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元华九年卯月,建垣妖祸之末。 近日民间又时兴起雌雄斩邪二剑的传言来。 要说这吃不饱饭还瞎琢磨的人是真不少,他们一边儿羡慕那得了雄剑的诰命老天师张萼,也做着“找到雌剑吃上一口皇家饭”的美梦;一边儿躲军灾,逃妖祸,饿的极了……什么也都能往嘴里吃。 “就说那隔壁村的柳娘,这会儿跟他汉子生个娃儿……还不是想吃两脚羊了?”黄衣男子嚼着没味的草根,说了半晌都不见旁边人答应,就杵了一胳膊过去,“哎,黄老二,和你说话呢。” 灰衣的同伴却不理他,正自顾唱小曲儿,留意着四周动静呢。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鹄鸣山上似乎还没入春的影子,越往上走越冷,隔很久才听得一声细弱的鸟鸣。落日余晖透过枝桠缝隙洒在地上的枯枝落叶上,只有草履踩过去嘎吱嘎吱的响了一路。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你能不能小点声,”黄衣男搓了搓两边手臂,没好气道,“这山上连个活物都没见着,邪门的很,你也不怕把妖怪唱来。” 穿着灰色布衣的青年闻言嘿嘿一笑,哈出一长串白气,吊儿郎当抬头看了眼天色,“有妖怪倒好说,我肯定把它们打回老巢去……倒是你老婆老娘,回去再见你连个蛐蛐都没抓着~少不得把你做成‘饶把火’!” 黄衣男子听他说了半句就想冷笑,后面更是不想和他多聊,加快脚步往山上走去。 黄老二自觉没趣,摸了摸鼻子,也觉得山上又冷了一点,再过半刻钟没找到吃的,只怕自己也要两手空空回家了。 他正要抬脚跟上去,忽然耳边就听到一声枯枝断响儿,似是不远处传来的。 天色昏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敢肯定是个小活物搞出的动静,仔细看,好像就在那棵歪脖子树旁边的灌木丛里,正压得一圈枯草乱摆。 青年心下一喜,屏息轻手轻脚的摸过去,拨开枯草一看——果然是只蹬着腿奄奄一息的兔子。兔子瘦的可怜,身无二两肉,后腿却还是有劲的蹬着。 估摸着是被什么毒虫咬了,撑到这会儿大限已至,叫他给捡了便宜。 他脱下灰扑扑的外衣准备将兔子包起来,藏在篓子底下,怕一会儿给陈家老大看见了,肯定要扯皮分一半去。 正想着,手背碰到兔子底下的硬物,冰得他缩了下手。他将兔子移开,弯腰去仔细辨认,先看到一块儿凹凸不平的像是铜制的东西,再往下看才发现是一把剑,泛着冷光的剑身还有一半儿没在土里,约摸三尺长。 “我说黄二郎,”耳边突然传来陈大的声音,像是在往这边走,“你蹲在那儿干啥?今天啥也没有,我看早点回去吧!” 黄二手一抖,飞快得握住剑柄拔出来拿外衣包住了剑身。不知怎的,都惊出了冷汗。 “嗐,这儿有只兔子,我刚摸到的,已经快死了。” 陈大眼睛一亮,“你小子,运气好啊!” “也是仰仗大哥一路照顾……那不如咱两一人一半?”黄二憨憨一笑,“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陈大自是喜不自禁,连声夸着黄家二郎义气。青年趁机随意的把布包装回篓子里,两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下了山。 …… 村里人觉得黄二这些天像是入了魔,成天窝在自家柴房里,也不知道是在折腾些啥。 若是往日,二郎这么多天不肯出去打猎,黄大娘肯定要骂要闹的。只是前几日黄大娘久病在床实在是没熬住去了,这二郎也不知是不是受不住打击,现在鲜少出门。 往日总是有小孩子踮脚趴在柴房窗户上,编歌谣取笑黄二,笑他前些年拜入太清山,却因天资愚笨被赶下山来的往事,今日却安安静静。 一定是上街去了吧。听说太清派的弟子路过时,除掉了沿海两只作祟已久的妖怪。今日回蜀郡去,正高头大马的被村子里人欢送呢。 青年坐在柴房窗下,听见外边儿有“簌簌”的声音。 古有女子向心仪男子的车上投掷瓜果表心意,现下穷苦正是大旱,于是她们便用谷粒代替。 那是米粒落在太清弟子马车上的声音。 他竟不知母亲拖着病体去借粮,给了母亲闭门羹的那些人家却都这样有闲粮,也不知那些曾经眼角看人的师兄弟,出了师门也能和这些平民言笑晏晏的。 黄二鼻子里“嗤”了一声,继续拿着块儿布擦拭手里泛着铜光的剑柄。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剑身刻着些小字,黄二每次低头去看,眼睛便像蒙了雾一般看不真切,他只得继续去擦。 这剑现在是他唯一的心爱了。 “果掣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他哼着小曲儿,又将长剑拿起来,双手托着着送到窗口投进来的阳光下仔细端看。 剑身银光粼粼,似有光华流转。 “这是怎样的宝贝啊。” 不仔细看,青年眼底也闪着精光似的。 第一章 有女兮昭昭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上元节那一天,环塘镇下了整夜的雪。今年舞狮舞龙的班子少了,因着上任天子丧期未过,不准大张旗鼓,只能多请些唱大戏的,倒惹得一群小孩子早早就抱着板凳在台子前边儿等着。 路边偶有顽皮的小童一不留神摔了个大马趴,没等被自家爹娘拎起来一顿拍打,就抖着雪块儿爬起来追向玩伴的队伍里去了。 国丧归国丧。 十五夜不闭市,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小小姐来碗元宵吗?白白胖胖的元宵像月亮一样哩! 这会子吆喝声儿最大的是买元宵的,其次是卖糖人的,但在这各显神通的集市里最拔头筹的,还要数那街头的箍桶匠。 那吆喝的声音倒不是很大,但这箍桶匠还配着把钉锤,面前放着一口破铁盆,一敲一打的跟吆喝声你唱我和,叫人听不见也难。 谁会在这样热闹的日子跑去箍桶呢? 反正这事儿傻气透了。 在一旁的小丫头被敲的气闷,就捂住耳朵抬头去看星星,这夜的星星不如以往亮,因为被环塘镇的灯笼压得暗淡了许多。 环塘镇就好像人间的星河。 小丫头觉得月亮好圆好大啊,那个卖元宵的老婆婆碗里的元宵,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大,这么圆呢? 这时一锤子又敲下来,咣当啷当,震碎了美梦里的小瓷碗,那白白胖胖的元宵就从天上滚落下来,沾了一身人间的尘埃了。 “师父,我和小九都要被震死啦!”名叫小九的小狐狸从女孩怀里探出毛绒绒的头,鼻子里呼出热气,眼睛湿漉漉的看着箍桶匠,好像在附和主人一般。 云岩吆喝了半天,可行人走到此处都捂住了耳朵加快步伐。这令他看起来有些愁苦,但他还是摸了摸小徒弟的头,又从怀里摸了两枚铜板塞到她手里,“看来今日没什么生意,小昭,师父收拾一下,你去买串儿糖果子吃吧。” 云昭等了一天,死皮赖脸的跟着师父下山来,就是为了这串糖葫芦。她开心的要命,抱着怀里的小九就往人群里挤。 卖糖人的中年大叔左挑右选了串糖葫芦,果子又大又圆实,糖衣裹得晶莹剔透,送到眼睛发亮的小云昭手里,又拒绝了她握在小手里送上来的两枚铜板,憨厚的笑笑,“小昭又跟着师父下山来啦?” 小姑娘执意把两枚攥的温热铜板放到大叔的扁担里,先给怀里的小狐狸舔了一口糖衣,”嗯!” “小娃娃的师父嗓门好着哩!”一旁的年轻铁匠说了句,逗得一圈人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婆子对这玉雪可爱的小丫头爱不释手,云昭的小脑袋被人摸了一把又一把。她也不烦,突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定定的看着李屠户门口搭的破戏台子。 一圈围着的小孩儿中间,有个扮作老者的男人,一身麻布青的戏袍子洗的发白。这么多唱戏的人里,就数他嗓门最嘹亮,语气也义愤填膺—— “修桃园选民女百姓遭难 引主公贪酒色作恶多端 眼看着俺晋邦内忧外患 还敢说你 不是害国的奸谗?!” …… “小昭,跟师父回山上去啦。”云岩找了半天,满头大汗,才从攒动的人群中找到自家小徒弟。 “师父,”云昭眼睛还定在戏台子上,“这个人唱的是什么呀?” 云岩听了两句,觉得无非是迎合时事口味儿,“人君杀臣子,人父杀儿子,剩个娃娃孤苦伶仃背着满门血债,呜呼哀哉,没甚好看的。” 云昭却感兴趣的很,追问道,“那是讲这娃娃后来要报仇咯,他成功了吗?” “成功了罢,”云岩不甚在意的答道,又替云昭掖了掖衣襟,手指顺便摸了两下小狐狸探出来的尖嘴,“天这么冷,小九倒成了活暖炉了。” 云昭正咬下来一小口糖果子,送到小九嘴里,小狐狸吧唧吧唧的,又舔了一下她手指,痒得她咯咯的笑起来。 云岩看着这一幕也笑了,怕上山路滑就解下包袱挽到手臂上,好背着云昭走。 夜里的山风冷冽,上山的路黑漆漆的,只有树梢稀疏处透过来的一点点月光照明。 这让云昭想起话本子里的“月黑风高夜,妖魔出洞时”,应该说的就是这种夜晚吧,她却不是很怕。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邪祟精怪,云昭也说不清楚。 听宗门里最温柔的云七师兄说,以前是有的,还有很多很多。但她记事的晚,可能那会儿已经被除尽了,所以她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也就不是很信。但真要她说没有,那就万万对不起师父云岩道长。 云昭记事的时候,师父就和其他师伯不大对头,隔三岔五还会脸红脖子粗的吵起来。师父坚持说他年轻时降服过一只巨大的狗妖,就连自己和小九,也是从那只狗妖的血盆大口下救下来的。 然后师父就被掌门师尊罚扎马步,大太阳底下扫台阶,从山下扫到山上。云昭那时候还没有扫帚高,常常被别的师叔门下的同龄小师弟嘲笑,说师父是驯狗真人。云昭又气又羞,趴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等师父大汗淋漓的扫上来,就问,“师父,你就不能说你没打过妖怪吗?” 云岩一生最喜欢和人炫耀的,就是“当年打死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狗妖”,还有自己的小徒弟云昭。 后来不怎么提起狗妖了,慢慢蓄起了胡须,人看着稳重老成了不少,但还是常常喜欢把小徒弟挂在嘴边。 云昭是云岩捡来的,那时已经是三月初,天气渐暖,可到了傍晚还是有些冷。 裹着百家袄的小婴儿被发现时,冻得哭声都有气无力的。云岩在山下的人家里求了碗母乳,抱着睡着的云昭在宗门口跪足了四个时辰,四个时辰里云岩就盯着山门石柱上刻的字看。 “诛恶辟邪天命所归,八荒无我万剑归宗。” 一遍又一遍的从天黑看到天亮,最后都看不清上面的字了,掌门才同意破例,让云岩把小婴儿收为自己的弟子,带回佐天门抚养。 一拉一扯的,也养到扫帚这么高了。 但要说代价也不是没有的,云岩跪了四个时辰青石板,最终落下了腿疾,一到雨季便酸痛难忍。然而大家可看不到这个,他们只能看到云岩整日喜气洋洋的,逢人便夸。 从捡到小云昭的时辰多么独特,夸到小云昭虽然是个女娃但有多么气质不凡,将来一定伏魔卫道雄霸一方。 然后就有人取笑,“届时道长可要将佩剑传给我们斩妖除魔的小娃娃英雄吗?” 云岩看了看自己那把少年时倾家荡产买来的破铁剑,进了佐天门后,还未见过光呢。 “哼,普通的剑我可看不上,剑有干将莫邪,紫电青霜,我听闻那青霜剑现世不久,正配的上我儿呢!” 惹得一群人又哄笑一番,才挑着各自的行当走开。 云岩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嘿嘿笑起来,“小昭,师父答应给你买的剑,月底就能托人带回来给你啦。” 小云昭差点在背上跳起来,“真的?我,我要有自己的剑啦?!” 说真的她早就不想用自己那把小木剑了,因为别的同门师兄弟都有了自己的佩剑,所以每次练剑的时候她都要被取笑一番。这会儿听云岩说的,她开心的不行,又将怀里熟睡的小狐狸拉出来和它说了一遍。 “小九,我要有自己的剑啦!” 小九迷茫的睁开眼睛,困得不行,但还是乖乖的“嗷嗷”应了两声。 云昭将小九塞回怀里,趴在师父背上又想起什么,就够着头向台阶上面望,等啊等啊,看到了“佐天门”三个字便眼睛一亮,挣扎着跳下来。 “小七哥哥!” “小昭回来了,”少年手里转动着轮椅的木轮,往前迎了一小段,便被扎着个疏散道髻的小丫头扑了满怀,他伸手拂去她发顶的雪花,抓住两只冻的通红的小手放到怀里的暖笼上,抬头冲云岩乖巧的笑笑,“五师叔。” “小七,”云岩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又往里张望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些,“你师尊呢?” 少年面上也有些尴尬,低声道,“在里面呢。” 云昭知道师父又要挨掌门师尊骂了,师尊不喜欢师父下山去做些“箍桶”“卖竹篓”的行当,觉得有辱门楣,道士该做的就是钻研道法,一心向道,不该沾染俗世那些“肮脏”的金钱交易。 可师父总是隔三岔五偷偷下山,被师尊发现,就少不了一顿训。 她看着师父搔了半天头,才满脸苦色的往正殿里走。 “小七哥哥,”云昭想起“要紧事”,喜气洋洋得从怀里掏出纸包着的糖葫芦,糖衣都已经有些化了。她送到云七嘴边,脸上还带着献宝般的笑,“我给你留了两个!” 小九从云昭怀里跳出来落到云七腿上,嗅了嗅他身上的草药味,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美美的窝着了。 云七笑弯了眼睛,就着云昭的手咬下来一个糖葫芦,又摸摸她的头,“哥哥就吃一个,剩一个给小昭吃。” 他常年病着,脸上又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又孱弱,好像环塘镇那些小娃娃们堆的雪人,太阳一晒就要化掉一般。 晶莹的红色糖渍沾到唇上,又笑的眉眼弯弯,这才像个有生气的小师兄了。 两人相视笑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正殿里师尊怒气冲冲的声音。 “你怎么又下山去了!整日卖些破筐破篓……”一把年纪的掌门气的花白胡子直抖,觉得难以启齿,于是更加生气了,“你非要我们满门弟子都陪着你丢人不成!” “可,可是掌门……我这次不是卖什么破筐……” “老五,你别再说了!”是宗门里排第三的云丰道长,生怕云岩这个嘴上没把门的惹得掌门更加生气,忙出言制止。 云岩却好似没看到,声音又大了些,还带着点儿不忿,“可是掌门,太平了这么些年,您也知道,佐天门早已没有香火供奉了,一百多口人,靠后山那两个菜园子……实在是养不活啊!” “混账!”老人气得顿了好几下拐杖。 “掌门息怒!” “掌门息怒!” 几个道长不住的给云岩飞眼刀子,恨不得上去捂着云岩的嘴不让他说。 “今日便罚你面壁思过,明日再将山阶的雪扫干净!” 云岩心知说什么掌门也不会听的,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便算认了罚。 第二章 四时之冬始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这日天气难得回暖,云昭正在云七房中玩耍,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呼喊。 “云昭!云昭!有你的东西!” 云七被那样响亮突然的动静惊了一跳,拨开帘子就看到几个小萝卜头的身影朝这边奔过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玩儿的云昭,突然生了调笑小姑娘两句的心思。 “云昭何许人也?” “云五长老座下真传弟子,佐天门唯一女道长是也~” 小丫头机灵,接梗也快,一本正经的神色把云七逗得不行,他在一旁看着,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一反往常病弱文静的神态。只因云岩道长近些日子被罚扫山门的石阶,于是这小丫头就常常躲懒跑来云七的屋子,屋子里多了人气,连年病在椅塌上的云七看起来也有活力了不少。 小丫头一看,得意忘形。 “无父无母,天生地养!” “啧!你这小丫头学谁说的?”云七伸手不轻不重的敲了下她的头,“你是五师叔跪坏了腿才破例带入了门中的,一天天当作亲女儿一样拉扯大,门里的师叔哪个待你不好,师兄们哪个不将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 云昭揉了下脑袋,见云七有些恼了才“哎呀哎呀”的讨着饶,“我学人话本子里说的,我知道师父还有师叔兄们待我好,尤其是小七师兄,对我是顶顶好啦!” 云七便松了“严肃”的神色,拿指尖温柔的梳理着她额前的细软碎发,“大家都待你很好,爱惜你,你以后不可再说这样伤人心的话啦。” “云昭!云昭!” 有几个小弟子气喘吁吁的冲到门口,有一个绑腿都散开了一半儿,刚冲到门口就停了下来,都站直了身体看向云七,齐口连声道,“小七师兄好!” “几位师弟进来吧,急匆匆的,是五师叔找不到小昭吗?” “不是不是!”有个十岁左右的抱着一个长盒站出来,“今天二师兄回来了,说有云昭师姐的东西,好像是五师叔给师姐找的剑,我们就送过来了。” “我们都想看看,就跟过来了!”另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忍不住也站出来说道。 来的是几个年纪小的弟子,看着乌木盒子的目光都跃跃欲试的。 “好哇,小雀儿,你在师叔和小七师兄面前才喊我师姐,刚刚我还听见你直呼我名字!”云昭朝着为首的男孩子佯装生气道,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他手中的盒子,忙不迭的接过来。 “师姐,我叫云却!却是的却!”小男孩恼得很,眼睛看向云七,“师姐这样喊我,大家现在都这样叫我了!” “是小昭的不对。”云七弯着眼睛,笑意盈盈的。 沉甸甸的盒子接到手里时,云昭感觉越发紧张,心里也期盼了许久,一只手在乌木盒盖上摸了又摸,才小心翼翼的打开锁扣。 盒盖打开时,几个孩子都脑袋挤脑袋的凑到了跟前,兴许是气氛所致,惊叹声此起彼伏。 云昭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剑。 实际上她也只见过两种剑,一种是门里给弟子发的平平无奇的铁剑,一种是普通的桃木剑。 而手里这柄剑,细长轻盈,色如霜雪。映着外面的天光,剑身银光粼粼,而剑脊呈冷青色,一青一银两种光华交映,直至剑尾圆锋处才戛然而止。 “哇!……五师叔待师姐也太好了!”年纪最小的眼睛都黏在了云昭手上,忍不住大声叫道。 这一叫,就好像打开了“艳羡之声”的阀门。 “好华美的剑啊!” “师姐,这上面刻着的小字是什么啊?”云却后面的小弟子眼尖,擦着鼻涕问道。 云昭按捺住激动欢快的心情,仔细辨认了一下两个小字,一颗心几乎快乐得要飞起来。 她摸了又摸,随即站起来跑到云七身边坐下,将剑递到云七面前,“我看不清,请小七师兄替我认认罢!” 云七哪里看不懂小姑娘的小小心思,接过来假装看了又看。 “呀,真的好漂亮的剑啊,这剑上刻着的二字……”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快要憋不住笑意的云昭,觉得有意思极了,“正是‘青霜’二字呢!” 云昭便绽开了早已憋不住的笑容,嘴巴大大的咧开。 “青霜剑!”云却比其他的小孩子年长,见闻也多些,便抢着出声惊叹道,“我听说这剑是先人剑谱上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呢!” “啊!五师叔太厉害了。” “好羡慕师姐啊!” 几个小孩子脸上出现更艳羡的神色,抢着询问云昭自己能不能摸摸。 云七坐在后面,笑着看一群孩子闹开。 云却也拉着云昭,用垂涎的目光擦拭着剑身,“好师姐,你能借我用一天么?不,半天就成,借我看看半天,我便是叫你师叔也没问题!” 云昭便装作小大人般,琉璃珠般的眸子里现出狡黠的神色,“那便看你明日的表现罢!” 云昭又惦记着给云岩也瞧瞧,连忙跳起来,“我还要去找师父呢!小七师兄,师弟们再见!” 她匆忙说完,一把捞起门边蒲团上正呼呼大睡的小狐狸就往外跑,小师弟们的艳羡声都丢在了后面。 小九被提着后脖子皮,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路上颠颠儿的,核桃大的脑仁儿都快颠成了浆糊。 而小姑娘的黄毛道髻都散下来两挫,一手抱着乌木盒,一手提着张牙舞爪挣扎的毛绒绒的小动物,急匆匆的朝西边儿山房跑。 …… 正在捡枯枝柴火的厨房老妪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云昭后来做了一辈子噩梦的,好像也是这个场景。 没有梦见鬼,没有梦见恶,梦见的只是这样一个幸福也平凡的傍晚。记忆里的深冬唯独这一天,落日余晖罕见的温暖又让人雀跃,作为“云昭”的生长,好像就在这个时候,完全停止了。 …… 云昭跑到西山房的时候,听到二师叔咳嗽的声音。 “我这回回来的时候路过镇子,听说梁夫子家的小儿子丢了……咳咳……” “这些天冷,你当心得了风寒。”是师父的声儿,“兴许是小孩儿自己跑去玩了还没回来,怎么,梁夫子同你说这事儿,是连这事也要我们佐天门去寻不成?” “非也非也,你听我说完,”二师叔急着说话,咳声不止,“我回镇上之前,路过通江,发现通江县正在戒严,每个出城的人,都要反复盘问审查三四番。” “通江县出大事了?” 云常酉点了点头,压低了点声音,“这事儿和妖怪有关。” 云岩大惊。 外头坐在檐下的云昭本来不好打扰大人说话,正昏昏欲睡,这会子来了精神,抱着小九坐的端端正正的侧耳去听。 “你可别瞎说,太平多少年了,妖怪这种东西,你我可是见都没见过。” 云常酉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通江丢了七八个小娃娃,有男有女……本来以为是拍花子干的,县衙不作为,只当寻常的案子来查。摸鱼抓虾的,也不重视……直到有个鳏夫屠户家的独苗儿子又丢了,屠户散尽家财,雇人没日没夜的找。” “终于,在县衙后山上找到了。” “县衙后山?与县衙有关?”云岩坐直了身子。 云常酉摇摇头,“比原先的数还多了两个……九个小娃娃的头颅就那么摆在山洞的石台上,有个脚夫当场就昏了过去。” “起先几家都咬死了和县衙有关,加上又恨毒了之前官府的不作为,几家人有老有小的,在官府门口铺席而坐,白天黑夜轮番击冤鼓,直到事情闹大了,上头知道了,派了人下来调查。” “上头的人到通江县那晚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衙门口便吊了个死尸,正是那位从上面调派下来的人,死相极惨!旁边还挂了一个婴儿被啃了一半儿的头颅……正是县令家刚出生的三公子!” 云岩骇得说不出话来,云常酉素来不会骗人,可这事儿实在悚人听闻。 “县令家的老太爷第二天也跟着发丧了,至于县令夫人,昏死至今未醒。” 云岩想喝水润润喉咙,又觉得难以下咽,“如此……也有可能是丧心病狂暴徒所为,怎么就说是妖怪?” “京城又来了位刑官,验尸之后,说根据伤痕和齿印判断,是野兽所为。” “风声紧,大家也不敢瞎议论。可是野兽,又怎么会将人吊到那么高?而且至今没露一点风声?” 云岩也咋舌,又想到什么,“那你之前,又提到环塘镇……难道与此事有什么联系?” “通江戒严之后,出城麻烦,我耽搁了好几日才得以出来。而且妖怪从杀了县衙家的公子后,便再没了动静。可是我回镇上,却碰上慌慌张张的梁夫子,我一问才知道他的小儿子丢了。”云常酉说得口干,喝了口茶,神色凝重,“我心里便联想到通江县,和咱们环塘镇就隔了不到百里,不得不联想到啊!” 云岩坐立难安,听了一大串话越想越怕,“你想的对,万一……万一那妖怪来了咱们环塘……” 云昭听了半天,只是二师叔声音压得实在低,听得不真切,只听到什么通江,妖怪,环塘,又串不到一起,急得抓耳挠腮。 她怀里小狐狸也探头探脑的,就好像也在认真听一样,眼睛眨也不眨。 “你听得懂吗你。”她挠着小九鼻子,看它要打喷嚏,咯咯笑起来。 二人好像又说了一会儿,从屋里走出来时,云昭都快睡着了。 云常酉吃了一惊,凝重的神色还未褪去,见到许久未见的云昭,半晌才认出来,脸上有了点笑意同云岩笑道,“几月不见,小昭可长得真快呀。” 云岩神色也缓和了些,笑着说是。 云常酉蹲下身,刚要摸摸小丫头的额头,“这么冷在外边儿玩睡着了,别着凉才好。”手还没碰上,便听得一声小小的低吼,毛绒绒的尖嘴从云昭怀里探出来,正冲云常酉呲着牙,喉咙里发出兽类的警告声。 “小九,休得胡闹。” 云岩低斥了一声,小狐狸葡萄一样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便将头缩了回去。 云昭这时也醒了,揉着眼睛,“二师叔好。” “好,好。”云常酉笑着。 云岩拍了一下云昭的头,“你快些进去吧,仔细冻着。我与你二师叔有事同掌门师尊商议,你先回房休息。” 云昭清脆的应了一声,转身往里走。 云岩看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云常酉又唤了一声,他才跟着一起向中殿方向赶去。 第三章 下山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成了一代女侠,手持青霜剑,腾云踏雾,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最后还将佐天门发扬光大! 她将这个梦说给云七听的时候,云七正在给自己的腿换热敷的草药,每逢阴雨天气,他的腿便疼得厉害。 云七的嘴唇还是有些发白,笑意却一分不减,伸手又替她理了理碎发,“照你这样儿说,那么小九呢?我记着你往日总爱将他梦成九尾神狐?” 小九? 小九是没看到,不过身边倒多了个高个儿的男人! 小姑娘年幼,额发柔软,触手便是戳心窝子的可爱。 “啊呀,该不会,小九变成了个男人罢!我以前梦到它变成九尾神狐,这会子又成了个男人……”云昭摸着怀里入冬后格外贪睡的小狐狸,认真的思考道,“我常常想到,若是长大嫁人便要嫁师兄这样的……现在想来,我英俊的小九儿长大了,嫁给我也是不错的。” 那小狐狸在她话声刚落便甩着尾巴屁颠颠的跑到外面去睡,似乎是嫌这小主人聒噪。 灵的!灵的!云昭认定小九害羞,跳起来叫道。 “小小年纪不知羞……,”云七捏着她红扑扑的脸蛋,被她逗得笑出了眼泪,那一点点泪花挂在微红的眼角,看起来明净又温柔,:“别的便也罢了,但凡真的上天入地,可别忘了带上我这个残废师兄……” “咦!师兄你今天怎么不会说好话,你的脚会好起来的,以前你自己也说会好起来的。”云昭生他的气,白了他一眼。 白衣的少年看她娇俏可爱,笑着笑着却走了神,他的目光不知何时飘散到窗外的远方,眼里有一点愁绪升起来,又似那山顶的雾霭一般聚了又散。 不知是今天天气又变得湿冷,还是听了些弟子们的闲言碎语,他最近总觉得心中不安。 有半大的弟子讨论说新任天子年幼,垂帘摄政的是位年轻太后,而这太后不喜玄门,有意打压。 本来他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可昨日他听几位长老议事说要下山除什么妖怪……就想着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自家宗门会不会受到什么针对。 倒不是他多想,也不是他觉得自己这小门派有多了不起值得针对的地方,而是这太后心思的确难以琢磨。 新皇恰一登基,朝中就传出要打仗了的消息,战争嘛,也不是没有打过,只是新皇根基不稳,又选在春耕期开战,别的他说不上话,但“百姓遭殃”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云七常年呆着,喜欢推敲人的心理,这回却琢磨不透。 所以心里不安大概是近来什么都奇怪,久不入春的天气奇怪,突然传出的妖怪传闻奇怪,这位不明用意的太后也奇怪。 远方的山峦延绵不断,雾气中隐约的山峰就好像是女子暗藏在纱袖的匕尖,不知道哪一刻会显现出来。 “小昭,”他思绪收回来,想着还是管管好身边的皮丫头,“听师叔们说,好像镇上出了点事。你最近便不要出山门了,知道么?” 云昭心里一咯噔,心说昨晚猜的不错,果然镇上来了妖怪。思绪百转千回时,面上却装着没事,含糊“嗯”了一声。 …… 师叔们在定下山的日子时,镇上又丢了一对孩童,次日便有百姓上山求师尊派弟子下山。 佐天门的香火,几十年后,再一次鼎盛了起来。 门中众人知道事不宜迟,便定了最近的农事节。 二月二,龙抬头,是百姓祭祀上天,祈求风调雨顺的日子。 万物之茂时,五行属“木”,生发之大象,卦为“震”,“震”为龙,克阴鬼,趋邪祟。 正是近来最适合下山的日子。 定下了日子,便是定人选。佐天门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年纪小的弟子懵懂,有几个年纪大的弟子却愁云满面。明面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很怕掌门抽到自己下山的,入门这些年来,别说吃人的妖怪,就连个子大些的食肉动物都没见过几个。 当然也有人跃跃欲试。 多好的出头机会啊,抓到了妖怪,恐怕以后可就成了万人敬仰的大英雄了。 云却就是跃跃欲试的弟子之一。 “你省省吧,以你的资质,便等着师姐我回来给我鼓掌喝彩吧!”云昭打了下他的脑袋便跑到远处,笑嘻嘻的,“你现下还没我高呢!” “你!”云却气急了,“若不是你出生便在门里,你比我小半月,我才不用喊你师姐呢!我师父说女娃娃比男娃长得快些,过了今年我便比你长得快!” “那我也是你师姐!“ “你!你!……”云却也才十岁,绞尽了脑汁想了恶毒的话,“你根本配不上青霜剑,我师兄说你的剑是假的!那样好的剑要真正厉害的人才能用,你根本不配!” 这下把云昭也气的不行,“我的剑是假的,你的破铁剑便是真的?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不厉害?师尊师父都夸我是天才!我到要看看这回是你杀的妖怪还是我杀的妖怪!” 这话一出口,云昭一愣,对面的云却也一愣。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两人眼中的跃跃欲试和气愤不知怎么的,突然都转为了一拍即合。 二月二近在眼前,掌门最终定下的下山人选是云常酉,云岩,和三长老云丰。 云丰年长经验充足,而云常酉与其他弟子相比之下,对这次盛传的“妖怪”有一些了解,云岩则常常下山,对镇上的人和路径比较熟悉。而后又选了三个年轻的大弟子跟随,并且掌门交代:万事不可强求,量力而行。 很荒诞,明明是“捉妖”,但光在选人这点来说,已经和捉妖的“基本功”风马牛不相及。 山上山下都是“兵荒马乱”。 而云昭这边耳朵都被她师父叨叨出了茧子。 “小昭,你近日不要出山门,一个人害怕便去云七师兄那里坐坐,等师傅回来给你带点心糖酪。” “师父,你都说了好多遍啦!” 云岩看起来是真的很愁苦,眉头拧成了结,“师父是放心不下你。” 云昭手指在青霜剑柄上摩挲,满腹心事,再一次应和着点点头。 …… 二月二日。 云丰等人约定好在天色刚青时出发,人齐后便去向掌门辞行,到达中殿时,满头华发的老人却早早的等在了殿中,此时正背向众人,不知看着祖师爷的牌位这样看了多久。 “师尊放心,此行必得祖师爷庇佑。”云常酉开口道。 “我年少时,也曾随我的师父除过一些妖怪……”老人许久才转过身来,看向六个弟子,“此行切不可以身犯险,凡事量力而行,若觉得有不对的地方,可回来再商议。” “弟子谨遵教诲!” 云岩一行人刚从中殿出去不多时,西边山房的门就悄悄的打开了一条缝。 云昭早已摸黑洗漱穿戴好了。 背后背着青霜剑,怀里揣着狐狸小九,正从门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来。 此时,一声稚嫩的鹧鸪鸟叫声突兀得打破了宁静。 云昭锁好门绕到房后,“云却你叫的好难听,你真的是小雀儿吗?” 云却做这事本来就胆战心惊,这会儿被嘲笑气的脸通红,“你当是容易的吗?被抓住我就死惨了!我都不想告诉你下山的路了!” “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 两人打闹着,便从山房后面的隐蔽小路往山下走去了。 天光还未大亮,下山的路上万籁寂静,伴随着两个孩子的只有踩到的枯枝断裂声和耳旁呼啸的风声。 云却看着两旁或浓密或疏散的树影,有些眼花,他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鬼影。 他开始有点后悔了,自己还这么小,连妖怪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万一死在了妖怪手上……不是说妖怪是吃小孩儿头的吗,他的头那么小,岂不是一口…… “喂!云昭!” 云昭正想着妖怪的事情呢,听到云却的声音好像有点不对,就回头看他。 ——云昭师姐看起来啥事也没有,她好像一点也不怕。 “没事,”他干巴巴的扯了个笑容,“你不想说说话吗,挺无聊的。” “不想。”云昭看出来他害怕,有意作弄他一下。 “……”云却被噎了一下,“听说你是被五长老在回山的路上捡到的,对吗?” “干嘛?” “听说是在一只巨大的狗妖嘴下,把你和小九救下来的,对吗?”云却见她搭理了自己,连忙追问。 云昭长这么大最烦的就是别人问她“狗妖”是不是真的。 “是,好像就是在这附近见到的那只狗妖,没准还活着呢,或者变成了鬼什么的。”她笑嘻嘻的。 “……” “云昭,你真的没有爹娘吗?”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了。 “对我来说,师父就是我爹啊,也许以后会有师娘。”云昭突然觉得难办,师父待别人抠搜小气,会不会找不到师娘呢? “喂,小雀儿,我听说你有爹娘,他们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也不来看你?” 云却一下子急了,“谁说我爹娘不来看我?我爹娘想让我学本事光宗耀祖,最近家里生意不好做,他们没时间来!他们经常给我捎东西的!” “切。”云昭不想再与他说话了。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听到了山下集市的声音,再往下走点儿,看见了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热气。 “师姐,你带钱了吗?”云却咽了咽口水,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肚子饿。 云昭看着包子铺,突然慢慢露出了笑脸,觉得好像扳回了一成,胸中郁气一扫而空,“这有何难?” 只见她拉着云却走到蒸笼前,深深闻了一口香气,待前头付钱的人走了,便往前走了两步,冲着卖包子的大婶脆生生道:“玉姨好!” 叫“玉姨”的妇人才注意到蒸笼边的两人,看到云昭时,脸上的褶子多了好几道,连忙笑着应了声,“哎!是小云昭哇!你师父呢?” “我师父下山抓妖怪,我和师弟来帮忙!” “天可怜见的,你个小丫头能帮上什么忙,别被伤着了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连忙从蒸笼里拿了七八个肉包,包在油纸里递给云昭,“快拿着和这位小道长分着吃,吃不了的给你师父带两个,乖娃娃。” 云却叹为观止,云昭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又小小的上升了一点。 “谢谢婶婶,我会告诉师父来结账的!”云昭眯眼笑得可爱,一口一个“婶婶”听的妇人心里甜丝丝的。 “乖娃娃,几个包子要你结什么账?你须记你师父抓妖怪的时候得躲得远远儿的便是!” 云昭又甜甜的应了,拉着云却再三道谢便离开了。 走了一段儿,他俩便找了个街角座下。一人吃了两个肉包子,这会儿饱得打嗝。 小九闻着味儿醒了,就着云昭的手心吃了半个,舔舔嘴巴,过不多久又睡着了。 “剩下两个你收在你包袱里,”云昭同云却说,“一会儿饿了在吃。” 云却应了一声,“我们坐在这儿干嘛?” “等啊。” 云却摸不着头脑,仿佛忘了自己也是有主见的下山来的,吃完云昭的包子,这会儿脑子也只会跟着她转,“等什么啊?” “等一会儿碰到师父他们,偷偷跟在后面,或者等天黑。” “等,等天黑干嘛?” “你傻呀,妖怪吃小孩儿,我们就是小孩儿啊,”云昭好像看着傻子的目光,“天黑了,就不用我们找它了,它就找我们来了啊!” 云却看着云昭坦诚清澈的瞳孔,突然腿肚子有点抽筋。 “等……等它来找我们?” 云昭摩挲着身后的青霜剑鞘,“我定要抓它回佐天门!” 与此同时。佐天门中。 “小昭,你在里面吗?”云七声音不大不小,怕小姑娘还在睡觉惊了她一跳。 “小昭,该吃饭了,起床了。” “我进来了哦。” 云七向身后推着轮椅的弟子道:“开门吧。” 老旧的房门“吱呀呀”的打开,阳光卷着飞舞的尘埃一同涌进来,一下子温暖了屋内的空气。 唯独那翻开的被窝,像是冷了许久。 第四章 找到你了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却和云昭二人在街角坐了许久,久到云却都开始打瞌睡,这期间既没看到妖怪,也没看到师父一行人。 云昭拉了拉云却的衣袖,“起来吧,看这天色,好像一会儿要下雨了。” “下雨?”云却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怎么会下雨?刚刚还是大天晴呢。” “入春天气会比较多变吧。”云昭话声未落,一声惊雷炸得街上行人都惊叫起来,接着便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头上。 “云昭师姐,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天色突然变暗了好多!”云却被惊雷吓了一跳,几乎是央求的同云昭说道。 “要回你便自己回,我是要来抓妖怪的,下雨打雷算的了什么?” 云却抿了抿嘴,一跺脚也不想走了,他可不想回去被云昭当成笑话讲。 两人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街上行人已经跑了个精光,云却盯着对面巷子,突然“咦”了一声。 “云昭,你看那里是不是五师叔?” 云昭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师父?” 果真有两个人在对面巷子里跑过,隔得有点远看不清楚,但身形很像师父和二师叔。 “走,跟上去看看!” 云昭护住怀里的小九,率先冲进雨里,云却连忙跟在后头。 云昭跟过去时两人还没跑远,似乎在追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那人手里好像还抱着一个粉色衣服的小姑娘。高个子男人又跑了几步,突然转身向左边巷子里跑去。 两个小孩子脚程追不上,云昭心思急转,便拉着云却朝就近的左边巷子跑。加紧了些脚步,果然在右边的巷子尽头看到了那个高个子男人,他停在那里,像是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拉下肩上的小女孩丢向旁边井里,随后匆忙跑开。 “救人!”云昭被男人的动作惊出了一身冷汗,喊了一声,便带着云却往右边巷子尽头跑去。 跑的过程中云岩和云常酉也追着男人经过,没有看到两个小孩儿。 云昭他俩气喘吁吁的快跑到了尽头,果然有粉色的衣角露在井口,小女孩一双手还扒在井沿,哭得撕心裂肺的喊“救命”,所幸那人被追的急,没有确认小女孩掉下去了再走。 云昭实在累得不行,跑得腿发软,一边弯了下腰吸气,云却便飞快从她后面冲过去要拉小女孩儿上来。 云昭跟着往那边看了一眼,说不清是预感还是什么的,背后冷汗蓦得炸了一下,“云却别动!” 云却被喊得差点绊了一跤,踉跄了一下但步伐没停,回头没好气了一句,“什么?” 云昭却死盯着扒在井沿的那双手,像是看到了极为怪异的事情,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云却看她这样子,知道是出了变故,一时间吓得说话都有点磕巴,也不敢回头,“怎,怎么了?” “救命!救救我!救命!” 小女孩儿还在不停的哭喊着,声音尖锐地穿过雨幕刺痛了两人的耳膜。 “你们救救我!救命!” “救命啊!救救我!求求你们了!救我!” “救命!……” 一声比一声尖锐,刺耳得好像不是求救而是在催命。 云昭看着女孩儿扒在井边苍白浮肿的双手,那双手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的手。 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有应对的法子,只能先让云却离那里远点儿。 “云却,你慢慢走过来。” 云却怕得脚打颤,因为他离得最近,只觉得那女孩儿的哭声越来越怪异,细听就好像是某种动物的嚎叫。 “救命!救命!” “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啊!” 云却一步一步朝云昭挪过去,却看见云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救命啊。” 这一声格外冷静清晰,就好像贴着他后脑勺说的。 ——喂。 ——我同你说话呢。 …… “什么?!” 此时又是一声惊雷炸开,这回好像就劈在屋外。 “你说云昭可能跑下山来了?!”云岩惊得几乎站不住,“胡闹!” 传话的弟子也面带急色,“是云七师兄命我下山来通禀的,早上便不见云昭小师姐人了。” “她是一个人下山来的?”问话的是云常酉。 “应该是一个人,暂时还没有别的弟子不见。” “我平日宠她太过,什么事也一句轻飘飘训斥便揭过了,”云岩这回真是气急了,“她现在倒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小孩子不知轻重,找找人要紧!”云丰在一旁劝解道。 “云七师兄还让我带话,说等雨势渐小,角宿初露,兴许是对付妖怪最好的时候。” “现在哪里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 小却,小却…… 娘? 云却着急去抓妇人的人,却往前扑了个空,吓得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一醒来就看到自己面前蹲了个人,小小的身影,穿淡青色布衣,梳着个疏散道髻。 “……师姐?” 云昭回头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神色紧张凝重,“小声一点。” 云却一下子就清醒了,看了一圈两人挤身的小棚窝,说话突然磕磕巴巴的,“我们,我们现在在哪?” “狗窝。”云昭突然缩回了头,低声敷衍了一句。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额头都冒了些汗,说完还往窝棚里边儿缩了点,两个小孩儿挤在一起,却仍然没多暖和。 “那,那个怪物呢?“云却憋红了脸才问出口,他实在没脸面对云昭,说好比着抓妖怪,他却早早的就吓晕过去了。 但这也不怪他,他当时身体都吓僵了,听见那东西贴着他后脖子说了声“救命”,一下子脑子都不好使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但就因为这样,五感却更清晰了。 他感到有水滴落在自己衣领里,还有湿哒哒的、软软的东西贴在他脖子上,他吓得眼珠子都不敢乱转,可余光却能瞥见自己左边有张人脸,肤色青紫发黑,正死死得盯着他看。 然后慢慢地,右边也伸出来一张脸,嘴巴像裂开了一样撑得极大,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朝他越凑越近…… “你年纪轻轻地……耳朵便不好使了吗?” 云昭也吓懵了,呆呆地看着妖怪靠近云却,然后云却就一翻白眼昏死了过去。她还撑着几分理智缓缓将手摸到背后,手抖个不停,摸了两遍才摸到青霜剑,又缓慢的抽出来,攥紧。 脑子里走马观花的想了一圈平时练功的招式,越怕越是一个招式也想不起来,中间脑子里还突兀得蹦出一个疑问:我师父到底教没教过我招式呢? 然而这会儿妖怪两张脸都快贴着云却鼻子了,她心里再怕,也只得咬牙闭紧了眼睛撞过去,胡乱劈了三四剑,却剑剑都只落在了空气上。但她刚一睁开眼睛,便能看到那张青紫发黑得小孩儿脸贴着自己的脸,瞳孔涣散,五官却挤出狰狞的表情,嘴巴也越咧越大。 潮湿冰冷的气息扑到她脸上,带着陈年腐烂的恶臭。 “今夜又得两个……”旁边另一张脸桀桀怪笑起来。 云昭常常认为自己胆大,可现在怕得哭都不敢哭,晕也晕不过去,尿裤子都快了,也不知是怕得还是怎么样,身体也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只苍白浮肿生满了尸斑的手慢慢地伸向她的衣襟里…… “啊!!————” 那怪物的几张脸突然同时凄厉地尖叫起来,云昭脑仁被这叫声扎得生疼,好像要炸开。与此同时那个有着好几张脸的怪物的身体就好像萎缩融化了一样,慢慢的瘫在地上,随后四肢扒着地,拼命地向后面的井口爬去。 云昭一看有逃跑的机会,想也没想,忍着发晕发疼的的脑袋,跑过去抱住了云却就往旁边的巷子拖。 先跑再说! …… “这么说,”云却脸色还是发白,伸出一只手指不确定的指了一下云昭怀里舔着爪子的小九,“是……小九救了我们?” 那小狐狸一边梳理着皮毛一边还竖直了耳朵,好像在听外面的动静,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有些不安。 “你不信就算了,我只看到小九咬了它一口,它便缩回了井里,”云昭脸色还是不好,安抚得抱紧了些小九,眼睛只警惕的盯着外面。 “我拖着你往这边跑得时候,怕它跟在后面就回了下头,它就扒在井口看着我们……这会儿可能就在我们附近。” 云却被“在附近”这两个字一吓,直接哭了出来,但他还记得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师姐,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啊,呜呜呜……对了!师父他们会知道我们出来了吗?会来救我们吗?” 云昭也怕得厉害,加上精神又紧张的很,脑子一团乱,“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们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云却捂着嘴哭得更崩溃了。 “一定没人知道我跑下山来了,我师父弟子众多,一个两个平日偶尔偷懒耍滑他都不知道,呜呜……”他腾出手抹了把鼻涕,眼泪豆子一样往下掉,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而且我骗你的,我爹娘已经快两年没来看过我了,也没给我捎东西,我爹找了后娘,生了弟弟,早已经不要我了……也不会管我的死活的!” 十岁的小男孩儿说到这儿真快崩溃了,“呜哇”一声加大了音量。 云昭背后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赶紧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小点儿声。 “你哭什么,我也没有爹娘,我不觉得惨。” “可是你有五师叔,他待你那么好,送给你青霜剑,还有,还有小七师兄,他待你比待我们都要好!”云却抹了把眼泪,“要是也有一个人待我这么好,就好了……” 云昭哄不住他,现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又怕他一直出声引来妖怪,“好了好了,等回去了师姐会待你好的。” “你是哪门子师姐……”云却嘟囔了一句,擦干了眼泪慢慢抬起头来,眼睛却一下子定住了,嘴巴微张着还没来得及合上,“对,对面窗子里……” 与此同时,一声微弱的“救命”传到两人的耳朵里。 云昭后颈的汗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炸了起来。 那东西回来了! 寂静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这声“救命”就好像珠子落在了安静的瓷盘上,紧接着更多的“珠子”落了下来。 “救命!” “救救我!” 窝棚里的云昭和云却屏住了呼吸,盯着对面当铺窗户上探出来的人脸。 那是一张男孩儿的脸,他的脸色苍白的像纸,头还探在窗户外边,嘴巴一张一合的,嗓子里却发出与他极不相宜的,女人一样尖细凄厉的求救声。 “男孩儿”的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的飞快,涣散的只剩针尖大小的瞳仁不带半点儿生气。它叫唤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就阴森森的笑起来,缓慢转动着头颅消失在窗口。 云昭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而且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场景一样。 对了,就像被人操控着的木偶。 两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紧接着又有一个小女孩儿的脸在当铺隔壁的书斋窗子里探出来,她左右转动着头颅,那脖颈就像拧上了发条,一卡一顿,开合的嘴巴里仍然发出尖细的求救声。 可是不多时,这张脸也消失在窗子里了。 两人不知道看了多久,看着不同的小孩儿脸变幻在不同位置的窗口里,渐渐它好像快要离开这条街道,最后的位置是在巷尾的点心铺子里。 “救命……救命……” 云却保持了很久蹲着的动作,小腿麻得都没了直觉,想往旁边移一移,没成想压断了稻草下埋着的一截细枯枝。 云昭惊得汗也不敢擦,盯着那颗左右转动的“小孩儿”脑袋,它似乎什么也没听到,接着它终于准备要离开了。 还是像之前离开时一样,他暴凸在外的眼睛骨碌碌的,转到左边,转到上边,转到下边,又转到右边…… 针尖大小的瞳仁就对准了两个小孩儿藏身的窝棚。 然后它咧开了大大的笑容。 第五章 来客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写在前面:勤奋码字滴人应该得到表扬!(4700+)! 谢谢大噶点个推荐收藏! 给大噶表演铁锅炖自己! …… 不知它是怎样瞬间来到窝棚门口的。 两个小孩儿吓得抱着彼此大声尖叫起来,云昭的身体最靠近外面,她全身抖得像筛糠,但眼睛却像被定住般,转也转不动得粘在它诡异难看的身体上。 就像是用从不同的身体上偷的部位拼凑成了现在的皮囊。 它伸出一只腐烂得几乎都露出了白骨的手抓住了云却,粗暴的拖出去,云昭还来不及阻止,那怪物就直接将他摔晕在了一边的墙上。然后它没有去管云却,那张年幼稚嫩的脸转过来,紧紧地盯着云昭。 脑袋停转了半晌,云昭才颤抖着发现它看得似乎是自己的胸口。 电光火石间,她灵光一现。 怀里有只小九。 ——难道是来找小九报仇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小九已经从她的身上跳了下来,它的皮毛被寒风吹得乱糟糟的,可它却迎着风往外走,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怕这个怪物……看起来甚至还有些烦躁。 接着云昭惊悚地发现小九正在变大,在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小九足足变得几乎有一只獒犬那么大。 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合适,她真想打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这时小九喉咙里突然发出怪异的呜呜声,四爪紧抠着地面,挡在云昭面前,狂躁地摆着那条大了数十倍不止的尾巴。 等等,十倍? 这回场合再不合适她也忍不住了,伸着手指数起面前这头庞然大物的尾巴来——之所以说是庞然大物,是因为她心里已经开始猜测是不是小九被这怪物吃了…… 九……九尾。 云昭惊呆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你随口说了句想变成玉皇大帝,于是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坐在天庭帝座上。 然后她那震惊到九霄外的神魂被一声嘶哑的低吼拉了回来。 面前的妖怪好像在惧怕着什么,它躬起背,四肢正狂躁不安的在地上来回踩踏,身上所有尸脸的眼睛都紧紧黏在小九身上,像要盯出个洞来。 怪物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眼神里带着闪躲的不安和试探,犹豫地向前凑了两步。 九尾狐喉咙里低沉的“呜呜”声更加明显了,突然它尖锐短促地叫了一声,全身的毛炸了起来,这时它鬓角和四爪上的毛,就像是被火点着了,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火红。 云昭瞪大了眼睛,就像传说里,就像她梦里所见过的那样! 对峙的怪物急退了两步,眼睛转来转去间,突然桀桀怪笑起来,起初是小声,后来越来越刺耳。 “原来没死,原来没死……”它转动着脑袋打量小九,口中念念有词,看起来十分兴奋。 这时街角传来云常酉云岩等人呼喊的声音,那怪物冷哼了一声,便不慌不忙的将目光挪到云昭身上。 “佐天门?”它嘴巴咧到快要裂开,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就像是示威般,重重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匹夫。” 这句话说的不明不白,云昭也没来得及思考。 而后它目光上移,最后看了小九一眼,带着似乎特别满足的笑容仰起了头,像一只呼唤同伴的孤狼一样,对着夜空张大了嘴巴。它的身体便从脸颊开始撕裂,裂到脖颈处,喉咙里发出尖锐凄惨的,比任何一次都刺耳百倍的长啸。 那啸声直钻人脑,仿佛无数根淬了剧毒的针,深深的扎进肉里,从人的头发丝直钻进五脏六腑。 云昭只来得及感觉胸口一窒,像爬了无数的毒虫进去,痛得她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那庞然的九尾狐听到声音,回身过来,俯首一下下温柔的舔舐着她撑在地上的右手。 云昭感觉好过了些,脑子一松就晕了过去。 晕过去倒也好,避开了赶来营救的师父的训斥,也避开了掌门师尊的勃然大怒,这一避就是一天。 可惜云却醒的快,到了掌门师尊面前还想装睡,被他师父三长老一巴掌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五一十把下山的经过经历全交代了。 云岩等人听的胆战心惊,这两个小娃娃比他们碰见的可凶险多了。 说来惭愧,他们下山捉妖,碰到妖怪时却连它的尾巴也追不上,几人着急寻觅了许久,才在镇子里最偏僻的巷子里寻到了两人。此时那妖怪正高仰着脖颈尖声嘶吼,那叫声震得人心神俱颤,待那声音戛然而止,众人放下捂耳的手掌抬眼去看时,地上已然只剩下一副破碎的尸块儿拼凑成的皮囊。 也不知是那妖怪力竭而死,还是已经金蝉脱壳逃走了。 云却后来被罚着在祠堂跪了一宿,还要手抄完两本灵宝经,他真是苦不堪言,只恨自己没能像云昭一样多晕些时候。 最惨的是他还被师父恐吓加抽了一顿,说下回再这样就把他丢到战场上去做小童兵。 “嘁!去就去!”他用力抹了下眼睛。 其实他心里是害怕的,师父向来言出必行,说晚上不能吃饭就必不给他吃…… 不会真的把他送去当兵吧!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京都王宫里。 那位华贵雍容的年轻女人正剪着手里的金箔,丝毫不知她一个逗闷儿似的决定,已经成了许多父母教训小孩时嘴里的恐吓。 “妖不妖的,这种腌攒玩意儿,找哀家有什么用?”她拍了拍手,就有细细的金粉掉下来,“给张天师递帖子罢。” “是,是。”男人撑着发麻的膝盖,躬着身子碎步退了出去。 门开合的空当有风钻进来,一枚兔子形状的金箔就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 云昭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神智还未完全归位时手就摸到了身下软和的被褥,再旁边是一个暖暖的毛团。 她眼中的清明一下子聚集了,连忙坐起身子将手边的小九翻过来翻过去得查看,惹得睡梦中的小狐狸不满的哼声起来。 “你第一件事倒是记挂着你的狐狸。”云七疏淡的声音在房中响起。他搁下手中的药杵,冷冷的哼了一声,“牲畜的命便比你自己的还重要么?” “小七哥哥?”云昭讶异的喊了一声,才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就是云七的凝心观,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连忙出声解释道,“不是的,我先前看到小九在那个妖怪面前变出了九条尾巴,它……” “你还在做你的大梦吗!”云七重重得拍了下桌子,各种各样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了上来,气得他几乎下一秒就要咳出血。 梦? 她连忙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替他抚抚后背,却被云七喝止,“你要气死我吗!还不躺回去!” “我没事的,我觉得身上好得很,没有什么伤处……”说着又把手背的两处擦伤往被子里藏了藏。 云七铁青着脸,将药罐放在腿上,转动着轮椅往床边靠近。 “拿出来罢!你藏的到几时?” 云昭头一次见小七师兄发这么大的脾气,心里发怵,只能干笑的把话题往别处引,“小七哥哥,我师父呢,他……他还在生气吗?” 云七冷哼一声,“我看五师叔也不想要你这个不听话的徒弟了。” 云昭才不信。 她余光瞥到床边木几上搁着的油纸包,这么远都能闻到油鸡腿和桂花酥的香味,便也不反驳,心说师父才舍不得不管她呢,嘻嘻的笑起来。 云七简直拿她没招。 云昭抱起小九,上下左右看了又看,然后晃着云七的胳膊撒娇:“师兄你看的书多,文采又好,不如你替我给小九取个名字吧!” “你还惦记着它是九尾狐呢……”云七觉得这丫头简直着了魔,不知道怎么的就非惦记上这只小白狐狸是上古神兽。 “哎呀,我觉得小九这么多年都叫小九,它不应该也像我们一样有自己的名字吗?” 云七真真头痛,他拗不过,于是拎着小九的尾巴起来看了看,惹得小东西嗷嗷叫唤起来。 “公狐狸……九……”他想了一会儿。 “书中云,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云昭听不懂,在一旁随话声摇着脑袋。 “就叫九思吧,君子九思,凡事也九思,若是能在你闯祸之前提醒到你多思索思索,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心里对这小丫头又爱又恨。 全门的弟子就她最皮实,就她天天最冲动,最随心所欲不知危险,险些酿成了大祸。 “九思,九思……”云昭觉得很满意,一把抱起小狐狸在腿上,又从旁边抽了纸笔,写了“九思”两个字,放到小九面前,“这以后就是你的名字啦!你看!” 小狐狸睁开眼,一改蔫蔫的样子,欢快叫了两声,听得懂一般,还挣开她跳到纸上打了个滚。 云昭看得开心,心里像揣着个“不确定也说不得”的秘密,又在纸上写下“云昭”二字,指给小狐看。 “这是我的名字,那是你的,云昭、九思,可千万别忘了!” ——届时你得道飞升神狐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她在心里大声叫道。 小狐狸更高声地回应她,似乎开心的不得了,还叼着纸张爬到一边藏起来。 云七笑着摇了摇头。 …… 而云岩那边,此时他正和几位长老焦头烂额地坐在正殿中,听着掌门与几位据说是远道而来的太清子弟议事。 太清派,那可了不得。列位九大门派之首,下有三昌、灵应、晖一等教,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大宗。 至于佐天门?说来惭愧,不过是始于二百年前的“无名小卒”,要说那时候也还算有点小知名度,可到了如今,佐天门的名号也仅仅流传于常奚山下,环塘镇这一块儿,最远也就是通江县有些许人知晓。 今天一听山门口当值的弟子说有太清派的人来拜访,掌门的胡子都险些惊掉了几挫儿。 “快迎进来!”来不及多想,只能先把人奉在座上,再遣人挨个儿通知了几个长老和大弟子前来待客,不能在名门大派面前失了礼数。 云岩云常酉等人都衣冠整齐的到达了中殿时,“客”还没影儿。 在座的佐天门弟子大都是从未踏出过常奚山的,毕竟佐天门这样的小门小户,连江湖上正派们的集会都没有资格参加。所以出行最远的弟子也就去到通江附近,像太清教这样的传奇大宗,也只在江湖的本子册子上见过,做梦都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交集到一起。 又等了一会儿,五个太清人士才姗姗来迟。 “云掌门久等,小徒顽劣,说是没见过这样稀奇的门教,才在附近多转了一会儿。”为首的是一个长脸黑髯的中年男子,外着鸦青纱帔,内着天青长袍,头戴玄冠,半眯的三角眼细长,看向殿上的掌门微微颔首,双手却负在身后,挺直着胸膛。 佐天门的弟子中已经有了不满得声音。 “他这是什么做派,就算是太清派的弟子,这是要越到我们师尊的头上去了吗?”十七八的年纪血气方刚,脸上已经带了怒色。 那为首的道人旁边站着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头戴芙蓉玉冠,一身远山纹水青锦袍,霞色云边袖襟,着五云轻履,腰间环佩叮当。 不知是哪个绣娘熬坏了眼睛,才绣出了这样的非凡华贵。 云却站在后边将那身衣服盯着看了又看,才与旁边的小师弟腹诽“这人看起来花里胡哨”。 “我道是什么门派可以称自己‘佐天行道’,哼,看了一圈原来是一帮子闲散无为的草莽。”少年抬着脸,眼神颇为轻蔑不屑,仿佛厅中众人都不值得他给眼色一般。 “箐儿,休得无礼。”待他说完,为首的道士才慢吞吞得说道。 坐在高处的白发掌门不知来者如此不善,已然气得红了脸,下首的几位长老也是面色铁青。 云常酉知道掌门不好发作,便出声问道:“阁下来我佐天门有何要事?” “在下太清派唐邈,号松元,劣徒是我教占元长老的嫡子,掌门重乾真人的玄孙张箐。”这时他才微微躬腰作了个揖,看着也有模有样的。 “劣徒言辞不当,方才多有得罪,多谢云掌门大度宽恕。” “不必如此多礼,”云掌门只得虚虚得抬了下手,又问了一遍,“几位来我佐天门有何要事?” “听闻此地来了一只妖兽,吞食幼童无数,残害百姓,凶恶至极……但该妖孽在昨日已被贵教降服处死,可有此事?” “什么嘛,像在质问下属一样……”有弟子小声嘀咕。 这云掌门也不知如何回答,思索了一会儿,“确实倒是看到了妖物的尸体,只是它是死了还是‘金蝉脱壳’却是未知。当时只有门中的两个小徒在场,他们却是没有那样的本领,后来几位长老赶到,那妖物看起来已经死了,死因像有几分蹊跷。” 唐邈挑了下眉,他本以为这个劳什子掌门会直接揽下功劳的,没想到他这样认真同自己解释。 不过他在意的倒也不是这个。 “哦?想来确实是死了,掌门谦虚了……看来贵教中,能人异士甚多啊。” “过誉了……” “不知是不是用了什么神兵利器的缘故?”唐邈突然打断云掌门的话,问了一句。 “啊?”众人都被这摸不着头脑的话说得一愣。 云掌门纳闷也有些汗颜,看了眼几个太清弟子身后挂着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器宝剑。 “那倒不是……寻常铁剑法器罢了。” 而且还没用上。 唐邈面上笑了一下,“掌门何苦这样藏着呢,在下只是经过此地,偶闻贵教有传世的宝器,前来一观罢了。” “年逾古稀之人,便如此谎话连篇吗?”名唤张箐的少年似乎颇为不满,斜眼说了一句。 “你!”这无异于在骂他为老不尊,老人气得胡子抖了两抖,“本座实在是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请云掌门息怒,劣徒不过是听闻贵教有仙器,急于一观罢了。” “什么仙器?我从未听闻,你听到的什么仙器,倒与我说说看!” 唐邈咂巴了两下嘴,便褪了笑意,只冷冷得勾起一边嘴角来。 “诛鬼制神,降剪凶丑——雌雄斩邪剑。” 第六章 时机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雌雄斩邪剑。 这五个字落在老人头上,像是晴天惊雷。 “你,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他怎么也问不出口。 “当然了,二剑之一的雄剑已经作为我教的镇教之宝,现在是掌门重乾真人的法器。”唐邈说说停停,像在吊人胃口,“听说其二的雌剑就落在贵教手中,好像贵教的祖师爷黄全冶,便是靠斩邪雌剑发的家,而后创立了如今的‘佐天门’。” 有些年轻的佐天门弟子听得一头雾水,也有些年长的长老,或看着唐邈,或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两百年前的事,真真假假谁分得清,”老人干笑一声,“再说了,我从未从上任掌门那里继承过什么斩邪剑。” 唐邈只是抚着黒髯,哈哈一笑,“云掌门不必急着否认,今日太阳就快落山,不宜赶路,不知贵教有没有空屋子,借我等叨扰一晚?” 云掌门心里松了口气,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想赶紧把人送走,“这自然是有的,云岩,你带几位道长去后山歇下。” 云岩被叫到,连忙出来,朝几人行了个礼,“请。” 唐邈便带着张箐和几个弟子往外走,到了门口突然停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 “对了,若云掌门想起来宝器的下落,不知可不可以借我教重乾掌门真人一赏,真人‘嗜剑如命’,想必非常高兴。届时请云掌门前去一叙,真人必以厚礼相待,也有益于你我两教的交流不是?” “与我们太清派能攀上关系,不知是多少门派千金难求的,你们不如好好想想。”张箐也回身慢吞吞的跟了一句,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福气似的。 说完几人便走出了门,留下了一屋子的疑问和沸腾。 走到一半,张箐嫌屋子里闷,不想那么快又去另一间屋子里,便与唐邈借口要去活动活动,慢慢往人少的地方透气去了。 另一面。 云昭刚从幻想中闲下来,又听云七说有太清派的人过来拜访,好奇的要命,闹着也要去看看。 她撒娇得厉害。 云七劝阻不了,只得骂了一句“你便要你师父早日看到你给你苦果子吃吧”又替她拢了拢衣襟,得了小丫头几个讨好的笑脸,便铁着脸随她去了。 云昭跑的飞快,生怕去晚了便人去楼空了。 太清派这样有名的,她还只在话本子里听说过呢! “嘁!谁稀罕与你们太清派沾上关系!狂妄自大!” 她跑到一半儿,小道上传来云却的声音,听着像和人吵了起来,她就转身往声音的来源那边走。 云却在殿里听的一肚子闷气,气这几个人待掌门师尊不敬。谁知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那个张箐,便和几个小弟子商量好,一起围住了这个“花里胡哨的娘娘腔”,要骂他一顿才解气。 “你说什么?”张箐冷冷的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孩儿,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瘦弱得仿佛连自己一脚也受不住,方才却敢骂自己娘娘腔。 他正烦闷没地方撒气呢,于是将手落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突然有个女孩的身影冲到两人中间。 “你要干什么?”云昭拨开几个小弟子走上去,防备的盯着张箐,将云却护到身后。 张箐挑了下眉,颇为意外,“这样的邪门歪道竟还有女弟子……你这丫头片子是没被教过礼数吗?” 云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人穿得像个富家小姐,没有男子气概,说话也刻薄难听,一想便知是太清派的人,瞬间对这个门派没了好感。 “呵,倒是你,不男不女,你要对我师弟干什么!” “他方才还对掌门不敬!”从环塘镇回来后,云昭在云却心里的形象不知不觉高大了许多,于是他忙不迭同云昭告状道。 云昭拧起了眉。 “对师尊不敬?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对师尊不敬?” “师尊?”张箐哈哈笑起来,说话越发尖酸,“你说哪个?座下你几个贼眉鼠眼的师叔伯,还是座上那个命不久矣的老头儿?” “你!”云昭气急,想不到此人嘴巴恶毒至此,不仅侮辱师父师叔,咒老人家的话也说得出来。 她反手抽出了背后的青霜剑,直指张箐。 “你当心你说话的嘴!” 张箐往后退了一步,冷笑着也抽自己的佩剑,剑出鞘时,凛冽的寒光摄得人心里一慌。佐天门一众小弟子吞着口水摸了摸脖子,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便不怕我的‘碎月’削断你的脖子?”张箐借着刀光晃了几下云昭的眼睛,轻蔑的看了眼她手里的剑,“凭你,也敢拿把破铁指着我?” 碎月剑,气能破木,刃能断金。据说此剑之快,可碎分水中月影,宝器谱中此剑赫赫在册。 “土鳖,”云昭有些得意的笑了一下,“你便是闭塞到连青霜剑也没听说过吗?” “青霜?紫电青霜?”张箐一开始还愣了一下,后来便像听到了极为滑稽的事情,笑得快出了眼泪,“你说你这把破铁,是青霜剑?” “住口!” 云昭皱眉看他笑个没完,只觉得刺耳,看着他头上摇晃的芙蓉玉冠,忍不住就想出剑吓一吓他。 张箐眼中剑光一闪,急忙凝神挥剑去挡,只听见清脆的一响,还没怎么打呢,一小截断剑就落在了地上。 他盯着地上半晌,爆发出一阵大笑出来,“哈哈哈……青霜剑,这是我这辈子听得最好笑的笑话!” 云昭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中断了剑锋的剑,剑脊泛着的青光映入她眼里,刺目难当。 “刃能断金,你当我这把也是和你一般的假货?” 少年看着她的失神,恶意更盛,抬手挥剑擦着她的衣袖又砍了数刀,哐啷几声响,四分五裂的“青霜剑”全部掉在了地上。 围观的小弟子发出惊呼。 ——青霜剑……是假的青霜剑。 云昭往后退了两步,看着手中仅剩的剑柄,和被剑气划得残破的衣袖,心中擂鼓般惊慌,又气又羞之下,眼眶也突然酸痛难忍,名为“难堪”的情绪一波接一波的涌入脑内,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张箐看到她的样子,得意的不行,觉得此行总算有点意思,何况这女孩本就和这佐天门的乌合之众一样,活该被他踩在地上! 他咧嘴笑起来,脑内的兴奋驱使着他用了内力,当胸又踹了那女孩一脚。 云昭失神没防备,狼狈地被踹翻在地,胸口凌乱的气息搅得她五脏六腑生痛,喉间发甜。 