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足风流一 七月流火,酷暑渐逝。中原之地仍有些干燥,在这个时节出行,虽谈不上难捱,但也不怎么舒适。 一辆步挽车慢慢悠悠地走在许城的郊外,此时正值午后,日头最盛的时候,驱车的人却是不急不缓的,半倚着拉车的羊昏昏欲睡,也不怕怠慢了坐在车子里的人。 许原本只是个县,几年前因为天子迁到了这里,这座县城也被定为帝国临时的王都。随同天子一同到来的,还有朝中百官。许因此而愈加繁华,作为中原的政治中心,它的规模也愈渐宏大,只是碍于当朝司空力崇节俭,许都也无法与昔日遍布玉楼金阙的洛阳相比。 现在官拜司空的不是别人,正是将天子迎到许都的曹操。 他的府邸远在城北靠近王宫的区域,这才走到城郊的羊车是从南边来的,那里居住的多是黔首百姓,地地道道的许人。 任昭容自幼长在许,不过她的母亲却是沛国谯县人,被族中长辈许配给许都当地的乡绅之子。母家姓丁,也是谯县的一支大族。她的母亲还有个同胞姊姊,在更早的时候嫁给年轻时狂浪不羁的曹操,只是没想到二十年后,昔日混迹在老家无所事事的浪荡子,已然成为帝国真正的掌舵者,他的家室也跟着迁到了许。 只是丁氏姊妹却无缘长相陪伴,任昭容的母亲早在她七岁时便因病故去,除却她去得更早的父亲,这世上就仅剩姨母丁氏真心待她了。 今日她从任家出来,大概就不会再回去了。 在丁夫人眼中,她在任氏一族中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纵使有父母双亲留下来的丰厚财产傍身,可族中叔伯却不见得无所图谋。何况她又快到了适婚的年纪,婚姻大事只能任凭长辈做主。这个年头,为了攀附权贵都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保守之策,尤其是像任氏这样既非贵族,又非士族的乡绅之家,说不定连亲生女儿都能卖出去,何况任昭容已是一个无所依仗的“外人”。 好在正是因为如此,当丁夫人提出要由她来抚养任昭容时,任氏一口一个答应。谁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不是别人,正是曹操呢? 况且,他们也已隐隐嗅出,丁夫人有意亲自为选定任昭容婚配的人选。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不定任昭容就被许给曹操家的某位公子,亲上加亲了。 如此一来,他们也算攀上了当朝最厉害的权贵。虽然曹操挟持天子的名声不太好,可比起仅剩虚名的宗族来说,还是手握实权的曹操来得实在。 至于丁夫人与曹操直接夫妻不睦之类的流言,他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任昭容坐在车里,手搭在膝上,食指时不时地轻点着,一面估摸着行车的速度,一面想起了幼时母亲说过的话。 “你姨母与阿母不同,她那个人从来不对人虚与委蛇,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因此我总担心她与曹家那浪子相处得不好……” 彼时丁氏说这话时,眉目间都染着淡淡的忧愁。 “阿母出嫁前,曾去曹家探望了你姨母一次,没想到他们当真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丁氏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哭笑不得。 由此,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任昭容是知道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能暂时依靠丁夫人,离开那个虚情假意的任家固然好。就是不知道她这么被丁夫人接到曹府里,会不会引得曹操不快,她不想给丁夫人添麻烦。 她思忖完这一桩事,车子也停到了司空府门口,她也因此没了功夫继续考虑自己所谓的婚事。待到她下车时,被凉风迎面一吹,才发觉额头上起了薄汗,也不知是不是在车里捂久了。 丁夫人的婢女姜氏一早就等在门前恭迎。姜氏自丁夫人出阁前就跟在她身边,如今也有三四十的年纪。任昭容小时候见过她几次,从那时起便称她为“姜姨”。 “姜姨,怎么是您亲自来?是不是昭容让您久等了?”任昭容提着裙裾下了车,她才出孝不久,身上的衣裙颜色也是偏素。凉风将她垂下的青丝与素缥色的衣袖吹到了一边,让姜氏看着有些恍惚。 直到她走近了,姜氏才发觉眼前的少女真真切切地来了,原本清秀的小女儿,已出落得有了丁夫人当年的模样。 姜氏上前牵住了她的手,蔼笑道:“不久,比妾估摸的还要早上一刻。夫人说妾与女君多年未见,还是早早来等着,怕女君来了也认不出。” 任昭容弯唇笑了笑,话虽这么说,她与姜氏久别重逢,一点也不觉生疏。任她牵着走进了司空府里,竟和她小时候第一次来的光景一模一样。 姜氏身后还有小侍帮着打点行李,二人只管一路向丁夫人的庭院中行去。 这一路上,姜氏总是忍不住频频看着任昭容,见她一双桃花目似笑非笑,心中百感交集。 丁氏姊妹都生得一双桃花目,不同的是丁夫人目中含着冰棱,不显柔情,反倒凌厉;任昭容的母亲才是有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明眸含烟,让人看了便生怜爱之心。稀奇的是,任昭容没随了她的亲母,反倒与丁夫人颇为相像。 她才十几岁就显露出从容有度,棱角分明的的模样,这一点也是和丁夫人当年如出一辙,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重逢之余,姜氏想起丁夫人在曹家的处境,难免忧心忡忡。她想,多半是因为任昭容自幼孤苦无依,才生得早慧,养出了别家女君没有的性子。 “女君虽是第二次来这府上,却还有些认生吧。夫人与司空的姬妾们住得远,独自住在内厅后面,却是与公子女君们离得近。”姜氏笑着带任昭容认路,借此将忧愁抛之脑后。她指点着没处厅室的用处,一时间也忘了停顿。 曹操的府邸并不豪华,也不是新宅,有两处二层高的楼舍,却怎么看也衬不起朝中三公的头衔,唯有庭院中的草木是精心修剪过的。这本是一处普通的府邸,却因为住在这里一群不凡的人而令人忽略了它的质朴。 府上的婢子也不多,自任昭容进府起,统共才看见三两个,她们经过时,还会恭声对她问候:“女君安好。” 想必都是丁夫人嘱咐过了的。 她们走进内厅时,正碰上丁夫人从厢房中走出来,她穿着灰绀色的常服,绾着高髻,沉寂的双目本是如她这一身打扮素净,略一偏头看见任昭容时,上挑的眼角才泛起光泽,笑着招手:“昭容,来。” 丁夫人年近四十,略施薄粉,看上去也和前些年别无二致。都说女人经常生气老得快,外面总有人说她与曹操三天两头大动肝火,可是待任昭容走到她跟前,抬目看见她冷凝如玉的肤质,不禁叹服。 “姨母。”任昭容本欲上前揖拜,却被丁夫人轻拉过来,怜爱地将她搂进怀里,着手拍了拍她的背。 丁夫人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馨香,任昭容被这一股暖意包围着,心中柔软,又微笑着唤了一声:“姨母。” “昭容怎么瘦了这么多?”丁夫人与她分开,蛾眉微蹙。 与任昭容同岁的女子,大多稚气未脱,天真烂漫的年纪还带着婴儿肥,而任昭容却已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她身上的素衣不见紧致,反倒略显宽松,只有腰间被绸带束着,不盈一握。 “过两日姨母再带你去做些新衣裳,先让阿姜带你去换件姨母备下的。等昂儿他们回来了,我们一起用膳。”丁夫人冲立在一边的姜氏点点头,又示意任昭容跟着她过去。 有了丁夫人的指示,姜氏轻车熟路领着任昭容绕了两个庭院,才到了她在司空府上的居所。姜氏说,曹操的儿女们也住在附近。 趁着任昭容打量自己房间的功夫,姜氏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套衣裙,道:“年初司空带了几匹锦回来,夫人觉得其中有匹菖蒲色的最衬女君,就拿了两匹,做了衣裙。那时夫人命裁衣匠估摸着女君的身量做的,如今看来,应该正合适……” 任昭容双手接过,浅紫色的锦铺着暗纹,丝滑温凉。上襦是浅绸色,这样的搭配虽然不鲜亮浓艳,却比她一身素缥有生气多了。 “姜姨,我……”她正欲道谢,门前响起一阵“噌噌噌”的脚步声,只见一个年轻的婢女神色焦急,甫一走到门口便向姜氏求助道:“姜姊姊,卉女君她不肯吃药,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这……”姜氏皱起眉头,对她说道:“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转过头来,对任昭容面露歉意道:“卉女君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夫人让妾照看她。女君可先更衣,之后径自去寻夫人便可。” “嗯,姜姨快去吧。”任昭容隐约猜出“卉女君”就是曹操唯一的嫡女了,不敢耽搁姜氏,将她送走后关上门,简单地将衣服换好了。 丁夫人方才说,晚上还要与“昂儿”一起用膳。这“昂儿”即是曹操的嫡长子曹昂,他与妹妹曹卉虽然是丁夫人的媵妾所生,却自幼被养在丁夫人膝下,如同亲生。外加兄妹二人的生母早早过世,曹府上下没有人敢质疑他们嫡生的身份。 因此在名义上,曹昂与曹卉都算作任昭容的表兄妹。 任昭容看着镜中重新装扮过的自己,脚步有些踌躇。 除却裙子略长了一寸,别处都极为妥帖。 自己这般折腾,好似……好似是去相亲的。 她迎着头皮出了房门,沿着姜氏带她来的路线往回走,她本以为这样不会出错的,谁知绕了几绕之后,反而走到一个更为陌生的庭院之中。偏偏府上没有婢子经过,问也没处问。 耐着性子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走,终于见着个熟悉的厅门。 任昭容松了口气,步伐轻快地走上前去,将门轻轻一推。 她本以为丁夫人坐在里面,正等着她回来,却没想到取而代之的是个素未谋面的少年。 他坐在厅中,鸦青色的衣角摊在地上,旁边摆着一把雕纹剑鞘。身后的日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略显棱角的面庞半明半暗。他握着剑柄的手一动,泠泠剑光便映到了他的眉间,也刺得任昭容双瞳微微一缩,几不可见。 她放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一时失语。 少年另一只手拿着绢帕,本在擦拭剑身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向门口,平静的脸庞上渐渐浮现出讶色。 任昭容知道自己走错了,微微一欠身,正要带上门离去,却在手重新搭上门框时,被那少年唤住。 “等等。”他说。 第2章 足风流二 任昭容重新抬头,看向他。 少年已经站了起来,并且利落地将剑收回鞘中。他走上前来,抬臂,从里面将门撑住,不让她关。 她又将手收了回去,以为那少年有话要说,却没想到他将她全身扫了一眼,浅绸色的上襦很是贴身,绚丽的日光令颈的线条愈加柔和美好;菖蒲色的裙裾直直垂着,显得少女身姿愈加纤细。他耳根微微泛了红,眉眼间也难掩尴尬。 “你……”他似乎有些艰难地启齿,吐出一个不怎么好听的音节。随即,他清了清嗓子,又故意压低声音道:“阁下是任家女君?” 他只比任昭容高了半头,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嗓音也在慢慢度过变声期。看他头发束起,想必与她差不多大。 忽地被一个陌生的少年道出身份,任昭容不免惊异。她猜测少年也是曹操的某位公子,便坦然承认之:“是。” 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撑着门,瞬间将手拿了回来放在身后,另一手还提着那把剑,拇指正来回摩挲着剑柄。 他一收回手,覆在任昭容面上的压迫感便少了许多。 “女君迷路了?”少年得到答案后还不打算罢休,目光微动,缓缓问道。 “是。” 见任昭容毫不窘迫地点头承认,少年的目光也不知在何时柔和了下来,冷冽的气息倏然消散。 “如此,”少年仅停顿了一瞬,回身将剑搁下,踏出门来,道:“我带女君去寻母亲吧。” 不等任昭容点头,他已然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侧过身,请她跟上。 他是曹操的公子,看年纪却不是曹昂。 任昭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跟在后面走,看着少年尚还清瘦的背影,暗自揣度。 “我叫曹丕。”他没有回头,却放慢了步子,原本走在他身后的任昭容,不知不觉地与他平齐而行了。 这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令任昭容怔了一下,她正欲问好,又听曹丕说道:“……曾听母亲与阿兄说起过女君。” 这个理由勉强过关,但他今日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他们见过。 他的介绍简短利落,没有多说自己的身份,任昭容却知他是曹操的次子,乃卞夫人所生。卞夫人比丁夫人晚了几年嫁给曹操,彼时正受宠爱,接连生下四个儿子。那时任昭容的母亲还在,去曹家见到丁夫人与曹操相看两厌的情景,回来又是一阵忧愁。 任昭容稍一思索,道:“昭容也曾听姨母谈起丕公子。” 她这话只是随便说说的,只因曹丕先前那话让人无所接应,既不能不理,又不好追问。 “哦……”曹丕脚下步伐乱了一拍,又稍快一步,原本任昭容还能看见他的一小半侧脸,现在只能看得到他微红的耳根了。 早知道这样,她刚才就不乱说了。 任昭容摸不清曹二公子的心思,只能说:“方才是昭容失礼了,误闯了二公子的居所。” 这次,少年的回应就自然得多了:“那里不是什么居所,只是我与阿兄平时起居的厅室,女君不必介怀。”曹丕刻意压低的嗓音,也有几分成熟男子的气韵,只是还有一丝摆脱不掉的少年气,混在一起听得任昭容莞尔。 借着曹丕为她引路的机会,她又把曹府的门道记了个清楚。 重新回到丁夫人那时,她正在亲手摆弄着一盆茱萸,嫣红的果子点缀在碧绿间,就像少女鬓边的红宝石。她抬头先看见曹丕,温声道:“丕儿来了?” 曹丕虽是妾室所生,与丁夫人之间并不生分;丁夫人虽然看不惯曹操,却待他的儿子们极好。 任昭容不动声色,从曹丕身后走了出来,主动解释道:“昭容刚才迷路了,是二公子带我来的。” 她对曹丕道了声谢,丁夫人却不与他见外,顺口说:“丕儿留在这里一起用膳罢。” 曹丕点点头,找了张席子坐下,垂目听着丁夫人与任昭容闲话。 “阿姜呢,怎么不与你一起来?”丁夫人问道。 任昭容被她拉着坐在身侧,而曹丕坐在丁夫人下首,两人几乎是面对着面。 “听说卉女君病了,姜姨就前去照看了。”任昭容如实答道。 丁夫人点点头,原本安安静静的曹丕却出了声:“阿卉又不肯喝药了。” 此话并非问句,却刚好对上了任昭容看过来的视线。想不到曹丕身为曹卉的异母兄长,也深深了解妹妹的秉性,才刚刚长大的少年,语气里已经有了无奈。 除此之外,任昭容也听出了他话里的宠溺。 曹丕不露声色地别开眼,看向丁夫人,道:“儿那里还有些石蜜,回去全给了阿卉吧。” 石蜜的原料乃是甘蔗,煎之凝如冰,破如博棋,可以称之为原始冰糖。这种东西放在现在,还是稀罕物,听说是西域传过来的,故此市面上也并不常见。 曹丕小小年纪,手上还藏了好东西。 “不给也罢,只有你总惯着阿卉,才使得她越来越娇纵。”丁夫人摇摇头,并非是在与曹丕客气。 “阿卉只是年纪小罢了。幼时,阿兄也是一样惯着我。”说到曹昂,曹丕就有了正当理由。 丁夫人笑道:“就是你阿兄与我说,’丕总对阿卉有求必应,已经不把我这个长兄放在眼里了’。”说到底,曹昂与曹卉才是同胞兄妹,相比之下,曹昂对待妹妹反而更为严厉。 任昭容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始终萦绕着曹昂,暗自不语。每当谈起他时,丁夫人的面容无比柔和,没有一丝犀利的样子。曹丕也乐意与她聊着有关长兄的一切,少年原本如同穹幕的双眸,也缀上了星光。 “母亲说的极是——”一道朗朗的青年音传入厅中,三人齐齐抬头,正见他们谈论的男主角身着山鸩色直裾,头发高束着,肩披着澄澈的阳光大步而入。 青年走进来道:“我才去看过阿卉,又在吵着要甜食了,阿丕万万不可在此时过去,让她吃些苦头才好。” 曹丕抿唇点点头,二话不说地应了。 “这是昭容?”青年一回头,看到任昭容后爽朗一笑,上前一步道:“可还记得我?” 第3章 足风流三 他这么问,就算不记得,也是能猜得出的。 任昭容站起身,见礼道:“大公子。” 曹昂虚请她重新坐下,自己转身坐到了曹丕旁边,声音依旧健朗:“母亲今日叫我早些回来,说有惊喜,没想到这惊喜果然是昭容来了。” 丁夫人闻言笑意盈盈,看了看大儿子,又看了看身边的任昭容。 曹昂说者无心,然而他那一句“惊喜”,同时让在座的两个人揣摩出了另一种深意。 “与大公子别后多年再见,算得上是重逢之喜了。”任昭容说的中规中矩,曹昂却当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对,我们小时候见过的。那时姨母领你来,才及这株茱萸高。” 他顺手指了指丁夫人放在一旁的盆栽,约有一米之高。彼时任昭容还是个总角之童,曹昂也不过十岁左右,都是小孩子。 经他这么一指,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唯有曹丕的目光没有在那株茱萸上停留太久。曹昂说到“小时候”时,他抬目看了任昭容一眼,见她神色无异,又很快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丁夫人点点头,道:“不过,昭容如今也快到及笄之龄了,虽然还有几年,可说快也快呢。” 她又仔细端详了任昭容一会儿,道:“之前没来得及细看,这身衣服果然衬你,你们兄弟两个说,是不是?”她说着,又问向曹昂兄弟。 曹昂率先称是,道:“母亲手上不是还有几匹紫锦?这颜色最适合昭容了。还好母亲有先见之明,将衣服先裁好了,尺寸也刚合适……” “阿兄。”曹丕不识时务地轻咳一声,止住了曹昂说的话。神色沉敛的少年不知在何时又变得不自然,曹昂见弟弟这般,了然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丁夫人也没有说什么,唯有任昭容,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巴官司。 既然今日的主角是任昭容,这晚膳也是为她接风的。当婢女们将食案摆上来时,其中一个领头的婢女还抱着一只铜壶,这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她一入内,厅中就弥漫着一股果味甘香。 “这莫非是父亲带回来的葡萄酒?”曹昂目有异色地看着婢女走上前,先为丁夫人斟了一杯透澈的绛色酒浆,又走过来为他们兄弟两个各自斟了一杯。 丁夫人颔首。 曹昂舌头打了个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举杯尝了一口,赞道:“似乎比年前那壶更有味道。” 任昭容也端起杯尝了一口,酸酸涩涩的,味道也不浓,但比起中原地区的谷酒,已是极为新鲜了。 曹丕很快喝掉了一杯。 除了葡萄酒,丁夫人还命人准备了羊炙。当婢女们端着羊炙奉上,鲜嫩的烤肉香与孜然的辛味萦绕鼻尖,似乎一路钻进了胃里。 曹昂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母亲,你小心被父亲知道。” 首先这葡萄酒就不是什么廉价物,数十年前,朝中有个叫孟佗的人得了一斗葡萄酒,将它送与张让。张让是当时掌握大权的宦官,以他为首的十常侍只手遮天,掀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党锢之祸。正因为张让权势滔天,得了孟佗的好处后,才命他做了凉州的刺史。 一斗葡萄酒的价值,不言而喻。 曹操掌权后,曾下令禁酒。一是因为天灾不断,饥荒蔓延,珍贵的粮食不可再被用去酿酒;二也是为了节省开支,以充军饷。 他年轻时虽然也是洛阳名噪一时的纨绔子弟,然而自初平末年,他于青州起兵后,也见识了白骨露於野的人间疾苦。也是因为他白手起家,真正在董卓的冷箭下拼过来,不同于袁绍那样家世显赫、储备丰厚的诸侯,才会如此提倡节俭。 由于曹操的一举一动都代表政治意味,并且带有极高的示范力。他不得不身先表率,一而再地推崇节俭之风。饶是如此,下层官员也偶有攀比奢侈的现象发生。故此,就连位居三公之一的曹操家中,也不过一日两餐,粗饭青菜。 远的不说,就说曹丕的生母卞夫人,每日只着棉麻衣裳,一只首饰都不曾有。两餐中基本都是清汤煮菜,米糊粗饭,连荤腥都少见。 正是因为卞夫人在内高度配合曹操的工作,才得他青眼有加。不像丁夫人我行我素,宁与曹操反着干、该吃什么便吃什么。不过羊肉也是少见的精美之物,再更早的时候,甚至还可作为赏赐之物。其中炙烤的做法,又极为费时费力。 身为当家的主母,丁夫人也知道曹操的节俭并非作秀,他是真的穷。 供养着皇帝的费用,连带着宫廷的开支,都是由曹操承担。撇去这一大支花销,他的军队也要用钱来养。这个年头,平民百姓连野菜都没得吃,军士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每次出征,在外的天数都是掐着粮饷的余量定。若是不能在限定的时间内,速战速决,攻下城池,一切的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丁夫人不是不知道,按理说,她也应该如同卞夫人那样,能省则省才好,可她就是不想。 “他知道就知道了。整个家都是我在管着,想宰头羊又如何了?”丁夫人将酒杯往食案上重重一搁,引得曹昂也在心底重叹一声。 他哪里是在乎羊,都是忧虑父母二人,怕他们又因为某个荒谬的契机大动干戈。身为曹家的大公子,他顾虑的比一个妇人还多。 这边母子两个,一个冷脸生闷气,一个强颜欢笑满腹忧愁。任昭容与曹丕夹在中间,最为尴尬。除了喝酒吃肉,便是吃肉喝酒。 难为他们两个的吃相都很斯文,曹昂心中苦闷,不经意间的吃法极为豪爽。宴虽是丁夫人设下的,她仅吃了几口,羊炙都让曹昂兄弟两个分食了。 “昂儿,代我送昭容回去吧,她就住在后面的厢房。”饭毕,丁夫人也恢复了几分和善,嘱咐了曹昂一句。 任昭容本就等了许久,想说她可以自己回去,然而曹昂已经从席间站了起来,他嘴角噙笑,看着她说道:“昭容,走罢。” 高大健美的青年站在门边,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他的话被任昭容当作半句命令,连忙朝丁夫人和曹丕行礼告辞,转身跟上曹昂。 曹丕身形一动,似也要起身告辞,上座的丁夫人开口道:“丕儿,我这里还有些安邑枣,你拿回去与彰儿他们分了吧。” “彰儿”是曹丕的同胞弟弟,曹操的第三子,也是卞夫人所生。听得丁夫人这样说,曹丕当即道谢。 此时曹昂已走到门前,有突然停下了步子。 “对了,”他转过身,从腰间摸索出一样物什,朝着曹丕一抛:“丕,接着。” 曹丕反应极为敏捷,双手抬起一接便接着了。任昭容站在曹昂身侧,也未看清他扔了什么,一切发生得极快,只见曹丕低头摊开手掌,看到那物什后,双目中又是亮晶晶的。 他先前喝了酒,白皙的面颊上透着粉,柔美昏黄的灯光立在他身后,还不及少年眸中星光明亮。 “多谢阿兄!”他抬起头,冲着曹昂谢道。 “你是我弟弟,谢什么。”曹昂浑不在意地笑笑,这才转身走了。 任昭容虽有些好奇曹昂送了弟弟什么,却只能在出门前听见丁夫人替她问了一句:“你阿兄赠了你什么好东西?” 总不会是西域的石蜜,或是安邑的枣吧。 她正这般想着,走在前面的曹昂缓下了脚步,回头来问道:“我记得昭容也是属兔的?” 凉夜中有风,司空府上也没什么人,只有庭院中的丁香随风送来幽幽的香气。曹昂与任昭容虽俱为年少,也摆脱不了孤男寡女的意味。回房的路虽短,但说些话也好。 他起了个头,任昭容边应道:“是。” “那就对了,果然和丕一样大,他也是属兔的,不过生在年初。”曹昂又转回头去,哈哈笑道:“不过丕小时候吵闹得很,不及现在半点乖巧。他刚生下来哭声极响,吵得整府上下都不得安宁,只有我不嫌他烦。后来父亲气急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怒叱一声之后,却是再也不哭了。不过我当时抱着他,也吓傻了。” 曹昂今日兴致极高,聊起弟弟当年的糗事,可谓是滔滔不绝,听得任昭容也随他的笑声弯了弯唇。 难怪他刚才用了“也”字,还记住了她的属相。 原来曹丕与她一般大。 “大公子与二公子感情真好。”她是由衷地羡慕。 曹昂闻言倏地转身,惊得任昭容猝不及防,她才倒吸了半口凉气,又见曹昂朗朗笑开了。 他纯净的嗓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道:“不如昭容也随丕弟喊我阿兄吧!” 第4章 足风流四 午后,曹府一隅的厅室中,曹昂背靠着书堆,随性坐着。一手搁在立起的膝上,拿着兵书研读。良久,他看完一卷,抬眼一瞥。 自家弟弟就坐在不远处,与他不成形的坐姿不同,曹丕板板整整地坐在书案前,背也挺得笔直,全神贯注,正在提笔书写策论。 曹昂探过身去一看,见曹丕的字规范秀气,行文流畅,有理有据,不禁夸赞道:“等父亲看了,又要夸你了!’丕儿进步不小!’”他学着曹操沉稳的嗓音,惟妙惟肖。 聚精会神中的曹丕猛地听见曹昂开口,笔下一顿。他扭头看向长兄,一时恍惚,还真的错以为是曹操在说话。 “又发呆了。”曹昂抬手在他头上重重一放,拍得他灵魂归窍,浑身一颤。 曹丕恢复了常态,调回头去,静静地看着自己写了大半的策论,小声说道:“希望父亲看了满意,下次能带我随阿兄一起出征。” 曹昂看着弟弟垂下的眼睫毛一愣,放在曹丕头上的手又使劲揉了揉,笑道:“你急什么,今年才多大?还记得阿兄我第一次随父亲出征时,都一十有五了。” 他今年也不过十□□的年纪,曹丕比起他来,又小了许多岁。 “就是那一年,我看见阿兄骑在夏侯叔叔送的白马上,心生羡慕,才在家中苦练骑射,为的就是能早一日像阿兄那般,随父出征!”曹丕抬起头,瞳色幽深,语气坚定。 然而曹昂听了他的话,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眼见弟弟严肃的脸开始染上红晕,他才收敛了些,眼底仍带着笑意说道:“我记得,我记得。那时你才五六岁,还没有马腿高。” “阿兄!” 曹丕一脸不服气,他鲜少反驳曹昂的话,这次确实坚定立场,毫不退让:“我哪有那么矮!” “没有么?”曹昂若有所思地反问道。 “没有。” “半年前不也和昭容现在这般高?母亲命裁衣匠按着你的身量来做,那衣服穿在昭容身上,可不是正合适么?”曹昂优哉游哉地道出半年前的秘密,三言两语就将曹丕噎了回去。 怪只怪曹府没有与任昭容年纪相当的女儿,倒是有个现成的小公子,生得不高,也没开始长肉,拿他当模板最合适。 彼时曹丕无法,只能被硬拉着受人来回摆布。丁夫人起初没说是要给她的外甥女做衣裳,直到曹昂随手拿起一匹布,顺口说了一句:“母亲,就挑这匹给昭容做裙子罢。” 他记得清楚,那匹丝锦是曹操才得来的赏赐,浅浅的菖蒲色,纹着精致的雀纹,轻软柔和。 因此,那一天他仅凭借着这身衣裙,就将任昭容认了出来。 那匹锦制成的裙子,果然如春日半开的花苞一样,她每走一步,裙摆就似微风中的花,悄悄飘动。 但是这事仅让丁夫人和曹昂知道足矣,绝不能再泄露出去半分了。 曹丕憋着一口气,虽然清楚任昭容还毫不知情,可他一想起她,就止不住地耳鸣无措,悔恨自己那日为何要主动相告姓名。 曹昂不知他少年心事,却记得这半年里,眼前这小子如同打了鸡血似的,上午跑马,下午比剑,晚上回来还要研读经史。每天不到晌午,就得上街吃碗汤饼,回家来还要再吃一顿正餐,直看得他这个做兄长的目瞪口呆。 无论如何,经曹丕这样折腾了自己大半年,骑射之术又精湛了不少,剑艺也佳。至于他的个头,也得偿所愿,长高了半尺有余。 曹昂打量着自家弟弟,见他垂目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他方才有心逗弄曹丕,本以为曹丕会羞得面红耳赤,结巴着反驳,没想到这少年竟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全然未听见。 其实也不是,他的话甫一出口时,曹丕也是不自在了一会儿。 “逗你呢,不会告诉昭容的。”曹昂最后一次揉了揉曹丕的脑袋,把他拿绦束好的发髻都弄乱了。 曹昂这一揉,似乎是触到了曹丕身上的某处开关,使得他突然间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曹丕瞄了曹昂一眼,踌躇道:“阿兄是不是要娶任家女君做我阿嫂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曹昂才想起来否认:“怎么会。” 曹丕重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半晌,他才说道:“可是阿兄马上及冠,是该娶新妇了。” 他说完后,曹昂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算算年纪,他再有一两年就要加冠了,曹操甚至早就为他拟好了表字,名为子修。 可不就万事俱备,只欠新妇了么? “那也不会是昭容的,”曹昂好笑地看着曹丕,他若有思虑的模样,还真像自己为曹操与丁夫人操心的时候,“她还年幼,只不过住在咱们家罢了。昭容自幼失怙,你我应当如同兄长般照料她才是。” 曹丕点点头。 曹昂见他明白事理,通晓人情,不禁欣慰地点点头,谁知曹丕下一句又问了回来:“那阿兄想娶什么样的女子?” “这……”曹昂迟疑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急。” 身为男儿么,先立业,才可成家,不能本末倒置。他现在一无官职,二无军功,眼见曹丕的策论写得都要比他好了,他哪里还有心思娶媳妇?然而在为他定亲这件事上,曹操与丁夫人少见地达成一致,欲要早早为他定下一门亲,只是他每一次都不以为然地推脱过去,弄得曹操夫妇拿他没辙,也强塞不得,只好顺着他的意。 曹丕虽小,也被他撞见过几次。譬如那日曹昂本在与曹操谈心,聊到半路时扯到了婚事,他便插科打诨随便寻了个由头跑出来了。前来书房送课业的曹丕正好赶上曹操发飙,曹操对着曹昂落跑的背影不争气地骂了一声,谁知下一瞬他又怒极反笑,也并不是真的在生曹昂的气。 “毕竟父亲疼爱阿兄,真好。”曹丕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禁喟叹。他看着曹昂又靠回书堆上,英俊的眉眼间满是怡然自得,遂默默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策论上,专心收尾。 他的话说得虽轻,但教曹昂听见却不难。 曹昂怔了一下,转头看向正在认真书写的曹丕,见他渐显棱角的侧脸,突然有了大人的样子。顺着他专注的目光,一路停留在他执笔的手上。曹昂挪回头,在心中低叹一声,随即又扬起笑容,揶揄道:“莫非阿丕这么小就想成婚了?还是等你再大些,看上了哪家女子,阿兄替你去说。” 曹丕今日被曹昂打趣惯了,这回听了仅仅笔下一顿,又飞速地写完最后一句,放下笔,徐徐说道:“不,等到了那一天,我要自己去向父亲求。” 第5章 足风流五 自任昭容住进曹府,只见过寥寥几人。 正如姜氏所说,丁夫人独自居住在司空府的中轴线上,却是最偏冷的一处,仿佛别人都在绕着她走。听闻曹操有许多姬妾儿女,她只见过了曹昂和曹丕,平时到丁夫人这里来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至于这府邸的主人,她就更无缘相见了。 可是丁夫人过得很自在,她自己摆弄花草之余,还教任昭容一些园艺之技。重阳节渐近,庭院中也摆上了茱萸,丁夫人让任昭容抱走了两盆,随便养着。 她就当真随便养着了。 丁夫人午憩时,她就独自将花移到廊下,朝着有日光的地方摆放,自己则看着花放空。 她以为这里无人,自己多待一会儿也无妨。谁知不久之后,一片阴影覆上了娇嫩的花朵,叶片上水珠折射出的光也在霎时间隐去。 任昭容抬起头一看,只见面无表情的曹丕站在眼前,他背光而立,也挡住了光源。 “二公子?”她试探着问道。 曹丕动了动眼睑,低声道:“女君在养花?” 她点点头,问道:“二公子为何在此处?” 闻言,曹丕没有立即答话,而是侧目四下望了一眼。庭院中一人也无,只有一株正值花期的月桂树,静静地立在廊外,树荫下一片绿茵,院中暗香阵阵,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定了定身形,又重新看回来,道:“我……” “阿兄!”一道娇声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齐齐回头,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总角女童,瞪着一双水灵灵地杏目,娇俏地站在拐角处。她先是看了看曹丕,又看看任昭容,最后又将埋怨的目光看向曹丕。 “阿兄,我的风寒好了!你说要带我去玩的,怎么躲在这里?”女童小跑上前,一把拉住了曹丕的手,不着痕迹地将他拉远了几寸,与任昭容错开。 曹丕任她拉着,也不忘用余光回瞄任昭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低头对女童说道:“阿卉病才刚好,莫要出来吹风。过几日阿兄再带你去看百戏。” “阿卉现在就想看!” 原来她就是曹卉。 任昭容眨了眨眼,看着曹卉仰脸对着曹丕,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恳求。曹卉长得不太像曹昂,只有高挺的鼻梁与兄长如出一辙,待她长大了,也必然是个明艳的美人。 只是丁夫人说的没错,曹卉的确像个被宠惯了的小妹妹,任她不停撒娇,曹丕也迟迟无法拒绝。 被曹卉一声“阿兄”、“阿兄”地缠着,曹丕也无暇分.身顾及其他,只能好声好气地与妹妹打着商量,约定过几日再带她上街游玩。 任昭容见状便起身离开,把位置留给他们兄妹两个。那两株茱萸却并未带走,徒留下个念想。 曹丕被曹卉缠了半天,终于说定三日后带她出门,再一抬头时,原本坐在廊下的任昭容却不见了,只剩垂在碧叶上的红果迎风轻颤。 “阿卉,下次不可再这般无礼了。”他垂目看了看心满意足的曹卉,意指她刻意忽略任昭容一事。 曹卉垂髫年纪就生了一副玲珑心思,她早就看见任昭容了,还拿余光瞥了一眼。可恨曹家的姊妹中都是没长开的,有一两个庶出的姊姊,也压不过任家女君的容姿。 她前些时候卧病在床,被丁夫人勒令不许出房门,也就没赶上任昭容造访。这几天里,曹卉听姜氏的口吻也能知道,丁夫人极为疼爱任昭容,曹昂也对她另眼相待,说不准……曹昂还要娶她做她的阿嫂! 这会儿又看见曹丕与任昭容面对面地谈天,曹卉想也未想就冲上来了,瞄着曹丕的神色,时不时地掐断他欲转移重点的话头,就是为了不让他再顾着任昭容。 “阿兄,我就不喜欢她!不过是阿母可怜她罢了,不然……”曹卉向后瞥了一眼,见任昭容走了,遂娇哼一声,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性子,还是随了丁夫人。 殊不知,任昭容还并未走远,她才走出长廊,就见曹昂背倚着连通回廊的门框,印象中爽朗的青年在此刻格外安静,门下的阴影映在他面上,掩去了复杂的神色。他垂着眼眸,沉寂而平和,像是躲在这里听了许久了。 好在两人都没听到曹卉最后那句诽讥,只听到曹丕突然提高音量的劝止:“阿卉,不许再胡说了。” 他看见了站在远处的任昭容,自然也看见了与她站在一处的曹昂。 只是那两人都没有向后看,曹昂蓦然被任昭容抓了个现行,面上神情瞬间变换,收放自如。他不再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笑着解释道:“我是跟着阿卉来的。” “如此……”任昭容了然,一时间无话。 “阿卉先前被父亲和母亲惯坏了,如今母亲与我做了恶人,她又找上了阿丕,”曹昂这才向庭院中望了一眼,道:“才使得她娇纵的性子愈来愈难控制。昭容若是有什么不如意,尽管来找我。” 他果然什么都看到了。 任昭容本不觉得自己受了冷遇,教他这么一说,自己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暖意,仿佛之前真的被人泼了冷水。 “好,多谢……阿兄。”她笑着点点头,本想唤他“大公子”,又想起他前些天的嘱咐,遂改了口。 曹昂露出满意之色,向前望道:“昭容对这里还不熟悉吧,我领你逛一逛可好?” “虽说这里每庭每院都千篇一律,恐怕还不及任家有意思。”他回过头来笑着摸了摸鼻子,借着自侃来弥补自己出的烂点子。 任昭容跟上他的脚步,不赞同也不否认,只道:“昭容曾听人说过,’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曹操的府邸怎么看都不像陋室,至少占地面积还是不小的。内置装潢衬不起三公的名头,可规模还是有的。她第一天来时,姜氏碍于身份,并未领着她细逛。曹昂身为整个家的少主,带她逛了一圈的同时,亦变相告之了众人不可怠慢她。 “哦?是吗?”曹昂重新品了一遍,直言道:“这话讲给父亲听,他一定喜欢。”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外府,即是曹操平时办公会客的地方。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任昭容第一次溜须拍马便遇到了正主。 “什么话,说来听听?”低沉稳重的声音突然响起,曹昂与任昭容同时惊了一下,他们双双转身,见到以曹操为首的一行人。 与任昭容的想象不同,曹操并非是个高大健硕的粗粝英雄。相反,年近四十的曹操身形偏瘦,一身三公朝服套在身上,倒丝毫不像个武将。好在他腰间还别着一把佩剑,一双狭目似笑非笑,面上短须平添硬气,能让人一眼认出他就是曹操。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或俊逸,或英武。有人面如冠玉,有人腰粗膀圆,文臣武将,各领风骚。然而任昭容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为首的曹操,她跟着曹昂一道行礼,听他父子二人打了声招呼,随后曹操夹带凌光的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是任氏?”此话虽为问句,却不须任昭容作答。曹操如同一道强有劲的风,对着爱子讲话也毫不例外。他顺势对曹昂说道:“你就带任氏随意看看罢,晚上不要忘记嘱咐你母亲一同用膳。” 曹昂闻言,眸中一亮。 听曹操的意思,晚上是要与丁夫人一起吃晚饭了。别人虽然不知道,曹昂却是清楚,这种一家人坐在一处吃顿晚饭的时候并不多。只是曹操主动是可遇而不可求,换作丁夫人主动……就全然没有可能了。 当着曹操与他一干下属的面,曹昂抑制住了激动搓手的心情,朗声恭送诸位去忙。任昭容立在他身侧装花瓶,让出主道令曹操一行人洋洋洒洒地走过,听见其中有道悠闲清润的声音说道:“主公可是府上喜事将近了?”此人意有所指,不外乎是看见了曹昂与任昭容站在一处。 竟然拿上司的家事玩笑,说这话的人可真是……胆大包天。 任昭容禁不住向那群背影瞥了一眼,自然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得曹操不喜不怒,高声说道:“尔等快速速平定了南阳,就是喜事了!” 曹昂自然也听到了那声调侃。 但他却似乎没听见似的,若无其事地看了看任昭容,见她还无意识地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遂说道:“他们都是父亲手下的得力部将。有夏侯叔叔,许叔叔,荀令君……郭祭酒。”他说到最后时迟疑了一下,任昭容听闻也顿了顿。 方才那些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乍一看过去也数不清人数。顾于礼节,她很快低下了头,听着曹昂的介绍,前面几个人任昭容都知道。无论是夏侯惇还是夏侯渊,加上许褚,都是曹操的亲信,最开始时就追随他起兵,所以曹昂与他们也较为熟悉。 荀令君是尚书荀彧,出身颍川荀氏,乃是世家大族,辈出高官名士。他是曹操身边首屈一指的谋士,也是颍川集团的代表人物。听闻他高风峻节,德高望重,想来方才出口道喜的人不是他,也不会是夏侯许褚等武夫。 那就是剩下那个郭祭酒了。 任昭容并不清楚此人是谁,曹昂也不欲多谈,他成心回避旁人隐隐约约的暗示及调侃,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不经意问向任昭容:“不如我们改日也一同去看百戏吧。” 第6章 足风流六 百戏兴于秦汉之际,是各类杂技的统称,譬如吞刀吐火、幻术游戏,都可称为百戏。现下这类娱乐的玩意儿已经少见了,只有在天子脚下这等热闹的地方才看的着,因此对人们来说也是极为新鲜的节目。 刚才曹卉一直缠着曹丕,要他带她去看百戏,说的就是这个了。 曹昂一直躲在前面听,竟也起了看百戏的心思。 任昭容闻之哑然,按理说她该拒绝曹昂的邀请,于情又无法张口拒绝。 “昭容以前在任家都做些什么打发空闲?我记得你好像没有兄弟姊妹。”曹昂抬步,换了个方向行去,领她转一转另一边的庭院。 “是。因为要守着先父母,所以也无暇玩乐。”她点头。 说是无暇玩乐,实则是因为守孝期间,不能肆意纵情罢了。汉人重孝,昔时父母病故,需食素三年,克制情感,恨不得过上三年无欲无求的生活。故此,任昭容理应最美好的童年,过得却像白水一样平常无奇。 家里就她一个孩子,也无同胞手足,族中倒是有不少表亲,不来往也罢。 “所以还是这里有意思的多,”曹昂回首一顾,说着自己家中诸般好:“像阿卉虽有些刁蛮脾气,平素却是机灵可爱的。我和丕都喜欢逗她玩……还有几个弟弟,也是聪敏灵气的。你与他们多处一处,就觉得有趣了。” 听着他的描述,任昭容不禁莞尔,她感言道:“我年幼时,也一直曾想有个兄长……” 所以刚才看见曹丕和曹卉时,她心底也隐隐生出一丝羡慕。 眼前蓦然一暗,她抬头,看见曹昂已经停下了脚步,并且转过身来借着身高优势低头看她。任昭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副身板,才及他胸膛高。 “所以现在我出现了。”曹昂咧开笑容,伸出手放在她头顶上大力一揉,像是习惯性对曹丕那样,只是这次收敛了些,没有把她的发髻弄乱。 任昭容只觉头顶一震,当即愣了一下,下一秒也反应过来曹昂八成是将她当成了男孩子。 “改日去看百戏罢!”他道。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她说想有个兄长,这个世界里便多了曹昂。 *** 曹昂说去看百戏,是与曹丕曹卉一块儿的。 他命曹丕在门前等着,自己则领了任昭容过来。任昭容没想到他们是与曹丕兄妹一起去的,见着他们后顿了顿,才道了问候。曹丕似乎也不知情,仿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似的,一时间没有开口。曹卉反应极快,霸占着主场,仰脸问向曹昂:“阿兄,你为何要带她来?” “不是要去看百戏么,走罢。”曹昂正对曹丕说道,顺带无视了曹卉的不满。任昭容抬头看他嘴角噙笑,不怒自威,也有了成熟男子的风度。 曹丕淡淡地看了他俩一眼,拉起曹卉闷闷地“嗯”了一声。 曹卉见状,红着眼眶看着曹昂带着任昭容先行,她的小手无力地被曹丕拉着,咬唇不语。 “多谢阿兄,可是卉女君……”任昭容知道曹昂不在乎,还是忍不住将谢字道出口。曹昂这样袒护她,她很感激。毕竟曹卉还是个小女孩,只是平时被父母兄长宠惯了罢了。 “无碍。不是还有阿丕在么?若我也照旧惯着她,她那娇纵的性子就矫不回来了。”曹昂略低了低头,附在她耳边说道。两人虽走在前面,却离曹丕兄妹不远,因此在后面的人看来,他们两个好似在讲什么悄悄话。 任昭容一想也是,干脆就由她与曹昂一道儿做回恶人吧。 两人趁着侧头说话的机会,同时拿余光向后瞟了一眼,见曹卉使劲缠着曹丕,仿佛抓着一棵最后的救命稻草,不禁无奈地相视一笑。 这一幕看得曹卉眼眶又红几分,她跺了跺脚,扯了扯曹丕道:“阿兄!你给我买橘脯吃吧!我想吃!” 曹丕正两眼望着前方出神,猛然被曹卉这么一拉才回过神来,本能地“嗯”了一声应着,却不知曹卉叫他做什么。好在曹卉见他答应后,立马将他拉到了旁边卖果脯的摊子,曹丕一见满目琳琅的零食,了然一笑。 他干脆地同老板要了二斤,曹卉听闻一下子就警觉起来:“阿兄为何买这么多?” 她暗想,莫非曹丕是买了回去多分给任家女君一些? “这橘脯耐放,多买回去些可一连吃上数日。若是阿卉又想了,还能来阿兄这里拿。”曹丕显然没想这么多,爽利地付了钱,正准备牵着曹卉往原来的方向走,这才发现原本走在前面的曹昂与任昭容不见了。 然而这正合曹卉的意。 一行四人生生地被二斤果脯兵分两路,曹昂与任昭容也并非真的想看百戏,干脆就在市坊间随意转了转。另一边曹卉兴致勃勃地拉着东张西望的曹丕到处走,看百戏时曹丕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板着脸坐在那里,看见曹卉笑了,他才笑笑。 却不知曹昂与任昭容就在隔一条街的地方。眼看就要到晌午,街边吃面的人也多了起来。两人逛了半天也累了,曹昂偏头问道:“昭容可吃过汤饼?” 汤就是汤,饼就是饼,汤饼又是何物? 任昭容摇摇头,表示不知。 曹昂自在一笑,熟门熟路地带着她走到一处树荫下的摊子,正好不觉得热。 他与店家要了两份汤饼,还有些葱花腌菜,看似简陋的路边小摊,竟也令人殷殷期待午餐的内容。 “曹公子今日怎么没带弟弟来?”店家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上来,熟稔地招待着曹昂,又不着痕迹地瞄了任昭容一眼,不知如何称呼。 曹昂起身接过碗,笑着说道:“弟弟不来,妹妹也是一样的。” 店家这才打着哈哈退下了。 曹昂与任昭容才不顾他是不是想多了,注意力皆被面前的汤饼吸引了去。 原来汤饼不是饼,只是粗粗的面罢了。 任昭容撒了些葱花,低头喝了一口汤,味道清淡却不寡淡,应是炝了锅的。 “其实,我和阿丕隔两日就来这一次,他最喜欢这家的汤饼。”曹昂也撒了葱花,拿著在碗里一搅,张嘴就是一口。 原来曹丕喜欢吃,怪不得店家刚才还问起他。 曹昂平日和曹丕来时,兄弟两个都是风卷云残般吃完走人,这回当着任昭容的面,曹昂也放缓了吃面的速度,时不时地停下来讲一句:“你莫看阿丕随父亲,长得瘦弱,可他的饭量比我这个做兄长的还大!” “他晌午吃完这碗汤饼,回去还能再吃一张胡饼!” “还有上次西凉送来的乳酪也是的,父亲分给我们兄弟一壶,我喝不惯那味道,谁知阿丕一眨眼的功夫就把那一壶喝完了……” 任昭容眼前蓦地浮现出少年挺直的脊梁和尚未宽厚的肩膀,他的背影并不健硕,却也不会让人感到他很瘦弱,他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风雨无阻。 “人不可貌相嘛。”任昭容笑了笑。 “嗯?人不可貌相?昭容你又说了个好词,姑且借我一用,回去羞一羞阿丕。”曹昂哈哈大笑,又调侃曹丕吃得多。 那少年还会害羞么?任昭容低头喝了一口汤,记起初见曹丕时,他微红的耳朵。 热腾腾的蒸汽熏到她面上,他们虽然坐在树荫下,可正午的天气还是有些热。汤饼的热气整得任昭容两颊微红,擦了胭脂似的,一张芙蓉面莹白剔透,两朵红晕比抹了胭脂还自然。 曹昂忽觉对面有什么亮点持续吸引着他看过去,抬眼一看,却是她的一双明眸,隔在薄雾背后。 他心中一滞,别过眼四下一望。他已将汤饼吃得差不多了,赶来吃午饭的人越聚越多,其中有不少都在似有若无地往他们这里瞟。 任昭容还不觉有他,她看曹昂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放下著。抬头间见他眼中有些许不快,不知是为了什么。 “走吧。”见她吃好了,他立马站起来,顺便挡住了旁人往这里看过来的视线。 离开摊馆时,任昭容跟着曹昂的步伐走得很快,两人不多时就回了司空府。 彼时曹丕和曹卉还在外面逗留,放任昭容独自回去歇息后,曹昂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去了丁夫人那点卯,谁知丁夫人坐在正厅中,抬眼瞥了他一眼,开门见山道:“昂儿,坐下。母亲再与你议一议你的婚事。” 曹昂一怔。 “怎么又说起婚事了,”他无奈地坐下,小声说道:“不是说好等二十以后由我自己做主吗?” 丁夫人两手相叠放于膝前端坐着,听了他的抱怨,细眉一挑,不仅不见怒意,还面带喜色。她道:“方才杜氏来了,与我说她归府时看见你同昭容在一处,还一起去吃了汤饼是不是?” 第7章 足风流七 曹昂哑然。 杜氏也是曹操的一房姬妾,育有一双儿女,是府上少数与丁夫人走得近的。因为这样,曹昂平素也多关注了一番杜氏母子,谁知今日他竟反被杜氏着眼了。 “今日本来是与阿丕阿卉一同出去的,他们俩去看百戏了,我与昭容不感兴趣,就随意逛逛。”曹昂看着丁夫人徐徐解释道。 他这么一说,丁夫人反倒更加误会了。她了然地点点头,唇边染上笑意,正待开口。 曹昂一看她这般,就知她误会了。想必她定以为自己嫌弟妹碍事,才撇开他们单独带任昭容玩的。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阻止了丁夫人的话,还吓了她一跳。 “母亲,您接昭容来此,莫非就只是为了给儿说亲吗?”曹昂略微平复了心情,镇定问道。 丁夫人皱眉,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否认道:“怎么会,昭容可是我的亲外甥女。” “那便是了,”曹昂松了口气,道:“我也把昭容当作妹妹看待,就如同对阿丕阿卉一样。您也知道昭容在任家过了三年无依无靠的日子,就连一个幼童应有的快乐也不曾有。儿心有恻隐之心,正巧阿丕带着阿卉出去散心,才叫了昭容一起,不想竟被母亲误解了。” 他话说到最后,带着赌气和委屈,面对丁夫人时,仍有些少年心性。 丁夫人闻之面色一凝。 曹昂又放缓了语气,道:“您也说了昭容是您亲外甥女,那么就让她自己选择心仪之人吧。她若真的嫁到我们曹家来,未必就会幸福。”他尤其着重了这一句,意有所指。 “相反,不如让曹家成为她的依靠。”曹昂终于将心里话说出口,如释重负。 丁夫人沉默。曹昂的话又点醒了她……就算外人不知,她却是清楚,嫁到曹家来到底幸不幸福。若是能让曹家成为任昭容的依靠,就没有人会让她受委屈了。 可是丁夫人相信,让任昭容嫁给曹昂也是一样的。她相信她的儿子。 “况且昭容还这么小,您急什么?”见丁夫人沉了脸色,曹昂脸上重新扬起帅气的笑容 “她还小,你却是不小了!”丁夫人横了他一眼,把话全都摊开了讲:“你父亲与我说了,有意与他结亲的人不在少数,”她说道曹操时,面色仍旧不大好,说到下一句时才缓和了些:“不过他也说了,愿意听询你的意见,你若是不喜,他也不会拿你的婚姻去交换什么。” 曹昂收了笑容,略加思索一会儿,直言说道:“知子莫若母,何况儿曾经就说过,要秉存卫、霍之志,国家未定,无心成家。如今四方未平,群雄割据,黄巾余孽尚未剿清,乱臣贼子也不曾诛尽。百姓仍陷于水火之中,朝不保夕。不仅他们如此,父亲也是如此!他才刚刚平定了兖州,又险些丧命于贼寇之手,这些您不是不知道。若是父亲没了,不仅这个家垮了,天下间才得来的一点安宁,也会被瞬间击散!”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跑偏了题。在他心里,又何尝不想让丁夫人知道曹操的不易,还有他的坚持:“父亲自陈留起兵始,刺杀过董卓,追击过西凉军。他打压过匈奴,也杀过黄巾。时至今日,才得来兖州的一块地。然而北方袁绍、韩遂,南方袁术、刘表,坐拥一方州府、三分之一个汉室江山,不是争名夺利安于享乐,就是隔岸观火坐以待毙,有哪个是真正为了天下安定而努力过?!” “虽然父亲如今有几位叔父的支持,可青徐两地仍动荡不安,百姓惧于豪强兵匪,流离失所,下一步父亲也会打到那里去。作为长子,我有跟从父亲征战沙场的愿望;作为部下,我有身负追随主公扫平祸乱的使命;作为一个子民,我也有安定天下的理想!父亲下次出征,仍会命我随同前行。霍骠姚如我这般年纪时,已然为大汉歼灭匈奴数万人,名震四海。说来惭愧,我至今还未有军功……但他’匈奴不破,何以家为’的信念,我也会坚持。” 曹昂激愤地说了好一通,愈到最后却愈平静。最后,他微微一哂,缓缓说道:“这些都是儿的真心话。无心成家,的确不是借口……脑子里已被心中所念占满,再没有心思想娶妻的事了。” 丁夫人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高大的青年躬身长揖,随后即无声地大步离去。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头一次看出了他肩上的负担。 其实她不愿曹昂跟着曹操南征北战,作为曹操的结发之妻,她最清楚他起初过的是什么日子,有多少次命悬一线,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她开始都想好了,自己左右不过是个守寡的命,可是后来有了曹昂,她才有了盼头。盼着曹昂早些长大,若是曹操真的不幸身死,她也能带着曹昂回到母家去,给他一段寻常的人生。 可是她没想到,曹操一步一步争到了现在,从一个人微言轻的纨绔,变成一个手握天子的诸侯。可是这还不算完,他爬得越高,一旦摔了也会摔得越惨。只因为丁夫人和他一样清楚,他的根基不稳,实力不厚。与当年不同,现在若是折在袁绍他们手上,作为曹操的妻儿,她与曹昂都得陪着曹操一块儿送命。 “母亲说过,我第一次学会走路是父亲教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习射……是父亲站在我身后,教我拉开弓。如今有多少人视父亲为眼中钉,想取他的命。您就真的无动于衷吗?我常常认定,即使母亲真的不在乎,也没关系,我可以代替母亲成为他的后盾!就像幼时他站在我身后一样……我想为那个英雄效忠。” 曹昂的话还停留在耳边,丁夫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现在他说他要为曹操身先士卒,鞍前马后,栉风沐雨,在所不辞。这将意味着,对她最为重要的两个男人,每天都要在刀刃箭雨下讨命。所以方才曹昂才会说,任昭容嫁到他们曹家来未必就会幸福。 在曹昂眼里,霍去病是英雄。但是在丁夫人眼里,纵使霍去病天赋雄姿,少年英雄,日后还会名留青史,一声“霍嫖姚”长存于世,可他殒命时,也不过二十多岁。 大汉四百余年,不也才出了一个霍去病? 若教丁夫人选,她一定倾向于让曹昂碌碌无为,平定安稳地过完一辈子。而不是像天边的流星那样,纵然绚丽,却只能在人们眼中存留一瞬的光景。 *** 曹丕回来时,发现曹昂如同一尊石像,靠着书堆坐着。他还是以往的坐姿,胳膊搭在膝上,这回却低着头。 “阿兄?”他试探地问了一声,慢慢地磨蹭过来。 他几乎没见过曹昂这副模样,就算是被曹操和丁夫人逼婚到走投无路,也都是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因此在他心里,自己始终比不上曹昂豁达。 天色渐暗,室内的光线也淡了下来。曹昂没有点灯,面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也不觉得霞光刺痛了他的双眼,只是怔怔地出神。听见曹丕的唤声,他才抬起头来,一半昏黄映在他脸上,衬得另一半陷在阴影里的脸很是陌生。 细微的尘粒飘浮在空气中,曹丕隔着重重光景,突然就看不懂兄长眼中的茫然了。在他的印象里,那双眼睛永远如星辰明亮,还带着温暖的笑意,不像现在空洞无神,没有温度。 直到曹昂看见小心翼翼的他,才舒缓地笑了,扬声问道:“回来了?百戏好看吗?” “……嗯。”他点点头,安心地凑近了些。其实他还想问曹昂今日都和任昭容去了哪里,为何回来之后如此低沉不豫。 可他终究还是将话憋在了心里。 “我今日终于明白阿丕的渴望了。”曹昂向后一靠,头平枕在书堆上,仰面看着梁上的横木。 “什么?” “随父出征的渴望。”曹昂扬起嘴角。 那种迫切的心情一直藏在心里,直到他今日借着与任昭容的婚事,一口气说了出来,才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只是肩上的担负,也愈加沉重。 不过也只有这样,他踩下的脚步,才会更为坚实有力。 曹丕虽然不明他为何会说起这个,但心中总是欢喜的,他道:“那阿兄,我们下次一起随父亲出征,助他打下一场胜仗!” “好,一言为定。” 第8章 足风流八 是日,任昭容照旧摆好两盆茱萸,同它们一道坐在庭院里晒太阳。曹丕像是掌握好了她的行踪,不多时也出现在廊下。 见他来了,任昭容脱口问道:“二公子不用读书的么?” 她是笑着问的,蓬松的乌发堪堪绾成一个髻束在脑后,她仰起头看向曹丕时,那发髻微微坠落,垂在她凝白的颈边。曹丕脚步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要折下一支茱萸,簪在她的髻上。 然而他终究是忍了下来,眼神淡淡,听到她的调侃不恼也不怒,只是心中一动:原来他们已这般熟稔了么? 若是他真的恼怒了,任昭容日后必不会再与他亲近了。 “要读。”他正色答道,俯首看向任昭容,干脆也走过去坐下,与她之间隔了两盆茱萸。 他双目直视着前方,没有焦距,只说道:“父亲有个书房,我平日都到那里去念书。” “书房?莫非司空不在那里处理公务?”任昭容侧过头,看向少年的侧脸。 两人隔着两盆花,还各自看向前方聊天,未免太过奇怪。他们一来不是交接情报的线人,二来不是出来偷会的情人,这般好似谁心虚似的。 曹丕感觉到她的视线,一时没有转头,而是神色如常地回答她的疑问:“那里只是父亲藏书的地方。经史典籍,诸子百家,一应俱全。他希望我们兄弟能通读经典,以继先人之志,所以允许我们随时去念书。只不过不许将书偷带出来,只能在那里看。” “如此。”任昭容点点头。曹操是个文学家,又好与名士结交,自然不会落下对儿子们的教育。这时的书也不易购得,竹简书仍旧是主流,亦不好搬运存放。听曹丕的描述,那藏书房真是个宝地,怪不得不许将书带出来。 她正这般想着,曹丕就说了:“幼时我曾偷拿了一卷《吕氏春秋》,欲想隔夜归还,谁知……”他虽然未曾转头,任昭容仅看着他的侧脸,就看到了他的一丝不豫之色,霎时间又恢复正常,“谁知”后面的内容也被略过不提,只听他说道:“父亲将我责罚一顿,若不是阿兄说情,我受的罚还要多些。” 曹昂啊。 每个人提起他时,心底都会悄无声息地淌过一丝暖流,如今任昭容也不例外。她回想起曹昂试图尽力温柔,却始终留有一丝蛮劲的大手,刚好满足了她对兄长的幻想。 曹丕恰巧侧目,见任昭容嘴角随意翘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今日的阳光,令人舒适。 她……怎么突然就笑了? “女君……还记得这里否?”趁任昭容看过来之前,他调回了自己的视线,且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这里? 抬目四下望去,这里不过是一处很普通的庭院,甚至和司空府的其他庭院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东南角种了一棵月桂树。淡黄色的桂花犹如明星缀在一片浓绿中,它们散发出的香气好似化作了光点,清风走过时,片片花瓣摇摇欲坠,浮光闪动,清香渐近。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了。 任昭容只记得自己前些日子初来司空府时迷了路,误打误撞在中厅碰上了曹丕,他带着自己经过这里,似乎也多瞥了一眼。第二次来,是数日前,她也是像今日这般抱着花来,半道被曹丕和曹卉搅了清净,才跟着曹昂参观了大半个府邸。 她只不过每次来这里都会遇上曹丕,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印象? 她垂目思忖了不过数秒,那厢曹丕已飞快地扫了一眼东南角的月桂树,又神色极淡地看了看她,也不等她回答了,少年仍存一丝稚气的脸上变幻出似失落,又似释然的表情,语气不改:“只是听阿兄说过,女君幼时也曾来过我家……” “你想说,我们之前见过,是不是?”任昭容了然,她偏过头来,笑意不及眼底,没由来的看得曹丕心底一慌。 任昭容只当被她说中了。 小时候,她虽然同母亲丁氏一起来过,留下来的印象却不深刻了。只记得丁夫人和姜氏都如现在这般,没什么变化。只有曹昂那时还小,也就同现在的曹丕差不多大,却不似曹丕沉默寡言。曹昂幼时就是剑眉星目,站在丁夫人身边,精神极了。 她只记得这些,回忆中连曹丕的影子也不曾有。况且他那时也不过四五岁,估计还被他生母卞氏管着,不会跑到丁夫人这里来的。 曹丕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或许吧。” 既然他毫不松口,任昭容也就不问了,只是他好像变得更加坐立不安,两人之间只剩下茱萸叶子因风轻扫的窸窣声。曹丕站起身,道:“在下要去温书了,不知女君愿一同去否?” “我也可以去?”这回,她的惊讶才有了几分真。 方才听曹丕说他偷借了书回来,就被曹操狠狠训斥一顿,想必藏书房的管制极为严格。她只是客,也能如同曹家兄弟一样出入书房,来去自如么? “那里虽是父亲的书房,却连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进得,为何女君不可以?”曹丕淡淡说道。他垂目扫了一眼裾缘,上面绣着再普通不过的云纹,衣裳也是麻质的,不仅没有质感,还显得极为粗糙。可是汉时大部分阶级都穿这样的衣服,然而曹丕小小年纪,板板整整地站在庭中,竟将一身麻衣衬出了版型。 纵使他假装看着自己的衣裳,也难掩他说到“阿猫阿狗”时透露出的厌烦。 也不知是哪只“阿猫阿狗”惹了他。 任昭容一直以为他是个故作沉稳的少年,还未长大就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几乎从不表露什么。她每次见到他时,他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明明与她同岁,看起来却比曹昂还老成。可他真的站在曹昂面前时,又像个小孩了。 看着眼前无由发怒的曹丕,她头一次见到他行使了贵公子喜怒不定的特权。 她没有说话,曹丕借着一时的沉默,也发觉自己不经意的流露过于尖锐,遂改了口风说道:“母亲视女君如同亲女,阿兄也视女君如同亲妹。既如此,女君想去就去即可,即便母亲不说,父亲也不会反对的。” “只要不会给二公子带来麻烦便好。”任昭容跟着站了起来,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曹丕利落地转身,引着她向前走,稍稍沙哑的嗓音飘荡在风里:“女君若是相信我,就无需介意是否会给我带来麻烦。” 凡是能被解决的麻烦,都称不上是“麻烦”。 *** 曹操独辟了一舍用来藏书,中间一厅,加上后面两间卧室,全被改装成了放书的地方,一排一列,极为有序。 门上也无锁,曹丕信手一推,率先走进去四下望了一眼,这丝举动看似自然,却还是被跟在后面的任昭容捕捉到了。 他是在找“阿猫阿狗”么? 在曹丕看不见的地方,任昭容的嘴角禁不住翘了翘。 待他回过身为她一一介绍藏书分类时,她早已褪去了那一丝忍俊不禁,改回一副寻常的模样,即使她近在曹丕身侧,也使得他一言一行都变得公事公办起来。 她走到一个最近的木架前,拿起一卷竹简,摊开一看,是用篆体书写的《乐记》,她还以为这里只有无趣的经史和兵书呢。 曹丕比她高了半头,站在她身后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也看出她拿的是什么书。他收了收自己略微前倾的身子,任昭容也没发现,只听他在自己身后说道:“若是女君白日时无事可做,来这里就好。阿兄偶尔也来,只是他还要每日操兵,闲暇的空余不及我多。” 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时常来了。 任昭容目光一滞,无意提起:“听闻二公子还有几个弟弟,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了。” 身后的人一顿,轻声道:“有三个。最大的彰不喜读书,强迫他也坐不住;植通常随我一起来;熊尚小,较为体弱,还在病中。” 他倒是老老实实地全交待了,好像急于撇清尴尬似的。 如此一来,任昭容反而觉得若是自己再问下去,就是欺负他了。 她转过身,却没想到曹丕就站在她身后,两人面对面之间只相隔咫尺。她持平的视线正落在少年干净的脖颈上,喉结尚未凸显,只能看到他动了动喉头。 缓缓将视线上移,也不见他开口。 脚下向后退了一步,背无意识地靠上了书架——她已退无可退,面前那少年离得她这样近,也不知道避让……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木得痴傻了。 曹丕方才站得近了,才嗅出少女衣领间萦绕着迷迭香的香气,正凝神时,她一转身,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随着一阵无形的风,蓦然而至,摄人心魂。 刹那间,别样的心思在两人心底流过,直到任昭容后退了一步,曹丕下意识上前一步嘘扶一把,还担心她撞着架子。 余光瞄了瞄虚放在自己身畔的手臂,仅差两指的距离就拥上她了。 “二公子不是要温书?”她拿起自己手中的竹简,在他面前晃了晃。 毫无波澜的墨瞳终于动了动,曹丕的睫毛微微一颤,与此同时,抬起的手臂也立刻收回,放在身后。 “嗯。”他沉吟着低应一声,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要找的书在哪里,转身向后两排木架走去。 第9章 足风流九 任昭容起初还怕自己会遇上曹操无所适从,一连数日去了几次藏书房,却是一次也没碰见过他。 想来他也是怪忙的。 相比之下,丁夫人这几日就过得很滋润,也没有旁的姬妾来打扰她,她心情变得好了,便又开始着手起曹昂的婚事。 眼看他就要成年了,却一门亲都没定下,曹操和他一样大的时候都当上父亲了,丁夫人怎可能不急。嘴上答应了他由他自己抉择,不过是缓兵之计,若是真由着他的性子来,怕是等曹丕都能成家了,他也娶不上媳妇。 曹昂不傻,察觉出丁夫人蠢蠢欲动的心思,开始整日的不着家,几乎跟着几位将军叔叔住到了军营里,美其名曰年轻人需要多加历练,实则为了躲避丁夫人时不时的旁敲侧击。 因此不止丁夫人,司空府上所有人都快见不着他了。 “昭容呢,这几天可见着昂儿了?”丁夫人与任昭容聊天时,总不忘问上一句。 “未曾。”任昭容答完后,见着丁夫人的好情绪消散得一点也没有了,都是因为曹昂。 她本想说点什么,又怕丁夫人引到自己身上来,只好闭口不言,佯装木讷。她没忘记他人瞅见自己和曹昂站在一起的眼神,还有姜氏有意无意的暗示,甚至还有曹卉对她显而易见的敌意,都不是空穴来风。 丁夫人的意思,昭然若揭。 “前些时候,他不是还带着你去了街上?若是昭容还想出门,就让昂儿陪着,姨母也放心。”丁夫人执起任昭容的手,轻拍了拍。 这话说的,她哪能把曹昂当小厮使唤? 任昭容心里无奈,嘴上也只能说:“阿兄志在驰骋沙场,昭容怎能耽误他?” 起初她还不习惯用“阿兄”这样亲昵的称呼唤曹昂,如今在丁夫人面前,也顾不上顺嘴不顺嘴了,只管言真意切,令人怀疑不得。 丁夫人听见“阿兄”这称呼,敛了敛狐疑的目光,沉下了心绪。 姜氏在一旁站着察言观色,最近曹卉的风寒都祛了,恢复如初,姜氏的空闲多了,就会时不时地同丁夫人和任昭容在一处聊天。 “夫人莫急,大公子积极进取还不是好事么?等过些时日,司空领着他上阵杀一杀,满足了也就不想了。最迟等到来年春天,大公子总得赶一次上巳节,届时就有心思谈婚论嫁了。”姜氏笑吟吟地一说,连任昭容都听得出,她这话不过都是安慰罢了,若要她的描述成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丁夫人淡淡一笑。 她的儿子她自然清楚,就像了解曹操一样。当初曹操也只是想在洛阳有个立足之地,在天下大乱时杀出个名头来,然而他这一开杀,就再也无法停下来了。他虽然惧怕放权后被仇敌谋害,但他内心深处也有对权力的渴望,和不为人说的抱负与理想。曹昂作为他的长子,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怎么可能立下一点军功就收手? 因而姜氏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来年春日的上巳节。 许多适龄的青年男女自发在城郊踏青,借此表达爱慕之意。不仅如此,上至官宦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参与到这个盛大的节日中来。家中富裕者亦会趁机设宴,王公贵族更不遑多让,帐幔中鼓瑟吹笙,华亭内写文作赋,也不失为一个结交高门的好机会。至于寻常人家,则准备好精美的食物,在河畔洗濯尘垢,祭祀神灵。 纵使曹操下令节俭,也不曾扼制这样的盛况风气。相反,因为天灾战事不断,人们更将希望寄托于神灵之上,祈求太平盛世早日到来,再无贫瘠病痛之苦。更何况文人名士们身负世人的崇敬和仰望,他们需要这个节日,纵情高歌,释放情绪的同时,也期望能得到掌权者的赏识,多个被引荐的机会。 曹操对此是默许的。 他是个狠戾的政治家不错,但他也是个浪漫豪放的文学家。这等盛宴,他不会明令禁止,反而会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是豫州地界的贤才都能赶来参加才好。 这时的王公贵族虽已没落,但其影响力仍旧不可小觑。作为皇室的代表,他们不会不参与,曹昂身为曹操的长子,又是唯一一个成年公子,更没有理由不去。况且他即将入仕,结交能臣名士,于他的仕途好处多多。 好好的相亲大会都掺和上了政治因素,曹昂逃都逃不得的。 这是姜氏话里的第一层意思。 她说着来日方长,也是暗指任昭容的年纪尚小,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那上面,可以理解。等少女长大了,还愁血气方刚的男儿不动心思? 丁夫人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只是见着曹昂欲要四处闯荡的势头,她心里也跟着不安生。若是任昭容能有个更好的归宿,她也不会强求,只是由衷地盼望着两人能够亲上加亲。 任昭容默不作声地看着丁夫人眼底的情绪变了又变,最终对姜氏点了点头,应是将那话听进去了。 曹昂躲到军营里之后,身不由己,自然不能也不会见她了。 唯一没有对自己怪腔怪调的,只有那个看起来比她还木讷的曹丕了。 曹昂现下虽然不在,可也不妨碍曹丕每日来给丁夫人问安,偶尔去找曹卉玩,也能偶尔在书房遇见任昭容。 他看起来文文弱弱,一副干干瘦瘦的小身子,花在骑射剑术的功夫却比读书多得多。他每日最多在书房待上一两个时辰,其余时候都去了校场。 这不足两个时辰里,能与任昭容碰面的时间也并不多,只因她每日来的时间段毫无规律可言,让人把握不住。故此,就连曹丕也很少能见到她了。 午后清净无人,她撑着眼皮看完最后一行字,不知不觉地靠在木架旁睡了过去。仿佛只小憩了片刻功夫,再睁眼时,投在地板上的阳光都成了金黄色。她撑了撑略微酸痛的背,站了起来,将手上的竹简仔细卷好,准备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这卷《礼记》原本放在最顶端,是她先前取了小凳,踩着上去拿的。她这会儿刚睡醒,迷迷糊糊地有些懒散,也不想再绕过去拿小凳了,偷懒踮起脚,试图凭借着这点努力将书放回去。 她踮了几踮,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正要放弃时,一只手从她身后罩了过来,借着她尚未落下的手势向上一递,稳稳当当地将竹简放回了远处。 任昭容甫一转过身,被一堵高大的人肉墙挡住了视线。面前的人穿着整齐的灰蓝色直裾,崭新的衣服被熏香熏过,似有若无的雅致香气混杂着澡豆的清香,让人嗅了不觉得轻松舒适,心里反倒升起一股不知名的紧张感。 她抬头一看,直撞上了许久不见的曹昂。 他这段时日里晒黑了不少,整日里在校场上风吹日晒,定然是下了苦功夫。变成小麦色的面庞挂着疲惫,却盖不住英姿勃发的光芒,好像□□点钟的太阳,永远充满活力。 “阿兄回来了?”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曹昂早就退得远了些,与她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方才萦绕在身边的清香也不见了。 他应是从军营里回来,沐浴更衣之后就来了。 “晌午才回来的,我以为阿丕在这,却没想到会看见你在这里睡觉。”曹昂指了指一旁的木案,上面摊着几卷未看完的书,还有一杯温热的水,散着袅袅热气。 原来他一直在这,只是没吵醒她罢了。 被戳破之后的任昭容不禁一哂,略微一顿后才道:“二公子今日还未来过。” “那就是去习剑了。”曹昂自言自语道。 “阿兄去看过姨母了?” “看过了,”曹昂苦笑,看他的面色也能知道,他定然被丁夫人拉着说了好半天:“现在躲到这里来,也是为了等阿丕,交代他些事情。” 任昭容闻言,没有多问,她正踌躇着说下一句,就听得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她的心也跟着一跳。 定睛一看,是曹卉一人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娇俏地站在门前,一双灵气十足的眼睛正怒瞪着,愤愤的目光在曹昂与任昭容之前巡回了数次,还不等她上前,就听曹昂轻斥道:“阿卉,父亲的书房是能容你这样随意闯入的吗?!” “那也不是让阿兄你与她私会的地方!”曹卉一脸不服气,上前拉住曹昂的手,就要将他向外扯。 曹昂哪里是她一个小小女童就能拉得动的?不仅如此,曹昂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他压抑着怒气,先是回头看了一眼任昭容,见她面色无异,才对曹卉说道:“母亲叫你来的?” “才不是!”曹卉委屈极了,也不管任昭容了,小拳头攥起来狠狠捶了曹昂大腿一下,控诉道:“阿兄你这么多天都不回来,我都近一月没见着你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不要我和母亲了,呜哇——” 曹卉说到最后,眼里的泪水越蓄越多,最终犹如崩堤般嚎啕大哭。纵使她再天资聪慧,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对生离死别还没有明确概念时,就已经知道恐惧。曹昂平时对她再凶,她也能感受到长兄对她的好。毕竟,他是她唯一的胞兄啊。 经曹卉这么一闹,曹昂也不气了,但拧着的眉仍旧没有展开,他蹲下来搂住曹卉小小的身子,面露歉意地望了任昭容一眼,满目无奈。 “阿兄只是和夏侯叔叔去练兵了,这样才能早日同父亲打场胜仗。阿卉不想看为兄打场胜仗吗?”曹昂拍了拍曹卉的背,她伏在他肩上抽噎个不停,断断续续地应着:“想……阿卉想……想看阿兄大胜仗,阿兄是……是英雄。” 曹昂松了口气,却是重重地长叹一声。 就是这一刻,任昭容觉得眼前的青年活得太累了。 他无时不刻不在尽着一个兄长的责任,对曹卉,对曹丕,甚至还有她。他也想尽一切办法,周旋在曹操和丁夫人之间,守护着这个家的安宁。 而他住到军营去,也绝非是因为丁夫人要为他说亲这么简单;他去军营,也不只是为了躲着丁夫人。 任昭容静静看着曹昂把曹卉哄好了,再一抬眼时,刚好看见曹丕静静地站在门口,默然看着他们,一声不吭。 他身上仅穿了一件薄衫,入了秋的时节里,他束起的发尾还微湿着,无力地垂在颈边。他像是才练完剑,换了身衣裳就直直地赶来了,却不想目睹了一场尴尬的混乱。 他的眼眸平静无波,淡淡地看了看任昭容,眼底晦涩难明。 “阿兄。”最终,他哑着嗓子唤了曹昂一声。 第10章 足风流十 曹昂闻言抬头,冲曹丕打了个手势。 门前的少年脚下一顿,终是抬步走来,不再看任昭容,低首对曹昂说道:“母亲说阿卉不见了,我就来这找,不如阿兄回去跟母亲说一声,这里交给我。” 不仅如此,怕是丁夫人也在找曹昂。 曹卉还伏在曹昂肩上,搂着他的脖子抽噎,两只眼睛通红,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泪水。曹昂偏头一看,只好应了曹丕的话。 带着这样的曹卉回去,少不了被丁夫人一通好问。 他再次拍了拍曹卉的背,将她交给曹丕,自己去寻丁夫人了。 顿时,房间里只剩下沉默不语的任昭容、抽抽搭搭的曹卉,和肩负重任却面无表情的曹丕。 “好了,莫哭了。”他无奈地蹲下身,不知从哪变出一条绢帕,给曹卉擦着满是泪痕的脸。方才曹昂光顾着哄人,也没注意到这些。 任昭容也不知在何时取了些水来,递上前让曹丕蘸了蘸,这才让曹卉的小脸变得清爽了些。 然而曹卉模糊着泪眼,看见面前的任昭容似笑非笑,还当她是在嘲笑自己哭得丑,比不上她明眸皓齿的模样。眼见曹丕已无意识地被身边人频频吸去目光,给自己擦拭面庞的力道都轻了几许,曹卉听着自家兄长低声道:“有劳女君了。” 这话自然是对着任昭容说的,曹卉愈加觉得自己是被看了笑话了。 “阿兄,我们走吧!阿姜做了红豆酥,我们给长兄送去!”曹卉拨开曹丕的手,瞪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娇声道。谁知原本对她百依百顺的曹丕拒绝得不假思索,他道:“莫整日贪嘴了,你也到了读书的年纪,随为兄一起在此用功吧。” 他是要铁了心留在这了。 曹卉听了不可思议,她瞥了一眼转回去收书的任昭容,少女身姿绰约,怪不得两个兄长都待她不一般。再看看自己幼小圆润的身子,实在可气!可气! “整日贪嘴的分明是阿兄你吧。”曹卉直直地盯着曹丕看,敢怒不敢言。 谁知这会儿任昭容又走了回来,刚好听见曹卉的抱怨,一时忍俊不禁,但也没有笑出声来。 可曹丕眼神好着呢,余光一偏,就看到任昭容勾起的唇角,渲染着落英一样的粉红。被妹妹揶揄也就算了,还被……任昭容听见了。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暗想自己可从未在她面前胡吃海喝过,却不知他一向敬重的兄长早就把他给卖了。 任昭容并不是特意过来笑他的,她才收拾好东西,是准备离开了。曹卉方才闹了半天,就是不想让曹丕与她相处,怕她霸占了她的阿兄吧。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 见她道别离去,曹丕略一停顿,放开曹卉,三两步追上前,道:“女君留步。” 任昭容回过头时,他已站得稳稳的。 “女君明日还来否?” 她点头。 “未时,”他道:“我未时来。” 这是何意?莫非他是在约自己未时来此一同温书么? 任昭容欲问,却没来得及。曹丕撂下话就转身走到书架后面取书,只余下曹卉一个小人,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全是不悦和探究。 *** 翌日,任昭容照旧去了书房,也不曾将昨日的事放在心上。她摊了一卷书放在膝上看了半天,窗外澄黄的阳光渐渐刺眼,她不得不起身挪了个位置,顺便打了个呵欠。 这时,她才记起,曹丕昨日说他今天会在未时过来。 看一看正午的太阳,他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该来了。 正踌躇间,一道轻轻的喷嚏声在她身后响起,像猫发出的声音一样,听得人心中一痒。 任昭容没想到此处还有别人在,她转过身,见着一个散发的少年,侧靠着书架席地而坐。他身上柔滑的绀色锦层层叠叠堆在地上,就像他半绾着的发髻一样随意。 他睨了任昭容一眼,还未张开的眉眼已有了几分风致,如浓墨淡彩,清丽脱俗。他看起来不大,似乎和曹丕一样年纪,却比他还要瘦弱。无论是他面上的肌肤,还是持竹简的手,无一不白嫩细致如羊脂玉,竟比……女子还漂亮。 少年仅仅看了她一眼,又别过头去,神色懒懒地看着手上的书,孤傲极了。 见他一身打扮比曹家的公子还要贵气,任昭容一时也猜不准此人是谁了。 总之……大小是个人物吧。 少年既不再看她,她也转身走到一边坐下,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各自坐了一会儿,室内除了翻动竹简的清脆之声,只有一派和谐的宁静,直到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娇叱,引得两人齐齐抬头。 “‘阿父’也是你能叫的?!”女童的声音气急败坏,竟能听出一丝尖锐。 任昭容认出这是曹卉的声音,不知这大小姐又怎么闹了起来。 