。 女子却以为是自己失态打扰,匆匆低下头,朝凉亭中人一福身。我做鹰犬做惯了,对她的诚惶诚恐理解得透彻,不由也随之微微颔首,以作叨扰的歉然,随后匆匆离开。 …… 络绎阁的名头,即便是在我们那乡野之处也为人相传过。虚无的名头不提,整体上可用两个字概括:“有钱。” 四个字:“格外有钱。” 我走到主殿的展览柜前,眼睛都有些发直。一来是这些饰品的玉质成色与品样皆是上上的精品,好看得紧,我乡下来的,压根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二来是这个价钱,一下下锤地我心口发疼。 算一算我的零花钱,当还是买得起的。就是跟着我爹抠唆惯了,一个耳坠顶一年的饭钱……这谁舍得啊! 正打算开溜,后院传来些许动静。侍从们皆往两边退了几步,躬身行礼。有人打帘走进来,走的是世家公子的派头,纵然众星捧月,举止神态之间却宁和内敛。我瞧清他的衣饰,便也不说什么了,低头继续去看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玉簪们。 二楼还有雅阁,我适才亲眼看见两位官家小姐上楼了,想是贵客,这位阁主又刚好在此,便出来接待一番了罢。 “姑娘可有看中之物了?”嗓音温和,自我身侧传来。 我抬头,迎上一双墨色浓重、盈盈含笑的眸。 老实说,这位梨弦阁主的容貌算不得顶好的,唯有举止之中平和似水的温柔气质给人以舒心之感。且而那双时刻含笑的眸,惑人得厉害,浅浅凝望的时候,便会叫人生出一种被珍视的错觉。 我思忖了片刻,委婉道:“东西虽好,却没有格外合眼缘的。” 自打他过来找我说话,我心里便暗自打鼓,想怎的没将季云卿带过来。 我记性不错,前世季云卿的院子里头布了阵法,我虽然看不懂,却记得那格局。方才看那凉亭后院,分明是有三分相似之处,给人以玄妙之感,不然那琴音又是如何隔了这么几个院落传到临街的小店去的? 他若单纯是个通晓阵法之人也便罢了,这么来同我搭话,我心里还真是虚得厉害。季云卿说过我体质特殊,也不晓得是几个意思。 阁主轻笑着:“唯独难求的,便是这个眼缘了。” 我干笑两声,不管他过来找我搭话是什么意思。可糙汉子也就罢了,我是真不晓得如何同这样精致又温柔的人打交道,说什么都不自在。 他像是看出我的拘束,比了个请的手势让我继续挑选。自个则往后退了两步,偏首朝后唤了声,未多久便有人呈着一方木盒端到了他的手边。 我佯装看着展示柜上的东西,其实心神全在他身上。其实按理有陛下与季云卿的珠玉在前,我瞧他自可以做到不为美色所动,可怪的很,他这人身上有蹊跷,就是愈瞧便愈收不回目光来! 嗳,谁在街上看到美人还不着紧多瞧几眼呢? 一个不查,被撞见了我偷偷拿眼瞄他,梨弦也不觉唐突,坦然朝我微微一笑。我还来不及羞愧地移开胶着的目光,便见他随后伸手抚上发上的玉簪,指尖如玉合拢轻轻抽离,墨发犹如绸缎般倾泻而下…… 我愕然,也猝不及防被适才的一幕撩到了心尖,往后退了步,小咽了下口水。 散发的美人将玉簪搁置入盒,轻轻一个眼神示意,那呈着木盒的侍从便朝我走了过来。 我有点慌:“这……” “既然合姑娘眼缘,梨某也不好夺人所爱。” 我更慌了:“阁主哪里的话,这玉簪原是你之物,怎会是你夺人所爱,我不过随口一提……” “但凡是我络绎阁所有,便都是可交易的,这玉簪乃我闲来随意挑着试试,姑娘喜欢,自然是顾客至上。若是姑娘不喜经人之手之物,我自会差人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不愧是生意人,一番话说得我个原本不大想买之人,都觉得我要再不买就是不给人脸了。 适才还被美色蒙蔽的我,如今有点郁郁:“不晓这样一根玉簪价值几何?” 梨弦微微抬手,门口立着的侍从皆撤了下去,他拂袖坐下:“我只要一件事物。” 我自然静观其变:“阁主请讲。” 他朝我弯眸一笑:“姑娘的闺名。” 我一愣,随即在他的注视下,整个人都有点发懵。 这这这……我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被勾搭了么!我都没想到自个这样大的魅力,打娘胎里来头一遭啊,叫我如何镇定得下来! 就在我在矜持与不矜持之中徘徊,拒绝与不拒绝中犹豫的间当,有个煞风景的施施然从后门晃进来,估摸是听见了我与梨弦早前的话语,过来之后便站到了我身侧。一伸手挑开木盒,往里头打眼瞅了眼玉簪,认真道:“犹豫什么呢?挺值的,换了罢。” 分明是一样的如画容颜,一样的锦衣华服,开口之后的画风竟会有如此之大的不同。 我略感神奇,拨开了季云卿挑盒子的手,顺带不客气瞪他眼:“阁主客气了,既然是要交朋友,我又怎好占你的便宜。原价如何,我买下便是。” 是不是强买强卖我也不追究了,左右簪子是好的,这美人计也施得我颇为顺心,若不是季云卿搅局,我还能更飘飘然一点,花钱不就是图个乐呵么。 梨弦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果真不再多劝,让人下去算账了。这么一来我也算知晓,他这美人计怕是坐实了。 谁让人家生得好,我竟还没觉得多不悦,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生意人么,套路都差不离,就是没谁有他这么好的资本。 做完这单生意,梨弦又陪我说了两句话,便上二楼去唬其他姑娘去了。 账房先生问了我的名字,下去给我找零,因为这样珍惜的物件,每一笔都要记录往来。侍女又呈了上等的茶来,我喝了两口后才想起来心中犯难。 簪子是好簪子,问题是男子用的,给谁呢? 我瞅了瞅季云卿,见他正漫不经心扫视着展示柜上的物品,便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季云卿近来好歹是能听进去我说话了,过一阵后慢悠悠晃过来。 “你坐下来,把头低下来。” 季云卿瞅我一眼,又听话照做了。 我将玉簪给他戴上,见他迟迟没有抬头,下意识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嗳,还真不错呢。” 楼梯上传来一声低笑,梨弦扶着栏杆俯视着我:“谷雨姑娘真豪爽,这是你家的小相公么?” 季云卿自然也没能将梨弦这么个生人放在眼里,由我捏着他的下巴左摇右晃后,不仅丝毫没有抵抗,还乐滋滋仰着头问我:“真好看?” “那可不!”我松开他,“这可是我一眼挑中的。” 梨弦这回上去拢共都没有半刻钟,想来也是速战速决了。季云卿忽略了他,我总不能学着一样目中无人,便应:“并不是,我们是邻居。” 梨弦未再开口,神情却似半点不信。我领了零钱,想着反正此后要随陛下上京,从此江湖不见,他误会了又能怎样,便没往心里去。 收拾收拾好东西,同着季云卿走了。 一路上,季云卿心情好得匪夷所思,都不再去寻那些野果,安分守己驱马前行,还非得走我前头。但凡我喊他一声,回应比平素的漫不经心快了数倍还不止,眼眸里都带着光。 于是我算是明白了,他除了爱吃,还……爱美。 知道真相的我,内心很是复杂,想起当初他陪我赏了一天的新衣服,心情更加微妙。 差不多黄昏之时,我们赶回了芍药山庄,寻遍院落无果,问了守门的老伯方知陛下正在不远的竹林乘凉,遂又马不停蹄赶过去。 竹篁幽静,夕阳斜渡,与那青翠的边缘染上一层金黄。陛下一袭雪衣坐于石台之上,面前架着一火堆,火上一锅螃蟹熟得正好。 陛下想是听到脚步声,开口:“回来了么。”转身,似是想要招呼我们,“螃蟹刚好熟了。”眸光倏尔定格在季云卿的身上,话音截止之处,像是还有剩余之语,又好似没有。良久,方移眸开去。 我晚上只吃了些野果,这会子正是肚子难受,拎着裙子小跑几步,竟显得比季云卿还要积极几分地凑到了陛下的身前。 “哥哥亲手做的?哇,我尝尝!”虽然不过是拿清水煮一煮,可咱们这种吃现成的,自然还是要给捧一捧场的。 陛下夹了只大的搁在我碗里,“烫,稍微凉会再吃。” 我应了句是,瞧着陛下又给季云卿夹了只,淡淡问:“事情都办好了吗?” “只是跑跑腿,自然出不了乱子。” “献城可好玩?” 我长长呃了一声,望望季云卿,他回避了我。我只得如实:“挺好玩的,我从前都没见过这样的玩意。” 陛下许久都没有再吭声,直至我迫不及待试了试螃蟹并不很烫手,准备开吃的时候,轻描淡写问:“可给我带了些什么东西?” 我一愣:“没……没有啊,哥哥你怎的不早说?若是需要什么我改日去给你买好了。” 陛下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两声:“晚上吃蟹不易消食,吃着一个就够了。” 我眨了下眼:“可我还饿着。” 陛下眸光冷冷扫过来:“那就饿着。” “……”季云卿站在局势之外,独善其身,默然吃蟹。 …… 我也不是个傻的,瞧得出来陛下此番不悦,乃是因着我给季云卿买了东西,却没给他买。 其实天地良心,我买下簪子之后,原是打算给他的。可坏就坏在陛下有洁癖,万一日后问起来,说这簪子曾给他人佩戴过,指不定我半点讨不着好不说,还得受一阵冷眼。 另外,若是给季云卿送了簪子,再额外买根送给他,差一些的肯定不行,可更好的……整个店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根了,这还能怎么挑? 陛下便就是这样难办的。 大晚上的,我饿着肚子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床头的灯摇曳几番应景的熄灭了。 我坐起身,已然没太大反应的翻到火折子,重新去将灯点上。 这院子附近有个女鬼,像是个不会说话的,经常喜欢杵在叫人觉得意料之外的地方:譬如房梁上和树梢上。我第一次能瞧见鬼的时候就是看到了她,方晕了过去。 季云卿驱过几次鬼,她每次都先走得远远的,隔日又绕回来,像是认定了季云卿不会伤害她,也晓得了我能瞧见她,便总在我面前晃悠。 可就是不说话。 我点上火折子,将陛下送我的蜜饯翻出来吃了两颗,一面心疼这么个好东西给我拿来殿胃了,一面瞅窝在墙角僵直站着的女鬼好几眼,折回床上。 没躺下,而是翻了翻衣裳,将季云卿给我驱鬼的法子拿了出来。 里头写着两种方式:一则借助外力,调配种可随身携带的避鬼的香包出来,再给他附着相关阵法在上头,便可保个一年半载,再久效果便不好了。 二则便是自己习术。季云卿难得贴心了一回,不但是将基础术法的法决写上了,铭刻避鬼阵法的法阵亦写上了。 我对着那张纸仔细看了半天,每个字都能看懂,可拼凑起来,这些个法决要怎么弄?我可是零基础之人。 我无处下手,坐在房内,被女鬼久久盯着也觉瘆得慌,便要出门透透气。 呆在庭院内怕吵着别人,遂往旁近的竹园里头走了走。赶巧遇着个“人”,无比惊悚地平躺在院内小池的水面上,像是休息。听着声响睁眼,面色微变,霎时便从水面弹了起来,直直往我飘来。 “妞儿!妞儿!”她连声叫着,仿佛遇着了亲人,径直扑到了我的怀里。可惜咱们阴阳相隔,她扑了个对穿,只得在我面前飘来飘去,“你可怎么回事,没有大碍吧?!” 我起初是被吓到僵直了,只待她一开口,那独特的软绵绵嗓音飘来,我便只剩了诧异,“原来还真有长得好看的鬼。” 她满脸的担忧一顿,神情得意起来,在我面前扭了扭腰,又捋了一把刘海儿:“能瞧见了?”拍拍自个的脸蛋,慨叹似的,“我若是平素闲得慌,照照镜子也能度日了,你没事可以多瞧瞧我,准亏不了。” 我咧着嘴无声的笑,同她一比,我那点小臭美简直提都不敢提。 萱铃又飘过来,美人到底是不同的,我看她在我身边上下飞,竟没觉多恐怖,还真挺好看的,跟仙子似的。 “我同你说正事儿呢,你怎的被个鬼缠上了。” 我正歪着脖子瞅她,闻言一愕:“什么鬼?我身边不就只有你跟得久点么?” 她啐我一口:“我找你就是想说说话,顺带托你给我烧点纸,心思纯洁无暇好么?”她着眼望向我来时院子的方向,低低忧虑道,“缠着你的是个老鬼,身上红尘气息浓地过了头,她往你房间里一杵,我都不能进去。” 我不懂他们鬼的世界,就问:“什么意思?是说她不是好鬼吗?天师看不出来吗?” 萱铃在我身边晃久了,自然知道我身边还有个天师。摇摇头:“倒不是,我是说她这样的容易变成恶鬼,红尘气息浓成这样也不像是打冥界走过,喝过忘川水的鬼。这年头又不太平,鬼差都罢工了,我都没法去找人帮忙,寻常鬼靠近便容易给她感染的。天师哪辨得出来呢,方活了十多年后生,哪有我数百年的阅历!这事还得靠眼力。” “那她可是有什么放不下?执念导致的?” “这又是你从话本上看来的吧?她就是没给鬼差拘押了去,不是凡界的东西,又没喝忘川水,在凡界呆久了,就变质了。” 我讪讪:“原来是这样。”一顿,“给她烧钱有用吗?” “我以为你还是尽早离开这个山庄较好。”她原本在我面前飘来荡去,不晓得是瞧见了什么,忽然就不动了,睁着眼,“你怀里揣着什么?” 我低头,将季云卿给我的驱鬼法决拿出来,如实跟她说了。 萱铃沉思了许久,“你要修鬼道?” 我:“啊?这是季云卿给我的法子,他是天师呀,修的是鬼道?不应该是仙吗?” 她捏着下巴皱着眉:“天师不过是个噱头,里头牛鬼马神多了去了,有修仙的,也有修鬼的。凡界清气稀薄,又沾染红尘,能修成功的几乎没有,没了往后阵营的担忧,修什么也算不来大事。”围着我绕了圈,“你是难得一见的阴盛阳衰,命格过硬的体质,修鬼道再合适不过。只是凡界要乱,你这个时候修鬼道,怕是不好吧?” 萱铃句句话都戳着我的心坎,可不是么,“那我这经常会撞鬼又要如何是好?” 我以为她会说服我,殊不知她犹豫了一阵,竟点头:“说得也是,那还是学罢。你届时低调些,不出来与人作对,当也没人揪着你不放。” 萱铃说她百年阅历,与我也没有利益冲突,我以为她的建议是很中肯实用的。便没再迟疑,一抖法决拂袖坐下,仰起脸望她,期待:“那鬼大人你教教我吧~” 这一声鬼大人唤得她心情舒畅,也没提师徒之事,在我对面漂浮着盘腿而坐:“嗳,我倒是能教你,可我也是有正事的人呀。” “我往后每回来上课,都给你烧纸钱如何?”讨好朝她笑,“您不是说进来鬼市物价哄涨么”我从口袋拿出几个银锭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可我有钱呀。”一挑眉,“养你!” 萱铃直笑,末了,一字定音:“妥。” 我至此,正儿八经开始习鬼道。 习鬼道者,极阴极寒之物都对修为颇有裨益。我想起季云卿总在寒潭水底休憩一事,心底疑惑这才解开。 隔日,我跑去寻陛下,将女鬼一事同他复述了遍。 陛下不咸不淡嗯了声,眸光都没从书册上移开,“那今日便收拾好,下山罢。” 我道:“那芍药山庄不查了?” “已然了解地差不离了,人心一事总是瞬息万变,往后数年便让人跟随监视即可,若有动作我自会知晓。”一顿,翻过一页,“若置你安危不顾,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我听他说这样的话,又瞅了瞅他的面色,不确定他气消了没,挨过去给他倒了杯茶。又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侧,“哥哥昨个可是不痛快了?因为我没给你带东西?” 陛下没吭声,又翻一页书。 我只得将那日遇见梨弦的事同他说了,尤其强调了梨弦解发那一幕,摆了个你懂的眼神给他。 陛下似笑非笑:“玉簪皆是人手打磨,玉也需人养,愈是佩戴得久的,方越好。” 我无法开口,这简直是圣意难测啊…… 陛下低哼了声,眼神示意了一番桌上的茶水,大有“朕不想与你计较”的宽恕之意。我大喜,起身将茶奉到他手上。 陛下随和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又道:“你适才说……美人计?” 我恩了声,“对啊,那络绎阁的阁主梨弦气质着实是不俗。”鹰犬的自觉上来了,无缝衔接道,“自然,那点黯淡星光和陛下浩渺月华比起来,不值一提!” 陛下乜我一眼,嗤道,“满嘴跑骆驼。”隐在氤氲水汽中的墨瞳却微微染上了笑意。 第二十七章 司凝雪自然应允,将手中的楚楚放下,嘱咐它在外头玩,仔细理了理着装才随着我往屋内走。 我抱着狗子往回走,眼光扫到小跑在我前头的楚楚,心神忽而通透,想明白了些事。 我的记性算是颇好的,只是对许多小事都不搁在心上,费神想想才能记得起来。原本前世司凝雪便是养这么一只狗的,只不过养在了上京,没怎么带回芍药山庄过。我从旁人口中听闻了这么件事,晓得她爱极了这样的小动物,这么个怜幼的举措搭上副温柔的性子,一度被当做美谈被人称赞着。公子哥们追求她,多也是从这方面入手,小兔子小猫儿送得是层出不穷。 陛下好歹是重生过一遍的人,不动声色抢占一个先机乃是理所应当,就是不知道是谁不知好歹比陛下先行了那么一步。害得陛下败兴而归,那日回来都没个好心情,后来又顺手将没了去处的狗子塞给了我。唔,还是我傻了吧唧自个“要”过来的。 我掂量了一把偃旗息鼓,耷拉着耳朵的狗子,心底着实微妙得紧。 行至门口,让了下身,引司凝雪进门,自己则站在门口不动了:“司小姐进去便好,我师兄自会有话同你说。”身子转了一下,想要往外走,忽而又瞅到在屋内慢条斯理却锲而不舍吃着东西的季云卿,眼皮跳了一下,又折回来,“季师兄随我来一下。” 他看我一眼,又埋头去喝粥。 我眼皮再跳了下,皮笑肉不笑:“狗子还没吃东西,我想去一趟庖房,给它弄些好吃的。” 他甚有气势的嗯了一声,利落放下了清粥,往我这来了。 我同着他往外走,敛着眸,全程未看陛下一眼。我自然不敢明面上给陛下摆脸子,可心里有些不舒坦也是事实,左右红线也牵上了,我也便不咸吃萝卜淡操心戳在这碍眼了。陛下这威仪,即便是不用说话往那一杵,拿下个姑娘还不是抬抬眼的事。就是怕季云卿带坏了气氛节奏,才将他拖走。 为了这,我还特地给他做了几个花式的点心,也做心情发泄了。 完事后,我熄了灶火,随手捡了块蒸糕叼在嘴上。绕开大摆“筵席”的季云卿去净了个手,而后便往草地上席地而坐,与他隔着张矮桌面对着面。 “我觉着……”我咬了口蒸糕,话到嘴边,觉着风月这种东西要是跟他谈等同于对牛弹琴,遂又改了口,“我们还是先去将厉轩接回来罢。” 他也不知听没有听进去,应和一句:“那便接回来。” “可是厉家上下是这样的态度,便是接回来了,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重重叹息一声,“他如今还尚未被人贩子带走,乃是被一个老妇人捡了回去。不过家里一贫如洗,无法带他寻医,我怕拖不了多久他便会……” 这个我的确拿不准,不过是按着时间点来推算的。陛下前日若是去见了司凝雪,便意味着她前日白天还在献城。 司程将要进京为官,日后第一个官职便是这献城的县令。他有个宰辅当爹,早些知道任职之处并不困难,只不过他不好自个出面与城中权贵多加接触。便由着司凝雪途径时暂留献城、出面与一些夫人小姐们交好,也体现出他们司家一个平易近人的亲和态度。 若非是司程出了事,她自然还会多待上一阵,故而她怕是前日傍晚赶回的山庄,厉轩出事时间大抵便在前日了。 致使厉轩中毒的药草我后来在书上翻到过,并不会致人痴呆,却能毒哑人的嗓子,剧痛无比,且一个时辰之内服解药才有转圜的余地。至于他后来变得痴呆,怕是遇到了些不堪的事。 季云卿见我忧虑,仿佛终于正视了这个问题,抬起眼,微微认真问:“为何要担心他?” 我一愣:“为何不担心?他还是个孩子,却被家人舍弃了。” 他摇摇头:“你不知道他还活着。” 我更傻眼了:“我知道呀,我昨天不是同你说过了。” “你不知道。”季云卿的眸光很淡,出乎意料地带了点执拗,凝着我,“知道了,心就乱了。你看得到,也听得到,所以更要小心。”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过话,一时间让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这样冷漠的观点,好半晌才憋着嗓子道:“天师都要这样么?” 季云卿仍是摇头:“每一刻都会有许多人死去,担心也没用。” “难道不能救一个算一个吗?” “可以。”他终于点头,幽静的眸望入我的眼底,认真着,“但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心里一寒,霎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 补了道早餐回院,陛下已然不在了。问夏风,她道陛下随着司凝雪去了主院去会见老夫人了。 我哦了一声,打算回屋睡个回笼觉。 这一觉却没能睡踏实,爬起来复看了看膝盖上的伤口,胸口像是憋着口气,有点喘不过来。 难道说,一切都改变不了? 如果未来是可以被天师预见的,那注定是无法更改的——不然便会有了差异。 可是主观上,我宁死也不会再妥协,嫁到芍药山庄,那我的命运可是会能改变?若能改变,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我从未细思过重生一事。季云卿三言两语透露给我的讯息,无外乎命运二字犹若巍峨高山,半分不可撼动。 一道疤,绕了一圈仍是回到了我的身上。前世的经历,还有多少是需要重来的呢? 我睡得昏昏沉沉,感知到有人轻轻扣了扣门,不急不缓的三声,带着熟悉的韵律。我片刻后才清醒过来,爬起身哑着嗓子应了句:“在呢。” 陛下便推门而进,语气有些不同寻常的温和:“病了?” 我只是应了句在,并没说进来。这这这……我还躺在床上呢! 隔着道屏风便可以看到陛下的身影淡定自若往这里头走,我吓得赶紧抱着被子躺了下去,连声道:“没呀,没病。” 他竟然当真绕过屏风走到我床前了,恍似没听到我说的那声,抬手抚上了我的额头,搭在上头,好一阵:“没病你怎的会窝在房间里头?” 我有点不乐意,陛下再是自己人,这么待我也是忒随意了:“我又不是野丫头,不至于天天在外头跑,我也是会绣花会纳鞋的好么?况且我这么睡着,即便是哥哥你也不能径直往我闺房里走的罢?” 陛下微怔。 我亦没想到,自己会趁着起床气,不小心便发泄出心里憋了小半天的不满。 陛下缓了缓后,收回搭在我额头的手,仿佛转瞬便理解了我火气的来源,更出乎意外地服了软,退一步道:“确是我说错话了,亦不该如此随意待你。”眼眸含了丝极淡的笑,莫名有些望着闹气性小孩的宽容,“我往后只当注意着的。”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我……我不是再指责你……” 陛下嗯了一声,闲闲打量起周遭:“谅你也不敢。” “……” 陛下今个心情不错,是个千载难逢的哄人机会。 我整个上午都呆在陛下的房中,给端茶倒水、铺纸磨墨,虽然陛下后来甚少再跟我说话,不知再看些什么文书。我巴巴坐在他的身侧,几日以来惴惴的心渐渐安定。 我最害怕之事,莫过于某天他忽而觉着我麻烦,不想再带着我了。 陛下说中午的时候会来一封密函,遂而我们下午才会动身离开。 随身带的衣物不多,也只有我添了几件衣裳,拾掇拾掇加总起来竟还有些沉了。 我早早通知了季云卿,自己收拾完东西后,听夏风说饭做好了,方提溜着裙子一溜小跑去找陛下。 长廊弯绕,我一时兴起跨过栏杆,意欲穿过庭院。院中一方耳门开在东北角,树木遮掩,我若不走这个近道也是瞅不见的。猝不及防眼角闪过一片苋红,一回头,心脏便是陡然紧缩起来,僵立原地,不知如何自处。 大夫人身后立着两位服侍,姿态雍容停在那,目光遥遥落在我的身上。 她的眸光可算是温和的,可我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便有种见了猫的耗子之感,如坠冰窖。 长廊弯绕,我一时兴起跨过栏杆,意欲穿过庭院。院中一方耳门开在东北角,树木遮掩,我若不走这个近道也是瞅不见的。猝不及防眼角闪过一片苋红,一回头,心脏便是陡然紧缩起来,僵立原地,不知如何自处。 随身带的衣物不多,也只有我添了 第二十八章 对于这句,纵然意料之外,叫我面上有点发烫,但最终还是矜持一笑,没脸没皮应和着点头点头。 陛下甚满意。 萱铃犹若吞了鸡蛋似的张着嘴,欲言又止半晌,合上嘴,转过身朝季云卿:“得,现在天气正好冲刷你身上那丝生气,走吧走吧,逛鬼市,就咱俩。” 我起初的害怕劲过了,想着不能去又有那么一丝遗憾的兴奋,准备进屋去拿我的纸钱,“我给你们烧纸,我买了好多备着呢!” 萱铃闻言同样从座位上起身,大喜,“哎哟喂,你可真是个贴心的!” 我俩一拍即合,说着就要走。季云卿却慢几拍方回应,“且等等。” “啊?” “为什么?”我与萱铃同时出声。 季云卿道:“听你的意思,鬼市离这里不远?” “就咱俩的话,一刻钟路程差不离了。” 季云卿嗯了一声,“那不着急,我还没吃完呢。” 我:“……” 萱铃:“……” 我原是个慢性子,给季云卿这个不走心的一衬,反而成了急躁的那个。看他仍慢条斯理喝着汤,也是无法了,便计划着同萱铃先去烧纸,左右那么多纸,要都烧完还得要一阵的。 想起来便又回头问了季云卿一句:“季云卿你在冥界有钱吗?要我给你烧吗?” 灯光昏暗,我并不确定听闻这一句的季云卿,是否一如我所看到的那般,眸光片刻的怔忡失神。 他搁下筷子,转过头来认真喊了我一句:“谷雨。” 我应:“恩?” “我还活着呢。” “呃,对不住……”言罢,本来想对着萱铃讪笑一下,说那还是全烧给你好了的时候。不期然一转头,看到近处萱铃灰白的脸,以及发乌的眼底和唇色,也不知准备好的讪笑,笑准了音没。 我不怕萱铃,但对面前这个动作僵硬,一脸死气的书生实在是…… 同这么个半死人挤在房间里烧纸钱那画面太和谐,我都不敢想。起初头脑一热没想到,现在再说出来,便有些伤萱铃的面子了。 也罢,咬咬牙就挺过去了。鬼都不怕了,怕个死人作甚! 我大刀阔斧迈步向前走,忽闻陛下一句:“烧纸钱之时,这书生的尸首如何处理?” 我一想,对啊,萱铃要去收钱,穿着人皮可收不了。 “脱了立着吧,这书生尸体快僵了,放地下一会起不来。” 立……立着?!我简直要被骇得面无人色。 说来可能不恐怖,可人真正瞧见死人时,最吓人的并不是这“人是死的”这么件事,因为那并不直观。最直观的,是他通体僵直,绷得像个冰块的样子。瞧见一次,能做好几天的噩梦。 我向陛下求救:“哥哥要同我们一伙吗?多个人烧会快些。” 萱铃像是有点忌惮陛下,从陛下说妞儿的事过后,她就再没这样叫过我。摆摆手,另一手抓起我的手腕,委婉道:“烧个纸能花多久呢,也不着急不是,你看后生他还要吃一会呢,就咱俩吧。不必劳烦你哥哥大人大驾。“ 冰凉的手一贴上来,我整个人就是一哆嗦,僵直原地。 陛下起身临近,毕竟是个有洁癖的人,伸手来也只抓住了我的手臂,着力一带,萱铃自然松手。 陛下身量高,一手松松搂着我,居高临下望着萱铃:“我家妞儿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等闲男子碰不得,死的也不行。你穿着别人的皮,便守好凡界的规矩。” 萱铃不知为何有点发愣,一个桀骜的性子,到了陛下这总容易偃旗息鼓,嘴角动了动,模样简直有点可怜道:“可我……我是个女鬼。” 陛下不予回应,带着我往屋内走。 萱铃恍似反应过来了,有点憋气,便跟在后头小声嘀咕:“女子也要防,这思想真要不得。左右给她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真跟个女子跑了,让你哭去!” 她声音没多掩盖,我自然听进去了,仔细一思,还真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女子还能勾搭女子的么?! 陛下走着,忽而一手搭上了我的头,拍了拍:“寻常女性友人,牵个小手,关系好些皆无所谓的。”大有长辈之风范,循循善诱,“但有些格外兜搭你的,便不要理会了,省得稀里糊涂给揩了油去。” 我顶着一张十四岁、水嫩青葱的脸皮,听陛下这样明着暗着挤兑一个人,险些没能破功。 …… 我们烧完纸回来,季云卿还在吃着餐后的甜点。 萱铃得了大把的纸钱心情甚佳,便道:“这里离鬼市近,指不定有不好的东西飘过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教你个退鬼自保的法阵。” 我学鬼道的事已同陛下交代过了,他起初并不同意,后来却好似想起了什么,沉吟下去。再加上木已成舟,我学都学了,记性长成我这样又忘不掉,便姑且算是默认。 我鬼道将入门,法术尚且摸不着边,凡界鬼修自身条件阻碍,阴气积累缓慢,使出了也没效力。法阵借助外物,勉强可在短时间内激发出一定的爆发力来。 可法阵门道纷繁复杂,习起来同样麻烦。 萱铃算不得是个好师父,没有从零教起的耐心与善解人意,摊开一张纸就开始给我画阵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解释,末了,一句“这就结好阵了”完毕,大功告成般期待望着我。复哦一声,不晓从哪弄出来两块黑漆漆的石头,不是书生的手捏着、而是一只芊芊玉手从袖子里探了出来。 我一脸茫然,伸手去接,接不到。 萱铃便只得再道,“按我叫你的心诀,好歹聚集一点在手上,试着托住,我这没有人用的阵石。” 我按照她说的去做,勉强方能托住。 她瞧了,点点头,再拿出个袋子重新将阵石装进去,搁入季云卿的玉核桃里,一同塞给了我。“这个放你身上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季云卿抽空歪过身子同我道:“这个阵天镜宫的传承之中也有。” 我掉头:“是不是难透了。” 他道:“不至于。” 我叹息:“可我没听懂。” 季云卿又道:“正常,寻常人十天半月才能融会贯通吧。而且讲解太差了。” 萱铃差点又和他打起来。这回我没心思劝架,望着她给我画的阵法图,一步步在脑内重演她适才说的话和对应的图阵,想要弄透这个阵法。 我虽是个对学习不上心的,可遇上难题却也颇钻牛角尖,定要弄清楚心里才舒坦。 没多久,季云卿和萱铃便要出发。 我与陛下送他们到门口,也没见他二者撑伞,径直迈步走入雨帘之中。 萱铃被说讲解差,像是伤狠了自尊心,抱着手臂远远走着压根不理会季云卿。季云卿不但没有半点局促,兴许是吃饱了,开心了,反而连背影都更加惬意从容。 这么一对凑上去,其实还挺搭的。 陛下随我目送了一会,便要上楼。 这四周黑黢黢的,店小二都不知去哪了,我哪敢自己待着,忙合上门追上去。 “季云卿同那女鬼相处甚好的模样,你心中难道就没有半点不舒坦?”陛下未回头看我,像是一句随意之谈。 我道:“相处甚好?”如果隔三差五就要针锋相对,捋袖子干架也算的话,“但其实季云卿并没有那层意思吧。”即便是说话,也是冲我说得多,丝毫没有考虑到萱铃的立场,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恼了人家。他就是这样的,不熟的、没掌着他的爱好的人,就不会多瞧别人一眼。 想想,初恋是这样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是令人心安啊。 陛下闻言,没再多话,上楼回房了。 …… 不晓得是不是外头雷雨交加,湿气过重的缘故,我整夜都睡得迷迷糊糊,将醒未醒的那种状态,有时候一闭眼耳边还会重复萱铃给我讲解阵法的话语,清晨一睁眼便格外的疲惫。 这时候天只有一点蒙蒙亮,给人感觉还能睡个回笼觉。 周遭空气带着微湿的凉意,闭眼长吸一口气,仿佛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随之而来是种浑身舒畅至极的感觉,忍不住抻了抻懒腰,长长叹息的同时像是有什么壁垒模模糊糊破碎了。耳边风雨声转瞬清晰放大了许多,像是突然转急,吵得我再睡不着。 我茫茫然睁眼,忽而察觉到不远之处有道灰白在雨帘之中一闪而过。分明是人目无法望见之处,我却格外笃定。 那是什么? 我眯眼瞧清楚,陡然一个激灵,倏尔惊出一身冷汗来,抱着床上的衣服一面往身上披,趿着鞋子便往外跑。 第二十九章 脚步声踏在老旧的木制地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回荡在湿冷的黑暗中。我指望着狗子能给我一点安全感,然而自从它被我地板上捞起后便歪在我的手臂上呼呼大睡,半天没察觉气氛的诡异。这么心大的狗也是少见了,不知道是随了谁。 放目望去没有一处是点着灯光的,屋外蒙蒙亮的光透过紧闭的门窗,照亮不了走道,却在门纸上印出许多诡异可怖的影。我想起看客房之际小二道的,这一层除了我与陛下一行人,再未留宿他人之事。不由口舌发干,背后冷风嗖嗖。 黑暗之中失了距离感,我摸着门,却不晓得哪一扇才是陛下所在的。正茫然,面前的门一点声响都没的,被人从里拉开了。 我一愣,望着眼前只着一袭宽松白衣,墨发披散、淡然凝望着我的陛下,以惊讶的表情完美遮掩了惊艳的情绪,良久。 咽了口口水,小声:“我好像做噩梦了。” 陛下背后便是熹微的天色,衬得那一副如画的容颜柔和了几分,眸色如墨,应了一声恩,方道:“进来。” 我偷偷瞄他一眼,陛下如是温柔的模样甚为稀奇,我有点不敢多看,小步进门,原地杵着。 陛下没有点灯,合上门后往里走:“你也看到了窗外之物?” 我亦步亦趋跟着他,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当是真的?” 陛下不答,只道:“安分等着,不要发出声音。季云卿一夜未归,想是出什么意外了。” 我从字里行间听出份含着危险的诡异来,心慌起来,压低嗓门,“季云卿不当是现在出事的。” “恩。”陛下撇我一眼,“所以且等着,不要担心。” 我深知命理不会轻易改变的事实,静待片刻后便没有过于担忧了。只是不知为何,我今个瞧陛下,总觉得有种发自内心隐隐被压制的感觉,丝毫不敢唐突了他。可分明他今个的衣着神情,乃是有史以来最温和的一次,那奇异的感触着实是说不清楚。 我低着头,搬了个小凳子,依言在他脚边坐了。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许久,外头风雨渐大,掩盖了偶尔窸窸窣窣响起的其他声响。 我听到那声音,头皮发麻,却强作镇定,最终还是忍不住仰望陛下:“那咱们也不会有事的,对吧?” 陛下沉吟一会:“今个学的阵法,可会摆了?” 话说得委婉,我却明白了,摇摇欲坠站起身:“不清楚,我先试试。” 陛下看着我手忙脚乱掏阵石的模样,手中握着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手指,敛眸道:“你若是怕,便先躲去其他房间。” 我严肃道不行。 陛下神情一缓,略作动容。 “我一个人更怕。” 他唇角牵了下,有点儿近乎心死的看我一眼。最终摆了个无奈的表情,“这些秽物是冲着我来的。”放目去看洞开的窗,“季云卿离开前应该在这间客栈做了手脚,故而“他们”就在外面徘徊而并没能找进来。” 我道:“哥哥也能看到他们?” “肉眼看不到。”他低首,慢慢展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之上呈现之物与平日所见的山水图并不一般,那里头描着一间老旧的楼房,灯火疏淡,却整个笼罩在一层青檬幽冷的光晕之下。楼外则是浓浓的水雾,无数黑影在水雾之中,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四下徘徊。 我瞧明白这便是我与陛下如今的处境。那围绕于客栈周遭,密密麻麻的黑影少说也有百数之多,心中渐沉,却出乎意料地不慌了,布置阵法的手脚半点没停下,同时也发问道:“这是……” “天镜宫炼制的法器。” “哥哥什么时候有的?” 陛下虽然略不解的挑了下眉,还是如实回:“自小便带着了。” “可你小时候都跟我说没鬼的。” 陛下稍顿:“你那时还小,又怕得厉害,我若是对你说实情,怕你承受不来。” “譬如?” “譬如你当真差点被水鬼拖走过。” 我一抖,竟无法反驳。 一边说话,阵法很快便布置完毕了,我将阵石搁置在阵眼处,毕竟是第一次,心里是有点紧张的。一挥手,自己多加了个音量极低的:“起阵!” 窗帘被我一挥袖带起的风扬起,寂静浮动着。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其他动静。 陛下听到了,也不知是笑我还是如何,淡淡哦一声,道了句:“没起来。” 我尚且没意识到这一点,只着紧这个局势争分夺秒想要多给自己和陛下一份保障,便赶忙过去照着阵法纸一一比对,只剩丁点亮光的屋子里,险些没将我眼睛看瞎了去。 调试一番,补漏个错误,重新摆上阵石:“起阵!” 依旧还是丁点反应都无。 陛下施施然一笑,收拢扇子,启唇说上句什么,忽而面色一变。 轰然一声,是窗子被什么猛烈撞击发出的巨大声响,碎木屑,与破碎的珠帘,带着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我错愕回眸,望见的就是这般混杂而摧枯拉朽的局面,一双竖瞳,只在刹那间便逼近在我眼前,湿泞的水汽带着一股浓重的腥味。 完全来不及反应。 在我与那双竖瞳唯有一寸远的距离之时,一层极薄、泡沫一般的膜凭空而显,我瞧见了。以为它定要狠狠撞上,未想它却在触上阵法的前一秒,倏尔定格住了。 从锐不可当的雷霆之势到一瞬的静滞,破碎散开的帘珠与木屑晚一步砸上了阵法结界,回弹到地上,叮叮当当的响。 它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站在阵眼处,稍垂着一只手的陛下,白衣若雪。源源不断的血从他的手腕中涌出,浸染了衣角,滴垂下来,聚集在阵石周遭。 陛下的唇色几乎是立马的苍白了,回眸看我一眼,愣是没将阵外那可怖之物的凝视搁在眼里,微微皱眉:“愣着做什么,过来。” 我有想要挪步的意念,才发觉自个整个人都被吓软了,手脚几乎都要不听使唤,好一会才扑过去,抱住他的手:“哥哥这是做什么?” 他啪地将我的手打开,以便血能够顺畅的滴落在阵石之上:“不要乱动。” 我自然看到了,阵法的某处有被人改过的痕迹,带血迹的短刀被随意丢弃到一边。像是情急之下的动作,连带着陛下手腕上的伤口也格外的深。 我瞧了一阵心如刀割,要去捡刀:“哥哥怎能这样放血!要放就让我来好了!” 陛下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着眼淡淡望着阵外之物,用另一只手牵过我,将我带到背后,“此阵法乃是逆转鬼修之阴煞,改为元阳,以退鬼祟。只是毕竟是入门之阵,效用一般,若要加强,便可加辅元阳之物。你体质偏阴,放血也不顶用的。” 我自打起初看到阵外之物面容一眼,便不敢再往那看。无法形容之物,浑身遍布青铜色的细麟,似人似蛇,半撑着身子。摩挲蠕动之时,周身像是包裹分泌着什么湿漉漉的粘液,发出黏腻的声响。 我抱着他那只尚好的手,被这急转而下的局势震晕了,一时间当真就只剩了无措:“那怎么办,哥哥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淌血啊!” “冷静些。” “这叫我如何冷静!”我急得跺脚,眼看着沿着陛下手指上一滴滴坠下的血。前世里,从悬崖下爬上来,一身给突出岩石磨得没几块好肉都没哭的,愣是止不住眼睛往外掉水,“流太多血可是会死人的!” 他原是要喝止我。毕竟当此环境,无论是谁都没那个心思再去哄哄别人。还是个烦人的,只晓得拖后腿之人。却在回眸之际,看见我泪眼婆娑的模样。 眉梢微微拧了一下,叹息一声,稍侧过些身子,原本牵着我的手从我手心挣脱,往上抬起些,一把揽过我,按在他的怀里。人却是面对着阵外之物的,像是抽空的安抚。 可指尖还是尽职尽责地覆上我的后脑,拍了拍:“莫慌,你可是忘了,咱们都不会死的。” 我不知道陛下此时此刻在计划着什么,所以才能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我慌得没了神,又在极致的心疼过后,只有一个念想。 努力习鬼修。 若我如季云卿那般拥有强大驱鬼之能,又怎会需要陛下割腕来保我!我真恨不得拿刀同那怪物拼了! “季云卿布下的结界被鬼魅闯入了,他自会有感应,很快就会来的。” 我小心避开陛下的血,生怕浪费了一滴,抽噎:“我也觉得我们不会死,季云卿会来就咱们的,可你疼啊。”抹了把眼泪,“这个要怎么算,咱们亏大发了。” 陛下失笑:“我不疼。” “我疼。”我双手抱紧他的腰,丝毫未能察觉自己竟然如此大咧咧地埋首在他的怀中,只沉浸在悲伤之中,“等没事了,我要给你做很多补血的吃的,帮你补回来。” 第三十章 被提前剧透的人生,总有种谜一样的从容。 我给陛下当了好一阵的腰部挂件,渐渐冷静之后,便开始在阵内继续摆第二层阵,好歹多加一层保障,聊胜于无。有了前两次的自省以及最后陛下亲自的修改,这一次布阵顺畅了许多,也成功起阵了。 我抱着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的狗子,盘膝坐在第二层阵法的阵心,尝试催动加强阵法之力。若能成功加强,也能免去陛下继续放血之苦。 奈何萱铃并没有和我细说如何操纵阵法,觉着那是下一步该学的,我左思右想未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忽有一缕阳光透进来。 朝阳初生,虽无任何暖意,可起初匍匐在阵前一动不动的鬼祟却仿佛急着躲避一般,倏尔支起了身。 这一起,便是顶着房梁那么高,我盘膝坐着,猝不及防被它猛然笼罩过来的阴影吓了一跳,身子一歪便是赶忙凑过去抱住了陛下的腿:“它、它站起来了!” 陛下没有平素耐撞,受我力道之后,身子略略踉跄了一下。 那不知名的鬼祟悄无声息缠上房柱,躲在了夹角阴暗之处,巨大的身躯盘在那,脑袋调转过来森然望着。 它像是并不着急,又像是忌惮附着着陛下血液的阵法,始终不曾蛮力相撞,就这样与我们僵持着。 “怎么办,它都不走。”我被它盯得发憷。 陛下没有吱声。 我察觉不对,抬头望去:“哥哥你还受得住吗?” 他垂着眸睨我一眼:“闭嘴。”气息稍显虚浮,全不似我平日里听到的中气十足。 我本就半吊着的心是揪得更紧些,这么拖着根本不是个事啊! 着眼扫视四周,在一片狼藉中望见一个事物,心里微微一亮。 我松开陛下的腿,苦兮兮站起来扶陛下:“那哥哥你先坐下。” 他可能是真的虚弱了,竟然没有嫌弃地面上脏,就着我的搀扶缓缓坐下了。却在我将要松开他的一瞬,着力拉住了我的手腕。“不要妄自出阵,刀刃虽然可以反射光线,以作退鬼祟之用。但是它的速度要快过你百倍,出去阵外,便是有去无回的。” 我一愣,不想一个眼神之间被给他看透了去,小声,“我不出去,我也没那个胆啊。” 陛下挑了下眉。 我低下头在地上随便捡了个半实心的珠子,乃是被鬼祟震碎散落下来的珠帘,用力弹射,准头颇好的击开了阻挡在短刀之前的一个障碍。地面上的障碍颇多,我也只能这么一个一个的来清扫,小声介绍道:“弹珠子的游戏哥哥小时候没玩过吧,我可是个中好手呢。” 陛下看了一会,竟笑了,不知是夸我还是损我:“真厉害。” 匕首上有陛下的血液,鬼祟不敢靠近,眼睁睁地看着我愚公移山式清除掉了障碍,选好角度用触墙反弹的方式将匕首勾回来。 陛下像是觉得新奇,眸光集中在我手中的珠子上,给了我莫大的成就感。十打九中,成功将匕首移到了阵法边缘。 最后一步,一击即中,匕首没入阵法。我松了口气,完成大事一般朝陛下点了点头,面容稍作肃穆,心里却欢欣鼓舞一片。 万没想到,我也能发挥作用,即将美救英雄一回。 起身上前,要去捡短刀,房门却突兀给人推开了。 季云卿的声音不合时宜冒了出来:“嗳!好大一条蛇。”然后手起刀落,前一刻还威风凛凛叫人背后发寒的鬼祟便身首异处,横尸当场。 我嘴角抽了抽,手指触着短刀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好端端、快要到手的一个救驾大功,就这么生生被人抢了去,我如何不抑郁! 季云卿丝毫未觉,回眸过来,望见陛下手腕上的伤,一脸的轻慢这才消退了些:“伤势如何?” 陛下闷闷地笑,也不知是笑谁。“无碍。” 季云卿伸手,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微微带过,陛下手腕便不再往外溢血了。只是伤口犹存,皮开肉绽,看着可怖得很。 季云卿便又看向我:“天已将明,外头不会再有危险。这鬼祟的尸身需要炼化,不然给寻常人瞧见了会引发些许麻烦,劳烦你先照顾一下宁公子。” 我一听,再多的小心思也没了,小跑到陛下跟前,应:“哥哥那我带你去医馆包扎一下。” 陛下没说什么,由我搀扶着起身朝外走去。 走到楼下,碰到正在楼梯口僵持着的萱铃,不知再磨蹭什么。 我莫名其妙:“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她僵硬着脸,指了指我的玉核桃:“东西都在你这,我怎么走?这尸身彻底僵了,看来人是死透了。这脚啊,根本上不去楼,幸好你下来了。”她说着,便脱了书生的壳,飞快朝我飘来。 而那书生也便如此直挺挺在楼梯口仰面倒了下去。 我啊了一声,捂住眼,可该看的都看见了,简直有点生无可恋。 陛下显然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惊恐,萱铃却反而被我这一声吓到,跳开了些:“鬼叫什么,我累了一晚上不能脱壳休息一下啊。” 我根本不想说话。 陛下道:“这书生既然已死,便让他入土为安吧。” 萱铃面对陛下,声音自发降了两个音调,应好。 我便随着陛下绕开那尸身,走出客栈,寻了个刚开门的药馆进去,给陛下买药包扎。我便坐在旁边,认真学习。 折折腾腾,一行人吃过东西近中午才离开。 理由是季云卿道这方离鬼市太近,而鬼祟近来多在鬼市游走,便容易给碰上,不宜久留。昨日他留下的护持无端被破开的原因尚且不明,虽然只有一个鬼祟钻了空子进来,也足够叫人警醒,再不能掉以轻心了。 马车一直朝前跑,陛下和季云卿相继睡着了,他们昨夜皆未眠,自然疲惫。 我却睡不着,一会看看陛下的睡颜,一会看看他被白纱布包裹的手腕。 “萱铃……”我轻轻晃了两下腰间的玉核桃。 她受了震动,很快便不耐烦探出头来,白我一眼:“干什么,睡觉呢。” 她自打熬了一夜,在我面前脾气就显得格外的暴躁。 我长长呃了一声,真没想到她说的休息也是睡觉,毕竟鬼是晚上出来晃悠的,她一夜没睡原来也是要补眠的?“我想请你继续教我鬼修的法术。” 她把头缩回去,声音闷且低:“你不是说你就学学自保的、低级的就行了?”一顿,“你莫不是看着那天师后生今天在你面前大展威风,羡慕了?何苦来着,妞儿,吃苦耐劳的事让别人去干吧。你保住你自己,能有一张嘴继续吃香的喝辣的就行了,这世道乱,别瞎参合。” 我说:“我要保护哥哥。” 萱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你?保护他?他往那一站……”说道这,便不言语了。 我听着,好奇:“往那一站怎么了?” 她咳嗽一声接着道:“往他那一站,你这小身板都瞧不见了。他个男人,哪里需要你保护。” “可他看不见鬼,我能看见。” 萱铃咳得要断气的形容,最后无奈:“成成成,我算是明白了。我教,我教还不行么。” 我立马笑开:“您放心,学费少不了您的,天天给你烧。” 萱铃叹息一声,丢出个东西来,让我接着:“自个先琢磨透了。你给我烧钱,也得我有命花才行啊,得了,我要先去睡了。” 我捧着那张类似羊皮卷的东西,心中急不可耐,径直打开来,翻阅起来。 原来鬼修也分有许多小支,人类鬼修为一支,鬼煞鬼祟为一支,还有一大支便是如萱铃这般的普通幽魂所炼。这一大支又可分作冥界传承一支,与仙界传承一支。 顾名思义,类似鬼将鬼差都是冥界传承。而萱铃这样无权无势的散魂,为仙界之人看中驱使者,便是习的仙界传承。 其中仙界传承一支与人类鬼修颇为相近,所以萱铃教我是绰绰有余的。 鬼修唯有一点不好,便是若习术境界未能越过某一个坎,类似于修仙中的筑基,将会折损近半的人间阳寿。但偏偏,人间鬼修几乎没人能越过那个坎。 萱铃看我读到这,像是好心提醒一般,再次出声提醒:“人修身体阻碍太大,得成功者千万中无一,据我所知这代天镜宫之主的国师已然年近半百,时日不多。人修损失这一顶梁柱之后,难免会为其他分支落井下石,前途不容乐观。你说你图什么呢。” 我摇摇头:“我什么都不图。” 我希望可以改命,救到季云卿,让他数年之后不会死于非命。可若时局当真无法更改分毫,季云卿离开之后,陛下左右又还有谁来护着?我为陛下庇佑,逃离开芍药山庄,理所应当是该回馈些什么的。 再者,“几乎没有”不代表“绝对没有”,近半的阳寿听上去可怖,但想想我貌似只剩下十年了,便没什么可忌惮犹豫的了。 第三十一章 连着几日白日抽出部分时间赶路,好就着能入城的点,夜晚得以好生休息。 走走停停,未在遇见其他麻烦事。虽是见识到了不少外地的风俗,可陛下不出客栈,我大多时候也是围在他身边照料,夜了便要待在房间内一本本的啃鬼修之道,至多也就是在马车过道的时候见识见识一番外头的光景。 今个天气格外炎热,陛下伤口仍见不得水,我担心路上出汗了感染,遂并没有赶路。午后各自待在房中休息,我修鬼道之后,便不大喜欢这样艳阳的天。除了像蒸笼之中般的热意,那阳光晒到身上火辣辣的疼,更是前所未有的。 我歪在软榻上,肚皮上搁着陛下给我的蜜饯,一手捏起一个,小口小口能啃许久。另一手则掌着鬼修的书,巴巴看着。 鬼修毕竟不同于仙道,人类得以修炼便是逆道而行,其中诸多禁忌。萱铃叫我在正二八经修炼之前将相关注意事项都看好,省的日后吃暗亏。 吃到第二颗蜜饯,我抖了抖肚子,发觉木盒里头的声音比从前更加寥寥了。低头看了眼,无限唏嘘,今个就再吃最后一颗罢! 正看得入神,不觉有一双手探过来,掀开我肚皮上搁置的木盒,捻了一颗蜜饯。 我眸光直追着那颗蜜饯递延到陛下的脸上,微顿,一身煞气方收敛起来,忙坐起身:“哥哥怎么不在休息?” 他见我挪位置,习惯似的便在我身边落座了:“这蜜饯不好吃?” 我抱着盒子:“好吃啊!”这可是我唯一的零嘴,又是哥哥送的,自然宝贝珍惜,每天吃两颗,都计划好了的! 他随意便一口含了下去,半点不似我心怀感恩,扣扣索索:“那怎么还没有吃完?没给季云卿?” “要给他见着了,早八百年就没了!我自个都还舍不得吃呢。”我卷了卷手里的书籍,丢到软塌边,打算从软塌上下去,彻底给陛下腾地儿,一面趿鞋子一面道:“前个哥哥记得吧,我天天对着玉核桃有点发馋,在外头拖了一袋回来,就是给狗子洗澡那么一会功夫,房里就剩了堆核桃壳,一颗都没留给我啊!要不是萱铃拦着,我都跟他翻脸了!” 我说着说着一回眸,发觉他正偏着头,眸光稍敛,近乎温柔的聆听着,闷闷地笑:“多大了为个吃的吵。” 陛下近来好似爱笑了许多,当也是极难让人把持得住啊。 他从前总是漠然地瞅着我,让我有多远滚多远的,前世十多年的相处都没这段时间给的笑脸多。难道是人经历的事多了,心境成熟了,便更宽容豁达了?毕竟也是登过皇帝高位之人啊。 我孤疑又看他一眼,望着望着,心里头不觉砰砰跳起来。跟怀里揣着个小鸡崽子似的,一面挣扎,一面渣渣的叫唤。 陛下的眸可谓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平素里漫不经心半敛着,便有种轻慢而惑人之感,生得冷清而疏远,一如高不可攀的神佛。稍稍笑着,那如墨如渊的眸便像是淬进了湖光,熠熠温和。 我这才又意识到陛下再度无自觉闯进我闺房的事,又不好总拿这个说他,便干咳了两声不自在退开了两步:“哥哥说的是,下回我直接凑他。” 陛下扫我一眼,像是以眼神丈量了番我推远的距离,未道什么,拂袖斜倚在了软塌上。 大抵是听出我对季云卿的余怒犹存,竟没再摆长辈劝诫的架子,一手支颐,随意拨弄了一下落在襟前的发,顺着我胡诌的话道:“嗯,若有下次,想揍就揍,他若是不配合,唤我便是。” 我一听,哪里还有半点火气!两步上前。连男女之别都忘了,半蹲在榻前给他捏肩,喜笑颜开:“哥哥圣明!”一顿,“不过可非我没事告状,拿这等的小事烦劳哥哥你呀,我对季云卿可没意见,就是一时情绪说漏了嘴。” 陛下眸光慢悠悠落定在我脸上,近乎专注:“这个我自然省得,你不是道喜欢他么。”片刻后见我没答,又移开眸光,“晚些时辰,等日头没这么烈了,我便带你出去走走。涵城有趣的玩意儿多,便看你乐不乐意去了。” 我起初咋听陛下那么说,略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可后来的话题却是我喜欢的,隐了局促,忙答:“乐意啊,我乐意。” 陛下嗯了一声,转身在我的软塌上躺下:“如今便先休息一会,你要睡便去床上吧。” 我目瞪口呆:“哥哥你不回房?” 他直接拿背对着我:“这儿凉快。”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大男人在房间里,我怎么在床上躺的下去!可我又下不了决心赶他,没胆啊。 迟迟哦了一声,挪步到窗前的桌边坐着,继续学习。 一刻钟后,陛下才转身,又面朝了我的方向。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要睡,看了他一眼没搭话。 倒是陛下抽空乜我一眼,漫不经心的:“读书?” 我说:“嗯。”只盼他能良心发现,知会一声,让我不至于在这午休的大好时机如此“勤奋”。 等了片刻没等到一点声响,再抬头去看时,陛下却已然睡熟了,呼吸平稳。 午后静得只剩蝉鸣,我看着陛下过分无害宁静的睡颜,却渐渐可以听到别的声音,一声一声撞击着耳膜,一如我心跳的频率。 我皱了皱眉,着手揉了揉心口,不敢再看他,沉心看书去了。 …… 我特地换了身新衣裳,喜气洋洋出门之前给季云卿拦着了。 “你现在就要出去?” 陛下还没下楼,我自然还有时间和他唠嗑,就更喜气洋洋同他道:“哥哥说带我出去玩。” 他可能已经知道了,表情略幽怨,确认一般再问了遍:“不带我?” 我从前也猜想到了他会想跟着,同陛下提及过:“可是哥哥说涵城人多,他一个人看顾不了两个人,而我又是咱两中比较听话的那个,所以他就带着我去。” 季云卿哦了一声,坐在那不出声。 我瞧着瞧着,有点可怜他,就道:“左右我同陛下出去是玩的,你出去是吃,咱们又不同道,不可惜的,想开些!毕竟……”我脑中灵光一闪,将玉核桃解给他,“对了,你可以带着萱铃去啊。” 季云卿没应声,眸光都没动一下。 玉核桃里传来一声冷笑:“我才不去。” 他两最近势如水火,季云卿还是那一副不将人放在眼缝里的模样,萱铃更是一见着他就火气上涌。我寻思着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俩走太近,主要的问题。是先要调解一下这两人的关系,不然一路上光听萱铃抱怨了。 季云卿不接受也不抗拒,还得从萱铃这入手。 我解下玉核桃:“今晚要烧的纸钱怕是不够用了,少说还得买点。”每一天萱铃能捡的没有名分的纸钱是有限度的,因为捡好了,便要找就近的冥界商行存着,一次性存不了太多,不然便会引起注意调查。她如今身份特殊被鬼差追杀,自然要小心谨慎些。故而每天都计算着纸钱的量,一天多烧少烧了一页都跟我急。 一听跟钱有关,萱铃态度便彻底变了:“你们出去不能带些回来吗?” “倒也不是不能。”我摇摇头,“陛下突然说带我出去,以他的性子八成还是有旁的事要办,万一耽搁了,这子时一过,不就耽搁了嘛。你跟着季云卿出去,在他耳朵后面念着,不愁他不给你烧啊。” 萱铃静了半晌,不高不兴从核桃里飘出来:“我近来时常怀疑他压根听不见我说话。” 我长长呃了一声。 季云卿转头道:“我能听见。” 我小心翼翼:“那……你给她烧纸,她陪你去吃东西?” “嗯。” “妥。” 终于解决掉这无休止的争吵,真是大功一件。 …… 涵城着实热闹非凡,都已经入夜了,还是一派繁华的光景。 穿过街道有一条小河,无数扁舟飘然其上,只随水而曼动,水中央还有一艘格外漂亮的花船,明艳的灯光都能照到岸上来。船上多是女子,谈笑之间,欢声笑语漫过悠悠水波传到岸边。或有男子被声音吸引,过桥时刻意放缓了步伐,想看又不敢看,样子有趣得紧。 我瞧着:“这些姑娘年纪不大,怕都是没出阁的罢?他家里人怎地放心她们这样在外游玩?”若是我,下了学堂在外头疯不回家被逮着了,什么都不用说,就是一顿竹棍炒肉。我爹说,女子就该在家里呆着。 我虽然不赞同,可还是怕打的,乍见人家小小年纪过得这么肆意潇洒,便格外艳羡。 陛下出奇地没给我解释什么,顿了顿步伐后绕到我的另一边,挡住了我的视线,漫不经心道:“兴许刚天黑未多久,玩一阵就该回了罢。” 我点点头,不再去看了。 我穷乡僻壤之处来的,后来又深居闺阁,没见过世面。见识过那艘漂亮的花船,便开心得不得了,只是为了不丢陛下面子,才勉强没显出丢脸的样子,一脸矜重地看着路边上众多新奇玩意。 这一走不觉便是一个多时辰,我以为玩够了陛下便会带我回去,可他却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 我自然不会提醒他,左手拿着个冰糖葫芦,右手拿着糖炒板栗,跟在他后头不亦乐乎。 绕过一条街道,前头走着的陛下忽而折回来,从我手中拿过了糖炒板栗。 我以为他是想要吃些,就同他强烈推荐道:“这个板栗炒得可好了,又香又酥。” 陛下一愣,迟疑片刻才拿了个剥着吃了。 我咬一口冰糖葫芦:“如何?好吃罢!咱们那可没有这个买,板栗原料都没这里的新鲜,自己炒一炒更是出不来味的。” 陛下手一低,便是毫无预兆牵住我的,顺带随意道:“尚可。” 我心口倏尔漏跳一拍,霎时局促起来,眸光都不知道往哪搁,紧接着便听陛下继续道:“一会要进的地方人多嘴杂,你要跟紧我。” 我恍然,低下头哦哦应了两声。 临近一处,吆喝声同外遭全然不是一个层次。刚到门口便有小厮弯着腰,一脸谄笑着上前来:“哟,公子,面生得紧啊,第一回来?来来,快快请进。” 我被陛下牵着的手隐在袖口中,整个人也被他挡着,故而那小厮起初都没瞧见我。 陛下嗯了一声,迈步要往里走,我抬头望了望牌匾,诧异了瞬,还是跟着进了。 里头多是些男子,三五成群围着方桌子玩着牌九。正大堂则是一方长桌,里头站着个男人手中摇晃着一蛊,外头聚着神色各异的男子,眸光像是胶着一般停留在中间男子的手上,场面火热。 这样的氛围,震得我说不出话来,只敢一声不吭跟在陛下后头。 陛下也没撒开过我,问了我句要不要玩,在我干笑着道还是算了之后,便牵着我上去,他自个玩了两把骰子。 我也是稀奇了,没想到陛下还有这爱好,小心避开了其他人,偶尔瞥几眼台面上成堆的吊钱,心里直打嘀咕。不过他陪了我一个多时辰,我也不至于连这回都不能等,遂安分呆着。 没半晌,门口便是一阵躁动。有个女子入门后,避开人群被人护着进来了,一路看也没看这一眼,像是赶时间一般径直上了二楼。 原来还有女子在这玩啊。 陛下见我抬头,抽空瞄了我一眼道:“可是觉得无趣?” 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就道:“还好的,从前没见识过,看看也还行。” 陛下笑了两声:“楼上多是女子,有玩牌的,也有喝茶的。你若是觉得没意思了,我可以送你上去坐坐,吃些东西打发时间。” 我迟疑半晌:“那……我还是上去等吧。” 陛下便又带着我往楼上走。 楼上比下头安分很多,更多了许多屏风的阻隔,小厮给领了路,又点了些零嘴。 我坐在那剥了两颗瓜子儿,复想起来,对陛下道:“我坐在这不会乱跑的,你且去玩。” 陛下刚给自己倒了杯茶,闻言,表情有些微妙起来,道了句:“不急。” 未久,隔着道屏风传来女子细细的声音:“喜儿,这春儿姑娘怎么还没有到呢?约好的时间可过了呀。” 屏风处隐约可见她们那桌附近站着两个侍女,一个对着另一个低声嘱咐了几句,小些的便福身退下了。大些的方回:“时辰刚过,我们已经派人去催了,夫人且再等一等。” 那被称作夫人的女子倒是一副好脾性的模样,站起来,绕着桌子走了两步,便又和其他三人聊起天来。 其中一个女子道:“林夫人平日不是最爱玩骰子,怎地今个却要玩马吊牌了,您不是道玩这个不得劲儿嘛。” “是不得劲儿……圈来圈去玩一轮,骰子都能开好几回了,爷们也有热情些,大家一起哄啊,若是赢了不知多有意思。” “那怎么……” 林夫人笑一声坐下:“还不是家里的那位,醋劲儿大发了,说同男子离得近了。要不是答应了只玩这个,可不准让我出门呢。” 里头诸位捂着唇低低的笑,我不知怎么,也跟着咧了咧嘴。 林夫人话锋一转,朝外望了望,“就是也只能趁他忙公事,出来玩个小半个时辰,怎地那春儿姑娘却还是不来呢。” 两道屏风之间隔着道缝隙,那侍女春儿站在外头,闻言紧张捏了捏袖子,见我看她,一眼便对上了我的眸。 她一喜,我微怔。 喜儿绕过屏风走到我着,朝我一福身:“小姐头一次来?可约好友人了?” 林夫人那头自然听得到,纷纷转过头来,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 我道:“啊,没。” 