张箐上前走了两步,一只脚用力的踩在了女孩脸上,又重重的用脚尖碾了两下,像要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云昭这回痛的厉害,拼命挣扎了起来,用双手搬着他的脚,用力去捶打他的腿。 可是一个没有内力的小女孩,怎么可能打得过比她年长好几岁的太清掌门的真传弟子? “你放开云昭!”云却吓得大哭了起来,恶狠狠扑过去咬在张箐的腿。 张箐骂了一声,单手拎起瘦弱的男孩儿摔到了一边。 云却扑在地上,磕掉了一颗门牙,疼得半天没爬起来。 其余几个小弟子也嚎啕大哭起来,纷纷扑上去对张箐又咬又打,“你放开云昭师姐!” “坏蛋!你放开我师姐!” 张箐被咬疼了,一挥手甩开一帮小孩儿,脚也松开了云昭,冷哼一声,怕动静大了招些不必要的麻烦,也懒得和他们多耽误时间,又讽了云昭几句便就离开了。 他心里完全没将这个“小插曲”当回事。 “师姐……” “云昭师姐……”云却捂着自己漏风的嘴,和其他小弟子一起围着云昭,想把她扶起来。 “滚开!”云昭面上全是土和眼泪,她眼睛发红,爬起来恶狠狠的踩了几脚地上的“青霜剑”碎片,哭着往后山跑。 云七正研磨着给云昭敷伤口的药呢,就看见才出去不久的小丫头一脸泥泞,狼狈不堪得哭着跑进来。他吓了一跳,以为是摔着了,心疼的要命,伸手想拉她到自己身边仔细看看。 却不想他才伸出去的手被云昭用力的打开了。 “小昭?” “滚开!”她恶狠狠的哭喊着,“一个两个都这样骗我!把我当傻子!劳什子的青霜剑,一把破铁!” 云七被她骂的心里一跳,知道是为了“青霜剑”,心思急转,便又缓了几分语气想安慰她,“小昭,哥哥和你师父不是有意……” “我讨厌你们!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 “小昭……” 云昭扑到床边,拎起一脸懵的小九,哭着跑出了门外。 “小昭!”云七急得脸色都苍白了几分,只恨自己不是正常人,不能站起来跑去追她,能做的只有转头一声声呼喊着在侧屋侍候的弟子,可是如今都去看青城来客的热闹去了,并没有人在。 过了好久才有人向这边跑,正是赶来安慰云昭的云却。 云却将方才的事又添油加醋极尽细致的描述了一遍。 “你说,她被太清派的人羞辱打骂?”云七声音很轻,指尖抠进了腿上的肉里,几点血污从衣服底下透出来,他嘴唇气得发抖,心里也疼。 “你先去同五师叔说小昭可能离家出走了,别的先别说,明天早上再来推我去中殿。” …… 东边山房中。 “掌门,我教中……可真有什么斩邪剑?”云常酉忍不住问道。 老人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 “那他们一直纠缠在这里干什么?”云丰为人耿直,觉得那几个人又没礼貌,又看不起人,他十分不喜。 “不过,”老人看向窗外远方的层峦迭起,有些出神,“听我的师父说,祖上黄天师创立门派的时候,确实说过自己有把斩邪剑。” 那时正值乱世,连年的战事搅得百姓民不聊生,四方妖魔被血气吸引纷纷出洞。 环塘镇依山傍水,灵气充裕,便有各路妖怪盘踞在此。因为战乱,百姓本就吃不饱穿不暖,妖怪一来,抓食幼童,奴役青年和老人,侮辱少女妇人……环塘镇每天都充斥着百姓的惨叫。据说有一阵子,就连这里的水都变成了浓郁的血红色,宛如炼狱。 环塘地形偏僻,镇子也不大,那些名门正派顾不上这里,于是长久以来,倒成了妖怪的“福地”。 某一天,突然有位黄姓男子,自西蜀而来,说自己是来“解救苍生”的。 环塘镇的人们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那男子有把剑,民众们回想起来也都记不清样子,但神奇的是,自男子在常奚山上住下,环塘镇附近的妖魔鬼怪,确实一点点少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大家再也没有在附近看到任何一只妖怪了。 环塘镇太平了。 这时那个男子又下山来了,抱着那把剑,把一张张黄纸,贴在了许久不用已经积灰的告示栏上。 ——奉天之命,承佐天道。今黄某携万教之祖所赐斩邪剑,立“佐天门”于常奚山,凡男儿者,不论老幼,皆可入我门中,斩妖伏魔,替天行道,谓之神使。 “真是斩邪剑?”有人惊叫道。 老人还是摇头,“这样的故事传下来,有几分真假没法辨认,而那把剑是不是斩邪剑也无从得知。” “但是前任掌门曾经同我说,佐天门里有个秘密,而且先人嘱咐我的师父要死守这个秘密。可当时佐天门落魄了,连我都快要吃不起饭饿死了。”老人的眼睛浑浊,想到往事有些感叹。 “我师父想过要卖掉这个秘密……但最后撑下来了。他同我说,如果佐天门以后不行了,等到合适的时机,也许可以用这个秘密来换门派的一丝前程。” “他说,佐天门不能倒。” 众人听着这些,神色各异。 “如今来的是太清派,九大门派之首……” 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那个时机。 第七章 风雨欲来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抱着狐狸,一口气跑到了山下,坐在街边的桩子上哭了个天昏地暗。小狐狸接了一头眼泪,急得呜呜叫。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脸见人了,方才她还拿着一把假剑和人叫嚣,结果被人羞辱了一番,还将她一直以来的自尊踩了个稀烂。 她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 “哟,这不是小云昭嘛,不想再见到谁了?”正是天黑收摊儿的时候,打铁的中年男子被喊声吓了一跳,看见是佐天门的小弟子,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他还以为是前阵子的妖怪呢。 “我师父!云七师兄!所有的人!” “可不能这么说,雷公要打头的!”吓唬了她一下,又过去拍拍小丫头的头,“有什么事和你师父好好说,他是最最疼你的。” “我不要!” “好啦,那下回陈叔见到你师父,便替你骂他两句,如何?” 云昭还是哽咽,“我再也不回去了。” “小丫头片子,还离家出走了,”男子爽朗的笑了几声,云昭也算是他瞧着长大的小娃娃,又想起云岩那个牛鼻子老是喜欢在他旁边吆喝“箍桶、卖篓子”,搅和得他也没生意,于是也想吓一吓云岩,“丫头,今天便不回去了,去我家找我婆娘和囡囡玩好不?” …… 第二天早上,佐天门中殿门口。 “站住。” 张箐回身看着轮椅上的白衣少年,因着他气场格外清冷,与这山中众人不同,还多看了两眼,“干嘛?” “你家重乾真人便是这样教你欺负弱小,欺负女孩子的吗?”白衣少年冷冷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件死物,看得张箐都有些心慌起来。 他将那股不舒服的劲儿抛到脑后,冷哼了一句,“我道是谁来给那丫头片子出头,原来是个残废!” 这话难听得周围的弟子都忍不住皱眉。云七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玩着手中不知何时拈来的一枚落叶,转眼间那枚落叶已被他挟在两指中,指尖微微一动,叶片便以破竹之势疾速向张箐的面门飞过去。 张箐反应也算快,来不及抬手格挡,只能向旁边偏头躲,于是那枚落叶便飞速得向右边擦过去。 正要发火时,他突然觉得脸上一痛,伸手一摸,才发现有三分之一的叶身都嵌进了他的脸里。 一众围观的人惊叫起来。 疼痛是次要,这回他的脸必定留疤了。 张箐不过十二三岁,此刻哪有不怕的道理?别的先不说,光比内力这少年就在他之上。 刚刚叶片贯空而来,那力道说能入木三分也不为过,若是他没躲开,这枚叶子插中的便是他的脖颈! 反应过来后是滔天的暴怒。 张箐暴喝一声抽出“碎月”直直地像云七砍去,剑风挟着毫无章法的杀气而来,只见那少年还是清清冷冷的,闪身躲过时仿佛只是拂了下落灰。 张箐一击落空的空当,云七五指作拳重重得击向他腋下,趁他吃痛佝偻时,回手作爪掰直了他的小臂,又卸掉了他的肘节。只见那白衣少年眸中寒光大盛,抓着张箐持剑的手往下捅去。 “留人!”唐邈吓了一身冷汗,飞速赶来才堪堪用自己的佩剑挡住这“破竹”一剑,两剑相撞甚至震得他手腕发麻。 这一剑若刺下去不断腿也残废! 被救下的张箐顾不上什么面子,已经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云七师兄好厉害啊!!!”云却和几个小弟子小声惊呼起来,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个一直患有腿疾的师兄,也有这样可怕的一面,真是…… 太痛快了! “究竟是有何等的深仇大恨!”唐邈站在殿中,怒气冲天的指着轮椅上的白衣少年,眯着眼睛看向座上的老人,“这便是你的好弟子,要置我太清掌门亲玄孙于死地!!” “小七,”云掌门觉得棘手,一时不知如何安抚,踟蹰着朝云七说了句:“快同人道歉。” “太清掌门亲玄孙?呵,我师妹也是我亲师妹,也是视若珍宝得带大的,你是不是也该向她道歉?”云七转头冷冷得盯着二人,慢吞吞地说道。 “我要杀了你!”张箐托着自己的伤臂,咬牙切齿的盯着云七,目光中的恨意仿佛要将他身上灼出个洞来。 座上的老人盯着自己的独苗长孙,忍不住叹了口气。 云七可以说是个难得的天才,悟性极高,身手好,反应也快,更难得的是脑子也转的快。 只可惜这孩子六岁那年,他爹娘带他出行游玩,夫妻二人双双遭遇劫匪,连同他那时的妹妹一起遇了害,只留下了被车轱辘压坏了双腿的云七。 云七是他唯一的孙子,小时候他被人称赞有七窍玲珑心,他父母便“云七云七”地喊他。出事之后,他再不肯别人为自己取名,就连他这个爷爷也不行。 孩子长这么大,从未亲口喊他一声“爷爷”,性格淡漠的很,唯一的一次求他,还是小云昭入宗门那回。 “你太清辱人在先,现在又口出恶言!”云岩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心爱的徒儿这会子还没找回来呢! “这便是你们太清的做客之道?!” 唐邈冷哼一声。 “松元长老息怒,小儿不懂事,冲撞了张公子,”座上的老人缓缓开口,又看了一眼自己冷傲的孙子,仿佛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闭了闭眼,“阁下要的东西,暂时不在山中,你若真有心借,我这儿有本册子,你可自行去找。” 唐邈听得一惊,心想“果真不负真人所托”,面上也换上笑意,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连忙问道:“那册子现在在何处?” 老人便从身侧取出来一个年代已久的黄花梨木箱,轻轻地放在了桌上,布满厚茧的老手在上面抚了又抚。 “只是,你们真人须得答应,如若寻到此剑,不可占为己有,七日为期,必得归还我门中。”云掌门定定地看着唐邈。 “那是自然,我太清派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唐邈抑制不住地上前两步。 “还望真人宽恕幼子无心之失。”老人的头又放低了些。 “自然自然!无心之失,都是无心之失。”就好像变了张脸。 唐邈将盒子拿到手里,还打开确认了一遍,喜笑颜开,“如此,在下也不便再叨扰,这便回太清复命去了。” “请阁下慢走。”一会儿的功夫,老人像又苍老了许多,背都佝偻了些。 张箐仍然是不甘心,走到云七面前,重重的“哼”了一声,便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师尊,他们太清真的会庇护我们佐天门吗?“云丰有些不相信道。 “会的,重乾真人重信义,是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榜样,他一定会遵守诺言的。”老人看着几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而且小七伤了他们如此看重的弟子,太清派现在很受新皇的扶持……若是连这个也不答应,只怕佐天门要惹祸上身了。” 想到这儿,几个长老都不说话了。新帝与太后不喜玄门已经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打仗的诏书已经下了……“肃清玄门”的诏书还没下,想必是有太清重乾真人张抱青从中周旋的原因。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好了,”老人回身往殿后走,“云岩抓紧把昭儿找回来罢,这丫头倔得很,也不知是在哪儿过的夜。” “是!”云岩早就坐不住了,连忙招呼了几个弟子加快步子往外走。 几个弟子从云七身边跑过时,云七想起了什么,唤停了一个平日里与云昭有几分相熟的。 “你见到小昭,便和她说,小七师兄替她报仇了,也会给她寻到真的青霜剑的,让她快些回来罢。” 那小弟子刚见过云七的杀伐果断,还有些敬畏,这会儿又看他目光里满是温柔宠溺,不禁一愣。 “是,师兄。” …… 云昭这回在山下玩了个痛快,在陈铁匠家里歇了一夜,白日里又蹭了几个婶子婆婆的好吃的,心情总算大好了许多。 “小九思小九思,不,是大九思,你真的是九尾狐,对吧?” 她正吃着糖果子同小九说话呢,没成想转角碰见了找她找的满头大汗的小弟子,小弟子刚要喊,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你要是敢叫,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她恶狠狠道。 小弟子想到了云七的手段,怕得咽了咽口水,只得央求的看着这个比他小了好多岁的“小师姐”,“我说云昭小师姐,我们找你找的都快把天翻过来了。” 云昭这会儿消了气,但还是不想回家,那股丢脸劲儿还没过,她想晚点儿再回去面对。 “总之你不许说见到我了,你骗一下师父他们,叫他们也别找了,省的我东躲西躲。待我玩痛快了,晚上肯定回去。” 小弟子难办,灵机一动。 “云七师兄替你狠狠揍了那张箐一顿,把他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师兄还说给你找真的青霜剑,你快些回去吧!” 云昭心里甜丝丝的,她就知道小七师兄有本事! ……但她出来之前还骂了小七师兄,她实在不好意思就这么跑回去。 “哎呀我今天会回去的,你骗骗我师父说看到我跑回去了,别让他们白找了。” “可是……” “你敢不从我就让云七师兄揍你!”她挥了挥小拳头威胁道。 小弟子咽了咽口水,“好吧,那你……” “放心吧放心吧,我天黑之前一定回去!” 小弟子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狐假虎威的滋味儿真好呀,云昭美滋滋的想,她得带一份儿最甜的桂花酥回去给小七师兄赔罪才行。 想着,她就走到了点心铺子,老板也认识小云昭,和小姑娘笑着聊了几句。 云昭笑嘻嘻的答了几句,就挑了几样点心,大大方方的给自己师父账上赊了一笔。 目光四处瞎溜时,正巧看到师父领着几个弟子往回走,这是被忽悠回去了。 她嘻嘻一笑,又喊老板加了个油鸡腿。 这回也不能忘了师父的,她在山下玩的痛快,指不定回去还要怎么挨师父骂呢…… 不过每次她一撒娇,师父也就算了。 她远远地看着云岩的背影,看到师父袍子后面打的那块儿补丁。那回袍子破了师父心疼的很,然后她便学着山下婶子们,摸索着缝上去一块儿补丁,总算是挡住了漏风的地方。 只是针线走的难看,现在正随着云岩的步伐,一扭一扭的像个胖蜈蚣。 云昭捂住嘴偷偷笑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为什么看了这么久呢? ——后来想起来,那天她既没有在意那狐狸格外不安的异样,也没有注意过周遭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对这蠢笨愚钝的她来说,这点点半刻钟的时光,兴许是那高高在上的天道,实在怜悯她这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大祸临头的蝼蚁,于是稍稍施舍给她的吧。 第八章 寂静的常奚山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二月四号那天,挂在西边儿的太阳往山下落的速度好像格外的慢。云昭在陈铁匠铺子里同他家的小囡囡玩了许久,心里惦记着时辰,每隔一会儿就往西边看看。 她着急回家,可是心里总是忍不住想拖延会儿,好像拖到天黑了,回去时小七师兄和师父便看不到她脸上的羞愧尴尬一般。 待天边的最后一丝光晖消失时,她就耐不住的跳起来,拎着装了油鸡腿和桂花酥的油纸包,又告别了陈铁匠一家人,兴冲冲往常奚山上跑。 她心里复杂,一边惦记着小七师兄帮她出了气,想象着那个讨厌的张箐吃瘪的样子,快乐几乎要哼起歌儿来;一边又怕自己不辞而别,被师父师尊责罚……还有那帮小萝卜头,自己吃瘪被他们看见了,师姐的威严这下子也不知道要丢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现下满怀“厚重”的心事,也就没有注意到周遭不同于往日的寂静。 今天的常奚山就像位格外沉默的老人,静静地包容并吞噬着一切,不论是明亮处的欢喜惆怅,还是幽暗处隐匿的诡谲,对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来说,都只不过是一粒粒再普通不过的沙石。 “我回来啦!” 通江县。 城际的临江阁内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上菜的小二忙得脚不点地,刚给不满上菜速度的捕快衙役们客客气气的赔了笑,来不及擦擦汗,又端了壶“醉花春”往二楼跑,快到点酒的雅间门口时慢走了两步调整气息,边敲门边亮着嗓子招呼了一声。 “哎,客人,您要的醉花春给您热好啦!” 推开门时,屋里对门的窗子“呼的”涌进一股江上的寒风来,灌得小二脑袋一凉。 “要我说,这第一杯还得敬咱们松元道长!” 男人笑得油腻奉承,从小二托盘中取了醉花春,又挥挥手示意小二退下,满脸的褶子堆在一起,正挽着袖子帮上座黒髯男人的酒杯满上。 好听的话不嫌多。 唐邈也憋不住心里的喜悦,面上露了几分得意出来,端着酒杯遥遥向太清山的方向敬了一敬,“此行也算不负真人厚望!” “我们兄弟两个便先祝道长大事得成!只是届时青城的庆功酒,还是要向您再讨一杯呢!” 唐邈正在高兴头上,哈哈大笑着应承下来。 “这剑找到了之后,不是还要还给他们那个小破宗么?”张箐心里一直不舒服,只恨没杀了那个白衣的“残废”,便轻飘飘往三人头上泼了盆冷水。 此话一出,桌上的笑声戛然而止。唐邈喝酒的手顿了片刻,看了对面两个神色各异的县衙官兵一眼,冷笑了几声,“我看有谁敢向太清派要东西。” 阴狠之色毕露。 靠窗的官兵“哈哈”干笑了几下,起身关了正对着通江的窗子,真他妈的冷。 …… 佐天门里静悄悄的,明明到了吃饭的时刻,后山厨房里的炊烟却没飘起来。 “我回来啦!师父?” 师父房中没人,于是她又转身往后山小七哥哥那里走,心里纳闷“该不会都在殿中等着批斗我吧”,接着赶紧摇了摇头,驱散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天色变暗了许多,洒扫的弟子今天偷懒没及时点上灯笼,有几块碎石差点将她绊倒。一阵风吹过来,树梢的新叶摇摆着撞在一起,就好像有什么隐在暗处的东西闻声围了过来,窸窸窣窣地议论着这个闯入的女孩。 ——要发现了,要发现了。 云昭被自己的脑补吓得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就在这时怀中的狐狸突然尖声警叫起来,它动作激烈地从云昭怀里挣开,全身的毛发像刺猬一样炸开,低声呜咽着露出犬齿,赤红的眼睛不断转动着打量起四周来。 “小九?”云昭有些害怕,想要伸手安抚一下地上的小狐狸。 只听小九更加尖锐短促的叫了一声,四爪不安的刨动着地上的沙砾,突然就像离弦之箭一般窜进了黑暗里。 云昭又唤了几声无果,心里发慌,这时夜风一吹,她忽然闻到了几丝古怪的气味。 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腥臭。 她慢慢转头,看向了左边的黑暗中,那里隐隐显现出一个小山房的轮廓…… 是云却和两个小弟子的屋子。 不知被什么心理驱使着,云昭向那间屋子走去。 一派静谥中,她的心跳得像打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这么慌乱害怕,她只希望是师父师弟们躲起来想吓自己,但是越往那边走,那股怪异的气味儿就就越浓重。 夜风刮得树枝更激烈地摆动起来。 她站在云却的门前,门锁掉在地上,她呆呆地伸手推开了那扇花了漆的房门……于是一阵浓郁的腥臭味,似乎还带着点热气,迎面扑在了她的脸上。 呕—— 她被熏得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仿佛每个内脏都被灌入了这股子腥气,于是内脏们争先恐后的想要逃离她的身体,迫得她蹲在地上剧烈的呕吐起来。 胃里的东西吐完了,但干呕声还是不断,好不容易吐不出什么停下了,云昭又开始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背对着那扇门崩溃大哭起来,心里害怕得瑟瑟发抖,好像那门里有吃人的怪物,她既不敢进去,也不敢逃,只能这样懦弱地大哭,六神无主。 师……姐…… 师姐…… 云昭听到声音,连忙跳起来一抹眼泪,转身推开房门跑进去,“谁?!云却吗?是你吗!” 她感到屋子里乱糟糟的,也看不清,就摸到柜子旁找蜡烛,火石打了三次才打着。 借着火光,她看清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 方才她踢到的觉得乱糟糟的“东西”,正是一个小师弟的尸身——那孩子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水泡红了,眼睛大睁着看着门口,小小的手扒在地上已经变得僵硬,好像要拼命爬出去。 这师弟云昭认识,总是喜欢赶在云昭后边儿,擦着鼻涕跟她讨青霜剑看看。 云昭脑袋里有根弦儿断了,她看着地上的小师弟,又想呕,脑子成了浆糊,屋里的血气蒸得她浑身发麻,她又哭起来,嘴巴里断断续续的不知道在念什么,连不成一句话。 “师……姐……” 云却就躺在那张通铺的角落里,身上的血把身下的褥子染出了个血人儿的形状,他虚弱的唤着“师姐”,眼睛却失焦得盯着房顶。 “云却……云却,你干嘛啊……你们为什么,为什么……”她一边痛哭一边慢慢的避开地上的血污和尸体往云却的方向走,嘴里念着无意义的问句,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知道在问谁。 她走到云却旁边,哽咽地看着那张已经不剩多少生气的脸。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山门里没有什么香火,大家都没有钱添置过冬的新衣,她身上这件还是云岩下山卖了半个月的竹篓才给新买的,可云却没有,所以他手上脚上和脸上,都长了红红的冻疮。 此时他脸色苍白,那两块冻疮就好像布娃娃脸上的红胭脂。 若是往日云昭就要取笑他的…… 这个平日里最喜欢和她作对,又最是容易哭鼻子师弟,此时只是呆呆地看着房顶,一滴眼泪也没掉。 “云却,发生了什么?我们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云昭压抑着哭声,一边抓着云却的手,不敢大声惊扰到他,怕他不知何时也没了气息,就像地上的小师弟们一样。 云却嘴巴张了又张,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来,“我好像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师姐。” “不会的,没那么严重的,你只是屋子里暗……”云昭泪流满面,喉咙里像扎了根刺,怎么也说不出剩下的话来。 “幸好,你不在……”他嘴角止不住的向下瘪,看起来终于像个孩子,脸上有了害怕悲伤的情绪。 他的手指动了动,然后让云昭拿他手旁边的包袱,云昭打开,是那把破得四分五裂的假“青霜剑”。 云昭忍不住又抱着它哭起来。 “云昭师姐,你不应该丢掉这把剑的……如果有人这样疼惜我,也送给我一把剑……我一定日日带在身上,吃饭睡觉,都带着。”他突然没头没脑的,呆呆地呢喃了那么一句,眼睛的光点却越来越小。 不害怕死吗? 不是的。 他很怕,可是他躺在这里,哭了又哭,喊了又喊,渐渐眼睛看不见了,嗓子也哑了。 他摸到云昭师姐的青霜剑,突然身体又有了点力气。等天亮了,他也要去问师父要一把剑,要像云昭师姐的剑一样漂亮。 不知道师父会不会同意…… 不知道前年爹信里的弟弟,长的和他有点像吗? “云却!云却!你别睡!”云昭吓得哭叫起来,束手无策得看着师弟渐渐没了气息,想把他背起来,可手脚都麻了,能撑着她自己走路已经不错。 “师父,小七师兄……对!你等着我,我去找师父和小七师兄!” 她跌跌撞撞的向外跑,一路上踢到了很多“东西”,冰冰凉凉的。她不敢低头看,但心中有股信念,指引着她向师父和云七师兄的屋子那边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看到了先前跑丢的小狐狸九思。 它坐在凝心观门口,看见云昭时,那条蓬松的白绒绒的尾巴摆了摆,然后又垂在地上。 云昭冲了进去。 然后心里的信念像被高空抛坠的巨石一样分崩离析。 全都死了,她心里有了答案。 那个温温柔柔的小师兄好像只是打了个瞌睡,躺在凉凉的地上,没有一丝动静。他脸上沾了点血,显得比往常气色好,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了,眼睛紧紧地闭着,好像十分吝啬再看这个他十分疼爱的小师妹一眼。 一定是生她的气了罢。 云昭从怀里掏出还温热的桂花酥,放在云七旁边,又拿袖子小心的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 她小心地将人搬到床上,吸了吸鼻子,转身往师父房间走。 陡然一阵摔打声,吓得她靠墙躲了起来。 “老匹夫,什么也问不出来。”随着一声令人胆寒的,骨肉分离的声音,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被踢了出来。 云昭躲在一口破缸后面,看着那东西转了几转,最后面向她停下来。 她捂紧了嘴巴,眼睛模糊一片。 那是师尊的头颅。 “这一块儿的气味儿最最重,那个小孽种肯定在这儿待过。”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月光下云昭看清了他的样子。全身长着灰色的毛,一张脸非人非狐,怪异可怖,身上还穿着人类的衣服,身后却露出两条尾巴来。 “可惜一百多口人杀尽了,还是什么也找不到,料想这些无用的凡人也没有藏九尾的本事,没准是那个下贱种耍我们的~”有个女人也走了出来,后面还跟了三道身影。 藏……九尾? “呜——”是小九的声音,隔了几座屋子。 “是它,追!”于是那几道身影便唰地窜上屋顶,毫不犹豫循着小九的声音去了。 云昭脑子一片混乱,她呆呆地,听不到几个妖怪的声音了才敢站起来,踉跄着往屋子里走,一屋子师叔伯的尸体,她找到云岩,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她喊他,师父,师父。 最爱她最疼她的小气鬼师父没有回答。 为什么呀!她哭喊着。 不过是本本分分的住在这座山上,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她嚎啕着,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碎了,也不管会不会被那些狐妖发现,只是哭喊着,希望有人来救救她,救救师父,救救小七师兄和云却,救救佐天门的所有人。 谁来救救大家,谁来救救我啊? 她跪在地上哭着求了很久,求了所有她知道的神仙,从玉皇大帝求到西天王母。 诸天的神佛啊,无一回应。 常奚山上的溪与树也听到了,它们聆听着姑娘的痛哭流涕、泣血哀求,万籁俱寂。 ——放眼天下,唯有那千里之外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上,一块儿草皮微微动了一下。 第九章 上食埃土 下饮黄泉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永冬元年,二月五日。 于昨日而言,只过去了小小的一晚,于云昭而言,却好像过去了整整的百年。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一声鸟啼突兀得打破了常奚山上空的寂静,接着更多的鸟儿啼叫起来,晨间的阳光落在树梢上,惊得叶尖上的露珠骨碌碌的滚落下来,融进松软的土壤里——冬天好像彻底过去了。 有乌发青衣的小姑娘从石阶上走下来,一步一顿,蹒跚艰难。 她看见阶下白白的一团。 那些狐妖说,九尾这样的宝贝,谁不想要呢? 可小狐眼中是像人一样凄然的神色,蜷缩在她的手中,两颊和四足都沾了血污,看起来脆弱而疲惫。 她眼中堆起一点点虚弱的光来,“他们说你是宝贝,你是九尾神狐对吗,你能救大家的,对吧?” 小狐眼皮子发颤,还是凄然的看着她。 女孩眼中那一点点虚弱的光也散了。她回身茫然得看向漫山的青葱,好像听到了那晚老人孩子们的痛哭惨叫,听了许久,又回身茫然得看向脚边蔫头耷脑的白狐。 那白狐乖乖得依偎在她腿边,她摸着它的背,轻声道:“他们是来找你的,是么?” 小白狐脊背僵直,仿佛听得懂人话,常奚山有黑鸦急促的惨叫了一声,听起来像撕心裂肺的恸哭。 “你知道吗?”她眼睛不知看着哪里,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小狐那条蓬松的大尾巴。 “我的小七哥哥死在了冰凉的地上,而小雀儿守着我的剑直至身子变僵……我师尊一生行善,最后被妖人砍下了头颅,而我师父卖了半辈子的筐筐篓篓,死的时候连顿饱饭估摸也没吃上。” “我想了一夜,想到了那日的食人妖怪与你对峙的场景,它最后仰头尖啸是在唤各路的同伴。” “昨日的狐妖也是,它听到了你的叫声,便毫不犹豫的追了出去。” “是我那日不该莽撞跑下山,是我害死了佐天门一百多口人。” “可是,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蹲下身,仔仔细细得看了它全身上下每一寸,满眼的难以理解,和不知对谁的滔天恨意。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要以我们上上下下一百多条命来换你的命?” 那小狐呜咽着,任由女孩在它项上系了铁链铁圈。它盯着女孩,看着那双从未如此冰冷陌生的眼睛,它觉得心里发慌,可是兽类又怎么会懂什么叫心里发慌呢? 小狐却懂。 因为它自记事起就待在女孩身边,做她的小小宠物,撒欢,打滚,看起来与别的家宠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不同的。 有一回,它和小昭还有小昭师父一起下山,它看到路边一条奄奄一息的狗,这狗它也认识,狗主人是酒楼老板的儿子。 你怎么被丢在这里呢?小狐嗷嗷叫着,用兽语询问那老狗。 我年老体衰,主人不再需要我了。老狗耷拉着的眼睛里一丝光彩也没有,一摊烂肉般瘫在地上,似乎在回味着往日叱咤街道,追賊赶匪的日子。 老狗呜咽着死去了。 年老体衰,便会被这样丢掉吗?小狐的爪子伸出来,身体紧紧地攀在小主人的肩膀上,尖爪抠疼了女孩,惹来她一声嗔怪,“小九,你爪子尖死啦!” 它慌忙收回爪子,拼命往女孩怀里钻。 它心想,那我不长大就好了吧,不长大变老就不会被丢掉吧? 它忧心忡忡地,后来莫名十分贪睡,但上天待它不薄,这数年来,小九果真没有再长大过。 只除了三日前那一天。 它听懂了那妖怪喉咙里的呢喃低语,妖怪说,妖族最珍贵的头颅在这里呢。 然后它癫狂的笑道,小九尾,你会害死你身边的小娃娃的,包括她珍爱的所有人。说完那妖怪仰天怪啸着,它是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向妖族同党传音,献祭了自己最后一滴心血直至妖力枯竭而死,以保证每一个同党都能听到。 它说,狐婴未死,藏于常奚山。 小九害怕了,它隐约明白了什么,可唯一的一次九尾形态耗尽了它的力气,它好像又要昏睡过去。 它回头眷恋的看着女孩。 ——我不会让人伤害她的,待我醒来,我便引开前来追杀我的妖怪。她和她所爱的人,一定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 可它醒来,却又舍不得了,因为女孩和师兄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九思。女孩又在纸上写上了她的名字,她说“这是我,那是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哦。” 没有主人的九思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永远思念着,再也回不到女孩身边,成为倒在路旁的丧家之犬。 它真的舍不得啊。 它大错特错。 面对着女孩的责问,它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九尾到底是什么,最珍贵的头颅又是什么,要让它感受到这样的撕心裂肺呢? “我已一无所有,但我云昭以佐天门,以云家最后的弟子之名立誓——我必向你族类复仇。” 誓重如山。 她看着狐狸,眼中厌恶狠厉之色愈重。 不知一人一狐走了多久,最后听见了集市的喧闹声,云昭坐到最后一级青石板上,她觉得阳光刺目地很。 她看着前面角落的空摊位发呆,那是云岩同衙门里的人打点了一番才占到的摊位,又想到以前师父卖筐回来被罚洒扫台阶,她就趴在最上一级数一共扫了多少级。一共三百八十五级,可是这次她走下来,却觉得像几千几万级…… 叮——叮—— 咚——咚—— 那是铁匠打铁的声儿,有点像谁最喜欢唱的小调来着? 是双颊挂着红晕的小男孩跳着叫着,说云昭云昭,你来猜猜这是个什么物件儿—— “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 入耳一律为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你真笨!是风铃啊云昭! 她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往铁匠铺子走去。 “陈叔,你这里能不能修剑?” 陈铁匠看到面前的小姑娘吓了一跳,“哎哟,你这头发乱糟糟的,还有身上这股子味儿,昨天是在东郊的屠宰场睡的不成?” 她也不答,低着头只管把装了碎剑的包袱送到案板上,“您替我修一修罢,只是这回我没钱给您……我师父想必也是不会替我付了。” 陈铁匠听见她语声异样,以为是弄坏剑被师父责骂了,便接过来看了看,“娃娃,这材料我这儿没有,叔的手艺,修好了怕是不会太好看啊。” “没关系,您帮我修一修罢,求求您了。”她说着要跪下,陈铁匠连忙拦下,觉得这孩子今天说不出来的怪异,一看她的脸,骇了一跳。 “你这孩子,是你师父打你了?这脸上的血是怎么弄得?”陈铁匠看着云昭长大,此时看了她狼狈的样子心中也疼惜,“我一会儿要好好去同云岩说道说道。” 云昭却没再接话,现在多说一句都在耗费不多的心力,再三向陈铁匠鞠了躬,便将断剑放下,带着狐狸往郊外的墓园子走。 佐天门的祖师爷就葬在那里,以前每逢年节时,师尊都要带着门里的弟子来拜祭。现在佐天门出了这样的大事,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为了她养的一只牲畜送了命,她总觉得,自己是担了全责的,门派没了,那也该给祖师爷一个交代。 “祖师爷爷,”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觉得十分羞惭。 “我本来是该以死谢罪的。” 她麻木不仁,她是这世间最恶毒的弟子和同门。 “可是死固然容易……但我却不能。” “我知道背了一百多口人的血债,我一条命还不过来,所以我该活着,我也要活着,好好学本事,替他们报仇,也给他们一个交代。” 她看向苍天,仿佛竭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血丝布满了她没有一丝神气的双眼。 她望着那湛蓝蓝的天,高不可攀的苍穹,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在我还年幼的时候,我师父、师尊都告诉我说,若我有愿望、有困难,便向你们这些天神诉说。” “可我昨天想了一晚,我明白了,求你们是没有用的,因为求你,你也不会理我这样的蝼蚁……然而求你,却会让你知道我的弱点,让你知道我在乎什么。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跑到山里的神祠里去求你,我求你保佑我哥哥腿好起来,让他可以不用一直坐在轮椅上…… 我求你保佑师父身体健康,也求你保佑师尊长命百岁, 我求你赐给我永远快乐和幸福的家,即使永远都不怎么富裕……只要大家不要离散,温馨的在一起便好。” 一百多口人惨白的面色出现在她眼前,他们甚至没有棺椁,身体萧索地堆放在寒风中。她流着泪笑起来。 “你看我如今境遇,样样皆与所求相反…… 可其实我所求的并不多。” 这是为什么? “只因你想作弄我!剜我的心!” “……可是你又能将我怎样?让我屈服吗?你如何叫我屈服!” 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抓着身侧的枯草,干裂的嘴唇不知颤抖了多久,胸口无声的起伏,周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她却凄厉的哭出声来。 伴随着的,还有小狐悲切的哀鸣。 沧海有时尽,苦海无止休。 那妖族将她看做小小的蚯蚓,不屑一顾,只因她没有尖利的爪牙,没有强健的筋骨。 ——但,上食埃土,下饮黄泉。 ——总有一天,我会从地里挖出一条血路来,你看到了我的时候…… 便是血债血偿的时候。 这时,她的耳朵里突然传来遥远的金属嗡鸣声,那声音震耳欲聋,云昭抓紧了头发,佝偻着身体惨叫起来。 第十章 太清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回到环塘镇的时候,镇子上一片惊叫沸腾。 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在常奚山下,最里面是数十个佩剑戴冠的青衣道士。 有围在后头的婆子看见了云昭,哭叫着“我苦命的娃儿”扑过去抱紧了这状若痴儿,摇摇晃晃的小姑娘。 眼前有更多的熟面孔围了过来,抹着眼泪的包子铺婶娘,不停叹气的“糖人”伯伯……还有神情惨痛的陈铁匠。 “先前我看到云昭小娃下山来,神态不对劲儿,我与云岩道长素来交好,想着上山告知他一声……却,却竟然发现……”陈铁匠哀声说着,喉咙里却像吞了石头,怎么也说不下去。 有围观的人低声哭起来。 佐天门在此屹立了两百多年,与环塘镇上的百姓感情深厚,加上那些弟子长老们都平易近人,乐于行善,很得环塘镇的民心。 “本座二日前夜观星象,发现常奚山上妖气甚重……”有白袍黑帔,头戴金冠的华发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低声叹道,“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 围观的百姓连忙让开路,低头向老人问好,十分恭敬。 “小昭,这是从蜀郡来的重乾道长,太清派的掌教真人,”包子铺的玉婶心里有打量,连忙晃了晃面色麻木的云昭,“快同真人行礼。” 太清掌门重乾真人,姓张名抱青。 “不必如此拘束,”重乾真人却摆摆手笑道,而后看向那痴痴的小丫头,“本座来得虽晚,但却抓到了行凶的妖物,你可要前去看看。” 她这才猛的抬头,看向那老人,眼底沁出泪来。 他便抚了抚云昭的发顶,和蔼地拉着她往人群外走,命令十几个弟子退到一旁,向地上两个烧焦了一半的兽首人身的怪物一指,同云昭说道:“这便是那屠你满门的两个怪物,已被我派弟子斩杀。” “可恨的妖怪!”有人愤声骂起来。 怪物瘫在地上,已然没了生气。 “不止两个,”她看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声音嘶哑平静,“至少有五个……或者更多。” 重乾真人眼神微微一凝,斟酌着低头看向那个木然的孩子,“你,看清了他们的样子?” 云昭“嗯”了一声,“我就在那里。”周围的人惊呼起来。 看着他们,杀了师尊。 于是重乾站直了身子,思索了半晌,喊了一位弟子的名字,“究玉。” “在,请掌教吩咐。” “继续追查。” “是!” 随即他安抚得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温和说道:“太清乃玄门之首,本座不会不管这件事的,你放心好了。” 后面几个婆子妇人一商量,齐齐扑通向重乾真人跪下,面容悲戚。 “几位快快请起,这般大礼是为何?”他连忙要扶。 “张真人,请您收下这可怜的云昭娃儿为徒吧。”玉婶抹着眼泪将云昭揽到怀里,“佐天门遭此大祸,小云昭是他师父收养的,现在无依无靠……她自小修习道法,若落入我们寻常百姓的家中抚养,实在是委屈这娃儿,也枉费了她师父的教养啊。” 陈铁匠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带着几个男人也一同跪下,“素闻蜀郡太清中人重情重义,扶弱济贫……请真人收下这无辜受难的娃儿。” “太清乃天下正教之首,佐天门受妖物侵害,我教抚养云昭是应该……”老人没有否认也没有答应,“只是不知,小云昭意下如何。” 云昭看着地上的妖怪,半晌才抬起头看着华发金冠的老人,“你们太清,是天下最强的门派么?” 老人笑着颔首,“应当如是。” “那我便去,”她一字一句地道,仰头不卑不亢得看向那老人,“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会学习武功道法。日后若有所成……我会亲自手刃仇敌。” “未尝不可。”老人打量着她,点头笑道。 那些婆子妇人们又喜极而泣,搂着云昭,玉婶哭得最是伤心,“小昭,我们几个婶娘没本事,只能替你谋个前程……你需记得,环塘镇是你永远的家,若想家想婶娘们了,便回来看看。” 云昭觉得心里一暖,以为早就干枯的眼眶又落下泪来,她嚎啕着回抱住玉婶,心里所有的痛苦终于有了个小小的发泄口,“婶娘,我不是故意的……” “看你这孩子,”玉婶刚嫁到环塘镇,云昭还没有她小腿高,机灵可爱,一天天看着长大,便也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娃娃疼爱,现在看她这样心疼的像针扎,“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切莫责怪自己!” 陈铁匠也蹲下身来,眼睛通红,“小云昭,你师父以前常常嘱咐我照顾你……往后你若回来,便当我这儿是自己的家,你的剑,叔会给你修好,等你随时回来拿。” 云昭的眼泪像是开了阀,哭个不停,她舍不得佐天门,舍不得常奚山的花花木木,也舍不得环塘镇这些可爱的叔叔婶婶们。 点心铺子的老板也红着眼睛,往云昭怀里塞了个包袱,强咧起嘴哈哈笑着缓和气氛,“你这娃娃,和你师父不知在我这儿赊了多少点心……现在我再送你一包,都是你喜欢吃的酥糖鸡腿儿,你往后长大了,可别忘了回来看看我这老叔叔!” 云昭破涕而笑,眼泪还是没停,但这却是她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她说我知道了,常叔。 真的,真的很谢谢大家。 “既入我太清门中,你便要谨记我太清门中的规矩,不可与寻常百姓有一针一线的纠葛,”有一位年纪稍小些的弟子站出来,霞色衣裳,芙蓉玉冠,正是几日不见的张箐,他挑着眉看向云昭怀里的点心包袱,“因为你以后行事做事代表的就是我们太清了。” 云昭看着他脸上睥睨不屑的神态,心中却已经没什么波澜,只是黯然的看向常叔:“常叔,我已经不爱吃甜食了,您替我送给您家的小二郎吃吧。” 常叔只以为自己好心做了错事,怕会连累云昭惹个不好的印象,有些手足无措的将包裹抱了回来。 “够了,箐儿。”重乾真人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便向众人点了点头,“今日天色未晚,本座教中事务众多,只得早些启程回蜀郡了。” “云昭,你师父师尊及一众同门,我已派人安葬好,你可放心随我走。”重乾说着,垂眼瞥到云昭怀里露出一截尾巴的小狐狸,“那是何物?” 云昭将衣服裹紧了些,固执的低着头,“这是我一直养着的小宠,请真人允我一同带去。” “是呀,”陈铁匠不安地抹了抹手,心里想着能再多帮点儿这闺女什么,就讨好得朝一群太清弟子笑了笑,“娃儿从小养大的,现在亲人都不在了,请让她留着小九好有个念想吧。” 张箐冷哼了一声,不屑去看这粗鄙村民。 重乾心里思索了一番,觉得让她带个小宠也无妨,小孩儿初受打击,有个寄托也好,便也没说什么。 “启程吧。” 百姓们连声应是,便目送着云昭上了最末的马车。 云昭除了怀里揣着虚弱的狐狸,其他什么也没有带。 别的也没什么可带的了,她伸头到窗外看向那苍茫巍峨的常奚山。 毕竟她什么也没有了。 …… 到蜀郡时,已经过去了足足的两日。 蜀郡,向来有“云雾之都,天府之国”的称号,它位于国之腹地,贸易昌盛,水土肥沃,且此地山水绵延,灵气不绝,所以也有不少玄门中人在此筑基立根。 太清教的祖师爷张萼,便是这些玄门众人的第一位。 ——太清天师者,始自元华三年张萼。 其年卯月,建垣之乱,有子自东海而来,称其托言老君授道,赐斩邪剑,令其平乱制魔,创立了“太清教”。 据《元华年书张真人事》记载:“元华三年卯月,一日晨起,似梦非梦,有一老儿须发皆白,乘青犊车过,赐上古斩邪雄剑,授玄妙道诀而别,不知所往。” 天师醒后,默念梦中所得道诀妙法,涕零天意,遂创立“太清教”于人世,斩妖除魔,传衍至今。 元华五年,张萼得天子诏,天子甚器重,称为神仙,敕封道元真人,赐玉芙蓉冠,金缕衣,命其主领天下正教,授金印,子孙世袭之…… 如今已经传至二十九代,现任掌门便是如今的张抱青,字子誉,号重乾真人,于成禧十五年起即位。 太清观比云昭想象的要大的多。 太清观位于太清山上,而太清山——天下玄门圣地,六道洞天,四大仙山之一。 传说中的众神之尊便是在此羽化飞升。 全山林木四季常青,诸峰环峙,丹梯千级,以清净秀美,人杰地灵著称,故名太清。 “太清观中有九殿十宫,七十二洞,你跟在我后面,别看花了眼,”张箐“适时”地出言嘲讽道,“哼,算你命好,这儿可不是你那小山小镇可比的。” 云昭只当耳旁风,不愿和他多事。 太清观的磅礴华丽,的确非一般庙观可比。只见那亭阁矗立于苍崖立壁、绿荫浓翠之间,如置身画中,而亭阁后是常有丹鹤成群,散步于雾气飘渺间,令人如闯仙境。 云昭向前走着,突然心里咯噔不安,不知是缠上了什么怪病,耳中的嗡鸣声又无休止的响了起来。 重乾真人见她面色发白,便向她走去,“云昭,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那嗡鸣声恰在此时停下来。 她摇摇头,心中觉得很是怪异。 重乾真人没有多想,便朝她点点头,“你安生跟着,也熟悉一下环境。” 第十一章 落脚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一曰视物犹己,勿萌戕害凶残之心。” ”二曰忠于君,孝于亲,诚于人,辞无绮语,口无恶声。” “三曰除淫邪,守清净……哎,那是谁啊?”有些小弟子念着念着出了神,仗着个子小,前面有师兄挡着,便拿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同门,眼睛看向云昭的方向。 “不知道诶,是掌教真人领回来的,怕是有些来头吧!” 云昭跟在张抱青身后,目不斜视。 “你初来太清,想来也没有心仪的师父,不如暂且先安置下来,辈分还是与箐儿他们一样,等你有了心仪的师父再拜师,如何?”老人站在廊下,慈祥得摸了摸云昭的额发,云昭偏头躲开,他也没有显现出不悦来。 “爷爷!她这样的出身,哪配她来挑师父!”张箐上下打量着云昭,不满地出声道。 “谢过真人。”她低着头,样子谦卑,但话声还是倔强冷淡。 “你莫非也太看得起自己……”张箐嗤笑了一声。 “……好,那你便先随箐儿去安顿,先修养几日,不急。”老者仍是持宽容的态度,温和说道。 云昭点点头,心里还是感激的。 “去吧,”重乾真人笑道,又看向一旁的锦衣少年,“箐儿。” “哼!随我来罢!”张箐心里不忿,可又不能违背爷爷的意思,只能带着她往太垣观走,看见张抱青指给她的那间干净的小院子,琢磨了半晌,一指角落的小棚房,“这便是你以后居住的地方了!” 云昭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往棚房里走,房中只有一个木板床、一个简陋的木桌,空间狭小,房顶是草铺的,有几个地方还有点漏光。 这像是给牲畜住的。 她看了张箐一眼,这一眼立马让张箐有了发作的借口。 “怎么?不满意?不满意你便回你的破落山门去!”他一脸得色,伸脚狠狠地踹了桌脚一下,于是那桌脚便应声而断,桌子也四分五裂歪斜在地上。 “怎样,你还当你有个残废哥哥为你出头?” “不准你喊他残废!”云昭陡然抬眼,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激动地朝他大喊起来,用力地将他推开。 张箐没准备,被推得摔了一跤,这时有练完功的小弟子们来来往往,被动静惹得诧异的看着他。张箐何曾在自个儿家里丢过这样的脸,想到那个羞辱过自己的白衣少年,一下子将气都撒在了云昭身上。 他从一旁的柴禾堆里抽了根长棍,恶狠狠地向云昭挥去,棍身有小孩儿手臂粗,打在女孩身上发出钝响,“我让你反抗!像你这样的丧门星,不如和你师尊师父一起死了!我看就是你把他们克死的!” 弟子堆里发出惊呼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云昭这回却没有反抗,牙齿咬紧了下唇一言不发。 她说了不会给太清派添麻烦……而且她突然觉得张箐说的对,也许她就是个丧门星,或许准挨了这顿打,她那颗日日夜夜痛的停不下来的心就能好过一些。 “公,公子……”有怯懦的声音在棚外响起。 张箐觉得像在打一块儿死木头,闷声不吭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回头将剩余的火气发在了叫他的小胖子身上,一脚踹在小胖子的肚子上。 兴许是身形敦实,小胖子晃了几下没有摔倒,只是更加害怕得缩了缩脖子,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又多了道灰扑扑的脚印。 “你找死吗?王见珩——” “真人……真人,命我给新师妹送衣服来……”他抱着摞衣服,说话还漏风,磕磕巴巴的不敢与张箐对视。 女孩还是趴在地上,听这小胖子说话却诡异得联想到了云却,他们这股子磕巴劲儿可真像啊……她干巴巴的咧了咧嘴。 “师妹?你另一颗门牙也不想要了吗?!”张箐扔掉了手中的木棍,于是它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也落在了围观小弟子们的心上,“我看有谁敢把她当同门看待,她就是我们捡回来的仆役!就配做个洒扫洗衣的奴才!谁敢给她好脸色看,就是和我张箐过不去!” 平日里最喜欢巴着张箐的几个小弟子连忙站出来,在地上捡了石子儿向云昭扔过去,边砸边喊,“丧门星!丧门星!” 其他小孩儿迫于张箐的威严,也纷纷效仿起来。童子们年幼,并不觉得自己朝人丢个石头是多么要紧的事儿,反正也砸不死人,只要张箐不迁怒他们就行。 有几个小孩儿却从中咂摸出点儿掏鸟蛋浇蚂蚁窝般的趣味儿来,你看看那女孩吃痛躲避却还不了手的样子,可不就和那些虫儿鸟儿一样吗? “真人,真人让我喊各位师兄弟去吃早饭!”胖子憋的脸通红,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急得,大声面朝童子们喊了一句。 张箐也没打算一天就把这丫头折磨死,凉飕飕的看了一眼胖小孩儿,吓得他缩得更没脖子了。 于是张箐又转身说了句“走吧,那帮弟子就好像是得到了释放,轰轰荡荡的离开了。 云昭趴在地上,整张脸都埋进了干燥的稻草里,身上是钻心的疼。很奇怪,她想着“不如就这样死掉吧”的时候,一滴眼泪也不想掉,可是回过头想想自己不能死,大仇未报时,却难过得想要痛哭。 眼睛模糊时,她似乎又看到了白发苍苍的师尊。而师尊仍然那样慈眉善目,和蔼地站在佐天门的石匾下,怜惜的望着她。 “昭儿,你可想为你师父和我报仇吗? 云昭拼命的点头,泪流不止地。 她说我想啊师尊,我十分想……大家却说只要我平心静气,慢慢修行,总有给您们报仇的一天。 ——可是我心里着急,我每天一闭上眼就是你们倒在地上的模样,那根鞭子时时刻刻抽打在我的脊背上。 ——我痛得要命,我的背都驼了,头也抬不起来,我真的慢不下来啊。 于是那慈祥得白发老人便轻轻的拍拍她的背,说云昭小徒,别急,你且往西看。 云昭满面眼泪,哽咽着朝他指的地方看过去。 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坟。 …… “掌教,那丫头不过是个累赘,为何要带她回来?”唐邈一听说掌教带回了云昭,百思不得其解,只等在三昌宫中,一待张抱青回来便上去追问道。 “松元,你逾距了。”说话的是大长老占元,负手立在一旁,冷冷地看向唐邈说道。 “可是,养虎为患……” “虎?”重乾走到掌教之位座下,冰凉的眼睛定在他身上,“随随便便何人你便称虎……如此眼拙蠢笨,还纵得箐儿伤了脸,你有何脸面称是我太清的长老!” 一提到张箐的伤,唐邈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掌门息怒,是那佐天门的小儿……” “你还狡辩!”重乾重重拍了下桌子,一双锐利的眼睛凶狠得定在唐邈身上,状若盯紧猎物的秃鹫,“你不清楚你干的好事吗?!” 唐邈出了一身冷汗,牙齿上下打架,重乾真人的威严与怒意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我,我也不知……” “人已死,便罢了,”老人突然出声打断,卸了威压往后仰靠在椅子上,似乎有些累了,他望着这个蠢钝的养子,“雌剑未得,你只管用心去寻,本座既然料到常奚山上有线索,想来有了册子,雌剑归门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是个肥差,”五长老芳奎瞟了唐邈一眼,实在看不上这个草包,“松元你就仔细着吧……” “至于那小姑娘,本座自有打算,且等你寻到了雌剑再说吧……”重乾扶着额,连着几日的奔波令他十分疲惫。 “启禀父亲,”一直没说话的占元长老却上前了两步,似乎思索着什么难题,“太后那边的事……” “且应付着……还有,你和芳奎私下去着重查查常奚山的事,本座总觉得,这两边儿有什么联系。”老人揉着眉心,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没什么事,就都退下吧。” …… “快起来,别装了,你这贪吃賊!” 有几个小童在外面嘈杂大喊。 云昭睁眼时发现天色已经黑了,狐狸睡在她的脸旁,看起来昏沉虚弱,不知是何时从怀里跑出来的。幸而张箐似乎没有再来找她麻烦,所以也没引起注意。 她随手往狐狸身上盖了些稻草,没注意到小狐微颤的睫毛,她起身向外走去。 “你们在聒噪什么?”她揉着额头,看向几个叉着腰的小孩儿,还有墙角那个抱着肚子哭的胖墩。“你们若现在不离开,明天张真人召见我,我便去告你们一状!” 几个小孩儿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这个新来的是个什么底细。 “还不走吗?你们的样子我可都看见了!”她皱眉提高了音量。 几个小孩只得很恨地又踢了胖墩一脚,转头瞪着云昭,“你便等着明天张箐师兄来打死你罢!”然后一窝蜂的跑开了。 云昭没理,走两步站到胖墩旁边,冲他伸出手,“起来吧。” 那小胖子正是白天给她送衣服的男孩儿。 他怯怯地抬起头,因为胖,他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脸蛋也红扑扑的,还沾了点灰,看起来十分狼狈。 “谢谢你,”他没有去握云昭的手,怕身上的尘土也沾到她,“谢谢你帮我,师、师妹。” 云昭还是头一回被同龄的小孩儿叫师妹,“不客气,下午你也帮我了。” 小胖子挠着头,嘿嘿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云昭往回走坐在门口的稻草上,又冲他招招手。 小胖子很和善,屁颠屁颠的跑过来,“我,我叫见珩。” “我叫云昭。” “你的名字可真好听,”见珩将两只黑乎乎的手在膝盖上擦了擦,“我头一回碰到有人姓云。” “嗯,我师父替我取的。”她揉了揉肚子,有些饿。 “哎!我的名字也是真人取的,我其实原来不叫见珩的……”他看到她揉肚子的动作,连忙从怀里掏出几个硬邦邦的馒头来,“师妹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儿刚好有吃的。” 云昭接了一个过来,觉得稀奇,“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打你么?” 见珩不好意思的点头,“他们下午不让我吃饭,我饿的很,晚上偷偷去厨房捡了几个过夜的馒头,被他们看到了……” “是因为帮我了,所以张箐不让他们给你饭吃吗?” 见珩没什么心眼,人也耿直,乐呵呵的道:“我觉得你是女孩儿,肯定受不住张箐师兄那样打。” 云昭觉得他傻气得可爱,“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我原来叫王小拴。” “小拴……比见珩好听,我以后叫你小拴吧。” 见珩高兴的不行,因为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自己进太清这么多年,终于要有第一个知己了,他嘿嘿傻笑着,又多塞了一个馒头给云昭。 第十二章 梦境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待在太清山上,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这中间既没有等到张抱青召见,也没有等到有人来叫自己去练功修行,唯一待她还算“不离不弃”的张箐,昨天也没再来过了。 云昭心里着急,照这样下去不知道怎样才能学成本事报仇。可偏偏越急越不来好事,上回张箐来派人掀了她的屋顶,也没人肯借她梯子爬上去修缮,云昭就想反正入春了,夜里多穿几件衣服便不碍事。 这一睡,她就烧了整整一天一宿。 这宿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还是师尊,她看着师尊,不再哭哭啼啼,只是不解。师尊每回都站在佐天门的山匾下,和眉善目地看着她。 她不论问师尊什么,师尊都指着西边儿,和蔼地对她说,“云昭小徒,你且向西看。” 她转头,又是那座小小的土坟。 云昭每次梦到土坟都会吓醒,或许是因为自身经历,她对死亡或者棺椁都有着本能的害怕和敬畏。 但是这次,她长长久久的盯着那座小土坟,却没有醒来。 她站起来,朝西边儿走去,最终站在了土坟旁边。然后她一回头,师尊和佐天门的石门已然消失在梦境里。 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她好像控制不了梦里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疯狂的挖起土来。 云昭在梦里吓得惊叫。 可是惊叫没用,不知挖了多久,挖到双手被沙石刮的鲜血淋漓……最终,一副陈旧的红木棺椁出现在她眼前。 她的手颤抖着去打开棺盖。 云昭紧张的起了一背的冷汗,睁眼时,只见那棺材里躺着位黄衣的青葱少女,并不是她所想的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 或许是在梦里,所以她的五官云昭看得并不清晰,像隔了一层模糊的纱。 只是下一秒,那少女就睁开了那双漆黑的眼睛,那股子冷意透过朦胧的纱雾落在了云昭脸上。 她听见那少女铃铛般悦耳的笑声传出来,她说,是你呀。 云昭。 “云昭!云昭!醒醒!” 有人拼命的晃着她的肩膀,摇得她脑袋都快成浆糊了,方睁眼一看,就有一张大脸悬在正上方,唾沫星子直往她脸上溅。 “你干什么,小栓!” 云昭嫌弃的抹了把脸,就见胖墩面色苍白如纸,挂着一脑袋的汗珠子,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门口的方向,“那里,那里有妖怪!” 云昭转头一看,只见一双赤红的兽瞳死死盯着他俩,那巨兽毛发雪白,身体足有半个屋子那么大,甚至兽首还将屋顶抬起来了一半儿,它的眉心与须尾皆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红光,九条尾巴不安的在墙壁与地上来回扫动,看起来妖异非常。 云昭眉头拧得死紧,看向九尾的目光冷厉尖锐,身体也缩成了防御的姿态,“你要干什么!” 九尾狐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宛若婴啼,然后它似乎有些局促地用两只前爪刨了刨地,“轻轻”地刨出了一个能容一人躺下的深坑,然后看起来十分委屈的卧在坑上,用九条尾巴卷盖住自己,就连鼻子和嘴巴也都埋进尾巴底下,只留一双赤红的眼睛委屈的看着她。 胖墩惊呆了,他和云昭一起缩在木板床上,不安地吞咽着口水,“云昭,这,你两这是认识吗?” 云昭本没想过会发生这样意外的状况,也没想好怎么同胖墩说明,只淡淡的说自己捡了只狐狸,没想到是个妖兽。 “我,我只知道这大约是只九尾狐,书上说,凶厉非常,我们要不要去同掌教求救……”胖墩怕得厉害,又往里挤了挤。 “不行!”云昭斩钉截铁的打断他,“这妖兽能帮我找出杀害我全教弟子的凶手,不能交给别人。” “可是,掌教也许比我们小孩子更有办法……” “我不信他,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可信。”云昭想起这胖墩急切叫醒自己的样子,他怕成那样也没有扔下她独自逃跑,这个朋友倒也没有白交,便说:“当然,小栓你是我现在最好的朋友,第二信的人。” 胖墩本来听她这样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不计较,只是听到云昭后面那句,他的眼睛又亮的像夏夜的星星,于是他豪气的拍拍胸口,“我也当你是好朋友的,你放心,我必不会告诉别人的。” 云昭笑笑,正愁怎样将屋里巨大的九尾藏起来时,一阵刺目的光闪过,两人再睁眼去看,九尾狐已经缩成了狸猫大小卧在坑中,九条尾巴也变成了一条,只剩下周身的丝丝红光未褪。 又待片刻,红光便渐渐褪去,只是小狐的额心鬓角多了几撮浅红的毛,看起来就像是天生就有一般。 胖墩叹为观止,他小小的脑袋暂且还不明白九尾狐的意义,只觉得这位师妹神奇,这样稀奇的玩意儿也能被她捡到。 正午饭后,前殿终于传来了让她随同门一起修行的消息。 “我听说,是张箐向任教长老提的。”胖墩挤眉弄眼,看起来一副便秘的表情。 连他都觉得不对,云昭怎会察觉不出来? 张抱青自带她回来,便再没问过她的消息,想来是不大在意她这样的小孤女。至于张箐这一出,不过是嫌弃老来这乌烟瘴气的弟子住处收拾她麻烦,换个伸手就能掐到的地方罢了。 张箐因为小七师兄的一番羞辱,简直像要跟她结几世的仇。 不过歪打正着,正合云昭的心意,便是被他辱骂几句又如何,只要能学到本事,只要忍气吞声不理张箐,料他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打死自己。 云昭到上清殿时,正碰上有长老在殿中授道。 “你是云昭?”长老在教中排行第五,道号芳奎,上下打量了云昭几眼,没看出有哪里值得唐邈那样介意的地方,便点了点头,“自己寻个位置座下吧。” 云昭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便看到最后一排朝自己挤眉弄眼的见珩,就走过去坐下了。 “所谓善恶无止,循环互生,而天道无端,持守中和。”芳奎长老面前摊开一本书,念了两句,觉得也许有些晦涩,便合上书看向一帮少年童子。 “玄门中,也可论证此理。有的门派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驱妖克鬼,以守护天道正常运转为己任;也有一类门派专行妖毒阴邪之事,钻天道的漏洞赚取钱财,夺人福禄,偷人寿命……” “敢问长老,那第一类说的必然是我们太清教这样的,只是第二类……”张箐抱拳起来,皱眉思索了半晌,然后遥遥往后排一指,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第二类必然就是佐天门那样的吧!” 堂上一阵哄笑。 云昭捏紧了拳头。 “咳咳……”芳奎没说什么,示意张箐座下,仿佛没发生过刚刚的事一般,接着往下讲,“这还有一类,便是不在教条之内的散修,不成气候,也不分正邪……” 一堂课上的憋气,后来再讲的内容云昭怎么都听不进去。 一下课,见珩便抓着云昭的手要往外跑,只是堪堪一转身,便被张箐的人拦住。 “好啊,”他眯着眼笑起来,“两个孤儿,一窝废物凑到一起。” 云昭攥紧的拳头被一只沁汗的胖手包住,于是她咬着牙,忍了抬头啐张箐的念头。 “怎么样?云昭,能上课是不是很开心?”张箐似乎对折磨云昭这件事十分乐此不疲,“你那残废哥哥弄伤了我的脸我都不计较,反而让你来上课,你是不是该对我磕几个头表示感谢?” “张公子……师兄,您放了云昭吧,她心里不敢对您不敬的……”说话的是胖墩,他吓得一头的汗,但还是站出来把女孩往后挡了挡。 “王见珩,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张箐身后有位粉衣的姑娘走了出来,正是二长老唐邈的次女唐芒,此时她精致的脸蛋上写满了嫌弃,依偎在张箐身边,厌恶的看着云昭和胖墩,“你别忘了是谁求掌教把你收养进来的,你要站在这个孤儿旁边跟我作对吗?” 见珩圆滚滚的身形颤了颤,是唐芒将他带进太清来的,虽然她只将自己当个书童仆役,不过如果没有她救自己一命,自己恐怕就要冻死饿死在大街上了。他又想到唯一的朋友云昭,有些左右为难。 片刻后,胖墩一咬牙,“张公子,唐小姐,我替云昭给你们下跪行吗,师妹发烧身体还没好呢!”说着就要跪下,反正他进太清这么多年,都跪习惯了。 云昭伸手拉着见珩的衣服往上一提,阻住了他下跪的势头,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一群人,目光落在为首的张箐和唐芒脸上,“张箐打不过我哥哥,现在便想着法子来折辱我,你这位唐小姐,又是何故与我为敌?” “没什么缘故,看你这穷酸模样,本小姐心中不悦罢了。”唐芒生的娇艳,说出来的话却是一等一的难听,满嘴的尖酸戾气,浑然不知有多给自己的美貌气质掉价。 “不必和这个孤煞多说,你今日若是不跪着向本少爷磕几个头,就别想从这个门出去。”张箐恶狠狠道。 云昭站着不动。 “来人!押着她跪下!”张箐一声令下,几个狗腿子弟子争先恐后的扑上去抓着云昭的四肢,押着她往下跪。 见珩吓得大哭起来。 云昭在佐天门别的没练,基础倒是练的扎实,身体也还算强健,一时片刻的,那些小弟子反而拿她没有办法。 张箐冷笑一声,抬脚狠狠地往她膝上踹去。 这一脚扎实,云昭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上。 她心里恨透了张箐,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但她又瞪着通红的眼睛笑起来,“下跪罢了,那有何难,谁没跪过死人呢?我今天见你张公子命不久矣,提前给你祭拜祭拜也不是不行……” “贱人!”张箐又是狠狠地一耳光甩过去。 “箐儿,芒儿,放肆。”五长老芳奎慢慢从暗处走出来,看着一帮胡闹的弟子,却只是斥责了一声,没怎么多管的意思,“还不都快回自己的屋子去!” 第十三章 你来我往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唐芒自然不会不怕阴冷沉默的五师伯,张箐也只能听令,冷哼了一声便和一帮人离去了。 芳奎看着互相扶着往外走的云昭和见珩,只默默道唐邈眼光不行,心里也顺便放下了对云氏孤女的那一点点戒心。 “云昭……你怎么不跟张师兄服个软啊,求求他也行,也许他,他便不会这样打你了。”见珩被那场面吓着了,这会儿抽抽搭搭的,他不明白云昭为何这样硬气,只是自己向来不敢同比自己强的人作对,也不理解云昭为啥要白白吃苦头。 云昭抹了下嘴角的血渍,有些黯然的笑道,“我从灭门那回,给师父和师兄伯他们磕完头,又求了一晚的神仙,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求人,给人磕头啦。” 她一生的“求”字都说完啦。 见珩不明白,但还是觉得云昭可怜,更坚定了站在云昭这边的想法,哪怕……哪怕替她分担一下拳脚,也算不辜负他这辈子第一个好朋友。 云昭这晚又做起那个奇怪的梦来。 这回一入梦便看见了上次的黄衣女子,不同的是,女子好像受了点伤。 那女子还是叫人看不清五官,只是痴痴地看着云昭笑道,“小云昭,你身边卧虎藏龙啊。” 云昭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觉得次次都梦见这女子十分诡异,“什么?” “无妨,”黄衣女子朝她走了两步,但见云昭周身红光大作,刺目非常,女子似乎有些忌惮,停在了十步之外,朝云昭招手道,“小云昭,你可想学点本事,替佐天门报仇?” 云昭还未反应过来这红光是什么,又被女子的话问住了,她心中起了警惕,“你怎么知道,我想学本事报仇?” “傻孩子,你师尊拜托我的呀,你忘啦?”女子巧笑倩兮,遥遥望东边一指,“之前你师尊不就站在那吗?” 云昭想想是没错,但是心里总是不踏实。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我?”女子没想到她这样问,心想十来岁的娃娃也不好敷衍,就还是和善的笑,“我是常奚山上的山神,沉睡了千年,被你佐天门灭门的惨叫惊醒,你师尊的魂灵请我照顾你这个独苗,我心里一软,就同意啦。” 云昭想到师尊和蔼的笑容,心中有几分动摇,“山神?那……你能教我什么?” “小妹妹,”黄衣的少女嘻嘻笑起来,“我这法术凡人学不得,你要学,那可得吃不少苦头。” “我不怕吃苦,只要能报仇!”云昭听她这样说,瞬间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在怀疑,更加急迫坚定了。 “行,我便收了你这个徒弟。我知你不愿向人下跪,那便依照老法子……你给我一滴血,我权当咱两之间从此有了师徒联系。怎样?” 云昭不疑有他,一桩梦中的奇缘,那可是话本子里的主角才有的……更何况,这还不知是真是假呢,万一是真的,她也是在梦中,这女子伤不了她分毫。 