接话的是一个更为稚嫩的嗓音,似乎是个比曹卉还小的女孩,小小年纪就已知道如何咄咄逼人,两姊妹之间不分伯仲:“我为何叫不得?阿父最喜欢我了,他昨日才来看过我和阿母。你呢?这府上谁不知道阿父最讨厌……” “你闭嘴!”曹卉尖叫着打断了她的话。 无意间听到二人的争执,任昭容蹙了蹙眉。 她没打算出头管闲事,然而无意间瞥见身旁少年的反应时,她不禁思忖起来。 曹家姊妹的争执吵闹在少年听来,仿佛是段笑话,他挑眉笑了笑,翻了个身继续若无其事地看书,不仅端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还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好猖狂肆意之人。 这时,曹卉的声音又高了几分,声色俱厉:“杜氏算什么!一个本就嫁过人的妾罢了,真当阿父稀罕吗?!还有那个秦朗,他什么都不是!不就是因为杜氏,阿父才肯收养你那可怜的兄长吗?!可是只要我母亲一句话,我们曹家哪里还有你们的立足之地!” 曹卉的话语如同连珠炮一样轰过来,室内室外都是一时寂静。 任昭容敛了敛目光,听出来个中缘由了。 杜氏是曹操的一房姬妾,原本是吕布一个部下的夫人,那部下姓秦。自曹操大败吕布之后,就将杜氏纳进府中,将她之前生的儿子秦朗收为继子,秦朗便与杜氏一同生活在曹家。 听闻杜氏嫁给曹操之后,又生了个女儿,名为曹苏,大概就是正在与曹卉争执的女童了。 曹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将杜氏母子三人撇除在外,哪怕曹苏是曹操的亲生女儿,曹卉也看不上她。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小女孩之间的虚荣较量,看谁更得父亲的宠爱。结果说到后面,曹苏讽刺丁夫人不受宠,曹卉反过来回击杜氏身份低下,还带着个拖油瓶。 到底是童言无忌,气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心里想的全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就怕这两个小女孩闹得大了,再动起手来…… “啪!” 任昭容正这般想着,一声脆响掷地有声,惊得她连忙回了神。抬目一看,原本赖在地上的少年不知在何时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色将竹简掼到地上,再没了方才的安之若素。 这少年,刚才还好似闲暇地当着听众,这会儿却像自己也被曹卉骂了似的。 “你们在闹什么——”一道略微沙哑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听得出声音的主人提高了音量,声线也不复沉稳。 任昭容听到他的声音,徒然松了口气。 第11章 足风流十一 曹丕来了。 “阿兄!”曹卉的声音立刻变了个调。曹丕来了,她的靠山也来了。她自己的身份本就比曹苏高贵几分,又更为年长,这会儿靠着曹丕,也谅曹苏翻不了天。 之后,曹丕似乎对两个妹妹训斥教育了好一番,只是声音不及之前大了,屋里的人也听不详细。 任昭容已将注意力转回了书上,她才看进一行字,立在前方的少年即拂袖而去,衣带间香气郁郁,险些熏得她打了个喷嚏。 再抬首时,少年已然消失不见,地上还摊着乱七八糟的几卷书没有收拾。 看样子他是气急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将散了一地的书收拾起来,她瞥见竹简上的“方术”二字,对那少年身份的猜想又多了几分确信。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了过来,拇指上还戴了一只雕工细致的草纹玉鞢。这只凭空冒出来的手吓了她一跳,手的主人不知何时走近她的身边,无声蹲下,一点声响也不曾有。 她骇然,下意识转身后还没来得及看清人脸,就被裙裾绊了一下。下一秒,一双臂膀赫然出现在她身后,将她轻轻托住。 “慢些。”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独特的气味慢慢迫近,还有一丝微妙的熟悉感,像是……迷迭香。 任昭容眨了一下眼睛,略显粗糙的麻衣领近在咫尺,不同方才那个少年身上的锦衣光滑细致,却是一样的柔软……只要自己一低头,鼻尖就能触上那片染着馨香的领口。 托着她的人一偏头,两人同时停顿一下,彼此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巡回流动,任昭容下意识抬目,看到他正垂着眼睑。此刻,他们真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多谢。”她向后蹭了蹭,也脱离了曹丕的环绕。 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整理着地上的竹简。 曹丕半坐在原地,也顺手拾起一卷书,双眸却是看向眼前的少女,寡淡的目光在她的腰肢上轻轻一扫,又收了回去。 再低头卷书时,他不知看见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听他说道:“女君方才在看这些书?” “嗯。”任昭容将书简收拾好了,还有最后一卷在曹丕手上,他也不还,只是拿着拿书,深邃如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他戴着玉鞢的拇指时不时在光滑的竹简上摩挲,略显无措。 不过是一堆讲方术的书,天道方技,阴阳五行而已。她也不知如何对曹丕解释之前的少年,或者说懒得解释,只“嗯”了一声就作罢了。 谁知曹丕听了她的肯定之后,薄唇微颤,强装淡然的面容也崩坏了似的,露出些许尴尬困顿之色,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任昭容望过去,他就别开眼,转而站起来将手上的书简随手一放,塞回书架里。他的手搭在架上,微微一顿。窗外投入的阳光倏然黯淡,好像大朵白云被风赶来,遮蔽了金乌。白皙的指尖在黄绢上点下一片阴影,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尔后他竟一声不吭地走掉了,莫说打招呼了,连一个示意的眼神也不曾有。 看着他的衣袖转眼消失在拐角,然后是一道“啪”的声响,关门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足以令人心中一悸。 任昭容站在原地,又成了透明人。 她摇摇头,今日怎么总与“贵人”犯冲。 这个念头仅在心中停留了一瞬,她又转身将手上捧着的一摞书简按照标示,一封一封地放回去。 她手上这一捧多是有关岐黄之术,药石之理,暗道曹操的藏书类目齐全……待她将最后一卷放回去时,瞥见手旁边的一封竹简,似乎是曹丕刚才拿的那卷。 未经思索,她手一轻挪,将书拿了下来,摊开一看。 “凡将合阴阳之方,握手,出腕阳……下缺盆,过醴津,陵勃海,上恒山,入玄门……” 一段暧昧且禁忌的文字被毫无顾虑地展现在眼前,任昭容匆匆一扫,“哗啦啦”地将竹简卷了回去。正待系上细绳时,她又停住了动作,转而将书简重新摊看,细读了一遍,暗笑古人矜持文艺。 怪不得曹丕方才的表情有失常态,原来是因为这本……房中术。 可他后来又因为什么生了气呢? *** 何晏,祖父为灵帝时期的大将军,身为外戚,一时独大。何家曾是当时最显耀的一门权贵。后来何进与宦官争权失败,身首异处。后来董卓进京,废了少帝与何太后,何氏一族彻底没落。 何进的儿媳尹氏也是在何家分崩离析之际,被曹操看中。彼时尹氏早已是寡妇,独自抚养幼子何晏,曹操遂将他们孤儿寡母一同收进府里来,并将何晏当作亲子养育。 只是听说何晏并不稀罕这个继父,他在曹家高傲孤僻,从不合群,也更加不会看人脸色行事,反倒愈加张扬。 任昭容低头看了看离自己脚边只有一寸的锦衣裾,这次是略显浮华的堇色,丝线在斑驳的日光下泛着不同的色彩,犹如与天边余辉连成一片的如璧水面,光洁绚丽。 若是曹操的儿子穿得这样奢侈惹眼,早被罚过不知千百回了吧。 面容清癯的少年,靠在角落里坐着,悄无声息。 他似乎总坐在这里,一直坐在这里,一双如玉的手上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卷有关方术的书,他爱读的类目就像他本人一样冷僻,令人无所亲近。 他是何晏。 任昭容先前从未到过这个角落,也就不知有个像猫一样安静的少年一直藏在这里。她已经连续两天见着何晏了,只因为她凑巧走到这。 刚才,她还险些就踩到了他的衣衫,也是没有想到这里还藏了个人。 何晏抬眼,凉薄的目光将她自下而上地扫了一回,一双墨瞳宛若置于烟雨中。目光触及她的面容时,他别过头,长眉轻挑,声线凉凉的,可比初春时节尚且冷冽的泉水过石:“长得丑,就不要出来碍眼。” 语罢,他抬袖执起手中竹简,懒懒散散间带得腰间环佩叮咚做响,他甚至还翻了个身,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也转而背对着任昭容。 还从未有人肆无忌惮地说她丑,尤其是“碍眼”这个字眼,任谁听了脸色都不会好。 不过何晏早就背过了身,根本没看见她骤然冷下来的脸色。 他才过垂髫年纪,就已经有了孤高自许、顾影自怜的性子,着实令人喜欢不得。 甚至看了有些咬牙切齿。 想来,他多半是因为曹卉昨天那番话,被戳中心底的痛处,今日还没恢复过来。 他的母亲尹夫人和杜夫人一样,都是再嫁妇。这个年代,女子再嫁是寻常之事,更遑论曹操不爱问出身,对待秦朗和何晏这两个继子,也从不苛刻。然而,因为他姓何,使得他与整个曹家格格不入。 在他幼年时,还曾在曹操的院子里用树杈划出一块地,标为“何氏庐”,意在与曹家划清界限,不相为谋。 这般幼稚的行为不仅不会惹得曹操不悦,还使他哈哈一笑,由着何晏来。再者,就凭何晏这身华美异常的衣裳,也足以证明曹操对他的纵容,或是……不在意。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即使是曹昂,也从未穿过如此精美昂贵的衣服,这无一不与曹家严格的管教有关。 曹卉昨日讽刺杜夫人母子三人尴尬的身份,言辞激烈,足以令何晏想起自己和他的母亲。他们的境地,几乎与带着拖油瓶的杜夫人无异。 任昭容抬步,熟视无睹地越过何晏,轻飘飘地留下一句:“面相衰,就不要出来挡路。” 第12章 足风流十二 “面相衰,就不要出来挡路。” 任昭容落下一句话,走得远了些,也没关心何晏听了是何反应。 那个看似心比天高的少年,与她有什么干系? 她只是不想被毫无关联的人拿来当出气筒罢了。 木着一张脸换了个地方坐着,任昭容撑了撑头,靠在窗棂上吹风。这扇窗口正对庭院的大门,此时只有几片零散的落叶,躺在通往书房的石板小径上,时而随风旋转在半空中。 书房里很静,静到能听见枯叶点地时的脆响。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猫一样的少年似乎仍然蜷缩在角落里,隐忍不语。她的目光追随着旋转的枯叶的舞步,看着它飘起,落下,又飘起,最终停在了一个人的脚边。 来人穿着双乌舄,裾缘的双叶草印纹再熟悉不过,银色的绣线经日光一射,映出淡淡的光泽。这抹瞩目的光使任昭容抬首,纵然已知道了来者的身份,但当她向上看到少年英俊的面容时,仍顿了一下。 她的手还搭在窗棂上,身子却慢慢坐正了,看着曹丕缓缓走来,穿过秋风,踩过落叶。 他若要进来书房,应当直直地沿着路走才是。然而……然而他现在却站在了窗前。 是了,他方才就是下了小径,偏着往这里来了,一直走到距窗下两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若是她在此时急忙关窗,一定会扇到他的脸。 “二公子……不进来?”任昭容此刻还坐着,若要看向眼前的人,还需微微仰起脸。 曹丕似乎有话要对她讲,在刚一张口时听见她的“邀请”,又将话收了回去,看着她淡淡的笑。 ……少年心,海底针。他昨日还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地离去,今日看见她又笑了,且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笑,像是开在夜里的萱草…… 任昭容兀自揣摩着他的意思,最终开口道:“还是我出去吧。” 她没忘记,书房里还藏了个何晏,还是不要曹丕进来得好。 正当她要起身时,曹丕略一抬臂,止住了她,徐徐说道:“我进去便是。” 他转身走得极快,像一阵风似的掠过去了,又像一阵风似地进屋坐到了她身边。 “昨日是我失礼了。”他念及昨日的情形,缓了缓神色,开门见山。 原来他是因为昨天不告而别的态度来道歉的。 任昭容启唇,没有即刻说话。 她也是心虚的,昨日不该偷懒说是自己看了那些书,本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不让曹丕知道何晏来过的好。却没想到他有可能当时就知道了何晏的存在,自己那般说辞,像是在为何晏掩饰似的。若是换作旁人,看到房中术那样的书,屋子里又只有她和何晏两人,说不定就想入非非了。 如此……曹丕昨日铁青着脸色离开,倒也说得过去。 “二公子请务必不要放在心上,我……”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不想教屋子里的第三个人听见,也在思索要不要出言解释…… 同样是因为她的轻声细语,听得曹丕略微靠近了些,才能将将听见她的话。他本以为这是个彼此亲近的契机,但他又见任昭容面色如常,几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想法里,毫无羞怯之情。 就在此时,不知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啪嗒”的轻响,他目光一敛,不等她说完便站了起来,大步朝着一排排书架走去。 任昭容因他倏地站起而惊了一下,当即反应过来——曹丕怕是又发现何晏的存在了。 她有预感,这两人一定是针尖对麦芒似的,说不定借着少年意气,还得唇枪舌剑一番。 “二公子……”她追上去,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衣袖。 曹丕一顿,回头见她定定地看着自己,轻声说道:“我们……出去说吧。”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完全将找某人晦气的事放下了。 直到出了书房,让秋风一吹,曹丕的目光才从少女白皙细腻的颈边,和垂在一旁摇曳的玉珥上挪开,不急不缓地问道:“你知道我要去找谁?” “知道。”任昭容松开了拉着他袖子的手,垂眸答道。 一句“你怎么知道”险些从曹丕的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按捺住,镇定自若地向某个方向行去,不自知地将主动权拿了回来。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发现领路的人换了一个。 “二公子生气了?”任昭容轻瞥了一眼曹丕挺直的脊背,悄声问道,仿佛二人还在书房之中。 曹丕没有回头,闷闷应道:“我为何要生气。” 他向前走了两步,也没听到任昭容的回应,还以为她被自己堵得开不了口了,正待转身时,终于听她慢慢说道:“……因为何公子。” 何公子…… 曹丕心里没由来地一堵。 “你认识他?” “并不……” 他停下来,转身垂下眼睑,低声问道:“那你如何知道我不喜欢他?” 任昭容未想到他会突然转身,只得硬生生收住脚步,后退一步之前,又嗅到他身上的迷迭香。 自从她发现他也用这香之后,自己就不再用同样的香熏衣了。可经过几次……亲近之后,她又觉得曹丕用的迷迭香,与她用的也不大相同。 现在想来,应当是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干扰了她的判断,才使得他的香薰嗅起来那么的不一样。 “……我只是猜测,因为之前二公子曾表示过,所以这次是我妄为了,担心二公子同他起了事端……”任昭容望向他,只看到了他垂下的睫毛,不知喜怒。 还是早些时候,他邀自己去曹操的书房,说那里连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进得,后来见了何晏,才觉那个懒散孤高的少年真如同猫似的。说不定,曹丕看不上眼的就是他呢…… 直到昨日曹丕看到那些方术书便起了怒气,她就更加确定了。 至于曹丕为何厌恶何晏,她只能估摸着……就像曹卉讨厌曹苏似的吧。 一样是十几岁的男孩子,曹丕不得不谨言慎行,诸事从简;而何晏就可以肆意妄为,无需顾虑。 明明曹丕才是曹操的亲生儿子,却比何晏这个半路来的继子憋屈多了。 至于他们两个是否还有别的过节,任昭容一概不知。 但就她肉眼看得到的事实而言……也足以令她为曹丕生出些许不平了。 “在女君眼里,我就是这样小气的人吗?”他缓缓启唇,哑声道。 任昭容又抬眼看了看他沉下去的脸色,想说是,又忍住了。 小气便小气吧,她也同他一样小气。 不想曹丕瞄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了然,甩甩衣袖,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虽是走了,却也没走远,就走到房檐下坐了下来。 深秋的天不见阳光即有些阴冷,失去光泽的木地板冰凉,坐在上面的少年也宛若冰雕似的,岿然不动。 “二公子……”任昭容踏到地板之上,只觉寒意沁骨,连周遭的迷迭香气都凝固了。她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徒然打断了。 “女君,喜欢何晏么?” 她哑然失笑:“我与何公子只见过一次,怎会喜欢他?” 何况那人今日还讽刺她长得丑。 她不过是长得不及他柔美罢了…… “那阿兄呢?”曹丕侧过脸,眸中不见欢喜。 第13章 足风流十三 任昭容闻言怔了怔,曹丕见她是这反应,遂默默转回头去,看着不远处谢了花期的月桂树。 她住进曹家时,那树才将将开花,如今都谢了…… “二公子何出此言,我怎能喜欢上阿兄呢。” 少女轻轻的话语犹如飘然落下的花瓣,也飘进曹丕的耳朵里。 他仍旧看着失了颜色的月桂树,自己的眸中却有了温度。 她问他是何意,他却不想解释。 现在,只要让他知道,她不喜欢曹昂,也不会做自己的阿嫂,这样就够了。 “下月我与阿兄会随几个叔父一同去狩猎,女君会去么?”曹丕又转过头来,神情已和刚才不同了。这回的他才终于有了少年意气风发的姿态,也许是说到令他兴奋不已的狩猎了,才这样高兴。 之前有关何晏和曹昂的问话没头没脑地开始,又无缘无故地结束。曹丕虽没有继续说下去解惑,却也令人松了口气。 “狩猎?”任昭容不知曹家还有这样的活动,且她还能在受邀之列。 “秋日正是狩猎的好季节,往年父亲和叔父们都会带我们去城外,考验我们兄弟的马术和箭术。”听曹丕的解释,此时的狩猎活动,也不失为是一件娱乐项目。他见任昭容一边听一边点头,她没流露出向往的神情,似乎也不觉得无趣。 于是,他想了想又道:“到了晚间,还会将猎来的飞禽走兽做成烤炙,配上美酒佳酿,浆果野菜,都是平日在家里吃不到的。大家席地而坐,自吟歌赋,十分畅意。” 他这话并不有趣,可任昭容却笑了。她甚至微微低了低头,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 曹丕蹙了蹙眉,也不晓得她笑什么,总觉得与自己有关,又不好意思问。 *** 任昭容去拜访丁夫人时,还没进门,就听得中厅传来一阵争吵。 “你若是不满意,尽管将我休离了,扶个合你心意的女人上来罢!” “我从未想过这事,你发泄够了就不要再胡想了!” 最后一声,是出自曹操压抑着怒气的低吼。任昭容只听他讲过一次话,足以将这个低沉醇厚的声音记在心里。然而这次的曹操不似上次见时平稳自持,而是恼怒极了,也气愤极了。 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也就是在与他争吵的丁夫人了。 任昭容深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转身就要走,谁知曹操转瞬而出,像一阵呼啸的风。任昭容再退也来不及了,只得站到一边垂首见礼。曹操经过时,她只觉得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 曹操的脚步并没有因她而停留,仿佛没看见似的走了。 任昭容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曹操离去的身影,也刚好看到了才进家门的曹昂。 曹昂一见曹操满脸怒容,暗道一声不妙,无需猜想也知道丁夫人又与他起了龃龉,指不定吵成什么样了…… “父亲!”他上前拜道,同时也阻住了曹操的去路。 曹操扫了他一眼,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回曹昂也没底了,不敢触了曹操的逆鳞。归根结底,症结还是出在丁夫人身上。 他眉头堆得极高,目送着曹操远去,满面愁容。 “阿兄?” 一声轻唤唤回了他的深思。他转头一看,见是昭容站在自己身后,眼底有担忧,话里有试探。 “无事,”他淡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力道也没以前重了,又低叹一声说道:“阿丕那有不少紫玉葡萄,阿卉也在他那玩,昭容去找他们吧。” 任昭容知是他要与丁夫人长谈,自己今日实在不宜过来,便点了点头,请他放心。 曹昂大步地走了,任昭容却没听他的去找曹丕,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百般聊赖地过了一个下午。 “笃笃”声响,外面的人敲门力道很轻。任昭容原本靠着隐囊侧躺着休息,听见敲门声后坐起,一眼就看见了来者映在绢窗上的影子。 束着发的、略微清瘦的少年。 她看着那道影子,迟疑了一下才去开门。 “二公子有何……”她甫一打开门,果不其然地看见曹丕站在自己门前,照旧穿着一身整齐的裾衣,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她想问他有什么事,略一移下目光,便看到他手上端着一只漆盘,盘上摆着一串圆润而饱满的紫葡萄,缀着晶莹的水珠,好像是将将洗净过。 曹丕这是……给她送葡萄来了。 她看着眼前的一盘葡萄,后面的话也消了音。曹丕轻咳一声,道:“听阿兄说,他叫你来找我……我未等到女君,便过来了。” “这是今日才摘下的,阿卉吃过了,说很甜。”曹丕不忘推销一句,生怕她不吃。 任昭容双手接过漆盘,盘子就那么大,两人的手却是一点都没碰上,也是巧。她没想到那么多,自然也就不知道少年心中的怔忡。面对着彼此之间暂时的沉默,任昭容开口问道:“二公子可曾吃过了?” 这话也是白问的。 曹丕自然点头。 “那要不要再吃些?”她捧着葡萄,试探着问道。 她在邀请自己。 这次曹丕点头的动作慢了一拍,却也没忘记应。 两人就近去了廊下的地板上并肩坐着,中间摆着一盘葡萄,曹丕等着任昭容先拿起一颗葡萄,自己才抬手揪下一颗。 他今日已吃了不少葡萄,这会儿再吃,就有些索然无味。他余光随意一瞥,见任昭容手法熟练地剥着葡萄皮,才一两下,深紫色的果皮便褪了下来,玉色清透的果肉被她拈在玉指间,指尖上还浸着香甜的汁液。 不知不觉中,曹丕已然转过头来,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剥着手上的葡萄,轻巧熟练的动作,像是为美人褪去衣服般……香艳。 “……二公子?”不一会儿,任昭容也感受到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转头一看,见他手上的葡萄还完好无损,似是一动未动,只顾盯着自己手上剥好的葡萄看。 莫非,他是想吃自己手上这颗剥好皮的? 任昭容沉默了。 她以为,曹丕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至少剥葡萄无需他人代劳……难道他是不会剥不成? “无事。”曹丕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改为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手上的葡萄看。他动手剥了几下,果皮褪得极不利索,第一次只剥下一条丝。 他以往的手法虽不及任昭容熟练,却也不曾这样糟糕过……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因常年执缰握剑,早已起了茧子,看起来笨重又粗厚,哪里及得上少女的纤纤玉指,轻软灵活。 还有她指尖上的汁液,看起来诱人极了。 这样的想法只能存于心中,他没再往身侧的少女身上瞟,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出口问道:“之前与女君说过的狩猎,可决定好了要去?” “我……”任昭容想着说待她问问丁夫人,一抬头,却看见姜氏从外面走进来,是朝着她与曹丕这来的。 姜氏看见他俩坐在一起,面上笑容不减,眸中的光却忽明忽暗了一瞬。 任昭容捕捉到了她的异样,而曹丕好像也没有忽略这点,他绷直了脊背,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紧张。 第14章 足风流十四 姜氏既是丁夫人身边的人,她来找任昭容,也就是带个话了。 果不其然,她上前与曹丕问过好后,就道:“夫人说,女君若是愿意去下月的狩猎,现在准备准备便是,到时与大公子同去就好。” 曹丕默不作声地看了任昭容一眼,似乎就等她发话了。 “多谢姜姨告知。”任昭容欠了欠身,又问:“卉女君也去么?” “夫人的意思,是让卉女君与她留在府中。上次卉女君就是因为在外面吹了风,才起了烧,所以这次不让她去了。”姜氏笑了笑,顺便透露出丁夫人也会缺席的消息。 任昭容顿了一下,说道:“……只有我去么?” 曹操的几个女儿,属曹卉最为年长又颇受宠爱,除了她,都是更小的女孩子了,不可能跟去狩猎。若是丁夫人也不去,那么…… “我也去。”曹丕淡淡地开口,插话插得很是时候。 姜氏笑笑,先退下了。 任昭容没想到曹丕会插嘴,她回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似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 “那就要麻烦二公子了。”她只能客气道。 “不麻烦。”曹丕眼也不眨,神情不变,回得理所当然。 她又低头拿起一颗葡萄,静静地剥着皮,蹙眉凝神。 “在想什么?”身边之人拖着微微沙哑的嗓音问道,声音还是那么的低沉。 “在想……姨母为什么不去。”任昭容低了低头,竟自然而然地回答了那人的问题。 话出口后,她才惊觉,自己竟堂而皇之地将心里事说出来了。 曹丕闻言不觉有他,亦凝眉思索,因此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惊异。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丁夫人不会跟去。且不论她与曹操极不合拍这一点,就凭他的生母卞夫人会跟去……丁夫人也不会去凑这个热闹的。 可他总不能对任昭容解释,是因为自己的母亲,丁夫人才不去的。 两相沉默。 *** 曹丕顾虑着卞夫人的事,曹昂也正为此而发愁。 他去劝丁夫人,就直直地从卞夫人作为切入点,好一番动之以情。 “母亲,您怎么连这次的狩猎也不去了?”曹昂甚想抬手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本还想着趁这次全家出游的机会,缓和一下曹操与丁夫人之间的关系,谁知丁夫人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曹操平时勤于征战与朝政,本就没什么闲暇与家人同乐,与丁夫人相处的时候更是少得可怜,难得有这么一次狩猎,丁夫人又扬言不去,也不知方才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把曹操气走了。 “不想去。”丁夫人闲闲道。 曹昂简直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道:“您知不知道,已经有人传言父亲要扶正卞氏?” 丁夫人闻言扫扫衣袖,口气清闲:“那便让他扶好了。” “那您……那您就……!”曹昂憋了半天,也不愿说出来。 “那我就要被休离了,是吗?”丁夫人抬眼,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还道:“我本以为这一天早在你生下来之前就该来临了……” 她先前才与曹操吵了一架,现在心情仍不大好,意气之言脱口而出,竟也忘记顾及曹昂的感受。 曹昂沉默了半晌,深知若不是为了自己,丁夫人也不会隐忍多年。现在他就要成年了,她这个当母亲的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母亲不是怪你。”丁夫人长叹一声,才顺过气来。她后悔刚才嘴快,怕曹昂以为他拖累了自己。 “儿知道的。”曹昂的语气也缓和了几分,不似刚才激烈。他道:“如今卞氏已经生了四个弟弟,个个都有过人之处,尤其是四弟植……父亲喜爱他的程度,您也该有所耳闻。母凭子贵,父亲若真的……您就一点也不在乎吗?” 他如今成年了,时常跟着曹操在外走动,曾多次听见他与人道自己的四子是多么聪明伶俐,清秀可爱。就连他小时候,曹操也不曾像疼爱曹植那样对他。 他如今年长了,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但这对于丁夫人的地位却是个……威胁。 曹昂甚至觉得,若不是自己作为唯一的纽带,牵系在曹操与丁夫人中间,他夫妻二人的关系早就断裂地一干二净了。 “就像你说的,这次狩猎有卞氏跟着了,我还去做什么?”丁夫人打定主意,又是一句话将曹昂堵了回去:“你别忘了照顾昭容便好。” “是……”曹昂苦苦地应下,仍旧不死心道:“其实,母亲您还是在意的吧?”他意指丁夫人最后一句话,恨不得反复回味,直到品出一点酸味来。 “要我在意那个浑人?做梦。” 曹昂:“……” 每次与丁夫人的交涉,都以多说无益的结果告终。他满怀着心事踱出门,一路踱到了马厩旁,见着曹丕正挽着袖子,给他的乌驹洗澡。 “见过昭容了?”曹昂不禁将曹丕嘴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瞄了又瞄,将少年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那一对柔荑,那拈着多汁果肉的葱葱玉指,轻柔反转,令人怦然心动的情景又浮现眼前了。 曹丕执着刷子的手狠狠一顿,弄得马儿不适地扫了扫尾巴。 “嗯。”他闷闷地应。 他悄悄一抬眼,看见曹昂笑得暧昧极了。 “其实我……也并不是……”面对曹昂,他那点深沉早就全部瓦解,半垂着眼睑,嘴里也不知念了什么,总之无措地很。 “啪”地一声闷响,曹丕忽觉头顶一沉,知道又是曹昂的大掌按了上来,听着他逐字逐句说道:“在阿兄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可是早就发现了,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再过两年,去父亲那里提,他定欣然应允。” 曹丕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像曹昂,深受曹操的期望与器重;不像曹彰和曹植,备受曹操的疼宠和喜爱。 他一直是最沉默的,最不起眼的,甚至是……最普通的。因此,他从不敢仗着父母的喜爱,去求些什么,只因那些倚仗……他都没有。 若是他去向曹操求一门婚事,曹操真的会如曹昂所言那般轻松地答应他么? 再者……曹操不喜丁夫人,众所周知,而任昭容又是丁夫人胞妹的女儿。如此一来,任昭容的身份,只会令曹操更加不喜罢。 他开始重新洗刷着马毛,动作快得有些晃眼。 曹昂还以为他拘谨,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还有这次狩猎呢,阿丕可以教昭容骑马、比剑,都好。” 第15章 足风流十五 许城外,天高云阔,草木黄落。 任昭容坐在一堆枯草上,看着远方的一群少年在空地上赛马。 领先众人的是个衣着鸦青色过膝褥,下着同色绔的少年,衣袂随疾风飞舞,张扬的发丝划破了空气,任凭身后的人们盯着他的发尾,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 想不到曹丕的马术这样好。 “昭容。”一道熟悉的唤声在耳旁响起,她将视线从曹丕身上挪开,转头一看,看见一张毛茸茸的兔脸。 她骇了一下,微微向后一仰,才看见是曹昂半弯着腰,手上提着一只褐毛兔子,一手抓住兔子的两只耳朵,笑眯眯地看她。 怪不得刚才这兔子看她的眼神如此怨念。 “阿兄做什么呢,快把它放了吧。”任昭容又仔细地看了兔子一眼,是只成年的兔子,身子瘦瘦的,脚上沾了泥土,看着脏兮兮的。 “放了?”曹昂闻言一顿,惑道:“为何不让它跟着你?若是放回去,指不定会教什么野兽叼走,哪里比得上跟着你幸福。” “被圈养又不一定等于是幸福。”任昭容撑着下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曹昂妥协,他低叹一声道:“刚才看见这只兔子,还以为能捉来给你解闷,不过这兔子着实丑了些……”他两手一松,那兔子落了地,没几下就蹦远了,消失在草丛里。 曹昂拍了拍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盘腿坐下,埋怨着:“以前逮只雪白的小兔子一点也不难,就是逮一窝也逮得的……” “阿兄喜欢逮兔子?”任昭容忍俊不禁。 他不与曹丕他们一块赛马,倒钻到深山老林里捉起了兔子。 方才曹操和几位将军搭伙去了林子里狩猎,曹昂本是跟着一块去的,后来不知怎的,自己下了马,兴致勃勃地找起了兔子。然而他找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过找到那么一只可怜巴巴的褐毛兔子。 “那倒也不是,”他摇摇头,怀念道:“第一次跟父亲狩猎时还年幼,我捉了一只毛色雪白的幼兔,舍不得杀,便带回府里送给阿丕玩。打那以后,今天还是第一次捉兔子。” “还记得阿丕那时才四五岁,自己就像只小兔子,怀里还抱了个更小的,他可喜欢极了那只小白兔。”曹昂两手向后撑着地,看着远方的曹丕已然胜出,勒马回首。 “后来呢?” “后来,”曹昂沉声道:“他几乎天天将那只兔子带在身边,不足一月,那兔子就叫人给闷死了。” 任昭容一怔。 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曹昂长叹一声,回忆道:“我去找阿丕时,他眼睛红红的,抱着那只没了生气的兔子’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我叫他不许哭,他却抬头问我,’阿兄,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心爱之物都保护不了’?” 任昭容看着脚边因风颤抖的枯草,沉默不语。 “阿丕坚信那只兔子是因为他的过分宠爱,才被人害死的,整日里都在难过。我说要再给他猎一只,他也不要。”曹昂摇摇头,想着自己过去幼小无依的弟弟,再看看现在快意驰骋的少年,总算有了点欣慰。 小时候最喜爱的宠物被人杀死了,无论谁都会难过的。 谁会跟这样一个孩子过不去? 任昭容望着远方的少年,他正打马过来,大抵是来找曹昂的。 他不知在何时披了一件深色裘袭,胯.下的乌驹踏着小碎步,模糊的轮廓愈加清晰,他抿着薄唇,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与他小时候红着眼眶的可怜模样相去甚远。 任昭容这才记起,他们小时候见过的。 五岁那年,她随母亲到曹家作客,无意间撞见一个小男孩蹲在月桂树下,双目通红地挖着土。 现在想来,他是在埋那只死去的白兔吧。 “阿兄。”恍惚间,曹丕已策马行至眼前停下。他翻身下来,先于曹昂打了个招呼,又看了看才回神的任昭容。 “二公子。”她只是照常打了招呼,可曹丕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 “阿兄,我,赢了。”曹丕面无表情地报着喜讯,因为他心不在焉的,吐出的句子也不甚连贯。 曹昂又习惯性大力拍了拍他的头,忍笑道:“我们都看到了。” 我们。 曹丕不禁又瞥了眼任昭容,她的眼底再没往日的疏离,如秋光透彻,温暖明亮。 “楙和尚在后面。”他将头向后扭去,远望着正往他身后赶来的两个少年。 他们方才也与他一起赛马,紧跟其后。 眼见着两个少年跑近了,曹丕才伸手指了指:“他们是夏侯楙和夏侯尚,两人是表亲,都是夏侯氏的族子。” 他是特意为任昭容介绍的,甚至不用等曹昂开口。 夏侯楙和夏侯尚之间的血缘关系七绕八绕,只因为他们同样是夏侯氏最为优秀的两个同龄少年,才走到一起。而他们也与曹昂不同,因为年龄相仿,也同曹丕格外亲近。 夏侯尚身姿颀长,比曹丕高出半头,面如傅粉,剑眉星目;夏侯楙与他身量相当,威风凛凛,神采奕奕。一个俊逸,一个英气,曹丕站在他们中间,也不曾被比下去。 “这就是任家女君罢。”夏侯楙笑着下马,与任昭容问好时还瞄了曹丕一眼,只见他依旧绷着脸,神色纹丝不变。 “是,见过夏侯君。”任昭容假装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简单一揖,与他二人见了礼。夏侯尚不似夏侯楙一样直接,转而与曹昂说道:“昂兄长不是去狩猎了么?我与阿楙还想去找你凑个热闹。” “哦?”曹昂挑挑眉,意味深长道:“还以为是夏侯叔叔不许你们去,原来是被阿丕扣下了。罢了,上马,找他们去。” 夏侯兄弟一同应下,齐齐把喊他们来的曹丕撂下了。 曹丕看了看曹昂,他甚至也把他丢下了。他侧头问向任昭容:“女君想去么?” 他的声音低沉,音量并不高,奈何还是被一旁的夏侯楙听到了。 夏侯楙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啧”了一声,不赞同道:“丕,你别乱来。林子里都是野兽,伤着女君怎么办?” 曹丕蹙了蹙眉,本想张口驳道:“我保护她。”又觉得哪里不妥,咽了回去。 任昭容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笑道:“我连马都骑不好,去了会给诸位公子惹麻烦的。” 曹丕瞥了夏侯楙一眼,看得他悻悻地打马走了。此时夏侯尚早就跟着曹昂跑远了,快到林子边上时,曹昂才想起回头喊上一句:“阿丕,晚上想吃什么?阿兄去猎!” “……”曹丕默默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理会自己。 看着三骑扬尘而去,曹丕抿着唇转回身,对任昭容说道:“阿兄又把我当成小孩子。” 那个蹲在月桂树下,红着眼睛的小男孩么? “莫非二公子不是小孩子吗?”任昭容润了润唇,脑中那一幕情景挥之不去。 曹丕拉了拉缰绳,他的马就站在他身旁,仿佛在为随时上马奔走做着准备。 “女君是在赶我走么?” 她一愣:“二公子何出此言?” 他抬起头,眸中深邃如许:“说这样的话,令在下情何以堪?在下又如何继续留在这里与女君攀谈?” “这难道不是在赶我走么?”他垂了垂眼睑,声音渐哑。 第16章 足风流十六 “二公子这样说,才是令我惭愧了。”任昭容嘴边噙着一丝寡淡的笑意,她等曹丕抬目看过来时,才道:“我只是记起了二公子幼时的样子,与现在却是相去甚远。” 曹丕闻之,果然直直抬眼看过来,惊诧顿显。 “二公子成熟了不少呢。”任昭容转头眺向林中深处,貌似无意地称赞着一旁的少年。 他不应声。 任昭容回头,见他拉着缰绳僵立着,似乎真的因为她无意的调侃而不好意思了。 “女君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良久,他哑声问道。 记得,小小的样子,可怜极了。 任昭容点了点头,对面的人却没有反应,他看了看远处,几丈外有匹马儿正低头吃草。 那是曹昂给她选的马,与他的乌驹不同,那马儿通体雪白,看起来柔和温顺,极为适合她这样的初学者。 “女君就这样放任它吃草么?”他轻轻摇头,翻身上了马,道:“不如一同去林边看一看,父亲他们该回来了。” 曹丕坐在马上,遮住了光源,他本就缺乏表情的面庞笼上一层薄薄的阴影,显得更加沉静。然而任昭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表明了她的意愿。 她转头朝着马儿的方向吹了个哨子,温顺的小白马即刻跑来,停在她身边,目光温和乖巧。 曹丕几乎以为眼前的少女是个御马高手,一举一动都不似个初学者。 “这是阿兄教我的法子。”任昭容捋了捋马毛,解释道。 她小心翼翼地上了马,稳稳地握住缰绳,才示意曹丕先走。 他驱着马,当真是在“走”。他的乌驹不急不缓地“啪嗒啪嗒”向前方而行,仿佛之前那匹奔驰的骏马只是它的兄弟。这样的缓慢的速度令少女放松了许多——她方才答应下来的时候,竟忘记了曹丕驾着马奔向终点的狠劲,还怕他要像那样似的带着她跑。 曹丕的马走得很慢,任昭容却比他还慢,足足落后了一个马头。曹丕回头问道:“晚上有烤炙,女君可有什么愿意吃的?” 这话倒与方才曹昂问他的问题一样。 任昭容使马儿快走了两步,与他齐头而行。她坐在马上,视野一片辽阔。金乌当空,广袤的大地上遍布斑驳的金色,马蹄踏着枯草,声声酥脆,听得人心境愉悦,这样的秋日在乱世中竟不显萧索,反而明亮开阔。 “莫非二公子要去猎些好吃的飞禽走兽回来?”她今日真是调侃曹丕上了瘾,什么话都敢说出口。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将曹昂的说法变了个型。 她若有什么想吃的,他就去给她猎回来。 曹丕自然听得出,可他没有否认,似乎就等她发话。 “我六岁时便学会了射箭,如今的箭法虽谈不上纯熟,对付些走兽却是足矣。”曹丕的口吻很淡,并没有炫耀的意思,只是平稳地陈述着:“六岁,就是在初次见到女君后不久。” 任昭容闻声看着他的侧脸,只见他的眉心微微一蹙,又瞬间抚平。 “那只兔子,是我母亲命人闷死的。”他侧过脸来看她,眸中瞳色犹如墨玉,漆黑细腻。 他的母亲,是卞夫人。 原来是她么。 任昭容在心中默默念着,狠心杀死儿子的宠物这样的事,竟是卞夫人所为。 “她定是怕我玩物丧志,被父亲厌弃。”曹丕又调回头,面无波澜地看着前方的路,无悲无喜:“那时她也只有我一个儿子。” 那时,他也曾是卞夫人的希望,只是后来变成了失望。 “所以,后来我去学习射箭,骑马,然而最终除了父亲的几句夸赞,我什么都没得到。毕竟,父亲最喜爱的是阿兄。”他缓缓闭上眼睛,任凭马儿驼着他走:“不过后来母亲有了彰和植,若我再养只兔子,她也不会管了吧。” 他只是这样猜测,却不曾再养一只兔子去证实卞夫人对他的放弃。 任昭容静静地听完,才道:“令二公子想起不悦的回忆了,我应当赔罪。”她还是方才自然的口吻,毫无造作之意,曹丕听了竟是缓缓一笑。 他侧着脸,仿佛自己才讲了一件开心事。他的声音不比之前的低沉,而是轻缓问道:“拿什么来赔?” 拿什么来赔? 任昭容一愣,不曾想他较起了真,只能回道:“不知二公子想要什……” 她话未说完,曹丕眸色一凝,缓缓抬臂,将食指抵在嘴唇中间,示意她噤声。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绕到身后,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把弓和一支箭,飞速地拉弓,瞄准。 树林里高高的枯枝交叉遮掩着日光,他手上的玉鞢泛着清冷的颜色,尖锐的箭头正对着任昭容……的身后。 最初的那一刹那,她还错觉他瞄准的是自己。若非一直仔细地注意着少年脸上的表情,她也不会发觉,他的目光早就从自己身上偏离了。 他持弓的姿势极为干练,脊背挺得直直的,酷似曹操的狭目微微眯起,露出少见的犀利。一阵轻不可察的凉风从她身侧带过,再一回神,面前的少年已然放下了弓,目含欣喜道:“射中一只野雉。” 任昭容回头一看,只见落叶中间躺着一只正微微抽搐的野鸡,一只箭直直穿过它的身子,是曹丕的身手。 “二公子喜欢吃么?”她看着那野鸡,不自觉地将它看作一份鸡炙,一旁的野菜都成了佐餐的美味。 “若是女君喜欢,不妨在此烤了它。”曹丕收起弓,翻身下马将野鸡捡了回来,就要拎着它去剥皮开肚。 任昭容也跟着从马上下来,四处望了望,道:“我去找柴吧。” 曹丕点点头,似乎对这样的男女搭配很是满意,也不忘嘱咐道:“莫走远,若是找不到路,就等我回来寻你。”他说罢,先行拎着鸡去了水边。 任昭容应下了,也确实未曾走远,只是抱着一把柴走回去的时候选错了方向,待到发现自己迷路时,她已走了半刻。 想来她在司空府上都能迷路,何况是这样……交杂错乱的树林。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来者步伐强健有力,起初她还以为是曹丕找来了,再一细听那脚步声,又立刻否认。 一个高大的青年穿过树丛,露出一张陌生却英气的脸。 他身着深色绔,长褥过膝,腰束玄色带,也是一套利落的装束。他身后背着一把弓,却不像是跟随曹操来狩猎的。 只因他鬓边散着几丝黑发,衣裳上都是褶皱,略显狼狈。他看见立在空地上的任昭容,浓眉微挑。他的眼眶很深,鼻梁高挺,身形高大而健美,甚至不太像中原人。 她本还以为,今日这里只有曹操的人出没。 二人目光两两相对,终是任昭容先开口:“阁下从何处来?” 第17章 足风流十七 青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沉着道:“女君放心,在下并非歹人。” 歹人又怎会说自己是歹人? 任昭容没有出声,见那青年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并没有再上前一步,站在原地问道:“女君可知从哪个方向走出这林子更快?” “那边。”任昭容抬手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隐瞒了自己迷路的事实。 青年朝她指的方向抬眼一望,嘴角翘了翘,没有抬腿离开的意思。 “女君是曹操的家眷。”他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判定道。 他说着,又回头望了望,招了一匹步伐缓慢的马过来。 任昭容蹙眉看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它耸着头,毫无生气。这本该是一匹健美而出色的骏马,此刻却没精打采的,像是跑了十天十夜的路。 青年捋了捋它的耳朵,淡淡说道:“女君方才指的方向,是往林中深处去的。” “迷路了吧。”他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在下的马生了病,今夜之前怕是赶不到许城了。”青年走到一颗树前,盘腿坐下,将身上的弓箭都卸下来丢在一旁,抬头看了一眼站着纹丝不动的任昭容,挑着嘴角笑道:“所以在下恐怕要在此过上一晚了。女君呢,若是曹操的人寻不着你,是否也要在此过夜?” 他端着一方坦荡的姿态,还示意她看看渐渐昏黄的天色。 任昭容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青年,他与曹昂差不多大,看似二十左右的年纪,却没有及冠。他的衣着并不光鲜,衬不上他毛色纯正的名贵宝马。被扔在地上的弓制作精良,隔着几步远都能看清弓柄上泛着润泽的光。 青年也不知为何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听得她不愿作答,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青年的马恹恹地坐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天色已暗,连人都生出疲惫之意,青年靠着树闭目养神,任昭容也已将柴火扔到一边,倚树站着。她直觉自己可以与这个青年待在一处,不只因为他看起来十分可靠,还因为……若是遇见野兽,也有人出力了。 她暂时安心地等了一会儿,方圆几里之内仍不闻人声。日光褪去后,阴冷的秋风穿梭在林中,她身上没有厚衣裳,已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阁下会用燧石否?”她看了看对面没有动静的青年,此时的光线暗到看不见人的表情。 她身上带了两块生火用的燧石,还是曹丕寄放在她这里的。 只是她不会用。 “哦,女君有?能否借在下一用?”昏暗中,任昭容也看不清青年张口,只能听得他的声音,成熟而镇定。 这人在野外留宿,竟然连生火的工具也不曾带,真像个离家出走的走失青年。 她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腿,向前走了几步,在离青年几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将两块石头抛给他。 对面的人准确无误地接住,就着一堆枯叶动作起来,摩擦半晌,黑暗中便绽开一朵火花。 有了火堆,两人不可避免地坐到了一起。 “阁下是南方人?”任昭容缓缓开口,注意力贯注在烤火的双手上。他们中间隔着一团火,原本也只有枯枝燃烧的声音作响。 青年从未掩饰自己的南方口音,这并不难猜。 也是因为如此,才让任昭容肯定,他并不是曹操的人。 “不错。” “马呢?莫非得了疫病?”她又瞥了一眼样貌颓废的马,这时疫病易染,虽然问得迟了些,但若这马真出了的问题,还是快些远离得好。 青年一手搭在膝上,手持一根枯枝挑着火堆,深邃的眼睛盯着火光,毫无转移:“不,是尿血。想带它去许城中诊治,却在林中失了方向。” “方才见着了曹操,就在那边狩猎,可我没想惊动他。”青年挑起枯枝,随意指了个方向,使得任昭容不禁跟着看去,只瞧见了望不穿的黑洞。 她又回过头来,望着火堆,闲来无事般揣测着青年的身份。 “在下姓孙,名仲。”青年说着,用枯枝在地上划了几下,写下两个漂亮的篆字。 她还没猜出个名头,他就将姓名报上来了。 “孙仲,是因为在家中行二么。”她扫了一眼地上的字,随口问道。 孙仲颔首。 “我倒是知道一个姓孙的人,他也行二,名字里也有个’仲’字。”任昭容瞥见脚边有几颗卷耳,便顺手摘起几颗。 孙仲对她的试探不以为然,仅仅是挑了挑双眉,又留意到她采草的动作。 “饿了?”他问。 “当作方才指错路的赔罪礼吧。”她将手上的卷耳递过去,孙仲也没问是什么,便接了过去。 “此草名芣苢,亦名卷耳,可治马匹的尿血症。”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自己未认错草。 “女君如何知道?”孙仲半信半疑地转身,将手上的卷耳喂给马儿吃了,不禁好奇。 任昭容面朝着火堆,背后依旧发冷。她缩了缩身子,慢慢讲道:“不知孙君可曾听过光武帝时的名将马武,他领军前去武陵征讨羌人的时候,战马都因气候恶劣而得了尿血症。后来他的马吃了芣苢草即不治而愈,众人才知这种野草的功效。” “哦。那看来孙某回去应多看些书了。”孙仲笑了笑,自侃道。 又是一阵相对无言。 若非因为夜里太冷,任昭容几乎要趴在膝上睡过去。 “找你的人来了。”困顿间,孙仲磁性的嗓音重新响起。他静静地看着任昭容,然后起身。 她抬头,听见一点响声,像是有人隔着很远在唤她的名字。 孙仲拉了拉马的缰绳,就要拉着它离开。 “其实,孙某倒是很想留下来听清楚,他们喊的是什么——女君的名字,还未告知在下。”临去前,孙仲顿了顿,说:“然而,再不走就要被他们发现了。” “郭照。”任昭容眼也不眨,飞速答道。她也不想让来寻她的人知道,自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处一个时辰之久。 将孙仲先前在地上留下的字抹去,她自己又熟练地写下自己报出的姓名。 “日月之照明。”孙仲上马前,多看了她一眼。下一刻,他即消失在她眼前,一人一马往黑暗中去了。 “女君的燧石,下次见面再还。” 黑暗深处,他送来这样一句话。 其实,那燧石是曹丕的。 任昭容低着头,将地上的“郭照”二字再次抹去,这是她原本的姓名,一个本不该存在在这个时代的人。即便被旁人知道了名字,也没人能通过这个名字找到她。 “昭容……女君。”一道略显急迫的声音迎面而来,最后却硬生生地改了个称呼。 她抬头,笑道:“说来也巧,每次迷路时都是被二公子领回去。” 第18章 足风流十八 曹丕身后跟着夏侯楙和夏侯尚两个少年,他们也闻声匆匆赶来。见着她之后,二人齐齐松了口气,随后双双以目光调侃着站在最前头的少年——曹丕。 “阿兄方才还骂我了一通,是我思虑不周,令女君受怕了。”曹丕扫了一眼他们脚边渐渐熄灭的火堆,回头又见任昭容一身单薄,利落地将身上的袭裘解了下来,罩到她身上,其余只字未提,侧身让出道,请她走在前面。 他扫了扫门神样的夏侯兄弟,又开口问道:“女君累么?我教他们找匹马过来。” 说罢就要指使起两个少年来。 任昭容扯下了他才将抬起的衣袖,道:“不必了,二公子。只是一点小路罢了,何况夜里骑马看不清路呢,你也知道我骑不好的。” “还是一同走吧。”她松开了拉着曹丕袖子的手,虽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但却没有拒绝他的袭裘,另一手拉着衣服的系绳,厚实的裘衣刚好盖过她的膝盖。 曹丕顿了一下,终是点头应下来。 夏侯兄弟自觉地走在前面开路,而曹丕走在最后,这样漆黑而阴冷的夜里,竟无人觉得胆寒。 “我闻见肉味儿了。” “我也闻见了,是烤糜子吧。” 夏侯楙与夏侯尚两个走在前面嘀嘀咕咕,再有不远就是曹操一行人扎营的地方了,他们仍走在林子里,已能看见远处忽明忽灭的火光。 任昭容盯着这抹光,忽然就有些发憷。 “二公子与两位夏侯公子还未用膳么?”她心有愧然,放缓步子侧过身,看向身后的人。 曹丕只道:“阿兄给我们单独辟了一个烤架,不与父亲他们在一起的,稍后再起火也不迟。” “我与阿兄未将女君走失之事告知父亲,莫慌。”他快走了两步,在她身边低声说道。再抬头时,已然看到曹昂正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过来。 曹昂是少见地绷着一张脸,见着任昭容的身影之后才缓和了些许。 “快走吧,好在父亲今日兴致高昂,出不了事。”曹昂视线一低,看见了任昭容身上的袭裘,教她先回去换了身衣裳,再同一个少年一道入席。 正如曹昂所说,曹操今日情绪极佳,他们就坐时,他正与几个亲信对酒当歌,一旁还有个姿态优雅的美妇人斟酒。 任昭容匆匆看了一眼,只知道美妇人看起来三十上下的年纪,比丁夫人年轻许多,亦娇美许多。 她就是卞夫人了。 曹操大概只当他们是贪玩的小孩子,迟到这件小事,法不责众,又有曹昂带头,他无暇去管,倒是卞夫人不动声色地往他们这里看了看。 曹丕面不改色地跟着曹昂坐下,这并非正经宴会,长辈们的坐序也随意地很,卞夫人身边还坐着两个总角小童,已经在吵着要往他们这里坐了。 “阿母阿母,我们要去阿兄那玩!” 两个小男孩一个□□岁,一个五六岁,大的那个生得活泼好动些,这会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小的那个粉雕玉琢,也在频频提溜着黑眼珠,不停地往他们这里张望。 大人的聚会对他们而言,是枯燥而冗长的,曹丕一众的归来,俨然披着解救两个幼童的曙光。 卞夫人低头嘱咐了他们一句,便放行了。 “那是我的两个胞弟,曹彰和曹植。”趁他们过来之前,曹丕已为任昭容作了介绍,下一刻就被曹植黏了上来。 曹植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靠着曹丕最近的地方,任昭容不得不向另一侧移了移。曹彰就随意地多,找了处宽敞的地方,活络地与众人打着招呼。 “阿兄,你今天去哪了,到处找不见你。”曹植皱眉,一张小脸皱成包子样。 “我同任家女君在一处,”曹丕垂着眼看他,认真解释过之后,又拍了拍弟弟,道:“叫姊姊。” “任姊姊。”曹植闻言回头,乖巧地打了个招呼,又主动问道:“任姊姊喜欢吃炙肉吗?” “喜欢。”任昭容点点头。 曹植闻之一喜,立刻接道:“阿兄烤炙的手艺精湛非常,其中又以烤野雉最佳……” 趁他们交谈的功夫,曹丕已然转过身摆弄起烤架,一排香料整整齐齐地列在身旁,分割好的生肉盛在漆盘里,也被摆在一边。 任昭容低头看了看盘中鲜肉,估摸着是曹丕射中的那一只野雉。 “原来二公子还擅长烤炙之法。”她好奇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背上,火光映得脸上微热。不远处还有曹操等人的豪言快语,快活肆意的心情感染了所有人,堆积了一整日的疲累瞬间烟消云散。 曹丕虽背对着她们,但曹植与任昭容的对话,一句也未逃过他的耳朵。他侧过身,淡淡地辩白道:“我总不是只晓得吃的。” “是,”曹昂跟着走到烤架边上帮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们曹家的兄弟自幼生在军旅,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进过荒山,也走过野地,自然吃过不少野草野菜。然而野炊之事,阿丕却懂得比我多。” “阿兄,你说说同阿父和长兄出征,是什么样的?”曹植年纪小,还没被带出门过,他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搅着一门心思放在烤肉上的曹丕。 曹丕撒下一把孜然,将鸡腿翻了个个儿,回想道:“那一次也是秋天,就是现在这样的天气,晚上军士们扎营,长兄和夏侯叔叔则带我去山上。我们的晚餐,就是山上采摘下来的野菜。只是吃了菜还是冷,山谷里都是寒露,还有阴冷冷的风,一晚上刮个不停,我们的寒衣都被风带来的水汽打湿了。” 炙肉的香气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慢慢蔓延,众人还未从曹丕的描述中回过味儿来,一碟碟香嫩的炙肉即被依次放到每个人的面前。 曹操不许少年们饮酒,因此他们几个就少了些许乐趣,不过曹丕被曹植央着,不厌其烦地解说着自己的见闻,夏侯兄弟时不时补充一二句,也不失为是一种热闹。 然而平素健谈的曹昂,此刻在弟弟们面前却没了声响,他拿细枝挑着柴火,心不在焉地烤着一块略显焦态雉排。 “阿兄是在惦念姨母?”任昭容向外坐了坐,暂时告别了曹丕口中的军旅生活。 这回卞夫人一家都来了。丁夫人不在,就是卞夫人演绎当家主母的角色。 曹昂都看在眼里。 他听见任昭容的声音,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无奈道:“这都教你发现了。” 任昭容默然。是他藏不住心事,在这一点上,他也不如他的弟弟……狡猾。 “母亲啊……”曹昂喟然,低声道:“罢了,我只是在想,有的事……是执着不来的。” 第19章 足风流十九 秋狩结束后,曹操与丁夫人之间的关系愈渐紧张,紧张到冻结成冰,看似坚实,实则一击便碎。 夹在中间的曹昂也当真不再强求,任昭容每日与他和丁夫人一起用膳时,也再没从他耳中听到曹操的名和事。 与此同时,卞夫人受宠的细微末节也陆续传到任昭容的耳朵里。 她路过卞夫人的庭院时,孩童们的玩闹声,伴随着婢女们的欢声笑语,都一齐飘了出来。 再回到丁夫人的住处,入眼的便是一片清苦和寥落。 庭中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任昭容自踏进院门起,就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中厅的门敞了一半,她走近了才发现地上有一滩水,还有破碎的陶具。 丁夫人瘫软地坐在席上,腰背不再挺直,双目失神,两手无力地放在身前,直到任昭容走到她身前,她才定了定神。 “姨母,您要不要去歇息?”任昭容走上前,想要扶她起来,可她摆了摆手,拒绝了。 地上的一摊凌乱,令任昭容忍不住猜测,方才是不是曹操来过了。 她佯装无事地蹲下身,收拾起了碎片。 丁夫人的思绪似乎又去了别处,没有出声,由着她收拾。 许是为了清静,又许是因为丁夫人和曹操的一番冲突吓跑了婢女,院中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任昭容用找人的功夫收好了碎片,端着它们转身出门,一抬头就瞧见了个美貌的妇人袅袅而来。 这是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卞夫人。 司空府上盛传着她倍受曹操喜爱与倚重的消息,仿佛她才是当家主母,或是终有一日将取丁夫人而代之。 然而这样的传言并没有助长卞夫人的气焰,她衣食穿戴与平常姬妾无异,甚至更为朴素。任昭容飞速地瞥了她一眼,见她牵着个小女童,仿佛只是来给丁夫人问好的,并没有耀武扬威的意思。 她看起来一日比一日谦恭,一日比一日乖顺,丝毫没有因种种言论而得意忘形。 任昭容收回目光,暗道:不过是“看起来”罢了吧。 “卞夫人安好。”任昭容半低下头,侧身问好,请她入厅。 卞夫人弯唇笑了笑,用毫无温度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也带过她手上端的碎片。被卞夫人牵着的女童还不及她腰处高,她一垂眼便看见女童与卞夫人一样的神色。 她嘴角一凝,心里发冷。 一眨眼的功夫,卞夫人已擦过她进了厅,与丁夫人见礼。 “司空命妾来劝劝主母。”卞夫人柔声说道,开门见山。 甫一听见卞夫人的话,任昭容微微勾了勾嘴角。 她不以为意地离开,又上了茶水进来。 她不喜欢卞夫人,甚至不需要理由。 可若真的要她说些理由出来,她兴许能说上一百条。 “大公子正值盛年,能同司空一起出征、多番磨炼,也并无害处,您又何苦劝阻,束缚于他呢?” 任昭容重新回到厅中时,就听得卞夫人这样的说辞。 丁夫人面无表情地坐着,也并没有看卞夫人,若说的粗俗些,她就只是当卞夫人放了个屁,什么也没听见。 坐在卞夫人一旁的女童最先注意到任昭容,五六岁大的孩子比曹卉还要傲气,眼珠子一骨碌,正巧睨了任昭容一眼。 她应是卞夫人的长女,曹节。 任昭容目不斜视地为她们母女二人添了水,卞夫人说了好些话,却一点也不渴,动都没动面前的漆杯。 “既无害处,那就让你家的公子们跟着去吧。”丁夫人抿了口水,将卞夫人堵了回去。 卞夫人一怔,笑道:“丕儿要去的。” 丁夫人闻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站在一边的任昭容看见这抹笑,也瞬间了然丁夫人为何讥讽。 卞夫人的心思,在丁夫人的一笑之下暴露无遗。 她有三个儿子,曹彰和曹植尚且年幼,虽然到了喊打喊杀的年纪,卞夫人却不忍让他们去军中生活。据闻曹操此次未带女眷,她这个母亲最大的顾虑,就是无人照顾他们,疏忽了丁点儿。 她也很精明,绝不能放两个心头肉一起去前线。十拿九稳的战役也有一成的不安定因素,若是同时失去了他们,她还有什么好活呢? 除非他们母子三人一同跟去。 任昭容垂目,摩挲着自己的指甲。 卞夫人思虑得周全极了,也对极了,可就是这样的完美,令她感到非常不舒服。 忽然记起,她已有十天半月不曾见过曹丕了。 或许是因为丁夫人与曹操僵持不下的关系,或许是因为他要因不久后的出征而忙碌,他都没有再跟着曹昂到丁夫人这来,也没有在书房碰到他。 卞夫人碰了钉子,也不久坐了,带着与来时一样的笑容,牵着曹节回去。 经她一闹腾,丁夫人也恢复了常态,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令人看了都替她着急。 “昭容,陪我出去走走吧,顺顺气。”她站起身,抬臂搭在任昭容伸过来的手上,姨甥两个相握着手,在失了艳景的花园里散步。 任昭容想了半天,终是没忍住,问到:“姨母,您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丁夫人脚下一沉,低声问道:“昭容觉得什么是委屈?” 任昭容张了张嘴,却将一肚子的激烈言辞憋了回去。 为一个与自己相看两厌的男人忍受这样的困境,她是绝对办不到的;而若是为了一个自己爱的男人,则更加不可能办到。 “昭容,你还小。”丁夫人侧过身,反而劝谏起她来:“你是否看不惯男人三妻四妾?” 虽然这并非任昭容的重点,但她还是蹙眉点头道:“有情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一心换一心,怎能留些许位置给别人?” 丁夫人似笑非笑:“可若是对方没有心,你要他拿什么来换?” 任昭容闻之微讶。 “或者说,在对方心里,你的心并不值得他换。”丁夫人偏回头,嗤之以鼻。 “会值得的,”任昭容下意识接到,丁夫人闻声看她,她又笑着说:“我的心,会值得他换的。” 但若他不是一心向她,那便不值得。 这回换丁夫人讶异她的自信。 “傻昭容,你以为男人不纳妾,就不会见异思迁了吗?”丁夫人摇摇头,她还以为愿得一人心,便是娶妻不纳妾。 任昭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若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心实意,他也不会分心思在别的女人身上的。” 她说的与丁夫人口中的情形完全相反。 丁夫人没有被她说服,也不能说服她,看着她的神色饱含忧虑:“昭容啊,你有这样的想法,反而会令你更容易受到委屈。” 在这个时代里,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活得最累。 任昭容没有应声,只听到丁夫人说:“而我不觉得委屈,因为我不在乎。” 在她与曹操之间,没有心的那个人,却是她。 “只要昂儿好,我便无憾了。” 第20章 足风流二十 “她当真这么说?”卞夫人坐在镜前,为身前的曹节梳着髻。 曹节对着镜子笑了笑,露出几颗贝齿,娇俏地看着她身后的母亲。 一名比曹节大不了两三岁的女孩站在离卞夫人三步远的地方,一身婢女打扮,微垂着头。她听见卞夫人的问话,轻声说道:“任女君是这么说的。不仅是纳……妾这事令丁夫人委屈,还说她日后也不许男人纳妾……” 小婢子说话怯怯的,每说一个词儿就要偷瞄卞夫人一眼。 好在卞夫人并没有生气。 “好了,芙华你退下吧。去煮些米羹,记得少放糖,植儿不吃甜的。”卞夫人放下梳篦,随口吩咐了一句,将丁夫人和任昭容的对话搁置一边了。 芙华应声退下,屋子里就只剩下卞夫人和曹节母女两人。 曹节转过身来坐着,仰脸问道:“阿母,您不是叫我们离得母亲和任家女君远一些,别惹父亲不高兴吗?怎么又让芙华去听她们谈话呢?” 称丁夫人为“母亲”令曹节感到有些别扭,可丁夫人正室的身份就那么紧紧压着所有人。 卞夫人和煦地笑笑,柔声道:“现在就要离得她们更远一些了。” “可是您为什么不管二兄?还同意他随父亲出征?却不许彰弟和植弟去,明明他们比二兄更得父亲欢心。”曹节还是不懂。 只是可惜两个弟弟还小,不能立军功,比不上曹昂。 卞夫人与她解释不清,只问道:“阿节以为你二兄如何?” 曹节撇撇嘴,道:“不如何,就是长兄的影子罢了。” 她平时只和年纪相当的曹彰曹植在一起玩儿,而曹丕年纪过长,兄妹两个接触甚少,并不亲近。况且曹丕不知怎的,极其宠爱曹卉,对曹节这个同母胞妹反而和其他妹妹一样,一碗水端平,不咸不淡。曹节喜欢两个弟弟多些,也是因为曹操常称赞他们颇像自己,日后能成大器。 曹丕简直不像是卞夫人的孩子,不仅如此,曹节也不曾在他身上看到一丝属于父亲的影子。 卞夫人听了她的描述,无声地叹了口气。除此之外,她并无不悦,只是神色严肃地告诫道:“千万不可把这话说给别人听,尤其是你父亲。” 曹节重重点头。 * 任昭容仍会每日到书房看书,尽管她看的速度慢了许多倍,大部分时候都在走神。 她一手抚着不停在跳动的眼皮,手肘撑在桌案上,一手拾起从窗外飘进来的枯叶,静静地看着叶片干枯的脉络发呆。 “这手钏是二兄特地去金玉坊挑了玉石给我串的,好看吗?” 曹卉脆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飘到任昭容的耳朵里。 对了,上次听见她和曹苏吵架,也是在这儿。 “真好看,二兄对姊姊真好。”回应曹卉的,是一道糯糯的声音,有那么一点儿熟悉。 任昭容坐直身子,余光向外一瞥,看见曹卉身边跟着一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那……竟然是曹苏。 任昭容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可那半月前还与曹卉针锋相对的曹苏却忽然变得唯唯诺诺了。 “当然了,二兄最喜欢我了,节妹都及不上我。”曹卉笑得开心极了,满目灿光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珠串,碧绿色的玉石毫无瑕疵,颗颗圆润。她欢快地晃了晃白皙的手腕,那碧色的玉石也跟着晃,色泽鲜亮,十分夺目。 任昭容收回视线,继续看着手上的枯叶。 原来曹丕也不是那么忙,还特地给曹卉串了手钏。 她将手中枯叶弹了出去,与此同时,书房内响起一阵竹简相撞的“啪啪”声,她转头,瞥见个身姿颀长的少年,神色清冷地走出门去,佩环叮铛,衣袂轻扬。 何晏依旧我行我素,她偶尔会在这里碰到他,却未曾有过任何交谈。若是有一点声响吵闹到他,他就会立刻拂袖而去,甚至不收拾他扫乱的书卷,任由它们摊在地上。 今日是曹卉与曹苏的谈话吵着他了,待他出门后与姊妹两人打了个照面,一声不吭地走了。两个少女像是被他震慑住了,面面相觑了一瞬,齐齐看着他俊逸的背影远去。 曹卉的脸色不大好,与曹丕一样,她也不怎么喜欢何晏。 这一切尽收任昭容的眼底。 她摇着头将案上的竹简卷好捆了,暗道:真是一出成长的烦恼。 她等曹卉姊妹两个走了,才从书房里出去。 此时才过了未时,天色转阴。她甫一出门,一股干涩的风迎面吹来,吹得人嘴上干巴巴的。 正是因为如此,当她在院子里巧遇曹昂时才没有立刻问声好。 他手上拿着一只绛紫色的玉石串,与曹卉那只碧绿的很像。 任昭容的目光先被紫色的珠串吸引,然后才看向曹昂——只因那只珠串被递到她眼前。在深秋的季节里,圆润的紫玉石像盛夏的果实,从天而降,令人忍不住欣喜。 “阿兄这是……?”她迟了一秒才对上曹昂淡笑着的脸。 他道:“送你的。” “方才我也在书房里,听到阿卉说话,才记起我这里还有一串,未来得及送你。”曹昂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 “兄长送给妹妹的礼物。”他拉起任昭容的手掌,自己手上一松,紫玉串落到了她手上,凉凉的。 任昭容顺手将它戴到腕上,笑道:“多谢阿兄。” 曹昂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还要去校场,不能耽搁,下次再见就是从南阳回来了。”他沉吟了一瞬,又道:“母亲就暂时拜托昭容代为照顾了。” 他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走了,任昭容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她急忙转过身,曹昂已然出了院门,不知拐往了哪个方向。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她心神不定地向外疾走,寻找着曹昂的身影。 可就算真的追上了他,除了说一句“多加小心”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丁夫人心力交瘁,也没能阻止他随父出征的决心,她又如何才能做到说服他留下来呢?仅是因为自己一时的慌神? 曹操此次发兵南阳,只是为了收服张绣各部,是场稳妥的胜仗。 她放慢了脚步,却在一不留神之间踩上了什么软物,脚下一歪,天旋地转。 “当心。”低沉的嗓音近在耳郭边上,淡淡的迷迭香与结实的臂膀一起包围了她。 “……二公子。”任昭容惊魂未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己正被他半搂住坐在地上,他身后还靠着一根廊柱。 “我在这里午憩,没想到会碰上女君。”少年虽然松开了手,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乐意两人衣角凌乱的坐在地上,相隔咫尺。 ……是没想到会绊着她吧。 她一手撑地站了起来,拍去手上的灰尘时露出了腕上的珠串,绛紫夺目。曹丕像没看见似的,背倚着廊柱,垂下眼眸。 “二公子也要准备出发了罢。”任昭容道。 曹丕就这么坐在地上,一腿支起,另一条懒散地平放着,毫无仪态。这反倒教她不好意思居高临下地同他说话,只好跟着半蹲下来。 “嗯。” “万事小心。”她诚恳地说道,又不知怎的补了一句:“夜里莫睡得太熟。” 曹丕一怔。 第21章 燕歌行一 “万事小心。”任昭容诚恳地说道,又不知怎的补了一句:“夜里莫睡得太熟。” 曹丕一怔。 “安心,我不仅夜里睡不熟,还贴身带了刀。”他从腰间变出一把精美的短刀,刀鞘精美,雕纹细致,亦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宝石。 他将短刀递向任昭容,意在要她检查检查似的,还不忘提醒:“短刃锋利,女君切莫伤了手。”说着,他瞄了一眼她放在裙边的纤纤玉指。 任昭容接过来大致扫了一眼,这哪里是防身之物,说是馈赠权贵的礼品也不为过。曹丕平时衣着打扮如同寻常公子,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拿出这样的奢侈品来。 当然了,那些凉州的羊羹和西域的葡萄都是不算数的。 “尽管如此……也请二公子不要大意,谨慎为上。”她将短刀递回去,见着曹丕微微漾起的笑意收敛了些。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徐徐开口,视线落到自己的指节上,沉声道:“女君也莫要一个人去书房了,或是……让植弟与你一同去。” 这是何意? “我与阿兄不在,常去那的人就只剩下那个假子了。”曹丕漆黑如墨的眼眸缓缓对上她的,话语意味深长。 任昭容沉默了三秒,回过味来。“假子”说的是何晏无误了,曹丕甚至讨厌他到看不起他,更看不起他在曹府尴尬的身份,此刻在她面前,也毫不掩饰地展露着自己对他的厌恶。 他是为她着想,不要她一个人与何晏孤男寡女地留在书房里,还是想把她和何晏隔绝开来呢? “好。”任昭容答应得同样干脆,没有一丝疑惑或是不愿,更不需要他解释些什么。 * 曹操的军队出征后,阖府上下继续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影响。 任昭容听了曹丕的话,没有再去过书房。 有一日,她为丁夫人端了一碗安神药,从厨房回来的途中偶遇见曹彰曹植两兄弟。他们面对面坐在亭子里,曹彰正苦着脸背书,负责检查他的则是弟弟曹植。 “任姊姊明日随我们一起去念书吧。”曹植第一个看到她。 “我不去。”曹彰下意识拒绝。 面对曹植的邀请,任昭容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不知曹丕本着什么样的心思,竟提议让曹植和她作伴。她非但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想到曹植会听他兄长的话,来了。 前些日子卞夫人看她的神色,她还记忆犹新。那抹藏在笑意中的审度,她也印象深刻。 曹植是她最宝贝的儿子,应当敬而远之得好。 “任姊姊,去吧。”曹植身姿敏捷地从亭中跳下来,走到任昭容身边,对她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她微微俯下身,听得曹植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迟疑一下,答应了。 曹彰见他们两个说悄悄话,脸上一副老不乐意的神情,无奈他又不想随曹植一起去读书,此时也无话可说。 “二兄给你带了东西。” 这是曹植在她耳边说的话。 她半信半疑地等来了一支干枯的白茅。 怎么会有人在行军途中采下一支白茅往回送的? “虽然二兄未说明这白茅是作何用的,但却并不难猜——”曹植将白茅递给她时,胸中有数。 除了以物寄情,馈与佳人,还能干什么用? 光滑的枯茎被任昭容拈在指尖,又听身前的男童念道:“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佳人离我远去,使我孤独如斯。 她头一次收到这样稀奇古怪的“礼物”,却没想到其中夹杂的含义如此暧昧不明。 曹植两手收回身后,稚气未脱的嗓音念着哀婉的弃妇诗,竟能吐露出一丝思念的美好。 “四公子……”任昭容闻之讷讷。 这个曹植,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么多,日后长大了还得了? 人道才子总多情,从无例外。 曹植俊俏地眨眨眼,不再调侃她与曹丕,转而摊开一本书,做起正事来。任昭容也将白茅收起,放在看不见的地方,省得心神不定。 “这一卷,是二兄抄的。”曹植很快阅完一本,还将手上的书简向任昭容分享。 “抄的?” “原本是钟元常钟先生的作品,父亲曾讨来借阅,二兄趁机手抄了一份,以便日后翻看。”钟繇是当朝名士,在文学与书法等诸多领域多有造诣,颇受人敬仰。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与钟繇交好的皆是俊彦雅士,其中就有尚书令荀彧。 曹丕喜欢他,并不令人意外。 任昭容将书简接过,正要看起,听得门“吱”声轻响,是何晏走了进来。他一袭宽大锦衣,照旧往自己的小角落里走去,似乎并没有看见他们。 曹植抬目看了一眼他这个名义上“兄长”,没有言语。 “二兄似乎很反感别人亲近他讨厌的人,”曹植意味深长道:“所以我们都离他远些好了。” 他后半句话像是开玩笑说的,明亮的双眸中闪烁着狡黠。可任昭容知道这并不是玩笑话。 那个寡言的少年有多沉默就有多霸道。 “二公子为何如此讨厌他?”她早将曹丕讨厌何晏的理由猜了个*不离十,却还是想听一听官方的解释。 “二兄讨厌的人太多了,我可摸不清他的想法。”曹植挑挑眉,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书简上。 “不过,他喜欢的人也很多。”半晌,他又抬头,说得高深莫测。 听了这句话,她沉默了。 本以为自己闯进了桑拿室,殊不知那却是个巨大的冰箱。这样忽冷忽热的心情,都只是因为曹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她看着曹植稚嫩却精致的侧脸,这个小男孩随口的一句玩笑,搅得她心神不安。 而这玩笑的源头,是因为曹丕。 她没忘记曹丕是个要成为帝王的人,可他同时也是个普通的凡人。他喜欢曹卉,因为他们是家人;他喜欢夏侯兄弟,因为他们是挚友;他日后还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幕僚和可以倚重的能臣,当然也不乏各色各式的美人。 “任姊姊放心,二兄他那么挑剔,自然只喜欢好看的人。”众人都夸曹植小小年纪能说会道,随口一句就能赞得别人心里舒服受用,而任昭容听了,则有些心不在焉的。 他当然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那个被后人称赞同情,芳名流传千古的美人甄氏,就是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她思绪一转,目光落到竹简上一个个板正的字体上,少年的字就像他本人干净而沉默的面庞,正与她两两相对。 看着这些字,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想起那句“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现在想那些事真是庸人自扰。 暮色将临时,任昭容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那支白茅插在了桌案上的漆瓶里。下一刻,由南阳而来的噩耗也传进了司空府里。 原本受降的张绣于数日前起意反叛,曹军无备,受损惨重。大将典韦及曹操族子曹安民战死,长子曹昂与次子曹丕下落不明。 第22章 燕歌行二 任昭容第一时间去了丁夫人那,却没想到她是超乎寻常的冷静。如若不是任昭容确信整个司空府都得到了南阳的消息、来往进出的小婢也皆是一脸惶恐不安,她恐怕还以为丁夫人仍被蒙在鼓里。 “姨母。”任昭容握住丁夫人的手,发觉她手心冰凉。 “等吧。”