她更欢喜:“林夫人这桌恰好少了个人,小姐若是方便……” 我打断她的话:“我不玩牌的。”我深深忧虑,“要是给我爹知道了,他要打断我的腿的!” 喜儿表情一下尴尬了,不进不退杵在哪。 林夫人嗜赌如命,笑了两声方道:“小友有趣得紧,你既然进了这赌坊,玩不玩牌左右都是洗不清的。若是非得要挨打,那完了再挨,岂不是更划算些?” 她这么一说,我竟觉得很有道理。 阿爹肯定是打不到我了,可我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放不开。迟疑着还是要拒绝,陛下便丢出来一沓银票来:“去玩吧,没事,我在这等你。” 陛下这么一开口,我久久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脸,想着他这一句,不去玩骰子要等我,心里就有谱了。 他就是冲着林夫人来的吧。 我抱着银票眨巴眨巴眼,那喜儿便是一笑,上来拉着我的手腕,瞬间改口道:“夫人您相公都开口了,还怕什么呢,来玩两局罢。” 我被生拽了过去,稀里糊涂先是听他们给我解释了一番玩法,这倒是容易好上手。 心里头不住想着:这林夫人我要怎么对付,陛下是希望我要怎么做? 我愚钝,哥哥你下次先跟我说好行不行啊! 玩了几圈,我就没这些杂心思了,心境从容下来。倒是对面三个人,面色愈发的难看。 “谷夫人你当真是第一次玩?” 我抽了张牌,眼观牌局,才想起来解释道:“方才那是我哥哥,我还未出阁呢。嗳,又是我大,嘿嘿嘿,承让。” 其实这牌玩起来容易得很,陇共就四十张,我记得每张牌的去出,自然可以晓得他们要出什么牌。据此调节自己要出的牌,若不是手气实在差,几乎是输不了的。 林夫人瞧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玩起来格外的凶,方输了几局便开始加码。我起初有点虚,后来一点哥哥给我的银票就安然了,跟着加。 反正从牌发定,我就知道这局会不会赢了。 一来二去,不得不说牌这种东西还真是有意思,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我又统收了一笔,方听得喜儿进来催道:“林夫人,您相公在门口等着了。” 林夫人输了钱脸色不大好,挥了挥手:“就说再来一局我就回去。” 我心里也是舍不得,赶紧发牌。 又是几轮过去,我倏尔觉得背后发凉,一转头,见着旁近站着个男子,面容虽是清秀,可丝毫表情都无,那一双眸摄人得厉害,隐隐透出丝阴冷来。 我被吓到,着眼一看,其他女子都起身对他行礼了,唯有我还傻愣愣坐着。 第三十二章 场面有点尴尬。 我慢半步站起身来,乃是本能的感知到了上位者的气息,赶忙束手站到一边去了,连碎银都没来得及揣回兜里。 整个室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唯有林夫人坦然自若,嘟囔着收起桌上的碎银,语速稍快的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像是方言,那面色沉得骇人的男子也同样用这种语言回了几句。不过语调亲昵,像是小两口拌嘴。 全程我都是看客状老实巴交呆着,从屏风缝隙看,陛下亦没有起身的意思。 待得人走了,喜儿姑娘来同我道歉,我拿着沉甸甸、鼓囊囊的银袋子,挥挥手道没事。挨两个眼刀算什么,我赚了钱啊。 局散人离,夜已然深了。 我随着陛下往外走,绕过两条巷子,待得确认周遭无人了,才凑上去问:“哥哥今个去赌场,可是为那神色骇人的大人?” “他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齐翎。” 我啊了一声,惊愕:“齐翎?!那不是齐恶鬼么!”心里头后怕,娘嗳,难怪陛下不同我先说,不然我哪敢去啊。 我前世对官场之事知道得不多,最初是从小孩顺口念的小令中听过齐翎的凶名,种种刑罚手段叫人听着便头皮发麻。 后来阿爹去见过他一面,回来便给削了职,吓得几日都没吃下饭。问他如何,他说人长得凶神恶煞,真真是那地狱中的恶鬼,说话声气儿都跟能挫人骨似的,带着一股子寒。 可今日一见,可怖是有点,但比及传闻之中还是夸张了些。 最重要的:“而且我听闻他终身未娶,怎地跟林夫人这事儿不大一样呢?” 陛下点点头:“此事,我也不过是听说,今个趁着身份之便特地来瞧瞧。”他遥遥望一眼来路,“说来,还是东厂督主林旭给他做的媒。林夫人林瑶本是选秀的秀女,入宫之后并未得到圣宠,原不过砂砾一般毫不起眼,却为齐翎所看中。林旭是个聪明人,后宫本就是他权势所及之处,林瑶又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便认了个干妹妹的亲,将人偷天换日的弄出来送给了齐翎,讨了个人情。” 我不解道:“可厂卫两家,摩擦素来有之,何以林旭还要特地去卖齐翎个面子呢?” 陛下撇我一眼:“你可想过,林旭不比朝中大臣,所有的权势都依托在父皇的信任之上,相随父皇多年才有了今天这个位置。自来,后宫之事皆由他操办,那一干皇子的去向他亦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从诸位妃子手中带走了皇子。纵是圣意,他也不免担心自个当了个恶人的角色。等父皇一走,他便得要走上下坡路了。林旭是个宦官,走也是走不出那座皇城的,要留后路,齐翎的人情便至关重要了。” 皇城之内的纠葛复杂,混到高处的又个个都是人精,谁能知道明里暗里针锋相对的二人还有这样的隐亲呢。其余人的事我懒得去想,只惦念:“今天一试,陛下并没有露面,又有什么用处呢?” “前世之际,林旭只衷心护持父皇,丞相前期隐隐拥戴从小自宫中长大的公主为女帝,齐翎则是表面中立,背地同时与数位皇子有所接触,我却不是其中之一。”陛下顺手剥了个栗子递给我,话风一转道,“袋子里就剩几个了,吃了吧。”见我顺从接过放进嘴里,方接着道,“如今咱们尚未归朝,实力不足之际掌了旁人的命门,再堂而皇之杵在人面前,便是自取死路了。只等往后需要,我自会让他想起今天之事,提点他一番。” 我听罢,精神一震,啪啪啪地给陛下鼓掌:“哥哥真是英明神武!” 虽然流氓了一点,不过我喜欢。 陛下发出个呵的单音,摇了摇头:“所以你往后要听话。” 我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 “不然便叫你阿爹知道你今个进赌场的事。” 我脸一木:“啊?” 他心累似地一叹,将剥好的栗子塞到我大张的嘴里,居高临下淡淡瞅着我道:“女大不中留,前阵子你与季云卿形影不离,我可管得住你” “可我……” “你答应过我与他保持距离,可还记得?” “记得……” 陛下点了点头,“我今个单独找你出来,也是为了谈这件事的。”不知不觉两人再度走回到了河边,河上花船灯也暗淡了,飘在河中央,寂静无声。“但凡有点旁的法子,我也不会将季云卿带回上京。他如今自主跟上来,往后的路咱们已然知道了。”说到这,略略侧身从眼角扫了我一眼。 我应声说:“嗯,知道。” “他与你并不一般,其身边本就在风口浪尖,我只能道尽力,却无法承诺保全。若是往后让你伤心了……” 陛下说到这顿了。我不解抬头,望入一双清润的墨瞳之中。 “你可会因此疏远我?”他倏尔如是问。 我心底一跳,逃似的移开视线:“即便季云卿的最后的命运与哥哥有关,但哥哥并不是怀有恶意的那一方,我又怎么会怪你。” “等到了宫中,你我见面就不会如此方便了。”他低着头,摸狗儿似的摸了摸我的脸蛋,“你心里小九九那般多,隔得远了,我便不能总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了。” 看来陛下自打牵过我的手之后,又在赌场挤一轮之后是彻底自我放弃了,竟然还会摸我的脸! 我斟酌复斟酌,没匀清楚他这一句侧重表达的是什么,总不能是真担心我疏远他才是。便道:“哥哥手里不是也抓着我的把柄么,我往后心里要是有除哥哥以外的人,哥哥就去找我爹告状去!保管服服帖帖的。” 他似笑非笑的哼了声,“告得回来才妙。” 月色清幽,透过粼粼湖水,镀上一层冷,印在陛下的瞳中便只剩了无尽的幽暗。垂眸间,又极近矛盾的温柔。“我记着了。” 我先是点了点头,复一思忖,小声补充道:“那万一我往后有了夫君,他不算,成么?” 陛下挑了下眉,凝着我良久,才转开头,曼声道:“可以,我可以给他挪些位置。” 虽然觉着怪异,我还是连连感激:“谢哥哥圣恩。” …… 到了客栈已然快清晨了,我在后院打水洗脸,丝毫不觉疲倦。突然想起来:“哥哥我发现你赌技不好啊,赌两把都输了。” 陛下掬了一捧水,冰凉凉看我一眼:“闭嘴。” 我掂量掂量钱袋,候在一边给递毛巾,“虽然你输了,但是我赢了呀,总体还是咱们占便宜对吧。”想想都兴奋,我欢天喜地且豪气万丈,“虽然是赌赢了来的,但好歹也是我自己赚的第一笔钱,哥哥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陛下从我手中抽走毛巾,竟真的毫不犹豫开口:“我要玉簪,要比季云卿的好。” 我对插着袖子杵在一边,长长呃了一声:“这……”他同季云卿较什么真呢。 陛下从毛巾中抬首,乜我一眼,“舍不得?” 我几乎要跳起来表决心:“哪能啊!买买买!” 他嗯了一声,将毛巾搁在水盆边,“什么时候给我?” 我也是头回见人找人要东西要得这么不矜持的,不愧是陛下。“那……这两天不赶路了吗?” “嗯,留两天。” “那我后天给你。” 陛下这才笑了,有那么点风光霁月的感觉,“好。”意味不明稍稍歪着头,扫我一眼,眨了下眼,“你一会早些休息。” 等他走后,我久久杵在那没法子动弹。 娘嗳,陛下适才那个小动作真是犯规! 我揉了揉自个心口,感觉就是揉不到点,心里头躁动得厉害,莫名欢喜,难以遏制。 …… 睡之前给狗子准备好了吃食,一觉到了下午,所以也不清楚季云卿到底是何时回来的。 萱铃带着玉核桃径直躺回了我的桌边,怎么喊都不应,看形容怕是同季云卿相处得并不和谐了。 陛下凌晨才再度给我强调了要和季云卿保持距离,这会子我便没好去找他。陛下不在,我只好带上不吭声的萱铃和狗子上街。 一来是带狗子散散步,二来就是要替陛下看看玉簪了。 今个只是就近看一轮初选,陛下之挑剔我还是懂的,所以压根没抱太多希望,明个才要去远些的主街逛逛的 走到巷口拐角处,那里极突兀地摆了个摊子,只有一层布上摆着几个奇奇怪怪、毫无关联的东西。 一个面色木讷,长相毫不起眼的中年男子就坐在摊边,一不吆喝,二不关注行人,就那么坐着。 我看到他额上空洞洞、荡然无存的阳火,心里一个紧张,晃了晃玉核桃:“萱铃,这个鬼他怎么在这卖东西?” 第三十三章 脚步声踏在老旧的木制地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回荡在湿冷的黑暗中。我指望着狗子能给我一点安全感,然而自从它被我地板上捞起后便歪在我的手臂上呼呼大睡,半天没察觉气氛的诡异。这么心大的狗也是少见了,不知道是随了谁。 放目望去没有一处是点着灯光的,屋外蒙蒙亮的光透过紧闭的门窗,照亮不了走道,却在门纸上印出许多诡异可怖的影。我想起看客房之际小二道的,这一层除了我与陛下一行人,再未留宿他人之事。不由口舌发干,背后冷风嗖嗖。 黑暗之中失了距离感,我摸着门,却不晓得哪一扇才是陛下所在的。正茫然,面前的门一点声响都没的,被人从里拉开了。 我一愣,望着眼前只着一袭宽松白衣,墨发披散、淡然凝望着我的陛下,以惊讶的表情完美遮掩了惊艳的情绪,良久。 咽了口口水,小声:“我好像做噩梦了。” 陛下背后便是熹微的天色,衬得那一副如画的容颜柔和了几分,眸色如墨,应了一声恩,方道:“进来。” 我偷偷瞄他一眼,陛下如是温柔的模样甚为稀奇,我有点不敢多看,小步进门,原地杵着。 陛下没有点灯,合上门后往里走:“你也看到了窗外之物?” 我亦步亦趋跟着他,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当是真的?” 陛下不答,只道:“安分等着,不要发出声音。季云卿一夜未归,想是出什么意外了。” 我从字里行间听出份含着危险的诡异来,心慌起来,压低嗓门,“季云卿不当是现在出事的。” “恩。”陛下撇我一眼,“所以且等着,不要担心。” 我深知命理不会轻易改变的事实,静待片刻后便没有过于担忧了。只是不知为何,我今个瞧陛下,总觉得有种发自内心隐隐被压制的感觉,丝毫不敢唐突了他。可分明他今个的衣着神情,乃是有史以来最温和的一次,那奇异的感触着实是说不清楚。 我低着头,搬了个小凳子,依言在他脚边坐了。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许久,外头风雨渐大,掩盖了偶尔窸窸窣窣响起的其他声响。 我听到那声音,头皮发麻,却强作镇定,最终还是忍不住仰望陛下:“那咱们也不会有事的,对吧?” 陛下沉吟一会:“今个学的阵法,可会摆了?” 话说得委婉,我却明白了,摇摇欲坠站起身:“不清楚,我先试试。” 陛下看着我手忙脚乱掏阵石的模样,手中握着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手指,敛眸道:“你若是怕,便先躲去其他房间。” 我严肃道不行。 陛下神情一缓,略作动容。 “我一个人更怕。” 他唇角牵了下,有点儿近乎心死的看我一眼。最终摆了个无奈的表情,“这些秽物是冲着我来的。”放目去看洞开的窗,“季云卿离开前应该在这间客栈做了手脚,故而“他们”就在外面徘徊而并没能找进来。” 我道:“哥哥也能看到他们?” “肉眼看不到。”他低首,慢慢展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之上呈现之物与平日所见的山水图并不一般,那里头描着一间老旧的楼房,灯火疏淡,却整个笼罩在一层青檬幽冷的光晕之下。楼外则是浓浓的水雾,无数黑影在水雾之中,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四下徘徊。 我瞧明白这便是我与陛下如今的处境。那围绕于客栈周遭,密密麻麻的黑影少说也有百数之多,心中渐沉,却出乎意料地不慌了,布置阵法的手脚半点没停下,同时也发问道:“这是……” “天镜宫炼制的法器。” “哥哥什么时候有的?” 陛下虽然略不解的挑了下眉,还是如实回:“自小便带着了。” “可你小时候都跟我说没鬼的。” 陛下稍顿:“你那时还小,又怕得厉害,我若是对你说实情,怕你承受不来。” “譬如?” “譬如你当真差点被水鬼拖走过。” 我一抖,竟无法反驳。 一边说话,阵法很快便布置完毕了,我将阵石搁置在阵眼处,毕竟是第一次,心里是有点紧张的。一挥手,自己多加了个音量极低的:“起阵!” 窗帘被我一挥袖带起的风扬起,寂静浮动着。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其他动静。 陛下听到了,也不知是笑我还是如何,淡淡哦一声,道了句:“没起来。” 我尚且没意识到这一点,只着紧这个局势争分夺秒想要多给自己和陛下一份保障,便赶忙过去照着阵法纸一一比对,只剩丁点亮光的屋子里,险些没将我眼睛看瞎了去。 调试一番,补漏个错误,重新摆上阵石:“起阵!” 依旧还是丁点反应都无。 陛下施施然一笑,收拢扇子,启唇说上句什么,忽而面色一变。 轰然一声,是窗子被什么猛烈撞击发出的巨大声响,碎木屑,与破碎的珠帘,带着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我错愕回眸,望见的就是这般混杂而摧枯拉朽的局面,一双竖瞳,只在刹那间便逼近在我眼前,湿泞的水汽带着一股浓重的腥味。 完全来不及反应。 在我与那双竖瞳唯有一寸远的距离之时,一层极薄、泡沫一般的膜凭空而显,我瞧见了。以为它定要狠狠撞上,未想它却在触上阵法的前一秒,倏尔定格住了。 从锐不可当的雷霆之势到一瞬的静滞,破碎散开的帘珠与木屑晚一步砸上了阵法结界,回弹到地上,叮叮当当的响。 它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站在阵眼处,稍垂着一只手的陛下,白衣若雪。源源不断的血从他的手腕中涌出,浸染了衣角,滴垂下来,聚集在阵石周遭。 陛下的唇色几乎是立马的苍白了,回眸看我一眼,愣是没将阵外那可怖之物的凝视搁在眼里,微微皱眉:“愣着做什么,过来。” 我有想要挪步的意念,才发觉自个整个人都被吓软了,手脚几乎都要不听使唤,好一会才扑过去,抱住他的手:“哥哥这是做什么?” 他啪地将我的手打开,以便血能够顺畅的滴落在阵石之上:“不要乱动。” 我自然看到了,阵法的某处有被人改过的痕迹,带血迹的短刀被随意丢弃到一边。像是情急之下的动作,连带着陛下手腕上的伤口也格外的深。 我瞧了一阵心如刀割,要去捡刀:“哥哥怎能这样放血!要放就让我来好了!” 陛下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着眼淡淡望着阵外之物,用另一只手牵过我,将我带到背后,“此阵法乃是逆转鬼修之阴煞,改为元阳,以退鬼祟。只是毕竟是入门之阵,效用一般,若要加强,便可加辅元阳之物。你体质偏阴,放血也不顶用的。” 我自打起初看到阵外之物面容一眼,便不敢再往那看。无法形容之物,浑身遍布青铜色的细麟,似人似蛇,半撑着身子。摩挲蠕动之时,周身像是包裹分泌着什么湿漉漉的粘液,发出黏腻的声响。 我抱着他那只尚好的手,被这急转而下的局势震晕了,一时间当真就只剩了无措:“那怎么办,哥哥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淌血啊!” “冷静些。” “这叫我如何冷静!”我急得跺脚,眼看着沿着陛下手指上一滴滴坠下的血。前世里,从悬崖下爬上来,一身给突出岩石磨得没几块好肉都没哭的,愣是止不住眼睛往外掉水,“流太多血可是会死人的!” 他原是要喝止我。毕竟当此环境,无论是谁都没那个心思再去哄哄别人。还是个烦人的,只晓得拖后腿之人。却在回眸之际,看见我泪眼婆娑的模样。 眉梢微微拧了一下,叹息一声,稍侧过些身子,原本牵着我的手从我手心挣脱,往上抬起些,一把揽过我,按在他的怀里。人却是面对着阵外之物的,像是抽空的安抚。 可指尖还是尽职尽责地覆上我的后脑,拍了拍:“莫慌,你可是忘了,咱们都不会死的。” 我不知道陛下此时此刻在计划着什么,所以才能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我慌得没了神,又在极致的心疼过后,只有一个念想。 努力习鬼修。 若我如季云卿那般拥有强大驱鬼之能,又怎会需要陛下割腕来保我!我真恨不得拿刀同那怪物拼了! “季云卿布下的结界被鬼魅闯入了,他自会有感应,很快就会来的。” 我小心避开陛下的血,生怕浪费了一滴,抽噎:“我也觉得我们不会死,季云卿会来就咱们的,可你疼啊。”抹了把眼泪,“这个要怎么算,咱们亏大发了。” 陛下失笑:“我不疼。” “何以见得?” “若仅是抛下他不管,若厉轩从此身死,他背上个害死人的骂名前程尽毁无话可说。 第三十五章 松开陛下,我听从阿爹的呼唤,顶着一脸的灰,一瘸一拐地拾级而上,迈过门槛。 缓缓得见庭院槐树之下的季云卿,一如我初见他的那日,衬一袭金银丝流云华服,神态之中三分虚弱纤细,眸中光华却潋滟,人如玉琢。瞥我一眼后,摆出个很是不走心的笑。 我静默瞧了他许久,好一阵,才亦朝他咧嘴笑了:“对不住啊季公子,我前两天心情不济,喜欢吊嗓子,吵着你了。” 笑到最后,尾音竟不受控制有些轻颤。 陛下适巧从我身边走过,衣衫似乎蕴着一阵风,那样轻而易举又莫名其妙地吹淡了我心底悄然涌上来的酸涩惆怅。 我没再去看季云卿,目光只是追随着陛下的背影,低垂着。 “阿文说今个有人提着食盒来过,便是你么?” 我猜他也只记得食盒,而不记得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提着食盒走一趟他们家,“恩,是我。是去登门道歉的。” 季云卿点点头,似有遗憾:“登门道歉太客气,食盒到了就好。” 我:“……” 阿爹眉眼一竖,盯着我:“还有这事?!”那形容,似是当着众人的面都恨不得上来拧我两下,“季公子大度,只要小小食盒便愿意不计前嫌,实在让小人不胜惶恐,不若……” “你且先去书房等我。”陛下经过时,忽而打断了阿爹的话,淡淡这么对季云卿道了一句。 季云卿前一刻似乎还在竖耳认真听着阿爹的巴结之语,后一刻便嗯了声,径直转身朝屋子里去了。 阿爹话卡一半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尴尬着,好半晌才默默将嘴合上,脸色发青的看了陛下背影一眼,却到底没说什么。隐隐愤然地挥了下衣袖,将手背在身后,轻哼一声,又脚步匆匆转去了内院。 我将这段看在眼里,顿时发觉前世也是太嫩了些,竟从未察觉陛下与阿爹之间隐隐的不对付。正咂舌,憋着气的阿爹背着手又折回来,指着我的鼻子:“傻看什么?滚回屋里收拾东西,下午课再迟了,我打断你的腿!” 我没敢顶撞,支吾着应了,夹着尾巴,低着头一瘸一拐往自个屋子去了。 走到自己闺房关上门,我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才想起来轻轻松了口气,喝了杯凉水,压下蠢动的情绪。 …… 我是个学不来轰轰烈烈的迟缓性子,最擅长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最不擅长的,便是今日这样的重逢,除了下意识紧张起来粉饰太平,假装随意,也再做不来其他。 实则,若非如此温吞性格使然,我前世也不会白白任由季云卿离开而未做阻拦,以至于两年之后听闻他死讯,才缓缓想起来问自己。 为何不拦着他呢?再不济,跟上去也是好的。 那一刹失去的痛楚最是现实明晰,才叫我忽而悟透后悔自己做错了,并可能真的有些喜欢季云卿。 可早就已经晚了。 我为他做过的最轰轰烈烈的事,也就是顶着阿爹的怒骂,在家里后山给他做了个衣冠冢。 而现在,一切都重来了,明明是好事一件,再见之后,心里却又莫名空落得厉害。 兴许是一切推翻得过了头,让我有些茫然失措。 譬如季云卿他不记得我了,这就很让我无力。他对于不熟稔之人所持之态度,那叫一个凉薄彻骨,架子堪比玉皇大帝亲临,睁着眼都能将人看没了去。也不知当初究竟是怎么同他混熟的,果真是不知者不畏啊。 我趴在桌上,长长叹息一声,刚刚才酝酿酝酿出起势的感伤还来不及收场,房间的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我原以为是阿爹来检查我是否在偷懒,头都没抬,手已经慌张摸到桌边的书页上去,翻开了两本,作势要念念有词的读起来。眼角却瞥见地上逆光投射下来的人影,翩翩修长,微微一愣。 “在哭?”声似流水清润。 陛下推门进来,一开口这样状似温柔宽慰的语句,让我还以为他是来治愈我的。殊不知他进门后却再没扫我一眼,将药箱放下,秉承的乃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还……没有酝酿出来。”我如实回答,也立马扶着椅背预备起身,打算将我书桌正对的宝座让给陛下。 “坐着别动。” 他这一句不容置否,我看见他提来的药箱,心中也明白了些许,默然僵着身子坐下。 复又想起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兄长呵护之情来得稀罕,每每在他上药时都要刻意龇牙咧嘴的嘶嘶吸上一阵冷气才舒坦。如今已是十年未受这样的恩泽,心里紧张,讪讪得过了头,便要岔开话题:“季云卿不是还在书房等着哥哥么?这样将他晾在那不大好吧?” 陛下头都没抬,显然不愿搭话:“无碍。” 我只得再次闭嘴。 撩开衣袖,才见手肘也擦破了皮,膝盖更是血流不止,浸湿了衣裳,看得我瞪大了眼。 我有些晕血,尤其晕自己的血,于是场景入目后便引得我一阵头晕目眩,原本不觉太痛的地方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这,这不会留疤吧?” “不会的。”陛下说着,匀了些药膏在指尖,覆上前先看了我一眼:“算上前世,你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了吧?” 我心说好端端的提什么年纪,又默然重复一遍二十有五这个数字,微微坐直身子摆出个矜重的姿态来,点点头:“是。” 陛下亦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指尖微沉,那冰凉的药膏便覆在了我的伤口之上。 一阵排山倒海的刺痛…… 且不论十年之前我会如何,便是十年之后,二十有五的我,原本也是会狠狠吸上两口冷气儿的。然则陛下那句莫名的提点在前,我紧绷着、外嫩内老的脸皮抖了抖,愣是没放下这个包袱去龇上回牙,忍了下来,眼眸肃然而认真地看着地面。 瞧着我蓦然肃然庄严起来的脸,陛下垂眸之际唇角微抿,竟是悄然化开一个浅淡的笑。 宁笙面容生得冷清,兼之气度从容清雅,不笑的时候恍似拒人千里之外的凉薄。但其实他的唇角本就生着微翘的弧度,犹若含笑,好看得紧,即便是浅浅笑意点缀,只要落入眼底也便能暖了人的心肝,像是霎时间的春暖花开,灼灼不可方物。 我兀自在这十年难得一见的笑中失神,或又朦胧听得他道。 “我听闻……” 说到这,竟顿了顿。 我一敛神,只怕是陛下看出我走神,不想继续说,便匆忙接嘴:“什么?” 陛下唇边的笑意消减,明明眉眼之间未作太多变动,刹那间又作冷清的模样,指上未停,一阵冰凉紧接覆上。 我一下没准备,虽没有发出声音,脸上却没绷住,霎时愁眉苦脸起来。 还以为陛下被我这么一打断又一莫名微恼后,是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然则与我共同沉默了一会后,他却又继续开口,“我听闻感情一事缥缈,多者为执念在作祟。季云卿在你十六岁时便走了,情感未能如愿,或是让你存了遗憾与莫名执念,才守了他衣冠冢数年,迟迟不愿放下。” 听到此,我微微一凛,着意沉思。这话,我前世数位闺中密友都同我说过的,只不过絮絮叨叨,没陛下这么精炼直接。 陛下抬头,清润如月的眸定定的凝着我:“如今你二者再见,我却没见你有太多反应,浑不似我想象中的悲切。不知这一面可让你有多少旧情复燃?换句话说,你可还爱慕着他?” 这…… 我瞪大了眼,在陛下灼灼目光中莫名有些怯弱,“这……这么复杂的情绪,想来不是我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的。” “你可以好好理一理。”陛下点点头,语气之中并不若他眸中情绪来得灼然,冷清而从容。 “可……这点重要么?”我喜不喜欢季云卿都不妨碍什么啊。 陛下哒的将药箱合上,抿着唇左右是不肯回答了,走之前于门口极淡的看我一眼,降了几个音调:“你自个儿掂量。” 我一愣,准备将这一课题当做生命第一要务来思索了。 …… 下午时分,陛□□谅我身怀残疾,特地随着我早一点去学堂,直叫我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陛下其实有许多怪癖,挑剔得吓人。他的东西除了指定的几个人,旁人沾都沾不得,身子就更是冰清玉洁,容不得人玷污丝毫了。 我没到上学年龄的那一阵,由于陛下对旁的侍女接受程度不高,基本就是我在给陛下当书童,上学路上跑前跑后,拎拎书包,举举伞。回家了,还得嘚吧嘚吧的布着凳子帮他磨墨,如此云云。 第三十六章 三生果然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起来,时不时从眼角撇我一眼,脖子泛红,像是有点尴尬了。 我心底一声冷笑,呵,既然在发光,我就要将自身的光芒发展到极致! 三生最终还是忍不住,嗫嚅道:“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我微笑:“你好看呀。” 看啊,我都夸你了,跟我说话吧,别将我一个人晾着! 萱铃伸手似从前揽我一样,揽住了三生的腰,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跟姐妹一样亲昵:“无需理她,她从昨个起整个人都不大对,大抵是同她哥哥吵架了,寂寞得很,想要求关注呢。” 我仰头一口将杯中偏烫的茶水喝下去,不尽苦涩。只当没听见:“你们两个不要注意一下男女之别吗?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萱铃茫然了一下,“你情我愿的事。”拿肩膀挤了一下三生,“对吧?”见三生点头,方对着我,“有什么可介意的,咱们是鬼,又不用三从四德,更何况鬼也没有男女之分啊。” 我扬调:“啊?!” “三生是草,本就没有性别。咱们鬼投了胎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都不知道,有什么区别?”言罢摸了摸下自个的下巴,暧昧一笑,“最重要的,是没有身体,想干啥都白搭。摸着和摸空气差不多,都没手感。” 我沉思了一会:“那我也没想过要干啥啊,就是忍不住顺手摸了一把,哥哥便生气了。” “哟~”她感兴趣起来,“昨个就为这吵了?” 我不以为然,平静应,对啊。 萱铃眼睛发光,一手撑在桌子,将脸凑到我这,像是要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自己思忖斟酌了番,又重新坐回去,换了个纠结的表情:“这个……你哥哥不好办呀。换了个人,咱们将他一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都行。你说你家的哥哥,你除了哄着他还能干啥,他不乐意你碰,你便记着不要碰呗,又不会少你块肉,干啥非要摸人家。” 我面无表情:“我就想摸。” 她一叹:“你这死心眼的孩子。”看一眼三生,“那要不三生借你摸,左右脸都长差不多。” 我原本也是想问一下萱铃有什么高招,可她经历这样丰富都没辙,我也没法子了,恹恹趴会桌上:“算了,三生太小了,对他下手我有罪恶感。”感觉天色都灰暗了,“不摸就不摸罢。” 萱铃撇了下嘴,见我趴着不动了,又和三生聊天去了。 一行人休息了会,方继续逛街,只是市面上的簪子都看过了,要比季云卿那个还好的还真没有。 讨人欢心可真难。 我满心颓败,垂头丧气。 三生于心不忍,凑上来同我道:“砂砾里头有灵玉脉,可是还没有开采雕琢,相比凡界的玉来说质地定然是好许多的,你要吗?” 我很少和他单独说话,但今天在一起逛了一天街,好歹是没那么生分了。尤其他还这么为我着想,叫我有点感动:“可是没有雕琢也没用的吧,还是不要麻烦你了。” 他过来拉我的手,我一愣,原本是要甩开,又想到萱铃说他不分性别之事才忍下。“不麻烦,你先看看罢,到时候我帮你雕琢。” 我看到他眸色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道谢,眨眼一瞬之后咱们便到了砂砾空间之中。只是此回不是悬浮半空中,而是地脉之内。 逼仄的地穴暗黑无光,我却可以看清楚内里的结构,大多都是平凡无奇的岩石,远远望去地底深处方有一些乳白色的细流,比发丝粗不了多少。 这环境对我来说太过于……无法形容,不好接受,赶紧出生唤三生:“还得往里走吗?” 三生道:“嗯,你等等,我定定位。” 他说完周遭又静了,我有点害怕,又抓不到什么,毕竟我如今只是意识在里头,连闭眼睛都不能。 过了一阵,三生道了句找到了,带着我急速朝一个方向飞去。 这回可能是同砂砾更契合了些,我已经能看得到自己的灵体模样,亦能看到三生。他的手依旧是扣着我的,拖着我往前,我却能领悟到萱铃说的“没手感”的含义了。 无法带来一点安全感,没有触觉。 再次停顿的地方面前是一条绵延而下、看不见尽头的乳白玉脉,从远了看,隐隐仿佛有水波在里流动,带着盈盈温和光泽,光滑如壁。那色泽是无法描述的令人舒心,玉质温润无暇,这样一条玉脉完整呈在面前,即便尚未雕琢,也足以给人道不出的震撼。 我艰难咽了下口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摸不着感觉来,怔怔叹:“这玉果真是好,凡界的没法比。” 三生应了句好,手一挥便从玉脉里头挖出来一大块,抱在手里,比脑袋还大。 我当然是想要玉的,可他动作那么快,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就这样挖啦,缺一个角多难看呢。”使劲蹭了蹭那玉脉缺失的地方,越瞅越心疼,“而且我也用不了这么多的。” 三生抱着玉咧咧嘴:“放心吧,玉脉是可以生长的,过个几年,这里就该长好了。” 他原本就同陛下生得像,正儿八经同人说话的时候,就更像了。 我看着他出了下神,方应了句好。听从陛下之前说的,央他带我到砂砾里头逛逛。他说行,不过得等回客栈,不然该让萱铃久等了。 …… 我带着一大块美玉回客栈,拿块布包着,在马车上时不时都拿出来瞅个两眼,爱不释手。 心里想三生要真心眼多点,他这砂砾里头的东西拿去卖,那不是富可敌国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哪里会落得和人共生保命的地步。 我瞥他一眼,他正和萱铃玩着草叶编的蜻蜓呢,乐呵呵的模样,真有点白傻甜的派头。我忍不住跟着笑了,移开眸去,正好从车窗看到客栈大厅内坐着的陛下和季云卿,表情一顿。 车夫在门口停下,道了句到了。 我抱着玉石下车,从大厅走过,目不斜视,打算径直上楼了。 书没抄完,簪子也没找到,我这回子凑上去铁定要挨脸色。萱铃说得对,我反正就这个胆子,只能顺着他来,安分听话些。 陛下自然没个反应,倒是季云卿一个箭步上来,手里端着盘黑不溜秋的东西:“怎么这个点才回来?”他言辞中的担心真情实意,要不是我深谙他秉性,还真以为他是在记挂我而不是说好的忘川草大餐呢。“我做了点烧烤忘川草,可要尝一口?” 他毫无负累,递给我。 我长长呃了一声,磨蹭着将玉石递给他,接过他手中的盘子,避开厅内其他人的视线,捻了一根丢进嘴里,省得像是在给人做无实物表演。 我都懂的,第一次下厨的人,你要是不夸他一句好,他以后就决不可能再进庖屋了。我不能怠慢他的热情,以身试毒,这也算真爱了。 我费力将忘川草咽了下去,满嘴的焦味呛得人想吐,像是嚼着一嘴的炭。同他比了个大拇指,感动得泪流满面:“好吃到说不话来。” 他挑眉,显然有点不敢置信,将盘子往我怀里一推:“是吗?可我觉得味道不大好呢,你喜欢吃的话,都给你。” 我:“……” 造的什么孽,你就不能按套路来感动一下吗? “这东西一只手不好搬。”我偷偷将盘子放到一边的空桌上,指着他手上的玉石,“我一会搬上去了再来拿吃的,晚餐的时候就做忘川草大餐。” 季云卿不知怎么的,有点开心,道不必:“我帮你将它送上去。” 我木着脸哦了一声,端着盘子先上楼了。 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从眼角扫了一眼陛下。我也想过,这么不同他打招呼,显得我有点大不敬了且不友好了。可他坐的地方离走人的过道还挺远的,屏风隔着,不留意看还真看不出。他兴许还在气头上,眸光也没往我这边扫一回。 嗳,还是先将书抄完才是正道啊,不然道歉都没底气。 既然动手做晚餐,除了清一色的忘川草,我自省不得给陛下做几样小炒,备些瓜果甜点换换口味。原料都是从砂砾中现摘的,味道格外鲜美,蕴着一股子香,比外头买的好吃多了。 我不敢去,便托了季云卿给送过去,自个则在吃过晚餐后同三生回房,仔细看了看砂砾里头的东西,见证了真正地主土豪。 过眼一遭,里头有的东西大抵也知道了,基本都是些高质量的农副产品。心里盘算来盘算去,重新得出三生无害的结论。 三生告诉我,我要是喜欢做吃的,可以用这里的原料。这里的土壤带有灵气,长出来的东西不但好吃还利于修为。若是有砂砾里没有的品种,也可以带点种子进来培植着,反正成熟得也快。 他这么说时,狠狠咽了口口水。他不能吃凡界的东西,砂砾里头的却可以,所以方才我做的菜,他和萱铃也吃了。三个人抢着盘子,争得面红耳赤,差点打起来。 自然,武力上他是被欺负得最惨的那个。 第三十七章 坐定之后,三生准备帮我雕玉簪,抱着玉石球看了一会,问我要什么式样的。 我想了一会,将自个的莲花簪拿出来:“雕个类似这差不多的,男款。” 三生接过莲花簪,拿灵力包裹着,捏在手里仔细瞧了瞧:“这簪子有些年头了吧?还有点磕坏了。” 我看他上手抠簪子上坏了的裂缝,怕他没个轻重,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轻点拿。看好了吗?” 他看着我着紧的样子撇了下唇,抱着被打的手,一副委屈的样子将玉簪塞到我手里:“这玉质算不得顶好吧,真小气。” “这是我哥哥买给我的,我们家那里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这可是我唯一的饰物,从小带到大的,当然宝贝。”摸了摸坏了的地方,“要是玉簪也能和玉脉一样能修复就好了,小时候爱动,不留神弄坏了。” 三生迟疑了会:“那我给你修吧?” 我猛一睁眼:“当真?!” 他缩了下:“我试试,你别太期待,我有负担。” 我连道了三声好:“等你弄完了,我给你开小灶!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三生也开心起来,缩起的背也挺直了:“那能不能不给季云卿吃!他今天老针对我,抢我的菜!” 我笑:“成成成!不给他吃!” …… 三生在房里头雕玉簪,我就在旁边抄书。 抄得有点累了,靠着手腕出了下神,看三生。 三生并不是拿什么工具雕刻,乃是用灵力一点点塑性,瞧着便无一丝打磨的痕迹。这么久了,也不见他有半点不耐,认认真真盯着初具形状的玉簪,眸间倒影着玉团上的光芒,熠熠生辉。 这模样,着实是像极了陛下。 我忍不住开口一叹:“三生,你人真好。”我同他交情不深,他却愿意这样待我,难怪萱铃会对他好。 他专心看着玉石,并没有时间看我,却老老实实红了脸。 我决定往后要对他更好些,给他端了杯茶过去,便要回去继续抄书。 “其实我不是本意的对你好。”他突然发声,依旧是垂着头,“我是忘川草,幻化成你心底执念之人,心境多少会受他的影响。我也不想这么麻烦的对一个人好,可心里就是忍不住。” 我没听懂:“什么意思?” 他摇头:“忘川草本就是为了安抚游魂,若与本尊性格相差太大又怎么能以假乱真?我化形之后虽会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是会隐约受他的影响。” 我想了想,咬着根解困用的忘川草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他动作明显凝滞了一下,抬头飞快看我一眼:“干什么?” 我伸手,抚住他的脸,稍稍一抬,凝视着他略显慌乱无措的眸,淡淡:“那我这样对他,他当真那么生气吗?” 三生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磕巴着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他好像不喜欢这样。” 我心里莫名一痛。 收回手,点头:“我知道了。” 不过也好,身边有了三生这个陛下心思的解语花,我就不会同之前一样,触了人家的逆鳞了。 …… 隔日中午,几乎是我抄书完工的同时,三生的簪子也打磨好了,从玉质到做工可谓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我拿在手上把玩了好一阵,对着累瘫的三生连连感激。乐呵呵将玉簪拿早就备好的木匣子装了,以手帕掸了掸上头几不可察的灰,便要连同抄好的书一同去交给陛下。 时运不济的是,陛下这会子出去了。 正好是中午分时,用饭的时刻,萱铃等人已经在我面前晃过许多遭了。我虽停了守在门口无谓的等待,将东西收进砂砾里,先去做饭了。 三生累瘫了,吃过饭后就回房了,萱铃自然是随着他。独剩了我和季云卿在后院里面吃橘子。 第二次进去摘橘子的时候,倏尔便看见了一边的喇叭花,想起过往,便顺手摘了两朵。 喇叭花有一点挺有意思的,它的花萼不大,轻轻将之与花瓣分离,两者之间便还有几丝牵连着。将花萼挂在耳朵上,喇叭花倒垂下来,像是漂亮的耳坠。小时候女孩子经常这样玩。 我将之挂在耳朵上,朝季云卿晃了晃头,粉红色的喇叭花便一阵轻摇:“瞧,纯天然的耳坠。”又想起他爱美的性子,随口问,“你要带着试试吗?” 他看我着我的耳朵一会,说好。 我有种被呛到的感觉。面上不动声色,摘了两朵颜色稍浅的,在他面前演示了将花变成耳坠的过程,看他惊诧的眸色,成就感十足。 “这个很好戴的。”我起身凑到他面前蹲下,仰着头,伸手给他挂上,“不过得轻点,不然里头的丝一碰散了,耳坠就会掉了。” 挂好了两个,我双手抱着蹲下的膝盖朝他左右看了看。天师大人不愧是一副好容貌,对女子来说都有些过艳的颜色,给他戴着,却反倒给衬出了一幅好气色,出奇的好看。 他隐隐期待垂首望着我。 “真好看。”我实话实说。 可能是说话的语气比较轻,那真心实意的赞叹感,叫我自己刚说出口的都觉尴尬了。他却不觉半分难堪,得意的笑。 我笑着一偏头,正见陛下长身玉立,站在庭院树荫之下,眸色宁静,淡淡看着我。 我腿一软,跌坐在地,下一瞬紧接着便弹了起来。拍拍裙子跑上前去,手中一晃多了几本册子:“哥哥你回来了,这是我抄好的书,三遍,一字不拉。” 陛下眸光随着我由远拉近,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像是有一瞬的出神。只应了一句好,便垂眸将册子从我手中接了过去。 我以为他要检查,便扶了扶耳朵上快给跑掉的喇叭花,背着手老实站在一边候着。可陛下却没将册子翻开,极度敷衍的看了一下封页上的“女诫”二字,便收起来了。 若是按流程走,这个时候陛下应当再温声问我一句:“可还打算再犯?”我回一句不敢了,事情就算完。 但他没有。反而是从袖袋中拿出个东西来,朝退开两步的我道了句:“这个给你。” 这局势我看不懂了,依言上前双手接过,是个装点精致的长方形木盒。一愣,从眼角瞄了他一眼。 陛下又道:“打开看看。” 我顺从打开设计精巧的锁扣,眼前一亮。 里头装着一对圆润饱满的珍珠,颜色竟是奇异的蓝色,光泽深邃,前所未见:“这……是?” “海外贸易商船带过来的珍珠,宁国上下也独有这么一对。”陛下语气半点不似平素不上心的轻慢,幽定的眸认真般凝着我,低声问,“你喜欢吗?” 我对宝物向来没有多少研究,这海外的异品珍珠更是听都没有听过,可陛下说宁国上下只有一对,那定然是很珍惜的了。 我血液里流通的财奴本性上来,捧着珍珠,欢喜都显在了面上,道:“海外来的?难怪这样奇特,好看极了!”拿指尖小心拨动了一下,嘿,个头都比我从前见大夫人戴的那一对珍珠耳坠还要大呢,“竟还能长出这种色泽的珍珠,真是神奇!” 陛下像是松了一口气,并没有打断我对珠宝的爱不释手,仅仅应了句嗯。 我心里觉得惊奇,一时忘了要将玉簪也给他,好奇又问了陛下几句这种珍珠的事,便目送着他上楼了。 我得了新奇玩意,折回去找季云卿看看。 季云卿椅子边上一堆橘子皮,眸光倒很顺我意的胶着在这蓝珍珠上,忽而道:“原来你昨个同宁公子置气了?” 我等着他夸我的宝贝呢,谁知道他来了这么一句,一愣:“你怎么知道的?萱铃告诉你的?” 他摇摇头,又剥了片橘子,语重心长,“你胆儿可大,还敢同他置气。咱们都是傍着他过的,如今又是紧要关头,宁公子若是分心,不留神咱俩都得将命搭上。”季云卿一本正经拍了拍手,就要俯身过来拿珍珠。 我啪得将盒子合上,“刚摸了橘子的,没洗手前不许碰。”被人说得一头雾水,“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前个虽然是被罚了,但这是常有的事啊,后果能这么严重?” 季云卿道:“你被罚?不是宁公子惹恼了你么?” 我忙摆手:“别胡说,我哪敢生哥哥的气!” 他迷惘了:“他身份隐蔽,暗线之人须得时刻守护左右,等闲是不能露面、出去办其他事的,尤其现在已离京城不远。可他却将人召了出来,给了封密令。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弄出这样的阵仗来,赶去查探。他见我来,旁的没说,却是问我有没有法子能叫人不生气。” 我专心听着:“嗯?” 季云卿歪过身子去拿掉在地上的橘子:“我哪里知道。他便兀自出了会神,道不管如何,送东西总是没错的。这珍珠八成是他命人连夜从海港城市调过来的吧?” 我脑子转了一圈,想起方才陛下送珍珠给我时的模样,有点反应过来了。心里隐隐有些蜜似的甜意,面上却只做迟疑,眨巴眨巴眼:“难道我何时生气了被哥哥撞见,自己却不知道?” 季云卿耸耸肩:“昨个我将饭菜给宁公子端上去之时,他神色便有些不好了。” 第三十八章 回房之后,我喜滋滋趴在软榻上仔细瞅我那对宝贝珍珠。 陛下那高冷的性子,我早就领悟透彻并习惯了,因为从来没有期待过,所以才会异常感动。他的心思难猜,唯一不难猜的,是陛下做出如此让步,已经罕见了。 我歪着脑袋看了眼铜镜,又乐呵呵摸了一把自个的脸蛋,莫不是重生之后长得招人待见些啦? 侧着左脸瞧了瞧,又侧着右脸瞧了瞧,嗳,年轻就是气色好,这脸蛋儿愣是滑手! 自我欣赏未得一阵,季云卿应约过来敲门,我忙趿着鞋子去开门。 他没进来,递了个东西进来,说是往后可以佩戴在身上。 我连连答应,他便打着呵欠走了。 自打我能瞅见鬼,萱铃还好一点,长成个女子的模样。其他鬼,譬如三生亦或是街上的游魂,冷不丁就飘进来,我要是正好洗澡,那不是亏大发了! 遂而便向季云卿问了这事,他答应给我铭刻个小阵法带在身上,开启虽然会消耗点灵石,但等闲魂体就再闯不进来了。 狗子都天天有澡洗,我为了等他这个阵*是撑了两天,幸得天气还不算太热,不然我非臭了去。 唤小二打来洗澡水后,我哼着小曲儿褪去衣裳,跳进木桶里。终于能放心洗一回澡,自然是心情大好,在砂砾里头摘了些花瓣撒在上头,一泡便是半个时辰。 然后我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刚入水那会,我浑身上下尚无半点不好,水面清澈,烟波袅袅。可入水后近一刻钟,水质便逐渐混浊。这个也好理解,毕竟我两天没洗澡啦。 可那种混浊慢慢趋近灰黑,不出几息时间便犹若墨一般的浓黑。 这就很尴尬了。一会洗澡水还是要泼出去的,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能洗点什么才能洗出这么脏的水来啊,那小二哥又该拿什么眼神看我好呢! 水太脏,我不敢继续泡下去。刚一起身,却瞧见自个通体肤色泛着死白,像是脱了层死皮,看得人头皮一麻。着手一搓,便像是十多天没洗澡一样,搓下来一手渣。 这哪能穿衣服! 我着急了,拿着帕子一搓就是小半个时辰。搓得整个人皮肤都泛着红,最后才将准备好最后冲洗、且早已凉透的水拎过来,自个站在个大些的木盆里,麻木着一张脸当头冲下…… 而后一面打着牙颤,一面套衣服,简直都不敢往水桶那看,重口味到能让人吐出隔夜饭来。 阵法刚一解,我还在背过身子穿外套,那头萱铃便飘了进来:“干什么呢,神神秘秘不让人过来。” 我猛一回头,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了。萱铃飘在了屏风上头,面无表情看着木桶里头晃动的“墨水” 我脸上发烫:“……洗澡呢。” 萱铃侧过头,依旧是面无表情且耐人寻味,上下打量我一番:“你难道是泥巴做的?” 我更尴尬了,两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萱铃嗤了一声,忽而往下飘了一点,探出一指,伸到水桶里头划了一下。黑色的水面荡开阵阵涟漪,一如我肚子中的翻腾之感。 她见我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甩了甩手:“嫌脏?这不是刚从你身上洗下来的么?” 我根本不好意思开口,默默瞅着她。 萱铃仔细瞅了瞅自个的指尖,良久之后,回撇我一眼,却是含了笑:“不错啊,稀里糊涂收了个小徒弟,天赋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我刚刚还趁她背过身去时偷偷搓手背来着,见她一回头忙将搓红的手背到身后去:“啊?” “你近两天常食忘川草,而忘川草之效便是改变鬼修*凡胎本质,祛除体内杂质,疏通筋脉,储存阴冥之气。只因其药效温和,原该是日积月累后方可见成效,可你排斥出来的杂质却很直观啊。兴许还是同你阳气衰弱的体质有关吧。又或者是这忘川草不一般?倒可以去问问季云卿的。”萱铃神叨叨自言自语般说完,像是赶着脑中的灵机一动,就要往外飘。 我拦不住她,心里却给她起了个头。隐隐想起前世的某一日,我去找季云卿之时撞见他正在写一本手札。 内里的内容我只匆匆扫到了片段,说的是:“已觉桎梏,蛮力不可冲撞,药力可化。” 当时直觉一头雾水,如今因自身修习鬼修,却能参悟一些了。 他说的“药力可化”,是不是萱铃说的疏通筋脉呢? 人类鬼修面临一层屏障,凡境巅峰。突破后即成灵体,能行走阴阳两间,亦可免折半数阳寿,寿元绵延可达百年。 自古今来,境界修炼到巅峰者不胜枚举,可突破那层桎梏的,记载以来寥寥可数,还都是传奇神话的性质,不可辩真假。 季云卿虽然看着不靠谱,能为陛下收于左右,其资历拿出来便是很吓人的了。十六岁任天镜宫主天师,文字记载往上找个千年都翻不出来第二个。因为当主天师的有个硬性的规定,凡境巅峰,与脱凡境一步之遥。 若无人可达此境界,则主位空置,由七位大天师共同执掌天静宫。 假设砂砾之中忘川草真有神效,季云卿能突破那层桎梏,是否能免于两年后的罹难呢? …… 我对过来帮着倒水时呆若木鸡的小二哥深表歉意,脸发烫地给他多塞了点银子。又将那浴桶买下了,丢到砂砾里头。谁知道祛除的杂质是些什么东西,省的给之后来的房客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下楼的时候,陛下的房门紧闭。我迟疑半晌,因前个的教训不好太冒犯他,缩回手下楼等着去了。 一直等到日落,小厮告知我陛下还没有传饭,像是在忙。 季云卿今个似乎在钻研个什么东西,格外走神,下来吃个饭便回房了,同他说话也好似听不进去一般,询问之事只好作罢。 萱铃则和三生飘在屋顶看落日。 我撑着头顺了顺狗子的毛,望着窗外。 其实也没必要等着送簪子,我脸皮向来厚,直接去寻陛下了,再挨一顿骂真算不得什么,我小时候都这么干的。 可如今却拘束了很多,不敢太放肆,小心翼翼的心态,像是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珍宝,最怕的便是自个一个不察,再将它碎了。 小厮给我这点了盏灯,我便靠在灯下看书。大厅来回并无多少人声,若不是在我腿上趴得好好的狗子突然支起头,从我腿上一跃而下,朝一个方向猛摇尾巴,我看书太过入神都未能注意到陛下已然走下楼梯。 “在做什么?”他见我抬头,随口一问。 我想,我若是跟狗子一样有根尾巴,此刻定当也摇得欢快了。咋回眸就看到陛下,一瞬间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光剩了欢喜:“等你啊。” 陛下往后院去的脚步稍顿,站在楼梯口撇我一眼。 我忙拿出准备好的玉簪:“今个才做好的,午时忘了给你了。”不劳他费手,我歪着脑袋从他的方向将盒子打开,展示给他看,“这玉可是灵玉。”我神秘兮兮,“凡玉可比不了的,比季云卿那个好多了!” “灵玉?”陛下跟着重复了一遍,伸手从盒子里取出玉来,不紧不慢,淡淡道,“成色着实不凡。可若是灵玉,想是从你砂砾中取出的吧,不仅分文不要,怕还多得是……”清淡若水的眸光落在被狠狠噎住的我的身上,转出一丝笑意来,“不过前个凶了你一番却是我的不对,便做扯平了。” 心情随着他的话起伏一回,若不是我深谙他高傲的性子,八成是听不出来他语气中半点都无,但内容中确然有点的道歉的意味。眯着眼笑:“哥哥大度!” 他宽心了,我亦满意。 候在他身侧,很着声色的献着殷勤:“哥哥吃饭了吗?庖房的火还留着,就是这儿的厨娘口味同咱们不大一样。砂砾里头的果蔬新鲜,还是我给你做吧?” 陛下高高在上应了个好,我便一溜烟上前领路了。 像是跑堂小厮一般轻车熟路将之领到后院的小桌边坐下,方问:“哥哥要吃什么?” 他却没先答我,仰头望我一眼。陛下唇角天生带着微翘的弧度,眸光温柔之际瞧着便似是笑着的了,惑人得厉害:“我总不好一手拿着玉簪吃东西吧?” 我会意忙上去接过,下意识瞄了一眼他的发髻,是没有戴簪的。可这大不敬的念头只一瞬便给强力压了下去,我垂下头,往后退两步方道:“那我先收进砂砾里头,晚点给哥哥送过去。” 说来也是稀奇。 小时候阿爹常说我皮实,便是挨了一顿竹棍炒肉,嘴上乖乖服了软,心里头认定的,那便不是人为可以拗动的。可陛下一没揍我,二来还给我道歉了,我却怕了。 不敢伸手,触及他可能的逆鳞。 第三十九章 接下来的两日,我除了在房中看看鬼修的书,便是钻研忘川草的做法。 自打目睹忘川草奇效之后,我对它的热情提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基本放弃了其他果蔬。一般给季云卿做的饭,一套下来都是:素炒忘川草,西红柿炒忘川草,辣椒炒忘川炒,忘川草汤,红豆忘川草粥。 三菜一汤一粥,虽然丰盛,但每到饭点,他再不如往常般兴奋了。 陛下连着忙了几日,今个难得露一次面,便同我言简意赅道收拾好东西,要入京了。 如今局势动荡,怕是不能先在城中落脚看一眼我阿爹,须得先入宫一趟,以免旁生枝节。便让我先给阿爹写一封手信,让他也小心行事。 我依言照办,有了砂砾之后再也不愁打包行李的事,麻溜收拾好之后,又前前后后跑着去请一干天师大人、鬼大人,最后抱着狗子吭哧吭哧往车上爬。 陛下就坐在车上,见状扶了我一把,容我在他身侧坐下。 狗子一见陛下尾巴就拼命摇,可就是不敢往他身上扑。我坐下后只得往后仰着脑袋才能避免被它尾巴扇到,一面开心:“可算又能去上京了,上回去什么都没玩成呢。” 陛下伸手,摸了摸狗子,像是无意:“你倒是无论何时,心情都好得很。” 我眉一低,细细看了眼陛下,忙正色:“应……应该沉重一点吗?” 陛下轻轻一笑,道不必。 一路上,季云卿基本没怎么和我说话,对着窗外津津有味看着。 我失了,我懂的。因为我最近都没给他做好吃的了,平白遭受许多白眼,这现实着实有点血淋淋啊。 我们暮时赶到上京,一路马不停蹄、径直着朝皇城而去,穿过热闹非凡的夜市,马蹄阵阵回响在巷道之内。 自到上京,我便醒了。 人道,人死后七魂六魄离散开去,常有一魂徘徊于身死之地。 也就难怪这个地方,对我而言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触。 皇城这个时辰早就落了锁,可是自我们的马车入京起,便有一队人马紧跟其后。我挑开窗帘偷偷往外看,借着避风灯幽暗的光线,只瞧得见为首之人身穿大红飞鱼服,头带乌纱帽,佩戴绣春刀。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玄色锦绣服的带刀侍从,驱马随行。 陛下只是闭目养神,对马车后头跟着的人置若罔闻。 我小心扣好窗帘,压低声音,回身对陛下:“那马车后头跟着的,是不是齐翎?齐恶鬼?” 陛下没答我,眼眸启了一丝缝隙,淡淡:“往后不可再唤这样的名号了。” 我自知言错,捂住嘴,哦哦连连点头。 一车人和鬼个个皆高深莫测,迷一般的从容着,就我一个人呆了一会后,闲不住,又问:“咱们就这样直接走?那齐大人不是来接咱们的吗?咱们招呼都不打一下?马车都不停一下?” 这回陛下倒答我了:“自我归京,无数明着暗着的眼线都该收到了消息。六部之中尚未有人表态立场,却多数与齐翎势如水火,因他尽获父皇信赖,一手遮天而怒不敢言。齐翎如今已然接触投靠数家,又有软肋在,便权且将他晾着,自会有更多好处。” 我想了想:“可你如今当众给了齐翎一个下马威,就不担心他之后不听使唤吗?” “他本是玩弄权术之辈,心比天高。如今特来迎接,便是要在我这讨一个好印象,局势大乱之前,谁也不得罪。我若与他冷脸,以他之心性,必当会在深感莫名之下查探一番。以他锦衣卫的职务,要查出咱们见过林夫人并不困难。此后便有两个选择,一,相助他人扳倒我以守护软肋。二,与我谈判,投诚而来,将条件交由我开。” 我听着更紧张了:“那齐大人可是有恶鬼名号的角儿,怎愿意受制于人!那咱们岂不是招惹上他了吗?”皇帝如今龙体欠佳,都已不理早朝,哪里还会去管后宫一个不知名小秀女走丢的事儿。 陛下重新阖上眼,轻描淡写:“既然要乱,招惹上小鬼乃是必然。数位皇子尚未归京,朝中局势暂未明朗,逼齐翎表态,便是率先划开阵营再好不过的契机。锦衣卫指挥使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每一个恶名,都消磨了一份人情,朝中盼着他下台的不在少数。舍他,方可取大。” 我是个怂包,最怕的就是与人为敌,尤其是像齐恶鬼这样的。当初我光是见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害怕了,要真对上了,相互之间要至对方于死地,那是个怎样的局面,我根本不敢想。 我转开眼,默然噤口。 安慰自个,我抱着的可是陛下的大腿,世界上最大的金主,应当不会有事的罢。 …… 及至宫门,马夫停下车马。 守城的侍卫挑着灯近来了几步,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便不再搜查,令人打开宫门。 宽厚而宏伟的宫门缓缓启开,那声响震在我心中,莫名沉重得令人有些抗拒,叫人心里微微一颤。 我不再挑帘往外看,到了一处,车夫轻喝了一声,车轮的吱呀声暂止。 季云卿一声不响挑帘下马,陛下则顿了一会:“我与天师要先行面圣,你便随人下去休息一番,权且安心。” 我见他要走,心里早就绷起来的弦像是要给人扯断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我一个人有点怕。”这皇宫内院古往今来怕是缠了不少冤魂,我怕那些虎狼似的人,又怕凄厉惨淡的鬼,这地方与我而言与那虎穴差不了多少。陛下一走,我哪还有安全感可言。 月光初洒,斜斜透着敞开的车帘散下。陛下难得耐心,回身摸了摸我的头,“不怕。乾东所我已命人安排,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事的。”顿一顿,又道,“你若是不困,便等着我,待我一回来就去寻你,很快的。” 我抱着狗子,微微一愣,撒了手:“那我等你。” 陛下应了一句,方俯身下马,我挑开车帘去看他。 然而马车再次驱行起来,很快便绕过了一道宫门,再见不到陛下的身影。 萱铃和三生挤在玉核桃里,半点声响都无。我找不到伴,抱着狗子不撒手。 下车之际,一位宫女挑着宫灯来迎我,另一个则朝我伸了一双手,语气得体道:“小姐,这狗儿体格大,您抱着沉,让奴抱着罢。” 我忙摇摇头,在她们的热情下有点无所适从,活一乡下姑娘进城,讷讷道:“不了,我想抱着。” 她俩对视一眼,像是纳闷,但到底没说什么,温温道:“那小姐随我来吧。” 一路走来,前前后后打照面都是宫女,并未瞅见一个叫我忌惮的太监,这倒是很稀奇的。 稀里糊涂跟着绕,皇城毕竟是皇城,乾东所又临着御花园,风景独好。以我的眼力,芍药山庄那点山水园林同这儿一衬,那便是村头乱长的一溜儿野草,别提多寒掺了。 我瞧着瞧着,过了起初的不适,发觉这里比想象中的好些,心情又转好起来。就是觉着这路忒远了些,皇宫这般大,我抱着狗子着实不耐。 那打头的宫女见我难堪,又上来问了一次,我才讪讪将狗子递给她,一见她这小身板又有点于心不忍:“这狗子的确有些沉,你若是抱不动,咱们就轮着抱吧,也不知还要多久才到。” 抱着狗子的宫女只是笑:“小姐见笑了,奴婢们轮着抱就好,不敢劳烦您的。主子久未归京,想是不习惯内侍,遂吩咐遣散了。