云昭毫不犹豫的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只见那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勾,那颗圆润的血珠便向她飞去。 黄衣女子十分开心的笑起来,“我很满意,小云昭,我会教给你这世间最厉害的法术……” “什么法术?”云昭追问道。 “摧山填海,活死人,生白骨的法术。”女子脸上现出娇艳的笑来,突然她眼睛左右看了看,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间,“嘘……不过今日看来是不行了,有人在唤你回去……我的好徒儿,为师便先传授一个法宝给你,然后你只等着第二夜来梦中见我就行。” 只见那女子一挥袖,云昭手中就变出一张薄薄的纸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一阵大风刮的她飞了起来,那女子还是笑道:“去吧!” 云昭醒来时,眼前又是胖墩见珩的大脸,她十分无奈,“小栓,你便每天都起这么早吗?” 胖墩挠挠头,一脸的汗,“我每天早上都要起来给师兄师弟们洗袜子,我今天想起帮你一起洗了,可是一来你房中,又看到这只大狐狸……” 云昭闻言向他身后一看,果真是变大的小九,这次它好像又大了一些,再往后,只怕屋子要撑不下爆开了。 “云昭,这只大狐今天看起来好奇怪……”胖墩一脸不解,“你醒来之前,它身上的红光比昨天还盛,要不是现在还早,只怕要惹别人注意了!” 云昭没有多想,只是觉得麻烦,正想擦擦额头的汗,一张纸从她手中掉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见珩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张巴掌大的薄纸上用朱砂涂了乱七八糟的符文,看起来就像是用来涂鸦的废纸,平平无奇。 “这我在课上见过,教符箓的四长老经常给我们发这种黄纸,教我们画符,那时便满屋的这种废纸草稿……只是你这纸,比四长老发的那种质量还要差些,”见珩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堆,“若是你喜欢,下回我多藏些送你。” 云昭啼笑皆非,但她也看不出来这纸有什么门道,只是惊讶梦中的东西竟真的能带到现实中来。 只是不知何时,小九也变回了小小的模样,它趴在坑里,看起来累极了,没有来得及再看云昭一眼,便昏睡了过去。 而另一边,张箐因为被芳奎道长抓了个正着,不好不给师叔面子,这会子已经有两日没找云昭麻烦了。 云昭也乐得空闲,每日只期待着能多有空睡会儿,能去见见那梦中的神奇女子。 “小昭儿,今日我便教教你最浅显,也是入门的小术法……你来我往之术~” “……”云昭只觉得这名字……难以形容,“该不会是你现编的吧?”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啊,非也非也,我取名马虎,你不要介意。” 说着,那女子神色一正,“随我在心中默念……” ——天地太清,日月太明,阴阳太和…… ——五岳神诋,摄魂杀灵,九幽阴鬼,火速退散! 云昭跟着念,心里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而且黄衣女子说话又快,往往她来不及细想,这女子就又一句话接着来了。 “小徒云昭,你需记住,念此诀时,要清净灵台,六庭皆空,专心去念即可……”女子朝她眨眨眼道:“你学好了,没准紧要关头,能救你一命呢~” …… 不知是不是夜里也在“用功”的缘故,云昭近来觉得自己十分疲惫,一会儿不动便要睡过去一般。 只是这日课上,云昭被芳奎叫起来回答问题,她被见珩用手拍醒,好在前几日的道法她回去之后背的熟,没出什么岔子,于是芳奎就随口夸了她两句。 张箐最见不得云昭出风头,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一待下课,便带人再一次拦住了她。 “师兄、师兄好!”胖墩吓坏了,不停的拉着云昭的衣角让她也打个招呼,侥幸得想着没准张箐能放过她。 云昭都懒得问了,“张箐,你有事吗?” 张箐邪邪一笑,“有啊,师妹。上回让你给我下跪,你不跪,这回可没那么简单了。” “你想干嘛?”她心里并不怕,觉得张箐只不是个仗着人多的草包罢了。 “你天天同这个胖子一起,今天还有人看见他从你那破屋子里出来……你两怕不是有奸情吧?”张箐刻意将声音说的极大,有些年长的少年嘘声起哄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云昭和见珩两个不大点的小娃娃哪知道什么奸情不奸情的,只是觉得这话难听,于是云昭便拧着眉,想要挤出人群去。 “今日!”唐芒将她往后一推,“你要么跪下,从我张箐哥哥的胯下爬过去,要么,你便和这胖子脱光了衣服,互相亲一口就是……” 唐芒明显是得到了张箐的授意,修道的生活枯燥,在场的大多都在哇哇起哄,偶有几个看不惯的,也不敢同张箐作对,便皱着眉走开了。 “使不得使不得!”见珩再笨拙,他也隐约知道是顶顶侮辱人的事,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张箐面前,“师兄,我与师妹只是好朋友,而且,而且师妹没有再做过什么招惹到你呀!” 张箐一脚将他踹开,“谁要听你说了?” “张箐!你欺人太甚!”云昭气得面色通红,拳头攥了又攥,若要说性子不好,她云昭也是娇生惯养过来的,何以要受这样的气? 一股无名之火升上心头,烧得云昭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猛地扑上去,在张箐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脸上。 张箐不敢相信的捂着脸,围观众人一片惊呼,他不堪耻辱,想也不想抽出了眼中的碎月剑,怒喝一声,心道今天非杀了她不可! “师妹小心!”见珩只见寒光一闪,吓得大叫。 云昭也懵了,但千钧一发之际,脑子里倏地蹦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来不及多想,吓得闭上了眼睛: “天地太清,日月太明,阴阳太和…… 五岳神诋,摄魂杀灵,九幽阴鬼,火速退散!” 心中话声刚落,只听“叮”的一声,四周清净了。 云昭身子还在发抖,但一睁开眼,却看见众人都呆呆地盯着张箐手里的碎月剑。 那把气能破木,刃能断金的碎月剑,原本该是剑脊的地方,现在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 …… “爷爷!”张箐对重乾真人不处死云昭这件事十分不满,“她必定是个妖女!不然我的碎月剑,怎么会在要砍到她的时候裂掉!” “你还好意思说!”占元长老被喊的头疼,重重的吼了一句,“你平时妄为也就罢了!那云昭是灭门孤女,掌教重义,将她接了过来,不知是多少名门正教交口称赞的对象。你如今要置她于死地,天下人怎样看待我们太清?!” “可她就是妖女!寻个由头杀了也就罢了!”张箐平时爱惜“碎月”爱惜的不得了,这会儿无缘无故裂了,他真恨不得拿那云昭的血来祭他心爱之剑! “罢了,宫中的玄镜司有能人会修复裂剑,本座稍后遣人将碎月送去便是,你不要再闹了,事关重大,她现在不能死。”老人缓缓说道,“今日你若真杀了她,恐怕你也要向天下义士谢罪。” 张箐低头咬牙切齿了半晌,才恨恨地应了,“是!但……以后天下人不再记得这件事了,我必取她的命!” “随你。” 张箐又向上头老人行了个礼,便不甘心得离开了。 “掌教,你真不觉得,这事有几分古怪么?”二长老唐邈出声道。 “古怪?你不觉得你这么久都没找到雌剑古怪?”出言讽刺的人是芳奎道长,他向来和唐邈不对头。 “你!” “好了。”重乾真人觉得头疼,“那丫头没有这样硬的脑袋把剑撞裂,没甚么古怪的……倒是松元,我再给你三天时间……” “若再找不到,太清便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了。” 第十四章 黄衣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那天叫张箐吃了个闷亏,云昭很是痛快,她满脑子想着今夜入梦时要好好谢谢自己那个便宜师父。 可是见珩心里不安极了,在她房中踱来踱去,“云昭,张箐这人十分记仇,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呀!” 云昭现在哪听得进去他的话?只嗯嗯应了几声。 说来也怪,那晚她却没有再梦见黄衣女子了。 但是她难得的睡了个好觉,而且次日去殿中上课,张箐也不再揪着她不放了……最多,最多也是眼睛狠狠剜她几下,对她没甚么大碍。 “明日,有灵应派的弟子来我教切磋道术和剑法,”芳奎叫住一下课就准备遛之大吉的诸弟子道:“你们中也许有人会被选中与人切磋,都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是!” …… 云昭一下课便回到自己的小柴房里,起先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然后她坐在床上读了半晌的灵宝经,才发现小九不见了。 “那有什么稀奇,我昨天很早来找你的时候,看见大狐,哦不小九,我看见小九从后山上下来。”见珩不以为意的说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它应该是去捕猎了,毕竟我们吃的东西它又吃不了。” 云昭倒是没注意过这个。 只是她心里隐隐担心,担心它同别的妖怪勾结上,从此不再回来,她就没有挟制狐族的筹码了。 她刚这么想完,屋顶的稻草被什么拨得簌簌作响,两人抬头一看,一只雪白的小狐跳了下来。 云昭眼尖的发现,狐狸身上的红纹没有了。 小九看起来很累,但当它看到云昭在注视自己时,耷拉着的尾巴一下子高高的扬了起来,然而再定睛看到她眼中的冰冷,它便哀鸣了两声,缩回坑里趴着了。 “咦,我觉得小九真像一只小狗哇,”见珩在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经不怎么怕这只“偶尔会变大”的狐狸了,他凑过去看了看,回头对云昭道:“但我觉得你对它太坏了。” “它的族类灭我满门,我没杀死它,已经是对它留情了。”云昭恨恨说了句,用力的将书本拍在桌上。 小九垂着眼,没叫人看到它眼中的悲戚与不安,听到云昭的话,便将头整个儿埋进了毛里。 …… 灵应派弟子到达太清的那一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玄门中向来有这样的传统,使各教派的弟子互相走动,拜访切磋。 领头的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紫衣黑袍却系了个突兀的红色腰带,腰带上还挂着两个黄皮葫芦,走起路来葫芦里水声叮咚,看着十分滑稽。 那老头正是灵应派的大长老,桃源道长。 名字稀奇,人也古怪。 只见他大摇大摆的走到殿上一把勾住了占元长老的脖子,开口便是酒气冲天,“占元呐,占元呐,你前年说下回带给我一瓶你的‘秘藏’喝喝,结果我两年都不见你来我灵应山了,怎么!你想耍赖不成!” 占元长老不停看着重乾真人的脸色,他尴尬极了,忙往后面望,“灵应的弟子呢,快扶你们长老去坐着!” “害!一瓶小酒也这样舍不得,伪君子罢了!” 许多小弟子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桃源道长所言不虚,”重乾未同他计较,客客气气的笑道:“不如今日弟子们切磋完毕,你们再在太清山多留几日,叫占元好弥补道长才是。” “是是是。”占元心虚极了,不停的去看掌教的脸色。 “害!切磋嘛,每年不都是这样……我看还是早早开始吧!结束完喝喝酒,我今日还能带着弟子们赶回去!”桃源面色一正,竟是丝毫没有了方才醉酒的模样。 云昭觉得今天更有意思了。 两教的比试就安排在太垣殿外的指星台上,参加比试的分别是两派选出的弟子各六人。灵应派的人云昭都不认识,而太清派这边的……她只堪堪认出了张箐。 太清派有位弟子身体不舒服,占元长老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只听那张箐连忙大声说了句:“我知道有合适的人选!” 他隔着人群指向云昭。 见珩紧张的抓住了云昭的袖子。 “不行,”说话的是灵应派的桃源长老,他似乎很不喜欢张箐的做派,“我带来的都是男弟子,没有男娃娃和女娃娃打的说法,传出去我们灵应派的脸上怎么好看?” “那,”张箐手指偏了偏,“便让见珩师弟来吧!” 桃源叫弟子搬了张躺椅过来,舒舒服服的躺下了,没再说话。 “我,我……”见珩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是从不与人打架的! “小栓,别怕,”云昭低低的在他耳边说道:“你放心,切磋而已,左不过是输了,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见珩是相信这个朋友的,被她一说,心中稍微安心了几分,踌躇了一会儿,咬牙站上了台子。 “第一回合,灵应派薛无至,对太清派梁立——” 虽说都是十三四岁,但灵应派薛无至的身手显然占了上风,剑法内力皆在梁立之上,不出三招,就已死死压制住了对方。 云昭觉得这小学徒间的比试没什么可看的,心里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能见见真正的玄门大会时,作为裁判的弟子就“咚”地敲了一下鼓。 “承让了。”那薛无至是个翩翩少年,人也懂礼貌,惹得太清的几个女弟子小声惊呼起来。 “第一回合,灵应派薛无至胜! 第二回合,灵应派程聪,对太清派王见珩——” 云昭一听这么快,连忙伸长了脖子去看。只是旁边的几个女弟子还在议论着刚刚的薛无至,尤其是唐芒,滋儿哇滋儿哇的,惹得云昭心烦。 她转身走到角落里去,这里刚刚好能看见台子,只是远了些。 “比试开始——” 叫程聪的少年也还算礼貌,没有立马出招,与手足无措的见珩周旋了一会儿,见他似乎准备好了,才出剑攻击。 可是见珩才刚刚开始修行内力和道法,剑法哪里比得过大他几岁的程聪?只堪堪挡了几下,便眼瞧着要败下阵来…… 台下的张箐抓住了机会,冷笑了一声,以袖掩面唇,低低呢喃起什么来…… 云昭目光一凝,只见那程聪握剑的手突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高高扬起来,然后飞速向前刺去—— 场上有人惊呼起来,桃源也发现了不对劲。 虽说这招没什么章法,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决绝一刺所携带的杀气,程聪本人看起来也惊慌急了,只能大喊一句“躲开!”然而剑势未停。 见珩吓得呆在了原地。 电光火石间,云昭也不知为何想到了先前黄衣女子给她的符纸,来不及多想,只能迅速抽出符纸扔向空中,学着看过的长老们那样—— “急急如律令,去!” 话声一落,那符纸真的就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快的向场上掠去。 而此时桃源也出手了,他抽出剑挡下了那必杀的一击,又急急伸手止住了破空飞来的符纸。 那符纸看似轻飘飘地落在他手上,实则一股外力震得他心神巨颤,他几乎运出了全身的内力才将这股劲儿压下,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逼得他吐出一口血来。 青玄生天筑魂符! 且作符之人,法力修为至少在大乘之上! 桃源心中大震,但他面上却不显,只是五指紧攥着符纸,浑浑噩噩的回到座上。 浑然不知这一幕已经落在了占元眼里。 “请问长老,还比试下去吗?”有弟子不明所以,只以为是差点出了意外,跑到桃源面前请示道。 “比。”桃源沉着脸,面色阴晴不定。 他倒要看看这符纸背后是什么大罗神仙—— “第二回合,灵应派程聪胜! 第三回合,灵应派常欢,对太清派张箐——” 云昭背靠着墙,心里还在后怕,她也不知扔的那符对不对,心思一动便出手了…… 但幸好见珩没事。 她刚要从墙后出来,却突然双手抱住了脑袋,脸色惨白如雪。 那许久未听到的嗡鸣声再一次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尖锐刺耳。 像要活活把她脑袋劈开似的。 伴随着这尖利的声音,还有一个熟悉的女声。 ——咦,小云昭,你看那台子上。 云昭艰难的抬起头来,看到了刚刚击败对手,张扬得意的张箐。 ——你记得吗,他打碎了你师父送你的剑,他还踩在你的脸上羞辱你,那日若不是你被他害得跑下山,也许,也许你师父,小七师兄他们都不会死…… 云昭拼命点着头,头疼欲裂。 她记得,她怎么不记得。 ——他还让你跪下,他还羞辱你来到这里唯一的朋友…… 对。他一直在故意折磨我。 ——像这样的人,不如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辱你,怎样? 好,好啊。 ——乖徒儿,那你便跟着我念……还记得我教给你的你来我往之术吗? 嗯!云昭点着头,疼痛感稍减了一些。 ——跟着我,这回你需要小小的改一下念法,我们给他一个教训。 ——来,将第一句和第三句倒过来。 倒过来?云昭懵懵的,嘴巴像有自己的意愿一样念着: 九幽阴鬼,摄魂杀灵。 五岳神诋—— 火速退散! 只听话声一落,云昭眼中忽然精光大作,而太清山上空霎时乌云密布,前一刻还日光明媚的天空,这时已经黑的像午夜一般。 有女弟子尖声大叫起来。 那女弟子抖抖索索的指向台上,“张师兄,张师兄他……” 台上的张箐不知何时像女子折腰一样倒弯着身子,他的腰还在慢慢向下弯着,最后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然后他慢慢将脸转向台下,青紫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眼白也变成了骇人的红色—— 五岳的神诋接令退散。 摄魂杀灵的阴鬼,来了。 第十五章 “张箐”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快跑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的声音,台子下小弟子们炸开了锅,一窝蜂的惊叫着往外跑。可现在天色昏暗,难以看清路,弟子们你挤我我挤你,有几个摔倒的小孩儿被踩得嗷嗷大哭起来,台上台下一团乱麻。 “无至,你去替我维持秩序!” “是!”少年接令,飞身下台。 桃源紧紧地盯着台上面色青紫,形容枯槁宛若尸鬼的张箐。 控尸夺舍之术! 如此阴毒的咒法,先别说是玄门禁术,就是在座的弟子,修为大都在练气和筑基阶层,完全没有请鬼夺舍的实力……难道是占元? 他不着痕迹的侧身去看,只见占元满面惊骇,正抽身嘱咐弟子去通知重乾真人,那张箐是他唯一的儿子,而他身上只带了柄冲元剑,他不敢妄动伤到张箐,此时正束手无策。 桃源心里没底,只能先抽了张天行固魂符念了诀丢过去,心想着先稳住张箐的魂,不叫他那么快遭阴鬼吞噬。 谁知那符纸连张箐的身都未能近得! 它才堪堪飞到他三米之外,便戛然而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化成了一缕焦烟…… 那张箐此时就像感觉到了什么一般,他已经折弯到不可思议的腰身又往下弯了些,头颅也缓慢的往后转来,大概脖颈已经不能支持他往后看,于是那双血红的眼睛便倏地往桃源的方向转去,眼球白色的部分甚至被扯的爆出了许多的红血丝,“张箐”大咧着嘴,喉咙里也发出细细的嘶哑的怪笑来。 云昭恍恍惚惚,只感觉脑子里的女声迫得她快要发疯,心里一股郁气直冲灵台,五脏六腑也互相撕扯起来。 她感觉嘴巴也不受控制了,一阵阵的念着自己听不懂的符文: “天地育气,土木成精, 鬼随令至,填尔成形!” 这句话一出口,控制着张箐身体的阴鬼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来,只见“他”双手撑地,五指瞬间长出散发着黑气的尖甲来,他的脸颊也迅速的干瘪下去,形同干尸。 “黑瘟鬼!”桃源大骇! 只见那黑瘟突然转了目标直扑占元而去,占元没有准备,一下子被“张箐”扑在地上,胸口宛如被巨石砸中,占元被击得呛出一口血来。 此时,黑瘟发出第二声尖啸,太清山上空风云涌动不止,树林中飒飒做响,宛如有千万阴兵鬼将循声而来,平时灵气环绕的太清山,此时却形同幽冥鬼蜮一般。 桃源知道事情紧急,飞身往台下的铜鼎处掠去,他眼睛定在“张箐”身上,右手缓缓从手中掏出一只成人拳头大的法铃来。 那铃身铃柄皆是青铜铸造,外刻三山七星,怪的是法铃内并无铃舌,却随着桃源的摇动发出一阵清脆急促的铃音来—— “火起!”桃源大喝一声,面前的空鼎“轰”得一声燃起熊熊大火来,火势随铃音强弱而动,桃源见“张箐”被这边吸引,忙起手掐诀,“北斗七精,上请下迎,来吾鼎前,听我号令!” 那黑瘟飞来的势头生生被铃音阻断,像是恨极,再一次声嘶力竭的叫起来。 “缚鬼万千!”铃音大盛,火苗随声蹿升五米多高,丝丝缕缕得像缠成了一把火绳,直逼“张箐”飞去。 而那头云昭脑子里一声惊雷炸起,她疼的眼泪婆娑,嘴里不受控制的尖叫起来,阻断了脑子里咄咄不停的咒法。 那“黑瘟”失去了控制,急躁的扑向最近的唐芒,眼见它大张着口咬向唐芒的脖子—— “不要——”唐芒吓得哭叫。 “天清地明,日月无极。”有华发金冠的黑袍老者飞身而来,手托一方月白玉印,缓缓念诀向瘟鬼与唐芒走去,“拜请阎罗听号令,此鬼吞魂菅人命,速速斩死不留情!” 那黑瘟心魂巨裂,它痛喊一声,双眼流下血泪来,目眦欲裂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重乾真人抓去。 “三更叫斩三更死,不许四更天地行,我持玄清镇山印,阎罗小鬼速现形!” “急急如律令,赦!” 一声地动山摇,二声风起云涌,三声形神俱灭。 那“张箐”生生停在重乾脸前,不甘心的张着血盆大口,却见青黑之气逐渐从他脸上褪去,黑瘟毫无还手之力。 张箐像是瞬间被抽去了骨头,软软瘫倒在地。 云昭此时也瘫在了墙后,脑中嗡鸣声一声胜过一声,若此时有柄剑,她真恨不得把脑袋削下来。最怪的是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想伸手去捂,却接了一口心头血。 只见她满面痛苦,血沫不断得从阖动不止的嘴巴里涌出来: “四方五鬼听令,吾以血魂相祭, 速来太清……” 她还没有念完,一声巨吼从后山传来。 太清山上的盖顶乌云迅速抽身褪去,接着林中响起兽鸣鹤啼,环绕着太清观的黑气散去了,魑魅魍魉夺路而逃。 云昭也晕过去了。 场上有白衣玉冠的少年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飞身而至。 “师父!”他半抱起面色惨白的少女,转头唤了桃源一声。 …… “小友,小友?” 云昭被人轻轻拍着肩,朦朦胧胧中,她看见少年玉白精致的脸,长眉微蹙,唇红齿白。 “小七哥哥……” 她一下子坐起来急急去抓少年的手,扯痛了头发,浑浑噩噩的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那少年慌忙抽开手,云昭有些尴尬,赔着笑:“不好意思,这位……灵应派的师兄,我脑子糊涂,认错人了。” 少年似乎也觉得自己吓着人家了,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无妨,无妨……你醒了就行。” “无至,退下。” 桃源的声音从薛无至身后传来,云昭抬眼去看,烛光中映出桃源严肃的脸。 “弟子云昭,见过桃源长老。“ 云昭要下来行礼,被桃源拦下,“你头上有伤,先躺着,我有些话要问问你。” 云昭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请长老说。” “今天请鬼的……可是你吗?”桃源盯着小姑娘的眼睛,不轻不重的问道。 云昭被问的十分糊涂,她眼睛里映着烛火,清澈干净。 “我……”她刚想说“我不曾”,脑子里却忽然想起那女人的声音来,有些犹豫,“我,我也不大知道什么请鬼……” “谎话连篇!”桃源将黄皮葫芦重重往桌上一顿,眯起眼睛盯着她,“我已经问过你那胖墩朋友,他说张箐向来喜欢欺辱你,而你又刻意躲到人群外,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我真的不知道!”云昭慌忙大声辩道,“我不知什么请鬼请神的法术,我只知道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巨响,还有一个女人在控制着我说话,我并不知道什么请鬼的术法!” “她控制着你?她是谁?” “是我梦中的一个女子,她说她是山神。”云昭紧张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只能抓紧了身上的被子。 “师父,我拿昊元铃试过,她身上并无妖邪之气。”薛无至轻轻说道。 桃源也十分想不明白。那黑瘟不是一般邪修请的动的,况且请来的还是极为凶厉的一个,只是那瘟鬼攻击人毫无章法,到后面根本就变成了无主之灵,瞎抓乱咬,分明就是请鬼的人失了控制。 但若是控不住这黑瘟,又是怎样将它“请”来的呢? “你说,山神?”桃源降低了声音问道,“哪方的山神?” “我……”云昭顿了顿,此时却咬紧了下唇不说话。 薛无至见她确实是无辜的,料想是被邪修缠上了,有心帮她,便劝道:“你只管说,我师父是通情达理的好人,若你被邪修缠上,也许能帮你一把。” 桃源斜了弟子一眼,咳嗽了两声,他倒不知薛无至什么时候待陌生人这样热心起来了。 “我……” “你说便是,”桃源松了严肃的神色,“这回张箐被黑瘟损伤了神魄,重乾真人与占元大发雷霆,况且这样阴损的禁术,他们若查出来是你,只怕你……难逃一死。” “她,她是常奚山的山神。”云昭咬咬牙,低头说道。 “常奚山?”桃源一思索,“通江县那边的常奚山?” “嗯。” “你是被那个被灭门派里的遗孤?”桃源惊道。 常奚山上的一个小门派被妖族全灭,他早有耳闻,有个遗孤被重乾真人收养的那事他也听说了,只是他向来不怎么喜欢太清派的门风,当时只是道了句“那小女命运多舛”,便不再对此事多做评价……没想到这样巧。 一旁的薛无至眼里露出同情来。 “自灭门后,我常常梦到一位黄衣女子,她说她是我们常奚山的山神,说我师尊拜托她教我法术,于是她才来找我的。” “什么山神!”桃源啐道,“我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好事,山神乃一山之灵,守护山中草木精灵,从来不涉及人间事,又怎会教给你如此阴毒的法术?” “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阴毒的法术!她教给我的口诀我也不觉得有异……她还说,那叫你来我往之术……” 薛无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搞得云昭还怪不好意思的,于是那股子悲痛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满面的尴尬,“我还记得口诀,是‘五岳神诋,摄魂杀灵,九幽阴鬼,火速退散”。” “狗屁的你来我往……你这傻丫头真好诓!”桃源一把年纪还没见过这么实诚的,“这诀被人下了个小障眼法!那人修为不浅,你若顺着念,这玩意儿就能保你一回,但也就能用一回……可你若将第一句和第三句倒过来,那就是阴毒至极的咒法!” 云昭也觉得蹊跷,可她还是想不明白,“既然要害我为何又帮我一回?那时我打了张箐一耳光,张箐要杀我,这诀阻了张箐的碎月剑!” 第十六章 桃源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你是什么榆木脑袋,”桃源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仔细再想想,你为何突然冲上去打他一巴掌?” 为何?云昭愣了。 对呀,她本来打算张箐怎么打骂都不还手的,她只是想安安稳稳的留在太清修行,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鬼夺人舍,不合五行,”桃源抚着花白胡子道,“五行逆克之害,使人易生暴虐,狂妄烦躁,喜怒无常,行为无状……所幸你修为浅薄,那邪术对你没什么太深的影响。” “她为何害我?!”云昭惊怒,自己便是什么蝇蛆龃龉都要来踩上一脚的软柿子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桃源摇摇头,“许是害你常奚山人的妖怪,也或许是你沾惹的其他邪祟。” 云昭握紧了拳头。 “对了,”桃源突然面色一转,慢吞吞的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来,装作不大在意的同云昭问道:“你可识得这张符?” 云昭定睛一看他手心托着的薄纸,“咦,这是那妖女给我的……”说着她便要伸手去拿。 桃源的手却飞速的缩了回去,他昂着头咳嗽了两声,“咳咳,这纸来历不明,我看你还是……” “师父!”薛无至扶额,对这个幼童般的幼稚老头儿极为无奈。 桃源眉头一皱,狠狠刮了几眼薛无至,然后无奈地往身后椅子上一坐。 “告诉你也无妨,此物珍贵非常,是……是玄门天师众神之尊飞升前留下的草稿,虽然是草稿,但此符箓威力胜过当世任何一位天师所画出的符箓,而且恐怕翻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张……” 更别说这是青玄生天筑魂符! 众神之尊所出的筑魂符——别说寻常小劫,天道雷劫、阎罗死劫都能给你挡下五分来。 而且玄门天师的手笔,没有一个修行的人是不想收藏的。 桃源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已经想好了将它永远珍藏…… 直至合葬。 “呃……”云昭听不明白什么生天筑魂的……她伸手指了一下那张符,刚要发问。 桃源脸上痛色一闪而过,他重叹了一声,“用尽全力”将手伸到云昭面前,“拿去吧!” 然后他沉声悲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 云昭看着他紧握着符纸,连一丝边角都没有露出来的手,“……桃源道长,这个对我不紧要,您今天帮了我这么多,我就将它转赠给您吧……” “你此话当真??”桃源脸上由悲转喜,迅速将符纸收回来妥帖放入怀中,一气呵成。 “……”薛无至真的觉得好丢脸。 云昭被老者逗得破涕而笑,便点点头道:“就算放在我这里也是宝物蒙尘,不如送给您作用大。” 桃源瞬间就对云昭改观了,只觉得这小女娃怎么看怎么顺眼,完全不像别的女娃娃那样眼高手低。 “你有这份心意,老道我也不能白白占你的便宜,你只说你有什么心愿,只要不违背玄宗规矩,我必替你达成。” “师父,”薛无至插了一句,“那这小师妹……在太清掌教那边怎么办?” 桃源也想到了这点,他思索了许久,“张箐那小子心眼坏,向来爱欺凌弱小,我很是看不惯……” “不过他也罪不至死,这回闹大了些,幸亏这丫头修为不够,张箐只受了些皮肉之苦,神魂也伤的不重,修养一些时日便能恢复……也能叫他安分安分。” “就当他吃个闷亏,我不会告诉你们掌教的……只是,难保他不查到你身上来。” 云昭有些恍神,只是觉得自己也许命数到了,别人怎么帮也无用。 “这样,我这儿有两张小乘的养魂符,”桃源痛快的从左边袖子里掏出两张符箓塞到云昭手上,“虽然比不得你那张厉害,但也算有点小珍贵,你只说是你师父传给你的,到时送给张箐,也算稍稍弥补弥补。” 云昭接过来,再三向桃源道谢。 “不必客气,你那张符箓我很喜欢……”他思索道。 薛无至心中暗道岂止是喜欢,简直生平最爱……快要超过了昊元铃。 “我说的愿望还是作数,你有什么愿望,只管跟我提,也算我为你那……不幸的宗族尽一份力。” 云昭抿了抿唇,点点头。 她想了想,本来想说请求他教自己如何对抗那个梦中妖孽,但脑中几番思索,最终还是道:“我想离开太清。” “离开太清?”桃源有些不解,太清这样的大教人人都争破了头要进来,何以她却想走? “为何?因为张箐?” “不,我身负血海深仇,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太清,不知是不是我得罪了张箐的缘故,似乎不愿多教我本事。”云昭咬唇,慢慢说道。 桃源点点头,他也很理解,毕竟张箐那男娃心眼小,而太清派中……也多的是“里外不一”的人。 “你要离开也不是不行……正好我们灵应派与太清派每三年都有‘交换弟子’道术交流的传统,今年正好是新的一轮,每教可选出三位弟子来交换……只是,我倒是可以提前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但你掌教选谁,我却不好左右的。” 云昭垂着眼睛,“弟子明白的。” 桃源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似乎是自己在“食言”,便开口道:“我明天会与你掌教提交换弟子的事,你记得多争取。” “好,多谢桃源长老。”云昭坚持下床向他行了大礼。 桃源点点头,他也有点喜欢这个女娃了。 “这回是老夫食言了,但,我可以教你如何对付你梦中的妖怪。” 云昭其实也不堪其扰,闻言急忙抬头,“真的吗?” “嗯。” 桃源唤薛无至取来了笔,就着烛光在他掏出的一叠符纸上挥舞起来,朱砂落在纸上形成符文,又经一番折叠过后,那张符纸成了一个小小的纸鹤落在他手心里。然后他又从怀里取出一小截红绳,在纸鹤一翼上撕了个小洞,红绳从洞中穿过,最后打上结,成了挂鹤红绳手环的模样。 他将红绳戴在云昭手上,“这绳上的小纸鹤是我写的拘鬼符,绳子是我灵应教开过光的灵物,下回你做梦碰到那妖人,便摘下折符丢过去,喊声‘急急如律令’,一般的妖邪都会被拘住,若是不一般的,你也可趁机扯断红绳,绳断梦散……届时我再想别的法子。” 云昭手抚在红绳上,视若珍宝,仔仔细细的记住了桃源的话。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今日贸然失踪,他们紧张张箐没查到你,明日一定会传你去问的,”桃源交代道,“我们就先走了,你好生休息,若梦见妖邪,记得我同你说的法子。” “多谢长老与薛师兄。”云昭极有礼的将两人送到门外。 薛无至随桃源走了两步,突然又折返回来,跑到云昭面前同她眨了眨眼,又解下自己腰上系着的白玉佩。 不知是内含什么精巧机关,那块通透无暇的白玉在他手中轻易地一分为二。 他将其中一块儿塞到云昭手里,玉佩和少年的指尖都是温热的,云昭呆了呆。 “小友,这是‘传音玉’,我先借你用着,今晚若有不测,你就合它于掌中,心中默念道诀,届时我这儿的玉就会有反应。” 少年十分认真,眉目温润,与记忆中的师兄样子有几分重叠起来。 “嗯!”云昭笑了,点点头,“多谢你。” 薛无至摆摆手,往后退道:“我走了啊,多加小心!” “嗯!” “啧,你怎的这样关照那丫头?”待两人走远,桃源便看着身旁的徒弟,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 他这徒弟是待人热心,但也没有这样主动过。 “那位小友身世十分可怜,被接到太清也不怎么招人待见,我心中同情她……还有师父,”他转头严肃的同桃源道:“我记得那被灭门的叫‘佐天门’,你下回不要总是‘那个门派那个门派’的说了,小友心中听了会难受。” “嗐,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是一时想不大起来!” …… 桃源二人走后,云昭心里并没有很快就安定下来。她一想到那黄衣女子是个邪物,也有些害怕单独与“她”相处,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都没有安生睡着。 又过了许久,她紧攥着红绳与玉佩,才慢慢失去意识…… 云昭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跑,迎着阳光不停地往前跑,她跑累了,就坐在路边的石墩上休息,看着一个有些驼背的男人扫地。 过了一会儿,男人扫完了,一遍转身一边念叨着什么“天气反复、后山的菜苗又冻蔫儿了”。 那人的长相和善老实,年龄估摸在四五十左右,他的身形也并不高大甚至因为驼背显得有些矮,但云昭看着却觉得十分温暖可靠。 他抹着汗看到云昭,“咦”了一声,就过去牵她的手,“小昭,你怎么这么冷在这儿坐着,你看看你,穿的这么少……这衣服是哪来的?今年门里新发的样式吗?” 云昭有些呆呆地晃起腿来,手指揉搓着衣角,她说:“不是呀,师父,这好像是别人家的衣服。” “嗯?”云岩将小徒弟转了一圈看了又看,“你偷别人的衣服干啥,师父短你穿了?快去还给人家!” 他气极,作势扬起手来,但最后那张大掌还是轻轻地落在云昭头上,云岩摸着她柔软的额发,叹了口气。 “你乖,师父赶明儿多卖两个篓子攒点钱,给你再做件新春衣的钱还是有的……保准比这个料子还好。” 云昭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发胀发酸,有热热的东西从她眼睛里流出来,这令她不好意思极了,于是她大喊大闹起来,像是要掩饰这莫名的眼泪与不安。 “我不乖!我不乖!” “唉,”云岩又叹了口气,转而十分无奈的哄起她来,“不还就不还,我下回把衣服钱还给人家,行了吧?你这小丫头片子……成天跟你师父犟还行!” “你不许给他们钱,一件破衣裳罢了我不稀罕!”云昭几乎控制不住的大哭起来,她不停地拿袖子擦着眼睛,一边喊道:“他们都欺负我,你给他们钱干嘛!你做了一冬的篓子,长了一手背冻疮,还被划了那么多口子,辛辛苦苦攒的钱给他们干嘛!我不给!我不给!” 云岩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的将小丫头搂到怀里擦着眼泪,“你这孩子,哭这么厉害作甚?你师父我是佐天门七大长老之一,谁敢欺负你!?” 云昭却不答他,还是大哭,像个要糖没要到的幼童一样两只手拼命捶在云岩胸口上,“就你有钱!你,你给自己做身衣服行不行!你屁股上的破补丁丑死了!谁会相信你是佐天门的长老!” 云岩听得一乐,抱起小丫头扛在肩上往家跑,“嗐!我就喜欢我徒儿给我缝的丑蜈蚣!” “你才丑!你才丑!”云昭破涕为笑,对云岩又抓又咬起来。 “今晚的饭菜有你爱吃的油鸡腿儿,臭丫头再闹就不许你吃!” 两人进门,看到饭桌边还多了一个小孩儿,小孩儿脸蛋冻疮红红的,像被哪家婶姨逗弄抹上的胭脂。 云昭指着哈哈笑起来,她说你好丑啊,小雀儿。 ——我早就想和你说这个了。 小云却这回却没有生气,他巴巴的看着云昭,急不可耐的样子,“师姐师姐,你的青霜剑什么时候借我使使呀!” 云昭揉着眼睛,“啊呀,贪心鬼贪心鬼!你都抱着它睡过一回啦!” “小气鬼!”男孩儿拧着眉,转眼看到云昭手上的红手绳,然后又笑起来,“那师姐师姐,你把你手上的红绳送给我好不好呀!” 云昭使劲的揉着眼睛,感觉眼球都快被她自己揉碎了,有水滴浸湿了她干裂的嘴,味道又苦又咸。 “好呀!”她拼命点着头,眼睛弯弯,却泪流满面。 第十七章 交换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好师姐,我以后再也不喊你名字啦!我以后都喊你师姐!”云却高兴极了,见云昭取下红手绳,便伸手去接。 “小雀儿,你知道吗?”云昭将那团红绳握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她伸手将红绳往云却的方向递过去,与此同时,那双琉璃色的杏眼里竟缓缓流出两行血泪来。 她笑着,眼睛却在哭,“我在这里新交了个朋友,名字叫小栓,他比你胖的多,可有时候却与你很像。” “小栓说话支支吾吾,你也有这个毛病。” “我帮过他一回,他就当我是最好的朋友,而我救过你一回,你就巴巴的跟在后头喊师姐……” “一样是傻瓜,可却都是最好的孩子。” 云却伸出去的手忽然顿住,他愣愣的抬头看着云昭。 “我师弟一生短暂,但从未做过坏事,”她睁着通红的眼看过去,然后将手收回来握紧,“你不配顶着这张脸。” “急急如律令!” 只听口诀念出的一瞬间,红绳上的小符化作一道白光,随即一张巨网从天而降,紧紧地将“云却”诓在了里面。 “云却”目眦欲裂,他几番挣扎都没有将这张巨网撑开,反而被越勒越紧。 他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咬牙切齿的盯着云昭,“我还当是个娃娃,没想到你心思如此诡变!” 云昭没有看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好师姐,你不愿意留在这儿陪我和五师叔吗?你放开我好吗?我好疼!” “云却”带着哭音喊道。 “你他娘的什么狗屁师姐!算老子看错了人!”那声音又变成尖细的男音,“死丫头,再不放开,老子一会儿扒了你的皮!” “你个造孽的玩意儿,老娘几口唾沫淹死你个丧门星!” …… 那妖怪不知疲倦的骂了半晌,声音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一会儿老一会儿少,云昭觉得以前看玉婶和对门的婆子吵架都没这么厉害…… “你愣着干嘛!你是头呆鹅吗!”那妖怪一个人骂的火气都没了,只剩羞恼,“快放开老子!” “梦外的天可能快亮了,我要醒了。”云昭嗫喏着。 妖怪睁着眼睛瞪她。 “你……”云昭头又低了些,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话想说,看起来不好意思极了,“你……” “你能再变出我小七哥哥来给我看看吗?” 那妖怪似乎没想到她突然说这样的话,愣了,“你,你有病吗?那是假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狭长的眼睛转了两转,然后眯起眼来“嘿嘿”笑着,“不过你要是先放开我,我就再给你编个梦,而且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来烦你了!” 云昭看了他两眼似乎在思索可行度,然后下定了决心般地,“可以,不过你先变给我看。” 妖怪一思索,然后不耐烦的点了两下头,“行行行,你可别反悔!必须放我!” 云昭点了下头。 然后那妖怪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假模假样的正要闭眼做法,突然他眼角往外一瞥,吓得他的“妖脸”一下子白了。 “祖宗祖宗!快放开我!”他大叫着挣扎起来。 “啊?不是你先给我变吗?”云昭没反应过来。 “老子根本不认识你什么狗屁师兄,快放开我!”那妖怪喊了半晌,眼睛不断往外瞟,脸色越来越白。 然后他狠狠啐了一口,在一阵烟中化成了一枚小小的海蓝色珠子,那法网也不离不弃的变小包住了它。 云昭奇怪的往外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她回过头将网包着的珠子捡起来放进怀里,心里暗骂这妖怪“没头没脑的”。 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逐渐消散的梦境,然后扯断了红绳。 …… 云昭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微亮,她拍了拍胸口确认了珠子的位置,然后就起身去洗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云昭收拾完没多久,就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果然是一日不落来叫她的见珩。 “云昭,你今日起的真早呀。”胖墩“嘿嘿”挠头。 云昭也笑笑,想起昨日,便转头问道:“你昨日没事吧,吓着了没有?” “你看到了呀!”胖子拍着胸脯坐在椅子上,“我以为你走了呢,别提了,我都快吓尿裤子了……幸好没尿,我晕过去了!” 云昭抿嘴一笑,“没事就好。” “听人说张箐师兄让鬼附身了,”见珩做贼般低声说道:“还好我昏倒被抬走了,听说很吓人呢!你看到没有?” “我也吓晕了。”云昭歪头冲他眨眨眼,十分俏皮。 见珩拍了两下额头,脸上突然显现出得意的神色来,“对了,昨儿晚间还有个师哥问我你与张师兄的关系如何,我就告了张师兄一状,说他欺负你!”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太垣殿内,占元沉着脸踱步不停。 “昨日妖鬼现身时,听说有人偷偷离开了太垣观,”唐邈抚着胡子,振声一吼,“给我站出来!” 有两个小弟子屁滚尿流的爬出来跪在地上,“启禀长老,我们,我们是送王见珩回屋的,他晕倒了!” 云昭也拉着抖个不停的胖墩站出来跪下,“启禀长老,我……我和王见珩昨天都晕倒了。” 唐邈一看见云昭就眉心直跳,“王见珩晕倒了我知道,你怎的也晕倒了?!” “我……” “启禀松元道长,容晚辈冒昧多言一句,”薛无至适时的站出来,眼睛还时不时往自家师父桃源身上瞟,“昨天我师父命我下场维持秩序,我的确见到了晕倒的云小友,还是我和师父救的她。” “咳咳,”桃源捋了捋胡子,“确实如此,女娃胆小,晕过去也正常。” “是这样?”唐邈不大相信的样子。 “我说松元你疑心也太重了,”桃源叉着腰一副有点不耐烦了的样子,“你看昨天那黑瘟鬼的样子,是在座的这些小屁孩请的来的?就说说你,你轻易请的来?” “你!”唐邈被他呛了一句,狠狠地瞪了一眼过去,“说起这个,昨日在场上你本来两手空空,后来手上又捏了张符,我看那符不是凡品,你可说的明白来历?” “你又不在场上,你同我逗什么乐?我看鬼鬼祟祟告小状的,另有其人吧!”说着,他的头还重重往占元的方向点了下。 占元侧了侧身子,假装没看到。 “你这松元也真够搞笑,”桃源接着说道:“话里话外说的好像我从你们太清偷宝贝一样,符不是凡品,我的昊元铃就是凡品?昊元铃也从你们这儿偷的?老子的宝贝多的是,你想知道还知道不过来呢!” “你!你!你这狂徒!”唐邈嘴笨,完全招架不住桃源的一张利嘴,反倒他自己快要气吐血来。 “桃源道长莫生气,”重乾真人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慢慢说道,“松元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知道你手中是什么宝符,无意冒犯。” 桃源还是给重乾真人面子的,闻言遥遥向他作了个揖,“说也无妨,不过是张众神之尊飞升之前所作的青玄生天筑魂符罢了。” 罢了?薛无至无语凝噎。 重乾手中一紧,拇指在拂尘柄上磨了磨,思索了一会儿才笑道:“的确是宝物。” 其他的长老却炸了锅。 “老天师的手笔!” “此来太清,除了小弟子们之间切磋剑法道术,我教瑛丰真人还命贫道将‘交换弟子’之事同重乾掌教您提一提。” “此事倒不难,”重乾真人略一思索,“你这回带来的弟子中若有合适的,不妨今天就将此事办妥。” “有倒是有三位合适的,就等您太清派挑出弟子。” “此事我会交代下去。” 桃源拱手退下。 “你们都起来吧。”唐邈向地上跪着的几个小弟子说道。 “是——” 云昭偷偷抬眼看了看重乾真人,然后硬着头皮走上去,双手托着昨日桃源给她的符纸道:“这是我从门中带来的小乘养魂符,请占元道长收下,是弟子对师兄的小小心意。” 占元懒懒抬眼,似乎没有伸手接的意思,“你门中,佐什么门?” “她那小破落户能有什么小乘符箓,怕连小乘是什么都不知道罢……”有弟子小声的议论传到云昭耳朵里。 “师父,他们也太欺负人了。”薛无至很是看不惯,有心要上去说两句,被桃源摇着头拦下。 “拿上来我看看。”重乾却在此时缓缓开口说道。 唐邈连忙取了呈过去。 “嗯……是小乘符箓不错,”老人抬眼盯着云昭,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你同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似乎长高了一些……本座代箐儿先谢过你。” 云昭对重乾真人还是存着感恩之心的,毕竟他唐唐太清掌教要什么宝符没有,这是给了自己台阶下。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重乾突然问了一句。 云昭听出来他不是什么随便问问的语气,就抬头去看,见重乾盯着自己,她有点愣,以为桃源私下同他说了“交换”的事,便恭恭敬敬的答道:“弟子,想要自荐去灵应派。”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清待你不好?”唐邈皱着眉问道,“若是有什么不满,同长老们说便是,这样藏着掖着这会儿在外派弟子面前发作,是要说我们太清的不是吗?这便是你佐天门的师父教你的做派吗?!” 唐邈说话极为难听,几乎句句夹枪带棒,云昭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得他这样看不上眼,但寄人篱下,她就得忍气吞声。 “可以。”说话的人是重乾,殿中的长老与弟子们都有些诧异的看过去,但他只是看着云昭,神情晦暗不明,“本座允了。” 云昭心里大喜,却不好表现出来,只连忙叩了个头,“多谢掌教。” 第十八章 灵应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掌教……” 唐邈正要开口阻止,被重乾轻飘飘的一个眼刀子给噎住了。 “既然有人提出来了……还有想要自荐过去的弟子吗?”重乾食指点着桌子,扫视着殿中的弟子们。 唐芒左右四顾都没人站出来,颤巍巍的举起一只手来,“掌教,我……” “胡闹!”唐邈大声喝止,余光不断地往张抱青那处瞟,“你这……” “松元,让她说。”重乾听了手里的动作,微微抬手示意唐芒继续。 “我也想去……” 唐芒不敢对上父亲的眼光,可她又没办法,昨天被张箐师兄都吓死了,一想到张箐醒来,她都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再与他相处。 而且……她偷偷的看了两眼桃源身边的白衣少年。 “弟子素闻灵应派有许多利于女子修行的剑术道法,而且我总在掌教和父亲的羽翼下,无法独立修行进步,所以想磨炼一下自己。” “你娘第一个不同意,你说什么屁话!你……” 唐邈急得都冒了汗,恨不得上去捂唐芒的嘴,自从大女夭亡,他们夫妻两把这个小女儿可是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何曾自己出过家门!” 唐芒只觉得自己说什么,父亲就马上打自己的脸,没面子极了。她余光看到薛无至在看这边,脸一红,重重向重乾一拜,“请掌教成全!” 重乾目光晦暗,看了唐芒许久,看得她心里都忐忑起来,才慢慢点了下头。 “可以。” 唐邈听在耳朵里只犹如晴天霹雳,又不敢公然与重乾反驳,只能默默忍下来,想着一会儿再求情商量……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还有谁想去?” 见珩从云昭提出来要去灵应时就开始踟蹰不安,这会儿衣角都被捏得皱巴巴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挪步站出去,“我,我也想去……” 云昭有些惊讶,“小栓……” “你叫什么名字?” 上首的老人看起来不太在意,问了一句便将目光转开。 “我,我叫王见珩!”见珩有些紧张得攥着手,“这个名字还是您……” “行了,”老人理了理袍子站起来,没什么表情得看了唐邈一眼,“其他人都退下吧,云昭留一下。” 见珩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但想到被掌门同意了,又十分开心,朗声说了句:“谢谢掌教成全!” 重乾顿了下,这才多看了胖墩两眼,点了个头。 声音有点大,惹得弟子们的目光全落在见珩身上,他又不好意思起来,脸红得要冒烟儿。 弟子们纷纷退去,只留下云昭一人在殿里。 她不明白重乾的用意,但还是恭恭敬敬的跪着,等候重乾发话。 云昭等了半晌,正要抬头询问时,一本册子伸到了她面前。 ——佐天录。 她心里读了一遍,抬头看向面前的老人,“掌教这是……” 重乾俯身拉着她起来,目光慈祥的落在她的脸上,“这才没几天,小昭就好像长大了些。” 云昭被这句话说的一懵,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老人苍老坚硬的大掌抚在她发顶,令她突然想起了佐天门的师尊,一时眼眶就有些发酸,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夫近来事多,没有照顾到你,你心里可会埋怨?” “不不,”云昭赶忙摇头,“您待弟子恩重如山,收留弟子回来,又替弟子安葬佐天门的一众亲人,弟子无以为报……” “芒儿说的对,灵应派适宜女子修行,你过去,对你也是好事。”老人一边说,一边拉着云昭缓缓走到阶旁座下,目光里的疼爱像是要溢出来,他轻轻地拍了拍云昭的肩膀,似乎十分欣慰。 云昭想到自己先前还对“太清派不肯教她本事”颇有怨言,有些羞愧。 十来岁的小孩儿心智不够成熟,一下棍子一下枣儿的,就被“打”的晕头转向。 “这本《佐天录》是你师尊出事前一日托付给松元长老的,你师尊盼着能借太清的力量找到册中记载的宝剑……可惜老朽无能,未能圆你师尊的遗愿。” “今日,本座把它交还给你,愿你能了却你师尊这个心愿。” 云昭有些懵懵的,心中的不解一闪而过,但未来得及多想。她听着重乾对自己说的话,只觉得这个老人对自己实在是仁至义尽。 她起身便要拜谢,却被重乾阻住,拍着肩膀示意她坐下。 “你要好好保管此书,届时找到了宝剑,也不算负你师尊所托。” “弟子明白。”她低头稳声答道。 “在灵应山要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麻烦,你只管书信给本座。” 云昭心里感激之情无法言表,只能向老人行了几个礼。 老人只是慈祥得笑,看了她半晌,才缓缓一抬手。 “去吧。” 云昭心里铭记,拱手退下。 重乾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很久,他才起身,慢慢往阶上的掌门之座走去。 “出来吧。” 帘后有黒髯紫袍的道人快步走出来,一脸急色,赫然是刚刚的唐邈。 他拧着眉,十分不解的样子,“掌教,我们为何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给了那小丫头去?” 重乾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而缓慢,“你问我为何?” 他那双秃鹫般冰冷的眼睛落在唐邈身上,“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何找不到雌剑?” “我……”每每说到这件事,他就头也不敢抬,唐邈知道掌教最是不喜无用的人,而对于自己的忍耐……怕是要到了尽头。 “那册子上根本就是黄全冶的流水账,一直到死,他都只顾着吹嘘夸大自己的生平……根本没写什么雌剑的下落。” 唐邈不是狡辩,他是真抓破了脑袋。 满册洋洋洒洒都是对自己的歌颂赞扬……他真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重乾也看过,这倒是真的……只是他望着这没出息的唐邈,实在是嫌弃又上火,“唐芒要去,你便让他去。” “可是芒儿是我唯一的女儿了,我……” “女儿?你一家子的人头,现在都系在你女儿身上,你不明白吗?”重乾冷笑了一声。 唐邈被这话惊得抬起头来,惶然对上了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浑身失力,如坠冰窖。 是啊,所以是为了让唐芒,来“找”那柄剑。 “如若你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是根烂草……”重乾负着手站起来,“本座费了这样大的力气……” 重乾没有说完,唐邈却懂他的意思。 如果冒这么大的风险,费这样大的力气还一无所获……张抱青是真的不会容他们一家了。 “让唐芒盯紧点吧,她的眼睛可‘贵重’着呢。”重乾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厌恶的看了一眼跪着的唐邈,便挥袖离开了。 只余唐邈跪在原地失了魂一般。 …… 云昭回弟子住处的时候,发现见珩正等在外面。 胖墩脸红扑扑的,看到云昭回来,兴奋得招呼了一声。 “小栓,”云昭有些歉疚,她心里猜得出来见珩是随着她去的,见珩对朋友义气,可她却疏忽了这个朋友,忘记也与他知会一声。 “我很抱歉,我心里想着事,没来得及与你说……” 见珩心里是有点不舒服的。 但他当云昭是真朋友,她这样一解释,他便将那点儿不舒服丢到脑后去了,拍了拍胸脯笑着:“没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走了,就没有人和我一起上下课吃饭聊天了,而且你对灵应派也不熟,万一有人欺负你,我还能和你做个伴!” 见珩摸着后脑勺,还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傻乐。 云昭眼眶有点发热,上去拉着见珩的手往屋子里走,“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能一起去,我真的很高兴!” 胖墩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见珩没什么身外物,除了两件比较新的袍子他舍不得丢,便装着一起带上了。 而云昭来得时间不长,她更是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妥帖放好了《佐天书》,又捎上了不知何时回来的小九。 小九这回睡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沉,云昭拍了两回都叫不醒,皱起了眉。 “我抱着吧。”见珩赶忙将它抱起来,他知道云昭不喜这小狐,可是小狐看着像小狗崽一样可怜可爱,他不忍心,害怕云昭一烦就将它丢了。 云昭没说什么,小狐却在他怀里皱着尖鼻子哼唧起来,似乎不是很喜欢陌生的味道。 “我要回环塘镇一趟取东西,”云昭想起来,柔声同见珩说:“我先去同桃源道长打个招呼。” “那,我我也跟你去一趟吧!这样,这样好有个照应。”小胖子咧着嘴摸摸脑袋,比手画脚的,“我们是朋友嘛,你一个人,不、不安全。” 云昭攥了攥见珩的胖手,笑着点点头。 桃源听到两个孩子的请求,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多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便允了他们晚几日过去。 云昭转头,看到经过的薛无至,便上前两步抓住他的袖子,“薛师兄!” 薛无至转过头,看到是云昭,眼里也染上笑意。 “小友,欢迎你来灵应呀!” 云昭也笑,有些腼腆,从怀里拿了那块儿“传音玉”出来递过去,“谢谢,这个还给你。” 薛无至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个物件儿落在云昭那里,但他没有伸手接过来,只是摸了摸头,“我差点忘了这玉,不过我听你和师傅说要去趟通江,你还是先拿着罢,回来再给我也行。” 云昭不好意思极了,再三推辞。 “拿着罢,你两个小孩儿过去,我和师父会不放心的。” “谢谢你,薛师兄。”她笑笑,也没再坚持。 薛无至看着小姑娘被风吹乱的额发,她的脸蛋也泛着红,像某种毛绒绒的可爱小动物,心思一动,已经伸手替她抚平了乱发,“不用谢呀,云师妹。” 云昭一愣,没躲过去,被他实实在在的摸了下头。 她看着薛无至纤尘不染的白衣,突然鼻子一酸,就抬起手臂用力揉了下眼睛。 桃源看着小姑娘低头离去,叹息了一声。 第十九章 环塘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来时两日,去时两日。在太清山待了短短数十天,再回到环塘镇子时,竟有些许“沧海桑田”的感觉。 “云昭,我怎么觉得,这里和你说的环塘镇不太像呀?”见珩心眼直,下了马车环视了一圈,有些不解的挠挠头。 云昭也不知如何回答他,在她自己看来,这里确实也不像她生活了十年的镇子。 从前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街街巷巷支满了摊子,卖零嘴儿的,卖包子饼的,卖头花儿荷包的……有妇女老妪喜欢站在街尾碎嘴聊天儿,有脚夫汉子“噔噔噔”的拉着板车遛出一道黄烟来,还有时候放养的牛犊羊崽子上了街道,一群半大的娃娃就举着糖葫芦跟在后面嘻嘻哈哈的赶闹…… 不论是什么样子,记忆里的环塘镇也从来没有这样萧条过。 云昭看着零零星星的几个敞着门窗的铺子,那支着窗板的桃木枝没有以往油亮,看着像是随时要“折断”关门大吉一般。 一瘦一胖两个小孩手拉手走在街上,瘦小孩就左顾右盼,盼望着能找个熟脸儿出来问问情况。 走到街首,云昭眼睛一亮。 “陈叔!”她大喊一声,拉着见珩跑过去。 胡子拉碴的男人打着铁,一声一声叮咚咚……没听到云昭喊他。 他眼睛盯着锤子下的铁片,又像是什么都没盯,眼珠子发黄无光,面色也像抹了土一般暗淡。 “陈叔!” 叮—— 那男人惶然抬起头来,手顿在半空中看了云昭半晌。 不知僵持了多久,云昭脸上笑都有点挂不住了,她伸出一只手来在铁匠面前挥了挥,“陈叔,不认识我啦,我是小昭啊!” 铁匠似乎被人从梦中拍醒一般,精气神儿一点点回到了身上,他看着女孩儿,眼中也积攒起光彩来,“小昭?哎!真是小昭?” 云昭笑了笑,“哎!是我。” 此时的陈铁匠看起来总算与记忆里一般无二了,他朝屋里妻子招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看云昭,“哎呀,我在想事儿呢,竟一时没认出来……小昭,你长大啦!” “瞧您说的,我才离开多久,您看着就长大啦!”云昭见到故人,心里是真心实意的高兴,笑容灿烂不带一丝阴霾,看得陈铁匠心里都亮堂了些。 有步伐不稳的小女娃跌跌撞撞得从屋子里跑出来撞到云昭身上,小手一把抓住她的衣服,缺了个门牙的嘴巴大声喊着:“昭姐姐!姐……姐!” “囡囡比他爹还要记得姐姐呢,你走以后哇,她老闹着要找姐姐玩儿,”妇人一边拿围裙抹着手,一边微笑着走出来,“小昭不是去太清了吗?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问这干啥?刚做好饭,”陈铁匠高兴得看起来气色都好了些,“小云昭还没吃吧?这是你朋友?” 见珩被陈铁匠大掌一拍,圆滚滚的身子晃了两下,他极有礼貌,大声回道:“我和云昭是师兄妹!” 陈叔附掌笑着,“好好好,胖小子看着真有福气,一起进来吃饭!” 云昭冲见珩眨眨眼,见珩本来还有点见陌生人的紧张,这会儿也消下去不少。 云昭抱着陈家的小囡囡,后边儿跟着见珩,几个人高高兴兴的进了门。 陈婶性格腼腆温柔,她张罗好饭菜,就抱着囡囡坐到灶台旁,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小昭和小公子见笑了,今天没做什么好菜,晚间再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桌上零星摆着小三碗糙米饭,两碗青菜,确实没想到有客人来。 “不碍事的婶儿,我们不饿……” 云昭还没说完,被陈叔大掌拍着肩膀打断。 “那可不行,你两个小客人就安生坐着吧,你不必管你婶子。”男人从里屋拿了两坛酒出来,刚放上桌,一拍脑袋,“哎哟,我忘了,你喝不得酒……嗐!我老惦记着和你师父那个老道子喝酒呢,糊涂了糊涂了……” 他说到一半儿,妻子一个眼神丢过来,他才琢磨着这话不合适,尴尬了一瞬,转了话头,“你们两个小家伙,怎么跑出宗门来啦?” 云昭笑了笑,“这是我朋友小栓,我和他要去灵应派修行了,我要回来拿……我师父送给我的剑,就告了假和小栓过来一趟。” “哦哦,”男人点点头,“剑我给你修好了放着的,你今日别赶路了,在叔家里歇一宿,明日再拿着走。” 陈叔待人热情她知道,但现下有些无奈,“陈叔……” 一旁的妇人忍俊不禁笑了声,“你叔把你当亲闺女看待呢,你走之后常常念叨着,说要托人捎点吃的用的给你,这会儿你回来了,就多陪陪婶子和囡囡吧。” 陈叔喝了口酒,看起来有些伤感,“依我和你师父的关系,唉……” 云昭不愿他再多说,只微微笑着给他又倒了杯酒,“我晓得了,叔,我明日再走。” 男人也露出笑容,用力的点点头,眼睛里有东西亮莹莹的。 这会儿囡囡却大哭起来,她闹着要从陈婶怀里挣出来,小手伸向云昭的方向。 “婶儿,不碍事的,让囡囡过来我抱吧,”云昭吃了口饭,张开手笑盈盈得看着小女娃。 妇人脸上却显出难色,只这一愣神的功夫,小女娃就挣脱开跌跌撞撞得跑到饭桌那边儿去了。 她没有去云昭怀里,挪着小身子,爬到了见珩的腿上坐着,咬着手指盯着见珩看。 见珩嘴里嚼着米饭,脑袋轻轻拱了一下小女娃的额头,小女娃咯咯笑起来。然后他也笑着又挟了一筷子青菜,和着一小块儿米饭送到囡囡嘴里,囡囡张口接下,咧着嘴抱着见珩的脖子笑起来。 见珩也笑,眼睛弯弯的,“我小时候饿极了,跑到别人那里去要吃的,也是像囡囡这样咬着手指看着人家,哈哈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云昭心细,笑容停住愣了下,她低头看了一眼桌上两碗没什么油水的青菜,又看了一眼吃的津津有味、狼吞虎咽的囡囡。 她记得囡囡向来是最挑嘴的。 云昭转头,看见陈叔乐呵呵的闷头吃着,而陈婶不知何时低了头没说话。 “婶儿……”云昭有些犹豫的开口,“镇子里,镇子里是不是发生啥事儿了?” 话声一落,陈叔就清着嗓子,“嗐,这小镇子能有啥事儿?小昭快吃饭,甭问这些有的没的。” 陈叔性子直爽,但云昭已经从他格外加快的语速里琢磨出点儿不对来。 “婶儿,你和我说话呀,这里也是我的家,我今儿一回来就发现不对了,环塘镇到底咋了?”云昭急了。 妇人抬起头,眼眶有些红,但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小昭,不用你操心。” 云昭回头看着狼吞虎咽的囡囡,一下子来气了,“你们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问玉婶问常叔!”说着她就要跑出去。 “你这倔丫头!”陈叔板着脸骂了句,拉她座下,“脾气真是一点儿不改!” “那您说呀,我能不急吗?这是我家!” 男人沉默了半晌,才抿了口酒慢慢开口。 云昭这才知道,这样的情形,在她离开环塘镇之前,就已经出现苗头了。 云昭离开环塘的那一日,永冬帝上任的第一场仗打输了。 朝堂内外一片惨淡,更别提,前头赴死的十万将士尸骨未寒,上头一道圣旨下来,居然还要接着打。 谏官下狱的下狱,死的死,都没能够阻止这年幼的新皇……不,应该说是帘后的太后。 这些门门道道,寻常的百姓可弄不太懂。但马上,一道“追收赋税”的官文就下来了。要说这关于赋税,每年就只有过收税之前通知“加收”,从来没有听过税后“追收”的道理! 于是这才刚过完年,家里的余粮被官兵一扫而空。 没有余粮?余粮不够? 那就用银子来替。 再不够? 好说,拿男丁来替,上战场,还债。 足足涨了五倍的税啊! 家家户户凑足了粮食银子一并缴上去,富足的人家还好说,若是一般的家庭,散尽家财也就罢了,到了穷苦的家庭里边儿,十五以上的男丁都被抓去充了军。 美名其曰,精忠报国。 “我和你陈婶拿出了全部的积蓄,才保的下我来,囡囡还小,这个家不能没我。”男人大掌抚在自家小女儿的头顶,呆呆地说道,“入春了,粮没了再种,钱没了再赚。这场仗打不得……大家都知道,不能去。” “镇子里……有多少人充军了?”云昭轻声问。 “除了你知道的常叔家的大儿子,别的你都不认识,”陈叔叹了口气,“你玉婶卖包子攒了几年买铺子的钱,现在都交上去了,就为了保她汉子。” 云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瞧你,和孩子说这个干什么,”妇人抹了抹眼睛,将云昭揽到怀里摸了摸头,“没甚么大不了的,钱财粮食都可以再得……快吃饭吧!” 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吃完云昭就和见珩带着小囡囡上街去玩儿了,逛了一圈,果然如陈叔所说,大多人家都关门了,包括常叔的点心铺子。 对她来说环塘镇就像她的根,镇子成了这样,没有不急的道理。只是她还是个小孩儿,又没什么本事,想不到什么办法,只能干愁罢了。 陈婶见她闷闷不乐,又多安慰逗乐了几句,云昭才展开愁眉。 暂且先期待着今年收成好些吧。 晚上陈叔将客房收拾出来给云昭和见珩住,两个不大点儿的娃娃也没什么避讳,就收拾收拾睡一个铺上。 至于小九,云昭怕它像以前一样突然变大,而且私心里也不愿意和小九像以前一样一起睡,就将小狐狸关在厨房里屋的柴房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她刚醒就听见胖墩咋咋呼呼叫自己的声音,恍惚间云昭还以为还在太清山。 “云昭云昭!” 云昭揉着眼睛坐起来,天才蒙蒙亮。 “云昭,我刚刚,我刚上茅房路过柴房,”见珩似乎刚跑了一圈,头上还有点冒汗,“发现小九不见了!” 云昭心里一凉,这觉彻底醒了。 她穿衣服起来跟着见珩到柴房一看,果真小九不见了。 “我来看的时候门还锁着,”见珩挠挠头,看着大开的门,“这会儿不知道谁打开了。” 说着,陈叔就从厨房里走出来了,看见两个孩子有点惊讶,然后微微一笑,“咦,小昭小栓,起这么早?” 云昭有点心不在焉,强笑着点点头。 “正好,叔准备起来做顿饭,要出去买点肉,”陈叔在云昭头上摸了一把,“你两个替我把火生起来罢!” 见珩连忙应着,看陈叔走远,拉着云昭进厨房里找。 找了半晌,也不见小九的影子,云昭有些失魂落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你先别急,”见珩挤过去,拿着柴禾往灶膛里塞,又打着了一根火柴丢进去,“小九之前也常常跑出去,没准这会儿是出去觅食了……” 说着说着,见珩“咦”了一声。 云昭也注意到了,灶膛里的火苗被什么东西扑熄了,她好奇正要探头去看,突然就有一个东西窜出来扑到她身上,黑色的草灰扑了她一脸。 “噫!” 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小男娃,睁着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双手扒在云昭的肩膀上,白净的脸蛋上蹭了黑灰,但长得仍然好看极了。 他伸手抱着云昭脸,似乎很是兴奋,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云昭的脸,眼睛几乎都冒着光,而后开心得咧开了嘴。 “噫!” 第二十章 化形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陈叔从外面提了斤肉回来,就看见两个小娃娃拎着包袱往外走,两小孩儿一看见他,就你推我、我推你的,怪的很。 “陈叔,”云昭揪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我和小栓要走啦!” “你这孩子,我打了肉回来包饺子,吃了再走哇,急啥!”陈叔重重拍了下云昭的肩膀,“吃了饭再走!” “刚刚灵应派的长老催了,我们可就得出发。” 云昭看了看陈叔手上提着的一块肉,心想让人白花了这么多钱,有些不好意思也有点难受,但又实在不能再留了。 “瞎话,你长老咋给你传话?”陈叔把眼睛一瞪。 云昭就拿出腰上系着的传音玉晃了晃,“这是灵应的法器,刚刚,刚刚长老用它给我们传话了。” 见珩也附和着点点头。 陈叔半信半疑的,思量了一会儿,如果是长老催的急,那确实不能再留了。 他点点头,又让云昭等等,转身去里屋拿了把剑出来。 看剑柄赫然就是当初的“青霜”剑,云昭眼眶有点发热。 她一直回避的记忆,又在这一刻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她常常恨自己任性,本来嘛,师父已经将自己能给的最好的都给她了。若她不闹性子跑出去,也许她带着小九待在山里,那些妖怪来了,她将小九交出去,也许……也许大家就不会都没了。 想到小九,云昭将剑接过来,剑身有斑驳的熔接痕迹,青色的剑脊与银色的剑身中掺合了看起来毫无光泽的粗铁,粗糙也难看。 云昭却将它视若珍宝的抱在怀里,认真的同陈叔道了好几次谢。 陈婶还在剑鞘外缝了精致的皮套和背绳,云昭背在身后正好。 “陈叔,我们走啦。”云昭拉着见珩同他告别。 陈叔看着,心里突然觉得云昭就像自己长大的囡囡,眼眶有些湿润,“哎!照顾好自己!” 云昭点点头,朝他摆手,“走啦,你照顾好婶婶和囡囡!” 说罢,她怕自己还有不舍,就拉着见珩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两人没走远,在巷子里拐了个弯,就看到坐在一堆草料旁边的小男娃。 说来也怪,云昭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九思。要说他长得倒是和狐狸不像的,但不论是眉眼、神态,还是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都与九思十成十的相似。 妖怪的精变原用不着从婴孩儿开始,时候到了,一睁眼,就是个三四岁的男娃。 九思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化人了。 很奇怪,他原身为妖是不惧严寒酷热的。但昨晚他觉得格外冷,冻得四肢都僵硬了,胸腹像卧了块儿冰,它在柴房里找了许久取暖的地方,最后钻进了还算有点余热的灶膛里。 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云昭的脸在外边儿。 它做了个美梦,梦见小主人还像以前一样疼爱它,抱着它吃饭睡觉,它一高兴就窜了出去。 然后发现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化人的小九不会口吐人言,但听得懂人话,云昭问,他就点头,然后摸摸云昭的脸,看看自己的小短手,说出来的第一个字是:“噫?” 没有任何意义,纯是好奇。 他毛绒绒的爪子,怎么就变成了白白胖胖短短的样子了呢?怎么光溜溜的,毛呢?还有指甲盖,怎么会有个透明的盖子呢? 云昭拿来见珩的衣服给他穿上,衣服大了一大截,小家伙就张开手来看,小嘴啧啧的,止不住的“噫噫噫”。 见珩觉得又稀奇又兴奋,小狐狸变成了个可爱的小弟弟呢! 云昭心里感觉却不同。 她因为这狐狸被屠了满门,原本还当它是个不知事的动物……妖怪也罢,厌恶也厌恶了,恨也是恨了,但养了那么些年也还有点感情在。小九一失踪,她除了担心失去了仇人的“线索”,也还是有一点点为小九安全着急的。 现在她看着见珩对九思满眼的喜爱,心情更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精变的人形确实可爱…… 她看着小娃娃清澈的眼睛,里面倒映出一百多口人的惨状来。 云昭捏紧了拳头。 师尊说的,也果然不错。 ——妖怪就是诡诈机变、擅魅人心的东西。 九思被见珩摸摸头捏捏脸的,眼睛还是定在云昭身上,他想起那个陈叔家的囡囡,自认为灵机一动,伸出一只小手来抓云昭的衣角,“噫!噫!” 云昭偏身躲开,抿紧了嘴巴像是在忍耐什么,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那叫“讨厌”。 小手慢慢的缩了回去,眼睛里也酝酿起一层雾来。 “走吧。”云昭淡淡说了句,便先行转头离开。 九思被见珩拉着走在路上,踢着大了两倍的布鞋,看什么都新奇。 云昭偶尔转头瞪他一眼,他还是一惊一乍的“噫噫噫”。 继续赶路,云昭进驿站约马车的间隙,九思看见对接有几个女人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娃娃,有个年纪大的女人拿着拨浪鼓,一拍一拍的对着那个小娃娃,“心肝宝贝儿,对奶奶笑一个?” 红花袄的小娃娃“嘿嘿嘿”的咧开嘴,口水都流了下来。 围观的女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原来是这样。妖怪中,小九是天生伶俐的那种,他睁大了眼睛去看,等云昭从那扇门儿里一出来,他就挣开见珩的手,颠颠儿的跑上去,献宝般的对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很久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小昭会那么愤怒。 是怪他是个妖怪,学人学得不像吗? 九思被一巴掌打得歪了头,踉跄着退了几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傻傻的摸摸自己的脸蛋,又摸摸另一边,火辣辣的。 噫?为什么这一边,比那一边胖了那么多呢? “云昭,他还小,什么都不懂。”见珩心疼极了,九思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娃娃……可他往云昭的立场一想,又确实不能怪她这样。 “你看他这样子,他像是什么都不懂吗?”云昭朝见珩回了句,然后俯下身来盯着九思,滔天的恨意席卷了她的脑袋,往日种种仿佛就在眼前。 她盯着九思,一字一顿,“你听懂了那食人妖怪的话,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要赖在常奚山,非得害死我全部的亲人才满意呢?” 小娃娃的眼里落下大滴的泪来,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但他抬头一看发现云昭也哭了,于是又怯怯的伸手去抹云昭脸上的泪。 “昭,昭……” 他学得快,拼命将这个字从嘴里吐出来。 云昭抹了把眼泪,站起来,这时候定的马车也赶出来了。车夫招呼了一声,云昭径直上了车,九思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被见珩拉了一下,才跟着上去。 三人坐在车里,一时无话,云昭不想对着九思,于是靠在一边闭眼小憩。 她好像梦见了常奚山,梦见师父坐在山门口,打着竹筐。师父转头看见她,就笑着问:“小昭,怎么不回山看看师父呀。” 云昭心里难受极了,她说:“我不敢,师父,我太害怕回常奚山了。” 师父摸着她的头,十分和蔼,“可你总得面对的呀,是小九害死的大家,又不是你。” 云昭怔怔的,“小九……真的是小九吗?” “当然啦,小昭,”云岩将她的手拉到膝盖上放着,“如果它早些站出来,大家都不会死的。” “昭!”突然有小孩儿稚嫩清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云昭捂着脑袋,师父的样子在她眼前模糊起来。 “昭!” 云昭是被九思摇醒的,她睁开眼,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了。 除了九思还尚清醒,见珩也倒在一边睡着了,他闭着眼睛紧蹙着眉头,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云昭拍了他两下拍不醒,就撩开帘子看外面。 车夫已经不见了,而四周浓雾弥漫,这马车似乎驶进了什么林子的深处,前面是条死路。 九思的身子和她紧紧挨着,似乎也在防备什么。 他过于专注,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帘子的方向,眼尾慢慢晕染出一点奇异的嫣红,那双桃花眼里也有隐隐的红光流转,三四岁大的孩子,看起来却有种阴郁的妖异。 叮—— 叮—— 咚—— 有清脆的铃音在马车外响起,伴随着的,还有小孩子蹦蹦跳跳踩在落叶上的声音。 他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云昭一愣。 ——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 那声音云昭十分熟悉,她几乎一听就知道是谁。 那小孩儿跳着笑着,慢慢地向马车这边靠近。 ——入耳一律为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九思眼尾的红色愈重,他喉咙里也发出低低的兽吼来。 “师姐?”这声就响在马车外。 云昭脑子里炸了一下,然后她感觉一只手隔着背后车窗的帘子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云却”的笑声在她背后响起,清脆空灵。 “是风铃啊师姐!” 第二十一章 梦蛊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只感觉一股大力将她腾空一抓,身子就破窗飞了出去,九思紧随其后扑了出来。小娃娃白白短短的五指在风中疾化成尖利的长爪,雪色的毛发瞬间覆满了他的整个身子,一双血色的兽瞳仿佛将它的眼尾也染上了赤色,尖利的犬齿带着森森的寒气,四肢落地时,赫然化成了凶悍的原身九尾巨狐模样。 拖着云昭的“云却”速度飞快,但架不住那九尾巨狐的疾追,距离渐渐拉小。 九思眼看就要够住云昭的衣服,它瞳仁一缩,眼中赤色愈浓,九条雪白狐尾撑天而起,狂风卷着浓雾向四周退去,两旁的树木断裂之声频起,俨然是要挡住“云却”的去路。 云昭只感觉腰都快被拖断了,抓着她的妖怪骤然急停,将她往背后一甩,带点愉悦的低哑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得罪了,小师姐。” 云昭面门一凉,只见九尾巨狐一爪已经落在半空,绯色的妖光聚缠在那尖利的爪勾上,杀气四散,那双血红的兽瞳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暴虐和威严。 将众生踩在脚底的模样。 林中阴风呼啸,似有万千鬼魂哀嚎,妖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个穹苍。 九尾眼中映出云昭苍白的脸来,它尖啸一声,宛若凄厉的婴啼,疾速落下的一爪生生被它扭转了方向,一击落地,山崩地裂,尘土飞扬。 狂风卷起的尘土四散扬开,只是那尘土还未在半空飘扬起来,就被回转的浓雾吞没,崩碎的土木重新从裂处接起,不消半刻,林中就平净的就好像无事发生一般。 那化身成“云却”的妖怪不知何时变回了原身的模样,那“人”外披鸦青云纹大袖,袍内露出竹青叶纹的镶边,一张脸惨白如雪,只有唇角溢出的一点点殷红显眼。 他对上云昭的目光,微挑的凤眼露出点冰冷冷的笑意来,“小师姐你只管放心……这九尾狐被封印着呢,奈何不了我!” 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九思去的,四周的浓雾似有了生命般活络起来,林中的荆棘藤条从四面八方破空飞来,携着卷起的沙暴直逼九尾巨狐而去。 九尾狐俯下身,脊背弓直,周身的红光大作,凝成屏障将杀气凛冽的荆棘沙石挡在了外面。 云昭身后的男子张开双手,掌心浮现青光,那青光从他掌中冲天而起,整个林子上空瞬间覆满了乌云,而林中草木沙石都沾染上了瘆人的莹莹绿光。 九思低吼一声,九条尾巴狂躁不安的甩动起来,隐隐有破开浓雾的趋势。 就在这时,它的眼睛落在它妖气结成的屏障外,有小小的女孩要将手伸进来。 林中的妖气漩涡并没有散开,而是逐渐吞噬着“云昭”的身子,将她的道髻吹散,露出了那张沾着泥土的小小的脸。 红光结成的屏障爆裂,九思收回了尖爪,毛绒绒的大掌从丝丝缕缕消散的红光中探出去,要将“云昭”揽进来。 “缚!”青衣男子大喝一声。 浓雾瞬间化为无数只利爪向九思抓去。 “小九!”云昭大惊,想也没想大喊了一声。 九尾狐赤瞳中的竖线逐渐消散,眼中回复了清明,它怒吼一声拍散了“云昭”的幻影,浓雾化成的利爪与荆棘却已钻破了它的皮肉,一声凄厉的兽吼响彻山林。 云昭心中一痛,向前冲了两步,只见眼前青光一现,却已是晕了过去。 云昭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再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住了十年的佐天门的房间里。 ——又是这样。 她被那妖怪迷惑了多次,这次尚且保留着清醒,于是警惕的坐起身来四下打量。 不得不说那妖怪确实厉害。 房内的桌椅摆设与她从前在佐天门的屋子没有半点差错,就连她最喜欢看的话本子也是按照她的习惯放在床边的木几上,还摊开翻到了她最喜欢的那一页。 余光中显出一抹黄色,云昭翻身从床上跳下来,右手抽出那把“青霜”剑横于身前。 “谁?!” 那女子笑声铃铛般悦耳,“云昭小徒,你不认得为师啦?” 云昭当然认得出来,即使那女子的脸仍像往常一样叫人看不清,那也是在她梦中出现过很多次的熟悉身影。 “呸!”云昭骂了一声,一想到她骗得了自己的信任,还害得自己差点被太清人唾弃死,就恨不得剐她几刀,“你这妖怪不配做我师父!” 女子掩面笑得更开心了,“何人对你说我是妖怪?” 云昭啐了一口,“你是不是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刚刚还是个男的,这会儿又变成女的,你自己这副姿态自己不恶心吗?” 黄衣女子的目光慢慢寒了下来,冷哼一声,“刚刚不过是个小梦蛊,也配和我比较?” 她目光一转,落在了云昭身上,皮笑肉不笑,“小云昭,你只需知道,我是你祖师爷种下的因,而你是我该获得的果,就行了。” 云昭听不进她的话,只防备的握紧了剑,但她在这虚无的梦中,是怎样都逃不出这两个妖怪的掌心的。 云昭舔了舔干裂的唇,心里思衬这多拖会儿时间想想办法,“我祖师爷怎会种你这样一个妖怪的因?你只不过是找借口祸乱世人罢了!” 黄衣女子冷笑一声,“祸乱世人?哈哈哈,我若出手,你们当世最盛名的张天师也未必打得过。” 云昭没话和她多说,眼角瞥到腰上的传音玉,灵机一动,就要伸手去取。 黄衣女子眉目一凝,指尖虚空一点,一股疾风就将云昭撞倒在地。 “那九尾受了伤,你还妄想从这里逃出去吗?我与你多废话两句,不过是看你也算我半个……”她说着,眼睛就定在云昭怀里掉出的册子上。 女子指尖一勾,那书便飞到了她手中。 她瞟了一眼名字,翻了两眼,眼中的讥讽与不屑快要溢出来,“黄全冶,不愧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不知女子翻到了哪一页,她的手顿住了,空气似乎也凝固住。 云昭抬头去看,就见她五指紧紧抓着那本书,眼睛暴凸,既而七窍缓缓流出黑红的血出来。 黄衣女子一袭淡雅的黄衣也浸透出陈年的黑色血渍,房中弥漫起一股腐尸烂肉的臭味,她嘶声笑起来。 “老祖果不欺我!” …… 荒野中。 一只小狐狸跑在冰天雪地里,每跑一段时间它就立起两只前爪探头看看,环顾了一会儿又失落的低下头来。 四周还是一片茫茫的白。 它又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了一片山上。 ——山上有涓涓的细流,有紫色的小花,翩翩的蝴蝶,它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小溪对岸的草丛里露出一点灰色的皮毛来,它涉水跳过去看—— 一只巨大灰狐的躯体露了出来。 那只灰狐很大很大,比小九见过的老虎狮子还要大。灰狐喘着粗气,瞳孔已经有点涣散。 它蜷着身子,似乎在保护着什么。 小九绕到它身前。 ——原来它肚皮底下有一只小小的狐狸崽子。 那小狐崽子一身雪白,两颊和眉心有丝丝缕缕的红纹。 和自己小时候很像哩!小九心里惊叹道。 这时小九竖起的耳朵抖了抖,又听到了微弱的婴儿啼哭。那巨狐肚皮底下的小狐狸崽子也听到了,小白狐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应该是饿了,循着声音慢慢的找,最终在隔得不远的一个草垛子旁边找到了包着红袄的小婴儿。 小九为那婴儿悬起了心。 婴儿的小嘴都冻紫了,哭声有气无力的。 小白狐探头过去闻了闻,似乎觉得这小婴儿身上奶气香甜,就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婴儿的脸。 它似乎怕婴儿会冻死,急得在原地打转,细声细气的呜咽了几声。然后它爬到了婴儿身上,蜷成一团卧了下来,学着巨狐保护自己的样子,要给婴儿取暖。 小九又看了很久很久,看着那小白狐的身子蜷缩的越来越紧。 山上寒风呼啸。 这时终于有人来了。 有位道士模样的男人搓着两臂往山上走,嘴里念叨着“真冷啊真冷啊”。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转头朝一边的山地里看了过去。 “咦?” 第二十二章 九思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男人发现了小狐和婴儿,小心翼翼的将两个小东西裹进怀里。 “是个女娃?”他大叹了一声,“这么冷的天……造孽啊!” 男人站在原地愁眉苦脸了一会儿,接着下定了决心般的,抱着两个小东西转过了身。 小九嘴里“噫噫”的,还想跟过去看,突然一股挟着冰雪的风将它吹的翻了个跟头。 小九再睁眼,自己又坐在了冰天雪地里,他走了两步,发现自己的爪子又变成了有着透明盖子的指头。 不过这指头再也不是短短胖胖的模样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竹节般修长纤细的五指,有些高兴,这样可省事多了。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雪地却还是白的晃眼。他抬眼一看,前面有明明灭灭的火光。有个青衣道袍的小姑娘背对着他,面朝着火堆,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九思赤足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冰天雪地也不觉得冷。那小姑娘的脸映在暖融融的火光里,杏眼里亮光明灭,她一心专注拨弄柴火堆,认真的样子落在九思眼里。 他想,原来云昭长大了这样好看啊。 雪地里还有另一个身影,青衣黑发,冷冷得看着这一幕。 九思托着脸盯着云昭看,他在想,云昭现在到底多大了呢? 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 少女没有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轻飘飘的扬进火里。 九思眼睛里的光闪了闪,他顾不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伸手一把将纸抢了回来。 那纸上字迹歪歪扭扭。 ——云昭,九思。 小女孩的笑脸在他记忆里盛放,她说“这是你,那是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哦!” 有尖锐冰冷的东西刺进他胸口,妖怪的血也是热的,从他胸前的血洞里汩汩流出来。 少女的脸映在他的瞳孔里,清晰冷漠,他突然又感到心慌,毫无察觉的掉了眼泪,此刻下意识要去堵住胸口的血洞,又想去够那端云昭握剑的手,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剑尖又偏转了几分,九思因为突如其来的强烈痛处微微收回向外伸的手,腰背都下意识佝偻了一些,但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的看着云昭,泪流不止。 少女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因为颤抖而显得有些尖厉。 他看见她抖索着唇,畜生。 青衣的梦蛊落在九思身前,他看着这只落魄潦倒的九尾,掌中升起青光,青光丝丝缕缕的缠上少女手中的剑,又顺着剑游走向九思的身体里。 青光在九思胸口一寸的地方戛然而止。 梦蛊拧起了眉,“你为什么不反抗?” 以九尾狐族的本事,即使力量被封印,也有自保的本事,更何况……这还是九尾妖王的血脉。 “我听说你父亲,坐上妖王之位时风头无两,一生从无败绩,”梦蛊讥讽一笑,“我还以为九尾狐是什么手眼通天,三头六臂的神物。” 不过如此。 九思不明白什么妖怪,什么血统。他被云昭揣在怀里长大的,云昭当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而他当云昭……亦主亦母亦友,亦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和爱。 他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得常奚山一百多口人惨死。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是妖怪。 也没有人告诉他,妖是不能和人类待在一起的。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他肯定在第一回听到那食人妖召唤同伴时,就离开常奚山,心头插刀,绝不回头。 “你想帮她,你明白代价吗?”梦蛊将青光收回来。 “你仅凭一时意气,与妖族作对,且不论人族接不接受你。你在妖族中本来就多的仇家,以后只会更多。” “一路奔逃,东躲西藏,你知道像什么吗?” 九思闭上了眼。 像那天倒在路边,躺在大雨里六神无主的狗。 “你非她族类,到时候恐怕两界都容不得你。”梦蛊凝神看过去,九思却并无半点动摇的神情。 他擅长取人记忆、寻人软肋,然后造幻入梦杀人,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九尾妖王之后会跌在了小小的“感情”两字上。 但他并不打算杀这只九尾。 “你可知你身上有封印?”梦蛊蹲下身子,看着九思问道。 他摇摇头。 “我不知你们九尾狐内部的弯弯绕绕,只是有人偷偷杀你,必然就有人找你保你……我不愿惹一身骚,”青衣男子拂了拂衣裳上的积雪,“我可以放过你,也可以替你解开封印,让你去帮那个女孩儿。” 九思向他看去。 “有个看不出是妖是魔的东西逼着我杀你们,但我杀了,她也不会放过我,”梦蛊站了起来,指尖青光一现,九思胸口的血洞就和少女云昭一齐消失了,“在我的幻境里,我可以炼化你的封印,但你须得答应,庇护我不受那东西伤害。” 除了九尾妖王一脉,他想不到天下有第二种力量能与那女子有一抗之力。 九思站起来,寒风卷着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毫无知觉,在梦蛊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 青衣男人笑了,二手合十结印,青光大盛,“我叫枕鲲,多多指教。” 满天的飞雪像是得到了命令一同向二人卷来。 青色的萤火由枕鲲指尖而起,越凝越多,然后一同涌向九思的眉心。 那青色萤火一接触九思,他的额间就显现出一道赤色的火纹来,那暗红的血光忽明忽暗,挣扎不息。 一青一红两种妖光交织在一起,而红色的火纹在最后爆发出的极亮过后,丝丝缕缕的光华向四周散开,飞雪的屏障被穿裂,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了下来。 而在这盛极的雪景中,一拢红衣的男人立在其中,玄纹云袖低垂着,桃花眼清冷。 霜雪之姿,亦有松柏之形,墨黑的头发垂在肩上,一红一黑一白,妖异出绝。 妖王独子、人间太岁神,果真不凡。 …… 云昭不明白那黄衣女人为何变成了如此可怖的模样,她握紧了剑,跌跌撞撞得要向外跑。 女子五指一合,那本佐天录便化成了齑粉。她伸手一抓,云昭小小的身子便向她飞了过去。 云昭挣扎无用,那女子五指收得越来越紧,云昭在她手里就像只小猫崽子。 在云昭几乎断气的时候,那女子手一松将她扔到了地上,云昭贪婪的大口呼吸起来。 “差点忘了,我拿你这副身子有用呢,”黄衣女子勾起嘴角,蹲在她身前,“没想到你底子挺好,五行逆转之术也没能将你吞噬。” 云昭抬头,只觉得眼前一清明,就望进了那女子幽暗得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金属嗡鸣声仿佛是贴着她耳朵响起的,云昭痛喊了一声抱住头,脑子里走马观花般的出现一幕幕的场景。 她感到有黄土填到嘴巴里,呼吸也不畅通起来,她看到抠进木板里带血的十指,她闻到湿热的腥气…… “昭!”是谁的声音? “天地相倾,五行相逆……”黄衣女子紧盯着女孩的眼睛。 “昭!” “顺吾所令,传之三界,”女子慢慢瞪大了眼睛,结印的手也激动的发起抖来,“摄魂杀灵,回死登仙!” 女人话声未落,有万千妖气凝形似剑雨穿云而来,她翻身躲开,双手撑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的一红一青两个身影,声嘶力竭的怒吼起来。 青衣的是叛离的枕鲲,而那另一道身影红衣猎猎,青丝飞扬,身后九道雪色狐尾撑天而起,恍若魔主降世。 黄衣女子感到威压,转而将目光转向枕鲲,冷笑一声。 “知道我是谁,你也敢和我作对?!” 第二十三章 破幻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枕鲲没有多言,他在那黄衣女子面前本就没有抗衡之力,更别提方才炼化封印,妖气大损。 他看着一旁的红衣男人,心里打鼓,还是有点摸不准。 这九尾在他看来心智太弱了,样子倒是蛮…… 不知水平及不及得上妖王一半儿。 那女子冷冷笑着,缓缓抬起右手伸向半空,“还有只九尾呢,杀鸡用一回牛刀,也不是不行。” 黄衣女子飞身后退停在半空。 幻境中有肉眼可见的气流直逼云霄而去,四方阴煞之气淤积在“常奚山”上空,好似一团涌动的盖顶乌云,而乌云背后隐隐有七道光点闪烁。 看见那七道星光,枕鲲心中大骇,顾不得思量,上前一步低声催促九思动手。 云昭愣愣的,只看见那个高个儿的红衣男人向自己走来,一袭红衣妖冶,眉眼却是世间一绝的干净清澈。 他见她目光定在自己脸上,桃花瓣似的眼睑低垂了下来,唇角腼腆的勾起微弯的弧度,清绝潋滟。 “昭。” 云昭听见耳旁微哑的男音轻柔的响起,心中一震。 是小九。 浓黑如墨的夜空中有七道光华贯空而下,破空的风声如鬼魂哀啸,眼见那七道星光交汇成的剑影破开乌云,幻境中的草木雾霭惧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绿色萤火四散逃开,甚至这些萤火奔逃时还发出了小儿般的哭叫声,浓黑夜幕之下十分瘆人。 云昭不断发抖的握剑的手被九思冰凉的十指覆住,那双灵动的桃花眼也变成了罗刹般的血红,源源不断的绯色光华灌涌进了云昭手中的“青霜剑”里,一时刺目得让人抬不起眼来。 他握着她的手将剑抬起来,注满了九尾之力的“青霜”剑仿佛刚从血池中升起一般,原本是青色的剑脊变为冶艳的猩红。 但凡剑气飘到的地方,红光宛如根须紧随其后,阴阳两气仿佛避开了一条路,天地间只余那七星光索与殷红妖光。 九思握紧少女执剑的手,狠绝得向那光索劈去。 天地震怒、雷声轰隆,幻境内外皆下起了倾盆大雨。“常奚山”土地开裂,裂缝越来越大,像是要张开深渊大口将一切吞噬。 黄衣女子目眦欲裂,瞪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恨不得将他们扒皮拆骨,光索被止住了势头,远远没有了第一劈的威力。 枕鲲抓住机会,双手掐诀掌心青光一现,无数的幽绿萤火混隐在雾里,像得到了命令一般聚拢起来。 “起!”枕鲲大喝。 浓雾疾速向半空女子卷去。 云昭只听见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而后传来女子一声尖啸,脑中金属嗡鸣声大作,她不堪其痛,喉中一甜倒在了九思怀里。 …… 见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破木头里,显然是不知发生了什么,马车又散了架,云昭和九思也不在了。 噩耗真是一个接一个。 方才他梦见还在太清宗里,张箐和唐芒不让他吃饭,把他的吃食都倒进了猪槽里。 他晚上饿的急了,就去厨房篓子里捡两个师兄弟们吃剩的馒头,结果张箐和唐芒又从背后跳出来,哈哈大笑的指着他,还把他吊起来拿鞭子打。 见珩只知道自己一直哭一直哭,然后吊着他的绳子断开,他就惊醒了过来。 “云昭,云昭……”他抱着手臂小声呼唤,荒郊野岭的,又冷又害怕。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见珩猛地一转头,却是什么都没有。 只是他回过头来,又觉得背后汗毛直竖,窸窸窣窣,就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潜伏在草丛里,小声议论着什么一般。 “小栓!” “云昭?”见珩搓着手转头,环视了一圈,却连人影都没看到。 “云昭!”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看到人。 见珩纳闷的回过头来,余光往自己后面瞥了眼,顿时一股寒气冲上天灵盖,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没感觉到一丝重量,却清清楚楚的看到—— 有黑色的影子扒在他后背。 “小栓!” 这一声是对着他耳朵喊的,仿佛那东西的嘴就贴在他脸边。从声音到语气都很像,仔细听,就能发现这一声呼唤声线平直,丝毫的情绪也不带。 见珩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小拴别动!”这一声是从前面传来的,带着急迫和紧张。 他明显感觉后背一凉,那黑影被一股大力拽得腾空而起,惨叫一声,尖锐刺耳, 见珩都快吓尿裤子了,他一听到怪物的惨叫就闭着眼睛“啊啊啊”地往云昭的方向冲了过去,脸都白了,眼眶也吓红了,用了最大的魄力忍着眼泪没有掉出来。 他心跳的飞快,冲到面前一看,云昭的脸色比他更白,见珩微微张了张嘴巴。 “小胖子,让开。”枕鲲挑着眉,他不明白堂堂九尾妖王之子为什么要与这两个弱鸡人类为伍。 见珩抬头发现是个青衣的陌生男人,感觉脾气还不太好,就赶紧往左让了让。结果他抬头一看,又是个陌生的红衣男人,他就又往后缩了缩到云昭身边。 云昭没有力气解释,只撑着疲惫的身子对他笑了笑。 那黑影翻身而起,匍匐在地做出了攻击姿态。 林中又慢慢现形出四五个来,有的身形似蛇绕在树上,有的躲在草后窥探。 先前爬在见珩背上的身影打量了几人一会儿,看了看枕鲲,又看了看九思,立即转身要跑。 林中零零散散的青色萤火大亮,将黑影们照的无所遁形。 “你今日破了封印,方才又使了九尾之力,四方的黑瘟鬼聚集来此,你不动手……”枕鲲朝九思凉凉地看了一眼,“是预备着它们逃跑通知杀你的大妖来吗?” 九思抿了抿唇,缓缓抬眼看向那些瑟瑟发抖的黑影,清澈的桃花眼中染上血光,那些黑影便俱都在红光一现中尖啸着灰飞烟灭。 有个黑影伤不至死,拖着身体想要逃跑,九思抬手正欲将它缚回,枕鲲眉心一跳,眼角斜斜向云昭一瞟。 云昭只觉得胸口突如其来的一窒,吐出一口鲜红血来,疼的晕了过去。 九思果真收回了手,紧张得扶住了女孩。 “小昭!”见珩惊叫了一声。 枕鲲在余光中看着那黑影逃窜跑远,一边唇角微微勾起。 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任何事情都预备了两手退路。 可他现在不得不与黄衣撕破脸,就等于毫无后路的依附于九尾狐……那他就得保证这九尾狐也没有退路。梦蛊一族俱都无父无母,更没有什么亲情可言。只有自己,他才能放心交付。 “他们要去灵应,”枕鲲收起了笑,盯着九思道,“你现在身上没了封印,这样大的妖气……难道你也想跟着去吗?” 九思泛着细微红光的手掌轻轻拍在云昭后背上给她调整气息,听到枕鲲的话,有些不解,抬起头来,“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去?” 话声一落,他好像还诧异自己会口吐人言,愣了下,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九尾狐大都艳丽魅惑,看起来这样呆头呆脑的,枕鲲还是第一次见。 他瞬间觉得自己方才的顾虑有些想多了。不愧是人类养大的妖,愚钝学了十成十。 要想让这狐妖成为自己的“靠山”,与黄衣对峙,该学的还多着呢。 见珩悄悄的,想将云昭的身体拽过来。他听不懂这两人说的话,只知道都是妖怪,他应该带着云昭寻机会逃跑。 可那红衣的男人眼睛一落到他身上,他就吓得磕磕巴巴起来,“你,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和我们去灵应山?” 九思记得这小胖墩,一张精致的脸上露出难色,想了想,轻轻拍了拍胖墩的肩膀。 “你,你是小九??”见珩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九思点点头。 只这片刻,枕鲲释放出去的神识已自灵应山一带探了一圈回来。 “我若要进灵应山,可化为蛊珠,让这胖子将我装在身上带进去,”枕鲲瞟了眼见珩,有些嫌弃,后者则吓得缩了缩身子,“之前那些老道没有发现我,想来现在也发现不了。” 九思点点头,若有所思,“小昭从前一直将我带在身边。” “今时不同往日,你封印已解,他们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枕鲲嗤了声,随后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假模假样的,“不过,我梦蛊一族倒是有一种法子,此法需我在你体内植入子蛊,此蛊可掩去妖气……你可愿用此法?” 子蛊受制于母蛊,想来往后若这九尾不受控制,也可以用母蛊挟制…… 枕鲲混迹两界,此法屡试不爽。 但他前面做的那些铺垫都是无用的,这九尾只听到了“有种法子”,便忙不迭点头。 “……”枕鲲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狐。 “马车,马车没了,我们怎么去灵应……”见珩还没弄明白,话说到一半儿,眼前有光点一闪,数以万计的幽绿萤火就围卷在四人周身。 枕鲲眼睛瞥到大张着嘴巴的见珩,就忍不住讽了他一句:“你以为妖怪也要像你们人类一样用破木车赶路吗?” 没见过世面。 萤火升空,有诡谲妖气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那黑瘟鬼的动作倒真快。枕鲲心里笑了一声。 见珩沉浸在这从未见过的奇景中——这还是他真真正正第一次见到妖怪施法…… 没有人注意到九思的怀里,那女孩双目紧闭,而她腰侧垂着的白玉不知何时,一次比一次急促地闪烁起莹莹的光。 青光四散,四人的身形渐渐隐没。 从来没有什么妖气是九尾之血藏不住的道理。枕鲲畅意的弯起了眼。 至于……灵应山水,宜养妖也~ 第二十四章 云泥之别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万千青幽萤火环绕灵应山下月盈湖,四道身影于虚无中显形,落于湖畔圆亭中。 此刻的天光是大亮的,月盈湖圆亭这处却因为茂密树影遮蔽而显得格外阴暗幽静。 见珩张开眼,嘴里发出惊呼声。 青衣妖怪抬脚一跨就抵他两日的车程。 枕鲲右手背在身后掐了个诀,昏迷不久的云昭就在九思怀里悠悠醒转。她醒来看到九思,还有些不习惯,就生硬得从他怀里抽开。 九思说到底,他的心智还像个怕被主人丢弃的小兽。云昭一醒就急着和他扯开距离,令他有些不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双手局促得紧紧交握着,稚子般无辜可怜。 枕鲲心里再次升起“这九尾难堪大用”的想法来。不过,现在左右也没有别的法子避开黄衣,他冷哼了一声,化成了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海蓝珠子,珠子悬空在见珩面前晃了晃。 “你还不将我揣起来?” 见珩先被枕鲲凭空消失骇了一跳,又被珠子口吐人言吓得一惊一乍,在枕鲲眼里看来,真是一个两个都不顶用。 真是脑子糊涂站错了边。 见珩伸出两只胖手颤巍巍的去捧珠子,手心紧张得汗津津的,惹得“珠子”又大喊大叫起来。 他连忙将两手在身上擦了又擦,这才妥帖的将珠子放进怀里。 云昭低头看着化为小狐的九思,这两天发生的事令她一时不知用什么态度来待这只九尾狐,若说恨还是有的,但它又救了自己…… “你先自行在山中找一处等我,我安置好了,你再过来。”云昭没再去看那双柔顺清澈的兽眼,狠狠心转身,径直拉了见珩往山上走。 …… 灵应山列位五大宗之一,风景灵秀也不输太清山分毫,横延似岭,入眼又是高低数座山峰。走到半山处则能看见灵应宗的亭台楼阁错落于山明水秀之间,其中有灵鸟灵兽悠然自得,再往上点又有丰裕灵气似薄雾环绕山周,复行数百步,就能看见“灵应宗”三字高悬。 门前洒扫的小弟子偷懒拄着扫帚打瞌睡,云昭看着,生出点亲切感来。 “小师兄,小师兄……” 那弟子被见珩吓了一跳,赶忙拿扫帚扫了两下,一见面前是两个生脸孔,就松了神经,“咦,两位是干嘛来的?” 他上下打量着两人身上半新不旧还沾灰的衣服。 云昭向前一步,客客气气的笑着,“打扰小师兄,我叫云昭,这位是我朋友王见珩,我们是自太清观来的……” “哦哦哦,”小弟子指着他们两不停地点着手指,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你们就是唐芒师姐口中要一起来的破落户?” 小孩子没什么心眼,随口一说,然后又理了理道髻,“你们稍微等等,我去告知长老们。” 他颠颠儿的跑远了,云昭也不太介意他那句难听的话,左不过是唐芒先到,给她和见珩两个身上“添油加醋”了一番罢了。 见珩肚子咕咕叫,拽了拽云昭,问她要不要坐着先吃点东西。 云昭摇摇头,“在人家门前坐着吃干粮,总归不礼貌。” 见珩点点头就收了包袱背回身上,这时那小弟子也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你们跟我去殿前候着罢,长老们在议事,薛师兄叫我领你们进去。” 云昭和见珩跟着他去到前殿时,薛无至正在门口候着,见到二人过来,便高兴的迎了上去,又解开云昭和见珩身上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两位小友可算来了。” 少年今日一袭月白劲装,绣银纹对襟领子,乌黑整齐的发髻束在白玉冠中,笑起来也如那白玉般温润好看。 他眼睛里盛着阳光,干净磊落,不见外地揽着见珩的肩膀,比两小孩儿高了一个头。 薛无至又朝着云昭说道:“你们可算回来了,上午我与师父用传音玉急急唤你,你都不曾回应,再不回,我们就要带人去找了……” 云昭思衬那会儿应该是晕倒了,不好意思的道着歉。 “无妨,”薛无至笑着摇摇头,“主要是今天上午通江那带天生异象,似有妖变之疑,几位长老正在议论此事呢……” 薛无至话一出口,见珩惊得打了个嗝,而云昭胸腔之中也漏跳了一拍。 在两小孩,尤其是云昭看来,这一日过的好似一年,被少年随口将“上午”两字一说,才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们就在那处,我和师父自然担心,不过,”薛无至摸了摸脑袋,“你们在那边,可知道是什么东西闹出的动静?” “不知。”云昭抢话道,随即局促得低了头,见珩赶忙点头附和。 薛无至“哦”了一声,只是随口问问,他也没太在意,转而又眉眼弯弯地揉了揉两个小孩儿的头,“你们没事就行。” 云昭看着他,常常会想起自己趴在小七师兄腿上的温馨日子,她觉得那时的阳光比现在还要温柔。 云昭抬头去看薛无至在阳光中镀了一层淡金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只泥淖阴沟里打转的老鼠,生出点无地自容的羞惭来。 “无至。”远处有两人结伴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金袍紫褂的老头儿,装扮花哨老气,腰上悬着的黄皮葫芦水声叮咚,俨然是几日不见的桃源。 桃源面上两坨宿醉的红云,摇摇晃晃的从侧殿走出来,看见云昭,眼睛亮了亮,“云昭小女娃回来啦?老夫还准备遣人去找你两个小娃娃呢。” 云昭与见珩恭敬的行了礼。 “劳烦长老挂心。”云昭真心实意的笑了笑。 桃源后面是灵应掌教的大儿子、三长老程琅,普通中年男子的模样,向两个小娃娃点了点头,“你们不必等瑛丰掌教了,真人事务繁杂,恐怕暂时顾不上你们,灵应因要事而待客不周,还得两位小道长见谅。” 两小孩赶忙摆手说不敢。 “这位小姑娘就是云昭罢,”程琅后面有位美妇人走出来,她手边还拉着一个水绿衣裳的娇俏姑娘,妇人想必是听说过佐天门的惨事,看着云昭的眼里生出点同情怜爱,“天可怜见的……” 妇人叫阮胭,因被夫君婆家娇惯,性子天真爽直,虽是好心,说话却没什么顾忌。 薛无至看了云昭一眼,有些担心,“云师妹,这位是二长老的夫人,阮师娘。” 云昭面色还是带着笑的,似乎没注意,也没不适的感觉,“弟子云昭,见过二长老与长老夫人。” “咦?”那水绿裙裳的高挑少女走上来,一双凤眼笑意盈盈得看着云昭,脸颊露出两个酒窝娇俏可爱,她拉起云昭的手,似乎觉得十分亲切,“这个妹妹我像见过。” “圆圆,”阮胭假作生气嗔了一声,“没个规矩。” 云昭却觉得少女这话耳熟,像是她看过的戏本子台词,脑中转一圈想了起来,更觉得这少女机灵可爱,便也真心笑了,“我看姐姐也是眼熟的。” 叫“圆圆”的少女眼睛睁大了些,更高兴了,没成想两人还找到了共同爱好,无意间像对了“暗号”,更加投机。 她牵着云昭的手,眨眨眼,甜甜得笑着:“我叫程阮,名字是取我爹娘的姓,圆圆是我的小名,妹妹叫什么?” 只言片语之间,云昭已经了然这少女在灵应教的地位……该有多疼爱,视若珍宝,才会合夫妻二人之姓,取意“团圆安康”的小名。 云昭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模样娇憨的程阮,弯了弯眼睛,“我叫云昭。” 程阮挽着云昭的手向自家爹爹程琅看去,“爹爹,让云昭妹妹入咱们门中吧,这样我俩就能一起修习了。” 程琅揽着阮胭的手顿了顿,沉吟了一会儿,“圆圆,掌教安排给爹座下已有唐芒了,弟子多了恐怕照顾不周。” 桃源抚了抚胡子,“小胖子安排在老四下头,一会儿你跟着三长老过去拜见。” 见珩连胜应着。 “敢问弟子在哪位长老座下?”云昭没有多想,她是对灵应派能教自己本事抱了莫大的期待的,此时便迫不及待的问向几位长老。 桃源似乎顿了一下,阮胭与程琅也面面相觑。 掌教随口提这太清来的三个弟子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接云昭这个“摊子”,毕竟“重乾重情义收养灭门宗派遗孤”在前,此时他们若将云昭接到身边,不论照顾的周到与否,都会被江湖玄门乐道或诟病。 届时若有“重乾真人照顾遗孤不如他们这些小辈”的话传出来,再无意中得罪了太清人士,那是顶顶不划算的。 阮胭心疼这孤女,但此时只是面露怜悯,没有说话。 云昭经历了这么多,也算见了些人情事故,此时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见珩捏了下,就安抚的看了见珩一眼,然后转过来坚韧地撑着笑,“弟子,弟子明白了……” 薛无至看着小姑娘灰扑扑的旧袍子,与身旁娇艳的程阮天壤之别,心里像被人揉了把沙子,“小友不必多想,只不过长老们还未商量好罢了……” “谁说的?”桃源老练得拧开葫芦喝了一口,打了个酒嗝,睨了一眼云昭。 “算你这丫头有福气,老道本打算一生就收无至一个弟子……现在你就是我第二个弟子啦!” 第二十五章 枷锁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怔怔的抬起头来。 桃源看见她眼里的惊喜与胆怯,走上前去大力拍了小丫头一掌,酒气冲天,“修行之人,最忌妄自菲薄!” 云昭眼里有亮晶晶的,被她用袖子抹去,而后用力的朝桃源点点头,“是……是!” “无至,带你师妹去院子里挑间屋子。”桃源朝两个小辈摆摆手,拎着葫芦要和程琅去喝酒。 薛无至看起来高兴极了,他一早同情这小师妹身世可怜,在师父身边教养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一把揽过云昭的肩,却被程阮拍了下手。 薛无至才觉失仪,摸了摸后脑勺,笑意不减。 “无至哥哥,你可不要随便搂我云昭妹妹,”程阮一把将云昭拉过来,同她眨了眨眼又挽着她的手,然后回头同阮胭撒了个娇,“娘,我要跟着云师妹去玩儿!” “没规矩。”美妇人笑骂了句。 “小栓,我先去安顿好,”云昭弯着眼睛拉了拉见珩,“咱们明天见!” “哦哦,好!”见珩想着一会儿见新师父怎么说呢,连声应道。 桃源的青阳观离中殿不远,走了不多时便到了。偌大院子里没什么摆设,只堆着一堆木桩石锁、练功用的器材,显得空荡荡的。 “你别见怪,”程阮胳膊搭在云昭肩上,挤眉弄眼的样子古灵精怪,“大师叔和无至哥哥就是这样子的粗人,审美差点也是常事。” 云昭没听出来是玩笑,“啊”了一声,“薛师兄平日打扮的挺好看的……” 程阮愣了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薛无至也有些无奈,看着不明所以的云昭,“噗嗤”一声也笑了,冬日初阳般温暖柔和,然后伸手轻轻点了下云昭的额头,“好哇,你这样编排师兄。” 云昭捂着额头,懵懵的就像某种可爱的小动物。 程阮看得母性大发,叫唤着“师兄欺负人”就嬉笑着拉云昭去北苑挑选屋子了。云昭左挑右选,最终选定了一个较小些的房子……说是较小,却比她在佐天门和太清山上住的都要大的多。 “这间屋子还没侍候我的弟子房间大呢,不成不成!”程阮就要拉着她再去挑别的。 “师姐……”云昭弱弱的阻止。 程阮噘嘴“啧”了一声,佯装皱眉,“你喊我圆圆就行。” 薛无至拍了拍程阮使了个眼色,这程师妹雷厉风行的也不怕吓着人家。 他放轻了些语气,看着云昭,“小昭你为何想在这儿?” 不这样小心对待她倒还好,他这样妥帖耐心,倒让现在的云昭有些不适起来。在太清山受尽了冷落欺辱,原本她是为了“学本事报仇”而来,现在掺杂进程阮与薛无至的好,反倒让她觉得不安和虚幻。 “我,我觉得小一点的地方,比较安心……”云昭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程阮愣了愣,想起云昭的过往,一时没在说话。只是薛无至温和笑笑,“没事,既然你喜欢就先住下,往后若想去别的房里住……青阳观里就你我师父三人,想换就换。” 云昭低着脸不断点头,怕人看见自己轻易就感激红了眼。 薛无至明白她大约是想起往事了,他不是不会哄女孩子,程阮小时候娇气爱哭就是他哄着到大的。只是云昭的情况不同,她的苦痛,自己远远想象不到,更没有掉了糖果就再买一颗回来哄哄那样简单。 他心里又生出些同情,便下定了决心以后要对这小师妹好些。 薛无至领了几个弟子将云昭房里彻底洒扫了一遍,换了崭新的摆设与被褥。 华美的锦被云昭没见过,精致的香炉她也没见过,香檀的镂空椅子也没见过。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云昭这才有了点十岁女孩的样子,新奇极了。 “咦,这些很平常的呀,你以前的宗门中没有的吗?”程阮对那轰动一时的“灭门宗派”好奇极了。 云昭摸着香炉的手顿了顿,然后她收回手来,目光坦诚清澈,摇了摇头。 “我的家中……没有这些。” ——其实,不但是没有这样好看的家什,常奚山上俱是修修补补的平房瓦屋,也没有这里恢宏的亭台楼阁。弟子们,甚至是靠后山两个菜园子养活的,节省得连过冬的衣服都买不起。 但那才是她的家啊。 程阮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她如坠冰窖。 十岁的女孩爱美爱新奇是寻常,可她却不能,将哪怕十分之一的心思放在“报仇”之外的事物上,都是天大的不对。 于是那道沉重的枷锁又重新锁回了这十岁的女孩脖颈上,压得她刚被暖热的心又凉了些,压得她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回头来。 程阮还想再问,却被薛无至打断,提醒天色不早了,于是她又与云昭闹了一会儿,贴在一起说了些闺蜜话,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你好好休息。”薛无至柔声嘱咐道。 “嗯,谢谢师兄与圆圆姐。”云昭送了二人出门。 薛无至浅浅一笑,眉眼间,是自己也曾在另一人身上见过的清风霁月,恬静温柔。 云昭坐回塌上,锦被柔软。 ——那人双腿有疾,最怕寒冷……最后却惨死在深冬的地上。 妖怪啊。 新屋子里云昭睡得并不安稳,先是听见打雷,又是听见下雨,又梦到自己伏在小七师兄腿上,蔫儿蔫儿的哭。 小七师兄就转着轮椅,一张脸惨白,落在她额上的手也冰凉,他勉强笑着:“小昭别哭,我去给你取糖果子。” 上回云昭多带给他的一串糖葫芦他没舍得吃,放在雪地里拿冰埋着冻起来,每回云昭来他这里,他就取一颗糖果子,笑眯眯看她缠着自己要第二颗。 那时他就会说,第二颗要明日再来。 云昭吃着糖果子的样子很可爱,眼睛亮晶晶的,让人觉得她嘴里好像是天上的蟠桃。 这时云七就给她讲故事,小丫头就一天不闹。 云七转身,想要离去,云昭在后头哇的一声哭了。 她惶恐极了,抓着云七的袖子哭喊道,“小七师兄,你不要走,我不要糖果子,我什么都不要,你再陪陪我,再陪陪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梦里的少年抓着胸口醒了过来。 而云昭这边,梦外云卷云舒,雨早已停了。 身侧蜷着只小狐,尖嘴埋在毛绒绒的尾巴里,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 这时门外又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小狐抬起了头。云昭刚从噩梦中醒来,脑子好像停转了,分不清梦里梦外,一时没说出话来。 笃笃笃。 “云昭,云昭……”是薛无至的声音。 这还没到五更呢,云昭应了一声,穿好衣服去开门。 第二十六章 (第二更)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门外的薛无至身形高挑,他额上出了层薄汗,几丝散下来的头发被晨雾打湿了垂在脸旁,整个人像刚锻炼了一圈儿回来还冒着热气。 云昭看着他精神十足的样子,“师兄唤我何事?” 薛无至将一叠衣服递过去,有些气喘,没了往日的从容恬静,倒显出三分稚气来。 “师妹,这是你的,你的衣服……”他拿袖子抹了把额头,薄唇透出浅浅的红色,“昨个儿忘记拿给你了,你快换上吧,师父让我来喊你去练功呢!” 这么早?云昭愣了下,但还是应了声就赶紧回屋里去换了。 待她换好衣服出来时,正好看见桃源在指导薛无至,少年扎着马步,在桃源手中拂尘的攻势下依然下盘稳健。 “寄心于息。”桃源收了拂尘拿脚背击向薛无至腿弯,少年轻嘶了一声。 “呼吸粗浮,继续练。”桃源背着手转过头来,“云昭也来。” 云昭赶紧跑着过去,心情激荡,朝桃源行了个礼,“师父。” 桃源啜了口酒,拂尘一甩点了点头,没怎么多关照女娃的意思,“扎个马步我看看。” 云昭照例做了。 桃源绕了一圈打量,心里满意,嘴上啧啧的,“还行,比你师兄入门时基础扎实。“ 薛无至“咦”了一声想回头看看,被桃源一葫芦掷过去砸了下肩膀,痛喊了声,觉得在师妹面前有点丢面子,声音埋怨,“师父……” “眼不观耳不听口不言。”桃源话声一落,一柄拂尘却急急向云昭面门扫去,云昭脚步未动偏身躲过,与他过了两回合,才被扫中了发髻,发丝散乱狼狈了些。 人称“筑基百日”,她在常奚山别的无可学,筑基没有满千也有过半了。 “不错不错,”桃源哈哈笑道,“老道座下也要出第二个‘无至’了。” 云昭明白是夸奖,一颗悬着“怕人不喜”的心总算放下来,脸上也露出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欢喜。 桃源捡起酒壶大步跨到檐下躺到藤椅上,“与你师兄一起正念罢,日出后,你们俩将院子扫一遍再去吃饭。” 云昭应了,走到薛无至身边扎好步子。 薛无至与云昭相视一眼,见对方发丝都有散乱,不约而同的一笑。 “师妹昨日没休息好吗?”薛无至见她眼下有淡青,小声关心道。 云昭也压着声音,乖顺的笑笑,“有些梦魇,不过无事。” 一颗小石头飞过来砸中了云昭后背,疼得她痛叫一声。 “从一至十,从十到百,摄心在数,勿令散乱。心息相依,杂念不生则止,任其自然。”藤椅悠悠摇着,紫袍老头儿像要睡着。 云昭看脸薛无至难得吐了下舌头做个鬼脸,憋着笑,凝心静气“正念”起来。 天边一轮金日完全升起时,薛无至领着她找了两把扫帚开始打扫整个青阳观。 “师父不喜人多,就咱们两个徒弟,洒扫的活儿就重些,”薛无至发丝还垂着,没了往日翩翩公子的模样,看着有几分顽气,笑得时候像春风一般清爽,“不过你来了,倒给我分担了些。” 云昭练了会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朝气蓬勃的时候,笑起来也如灿阳没有阴霾。 说是这么说,薛无至还是干了大半的活,他被桃源折腾惯了,身体素质好些,云昭就有点腰酸背痛了。 “哼哼,小女娃娇气得很,”桃源一双大手强制性给云昭捏了两下肩,疼得她龇牙求饶,“所以本道最是不喜带女娃娃。” 云昭一听心里就慌乱了,转身攥着桃源袖子,简直像要吓哭了,“弟子不娇气的。” 她心里明白桃源真心会教自己,很怕再被冷落丢下。 桃源一把年纪了,没有年轻时铁石心肠。看她这样子料想是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又想起云昭身世,这么小一个女娃娃跪着发抖,他心里突然有点发酸,“嗐!起来起来,老夫随口说说,你这孩子……” 薛无至赶忙扶着她起来,“师妹放心,师父也最爱打击我,其实心里很疼我们的。” 桃源看着小丫头怯怯的样子,对待薛无至粗糙惯了也不知怎么哄女娃,鼻子里哼了口气,把一叠馒头重重往云昭面前一放,“快些吃,吃完去练功!” 说罢他就像被人催着似的疾步走开,边走还边吼了句,“你们把桌上的早饭全部吃完!一点都不许剩!” 声如洪钟,云昭还是有些不安,以为是把人惹恼了。 “哎呀,”薛无至给她挟了筷咸菜在粥里,柔声道,“快吃吧,师父就是个粗人,你一个女娃娃,他说话怕轻怕重,这是去反省自己去了。” 云昭被他的形容惹得露出抹笑来,琥珀色的眼珠子还蕴着点水光,看起来乖顺可爱。 “这么多都要吃光吗?”云昭看了一眼桌子上一盆馒头一盆小米粥。 薛无至噗嗤笑了,“师父只知道男孩子食量,没养过女孩子呢。” 云昭也哈哈笑起来。 馒头粥都是桃源自己做的,手艺不错,小米粥浓稠,馒头软和香甜。只是一顿饭俩人吃得打饱嗝,桃源又下了死命令必须吃完。 薛无至和她说吃不完两人都要受罚的。 桃源脾性古怪,可是云昭吃不下,薛无至也再吃不下了,这会儿幸好见珩来找云昭,两人像见到了救星。 见珩乐呵呵的吃着,一口馒头一口粥,憨憨的笑,“四长老那边伙食也很好,只是我从觉着吃不饱。” “是啊,师弟长着身体呢,没甚么奇怪的。”薛无至换好了常服,理着发带出来,笑起来让人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见珩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师兄,把他当成了除云昭、九思外第三个好朋友。 云昭还是穿着练功时的艾绿色劲装,细软的发丝只用了一根普通木簪簪起来,待见珩吃完云昭又抢着收拾了碗筷,便三人一起往灵心殿去拜见灵应掌教。 到殿中不多时,灵应弟子们已经慢慢到齐了。 唐芒身着淡粉曲裾长裙,牙色束腰,头簪珠璎,和在太清时一般招摇无二。 只是她跟在程阮后头,被一袭鹅黄劲装的程阮压了气质,反而显俗。 “无至哥哥,小昭妹妹!”程阮眼睛发亮,快步跑过来揽着云昭,十分亲密。 倒是后边刚被甩开胳膊的唐芒恨得咬牙。 第二十七章 术系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众弟子到齐之后不久,一位鹤发童颜的红面老人从人群外走向殿内高座,程琅和阮胭紧随其后,殿内喧闹声瞬间平息。 “弟子恭迎掌教——” 年轻弟子们的呼声洪亮,整齐划一。 老人面色红润,眼睛也清明,声音中气十足,“都起来吧。” 老人姓程名芝,字喻林,号瑛丰真人。 他环视了一圈底下的年轻弟子们,眼睛落定在云昭身上,缓缓开口:“程琅,哪三个是重乾真人送来的?” 程琅俯身应了声。 殿下唐芒、云昭、见珩三人接到眼色,站出来一齐行了个恭敬的大礼。 三人不卑不亢的报了名字,就单膝跪着等候瑛丰发问。 “你是云昭?”老人背着手悠悠走下来,站在云昭身前。 “是,掌教。” “好孩子,”他拉着云昭起来,又唤了唐芒和见珩起来,才转身抚了下拂尘同云昭笑道:“听说你师父是桃源,他轻易不收人,这么多年也只得无至一个徒弟,你好生跟着学本事。” 云昭恭敬应了。 “重乾真人与我说你是个好苗子,”瑛丰拍拍她的肩膀,“脚踏实地的,届时与你薛师兄一样少年英才。” 云昭感激于瑛丰不吝教导,一一答应。 “你们三个,随大长老去彤阁测试术系,”瑛丰越过三人向外走,“圆圆和无至也去,正好本座今日无事,看看你们有没有长进。” “是!” 程琅与阮胭等人跟随瑛丰走出去,一群弟子也轰轰烈烈的涌向彤阁方向。 桃源落后几步,走到云昭旁边,见她似乎有些紧张,想起一个问题,就问云昭有没有带称手的法器。 云昭除了那柄假的“青霜”剑,什么东西都没有,何况青霜剑还是修补过的,留个念想罢了,若用它一回,恐怕下回就再补不好了。 她摇摇头。 云岩想了想,唤了声薛无至,让他去将自己的九黎索取来。 薛无至应了一声,跑出人群。 “不必害怕。”桃源抚着胡子同她讲解。 测试的内容很简单,是让他们五人各自进入一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个幻境,其中都关着一只黑瘟鬼,都是最低级的一阶妖物。 “黑瘟?”云昭想起了张箐。 “张箐身上那只是五阶,十分少有,”桃源边走边道,“一阶的黑瘟不会伤人,顶多是诡变些,只要你心智放强大点不成问题……这只是为了测试适合你修炼的术系,关键时候你拿着九黎索,缚住妖灵即可脱身。” 云昭听得懵懵懂懂,抬眼一看已到了彤阁。 薛无至从后面将一串东西放入云昭手里,她低头一看,是一串刻着兽纹的金铃。 云昭还未来得及问用法,程琅已经唤到她的名字,薛无至就拉着她走上前。 “别担心,师妹,稳住心神,用九黎索时念诀即可。” 薛无至进房间之前同她眨了眨眼,小声说道。 邻间的唐芒看到云昭,冷哼了一声,重重的摔上门。 这等小测试对唐芒来说不成问题,一阶瘟鬼不伤人,顶多幻化出点吓人的东西……不过这个她也不怕,她勾了下唇,袖中一方青木掉到手心里握紧。 青木呈扁平矩形的令牌状,牌下系着打了五种玉石珠络的彩穗,牌上朱砂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纹,中刻“拜请五公”字样——赫然是玄门至宝,太清教所出的“五鬼令”。 唐芒没怎么多耽搁的意思,她准备速战速决,必要取得此次测试的头筹。 那黑瘟薄薄一层黑气刚现,她便摊开手心,二指作诀,“五公在此,急急如律令!” 那可怜的黑瘟哪里不识得五鬼令,可它隐了下身形,突然觉得不对……这小女娃似乎不会使五鬼令。 唐芒也察觉了,她心道不妙,自己拿到五鬼令时光顾着高兴,她偷懒快记的几个咒诀,现在全搞混了。 眼见那黑瘟转怕为怒,黑气大盛,一片黑雾中显现出一个更加浓暗的身影。 那人倒弯着腰,咧着血盆大口,森白的眼珠子转向她这个方向。 ——张箐! 唐芒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的将五鬼令合到手心,“天苍苍,地皇皇,五鬼在何方?” “张箐”挪着身子,口中“桀桀怪笑”不断。 “太公押来五方鬼,押来五方运财鬼!”唐芒想起那日张箐的恐怖模样,腿都在发抖,“拜请五方生财鬼,鬼是鬼,神通大无比,威灵显五方!取财来!取财来!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一堆从天而降的铜币金银首饰玉器砸得“张箐”鬼脸都懵了一下。 唐芒怕极,还在紧闭着眼睛大喊,不知道喊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口诀,又连喊了三声“急急如律令”,她只觉手中一轻,有东西飞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急促的怪叫,令牌“哐”得一声摔在地上。 唐芒睁眼一看,那黑瘟的残魂正被五只虚无的手拖进令牌里,须臾的功夫,黑气已经完全消失了。 但这下更糟糕了,这几个一阶黑瘟是灵应派养着用来给弟子练手的,唐芒失手给喂了五鬼,不知出去被瑛丰知道了,会不会责罚她…… 她越想越烦躁。 一筹莫展之时想到了隔壁的云昭,又想到与她言笑晏晏的薛无至,自己“背井离乡”来这破地方,结果根本没得薛无至几个眼色…… 唐芒心中郁气陡生。 “神通大无比,威灵显四方——” 唐芒将手中令牌朝向左侧墙上,眼睛恨不得透过这墙将那边的云昭身上剜个洞出来。 只要,只要嫁祸到云昭身上,她便不会在众目睽睽下丢脸了…… “太公押来五方鬼,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 云昭那面被黑瘟缠得无法,九黎索这等圣物也会欺主,几番缠斗,念了咒诀这九黎索也没甚么动静,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金铃。 有五道阴气自云昭身后的墙中渗出,又绕向两方欲包裹住女孩儿身子。 唐芒神识与五鬼令相通,此时只想破口大骂,“不对!哎呀——去吞那道黑瘟!” 五道阴气却就像被云昭身上的什么“美味”吸引了一般,越靠越近—— 云昭耳中突然嗡鸣声大作,她痛喊一声丢掉了手中的金铃,有女子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讥讽尖锐。 “就凭你们也想吞我?” 云昭的眼中迅速爆出了血丝,不消片刻那双杏眼竟红得像要滴血一般,一道黄色的虚影笼着她的身子,她死死瞪着空中的五道阴气,一强一弱两种女声从她嘴里发出。 “就凭你们也想吞我?!” 隔壁见珩屋子里也乱了套,那黄衣女子气场一出,见珩怀里的蛊珠就感觉到了。胖墩揣着青光大盛的蛊珠,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黑瘟这会儿缩到了墙角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好不容易蛊珠消停了,他耳里又听到枕鲲尖利急迫的声音,“快跑!快跑!” 见珩都吓呆了,枕鲲气得不行,一颗蛊珠在他胸口乱撞,“你想死吗?黄衣在这里!” 只不过片刻后枕鲲就觉出不对了,那黄衣好像不是冲着他来的,附在隔壁云昭身上到现在都没来找他。 “什、什么黄衣……”见珩都被搞得六神无主了。 “你先待着,那魔女在云昭那边……” 枕鲲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见珩就坐不住了,直直开了门往云昭那边冲,“那我得、得去救云昭啊!” “你这个呆子!快回去!!”枕鲲几乎喊得破了音。 “她是我朋友!” 薛无至破了幻境出来,就见到见珩拍着云昭的房门自言自语,他察觉不对,快步跑过去,“小栓怎了?” “这里面、这里面有妖怪!”见珩急得汗都下来了,还不忘补上一句,“不是黑瘟!” 枕鲲真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 薛无至一听,也来不及辨别真假,使劲撞了几下门,怎么也撞不开像是被下了道咒。 “快去叫师父。”他转身同见珩喊了声。 这会儿那五道阴魂已疾速抽身,屁滚尿流的钻回五鬼令里面,唐芒神识与之一体,也被那黄衣摄得吐出一口血来。 黄衣先前低估了九思被伤,这会子神魂还不能稳固附着云昭,无法去追五鬼,只能控制着云昭转身,歪头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黑瘟。 那一直沉寂的九黎索腾空而起,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一串金铃急促的发出响动朝云昭这边飞来,同时它仿佛被拉长了数十尺,变成了一条稀疏挂着金铃的红麻绳索。 “见吾如上尊,放肆!” 九黎索飞来的势头在一米处急急止住,那金铃上的兽纹却似不甘心一般,红光大作,铃声越来越急。 墙角瑟瑟发抖的黑瘟此时在云昭眼中是人身狐兽,长着一身灰毛,面目可怖,手里还提着一个头颅,咧着嘴朝她怪笑。 “不是要报仇吗?” 云昭耳中剧痛,却已不再去捂着,因为捂也止不住痛。她伸出手来抓住了黑瘟鬼的脖子,黑瘟本无形无体,却于虚空中被女孩掐住了命门。 刺耳的鬼啸从黑瘟口中发出,在桃源破门而入的前一秒,云昭身上笼着的黄色虚影轻笑一声散去。 “云昭!” 第二十八章 魔障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快住手!”桃源一声断喝令云昭神台一清。 她愣愣的转过头来,一只手里还掐着逐渐消亡的黑瘟,有黑红的血自她眼耳鼻口中流出,云昭想要开口的时候还被喉头的鲜血呛了一下,“师父……” 她抹了下鼻子,呆呆地望着手中的殷红,“我……我怎么了?”说着,她右手一松,那黑色的残魂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薛无至将摇摇欲坠的她搂住,神情复杂,“先出去再说。” …… 瑛丰在台上踱步半晌,一齐进彤阁的五个弟子低头跪在地上,台下是躁动和低声议论的弟子们。 “不成,”老人看了云昭一眼,眼中犹有遗憾,“这娃娃心结太重,行事间多有煞气,再修行玄道恐会入魔,不能再学灵应派的法术。” 云昭惊恐得抬起眼来正欲辩解,被薛无至攥了两下手心,于是她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话来。 她呆呆的跪坐着。 太清派不待见她,灵应派不敢要她,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教她能够与妖物对抗的本事,只因为瑛丰说她心结太过…… ——可想要报仇也是错吗? 桃源请示了瑛丰,然后转头命令薛无至将云昭带回去先歇息着。云昭恭恭敬敬得鞠了个躬,没有去搀薛无至伸过来的手,径自从人群让出的道中往青阳阁的方向走。 她一张小脸被方才流出的血泪抹得花红,眼神却格外坚毅。 桃源回过身来,拱手作了个揖,“启禀掌教,云昭乃我座下之徒,自然也可习老夫的昊元术,昊元术修心养性,净魂化怨,正与小徒十分相宜。” “昊元术?”瑛丰有些不解,“昊元术代代单传,从不传女儿,何况你已传给无至,如何再让云昭修习?” “昊元术亦有适合女子修习的旁支,再说了,”桃源嘿嘿一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瑛丰与桃源常一起喝酒,在他面前没什么架子,闻言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背手一笑,“那丫头执念极深,未必肯……费心的是你咯!” …… 云昭一进门就被一只小狐扑了满怀,九思感到了黄衣气息,又不敢化形唯恐露出妖气,正急得团团转快要破门而出时,恰好云昭推门回来,它喜得忘了形。 云昭看了一眼开始不安惶恐的小九,只觉得好像看到了弱小任人摆布的自己,难得没有发作,只是沉默地将它放回塌上。 薛无至在后面追来,看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只能靠在门口,想等云昭心情平静些再与她说。 桃源回来的时候,薛无至还是头大如斗的站在门外,他看见桃源正要开口,被桃源抬手止住。 桃源推开门,看见小姑娘已将灵应弟子的新衣脱下,和被褥一起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边,而她自己身上就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灰白袍子,桌上只摆着一把剑。 看来她已经将自己全部的身家都收拾好了。 桃源将门带上,命薛无至站在外面等候。 “你这是要去哪?”桃源拧眉问了句,“你便是这样不喜我这个师父吗?” 云昭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片刻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弟子唯恐有辱灵应门楣,这就拜过师父下山去。” “下山?”桃源冷哼了一声坐到椅子上,“去哪?你是觉得老夫教不了你本事吗?” “师父……”云昭怔怔的抬起头来,“可,可掌教不愿留我……” “他人不留你有什么干系?”桃源拉她起来,脸上还有点怒气,沉声道:“你是我光明正大收回来的徒弟,做师父的,哪有放弃自己弟子的道理?” 云昭眼底湿润,心里触动,抬手抹了下眼睛,“可是,可是我修习不了灵应的法术了。” “你管他人说什么?你不理便是,待你学成,你且看他如何?”桃源将已经变回金铃模样的九黎索放到木几上,“从明日开始,你跟着你师兄一起学昊元术。” 云昭瞪大了眼睛,她是听说过昊元术的,传男子不传女子,佐以昊元铃,净魂化怨,可开黄泉,引生魂,夺死灵,与神交涉。 不过她最诧异的不是这个…… 云昭低下了头,“师父,我……我无法学昊元术。” 为什么? 因为这与她所求相悖,妖物灭她满门,她要向妖族问公道,讨仇人的头颅……万万没有去学渡化怨灵、恶妖的道理! 桃源明白她为什么不肯,他没有硬劝,从怀中取出昊元铃作法令其悬于半空。房内无风,铃内无舌,却有一缕山溪清泉般清脆的声音自铃中传出。 铃音召出数道薄纱般的白光将两人裹进光障中,桃源掐指作诀,“你随我看。” 光影交汇中,一座青山浮现其中。 是常奚山。 云昭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幻象。细瀑溪流蜿蜒至常奚山下,汇成一块明镜般的湖泊,那山溪水又自湖泊口流出,涌进波涛滚滚的通江——最后显现出来的是环塘镇的样子。 有挽着裤腿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站在田边,布满褐斑的干枯双腿正浸入初春冰寒的水;镇子上的庄子铺子都紧紧关上了门,平常嬉笑追赶的儿童们也不见了踪影,唯剩一些老弱妇孺,也皆是脚步匆匆行走于黄土翻飞中,脸上一片惨淡。 画面一转,来到了边塞号角冲锋声不断、血流成河的战场,又从战场转向各城各郡的牢狱之中,华丽的官服浸透在污水里,狱中尽是惨呼哀叫。 “你还记得你在常奚山上的门派为什么叫‘佐天门’吗?”桃源看着幻境中的凄象。 