丁夫人侧头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如同她的语气一样生硬寡淡。 眼下除了等,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每逢战事,都是女人们最受煎熬的时候。也许一战结束后,她们就成了丧夫的寡妇,或是失独的母亲。 没多一会儿,曹卉红着眼睛奔过来,她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姜氏,脸上的神情亦很焦灼难过。 “阿母!我要见那个回来送信的人!我要问清楚!”曹卉伸手拉住丁夫人的袖子,露出她洁白的手腕和那串碧绿的珠钏。 任昭容下意识向自己的左腕探去,摸到那串珠子,竟仍是冰凉的。 “带她去。”丁夫人抬了抬眼皮,对姜氏说道。 不等姜氏作答,曹卉已然再次咬着唇奔出去。 “竟然是因为一个野女人。”待她们都走后,丁夫人攥着的拳头又紧了紧。 她话语中的恨意令任昭容心头一凛。 提及张绣叛变的原因,来报信的人语焉不详。凡是涉及了曹操的私事,他们都是不敢妄议的,何况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是告诉卞夫人,也不能告诉丁夫人。 只是当报信人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张绣的婶母”,丁夫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这等事,任昭容是无处得知的。此刻听到丁夫人这样说,她仍有些不敢置信。 招降张绣之后,曹操在营中*一度,对象是张绣的婶母。因此,张绣临时反叛,师出有名,一副势要血洗曹营的架势。众人心照不宣地认定,必是曹操一时得意忘形,色心大起,才强占了张绣的婶母。毕竟,谁会拿个寡妇的贞节名声当出兵的噱头呢? 丁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恨不得曹操吃上成百上千个教训令他知道追悔莫及,哪怕是被张绣乱刀砍死也好,都没道理让曹昂的牺牲成为他上课的代价。 然而曹操还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带着曹昂的灵柩。 任昭容同丁夫人惴惴不安地等了数日,终究没能等来曹昂的笑颜。那日陌上匆匆一别,竟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有谁能想到呢。 腕上的紫玉石如同千年寒冰制成的桎梏,将人的血液都冻住、锁住了似的,令人如同失了魂魄的木偶,怔怔地看着暗淡无光的棺木。 她真的没想到曹昂会死。他常说自己最为崇拜霍嫖姚,到头来只有早亡的命运与他相似。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大笑着调侃自己:“当真讽刺。” “可是我救了一个英雄,也算死得其所。” 她仿佛看见曹昂用释然地口吻笑着说道。 据说那一夜里混乱地分不清敌我,他在慌忙中将曹操推上了马,同近侍一起顽强抵抗。然,敌众我寡,青年终究不敌,死于乱军之中。 干涩的眼眶里忽然聚起泪水,任昭容眨了一下眼睛,将它们挤了出来,视野再次恢复清明时,一个穿着戎装的少年出现在焦点位置。 他的披风有些旧了,肩上还有未来得及扫去的尘土。他的侧脸像是也被冻住了,雕塑一样的看着前方的嘈杂混乱,仿佛事不关己。直到他感觉到她的视线,才微微动了动头,转过面来正对她的同时,也露出他右边面颊上的伤疤。 微斜的伤疤一路到靠近下颌骨的地方,足有三四寸长,此刻已经结疤,醒目地挂在那张木然的脸上。 有时,在一夜之间褪去稚嫩并不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 曹丕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两人谁都没有在意这匆匆一瞥,任昭容拿起绢帕抹掉泪渍,趁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她时收了回去,攥着绢帕的手将它扯得变了形。 如果她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如果她能…… 曹操回来后,随丁夫人去了她的住处。任何人都没有靠近那儿,他们站在远处都能听到屋里传来的嘶喊声和器具破碎的声音,那是尘埃落定的声音。 他们这对夫妻终于在今日做了一个了结,曹操任由丁夫人发泄,可是无论怎样,曹昂都不会回来了。 任昭容躲在回廊后面等了许久,最终等到了曹操落荒而逃的背影。虽然她没有上过战场,可她莫名地就敢作誓,即便是被叛军穷追,他也不曾逃得这样落魄。 与她一同等的,还有风尘仆仆的曹丕。 她找了一个无人的死角,靠着廊柱坐在地上,双膝向前屈起,毫无坐姿。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情讲什么规矩。 故此,刚归家的曹丕只是换了一身衣服,似乎连卞夫人那里都没来得及去,就寻到了这里。 “去看看卉女君吧。”任昭容推了推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还有一个人同他们一样难过,甚至过而无不及。丁夫人现在是顾不上曹卉的,任昭容可以感受到,眼前这个少年是可以救命的依靠。 “我会去的。”他应下来了,却没有立即走开。 任昭容仰头看看他,他脸上的伤疤瞩目极了。 “会留疤吗?”不知为何,她莫名地在意,就连曹丕都略微吃了一惊。 “不知道,”他生硬地回答,道:“这几日梳洗时,那夜的场景就会重新出现在镜面里,一日比一日鲜明。” 军中的医疗条件定然不好,他们匆忙回来,曹丕定也没顾上仔细处理伤口。若是他脸上留下了疤,那一夜的噩梦就会随着这道疤跟他一辈子,还有曹昂的惨死,也会化作他面上的阴影,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所有的人。 “怎么伤的?” “流矢。”他道。 冬日就要逝去,死亡的阴影却才刚刚到来。曹丕依旧负手而立,薄薄的暖雾随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地淡出,他道:“还好他们的箭法不及我准。” 他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话语里也没有劫后重生的庆幸,只是平淡且苍白地陈述着一件实事。 任昭容抬起冷得僵硬的手,想要扶着柱子站起来,手搭上廊柱的瞬间,腕上的珠玉也与干燥的木头相撞,“啪”的一声脆响,串着珠玉的细绳突然断裂,一颗颗珠子在瞬间蹦得满地都是。 她心里一惊,生怕这些珠子摔坏了,连忙去捡,而她的动作还不及身旁的少年迅速,一眨眼的功夫,曹丕已将大半珠子捡好,放在手掌里,却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珠子给我吧,帮你修好。”他看了看她捧着珠玉的手,用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 她想交出去,手上却不听使唤地顿了一下。 曹丕垂下眼睑,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将手中的珠玉包起来,改变主意,还给了她。 “申时三刻,我在马厩旁的后门等你。”他说完,大步离去。 第23章 燕歌行三 申时三刻,斜阳西下。 任昭容不知曹丕挑个月上柳枝头的时候做什么,可她还是按时等在了马厩旁的后门。 她去时,曹丕还未到。他的马正在马厩里无聊地晃着尾巴,任昭容认得它,同它玩了一会儿。 “你家公子再不来,我就要回去了。”她捋了捋马儿的耳朵,见它不爽地甩了甩头。 倏地,她瞥见地上有道影子在瞬间袭来,阴影的面积骤然放大,使得心里突生恐惧。她浑身一凛,几乎下意识地惊“吓”一声,在她张口的瞬间,一只干燥的手准而快地覆到她唇上,将惊呼堵了回去。 身后的人几乎是与她贴身站着,他的手从后伸到前面来罩着她的嘴,像是将人半拥在怀里似的。 曹丕低下头,在她耳边沉声道:“是我。” 被温暖而熟悉的温度包围,淡淡的迷迭香味安人心神。任昭容喷在他手背上的呼吸趋于平稳,她抬起手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带了下来,两人这才拉开距离。 “刚才植弟来找我,耽搁了片刻,走罢。”曹丕反握住她就要松开的手,将一团冰凉的细腻握在掌中,方知她在这儿已等了许久。 黄昏,孤男寡女,私会。 这等有违礼教之事,竟无人觉得不妥。 许是那支令人先入为主的白茅在作怪,有了它背后那层暧昧的寓意,无论他们怎样相处,都不足为奇了。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提起白茅的事,以至于令人怀疑这是不是曹植自作主张的恶作剧。 他们出了司空府后,曹丕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将一个龟型手炉取出来交给她。 “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他走在前面说道。 拿着它就不会觉得冷了。 “要去哪?” 前方道路宽敞而寂静,一眼望不到头。偶有几个过路的行人提着置办的祭祀用品,匆忙回家。 “今日是上元节啊。”任昭容这才记起,今天算是个不无聊却也不太热闹的日子。 此时民间还未有赏花灯吃元宵的习俗,人们都将它视为祭祀用的节日。 今日出行,也并无特殊含义。 金玉坊坐落在市坊一隅,古朴而小巧的招牌悬在余辉中,与精致的店面相辅。这儿是许都城内最奢侈的玉石店,任昭容曾听曹卉说起过,曹丕送她的珠串,就是从这里买的原料。 “以前阿兄带我来的。”曹丕站在门口,仰望了望金玉坊的牌匾。他转过身,对任昭容解释道:“那串珠子,这店家可以修。我那把短刀上的石头,也是从这里购得。” “如此……”任昭容取出放在袖中的珠子,它们还被包在曹丕的绢帕里。 两人一道进了门,看到一面精致的屏风,两道人影映在绢面上,其中一个就是金玉坊的主人。 他走出来看到曹丕,立即揖礼道:“二公子。” 店家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衣着打扮讲究却不贵气,像个文雅之人。他对曹丕很是客气,从两人一来一去的问候中听来,曹丕的确是这儿的常客。 趁他们寒暄的功夫,任昭容将店里上下打量了一圈儿,并无看到特别之处。稀罕的玉石大概被店家藏了起来,柜面上的展品还不及屏风背后的人吸引目光。 那人身材高大,束发及冠,未留长须。身姿挺拔,坐得笔直。 她盯着那身影看了许久,越发觉得此人给她的感觉很是熟悉。 “昭容,将珠子交给赵君吧。”曹丕侧头,发现她正无意识地看着远处的屏风。他也跟着看了一眼,喉头一顿。 任昭容转而面向恭谨的店主人,将珠子连带着绢帕一并递了出去。 姓赵的店家双手接过,先绕到屏风后表示歉意:“请孙公子略等赵某片刻。” 孙公子……莫非是她先前在许城外遇见的孙仲? “赵君请。”绢面上的人影虚抬了抬手,他的嗓音成熟而富有磁性,对任昭容来说,并不是特别陌生。 真的是孙仲。 她将视线移向别处,随意欣赏着店中陈列的玉石,暗暗希望屏风后的人可不要走出来。 曹丕似是没发现任何异常,坐在屏风的另一边休息。 方才他喊了她“昭容”,同她告诉孙仲的名字并不一样。想来那人也不会发觉的…… “喜欢这个?”不知何时,曹丕又走到了她的身后,顺手拿起她面前一块未经打磨的白玉。 原来她目无焦距地盯着这块玉看了许久。 近日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养出了时常走神的习惯。 “并不……”她看着曹丕手中的璞玉,色泽与他指上的玉鞢相近。下意识否认之后,她又轻声问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一刻钟吧。”曹丕将玉石放回原处,抬了抬眼,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她身后。 任昭容看了看他,见他朝自己身后的方向略一颔首。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转过身,果不其然见到孙仲已从屏风后走出,今日他穿着一套黑青色深衣,仍旧干净利落,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不像上次狼狈。 他的视线从曹丕落到她身上,嘴角扬了扬。任昭容对他颔首,很快收回目光。 孙仲没有出声同她打招呼,倒教人松了口气。 店家很快将串好的珠玉送了过来,又将他们一路送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冰凉的珠串重回皓腕,任昭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随曹丕并肩向回走。两个人不知是谁先放慢了步子,另一个人也放慢了下来,速度比来时慢一倍。 “你认识那个人?”良久,曹丕慢慢开口问道。 “不认识。”任昭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孙仲,她否认地飞快,眼也没眨一下。 曹丕便不再问了,只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放下手时,发觉身旁的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二公子想吃汤饼么?”任昭容问向他,眼睛却看向另一边的汤饼摊子,正是曹昂先前带她来过的那一家。 曹丕停住了脚步。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不如在外面吃了吧。”她回过头微微笑了笑,算是这几日来最为舒心的笑容。 “好。” 汤饼摊的主人依旧热情,也还记得曹丕,甚至记得任昭容。 “二公子来了,不知……”他话说到一半,又笑笑改口道:“不知两位想吃些什么?” 曹昂的死讯还未正式公布,然而许都城内已有了风言风语,城内的百姓不可能不知道宛城之变。也许汤饼摊的主人是习惯性问候,就想上次曹昂来时问起曹丕一样。 曹丕一时不答,兀自失神。任昭容和善道:“两碗汤饼即可。” 她拉着曹丕坐下,见他疲惫极了,她这才发现他眼底都是青的,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失眠之夜。 “自从回到府里,我每日入睡后都会做梦。”见她打量,曹丕身子紧绷着,生硬地解释道。 两碗汤饼上桌,汤面上皆浮着嫩绿的葱花,绿得刺眼。 第24章 燕歌行四 “什么样的梦都有,从小到大的……”曹丕看着面前的汤饼,看着葱花在碗里打转,此刻的他一点食欲都没有。 “昨日我又梦见阿兄还在时,我们同父亲母亲、彰弟植弟一同宴饮。母亲玩笑问我们长大了要做什么,彰弟答’当卫青那样的大将军’,植弟答’要成为阿父那样的英雄’,父亲同母亲听了,都很高兴。”曹丕仍旧垂着眼,睫毛打下的阴影加深了他眼底的青色,与其说他在讲述自己的梦境,倒不如说他在陈述自己的回忆。 他口中的母亲,应当不是丁夫人,而是卞夫人。 他道:“我却答’追随父兄左右,为平定乱世助一臂之力’。” 任昭容没有插话,任由他一口气说完,他说:“他们大抵会认定我是个没有宏图远志的孩子,我答完后也有些悔意,这个答案并不出彩,更不令人满意……” “可现在看来,这个答案却非常的了不起。”任昭容也没有动筷,直到听他说完了,看他陷入久久的沉默,自己才将话接了过来。 她并非是在讲表面上的漂亮话,更非随口安慰。 如果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霸主来结束这四分五裂的局面,那么中原则长久不能安宁,人民也无法安定。汉末乱世割据一百年,才算初步稳定,迎来下一个大一统王朝。 其中曹操用最快的速度统一了北方,剩下的大半时间都是与吴蜀两地隔江而治。 若是眼前这个少年能在日后更努力些…… 任昭容又抬目看了他一眼,他垂目坐在一片嘈杂中,薄唇紧抿。直到听到她的赞赏,他才讶异地抬起头,随后又意味深长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方才也是,她知道他不愿回家的心思,怕是从他的疲惫中看出了他对司空府的排斥。 她知道的好像是有点多了,曹丕简直要开始忧心,自己别的小心思会不会也要被她知道。 任昭容不以为意地吐了一下舌头,她做出这样俏皮的举动还是第一次,大部分时间她都通曹丕一样,看不出喜怒,完全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曹丕看着她,愣住了。 见他愣了,任昭容也为自己刚才自然流露的表情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她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为对面的人添了一勺热汤。 曹丕这才拿起筷子,恢复了常态。 “回到许都之前,我甚至还未确切地感受到阿兄的离去,直到回来后看见母亲,我才发觉……自己的位置已经变了。”曹丕吃了一口,又觉食不下咽,只能又放下筷子。 任昭容也不饿,她只是找个由头随曹丕在外面逗留一阵子,才跑来吃汤饼。现下听他再次开口,也放下筷,在心中长叹一声。 曹昂不在,长子的顺位就落在了曹丕的头上。不仅如此,若是丁夫人没有留意,正室夫人的位子也非卞夫人莫属。到时候,哪怕曹丕是个半路上杀来的嫡长子,在礼法上讲,也是曹操的第一继承人。 只是汉末时期,废长立幼,废嫡立贤的例子比比皆是,曹操更非不知变通之人,他本就不讲究出身背景一说,百年后立谁为继承人自然充满了变数。 “我本以为我与其他兄弟都是没有胜算的,更未想过与长兄争什么。”说到曹昂时,曹丕顿了顿。 没想过,是因为注定争不过。 然而他没想过,却不代表别人没想过。他没有胜算,别人却有。 任昭容心烦意乱地将汤碗拨到一边去,不知卞夫人又对曹丕说了什么。 那个女人那么识时务,总不会现在就表露出迫不及待的模样来。 “父亲马上还要去征讨张绣,我欲求父亲准我同去,而母亲却不许。”曹丕摇摇头,眼底黯淡。 “直到我对她说,’我要站在父亲身边,弥补阿兄给他留下的遗憾’……”曹丕几不可见地笑了笑,用最平常的声调表述着自己的决心。 任昭容听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弥补曹昂逝去的遗憾,意味着他并非要取代曹昂,而是要做得比曹昂更好。他将要继承的,是曹昂留下来的责任。 曹丕见她起来了,以为她要走,也跟着站了起来,弹了弹袍角的尘土。 从头到尾,任昭容都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没有悲伤,也没有兴奋,没有不安,也没有彷徨。 “与你幼时的梦想相比,也算殊途同归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汤饼摊子,任昭容取出怀中的暖炉——早就凉了。暮色尽褪,皓月当空,初春的夜里仍是干冷干冷的,再过几刻,执行宵禁的士兵也该在城内巡查了。 曹丕将她手上的龟型暖炉收走,冷下温度的铜器比冰块还要凉,没了它轻松不少。 “我听闻张绣手下的谋士贾诩,是这次兵变的主使。”任昭容润了润唇,瞥见曹丕收着暖炉的手一紧,指节突起。 “是他不错。” 贾诩先后为董卓、李傕郭汜等人手下谋事,这些人都是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地的败类,硬要说贾诩助纣为虐也不为过。 撇开这些,贾诩还是间接害死曹昂的凶手。 若是没有他,就凭张绣这一个不足以成大事的军阀,也奈何不了曹操。 然而…… “二公子下次随曹公征讨张绣,且要以礼相待之。” “为何?” “你若不信,看曹公的态度就知。”任昭容轻叹一声,曹丕总是要看曹操脸色行事的。 她这般多此一举的提点究竟是为了什么…… 曹操这个人,遇见有才华的人物就像看到美人一样,挪不开腿。凡是他认为值得的,费尽心思也要弄到手。即便得不到,也要得个爱才的好名声出来。 或许曹操与曹丕父子两个如今在心里想除贾诩而后快,可到了日后,就该离不开他了。 “没有不信你。”曹丕停下脚步,侧头垂首,默默看了她一眼。 她后退半步,发觉这个少年不知在何时已比她高出了一个头,他们不再是一般高了。 他停下来,原来是因为到了司空府的后门。 “糟,忘记给植弟带果脯了。”推门的瞬间,曹丕低声叹了一句,剑眉微拧。 任昭容跟在后面,不知怎么幸灾乐祸地笑了。 看来他出门前被曹植缠住,是有原因的。 府上已点了夜灯,从后门到丁夫人那儿去不近不远,曹丕执意送她,仿佛路上还会遇到什么歹人似的。问他原因,他便木着脸回答道:“送你回去多耽搁一会,植弟或许就睡了,今晚也不会来找我了。” 原来如此。 两人相对无言地向回走,行至一半时,曹丕又突然开口道:“我是要帮阿兄照顾你和阿卉的,不必担心。” ……她并没有担心。 任昭容的目光无意识飘到脚尖,却不知少年以为她误会了什么,吞吞吐吐道:“不如……你也喊我阿兄吧。” 他根本不会调侃这门学问,面无表情的说着饱含逗弄的提议,一点也不好笑。可是任昭容却半偏过头去,忍不住笑了笑。 她虽笑了,却没采纳他的提议,喊他“阿兄”。 “阿母,您真要留下我一个人走?!” 一道拔高的女声横插而入,任昭容与曹丕对视一眼,同时望向声音的来源——丁夫人的前厅。 第25章 燕歌行五 “阿母,您真要留下我一个人走?!” 一道拔高的女声横插而入,任昭容与曹丕对视一眼,同时望向声音的来源——丁夫人的前厅。 那道质问的女声,自然来自于曹卉。 听她话里的意思,丁夫人是要打算抛下曹卉,一个人离开曹府。关于这事,全府上下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只看丁夫人与曹操谁拗得过谁。 任昭容与曹丕作为小辈站在外面,却听得好不尴尬。 “我们还是……”任昭容踌躇道,意在避嫌。 “我未说要留下你一个人,阿卉,”丁夫人平缓的声音响起,门外的任昭容和曹丕都屏住了呼吸,听她问道:“你可愿同阿母一起离开?” 与丁夫人一同离开,意味着曹卉要放弃曹操长女的身份,与它同时带来的殊荣和束缚。 曹卉不过比任昭容小上一两岁,还不懂得许多事情,而这个年纪也是离不开母亲的。丁夫人离去后,曹卉恐怕就要沦落到灰姑娘的境地,和她往日里的骄纵作风一对比,就知道有多难堪。 至少目前为止,众人都是这般想的。 谁知曹卉缓和了声音,道:“好,阿卉明白了。母亲您走罢,我不想看见您留在这里难过。” 不止曹丕和任昭容听了一怔,屋内的丁夫人也沉默了一会儿。 殊不知曹卉抛出的下一句话更是令人吃了一惊:“不过我要留在这里,我不会让卞氏取代您的位置。” 曹丕的目光一下子在夜色中黯淡下来,他望了望厅中朦胧的灯火,一语不发地走了,悄无声息。任昭容从曹卉的话里回过神,往身边一看,发现少年早已离去不见,再回头时,才看见他远走的背影,小小的,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她没追上去,而是抬步走进了厅中。 曹卉穿着一身素服,静静地坐在那儿,周身燃烧着无形的焰火,却是冰冷而刺人的。她抬眼瞥见任昭容,转而对丁夫人说道:“阿母,您不会怪我吧。” 丁夫人早已憔悴不堪,她摇摇头。 曹卉的选择,是她的自由。何况她大可借着曹操的势,选个家世显赫的如意郎君。 曹卉见她点头,又看了任昭容一眼,道:“姊姊会代我照顾好母亲的吧。” 任昭容颔首。 这是曹卉第一次待她如此和善,不止是因为有事相求。 丁夫人若是准备离去,她也是要离开曹府的,这点毋庸置疑。 “昭容,你想留下吗?”曹卉走后,丁夫人轻叹一声。 任昭容摇了摇头,一点不情愿也无。 “可我刚才看到了,你和丕儿一块回来的。”丁夫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话语中暗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任昭容走得近了些,将袖子撩起,露出腕上那只珠串,晦暗的灯光下,原本莹润剔透的紫色变成了幽深的黑。她坦言道:“先前阿兄送的珠串断了,二公子带我去修的。” 丁夫人看了那珠串一眼,表情一点起伏也无,她点点头,道了一句:“如此。” “你要知道,丕儿自己的婚事,他现在还做不得主。”丁夫人站起身,拍了拍她的手,先一步去睡了。 “昭容知道。”丁夫人说出这样的话,她并不意外,只是…… 她想到那个少年刚才莫名其妙的离去,不知今日是不是同他见的最后一面。就像当初与曹昂匆匆一晤,仓促到来不及道别。 * 丁夫人向来雷厉风行,她仅在一日之间就决定好了去留,甚至连行李都不用收拾。 这金玉其外的司空府,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到了明日,她就要带着任昭容离开曹府,今晚是她们留在这儿的最后一夜。 听闻曹操正忙着准备再征张绣,已很少回府。任昭容甚至不确定丁夫人是何时同他达成了和离的协议。更或者……丁夫人只是策划了一出离家出走。 一整天里,她都在帮着丁夫人收拾东西,除了一些衣物和银两,丁夫人只拿走了一些曹昂的遗物。那一整个下午,丁夫人都独自一人坐在曹昂的卧房里垂泪。 离去之后,她就再也不用睹物思人,见之落泪了。 到了夜里,任昭容早早地上了床,腕上的珠串却冰得她睡不着觉。 终有一日,死亡的阴影会尽数散去,可在此之前,活着的人仍要忍受诸多痛苦。 和思念。 窗棂轻轻响动了一下,任昭容侧躺着出神,以为是风吹得窗户动,并没有起身查探。 但这却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少年利落地翻窗而入,站定一会儿,才在黑暗中看清床的位置。一帷床帘静静垂着,如若不出意外,他要找的人就躺在里面。 曹丕艰难地动了一下脚步,似是踌躇不前。 寂静中,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和床帏里身体翻动的窸窣声。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桌案前时犹豫了一瞬,终是拿起油灯,默默地点上光火。 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子里突然有了光亮,任昭容背朝外躺着,眨了一下眼才猛然坐起,隔着帘子就能看到少年干练的剪影。 她一把拉开床帘,曹丕也正巧在这时转过来看她。 他就站在床前,手上还端着油灯,火光自下而上映到他脸上,投下一片诡异的阴影,似人又非鬼。 任昭容心头“突”地一跳,大脑未经思索,就要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面前的少年却在此时忽然俯身,用自己的唇舌擭住了她的唇,一声惊呼也未来得及出口。 他俯身停顿了数秒,唇瓣上的热度十分强烈,炽热到唤醒任昭容的片刻失魂。幽幽灯光夹在二人中间,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在任昭容伸手推开他之前,他先一步直起身来,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她,和她因方才的亲吻而变得湿润的唇瓣。多亏了这微弱的火光,才使得朱唇上的一点水泽旖旎而动人。 几乎是无师自通的,曹丕又要俯下身去,只是这次任昭容没给他机会,她抬手覆住了他下半张脸,将他往后推去。 “二公子这是做什么?”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第一次目露凶光,本就凌厉的眉目变得更加尖锐。 但在有情人眼里,又是另一番风情。 曹丕被她捂着嘴不能说话,也不催她挪开,只拿眼风淡淡向下扫了一眼她细腻的手。 任昭容猛地收回手,曹丕确实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缓缓道:“方才怕你出声惊动了旁人,只是手上腾不开,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出此下策”便是耍流氓么? 他面色坦然地示意她看看自己手上的油灯,仿佛刚才做出那等轻薄举动的人不是他。 任昭容竟一时无话可讲。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坐在床边,又扫了他一眼,才听他说道:“明日你就要随母亲走了,我想来看看你。” 话音一落,他举起油灯,放在嘴边轻轻一吹,房内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第26章 燕歌行六 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再次适应黑暗中的一切。 “先熄了灯,”曹丕的声音愈加低沉,他顿了顿,又道:“我怕有人来。” 任昭容没忍住轻笑出声。 既然怕,还来做什么? 不过她未明着说出来,这一声轻笑就够少年恼羞成怒的了。 “咳,”他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推脱道:“我怎知道你会歇得这样早……” 方才他犹豫了许久,本不想打扰她休息,可…… 她明日就要随丁夫人走了。 曹丕放下灯座,上前一步坐在了床下的脚踏上。他背靠着任昭容的床,头一歪就能枕到她腿上。 “姨母说我们暂时还会留在许都城里,又不是再也不能相见了,二公子又何必冒险夜闯……”任昭容坐在床边没动,她说着说着就要下一道逐客令,谁知曹丕立刻打断了她。 “我怎么知道。”他语速很快,似是极为不悦。 任昭容不知是哪里触怒了他,当下撇过头去闭口不言。 “母亲那里……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过了半晌,曹丕迟迟开口。 任昭容摇摇头,又想起黑暗中他看不到,只好答道:“没有。” 应是没有了吧。 “曹公这次当真把姨母的心伤了个透彻,若是……若是阿兄当真是战死沙场,姨母也不会如此绝决。就是因为阿兄死得太不值得了,如果不是曹公动了心……”与丁夫人待得久了,任昭容也染上几分她说话的语气,冷淡而嘲弄。 纵使曹丕与她有同样的想法,亦听得不怎么舒服。 他默然了许久,才道:“你不是也曾说过,此事实属贾诩的阴谋?” 任昭容被他噎了一下,才回道:“世上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算无遗策’,最大的变数即是人心。只要曹公没有一时耽于美色、来者不拒,张绣等人哪有可乘之机……” “这事还未有定论。”曹丕又不等她说完,飞快地反驳道。 他终究开始下意识地为曹操开脱,无论他对错与否。 任昭容知道自己方才言辞过激,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曹操一个人身上了,这话若是让别人听见,她就别想好过了。虽说曹操的责任最大,可……导致宛城之变发生的原因,也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过错。 她苦笑道:“可我说的没错,男人总是对美色来者不拒、受之无愧的。” 她的话指向曹操,却是说给曹丕听的。 再怎么样……男人都一个德性,他们父子俩尤甚。 任昭容咬了咬下嘴唇,像是咬住了自己的心口一样疼。 “男人并不’总是’对美色来者不拒的。”曹丕话语里的温度又冷了几分,只怕任昭容再说一句惹他不快的话,他就要拂袖而去了。 “你会这般说,只因为你还没遇到罢了。”任昭容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别处,她猛然想起,曹丕送她的白茅,还被她插在案前的铜壶里。 那么,他之前点灯时定然也看到了…… 曹丕仰头,在黑暗中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却没生气。 “谁说我没遇到。” 他如是说。 暗哑的声音令人遐想万千。 任昭容哽了一下,心里生气一阵犹疑。 她一直当曹丕是个还没长大的少年,可…… 他已经不知从何时开始发育,像是在这样晦暗不明的夜里,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褪去了童真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浑身散发着的侵略性的意味。 她正这么想着,倏地感觉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地上的曹丕欺上身来—— 他直起身子朝她这儿探来,灼热的气息擦过她的下巴,落在她的颈边上。 许是因为在黑暗中,他才变得如此大胆。 任昭容隐隐有些后悔,她实在低估了曹丕身为男人的攻击力,而更离谱的是,此刻的她竟然不感到害怕。 “男人的色心真是最为致命的武器……”他在距离她肌肤只有几毫米的地方说道:“父亲已经得到了教训,你说的一点不错……” “男人一旦真的动了色心,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 所以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胆大妄为。 不知是谁的心,在寂静的夜里“嘭嘭嘭”地急跳个不停。 他明明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却比做了更令人心悸,心底痒得要命。 乖女孩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得他远远的,可是任昭容没有。 “……我看这样下去,你也预备连命都不要了。”她本想嘲弄他一句,谁知话出口后就变成了打情骂俏。 比起教训曹丕,她更想揍自己一拳。 “我以为在宛城的那一夜,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萦绕在周身的热气忽然散去,曹丕索然坐回远处,淡漠地说着。 冰冷的铁甲,尖锐的箭矢,滔天的烈焰,咆哮的北风,还有血腥与恶臭,绘成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梦魇,也是他亲眼见过的人间地狱。 任昭容从床上下来,与他坐到一处,用冰凉的手拉住他,道:“那就把它看做是一次重生,然后更有意义地活下去。” “阿卉这几日与我疏远了许多。”他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却没甩开她的手,而是用另一只空着的臂膀远远一伸,将她床上的被褥拉了过来,拢到她身上裹着。 被松软的棉被包裹着,整个人的骨头都软了似的。 任昭容拉了拉被子,曹丕的话说得不痛不痒,其实却是十分在意。 真是件稀奇事,曹卉对她友善了许多,却又不理曹丕了。 “她只是一时未想透彻,你对她的好,她都懂的。” 曹昂战死,丁夫人出走,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卞夫人母子几人。曹卉一时别扭,对他们无差别攻击,在所难免。 这点道理曹丕自然明白,用不着任昭容多说。 他收起失意,转而问道:“你方才说,你同母亲仍会留在许都,可是为了阿卉?” “正是。”任昭容“嗯”了一声。 这要求是曹卉提的,她说纵使母女两个不能住在一起,可在她及笄之前,都要与丁夫人时常相见才好,故此央求她留在许都,哪儿都不要去。 丁夫人斟酌了一会儿,终是应允下来。 所以,他们还是有机会再见的,并非老死不相往来。 曹丕默然,只在心中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 第27章 燕歌行七 丁夫人带着任昭容安置在许都城内的一所民舍中。 姜氏本是丁夫人的贴身侍婢,却被她留在了司空府照顾曹卉。对曹卉来说,姜氏已相当于她半个母亲。 一所曲尺形住宅,院中还有一口井,不过司空府上一个院落大,但对她们姨甥二人来说,足够了。 她们的住所位处城南,而司空府则在城中的东北角,两处也被一条南北干道相隔而开,虽在同一城内,相距却甚远。也是因为在城南,与市井工商住在一处,白日时竟很热闹,丁夫人一时还不太习惯。 快到中午的时候,任昭容上街采买,她才一出门,就见邻居家门口坐了个小女孩,与曹卉差不多大,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裙,面容却很是秀丽,娇柔如江南女子。 任昭容扫了一眼隔壁,是所与她们家差不多的户型,内置亦很简单。搬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打听好周遭的情况,这家人也是才搬来不久,比她们早不了几个月。 她对着邻居家门口的女孩笑了笑,以示友好,谁知那孩子却不理人,面容沉寂地盯着街口。 虽碰了钉子,任昭容却没放在心上,她欲要抬步朝市集走去,余光一动,瞥见了个熟悉的人。 ……要说熟悉也略微勉强了些,她才见过那人一两次。 是叫夏侯楙还是夏侯尚的? 总之都是曹丕的好朋友。 一个身姿高大的英俊少年猫在街头拐角处,正朝这儿张望。 试问一个贵公子哥没事跑到平民住宅区做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任昭容收回目光,装作没看见,继续向前走了。 她是第一次去市集,新鲜了没多一会儿就挑好了东西,只是她还不熟悉这儿的货币,数钱时多耽搁了一小会,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一直尾随她的少年见空插了进来,面带笑容地替她付了钱。 任昭容也没跟他客气,收回自己的铢币,又看着少年主动把买好的鸡蛋提了过来,放在他自己手上拎着。 这样周到的服务,也是曹丕吩咐的不成? 她张了张嘴,刚想问候,就见少年转过脸来,爽朗一笑,道:“女君还记得我否?在下夏侯尚。” “记得,当然记得。”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夏侯尚一眼,还以为他会一路尾随到底,绝不现身,然后再回去“复命”。 夏侯尚张口欲言,又觉得集市乱糟糟的,也就没再吭声。 但他也不离开。 任昭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将其他食材买好了,这回夏侯尚没有替她付钱,却是二话不说地将她买来的东西一路提着。 直到两人走出集市,往家里走时,夏侯尚才能好好说话:“实不相瞒女君,我本意是探好了丁夫人与女君的住处,便回去的……不想被女君发现,只得上前来赔罪,望女君切莫在意,丕只是心有牵挂,并无他意……” 他立刻就将曹丕点了出来,任昭容一时不语,似乎另有想法。 原本举止大方的夏侯尚默默地搞起了小动作,时不时地偷瞥着她的反应。 他本是没打算露面的,只是他刚才藏身于拐角处被任昭容瞥了一眼,那一眼直让他心里犯嘀咕。 像是欲擒故纵,但也好像是不屑一顾…… 不论如何,他都不能把任昭容惹生气了。 毕竟他是代表曹丕来的。 夏侯尚十几年的人生中,头一次碰到这样棘手的事情——帮别人讨媳妇可比自己讨媳妇难多了。 他们说着说着,就走到了地方。任昭容发现邻居家的女孩还坐在家门口,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个美丽的雕像。 她不再自讨没趣,却不妨碍夏侯尚对其热情一笑。 邻里关系定是要处好的。 许是帅气的少年没有什么威胁性,女孩动了动睫毛,微微颔首。 “夏侯公子要不要进去坐坐?”任昭容在门口站定,看着夏侯尚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答应下来。 丁夫人见了他,与面对其他小辈时无异,夏侯尚进来放下东西,问了声好,没有过多停留便起身告辞。 其间任昭容面色如常,不辨喜怒。 “咳,女君可莫要生阿丕的气,他只是关心……”临到出门时,夏侯尚又低了低头,轻咳一声,小声说道。 “他若真的想见我,知道我过得好不好,就自己来!”任昭容蹙眉。 任是谁都不喜欢自己被人在暗中跟着,哪怕对方是出自好意。 不,曹丕的作风更像是在保护自己的东西,霸道得很。 夏侯尚摸了摸鼻子,笑着告辞。 也不知他回去后是怎样同曹丕说的,总之过了没几天,曹丕就找到了这儿。 与他一同来的,是曹卉。 任昭容去开门时,先是看见身形较高的曹丕,然后视线才落到曹卉身上。她的眼神无甚变化,一视同仁的态度令曹卉翘起的柳眉平了平。 与曹丕阔别半月,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大概个头又高了些,而任昭容也不很确定。 他是来陪曹卉探望丁夫人的,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在有心人看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趁着丁夫人母女二人聊天的时候,他们两个便坐在外面。任昭容闲着无事,就买了一对小白兔,平时放在笼子里养着。此刻,曹丕就看着她拿了一根猫尾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喂兔子。 “父亲可有来过?”他问。 “来过……”任昭容略显尴尬:“派人来过一次,不知是谁。姨母不让开门,那人也就回去了。” 的确,这街坊邻里的,曹操的人是不会硬来的。 这父子两个都是一个作风。 自己不来,派别人来,倒是很有领导风度。 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到头来还是要他们亲自来一趟的。 “你莫要怪他,最近为了再征张绣的事,父亲已经费尽了心神。”曹丕的语速很慢,直到他说完,任昭容也没有打断他,而是又拿起一根猫尾草,喂起了另一只兔子。 “这只是公的,那只是母的,卖我兔子的人说,再过几月它们就能生小兔子了。”两人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曹丕听了沉默了许久,除了气闷,还是只有气闷。 他倏地站起身,硬邦邦地说道:“如若征讨张绣顺利,夏天之前会随父亲回来。” 现在还未到春天,而他却要走了。 他向屋里探了一眼,曹卉也走了出来,他们完全可以再多留一会儿,可曹丕却已有了辞别的意思。 任昭容将兔子喂完了,又得去找些草来。她站起身,顺带送曹丕兄妹出门,三人面色有异,各怀鬼胎。 曹丕头一个走出舍门,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任昭容和曹卉跟在后面,被他堵住去路,跟着抬头一看,见到曹丕正与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女僵峙不动。 少女正是任昭容前些日子碰到的那一个邻居家的孩子,而那青年,她竟也认识。 第28章 燕歌行八 那青年是他们前阵子在金玉坊见过的孙仲。 他一身平民打扮,却是气度不凡的,身材又生得高大健硕,相当好认。 而曹丕在他面前矮了一个头不止。 曹丕蹙了蹙眉,却并非是因为似笑非笑的孙仲。 孙仲身旁的少女,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神颇像面对饥饿野兽的兔子。 曹卉见了,狠狠地瞪了那少女一眼,但对方却丝毫不差她的狠意,仍是目无转移地看着曹丕。 兔子被逼上绝境,也想拼死一搏的。 任昭容亦是不解。 按照常理来讲,面容俊帅清爽,笑容友好的夏侯尚应当更受女孩子的欢迎,眼前这少女在那日见到夏侯尚时,也不过略微一点头。今日她见了臭着脸的曹丕,反倒是看得目不转睛。 ……不懂。 孙仲上前一步,挡住了跟着他的少女。他没有开口,而是简单一揖礼,曹丕稍稍一回,与他擦肩而过,大步地走开了。 曹卉对任昭容这两个莫名其妙的邻居不感兴趣,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曹丕走了。 “郭女君安好。”待他们走得远了些,孙仲才开口问候。 他还记得她告诉她的名字为郭照。 “孙君。”任昭容颔首。 她正对着孙仲,亦能看到曹丕兄妹离去的背影。 孙仲身后的少女甚至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任昭容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暗暗不表。 “这是我堂兄的女儿,玪。”孙仲侧了侧身,向任昭容介绍道。 原来是他的侄女。 任昭容目光一闪烁,随即又笑着问候道:“孙女君。” 她……差点还以为这少女是他的女儿。 反正他蓄着胡茬,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多岁,若是十几岁成婚生子,有个十岁的女儿也没什么吗…… 孙仲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泰然自若的笑容顿时敛了几分。 孙玪面向任昭容,极为客气地回礼,她面带微笑,比曹卉还像个豪门贵女。她这副模样令任昭容顿了一顿,这样接人待物如此温柔的女子,倒不像是之前那个态度冷漠的野丫头了。 “叔叔,我们回家吧。”互相道过好之后,孙玪仰头看向孙仲。 孙仲的态度极为平淡,他“嗯”了一声,丝毫不像个和蔼的长辈,连带着与任昭容道别时都失了笑意。 他们叔侄二人转身进家,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蓄着胡子,孔武有力。 任昭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独自去拔草了。 在这之后过了没有两三天,曹卉又找来了。 这一次仍是曹丕带着她来的,不过他仅负责把曹卉带到,自己没有滞留便匆匆离去,只道晚间再来接她。 他们兄妹来时,任昭容才从早市上归来,三人打了个照面。 曹卉晦暗不明的目光在曹丕与任昭容之间来回游移了几下,撇了撇嘴走掉了。 看来他们兄妹的关系又和好如初了。 “二公子要留下吃梨么?”任昭容提着的篮子里有几只才买回来的梨,她念及自己上次把他气走,委实不该……这次便只好先行表示友善。 曹丕看着蹲在墙角里百般聊赖的兔子,淡淡地开口:“不必了。” 他说完即走,不给人挽留的机会。 任昭容洗好了梨,端着进了正厅,丁夫人正在与曹卉聊天。 曹卉道:“阿母,您怎么突然对二兄这么冷淡了?” 所以他才走了? 丁夫人见任昭容进来,并不迟疑,直言道:“你来这里无人介意,可是丕儿就不同了。” “您还在意卞氏?”曹卉没有什么好声气。 虽然曹操未立正室,也没有扶正哪个妾室,然而偌大的司空府总要有人主持的,卞夫人当仁不让。除了主母的名头,她都占全了。 “与她无关,”丁夫人放下水杯,正色道:“我离去前就听闻,你父亲有意笼络南方的孙氏,打算与他们结为亲家。” 曹卉登时脸色一白:“南方的孙氏,可是曾与父亲共讨过董卓的孙破虏孙坚?” 与曹操不尽相同,孙坚是真真正正的白手起家,是个有勇有谋的英雄。只是他两年前不幸被暗箭所中,将星陨落。他的长子孙策接替了一众旧部,迅速占领了江东,声势如日中天,曹操都十分忌惮这个小辈。 若要心无旁骛地平定北方,就得防止南方的军阀不来捣乱偷袭。如今的曹操实力不足,不得不考虑与孙家结为姻亲,再求谋划。 现在的问题是,孙坚去后,只有孙策一个成了年的长子,其余几个儿子虽未及冠,但也可以许婚。只有一个女儿尚幼,不可能嫁到北方来。 怪不得曹卉脸色不大好看,曹家最年长的女儿就是她了,虽然她也未到适婚的年纪,可…… “莫怕,你父亲不会把你嫁过去的,他应是要为丕儿谋一门婚事。孙坚的女儿虽然还小,可他还有侄孙女,也是一样的。” 听说孙坚有个侄子,比孙策年纪大些,女儿同曹丕差不多大,即便嫁不过来,也可先订婚,交换信物。 任昭容默不作声地听着,手上为丁夫人削了个梨,削得皮断了好几次,令她很是恼火。 原来离开司空府之前,丁夫人说曹丕的婚事由不得他自己做主,是这个意思。 曹卉松了口气,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任昭容一眼,心里另有盘算。 “可是阿母,女儿再过一两年也该许婚了,您要是不给我做主,那我的婚事岂不是由卞氏说了算?!”曹卉拉了拉丁夫人的袖子,面上的慌张是丝毫不假。 “你急什么,没羞没臊的。”丁夫人瞥了曹卉一眼,一点也不着急。 倒是任昭容比曹卉还大些,哪怕她更不着急,丁夫人却满心挂念着。 只是……曹昂不在了。 丁夫人心中的苦水越酿越多,她总是在后悔,后悔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不该将曹昂逼得太紧,逼他去做曹昂不愿做的事情。她应该听姜氏的话,来日方长,再过几年她总是能等到曹昂同任昭容一起承欢膝下的…… 可如今…… 曹操没有食言,像一阵旋风似的,带着大军南征张绣,势要让对方尝尝丧气的滋味。曹丕也是随军的,但他却没有来得及过来告别。 或许道别、再会之类的话还是少说为妙,除了一个悬而未定的归期和一句忧心忡忡的保重,他们谁也不能留给对方再多的东西了。 曹丕走后,代替他来送曹卉探望丁夫人的人变成了夏侯兄弟。原本任昭容以为只有夏侯尚一个人,不知后面还跟了个夏侯楙。 曹卉每月都要出府三五次,均是往丁夫人这里来,一来就是呆上一整天,夏侯兄弟也陪着她等。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曹卉变得愈加温婉,就像个真正未谙人事的小女孩。不过当她讲起曹操正室夫人的位子尚还空置时,笑意中即划过一丝精明。 借着曹卉常来这里的功夫,任昭容跟夏侯兄弟熟悉了不少。只是曹卉偶尔撞见他们聊天时,俊俏的脸就会黑一黑。到了后来,夏侯尚才极为厚道地笑着告诉她:“阿卉喜欢懋呢。” 她早就猜想曹卉是中意夏侯楙夏侯尚中的某一个,但因他们总是一块行动,曹卉又是个小人精,一时并不好分辨。 这会儿任昭容与夏侯尚的关系已经很近了,她得到夏侯尚的肯定答案后,还笑道:“哦?我还以为她心仪之人是你呢。” 夏侯尚连连摆手,看的任昭容笑个不停。 不过从那以后,她就鲜少与夏侯楙说话,转而同夏侯尚走得更近了些。至于夏侯尚,不知在何时与隔壁的孙仲搭上了线,孙玪对他也很友好,他还常常去他们家蹭些瓜果吃。 任昭容手上掂着一个橘子,静静地听夏侯尚与孙仲交流切磋箭术。 孙玪也在听,面上挂着浅笑,直到夏侯尚说起曹丕时,她的神情才变了变。 “我有个表兄弟,叫丕。他箭术极为出色,我们这一辈的男儿里,还没有能比得过他的!他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些,可他确实很厉害。”夏侯尚兴致勃勃地同孙仲介绍着,还道改日去城外比试比试。 他们年纪相近,差不过五岁,夏侯尚小些,就把孙仲当作前辈。 任昭容剥着手上的橘子,愈发怀疑孙仲就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等阿丕回来,可要他见识见识孙兄的骑射功夫!”那厢夏侯尚又朗声而道。 他这是自做主替曹丕下了战书啊。 任昭容与孙玪齐齐望向那边,同时看到孙仲笑着应了下来。 第29章 燕歌行九 “公子,晚膳吃什么?”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天而降,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厅门口,他问向孙仲,视夏侯尚和任昭容于无物。 这个男人,即是任昭容那天瞥见的、为孙仲叔侄开门的人。他像是孙家的随从,但他的身份又不仅是这么简单。 孙仲皱眉:“这……”他似乎很是为难,转而问向夏侯尚:“伯仁和郭女君可愿留下一同用餐?” 伯仁是夏侯尚的字,他也未过问任昭容报上“假名”一事,听她随口搪塞“不愿告知陌生男子姓名”也就作罢了,谁知他们后来竟相熟起来。 作为一个邻居,孙仲显得过于热心。见丁夫人与任昭容孤儿寡母,就主动顺手将粗重的活计做了,譬如打水搬柴扛面之类的杂事。任昭容道谢之后,他便道,因为那次在城郊的树林中,她帮了他,也救了他的马,故此来往以表感谢。 他那匹俊美的马如今正生龙活虎地呆在马厩里,夏侯尚第一次见时,还发出不绝于口的惊叹。 果真男人爱马,就像女人爱首饰一样。 夏侯尚惊叹完了,也担心长此以往,邻里都会对这个俊伟不凡的年轻人和美貌的少女产生暧昧的猜测,只好借着曹卉的名头时常来跑腿,挡下孙仲干了不少活儿。 夏侯楙还因此嘲笑他说,早知如此,又何必与那孙仲走得这么近? 夏侯尚一脸菜色,恨恨道:“你知道些什么!”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清闲得很。”夏侯楙大笑着走远了,又留下夏侯尚一个人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说到底,还是因为曹丕。至于夏侯尚替曹丕约下与孙仲比箭,也是动了脑筋的。曹丕赢了,就是在任昭容眼前长脸面;若是输了,他既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能娱乐了众人,让辛苦了这么多天的夏侯尚也高兴高兴。 赢则收益可观,输则亏损双倍。 至于他和孙仲走得近,也是有原因的。 任昭容还试探过他,可知道孙仲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读出了对方的想法。夏侯尚道:“哼哼,他就是孙坚的次子孙权,化名为孙仲么……怕是也不介意别人猜出来。” “说不定他只是以为我们萍水相逢,随口一糊弄罢了,我不也是如此么?”任昭容不以为意。她第一次见到孙权时,就曾直觉……这个人,她兴许知道。 南方人,又生得不像中原人,容貌英俊,气质出众。加上他精于骑射的铁证,很难不令人联想到那句“亲射虎,看孙郎”的孙郎。 “不过,他若真的是孙权,看起来怎么也有二十几岁,实则却与你同岁。”任昭容神情异样地同夏侯尚讨论着,还因自己将孙玪错认成孙权的女儿而心虚。 “嘿,不过我看他马上也要举孝廉了。”夏侯尚咂咂嘴,自己倒是不着急。 这时男子二十成年,政.府却未规定一定得年满二十才能出仕。不过十几岁举孝廉的人都极为优秀,值得令人刮目相看。 “我只是在想,他那个随从会是谁?说不定就是当年同孙坚四处征讨的旧部!”夏侯尚的梦想也是做一名大将军,他也因此而密切关注着当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孙家的人虽是对手,却是值得尊敬学习的对手,与他来说都是前辈。 何况能跟随孙权的,一定是孙家的亲信,除了早年随孙坚打战的旧部,别无他选。 至于孙权的侄女……十有八.九会成为曹丕未来的联姻对象了。 孙玪大抵也是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在第一次见到曹丕时,才会用那样令人不适的目光看着他。 听丁夫人的语气,曹操现在仍在与孙家和谈,只是被南征张绣之类的杂事耽搁了。等他回来,将事情谈妥了,孙玪就得以曹氏未婚妻的身份在留在许都,不再回江东了。 夏侯尚对此的看法是:“阿丕肯定不会娶她的。” “胳膊拗不过大腿,曹公只要哼一声,他连还嘴都不敢的。”任昭容语出惊人,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事实如此,她又为何如此刻薄? “你未免太小看他了!”夏侯尚损归损,必要时候还会跳出来维护曹丕的声誉。他并没有生任昭容的气,黑亮的眼睛中精光一闪,他当即拍手道:“我们不妨来打个赌。” “什么赌?” 夏侯尚像是早就思量好了,答得飞快:“赌阿丕会不会娶孙玪,堵他敢不敢拒绝曹公。” 任昭容迟疑了一下,又问:“那,赌什么?” 夏侯尚沉吟片刻,下了个中规中矩的赌注:“若是你赢了,夏侯尚听你差遣,肝脑涂地;若是我赢了,若是阿丕回来同你说了什么,你得答应他。” 这个赌约不怎么刺激,也无伤大雅。 “好。”任昭容想了想,左右曹丕也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现在他们之间甚至连话都没得说。毕竟他走时的态度那样冷淡,回来之后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儿。 殊不知,她竟一时大意,被夏侯尚这个笑得一脸无害的少年给算计了一把。 打这之后,夏侯尚时常在暗地里提醒她,莫要忘记这个赌约,更不能反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任昭容自然没想过反悔,只是见他如此神经兮兮,她心里也有些犹疑。 “昭容,我听闻阿丕就要随曹公的大军回来了,咱们……”夏侯尚试探着提了一句,他还没说完,任昭容即借故出了门,顺手拿起一个篮子往街上走去。 曹操大败张绣的喜讯传回许都,众人毫不意外,同时也企盼着大军归来。这几日里,夏侯尚极为兴奋,就像临过年的老鼠。他愈是激动,任昭容就愈是紧张。 她踱出门,瞥见邻居家的门大敞着,院中空无一人。脚下迟疑了一拍,就在这片刻的功夫里,孙权从屋里走了出来,像是要出门。 “孙君要出去?”任昭容顺口打了声招呼,见他点头道:“玪病了,我去给她拿些药。” 孙玪病了? “孙女君的病要紧否?” 孙权轻轻摇首,随她一起走到街口,道:“只是肠胃不适,水土不服。”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许是前些日子吃面吃得多了些。” 原来是消化不良。 “听闻南方吃黍多些,在北方确实不太好习惯的,等你们回去时,孙女君也就不药而愈了。”任昭容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一片新绿,最阴寒的冬天已然过去许久了,孙权他们也在许都停留了数月,不知还要多久才回去。 任昭容走在孙权身边,还不及他肩膀高,她听得上方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孙权说道:“就快回去了。” 这句话很快被鼎沸人声淹没,他们才走到许都的主干道,就见到前方摩肩接踵,似乎很热闹。 细碎的马蹄声层层叠叠,群众自觉地站在街道两边,让开主道,仰视着才得胜归来的军队。 人们目不暇接地看着一队一队的士兵从面前走过,竟也不觉得无聊,还一个一个地向后看去,似乎在盼望着谁快些到来。 孙权同任昭容都觉得这些普通的军士没什么可看的,然而他们一时被人群堵得走不开,还听到旁边的人议论:“听说曹公和虎贲营都在后面哩!” 任昭容闻之一滞,她四下望了一眼,然后轻咳一声,打算叫孙权从后面的小巷绕远路出去。她一咳,孙权就侧头看她,她一抬眼,却看见坐在乌驹上的少年,他一身戎装,神情漠然地跟着大军缓缓前进,不出多时就走近了这边。 她看见曹丕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藏。 不经思索地绕到了孙权身后,借着对方高大的身材挡住了自己。 ……只是不想被误认为她也同那些百姓一样,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罢了。 第30章 燕歌行十 曹丕随着大军向前走,很快消失在了街头。随后跟着的是曹操的精锐部队虎贲,待他们走过去之后,人群也渐渐散去大半。 在曹丕回来之后,夏侯兄弟和曹卉一连消失了数日,曹丕本尊更不见踪影。隔壁的孙权也没有动静,孙玪的肠胃不适很快康复,再见她时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一日清晨,丁夫人才起身梳洗完毕,而任昭容也刚刚热好了早饭吃的粥和饼,两人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听得有人敲门。 任昭容放下碗,起身去开门,以为是曹卉他们又一早来到。 谁知她一开门,看见来者,险些没拿稳手上的门栓。 “曹公……”她后退一步欠了欠身,门前的曹操岿然不动,眯着狭目打量了一下简朴的院落。任昭容又向一边让了让,曹操这才一脚踏入。 “姨母在前厅。”不等他发问,任昭容便主动交代清楚。 曹操“嗯”了一声,却不马上就走,而是对她说了一句:“子桓在外面,你带他四处转转。” 子桓? 任昭容怔了一下,才记起这是曹丕的表字。他们曹家的孩子取字都早,十几岁便起好了,像曹昂是子修,曹丕是子桓。 她知道曹操是要找丁夫人谈事情的,她理应回避。 轻轻地带上门,她屏着一口气,甫一转身,就见个瘦长的少年清清冷冷地站在晨曦里。 曹丕负手而立,就站在街头的柳树下,旁边拴着两匹骏马,应是他们父子俩的座驾。 此时街上无人,任昭容迎着他清寂的目光快步走上前,他虽然一句话未说,看着她的眼神却像是在催她快点似的。 “二公子吃过早饭了?”她的视线从他的下巴慢慢移至他清瘦的面容上,这几月的军旅生活定不好过,他脸上的婴儿肥都一并消了。宛城之战留在他脸上的伤疤,也在不知不觉中淡去,像一道浅薄的阴影停留在他面颊边,徒添一丝野性。 曹丕只答了一句“没有”,眼风淡淡一扫,干巴巴地等着她说下一句。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任昭容照着他的意愿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见他点头,道了一声:“好。” 他似乎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去处,解下缰绳,就要拉着她上马。 “你我共乘一骑。”他解释了一句,却也只是解释而已,不容她拒绝,就已被他拉上了马,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身后的少年似有若无地环着她。 淡淡的迷迭香回荡在清新的风里,香气悠远。 曹操的马跟在他们后面,极为乖巧,可惜无人敢骑。 任昭容许久未骑马了,这个年头的马一没有马鞍,二没有马镫,难受的很。何况这一次是跟人共骑,她更加不习惯了。原本想悄悄调整一下坐姿,换个更舒适的位置,曹丕拉着马缰的右臂却趁机一揽,将她向后捞了一把。背靠上他的胸膛,轻微地摩擦了一下。 鼻尖萦绕的迷迭香,已分不清是来自谁身上的了。 曹丕另一只手搭在大腿上,不急不缓地驱着马慢慢向前走。路过一个低洼时,胯.下马儿轻轻一颠,任昭容本就无处安放的手在此时下意识地拉住了曹丕的衣袖,地面趋于平稳时,他也没撒开,顺而将自己空置的手放到她手里,让她拉着。 她拉紧他的手,同时低唤一声:“二公子……” 他像是听不见她的唤声似的,借机低下了头,微热的气息顺着她的脖颈,一路溜到衣领里。他时不时地扫着前方的路况,迫使自己不去欣赏眼前的“美景”。 “父亲为我取了字,子桓。”他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复直起身子。 “子桓。”看透他的心思,她改口唤道。 曹丕牵着缰绳的手动了动,险些调转方向,带着马背上的人儿策马回到司空府里去。 “……曹公也为你定好亲事了?”她的一句话,忽然间令他一绷。 他沉默了一瞬,才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孙策的侄女。”孙玪。眼见街上人愈来愈多,任昭容只说了一句:“你早就知道了吧,她就是那个住在我家隔壁的女子。” “知道又如何,”他扯了扯缰绳,拉住马,随口回了一句:“我又不会娶她。” 曹丕翻身下了马,又伸手接她下来。 他把她领到一所食肆之中,两人面对面坐在隔间之中,每人的食案上各放着米粥小菜,无人来搅。 折腾了一个早上,本是饥饿辘辘的任昭容也不觉得饿了,对面的少年倒是一阵风卷残云,很快放下了著。然后,他又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着她吃,好似她脸上开满了葡萄花儿。 纵使是食欲再好的人也没了胃口。 她默不作声地放下碗,瞥见一片阴影覆了上来,再一抬头,看到原本在对面坐得老老实实的曹丕走到了她跟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无需细看也知这又是一把昂贵奢侈的物件。 “收下。”他的“命令”言简意赅,根本不像是送人礼物的态度。 他先前来给她送葡萄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样子。 她接过来一看,这把短刀与他先前向她展示过的那把不尽相同,皆是白如积雪,利如秋霜。驳犀标首,玉琢中央。那块镶在中央的白玉如同羊脂滑腻,泛着淡淡的乳黄色。如若她没有记错,曹丕那把刀上的玉是泛着淡青色的。 “那块玉,想来想去还是镶在这上面最为合适。”曹丕语速极慢地解释道:“……那天在金玉坊看到的,我以为你喜欢。” 任昭容定了定,重新看向那块莹润的白玉,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喜欢,当然喜欢。”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谎话,却丝毫不觉得违心,反而感到妥帖极了。 “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曹丕见她目露惊叹,语气轻快了不少。 “哦?”任昭容觉得有趣,轻笑出了声。 “步霜。”他道。 拇指摩挲着凸起的弧面,滑腻的质感令人十分愉悦。曹丕勾了勾唇角,说道:“我那把刀,名为陌露。” 两把刀从名字到样式,都般配极了。 其中的寓意也在明显不过了。 任昭容收起刀,道:“可是……” “我不会娶孙氏的。”曹丕打断她,他耐着性子坐到她身侧来,正色解释道:“我会同父亲说的,而他也会尊重我的意见。” 等到今天曹操与丁夫人的会谈结束之后,还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曹操是不缺儿子,用哪一个来联姻都可以,最大的难题是丁夫人。 若是曹操和丁夫人彻底决裂,老死不相往来,曹丕那一点点旖旎的小心思也都会变成泡沫。 “你为什么不娶孙氏?”任昭容垂下眼睑,心想有些话还是问清楚的好。 第31章 燕歌行十一 11. 孙玪算是出身名门的女子,相貌不错,品性应当也不差,配得上曹丕。 当任昭容问起曹丕不愿娶她的理由,他道:“我不喜欢她。” 他皱着眉,或许是想起了初见孙玪时的情景。他们只见过一次,曹丕对孙玪的印象谈不上好,也没有孙玪对他那般复杂。 任昭容只知道,每当他们谈论起曹丕时,坐在一旁的孙玪便目光闪烁,一面紧张,一面又想知道更多。若是她先入为主,认定曹丕将会是她的夫婿,于她而言可不是一件妙事。 因此任昭容总是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配合她的还有孙权。他似乎也不乐意鼓励孙玪对嫁到曹家的婚姻生活产生美好的幻想,但他也控制不了少女萌动而纠结的心。 也许神女有意,但襄王无情。 曹丕不经考虑便答出了不愿娶孙玪的理由,他不像是个会反对政治婚姻的人,但他的理由却如此遵循本心。 “大半生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很痛苦。”他一边解释,一边又皱了皱眉:“也很烦心。” 说得他好像经历过一段不幸的婚姻似的。 任昭容发觉,自他从宛城回来之后,简直成熟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低头搅了搅半凉的粥,随意说道:“可你以后总会有别的女人……喜欢谁就娶谁,又不总是对着她一个。” 曹丕听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语气坚硬道:“如果真这么好办就好了。” 喜欢谁就娶谁,谈何容易? 任昭容想了想,又道:“或者相处久了,你就对其日久生情了。” “这不失为是一种可能。”曹丕说道。 低头搅粥的任昭容动作一顿,又听他低声说道:“可我已经对另一个人日久生情了。” 他似乎将头低到了她的耳边,就像方才在马背上那样对她说话似的,亲密无比。 “我都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你还想要我娶她么?” 以他近日的表述方式的显明程度而言,他方才的话确实说得够“清楚明白”了。 任昭容侧过身面对着他,先是抬目向上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弯唇笑了笑,也低声道:“本来也不想么……” “否则我又为什么收下你的刀呢?”她眼里带着逗弄的笑意,看得曹丕心里闷着一团炽热的火,烤得心底都焦了——逗弄了他,挠得人心里痒痒的,又不给他解痒。 她早就表了态,可他却忽视了。 曹丕眼眸深处暗了暗,哑声道:“你算计我。” 既然早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也看透了他的心思,还问了这么多问题,骗他说了那么多话。 “这也叫算计……?”任昭容失言,她还有更多的话没套出来呢…… 曹丕抿唇,不满:“如何不算。” 她没了话说,低头吃了一口粥。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说:“怕我变成父亲那样。” “曹公?”任昭容咽下一口粥,却因忽视了粥里的蜜豆噎了一下,她抚了抚胸口,费力地咽了下去。 她不知道曹操家里有多少美妾,甚至外面也有他的情人。他不缺女人,也不在乎拥有更多的女人,哪怕如今丁夫人这座家里的红旗“倒下了”,也还有个卞夫人乐于接替下这个使命。 有个这样的父亲当榜样,曹丕作为他的儿子,也很难变成一个痴情种吧。 这是他头一次看透她的小心思,或者是头一次点破。 “但如果我说到做到,不娶孙氏,你就得相信我。”曹丕平静地看着她,从容有度。仿佛他已经赢得了战争,并且胸有成竹地坐到了谈判桌上。 任昭容哑然。 这真是一条不平等合约,他不娶孙玪就能保证他不会再娶别的女人了么? “你得相信孙氏和其他女子一样,都是’别的女人’。”他又极为镇定地补充了他的条件。 “凭什么?”任昭容蹙眉,似是极为不悦。 曹丕不知怎的,有恃无恐地低下头,凑到她嘴边轻啄一下,如上次夜袭时那样突然,让人来不及反应。 “凭你收下了我的刀。” 她润了润唇,觉得自己收下了一包炸药。 “可不管怎样,你总是会见到她的。”这对孙玪来说并非是一件好事。如果曹丕不打算娶她,她也要嫁给他的兄弟。 曹丕显然没有忘记这点,他“唔”了一声,道:“那么在父亲同意之前,我不会再来这了。” 任昭容抿唇。 “或者像上次那样,我可以以不打扰任何人的方式进去。”他又提起那次夜袭闺房的冒险经历,且是极为认真地征求着她的意见,将男女之间的幽会说得如同求婚一样隆重。 任昭容抖了抖嘴唇,最终说道:“若是那样,姨母一定会把你赶出去,并且这辈子都没有人愿意娶我了。” 后半句是她闹着玩儿的,谁知曹丕却不知为何黑了脸。 “好了,不与你闹了,”任昭容提着裙裾站起来,揣测曹操与丁夫人的谈话时间差不多结束了,她道:“莫非伯仁还未告诉你,他替你与孙权约好了比试骑射?” 曹丕沉默地跟着站起来。 “他与我说了。”曹丕沉着脸,逐字逐句地说道。 任昭容看着他堪称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那么,孙玪也一定会去观战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食肆,停在两匹骏马面前。这回曹丕无需征得她的同意,直接带人上马,对她的话也不置可否。 他道:“无妨,反正你也要去的。” 任昭容刚坐到马背上,还未消化他的话。他夹了一下马肚,同时说道:“宣示主权的时候到了。” 原来他是想趁着与孙权比试骑射的机会,在众人面前展示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 她无奈道:“在孙玪面前吗?” 这样幼稚的示威在政治婚姻面前未免太过无力,也很不明智。 “不止,”曹丕沉声道:“孙家的人应当知道何为’知难而退’。” 无论是插足他的婚事,还是妄想染指北方。 第32章 燕歌行十二 曹操与丁夫人谈了许久,至少任昭容与曹丕回去的时候,他们之间还未结束。 哪怕仅仅是出于维护脸面的原因,曹操也是希望丁夫人回到司空府的。 但是曹操离去时的脸色很糟,曹丕为他牵马时也一脸肃然。 曹家父子走后,丁夫人一直躺在床上,连午饭也没有吃。任昭容不敢打搅她,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去敲门。 丁夫人起身后与寻常无异,似乎只是睡了一个冗长的午觉。晚饭过后,她叫住任昭容,道:“昭容,你可怪我?” “怪您?”任昭容心中一突,看来今日丁夫人与曹操的谈话内容也涉及了她。 “不错,”丁夫人颔首,证实了她心中所想:“今日孟德来时与我提到了你。我想,一定是丕儿同他说了什么。” 任昭容垂首沉默。 曹丕竟然早就有所动作了。怪不得曹操今日多看了她一眼,还让她出去找曹丕,与他一同“转转”。 ……或许曹丕已然顺着曹操的心意,表达出了他想娶她的愿望。而这桩悬而未定的婚事正中曹操下怀,为他请丁夫人回府的打算多添加了一个砝码。 若是丁夫人肯为了这桩婚事妥协,跟曹操回到司空府,那么任昭容与曹丕的婚事也就办得顺理成章。若她不肯,任昭容在曹府中将无法自处,或者婚事作废,曹丕需得另娶她人。 看曹操今日的反应也知,丁夫人没有答应他,甚至说了许多令人伤心气愤的话。 “我不怪您,”任昭容交握的手间沁出了汗,她道:“我反而松了口气。” “因为我不确定,若是我嫁到曹府去,会不会变得和您一样,甚至比您还要强势?”任昭容坦诚地说着,这番话并未惹怒丁夫人,反倒引得她不停地笑了起来。 任昭容本以为她与曹丕不过才确立了“恋爱关系”,谁知两人的“婚姻关系”确立的时间比这还要早,且是他瞒着她擅自做主的。 不止如此,他的决定中还带有迎合曹操的意味。 “我也是这样同他说的,结果把他气走了。”丁夫人勾了勾嘴角,她道:“自从听你说起过’男人不该纳妾’的说法,我便知道,你这孩子即使嫁到他们家去,也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只是极有可能变成第二个我。” “您当真是对曹公这么说的?”任昭容微微讶异。 曹操定然受不了这样的挑衅,他府里可容不下两个“丁夫人”。 丁夫人不笑了,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是啊,所以他又气急了。他走时背对着我,竟叱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难道只有我辜负了别人,没有人辜负了我吗? 丁夫人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门槛上,沉思不语。彼时的曹操或许是无力的,或许是愤慨的,甚至是失望的,只可惜任昭容无从得知。她只知道丁夫人又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自曹昂死后,丁夫人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曹操负了我,可在那一刻,我却错觉是自己负了他,真是荒谬。”丁夫人嗤笑着重叹一句,闭上眼睛。 她长叹道:“我又想昂儿了……” 任昭容打量着她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缓缓启齿道:“……若是阿兄劝您回去,您会答应曹公吗?” “我会,”丁夫人掀开眼帘,喃喃道:“只要他还能告诉我。” * 曹卉来时怒气冲冲的,发髻上的步摇都晃得厉害。夏侯兄弟紧跟在她后面,一前一后进了丁夫人的院子。 夏侯尚进来后摸了摸鼻子,小声对任昭容说道:“阿丕来不了啦。” “眼下这般情形,他还是不来的好。”任昭容一手还扶在门上,她木着脸,没有表情。 夏侯尚看了看消失在丁夫人房门边的曹卉,再看看面色不善的任昭容,心焦得很:“出了何事?我只知道……咳,丁夫人不愿回去……莫非阿丕他又做错事情了?” “何为’又’做错事情了?”任昭容凝眉。 夏侯尚紧了紧嘴巴,他看着任昭容撇下他,径自去了兔子窝边上喂起了兔子。他也拿了根草,跟着坐到一边,神色复杂道:“总之是因为孙家的事情。但曹公不表态,卞夫人也拿他无可奈何。” “卞夫人是想他娶了孙氏的。”任昭容思忖。 脚边的兔子窝作一团,嚼完了她手上的苜宿草,便睁着水汪汪的红眼睛看她。 卞夫人定然知道一些曹家父子的心思,无论她是否想取代丁夫人,曹丕娶了孙玪的最大受益人就是她。 任昭容又拾了一把草,看着两只兔子吃得正欢。夏侯尚不否认她的话,他“嗯”了一声,一本正经道:“但是阿丕不会娶她的,你可莫忘了我们的赌约。” “没忘,”她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眼底一片晦暗不明,她道:“你总要跟我说一说,子桓要如何使曹公转变心意,不娶孙氏?” “毕竟这事还未定下,曹公也未曾示意要选哪位公子,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罢了,”夏侯尚摸了摸下巴,继续说道:“只要阿丕他抢先向曹公说明自己已有属意的女子,那么与孙家联姻的对象也就不是非他不可了。” 他说完,又立即反驳道:“不,本来就不是非他不可……这回,是卞夫人过于上心了。” 如此,才使得曹丕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卞夫人想早日成为曹公真正的贤内助,我们无从指摘。”任昭容淡淡地说道。她将兔子们塞回窝里,待她起身时,高大的夏侯尚挡住了她的去路,强迫她听他解释道:“也并非如此,毕竟阿丕已经到了可以许婚的年纪,卞夫人是该操心……” 他苦口婆心的一番话还没说完,任昭容冷不丁地身形一错,绕过他进了屋。 “……那过些时日,你可得去看阿丕和孙家老二之间的比试啊!”夏侯尚顾及孙权就住在隔壁,不敢喊得太大声,只得挤眉弄眼。 第33章 燕歌行十三 曹丕与孙权比试的日子到临之前,曹氏与孙氏的联姻也确立下来。孙玪被许配给曹丕的同母兄弟曹彰,两人一般年纪,须得等到女方及笄之后完婚。 此前夏侯尚又来了一次,摩拳擦掌地提醒着任昭容,他们的赌约到了兑现的时刻了。 “你这副模样,只让我想到一个词,”她瞥了他一眼,吐字清晰道:“奸计得逞。” 夏侯尚微微一哂,乌亮的鬓角在日光下闪闪发光。他催促着任昭容快些走,走慢了就赶不上看“热闹”了。 听说他们兵分两路,曹丕与夏侯楙带着曹卉从曹府出发,而夏侯尚则过来接上任昭容。 “幸好不在一处走,否则……”孙权悠哉悠哉地坐在马上,话说到半截时笑了笑,意味不明地瞅了瞅夏侯尚。 夏侯尚与他并肩而驱,鲜衣怒马的贵公子打扮,想必曹丕他们也插不了多少。若是这样一队非凡少年在城中结伴而行,不知得吸引多少好奇的目光。 听闻孙权的话,夏侯尚摸了摸鼻子,亦但笑不语。 孙玪骑在一匹小白马上,跟在孙权身侧,一身乳白色的衣裙显得她素净极了。 任昭容坐在夏侯尚的马背上,默不作声地瞥了她一眼,见她鲜少参与他们的对话,只顾抿着唇看着前方的风景,偶有清风撩起少女耳边的发丝,此时景色亦美如画作。 不想曹丕见到他们时,脸色颇黑。 城郊开阔的平地上,夏侯楙正陪着曹卉闲话,曹丕立在他的骏马前,等着他们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站在他身后,她脚边有个篮子,盖着薄布。 夏侯尚看见曹丕身后的女子,“哟”了一声,任昭容坐在前面都能感受到他胸膛在震动,似乎兴奋地不得了。 待他下马后,曹丕二话不说地甩了他一个冷脸。 “你这是做什么,连这种醋你都吃?”夏侯尚与他勾肩搭背了好一会儿,知道是自己带着任昭容共乘一骑惹他不快了。 曹丕抿唇不答。 夏侯尚很是无辜:“那你总不能让我把她交给孙家老二吧。” 曹丕睨了他一眼。 “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把她带来了?”夏侯尚降低了音量,拿眼神瞥了瞥曹丕身后的女孩子。 “母亲的要求,我不能再驳了她的好意。”曹丕皱了皱眉,也不情愿带个小尾巴出来。 那女子比他小些,一身婢子打扮,面容清秀,笑容也很甜美。她与众人见了礼,任昭容这才知道这个眼熟的婢女名为芙华。 “什么’好意’,莫不是防着你乱来的罢!”夏侯尚捶了他的肩膀一下,把位置腾出来留给孙权,让他们俩针锋相对去了。 “今日该叫我三弟一同前来,他的马上功夫也很好。”曹丕笑了笑,对孙氏叔侄说道。 夏侯尚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真想不到,他也会说笑。”任昭容站在夏侯尚旁边,瞅着孙玪尴尬羞赧了一瞬,而孙权神色不崩,三言两语又说到了今日的骑射活动上。 自他们来到起,曹卉就站在边上冷眼旁观。