若奴有什么不得力的地方,还望小姐见谅。”稍抬手,后头跟着的侍女便止了步伐,“小姐可是累了?乾东所早就过了,只是主子吩咐过,若小姐精神尚好,便领着在御花园里逛逛,散散心。这会子乏了,便先回罢。” 我应了个好。 旁人提及太监,都说有些身上有股子味,身形形态皆与常人有异。陛下遣散他们,可是因为洁癖受不了那股味儿?总不能是因为我前世被太监稀里糊涂咔嚓了,对他们有心理阴影吧? 回了乾东所,先折腾着给狗子洗澡之后,才去沐浴更衣。 幸得最近我洗得勤,没出现全黑的水,但也着实不干净,只是灯光灰暗,估计别人看不太出来。 我自个沐浴过后,坐在镜前擦拭头发。宫中的侍女人倒是挺好的,只是我直觉的不喜欢这里的气氛,拘束得很,到哪都有人看着。 好在陛下早跟我说咱们不会在宫中久住,恢复身份之后,便可获封称号。又已成年,自会在宫外分配府邸。 正想着,屋外有人轻叩两下门,唤道:“谷小姐,主子回来了。” 第四十章 我闻言,随意将尚有些湿意的发梳理顺畅了,便披散着头发出门了。长发收拾起来麻烦,我总不好让他久等。 院中宫女都撤下了,我推开门左右一看,红纱宫灯高高挂在长廊下,灯光虽是蒙蒙的,夜里就着皎洁月光看来却独有一份迷离。 陛下负手站在台阶下,长身玉立,若不是因那一身服饰奢华,更似出云皎月的仙人。 我低声唤了句哥哥,他方转身过来。见了我,眸光稍稍一暗,神情却无多少异样:“在这里可还待得习惯。” 我站在门边,继而左右的望。 陛下低笑:“别贼头鼠脑的了,她们都走远了。” 我宽心,这才带上门房跑到他身前。 “挺好的,就是总有人围着我,不大自由。哥哥那边如何?” 陛下轻描淡写道:“第二次了,不过走流程而已。” 我心想也是,我前世过得稀里糊涂,陛下可清楚着呢,重生前就一举登上帝位了,何况万事已知的今世,遂不再多操这个闲心。 又见陛下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自然将他往石凳那领,偏过头问:“季云卿可是回天镜宫了?他也恢复大天师之职了吗?那是不是能够主持灌魔了呢?”萱铃道要进行灌魔,最好就是在天镜宫,后遗症最小,“这几日下来,我理论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不会出岔子了。” 习练鬼修之所以会半数阳寿,乃是因为人鬼有别,凡人之躯无法接受、储存阴冥之气。为了使得身体能够较快的接受阴气,需令大天师级别之人予以强行灌魔,等同硬塞。 人以额间阳气凝练不散为生,灌魔之时阴气无可空中游走全身,对身体造成的损伤极大,可毁去近半数阳寿。但如果予以灌魔之人修为更高,那损失将会稍小些。 若是人类鬼修未有机会接受师承灌魔,除却天纵之资,一般人连指甲盖儿大点的阴气都控制不了、鬼修的门槛都爬不进去。 陛下乜我一眼,良久才拂袖坐下道:“如今局势动荡,灌魔少说也得一日一夜,事后你与季云卿皆处虚弱状态,时机不妥。” 陛下早前对我要习练鬼修一事未作反应,此刻我便也没多想。且而他说的都在理,如今时机是不妥,我就是一个人闲着没事,又想早在鬼修上有所建树,好能帮衬陛下一二,才心急了些。 我讪笑两声,拢着袖子,仍是守在陛下身侧:“那季云卿回去天镜宫之后,是不是就不和我们一块了呢?” 陛下道了个嗯。 出乎意外的回答叫我愕了愕,我仅是见着季云卿没跟着回来,随口一问的。若是早知道他一声不吭地离开过后,就不会回来了,那我铁定要给他备上一堆忘川草啊。 陛下转眸过来,眯着眼,似是促狭,却又不咸不淡:“怎么,舍不得?” 我叹息一声:“皇宫这么大,也不知道往后能不能再见面了。” 抛开别的不谈,一个大活人整天在面前晃的,突然走了,竟然连个告别都没,人情冷淡得叫人不胜唏嘘啊。 在一起的时候光觉得他行为怪异、不好琢磨了,等一分开了,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陛下咧咧嘴,做了个牙酸的表情:“出息。这才分开多久,就惦念起来了?” 我给说得有点不自在,没吭声。 陛下在那默了一会,又兀自不悦起来,抬头,面无表情睨着我:“你惦念人家,人家惦念你了么?” 我缩了下脖子,“他一点都不惦念我,我瞧出来了。”我自个心里都清楚,“前世之际到底是年纪小了些,以为他同别人都不熟,只与我说话就是待我亦有好感了。其实他就是看上我做的菜罢了,我在他心中估摸就是个能行走的食袋,吃完一抹嘴就不认得人。再隔个两年在街上看到,他怕是都不记得我叫谷雨,喊我忘川草呢!” 陛下唇角动了一下,忍着没说活。 我近来给季云卿冷落,心里头不好受,话匣子打开就收不回来:“我都是为他好才给做忘川草大餐的,他嘴上不说,却因为这个不待见我了。” 陛下像是感受到我话语中的感受,没再对我冷言冷语,撇开眸,不紧不慢帮腔:“天镜宫大天师皆习辟谷之术,不染荤辛。他在宫里吃不到旁的,平日里是给你惯的,等吃够了苦,便绝不会再嫌你做的东西单调的。” 有人应合,我气势自然高涨,想了想,又叹息道:“只要舍得下面子,他到哪还混不到吃的。” 陛下淡淡道:“令人看着,不让他吃。” 我从情绪里回过神来:“哥哥此话当真?” 陛下眸光扫来,具是认真:“为何不当真?” 我思忖半晌,犹豫道:“不让季云卿吃东西,那不是要他的命么,会不会太狠了些?若是给他知道是我告的状,我连行走的食袋都当不成了。” 陛下冷笑一声,情绪直转而下:“他给你冷脸看,不是叫你心里不舒坦了么?非要去给人家当食袋?” 我已经摸不准他是何意了,怯怯:“我……” 陛下像是气不打一处来,眸色都染得深了:“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说着一下站起来,气场太强,我下意思往后躲了两步。陛下表情倏尔一沉:“你躲什么?” 我心里也连扇了自己几下,胆子怎么就这么小,这时候就算他要揍我我也不能躲啊——若是阿爹,躲了保管会给打更惨。 我讪笑,凑上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讨好道:“我还以为哥哥要走动,是给你腾地儿呢。哥哥待我这样好,定然是不会揍我的,对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陛下低眸见我笑成这样,虽然是一脸高冷地甩掉了我牵着他的手,语气却到底好了些:“我何时揍过你?” “没揍过没揍过,哥哥仪容大方,不怒自威!我胆子小嘛……” 陛下长呼了一口气,方恢复平素淡定的口吻,又似是湮灭了火气之后的偃旗息鼓,出乎意料的带着点妥协的意味:“我纵然不赞成你与季云卿接触,也不乐意你受了他冷脸,心里头不舒服。他耐不住馋,自会来主动寻你,怎还会冷待与你。五谷杂粮对他不好,砂砾之中的却对他有益。双赢之事,你觉着这样不好?” 原来是这个打算,我哦哦两声,整个人豁然开朗,更使劲捧他:“挺好挺好,哥哥英明!我怎么没想到呢!” “没想到?”陛下凉凉重复了一遍,嗤道,“你是舍不得亏待了他,又怕得罪了他罢?”留给我意味深长的一眼,敛袖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我应着好,“哥哥也早点睡。” 脚下自然移步跟着他,只将他送到院门口还远远摇着袖子:“哥哥慢走呀~” “……” 夜里三生和萱铃过了睡觉的点,在屋内乱飘。有个熟人在身边,我心安了些,不多久就睡着了。 隔日一早,外头悉悉索索传来些人声,吵得人睡不着。 我哑着嗓子唤了声萱铃,没得到回应,却有一名宫女应声推门而入:“小姐睡醒了?” 我喉咙不大舒服,轻咳了一声:“外头怎么这么吵?” 那宫女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将外屋的窗子都打开:“圣上赐了些奖赏,主子便挑了些送过来了,这会子正在请点交接呢。”一扭头,隔着屏风看我,“小姐怎的咳嗽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心想一会吃两根忘川草就好了,便摇头:“没,喉咙有些不舒服,一会喝点热水就好。” 她嗳了声,唤了句:“梅儿,去给小姐弄些热水来。”便进屋来替我更衣。 我身上的确不得劲,浑浑噩噩过了个两天丝毫没见好,也没见恶化,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啃了两根忘川草竟也不见有效。不咳嗽,也不流鼻涕,就是头昏沉,书都看不进去。想要练会字,手拿着笔便直抖。 我那贴身侍女名为紫晴,刚入宫的时候还同我有说有笑的,不过我这人不怎适应宫中这般贴身的服侍,因她尤其的热情,才更做什么都将她隔得远远的。 一来二去,她似乎觉得我不大待见她,日常服侍半点没落下,却不如起初来得主动了。萱铃和三生来了新地方,除了第一夜只是在皇宫内转悠,时不时回来,如今早玩得没影了。 我自个坐在房中,狠狠摇了两下头,原是要甩掉那份昏沉感,却出乎预料感知到一阵铺垫盖地的晕眩,整个人的力道也瞬间被抽空。 强烈的耳鸣之下,我竟还听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 “慢着,就这样杀了她太浪费了。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心中大骇,脑子中却倏尔钝钝一痛,失去了知觉。 第四十一章 恍然间像是仅仅过了半息,又似是足足小半日,天色都阴沉下来。 我起不来身,脑中昏沉,朦胧中听到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用蛮力踢开了门,快步朝我走来。 看不清来者是谁,我赶紧挣扎着举起了手:“等一下!别动。” 来者一愕,霎时也僵立原处。 我沉沉吸了口气,缓缓定下心神:刚开始感觉到自身状态出了问题,脑子里还冒出了其他人的声音,我的确顿时方寸大乱。可当那两个侵入者的注意力转移到砂砾上之后,便有一股奇异的吸力从砂砾处迸发而出,瞬间缠绕上了那两道神识。灵台之内片刻安静,方可容我有了思索的空隙。 我对神识的认知仅限于理论,若不是有两个外来者闯进来,我都不知道自己神识存在于哪。如今也只是混乱地感知到他们大致的位置在那,潜意识觉得自己多探索一下,说不定能找到那些入侵者,辨别出他们到底是何人。 他们如今为砂砾所束缚,像是已经无害了。 屋内,愣在我身边的人不知从哪里了悟到了我现在的状态,道了句:“敛神。” 我不知道怎么敛,憋上一口气,而后脑中陡然一阵昏天黑地的晕眩。“眼前”之物却是霎时间清晰起来,连神识之中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季云清的声音略有些飘渺,不知从何处传来:“如何?” 我辨别出是他的声音,心便安定了大半:“有点晕,但是不妨事,这里是哪?” “你晕过去了,现在是在你自己的灵台里头,你如今有被夺舍的危险,注意四周。” 我早便听到了入侵者的谈话,知晓他们是抱着恶意来的,可心里仍是诧异:“我好好待在房间里,怎会有人要害我?我又没得罪人。” 季云卿一句废话也没有,言简意赅得有点不像他:“找着便知道了。” 我虚虚应了一声,听话地在灵台之中搜索起来。 每过几息,我若是没有吱声的话,季云卿便会开口唤我。 不知是我灵海太过于宽广还是我的神识行动过于缓慢,四周没有参照物,我自己分辨不清时间的流逝,只晓得嘴里头一直不停嗯嗯地应着他的呼唤。 时间缓慢度过,我终于从灵台之内,一片如雾一般虚无中,看到了有凝实实体之物:一片浩渺无边的碧海。 隔绝雾气,与环绕其四周的,我的灵海安然无事地对峙着。 海面之上沉浮着的两具冰棺,那冰层分明是透明的模样,我的目光却无法穿透、看清里头的东西。 可瞧冰棺之内虚影的身形分明是两名成年男子,转瞬明白过来,心里头惊疑不定,不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止了步伐,没敢再靠近一步。 于此同时,季云卿呼唤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能如此不厌其烦也是很难见的。 “谷雨?” 我扬声道:“我找到他们了。”顿一顿,“你说他们会夺我的舍,那现在他们被砂砾冰封住了,八成没气了,会怎样?” 脑海之中寂静了一会。“他们?” “恩,两个人。” “我知道了。”他认真道,“别企图侵犯砂砾,调息恢复,一刻钟之后你便会醒过来。” “调息?”我又在自个的灵海内飘了一会:“我不会哎。” “萱玲不是教了你?” “她让我看书,多是介绍鬼修方面的,与实打实的修炼沾不上边。然后便没然后了,她至今也没真正教我。” 那头好半晌没声,人也从我身边走开了。在桌边挑了个地方坐下。一阵瓷盏碰触的声音,像是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声音都缓了几分:“你那师父略不靠谱啊,有想法弃暗投明么?”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坐地起价,拿下我啊。 来啊,我要反抗一下我都不是人! 萱玲自打和三生一拍即合之后,就没太搭理我了,我一腔想要习鬼道的心一再被冷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她有闲心教我。 早前拒了季云卿那是之前没有想习鬼道的心思,近来都不知道悔掉了多少根头发,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啊。 面皮什么的也远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只在季云卿语毕的那一刻,整个神识便在灵海之内做伏拜状:“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迟疑,问他,“要拜几下?” 季云卿一口茶没喝下去,略沉吟了一会,语气复杂:“你立场转得这样快,我很没安全感。” 我保持原样地趴着:“我没喊萱玲师父。” 他哒的将茶盏一搁:“这些虚礼我也不很看重。”长长嗯了声,“就拜个七八下吧。拜师礼就不必了,每月三十株忘川草、三十餐吃食即可。” 我:“……” 头回听到要拜七八下的,这个数字好啊,笼统得很别致。 …… 折折腾腾小半个小时过去,我才转醒。醒后早前的昏沉浑噩感都消散了,像是吃了味提神的神药,整个人精神得不得了。 大喜:“师父这口诀厉害得很,简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啊!”一挥手,呈了大把忘川草供到他面前。 季云卿自然而然地挑拣了一下,“这是入门口诀,谁教都一样。” 我看他眼睛都放光,想必的确是憋了很久,早前任其怨念的忘川草如今也成了宝贝,没再坏他兴致,撑着头要等他挑。 季云卿挑拣了两下,眸光极突兀地移了过来,问我:“谷雨,你怕死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情绪不明的脸:“干嘛突然问这个?” 季云卿挑好了,收回目光坐下,“人死了还有来生,不过是在冥界多待一会罢了。活在今世,则是因为还有事情尚未完成。” 我反应过来,他大抵是在跟我说灌魔耗损阳寿的事,点点头:“我虽然胆子小,但是灌魔这种事早就想开了……” 季云卿摇摇头,一本正经:“我是说,你拜我为师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宁笙。会死人的。” 我:“……” 莫名有种喝到嘴边的鸡汤被无情打翻的戏剧感。 …… 关于想要夺我舍的那两人,季云卿道他要先去查过才会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他说这话时,眉头微蹙,好似为难,我隐隐猜测这里头的牵扯或许是他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不懂这些,只得由他在我手腕上下了个符咒,用以保护。季云卿临别时给我留了几个口诀,皆是复以调息筑基的,让我记下之后便毁了,他届时会挑个时机帮我灌魔,在那之前,我本身的积累底蕴越多,灌魔的后遗症也就越小。 因此,我在将要入夜之际,尝试着熬了一桶忘川草用以沐浴,辅之口诀运转调息。 缘由很简单,前几日忘川草吃多了,我也是真心吃不下了,可药浴的效用却也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 浸泡之时,药浴水从起初的淡绿逐渐转清,及至最后一丝药力也被吸收干净,水彻底无色。那一缕吸收而来的冰凉阴冷之气在我体内游走,迟迟未得消散。 却也不容易被吸收,为我体质所排斥着。 我不敢怠慢,迅速根据季云卿所教的,结印封存住那缕阴气,而后抽丝剥茧般缓慢吸收,任其融入我的血肉之中。在阴气入体的同时,亦有什么一点点从皮肤处渗出。 时间不知不觉而过,待我再睁开眼时月已上中天,浴桶之内的水浑浊不堪,浓黑如墨,散着淡淡的腥味。 有了上回的经验,我没太惊讶,默然端着旁边的清水,给自己再淋了一番。早已凉彻的水当头浇下来,竟未给我丝毫的难受,反而有丝几近温暖的惬意。 对月望了望自个手,指甲也似乎长了些许。 我看着自个长长的指甲,呆了片刻,方挑灯,将之前吸收阴气之际觉着欠缺的地方记载下来。复写了一张药浴单,除了主药忘川草,更添了其他几味砂砾之中颇有存量的冥界药材作为辅料。这些都是书上有记载,我自个又试吃过的,其效用我再清楚不过。 忘川草带来的功效,摒绝了倦意,我不愿睡下,便按着药浴的思路,再调了一可口服的药方,煎汤服用。 晨光渐起,走廊那头让渡一盏灯光,随着脚步声逐渐临近。 我坐在院中,守着眼前的药炉,手里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给扇着风,静待第三炉调试过配比的汤药出炉。 往常这个时候,也有起得早的侍从远远走过,去庖屋劈好柴,生好火,免得哪里的主子突然起得早要吃东西。 只是这脚步尤其的轻缓从容些。 我掉过头,随即惊喜起来,丢开手里的蒲扇:“哥哥,你怎的提前回来啦?!” 入院者,一身华贵朱红的官服,头戴玉冠,手中执一盏宫灯缓缓而来,即便未有人前后簇拥,亦有一种说道不清的矜贵。灯光澹澹映衬,整个人便好似玉琢,无暇到几近发光。 陛下见我喜出望外,惯来冷清的脸上亦含了些许笑容,无比顺畅问了句:“这般开心,是想我了么?”问完,自个先一愣,像是没想到自个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却没顾忌那些,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宫灯,歪着头笑吟吟凝着他:“想啊,特别想!” 陛下微默,撇开脸去,面色泛红,轻咳了声:“别嚷嚷,小声点。” 第四十二章 今个恰是休沐日,不必早朝。陛下回得这样早,又未去别处,想必是要回来好生休息的,我自是将他往屋内领。 他前几日受了密令出宫走得急,甚至不曾回来一趟,仅是唤人给我带了消息,内容一点没透露。我瞧他没有与我详说的意思,便也没想多问,仅做关心的:“哥哥这趟出去,事情可还顺遂?” 陛下恩了一声,跟在我身后慢悠悠的走。像是方才尴尬了,特地与我拉开了距离,隔一阵又问:“你呢?” 我只得侧过身子走,好容灯光能照到他的脚下:“我待在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能出什么岔子。” “那为何这个点了还没睡?” 我心里咯噔一下,偷瞄了他一眼,心想季云卿既然怕死,总不至于能将我卖了。我若是光荣了,岂能容他苟活?随即指着院内的药炉,清了清嗓子:“晚上……饿了,自己起来煮点东西吃。” 他随着我的手看向院中的药炉,没说什么,随我进屋了。 我替陛下接过披肩,紫晴才赶过来,朝我微微行礼随后便上前张罗起来点灯,又令人下去烧水给陛下沐浴,一双眸子只凝在陛下身上,纵已然内敛,仍是熠熠生辉的:“殿下回得这样早,可需要准备些膳食垫垫肚子?” 我起初便站在门口整衣服,听罢也没觉有何问题,抖了抖陛下的外衣,打算挂起来。 陛下远远望着我:“想吃什么?” 我踮着脚将衣服搭好:“刚刚吃过了,我就不吃了,哥哥喝点粥垫垫胃罢。” 陛下点了下头:“那便回去将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即刻出宫。宫外的府邸已经安置妥当,该搬回自家住了。” 我一愣。 紫晴面色骤变,竟至于失措道:“殿下刚来,便是要走了?”言罢,顿知失言,仓皇跪下,“奴婢多嘴了。” 转个身的功夫,局势变得有些快,我都没看明白。哥哥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子神情却无端冷淡。 原地踌躇了半晌,还是选择明哲保身,哦哦答应着,退下了。 …… 陛下出行,身后自然随着几个挑灯的宫女,紫晴却不在其中之列。 我一路小跑地追着早起兴奋的狗子,也便没将这事搁在心上。 出了宫,上了马车,前后不过几息的时间,再回头陛下他半倚着车窗已然熟睡。 我瞧着,竟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将狗子抱在身上,省得它乱动吵醒了陛下,举起它两只爪子,与它湿漉漉的黑眸对望着,小声自语:“累成这样为什么不休息一会再走呢?”要是三生在就好了,他说不定能知道陛下在想什么的。 “谷雨。” 陛下倏尔开口,惊得我心头一跳,背脊都挺直了:“我……我吵到你了?” “过来些。”他没睁眼,依旧是半靠着车窗。 我没吱声,不知为何非要蹑手蹑脚的,放下了狗子,凑过去些。 他听得我动作,眸才启了一丝,朦朦的色泽,看似不很清醒,乜我一眼。便是伸手一把揽过了我,整个人也顺带倾斜,体重压了过来…… 我默然被他挤到了车厢角落,身体歪扭着靠在车壁,头顶上枕着他的下巴,就这般被他当做个抱枕使了。 狗子眸光澄澈,一派天真无暇且趣味十足的盯着我俩,拼命摇起了尾巴。 我僵僵从陛下臂弯缝隙瞅着它,无声红了脸。 “宫里的人不给你饭吃?”陛下的声音闷闷的,“瘦了。” 我原本想提醒陛下,这回是他要抱我的,可不是我抱他,别到时候倒打一耙,说不待见我挨他近了。后来一想,既然是我占便宜,那是谁的错不重要,多捞点便宜才重要,遂闭口不提了。 “瘦了?我才进宫几天,不能够吧?”轻微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陛下的呼吸就在耳畔,听得我心里头痒痒的,“而且我吃得挺好的呀。” “在宫里头,你平易近人不拿架子,日子久了人家便不拿你当主子。”他抬手漫不经心捏了捏我的耳垂,像是感知到我的茫然,补充道,“你若是将狗子交给人顾看着,结果大半夜回来却瞧着它自个在外头觅食,屋内一堆人睡得香甜。末了,人晓得起来招呼了,却将狗子丢在一边,瞧也不瞧。你是个怎样的感觉?” “呃……” 我没想到今个的事在他眼中竟然衍变成这样的情况来。 “如果是狗子的话,大可将门窗关好,让它出不来就好……” 陛下低低笑了声。 我也跟着笑,笑末了,小声道:“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挺情愿自个呆着的,毕竟不熟,宫里的人又无法交心。我也不需要人顾看,衣食这点的事哪能难倒我呢!再说了,宫女既然受你嘱咐,又怎会为难我。” “你不懂的。”陛下悠悠叹了口气。 我歪头,“不懂什么?”一没留神,眸光触到了他的衣襟,金纹刺绣的交领前襟掩盖着瓷白的肌肤,脖颈线条优美而修长…… “父母心。” 我心里咣叽一声,满眸、满怀的春光旖旎都失去了颜色。 …… 马车入了府,我在叫醒与不叫醒陛下间徘徊之际,狗子一个猛蹿,就撞出了车帘。未得两息,便有一手挑开了帘子,语调亲昵:“殿下怎的入了府,却不下车呢?” 我一听这婉转的音调,精神陡然一震,尚未吱声,慌张的神色便已然落入一双漂亮的杏眼中。 那方,司凝雪眸间印着陛下环抱住我的身影,分明是没多少诧异的,神情之中反倒像是“果真如此”。淡笑未减,眸光却冷了三分,退了两步松开了车帘,未言声了。 陛下听到声音分明是动了一下的,待司凝雪离去却又好似从未被吵醒过,继而睡着。 我只得拿肩头轻轻撞了他两下,小声:“刚刚那是司凝雪,她怎么会在这?她知道你身份了?” 陛下哼了声,声音略略沙哑,睡意浓重,凉凉的:“让她走。” 我啊了一声,这难道不是我想说的话?可她乃是丞相之女,连我都知道不能说这个话啊,陛下莫不是睡得有起床气了? 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向来挑大梁的人,说撂摊子就撂摊子了。 歪着身子,伸手去拨开车窗,正见司凝雪与其随行的两名侍女绕出大门,走了。 我又戳陛下两下:“她自个走了。” 陛下恩了一声,撒开我,头也不回下车回房了。 …… 府内不比宫内,乃是真正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无甚规矩牵绊。我牵着狗子将这偌大的院子前前后后都摸索了一遍,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寻了守卫询问方也知道,原来丞相府就在相隔不过百丈处。 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有缘人全来住对街。要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人家怎么能当上我嫂子呢。 我弄不清陛下会睡到几时起,中午还是自个亲自做了点符合他口味的菜肴,正心情飞扬盛菜起锅,外头却忽而有人喊我。 我在庖房里露了个头,道声在这,外头的人便是冷汗涔涔:“小姐哎,您怎么跑来这儿了!厨娘呢!” “在这呢,在替我加柴。”我倒是理解陛下说的架子问题,打算记下了往后改改。但是厨艺是我一门必不可少的师门手艺,鬼道不精不会被踢出师门,但若是做的东西不好吃了,说不准。 那小厮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到底没好说我,将封信递给我:“是丞相府司凝雪司小姐送来的,说是女子的小宴,小姐你初来京城,难免无聊不如一同结交些友人。” “这……”我有些为难,不晓得司凝雪这是玩的哪一出,玩什么我都玩不过她啊。 “小姐不必担心,司小姐大抵是处于一片好意。”那小厮眉清目秀的,说话也温温的,“昨夜殿下从外地回京,想是与司小姐顺路,便帮衬了一把,将其送到了家中。司小姐心怀感激,今个特地上门拜访,兴许是见着小姐为殿下义妹,方有意结识。” 我听了有点诧异,他怎么总给司凝雪说话:“你是咱们王府的人,还是丞相府的人呀?” 那小厮脸先是一红,随后又惨白,噗咚跪下来:“小姐赎罪!奴是王府的人,万万都不敢忘的。” 我被他突然一跪吓了一跳,抱胸往后连退了两步,“我问你答就行,跪什么?”他们这的风气我一时半会没适应,这会子才反应过来了,挥挥手,“得了,你起来吧,信给我,我晚点去一趟就是。” 司凝雪风评好这个我早就知道,才貌双全,有人仰慕也是很正常的。这一仰慕,帮着说好话也是正常的。 我瞥了眼那眉清目秀的小哥,这仰慕者长得还挺好的,嫩嫩的,真是叫人艳羡,我一个都没有呢。 “咳……”我清了清嗓子,乃是因为他站在我面前局促不安,叫我很是尴尬。咱们以后就都是一个王府里生活的人了,别把关系搞得太僵,这里不必宫里,乃是长住,“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叫王旺。” 我瞪大眼:“啊?汪汪?” “……”他不着痕迹但确确实实地瞪了我一眼,一字一顿道:“王、旺。” 这就很尴尬了,我怎么能汪汪的叫人呢。于是我假装听不懂的样子,笑问:“那我往后叫你什么好呢?” 他神色淡然了许多,一副心已死的模样,“小姐唤我阿旺就好。” “阿旺这个名字挺好的,喜庆嘛。”我略作安慰,讪笑讪笑。一转身,见着陛下站在月门边,好整以暇地凝着我,着一袭简单的湖蓝长袍,长发未束,神色安宁时,出奇的温文尔雅。 我面色微顿,像是心里头陡然照射进了一缕阳光,霎时喜上眉梢,朝他挥手:“哥哥你醒啦!” 他却与我的反应截然相反,凉凉一晒:“聊好了?” 我回头看王旺一眼,他早就跪下了,根本没敢抬头,于是我迟疑地嗯了声。 “那就过来。” 第四十三章 陛下随我一道吃饭,等菜上齐便将人都屏退下去,将一封密信递给了我:“这里便是你阿爹暂时安身之处,你若去见他,切要记着小心隐藏行迹。也机灵着些,仔细挨竹棍。” 我看了地址,将信收好,连连应是。 阿爹我倒是不担心,雷声大雨点小,只要跑得快,还是吃不着竹棍的。 前阵子每隔两日便会有密信递来阿爹的消息。稍让我上心的是,阿爹他一个病人在途径柳州的时候,听说那儿的牛肉干好吃,手边的人伺候又周到,给他收拾了两斤。他就着酒,一餐给吃了,结果夹了食,好在不算严重,一路上折折腾腾,到京的日子遂才比原计划晚了几日。 陛下吃东西的时候极少说话,我给他盛了汤,自个便也默默开吃,只是怀中揣着司凝雪的请帖,这才叫我有些心绪不宁。 瞄了眼陛下的神色:“司凝雪司小姐邀我去参加她们的女宴,我若是不去,会不会不好?” “恩。” 他这一恩,我才是彻底跑不掉了。 想到一屋子形形□□的官小姐,脑门子顶着一连串儿的背景官衔,和和气气聊天的场景就脑子疼:“一般女宴要怎么做?我同她们也不相熟,能聊什么呢!女工?文书?还是家长里短?我若是说错了话,会不会给你丢脸?” 陛下道:“你可知参加女宴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想了想:“大概就是同司凝雪一般年轻的官家小姐或是夫人吧。” 陛下再道:“那你猜我知不知道她们聊什么。” 我:“……”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陛下见我颓唐,不由好笑:“你不必如此紧张,也不必太将外头的蜚短流长搁在心上,不过是些面子,你谨慎些丢就好。丞相府的玫瑰酥是一绝,人家既然邀了你,再不济,去多吃点糕点也是好的。” 他都松口批了可丢的面子,我心理负担霎时减轻许多:“那行!”眉眼舒展,“若真有好吃的,我就去学了,回来做给哥哥吃。” 陛下淡淡一晒,端起汤盏,冷不丁道:“我对吃食向来不甚在意,说为我学又是何必?” 我干干的笑,讨好着起身上前,给他盛汤。 陛下搭着手:“季云卿昨个来找你了?” 我一面盛汤,一面应:“是来过。” 陛下略侧着身子,支着头,眸光淡淡停留在我的脸上,瞧得我浑身不自在:“说什么了?” 我哪里想到他竟会问这样的细节,又没把握在陛下面前现编一个慌出来,霎时紧张到手心冒汗:“这个……”转念想,左右陛下一心以为我喜欢季云卿,男女之间的事支吾着不便与人说,倒也可做局促,顺带带过。 我以为陛下见我如此模样,按着惯例至多嘲笑我一句出息便算完。却不想走心演罢了,一回头,他正几近出神的凝着我,神情之中既无嘲讽,也无谴责,墨瞳平静而无波,清晰倒映着我的影。 重复一遍,语气平淡,却又莫名执拗:“说什么了?” 我:“……” 这境况是怎么了呢?当真是被供出来了?我倒不以为陛下知晓了我习鬼修会如何,还是季云卿自个警告说会死人的。如今我先供出来,会坦白从宽么?可我鬼修还没习成,当真要这么算了? 我的心理防线有刹那的崩塌,乃是给陛下眸光那么一扫,微微受不住了。 “殿下。”忽而有声音低而沉稳,恍若救人于水火的天外之音,从门外传来,“客人已然安置在了书房。”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殿下?” 陛下像是倏然回神,偏开头去,抬手,不动声色捏了捏眉心:“恩,知道了,我一会就去。” 我一颗含在嘴里的心脏终于归位,长松一口气的同时使劲崩住面皮,不让放松的心情飞扬在脸上。 陛下搁下碗筷起身,看也没再看我一眼:“我先去会客了。你自个多吃些,把在宫里瘦的补回来。” 我欢欢喜喜坐回去,小声嘟囔:“瘦了才好,阿爹说胖姑娘嫁不出去。” 陛下扶着门框,听罢竟至于止步回眸,颦眉:“你才十四,成天想着嫁人做什么?”一顿,“便是从家里出来了,学院该上的还是要上的,等闲着了便写篇文章,改日我给你请个夫子,权当入门测试。” 我张了张嘴,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陛下走远了。 平时说我功课不好,就道我是二十多的老姑娘,这会子又成十四小姑娘了! 陛下分明是觉得我太闲,便找点事儿给我做,省得我整日在家里愁嫁吧。 况且好些姑娘十二、三都嫁了好吗? 况且我根本都不想嫁好吗? 我的苦闷谁能懂呢…… …… 吃过饭后,我回房收拾一番,上了淡妆,又换了亮色些的衣裳首饰,便在侍女陪同下晃去了丞相府。 女眷小宴原是设在午膳之时,而今本该结束了,同我八竿子打不着。后来据说是有人在宴中提到了我的名字,司凝雪又道我如今正在王府之内,司夫人便才差人来请,看我愿不愿过来聚聚。宴会其他女眷听罢亦说想要结识一番,遂才留下等待。 我到的时候,人皆聚在暖阁,多是十几岁的姑娘,手中皆有针线绣品。丞相夫人坐在主座上品茗,司凝雪则抚琴而坐。 总的来说,人数也比我想象的要少些。没太多八卦的气息,倒似是正统女德的学习班。 我松了口气,入门之后朝主座上微微一福身:“见过司夫人。” 一大屋子人一一寒暄,光是互通姓名身份,都花了半刻钟。司凝雪今个尤为低调,与我简单招呼之后专心抚琴,仿佛从未见过我一般。 终于落座,我拿眼风虚虚一睇相随的侍女,令她将带来的东西呈上:“谷雨此番来得仓促,未能准备什么好玩意。便带来些德云斋的糕点零嘴,诸位可莫嫌简陋。” 我头一回和人见面,客气点总是好的。这样的小宴送贵重之礼肯定不合适,一堆人坐着聊聊天,多少还需些吃食。 德云斋还是陛下告诉我的,顺带一提,说家里给我备了些。 我出发前尝了点,悔意顿生,望着这一大盒要送出去的,心都在滴血。 果不其然,我起初虽然不知道德云斋名声多响,但是味道搁在这,想着铁定拿得出手。结果话音刚落,几个年纪较小又性子活泼的,便撒了手中的针线,提裙小跑过来,赶在侍女之前掀开了食盒的盖子:“蜜饯银杏、蜜饯樱桃、翠玉豆糕……”她数着数着,自个开心起来,“还有栗子糕!” 我点头微笑,因为食盒就那么大,这些吃食咸甜味道不一,不适合放在一起,遂而仅挑了七种带出来。 打头掀开食盒的女子脸儿圆圆的,眸子亦圆圆的,瞧着天真可爱,乃是定远侯之女成雪。一扭头:“姐姐可真识货,宫廷御供蜜饯的八宝斋,正是师承这家的德老爷子。德云斋虽是酒楼,糕点蜜饯却寻不着比这更好的了。等闲买不到,是因这里的蜜饯皆是隐居修养的德老爷子亲手做的,用以给德云斋撑撑场面,寻常能好运碰上,抢买到一两种便就不错了!” 我一愣,眨巴眨巴眼,面上若无其事慷慨的笑,心里血流成河。为什么没人和我说这个! 司凝雪一曲奏毕,倏尔抬头:“谷雨姑娘今日才住入王府,又是哪来的时间去攒些这样的好东西?” 我心神剧痛,不忍再看食盒,回首看她:“哥哥心细体贴,晓得我嘴馋,便差人去购置了些备在家中。” “谷雨姐姐不愧是王府中的人,出手就是阔绰!”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冯尘之女冯灵灵,言语之间自然而然坐在了我身侧,“这一小碟糕点的钱,怕是比我一个月能拿到的零花都多呢,三殿下待你可真好!” 我咧了咧嘴。别说了,我不想听。 拜糕点所赐,年轻姑娘们对我和颜悦色,热情而又亲切。又好在琴棋书画、女工等等我皆会一点,司夫人对我亦有个好脸色。大家和和气气聊天,没扯朝政那些事,竟出乎意料的让我觉着颇有些趣味。这些官家小姐并非我想象中那般骄纵的脾性。 不知不觉入夜,主人家盛情难却,再加上我自个玩开了,收不回来,想着家里左右离得不远,答应留下吃过晚饭后,又在凉亭里挑灯给成雪做纸鸢。 做纸鸢在我们那只是门小手艺,只因我是女子,纸鸢勾画得尤为精致漂亮些,才偶尔为人称赞。到了这,就是样样都神奇。几位与我同龄的小姐始终便围绕在我周遭,一副出来见世面的模样,叫我成就感十足,自然任劳任怨。 “姐姐好生厉害!这纸鸢比外头买的还要漂亮呢!” 我给人捧地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你喜欢就送给你呀,或者要别的样式的也行。咱们下回再一起做灯笼、剪纸、编绳儿吧,都可有意思啦。” 司夫人送走了其他几位官夫人,方转至凉亭,或是听到了我这句,轻笑:“哪有你这样贪玩的姑娘。” 我忙起身,搁下手里的纸鸢:“司夫人见笑了。” 司夫人笑意和善,并不是寻常主母凌厉的模样,朝我招招手,我自是小步上前了。 司夫人眉眼含笑,亲昵拉过我的手:“我起初不晓,适才凝雪同我道,你与我家程儿在芍药山庄早便见过了,是也不是?” 我瞥眼司凝雪,有点窘迫。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说我装神棍那一茬,但我如今身份同天师搭不上边,寻常人或许会以为我是受了季云卿的授意,毕竟普通人哪里晓得占卜之术。“这个……” 再者说,司夫人不提司凝雪,单提司程是个什么意思? 司夫人拍拍我的手,也不待我真正说下去,拉着我走远了些,方低声道:“我瞧你实在合意,不知可有意中人否?” 我猛被一口气呛住,连连咳嗽起来。 第四十四章 我长这么大,就没遇到过这种事。窘迫之余,脑子飞快闪过一丝疑虑:陛下虽对外宣称我是义妹,可说到头都是没血亲关系的,承不承认都是他一句话的事。除却陛下天恩浩荡将我带在身边,我就是普普通通一介布衣。他们便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请我过来坐坐,也万不至于能到联姻的份上。 我顺了顺思路,只得静观其变。满面热意,小声道:“谷雨尚未许人家。” “那就好,那就好。”司夫人亦不多说,拍着我的手背。 好什么呢?我这身份同司程这宰辅之后门不当户不对的,她难不成是想为我做媒? 思绪间,园内挑灯进来个女子,止步站在门边,朝凉亭的方向一福身:“夫人。” “怎么了?” “三殿下到了。”一顿,“说是来接谷雨姑娘。” 我心里一跳,在忐忑忘记给他报信之前,无可遏制涌起一股说道不清的情绪。 忽而便想起去赌场的那回,齐翎齐恶鬼亲自去接他家夫人。我那时还想,他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媳妇儿玩牌归家晚了,他竟半点架势没摆,还怨气十足亲自过来提人,半点不似人嘴中那个阴狠毒辣的恶鬼。这份在意,叫我都有些艳羡那林夫人。 然而此时此刻,却并无半点羡慕的心思了。 在司夫人开口之前,急声道:“我竟忘了给哥哥报信说晚点回。既如此,我便先随哥哥先行回去了。” 那头摆弄着纸鸢的成雪掉头过来,大呼不行:“你怎的就要走了呢,我好不容易向父亲请示,在丞相府中留宿一夜多玩玩的。” 冯灵灵亦道:“对啊,预备晚些一同玩牌九呢,你走了咱们不就没人了么!” 我留在原地,进退不得。 司夫人像是看懂了我脸上的尴尬,和煦一笑,“若是如此,不妨请殿下入府来坐坐,好生商量一番,望他再同你批个假。” 其实没什么可商量的,用脚趾头想我都知道陛下既然来了,便铁定不会让我留宿在这。 在我还没想好开口婉拒之前,门口前来通报的女子再度开口:“殿下道已是入夜,不便拜访,遂才只在门外等候。” 话音一落,凉亭里几位女子连连哀叹。 我不明所以。 司夫人亦是笑着摇摇头:“既如此,凝雪,你便送送谷雨罢。” 杵在那半晌没做声的司凝雪点头应个是,恭候着司夫人离开了。 司夫人前脚出园,成雪紧跟着便撑着头,郁郁且大胆道:“还以为能远远偷瞧上一眼呢,可惜!我听人说,三殿下容貌不凡,跟那画里的神仙似的,姐姐你同他朝夕相处,觉着如何?” 我抿抿唇,察觉满园年轻姑娘的眸光皆定定胶着在我身上,熠熠生辉,就连司凝雪都没有开口催促。 她们这话定当是想问许久了。 涉世未深的女子凑在一堆,再怎么矜持,永恒不变的热衷还是逃不过美人儿一说。陛下入京之后,纵已刻意低调,风头仍是很劲啊。 我施施然一笑,带着点打趣道:“若不是我从小同殿下一齐长大,等闲人都受不住的。” 成雪圆圆的眸子一亮,随着其他人一般掩唇笑了。 “姐姐慢走。” 我亦笑,朝她们挥挥手。 司凝雪眉一低,随着引灯的侍女走在了我前面,我两步上前,跟在其身后。 丞相府内稍长的路程,很适时宜的消磨了我恨不得飞扑到陛下那去的冲动,维持矜持:纵然陛下如今可以毫无负累的靠近我,却仍不能接受我主动对他的亲昵,奇怪得紧。 司凝雪走着走着,放缓了些脚步,同我并排。她今个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脚步欢快,稍一走神,没注意脚边,略略踉跄了一下,幸得为司凝雪一把扶住,方不至于跌倒。心惊了一回,捂着心口正欲对她道声谢,司凝雪扶着我,冷不丁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谷雨姑娘可听说安和郡主一事?” “恩?是说被七殿下带回来的,安和郡主?” 七殿下年方十岁,当初被安置的家庭父母双亡,独剩了个姐姐,自小与之相依为命。后被召回京城,因舍不下家中姐姐,便将之带了过来。当今圣上听闻此,遂赐了个安和郡主,任其陪着七殿下。 “正是。”司凝雪神情温淡如水,浅盈笑意,“前日我于邻城偶遇三殿下车马,殿下仁厚,答应一路照料。原是快马加鞭,顾忌我是女子行车缓慢,故而行程拖延,夜里才至上京。若殿下是为皇令着急归京,有圣上口谕,也不必在皇宫之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及至宫门大开,方入宫去。他因何而急切,谷小姐,可晓其中缘故?” 我愕然。 我不知道啊。 司凝雪这意思,是影射陛下因我而归心似箭?那我岂不是做梦都要笑醒。不过我倒是明晓,难怪那天陛下在马车里头倦意甚浓,甚至于略发了回起床气,着实是累狠了,连着两夜都没休息。 可陛下等着入宫又是另外一回事,借我三张脸,我也不敢托这个大,只好装糊涂:“哥哥好些事都并不会同我说明,故而……” 司凝雪听罢,唇角扬了下,意味莫名。“女子立身,总归要名正言顺方好。”针锋相对之感一刹而过,再看又是一派温婉,“你我已有数面之缘,相谈甚欢,家母亦分外欢喜你。我原不该多嘴,不过京城不比旁处,消息总流动得快些。你道殿下待你若亲妹妹,外人不知你二者情分,怕是要误会的。” 像是云外敲响的一声警钟,震醒了我玩开了一整日、将提防抛诸脑后的浑噩。暗自挑了下眉,默了许久才道:“司小姐是觉着殿下一句承诺,尚且不够分量正我的名声么?” 司凝雪表情不自然一僵:“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如此,我跟着哥哥半点未受亏待,又何还去肖想一个郡主的身份?” “……” 夜了,丞相府门前垂挂着两盏风灯,温和的光,在夜色中朦胧如水。 灯下垂手站着一人,仪态从容,举止矜贵,即便是垂眸安然等人的模样,亦散不去周身疏远的冷清、仿佛谁也不在意的淡然。 未出阁的女子夜了不便见客,司凝雪并未将我送到门口,在尚有些距离的地方,远远望上我家陛下一眼,便在侍女的提点下,神色黯淡掉头离开了。 门口也无守卫,不知是否被支使离开,唯有暗处站了两个自家小厮。看到这,我觉着我可能要挨训了。 思及此,不由暗暗叹息了一声。不巧陛下听闻脚步声,转身回眸。 一见着我,眸光便是一沉,像是风云卷积,刹那冷冽。 我心里咯噔一下。四周无人,也便不做那大家闺秀的持重之态,提溜着裙子一路小跑到他面前,怯怯唤了句:“哥哥。” 月色下,陛下清冽沉寂的眸居高临下凝着我:“受欺负了?” 我一愣:“啊?” 陛下眉微微一挑,冷寂深敛的眸底却仿佛悄然无声化开了冰霜,继而抿了丝笑,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方披肩,替我裹上:“没受欺负,怎的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他这一笑,适才禁锢在周遭的风仿佛都能自然流动了。 我见陛下丝毫未提晚归的事,自然是能将话题踢多远就踢多远了。转念一想,心里当真惨淡一片,做虚弱状扶住他给我系衣带的手:“哥哥不提还好,我忍了大半日,如今当真是心疼到都不动道儿了。” 陛下乜一眼我抓他那手,没吱声。 “那德云斋的蜜饯儿啊。”我长长叹息一声,“哥哥怎的不早提醒我呢,叫我不知不觉败了回家,今个夜里都要睡不好了。” 陛下因我浮夸的演技微微一晒:“出息,为了个蜜饯就睡不着了?” 我伸出个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我就这么个拇指盖的出息,为了个蜜饯睡不着不窝囊,哥哥也不瞧瞧我是谁的女儿。” 陛下这回是真笑了:“反以为荣。” 我瞧见他笑,月光下那清隽冷淡的面容仿佛也温柔了几许,眸光安宁,点缀着星光。 心头的悸动又上来了,溺人得厉害。我忽而发觉近来陛下对我好了许多,好到有时候都会让我忘了去敬畏。 两人并步同行,往家里走。我悄悄拿肩头撞了他一下,笑吟吟望着陛下:“哥哥今个怎会来接我?” 他被我撞得微微一愣。瞥眼我,捂着被撞的地方,活似是我摸了他一般,不乐意道:“你说话便说话,正经些不行?” 这也算不正经?隔了几层衣服才挨到,都没见过比他更碰不得的人。 我心里憋着股子无名火,但萱铃说得对,没法子,还就得憋着。于是又讪笑:“没走稳,歪了,哈哈哈。” 陛下并不搭理我。 我一个人笑得有点干,决定转一转话题。“那个……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我是个挺正经的好姑娘。” “……”陛下一脸冷漠。 “我今个和大家都相处得挺好的,司夫人瞧上去也挺喜欢我。” “……”陛下目不斜视。 “她可能要来咱家说亲了。” 陛下眸光微微一动,良久,似笑非笑“呵”了一声:“司程?” 这单音的一个冷笑,实感却是极强的,我背脊骨都冷透了大半:“大抵是,可我同他门不当户不……” 陛下面色沉郁,凉凉截断我的话:“一个不学无术、毫无担当的纨绔子弟,他倒真敢想。” 第四十五章 隔了小半月,季云卿来寻我时,我正在庭下梨树前作画。只因有人看着,不敢随意停下。 季云卿也不催促,负手站在我身边瞧。等我课业结束,授业的夫子走了,才开口:“听闻你这几日行程满得很,还以为你莫不是要干什么大事,却是修身养性起来了么?” 我取了水净手,这两天被熏陶得过了,行止都有些不正常的缓慢,朝其正儿八经一福身:“师父有所不知,这两日来往府中的,皆是与我授课的夫子。不是我要干什么大事,实乃时局所迫。”我施施然笑着一低头,取帕子拭手,“再等两刻,我就该要学琴了。” 季云卿抖了抖袖子:“你好好说话。” 我叹息一声:“我也想啊,可我已经找不回正常说话那感觉了。” 司程这档子捕风捉影的事没法同人说。近日来陛下以学业繁重为由,替我挡去诸多邀约。人都见不着,事儿自然也就谈不成了。又因丞相府就在对面,明目张胆说假话不好,陛下便当真给我请了一堆夫子,皆为说得上名号的学术大家,随意往外透漏些风声,谁人还敢不信。 这般的一对一上门教学,同彼时上学院要花的银子不可同日而语。我心疼银子不能白花,学习时前所未有的专心致志。陛下见了,竟然还很欣慰。 …… 季云卿默然查探一番我鬼修的进度,又在我这取了忘川草药浴的方子,才道:“上次那事,我已经查过了,大抵是一场误会。” 我背脊挺直端庄而坐,揭开茶盖,轻轻拂去浮起的茶叶,闻茶香,观茶沉浮,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方悠悠道:“要人命的事,还要怎么误会?” 季云卿起身:“……咱们往后还是写信聊罢,兴许能快点。” 我脸上的从容有一瞬的破功,隐在桌下按住他:“再忍那么一会,教琴的夫子都到门口了,会看到我的。” 他便往外瞧了瞧,当真看到园外一道人为侍从拥护,请到别院。坐下,继而道:“人类鬼修脱不开实体束缚,许多事办起来都不甚方便,故而天镜宫中一些天师会豢养游魂,听其号令,其性质同萱铃差不离。如今圣体欠安,龙气低迷,镇不住皇城安宁,天镜宫放出一些游魂守卫皇宫,排除异己。游魂彼此之间有印记相认,而你身上阴气极重,又无天镜宫印记,冲突之下才会受到侵害。” 这话我都不信:“我不过体质偏阴,彼时又未习鬼修,怎来阴气极重一说?” 季云卿沉吟一会,接下来的话径直在我脑海中响起:“故而我是说,‘大抵’是场误会。我初来天镜宫,对其中规矩通晓不多,又未豢养过冥鬼,不清楚游魂守卫对于活人阴气的戒备到了一种怎样的境地。不过几日以来,你身上只出过这么一档子事,事后又风平浪静,若非是我去查,天镜宫内甚至不知道出了这事。那两个游魂的侍主我已经找到了,严烈,跟随七殿下的天师。我寻到他时,他表明自己并不知情,只是将游魂放出去做守卫,还以为他们一时贪玩,才迟迟未归。这也是常有的事,他们有契约印记,两个冥鬼被你封在砂砾之中,并没有魂飞魄散,故而严烈并没收到信息。” “七殿下?” 他年方十岁,年纪尚幼,并未参与党争之中,不存在与陛下为敌。之后还做了个安逸王爷,与陛下关系不好不坏。与我则更不可能了,我连他面都没见过。 七殿下没理由害我,莫非真是误会? “那他就没问你这两只冥鬼去了哪?要怎么找回来?” “险些出事,他自然不好讨要,不过试探着问了。我既未说道是你遇险,亦未道冥鬼真实境况,只说是为人封印了。”季云卿艰难将袖子从我手下抽离,整了整,去给自己倒茶,“咱们皆是初来乍到,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也不可过于敏感,此事尚未有头绪,暂且压着,提高警醒便好。” 我听罢,心中别扭:“这话当真不似是你说的。” 季云卿撇我一眼:“自然不是我,三殿下叫我这般转告你。” 我惊诧:“你同哥哥说了?!” “说了。”季云卿点点头,“不过没说出事的是你。”拿眼神一晃匍匐在我脚步睡觉狗子,老神在在道,“说是它……” 季云卿行事风格着实是一股清流,谁人能料想得到呢。我心里微妙起来:“那哥哥……信了?” “说不清。”季云卿沉吟片刻,“但他那时的状态,不大好,说不定真给我瞒过去了。” “怎么说?” “那时是他日夜兼程赶回王府,我便在门口截了他,同他道了这事。说狗子出事了,指不定是冲着咱们来的。夺舍一旦完成,便等同壳子下面换了另外一个人。” 这大抵就是司凝雪所说,陛下在宫外等了一夜,急着来找我的缘由了。 我笑得发干,不知是赞许多点,还是对陛下的心疼多点:“你倒是会挑时候。”心里同时又隐隐觉得不大妙,我和季云卿想着统一好了战线打死不承认,却没注意到细节。 譬如狗子出事这事,季云卿同他说了,那我根本没理由不告诉他啊,可我当时仅是支吾着没作声,且而陛下后来还特地问了我细节。 纵然是被打断了…… 想着想着,回忆起当时陛下的神情,心里冷风一阵阵的荡,深觉不详道:“咱们当真不能对陛下坦白么?我总觉得这样瞒着才会出大事。” 季云卿笃定道:“至少在灌魔完成之前,暂且先不要提了。” …… 这几日陆续有皇子入京,或浩浩汤汤排开大批人马闹得满城皆知,或暗度陈仓,直至封王指令下来,才为世人所晓。 大事一桩接一桩。圣上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再未上过早朝。朝政格局为党争牵扯,因尚未有人具备明显的优势,一家独大,渐渐呈瓜分之状,四分五裂。 陛下不在家的时日愈发多了起来。 风声最紧的时候,是五殿下入城之初,京城大肆闹鬼,徒生了几起命案,手段残忍。我待在家中不敢出门,王府周遭每隔一丈便有一人守卫。 舆论如此,五殿下可算是最势微的皇子之一。 自然,也不是人人都活着到了上京,我偶然听人议论。说一回,数辆马车带着圣上的令牌进入宫殿,起初都是好好的,及至下马碑,宫侍迎上请人下车,一等便是一刻钟毫无反应。打帘一瞧,里头独剩了一滩血水与碎肉,锦衣完整,却脏污不成模样。 死的皇子是谁,除了圣上自个,谁也不知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原该是如此的民心不稳的动荡局势,只因我身处王府园林之中,安逸修身,写写画画,却无多少实感。偶然听闻门外兵戎铠甲摩擦声响,人言散播的可怖消息,也像是旁人的事,睡一觉,便不在心上了。 我晓得陛下会赢,这便是令我最安心之事。 近来吟诗作词悠闲的事做得多,昨夜偶发奇想亲自替狗子洗澡,一趟下来气喘吁吁,只觉体力大不如前。隔日便起了大早,换上身舒适的衣裳,钗饰未戴,在园林中小跑。阿喜睡着未醒,只有狗子跟在我身后蹦跶。 阿喜是陛下令人一并接来京城的,令我大喜过望,饭量都增了一二。我原以为这么多年,我终于能带上她过好日子,弥补一番多给些月钱。哪想她比我还惨,日日被管事领着学习礼仪涵养以及种种人际相处。 陛下道,咱们总归是要入京的,阿喜要跟着我,就得多长两个心眼,多学些东西。 我道:“既然是我要入京,那为什么不是我多长两个心眼呢?” 陛下默了许久,道:“怕你长不出来。” 跑着跑着,思及此,心里无端熨帖,忍不住浮了丝笑意。 我惧怕藏污纳垢的皇宫,但有了陛下,仿佛又并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笑什么呢?”音调悠悠,带着几分倦懒。 陛下手执一卷书册从邻园徐徐踱来,尚未换上官服,着一袭素色衣袍,翩然出尘。玉冠未戴,如瀑长发为一根玉簪随意束起。 我一眼便瞧见那玉簪,简单的梅花装饰,正是我送的哪一支,也正是我今日戴的这一支。 我见着他,心情便没法抑制的好起来,一溜烟跑过去,满面笑意:“哥哥早~” 陛下瞧着我走近,大刺刺笑着杵在他跟前,眉梢微扬,像是有点不适应我今日的热情。没追问方才的事,复开口:“怎的起这么早?” “近来总不活动,身子都感觉有些孱弱了,便想动一动。”伸出一手在虚空中随意握握,“都是经历过岁月的人,自然更珍惜着身体些,你瞧,我这手仿佛都没什么气力了。” 手指纤细,比及刚出家门的时候又要凝白了几分,像极了白斩鸡,中看不中用。 其实有没有力气,大抵是看不出来的。我对孱弱一词一向有偏见,不喜欢尤其白细柔软的,总让我想起从前的那位同桌。 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自小到大都不喜欢在家呆着,就爱四处野,风吹日晒的,肤色自然黑了些。那才是健康的颜色,我就喜欢自个是那样的。 我身边伺候的侍女之一阿玲,乃是妆容界的一把好手,将我收拾得人模人样。又整了些露啊膏啊,给我又是敷脸又是沐浴,当真将我收拾成了正统官家小姐的精致模样。能变漂亮我当然喜欢,就是忒费时间,忒麻烦了,还死贵死贵的。 阿玲没回见我抱怨,都笑我说:“宫里的娘娘都这么弄的,只要方子实用,谁还在意那点银子呢?再者说,殿下乐意给,小姐你还舍不得花啊?” 我当时没说什么,心里却啧了一口,我哪是娘娘呢,陛下登基之后,我就是公主大人好么!保不齐能收一堆面首的那种。 晨起之际,思绪飘忽,我伸着手,不留神便想了许多。看了看正要收回来,猝不及防触上一片温软。 陛下垂眸,指尖修长滑入我的手心,肌肤相触,十指相扣。 随后,轻轻握了握,恩一声:“的确没什么力气。” 第四十六章 我被吓呆了,倒抽一口凉气愣在那里,勉力保持冷静。 陛下待我,虽然抱也抱过了,牵也牵过了。可即便是我这种只在书本理论上见识过男女之情的人也晓得,十指相扣,那意义是不一般的啊。 他撩我。 我是这样认知的。 心里头砰砰直跳,突然都有点不敢看他。 可陛下仿佛不这么认为,抬头时,眸光宁静磊落得让我自惭形秽:“使点力我瞧瞧。” 情绪当真是种莫名的东西,前一刻还心绪涌动仿佛能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一刻又仿佛跌到了泥里,踏实又惆怅。 我在这惆怅中被激出了一丝血性,同陛下道一句:“等等,换一下。” 收手不再与他十指相扣,而是犹若掰腕子一般的手心相贴的交握。 这般小手握大手,我隔近了不经意一瞧。陛下那手指骨分明,修长匀称,肤若白瓷细腻,却半分不显苍白孱弱,光看手都漂亮到了心坎儿里,优雅又矜贵。平日里也没见他跟我这样保养啊。 “怎么使力?” “你挣脱就好。” 我气沉丹田,开始发力。 跟男人比力气根本没有比头,我就是想多摸摸他的手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挣扎了两把,面上还做尽力状拧着眉。 陛下凝着我片刻,倏尔开口道:“挣不开?” 这是个创造出来的、拍马屁的好时机,我赶忙谄笑道:“哥哥乃是力拔山河的勇士,怎是我一介小女子能抵挡得住的。” “……”他默了足有半晌,淡淡道,“若挣不开,便将那日同季云卿说了些什么,仔仔细细告诉我。” 我精神一震,猛然加大了力气。 心里更奇怪,季云卿后来也见过我,但无论是那日之前还是之后,陛下对我俩说了什么都不感兴趣,偏偏只有那一次,他就是在意。 莫不是当真被他发觉了? 我因为这个猜想而徒增一丝惶恐,脑子陡然灵光了一回,猛一用力地同时,手心下滑。陛下见状,手掌用力一握,转瞬便径直叫我动弹不得。 但我其实根本没想过能挣脱,螳臂强行挡车又是何必。只是在这下之后,刻意地低低嘶了一声。而后果不其然的,感知到陛下紧握着我的手一僵。 我自得暗笑,胜券在握,等着就是抓住这个空隙挣脱。 却哪想陛下在那之前,倏尔彻底松开了我的手。 难堪一般,瞄我一眼:“捏疼了?”音调偏低,含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 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小心机。 我整个人都愕住了,随即愧疚感铺天盖地而来。将手背到身后去,磕磕巴巴:“没,还好。” 陛下也便没坑声了,微微敛眸坐在那里,不知道是懊恼还是单纯的无话可说。 忽而有种强烈的冲动,令我想要抱住他,同过往一般没脸没皮同他撒娇。 可我不敢。 背着手杵在他身前,笑得没心没肺:“看来往后我要多吃些肉了。” …… 熬过了一整日的学习,又吃过了晚饭,我以消食为名在门口晃来晃去,等着陛下。只因他今个出门的时候说会在天黑之前回来,再带我去见我阿爹。 阿爹刚来京城那会子,我自个去找过他一回,只是没能谈好话。他原本在院子里乘凉,见着我来,迎面便将门关了。 我隔着门喊他,他便凉飕飕回我:“哟,这是哪家的贵小姐,竟还开口叫我阿爹?我可承受不起,就让我病死了都没人管罢!” 陛下说,未免给阿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找他都得隐人耳目。可如今我被关在门外,等着也好,喊他也好,都没法子低调。便假装过路,在门外徘徊了大半日,脚都走出水泡来了,也没见阿爹开门,入夜了才悻悻而归。 隔日,出了五殿下那事儿,城内死了许多人,满城风雨,戒备森严。陛下整日的忙,也不准我一人出行,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我站在门口数雕花,王旺见了我,委婉并着直接劝我进屋,还吓唬我说外头不太平,有人在街上走着就撞了鬼,发疯惨叫,一点伤痕都没便横死街头。 我如今习了鬼修,懂些门道的人哪里会被他这个门外汉吓着,不以为然干笑两声,还是在门口晃。 晃着晃着,听到了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需人通报,一个花式闪避躲开王旺,直直朝门口冲去…… 可是出来得早了,陛下带领数位侍从尚未来到门前。而是在路过丞相府时,给人截住了。 离得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瞧见陛下一个手势,让侍从先行回来了。由此不经意回眸,也似瞧见了我,高居马上,微微一笑,朝我勾了勾手。 陛下这亲昵显的刻意,他何时一见我就笑过了?都是我见着他像看到吃食的趴儿狗,连蹦带跳的过去。 如今还是他伸手招我,我哪能不去。 有了陛下这一番动作,丞相府门前的司凝雪自然也看到了我。 司凝雪等人,明显有话要说,陛下也不抗拒,随和下马。大庭广众之下我矜持稳重的走着,心里头却无端着急,恨不得提着裙摆跑过去,站在他们中间,好叫司凝雪离我家哥哥远些。 