云昭愣了愣,想起山门石碑上刻着的“诛恶辟邪天命所归”,她轻声答道:“佐天行道之意,师门贫乏,常因此名被人取笑。” “我不觉得可笑,”桃源定定得看向小丫头眼里的伤痛,“修道之人,佐天行道是至高的愿望,你师尊、你师父、你那些师叔,没有一个不是因为这个愿望而踏入修道之路的。” “妖物固然有邪恶可恨的地方,可你报仇执念太深,若是一念入魔,你一样会残忍暴虐,与那些灭你满门的妖怪没有什么分别。” 桃源厉声问道:“你师父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你吗?届时的佐天门,难道不是因有你这样的遗孤为耻吗?” “你要让你九泉之下的师门,也沦为不幸吗。” 连声的发问令云昭呆在原地,“我、我只是不甘,我要为他们向妖族讨回公道……” “人人皆有仇恨,或家仇或国仇,你佐天门世世代代守护的环塘镇为国祸所扰,青壮男儿皆奔赴战场,”桃源冷冷睨了她一眼,“你心系你的灭门之仇,若你师尊他们守护的环塘镇有一日被妖祸所扰,谁来接替他们守护那些老弱百姓……魔障无为的你吗?” 第二十九章 青霜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是啊,云昭眼中流出泪来…… 可是师父、小七师兄他们走的这样早。 没有人告诉过她,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怎样走是对的,怎样才是他们希望的。 桃源叹了口气,安抚的拍着着小丫头的肩膀,“昊元术系能调养你的心性,也有利于化除你神魂中的煞气,道法万千,万法归一,你会发现每种术系的存在,对应的都有它的道理。” 云昭心里已经被桃源说得通透,此刻感激不尽要行大礼,被桃源按着肩膀不许。 他叹了口气,“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无人能侵犯你珍视珍爱之物,届时你要找出残害你佐天门人的妖怪,也远比现在容易。” 云昭啜泣着应了,坚持要跪下,给桃源叩了个头。 “多谢师父,弟子……弟子郁结已解,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的。” 桃源“哼”了一声,收回昊元铃,又将她拉起来摆了摆手,“成了成了,老夫的昊元术多少人求而不得,到了你这儿倒想本道长求着你似的。” 老人变回了原本的傲娇模样,云昭看着破涕而笑,诚恳的道了歉,才道:“多谢师父疼爱。” “疼爱”这个词与桃源向来是没什么干系的,他初次听到,愣了愣,有点不习惯,见小徒儿看着自己,老脸一红推门出去,“你自己有数就好!明天早上练功和你师兄一起加罚一个时辰!” 薛无至见云昭已然好了,眼中还有点泪光,有心逗她开心。 “师父,关我什么事啊!”少年挠着头十分苦恼的模样,眼睛却瞟向后面的云昭。 老人“哼”了一声,没理他,背着手悠悠走了。 桃源没有去找瑛丰,转了两道弯儿,回了自己的房中。 只见他朝外看了看,然后忧思满面得将门关紧,从袖中拿出了昊元铃。 桃源皱眉看了半晌,一手托起昊元铃,一手掐诀—— “三清之祖,六脉之精,魂随令行,百无禁忌——” 铃音响了半刻,声音从最开始的清脆,到逐渐微弱,直至消失。 “不应该啊……”桃源收起昊元铃,满脸疑色。 云昭先前心魔作祟,将黑瘟打得魂飞魄散。可据他所知,这丫头完全没有那样的本事,若有旁的东西使坏……必然就是那丫头梦中自称“山神”的妖怪。 桃源原以为那日过后,云昭不再提这件事,是已经解决了,如今看来却没有。可就连昊元铃这样的神物,也感觉不到那东西丝毫的妖气。 脑中忽有灵光一现,可等桃源去仔细思索,又寻不到丝毫头绪。他想了半晌,大叹了一句“老了老了!” 桃源拧开葫芦,眯着眼惬意的喝了一口,只道是自己想多了,就算那玩意儿还在……云昭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它若再敢现身,定吃不了兜着走。 翌日,正午。 桃源准备去中殿将昨日的事禀告瑛丰,走到门口,忽听得里面瑛丰与什么人说了句“送上门的宝物没有不要的道理”。 桃源好奇,没有多想走了进去,他看了一眼程琅有些异样的脸色,朝瑛丰拜了拜,开玩笑道:“掌教有什么宝贝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小老儿啊……” 瑛丰真人微微笑着,“无甚,本座说重乾那个老头儿,无利不起早,昨日给本座书了封信,是惦记着我这儿的几样宝物呢。” 桃源哈哈一笑,“重乾真人‘嗜宝如命’是天下闻名的。” 这时有小弟子跑进来通传,随后云昭与几位弟子也走进来了。 瑛丰见到云昭时,仍然笑得和蔼,仿佛昨天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云昭,重乾真人昨日书信给本座,曾问及你的情况。” 云昭闻言微愣,想起在太清山临行时重乾说的话,她本以为那句“有困难来找我”是客套话,不想重乾却是真的关心。 “晚辈遥谢祖师关怀。” “重乾这老儿还与本座要宝物,本座就与他开玩笑,”瑛丰精气神好极了,人也随和,哈哈一笑,“我说,那你可使你的徒弟们带什么宝物来换了?” 云昭抿唇浅浅一笑。 “云昭,你可带宝物来换了?”座上人莞尔道。 云昭只觉得这瑛丰真人果真亲和,喜好与小辈们调侃,她刚要恭敬的回,抬眼却望进一双精明阴蜇的眼里。 她愣了愣,再一看又见那老人还是和蔼笑着,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恭敬道,“晚辈不曾……” “哈哈哈……”瑛丰摆摆手,“你这娃娃甚是认真,行了,本座与几位长老还有事要谈,无至……” 被唤到的少年应了一声。 “带弟子们下去吧。” 云昭还有点懵懵的,刚出门就被唐芒伸手拦住。 唐芒似乎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勾唇得意笑着,“你怎么不说你带了什么宝物?” 云昭蹙眉,对这总是找茬的人很是不耐烦,“我没带什么宝物。” “谁说你没带?”唐芒嘻嘻笑着,“你不是带了青霜剑吗?” 程阮惊呼一声,拍了拍唐芒,“芒儿你说什么呢,青霜剑是我的法器呀……” “圆圆姐,你且问云昭呀。” 唐芒弯着眼睛望过来,聪慧如云昭,一下子就明白了唐芒在捣什么鬼。 她心中一片冰凉。 第三十章 因果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出常奚山后从未与人提及过“青霜剑”的事,在场的除了唐芒,其他几人都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 唐芒也是听张箐当笑话说起的,见云昭面色不好,心里得意极了,之前使五鬼令没能绊云昭一脚,还害得自己也没能出上风头…… “圆圆姐,不妨你跟我去云昭房中看看,”唐芒挽着程阮,笑嘻嘻的,“她将她的青霜剑宝贝藏着呢。” 见珩胖墩墩的身子往云昭前面一挡,鼓起勇气冲唐芒说:“唐师姐,你、你不要瞎说。” 唐芒冷冷看了他一眼,顾及到薛无至也在,说话就没有太难听,“你问问云昭不就知道了?” 薛无至不好插话女孩子们之间的交谈,立在一旁看向云昭。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云昭敛着眼,握紧了拳头,“那是我佐天门最疼爱我的师父送给我的剑,那把剑……仿的是程阮师姐的青霜,有什么问题吗?” 话声落下,除了唐芒更加得意,其他几人都是一脸错愕。 薛无至明白得最快,温和笑着打破沉默,“原来是一场误会……” 他话声未落,云昭抬起眼来往唐芒的方向又走了一步,眼睛死死的盯着唐芒,眼眶也发红,一股郁气直涌上心头,“就算是仿的,我宝贝我师父的这份心意——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为何云昭身上散发出如此大的威压,唐芒一时居然有些胆寒,也或许是与她相通的五鬼令产生了惧意。 她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女孩,往后退了两步,说话也磕巴起来,“我、我可没说有什么……” “云昭!”桃源自殿中走出来,沉声喝了一句。 云昭眼眶的红变戏法般退了下去,周遭的人没有注意到,也没人感觉不对,唯独桃源凝重地看着她。 他看了云昭半晌,松了口气,“随我回去练功!” 一场闹剧就此终止。 见珩安抚地同云昭说了几句话,被四长老座下的大弟子唤了一声,只能扭着圆滚滚的身子跟着回去练功。 程阮也想说些安慰缓和气氛的话,却无从开口,只能笑眯眯得与云昭说隔日再来找她,同薛无至使了几个眼色,也与唐芒一起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桃源带着两个小弟子回青阳观,他侧首睨了一眼云昭与薛无至,往院子角落那棵枣树一指,“你们俩过去马步扎着。” 云昭神色怔松,闻言还是与薛无至一齐走过去照做。 薛无至看她下唇都被自己咬出了个印子,想起她故去的同门,对这小师妹有些心疼,瞅着桃源不在,便开口道:“我觉得并没有什么,我小时候还缠着我姐姐要尚方宝剑呢,她也削了一把木剑给我,说是尚方宝剑,我一样喜欢的紧。” “与真假没甚么关系,重要的是那份疼爱的情意。别人愿意说,你让她说就是,只当她没有过这样的疼爱便罢……” 云昭听薛无至一本正经的说,浅色的杏眸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没想到那样温和豁达的师兄也有“挖苦他人”的一面。 她弯着眼睛莞尔笑了,“我不知师兄还有位姐姐……” “啊,只是很小的时候有印象……” 薛无至话声戛然而止,被云昭一双眼定定看着,才发现自己在“嚼人舌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摸摸后脑勺,却被一拂尘打得痛叫起来。 “啊——师父!” 桃源收回拂尘,哼了一声,搬了把藤椅过来,老神在在地躺下。 “云昭,盘膝坐下,”他捋着胡子,藤椅“吱呀呀”得前后晃着,好不惬意,“调整气息,清净灵台。” 云昭二指作禅端放于两膝上,几番吐纳之后,心中郁气消散了大半。 她自己也知道是因为那“五行逆转之术”,使得她毫无自制之力,情绪波动极大,易生暴虐。可一时之间别无他法,只能靠修习“昊元术”来净化邪祟。 思及此处,她打起全部精神,更加认真。 桃源沉着冷静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回响。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善恶无止,循环互生。 “正所谓,顺成仙,逆成魔,全在阴阳颠倒颠。” “存心于息,息之出入不可使耳闻,息声粗浮即不入微,当下轻轻微微,愈听愈微,愈微愈息。” 桃源的声音稳重而令人安心,“不要闭气,不要什么意守丹田,打坐要的是神思不动,魂不离身。” 云昭照他说的做,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耳边呼呼的风声、树梢的鸟叫、薛无至与桃源轻微的呼吸声,全都听不到了,万籁俱寂。 她突然觉得眉心痒,像有小花小草在搔她额头一般,云昭以为是薛无至逗自己,忍不住勾起唇角睁开眼,笑意刚起,而后瞬间凝固—— 有人与她是贴面对坐着,那人清澈温柔的眼睛直直得望进她眼里,距离之近,他的睫毛几乎能碰到她额头。 那人苍白的唇间沾了鲜红的糖渍,正一张一合的与她说着什么。 无声而有力。 ——小昭。 “凡有所像,皆是虚妄!”桃源沉声的一喝,伴随着铃音在她识海中响起,“一切皆是识神所化,心若不动,见如不见,自然消灭,无镜可魔也!” 云昭使劲地闭上眼,头疼的发裂。 “徒儿,”桃源稳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对待魔境,就要排除杂念,千万不能对幻影信以为真!” 云昭用尽全力揪住身侧的衣服,她咬紧舌尖,不断念着桃源教给她的话,吃痛之下,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的威压竟然真的逐渐散去了。 她睁眼回归现实,面上一片湿润,才发现自己竟是哭了。 薛无至将她扶起来,拿了一方锦帕细细给她擦了脸,又拍拍她的头,叹了口气,“你吃苦了,小昭。” 桃源也面上带了点伤感,他知道这丫头那时在满山的尸体中枯坐了一夜,刚刚定是入了往昔的魔境,心魔之大,非一朝一夕可除。 他叹了口气,转身去给两个小崽子做饭。 长身体的年纪,还得他这个老头子亲自督促着吃食。 罢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来日方长,慢慢来就是。 “师父!”薛无至揽着云昭的肩膀转过来,又用两手捏着小丫头的脸蛋扯出一个“笑”来,他眼睛似水中月弯弯,不染尘埃。 “师父,师妹想问,今天有没有肉吃啊!” 桃源没有回头,大摇大摆的往殿里走。 “少吃荤,多吃素,月光底下勤散步!”老人嘿嘿一笑,“万缘其放下,长寿如彭祖!” 得嘞,又是一桌青绿! 云昭也笑起来,心里暖融融的,她想到什么,挽着薛无至到树底下坐着。 桃源回头看了眼两个孩子,入目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心里甚是欣慰,没想到过了古稀之年,登仙无望,他这老道竟还咂摸出点儿凡尘中“老人膝下子孙承欢”趣味儿。 甚好,甚好。 大道繁昌,不如我老儿,余生也逍遥一回。 “师兄,可有没有什么让我的境界突飞猛进的办法?” 薛无至看她“求知若渴”的大眼,莞尔笑了,“有哇,你从此每日早起一个时辰,陪你师兄我打坐,日月精华储存够了,水到渠成。” 云昭咬唇思索,竟没发现他在和自己逗乐儿。 不过以前云七师兄也说过。 ——人常能清净,天地悉皆归。 她立马翻身坐下,开始凝神调息。坐了没一会儿,一阵飒飒的响动,黄绿的小花儿抖落她一身。 云昭茫然抬头,看见上方树枝上,抱臂稳坐的少年,他眉目明秀,笑起来格外好看。 “好哇,师兄!你作弄我!”云昭又羞又恼,脸红得像猴屁股,她使劲地蹦起来,伸直了手臂却也够不到最低处的树枝。 少年畅声大笑起来。 院子角落的小屋子里,一只小狐听见声音抬起了头,它跳到窗边的木几上往外看,发现“主人”没有危险,只是在玩闹。 听了一会儿欢声笑语,它又蔫蔫得垂下头来,耷拉着耳朵躺在窗沿,又过了不久,它好像懒散得要睡着了。 它很久没有卧在小昭暖暖的胸口睡觉了。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小狐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魔境呢? 人间的岁月飞逝,犹如白驹过隙。 墙头的雪积了就化,不知哪里吹过来一颗种子,又在雪水滋养过后发芽。 鞭炮锣鼓声每岁都会守着时辰响起,树梢的枣花被两人晃落,顶多是今年结果时被师父骂一顿,第二年的枣子还是会圆滚滚的结一筐,正如那山中的杜鹃,艳丽如火,熄了又生。 —— 四年后。 “师兄!接着!” 八月暑气渐重,蝉鸣聒噪,果实累累的枣树上少女裙裾翻飞似蝶,浅蓝滚边的月白纱裙衬得她面容更加清秀动人,只是那双杏眼机灵狡黠,多添了几分灵动。 一双细嫩如藕白的手抓住树枝,而后粗暴的晃动起来。 “师兄,你接着了没有啊!” 少年着白衣玉冠,抱着一个破了口子的竹筐四下躲着,间或想抬头说话,就被掉下来的枣子噼里啪啦的砸了几个“脑瓜崩”。 “云昭!”他无奈的抱头喊了声。 第三十一章 闯祸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树上的少女清脆笑了几声,身姿婉若惊鸿,足尖轻点跃落在地。她却是不在意什么形象,一边袖子挽到了手臂上,捧起几颗枣子扔到筐中,学着桃源的样子摇头晃脑指指点点,“你们一个二个,不好好修行,天天惦记着老夫这棵孤寡枣树……” 薛无至忍俊不禁笑了,扔了一颗枣子过去,被少女“猫儿”一般偏身躲开。 云昭躲过了枣子,没躲过后头飞来的黄皮葫芦。 “呀!”她痛喊一声,“师父!” 桃源背着手悠哉往这边走,一边捡起葫芦来拧盖儿喝了一口,一边阴阳怪气得哼了声,“你学老头儿还挺像?” 薛无至“噗嗤”一声幸灾乐祸,也被桃源一拂尘打得“哎哟”痛叫起来。 云昭见状,连忙可怜巴巴地挽着桃源的手臂摇了摇,“师父,饶了我们吧,徒儿头都被砸个大疙瘩起来啦!” 桃源哼了一声。 人老了,最吃的就是小孩儿撒娇这一套,心软了许多,但转念又气这两皮猴儿年年糟蹋他的枣树,还是冷着脸,“修道之人,说话少娇里娇气的,你就和程圆圆不学些好的!” 云昭笑嘻嘻的,这些年在桃源手底下脸也磨的有二五八层皮厚,“圆圆姐她撒娇是因为掌教就是她爷爷啊,您也是我爷爷,不跟爷爷娇气跟谁去?” “咳咳。”桃源心里甜丝丝的很是受用,教了薛无至个榆木疙瘩似的男娃娃,现在收了个说话窝心的女娃娃,也体会到点儿瑛丰成天被程阮一张巧嘴哄得乐呵呵的高兴。 桃源被哄得快要咧开嘴,也没追究,哼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没个正形……快进来吃饭!” 薛无至“哎”了一声揽着云昭肩膀进去,哥俩一般。他比云昭大两岁,个子也高云昭一个头,边说话边伸手戳了戳她头上的玉簪,“给师兄看看你头上疙瘩……” 两人嘻嘻哈哈的到了门口,云昭余光瞥向一抹碧绿,转头看向来人,杏眼弯弯笑了,“圆圆姐!” 程阮年方十五六,这些年眉眼长开,出落得温婉动人,性子也不似以往急了。 她盈盈笑着应了声云昭,又同薛无至行了个礼,“无至哥哥。” 薛无至见程阮目露诧异,便收回搭在云昭肩上的手,抿唇笑了,摸摸后脑勺道:“圆圆来了。” “无至哥哥被小昭带的越来越没仪态了呢。”程阮掩唇莞尔调侃。 “师兄他一向没正形。”云昭嘻嘻笑着,正好桃源招呼着两吃饭,就拉着程阮一起过去坐下。 “圆圆姐今日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我寻思着吃过饭后去你院子里找你和小栓玩呢。” 说到小拴。 “见珩与芒儿闯大祸了,被爹罚着从昨晚跪倒现在,爹生气的很,”程阮满面愁色,“我想到无至哥哥能说上话,兴许能和我一起跟爷爷求求情。” 薛无至自然是应下了,点点头看着程阮,“他们犯什么错了?” 程阮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昨儿中午我和芒儿在屋里抄书,我就说了一句后山蝉鸣吵得头疼,芒儿就兴冲冲得叫见珩去山上抓蝉,不知是不是见珩嫌一只只抓麻烦……用错了术法,将后山树木点着了,烧死了爹养着的几只仙鹤……” 云昭听到中间就拧起了眉,这唐芒自己爱“拍马屁”也就算了,什么锅都赖着小栓背。 “据我对小栓的了解,他不会这样鲁莽的啊。”云昭思索着,心想也要跟着去看看,瞅着桃源不在的空当,偷偷装了两个包子在口袋,思衬着见珩一晚没吃饭,怕他饿着。 一行人去到灵心殿的时候,果然看到唐芒见珩二人跪在殿中地上。 昨晚唐芒还有力气对见珩骂骂咧咧,今早两人都蔫儿了,唐芒甚至想到每月这个时候按例要给重乾书一封信回去……现在恐怕要直接被遣送回去了! 云昭轻手轻脚走进去,见四下无人,拍了拍见珩的肩膀,胖墩的体型是四年未变,转过头来看到云昭,一双绿豆眼水汪汪,“云昭……” 他恐怕要被赶回去,不能和云昭做好朋友了。 “小栓,你用错了什么术法将山烧了?” 见珩一提起这事就苦不堪言。 昨日他被唐芒威胁着上山去抓知了,走到一处树下时,怀中的蛊珠突然青光大作,不知是不是枕鲲的妖气触动了什么法阵,引下来几道法雷,直把那树劈成了两半,还燃起了大火……还把程长老养着的几只仙鹤烧死了。 云昭见他胖乎乎的手摁在胸口,心里也有了点数,只安抚得拍了拍见珩肩膀,将口袋里的包子拿出来给他吃。见珩饿极,狼吞虎咽,一旁的唐芒看着也咽了咽口水。 “喂,云昭,你就只给这死胖子带了吃的吗?” 云昭觉得这唐芒简直像脑子不好使,跟她和见珩找了四年的茬,还像别人合该还以德报怨她似的。 薛无至也拿出一个油纸包来,总归他是大师兄,该照顾着下面的师弟师妹们,他将纸包递给唐芒,温和得说了声,“吃罢。” 唐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细细的咬了一口,眉目含情的同薛无至道谢。 “唐芒,”薛无至再怎么给云昭递眼色,云昭也忍不住了,“为何你自己要拍马屁,却使坏要小栓去闯祸!” “我只是让他去抓知了,谁让他放火烧山的!”唐芒拧着脖子大声犟道。 “芒儿,不可胡说。”程阮从后面走出来,她晚到一些,回去换了件鹅黄衫裙,对上薛无至的目光,笑着解释了句“路上不小心弄脏了衣裳”。 程阮到了没多久,瑛丰就沉着脸走进来了,程琅和桃源也跟在后面。 不知是人老了脾气古怪,还是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瑛丰近来对底下的徒弟们越来越没好脸色,更别说几个太清来的……一事无成只知道添堵的。 他坐在堂上,重重哼了声,“你重乾师祖是送你们几个过来闯祸的么?” 见珩与唐芒连忙跪拜认错,云昭也跟着跪下。 与小辈生气实在是没什么风度,但是有些事实在是令他烦闷,瑛丰扫视了三人一眼,在云昭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薛无至看这情况,怕两人会被发落回去,也怕云昭受牵连,没沉住气想站出来跪下求情。 没想到程阮先他一步跪下。 “爷爷,还望看在师弟师妹年幼的份上,饶过他们吧。” 程琅重重拍了下桌子,“年幼?十六七岁了还叫年幼?” 薛无至连忙也跪下,“掌教师尊,他们是无心之失,请给他们一次补过的机会。” “补过?”瑛丰的眼睛定在云昭身上,“云昭,你说,唐芒和王见珩要怎样补过?” 云昭被问得一愣,恭敬得拱手答道,“弟子愿与他们一起,将后山修缮回原本的样子。” 桃源向来护短,两个弟子都求情了,他做师父的不好不管,此刻也站出来打着哈哈儿,冲程琅说道,“老程,那仙鹤,我去跟蓬莱老祖帮你讨要几只回来便是。” 说完他又转身朝瑛丰一拜,“还请真人宽恕几个小儿。” 论修为,桃源与瑛丰相隔不多,这些年对灵应派也算鞠躬尽瘁,从不揽功自居,待瑛丰也是恭恭敬敬不逾矩。 瑛丰本就没有赶几人下山的意思,闻言也想卖桃源个面子,勒令几人一齐将后山那一大片焦黑修缮好,这事儿便也算过去了。 瑛丰遣了弟子们散去,只单独留了程琅,桃源,和四长老程霄。 云昭扶着见珩出去,见珩心里愧疚,只觉得又拖累了云昭,有些难过。 “没甚么不好意思的,我们是朋友嘛,”云昭压低了声音,“你与我说说,你怀里那妖怪又使什么幺蛾子?” 话声一落,云昭脑海里蹦出一个气愤的男声来,“你才使幺蛾子!愚人!” 云昭知这是枕鲲的声音,便凝神问他:“那你倒说你犯什么神经害小栓?” “我害他?我不救他他就死了!” 云昭与枕鲲的对话见珩是听不到的,她惊了一下,抬眼看了一眼茫然的见珩,便再一次问他,“那你告诉我是什么害他?” 等了半晌,枕鲲像卖关子似的就是不愿意说。 “你不说,我就把你丢下山去,让魔女吃了你!” 枕鲲“哈”了一声,仿佛讽刺云昭很有意思似的,阴阳怪气的,“要不是那九尾狐不肯走,我早不爱在这破山上待着了,你倒会拿狐毛掸子当令箭。” 云昭气得脸红,直接在识海中断开了二人的联系,不想再与他说话。 见珩懵懵的,云昭只能安慰他回去先休息,待下午大家一齐想办法去修缮后山。 看着见珩离去,云昭也打算走,被薛无至从后面拍了下肩膀。 “小昭你发什么愣呢?” “小七……”云昭还在思索事情,想也不想脱口喊了云七的名字,然后及时顿住。 薛无至并不奇怪,他在云昭面前张开手,在她眼前比了个“五”,“小昭,这是你第五回叫错啦!” 少年眉眼弯弯,温和清隽。 云昭抬眼,无奈笑着伸手拍了一下薛无至的手,却被薛无至合拢五指抓住。 “小师妹啊,你何时才能记得也有我这个师兄呢?” 第三十二章 灵应山里的妖怪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无奈笑了,甩开师兄的手大步往前走,“不一样的啊,师兄。” 我小七哥哥死啦,天人永隔啦。 “走吧,”薛无至也没在意,追上去一同往青阳观走,“师父八宝葫里也许有用的上的法器能作修缮之用,找找去。” 两人走后,唐芒才拉着程阮从门里走出来。 “圆圆姐,我就说吧,这破落户整天缠着薛师兄!” 程阮没怎么看过去,垂着眼,懒懒说了句,“小昭与无至哥哥一个师父的,当然常常在一起。” “可是!”唐芒说了一半,转头看到程阮也在盯着自己,不知为何,后半句话没再敢说出来。 “言多必失,走吧。” 云昭回到院子里时,小九正坐在门口等她,高昂着头,甩甩尾巴,四年如一日。 她不再喜爱这狐狸,不仅是因为它是灭门的“引”,也是日日看着它,总容易想起来常奚山上的岁月。 即使再怎么告诉自己这九尾无辜无知,每每梦回常奚山上,那温馨中带上的血色,也无法不使她对九尾厌恨。 念及旧情的时候也有,她被桃源说服放下执念修道的时候,曾想过让小九离开,也算与那血色的过去告一段落。她也想成为,佐天门众门人所期待的那样,佐天行道的大士。 然而小九徘徊不走,她不被允许出山,也没空在它身上耽搁,一回二回的,这件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但是今天她才发现,就枕鲲来说,妖怪绝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种族。 别的不说,修道之人常与妖为伍,若被发现了绝对是除去门籍的大罪。所以今天,她决定趁此机会将枕鲲与九思送出灵应山。 “走吧,”少女休整一番,白色的裙边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向坐在桌上的小狐伸出一只手,“今天和我一起出去。” 小狐微微张开嘴,十分惊讶的样子,鼻尖泛红,眼睛大而水灵,“我、我吗?” 云昭将它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没有看到小狐眼里的受宠若惊,“你在别人面前就不要口吐人言。” “我不会的,”小狐久违的被抱在怀里,一动也没有动,似乎怕自己重了云昭抱不动,局促得埋着头,“我会好好隐藏妖气的。” 云昭没说什么。 日上梢头,云昭等在见珩院子前面,等了没多久,先来的是薛无至。 “师兄?”云昭有些诧异,“掌教没有要求你也来,你不必麻烦的。” 薛无至晃了晃手里的八宝葫,笑得唇红齿白,“谁让你是我师妹呢,师父要是知道你一个人挨罚,我在院子里睡大觉,那我更就惨了!” 云昭明白他是善意,有薛无至帮忙也许事情能干得更快,便笑嘻嘻的谢过,没有拒绝。 “你将小九也带来了。”薛无至很少看见这只小狐狸,此刻见到了,不免新奇,想伸手摸一摸。 谁知小九竟一下子抬起头冲他呲起牙来。 见珩也到了,见状拍了拍小九,憨憨得挠挠头,“是我连累大家了。” 薛无至笑着说没事,心里却纳闷这小狐狸好像只不爱给他一个人摸,不知云昭这小宠怎么这么排斥他,想了想,动物的心理他也捉摸不透。 “薛师兄!”唐芒也到了。 其实她早就到了,只不过远远看见薛无至也在,就回去换了身颜色亮些的裙子,又给头上簪子换成了宝石的,美滋滋得欣赏了一番,倒像是要去选美。 薛无至见她在自己面前晃了几番,宝石簪子在阳光底下闪眼,于是顿了顿,“唐师妹……” 唐芒赶紧亮着眼睛转过头来。 “挺……挺好看的。”薛无至到底选择了合人心意的话说。 唐芒咧着嘴道了谢,转过头来瞪了云昭一眼,昂着头挥了下宽大的纱袖,穿过几人率先上山去了。 薛无至抿着唇,掩饰笑意看着云昭,“走吧。” 云昭和见珩刻意落在后面。 “她什么毛病?”云昭紧皱着眉,真想不通唐芒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多年每天都坚持不懈得找她麻烦。 见珩挠挠头,他也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不过……他指了指小九,“今天怎么将小九带出来了?你以往不爱带它出来的呀。” 云昭支支吾吾的,不想在小九面前说这个,只是同见珩转移了话题,“你这小笨拴,为何唐芒叫你做甚你就作甚?” “唐芒?”见珩更用力得挠了挠头,“不是唐芒叫我下山的呀。” 那天他被唐芒叫去院子里扫地,他都听到了。 云昭转过头来,疑惑得看着他。 “是圆圆师姐呀。” …… 灵心殿外,桃源刚走出来,面色还有些凝重。方才瑛丰谈及让这届年纪大了的弟子下山历练的事,他心中还有些不安。 如今的世道怎样,别人不知,几位长老是知道的,即使关外战火纷飞未祸及内陆,但内陆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 国乱当头,朝堂不安,百姓民不聊生,于是流匪四起,荒废祸乱农耕,四处已然有饥荒之闻传出。更别说,今年频频发生的妖乱了。 这个时候下山去历练……几个弟子,包括无至和云昭在内,都没了解过如今的世道,确实是不合时宜。 程霄讽他是害怕“损兵折将”。 桃源大大方方,他是怕。就这么两个徒弟,个个聪慧有成,又不似他程霄手底下没个拿得出手的。 看程霄气得吹胡子瞪眼,桃源就心里舒坦。 他乐呵呵往回走,转角遇到程阮。 “大长老好。”程阮一袭鹅黄衣裳,衬得面色白皙如雪,乖巧可人极了。 “是圆圆啊,”桃源捋着胡子哈哈一笑,“找你爹去?” 他本来想问圆圆怎么没去后山帮忙,想了想,这小女娃自小娇气,躲懒些也正常。 “嗯。”程阮乖顺应了。 别过桃源,她往殿里走,进门时顿了一下,侧目看着桃源走远。 殿里就剩程琅和瑛丰真人,他们见到程阮,俱都愣了一下。 “圆圆怎么来了?”瑛丰最疼爱这个小孙女,看到她,脸色都缓和了些。 “爷爷,”程阮纯真的笑着,缓缓开口,“我有个问题。” “你说。”瑛丰目光和蔼得看着座下的少女。 “寻常弟子交换学习三年,”她面带疑惑,“为什么小昭妹妹她们,在灵应待了这么久还没回去呢?” 瑛丰与程琅对看了一眼,还是笑着,“他们愿意在这里多学些时候,重乾真人也允许了……怎么,你不是与云昭关系很好吗?” 程阮咬着唇,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可是爹娘两年前就与我说,像我这样尊贵的身份,是可以择天下最好的儿郎为道侣的……我心仪无至哥哥。” 程琅听完,面上有点挂不住,老脸一红,瑛丰却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你要爷爷撮合你和无至吗?” “无至哥哥现在喜欢的却不是我,”程阮摇摇头,“我向来不喜欢别人和我有一样的东西,云昭她有把假的青霜剑,我每每想起,便觉得给自己的剑掉价,现在无至哥哥的‘好’也是……我现在长大了,喜欢的是独一无二的东西。” “所以呢?”瑛丰渐渐明白,这丫头是不喜云昭与薛无至走得过近。 “为什么太清来的弟子本就该早早回自己那里去,为什么即使犯了这么大的错,您还是宽恕了他们?”程阮话锋一转,直直地盯着瑛丰,“这些年,爷爷您,好像也格外宽容云昭呢。” 本属于她的宝物和疼爱,为什么全要跟那个外来的破落户扯上关系。 “圆圆,放肆!”程琅怒声大喝,被瑛丰抬手阻止。 “爷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宽容云昭,”程阮甜甜得笑着,露出可爱的酒窝,“我就和你交换一个秘密。” 少女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摆了摆。 “王见珩!你这笨胖子!”唐芒气得叉腰大叫起来,“烧这么大一块儿,怎么复原呀!” 云昭与见珩说话被打断,看了一眼她花里胡哨的首饰裙子,“你不愿意动手,我们来就是,说话不要那么侮辱人。” 见珩拽了拽云昭,小小声,“算了,云昭……” 唐芒哼了一声,手心现出一方五鬼令,“要你们动手,不知搬到何时去,看本小姐的吧!” “太公押来五方鬼,急急如律令!” 话声一落,五色阴气自令中朝五个方位飞去。 “替行此间繁琐事,运来东西南北土,覆!” 尘土纷飞中,无形阴气一卷,山上大半焦黑的土已然被黄土覆住。 唐芒得意洋洋,拍了拍手,又念诀使那五鬼运来重新栽种的树苗花草,全部做完,才昂首看向云昭,“怎么样?” 云昭乐得轻松,也不吝夸奖,“厉害厉害!” 薛无至也表扬了唐芒几句,哄得唐芒出力又高兴。 云昭将小狐放在地上,挽起袖子准备动手干活,好早点回去。 忽然听见唐芒“咦”了一声,她拍了拍手中的令牌,“五公呢?” 那五鬼方才被她驱使着去另一面搬些树苗过来,过了这些时候,竟还没回来。 唐芒又念了许久,“太公押来五方鬼!”,这令牌还是没动静,五色阴气也没再现形。唐芒都快哭了,“完了完了,我爹知道我把五鬼令弄坏了得打死我!” 云昭想起唐邈,有些可怜她,而且没有五鬼,今天的活就更难干了。一筹莫展之时,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对了,她可以使用昊元术啊! 昊元术,可引魂寻路,与妖怪鬼魂交涉,这五鬼,它不也是魂吗?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薛无至,薛无至觉得可行倒是可行…… “但是我没带师父的昊元铃啊,恐怕不太准。” 薛无至境界比云昭高,自然是他来引,但是不依靠昊元铃引魂,他还是第一次。 看着唐芒都快吓哭了,他也决定一试,于是抬手凝神掐诀—— “邪鬼魔精,四方魂灵,闻令即来!” 云昭看他念着,唐芒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了,就悄悄拉着见珩到一边,正好趁机将九思和枕鲲放掉。 见珩闻言没什么意见,枕鲲也没有,唯九思如遭雷劈。 “我不走。”狐狸垂着头,心中的温暖悉数被吹散,“我、我要代替……” “你不必代替师父和小七师兄守护我。”云昭抬眼看了一眼薛无至那边,见没什么动静,就转身过来看着小狐,眼里有了几分动容。 她想起了抱着小九在云七师兄门口晒太阳的日子。常奚山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子,所以更多时候,她倾诉的对象都是这只小狐狸,陪伴她最多的,也是这只小狐狸。 她垂下眼,手轻轻放在小狐头上。 ——自己似乎很久没有摸过它了。 “听说九尾修行千年,可修成天狐登仙……” 云昭话声未落,小九陡然抬起头,眼睛血红,呲着森白的牙齿,眼中尽是凶戾。 “云、云昭,你、你后面……”见珩吓得坐在了地上,还在不断得往后挪动着胖胖的身体。 耳边是薛无至念出的昊元咒。 云昭感到发丝被风吹动,缓缓回过头。 …… “什么秘密?”瑛丰饶有兴致的看向座下的少女。 少女卖着关子,嘻嘻笑了笑。 她难得这样高兴,压低了声音,仿佛怕人听到一般,“灵应山上,有只大妖。” “哦?”瑛丰挑眉,“在哪儿?” 程阮抬起脸,眼中亮晶晶的,兴奋极了,“瞧您……那不是您养的吗?” 第三十三章 伏山大阵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老人脸上的笑在听见这句话后,完全的阴了下来。玄门中人都知灵应掌教瑛丰童颜鹤发,越老身子骨越硬朗,脸也越年轻,都说是得道飞升的前兆…… 他们却没见过,那张不似老人面容褶皱的童颜,阴郁起来更是怪异可怕。 “你听谁说的!!”程琅隐在桌下的两腿止不住的打颤,余光不断的瞟向瑛丰的方向。 他疾步走到程阮面前,一耳光重重的甩了下去,“孽畜,你、你还不快跪下!” 程琅这一下用力极大,程阮的脸一下子肿了起来,她口腔里被牙齿磕得一嘴血腥味儿。 “我自己发现的。”她还是高昂着头。 不光如此,她还略施法改换了控妖法阵的一个方位,设计唐芒去引动法阵惹祸……虽然最后唐芒命那胖子去,但跟她要的结果也差不多。 只不过……她没想到就连这样,爷爷也没有将那几个废物逐出山门。 “爷爷,近来灵应山灵气渐疏,仙鸟灵兽越来越少……”程阮捧着红肿的半边脸,强扯起笑容来,“包括这回算在胖子头上的几只仙鹤,恐怕不是烧死那么简单吧,您是在拿灵应山的灵脉,养一只……” “孽畜!!”程琅气得手发抖,抓住程阮的肩膀,要将她拖出去。 瑛丰看着程阮尖叫挣扎,突然附掌大笑起来,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好啊!真是尽心养了条咬自己人的狗。”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向着她!”程阮哭得一脸眼泪,她实在是不甘心,为什么自从云昭一来,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一点点的被分走! “程琅。” 程琅被叫到,吓得头也不敢抬,十指抓着程阮不停发抖。 “你将我程家的后代,养成了这种孬损无知的模样啊……” …… 云昭还未来得及回头,九思已经擦着她耳边向后窜去,风声一刹,树林中飒飒作响。 小九在她身后炸起了毛,赤红的兽瞳死死地盯着前方扬起的藤蔓,那些藤蔓与小九对峙上,放缓了抽动的速度。密密麻麻、或粗或细的藤枝蜿蜒爬上树干,伸出长长的一截扬在半空中,每棵树上都被藤蔓爬满了,它们仿佛毒蛇般的触手一边再半空中扭动、踟蹰不前,一边又像长了眼睛,死死地盯住云昭几人。 这种藤蔓云昭并不陌生,整个灵应山都被它们爬满了。 思及此处,仿佛要像云昭佐证什么一般,仔细去听,后山的每一处都开始出现窸窸窣窣的动静。此刻的土地下面,就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将要苏醒,于是那些脉络也,重新涌动了起来。 云昭与见珩被这变故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要不是此刻那藤蔓感受到九尾的气息不敢妄动,恐怕她云昭方才就被卷起拖进林中了。 另一面的唐芒也发现了不对,一片安静中,她听到四面八方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好像有数千条蛇于草丛中向这方游来。 唐芒觉得后背汗毛竖起,云昭和王见珩也不知去哪儿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她往薛无至身上靠了靠。 “师、师兄,你有没有听到……” 薛无至双手掐诀抵在额心,他听到了,他听到五鬼的声音微弱得夹杂在一片嘈杂中,他努力去辨听,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点气息—— “邪鬼魔精,四方魂灵,闻令即来!” “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急急——” 唐芒的脚腕被藤蔓缠住,一声尖厉的惊叫扰动了后山诡异沉寂之下的暗涌,黄土之下,千百根臂粗藤条破土而出,以掀山之势向山上的几个少年少女凶狠绞击而去——藤鬼应“召”而来。 云昭抱起小九,拉着见珩避开如箭雨齐下绞击过来的锋利藤尖,就地滚出了丈余。 薛无至早已挥剑斩断唐芒脚上的藤蔓,这时听到一侧云昭与见珩的惊叫,看不到具体情况,心乱如麻。 他护着唐芒急急后退,斩开纷涌而至的藤蔓,带着一人行动不便,他的身上甚至被藤蔓倒刺抽刮出血口来。薛无至心思急转,从八宝葫里召出一张灵宝上宫雷符,咬破中指,血浸朱符。 “无极灵宝上尊,风雷听命,借尔神力,引诛妖鬼!赦!” 像是与之呼应,那已形成铺天盖地之势的藤蔓微微顿了一下,灵应山上空忽有一道极细闪电当空而下,劈打下来,有些细弱的藤条燃起火来,四散缩回……然而这对控藤的山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云昭吃痛起身,来不及思索当下情况,她从腰上解下挂着的九黎索,将伏兽金铃紧紧缠在左手上。 师父说九黎索是佐助昊元术的旁系法器,想来,这金铃亦带有昊元铃的媒介之力……哪怕有十分之一,那也够解当下困局。 金铃被她卷在手上,随着她由缓至急的语声,铃中不摇自响,伏兽铃纹金光大作。 “山阴之精,听我号令, 雷火相成,火起!” 话声一落,离薛无至他们最近的一棵古木燃起熊熊大火,枝干崩裂声传进几人耳里,那棵古木上半截倒在了薛无至引雷劈下的地方。 火焰甫一及地,迅速交织成一片火网,雷火相成,火势极快窜入一大团藤蔓中,百千藤蔓上瞬间被雷火烧得蜷缩焦黑,一条条藤蔓口中竟还发出了婴儿的尖啼声。 其余完好的藤蔓暴起,地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嘶吼,遮天蔽日的藤蔓挟着滚滚杀气向几人卷去。 最先被卷起来的是只顾躲在薛无至身后束手无策的唐芒,她尖叫一声,被藤蔓卷着下半身甩起数丈高,然后迅速得摔进林中向山下拖去。 “唐芒!”云昭,见珩和薛无至的声音同时响起。 唐芒被树枝荆棘刮得浑身鲜血,恐惧得大哭着,背脊撞在一棵树上她也没有叫,忍着剧痛伸手抱住那棵树,转头看到被藤妖拖住脚步的云昭与见珩。 “云昭!云昭!” 她再也顾不得面子,发丝散乱,宝石簪子也不知道被甩去哪儿了。她抱着树干,忍受着藤蔓几乎将她身体扯成两半的巨力,被拖下去可就是万丈深渊,涕泪糊了一脸,惊恐的唤着云昭的名字,“云昭!救我!救我!” 云昭后身被小九挡着,藤蔓不敢靠近,她以金铃引火烧开面前的大团藤蔓,然后握住金铃一端,向唐芒方向一掷,“急急如律令!” 那金铃另一端抽长近百米,红色绳身飞过去紧紧缠绕拽住了唐芒身后的藤蔓,拽拖之力被止住,唐芒忍着痛竭尽全力地去挣开藤蔓的控制。 生死攸关之间,后山四处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人都有些被震懵了,尚未反应过来,山上的土突然成片成片的瓦解,灵应山上空轰隆一声,倾盆大雨即时落下,满天雨柱中,泥沙俱下,土崩瓦解的速度越来越快,隐隐有山洪摧枯拉朽之势。 轰隆轰隆—— 树木折断,山体倾斜下沉,灵兽灵鸟惨啼声不绝于耳。顷刻之间,半片山土向后滚落悬崖,无数的藤蔓拔地而起,藤蔓之下缠拽的是四个少年少女,九尾狐嘶吼一声,在一片红光中化身为人,扑向云昭将她紧紧裹进怀中。 陡然而止的倾盆雨幕下,有浑身湿透的几个年长弟子连滚带爬的闯进大殿中。 殿内的老人、押着少女的中年男子,三人一齐看向门口。 年轻的弟子面上还有泥沙,他顾不得泥沙入嘴,撕心裂肺的惨嚎,“掌教、掌教,伏山大阵被引动了!” 半天之上乌云涌动,黑压压得几乎快压到了灵应观的屋顶。以桃源为首的数十位长老飞身至阵前。另一位绣金白袍的老人悬身于半空,白袍被狂风鼓满,猎猎作响,周身灵气涌动成罩,隔绝尘飞雨打。 “真人、真人真如外界所传……临近飞升之境了?”有长老间窸窸窣窣的讨论惊叹声响起。 地面飞石走沙,专扑向人面门,众长老连忙引气结障,桃源向前一步,面色惨白,手中紧握的符纸被刮得东飘西摆。 “掌教,阵众有妖,亦有太清两位弟子与我徒无至云昭,恳请掌教准许我等入阵伏妖!” 桃源万万没想到的是,瑛丰严词否决了。 “不可,阵中之妖不知从何而来,妖法几何,”瑛丰拧眉看向崖下,实则握紧的拳头隐在袖中,他忍住胸中的气血翻涌,“先停去这法阵,亦可再救……” “阵法不能停啊!一停,此妖妖力更盛!”桃源大声拒绝,能引动伏山大阵,必不是什么好料理的角色,想到两位徒弟,他心如刀割。 “恳请掌教让我进阵去救我徒儿!” “桃源!你逾矩了!”程琅顶风大喊,声音中还有不易察觉的颤抖,“真人不能救,要你来救吗?你置真人于何地!!” …… “昭,昭……” 云昭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映入眼帘,面前人双眼泛红,一身红衣妖冶,是四年前见过的,九思本体的模样。 九思抬着手,冰凉的水滴顺着他指尖滴进云昭干涸的唇间。她抿了抿唇,感觉喉咙好受了一些,黑暗中是触手可及的藤蔓,以及显眼的红,她抬起手按住巨疼的脑袋,牵动了一直紧握的九黎索。 索上金铃拽动而响,静谧弥漫的黑雾突然像嗅到了味道一般,迅速朝他们的方向涌来。 第三十四章 崖底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金铃响动惊醒的不止黑雾,还有一丈外的唐芒。 “云昭,云昭……你在哪?”少女的声音发颤,在黑暗中响起。 “唐芒,”云昭压低了声音,嗓子干哑,分辨了唐芒的方位才慢慢道,“你怎么样?” 如果没猜错,唐芒应该是在自己左边。云昭正要起身,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她回头,看见九思制止的眼神。 九思身形高大,她身体娇小些,正好整个儿被裹在红袍里,外面黑雾涌动,鬼气森森。云昭摇了摇头,表示“不用担心”。 九思圈着她的手没有撤开,他腾出一只手在旁边地上拔了根长草,伸出手将长草探进黑雾里。只见方才还生机勃勃的绿草一接触到黑雾,瞬间衰萎枯死。 “不能出去。”九思低声在她耳边轻声说。 云昭抖了一下身子避远了些,她还不熟悉九思人形的模样,也不习惯……与陌生人这样亲密的姿态。 她似乎有些尴尬,没去看男人脸上的错愕,将心思放在外面这层诡异的黑雾上,“这雾里是什么东西?” 九思以为又遭厌弃了,声音也小了许多,眼里还有些不安,局促得比着手势,“这是藤妖的腹地,有毒瘴保护……” 云昭点了点头,思索着,“可是不知唐芒一个人情况如何,我总得去救……” 等等。 那黑雾四处涌动,没来他们这处,是因为有九思的妖力化障保护…… 那唐芒,何以避开毒瘴侵蚀的呢? “不是她,”九思艰难的比划着,束手束脚得将云昭往后护了护,“不是那个女孩子。” “云昭,云昭,你在哪?”唐芒带着哭音的声音响起,这回是在右边。 云昭瞬间脸色就变了,她一下子缩回九思身边,将九黎索又在手上绕紧了些。几人一齐落下来的时候,她的九黎索另一头是捆在唐芒身上的,顺着索延伸的方向去看……并不是声音传过来的方位。 云昭顾不得心里适不适应,紧紧得挨着九思靠紧了背后的山壁,毕竟每一回这些妖怪都是身后冒出来的,她属实被吓怕了。 “云昭?” 一声带着哭音的呼喊从她头上传来,云昭后背冷汗一炸,她僵硬得抬头,上方山壁上爬着一团黑影。那黑影头部有一团浓稠的东西涌动着,仿佛是什么东西融化了在扭动,然后上面裂开一道极细的缝,露出缝中细小的獠牙。 “云昭?” 三阶黑瘟!云昭心中大惊,握紧了九黎索,却想到另一头捆着唐芒,若是收回索,也许就找不到她了。她耳中一声声那怪物的呼唤,心中急躁之下,九思已然扑了出去。 他一步入黑雾中,那些涌动的黑雾就前赴后继的卷了过去。一袭红衣似焰,有明灭的细碎火光自男人足尖燃至发丝,火势霎时冲天,一头九尾妖狐携着浑身的妖火自一团红光中扑出,巨吼着咬向半空的黑瘟。 妖火照亮了云昭身处的地穴,九尾之力一出,那些攀爬在山壁上的藤蔓就飞快的向洞内深处缩去。 云昭抬头,看见还有无数的黑影挤在洞顶,它们或专注或咧嘴死盯着底下九尾狐,密密麻麻的挤了一大片,叠成了团,蓄势而动。 云昭盯着藤蔓缩走的方向,心中一动,朝上大喊,“九思!这些藤是去通知大妖的!” 九尾狐尖厉得啼了一声似乎在回应云昭,它一口咬碎了黑影,浑身的白毛被毒瘴附住,像滚了一层灰。 顶上叠起的黑影趁机一拥而下,有的咬住了九思身体,有的被九条尾巴蓄力一拍,魂飞魄散。 九尾狐深深得看了云昭一眼,低鸣了一声,拖着满身的毒瘴黑瘟跳落在地,携着红光与血腥气撞碎了藤蔓逃走的洞口,在滚落的巨石尘土之间,与黑瘟撕咬着冲了出去。 云昭知道他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于是撑着酸麻的手站起来,顺着九黎索去找唐芒。 终于,她在十丈外的角落看到了唐芒,她一身粉衣满是脏污,浑身爬满了潮湿青黑的藤蔓,有的藤蔓已经裹住了她的嘴巴,若云昭再来晚一些,只怕她连鼻孔也被藤身堵住,用不了多久就会窒息而亡。 唐芒是醒着的,已经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看到云昭,布满了血丝的双眼就被泪水填满。 “别怕,”云昭看这模样只觉得心惊,她用力掰开裹紧的藤蔓,好在那些妖藤已经抽走,捆在唐芒身上的只是一些是去妖力的死藤,大力一掰即松动开,“别怕,唐芒。” 云昭的声音此时对于唐芒来说,如同天籁之音、天神下凡,她掐着手心保持清醒,心里松了口气,眼泪决堤而出。 唐芒平日里烦是烦些,但顶多恶心一下人,到底也没做过什么真的极恶不赦的事。云昭不是什么圣母,只当她是个幼稚讨厌的同门,总归还有相救的责任在。 她尽力将藤蔓全都扒开,手指都被倒刺刮出来血点血丝,终于将唐芒大半个身子解救出来,云昭松了口气,看向满面狼狈的唐芒,“你身上可有伤口?” 其实云昭自己也是披头散发的,束发的簪子不知掉去了哪里,好在有九思护着,一身衣裳还算干净。 唐芒含泪揉着手腕,可怜巴巴的,“我、我大腿上被割了个口子。” 云昭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岂止是口子,红肉都翻出来了,血渍与她的衣服黏在一起,唐芒一动,伤口就开始冒血。 失血失得这样多,唐芒嘴都白了,却还是忍着,想必是怕云昭丢下自己。 云昭想起了刚醒的时候,九思拿手掬水她喝,看来角落那里是有水源的,她马上站起身来。 唐芒一把抓住云昭的衣角,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抖索不停,“你、你去哪里……” 云昭心中可怜她这模样,柔着声音拍了拍她的手,“我去给你弄点水喝,顺便清理一下伤口,咱们才能走。” 唐芒有些犹豫的撤回手,她看着云昭娇小的背影,难堪得咬住了下唇。 云昭很快就回来了,没有盛水的器具,她就拿手捧着,先喂了唐芒,又几番来回替她清洗伤口。 “现下没别的法子,你忍着点儿,”她看了一眼唐芒发白的脸,“能活着出去才是要紧事。” 唐芒点点头,那股刺痛她硬是忍了下来,一声不吭。 云昭伸手撕开她的裙子,要撕中裤的时候唐芒惊呼了一声,“你干什么!” “得给你先包扎一下,不然一会儿再被别的东西刮进去就不好了。”云昭耐心解释着,她额上还有汗珠,表情温和认真。 唐芒突然有点不好意思,“那、那好吧……” 云昭没说什么加快了动作,她将自己细锦的中衣两条袖子撕下来,把唐芒的伤口妥善包好,然后拍了拍手,曲身蹲在地上。 “来,上来。” 唐芒“啊”了一声,有些尴尬的搂住云昭的脖子,这个女孩的身体比她还要瘦小些,却坚韧得背起她往外走。 “你别怕,唐芒。”云昭感觉有温热的水滴滴在肩膀上,轻声安抚道。 —— 薛无至是被见珩颠醒的,胖墩脸上刮了好几道口子,努力的背着薛无至,磕磕碰碰的,总算是把背上的人弄醒了。 薛无至拍着他停下,捂着发晕的头,看了看四周,“见珩,我们这是在哪?” 见珩累得气喘吁吁,他抹了把汗,将四周的情况一五一十得同薛无至说了。薛无至没醒那会儿,他根本没招,识海呼叫枕鲲,枕鲲也不答应,他只能背着人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看能不能碰运气找到出口。 薛无至撑着身体站起来,“小昭和唐师妹呢?” “我,我也不知道,找也找不到。”即使见珩这样温吞的性子此时也急了,不知道长老和掌教他们发现后山的动静没有,也不知道云昭她有没有事。 薛无至皱着眉打量四周,越急越想不到办法,头也越发疼。 “胖砸。” “哈?”见珩抬头看向薛无至,却发现薛无至根本没动。 “笨猪,我在你识海同你讲话呢!”枕鲲多说了两句,那股刻薄劲儿一出,总算被见珩认了出来。 “枕鲲公子、你,你终于来了!”见珩平时最怕听到枕鲲的声音,此刻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欣喜。 枕鲲方才妖灵出窍在洞里溜达了一圈,摸清楚了地盘儿,现下懒得费力气和他多说,“你随我来,我带你出去。” 他声音懒懒散散的,见珩听了大喜,连忙告诉一旁头疼欲裂的薛无至,“薛师兄,我们,我们能出去了!” 见珩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在脑海里问枕鲲,”那、那云昭呢?” 枕鲲“啧”了一声,回想起刚刚闲逛看到的一人一狐的狼狈惨状,悠哉悠哉说道:“随我来就是了。” 见珩不疑有他,在他看来,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身怀“异术”的枕鲲。薛无至心中有疑问,但还是随见珩的脚步一起往前走。 两人没看见的前方地上,也有藤蔓缓缓得向前缩去。 第三十五章 心思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山外聚集的长老弟子越来越多,这场大雨好像没边儿似的下,偏偏也就笼着灵应山一头,这阵仗,叫旁的人注意不到就怪了。 说得上话的长老们,除了程家几个,其余都是主张出手阵杀妖怪的。也有人提议派人下去寻寻几个小辈,里头除了这届子弟里最“宝贝”杰出的薛无至,其余几个都是太清送来的,这万一出事,更加不好交代。 瑛丰真人手缠一串黑木流珠,法阵已开,这妖是生伏还是死诛,全在他一念之间。 那面儿云昭背着唐芒不知走了多久,已经显出吃力。 唐芒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主动提出要下来,云昭没肯,她就说自己腿疼了,想休息了。 “你在这儿等着,”云昭往前走两步想找找九思,回头看见唐芒抓着自己裙角,她就蹲下身来将九黎索在唐芒手上缠了一圈,另一圈握在自己手上,“你放心吧,若是有事,你拉这索即可。” 唐芒看着云昭身影在转角消失,眼睛就落下来盯在这一圈一圈被拉走变长的红索上,她一个人实在害怕不安,就握紧了红索数起数来。 等待的时间于是被数的格外漫长。 云昭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眼看着两边山壁上爬的藤蔓越来越多。终于她在一方石壁上看到了血渍,那血渍沿着路边一路向前,越往前走血渍越大团。 云昭开始慌了,她想到九思浑身带血扑出去的场景,心中不敢想当下是个什么样儿,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九黎索拉到尽头掉在了地上都未发现。 最终她跑到了狭路尽头,那里似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严丝合缝不露一丝光线。 无数的臂粗藤蔓爬在两边的洞壁上,这洞顶似乎十分的低,又或者说,那些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的黑瘟几乎低垂到了云昭头上。 她转身要跑,一股阴风夹杂着湿腐之气将她扑倒在地。 “云昭,云昭!” “谁!”云昭大喊着向后退,她牙关止不住哆嗦,因为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唐芒,但是唐芒又怎么可能在这里? “云昭,救我!救我!” 云昭听这声音,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先前还在后山唐芒被藤蔓捆住后拖时,她向自己呼救的声音——正与这个声音一模一样。 “云昭!” 这一声极近,云昭打了个寒战翻身起来向左看,那里极暗,隐隐能看到一团黑影,似乎被什么东西绑着,还在扭动。 她脑子里一炸。 这黑瘟是在模仿唐芒被捆着的样子! 仿佛自己一举一动都在被这些东西监视着一般,云昭心里难言的恶心。 若不是她早先在通江山的幻境中见过模仿人言的黑瘟,此刻恐怕真的要被骗过去。 那东西还在叫着,见她不上当,隐隐有向这边爬过来的势头。云昭一摸索,才发现跑得急,九黎索掉了都没发觉,什么法器都没有,摸遍全身上下也就四张小符,在这儿耗着无异于等死。 那些黑瘟念念不停的“救我”“云昭”将她心里搅得烦躁发慌,她看着藤蔓延伸的方向…… 那是要堵住她来时的路。 就在她准备用这几张小符与门口的妖藤誓死一搏之时,她眼角忽然瞥到一张小符的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看向四周的藤蔓,这些藤蔓数量虽多,但以这山中藤妖的力量,应该远远不止这些。 为什么那藤妖将她们拖下山来这么久,也未将她们杀死填腹?现下的情形,反而像在分神逗弄小孩儿。 至于为什么分神……应该是它用了极大一部分力量在对抗别的东西,到底是九思,还是那不知何名的法阵? 先从这瘟鬼窝里出去最要紧。 她猛得向入口的藤蔓处扔出手里的三张符箓,二指作诀指向那团妖藤,大喊一声:“急急如律令,火起!” 火势凭空而起,附着在藤团上,烧得门口的藤蔓蜷缩掉落了一些。 紧接着,这些妖藤好像是被激怒了一般,藤尖如口发出凄厉婴啼,随即成百上千得涌去了火焰处,竟生生将那符火扑灭了。然后它们怒转而窜向“纵火之人”,云昭攥紧了手中唯剩的一张引雷符扑向了黑瘟堆中,她丢下手中的符纸,借着身形娇小敏捷,在黑瘟未反应过来之时翻身滚出,妖藤一拥而上只裹住了大团黑瘟。 一念死生。 她疾速后退着振声大喊:“无极灵宝上尊,借尔神力,引诛妖鬼,赦!” 后山上空的伏山大阵中有电雷凝成一股电索直直劈下来,洞穴上方土石崩塌,伴随着电光一齐砸下来,所有的妖藤厉啼着缩成一团抵抗阵雷,云昭忍着耳里的巨震刺痛,撑起精神向外冲去。 唐芒等了那么久云昭都没回来,心里不安,拖着无力的右腿向云昭走的方向去找,最终把一卷红索都收了回来,仍没有见到云昭的身影。 她刚要开口喊,就见前方披头散发的娇小少女冲过来。云昭脑子都被震得发蒙,没看清路,一时间将两人都撞倒在地上。 寻常引雷符的威力也就制得住妖藤一时,然而云昭完全低估了这山林藤妖的再生之力。 灵应山灵气养了它这许久,又恰好是在木之属地,伏山大阵都不能立刻将它伏诛,更何况引来的这几缕天雷? 细密的藤条一卷而上。 “见珩,”薛无至越走面色越白,心里又焦急云昭那边的情况,“前面越走越安静,实在是不像云昭她们在的地方,我们也许走错了。” 薛无至喊了几声,不见他答应,心中古怪,就去搭前面胖墩的肩膀。 见珩回过头来,两只眼睛奇异得泛着青光,神情兴奋,一边唇角还微微扬起。 只见“他”朝薛无至轻轻吹了口气,那白衣少年眼中一怔,浑身失了力气摔坐在地上,眼睛呆呆盯着前方,好像没有生命的木偶。 “你、你做什么要把师兄弄晕!”见珩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一脸震惊,对着身后的人大喊起来。 “放心,睡一觉而已。”萤火虚空聚起,那光影中胖乎乎的人形突然变得颀长,鸦青大袖袍覆身,神姿慵懒逍遥。 见珩想要说些什么,顶着枕鲲投过来的目光,又胆怯的支支吾吾起来,“那、那你说带我找云昭……” 见珩看着那些与他们方向相同,疾速抽向前方的妖藤……总觉得自己仿佛在追着这些藤蔓的脚步似的。他看了看越过他往前走的男人,先前的深信不疑,一点点得变成了现在没有办法的将信将疑。 枕鲲悠哉悠哉地,仿佛这是自己的巢穴一般自在畅快,脑子里回想起方才神游的场景。两个女孩儿被妖藤捉住大约九死一生,九尾狐正与藤妖大半的力量纠缠,而那藤妖剩余的力气全用在了抵抗伏山大阵上。 曾经雄霸一方的岐山大妖原来这几十年都蜗居在灵应山上,旧伤新敌一块儿起,这妖怪连自己的心腹处都疲于顾及。那里边儿可是有上千年修为的妖丹啊,若是被自己所得…… 枕鲲愉悦的弯起了眼睛。 何愁与黄衣没有一抗之力?何必还依附于这几个蠢人蠢妖身上? “随你信不信。”他懒得再与这傻胖墩多说,抱着手往前走。 见珩瞅了他两眼,确保薛无至呆的角落还算隐蔽,就急忙跟了上去,山洞里的路越往里越窄,走着走着,风也变大了。 枕鲲感受着扑到脸上逐渐凛冽的风,估摸着离目的地不远了,狭窄洞道前面那块儿无缝却聚风的洞室应该就是。 枕鲲又走了不多久,前方绿幽幽的光点慢慢变大,最终显现出一个潮湿爬满了青苔的巨大空地来。 见珩慢吞吞走着,想着咋跟枕鲲问个清楚,一抬头,还没来得及惊讶呢,突然感觉到背后一股巨力推了他一下,他石墩一样圆实的身体就扑在地上还滚了几滚。 藤室中的妖藤被惊动,一拥而上,这些妖藤大都细韧而尖利,成千上万涌过来,还不得把这胖墩扎成筛子。 “小心。”枕鲲心不在焉得说了声,掌心青光大盛,冲天的萤火卷向见珩的身体,将他团团围住,护在最里层。 到底是没什么智商的木头。枕鲲看着那妖藤围起的,要十人才能合力抱住的藤根,冷冷笑了一声。 “喂,”他死死得盯着藤根里头幽绿的妖丹,开口对地上的见珩说了句,“你多撑会儿啊。” 鸦青长袍瞬间被风鼓起,他袖中飞出无数的青色萤火,将洞室内照得透亮。紧接着他身体中又涌出许多肉眼难以捕捉的青色丝线,丝线们一接触空气就疾速向藤根包去,然而刚一触到藤干就被那幽光灼断消散,紧接着又有更多的“丝线”缠上去,一层接一层,包裹的速度远比藤妖灼断它们的速度快。 “丝线”越收越紧,尖端如针般钻进了藤干内里,与萤火痴缠的细藤霎时尖叫哭啸起来。终于有一缕丝线冲破阻碍将要触到藤干深处的妖丹,暗青与绿幽相接,整个洞室开始摇晃崩塌。 似乎是不甘心,那散发着幽光的妖丹不再抗拒灼烧枕鲲的妖力,转而将那些“丝线”一股脑的吸附在自己的丹身上。 第三十六章 开阵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不好!枕鲲心中大惊,可那些丝线俱都不受控制得扎进了藤根深处,一股脑的缠在了妖丹身上。 千年大妖的内丹岂有这么好得? 岐山藤妖耗尽了气力,此时完全无法顾及地底下的场景,想要撤手也被法阵和九尾狐缠着不让……但它盘踞岐山那么些年,总还有些杀伐决断的心气儿在。 崖上的雨幕里传来藤妖声嘶力竭的怒吼,藤室中成千上万的凄惨怪叫将见珩耳朵震得失了聪,他挪着身体靠在墙边,用力的拍着耳朵,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妖丹将源源不断的妖力强硬地灌进了“丝线”里,那些“丝线”是枕鲲本体蛊珠幻化出来的口器,本是准备用来缓慢吸收消化这颗妖丹的。谁知那藤妖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在,此刻竟打算掌握主动权,以灵气倒灌令他爆体而亡。 见珩捂着耳朵晃了晃脑袋,眼前的情形好像一出默剧。 青衣的男人喷出一口鲜血,竭力抬起手撕扯起身上的“丝线”来,这无异于自残的行为,将他一身青衣血染得乌黑。 枕鲲不过二三百年的小梦蛊,藤妖上千年的妖力灌进来,将他自身的内丹都几乎震碎,连本体蛊珠的海蓝色表面,都出现了一丝丝裂痕。 他心里不甘极了,前半生被强过自己的族类当条狗命令,中间又被黄衣恐吓,后半生还要依附于几个蠢货束手束脚,一生没得解脱。 真的不甘极了。 “你放开他!你放开他!”耳边有男孩儿尖锐急促的声音响起。 他转过头,垂眼看着那声音的来源,是王见珩——他平日里最看不上的窝囊胖子。 胖子有多窝囊呢?别人打他他也一言不发受着,骂他吧他也不还口,别人才骂完他。随便支使一声儿他又颠颠儿跑去了,跟条狗差不多窝囊。 跟未出族群的自己一样窝囊。 他常常觉得这胖子吧,赖活着还不如死了。 见珩耳朵里被血渍堵住了,啥也听不到。但他看到枕鲲公子被那藤妖吸尽了气力,突然就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扑了上去,抱在最粗的一根妖藤上,拼命去扒那妖藤,又咬又掐。 枕鲲看着他憋红了的脸,只觉得碍事,这四年来憋屈的闷气一股脑儿的发了出来,阴着眼啐了一口,“滚开!” 见珩恰好被那藤妖重重甩开,他被拍到石壁上,浑身肉多疼的就更加倍。他抬眼刚好看到枕鲲朝自己说着什么,以为他在道谢。 “不用谢!你刚刚也救了我!!” 胖墩心中豪气顿生,手边儿摸到一块硬邦邦的木头,就抱着“啊啊”的冲过去使劲儿砸着妖藤。 说来也怪,这木头又硬又重,倾尽全力一下子砸出去,木屑都没飞一片儿,那妖藤却触电一般缩了缩。 见珩觉得有戏,两只手抓着木头毫无章法的往下砸,其实他自己也害怕,后脖子的汗毛都立成针了,只顾嘴里大喊着给自己打气。 “你师父教你的本事你啥也没学会吗?”枕鲲皱着眉,嗓音干哑,五脏六腑都被那藤妖的妖力蒸干了。 胖墩当然回答不了他。 他眉越皱越紧,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四散微弱的青光重新聚起,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护住发裂的蛊珠不让它崩碎。 算了,能赖就赖着吧。 另一头云昭和唐芒撞了个迎面,两个人扑倒在地上,叫后面追来的妖藤得了机会。那藤妖恨极,万千藤条一卷而上,将两人死死捆住摔向两边石壁,云昭被拍得吐了口血,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全身骨架似乎要散开。 她感到右边手腕痛得抬不起来,低头一看,肿得像个包子。 “唐芒!”她朝另一边花容失色的唐芒大喊道:“九黎索!” 唐芒被这样一拽,大腿又汩汩流起血来,脸色惨白得将九黎索团成一团,倾尽全力仍了过去。 九黎索于半空中化成伏兽金铃缠回云昭左腕上,云昭握紧,将左手拽住藤条死死缠了两圈,竭力一搏。 “山阴之精,听我号令……” 腕上铃音大作,她还未来得及念完,被那藤妖卷着重重拍向地上,九黎索金光消散。 与云昭境遇相同的是见珩,他拿着一块儿又重又沉的木头拼命砸向藤干,藤干似乎还吃痛了,分神出来卷住胖墩扔出十丈远。 见珩一边脸被砸的肿了起来,他还想爬起来,被那藤妖一挥藤头撞到石墙,两眼一直晕了过去。 枕鲲借机抽回大半的力量护住自己的元神。 云昭撑着一只手艰难的爬起身来,金铃上沾了血渍,一人一器看起来狼狈不堪。 也许今天真要折在这儿了,云昭想。 从掉下山来到现在也不过半日的功夫,在这受苦受难的几个小弟子眼里却像过去了几年。 阴气倒卷,突然一股比藤妖还要强势的力量盘旋过来。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云昭停下了刚念了半句的咒语,她呆呆的抬起手,上面鲜血淋漓,手心还躺着半块金色的铃铛碎片。 九黎索的铃铛,碎了一个。 云昭忽然感觉双肩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她侧眼,那手修长纤细,手上青筋毕露,带着森然的黑气。 绝美的脸庞从她身后伸出来,停留在她的左肩上,他的鼻梁高挺,脸颊上细小的绒毛蹭到云昭的耳朵,激起了她一背的鸡皮疙瘩。 是九思。 云昭刚要唤他,发现他唇角有黑红的血渍,但她有着强烈的预感,那并不是九思的血。 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寒气从四周袭来,呼吸之间仿佛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九思脸颊上有黑色的纹路延伸到耳后,他的睫毛也变成雪色的白,双眼瞳孔上翻,眼白部分染满了赤红,配着一身红衣,宛若地狱修罗。 他微微垂首看了一眼云昭,将一只手停放在她手上,冲天的红光将两人裹在一起。 “念吧。” 金铃在她手上剧烈不休的晃动起来,云昭怔怔的抬眼,看到不断后退的妖藤,和一脸惊惧的唐芒。 “北斗七元,神威万千。 穿云而至,诛绝邪源——” 阵外的瑛丰胸中一震,喷出一口血,从半空中直直坠落,桃源等人飞身过去将人扶下来。 瑛丰抬眼看着焦急围过来的弟子,心知岐山大妖已绝,再拖下去是连自己也瞒不住了。 “开阵吧。” 这句话像是从他身体里挤出来的最后一口气,瑛丰脸色青黄,整个人像是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苍老的不成样子。 藤树精怪,寿命绵长。 他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寻求捷径登升的心思。看着那永远压着自己一头的太清重乾掌教,他将目光放在了当年被众教围堵,奄奄一息的岐山藤妖身上。 左不过是求个长生。 以灵应山灵气养着这藤妖,再以藤妖的精元养着自己,木系皆一属,想来绝不会被天道发现,也绝不会被世人发现。 瑛丰真人最终倒在了自己孙女“损人八百,不知自损一万”的猪脑上。 伏山大阵由众位长老列阵开启,他听着那藤妖撕心裂肺的惨嚎闭上了眼。 伏山大阵,原本是隐蔽这妖物之用的啊…… 瑛丰活了这么些年,没想到棋差一招,最后是被他自己费尽心思设的阵法咬下一口带血肉来。 第三十七章 (圣诞节快乐)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听见那妖怪的惨嚎,奋力得抬手捂紧了耳朵。那些藤条嘶声尖叫还不够,又成千上万的聚在一起,最后成了一个模糊的巨大人形。 四周攀着的藤条开始一点点卷曲萎缩,无数的绿色光点从它们身上飞出来,一点点上升而后消散。 “堂堂妖王之子,被一个弱小人类女孩儿当狗驱使,妖界除了我,恐怕要出一个更大的笑柄,”那藤蔓组合成的人形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中满是恨意,粗嘎难听,然后它缓缓得盯向九思。 “你且等着,有一就有二。” “你且等着吧!” 那九尾连眼都未眨,随着上空法阵的一声炸雷的轰隆,整个崖底的藤蔓全数崩裂。这些藤蔓根基深扎在整片山石里,藤蔓一崩,所有的山石洞穴片刻之间化为了齑粉。 藤室崩塌,薛无至在这一刹惊醒过来,他恰好看到横冲过来的见珩,想也不想皱眉拉住了他。 “怎么回事?”薛无至一脸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洞穴就开始崩塌了。 胖墩甩了几下衣服没甩开,眼看就要塌方了,“啧”了一声拽着薛无至一起往外跑。 薛无至更傻了,他看着前面风一样的胖子,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两人前脚才刚踏出去,后面的石室轰隆一声塌了,塌得粉碎。 “云昭?”薛无至愣愣的看着浑身血污披头散发还少了两片袖子的云昭,看大家的模样,好像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浑然不知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 云昭也是呆呆的,她想要开口说话,却感觉喉咙剧痛,浑身上下也开始痛,尤其是脑袋整个儿发晕,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人声儿,倒头晕了过去。 唐芒急忙伸手要接她,却不料薛无至先一步冲过来将云昭拦腰抱起。 薛无至脱下外袍将她裹住,真是心里一千一万个问号,偏偏没有一个人替他解答。他皱着眉低头看唐芒,“你们发生什么了?” 唐芒张了张嘴,看着云昭惨白的面色,又看了一眼不远山石后边儿一块儿红色的衣角,最后还是将满腹的惊惧疑问吞了回去。 “没、没事。” 唐芒只觉得顶不住薛无至探究的目光,扶着墙站起来,掩了掩裙子,弱弱地喊了声一旁悠哉悠哉地王见珩,“胖子、你、你外袍脱给我一下……” 王见珩斜斜睨了她一眼,没搭理她,怀里抱着块儿焦黑的木头就要往外走。 “见珩,”薛无至抱着瘦小的云昭并不吃力,他快追两步上去,不太确定自己晕倒前见到的胖墩是真的还是幻想,“你、你之前……” 见珩抱着木头停下来,侧过脸拿眼角看着薛无至,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问问……你话咋这么多?做的美梦它不香吗?” 少年还未来得及细想这王见珩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他皱眉思索了两秒见珩话里的意思,突然整张脸一下子从脖根处窜红了,“你!你……” 你怎么知道的! “你胡说什么!”薛无至语速极快,只感觉怀里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一块儿烫手山芋,他瞪着眼冲见珩大声吼道。 胖墩没有转回头,他盯着薛无至,盯得他越来越心慌,突然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来,“你喜欢云昭?” 薛无至都傻了,只感觉自己一颗头在冒烟,几乎撑着理智没把云昭丢出去,“你、你闭嘴!” 枕鲲擅长制幻造梦,弄晕薛无至时太仓促,随手捏了个幻境,至于幻境里头有啥,全凭薛无至自己的意思。 他只需要保证人不醒过来碍事就行。 “胖墩”拢着袖子,老神在在,抱着焦黑的木头往前头走去,悠悠叹了口气。 “太不堪入目了。” 