这还是她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孙氏叔侄,见曹丕拿曹彰做文章,她也忍不住跟着笑出了声。 孙玪两颊微红,却仍是冷着一张芙蓉面,强装镇静。 曹卉见状对着夏侯楙吐了吐舌头,换来少年好脾气的笑。 或许是为了调和剑拔弩张的比试气氛,夏侯兄弟双双欲盖弥彰般的下了场,将一场比试淡化成了公子哥们寻乐的日常。 但像曹卉孙玪,就只得坐在一旁“观战”。任昭容也坐在其中,她听着曹卉指挥着曹丕带来的小婢子:“芙华,阿兄命你带来的葡萄呢?快拿出来给两位女君尝鲜。” “喏。”芙华应声,从篮子里取出了漆盘,和圆润剔透的碧玉葡萄。 有了葡萄做引子,孙玪与曹卉之间能聊的话题也就多了起来。曹卉身着一袭浅海棠色的衣裙,珠玉环髻,明眸皓齿,灿如山花。她以女主人般的姿态同孙玪聊天,瞧见孙玪的小白马之后,还跃跃欲试地同她比一场。 直到远方几个手持弓箭的少年堆里发出一支冷箭,稳准地射中了一只孤雁,可怜的雁子直直坠落,看得曹卉低呼一声。 任昭容眯了眯眼,看清那个才放下弓的颀长身影,正是他们当中身形最为挺拔的孙权。 曹卉捏了捏裙角,笑着对孙玪赞道:“你叔叔真厉害。” “令兄也不差。”孙玪淡淡的一句话,险些把曹卉呕死。 她那“不差”的兄长已被人夺了头筹,着实令人看不过眼! “任姊姊,你说呢?”曹卉皮笑肉不笑地转向任昭容,见她正心无旁骛地剥葡萄吃,又险些背过一口气去。 任昭容抬了抬眼皮,道:“令兄烤雁的手艺确实不错的。” 孙玪闻之微讶,而曹卉只得咬牙再次问向芙华:“我们可带了野炊用具?” * 最终曹丕和孙权也没有比试出个所以然来,两人一同归来时都带着盈盈笑意,若非众人旁观了狩猎的全过程,否则还以为两人偷偷拜了把子。 暮色将临前,他们起好了火堆,曹丕不知任昭容在背地里将他评头论足了一番,心甘情愿地将雁子处理好,手法娴熟地将整只雁放在木架上翻烤,曹卉和孙玪在一边看着,油脂渐渐从金黄色的炙肉上溢出,滴到火堆里,“噼里啪啦”地作响。待整只雁烤好后,任昭容从怀中掏出一把刀,而曹丕正打算用手撕。 “你把我送你的刀用来割肉?”曹丕的脸被跳动的火光照映着,显得难看极了。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刀的模样,眼见利如秋霜的刀刃就要□□油腻腻的烤肉中,他心头一堵,再也不愿看到这只烤雁。 任昭容熟练的手法体现在切肉上,她三两下就将整只雁瓜分好,曹卉和孙玪看着,又对视一眼。 “我贴身带着你送我的刀,你难道不应该觉得高兴吗?”任昭容坐在曹丕身旁,拿帕子拭去刀刃上的油渍。 曹丕看着她面上狡黠的笑,脸色愈加阴晴不定了。 * “姊姊不如趁这次机会再练习一下骑术吧。”曹卉“慷慨”地将自己的马牵到任昭容面前,然后爬到了曹丕的马背上。 她撒娇道:“阿兄!我要和你骑一匹!” 曹丕沉着脸,没说什么。他转头看向任昭容,发现她根本没有看他,她和颜悦色地收下了曹卉的“好意”,转而与夏侯尚和孙权说说笑笑。 “走。”他扯了扯缰绳,带着曹卉先一步向城门奔去。 “莫非你与阿丕真的闹别扭了?”夏侯尚瞅了一眼曹氏兄妹离去的背影,毫不避讳地在孙权面前朗声问道。 第34章 燕歌行十四 “没有,”任昭容上了马,随口说道:“只是闹意见罢了。” 夏侯尚不由得干瞪眼,在他看来,“闹别扭”和“闹意见”并没有什么不同,总之是两人吵架了。 眼见任昭容也驱马远去,夏侯尚转头对孙权哈哈笑道:“我兄弟对哄人这件事一窍不通,更不会照顾人,这才……哈哈哈——” 孙权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孙玪,然后笑道:“孙某看出来了。” 夏侯尚的笑声渐渐弱了下去,暗道曹丕真不给他长脸。 孙权面对着他,噙着笑意的神色忽然一变,夏侯尚还未来得及看清,就见他一人一马飞驰出去,他回头一看,只见跑了没两步远的任昭容坐在马背上,身形控制不住地颠簸,眼看就要后仰掉下来。 她的骑术不好,只能驱着马快步小跑。但显然曹卉这匹马不怎么听陌生人的话,她刚想回头求救,胯.下的马儿又一个不老实,想要掀她下去。 电光火石间,一只大手从后拖住了她的背,另一只手扯过她的缰绳,瞬间使马儿安稳地停了下来。 夏侯尚后怕地跟上前去,见状长呼一口气,忙对孙权谢道:“多谢孙兄,孙兄好身手。” 孙权仍是皮笑肉不笑的,淡淡地说道:“不如还是让女君与你共乘一骑吧,这马儿不安分得很。” 他说着,不经意地瞥向远方,曹丕已带着曹卉停在了城门下,才刚刚调过头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在曹丕看来,孙权正亲昵地圈着马背上的少女低声细语。 夏侯尚也跟着孙权远眺一眼,心中暗觉不妙。他给身后的夏侯楙使了个眼色,自己又跟孙权打着哈哈:“也好也好。” 夏侯楙心知曹卉的马和她的性子一个样儿,却没料想任昭容骑术如此之一般,还险些出了事故。他无奈地拍了拍马,先一步赶到曹丕面前解释。 “卉女君下次可莫要强人所难了。”顾及曹卉的面子,他说得不清不楚,点到为止。 曹卉脸色倏地一变,先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曹丕,见他本来黢黑黢黑的俊容渐渐缓和,又立刻皱起了眉,她登时也怯怯的,心中充满了歉意。 夏侯楙再次无奈地叹口气,转而看向后方,任昭容已然转移到夏侯尚的马上,被带着往这边赶来。 曹卉老老实实地坐在曹丕身前,目光却情不自禁地瞟着夏侯楙。她见他望着远方,又想起他方才毫不客气的话,和眼底满满的不欣赏,心里没由来地憋出一口气。 “阿卉,去你自己的马上。”身后,曹丕硬邦邦的声音响起,一句不容得反驳的命令落在她耳边。自知做错了事,曹卉也只能顺从地下了曹丕的马,闷着气走到自己的马旁。 孙玪轻快地驾着马跑来,手上一拉缰绳,她的马儿温顺地停在曹卉面前。她坐在马上歪了歪头,嗓音清脆道:“看来曹女君的骑术果然不错,今日未曾比试倒是可惜了。” 曹卉闻之眸光一凝,孙玪如此说,在旁人听来就要以为她是故意害任昭容出糗了。她呵呵一笑,眼底冷冷的,道:“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孙玪仍微微笑着。 稀奇的是,她这样奚落曹卉,一旁的孙权却并没有制止她。 她将目光从孙权身上挪开,移到曹丕那儿去,他的精力正放在任昭容身上,只可惜他一门心思望着的人并不理他,只有夏侯尚一个人坐如针毡。 夏侯尚收了收臂膀,不自觉地挡住了曹丕的视线,立刻夹紧马肚跑远了。 “在下能否知道,曹子桓他做了何事惹得你这样动怒?”夏侯尚率先带着人跑远,他哂笑着问向身前的少女,意在刺探情报。 “他啊……”任昭容的声音见见消失在飒飒风声里:“竟然利用我讨好他老子,还陷姨母于两难的境地之中……” 夏侯尚闻之脚下一个抽筋——他觉得他刚才什么也没听清。 宵禁之前,他将任昭容送回了丁夫人的住处。两人刚一下马,又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遥遥而来。他们本以为是孙权孙玪两叔侄,谁知抬头一望,竟然还有曹丕兄妹! 夏侯尚脸色一变。 “你们怎么也……”他心直嘴快,话一出口就知自己失言,又连忙咽了回去。 果然,曹丕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阿卉想在这留宿一晚,我已禀报父亲了。” “如此……”夏侯尚讪讪,迅速地上马跟孙权道了别,撇下任昭容自己回家了。 任昭容开了门,淡淡道:“进来吧。” 曹卉瞄了曹丕一眼,眼神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步调轻盈地进了院子,曹丕也抬步跟上。任昭容本以为这就完了,谁知还有个小婢女从阴影里走出来,亦步亦趋地跟着曹丕一并走入。 她险些忘了还有个名叫芙华的小婢女。听夏侯尚有意无意地透露,芙华原本是卞夫人处的婢子,七八岁时就进了曹府,同几个公子一起长大。 芙华进门时对她羞赧地笑了笑,柔声道:“公子今日恐怕也要随卉女君一同留下,还要麻烦女君照佛了。” 任昭容眉头一皱。 她看向曹丕,见他立在院子里,好似闲暇地举头望明月,一点也不着急。不多时,丁夫人拖着一身长裾,手提香灯,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他们今日回来得晚,还有不足一刻就到了宵禁时分。若是曹丕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曹府,不做停留,兴许还来得及。只是到了眼下这个时间,他就只能留在这儿了。 如果让他去隔壁的孙家借宿…… 任昭容看了看他。 看懂她的意思,他冷哼一声,道:“不可能。” 白日里还和孙权亲如兄弟,现在又像是与他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丁夫人从石阶上走下来,而曹卉挽着她的胳膊。她和颜悦色道:“丕儿就住在客房里吧。”她说完,又瞧了瞧曹丕身后的芙华。 如果她真的是服侍曹家公子们,又与他们一起长大,与曹丕同屋,睡在外间的榻上也没什么。 “你去伺候……丁夫人和卉女君吧。”曹丕侧头对芙华吩咐,他说到丁夫人时,又险些一个“母亲”叫出口。 曹卉对着丁夫人偷偷撇了撇嘴,貌似不太情愿。可她今日因为送马给任昭容骑的事得罪了曹丕,现在也不敢造次了。 “阿兄,你找些时候把她打发了吧,除非……”曹卉将曹丕扯到一边去,悄悄说了一半,又不想在他面前表达自己对卞夫人的不满,只得改口道:“她岂不是要一直跟着你?” 第35章 燕歌行十五 任昭容拖着疲累的身子沐了浴,躺倒床上时已是筋疲力尽。她靠在软枕上,静静出神,哪怕累极了也无法入睡。 房内放了一座滴漏,水滴落下的轻响似乎比钟鸣还要扰人,她翻了个身,抽出放在外衣里的短刀,将它压在枕下。 枕头里蓄了迷迭香的干草,悠悠的香气弥漫在床帐内,但这仍然治不好任昭容的失眠症。 窗棂微微一动,木头相撞发出细微的声响,盖过了房内的水滴声。任昭容心头一紧,手已不自觉地摸向了枕下,握住了冰凉的刀柄。 她直觉有人闯入,哪怕这人是曹丕,她也想捅他一刀,让他吃一次教训。 床前的纱质帷幕轻轻一飘,一个黑影趁机袭入。他散着发,身上飘着皂角香,任昭容一看他的身形,就认出了他。 哪怕她此刻已经坐起身,并将刀抽了出来。 曹丕一手扣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先是用我送的刀割肉,又想拿我送的刀刺我?” “谁教你白日不来,偏挑夜里无人的时候。”她挣了一下,曹丕也松了手。她将刀仔细地放回原处,又听他压着声音说道:“又是一整日没给我好脸色。”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悦极了,并且非常恼怒。 任昭容没说话,忽而觉得自己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你把我惹得这样不开心,还不快来哄哄我? 身子向前探去,双臂也勾住了他的脖子。 无论是谁,都会在漆黑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变得大胆,甚至会做出第二天醒来就会后悔的事。 两人身上的迷迭香又混在一起,任昭容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长发散着,洗完后还是半干的,有些硬,刺得她脸上很不舒服。 曹丕身子一僵,似乎未曾料想她会这样“热情”。 “曹公答应你请婚的要求了么?”她柔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如同平地惊雷。 脊背一凉,曹丕缓缓道:“你都知道了。” 任昭容不答。 “你倒是说说看,他答应你了没有?”她又问了一遍,好像自己真是个迫不及待要嫁人的小姑娘。 曹丕全无准备,竟被她问住了。 他总不能说:只要丁夫人答应回曹府,他就能娶她。 “你怕直接拒绝曹公让你娶孙玪的安排,会惹怒他,就想出了这样一个一举三得的办法,”她放下手臂,身子也不再靠着他,而是倚着床栏而坐,她比他方才还要恼怒:“可你是在逼我和姨母。” 即便她不喜欢他,他也会利用这桩婚事来一场强取豪夺,强迫她嫁。至少,他能借此讨好曹操。 听了她的控诉,曹丕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问道:“你不愿嫁我?” 他的话冷冰冰的,仿佛他已经被她抛弃了。 任昭容惊异于他的敏感,斟酌道:“……至少不是现在。” 曹丕沉默了良久之后,才徐徐开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在变相地讨要一个婚期,讨得任昭容心里乱成一团。她在慌乱中抓到重点,道:“总之你要断了让姨母回去的念头。” “现在劝得动她的只有阿兄……不,如果她不在意曹公,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不会回去的。”她直言不讳地补充道:“只是曹公还没有认清这一点。” 曹操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认清丁夫人不在乎他的事实,任昭容本以为他们的夫妻情谊已走到了尽头,谁知曹操反而愈来愈上心。 她无话可说,只得躺下睡觉。 曹丕仍坐在床边,而她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一只粗粝的手抚上她的手腕,那腕上还带着一只珠串。他的指腹摩挲得她手腕发痒,她正要赶人时,他又抚上了那串珠玉。 “你呢?如果阿兄还在,你也会听他的劝?”曹丕再次扣住了她的手腕,连着那串珠玉一起,包在了他的手心里。 她咕哝道:“至少阿兄不会罔顾我和姨母的意愿行事。” 曹丕定住了。 在他听来,她的话里字字句句都偏向曹昂,他会做的事,曹昂不会做;即便他做了,也是无用功。除了证明自己没有曹昂的本事之外,他什么也证明不了。 扣着任昭容手腕的力度猛地收紧,温凉的珠子硌得他手心生疼,更咯痛了她细嫩的手腕。 “啊!”不妨他突然用力,任昭容低呼一声,手腕上传来的痛感令她困意顿消。 就在此时,手腕上的力道又倏地散去,一阵窸窣响动后,曹丕已然消失在她的卧房内。 她再次坐起身,一手抚上隐隐作痛的手腕,那里已被珠子硌出了凹陷的印子。因为这痛感,她才猛然惊醒,忆起自己气急败坏撂下的话……那话该是想这珠子一样,字字句句都刺痛了他的心。 她怎么能那样示意他,说他比不上曹昂呢? 烦躁地闭上眼睛,头也重重地砸到枕头上——她的头脑从未像今夜这样不清醒过。 * 翌日清晨,任昭容起晚了两刻,她换上衣服来到正厅,见到丁夫人和曹卉已经起来了,母女两个正一起吃粥。 曹卉见她来了,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二兄还没起来?平日里可不是这样晚的。芙华,你还不快去把二公子叫起来?” 芙华候在曹卉身边,听了她的吩咐立刻“喏”了一声,转身出门。 “昭容昨夜没休息好?”丁夫人抬眼,见任昭容精神不济,面色苍白,像是一夜未睡似的。 “……许是昨夜吃得多了,肚里胀得睡不着。”任昭容轻轻说道。 曹卉目含关心地将她全身上下扫了个遍,道:“姊姊尝些芙华煮的荷叶粥吧,二兄在家也喜欢吃这些。” 任昭容盛了一碗,只当是寻常的粥喝着,丁夫人睇了曹卉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须臾,曹丕衣衫整洁地来到厅里,面色如旧地与丁夫人问了好,随后坐到了任昭容对面的位置上,若无其事地舀起了粥。 芙华跟在他后面过来,她见丁夫人吃得差不多了,走上前来柔声柔气地说道:“卞夫人听闻您已在此长居数月,恐有苦闷之处。此次出行前,夫人吩咐婢子诚意邀您过府一聚……” 她话一出口,任昭容与曹丕的眉头同时皱起,曹卉的脸色更加难看,还不等她说完,曹卉“啪”地一声放下碗,震得木案一声脆响,也惊得芙华一个激灵,不敢再说。 曹卉挑高了眉毛:“母亲想回去便回去,还需你家夫人来请么?!” 她真是气急了,连曹丕也在场都顾不得,满脑子都是卞夫人的挑衅。 芙华讷讷不言,只知道自己办砸了事。她年纪还小,不懂得许多人情世故,此刻已经因为曹卉的疾言遽色吓得不敢再说。 曹丕站起身,上前一步道:“丕在家中常闻母亲对您颇为挂念,怀想与您一起与您闲话的温情。是这婢子会错了意,出言唐突,理应责罚。” 丁夫人并没有不高兴,她等曹丕说完,也挑了挑眉毛。笑道:“责罚就不必了,不要因为我惹得你母亲不高兴。” 曹丕抿着唇,脸色亦不是大好。 任昭容一直蹙着眉,目光无意识地停在他身上,直到听见丁夫人的话,又见到他的神情愈加紧绷。 “还有啊,”丁夫人噙着笑,嘴上却不那么客气,她道:“你总往我这里来,你父亲也不会高兴的。快回去吧。” 第36章 燕歌行十六 丁夫人的逐客令一下,曹丕除了选择离开,也只有离开了。 他走时脸色不大好,目不斜视的,自始至终都没有朝任昭容这边看。他一走,曹卉哼了一声,道:“二兄成心偏袒卞氏,她就是有意’请’您回去,好在父亲面前体现她的大度贤能,故意给您难堪!” 任谁碰到这样的事,心里都会像吞下一只苍蝇一样恶心。丁夫人渐渐收了笑意,轻斥了曹卉一句:“卞氏毕竟是你二兄的生母,对他有生养之恩。你若不想你们之间的兄妹情谊消失殆尽,日后就莫要再议论卞氏了。” 曹卉咬了咬唇。 “日后二公子能帮到你很多,你要听他的话啊。”任昭容柔着嗓音劝道,丁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正是她还未说得出口的话。 如今曹卉再司空府中唯一能倚仗的人就是曹丕,虽然在别人看来,他不是曹操最出众的儿子,一切都悬而未定。可任昭容知道他会有怎样的成就,曹卉日后过得好与不好,全指望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了。 曹卉神色一黯,她自己也明白这点:“我自然会听他的话的,也把当他做最亲近的兄长,只是……”她说着说着,秀眉一蹙,目光落在任昭容的手腕上,惊异道:“你的手怎么了?” 她一惊呼,丁夫人也跟着探过来。任昭容低头一看,自己的半截手腕未曾被袖子遮住,雪白的皓腕上印着青青紫紫的圆印子,几乎与她腕上的珠串一个颜色,甚是骇人。昨夜曹丕攥得她太过用力,竟留下了瘀血,青紫的痕迹环绕了手腕一圈。 曹卉开始只是吓了一跳,她又瞥见任昭容手上的珠串,目光更加复杂。 “……昨晚睡觉时硌着了,一时也没注意。”面对丁夫人的疑惑,任昭容拉了拉袖子,将手腕藏了起来。 丁夫人教给她几个消瘀的法子便不再过问,曹卉则凝眉深思。 待丁夫人歇下后,任昭容打着呵欠欲要回房,不料曹卉站在她的房门前,一副恭候多时的架子。 曹卉眼风向下扫了扫,看着她垂在一边的手,骄横的样子再次显露出来。 “若是你伤了二兄的心,我绝不让你好过!”曹卉抬了抬下巴,金色的步摇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任昭容比她高些,她垂了垂眼睑,方才两人在丁夫人面前姊妹和睦的样子浑然消失,她闲闲道:“我伤了他的心,他还伤了我的身,这怎么算?” 曹卉闻之一诧,她紧张地看了任昭容一眼,迟疑道:“……二兄他,他对你做了何事?!” 任昭容:“……” 曹卉看似年纪不大,因为情窦初开,她知道的东西好似比任昭容想象的还要多。譬如眼下,曹卉的神情又是惊疑又是羞愤,定是想偏了。任昭容沉默了一会,她开始只是不想让曹卉这个小孩子窥视太多,才随口敷衍,结果现在已无法向她解释清楚了。 她抬起手臂,给曹卉看手腕上青紫的印记,道:“是这个。”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曹卉一眼,曹卉也知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被任昭容看在眼底,一阵心虚过后,她才又变得理直气壮,道:“……那也是因为你伤了二兄的心在先!” 唉,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任昭容打发走曹卉,自己躺在床上午憩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之前又琢磨了半天,终是决定梳洗打扮后出门去。 她被请到夏侯尚习射的院子里时,他正瞄准了一只假人的心脏。 得知她昨日把曹丕气走的“壮举”,夏侯尚手上一颤,箭飞偏了不说,弓弦还将他拇指上的玉鞢擦歪了。 “你忘了我们的赌约了?不是说好,你得顺着他一次……”夏侯尚脸上写满了“你说话不算数”。 “可他昨日并没有向我提要求。”任昭容抿了抿唇。 夏侯尚叹气:“那倒是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什么?让他气成那样。” 任昭容面对夏侯尚也是岿然不动,绝口不提:“这不能告诉你。” 夏侯尚干瞪眼。 “姨母说了那样的话,他近日里都不会再来了,我要如何见他?”任昭容满脸愁云惨雾,让夏侯尚看了,信了她大半。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鞢沉思,尔后道:“你且回去,今夜他定会去找你!” “你放宽心,”夏侯尚悠闲地笑笑,道:“我自有办法让他去。” 又是晚上。 任昭容今日极早地洗漱沐浴,熄了灯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她冥神想了一会儿,又坐起身来,将灯重新点燃,又给香炉里添了燃料。 无论她下午时怎样旁敲侧击,问夏侯尚究竟有什么法子能情动曹丕,他都不肯透露半个字,只叫她在房里等着。或许夏侯尚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曹丕只是“闹别扭”,凭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哄来骗来。 夜里绢窗半开,凉风幽幽而入,冲淡了香灯中袅袅升起的馨香。任昭容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外面披了一件薄衫,长发散落在后,支着额头坐在灯前,止不住的心烦意乱。她静静地看着灯火,每当有风吹来,那火光便跳动一下,她的心也跟着慌乱一下,直到两耳发鸣。 如果那个人不愿来,她就算等到天亮也是没用的。 任昭容放下了支着额头的手,打算起身回到床上睡觉。火光再次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她眼皮一跳,忽觉背后袭来一阵凉风。 骤然回头,曹丕一身乌衣站在窗前,他身后的窗户大敞着,进来得悄无声息。 “昭容,你睡了吗?”丁夫人的声音忽然在门前响起,惊了两人一跳。 “……还未睡,”任昭容拿着油灯,看了一眼曹丕,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帐,她压了压自己的慌乱,道:“姨母可有事?” 再一回头看时,曹丕已经不见了。窗户依旧大敞着,不知他是不是又翻了出去。 她放下油灯,前去开门,丁夫人也是一身准备就寝的打扮,手上提着一盏灯。 “无事,”丁夫人缓缓说道:“方才起夜时听见些许声响,就想过来看看。”她见任昭容一副才起床披衣的装束,道:“早些歇息吧,你今日的面色不好。” 任昭容连连称是,丁夫人也没有就留,悠悠地离去了。 她佯作淡定地送了丁夫人回去,关上房门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房中静谧一片,仿佛刚才谁也没有来过。被打开的木窗随风轻动,床前落地的纱帷亦被吹起一角。 她走上前,一把掀开纱帷,但见曹丕背靠床栏,沉默地半躺坐在她的床上。 “……我以为你翻窗出去了。”她放下拉着纱帷的手,缓缓说道。 昏暗中,他漆黑的眼眸异常深邃,声音暗哑,语气却一本正经:“我以为你是想让我藏在这里。” 第37章 燕歌行十七 曹丕半躺坐在床上,长臂一伸,将任昭容的手拉了过来。她被猛然一拽,脚下一个踉跄,向前跌入到他的怀里,面颊蹭上他稍微粗粝的衣缘,而胸脯抵在他的腹部,结实的肌肉撞得她微微发痛。 他干燥而温热的手握住她带着珠玉的手腕,久久不语。任昭容另一手抵在他胸膛上,撑起上半个身子,抬目一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串玉。他的鼻梁高挺,一侧有着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着,和生气时一个样子。 任昭容看着他如刻刀雕琢过的硬朗的线条,一时忘了讲话,还被他抢了先。 曹丕仍看着她的腕,绛紫色的珠玉在昏暗中呈现出墨紫一样的颜色,玉面的光泽淡如荧光,像少女美丽的眼睛一样迷人夺目。 他哑声说道:“这玉是我挑的,也是我买的,还是我一颗一颗串起来的。” 任昭容定住了。 她侧目看向那珠串,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泛着弱弱的光,似乎在证明曹丕此言非虚。 ——“这手串是二兄特地去金玉坊挑了玉石给我串的,好看吗?” 曹卉对姊妹炫耀的话语重新浮现在脑中,碧绿色的玉石在日光下鲜亮夺目。当日下午,曹昂就将这串紫的交给了她。因着这两串珠玉款式相近,她还以为是他们兄弟二人一同去金玉坊买的。 直到曹卉见了她的手串,又对她说“若是你伤了二兄的心,我绝不让你好过”,她才心生怀疑。 “原来是你送的么。”她苦笑道。 曹丕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她脸上,胸膛微微起伏着,却是一个字也不说。 自己做了好人好事,老师却奖励给别的小朋友一朵小红花,没有人表扬他,更没有人记住他的优点。待他说出实情后,只换来旁人一句:“原来是你做的啊。” “为什么不自己送来?”任昭容知道他心里一定愤懑极了,甚至还会觉得十分委屈。面对这样一个即将发怒的小兽,她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软了下来。 他仍是那副样子,一声也不吭。 “可阿兄送我的时候,说这是兄长送给妹妹的礼物,这也是你的意思么?”她仍一手抵在他胸前,趴着仰看他问道。 或许是他找不到由头,或许是他胆怯了,也或许是他怕被拒绝,才转而托曹昂转交,甚至不是以自己的名义。 任昭容想到这点时,怔忡了一瞬。 若不是因为那天她提起了故去的曹昂,他是不是就会将这个小秘密一直隐瞒下去了? 曹丕还握着她的手腕,他的力道忽然紧了紧,本就瘀了血的手腕受到施压,痛得她低呼一声。一只臂膀箍住了她的腰,将她向上带了带,两人肢体摩擦,令人脸上一热。 “哪有兄长会对妹妹做出这样的事?”曹丕低了低头,两人的额头几近相抵。他暗哑着声音,回应着她刚才的调侃。 他当然要否认两人所谓的“兄妹关系”。 “可前些时候你还对我说,可以唤你’阿兄’……”任昭容继续调侃着他,有恃无恐的态度令曹丕的眸色又深几许。 他保持这样的神态,沉默了许久,才突然开口道:“吻我。” 任昭容被他握着的手徒然一缩,同时也被他抓得更紧。 她看了那紧抿的薄唇一眼,她撑起自己的手,胸前微微起伏,上身前倾凑到他唇边,缓缓地贴了上去。 他方才应当是那样说的吧,她没有听错。 即便他不是这样说的……她也很想亲亲他。 曹丕的嘴唇依然紧抿着,直到她准备离去时才有所动作。在这种事上反客为主似乎是男人的天性,他在少女的唇舌间流连许久,才渐渐松开了手。 “阿尚说,不管我今夜提什么样的要求,你都会答应我。”他松开她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竟不是浓情蜜意的情话,反而没头没脑极了:“原来当真如此。” 任昭容睁大了眼睛看他,似是不太相信。她问道:“他如何同你说的?” 若有所思的曹丕眉头一蹙,看了她一眼,断言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任昭容尴尬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你先告诉我,他如何同你说的。” “他说,”曹丕悠悠开口:“不论我有怎样的愿望,有怎样想做的事,只要今晚来找你,你都会满足我。” 任昭容几乎可以想象,夏侯尚说出这话时该是怎样的……不怀好意。他定然是翘着嘴角,噙着坏笑,想装出一副正直的样子,却奈何眼角眉梢都泄露着风流气。 “夏侯尚这小子……”她暗暗咬牙,立刻问道:“你该不会也答应了他的什么条件吧?” “嗯,”曹丕这会儿倒是老实,供认不讳:“他说我若不信便只管来,若是他没骗我,我就得答应他一个许诺。” 任昭容脸一黑,问:“什么条件?” 曹丕斟酌了一会儿,才答道:“作为交换,日后他若看上了哪家的女子,我也要帮他追到手。” “他竟敢算计你我……”任昭容嘴角一抽,夏侯尚这没本的赌博倒是赚得盆丰钵满。 曹丕虽然被算计了,但他却没有一点不开心。 “现在换你告诉我,你又与他做了什么’交易’?”他依旧任由任昭容趴在他身上,不急不缓地问道。 她趴得胸闷,动了动身子,才从他怀里坐起来,又被拉着改坐到他腿上。曹丕似是累了,顺势将头埋在她颈边,声音闷闷的:“说。” “他说,若你没有答应娶孙玪,就应你一个要求。”任昭容无声长叹,这回她输给夏侯尚,也是无话可说。 曹丕没动,缓缓道:“我且问你,若是没有伯仁的赌,你可还愿意应我?” 她闻之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她甚至从未想过隐瞒自己的答案:“愿意。” “那不就成了。”他笑了,“能听到这一声’愿意’,卖给伯仁一个许诺又何妨。” 那可不是一般的许诺,到时候你要帮他追媳妇的。 任昭容在心底默默腹诽,若是那个女子心有不愿,他说不定还要去做强取豪夺这等事。 他赔大了。 第38章 燕歌行十八 这夜过了宵禁,曹丕就只好勉强留了下来。 有违宵禁者,按汉律当杖刑,曹丕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我身为当朝司空的公子,怎能知法犯法?” “若你被抓起来,曹公会不会亲自执杖?”任昭容仍坐在他腿上,而他也靠在她的颈窝里。她垂目看了看曹丕,见他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无奈地“嗯”了一声。 “那你一夜不归,不会出事?” 曹丕缓缓睁开眼睛,哑声道:“我拜托植弟了,他会以彻夜谈诗为由睡在我房间,不会有人注意的。” 原来他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那……”他抬了抬眼睑,将她的床扫了个遍,他低声问道:“我能否和你一同睡床?” 她的房间里的确只有一张床,一个枕头,一套棉被,不然曹丕就只能睡在地上。 “只要你不对我做些别的事情。”任昭容松开他,动手脱去外衣,先侧躺在了床上。她一脸坦然地看着曹丕,毫不设防的模样反倒教他无从下手了。 曹丕解了腰带,跟着躺下来说道:“看来你与阿尚赌输了欠我的要求,应该留到现在再用。” 语罢,他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他便腾出一条臂膀来给她枕着。 灯油燃尽,昏暗的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曹丕并未睡去,他一手还握着她受伤的手腕,来回摩挲。直到他低沉的声音在黑幕中响起,道:“即便是痛,我也想要你陪我一起痛。” “不许抛下我。”他说。 *** 清晨,天还是黑的时候,曹丕按原路离开。若不是因为他惊醒了任昭容,恐怕她在天亮醒来之后,会以为昨夜的一切是场梦。 “最近我不便再来,若是想见我就告知阿卉,或者尚和楙。”迷迷糊糊中,他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料他走后,任昭容反而睡得更为踏实,一直睡到日头最旺的中午才从床上爬起来。 她从未起过这样晚,连丁夫人都觉得稀奇:“莫非你到了下半夜才睡着?” 真叫她说准了。 任昭容只记得昨夜,她与曹丕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因为有了她的主动在先,他也会时常低下头来亲吻她,两人亲密的举动发生得顺其自然。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未有更多的动作。 任昭容的思绪飘远,应付起丁夫人也颇心不在焉。她怕自己露出更多的破绽,只得找了个借口出门去了。 甫一出门,即见一架气派的四望车停在孙权家门口,他家的随从来回进出,搬运着一些箱子。 曹孙联姻已成,孙权确实不必在此久留了。 任昭容正这般想着,那个高大的青年身配长剑大步而出,他虽不及弱冠之龄,却已具俊伟之姿。 “我要来道别了。”孙权一眼见到她,即阔步走来,象征性地作了揖礼。 任昭容笑笑:“我竟未想到孙君走得这样快。” “朝廷征我为茂才,不得不早日上路前往南方了,”他刀眉扬起,双目灿若明星,当下大方说道:“想来女君对我的真实身份也略知一二,孙某便不再隐瞒了——在下吴郡孙权,此番回去正是要助兄长一臂之力,征讨黄祖。日后玪一人留在北方,还望女君肯照佛一二。” 任昭容见他一派英姿勃发,再次笑道:“孙君临走时才肯告知真姓名,也算得上有诚意了。” 听了她的调侃,孙权并不在意,反而转了画风问道:“那么女君也可否告知孙某,你的真名?” 他眯了眯眼,想必也早就知道了她这个“任氏女”的身份。 “无论你信与不信,郭照是我真名。”她坦言说道。 孙权似乎对这其中玄机不感兴趣,他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嘴角,道:“那么阁下也算把曹家的公子哄得团团转了。” 他兴许会以为自己处心积虑,披着任氏女的身份接近曹家,或是别有所图呢。任昭容也笑,只假装她不明其意,受之不起。 孙权的随从已将他的马牵了来,他见行李装置得差不多了,又对任昭容说道:“若是女君有一日来到江东,请务必告之,孙某定当尽心招待。” 或许千百年来人们临行前说的客套话都一个样儿,任昭容也未曾在意,只道:“那么,只怕此生后会无期了。一路保重。” 孙权翻身上了马,一人一马迎光而立,俱是气宇轩昂。 他坐在马上朗声笑道:“话不要说得太绝,兴许日后的某一天就再见了!” 任昭容站在马下,看着这个日后的东吴大帝,意气风发。她在心中叹道,还是不见的好。 *** 孙权走后,孙玪被曹家的人接到了司空府,不日将与曹操的三公子曹彰行夫妻之礼,待到二人成年后再议其他。 “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你也知道曹公,他不喜欢铺张。”夏侯兄弟来时,夏侯尚顺口提起了这事,他还指了指夏侯楙,道:“连夏侯伯父都没去,也就我们二人与子桓亲近,寻了个别的由头去了司空府上。” 夏侯楙的父亲是夏侯惇,早年跟着曹操南征北讨,属于谯沛集团的代表人物之一,亦是曹操的亲信。 若是他也没去…… “那喜宴一定无趣透了。”任昭容照旧将兔子从笼里哄出来,一边铺草一边听站在一旁的夏侯尚“嗯”道:“曹三的心思也不在娶妻成家上面,那天他的表情可是别扭得很……” 夏侯楙坐在井边,缓缓开口,意有所指:“曹三赶在曹二前面定了婚事,不知情的外人都在猜测曹公已经给子桓选定了妻子,所以才会让三子彰与孙家联姻。” “定了?”夏侯尚摸摸鼻子,踌躇道:“可卞夫人好像在另作打算。你看她知道不知道曹公打算把昭容许给子桓?” “按照常理,她是无从得知的。我也不知她想做什么……”任昭容发闲地编起了草环,她道:“但她是子桓的母亲,定是要为他考虑到。” 夏侯尚撇了撇嘴道:“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若是她先一步为子桓找到个于他、甚至于曹公都有助力的女子做妻子,而……曹公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到时你该当如何,把子桓拱手让人?” 夏侯楙瞪他一眼。 他说的话兴许就是最坏的情况了。那个“而”后面的话,指的大概就是丁夫人的态度了。 “我怎么会?”任昭容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悦:“再说子桓不会容忍自己被让来让去的。” 夏侯楙闻言朗声大笑,揶揄夏侯尚道:“你看,昭容比你还要了解子桓。” “可我也不是全然说笑的,”夏侯尚别了他一眼,认真思忖道:“如今朝中的局势仍旧复杂。年初董承等人密谋铲除曹公的事迹败露,就足以说明反对他的人有不少。”他说着说着,忽而有些尴尬,道:“许都内忧外患,若想站稳脚跟,联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今年年初时,许都与皇室之内发生了一次政治大清洗,国舅董承密谋除去曹操,事情败露之后,其党羽皆被曹操处死,震慑朝野。 夏侯楙挑眉,道:“可那些反派臣子都被剪除了啊,不然曹公怎么能安心地去攻打刘备呢?” “或许刘备也是密谋者之一,只是他深知敌我力量悬殊,遂走为上策了。”一旁听着的任昭容忽然开口,面上挂着浅笑看着两个少年大吃一惊。 “你怎知道?!”夏侯楙一手抓住井沿,着实吓了一跳。 任昭容扯扯嘴角:“猜的。去年陛下不是赐给这个刘备一个皇叔的头衔?这次密谋的主要人士可都是皇亲国戚,怎能少了他?何况我还听说此人深受民意,风评甚佳,正适合为皇室收买人心。虽然董氏已被诛尽,但刘备仍逃脱在外,若是他还有什么陛下的信物,随意勾结一支势力讨伐曹公,便是师出有名。” “这其中弯弯绕绕的,我竟从未想过。”夏侯楙怔然。 夏侯尚笑呵呵地说:“不过有一点当教你猜准了,董承的密谋,刘备的确参与了一份。” 这一场政变来得快,去得也快,曹操手腕老辣,处理得隐秘而迅速,根本来不及让外面的百姓窥知一二。若非她的猜测一句比一句准,夏侯尚也不会如此轻松地透露出来。 “如此曹公才会马不停蹄地去打刘备了。”夏侯楙颔首。 “这当然不是闹着玩的,如今天下诸侯并起,其中比曹公实力雄厚的人物触目即是,就拿离我们最近的袁绍来说,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啊。”任昭容轻声说道。就眼下的情形而言,曹操想要取胜几乎是不太可能办到的事,可愈是这样,她就愈是好奇兴奋。 因为他将会是最大的赢家。 “不论如何,经此一事之后,曹公对陛下身边的人越来越不放心了。子桓与我说过,曹公有将女儿送入宫中的打算。”夏侯尚长叹一声,道:“只是可怜阿卉,她近日又在担惊受怕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她惊得慌了神。” 董承的密谋中,另有他的女儿董贵人在后宫中牵线搭桥。事败之后,董贵人亦死于宫闱之中。曹操想安插自己的女儿进去,却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给皇帝送女人毕竟和与孙家联姻不同,送幼女进宫是断然行不通的。 如此一来,年纪最大的曹卉又处于一个极为危险的位置了。 “楙,”夏侯尚侧头,提议道:“阿卉心仪于你,明眼人都看得出。你何不求夏侯伯父,让他替你把这桩婚事求下来?” “这……”夏侯楙似乎有些为难似的。 任昭容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游移了一下,看来夏侯尚今日是故意将话题引导到董承密谋,又连接到曹卉身上,为了给曹丕当回说客,他也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 不过怪不得他如此费力,夏侯楙似乎并不想娶曹卉呢。 “你可仔细想好了,等她进了宫,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夏侯尚斜瞄了夏侯楙一眼,对方却只有苦笑。 “伯仁,”任昭容适时开口,化解了片刻的尴尬,她好似闲暇地看着夏侯尚,笑着提起:“我也听子桓说起,你好像有了心仪的女子。” 她说这话不过信口胡诹,不过夏侯尚听了还当真不自在了一瞬。 “他心仪的女子,名为曹欢。”夏侯楙终于逮到机会反攻一次,毫不犹豫地将夏侯尚的老底泄了个干净。 “是子桓的姊妹?”任昭容下意识问道,一想又觉得不对,他的妹妹都比夏侯尚小许多,夏侯怎会是恋童癖? 夏侯尚扯着嘴角笑,英俊的脸上露着一丝腼腆。他估摸着任昭容知道了他算计她的事,也就任由着夏侯楙兴致勃勃地向她“泄密”。 “并非子桓姊妹,”夏侯楙娓娓道来:“曹公早年有个部下姓秦,不幸死于乱军之中,剩下一对儿女孤苦无依。曹公将他们收养了来,并将他们改姓为曹。兄长曹真与子桓交好,妹妹曹欢今年方十四……” 眼见他越说越细,夏侯尚横他一眼,道:“谁让你说那么多了!” “昭容早晚也会见到的,你瞒着她作甚?”夏侯楙回睇他一眼,又与任昭容道:“下次可让子桓叫他们一并出来,曹真生得勇猛,又好骑射,力大无比,子桓都比不过他。” 三人正聊得开心,忽地听见一阵敲门声,任昭容上前开门,见着一个身量中等偏瘦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头戴方巾,双目狭小,其中一只目光涣散,毫无神采。再看他的衣着,只是普通的文士打扮,袖边衣角十分熨帖。 “不知阁下是?”任昭容本以为此人是找错门了,谁知他揖了一礼,道:“在下沛国丁仪,前来拜会丁夫人。” 丁夫人也是沛国人,她是知道的。 再次打量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她详问道:“敢问阁下是丁夫人的何人?” 丁仪笑道:“在下是丁夫人的族子,家父与她是堂兄妹,仪当称她为姑母。” 第39章 燕歌行十九 丁仪的确是丁夫人的族子,是她堂兄家的长子。丁夫人嫁给曹操之后,丁氏一族之内仍持续往来,只是丁仪却没有机会再见丁夫人。他此番来到许都,是因为受到了朝廷的征辟。 说是朝廷,其实不过就是曹操罢了。 “那么你已经去拜会曹操了?”丁夫人挑眉。 听闻她直呼曹操其名,丁仪顿了顿,答道:“是,昨日才去的。” 任昭容在这时端了茶水进来,丁夫人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才道:“那么看来他对你很满意。” 丁仪不骄不躁地笑了笑,证实了丁夫人的话。 任昭容将水杯递给丁仪时,他极为有礼地接了过来,并对她微微一笑。 “这是你小姑母的女儿,昭容。”丁夫人重新看了看丁仪,向他介绍道:“你们二人若愿意,可以兄妹相称。” 按辈分算,他们的确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妹。任昭容颔首道:“丁兄。” 丁仪也正式回之一礼。 任昭容借此机会仔细看了看他,是个模样周正的士族子弟,身姿并不出挑,面容却很温和,只是不知是哪一出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姑母,侄儿自此前来,还有一项要务,”丁仪正襟危坐,斟酌了一下才道:“侄儿离家前,叔公曾叮嘱侄儿,说若您不愿意继续留在许,可以回谯县去,但一定要请您三思而后行……” 丁仪的叔公,就是丁夫人的父亲无误了。身为曹操的老丈人,丁父这话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连任昭容都听出来了,丁父是以退为进,明里暗里都是希望丁夫人能继续留下来,最好想通了回到曹操身边去。她一个独身的女人回到谯县去能做什么呢? 丁氏一族往上数三代都曾在朝中做过高官,丁夫人的祖父更曾位列三公之一。只是到了丁夫人的父亲这一辈就没了杰出的人才,不过她的堂兄丁冲与曹操私交甚笃,而丁冲的儿子就是丁仪了。 世家大族极为看重子侄的仕途官运,而小的士族家庭为了提升家族的地位,更看重这一点。眼见丁仪年纪轻轻就能接触到权力中枢,不可不谓之前途无限,如若丁夫人能留在曹操身边,那么对丁氏一族都是极大的助力。 丁夫人似笑非笑道:“我不回去。” 至于丁仪,他自然不希望丁夫人回老家去的,当下一听丁夫人答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由得目露喜色,且松了一口气。 “侄儿过几日再来看您,还请您和昭容女君保重。”丁仪懂得见好就收,他没有步步紧逼,适时起身告辞。临去前,还不忘与任昭容告别。 丁夫人客气地送他离开,她站在门前,看了看从墙外飘进来的枯叶,回头看向任昭容,后知后觉地道:“丕儿好像许久没有来过了。” 任昭容不知她是何意,应道:“是。” 丁夫人低低地笑了一声,转身向回走,轻飘飘地感叹道:“那个孩子,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吧。” “和他父亲真是一点也不像啊……” “姨母,您是说……”任昭容紧跟上她,问道:“司空又来过?” “那倒没有,”丁夫人答得不紧不慢的,道:“只是他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 她说到这儿,脚下一停,转过身像天边望去,除了一两只昏鸦百般聊赖地站在屋檐上,就剩几片染了颜色的云彩了。 “昭容,你不觉得这四处太静了吗?”丁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进屋,留下任昭容一脸复杂。 自从孙权一行人搬离之后,这附近也都突然静了下来,仿佛所有人都跟着搬走了似的。 她转念一想,慢慢悠悠地踱出了门,四下一看,隔壁昨日还堆积着杂乱的落叶和尘土的门前,现在已经一片整洁。 自从孙权走后,这儿就再没住进过新人。丁夫人方才的暗示,好像是在说她们住的周围被肃清过似的,现在看来,是丁夫人多想了。 任昭容走上前,见门没锁好,便抬手敲了敲。 片刻的功夫,门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听见有人趿拉着鞋过来开门,她遂抬头,门一开,一张清秀的面庞露了出来。 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年,长长的乌发束在脑后,有些松散。身上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厚氅,几乎拖到地上,看得出来这并不是符合他尺码的衣服。少年一脸睡意惺忪,像是刚起来似的。他半抬着眼皮看了任昭容一眼,眨了眨眼睛。 “是谁?”低沉且熟悉的声音从少年身后响起,任昭容一听,嘴角不由得一动。 少年侧过身,向旁边一让,站在后面的曹丕赫然出现在眼前。 曹丕见了任昭容,并不意外。他微微弯起嘴角,语气不似刚才那样低沉,道:“先进来再说。” 说罢,他上前将她拉了来,又极为利落地锁上了门。 若非还有第三人在场,她当真要以为此人欲图谋不轨了。 一身邋遢的少年打了个呵欠,对任昭容欠了欠身,悠悠地走了,留下她和曹丕二人站在偌大的院子里两两对望。 “他是……谁?”任昭容看了看少年远去的背影,见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一扇房门,施施然飘了进去,门又“啪叽”一下地关上。 曹丕“唔”了一声,道:“他叫郭奕,父亲是军祭酒郭嘉。” “原来如此,”任昭容点点头,话锋一转,瞄了瞄他,问道:“那他为什么在这,你又为什么在这?” 曹丕执起她的手,带着她向内室中走去。他边走边说道:“大概是因为郭祭酒要给他说一门亲事,他不愿意,就躲到了这里,谁也不知道。” “所以,你也别说出去。”他回过头,像个煞有介事的小孩子,与她半开玩笑的模样有些狡黠。 “那你又怎么在这?” 这回曹丕蹙了蹙眉,有点不太耐烦地说道:“我在这还需要理由?” 两人以前以后进了屋子,任昭容甫一踏进门,就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室内暖和得像过夏似的,令她胸口一闷。 “这屋里为何这样热?”她四下一看,看到房中有个硕大的暖炉,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炭炉,也燃着。 此时才入秋,天气转凉,却也没有冷到烧炉子的地步。 她不禁打趣道:“看来郭祭酒的俸禄十分丰厚,能让郭小公子如此挥霍奢侈。” “伯益畏寒,”曹丕解释道,他顿了顿,又说:“父亲说过,郭氏父子两个都是娇生惯养的,因此不曾在生活上短缺了他们。” 伯益是郭奕的表字,看来因为父辈的关系,曹丕与他也很亲近。 “所以这些炉子和炭,也是我置办的。”曹丕说到这里,有些无奈。 任昭容似笑非笑:“那你与郭小公子的关系的确不错,以前竟未曾听你说起过。” 曹丕俯下身,将人拉到他的怀里,箍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道:“所以你是连男人的醋也吃?以前与尚他们在一起时,也不见你这样。” 她不知道自己“哪样”了,只知道郭奕的炉子点得过火,又被曹丕捂在怀里,热得透不过气。 她伸手推着身前的少年,他还是纹丝不动,反倒因为她的挣扎变得不悦,将她越拉越紧。 “你若再不放开我,把我闷死,我就与你同归于尽。”她作势摸向腰间的刀,顺便狠推了曹丕一把。 曹丕这才将她松开,且愉悦地大笑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以往深沉的眼眸中像是被骤然点亮了。 任昭容看了他许久,才想起来去转身开窗。 “近日可有事发生?”曹丕跟上前来,声音又恢复得暗哑深沉。他微热的气息散在任昭容耳后,又弄得她身上发热。 她转回身摇摇头,道:“没有。” 她愈发相信丁夫人说的话,曹操在“暗中照顾”着她们。她们在这住了一年,从未有闲言碎语流出,更无人上前滋事。其余生活上的琐事,也总是被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不仅如此,除了老曹,恐怕还有眼前这位小曹在其中运作。 她不信郭奕临时起意“离家出走”,能找到如此巧合的位置,且如此顺利地将房子赁下来。 果然,曹丕开口道:“日后我就到这里来,你若是看见门前束了铃铛,就表示我在。” 他低了低头,道:“直接进来便可。伯益是个嗜睡的,兴许听不到你敲门。” 任昭容不信这世上有郭奕这样随便的主人,这房子到底是谁的……她也不戳破,只是问道:“那这算什么?幽会么?” 她考问似的问着曹丕,见他微微弯唇,一副被取悦了的模样。 “有何不可?你早晚是我的。” 第40章 燕歌行二十 曹丕放下大话之后消失了几日,郭奕家门前也没有出现铃铛,隔壁安静得像住了一只幽灵。 直到数日后,任昭容送市集上回来,见着深居简出的郭奕坐在家门口,身上还裹着那套厚重又宽大的棉氅,气若游丝地晒着太阳。 任昭容真担心他即刻就能羽化登仙了。 郭奕见了她,坐直了直身子,露出一个弧度极大的笑容。 她这才想起,两人似乎还未说过话。 “郭小公子用过早饭了?”任昭容看了看日头,已然逼近晌午。 结果郭奕摇了摇头。 任昭容看了一眼手上的篮子,郭奕也跟着看了一眼。 她将香味最浓郁的烤鸡拿了出来,同几只新鲜的梨一起送给郭奕。 “还请郭小公子不要嫌弃。” 郭奕见状倏地站起,结果两眼一花,险些没有站稳,身上的大氅也滑下肩头,露出他里面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衫。 他急忙忙将掉到地上的大氅捡起来,又仔细拍落上面的尘土,才双手接过任昭容送的烧鸡和梨,将它们装到大氅里兜着。他道:“多谢女君。” 少年的声音像春日的泉水清润动听,他微笑时眉眼弯弯的,温和俊逸。任昭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才道:“你与郭祭酒长得像极了。” 她才记起来,当年曹昂带着她在司空府走动时,曾一起见过曹操、郭嘉,和其他几个文官武将。因为郭嘉调侃了她与曹昂一句,才使得她对这个洒脱随性的军祭酒印象深刻。 第一眼见到郭奕时,她就觉得这个少年十分眼熟,得知他是郭嘉的儿子之后,才觉得父子两个愈看愈相像。 郭奕像是听多了这样的话,坦然笑道:“从我生下来起,就一直被人这么说了。” 许是因为他饿得久了,说话也轻飘飘的,一点力气也无。任昭容瞥了瞥他裸露在外的手腕,竟比她的还要细。感慨之余,她道:“外面天寒,郭小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吧。” 郭奕闻言,捧着食物笑眯眯地去了,临进门前,他还回过头来对任昭容说道:“女君随二公子一样,唤我伯益吧。虽说’伯仲叔季’,家父一直想再生几个儿子,排满了才好。奈何家中至今都只有我这一个独苗,哈哈——” 他像幸灾乐祸似的飘进了门,看得任昭容蓦然失笑。 这个少年真是意外地健谈。 她又走了两步,回到自己家中,才发现来了客人。 是前几日才来拜访过的丁仪。 他当真说话算话,隔了没几日就再来了一次。任昭容一进门,就看到丁仪坐在井边洗着一盆瓜果,而丁夫人似乎在屋里。两人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愣。 “丁兄。”任昭容先反应过来,对他微微颔首。 丁仪站起来整了整衣袍,走上前接过她手上的沉物,道:“仪今日来拜访姑母,带了些水果。若是女君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告知在下。” 他微微眯了眯眼,却掩藏不住他其中一只眼的空洞,目光涣散,仿佛没有焦距。 “丁兄客气了,姨母与我一向都好。”任昭容收回目光,终于知道丁仪为何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的一只眼睛似乎看不见。 丁仪微笑着摇摇头,转身坐回井边,仔细地洗着剩下的瓜果,善意道:“你们孤儿寡母住在这里,一定多有不便。日后若有什么粗重的活计,可以留给我做。” 他话已至此,任昭容也无法再出言拒绝。她走上前,将地上篮子里的熟食挑了出来,留下几个梨,随口说道:“丁兄如今在朝中任职,当是事务繁忙才对,姨母与我都担忧拖累了丁兄。” 丁仪停下手上的活,呵呵笑道:“繁忙?有些吧。现在朝中最忙的地方当属尚书台了。司空才征了刘备回来,眼下又要另起战事。” “这一次要和谁打?”任昭容想了一圈儿,想到一个可能性最大的人物。 “不一定打得起来,”丁仪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朝中老臣并不支持,说司空若是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是陷陛下于水火之中。他们纷纷谴责司空急功近利,不顾陛下安危。” 任昭容了然,心底里又对保皇一派不屑:“能让朝中老臣噤若寒蝉的人,恐怕只有北方的袁绍了。” 他们不敢公开反对曹操,就只好拐着弯拿皇帝说事。 “是啊,”丁仪冷冷一笑,看得任昭容眉头一皱,他道:“熟不知,没有人比曹公更想赢得这场战争。若是他败了,只怕都没有一死了之这样简单。之于陛下呢?恐怕没有什么差别。” 此次开战方是袁绍,据闻他手上有皇帝亲赐的密诏,内容则是诛杀汉贼曹操。就这样,袁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师出有名。朝中老臣长期被曹操压制,仿佛等来了翻身的曙光,自然纷纷主降。 只是他们从不会考虑,袁绍会不会是下一个豺狼虎豹。 之于袁绍手上的密诏,恐怕就是刘备跑路时带走的那一封。这个烫手山芋被转交给天下实力最雄厚的诸侯,也是最有可能击败曹操的人,如何不能让曹操这边陷入困境? “不过,”丁仪又呵呵一笑,道:“荀令君力排众议,大力主战,使得曹公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荀令君,即是荀彧了。他现任尚书令,故有此称。 这一战,是打定了的。不过也如朝中保皇派所言,这样的阵容对峙,无异于以卵击石,或是玉石俱焚。即便赢了,也是险中求胜。无论孰胜孰败,这一战都关乎生死,败者再无转圜之地。 “正礼,还未洗好吗?”丁夫人不知在何时从房中走了出来,她站在阶前一问,打断了正在交谈的二人。 丁仪闻声站起身,将洗好的瓜果用盆子装好,道:“洗好了,正要去皮。” 丁夫人颔首,她正欲开口时,又听得门前一动,久违的曹卉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上提着一只漆盒,笑意嫣然:“阿母,今日二兄带我去买了芳果饴,送来给您的!” 曹卉今日换了身鹅黄色的衣裙,发髻上簪着雀头金步摇,清丽灵动。任昭容向她身后看了看,空无一人,她像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又心不在焉地向隔壁瞄了一眼,也没听到什么开关门的动静。 “阿卉,有客人在,不得无礼。”丁夫人适时开口,着力看了曹卉一眼,冲她说道:“这是你的表兄丁仪,从谯县而来,到许都任官,正在你父亲手下做事。” 自曹卉进门起,丁仪便眼前一亮。他听了丁夫人的一番话,也知道曹卉的身份了,当下作揖道:“在下丁仪,字正礼,见过卉女君。” 任昭容不动声色地看了丁仪一眼,听出他唤曹卉时略显亲近的称呼,似懂非懂地笑了笑。 曹卉不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套,她看了看丁仪,又看了看坐在一边儿的任昭容,面上一冷,问候丁仪时的语气也硬邦邦的:“原来是丁仪表兄,曾听阿父说起过。” 丁仪听闻,嘴边笑意又扬了扬,他正要开口说下去,就见曹卉转头对丁夫人说道:“阿母,快尝尝我给您带的芳果饴。今日二兄为了买这个,起得好早。您别辜负了我们的心意啊——” 她撇了撇嘴,看向任昭容。 丁夫人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问道:“你二兄呢?” “自然是去帮阿父办事了。”曹卉眼珠一转,慌道:“呀!我忘了样东西!阿母,你等等,我先回去拿。” 她也不等丁夫人同意,又转身溜走了。她走时忽视了丁仪,或者说,除去打招呼那一次,她都没有再正眼看过他。这不免令丁仪有些失落,他虽未明显地表现出来,可面上的热情早已褪得差不多了。 丁夫人微微一笑,对丁仪和任昭容道:“让她去吧,咱们来尝尝丕儿买的吃食。” 说罢,她提着漆盒转身进屋,丁仪也提步跟上。只有任昭容回头看了一眼曹卉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孩子恐怕又误会什么了。 她这样想着,吃起曹丕买来的甜食也觉得索然无味。丁夫人还以为东西太甜,甜得让她皱起了眉。 过了两三刻,在丁仪即将告辞之际,曹卉不紧不慢地回来了。没人关心她忘记拿了什么东西,倒是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令任昭容也想找个借口出门去了。 丁仪告别时,曹卉格外和颜悦色,甜美的笑容里都能掐出水来似的。她道:“丁仪表兄若是有时间,就常来阿母这坐坐吧。我不能每日都来,少个人和她说话。” “仪定时常前来,请女君放心。”丁仪自然连连称是。 曹卉粲然一笑,目光再一转,发现任昭容已经不见了。 第41章 燕歌行廿一 郭奕家门前挂了铃铛,任昭容将其取下,径自推门而入。 院子里空无一人,早上还在门外晒太阳的少年也不见踪影,四下一片静谧,竟似无人居住。 她想了想,直接往曹丕上次带她去的那间房走去,轻轻一推门,果然见他独自倚在床榻上侧躺着,手上拿着一卷书,一动不动地看着,如同一尊雕塑。 曹丕听见开门的声响,抬目向她看去,仿佛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看来曹卉果然对他说了些什么。 任昭容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下,见她没有即刻过来,曹丕扔下手中的书卷,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色愈加不善。 敌不动我动。 任昭容挪步走到他身前,主动依偎到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柔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也不在。” 一只有力的臂膀也在此时搂了上来,他低声说道:“幸亏我今日来了。” 他嘴上说的不客气,脸色却好了很多。 对付吃软不吃硬的人,其实好办得很。任昭容掌握了这个要领,哄起人来自然得心应手。她佯装不懂道:“谁惹二公子不高兴了?” 曹丕又黑了脸看她。 任昭容半躺在他的臂弯里,讶然道:“莫非是我?” 曹丕抿唇,不悦道:“是你。” 她又靠回他怀里,初次用着娇声软语咕哝道:“可我什么也没做啊……” 曹丕眉目淡然地托起她的一双玉手,放在自己手中来回把玩着,口中夹杂着淡淡的恼意,道:“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 “阿卉一早就到了,”他微微偏了偏头,正对向怀中的任昭容,说道:“你却现在才过来。” 他叫曹卉带去的甜食自然是他也来了的信号,催促她快些到隔壁来,谁知她却磨磨蹭蹭,一直过了晌午才姗姗来迟,怪不得曹二公子不满的怨气直逼天际。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陪你一整天。”任昭容看着他反复揉捏着自己的手指,爱不释手。 他闲闲说道:“已经不是一整天了。” 手上的动作徒然一停,曹丕直直望着她,逐字逐句地说道:“不要与那个丁仪太过接近。” 任昭容顿了顿,才问道:“你不喜欢他?” 这是他第二次明确地表示,要她离某个人远一些。第一次是因为何晏,他幼年时期最讨厌的人物。看来这个丁仪也在他的黑名单之上…… “嗯。”曹丕的回应极其简短。 “我也不喜欢他。”任昭容弯了弯唇。 她抬首看向曹丕,见他的俊容缓和了许多,颜色微深的薄唇轻轻翘起,她默默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附身上前,轻轻地吻了上去。 第二次主动亲吻他,已远没有第一次的生涩,她细密的轻啄和柔软的动作就像她方才的回答一样,令他愉悦极了。 两人因为这个水到渠成的吻越靠越近,原本任昭容被他把玩着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与他十指相扣。待到他们分开时,曹丕早已没了丁点儿怨念。 “丁仪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分开时,曹丕的声音还有些暗哑。 原来,他还没见过丁仪。 任昭容闭着眼睛嗅了嗅他衣领上的迷迭香气,笑道:“你竟讨厌起一个还未见过的人了吗?”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皱眉道:“不许笑。” “……比你高一些,也比你胖一些。不如你白,眼睛不怎么大,眉毛还颇有神气,额头饱满,鼻子也还算挺拔——”她仍闭着眼睛,回忆起丁仪的相貌,描述得极为顺畅。 “就这些?”曹丕不耐地打断她,仿佛对她充足的描述不甚满意。 她想了想又道:“他好像一只眼睛看不见。” 曹丕沉默了一瞬,才道:“才见了对方两次,就将他观察得如此仔细?” 任昭容忍笑道:“那你还想听什么?” 曹丕不再问了,闷声说道:“父亲很中意此人。听闻他与丁仪的父亲曾交往甚密,彼此欣赏,故丁仪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父亲的赏识。” “不仅如此,父亲还打算把阿卉嫁给他。”曹丕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很是苦闷。 “怎么突然……?”任昭容惊讶不已。 原来丁仪今日对曹卉表现出的爱慕与殷勤之意,都是有前提条件的。恐怕他本人也得知了些许风声,以为自己有望当上曹操的乘龙快婿。 奈何曹丕这个大舅子非常不满。 “我前些时候还听伯仁说……子林可以请夏侯将军向曹公提亲,为何又……?”任昭容斟酌了一番,才这般说道。她还记得夏侯尚说,曹操有意择女进宫,献给皇帝,故而曹卉这个最适宜的人选才百般发愁,如若她心仪的夏侯楙能娶了她,那一切才能圆满解决。 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曹操十分中意的丁仪,且曹卉本人貌似还不知情。 “子林若是当真无意阿卉,我们也不能硬逼他娶。”曹丕话虽如此,可曹卉毕竟是他的宝贝妹妹,眼下她要么入宫,被困在那个牢笼里一辈子,成为一个政治牺牲品;要么嫁给丁仪这个身有残缺,人品待榷的泛泛之辈。 教人如何甘心? 连他都不甘心,更不要说曹卉本人了。 “好在阿卉还有一两年才及笄,她硬拖着父亲,一时也不会有什么变故。”曹丕目光一转,正看向任昭容,道:“不说阿卉了,该谈谈我们如何办了。” “我们?”任昭容的心跳漏了一拍。 曹丕一动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张口道:“人们都在议论,彰弟去年就娶了新妇,而我却连一个婚约都没有定下。你说,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哪里有什么玄机,不过都是曹公一念之间的事情。”任昭容没有曹丕这么心急,口吻多少有些随意,她道:“看来曹公还是没有改变想法。” “当然没有。”曹丕沉声道。 曹操称得上是个固执的男人了,在与丁夫人的拉锯战中,他就是永远也不服输的那一方。说起来,任昭容还在气曹丕心里的小算盘——以他二人的婚事为铒,“请”丁夫人回去。 好像丁夫人不回去,曹操就不提他们的婚事似的。 曹丕对此恼得厉害,不知自己是否棋错一着。 “父亲至今没有扶正任何人的打算,而我的母亲也仍是个妾。”曹丕循循善诱,道:“回去劝劝丁夫人?” 他说完,抿起了唇。 即便丁夫人回去,她没有儿子,曹操也没有嫡子,卞夫人是否为妾,并不重要。相反的,若是卞夫人被扶正,他在几个兄弟之间的胜算反而又小了。 “我说过,现在能劝得动姨母的,只有阿兄。可他……”任昭容象征性地捏了捏他的下巴,道:“我们就不要想了。” 曹丕当即沉下了脸,不再言语。 “二公子,你拿来的葡萄放哪儿了?我寻遍了也没找到。”房门“吱呀”一响,裹得臃肿不堪的郭奕蹭了进来。他见房中一对男女正依偎在一处,也不腼腆,径自走了进来,一本正经地打扰旁人谈情说爱。 曹丕的脸色本来就是黑的,此刻也没有因郭奕的闯入改变多少。他松开任昭容,自己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任昭容猜想他是去给郭奕拿葡萄了,松了口气。 郭奕软绵绵地靠在榻上,惬意地眯了眯眼。 “人和人真是不同,”突然间,郭奕端正了神色,隽秀的面容瞬间变得成熟稳重,他道:“我拼命想逃过家里安排的婚事,二公子却始终得不到家里的认同。” 任昭容停了停才问道:“这话是何意?” 郭奕嘴边又漾起笑意,眸中却是一片清冷明澈,他道:“曹公迟迟不表态,而卞夫人也不想他娶你。” 他说的前一句内容,众所周知。而卞夫人对此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她也无从而知。郭奕不怕她知道似的,全都直白地说了出来:“像卞夫人那样的温婉柔顺的女子,都直言道’曹门不娶任氏女’了,你说她的立场该有多坚定?” 郭奕说完后,就缩在他的厚氅里,静静地等着任昭容反应。他看戏的样子令任昭容既不想生气,也不欲失落,而是蓦然失笑,撇撇嘴道:“即便如此,这些事又岂是她说了算的?” 对面的郭奕弯了弯唇,道:“想不到女君如此嚣张,不过,你也要在二公子面前如此嚣张才好。这样他才会高兴,才会觉得你在意他。” 任昭容甫一听,觉得他满口胡言。 “郭小公子方才也说了,人与人是不同的。你从小在蜜罐里长大,而他到现在都是满肚子的苦水。”她垂下眼睑,不认为郭奕真的懂曹丕的心思,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他说的在理。 每当她表现得稍显随意时,曹丕的情绪便极为不佳,好像她不在意他似的;若是对他霸道些,他反而很乐意。 第42章 燕歌行廿二 又一日,任昭容上街时,见到城中百姓都在议论纷纷。他们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言风语,得知北方最大的诸侯袁绍对曹操下了战书,朝中两股势力胶着不下,保皇一派人多势众,逼压曹操不战自降;而主战派以尚书令荀彧为首,据理力争,毫不让步。 真正拿主意的人,却在此时犹疑不定了。 “打不打对皇帝陛下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曹司空亡了,可我们又有了袁大将军,谁知他会不会是当年董卓那样的乱臣贼子?”饭摊边儿上坐着几个人,他们正坐在一处忧国忧民,任昭容站在一旁的水果摊子上挑挑拣拣,耳边时不时听进他们的议论。 其中一个中年人说道:“那倒不会,袁大将军的祖上毕竟是三公名门,断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马上又有人反驳他:“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过武断了!袁大将军是出身于名门望族,可曹司空也不差啊?他二人昔日里还好得抱作一团,现在不也打起来了?你怎知道他袁绍就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被反驳的人一时讷讷不言,此时又有第三人插了进来,他道:“那你们希望他们打起来不?” “打得打不起来,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不过只怕曹司空真的要折在他这位发小手上喽!” “……说起来,我突然觉得怪可惜的。曹司空当年讨伐董贼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校尉。辛辛苦苦四处征战了多年,好不容易稳下了两个州,眼下又要被袁绍夺去了,还怎么重头再来?” “重头再来?哼!若是曹司空败了,你以为袁大将军会留他一条命?” “就是就是,不然为何曹司空迟迟没有做出决定?!” “……所以说早点投降就好了嘛!不废一兵一卒,也不用我们受苦。”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任昭容连一个中意的果子都没挑出来。她随意拿了几个付了钱,这期间又听见几个人在思忖,说是要到南方去,许都现在一点也不安全,说不定就像当年的洛阳、长安之乱,在战火中毁于一旦! 她没有多做逗留,回到家时,毫不意外地见着了丁仪。 他近日里来的频繁,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面色凝重。 丁夫人一如既往,神色淡淡地听着他说。 “荀令君、荀尚书,还有郭祭酒三人今日给曹公下了剂猛药,曹公已下定决心,非打袁绍不可。”丁仪言语间难免激动,他疾声放出这个消息,听得丁夫人一愣。 任昭容放下东西,丁仪也没来得及与她问好了,只是匆匆一颔首,便接着说道:“即便是司空署里的同僚,也深觉此事最好从长计议,只是两位荀先生和郭祭酒一言既出,他们也无力再驳了。” 丁夫人敛了淡漠,寒声道:“他们说了什么?” 丁仪正色:“尽可能地列举了曹公的优势和袁绍的劣势,这一战的利害关系,无人比曹公更能知晓。不过……他似乎很需要一颗定心丸啊!” 面临强大的对手,即便抱着必胜的决心,也时有缺乏信心、意志不坚的情况发生,不可不谓是人之常情。 枭雄曹操,亦不例外。 “好了,我知道了。”丁夫人点点头,恢复了温和的神色,对丁仪说道:“你这些日子为此忙碌,也辛苦了。” 丁仪时常来此,也不是为了和丁夫人说闲话的。任昭容早就发觉,他会将朝中和司空署的新闻带过来,说给丁夫人听,并将其中局势一一剖析给丁夫人看。 每在这个时候,丁夫人也不避讳任昭容,就叫她在一旁听着,令她受益匪浅。 曹丕所讨厌的这个丁仪,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果然曹操也不会无缘无故赏识无用的人。 临近战事,丁仪来丁夫人这里跑的次数便频繁了些,只是他来的次数越多,带来的消息便越不妙。 “侄儿算不上辛苦。曹公为此才是好几夜没归家休息过了……如今他最大的顾虑,怕就是南方几个虎视眈眈的人物。其中最值得提防的就是袁术和孙策。”丁仪长叹一口浊气,眼底也泛着青黑色。 任昭容在此时出声问道:“曹公怕他们会趁乱偷袭许都?” 丁仪闻之眼前一亮,点头证实道:“不错。袁绍本就兵强,即便我方拿出全部的兵力,再勉强加上曹公前些时日收编的青州兵,也不足对方四分之一的兵马啊!我们只能拿出全部,压在前线,如此一来后方必定空虚,若有人来犯,许都乃至整个豫州都会失守。” 当年刘备的后方失守,被吕布偷袭,妻小被俘,而他本人也几乎过上了亡命天涯的生活。一个诸侯若是没了据守之地,就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流氓草寇。 如此,后方失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何况曹操因此而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州,还有他手中最大的王牌——天子。 不过到了那时,只怕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还要天子作甚。 丁仪没有挑明,可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岂有不懂之理?丁夫人面上挂着淡淡地笑,像往常一样留他用过了饭,言语平和地将他送出了门。 任昭容站在丁夫人身旁,同她一起送走了丁仪。两人站在门前,望着青年愈渐渺小的背影消失在街头,遁于一片白茫茫的寒雾之中。 “姨母,您放心不下曹公吧。” 没有任何预兆地,任昭容轻轻说道。 丁夫人听了没有急于否认,也没有气恼,而是收起脸上完美平静的笑容,无声地叹了口气。 *** 许是积郁成疾,丁夫人这些日子起得愈发地晚,偶尔还会在房里躺到晌午,起来时面色也不大好,嘴唇也没了血色。 任昭容见状,一早就出了门寻医。 丁夫人的症结在何处,她清楚明白。 与曹操做了那么些年的夫妻,真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丁夫人反倒没有当初决绝时的那份狠心了。 晚些时候任昭容起夜时,还瞥见丁夫人房里亮着微弱的灯火。隔日她收拾房间时,又看见丁夫人放在床头、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衣裳。 她不经细看,也认出了那是曹昂的遗物。 毕竟曹昂所代表的这份羁绊,就像他活在丁夫人心里的样子,永生不死。 任昭容找到城中最厉害的名医,急急忙忙往回走,临近家门口时,见到隔壁门前站着个中年文士,一身素衣打扮,身上裹得也很厚实。眉目清明,下巴上却蓄着胡茬。 站在他对面的,是裹得同样厚实的郭奕。 “不赶紧跟着你主公忙前顾后,来找我做什么?”郭奕哈了口热气,面无表情地对中年人说道。 “等我从北方回来再教育你!”中年男子眯了眯眼,双手置于袖中,声调清冷。 郭奕“哦”了一声。 “把我的大氅还回来!”中年男子又指了指郭奕身上不和尺寸的厚棉氅,郭奕闻言,非但没有脱下来还给他,反而裹得更紧了。 “不还。”郭奕拒绝道。 任昭容急忙忙瞥了他二人一下,一眼就认出中年男子是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军祭酒郭嘉。父子俩就这么站在干冷的天里对峙着,较有风度的,反而是年纪轻轻的郭奕。 她前一秒还在疑惑郭嘉怎么找到了这里,下一秒进了家门就发现,曹操来了。 丁夫人房里点着暖炉,曹操仅着了一件官服,单薄的样子令任昭容觉得,眼前这个小老头又瘦了一圈儿。 “谁病了?”曹操抬眼一瞥,看见跟在任昭容身后的医工,沉声问道。 丁夫人今日的面色稍好了一些,仍不免有些精神不济,她道:“是我。” 任昭容拿眼神示意医工上前,由他为丁夫人看诊,自己则在一旁候着。 曹操起初站在远处,透过窗子打量着她们的院子。过了一会儿,又四处扫了扫房中的布置,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认真审视着这座宅舍。室内静谧了半晌,他突然开口,缓缓道:“此次出征,不如你也随大军同往吧。” 此言一出,丁夫人一愣,任昭容也极为惊诧,偷偷睁大了双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之前她和丁夫人住在司空府时,曹操也曾领兵出征过数次,除了带过曹昂、曹丕这些较为年长的子侄辈,就极少带家眷同往了。 上次丁仪来时,无意间提及曹操此次将妻小一并带上,不论长幼。其中用意,他没有说。彼时任昭容不自觉地与丁夫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若是许都后方失守,曹操留在许都的家眷必定被俘。若是他于前线战败,被抛在原地的妻小恐要落得个悲惨的结局。 至于是怎样的结局、又如何悲惨,没有人敢往深里想。 故而随曹操一同去前线,反而是最安全、最妥帖的办法。 任昭容在暗处抿了抿唇,有些紧张,不知丁夫人会如何作答。 第43章 燕歌行廿三 “负责后方调度的是荀令君吧,”丁夫人的神色趋于平静,她淡淡说出的话有些出人意料:“有他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曹操闻言,面色不改,沉默地听她继续说道: “何况如今世人都知道,我与你已再无关联,即便是袁绍,也不会为难我。” 丁夫人好像已经料定曹操会输似的,竟已经为战败后的去留做好了打算。任昭容预料到了她有可能会拒绝曹操,只是没想到她拒绝的方式仍是一如既往地伤人。 曹操冷笑一声,拳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突起,而丁夫人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抬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道:“有人愿意和你同生同死,但我不愿意。” 任昭容在旁边听得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地看着医工写着药方,好像生怕他写错了一个字。 她几乎可以预见曹操下一秒就会勃然大怒,佛袖而去的场面。甚至会像还在司空府的时候,砸碎一地东西。 她也一直不明白,丁夫人处处与曹操过不去,又是为了什么。曹昂在时如此,他不在时,仍是如此。 果然,曹操不再自讨没趣,他将杯子往木案上种种一放,震得案腿“咯吱”一响,也惊得任昭容和医工浑身一颤,一滴墨亦跟着在绢上晕开。 曹操愤然离去时,带起一阵强而有劲的风,眼看他就要走到门口了,任昭容蓦然松了口气,谁知丁夫人又在此时突然唤住了他。 “孟德。”她的语气不再尖刻,看到曹操定住脚步,她还面带笑意地问了一句:“你想好了吗?若是败了该当如何?” 曹操侧过头,一字一句狠狠道:“我,不会败!” 他说完,大步地走了。出门时还不小心撞到了候在门前的郭氏父子。 郭嘉郭奕父子一大一小站在门前,像是已经看了很久。郭嘉见曹操疾步走远,急忙忙正了正身子,朝着丁夫人遥遥一拜,喜滋滋地跟着离开了。 郭奕仍留在原地,面色沉静如水。 丁夫人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她嗤笑道:“既然你的意志已如此坚决,又何须我也跟去前线,同生共死。” “但您也不会留在许都坐以待毙吧。”任昭容在最后一刻明白了丁夫人的用意,她双目含光地看着丁夫人,肯定道。 丁夫人无奈地笑笑,默认了她的猜测。 *** 那日过了没几天,不知何故,郭奕悄悄地跟着他父亲回了家。隔壁的房子没有因此而空置,任昭容某日出门时,看见门上又悬上了铃铛,顺手拿下来走了进去。 这回她进来时,曹丕正和衣躺在榻上休憩。她轻手轻脚地从柜子里找到一床棉被,抱着它走到床前,不想脚下踩着一个硬物,整个人一滑,向床上跌去。 再回过神来时,她已连同棉被一起扑在了曹丕身上。 “唔……”曹丕闷哼一声,被她压得醒了过来,迷迷糊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手臂一动,将身上的人捞了起来,带着她一同坐起,头搁在她颈窝边醒神。 任昭容由他抱着,他喷在她颈边的气息渐渐平稳,可她还是觉得痒痒的,忍不住动了动。就在这时,靠在她身上的人突然啄了啄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湿热而刺痛。 “……子桓。”她唤了曹丕一声,才使得他停下了噬咬的动作。 不过…… 曹丕的唇仍然没有离开她的脖颈,沿着她的动脉一路向上摩挲,最后则直接覆到了她的唇瓣上。 他半睁着惺忪的睡眼,好似还未彻底清醒,仅仅是凭着本能索要着甜美的蜜糖。