好不容易走到头,我挨着陛下三尺远站着,朝司凝雪一福身,方见她身后侍女手中提着一食盒,朝我微微一笑:“谷雨你来得正好,前两日家弟奉命出城,回来时给家里折回了几支桂花。上回听闻谷雨喜欢糕点,我便自作主张做了些桂花糕,给你尝尝。” 我仔仔细细将这话想了一遍,好似除了明里暗里的撮合我与司程,以及在陛下面前似有若无的讨好我外,并无旁的计量。 满面含笑:“那便谢过司小姐了。” 司凝雪点点头,不再多言,转朝陛下:“殿下可是要出门?那这糕点差人送上府即可。” 我在摆架子一面总做得没那么顺畅,身份定位在陛下的鹰犬而非贵小姐。故而她这么一说,我第一时间想的就是不必这么麻烦别人,更不能麻烦陛下。两步路的事,于是走上前,就要说放着我来。 然而刚有个起势,手腕便给陛下扣住了:“劳烦。” 我抬头去看陛下,只见他从眼角睨我一眼,开口却平静含笑:“走吧,上马。” 就一匹马。 我有点迟疑。 难道我会拒绝与陛下共乘么? 并不会。于是我一声不吭还是爬上了马。 司凝雪那头嘱咐完了小厮,回头一看,呼吸一滞紧张道:“谷雨独自骑乘可会有危险?过这段街上人便多起来了,万一给惊着了……” 语言真是处处有学问。 我都还没好意思问哥哥会不会与我同骑,她一张嘴就顺溜刺探出了。 陛下拉过马缰,抬头望了我一眼,眸含浅淡笑意,似是宠溺:“无碍,我替她牵着便不会出事的。” 我脊梁骨一麻:“……” 司凝雪眸色一动,方是真正染上些喜气:“殿下慢走,谷小姐慢走。” 马缰一抖,马儿会意迈开步子,慢悠悠跟随陛下往前走去。 就那么一瞬,我意识到,陛下之心澄澈无暇,苍天可鉴。 不比我,怀揣着言语不清的禁忌,远远相隔。 我见着司凝雪,就好似上了战场的斗鸡,卯足了劲暗自较真,就没有比她更刺心的人。 大抵女子心思敏感,司凝雪多少看透我的行止,故而才有这些并不确定的试探。可到头来我如何想无关紧要,最重要的,还是陛下的态度。她如今看清了,自然便宽心了。 若不是陛下全无心思,又怎么会在司凝雪面前刻意对我显露亲昵,一副感情甚笃的模样。 或许是他觉着,他待我愈好,外人才会将我看得愈重。又或者司凝雪比较特殊,显给她看了,日后待她进门,她才更加不会亏待我。 可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照拂。 仿佛还没能踏上战场,便给人剥夺了争斗的机会,败得无声无息。 行至巷尾,离得远了。我独自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陛下,浑身没一个地方是舒坦的,简直折寿:“哥哥,还是你骑马,我走路吧。” 陛下道不必:“你若是不想骑马,便下来陪我走一会。” 我如释重负,等过了巷口,麻溜从马上翻下来,走在他身侧。 此时此刻突然没什么说话的兴致,陛下本就静默惯了,两人相对安静下来,唯有巷中马蹄阵阵。 我瞧着他清隽的背影,忽有一刹茅塞顿开。若司凝雪注定是陛下的正宫娘娘,我的确该早些同她打好关系才是。 “哥哥,我能问一下你前世的事么?”将手背负在身后,“在我死后,哥哥你又是如何重生的呢?” 第四十七章 “自睡梦中重生,并无任何缘由。” …… 事实远比我想象中的简单。故而得知之际有过稍许茫然:就这样?但转念又想,重生过往一事前所未有,本就无规律可寻。我理所当然的猜想陛下或许同我一般,是死后复生,却是想岔了。 他没有遭遇过由死复生,这才是好事。 …… 我今世仍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一个,阿爹为了寻我满城招贴告示,按理说我的清白早就被毁干净了。好在如今世道特殊,阿爹找我的告示里又加了陛下的名,说我两被歹人拐了。 我跟着陛下,便可借口道是陛下上京一事掩人耳目,虽有留书却并未道清楚缘由,这才叫阿爹慌了神,算不得是出逃。 会有这么一通弯绕的处理,乃是因为这几日与我授课的夫子在陈述在王府教学事实的同时,顺带还夸了我一把聪慧,叫我得了些莫名的才女名声。 名声便是给人议论出来的,知晓的人多了,自会开始查核我的背景。机缘巧合之下我的名头为阿爹知晓,他再如何还是会维护我的清白,只不过陛下说的低调是保不住了,中午的时候,阿爹同人在茶馆喝了茶,将什么都捅了出去。 得知消息的陛下知会我,晚上一同去将阿爹“请”回来。 有陛下作陪,这回我好歹是没有吃一个闭门羹。 天色渐黑,路上行人不知所终,空荡荡留下一片萧索。 陛下站在门口并没有入院,有两人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人掌灯在陛下跟前站着,另一人低头牵过马。 我有点害怕阿爹会凑我,站在门口回眸看陛下:“哥哥不同我一块去?” 陛下眸光清淡,灯下人如玉,未置一语。 我长长吸了口气,心道这毕竟是我的家事,陛下的确不好插手,提着裙摆下阶梯。 “若是要挨揍了,便跑来我这。”陛下在我背后淡淡开口,“机灵点。” 我转头朝他一笑,霎时添了几分底气:“嗳!” 屋子里头点着灯,阿爹就在里屋坐着,面前放着本泛黄的账本,面容并不显病态,却压抑着怒气。见我进门,连头都没抬一下。 我自知有错在先,嗫嚅着先唤了句阿爹,紧接着便同他道了歉。 阿爹声音冷硬,压着嗓子开的口,“你哥哥是皇子的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我思索了一会,半真不假道:“离家之前,方瞧出了些蛛丝马迹,一路到了京城才明白过来。” “再如何说,你同他乃是名义上的兄妹,无媒无聘的,你跟着他跑了,是要将爹,将家里的名声置于何地!”他砰的一掌拍在桌上,吓得我心肝胆一同颤了颤,“我虽然挂着一官半职,可这门户如何攀得上皇族,便是给他做个妾,你也不够分量!平素见你机灵,怎么就这么不晓得好歹呢!无名无份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我听阿爹越说越歪,忙低咳了一声,生怕他声音大,两嗓子吼得院外的人都听到了:“阿爹想岔了,殿下是哥哥,并不是……”我喉间一哽,自个有点说不下去。 阿爹却眸子一亮,仿佛就等着我这一句:“不是什么?” 我心思一动,按着老套路搬出季云卿:“我有心仪的人了,并不是哥哥。哥哥也如阿爹所说,万不可能瞧得上我的。” “你有心仪的人?”阿爹怒极反笑,“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做主,你这一身反骨究竟是什么时候长的?敢说这样荒唐的话!”说着就要上前两步,要来拧我的胳膊。 我赶忙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两步,靠在门边:“我自然知晓阿爹说的都是对的。”此时此刻,同他对着干就不是我性格,“可心思是管不住的,阿爹觉得荒唐也无妨,左右我也没有非嫁那人不可。” 阿爹第二次抡起的胳膊一顿,脸上阴晴不定,“你说的,都是真的?”仿佛又想明白,还是在我胳膊上拧了下狠的,“跟你爹玩心眼是吧,若你肯听话,怎么还会跑出来!” 我嗷了一声,抱着胳膊愁眉苦脸地装傻:“夫子去找过您没!我没抄旁人的课业,阴差阳错却给误会了不肯再教我,我怕您会抽死我,怕得整完睡不着觉!这才一闭眼死缠着哥哥跑了。我的胆子您不知道?这不是一步错,步步错么。” …… 连哄带骗的赔了一个时辰的不是,阿爹气性总算是压下去一些,坐在桌边那眼神剜了我一眼,想要开口却是一通咳了起来。 我赶忙上去给他拍背顺气,又端来了些水:“阿爹莫要生气了,我确是不懂事了些,往后定不会让阿爹这般难做的。” 阿爹咳得脸上泛红,喝了两口水才平复下来,“我也不求你其他了。”他摆摆手,挥开我,“再过几日,京城内守备稍微宽松些,咱们就回去。等日后选个好人家将你嫁了,我死也都瞑目了。” 我自个掂量了许久,仍是没敢当着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面,再挑事情挨一回揍,含糊应:“近来城中是不安稳,哥哥说将您也接到王府中住上一阵。我是跟着他出来的,若是要走好歹也许跟他招呼一声。” 阿爹应了个嗯,“是挺吓人的,昨个前面的巷子里死了个人,是自个往墙上碰死的。缩在墙角喊了半天,活活给疼死了。” “怎地没人……” “谁敢去啊,这大半夜的,都没胆子往外面探个头,都说是恶鬼闹事,谁沾上谁就得死。不然好生生的人,拿脑子跟石墙碰什么?”他说到这,自个先打了个颤,匆匆起身往内屋去了,没一会出来手里便拎了个包袱。见我一脸微妙的站在那,一声喝道,“不是说要去王府,愣着做什么?”一边推门,一边自个嘟囔,“谁知道天子脚下,竟还这么不太平,真是不敢叫人多待一晚上。” 我忽而在想,阿爹自个去茶馆将事情捅出去,是不是为了这一茬。他将我赶出去,拉不下面子主动找我,便逼着让我去找他。 难怪他今个再怎么生气也只是拧了我一下,棍棒都没准备好一根。 帮阿爹提了部分行李,我跟着他身后出门,将门带关之后回身。陛下的目光沉寂,正越过阿爹,落在我身上。 我朝他咧嘴一笑,示意搞定。 陛下方才抿了下唇,像是个几不可查的笑。 我这才想到,阿爹骂了我一个多时辰,陛下在外头也站了一个多时辰,真是叫人惶恐…… 阿爹步伐急,快我许多赶到了门前,望见陛下,两人皆面容冷淡。 陛下一侧身,朝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马车,比了个请的手势。 阿爹冷哼一声,迈步上车。 等他上车,我才提溜着包袱,从院门口窜出来,小声:“哥哥久等了。” 陛下从我手里接过包袱,言简意赅:“上车。” 我与阿爹乘车,陛下则独自骑马,我仿佛更加感知到他两者之间的不对付。 心里头想着,人还是踏实坐到了车厢之内。寂静的巷道之中,听到车夫低低驾了一声,马蹄哒哒响了两下,车却晃都没晃。 这般无声无息的,我起初都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直到紧着一股风迎面而来,吹得车帘翻飞,森冷的空气仿佛浸透了骨髓,携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 我一愣,心里咯噔一沉,在阿爹抱怨般喊了句:“怎么突然这么冷”的同时两步上前,挑开车帘:“哥哥……” 陛下的声音就在一旁,平静着:“我在这。”他驱马,几乎与车上的我并肩,“无碍的,进去。” 车夫尚未察觉什么,只是一脸茫然地扯着缰绳。 月光昏暗,马灯只能模糊照亮面前些的道路。我打着帘,隐约能看到稍远些的巷道口,更深的黑暗处有一道似有若无的人影。 我眯着眼睛看了好半晌,喉咙一紧,莫不是当真遇到恶鬼了? 那道人影一直缓慢朝这边而来。 马儿一阵嘶鸣,缓缓迈开了脚步。阿爹抱着胳膊搓了两下,“谷雨?你在看什么?” 两方相迎着走,很快就打了照面,那人影也随之走入了灯光之内。 季云卿一身天师紫色道袍,玉冠高束,神色缥缈,高不可攀,款款在马车前站定。像是对着挑帘往外观看,一脸愕然的我,又像是单纯对着陛下:“我巡逻的任务完成了。” “嗯。”陛下如斯应。 “……能搭个顺风车吗?” 季云卿问罢了,便朝我伸出手,让我给他拉他一把,面上还缅着一副徒儿扶着你师尊的从容。 我探出车帘,仔细看了看陛下的脸色,见他竟然没有搭话,这才伸出手,将季云卿拉起来。 临近了,才闻到,季云卿身上那一股混杂着淡淡血腥与其它的气味。 像是一种香草,却无端让人觉得心里发寒的气味。仔细再看,他的面容亦是格外惨白。 第四十八章 一路无话,只有阿爹对季云卿的身份有了二次的了解,三番两次开口搭话都被我敷衍着带过了。 阿爹气的脸色隐隐发青,干脆看着窗外不吱声了。 季云卿则是看着我,眸光清远空灵,像是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没时间了。” 当马车驶入王府,季云卿起身下马从我身侧经过之际,极轻极轻地在我耳边快速道过这么句话。 我一抬头,却是对上车帘之后,陛下无喜无悲的眸,心里头霎时乱了起来。 给阿爹安置好住所,走出前庭已是月上中天。我心里头挂着事,压根睡不着,便趁着客院中灯火未熄,晃去了季云卿那。 陛下果不其然亦在,不过季云卿的房门紧闭,里头灯影轻晃。他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听到我的脚步声,头也没回:“他在处理伤口,便随我一同等等罢。” 我摸不着头脑地在石凳上坐了,指尖攀上夜里冰凉的石桌,“这事……” “天镜宫中除却一位主天师,如今随着皇子归位的,拢共有七位大天师,各承派别。又因其他天师或豢养冥鬼,或广收门徒,唯有季云卿孤身一人,只应天赋异禀才勉强与其它六位抗衡未落下风。主天师挑选下一任的继承人,总归要从方方面面考虑。他不轻易收徒,若叫天镜宫断了主传承,便是得不偿失了。” 我从未想过陛下会主动和我提及这些,思索了好一阵才道:“若季云卿当不上下任主天师,会如何?” “历代主天师并不是从大天师中挑选出最强的,但是留到最后,他既然成为了主天师,就只能是‘最强’的。” 谁都不会在站在制高点之后,还心甘情愿受人掣肘。 而大天师跟随皇子皆有些年岁,即便到头来成为主天师之人愿意倒戈到陛下一方,陛下能不能全心信任他又是另一回事。而鬼神之事,*凡胎看不见摸不着,没了信任,又该如何操纵? 陛下的声音忽而轻了,“前世之际,他便是因此而死。天镜宫之中的势力争夺,外人谁也插手不了。” 我明明云里雾里,什么都没想透,却直觉的问出口:“哥哥何以要对我说这些?” 陛下低首,眸光淡然凝着自个手中的茶盏,良久,回眸倏尔朝我浅浅一笑:“你不必防备,我不会再阻止你修鬼道。” 我吓得蹭一下站起来。 “自打你下定决心,同他一起瞒着我,我便想开了。正如我想护着你,你也想护着季云卿,我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他就那样抬头看着我,眸光无喜无悲,看不出一丝情绪来,“若你能改了他的命格,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你也心甘情愿,不是么?”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觉他这一句无甚起伏的话语说出来,磨得心口隐隐泛疼。 不知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他。 可我能怎么辩驳呢? “嗯。” “那好。”陛下点点头,移开眸,“我信你聪慧,自当会护好他的。” …… 我与季云卿师徒关系终于能公之于众。可我整个人却像是霜打的茄子,摊在桌子上趴在,动也不想动弹,情绪莫名低落。 季云卿泡过我精心调制的药浴,身体已然恢复了大半,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在我告知他瞒着陛下的事迹败露之后,依然胃口大开,无比虚弱却孜孜不倦地进着食。 “无论瞒到什么时候,总会有知道的一天。我之前是担心殿下会阻止,如今他既然开口道了释然,你又何必在这长吁短叹?不是好事吗?” 明知季云卿不是个很好的宣泄对象,但此时此刻我找不着他人了:“我总觉着对不住哥哥。”抓了抓头发,“我之前就不该瞒他。” 站在他的立场,虽然不同我一般怀着其他的感情,但是来京城的这一阵,他待我是真的好。兴许同他自个说的那般,他将我当做个闺女养了,现在闺女有了“喜欢”的人,甚至“为了喜欢之人”甘愿放弃一定阳寿,搁我身上,我得疯。 正纠结,面前递来一白白净净的糯米糍。抬头,少年眉眼清秀精致,笑得一脸无害:“吃罢,往后我会罩着你的。” 我嘴角一抽,沉默半晌,到底是张嘴接了。 咔嚓咔嚓嚼着,果真是又甜又脆。见季云卿手里端着果盘,干脆挪了个位置给他:“师父你是怎么受伤的?”之前他一剑干脆利落斩杀“大蛇”的模样还留在我印象里,他总不能毫无缘由就伤成这样。 “每个大天师都有自己巡防的范围,我的地盘被人换了,前去巡防的时候,便遭了恶鬼暗算。” “……恶鬼竟有这般的能耐?”地盘如何被人换了,我便不去深思了。 “大抵是有百年修为的冥鬼。”季云卿从善如流在我旁边坐下,慷慨大方将果盘挪到我两人之间,一副对自己人的模样,“上了年份的老鬼原本是不能进入凡世的,不过如今世道都乱了,没有可保证的事,我也是没想到这一点,方吃了大亏。” 季云卿向来都是睁着眼将人瞧没的性子,前阵子因为吃食多看了我两眼,如今这个亲昵的劲头真是叫人胆寒啊。见他又捻了个糯米糍递给我,我却不敢再吃了,“既如此,往后便不会有危险了吧?” 季云卿听罢,看着我的眸光仿佛又慈爱了几分,“嗯,暂时是没事的。再者说,不是有你吗。” “有我?”我脸一热。乃是受到肯定之后,自尊心在一定程度上无限膨胀。 “嗯,有你砂砾中那些上好的灵药。” “……” “你打算什么时候随为师去天镜宫呢。”他选择性忽视了我满面的无言以对,“灌魔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我想同他打个商量:“我往后不能就住在王府吗?” 季云卿正要接话,敞开的屋门却给人扣了扣,阿喜端着新鲜的果盘上来,像是好奇,多瞄了季云卿几眼。之前在家里,阿喜还叉腰教训过他不让他来打扰我学业来着的,如今不晓得为何,连话都没说一句,老实巴交呈了果盘,便盈盈一福身要退下。 我没大注意,没想她走到门口,却像是刚想起来一般,啊了一声:“小姐,适才殿下出府了,说是有急事,今夜兴许回不来。” 我眨巴眨巴眼:“哥哥出门,一般也不会同我打招呼吧。” “是我进院的时候遇着了殿下。”一顿,“我也纳闷了,殿下既然从小姐的院子出去,何以须得我来带话?” 我第一个反应便是掉头去看季云卿,季云卿一脸无害,与我面面相觑。 …… 人心还真是件难以捉摸的东西。 瞒着陛下的时候,我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等季云卿开口说可以灌魔,甚至于计划好了如何掩人耳目。如今陛下倏尔松口答应,季云卿则道可以立即带我走,我心里头又好像空了一块,迷茫起来。 同季云卿两个人出门,阿爹只以为我是去上课的,让我回来之后再去找他,背着手去花园里头散步去了。 阿喜问我中午回不回来吃饭,见我答不回,哦哦两声,看着季云卿的表情愈发意味深长。 …… 天镜宫临着皇宫,却不在皇宫之内。尽管只有寥寥数人把守,又无城墙围阻,宫门之前也罕有人迹,便是有人远远路过,也要双手合十拜上一拜,安静绕开—即便这根本就不是天镜宫的套路。 故而说整座天镜宫虽然修葺得精致奢华且半点不落低俗,空荡寂静得半点不似京都之地,你可以将整座宫殿的气质看做是出尘缥缈,半点不沾凡尘烟火气息的最接近“仙境”之所,也可以同我一般:“师父,这里头这么空,是不是咱们天镜宫香火不旺啊?” 季云卿听罢,正儿八经点点头:“是不旺。咱们老家那的寺庙都有人供水果,我在这就从没看过见。” 守门的侍卫听了,一张脸黑似锅底。 大天师权利范围是很广的,毕竟是主天师一人之下的位置。不晓得是季云卿不懂“官场”之道,还是我想得太多,我自打进天镜宫就没有见到其他“闲杂人等”,直接被他领到了“涅槃地”,收拾收拾,便打算灌魔了。 这是一片近无暇的内室。 无桌无椅,空无一物,像是整块玉石从里头掏空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墙面平整,一丝划痕都无。 一切进行得太快,便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依言盘腿在“涅槃地”中心坐好,手心都捏出了汗来。不是怕,但的确是在紧张。 “师父……” 季云卿一面垂首摆弄身边一系列的瓶瓶罐罐,一面不走心应:“嗯?” “这个……灌魔疼吗?” 他抽空看了我一眼,一双澄澈的眼,仿佛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转瞬笑得无害:“不疼。” “……那,会变丑么?我看到很多小人书,人要是入魔了,都得变丑的。” 季云卿不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会变丑? 殊不知下一刻,下巴便给少年两根如玉似的指钳制住了,往上微微一抬,被迫与他对视。 他咬牙切齿,却又隐隐心伤的:“变丑?” “啊?”我转瞬也反应过来失言了,赶忙摇头,情急之下还比了个大拇指,“谁变丑师父也不会变丑的,师父乃大美人!” 他眼睛微微一亮,没一瞬又黯淡下去,“你没见过。”叹息一声,松开我,喃喃,“兴许我以前更好看的。” “……” 我没想到头一回看到季云卿生气,竟然是这样的境况。 第四十九章 灌魔的仪式持续了一天一夜,进展顺利。 正如季云卿所说,没有多少痛感,却能感觉到有什么从体内缓慢的流逝着,逐渐被掏空。与此同时,五感渐渐明晰,仿佛周遭一切的变动都被放大了般。 好罢,除了起初感知到的几点变化,其实这一天一夜我都是睡过去的,一点感觉也没。醒来后也只觉身体轻盈了许多,思维思绪不复迷茫,清明几许。 醒来时季云卿就睡在我身边,本就清秀的面容因那偏淡的唇色显出一份病弱来,旁近倒了一堆来不及收的瓶瓶罐罐,害得我都不敢随意起身。他之前也嘱咐过我,叫我不要乱动。 愣是又随他躺了到了后半夜,途中啃了两根忘川草充饥,直将耐心耗到了尽头。 一骨碌缩手缩脚地坐起来,伸手往季云卿鼻息间一探,没什么问题。但他昏迷的时间太长,让我觉得十分的不妙。这里算不得是个安全之处,又不能叫他恢复…… 撸了把袖子,径直将之以公主抱抱起来。 我下了狠力,结果他却出乎意料的轻巧,害我整个人险些颠了过去,缓了缓险些折了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按着来时他唤我走的位,反着走了一遍。没出什么岔子,顺畅出了“涅槃地”。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天镜宫诺大的广场空荡荡的,只在四周有昏暗的指路灯,遥遥望去,悠远的黑暗处弥漫着些许诡异的雾气,几道影子若有若无在雾气中飘荡。 我打了个寒颤,一溜烟跑过广场,只盼着能有人来。可转念一想,这天镜宫怕是没能能盼着季云卿好,遇着人才更可怕。 念头刚起,空荡场地边一处宫殿的走廊让出片暖黄的灯光。我刚行至阶梯前,见状忙低下头,一个旋身让到台阶旁的阴影下,同季云卿一起挤在角落里蹲着。 脚步声格外悠缓的走近,踏上台阶,灯光在我裙摆之外的地方带过,步步走远。 我屏着呼吸心跳如雷,正欲庆幸躲过一劫,忽而觉得一丝不对——那脚步声虽然悠缓,却僵硬规律得过了头。好像……不似是人的脚步声。 动作在心思之前达成了,我心中毫无念想地歪着头往外一瞧。 悠悠的两盏灯光在黑暗中凭空浮立着,像是有人执着灯柄,走得稳且缓慢。灯光之中唯走着一位黑袍的老人,背影佝偻,干瘦如枯骨。仿佛是听到什么动静,僵硬迈动的脚步一顿,似要回眸过来。 我瞧见他半张凹陷干瘪的脸,吓得跌坐在地,连连往角落里缩,连呼吸都凝滞。 整个世界都静了片刻。 我脑中嗡嗡作响,无法想象天镜宫中还有这样的存在。是其他天师?可哪里会有人生成这幅模样?豢养的冥鬼?可季云卿道被豢养的冥鬼修为颇低,地位也低,等闲只能随侍主出入…… 脚步声倏尔再度响起,僵硬如初,缓缓离开。 我憋气憋到再听不到季云卿,抹一把头上的虚汗,想伸手抱起季云卿,结果双手抖的厉害,根本使不上力,只得半托半扛将他背在肩上,往另一处殿堂挪去。 我纵然极想回王府,但是如今是后半夜,外头不太平,实在不能以身冒险。当务之急是将能罩我的季云卿唤醒,不然再遇上一回恶鬼模样的人,我真得当场哭晕过去。 季云卿领我来的时候,说过这里就是他的行宫。我背着他一脚踹开大门,心想:得,行宫,大是大了,可一个人都没有。 我扫了眼这行宫的布局,便径直将季云卿背到后院,果不其然见他院中有一方玉池,同临城老家的布置一模一样。我管不了其他,三下五除二将他的外衣褪了,推到水池里。 复在池边望了望,确认他没真的被淹死之后,拿出从忘川草提炼出来的药粉,跟不要钱似的往里头倒了一桶。 乳白色的粉末在玉池上飘了一层,我在桶底拍了几下,将剩余的残渣一点不浪费,都抖进去后,摘一根新鲜的忘川草在池里头搅了搅,使得药粉更快的溶于水。 我早前就在萱铃给我的书里头看到,一般进行灌魔,施加灌魔者会有极大的消耗至于亏空,他晕过去迟迟没有醒来,八成是虚过了头。我曾以为季云卿既然能赶着为我灌魔,定当是有万全的把握,即便是早前受了伤刚刚恢复,总不至于完事之后人就躺了。故而才在涅槃地巴巴等了他那么久,谁晓得他的行事风格还是如此一如既往的不靠谱,说躺就躺,一点提示都不给我。 忘川草的药粉进过我层层提成,效果已然显著了许多,但因其本质还是草药,药力温和依旧。故而药粉虽然加的多,却不担心大亏后大补,会带来一定的反弹。 我这边倒了一桶下去,刚等着水被漂出一层儿乳白色,拿忘川草一搅,那点色泽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散了。 我没甚犹豫,复又倒下去一桶。这回足足搅了我一个时辰,天色都快要亮了,水色才再度澄清起来。 正当我对着初起的阳光,揉了揉眼,准备倒下去第三桶的时候。水池子里伸出来只素白修长的手,稳当当止住了我倒药粉的手。 “别加了,过补则亏。”一顿,“我现在闻到这气味都想吐。” 我眨眨眼,依言将桶子放到一边:“师父,你没事了?” 他走慢动作似的从水底爬起来,趴在玉池岸边,有气无力的喘气:“有事,想吐。” 季云卿一身素白的中衣,墨发濡湿垂在面颊边,面色惨白,毫无生气。若非他是我认识许久的初恋,这姿容真有点可怖:“那我……将你拖出来?”言语时,已经稳妥将忘川草的药粉收好了。 他嗯了一声,万分配合地被我抱起,还从善如流一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嘱咐我道:“走平稳些,别颠。” 我连连点头应是,抱着季云卿一路走。走着走着,脑中忽而过了个弯,垂头怪异看他一眼。只见人毫无负累靠在我的肩头,还眯着眼,颇为怡然地指挥我前进。 昏迷之时也就罢了,他这架子说放就放,对于被公主抱之事接受程度如此之高,我也是暗自惊叹了。 末了,我到地儿后将他放下。季云卿还很是欣慰地捏了一把我的手臂:“徒儿好力气,为师甚开心啊。” 我:“……” 灌魔之后,我的力气的确陡然提升了许多,可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有你这么夸人的么? …… 我是个有江湖道义的人,总不能将人用了就丢。季云卿躺在床上,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还是因我而起的,我没法将他丢下走人,只得暂住在天镜宫,将他好生照料着。 季云卿道忘川草有股味道,格外难闻,之后都不肯再服用。我仔细将忘川草上上下下都闻过,确然是一点异味都没闻着。 可他是病人,自然以他为大。为了给他补上亏空,我变着花样给他做了数十道佳肴,中有一蒸糕颇具心机地加了一撮儿忘川草的药粉,都给他闻了出来,大喊我不孝,歪在床上就不理我了。 可见人一病,性子都要微妙矫情起来的。 又可见,忘川草的确有一股他能闻到,而我不能闻到的气味。 我好劝歹劝,赔笑道歉将他哄住,又给他吃了些东西,方伺候着人躺下了。 他这一闹,闹得我满头大汗。将东西全收拾妥帖,回过神来都已近晌午了。 人一闲下来,疲惫方后知后觉的涌上。我去偏房找了个软塌,拖来放在季云卿屋前的院子里摆着,打算眯一会。省的他个重症虚弱患者一会起床都支不起身,喊我再喊不应,又该怨我不孝了。 一面留神听着屋里的动静,一面迷迷糊糊、断断续续眯了半个时辰。中间给季云卿端了两次水,好不容易到了似睡未睡的临界点时,被一阵推门声彻底惊醒。 我睡得不知身在何处,自然更辨不清声音传来的方位,眼睛都还没睁开,嘴上便先唤了一句师父。心道他这可真够折腾人的,病了就睡嘛,总起来做什么,难不成是又要吃东西了? 可没人应答。 我睁开眼。 但见月门处,有人长身玉立,树荫掩盖,叫我瞧不太清他面上的表情。 一愣,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迷糊且不确定道:“哥哥?” 陛下淡淡嗯了一声,并不似我询问语调中的热切,不冷不热。“打算几时回家?”一顿,人也从树荫下走出,眉眼清隽依旧,却淡了三分的色泽,无声如墨沉寂着,“还是说,你往后就打算留在季云卿这里了?” 第五十章 我自软塌上爬起来,连连道:“要回的,要回的。”趿上鞋子,偷偷觑一眼陛下的面色,“只是季云卿昏倒了,我瞧这行宫里头没人照顾,才多留了一日。”干笑起来,“他好歹是因我变成这样的,我又没法子给哥哥传信……呵,呵呵呵,哥哥不会怪我罢?” 他没答我,移开眸去,“灌魔仪式可还顺利?” 我心里咯噔一声,愈发发苦。面上撑着强颜欢笑:“顺利,睡一觉便过去了,也不疼。” “你就睡在季云卿房外?” 我满头冒汗:“只是中午眯一会。” “昨夜呢?睡哪了?”若非陛下语调自始自终没有多少起伏,一副喜怒难辨的模样,还真有那么长辈几分兴师问罪的感觉。 “昨夜给季云卿泡药浴养伤,我守着他,没睡。”我半点隐瞒的心思都不敢起,麻溜的回答。 “药浴?” “呃,他穿着衣的。” 陛下一面问,一面朝季云卿房里走,我起初随在他身后,见陛下要推门了,小跑两步上前替他将门推开。谄笑:“哥哥请进。” 所有的门窗都是关上的,屋内光线颇为黯淡。绕过屏风,依稀可以瞧见季云卿躺在榻上,墨似的长发睡得凌乱。 陛下走到床边,并未开口唤人,而是伸手拉了拉他床边的一根垂绳。 我心里头惊诧,不知这是如何,却忽而觉得背后发凉。抱着手臂抖了抖鸡皮疙瘩,不经意往门口一望,险些叫唤出声。 这……这是何时从哪冒出来两个女子的?! 那两名女子着淡蓝色衣裙,姿容清丽,只是面色有些灰暗,无声无息的朝我一点头,飘了进来…… 我下意识朝陛下那退了两步,给她们腾地方。 陛下见我反应,也知道了:“有人来了?” 陛下有此一问,表明他是瞧不见那施施然飘进了两人的,其身份自然不言而喻。我点点头:“是鬼仆嘛?” 陛下嗯了声:“大天师行宫,至少配备二十六位鬼仆。” 我纳罕道:“可昨夜我并没有瞧见一位。” “大天师行宫之中阵法无数,只要他想,你自然看不到。”一顿,垂眸若有所思,淡淡凝着我。 我将这话仔细想了想,有些脸红,磕磕巴巴:“原来如此。”我竟给他摆了一道、劳心劳力使唤了一夜! “放心了?”陛下低声问。 我见那两位鬼仆比我还尽心尽力,垂首分别立于季云卿床头床尾。想到之前了解过的,鬼仆乃与天师签订契约,绝不会背叛的存在,慢半拍嗯了声。 “那就跟我回家。”陛下行止干脆,敛袖往外走。走至门口一顿,回眸乜我一眼,“你阿爹亦在找你,还以为你又跟人跑了,备了根两指宽的竹条,等我找你回去呢。” 呜呼哀哉!我的人生为何有这般多的劫数! 一把扑过去,牵住陛下的衣袖:“哥哥救我!” 他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地将衣袖从我手里头抽开,留给我一声呵的冷笑:“遇着麻烦就想起我了,早做什么去了?” “……”我连求饶都没脸。 女子夜不归宿又点滴消息都无,我八成要被打死。 哀哀凄凄回了王府,陛下将我送到之后,连门都未入便又转而离开,像是公务繁忙。 我一步一个脚印,打算自觉前去找阿爹负荆请罪,殊不知自外院花园一转身,便瞧见阿爹举着鸟笼子,优哉游哉地踱步而来。见着我,面上仍是喜气洋洋的:“闺女儿,你哥说你跟定远侯那嫡女成雪走得颇近?” 我默然挺直了欲跪的膝盖,脑中转了个弯:“嗯?” 他啧啧两下逗鸟:“你这两日不是都去定远侯府住下了吗?我听说定远侯庶子成易,虽然是庶出,可才学品貌都还不错。你虽然是个麻雀儿,有你哥一句话,嫁个庶出做正室总没问题罢?”像是自己觉着这主意好,伸手拨了拨鸟笼,“妙得很,妙得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陪着笑了两声就要离开,却又给他唤住。 “谷雨,看来还是你眼光好啊。”阿爹瞧也没瞧我一眼,满脸的笑具是对着笼中鸟,“宁笙自小性子偏冷,像是从没将我这个爹看在眼里。我拿了他家的银子,答应养着他,见他是这样的性子,便从未打算往后能从他这走人情,获得一二好处。只有你热脸贴上去,一贴就是十多年。宁笙如今待你好,我瞧出来了,我也不知道他如何突然转了性。但既然是高枝,咱攀上了就没有撒手的理儿,你说是吧?” 我笑不出来了,左右看看无人,方压低嗓音:“阿爹这是何意?” “他待你好,那都是虚的,说得好听是妹妹,说得不好听,外人要怎么想呢?外人只知男女之间,哪有那么纯粹?” 我皱眉:“阿爹!” 阿爹对我的愤慨不以为然:“他要真待你好,你便去问他要个郡主来当当,七殿下不是有了个先例么?有了这个名头,比什么都强。就算你想嫁定远侯的嫡子,那咱们也攀得上了。” 我脸上一阵阵地发热,又怕声音大了引来其他人,勉力才维持镇静:“阿爹,这话你当着我说便罢,万莫要对第二个人提及。” “你就是不晓得为自个筹划,能往高处走,如何不能多想想?我只让你在他面前提一提,你的颜面如何就这般重要了?” 我气的直哆嗦。 我起初以为阿爹只是视财如命,心地总还是好的,哪里会这样巴不得腆着脸在别人那白要好处! 可争执亦是无用的,阿爹一意孤行的固执我早有见识,真吵起来,只会让府中的人看了热闹去。 我静了三息才开口:“阿爹从哪里听说七殿下姐姐被封郡主的事?” “这事儿外头的人谁不知道?” “外头?” 阿爹清了清嗓子:“聚贤茶馆。” 京城里大事一幢接一幢,外头的生意都冷清了,谁没事在茶馆里聊天,还揪着个新封的郡主不放,当真是闲到家了! …… 我没挨着打,心情却依旧不大好,捧着陛下帮我伪造的“请假书”,心里头无限纠结。不晓得当初因为阿爹病重一时心软,同意与他再见面是对还是错。 他这样的性子,可否会成为我,乃至陛下往后发展的一个变数? …… 灌魔之后,鬼修之道可谓一日千里。 早前全然摸不着门道的印诀,今日兀自尝试了几次,竟已有了初步的轮廓。兼之瞧见季云卿药浴时,吸收药力场景的启发。我在沐浴时,同样给自己倒了小半桶忘川草药粉,辅助吸收阴冥之气—灌魔之后,凡界天地之间,仅在夜里飘忽的薄弱阴冥之气,已然远远不够我吸纳之用了。 天镜宫有供人修炼的冥石,季云卿行宫后院里的玉池就是冥石所铸。但那个是吸收一点,便少一点的,属于高档奢侈品,成本太高。我的忘川草却管够,吸收起来的速度还快。 一个周天运行完毕,桶中的药粉却没多少变化,由此可见我与季云卿的差距,尚且隔着一道天堑。 又可见,我这小半桶的忘川草,是要浪费绝大一部分了。 另有一件事,叫我挂心。 萱铃和三生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多半境况并不太好。 季云卿道京城一乱,各路的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冥界的阴兵鬼将也是有的,萱铃这身份自当要匿迹绕路走。如此这般,我们想要找到他们便是极难的了。 可季云卿只说了他们会藏起来,并没有说为何他们隔了这么久连面都没露一个。好在三生乃砂砾内部所化生灵,存着一丝联系,叫我知道他们并没有出事。 如今我既然已双脚踏进了鬼修一途,除了学业,并无旁的事缠身,自当要去找找他们。 …… 陛下夜里并没有回来吃晚饭,问了侍从,说陛下入了宫,这几日都公务繁忙,他也只是在今日看到陛下在门前晃了一面,还是送我回来的时候。 我听了没做声,背着手在花园里溜达。 其实陛下这样忙,着实没必要送我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我这么大个人,总不至于半路给丢了。 只是他一路冷着脸,我一路冒着汗,想都没往这个方面想。 满心只以为他这一会真不打算放过我了,要给我一次教训,心里头哭唧唧的,全是茫然害怕。殊不知人家气是气了,狠心话也说了,却到底舍不得我挨打,冷着脸也将我送回了家。 想起目送陛下走时,感觉全世界都要坍塌、离我而去了的心情,自己都无言笑了。 我当真是……一点都没明白他。 没明白,他待我有多好。 第五十一章 正如陛下所说,鬼道艰难若,无勤奋上进之心,必当损大于利。 故而这夜里万籁俱寂,月光空灵,乃是我洗心革面,补课加紧修炼的大好时机。 窗敞开了一丝,未能合紧,因房中没有点灯,那一缕月光才格外明亮温和。 由人变成鬼修,月与太阳与人的感官似乎颠倒了,阳光是冰的,月光是暖的。 我闭上眼,回归灵海之内。一切如初,不过多了具虚幻近乎透明的灵体,闭眼悬浮在灵海之内。身上布满了破碎般的裂痕的模样,像是为人强行拼凑起来的瓷人。 其中一道裂痕正从我脸上横切而过,咋看上去,颇为吓人。 季云卿说过,灌魔之后破碎的灵体会有三天到一个月的修复期,之后才会定型。而每一道裂痕就是消减的一年阳寿,修复期内可对裂痕进行修补,但前人之鉴,这种修补基本上收效甚微。即便如此,谁也不会放弃这段黄金期。 我数过身上的裂痕,虽然可怖,但拢共就十七道。不知道是我原本的阳寿就少,还是季云卿的功劳。 一夜苦修,裂痕瞧着与起初并无多少变化。好在修行能使神思清明,并无熬夜的惫重。 鬼修白日修炼更要打个折扣,我刚开始修行,终归还是觉着干坐一夜枯燥,早早便换了衣裳“起床”,打算去前庭花园溜达一圈。 正行至花园前,阿喜抱着狗子迎面而来,见着我,摸了摸狗子的头:“小姐,公……殿下昨夜已经回来了,而今正在书房呢。” 我双手背在身后晃悠着走,起初听闻这一句,下意识点了点头,笑道:“嗯,知道啦。” 狗子欢喜朝我汪了几声,尾巴儿一通摇。 我心情挺好,哼着曲儿,没想其他,迈步就要进花园。 “你不去?”阿喜歪着头拦我。 “去哪?”我一脸莫名其妙。 阿喜一脸更莫名其妙:“以往你不是得着空就往公……殿下面前窜?如今王府这么大,殿下平素回的时间也少,我不是怕你找不着,到处乱晃,才告诉你的么。” 我眨巴眨巴眼,登时记起来,前世我对陛下就这么个一头热、单恋的态度。 只不过那个时候心思澄明,办出的事就露骨多了。我如今心里头虚的慌,生怕旁人瞧出来,哪敢到处去堵人啊。 遂而干笑:“我先散散步,散散步……” 狗子使劲乱窜,阿喜被闹得没法,只得将它放下来。匆匆应我一声,转身跟着狗子走远了。 我原地站了一会,背着手继续往前晃。晃了两步,觉着不大熨贴,四下瞄了瞄,踱步到树下无人处,方捂着心口长出一口气。 真是作孽。 而今竟是听一听陛下的名,为人将我二者扯在一同提一提,我这心肝就颤得厉害。 大抵还是太年轻,怀春旺季的少女嘛。 …… 吃早饭的时候,陛下正与人在书房议事。 我原本的确打算厚着脸皮过去溜达一趟的,一听他连过来吃饭的时间都没,便也作罢。 饭后拎着水桶,打算与阿喜一同去浇花,走在路上却给侍候陛下的铜钱给拦下了,一派肃然:“小姐,殿下让您过去一趟。” 我与阿喜对视一眼,很显然的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同情。 这我倒是很理解的,陛下几乎从不会主动“召见”我,若找我,基本就是因为我捅了什么篓子。 我顿时也有点口干,仔细回想一番,他难不成是找我过去,为昨日的事继而做一个深刻的检讨? 呐呐应了两句哦,将木桶递给阿喜,跟着铜钱往陛下书房去了。 陛下院子前还立着个人,一副宫人的打扮,站得远远的等候着。见我走近,头自始自终都没抬起来过,眸光低垂,卑躬屈膝。 太监? 我脑中一闪而过这么个想法,在铜钱通报之后,推门而入。 陛下正在桌边写着什么,我看他忙碌,自己又是过来检讨的,不敢将存在感显示得太强,朝他打了个招呼无果之后,默默找个角落坐下了等。 这一坐下就是一刻钟,我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呵欠。 “今日可要去天镜宫?”陛下忽而开口,笔下未停,仍行云流水写着什么。 我忙正色:“按一般礼度,我接受灌魔之后应当去拜见一番师祖,师父师伯的。”略想了想,“可师父今个怕是要闭关,没人引荐,我并不知道诸位师伯师祖在何处。” “天镜宫大天师之间素来交流甚少,等季云卿恢复出关,让他带你去见主天师即可。”陛下说着,搁下笔,从书案边抽出张纸来。我立马会意起身去接。 “这是夫子给你留的课业,前两天你不在,课业却须得补上。”略顿,“时间上可吃紧?” 我眸光往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扫,纵然内心苦不堪言,但好歹对今日“书房面谈”之行有了个底,勉励笑着:“挤挤总会有的。”天镜宫的事原就不会对外张扬,牵扯到鬼道,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即便如今皇室都信奉拜神,有些人仍觉着这些不过是引导民心的幌子。教我写文章的廖夫子便就是其中之一。 我总不能同他道我要去当天师,劳烦课业减免一点。 陛下看着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也没介怀,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灌魔也有两日了,你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我展开手,左右扭了下身子:“无碍的。” “胆子大了些么?” “嗯?”陛下今个的话题转得显然都有点快啊。 陛下凝了我好一会,不知是从我脸上瞧出了什么,摇摇头,笑了:“我打算同你说件事,怕你受不住。” “何事?” “前世杀你的‘太监’,我已经将人找到了,如今就在院外,想必方才已经同你打过照面了。” “……” 陛下失笑:“吓傻了?” “哥哥是怎么找到的?”消息来得突然,我其实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乍一回想起前世杀人凶手给我的感觉,和刚才见到的,并不怎么相似。可哥哥既然笃定如斯告诉我,我自然不会怀疑是找错了人,而是诧异。 “说也简单。”陛下以眼神示意我喝口水压压惊,“宫廷守卫毕竟森严,出事之后,他没能逃出去,几番盘查之后被抓入狱。当时与他同时入狱的还有数十人,隔日,却只有他死在了牢房外、距离不远的水塘边,其他人则在牢房内被杀。”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或许是他不甘心伏罪,孤注一掷,越狱而出。但他背后的人仍是觉得唯有死人才不会开口,才有了这么一幕,恰好的叫我记住了他的脸。你道凶手手背上有疤痕,他手上也有。” 我咬着茶杯没吱声。 “现世一切境况皆有不同,再错综复杂的局势都还没能开始。李承才刚刚进宫,无背无景。而今能做的,便是静观其变方可揪出幕后的人,不然杀了李承,还会有其他人。”陛下像是见我并无想象中的失措,唇角微抿,颇为欣慰,“我将人带来给你看,便是为了给你提个醒。再隔两年,你见他最好绕着走了。” 我的关注点并不在凶手李承上。或许是我心大,但老虎和老虎幼崽还是有区别的,见他如今一副奴颜婢膝的现实模样,反倒会让我前世匆匆一眼、对他留下的深感恐惧印象大打折扣。他到底不过是个杀手,听人差使,为人卖命。正如陛下所说,他而今对我们的价值,便是可以提早埋下暗线,暗中将他的行踪监视器来,这样一来他背后有谁,自然会水落石出。 我关注的,是我尽然隐隐觉着陛下今日的所言所行,竟然有一丝邀功的意味。 他平素同我说话,从不会好心情到始终浅浅含笑,即便而今是在说一件较之严肃的事。更不会一直将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留意着我的反应,将我想知道的过程解释得这般详尽。 陛下竟还会做这样孩子气的事么? 我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委婉将称赞他的意味隐在表情与语气内。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样凶煞的人,幸好早早给揪出来了!” 陛下眼睛微眯,纵然不至于笑得明显,却很显然的被顺了毛,内心十分舒坦,指尖扶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点着。 我也是琢磨出来了,陛下对委婉的夸赞比较受用。 我闷在心里暗笑,莫名就是觉得可乐。 …… 陛下没催我走,我便厚着脸皮布了张桌子凳子,坐在一边写功课。 写着写着,恍然抬头。暖色阳光斜照在摊开来的纸上,连同陛下身遭都像是渡了一层光。即便是常看的容易,偶尔一瞥还是惊艳如初。 曾几何时,前世里,也多是这般的场景。 我坐在窗边咬笔头,望着陛下发呆。那个时候总在心里乐呵呵想:我家哥哥,可真好。 而今却是静静地想:我欢喜的人,真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五十二章 时光如流,安稳在表象之中。 往后的数月中,我前前后后不知道出门寻过萱铃和三生多少次,但始终杳无音讯,心中隐有了不好的猜想。 皇城愈发的乱了,我在随季云卿出门巡视的时候亦受过几次伤。提了没死透的冥鬼来问,得出的结果往往令人心寒:这些作乱吃人的恶鬼,竟大部分都是有主的。 从冥界越界而来的无主恶鬼愈渐强悍,天师鬼修招架不住,便纵了手下的恶鬼去吃人,尽快提升修为,好能有自保之力。 用吃人之法来护人,便是而今的现状。 季云卿将此事上报圣上,消息最终石沉大海。 天师纵鬼吃人的事,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寻常百姓仍将天镜宫视作救赎,不远千里来跪拜祈福。 …… 我曾随陛下拜见过当今圣上,一脸病重的青灰,眸光虚浮。周身龙气黯淡,眉心一点光,为一米粒大点的小虫啃噬着。 我知道圣上疾病缠绵数月,连天镜宫主天师也无能为力,总归是有原因的。万万没想到,冥界至邪的“噬魂虫”竟然会被人养在了圣上的眉心。 这虫一旦沾染上,便永远无法剥离。一旦为人强行剥离,便会引得其疯狂的挣扎,重则致使圣上魂灵崩塌,轻则精神错乱。 想要给圣上续命,便须得无穷尽的魂灵作为替代,来喂饱噬魂虫。 有关这一点,我仅仅只是猜测,亦从未对帮人提及。毕竟寻常人若是染上这虫,快则一月,慢则三月便会魂灵枯竭而亡。圣上一度病危,却拖了这般久。 只做不知,才得安稳。 …… 我如今是隶属天镜宫的编制,有了自己需要巡视的领地。幸得领地恰好临着季云卿,只需在暮光将落之际去加持一道防御的阵法也便算完。 而今正是隆冬,白日里零零散散积下来的雪在夜里凝成了冰,踏上去又滑又硬。 季云卿按着惯例来王府门前等我,撑着把伞在屋檐下站着,容貌之间仍是清秀的模样,宛如不谙世事的贵家公子,却又多了份无喜无悲的出尘。 见我出来,他呵着冷气将伞递过来些,略略沮丧道:“王婶的包子铺也关了。” 我将手拢在暖袖里头,收回方才对他“出尘寡欲”的错误猜想,放低声音道:“这年头小本生意不好做,想吃的话,改日我给你做吧。”出来刚一阵,浑身都凉透了。我钻入他的伞下,打量一眼他仍衣着单薄,皱眉:“昨个不是让你加衣裳了?” 不怪我这般婆婆妈妈的,半月前气温骤降,季云卿猝不及防染了风寒,卧病在床躺了七天,前两天才好利索。他自个不细心也就罢了,府上的鬼仆一个个压根感知不到冷热,更谈不上照看季云卿了。 故而他虽然是我师父,我却像多了个年纪不大的徒弟,衣食住行样样要给他安排妥帖。当真不晓,我从前没管过他的时候,他自个是如何活下来的。纵是一脸清纯出尘,却太不叫人省心了。 季云卿或是自己也觉得冷,往我这边靠了靠,肩膀挨着我的,带着点讨好的意味,笑而不言。 我要给他气死,偏偏对着这张笑脸又怨不起来。 我木着脸给他撞回去,将暖袖摘下来递给他:“病人须得忌口,许多东西都不能吃,你还记得吧?” 他收起笑,面色稍稍肃然,一手将我的暖袖抱着了,另一手仍撑着伞并未给我。 我也冷,没了暖袖,手上好不容易保持住的热气仿佛瞬间都散了,便不再坚持,随着他往门外走。 巷道里头有风,一迈步出门便兜头灌下来,凉彻心扉。我抱紧了披肩,听得旁近季云卿忽而唤了我一句:“谷雨。” “怎么?是还冷么?”我掉头过去看他。 “你到天镜宫来住吧。” 若是寻常的黄花大闺女,遇到寻常的公子哥给她说这么句话,定当就是一耳光上去,再啐一句登徒子了。可他是季云卿,这事儿不能想复杂。 所有的亲近都是有理由的,更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几个月中,我尽心照看他,他慢慢收心依赖我。 可提出要我去他那住,还是头一回。兴许是兼职的管家使唤得不趁手,想要带回家做全职罢。 我默了片刻,方在阿喜一脸从错愕转作要拼命的表情下,拼命为他找了个由头解释,并婉拒道:“虽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可照顾你,可我阿爹还在王府呢。” 他并不觉得困扰:“咱们可以将你阿爹也接过去。” “……” 阿喜急了:“小姐!” 于是我不婉拒了,径直道:“我过去不合适。” 季云卿微顿,便在我后悔不该将话说得太直伤人的时候眯眼笑了:“也行,那我来你这。” “……”我只当他在开玩笑。他真敢开口,我阿爹也会拿扫帚赶他的。 我与季云卿的关系算不得是“好”,更确切的说,是忽远忽近,忽冷忽热。 他就像只养不熟的猫。 譬如他若是来专程王府找陛下的,就绝不会顺带来看我一眼,就算遇到了,我主动同他打招呼,他也不会多看我两眼。有回正是成雪在我府中,我招呼路过凉亭的季云卿来喝茶,他不走心道了句不用了,就走了,十分的伤感情。 成雪还劝我道,天镜宫的天师多有难以揣摩的性子,是吾辈凡人不能亵渎的,人家既然不理咱们,咱们还是别去招惹他的好。 他是我嫡亲的师父,早晨还给他做糕点来着,这事说出去都没人信。 倘若需求关系换一换,他身上不好了,境况又会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譬如半月前的那次,他发着高烧大半夜从天镜宫跑来,谁也不管,非要见我。 我迷迷糊糊被人从床上叫起来,前脚刚迈入前庭,下一刻就给人抱住了。 季云卿一身滚烫,无力般靠在我肩上,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如何,揽紧我的腰身,喃喃抱怨了句:“我等了你好久,你总不来。” 阿爹当时就在场,差点将房子掀了。 明明是季云卿主动的,最后却是我被罚抄女诫。 我想起前车之鉴,叹口气往外走,这是造的什么孽呢。 …… 加固过阵法,又拘了两个小鬼,任务圆满成功而返。 我毕竟仍是个半新的新手,每每此时都会沉浸在做英雄的成就感中不能自拔,回家之后免不得跑去找一趟陛下,若他不忙,就给他说一说我的英雄事迹。 季云卿说要随着我住,果真只是一时兴起。将我送回家之后,转身就走了,亏我趁着没人,给他准备了一大堆劝说的话,最后还是烂在了肚子里。 去厨房端了碗补汤,来到陛下书房前的时候,正见阿爹背着手从屋里出来,一副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我心里略感不妙,阿爹一贯不与陛下亲近,无事的话绝不会来寻陛下的。 便上前,笑眯眯唤了句阿爹。 前一刻还面布愁云的阿爹,见着我,下一刻就笑没了眼,亲切异常:“回来啦?去找你哥哥?也好,你多劝劝他。” 我浑身一抖,勉强才端稳补汤没撒:“怎么?” “还不是你的亲事!”阿爹捋了一把胡子,瞧着我愈发的和蔼,“在过两日便是你15岁生辰,虚岁16,都是大姑娘了,旁人家那孩子都有了。阿爹虽然不急着将你嫁出去,但好歹得有个苗头。你说咱闺女才貌都是定顶好的,身份……”言语一低,指了指屋内,“自然也不缺。你可不知道,主动找上门来的媒婆数也不数不清,其他人我可看不上,但是定远侯家的亲事,那可是天上掉的带肉馅儿的馅饼!” 他那一指,指得我心里头微哽,却说不出什么来:“成易?” “哪里呀……”阿爹摇摇头,颇有几分自得,“我闺女能嫁庶子吗?是成牧,定远侯的嫡子,你嫁过去也是做正房的。” 我想起几个月前,他还觉得我嫁给成易“妙得很”的事,木着脸,干巴巴道:“我没见过他。” 见阿爹要变脸,又忙缓和了语气,“这事有几分影儿?还是您就是听人那么一说?” 阿爹哼了一声,“这不是让你哥去敲敲鼓,看有没有戏么。”上下打量我一眼,声调亦变得没了起伏,“上回那个季云卿的事,你自个也要掂量掂量。幸得撞见的都是自家人,不然说出去你清白都没了,还要怎么嫁人?人家是个天师,娶不得你,再喜欢能当饭吃?老老实实的,等我和你哥物色好了人,就乖乖给我嫁过去。” 我霎时明白他突然急着给我找亲事的缘由了,低下头,任他甩袖从我身侧走远了。 自己则盯着补汤发了会呆,其实或早或晚,我都是要嫁人的。 就算反抗,也没什么说头。 由于我与成雪走得较近,定远侯府亦去过几次,对府内上下人员印象颇为不错。 定远侯府离王府和皇宫都不算远,手中亦掌着实权,说不定还能帮衬陛下一二。 或许当真是个好去处? “发什么呆?汤都要凉了。” 回眸处,陛下肩上随意搭着披肩,靠在门口望着我,领口处一圈儿雪色的绒毛裹着,更衬得整个人精致犹若白玉雕琢。眸似含盈盈浅笑,清润如许,清晰印刻着我的影。 第五十三章 我回过神,缅着笑,端着汤进了屋。 见他合上门,方开口:“我适才遇见了阿爹,说是同哥哥谈了谈我的亲事?”一顿,“哥哥是何意见呢?” 我习惯于将事情说与陛下听,哪怕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也忍不住想听听他的建议,根深蒂固的依赖。 “虽是良才,却不见得是你的良配。他与蔡尚书的嫡女乃是青梅竹马,再过一年便会定下婚约,感情甚佳。”陛下并没有坐回去看公文,而是随我站在桌边,一手端起了我送来的补汤,神色如常:“你阿爹顾忌着季云卿,怕你当真同他私定终生,遂才心急了些,不必理会。” “私定终生?”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想起季云卿让我去他天镜宫住时,阿喜的表情,失笑,我当真是解释不清了。 陛下慢条斯理将汤喝尽,放置回托盘上:“笑什么?” “我是你兄长,此时此刻同你说的话题亦严肃得紧,你难道不该有眼力见儿的,自发同我下个保证……”他凝眸看我,“说你不会同他私定终生?” 我懵了一懵,确认他真不是在开玩笑,乖乖举起手发誓:“我不会同他私定终生。” “同谁?” 我只得重复一遍:“我不会同季云卿私定终生。” 陛下满意了,顺手将桌上搁置的暖袖递给我,淡淡道:“成了,收回去吧。” 我想起我的暖袖还在季云卿那,哦,还有三条披肩,都是想送陛下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 他过来的时候将门带关了,我也便不急着收拾东西出去,一如既往厚起脸皮,在添置的软塌上坐下来。 脚边就是火盆,这里可谓是整个房间最暖和的地方。 陛下并不管我,绕回桌前,望见一文书,忽而想起般:“正月过后,北方会有匪贼作乱起义,我将会领命前往,大抵要离开两三月的时间。” 我一听登时心焦起来,而今京城是这个局势,哥哥若是被远调,可会影响初成的势力根基,甚至于面临数倍的危险啊?不过转念又想,陛下乃重生之人,本就是赢过一次的人,万事自然具有把握在心,总不至于须得我来忧心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想着又平静下来,唯剩了叹息:“两三个月?这么久?” 陛下将我一番面色的变化看在眼里,没道什么,眸底的笑却几不可查的暗淡了。 “路途遥远,又天寒地冻的,自然会慢一些。” …… 小年过后,府内忙碌起来。 阿爹自打辞了官职来上京,便一心修生养性养养花草鸟虫,没事出门溜达一圈。这么大个王府,陛下兜手便交给了我,过年期间家里上上下下,大小的布置都得我来安排,我又是头一回,半学半做的,整个人忙得晕头转向。 幸得过年了,夫子放我几日的假,可容我勉强挤些时间出来给陛下纳两双厚底靴。他要去的是北方,我虽然没去过,却听说那里冷得厉害。外头买的厚底靴瞧着厚,针脚却不密实,还是自个纳的放心,模样也更精巧些,毕竟是按着陛下的脚做的。 宁国民风开放,女子岁首并不忌门,初一随陛下入宫拜年过后,又一一去往诸位夫子家,最后才到的天镜宫,都快近饭点了。 缘由无它,季云卿可能都不觉得初一是个大日子。我行程又排得太满,他都算自己人了,便将他排在了最后。 天镜宫还是原来的冷清模样,一点张灯结彩的年味都无,从宫外走到季云卿的行宫,拢共就见到了几个守卫,着一身冰冷的铁甲。 季云卿已然辟谷,所以没有三餐一说。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正厅内,桌上摆了两个洗净的果子,身边一个鬼仆都没有,独自一人喝着茶。 我心里一声叹息,就知道是这样。 于心不忍着,面上也堆起笑,欢呼着入门:“拜年啦,拜年啦~师父,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或许是我的情绪欢庆得过了头,他见着我不复一贯的漠不关心,反而热情迎了上来:“什么?” “有你最喜欢的糕点,还有……”我将手里的红灯笼高高举在面前,“我自个做的红灯笼,还有对联,来来挂上吧,看着热闹些!” 第五十四章 一言落定,就着气氛布着梯子挂灯笼和对联,我爬上爬下的挂,他抄着手看,难得的没兀自去翻食盒。 热闹的气氛也是一时的,空旷的庭院里就两个人,我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站在梯子上回望季云卿一眼。 他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装下了星辰,比见着精致糕点还要开心数倍的模样,紧紧盯着屋檐下的灯笼。 见他高兴,我自然也开心。从梯子上跳下来,乐呵呵朝他伸出一双灰扑扑的手。 季云卿眨巴眨巴眼:“?” “师父。”我刻意咬中了这两个字的音,朗声道,“徒儿给你来拜年了,您总要给点打发嘛。” 他貌似恍然,又有点茫然:“你想要什么?” 我耸了下肩:“那得看师父心意给。” 季云卿思索了一阵,道:“你跟我来。” 而后我便被带到了一间单独的别间,他推开门,随意往内点了个大箱子:“给你的。” 我寻思有点意思啊,人家打发小辈几颗糖亦或是点零花钱就行了,规矩些的送些精致的玩物,他随手点一杂货间里的箱子给我。 上下打量一眼,咦,还有点老旧的形容。 拨开了本就没锁上的锁,将箱盖往上一拉…… 登时险些闪瞎我的眼。 及时反映地合上箱盖,省的我心跳过快,把持不住给厥过去。转身再看季云卿的心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口舌发干,由衷道:“师父可真有钱。” 这一箱子的黄金啊,果真能唤起我内心小乡民的抠唆原始本能,这不,手都在抖,也不知是为了啥。 即便是在王府花钱如流水,但那都是走的账面,没和真金白银打照面,感觉不到它们独领风骚的魅力,简直让人无法抗拒。 季云卿道:“一会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我心一抽,很是心动,复暗自狠狠啐了自己一口,勉强冷静下来,干笑:“师父可别,这么一大箱子金子送过去,别人怕不以为是压岁钱,都可做聘礼了。” 季云卿:“哦?” 我竟然拒绝了一箱金子,心灰意冷:“嗯。” “可以,那就将屋子里的都搬过去。” “啊?”我大惊失色。 “我要搬到王府去住。”他下定了个决心,也不管我是否傻在了原地,自个高高兴兴下了阶梯,招了两个鬼仆:“去将侍从喊过来搬东西,还有这对门联和灯笼,摘下来一起带过去。” 我感觉要完。 一路劝阻,但季云卿哪里是会听人劝的主儿?这大过年的,我好好出来拜个年,竟然领了个人回去,这算是什么事! 心上心下在行宫内乱逛,愣是没敢先回去报信,走到正门就又折了回来。 不行,这锅我不能背,扛不住。还是让季云卿自个去跟陛下说罢。 我推说还要给别人拜年,跟站在马车边看别人搬东西的季云卿告别。他不走心应了个嗯,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低头要走,鬼仆恰好搬着东西离开了庭院,季云卿像是忽而想起,出声唤住我:“你说殿下会同意吗?” 我心想真难得,他还晓得考虑到陛下不会同意的事。 