唐芒怪异得看着两人,拖着伤腿慢慢站起来去捡地上的九黎索,拍了拍灰,好好儿的收在怀里。 她怎么感觉这一趟下来大家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呢? 几个弟子还没从山底下走出去,就迎面碰到阵杀藤妖后下来找人的几位长老。 桃源看着几个孩子没事,心里一块大石总算放下了,他眼睛一尖,快跑几步走到薛无至跟前,“怎么回事?” 薛无至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抱着云昭像烫手似的尽可能远离两人的身体接触,远远看着就像端着啥易碎的贡品似的。 “我……我们几人分开了,”薛无至赶忙将云昭塞到师父怀里,“弟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桃源看着这向来稳重的大徒弟语无伦次的样子,只是现在也不是追问的时候,他抱着因失血过多而气息微弱的云昭疾步穿过人群向外走,“先回去再说。” 云昭这回受伤却不似往常醒的快。 桃源回去请了教中的女长老一看,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完好的地方,且右手骨裂甚是严重,没什么意外的话,也许这只手这辈子都使不上大劲儿了。 “我那儿倒是有上号的接骨灵药,兴许好好养,还能恢复好……”那女长老擅医又贪小便宜,嘴里啧啧有声,眼睛不停瞟向桃源的八宝葫,“我听说许多年前,大师兄去太清得了张……” 得,桃源懂了。 他听完一回去,想都没想从暗柜里掏出来一个樟木盒子,从里边儿拿出来一张薄薄的纸来,满脸肉痛的送到了女长老那里。 青玄生天筑魂符! 女长老喜滋滋的一把收回袖子里,“嗐,能救能救,我那里什么稀世罕有的宝物药材全都给小昭用上,保准给你还一个活蹦乱跳的!” 那感情好,桃源看着穿上双目紧闭面无人色的云昭,心里又心疼又恨,最心爱的一张宝符最终还是返还在了这个臭丫头片子身上。 桃源叹了口气,只想着待她好了,非得给她一顿板子吃不可。 “起来吧。”桃源走回去,看着跪在门口的白衣少年,沉声叹了句。 “师父,小昭她怎么样了?”薛无至站起来,急急追上去问道。 “你还有脸问!”桃源冷着脸,“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和……” 老人话声戛然而止,哼了一声甩开袖子往屋里走。 “师父……”薛无至还想再问,被桃源一个眼神压回来。 第三十八章 医治(求票票)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两人回到殿内不久,唐芒抱着一包东西突然上门来了。 她顶着两人见鬼似的的目光走进来,不好意思极了,缓慢的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大师叔、薛师兄,我是来看……云昭的。” 她说着眼角还向内殿瞟,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心里还有点失望。 唐芒将一包东西展开,全是精美的瓷瓶玉罐,是唐邈听说了灵应的事,托人给她捎来的,她也没收拾,一股脑都拿了过来。 “这些是上好的伤药,给云昭用着,没准儿能好的快些。”唐芒说完,看见愣愣的桃源和薛无至,脸一下子烧红了。 她也知道自己突然转变的态度怪异,于是一说完就低着头要走。 薛无至回过身,快走几步上去叫住唐芒,“谢谢你,唐师妹,但是云昭现在在邱长老那里呢,我会代你转告她的,伤药也会送去邱长老那里。” “不、不用转告。”唐芒越说越乱,干笑着摆摆手,随后跑走了。 桃源摇摇头不解。 好像自从崖底回来,这些娃娃们一个两个都古古怪怪的。 云昭内外俱伤,养了三日,迷迷糊糊的大烧小烧不断,每日只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着的。 好在邱师姑医术高超,用药也都是珍贵绝妙的。过了四五日,她的右手完全消了肿,偶尔也能使力,人也有精神了不少。 薛无至每天来回奔忙练功和看云昭,中间还要跟着邱师姑去程霄的观里探望见珩。每回去给见珩换扎带的时候,邱师姑都叹着说这孩子也真是吃了不少苦,虽然是个男孩子,身子骨实则比寻常女孩儿还要差些。 程霄急功近利,最爱和桃源比弟子出息,不喜这孩子没天赋底子又弱,也是有些缘故的。 薛无至不大明白,问邱师姑,“为何见珩的身体听起来这样差?他胖乎乎的,我以为他身子是养得极好的。” 邱师姑白了他一眼,“你呀,桃源师兄娇生惯养着你的,你平常除了练功他要求刻苦些,旁的可是什么肮脏龌龊也没接触过的。” “云昭那娃娃身体也算强健,应该从前也是被很好的照顾的。至于见珩……你可听过有人能饿成胖子?” 饿成胖子?薛无至愣了愣。 邱师姑叹了口气,没想多说,拉着见珩的手想给他擦擦,却见小胖子手上抓着一块黑木板,指甲扣得死紧,怎么也扳不开。 邱如没想硬掰,既不碍事也就算了,由他抓着,收拾了药箱就带着薛无至离开。 两人走了没多久,见珩衣领内就钻出一道青色的光。青光落在地上化成人形,他伸手去拿见珩手里的木头,轻轻一抽就到手了。 枕鲲将木头拿在手里闭着眼睛感受了一番,随即扯着苍白的唇笑了笑,重新将木头塞回见珩手里。 “小胖子,届时……可别说我还欠你。” …… 云昭彻底清醒,也能下床的时候,薛无至高兴极了,要将她迁回青阳观里。 “师兄,”云昭活动了一下手腕,还有些酸疼,想来近期是拿不了重物了,“师父呢,我瞧他都没来看过我,是不是恼我了?” 薛无至纤长的手指替她打着披风上的绳结,闻言笑了,“师父先前天天来看你,知道你醒了反而不来了……想必是恼你了吧,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还害得他把青玄符赔了进去。” 云昭随他往外走着,看到迎面的邱如,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谢过医治之恩。邱如见她也大好了,放心让两人回青阳观了。 “青玄符?”云昭与薛无至走的远些才开口问,当年在太清与师父初见时,他是怎样宝贝这符,云昭都历历在目,此刻不由得惊讶自责。 薛无至知道桃源肉疼的两晚没睡着觉,拍了拍云昭的肩膀,“你回去别再莽撞,让师父忧心就是……你说说你,竟然自作主张引伏山大阵的法雷下来,伤到自己可怎么办?” 薛无至无奈得捏了下少女的脸,触感宛若羊脂玉料,烫到了一般缩回了手,长睫敛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你的小狐也取名九思,却也不能提醒你凡事谨慎而为。” 云昭刚要解释那是没办法的办法,闻言愣了愣,想起了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她的心情复又有些低落,“那是云七师兄替九思取的。” 薛无至怔了怔。 云昭突然咦了一声,两人抬头,看见青阳观墙外转角处匆匆飞过的粉色裙裾。 唐芒? 薛无至温声解释了一番,云昭才知道唐芒日日都偷偷来看她,还送了许多名贵药材,只是总不肯大方的来,总是躲躲藏藏的。 女孩子是明白女孩子的心事的,云昭猜唐芒的转变应该是因为自己救了她,而躲躲藏藏,大概是因为之前敌对,突然之间和好有些不好意思吧。 她没太在意,既然唐芒不好意思现身,自己也不能戳破人家。 两人进了殿之后,薛无至揽下她的包袱笑嘻嘻的,“我替你拿回去罢,不过师父那里,你还是自己去,我可不想再挨回骂。” 云昭失笑,这会子薛无至又变回了那个有些不着调的师兄。 她看着少年带着明亮的笑容走远,笑着摇摇头往桃源的书房走。 书房门是开着的,案上还有纸墨,不过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云昭走进去,手搭在楠木的置物架子上,指尖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她心里暗叹师父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个师娘照顾,自己也不拘小节不在意这些,叫外人看见了,谁会信这等不修边幅的老头儿是灵应的大长老? 她噗嗤一声笑了,拿了白布细细的去擦架子上的器物和灰尘。 恍惚间心里又想起佐天门里的师父,云岩也不怎么在意外物细节,可照料她却是照料的极好的,自己的袍子后面歪歪扭扭的“蜈蚣”都不管,却会给她缝小荷包小老虎。 云昭不禁感叹,自己何德何能碰到这样好的两个人,一个如父,一个为师。 她擦完架子将白布收起来,眼睛又瞥到案上的纸张。师父似乎在写信,写到一半,人不知去哪儿了。 云昭凑过去,人都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于是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句话。 ——至昭衡徒也。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猜想着。 至,无至;昭,云昭;衡,永远。无至和云昭永远是我的徒弟? 还是……至,足够;昭,光明磊落;衡,才。 ——足够光明磊落的才是我的徒弟? 她挠着脑袋,这时桃源走进来了,一把抽走了纸张,云昭只恍然看到一个不知是“万”还是“方”的字。 “师父,”云昭笑嘻嘻的缠过去问,“至昭衡徒也是什么意思啊?” “你这小儿!”桃源老脸一红,感觉在小辈面前有些失面子,“居然偷看你师父的家书!” “家书?”云昭像个好奇宝宝,忘记了自己是来向师父请罪的,追着问,“师父的家乡在哪里?为什么没见师父提起过?” 第三十九章 唐芒的示好(求票票)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去去去,”桃源懒得和小屁孩儿多说,将纸叠了叠收起来压在书下,“你这牛娃子,一天就知道捣乱,躲了这么多天的懒,快去练功去!” 云昭笑嘻嘻的,见桃源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又说了几句好听话儿将桃源哄得开心,这才开心的走了。 她回到房里,见到被褥翻开,一看才发现是小九窝在里面。这些天她生着病,并没有见到小九的踪迹,云昭伸手探了探,小狐身上凉得很,而且它睡得沉,云昭拨弄也不醒。 这样的情形以前也是出现过的,但那还是在佐天门的时候。云昭看了一遍没有办法,而且也不能暴露小九的身份去问邱如师姑,暂且只能先这样养着。 左右它是救过自己好几回的,即使云昭嘴上不说,坚硬的心房还是松动了一些。 瑛丰真人修养了数日,他重新出来料理教中事务的时候,倒霉的见珩恰在这个时候醒了。 他一醒就赶上了瑛丰真人的责罚,云昭觉得好笑,记忆中有个叫“小雀儿”的师弟也和见珩一样背运。 不管怎么说,那日几个小辈也担了莽撞的责任,所以一齐受罚,罚的也不重,抄了几卷教规,又跪了一晚祖师牌位,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没有人再提起那岐山大妖的事,大人们心照不宣的禁了嘴,而弟子中,也被瑛丰下了禁令,再好奇也不许提。 云昭那日练完功,和薛无至一起去探望见珩,路上遇到了唐芒和程阮,程阮大约是撕破了那层“无害”的脸,只同薛无至莞尔打了声招呼便冷着脸走开,云昭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自己哪里惹恼了程阮,正要问呢,被唐芒细声打断。 “小、小昭,你……”唐芒这人是藏不住事儿的那种,她有些尴尬地拂了拂耳旁的发丝,没注意到自己心里一直想着的称呼脱口而出,“你身体大好了吗?” 云昭被雷了一下,不知怎的,感觉自己的小名从唐芒嘴里喊出来怪不适应的,而且或许是唐芒老给自己使坏,云昭总下意识觉得有什么阴谋…… 她愣愣的,被薛无至在背后点了下,突然想起唐芒是有和自己和好的意思的,于是想了想,真心笑着点了点头,声音爽朗,“我好全了,小……小芒,谢谢你送的药。” 人家叫你小名,你得一视同仁吧? 唐芒如被雷劈般瞪大了眼睛,惊觉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云昭,你、你别误会!” 云昭挠了挠头,她也觉得怪怪的,好像是第一次尝试和同龄的女孩子交朋友。 “那什么,谢谢你在崖底救了我,”唐芒想了想,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云昭,“以前我总帮别人和你作对……对不起。” 薛无至感觉怪得很,夹在两个平日里见面就吵起来的女生中间,现在这场景,他居然有点儿尴尬的感觉。 云昭摆了摆手,这时候程阮回头了,她冷冷的看着唐芒,“唐芒,你不走吗?” 唐芒“哎”了一声,似乎有些开心,甜甜得冲程阮笑了下,“圆圆姐,你先走吧,我还有事儿。” “哦。”程阮没什么表情,转身离开。 云昭三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薛无至决定率先开口,“唐师妹,你去忙吧,我与云昭要去看看见珩。” 唐芒弯着眼睛笑着,连连点头,她不起啥坏心思的时候,看起来也就是普普通通还有些可爱的少女模样。 云昭与薛无至走了两步,回了下头,看见唐芒还在原地拿脚尖踢着石子儿,云昭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开口,“唐芒,一起去看看小栓吗。” 唐芒陡然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抑不住的开心,“哎!哎!我也去看看胖墩好些了没有!” 唐芒心思单纯,马上便开心起来,跑过来挽住云昭的胳膊。云昭僵了僵,一路无话,尴尬客套的气氛在三人之间蔓延。 没有人注意到远处驻足的程阮怨毒的眼神。 见珩看到云昭来了,跛着脚起来迎接,他肉嘟嘟的脸上似乎还有兴奋,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挽着云昭胳膊的唐芒时戛然止住。 见珩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场景,似乎在他睡着时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见面就红眼的两个女孩子一夕之间相亲相爱了。 唐芒就像一个行走的“尴尬源”。 云昭宽慰了见珩一番,见珩才慢吞吞的将被子底下的木头拿出来,他拍了拍胸口,暗示了云昭一下,“有人告诉我,这块木头是个宝贝,叫我不要和别人说。” 怀里的蛊珠“……” 云昭忍俊不禁拍了下见珩的额头,见珩眼睛一直防备的看着唐芒呢,唐芒被盯得发烦,走上去好奇的看着云昭手机的黑木块儿。 “这块破木头有什么宝贝的,”唐芒挤着云昭坐下,眼睛里亮晶晶的,“我家才多宝贝呢,云昭你要是想要,可以随便挑一件送你。” 云昭干笑着,“不必了,谢谢你,唐芒。” 薛无至走过来敲了敲黑木,这块木头发出的声音却与金属类似,是清脆的一声“叮——” “咦?”薛无至倒是十分好奇,摸着木头坚硬的表皮,“那人没和你说过这是什么吗?” 见珩看了一眼云昭,又警惕的盯着唐芒,“没有……” 唐芒“嘁”了一声,“你别看着我,脏兮兮的我又不稀罕,你们拿去给桃源长老看看不就行了,桃源长老宝贝多,见识也多。” 这句话倒说到了点子上,云昭抱着木头,将带给见珩的创伤药放下,就与薛无至一齐去找桃源了。 “这块儿木头,坚硬倒是坚硬的很,”桃源摸了摸,将黑木搁在一边,“且此木深藏崖底,吸收了大妖的灵力,大约能做件儿不错的法器。” 云昭点了点头,“这是见珩的,我去与他说一声,还请师父帮见珩做件法器吧。” 这倒不难,桃源点了点头,两个小辈高兴的退下。 窗隙透进来的风将烛火扑的摇曳,桃源将写好的家书收进信封里,万事都安排好,将要起身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块木头。 左右无事,他伸手在架子上取了一把木刀,就着灯火削起木头来。 说也奇怪,这木头漆黑坚硬,这锋利的木刀居然连它一片木屑也削不起来。桃源称奇,寻思着,从八宝葫里召了一把黑金匕首出来,这把匕首削金如泥,只不过桃源宝贝,很少将它拿出来。 一刀下去,削下一片薄薄的木片。 与此同时,那块木头竟然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凄惨婴啼。 第四十章 遗蜕(依然是求票票滴一天)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那哭啼声几乎将桃源震住了,他握住黑木的手抖了抖,面色变了又变,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他急忙在一片狼藉的桌上翻找起昊元铃来。 这块木头表皮坚硬,灵识不可探入木中半分,凭借昊元铃之力,才勉强能探知一二。 黑木里靠近内核的地方能看见微弱的灵源模样,这说明先前他感受到的灵气并不是受岐山大妖滋养而形成的,而是这块木头本身就有灵源。 死木中有灵源,在记载中,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尸蜕。 寻常凡人是不可能留下这样的尸蜕的,更别说里头还有如此强裕的灵力……这块遗蜕是一位大修的,而且是修为至少已及大乘的大修。 经过一番探识,桃源无法确定大修的身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大修绝不是灵应的人,且尸蜕里有岐山藤妖的残力,说明大修的死,必与藤妖有关。 桃源心中难言的震撼惊骇。 到底是怎样的灾难,让一位大乘修士死在灵应山底竟无一人知晓? 桃源略一梳理,算上藤妖自岐山销声匿迹之时,满打满算,它潜藏灵应山最多不过十年。 十年之内,世上大乘修士除了四大宗门掌教,其余屈指可数……十年内登仙脱蜕的,也从未有过传闻。 是谁呢?谁死在了灵应山,却没人知道? 桃源联想到伏山大阵被引发当日,瑛丰真人迟迟不肯开阵的场景。 老人的面色在灯火下变幻不断,良久后突然伸手重重掴了自己一耳光。 “老糊涂了,瞎想什么!” 他铁青着脸将木蜕收回柜子里,背过身想了想,又将它拿出来锁进了先前藏青玄符的箱子,上面覆上几层宝符,才稍微松了口气放到柜顶。 声张无益,暗查为妙。 藤妖一事过后,大家的生活重又回到了正轨,桃源待两个弟子严格,练功正念是一日不落,见珩还是老样子,只是被唐芒支唤得少些了,因为唐芒忙着“巴结”云昭,也丢弃了以往的小姐做派。 除了程阮渐渐不与大家来往,灵应山上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 鞭炮声声,辞旧迎新,转眼间又到了除夕。 灵应山的除夕宴上气氛肃穆,长老与众位入世弟子之间交谈的是当今政局不安、兵祸再起的事,末了,瑛丰真人依然会像往常一样教导未入世的弟子们,匡扶正道,光耀门楣。 瑛丰真人比之几月前,像是老了许多许多,脸上皱纹斑布,脾气也较之更坏了。 小辈们叠声应着,尤其是云昭这一届将要入世历练的几个,顶着几位老人的目光,压力愈发大了。 但几个小弟子交好,不管大人们怎么施压,私下里,也会像前几年一样,聚着好好儿过一过这个年。 今年的不同是,“私宴”上多添了一个唐芒。 唐芒这段时候是最喜欢找云昭一起待着的,唐邈送来了什么好东西,她俱都要去找云昭分一分。伸手不打笑脸人,女孩子的友谊向来简单,再多的隔阂,这会子也消散了。 新年的时候太清山又送来了家书和一些珍贵吃食,家书唐芒没来得及看,一拿到吃食零嘴,连忙打包一起带去了“私宴”上。 待她走后,程阮才抹着额汗从院外回来。这届女弟子中,大家最爱拿她与云昭比较,次次考核都是差不多并列的名次,为了甩脱那个“并列”,程阮比以前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心力。 可不知是不是桃源教习的比父亲好的原因,程阮总也甩不脱两人之间的比较,一来二去的,她是将桃源也恨上了。 目光下垂,她轻轻拾起桌上那份“唐芒亲启”的家书。 …… “我吗?我、嗝!也没什么想成为的,我想……”见珩连连打着嗝,碗里是唐芒使银子托师兄偷偷带上山来的梅子酒,胖乎乎的脸蛋红得像只苹果,“我想以后我们每年,嗝!都能聚在一起……” 云昭红着脸笑了,与唐芒倚在一起,长睫敛着,宛若蝶翼,声音也糯糯的,“我也想大家一直在一起,然后……光耀……两位师父的门楣,让天下,平平安安的。” 她似乎是不好意思,难得露出点少女的羞怯,微微低了头。 薛无至给云昭与唐芒端了茶回来,俊秀的脸上也有微弱的红晕,抿着嘴露出两个小酒窝,“我吧,我和云昭见珩是一样的。” “嗐!你们可真没意思!瑛丰掌教又不在!一群伪君子!” 唐芒大大咧咧盘起腿,这些时候与云昭待着,审美也受影响,不再簪些大红大绿的宝石珠花了,但还是喜爱穿粉衣,端正坐在那里,认真的想了又想。 “我就想我能当上我爹心目中的好女儿,然后和……云昭当一辈子好朋友!” “马屁精!”见珩愤愤喊道,不知为何,自从唐芒与他们玩到一起,他就想起往日唐芒对自己的不好来,心里就是忍不住顶她几句。 “死胖子!” “马屁精!!” 云昭与薛无至躲在一旁弯眼笑着,看着两人掐闹,其实也就是唐芒单方面“镇压”见珩。 厨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寒风将几人灌得一激灵,转眼一看,发现门口站着脸色严肃的桃源。 老人背手铁着脸半晌,看见几个小辈都不是多清醒的模样,松了神色重重叹了口气,“还不赶紧回自己的屋子里去,胡闹!” 唐芒赶紧拉着见珩推推搡搡的走了,她还是有些怕桃源的。 桃源一看自己两个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云昭还一副站不稳的样子,他拍着薛无至的胸口,又叹又气,“你这些年也越发没个师兄样子了!和他们这些小屁孩胡来!” 说着他蹲下身,将云昭背在背上一边骂着两个徒弟往外走,薛无至挠挠头尴尬的跟上。 “师父……师父,”云昭搂着桃源的脖子,软软得呢喃着,“你为什么最近都不来梦里看我呀?” 桃源知道她念着云岩,有些吃味儿,冷哼骂了一句,“白眼儿狼。” 云昭趴在后背,要薛无至扶着才没掉下去。 从云岩念到云七,念了佐天门许多人,最后才念到了桃源。 “师父……”她声音又软又细,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你疼我还是疼无至师兄啊……” 桃源愣了愣,没有说话。 “你疼我还是疼薛师兄嘛!!”云昭突然大喊起来,桃源差点耳膜当场没了。 “你!你!疼你!要债鬼!” 第四十一章 (跨年快乐)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新年这两天夜里出奇的冷,唐芒往外一走,几乎是立刻就被夜风吹得醒了酒。 她走到自个儿院子门口,恰好看到程阮正将一张叠起的纸交给四长老座下的大师姐,两人看到唐芒过来,一齐笑着打了声招呼。 唐芒也客气应着,好奇地看着大师姐手中的信纸,后者则往袖子里收去,同两人告了个别,转头就离开了。 桃源这头被云昭闹得烦,正巧有弟子跑过来说“掌教通传大长老”,他便将云昭扔到薛无至背上,连忙往中殿赶。 薛无至扶着云昭进了屋子,好好的给她脱了鞋又盖上被子。云昭倒在塌上,窗子里透进来的月色下她的脸蛋俱是浅浅的红,嘴巴像上了口脂一般殷红微张,如同年画里的仙童一般粉嫩可爱。 满屋子都是酸甜的梅香与酒香。 薛无至看了她一会儿,她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眉心不时皱起。 “你梦到什么?”少年似乎也沉浸在那梦里了,梦呓般轻声低语道。 他将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眉心,抚平了那道不安的微褶。 窗台外传来一声碎响,薛无至仓促的收回手转头,小九刚好灵巧的跳进来,抖落一身细雪。 它抬起头将目光落在薛无至的手上,又将目光上移定在他脸上,蓬松的大尾甩了甩,警惕而烦躁。 永冬六年元月一日,正是近来难得的晴天。 这一早众弟子都坐在一起用饭,门外有人通传,太清送来了给唐芒的家书。 唐芒咦了一声,“昨日的家书我还未找到呢,怎的今天又送一封来?” 云昭与她挨得近些,看她将信纸展开,上头只写了寥寥二字,苍劲有力。 速归。 唐芒呆了呆。 “看着挺急的,唐芒,你要不要先回去准备准备?”程阮与她坐的也不远,莞尔笑道,“别是你父亲知道你在灵应山爱玩,该学的……一样也没学到吧。” 这话说的奇怪,但唐芒的脸一下子白了。 云昭刚将手放到她肩上,想要安慰她,唐芒却如遭雷击抖了一下。 她干笑着说了句,“应该是有急事,我恐怕得先走了。” 说完她便匆忙站起来往回跑。 唐芒做事一向是没头没脑的,众人只当个小插曲便也过去了。 因太清山与灵应山隔得也不算近,快马加鞭也要一日多点才能赶到。在这中间的空当,云昭曾听桃源说起过鹄鸣山妖乱的事情,近些年各地也时常有妖乱发生,只是桃源猜测这鹄鸣山恐怕会是这届弟子下山历练的地方。 桃源猜的倒也不错,这件事很快就被瑛丰公布了出来,行程定在三日后,引起了底下弟子们不小的骚动。一行的有薛无至、云昭、程阮和见珩,还有其余长老座下的几位弟子,算上唐芒,若是她来得及赶回来,一行便刚好十人。 “没有长老或是师兄陪同我们去吗?”见珩还是有些害怕,小声同云昭说道。 云昭兴奋的很,只有薛无至温和答道,“弟子历练是不许陪同的,不过你们放心,既然是作为历练,那就是长老们把控过的,向来是没什么问题。” 而云昭的小小心思则在计划着刚好能光明正大将九思带下山去。 弟子散去后,桃源心事重重得被邱如叫住。 “你可想好了,小昭与无至一同下山去?她年纪小些……不够稳妥,安排在下一届也可以的。”邱如缓缓说道。 桃源摇了摇头,这是瑛丰真人决定的,他不好干涉。 “最近你在掌门跟前也说不上话了?”邱如笑着调侃了一句,见桃源心事重重得样子,又慢慢自言自语道,“或许是几月前的伏山大阵伤了掌教心力,他最近脾气是不太好了。” 桃源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邱如,“你可知道近十年有哪些大修未出过世,或者……来过灵应山?” 邱如怪异得瞥了一眼桃源,“你在说什么自相矛盾的话。” 桃源摇摇头,不愿多说,抬脚往前走。 “不过你那小昭徒儿,你得多看顾些,她身上有妖气。” 桃源驻足,回头看向邱如。 “藤妖那阵子她在我这儿疗养,我感觉到了一些,不过当时以为是被那藤妖沾上的缘故……”邱如说话语速慢,有一搭没一搭的,“后来偶然想起,却是不太像。” 其实不用她说,对于这个桃源心里也一直有结。 “是在常奚山时,被恶鬼缠上了,”桃源叹了口气,“这娃娃现在心性强些,倒是许久不见那玩意儿了。” “不过你提醒了我,”桃源皱眉思索道,“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想要根治,还得将那恶鬼揪出来。” “你这老头子,待两个徒弟倒是有心……”邱如一甩拂尘跟在后头。 桃源哼了一声,老神在在,“不过这丫头的事,你心里明白就行,声张出去对她无益。” “你放心,”邱如摆摆手不太在意的样子,“不过,你打算怎么做?” “……去趟常奚山吧。” 薛无至一练完功就被桃源叫进屋子里,他朝云昭无奈的做了个鬼脸,后者则幸灾乐祸的跑回了房里。 “我就你和小昭两个徒儿,”桃源转头看了身侧的薛无至一眼,“下山之后你切记保护好自己和小昭。” 薛无至有些不解师父的郑重,但还是端坐着点点头,“弟子谨记。” …… 夜深,太清观。 “爹!爹!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少女一身粉衣脏污不堪,她凄惨的哭叫着,涕泪满面,伸手去抓栏外人的衣裳,“我真的什么都没发现!放我出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睛不停地瞟向身后的黑暗中,身子抖得像筛糠。 唐氏夫妇听着女儿受罪,头也不敢抬,唐母甚至都不敢哭出声来,听着那惨嚎心里疼得像针扎。 “芒儿……你!”唐邈急得面色苍白,现在别说心疼女儿了,他看着身侧老人的脸色……一家人的性命都岌岌可危,“你知道什么,你就说!” “我没见过那本册子!”唐芒头发散乱,眼神惊恐的看着重乾真人,“云昭从未将册子拿出来过!” 重乾真人点了点头,唐芒心里松了口气,然而复又听到他苍老嘶哑的声音开口道,“拖进去吧。” 唐芒身后的黑雾中化出无数触手,紧紧得黏在了她发软的四肢上。 “不要!不要!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求求你!” 唐母泪流满面,哀戚得抬起头向重乾那边跪爬过去,“真人……真人!芒儿也许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唐芒紧紧得抱着铁栏,哭喊不止,那触手力气大得可怕,将她整个人逐渐拖进黑雾中,她想要抓紧栏杆不被拉进去,可是怎么也抵不过雾中怪物的力气。 她尖着嗓子,声音像被划破的风箱,竭尽全力的叫喊着。 “云昭!云昭身边有妖怪助她!” 第四十二章 鹄鸣山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元月四日,鹄鸣山下的城镇村庄正式派人向灵应教递了帖子,因着两地相隔不远,当地又没有什么名门大派,多年下来,倒也归入了灵应的管辖。 五日清晨,太清的轿辇送了唐芒回来。轿是当朝太后御赐的轿,绛色轿身雕龙画蛟,明黄流苏垂饰,车上下来的少女粉衣玉簪,面色冷淡,清贵非凡。 “芒儿师妹这趟亲,走得不错。”程阮莞尔一笑,一袭水绿裙衫在人群中最是显眼,乌发高束,垂下的发丝微动,目若秋水,腰间的青霜剑衬得她身形笔直。 唐芒简单谢了一句,走到云昭身边挽着她,浅浅笑了声,“小昭,走吧。” 云昭与唐芒几日没见,又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她,便随着她往回走。 “唐芒,下午就要去鹄鸣山了,你回来的晚,要不要先回去准备准备?” “对了,唐师伯与重乾掌教身体都还好吧?” “唐芒,你今日怎么穿上这么高领的裙子了,蜀郡那边时兴起这样的款式了么?”云昭叽叽喳喳了一路,半晌不见唐芒答应,有些奇怪,转头盯着她。 “唐芒?” 后者转过脸来,眼神清明,脸上挂着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笑,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小昭,什么事?” …… 午饭一过,瑛丰真人与几个将要去历练的弟子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又遣各人回山准备。云昭回去带上了九黎索和小九,想要去桃源那边同他告别时,发现师父早已不在观里。 “师父昨日叮嘱了我一些注意事项,后来便说自己要出门一趟办些事,具体什么事,师父并没有说。”薛无至帮她理了理跑乱的头发,耐心得说道。 云昭“嘁”了一声,小声嘟囔,“师父还是更疼你些。” 少年忍俊不禁,笑容如春日融雪,他也并没有解释“师父是叮嘱自己照顾好她”的事。 半个时辰后,十位弟子齐聚在灵应山门前,瑛丰将此次下山的事宜全权交给了薛无至与程阮,两人惧是入教早的,薛无至的为人叫各位长老也算放心。 从灵应山去鹄鸣山不过半日,还未到地方,便有夹道相迎的官府队伍,百姓围在两侧大概不知车队里是什么人,所以都是惶恐跪着,偶有些年纪小的娃娃好奇抬头张望。 有个小孩被按着头哇哇大哭起来,薛无至看着不忍,翻身下马将小孩儿与妇人扶起来,领头的县官摇摇晃晃的赶过来,一张脸笑成了花,“敢问是不是灵应教来的小道长?” 云昭见珩一行人也从车上下来了,见这阵仗也有些不解。 “这些百姓跪着……”云昭心直口快些,“是有什么朝廷大官要来么?” 那县官脑子里略一思索,转而眯眼笑着连连点头,“道长说的不错,灵应大教为国解忧,为民解困,可不就是朝廷要官么!” 来的都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小孩子,这县官一句话点醒了众人。 只除了面带骄傲的程阮那几人……云昭他们几个看着膘肥体壮的官兵,又看看面色惊惶的百姓们,心里都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 县官原本打算是将几个弟子好好安置在自己府中招待的,但薛无至婉谢过,说明众弟子是带着历练来的,不宜安逸,第一晚便打算宿在妖怪最近一次出没的住户家中。 县官自然是一番夸奖吹捧,后又叮嘱了那位住户好生招待。 好在那住户是位乡绅,家中房屋多,男女分开两两一住,也不算拥挤。 “是我思虑不周,”薛无至歉声同乡绅说道,“这几日我们要给居士添麻烦了,请问您贵姓?” 乡绅脸色还算好,只是眼下青黑,闻言连忙说了几句“不敢当”,“贱名恐污道长尊耳,免贵姓朱……我家中,正好是那黄皮妖怪最近进来的一户。” “黄皮妖怪?”云昭问道,“可有伤人?” 见珩抱紧了手里的剑朝云昭靠去。 那乡绅苍白着脸笑了笑,“内子年前怀孕,被吓得掉了胎儿,现下还卧床不起。” “那妖怪长什么样子?”程阮问道。 “我只无意间瞟见过一眼,身上……长满了黄毛,据说跟它对上眼睛的人都会被扒皮挖心,我、我不敢看……” 眼看那乡绅脸色越来越白,薛无至温声谢过,那人忙不迭声称照顾内子,连忙离开了。 到了傍晚,来乡绅家的人踏破了门槛,一些百姓抱着篮子提着篓,布下盖的都是些鸡蛋和自家做的吃食,他们脸上没有了官兵在时的拘谨,见到十个灵应的弟子,都是满脸的感激崇敬。 原来这些人都是几个有人员伤亡的城镇村子派来的代表,年前妖乱弄得人心惶惶,到了今天,总算盼来了“救世主”。 薛无至抗拒不了乡亲们的好意,几个弟子被乡亲们簇拥着坐下,但谈起妖怪时,大家俱都支支吾吾的,不敢说的模样。 其实也没有人见过妖怪的真面目,不敢说是因为大家都害怕,妖怪手眼通天,怕它下一个找到的就是自己家。 “俺只知道,它一开始白日里出没,会拿吃食骗小孩子,化成受伤的人骗大人和老人,后来在夜里出没,去到哪里人就死到哪里。”一个老妇人哑声说道。 “我、我听说……”一旁的年轻女子怯怯抬头看了一眼几个弟子,“听说那妖怪,最仇恨道士,前头来的几个都被、被……” “李家婶子你不要瞎说!”挨着的消瘦妇人尖声止住她的话头,眼睛还止不住往几个弟子那里瞟,满脸的惊慌失措。 没听说过有道友在灵应派人来之前来过啊…… 云昭与薛无至相视一眼。 “应该是散修,”薛无至低声道,随后转向一众百姓,“大家放心,我们必会除掉这妖怪,否则不会离开,灵应大教,言出必行。” 乡亲们又是抹泪连声道谢。 一波人走后,云昭与唐芒分在了一个屋子,两人隔壁是见珩与薛无至。见珩身宽体胖,没有弟子愿意和他同屋子,薛无至便主动和他一起。 乡绅家里是一层半,那上半层是储物的地方,楼下被褥不够,云昭便主动上去搬一床下来。 她抱了一件被褥,突然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就弯腰走到半层的外廊往下看。 见珩与唐芒争执着什么,然后他委屈巴巴的拉着脸,噔噔噔得冲到不远的井边,捡起个什么,然后大叫着拈着那玩意儿冲回来。 云昭看着好笑,扬声问道,“小栓,你拿着什么?” 见珩没听到云昭说话,只难得冲唐芒小声发了次脾气,“你、你没听到那大娘说妖怪拿吃食诱惑小孩儿吗?!!你还让我去!” 唐芒嗤了一声,夺过那东西端看起来,“你是小孩儿吗你……” 第四十三章 镇子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定睛一看,那东西在暮色下红澄澄亮晶晶的——是串糖葫芦。 她抱着被褥下了楼,唐芒还在和见珩拌着嘴。 “谁让你拿回来的那!” “我不拿回来……”见珩嘴笨,气得脸都憋红了,“难道我要在那里看吗!万一妖怪窜出来……” “你这么胖它一口还含不下去呢,怕啥!” “别吵了。”云昭不赞同的看了唐芒一眼,又安抚了两人几句,唐芒哼了一声离开,见珩也生着闷气。 “这回下山来是历练,也有凶险,大家应该齐心协力才是,吵什么架。”云昭拉着见珩坐下。 胖墩叹了口气。 云昭噗嗤一笑,“你在愁什么?” 见珩低了低头,他资质平庸,又不被程霄看重,这回跟着薛无至、云昭和程阮等人下山来,不拖后腿也算好了,就算到时历练成功,那也是托了大家的福…… 不过他也不会与云昭说这些。 见珩点点头,打起精神,“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他将糖葫芦往云昭手里一塞,就自己噔噔噔得跑回了房间,说是要给薛无至提前铺好床,云昭失笑。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刚从地上捡起来还沾了层灰,她想了想,拎着走了两步,正好院子侧门坐着只大黄狗,云昭便将糖葫芦晃了晃,那狗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她便走过去将糖葫芦放到大黄狗面前。 “吃罢。”她拍了拍手,转身要离开。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看了看,那大狗还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十分好奇的模样。 云昭又回去笑着将糖果子一个个从木棍上取下来,垫了个帕子放在大狗面前,又拍了拍它的头,“乖,吃罢。” 大黄狗这才摇了摇尾巴,高兴的咧开嘴吃起来。 薛无至倚在廊下抱臂看着,待云昭走过来,他才笑着说:“你倒是很喜欢小动物。” 云昭抿唇笑了一下算是回应,她又想起小九,出神了一瞬,“喜欢,未必就能养好。” 两人说笑了几句,天色渐暗,薛无至还要去其他弟子那里交代事项,云昭就自己回到房间,到房里的时候,唐芒似乎准备开门出来。她看着云昭干笑了一下,指着房里,压低了声音,“这只狐狸也要跟我们一起睡吗?” 倒不是别的,这只狐狸老是幽幽的盯着自己,一看到它那双眼睛就浑身不自在,还会想起崖底见过的红衣男人,唐芒心里有点害怕。 云昭看着将头埋在尾巴里蜷缩着的小九,不知说什么。她将九思带来,本是要将他放走的,只是今天没得空,小狐感受到云昭的目光,将头又往尾巴下埋了一点。 云昭有点心软,便拉着唐芒里屋走,“放心,让它睡在外间就行,它跟了我很久,不会伤人的。” 唐芒就半信半疑的跟着进去了。 前半夜两个女孩子还不太敢睡,小声说着话嬉笑了一会儿,后半夜困意袭来,两人逐渐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不太平,入夜了外面格外安静,连声狗叫都没有。 云昭是被一声尖叫惊醒的,那惊叫从对面程阮屋子里传来,云昭心里一紧想要起来,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她伸手在身侧摸索着,昨夜因为害怕,她和唐芒两个将火折子带到了床上来,方便夜里用上。 外面一声惊叫过后再无任何声音,云昭心急,摸索了半晌,脑中电光火石般的一闪。 先前她进来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床头是对着窗户的,外头雪夜晴空,不论怎么说,也应该会有点光透进来啊,怎么会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呢? “云昭,你在干什……” 唐芒被动静弄醒了,她呓语了一句,翻个身准备爬起来,云昭迅速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喉咙吞咽了几句还没说话。 唐芒也没再说话,因为她脸正好朝向了窗口的方向,眼睛惊恐的圆睁着。 云昭侧头,看到窗口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影,那些黑影不知在那窥视了多久,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红绿的光。 云昭慢慢放下捂住唐芒嘴巴得手,转而握紧了枕边的九黎索。 “太公押来五方鬼,得降庭前,急急如律令!”唐芒握着五鬼令朝向窗外,颤声大叫。 云昭来不及阻止,两方平衡被打破,门窗爆裂声一齐响起,那无数的黑瘟破门窗而入,五鬼与黑瘟缠斗在一起,但难挡瘟鬼一拥而上的纠缠,云昭与唐芒都被瘟鬼紧紧缚住,那黑气裹住两人越勒越紧,别说使九黎索,两人连呼吸都一下比一下艰难。 外屋传来一声巨吼,化成巨狐的九思想要冲进来,被层层叠叠的黑瘟挡住,云昭心里不知怎的安定了一些,只是下一秒,那黑气就将两人紧紧缠住拖了出去。 程阮等人早已被惊醒,身后的弟子惊呼着想要拿上武器前去帮忙,程阮攥紧了青霜剑横在身前,她盯着外面,沉声说了句:“不要轻举妄动。” “度尘!” 一声断喝,一柄长剑映着雪色月光破空而来,少年一身白衣,双手握住长剑借力腾空而起斩向黑瘟。 度尘剑身上刻血色朱符,一刀劈下,黑瘟避之不及将云昭扔出几丈远。 薛无至横剑接下云昭,唐芒喉间一松,惊恐尖叫起来,见珩隔的最近,他吞着口水握着剑冲出去胡劈乱刺,“唐芒,你坚持住啊!” 青霜剑影携风而至,将一部分鬼影定在了地上,一时间凄嚎震耳。 村中家犬也被惊的不停叫唤。 “净天地神音自然,八方威神,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薛无至话声一落,度尘剑身上血色朱符腾空而起,呈网状迅速包向黑瘟群。 九尾狐破门而出,身形更撑大十倍,一声尖啼,它眼睛望向云昭,剑符化成的血网转而包向九尾。 “九思!不要!!”云昭脱口而出。 薛无至愣了一下,灵诀稍顿,四面八方涌来更多的瘟鬼,天上地上包抄而来,形同鬼蜮。 第四十四章 争执(求票票嗷)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九思抬起大掌奋力一抓,薛无至没稳住心神,血网被拍得四散溅开,黑瘟们抓住了机会,不愿与九尾正面交锋,便迅速卷起了见珩与唐芒抽身隐入夜色中。 几人要追,被四面八方环绕而来的瘟鬼挡住了去路。 “这里的瘟鬼怎么这样多?”云昭急说了句,她担心见珩与唐芒安全,下意识喊了声,“九思!” 九思明白云昭的意思,尖啸一声扑了出去,很快也隐入夜色不见了。 四周有些家犬野狗被惊动,更加狂躁的叫了起来。 “云昭,这是怎么回事?!”程阮蹙着眉,她一身水色长裙,衣冠整齐,与长发未束,堪堪着中衣披着薛无至外袍的云昭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镇定自若,一个狼狈不堪。 她见云昭面色凝结,愈发揪住不放追问,朗声好叫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你竟敢与妖怪勾结?!” 云昭咬紧了下唇,薛无至将她挡在身后,神情凝重得看着逐渐形成遮天蔽日之势的瘟鬼群,“行了!一定是误会,众弟子退回廊下!” 他横剑护着大家退回廊下,众弟子合力辅助薛无至塑成灵气光障结界将黑瘟群挡在外面。 程阮气红了眼,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薛无至发脾气,竟然是为了云昭,自己与他从小到大的情谊,难道连个相交不到五年的外来弟子也比不过吗! 光障结界被铺天盖地的瘟鬼撞得波动不止,云昭缠紧九黎索颂咒加固结界,没防住后背被程阮重重一推。摔倒并不要紧,尚在结界内并不会被黑瘟所伤,云昭皱眉回过头,霜雪剑影摄得她眼前一花,剑气将她的脸刺得生疼。 云昭诧异抬起眼,见到执剑的程阮嫌恶冷漠的脸,她红唇一张一合,“没准这丫头就是妖怪的同党呢,留她在这儿,那妖怪不疯了似的往这儿扑就怪了。” “程阮!你疯了吗!”薛无至低吼一声,一张俊脸满是怒气,他无法抽手去扶云昭,只是觉得气血翻涌,“这个时候了你在闹什么!” 云昭看着程阮,耳朵里里突然一阵嗡鸣,全身的血一下涌上了脑子。 ——唉……我怎么总是见到这种场景呢? ——云昭小徒,为什么你总是被推在地上羞辱的那一个呢? 程阮眼睛一酸,带了哭腔,“刚刚你没看到吗!她养的是个妖怪!你……” 程阮话声未落,院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阵的拍打声,云昭摆了摆头,试图驱散心魔控制,一边转头看向院门。 “道长,道长!你们在吗?救命啊——救命啊!”妇人小孩儿的哭泣声突然之间一齐响起。 “快去开门!”有个小弟子惊叫了一声。 “不能去!”云昭揉着额头,脑中疼涨,但越发清醒,“外面都是黑瘟,他们若是人,不可能接近这里……” “我看你才不是人!”程阮恨恨骂了一句,但也没有过去开门,而是揪着云昭不放,“你说啊,那狐狸是不是你养的妖?!” “别闹了!”薛无至一个头两个大,“现在是废话的时候吗!” 屋外的呼唤被忽视,声音逐渐消失。 只是耳边听着喧闹不断地犬吠,云昭心中越来越急躁,胸腔中也说不出的郁闷,只觉得与大家站在一处,呼吸都快要止住。 “不行,师兄,我不能死守在这里,”她抬头朝薛无至说道,脸色苍白,“唐芒与小栓被抓越拖一分,危险越大……倒不如让我冲出去搅乱妖怪的阵脚,他们能安全些。” 薛无至身上是有师父和掌教的托付在的,他没想到这次安排弟子历练的地方如此凶险,万鬼围城的阵仗,闻所未闻。 他此刻进退两难,但情况确实紧急,于是转头朝程阮道:“圆圆,你带其余弟子守在这儿,我与小昭去救人。” 此时西边儿的狗吠愈叫愈旺,云昭心念一动,扔出一张水引符,九黎索也化成红索模样急追而去,她借力而起跃上屋顶,薛无至提剑跟上。 云昭循着声音一看,西边犬吠不停地是白日里她见过的那只大黄狗,此时那只大黄狗也看到了跃上屋顶的云昭,汪汪叫了两声,兴奋地甩着尾巴。 那狗两只前足蹦跶起来朝着云昭叫完,又转头朝着西边叫个不停,循环几次看着云昭,尾巴轻轻的甩动。它执意于给云昭“指路”,甚至都没看到四下黑暗里包围过去的瘟鬼黑气。 “小心!”云昭大叫了一声,那大黄狗也发觉黑影在缓慢得朝自己包过来,四下逃不出去,它夹着尾巴不安的低吠起来。云昭收回九黎索,向身旁的薛无至说道:“这只狗在给我们指路。” 薛无至点头,他转了一下手中的度尘剑横在身前,云昭在后面抓紧九黎索,身子一接触到光障外,两人倾身运气疾速向大狗处赶去。 一路瘟鬼尖啸着扑上来,又被度尘斩开,云昭在后面祭九黎金铃召火烧开去路,两人手腕被扑上来的瘟鬼震得发麻,薛无至也忍不住低喊,“这里瘟鬼比我见过的加起来都多,怎么回事!” “应请净心灵应祖君,变化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后头突然传来几人合颂的灵应净心咒,以程阮为首,她眼看着云昭的眼中写满了不甘,但其余弟子见云昭与薛无至出去对抗妖怪,私下都对她颇有微词,毕竟她在这届弟子中也算是师姐,传回灵应还怎么得了。 为堵住悠悠众口,她再不情愿也得出来。 “薛师兄、云师妹,你们快去救人,”说话的是邱如底下的弟子,他年纪与云昭相仿,入灵应早些,但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面色都吓白了,“我们几个在这能牵扯住一部分的黑瘟。” 来不及多说,云昭听见那黄狗的呜鸣,薛无至点头,滚滚的黑气一露出缝隙,二人便执法器杀了出去。云昭收回红索飞身下去,薛无至持剑挡在身后,而伏兽金铃清音召火烧开重围,她俯身拍了拍大黄狗,“你是不是知道我被抓的朋友被带到哪里去了?” 大黄狗甩甩尾巴,眼睛葡萄一样乌黑清澈,它回应着云昭的话,跳起来清脆的汪了一声。 “好孩子,”云昭一喜,拍了拍狗头,“带我去找他们!” 大黄飞快的窜了出去,夜色下像一道黄影。 云昭与薛无至迅速跟上,二人追出了镇子,前方夜色浓重看不清晰,黑气遍布的荒地上突然出现了几十个百姓的身影。 第四十五章 吃肉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刚要往前走,腕上的金铃突然狂躁作响,薛无至抬剑紧盯着前方,拦着云昭往后退,身旁的大黄狗也开始激动的大叫不止。 “这些人有问题。”薛无至缓声说道。 …… “唐芒,唐芒,醒醒……” 唐芒迷迷糊糊一睁开眼,面前就是见珩一块黑一块白的大脸,那些汗与灰融在一起了都花了。他神情仓惶着急,好不容易唐芒醒了,她第一件事就是一脸嫌弃的推开面前的胖墩。 “你喊什么,嘶——”唐芒疼的轻喊了一声,然后将手放到后脑一摸,黏糊糊湿哒哒的,摸回来一手的血。 她隐隐有些印象,自己被那黑瘟群卷着拖走,途中脑袋着地磕了好几下,但只晕过去还好,没死就行。 她刚要说话,见珩竖着食指抵在嘴上,表示让唐芒安静,然后他指了指四周湿哒哒的石壁,又指了指洞口的一点点光亮,声音压得低了又低,“我们现在在瘟鬼的巢穴。” 唐芒心里一咯噔,环顾了一下四周,瘟鬼性喜幽暗阴凉,这地方确实像是它们的地盘,“……它为什么将我们扔在这里?” 见珩摇了摇头,他也觉得奇怪,“我假装晕了过去,可是它们将我们拖出镇外扔在这里,然后又离开了一大半……看起来,它们的目标好像不是我们。” 唐芒嗤了一声,慢慢的撑住身体坐起来,“也可能回头去抓别的人了,一网打尽再慢慢吃。” “那云昭他们岂不是危险了?”见珩惊坐起来,“我们要去救他们!” “这会儿了你还担心她?王见珩,你是她的走狗吗?” “唐芒,你说话可真难听,”见珩被骂得愣了一下,然后生气的将身子移开,与她拉开距离,“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没有朋友,根本不懂!” 唐芒精致的脸庞冷了下来,一种与她完全不符的阴沉气质爬上她的脸,“那也没见她追着来救你啊。” 见珩说到这个就生气,他重重的一推唐芒,“她把小九都给暴露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回去之后,她会被怎么处置吗!!” 唐芒听得一愣,那九尾巨狐与红衣男人的身影逐渐重叠起来,又想到重乾阴冷的眼与那恐怖的牢室,她眼眶也红了起来,不顾一切的扬声大喊起来,“行了都怪我!那你滚啊!你先前醒了,怎么不自己偷偷跑掉!” 胖墩气结,胸脯一起一伏的,把头用力的转向一边不再和唐芒说话。 两人吵了那么久,声音愈来愈大,阴冷的洞室内却没有黑瘟的动静。 唐芒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这种环境她更胆小些,忍不住碰了碰见珩,“喂……我看好像没什么动静,我、我们要不要逃跑。” 见珩也默默放下了两人的不愉快,只是还不愿意和唐芒说话。他站起来走了两步,洞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又不禁疑惑,那些留下来的黑瘟去了哪里呢? 不过有了机会就没有不跑的道理,唐芒一站起来就头昏脑涨,见珩只能赶紧蹲下将她背在背上,以免时间一久那些黑瘟又回来了。 两人出了洞口,外面黑雾笼罩,两人走在雾中几乎看不见一丈外的事物,更别说找路出去了。 打了不知多久的转,前面浓厚的黑雾中突然有了一点点的光亮,明明灭灭的,像是一团火。 唐芒早已身心俱疲,此刻不由得高兴起来,拍着见珩的背,“那里有人,快过去!” 见珩也卯足了劲儿背着唐芒往火光处跑,走到近旁,发现是一群人围着篝火在烤食物。人群的欢声笑语传进耳朵里,两人只觉得一阵阵的不真实。 猪肉的香气飘过去,惹得见珩肚子咕咕叫起来,唐芒也咽了下口水。 “咦?”翻着烤肉的男人转过头来,看见两人还有点惊讶,“这是哪里来的娃娃?” 唐芒犹豫了一下,“我们是灵应山的弟子,在这里撞了妖怪……你们没看到妖怪吗?” 那汉子哈哈一笑,“胡话,哪里来的妖怪。” 唐芒与见珩面面相觑,而后两人一起看向身后,那浓雾不知何时散了个干净。 “走、走出来了?”见珩面带喜色,唐芒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一看你两个小道长,没吃饭吧,”汉子热情的将两人拉过去坐下,“来来来,一起吃点,吃饱再赶路!” 有个男人起身往旁边让了让,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来吧,别客气!小道长观里没有不能吃肉的规矩罢?” 唐芒还有点犹豫,见珩“饿字为上”,连忙点点头,“没有。” 几个男人哈哈笑起来,热情招呼着两个小孩儿坐下。 唐芒矜持得笑了笑坐下来,那领头的男人干脆的撕下两大块冒着香气的肉递给两人,“别客气!” 见珩捧着肉迫不及待的大口吃了起来,唐芒只觉得见珩这行为丢脸没面子,拿手戳了他两下,但是完全叫不动吃的满嘴油光的见珩。 唐芒咽了咽口水,轻轻的咬下去一口。 ——呕! 她爬起来转头吐了,一松手将肉块儿扔到地上,还嫌恶的踢了一脚,“什么鬼东西,恶心死了!” 几个汉子还是呵呵笑着,“怎么了姑娘,怎么就恶心了呢?” “这根本不是猪肉!”唐芒实在是恶心的胃口全无,甚至脑子都清醒了许多,她看着那面色一变不变憨憨笑着的几个男人,突然有些害怕,往后退了退。 “怎么就恶心了?”领头汉子往见珩一指,“你朋友不吃的挺欢的么?” 见珩应言转过头来,他下半张脸上都沾满了油,嘴里包了一嘴的食物,一刻不停地咀嚼着,手里撕下一块冒着热气的肉就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甚至含着泪光。 “唐、唐芒……”他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然后立刻又嚼起肉来,那双绿豆小眼睁得极大,他缓缓落下泪来,眼里写满了惊恐绝望。 “王见珩!”唐芒忍着害怕跑过去将见珩往后拖,一边拍了拍他满是油污的脸,“你怎么了!” 唐芒一抬头,看见那围着篝火的五个男人正缓缓笑起来,他们全都咧着嘴,露出了里头一口细小密集的獠牙。 这时候见珩却猛地咳嗽起来,然后拼命的挖着喉咙呕吐,那声音像是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唐芒赶紧过去替他拍着背,不知吐了多久,两人警惕的回过头来,篝火旁却多了一个青衣的男人。 那男人铺开宽大的青衣坐在篝火旁,暖色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格外精致好看,他撕了一块肉优雅的放进嘴里,然后慢慢的咀嚼品尝,随后看向见珩与唐芒。 “枕鲲公子!你!”见珩的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你竟然吃……” “瞧你吓得,”枕鲲悠悠翻了个白眼,弯起一只腿,逍遥自在的模样,“不就是借你的身子吃两块人肉么……你当是我吃的不就行了?” 第四十六章 纸人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见珩转身又抠着喉咙呕吐起来,唐芒都吓呆了,一边还在心里反应“人肉”是什么意思,一边看着那篝火前优雅俊美的青衣男人,怎么也问不出“是不是妖怪”这句话。 化成人形的瘟鬼突然四散消失,周围的浓雾重新卷起,两人这才明白过来,刚刚的“云开雾散”只是瘟鬼使的障眼法,他们其实还是在刚刚的地方兜圈子。 只是见珩吃的人肉却不是假的,他呕的满头大汗,涨红着脸要跟枕鲲发作时,枕鲲却突然转头看向虚无的夜空中。 铃铃铃—— 清脆空灵的铃声在浓雾笼罩的夜色下响起。 几只狗慢悠悠的从东边的林子中走出来,它们看了一眼唐芒等人,复又低下头去,懒懒得耷拉着眼皮子,一副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的模样。 那铃音愈来愈近。 然后一匹足有象大的巨犬从夜色中走了出来,巨犬上端坐一人,一拢玄纹月白纱袍,叮铃作响的是巨犬尾上悬着的铜铃铛,而那人面色雪白,两颊一点猩红,眉目漆黑。 “是纸、纸人……”见珩惊骇道。 几人不知不觉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巨犬走到跟前,上面的人微微低头,宽袖中露出温润玉白的五指——可见此人并不是什么纸做的,不过是脸上覆了一张雪白的面具而已…… 虽然如此,那张惨白得发光的脸,还有脸颊上诡异的两点猩红,在夜色下也足够吓人了。 “纸人”的脸隐在面具后,低头看着见珩与唐芒的方向,分不清在看哪一个。枕鲲站直了身子,眼睛警惕的盯着那人,又看了看不远处乖乖蹲着等候的几只狗。 枕鲲轻笑了一声,“阁下将这些死灵赶往何处?” 唐芒与见珩站着大气不敢出,“纸人”目光微转,那黑洞洞的眼睛就对准了枕鲲。 “铃音引残命,你能听见……”那人的声音清越好听,估摸年纪二十上下,“说明你离死也不远了。” 枕鲲拦着两个呆傻的人类往后退了一步,这“纸人”身上妖气极重,重也繁杂,各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叫人摸不清底细。 “纸人”看着他退后,歪了歪头,这天真的动作与他面上那可怖的惨白面具极为不符,“现在妖都时兴和人类搅和在一起了吗?” 枕鲲咧嘴一笑,梦蛊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想离这“纸人”远些,于是他面上笑着又往后防备得退了退,“各有其志,无意冒犯。” 唐芒与见珩头也不敢抬,他们一看那黑洞洞的眼眶就浑身发冷,此时只能借着枕鲲的掩护缓缓转身。 “不知是哪派的道长,教里也有食人的规矩?” 见珩听见那“纸人”的话,背后一下子冒了冷汗,胃里又翻山倒海的恶心起来,再次蹲地呕吐起来。 枕鲲原也没觉得吃点“肉”是多大的事,不过在灵应山待久了许久没开荤,也想逗一逗见珩,然而妖与人的想法是不想通的,他也不知见珩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纸人”轻拍了拍巨犬的头,那巨犬摇头晃脑的,铃音轻巧,却摄人心魂,几人皆是一阵剧烈的胸闷,喉咙犹如卡了巨石,几近窒息,就连同是妖怪的枕鲲,抬起的眼珠中也泛起了血丝。 “族类不同,此刻我不杀你,日后难免留下祸害……你们想跑到哪里去?” 唐芒手中一直攥着五鬼令,此刻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她害怕今日就会死在这里,慌乱之下,使了全力大吼一句。 “你、你若杀了我们,我们掌教和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那人轻笑一声,声音慢慢变得阴郁低沉,“张抱青?” 枕鲲只觉得他声音里慢慢的恶意与狠毒,来不及思索,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唐芒的嘴,“……他们,是灵应的弟子。” 铃音忽断,威压消散。 见珩与唐芒只觉得胸口一松,连忙贪婪大口地呼吸起空气来。 “灵应的?”男人摸了下面具,声音难得有些疑惑,“你们人间正道的做派,有时真是叫人看不懂。” 见珩以为他是说“吃人肉”的事,涨红了脸想要辩解,然而下一秒目光就被远处等着的几只大狗吸引住,那些大狗两只后腿立着,前腿曲在一起,所有的狗都朝着“纸人”的方向……那动作和神情就像是在跪拜什么。 可是狗怎么会有神情呢! 它们眼皮子耷拉着,眼珠子又转了转。 “纸人”似乎打算放他们一马,坐着巨犬缓缓向前方走去,看起来只是过了个路。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随夜风一起传来。 “我只杀太清的人,滚吧。” 唐芒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出了一身冷汗。 …… 另一头,云昭与薛无至被层层的百姓围堵住,那些百姓俱都“奇形怪状”的,或歪头佝腰,或倒着身子高扬着手……云昭心里下意识得想到了当初张箐的模样。 他们手中都握着镰刀和斧头,原本痴怔的晃步在原地,一看到云昭与薛无至,忽然全都疯了似的扑了过来。 身边的大黄狗开始激烈的叫了起来。 “他们像是被瘟鬼附身了,”云昭与薛无至紧贴着后背,有汗珠从她额上滴落,“记得张箐吗?和他当时一样。” 那至少得是五阶的黑瘟!薛无至心中一惊。 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若是作为历练,那也太过为难…… “我们不能伤到这些无辜百姓,只能躲。”薛无至低声与云昭说道,“我数三个数,我丢符吸引注意力,你先走。” 云昭缠紧了手中的金铃,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难以捕捉。 薛无至已经开始数数了。 三。 二。 “啊!!” 耳边骤然一声惨叫,薛无至慌乱回头,那先前替二人引路的黄狗此时正大张着嘴巴死死地咬在了云昭肩头。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云昭的一边肩膀,她被那大黄狗叼住飞快的往后拖,薛无至飞快撤手去扑也没捉住云昭的衣角。 那大黄狗的速度完全不像一条普通狗能跑出来的。 云昭一怒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抱住了黄狗,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宰在一个妖怪假扮的畜生身上。 “急急如律令,心神丹元,令我通真,火起!!” 她振声念了火诀,然而那大狗却没受到丝毫影响,它反而转动着眼睛与她对视,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呜鸣声,像在嘲笑她的愚蠢。 ——这狗……不是妖。 第四十七章 引路犬(求票票嗷!)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赶着狗群的“纸人”在巨犬上悠悠坐着,玉白的手指半抬起来掐了个数,身形微微顿了一下。 “啊呀,跑丢了一只,”纸面具上的嘴巴歪歪扭扭的咧着,两点猩红刺目可怖,“不过这畜生杀性重……阵法即开,丢就丢了罢。” 云昭被那大狗叼着摔入林中,肩膀的剧痛令她面色惨白,紧咬着唇还是忍不住发出两声痛吟,过多的失血令她浑身发冷,一冷静下来,不由得回忆起那朱姓乡绅说的话。 ——妖怪身上长满了黄毛…… 现下看来,在镇中作怪的妖怪并不是什么瘟鬼,而是她早就见过的那头大黄狗。 云昭压在身下的手慢慢沾了点血抹在九黎索上。 那大黄狗将她拖进密林深处便再无动作,它蹲坐在一旁,眼睛冒着精光,嘴巴咧得极大,露出尖利还沾着血丝的犬齿。它看着半晌没爬起来的云昭,慢悠悠的甩了甩尾巴,狗嘴一张一合,居然口吐人言。 “别费劲了,伏兽铃奈何不了我。” 它表情里竟然带点儿得意,声音粗嘎难听,口齿也不是很清晰。 “我既不是鬼,也不是妖,又不是兽,你手上的铃不会杀我。” 九黎索乃上古圣物,主防御不主杀生,伏兽缚妖束鬼——确实不会攻击三类以外的种族。云昭看着手中毫无动静的金铃,心中巨震,一种未知的恐惧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大黄狗踱了两步,往云昭的方向走来,它口中喷出的恶臭令云昭发呕,它看着云昭,眼里满是兴奋,“我不杀你,只要你把身上一件东西给我。” 云昭坐起来佝偻着背,可惜她连身上的外袍也是薛无至的,所有的符箓器件都没来得及抓上,就被黑瘟拖了出来。她放弃了摸索,只抬起头看着这头怪异的黄狗。 “什么东西?”她哑着嗓子问道。 大黄狗咧开嘴,“你身上的另一个灵魂。” 云昭一思索这话,心中就明白它指的应该是一直困扰自己的“心魔”——黄衣女。但她打量了一番大狗,忍不住又皱起了眉,“你怎么知道她?” 黄狗甩了甩尾巴,看起来有些不耐烦,“我可以看见所有的‘恶’”它看到云昭脸上的茫然,又低低笑了一声,“包括谁对你抱着恶意,我也知道,而且……她正往这边赶来。” 云昭撑着手,心中不知怎么办,只能拖延着与它盘旋几句,“我也想将那个邪恶的灵魂从身上驱除,你若能拿得走,反倒帮了我。” 黄狗走了两步,狂躁极了,“你们道士自己锁在身体里的东西,自己拿不出来吗?!” 云昭一震,瞪大了眼,“我从未将邪灵锁进身体里过!” 黄狗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两眼,伸着鼻子嗅了嗅,突然又笑了,“看来你和我一样,是造孽得来的产物。” 它伸直前腿往地上一趴,舌头卷起来舔净了牙齿上的血渍,森白的犬齿在夜色下泛着莹莹的光,“来了。” 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是步履碾在冰冻土地上的声音。 少女缓缓向里走来,细绸的月白袍子被荆棘刮破了口子,她手中提着的剑在月色的映衬下反射出青银相间的光。 青霜剑——是程阮。 这是腐烂发臭的人心的香气啊……黄狗贪婪地阖动着鼻孔,朝程阮咧开嘴,头往云昭的方向偏了偏,“杀她吧,在这里杀了她,我再吃掉,别人只会以为是我咬死的。” 云昭的面庞因失血而变得惨白,她不敢置信的看着程阮,心中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自己和程阮的关系变成了这样。 她的记忆里,程阮仍然是那个巧笑嫣然得与自己调笑着“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圆圆姐。 程阮看着她,眼睛里是被教唆充斥的恶毒和恨意,青霜剑缓缓抬起,流光弧影。 云昭揪紧了身边的枯草,此刻穷途末路,想到的第一个名字是九思。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绝望得喊出了九思的名字。 被瘟鬼群撕咬,拖拽的九尾狐心有所感,九尾红光一举冲天,震耳欲聋的尖啸引得鹄鸣山上空电光炸裂不止。 一记惊雷炸出四方龃龉。 “纸人”牧狗群才走出鹄鸣山,惊雷和尖啸将他吸引的转回身,过了许久,他才微微叹了一句,“难怪这样大的阵仗,是个大妖。” 灵应山的瑛丰真人与五百里外的重乾一齐惊坐起来,瑛丰面色枯槁,整个人此时如同回光返照般眼中精色大现,他抓着一旁的程琅,“上钩了!” 鹄鸣山上空电光四散,一道道光柱劈打下来直逼群妖所在之处,有的黑瘟避之不及,直接被劈成一缕焦烟,九尾狐的皮毛也被烧焦了一处,它忍着剧痛,拼命地向云昭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程阮听到背后薛无至一声厉呼,落下的手顿了一瞬,铺天盖地的红光煞气突然阻住青霜剑,上古神剑嗡鸣不止,红衣男人从天而降,黄狗在他指尖的黑色利爪下被撕成了两半,带着热气的血浆肉沫溅到程阮脸上。 程阮惊恐的尖叫戛然而止,布满黑色筋络的森白大手握住了他的脖子,杀气四溢。 薛无至后背的度尘剑无召自出,红色光符成网护在主人身前。 “九思住手!”云昭急声大叫。 程阮喉咙一松,被大手甩出,头撞在一旁的树干上喷出一口黑血。 九思没有说话,小心翼翼的将地上满身是血的云昭抱起来,他的睫毛是覆霜般的白,眼珠也是瘆人的惨白,惨白上血丝凸起。 他浑身阴寒的死气让云昭冷得牙齿打架。 薛无至抬着度尘剑无法前进一步,他强硬得运转起符网,大声朝九思喝道,“妖孽!放下她!” 云昭还未来得及说话,一道雷电交缠的光柱劈入林中,九思抱着云昭闪身躲出几丈外,薛无至也赶紧护走程阮,回头一看,那黄狗的尸体被劈得焦黑冒烟。 林外传来妇人的嚎哭声,她披头散发,只穿着一件夏天的罗裙,跌跌撞撞的跑进林中,她穿过众人,一把抱起血肉模糊的黄狗尸体。 “我儿啊!我儿啊!” 这惊变令在场的几人一时都愣住了。 那女人艰难的扛起狗尸,面色癫狂的往外跑,“找你爹救你!找你爹救你!” 云昭眉目一凝,揽住了九思的脖子,声音沙哑,“跟上去。” 第四十八章 夫狗学人语?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鹄鸣山上电闪雷鸣,一道道光柱劈下,土地焦黑,房屋崩裂。 薛无至背起昏迷的程阮紧随九思身后,一路波折,追着那疯癫妇人的脚步,最终竟然回到了乡绅家中。 厅中两侧各坐着神情紧张的唐芒与因呕吐过度而苍白孱弱的见珩,正座上一青衣男子悠哉悠哉坐在太师椅上,他撩袍子架起一只脚,一手掀茶壶盖儿,一手托糙壶悠悠吹气,另一只脚踩在地上趴伏之人的背上。 “逮,还不给本小爷从实招来!” 枕鲲这是从前跟着黄衣女时在江湖酒肆里学的,地上趴的正是哆哆嗦嗦的朱姓乡绅。 那疯癫妇人似乎没看到这架势,直冲进拉起朱乡绅,瞪大了眼将狗尸往地上一扔,“他爹,救救儿子!” 乡绅一看见那狗尸,浑身抖得像筛糠,竟然还往枕鲲的方向退了退。 九思抱着云昭进门,云昭才看到厅中角落,还躺了一排的人。 那排人就是跟着一起来的另外五个弟子,薛无至看得心中一沉,怒目看向妖气明显的枕鲲,“你把我派的弟子怎么了!” 枕鲲站起来,背着手慢吞吞地走向九思与云昭,还转了一圈打量两人,嘴里”啧啧”的,而后才看向怒目的薛无至,抬脚踢了一下地上发抖的乡绅,“小郎君话可不要乱讲,你们人类怎么总是喜欢把自己拉的屎往别人头上抹。” 薛无至被恶心的一时哑然,云昭虚弱的靠在九思怀里,盯着满额的冷汗说了一句,“枕鲲,这是怎么回事?” “哟,合着已经撕开了遮羞布——大家都知道我们几个有一腿……”枕鲲全然不顾在场的几个人脸色有多难看,笑嘻嘻的看着云昭,“你不打算瞒着啦?” 一柄度尘横在了枕鲲肩上,薛无至脸色黑到了极点。 云昭及时劝住,枕鲲才哼了一声,二指挟着剑尖移开几寸,眼睛瞟向地上的乡绅,“那几个人是被这男人下药迷晕了的,还没死,小胖子带着我过来时,正好被我撞到,我就把他抓起来啦。” 见珩本来在担心的看着云昭,听见枕鲲提及自己,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气鼓鼓得将头偏到一边。 九思将云昭放在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守在一旁,云昭周身的冷意总算好了些,只是她看了眼九思森白的眼珠,想说的话还是顿了顿。 “怎么回事?”薛无至收回目光,扶起地上的乡绅,旁边妇人从刚刚一直唱着小曲儿吵到现在。 她嘴里唱的是:“狗吐人言狗跳舞,狗唱曲儿来狗引路,夫狗学人语,或人学匍乎?” 狗尸的焦香飘到唐芒与见珩鼻子里,见珩踉跄着往外边跑边呕了起来,这回唐芒也快吐了,她惊悚的指着狗尸,手指抖个不停,“这个味道,这个味道……” 枕鲲嫌恶的掩了下鼻子,“要说你们人类变态起来,妖所难及……这连我都下不去口。” 在场的只有薛无至与云昭是懵的,云昭看着乡绅,面色苍白,“这是怎么回事?这狗尸与我昏倒的师弟师妹们,都跟你有关?” 疯妇人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 “你先前说你妻子被妖怪吓掉了胎,”薛无至皱眉看着抖索不停地男人,“是假的?” 男人余光憋了眼狗尸泛黄的眼,满嘴的牙齿打架不停,揪紧了身上的袍子才慢慢开口,眼眶也红了起来。 “这是我儿子。” 永冬三年,妖祸渐起,群雄并出。 乡绅名朱友,师从金陵洞赶尸散修孙华道长,既名散修,孙道长故逝之后,朱友无处可去,名门大派也不承认他这师出无名的小人物,于是朱友便吃了几个大宗的闭门羹。 回到家乡后,朱友是“忍一时越想越气”,偏偏是这妖魔横行的世道,怎的他这一身本事反倒无处可用了呢? 想了几夜,朱友想到了鹄鸣山,自千年前众神之尊飞升离山后,鹄鸣山一带道宗逐渐落没,俗话说“人少的地方好出头”,朱友拍腿一想—— 怎知他朱友就不是下一个众神之尊呢?? 想到就做到,朱友“举家”迁往鹄鸣山下名为梁园的小镇子,兜兜转转,朱友落户梁园镇,凭着一手“算卦”的本事,娶妻盖房,小日子过的也还算不错。 但这与朱友想要的所差甚远。 永冬四年年中,邻乡敲锣打鼓的喊着喜报,说是乡长儿子拜入太清派出山历练时抓到了妖怪,破格提到大长老座下,这世道中,玄门如皇宗,能拜入九大宗门、尤其是太清,破格提升弟子等级,完全不亚于升官之喜。 朱友回来急破了头,人一急也容易想邪门歪道,这一想就想到当年师父孙华道长的发家“秘辛”。 