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喘息,发鬓间也渗出了细汗,他们才分开来。任昭容睁开眼睛时,看到覆在她身前的人目光已是一片清明。 “我听闻父亲前几日来过了。”曹丕暗哑着嗓音说道。 “嗯。”她应道。 “他说要带你们一起走,但是丁夫人没有答应。”曹丕的眸光一黯,低低地看着她,手臂也收紧了力道,好像要把她绑在身上一起带走。 任昭容被他箍得难受,遂在他怀里挪了挪身子,坐得舒服了些,才慢慢回道:“姨母有姨母的打算,我相信她。” “可我要随军,”曹丕沉声说道:“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语气很重,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又有谁能坦然地看待“壮志未酬身先死”?只是未曾想,他也同曹操一样,没有必胜的信心。 “你会安然无恙地回来的。”任昭容环住他的脖子,轻快的语气仿佛在说他是去打一场稳赢的仗。 “我会等着你的。”她本以为自己说这话,他会开心。谁知他的脸色瞬间就沉了,犹疑道:“如果我死了……像阿兄那样,你会不会念我一辈子?” 曹丕边说,边看向她腕上的紫玉珠串,最后又将目光定回她面上。 “你不会死的。”任昭容以同样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可他却更加执拗,眼也不眨地等着她回答他的问题。 任昭容褪下腕上的珠串,举到他面前,由窗外射.入的阳光洒在圆珠上,晶莹灼目。她道:“不会。” 曹丕此时的面色还尚未惊变,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补充的话:“若是你死了,我就把这手钏撕了,好另嫁他人。” 说完,她神色淡定地将手钏戴回腕上,箍在她腰间的手趁她低头时又蓦然一紧,害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抬首看向曹丕。 他掐着她腰的力道大得厉害,听闻她要撕了他送的手钏,他就要把她撕了似的。 “你就这么对我。”但他字字句句地控诉着,好像被她伤透了心。 任昭容一愣,看着他双目中的摇摆不定,和微微泛着红的眼眶,像一只受了伤的小豹子,马上就要奋起一搏,就算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你就不会另娶了么?”任昭容轻声说道,又抬眼看他:“若我不在你身边。” 曹丕拧眉,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离开?” “我要随姨母到南方去,”她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一下丁夫人的计划:“我知道眼前曹公最大的顾虑就是许都,兵力不足,没有多余的军队留守后方。故而若是有人来犯则无法抵御。最有可能偷袭许都的就是南方的袁术和孙策,姨母有意前往南方……一探局势。” 曹丕显然不认为丁夫人一介女流能力挽狂澜,也是因为如此,任昭容交代得有所保留。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后又道:“何时回来?” 任昭容笑着答道:“自然是等你与曹公得胜归来时。” 曹丕仍紧锁门头,似在考虑要不要放她走。 她抬手覆到曹丕额头上,轻轻地将它抚平了,道:“心无旁骛地打完这场仗,然后回来,就知道我没有骗你。” 他不应。 任昭容停留在他额上的手轻拍了拍他,话锋一转,缓缓道:“你可还没回答我,若我不在,你会不会看上别的女子?” 曹丕皱眉,道:“经过孙氏的事,你也还是不信我?” 她哑然,一时反驳不能,便只好像小女子一样强词夺理,道:“那不一样,你若是遇到个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女子,就不会心动吗?” 她语态平常地问完这些话,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一下,两下,跳得激烈极了。不知何时起,胸腔里慢慢酿出了酸苦的水,难受得几乎能将人腐蚀掉。 “心动了,然后呢?”曹丕不急不迫,从容地追问着她,仿佛已经看破了她的不宁。 “然后娶回来啊。”任昭容咬唇。 她松开咬唇的力道,又马上说道:“你果然会心动!” 隐藏的不安和愤慨都在这一刻里被表露出来,任昭容在心里想,若是他真的将那传说中的美人甄氏娶回来,她就留在江东,再不回来了! “你怎知我一定会心动?”曹丕被她劈头盖脸的怒意一砸,一点也不恼,反倒是慢悠悠地问着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男人,是最易心猿意马的动物了。 她的后半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曹丕低了低头,好看的剑眉拧起又舒展开,一句轻飘飘的话伴随着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耳边。 “所以我爱你。” 第44章 燕歌行廿四 任昭容回到家中时,丁夫人在跟一个中年人谈论着如何将这座宅舍转让。不久,丁夫人就与那人谈妥,且将人送了出去。 她一向说做就做,雷厉风行。自数日前决定好了要动身前往江东,她的心疾好了许多,每日里也不再那么消沉。她今日仔细地绾了发,淡淡地描了眉,前些时日的胃口不佳使得她苗条了许多,只是面上仍有些许憔悴。 “回来了?”丁夫人送走了客人,淡淡地笑着问向任昭容。 与她相处多年,任昭容早已将丁夫人当作最亲近的长辈看待。当长辈不怒自威、似笑非笑地问候起才见了恋人回来的她,任昭容下意识地错觉自己是早恋被抓的小孩子。 “嗯。”任昭容轻轻地应了一声,又试探着问道:“姨母,我们何时动身?去了又要如何安顿?” 丁夫人沉吟片刻,道:“快则半月之内,慢则一月,到时正礼会送我们出城,然后直直南下,到扬州豫章郡,那里有我的旧识。” 她见任昭容点头,又补充道:“他名为华歆,是豫章郡的太守。学识渊博,颇有远见,曾是我们丁氏的门生。你见了他,定会开阔眼界。” 任昭容一面在心底里暗叹丁夫人深藏不露,一面又佩服她人脉颇广,且早有准备。她笑道:“姨母终于肯告诉我您的打算了,害我惴惴不安了好几日。” “我总不会带着你四处飘零的,”丁夫人作势睨了她一眼,又挂上了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本不透露给你太多,是不想让你告诉丕儿。不过,想必他现在也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了。” 丁夫人冷不丁一句,令任昭容懈怠的神经又瞬间紧绷。她讷讷道:“我……总要与他告别的。” 若是什么都不告诉曹丕,突然消失不见,恐怕他就不仅仅是要撕了她这样简单了。 任昭容不敢深想,微微笑着问向丁夫人:“您都知道了?”她吞吞吐吐的,心里没由来地紧张。 丁夫人轻哼一声:“那孩子……火候还差些。” 闻言,任昭容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他时常住到隔壁去吧,”丁夫人抿了口水,不急不缓地罗列起曹丕的“罪状”:“先前把卉儿送来,就躲到隔壁去,卉儿那孩子藏不住心事,来回捣鬼,真当我看不出?还有你,才过晌午就心急火燎地出了门,这还不明显么?” 任昭容脸上一热,道:“没有心急火燎,若真是心急火燎……就不用过了晌午才去了。” “强词夺理,”丁夫人无奈地看着她笑笑,又道:“还有郭嘉的那位公子,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丕儿倒是请了个好军师。” 只可惜,没有什么用。 任昭容不自知地翘着嘴角,在心里默默地为丁夫人补充了一句。 她今日不知怎么,心好像被由里到外地刷了一层糖蜜,不停地发酵着泡泡。一个一个的泡泡令她不安分极了。 丁夫人也发觉她今日格外活泼,疑道:“昭容,你二人恐怕得分离许久,当真要随我去江东?” 心里的甜意瞬间凝固。任昭容微微有些意外丁夫人的态度,但念及即将面临的分离……她道:“不然您要我留下来,被曹公带在身边,成为牵制您的工具吗?” 任昭容狡黠地笑着,但这个玩笑并没有打动丁夫人,反而使得她更无奈地看着她。 “……我不想让他有任何的意外。”任昭容抿了抿唇,轻轻道:“我知道您去江东绝不是拜访旧友如此简单,所以,我一定要跟您去。” “哦?”丁夫人挑了挑眉,道:“未曾想到你这个孩子用情极深呢。不过,你留下来也是无甚益处,不如趁这几日,与丕儿好好道别吧。” 丁夫人舒展了眉头,语气轻轻的,浑不在意任昭容与曹丕的关系。 *** 许是因为得知任昭容就要走了,没几日,隔壁的门上又系好了铃铛,静静地缀在微风中,恭候她的光临。 尽管丁夫人已经将话挑明,任昭容进门时仍是心悸不已。 她倚在门前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前几次来时,可没有这般紧张。 四下一望,院子里仍是静悄悄的,不知曹丕来了多久。一想到他可能无事可做,又独自睡在房中,任昭容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在来到房门前时一停。 门从里面被缓缓地打开,她以为是曹丕闻声而出,却不曾想到看见一个妙龄少女,穿着浅粉色的衣裙,眉目清丽。少女手上端着一只面盆,忽地与任昭容打了个照面,她微微睁大眼睛,颇为惊讶。 任昭容的笑意敛了敛,记起眼前这女子名为芙华,曾形影不离地跟着曹丕出城打猎。此后她消失了一段日子,眼下不知怎么又跟了来! “你家公子呢?”任昭容噙着一丝笑,语气却是意外的冷。 芙华柔柔地垂目,轻声道:“在房里,已经歇下了,女君还是请回……” 她的语气如同一阵轻柔的风,软软糯糯,令任昭容顿生烦意。 恰在此时,房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曹丕不知在何时闻声下榻,皱着眉走到了房前。许是因为这回有人伺候了,他身上的外衣尽数除去,大冷的天气里,只着一件轻薄的单衣,带子也系得松松的。 “谁让你拦她的?”曹丕蹙眉看了芙华一眼,见她立刻怯怯地抱着盆子跪了下来,也不再刁难,直接将站在门外的任昭容牵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芙华仍低头跪在地上。 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之后,任昭容才道:“你就让她跪在外面?” “是她自己要跪的,”曹丕脸色比她还差,硬邦邦地说道:“况且,她会起来的。” 屋里点了炭,任昭容一进来就感受到了暖意,而牵着她的手却是冰冷冷的。她仰头看了曹丕一眼,软下心来道:“穿得这么少,还不回去床上躺着?” 曹丕没应,而是直接动手将她横打抱起,三两步跨到了床前,将她塞了进去。 任昭容没由来地被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她身上还穿着冬衣,刚想坐起,又被才躺倒床上的曹丕摁了回去。 枕边被角都熏了迷迭香,明明是极淡的味道,却要把她熏得晕了。 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任昭容润了润唇,看向枕边闭目休憩的少年,他的额头舒展着,嘴角翘翘的。 “子桓,让我出去,好热。”她转移了目光,试图挪开放在她腰间的臂膀,那臂膀纹丝不动不说,她还愈来愈热了。 曹丕懒散地偏了偏头,哑声道:“热?” 他的眼神有些迷蒙,似乎困极了似的,任昭容还没来得及应他,就发觉一双大手毫不客气地在她腰间摸索,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的外衣脱了下来。 “……”在她惊异的空档,她的衣裳已被曹丕扔出了床外。 然后他又极为安稳地枕到了她的颈边,轻轻地嗅着她的体香。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脱女人衣服的人?”任昭容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见他闭着眼不悦地皱眉,又恼怒地睁开眼,沉声道:“你想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很想知道,又怕他说出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正犹豫间,曹丕的唇覆上了她的右耳,缓缓问道:“还记得你刚来曹府,迷路的那一日吗?” “嗯。”那一日她误闯进他的房间,还看见他在擦着一把剑。 “那天,你穿的衣裙,曾是丁夫人比着我的身形量的尺寸。”曹丕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主动交代这件儿时的糗事,他想惩自己耐不住性子,就轻咬了任昭容一口,继续在她耳边说着:“我只穿了那衣服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如何脱掉它了。” 他还想说些别的什么,可又怕吓着了她,不敢再诉说他年少时萌生的旖旎遐想。 任昭容仍热得透不过气来,她微微喘息着,讶异道:“你……你的身形怎会和我一样?” 伏在她身上的人力气大到她使劲全力也推不开,他的身体结实有力,肩膀宽厚可靠,再也不是那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子了。 曹丕闻声撑起身子,瞳仁漆黑如墨。他哑声道:“小时候,我是生得弱小了些,阿兄还调侃我’和昭容一样瘦’。” “但,”他垂下眼眸,双手挪到她的细腰上,轻轻摩挲,道:“这儿还是那么细。” 酥酥麻麻的触觉伴随着热流窜遍了全身,任昭容只觉得背上也沁出了汗,几乎沾湿了她的里衣。而她也终于意识到曹丕意欲何为,她热得轻喘,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热死在这了。” 然,曹丕仍不松手,他重新俯下身,逐字逐句地在她耳边说道:“你就要走了,我总得讨要些什么,不能让你走得不明不白的。” 第45章 燕歌行廿五 “你莫不是怕我不给你一个’交代’,就不回来了?”任昭容侧了侧头,避过他带来的温热气息,轻轻地喘了喘。 她胸前微微起伏着,而曹丕就枕在一边,他寒声道:“你敢?” “我敢。”任昭容轻笑,在他发怒之前对上他的眼,轻吻着他说道:“但我舍不得。” 曹丕没有答话,反客为主,强势索吻,直到她真正热得无法呼吸,一把推开了他,伏在枕边,微微张着唇轻喘。 而曹丕像抓着救命稻草不放似的,不甘心地贴了过去,轻吻着她的耳垂。 “子桓,我真的好热……”她软软地推着他,柔若无骨的手无意间蹭开了他系得松垮的衣带。 柔软舒适的棉质薄衣轻轻散开,曹丕裸露的锁骨和胸膛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她的眼前,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欣赏,就被他蒙住了眼。 “……”任昭容轻喘着问道:“为何蒙住我的眼?” 曹丕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莫非你想看?” 她咬了咬唇,只轻轻地唤了一声“子桓”,好似撒娇。他的掌心极为火热,对现在的她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曹丕却嫌这“火”烧得不够旺似的,又突然俯身擭住了她的唇,来回噬咬。 良久,他的唇贴在她耳边,呢喃道:“昭……” 一个“容”字还未出口,任昭容腾出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央道:“叫我阿照好不好?” “好,阿照……”曹丕痴痴地念了一声,当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他拉下她捂着他眼睛的手,连“为什么”也不问,这个时候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一一答应。 就在曹丕准备开始无止境的掠夺之际,突然发狠道:“你不回来便罢。若是回来,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人间炼狱,我也绝不让你离开一步。” ……真是自私。 任昭容靠在枕边,目光涣散地看着海棠色的纱帷轻轻飘动,帷幕之外的鹤型香炉里正吐着袅袅香烟,如同催情的迷药一般,幽然飘入床帐之中,噬人心骨。 “阿照……”那一瞬间,他喟叹着唤着她的名字。 心里又像被涂了蜜似的,不由自主地娇声唤着他的名字回应。今夜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拥有这样甜腻的声音。 “以后都这么唤我,好不好?”任昭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眼波流转,轻声问道。 “好,阿照。” *** 曹丕睡得极为安心,连任昭容离开也不知。 天外即将破晓,铜炉内的香灰燃尽,屋内渐渐冷了几分。任昭容起身穿好了衣裳,重新点上了暖炉,坐在床边,于一片昏暗中看着曹丕恬静的睡颜。 “真是毫不设防,即便我就这么走了,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舍地顺了顺曹丕散在床头的发丝,轻轻地说了一句。她将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了他,他就像得了一个了不起的保证似的,再也不用担心她不肯回来,自此高枕无忧。 “这么好骗,真想给你上一课,省得你以后又掉以轻心。”任昭容站起来,摇摇头,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这日天气仍旧干冷,她走出房门后打了个呵欠,一团暖雾在面前散开,她眯了眯眼,见院子中间站了个少女,如同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任昭容走近些,见是芙华。她穿的仍是昨日那身衣裙,手上端着一碗汤水,还是热的。淡淡的苦涩味飘在空气中,任昭容一嗅,皱起了眉。 芙华微微屈膝服身。 “你在这做什么?”任昭容仍蹙着眉,看着低头垂目的芙华。 “芙华在等女君,请女君将这药喝了。”芙华的声音柔柔弱弱,她没有抬头,像只不会咬人的兔子。 任昭容一时没有应,她看了一眼那仍冒着热气的药碗,心下一寒。 这个芙华小小年纪,怎会未卜先知,还早有准备? “谁让你这么做的?”任昭容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她的语速极慢,缓缓向芙华施压。 芙华比上回镇定了许多,亦伶俐了许多。面对任昭容的质问,她仍是柔柔弱弱的,道:“无论是谁吩咐芙华的,女君都应喝下这碗药。女君应当知晓,带着二公子的子嗣出走,实为不明智之举。” 她的一番话证实了这碗药的用途,明明是海冒着热气的汤药,在人看来却是寒凉至极。 任昭容指尖一抖,险些不能自持。饶是如此,她的胸膛猛地起伏两下,不善地看着芙华垂目,双手将药碗送到自己眼前。 “啪啦——” 一声脆响骤然打破黎明前的宁静,芙华惊恐地低头一看,只见石板上一地碎片,深色的药水顺着石缝慢慢流淌,浸得她脚底一片濡湿。 芙华后退一步,连忙看向任昭容,见她冷冷的看着自己,又急忙看向她身后的房间。 任昭容一怒之下抢过了药碗打在地上,着实将芙华吓了一跳。她知道芙华不敢惊动曹丕,漠然地看着芙华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清理着地上的碎片,匆匆忙忙之下还割破了手。但芙华不敢耽搁,不顾流血的伤口,继续将残局收拾好。 回头一看,房中仍是不见动静,看来房中人昨日的确是累极了。 芙华捧着全部的碎片,松了口气,再看任昭容仍站在原地没走。她后退一步,嗫嚅着没吭声。 任昭容绕过她,冷冷道:“我与二公子的事,轮不到尔等插手!” 她回到自己房间后,仍是气得无法平复呼吸,摔了一只药碗也无法缓解她的怒意,她真是气极了!气极了! 无需多想,也能猜到谁会让芙华做出这样的事,她一个小姑娘断不会懂得这样多的!更不会有这样的胆量! 任昭容想来想去,昨日的甜蜜早已抛之脑后,剩下的只有腰痛、腿痛、头也痛,且将一部分过错都推到了曹丕身上。 这日白天,隔壁的铃铛在门前挂了一整日,也不见有人来取,直到落日时分,曹丕才出门上马,扬尘而去。 到了第二日,他又来了,又在隔壁等了一日,又是什么也没等着。 第三日,他拖着睡眼惺忪的郭奕来与他作伴,两人坐在厅里玩起了弹棋,郭奕合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击棋,一个时辰里让曹丕赢去七八局。 下到第九局时,曹丕尚能沉得住气,郭奕却懒得再抬胳膊落子了。 “唉,这样不行。”郭奕重重地放下一颗木质白棋,裹了裹身上的厚棉氅,缩着头说道:“今日回去问问我父亲,看他有什么法子帮你罢。” 曹丕手一顿,凉凉地斜他一眼:“郭祭酒正为迎击袁绍的事劳心费神,不必麻烦他。” 郭奕撇了撇嘴,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道:“任女君这样晾着你,你就不生气?” 曹丕也无心玩棋了,将他手上的木质黑棋一扔,圆润的棋子在白玉方盘中悠悠滚过,卡在了棋盘木案之间。 “生气。”他缓缓启齿,语气极闷。 这几日里,他脑子里、心里,挥之不去的都是那曼妙的身躯和柔美的嗓音。她在他面前时,从未像那夜一样既温柔又热情、既主动又羞怯过。 他甚至想了千万个条件,要她好好补偿他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可现在人不来,什么都没用。 郭奕半睁着一双死鱼眼样的看着曹丕,等着他的心绪千回百转,百转千回,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他掀袍子起身,似是按捺不住要去隔壁敲门。 曹丕出去了许久才回来,彼时郭奕已经靠着暖炉睡了一觉。房门轻响,冷风直入,郭奕迷蒙地睁开眼,见是曹丕孤身一人归来,还以为他功败垂成。随即,一道倩丽的身影跟着曹丕进来,看身形却不是任昭容。 郭奕定睛一看,却是披着藕色斗篷的曹卉,一张小脸被嫩粉色的帽子映衬着,明艳亮丽。他冷不丁端正了坐姿,极有风度地微笑着,向曹卉问好:“女君。” 曹卉对他不冷不热地点点头,转头就像曹丕抱怨起来:“二兄你急急忙忙找我来,就是为了这等小事。任姊姊性子这么古怪,以后还不有你受的?” 郭奕闻言,目露钦佩地看向曹卉。 曹丕抿着唇,不悦道:“为兄极少央你做什么,还不快去?” 曹卉哼了一声,老大不情愿地走了。若不是她来一趟能看看丁夫人,也不会轻易答应做这牵线的差事。 见着任昭容时,曹卉没什么好声气,看不透她有什么本事,能将曹丕吃得死死的。一想到方才曹丕对自己冷言冷语,曹卉对任昭容也少了几分客气。她道:“前几日我看见芙华在卞氏的院子里受罚,任姊姊可真是好手段。” 第46章 燕歌行廿六 面对曹卉的绵里藏针,任昭容无动于衷,她微微笑了笑,惑道:“我还以为看到卞夫人受了气,你会感到高兴才是,怎么又来与我置气?” 看来她想的不错,能指使芙华的,除了卞夫人再无第二人选。 芙华办砸了事,有违卞夫人的心愿,她自然是生气不甘的。曹卉一向不待见卞夫人,而一向聪慧伶俐的她已然透过卞夫人洞悉一二,从她方才的言语中也能听出,她估摸着芙华在任昭容这儿吃了瘪,也气极了卞夫人。 曹卉甜甜一笑,眼底却是疏离的。她没有否认任昭容的说辞,只道:“姊姊这番话,可别让二兄听了去,否则……” “只要你不说,他不会知道。”任昭容淡淡道。 曹卉纵然想挑拨任昭容与曹丕,也不会把自己搭上。她转了转眼珠,道:“姊姊虽然姿色平庸,可也总比芙华那个小婢强得多了。现在姊姊倒不必担心二兄会变心,不过……你的心胸也要大些才是,日后二兄身边定少不了年轻貌美的女子,到时姊姊还要如现在这般自处么?” 她好似闲暇地歪了歪头,等着看任昭容的反应。 原来她以为任昭容拈酸吃醋,嫉妒芙华跟在曹丕身边寸步不离,才让芙华吃了亏。 任昭容懒得和曹卉解释,也不理会她的挖苦,轻笑道:“这么阴阳怪气的,莫不是你二兄使你来找我?” 被她料准,曹卉咬咬唇,心中恨意难当。饶是她再看不惯任昭容,也不能不顾曹丕的嘱咐,只能哼道:“既然知道,还让我二兄苦等?!” “看来你二兄也没什么急事,再让他等一会儿也无妨。”任昭容瞥了曹卉一眼,见她杏眼怒瞪,一脸不善。任昭容兀自好笑地出了房门,步调悠然地去了厨房,慢条斯理地搅着才煲上的甜粥。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曹卉收起怒色,跟了过来。她看着任昭容忙碌的背影,咬了咬牙,尽可能放轻声道:“……你就去看一看二兄吧。” 任昭容转身,见好就收。她也不再为难曹卉,将煲好的粥盛到食盒里,提着去了隔壁。 她进到曹丕房间里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床整整齐齐地铺着,床单早已换了一个颜色,那抹朱砂色令她一怔,那夜旖旎的春.情重回脑海,一幕幕细节令她心口微燃,不敢再想。 她将带来的食盒放在一边,打开盖子将粥凉着。一丝淡淡的迷迭香不知从何处传来,使得她心跳蓦然加快。 “为什么不来找我?”一道低沉的声音突然从任昭容身后响起,她来不及转身,便被人掠进了怀中。 曹丕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右手拇指极为细致地勾勒着她才擦了胭脂的红唇,他的指尖愈染愈红,他的眸色也愈来愈深。 任昭容仰首看他,目光盈盈,她看了曹丕半晌,才缓缓答道:“我不喜欢总跟在你身边的婢女,不想同你在一起时,有别人看着。” 提起芙华,她心中仍然有气。本就生得凌厉的桃花目中,犹如水波翻涌,亦在曹丕心底掀起一阵水花,悠然荡漾。 “我已跟母亲说明,不许她再跟着我了。”曹丕将人往怀里收了收,嘴角微翘,低头吮着她的唇瓣,手不听使唤地探入了她的衣领,呼吸愈来愈重。 他信了她的说辞,和曹卉一样认为她只是在争风吃醋。 他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任昭容不欲在此时提及真相,她见曹丕已然赶走芙华,态度良好,这几日冷待他,也使她对他的一点怨气消散殆尽。 一不留神的功夫,她的衣裳已经被他解得松松垮垮的,轻轻一拉便能脱去。他的手正要探向她最敏感的地方,被她险险避过,轻喘着问道:“我给你带了甜豆粥,要不要吃?” 曹丕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吃甜豆粥? “阿照……”他渴望地唤着她的名,她在情动深处时提出的要求,他都还记得。 “这是你的小字么?”他在她颈边流连忘返,这会儿才记起求证。 小字,即为乳名。任昭容想了想,“嗯”了一声,也将甜豆粥抛之脑后了。 曹丕微烫的唇一碰上任昭容的肌肤,她就像瘫了似的,环着他的腰,任他抚弄。见她没有反抗或不悦之意,饿了好几日的小兔子不由分说,与怀中的美味一同滚进了床帐,直到日头渐西时,才稍稍收敛了些。 床帐内一片温情,沾染了情.欲的迷迭香仍弥留在空气里,任昭容伏在曹丕身上,拿着他束发用的玉簪,挑弄着他散下的发丝。 两人身上未着寸缕,似相濡以沫的一对鱼儿,时不时地亲吻,轻喘不息。任昭容丢掉手上的发簪,腾出空来感受着他光滑紧致的肌理。曹丕一手轻揉着她微微酸痛的腰,一手抚弄着他最爱的柔软。 “再给你一次机会,要还是不要?”她抚着他某个开始苏醒的地方,目光如春日碧波潋滟,柔声问向禁不住蛊惑的小兔子,贪如饕餮。 曹丕舔了舔嘴唇,诱得她轻笑着吻了下去。 *** 清晨,一轮残月半隐半退,许都上空弥漫着湿重的雾气,丁仪一身厚棉衣,坐在车前,打着一盏灯。他雇了一辆马车,一早就等在了丁夫人门前。 后日便是曹操三军远征北方的日子,丁夫人紧赶慢赶,赶在这之前动身出发,南下江东。任昭容几乎一夜未睡,她过了下半夜回到自己的小院,开始打点着行李。 “女君面色不好,这一路还有的奔波劳累,且要注意身体。”丁仪接过她手上搬着的漆盒,口中不停地呵出白气。 任昭容笑着收下了他的好意,转而将自己养了一年多的兔子拎了出来。她在笼子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棉褥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丁仪,道:“烦请丁兄将它们转交给二公子。” 丁仪略一迟疑,还是将兔笼子接了过来。 任昭容心不在焉地低头,耳根一热。她这回走得匆忙,只顾着与曹丕亲昵,竟忘记托付这一对小兔子。 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她才随着丁夫人上车。丁仪将她们送到城门外,才算完成了任务。 任昭容因困倦不堪,在车上睡了一路。她醒来时,车马已驶进南阳,稍作休息。丁夫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又左右仔细瞧了瞧。她默默摸了摸脸,以为自己靠在车壁上睡出了印子。 马车缓缓停在路边,任昭容掀开帘子一看,她们离着南阳城墙还有数里的距离,四下一片荒冷寂静,寒冬的天气里,寸草不生。阴冷的天色也给干涩的冬日平添一份萧条。 她敲了敲车门,正欲问车夫为何无缘无故停车,就听他低声说道:“夫人,后方有人追赶,不知是不是来找您的……?” 任昭容回头看向丁夫人,见她挑了挑眉毛,也很惊讶。 她们在车里按兵不动,坐了一会儿,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愈来愈近,至少是一支十数人的队伍。 果然,这一对人马渐渐放慢了速度,在马蹄声最震耳的时候接连停下。 “司徒掾陈群,拜见丁夫人。”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隔着车壁传入,听声音便知来者约莫是个中青年,单听他的官职,也知他是曹操派来的人了。 丁夫人蹙了蹙眉,她坐在车里问道:“陈先生何故突然离京至此?” 没有她的示意,任昭容也就没有打开车门。 司徒掾为司徒属官,领朝廷俸禄,实为曹操幕僚。如若没有上方调令或允许,他也不可擅自离京。 丁夫人心中有了数。 陈群站在车外,又道:“曹公使群前往扬州,会见吴侯孙策,与夫人同行,随行者另有虎贲护从十人。请夫人先行前往南阳的驿馆歇息,群已安排妥当。” 丁夫人沉默了数秒,才缓缓道:“如此,请陈先生带路吧。” 任昭容抿唇笑笑,暗道曹操果然还有后招。有虎贲营护从,她们终可以安心上路了。 丁夫人似乎也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反应寻常得很。马车又行驶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南阳的驿馆。 这里才被曹操收复两年,但仍在他管辖之内,驿馆的人不敢怠慢,等马车一停,就有人上前扶着丁夫人下车。 任昭容跟在后面下来,见到前方有十数骑立在驿馆门前,马上的人已下来接受驿馆官员的拜见,他们个个身姿颀长,高挑健美。其中最为瞩目的是个年约三十的文士,和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 那文士相貌端正,鼻梁高挺,嘴角含笑,双手负在身后,儒风泰然。他立在众人之首,想来他便是陈群了。另一个清秀的少年,大约与曹丕同岁,面容白皙,五官清雅温和,颇有芝兰玉树之姿。不过他身着一身戎装,丝毫没有文文弱弱的味道。 丁夫人也多看了他一眼,路过他进门时,还侧头问了一句:“阁下可是荀尚书之子?” 少年闻之颔首,垂眉顺目,声音如其人温和:“正是,在下乃家中长子,名恽。” *** 曹操曾惊叹孙策“猘儿难与争锋也”,说他是狂犬猛狗,霸守江东。如今的孙策也当真像曹操比喻的那样,在南方一路杀一路打,短短数年时间,已占据了会稽、吴、丹阳等几个大郡,招降不少强兵猛将,天下诸侯无一不忌惮。 正是因为如此,曹操才命曹彰娶了孙玪,还上书朝廷,册封孙策为吴侯。曹操以此来拖延时间,好教他休养生息,占领北方。 曹操早年也同孙策的父亲孙坚征讨过董卓,如今孙策这子侄辈已然发展地如此迅猛而优秀,曹操在心底既惊叹羡慕,又深深顾虑防范。 他这次全力同袁绍在北方火拼,无暇顾及南方,但又不能放任其趁势作乱。陈群此次出使,怕是有两个任务。一是护着丁夫人,二是审度江东局势,与曹操大营互通消息,视情形而定后招。 “姨母,陈先生此番……是否会打乱您的计划?”用过晚膳后,任昭容一面铺床,一面问向对灯沉思的丁夫人。 丁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和他的目的大同小异,况且陈群此人世家出身,有经世致用之才,断不会帮了倒忙。”话虽如此,她目露不悦,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可以留心这个人,他日后说不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任昭容微微惊异于丁夫人的提点,但还是暗自记下了。她知道陈群和荀彧郭嘉等人是老乡,目前可以算作汝颍集团的三把手,甚至二把手。 “姨母,这次我们可会见到孙家的人?”自陈群等人出现后,任昭容犹豫了一日,才开口问道。 丁夫人沉吟:“如若不出意外,定会遇到的。” 任昭容深吸了一口气,面有惭色,缓缓说道:“昭容有几件事……不得不跟您如实托出。” 丁夫人坐在镜前,慢慢拆卸起簪钗耳环。她透过镜面,轻轻一瞥了任昭容一眼,道:“说罢。” 于是,任昭容只得从当年曹昂还在时,他们一起跟着曹操出城狩猎开始说起。她在树林里迷路,再偶遇孙权;她随丁夫人出府后,又跟孙权孙玪叔侄做了邻居,期间还和曹丕、夏侯兄弟等人,与他们打了交道……任昭容将一件件事拣出重点,一一同丁夫人说清了,等着她的反应。 房中安静了数秒,丁夫人才缓缓开口:“原先住在隔壁的人,果真有些来头。”她离开司空府后,便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鲜少与孙权叔侄碰面。一年到头,也不过见了两三次。 任昭容屏息,听丁夫人继续说道:“既然你对孙权说出了假名,这些日子便用着这个名字吧。陈群和荀恽从未见过你,我会说你是我娘家的亲戚,他们不会有疑。” 她说完,拿起镜前的梳篦梳起了头发,并无不悦之处,以为任昭容只是信口胡诹了个名字,不知“郭照”就是她的本名。 丁夫人对任家无甚好感,她将任昭容接到自己这来,也在无形之中断了甥女与任家的联系,改名换字并无不可。 说道改名换字……丁夫人心下一动。 “再过上一年,你就要及笄了,不如让我再给你取个字罢。”她转过身来,正面看着任昭容,笑意盈盈。 任昭容本在神游太虚,没想到丁夫人答应得这样干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表明自己更换身份的愿望,丁夫人便先一步想到了。如若她不再是任氏,曹操也就不会拿她与曹丕的婚约胁迫丁夫人回府了…… 丁夫人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她此刻全然将精力放在给任昭容取字上。 这个时代,女子取字也是平常事,她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看向静静立在帷幔前的任昭容,缓缓道:“‘女王’如何?” “女王?!”任昭容还未接受这么快的转变,又被丁夫人吓了一跳。 “取’女中之王’之意。”丁夫人嘴角含笑,目光和蔼。 任昭容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思路倒是符合丁夫人的处事风格。徒一听到“女王二字”,还当其中有造反之意,难免惊诧,以为丁夫人在玩笑。 “这’女王’二字,于我而言太重了……”任昭容迟疑一笑。 丁夫人不以为意,她道:“怎会?你是我见过最有胆识和远见的女子,遑论反对男子纳妾这一条、又随我来江东谋划,还不足以是’女中之王’?” 任昭容微微一哂,总觉得丁夫人描述的是家中母老虎,而非女中之王。 “您让我情何以堪……”她抿了抿唇,向丁夫人撒了个娇,又微微笑道:“但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赏识和期望,明日起,我便是郭女王了。” 翌日用早饭时,丁夫人才向陈群等人正式介绍了跟在她身边的少女,即为郭照。 第47章 燕歌行廿七 郭照更名换字之后顿觉神清气爽,“任昭容”这个名字固然好听,但始终不如自己的真名听着顺耳。 晨间梳洗时,她坐在镜前戴着一只玉珥,目光一偏,瞥到手腕上的紫玉串,动作一停。 念及曹丕情深意浓时唤她“阿照”,她便更愉悦了。 “郭女君,丁夫人可起身了?”陈群身着松青鹤氅,披着晨雾远远而来。他定在郭照面前,温和有礼。 “未曾,”郭照摇摇头,又道:“我去唤她。” 陈群颔首:“有劳。” 他们今日一早便要赶路,要在天黑之前离开南阳,明日须得抵达江夏。郭照站在丁夫人房门前唤了几声,又推门进去,见丁夫人面色煞白,眼底乌青,一头长发毛毛躁躁地披在肩上,极为疲倦。 郭照扶着她来到外间,陈群见状也关切问候:“夫人昨夜休息不好?” 丁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这里离宛城有些近,夜里总是梦到昂儿。” 郭照闻之垂下眼睑,又偷偷瞥了瞥陈群,见他笑容一凝。 可怜陈群与宛城之变没有一丝关联,但凡是在曹操麾下做事的,都十分避讳当年的一场惊.变。然,他作为曹操的幕僚,只能无条件接受丁夫人的愤懑之气。 郭照略一迟疑,开口道:“等我们今日到了江夏,您就能好好歇息了。大公子在天之灵,也不希望您过度伤身的。” 她改了身份,在外人面前就不能称呼曹昂为兄长了,遂以大公子称之。 陈群解了尴尬,顺着她的话温声道:“女君说的极是,还请夫人入厅用膳罢。” 丁夫人目露倦意,点点头。 早饭是驿馆官员精心准备的早点,所备菜式清粥,与司空府里的极为类似。郭照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们还须再走几日陆路,然后就得在江夏过江南下,到时就没有这般优质的膳食待遇了。 果然,他们舟车劳顿了月余,终于在一日黄昏时,抵达了吴郡。吴郡驿馆迎接的仗势,远没有南阳时严肃恭谨。陈群面不改色,无喜无怒地进了门,荀恽年轻,见状多有不悦,面无表情地跟了进去。 丁夫人没作任何反应,却在用晚饭时皱了眉。 不止她如此,陈群的脸色也沉了沉。以荀恽为首的虎贲护从,个个瞥了嘴,默不作声地看向丁夫人和陈群,只等他们示下。 郭照一一打开盛着食物的器皿,扑面而来一阵河鲜腥气,里面盛着清淡的鱼汤虾汤,偶有几片鱼肉,似乎只放了些盐,还有些许敷衍了事的葱花。食案上也不曾有面食,全然是南方人的口味,米糊米粥,湿哒哒的堆了一碗,掺了几根郭照没见过的菜叶。 这样的饭食应付平常百姓绰绰有余,甚至称得上是一顿不错的佳肴。但用来招待朝廷使节和当朝司空的夫人,就再敷衍不过了。 纵使众人心知肚明,陈群是曹操的人,但他所代表的仍是汉室。 虎贲营的儿郎们什么没见识过?这样的饭食已比行军时的条件好上太多,但一碗碗软塌塌的米糊好像全都糊到他们胸口上去了,又气又闷,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然,不等陈群和丁夫人表态,他们也不敢动筷,更不敢吭声。于是,十多双眼睛全都齐唰唰地盯着二人看。 丁夫人这些日子因思虑过多、长途奔波,寝食难安,饭不下咽。初过江后,还有些水土不服,胃中极为不适。在北方时,她就极少吃水货,此刻一嗅到鱼腥味,便止不住地皱眉。 郭照起身,出去唤了一个管事的,言语尚还客气:“不知阁下是否疏忽,备错了饭菜?还是……阁下不知我等朝廷使臣来自北方?关照饮食这等礼节,吴郡没有吗?” 管事的中年人比她还客气,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道:“在下不知,在下只是遵从吩咐将饭食送来,没有任何怠慢之意。” “遵从谁的吩咐?”郭照皱眉。 管事微微一笑,不冷不热地回应:“女君无需知晓。” 郭照也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吴侯的待客之道,不过如此。”她见管事面色一凛,便直接对他吩咐道:“还不速速将厅里的河鲜扯下,再上些陆禽青菜和饼面来?” 扯到孙策,管事的不得不小心谨慎,万般犹豫,他不敢让孙策担下这个责任。 陈群在此时跟了出来,他见郭照与管事僵持不下,遂轻咳一声,不急不缓道:“把你们负责招待的官员找来,再如这位女君吩咐的,一一照办。” 他身着朝廷冠服,领口袖间没有一丝皱褶,腰间系着黑色的绶带,一端垂着官印。陈群负手站在寒风中,身形挺拔,不怒自威。 真正的使臣一出现,管事又有些动摇了,他挪了挪步子,但也没真正走开。 “不知几位找鲁某何事?”一道沉稳镇定的声音凭空插.入。 郭照转头,见到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遥遥而来,身上穿着厚衣裳,面目还算和蔼,蓄着微短的山羊胡,约莫三十来岁。他身上的衣服料子都是光泽细腻的绸缎,不亚于世家子弟。 “鲁某?”她看着来者一双淡淡的秀目,若有所思。 男子走近了,对着他们一揖,道:“在下东城鲁肃,负责接待朝廷来使。” 陈群淡淡一笑,回之以礼,道:“颍川陈群,早就听闻鲁君有济世热肠,出身富贵,却不吝周济困者,资助吴侯四处征讨,实乃我朝之幸。” 郭照听了陈群一番言辞,才知道鲁肃在当世是个大地主,家中有粮有财,又向孙策贡献了不少军饷。果然东吴未来的大都督,毫不简单。 鲁肃被陈群不咸不淡地夸了一通,连“我朝之幸”这样的高帽子都戴到了他头上,连连称着惶恐之余,又笑着问向他们,发生了何事。 自鲁肃到来,管事的中年男子就立在一旁,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想开口说话,又插不进去。郭照瞥了他一眼,才让鲁肃也看了过去。 管事一一将事情的经过讲明了,不敢偏颇,说得十分没有底气。 鲁肃皱眉听完,将他训斥了一通,才向陈群赔罪。 他有家财万贯,又肯向孙策倾囊相助,却因手下自作主张,落得一个吝啬朝廷使臣的名声,实在不光彩。 陈群见管事去着手准备了,敛起面上淡淡的笑意,别有深意地看了鲁肃一眼。 鲁肃风度不改,从容不迫,淡笑着看他以示回应。这时,有人走到他身边,低声相告:“二公子来了。” 一声“二公子”听得郭照一怔,想起分别已有月余的曹丕。她还未给他传过信,没有信使,而他也应当随曹操的大军出发了,现在又不知走到了哪里…… “听闻陈使君前来,孙某特地来拜访。”一道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爽朗有力。 郭照回神,不意外地见着一袭深衣穿在身的孙权。 他与去年离别时变化不大,面部线条愈加硬朗了些,眼眶又深几许,一双星目如一汪碧海,深不见底。 孙权也看见了她,笑着问好道:“郭女君也许久不见。上次离别时,我就说过,有生之年定会再见。” 此言一出,陈群和鲁肃都有些惊讶,都不曾想到他们还是旧识。 郭照弯了弯唇,认真叙起了旧:“当时孙君也说过,他日若我来江东,孙君定当尽心招待。” 孙权以为她在考验他,笑着客套道:“这是自然。” 此时,一个个婢女端着才准备好的食物器具上来,俱是按照郭照的要求,换了鸡雉牛肉等,还有些宽面。另有添灯油的婢子上前,又仔细挑了挑灯芯。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早过了用饭的时间。孙权的目光大致一扫,结合郭照的话,了然一笑。 “如女君和陈使君有任何需要,尽可告知孙某,或是子敬兄,他会一一打点,”孙权抬手,比了比鲁肃,又道:“兄长先前去江上练兵,已在回来的路上。” 陈群面无表情,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罢,他向孙权与鲁肃二人示意,先行入厅去了。郭照也欲跟着离去,不料孙权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孙某实在没想到女君也会前来。” 郭照回头看他,一脸莫名。 孙权笑着后退一步,促狭道:“不要你的曹小公子了?” 曹丕…… 郭照垂眼,目光落到放在身前的手上,一半珠串藏在宽袖里,剩下一小半沉浸在夜色中,像墨紫色的葡萄,因走廊的灯火而映出莹润的光。 睹物思人的滋味,比没有念想更难捱。 临行前,曹丕愤懑的怨妇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使她不禁勾唇笑了笑。 手上突然被人一拉,一只大手隔袖扣着她的腕子,腕上坚硬的玉石又硌得她微微一痛。随即,一个沉甸甸的手炉被塞了过来,略微僵硬的手顿觉一阵温暖。 “莫在外面站久了,回去用膳吧。” 她正低头看着手上的暖炉,听孙权以寻常的口吻说道。 第48章 燕歌行廿八 郭照将凉透的暖炉放在案几上,她嫌沉,不想带着它上路。但若把孙权示好所送的东西丢下,又有失礼数。 她解衣躺倒床上,屋里点了足够的暖炉,舒适的气氛令她一闭上眼睛,便昏昏睡去。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回到了曹昂刚大去的冬天,暮色.降临时,她站在司空府的马厩旁,等着曹丕偷偷带她出府。他塞给她一只暖手用的龟型铜炉,在梦里,他的面容极为模糊,只能看到一双薄唇张张合合。 他说:“阿照,即便前方是地狱,我也要你陪我走一遭……” 郭照蓦然惊醒,耳边还回响着他饱含威胁的话语。她下床喝了杯冷水,边喝边盯着案几上的暖炉看了半晌,只当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第二日一早,她就找到了丁夫人。 “姨母,北方可有什么消息?”私下里,她轻声问道。 丁夫人对镜拢了拢散发,摇摇头。 郭照难免有些失望。 “今日,你随我去拜访一下华太守。”丁夫人穿戴整齐,取出一盒礼品,招呼郭照出门。 陈群起得比她们都要早,他站在驿馆门前远眺,白雾渐淡,依稀可见几点新绿。 他似是在欣赏江南风景。 “夫人要出门?”他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微微有些踌躇。 丁夫人似笑非笑,道:“莫非陈先生还要监管我如何行动?” 陈群微微一笑,否认道:“群只是受主公所托,保护夫人。故而不敢疏忽大意,不知夫人欲要拜访何人?” 他今早没穿冠服,仅是一身黛蓝宽袖深衣,腰间饰玉质浮雕蟠螭带钩,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长身鹤立,几乎与他背后郁郁青山融为一体。 面对如此彬彬有礼,风度高雅之人,丁夫人纵然不悦,也只淡淡说道:“平原华歆。不知陈先生是否有意一同前去谒见?” 陈群谢绝了丁夫人的好意,道:“原来是华太守。群今日还有公事要办,无法陪夫人同去了。” 听到华歆的名字,陈群不再过问,命人备好车马,恭送她们离开。 “陈先生似乎对华太守很是敬仰。”郭照上了车,掀开车帷,回头看向陈群立在原地、愈来愈远的身影,不禁莞尔。 丁夫人闭目养神,嘴边含着一丝笑,她道:“华太守为人端正,为政清廉,深得扬州民心。加之他见识过人,实为当世俊伟。因此,孙策还未取下他管辖的豫章郡,应是打算徐徐图之。” “可我听闻孙策锐不可当,即便是江东大族的名士英豪,也被他或驱或诛,豫章郡被他拿下,只是迟早的事情。”郭照还惦念着昨夜的梦,始终安不下心来,她问道:“姨母,您说孙策若是真的打算偷袭许都,是在攻取豫章之前,还是之后呢?” 她想的是,若是能凭借华歆与丁家的交情,说服他拖延孙策,就能使孙策缓些、甚至来不及攻向许都。如此,曹操就能心无旁骛地对付袁绍了。 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沉吟道:“我们先见了他,再议不迟。” 华歆听闻丁夫人前来拜访,大为惊讶。他匆匆忙忙地赶到厅中,大喜道:“丁夫人!” 古朴的厅中燃着炭炉,有几盆海棠正值怒放之时,花浓叶绿。丁夫人赏花之际,听到华歆的声音,转身一笑,颔首问候道:“子鱼,别来无恙。” 郭照跟着看去,总算见到了传闻中的华歆。 他与曹操差不多大的年纪,身姿伟岸,留着短须。浓眉入鬓,目光如炬,一袭烟褐色直裾,从容干练。 一看就不是个好对付的。 好在这样的人是朋友,不是敌人。 “我听闻孟德北上屯兵官渡,要与袁绍一决胜负了,怎么你却一个人南下了?”华歆皱眉,关切问询。 丁夫人笑意不改,侧身指了指郭照,道:“谁说我一个人来?” “这位是?”华歆不解。 丁夫人可疑避重就轻,绕过了曹操的问题,开始介绍起郭照:“我娘家人收留的。她双亲早故,又四处流离,我与这孩子一见如故,便把她带在身边,视若亲女。” 话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竟与事实大致相同。 华歆大概了解之后,微笑道:“是件善事。” “我此次前来,只是想一探虚实,确认一下孙策是否会北上攻许,”丁夫人开门见山,徐徐道:“我知道江东还有一些丁家的门生,我想听听他们的想法。” 直到这一刻,郭照才彻底明白丁夫人的用意。 当年丁夫人的祖父丁宫官至三公,又迁尚书令,结交不少名士俊杰,其中又有一部分人当了他们的门生。如今江东大族有不少德高望重者,曾进过太学,也与丁家有些许渊源。 孙策开辟江东基业,所遇到的最大阻力,便是一个一个的江东士族。能收为己用的,他便纳至麾下;顽强反扛他的,则被他一一杀掉;还有一部分,将族人迁离,离开家乡。人人都在私下喊他一声“小霸王”,十分忌惮。因此,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观望,待到时机成熟时,再论是否投靠孙策不迟。 怕他的人多了,其中就难免有人心生怨恨不甘之情。他们隐忍不发,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丁夫人一眼看到了这点。 如果能利用这部分人牵制孙策,就不必担心他会偷袭许都了。 “我也是丁家的门生,你何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华歆好似闲暇地问着,仿佛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你的豫章郡就要不保了。”丁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华歆语气淡淡的,道:“我大可以在最后的时机出城相让,免去兵戈,也无须百姓受苦。如此,也算拖延了时间。孙策刚得下一个郡,根基未稳之前不会突然抽身,也不敢轻举妄动。” “若能如此,便最好不过了。”丁夫人微蹙着细眉,若有所思。 郭照站在她身后,听了半天,突然轻咳一声,道:“夫人若不放心,女王还有个主意。” *** 南方的城市不如北方热闹,却胜在精致玲珑。雪初化时,屋檐下沥着清水,来往的人们仍穿着厚棉衣,郭照走在潮湿的街边,仅穿了一套素纱襦裙,衬得她身姿高挑而纤细,不似大多人裹得臃肿。 南方似是少有她这样高挑的女子,一路上总有人对她侧目,以至于后来孙权看了她半晌,她都没有留意。 孙权遛着马,从她身后绕到她面前,又驱着马在她周围走了几个来回,才使她看了过来。 郭照仰头,她今日一张素面,未施脂粉,仅仅淡淡地描了蛾眉,是一副刻意低调的打扮。孙权背光坐在马上,她抬头看时,不由得眯了眯眼,未经妆点的桃花目少了几分凌气。 “孙君早,要出城?”郭照将马上的人粗粗打量了一番,孙权今日打扮得像个文人,健美的身形被黛紫广袖裾衣一遮,就成了身姿风雅的儒士,连着五官也温和了许多,笑容清浅。 孙权下马,否定道:“只是随便转转,女君呢?” “我也是随便转转。”郭照盘算了一下时间,正欲与他道别,不料孙权抬手拍了拍马背,高大的骏马立刻一溜烟儿地奔走了。 “走罢。”孙权抬袖指了指前方,请她先行。 那方向倒真是她要去的地方。 郭照抬步,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假装自己只是随便逛逛。 “玪在曹家可还好?”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孙权突然问道。 郭照缓缓答道:“我虽已有一年不见孙女君,但曾听几位公子说起过她的近况,孙君无需忧虑。” 孙玪嫁到曹府之后,没再有什么声息,曹丕曾向郭照提起过几句,说她在曹家格格不入,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因此她也没犯什么错,互相礼待。 她与孙家定通过几次家书,故而孙权仅仅是找了个话头,也果然没问到什么,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再不远就是华歆的府邸。郭照偷瞥了孙权一眼,见他仍不急不缓地直视前方,慢慢走着,仿佛散步一般,没定去处。 在她收回目光之际,孙权也瞥向了她。两人目光相碰,孙权饶有兴味地笑了笑,道:“女君是去拜访华太守?” “正是。”郭照转正目光,不再隐瞒。她无声地笑笑:“看来孙君也不是随便转转。” “不错,”孙权爽朗一笑,道:“我也来拜访华太守。” 郭照闻之心中有疑,但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当世的名士多喜欢聚在一处,高谈阔论,交流雅好,煮酒论英雄。他们的聚会也成为士子俊彦们彼此结识交往的主要途径。 华歆是颇具资历的学者大儒,极富声望。与他结交的名士和士族子弟,能排满一条街。由他来设宴,望风而来的人必定很多。其中在江东有话语权的,也不在少数。 眼见华歆的府邸愈来愈近,他的府门前已陆续停下几辆马车,皆是浮雕车壁,饰以纱帷铃铛,皆是上乘之物。 孙权准备好了拜帖,递到门前,郭照随意瞟了一眼,见上书“孙仲”二字,不由得嘴角一抽。 “孙君这样的化名,与真名无异,又何须掩饰。”她好笑地摇摇头。 孙权笑容一凝,坚持道:“还是有用的。” 他看了郭照一眼,顺带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道:“女君要如何进去?” 没有拜帖,女子也常常缺席士子们的宴会,孙权嘴上噙着一丝笑,本想提议她扮作自己的侍女,一同进去,却不料她神秘一笑,直接提起襦裙踏进了华歆府上的大门,而门童也未曾阻拦。 孙权跟在后面,挑了挑眉毛。 他晚进来了一步,就被郭照甩开了。他站在府院里四下一望,已看不见那个苗条的身影。 撇下孙权,郭照换上了华歆为她准备好的婢女所穿的衣裙,将长发散下来披在身后,简单一系,对着镜子仔细瞅了瞅,见自己像个背景板,才跟着其他婢女去了宴厅。 数十张食案分两列面对面排开,上面已备好瓜果,茵席放在一侧,宾客陆续到来,孙权已选了个靠近门口的位子坐好。 郭照与其他婢女一起,端着铜酒壶,坐在食案之后,身侧放着暖酒器,以备不时之需。 她坐在两个男子之间,皆未及冠,一个年纪稍长,星眸夺目,嘴角含笑;一个年纪小些,坐姿端正,容貌俊朗,高尚之气浑然天成。两个少年五官有相似之处,皆是面容白皙,鼻梁高挺,风姿出群,犹如月下松竹,相得益彰。 郭照半低着头,为两人各自斟上一杯酒,抬目不经意一瞥时,见着斜前方的孙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话,无声调侃。 她退回身子,默不作声地端着酒壶,垂目研究着衣裙布料的纹路。 士子们起初谈论的话题还算温和,从某位大儒近日的著作说起,又论及某人的品学作风是否值得褒贬,郭照身前的两位少年都极少开口,她对这些话题也无甚兴趣,端坐在后,犹如陶俑一般。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他们说起曹操与袁绍的生死之战。 “袁绍看似稳赢不假,但实则两方各有优劣之处,这一战,取胜的关键是士气。” “无论谁赢,江东危矣!” 有人冷笑一声:“……江东已然危矣。” 紧接着,他们以此为切入点,一顿一挫地声讨着袁术是汉室逆臣,狼子野心,私藏玉玺借机称帝,实为君子不齿。而孙策的军队也被打为袁术之兵,是“入侵之师”。 郭照抬目,见方才还矜持有度的士子们个个愤慨激昂,她将这些人的来路一一记下,又顺便朝孙权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面无表情,似乎对这些不善的言论充耳不闻。 此时,席间又出一声冷笑,使得所有人都循着声源看去。 一个目光锐利的长者,被华歆奉为座上宾,此刻正冷眼看着一群士族子弟激烈声讨孙策出师不正,广积民愤,为世族所不容。 “如今四海未平,唯有武力平乱!”长者声音不大,一字一顿,胜在气势。 郭照特别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考究,年逾不惑,又听他为孙策说话,一下子猜出了他的来历。 华歆曾说过,他邀请了张纮。此人曾入过太学,故而两人有些许交情。如今张纮在孙策麾下,为孙策平定江东出谋划策,深受倚重。 张纮此言一出,席间瞬时安静,一时间竟无人能反驳。 这时,郭照左侧的少年突然高声道:“昔时管仲为相,聚合诸侯九次,一统天下,不用兵车。孔子也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日所谈之人不务道德怀取之术,仅仅崇尚武攻,绩虽年幼,亦不能安心!” 第49章 燕歌行廿九 “吴郡陆绩,年一十有五,庐江太守陆康之子。孙策曾用孙坚余部攻打吴郡,陆氏宗族百余人死伤过半,陆康亦亡。是以世家大族对孙策愤怒惧怕之余,也对他多加戒备……难怪当日陆绩言辞之间处处针对孙策,原来隔着家仇。”郭照放下书简,慢慢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又道:“陆绩有个同族的侄子,年纪稍长,名为陆议。他大陆绩四岁,尚未出仕。” 当时两个少年,正是陆绩叔侄。做叔叔的陆绩年纪小些,锋芒正盛,名气也大些。他在席上的言论丝毫不留情面,但情有可原,即便是张纮也不好说他什么。 他的族子陆议,较为沉稳,席间也鲜少发言。 “这两位青年才俊,在日后都会成为江东世族的中流砥柱。只是他们现在还过于稚嫩,仅仅能给我们留下一个参考。”郭照放下竹简,看向坐在对面修剪花枝的丁夫人。 郭照今日将在华歆府上的所见所闻一一整理分析了,说给丁夫人听,从孙策现在的处境,到他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出身背景,归纳总结一番,复杂的局势中顿时有了条理。 丁夫人跪坐在廊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面前的海棠花,金光洒在花瓣上,折射出娇艳亮丽的颜色,绽放着美丽的生机。 她听了郭照一番话,不露喜色,却也不显忧愁,她道:“有了这份名单,我们的事就好办多了。你这个主意,的确让我们省下不少时间。” “不过,”丁夫人放下花剪,沉声道:“这些日子,你先不要去华太守那里了。” “这是为何?”郭照不解。 “你们这些后辈,不知早年发生过的事情。”丁夫人蹙眉,叹道:“其实也不过是早两年的事情,只是那时你我的心思都不在这方面……有个叫许贡的人,曾是吴郡的太守,他有个好友,名为许靖,是个名士。许靖曾写信给孟德,提了些建议,希望孟德能使国家安定。只是许靖遭奸人嫉恨,将他的信件全部销毁,故而孟德也未曾收到。 “后来,许贡也给孟德写了一封信,直言孙策势力日益增大,是朝廷的隐患,应当早早除去。不过他也被人走漏风声,让孙策知道了去。孙策截住了他的信件,同时也取了他的性命。” 丁夫人缓缓说完,转头看向任昭容,道:“这件事是我疏忽了,我本不应该去拜访子鱼的,若被孙策的人知道,恐怕会使子鱼陷入不测。但……我这几日才想起许贡这件事,只希望是我想多了。” 许贡劝曹操早日铲除异己,不是什么错误。孙策为了自保,杀了许贡,也不是什么错误。 不过,许贡和许靖都是天下间极负名望的人,追随者众多,受人景仰。 华歆也是这一类人,如果他与曹操的夫人密谋这件事被孙策知道,的确多有不便。 郭照笑笑,不急不缓地宽慰丁夫人,道:“姨母不必多虑。那日我们去拜访华太守时极为低调,不会引人注意。况且华太守已经决定将豫章郡让给孙策,如此一来,孙策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杀他的,相反,华太守一定会受到孙策的礼待。事成之后,姨母可以说服华太守北上,投到曹公麾下。” 丁夫人的眉头舒展开,被她开解得舒服了许多。 指尖贴着光滑温凉的竹简来回游移,郭照想了想,问道:“姨母,这份名单……是否有必要交给陈先生?” “给他罢,这些事留给他们去做也好。”丁夫人点点头,再次赞同了她的提议。 郭照抬头看了看天色,蔚蓝的天空中有云层涌动,束束金光穿过,是才过了午后的时辰。 “那我给他送去吧。”她站起身,扫了扫襦裙上的皱褶,往陈群的住处寻去。 她去时,陈群正缩着眉头,面色凝重地读着一封信件。她一猜,便猜到信是从何处来了。 曹操这次出征,几乎带走了所有人。不过荀彧照旧留了下来,主持后方。荀彧与陈群相知多年,比一般同僚更加默契。荀彧留在许都,前承曹操,后接陈群,两边接洽。这回给陈群发来书信的,自然也是荀彧。 荀恽站在一旁,俊秀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亦是忧心。 看来荀彧发来的书信,没有什么好消息。 郭照气喘吁吁地回到丁夫人的房间时,将事情大致转述了一遍,道:“曹公有意撤兵,退还至许!” “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能动起退兵的念头。”丁夫人“唰”地一下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走动,咬牙切齿。 她道:“真枉我来江东走了一遭!” “姨母别急,”郭照顺了口气,先将荀彧写在信里的情形说了一通:“现在两军对峙,长达半年之久,曹公劣势在于兵少粮乏,经不起消耗。如今曹公麾下不足万人,其中伤者又有十之二三,是大大的不利。” 丁夫人定下脚步,重叹一声。 的确,以曹袁两方实力之悬殊,曹操能坚持到今日,不可谓不艰难。 “但若因为这样就放弃,是愚不可及!”丁夫人恨声道。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想必是气急了,也心焦急了。郭照上前替她扶着背,尽量柔声道:“您了解曹公的,这个时候放弃,他比谁都不甘心。曹公最缺的不是兵也不是粮,而是士气啊。曹公兵弱,要攻打袁绍的强兵强将,想要取胜,最最需要的就是一鼓作气,一举溃之的士气啊。” 丁夫人还是气。 郭照只好继续说道:“方才我已将江东的大致与陈先生说了,他一定会转告荀令君的。而荀令君和郭祭酒他们,也一定会竭力鼓动曹公的。” 丁夫人稍稍冷静了些,也认同了她说的话。 曹操还是有优点的,至少在大的决策上能听从智囊团们的意见。 “不过,你这孩子真是出了奇的镇定。”丁夫人还拧着眉,略有惊奇地看了郭照一眼。 “许是因为我确信曹公一定会赢吧。”郭照释然一笑。 *** 郭照身在江东,能得知北方的消息。而曹丕扎在军营里,听不到来自江东的半点风声。 大多时候,他分不出心思考虑儿女情长。曹操粮资不足,军营里条件很苦,优选的待遇都留给了女眷和受伤的军士,像他这样年轻气盛的少年与大多数士兵一样,每日米汤野菜,风餐露宿。他跟着军队四处游击过几次,最艰险的一次,是由曹操亲帅六百骑兵,对战袁绍追赶而来的六千兵马。 那一回,一向以冷静沉稳著称的谋主荀攸,都曾在马背上大惊失色。 只是一次的险中求胜,也不能改变他们处于劣势的事实。 曹操想过退兵,进不能大败袁绍,退也抵御不了孙策的袭击,这样的窘境几乎把所有人逼疯。直到荀彧、荀攸、郭嘉几个轮番上阵,甚至连一向沉默寡言、明哲保身的贾诩都出言相劝,曹操才算重振旗鼓。 曹丕站在营火旁,他的乌发早就失去了鲜亮的光泽,含着砂砾的北风吹得他鬓边碎发飞起,五官凌厉。他看着贾诩面无表情地从曹操帐中撤出来,见着他时,从容平静地道了一声:“二公子安好。” 贾诩年逾五十,两鬓染白,皮肤有些粗糙,面上遍布皱纹深壑。这样一张脸,总是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不会说话似的。若非临到这次存亡之时,恐怕他也不会开口。 “贾参军。”曹丕颔首,语气生冷,面上未曾流露任何情绪。 面对这个曾经一手谋划宛城兵.变的毒士,这是曹丕如今能做到的、最大的礼遇。 两人仅一点头,各自擦肩而过。曹丕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夏侯尚急匆匆地朝他大步奔来。 “子桓,出事了!”夏侯尚火急火燎的,仿佛天要塌了似的。 “怎么?”曹丕望向他。 夏侯尚虽不够沉稳,可他口中吐出的消息却是足以震惊任何人的了:“孙策有意攻袭许都!” “哪里来的消息?江东?”曹丕面色变了变,英眉深蹙。 “是江东,但似乎不是陈先生那传来的消息。荀令君才发来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件,郭祭酒他们正拿着信往主公这里赶呐……”这些日子下来,夏侯尚原本白皙隽秀的小脸,早就消瘦苍黄了下来,他愁云惨雾的模样实在无法令人赏心悦目。 曹丕还未来得及研究出他话里的门道,又听他踌躇道:“还有,我听闻这次陈先生传回来的信里,还是没有昭容的消息。” “没有?”曹丕的眉头拧得更深。 起初,他也以为从江东到官渡路途遥远,不便传递消息。能有一点丁夫人的消息传来,也就说明任昭容也无事了。可是,自任昭容跟着丁夫人离去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凭空不见。陈群第一次传回消息时,大军还未远征,里面只字未提任昭容。陈群是与丁夫人同去的,可他似乎就没见过、听过有“任氏”这个人。 午夜梦回,曹丕甚至以为自己掉进了庄生迷梦的怪圈,偏偏任昭容什么念想都没给他留下,连相思都无处解,更何况是一个她存在过的证明? “只可惜你我与荀家那个小子都无交情,也无法通过他一问究竟。”夏侯尚一脚踢飞了营火边的石子,同样烦躁。 “无论如何,一个人总不可能凭空不见。”曹丕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攥紧了,咬牙切齿。 第50章 燕歌行三十 孙策从江上练兵回来之后,正式接待了陈群等人。丁夫人与郭照都没有参加,也不愿参加。听闻当日两方皆是心平气和,公事公办。彼时,孙策要攻打许都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则决定在江东本土引起不小的争议,不论世家,孙策的自己人也不赞同他,说他冒然进取,过于急切。 陈群借此机会,对孙策敲打了一番,他举手投足,端的都是政客的姿态,恩威并施,游刃有余。无论孙策如何威猛,他始终是汉室的臣子,明面上不敢造次。迫于内部意见无法统一,孙策暂且收起了气焰,但他也没有闲着,转头就将华歆的豫章郡取了过来。 诚如郭照所言,待华歆一身便装,出城迎接孙策之后,孙策向他施礼参拜,极为尊敬,称华歆“府君年德名望,远近所归”,又谦虚地称自己“策年幼稚,宜修弟子之礼”。 郭照赶回吴郡时,胯.下的马儿已经疲累不堪,她进了城门便放慢了速度。在江东的日子,她总算彻底学会了骑马。说来也怪,少了曹丕这个老师,她学得倒快了。 远处有一赤一白两骑,穿过绿柳薄烟,飞驰而来。赤马在前,白马在后,眨眼间的功夫便冲到郭照面前,三人打了个照面。 临近城门前,相向而来的两骑放慢了速度,骑在赤马上的那个青年高大威猛,剑眉星目,后背箭筒长弓,一身戎装,英姿勃发。骑着白马的那个,郭照很熟悉,正是许久不见的孙权,他一身便装打扮,与赤马上的青年不像一路人。 看来骑着赤马的青年,十有*就是孙策了。 孙家兄弟掠过她身边时,只有孙权朝着郭照匆匆示意,又马不停蹄地追赶孙策去了。 郭照耳边的碎发和裙角都被他们带起的疾风吹散,她回头一看,只见孙策终于在城门前停了下来,掉头回看才追上来的孙权。 见状,郭照手上缰绳一拉,驾着马儿小步向前快走。 她只听到孙权说了一句什么“……要去哪儿……带上随从……”云云。 要进到内城,还要驱着马走上一刻钟,郭照只当策马散心,再寻摸着有什么小吃可以一试,却不料她走了没有几百米远,就被人追了上来。 “孙君不用随吴侯出城吗?”郭照用余光瞥了一眼与她并驾齐驱的白马,询问道。 孙权的马高大俊美,比她的座驾高上一截,而他人又生得英武,坐在马上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连艳阳都被他遮去。 他不意外郭照猜出了孙策的身份,无奈道:“兄长又出城狩猎了,还不许我告诉韩将军他们。” “想不到堂堂吴侯居然如此任性。”郭照笑着摇摇头,又道:“不过这样一个人去打猎,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孙权因她第一句话,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听了她后面的话,又道:“的确,几位老师和将军已劝诫过他许多次,可兄长仍然坚持一人驰骋才是快意。” “方才好不容易追上他,问出他要去的地方,现在我得去通知韩将军他们了。”孙权头痛地拉起缰绳,侧头对郭照扬了扬嘴角,道:“改日再会!” 话音一落,他一人一骑立刻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当夜,城内就传出了孙策遇刺的消息。 *** 七月流火之时,北方仍然干燥少雨。到了夜里,凉风习习,营地里除了篝火燃烧时,间歇发出“噼啪”的轻响,再无其他声音。 曹操的主帐里点着光亮,须臾,“唰啦”一声,帐帘从里面被突然掀开,曹操一身铠甲,手持头盔,熊熊营火照亮了他鬓角的银白。陆续有数个谋臣武将跟着曹操身后走出,一声号令之下,空地上瞬间集结了数千人马,个个严整待发。 曹丕也早早地套上了盔甲,他走到曹操面前,单膝跪下,沉声道:“父亲,请允许我与您同去!” 这夜,曹操已决定亲帅五千轻兵,奇袭乌巢。乌巢是袁绍的屯粮之地,只要一把火烧光它,袁绍失去了储备,就再也没有与曹操对战的资本了。 不过,曹营这边的军粮辎重也几乎耗尽,此举已是破釜沉舟。 曹操命曹洪和荀攸二人驻守营地,二人皆善守,尽管曹操带走的五千人马皆是精兵,以他们的能力,足以令曹营牢不可破。至于偷袭乌巢,则是曹操带队前往,但他的部下却不赞同他亲自涉险。 把守乌巢的士兵约有六七万人,差距悬殊之大,令人心悸。 曹操身为主将,若有任何意外,则无人主持大局,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曹洪等人都建议选个亲信,代替曹操。 然,曹操力排众议,立场坚决,此时此刻面对他的精英部队,他的态度愈发坚定。先前在帐中还面露犹豫的将军们,如今也绷着一张脸,再无异议。 曹丕请战时,曹操并无惊异之色,他弯腰将曹丕从地上拉了起来,语气如常,道:“你留下。” 听到曹操拒绝,曹丕下意识牙根一咬,双拳攥紧。他神色不变地看着曹操,不料曹操又道:“留下做个令人安心的人。” 曹操的目光晦暗不明,口吻平淡,仿佛在对他说:“再去把那本书读一遍。” “是。” 曹丕垂目,沉声应道。 他没忘记,营地里还有他的母亲和尚且年幼的弟妹。或许,曹操也仍在介怀……曹昂当年的意外。 乱七八糟的念头从他脑中来回穿梭,他眼睁睁看着曹操离去,自己的双脚则钉在原地,僵硬无比。 曹操将最危险的任务揽到自己身上,也将生死的赌注压在了自己身上。 直至曹操的背影被数千兵马埋没其中,渐行渐远,消失在山头,曹丕才沉默地转了身。 那一瞬,他听见谋主荀攸含笑说道:“在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时,只有自己才不会背叛自己。主公深谙这个道理啊。” 敌我实力悬殊,袁绍的粮草辎重更是被严加看管,偷袭乌巢这次行动已经调走了曹操最精良的部队,搏命之战,断不可以交给任何一人,唯有曹操自己,才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战。 “看来主公已经知道,我方有人与袁绍互通信件了。”寒夜中,郭嘉的声音清清冷冷,竟有几分骇人。 “不然,主公也不会这样坚决。”荀攸接道。 曹丕侧目,蹙眉问道:“郭祭酒在说何事?” 郭嘉浅浅一笑,徐徐说道:“两军交战,有人与敌方通信,至于内容么……”他轻笑一声,不屑再说,转身即走。 因为实力悬殊,已有人认定曹操必输无疑,偷偷与袁绍联系,自然想早日找到下家,提前表忠。 曹丕立在风中,蹙眉深思。串联荀攸与郭嘉的话,他彻底明白了曹操的心思。 他们当中出了不少奸细,曹操自然也不再信任任何人。此去乌巢,统领除去他自己,再无第二人选。 “其实这样也好,”夏侯尚一直站在他旁边,以为他还因为曹操的拒绝而沮丧,遂安慰道:“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合时宜,但,子桓你是否想过,主公已有意将你培养成他的接替者?” 父在外,主持后方的定是他最信任、最可靠的儿子,太子监国,亦是这个道理。 曹丕沉默半晌,才道:“不过因为我最年长罢了。” 他不露一丝喜色,目光中也没有一丝动摇,仅仅是陈述着一件最客观不过的事实。 “正是因为如此,你才占了先机!”夏侯尚急急说道,他不忘压下自己的声音,道:“待子文和子建再长成些,你再考虑这些,不就迟了么!” “我知道的。”曹丕抬步,在各个营帐之间来回巡视,好些家眷已经睡下,唯有几顶帐子亮着灯。夏侯尚与他并肩走着,絮絮叨叨:“虽然你与郭奕交好是不错,但不如直接和荀家的……” 他还没说完,曹丕已无奈地不想再听。 “莫非你是嫉妒了?”曹丕侧头瞥他一眼,淡淡道。 夏侯尚立刻闭上了嘴。 曹丕又继续向前走着。卞夫人的帐子里也点着灯,他打发夏侯尚离开,自己上前,隔着帐帘低声道:“母亲,是我。” “进来。”卞夫人的声音不急不缓,曹丕掀帘进去,四下一望。卞夫人坐在床边,守着已经睡去的曹节。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似是还不打算就寝。 随曹操出征的这些日子里,奔波劳碌,担惊受怕,卞夫人的气色也不比从前光鲜动人了,她抬眼看了看曹丕,眼底的细纹陷在一片深青里,已显疲态。 见到曹丕一身盔甲,卞夫人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她转而低头看向睡熟的曹节,伸手抚着女儿散在枕边的长发,沉默不语。 曹操今夜要去哪、做什么,她清楚明白。也是因为如此,她才迟迟没有睡意。 曹丕站了许久,蓦地听卞夫人缓缓问道:“你在查任氏的消息?” “是。” 卞夫人抬起头,平静地劝道:“丕儿,放弃吧。她若真的有意于你,就不会平白无故离开一整年。你们总归不会在一起的,或许任氏已在南方嫁了人,而你也终会有你的妻子。” 她话音一落,帐内立即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卞夫人缥缈淡然的嗓音不停在曹丕耳边回响,一句“你们总归不会在一起”,一句“任氏已在南方嫁了人”,像魔音一样,折磨着他的心神。 然而,他却像一个字都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 “我与她已有了夫妻之实,无论成礼与否,她都是我曹丕的妻。” 第51章 燕歌行卅一 曹操偷袭乌巢,攻其不备,袁绍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袁绍又另派张郃、高览两名大将带领援军前去,未抵乌巢之前,即闻乌巢已破,遂先后投降。袁绍军心大乱,全线崩溃,不堪一击。袁绍本人则匆匆逃回河北,十万大军只余八百,大势已去。 不久,许都传来袁绍于河北忧郁而死的消息,北方最大的诸侯几乎在一夜之间仓促灭亡,如火烧乌巢那夜被烈火吞噬的粮草,瞬间灰飞烟灭。 听闻袁绍已故的消息时,曹丕倚在榻上,独自玩着弹棋。他垂着眼,似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手上偶尔一动,其余时间都如雕塑一般。 他的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看起来比他大上两三岁,身材雄壮,肩宽背厚,双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发。女的年纪小些,豆蔻年华,如出水芙蓉清丽温柔,五官细腻。 “子桓,我听阿尚说了,卞夫人要给你说门亲,喜事啊!”少年大咧咧地倚在曹丕的书架旁,眉飞色舞地笑着。 坐在一旁看书的少女视线从书简上挪开,横了他一眼,嫌他说得多。 奈何少年仍不怯场,他见曹丕不为所动,收起笑容,皱眉道:“你不是真要为了一个不知跑到哪儿去的女子,跟卞夫人置气吧?!” 少女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放下竹简,柳眉微蹙,不赞许道:“阿兄,你就别惹子桓兄长心烦了,情之一事,又岂是你个粗人能懂的?” 少年虎目一瞪,泄气道:“我不懂?!我若真是不懂,早就把阿尚那小子从你面前轰走了,若不是见你欢喜,岂容得他在你面前像只苍蝇似的飞来飞去,就凭他长得好看么……” “啪”的一声,少女手上的竹简已然脱手,毫不留情地朝着他身上扔去。 “你们两个,安分些。”石墩一样的曹丕终于动了动,不悦地瞥了一眼面上不屑与愤懑交加的少年,和两腮绯红、杏目含怒的少女,见他们偃旗息鼓,才转回视线,继续盯着面前的棋盘。 这少年名为曹真,少女名为曹欢,是一对亲兄妹。他们本不姓曹,父亲曾是曹操的部下,但不幸战死,一双儿女被曹操接到自己府里,收为养子女。曹真兄妹同曹丕年纪相当,素来交好,如若不是因为这样,曹丕也不会容忍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他心烦。 曹丕这厢还没烦够,曹卉又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连仪姿都顾不得了,焦急道:“阿兄,陈群先生他们早就到了许都了,可是阿母却没有跟他们回来!还留在江东!” 曹操虽在最后关头大败袁绍,亦元气大伤,他们回到许都后必先休养生息,抵抗之力仍然虚弱。不过,孙策意外遇刺伤逝,他袭击许都的计划自然随之流产,无论如何,北方已经暂时安全。 孙策才故,江东又忙着更替交接,将大任降到年仅十八岁的孙权身上。陈群等人没有理由再做停留,代表朝廷追恤一番之后,立即返还。 不过他们未曾将丁夫人一并带回,“任昭容”自然也不在其中。 眼下曹卉不知其故,焦急万分,既担心丁夫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又怕她不愿回来。 “阿兄,你说阿母这是怎么了?她答应我的,等阿父打赢袁绍就会回来的!”曹卉如今只能是干着急,只有曹丕能替她想办法。 而其中牵扯到任昭容,他就一定会想办法了。 “别急,”果然,曹丕撇下他下了半日的棋局,站起身抚了抚曹卉的肩,转头对曹真说道:“你随我去见父亲吧。” *** 丁夫人初到江东时处处不习惯,如今待得久了,也觉得南方气候养人,江东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袁绍虽然败了,他还有几个早已成年的儿子,各自领兵,收纳了袁绍的死忠势力,仍是大患。”丁夫人午憩之后,唤着郭照出去散心。 寒来暑往,此时的江东已不同于夏时的秀美明澈,秋冬时分,天高云阔,一山一水沉稳凝重,天空中偶有星雪飘落,化作了水,将青山的墨色晕染得更重。 “袁绍几个儿子急功近利,鼠目寸光,他们兄弟之间又不和睦,为了嗣子之位争斗多年,早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了。等曹公恢复兵力,肃清北方是早晚的事。”郭照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但听丁夫人的意思,好像袁绍的残存势力仍在,这仗就不算打完似的。 丁夫人奇道:“我发现你总替他说话,不会是因为丕儿的关系,迷了心窍?” 郭照下意识侧头看丁夫人,此时一阵风顺向吹来,她耳边的碎发扫着薄唇,待她将碍事的发丝拨到一边去,才道:“我并非替曹公说话,且我方才所说的句句属实,姨母若不信,可与我打赌。” “我不与你打赌,”丁夫人笑了笑,不上她的当,复悠悠说道:“我近日从别人那里听来一首诗,也念给你听一听: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丁夫人念到了一半,突然收住,转而眼底含笑地看向郭照,期待她是如何反应。 