正欲开口,他又笑笑,声音轻缓而平静。 “谷雨,我死的时候,你能陪着我吗?” “什么?” “我知道,我只剩半年了。”季云卿站在暮光里,手里头唯独拎着我给他的红灯笼,金银丝流云华服被暮光染上浓重的色彩,“我有些害怕,如果你能陪着我,我会觉得好点。”他朝我浅浅一笑,满目清澈,仿佛仍是少年不谙世事的模样。 分明是在诉说着恐惧,神情之中却无半点迷惘,只在言语之中含了丝期待,“行吗?” …… 我领着季云卿回了王府,外带顶着一对红彤彤的眼睛。 王管家依言打开门,往巷口一望,排成长队的箱子一抬抬往屋里堆,直数到六十四抬还没见打止,一抖面皮:“王旺?咱家小姐可是许了人家,来下聘礼了?” 王旺抱着扫帚发愣:“您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不行,你去给宫里捎个信,同殿下说家里有点事儿,即便是回不来也请他拿个主意。” “那小姐的父亲要不要也问一声?” 王管家一瞪眼,“让你办事闷头办事就行,瞎操个什么心!不许说,去问了殿下再说!” 我立在边上将他二者言论听到耳里,略松了口气。也不敢越俎代庖安排季云卿什么,毕竟这是在王府,陛下还没点头。 便只将他的那些东西搬到了后院人少的地方,领着季云卿在暖阁里头坐了会。再晚些会有戏班子过来,不是多名的角儿,但也数得上号,而今正是他们身价贵的时候,好角儿早给人预约走了。我们本就不会看戏,只是王府里一大家子人,怎么说也得听着咿咿呀呀热闹一番。 我准备好了干果之类的东西,一一给季云卿介绍做法,时日便过得快了。 甚至于我万万没想到,陛下会在晚饭之前就赶了回来——他之前说可能会被留在宫里陪圣上的。 季云卿丝毫没有“不速之客”的自知之明,见着一桌子菜兴致很高,热络问:“殿下吃饭了吗?坐下一起吃点?” 陛下雪色麾衣上积了些尚未融化的碎雪,在灯下亮晶晶的,挥手挡去前来替他接外衣的侍女。更看也没看季云卿,眸光淡淡落在我身上,只问了一句。 “你答应了?” 我猜他得了消息回来的,即便是脑子发热,也推脱不了责任。声若蚊虫:“嗯。” 满堂皆是寂静着的,几个侍候的侍女小厮都退得远远的,不敢伸头。 陛下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旧是一副叫人看不出虚实的模样,静了片刻后,转而对王管家:“去把北边的客院收拾出来,东西也搬过去。” 王管家应了个是,招呼人下去办事了。 陛下在原地略顿了一下:“宫里还有事须得赶过去,你们吃吧。”言罢,转身朝外离去。 季云卿略略松了口气,缺根心弦的人,笑得真心实意:“好。” 阿爹不知道是听到了风声还是如何,竟然至始至终一声不吭。 我心里头却仍绷着,望着陛下背影渐远,想起今晨起来陛下就已经入了宫,大年初一,我给谁都拜了年,唯独对他说。 我倏尔站起身,扬调喊了声,“哥哥!” 庭院内窸窸窣窣飘起了飞雪,天色已然暗了,唯有廊前挂了几盏红彤彤的灯笼,映着雪,映着树。 陛下在树下止步,雪色的麾衣掩不住满身的风霜。 “新年快乐,差点忘了给你拜年。”我朝他笑得没心没肺。 陛下微微怔忡,眉目舒展转成浅淡的一个笑,声音低柔:“嗯,新年快乐。” 王府里,夜时热热闹闹唱了出好戏,我和季云卿又尝试着放了些爆竹,把阿喜吓得躲在门后头,偏生又好奇,躲在缝里头往外看。 狗子更是被吓得四处乱窜,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放过炮竹就没见着它了。 又分别给了下人赏钱,相互说了吉利话,直等到月上中天,府内的气氛才渐渐宁静下来。毕竟昨个大年夜守了岁,等人散了,都各自去睡了。 我和季云卿这才有时间出门巡视。 雪越下越大,整条街上都只有我和季云卿两个人,撑一把伞,挑一盏灯,裹得像两个团子。 他嘴里还哼着低低的曲调,仔细一听,原来是今个听的戏文。笑了:“你喜欢听戏?可我以前在家里吊嗓子,你还给我写谴责信来着的。” 季云卿听罢,就只是笑,到底没说出伤感情的话来。 “你道答应让我搬来王府,就不怕殿下不开心?” 我心里微微一顿,从眼角瞄他眼:“你猜我怕不怕?” “怕啊,怕死了。”他笑吟吟道着,“我知道的,因为我给你灌魔的时候,看到了。” 我浑身一僵,“……” “所以你收留我半年,对我好,那我万事都帮你,好不好?” “……你,帮我?”我干干地笑。 “嗯,不划算吗?” “……划算,吗?” 我仿佛被逗乐了。 第五十五章 将阵法都安置好,回府之时都到了大年初二了。 阿喜还醒着,给我打来了热水泡脚,又应言多点了盏灯,将纳了小半的鞋底子和针线都递给我,挨着我坐下。 屋外雪落无声,屋内安静着,人便有些倦怠。 等水凉了,阿喜将水撤下,半掩着门出去了。我靠坐在床上,一连打了几个呵欠,手上却没停,针针细密。 阿喜迟了一会才回来,也不知遇着什么了,心情甚好的模样,满脸的笑,将我明个要穿的衣物整理好了送来。 我瞥到她笑靥如花,心情亦被感染着转好:“怎么?遇到什么好事了?” “狗子找着了。”阿喜一开腔就乐起来,“说是钻在别人家草垛里头,就剩了个尾巴在外头,还哼哼唧唧的叫,给夜巡的侍卫刨了出来。” 由着她的话在脑中浮现出狗子那出息的模样,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险些都给针扎了手:“侍卫给送回来的吗?大年夜的真是劳烦他们了。”整了整针线,细细一想,更笑得停不下来,“谁晓得狗子这么爱欢腾,竟然还怕炮竹!刚听着那声儿,嗷一声就蹿没影了,喊都喊不住。” “是啊。”她也跟着我笑,走到床边,“嗳,您说,狗儿是不是都怕这个呢?” “怎么?” “咱家狗子不是同丞相家的楚楚长得差不离么,侍卫弄差了,将狗子送到丞相府上,谁知楚楚也给跑丢了!也是给炮竹吓的!”阿喜笑得眼角泛泪,“幸得咱们殿下在那,认出了狗子,不然啊,咱们就白给人家养这么久的彪了。” 灯花轻颤,发出低微的炸裂声。 我歪过头:“哥哥怎么会在丞相府?他不是在宫里头么?” “听人说,今个圣上原设家宴还摆了戏台,留了几位皇子公主在宫里,毕竟今年是诸位殿下归宫的第一年。”阿喜挨着床坐下来,“只不过圣上身体欠安,从除夕到初一又没怎么歇息,用晚膳的时候提前退了。圣上不适,太后关切,没了看戏的意思,也便散了。殿下兴许这才去了丞相府吧?”说到这,她兴许自个也不想明白其中的因果了,从宫里出来,回家不就好了?作甚非要去丞相府?摇摇头,“您还管这些!殿下行事自会有他的道理。只是那季云卿大过年的大张旗鼓搬来这,外头的人可都见着了,说您收了个上门的夫婿呢。” 我干笑两声:“由他们猜吧,天镜宫的大天师不能娶妻谁还能不知道?” 阿喜不乐意了:“您这破罐破摔的语气可不对,再怎么说也事关您的清白。”将灯给我移过来些,“我也是奇了怪了,您说,大年初一的日子,圣上亲自摆席,殿下愣是撂下皇上太后回来了一遭,忒不像他作风了。回来也就罢了,从头到尾就说了三句话。虽然是给您、给季云卿正了名,但一句吩咐的事,何必呢?” 我一面纳鞋,一面作漫不经心的应和:“我哪知道啊。” 阿喜见我没什么想说的,有点扫兴,可这会子她倾诉欲上来了,总有些情绪咽在嗓子里头,浑似不说出来就浑身难受。磨蹭着等了一会之后,歪在床尾问我:“新年了,小姐可有什么盼头?” 大抵是“新年”二字自带着激励、振奋人心的效果,叫我堪堪从意外陛下去了丞相府的情绪中挣扎过来,跟着她的话,认真想了想往后。 “还真没什么,现在这样挺好的,往后都这样下去就好了。” 阿喜朝我挤眉弄眼,“您就不盼个如意郎君?” 闺房里的话没那些顾忌,我咬着线头,严肃着:“盼啊,怎么不盼。”话音一转,朝她直笑,“阿喜你可没见着,京城这儿啊,俊俏的公子哥儿可多啦。就昨个,我去拜访廖夫子,正巧遇见同门师兄,那样貌真是好,惊艳得我半晌没回过神来。” 本就是打趣,话里头自然多了三分的夸张修饰。 阿喜一听,眼睛里跟骤然点起来十根蜡烛似的,亮得惊人:“若是同出廖夫子门下,品性定当不俗,就是不知道他的出生如何。”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不是同我一般单纯的垂涎美色了,调侃的心思瞬间偃旗息鼓,干干道:“不过打了个照面,能瞧出什么来。往后也见不着的人,我哪里还会打听人家的出身?” “可别这么说。”阿喜浑然不觉我根本没那层意思,还以为我深闺少女被锁住春心难得萌动,没有眼力见的一个劲怂恿,“这就叫桃花运,京城这般大,您就偏生撞见他了,还将他记下了。最妙的是,咱们正好还缺一个如意郎君呀,您说是不是?”她将边上的灯芯挑亮些,“再者说了,只要您喜欢,想见谁见不到呢。心里头有个念头,才好接着发展,万一真合适呢,这可是大年初一遇见的良人,指不定就是上天的安排呢,岂不妙哉?” 她这迷信论我一听就笑了:“怎么将我说得像个欺男霸女的霸王似的,还想见谁就见谁,我哪来那么大脸呀。” 阿喜没有眼力见,对我倒是件好事的,至少不会那般轻易的看出我对哥哥的心意。 “那可不,您如今有殿下给您撑腰啊,对您爱护得不行,同在临城那会儿都是两码事了。” 我眨眨眼,“临城那会不也挺好吗?” “你不记得啦?两年前,您大冬天的在河边玩闹,说想试试冰有多厚,结果一脚就给踏碎了,整个人歪进了河里头。虽然水才及腰,但到底是刺骨,我领着您回来,殿下见着了,脚步都没顿一下便出门去了,那眼神跟看路边的狗儿似的。我那时想啊,都是亲兄妹,哪里会疏远成这样。如今可不一样了,我敢说就算是宫里头的娘娘,日子都没您过得一半体面舒心。” 其实我知道的。 知道变化的区别有多大,也知道他如今待我有多好,我只是明知故问的想要从别人的口中再确认一遍。 好让我不再去想,他过年的日子不回家,却去不相干的丞相府,会意味着什么。 …… 大年初二,护城河边捞起来七具浮尸,身上具无伤口,神情却似撞见惊恐之物,目呲尽裂格外可怖。 原是一派祥和的日子却出了这等的事,寻常百姓嫌晦气都不往那走,季云卿听闻消息之后却找上门来,说要带着我去看看。 见鬼都习惯了,可我还是怕死人,绞着袖子不肯去。我又不是什么神探,干嘛非得去实地考察呢,破案这事同我搭不上边,也帮不上忙啊。 我虽然胆小,但更加不济的是心肠。人软磨硬泡一番,我便没了坚持的原则,松口答应跟随前往,只不过是在河岸远端等着他。 昨夜阿喜说外头人言议论纷杂的时候,我尚且不以为意,直待到了河畔,我与季云卿前后下车。 季云卿未作停留赶往锦衣卫守候的停尸点,我则原地在树下站着。原以为自己毫不起眼,不想河岸边接连经过几个眼熟的轿子,看到河边出事,轿夫们一个个脚步入飞,却在我身侧刻意停顿了片刻,里头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的官家小姐撩起窗帘,以帕子捂唇,不敢往河边看,问出的话都大同小异:“听说你要大婚了?” 我皮笑肉不笑,只做没听到:“哈哈哈哈,新年好啊~” 正应付第三个询问的人,心如死灰之际,忽闻河岸响起一声短促的惊呼。 那声音听上去并不十分引人警醒,小到不留神被人踩了脚,都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只不过当时我正好侧着身,因为对人言语上的搪塞,眸光总四下飘远乱望,冷不丁听到这一声,便下意识朝河岸看去。 只看到一丝残影,像是有什么从青白色的东西从水里浮现出来,迅速勾缠住季云卿的手,拉着他一起,噗咚坠进了冰冷的护城河中。 我的心跳有一瞬的静止。 包括当时岸边例行公务的锦衣卫门都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们是凡人,却同样看到了那东西,惊疑未定的片刻犹豫,季云卿便已经被拖入了水底。 “那是……” “噗咚,噗咚!”接连几声,是反应过来的锦衣卫冲下去救人了,季云卿的身份毕竟不一般,又是被他们请来的。 心跳在骤停之后,反弹似的急速跳动起来,响彻在我的脑海。一把甩掉手里的暖袖,提起裙子朝河边跑去,紧盯着水面季云卿消失的地方,呼吸急促,朝那些守在岸边、不会水的锦衣卫大喊:“都给我转过去!” 他们原想看着水下情况,在岸边帮忙的,闻言具是一愣,直到看到我飞快的脱下了披肩、外衣…… 中衣未脱,隔了两层不会被看到什么,只是到底影响不好。 一个猛扎子跳入水中,冰冷早于河水压顶而来,一刹又如潮水般消退下去,独剩了安逸的温暖。 这便是鬼修的优势了。 我睁着眼,朝下望去,只见水下青光朦朦,素白一片,光线出乎意料的好。五米余深的河底柔柔水草,似墨发一般轻轻招摇。 纠缠捆绑住了,少说百具浮肿的尸身。 第五十六章 乍看见水底的场景,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往水面上挣了几下,恨不能尽早逃离,转而才瞅见了季云卿,四肢被墨发般的水草紧紧束缚住,拖入了水草深处,脸色煞白盯着我来的方向,身遭浮浮沉沉都是僵直浮肿的尸体,转瞬都要淹没不见。 我心里恶狠狠骂了句娘,接下来几个月都别想睡好觉了!一咬牙,往水底沉去的同时,手中一闪抽出几张符,接连甩出。 九张符咒悬浮在我周遭,浮动间带着细微的光芒,水草触碰其上便好似碰着暖阳的冰雪,转瞬消融。 我心思急切,奋力向下游着,一一拨开纠缠的水草。虽说自打我下到水里的一瞬便已然明白,这并非什么极凶之地,季云卿只不过猝不及防被偷袭,封住了四肢的动作,遂才无比憋屈被拖拽到了湖底。他甚至没什么太大的危险——因为他在这根本不会被溺亡,除非还有其他鬼修在,否则他过一阵也会自己脱身的。可我还是会紧张,根本想不到其他,脑子里头一根筋地就想着救他。 兴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总觉得人落水了就是一件要命的大事,非得捞起来才稳妥。 这是一处养尸池,唯一奇特的是他的规模,竟达到了百人之众。甚至于不知餍足,继续残害河岸边的行人,奈何阵法达到了饱和,墨发水草失去了束缚的力度,方使得昨夜有七具浮尸漂浮与水面之上,为人察觉。 养尸池养至阴之水,无论对人类鬼修还是冥界鬼修都有极大的好处,所以我跳入水中才并不觉得寒冷反而舒适。 可将护城河当做养尸池,简直明目张胆得令人发指。 为了捞回季云卿,我无可避免的碰到、拨开了其他浮尸,牙根都紧绷到在打着颤。 找到季云卿的时候,符咒已经先于一步将他周遭的水草驱除,我伸出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明显地感知到他重新睁开眼看到我时,那一刹的怔忡与一闪而过的复杂。 半晌之后,眯着眼朝我浅浅一笑,无辜又有些抱歉。 笑得我十分受用,心里好歹是好受了些。 转过身,拖着死活不肯脱外衣,似灌了铅一般沉重不堪,且并不会游泳的季云卿,一路往上游,连吃奶的劲都要使出来了。 终于浮上水面之际,边上的锦衣卫搭手拉起了我与季云卿。 离了水之后,身体便是一重。我脚踩上河堤的草地,一个腿软跌坐下去就不愿意动弹了。用力过猛之后浑身似是被抽空一般,偏偏胃里又极恶心,想要吐都吐不出来,冷风一吹,更是夹杂了股子刺骨的寒。 我甚至分不清自个是更累些还是恶心还是冷,总之便是整个人都不好了,坐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件披肩当头罩下来,足够宽大,将我从头到脚的包裹得结结实实。 季云卿蹲在我面前,只着了相对单薄的外衣,双手拢着包裹着我的披肩,半认真笑着问:“谷雨,这是你第几次救我了?” 奇怪的是,分明是刚从他身上脱下,原本沉重如铁的披肩,竟然已然干了。贴在我冰凉湿漉的衣服上,稍能维持我飞快流失的体温。 我没好气,锤着自己开始抽筋疼痛起来的腿:“数这个是要做什么?” 他摇摇头,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给我捏小腿,幸得周围的锦衣卫晓得男女有别都将视线调开了,才叫我面皮不至于烧起来。而他手心力道妥帖,揉捏之际透过衣裳涌来一股温暖得恰好的热流,神奇地将我的衣裳慢慢烘干了:“不如往后还是你来做师父吧,像今天这样一直罩着我。”仰起头,笑意吟吟,“我会乖的。” 季云卿凑得近,近得我有点消受不起,不敢看他,也因忍受不住刺骨凉风而未将他推开,撇开眼无言道:“师父,你可能略略靠谱一些,别突然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我很虚啊。” 季云卿复笑了一声,没吭声了。待我抽筋的劲头过去,方起身,朝远远站着的锦衣卫走去,将事情吩咐妥帖。 我隐隐也听到了他的声音,直言不讳地道着:“此处为养尸池,阵眼并不在此处,暂时无法处理。如今只得令人将河岸周遭围封起来,不许行人靠近,天镜宫往后会接管调查此事。” 锦衣卫中早有几个因为想救季云卿下过水的,见识过水里头的境况,听闻此言,虽然不懂鬼修玄奥,心里却能领悟个七七八八了,迅速领命下去了。 就是不知道他们从未接触过鬼祟的凡人,听到季云卿吩咐的这些事,心里做的是怎样的念想。 我身上体温恢复,缓过劲头来,支身站起来,走到河岸边去将之前脱的外衣和披肩都捡起来,抱在怀里。至于季云卿的衣服,自然还是该还给他才是,不然给人看到了,我同他的事就更加说不清了。 低首的同时,不经意瞟了眼安稳下来的河面,并不清澈的湖水之下基色泛着沉甸甸的黑灰,那是水草带来的色泽。 按理说,我已经看过水下的光景,知道下面困着百具浮尸,所以在倏尔看到半张凹陷干瘪的脸之时,该认为是情理之中。可就是那张脸,让我心神一震的惊惧起来,莫名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而惊惧了。 …… 万万没想到,大年初二这一日,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 再次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大年初五的清晨。自然,我刚醒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昏睡了这么久,睁眼看着自个床帐,却也知道自己后来昏厥的事实,以及季云卿跑来了我的灵海,告诉我,由于我所修的鬼修乃是难得的“正道”,没有接触过至阴至邪之物,靠得最多的就是忘川草里头精纯温和的阴冥之气,受不住养尸池里头极邪的那一补,补出问题来了,得让我自己慢慢驱除渗入灵海的阴邪杂质,并教给了我相应的法子。 这一驱除,就是三天。再醒来时,我发觉自个心境仿佛都平和许多。 躺够了,醒来后便起了身,裹着外衣将窗子打开透气。 雪还在簌簌地下,在天井处堆积了厚厚一层,瞧上去蓬松柔软。阶梯之上卧着毛色雪白的狗子,缩成一团,若不是因为它的鼻息之间喘出白色的起雾,我都要将它看漏了去。 这样冷的日子,狗子怎么会睡在屋外? 我将衣服紧了紧,出门想将它抱回来。俯身之际,狗子好似感知到我来了,昂起头,尾巴拼命地摇。又见我我伸手,自然钻进了我的怀中。 好在,它身上还是暖融融的。 我将狗子拢在披肩里头,起身时余光瞥见,天井之中有一大片的脚印,掩盖在新雪之下,来往于我和对面厢房中。 原地站了一会,我揉着狗子的耳朵,朝着它自言自语,“莫不是秦夫子来了?”又低头看一眼这来去纷杂的脚印,“难不成我还有什么功课没有做完,她急着找我?” 秦夫子乃是我唯一的女老师,教我作画的,由于喜欢王府园林的摆置,偶尔便会留宿在王府之内。府内又只有我是女性,故而她惯来都是在我院中的客房内住下的。 心里头如此作想,脑子里却记不起来还缺了什么功课,带着狗子回屋,翻了翻过往的课业,坐在书案便沉思起来。 等天色渐明,屋门为人从外轻轻推开,我略回神,放下了手中几乎纳好的鞋底:“阿喜啊,你快些来帮我想想,我可是还有功课没做?” “……”未有人应答,门口之人脚步微顿,方绕过屏风朝我走来。 那脚步声显然区别于阿喜,屋内光线暗淡,却不妨碍我视物,看清那道修长的身影。 “醒了?”陛下的声音偏轻,不似我方才突兀于寂静中的喊话,安宁着某种温柔。 我唰地站起来,“啊……”有片刻反应不过来,心跳骤然极增,懵懵应了句“恩”,才想起来调整表情,热络笑起来,迎上去,“哥哥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陛下低眸,视线扫过我桌上的针线,和散落在旁的书画,应了个恩,随后道:“收拾一下。” 我听罢,脸上一热,惭愧不已,旋身就往桌边走去,要将这乱糟糟的东西都整理好。 “过几日我就要出发去北方了,你跟我一起。”陛下声音不咸不淡,在我身后响起。 我定了定,扭过头来:“去北方?”指着自己,“我?” “恩。” “哥哥带上我不会不方便吗?”那毕竟是领皇命出征,镇压起义叛乱的,我倒不是害怕。可是打仗还带上自家妹子,会不会遭人诟病呢?转念,是不是外头不仅仅面临着“*”,还会有鬼祟从中作乱,须得我这种的存在呢?“那……季云卿去吗?” 我怕自己还不能独当一面的。 第五十七章 “这是你阿爹对我提出的。”陛下陈述着,“目的就在分离你和季云卿,所以他不会同往。” 陛下说过,这一去便是两三个月,而季云卿只剩半年了。 若是从前,在陛下开口让我随他走的时候,我定当会满口答应的,无须考虑去的是哪,只要他需要我待在他身边就够了。可如今,我也学会了权衡。 权衡自己的身份。一个不带血缘关系的妹妹,该不该和他走得这样近,盲目地跟随,认不清自个的定位。 权衡需求。他要带着我,是因为阿爹的嘱托,但对季云卿来说,我是他唯一愿意依靠的人,他还仅剩了半年的寿命。 阿喜同我说过,喜欢也不是一辈子的事,像是被花迷了眼,一瞬间愿意为他生为他死。等隔阵子没见了,淡了,或许就头脑冷静下来。 陛下有司凝雪,我的感情永远只能待在没有阳光的阴暗之中。压抑着,叫我体会了一回前所未有的苦涩。 知晓陛下留在丞相府过年,彻夜胡思乱想着,却没有立场能够对他询问一句。愈难受,愈悲观,忍不住地想自己该不该这样一头热的下去,撞得头破血流,又有什么意义呢? 陛下要的是个乖巧的妹妹,他的皇后是司凝雪,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我胸口有些闷,迟疑了一会才开口:“我,我想留下,就在京城,等哥哥回来不行吗?”头回拒绝陛下,我内心也有些忐忑,小心翼翼瞥着他,“因为季云卿的性子不比哥哥周全,又目中无人,四处得罪人……” “我并不是来同你商量的。”陛下淡淡开口,截断我的话,语气冷静得有点冷漠。仿佛回到数年前,他将我视作路边狗儿的居高临下。 “可是哥哥……”我慢半拍地想起来微笑,“不是说过,会理解我。” 陛下眉眼一低:“……” “不是吗?你还说过,我这么聪明,一定能护好他的。” “你曾经也说,即便是还喜欢着他,也会毫不迟疑地跟着我走的。”陛下垂眸看着我,“还承诺过,不会和他私定终身,你做到了吗?” “……” “谷雨。”他走近两步,出乎意料地伸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低低道,“你说你为什么养不熟呢?我待你不好吗?为什么却觉着你越来越偏心季云卿呢?” …… 阿喜替我将东西都收拾好了,隔日来问我,要不要带些在路上打发时间的话本或零嘴。 我歪在软榻上,压下手里的书,应了句:“都带着吧。” 我不是个执拗的性子,北方之地,虽然不是自己想去的,但陛下强势地下达了命令,我心里头别扭了一会似乎也没多抵触,只不过对季云卿格外歉然。 阿喜说,我病的这段日子,陛下就住在我对面的厢房。季云卿说过了,他身上的气息对于我镇压邪祟会有好处,他便天天在我跟前守着,几乎都不怎么出门了。 所以他说得挺对,站在他的立场上,我似乎就是个养不熟的。 养尸池的事情尚未处理,季云卿这两日都不见踪影,也不知是在忙活什么。 养尸池的主人明目张胆地将阵法设在了护城河,兴许背后有过硬的势力,季云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我就担心他栽跟头。 无关乎感情,只不过对弱势者的担忧与照料,陛下在我心中则向来无坚不摧,无须我多费脑筋的。 我看了会书,脑中想着去北方的事,便没了兴致。扭过身,将矮桌上搁着的、做好的厚底靴拿过来些,托在手上左右打量。 自打那日陛下强令我去北方之后,咱俩基本处于冷战的状态。我早说过我并不是生气,只是想要和陛下再谈谈,却又怕他更不开心,故而才无话可说,安分下来。可回过神来一想,自己似乎已经几天没和陛下好好说话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微妙的疏远起来。 我本就是两者之中主动的一方,一旦有事挂心,忘了主动凑近,便就冷清了。 抱着厚底靴,我低低地叹息一声,看来还是得道个歉才是。 中午吃饭的时候没见陛下,我以为他有事在忙,毕竟这也是常事。 饭后寻来管家问了,才晓得陛下是身子有些不舒服,中午只喝了些粥,便躺下了。 陛下生病甚为少见,他本身身体底子好,吃穿又讲究,我前世几乎都没怎么见他病过。即便是染了些风寒,头两天有些咳嗽,隔两天就好了,万万不至于躺下的。 而且陛下病下了,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我心急火燎,又有些胡思乱想地赶到了陛下的院子,只见他寝房外候着一名小厮,门窗紧闭,一瞧便是正休息。 但都到了这,我又不甘心就这么撤回去,挪到小厮面前,正欲开口问问情况,那小厮便朝我一笑,替我推开了门。 “……?” 小厮压低声音:“殿下精神不大好,喝了药却不愿意休息,正在处理公务,小姐得空便帮着劝劝罢。” 我心领神会,点点头,迈步进去了。 门窗都合着,光线自然有些暗淡。内屋点了灯,稍要亮堂些,却没有准备火盆,和外室差不多寒冷。 我恍惚这才想起,陛下其实是不喜欢室内燃火盆的。一来他身子好并不畏寒,二来是觉得烧了火盆屋子里闷人得慌。可我去他书房之际,他却总叫人准备好了火盆。 若不是趁着探病来一趟他的寝房,时隔多年,我都将要将他的这一条喜好给忘了,也不晓他默默迁就了我这般久。 绕过屏风,我脸上便已带了笑,望着坐在床头的陛下:“哥哥没睡下吗?” 陛下玉冠未束,墨发垂肩,内里只着单薄中衣,肩上披着雪绒麾衣却并未拢紧,交领的衣襟微微敞开,甚至隐约可见锁骨。浑不似感知到冷,低首看着手中的文书。 他听我出声,并未移眸看我一眼,应了个恩。 我被这个不走心的单音冷得心肝一缩,险些都缅不住笑,放下手边拎着的靴子,凑到床前:“哥哥不冷吗?衣服都没裹紧。”言语时,僵着头皮尽量动作自然的伸手,小心着没有直接触碰到他的肌肤,替他将麾衣的系带系紧了,“听人说哥哥身体有许不适,现下好些了吗?” 我要替他系衣带,免不得挡住了他看文书的视线,低垂的眸光这才缓缓移到了我的脸上。 “小风寒,隔两日就好了。” 我又将棉被往他身上提了提,“我晓得哥哥身体好,不过也要多注意的。”这天聊得很干,我生怕一静下来就尴尬,忙接着道,“我前阵子给哥哥做的靴子做好了,想着让哥哥得空了试穿一下,若有哪里不合脚的,我也好改改。” 陛下听罢微微一愣,就连眸中的疏淡有过一瞬的静滞。末了,唇角抿了抿:“说谎。”他声音略低,看都不肯看立在地毯上的靴子一眼,“你哪里知道我靴子的尺码。” 我眨巴眨巴眼:“哥哥忘啦,刚来王府一阵,咱们都量过尺码,添置了不少行头衣物,我当时便记下了的。” 陛下默了默,眉眼早于面容染上了笑,深深隐在眸子里。语气仍是不变的平静,淡淡道,“不早说。”说着咳嗽了声,我忙起身想给他捶背,却被他抬手止了,一指地上搁置,前一秒还被冷落的靴子,“拿过来我瞧瞧。” 我噢了一声,将靴子递给他,自卖自夸道:“这模样不比外头的靴子差吧?针脚也可密了,保管穿不坏又暖和!” 陛下眸光漫不经心却细致地打量着面前的厚靴,看得我都有些紧张,“就做了一双?” 啊?“恩。” 他这才笑了,眸底具是细碎的星光,一眼瞥来,胜似潋滟春光。“手给我。” 我被他这一笑迷了眼,愣愣便将手递了过去。 “我听闻做这样的靴子费手。”他握住我的手,仔细端详,“会疼吗?” 我恍然有些明白,阿喜说的,一刹那头脑发热,能为他生为他死的境地,哪里还想得起那点疼,摇摇头:“不会的。” “哥哥要试试吗?” 他摇头,“地上脏。” 我:“……鞋子总要踩脏的。” 他便不再说话了,微微偏着头,看着歪在床边的靴子,兀自笑着。 同样是相对静默地环境,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尴尬,只觉气氛融洽着。 算是,和好成功了吗? “谷雨。” “恩?” “我想睡了。” “哦哦,那我先回了。” 我意欲起身,却发觉自个的手还被他牵着。“回去做什么?今个又没有课业,便在这陪我一会吧。” “……”不大好吧,男女毕竟有别啊。 “不成么?”他眯起眼,“你病的那会,我成天都守着你,我说什么了么?” “……我陪。” 第五十八章 长时间注视陛下的睡颜显然不是我能把持住的事,为了避免继而头脑发热,待陛下躺下之后,我便歪坐在铺上绒毯的脚踏上,一手搭在床沿,枕着侧脸发呆,一手给他虚虚握着。 早一刻还担忧着他的病况,下一刻便默默咽了口口水,思绪飘忽地想,陛下也睡着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是不干点什么,简直对不起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心念一起,脑子里头就纷纷扰扰地浮现些什么画面来了,想得人脸颊发烫,身子发僵。书里都说了,窃玉偷香,人生不会有比这更刺激的事,我都还从来没有体会过呢?! 可我光会想,越想越紧张,身子僵住,动弹都不敢动弹一下,喘个大气都感觉会被看出意图不轨来。 优柔寡断地等了一刻钟,感知到陛下呼吸平稳且绵长,方敢顶住压力,顺从色心,抬起头顺着被褥,看了陛下一眼。 陛下果真是睡着了。长睫低垂,掩盖了那双清冷的眸,眉目宁静无害,清隽如玉。微微散乱的墨发搭在枕边,平添了几分温柔。 该说奇怪么。 被压抑的感情总伴随着患得患失,一点风吹草动也被放大成惊涛骇浪,一点回馈也会受宠若惊,时而满心失落想着放弃,时而雄心满志意欲征服。 却从未有过一刻像此时此刻般内心安稳,静静凝望着他的睡颜,感受着他毫不设防熟睡时予以的信任与亲昵,内心似无欲无求,又似疯狂偏执。 只要能留在这,陪着他,便已足够。 瞧着瞧着,脑中忽而想起鬼修有极为偏门的一术,名为离魂。 可使得生者魂魄离体,任意行动,却十分危险。因为施术时,术者魂魄暴露其外易受伤害,且并不能那么迅速的对外界的威胁做出反应,回归躯体,无魂之躯亦容易被游魂趁机夺舍。 但那又如何呢。 我心念一动,感知到身体顿轻,好似都能被风轻轻吹走,脚下不定地悬浮起来,感觉甚是奇特。 举步时,身子不那么受控地歪倒而下,正好落在陛下的身侧,哈,距离也是近得正和我意。 没了躯体所束,我的目光更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面容之上。末了,将自己看热了脸,磨磨蹭蹭,略带害羞地滚进了他的怀中蜷缩着。 原想丧心病狂顺带将之搂搂抱抱,摸摸亲亲的,但这事儿单方面的促成感太过强烈,陛下又如此秀色可餐且“无力反抗”,会叫我有涉及到道德层面的愧疚感,且魂体又无实感,两边都讨不找好实在吃亏,迟疑了许久,方才作罢。 但再怎么说,我与陛下也算同床共枕过一会了吧! …… 同陛下和好之后,两人规律性地“感情格外好”了一阵,再加上季云卿对我要去北方的事表示了绝对地赞同——因为要防范有人在这个方面对陛下下黑手,很恰到好处地抵消掉了我的愧疚心。精神爽来气色佳,看着一般的虫鸟树木都顺眼了几分。 若不是阿喜给我递了个小道消息,我还沉浸在和谐的家庭气氛中混沌度日,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 陛下那样的人,能看上一个人,总归是有理由的。司凝雪是美,这京城上下却也不乏比她更美的。 除了才貌,她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她为陛下做了一件事。 这还是我前世接受陛下昭书后,同人打听京城情况时,听到的一个风月段子。当时没多搁在心上,是因为那段子里头说司凝雪和陛下乃是私定终生的,同我心中陛下与司凝雪两人圣洁如月的形象大相径庭,没信全,故抛诸脑后,谁想同今日状况一对比,竟然分豪不差。 而今圣上久卧病榻,朝中不稳,民心离散,皇族威严低迷。北方起义,便因此而起。 也不知是谁谗言,使得久不理朝政的圣上忽然下命,令宁笙三殿下带兵亲征,以立大国之威。 乍听,三殿下代御驾亲征,地位不言而喻,乃是皇帝给足了宠爱。可细想,如今圣上状况不佳,朝中格局错乱,各方势力角逐激烈但根基都不算稳,龙椅之上随时都可能换人来坐,且由不得皇帝做主了。 这个时候离京,仗打得好了,那是理所应当,打得不好,风头不对,朝臣倒戈也不是不可能的。一个不慎就要与皇位失之交臂,何来的宠爱一说! 御令一下,所有人都在看陛下的热闹,以为他大势去矣。殊不知才出午门,却有佳人等候。 司凝雪当着百官之面,单方面地同陛下倾诉了爱慕之意,无媒无聘,无父母之言,越过一切,直接表达了委身下嫁的意愿,震惊四方。 由此也可见,大多的故事,都是分人来看的。一般的姑娘要是敢这么做,那便是丧风败俗,早被家里人打死了。可司凝雪不一样,没人能说她的不好,因为陛下前世实实在在的答应了。 这就是一段不落俗套的风月起始。 我不知道司凝雪是否是与自个父亲意见相悖,导致她竟然铤而走险地来了这么一出,孤注一掷地将自个的后半辈子都压在了陛下的一句答话之中。 丞相顾忌家里的面子,只要陛下点头,他们自然会将司凝雪嫁出。到时候进了一家门,丞相便等同于被系在了陛下的船上。 而陛下将离京之时,正值朝中势力不稳妥的极致,娶了司凝雪,便等同将半个江山稳妥地收入了怀中,再无后顾之忧。 …… 阿喜听说了这事,是因为外头都传开了,毕竟是在宫门前“求婚”,场面不可能不大。她并无半点鄙夷之色,反倒是艳羡的给我转述了这件事后,又贼兮兮凑到了我的耳边,低声道:“等殿下娶了司凝雪,有了丞相这么个岳父,咱们就真的鸡犬升天啦。” 我咧了咧嘴,没说出话来。 利益关系如此显而易见,若是我换了陛下的立场,也会答应的。 司凝雪这个“求婚”的时间掐得可忒准了些。 阿喜欢天喜地了一阵,想起来热茶还没备好,陛下一会就回来了,匆匆下去准备去了。 我歪在塌上,半天半天才叹息一口气,接着将书页翻了翻。 阿喜这一去,便是半个时辰都没个声响,我起初看着书并没有注意到时间,等回过神来,忽而想她若是真去烧水去了,那我们家庖屋可就该给烧没了啊。掀开盖在脚上的薄毯正欲起身,外屋便匆匆进来个人。 阿喜端着托盘,脚步略急往书桌边走了两步,果真是端了一壶热茶来,一面道:“殿下回来了。”将托盘搁在书桌上,“现下招您过去呢,这热茶就隔这吧,等您回来再喝。” 声音未落,人便走到了我的跟前,似是要给我整理着装。 我笑:“怎么着,哥哥回来有热茶喝,我就只有凉茶啦?” 她往我身上套着外套,嗔道:“小姐哪儿的话,您要喝我再给您沏嘛!” 我但笑不语,抱上暖袖,一路去了陛下的书房。 其实我也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掩藏好情绪,不给陛下看出来,哪怕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关,已经提前平复了半个时辰。应该随意找个借口说不去的。 可我想见他,莫名强烈地。 陛下惯例招我过去,都是顺带检查一下我的课业,而后季云卿那若是有什么消息,我也会转递给他。 今日要交的是作画的功课,乃是我比较不擅长的一门。 心中忐忑时,双手插在暖袖之中,牵于身前,仔细留神着陛下的神色,但愿他不会说出什么伤害我的话来。 他很平静,意料之外,又预期之中。 换一个身份,倘若我是陛下,被自个喜欢的人“求婚”了,还能收获江山,两者一日兼得,我保管把持不住,要傻笑上一整天,他这么平静简直不合常理。但陛下毕竟不是我,没那么喜形于色,冷静又是预期之中的了。 “喇叭花?”陛下凝视着画卷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你喜欢它?” 我身子晃了晃,跟着瞄一眼画卷之上。其实这画跟我的喜恶没有太大的干系,夫子让我画幅园林一角图,我就耿直地画了幅“角落”里的园林,喇叭花居多,其他杂草也是有的。 “对。”我就没有不喜欢的花。 陛下轻描淡写:“我以为你更喜欢梅花些。” 我心中微动,蓦然便想起送陛下的那根梅花簪来,“梅花也喜欢的。” 他意欲不明地笑了笑,收了画,递还给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哥哥是说宫门前,被佳人拦住诉心意的事儿?”我自然换上暧昧的笑,“哥哥这桃花运旺得令人艳羡呀,还是朵开得正好、镶金边儿的桃花。” 陛下指尖一动,原本该给我接下的画卷略略一抬,在我额上敲了下,凉凉道:“羡慕什么?哪有比你心还野的姑娘,大过年的在家里招来个季云卿不算,还指望着桃花运昌盛?” 见我抬头抚额,一脸讨好的讪笑,才作罢,移开眸去,“得了,左右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吧,我们明天就出发。” 我一愣:“啊?这么快?” “不然先将人娶进门再走么?”陛下乜我一眼,微微颦眉,“不过我也奇怪的,前世我与丞相政见不合,司凝雪方出此下策。重生之后,局势略有不同,丞相已然隐有表态倒向我方,司凝雪大可不必如此。故而我也没能料到她还会做出宫门前的举措。” 我听罢,略觉微妙:“哥哥不必说得如此公事公办的形容罢,毕竟是我未来的嫂嫂,您就没那么一丝丝的雀跃?悸动?” 陛下微微一晒,端起桌边的杯盏,“前世之际,我答应娶她,承她人情,自然感激。今世她没变,变的是我,我不再需要这份人情,又有什么可雀跃的?” 我是真不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是……” 陛下抬眸望着我,眸光淡然却认真,“我没答应娶她。” 我嘴角不受控地一翘,又勉力压下来,生怕被陛下察觉,还假意捂唇咳嗽了两声掩盖:“那,那丞相会不会迁怒呢?” “我自会妥善处理的。” 我心里开心又茫然,因为他这个答案实在不符合常理,明知不该问,还是开口了:“哥哥不是对司小姐颇有好感吗?为什么会拒绝呢?” “她生性聪慧,城府又深,娶她回来……”陛下略顿了顿,才开口,带着三分的笑,并不那么正经,“你这么笨,要怎么办?” 打趣的语调,叫我眼眶一热,似是从那轻松的语气中咂摸出一丝亲昵与宠溺来。 又不敢信得太深,怕只是他一句的打趣。 脑中却不自控地想起芍药山庄的那次,司凝雪将我逼得哑口无言,也是陛下给我解的围。 颇有些主观、自欺欺人地继而推测,他从前对司凝雪的态度还算和善且略略特别的,自那日之后,便仿佛不那么走心了。 印象就是这么一念之间的事,起始处偏离了一点,之后就是千差万别。 “笨”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处。 …… 随军出发比不得自由出行的散漫,我被塞进随军的马车之后,一路上除了必须的事情,比如吃饭时能短暂露面,基本就只能待在里头。也不是和陛下同车,自己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便没日没夜的纯修炼。 原本阿爹死也不愿意我随军出行的,他想要我和季云卿分开,却没想过我会直接被陛下带去从军,好说歹说愣是不肯。我寻思这下好,又得私奔一次时,陛下施施然抬了箱黄金到我阿爹的院子,道:“谷雨这次随行身负天师要职,这便是行军一趟的酬金。” 本是扯着我不撒手的阿爹,立马转向黄金箱子,浑似那才是他嫡亲的儿子,连连三句好,将我送走了。 我不胜唏嘘,境况再怎么变,人的本性都是不会改变的。 我对陛下又为我破财的事有些介怀,特地前去打算同其道个歉,哪想一问才知道,那一箱黄金却是从季云卿给我的金子里扣出来的。 人生真是一环扣一环啊。 又一次的调息完成,我长出一口气,坐在摇晃的车身之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车厢之内空荡荡的,即便是我想安分守己,却连最后一点零嘴都被没收了——陛下说影响不好。这么干熬着实在无聊,一时兴起,偷偷打帘往外看去,乌泱泱的全是人,统一着装的轻甲,一路绵延到可见的山道尽头。这路一直走,残雪纷飞,也不知道走到几时才是个头。 见我挑帘,立刻便有专门被安排给我的亲兵上前问:“天师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而今穿的都是天镜宫的道袍,天镜宫的编制也不似皇宫中的一级级往下。 天镜宫里真正给皇帝养的,就八个人。一个主天师,七个大天师,除此之外天师们收的徒弟都属于天镜宫内部人员,但不属于皇家编制,也就是说没有大天师官职,不受俸禄,自然也就没有不能娶亲等等的限制。 我以陛下妹妹的身份随军名不正言不顺,便借个没压力、模棱两可的天师头衔,也不至于被人嫌弃是个拖油瓶了。 “哦,不碍事的。”我压着帘子,只看到他半张脸,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咋见到阳刚之气这般浓郁,尽是男子的军队时还是有点怯,“我随意看看的。” 那亲兵御马走在我的车边,点了个头,或是怕我一个人寂寞,格外和善热情道:“天师来过云城吗?” “没。”要不是跟着陛下出来,我这辈子都在临城边上打转呢,“我们要到云城了?” “恩,前面再过几十里就到了,云城周边的腊梅开得格外好,若是到了,我便唤您出来瞧瞧。” 我眼前微微一亮,欢喜道了句谢,缩回车里头,终于有了个盼头。 正松开车帘,将从膝下滑下去的绒毯拉上来些,脑海之中,砂砾忽而传来一阵牵引的波动,转瞬即逝,叫我动作都僵了僵。 怎么回事? 砂砾的本事我是见过的,无声无息地封印住了两个企图夺我舍的冥鬼,至今我都没办法把他们弄出来。它安安静静待在我的眼睛里便算了,万一有点什么异变,我怎么消受得起? 转念,砂砾本是无主之物,现在待在我体内,我也没企图占有它,它当不会有对我不利的行为才是。 莫不是因为三生? 难怪我找不到他和萱铃,难不成是跑到云城来了? 可砂砾的反应只有一瞬,我又不敢把它怎么着,便只是更加警醒地注意着神识之内的变化。果不其然的察觉到,随着云城愈发的临近,砂砾给出的牵引也就更加明显了。 这叫我有点诧异,砂砾给出牵引只会有两种情况,一,是三生在找我,心思通过与其相连的砂砾反应,才给予我牵引。 二、就是砂砾自己,自主的给出了我提示。换句话说:它是有思维的。 而第一点,三生不可能知道我随军来到了此处,还一直给我牵引的提示,行军的路线只有内部人知道。 那就只有第二点了。 这个埋在我眼睛内,一直悄无声息的“神器”其实是有思维的。 这一推论真有那么点叫人胆寒,它的虚体映射在我的灵海之内,怕是连我的所思所想都尽数能看透。 可至少是不怀恶意的吧?毕竟它曾经救过我一次。 我脑中冒出这个想法之后,刻意短暂的停滞了一会,期待着或许砂砾能给我一些反应。 可惜没有。 我又虚无地混乱起来。 胡思乱想时,时间过得很快,马车的速度逐渐缓慢了下来,亲兵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道着:“天师大人,咱们快到云城了,只是应该不会停留,您要不就在车内看看罢,从这里看梅林之景,再好不过了。” 我刚应了个好,那头便有人骑马从行军的前头逆方向而来,停在我的车前,先是对亲兵吩咐:“殿下传令,暂不进城,原地修养,准备用餐。”又对朝外张望的我道,“天师大人,殿下请您过去。” 第五十九章 下马车时,我在身上多披了件斗篷,连衣的宽帽将头都笼着,阻碍两侧的视线,也恰好的规避了从两旁军人无比强烈的存在感。 雪一直在陆陆续续的下,细碎着时大时小。山坡上的盛放的梅花呈出一片浓艳的鲜红,林中并无多少草木,唯有大片的未融的白雪,与花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美得格外醒目。 遥遥望去,雪地之上一个脚印都无,平整铺开,瞧上去松软漂亮。可真正到了地面,靴子踏上雪,嘎地一下陷下去些,塌出一个脚印来,比想象中的要坚硬些。伸手去鞠,却径直在雪面上戳出三个硬邦邦的指印来,着手一抓,扯出来一大块。 我捏实了个雪球,晃到陛下的跟前,还没开口唤一句殿下,他便侧了身,让周遭的亲兵退下,淡淡凝着我道:“前头有段路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雪崩?” “前去探路的士兵说是鬼打墙。”陛下示意我跟上,神情淡然,看着也没多少说话的*,与我见着他时的兴奋截然相反,“看得到宽阔的路,可就是过不去。” 事关行军,我自然不会多废话,紧跟着陛下上前。 出事之所比我想象中的要略远些,两人远离了军队驻扎之处,沿着被雪覆盖的山路往前,走入了梅林。 随手摘了朵梅花下来捻在手心打量,倏忽在想,离得这样近了我也没察觉到一丝不对,莫不是士兵被花林迷了眼,方误以为是鬼打墙? 环顾四周,驻扎的军队已然被山拦在了那头,周遭梅树与雪岭合拢而来,看在眼里皆是一模一样的,没有几个明显的辨认方向之物。 眸光一晃,落在眼前陛下的身影之上,还没来得及表示赏心悦目,便有沙沙踏雪的声响传来,男子的声音铿锵有力:“殿下。” 但凡是着了铠甲的军人,在我眼中便生得格外威严些,那气度眼神与府卫又略有不同,叫我不自觉往陛下身后凑了凑。 陛下瞥我一眼,倒也没将我往外推,只对那士兵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再复述一遍。” 那人应是,往前两步,描述了遍到达这里并被阻拦的经过,末了,一指前方的梅树:“就是这里,像是布了堵墙,过不去。” 我往那梅树处打量一眼,集灵于目,并未能瞧出什么来。 那士兵见我上前,忙制止我:“我们分别有三个人出来探路,走到这片梅林之后,他们二人一点声息都没有便消失了,唯有我遇到了这鬼打墙,被限制在了原地,天师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不怪他一边喊我天师,还一边怕我拖后腿。人就知道我是殿下的妹妹,拜了季云卿为师,像拜了其他夫子学琴棋书画一样,那就是图个陶冶情操。 我哈哈应了个是,站着没动了。末了,随意将手中的雪球一抛。 凝实的雪球,越过那株梅花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快得仿佛眨眼的那一瞬走了神,看花了眼。 可雪地那头还是光洁如新的积雪,未有雪球掉落其上。 再迟两刻,空气中发出极轻微“啵”的一声,仿佛又什么被戳破了,震荡出阵微小的风。粘稠的血液紧接着从雪底侵染而上,雪下似是埋藏着一个无穷无尽的泉眼,不时便染红了梅树下的积雪,渐渐汇聚成了一股,朝山下流去。 “血!”那士兵瞳孔一缩,见况不对,便要过来保护陛下。 我早于他一步拉住了陛下的手,“没事的,只是一个阵点。”又对陛下,“殿下注意脚下,不要被血水碰上了。” 这回士兵对我的结论再也未疑有他,跟着连退了两步,震惊不已,“这里怎会有这样的邪物?” “原本不是用来害人的东西,估摸是有了什么变数。”我也不敢妄下结论。 当着旁人的面,陛下并没有问得太明显,“这阵有多大?能绕开吗?” “说不准的。”我折了根梅枝,在血雪上戳了戳。原本刚折下、新鲜水嫩的枝桠瞬间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变得干硬。“这是大阵布置的手法,并不能给人看出实质的连接。就像是一幅“画”中的一点,光从这看不出框架来,整副“图”或许是一座城,或许是一座山,我们恰好撞到其中一个阵点,触到了它的边缘。” 士兵缄默不语,我拉着陛下走开了两步,在他耳边再低声道:“这里不大好,可能有鬼市,且不是一般的鬼市,城里可能已经没人了。”鬼市阴气极重,为了避免与凡人阳气冲突,鬼市周边往往会有一个阻隔的大阵,使得凡人无法闯入某片区域,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 正常的鬼市是如此,但如今阵点之中却冒了血水,已然转变成了大凶之阵,里面环境必然也起了变化。 云城只是一个小城,地处偏僻,鲜有人员流通。为外人提及时,更像是一世外桃源,自给自足。与之对应,若是出了事,消息也不会很快传递出来的。 按理军队并不会从这过,但是隆东时节,原本可以渡船的河面结了浮冰,行船并不安全,方绕路至此。重点是,陛下前世领命行军的日子会稍迟些,河面浮冰消融,已然不会影响行船。 行程改变,又遇上不一般的鬼市,我心里隐隐不安稳:“或者再绕远些,从山里退出去,可还有路?” “再远便要重新绕下山,迟上一天半的行程。” 雪地行军本就艰难,若是要多上一天半的行程……我绞紧了手指:“那要不,我去里头看看?” “恩。” “……”我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就算是为了大局也要象征性地劝我一下,以示没将我丢得太轻易嘛! 陛下给远远杵着的士兵打了个手势,让他先回去了。 “怕么?” 我心情有些难以言说:“还好……” 他反握住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将我往梅林的方向一牵:“那就走吧。” 我一愣,紧接着双手拽住他,“哥哥你可不能去!” 我双手拽他,他仍是一副纹丝不动的形容,“我恰有件事,需同你说。” “什么?” “你仔细回想番,自打我们重生之后,一切事情的发展大抵都是按前世的境况而来的,但其中也有变故,譬如你提前到了上京以及之后一系列的事,这变故因何而起?” 我默了默,“自然是咱们做了与前世不同的选择导致的。” “那么御令提前下达,运河尚未解冻致使行军绕道,这一变故因何而起?”陛下淡淡道,“兴许是我们之前的作为打乱了后续的进程,使得现实发展与前世稍有偏差。又或许,这件变数与你我无关。” “……” “有一有二便有三,不见得我们就是特殊的存在。” 自打遇上冰封河面,我亦有这样猜想过,可到底不愿意往坏的方面思考,弄坏了出门的心情。可境况成了现在的模样,不得不现实些了,故而早前我才会主动提出要进入阵法:“若真还有旁人是重生者,他所引起的此番变故与我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很有可能便是对立面的人啊,甚至于这就是个陷阱。”连连摇头,“那哥哥你更加不能去了。” 让其他人去更加不妥,军队中人没一个习鬼修,进入阵内跟送人头没区别。 陛下微微一晒,“便是陷阱,也是冲着我来的罢。即便是你一人进了阵法,我也称不得是安全的。”整个今生前世的局,唯一有价值令人改变的,就是陛下之所处,皇位的最终归属,可谓是三界争纷之聚焦。若是重生者,可以不知道我,却绝对不会不知道陛下。 这倒也是,敌在暗我在明,可以说是防不胜防。最好的法子,便是将他从暗处揪出来。 陛下见我神色稍稍松动,行动早于一切,不容我再细想,径直带着我往里走去,“你不是道要学着独当一面,往后了罩着季云卿,这回便先拿我试试手吧。”稍稍移眸,眉梢带笑,不知秉承着几分认真,几分揶揄,“谷雨大人,你会顾看好我的罢?” 我脸上一热,登时再想不了其他,保护欲空前膨胀。挺直了背脊,斩钉截铁,“那是当然的。” …… 阵法之内,连空气变得都阴湿了许多,夹杂着某种暴戾血腥的负面情绪。我可以通过运转口诀炼化那些杂质,陛下瞧着却半点受不到其影响一般,一路走来都坦然自若。 我仔细留意了他许久,发觉他当真不是在克制隐忍才安下心来,思索起整件事情来,又觉得有几处好像说不通一般:“可是哥哥,你进入宫中这段日子,也并没有发生被人明显阻碍之事。虽然此回的时机正好有机会对哥哥造成重创,可比这更好的时机也不是没有过,早在哥哥上京之前,旁人就会有无数次刺杀的机会。难不成,他是中途被人买通了?” 第六十章 陛下目视着前方,淡淡道:“会弄清楚的。” 云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灰白的雾气,并没能给人一种缥缈之感,反而阴冷不详。 城门大开,寂静无声,犹若一座死城。 我硬着头皮随陛下往城中走,环顾四周一无所获,不由小声嘀咕。“既然是鬼市,这里总该有冥鬼在吧?怎么一个都没见着?” “砂砾给的牵引还有感觉吗?三生是不是在这附近?” 入阵之后我便对陛下交代了砂砾之事,有关阵法再小的变故也需要提前戒备。怀着忐忑细细感知了一番灵海之内,可砂砾却像是故意不给面子一般,沉寂下来。 “暂时……没有感应。”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老实说,纵然我一直很挂念三生与萱铃,却绝不想在这种地方与他们相遇。 没有牵引,亦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两人只能在城中四下乱逛。 云城并不大,按着在远处俯瞰时的目测,我们现下应当沿着主道往内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了。 陛下走在前头,我越往里走便越心惊,到后来便等同于给他拖着在走。就在我们以为这里已经人去城空之际,对面街角飘出来一个戴着斗笠的女鬼,迎面而来,却并不似是要针对我们。 打她从我身侧经过之际,我刻意留心看过她的手,皮肤细嫩,指甲乌黑,一身血腥之气。 恶鬼。 等她经过了,我才牵了牵陛下的袖口,同他一指方向,“刚刚有鬼从那出来了,还是恶鬼,一般的鬼市甚少接纳恶鬼的。” 陛下便止下了脚步,“近正午的时日,有鬼在街上晃?” 我道:“这里的阵法改变了内里环境。”抬头朝上望去,浓重的雾气之下,云层都隐隐透着猩红的暗光。“如果此时外头是大晴的话,里头约莫能瞧见血阳。”顿了顿,叹道,“说不定还挺壮观的。” “……” 世道不同,鬼市也远没有从前那么危险了。 早在陛下上京之前,季云卿去鬼市的那次,尚且还要遮遮掩掩。只因那时人类鬼修与冥鬼的往来甚少,相互视为异类而排斥,鬼市之流自然拒绝与人修交易。后来冥鬼大量涌入凡间,鬼市不再若从前那般秩序井然,转为不同的势力掌控,利益牵扯之下,人修渐渐也能与之搭上联系。 再到如今,人修进入鬼市,只要不遇上格外挑事的鬼,大抵不会有问题。 绕进那条巷道,四周气温又要低了几分,悠长的小巷绵延到雾气的尽头,叫人看着便挪不动腿。 巷口边坐着一个小娃娃,手里头拿着个竹筒,里头插满了竹签,双手摇动时里头的竹签相互碰撞发出簌簌的声响,他也便跟着痴痴的笑,兴趣盎然,头也没抬。 我瞧着那小娃娃咯咯的笑,心里头莫名发憷,好在陛下看不到,我也没去给他添堵,想要赶紧往里头走,随便找个交易的商铺,同能沟通的老板问一问情况。哪想经过时,一支竹签正好从竹筒里头甩出来,落在了我的脚前。 那小娃娃的视线原是紧盯着那根竹签停留在我的脚前,倏尔便抬起头,那全然漆黑,并无眼白的瞳毫无预兆撞进了我的眼中,瞧得我心尖狠狠一麻。 “啊!”他突然兴奋似的叫了声,尚且站立不稳般,手脚并用朝我爬过来。 我要给吓疯,嗷地一声跳起来,要拽着陛下疯跑,却听到那小娃咯咯笑着,奶声奶气唤了句:“三生。” 三生? 我陡然明白过来。 三生长着与陛下一样的脸,这小娃娃看到陛下喊三生,莫不是他见过三生? 我一时惊,一时恍然,一时喜的表情都写在脸上,陛下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光凭这便仿佛能够猜想到些什么,见我有避让缩肩,害怕的动作,稍稍上前替我遮挡了几分,浅声问:“有收获?” “有个……小娃娃,他可能见过三生。”我耿直地转述。 陛下沉吟了一会。 “你没同他说过一句话,何以得到他见过三生的结论?” 我一愣,我还没跟陛下说过三生的脸长得像他的事,而且这事根本没法解释啊。 “……” 陛下偏头望向我:“怎么了?” “萱铃!”那小娃娃忽而又出声了,仔细瞅了瞅我,摇摇头,又唤了一句,“萱铃!” 听到萱铃的名字,我才彻底确认,这小娃娃的确是见过那两人了。 我半尴尬的移开视线,拿食指在嘴前冲陛下比了个嘘声,而后才弯下声对那小娃娃:“你知道三生去哪了吗?”出现在鬼市的恶鬼,即便是长着一副婴孩的模样,也绝不会是简单好哄骗的对象,“你如果有消息,我可以用一些东西和你交换。” 小娃娃拨弄着手中的竹筒,安静了一会之后,忽而一把抓住了里头所有的竹签,手一挥地撒了出来,稀稀落落掉在了我的脚边。 我目光随之瞧去,果不其然看到竹签上头各写了不同的东西:“鱼目,鲛纱,赤羽……” 越看便越是吃惊,冥鬼之道果真是与人修大相径庭,人类鬼修提取修炼之物,绝大多数为阴冥之物,而这冥鬼要的,其中竟然还有一味菩提果。 这东西他能碰么? 凑巧的是,砂砾之中当真还有一棵参天的菩提树。原以为是不可能用到的东西,如今能换取一点消息,再合适不过了。 看罢,我抬起头,佯装迟疑般在袖口中摸了摸,掏出来一枚熟透后自行掉落,模样有点不大好看的菩提果,“这个,可以吗?” 倒不是我小气,不愿意换给他好的,而是菩提果价位如何我真不清楚,万一是珍惜昂贵之物,我又拿出个顶好的来,这是在别人的地盘做生意,难免容易招惹上祸事。拿出个半好不好的,就算是珍贵之物也能打出个折扣来,若问起,我便说是捡了旁人的漏子。 至于他若是嫌弃此物不够好,我再同他讨价还价一番,拿出些忘川草来相抵便可了。忘川草在有人修的鬼市之中价格向来等同于凡世的黄金。 第六十一章 小娃娃仔细打量了一番我手中的菩提果,意外好说话的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伸手一挥便将之摄走了,转身朝一个地方爬去。 我开心起来,没想到能这么顺遂,低声在陛下耳边解释了一番,拉着他跟上那小娃娃。 大人的步伐要跟着爬行婴孩的,只能走走停停。 这鬼市好似格外冷清,一路到头见到的冥鬼也不过数十来个,我试图向那小娃娃打探消息,他咿咿呀呀认真说了一阵,奈何我一句都没能听懂。 小娃娃将我领到一个客栈门前,朝内指了指,意思是已经带到,抱着竹筒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我原地愣了一会,在陛下伸手之前,忙一步上前,推开了紧闭的大门。那门上积了不少灰,想来若是让陛下这个洁癖去碰,他能难受好久了。 门在我指尖轻轻的推动下,吱呀一声朝内打开了。屋外的光泽泄露进去,在地面上投射出我与陛下的影子,飘扬的灰尘在光线下清晰可见。我一手以袖子捂住唇,迈了一步入门,倾着身子往门内张望了一番。 不过是一间寻常且破旧的老式客栈,桌椅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空无一人。 “三生?”我小声唤了一句。 这里并没有凶煞之气环绕,我先入为主的以为不会有危险,甚至隐隐猜想是不是在京城戒严之后,三生无处可去,就在这里暂时落脚了。 可等了半天没有回应。陛下率先迈步朝内,淡淡道,“进去看看吧。” 我偷偷从眼角瞟了他一眼,若是以往,陛下定然不会踏入这样灰尘漫天的屋子半步,且而他瞧不见鬼。其实没必要这样的…… 我想开口劝他不要勉强,话临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因陛下往前走了两步后发觉我并没有跟上,便又折了回来,自然而然地牵过了我的手,将我拦在他身后问:“怎么了?里头有东西很可怕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默默收回看他的目光,怕暴露了心底的动摇,摇了摇头,又揉了下鼻子:“这里头灰尘太多了,呛得人不舒服。” 陛下点点头,未在多说什么。 与我的心思起伏不定不同,陛下自始至终都很镇定。处理与人相关的事物,他是理所应当的主导,所以向来强势而掌控一切。但到涉及冥鬼之事时,他却不会格外彰显存在地介入、插手我的判断,冷静而镇定地跟随,在我慌乱之际给予安抚与梳理。 即便他瞧不见冥鬼,没有法术,却依旧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后盾。 陛下怎样都好。 我掉过头,重新打量客栈的景象。 只是让我愈来愈喜欢,这点并不很好。 …… 地面的灰尘很平整,没有人踩踏过的痕迹。不过就算三生他们在里头,他们是鬼,用飘的也踩不出什么痕迹来。这灰尘唯一能证明的就是,这里没人很久了。 三五天也就罢了,云城出事这么久,为何天镜宫迟迟没能得到消息呢? 不知为何,随着上京动荡的日子开始,我眼中的天镜宫便渐渐变了原来的模样,面目全非起来。 客栈里头颇有些空间,一楼是个摆置着多方桌椅、一目了然的大堂,显然不会有人藏身其中。我回头看了陛下一眼,便径直朝二楼去了。 老旧破败的木质阶梯踏上去给人以极不安稳的错觉,我始终都注意着脚下,怕不留神踏空,等迈上了阶梯最后一层,才留意到阶梯扶手上沾染的点点暗红。 云城之中有雾气与阵法笼罩,光线本就黯淡,屋内更是如此。又未点灯,我只得俯下身,凑到扶杆跟前去细瞅,同时伸手摸上去,指腹轻轻触上那暗红的斑点。 那斑点上有一股香,很淡,却熟悉。 忘川草的气味。 只因我长期服用,浸泡忘川草,致使都习惯了身遭这样的味道,才在刚刚入客栈的时候没能察觉到。 “滴答。” 轻微的水声突兀地从走廊内穿传来,我随着声音望去,二层走廊尽头,光源黯淡处,无声无息杵立着两道黑影。 一个像是寻常的盆栽,另一个则是一无法描述的模糊影子,干瘪而僵直的悬挂在那,像是一件蓑衣。可哪有人会把蓑衣挂在这? 我一下拿不定主意,默然与陛下交换了个眼神,又正好瞥见对着楼梯口的房间门是开的,便进去拿了一个烛台点燃,两人一同朝走廊尽头走去。 “谷……雨?” 我隐约听到有人唤我,可脚踏上木板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掩盖之下,叫人听不真切。我立马止了步伐,屏住呼吸,陛下不需我提醒,自发停了下来。 “谷雨?” 这回听得真切了,是那挂在墙上,干瘪而僵直的“东西”发出的。 火光照到了走廊尽头的黑暗,我整个人一愣,瞪大了眼的同时,鼻头狠狠一酸。 果然,是三生。 可他却已不是当初少年的模样,皮肤若老人一般干瘪黑黄的耷拉着。脸上凹陷下去,全然看不出类似陛下的五官,倒像是包着皮的骷髅架。身子被扭曲成一个难以言说的姿态佝偻着,一条漆黑的锁链从墙体伸出贯穿了他的琵琶骨,将他钉在墙上悬挂着。 手腕处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被割开的血管都清晰可见,里头的血都好似被流干了,从手腕处溢出的血,流淌速度之缓仿佛快要凝固一般,却始终未能凝固,一滴一滴,落在旁近的盆栽之内。 他张着嘴,声音低微得几乎叫人听不清,浑浊而恍惚的双眸在终于清晰捕捉到我的脸的时候,稍稍一动,溢出泪来。 张嘴无声:“谷雨,救我。” …… 我万万没想到,与三生的重逢,竟然是这样的场面。 他的身体仿佛已经被透支到了一个极限,在我斩断他身上的锁链,将锁链从他的琵琶骨内抽出来之时,那么大个伤口,愣没流出来两滴血。 而三生整个人抽搐哆嗦了一下,便彻底昏了过去。 我发怔似的看着那两个空洞洞的伤口,心里头狠狠拧起,攥着锁链咬紧了牙关,究竟是谁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当真可恨! 陛下看得到我手中的锁链,蹲下身,以指尖轻轻抚平了我皱起的眉心,像是不喜欢从我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找到人了?” 我扶起三生,心里头一时迷茫,一时愤恨。说到底,都是我拿走了属于他的砂砾,如若不然,他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这般的田地。“……” “他的情况很不好?” 我揉了两下眼睛,才应:“恩。” …… 三生这一昏便是两日。 找到了三生,云城所发生的一切自然而然便给揭开了。 当初三生随着萱铃出来游玩,不料遭到天镜宫的驱逐,等到反应过来之时,便再入不了城了。萱铃知晓三生不便远离砂砾,说要想法子,而离上京最近且尚且存在的独有云城这边的鬼市,兜兜转转来到了此处。 哪想刚到这,便遇到了冥府大开,阴兵借道,城里的人的死光了,萱铃与鬼市里的冥鬼都被扣押带回了冥界,只有他幻做一株忘川草留在玉核桃里,才暂时躲过一劫。 等到他再出来的时候,由于死的人过多,血怨气太过浓烈,这里的阵法已经转变成了大凶之阵。他尚未踏出鬼市,便被人发现后捕捉囚禁在那个客栈里头。那人无止境地日日放血,提炼他身上至纯的阴冥之力,打算将他的血放干之后,再做药引进补,榨取所有的剩余价值。 阴兵借道我知道,在发生大型的天灾才会出现的事情。可云城除了空无一人之外,并没有遭遇类似泥石流、地震的痕迹,怎么会有阴兵借道? 存了疑惑,但三生就知道这么多,我看他如今的状态,昏睡两日后能开口说话已经是极限,也不忍再多问。沉默了片刻之后,仍是对如此伤害他的人感到尤为的愤懑,沉沉问:“抓你的人,还有印象吗?”需要忘川草之力的,定然是人修。 他一愣。 “怎么了?” “我看到过他的脸。”三生浸泡在砂砾的灵泉之中,唯有骷髅似的脸露在水面之上,皱起眉时,脸上的褶皱格外的明显,仍是虚弱着,“但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和当初的天真轻松相比已然有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我知道他定然是恨的,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心境总不可能恢复得太快。 只是数年不见,他疏冷阴冷的语气让我有点陌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去的时候,没有人看守着你,说明囚禁你的人也没有把握将你带在身边。”找到了个宝物,却不能随身深深藏好,证明他是个处境并没有那么从容的人修。鬼市多恶鬼,本身而言对忘川草的兴致不高,三生只有肩胛骨处穿了锁心链,可防住恶鬼触碰,谁想到简单的一层防御,却足足拖了这么久。“既然如此,他便会早早下个咒印,以免哪天你被人救走,或者逃走,不会回去寻他报仇。” 三生的呼吸顿时起伏得明显了些,双眼发红。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缓缓起身:“你先休息吧,等伤好了,我们再商量害你那人的事。” 第六十二章 说来不可思议,一座空城,便拦住了一支军队半日之久。 等我与陛下回归,军队有条不紊步入被我破去阵法的云城,未再出什么岔子。不知道为何又有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像是一切太过于顺利,给人布好的水到渠成。 又像是有人刻意虚晃一枪,做了个纸老虎,将人唬住了。 总归是不踏实。 可我素来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待在陛下身边经历的事多了,时刻都有人觊觎着,更省的如何放松自己,不去操那些无谓的心。 陛下在,便安稳,我始终如此作想。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在分心照顾着三生,多数时候都让灵识待在砂砾之中。 这里头没有生物,更别说蜜蜂蝴蝶,也不知道这般苍郁的草木是如何生长起来的。 自打我拜师季云卿之后,他顿顿的食材都取自于砂砾,从米饭到蔬菜都是我亲手播种的,故而如今的砂砾的境况与从前的杂草丛生的模样大相径庭,多了几分凡间乡村的果蔬香气。 砂砾里头土壤成分不同,植物生长远比外头要快些,果蔬若是成熟而不摘,便会掉落在地上,两天之后便再度消融于土壤之中。我瞧了觉得可惜,可实在吃不完那些,就算是想拿出去卖,身份上也并不合适。而且上京正值多事之秋,我不敢自己胡乱折腾,万一暴露了砂砾的存在,更是无妄之灾。直到后来,偶尔之间看到有颗苹果落到一小汪的水潭中,不久便不见了,水潭中则染上了一股子果香。 我喝过一口,清香爽口,水之中灵力亦有增强,往后便时不时的采摘成熟的蔬果,分别放入不同的水潭之中“储存”起来。且而储存的果子越多,果味便越发香浓,气泽亦愈发纯净。 蔬果可以如此处理,稻谷却不行,久置也不会融于土壤之中。自打播种以来,我拢共收获了十一批稻谷,满满地堆积在地窖之中。 三生醒来的时候,我正就对着满地金黄,已然成熟的第十二批稻谷发愁。不收割,浪费了土地和谷子,收割了,我这辈子都吃不完这些米。 “你好似整天都忙忙碌碌的。”三生泡在水里头,脸上终于长了些肉,撑起了干瘪的皮肤,“关心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我原本蹲在田埂上,见他吱声,挪了挪脚,转向他的方向:“好端端的,干嘛说我?” “觉得你很幸运。” 我明白他的意思,乱世之中人都在为生死奔波,我却在这为多出的稻谷处置问题,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而忧心。 “你想让我将砂砾还给你吗?” 他眼神轻轻一动,没答。 “我可以还给你,在我哥哥登基之后。” “还不回来了。”他道,“砂砾接纳了你,而且他它也不属于我。”稍稍停顿了一会,才继续道,“你知道你习鬼修意味着什么吗?” 我点点头,“意味着我可以帮到哥哥一点。” “意味着总有一天,你会先离开他。”他的手指拨开了水面的静谧,“若未冲破凡人的桎梏,你的寿命要比常人少上一半。若冲破了那桎梏,你便会离开凡界,前往仙界亦或是冥界。” “那是以后的事。” 三生打断我的话,“你想救的人是季云卿。” “什么?” “你仔细看过我的脸吗?”他缓缓侧过头,直面着我的方向,“自从再与你接触,我的脸就开始变化了,你看不出来是谁吗?” 我盯着他转过来的面容,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你换一张脸,也挺好看的。” 三生噗嗤一声笑了,消瘦的面容因这一笑终于有了丝活力:“花心得如此坦然之人,也是很少见了。” 我讪讪:“你想岔了,不是那么回事。” 三生乃忘川草,能窥探人内心根结与执念。起初时,我一心只想跟着陛下,逃避嫁到芍药山庄的命运,心里头始终念着的人自然是他。而现如今,终于能将自己的那份心思看清晰,反倒落定下来。 至于季云卿,想救他是奢望,可我却从没有打消过这个念头。他而今只剩了半年,我又远离他身边,心有忧虑也是应当的罢。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三生趴在那,墨发垂下来遮挡住些许面容,那病弱的模样,竟当真与季云卿有几分乱真的相似。 挑了挑眉,“说呗。” “我在你的灵海内,发现了一道属于人修的气息,但是加固的结界太强了,我无法解读。” 我所接触的人修就只有季云卿,也只有他曾经进入过我的灵海,登时失笑:“季云卿干不出这样的事。” “那印记已经颇为久远了,大概再过不久,你就能看到的。” …… 军队不日到达了前线,陛下被前来相迎的守城将领请去协商军务。而我歪倒在床榻上,因为亲戚的到访,正腰酸腹痛。从前都是不痛的,这回想是行军路上受了寒。 外头守着的都是亲兵,见天气好不容易放晴,在门外热心吆喝着让我出去走走。我无比尴尬,推脱说累了,趴在床上睡了一个下午。 因着身上不好,睡梦中也是时醒时迷糊的。 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小孩落水了,旁近又没人,只得是我跳下去救,寒冬腊月的天,那水刺骨的冷。 那小孩被我救起来,却没有感激的意思,拉着我的手问,谷雨,你是不是就喜欢从水里头捞人?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气得我心头一哽,转醒了。 在床上睁着眼还没起身,身上的痛感又清晰起来,门外紧接着传来亲兵的大嗓门,极为突兀地唤着:“天师大人,传晚饭了。” 我根本不想动,怕冷得厉害,屋里头没有火盆,从被窝里起身简直要命。但没个缘由就不去吃饭说不出过去,陛下忙着战事,我总不能让他再来操这个心。 磨磨蹭蹭应了一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了衣裳,出门前还拉起来斗篷上的帽子,将脸缩在斗篷的毛领中,呼着冷气望了一眼身着轻甲的亲兵,也不知道那铠甲穿在身上是冷还是热。 到了厅中,却只见桌上有我一副的碗筷。“殿下他们仍在忙吗?” “是的。”亲兵立在门口没有进来,“天气严寒,饭菜容易凉,殿下特地嘱咐让天师大人先行用膳。” 旁近的侍女听罢,像是惊讶,皆抬头看了我一眼,触到我的眼神又迅速低下。 这里是太守府,陛下与我进城之后便暂住于此,环境尚可,但由于前方正战乱,吃穿用度一律都从简了。 我给人瞅得脸上有些发热,默默点了点头,坐下喝了些热汤殿胃,暖洋洋的温度到达了腹中,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身上的痛楚顿时减轻了许多。 太守府的厨子手艺意外的很合我的口味,饭后身子也没那么难受了,便想到处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太守府并不大,重兵把守我也不能出门,就只在府内几个院子里来回走。 三生给我说的事,我原是一点儿都不信的,这会子酒足饭饱脑子不愿意动,却自发的搜寻起灵海来。 他说季云卿给我留了一道气息,是什么意思呢? 无意识到处晃了几圈,不知不觉都入夜了。我习惯月光的光泽,并不须得点灯,亦不会特别影响视物,慢半拍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原地站了站,想弄清楚自个正处在哪个位置好能绕回去,外门处忽而传来些响动,有人衣着单薄,挑着盏灯踏入门来。 外门离我这个地方很远,即便是白日里,草木遮挡着也不见得能将人看清,而我看着他光影下的身形,便将他认了出来,无比惊讶愣怔住了。 于此同时,身侧的耳门处,几位将领鱼贯而出,经过我时皆多看了一眼,朝我点了点头。一转眼见到挑灯的那人,再瞧清他的服饰,沉声唤了句:“天师大人。” 我总算知道不是自己想事情想得走火入魔出现了幻觉,大松了一口气:“季……” “你怎么来了。”陛下平平稳稳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莫名的携了丝冷清。 季云卿今个不知怎的,笑吟吟的,心情甚好的模样。挑灯走近了,分明是回着陛下的话,清润眸光却落在我身上:“担心你呀。” 我眨巴眨巴眼,有点不敢确信自个是不是被撩了。果不其然还没容我深想,季云卿便又直接开口否决了我的猜想。 他说:“谷雨你还有没有衣裳,我觉得好冷啊。” 我:“……你是没钱买衣裳么?” 第六十三章 对于季云卿到了战场,且陛下丝毫不知的情况,我表示彻头彻尾的懵圈。 当夜他也没解释什么,问我要了披肩,然后自顾自地说他赶了几天的路,累到不行要去休息了。一如当初非要搬来王府时,无视所有人眼光的厚脸皮。 我当真是拿他没辙。 季云卿当真坦然自若去睡了,我生怕陛下生气,小心翼翼看着他的颜色,“季云卿突然过来,对上京那边的事,应该不会有影响吧?” 陛下揉了揉眉心,自打季云卿到来,他问了句“你怎么来了”后便没有开口说过第二句话,仿佛积压着什么心事,眸色暗沉,有些走神。 “那得看他离开前是否做了安排。” 我干巴巴的笑:“我明天会问问他的。” 陛下敛着眸,有些怔然似的凝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 我对于战争缺乏最基本的了解,直到昨夜为止都还保持着一颗放松的心情,今晨起来后想去找季云卿聊聊,这才得到消息,说两军已经交战,季云卿和陛下都不在城中了。 我在侍女紧张的表情中,才恍然自己是有多心大,昨夜竟然睡得死死的,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自然,也没有人来通知我,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我出城上前线。 起义军占领了三座城池,皆处于易守难攻的要塞之处,只因城池内部叛乱搅起了浑水,才被起义军钻了空子,陛下想要一一收复想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安分在城中等着,白纸一张,单纯又坚定地抱着陛下定会凯旋的念头,丝毫未能察觉到种种的暗涌,早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等到意识起想要挽救时,早为时已晚。 我在守城中等候的第十日,伴随着陛下大捷的消息回来的,还有一个季云卿。 仍是一副单薄病弱的模样,从马上翻身下来,问我的头一句话是:“午膳,你备好了吗?” 我等得心急如焚,被他这一句不着调的话问的不止一般二般的无言,道:“我不叫午膳,叫谷雨。” 他先是一愣,随后抿着唇一个劲的笑。 我见他丝毫没有提及陛下,提及前线战事的意思,忍不住凑上去将他的袖子扯了扯,低声道:“你前两天不是来信给我说,军队的粮草出了些问题,实在不行可能会用我在砂砾中储存的稻米?我法子都想好了!我可以布个阵法,对外宣称是从王府的粮仓里头直接转运过来的,施完术之后就立马晕倒,好体现出这个阵法的不易来,你说如何?” 他说:“甚好。” 我赶忙一喜,“那就这么办吧!陛下他们的军队现在不是已经到达献城了吗,我现在启程,晚饭前还能赶到的。” “可是粮草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季云卿不慌不忙,大喘气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心里咯噔一声,但仍然不能确信:“怎么解决的?” “丞相的外家芍药山庄在这片颇有些人脉与产业,便从私库中挪出了这笔军粮,所以并不需要你那批粮食了。” 他描述的不过是现实,听到我耳中却更像是一番取舍。 我自然记得,前世陛下答应娶司凝雪之后,战场之上,亦是司凝雪供给的军粮。夫唱妇随,司凝雪此举过后,一直为人赞颂,说他们二人夫唱妇随,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可陛下明明说过他拒绝了的。 我也不是傻子,明明早就知晓陛下会遇到这样境况,自然是为了他而储存了那般多的稻谷。纵然稻谷的储量远远超过了我的预计,但我前两天担忧的更多的是,要如何主动请缨的说给陛下供粮。 我不像司凝雪,可以表达得那么坦然,也并非不怕流言蜚语,连一句想要代替司凝雪给予帮忙都要深思熟虑,委婉而行,深怕陛下会深想抵触。 烦恼是一面,另一面却是禁不住在深夜,缩在被窝里暗暗的想,若是我像是出乎意料、大显身手的帮衬陛下于危机之中,他会不会因此更喜欢我一些。 想到这,便激动地睡不着,幻想着他可能会有的反应,甚至于我还可以趁“施法脱力”的借口,被他抱上一抱的那个场面。 我想,若我是为他办事儿晕倒的,于情于理,他都会抱我一下的。 我想…… 一切都是我想。 一个小小的芍药山庄,怎么可能光凭私库就可以凑齐军粮,其中丞相做了什么手脚,不言而喻。 陛下早就知道会发生粮草失火的事情,本该绝不可能让它再发生一次的。即便是失误任其发生了,依他的性子,也会早就准备好粮草的储备。但是没有。 他选择了司凝雪,这就是结果。 我抿了下唇,死死压制住内心狂涌而上的情绪,只做风轻云淡,“哦,是吗。” “殿下可能是不想暴露你拥有砂砾的事。” 我应了个恩。 季云卿仔细瞅了瞅我,估计觉得方才的那句话已经起到了安慰的效果,“那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吗?” …… 记忆中,司凝雪的粮草送到前线后不久,战事就彻底结束了。本就是一场规模不大,根基不稳的起义,不过是凭借着地势的优势,才勉力维持了半月。 只不过今世,司凝雪的美名没有若前世一般为人广而散之。反而在人的心中变了质,说她求娶不成,又腼着脸搭上身家,铁了心要嫁给宁笙了。 我有的时候格外佩服她的勇气,把自己的后路都给斩断了,站在悬崖边上也依旧是那么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 最绝的是,陛下尚且未从战场上撤回来,上京的圣旨就到了。 圣令下达,赐婚宁笙、司凝雪,天下尽知,事已成定局。 我出乎意料的没有太多的感觉。 只是托司凝雪的福,夜里又做了个梦,梦见我勇猛且坚定地拦住了陛下的去路,强势将他推到了树边,一手撑在他的身侧,同他道:“我也喜欢你啊,你为什么不娶我呢?” 后来醒了,又觉得自己真是懦弱,在梦中也那么没用,光拦住人问话。有本事就亲上去,亲完了让他负责啊。这下好了,以后都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最近干什么都没精神起来,季云卿在荒院里烧了堆柴火,说可以烤鸡烤鸭烤地瓜吃,特地喊了我过去……帮他烤。 我正好冷得厉害,见他那一堆火烧得格外的旺,便抄着手在火前头坐下来了。 “你这两天怎么脸色苍白得很?”难为季云卿在翻动着烤鸡的同时,还抽得出空来看我一眼。 我感知到了火堆强烈的温度,将手从袖子里头拿出来,想借着火暖一暖,“这里太冷了,我不喜欢。” “太冷了?”他孤疑地打量了一眼我里外三层的大麾衣。 我以为他会笑我,没想到他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你想回去吗?我可以先带你走的。”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岔了,季云卿的口中竟然还能说出这样关切的语句来。 “上京没有这么冷的,而且王府的屋子里头总是暖烘烘的,我也喜欢待在那。” 我有时候真的弄不清楚他的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时远时近,叫人摸不着头脑,干脆不想了:“可咱们都要听殿下的调度啊,他将咱们留在这,咱们总不能说走就走。” 季云卿挑了下眉,不可置否。 我干坐着无聊,捡起一根树枝,没事拨弄两下火下的燃屑。 烤鸡架好了暂时不用动,季云卿便有样学样的随我捡起树枝拨弄火石,“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吗?” “是不是你听到了云城的消息,担心所以过来的?” “我的确听到了个消息。”他冲我一笑,“但云城的事并非是主要的。” “那是什么?” “谷雨。” “恩?”我举起被火石点燃的树枝,在空中晃了晃灭火。 “我听说……你喜欢我。” “吧嗒。”一声,我手中的树枝脱落,掉进了火堆中。整个人也是一愕,呆呆回望向了季云卿的方向。 脸上不可遏制的热了起来,半晌,才豁然一下站起来,磕磕巴巴:“谁,谁给你讲的?” “你不否认么?”他笑吟吟的表情,像是心情格外的好,一如初来献城的那一夜,“那我可就要当真了啊。” 我杵在那不吱声,说喜欢也没错,处了这么久的师徒,我对他多少有些亲近的感情,再者说,他还是我的初恋呢,虽然现在已然不是那番的情感。不是爱,喜欢却是没错的。 只不过他过于坦然直白的询问叫我都不敢太想偏,怕是他的思维异于常人,到时候白白误会了丢脸。 季云卿见我默然,一手撑着下巴,丝毫不害臊般,仔细将我瞅了又瞅,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唇边笑意始终不散。 “真好。”他瞅着我半晌,终于道出了这么句结论。 “别总这么看我,怪尴尬的。” “这个世上总算有那么一个在意我的人。”他若无其事且真心实意的微笑着,丝毫没觉得说出来的,是怎样一句叫人心酸的话语,“谷雨,我很开心。” 记忆恍惚了那么一瞬。 我倏尔想起前世听到他身死消息的境况,那是一纸下达的御令,说跟随三殿下的天师身亡,天镜宫对外召集可以取代他位置的人。 我那时并不知道三殿下就是我的哥哥宁笙,也不知道跟随三殿下的天师就是季云卿,只是心中记挂着他,便寻了张榜的衙役来问,“做天师的,难道还会有危险吗?他们不是很厉害吗?” 那衙役是我爹手下的人,对我自然知无不言,可他也不清楚天镜宫的事,就胡乱道:“大概是唯独他不厉害吧,不然天镜宫的大人那么多,怎生偏偏死了他。” 我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吧,我家的邻居季云卿,就是去上京做天师大人去了,他就很厉害。” 衙役想了想说他没去过我家,复拧眉深思了一会儿,说:“听说这回身亡的天师也姓季,天师的名字却不是咱们能知道的了。” 我是个缺心眼的,走在回来的路上还没能感觉到什么,回到了家,往供奉台上一看,天镜宫七位主天师,就那么一个姓季的。 …… 季云卿说得没错,世人只知道供奉的七位主天师中有一个季天师。而在他身死之后,这个名号也都无关紧要了,人们不在意他因何而死,不在意死的是季张三还是季李四,甚至于随心所欲,仅凭猜测评论身死之人的是非。 若季云卿始终如表现出的感情迟钝也就罢了,偏生他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不为世人的冷漠而抱怨,却因我的在意而欢喜。 怎生能叫人不心疼呢? “你会一直喜欢我吗?”他仿佛对这件事很不确定,便单刀直入的对我询问,“若我惹你不开心了,也不会变吗?” 我一面笑,只觉风沙迷了眼,叫我的眼睛疼得厉害,都将要溢出泪来。“我一直都喜欢你,喜欢了好多年了,所以往后也不会变的。” 庭中有风,吹落了树叶,从枝桠上摇落下来,坠进火里,又就着风飘走。 我忙站起身欲追,生怕那染了火的叶子点燃了旁近的枯木,一回身却见陛下一身戎装未褪,默然站在荒院门口,连目光都凝滞。 见我意外的回眸,微微一怔后,所有的情绪都从那面容上消失不见,独剩了一份温和,朝我浅浅一笑道:“我回来了。” 我感觉有什么背离我的念想,终是越走越远…… 第六十四章 圣上赐婚的诏令一下,陛下凯旋归京,守城的将领相送时的态度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若丞相势力与三殿下联姻是双方私下促成的,虽说是能稳住朝中的势力,但圣意难测,这种利益关系太过明显的联姻或许会成为圣上的逆鳞,说三殿下结党,反而不妥。如今却是圣上亲自赐婚,五成的把握变成了□□成,圣上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是到了放权的时候了。 三殿下大胜而归,尽获民心,剩下一两成的变数约莫亦能被填上了。 从地位尴尬的皇子,一跃成为几率最大的皇权继承者,守城的将领自然会自省态度,稍作弥补。 对于我来说,最直观的就是屋里头有人送火盆了,回京路上的马车上也备了汤婆子,我捂着捂着,想说司凝雪来这么一下也并非全无好处。 陛下得道了,咱们这些鸡犬也升天了,往后的日子只能越来越好罢。 等陛下登了帝位,一切落定,我就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 京中局势仍有变数,陛下赶回京的路途也几乎没有停留,马车停到王府前时已经到了后半夜,我蜷在马车的软垫上睡得迷迷糊糊,又见没人唤我,不大确信是否到了,一时并没有起身。 说来季云卿头两日都是待在我的马车里的,后来见我一直犯困,便给我腾了个地方,叫我夜里能自己好生休息一会。 等了约莫有一刻钟,我又要睡熟过去,车帘为人挑开,让进人来。 他的动作很轻,我原也没听见声响,只是车帘洞开时涌进来一股冷风,凉飕飕的,窜上了背脊,叫我有了一丝轻微清醒的意识。 他没开口唤我,仅是坐在了我身边,没了声息。 作为一个女子,我基本的防备心还是有的,尤其他的存在感太强,清醒在我的灵海之内。悄无声息的静坐着,却进一步慢慢唤醒了我。 我没有睁眼,灵识却缓慢溢出,同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原以为这次行军,我会和陛下的关系更亲近些的,可实际上呢,自打赐婚的圣旨下来,他同我就没能说上两句话了。 各种应酬接踵而至,人人皆有攀附心理,更可况还是陛下潜龙时这样好的时机。 就连我都更想巴结他了,却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如今是陛下自己先过来的,多么好的一个献殷勤的机会,可他一直这般近乎专注地看着我,我就有点舍不得“醒”了 我心里头兀自权衡了片刻,还是觉得往后要再见他一面不容易,献殷勤的机会是越用越少的,预备转醒。却忽见他俯身下来,呼吸清晰可闻,我措手不及,心跳大乱的屏住呼吸…… 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下与膝下,轻轻一托,便将我抱了起来。 我从前未觉,陛下匀称修长的身子,却与我的力量有这样大的区别。脸颊贴着的肩膀、肩上靠着的手臂触感都有些偏硬,和我软乎乎的肉亦完全不同。可这般枕着,却出乎意料的稳妥舒适,怀中有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有人替陛下掀开车帘,出了马车,气温立即下降了不少,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登时后怕起来,陛下抱着我的机会天上地下估计就这么一次,万一露馅了我回屋会哭死去。可他却没有揭穿我显而易见的装睡,几不可闻低低笑了一声,拉开麾衣将我一起包裹住了。 到了我的院前,前来相迎的阿喜显然还没能醒透彻,看到陛下,揉了揉眼睛,又踮起脚往院外看,小步追上陛下的步伐,”殿下,小姐呢?怎么没见着她?咦,您怀里抱着什么?“ 陛下淡淡给了个回应:“别吵。” 我脸一热,心里头灼烧起来,一面希望院子一直走不到,一面又矛盾地希望他早些将我放下来。这么大个人被人撞见给抱在怀里,搁谁都会不好意思的罢,尤其阿喜这么没眼力见的还追着问! 入了屋,陛下俯身将我轻轻搁在床上,拉开被子给我盖上了,无视阿喜瞪成铜铃般的大眼,嘱咐了句将火盆烧得旺些,便离开了。 阿喜神游一般立在门口半晌,做梦般合上门回头瞧我时,我正在床上打滚。 “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亲自抱小姐您回屋?您是替他挡刀了还是替他挡箭了才换来这么一次机会?” 我抱着被子滚着滚着一愣,还真惶恐起来,无功不受禄啊!“没呀,我压根都没上战场,想表现都没机会!”可就是止不住的开心,比在路上见了锭金元宝还振奋人心,浑身都热乎乎的,“谁知道呢,反正抱都抱过了,他还能收回不成。” 阿喜迷瞪瞪笑起来,“您这话说的,跟山里的土匪一个样!” “本来就是嘛。” 不管怎么说,我一夜都没有睡好,心里的亢奋与激动持续力强悍地保持到了第二日清晨。 隔日清早陛下便入宫去禀报战况了,我猜这仗打得快且漂亮,定能又拿到些许的赏赐,心里头愈发开怀了。 是而,我这边正和季云卿一块用早饭,管家便递了一张单子上来。我往上头一扫,心情更好了几分,喝了口汤,便要说句等我吃过早饭再去一一查点的时候,心里头微微一顿,再仔细瞅了几眼那礼单。 怎的里头写的东西,都是那么眼熟呢? 管家低着头,束着手道:“这是给丞相府的聘礼,殿下公务繁忙无心过问,便道全由小姐做主,哪些勾去哪些要添上的,小姐知会我一声即可。” 我耳边嗡了一声,管家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却仿佛一时半会理不清楚其中的含义。迟了片刻方恢复常态,“哥哥的婚礼大概会定在什么时候?” “主天师大人道近来宫中气氛沉重,恰好需得一场喜庆点的婚礼来冲一冲,又推算了几个日子,最近的是这个月的十六。只是怕会太仓促,所以还定了下个月的初二,看殿下与丞相那边要如何选择。” 我点了点头:“先按快的进程操办罢,莫等到殿下回来定了日子,又处理过急毛糙,毕竟是……头一回的婚礼。”再看一眼礼单,“这礼单我先留着,改好了下午之前会给你,你那边记得叫人照着单子再三核对几遍。” “好的。”管家应是,先行退下了。 我憋着一口气,再喝的汤便有些泛苦,难以下咽了。 季云卿叼着半块糯米糕,呵呵的笑:“你拿着礼单,莫不是要捣乱?” 我横他一眼:“怎么可能,殿下这场婚礼可不是儿戏,我要是把事情弄砸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似乎想不明白:“你对殿下的喜欢,难道不是想成婚的那种?” 我脸一红,在凳子下头踹他一脚,压低嗓音:“你别乱说话,外头还站着人呢。” 他哼了一声,俯下身揉腿,格外的受教了,跟着压低嗓音,“好处可大着呢,你想同殿下成婚,搅乱了司凝雪的婚礼,你开心,我就开心了。”眯眼朝我笑,意外的含了几分狡黠,“听我的,准没错。她尽玩些阴损的招数,想要顺畅嫁给陛下,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积那些福泽。” “阴损的招数?”我有些茫然,司凝雪是剑走偏锋没错,但是阴损从何说起?她不是光明正大当着百官的面想陛下求婚,才赢来的这场婚姻么? “是呀。”季云卿冲我眨巴眨巴眼,却没有想解释的意思,“且等着吧,殿下定不会娶她的。” 第六十五章 季云卿今个说的话总叫我在意,混混沌沌想了一通,终不得要领。情况的发展几乎不存在变数,我总不能因为他一句话坏了陛下的好事。老老实实呆在书房将礼单拟定完毕,大聘足足一百二十八抬,瞧得我呼吸不畅,心尖滴血。阿喜进屋来斟茶,顺道同我道陛下回来了。 我咬着笔杆,眸光恋恋不舍在礼单上再晃了一圈,起身朝陛下那去了。 礼单之事,我仍是不便接这个手的。旁的不说,我与陛下并无血缘关系,说为他持家布置,实在轮不上。如今陛下以公务繁忙为由,暂将婚礼事宜给我打理,但司凝雪显然没将我与陛下的关系想的那么单纯,我若真越俎代庖,免不得会被她借题发挥,再不济也会记恨在心。 她往后就是这个王府的女主人了,我总不能留个话柄在她手中,容她有机会挤兑我。 礼单是已经拟好的了,我不至于为了向司凝雪示意无害而拒绝为陛下分忧,只是打算同陛下商量一番,就不要对外宣称我的“功劳”了。 行至陛下的房前,守门的小厮让我先等一等,说是有裁作在为陛下量体,定制喜服。 我揣着礼单在阶梯下站着,听罢折过身朝向庭中景致,随意瞅瞅,全做打发时间。 冬季过了大半,还有些残余的冷,好在今个出了大太阳,站在阳光下头便暖意洋洋。 季云卿从长廊那头绕过来,见着我道了句果然:“寻不见你,就知道你定然和殿下在一起。” 我心虚瞟了眼守门的小厮,干咳了声,“师父有事吗?” 他说有,挨着我立着,笑得叫人摸不着头脑:“我编了个蝴蝶戒指,给你的,瞅瞅看好看吗?” 季云卿说着,将手心里的草戒展给我看。那小小的东西,说是蝴蝶戒指就当真有点勉强了,毕竟只是草叶编制而就,但好歹有个大概类似蝴蝶翅膀的形状,指环的大小同我的手指一般无二,倒还是挺好看的。 我沉吟着接过,沉吟地偷偷扫一眼偷看的守门小厮,沉吟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他避人耳目般意有所指的瞥眼守门小厮,那小厮果然掉过头去。季云卿便拉着我往中庭让了两步,在我耳边小声道:“今个丞相府把司凝雪的生辰八字送过来了。虽然上头有主天师过目,婚礼的仪式总还是要到位。我算了一下,她同你相克得厉害,你带着这个,有备无患嘛。” 我就道这戒指上头掺了道晦涩不明的气息,八成是他在上头做了手脚,将那草戒套在手指上,打量一番,奇道:“带上这,就能同她和睦相处了?”又转眸,“你不是道她不会入咱们王府吗?” 他笑吟吟地拍胸脯保证:“放心,为师哪会骗你?” 我晕晕乎乎应了,见他交代完后悠哉离开,低头仔细瞅了好一阵那戒指:我也是习鬼修的,怎么就不知道还能有防八字相克的东西? 不多时,房门为人从里拉开,里头的小厮躬身道:“小姐,殿下唤您进来。” 我整了整衣裳,迈步入内。 裁作收拾好了东西,与我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了,陛下正站在铜镜前头整理外衣:“御令下达,天镜宫那边将婚事催得急,你手头的事可还忙得过来?”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主动在我面前提赐婚的事,我执礼单上前,斟酌一番道:“还好,大聘小聘的礼单我都一同整理出来了,都是经王管家的手安置的,我只是再细查了一遍,帮不了多少忙。” 陛下透过铜镜看我,闻弦歌而知雅意,久久才道:“确是我有失考量了。” 我复道:“我资历尚浅,没主持过这样的大宴。这又是哥哥人生第一遭的大事,出了点差池可怎么担待得起?我胆子小,不敢担责任,却愿意在一旁辅佐学习的。” 陛下将衣襟理好,恩了声:“也好。”转而朝向我,“礼单搁在桌上就好,我迟点会看的。” 他眸光清浅而幽定,即便是毫无含义,亦能看得我心底一跳,忍不住躲开视线,垂头挪到桌边。 “谷雨。”他忽而轻轻开口,“其实我没那么想当皇帝。” 我始料未及,大吃一惊抬起头:“怎么呢?” 他见我面上的错愕,眸底轻轻一颤,小心翼翼收敛了些许情绪,略带自嘲笑了:“没什么,近来事情太多,有些倦怠罢了。” 我的确是惊愕,无论是上一句还是这一句都不似是陛下能说出来的话。他本是坚毅高傲之人,又怎会说出放弃的言语? 在我看来,陛下理所应当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君临天下,光芒万丈。若只因一个司凝雪的从中作梗而放弃皇位,她实在不配。 附和着:“近来事情一件接一件,的确伤神,哥哥也不要想太多。”一指旁近的座椅,谄笑着,把握好每次套近乎的机会,“要不哥哥坐下,让我给你揉揉肩吧。” 陛下没吭声,过来坐下了。 我忙挽了挽袖子,身子贴在椅背上,伸长了手给他垂肩,一面继而道:“哥哥可是不喜欢司凝雪这般手腕逼婚?叫你觉着没面子?” 陛下似笑非笑的呵了声,“还好。” 我瞥了下嘴:“对呀,您瞧着也不像那么面薄得人。”稍微俯下身,小声道,“而且哥哥有什么可烦的呢,等你以后登了九五之位,广设三宫六院的,嘿嘿嘿,现在娶谁,顺不顺意又有什么打紧的呢?嘿嘿……” 我没嘿完,便给人捏住了脸,那指尖用力,叫我吐了半个的嘿字卡在喉咙里,上下都出不来。 陛下眸光深沉几近阴郁地凝着我,明明是同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可那眸中孕育的气势太强,情绪又太过浓烈陌生,仿佛随时都可以将人湮没。 我以为他会出声呵斥我,可没有,他一句话都没说,像是话到嘴边,又顾忌着什么说不出口。 他仅是隔着薄纸的距离静静凝视着我,眸子里是我的影,深沉卷积着暗涌的阴郁仿佛被什么生生压抑住,终是一点一点消退下去,恢复了宁静,指尖的力道也散了些,仍是长辈淡淡训诫的口吻:“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姑娘家说话要含蓄?” 我被他昙花一现的雷霆大怒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我错了。” “如若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他朝我皮笑肉不笑地露了下雪白的牙口,风轻云淡,“我打断你的腿。” 我腿一软,差些没从椅子边摔下去。 伴君如伴虎啊…… …… 我连着几夜都做了噩梦。光怪陆离的,但差不多都有一样的结果。 譬如,不知怎的我偷到了陛下的寝房,偷偷摸摸在他身边睡下了,睡着睡着陛下醒了,一脚将我踹到床下头。我晕头转向还没缓过神来,只听耳边阿爹骂了一句“淫贼。”便是手起棒落,“咔”砸在了我的腿上,我哇地就醒来了。 又譬如,梦里头我与陛下成亲,坐在喜房里头一派悸动地等着他。直待他终于将我头上的盖头挑开,朝我冷冷一笑,问:“谷雨,你腿还想不想要了?”我心底一惊,往腿下抹去,空荡荡一片没有了,吓得我嗷一声,又醒了。 我不堪其扰,夜里都不敢再睡了,全神贯注修炼,连着几天没敢再见陛下。 数不清第几次,我在花园散步时眼见地透过稀疏草叶,瞧到凉亭那头依稀的衣角,掉头提着裙子就跑。 这厢我刚刚跑到狗子待的暖阁,还没喘口气,便又幻听似的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相随而来。 我猫着腰,靠在墙下,妄图躲一躲,人还没弯下去,手腕就给人扣住了,往回一拉。 陛下居高临下淡淡瞅着我:“躲我?” 他明显是不开心了,不然也不至于注意不到他这个姿势,几乎是抱着我了,我咳嗽复咳嗽,没咳嗽出个所以然来。提示到这份上,我已经很尽力了,他要这么挨着我能怪谁? 于是我立着没动,讪笑道:“哥哥说哪里话,我今早上是打算出来溜狗子的,走到花园才发现我狗子忘带了,忙往回跑……” 陛下:“……” 我瞅着他的前襟:“……” “谷雨。” “恩?” “我打过你吗?” “没……” “那你做什么吓这么凶?我要真计较,你以为你的腿还能留到现在?” “……”不不不,我并不是单纯的被那句话吓到,而是因为…… 做贼心虚啊! 谁能领会这种痛苦呢?我也知道我理智的时候不至于真能把陛下惹到动手揍我,那我把持不住的时候呢? 陛下是撩拨不得的,一撩就得炸,从前不怕,是因为从前觉得陛下顶多骂我两句,我脸皮厚,只要能偶尔不动声色揩到陛下的油,谁还受不住两句骂,现在不同了,他可能会打断我的腿。 可我受不了啊,我就想撩,尤其是司凝雪现在似个钉子一般戳在我心里,叫我受刺激得很。咋办? 绕道走呗。这是我自上次经验后,唯一学到的法子。 我良久没吱声,陛下慢慢叹了口气,有种脱力的感觉:“你是不是傻?上次不过是说气话罢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至于会真对你动手的。” 我眼前一亮:“当真?” “恩。” 第六十六章 陛下来寻我,自然是有要事,说是皇后召见,让我随他进宫。 陛下的生母静妃多年前病逝了,至于皇后,我曾听季云卿随意提过两句,她原本是有个皇子的,至于为何没有出现在皇城,被授册封,不言而喻。 自打圣上卧病在床以来,诸皇子归京,满朝文武为立太子之事争执不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不仅是皇后的皇子并未归来,几个得势、有外戚依仗的嫔妃膝下都无人选,格局很是零落。天镜宫可护持天子,他们没有最终开口,圣上无力料理朝政,立太子之事便就在争执之中被推迟至今。 如今三殿下宁笙与丞相的联姻已定,便是将太子人选定下了。这风向不难摸准,皇后该表亲厚的时候便要适时表决一番了。 我入宫之后才省得,原来皇后召见的只是我一个人。陛下还有政务要处理,同我交代一番,在众人簇拥下踏上丹陛行远了。 也是,此回是来受人亲厚的,我没理由需要担心什么。 原地站了会,陛下离开时的阵仗令人垂涎,遂虚势地挺直了背脊。眸光高远,招呼宫人带路,小迈着莲步朝后宫走去,偶尔环视周遭,惯来令人发渗的奢丽深宫也明朗壮观了些。 这一切的好心情,都在我踏入皇后的清宁宫,看到坐在皇后下方的司凝雪后,嗤的一声消融了。 一瞬诧异,而后又想通:皇后是要向我哥哥表亲厚的,找人妹子不如找□□子,毕竟往后那才是得权的人。我至多也就是看哥哥心情,封做外姓郡主亦或公主,改天嫁了人,什么也不是。 看来此番召见,我也只是个陪衬。原本的洋洋得意,霎时被打回了原型,有种灰溜溜的尴尬感。 我心中活跃,面上却无体现,中规中矩行大礼伏拜在地,听由皇后一声应答才起身落座。 在王府待了这般长的时间过后,我不再是刚进城、怀揣抠唆本性的乡姑娘,宫中一应布置看在眼中,过了也便没再在意。只那空气中浮着一股子淡香,与人奢贵矜重之感,却并非我喜爱的味道,反倒叫人头脑昏沉。 皇后起初待我还算热切,三两句的寒暄便轻易的在我心中嵌入了慈祥亲切的模样。养尊处优的人,年近半百,姿容犹存,飞逝的时光反为其添了几分端庄贤静。 我讷讷坐着,只在皇后开口问我时才会出声回应,而司凝雪态度大方,谈笑自如,皇后本也更看重她些,渐渐将我撂在了一旁。 这事怪不了旁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卑感作祟,我在顶着陛下未婚妻名头的司凝雪面前,总有种自发伏低做小的卑谦。她欲与皇后多交流,我便不会横插一脚,令她不悦。 我不挡她的道,也是对她的一种讨好。谁让我往后都要仰仗着她的面色过日子呢? 老实巴交当了半晌的透明人,宫人呈上来些糕点与热茶,我心叹可算有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却听上头皇后含笑道:“听闻一回女宴,谷雨备了整盒德云斋的零嘴,直叫成雪念念不忘,上回来我这还说及此。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你吃惯了金贵东西的,也不知能不能下嘴。” 皇后语中处处暗示陛下盛宠,暗示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不好去看司凝雪的脸,忙道怎会。 我不欲多话,皇后却仿佛借此突然重新意识到我还是有那么一丝用途的,又将注意转到了我身上。未出阁的少女,问来问去,最终还是落到了婚配一事上。旁的没说,只道往后让我多往定远侯府走一走,成雪在家没事,都是同龄的姑娘,也盼着能有个人能同她解解闷。 皇后本定远侯的嫡姐,成雪的亲姑姑。至于她让我往定远侯府走一走,是有意抛出嫡侄儿成牧还是庶出成易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我第二次从别人嘴里听到与定远侯府联姻的事,破天荒认真考虑了一番,单从条件说来,当真是没什么可挑的。只不过成牧有个日后与他举案齐眉的青梅竹马,旁人横插一脚着实不厚道。成易虽说是庶出,但我的身份若不是借了陛下的光根本轮不上挑他,且而他在外的风评倒是很好的。 也不知道我这“中规中矩”“妄图和解”的乖巧表现是否取悦了司凝雪,她竟然也没多嘴参与讨论我的事,浑似与我没打过照面的陌生而客套着。 想来她既然已经如愿以偿得了圣上赐婚,也就没必要与我斤斤计较,徒惹陛下不快了。 她愿与我相安无事,我自然庆幸。 仅是小叙,皇后并没有多留,司凝雪本与我一同告退,待我走到门边,她又复想起什么般往皇后内阁转去。 司凝雪与我同路又是未来的嫂子,为示表面上的和睦,且她似也愿与我握手言和,我理所应当该等她一齐出宫。瞧着她一声不吭往里走,想着入内面对着皇后,也是如坐针毡,便先一步退出屋来,等在清宁宫外。 殊不知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等得我手脚都冷透了。想着怕下一刻她就能出来,又怕她们有正事相商不便打扰,一阵一阵的寒风挨过去,直吹得我慢慢醒悟过来。 宫人见我在风中打了个喷嚏,拿了个暖袖过来。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司小姐可是与皇后有事相商?我方便入内吗?” 那宫人模样生得并不好看,眼眸却清明,看了看我,不卑不亢道:“皇后适才传了棋盘,想必还要一会。” 我脑子一嗡,只觉被人扇了一巴掌在脸上,烫得发疼。面上却不能表露什么,麻木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我只想司凝雪但凡有一丝要与我和睦的念头,我又是个不善与人对立的,懦弱一些,伏低做小忍忍也就过去了。故而她当着皇后的面与我平和相处,就让我有了些许的期望,降低了戒备。 谁想她不声不响,转身就给了我刺心的一刀。 我也是给足了她的面子,且而潜意识里的迁就,才一等小半个时辰一声不吭。后知后觉的了悟,她大抵不仅仅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皇后毕竟是深宫中的女子,最了解的不过就是女人心中的猫腻。若我当真是怀揣着做陛下妹妹的念想,也不至于为了讨好“未来嫂子”隐忍到这个份上。她不声不响,陪着司凝雪下了这般久的棋,想必也将我这不长脑子且毫无防备人的心思看透彻了。 司凝雪展给皇后看,是将皇后划做自己的阵营。无论如何,皇后是后宫中的女子,想要接近陛下太难,转为亲近“未来皇后”才更容易,而司凝雪给了她这个机会。不费一句丑恶、针锋相对的言语,不需损失分毫她高洁的形象,便将我一脚踩在了尘埃之中,兵不血刃。 深宫中的女人,着实可怕。 我在旁人眼中,定然成了不知天高地厚、觊觎着自家哥哥的丑恶之人了。 来的时候浩浩汤汤,走的时候却伶仃。好在我记忆超群,在这弯绕的宫墙之内也不至于迷失。 出西华门,近午的阳光正刺眼,我抬手挡住眉骨,从指缝阴影下看到辆马车停在空荡荡的广场之上,正是用以接我回家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安稳下来情绪,踱步到马车面前,朝车夫:“先去一趟护城河边。” 车夫微愣,喏喏的样子。 我登上马车,一手推开车门低头入内,出乎意料望见一片绯红官袍的下摆,里头坐着的人似乎也很震惊,眉目温和而舒缓:“小姐是?” 我一滞。 他的目光并不轻浮地在我面容上转了一圈,仿佛迟了半刻后终于将我认了出来,浅笑道:“你是三殿下的妹妹,谷雨姑娘罢?” 我今个情绪不高,应了个是。不管如何,这车是我们王府的,车夫也是王府的,一个陌生人坐在这,不应该啊。 他面上浮了丝绯红,似是我格外冷淡的反应叫他有些慌乱,解释道:“小妹成雪曾与我提过你。” 我朝他点点头:“成牧小侯爷?”若是庶出的成易,倒没那个资格唤成雪一句小妹了。 在这狭小的空间之内,他的眸光像是无处安放,在我脸上逗留一会便匆匆离开,应是。 我转头朝车夫,车夫有些为难道:“小姐近午未归,殿下大抵以为小姐会在宫中用午膳,令我先来接送宾客。小侯爷说要等郡主,所以……” 听起来貌似是我唐突了人家,这就很尴尬了。 宴会定然是今个定下的,不然我也不会一点风声没听到。我是内院的女子,一般不会出席这等的宴会,现在却和宾客挤在了同一辆车上…… 我尴尬笑了两声:“原来如此,那小侯爷先请吧。”言罢转身朝外,想要下车。 那头成牧仓忙起身,试图挽留我,半点没有官家子弟的骄纵,从神态到举止皆谦和有礼:“不必,小姐先吧,小妹还未出宫,我兴许还需等上一阵。” 我挑眉,正待要说句什么,街那头马蹄声清脆,不多时便转到跟前。 王府的马车我都认得,转而同成牧苦笑着道:“容我再去瞧瞧这辆车,看是不是接我的。” 明明不是多有趣的话,他听了却跟着笑出声来,站在车门处看着我走上了另一辆车。 推门一看,里头果然是有人的,亦着着官服,只不过眼熟得紧。 面对他,我便自然换上了笑眼:“哥哥这会子要回去吗?能带上我吗?” 第六十七章 陛下不咸不淡恩了一声,一派人前的高冷。 我坐进来,关门前对成牧挥了挥手以作告别,马蹄带动,一会就见不着了。 合上门,我转过身对陛下:“成牧小侯爷倒是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哦?你想象中是怎样的?” 兴许要更跋扈一些?可这话不好说,我抿着唇干干笑了两声。 陛下眸光递过来,似是不动声色剜了我一眼,复道:“我出宫的时候听闻清宁宫传膳了,遂才放心离开。前脚刚到王府,后脚就听见说你出了清宁宫,出了什么事?” 陛下眸中并不昭然的关切是实打实的真心,我晓得他是怕我受了欺负,可这事是我自个办的太窝囊,就算要告状也绝不能说给他听。 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只有妻子才是自己人。妹妹再亲,也抵不过人家三天两头的枕边风,更遑论我还不是他亲妹,更遑论我还天真到蠢笨,泄露了觊觎他的心思。 我道没事:“司凝雪留在那吃饭,我先溜达着回来了,宫里燃的香叫我有些头晕。” 陛下既然知道清宁宫传膳的消息,其他的也不知道听到了几分,这事我不想叫他知道。他见我敷衍,大抵意会到了这一层,不再询问。 …… 我不是喜欢睚眦必报的人,脾气性子更慢得吓人,在与陛下同处车上的那一段时间内,我基本都是发懵的状态。 像是给人一巴掌扇晕了,久久反应不过来。 及至王府,我借头晕之故先回了院中。人往床上一躺,脑子才活络起来,连同今日所受之屈辱,幕幕都刺心。 我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即便是在栖梧山庄受到那样的不公的对待,被人夺去一双腿也只是灰败失望,没有要报复的意思。说来也不可思议,司凝雪至少还没有费尽心思要至我于死地,可我恨她却到了一个空前的地步。 大抵妒忌就是这么一种可怖的东西。 司凝雪往后是要进后宫的女人,再不能容人也不至于在未入住王府之前就这般打我的脸。她迫不及待要在皇后面前给我一个下马威,八成也是逃不开那一层妒恨的心魔。皇后待我亲切,提及陛下待我的好,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刺激。 她站在那,就像是在我眼睛里杵了东西,刺在眼珠子里,钻心的难受。看这架势,她的感受想必与我一般无二了。 可我拿什么同她争呢?我与陛下感情再好,在他心中的感情定位也不过是妹妹,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不成? 我都打算一闭眼熬过去了,她做什么还要给我难堪!就不能给人条活路走吗?! 我是面皮城墙厚,可谁都能说我,就她不行,就她不行! 愈想心口愈钝痛得厉害,快要续不上来气,又无处可排解。干脆找阿喜讨了一壶酒,一口灌下去,腿脚一软跌坐在床榻边。 阿喜惊呆了,瞪着眼说不出话。 我喝完才觉得有点后悔,酒劲没冲得这样快,我还是清明着的:“听说醉酒醉得太过也会死人的,是也不是?” 阿喜点头,说是。 我爬上床,缩进被子里:“也挺好。” 阿喜像没听清,迟疑的调子,啊了一声。 我道:“若季云卿问起来,就说我在做课业,殿下问起来,就说我在修炼,不得打扰。我喝酒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你这几个月的赏钱都没了,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她眼珠子动了动,终于嗳了一声,给我掖了掖被子,退下去了。 喝酒能浇愁,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简直误人子弟! 我趴在被窝里,慢慢便能感知到一阵阵隐约的晕眩,明明躺着,却好似灵魂与身体脱节,在东倒西晃的乱飘着。伴随而来的是胃中剧烈的抽搐翻涌,恶心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神思反而是清明着的,虽然不知道自己混混沌沌在想些什么,却难以入眠。 抱着木桶撕心裂肺吐过三遍,将胃里都掏空了,方才好受些。 难得思绪清醒了一会儿,我脱力般靠着床塌坐着起不了身,望向紧闭的房门。下午时分太阳斜照投射下阴影,屋内昏暗了许多。 什么是轰轰烈烈呢? 喜欢一个人就非得要和他在一起不可吗? 这是刚重生那会儿我对陛下说的话。 明明很轻易说出来的话,真落到身上,却那么……那么难熬。 嘴里,屋子里,脑子里都是酒气。昏沉得不成样子的时候,我还是记着陛下不喜欢这样的味道,起身洗漱了番,才又倒回床上。 睡得不踏实,醒来之后仍是头疼欲裂,躺在屋内,闷得喘不过气来。 起身推开窗,夜色如墨,星海之内悬一轮圆月,透骨的风涌进来,立马起了身鸡皮疙瘩,却冲散了盘亘神思间的烦杂,叫人觉得舒服而轻松。 我深吸了口凉气,回屋重新整好衣服,打上外套,打算去花园走走。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对彼此的习惯都有了解。陛下并不爱喝酒,但宴会上免不得会顺势浅饮几杯,他说过不喜欢醉酒后头脑昏沉迟钝的感觉,每回饮酒过后都不会立刻忙着处理公文,而是在花园凉亭中静坐着吹风醒神。 今个儿家里有小宴,我猜他会在那待一阵,却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回屋了。 一脚深一脚浅到了花园,着眼一扫,他果真还在。 凉风习习,花影摇曳,凉亭下挂着几盏灯笼,蒙蒙的亮,灯下美人玉树兰芝的气度叫人挪不开眼。 狗子在陛下的脚边打转,摇着尾巴蹭他小腿的模样颇有几分讨好,他却没看它,手边停着一盏清茶,微微迷蒙的眸落在我身上:“还没睡?” 我抱着胸,站在凉亭的阶梯下盯着他看,没吱声。 惯来只有他不应我,没有我不应他的,陛下挑眉,颇有些惊讶:“你怎么了?” “这怪不了我。”我没头没脑道,“想要我撇得一干二净,哥哥就不该总出现在我面前。” 陛下眉心微颦,站起身来走近了些:“你醉了么?” 他一蹙眉,我心头便是一跳,恍然回神自己都说了什么,后怕起来,手心都出了一层冷汗。忙将自己缩回原点,不敢再胡言乱语,讪讪道:“是喝了一点,有点头疼,脑子都不清楚了。” 我要后退,胳膊却给他拽住了,他一手按着我,就像是擒着不安分的孩童。略倾身低首,在我颈间轻轻一嗅,不悦道:“怕是不止一点罢?”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酥了半边的身子,再忆不起什么事来了,点点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陛下叹息声,双手上抬,扶住我垂下的头,拇指力道正好的按上我的太阳穴,掌心则停留在腮边,轻轻摩挲,递来他掌心的温度。“置气了为何非不肯同我说?要喝闷酒?” 他如此纡尊降贵的给我揉捏,温声软语的宽慰比解酒汤还要好使。我觉得舒服,又说不出是哪里舒服,像是被理顺了毛,没有了难过的理由。 我蒙蒙看他,他也垂眸,清冷墨瞳略含着温和与耐心。 这样近的距离,四目相接,很难叫人把持。我脑子一晕,手便自个伸了出去,找着上回丈量比划过的腰际,紧紧环合抱拢,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真是奇妙,当他在我身边,我就有种极大的幸福感,越临近越浓烈,食髓知味。 陛下仍是不适,僵硬着了,但也没似上次般将我甩开,只当我在闹情绪,在我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一手反到背后,扣住了我的手腕,轻轻一拉,便卸去了我的力气,往后退了两步,不自在道:“叫人看见了不好。” 怀中一空,像是有什么生生被人抽离了,那滋味并不好受。我心死般看他:“哥哥是唯独不待见我吧?就许你摸我,不准我摸你么?这是什么理?”我脑子不清楚,想要表达的是一个意思,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陛下被惊到了,语气瞬间压低了许多:“我什么时候摸你了。” 他遮遮掩掩,叫我不畅快,非要大声:“你刚接我到王府的时候,在马车里,你不记得了么?你抱着我,都压到我这儿了!”我一挺胸,朝他一比。 陛下眸光跟着垂下来,顿了顿,刹那脸都要滴出血,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他这是有印象了,理直气壮,“哥哥不承认吗?”混混沌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和他纠缠什么,只是硬着脖子,觉得自己这回一定不能示弱了。 他的眸光无处安放,“确有其事,但我并非刻意……心怀不轨。” 我被那四个字刺激到了,活像条给踩了尾巴的猫:“哥哥的意思,你不愿意我亲近你,是觉得我心怀不轨?”我一跺脚,咬牙道,“那我就心怀不轨给你看!” 鬼修学着,总归得有点效用。我上前一步,单手在他脖颈边轻轻一贴,以法力阻绝、封住了他铁定会强烈反抗的动作。 双臂承着他无力僵持倒下的身子,满怀抱住,一仰头,亲在了他的唇上。 