孙华是赶尸人,接的也是散活儿,有一阵子京都里边儿贵人犯冲,民间不让赶尸,孙华就想了不少法子维持生计。最后想到了一出“妙招”,他剥了兽皮浸泡在几样罕见草药泡成的水中,最后又在里层涂上符灰与槐木灰,这兽皮披在尸体身上,那尸被“赶”时,即可学狗一样四肢落地走。 朱友如法炮制,试了几回才试出在活人身上披兽皮的法子,这些活人,多是战乱流落过来的难民孤儿。 这些孩子年纪最大的不过八岁,没吃几天饱饭,就被朱友活活扒掉了身上一层皮,扒皮又能让人清醒不死的法子朱友多的是。扒皮过后,朱友就给他们披上弄好的兽皮,起初真是痛不欲生,后来不知怎么的,身上的红肉竟然真的和兽皮长到一起去了。 朱友关着他们,每天丢几块带血的生肉进去,孩子们一开始不吃,后来饿的极了,也愿意吃了。 有回朱友饿了他们两天,“大狗”们饿的四处乱窜,正好门没关严,孩子们冲了出去,他们早已习惯了吃生肉,看到一只鸡,饿疯了的“大狗”一窝蜂闯进去咬死了一院子的家禽。 那是永冬五年,朱友一身金光袍,手持桃木剑赶尸鞭,成了梁园镇家喻户晓的大英雄。 第四十九章 报应先至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孙华常常教导朱友说:人可以想法子为自己谋利,但绝不可为达目的做些阴损之事,福祸相依,是天地规律。 后来果真,“福气”还未来,报应却先至。 那群“大狗”到底还是凡胎肉体,逃不出朱友的控制,又为人间所不容,吃两只鸡啊鸭啊的可满足不了朱友的需求,他又逼着它们闯入民户杀更大些的动物,到最后演变成杀人、吃人。 后来它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是狗了。 它们愈来愈凶猛,不再需要朱友的号令也会出去“觅食”,肚子是永远填不饱的。梁园镇接二连三的凶猛狗妖食人,县里派人传话下来,若朱友有能耐把狗妖彻底清除,县官必会亲笔“请功书”,替他递到上头去。 ——届时自己就在鹄鸣山建庄造观,信徒还不是趋之若鹜?凭自己的能力,何愁不能挤进九大门派之列呢? 朱友下决心杀“狗妖”那一日,于鹄鸣山口设坛作法,阵势是轰轰荡荡,镇上的百姓簇拥着朱友怪胎三月的妻子,叫好声震天。 他永远也忘不了杀死的第一只“狗妖”时,它看着自己的双眼,那些狗头骨碌碌的滚在地上围了一圈,最后所有狗头的眼睛还是定着朱友的方向,麻木而猩红。 鹄鸣山狂风卷着乌云,天色霎时便黑了,夜色中突起大雾,有面戴纸人面具的白衣男子骑一只非狼非狗的巨兽涉水而来。 铃声空灵清脆,地上狗头的双眼缓缓合上。 “夫狗学人语,或人学匍乎?”纸人叹息了一声。 朱友的妻子突然疯癫大笑着脱光了衣服,嘴里念念有词得唱起纸人说的话,众人阻拦不住,她飞扑出去抱着地上的狗头就啃起来,满嘴红肉鲜血。 朱友又慌又惧,粗麻的赶尸鞭在空中甩响,鞭身未及纸人跟前,即寸寸崩断裂开。 “你竟将你的儿子也变成了这样的怪物?”云昭难以置信的看着地上的狗尸,九黎索不攻击这大狗时,已知它非妖非兽,可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居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朱友瑟缩着摇头,他瘦的脱相,若不是他亲口说出,怎么看他也不像是能干出来那等丧尽天良之事的人。 “我妻子从那回便疯了,当时她怀胎已三月有余,我名声尽毁,事已至此是我的报应,我最后只想着能保住儿子便好。” “报应?”唐芒实在听得恶心,此时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你便是断子绝孙也不为过!” 朱友抖了一下,才慢吞吞的接着,“我婆娘疯了,怀胎四月生了个黄毛狗妖——我确实是断子绝孙了。” 薛无至一直拧着眉,越听眉头皱的越死,但他向来教养好,便也忍着继续问道:“既然你把他们都杀了,那去年年底妖乱,鹄鸣山百姓去我们灵应请人除妖,这作乱的妖……是你的儿子?” 朱友点点头,然后又拼命的摇头。 云昭冷着脸打断了一句,“那些瘟鬼是怎么回事?” “这、这便是我要说的,”朱友看了一眼疯疯癫癫还在唱歌的妻子,外头又雷电不止,他似乎怕人听见,小心的压了压声音,“因为、因为我婆娘生出了这么个东西,我们一家就被镇子上的人赶了出来,他们……” 朱友突然抬起头,满面的惊恐,“他们全都不是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枕鲲都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人完全前言不搭后语。 “其实在你们来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朱友突然说了一句。 最初见到妻子产下狗婴的时候,朱友只以为是报应,后来镇子里越来越多的孩子消失,被发现时啃咬得只剩半个头,闹到邻乡邻镇全都哗然,他才觉大祸临头。 这时候朱友又想到一个法子,就是将孽种推出去,强行将这事情了结掉。这狗机警狡猾,朱友四处托人找关系,才终于请动了灵应的长老来“除妖”。 没想到这狗通人心,知道朱友拖了人来杀它的时候,它也没跑,那几天没再出去觅食,乖乖的待在家里,时常蜷缩在疯掉的妻子身边,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 朱友最终还是对自己的骨肉心软了。 “灵应来的是两位程长老,”朱友叹了口气,“我将它藏了起来,骗他们说狗妖跑了,因为狗身上没有妖气,两位长老也信了。” 云昭越听越懵,长老先至鹄鸣山测试危险程度,再派弟子下山她也能理解,但是—— “如果说骗过了长老,那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我放过那畜生之后,它死性不改,甚至还想要连我一起杀死,”朱友低回了头,“然后镇子里,突然多了成群的瘟鬼。” 瘟鬼群不知来处,凑巧的是,那肉体凡胎的畜生,竟然能与瘟鬼沟通。 朱家就这么成了鬼窝,那些瘟鬼聚集在梁园镇,靠大狗猎杀来的人类吸取养分,没用多久功夫,镇子上死的人越来越多,而黑瘟们,竟然可以夺舍人体了。 “黑瘟们?”云昭抓住了这个字眼,屋外一声惊雷炸响。 “它们可以模仿人的行为,和人群混在一起,平时看起来和人类也没有两样,到了晚上它们才会出去猎杀活人做食物,”朱友抬起了头,表情呆呆地,“每个黑瘟都有自己的宿体,那天傍晚来院子里的人——全都是瘟鬼。” 仿佛应和着他的声音一般,下一声雷炸的更近了。 屋子里的人不知为何,全都焦躁了起来。 “你是说瘟鬼是你儿子引来的?”薛无至话一问出,所有人看向了朱友。 朱友却眼神闪躲得摇了摇头,“我有个猜想……” “你说。”薛无至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其实那日程道长他们走时,我因犹豫要不要杀死这只狗,其实是追上去了的。” 程霄与程琅的马车停在荒郊,车内空无一人。朱友担心出了什么事,四处寻找,最后在一处破庙见到了二人。 “我实在是看不懂。”朱友说得投入,抬着手抹了把脸。 “我觉得……我觉得瘟鬼群,是二位长老放的。” 第五十章 圈套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薛无至脸色难看极了,云昭与妖怪不明不白的关系、外面的雷电交鸣,无一不令他烦躁,“我灵应教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怎么可能帮着妖魔谋害人命?!” 朱友惊慌的看了一眼薛无至,支支吾吾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昭扶着九思的手站起来,蹲到朱友面前,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你接着说。” “玄宗中向来有豢养低阶瘟鬼,用来测试弟子或者差使些琐碎事务的传统,你们来鹄鸣山,我猜想这些瘟鬼,就是你们历练的任务…… 只不过它们受了这只畜生的影响,修养成了更高阶的瘟鬼,事情才无法控制了。” “外面的法阵,难道是用来防止黑瘟出岔子的?”云昭思索着看向薛无至。 薛无至摇摇头,“没听师兄们说过。” “这是灵应的诛妖阵,”朱友抬起头,“阵里的妖怪杀尽之前,镇子里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云昭心中一震,下意识看了九思一眼,九思垂着睫毛,脸侧黑色的纹路似在消退。 “你们怕不是搞错了,”枕鲲听了许久,实在忍不住开口,“诛妖阵要诛的妖可不是什么瘟鬼,道道天雷劈向的,可都是九尾。” 云昭陡然定住了身子。 经枕鲲这么一说,云昭才想到劈死黄狗的那道雷,原本是要劈到九思身上的。正因为他躲开了,死的才是那黄狗,而现在炸在屋外的法雷——也是因为,九思就在这里。 “你不明白吗?”枕鲲抱臂靠在门上,“灵应派的人,大概早就知道你身边有妖怪了,就连这场历练,没准也是他们为了逼出你身边的妖怪,才准备的。” 他话说的随意,落在在场的人心中,却比外面的天雷更震耳。 唐芒似乎想到了什么,嘴唇哆嗦了两下,她抬了下眼,所幸在场所有的人都心乱如麻,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也是,你们两个小屁孩儿啊,”枕鲲讥讽的笑了下,又看了眼见珩,“那点道行在人家眼里可什么都不是,怎么可能藏得住呢?” “知道了?”云昭轻声的重复了一句,脸上的表情变得奇怪。 她本身无法相信,但那外面的每一声惊雷,都像是在验证枕鲲的话。那么,今晚的闹剧,就全是为了引出九思,而给她设下的圈套? 云昭不知说些什么,她的脑子成了一团乱麻,但她也能想明白,虽然程长老这圈儿兜来兜去的,看起来曲折笨拙,可确实是最最稳妥的。 此计若成,九思落网;若是误会一场,身为长老,也不至于伤了自己颜面。 真可谓是理智冷静,面面俱到。 甚至如果不是出了朱友这个岔子,云昭这边即使害得九思赴死,她也一点都联想不到灵应教的身上去。 原本这回九思的暴露,是给云昭带来了极大的困扰的。她完全不知道要怎样给师父、给薛无至、给灵应的长老弟子交代。 但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一个小孩儿怕被大人惩罚,费力的藏着自己做错的事,但大人心里看马戏一般明明白白,甚至还给你准备好了窟窿,就等你一脚踩下去。 “可我不能,让九思因为我被阵杀。”云昭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发冷。 那一袭红衣顿了顿,然后他霜色的睫毛缓缓抬起。 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密集。 “师兄,”云昭抿着唇看向薛无至,“我不能眼看着小九被抓住。” 薛无至与她对视着,没有说话。 “他们从未做过什么坏事,但,与妖怪私通本就是我的错,所有的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承担?若是被逐出师门呢?你也承担吗?”薛无至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我竟不知道,你宁可信任妖怪,也不信任师父和我。” “我不是……” “小昭,”他往前走了一步,难过得看着她的眼睛,“你想过跟我解释吗?” 他眼中的疲惫与难过令云昭心里发慌,在云昭心中,薛无至和桃源已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她又何尝不怕失去呢? 原来侥幸才是最大的错觉。 她的眼泪滴在袖子上,少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将落泪的小姑娘揽进怀里,他伤痕遍布的手落在她柔软的头发上,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你要和我好好解释。” 云昭抹着泪拼命点头。 “我曾见过师父设伏妖阵,阵眼一般是向南方,”薛无至替她拂去泪水,“所以朱友说的庙,应该就是阵眼所在。” “请大哥走一趟。”薛无至对朱友道。 除唐芒心事重重,其余人都无异议,见珩要跟着一起去,唐芒便被留下守着昏迷的程阮与几位弟子。 待几人离开,地上的程阮才抹掉唇角的黑血坐起来,她勾唇一笑,抬眼望着唐芒。 “愣着做什么,想再被太清召回一次吗?” 唐芒面色惨白,袖子里掉下一块青木令牌,她抬手摊开掌心。 “阴阳有令, 五鬼传音, 急急如律令——” 云昭一行人加快了脚步,越往南阴气越重,到了朱友口中的破庙时,阴气潮汐简直摧枯拉朽。 虽说诛妖阵是冲着九思来的,外面的瘟鬼也没能讨到好,死伤过半之下,尖厉的嚎叫声震天。 朱友不愿踏进去,云昭与薛无至见珩三人合力破开庙门,阴风黑气呼啸而来。 庙中破败不堪,正中间本该是佛像的位置,此时放着一口水缸。 缸水阴寒污浊,缸底一方黑金符碑。 寒为阴,金为阳,二炁交融,化生万物,这便是诛妖阵眼所在。 云昭心急,那法阵似有所感,破庙外雷声逼近,瘟鬼们撞开庙门,云昭及时抓住了缸口,忍着那阴寒,不顾薛无至的阻止,直接将手伸入污浊的缸水中,牢牢握住了黑金符碑。 那符碑纹丝不动,云昭的手却冻得都快没了知觉。 第五十一章 黄衣女(求推荐票嗷嗷嗷!)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不论她怎么使力,这符碑就好像定在了缸底,寒麻一点点浸入皮下,骨头都冷的发疼。 薛无至看着云昭嘴唇冻得发紫,果断放弃守门,抽剑插入缸中,妄图以度尘斩破阵眼,两金相撞,刺耳的嗡鸣声如针扎入三人的耳朵里。 佛台震颤,似乎下一秒就会坍塌,云昭想要抽手,可是双手就像黏在了符碑上一样,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一道比之前粗壮百倍的电雷光柱劈了下来,带着摧毁一切的煞气,必要将这座破庙夷为平地。 一声尖啼,九尾狐跃向半空,巨大的身体将破庙罩在身下,青红的妖气护在它周身,生生扛下了这一击。 与此同时,度尘剑与符碑相撞的嗡鸣在云昭耳中经久不散,甚至那声音越来越大,大到她已经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 薛无至面色焦急的站在对面念诀,瘟鬼被刚刚的雷击吓得四散而逃,见珩得以空出手来帮云昭。 “有人在另一头控制这法阵,”薛无至沉着声音对见珩说道,“我们被设阵的人发现了。” 云昭听不见他两说话,只觉得耳中嗡鸣声几乎震碎她的头骨,她凄叫一声,双手紧抓在符碑上,竟然真的将那黑金符碑移动了。 黑气源源不断的冲进她的身体里,怪异的是,这黑气虽阴寒刺骨,但身体里就仿佛有一张巨口在不断吸纳这些黑气,除去寒冷,云昭竟然隐隐生出了一些饥饿的感觉。 是附在自己身上的黄衣女残念在作祟! 云昭凝神去看,识海中果然出现了一袭血色脏污的黄衣身影,黄衣身上的血腥味儿实在太重了,一股杀念袭上云昭心头,她心中暗叫要坏事,努力默念起桃源教给自己的清心咒来。 嗡鸣声愈来愈大,云昭偏偏是一点也听不到自己念的咒语声,她心中发慌,愤怒之下冲着黄衣吼道:“你为何总是缠着我不放!” 黄衣瞬间飘到了云昭脸前,这次云昭眼前清明,一张漆黑的骷髅面,上头还挂着恶臭生蛆的腐肉,黄衣说话时,那扭动的蛆虫还簌簌往下掉。 “小徒,我来助你。”她的喉咙像被火燎火,笑得沙哑难听。 云昭胸口一闷,一股大力强迫她抬起头来,所有的心神都被吸进了那黑黢黢的骷髅眼眶中。 薛无至与见珩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云昭躺在薛无至怀里,全身抽搐,两手使劲的掐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嗬嗬喘气,眼白上翻。 “小昭!小昭!”薛无至吓出一身冷汗,急促的呼唤着她的名字,用力去扒她僵硬掐着脖子的双手。 “云昭!”见珩都吓得掉了眼泪,脸哭得通红,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往外跑,“我去找小九和枕鲲公子!” 薛无至拼尽全力抓着她的双手,只是云昭浑身力气一卸,整个人就软倒在他怀里。 下一秒,那双温柔的杏眼陡然睁开,整个眼眶中是瘆人的眼白,脸色也在青黑与惨白之间转变。 一只青黑色的手搭在了薛无至脖子上。 他眸中满是急切与心疼,下意识也没有将云昭的手挥开,他按住躁动的度尘剑,试图将云昭唤醒,“小昭,我是师兄……” 那只青黑手收紧,度尘剑血符升空而起包向云昭,薛无至急喝了一声“度尘停下”,面色青黑的云昭回转头来掐着薛无至砸向血符网。 薛无至白衣滚上了尘土,抬起满是细碎伤口的右手,喉头一甜,唇角溢出血来。 薛无至倒在外头地上抬眼,看见云昭一手扶门,青黑的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房门“啪”的一声合严。 “不要!”薛无至撑着身子站起来,砰砰砰的拍着门,“云昭!” “云昭”弯起唇角,抬起右手竖在身前掐诀,左手半抬掌心朝上,口中低声诵咒。 “天地相倾,五行相逆, 我持太尊之令,取此子胎光、爽灵、幽精三魂 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六魄为引 得筑肉身,回死登仙。” 黑金符碑寸寸现出裂纹,庙外雷声停止,半空中的黑气乌云却疾速涌向云昭所在,翻腾的阴气源源不断得涌进云昭体内。 阴气聚集,鹄鸣山又是黄衣女最熟悉的地方,她毫无悬念的压下了云昭的神识,再差一点点——这具身体,将会完完全全的属于她。 庙门爆裂,“云昭”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九条红尾就冲破黑气牢牢将她困锁住,黄衣女所附在云昭身上的残念不多,力量无法全数使出,此时动弹不得,目光怨毒地盯着黑气后的九思与枕鲲,口中尖叫咒骂。 “云昭”睁着森白的眼,面色青黑,“你们若不想她死,就赶紧滚开!!” 九思瞳孔成了一条竖线,身上黑色与红色的妖气交缠在一起,并无动作,“离开她。” 黄衣女大笑起来,额上青筋毕露,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死死得盯着九思的眼睛,大张着嘴巴尖啸起来,百里内的黑气都被引动,化为尖锐的毒箭刺向裹在黄衣女身上的九条尾巴。 裹在外面的两尾因为怕误伤云昭,一味防御而没有攻击,一波下来,两尾的皮毛都被鲜血染透。 黄衣女目光怨毒,喉咙里发出更加声嘶力竭的尖啸,黑血如泉从云昭嘴里涌出。 “住手!小昭的身体会被她耗垮的!”薛无至断喝一声。 枕鲲掌中青光大盛,万千的萤火绕于云昭周身,九思被薛无至的话说得顿了一顿,黄衣女再度尖啸,这回云昭的口耳鼻喉中一齐留出鲜血来。 九思抖了一下,慌乱的收回九尾的禁锢。 “云昭”得以抽身,迅速化为青烟消失在庙中。 “别让她跑了!” 跌跌撞撞得见珩刚进院门,正好听见薛无至喊了一句,眼前白影一闪,他想也没想快速张开手将那东西扑在了地上。 见珩虽胖,那东西力气大的轻易就掀翻了他,他赶忙两手死死得抱住云昭的腰,云昭的指甲在他脸上、肩膀划出一道道的血痕,耳朵被那尖叫震聋了不说,云昭又一脚下来,见珩下身剧痛,一下子哇啊啊的哭了出来。 他的手死死地扣在一起,又哭又叫。 “薛师兄救命啊!!” 第五十二章 永冬元年的梦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薛无至抓住了机会,抬手咬破指尖,将鲜血抹在度尘剑脊上,剑身的血色符文愈发明艳。 他将度尘剑竖在身前,剑锋抵住额心,血色符咒缓缓离剑飞起,成环状悬停在见珩与云昭四周。 “缚灵神咒丹心上神,吞秽噬氛,心神正伦,通命养神……” “云昭”一声尖叫刚出口,四周黑气涌动,见珩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巴,用了吃奶的劲压着云昭,他的手抖个不停,也完全不敢看云昭那双雪白骇人的眼睛。 九思与枕鲲守在三人周边,防止黑气入侵。 “罗千上神,劫邪卫真, 心神真元,令我通幽……” 薛无至话声陡然止住,他额上的汗滴在睫毛上,唇色愈来愈白,脖颈上浮现青黑色的指印。 他艰难得吞咽了一下,望着云昭怨毒和血色弥漫的双眼,顶上黄衣女释放出来的威压,一字一句呛着血沫缓慢开口。 “思神缚鬼,道炁长存。 急急如律令——” “云昭”口中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类的巨吼,那双血红的眼死死地盯着薛无至,而后不甘得合上。 青黑的面色未腿,她平静地躺在地上,如同死尸。 巨大的九条尾巴甩开扑上来的瘟鬼,红衣一现,云昭的身体落在九思怀里,他盘腿坐下,将怀中人小心的抱着,然后抬眼警惕得看向薛无至,“什么时候醒?” 薛无至收回血符,度尘入鞘,嘴唇白得似乎下一秒就会倒下,“那妖灵我制不住,只能暂且缚住一个时辰,云昭的魂被它囚在别的地方了,得在妖灵醒之前,找到云昭的魂魄。”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云昭的魂魄在哪?!”见珩摸着满臂的鸡皮疙瘩,他再也不想看到那个被“附身”的恐怖云昭了! “按理来说妖灵威压一退,小昭可以找回自己的身体,现在她还未醒来,说明囚禁她的地方已经将她惑住了,”薛无至沉声道,“是以禁锢的门被打开了,她也未曾发现。” 枕鲲思索着,“黄衣曾在我造的幻境中与云昭定下血契,所以我倒是可以进入她的梦中,只是无法确定她被困在哪一重,慢慢找的话,一个时辰不够。” “我知道在哪,”九思拂去云昭发丝上的尘土,眸中满是怜惜,抬起时,桃花眼中只剩哀戚,“……在佐天门,永冬元年,一月三日到五日之间。” 薛无至神色复杂,看着九思的动作,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枕鲲懒得去看两人之间的暗涌,掌中化出一根莹莹泛着青光的透明丝线,他将其中一端系在云昭的小指上,另一端递给薛无至。 他没有说这是做什么用的,薛无至也没问,一言不发得将它系在自己手上同样的位置。 “时间不够,得有两人随我去,”枕鲲看了一圈众人,目光有些嫌弃得从胆小的见珩身上掠过,“剩一人守在这里,抵抗瘟鬼,守住云昭的原身。” “我守着她。”九思低着头,黑发垂在身前,仿佛天地间就只有怀里这么一个人。 “我去。”薛无至看向枕鲲,见珩也连忙附和。 二人盘腿坐下,宁神正念,枕鲲化为原身蛊珠,青光源源不断的从蛊珠中流出,似乎因为上次吸食了一部分岐山藤妖妖丹的原因,那青光比往常更加壮观,聚集成光障将二人围在中间。 …… 识海中一片漆黑,前面只有点点微弱的青光引路,青光越来越盛,直到那光点大到将薛无至完全罩在里面,刺目得他不得不抬袖挡住眼睛。 一切归于平静时,一丝凉风吹过,薛无至放下手,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冬雪消融的季节,耳旁是清脆的泉水叮咚声,入目是苍郁的树木,树梢点点绿嫩新芽,呼吸之间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阶梯,阶梯向上延去,似乎是要通向什么世外桃源。偶有一两只在积雪中寻找食物的松鼠窜过,给这岁月静好的冬景又添上了一笔鲜活。 薛无至身边,见珩正一惊一乍,这幻境可比他想象的美好多了,不过也不怪见珩,要怪就怪枕鲲之前老是给他编噩梦吓他。 始作俑者枕鲲立在一旁,雅致的竹纹青衣被他穿的风流逍遥,脸上还是那副没所谓、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他也没搭理见珩的腹诽,抬脚就顺着青石阶往上走。 “人间一个时辰,梦中不知过了几个十天,快走罢。” “我们该怎么做?”薛无至看向枕鲲问道。 几人一同走到了阶梯尽头,两道石柱竖在山门旁,有二三个年纪小的弟子从几人身旁跑过,自顾自绕着山门打闹。 “他们看不见我们,好像……”见珩冲几个佐天门的小弟子招了招手。 “梦境由主人意识操控,云昭没清醒之前,我们只能旁观,无法插手。” 枕鲲看向薛无至,“这座梦境是由记忆与心魔共生,梦境由元月三日与元月四日构成,三日为记忆,四日则为魔境。” “现在是三日的记忆层,进入四日魔境之后,现实与心魔交汇,极易入魔,薛道长手上这根线,可以在关键时候拉住她,让她不至于堕入魔道。” 薛无至看向小指上的青色丝线,轻轻绕了一下,小心的握在掌心,“怎样唤醒她?” “时间是随机的,现在是三日,我会寻找机会打开梦境的裂缝,”枕鲲转回头,看着见珩和薛无至。 “你们都是她最亲近的人,裂缝一开,就大声喊她的名字,喊一百句,一定有一句能被她听见……若她能醒悟,便自己会找出口出来。” 二人点头记下,可真去做时,才发现枕鲲只是说得容易。 “云昭在哪里啊?”见珩每看到一个人,就马上跑过去看看他们的脸,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云昭。 薛无至站起身来,摇摇头,面前的几个灰布衣小弟子也蹦蹦跳跳得跑开。 见珩气喘吁吁跑着,突然想到什么停了下来,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如果按照记忆线走,云昭这个时候,应该在她师兄房里……” “对!”他呼呼得跑到薛无至面前,咧着嘴又看了眼枕鲲,“以前在太清山的时候,云昭和我说过!这一天,她应该是和她师弟下山闯了祸,这会儿在云七师兄那里睡着呢!” 薛无至慢慢抬起眼,茫然得重复了一遍,“云七?” 第五十三章 记忆层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见珩兴奋极了,满身的疲倦一扫而空,他赶忙跳起来冲二人道:“我们分头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所幸佐天门不算大,虽然屋子多些,但哪些是住了人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云七的凝心观位置偏僻,越往里走越安静,到了凝心观前,薛无至还未进去,目光一晃,已经透过窗子看到屋里床上躺着的云昭。 梦境里的云昭只有十岁大,脸蛋圆乎可爱,双目紧闭着,睫毛偶尔抖动,像是做了什么不安的梦。 “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枕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薛无至一跳,“他们又看不见我们,大大方方进去看不就行了。” 说完枕鲲还翻了个白眼,抬手就推开了凝心观的门。 见珩有点踟蹰,他弱弱得看向薛无至,“师兄,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好像在窥探云昭心里的秘密和伤痛一般,我总觉得对不住她。” 薛无至愣了一下,自从进了梦境里,他就有点呆呆怔怔的。好一会儿枕鲲才不耐烦的从房间里探头出来催促,“还救不救人?” 见珩连忙应着走进去,薛无至也抬脚跟上,进门的那一刻,云昭正好醒来,她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带着初醒的慵懒可爱。 她说:“我做了一个梦,小七哥哥。” 这话是对着床边的少年说的,那梦中少年坐在木质的轮椅上,背对着薛无至三人。他手里木杵“笃笃笃”得捣着草药,闻言放下木杵,抬头似乎看着云昭,冷淡的话声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做了什么梦,对我而言,没有你的性命重要。” 云昭咬着唇,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少年,“我梦见,大家都离开了我……” 云七叹了口气,将她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小心的敷上草药,然后轻柔的吹气,“你昨日和云却跑下山闯了祸,就预备这样糊弄过去吗?” 云昭急了,小小的脸蛋憋的通红,“我真的梦见了,不是,昨天下山,小九变成了九尾狐,被妖族发现了,它们很快就会来杀你们!” 那少年靠在椅背上,无奈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就仿佛被什么吸引、被无形的力量驱使一般,薛无至越过枕鲲与见珩,慢慢的往前走,走到床边,与云昭和云七站到一起。 “云七”这名字薛无至听过许多次,云昭太过依赖这个曾经的师兄,总是将两人名字搞混。 她心不在焉的时候,就常把薛无至唤成“小七哥哥”,每回薛无至生气了,她才会讨好的道歉,现在这两年,云昭也没再叫错过。 然而时间一长,“云七”这个名字对薛无至也有了些独特的意味,他也在无事发呆时想过这个问题。 薛无至再懂事守礼,少年终究是少年,也会忍不住拿自己和那个传说中“天下第一顶顶厉害温柔的小七哥哥”对比,薛无至一样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听到的嘉言赞赏远不比云昭夸云七的少,所以他一直觉得,那个云七未必就比自己好。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纠结于两人之间的比较。 大概也是因为云昭口中的“云七”,他才这样努力,想要改变什么,成为……成为天下第一,顶顶厉害温柔的无至哥哥。 云七和他想象的一样,生得龙凤之姿,气质清冷出众,再朴素的衣着,也没掩住这少年一分的英气。 或许从一开始,薛无至最在意的那杆天秤就是偏向云七那边的,所以即使这人腿脚不便、一生只能躺在轮椅上…… 薛无至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心中竟然止不住的升起了一点儿惭秽。 “这是什么,”枕鲲俊脸扭曲,不解的看向见珩,“情敌相见吗?” 见珩内向,这方面比女孩子还要害羞一些,一听就跳脚了,简直替薛无至害臊,“你、你别胡说,云昭说云七很厉害……我、我也是很仰慕这个师兄的!” “人都死了,你这么缠缠绵绵的望着,他也活不过来。”枕鲲抱着手臂走过去,盯着梦里的云七,也“啧啧”了两声,“是长得不错。” 三人气氛古怪时,云七看着云昭却缓缓开口了。 “既然知道小九会害死大家,”云七往前移了下轮椅,纤长的五指将小姑娘的乱发梳理整齐,“那你现在来得及,将小九杀死不就行了。” 云昭转头看着床上的毛团小狐,愣住了。 薛无至皱起了眉,看向枕鲲,“什么时候能打开裂缝。” 枕鲲眼睛也在紧紧地盯着梦中的二人,“她暂时情绪还没有波动,找不到机会。” 枕鲲眉心一跳,看着云昭五指放在小狐的细弱的脖颈上,而后缓缓收紧,梦境中的小狐发出了微弱的哀鸣声。 “不好,有东西在引她堕魔。” 周遭的环境仿佛裹着一层透明的潮水般,一丝微弱的波动刚起,云昭放开了手中的小狐,那丝波动便马上消失不见,归于风平浪静。 “这不是小九的错,”她看向云七,稚嫩的面庞上满是痛苦和歉意,“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它下山。” “小昭!”薛无至实在看不下去,没忍住想拉云昭一下。 他的手从虚无的幻影中穿过,床边的少年突然回转了头,云七的眼睛就紧紧的盯着薛无至的方向。那目光转瞬即逝,薛无至还未细看,眼前的一切就如烟雾般消散了,正慌张时,场景转换到凝心观外。 见珩惊呼了一声,“张箐!” 眼前的场景令薛无至愤怒,那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张箐正一脚踹在十岁云昭的胸口,她的衣裳灰扑扑的,被人踩着脸,眼睛似乎在望着薛无至三人的方向,目光迷茫。 有个红脸蛋的瘦小子扑上去咬在张箐的腿上,“你放开我师姐!你放开我师姐!” 张箐拎起那瘦小子就甩到一边,那孩子摔得嚎啕大哭,嘴里还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云昭眼神迷茫,嘴巴一张一合的念着什么,见珩气得跳脚大骂,跑过去想扶云昭起来,可是双手怎么也挨不到她的身体。 一靠近,才听见云昭嘴里念着,“青霜、青霜碎了……” “畜生!”薛无至眼眶酸热,喉咙里如卡了一块上不去下不来的大石,咬牙艰难的骂了一句,抽出度尘劈向张箐的幻影。 幻影自然是纹丝不动。 “青霜、青霜剑……” 地上四分五裂的青霜剑身上,慢慢散出一些红色的光,剑身如镜,倒映出另一个血色的梦境。 第五十四章 线断开了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由碎掉的青霜剑为节点,四周的幻境迅速染上血色,直到最后一点残阳坠下,一轮红月挂起,梦境中是漆黑如墨的夜色,风啸叶飒,只有暗红的月光照亮。 见珩的神情逐渐变得惊恐,他的目光看向四周的人,磕磕巴巴得拽着枕鲲的袖子,“他们、他们……” 原先还趴在地上“云却”的身体,背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拱了起来,他的脸高高昂着,眼珠极限得转到最右边,死死地盯着云昭。 “师姐?” 云昭崩溃般的哭了出来。 “这是她的心魔。”枕鲲皱着眉转过了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原本在白日还好端端的那些弟子们,此时都变成了像“云却”那般怪异可怖的模样,他们面无表情,四肢抵地,依靠着腕处的力量迅速向云昭爬去。 四周的幻境又出现了一丝波纹,枕鲲抬起手,掌中青光聚起,后又很快消散,“波动还不够。” 那些“弟子”模样的怪物,就仿佛四足蜘蛛,它们一言不发,眼珠通红的盯着云昭,夜幕下只有它们窣窣的爬地声,动作迅速敏捷。 云昭持续大哭着,似乎有些喘不上气,薛无至蹲在旁边揪心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爬起来,飞快得向暗处逃跑。 薛无至几人快速的跟上去。 小云昭大概是拼尽了全力,与薛无至等人不同,对她来说,现在是在逃命,所以薛无至几人险些都没追上。天色又暗,云昭停下的时候,见珩觉得自己都跑掉了半条命。 云昭在一座屋子面前停下来,然后左右看看,推门迅速得钻了进去。 三人紧随其后,枕鲲一进去,就忍不住皱起了眉——这里的幻境波动比别处大了十几倍不止,甚至四周的空气就像被无形的手拉扯着,涌变畸形。 他手中青光聚起,屋中场景被照亮。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惨白而毫无生气的尸体,说实话这屋里并没有多少血污,但空气中充斥了一种难言的味道。 说不上是腐臭,但那味道像有活力般直往人鼻孔里钻。 就像是尸体泡得浮肿,那种冰冷的腥气。 不论薛无至和见珩曾经听过“常奚山惨剧”怎样的版本,都不及那场景直接摊在你眼前来的冲击大。两人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牙关止不住的咬紧,见珩下意识不断地吞咽,以压住呕吐欲和胸口难言的慌闷。 小云昭就坐在角落,怀里抱着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她口中本来低声快速的念叨着什么,但那尸体在她怀中渐渐融化了,成了泡着衣裳的,一摊浓稠的血水。 她似乎被吓呆了,傻傻地看着怀里,稚嫩的脸上僵愣,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恐惧。 “小昭,小昭,”薛无至的眼睛湿润,心里又痛又酸,声音也发颤,“小昭,你醒醒啊……” 枕鲲掌中的青光越聚越亮,而后四散飞向屋子四周,黑暗中莹莹点点,宛若繁星。 “云昭,云昭!”见珩也着急得叫了起来,想赶紧把她从这个恐怖的梦中拉出来,“云昭!这是梦啊云昭!” 一道声音急切,一道声音温柔坚定,两人喊了许久,云昭仍是面色惨白呆傻的看着那摊血水,这呼唤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枕鲲几乎使出了全数的妖力与那魔境抗衡,无奈那魔境就似有弹力一般,不论怎样压下去,它都会立刻恢复回来。 裂缝时开时合之间,枕鲲也有些烦躁,忍不住吼了一声,“大声点啊,她又不被会喊聋!” 见珩也着急上火,他眼睛一瞥,看到了窗外扒着窗子的怪异死人,吓得哆嗦了一下,凑着云昭耳朵大吼起来,“云昭!云昭!我是小栓!云昭!” “小昭,小昭,你醒醒!”薛无至额上都冒了汗,“师兄在这里。” 小云昭耳朵突然动了动,然后她脸上流露出惊慌害怕的神情。见珩以为她听到了,嘴巴刚咧开,就看见云昭扑通一声跪下,朝几人的方向拜起来。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求求你们救救我师父他们,我求求你们了……随便是谁,如来佛祖,妖怪也行,求求了、求求了!救救我师兄弟们……” 她哭得鼻涕眼泪一脸,口中念念有词一刻不停,看起来就像是疯魔了一般…… “云昭……”见珩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他往地上一坐,开始跟着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枕鲲也是烦躁不以,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莫名跟着也咒了两句“丧尽天良的妖怪”。 所有人只有薛无至从始至终保持着温柔坚定得语声呼唤她,即使云昭看不见,他还是尽量与她正面相对,看着她的眼睛,一声声呼唤。 突然之间,云昭的目光定住了,薛无至回头随着她的目光去看,看到门口坐着一只雪白的小狐。 待薛无至再回头时,云昭已经站了起来,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剑,缓缓往门口走过去,清澈的眼睛也被血丝爬据。 “你来这里干什么?”那声音简直不像人类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尖叫,声音不大,却阴森瘆人。 云昭高抬起剑,声音细而尖锐,“去死!” 小狐躲过劈下来的剑,呜呜得跳到一旁,哀鸣着仍然不肯离去。 “不好!”枕鲲眉心一跳,看向薛无至,“杀死小九她就会堕魔,拦住她!” “怎么拦!”见珩已经扑了个空,“我们碰不到也叫不住她!” “线!” 枕鲲话声一落,薛无至已经拽住了线用力往回一拉,云昭被拉得绊了个跟头,她陡然回头,那双猩红的眼扫视着身后。见珩紧张得吞了下口水,然而她只是疑惑得皱起了眉,回头继续抬手向小九砍去。 薛无至缠了两道,再次使力将她拽回来。 云昭口中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她此时就像一头狂躁不安的小兽,眼睛来回不断在身后扫视着。 然后她目光一凝,突然抬剑向自己右手砍去。 “不要!”见珩吓得浑身寒毛都炸起来了,拽住薛无至手上的青线,用尽全力向后一拉。 叮—— 线断开了。 第五十五章 借剑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一时间四周安静的要命,薛无至才反应过来,一把揪起见珩的领子,几乎把他提离了地,“你在干什么!你干什么了?” 见珩“嗷”一下就哭了,有一半是急的,有一半是被平常温和儒雅的薛无至吓得,但他也明白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边哭一边喊。 “我怕云昭砍自己胳膊!我看着害怕……” “人呢?!”枕鲲皱着眉喝了一句,“云昭呢?” 薛无至眼睛都红了,一把搡开见珩,四处跑着边找边唤她的名字。 见珩眼睛里豆大的泪珠掉下来,“我感觉我真拉住她了,我真的……” 枕鲲咬紧了牙,身上更多的青色荧火飞出来,将梦境照得更亮些,“你感觉个屁!” 见珩心里委屈得要命,但害怕的成分居多,“你们都怪我!可我怎么办,我不想救她吗?我怕她伤害自己!我也是全心全意为她好的!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咦……云昭?” 见珩一个激灵,面前不远的房子门口,云昭就站在那,微笑得看着他。 她看起来虚弱极了,但还是那样美好温暖得笑着,然后她朝见珩摆了摆手,嘴巴一张一合。 “我走了啊,小栓。” 见珩浑身的冷汗都炸了一下。 “云昭!”他大喊一声,生平跑得没有这么快过,几乎是瞬间扑到了门口,狠命得往里一窜。 薛无至和枕鲲都追了过来,枕鲲这样“事不关己”的人都急得冒汗,忍不住吼起来,“你抓不住灵体的!你得喊她名字啊!你把她喊住啊!她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薛无至被这话吓得人都麻了,立刻就大喊起来,“小昭!小……” “我抓住了!我抓住了!”见珩咧起了嘴,脸上的笑容因为兴奋而显得扭曲。 “我抓住云昭了!!” 青色荧火钻进房中,见珩那双胖乎乎的手里,赫然抓着一只脆生生藕白的手臂。 枕鲲和薛无至都愣了一下,抬眼往上看去,入目的是同样愣神的云昭。她还是顶着那张十岁的脸,脸上和这三人一样震惊,一时间,关于现实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她的脑中。 太清、小栓、枕鲲、桃源师父、薛师兄…… 薛无至都快吓死了,他想抱住云昭,一伸手却扑了个空,他呆了下,随即旁边的枕鲲垂首看了一眼见珩的手,目光中带了一丝惊诧。 “师兄?”云昭也怔住了。 见珩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咦”了一声,将云昭的手腕松开又握住,“云昭,我能抓住你。” 云昭还没反应过来这瞬间的变故,便听到枕鲲问她,“云昭,你现在清醒了吗?” 她看着枕鲲,脑子还是很疲惫,但仍然艰难得点点头。 “常奚山”中恍恍惚惚过了七八日,竟然浑然不觉,是大梦一场……然而现实中的自己,离梦中这一天,已有六年之隔了。 “外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枕鲲神情是一贯的冷淡,声音却显出一些急躁,“还剩下的也只半个时辰,你必须快些找到出口,否则……就永远也出不去了。” 云昭愣了一下,“出口?” “这梦境是仿照你的记忆复原的,它或许比你的记忆还要仔细,但梦就是梦,不可能与现实毫无差别,总有你自己都没想起来的地方。” “那未想起的细节,也是梦境无法复刻的地方,也是破幻的生门……”枕鲲看着她,一字一句,“佐天门是你最熟悉的地方,这得靠你自己。” 云昭仔细记下了,事不宜迟,几人立刻向外走,出门后方一抬头——果然门外又恢复成了“元月三日”风平浪静的样子。 见珩走了两步,突然“哼”了一声,用力撞开薛无至与枕鲲的身子。他跑到云昭的身边一把挽住云昭的手,高昂着头,坚决不和后面两人一块走。 云昭难得被逗乐,重重心事的燥闷也散去了一些。 见珩很快就放下了小情绪,仔细帮云昭分析起来,“云昭,你好好想想,有什么东西,是你当初没有注意到的。” 没注意? 云昭拧着眉,一番思索过后,为难的摇了摇头。 她推开凝心观的门,门口那处也仔细看了,可是就连云七师兄常用筐子里的草药,都没有一种出差错。 她坐到床边,云七本来静止得靠在椅背上,突然就睁开了眼睛,看向云昭。 他眉眼弯弯,“你回来了,小昭?” 云昭的眼眶有些湿润,每次看到小七师兄,心里都说不出来的难过。她点点头,然而云七又开始机械得重复起那一日说过的话,诸如责怪云昭擅自下山之类。 薛无至等人陪同云昭听了半晌,云昭起身同几人摇摇头,“这里没有什么出错。” 她看起来似乎难以忍受这样的“重逢”,也不愿多待,便率先走了出去。薛无至走在最后,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温声自顾自说着话的云七,而后才轻轻合上门。 几人来到了曾经云昭与张箐起冲突的那块地方,看了许久,直到张箐抬脚踢向自己,她脑中才突然好像有东西闪过。 因为太过仔细执着,云昭突然回想起与这梦境无关的东西。 对了。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突然跑出来,又和张箐起了冲突的呢? 为什么跑出来? 似乎是……因为小七师兄随口说了句,有太清的人来…… 她眼睛忽然睁大,拔脚就往回跑。 “怎么了?”薛无至面色紧张得追上去,“找到了?” 云昭摇摇头,怕打断思绪也没有说话,然后她跑回了凝心观里,看了云七的背影许久,才走过去慢慢扶着轮椅蹲在云七身前。 轮椅上温润明艳的少年偏过头,目光也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了,“怎么了?小昭。” “小七哥哥,”她紧紧得盯着云七的眼睛,“今天,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其实当初云七是和她说过的,只是她当时兴奋,也没注意听,这时只能凭着心魔无意识的“复刻”寻找答案。 云七有些疑惑,思索了一会儿,“没发生什么啊……噢,你是说太清来的人?” 云昭不自觉直起了身子,声音也变得轻了许多,“太清的人,来这里干嘛?” “他们?说是是来借剑的。” 云昭脑内一声惊雷,一时间无数的人声在耳边响起,随着“有哪里不对劲”的想法展开,更大的疑问浮上脑海。 借剑? 当初在太清山自请去往灵应派交换,临行时,重乾真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本《佐天录》是箐儿他们前去常奚山拜访那日,你师尊托付给松元长老的,他盼着能借太清的力量找到册中记载的宝剑……没想到这一走,竟成了他的遗愿,唉,老朽无能……” ——“今日,本座把它交还给你,愿你能了却你师尊的遗愿。” 来借剑? 却与我说,是我师尊托付的?我师尊的遗愿? “小昭,”薛无至蹲下身,“怎么了?” 云昭心中沉重,隐约觉得不安,此时薛无至的问话将她吓了一跳,她眼睛落在薛无至满是关心的脸上,呆愣了许久,才陡然低回头,神情隐在发丝遮挡中。 “我……没事。” 第五十六章 生疑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薛无至能感觉到她的异样,然而一句“没事”却让将他满腹的关心堵在了喉间,说不清为什么,心都沉了一下。 枕鲲又催促了几句,云昭等人便都站起来向外走,一时间,大家都没有再说话。 见珩看了看薛无至面上的低沉冷淡,又看了看云昭满脸的心事重重,他噌噌得跑开,脚下冷不丁被什么绊了一下,“哎哟”了一声。 云昭低头看去,是一个小陶罐。 “你想想,有没有什么东西……”枕鲲走到云昭的身旁,他半抬起手,那手便于虚无中穿过了她的胸膛。 “有没有什么东西,既在那一天发生过,又是它无法复刻出来的东西?” 它,是指潜藏的心魔梦魅。 云昭移动脚步,身体从他的手边穿过,她停步在陶罐前,罐口被打开,里面是雪水凝成的冰,冰下镇着几颗用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你既入过我的梦境,有没有听到一种声音?”她突然出声,抬头望向枕鲲。 枕鲲被问的一愣,思索了一会儿,“你说那嗡鸣声?” “会不会是剑鸣?” 云昭两串突兀的问话让枕鲲顿在原地,但这么一想,确实是有些像。 可是,枕鲲皱着眉看向她,“这与出梦境有什么联系吗?” 云昭突然笑了下,那笑容说不出来的奇怪,好像她整个人变得都不同了,“没什么,我只是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过。” 那笑容让她原本虚弱不安的状态,整个变得坚定自信了许多。 “这个陶罐里应该有两颗糖果子,”云昭将油纸包打开,“若是不一样,说明这里就是幻境。” 见珩忍不住凑近,油纸包打开,里面果然好好儿的躺着两颗晶莹裹着红糖衣的山楂。 见珩眉眼忍不住耷拉下来,然而云昭只是站起来,俯视着陶罐。 “以前我也是这样以为的,总觉得自己把留下来的糖果子让小七哥哥给我存着,只是后来细想,好像每一次罐子里装着的果子,都比我算的多。” “我师兄对我的好,我自己尚且都算不清楚……你一个妖怪,又怎么可能明白的了?” “假的。”云昭抬起头,环视着四周的天空,眼里似乎带了丝讥讽。 “这是假的。” 幻境中地动山摇。 其实所谓的破幻之法,考验的并不是记忆力与观察力,而是信念。 云昭的信念来源于云七与云岩毫无保留的爱护,来源于师叔祖与同门的宠溺关照,来源于云却濒死时,仍然替她守着青霜剑的那份情谊。 他们怎么会将自己拘在死境、噩梦里? 假的令人发指。 “凡有所像,皆是虚妄。” 心魔所化,心若不动,见如不见,自然消灭,无境可魔也。 幻境眼看着无法再支撑下去,周围原本还自顾自玩耍的弟子们,突然变了脸色,一齐向云昭扑来,枕鲲身上的青色荧火光芒大盛冲向苍穹,见珩大喊一声冲了过去,竟然真的生生将幻境中虚无的灵体扼住甩开。 前赴后继的怪物涌过来,轰得一声巨响,雷雨齐下。 —— 云昭巨咳着醒了过来,九思脸上的愁云终于散去,他慌忙紧盯着怀里的人,一下下替她顺着后背。青黑之气肉眼可见得从她脸上褪下,梦境外也下起了大雨,两人现在虽在屋内,衣服也湿透了。 地上还躺着见珩和薛无至,他两稍过了一会儿才咳嗽着醒来。 三个人类冻得发抖,还是枕鲲指尖轻点,一堆篝火出现在屋内,几人身上才暖和些。 枕鲲对这毫无“生活常识”的九思已经习以为常,他转头看了一眼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云昭,忍不住出声说了两句。 九思才将云昭抱着放在篝火边烘暖身体,自己也守在她身边。 屋中除了见珩冷得哆嗦,其余人都是一言不发,气氛静的诡异。 薛无至身上衣服还没干,甚至衣服上还有之前划得大大小小的口子,手上的伤痕被雨水泡得有些恶化,头发也湿淋淋的,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沉默。 “我去看看唐芒她们。”他站起身来,拿起度尘剑,往外走的背影萧索孤寂。 他推开门,寒风灌到脸上,手腕已经被人拉住。 “师兄……” 薛无至情绪突然的转变,不过是云昭一而再再而三的防备。即使关于“枕鲲九思”的事是她有苦衷,在幻境内,她眼中一瞬的惊恐与躲闪,着实令他凉了心。 云昭在幻境时,意外发现“借剑”一事与太清所言相悖,脑中有令她害怕的东西一念而生,所以抬眼看到薛无至时,下意识带上了一丝防备。 那丝防备也不是冲着薛无至去的,只是突然之间被巨大的惊疑包裹,难免一惊一乍。 第五十七章 答应我一件事情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话声一落,在场的几人都安静了一瞬,枕鲲最先反应过来,他挑着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你说,太清派和灵应派谋杀了佐天门人?” 这话将另外三个人吓了一跳。 见珩起初以为是在开玩笑,干笑了两声,很快也笑不出来了,他迷茫得看向云昭,“……认真的吗?” 云昭被几人一盯,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枕鲲那句话将她讥讽得面红耳赤,毕竟在天下人眼中,太清或是灵应,实在无需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收拾他们这么一个无名小派。 但是“借剑”一事,她又实在想不通。 云昭慢慢得将自己脑子里一团麻的念头说出来,薛无至开始只是一愣,后来便仔细得在听。 即使云昭在怀疑的是他从小长大的灵应山,他也没有丝毫不悦,虽然心里觉得是有些荒唐,但他还是愿意听一听云昭的想法。 见珩虽然觉得惊诧,但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云昭的,九思更不用说,哪怕云昭说天是反的,他一样坚信不疑。 枕鲲从听到《佐天录》和不知名宝剑时便沉默了,他指尖酝酿着一团青光似在玩耍,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抬眼看着云昭,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这个嘛,所谓的正派中人向来虚伪,若那剑真是什么绝世好剑,‘杀鸡取卵’也不是不可能。” 薛无至一听这话脸色就冷了下来,但他不会朝云昭发作,只是更认真替她整理着思路。 但是云昭所掌握的东西也并不多,两人整理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云昭的本意也并不是说什么“太清灵应谋害师父他们”,这事想想也没几分可信,只是她总觉得从“太清借剑”,到重乾的试探,再到瑛丰掌教几次三番的问话…… 现在一想,离“佐天门灭门”到现在已经六年了,重乾和瑛丰隐晦得都快忍不住了,就差抓着她问——你师尊把宝剑藏在了哪里? 甚至就连这次下山历练,他们却布阵抓九思这件事,也是疑点重重。 云昭总有一种自己是鱼饵的感觉,好似鱼还没上钩,持钓者却已然忍不住了。 “小昭,我相信你,”薛无至声音低沉,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他抬起头看着云昭,“你呢?你相信师兄和师父吗?” 云昭毫无停顿的点点头,桃源和薛无至是她现在最依赖信任的人。 “我觉得这件事可能不是你想的这样不堪,我所认识的重乾真人和瑛丰掌教,都是爱宝成痴之人,也许他们听说了你教中的宝物便有些急切,虽然方法不对,但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可怕。” 他拉住云昭的手,试图让她安心,“不过,师兄也相信你的怀疑自有你的道理,师父比我们懂得多,不如我们回山先将此事告诉师父,他为人嫉恶如仇,也绝不会诓骗你我。” “不行,”九思皱着眉,桃花眼中清冷警惕,大有带着云昭远走高飞的意思,“和你回去,若真是太清灵应捣鬼,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还是他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见珩一看,连忙豪气的拍拍胸口表态,“云昭去哪,我就去哪!我肯定会保护她的!” 云昭心里微暖,唇角也牵出浅浅的笑来,眼神在片刻的迷茫后,变得坚定从容,“我相信师父和薛师兄。” 薛无至握紧了她的手,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若真如你所说,我绝不会容他们害你,拼上我的命,我也会带你离开。” 枕鲲没有说话,他看了看三个人类,又看了看九思,心中似有打量。 “那么,你们是不是该想一下眼前的事,”他拧着眉看向云昭,“九思被发现了,现在他不可能再跟着你回灵应派,他又如何打算?” 九思本来抱着臂在想事情,闻言冷冰冰得抬起头,“为什么我不能回去?” “枕鲲说的对,”云昭坐到他身边,与他对视着,“鹄鸣山的诛妖大阵尚且只算是试探,回了灵应,那才是真正的杀阵。” “我不在乎,”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杂质,清澈得令人嫉妒,倒映的也只有云昭一个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这话他说得就好像要吃饭要喝水一样自然,但是其他几人的年纪也略懂一些男女情愫,见珩怎么看,都怎么觉得云昭九思的感情不太像一般的“主宠”感情。 “为了你薛师兄,刀山火海你也赴,”枕鲲讥讽得笑了一声,“九尾为你拼的命会比他少?怎么,就因为他是妖怪,不配和你们人类在一起吗?” 其实九思并不在意云昭怎样待他,毕竟佐天门的大祸,他一直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哪怕云昭一辈子不原谅他、恨他,他也不觉得过分。 原本能留在云昭身边,他已经很满足了,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连留在身边也不行。野兽都是有领地占有欲的,九思也不例外,他一点点看着云昭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不懂什么正派不许,他只觉得自己的位置是被硬生生挤掉的。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捏着他生杀权的从来都不是别的什么正派人物,一直都是将他揣在怀里暖着的那个小姑娘。 现在那个小姑娘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的眼尾慢慢变红,体内的杀气难以抑制,他知道自己可以轻易地将薛无至杀死。 “为什么不行?” 他的眼睛让云昭想起年幼时,那个晚上卧在枕边毛绒绒的小东西,小狐鼻尖总是被水汽蒸得亮晶晶的,眼睛扑闪扑闪。 小云昭幼时比现在开朗,也话痨,只有小九听她说一些琐碎的话。 ——玉婶昨日一笼包子打翻被酒楼的大狗扑过来囫囵一口吞了,那嘴巴可真大呀…… ——常叔铺子里又出了好吃的点心…… 小狐不厌其烦得听着她念叨,认真极了,每一句都会呜呜的应声。 九思看着云昭,他渐渐明白云昭眼中的坚定,杀意一下子褪去,胸口好似被人闷打了一圈,喉头有血,眼中有泪,不肯落下。 “我们会再见的,”云昭轻轻抱住了他的头,像在说给自己听,“小九,答应我一件事。” 请假一更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第五十八章 死境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像以前摸小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娇小的少女与身影颀长的男人形成微妙又和谐的对比,“一定会再见的,我保证,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需得你去做。” 九思垂眼去看她,云昭想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回灵应,去查明佐天门的真相,你回妖族中,替我找到,灭门当晚在山上追你的那几只妖。” 当晚在常奚山的几只狐妖是杀死师父他们的直接凶手,要想查明真相,更快的办法就是找到那几个妖怪。 九思还未来得及回答,枕鲲先哼了一声,他有些嘲讽得笑起来,“回妖族?你知道有多少妖怪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吗?” 枕鲲的话倒也不算夸张,五年前九思与黄衣一战,那放走的黑瘟向妖族通风报信,不知后又是谁放出的话,说有九尾狐做了人类的走狗,受人类驱使,残害同类。 众妖皆不知九思是那妖王“早早夭折”的独子,只知他是妖族的耻辱、狐族中的败类,恨之入骨,杀之后快。 这些年藏于灵应山无人知,现在靠灵应诛妖阵这么大的阵仗回妖族,怕不是骨头都拾不回来。何况想要九思死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当初制造“妖王独子夭折”的幕后黑手。 “他要去送死,我可不去。”枕鲲把腿一盘,冷着脸,毫不在意的模样。 九思望着云昭的脸,半晌没说话,想了许久才抬起头看向枕鲲,下了决心,“你替我留在她身边。” “真要去?”枕鲲鼻子都快气歪了,只觉得这几个人脑子里根本没长出第二根筋来,而这其中又数九思最最执拗。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劝阻的话,噎了一下才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九思却没理他,径直看着云昭,“可是怎知灵应派这回不会为难你?” 云昭扯出个安慰的笑来,知道了“借剑”一事,她心中反而有底了许多,从灵应派这回“下山历练”的做法来看,他们应该是不想撕破这层脸皮。 但云昭没说出心中所想,只重复说了句自己相信桃源和薛无至。 “到那时,你还是得尽量撇清关系……”薛无至突然低声说道,他看了眼九思,“毕竟教中是有明令禁制的。” 话声说到一半,房中突然有丝丝缕缕的青光穿过门窗钻进来,紧接着枕鲲脸色一冷,还没说话,最外头的院门已经被人破开。 云昭只感觉肩膀一热,受伤的那边肩膀已被化成巨狐的九思轻轻含在嘴里,她还为来得及去看它眼中的情绪,房门马上就被一群持剑的人破开。 “妖孽!” 来者正是程琅,他盯着云昭染红的半边肩膀和九尾巨狐,面上大惊失色,怒喝一声,随后赶来的程霄与他一齐出剑向九思刺去。 “师叔不可!”从九思变成巨狐那一刻开始,薛无至便反应过来,及时拉着见珩退到一边,枕鲲也已消失在房中,薛无至周身度尘血符升起围绕,“从方才我们便在与这妖孽周旋,当心它会伤了小昭!” 程琅脑子里转了一转,狐疑得打量着云昭与九尾狐,眼中惊异之色毕露,再看云昭那伤口与鲜血也不像是假的,他略愣了一下,就听见九尾狐口吐人言。 “你们抓不住我的,”它狭长妖异的眸子细细打量着程琅与程霄,和他们身后的几个弟子,嗤笑一声,“若放我好好离去,我便不动你们的弟子,若不放,我便杀了她,再杀了你们。” 云昭脑子一转便明白了九思的打算,她脸色惨白,倒确实像那么回事。 只是程琅惊疑不定,设下诛妖阵时原本也没想到那是只九尾狐,再看它与云昭的关系,也不像太清传来的消息那样…… 程霄心中也存有疑虑,只是瑛丰掌教嘱咐过不能让云昭出事,于是一时半会也不敢出手,一边怀疑一边发问道:“你为何缠着我教弟子不放?” 那巨狐咧开嘴,露出森白的利齿,“和你们的目的一样。” 程琅下意识与程霄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令云昭心情又沉了一些,她忽然痛叫一声,薛无至立即抬手掐诀令度尘血符团团围上。 程琅没料到薛无至突然出手来这么一下,巨狐竟然还真得被血符打中了。九思生生挨了度尘一剑,尖啼一声,寺内黑气涌动不息,九尾红光乍现,云昭被甩开扔到薛无至身上,九思破门而逃。 程家二位师叔还待再追,薛无至出声打断,语气急躁,“师叔,云昭受了重伤,若不赶紧送回去,只怕来不及了!” 程琅与程霄生生顿住了步伐,来之前瑛丰也交代了“孰轻孰重”,妖怪是死与否,远没有保住这女孩儿性命来的重要。 只这一顿,云昭与薛无至的心又往下掉了一些。 “我带弟子去追,”程霄果决转身出门,叮嘱程琅道,“你速速带历练的弟子们回山。” 见珩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揣紧了胸口的蛊珠就跟着往外跑,跑了没几步,见珩就看到了站在弟子最后边的唐芒,她对上见珩迟疑的眼,默默得低下头避开几人目光。 云昭倒也不完全是装的,肩膀的伤口突然痛得厉害,她被九思扔开那一下,头晕脑胀,一边紧张九思的情况,一边脑中天旋地转,只能抓紧了薛无至的袖子。 薛无至看着她惨白的面色,今日被咬伤拖行那么久,又被恶灵夺舍,想也知道云昭此时的状况。 他心疼极了,只将她又搂紧了些,抱上灵应派来的马车上,一边低声安慰她,“我们回山去,小昭,忍一下,我们回去找师父。” …… 此时,远在常奚山的桃源心中也惴惴不安。 那日被邱如提醒云昭身上的妖气,他便一直琢磨着想来常奚山查探那恶妖的底细,虽说那恶灵肯定不是什么山神,但绝对与常奚山脱不了干系。 云昭与薛无至两个徒弟下山历练前一日,桃源便收拾行装前往了通江县环塘镇的常奚山,也是为了了结心中一桩事,他总记挂着为云昭解除这个“隐患”。 昊元铃,通幽召灵,请十方神鬼。 桃源在山上待了两日,白日请神,夜中召鬼。 说来也怪,整整两日,昊元铃未在常奚山上探知到任何灵体,更谈不上“通幽与那缠着云昭的恶灵交涉”一说。 若说那恶灵本源并非常奚山,也有可能,最让桃源不安惊异的,是另一件事。 凡魂魄消散者,哪怕入了轮回道,去世之处也必回留下些微的灵息痕迹,偌大常奚山,死去一百多口人,却连半点的灵息也无。 这鸟语花香的幻象之下,竟是一片死境。 第五十九章 (新年快乐!)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程霄领人出去搜遍了村子也没看到九尾的痕迹,去接程阮时,正好碰上了收拾半晌包袱准备出门儿的乡绅朱友。 朱友惯有眼力见儿,这年代的道士和官爷的身份差不多,程霄又是他见过一回的,于是他张开笑脸就要寒暄两句。 程霄抬脚将那瘦瘦弱弱凑过来的中年男人一脚踹到了旁边,一手持剑挑开厅中地上的麻布,嫌恶的看了一眼黄狗尸,啐了一口,拧着眉看向朱友,“上哪儿去?” “道爷,我、我这住不了了,要回老家……”朱友哆哆嗦嗦的应着声,显然怕极了程霄。 程霄抬起手,两只手指往前一点,后面便走上来两三个弟子抓住了朱友的几大包包袱,剑尖一划,里头的衣服家当、瓶瓶罐罐滚了满地。 “合着上回你请我们来,结果自己又把那妖孽儿子藏起来了?”程霄冷冷低眼看向他。 朱友吓得往地上一趴,连连跪拜起来,“道爷,是小民糊涂!是小民糊涂!” “是你把阵眼告诉他们的?” 程霄的目光令朱友如芒在背,他只觉得大事不妙,脑子里七转八转,大约是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也知道前头绝路一条,临阵他竟张口说出了自己想都没敢多想的念头。 朱友颤巍巍抬头,“我知道那些五阶、六阶的瘟鬼,是你们放出了作乱的……如果、如果你们放过我……” 程霄听他说了半句就想笑,毕竟这瘟鬼群是他和程琅亲自放的,都是二三阶的。 五阶?六阶? 寒光一闪,热血滋了一地,白气蒸蒸上升,朱友最后看到的,是厅里正对着自己的狗尸眼眶里焦黑无神的眼珠。 被弟子搀扶着往外走的程阮干呕了一声,白着脸看向程霄,“二叔,你们会怎么处置云昭?” 程霄背着身摆摆手,程阮就抿着唇没再问,随着几个小弟子一起往外头的马车走去。 “你们几个,”程霄收回剑,看向先前翻包袱的几个弟子,“把这块地界儿的瘟鬼收拾干净,杀得利落点儿。” 看几个弟子愣了愣,程霄挑着眉,“怎么,你们几个相信他说的五六阶的黑瘟?” “不是不是,”最大的那个弟子赶紧摇头,“只是培育黑瘟也不容易,余下的都要杀死吗?” “这回死伤的也有周边的百姓,这批瘟鬼烧了利落点,别给灵应派惹一身骚回去。”程霄说完,几个弟子齐齐应声,他便放心走了出去。 灵应派马车启程回山时,朱友家门口拿着抹布打扫血渍的弟子羡慕得望了半晌,“唉,我手都酸了,每回都是我们几个留着干这档子事儿。” “行了,”另一旁年纪大点的解了扎带松络松络腿脚,“谁让咱们几个没背景没实力呢,跟着程二长老干几年脏活儿,他总会提携我们些许的……” 几人说话的功夫,一股子黑气从屋后边顺着屋根飘飘渺渺得钻了进去,一进屋子,黑气化影,就爬上了朱友的尸体。 两个弟子在门口躲懒耍滑了半晌,意犹未尽转回头的时候,就看见在里屋洒扫的另一个弟子倒在地上,肚子上还开了个大洞,肠子掉了一地,热气往外飘着,还汩汩往外冒血。 两个人一下子脑子都没转过来,身子都木了,本该躺在地上的“朱友”这会儿蹲在那弟子尸体旁幽幽抬起了头,眼神涣散空洞得朝着二人的方向,猩红的嘴巴也慢慢咧开。 …… 桃源快马加鞭地赶回灵应山的时候,已是云昭等人回山的第二日,他接到了消息,刚到观中就去了邱如那里。 云昭躺在床上,发了一宿的噩梦,肩膀上也换了草药敷着,脸色虽还不好看,但看着已经比之前好转许多。 到底是怎么回事,邱如也是一知半解的,只从程琅底下的弟子那听说了是和妖怪有牵扯,她也问过薛无至,拿出了师姑的威压,可桃源回来之前,薛无至什么也不肯说。 桃源回青阳观时,薛无至早早地跪在他房中等着,桃源远远一看,少年松杨之姿,竟叫他心中生出点伤感来。 ——家父所托的孩子,总算也没让他养孬了。 “师父,”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但脸上手上的细碎伤口可掩不住,薛无至重重把头一磕,“我没保护好师妹。” 桃源心里的事情也积得多,他抬手让薛无至起来,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你们下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薛无至仔细说了,除了掩掉了云昭梦境中的事。但他不说,桃源也知道这其中的凶险,他心中又惊又疑。 惊的是,云昭带了这么多年的九尾大妖在身边,他竟没发现;疑的是“与妖族勾结”这么大的罪名安在头上,瑛丰居然沉着气,现在也还没有发落云昭。 九思的事,云昭与佐天门一向是心结,也能理解她的执拗,具体还得等她醒了再说。至于九思的妖气未被注意……兴许是被压下来了,或者被黄衣恶灵转移了注意力。 薛无至偷偷抬眼,发现师父也是沉思不解,他想了又想,才决定把“借剑”一事也说出来。 又是和常奚山有关。 桃源想到常奚山上一片死寂的场景,皱着眉转头问薛无至,“那本《佐天录》现在何处?” “云昭说已经被黄衣女毁掉了。”薛无至忙应声道,他看着桃源思索不决的模样,试探性开口,“师父,您觉得,常奚山的事,与灵应……” “一派胡言!”桃源紧拧着眉,盯着这个自己最为看重的弟子,“修道之人悲天悯人,你不要听了些什么就跟着胡闹,我以前白教导你了么?!” 薛无至连忙低头认错。 “当前最要紧的是保住你师妹,”桃源心事重重得走向书桌旁,“至于你刚刚说的事,我会弄清楚,小昭醒了,你就这么告诉她。” “是,弟子明白。” 那厢见珩踟蹰不安了一整天,满脑子都是篝火边云昭说过的话,他一边思索着真相,一边揣紧了蛊珠,想了想,又把蛊珠塞到枕头底下,怕自己身上会被搜查。 见珩在房中踱步了半天,一抬首,发现门外有个人影,不知站了多久。 见珩拍着胸口,有些恼怒,“唐芒,你不会吱声儿吗?!你要吓死人吗!” “对不起啊,胖子。”唐芒的声音又轻又凉,她低着头盯着鞋尖,也没抬头。 “胖子,”唐芒看着鞋尖的一点点灰,面容隐在发丝下和暗处,模糊不清,“你……回一趟太清怎么样?” 第六十章 灰狐(拜拜年)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我?”见珩走过去,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回太清干嘛?” 唐芒吸了下鼻子,脚尖蹭着墙灰,“太清叫人来通传,说让你和云昭回去一趟,这不云昭病着,你就先回去呗。” 见珩“哦”了一声,重乾真人待他有救命和养育之恩,他也不敢耽搁,别了唐芒过后便去向程霄和瑛丰禀报,启程前往太清山。 要说这次的事情闹得也不算小,其余的人没受什么牵连,唯一脱不了责的云昭醒后,却没有像意料之中的那样受到很大的责罚。 瑛丰只问了她两句话。 “那九尾狐是你从何处得来的?” 云昭托着一只臂,浑身发冷,也不敢抬眼看瑛丰,“自小养在佐天门长大,后来狐族中人将我佐天门人尽数杀害,我便将它留在身边,等着有天狐族人若来寻它,我便向它族类复仇。” 瑛丰盯着云昭的脸,沉吟了一会儿。 “荒唐!”桃源一拂尘重重拍在云昭背上,老人看着瑛丰的脸色,先出手教训着,自己下手拿捏总好过别人动手,而且先发制人了,也便于求情。 第二拂尘下来将云昭肩膀打得伤口开裂,鲜红浸湿了扎带。 “好了,打死人有什么用,”邱如赶忙上去将云昭护在身后,话是朝桃源吼的,眼睛却看着瑛丰,“所幸那妖怪也未惹出事来,且云昭只是为了除恶报仇,本心并无错。” 云昭被一群人围着,薛无至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也没什么用,几个长老各执己见,要将云昭除去门籍的也有,要从轻发落的也有,桃源心情沉重,拂尘一放,随云昭一齐跪在地上朝向瑛丰。 “是我老儿未能及时发现徒弟窝藏祸害,还请真人从轻发落,老儿以人头担保,她不会再惹此祸事。” 瑛丰抬手将桃源扶起来,他气色不如以往好了,面容愈发年老,眼皮子下垂显得那双眼阴鸷精明,声音也嘶哑,“你做长老的,不应徇私才对。” 桃源心中越发不安。 “我再问你,”瑛丰往后靠在椅背上,眼睛似是不经意的盯着云昭,“你教中的宝物,与那九尾狐有什么关系?” 云昭蓦然抬头。 此话一出,四周的人除了程琅程霄,其余都是一愣——什么宝物? 云昭却像早有准备似的,毫不退却得与瑛丰对视上,“我从不知什么宝物,第一次听,还是重乾掌教与我说的。至于那本记载宝物的册子,一早便被妖怪毁坏了,我也寻不着线索。” 两人对视一会儿,瑛丰慢慢移下眼,唇角的笑容是毫不掩饰的不屑,“若你有线索,最好还是交出来,否则再被那样的妖物缠上,灵应山再庇护不了你了。” 这是已经撕破脸了,丝毫不掩饰欲望,也丝毫不掩饰恶毒。 云昭料想是那日九思演的一出戏起作用了,于是她也不愿意再看瑛丰,恭恭敬敬拜了一拜,“那九尾狐便是寻不着线索离开的,至于我,我受灵应派教养之恩,若能得到消息,必定会呈给您。” 瑛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云昭一眼便出了门。 桃源面色复杂得顿在原地,他将云昭交给邱如医治,便急匆匆得向青阳观赶去。 “谢师姑。”云昭向邱如行了个礼,而后又被邱如说了两句,扶着出去时,正巧碰到程琅的夫人阮胭在苛责薛无至。 “无至呀,不是我说你,”阮胭冷着脸,声音娇戾,“你圆圆师妹和那孤女孰轻孰重?保护谁你也分不清么?圆圆受这么重的伤,你还去跟那孤女瞎闹?” 薛无至也带着伤,出于对长辈的尊重,他并没有说话。 云昭只觉得这熟悉的人好似一夕之间就变了个样子,大概是撕破了那层虚伪的皮,抖出来的东西叫人难以忍受。 程阮依偎在阮胭身边,看到云昭,讥讽得喊了一声,“云师妹!” 或许是亲人飘零,云昭对别人的好意一向珍惜,即使程阮后来总给她使绊子,阮胭说话难听……云昭还是记挂着最初来灵应山时她们对自己的好意。 “师娘师姐好。”云昭走过去恭敬行了个礼。 邱如向来看不惯阮胭程阮娇滴滴的样子,借口先走了,让云昭说完和薛无至一起去上药。 “你究竟靠的是哪座山?”程阮盯着她,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怨毒,“这样都不赶你出去?” “弟子感恩戴德,以后自当为灵应尽心竭力。”云昭低着头,缓声回道。 薛无至自己忍受也就罢了,看不得云昭这样卑微挨讽,便径直辞过阮胭,扶着云昭向邱如道观方向走。 云昭养了几日伤的功夫,见珩也回了灵应,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除开云昭和薛无至每日出门练功时,几个同门照例会打招呼,但一走过去,他们就会在背后窸窸窣窣的议论。 云昭心里总是不安,但她谁也没说。 可这个时候,就会念起九思的好来,一边也担忧九思现在状况如何。 那日云昭回房,将要推门时,薛无至忽然将她拉到身后,抬剑横在身前,度尘血符紧紧护在二人四周。 云昭一愣的功夫,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 “有妖。”薛无至退后两步,云昭眼神一紧,直接推开门跑了进去。 “九思?”她看到坐在桌上的小狐时愣了一瞬,而后扑过去将它抱起来细心看了看,发现它身上并无伤痕,一颗心才放下了一半,“你没受伤?” 小狐眼睛发亮,拿头蹭了蹭云昭的手心,而后转头向床脚看。 那里一摊鲜红,血泊中躺着一只灰色的狐狸。 薛无至收回剑,犹豫了一会儿,抿着唇看向云昭,“我替你守着门,以免被人察觉。” 云昭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那是她脑子里一直有的想法,她抬眼急急喊了一句,“师兄,叫见珩带枕鲲来。” 薛无至点点头,又看了一眼九思,退出去将门合紧。 “如何?”云昭谨慎得在灰狐旁边蹲下身,“这是那日在常奚山的狐妖?” 九思点点头,蹲坐在桌上,“我出去后,特意打伤了几只妖怪,没想到那么快,它们就来找我了。” “你可曾受伤?”云昭赶紧抬眼看它。 小狐摇摇头,眼睛乌溜溜得盯着她,“昭,我不是以前的小九了。” 云昭鼻子酸了一下,没抬头。 “辛苦你了,小九。” “它不会说的,”九思将目光落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灰狐身上,“它被打死,也什么都不会说。” “所以,”云昭拿书本拨了拨灰狐的皮毛,“才需要枕鲲。” 第六十一章 真相?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两人等了不多久,见珩就携着一股冷风急匆匆得跑进来,薛无至朝云昭点了个头,退出去将门关上。 见珩抹了把汗,再三确认了环境安全,才将怀里的蛊珠掏出来,蛊珠浮在半空,也没急着化成人形,而是懒洋洋得飘到九思跟前,“哟,你没叫人吃拆入腹咯,运气不错。” 九思蓬松的大尾巴放在桌上轻轻甩了甩。 “枕鲲,”云昭伸手将蛊珠轻盈得揽到自己身前,“这灰狐不肯说实话,你可有法子找出真相?” 蛊珠飞到灰狐身边转了一圈,看了眼灰狐半露的犬齿上牵缠的血丝,啧啧有声,“好在还留了口气,要是死了,只怕会跟常奚山上一百多口人一样,灵息也找不到了。” 云昭双目大瞠,“你说什么!” “问你桃源师父去吧,他比我知道的多。”枕鲲话声一落,蛊珠上青光大作,丝丝缕缕的青荧罩满了整个屋子,许多透明发光青色丝线一落在灰狐身上,便像慢慢融化了似的,逐渐消失不见。 光影愈来愈暗淡时,那灰狐的身体竟僵直得立了起来,它满是血渍的嘴巴也缓缓张开。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灰狐的嘴里慢慢发出了一道尖利细哑的声音。 ——“那小崽子跑得倒快,你们不着紧些抓住它,仔细当年的事翻出来,谁也逃不了。” “这……”见珩吓得往后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又往云昭和九思的地方躲了躲。 “它现在意识浅薄,我懒得进入它的记忆里去复述,你们直接看吧。”蛊珠缓缓落在云昭手上。 ——“这一块儿的气味最最重,那个小孽种肯定在这儿待过!” ——“孽种,跑得倒快。” 云昭知道这是在说九思,便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狐。然而九思并不在意这灰狐说了什么,它只是一心一意的看着云昭,显然那灰狐精嘴里的“秘辛”丝毫没有云昭的情绪来的重要。 片刻间,那灰狐声调突然变得低媚奉承。 “松元大人,您可与真人好好说说,我们也不容易,这档子事,哪边发现了都不太好。”灰狐僵硬得说完,嘴巴还咧开,干巴巴地做出一个“笑容”来。 然而这句话说完,在场的人全都僵住了。云昭脑中好似被惊雷劈得一片空白,她一时间什么也分不清,甚至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那灰狐并未停下,嘴里依旧念念有词。 ——“松元大人,叫杀也是你,叫留也是你,黑锅我们也背了,别叫我家大人太过心寒啊……” 这是什么意思? 云昭呆呆得抓住身边见珩的手,“小栓,你听到了么?真的么?” 见珩看着云昭空洞呆怔的眼,她眼眶猩红,好似下一秒就会发疯,见珩不知不觉也流了一脸的泪水,“云昭,你别怕,云昭……” 他也不知为何,没头没脑的一直念叨着让云昭“别怕”。 “小昭!”薛无至突然急促得拍起门来,“来人了,收起来!” 云昭却似乎听不懂这话,她将蛊珠推到半空中,一双杏眼被血丝爬满,猩红可怖。 然而她的声音又是极温柔的,“枕鲲,让它继续说。” “你疯了!”枕鲲可不管这些,房中的青光即刻散去,它试图飞会见珩的衣襟里,然后见珩触电般的跳起来,抗拒了枕鲲的靠近,魔怔了一般在房中来回踱步起来。 “藏起来,得藏起来……”见珩念叨着抱起地上失去灵力控制的软软的灰狐,血腥糊了他一身,然而见珩只手忙脚乱得找地方藏灰狐身体。 “发什么疯!”枕鲲低骂了一句,钻进九思的皮毛中,九思不安的看了云昭一眼,随后迅速钻到床底躲起来。 “小昭!”薛无至急得推门而入,看见房中的场景时愣了一下,见珩怀中还抱着血淋淋的灰狐,“你们……” 薛无至话未说完,身后的门被人大力破开,寒风刺骨灌入,然后又很快被隔绝在门外。 进来的是脸色铁青的桃源,他马上将门重新关上,眼睛迅速在房中逡巡着,目光最后落在见珩怀中的血污上,声音低怒,“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桃源脸色冷硬得看向云昭,云昭双目猩红,也呆呆得与他对视着。 “师父……”薛无至即刻跪下,试图挡在云昭身前求情。 啪—— 桃源的大手带着怒气落下来,重重掴在薛无至脸上,他从未对爱徒下过重手,这回却是恨极,“混账!” 薛无至直着背脊挨了这一巴掌,头被打得偏过去,嘴角也沁出血来,他也不敢迎上桃源的目光。 “云昭,这是怎么回事?!”桃源厉声问道。 或许是桃源老了,也或许是云昭长得快,这会子云昭站起来,乍一看,师徒两竟然一般高。 她淡蓝的纱裙上也沾了灰,一点点暗红的血渍染在膝盖上更加刺目,她眼中的泪满了就掉,和谁较劲般睁大着眼,毫不退却地与桃源对视着,“多少条人命缠在身上呢,你们是怎么心安理得的训责支使我的?” 桃源眉头紧皱,又是怒急又是不解,“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 “小昭!” 薛无至也不明白房中发生了什么,但他直觉云昭现在不对劲,只能止住她闯下更大的祸来。 “大师叔……”见珩也被这一声吓醒,怀中满是血污的灰狐掉落下来,一声闷响,他呆呆的看着房中的场景。 “师兄说,您会好好调查佐天派灭门和太清灵应之间的龃龉,”云昭歪了歪头,心里又痛又酸,她想起枕鲲方才说的那句“你师父比我更清楚”的话,随后万般绝望的看着桃源,眼泪一刻未停,“您查出了什么呢?” 桃源胸膛几番起伏,又怒又叹,不解之下,总还是明白这事与云昭的心结有关,心中怀着怜惜,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他想了想,面色冷硬的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狐,目光转向见珩,“那些妖孽呢?” 薛无至心叫不好,重重往地上磕了几个头,“师父……” 第六十二章 蓬莱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桃源未多看薛无至一眼,抬手间宽袍中露出昊元铃的一角,云昭眉心一跳,当即召出九黎索缠于腕上挡在桃源身前。 九黎索与昊元铃同属一脉,且九黎金铃术系本属昊元术旁支,此时那金铃在昊元铃面前,也理所应当的没有半点动静。 云昭气得失了理智,此时更是怒极,越看九黎金铃越恨,直接一把将金铃粗暴地拽下来扔到地上,含着泪冲着桃源喊道,“你当初让我学这没用的术法,说是正念清心,其实是怕我报复你们吧!” “大逆不道!”桃源气得胡子倒竖,还从没有小辈在他面前这样胡闹,但这是自己疼爱的徒弟,又是女娃,只得一再压下怒气,将云昭的手抓紧,“让一边去,老夫今天非把那迷你心智的狐妖抓出来不可!” 此时一声尖利的巨啼刺痛众人的耳膜。 九思的身形长大了数十倍,直接将一旁的木桌踏成齑粉,它张开巨口,露出森白尖齿,赤红的兽瞳紧盯着桃源,喉咙里也发出警告的呜鸣。 九思浑身的毛炸起,盯着桃源,缓慢向前迈了两步,发出第二声巨吼。 “九思!不可!”云昭见九思已有攻击之势,连忙抬起另一边手阻止它。 “阴阳有令!缚鬼束形!”桃源拧眉盯着面前巨大的九尾,道袍之中的昊元铃无风而巨响。 白色的虚影随着铃音从他袖中迅速飞出,云昭双目大睁,心慌之下俯首咬住了桃源的手臂,“我不许你抓他!” “小昭!”薛无至急急去拦云昭,然而云昭双目通红,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不能再让唯一的亲人被抓住,完全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她惊慌失措,下了狠劲儿,桃源一声不吭,手臂上的血却顺着指尖流了下来。 桃源皱着眉盯了云昭许久,抬眼对薛无至摇了摇头,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另一只手松开了昊元铃,铃身下坠碰到黄皮葫芦发出一声脆响。 云昭下意识抖了一下,缩起了身子,嘴巴却没有松开。 常奚山一百多口人的死相在她眼前走马观花的划过,嘴中的味道腥甜,她的脑子也紧张得像要炸开。 直到那只温暖的大手抚在她的发顶,她才停一些的泪水又喷涌而出。 桃源一只手轻轻的顺着云昭细软的头发,他也不知这小徒是受了什么刺激,只是心中不忍,也狠不下心来,只觉得云昭像只小兽横冲猛撞,需要安抚。 云昭嘴里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慢慢平息下来。 九思也在后方低吼着,两只爪子不安的刨动着地上的碎木。 她慢慢松开了桃源的手臂,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牙印心疼却又不敢伸手去碰,只拉着桃源的手绝望的滑坐在地上,断断续续的说话,哭泣不止。 “师父,我师父他们的死……” 老人蹲下身,拍着云昭的背,他的头发在微光中显得更加花白了些,“小昭,慢慢说。” 云昭在桃源的安抚下,艰难的讲完了刚刚的事,桃源的眉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老人坦然的对上云昭的目光,大手将云昭拉起来,“别的不说,为师去常奚山,确实是发现了一些事情。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还在调查,且你近期情绪不稳,不宜告知。” 桃源“哼”了一声,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老夫可不是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娃娃想的那样不堪!” 薛无至听得惊心动魄,尤其涉及到松元二字时,心里慌得打鼓。他看了看云昭,又看了看桃源,“师父,太清派这事……” “云昭!”桃源突然高喊了云昭一声,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老人横眉竖目,“这事,就算你不说,老夫也必会查探清楚,你一味发狠捣乱,顶得了什么用?!” 云昭紧咬着舌尖保持清醒,一股血腥味在她口腔里散开,她抬眼强作镇定得看着桃源,“灵应,和太清是一伙的。” “放屁!”桃源气得胡子倒竖,重重拍了下床,“你听人几句话就胡说,难不成你觉得老夫也是害你佐天门人的凶手?!你着实让我寒心!” 云昭一瞬间眼泪又充盈了眼眶,她咬着唇重新跪在地上,“若是徒儿错怪,我以死……” 薛无至赶忙阻住云昭接下来的话,看着桃源铁青的脸色,轻轻推了云昭两下,“小昭,快同师父认错!” “我没有这样的徒弟!”桃源怒喝了一声,疾咳起来。 云昭慌忙抬眼,想要过去替老人顺顺气,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又生了怯意。 薛无至一下下的拍着桃源的背,桃源搡开她,指着云昭,又指着九思,声音低沉含着怒气。 “妖怪就这么好?!你亲眼见到妖怪害了你师尊,你不怕它们串通起来骗你,却直接相信这些,怀疑你亲近的人类?!” 云昭紧咬着唇,她心中直觉强烈,一时却不知如何反驳桃源。 “云昭,老头子我用人头保的你,保你不再和妖怪纠缠,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 云昭双手垫在身前,重重得向桃源磕了头,一字一顿,“师父教养之恩……” “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桃源直接打断了云昭的话,他嗓音沉着,“五日之内,若为师找到的真相与你所信的妖口中真相相悖,从今往后,不论有什么理由,你都须得真心实意的与这些妖族断了联系。” 云昭心里明白桃源是不愿意放弃自己,不论事实是怎样,她心里仍然有一块地方相信桃源待自己是毫不掺假的好的。 她仍然怀有一丝希望,这丝希望从桃源的话中生出,愿这丝“希望”也能善始善终。 “若……我是恶意揣测了太清派与灵应派,我云昭的一切,听凭师父处置。” 桃源点了点头,青着脸看了一眼九尾狐,似乎不屑多看,一甩袖子就要推门离开,“你记得你今天的话,还有,五日内,别再让这妖物出来现眼了!” 云昭朝桃源离开的方向重重一拜。 薛无至心乱如麻,他抬脚追了出去。 桃源斜了他一眼,“这几天不太平,护好你师妹……” “师父去哪?”薛无至追问道。 桃源想起了书柜上方的那块黑硬木头,心情又沉重了些。 “蓬莱。” 第六十三章 来历不明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邱如听闻桃源又要出去,一得了消息便赶来青阳观,观中几个小辈也不见踪影,只余桃源一个老头子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对着老枣树沉思。 邱如走过去时,桃源恰好背对着她开口,“那两个小崽子祸祸我这棵老伙计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在我心里,无至和小昭还像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那样小。” “……师妹,我们也老了。” 桃源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沧桑,不似从前精神气足,这阵子的奔波好似叫他这些年都没变过的面容也苍老了些。 提到“老”字,邱如以前是要丢白眼的,但以前的桃源也不像现在这样悲观,他总觉得下一个修成登仙的就是自个儿,也喜欢把“长寿如彭祖”挂在嘴边…… 但现在好像一切都有些不同了。 “你要去蓬莱?”邱如拢着袖子,抬眼看树上的新芽,站到桃源身旁。 桃源抖了下宽袖,将那块黑木托在手上,看向邱如。 邱如“咦”了一声,微皱着眉摸了两下,“这是程霄底下那小胖子从崖底带出来的……一块废料,怎么到了你这儿?” 桃源不发一言,目光沉沉得看着她。 邱如满心疑问,凝神将神识集中于指尖,又将手放在黑木上抚了一遍,二指在匕首削出的缺口处顿了顿。 片刻后,她瞪大双目惊惧得看向桃源。 桃源垂下眼摇了摇头,将黑木收回袖中,双手拢好。 “这!这……”邱如抿着唇,只觉得口干得发慌,她眼神迅速在四周看了一下,望向桃源时,欲言又止。 “师妹,你是个聪明人,”桃源眼睛定定的看着枣树上的刻痕,一道痕就是两个小徒年长的一岁,“你还记得蓬莱的复鸿道长吗?” 邱如愣了一下,一边在心中迅速回忆着,因蓬莱的复鸿道长为人向来孤高不好相与,所以几年前听说他闭关去修最后一重道境了,但何时出关,也并未听说。 桃源沉声道,“这些时候,我断断续续的查过一阵子。” “当年那藤妖在岐山作怪后,被九大宗门的人制伏,后因一时不慎叫那藤妖逃走,藤妖修为大损,岐山面地广,林木众多,一时无处可寻。众人都觉得藤妖活不久,慢慢也无人去寻……只有复鸿道长一直还在追查。” 邱如掐指算了算,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据我所知,复鸿道长也并未追查多久,约摸两三年后,蓬莱就传出了复鸿闭关的消息。” 桃源手指隐在袖中点着黑木,啧了一声,“我与复鸿也算是好友,他这人死脑筋,未寻到就放弃,不像他的作风。” 邱如在他说话时突然打了个寒颤,眼睛不自觉瞥向了桃源的手,有句话她没敢说出来。 ——也许……也许复鸿寻到了呢…… “这些事你不必知道太多,老夫自个儿查便是,我去蓬莱拜会一下我那老朋友,也不算唐突。”桃源转过身往殿中走去。 “我知道你怀疑这遗蜕是复鸿的,”邱如急急说道,“可若是,这怀疑是真的呢?” 桃源没有回头,背着手想了一下,“带三两青阳酒,去祭奠一下老友。” 老人咂摸了一下,回头看着这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姑娘邱如,“怎么,人若是在灵应山没的,那也不是老夫我造就的,他们还要捉着我不放不成?” 说着桃源还哼笑了一声,眼看他要走,邱如急急追上去低声说道,“你可想过,这复鸿,会不会在蓬莱传出他闭关的消息时就已经没了!” 桃源心思总归没有邱如细致,闻言一愣,但他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若是人早没了,蓬莱为何要制造他闭关的假象? 桃源为人耿厚,下意识不愿去想这些,他这趟要去蓬莱,私心里还是当做去见一见老友的。 他沉着脸走了两步,突然急步走到书房中,从案上一堆书籍里抽出一封信,塞到邱如手里,心不在焉半晌才开口,“若……若我五日间未归,将此信送往岷西太守府。” 邱如连忙收好,抬头嘱咐桃源,“你此去,就说你是拜访老友的。” 桃源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按往年,九大宗门的比试大会,是否就在近些日?” “你先前在外面没回来不知道情况,今年在灵应山举办,观里已经开始紧密准备了。”邱如一脸忧愁,“瑛丰真人现在身子不好,灵应山中的气氛也低迷了许多。” 桃源拍拍她的肩膀,收好昊元铃和八宝葫,“我即刻动身,最多五日内,千万替我护好我两个徒弟。” 邱如迟疑着点头,看着桃源佝偻的背影,将一肚子话又咽了回去。 云昭被桃源下了死令,这五天只能闭门不出,每日也只薛无至来给她送送吃的陪陪她,见珩也会来,每次来,都会给她讲一些外头的事。 “这几日,蜀郡来了很多别地的人,听说都住在灵应山底下,准备二日后上山参加比试大会。” 云昭听见珩说着,脸上配合的笑笑,心里却在惊诧桃源走后,她关在这房中闭门不出,竟是半点不知已过去了三日之久。 “今天早上,我还看到了张箐师兄!”见珩瞪大眼睛说道。 薛无至听见这人名字也不免皱眉。 云昭倒没了什么感觉,只觉得恍如隔世,以前那些荒唐事,在她心里不过是点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且张箐也算吃了教训,现在她并不怎么记恨。 云昭心中又有点好奇,“这比试大会,是个什么规格,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比试大会六年一次,根据届次比试,每届得胜出彩的弟子,会得到些奖励,诸如择师权、罕有宝器灵药灵丹等等。”薛无至耐心解释道。 云昭点点头。 这样一算,上一届举办时,自己还在常奚山呢。 “薛师兄可是上一回比试大会中,我们这届弟子里最强的!”见珩连忙补充道。 见云昭朝自己看来,薛无至反而有些脸红,他突然像个小孩子,摸了摸后脑勺,“也没什么……” “咦?”云昭好奇的睁大了眼,难得高兴了些,“师兄从没和我提过,那你得的是什么奖励?” 薛无至将腰间的度尘剑取出来,放到云昭面前,“就这柄剑。” “薛师兄能得的可多了,可他就只要了度尘,”见珩一脸与有荣焉,“对了!听说青霜剑也是赐给薛师兄的,但是薛师兄赠给圆圆师姐了!” 薛无至顿了一下,不自觉抬眼看向云昭,一时语结。 “可巧,”云昭却好像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微微笑了笑,好像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我的剑也是我师父送给我的。” 第六十四章 被设计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见珩瞥到那把补得不堪直视的铁剑,知道说错了话,一时脸都急红了,支支吾吾想宽慰云昭两句也不知如何开口。 “唐芒呢?”云昭突然转移了话题,她突然想到自己也有好些时候没见到唐芒了。 见珩哼了一声,“我昨天看她又和张箐师兄在一处了……” 云昭却没什么反感的情绪,只点了点头,“我落到如此地步,人趋利避害是本能,你与薛师兄还肯常伴我左右,是我的福气。” “你放心吧,云昭。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说过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见珩攥着手,眼睛用力瞪大了些。 “不会有事的,”薛无至伸手将云昭几乎垂到饭菜中的发丝捋到她耳后,目光是一贯的温柔坚定,“师父让我们等五天,五天后,一定会真相大白的。” 云昭抬眼看着薛无至,心中有安心也有感动。从小到大,不论什么事情,薛无至总是赶在第一个将她护在身后,对她说“有师兄在,莫怕”。 若自己对灵应的怀疑真是多余的误会,那真的是再好不过。 云昭转头看向角落里贴着符纸的木箱,那里头沉睡着狐形的小九。 其实这符根本困不住九思,只不过它也愿意信一信小昭信的人,也愿意让她安心。 “还有两天,你和小九安心待在这里休养身体,”薛无至温声道,“这些时候师父不在,教中事务繁忙,我作为大弟子,需要带着同届的修炼,过来的时间可能会少些。” 云昭点点头表示理解,于是每日送饭的事务,就正式落到了见珩头上。 到了第四日晚,桃源那边仍然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而云昭被困在小屋子中已有四日,这期间程阮还抽空来冷嘲热讽了一顿,云昭脾气再好再忍耐,也忍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这日晚见珩照例送饭来,云昭因为心情烦躁没什么胃口,便放在一旁,与见珩说起了闲话。 “今天瑛丰掌教好像离山了,”见珩自顾自唠叨着,“还有重乾真人,我今日听太清的弟子说他也不在山下客栈了。” “兴许谈什么事去了吧,”云昭随口应付了一句,面上心事重重,“薛师兄今天有没有和你说师父的消息?” 见珩摇了摇头,“今天薛师兄忙的一口饭也没吃上,程二长老交代了很多事给他,这会儿都没忙空呢。” 云昭点了点头,眼神游离,不说话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云昭没什么心情,见珩便早些告辞了,叮嘱云昭好好休息,他明天再来收碗筷。 云昭看着桌上温热的菜,着实没什么胃口,便端起来收回了竹篓里。 当晚睡下后,夜半三更,云昭突然被房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她以为是九思破开符咒苏醒了,刚要睁眼,眼皮子上突然一阵搔养,似是被什么绒毛挨着了,鼻尖也闻到一股腥臭的气息。 云昭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的像被冰水泼过。 就瞬间反应的功夫,她的手藏在被子里狠狠得掐了一下大腿,硬生生将那股睁眼的欲望压了回去。 她假作梦中呓语般轻哼了一声,呼吸逐渐平稳。 ——这绝不是九思的气息! 那股腥臭停留了很久,才慢慢散去,这时房中又传出窸窸窣窣翻动箱子桌柜的声音。 “果然在这儿。”有个女子般尖细的声音响起,喉咙像被什么掐着一般,听起来令人反感不适。 接着房中响起了木箱被推动的声音。 “这小畜生,逃了这么些年,还是叫我给抓住了~”那女子话声一转,变得谄媚,“多亏了您们相助,否则,我们大人要抓这畜生还得费一番力气。” 那人好半天才说话,似乎不屑一顾,“快走吧,事情办妥了就成,妖族的事情你们自己管好,别再给我们太清捅什么篓子就成。” 云昭眼皮一跳,努力控制着呼吸平稳下来。 木箱吱呀呀一响,似乎被抬了起来,云昭心中惊怕九思被抓走,却又听那女子说道:“那么道长预备如何处置这丫头?” 衣料摩擦,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暧昧起来,“若不是你办事不力,我们太清何至于接这个烫手山芋呢?” 女子的笑声清脆婉转,“若不是妾身办事不力……你们呀,还不知去哪儿能找个佐天门人来寻宝物下落呢……” 云昭胸口止不住起伏,心中的恨意几乎决堤,实实在在听到这些话时,只觉得整个人脑子都麻了。 那女子嘻嘻笑了两声,话声一转,“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她呀,早就醒了。” 云昭浑身冰凉,想要弹身起来,却惊惧得睁大眼,发现身体怎么都不听使唤了。 那男子一身白色道袍,见塌上的云昭看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转头又急又怒得冲那露出狐耳狐尾的女子喊道:“你知道她醒了,还不早些提醒我!” 女狐妖摊了摊手,“我也是才知道,况且,她早就知道了你们和佐天门灭门有关,你们又不是不清楚,这会儿怕个什么?” 早就知道? 难道他们,一直都在监视着自己? 云昭不停得吞咽着,心中愈来愈惊慌。 “这么多年,左右她也是个无用的,”那女子的目光轻蔑,“就是杀了又如何?” 那女子身子婀娜得走到床前,突然重重甩了一耳光下来,云昭僵直着身子,脸庞被打到一边,白皙的皮肤上瞬间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指印。 那女子舔了一下指尖,目光森寒,“我最讨厌从我手底下溜出去的虫子。” 女狐妖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道士。 ——这些年自己屈身受尽了这些牛鼻子老道的指使,做得都是些腌臜事,偏这些人类自诩高贵,还看不起他们这些做妖的,觉得是些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一巴掌下去,女狐精心里竟升出点扭曲的快感。 下一巴掌,就得寸进尺得带上了点妖力。 她的手落下的瞬间,房中不知从哪窜来大量的青幽萤火,将狐女的手团团裹住,硬生生抬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 奇异的平和感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你忍到什么时候去?” 云昭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浑身的禁制一松。 枕鲲话声轻巧,他一身青衣出现在房中的时候,女狐精与那白衣道士皆是满面的惊骇。 两人面面相觑,女狐精率先运起妖力聚于爪上,气急败坏得看向道士,“你们竟连这女娃娃身边有几只妖怪也搞不清楚么?!” 枕鲲拢着袖子,眉目冷凝,黑发随妖气半扬起来,丝丝缕缕的青线缓缓从他的衣袍下钻出来,落地即融化不见,如同细针一般扎进了这座房中的“脉络”里。 “原来是只梦蛊,”狐精嗤笑了一声,手中的妖芒却不减,“也是,这样卑贱的种族,只能依靠着别人的腿脚生存罢了。” 她口中发出一声尖嘶,方才还人模人样,这会儿脑袋就变成了毛绒尖嘴的硕大狐头,血盆大口里呼着白气,裙摆被三条狐尾撑开,狐尾一甩,火色的狐毛便都化成了尖锐的万千利刃刺向枕鲲。 那狐精兽瞳缩成针尖大小,万千利刃刺了个空,又在半空中变回些许火色的细软毛发飘落。 狐精尖厉怨毒的声音响起,“你竟有千年修为?” 四周的墙壁里突然瞬间钻出无数的细丝,那些细丝如同“蚂蟥”,一沾到二人的皮肤便扎根一般钻了进去。 狐精凄叫一声,利爪撕开身上成团的青线,那线的尖端也被她拔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血洞。狐精针尖大的瞳仁在屋里逡巡了一圈,眼珠子一转,瞬息间就伏在床头,手里掐握着云昭细嫩的脖子,厉声大喊,“滚出来!” 梦蛊不同寻常妖精,但它们与瘟鬼比起来,都是妖族中不受待见的族群,两者又似乎似乎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瘟鬼妖力相对底下,脑子也不够灵光,是妖中最底层的一链,但他们赢在族群数量大,密密麻麻,杀之不尽、诛之不竭。 而梦蛊族群零落,妖力也属于低下的一层,但他们胜在无性繁殖,更无心无德,诡谲奸诈,吸食外妖的妖力还能强化自身。 若说瘟鬼是蝗虫,这梦蛊在妖族中的口碑就是令人厌恶的蚂蟥。 更令女狐精懊恼的是,这只梦蛊身上有千年修为,方才一不小心叫他的蛊丝控制了这间屋子,整个屋子现在就是他的地盘,是真是幻无法分辨,出路也无门,一时完全找不出应对的法子。 那与狐精一块儿的道士费了老大劲才斩开缠在身上的蛊丝团,此刻执剑立在房中六神无主,只气急败坏的冲女狐精吼道:“不要浪费时间,抓到了你想要的我们走就是了!” 女狐精的杀心被枕鲲激起,一时半刻难消下去,而且蛊丝已经控制了这间屋子,要想出去,一时半刻没有那么容易。 她抬眼冷冷看向道士,“这小丫头片子知道的这么多,你们太清就打算这么放过她?” 云昭的身体被那狐妖的三条尾巴紧紧缠着,她的脸隐在垂下的了乱发中,低着头只能看到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男人垂眼想了想,拧着眉,“你说如何?” “要我说,”狐精的手在云昭脖颈上收紧了些,浓郁的黑气自她掌中沿着云昭脖颈攀上,“真人不让杀她,那哑巴了也是好的。” 云昭的脸缓缓抬起来,她看着面前怪异可怖的狐脸,眼中似乎没有一丝情绪。 那双清澈的杏眼中倒映出女狐精不似人也不似兽的丑陋面庞,那没有半分情绪的眸子突然将女妖激怒。 她露出尖利的犬齿,似乎笑了,“知道你师兄弟们怎么死的?” 云昭费力的攥紧了手的金铃,铃片锋利的边缘被按进肉里,湿黏的液体糊了一手。 五根手指都被割破了,都说十指连心最痛,果然不错。 她似乎听到自己的胸腔中汩汩流血的声音。 凡祭器者,以饲主心血为佳。 云昭看着女妖,鼻子陡然酸了,她嘴中抖抖索索吐出二字。 “火起。” 九黎金铃尖锐得近乎凄厉的铃音响起,数条火索瞬间攀上了女妖的三尾,狐精还未来得及躲开,一条火索就缠上了她的脖颈,不过半晌的功夫,女妖撕心裂肺一声惨叫,脸上的皮毛已经烧焦了大半。 墙壁里钻满了蛊丝,有生命般波动起伏着,迅速避开了九黎金铃的真火。 那女妖凄惨尖叫着退到墙角,云昭手摁在塌上探身过去,她的脸与女妖的脸几乎贴得极近。九黎索刚被喂完心血,这会儿服帖的很,真火熊熊燃烧,却没有半丝温度,只烧邪祟。 那摇曳的火苗几乎烧到了云昭的睫毛,却有意识避开了云昭的身体,只一寸寸的蔓延在女妖的身上。 女狐精越挣扎,火势也越大,她的一开口喉咙也似被烧焦了一般,无力得“啊”了一声过后,也安定了下来,怨毒得盯着云昭,嘴唇被烧焦了一大块,露出森白的牙,看着凶厉,身子却发抖个不停。 后头的道士看得心中惊骇不止,抬起剑结了法印便劈向云昭的后背。 突如其来的阴风将男子后脑勺一吹,他打了个寒战,一声暴喝砍向身后。 “孽畜!”重乾真人仙气飘渺立在身后,严肃阴冷的面庞就在眼前。 道士冒了一脑的汗,手抖了两下剑掉落在地上,他嘴唇都紫了,阖动不止,“掌、掌教……” “重乾”突然咧嘴笑起来,道士所站之处密密麻麻的蛊丝已经缠住了他一半的身子,那道士惊恐的叫了一声想去拾剑,身体无法下弯,面前人却觉得十分有趣般轻声的笑了起来。 “重乾”的脸逐渐化成年轻男子清俊妖异的面容。 枕鲲没管道士不堪入耳的破口大骂,因为很快他就骂不出来了。 幽青的蛊丝藤蔓一般不断包裹着男人的身体,另一部分的尖端钻进了男人的嘴巴,他想要闭紧嘴巴时却已不能,只能大张着嘴,眼眶血丝密布,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 “你待如何?”枕鲲看着云昭。 第六十六章 (谢谢票王大大每天的推荐票!嘻嘻!)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然后她脑中的嗡鸣声逐渐变得温和,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归于平息。 这感觉令云昭觉得奇怪—— 就好像自己与这“嗡鸣声”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和谐。 云昭将九黎索从无头狐尸上取下来,那红索将狐尸勒得绷直,九黎索被收回,尸身就软软的瘫了下来。 索身变回九黎金铃缠在她腕上,云昭的镇定让枕鲲诧异,事实上云昭自己也诧异。她本以为自己会崩溃,会魔障,但狐妖腥热的血溅到脸上的那一刻,似乎也让她心中的业火平息了些。 云昭向后坐在竹椅上,她的目光落在粒米未动的食盒上,然后又冷淡得落到道士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转头倒了杯水,朝枕鲲说道:“让他开口罢。” 枕鲲看了云昭半晌,突然愉悦的笑了,有些意味不明。 他指尖一动,那道士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因为身体动弹不得,也因为嘴巴被蛊丝撑着无法合上,他一边哆嗦的说话,一边口中流下涎水来,声音也怪异难听。 “你、你若敢杀我,重乾真人和瑛……” 云昭喝着茶,闻言抬脸皱了下眉,“不是说这个。” 枕鲲又笑了起来,指尖划了一下,道士怪叫了一声,嘴巴被蛊丝撑着不停阖动起来,道士听着自己嘴巴里说出的话,眼珠惊恐得瞪大,脸色又白又红。 “是太清派干的,常奚山死的所有人,都是重乾真人让妖怪杀的。” 云昭觉得耳朵都疼了起来,她急促的呼了一口气,努力得让微颤得双手平息,冰凉的茶水泼在腿上也没有丝毫感觉。 她现在太讨厌情绪失控了,尤其是在这些令人作呕的人面前。 “为了什么?” 道士倾尽全力对抗着蛊丝的控制,眼睛暴凸,声音也断断续续,“为了剑、黄全冶,有一把剑……斩邪雌剑……” 枕鲲心里咯噔一声,骤然转头看向云昭,云昭与他对视了一刻,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骇。 众所周知,传说中,众神之尊飞升时,给世人留下了两把剑,一方玉印、数卷道法经文。 当初的老天师张萼,就是因为得到了斩邪雄剑,平息乱世妖祸,成为玄门中得封诰命第一人,而后创立了如今大名鼎鼎、九大宗之一的太清教。 现在的雄剑,已传至如今的太清掌教张抱青手中。 数百年来一直有人在寻找另一柄雌剑,甚至先帝曾举国之力悬赏……这样珍稀的神物,会在破破落落的常奚山佐天门中? 云昭只觉得荒唐。 她心中迅速思索,暂且将“剑”的疑问放到一边,抬头看向道士,厉声道:“剑的下落也给你们了,为何你们还要对我佐天门人痛下杀手?!” “没有人,”那人哆哆嗦嗦的,涎水顺着下巴留下来,“没有人能从太清手上要东西。” 云昭眼睛睁大,突然拍了两下手笑起来,“借剑不够,还得完完全全的属于你们!我知道贵教怎么想的——鼎鼎大名,堂堂太清,下手偷抢肯定掉面子,所以便杀鸡取卵!这颗卵届时也不必还了,是么?!” 男人狰狞得张着嘴,咽了两下口水。 多荒唐啊!云昭心中一片冰凉,甚至难以理解,只觉得荒唐至极。 一个传说中的物件儿,便可以用一百多条命来抵? 是草菅人命,还是,根本就没有将那小小的门派放在眼里! 他们到底把普通人的命当做什么!蚂蚁?草芥? “那么,”枕鲲从方才就在沉思,他在心中思索着什么,也没看云昭,径自问道:“这太清怕脏手,所以让妖怪动手,好撇清干系?” 他嘴里“啧啧”感叹,“看来这太清的目标,反而讨了个巧——正合狐族某些妖的心意……” 云昭站起来,走到窗边,又转身盯着枕鲲。 枕鲲笑了一声,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放心,我用灵识探查过了,四周无人。” 云昭眉心直跳,垂眼沉声问道:“张抱青他们,知道关于我的多少?” 男子声音含糊怪异,“所、所有,全部。” “监视我的是谁?!”云昭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怒声问道。 男人的抵抗似乎起了些作用,声音愈发含糊,他嘟哝了一会儿,云昭听到了“唐芒”的名字,其余大约是些不认识的,名字都听不太清楚。 她眼眶发热,迅速抬手抹了下眼睛,强压下心中的酸痛恨意,抓紧问道,“灵应派在这中间,是什么角色?” ——“灵应有察觉、也、也想分一杯羹……” 云昭附掌大笑起来,眼睛血红,“桃源道长呢?” 男人一味怪叫着,没有回应这句话。 云昭心里松了一瞬,很快她又莫名焦躁起来,起身踱步了一会儿,突然顿住了一瞬,陡然低头问道:“你们对雌剑下落,掌握多少?” 然而男子口中含糊得说了个黄全冶的名字,便突然停住,怪叫起来,后面再怎么问话也不再回答。 枕鲲说是蛊丝控制失效了,这道士过度惊恐,废尽修为阻断了蛊丝,但以后也算是痴傻了。 云昭脱力靠在椅子上,听见枕鲲的声音突然变得喜庆,他念叨着“本来以为押错了宝,这会儿还有更大的宝”。 云昭闭了闭眼,心乱如麻,脑中剧痛。 “我能吃了他的魂魄吗?”枕鲲笑眯眯的,突然对云昭客气了不少,“反正傻了,也挺补妖的。” 她苍白着唇,没说话算是默许。 在枕鲲的喋喋不休中,天色逐渐亮了,鸡鸣破晓,外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云昭睁开眼,只觉得头沉似铁,浑身冰冷,她没有睡着,但又似乎梦到了常奚山上的惨状,一百多口人死得那样可怜凄惨,陈尸寒冬。 明明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冬季,可是这辈子,也就那个冬季,那么难熬。对于云昭,那之后的四季好像都变成了冬天,而冬天就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了一样。 她呼吸之间,觉得鼻腔喉咙仿佛都冻满了冰碴子,寒冬的气息霸道残酷,让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因为仇恨而灰飞烟灭。 “你发烧了,”枕鲲看她站起来,“要去哪里?” 云昭没有回话,她走到木箱面前,手指搭在桃源的符纸上。 枕鲲有些诧异,“你如果揭开,可就是背弃了你师父的信任,他会知道的。” 云昭将那薄纸轻飘飘得掀起来,纸符火光一现,化成细碎的黑灰飘落。 箱中传出动静,云昭站起来转身走向床榻,四处翻动着,动作越来越暴躁,然后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她顿了一下,抬手捂住脸,压抑的啜泣声响起。 “昭……”九思紧张无措的声音在她身后。 她吸了下鼻子,眼眶湿润泛红,手里握住冰凉的物件拿出来。 ——是云岩送给她的“青霜”剑。 它缝缝补补,破破烂烂,已然不能再支撑起任何的打击。 枕鲲挑了下眉,“你要去哪儿?” 她托着那柄冒牌青霜剑,声音闷闷的,“去比试大会,去参加比试大会。” 大家都去得,何以我云昭去不得。 第六十七章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云昭脱掉身上沾了血迹的外衣,取了件干净的穿上,然后转身取下腕上的金铃,郑重得放到桌子上,随即跪下端端正正得叩了三个响头。 “你要做什么?”枕鲲靠近了些,看了一眼云昭手中的剑,“你是预备拿着它跟重乾和瑛丰撕破脸?” 他没什么“共情”感,只觉得丢人现眼,这把仿造剑的材质差得,连灵应宗最不受待见的弟子都未必看得上,更别说这剑还修修补补过,看起来磕碜极了。 云昭宝贝得将剑身擦了又擦,脸上没什么情绪,“谁先撕破脸并不重要,只是早晚问题,今天天下玄门聚集,是我唯一揭发太清和灵应丑恶嘴脸的机会。” 枕鲲张了张嘴,看着云昭的动作,终究什么也没说。 九思看了云昭许久,他敛着眉,看起来乖顺又温和,眼角的一点点绯红宛若初春的桃花颜色。 “我帮你,”他看着云昭,突然轻轻的说了一句,“让我帮你。” “青霜”剑被他从云昭的手上取走,云昭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九思安抚得朝她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其实是很好看的,但是他却不常笑,漂亮的眼睛里最多有的情绪就是不安,唯独这回,突然多了些坚定。 九思一手托着剑柄,一手放在剑身上,五指坚定而有力得握住剑身,直到嫣红的鲜血滴落。 “你要认这柄剑?”枕鲲震惊之下,脱口而出。 妖也是可以认一样法器的,以血肉哺之,则神思相通,法器威力随主人妖力强弱而增减,但多数妖都会选择于自己术系有益的武器,或者自己养一件武器,类似岐山藤妖的藤,枕鲲的蛊丝…… 最不济,也会寻来一些本就威力强劲的神兵利器,届时哺血认主,也算是“如虎添翼”。 可这九尾狐居然要认一把破铁,半分益处没有,对于他的血统来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云昭想伸手制住九思,然而他第一滴血刚落地,那滴血珠便溅成一朵血花,迅速向四个方向窜开,房中陡然升起了一层浓郁的血雾。枕鲲及时作法用蛊丝将血雾蔓延趋势止住,才不至于叫血雾冲出屋外。 “你我本就是一体的,”九思的眼睛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眼珠像结了霜一般,瞳孔被白色占据得越来越小,直至一道黑色的竖线完全在他瞳中显现,看起来妖异至极,“让我帮你。” 他的手用力握在剑身上,每向下一寸,铁剑上斑驳的修补痕迹就变得殷红刺目,乍一看,宛如某种古朴的花纹。 血雾越来越浓,房中安静的落针可闻,只有刀刃割进肉里的声音。 云昭瞳孔一缩,被血雾阻止却不能近身,只能焦急得喊了一声,“九思,停下!” 他的手移至剑尾圆锋处,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剑身上突然游走起来的红色血纹吸引住,那血纹似乎形成了一头凶兽的模样,在银白色的剑身上涌动不止,仿佛在胡冲乱撞寻找出口一般。 九思抬起血肉模糊的右手,指尖寒气森然的黑色利甲在眉心划过,嫣红的血滴落了下来。他苍白的面庞和霜色的眉眼,仿佛被一道细红的血线分割开,看起来阴冷又诡艳。 “去。” 指尖一抬,红色的血珠升至半空,九思将被血染红的铁剑双手托起,血珠落下的瞬间,房中的血雾一齐涌向剑中,那血印凶兽似乎大张起了嘴,最后一丝血雾散尽时,一声沉闷的剑鸣响起,短而急促。 落到云昭手上的“青霜”剑,又变回了丑陋难看的破铁模样。 她方才无法近身,这会儿焦急得抓起九思的右手,那刀伤深可见骨,看起来十分恐怖。 “你——” “我想和你一起打这场仗,”九思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握住云昭的手腕,目光沉静,“不论是妖还是人,杀人者,血债血偿。” 云昭眼中酸涩,一直以来强作镇静之下的慌乱怨恨,突然平息了不少。 砰砰砰—— “云昭?”见珩响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起来了吗?” 云昭与九思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枕鲲,枕鲲微微皱起了眉,而后慢慢的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小胖子做的。” 三人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饭盒。 昨晚那二人如此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话里话外还确认云昭是熟睡的,必就是这盒饭菜有问题。 可云昭怎么也不相信见珩会做背叛自己的事。 她犹豫了一会儿,伸手将门推开,目光定在见珩明朗的笑脸上,也微微弯着唇,“小栓,这么早。” 见珩抹了把汗,咧着嘴,脸蛋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对呀,我一练完功就过来了,给你送早饭,怕你饿着。” “谢谢你,小栓。”云昭浅浅笑了笑,“薛师兄呢?” “薛师兄昨日太忙了,好像没有回青阳观……”见珩大大咧咧的走进去,看见枕鲲和九思都在,吓了一跳,“九思……大师叔不是不让九思……” “你带了些什么饭菜?”枕鲲坐在桌旁,似乎对人类的吃食很有兴趣。 见珩心思粗,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拉着云昭走到桌旁,“我多拿了些包子,还热乎着……咦?” 他看着一旁的饭盒,“你昨晚没吃饭吗,云昭?” 云昭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他笑了笑,目光落在见珩脸上,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干笑了两声,“昨晚不舒服,没有吃。” 枕鲲也忍不住抬眼看着见珩,手中玩筷子的动作也停下了。 好像所有人都在等他下一句话。 “那怎么行?”见珩有些生气,小大人一般,有些桃源那时的样子,“那也不能不吃饭啊!快过来吃一些包子,不吃饭能有精神吗?” 不知怎的,云昭心里突然松了口气,又有些抱歉,真心实意的笑了笑,“嗯!” 枕鲲咬了一口,“呸呸呸”得吐了,面色却没什么异样,只是吐槽了一句,“人类的东西真难吃。” 见珩都心疼死了,气鼓鼓得抢过来,“又没让你吃!” 第六十八章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枕鲲“嘁”了一声,嚼了两口嘴中的食物,望向云昭点了下头。 云昭便捡了只包子咬了一口,包子是别的厨房供应的,与桃源亲手做的味道又有些不一样。想着,云昭的眼眶又酸了,她低头捧着粥碗喝了一口,思及以后……又不知还有没有以后。 于是她的声音便有些哽咽了,“小栓,你要听长老们的话。” 见珩大大方方得蹭起白食来,咬了口包子,眨巴眨巴绿豆小眼,“我很听话,可是我底子不好,程师父他们还是不喜欢我。” 他说着,觉得自己机灵似的嘿嘿一笑,“可是我怕被送回太清去,我就拼命抢师弟师兄们的活儿干,因为我想和你在一块儿!我没有别的朋友了。” 云昭沉默了一下,心里温软,又有些发酸。 半晌后,也只能自我安慰似的想,所幸见珩大大咧咧的,倒不会卷入这些肮脏污秽的内幕里,闭眼活着,也能像许许多多人一样安稳过这一生。 “你平时多和薛师兄照应,有些事,师兄能护着你。”云昭温声嘱咐道。 她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泉下的血债不可能不讨要,偏偏人间又多出些人情债,若说以卵击石,总觉得对不住这些真心盼自己好的人。 枕鲲掌中微光一现,与云昭对视后,将手中的包子递给见珩,语气难得也算温和,“吃这个。” 见珩嘿嘿笑着接过来,有些脸红,看着云昭,“你会不会吃不饱呀,云昭。” 云昭失笑,“从小到大哪回我吃这么多了,你呀……” 见珩被识破,羞涩得挠了挠头,“我总也吃不饱似的,嘿嘿……” 天色一点点变得大亮,见珩吃饱喝足后犯困,和云昭还没说几句话,“咚”得一声头磕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枕鲲变成蛊珠后,被装在云昭身上,而九思现在妖气过重了些,不适宜跟着云昭,便只能以兽形藏在灵应山上等候。 云昭说让他等,实际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但她心里总觉得,天底下这么多人面前,太清总归要还自己一个公道的。 云昭换了身灰白的衣服,梳了寻常的道髻,又松松绾了只木簪,以纱覆面。 九宗女弟子众多,这一身恰是最不显眼的,有不少女弟子不喜欢抛头露面,戴着面纱也算常见。 推开房门时,外头的光将她眼睛都晃了一下,云昭心中算了算,从桃源走后,今天已是第六日了…… 青阳观中冷冷清清,云昭寻了条小路,要绕一块儿山路才能去山门前,装作别宗的弟子混进去。 下山时,她总觉得现在这场景以前也见过。 像是还在常奚山时,唬着云却带自己下山抓妖时的情形,这令她喉间像哽了巨物一般难受。 妖祸人祸……偏偏是这群天底下最无辜的人遭殃。 山门前人声鼎沸,比试大会场地设在主殿前的泽云台,门口两个喜笑颜开的灵应弟子迎接来往宾客,云昭观望时,众弟子突然噤声向两边散开。 云昭被旁边人的动作碰了一下,下意识跟着半跪下,一片整齐的恭迎声响起。 白色的身影从她眼前走过,衣裾轻扬,白玉佩环叮当。 “见过掌教,恭迎重乾真人。” 是薛无至和程阮的声音。 云昭心中一凉,下意识咬紧了牙关,枕鲲的声音在她灵台中响起:“不要坏事,待大会开始,众人聚齐了再说。” 她稳了稳心神,便在灵台中问他:“张抱青他们两个自山外来,昨日又听见珩说他们不在山中,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枕鲲有点没好气,“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跟踪这两个。” 云昭不说话了,薛无至和瑛丰重乾说了几句话,一行人便走向山门里面,围在外面的弟子也起身散开。 云昭心里想着事情,起身时又被人撞了一下,那人低声说了句“抱歉”,没有回身。云昭多看了两眼,因为那人着白衣黑襟,身形颀长,这衣服样式奇怪,倒不怎么像玄门的。 枕鲲突然“啧”了一声,“有妖气。” 云昭一愣,“你说什么?” 枕鲲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感受,”又没了,啊……兴许是我自己身上的吧。” 云昭只觉得他这种时候还在拿自己开涮,皱着眉冷下了脸。 过山门时,大概因为脸色太臭,那两个迎宾的小弟子恭敬唤了声“师姐”,犹豫瞬间,还没问是哪宗的,云昭已经离开了。 泽云台前设了九席,是给九位宗门掌教坐的,其余各门弟子便都在长老的带领下簇拥在后头。 薛无至白衣劲装,模样生得清俊,出来时引得不少女弟子小声议论起来。 “家师不在,弟子若有待客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掌教海涵,席位不论先后,请各位掌教入座。” 话虽这么说,重乾作为太清掌教,席位仍然设在中间视野最好的地方,但薛无至一番话说的圆润,其他人心里便也舒畅了许多。 薛无至是灵应最杰出年轻的弟子,其余掌教便都顺着奉承起瑛丰来,不外乎是“贵教风水养人,教徒有方”之类。 第六十九章 阳关阴桥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还俗? 桃源在听到这话时,心里已经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胸腔中也擂鼓般咚咚跳起来。 复鸿此人,比任何人都要固执受旧,一大把年龄了,修道比谁都痴迷,怎么可能突然还俗返尘? 但桃源面上不显,与那弟子又多问了几句,回话的小弟子显然也是一知半解,但并没有撒谎的痕迹。 于是桃源又问起复鸿的祖居,小弟子迷迷糊糊只说了个大概位置,前去通报的人还没回来,桃源便假作惋惜,“既如此,我便返回灵应山去吧。” “道长留步,”后头两个急匆匆的弟子快步赶来,恭恭敬敬得挂着笑,“实在是招待不周,几位掌事长老正在过来,万没有让道长就这样徒步回去的道理,明日我们掌教也会一起同行去往灵应山,不妨桃源道长在蓬莱稍作歇息,明日结伴而行?” 桃源摆了摆手,“此回下山事务缠身,路过蓬莱前来一叙老友罢了,既然复鸿不在,我便去办自己的事了。” 两位弟子的脊背稍稍松了些,其中一个还是犹疑得问道,“道长有何要事在身?此处隶属蓬莱界内,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与道长行个方便。” 桃源笑了两声,不甚在意的摆了下手,“无妨,灵应派家事。” 他不愿再多说,转身提起两坛青阳酒,坛子里水声叮咚,背身过去时,两方的脸色都冷了下来。 桃源沉着脸,甩着袖子匆忙下山。 那两位弟子眺望了许久,回转身来,一脚踹翻了刚刚与桃源答话的弟子,面色狰狞。 “蠢货!” 桃源在海州城待了整整两日,出于对老友复鸿的担心、和对心中怀疑之事的追究,他去那弟子说过的范围四处打听过,可并没有寻到任何复鸿还俗的踪迹。 就好像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遍寻无果后,桃源回了落脚的客栈,当夜开了两坛青阳酒,痛饮过后,召出昊元铃,引八方幽魂问话。 置香案铜炉,满屋香火气幽幽渺渺,客客气气借阎王威宴四方游魂。 从当日入夜问到三更,桃源一无所获,满腹心事重重,兴许是日有所思,疲惫睡下后,桃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疼、疼啊……”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外头还漆黑,桃源被一个嘶哑的呻吟声惊醒。 他背对着墙的后背突然就被人碰了一下,耳畔传来老者无力的痛呼,“老伙计,我疼啊……” 这感觉太清晰了,仿佛身后真睡着个人似的,任桃源经历过再多,此时手中空无一物,也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他这几天没日没夜寻找着下落的人。 ——复鸿。 桃源一颗心跳个不停,“是我友复鸿吗?” 身后老人急促得咳了几声,又叹了口气,“今是何年、哪月哪日啊?” 桃源摸索着,找到了床边的昊元铃,一颗心刚安定了些,但随即又很快的沉了下去。 老人顿了片刻,缓缓开口报了个时辰。 话声落下之后,自己却眼眶一酸,险些大把年纪得落下泪来。 桃源下意识编了个十年前的日子。 ——逝者有冤,故托梦问话,若问及时辰,便得假作答逝者尚生的时间,如照实回答现今年月,则会被冤魂缠身。 桃源这一刻才意识到,对于复鸿的下落,他心里早已在蓬莱山时就有了答案了。 后头的人却嘶哑虚弱笑了声,“老友莫诓我……” 桃源眼眶泛酸,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 “永冬到啦,”那声音俞听俞微,“老友,今年的冬天,太冷啦……” 桃源抹了把脸,站起来走到岸边,往铜炉里插了余下的两根香,“复鸿,你有什么冤屈,只管跟我说,只管张口,老头子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啊。” 身后的声音飘飘渺渺,没有作答,只管念叨道:“太冷啦,太冷啦……” 桃源听得心里难受,忍不住说了声,“复鸿,冷,你就往暖和的地方去啊。” 复鸿似乎是沉默了一下,桃源半天听不到动静,要回头时,突然耳边炸响复鸿撕心裂肺的吼声,“桃源,我动不了啊!藤枝都长在我骨头里了,我疼啊!我翻不了身啊!” 桃源吓得一激灵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口跳的难受,点了灯在房中转了一圈,才知道刚刚是梦。 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单薄得站在房中间,手中的法铃松了又握紧,心里突然无与伦比得难受起来。 外面的天光已经开始微亮,他枯坐在案边半个时辰,心乱如麻,突然间站起来,草草将东西一包,背在身上出了门。 仔细一算,到通江县时,已是第五日的深夜。 与此同时,桃源也全然不知他心心念念庇佑的小徒这时已惹下了杀债,一人一妖尽数死于青阳观内。 云昭与他所盼望的那条路,早已是阳关阴桥,再难回头。 战乱年间,通江县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到了环塘镇,更显得此处人丁稀少。 说明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第七十章 偷听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昊元铃异象初现,桃源与它磨合多年,当下便明白了法铃在示警。他即刻运气化障挡于身前,屏障结成,铃身的微光便陡然熄灭。 片刻之后,屋内另一边突然传出些细微的动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窸窣声如野兽磨牙,叫人后背汗毛直立。 砰—— 黑暗中密密麻麻的蝙蝠扑了上来,撞在法障上砰砰声不断,那些蝙蝠使尽了全力撞过来,法阵纹丝未动,却有不断的,令人恶寒的骨头碎裂声响起。 这些“檐老鼠”显然是受人控制的,虽说冲不破法阵,但重重包裹之下,一波死残,二波又起。法阵之内的人也出不去,真真是磨也要磨死你。 桃源当即凝神掐诀念咒—— “邪鬼魔精,凶恶檐鼠,闻铃即去!” 铃音急锐,檐鼠们眼珠发白,开始四处乱窜,在屋中扑腾冲撞。 屋内一片黢黑,唯有窗口那处,一人高的地方,有两只赤红的眸子紧紧盯着这边。桃源眉心一跳,推开昊元铃,厉声大呼,“去!” 青铜法铃腾空而起,法器的灵力由铃身蔓延开,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疾速向窗口飞去。 破窗声传来,桃源也顾不上乱扑的檐鼠,收障追了出去。 拐到一个屋后,一只足有人大的檐鼠缩在墙角,檐鼠精头上半丈处悬一青铜铃,铃身飞转,疾而无声。檐鼠的身体显而易见的发抖,鼠脸猪鼻,半个身子都埋在两只巨大丑陋的黑翅里,看了桃源一眼便哀叫了一声,瑟缩发颤。 桃源心中越发不安,因檐鼠妖喜好群体行动,此处有一只,说明四周还有更多,且这种妖怪夜里视力极好,若有同伴,只怕会很快发现自己。 只是这类妖怪少见于人间,胆小怕光,何以会聚集这么多在常奚山? 究竟是何人将它们召于此地的?又有什么目的? 修道之人五感灵敏,桃源刚要使铃问这妖怪话,几乎是同时,他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话语声。 第一个进入耳廓的,是瑛丰掌教的声音。 “查探完了么?可有遗漏?” 桃源心脏直跳,迅速躲进墙角,收回昊元铃,控制住檐鼠妖。 并没有人回应瑛丰的话,片刻后,另一个更有中气,也令人心神俱颤的声音响起了——这人便是当今太清派掌教,重乾真人张抱青。 “瑛丰贤弟,老夫早与你说过,太清办事利落,此地无一丝余魂,你今日坚持来此,是质疑我们太清的能力不成?” 瑛丰声音当即弱了些,“重乾道友误会,实在是,那丫头知道的不少,既然人要留着,那必得把证据清理干净,老夫我,也不只是为了我自己啊。” “你竟是怕成这样?”重乾的声音听起来饶有兴致,“你怕成这样,不如先去收拾你灵应山的残骸才是。” 桃源躲在屋角,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头皮发紧的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惧意袭上心头。 身边的檐鼠精微微一动,桃源就迅速伸手捉住了檐鼠精的嘴巴,额前冷汗直流。 瑛丰啐了一口,“我本已至半仙,叫那孤女给我捣出这么大的乱子,心血尽毁,若不是杀不得,老夫就是将她碎尸万段也不解恨!该让她和那老木头复鸿一样,成为老夫豢养藤妖的养分才对!” 重乾的声音不轻不重,“贤弟心性是越来越差了。” “我灵应此次给太清做先遣,鞍前马后,”瑛丰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还望太清若得雌剑,千万不要忘了我灵应才是。” “天下玄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重乾的声音轻飘飘的,突然冷笑了一声,“这把雌剑上沾了多少血,复鸿一个也罢,若这佐天门一百多口人也算在贤弟头上——贤弟拿得起吗?” 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瑛丰也哑着嗓子笑了一声,搪塞了几句,突然数起数来。 他越数,躲在暗处的桃源脑子里就越紧绷。 瑛丰数到四十九时,突然顿了一下,“还有一只蝠妖呢?” 桃源心脏急跳,垂眼一看,檐鼠精的两翅松松的耷拉着,眼瞳也已经涣散了。 这妖怪被昊元铃控制住无法挣扎,竟是叫他紧张之下,活活握着口鼻闷死了。 桃源心跳如擂鼓,触电般松开了手中的檐鼠精,不知是宿酒还是方才听到的一番话的缘故,他只觉得心慌至极。 好在瑛丰似乎并未追究,继续同重乾交谈,此地不宜久留,桃源收回昊元铃,屏息迅速隐入林中。 唯有月亮,看见了那老人满脸的惊恐与慌乱的蹒跚。 瑛丰与重乾缓缓绕过屋角,重乾的眼睛瞥到那檐鼠精的尸体时,瞳孔骤缩,一双眼睛迅速变得阴鸷狠厉,抬手挥然蝠妖群,“刚刚有人来过,快去抓出来!” 四十九只巨大的蝠妖振翅飞起,盘旋在常奚山上空,随即更多的细小蝙蝠飞了出来,乌压压密集如盖顶乌云。 然桃源早已离山,蝠妖一无所获,在重乾的震怒下,数十只血溅当场。 他声音似乎都变了调,怪异阴寒,“通知四方瘟鬼,一定要将这人找出来!” “等等,”瑛丰盯着重乾阴寒的目光,突然转了转那双三角眼,鼻子动了动,慢慢向墙角走近,“这股味道……十分熟悉。” 片刻后,瑛丰瞳孔一缩,看向重乾,“是……是青阳酒气,这世上唯有我教中的青阳观里,才有的青阳酒!” …… 桃源跑下山后,立刻启程连夜往灵应山赶。本该是两日的车程,他不敢施展法术赶路,便不顾寒夜,心中急跳,驾马飞驰。 鞭声不断,这样的赶路方式,别说桃源这把老骨头,就是换个正壮年的青年来也受不住。 好马跑坏了一匹,他便再换一匹,仿佛身后有虎狼追着似的。 晨光初现时,快马飞驰的老人心中一震,知晓云昭取掉了九思的封印,心中极度不安,加上颠簸更加头疼欲裂,但他却一刻也不敢松弛。 粗略一算,就算一刻不停,到灵应山也得四个时辰。 然而只在一个时辰后,灵应山玄门大会就开始了。 单章续命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第七十一章 纸人夺剑 - 四时之冬 - 纳尔好挑食啊 灵应山,泽云台。 云昭定定地望着瑛丰致辞后走下台的背影,何时身边的弟子们齐声朗诵起玄门的诫语来也不知,好在她戴着面纱,身旁拥挤的别家弟子也并不在意她是否走神。 念到“视物犹己,勿声戕害凶残之心”时,枕鲲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神游。 “你注意一下程阮,我觉得事情不对。”他低声在她识海中提醒道。 云昭抬头望去,正巧撞上程阮回头,她只得赶忙避开视线。好在程阮也没认出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会儿,似乎低头自言自语了两句,然后拨开一旁的弟子,向人群外走去。 “她往青阳观去了。”枕鲲盯了程阮半晌,突然说道。 云昭心中一跳,想起见珩此时还躺在屋内,昨晚的太清道士的尸身也未处理干净,若是被程阮发现,只怕等不到向重乾瑛丰讨公道,自己就会被五花大绑的抓起来。 云昭下了决心要控制住程阮,便低头从人群往后退,然后在枕鲲的指引下急步往青阳观的方向追过去。 将要走到偏殿的转角处时,枕鲲突然急喊了声“停”,他的声音刻意压低,急切又怪异,“云昭,真的有妖气。” 云昭眉头一皱,“你不要拿我消遣,玄门大会九宗聚集,哪个妖怪敢在这时候送上门来,你怕不是又闻到你自己……” “咦,又没了。”枕鲲的声音听起来疑惑极了。 云昭忍耐地闭了闭眼,却就在双眼闭上的那一刻,她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郁,且莫名熟悉的味道。 这股味道苦极涩极,熟悉得令她心脏狂跳,甚至不像是她鼻尖闻到的,更像是她记忆深处,原本就有的味道。 那苦味浓郁也突然,骤然散去后,枕鲲又咦了一声,“好重的杀气。” 听枕鲲事不关己的态度,云昭皱了皱眉,在识海里催促枕鲲探出神识去查探。 “我不去,这妖的等级比我高,我惹不起……”他每时每刻都是那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姿态,“况且我在你身上才能隐住气味,这个当口若被九宗的人发现了,我还有活路么我,别提我还刚杀了个太清的人。” 云昭握紧了手中布条缠紧的剑身,也懒得与枕鲲多说,谨慎而强作自然的绕过拐角。 她不可能放任不管,若真有妖,坏不坏自己的事不说,恩怨放下,山上尚有那么多无辜的小弟子在…… 云昭绕过两个弯,看到侧方的场景时,瞳孔骤然一缩,想也没想,迅速扔出布包着的剑,笨重的剑身稳稳地入墙三分,停在前方一高一低两个人影中间。 云昭掐诀隐在袖中,缓步走过去,目光冷厉得看向那雪色的纸人,“何方妖怪!” 那纸人披着一件精致的花衣,纸面上僵硬的画了两眼一口,歪斜的一笔,笑容僵硬怪异,就像民间最常用来祭祀的“陪葬纸人”一样。 但它就这么笔挺的站着,头颤巍巍歪了歪,黑洞洞的两只眼像在看着云昭,令人毛骨悚然。 纸人手中握着一根尖而长的白森森的骨刺,那根骨刺本该扎穿程阮细嫩的眼皮,此时却干巴巴停落在云昭的剑身布包上。 “小心!”枕鲲急喊了句。 云昭旋身躲过飞扑过来的纸人,它纸做的身体在风中发出“扑啦啦”的怪响,再一次拔出插歪的骨刺,一摇一摆的向云昭走过来。 云昭抬眼看去,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 “别看它的眼睛,勾人魂魄!”枕鲲提醒道。 云昭立刻垂下眼,凭着身形灵活,点足借着身后的墙体飞身跃过纸人头顶,身后纸人扑在风中的怪响令云昭心中急跳,想也没想抽出布包中的剑,寒剑出鞘,冷白的剑身红光一现。 云昭紧握剑柄,迅速转身当空一劈,然而那怪物看似是纸做的,剑劈下去时竟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云昭心道不妙时,剑脊处突然溢出鲜血般的暗红,九道血光冲进纸人的身体。 云昭被那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心生寒意之时,仿佛听到了一声轻笑,下一刻,纸人的身体先是四分五裂,纸块儿还未落地,便化为飞灰升起消散在半空中。 云昭惊犹未定,还是枕鲲催促着她赶紧将剑收起来,别被人看到,认出身份。 “迅速离开这里,”枕鲲低声嘱咐道,“刚刚是那妖怪的替身,小心主身回来报仇。” 云昭压下心中的情绪,将剑收回剑鞘中,松松将布一缠,抱着就要离开。 刚迈出一步,裙角便被人抓住。 “刚刚我突然眼前天旋地转,我是晕倒了么?发生什么事了?” 云昭回身垂眼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似乎刚刚醒转的程阮,对上程阮疑惑的目光,云昭什么也不想说。 然而程阮却抓着她,目光惊慌起来,厉声问道,“我的青霜剑呢?!” 就好像在怀疑云昭一般。 云昭四处看了一眼,见到墙角的青霜剑,脑中顿了一下…… 那似乎是刚刚纸人站的地方。 难道那妖怪想抢青霜剑? 不过云昭懒得管程阮的事,恰好不远有师姐在叫程阮的名字,应该是发现不见,派人来寻了。 她走了两步,料想程阮没心思,也没时间再去青阳观了,便冷冷的踢了青霜剑一脚,将它踢到程阮身边,然后转身就走。 “你是哪个门派的!不知道我是谁么?”程阮气得刚要喊住她。 云昭没有回头得往前走,只是身后的程阮突然停住,皱眉狐疑得盯着云昭抱着的剑,从后面刚好能看到那布条散落下来露出的剑身部分。 程阮愣了一下,随即缓慢的扬起嘴角,扶着墙站起来,高声笑了一句,“原来是晖一派的师姐,这次多谢,我下回,一定报答你。” 云昭当耳旁风,只是枕鲲禁不住抖了抖鸡皮疙瘩,走了很远,才在神识里同云昭道:“为何救她?让那妖怪杀了又何妨?” “救人是下意识的,”云昭没什么所谓的答道,“若给我一时半刻好好想想,我未必救她。” 枕鲲噗嗤一声笑了,似乎满意得很。 “孺子可教也。”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