郭照听着听着,心里有些犹疑。她不曾记得汉代就有这样完整的七言诗,不过这首诗言语真切,浅显易懂,无非是在讲作者为离别而忧愁感伤,而他思念的人也迟迟未归。此诗通篇如寒秋萧索清苦,令人闻之于心不忍。 “后面还有半首,你拿去自己看吧。”丁夫人从袖中掏出一面绢,叠了两叠,藕色的布帛上有几行墨迹。 温凉细腻的绢料轻贴着郭照的掌心,却觉得酥酥麻麻的。 “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息了,顺道在路上一个人静静。”丁夫人将东西塞给她之后,施施然离去了,故意给郭照留下这一方天地赏诗。 目送丁夫人离去后,郭照摊开手上的绢帛,甫一入眼的便是一行行清俊的楷体,然后是诗的下半部分:“……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怪不得丁夫人不欲再念,这样一首怨妇诗,的确与她本人不相符。 牛郎和织女有什么罪过,要被银河遥遥隔断,相思相望不相亲。 作这首诗的人多愁善感,八成为情所苦,口吻像个妇人,但又不像出自妇人之手。 郭照看着绢帛上的字迹,一笔一顿,清俊有力。 她站在江水边,低头对着一面绢兀自出神,凉风时不时吹着薄薄的绢,上面的字迹也跟着飘荡,一句一行,愈加缠绵。 水边干枯的苇草正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也被尽数遮掩。郭照还低头想着,不料一股劲风掠过,藕色的绢帛也随之飞起不见。 她循着那抹浅色向上一望,目光直锁突然闯入自己视线中的一人一骑。 “还我。”她立刻道,言语虽不急切,却是一副不容人拒绝的口吻。 孙权孝期刚过,身上仍着素色深衣,广袖宽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拿着那块绢摊开一看,淡淡一笑道:“曹二公子心思细腻,文采斐然,孙某自愧不如。” 说罢,他驾着马走近两步,弯腰将绢帛递到郭照手上。 郭照不动声色地将绢收了起来,沉默一瞬,才问道:“你怎知是他?” 她也不过是刚刚才猜到,这诗出自何人手笔。 孙权别过眼神,远望天际,又是淡淡一笑:“能让你失神如此之久的人,除了曹丕,还能有谁?” 郭照哑然,一时不能反驳。 自孙策故去之后,孙权秉承父兄遗志,一手接过了振兴江东的重担,好在有周瑜张昭做他的左膀右臂,使得他的日子没有那么难过。眼前的江东少主连笑容中都保留着一丝稳重与深沉,再次令人忘记,他只是个不及弱冠的青年。 “你是否要回去了?”孙权仍坐在马上,他远眺着吴郡的山水,省去了郭照仰头与他对视的麻烦。 不出片刻,郭照答道:“是。” 若曹丕真如诗中所写,到了“不觉泪下霑衣裳”的可怜地步,她当然要尽可能早地赶回去。 “曹家的人都是豺狼虎豹,你还要回去?”孙权目光一斜,看着她像看一个傻子。 “他们是豺狼虎豹,而我也不是善类。”郭照平平淡淡的回答,令天地间又只剩下枯苇摆动的沙沙响声。 孙权调转了马头,驱着马朝着她向前踏了两步,他低头,俊朗的面容难得平静:“明知你来江东只不过是动了牵制兄长的心思,但我仍收不住想要挽留你的念头。” “可我是一定要回去的。”郭照拒绝的不留余地,连句“谢谢你的好意”也没有,令人死心的彻底。 果然,孙权座下的马蹄又向前踏了一步,似是准备离去了。不料,他趁郭照没有注意时,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凤头玳瑁簪,他没有下马,仅是俯身,将手上的心意簪到了她的发髻间。 “临别之礼。” 第52章 燕歌行卅二 “阿嚏——” “阿、阿嚏——” 郭奕半睁着眼皮,游魂般靠着一只大暖炉,他身上照旧裹着一件厚氅,却不是先前那件半旧又肥大的了。玄青色的大氅似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长度刚好,帽子上围着一圈兔毛,洁白柔软,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 他整张脸裹在兔毛里,不停地打着喷嚏,吹得雪白的毛毛抖了又抖。 曹丕实在看不下去,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 “我听说……阿嚏——你跟主公提了,要跟着他去冀州,将袁绍的老巢拿过来?”郭奕揉了揉发红的鼻子,鼻音浓厚,声音像个幼童。 “嗯。” 曹丕正一个人收拾着行囊,除了几件衣物,他也没有什么好带的。 袁绍死后,立谁为嗣又成为河北一带争议最大的难题。袁绍有三个已成年、且各自有势力的儿子。依祖宗形制,立嗣当立长,但袁绍与他的夫人刘氏都偏疼最小的儿子,袁尚。 但袁谭始终是长子,且获得了袁绍内部部分集团的支持,与袁尚一派两相对峙,互不相让。直到袁绍忧愤而死,兄弟两个彻底撕破了脸,为了嗣子之位你争我夺,过了一年多,也没有争出个结果。 反倒是曹操,趁着冀州一片乌烟瘴气、江东匆忙交接中,喘过气来,休整好了军队,也储备好了粮草辎重,决定趁袁氏兄弟疲于交战时,迅速出击,彻底攻下冀州等地,将袁绍的残存势力清扫个彻底。 曹丕主动请缨,随曹操的大军同去。与他一起的,还有曹彰和曹植。曹彰如今也到了可以提枪上马,陷阵杀敌的年纪。每每出城狩猎,总是他猎到的稀罕物最多,颇得曹操赏识。至于曹植,也长成了翩翩少年,偶有诗赋,文采足以盖过曹丕,八斗之才已露尖尖角。 除了曹丕兄弟,曹真也在出征之列。他年纪稍长,已成一名优异的少年将军,愿意与他交好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就有梦想成为他妹婿的夏侯尚。但曹真却总喜欢往曹丕这里跑。 是日,他一身随军打扮,手上提着个行囊,就往曹丕房里冲。他四下一看,房里点了不少炉子,除此之外的装饰就仅剩下了书架、剑架、一张案,和一张榻。偏偏榻前的帷帐都是苍青色,曹真甫一进屋,便觉一片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再燃上十个炉子也抵不住彻骨寒意,怪不得郭奕裹得这样厚,还是一脸病态。 曹真熟稔地找了个地坐下,打趣道:“子桓,你这屋子里真缺个女人。” 说完,他与郭奕的目光不自觉地对上,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 曹丕背对着他们翻书的动作停也没停。 郭奕没吱声,但他在曹丕看不见的地方点了一下头。 曹真见到盟友,再接再厉道:“阿欢昨日去陪卞夫人说话了,听她说,卞夫人对你已有些不满,你怎么还不着急?” “啪”的一声,曹丕扔下书,转而去叠起了衣服。 他和任昭容的婚事,是曹操许下的,故而他一直坚称任氏就是他的妻子,曹操对此并不表态,卞夫人纵使心有微词,也无计可施。 渐渐,外面有了各式各样的传言——人们只知道曹丕有个妻子叫任氏,却不知她是何许人也、又为什么没人见过她。久而久之,人们都认定,这桩婚事仅仅是曹操的授意,而曹丕和任氏都对这样的结合颇为不满,相看两厌,不欢而散。于是,卞夫人迟早都要替曹丕再物色一个女子,当他的继室。 只是曹丕的年纪有些尴尬,与他年纪相当的女子,基本已经嫁了人,或是许了人了。再小些、还未及笄的女子家中,则更倾向于和年纪相当的曹植配婚。何况外界都传言曹丕喜怒不定,沉默寡言,是个不好相与的,连曹操和卞夫人都更喜爱爽朗好言的曹彰和曹植。 眼见曹真说了半天,曹丕还像个聋子似的,他只能朝着郭奕打眼色,叫他趁热打铁,好让曹丕早日对任昭容死了心。 郭奕瞥了瞥曹真,轻咳了一声,声线清清冷冷的:“我们查了那么久,都没查着她的消息,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她嫁了人,随了夫姓,这才什么也查不到。” “你的那首诗,也派人传到丁夫人手上了,不也没有音信?”曹真低头闷了一口热水,小声嘟囔道。 无论他再小声,曹丕都是听得见的。 任昭容已然嫁人这个假设,卞夫人提过,他也想到过,只是他不相信罢了。夏侯尚原本是站在他这边的,可听了他对这番言论的不屑与嗤笑之后,夏侯尚也忍不住吞吞吐吐,将当年孙权在许都时,为任昭容打水烧柴,百般殷勤的曾经说了出来。 夏侯尚还算厚道,没有继续往深处说。 但曹丕又岂会不懂。 这段时日里,他不间歇地跟随曹操四处历练,又跟几位将军学习了带兵的本领,前些日子有人举荐他入仕,却被曹操当面驳了回去。 那一日,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到了晚上,灭顶的苦涩令他躺在床上挣扎不已,望着漆黑的床帐,窗外银白的月色斜斜映在纱帷面上,一层一层的褶皱像冰冷的波光,刺得他眼底干涩酸痛,眼眶像是要裂开似的。 彼时,他真的有些痛恨任昭容,恨她此时不在自己身边。 没有她在,他连一句旁人肯定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一夜没有合眼,天蒙蒙亮时,他独自闯进了任昭容曾住过的房间,四下望去,只在妆屉中找到一只她曾用过的木梳。上面镂空雕刻的桃花似是她最喜爱的图案,低头一嗅,似乎还能嗅到她残留的发香。 曹丕将这只梳子带了回去,压在枕下,但每夜里仍睡不安稳,时而梦见曹昂去世时的情景,时而又梦见曹操目光里的失望和寒意,还有卞夫人对曹植温柔笑着时的模样,以及任昭容身披嫁衣,不声不响地嫁给了江东的无名氏…… 临出征去冀州前,曹丕收拾行装,取出枕下的木梳,盯了半晌,又默默拿起它,梳着自己的头发。 他拿下梳子时,放到眼前一看,只见有根银白发丝缠绕在梳齿之间,如每夜照进他床帐的冷月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 大军徐徐北上,曹丕与曹真并肩走在中间,按辔徐行,身后苍色斗篷披在马背上,落下了细尘。 远处云淡天青,曹真坐在马背上,心情竟与郊游时无异。他行着路,忽然想到一件趣事,兴致勃勃地同曹丕说了起来:“听闻邺城中有名倾国倾城的美人,所谓北方有佳人……唯有江东国色天香的二乔能与其争锋!而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袁绍的二儿媳,你说巧不巧?” 所谓宝马香车,美人名剑,正是曹真这个年纪的男儿所热情追求的,他耐心地同曹丕讲解着这名美人的身世,说她是冀州大族甄氏的女儿,嫁到袁家七年,却一直无所出云云…… 曹丕阴郁着一张脸,他昨夜又是一宿浅眠,眼底泛着红丝,微深的眼眶里染着乌青,活像一只厉鬼,从头到脚散发着凉气,十分骇人。 偏偏曹真不怕,仍与他说着甄氏的种种。曹丕也不应声,他骑在马背上,目光漠然地看着前方,使得众人都以为曹真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所以,自从主公发兵冀州之后,邺城里面渐渐有人传言,说,说主公,”曹真砸吧了一下嘴,不知用何措辞,曹丕在此时侧头瞥了他一眼,他才断断续续地接上:“说主公恋慕甄氏的美色,打这一战,都是为了看一眼这北方的第一美人……” 曹丕冷笑一声。 曹真闭上了嘴巴,不知他是因为哪一句动了怒。 “你也知道是邺城传出来的,”曹丕转回头,目视前方,道:“真正的传言恐怕不及你有心修饰过的好听。他们打不过父亲,就只能编一些低俗无聊的流言,诋毁他的声誉,或是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父亲北征的意愿,愚蠢。” 曹真讷讷。 的确,真正的传言比他转述的露骨得多,可这些传言越夸张,人们就越兴奋,经一个个有心之人口耳相传,听者也不由得再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转告给下一个听众。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怪只怪曹操有过类似的前科。 想起当年的事,曹真心思再粗,也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偷瞄了瞄曹丕的脸色,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曹丕抿着唇,眉头猛地一蹙。 刚才那一瞬,他头痛得厉害,像被一支利箭直至穿过一样尖痛。 他昨夜才梦见了多年前,宛城那一夜的情形,曹昂梦里的容貌模糊得像一团团烈火,而当夜的大帐中,丝竹之声与女人的软语轻笑不绝于耳…… 每每提及宛城那一夜,所有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然而,他们也都清楚,曹操险些在那一夜死在了温柔乡里。 所以,有关曹操垂涎北方第一美人美色的传言,众人没有不信的理由。 念及至此,曹丕又冷冷一笑,道:“至于甄氏的声誉,已经被彻底地毁在了她的夫家手里,我已经有些同情她了。” 第53章 燕歌行卅三 曹真在出征之前,曾见过卞夫人。 卞夫人那日穿了较为沉稳的灰绛色衣裙,她本是在院子里散步,见到来去匆匆的曹真,便把他唤了过来。 因着曹操对这个养子很是看重,曹真兄妹也没有母亲,卞夫人待他们就极为亲切。况且有曹真和曹丕交好这一层关系在,曹真也很尊敬卞夫人,偶尔在司空府里碰到,还能熟稔地闲聊几句。 “子丹对任氏可有了解?”卞夫人轻叹一声,看着园中的胭脂色浓的花蕊群芳,微眯了眯眼睛。 曹真跟在她身后,慢步陪着,他一听卞夫人问起任昭容,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喜:卞夫人终究是曹丕的母亲,她再喜爱曹彰和曹植,也是不忘记关心曹丕的。 “任氏……”但曹真一想到这个人,心里就止不住地犯难。他没有见过任昭容,曹丕也很少愿意跟人提起她。郭奕见过她几次,但他不是个嘴碎的人;夏侯兄弟与她的关系应当不错,起初说到她时,还赞不绝口,到了后来,他们怕曹丕多想,渐渐也闭口不谈;还有一个曹卉,提起“任氏”二字,就满脸的不痛快。 曹真琢磨了半天,终于确信任昭容八成不是个好相与的,不然卞夫人也不会迟迟不认她做儿媳。况且,他还听说任昭容是丁夫人的外甥女,想一想有关曹操和丁夫人夫妻不睦的传言,料定任昭容是个“小丁夫人”。 于是,曹真老实坦白地回答:“我也不知任氏如何,只觉得她与子桓终归走不到一起的。您也莫担心,子桓现在只是认死理,待他遇上个美丽的女子,估计就记不起任氏是谁了。” “如此,这一点倒随了他父亲。”卞夫人长叹一声,眉头深锁,一双杏目中满是忧愁与不安,她道:“我听闻,袁绍有个容色倾城的儿媳妇,姓甄,子丹听说过否?” 曹真一愣,思绪在脑中迅速转了几个弯之后,他急忙回道:“这是哪里的谣言?我不曾听说!是府上的下人说给您解闷的吧!” “也对,我知道的总不比你们多。”卞夫人侧头看了看曹真,目光慈和,笑容欣慰。 曹真打着哈哈,迅速结束了这个有关甄氏的话题,可他却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 以至于出征的途中,他还在想。 卞夫人以往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同他说这么多话。 曹真本以为自己还有许多时间想想清楚,但奈何曹操攻破邺城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好像真迫不及待地进城见美人似的,短短数月,不止邺城,还有大半个冀州,也规划到曹操的版图之内。 原本占有邺城的,是袁绍最受宠、也是最年幼的儿子袁尚。他被曹军击溃之后,与兄长袁熙一起逃到了幽州。他们的军队也损失大半,除去投降的,仅有少数死忠跟随他们逃走,以图东山再起之机。 不过,袁熙袁尚兄弟将城中的百姓,和他们的亲属家人彻底地抛离了。其中就包括他们的母亲、袁绍正妻刘氏,和他们的妻子及姊妹。 曹操一早就派了曹丕曹真前去包围邺城,待袁尚战败之后,即可入城清点。如此,袁尚被曹丕断了后路,只能痛舍家小,仓惶北上。 破城时,是当日的黄昏,残阳如血,归鸦满天。曹丕与曹真走在最后进城,甫一入城时,这座河北地界最大的都城安静无比,家家闭户,仿佛是座空城。 “哈,他们怕得都不敢出来了。”曹真遛着马四下逛了逛,又很快奔回曹丕面前,道:“我打听好了,袁绍的老宅在城北,我们从这过去慢慢走,还要小半个时辰。” 曹丕勒马立在原地,淡淡地扫了一眼周边,道:“先派一队人过去守着,邺城已被我们守住,无需心急,莫惊扰了百姓。” 冀州一带的人民广受袁氏恩惠已久,他们对袁家俯首称臣,也换得了长期的温饱。其中又有当地的世家大族们,与袁氏联合成一线,如今袁氏虽然走到了末路之时,但冀州的民心却不容易安抚。 曹真懂得这点,他指挥了几队人马,先往袁氏的府邸开进,他和曹丕则跟在后面,不急不缓地巡视城内概况。 果然,他们策马走到袁氏的府邸时,残阳又西斜几许。余晖耀眼,距袁府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曹丕眯了眯狭目,他看了府门前把守的士兵一眼,回头皱眉问向身后的曹真:“你派了些什么人进去?” “这……”曹真沉吟半晌,犹疑道:“许是从高览那里招降招过来的两队人马,怎么……” 他话未说完,曹丕已经一人一骑向袁府奔了过去。 官渡之战虽是一两年前的事,但用于训练降兵的时日还尚短。曹操在火烧乌巢那夜招收了数万降将,后来他将这批人都交给夏侯惇操练。这回攻打袁尚,曹操依旧将自己的主力军带在身边,其余的兵力便分给了曹丕,命他守好邺城。 乌巢那夜,袁绍的兵卒一个一个投降得极为干脆,此刻他们成了占领邺城的曹军,倒不会干出借机反水的蠢事。 对于他们,曹丕心中仍保留了一份猜疑。他下了马后,一路穿过中厅,走向袁府最“热闹”的后院,碰到他的士兵都不敢噤声,一个个目送他负手走近女眷所居住的内院。 不为别的,只为这里女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男人们嘈杂的粗叫声,听得曹丕眉头直皱。 有几个站在内院的士兵见了他,持戟的手一紧。 此时,曹丕已知房中发生了何时,他眼底墨色一黯,紧抿着唇上前,将大门一脚踹开了来。 “哐”的一声,屋内混乱的拉扯瞬间停下,一片吵闹回归寂静,故而曹丕低沉冷淡的话语在众人耳中听来,格外清晰:“把他们都给我拖下去,军法处置。” 闻言,原本站在院里的士兵们,全都不约而同地上前,默不作声地将屋里三五个呆若木鸡的男人拖了出去。 曹丕四下一扫,目测袁绍家里所有的女眷都在这了。有几个衣衫不整的,也有几个一脸泪痕的,她们个个敢怒不敢言,几乎全都看向站在门口,遮挡了刺眼阳光的曹丕。 他背光而立,房中又没有点灯,冷峻的面容之上笼着一片黑影,看不真切,只有他的眼神寒意彻骨,清楚可见。许多女子都不敢再看,生怕他给她们带来下一场浩劫。 泛红的霞光透过窗户,扫射进屋内,映得一个个被夫婿、兄长抛弃的女子楚楚可怜。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女子,还能强作镇定。她似乎才年过三十,保养得当,眼角也少有皱纹,姿色仍在,风韵犹存。 想必她就是刘氏。 方才有胆大的士兵作乱,刘氏拿出了所有的胆气与威严,都震慑不住几个起了邪念的男人。不仅如此,他们还调笑她。不过,吃亏的最多的却不是她,刘氏目光一偏,看向了坐在床角的女子。 自曹丕入门起,刘氏便端正了坐姿,找回仪态,以诸侯夫人的端庄姿态,应对曹丕。曹丕第一眼留意到的,也是刘氏。 此刻刘氏视线一偏,曹丕也移了移目光,淡淡的看向床角里低着头的婀娜女子。 那女子似乎是最先被几个士兵看上的,她身上的丁香色襦裙已被扯坏,好在曹丕来得及时,那女子还没有被占去什么便宜。 刚收编不足两年的降兵,总不比曹操麾下的主力军队军纪严明,无论那几个人是一时起了色心也好,怀着报复昔日主母的心思也罢,曹丕心底一阵烦躁,也庆幸自己处理及时。 不然曹操定能重责他带兵不力,有疏军纪。 面对一众心有余悸,惴惴不安的女眷,曹丕更加心烦气躁,无心搭理,他本欲走后,命人将她们严加看管了事,不料自己随意一瞥,因为床边那一角浅紫色的襦裙定住了脚步。 他忽然记起少时为郭照试穿过的那条烟紫色的裙子,不知被她丢掉哪里去了。他在她房中翻箱倒柜找了许久,只找到一把木梳子。 曹丕抿着薄唇,丝毫没留意自己的目光已落在那裙子上许久了,他不出声,屋里也没人出声。 片刻过后,上座的刘氏不露声色地瞄了曹丕一眼,又瞄了瞄床角里低着头的女子,缓缓开口道:“曹公子既然远道而来,不妨在府上住下吧。” 她皮笑肉不笑地弯着唇角,仿佛曹丕是来她家作客似的,丝毫不知她们现在的处境。 也亏刘氏已为人案板上的鱼肉,还能维系自己袁氏主母的架子。 曹丕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刘氏见他这般惜字如金的德性,除了暗自咬牙,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忽地,她又扬起一抹笑,向坐在床边、穿着紫裙的女子柔声唤道:“甄氏,你过来。” 甄氏闻声,纤弱的身形微微一动,她微微抬起头,露出肤色凝白的下巴;发髻全都松散地落到了肩上,钗也掉了许多只;她方才慌乱间理好的衣裙有些皱了,却毫不影响美观,像一幅画中的美人,一步一步地向刘氏身边走去。 “曹公子刚来府上,有诸多不便,你记得去悉心招待他,知晓了?”刘氏噙着笑意,目光一斜,直直看向身段柔美的佳人。 刘氏目光里的恩威并施之意令曹丕皱眉。 甄氏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是。” “不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妥协,一个拒绝。曹丕干硬的回绝令刘氏的笑意凝结,甄氏闻声侧过身,略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愤怒,也没有惧怕,只有平静。 她的五官像是画工笔下勾勒出来的,一笔一划都恰到好处,完美的线条极尽柔和,弯弯的黛眉与含烟般的双眸,即使不露喜怒,也自带风情。但这样的美人,又全然不像个柔弱的女子,她眉眼间暗藏的坚韧,与她柔美的面容两相对比,形成一股强烈的吸引力。 晚来的曹真一进门,目睹这一幕,脚下就是一顿。 他目露欣赏之意,将甄氏从头到脚看了三四遍,而她则安静的像只艺术品雕塑,任人欣赏。 比起刘氏,她的镇定自若才令曹真有些佩服。 “子桓,这个其实可以收下。”他轻咳一声,凑近曹丕,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不料曹丕毫不给他面子,直言道:“我说不必。” 霎时间,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看着曹真,什么样儿的眼神都有,使得他心有尴尬,又得强作凶煞。 曹丕斜了他一眼,说道:“你若是喜欢,就自己留着。不过我奉劝你,最好先等等父亲如何说。” 说罢,他转身大步地离去了,曹真看着他绝决的背影,气得干瞪眼。 曹丕冰冷了一句话,让屋里的女眷全都打了个寒颤,他提醒了她们,自己的命运已经全权交在了曹操手上。 刘氏阴沉着脸,眼底尽是愤愤之色。她何尝听不出曹丕的话外音——她找错了人,曹操才是她要竭心尽力讨好的对象,而他坐不了主。 甄氏漠然地低头看了刘氏一眼,没有出声。 曹丕走了,曹真对这一屋子女人也没了兴趣。不过他在临走时,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甄氏一眼。 的确风姿绝代,令人见之忘俗。 他们进了邺城,夜里有了宽厚软和的大床,软枕锦被,曹真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了一夜说辞,最后实在憋得难受,忍不住起床出了门,在院子里四下晃悠。 曹丕的房间离他的不远,他走了没两步,就发现曹丕房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他没犹豫,直接上前敲门而入。 “吓!”曹真堂堂七尺男儿,长得五大三粗,一进门却被吓得丢了三魂六魄。 只见曹丕穿着单薄的中衣,长发散着披在背后,他坐在镜前,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木梳。 曹真咽了咽口水,活像见了鬼似的。他磕磕巴巴地问道:“子桓,你大半夜……不睡觉,发了什么病?” 曹丕淡淡瞥了他一眼,漠然的目光在昏暗的夜色下,显得有些阴森。 ……曹真忽然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好像白天在哪见到过。 “好好好,既然你不睡,不妨让我与你说一说你现在的处境。”曹真猛地上前,“啪”地一下将铜镜扣了下来,他大喇喇地坐在木案上,也不顾仪姿。 曹丕默默将木梳收回袖里,隐蔽的动作瞒过了曹真。 “不管任氏会不会回来,卞夫人始终是不希望她进门的。即便她回来了,如愿嫁了你,可卞夫人不喜欢她,她在府里的日子定然很难过,你想她受委屈么?”曹真决定从晓之以情说起,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曹丕的反应,见他不反对,他就放心地说了下去。 曹真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了出来:“你看,你现在还没能入仕,即便入了仕,也不能代表什么……卞夫人可是主公如今最看重的枕边人,何况她又是你与彰、植二人的母亲。为了以后着想,在立嗣这件事上,你至少得想办法让她做到不偏不倚,若她偏袒子文和子建,你岂不是要吃亏?” 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通晓事理过,眼见话题愈走愈远,他定了定心神,正想再重头说起,不料曹丕动了动眼睫,打断他,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曹真倒吸了一口气,叹道:“你不能令卞夫人对你有了意见,而任氏就是横亘在你们母子之间最深的根源!” “事已至此,我无法让步,至于母亲,她会改变她的看法的。”曹丕沉默了数秒,又道:“人都有喜好,没有人能做到所谓的不偏不倚,她更喜爱彰弟和植弟,是人之常情。” “还说!”曹真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看袁氏,不就是因为刘夫人偏爱幼子,兄弟争斗永无宁日,才使得袁绍死后也不得安生?” “我们与他们不同。” 曹真被他噎得一时无话可说,总不能说他们曹家的兄弟和袁氏三个蠢蛋是一路货色。曹真低头沉默了许久,才道:“总之,你今日劝过我了,而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他重叹一声,旧事重提:“趁机将那个甄氏讨过来。就算你不喜欢她,不愿碰她,摆那放着好看也无碍。这样好处有三:一,你替卞夫人分了忧,她定然欣慰;二,卞夫人见了甄氏,一定以为你喜新厌旧,就再也不会惦记着任氏了;三,你不要甄氏,自然会有旁人要,主公帐下什么人都有,于她未必是件好事,若是主公自己……咳,有意,那就更糟糕了。” 曹丕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重重的阴影,他淡漠地听完曹真的一番话,看着他缓缓说道:“你最好将今夜这番话忘得一干二净。” 曹真大为讶异,声调一下子拔高:“怎么,你不同意?”他一时激动,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还编排了曹操。 “你不知内情,”曹丕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仿佛看见了痛苦的过往,他的声音里透露着百般疲倦:“她若是因此而离开我,我就得不偿失了。” “你怎知她不是’已经’离开你?!”曹真急得都要拍起了木案。 窗外忽然骤风大作,依稀能听见树枝折断的脆响,木窗被风刮开一点缝隙,吹得曹丕长发互相纠缠,在他肩头来回扫动。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将它们死死关好。 “你说的在理,”他对曹真沉声说道:“而我,也理应未雨绸缪了。” 屋内的灯油渐渐燃尽,火光黯淡了些许,曹丕的面庞也一点一点暗下来,他像一个已经心死的人,安静的可怕。曹真只当他想通了,会考虑自己的建议,将甄氏娶来。 “绸缪?绸什么缪?”曹真明显松了一口气,已在心中认定,曹丕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你会知道的。” *** 那日过后,曹丕每日早出晚归,遵循曹操的指示,开始打点邺城的事务。他留在袁府的时间很少,除了曹真和几个手下,他从未见过什么人。袁府的女眷就像一群被遗忘的幽灵,被曹丕禁足于后院之内。 就在曹真以为曹丕忘记甄氏这个人的时候,前方传来消息,曹操不日抵达邺城,并于半月之内返许。 曹丕放下信,出门踱到院子里,士兵们正在清扫暴雨过后的水渍,和满地凌乱的枯叶红花。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士兵们见了他无一不战战兢兢,小心谨慎。 那一日曹丕手段狠辣地处理了几个不守规矩的兵,他们都在一旁看着,被震慑至今,心有余悸。 “带我去见甄氏。”曹丕点了一个离他最近的人,那人拿着笤帚一怔,急忙应是。 许是曹真的主意,甄氏被单独放在她原本的房间里,与其他女眷隔开,与刘夫人的待遇尽数相同。 曹丕推门而入时,甄氏正在看书。 她的乌发全部挽起,梳着标准的夫人髻,而她低头看书的模样却十分似待字闺中的少女,七分静美,三分娇意,令人不忍破坏这样的风致。 只可惜曹丕突如其来的闯入,令美人蓦然一惊。甄氏抬头,戒备地看向曹丕。 “把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来。”曹丕侧头吩咐,趁这片刻的功夫,甄氏已然悄悄拔下了发髻上的金簪,压在了书简之下。 门被轻轻关上,曹丕也转过头来,正视着甄氏。 沦为俘虏之后,她似乎也无心打扮了,一张美丽的脸未施脂粉,身上也穿着最不起眼的藕色衣裙。 这回,曹丕没有打量她太久,他就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待父亲到达邺城之后,我会向父亲请求,将你要来。我不会带你回许,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日后我会将你献给我的母亲。” 起初,甄氏听到他的前半段话,眼底充斥着淡淡的讽刺,她翘了翘唇角,没有开口说话。待曹丕说完之后,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双手放在竹简上,手心的汗浸湿了上面的墨迹。 曹操攻下冀州之后,已有将权力重心移至邺城的打算。无论地理位置也好,城市资质也罢,邺城总比许都更适合成为帝国的中心。届时,曹操定会举家迁移至邺,许都将彻底成为安置天子的地点。 甄氏自然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她亦不明曹丕的用意。 她垂着眼,毫无反应。这副举动非但没有激怒曹丕,反倒教他更为平静。他沉默了许久,又徐徐开口:“你可以拒绝,而我此后也不会再来,一切等父亲到来后,由他定夺。” 他犹豫了许久,才抛给甄氏另一个选择,令她大感意外。 甄氏很清楚,这并非出自他的“仁慈”,她苦笑,带着嘲讽之意,清清冷冷地开口道:“我除了答应你,没有第二个选择。” 不答应他,她或许会成为曹操收拢下属的工具,被随便赐给一个贩夫走卒之辈,运气差些,就只是一个供人玩弄的妾。运气好一点,兴许会被曹操看中,仍是个供人玩弄的妾。她如今只是个俘虏,她了解她的丈夫,凭袁熙的本事,根本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这些道理,刘夫人一早就与她说过。唯一不同的是,她还痴心妄想袁家兄弟可以卷土重来,只要利用甄氏的美色,与曹氏父子虚与委蛇,争取时间,就会有无限的机会。 “昔时越王就是凭借着卧薪尝胆的毅力和决心,以及西施的义举,才使得越国复国啊!”刘夫人当时言辞激动,紧抓着她的手,不停地叮嘱。 然,破城那一日,几个面相凶悍的士兵疯了似的闯入,对她动粗,言语间尽是蔑视。那样令人气得发颤的羞辱,是她再也不愿回想的感觉。 甄氏念起当时的情形,出神了许久。她再次回魂时,意外地发现曹丕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作为补偿,我会满足你的任何需求,只要你认清自己的处境。”曹丕漠然地谈着条件,甄氏的识时务似乎并没有令他感到高兴,他的语气也同她一样,但这淡淡的嘲意。 他给出甄氏第二个选择时,竟然在想,若是她能拒绝,他就再也不必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来回游移。只可惜,她懂得怎样选择。 “补偿就不必了。”甄氏淡淡地说道,她垂下手,放在身前,而被按在竹简下的金簪已没了它存在的意义。 “好,很好。”曹丕这般说着,面上却没有一丝满意之色。 他几近发怒地破门而出,一声巨响又害得甄氏骤然一颤。 这日,人们都以为曹丕在甄氏房中春风一度,彼此心照不宣地以目光传递着暧昧的讯息。 因此,曹操来到时,不经多问便准许了曹丕讨要甄氏的请求。风言风语很快传回了许都,彼时丁夫人的车马才过城门,前来迎接的是曹操的亲信,夏侯惇。 他此番迎接丁夫人,便是将她直接迎进司空府。曹卉一早得到消息,也早就等在了城门前,一同跟来的,还有丁仪。 “主公临去前就已为您安排得当,您回府后,一切照旧。”夏侯惇早年受过伤,右眼被眼罩遮着,他一言一行极为沉稳,没有因为独眼而显得凶煞,所以曹操也常常命他镇守要地。 丁夫人久经奔波,略显疲累,她点点头,示意夏侯惇带路。 等在一旁的曹卉早已望眼欲穿,她待夏侯惇退下之后,便冲上前来,她拉住丁夫人的手,还没来得及扯开笑容,就看见跟在丁夫人身后的郭照,脸色瞬间一变。 两年不见,郭照已比离去时出落得更加出挑,尤其是那双不怒自威,自带凌光的桃花目,竟与丁夫人生得一模一样。 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襦裙,下了车后站在马前,身形高挑,嘴角含笑,气场不输于丁夫人。曹卉抬眼看着她,挤出一句话:“姊姊竟然真的回来了。” 跟在曹卉身后赶来的丁仪,面上也是徒然一变,却不似她明显,瞬间之后,他脸上又浮现出善意的表情。 “郭照见过卉女君,丁先生。”郭照像是与二人初识般,打了招呼,不出意外地见着曹卉杏目一瞪,闹不明白她改名换姓的名堂。 “先回去再说。”最后,丁夫人开了口,但曹卉仍不免纠结了一路。她时不时地打量着郭照,惊疑的神色变了又变,亏得郭照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曹卉没有注意到的是,郭照坐在那,双手交放在膝前,一手藏在袖里,抚着另一只腕上温凉的珠玉,唇间笑意丝毫不假。 到了司空府,也有个人早早等在那,翘首以往。他见着丁夫人的马车走近了,一个健步冲上前去,不料走在最前面的夏侯惇眉头一皱,沉声质问道:“楙儿,你在这做什么!” 听见夏侯楙的名字,曹卉便推开了车门,果然见到个俊秀的青年立在马下。 夏侯楙见到曹卉,匆匆一颔首,他目光一偏,看见坐在旁边的郭照,两眼立即放了光。他一边看着,一边急忙向夏侯惇说道:“父亲恕罪,儿受二公子所托,在此等候夫人和女君归府,一时急切,才有失礼数。” 他将曹丕搬出来,夏侯惇便不再说些什么,转身指挥起随从搬运行李。 丁夫人下车之后,便是曹卉,她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夏侯楙,不料他又是对自己敷衍两句,便急忙走向她身后的郭照。 曹卉恨恨地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连丁仪与她搭话都未听见。 “子桓他们还要过些时日才回来,阿尚今日被他伯父叫走,所以我就来了。”夏侯楙笑笑,慢条斯理地闲谈。他说完沉吟了片刻,一时不知拣些什么说。 郭照起初还心存重逢之喜,见他言辞闪烁,不由得问道:“怎么?莫非你们遇上麻烦了?先前我托人给子桓送了信,却一直不见回复,想来曹公事忙,你们也要东奔西走,就没放在心上。” “这……”夏侯楙抬手摸了摸鼻子,喃喃道:“原来你给子桓送过信,我和阿尚就说你不会抛下他不管的。” 郭照敏感地挑挑眉,道:“看来你们定是有事瞒着我,说吧。是不是子桓有事?” 第54章 燕歌行卅四 “实话实说,我也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情,”夏侯楙不禁苦笑,隽秀的眉眼染着一丝忧愁,仿佛他生来如此。夏侯楙凤目微垂,轻声道:“阿尚教我告诉你,莫要多想。我们这次都未能随军出征,也不知子桓遇上了什么样的麻烦,不清楚他是否另有苦衷……” 郭照听得直皱眉,她按下心中的不耐,想听夏侯楙说完,不料他再次欲言又止。 “你倒是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郭照脑中瞬间闪过一万个可能,她每急切一分,心中的冷意便更凉一分。 她知道曹操这次北上的目的,是拿下袁绍的冀州老巢,而袁绍家的一干女眷,通通留在邺城。 其中就有名动天下的美人甄氏。 郭照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晦暗。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夏侯楙仍在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措辞,郭照冷下声音,说道:“你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那个在历代文人的作品中流传了千年的薄幸美人,终于还是跟了那个传说中冷血无情的帝王。 “你知道了?怎会……?”夏侯楙一愣,又觉这并非重点,想办法解释道:“子桓他定是有苦衷的……” 一切确定地这样快,快到她来不及体会心一点一点变冷变硬的感觉。 “有美人在怀,苦衷何在?”郭照语带嘲讽地驳回,说完便撇下夏侯尚,跟着丁夫人进了司空府的大门,任他在后面怎样唤也唤不住。 曹卉左右看看,她定是知道些内情,看着郭照的目光多了同情的意味,然后便转身走向夏侯楙了。 “照儿,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会叫人将晚膳送到你房里。”丁夫人觉得“照儿”这个称呼,与她先前的名字极为相似,便一直这么唤着。 郭照动了动嘴唇,终是笑不出来,双手紧紧攥着,似是在攥着自己的心,难受得不能喘气。她艰难地问向丁夫人:“是不是您也知道什么?” 丁夫人摇摇头,目光慢慢柔和下来。她好言对郭照说道:“我们今日不谈糟心事,待你明日好些了,我们再讨论。若你不想留在这,我也可以为你安排别的去处,去散散心。” “好。”郭照点点头,遣走带路的小婢,她的面色十分阴郁,小婢见了,连忙退下。 她的房间仍用着以前的摆设,只是换了新的帷帘和被褥。窗户半敞着,送来阵阵清风,吹得屋里的迷迭香气愈加飘渺,铜炉里升起的淡淡轻烟缠着紫纱帷帘,随风轻动。 郭照一把将这浅紫色的纱帷扯下,扔到角落里,又顺手扯下晚上的珠串,丢到妆屉中。还有那把被她随身放着的秋霜刀,也被她扔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去。 若知如此,她就应该留在江东,不回来了! *** 自孙策有意取豫章郡时,华歆就动了北归的心思。他说服了孙权,以结交曹操为由,使江东与朝廷和平共处为目的,来到了许都,正式投入曹操麾下。 丁夫人算是半个牵线人,为尽地主之谊,她隔日便请了华歆来府上作客。 “方才见了曹四公子,拜读了他的诗赋,可谓骨气奇高,词彩华茂。小小年纪已成千年难见的奇才,令人惊叹不已。”华歆摸着下巴,啧啧赞赏。 他笑眯眯地转向郭照,问道:“我们还在扬州时,就听你对曹二公子赞不绝口,说他的文章也是别具一格,不知者兄弟二人,谁更胜一筹?” 郭照闻言,不禁在心中嘲道:他的怨妇诗是写的极好的。 一想起自己还留着那面写满怨妇气的绢帛,郭照心里便堵得要命。 “当然是各有千秋了。”她淡淡笑笑,不痛不痒地点评。 华歆摇摇头:“罢罢罢,待二公子回来,你再为我二人引荐!” 郭照算了算时日,曹操的大军已在返程的路上,再过不久便能抵达许都。她心不在焉地送华歆离开,正欲回房时,看见卞夫人与曹节母女向这走来,想必是向丁夫人问安的。 她调转了方向,站在厅前,嘴角浮着淡淡的笑意,等着卞夫人走上前来。 卞夫人与她们上次相见时别无二致,仍是风姿绰约,端庄娴雅。她施了淡妆,身穿素烟色裙裾,装扮得体,令人挑不出错处。 她慢慢走近,看见了厅前怒放的海棠,又见了站在海棠树下的郭照,她面上一凛,藏去了眼中的惊异。与她一同前来的曹节也长到了豆蔻年纪,面容颇像其母,温婉矜重。不过曹节见了郭照,也是微微一诧,睁大了双眸。 见到她们母女一个两个都是这副反应,郭照舒心地笑了笑,问候道:“郭照见过夫人与女君。” 蓦地一听她的名字,卞夫人疑窦丛生,不过她不好质问郭照,只好先行拜见丁夫人。 “妾未曾想到主母回来得突然,房中布置显得粗糙了,匆忙中未能顾及全面,还望主母不要怪罪。”卞夫人毕恭毕敬地向丁夫人“请罪”,全然没有当日请丁夫人回府做客的姿态。 丁夫人扫了她一眼,道:“无妨。我此番回来得急,主要还是为着卉儿的婚事。府上还有几个女儿也到了议婚的年龄,”她笑着看了看板着脸的曹节,道:“节儿也长大了,这些事都是要操心的。” 卞夫人只有称是。 “不过你就不必忧虑了,我已有了打算。”丁夫人一言既出,令卞夫人有些犹疑,不敢立即称是了。 丁夫人身为当家主母,为儿女择婚这件事责无旁贷。若是她不回来,卞夫人就有权安排。但她现在回来了,卞夫人便无权过问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丁夫人回来的一大原因,也是为了主持曹卉的婚事,不能假于卞夫人之手。如今形势突变,曹节的婚事,也要由丁夫人来定了。 郭照在一旁看得明白,她不见卞夫人答应,反而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丁夫人跟着看过来,拉了拉郭照的手,笑着对卞夫人说道:“不过我身边这个已经许了人了,倒少了一件麻烦事。” “主母操劳了。”卞夫人福了福身,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全线戒备。郭照改名换姓一事,除了几个下人,阖府皆知。不过有丁夫人在上面压着、曹操也不过问,谁也不能直言,郭照就是任昭容,任昭容就是郭照。 曹操当年将“任氏”许给曹丕这件事,卞夫人一清二楚。她明知郭照是任昭容,她许的人只能是曹丕;可又没有人承认郭照就是任昭容,那么她许的人,就不应是曹丕了…… 卞夫人垂首蹙眉,思忖了半晌,几乎绕进去,也想不透彻。 不止她想不透彻,郭照自己也不甚明白。 然而她如今没有心思考虑儿女情长,任由丁夫人如何说,她心中都未起波澜。 郭照不愿与卞夫人打交道,随便寻了个借口出来,出门一拐不远,就是那个种着月桂树的庭院。 此时还未到花开的季节,树枝上只有几点新绿。周围有木栏圈着这棵树,似乎是曹丕儿时弄的,为了守护他死去的心爱之物。 郭照坐在木栏上,低头望着地面,这里才有人浇过水,土壤是湿的,边角长出了一簇簇苜宿草,就连它们,也得到了加倍的关爱。 因为曹丕与兔子有不解之缘,她后来才养了一对,临去江东前把它们交给了丁仪,也不知他有没有转交给曹丕。 到了江东之后,因路途遥远,交通闭塞,她只能借助丁夫人往许都发信的便利,将给曹丕的信一同带了回去。 若是他收了信,还讨了甄氏,那他就是一个十足十的薄情、寡义、狠心、可恨之人! 郭照深吐出一口气,一时心神迷乱,也未曾注意到有道影子,离自己愈来愈近,直至将她笼罩。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从背后将她箍住,像绳索一样捆得她动弹不得。 来人身上浓郁的迷迭香早已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身上的盔甲硌得人后背生疼,她越是强烈挣扎,他越是不肯送一丝力道。 “放开!”郭照斥道,陌生的语气令曹丕不由自主地松了力气,她趁此机会,猛地将他挣开,胸脯剧烈起伏,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方才挣扎得太用力所致。 她转过身,见到曹丕垂手站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他的五官愈加刚毅,肤色晒得深了许多,身形也瘦了,可力气仍是那么的大。 郭照看着他,一时失了声。两年而已,他的鬓角已显出灰白之色,像一道带着利光的箭,直直射.入她心底。 就在她愣得出神的片刻功夫,曹丕直直地望着她,瞳中尽是挣扎之色。他紧抿着唇,克制隐忍,最后仍是忍不住吐出念了许久的两个字:“昭容。” 郭照别过眼,口吻生硬道:“阁下认错人了,我叫郭照,不是你口中的’昭容’。” 第55章 燕歌行卅五 “郭照……”曹丕眉头微蹙,目光紧紧锁着郭照的面容,却无一丝情绪。他道:“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你不认识我?” “对。” 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气息。他低着眼眸看着她,沉声问道:“那你告诉我,’阿照’是谁?”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郭照竟一时答不上来。他只有在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唤过她“阿照”,眼下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字字冰冷如铁,曾经的甜蜜早已发酵成一股稀奇古怪的滋味,令她心中百味杂谈。 放在身侧的手被猛然拉起,郭照抬头,目光错愕地看向曹丕——他拉开她的宽袖,只见莹白皓腕上空无一物。 曹丕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光秃秃的手腕,固执地不肯放开。 他送的珠串自然可以随时脱下,怎能当做验明正身之物? “为什么不肯认我?是在生我的气?”曹丕转过头来,目光不再强势逼人,他像是在询问她,又像是在自问。 郭照没有回答,她调转了目光,又是无意间瞥见他鬓角的银白,心底一颤,差点就心软了下来。 他的眼眸中似乎带着雾气,复杂难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她无能为力地败下一阵。薄唇一动,她险些张口承认自己的身份,然后埋怨他、怪罪他,质问他为什么变心。 “我说过,你认错人了。而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瓜葛!”她抽出自己的手,转身疾步走开,快得来不及去看曹丕的反应。 她只知道自己走了很远,也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仿佛刚才钳制住她的,只是一个幽灵。她不敢回头看,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寻个幽静的地方,独自静一静。 府上近距后门的地方,有道回廊,平时都是一尘不染的,今日却多了几根鸡毛。郭照瞥了一眼,未多注意,不料她走到拐角时,有道人影倏地冒了出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正着。 郭照骇了一瞬,定睛一看,一个与她差不多的少年身着锦衣,五官清俊,只是肩上落了一根鸡毛。 少年见了她,也愣了一瞬,他的嘴唇与曹丕的有些相像,弯弯一勾,煞是好看。 “任……”少年正欲打招呼,顿了一下又改口道:“郭姊姊。” 郭照认真打量了他一眼,轻声道:“原来是子建啊,都长这么大了。” 曹植正色道:“我明年就一十有五了,是郭姊姊离开太久。” 上次见他时,他还梳着总角,如今他虽未及冠,却束起了发,目若朗星,风姿翩翩,怪不得北方一直流传曹四公子的美名。 郭照闻言笑笑,不置可否。 “公子,公子——”一道轻柔的声音从郭照身后传来,透着些许的急切。曹植微微一眺,露出几分无奈之色。 郭照一早就听着这声音熟悉,一回头,见到久违的芙华,仍是一身粉裙打扮,却出落得更加可人。芙华没想到会在这见到她,脸色微微一白,差点忘了与曹植说话。 “公子,你又去斗鸡了,”芙华看了一眼曹植肩上的鸡毛,还有地上也落了几根,她柳眉微蹙,很是忧心:“我今日怎么也找不到你先前写的那篇赋,偏偏夫人今日问起,你又不在……” “还有节女君,今日也问起你去了哪里……”芙华越说越小声,兴许是被卞夫人责问了两句,有些委屈。 “唉,真笨。”曹植无奈地瞪她一眼,没说什么狠话,却让芙华红了脸。 果然每个任性潇洒的公子哥背后,都有一个替他都奔西走,忙碌善后的婢女。斗鸡是时下贵族子弟最喜爱的娱乐项目,曹植现在又是爱玩的年纪,曹丕与他一样大的时候,也常常出城狩猎,每每到了傍晚才知道回家。 郭照一想起那人,就皱了皱眉头,她朝曹植点头示意,变了个方向走开,走了没两步,又见一个穿戴讲究的妙龄少女走了过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才跟着卞夫人拜见了丁夫人的曹节。她与郭照打了个照面,客气地点了点头,便循着曹植而去了。 “阿植,你又贪玩!父亲昨日还说过,就要给你和二兄分别找些读书的先生了,你怎么……”曹节比曹植大上一点,当姊姊的气势却足得很。郭照走得远了没听全他们的对话,只断断续续地听到曹植说:“阿姊……和母亲一样……确实……是时候嫁人了……” 之后便是曹节羞恼的斥责声。 曹节刚刚及笄,还未许下夫婿。许是因为卞夫人迟迟未定,或是曹操另有打算,不止曹节未嫁,比她大上两岁的曹卉的婚事也没有着落。 “阿母,你去与父亲说说吧,把子林许给我,我不要嫁丁仪!” 郭照路过丁夫人的房间,凑巧听到了曹卉在央求。 这位大小姐十几年来顺风顺水,唯有感情一事上屡遭磨难。曹卉苦苦念着夏侯楙,却一会担心她会被曹操送给皇帝,一会又担心曹操给她选了别的夫婿。 听闻丁仪越来越得曹操的赏识,有着丁夫人这一层关系,他在仕途上也未受丁点挫折。曹操兴许以为,把自己中意的臣属许给女儿,让他们这对名义上的表兄妹在一起,是亲上加亲,没有什么不好。 郭照仅听到这一句,她未作停留,也不知丁夫人是如何说的。待曹卉走了没多久,她便被丁夫人唤了过去。 “近日为你们这些小辈操透了心。”丁夫人靠在隐囊坐着,一见着她,第一句就是无奈的嗔怪。 郭照默然,看来“你们”当中,也包括了她。 果然,丁夫人说道:“方才丕儿也来过。” 他来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郭照走到她身旁坐下,缓缓问道:“姨母,您怎么看他?” 从前,她总能看出曹丕的真实想法。他不善于表达,真正的意愿总是隐藏在一个个隐晦不明的字眼当中,许多人都觉得他闷,可她却乐于一点一点猜中他的心思,喜欢看他在被揭露之后,冷峻的面上浮现出羞窘却愉悦的神情。久而久之,她对他的了解越来越深,直至陷在了他的世界里。 然而,她看着现在的曹丕,就像看着一个雾人,模模糊糊,看不懂他。 丁夫人凝神片刻,认真地思忖了她的问题,随后摇摇头,叹道:“不论那孩子在想些什么,总不能就这么轻易地便宜了他。” “我……现在已理不清这些事了。依照我的性子,早该与他一刀两断了,可是现在一见到他,就控制不住地心软、动摇。”郭照有些懊恼,有些愤懑,但更多的是沮丧:“我是不是只能被他牵着走了?” 神色严肃的丁夫人一下子笑了,她道:“依我看,倒是他被你牵着走。照儿啊,你不必气恼,现在心里最煎熬的人,一定是他。” 郭照垂眸不语。 “近来宫中征召女史,”丁夫人见她久久不言,遂换了个话题,她道:“子鱼亦向我提起过,说你在江东时已显露出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才识,应当借机仔细培养,才不枉你’女中之王’的名号。” 丁夫人停顿了一会儿,循循善诱道:“子鱼还道,若你有意,他可以荐你入宫。我颇为赞同他的意见,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遇。” “何况,我也可以不用继续住在这里,也不会再见子桓了。”郭照点点头,算是应了。 见她答应得这样爽快,丁夫人反倒欲言又止了。 “如此,你回房去吧。我差人给你做了新衣裳,放在你榻上了。回去试试,若是合身就过来告诉我一声。”丁夫人拍拍她的手,目光闪烁。 郭照应声回房,她推门一看,衣服没见着,屋里倒多了个人。 曹丕抵着木案,坐在地上,安静得像个房中的摆件。他听见开门的声响,才缓缓抬头,他鬓角的白发变回了黑色,郭照一怔,心中有疑,不知她那日见到的曹丕,是不是一个幻影。 “是夫人准许你进来的?”她冷声问道。 曹丕站起身,缓缓走上前来,微微低头看着她,哑声道:“现在是白日,我总不会翻窗进来。” 他的一句话,唤起了他们年少时,每个夜晚里悄悄萌动的情意。那抹微酸的悸动重回郭照心头,她后退一步,正想着如何赶人,不料曹丕伸出他负在身后的手,在她面前摊开,一只莹润细腻的紫玉珠串就躺在他的手心。 “东西被我找到了,你还要如何否认?”他死死地看着她,手上的东西仿佛是她无法抵赖的罪证,他强势的目光就像逼她就范的酷刑。 须臾,郭照定了定心神,道:“谁知你是不是寻了个莫须有的东西套我的话?” 第56章 燕歌行卅六 “你竟敢说它是’莫须有的东西’?!”曹丕惊愕地看着她,手上攥紧了珠串,质地坚硬的珠子个个磨得吱吱作响。 这样的轻响令郭照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夜,他擅自为他们定了婚事,她在气急之下,责怪他罔顾他人意愿。当时他也死死攥着那串珠,直至她的手腕上被印出了瘀血。 那一次,她伤了他的心,他就要让她陪着他一起痛。而这一次,他额角起了青筋,压抑了数月的恼怒瞬间迸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定在原地,紧抿着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吞噬。 郭照被他看着,心中亦是难熬。说出的话已覆水难收,她动了动嘴唇,咽下最后一丝悔意。 灼热的逼视瞬间褪尽,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被人推到了海底,冰冷得令人窒息。再抬头看向曹丕时,他又恢复了那副漠然的模样。 “我怨你,想要你陪着我一起痛苦,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曹丕用着毫无起伏的口吻,陈述着他的悲哀。他越过她,朝房门走去,门被推开时,一阵清冽的风卷了进来,他的声音也愈加清冷:“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用?总是留不住心爱的人。” *** 桂花落尽之时,曹府上下也褪去了最后的暖意。灰蒙蒙的天空下,一道道雾气萦绕在月桂树周围,湿冷的水雾落在一个小小的人影身上。他低着头,蹲在树下,手上动作仔细,将一抷一抷的土买到一个浅浅的坑里。 郭照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抬头时,一双眼睛里也是雾气蒙蒙的,蓄了一汪泪水。 那个孩子红着眼眶,问向她:“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心爱之物都保护不了?” …… 郭照猛地睁开眼睛,一行湿意顺着她的眼角蜿蜒而下,她坐起身,靠在床头上,拿手背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 周遭一片寂静,昏暗无比,正是夜半无人之时。 她被梦惊醒,坐在床边,久久无法回神。 方才梦里的那一幕,是她幼时第一次见到曹丕时的情景。那时他只有五六岁,身子发育得小小的,像棵豆芽菜。她无意间闯入那个院子时,他正在低头埋着一只死透了的白兔。不过,彼时的他没有像梦里一样问她为什么,只是一直低着头,专注着手上的事情。 “别低头,眼泪会掉。”那时的她,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话。时至今日,她才记起,她对曹丕说的第一句话,正是这一句。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掉了,不记得曹丕有没有因此而抬头看她。兴许是有的,不然初次重逢,他带她路过那棵树时,也不会露出那样不自在的神情。 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心爱之物都保护不了? 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心爱之物都保护不了? …… 一句句稚嫩的童音在她脑中回响,扰得她怎么也无法再次入睡。 后来的几日,她夜夜都做这个梦。曹丕不知去了哪,她再也未在府上见过他,但是每天夜里,儿时的他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丁夫人将上巳节的诸多事宜交给她打理,每年的上巳节都是人民最重视的节日,除去祭祀神明这一要务,少年少女们也会趁此机会出城踏青,双双定下情意。往年曹府都会主持上巳节的活动,基本都是卞夫人负责的,这一回的操办权,却让郭照“抢”了过来。 因为丁夫人想借这次上巳节,将曹家几个孩子的婚事敲定,故而需要郭照在人选上多多考量。她最近夜里休息得不好,白天又要为拟定名单之事费神,一番忙碌之后,晚上反而睡得更不安稳,她点了加量的迷迭香,亦无法安下心神。 她向府上的人探听过,曹丕奉曹操之命去了邺城,这次的上巳节,他也无法赶回来参加。曹丕不在,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见夏侯兄弟。 此次上巳节的露天之宴,他们亦在邀请之列。当日清晨,她匆忙间簪了发,点了妆,在挑选衣服的时候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定了丁夫人为她新做的绛紫襦裙。 许都城郊,天高云低,清风徐徐,清池边已聚集了不少青年男女,谈笑风生,衣香盈袖。 距离丁夫人主持宴会开始,还有一刻钟的时间,郭照无心玩乐,四处找寻着夏侯兄弟的身影。 几棵绿柳下,站着四五个熟悉的身影,她上前一看,竟有三个都是她认识的。 曹卉、夏侯兄弟,还有一男一女。郭照还未细看,就听那陌生的青年说道:“你们竟不知道子桓去了邺城?话说他先前将甄氏扔在了邺城,眼下又赶了回去,兴许是开窍了?” 她听了,目光一沉。面对她站着的夏侯楙已留意到她正朝这边走来,不禁急忙驳道:“定是曹公让他去的,你莫胡说。这话若让别人听见了,与子桓而言并非好事。” 曹真闻言,微微一哂,笑呵呵道:“无妨无妨,这里又无外人,你我玩笑几句罢了。”他的话刚一说完,目光一偏,看到了愈走愈近的郭照,不由得一愣。 他以前总认为,女子就应当生得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美得令人舒服、令人愉悦,才是真正赏心悦目的美人。像甄氏,就是一个最完美的例子。不料郭照却是与众不同的,她不同于清秀亮丽、含苞待放的曹卉与曹欢,一点凌厉的风情恰到好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美感。 乍一看,竟有些惊心动魄。 郭照见他生得高大勇猛,英俊气派,又与夏侯兄弟交好,当下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另一个脸生的少女,与曹卉站在一处,皆是二八年华,清丽夺目。少女的面容与曹真有两分相像,正是他的妹妹,曹欢。 “阿照!”夏侯尚见了郭照,面上一喜,第一个唤她。 曹真定定地将她从头到尾足足端详了三四个来回,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一听夏侯尚唤她出的名字,曹真的神情立即古怪了一瞬。 “早就听子桓说起曹将军年轻有为,有勇有谋,一直未能有机会与曹将军见上一面,着实可惜。”郭照似笑非笑地向曹真问了好,点了浅色胭脂的薄唇微微勾起,曹真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抹胭脂色上,不知怎么有点胸闷气短,仿佛她在调侃他似的。 他扯出一个笑容,道:“现在见着了,见着了。” 夏侯楙一直注意着二人的神色,待他们互相客套完了,立刻上前堵住曹真,道:“你先前不是说要结识荀令君家的公子?我去为你引荐引荐。” 曹卉见状,立刻央道:“子林,荀尚书家的妹妹也来了,我与你一道去。”她今日也是用心打扮了的,桃色的衣裙配上淡淡的妆容,丝毫不显艳俗。一旁安安静静的曹欢也被她唤走,如芙蓉般清雅的少女在临去前羞赧地笑笑,语含歉意地对郭照说道:“女君莫要在意我兄长的话,但请你一定要相信子桓兄长的心意。” 她还未来得及说更多,又被曹卉催促,急忙忙离开。 树下水边只剩下郭照与夏侯尚二人,他们对视一眼,夏侯尚先收了笑容,忧道:“子丹他平素随性惯了,心直口快,爱开玩笑,你莫要放在心上……关于子桓的事,你尽可以问我。” 郭照淡淡点头,抬目问道:“我是要问一问你,子桓当日为何会向曹公讨要甄氏,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第57章 燕歌行卅七 〈寡妇赋〉并序 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 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作之: 惟生民兮艰危,在孤寡兮常悲。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抚遗孤 兮太息,俛哀伤兮告谁.三辰周兮递照,寒署运兮代臻。历夏日兮苦长,涉 秋夜兮漫漫。微霜陨兮集庭,燕雀飞兮我前。去秋兮既冬,改节兮时寒。水 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艺文类聚》三 十四。 〈感物赋〉并序 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 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後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 乃作斯赋: 伊阳春之散节,悟乾坤之交灵.瞻玄云之蓊郁,仰沈阴之杳冥。降甘雨 之丰霈,垂长溜之泠泠。堀中堂而为圃,植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 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艺文类聚》三十四。 〈哀己赋〉 蒙君子之博爱,垂迫望之渥思。○《文选》二十五陆云〈为顾彦先赠妇 诗〉注。 〈登台赋〉并序 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作,其词曰: 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嫺。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步逍遥 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 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艺文类聚》六十二。 〈登城赋〉 孟春之月,惟岁权舆。和风初,有穆其舒。驾言东迈,陟彼城隅。逍 遥远望,乃欣以娱。平原博敞,中田辟除。嘉麦被垄,缘路带衢。流茎散叶, 列倚相扶。水幡幡以长流,鱼裔裔而东驰.风飘颻而既臻,日掩薆而西移。 望旧馆而言旋,永优游而无为。○《艺文类聚》六十三。《初学记》二 十四。 〈校猎赋〉 高宗征于鬼方兮,黄帝有事于阪泉。愠贼备之作戾兮,忿吴夷之不藩。 将训兵于讲武兮,因大蒐乎田隙。○《初学记》二十二。 披高门而方轨,迈夷涂而直驾.○同上。 长铩霓,飞旗拂天。部曲按列,什伍相连.跱如丛林,动若崩山。抗 冲天之素旄兮,靡格泽之修旃。雄戟趪而跃厉兮,黄钺扈而扬鲜.超崇岸之 曾崖,厉漳澨之双川。千乘乱扰,万骑奔走。经营原隰,腾越峻阻。彤弓斯 彀,戈鋋具举.列翠星陈,戎车方毂。风回云转,埃连飙属。雷响震天地, 噪声荡川岳。遂封狶,藉麈鹿,捎飞鸢,接鸑鷟.聚者成丘陵,散者阗溪 谷。流血赫其丹野,羽毛纷其翳目。考功效绩,班赐有叙。授受甘炰,飞酌 清酤。割鲜野烹,举爵鸣鼓。銮舆促节,骋辔回翔。望爵台而增举,涉幽 之花梁。○《艺文类聚》六十六。《御览》三百三十九引两条. 登路寝而听政,总群司之纪纲.(消摇)〔逍遥〕後庭,休息闲房。步 辇西园,还坐玉堂。○《初学记》二十四。 〈蔡伯喈女赋〉 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乃命使者周近,持玄璧于匈奴,赎其女还, 以妻屯田都尉使者。○《御览》八百六。 〈玉玦赋〉 有昆山之妙璞,产曾城之峻崖。嗽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包黄中 之纯气,抱虚静而无为。应九德之淑懿,体五材之表仪.○《艺文类聚》六 十七。 〈弹赋〉 惟弹之嘉巧,邈超绝其无俦。苞上智之弘略,允贯微而洞幽。局则荆 山妙璞,发藻扬晖。丰腹高隆,庳根四穨,平如砥砺,滑若柔荑。则玄木 北干,素树西枝,洪纤若一,修短无差。象筹列植,一据双螭。滑石雾散, 云布四垂。然後直叩先纵,二八次举,缘边闲造,长邪迭取。尔乃详观夫变 化之理,屈伸之形,联翩靃绎,展转盘萦.或暇豫安存,或穷困侧倾,或接 党连兴,或孤据偏停。于时观者,莫不虚心竦踊,咸侧息而延伫,或雷抃以 大噱,或战悸而不能语.○《艺文类聚》七十四。 文石为局,金碧齐精。隆中夷外,理致(夷)〔汲平。○《御览》七 百五十五。 〈迷迭赋〉并序 余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乃为之赋曰: 坐中堂以游观兮,览芳草之树庭。重妙叶于纤枝兮,扬修榦而结茎.承 灵露以润根兮,嘉日月而敷荣.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芳气之穆清。薄六夷之 秽俗兮,越万里而来征。岂众卉之足方兮,信希世而特生。○《艺文类聚》 八十一。《御览》九百八十二。 〈玛瑙勒赋〉并序 玛瑙,玉属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故其方人因以名之, 或以系颈,或以饰勒。余有斯勒,美而赋之,命陈琳、王粲作,其词曰: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冈。禀金德之灵施,含白虎之华章。扇朔方 之玄气,喜南离之焱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 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镌。追形逐好,从宜索便。乃加砥砺,刻方 为圆.沈光内炤,浮景外鲜.繁文缛藻,交采接连.奇章□□,的(瓅)〔 皪〕其间.嘉镂鍚之盛美,感戎马之首饰。图兹物之攸宜,信君子之所服。 尔乃藉彼朱罽,华勒用成。骈居列跱,焕若罗星。○《北堂书钞》一百 二十六。《艺文类聚》八十四。《御览》三百五十八、八百八。 〈车渠?赋〉并序 车渠,玉属也。多纤理缛文,生于西国,其俗宝之,小以系颈,大以为 器。 惟二仪之普育,何万物之殊形。料珍怪之上美,无兹?之独灵.苞华文 之光丽,发符采而扬荣.理交错以连属,似将离而复并。或若朝云浮高山, 忽似飞鸟厉苍天。夫其方者如矩,圆者如规。稠希不谬,洪纤有宜。○《艺 文类聚》八十四。《御览》八百八。 〈槐赋〉并序 文昌殿中槐树,盛暑之时,余数游其下,美而赋之。王粲直登贤门,小 阁外亦有槐树,乃就使赋焉。 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周长廊 而开趾,夹通门而骈罗.承文昌之邃宇,望迎风之曲阿。修干纷其漼错,绿 叶萋而重阴。上幽蔼而云覆,下茎立而擢心。伊暮春之既替,即首夏之初期。 鸿雁游而送节,凯风翔而迎时.天清和而温润,气恬淡以安治。违隆暑 而适体,谁谓此之不怡。○《艺文类聚》八十八。 〈柳赋〉并序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 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四 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萌而先辰。盛德迁而 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修榦偃蹇以虹指 兮,柔条阿那而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在余年之二七,植 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衅衅以遄征。 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于是曜 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煖。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四马望而 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睠.秉至德而不伐(乎)〔兮〕,岂简卑而择贱.含精 灵而奇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艺文类 聚》八十九。《文选》二十七石崇〈王明君辞〉注。《初学记》二十八。《 御览》九百五十七。 〈莺赋〉并序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鸣,凄若有怀,怜而赋之曰: 怨罗人之我困,痛密网而在身。顾穷悲而无告,知时命之将泯。升华堂 而进御,奉明后之威神。唯今日之侥幸,得去死而就生。托幽笼以栖息,厉 清风而哀鸣.○《艺文类聚》九十二。 第58章 燕歌行卅八 郭照入宫后,被分派到兰台署掌管图书秘籍,这倒是个清闲的活计。藏书的宫室地处偏北,偏僻幽静,院中有两棵古柏,遮去刺目的艳阳。偏殿有一处耳室,郭照就在那里“办公”。宫中藏书又比曹府中多了许多,其中又有当朝史官的记录,她刚好可以趁闲暇时间,补一补前几十年的历史。 在黄巾之乱大起之前,朝中曾掀起一股党锢之祸,宦官把持朝政,将世族清流中的有德之士赶尽杀绝,为天下大乱埋下重重的伏笔。参与这次党祸和被迫害的名士虽已不在人世,但他们的后代仍活跃在朝堂中,譬如荀彧,他的父亲和祖辈都是党锢之祸的受害者;也有一部分人隐匿在野,或心灰意冷,不愿沾染污浊,或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譬如何晏。 他的祖父何进曾与袁绍共同谋划,诛杀宦官阉党,又凭借着当太后的妹妹这一层裙带关系,迅速执掌大权,奈何计划败露,反被宦官先下手为强。 再后来,尹夫人和何晏这对孤儿寡母,被曹操收留。孤高冷傲的少年像流落民间的贵公子,渐渐被人遗忘。 史官对这几件政治大清洗记录得语焉不详,但足以令郭照将当世名人的背景和人脉摸了个清楚。 谁说这是个英雄不问出身的年代?真正白手起家的寒门子弟少之又少,没有祖上积累的声誉和资产,便难觅搏出位的机会。想想刘备,就是得了皇叔的头衔开始,渐渐发迹的。 郭照看时,一面唏嘘,一面将其中脉络暗记于心。天色将晚时,日照西斜,她见时日不早,便拿了书简回到藏书室。她嫌麻烦,没有点灯,轻门熟路地找到对应的书架旁,将书一卷一卷地塞了回去。 藏书室的光线要暗上许多,模糊的余晖透过纱窗,穿过层层书架,只能映出一点朦胧的影子。她今日须得留在宫中值夜,于是又挑了几卷书,预备挑灯夜读,打发时间。 她的手刚碰上微凉的竹简,偏殿的木门轻轻一响,一阵几不可闻的窸窣声传入她的耳朵。 这里平素都只有她一人,到了这个时间,朝官都早已离宫,除去同要值夜的同僚和宫人,没有谁会到这来。况且门前落了栓,若非兰台属官,也不敢贸然闯入。 进来的人瞬间没了动静,似在按兵不动,默默张望。 莫非宫中也有窃贼? 郭照屏住呼吸,悄悄向后挪了挪,站到阴影里,将自己露在外面的影子藏了起来。 好在来者没有留意,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他问道:“这里安全否?” 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他似乎有些紧张。郭照定了定,看来进来的不只是一个人。 果然,又有另一个人出声应道:“陛下放心,这里总比厕室好些。” 郭照听得微微一凛,不止因为来的人是皇帝,还因为回应他的人,是她认识的。 清清冷冷的声线,带着淡淡的嘲弄,她甚至能脑补出那人说话时孤高的眼神。 半个时辰前,她才看了何晏祖父的生平,没想到,他又出现在了这里。 室内陷入久久的静谧之中,良久,皇帝喘了喘气,像是讶异了半天的怒火与不忿。 数年前,皇帝的董妃与国舅密谋诛杀曹操,找来刘备这个帮手,一切商议,都是在厕室中进行,奈何他们最后还是功亏一篑,除了皇帝和刘备,参与此事的人尽数被诛。 自此,曹操对皇帝的防范之心愈来愈强,皇帝手中的权力,也被彻底架空。 皇帝的声音骤然冷却,他对何晏斥道:“你放肆。” 他甚至不能大声说话。 “晏只是奉劝陛下收了诛杀曹操的心思,到头来仅仅是损兵折将,得不偿失。”何晏的态度稍稍恭谨了些,令皇帝的语气有些缓和。 “你又知道什么?” “皇后殿下和伏校尉一定很不甘心罢,身为外戚却大权旁落,这种被人压制的滋味并不好受。”何晏轻笑一声,又道:“何家也是外戚,我自然懂得。不过,皇后殿下还是小觑曹操了,莫非她不知他已有意择女进宫?届时,她的皇后之位一定岌岌可危,若现在止住那些发疯的念头,兴许还不会连累家人性命。” 皇帝又是被他激得一怒:“你……!” “你若要向朕投诚,就不要再拿曹操威胁朕。” 何晏毫不退怯,他立即答道:“晏只是为陛下考虑,望陛下三思。祖父曾为先帝铲除宦官阉党,奈何功败垂成,令人惋惜。晏虽不才,但愿恪遵祖训,为君分忧。” 他说尽了好话,皇帝虽然愤恨,但也无可奈何,他无力地收回怒意,颓然问道:“那朕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陛下不用灰心,想想看袁绍这样实力雄厚、强曹操十倍的诸侯,都能在瞬间覆灭,因此,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何晏成竹在胸,他缓缓说着:“袁绍有二子,为夺嗣位反目成仇,河蚌相争,曹操得利。转眼间,庞大的冀州集团已成一盘散沙。” “你的意思是,曹操也会重走袁绍的老路?”皇帝犹疑地问道。 “不错,曹操的长子曹昂早逝,剩下最年长的,是曹丕。然而他却不是曹操最中意的人选。三子曹彰,颇有父风;四子才学出众,备受宠爱;还有最小的曹冲,天生聪慧,可称之为神童。他们势必有互相争夺的一天,陛下尽管坐山观虎斗,不愁找不到机会。” …… 郭照躲在角落里,听得直皱眉。 的确,曹操是个不好对付的,但若使他的几个儿子互相争夺,再大的基业也能散架。 不枉何晏在曹家生活了许多年,描述其中隐患,一针见血。 皇帝听了,果然一喜,隐隐约约找到了希望。不过,他仍是忐忑的:“但……有袁氏兄弟前车之鉴,你怎能确定,他们曹家一定会重蹈覆辙?” 何晏却是不说,他卖了个关子,不急不缓地说:“陛下且看好吧。” …… 他们皆不敢久留,很快先后离去。郭照又屏息等了半晌,天色几近半黑,室内昏昏暗暗,图书陈列之间,略有阴森之气。 她长舒了一口气,正欲离开时,书架旁有道黑影迅速闪过,再定睛一看时,那里又空无一物。 正当她以为自己眼花时,一阵淡淡的迷迭香飘了过来,下一秒,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她面前。她背后是一座书架,身侧是墙,那人就这么将她堵在死角里,还俯下身,将她整个圈到自己怀中。 郭照以为自己会吓一大跳,可她偏偏镇定得很,只是因为被人轻拥着,一颗心怦怦直跳。 “这回怎么不推开我?”曹丕俯身低着头,侧脸贴着她的,在她耳边沉声问道。 这样的姿势,好具有依赖性,郭照本不自知地沉溺在他的气息之中,却因他的一句话,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推。 曹丕:“……” 他的力道不大,当真被她一把推开。 “故作不识这一招已经无用了,阿照。”昏暗中,他的面容轮廓朦胧,模糊不清,声音愈加暗哑。最后一声呼唤,竟与他情深意浓时的口吻如出一辙。 郭照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又止不住地躁动起来。 她也不欲继续伪装,见曹丕没有贴上来,她出口问道:“你在这听了多久?” “在你来之前。” 她沉默了一会。 早在进来藏书室之时,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这里还藏着一个人。 曹丕这男人,真是令人细思恐极。 “你又何故能进出宫闱?”郭照皱了皱眉,尽管对面的人看不清。 “前些日,我已被朝廷表为郎官。” 郎官乃宫中禁卫,值守诸殿门之职。说是“朝廷”,其实不过还是曹操的意思。 “何晏……”郭照润了润唇,刚起了个头,立即被曹丕抢下。 “此人生性诡谲,心比天高,却无多少真才实干,”他提起何晏,仍是不掩鄙夷之色:“何进死时他才多大?不过是打着何进的名头投机取巧罢了。” 郭照不说话了。方才何晏的一番“兄弟相残”,她听了都是心底一凉,不知曹丕该是如何作想。 不久前,郭奕对她说过的话重现脑海,他道平头百姓家的兄弟尚为了一亩三分地争个头破血流,何况是曹家的霸业。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他们这些做臣下的都想分一杯羹,上位者又怎能无动于衷。 ——“你可以怪他为了争权夺利,性情大变。但这是他的归宿,你也清楚,若要他像我一样,做个甘于平庸,安于享乐的人,绝无可能。” ——“我们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但是能站在他身后的,只有你。没有你这个后盾,他连前进的底气都没有。” 第59章 铜雀台其一 初平之元,董卓杀主鸩后,荡覆王室。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山东牧守,咸以《春秋》之义,卫人讨州吁于濮,言人人皆得讨贼,于是大兴义兵。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甲,军于孟津,卓遂迁大驾,西都长安。而山东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并。会黄巾盛于海岳,山寇暴于并冀。乘胜转攻,席卷而南。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以时之多难,故每征,余常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句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后军南征,次曲蠡,尚书令荀彧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彧喜笑曰:“乃尔。”余曰:“将有常径,的有常所,虽每发辄中,非至妙也。若夫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斯则妙矣。”