第六十八章 事情发展到了这份上,我已经是铁了心。什么都不管不顾,憋着一股子气,将他推到凉亭的立柱靠着,踮脚胡乱的亲。 陛下有好资本,薄唇尝上去丰盈温软,肌肤跟凝玉似的,怎么都亲不够。轻轻一触,魂都要飞了。 我想温存些待他,可这事没有经验,只能毫无章法,小鸡啄米似的吻着他的眉眼、脸颊。前前后后都亲过了,再次转回到唇边,轻轻一吮,刹那无师自通,明白如何才能吻得更深些,微微张开了嘴…… 两唇一碰,陛下浑身便倏然紧绷,没能挣开我法力的束缚,却勉力将抬头,扭到另一边去了。 我扑了个空,有些恼火。可他靠在立柱上,两人紧贴着,这姿势叫人不好施展。 “你不转过来,我要亲不着了。”我脑子肯定是坏掉了,这当头还要求他配合。 陛下不声不响,紧抿着唇瞪我,只是那眸光无往日半点的震慑力,清润且迷离。 我歪过头追着他看,“哥哥介意在草坪上躺一躺吗?” 他一窒,窘得无可奈何的模样,生气都提不起力气:“你还想做什么?” “我够不着,你不转过来,我将你推倒了也是一样的。”言罢,伸手就要拉他。 陛下生得高大,我高估了自个的力气,这一拉竟然没能将他拖动多少,却传达了我坚定不移的意图。 陛下被这阵势吓到,脸色大变,低声喝令:“谷雨,你不要胡来。” 豁出去的人,什么都不怕了,我从头至尾不就是在胡来吗?遂摇摇头:“不成了,这回我要听自己的,不能怂。” 两人僵持着。可不要紧,我打定主意,还待要拉扯一番。 几次三番,陛下身不能动,我锲而不舍,便有了成效。虽然没能将他推倒,却也顺利叫他弯了膝盖,沿着立柱靠坐在凉亭栏杆的宽沿上。 我仰面看着他的姿态也换做了居高临下。 陛下背靠着立柱,神情之间微有狼狈,忍耐般蹙着眉,将头偏到一边。 我不是施虐型人格,没觉得人家越挣扎自个就越兴奋,只有失落嵌进心里,激出更强的执念来。 晃悠转到陛下面向的那一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见他没眼看似的闭上了眸,心中轻轻一扯的钝痛起来,他定然是觉得我在发酒疯了。 我静静审视他的眉眼,热流涌进心房,又烫,又疼。 明知不可,却难以自抑:“宁笙,你现在晓得我心怀不轨了吗?” 他的眸豁然睁开,我不敢迎视,怕撞见了漠然,消融胆量。仓惶闭上眼,颤巍巍再度亲吻上去。 明明只是两唇想贴,却能生出许多旖旎缠绵之感。 我吻得专注,加上脑子本就昏沉,心思全凝在两人相触之所,发觉里头种种妙处,不可自拔。回过神来时才觉呼吸不畅,险些将自己憋晕了过去,脚下一软,跌坐在陛下腿上,顺势窝进他怀里。 心中喟叹满足的同时亦微微遗憾,若不是牙关那一层强迫不来…… 我咂咂嘴,听本子里说,那才是真正*呢。 …… 我是怎么晕过去的,自个一点记忆都没,再醒来时人卧在床上,头痛欲裂,活似是被人在后脑敲了一闷棍。 窗外有清濛的光,床帐边上守着阿喜,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还有一个人飘在半空中,半卧的姿态,随屋内的气流轻轻浮动,阖着眼亦睡着。 这飘来飘去的看着渗人,我浑身难受,还想躺会,奈何他存在感太强,只得哑着嗓子出声唤:“三生?” 阿喜没醒,那飘着的人先醒了,身子轻盈的一转便荡着过来了,笑吟吟:“我是你师父。” 这笑不是现在的三生能笑出来的,我这便意识到,季云卿是以魂灵出窍的方式出现。这术绝非寻常境况下就轻易施展的,风险很大,不由紧张:“出什么事了吗?” 他说没,“我想来看看你的情况,但是殿下不准我进来。” 我晕晕乎乎,晓得没出事,宽心下来点了点头:“我没事,只是喝了点酒。” 他飘着,摇头晃脑,像是颇为适应魂体的状态,“你躺了三天你知道吗?” “啊?” “殿下虽然是潜龙期,龙气深藏,你胆敢以阴冥之力侵犯他,无异于以雪扑火,能保命全靠他半点没挣扎,任你绑了。”一顿,意味深长盯着我,“你真是办大事的人,从容得很么……” 我爬起身,头疼不已,抬手揉着额角,思维还没转起来,就随口应:“人终有一死。” 音刚落,阿喜身子往前一冲,猛然转醒了,迷茫抬头看见我半支起身,精神霍然抖擞起来,道了句谢天谢地:“您可算醒了,人都躺了三天,这酒喝着怕真要人命!”站起来,“您先躺回去,大夫说您醒了胃里头肯定难受,我这就去备些吃的来。” 言罢,风风火火走了。 再回头,季云卿也不见了。不多时,他穿上皮囊重新回到我的闺房,劈头盖脸:“走吧。” 我在等饭,饿得实在没力气才躺下了,眼皮都不想抬:“去哪?” “布防巡逻。今个儿可是殿下受封为太子的日子。” 我脑子缓过来,这才想起了这么一茬。局势特殊,万事都仓促从简,如今朝中风向已定,未免圣上那边再出差池,这册封的仪式当然办得愈快愈好。 天镜宫中诸位大天师直接隶属于各皇子,如今尘埃落定,颓败者心中各怀鬼胎,有惶恐,也有不甘。陛下龙气暂未解封,京城还得布防,季云卿只怕其他天师刻意怠慢,撒手不管。陛下登基之前,天镜宫格局尚变动不得,就只能咱俩隔三差五多巡逻注意。 我寻思也好。刚季云卿离开那一阵,我一个人躺着床上就自个琢磨,木已成舟,凉亭那个情况是说不清楚了,我不能占了人家便宜还拒不承认,但承认了我怕要自裁以谢罪。以拯救苍生为名,我还能多活几日。 正应下,季云卿复开口,略沉吟:“咱们走之前,你最好去见殿下一面。” 我一惊,推辞都要写在脸上:“为什么?” “三生的事。你不是答应要给他个交代,现在他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可以将这事办一办。上回陛下出兵北方被阻的事,我总觉得蹊跷,还需彻查一番免留隐患。云城那地方邪门,我一个人去害怕。”他脸不红心不跳,“现在是个好时机,今个儿十二,殿下这边忙完册封,紧接着就要举办婚事了,他应当顾不上你,偷溜个三两天,他不会发觉的。你头两天都晕着,走之前若不去见他一面,他挂心起来才会露馅。” 我不能见陛下的理由不能同他说,况且陛下秋后算账是早晚的事,逃也没辙。季云卿都说他害怕我还能有什么辙,随他去一趟尚可,可偷溜不行:“做什么要偷溜?万一被发现才惨了。” “你阿爹最不喜欢我同你待在一起了,殿下也让我与你保持距离。你想,若你单独同我出来,他们能答应吗?”季云卿潺潺劝解,“你就是太乖,谁家孩子还不能干出点出格的事儿来?你什么事都同殿下说,让他拿主意,难怪他将你当女儿养。” 我心说才没好吗,灌魔的事是我自个做主的,凉亭的事也是我这个做主的,这都是第三回了。 可长这么大才出格过三回,我没脸说。心里头为难,将被子盖到头顶,蹬了两下脚:“季云卿你怎么总怂着我干坏事呢?” 他说怎会:“为师这是教你,要自立。” ……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理得人头疼。随军出行那阵子留下来一堆课业,眼见就到了要上交的时候。好在我不靠谱的昏了三日之后,婚礼的相关事宜都移交给了管事。但天镜宫那边的事只有季云卿一个人,忙不过来且没旁人可接手,便提升了优先顺序。 我一面往陛下那去,一面慷慨想,在拯救苍生的重任面前,课业与我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呢?季云卿在后头催我:“这么几步路,咱们入夜前能走到吗?” 我怨念瞪他一眼,脚步略略迈大了些。 陛下还在前厅会客,我从后窗偷偷瞥到了一眼,想起凉亭的事,心跳如擂鼓。 陛下改着太子常服,仪态万千,不怒自威。可惜我没能及时醒来,今个册封太子的大典定然是很风光的。凝眸去瞧,就连身遭的龙气也强盛明显了几分,明艳不可方物。 我来拜见是以私事的名头,还是以陛下的公事为重,距离巡防的时候还有一阵,遂安心在偏阁里头等着。 朝臣陆陆续续来了几波,甚至还有宫里的掌印太监,圣上重病,他这个太子当着与皇帝无异,往后也只会更忙。 以茶盖轻轻拨动浮于水面的茶叶,思绪飘远。有了太子,便会有太子妃。司凝雪虽然还未正式入门,却因有诏书在前,得了准太子妃的名号,同陛下一齐参与了典礼。 季云卿要带着我离开两日,说回来恰好能赶上婚礼,我觉得残酷,但也没法子。人都说陛下待我好,总不至于我连他的婚礼都不能参与、献上祝福罢? 今个是阴雨的天,下午时分也格外暗沉。我坐在窗边也不知等了多久,心境由忐忑到感伤再转至平静,厅前伺候的侍女过来知会我道朝臣都走尽了,而今暂时没人,才起身,匆匆往前厅去了。 第六十九章 陛下还要会客,我的时间不多,侍女将我领到门前便自发退下去了。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我怕自个一张嘴,吐出来的声儿都哆嗦。 入了门,陛下见我还是往常的模样,扫一眼,便顾着公文去了。 我左思右想,不知道如何开头解释,双膝跪下去,伏拜山呼先拍马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陛下扬调哦了一声,没说让我起来,声调淡淡的:“这形容,酒醒透了?” 他开门见山,没有容情的意思,我的噩梦成了真,冷汗涔涔:“回殿下,醒透了。” “自个干了什么都还记得吧?” 我趴在地上,好歹说不出一个字来。承认了要命,不承认对不起良心,袖子挡住脸,真想一头往墙上碰去,晕过去了事。 咬咬牙,从鼻腔里憋出个嗯字来。干了坏事,还是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逃避责任的人叫人看不起:“我玷污了殿下的贞洁,纵万死难辞其咎。” “你记得就好。”他的反应远比我想象中的平静,加上我没敢抬头,更听不出那声音中的喜乐来,“贞洁的事你不用担心,总归是要给人的,不需你万死来赔偿。” 这话说出来,听着都是熟悉的字,凑一块就让我辨不明意思来。略略抬头:“哥哥是什么意思?”不罚我么?他这样碰不得的人,被我那样这样了,竟然都不打算把我拖出去打一顿,还同我探讨起贞洁的问题来了,我不敢相信。 陛下桌上的奏折立起来,挡住了脸,以我这个角度还是什么都看不着,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气急的反话。侍女先前就说陛下公务繁忙,我只有一会的时间,果不其然话没说两句,外遭又传来通报声,说锦衣卫指挥使到了。 “没什么意思,你安分待着。司凝雪那边的事,我会妥善处理的。”他语气有些许的别扭,一顿,又恢复了威严,“退下吧。” 他放我走,我哪敢怠慢,着急给齐恶鬼腾地方,喏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走。 没到门边,又听他突然开口唤住我,道了句等等。 我身子一顿,以为他想想还是觉得心气不平,不甘就这么放我走,膝盖稍软,陛下却平淡问道:“什么时候出门巡守?” 我迟疑答:“还晚一个时辰,天色暗了,鬼魅出行才会去。” 他说好,“过来坐吧。” 我观察他的面色,瞧不出丝毫异样来,甚至于都没看我。不禁怀疑是不是我记忆出了问题,难不成凉亭那夜我虽然干了点出格的事,但也没出格得太厉害,后头抱着他亲的那段都是我自个的梦境?又想兴许是陛下大度,而我太过被害妄想,他晓得我醉了,压根不想与我计较? 我心怀愧疚,对他种种寓意不明的命令不敢质疑,束手束脚在旁坐了。 不多时,齐翎被传唤入内,原本倨傲的人,终于学着谦恭了些,眉目稍低,及至座下才抬头,看到旁近端坐如雕塑的我,神色未动,瞳孔却轻轻一缩。 他这样的人,心细如发,记忆力也好。我不过是陪他家夫人打过一次牌的小角色,时隔数载,他却能一眼将我认了出来。 他会怎样想我呢?一个市井平民却端坐在太子会客的前厅,是专程来告发他的?还是觉得殿下刻意将我布置在这,用以警醒他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而是死穴? 齐翎短暂迟疑后,双膝跪地,恭敬祝贺陛下授封太子。 他这一跪,妥协的意思不言而喻,陛下不动如山,赐坐。 齐翎就坐在我对面,眸光避无可避的相触,我朝他弯眸一笑,以示友好。说真的,有权势还有手腕的人,我一个都不想得罪。 “壶中茶凉了,谷雨,去备些热茶罢。”陛下吩咐着。 我起身应是,那头齐翎恍然一般,语气隐约亲切:“原来这位就是殿下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妹,谷雨小姐?” 我不便多嘴,朝他笑笑,算是默认,端上茶壶退出去。 出了门,侍女立时要上来从我手中接过茶壶,我道句不必,为陛下干点小事表决心是有必要的。 人从廊庑下走过,不禁细想齐翎这番带着枭雄色彩的人物,一旦屈膝,似乎就光环褪尽了。看似强势的人,一旦有了软肋便会被从神坛上拉下来,让人莫名唏嘘。 陛下从不会让我接触太多政事,但我多少也了解一点,能从血雨腥风中走到今日这一步,光凭善行良举可不够,深宫之中藏了太多的辛秘。 刻意磨蹭,亲自烧了壶水,耐心泡茶。陛下容齐翎见我一面之后就将我支开,八成是有些内容不愿意我听到。等我再觐见入内,齐翎已经走了,陛下站在窗边垂眸望着庭中景致,像是处理公务疲惫了起身歇息一会。 我在桌边给他斟茶,清淡茶香四溢,我对自己的手艺一向自信,端着茶盏过去:“哥哥要不要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陛下接过茶,稍稍靠在窗棂,歪头看着我。直看得我心里打鼓,才意兴阑珊移眸看回院内,“你今个冷淡得紧,举止拘束。是清醒过来之后,发觉事情的发展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便后悔了?” 感情要从模糊的朦胧更进一步,都得迈过那么一道坎。双方坦诚最是艰难,迈出去就收不回来,顾忌太多,怕一不留神就伤心伤肝。 我生怕会错了意,瞄着他的侧脸,将这话揣在心里反复的想了两遍,得出的结论叫人激动。心里头雀跃起来,面上勉力镇定地上前两步,歪过头企图找到陛下的视线。 陛下看着园外,见我大刺刺伸了个头过来,忍无可忍转过来,有点恼羞成怒地意味,乜着我淡淡道:“看什么?” 我朝他笑,“看你呀。”一笑开就是乐不可支,恨不得原地蹦跶两下:“哥哥你这人真含蓄,表份心意都这般别扭,我都没听出来,差点给你吓跑了,你还怨我呢。” 陛下怔怔看我笑了好一阵,面颊渐渐染上绯红,唇角忍不住微翘,低咳一声,像是要为自己辩解:“我都说会妥善处理司凝雪的事,还不算明白吗?” “我哪知道哥哥要处理什么呢?万一你打算和她和和美美,指不定是说要等她过门之后,将她同我远远隔离开,好让我俩相安无事。” 陛下将手里的茶盏往窗台上放了,仍是别扭着道:“谁说要同她和和美美,我是被逼婚的,哪里有半点自愿。”或又觉得窗口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执着我的手,推了后门出来,走过长长的廊庑,像是要往书房去。 我望了望周遭,四下无人,仿佛突然意识到气氛不一般,心里头砰砰跳起来。没留神将期盼说了出来:“哥哥这是要将我带到没人的屋子里去吗?” 天地良心,我说这话本身是没有别的意思的。只是两人关系刚刚转变,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他单独呆一会,无论做什么都好。 说完之后,自己就意识到失言了,脸上发烫,觉得肯定又要挨骂了。谁想一贯忠贞清白,不可亵渎的陛下回头时却仅是眸光幽深地将我瞧着:“咱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只能避人耳目,委屈你了。” 我猜,陛下可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出淤泥而不染些,连我都想歪了,他竟然还正到名节上去,令人咋舌。 懵懵摇了摇头:“不委屈不委屈,能暗度陈仓就不错了。” “……” 于是,面对这么一缕白月光,我有点伸不出我肮脏的手。 垂涎了这般久,刚刚得到手,真叫人难熬。再加上凉亭那夜浅尝辄止,早对他淌了数不尽的哈喇子。虽然心里烧得火燎火燎的,但是没办法,我得忍,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不能破功,安安分分待在书房里头和陛下说话,又或者同他一齐看看书。 眼见着天色便暗了,我从未觉时间过得这样快过,在桌边挑亮了灯芯,俯身对陛下:“时候差不多,我好像该走了。” 陛下说好,嗓音低柔,让我品咂出一丝缱绻不舍来。 我站直了身子在灯下看他。陛下好似愿意和我一起了,反反复复想起来这一点,仍然没有多少实感,像是我醉酒后还没醒透的一个梦。 我久久驻足,引得陛下抬头,细细打量又像是猜到了我的不舍,未语先笑:“怎么了?” 我慢悠悠踱步到他的桌前,一手撑在了他座椅的扶手上,半倾着身子,“我出门可是要给哥哥干苦力的,天镜宫没有我的编制,月俸一点都没有,哥哥不要给我点奖励?” 他扬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含笑凝着我的面容:“我的钱不是都在归你管吗?” 也对哦。 但我这个人就是贪得无厌的。 “我是那种要钱的人嘛?咳咳……”清了清嗓子,预备重新回到规划上来,半尴半尬学人家话本里的做法,拿食指点了下自个的唇,暗示意味颇足地同他抛了个自认为的媚眼,努起嘴,“要这个。” 陛下嗤地笑了,身子往后缩,靠在座椅里:“你做什么?” 我抓住他一双手,索性豁出去了,将脸更往椅内凑着:“哎呀,人家暗示得这么明显都不行,哥哥你亲我一下呗。” 陛下看着我脸凑近,倒没继续挣扎了,靠在椅背上,不动如山。 我在离他的唇还有三寸距离时,略顿了下,眨巴眨巴眼,望入他的墨瞳。不知道这个尺寸要如何拿捏,我没有真在老虎身上薅毛的胆量,闹闹还行,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不喜欢这样,毕竟这还是第一次。 正犹豫,唇上微微一凉,贴上片温软。 我睁大眼,看到陛下闭着眸,长而翘的睫轻轻颤动着,仿佛扑扇在我的心尖,痒痒的,像是带着细微的电,酥麻到了骨子里。 第七十章 各种意义上的餍足,我出门后还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有点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直到在苍郁枝叶后看到坐在石凳上的季云卿,身边带了个包裹,一副等我的模样。 我回归了现实,想起忘了同陛下告假,欲要撤回。季云卿率先看到我,两步便赶到了我的面前,匆匆问:“还没告假吧?” 我道:“是。”一指回廊,“我觉得我还是回去……” 季云卿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打断我的话:“你这一脸神思恍惚,好手好脚的走出来,怕是将夙愿达成,春风得意了吧?” 他话说得太直白,我面皮薄,低下头谦逊道:“没到春风得意的程度,勉强……春暖花开吧。” 季云卿一脸欣慰,拍了拍我的肩:“好在你没有重色轻友,趁着殿下未察觉,咱们赶紧走吧。” 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我真心打算把事抖落出来,同陛下告假的,而今被季云卿拖着走,被迫上了贼船。我陛下知情的话,八成不会容我和季云卿两个孤男寡女的出来?我顶风作案,承担的风险有点大。 可是怎么办,我之前已经答应过季云卿了。 短暂犹豫,晓得这小船我是下不来了,便定了心神,跟着迈动了步伐。“咱们两三天真的能赶回来吧?我可不能将哥哥拱手送给司凝雪,我要回来搅局的。”我往季云卿背上的行囊一摸,硬邦邦的,估摸都是些吃食。 “殿下没说他会处理司凝雪吗?” 我啊了一声,心说他怎么知道,“说了。” “那不就得了。” 我瞥他一眼,发觉季云卿这种坚信陛下能够撑起天地的信念简直和我差不离,难怪他能当上陛下的随从天师。一个成功的皇帝背后,总有那么一些会山呼万岁的。 两人分开将皇城的结界巩固一番,忙完在天镜宫会和都是后半夜。京城颇大,我们不需要每个地方都去到,天镜宫可以查询到结界薄弱、阴气昌盛之处,然后分别赶往即可。 我负责的区域是小半,但结界疏漏之处却更密集。季云卿先回天镜宫,坐在马车里,里面布置着一方矮桌,摆着琳琅满目且叫人眼熟的糕点,配着果酒,颇有一个人的狂欢之感。 我较晚才赶到,钻进车厢,和他的一派怡然相反,很是忧心忡忡:“我这边出问题的结界很多,即便是这阵子没人维护也不会出现这么多问题吧?” 季云卿眼里没有其他,专心致志品酒:“治不好根结,防御再多也无用。等陛下登基,龙气大震庇佑四方,我们这种临时的小结界便可以撤除了。” 马车驱动,一阵风似的向城外驶去,平稳而毫无颠簸。午夜时分,鬼车与鬼仆的效率要远远高于凡人,季云卿道咱们日出前就能赶到云城。 正巧在黎明前的一瞬,车马倏忽停稳,马儿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身子隐在树荫底下。我与搀扶着吃圆了肚皮的季云卿下车,再回头时马车与鬼仆统统消匿不见了。 我没坐过鬼车,因为我巡逻的地方离王府很近,范围也不广,且不属于天镜宫编制没有这样的待遇。不由好奇:“刚才的鬼仆和鬼车去哪了?” “在槐树的树影里。他们不能见光,而这里有没有庇护的结界,只能寄居在阴影下。等回来的时候,你记住这一棵槐树,找到他们就能回去了,他们自己认路的。” 我的心思都在树后的阴影之中,伸着头张望,等回神,季云卿已经背着他那瘦了一大圈的行囊慢慢往城中行去了。 我跟在他身后,并没有再对周遭诡谲的气氛而生恐惧,这里上下张望都不过一座空城,我只是不懂季云卿为何非要来这里。 “你这包裹里装的好像都是我的吃的,我可听人说了,德云斋的糕点不好弄,就我那存了。” 季云卿显然不能接受我含沙射影的指责,“再存就要坏了。”反咬我一口,“你都有钱成这样了,还同我计较些吃的,小气不小气?” 我不乐意了,抠唆的本性是从小培养的,和现在有没有钱压根没干系。 正欲再争论一番,背后突然转来一声重物从高空坠地的震响,我一惊,即刻回头,不慎为那涌起的灰尘迷了眼。 挥舞着手打灰尘,我捂着鼻口向后退,看到旁近的灰尘中季云卿像雕塑一样立着,微微仰头,望着城门之上的位置。 他这样的反应让我意识到周遭可能还有第三个人,心底一个激灵,朝季云卿身侧靠了靠。 “来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并不年轻,亦不见苍老,口吻之中带着几分易察觉的疲惫,像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风尘渐散,我勉力睁开眼,一眼便瞧见了跌落在地,那一具近乎干枯的尸体,叫人莫名熟悉。脑中一晃,想起天镜宫灌魔的那夜,被我远远瞥见的人,若他身子再要残破几分,便就是这个模样了。 我心里头害怕,想提醒季云卿,却听着他道:“你不该这么对我师父。” 他师父? 那不是天镜宫的主天师么?谁能将他变成这副模样? 我骇住了,抬头往城墙上看,灰蒙蒙的一团叫人分辨不清,只依稀看到个人影。 “若不将他带出皇宫之外,老皇帝那口气不知道还能续多久,我这么做是为了咱们陛下好。”她声音蔫蔫的,仿佛喘一口气都让她废了极大的力气,“等陛下登基,就一切落定了。” 圣上被人下了魂蛊,一点点吞噬着阳气,得以续命全靠着主天师。我与天镜宫的接触一直不深,多是从季云卿那里听闻的。在我模糊的猜测里,主天师才是天镜宫灰色阴影的起源,为了维护皇权稳定,保证天镜宫的地位,当以旁人的生命为引,甚至于在护城河肆意残害生灵进行血祭。 殊不知他却是自己生生顶着的,用自己给圣上续命,结果将自己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我皱眉,暗自扯了一下季云卿的袖子:“她是谁?” 季云卿知无不言,竟当真大咧咧地回答,“她是芍药山庄的大夫人,说来你们前世应该还处过一段时日罢?” 信息量太大,瞬间将我砸晕了,简直不知道该震惊于哪件事。 松开扯住季云卿的手,偏头望了他一会,又茫茫然凝目去看城门上的人。她知身份被拆穿便没有了遮掩的意思,灰蒙散去,露出一张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脸,只是年轻了许多,风韵犹存,眸光里却有灰蒙蒙的倦意。 “莫怕。”她垂眸望着我温温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安分的好姑娘,如今你哥哥要登帝了,我就更没理由害你了。”转而对季云卿,“你将她带来做什么?仔细吓着咱们日后的公主殿下。” “三生在她那,我只得连人带过来。” 大夫人说好,从城墙上跃下来,落地时踏碎了地面上主天师干枯的尸骸。她走上前两步,朝我一福身,礼遇周到,“还望殿下成全。” 崩裂的碎骨从我的脸旁划过,她笑得我心中泛凉,终是明白当初离开芍药山庄,偶尔的一瞥是何以觉得她给人感觉如此之诡谲,没想到陛下说的对,我们没有理由是独特的,有一有二就有三。 大夫人是如此,季云卿,亦是。 我不敢置信,望向季云卿。 那张清秀,宛如天人般的面容渐渐模糊,甚至于面目全非。 “别这样看我。”季云卿道,有种轻描淡写的意味,“我没有负你,没有负陛下,就是我能顾及到的全部了。”一顿,“你将三生给她,便先乘鬼车回去吧。” 我喉咙发紧,往后退了两步。 可我能怎么办,论法力,我一个都打不过。 第七十一章 “已觉桎梏,药力可化。” 我想起很久之前,在季云卿手札上看到的字眼。不能脱凡的人修只有一半的寿命,但脱离那一层便可得百年长寿,甚至飞升为仙。 人皆有贪欲,季云卿没理由被排除在外,我只是从未对他有所提防而已。 见我不语,大夫人面容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季云卿将背囊从身上解下来,里头都是些器皿与法具。我深觉可怖,终不能忍受,转身朝城内跑去。 眼前一晃,季云卿突兀出现在我的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站在那,清澈的眸光一如往昔。 浓雾包裹过来,周遭都是森森的鬼气,大夫人婷婷立在我身后,拦住了出城的路。 我想不出法子,脑子太乱,蒙蒙问季云卿:“若我不肯交出三生,你会杀我吗?” 他说不会。 “可你就不担心我会告知哥哥一切?” 季云卿温温看了我一眼,“与大夫人合作的是我师父,与我没什么干系。” 他的表情过于平静,和往日找不出任何的差异来,我不知道他是在伪装还是阐述事实,就算问了,也不知该不该相信。“那你现在做的呢?莫不是我理解错了现在的境况?” “殿下给过我禁令,说的是不许害人命。”他解释道,“护城河之事我并没有参与,反倒是因此才知道大夫人的存在。至于三生,他非我族人,算不得是‘人’命。” “我……”刚一张嘴,便有一股澎湃的戾气从背后汹涌而来,击在我的后背,并没有实际的痛楚,却有一股极大的排斥力,险些生生将我的魂灵与身体剥离。 那力量只有一瞬,叫我措不及防,下一刻便是铺天盖地的晕眩,腹中翻涌。我跌倒在地,看到不远处伶仃站着的三生,他的神情之中有无可掩饰的惊慌与深刻的阴霾,却一声不吭,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不用废话了,让殿下自己在这里呆一会吧。”大夫人低低开口,手中一翻显出一根锁链来,缚住了三生的四肢,“聪明的孩子,自己总会想开的。” 无形的重物压在我身上,不动则毫无负累,动则重若千斤。 我趴在地上,湿冷的土地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我自然想得开。”手撑着地面,缓缓爬起来,“若早知道如此,我就该听从哥哥说的话,不习鬼修,与季云卿你保持距离,说不定还能活得长久些。” 季云卿脚步微顿,连大夫人也回眸看我。 我站直身,回望着她,“大夫人若是觉得我乖巧懦弱,毫无威慑力,也不会在前世就将我杀了不是么?你曾害我失了一双腿,担忧我因陛下得势,陷你于水火。可你今世却不打算杀我,不仅如此,前世你派来刺杀我的刺客也被杀了,为何会如此呢?”我想了想,“是你杀不了我,还是有别的原因?” 当陛下前阵子告诉我,被监控起来的那个刺客已经身死的时候,我只想兴许是因为我不再嫁往芍药山庄,命格变化的太大,蝴蝶效应,导致他的命运也得到了改变。可每每细想,我前世与京城毫无瓜葛,唯一的利益冲突所在就是芍药山庄,而今又知大夫人为手段血腥的鬼修,护城河血案简直惨绝人寰,她为了一丝冲突便将我这个小草芥抹杀也没什么令人吃惊的了。 我的语气笃定,但一切都只是猜测,仔细凝着她。大夫人噗嗤一笑,“前世不晓你身世,有些事做了就无法弥补。可今世却不同,我不曾对你做过什么,和又何必担心你报复?难不成你要告诉咱们未来的陛下,你是重生之人,与我有仇要今世来报?” 我眉毛一挑,看来我与陛下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重生世人皆知了,他却只有我一人知晓。“只要我乐意,毁你一个小小的芍药山庄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大夫人脸色一凝,阴郁起来:“我想放你一条生路,但你看着却像非要找死?”阴阳怪气瞥一眼季云卿,“莫不是你的意中人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叫你生无可恋了?” 暗暗运转法决抵御那压力,我双手插着腰,冷冷嗤笑,“你才是老糊涂了吧,谁同你说我的意中人是季云卿?”手指一点三生,“他那张脸是被你吸坏了,才长成季云卿那样。待我回到京城,便要毁了你侄女儿与我家哥哥的强制婚姻。你和主天师两个人一手遮天,控制了圣上,又在云城玩了一把屠城后的空城计,不就是要警醒我家哥哥非要娶司凝雪不可么?可惜,我哥哥说了,他只当我相公。没有皇后做倚靠,待丞相辞官,你们芍药山庄还算个什么?”说完,似个反派一般做作地笑了起来。 三生愣怔了,皱着眉,“你疯么了?非要找死?!快闭嘴啊!” 大夫人将锁链交到季云卿手里,手中一幻,显出条长鞭来,“她是以为我真不敢杀她。” 听三生这般开口,我顿时知道他的面容变化果真不会是无端的了,内心有些感动,看到长鞭时本想要怂成一团的,生生给挺住了。 季云卿上前一步道:“你不能杀她。” 我笑得更加猖狂,演反派的感觉也是能上瘾的。 大夫人抚着手里的鞭子,凝着季云卿的脸,良久,“也罢,你我的交易仅限于今日的忘川草,不妨先和平完成了咱们的交易。”冷飕飕朝我一笑,“之后的事,就之后再处理。” 我噗噗地笑,“季云卿没告诉你吧,三生这株成了精的忘川草能值多少钱,需要你们大费周章。” 季云卿脸色猛变,“不要说了!” 我却瞧也不瞧他,继续鼻孔朝天,“你不知道我这儿有冥界的神器,砂砾么?三生就是从中孕育而生。你以为我如此猖狂是因为季云卿说不杀我?呵,才不是,我可是有神器护体的人,你杀不了的。你最好将三生还给我,不然等我回去了,你们芍药山庄就得死光光!” 三生咬牙切齿,“谷雨你是疯了吧,当真疯了!” 这回大夫人是真的迷茫了,若起初她明知我是在激她,这回就显得真傻了,竟然自己暴露了神器所在。 “哦?神器?” “对,就是神器,三生从冥界带回来的。”我炫耀般一挥手,从砂砾中取出人高的灵玉石,那是只有冥界才有的东西,再收割出一堆草垛大小的忘川草,“这草砂砾里头要多少有多少,可成精的只有三生一个,你若是愿意与我交换,我还可以既往不咎。” 别说是大夫人,就算是季云卿也没一次性见过如此之多的忘川草和如此巨大的灵玉石,灵力惊人,瞬间荡平了周遭暴动的森然鬼气,浮动的气息平和而稳定,充盈而舒适。 大夫人目光胶着在灵玉石上,贪婪的目光几近呆滞。 我放出了赌博的筹码,不知道她愿不愿意陪我赌命。 明明怕得要死,还是一步步朝三生走过去,“我知道你这样的人知道了神器的消息肯定想抢,可惜,神器已经和我融合小半了,你抢不走的。”我站定在季云卿面前,深深看了他一眼,弯腰试图捡起锁链。 俯身的那一瞬,季云卿拔剑向上,为我拦下气势凌冽的一击。背后森冷的鬼气凝结仿佛实质的冰霜,带着极致的寒意。 我捡起锁链高高一扬,对三生喊了句快跑,回头时正见大夫人面目贴近,朝我怡然一笑,魂魄瞬间离体而出,悍然撞进了我的身体…… 人类鬼修之内有一门相当偏门的旁支,正是大夫人此道。 无需灌魔,而是粹人之鲜血,祭人之性命,成一人而千骨枯,修行进步神速。若是太平盛世,鬼将早已将她抹杀,她从夹缝中保命生存,如今已经到了凡修无可抵抗的地步。 我不知道她与季云卿到底是如何合作的,合作了些什么,但是他说陛下给他下过了禁令,让他不准害人,那我想他至少还是没有害人的,更不会害我。 一团带着叫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的魂体钻入了我的脑海,那一瞬的触感,就好像脑子被车轮狠狠碾过了一遍,然后…… 就是来回的碾压。 但我面无表情看着大夫人在我的灵海之内横冲直撞,却觉得无比的痛快。 神器并非是我炼制之物,且神物都有自主意识,骄傲所致,绝对不会与我有精神上的联系。世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夺舍才是她唯一可用的法子。 大夫人是个对自己和旁人皆狠厉的女子,若非如此也不会走上这般偏门的鬼修之道,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求的是什么,以至于如此豁得出去:即便她再强大,对一个清醒的鬼修进行夺舍也有很大的风险。 她接受了我赌命的邀约。 既如此,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前世窝囊,小心的收敛起所有的反抗,怕她怕进了骨髓里,恨亦刻骨铭心。 恨她用凌厉的手段打磨掉我的棱角,让我自觉缩在阴暗处懦弱地苟延残喘;恨她毁去了我一双腿,明白阿爹所谓的亲情抵不过那黄白之物。若非重生之后再遇见陛下,我甚至不会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之物。 上次鬼仆夺舍之事,砂砾帮忙封存,或许是因为鬼仆身份太低,它不愿被亵渎才出手相助。至于这回,我也没有把握它是否会相助。 我只知道,轮法力我拼不过她。但我比她更怕死,更想活着,魂体夺舍的争执不见得就是我输。 因为陛下还在等我回去。 第七十二章 我总认为自己没有白白被上天眷顾,重活一次。 就这样死去或许窝囊,但我至少有过一次义无反顾、没有向恶势力低头的硬气。实不相瞒,这让我很骄傲,因为我当怂包已经很多年了,还能激起血性,这已经很难得了。 事实证明我的确幸运,砂砾并没有帮我,亦没有排斥我,任我隐藏在了它的领域。大夫人迷失在我的灵海之内,又无法接近砂砾,肉身为季云卿带离,神识被逼上绝路横冲直撞、渐次消融。 而我静静等了一日,在她力竭之时恶狠狠反扑了出去…… 我的灵识没有吞噬之能,不能像砂砾一样直接将人打包捆住封印起来。为了消磨掉大夫人最后一丝的神识,我足足在房内关了五天,消耗了成堆的忘川草和补魂果才将身体的亏空补足,方能勉强能下地走动。 大夫人的身份大白于天下,护城河血案,圣上眉心养的魂蛊,云城屠城案,一桩桩一件件被季云卿公之于众。圣上震怒,下令株连九族,丞相为护国元老,府内上下免去死罪。但为了平息滔滔众怒,自主上书辞官返乡,三代不得为官。 丞相势力沦落至此,身背重罪,司凝雪与宁笙的婚约自然被搁置毁去了。 季云卿不日登天镜宫主天师之位,天镜宫内余下六位大天师只余下三名愿签署生死契者,其余三名因玩忽职守,监督不力被革职驱逐,再不可入皇城。新入的三名大天师中,有一位说话语气格外叫人耳熟,见着我的第一句便是笑吟吟的:“妞儿,好久不见。” 我作为季云卿的大弟子,亦挂了大天师的头衔,但只是做顶空缺之用。与新晋天师们一同登殿拜礼时见同僚是这个德行一时有些愣怔,抬头望向御座旁的陛下,颇有几分以眼神喊非礼的急迫。 数日不见,陛下风华依旧,高不可攀,我这眼神一黏上去就有些挪不开。可他正听着季云卿的启奏,视线在简牍上,并没有看我。 圣上病重并不视朝,宁笙已为太子,代为处理朝政。这几日大事撞在一起,他整日操劳,也不知有没有好好休息。 而今满朝文武都在,我不好太过放肆,狠狠看他几眼,就垂下了头,仔细打量身边的同僚。 同僚朝我龇牙,说她回来了。我想了半天,就算萱玲要投胎转世,也不存在会投到十七八岁公子哥儿的身上。 天镜宫天师并不参与议政,我等授封之后就该退下,回到天镜宫中。 季云卿着广袖长袍走在前头,素白的衣袍飘飘欲仙,出尘如画。襟带上爬满的金银丝勾勒出精致纷繁的纹理,一等一的神棍,至少在卖相上还是极好的。 我着同款衣裙,纹银丝,衣摆比他略短些,遥遥望一眼他的背影,心中百味陈杂。 三生去了哪我不知道,就连我自己都是被季云卿拖回来的,现在又多了个萱玲,她与三生关系极好,若知道了云城之事又会是如何的反应呢? 萱玲在这,必然是季云卿的手笔,我不知道天镜宫中还有多少秘密。 后来的同僚相聚的小宴上,萱玲最是活跃,举着酒盏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人生而带阳气,没有几个是天生就能习鬼修的,有些人被选中作为天师,那是他们倒霉。 她说话颠三倒四,我听不明白,再问她就失了耐心,挥挥手,让我自个去看书。 季云卿仍是老样子,纵然是当了主天师也没有主持全场的意愿,大家爱怎么玩怎么玩,他专注吃东西。只不过我刚醒那会跑去他的院子找他,侍从告诉我他已经从王府搬离了,真是叫人惆怅。 明明有些事说开了,再怎么艰难我也会试着去理解他,但他不说,我也没法子。 酒过三巡,有些醉了。望一眼外遭天色明明尚早,但我却归心似箭。 告别同僚,摇摇晃晃爬上马车,在摇摇晃晃到达王府,我扶着车门找方向,意外地瞥见了立在门口的司凝雪。门仆脸上皆有难堪,“司小姐求见殿下,但是殿下现在并不在府中。” 王旺一低头上来搀扶我,“小姐留心脚下。” 我料想自己和她没什么话说,点点头,打算进府,没想到刚走一步,那高傲的奇女子膝盖一弯,生生在我面前跪下了。 门仆们调开视线,车夫亦有几分不忍看,垂下眼帘。 我茫茫然了一会,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面容之上有决绝的倔强,眸光清亮却一点点凝结出水雾来,“恳请小姐高抬贵手。” 我眨眨眼,“你找错人了吧?” 她未开口,朱唇嗫嚅几下,一串晶莹的泪便从眼眶中溢了出来,眼角泛红却倔强不肯显出柔弱之态。这模样简直我见犹怜。 王旺搀扶着我的手,默了默,低声道:“小姐外头风大,咱们还是进府罢。” 我真是想笑,挥去了他的搀扶,扶着额头勉力立着。想当初,我见不得光的时候,她压着我,轻蔑之感像是踩踏着一只蝼蚁。现如今,境况倒转,她双膝碰一碰地,未语泪先流,我就成了欺辱她的恶人。 我说好:“你想让我怎么高抬贵手?” 她眼泪簌簌地下,“圣上曾赐下婚诏,世人皆知我将要嫁给太子殿下。舅母之言行与我司家本无关联,可重罪滔天,小女不敢辞罪。可于女子而言,清誉二字重于天,与皇家的婚约毁去,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盼头?我不求富贵,只求一生能和殿下相守,哪怕是偏房侍妾。” 陛下的魅力无法挡,堂堂嫡女要放下自尊甘心为妾。 我并不想按着她的思路走,反问她,“你既然知道不敢辞罪,请我高抬贵手是何意呢?这滔天的罪责总不能是我给你舅母按上的。”我头晕起来,恶心得难受,瞬时都没了想同她争论的*,只想找个地方将胃里头腾空。 两步迈出去欲走,司凝雪霍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指甲很长,都要抠进我的肉里:“可你为何偏偏要在我婚礼的那一天出现!只需再晚几个时辰……” 我被她的指甲掐得一凛,竟然振作了几分,皱眉挥手一把将她甩开。谁想到她如此弱不禁风,被那力道惯得连退两步,狠狠跌倒在地,脸颊都擦出了血来。 门仆皆瑟缩一下,王旺面含不忿,作势要扶,我冷冷一笑,“你扶一个我看看。” 王旺身子一僵,渐渐收回了手,看着我的眸光却更加莫辩起来。 不就是当恶人,我最近就爱这个调调。 我嗤地笑了,“你的清誉重于天,你的爱情高于山,没关系,你是天之骄女,你开心就好。可你敢说你不知云城屠城一事?大夫人唱的一出空城计为的是谁?那一城的性命就这么低贱?!” 陛下当初拒绝了司凝雪,原是有退路的。可经过了那一座死城,他便知道了对方的态度,并非乞求而是强令,无声的要挟。所以后来拒绝了我提供的粮草,甚至于默认粮草被烧,以表态接受司凝雪,乃至于司家。 倘若大夫人没有出事,这一切便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三桩悬案拖得久了随意找几个人顶锅就被尘封。 可司凝雪千算万算,没想到大夫人会身死。大夫人的利益与司家是有差异的,芍药山庄不过医药世家,子嗣更扶不上墙,再显赫也抵不过丞相,所以她甘愿辅佐,换家族昌盛。可家族昌盛不仅有辅佐这么一途,若她得道脱凡,世间再无第二人匹敌,便再无所畏惧。 从她愿意赌命的境况来看,人自负地选择了第二种方式。 可惜,满盘皆输,怨不得谁。 司凝雪支着身子,想也没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情。” “你不知情?”我闭了闭发昏的眼,“搁我我也肯定会说不知情,知情的这会子尸体都凉透了。” 门仆的表情有了丝丝冷硬的变化,连王旺都愕住了。 “我……” “大夫人身死,是因为想要对我夺舍。她的魂灵撞进了我的身体,那感触就像是被车轮来回碾压,碾压了五天。”我抱着手臂,“我也看到了一些她的记忆,你说你不知道?我倒真感谢你‘高抬贵手’,若不是得有哥哥庇佑,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活到了今天。” 她的表情从没动摇过,闻言之后默了半晌,“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殿下洞悉一切,却不责罚于我,你就不想想是为什么?” 我若是三岁小孩,才会信了她的挑拨:“殿下曾亲口拒绝过你的求婚,而今你一无所有,还要来咱们王府门前立着,不尴尬吗?” …… 阿喜服侍我洗漱,我头昏脑涨,心里发堵,好不容易收拾完了躺在床上,莫名其妙眼角就溢了泪。 阿喜正给我掖被子,被我的神经质给惊着了,“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抱着被子胡乱抹了两把泪,醉醺醺道:“我好气啊,明明她才是欺负人的人,之前还想杀我。我又没把她怎么样,外头的人却个个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喜睁大了眼:“您是说司凝雪?她竟然还想杀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怎么敢这么恶毒!” 我觉得难过心堵,却不知从何而起。人傻点有傻点的好,之前什么秘密都不知道,天镜宫的,司凝雪的。我就是单纯的嫉妒着她,难过也没到现在的程度。而今什么都变了,季云卿明显疏远着我,司凝雪,丞相,主天师个个都面目全非。单纯的讨厌变成了恨,我的心上多了许多排解不得的负担。 人心叫人不敢直视,那五天生不如死的夺舍便是最好的证据。萱玲让我去查天镜宫的卷宗,可我却不想再给自己负担了。 我哼哼唧唧和阿喜抱怨,不知不觉睡死过去。夜半隐隐约约听到人声,忽高忽低像是阿喜絮絮说着什么,吵得人头疼。我着被子往头上一捂,声音稍消,安稳又能睡去。 第二日才知道昨夜陛下来过,悔得我肠子都青了。 阿喜给我套上天镜宫纷繁复杂的衣裙,在我怨怼的眸光中干巴巴的解释:“昨夜那么晚了,您还一身的酒气,胡言乱语的,就不怕殿下生气?” 我哼了一声,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整了整衣襟,任由相思成灾,蔫蔫往天镜宫去。 快要走到门口,阿喜啊了一声,留意到我腰间本是一组的玉佩只戴了一个,“今个可是您第一天当大天师,东西不能缺,您等等我去拿啊!”话到最后人都跑远了。 我被她丢在原地,脚边跟着打转转的狗子,登时失笑。蹲下想要逗逗狗子的,眼见它追着追着尾巴突然停下来,扭头朝门外望去。尾巴一摇,然后整条狗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这阵仗我很熟悉,眼珠子一转就钉在了门口。 陛下瞥我一眼,之后依旧走得目不斜视。我却在那一眼之内得了信息,快步跑过去,缅起笑:“哥哥怎的这个时候回来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我尚在月门旁的树荫下,陛下开口:“站在那别动。” 我一怔,果真束手束脚不动了。 他过来,在转角掩人耳目处微微一勾手,将我拉到他的身前,神情肃穆得像是在讨论朝政大事,低声道:“丞相树大根深,就算拔出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暂时动不得他和司凝雪,绝无半点私情。”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找不着北,险些都将他的话听漏了去,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听说昨夜的事来,特地过来同我解释。 我心下感动,脸上滚烫,难得脸皮薄了一次,不知道说什么好,“喔”了一声。 他微微皱眉,“喔什么?” 我猜他肯定不懂女孩心里的小娇羞,干脆还是奔放点得了,倏然踮起脚在他唇上啄了下,朝他嘿嘿的笑,“哥哥再凑近点呗。” 他大吃一惊,脸上的冷清认真的神情登时一扫而光,左右望了望,小声道,“你就不能正经些?” 我也跟着他左右望,一旁就是大门,往来都是路人,影响的确不好。刚才是一时情难自禁,陛下生得太勾人,叫人没法。蹦跶着讪讪道:“我开心嘛,一开心就没控住。” 他见我没皮没脸的笑,没能绷住,稍扬了唇角,“阿喜说你昨夜又哭又闹,我还以为你是为此事介怀,敢情你只是在发酒疯?” 我干干的笑,“喝了酒就容易多愁善感。”一顿,撇撇嘴,“你是不知道吵不赢自个讨厌的人有多气人。” 陛下一怔,竟至于笑出声来。我省得他笑点一向奇怪,但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不太好了吧。 见我不乐意了,陛下伸手揉了揉我的发,温温笑着:“别气了,不还有我嘛?”指尖拂过我的脸颊,“你的当务之急是将身子养好,收拾残局的事交给我就好。” 我双手牵着他一只手,“这些都好说。”咽了咽口水,近距离瞧着他仍是觉得口干舌燥,“不过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再到没人的小屋子里聚一聚?” 陛下面对我直白的要求,已经不会如起初一般大吃一惊了,脸颊微红,却强作镇定的扶额:“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就不晓得害臊?” 我摊手:“你先撩我的。” 阿喜还在极远的地方,清嗓子的声音像要生生将嗓子抖碎,好歹是没叫她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 我立着没动,陛下不动声色退开了一步,与我保持了距离。我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阿喜走近,俯下身为我配上玉佩,我转问陛下:“哥哥是不是落什么东西了?这会子都该早朝了吧?” 他看了看阿喜,嗯了声,说已经找到了,转身便离去了。 阿喜待他走远,捂着唇咯咯的笑,眸光暧昧朝我一个劲的挤眉,仿佛早就洞悉了我与陛下之间的小奸?情。 我苦恼地看着她,这事反正是瞒不过,也没必要瞒了:“有什么好笑的呢,你也瞧见了吧,哥哥一见有人就躲我,也不那么喜欢我亲近他,话本上说的什么男子本色好像都是假的。” 她哎呦喂一声,仿佛觉得辣耳朵,“就冲您着话的架势,简直一点主动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殿下,所有的活都自己揽了,人家还能干点什么?” 我以为她说得很有道理,没出嫁的人不知为何说话就是这么一针见血的老练。正咂摸其中玄妙,阿喜在背后拍了拍我:“等到了地儿再想吧,该去天镜宫了。” 大天师在天镜宫皆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季云卿搬到了主天师院,我则被分到了他原来的院子。所行之事并不繁琐,守护结界安稳,加强巩固,一一查询鬼仆的任务进度,以及确保他们没有脱离控制。 天师彼此之间联系甚少,所以我一直没有再见季云卿,只有萱铃偶尔过来看望我的时候,会听到一些他的消息。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原该如此。 陛下登基在即,朝中渐次安稳。天镜宫整顿了格局,他又坐上了主天师之位,还能有什么会危及他的性命呢? 我们都是重生之人,既然一切都改变,他应当也不会死了罢。 明明理智上是如此笃定着的,偶尔却会莫名的焦躁起来,想起季云卿近日的疏冷,那感觉便愈发的强烈起来。 还不待我将这预感坐实,三日之后宫中就传来消息,圣上驾崩了。 圣上久病,这一消息算不得突兀,甚至于在百姓之中都没能引起太大的波澜,只有满城都拉上了白番,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街头街角燃起,有人在哭,礼制性的,手里的纸钱随着火舌轻轻一舔便飘上了天空。 我连夜随着季云卿与其他几位天师入宫主持国丧,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我在人群之中寻找。 可找遍了皇城,也没看到先帝的魂魄。只看到陛下的光芒再无可遮敛,恍似初生的朝阳,转瞬之间已然不可直视,光辉威仪的龙气散发开来,犹若圣光,转瞬遍布整座皇城,涤荡洗清所有的阴暗。 第七十三章 我要给那光泽闪瞎了眼,压制之感扑面而来,仿佛重物压在心口,喘不上气来。 白色的帷帐在风里浮动,吹得烛光摇曳。有人哭灵,凄哀的声线回荡在皇城之中,隐隐绰绰,叫人心中发寒。 先帝跟前不能断人,只有轮班。季云卿带着三位大天师守在先帝跟前,我与萱玲在侧房休息,原该躺下眯一会的,这会子皇城龙气大涨,强大的威压加在身上根本无法入眠,也不知何时才能消退下去。无所事事,只得在桌前摆弄木雕,还没构思出形状来,那头刚刚躺下的萱玲直直坐了起来:“我看不见了。” 我前前后后看着木雕的纹理,以为这是一句常见的夸张修辞表达,附和着:“对啊,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 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废好大力趿上鞋,过来像是要拍我的肩,可一巴掌挥到了灯上,结结实实嗷了一声,看得我目瞪口呆:“走走走,你去将季云卿替下来。” 我被她大力拉扯得嗳了一声,丢下手里的东西,“突然之间干什么,季云卿怎么啦?” “阴气愈重,所受压迫就愈大,我尚且如此,季云卿定然无法主持守夜了,八成要露馅。” 我眨眨眼,在她的催促之下往身上加外套,匆匆系好:“你不是占了将死之人的身躯,又以神草给他的身体续命才得以存活于世,本质上还是冥界之人。季云卿身上的阴气怎会比你还重?” 她跺了跺脚,一副没时间细说的模样:“你自个去问他吧。” 人催得急,我也不再耽搁,快步往庆清宫行去。超度的吟诵声似乎低了些,好在帷幔外守夜的人并没有察觉,妃子们垂头揩泪,断断续续的哭哼,皇子们则垂头不语,刚处了一年多的父君,忙着尔虞我诈去了,又能有多少感情。 中常侍见我挑灯走近,并不声张,引我入内。白色的帷帐挑开,先帝的梓宫就停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一点残余的光芒都无,像是燃尽后留下的灰烬。白烛静静燃烧,季云卿与其他两位天师分别相距甚远地跪在那,背脊挺直,看上去并无不好。 我回头看中常侍一眼,他知趣退下了。我上前,在季云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我来替你了,你先去休息一会吧。” 真是没辙,我俩从原则上来说还处于冷战期,我作为被欺瞒的那一方,竟然还要先同他说话。 他没反应,嘴里喃喃还是念着佛经,本来嘛,我们习的是鬼修,哪有资格超度亡灵,不过顶着天师的名头,需要给人装装样子,只是不知道何时他还将往生咒背得这般流畅。 他这爱答不理的样子叫人恼火,被利用的人是我,他还能比我更别扭?我是来帮忙的,他不领情就爱怎样怎样吧!直起身就要走,衣袖却倏忽给人牵住了。 季云卿头也没回,仍是在念着经文,等好不容易念完了,才回过头来:“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搁置在寂静安详的夜色中便显得格外突兀了。可很显然旁近的两位天师处境也并不很好,成了半聋,竟然一丝反应都没。 这场景莫名荒诞,我看了看他揪住我袖口的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说好,忽而便笑了,攀着我的手站起来,茫然四顾,那模样让人担忧他能否好好走出庆清殿。毕竟外头那么多人看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 我将他扯着我袖口的手一抓,按下来隐在袖中,叹息道:“我还是送你出去吧。” 声音小了,他没听清,神情茫然,我只得在他耳边再说了一遍,见他终于点头才领着他往外走。 灵堂挂设着白色的帷幄,在靠墙的一面遮掩出条夹道来,我领着季云卿从那夹道走出,掩人耳目走出了庆清宫。迈出门槛的时候还刻意提醒了他,拉着他的手往上稍稍一提,好在他还算聪明,明白了我的寓意并没有弄出岔子来。 宫女见季云卿出来了,要上前引路,被我挥手挡下,挑了条相对僻静的路走去。 心中有许多问题想问,有关重生,有关萱铃说的阴气,酝酿半晌地转头,季云卿神色宁静跟在我身后,我一停,他也便停了。乖静的模样,一声也不吭,就那样随着我走,也不问问我会将他带到哪里去。 忽而什么都问不出口,静了片刻,又掉头朝前走了。 “你还关心我,说明你还是喜欢着我的罢?”季云卿在后小声道。 他终于示弱,正是我作威作福的时刻,能将憋着的气一股脑撒出去,刻意重重地呵呵了两声。 季云卿对我的嘲笑不以为然,“既然如此,我可以都告诉你。” 我呵不下去了,怕将他呵得改了主意,闭嘴睨着他。 “我的时间快到了。” 我想起数月前他曾提及过的半年之说,默了默道:“你不是也是重生的吗?既然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就想办法避免好了,怎么会和前世一样?” “我的时间限制从五岁那年就定了,就算是重生也无济于事,我回不到五岁的时候,改变不了。” 我站定,认真看他:“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在五岁那年就溺水身亡了。”季云卿眸光没有焦点,他瞧见的是一片金灿灿无法直视的光芒,甚至于看不到就站在他面前的我,“我的师父,也就是前主天师,在为陛下选随行天师的时候挑中了我,同我父母有过言辞商量,但后来却遇到了阴气更浓的另一个孩子。我的父母本都是天镜宫下的鬼修,自从主天师有想要提拔我的意愿起便开始妄想能够凭借我平步青云,后来落空自然不甘。于是,父亲亲手将我推到了屋前的小池塘中……” 我目瞪口呆,“怎会这样!”回想当初作邻居时所见到的季云卿的父母,虽然是一副京城来的大官的富贵派头,却还算温和近人,怎的也不能是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啊,“那季夫人……” “你见到的人都不是我的父母。”很显然,对此他并不想多说,“我原本已死,是父亲以术法将我的魂魄拘禁在身体之内,中了那百分之一的成功几率,令我醒了过来。由于死亡时间短,魂魄离体不长,所以身体契合度依旧很高,且阳气衰弱近无,大大增长了体内的阴气。主天师知道此事之后,便重新将我定下,为了向冥界鬼将掩盖这件事,即刻为我灌魔。无论是拘魂还是灌魔,都对寿元有极大的影响。没有人能害我,是我自己寿元将近。” 我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 他无焦点的眸光缓缓落在了我的身上:“可越到要走时候,我越是不想死了。”他仿佛忽而听到了从庆清殿传来的哭声,往后看了一眼,浅浅笑了,“做皇帝真好,死的时候这么多人为他哭,为他诵经,还有那么大一个皇陵。我只有一个衣冠冢,里头放着我家的几块石头,那是你为我做的。”稍稍垂下眸,“比起三生,你更舍不得我吧?别让我死不行吗?” 我一把抓住他松开的手,心仿佛裂了一块,“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没有。”他道,“况且需要他的人不仅仅是我,还有你。舍弃三生是陛下默许的,不然你我怎么出得了城?别忘了你的寿元也被消除了一半,在不久的将来,你魂体上的裂缝会开始慢慢扩大,你就会知道自己的归期,但是陛下不会白白放任你死的。” 短短的几步路,未能知觉便到了,萱铃站在庭院中,听到声响摸过来,问我:“季云卿怎么样了?” 那急切的模样不似假意,我看了看季云卿,见他没吭声,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如何,代为回道他很好:“除了看不见听不见以外。” 萱铃哦哦应了声好,恍然又有些尴尬,瞎子似地往屋里头摸去。 我慢半拍地察觉到什么,瞬时窘迫了。佯装不知,讪讪将季云卿往屋里领,将他按在椅子,嘱咐了声别乱跑,自个一溜烟逃了。 …… 跪在先帝的梓宫前,口中诵经流利,神识却已到达了砂砾之中。 三生之所以特殊,乃是因为他通天地之道以凝灵为仙,即便自个本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蕴含的灵力本身与凡草便有了天壤之别,吸食之时可借此窥觑一二天地之道,借此机遇顿悟,可突破凡体桎梏,羽化为仙。 忘川草本灵性极弱,如此根基也能在砂砾之中通灵。 借此细想,若当真还有不害人的脱凡的法子,那一定就在砂砾之中。 第七十四章 若法子那么轻易就被我找到,季云卿也不会说无路可走了,一夜找寻终究无果。 自打见惯了鬼魂之后,我对尸身灵柩等等的事物便没那么恐慌了,倒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怖。天色刚亮,门外哭丧的声音却愈发嘹亮,想是得到消息的大臣们都来了。 阳光初升,替代了无处不在闪闪的金芒,隐约的威压也浅淡下去。我留意其他几位天师,他们的神色皆有转好,定了定心,正要再念一遍经文,挡帘为人挑开,季云卿为首的几位天师迈步走了进来,朝我点了点头。 我心知这是轮班的时候到了,想要起身,双腿却跪麻了,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没能站稳,是季云卿伸手扶住了我。我抬眸去看,季云卿目不斜视,倒是萱玲一直注视着我以及季云卿搀扶着我的手,眼睑下熏黑一片,眼带血丝,比我更似熬了一夜未能入睡的人。 先帝的梓宫前万事都不好开口,我咳嗽一声,自个站稳了,朝外走去。 我与另三位天师并未离去,而是候在殿前,昨夜宫门城门落锁戒严了一夜,如今遗诏已确认,百官皆在,该鸣钟发丧了,我自然不能缺席。 隔着白帷,隐约可见陛下的身影。 昨夜赶来的都是住在西所,未成年的皇子及其母妃,哭了一夜等来掌印太监宣读遗诏的消息,渐渐离去了,只有皇后还守着。 夜里又起了些小规模的叛乱,是有人还贼心不死,晓得今夜就是最后的机会。陛下领了诏书,部署兵防下令戒严,逐一安排,近天亮方至大行皇帝梓宫前。 原该是在梓宫前跪拜诵经的,可他身上气泽太强,我倒还好,其余诸位天师皆有难色,陛下方退出,到前殿祭拜。 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淡淡一份注视平和宁静,叫我心中大石落了地,继而低声颂佛。 …… 这一夜是熬过来的,久“视”避无可避的夺目光泽,我的双眸有些酸涩,好不容易有机会喘息,连夜未睡的疲倦感上来,垂着头在夹道处站着,视线模糊充盈着水泽。 厚重的门扉为人推开,发出声遥远而沉闷的哀鸣,我有短暂的恍惚,偏头看向殿外。 宫门处,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面上犹有泪意,有条不紊进入庆清殿。朝阳在人群的背后,冉冉升起,淡薄了萦绕的沉重。 我看见陛下闭着的眼缓缓睁开,眸光染上了朝阳的颜色,温煦而清明。 一个人,决定了一个时代。从此刻起,便是新世。 …… 侍中并没有将我领去偏房,兜兜转转,我对皇宫本就不熟,不由有些懵了:“这是要去哪儿?” 侍中朝我拱手,“淑明宫。天师近几日不便离宫,身份又与旁的天师并不一般,居于偏殿不合适,陛下吩咐令天师暂住淑明宫,休息时也安宁一些。等主天师有安排,臣下自会来知会天师一声。” 我面上一热,虽然明知道陛下这个时候拿出来的借口定当是妹妹云云的,但自个心里头有底,不自在咳嗽了一声,应了声好。 到了地方,我匆匆吃过了些东西,倒头便睡了下去。原以为会睡很久,谁知睁眼时日上中天,才过了两个时辰。一醒就睡不着了,我记挂着季云卿说的事,爬起身又翻来覆去捣鼓起砂砾来。 宫女见我起身,又到了饭点,自然为我布置了午膳。我拿着筷子夹起根青菜,还没吃上第一口,外头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这阵仗不难理解,我望着出现在房门前的陛下,迅速放弃了青菜,首先起身朝他行礼。 陛下入内,宫女自发退下去了,将房门带拢。 我立在那无端有些局促,明明早上才见过他,却仿佛隔了很久,久到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再度冷冽而不可侵犯起来。 陛下看我一眼,仿佛并没有察觉我的无措,自顾坐下了:“你的身子还好吗?如今见我可还会不适?” 他没同我摆架子,我也不好显出生分来,干巴巴坐下:“如今好多了。”一顿,“哥哥怎的过来了?” 他没看我,自个动手乘了些汤:“得了些空闲,顺道过来看看。” 这道顺得有些远,新皇刚刚即位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他几乎一夜没睡,能挤出“空闲”来着实不易。我省得他是担心我同季云卿一样病倒,这才过来看一眼。 而今是守孝期间,万事从简,有些话也不适合说,只得憋回心里,乖乖哦了一声。心情好了,也不便笑,撇眼窗外,稍稍将椅子往他身侧挪了挪,“我觉得皇宫里头也挺好的,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淑明宫也很好,中庭的梨花很漂亮。” 陛下乘汤的动作顿了顿,面色显然柔和了几分,轻轻嗯了声。 梨花盛开,不觉原已冬去春来。 陛下坐在窗边,背后梨花似雪,明明就在我身边,却总觉得看不够似的。笑着笑着,倏忽想起季云卿说的话,我的寿元比寻常人短,而重生之后的事迹轨道总会在稍作偏离之后,又回归原位。或许八年之后,我不是死于刺杀,而是“寿终正寝”? 此刻还能接受,因为我还有八年可以挥霍,若时光渐渐临近,我到时候舍不得陛下了又该如何是好? “在想什么?” 季云卿道三生之事是陛下默认的,我没法对他开口,眨眼便换了表情,认真道:“在想哥哥这光芒万丈的体质,是往后每夜都会如此,还是就这阵子如此。要是持续如此,我可怎么办才好,离近了都不行。” 陛下听出我的言下之意,神情一滞,表现不似从前不自在的仓皇,却还是迅速地避开了我的目光,淡淡道:“书中有过记载,龙气会大涨三日,清除城内秽浊之物,之后便会收敛了。” 这话太过笼统,我想听的答案还需要更详尽些:“收敛?收敛成什么样呢,那我可不可以……唔,太亲密的肯定不行吧?” 我以为陛下又要傲娇娇羞一阵,可他凝着我,面沉如水,竟然有几分较真:“当然可以。” 我眨巴眨巴眼,想要说话,先牵动腮帮子咬了口手里的馒头,缓缓道:“这也是记载里头有的吗?历代的皇帝里头有和鬼修一起的?” 他说没有,然后略略不悦抿着唇:“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是不能……你就不打算同我一起了吗?” 我冤枉啊,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而且这控诉听着,我简直就是个只觊觎他身子的登徒子啊:“不不不,无论如何我都要跟哥哥在一起的。只是哥哥您现在贵为皇帝了,万一我这一身的阴气伤着您了怎么办?我也是为了国家社稷的安稳考量,多嘴问一句嘛。”还稍微有点在意后半生的幸福罢了。 他哼了一声,显然不为我的花言巧语所动。 我谄笑起来,将手伸了过去,想要摸上他的手,结果一触就是一阵灼烧似的刺痛,刺得我措手不及,立时嗷出声站了起来。连陛下也怔住了,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怎么了?” 我摸了摸自个的指头,残余的灼痛仍然炽热,并无表皮的伤害,直达魂体。心中极度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能多揩些油,往后当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有些哀恸。望望他清亮的眸,下定了决心:“哥哥放心,即便是纯精神上的感情,我觉得也是可以接受的。” “……”陛下拂袖而去,留我独自惆怅。 …… 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那日陛下在场还是刻意收敛、没声张了的,指尖的灼痛持续得久而剧烈,比真火烤着还要刺痛几分。从前陛下如何说也改不了的、忍不住想要与他亲近的毛病自然好了,待他忙着政务,我便捣鼓砂砾中的灵花奇药,日子过得格外清心寡欲,连嘴上的便宜都不去占了。 先帝七日之后下葬皇陵,季云卿等人回归天镜宫,独有我留在了淑明宫。再然后狗子和阿喜都入了宫,有了熟人在眼前晃,这宫闱好似都添了生气。 我初见狗子很是欢喜,带着它在御花园中跑闹,扔藤球给它捡。阿喜在旁边给我斟茶,忽而想起来,同我道:“小姐,你可有听说那司凝雪的事?” 我从狗子嘴中接过藤球,高高一抛,叹了声:“好端端提她做什么。” “我晓得您不想听旁人的事。”阿喜端着沏好的茶走过来,往我面前一搁,“我啊,想着她之前对您做的那些事就窝火,说出来痛快痛快,这就叫善恶终有报!” 我挑眉:“莫不是司家没落,有人落井下石了?” “也不是,是他司家的嫡子司程惹了是非。贵家的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我起初都没想过他是这样的人。他年纪轻轻,房中就添置了两个侍妾,一个侧房。可那侧房性子泼辣又善妒,一夜便同司程争执起来,司程丢下她去了侍妾房中,第二日一瞧,人跳到湖里已经冻成了棍儿。半个月前司家还权势滔天,眼见就要攀上了咱们陛下,那侧房家里只得忍气吞声。而今司家没落,他们便找上门来了,让他们赔命。” 我逗着狗子不吱声,阿喜又绕到我跟前,继而道,“司凝雪强势的性子您是见识过的,有理没理都给能给她说出理来,结果那侧房家根本就是个满身铜臭的文盲,人不同她讲理,又不懂怜香惜玉,被说得烦了,当着众人的面便给了她一巴掌。司凝雪身子是金玉养大的,差点给这巴掌打得断了气,当场便昏死了过去。对司程道陪不了他女儿的命也行,让司凝雪给他当侍妾,还说就当他吃了个亏,毕竟都是给皇族退过婚的,旁人家谁还敢要。” 我皱了皱眉,那侧房娘家人着实是乖张,话说得也太过难听了。但司凝雪也好不到哪里去,旁的不说,只那一城百姓的血债,就让人对她怜悯不起来。 见我无甚反应,阿喜有点兴致缺缺,“小姐就不好奇,我为何会知道这些?” 我确然也奇怪,她足不出府,是哪里听来的。“嗯?” “那司凝雪走投无路,进不来皇宫,便又来我们王府想要托人找陛下,正巧那日陛下回来取东西,同她遇上了。” 我手里的藤球一松,跌落在地:“她找陛下,说什么了?” 我是个容易同情心泛滥的人,最见不得人求我,看着旁人湿漉漉含着祈求的眼神就受不了。自己如此,难免也会以己度人,深怕陛下会动摇,司凝雪无论从什么审美角度来说,都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阿喜捂着嘴笑,终于有了成就感:“她说了什么我不清楚,我只听到陛下清冷说了一句话,便派人将她拉下去了。” “什么?” “咎由自取,怪得了谁?” 第七十五章 感情里的女子多盲目,明明是个聪明人,却看不清陛下其人,若非是对自己人会是怎样的狠心法。 丞相大树虽倒,这么多年来除了勾心斗角总归还会有几个忠心心腹,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土财主商人任意爬在头上欺负。况且这事出了,从头到尾丞相都没有出面说过什么。 我有些唏嘘,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摆在台面上牵扯太多,定不了罪,底下使了光彩不光彩的手段,解决了问题就好。谁都知道斩草要除根的道理。 所幸我抱对了大腿,不然这日子可就难熬了。 我起身,将胡乱扑腾恐吓其他路过宫女的狗子抓回来,着手一拎这孩子又胖了些,挣起来险些叫人抱不住。 宫人受了惊吓,哆哆嗦嗦朝我一拜,小跑着离开。 我原地站了会,阿喜还在原地絮絮说司凝雪的事,我朝她摆手:“这会儿早朝散了吗?” 阿喜看看天色:“按理差不多了,只是近来事多,陛下勤政,免不得会稍晚些。” 我道好,“那咱们去等着吧。”抱着狗子往前先行了。 阿喜稍愕,意味深长笑着追上来,一面吩咐旁人:“记得将茶具送回淑明宫。”又对我解释,“不是我小气啊,这是从王府带回来的,自己家的东西咱们得珍惜。” 我无言以对。 我住在后宫,原不能随意进出内廷。可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头衔,又顶着天师的名头,陛下虽然没有明说过什么,黄门见了我却从不会为难,来去都很自由,时不时也能出宫走一趟。 过夹道,正遇上掌印太监领着数位宫人而来,见我手上抱着狗子,朝我行礼盈盈笑着:“今个儿天清,主子出来散步?” 掌印虽是个阉人,权势不可谓不高,除开是陛下的心腹不说。手里握着东厂,这天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辛秘,后宫中的人都要忌他三分。一个可怖的人,偏生了张无害的脸,我听人说他而今三十四五了,模样却像二十来岁的青年。 我望望左右,过了夹道绕过去就是陛下早朝听政的宸德殿了,显然不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我是个愣头,听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让我收敛点,手脚僵硬,干巴巴道:“嗯,带狗子出来走走。” 他低低笑了两声,“这狗儿能跟着主子,是它的福分。”又道,“前头早朝还未散,主子若想去宸德殿散步,臣便随您走一趟。” 我吓了一跳,忙摆手:“不用的。” “臣是怕手下不懂事,顶撞了主子。臣虽然不敢扰乱听政进度,可领主子在殿外走走也是无妨的。” 我眨眨眼,求助般回望阿喜一眼,他这殷勤献得我有点怕。 阿喜忙上前,恍然一般讪讪且恭敬道:“谢过督主的美意,是奴弄岔了。主子原想散散步,奴刚来皇宫看花了眼,不觉带错了路,走……走到宸德殿来了。” 见我附和,掌印温声应原是如此,并不拆穿,再次行礼告退:“早朝至多还有两刻钟便退了,主子既然人都来了,哪里都是散步的好去处。” 该说的都说了,他躬着身退去。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将狗子往地上一搁,对阿喜:“你看我像不像费尽心思争宠的妃子呢?”抱着胸,得意洋洋,“还有人给我通风报信喊加油呢。” 阿喜将我的手拍下来:“这样不雅观,您看您都是连掌印太监都要献殷勤,抱大腿的人了,得有仪态。” 我被她说得虚荣心膨胀,双手往后一牵,在夹道中踱步。 回眸远眺,两边的宫墙很高,夹道又深又长,显得幽静。接下来就是等待,等着过道的那头,陛下乘坐步辇威仪万丈的出现。 狗子扒拉着墙根,来回跑,或似觉得无聊,又缩回了我的脚边。 “就是没那么自由了。”我喃喃了一句。 阿喜没听清,扬调啊了一声,本欲在问,眸光却倏忽一静,落在远方,人也伏跪下去了。 我会意低下头行礼,当着众人的面不敢对他太过随意。 步辇缓缓行过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倏忽响起,在我面前唤了声停。陛下嗓音清淡,稍带了丝笑意能显出一份亲近来,“怎么过来了?” 光从那声音我就听得出来,他今个心情是很好的。 我抬头,旁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可我同陛下恰恰相反,人下放肆,当着人面可说不出亲昵的话来,巴巴道了句:“回陛下,在散步。” 陛下未置一词,起身走过来些,回头吩咐他人,“你们先退了吧。” 人皆顺应退了,连阿喜都抱着狗子走远,我瞧着他们拐入了侧门,方松了口气,更挨近他几分:“哥哥政务繁忙,我觉着总劳烦哥哥绕路去看我不大妥当,便寻过来看能不能遇上。” 眼前仍是一样狭长的夹道,天空为高高得宫墙划分成方长的一块,前一刻还觉得压抑,这一刻行在陛下身边,便成了辉煌美景。 “而今还是孝期,我不便太过频繁的去寻你。”独处的时候,陛下会莫名变得拘谨些,起初的那点高兴都收敛起来了,仍是平常淡泊的模样,“你自个待着可会无聊?” “还好。”我在背后牵着自个的双手,省的它不受控制,忍不住凑上去,规规矩矩随着陛下走,“我听宫人们说了,刚进宫那会都这样,久了就好了,况且我还能去天镜宫……哦,对了!”说到天镜宫我才想起,从怀里摸出个指环来,递给他,“这个给哥哥吧。” 这指环每个大天师都会有一个,起初是因为每位天师都会有固定随从的皇子,这个戒指可供皇子随时下达指令与秘密交流,更好的保护皇子。而今各方安稳,其他天师的指环一概被季云卿收缴统管。 先帝下葬皇陵那日回来,季云卿却单独将这戒指交给了我,说皇宫那么大,我与陛下不容易总见面,再不济,聊聊天也是可以的。他这后门开得很是及时,叫我感激涕零。 这戒指为特殊材质铸造而成,系了一丝我的灵识,等同于认主了。 陛下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不动声色接过,将戒指戴在了指上。我的眸光在他脸上晃了一圈,什么情绪波动也没找见,仍是换上笑:“哥哥喜欢听故事么?要不我晚上给你讲话本吧,保管比安神香还管用!” 他唇角牵了牵,像是嫌弃“讲故事”这一举措过于幼稚:“……我睡的时候,你怕是早就睡着了。” “我睡得也晚啊,我还要修炼的,就是不知道哥哥你会不会太累。”我期盼将他瞧着。 他若无其事应了声恩,眸光悠悠的落在远方,并不挂心的模样,“你也不必等得太晚,困了就先睡罢。” 我开心地原地蹦了蹦,“那好!” …… 回到淑明宫,阿喜正在前院休息,见我哼着曲儿回来,站起来一福身,开口便是:“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旁近无人,我朝她摆手,她那语调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干什么呀。” 她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朝我努了努嘴,含糊道:“小姐这回去见陛下,一去就是数个时辰,是夙愿达成了么?”望了望我的走路的身形,“瞧着不像啊。” 一同玩到大的女子,私下里话说得随意,我也并不脸红,曼声道:“哪能啊,在外头逛呢,又没进屋。” 她啧了声,蔫下来,“那您高兴个什么劲。” 我耸耸肩:“傻乐呗。” 她觉得没趣,进屋收拾去了。我闲着没事,下午便坐在窗边翻翻典籍,对应认一认砂砾中的灵草。 在上界,有一种特殊的存在名为炼丹师,可炼制丹药以配合辅助修炼。天地间灵花神草不胜枚举,单独服用药力得不到最好的储存释放,等同暴殄天物。可调和药力是技术活,凡草也就罢了,灵草皆有独立且模糊的意识,极难操控。 以我这个境界想要调和灵草药性是痴人说梦,不过是想从中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入门级的偏方,不必控制、甚至无需丹药品相好,能起到丝丝作用就行。 …… 天师的魂戒,所有的联系都是单方面的,犹若主仆的关系。陛下可以随时联络我,但是我不能随时想寻他的时候就寻他。 不知陛下是否是刻意,他每换一个地方,都会开启魂戒一瞬让我知晓他的所在,却不会同我说话。我从前没玩过魂戒,弄不清持有方会是怎样的使用方式,刚开始他一开启,我就会嘚吧嘚吧同他说话,可说了半天他也不会回我,只听到他那边传来不同的人声,同样和他说着话。 我后来才恍然,陛下身边人一直没断过,突然对着个戒指说话,岂不怪异? 所以也不期望他回话了,却仍热衷于自言自语。譬如听到他那头掌印吩咐下去传膳,忙道:“哥哥这会儿才用晚膳呀,我刚刚吃过了,那八宝鸡特别好吃!” 陛下未言语,唯轻轻笑了声,问掌印:“今个的晚膳有八宝鸡吗?” 第七十六章 漫长的日子似乎轻盈了许多,转瞬滑溜而走。我在砂砾之中采集了几种灵草,舍不得太过消耗,取其保有少量药力的枝叶尝试炼化调和,但往往都是失败。 几种药力简单粗暴的融合在一起,最终的结局就是药效相互冲减,最后化作无用的粉末。我有些挫败,但并不灰心,凡修之内没有能获取灵药炼制手段的途径,但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死马还能当活马医呢,我手里有砂砾这一整个世界,虽然消耗大了点,但总归能摸索出一条方向来的。 只是时间太仓促了…… 我叹息一声,眉心传来隐隐刺痛,灵药都是非同寻常之物,尝试炼化已经让我损耗过大了。 眼前发花,无法继续下去,我改为在书架边取下几本话本,搁在手里头翻了翻,纠结起来。 原本只是心中一动随意提及,陛下不能说话,而我又觉得就这样浪费时光实在可惜,季云卿的事让我感悟到人生短暂。他不说,便让我多讲些吧,自言自语还需要个话题,最好的便是讲故事了。可真实施起来,又不知道给他讲怎样的故事才比较妥帖。 翻着话本,苦恼着,不知不觉夜已深。 我打了个呵欠,想要睡觉,却倏忽听到一声不属于身遭的异响,是被褥摩挲的声音,不大不小,像是故意给我听到的。 陛下若是在喧杂的环境中开启魂戒我也不会有立马的感知,除非他开口唤我。可他身边约莫还有伺候的人,没有开口,在这样深夜寂静的环境中,弄出点声响来我也能辨别出了。 我立马精神抖擞,翻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摊开了话本:“哥哥要睡了吗?” 他不答,修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魂戒。微微的震动,直达我的灵魂。 我忽然想到他也是卧在床上的,墨发垂散,兴许刚沐浴不久,还带着几分湿濡。两人呼吸声这样近,让我做了番少儿不宜的设想,脸微微发烫。 我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声音:“那哥哥睡吧,我小时候就这样,听着故事很快就会睡着了,不想着其他,还能助眠呢!” 他像是忘却了要噤声,轻轻嗯了声,清冷的嗓音携着丝缕的温柔,像是含笑。 …… 翌日一早,我是被太监的声音吵醒的,只有一瞬,听他低低唤了句陛下。 我昏沉的意识一惊,险些错乱地以为自个正睡着陛下的寝宫,睁开眼时那声音就没了,着眼看四周也无人,窗边的光檬檬的,天色还没大亮。 万籁俱寂,人也惫懒,我忽而觉得开心,闷着笑起来,翻身抱着被子又睡去。 接下来的数日仍是如此,我只有偶尔会和陛下一起吃个饭,再不然就是趁他不忙,偷偷溜到御花园中见上一面,然后主要便是通过魂戒沟通了。陛下对我讲的故事没什么评价,见面了也不会多提,若无其事的态度一如往昔,我拿不准他的想法。 孝期未过,上头有皇太后看管着,不好太过明目张胆。陛下自小离宫,与先帝并无多深刻的感情,但愈是如此,愈不能随意。孝道为先,这是根深蒂固的礼法。 这期间我去天镜宫找过一回季云卿,他已经放弃了寻找三生,即便是在京城要寻一个模样身形能随时变化的人也太过艰难,更何况三生吃了亏肯定会躲得远远的。再者,机会只有一次,他自己任由其逃走了,也没有第二次费尽心思的*。 所以我见到他时,他整个人都很平淡,窝在躺椅里头眯眼仰望着我,仿佛惊奇我会出现在这:“我还以为陛下不会放你出来了。” 我脸上微微一烫,没和他多说此事,坐下来:“你说人修之所以难以步入脱凡镜,是因为凡界气息太杂,最后一层桎梏只有药力可破?” 他闭着眼,漠不关心的模样,从旁近的小几上摸到几颗剥好的核桃,扔进嘴里。“嗯。” “可凡界不仅灵草极少,也没有炼制灵草的方法。”忘川草本质上都不算灵草,不过是产于冥界的草罢了,与凡界的狗尾巴草等同,就已然对人修有极大的诱惑了。 “所以从古至今,只有寥寥数个人可以脱凡。” 我道:“我这里有很多灵草,我们可以试一试。”说着将自己想到的单子给他,“有些灵草依我现在的修为没办法炼化,只能麻烦你了。我从萱玲那里的书籍里看到了,都是可辅助人修修炼的灵草,但是药力太过霸道,除非是脱凡境的修为,否则无法吸收,我们需要找其他的东西给它中和一下,再试试能不能给你用。” 季云卿睁开眼:“就算可以找到其他灵草可以用以中和,我们都不是炼丹师,也毫无办法。” 这就好像让一个从未作过画的人,要画出可流传千古的名画来,甚至于还没有一位老师可以引导。 我明白他的意思,事实如此,我只是不想太早的低头,执拗地将单子往他手中塞:“试试吧。”我看着他,“成吗?” 季云卿迫不得已接过单子,看我一眼:“往后每隔两日你便来一趟天镜宫吧。” “怎么?” 他将手里的单子一扫,“一起研究药方,总还要相互交流心得。” 隔两天出宫一次,好像有点频繁了,可他能答应下来,已经足够我欣喜。至多和陛下商量一番吧,于是点点头:“那好,要不叫上萱玲一起,多个人多份力。” 季云卿得我点头,眯着眼笑起来:“她体质和咱们不一样,算了。” …… 季云卿肯配合,我的动力又增强了些,回宫复查了相关的典籍。跟着调配药剂,为了节约灵药,免不得多从边角料下手,对神识的负担就更重了。 好在这可做修炼神识的法子,使其更凝实灵活,兼之神识始终萦绕着灵药,吸收了丝缕的灵气,我根基尚弱,一丝一毫也足够用了。 不知不觉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阿喜知道我近来一直在倒腾药材,废寝忘食的,自发进屋将我拖出去吃饭。 刚被她拉着出门,乍见夕阳陡然刺目地叫人无法忍受,我捂着眼睛往后退了步。阿喜并未察觉,招呼着狗子,也同我喃喃:“今个几位大学士还在内阁,陛下铁定抽不出空过来了。我真是奇了,这阵子小姐你同陛下用膳、散步的时候也不唤我走开些了,一直这么矜持实在不像你,不是说陛下身上的光芒三天就散了吗?陛下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您还不主动些,要是给旁人勾走了,看您怎么哭去。” 我稳了稳神,想是神识消耗太过。虽然汲取了一丝灵气,但药力里头霸道的成分涌上来让我不适了。果然不是炼丹师,做不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简直事倍功半啊。 “嗯……我近来神识有点弱,碰不得他,自然要清心寡欲些。”不忍也得忍,季云卿只有三四个月了,自然该以他为先。再者陛下对肌肤之亲也没什么要求,似乎更喜欢纯精神的,我不主动,他也从没主动过,也不知道是否是孝期的原因。 阿喜这才回头打量了一下我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严重的模样:“那小姐晚上就不要再捣鼓那些东西了,您这样子,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身子要是拖坏了再花几天补上来那才不值得,今个就早些休息罢!” 我笑笑没吱声,吃了饭回房,又翻了翻书籍,脑中实在胀痛,被阿喜催促着躺下了。 将今晚要念的话本折好角了放在一边准备好了。看看天色,陛下应该还要一会才会安寝,等他开启魂戒我听到声响自然会醒的,遂不再多想,闭眼睡去。 殊不知再睁眼就是天亮,明晃晃的阳光斜投下来落在我的帐上,有种岁月静好的安稳。 我扶额,脑中的胀痛已然消散干净,只是有些混沌。盘踞于魂戒上的神识安稳着,没有被传唤的动静,话本还扣在桌上,烛光已经燃尽。 阿喜听到声响进来,轻车熟路给我布置洗脸水。 我坐起身:“陛下昨夜可来过?” 阿喜一脸怔然:“没有。掌印手下今晨过来送玉节,恰好提及过。说是陛下昨夜没事,就寝还比平素要早许多。” 玉节是天镜宫传讯之物,想也是季云卿给我带话了。 我没吱声,自个爬下床温吞吞地穿衣服,复望一眼倒扣的话本,心里头空落落的。但仔细想想,讲故事并非重要的事,陛下当初的态度就是可有可无,兴许还是看在我激动的面子上才答应下来,久而久之觉得负担却又不好提及…… 我捂住脸,羞愧莫名,他难道会嫌我聒噪,吵了他睡觉吗? 这么一想,前阵子只要他将魂戒打开,我见缝插针总要和他说上两句话的,好像……是有点黏人聒噪了。 第七十七章 原本季云卿若是想要同我吩咐什么,托人带句话就好了,没想到却带来了玉节,我猜是有关药方的事,自个躲在房中听了,果不其然是他得了进展。当即喜出望外,收拾收拾便出宫去了。 季云卿提炼的是一味名作“玉骨”的灵药,外表似竹,其色如玉。算是灵药中药效最温和的几味之一,可是性寒,贸然吸收会冻伤魂体。 季云卿是提炼的同时饮着我送给他的果酒,一个不慎倾倒下去些许融合在玉骨的药液里头,乳白的药液都飞快褪去颜色,失去了药性,却有少部分乳白色泽更加凝实,液态更加粘稠,药性不明。 为了试验结果,将这滴液体分别稀释了万倍、五千倍、三千倍等等之后给鬼仆试过…… 用来中和药性的果酒中成分极多,是我处理砂砾中多余果子用的,想要提纯又是一项难事,需要一一测试。一来二去的折腾,一日时间很快就过去。 我赶在入暮时分回宫,未半晌天色就暗了下来。唯有一位宫人手上提了灯,见我独自在宫内行走,自然上前福身行礼后默默引路。单薄的身子微微躬着却不显卑微,乌黑的发髻下,露出一节细白娇弱的颈,瞧着很是孱弱。我跟着人慢悠悠的走,忽然福至心灵:“你是哪个宫中的?” 她回眸,乌黑的瞳在灯下格外清亮:“回主子,我是新晋的尚仪女官。” 我眨眨眼,尚仪女官,那不是贴身伺候陛下起居的吗?上下细细打量她一眼,弱柳扶风的身段,乍见并不惊艳却别有一股我见犹怜风味的五官,本能觉得危险,却一瞬没理清楚利害关系来,悠悠哦了一声。 “回来了吗?”脑中倏而传来陛下的声音,清冷而温和。 头一回听到他的声音没有立马激起我亢奋的情绪,心绪飘远,复看了女官一眼,才往前走,以神识回复着:“嗯,快到淑明宫了。” 陛下那头默了许久,开口时却无异样:“吃晚饭了吗?” “还没。”我道,“哥哥呢?” “吃过了。” 此后就有极长一段的沉默。两人之间多话的人是我,我若收敛起话唠的属性,十有□□会是这样的境况,所以我并不奇怪。可他没有将魂戒关闭,我就想他兴许还是能被我打扰一下的,便再度开口:“哥哥晚上会忙吗?” 他回得很快,道:“不忙。” 我哦一声,“那你早点休息。”眼见着狗子从院内奔过来,笑了笑,“我现在好饿,先让阿喜给我弄点吃的去啦!” 阿喜去传了膳,但估摸着还需要一些时候才吃得到饭。我腹中干瘪,便翻出来零嘴先垫垫胃。 我夜间视物愈发清晰,房中便没点多了灯,光线昏暗。我坐在窗边,一杯一杯喝着不同口味的果酒,试着分解里头的成分,偶尔塞一两口糕点,倒也怡然。 屋门是开的,外遭已经全黑了,廊下挂着灯笼,瞧着比屋内还要亮堂几分。阿喜在旁给我铺被子,手上未停,嘴中絮絮念叨起来:“主子怎的一出去就是一天,随意出入内廷还是不好的罢。” 我没吭声,她想起什么,坐在塌边转身过来:“我今个听人说太后招了名女子入了内廷,没打听到身份,只说是太后外家的亲戚。而今陛下后宫伶仃无人,莫说是太后,朝臣也愿意往这上头动脑筋,如今是顾忌着先帝孝期,等陛下登基大典一过,这事儿可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小姐心中可千万有个底。” 窗口冷风一度,我低头饮口果酒,微凉的液体沿着食管流淌到胃里,浅浅的寒,却渗得人毛孔统统都舒张了,打了个寒颤。 阿喜见我不语,没再多言,收拾好后退下了。 夜里,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倏忽又想起挑着灯盏为我引路的女子,纤细的身段,柔弱却不卑不亢的笑。 魂戒那头传来的些许动静,是陛下的声音,说让他们都退下。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那头应声退下的脚步声中多了两人轻盈些的步伐。 我望着床帐没吱声,脑中纷纷扰扰想了些什么,心情有些低落。 “刚刚吃饭,这会儿能睡着吗?”他的声音很轻,透过魂戒,就像是在耳边的低语。 我翻了个身,抱住被子,闷声道:“躺着消食呢,一会就能睡了。” “嗯。”陛下清冷的声音中隐约含笑,“那你闭着眼。刚好我这看到了个俗套的话本,很是适合你的审美,想听吗?” 我心中轻轻一扯,“哥哥今天能说话了?”胸口积攒的闷气像是给人扯出了道口子,不知不觉散了大半,人都精神了几分:“你要给我讲故事?” “嗯,前几日宫中混了刺客,侍中便要守护在跟前。而今已经将背后的人查出来了,退到屋外守着也没甚大碍的。” “那怎么行!”我从前不知是这个缘由,激动起来,浑然不觉陛下并未在身遭,弹坐而起,“还是让侍中到屋里守着罢,咱们聊聊就让他进来,哥哥龙体要紧。” 陛下浑然未在意我的激动,声音飘忽了几分:“……你坐起来了?” “嗯?” “……躺下。” 我摸不着头脑,四下望了望,合拢的床帘掩盖光线,周围是密不透风的黑暗,“哥哥怎么知道我坐起来了?” 陛下那头默了许久,“……脑海里,可以看到一点。”顿一顿,补充,“但是并不清晰。” 我一滞,摸一把身上宽松的亵衣,甚至于刚才动作太突然,衣襟从一个肩头滑下,被我一把揪住,随意往上拽了两把…… 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我想,要是知道陛下在看,那拽衣服的动作我定当能做得更柔和美观些,总不能输给他跟前伺候的那些美人儿。可我不知道魂戒还有这么个功能,起身的动作很是……一言难尽,心中不由忧虑起来,道:“哥哥对我的身形还满意吧?” 他沉默许久,没答我。清了清嗓子,说要给我念故事了。 我心想也罢,刚刚是没做好准备,但是没关系,之后还有很多补偿的机会。若教本中说的般,端端正正将手搭在腹上仰面睡好,不禁好奇:“哥哥怎么突然有兴致给我讲故事?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呢。”一顿,细声问,“我从前给你讲故事的时候,会不会影响你休息?” 那头传来莎莎翻书页的声音:“你不是道小时候喜欢听故事睡觉么?” “嗯……”这回答的是我问的问题么。 “你喜欢听故事,但是却说要讲故事给我听,是应该这样的吗?” 我顺着他思路一走,也是啊。又模糊起来,不对呀:“我觉得这样好,才会想推荐给你,是这样没错的。” “嗯。”陛下轻笑了两声,“我以为也很好。尤其是听了几天,大抵晓得你喜欢哪种风格的话本了。” 兴许是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头躺着,便放了白日的拘束,不必战战兢兢地同他相处,有点儿微恼道:“不许笑话我!我给哥哥读的话本可是风靡万千少女的经典话本,哥哥没有领悟到其中的精髓,想必是哥哥没有认真听!” 陛下嗤地笑了两声,“是不大能领会。那你猜我一会要给你讲什么?” 我哼哼着:“乐府小辞?”他这么正儿八经的,至多也就是循规蹈矩的小故事了。 陛下仿着我哼哼了两声,携了几分与我答案的嘲讽以及邀功的得意,前所未有的情绪,有些幼稚,却不经意叫我欢喜到了骨头里。 念及书名,却有点迟疑了,缓缓平静道:“风流俏王爷。” 我一听,嗷嗷嗷叫唤起来,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当真!当真!我让阿喜给我找好久了,没找到的!!” 陛下等我激动地叫唤完,催促着他快念的时候,慢条斯理整了整话本道:“王爷有什么好的?” 我作捧脸聆听状,闻言未多想就道:“嗯?他好看呀,人家是俏王爷嘛,肯定好看。” 陛下嫌弃般啧了一声,“肤浅。” 我自然而然接嘴道:“我要是长哥哥这么好看,其他人肤浅一点也没什么关系的。” 故事挺长,陛下讲故事不比我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他的嗓音一直都是平平的,娓娓道来。一个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在他的声线里头多了丝缓和的唯美,叫人莫名想要垂泪。 “王爷缓步走入竹林,举目望去,简陋的木屋,家徒四壁。屋后孤零零的矮坟边放着一束鲜花,鲜艳的颜色一如她往日的笑靥。这就是他拥有的全部,倒也足矣。只有一点遗憾,再无可补足。”陛下的嗓音轻轻的,“忘了让你亲耳听到。” 顿了顿,“我爱你。” 我心尖一颤,酸楚再也忍受不住,眼眶蓄着的泪在眼角飞快淌了下来。埋首在被褥里,呜呜抽泣着:“嗯,我也爱你。” “……” 第七十八章 魂戒的联系断得仓促。 陛下会害羞是意料之中的,我兀自沉浸在故事的哀愁之中不可自拔。 从没有哪个话本让我如此上心难过,兴许是陛下的声音太过风轻云淡,若润物的细雨,不知不觉将哀愁渗进骨髓里,恍惚方觉,久久不能平静。梦中都在想着,将眼睛都哭肿了。 隔日朝阿喜抱怨,明明是个喜庆的书名结局却是这样,让人心碎一地,我要给作者差评。 阿喜抱着托盘发愣:“小姐何时看过这书了?” 我趴在桌上揉眼睛:“昨夜哥哥给我讲的。” 她扬调啊了一声,抖了抖我挂在屏风上的外袍,收敛起来,似乎有点不信:“陛下何时对你这么好了?平日巴巴捂不热的人,有这样的耐心哄人?”说着自己就悟了,朝我暧昧地挤眼,“噢~小姐要是有了好消息可千万别瞒着我呀。” 我亦给她勾起了疑惑,却不动神色:“哪能啊,你尽往这上头想。” “就您不急!您当我一个黄花大闺女想天天和您讨论这啊。”她压低嗓音,将窗子掩上些,避开外头的宫女,“我不是都同您说过了,人现在个个都想往陛下的后宫送人。您端端就坐在这,近水楼台的,不早点把自个的位置拿下来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瞄眼我神色懵懂,哎地叹息一声,更小声凑到我耳朵面前,“我听人说,就算是男子,对自个第一个女子也不一般些。陛下提前将您吃了又不会不认账,他不是那样的人,您自个也不是不乐意,何必将这个位置空出来叫别人觊觎呢?” 我瞪着一对浮肿的眼泡,理是这么个理,但是孝道礼仪横在前头,我想心急也急不出法子来啊:“那你叫我怎么办,现在这种时候,我总不能去勾引他。” 其实陛下那个人,你亲他一下就是天大的困难了,再往深了说,我简直不敢想。 她思忖了一会,“我给您想个法子。” 她这法子太露骨,我前世嫁人那会学到的东西都没她说的“惊悚”,我要敢在陛下身上这么摸来摸去,蹭来蹭去,那我还是现在这个模样?我早上天了。 阿喜这么番话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等陛下过来随我吃午饭,我全程都脸颊发烫没敢看他。 陛下今个也没什么话,两人都奉承着“食不言”,在餐桌上一声没吭。 等他离开我才忽而想到,陛下从前都是隔两天来我这一次,今天本该不会来的呀。 是因为我昨夜出乎意料同他的告白么? 想到今日一别,又要再等上两日才能瞧见他,等陛下出院的时候,不留神提着裙摆追了出去。 陛下行在前头,犹若众星捧月,身后浩浩汤汤跟着宫人与内侍。身量修长,眸光清远,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在人群中惹眼得厉害。 听闻脚步声,一行人都顿了。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往人群前一戳,面对着陛下淡然凝视的眸光,抓了抓裙摆,略有些窘迫:“我……出来送送哥哥,顺带也散散步。” 他静了一会,方道:“恰好我也有话同你说。”眼神微动,候着的人都撤下了。 我抚了抚喘不上气的胸口,奇道:“哥哥有话要说?” 他嗯了一声,并不看我,偏首看向亭外池中的游鱼:“我向太后请了懿旨,今日便会下达。” “什么懿旨?” “登基大典上,册封你为皇后。” 我猛然一滞。 陛下回眸,耳根微微有些泛红,眸却清明,紧紧盯住我的面容,像是要获取我一切的反应。良久,启唇:“不乐意?” 我有些晕,就像是血液瞬间没出息地都冲上了头顶,天旋地转,感觉踮踮脚能飘起来。 园外隔着人,我不敢太放肆,将那句话搁在心里揣了几遍,才谨慎道:“太后会同意吗?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低微,同名门望族八竿子打不着,在陛下面前做个贴身侍女都不够格,更可况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 他低眉凝着我:“无需她同不同意,你只需告诉我,你同不同意。” “我……” 陛下冷不丁开口:“你仍喜欢着季云卿吗?” 我就知道过去的误会积累,左右都绕不过这一茬。自己提出来解释不晓从何开口,就是没想到陛下能憋这么久。 “不不不,没有了。我若是还喜欢他,又怎么会招惹哥哥呢,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呀!”绞着袖子,“我是怕自个这身份,这性子,真做了皇后,哥哥会遭人诟病。” 我答得斩钉截铁,陛下眉眼中的冷凝之色稍稍舒缓,半晌都没再说话。 “你不是道你前世守着他的衣冠冢,念了他八年。”声线冷清。 我咽了咽口水:“那时还太年轻。” “行军北方的时候,你说会一直喜欢他。” 我额角冒汗:“那是朋友、师徒之间的喜欢。” 陛下黑白分明的眸静静审视着我,倏忽一笑:“你每每从天镜宫回来,便对我不再热切了,这也是我的错觉吗?” 天大的冤枉,我见着他始终犹如见着火的飞蛾,一门心思只想往他那扑呀,怎么会不热切? 可细细反思,我也的确因为季云卿的关系,克制自己不去触碰陛下。 “来日方长,只要你在我这。”陛下神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宁静几分,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即便并不擅长,也会学着温柔待你的。” 他是携着极大自信的人,即便是吃醋,因季云卿的存在而辗转反侧,也不至于迁怒地对人、对我宣泄心中的急躁。将情绪收敛起来,更温柔地相待,慢条斯理、一寸寸试图拉回我的心。从临城起就一直如是。 “谷雨,嫁给我可好?” 他的指腹轻柔,带着暖暖的温度,我瞬间红了眼眶,点点头。一顿,生怕点头的幅度太浅,他没瞧清,又使劲重重点了两下。 左右望了望,也顾不得会试探会不会被龙气灼伤了,一个健步上前,纵进他的怀里,喜滋滋道:“好呀,你赶紧娶我吧。” 陛下不知怎么,身子微微一僵。 我自然感知到了。感动之余,抬头意味深长望他一眼:“我们就要成婚了,哥哥不会还不适应我抱你吧?”我更紧地搂紧了他的腰身,左右是不肯撒手了,“那你现在就可以多适应适应。” 人在屋外头,陛下这清高禁欲范儿,决然是不可能伸手抱住我的,更不可能挣开我。站直了身子,一副不管不顾、没法子只得由我抱着的模样。“有件事,或许要委屈你下。” 我就怕他来这么句,瞬间就炸了:“我还没过门,你就要纳妃吗,这个委屈我铁定不吃!” 陛下被我吼得无辜,眸子动了动,原本微微后移想要与我保持距离的身子都顿住了,无奈道:“我何时说要纳妃了?” “不纳妃?”我立马转怒为笑,讪讪靠回他身上,“那就好,其他什么委屈都没事的。” “你并非贵胄之后,若无名由直接册封皇后是难堵住悠悠众口,所以……”他低头,瞥我一眼,“我已然同你的阿爹商量好,可道咱们已经成婚两年了,是在临城办的婚礼。你既然已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深得我宠爱,册封皇后无可厚非。太后下一道懿旨径直将事定下,便可免去群臣争纷,在我登基大典之上一同册封。” 古语有云,糟糠之妻不下堂。从某种程度上,陛下立我为后,反而会博得一个好名声。前朝夺嫡之时局势混乱,助陛下赢来江山的一方也怕他会卸磨杀驴,历史上此类事件不胜枚举。皇帝是个念旧情的人,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好的征兆。至于太后答应下旨,主因她是个安分地人,想要将手伸到朝堂后宫,却也知道自己的立场。她并非陛下生母,与陛下感情浅淡,拿不出长辈的情分压人,娘家的势力的依靠并不强硬,自然不敢贸然忤逆陛下。 司凝雪太子妃一事可说是先帝赐婚,而我出身布衣自然要排到她之后。只需要封住王府之内的悠悠众口,不露馅即可。 这个法子的确很好。如若不然,有些墨守成规、迂腐的文臣,怕是死谏都不会愿意让我做皇后。 “那我与哥哥岂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婚礼了?”我很是遗憾,“就算小一点也行。” “会有的。”陛下今个仿佛格外耐心,挑眉告诉我:“临城婚礼办得太过简陋,为做补偿,重办一个也未尝不可。” 我心里跟揣了蜜罐似的,一摇便是一阵儿泛甜,“哥哥待我这样好,我要怎么回馈才好呢?”人激动起来,一瞬没了定性,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往后哥哥便是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惜的!” 陛下默了半晌,声音放缓了许多,脸颊微红,神情依旧高洁如月,仿佛难以启齿:“今晚……” “恩?” “我会到你房中休息。” 我抱着他的手一僵。 他也不动了,默默看着我,飞快解释道:“懿旨下达之后,我们便就是成婚两年的夫妻了,按理……”他说不下去了,只瞅着我。片刻后,在我唇上蜻蜓点水般浅浅一触。放柔了声音,语调坚定,清亮乌黑的眸定定将我望着。 耳根都红透:“所以,委屈你了。” 第七十九章 我魂游天外回了淑明宫,在屋内静坐了一个时辰,等来了懿旨。 阿喜要欢喜疯了,拿些银子赏了前来传旨的公公,跑到我面前又是恭喜又是贺喜的。 一一将宫人们赏过,我魂不守舍将阿喜拉到了内屋,捂着发烫的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支支吾吾:“懿旨的事先搁一搁吧,呃……那个,我不大会啊,没人教我。” 阿喜是个机灵的,一点就通,安抚我道:“大婚之前,会有尚仪教您的。” 我摇摇头说不成,窘迫得拧着袖子:“陛下对外称我们已经成婚两年了,这回只是补上婚礼,不然谁会同意我这种身份登后位。既然是老夫老妻了,哪里还会有人教我。陛下说他今夜就要过来,我之前都是嘴上说说,真要来,我都慌没辙了!” 她没想到是这样,“今夜就来?”亦有些为难,“我也是未出阁的人,我……”末了,一拍我的肩,“经验丰富的人我是请不来了,倒是能给您寻些避火图,您多学习领悟一番。都是新婚,陛下不会太介怀的。”末了,执着我的发轻轻一嗅,“这香太淡了,一会再沐浴焚香一番吧。您别管其他,也莫慌,闭闭眼一夜就过去了。” 我心说理是这个理,可陛下头回睡在我身边,我哪里舍得闭眼。 心头还是乱撞,时间过得又是漫长又是仓促。阿玲许是得了授意,待我沐浴之后便来同我上妆,平时是需要花一刻钟的淡妆,这回她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说什么,神情认真,手上不停,唇边一直含着笑。 我被她笑得脸红,恍惚间生出一种待嫁的幸福感。忐忑也渐渐平复下来,眸光透过洞开的窗远望而去,等待着自己的…… 夫君。 陛下很早就过来了,甚至于还没到用晚膳的点。阿喜还在与阿玲争辩我要佩戴哪只发钗比较好,见着月门外陛下迈步而来,整个人都愣了。 匆匆挑了个素净的给我戴上,在我起身之后又麻溜给我理了理压皱的裙摆,朝我一点头,眸光中有种“是时候将我送出去”的欣慰。 懿旨一下,我与陛下“夫妻”的关系便天下尽知了,黄门宫人在陛下进屋之后都自发退出门去。 紧闭的房门中四目相接,有片刻的默然。 没见陛下他之前,我想及即将发生的事,人都快要烧熟,窘迫不知如何是好。见着他了,他比我还要拘谨,便叫我气壮胆粗,徒增了几分豁出去的勇气。莞尔一笑,歪着头,双手托腮:“哥哥觉得我今日的妆容如何?好看么?” 他的眸光在我脸上正儿八经晃了一圈,撇开眼,略略不自在道:“尚可。” 我并不觉得受伤,他以为尚可就足够了,笑着挨过去:“原本阿玲还要重新给我梳另一种发髻的,指不定会更好看。” 陛下不知听成了哪一层的意思,瞬时有些窘迫,默了默:“是我来早了。” 进屋这般久,他仍杵在门口,习惯于高高在上的人,在朝政上有着乾纲独断的手段,此刻却青涩一如寻常少年,中规中矩站在门口,叫我心里好笑又生怜意。 上前牵上他的手,仰面朝他笑着:“早点来有什么不好吗?我也想同哥哥一起。”在他襟前轻轻一嗅,笑得意味深长,“哥哥是沐浴了过来的啊。其实我以为吃不吃晚饭都没什么大碍的,要是……” 他倏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低眸扫来,眸中有隐约清亮的光:“谷雨,不要笑话我。等用了晚膳之后……”他不接着说下去了,轻咳一声,岔开话题:“药方的研究可有进展?” 我晓得陛下不能撩得太过分,不然得炸。从善如流将药方研究的结果说与他听,又齐刷刷在桌上布了一溜儿酒杯,装着不同时候配置的果酒。我正好缺个五感灵敏之人,只看他能不能帮忙,分辨一二。 这些果酒都是混合酒,砂砾中带的水果几乎样样都有点,只是成分配比略有不同。我起初以为是其中某一种果子形成的果酒会对“玉骨”起效用,分离之后一一试验,却没有哪一个有效果。 后来季云卿告诉我,约莫是要按一定的成分配比方可。但砂砾中储存果酒时,配比始终变化,如今再取出来的新果酒效用微乎其微。独有季云卿攒起来的那一批方可,还差不多给他喝干了。 要配出来同从前口味一模一样的,只能一点点的尝试。 …… 宫人传膳,推门进屋后瞧见的便是陛下一杯接一杯饮酒的场景。 每一杯都只浅饮一口:“葡萄味稍重,梨、枣、杏次之、荔枝再次之。” 我迭声应哦,在纸上记录下来。“梨,枣,杏哪个又更重些呢?” 陛下迟疑片刻,再抿一口,“其中杏最重,梨最轻。” 我刷刷都记录好了,搁下笔看着桌上散乱写满字的纸张,忍不住啪啪拍手:“哥哥真厉害!这样细致的差别也能尝出来!” 阿喜看得目瞪口呆,隔着屏风朝里头唤道:“陛下,主子,该用膳了。” …… 一切都如往常,用膳、到御花园散散步、回房,有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水到渠成。 我躺在里侧,陛下则坐在外侧,床帐放下来,围拢起小小的一方空间。在这样的距离里瞧陛下,有种别样的温情在里头。 人都散了,夜里寂寥无声。 事到临头,我到底还是会害羞,蜷在被子里头不吱声。陛下却好整以暇,拿手勾了勾被我抱紧的被子:“你不过来吗?” 我很是愕然,没想到没穿衣服和穿着衣服的陛下简直判若两人,主动得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特地唤阿喜给我准备两床被子,是怕到时候睡像不好,夜里抢了他的被子。 喏喏应了声,松开被子钻进他的被窝中,刚要躺下,腰间便扶上双手,轻轻一托将我带到他的身上。 两人身子隔着薄薄的亵衣不留一丝空隙地相贴着,瞬时烧得我理智全无,陛下的星眸就在咫尺的近处,隐约含笑:“就知道你是嘴上厉害,真让你摸,却不敢了么?” “谁、谁说我不敢了。”我硬着脖子叫嚣,手伸进他的亵衣里头胡乱摸了几把。只用指尖感触,也觉美妙不已,肌理匀称而紧实,与我一身软绵绵的肉截然相反。心中喟叹,陛下果真是无处不可口。 陛下半椅在床头,双手扶着我的腰,果真半点没有反抗。我摸得趁手,经年以来的夙愿终于达成,情绪有些激动,凑上去在他唇边吻了吻,“哥哥男子汉大丈夫,说豁出去就豁出去了,真是好样的!” 他缓缓嗯了一声,仿佛很是认同我的评语。 我得了他的首肯,更忘了拘束,趴在他身上左亲亲右摸摸,折腾了一两刻钟。最后折腾得累了,靠在陛下胸前把玩着他的发,心情很是餍足。恍恍惚惚又觉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我虽然欢喜,心跳如雷,但陛下除了偶尔会伸手抱住我外,一直没什么回馈。 这事避火图上描述得很清楚,难道是我勾引人的手段不够,导致陛下没什么兴致?这么一想,视线自然下飘。 陛下瞬间捕捉到了我神情的异常,修长的指尖一抬,拦住我欲低下的下巴。令我仰头,承了他浅浅的一吻,“我来时已经问过了,你近来魂体消耗甚大,鬼修之体本就为我身上的威压所压制,到时候会难受的。” 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无法接受,“都这样了,哥哥还想全身而退,不成不成!” 他也有些无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抚了抚我的发,“你当我想嘛。你的身子未经人事,又受龙气压制,会很辛苦的。” 我气昏了头:“那哥哥早上就不该勾引我,害我白白期待这么久。” 陛下眸光清润,无辜将我望着,“我方才才知你魂体虚弱之事。” 到嘴的肥肉飞了,我心里头很不痛快,可他说是为了顾及我,又叫我有些感动。前世出嫁前,有阿婆给我说过,姑娘第一夜都不会太好过,之后才会慢慢好起来。为了给季云卿提炼药方,我这魂体是不能全好了,要我漫无期限地等下去,那我怎么等得了?会忍出病来的。 再者我难受些也无所谓,陛下开心就好。 下定了决心,在被中拱了拱。 陛下以为我要起身,松开抱着我的手,殊不知我一个翻身,分腿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陛下呼吸猛然一滞,浑身紧绷得厉害,眸光亦有些晦暗不明起来。 我两腿收紧,将他紧紧环着,人也依偎上去,热切地吻着他的脸庞,有些害羞道:“我想了想,觉得有点点难受不很妨事,哥哥待我温柔些就好。” 陛下默然面红耳赤了良久,低低的一声“嗯”还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霎时间天旋地转,他双手分别托着我的后脑和腰身,像是捧着个易碎品般,轻轻将我放倒在了床上,旋即人也覆了上来。 沉默而深入的吻给人以截然相反的感触,陛下与我的反应素来淡而平静,唇齿之间的纠缠却侵占得强势,叫我心中惊呼不已,震颤连连。 陛下身上的威压迫得我动弹不得,乖乖臣服、顺从着他的动作。任他毫无良心、衣冠楚楚地褪去我的衣裙,抚摸从未被人涉足的领域。魂体都好似脱出身外,连发丝都沉浸在酥麻细弱的电流之中,不可自拔。 陛下轻轻舔吻着我的耳垂,稍喘的呼吸声声刺激着我的感官,手掌托住我腰的时候,动作皆微微一顿,安抚般吻了吻我的唇,温声道:“好了吗?我会轻点的。” 我哪里还有理智可言,整个人化作了一汪水,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第八十章 翌日醒来,稍稍牵动便是一阵腰酸背痛,整个人都似要给折腾散架了一遍又重新组装回来了,身下尤其…… 可想起昨夜之事,总归是甜多于苦,捂住脸不敢置信陛下竟然是这样的人。他平日里一副坐怀不乱,高岭之花的高傲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么! 陛下还需视朝,天色将亮便起身了。我听到动静转醒,想要贤惠的起身送他,为陛下阻止了。 伸手抚着我的脸颊,眉眼柔和含笑,温柔地像是换了个人般,让我多休息一会。自个起身穿衣,一副毫不遮掩神清气爽、春风得意的新郎官模样。 我瞧他在我床边整理服饰,有种贴近的亲昵,莫名熨帖安稳,忍不住开口,“哥哥,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他在铜镜前整理腰带,闻言也不问缘由,朝我走来。 我缩在被子里,探出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细声道,“你再亲亲我吧。” 已经豁出去了的人,就没立场再揣着了。陛下微默了片刻,像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认命顺从地低头,在我唇上吻了吻。 我窃窃地笑,故意调侃他:“还挺香的……” 陛下不动声色拿指尖轻擦了一下我的唇,淡淡:“你也是。” “……”我瞪大眼,昨夜之后,陛下简直脱胎换骨。 …… 新婚的甜蜜满满占据时光,未觉半月过去,我与陛下的登基大典上被正式册封为后,礼数齐全,拜了天地。 阿爹自打收下相当可观的聘礼,从前阻止我与陛下的话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笑得嘴都要咧到了耳朵根,半点没有嫁女儿的悲伤。 唯一叫我上心的,是我坐在花轿中,自正门入宫之际于摇晃的珠帘之下,看到侧门前站着的季云卿。 他身上还着着天镜宫的衣袍,像是要入宫,可人却在门前站着了,直待我的花轿步入宫中,也不见他走进。 典礼之上,我一直没能等到他出现。 …… 又两月,春暖花开。我在暖阁中看书,钻研进展缓慢的药方,听朝中传来消息道季云卿辞去主天师一职。 他的寿元将至,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我前几日还与季云卿商讨,部署整个天镜宫太过耗费时间,不妨将事交给心腹打理,暂缓一缓。修炼也好,灵药也好,等突破的法子出来,往后会有很多时间。是以他做出这个决定我并不吃惊,依旧专心致志分析诸多灵草的药性。 季云卿辞官的消息带来后约莫一个时辰后,萱玲匆匆而来,脸色煞白,眼眶微红,瞧着我便垂着袖子杵在那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季云卿不见了。” 此时此刻距离季云卿同我道的、他寿元终结的时间还差一个多月。 有些人的结局仓皇无疾而终,我始终相信他是因为找到了法子,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同是重生之人,怎会我改了命,而他仍旧如初呢? 萱玲并不知晓重生之事与我的坚定,面容渐渐憔悴下去,久病缠身。恰好是一月之后,我到她在天镜宫的府邸走动,不期然在她家后院的矮山旁见到了一衣冠冢,恍如隔世。 简单的石块堆积起来,前头立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看来萱玲也知道他寿元将至的事了。 萱玲正给我端来沏好的茶,追随我的视线往过去后,眸色微微一暗道:“当时不知他会走得这样匆忙,连玉核桃都还给他了,什么都不剩,便只好在他家院子里头装了些石头。我当初在冥界晓得没钱的苦楚,现下便天天给他烧一些,不管他用不用得着,存着也好。” 这样熟悉衣冠冢,这样熟悉的话,叫我久久愣怔。 昨日夜里我突然听到了季云卿的声音,笑吟吟的,仿佛近在耳畔。 微扬的尾调,是少年独有的爽朗。明明是欢快的声音,我在梦中却兀自觉着悲伤,眼角沁出泪来。 算时间,昨夜便是季云卿寿元到头,最后的日子。我灵海之内,他留下的印记失去了封印的力量,便浮现清晰地显露出来。 我以为他如此大费周章,非要将印记留在我的灵识之中,等到这个时候再告诉我,定然会是个惊天的大秘密。谁想那个“秘密”简单得只有一句话。 浅笑吟吟。 “谷雨,你会好好的。” …… “你会好好的。” 我第一次对季云卿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季云卿溺水出事的那条河,旁边就是小集市,素来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可那日却格外的冷清。我路过的时候好巧不巧地瞧见了,慌没了神,连唤了几声救命见没人搭理,甩了手里的花和风筝,噗咚跳进水里捞他。 我不会游泳,就死死拽着河边的芦苇,将小短腿递给他。他死死的抱住我的腿,眼睛里像浸了水,润润的。明明是一样的透明液体,他的眼中,泪和湖水那样显而易见地区分开来。望着我,哆哆嗦嗦地说着胡话,“我……我不想死,我害怕。” 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要将他拉上岸,见他被吓坏了在说胡话也有点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安慰他:“没事没事的,这里水浅,你会好好的啊。” 后来便有人来拉我,我大喜过望,将手伸给他。 那是个面容模糊的大人,到如今我已经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拥有一双宽厚的大手,将我整个从水里举了起来。季云卿竭尽全力也勾不住我的腿,噗咚再一次跌进了水里。 我狠狠惊骇住了。 大人牵着我往河岸上走,留季云卿一个人扑腾。我倏忽明白过来,心里头据是森然涌起的凉意,可拗不过大人的力气。动作粗鲁,被人一把拽过,像个麻布袋倒扛在肩上,眼睁睁看着季云卿没入冰凉的湖水之中,不再有生息…… 这段记忆一度被人抹消,我从前都只在旁人口中听过。说我曾落过一次水,那阿伯还说看到一个脸色青白的小孩把我扯下去。吓得我阿爹又是请人在家做法,又是找人贴身陪我的。 季云卿想给我看的“秘密”,就是多年以前,我被人抹消的记忆。 难怪他会问我怎么总救他。 季云卿曾戒告我道,不要轻易改变旁人的人生轨迹,一分改变就要付出一分代价。故而我常常在想,我这样的命运,究竟是牺牲了什么换回来的。 现下望着眼前的衣冠冢,听着萱玲同我前世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却能明白了。 前世,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而今世,我爱上了宁笙。 …… 季云卿走后,主天师之位悬而未决,留下一大摊子事。除了萱玲,其他人都称不得是自己人,可她如今的精神面貌不堪重负,便只有我帮衬一二。 等将事情处理完,从天镜宫出来,夕阳已坠,夜色初临。 我站在高高地台阶上,瞧见寂寥无人的街道唯等着一人,一马。褪去了纷繁复杂的锦衣佩饰,只着一袭简单的玄衣。长身玉立,依旧是是玉树兰芝清隽疏淡的模样。 陛下仰望着我,墨瞳之间装下了整片星空。仿佛顿悟了我所有的情绪,却不曾多言一句,我知道他知道的永远比我多,所以总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 拾阶而上,执起我的手。 “回家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