时军祭酒张京在坐,顾彧拊手曰:“善。”予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斯术,称于京师。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具得其法。余从阿学之,精熟。尝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宿闻展善有手臂,晓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余与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余顾尝好之,又得善术。固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芋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展意不平,求更为之。余言吾法急属,难相中面,故齐臂耳。展言愿复一交。余知其欲突以取交中也,因伪深进,展果寻前,余却脚剿,正截其颡。坐中惊视。余还坐,笑曰:“昔阳庆使淳于意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一坐尽欢。夫事不可自谓己长。余少晓持复,自谓无对。俗名双戟为坐铁室,镶楯为蔽木户。后从陈国袁敏学,以单攻复,每为若神。对家不知所出。先日,若逢敏于狭路,直决耳。余于他戏弄之事少所喜,唯弹棋略尽其巧,少为之赋。昔京师先工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常恨不得与彼数子者对。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难吾与袁伯业耳。余是以少涌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以付后之良史。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元瑜、汝南应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於学无所遗,於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於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於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於他文,未能称是。琳、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於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於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见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於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於寒,富贵则流 於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於上,体貌衰於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着论,成一家言。 译文: 文人互相轻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傅毅和班固两人文才相当,不分高下,然而班固轻视傅毅,他在写给弟弟班超的信中说:”傅武仲因为能写文章当了兰台令史的官职,(但是却)下笔千言,不知所止.大凡人总是善于看到自己的优点,然而文章不是只有一种体裁,很少有人各种体裁都擅长的,因此各人总是以自己所擅长的轻视别人所不擅长的,乡里俗话说:”家中有一把破扫帚,也会看它价值千金.”这是看不清自己的毛病啊. 当今的文人,(也不过)只有鲁人孔融孔文举,广陵人陈琳陈孔璋,山阳人王粲王仲宣,北海人徐干徐伟长,陈留人阮瑀阮文瑜,汝南人应旸应德琏,东平人刘桢刘公干等七人.这”七子”,于学问(可以说)是(兼收并蓄)没有什么遗漏的,于文辞是(自铸伟辞)没有借用别人的,(在文坛上)都各自像骐骥千里奔驰,并驾齐驱,要叫他们互相钦服,也实在是困难了.我审察自己(之才,以为有能力)以衡量别人,所以能够免于(文人相轻)这种拖累,而写作这篇论文.王粲擅长于辞赋,徐干(文章)不时有齐人的(舒缓)习气,然而也是与王粲相匹敌的.如王粲的《初征赋》,《登楼赋》,《槐赋》,《征思赋》,徐干的《玄猿赋》,《漏卮赋》,《圆扇赋》,《橘赋》,虽是张衡,蔡邕也是超不过的.然而其他的文章,却不能与此相称.陈琳和阮瑀的章,表,书,记(几种体裁的文章)是当今特出的.应旸(文章)平和但(气势)不够雄壮,刘桢(文章气势)雄壮但(文理)不够细密.孔融风韵气度高雅超俗,有过人之处,然而不善立论,词采胜过说理,甚至于夹杂着玩笑戏弄之辞.至于说他所擅长的(体裁),是(可以归入)扬雄,班固一流的.一般人看重古人,轻视今人,崇尚名声,不重实际,又有看不清自己的弊病,总以为自己贤能. 大凡文章(用文辞表达内容)的本质是共同的,而具体(体裁和形式)的末节又是不同的,所以奏章,驳议适宜文雅,书信,论说适宜说理,铭文,诔文崇尚事实,诗歌,赋体应该华美.这四种科目文体不同,所以能文之士(常常)有所偏好;只有全才之人才能擅长各种体裁的文章.文章是以”气”为主导的,气又有清气和浊气两种,不是可以出力气就能获得的.用音乐来作比喻,音乐的曲调节奏有同一的衡量标准,但是运气行声不会一样整齐,平时的技巧也有优劣之差,虽是父亲和兄长,也不能传授给儿子和弟弟. 文章是关系到治理国家的伟大功业,是可以流传后世而不朽的盛大事业.人的年龄寿夭有时间的限制,荣誉欢乐也只能终于一身,二者都终止于一定的期限,不能像文章那样永久流传,没有穷期.因此,古代的作者,投身于写作,把自己的思想意见表现在文章书籍中,就不必借史家的言辞,也不必托高官的权势,而声名自然能流传后世.所以周文王被囚禁,而推演出了《周易》,周公旦显达而制作了《礼》,(文王)不因困厄而不做事业,(周公)不因显达而更改志向.所以古人看轻一尺的碧玉而看重一寸的光阴,这是惧怕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罢了.多数人都不愿努力,贫穷的则害怕饥寒之迫,富贵的则沉湎于安逸之乐,于是只知经营眼前的事务,而放弃能流传千载的功业,太阳和月亮在天上流转移动,而人的身体状貌在地下日日衰老,忽然间就与万物一样变迁老死,这是有志之士痛心疾首的事啊! 第60章 铜雀台其二 那一夜宫闱之内的荒唐,好似一场春梦。 因为郭照拒绝跟曹丕回去,他又一连消失的数日,像是赌气似的。她偶尔回曹府上时,也没有见到他。 这一年里,曹操废了三公,恢复丞相制,并出任此职,另开官署,统领百官。司空府变成了丞相府,远远看着便望而生畏。 只是曹府内部一切如初,休沐日时,郭照如常早起,与丁夫人一同用完了早膳,在独自回房时冷不丁被人拉住,带到一边。 此刻鲜少有人在府中闲晃,她心无旁骛地看着拉着她的人的背影,咽下了未出口的话语。曹丕没有回头,默不作声地带着她穿过一道走廊,和一个庭院,准确无误地找到一间房,长臂一伸,搂着她的腰肢一道闪了进去。 “这是哪儿?”郭照刚进屋时,还被他带在怀中,她倚在他身上四下一看,一张塌,一幕苍青色的帷帘;一张木案,一座书架;墙上挂着数把宝剑,角落里摆着几只香炉。简朴之余,还有些空洞。 曹丕听她一问,面上不由得黑了黑,他沉声道:“你竟不知我的卧房在哪?” 真是好大的罪过。 转念一想,一直以来,都是他去找她。在曹府住了许久,她居然没想起来问过他住在哪。郭照有些理亏,垂下眼眸轻声说道:“……可是你把我带来你的卧房做什么?” 她看着曹丕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缓缓抬起来,抚上她的下巴。另一只搂着她腰间的手臂收了收,令她的身子紧紧贴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自然是……想你至极。”他暧昧的气息喷在她耳畔,白嫩的裸肤上燃起一片炙热。她躲闪不及,反倒蹭得他难受。 郭照偏了偏头,对上他深沉晦暗的双眸,轻声细语问向他:“是想我了,还是想要我了?” 曹丕闻言,几乎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半晌,他眼底燃起火光,声线暗哑,话语中流露着浓浓的威胁:“竟敢这么大胆……” 她大胆,他却更胜一筹。 裙间的腰带被突然扯开,令她始料未及,防不胜防。 “先不说这是白天,我可还未嫁给你呢,万一被人知道……”郭照没想到他会这样急迫,若她早知如此,方才也不会逗弄他了。 不料这句话又将曹丕的心火点得更旺,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脸不豫之色。她不肯快些嫁他也就罢了,还以此为借口,不给他肉吃。 简直不可理喻。 他沉着一张脸,与眼底的火光形成鲜明对比,他眉头紧锁,不悦道:“这府中上下,谁不知你是我的人?” ……这话倒教她无法反驳。自她回来后才知,曹丕一早就向卞夫人宣称,只有“任氏”是他的妻,况且这是曹操亲口许下的,谁也不敢质疑。她如今换了个身份,众人虽不敢过问其中缘故,但仍心照不宣地视她为曹丕的嫡妻。 只是他们没住在一处,像陌生人似的,又让他们拿捏不着分寸。 “若你怕被人知道,就坐在我腿上。”那厢郭照还在思索,曹丕却是不愿等了。他将人抱到了那张木案之前,自己坐在软席之上。她被他抱着坐在他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身子比他高出了一截。 那张木案将将遮到两人的腰间,乍一看,倒是看不出其中有什么乾坤。 然,他们姿势这么暧昧,怎样看都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她刚想怀疑曹丕是否打着“怕被人发现”的借口、冠冕堂皇地寻些新花样,身下却突然一紧,使她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肩头,咬了咬下唇。 “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他埋在她颈边粗喘道:“阿照,放松些。” 郭照顺着他的肩头,一路扶上了他的脸,手动将他的头抬起,松开咬着的唇,道:“……我喜欢你叫我……卿卿。” 他紧紧箍着她的腰,狠狠深入,一边还能维持风度,低声笑道:“称呼真多,我的女王。” 一声“我的女王”配合着他的动作,听得她莫名羞耻。 她拧着细眉看着他,脸上的隐忍之色,将她眼中的不满与坚持衬出千般娇意,曹丕专注地看了她许久,终于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声:“卿卿。” 许是他的声音太过诱惑,她鬼使神差地循着那声音的来源吻去。 他的喉结因此而动了动,引得她坏心地轻轻一咬。 结果这一咬,害他提前缴了械。 郭照颤了颤,而他使劲掐着她的腰,语气危险、又咬牙切齿道:“下次不许乱动。” “是你定力不好。”结束之后,她在他肩头蹭了蹭,将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一字一句轻柔妩媚,丝毫不怕激得他卷土重来。 曹丕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忽而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一道他熟悉的声音:“子桓,是我。” 这声音听得郭照一惊,那道爽朗的声线,她只听一回便记住了,正是前些日子才见过的曹真。她瞪了曹丕一眼,自己满面潮红还未褪去,他倒是克制得极好,才消一会儿的功夫,眼底的炽热已经全然褪去,沉寂平静。他气息平稳,一丝汗意也无,仿佛天生禁欲。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帮她将衣裙穿好,又抱着她换了个正常的姿势,仍让她坐在他腿上,身子及脸埋在他怀中,让人看不出破绽。 “进来吧。”他对门外的人吩咐道。 郭照本以为他会佯装不在,不料他竟然让曹真进来了! 曹丕虽神态自然,可她就不同了,鬓间有几缕发丝黏在面上,向上看,是一双饱含春情的水眸;向下看,则见她咬着微肿的红唇,极力平复着气息。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方才做了什么好事。曹真又不是傻子,她只能藏在他怀里不露面。 这事,曹丕目光一垂,落在她身上。不看还好,看过这一眼之后,他眸中闪过一丝动摇,趁曹真推门而入的功夫,他又低下头,吮咬了一下她的唇。 “子桓,你今日怎么……”曹真大步踏入,刚想问他怎么今日会留在府中,就见到他怀中搂着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子。 她像是睡着了似的,伏在曹丕身上一动不动。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与那件绛紫色的相去甚远,可曹真一看,就知她是郭照。 之前他还对曹丕说,这屋子里缺个女人,眼下倒是不缺了,但他心里又酝酿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曹真眨了一下眼睛,不想再看。然而曹丕搂着郭照坐在一处,他只要看向曹丕,就一定会被那抹嫩色身影吸引。 “我怎么了?”曹丕扫了他一眼,抚在郭照腰间的手稳稳当当,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 曹真像是舌头打了结,他又瞥了一眼他们,浑身不自在,低声叹道:“我还是走吧,改日再说!”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回来!”曹丕皱着眉把他喊住,脸上青黑一片,情绪极差,任是谁看了都是一怯。 郭照捏了捏他腰上的肉,紧致而结实,不愧是常年练武的人。被她这么一碰,曹丕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曹真转过头来,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知曹丕的恼怒是因为自己破坏了他的好事,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多看了郭照几下而生气。 “说吧,何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曹真挠了挠头,道:“我方才在丞相那里,伯仁那小子非要娶阿欢,就跟丞相提了亲,丞相又问我的意思……” 夏侯尚一直心悦曹真的妹妹,曹丕和郭照也都知道这件事,现在听到了,也不觉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莫非你来问我的意思?”曹丕脸色又沉了下去,对曹真说的事很不满意。 曹真自然听出了他的嘲意,连忙摇头,踌躇道:“……然后,就说到了子林。毕竟子林和伯仁年纪相当,经常说起一个就提起另一个。子林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曹丕又不耐烦了:“说重点。” 曹真噎了一下,只觉得曹丕火气格外大,若换了旁人对自己这个态度,他恐怕早就和人打上了。偏偏就是面对曹丕,他一点火也发不起来,反而还老老实实地说了下去:“这不是丞相要把阿卉许给丁仪么,她就急了,现在已经往丁夫人那里去了,要丁夫人一定在丞相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可丁仪毕竟是丁夫人的族子,所以,她还能求一求的人,恐怕就剩下你了。” “她怕我不答应,所以先遣你来打头阵?”曹丕缓缓问道,直把曹真问傻了眼。 他惊道:“你怎知道?!” 其实,曹真也很不解,依照曹丕宠爱曹卉的程度,无论她有什么请求,曹丕都应二话不说地答应的,尤其是这等婚姻大事,更加玩笑不得。 结果,曹卉却让他先来试探曹丕的口风,简直是大大的不解。 不只他不解,一旁装睡听着的郭照,也是不解的。 曹丕又吐出几个两人意想不到的字:“你不必管她。” “可……若不管,她就得嫁给那个丁仪啦?!”曹真一下子拔高音量,瞠目结舌,余光瞥及郭照时,又立刻闭了嘴。 不知何事激着了曹丕,他语带怒意,一字一句道:“我说了,不必管她。” 第61章 铜雀台其三 “你怎么突然对阿卉置之不理了?”待曹真走后,郭照才从他怀中探出头来。 曹丕怒意未消,仍阴郁着一张脸,他看了看郭照,沉默再三,终于如实托出道:“你我的信件’丢失’,与丁仪脱不了干系,阿卉虽未直接在其中运作,可她引导丁仪做出此事,非但令我们多经波折,她自己也令丁仪误解,以为她心悦于他。简直不知轻重!” 早先郭照以为是丁仪插手,才使得她的信没有传到曹丕手里。怪只怪她看错了人,却没料到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点,且女主人公还是曹卉。 曹丕点到即止,她却是明白了。 想必是曹卉有意无意地向丁仪透露了对她的不满,又对她与曹丕分隔这件事乐见其成。丁仪为得美人欢心,自然大献殷勤,买通信使,谎称信件丢失,也是死无对证。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郭照双手环上曹丕的脖子,不解问道。 曹丕垂眸看了看她,怒气虽减了不少,挣扎之色却添了许多。 “待我回来后,阿卉惧怯,自己与我交代了个清楚,”他仔细看了看郭照的神情,又道:“她也知晓,主动坦诚,总比日后被我查出来得好。” 郭照获悉前因后果,“哦”了一声,面色如常,说不上是生气,也没有不高兴。曹丕专注地凝视着她,握着她腰的力道又紧了紧。 “那你就真的放任阿卉不管了?”她挑挑眉,满脸的不信。 曹丕动了动唇,犹疑问道:“你不生气?” “生气,当然生气,”郭照重重地叹了一声,无奈道:“可谁让阿卉是你最喜爱的妹妹?这关系到她一生的幸福,你若现在袖手旁观,将来定是要后悔的。” 她睨了他一眼,撇撇嘴道:“何况,你又不是真的打算不管,只是怕我生气罢了。” 曹丕又被她说中心思,一时无话可说,转为小心翼翼地搂抱着她坐着,像捧着个娇弱的孩子。他低声问道:“那你要我如何做,如何赔罪,你才肯不生气?” 郭照估摸着,他方才的怒气也不是作假,是真的想吓一吓曹卉,让她知道利害。若说生气,比起生曹卉的气,她更气曹丕。 她想了想,眉间当真酝酿出一丝怒气,她道:“我现在只要看见你就生气,所以从明日起,你就莫要再出现于我眼前了。等过上个一年半载,气就消了,到时你再来见我。” “一年半载?”曹丕不敢置信,没料到她竟狮子大开口,他咬牙切齿道:“那我宁肯你一直生我的气。” 两人目光胶着了许久,谁都不曾败阵。郭照抬起玉指,将他轻轻一推,自己则从他怀中站起来,转身要走。 曹丕猝不及防,让她从自己怀里溜了出去。好在他反应及时,又一把将人拉了回来。天旋地转间,郭照又躺回他的臂弯上。 “卿卿,别走。”他附在她耳边呢喃,失而复得的温香软玉,令他没了脾气。 郭照心底一软,眼中又浮现些许柔情。她方才也是装的,不过逗逗他罢了。只是逗他会上瘾,她也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想要我解气,还有个办法。” 轻声细语,慢吐芬芳,又引人遐想无限。 曹丕忽然念起自己之前被打断的“好事”,喉头一动。 “什么办法?” 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眨,直直地低头望着她,看她轻解衣裳,残忍地说道:“以后只许你看,不许你吃。” *** 曹丕一连数日,丁点肉渣都没舔到,见了谁都煞着一张脸,面对曹卉时尤甚。以至于曹卉这几日,都巴不得绕着他走,全然没有求他帮忙的心急劲了。 曹卉也远远地见着郭照几次,每一次都欲言又止地跑开了,仿佛曹丕就在附近似的。 郭照深谙“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一连几次都不肯给他个痛快,犹抱琵琶半遮面般,给了他些许甜头,正担心他下次就要用强时,他却消失地无影踪了。 总不能是被她折磨得怕了? 暮色渐深时,郭照从宫中回到丞相府,她进了屋门,没有即刻点灯,而是先走到衣架前,解着繁重的官服。 她正解到最后一层时,直觉背后有人迫近,猛一回头,见一幕黑影瞬间笼罩自己,压迫性的亲吻随之而来。 能对她做出这样孟浪的事的,除了曹丕,不作他想。 她倒是好奇,这人怎么藏了好几日,又突然挑这个时候冒了出来? 然,曹丕今日十足像个登门采花的流氓,不给她一点反抗的机会,靠着衣架将她就地正法。郭照被他抢掠一番,早已无力地挂在他身上,身若无骨。 腕上一凉,她垂目一看,见是那串紫玉珠,又被他摸了来,物归原主。 “骗我骗得好苦。”他亲了亲她的手腕,顺便留下一道压印。他还记恨着她不肯认他的事,心有后怕。 她不应,只顾着顺气调息。曹丕一手放在她的裸背上轻抚,语气却没有那么温柔,他深深地望进她眼底,沉声道:“听说,你有一支玳瑁簪子?” 郭照一怔。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她只有一支玳瑁簪,正是孙权赠的那一个。她一直将它收在妆屉里,也从未在他面前戴过,曹丕又从何得知? 他见她默认了,眼底失了温度,冷冷一笑。此刻的天色又几近全暗,他只余下黑暗的身影,不断释放着侵略性的气息。 “收了旁的男人的东西,还敢戴出门去?”他捏着她的下巴,却是一点也不痛,漆黑的双眸令她无处躲藏,其中仅是失望与气愤。 形势急转直下,郭照心里一慌,伏在他身上轻声问道:“你……你又怎么知道?” 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直白地吃醋,自然要打听个清楚。 “孙氏都与我说了,何况孙权派人送来的礼物之中,就有质地一模一样的玳瑁簪。”他哼了一声,如若不是前些时候,曹卉戴了一支簪在发髻上,孙玪又顺口提了一句,郭照也有支差不多的,他就记在了心上。 不料他一盘问,还果真是他想的那样。 但那孙权的诚意也不过如此,送出手的样式既非独一无二,又非他亲手制作。 念及至此,曹丕脸上稍微好看了些。 熟不知,他也仅是为了借题发挥,重振夫纲,为报多日之“仇”。 前些时候不过是卧薪尝胆,隐忍待发罢了。 郭照余光瞥着他的变化,就算看穿他的小九九,也自知理亏。 那日上巳节,她匆忙间从妆屉中取了一支簪,未经细看便带出了门。晚间回来卸妆时,才发现出了差错,也难怪只有孙玪多多看了她的发髻两眼。 江东的玳瑁是上品,她是知道的。 “阿丕,你莫生气了。你一生气,白发又该多长了。”她伸手抚了抚曹丕的鬓角,那里虽是一片乌黑,底下的白色却是在无形中肆无忌惮地蔓延。 他板着脸,道:“莫要岔开话题。”话虽如此,但他见郭照面上的心疼之意真真切切,轻叹一声,将她抱到榻前,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她还佯装懵懂无知,双手抚在他臂膀上,问道:“手臂酸吗?我给你揉一揉?” 曹丕方才举了她半天,说不酸那是假的,只是美人再坏,也顾及不了这些细节了,急忙将近日的思念发泄出来才是正经。 “日后不许再将我送你的东西摘了扔了,更不许说它们是’莫须有’的。”他覆在她身上发了狠,令她招架不住,只能连连应声。因为有玳瑁簪这个“把柄”在,她自然是百依百顺。 一阵喘息过后,曹丕又补充道:“别人送的,倒是可以扔。” 她在他怀中忍俊不禁。 曹丕这回没与她温存许久,过了一会儿便翻身下床,留她一个人躺着歇息,自己则不知从哪变出一卷竹简,占了她的书案,办起公来。 郭照侧躺在床上,身上只着一条薄被,横遮在身。她望着曹丕高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揪着薄被下床来,坐在他身侧,环住他的腰靠着。 “父亲命我和子建各自挑几位先生,这是名单。”曹丕毫不忌讳地将他看了半天的竹简放到她眼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十几个名字,还有些备注。 她仔细瞅了瞅那些备注,字迹是曹丕的,想必是他拿到名单之后,又将这些人的出身履历一一加了上去,好做对比。 “表面上说是要你们挑,恐怕曹公早就为你们定好了人选。”郭照将名单看完了,指着一处说:“这两位河内司马氏的先生,一位是司马二达,一位是三达,肯定是你与子建一人一个分了的。” 她还未说后面有丁仪的名字,丁仪之后,还有一个姓丁的人,似乎是他的兄弟。 若是从前她看了这名单,兴许还不知其中门道。这些日子在宫中待得久了,对世家大族也多有了解。她拿来举例的司马兄弟,除了这两个,还有六个,统称“司马八达”,曹操挑出来的这两个,一个行二,一个行三。排老三的司马孚,她不了解。老二司马懿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哪怕他现在还未发迹。 曹丕是曹操最早接触政治的儿子,而曹植则是曹操最喜爱的儿子。曹彰虽然颇有其父风范,但他无心文政,被立为储君的可能性要小很多;曹冲年纪尚幼,比起两个兄长又少了些优势。故而许多世族都默不作声地选好了目标,只是他们油滑得很,绝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譬如司马家,兄弟两一个依附曹丕,一个依附曹植,最后总能有个赢家。 第62章 铜雀台其四 曹丕显然也认同这一点,他将下巴搁在郭照肩头,极为疲惫地“嗯”了一声。 凡是名单上有类似人选的,都被他划了横线,除此之外,真正能让他挑选的,只剩下一半。去掉这一半,剩下的人名中,还有几个画了圆圈,其中就有丁仪兄弟。 “这些画圆圈的又是为何?”郭照侧头,对他指了指。 他抬眼一看,“哦”了一声,淡淡道:“那些人,与子建兴味相投,多半会被他选去,甚至父亲也是这样为他选的。” 郭照又仔细看了看,其中有不少人出自谯沛一带,属于曹操的亲信。再看一看余下的,五湖四海,出自哪儿的都有。 曹丕枕在她肩头,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份名单,完全没有因“捡别人剩下”的而沮丧。 “这个崔琰,怎么没听过?”郭照指了一个眼生的名字,没有划线也没有圆圈,往下一瞄,又瞥见“清河”二字。清河崔氏不仅是汉时极富名望的世家族,从春秋时期起,他们就屹立于河北,时至如今,仍扎根在冀州一带。 “唔,”曹丕又抬了抬眼,道:“你没听说过,是因为他乃袁绍的旧部,父亲收复冀州之后,他投到了父亲门下,朝廷另征他为别驾从事。等过些时候回到邺城,我想拜他为老师。” 再看崔琰旁边,则是陈群的名字。也没有划线和圆圈。 别驾从事和陈群的参军都是属官,平日里检举不法,出谋划策尚可,是个适合做老师的职务。像他们这样出身名门的儒士,多是行为规范,自我约束的表率,即便是曹操,也没少被他们指摘一二,遑论曹丕曹植这些小辈。 念及与她打过交道的陈群,郭照不禁笑道:“怪不得,子建一看就是个不喜欢被管束的,倒让你捡了个便宜。” 陈群现在职位不高,但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大才,日后地位恐不在荀彧之下。郭照早知曹丕有这么一天,便一直留心着,还有个华歆,都是曹操门下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正这般想着,思忖如何向曹丕提起,不料他先打断了她的思路,皱眉道:“什么叫捡便宜?”他极为不悦,舒了舒眉头,话头一转,又轻轻道:“不过,我也确实羡慕子建,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他那样,快意人生。” 自郭照认识曹丕起,他就是个将自己矩在一个框里的少年,谨慎理性,从不越界。若说他最快活的时候,大抵就是他与人策马出城,持弓狩猎,一路尘沙扬起,难得潇洒。 “你也有别人羡慕不来的地方。”她勾着他脖颈的手缓缓上挪,捏了捏他两只耳朵。 “譬如?” “譬如,”郭照弯了弯眉眼,捡了最简单的说:“你文武双全的本领。” 曹丕微露失望之色,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又见她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知道,人们都说你’文不如曹植,武不如曹彰’,殊不知他们是羡慕你’文能胜曹彰,武能胜曹植’呢?” 她一直以为,曹丕的文风不如曹植绮丽工整、言辞美妙,朴实的字句虽黯然许多,但细看之下,他的字里行间都充斥着真情实意。曹植的文章令人惊艳赞叹,曹丕的文章则令人喟然动容。 至于孰高孰低,后世自有评说。 “你这番话,可莫要让父亲知道,”他语气凝重,面上却极为受用,他唬她道:“竟敢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 “是你自己要听的,”郭照斜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知道他心里舒坦了,干脆再接再厉,说道:“如此看来,你也的确是捡了大便宜。既然子建只肯挑选与他风格相投的人,那么你就有机会与多样不同的群臣接触了。要想当曹公的继承人,就不得不将自身喜好抛之于外,能熟知属下不同的才能,驾驭他们,才是真的本事。这一点,你已做得很好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曹操高唱唯才是举,不问出身,不问过往。他肯任用让他吃过大亏的贾诩,也很欣赏下笔斥责他的陈琳。时而对他冷嘲热讽、破口大骂的孔融祢衡,他亦能容忍,至于有胆色当面指摘他的陈群等人,他更是欣然待之。 “若是父亲能这样想,才是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曹丕将她手中的名册放到一边去,改为“专心致志”地抱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他又将头枕在她肩头,闭上眼睛慢慢回忆道:“其实,我与陈参军并不相熟。听伯益说过几次,说他严肃又固执,郭祭酒父子两个,常常见了他一起绕道走。” “与陈参军在一处时,也常常听他说郭祭酒没有正形。”郭照笑笑,知道陈群与郭嘉是两个不对盘的,而郭奕也对这个怪叔叔忌讳得紧。 “嗯,不过伯益的婚事总算是定下了,这回郭祭酒总能放下包袱,开开心心地同主公出征了。”曹丕轻叹一声,暗道郭奕的婚事极为曲折。 郭照好奇:“不知是哪家的女儿?” “荀氏的。是荀尚书那一支,比伯益小三岁,父辈交好,也门当户对,是桩好姻缘。”原来是荀攸的女儿。 按照辈分,荀攸是荀彧的从子,同属颍阴荀氏,与郭嘉一样,出自颍川。颍川士族之间通婚极为常见,曹丕素来与郭奕交好,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 言归正传,郭照想了想,嘱咐道:“下月就要去乌桓了吧,马上入冬,记得带些厚衣裳。” 曹丕仍闭着眼睛假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缓缓睁眼,贴近她耳边厮磨道:“以往出征,连个替我收拾行装的贴心人都没有。与其现在嘱咐我,不如早日嫁我,省了后顾之忧。” “待你从乌桓回来再议。”她好笑地应道,而曹丕只当她同意了,登时情绪大好,搂着她说了好些动人的情话。 “不过,宫中的差事,少去也好。”他说了一圈儿,又说回眼下,不忘自己家中还有个不安分的:“虽说何晏近日不会再有所动作,但仍要离他远些。子林在陛下身边任职,若有需求,一定记得找他。” 夏侯楙任侍中一职,跟随皇帝出入朝廷,皇帝每日在朝中的一言一行,他都清楚明白,是个不错的差事。有这样的熟人在宫中,俨然成了一个靠山。曹丕总不将自己身边的兄弟当作外人,这回也一样。 郭照应了一声,又猛然记起,那日宫闱深处,她与曹丕偷听来的对话,皇帝与何晏又是算计曹操,又是隐隐约约提及皇后欲效董妃刺杀,件件骇人听闻。 “我们只装作不知,”曹丕吻了吻她的眉心,道:“皇后应是不打算收手了,而何晏机警得很,近日除了饮酒斗鸡,恐也不会寻些别的事端,如此我也不必担忧他会找你的麻烦。至于父亲那边,早已在皇后身边安插了人,不会有事。” “嗯。” “阿卉应不敢同你闹,也无需担心;至于丁仪等人,等我回来再料理;若是无聊了,就找伯益,郭祭酒命他在我们得胜归来之前,将婚礼事宜办好,你若能帮忙,他该再高兴不过了。”曹丕一样一样地嘱咐完,竟有些不敢撒手了。 上一回两人分别之后,再遇时已是天翻地覆。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自然变得更加小心翼翼。郭照知他心中犹疑不安,只好轻轻地亲了亲他,轻笑道:“我会安心等你回来娶我的,保证。” 第63章 铜雀台其五 冬日的许都寒冷而干燥,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每日都能见到温暖而澄澈的阳光,郭家坐落在城北的一个小角落,附近皆是当朝权贵们的大宅,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中,安了一座小屋,与世无争。 天还未亮,郭奕就醒了,他在床上赖了许久,直到暖炉中烧尽了炭,他才不情不愿地起来。家中无人,他也懒得生火做饭,醒了之后就裹了两件厚衣,又将暖炉搬到窗口,自己倚着窗棂坐着,活像一具死尸。直到暖阳从东方升起,他白皙的脸上才有了几分活气。 哪怕腹中空空,肚子里不停地叫唤,他也懒得动一根手指头。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前一声轻响,他抬了抬眼皮,嘟囔了一句:“阿父,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有没有给我带烧鸡?” 一阵浓郁的烤肉香钻入他的鼻中,他几乎是噌地一下坐起,眼前一花,愣了许久的神,迷迷蒙蒙的黑影才散去。郭奕定睛一看,正有只烧鸡吊在他面前,顺着那根绳往上瞅了瞅,来看他的人却不是郭嘉。 至少郭嘉不会穿着一层一层的紫纱襦裙。 “今日难得休沐,还要劳烦你跑一趟。”郭奕咧了咧嘴角,笑道。 郭照挑挑眉,将手上的烧鸡丢到他怀里,又转身看了看炉子里的炭,才将厚氅脱下,调侃道:“幸亏我跑了这一趟,否则你即便饿死在这里,也没人发现。” “再说我们也算是本家,你若是认我做个姊姊,我倒是也乐意给你多送几次烧鸡。”她寻了个软垫,坐在郭奕对面,看他眯着眼啃着一只鸡腿,像只小狐狸,还不小心被肉烫着舌头,嘴里“嘶嘶”地倒抽凉气。 郭奕弯了弯眉眼,当真唤道:“女王姊姊。” 这一声听得郭照极为顺耳,她又仔细地看了看郭奕,暗暗算着他的年龄。年底刚好到了弱冠之龄,再之后就该成家了。 “话说二公子本还想给你弄个可靠的’身份’,好让曹公早些同意他将你娶回去。不过我家三代单传,无处下手,不然你可能真的成了我姊姊了。啧啧啧,二公子也是煞费苦心。”郭奕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与她话家常。 郭照没听曹丕说起过这些小插曲,她改名换姓之后倒是不曾思索过这些。反正“任氏”这个身份已被彻底否决,卞夫人曾道“曹门不娶任氏女”,如今却因她的新身份,不敢再吭声。这本是一件好事情,但曹丕却担忧起她毫无背景的身份过不了曹操那一关。 郭嘉算是曹操最宠信的谋臣之一,若是能让她与郭家认个亲,则再好不过。 只是正如郭奕所说,他们家三代单传,极为稀罕,连个远房亲戚都不好找,曹丕的打算也只能这么搁置了。不过,一直高唱“英雄不问出身”的曹操,也没在这事上多加为难,任由曹丕去了。 如此一来,曹丕算是白白担忧了一场,之前的一番思虑,真真是煞费苦心。 “那待你年底成了家,该多生几个儿子,开枝散叶,省得到时又成了四代单传。”郭照平复下心底的颤动,又若无其事地调侃起郭奕来。 郭奕叹着气,放下了被他啃得眨都不剩的鸡腿骨,一边拿绢帕擦手,一边又愁眉苦脸道:“我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也不看看他才多大年纪,就想着抱孙子了,也不怕被人笑话。” “郭祭酒今年该三十有七了。”郭照微微颔首,暗道郭嘉真算是“早年得子”。 “唔,过了下个月的生日就该三十有八了。所以他才命我紧赶慢赶,将婚礼定在下月,弄一出’双喜临门’。”郭奕越说越头大,他顺手摸向身旁的案几,拿起一沓名单,是需要宴请的宾客。 郭照四下打量了一下,道:“这场仗又赢得比我想象的快,听子桓说,在这之后,丞相他们就该将官署迁往邺城了,府里的人已开始筹备北迁,你这里却还是不紧不慢的。” 郭奕倒是新置了不少家具器皿,以备新婚之用,房子里的东西堆了不少,却不见他开始打包。 “这个啊,”郭奕打了个哈欠,无所谓道:“我倒是觉得许都很好,将家室迁到邺城,需得好一番劳累不说,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再染上个水土不服,我这条小命,就怕是要交代了。” 他这个人,越到冬天,越是脆弱,面上白得几近透明,还总是窝在家里气若游丝,倒着实令人担心。还不待郭照蹙眉,又听他转了话锋,道:“二公子这次回来,就要带着你去邺城了吧。不过姊姊你可莫要大意,那城中可还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等着呢。” 他说得一本正经,神态极为严肃,装腔作势的本事能唬得人一愣一愣的。郭照一听,就知他指的是甄氏,笑容一僵,也险些被他唬过去。 “我吓你的。怪我怪我,不该与你开这个玩笑,二公子对你之心日月可鉴,区区一个嫁过人的甄氏,任她再绝色倾城,也不必记挂在心上。”郭奕见她面色一变,自己脸上也跟着一变,急忙开脱。 郭照垂了垂眼眸,道:“我倒是不担心他的。” 曹丕向她保证过的每一个字,她都毫无理由地相信。 在郭奕耳里听来,还以为是郭照不担心“她”,并没有将甄氏当作一回事。他笑了笑,又安心啃起另一只鸡腿。 *** 曹丕走后,郭照闲来无事,还是喜欢去宫中读些史书打发时间,期间夏侯楙过来关照她几次,一来二去,她在宫中过得比在丞相府还要舒适。 她任职的大半年里,除了与曹丕一起撞见皇帝与何晏密谈,就鲜少见过什么大人物进来了。只有一些无名小吏,才会隔三差五地来这里例行公务。 辽东的捷报已于数日前传来,她数了数日子,以为曹丕再有几日就该回来了,因此她研读枯燥的史料时,还能看得饶有兴味。 又是一卷看完,她将看了半日的书简抱回藏书室,本欲提前回府休息,却不想在离去时,瞥见一个男人的影子,斜斜地越过一排书架。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看不出身形。只能看出他以簪束发,穿着普通的衣袍,乍一看,有些像曹丕平日里的装束。 郭照脚下犹豫了一瞬,轻轻抬步,朝那道身影走去。 视线飘过书架,甫一入眼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它们的主人似乎很是羸弱。玄色的衣袍静静垂在地上,那人站在窗前,却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阵忐忑,正欲悄悄离去,站在那儿的人却已经发现了她。 “站住。”略微耳熟的声音,有着暗暗的沙哑,少了几分威严,气势尚有不足。 郭照顿了顿,只一瞬便记起这声音的主人,她无法离去,只得回过神,缓缓走了回去。 “陛下。”她低着头有些意外,皇帝站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看相貌,皇帝似乎比曹丕大上那么五六岁,只是身材不如他高大健美,单薄的身子外面,罩着宽厚的衣袍,好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面色虚白,更显瘦弱。 他像常常隐匿在阴影里,不见阳光的病人,他平静的面色与漆黑如深渊的眼睛,看得人心底微微一虚。 “朕知道你,曹丕的女人。” 郭照扯了扯嘴角,没让皇帝看见她无语的神色。 “留在这做女史,倒是屈才了。不如朕将你送到皇后身边,让你好好地侍奉她。”她一直垂着眼,奈何皇帝凉薄的目光一直不肯放过她。 皇后? 郭照没有应声,虽不知皇帝打了什么主意,心底却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测。 上次,何晏就曾暗示,皇后及她的族人,不满于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欲效董妃之法,将曹操除之后快,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何晏说她是“发了疯”,曹丕也道皇后是不欲收手的,奈何她的打算已被曹操洞悉,恐怕她下手之日,便是丧命之时。 “今早朕从皇后身边醒来,大致知道眼下已是覆水难收,朕劝不了她,也劝不了自己。就因为这样,朕恐怕已再无机会见她了……”皇帝负手,从阴影中走出,站定在郭照面前,漠然道:“倒是你,兴许可以去见见她。” 郭照听后立即顿悟。她攥了攥微微出汗的手心,喉头却极为干涩。 皇帝一字一句间,都透露着皇后已是功亏一篑,香消玉殒。她下手这样迅速,却不料曹操的人早就黄雀在后。 无论皇帝出现在这里是否偶然,他想拿郭照的命给皇后陪葬、向曹操与曹丕示威的意图已经表露无疑。 郭照听完,心中却不似方才紧张了。她定了定心神,镇定自若道:“妾去见皇后之前,有一番话想对陛下说。” 想来皇帝已将她视为将死之人,态度淡然地首肯了她的请求:“说。” “陛下您是大汉子民的陛下。丞相才刚平定了北方,作乱的青徐两军还不安稳,北方将定,余孽未清,只有丞相才能压制平衡他们,百姓才刚刚休养生息,权利的更替只会使他们不安。没有了丞相的威严,又有谁能平定这一切?”郭照笑了笑,眼底尽显寒意,她自答道:“陛下也很清楚,朝中没有人能办到。” 皇帝皱眉,几欲反驳,郭照却不等他,缓缓抬眼,静静地直视着他,道:“皇叔刘备,当年为求保命,对陛下的嘱咐阳奉阴违,不见得是个陛下需要的可堪大用之才。但他却聪明得很,没有像董妃与国舅那般,以卵击石,反倒是另辟蹊径,以图东山再起。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董妃不懂,皇后殿下也不懂。” “恐怕陛下心中也没有把握,如果皇后殿下成功了,她的父亲与兄弟,又会不会是下一个曹操?所谓外戚之乱,陛下幼时应当深有体会。”眼见皇帝已面露恼怒之色,郭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嘴上却是不停,她道:“再者,伏氏根本没有曹丞相的能力去摆平他死后留下的烂摊子,只会让局势回归原位,闹得天下再大乱一次!” 汉时外戚之祸屡屡发生,到了皇帝的祖辈父辈时,为了压制外戚,开始宠信宦官,这才使得大汉根基更加腐朽。 郭照心中苦笑,暗道这些日子看完了藏书室的大半史料,终是派上了用场。 皇帝不会不懂得这一点,只是他的制衡之术,玩得终究差了些。 他方才还有怒斥郭照之意,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他脸色灰败,抖动着嘴唇,眼底微微泛红,几乎乱了心智。 郭照自知说得过火,可她的话几乎说尽,心中又难免开始紧张。 既然皇后在今日动手,就能说明曹操一行人已然秘密回许。他们总有人要进宫诛杀皇后一党,却不知其中有没有曹丕,会不会趁她拖延时间之际,过来找她。 她不露谎色,放缓了语气,慢慢说道:“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一个国家能做到世代永存,有些事已是大势所趋,若陛下能放下执念,日后还可过得轻松些。” 皇帝已在不知不觉间收起了所有情绪,像个假人似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愤怒。 “可是朕没有错。但朕若是做了亡国之君,就是朕大错特错了。”皇帝既非昏君,也非暴君。若在和平年代,兴许能做个中庸之君,无功无过了却一生,只是他却注定要承受先辈犯下的过错,不得不做那亡国之君,也是唏嘘。 “是,您没有错。”大汉王朝积病已久,病入膏肓,再也不是百年前的盛世了。郭照粗晓中国五千年的历史,看待王朝兴衰,都是漠然的态度。她也知道,即使是后来的曹魏,也终有一日被司马氏所取代。 只是眼前的皇帝即便懂了,也不能做到置身事外。 “然,无论你怎样说,朕都无法不恨他。”皇帝淡漠地看着她,不过以为她是曹家的说客。 “他”就是曹操了吧。 半晌,皇帝轻笑一声,道:“朕突然有些羡慕曹丕,他能有你这样一个一心一意向着他的人,一定很是珍惜。” “你说的不错,从前也好,现在也罢,有多人是打着朕的旗号,大义凛然地兴复汉室,其实都不过是为了那一点权势,拼个你死我活。”浓浓的悲哀在皇帝嘴边化开,一道亮光映到他面上,冷硬的弧度令他的笑容凝固起来。 郭照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正好的日光充斥了她全部的视野。但只要她稍眯一眯眼,便能看见一个人影,逆着光,成为了她目光的焦点。 曹丕一身戎装,抿着唇缓缓踏入室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不妨碍他气势迫人。 他又上前几步,走到与郭照平齐的位置,却隔了一丈远,他看了她一眼,向皇帝拜道:“臣下护驾来迟,伏氏叛党已尽数诛尽,请陛下安心。” 闻言,皇帝低沉地笑了,笑容里尽是嘲意:“好,曹卿辛苦了。” 曹丕点点头,向身侧一让,露出跟在他身后的少女,恭声道:“陛下受惊了,曹贵人会陪同您回宫歇息。” 起初,郭照只看见了他,并未注意他身后还有一人。她跟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见身着宫装的曹节,身姿娉婷,娴雅淑静。 郭照有些意外,又觉眼下的情形只是情理之中。 曹操杀了皇帝一个皇后,自然要赔他一个。他早就想择女进宫,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和恰当的时机,眼下的确是个好机会。 皇帝虽未见过曹节,但他岂没有不明白的? “妾拜见陛下。”曹节款款上前,没有怨怼,没有傲气,好像只是个满心欢喜入宫的懵懂少女,准备迎接母仪天下的美梦成真。 “走罢。”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越过曹丕与郭照,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他的步履很稳,却也僵硬。曹节离去前看了曹丕一眼,脸上全然没有方才娇羞温柔的模样,亦没有妹妹对兄长的依恋,只有漠然的礼节,好似兄妹两个都是凉薄之人。 皇帝没有等她,她只得小步快走,急忙跟上,室内只余下郭照与曹丕二人。 曹丕看着她,却没有任何动作,他虽站得远远的,眸中的柔和却是清晰可见。郭照主动上前,环住他的腰,靠到他胸膛上蹭了蹭,满心欢喜:“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她急于享受重逢的喜悦,却未曾留意,曹丕对她全无回应,像木桩一样任她抱着。负在身后的手抬起,却是将她从自己怀中分离,他将她拉开后,别过头去低声道:“走罢,我们去邺城。” 第64章 铜雀台其六 早有一辆马车等在宫门口,另有几个随从,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曹丕沉默不语地走在郭照之前,步伐极快,转眼间到了马车前,他一回头,充满疲累的眼眸和两鬓的白发,都在日光下显露无疑。 一个随从为他牵来一匹马,他翻身上去,却让郭照坐在马车里。 此间,更未与她有任何接触,且离她很远。 郭照只当他连日奔波,又为自己匆匆忙忙安排好一切,倦累不堪。她心中有愧,刚想唤他也进车里来休息,不料他全然没有接收到自己的视线,打马即走。 以为他急着赶路,郭照只好先上了车,再掀开帷帘看了看他挺拔的背影,而他却不曾回头。 马车里还算舒适,有软靠,也有薄被,食物与水囊也是一应俱全,丝毫不像匆忙布置起来的车子。 他们启程时是下午,到了夜里,他们就近停留在一座小城中,驿馆的人闻声而来,极尽热情地招待,唯恐有任何疏忽。然而,在郭照下车前,曹丕的马背上就已空无一人。等她下车时一看,有人牵着曹丕的马往马厩里引,而他本人却不知去了哪。 “二公子呢?”她问向身边的随从,却没有得到答案。 随从只木然回答道:“属下不知。” 她又换了个人问,也问了替曹丕牵马的人,他们的答案一概是“不知”。 偌大个人又不会凭空消失,何况曹丕是他们的首领。 “不知,不知,既然不知,为何不去找他?!”郭照皱眉,厉声责道,心中的恐慌大于担忧。一个两个都不知情,倒极有可能是曹丕让他们故意瞒着她什么。 随从们被她瞪得一个个都不敢吭声,最后还是笑容可掬的驿馆官员迎上来,和声和气道:“夫人莫急,请您先进去休息吧,热水和汤饭都已备好,二公子一会儿就回来了……” 如此,郭照也不好再发火,她隐忍着怒气,对一干人等说道:“等二公子回来了,记得来唤我,我等他一起吃饭。” “是是是,夫人请放心。”官员连忙将她请到屋里,不敢怠慢。不知曹丕如何吩咐的,他们全都唤她为“夫人”,可这个称呼却让她高兴不起来,心中不安愈来愈盛。 房中确实备好了热水,她遣了所有人出去,独自沐浴沉思,今日一幕幕情景,和被人忽略的细节,都重新浮现在她脑中。 除去刚重逢时,她的“投怀送抱”,两人就再无任何接触; 他主动将她从自己怀中拉开; 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走罢”,且没有看她; 行路时,她坐在车里,而他则骑马,远远地走在前面…… 原来这种被心爱之人视而不见的滋味这么难受,她昔日对曹丕的态度,如今全都感同身受了。 ——“不过姊姊你可莫要大意,那城中可还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等着呢。” 郭奕强装严肃的话语犹在耳畔,她闭着眼睛沉到水里,被浸得全身发胀。 他不可能是变了心的。这个几个月里,他都跟在曹操身边,攻打辽东。那里离邺城有千里远,他就是想变心、想见到甄氏,也没有那个机会。 ……除非曹操又在旁人不知情的形势下,派他去了邺城。 郭照心中一会儿是笃定的,一会儿又是犹疑紧张的,她匆匆忙忙净了身,爬出浴桶,换了件新衣——曹丕连贴身的衣物都为她准备得当了,又为什么不肯见她?更不愿亲近她? 她换好衣服出了门,发梢还是湿的,半干的长发披在身后,脸上未着脂粉,她疾步穿过走廊,一个人也没见到。 她寻了半天,最后在楼外的走廊下见着了方才对她热情以待的官员。那人正与曹丕的一个随从小声交谈着,神色极为严肃,丁点笑容都没有。郭照心中一沉,默不作声地快步上前,那两人早已发现了她,在她走近之前便停止了交谈。 “二公子还未回来?”她站定在二人面前,冷声问道。 那官员脸上又堆起笑容,随从则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一语不发。 “还未。不如夫人先回去,边吃饭边等?”官员又是一番好声相劝,句句敷衍。 郭照不吃他这一套,眼神愈加骇人,话中透露着威胁:“你们当真不知他去了哪?!” 对面的两人听了,齐齐摇头,令她万分挫败。 他们都是曹丕的人,自然只听他的话。他们合起伙来瞒骗她,她确实毫无办法。 官员上前一步,边劝边请她往屋里去,殷勤道:“天色已晚,夫人还是早些用膳,然后歇息着……” 郭照避开他,晾得他有些尴尬。她气闷道:“我说了要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他若不回来,我便一直等着,不吃。” 身后的二人齐齐看着她愤然离去,相对无言。 摆在桌上的饭凉了便被人端走,过一会儿又送上了热腾腾的新饭。等饭又凉了,再被人端走,然后又端上新的热饭。 郭照冷眼看他们忙前忙后,就是不肯透露有关曹丕的半个字,更见不到他本人的影子。一直到深夜时分,连值夜的人都忍不住打起了呵欠,她才肯动了动筷子,那还未离去的官员立刻松了口气,吩咐下头的人也去歇息。 因为心中有事,她也未吃几口饭,只是省得那些无辜的人不用再为她忙碌。第二日清晨,她早早地起来,却是一夜也没睡好。曹丕仍没有“回来”,跟着他一起来的随从们却一个不少,全部候在马车前,等着郭照一同上路。 看来,他们是不用等曹丕了。 “二公子若一直不回来,我便一直在这里等他。”郭照扫了他们一眼,因为休息得不好,脸色极差。 “这……”一行人见她态度坚决,不像做戏,全都犹豫起来,最后为首的那个吞吞吐吐,毫无办法地说道:“二公子已先一步前往邺城了,眼下还是请夫人早些上路吧。” 郭照闻言,瞬间浑身失了力气,持续不断的心慌使得四肢酸软无力,两耳发鸣,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自己一个人回去的?” “是。” “好,走吧。”她缓缓点了点头,僵硬地上了车。 她已不愿去想,为何曹丕要丢下她,独自一人快马加鞭赶回邺城。 一连几日行路,若非有甚么需要,郭照极少开口。曹丕的随从们实在对她捉摸不透,她越是沉默,他们就越是小心谨慎,像伺候着一个玻璃人儿。尽管如此,几日奔波下来,郭照还是瘦了些许。他们每日都尽量将符合她口味的饭菜送到她面前,她也从不剩饭,却仍是止不住地消瘦。 又过了几日,他们终于到达邺城,马车停在城郊的一处园子里,笔直的石道两侧种着一颗颗槐树,郁郁苍苍;两座高大雄伟的宫阙隐匿于云雾之中,颜色减淡,好似一副墨迹,缥缈入画。再远处有清川石渠,流水注入一片清池,望不见边际。 这样一座瑰丽精美的园林却让人提不起兴致欣赏。 穿过这片园林,便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比起方才的景致,这里要寡淡许多。郭照仍未在意,她粗粗打量了一眼这处住所,不急不缓地走了进去。 厅中已有两个少女垂首等待,皆是十五六的年纪,模样清秀周正。 “这是二公子为夫人亲自挑选的婢女,夫人若看着不满意,在下可以帮您换掉。”迎郭照进来的是个中年人,他是这里的管事,叫刘和,此刻正毕恭毕敬地对她解释着。 “就这样吧,”郭照看了她们一眼,对刘和淡淡说道:“带我去见二公子。” 刘和面色不改,缓缓笑道:“二公子现下不在此处,还请夫人稍作歇息。” “他总在邺城吧,还是你要告诉我,他又往洛阳、还是长安去了?”郭照皱眉。 “这倒没有,”刘和尴尬地笑笑,他方才也与送她来的随从们交换了讯息,估计自己是瞒不住她的,再三思索过后,还是如实说道:“二公子吩咐了,要您在这安心休息,无论您有什么要求,在下都能即刻去办……他说等上一些时日,他就来找您。” 他这些大实话,却是与不说没什么两样。 郭照知她撬不出更多话了,只能换了个方向,问道:“现在还有谁住在这?” 刘和笑道:“有卉女君、苏女君几位,甄夫人,还有曹真曹将军。主母及卞夫人再过几日就到了。” 他说到甄氏时,毫无一丝的不自然,倒是也没想在她面前掩饰。 郭照“哦”了一声,对他说到:“那你先下去吧,我先歇息一会儿。”又对两个婢女说道:“你们去拿些热水和新的衣物,我要沐浴。” 见她不气也不闹,刘和及两个婢女都松了口气。待他们全得了吩咐退出房间时,郭照走到窗前,听了听他们离去的方向,又快速走到门前,朝着刘和的去向跟了上去。 这座园子似乎才刚刚建成,曹操的家眷也才搬进来几个。侍婢下人们如丞相府里一样少,来来往往,只有几个人。 方才在路上,郭照便发现了这一点,她悄悄跟在刘和身后,一路上也未碰见什么人,即便碰见了,也没人认识她。好在他只于庭院左右转了转,回廊转角间,极适合藏匿,她跟了没多久,就见他停在了一个屋门前,在袖中掏了掏,取出一方绢帕,蒙在口鼻上系好,这才叩了叩门进去。 郭照从拐角后走出来,慢慢靠近那扇门前,略微打量了一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想了想,又靠近了些,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一道声音平稳温和,极好辨认,正是刘和的声音;另一道声音低沉沙哑,断断续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在她做出判断之前,就动手推了门,甫一闯进去,只见室内门窗紧闭,暖炉点得很足,还有微微发腐的药味,令人忍不住掩上口鼻。 再向里一看,曹丕散发坐在床边,额角带汗,嘴唇虚白,正听着床前的刘和汇报情况。 她的突然闯入,令两人一起看了过来。刘和大惊失色,捂着口鼻的手差点一松;曹丕面上则闪过一丝慌乱,忙对刘和疾声厉色道:“把她带出去!” 第65章 铜雀台其七 刘和听了曹丕的吩咐,快走两步堵到郭照面前,不让她过去。可他一在她面前站定,就犯了难。 郭照气势汹汹,不来硬的可拉不动她;但若来硬的,曹丕就在后面看着呢,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于是,刘和只能如人肉墙一般,跟着郭照移动,绢帕遮住半面复杂纠结,真不知如何是好。见他毫无动作,曹丕面染愠色,怒道:“还愣着做什么,把她拉出去!” 经他一吼,刘和站在原地一颤,趁着他迟钝了一瞬的功夫,郭照一把将他扯开,推到门外去,又飞速将门关上,从里面拴好。 登时,刘和“啪啪啪”地敲起了门,只是郭照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他,曹丕也不能下床给他开门,他在门口转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还是识相地走开了。 郭照瞥了曹丕一眼,他黑着一张脸,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不赞同。 这屋子里极闷,又满是热气和药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味道,呛得郭照咳嗽了两声。她这几声咳嗽,又让曹丕面色一变,他正欲亲自下床前来“捉拿”她,但她的速度比他更快一步,转眼间将屋里的窗户全部打开,新鲜的空气与凉风一起涌入,才令人舒适些许。 “你不是病了吗,快躺回去穿厚些啊。”郭照皱眉看着曹丕,他散着长发,乌黑之中掺了几根白,似乎已许久没染过了;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因下来的急,脚上未穿鞋,光着站在地上,看起来有些可怜。 但她说话的语气却不怎么好听,不仅不温柔,还压抑着火气。 曹丕动了动他微微泛白的薄唇,哑声道:“……我患了疫病,会传染。” 郭照听了,眉头锁得更深。 疫病乃是这几十年来人们最怕的东西,学过历史的人多少都知道,东汉末年人口锐减,除去战争因素,最大的问题就是四处蔓延、又很难医治的疫病。 她以为曹丕只是感冒罢了,却没想到他会患上疫病。 “……已经去了许多人了,你不能留在这里。”曹丕别过眼,哀戚浮现在他苍白的脸上,话语中则充满了不能掌控生死的无奈。 郭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祥的预感令她止不住地心慌,但在曹丕面前,她冷着一张脸,似乎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仿佛他在夸大其词骗她。 她上前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以往强势有力的手此刻有些虚弱消瘦,像个没力气的病美人,轻轻一拉,就将他拉着向前走了两步。曹丕倏地被她触碰到时,先是向后一缩,但仍躲不过她强拉住他的命运,下一秒,他已被她压制着坐到了床边。 身上一暖,是郭照拽了棉被过来,又伸手拿了他的厚氅,披在他身上。 “说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却还是与我拉扯了那么久,分明就是不想我走。”她扯了扯他的衣襟,将他裹好,两人的目光对视胶着着,相隔咫尺。郭照看着他漆黑黯淡的眼眸,像两颗桂圆核,而他沉默又怯弱的样子,像只受了伤的小狮子。 被她一语说中,曹丕眼中初现恼怒之色,却又不能据理力争地反驳她。 毕竟她说的是实话。 他正拉着她走向地狱的边缘,走得愈远,愈不想放手。 能陪他走到世界尽头的有几个人? 郭照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之前还说什么’若你回来,我也要你陪我走一遭’,原来不过是吓吓人的,你哪有这个胆量……” 凡是男人,都禁不住被自己的女人激将,曹丕眸光一沉,不待她说完便将她一把拉进怀里,狠狠箍住她的腰,两人的身体嵌合的毫无空隙。须臾,他自嘲道:“呵,我果然自私。” 生病时的人往往都易多愁善感,郭照拍了拍他的背,没有理会他的矫情,对他说话的口吻却柔和了些许:“放心,你不会死的,日后我来照顾你,你把现在伺候你的那些人都撤了吧。” “嗯。”曹丕闷声应道,比孩子还听话。 郭照语气忽然急转直下,复冷声道:“我这些天几乎要被你气死,之前还想着要怎样报复你才能解气,但现在看来,上天给你带来这场恶疾,已是惩罚了你了。” 曹丕听了,像是怕了似的,又将她使劲往怀里拥,生怕别人抢走他心爱的玩具。 见到他这般委屈的样子,郭照的怒气算是消了大半。她的强势渐渐散去,回拥着他幽幽道:“有时真恨不得一口咬死你。” 她一边羞恼自己的喜怒哀乐总被他牵着走,一边又很享受这种异样的甜蜜。心口正微微泛着酸,曹丕松了力道,与她分开,在她莫名的注视下解起了衣裳。 “你这是做什么?” “脱下来给你咬。”曹丕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一点说笑的意思都没有,倒像是在讨好她。 郭照愕然之后,又板着一张脸将他的衣服拉好,心里却是止不住地好笑。她瞪了他一眼,斥道:“不许胡闹。” 曹丕只好收了手,再度将她拥到怀里。这次,他的动作很是轻柔,怀中很是温暖,令她眷恋无比。 只是,常年萦绕在他领口的迷迭香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他的气息,又是另外一种迷人的味道。 “我是真的怕了,但却不敢在旁人面前示弱,”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其中全是满满的迷茫:“眼睁睁看着许多友人在我身边逝去,可我救不了他们,也怕救不了自己……这回远征辽东,父亲失去了一位祭酒,而我也失去了一个友人。” “祭酒?”郭照抬头,心中不祥的预感在此时放大,她知道随行的祭酒中有郭嘉,前些日子,郭奕还提起他,笑他年纪轻轻就想着抱孙子,不料他说完之后,心口一痛,好半天喘不上气来,莫非父子连心…… 曹丕眼底晦涩,轻轻地点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郭祭酒。他甚至还未见到父亲得胜归来便去了,想必伯益还不知道,父亲也不忍告诉他。” 郭奕还留在许都准备着婚事,等郭嘉回去凑一出“双喜临门”的,又有谁能忍心去开这个口。 郭照想的失神,她对郭嘉的认识,仅限于听郭奕、陈群,还有旁的人说起,自己对他总是匆匆一瞥,寥寥数次,也足以记住那个面容白皙,身形颀长的中年谋士,每次见他都是穿着一身素衣,陈群说他幼年时失去双亲,才总是那身打扮,缅怀故人,并取字为“奉孝”。 郭奕与他一样,幼年丧母,穿衣打扮也多随了父亲,常常一身素衣,偶尔参杂着其他颜色,如今却是再也不用换了。 “还有祭酒阮瑀,他虽长我许多岁,却是我的挚友。他的琴弹得极妙,我也会几首曲子,尽是跟他学的;还有他的文章,写的也极好,父亲曾常常夸赞他……”曹丕缓缓说着,句句不忍。 郭照枕回他的胸膛里,好一阵默然。 “他们能力再强大、头脑再聪明,但仍旧是摆脱不了生老病死的凡人。而我也一样……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曹丕低头看向她,话中万分苦涩,他抚着她乌发的指尖有些颤,泄露了他的不安。 她拉住他的手,力道坚定,声音却很是温柔:“我说过你不会死的,莫想太多,我去给你端药。” 他垂下眼,慢慢地躺下,闭着眼睛应道:“好。” 她未立刻离去,而是坐在他床边,看了他半晌,末了俯身吻了吻他的眉心,才起身走开。 曹丕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眉头一直皱着,直看得人揪心。 *** 郭照从里面锁上门之后,呆了许久,期间刘和虽不敢打扰,但也未敢离去,一直等在院中。他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她出来,又是赶忙迎上去,听到她说要为曹丕取药,脸上露出一丝讶色。 “夫人与二公子当真是情深意重。”他极为感叹,引着她往厨房走,路上又与她说了曹丕近日许许多多的事,还有这园中的人都如何如何了,如同对着当家主母一般,一一对郭照汇报了。 他们到时,曹丕的药刚刚煎好,他们又急着往回走,不料他们才离去一会儿工夫,曹丕院里就来了个人。 曹卉站在外面,不知是不敢进去,还是曹丕不许她进去,满面焦急,好似火烧眉毛。 她余光一瞥,先是见到郭照,面色有异,又见到郭照手上端着的药,脸上又是一变。 “你……亲自照顾阿兄?”曹卉试探着问了一句,见郭照点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梗着话说不出口。 刘和自知碍事,主动离开了,曹卉看着郭照,眼眶立刻泛起了红。 “怎么了?”郭照也不急给曹丕送药了,只预感曹卉要说的,又是一桩大事。 “都怪我,阿兄一定恨死我了!”曹卉一张口便哭了出来,她拿手背抹了泪,哽咽道:“父亲现在回来了,他……他怒极了,我已许久没看到他这么生气了……全是冲着阿兄的……都怪我……” 郭照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只听出曹丕似乎惹怒了曹操,别的一概不明。 “你先将来龙去脉说清楚。”她无奈地打断曹卉。 第66章 铜雀台其八 曹卉闭上眼睛,平复了数秒,才低声说道:“之前阿兄对父亲说,丁仪天生有眼疾,配不上我,父亲听了才把我许配给子林。但是没想到丁仪对阿兄怀恨在心,这几日趁阿兄生病,向父亲说尽了他的坏话。也不知为何……阿兄也未曾将自己生病的事告诉父亲,父亲还以为他提前回西园来享乐,丁仪又添油加醋一番,将阿兄带你出宫的事也一并说了,父亲当下大发雷霆,哪怕我跟他解释了,他又恼怒阿兄瞒而不报……” “方才我来时,阿兄不让我进去……我隔着门与他说了一通,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她说完后,咬了咬唇,又担忧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郭照叹了口气,道:“他怕传染给你,待我进去之后再与他说吧。” “那阿兄就不怕传染给你吗?”曹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满脸疑惑。这些日子,曹丕几乎将自己与所有人隔离开来,就怕再有人染上病。因此,也少有人会过来探望他,反正总归是要吃闭门羹的。 “兴许怕吧,”郭照忆起曹丕乍一见到她时的紧张模样,不禁失笑,她道:“可总要有人照顾他的,旁人担心自己会被他传染了病,难免做不到尽心尽力,但我却不同。” 她可舍不得把那可怜的小东西交给别人照看,若拜托给别人,她自己心里也等得七上八下的。 曹卉闻言讷讷地看着她,仿佛受了很大的冲击似的,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回去吧,子桓那里,我会去说。”郭照对她吩咐完毕,转身进了屋子。 原本躺在床上好好的曹丕突然下了地,白着一张脸穿起了外衣。郭照进去时,他正在系腰带,见她走近,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要去见曹公?”郭照上前将药放下,不仅没有责怪他下床走动,还伸手为他系好了腰带。 一直保持沉默的曹丕忽然笑了笑,难得温声道:“该改口叫父亲了。” 郭照一噎,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曹丕未在此事上为难她,收了笑容低声道:“父亲最多训斥我几句,不会怎样的。”他这样说着,曹操的训斥对他来说,似乎是家常便饭。 “我再为你带个绢帕吧。你尚在病中,曹……父亲也不会忍心责怪你的。”她取出一面帕子,围在他口鼻之上,绕到后脑勺打了个结。 “嗯。”被闷着的曹丕声音更加低沉,他未将她的安慰放在心上,步履沉重地出了门,一直走到拐角才咳嗽了几声,虽然声响轻微,但仍没逃过郭照的耳朵。 若曹操也能同她一样,动了恻隐之心就好了。 许是她的期盼奏了效,曹丕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他额间沁出些许冷汗,眼中却是满满的如释重负。 郭照一向他走近,被他拥入怀中,他轻叹道:“好在有丁夫人,她与父亲在一处,帮我说了一些好话。” 她踮起脚蹭了蹭他的脸,微烫的触感令她面上一紧,马上抬手帮他脱起衣服来,他也乐于站那任她服侍。 曹丕一面享受,一面打量着她忙碌着的样子,眼中带笑,戏谑道:“看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他指的正是她托丁仪传信之事。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一点责怪她的口吻,反倒无比宠溺。 “……是我的错,没听你的话离他远些,我识人不清,以为他是姨母的族子,是可以信得过的人……”郭照将他的话听了进去,闷闷不乐地靠入他怀中,七分懊恼三分娇意,引得曹丕不禁俯身在她唇上辗转流连了一会儿。 半晌,他贴着她哑声道:“毕竟是族子,他与丁夫人关系不算太近,即使是亲兄弟,也不可一概而论。” “我走前还托丁仪将那两只兔子带给你,也不知它们变成兔肉没有……” 一时的温存令郭照险些忘了正事,她轻喘着,拉着曹丕往床边带,想要他快些躺着休息。不料曹丕故意会错了她的意,一个大步上前,勾住了她的腰,解起她的衣裳来。 “那两只兔子,他倒是带给我了。不过……我现在更在意你这两只小白兔。”曹丕的声音越来越低,话尾一落,她的胸衣也被他一手扯落。 郭照无力招架他的进攻,两团柔软已被他迫不及待地揉弄起来。她抿着唇,抑制着动情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思路。她挑眉问道:“‘小’白兔?” 床帐轻轻一散,层层薄纱轻柔地展开,垂直落在地上,掩去了一幕羞人场景。曹丕低沉的笑声从里面传来,哑声道:“为夫错了,是’大’白兔。” *** 郭照第一次枕着曹丕睡了一整夜,虽然他身上尽是恼人的药味,却令她无比安心,睡过了头也浑然不知。 曹丕却是早就醒了,丝毫不像个病人,精力极好。他轻抚着枕边人滑腻的肌肤,耐心地等着她醒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几乎将自己溺毙在温香软玉中,迷迷糊糊之下,差一点回归梦乡。 一声轻轻的“笃笃”敲门声蓦然响起,他动了动头,听见刘和隔着门对他说道:“二公子,甄夫人来看您了。” 郭照正好在此时悠悠转醒,她半睁着一双桃花眼,眸中尽是茫然。曹丕本想告知刘和,说他还未起,让甄氏回去,但低头一看慵懒地躺在他臂弯里的郭照,她尚未清醒的模样令他勾了勾唇,改口对刘和说道:“让她进来吧。” 甄氏并不知郭照在这,更不知床上躺着两个未着寸缕的人。她见床前的帷帐静静垂着,知道曹丕还未起身,便远远地站在外面,隔着好几米远,与他说话。 “昨日听卞夫人说起您病了,妾来看看您。”许久未听到甄氏的声音,仍是清清冷冷的,婉转动人的声线比以往柔和了些,令曹丕勾了勾嘴角——他这病真隐瞒的极好,若非昨日他被曹操叫去训了一通,恐怕卞夫人也无从知道。 “你有心了,”曹丕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不喜不怒:“日后随我一起唤’母亲’便可,这房中不宜久留,你先回去吧。” 郭照听着他的声音,贴着他微微震动的胸膛慢慢睁开眼睛,恢复了清明。方才朦朦胧胧间,她未听清曹丕说了什么、又与谁在说话。结果她甫一转醒,就听到甄氏柔柔轻笑:“妾早就不是怕死的人了,何况您还救过妾的命。” 曹丕沉默了一会儿,并未注意到郭照醒来,他转过头对帘外说道:“看来母亲很中意你,不如日后你常去她那里坐坐。” 他与甄氏说的完全是两件事情,而甄氏听出他话中的“送客”之意,便没有久留,又与他聊了几句卞夫人的事情,接着走了。 门被轻轻关上,曹丕侧过头,赫然发现郭照目光澄澈,一动不动地躺在原位,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的喉结动了动,正欲低头亲吻之,她却不解风情地开了口:“你救过她的命?” 她刚醒时的声音软软飘飘的,听得曹丕心中好像有根羽毛扫来扫去。 “没有这么夸张。”他低声否认道,没有一点邀功的意思:“只不过破了邺城那日,处置了几个欲图不轨的士卒罢了。” “那也是一出英雄救美呢。”郭照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躺回自己的枕头上去,背对着他不说,还扯走了大半棉被。 她盯着床帐看了许久,身后的人才有了动静。 “卿卿,我还病着,你忍心让我受冻?”曹丕从后面拥住她,像抱着个暖炉似的,然而他身上又是无比炽热,贴在她耳边喷出的气息,也似蒸汽一样,令人闷得透不过气。 他身上虽未着一物,屋里的暖炉倒点得很足,郭照一点也不担心他,仍旧躺在那不为所动。 听甄氏话里“不怕死”的意思,想来若不是她提前占了先机,甄氏便要自告奋勇,亲自照顾他了。 这些日子里,曹丕只要有一点不适,她都万分紧张,悉心照顾。久而久之,养得曹二公子愈发娇气起来,这会儿她既不给他被子盖,又不让他亲近,还对他的委屈无动于衷,弄得曹丕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沉默了许久,又贴到她耳边问道:“你就这么在意她?” “她”指的自然是甄氏。 郭照无声的默认,换来他一阵低沉的笑声。他拥着她笑够了,也不缠她了,起身穿着衣服,又唤人将早饭端进来,自己慢条斯理地享用。 被冷落的人一下掉了个儿,郭照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木着脸下床,扫了一眼吃饱饭、开始喝药的曹丕,而他像是没接收到她的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药碗,喝得正欢。 第67章 铜雀台其九 曹丕似乎找到了撩拨郭照的新方式,那就是在她面前提起甄氏。 起初,他只是无意间提起这个人,譬如“甄氏最近常去卞夫人那里”,到后来的“甄氏才做了一首诗,许多人都在传阅”,最后直接演变成“我来给你念念”…… 他这么说完,还当真极为顺畅地念了出来,一个字也不落,好似烂熟于心。郭照阴着脸听完,那一整天都没搭理他。 然而,她的脸色越差,他越是乐此不疲。就像才进入中学的小男生,换着法儿地欺负令他心动的少女。 曹丕念完甄氏的诗那日之后,消停了几日,专心养病。许是因为他常年习武,身强体健,再加之心情舒畅,和郭照的悉心照顾,恢复得越来越快,气色一日比一日好,精神也愈加旺盛。 所谓酒足饭饱思淫.欲,他安分了没几日,又动起了邪念。 这一日也是巧,刚刚好转的曹丕开始嚷着天天沐浴,一身药味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不仅如此,还要把熏炉点起来,拿着他最喜爱的迷迭香熏一熏。郭照招架不住这个祖宗,只能出门去唤人打点,不料她甫一出门,就见曹卉和甄氏结伴而来。 她从未见过甄氏,但她一见到眼前美如霁月,出尘脱俗的女子,就认定了这个美人的身份。甄氏身着一身素雅的襦裙,与卞夫人的喜好相近,不喜艳色。一旁穿着芙蓉色衣裙的曹卉,反而被比了下去。 明明曹卉才是风华正茂,明眸善睐的少女,但最先吸引人目光的却是甄氏。 至少郭照第一眼见到的也是她。 刚从江东回来时,郭照曾想象过甄氏的样貌,后来与曹丕坠欢重拾,她也就渐渐忘却了这件事。直到来邺城之前,她才开始隐隐约约将甄氏放到了心上。 曹丕起初从未提起过甄氏,仿佛世上不存在这个人似的,后来她来了一次,他才偶尔将甄氏的名字挂在嘴边,在郭照面前提了又提,生怕她不知道有甄氏这么个人。 她不仅知道,还十分在意那个女人的存在。近日,她几乎没给过曹丕一个好脸色,可他仍不知见好就收,简直到了恬不知耻的地步,一点一点地挑战她忍耐的极限。 当前,甄氏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一个似秋月,一个如寒霜。曹卉夹在其中,略一思索,朝着郭照上前一步,甜声唤道:“嫂嫂,阿兄在里面吗?” 这一声称呼听得郭照与甄氏齐齐一愣。且不论曹卉从未承认过郭照的身份,她几乎从来没有对郭照这样和颜悦色过,眼下这副情形实乃世间奇事。 曹卉的表现极为自然,面容娇憨,笑意盈盈地看着郭照,将姑嫂情深的戏码演绎得完美无瑕。 “他在,你们进去吧。”郭照牵了牵嘴角,却没酿出一点笑意。她又轻轻扫了一眼甄氏,对方回以她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甄氏知道她是谁,没有与她交好的意向,也不欲与她交恶,不咸不淡的态度反而最令人咬牙切齿。 郭照看着甄氏身姿袅袅,打开屋门走了进去,又将门关上。郭照眸中的光随着门一开一合,忽明忽暗。 美丽的人总有值得高傲的资本。 她倏地转身,把在一旁安静等待的曹卉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进去?”郭照耐着性子问了一句,她刚才差一点就忘记了曹卉的存在。 今日这个丫头着实不同寻常。 “我是有话要对嫂嫂说。”曹卉纤长的睫毛微微扇动了一下,乖巧的样子同她面对曹丕时一个样。当下只有她们两个人,她无需再做面子功夫,那一声“嫂嫂”听在郭照耳中,仍莫名的自然。 “你说吧。”郭照向前走了几步,曹卉也跟上前来。 曹丕的房门前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何况里面正是一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景象。 曹卉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心问道:“嫂嫂不怕那个甄氏趁我们不在,用些……别的方法亲近阿兄?” 郭照脚步一停,站在了廊下,看着园中一点含苞待放的嫣红,心中堵得要命。她明知曹卉的猜想不可能是真的,却仍难抑制住拔腿往回走的冲动。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越是美丽的人,越是看重自己的样貌,不屑去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达成目的。她若真的想俘获你阿兄的心,也只会动用她自身的魅力,而这同文人恃才傲物是一个道理。” 曹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则演变成了叹服。 她思忖着上前,离得与郭照近了些,才低声说道:“想不到嫂嫂才见了甄氏一面,就将她看得这么透彻了。不过我的担心也并无道理,最近甄氏常常去看望卞夫人,使得卞夫人对她赞不绝口,还对阿父夸奖起她来了。不仅如此,卞夫人还期望甄氏早日为阿兄生下个一男半女……所以啊,嫂嫂你也别太不在意了。” 曹卉以为郭照的平静是来自于从容不迫,殊不知她只有在气极时才会如此。 “我知道了。若你阿兄在这一时半会的功夫就被她迷住了心神,我就算再怎么看管他,都是无用的;若是他这么容易就动摇,那也是我拴也拴不住的……” 人在气极之下,无论愤怒暴躁也好,阴沉平静也罢,说出的话总是不经思索的。郭照一通话还未说完,就被曹卉利落地打断:“阿兄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能那样看他!” 曹卉平素看她的眼神又突然重现,不平与愤怒充斥在少女脸上,看得郭照不禁莞尔。 这回,曹卉又以打量着一个怪人的鄙夷目光看着她。 “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们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郭照收了笑容,平静道。 曹卉虽然以往棘手了些、惹得麻烦多了些,却是无时无刻都在为曹丕着想打算的,也不怪曹丕为了她,宁愿去得罪丁仪,给自己招了那么大的麻烦也不后悔。有这样一个全心全意、无条件支持他的人,他自然要全力回报。 “那……你也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莫让甄氏再靠近阿兄了。”曹卉的神情一时有些别扭,郭照的一声“我们”倒是让她舒坦了不少。她想了想,又吞吞吐吐道:“其实,只要你先为阿兄诞下一个孩儿,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反正有母亲在,卞夫人做不了主;甄氏没有孩子,更无可能上位。” 生个孩子? 郭照一怔。 *** 郭照与曹卉第一次和平相处超过一刻钟,若讲给曹丕听,他一定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万分惊奇。 然而,曹卉走后,郭照又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向回走。 甫一进屋,热腾腾的湿气扑面而来,水汽中夹杂着淡淡的迷迭香,循着香味渐浓处一走,便见曹丕站在浴桶边宽衣解带,在浴桶里坐好。 看来甄氏也走了没多久么。 郭照脚下一顿,就要转身出去,结果曹丕快她一步,“哗啦”一道水声响起,电光石火间,他从浴桶中跨了出来,浑身滴答着水,从后面贴上了她的背,在她耳边轻轻磨蹭道:“怎么才回来?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火热又潮湿的触感将她整个包住,糊的她透不过气。 低沉的笑声响起,曹丕亲了亲她的侧脸,道:“等你一起沐浴。” “谁要和你一起沐浴。”一看就没看好心。 郭照“啪”的一声打掉了他贴在她腰间的手,仍寒着一张脸,千年不化。曹丕见了丝毫不怵,被她推开之后,正欲再接再厉,继续黏上来,却见她偏了偏头,别开了目光。 他垂目看了一眼自己,了然一笑,没想到她竟会害羞,顿时玩心大起,噙着笑凑近了,哑声问道:“真的不陪我?” “不陪。” 曹丕敛了笑意,沉吟片刻,道:“甄氏应当还未走远,你若不陪我,我就喊她……” 他话未说完,郭照却已领悟了他的意思,当下拿起手边一个木梳,朝他掷了过去:“曹子桓!” 她几乎用了全力,生硬的木头砸在他的膝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本就不是多肉的人,膝盖骨被砸得生疼,他深深地拧了一下眉,还不等痛呼出声,就看着她愣住了。 眼眶泛着红,像是被热气熏的,一双含着水雾的眼眸死死地看着他,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慌张与害怕。 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不是他想象中的可爱,而是令人看了之后,会感受到揪心般的痛。 相比之下,膝盖上的钝痛就如瘙痒一样。 好在郭照没有立即走开,他还有机会冲上前去,将人死死圈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哄道:“我是逗你的,又怎会真的找人去叫她?” “为什么你总要提她!总要提她!总要提她!”郭照使劲推着他,却推不动分毫。两相争执间,泪水就这么被挤了出来,温热的水渍沾到他裸.露的臂膀上,和他从浴桶里带出来的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泪,哪个是水。 任是曹丕再傻,也察觉到她流了泪。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她流泪。偏偏最近一年里,她因为他哭了两次。 他的嘴唇轻颤着,贴在她的面颊,低声道:“卿卿,我错了,别哭……别哭……” 将她面上的泪珠吮尽,曹丕才慢慢开口道:“我只是太高兴了,从未见到你那么在乎我,高兴得忘乎所以……” 郭照的眼泪似乎真的被他哄住了,一滴都没有再流。她仰头怒视着他,哑着声音质问道:“高兴?!我难过得要命,你居然高兴?!” 见她终于肯开口,曹丕松了口气,不断承认着:“是我得意忘形,贪得无厌,想看你一次又一次地吃醋、在意我。” 郭照别过脸去,抿着唇不语。她以为她已表现得足够爱他,可他仍是个吃不够糖的孩子,明明口袋里已经装了够多的糖果,却依旧可怜兮兮地喊着再要,生怕哪天就吃没了。 “贪得无厌?那我真应该让你知道一下何为’欲求不满’。”她冷声道。 闻言,曹丕脸上露出一丝裂痕,他低声苦道:“我现在已经欲求不满了,这几天里,你甚至都不肯好好看我一眼……” “自作自受!” 见郭照肯理他、也不再试着挣开他了,他又将她往自己怀中深处带了带,哑声道:“对,我是自作自受,可有你在眼前,我便甘之如饴。别再罚我了好不好?” “你不是’甘之如饴’么?那罚你几次又何妨?”郭照虽肯开口同他说话,却仍是别着脸,一眼也不看他。 曹丕也不敢再贴上前去了,抱着她磨蹭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无动于衷,张了张嘴,退让道:“罢罢罢,说不过你这一张利嘴,你愿罚便罚吧,但不许不理我。”明明是妥协的话,曹丕却仍习惯性地用着命令的口吻。只因他对她上次“只许看不许吃”的惩罚仍心有余悸,就怕她来个更厉害的。 第68章 铜雀台其十 张凤翼 《杂诗》二首二诗有疑惧意,应是操欲易世子时作。而旧注未及,故识此以发明诗旨。(《文选纂注》卷十二) 胡应麟 汉《古八变歌》,文繁于质,景富于情,恐是曹氏兄弟作。汉人语亦有甚丽者,然文蕴质中,情溢景外,非后世可及也。(《诗艺》内编卷一) 汉称苏、李,然武帝,苏、李俦也。魏称曹、刘,然文帝,曹、刘匹也。唐称李、杜,然玄宗,李、杜流也。三君首唱,六子并驱,盛绝千古,非偶然也。 魏文《杂诗》「漫漫秋夜长」,独可与属国并驱,然去少卿上一线也。乐府虽酷是本色,时有俚语,不若子建纯用己调。盖汉人语似俚,此最难体认处。 魏文「朝与佳人期,日久殊未来」,康乐「园景蚤已满,佳人犹未适」,文通「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愈衍愈工,然魏、宋、梁体多自别。(以上同上卷二) 今人例以七言长短句为歌行,汉、魏殊不尔也。诸歌行有三言者,《郊祀歌》、《董逃行》之类;四言者,《安世歌》、《善哉行》之类;五言者,《长歌行》之类;六言者,《上留田》、《妾薄命》之类。纯用七字而无杂言,全取平声而无仄韵,则《柏梁》始之,《燕歌》、《白紵》皆此体。自唐人以七言长短为歌行,余皆七言古乐府外,歌行可法者:汉《四愁》,魏《燕歌》,晋《白紵》。子桓《燕歌》二首,开千古妙境。子建天才绝出,乃七言独少大篇。 清代 吴淇 文帝诗源于李陵,终身无改。诗家分体以年代者,文帝兼属建安黄初二体,岂文帝为太子与为天子时,有两样文字哉?盖建安当羣彦蔚起之时,门户各立,论者盖以建安目之。盖其体错杂,文帝之体总括於中,要以陈思为杰。至於黄初,王、刘、应、徐,雕丧已尽,而主持风雅唯文帝。而陈思入黄初,以忧生之故,诗思更加沉著。故建安之体,如锦绣黼黻,而黄初之初,一味清老也。 胡元瑞曰:“魏文‘漫漫秋夜长’,独可与属国并驱,染去都尉尚一线也。乐府虽酷似本色,时有俚语,不若子建纯用己调。盖汉人语似俚,此最难体认处。”汉人诗无句可摘,无瑕可指。魏人间有瑕,尚无句也。六朝诗校无瑕,然而有句。 《芙蓉池》此诗只写“夜行逰”三字。於《步西园》上著“逍遥”二字,盖逐一细看,故逐一细写也。“双渠”四句,是俯写逰,“相灌溉”见池之美。“嘉木”句,因池及木,木之嘉者,行最忌直,如官道旁树,两两对立。曰“绕通川”者,逐地势而成。“卑枝”二句,单承写木,一卑一修,见木之嘉,益见池之美。“惊风”二句,平写行逰,惊风吹后,飞鸟鸣前,我身适在池上。“云霞”四句,仰写夜。然何地无星月,何地无云霞?自文帝写来,亦若池上固有之景,移他题不得者。此古人神化之极也。故与后“数命非神仙”云云,若相通若不相通,任使后人读者,通之得下,不通之亦得下也。 《杂诗》此二首有疑惧意,应作於魏武欲易太子时。盖太子国之副贰,不可一刻离君侧者也。远出在外,而谗人居中伺隙,危道也。此诗虽云杂诗,而后首曰“至吴会”,前首曰“思故乡”,可知非作於邺中者。旧注谓文帝为太子时曾至广陵云。前章似仿苏属国,后章似仿李都尉。(“漫漫秋夜长”篇)此首从古诗两《明月》篇来,淘錬及其莹静,味深而色秀。中间句句相生,总以“多悲思”为骨,以“思故乡”为筋。二句乃辗转披衣之因,“漫漫”句乃辗转之缘,“烈烈”句又披衣之缘。“白露”以下,正写彷徨。“白露”句,又缘中之缘。下文一俯一仰,皆从此句兜的一警写出来的。“俯视”句,先写一俯,人凡有愁思必垂其首也。清水波者,水面一片秋光,方省是明月所为,乃又仰看。“天汉”二句,详写一仰,全篇寓意,全在此二句。“明月光”喻魏武。“三五”句即借诗“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之义,喻子建。“天汉”句,乃带转小星以就中天。“月光”者喻丁仪王粲之徒。盖“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者,乃妾不敢当正之诗,谓此三五小星在东地平之上,用以自比,而以中天之位,让当正之嫡后也。盖此三五小星本丽天汉,原诗取义,为其抱衾掖庭,非民间之比。此诗未及到秋,小星在东地平上,天汉亦在东地平上,及时已秋矣。天汉西流,则此小星随天汉而转,自然亦到中天。诗人彷徨之际,适当月在中天,则此小星自然与月相凑一处。“正纵横”,言扶之者众,竟与明月争光,而彼星经所谓前星反流落他处可知矣。“草虫”句又一俯,逗下文愁思。“孤雁”句又一仰,逗下文思乡。二句正从明月照出,而兼映前北风意。“愿飞”句,暗用四皓事,见己无援。“欲济”句,用诗意,见己身在处。“向风”句,又转应第二句“北风”,然不言北者,前已点明,不需重言,而已知其故乡在北云。(“西北有浮云”篇)西北指邺下,即下文之“我乡”也。谓之西北者,乃宸极之所,身为太子,不可一日远去者也。以云为喻者,取东南近海多风,西北近山多阴故也。曰“浮”者,谓其本之不固。“如车盖”,喻其势之小也。“惜哉”二句,妙在一“适”字,谓魏武本无易储之意,偶为小人辈所荧惑耳。“吹我”二句,东南之行亦非君父意,为小人所间,欲以伺隙,不然未会飘风之前,彼如车盖之云云,方且亭亭,然止於西北,何尝有一些动摇。“吴会”二句,重在一“久”。赖我圣善之君父,我即偶出,未必即见弃置,但恐事久则变耳。故不能“久留滞”。然此一出,已分弃置。即已弃置,君门万里,岂敢复陈?所以中心惕惕,常怀畏人之念耳。曰“客子”者,言行客在外,孤身无伴,易得人侮,况身为太子云云乎。前章写的深细,后章促急,至末二句换韵处,其节愈促,其调弥急。 《善哉行》想亦魏武欲易世子时作。云“上山采薇”,正也。“薄暮苦饥”,弱也。“溪谷”二句,危也。“野雉羣居”,谗也。“猴猿相随”,宵小之繁有徒。“还望故乡”,生身之处也。“郁何垒垒”,蔽不明也。“忧来无方”,恐一旦患作也。患在家庭,故“人莫之知”也。然“垒垒”之下,便可直接“忧来”句,而先著“高山”二句者,此固诗家托兴之体。然亦有意,“高山”必以“崖”为基,“林木”必以“枝”为辅,伤己之孤立而寡助也。以上十二句,写忧已完。“人生”以下,忽转出一“乐”字来陪说。“汤汤”四句,仍说忧。“策我”四句,说乐。然说乐非乐也,只是无可奈何,聊以自遣耳。总形容忧字也。词似从《唐风》脱出,而意却不同。 《燕歌行》风调极其苍凉。百十二字,首位一笔不断,中间却有具千曲百折,真杰构也。人有疑首句“秋气”、“天气”为复者,不知秋气与天气不同。秋气只一,是专称;天气兼四,是总称。“秋气”四字,是首三句冒子,叙时;“天气凉”是叙景,与下“草木”二句同例,如《月令》所云“凉风至”者近似。“草木摇落”即“月令”“草木黄落”,“露为霜”即“白露降”,“燕辞归”即“玄鸟归”。著一“羣”字者,燕必结羣而归也。“雁南翔”即“鸿雁来”。看他一连排用《月令》五事,绝不见堆砌之痕,直是笔力清爽。“不能忘”,正极。“不能长”,伤极。(以上《六朝选诗定论》卷之五) 王夫之 《钓竿》读子桓乐府,即如引人於张乐之野,冷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古人所贵於乐者,将无再此? 《短歌行》衔恤诗极不易下笔,子桓斯篇乃欲与《蓼莪》并峙,静约故也。悲者行必静,哀者声必约。 《猛虎行》端际密窅,微情正尔动人,於艺苑拒不称圣!钟嵘莽许陈思以入室,取子桓此许篇制与相颉颃,则彼之为行尸视肉,宁顾问哉! 《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篇)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从“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径酣适,殆天授非人力。(“别时何易会时难”篇)所思为何者,终篇求之不得。可性可情,乃《三百篇》之妙用,盖唯抒情在己,弗待於物,发思则虽在淫丵情亦如正志,物自分而己自合也。呜呼!哭死而哀,非为生者,圣化之通于凡心,不在斯乎!二首为七言初祖,条达谐和,已自尔尔。始知蹇促拘韁,如宋人七言,定为魔业。 《秋胡行》(“泛泛绿池”篇)出入分合,巧而不琢。(“朝与佳人期”篇)因云宛转,与风回和,总以灵府为逵径,绝不从文字问津渡,宜乎迄今二千年,人间了无知者。 《善哉行》(“上山采薇”篇)子桓《论文》云:“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疆而致。”其独至之清从可知已。藉以此篇所命之意,假手植、粲,穷酸极苦,磔毛竖角之色,一引气而早已不禁。微风远韵,映带人心於哀乐,非子桓其孰得哉。但此已空千古,陶、韦能清其所清,而不能轻其所浊,未可许以嗣声。(“有美一人”篇)排比句一入其腕,俱成飞动,犹夫骀宕句入俗笔,尽成滞累,於是乃知天分。“嗟尔昔人,何以忘忧。”古来有之,嗟我何言。如此胸中,乃许言情。(“朝日乐相乐”篇)悲愉酬酢,具用其始情,一入熳烂,即屏去之。引气如此,哪得不清。(“朝逰高台观”篇)用赋广托,不知者或谓之比。 《丹霞蔽日行》谋篇之洁,蔑以加矣。遂尔前有万年,后有百世。 《大墙上蒿行》长句长篇,斯为开山第一祖。鲍照、李白,领此宗风,遂为乐府狮象。非但兴会遥同,实乃谋篇夙合也。盖势远则意不得杂,气昌则词不带毕,故虽波兴峰立,而尤以纯检为宗,其与短歌微吟,会归初无二致。自“庐江小吏”一种赝作流传不息,而后元、白踵承,潦倒拖沓之词繁,杜牧之所由按剑,非曹亚矣。彼“庐江小吏”诸篇,自是古人里巷所唱盲词白话,正如今市井间刊行《何文秀》《玉堂春》一类耳。稍有愧心者,忍辱吾神明以求其形似哉?《琵琶行》、《长恨歌》允膺典刑,不为酷也。 第69章 铜雀台十一 王夫之 《钓竿》读子桓乐府,即如引人於张乐之野,冷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古人所贵於乐者,将无再此? 《短歌行》衔恤诗极不易下笔,子桓斯篇乃欲与《蓼莪》并峙,静约故也。悲者行必静,哀者声必约。 《猛虎行》端际密窅,微情正尔动人,於艺苑拒不称圣!钟嵘莽许陈思以入室,取子桓此许篇制与相颉颃,则彼之为行尸视肉,宁顾问哉! 《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篇)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从“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径酣适,殆天授非人力。(“别时何易会时难”篇)所思为何者,终篇求之不得。可性可情,乃《三百篇》之妙用,盖唯抒情在己,弗待於物,发思则虽在淫丵情亦如正志,物自分而己自合也。呜呼!哭死而哀,非为生者,圣化之通于凡心,不在斯乎!二首为七言初祖,条达谐和,已自尔尔。始知蹇促拘韁,如宋人七言,定为魔业。 《秋胡行》(“泛泛绿池”篇)出入分合,巧而不琢。(“朝与佳人期”篇)因云宛转,与风回和,总以灵府为逵径,绝不从文字问津渡,宜乎迄今二千年,人间了无知者。 《善哉行》(“上山采薇”篇)子桓《论文》云:“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疆而致。”其独至之清从可知已。藉以此篇所命之意,假手植、粲,穷酸极苦,磔毛竖角之色,一引气而早已不禁。微风远韵,映带人心於哀乐,非子桓其孰得哉。但此已空千古,陶、韦能清其所清,而不能轻其所浊,未可许以嗣声。(“有美一人”篇)排比句一入其腕,俱成飞动,犹夫骀宕句入俗笔,尽成滞累,於是乃知天分。“嗟尔昔人,何以忘忧。”古来有之,嗟我何言。如此胸中,乃许言情。(“朝日乐相乐”篇)悲愉酬酢,具用其始情,一入熳烂,即屏去之。引气如此,哪得不清。(“朝逰高台观”篇)用赋广托,不知者或谓之比。 《丹霞蔽日行》谋篇之洁,蔑以加矣。遂尔前有万年,后有百世。 《大墙上蒿行》长句长篇,斯为开山第一祖。鲍照、李白,领此宗风,遂为乐府狮象。非但兴会遥同,实乃谋篇夙合也。盖势远则意不得杂,气昌则词不带毕,故虽波兴峰立,而尤以纯检为宗,其与短歌微吟,会归初无二致。自“庐江小吏”一种赝作流传不息,而后元、白踵承,潦倒拖沓之词繁,杜牧之所由按剑,非曹亚矣。彼“庐江小吏”诸篇,自是古人里巷所唱盲词白话,正如今市井间刊行《何文秀》《玉堂春》一类耳。稍有愧心者,忍辱吾神明以求其形似哉?《琵琶行》、《长恨歌》允膺典刑,不为酷也。 《艳歌何尝行》篇序事不入传记,俳谐不入滑稽口号,古人幸有此天然乐府词。后来不苦芒芒除取下根,汉十可得九矣。 《煌煌京洛行》篇咏古诗,下语善秀,乃可歌可弦,而不犯石垒。足知以诗史称杜陵,定罚而非赏。 《月重轮形》篇无限笼罩,一以犹夷出之,陈子昂面勇耳。(以上《船山古诗评选》卷一) 《黎阳作》二首(“朝发邺城”篇)丕虽狂狡,而出音命序,聊亦近何。百年闰位,非无福智人,漫焉抚有如此哉。(“殷殷其雷”篇)只用《毛诗》“雨雪载途”一句,纵横成文,伤悲之心,慰劳之旨,皆寄文句之外。一以音响写之,此公子者,岂不允为诗圣!(同上卷二) 《於樵作》柔於《鲁颂》,雕於《小雅》,不及古人者此耳,他固不减。 《孟津》本为将归讌客,岂无惜别之情,於乐正奏笙竽之后,忽尔带出,但叙本事,含情自远,其于吟咏,动以天矣。 《芙蓉池作》灵光之气,每于景事中不期飞集,如“罗缨从风飞”、“丹霞夹明月”。直令后人镌心腐毫,不能髣髴。子建“朱华冒绿池”,如雕金堆碧作佛舍庄严尔,天上五云宫殿,自无彼位。平,只此平之一字,遂空千 《杂诗》二首(“漫漫秋夜长”篇)果与“行行重行行”、《携手上河梁》押。主齐盟者,唯此二诗而已。扬子云所谓不似从人间得者也。(“西北有浮云”篇)风回云合,缭空吹远。子桓《论文》云“以气为主”,正谓此。故又云:“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夫大气之行,于虚有力,于实无影,其清者密微独住,亦非嘘呵之所得。及乎世人,,茫昧於斯,乃以飞沙之风,破石之雷当之。究得十指如捣衣槌,真不堪令三世长者见也。钟嵘伸子建以抑子桓,亦坐此尔。云“东南”,云“吴会”,正与平子《四愁》同一幻出地界。旧题此诗在黎阳作,吕延济以为谓汉征伐,盖五官时也。“客子常畏人”,自别有旨,唐人乃云天限南北之意,钝置杀人。 《于玄武陂作》亦野望,亦田园,自不入主,王、孟,岂不在气体之间。 《清河作》玄音绝唱。 《于盟津作》意旖旎以无方,情纵横而皆可。此《凯风》、《黄鸟》,故不妨用卫风,元无画之一兴故也。今人讳之,陋矣。 《清河见挽船士与弃别作》无穷其无穷,故动人不已;有度其有度,故含怨何终。乃知杜陵《三别》,(亻柴)厓灰颓,不足问津《风》、《雅》。(以上同上卷四) 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是以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 曹子建之於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以上《姜斋诗话》卷下) 冯班 【古今乐府论】七言创於汉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诗有《东飞伯劳》,至梁末而七言盛于时,诗赋多有七言,或有雑五七言者,唐人歌行之祖也。 【论歌行与叶祖德】魏文帝作《燕歌行》,以七字断句,七言歌行之滥觞也。 吴乔 魏文帝《代刘勋妻》二诗及《折杨柳行》,思无邪而词温厚,《三百篇》之遗声也。“西北有浮云”,宜是为中原人流寓江南者作。 吴景旭 【西北有浮云】皎然曰:魏文帝有吞东南之意,军至扬子江口,见洪涛汹涌,叹曰:“次天地所以限南北也!”遂赋诗而还。检魏文帝集,且无此诗,不知使臣凭何编录。且魏文雄才智略,本菲庸主,如何有此一篇,示弱于孙权,取笑于刘备!夫诗者,志之所之也。魏文志气若此,何以缵定洪业,县致太平耶?足明此诗非魏文所作,陈寿史笔讹谬矣。吴旦生曰:钟仲伟言,《西北有浮云》十余首,美瞻可(习元),始建其工。不然,何以诠衡羣彦,对扬厥弟。王弇州亦称子桓《西北有浮云》,非邺中诸子可及,仲宣、公干远在下风。余靠当时伐吴,实至广陵,未至吴会,安知诗中“行行吴会”之语,非别有为而作耶?然则诗非魏文不能做。而遽引为“军至江口,赋诗而还”者,史氏之妄也。(《历代诗话》卷二十九) 王士祯 《大风》《垓下》,肇自汉音;至武帝《秋风》、《柏梁》,其体大具。曹子桓《燕歌行》、陈琳、孔璋《饮马长城窟行》,皆唐作者之所本也。六朝唯鲍明远最为遒宕,七言法备矣。(《带经堂诗话》卷四《总集门篹辑类》) 王士祯等 萧亭答:“《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生年不满日’,皆换韵。魏文帝《杂诗》‘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曹子建‘去去勿复道,沈忧令人老’,皆末二句换韵,不胜屈指。一韵气虽矫健,换韵意方委屈。有转句即换者,有成句方换者,水到渠成,无定法也。要之,用过韵不宜重用,嫌韵不宜联用也。”(《师友诗传录》) 宋长白 【故人耆老】魏文帝诗:“回头四相望,眼中无故人。”陈思王诗:“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每于羁旅淹留之后,乍还乡井,讽咏此言,不自觉其酸风贯眸子也。(《柳亭诗话》卷五) 【重叠字】(诗)有两句连三字者,如魏文帝:“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同上卷三十) 王尧衢 《燕歌行》魏文代为北征者之妇思征夫而作。妇人感时物以起兴,言霜飞暮落,鸟亦知归,独我君子客游不返,令我思之肠断。又代为我君子度其客中必至之情,则必慊慊思归也,必一恋故乡也,而何为淹滞他方,使妾茕茕独守者。其归与否,谅非君所得专,是以使我忧之甚,而泪下沾衣。卽欲解忧乎,乃抚琴而秋声发悲,短歌而吟声难续。又视此明月照牀,清秋长夜,皆伤心之侯也。柔肠婉转,仰瞻双星而问之曰:[尔之遥遥相望也,又独何辜而限於河之无梁乎?]此诗情词悱恻,为叠韵歌行之祖。 第70章 铜雀台十二 〈寡妇赋〉并序 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 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作之: 惟生民兮艰危,在孤寡兮常悲。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抚遗孤 兮太息,俛哀伤兮告谁.三辰周兮递照,寒署运兮代臻。历夏日兮苦长,涉 秋夜兮漫漫。微霜陨兮集庭,燕雀飞兮我前。去秋兮既冬,改节兮时寒。水 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艺文类聚》三 十四。 〈感物赋〉并序 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 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後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 乃作斯赋: 伊阳春之散节,悟乾坤之交灵.瞻玄云之蓊郁,仰沈阴之杳冥。降甘雨 之丰霈,垂长溜之泠泠。堀中堂而为圃,植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 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艺文类聚》三十四。 〈哀己赋〉 蒙君子之博爱,垂迫望之渥思。○《文选》二十五陆云〈为顾彦先赠妇 诗〉注。 〈登台赋〉并序 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作,其词曰: 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嫺。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步逍遥 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 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艺文类聚》六十二。 〈登城赋〉 孟春之月,惟岁权舆。和风初,有穆其舒。驾言东迈,陟彼城隅。逍 遥远望,乃欣以娱。平原博敞,中田辟除。嘉麦被垄,缘路带衢。流茎散叶, 列倚相扶。水幡幡以长流,鱼裔裔而东驰.风飘颻而既臻,日掩薆而西移。 望旧馆而言旋,永优游而无为。○《艺文类聚》六十三。《初学记》二 十四。 〈校猎赋〉 高宗征于鬼方兮,黄帝有事于阪泉。愠贼备之作戾兮,忿吴夷之不藩。 将训兵于讲武兮,因大蒐乎田隙。○《初学记》二十二。 披高门而方轨,迈夷涂而直驾.○同上。 长铩霓,飞旗拂天。部曲按列,什伍相连.跱如丛林,动若崩山。抗 冲天之素旄兮,靡格泽之修旃。雄戟趪而跃厉兮,黄钺扈而扬鲜.超崇岸之 曾崖,厉漳澨之双川。千乘乱扰,万骑奔走。经营原隰,腾越峻阻。彤弓斯 彀,戈鋋具举.列翠星陈,戎车方毂。风回云转,埃连飙属。雷响震天地, 噪声荡川岳。遂封狶,藉麈鹿,捎飞鸢,接鸑鷟.聚者成丘陵,散者阗溪 谷。流血赫其丹野,羽毛纷其翳目。考功效绩,班赐有叙。授受甘炰,飞酌 清酤。割鲜野烹,举爵鸣鼓。銮舆促节,骋辔回翔。望爵台而增举,涉幽 之花梁。○《艺文类聚》六十六。《御览》三百三十九引两条. 登路寝而听政,总群司之纪纲.(消摇)〔逍遥〕□□,休息闲房。步 辇西园,还坐玉堂。○《初学记》二十四。 〈蔡伯喈女赋〉 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乃命使者周近,持玄璧于匈奴,赎其女还, 以妻屯田都尉使者。○《御览》八百六。 〈玉玦赋〉 有昆山之妙璞,产曾城之峻崖。嗽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包黄中 之纯气,抱虚静而无为。应九德之淑懿,体五材之表仪.○《艺文类聚》六 十七。 〈弹赋〉 惟弹之嘉巧,邈超绝其无俦。苞上智之弘略,允贯微而洞幽。局则荆 山妙璞,发藻扬晖。丰腹高隆,庳根四穨,平如砥砺,滑若柔荑。则玄木 北干,素树西枝,洪纤若一,修短无差。象筹列植,一据双螭。滑石雾散, 云布四垂。然後直叩先纵,二八次举,缘边闲造,长邪迭取。尔乃详观夫变 化之理,屈伸之形,联翩靃绎,展转盘萦.或暇豫安存,或穷困侧倾,或接 党连兴,或孤据偏停。于时观者,莫不虚心竦踊,咸侧息而延伫,或雷抃以 大噱,或战悸而不能语.○《艺文类聚》七十四。 文石为局,金碧齐精。隆中夷外,理致(夷)〔汲平。○《御览》七 百五十五。 〈迷迭赋〉并序 余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乃为之赋曰: 坐中堂以游观兮,览芳草之树庭。重妙叶于纤枝兮,扬修榦而结茎.承 灵露以润根兮,嘉日月而敷荣.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芳气之穆清。薄六夷之 秽俗兮,越万里而来征。岂众卉之足方兮,信希世而特生。○《艺文类聚》 八十一。《御览》九百八十二。 〈玛瑙勒赋〉并序 玛瑙,玉属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故其方人因以名之, 或以系颈,或以饰勒。余有斯勒,美而赋之,命陈琳、王粲作,其词曰: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冈。禀金德之灵施,含白虎之华章。扇朔方 之玄气,喜南离之焱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 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镌。追形逐好,从宜索便。乃加砥砺,刻方 为圆.沈光内炤,浮景外鲜.繁文缛藻,交采接连.奇章□□,的(瓅)〔 皪〕其间.嘉镂鍚之盛美,感戎马之首饰。图兹物之攸宜,信君子之所服。 尔乃藉彼朱罽,华勒用成。骈居列跱,焕若罗星。○《北堂书钞》一百 二十六。《艺文类聚》八十四。《御览》三百五十八、八百八。 〈车渠?赋〉并序 车渠,玉属也。多纤理缛文,生于西国,其俗宝之,小以系颈,大以为 器。 惟二仪之普育,何万物之殊形。料珍怪之上美,无兹?之独灵.苞华文 之光丽,发符采而扬荣.理交错以连属,似将离而复并。或若朝云浮高山, 忽似飞鸟厉苍天。夫其方者如矩,圆者如规。稠希不谬,洪纤有宜。○《艺 文类聚》八十四。《御览》八百八。 〈槐赋〉并序 文昌殿中槐树,盛暑之时,余数游其下,美而赋之。王粲直登贤门,小 阁外亦有槐树,乃就使赋焉。 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周长廊 而开趾,夹通门而骈罗.承文昌之邃宇,望迎风之曲阿。修干纷其漼错,绿 叶萋而重阴。上幽蔼而云覆,下茎立而擢心。伊暮春之既替,即首夏之初期。 鸿雁游而送节,凯风翔而迎时.天清和而温润,气恬淡以安治。违隆暑 而适体,谁谓此之不怡。○《艺文类聚》八十八。 〈柳赋〉并序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 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四 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萌而先辰。盛德迁而 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修榦偃蹇以虹指 兮,柔条阿那而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在余年之二七,植 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衅衅以遄征。 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于是曜 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煖。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四马望而 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睠.秉至德而不伐(乎)〔兮〕,岂简卑而择贱.含精 灵而奇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艺文类 聚》八十九。《文选》二十七石崇〈王明君辞〉注。《初学记》二十八。《 御览》九百五十七。 〈莺赋〉并序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鸣,凄若有怀,怜而赋之曰: 怨罗人之我困,痛密网而在身。顾穷悲而无告,知时命之将泯。升华堂 而进御,奉明后之威神。唯今日之侥幸,得去死而就生。托幽笼以栖息,厉 清风而哀鸣.○《艺文类聚》九十二。 第71章 铜雀台十三 陈祚明 子桓笔姿轻俊,能转能藏,是其所优。转则变宕不恒,藏则含蕴无尽。其源出於《十九首》,淡逸处弥佳。乐府雄壮之调,非其本长,间学孟德。惟《大墙上蒿》、《艳歌何尝》二首,谐臻其极,愈多局张之迹。气不充,故局;力不及,故张。然极其体量,亦克赴之。至於丰神婉合,掩映多姿,觉亦擅独造之胜。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俛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倾国倾城,在绝代佳人,本无意动人,人自不能定情耳。 《短歌行》思亲之作,哀情徘徊。用鸣鹿飞鸟比体甚切。一意承接,异於孟德者矣。 《秋胡行》二首(“尧任舜禹”篇)言志稍类孟德,而语便近。(“泛泛绿池”篇)“有美一人”岂卞太后所见侍御者耶?所怀如此,体安得高。然故婉转有风致。 《善哉行》二首(“上山采薇”篇)章法条递,风情婀娜,殊觉其佳。孟德诗乃使人不知为佳,此体所以高。子桓兄弟诗非不甚佳,然固已逊乃父一格矣。此首客行之感,言之酸楚。发端四句,情在景室之中。“忧来无方”,言忧始深。意中有一事可忧,便能举以示人,忧有域也。惟不能示人之忧,戚戚自知,究乃并己亦不自知其何故,耳触目接,无非伤感,是之谓“无方”。非“无方”二字不能写之。“高山”二句,兴语,高古。末解正是忧深。“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与此同意。驰驱定不能忘忧,然忧终不可忘,反不如姑且驱驰耳。(“有美一人”篇)即《秋胡行》次首之旨而申畅之。“离鸟”六句,言愁深至。诗所以贵比兴者,质言之不足,比兴言之则婉转详尽。“延颈鼓翼”,写辗转反侧之状至矣。 《煌煌京洛行》意取功名善全之士,比意新警,刻意作高古之调,杂引前人,并以舒其议论,故事事无不生动,此可以得使事之法矣。此等处极摹乃父。 《十五》,汗漫萧蓼,结句有致。 《善哉行於讲堂作》,强学孟德做语苦心,亦未必自然,亦未安。调未能健,差得不弱。 《铜雀园》,[淫鱼]二句,生动。[东]、[西]、[南]三字已变宕出之,又伏一[北]字於淫鱼飞鸟之下,何其故作态度若此。虽非一篇中所重,未为佳处,然正是有意为之。藏排比字面於中,而使人不觉,令识者览之,作一笑也。於何知之?於其用[南]字知之。 《折杨柳行》,音节高古。[四五日]语便作致,速则太速,迟则太迟,此之谓速矣。[茫茫非所识],正使果尔,亦复何叹?此意含蓄,校下文所辨尤深。子桓言神仙则妄言也,疑神仙则但疑也,不似孟德有沉吟之心。凡诗中言神仙有二途:高士真切怀想,失意人有托而逃。如此,则芝丹鸾鹄,都非浮响。舍是妄谭,皆所谓躭词章,无意旨者。故诗以由衷为贵矣。 《燕歌行》二首([秋风萧瑟天气凉]篇)此七言一字一韵体,又与《柏梁》不同。《柏梁》一句一意,此连绪相承。后人作七古,句句用韵,须仿此法。盖句句用韵者,其情掩抑低徊,中肠催切,故不及为激昂奔放之调,卽篇中所谓[短歌微吟不能长]也。故此体之语,须柔脆徘徊,声欲止而情自流,绪相寻而言若绝。后人仿此体多不能佳,往往以粗直语杂於其间,失靡靡之态也。([别日何易会日难]篇)次篇便不及首篇之婉约,然犹不失风韵。 《陌上桑》极仿孟德,荒荒苍苍,其情悲苦。[稍稍]句佳,足知从军之久。 《秋胡行》前后屡呼应,章法圆警,一日三秋之思,言之极为切至。 《上留田行》此与《日重光》同一体。中间三字,文势却不可驻,须极流走,使紧接乃佳。此篇语亦古质不羣。 《大墙上蒿行》大墙上生蒿,荣华无久时,以比人生寿命不得长,乃反极陈为乐快意,淋漓铺叙,情极畅,词极雅。无端写剑一段,文情横姿。[驳犀]二句,生动之甚。又无端说冠一段,长短不齐,咸自谓美,本排而变,多非有余,少非不足,并擅。淋漓如此,淋漓之极,忽然为乐苦迟,使人不觉自悲。如作赋者劝百而讽一,劝不百,讽不切。文欲跌宕灵快,立言之体自应尔也。如此言悲,乃真足悲。雍门言琴,不先列不能使君悲一层便不畅,文势欲飞舞生动,不得此法,未有能飞舞者。写剑说冠所以为无端者,人所快意,在身所衣、口所食及浮生美色耳,今列衣食於前,才各一语,藏声色於后,亦不过数语,独将服饰中摘出冠剑二事,极意摹写,此何为者?总之,取致不欲寻常,将人所不加意者,偏为著意,所谓於闲处点染,将衣食声色或倂在前,或倂在后,则文气亦板。今偏疏疏落落散缀前后,何等变宕!口腹所尝止一句,身体所服独增貂鼲二句,又在口腹句下,何等参差!此皆先秦、《史记》做古文妙法,非韩、柳以后所知。诗家长篇定须得此结构方妙。盖长篇须有章法,法密则整,变则动,密之极而后能变,不可废此不讲,漫然执笔也。[为乐常苦迟]以下,一篇正意,却只用数语结之。盖长篇常患散漫繁冗,冗则卑,故结处最宜坚峭。使中晚唐人为此,再加淋漓畅写,则拖沓不成章法矣。古文亦然,《过秦论》[仁义不施]仅二句,柳子厚《梓人传》刺刺不休,高卑之别也。 《艳歌何尝行》无乃亦怀皇皇畏人之意,未受禅以前所作耶?通篇用意在少小以下一段,翻纵笔为快乐,令极畅,此亦章法反正之妙。小弟独无官爵,所以独无忧。使常手作此,首句下便接长兄云云矣。反先提饮醇酒,炙肥牛,作此无端语,趣绝。男儿一解,结上度下,力*密,语又极悲凉。 《月重轮行》名言古调。 《黎阳作》三首([朝发邺城]篇)命意居然得体,苦雨之叹已具。([殷殷其雷]篇)[遵彼]四句,喜其雅切。[辚辚]六句,备极生动。([千骑随风靡]篇)魏诗常调。起六句语法,自非晋人可及。 《於谯作》此所谓建安体,华腴之中,妙能矫健。[罗缨]二句,便觉班坐林立,非一二人,生动有态。 《孟津》平调亦有声节,铿锵可听。 《芙蓉池作》建安正格,后人非不追做,然正不易似。试细玩味之,[双渠]四句,写景何其生动。[飞鸟]句,健。[丹霞]二句,光泽鲜丽。结四句,俛仰有情。盖佳处本在词语之外,非渠木枝条云目诸字有异也。以辞求之,末矣。 《於玄武陂作》柳垂有色,色美在重,羣鸟有声,声美非一。水光泛滥,与风澹荡。佳处全在生动。写景如不生动,不如其已。 《至广陵於马上作》本不能飞渡耳,却作此论,命意据胜。后段使事,借古形己,皆有意义,故但觉雅切,曾无滞累。如此使事,虽多何伤。 《杂诗》二首([漫漫秋夜长]篇)景中情长。([西北有浮云]篇)二诗独以自然为宗,言外有无穷悲感,若不止故乡之思。寄意不言,深远独绝,诗之上格也。 《清河作》辞旨宛转相抱,亦以自然独胜。 《代刘勋妻王氏杂诗》二首([翩翩牀前帐]篇)此章心伤断绝,借物形己。([谁言去妇薄]篇)此章惓惓不忘,情怀忠厚。初不言司马氏女,略露怨怼,甚得性情之正,语不须琢,婉曲缠绵矣。 《黎阳作》数言耳,景与情毕尽,且能生动悲凉,知其用笔之妙。(《采菽堂古诗选》卷五) 朱乾 《临高台》此诗前后分两解,前约汉铙歌《临高台》,后约瑟调《艳歌何尝行》。疑时被命远征,故以黄鹄为比,前祝君,后自叹也。微意在「行为臣当尽忠」六字内,言臣固当尽忠,君亦当体恤臣也。此诗玩其词旨音节,当属瑟调《临高台行》。 《钓竿》言所挟非所求也,渊深而鱼藏,行路之好,是陆地求鱼,犹孟子所谓「缘木」也。虽又芳饵,意何所为。故求材必於大匠之门,取货必於五都之市。(以上《乐府正义》卷三) 《十五》此魏文从军,卽其行役道路所经见而兴慨也。古辞有《十五从军征》诗,疑卽此《十五》,而魏文拟之也。……《水经注》:「魏文帝猎於大石山,虎超乘舆,孙礼拔剑投虎於是山。山在洛阳南。」乾按:溪谷所有楩楠芝草,以比国家富庶。雉雊鸡鸣虎啸,以比谗党比周。操继室卞氏生四子:丕、彰、植、熊。植性机警,多艺能,才藻敏赡,操爱之。丁仪、丁廙、杨修数称植才,劝操立以为嗣。此诗所指雉雊鸡鸣,则仪、廙之属;虎啸风起,则植也。(同上卷五) 《长歌行》严沧浪以「岧岧山上亭」其义不同,别为二首。乾按:……魏文「西山一何高」篇,亦当以「彭祖称七百」为《折杨柳》本辞,慨叹愚夫妄传而作。而以「西山一何高」为艳。必欲合而解之,则有不可通者。 第72章 铜雀台十四 朱乾 《临高台》此诗前后分两解,前约汉铙歌《临高台》,后约瑟调《艳歌何尝行》。疑时被命远征,故以黄鹄为比,前祝君,后自叹也。微意在「行为臣当尽忠」六字内,言臣固当尽忠,君亦当体恤臣也。此诗玩其词旨音节,当属瑟调《临高台行》。 《钓竿》言所挟非所求也,渊深而鱼藏,行路之好,是陆地求鱼,犹孟子所谓「缘木」也。虽又芳饵,意何所为。故求材必於大匠之门,取货必於五都之市。(以上《乐府正义》卷三) 《十五》此魏文从军,卽其行役道路所经见而兴慨也。古辞有《十五从军征》诗,疑卽此《十五》,而魏文拟之也。……《水经注》:「魏文帝猎於大石山,虎超乘舆,孙礼拔剑投虎於是山。山在洛阳南。」乾按:溪谷所有楩楠芝草,以比国家富庶。雉雊鸡鸣虎啸,以比谗党比周。操继室卞氏生四子:丕、彰、植、熊。植性机警,多艺能,才藻敏赡,操爱之。丁仪、丁廙、杨修数称植才,劝操立以为嗣。此诗所指雉雊鸡鸣,则仪、廙之属;虎啸风起,则植也。(同上卷五) 《长歌行》严沧浪以「岧岧山上亭」其义不同,别为二首。乾按:……魏文「西山一何高」篇,亦当以「彭祖称七百」为《折杨柳》本辞,慨叹愚夫妄传而作。而以「西山一何高」为艳。必欲合而解之,则有不可通者。 《短歌行》《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曰:『《短歌行》「仰瞻」一曲,魏氏遗令使节朔奏乐。魏文制此辞,自抚筝和歌。歌者云:「贵官弹筝」,贵官卽魏文也。此曲声制最美,辞不可入宴乐。』」《雅》有《蓼莪》,为孝子不得终养;《颂》有《闵予小子》,为成王朝丧朝庙。魏氏节朔奏乐,非古也。然其情辞悱恻,则去《三百篇》远矣。 《猛虎行》诗以为汉宠任外戚,卒致族灭,故为后来者戒。不知后夫人之行、侔於天地,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果如《关雎》、《鹊巢》能以徳选,岂其甫媾新欢,遽防升降?魏文寡恩,他日《蒲生行》之作,已兆於此矣。 《燕歌行》《燕歌行》与《齐讴行》、《吴趋行》、《会吟行》,俱以各地声音为主,后世声音失传,於是但赋风土。而燕自汉末魏初,辽东、西为慕容所居,地远势偏(原误作「遍」),征戍不绝,故为此者,往往为离别之词,与《齐讴》诸行,又自不同。庾信所谓「《燕歌》远别,悲不自胜」者也。……燕、赵古多感慨悲歌,今所存者,荆轲《易水》,其大较也,曼声郁扬,音节忼慨。故「秋风」、「别日」二曲,为七言长句,每句入韵,犹《易水》之意也。晋、宋作者仍之。自梁以后,七言间韵,与大概歌行体同,但切燕地而已。失其声音而专咏风土,乐府之末造也。(以上同上卷六) 《秋胡行》(「朝与佳人期」篇)若,海若也,神之故曰「灵若」。「明珠」喻道。此魏文思贤之诗也。(「泛泛绿池」篇)「有美」四句,亦见《善哉行》。《秋胡》古辞已亡,凡述事题,得古辞一篇,后人更可不作,如传玄二首已属赘矣。故前人於此题多假借之词,本其陷溺欲海,则为求仙之说,所谓真人,何有於路旁美妇,「晨上散关山」是也。本其偷欢瞬息,则为神仙长久功名不朽之说,壮盛不再,进趣放逸,忽然腐朽,「愿登泰华山」是也。本其夫妇俩不相识,则为人不易知之说。尹躬暨烫,咸有一德,而此夫妇二心,「尧任舜禹」是夜。若「朝与佳人期」与「泛泛绿池」二首,一则海隅莫致,一则在庭可遗,皆非路旁乱掷。而折兰结桂,采实佩英,则又见投金之可鄙,皆反《秋胡》之意而为之说也。魏晋而后,不发此箧,而《刘生》、《王明君》、《铜雀妓》、《班婕妤》诸词,纷纷作焉。辞繁不杀,义蕴绝矣。(同上卷七) 《善哉行》(「朝日乐相乐」篇)地危势逼,心多忧惧,不如脱然物外之为善也。然曰「众宾饱满归,主人苦不悉」,则所谓吐握不可失者,不得已焉耳。彼冲静自然,岂其情也哉。「朝日相乐」,恐不及也。「饮不如醉」,乐无知也。(「上山采薇」篇)《诗序》:「《采薇》,遣戍役也。」托言采薇,知其从征有不得已而作。(「朝游高台观」篇)《艺文类聚》作《铜雀园诗》。……昔魏文侯废太子击而立诉,其传仓庚为诵《晨风》之诗,而中山君得复以为嗣。「悲鸣北林」,正文帝为太子时危心处,与「朝日」篇同意。后江淹拟之为《置酒篇》,而有「雀声愁北林」,便属习用语言,少意味矣。(「有美一人」篇)按魏文《答繁钦书》云:「守土孙世,有女曰琐,年十五,素颜玄髪,皓齿丹唇,云善歌舞,芳声清激,逸足横集,可谓声协钟石,气应风律。吾鍊色和声,雅应此选,谨卜良日,纳之闲房。」诗当指此。「离鸟夕宿」以下,乃其纳之闲房之意也。傅振商曰:「是时钦为丞相主簿,当征西,留太子守谯,钦从。宜以令徳匡辅,乃以车子奸声相乱,太子亦以艳女为答。旧云:魏祚所以不长,君臣淫泆之过也。」 《折杨柳行》《西山篇》之为《折杨柳》也,言「黯然*者,唯别而已矣」,殊非得仙人灵药,轻举浮云,倏忽万亿,可以免别离之苦。顾此必无之事,追念往事,愦愦万端,神仙之说,俱属迂怪,则惟有观我圣道,顺命而行。如周公之东征,显父之出祖,皆圣道也。约其私情,止乎理义,皆圣道也。不必如神仙之超然境外矣。 《饮马长城窟行》此以大江当长城,以浮舟当饮马,备言兵士危险,而家人之思,自在言外。后简文帝拟之为《泛舟浮大江》。 《大墙上蒿行》劝驾也。墙上生蒿,隐士之居。极言佩服之美、宫室女乐酒醴之盛,凡所以乐贤者无不浸。汉祖云:「有能从我游者,我能尊显之。」正此意。历敍衣服冠剑,极似子建《七启.容饰篇》,彼亦托言隐居而多方启之也。大意祖《楚辞.招魂》。按:时管宁在辽东,三十七年,魏文徵之,乃浮海西归,以为大中大夫,不受。诗当为管宁作也。 《艳歌何尝行》其六字为句,生富贵之家,袭父兄之宠,浮荡樗蒲,途穷日暮,以至中道乖离,室家相弃。诗人敍其妻悲怨之情焉。上篇(「飞来白鹄」篇)政荒民散,室家不能相保,处夫妇之常而不可常者。此篇少壮不自努,穷老弃妻。处夫妇之变而不可常者。所以为「何尝行」也。 《煌煌京洛行》乾按:汉自董卓驱徒余民数百万口於长安,悉烧洛阳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鸡犬,煌煌京洛行化为土灰,卓之罪可胜诛哉!虽然,卓非能为祸也。由汉政不网,功臣不保其终,贤人远避其难,其将相不中不智,酿成祸败。《易》曰:「天地闭,贤人隐。」故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郭嘉归魏而魏兴,管宁去汉而汉亡。迹其兴废,关乎人才去就如此。孟子曰:「不信任贤,则国空虚。」此则诗人咏京洛之徵意也。《魏风.园桃》尚有实之可食,京洛园桃,并无子而空长,忧心歌谣,亦魏文饰篡汉,托为《黍离》之作业。(以上同上卷八) 《於谯作》此所谓建安体,华腴之中,妙能矫健。[罗缨]二句,便觉班坐林立,非一二人,生动有态。 《孟津》平调亦有声节,铿锵可听。 《芙蓉池作》建安正格,后人非不追做,然正不易似。试细玩味之,[双渠]四句,写景何其生动。[飞鸟]句,健。[丹霞]二句,光泽鲜丽。结四句,俛仰有情。盖佳处本在词语之外,非渠木枝条云目诸字有异也。以辞求之,末矣。 《於玄武陂作》柳垂有色,色美在重,羣鸟有声,声美非一。水光泛滥,与风澹荡。佳处全在生动。写景如不生动,不如其已。 《至广陵於马上作》本不能飞渡耳,却作此论,命意据胜。后段使事,借古形己,皆有意义,故但觉雅切,曾无滞累。如此使事,虽多何伤。 《杂诗》二首([漫漫秋夜长]篇)景中情长。([西北有浮云]篇)二诗独以自然为宗,言外有无穷悲感,若不止故乡之思。寄意不言,深远独绝,诗之上格也。 第73章 铜雀台十五 曹植虽是家里最受宠的,但他的婚礼却没有破例,一律从简,宴请的只有至亲好友,简约而尽兴。平素最喜饮酒的曹植,得遇人生第一大喜事,只饮了个半醉,进婚房时双目仍清明,像当晚的穹幕,有繁星闪烁。为此,他的一群文人好友笑了他半晌,连曹丕也被带动着调侃了几句,一直到隔日,他们还议论起,只道少年初尝□□,知道不能在美人面前失了风度。 见状,曹植倒是大方,任凭他们打趣,嘴边一直勾着笑,看得出他对这桩婚事极为满意。待众人议论起新妇时,有人接二连三地起哄,想请崔氏出来给大家见见,曹植这才开始再三推脱,大大地打击了一干人的好奇心。 “二兄家的美人更美,你们要看美人也该求他。”所谓兄弟就是用来挡刀的,曹植笑眯眯地对向曹丕,该出口时就出口,果然引得众人目光飘到了曹丕身上。 曹丕没应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他与曹植对望了一眼,两个皆是神色复杂。 席上有个叫刘桢的,借着酒劲道:“对,二公子的甄夫人可是名动北方的美人,生得倾国倾城,仿若天上的仙子。” 有他带头,其余人也跟着将自己听来的赞誉之词添油加醋,毫不吝啬地往甄氏身上套。如此,曹丕命人将甄氏请出来,倒也“顺应民意”。 “把甄夫人叫来。”曹丕大手一挥,很是干脆。他脸上一丝不悦也无,好似只是向众人展示一件奇宝。 刘桢等人没想到他真的命人去请了,一时吃惊的吃惊,尴尬的尴尬,更多的还是期待。 他们起初不过是酒劲上来了,被曹植一挑唆,怎么也得起个哄。看美人是次要的,能借着美人的名号,吹捧一下在座的二位公子也不错。只是他们以为曹丕对待甄氏,也应当如曹植对待崔氏那般宝贝得紧,试问有哪个男人会欣然将自己喜爱的女子叫出来,给他的下属们陪酒助兴? 甄氏虽美,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姬妾罢了。 凉风过堂,众人打了个酒嗝,脸上热气散下些许,瞅见曹植看向曹丕的眼神里满是揶揄,像在怪他耍赖似的。 于是乎,大家这才想起,曹丕最宝贝的另有其人。 听说她姓郭,与已故郭祭酒的公子关系极好,但又非其亲属。她是如何出现的、又如何来到曹丕身边,一概不知;她神神秘秘的,在座的没有一个见过她,却听过几个德高众望的名士对她评价甚高…… 神神秘秘的郭照,此刻正与一干女眷坐在水边赏着芙蓉。 曹操命人在西园的大片水域中种了各色芙蓉,亭亭立在水中,花叶相依,远远望去,好似一面花墙。“墙”的那一面,是在玄武池操练的士兵门,隔着数十丈水面,也能偶尔听见他们的呼喝声。 这日,是崔娴成为曹家媳妇的第一天,不少女眷望风而来,纷纷表示着对曹植的重视。 曹丕这边,郭照与甄氏都在,只是郭照与曹卉跟在丁夫人身边,而甄氏跟着卞夫人。 曹卉今日回来,特地为曹植夫妇备了一份厚礼。 “崔别驾毕竟是阿兄的老师,虽然植弟这桩婚事来的莫名其妙,但我们总要装装样子的。”她手上拿着一把画了粉芙蓉的团扇,轻轻摇着。 崔琰是崔娴的叔父,曹植就成了他的侄女婿。而曹丕在此之前,就是他的学生,他的处境可谓非一般的尴尬。 没有人知道这桩十全九美的婚事是怎样促成的,郭照与曹卉却对此不约而同地上了心。崔娴新婚,穿着嫣红色的衣裙坐在中间,清丽的面容上施了庄重的妆,稍有突兀。她脸上带着弧度完美的笑容,像个精致的人偶,完全没有郭照初见她那日时娇俏。 “阿兄新收的那些姬妾哪儿去了?”曹卉四下瞟了一眼,全是熟面孔。 “自然留在北边的院子里。”郭照低头抿了一口水。她只见过那些女子一次,都是出身普通甚至可怜的普通女子,皆因拥有出众的相貌或是一技之长,才被卞夫人看中。 虽然在她们到来之前,甄氏曾在其中运作,但她之后也并未表现得格外热情,也是只见了她们一两次便没了下文。 “我原先还不明白阿兄的用意,现在才知道他是想把你的’过错’撇清。”曹卉眼风一扫,横向席间某处,哼了一声,道:“但那些说阿兄不能……不能……的,到底是有心之人从中煽风点火,制造言论。” 郭照抬头,见她气势汹汹地看着席间某个角落,跟着看去,只见何晏宽袍大袖,坐姿悠然地饮酒赏景。坐在他身侧的,是已做妇人打扮的曹苏。 原来他二人结成了连理。 “你是指何晏做的?” 曹卉并不否认,恨声道:“之前他在宫中的所作所为,阿兄都告诉我了。谁让他眼高于顶又没有些真才实干,被人窥破也不自知。阿兄本想让他知道些厉害,但被我拦下了。” 她气哼哼地说完,一时没收住,说到了不该说的,别扭着将后面的事也交代了:“我知道他这个人狂傲不羁,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命他不得不屈服于别人。但说来也巧,父亲送曹节入宫,还要找两个给她作伴的姊妹,本来是相中了曹苏的,结果杜夫人来求母亲,我便顺势让母亲把曹苏配给何晏了。” “姊妹一场,我也是知道曹苏那丫头,许是因为身世相似,母亲都是二嫁,对何晏有点不一样的心思。如此,杜夫人和曹苏自然开心,只是之于何晏么……”她笑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水边那个潇洒的青年,待他转过头来,直视向她,两人目光交汇,仿佛水火相接。 “我们兄妹自幼与他不对盘,如今新仇旧恨加到一处……”曹卉拿起团扇,遮住了对面刺人的视线,道:“最不希望阿兄继嗣的人里,他可排在最前面。” 若是曹丕掌权,何晏恐怕一生都无出头之日了,若是换了旁人,兴许还有机会。 郭照皱眉看着曹卉,不赞同道:“你又没有证据能指认是何晏在背后推波助澜,何况你本就不该通过撮合他和曹苏去报复他,如今他更恨你阿兄倒是真的了。” 曹卉听了教训,双颊微微涨红,她咬着朱唇,又羞愤又不甘,气闷地背过身去,不再理郭照了。 “不过,如你所说,眼下不希望你阿兄继嗣的人太多太多。”郭照又低头抿了一口水,看着杯面上微微皱起的水波出神。 话题一涉及到曹丕,曹卉又转回身来,看了崔娴一眼,幽幽道:“你不在的时候,能管住阿兄的就那几个人,其中就有崔氏的叔父崔琰。” 前些时候,银杏树下一男一女交谈的情景突然回到郭照脑中,她心下一动,问道:“怎么说?” “那时候阿兄总是坐不住,非要出城狩猎,才能忘却烦心事。可这又使他快活不了几日,他就像上了瘾似的,时常策马出城,一天到晚找不到人。”曹卉提起那些时日,对郭照说话的语气里不免带了些埋怨,她像是出了口气似的,快速说道:“崔别驾逮住他将他好一通训话,阿兄才开始好好念书。崔别驾是阿兄的老师,崔氏又与叔父住在一处,或许阿兄与崔氏还见过。” 郭照扯了扯嘴角,暗道,的确见过。 她本还好奇崔娴何故将曹丕认作曹植,如今看曹卉也不知一二,便没有再问。 席间一时安静,曹丕派来的小侍也刚好在此时现了身。 他是来请甄氏过去参加公子们的酒宴的。 坐得远的人并不知发生了何事,离得近的,譬如郭照曹卉,还有几位夫人,都将小侍的来意听了个一清二楚。 卞夫人柳眉微蹙,却碍于丁夫人在前,不能说什么;曹卉惊讶地掩唇,先看了看郭照,又看了看甄氏;甄氏面上没什么波澜,平静地应了一声,只等丁夫人的态度。 “那么你就去吧,若是他们作了什么好诗,记得回来念给我们听听。”丁夫人轻轻摆摆手,含着笑让甄氏去了。 甄氏也是个才女,阖府上下都知道。婢女之间还将她的作品口耳相传,最后传到曹丕耳里,没少被他拿来“大做文章”。 他们那些文化人,就是欺负她不会作诗。 郭照一想到这,眼底就是一沉,总算理解了还珠格格被五阿哥紧逼的酸楚,恨不得也去搞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阿兄又搞什么名堂……”曹卉小声嘟囔了一句,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郭照刚说了一个字,便觉胃中一阵翻腾,一股热意逆行而上,她急忙掩住口,将那股不适强行逼了下去,才免去失态。 曹卉坐得离她近,自然没错过这一点反常。 “嫂……”曹卉刚想关切问几句,却忽然了悟道:“嫂嫂该是有孕了吧!” “……别乱说。”郭照横她一眼,道:“眼下这个情形,若是被别人听见,而我又没有孕,该叫我和你阿兄如何自处?” 第74章 燕歌行十六 谢榛 魏武帝《善哉行》七解,魏文帝《煌煌京洛行》五解,全用古人事实,不可泥於诗法论之。 汉高帝《大风歌》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后乃杀戮功臣。……魏文帝《猛虎行》曰:[与君结新婚,托配於二仪。]甄后被谗而死。……予笔此数事,以为行不顾言之戒。 魏文帝曰:[梧桐攀凤翼,*散洪池。]曹子建曰:[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阮籍曰:[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以上虽为律句,全篇高古。及灵运古律相半,至谢眺全为律矣。(《四溟诗话》卷一) 钟嵘《诗品》,专论流源,若陶潜出应璩,应璩出魏文,魏文出於李陵,李陵出於屈原。何其一脉不同也。(《四溟诗话》卷二) 王世贞 子建[谒帝承明庐]、[明月照高楼],子桓[西北有浮云]、[秋风萧瑟],非邺下诸子可及。仲达、公干,远在下风。 读子桓[客子常畏人]及答吴朝歌、钟大理书,似少年美质负才性,而好货好色,且当不得恒享者。桓、灵宝技艺差相埒,而气尚过之。子桓乃得十年天子,都所不解。 子桓之《杂诗》二首,子建之《杂诗》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若仲宣、公干,便觉自远。 晋拂舞歌《白鸠》、《独漉》,得孟德父子遗韵。《白紵舞歌》,已开齐、梁妙境,有子桓《燕歌》之风。 吾览钟记室《诗品》,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谓允矣。词亦奕奕发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尽然。迈、凯、昉、约,滥居中品。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第乎下,尤为不公,少损□□之价。(《艺苑卮言》卷三) 自三代而后,人主文章之美,无过与汉武帝、魏文帝者。(《艺苑卮言》卷八) 张凤翼 《杂诗》二首二诗有疑惧意,应是操欲易世子时作。而旧注未及,故识此以发明诗旨。(《文选纂注》卷十二) 胡应麟 汉《古八变歌》,文繁于质,景富于情,恐是曹氏兄弟作。汉人语亦有甚丽者,然文蕴质中,情溢景外,非后世可及也。(《诗艺》内编卷一) 汉称苏、李,然武帝,苏、李俦也。魏称曹、刘,然文帝,曹、刘匹也。唐称李、杜,然玄宗,李、杜流也。三君首唱,六子并驱,盛绝千古,非偶然也。 魏文《杂诗》「漫漫秋夜长」,独可与属国并驱,然去少卿上一线也。乐府虽酷是本色,时有俚语,不若子建纯用己调。盖汉人语似俚,此最难体认处。 魏文「朝与佳人期,日久殊未来」,康乐「园景蚤已满,佳人犹未适」,文通「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愈衍愈工,然魏、宋、梁体多自别。(以上同上卷二) 清代 吴淇 文帝诗源于李陵,终身无改。诗家分体以年代者,文帝兼属建安黄初二体,岂文帝为太子与为天子时,有两样文字哉?盖建安当羣彦蔚起之时,门户各立,论者盖以建安目之。盖其体错杂,文帝之体总括於中,要以陈思为杰。至於黄初,王、刘、应、徐,雕丧已尽,而主持风雅唯文帝。而陈思入黄初,以忧生之故,诗思更加沉著。故建安之体,如锦绣黼黻,而黄初之初,一味清老也。 胡元瑞曰:“魏文‘漫漫秋夜长’,独可与属国并驱,染去都尉尚一线也。乐府虽酷似本色,时有俚语,不若子建纯用己调。盖汉人语似俚,此最难体认处。”汉人诗无句可摘,无瑕可指。魏人间有瑕,尚无句也。六朝诗校无瑕,然而有句。 《杂诗》此二首有疑惧意,应作於魏武欲易太子时。盖太子国之副贰,不可一刻离君侧者也。远出在外,而谗人居中伺隙,危道也。此诗虽云杂诗,而后首曰“至吴会”,前首曰“思故乡”,可知非作於邺中者。旧注谓文帝为太子时曾至广陵云。前章似仿苏属国,后章似仿李都尉。(“漫漫秋夜长”篇)此首从古诗两《明月》篇来,淘錬及其莹静,味深而色秀。中间句句相生,总以“多悲思”为骨,以“思故乡”为筋。二句乃辗转披衣之因,“漫漫”句乃辗转之缘,“烈烈”句又披衣之缘。“白露”以下,正写彷徨。“白露”句,又缘中之缘。下文一俯一仰,皆从此句兜的一警写出来的。“俯视”句,先写一俯,人凡有愁思必垂其首也。清水波者,水面一片秋光,方省是明月所为,乃又仰看。“天汉”二句,详写一仰,全篇寓意,全在此二句。“明月光”喻魏武。“三五”句即借诗“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之义,喻子建。“天汉”句,乃带转小星以就中天。“月光”者喻丁仪王粲之徒。盖“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者,乃妾不敢当正之诗,谓此三五小星在东地平之上,用以自比,而以中天之位,让当正之嫡后也。盖此三五小星本丽天汉,原诗取义,为其抱衾掖庭,非民间之比。此诗未及到秋,小星在东地平上,天汉亦在东地平上,及时已秋矣。天汉西流,则此小星随天汉而转,自然亦到中天。诗人彷徨之际,适当月在中天,则此小星自然与月相凑一处。“正纵横”,言扶之者众,竟与明月争光,而彼星经所谓前星反流落他处可知矣。“草虫”句又一俯,逗下文愁思。“孤雁”句又一仰,逗下文思乡。二句正从明月照出,而兼映前北风意。“愿飞”句,暗用四皓事,见己无援。“欲济”句,用诗意,见己身在处。“向风”句,又转应第二句“北风”,然不言北者,前已点明,不需重言,而已知其故乡在北云。(“西北有浮云”篇)西北指邺下,即下文之“我乡”也。谓之西北者,乃宸极之所,身为太子,不可一日远去者也。以云为喻者,取东南近海多风,西北近山多阴故也。曰“浮”者,谓其本之不固。“如车盖”,喻其势之小也。“惜哉”二句,妙在一“适”字,谓魏武本无易储之意,偶为小人辈所荧惑耳。“吹我”二句,东南之行亦非君父意,为小人所间,欲以伺隙,不然未会飘风之前,彼如车盖之云云,方且亭亭,然止於西北,何尝有一些动摇。“吴会”二句,重在一“久”。赖我圣善之君父,我即偶出,未必即见弃置,但恐事久则变耳。故不能“久留滞”。然此一出,已分弃置。即已弃置,君门万里,岂敢复陈?所以中心惕惕,常怀畏人之念耳。曰“客子”者,言行客在外,孤身无伴,易得人侮,况身为太子云云乎。前章写的深细,后章促急,至末二句换韵处,其节愈促,其调弥急。 《艳歌何尝行》篇序事不入传记,俳谐不入滑稽口号,古人幸有此天然乐府词。后来不苦芒芒除取下根,汉十可得九矣。 《煌煌京洛行》篇咏古诗,下语善秀,乃可歌可弦,而不犯石垒。足知以诗史称杜陵,定罚而非赏。 《月重轮形》篇无限笼罩,一以犹夷出之,陈子昂面勇耳。(以上《船山古诗评选》卷一) 《黎阳作》二首(“朝发邺城”篇)丕虽狂狡,而出音命序,聊亦近何。百年闰位,非无福智人,漫焉抚有如此哉。(“殷殷其雷”篇)只用《毛诗》“雨雪载途”一句,纵横成文,伤悲之心,慰劳之旨,皆寄文句之外。一以音响写之,此公子者,岂不允为诗圣!(同上卷二) 《於樵作》柔於《鲁颂》,雕於《小雅》,不及古人者此耳,他固不减。 《孟津》本为将归讌客,岂无惜别之情,於乐正奏笙竽之后,忽尔带出,但叙本事,含情自远,其于吟咏,动以天矣。 《芙蓉池作》灵光之气,每于景事中不期飞集,如“罗缨从风飞”、“丹霞夹明月”。直令后人镌心腐毫,不能髣髴。子建“朱华冒绿池”,如雕金堆碧作佛舍庄严尔,天上五云宫殿,自无彼位。平,只此平之一字,遂空千 《杂诗》二首(“漫漫秋夜长”篇)果与“行行重行行”、《携手上河梁》押。主齐盟者,唯此二诗而已。扬子云所谓不似从人间得者也。(“西北有浮云”篇)风回云合,缭空吹远。子桓《论文》云“以气为主”,正谓此。故又云:“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夫大气之行,于虚有力,于实无影,其清者密微独住,亦非嘘呵之所得。及乎世人,,茫昧於斯,乃以飞沙之风,破石之雷当之。究得十指如捣衣槌,真不堪令三世长者见也。钟嵘伸子建以抑子桓,亦坐此尔。云“东南”,云“吴会”,正与平子《四愁》同一幻出地界。旧题此诗在黎阳作,吕延济以为谓汉征伐,盖五官时也。“客子常畏人”,自别有旨,唐人乃云天限南北之意,钝置杀人。 《于玄武陂作》亦野望,亦田园,自不入主,王、孟,岂不在气体之间。 《清河作》玄音绝唱。 《于盟津作》意旖旎以无方,情纵横而皆可。此《凯风》、《黄鸟》,故不妨用卫风,元无画之一兴故也。今人讳之,陋矣。 《清河见挽船士与弃别作》无穷其无穷,故动人不已;有度其有度,故含怨何终。乃知杜陵《三别》,(亻柴)厓灰颓,不足问津《风》、《雅》。(以上同上卷四) 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是以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 曹子建之於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以上《姜斋诗话》卷下) 第75章 铜雀台十七 吴淇 文帝诗源于李陵,终身无改。诗家分体以年代者,文帝兼属建安黄初二体,岂文帝为太子与为天子时,有两样文字哉?盖建安当羣彦蔚起之时,门户各立,论者盖以建安目之。盖其体错杂,文帝之体总括於中,要以陈思为杰。至於黄初,王、刘、应、徐,雕丧已尽,而主持风雅唯文帝。而陈思入黄初,以忧生之故,诗思更加沉著。故建安之体,如锦绣黼黻,而黄初之初,一味清老也。 胡元瑞曰:“魏文‘漫漫秋夜长’,独可与属国并驱,染去都尉尚一线也。乐府虽酷似本色,时有俚语,不若子建纯用己调。盖汉人语似俚,此最难体认处。”汉人诗无句可摘,无瑕可指。魏人间有瑕,尚无句也。六朝诗校无瑕,然而有句。 《芙蓉池》此诗只写“夜行逰”三字。於《步西园》上著“逍遥”二字,盖逐一细看,故逐一细写也。“双渠”四句,是俯写逰,“相灌溉”见池之美。“嘉木”句,因池及木,木之嘉者,行最忌直,如官道旁树,两两对立。曰“绕通川”者,逐地势而成。“卑枝”二句,单承写木,一卑一修,见木之嘉,益见池之美。“惊风”二句,平写行逰,惊风吹后,飞鸟鸣前,我身适在池上。“云霞”四句,仰写夜。然何地无星月,何地无云霞?自文帝写来,亦若池上固有之景,移他题不得者。此古人神化之极也。故与后“数命非神仙”云云,若相通若不相通,任使后人读者,通之得下,不通之亦得下也。 《杂诗》此二首有疑惧意,应作於魏武欲易太子时。盖太子国之副贰,不可一刻离君侧者也。远出在外,而谗人居中伺隙,危道也。此诗虽云杂诗,而后首曰“至吴会”,前首曰“思故乡”,可知非作於邺中者。旧注谓文帝为太子时曾至广陵云。前章似仿苏属国,后章似仿李都尉。(“漫漫秋夜长”篇)此首从古诗两《明月》篇来,淘錬及其莹静,味深而色秀。中间句句相生,总以“多悲思”为骨,以“思故乡”为筋。二句乃辗转披衣之因,“漫漫”句乃辗转之缘,“烈烈”句又披衣之缘。“白露”以下,正写彷徨。“白露”句,又缘中之缘。下文一俯一仰,皆从此句兜的一警写出来的。“俯视”句,先写一俯,人凡有愁思必垂其首也。清水波者,水面一片秋光,方省是明月所为,乃又仰看。“天汉”二句,详写一仰,全篇寓意,全在此二句。“明月光”喻魏武。“三五”句即借诗“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之义,喻子建。“天汉”句,乃带转小星以就中天。“月光”者喻丁仪王粲之徒。盖“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者,乃妾不敢当正之诗,谓此三五小星在东地平之上,用以自比,而以中天之位,让当正之嫡后也。盖此三五小星本丽天汉,原诗取义,为其抱衾掖庭,非民间之比。此诗未及到秋,小星在东地平上,天汉亦在东地平上,及时已秋矣。天汉西流,则此小星随天汉而转,自然亦到中天。诗人彷徨之际,适当月在中天,则此小星自然与月相凑一处。“正纵横”,言扶之者众,竟与明月争光,而彼星经所谓前星反流落他处可知矣。“草虫”句又一俯,逗下文愁思。“孤雁”句又一仰,逗下文思乡。二句正从明月照出,而兼映前北风意。“愿飞”句,暗用四皓事,见己无援。“欲济”句,用诗意,见己身在处。“向风”句,又转应第二句“北风”,然不言北者,前已点明,不需重言,而已知其故乡在北云。(“西北有浮云”篇)西北指邺下,即下文之“我乡”也。谓之西北者,乃宸极之所,身为太子,不可一日远去者也。以云为喻者,取东南近海多风,西北近山多阴故也。曰“浮”者,谓其本之不固。“如车盖”,喻其势之小也。“惜哉”二句,妙在一“适”字,谓魏武本无易储之意,偶为小人辈所荧惑耳。“吹我”二句,东南之行亦非君父意,为小人所间,欲以伺隙,不然未会飘风之前,彼如车盖之云云,方且亭亭,然止於西北,何尝有一些动摇。“吴会”二句,重在一“久”。赖我圣善之君父,我即偶出,未必即见弃置,但恐事久则变耳。故不能“久留滞”。然此一出,已分弃置。即已弃置,君门万里,岂敢复陈?所以中心惕惕,常怀畏人之念耳。曰“客子”者,言行客在外,孤身无伴,易得人侮,况身为太子云云乎。前章写的深细,后章促急,至末二句换韵处,其节愈促,其调弥急。 《善哉行》想亦魏武欲易世子时作。云“上山采薇”,正也。“薄暮苦饥”,弱也。“溪谷”二句,危也。“野雉羣居”,谗也。“猴猿相随”,宵小之繁有徒。“还望故乡”,生身之处也。“郁何垒垒”,蔽不明也。“忧来无方”,恐一旦患作也。患在家庭,故“人莫之知”也。然“垒垒”之下,便可直接“忧来”句,而先著“高山”二句者,此固诗家托兴之体。然亦有意,“高山”必以“崖”为基,“林木”必以“枝”为辅,伤己之孤立而寡助也。以上十二句,写忧已完。“人生”以下,忽转出一“乐”字来陪说。“汤汤”四句,仍说忧。“策我”四句,说乐。然说乐非乐也,只是无可奈何,聊以自遣耳。总形容忧字也。词似从《唐风》脱出,而意却不同。 《燕歌行》风调极其苍凉。百十二字,首位一笔不断,中间却有具千曲百折,真杰构也。人有疑首句“秋气”、“天气”为复者,不知秋气与天气不同。秋气只一,是专称;天气兼四,是总称。“秋气”四字,是首三句冒子,叙时;“天气凉”是叙景,与下“草木”二句同例,如《月令》所云“凉风至”者近似。“草木摇落”即“月令”“草木黄落”,“露为霜”即“白露降”,“燕辞归”即“玄鸟归”。著一“羣”字者,燕必结羣而归也。“雁南翔”即“鸿雁来”。看他一连排用《月令》五事,绝不见堆砌之痕,直是笔力清爽。“不能忘”,正极。“不能长”,伤极。(以上《六朝选诗定论》卷之五) 王夫之 《钓竿》读子桓乐府,即如引人於张乐之野,冷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古人所贵於乐者,将无再此? 《短歌行》衔恤诗极不易下笔,子桓斯篇乃欲与《蓼莪》并峙,静约故也。悲者行必静,哀者声必约。 比。 《丹霞蔽日行》谋篇之洁,蔑以加矣。遂尔前有万年,后有百世。 《大墙上蒿行》长句长篇,斯为开山第一祖。鲍照、李白,领此宗风,遂为乐府狮象。非但兴会遥同,实乃谋篇夙合也。盖势远则意不得杂,气昌则词不带毕,故虽波兴峰立,而尤以纯检为宗,其与短歌微吟,会归初无二致。自“庐江小吏”一种赝作流传不息,而后元、白踵承,潦倒拖沓之词繁,杜牧之所由按剑,非曹亚矣。彼“庐江小吏”诸篇,自是古人里巷所唱盲词白话,正如今市井间刊行《何文秀》《玉堂春》一类耳。稍有愧心者,忍辱吾神明以求其形似哉?《琵琶行》、《长恨歌》允膺典刑,不为酷也。 《艳歌何尝行》篇序事不入传记,俳谐不入滑稽口号,古人幸有此天然乐府词。后来不苦芒芒除取下根,汉十可得九矣。 《煌煌京洛行》篇咏古诗,下语善秀,乃可歌可弦,而不犯石垒。足知以诗史称杜陵,定罚而非赏。 《月重轮形》篇无限笼罩,一以犹夷出之,陈子昂面勇耳。(以上《船山古诗评选》卷一) 《黎阳作》二首(“朝发邺城”篇)丕虽狂狡,而出音命序,聊亦近何。百年闰位,非无福智人,漫焉抚有如此哉。(“殷殷其雷”篇)只用《毛诗》“雨雪载途”一句,纵横成文,伤悲之心,慰劳之旨,皆寄文句之外。一以音响写之,此公子者,岂不允为诗圣!(同上卷二) 《芙蓉池作》灵光之气,每于景事中不期飞集,如“罗缨从风飞”、“丹霞夹明月”。直令后人镌心腐毫,不能髣髴。子建“朱华冒绿池”,如雕金堆碧作佛舍庄严尔,天上五云宫殿,自无彼位。平,只此平之一字,遂空千 《杂诗》二首(“漫漫秋夜长”篇)果与“行行重行行”、《携手上河梁》押。主齐盟者,唯此二诗而已。扬子云所谓不似从人间得者也。(“西北有浮云”篇)风回云合,缭空吹远。子桓《论文》云“以气为主”,正谓此。故又云:“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夫大气之行,于虚有力,于实无影,其清者密微独住,亦非嘘呵之所得。及乎世人,,茫昧於斯,乃以飞沙之风,破石之雷当之。究得十指如捣衣槌,真不堪令三世长者见也。钟嵘伸子建以抑子桓,亦坐此尔。云“东南”,云“吴会”,正与平子《四愁》同一幻出地界。旧题此诗在黎阳作,吕延济以为谓汉征伐,盖五官时也。“客子常畏人”,自别有旨,唐人乃云天限南北之意,钝置杀人。 第76章 铜雀台十八 〈寡妇赋〉并序 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 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作之: 惟生民兮艰危,在孤寡兮常悲。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抚遗孤 兮太息,俛哀伤兮告谁.三辰周兮递照,寒署运兮代臻。历夏日兮苦长,涉 秋夜兮漫漫。微霜陨兮集庭,燕雀飞兮我前。去秋兮既冬,改节兮时寒。水 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艺文类聚》三 十四。 〈感物赋〉并序 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 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後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 乃作斯赋: 伊阳春之散节,悟乾坤之交灵.瞻玄云之蓊郁,仰沈阴之杳冥。降甘雨 之丰霈,垂长溜之泠泠。堀中堂而为圃,植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 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艺文类聚》三十四。 〈哀己赋〉 蒙君子之博爱,垂迫望之渥思。○《文选》二十五陆云〈为顾彦先赠妇 诗〉注。 〈登台赋〉并序 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作,其词曰: 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嫺。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步逍遥 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 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艺文类聚》六十二。 〈登城赋〉 孟春之月,惟岁权舆。和风初,有穆其舒。驾言东迈,陟彼城隅。逍 遥远望,乃欣以娱。平原博敞,中田辟除。嘉麦被垄,缘路带衢。流茎散叶, 列倚相扶。水幡幡以长流,鱼裔裔而东驰.风飘颻而既臻,日掩薆而西移。 望旧馆而言旋,永优游而无为。○《艺文类聚》六十三。《初学记》二 十四。 〈校猎赋〉 高宗征于鬼方兮,黄帝有事于阪泉。愠贼备之作戾兮,忿吴夷之不藩。 将训兵于讲武兮,因大蒐乎田隙。○《初学记》二十二。 披高门而方轨,迈夷涂而直驾.○同上。 长铩霓,飞旗拂天。部曲按列,什伍相连.跱如丛林,动若崩山。抗 冲天之素旄兮,靡格泽之修旃。雄戟趪而跃厉兮,黄钺扈而扬鲜.超崇岸之 曾崖,厉漳澨之双川。千乘乱扰,万骑奔走。经营原隰,腾越峻阻。彤弓斯 彀,戈鋋具举.列翠星陈,戎车方毂。风回云转,埃连飙属。雷响震天地, 噪声荡川岳。遂封狶,藉麈鹿,捎飞鸢,接鸑鷟.聚者成丘陵,散者阗溪 谷。流血赫其丹野,羽毛纷其翳目。考功效绩,班赐有叙。授受甘炰,飞酌 清酤。割鲜野烹,举爵鸣鼓。銮舆促节,骋辔回翔。望爵台而增举,涉幽 之花梁。○《艺文类聚》六十六。《御览》三百三十九引两条. 登路寝而听政,总群司之纪纲.(消摇)〔逍遥〕□□,休息闲房。步 辇西园,还坐玉堂。○《初学记》二十四。 〈蔡伯喈女赋〉 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乃命使者周近,持玄璧于匈奴,赎其女还, 以妻屯田都尉使者。○《御览》八百六。 〈玉玦赋〉 有昆山之妙璞,产曾城之峻崖。嗽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包黄中 之纯气,抱虚静而无为。应九德之淑懿,体五材之表仪.○《艺文类聚》六 十七。 〈弹赋〉 惟弹之嘉巧,邈超绝其无俦。苞上智之弘略,允贯微而洞幽。局则荆 山妙璞,发藻扬晖。丰腹高隆,庳根四穨,平如砥砺,滑若柔荑。则玄木 北干,素树西枝,洪纤若一,修短无差。象筹列植,一据双螭。滑石雾散, 云布四垂。然後直叩先纵,二八次举,缘边闲造,长邪迭取。尔乃详观夫变 化之理,屈伸之形,联翩靃绎,展转盘萦.或暇豫安存,或穷困侧倾,或接 党连兴,或孤据偏停。于时观者,莫不虚心竦踊,咸侧息而延伫,或雷抃以 大噱,或战悸而不能语.○《艺文类聚》七十四。 文石为局,金碧齐精。隆中夷外,理致(夷)〔汲平。○《御览》七 百五十五。 〈迷迭赋〉并序 余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乃为之赋曰: 坐中堂以游观兮,览芳草之树庭。重妙叶于纤枝兮,扬修榦而结茎.承 灵露以润根兮,嘉日月而敷荣.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芳气之穆清。薄六夷之 秽俗兮,越万里而来征。岂众卉之足方兮,信希世而特生。○《艺文类聚》 八十一。《御览》九百八十二。 〈玛瑙勒赋〉并序 玛瑙,玉属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故其方人因以名之, 或以系颈,或以饰勒。余有斯勒,美而赋之,命陈琳、王粲作,其词曰: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冈。禀金德之灵施,含白虎之华章。扇朔方 之玄气,喜南离之焱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 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镌。追形逐好,从宜索便。乃加砥砺,刻方 为圆.沈光内炤,浮景外鲜.繁文缛藻,交采接连.奇章□□,的(瓅)〔 皪〕其间.嘉镂鍚之盛美,感戎马之首饰。图兹物之攸宜,信君子之所服。 尔乃藉彼朱罽,华勒用成。骈居列跱,焕若罗星。○《北堂书钞》一百 二十六。《艺文类聚》八十四。《御览》三百五十八、八百八。 〈车渠?赋〉并序 车渠,玉属也。多纤理缛文,生于西国,其俗宝之,小以系颈,大以为 器。 惟二仪之普育,何万物之殊形。料珍怪之上美,无兹?之独灵.苞华文 之光丽,发符采而扬荣.理交错以连属,似将离而复并。或若朝云浮高山, 忽似飞鸟厉苍天。夫其方者如矩,圆者如规。稠希不谬,洪纤有宜。○《艺 文类聚》八十四。《御览》八百八。 〈槐赋〉并序 文昌殿中槐树,盛暑之时,余数游其下,美而赋之。王粲直登贤门,小 阁外亦有槐树,乃就使赋焉。 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周长廊 而开趾,夹通门而骈罗.承文昌之邃宇,望迎风之曲阿。修干纷其漼错,绿 叶萋而重阴。上幽蔼而云覆,下茎立而擢心。伊暮春之既替,即首夏之初期。 鸿雁游而送节,凯风翔而迎时.天清和而温润,气恬淡以安治。违隆暑 而适体,谁谓此之不怡。○《艺文类聚》八十八。 〈柳赋〉并序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 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四 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萌而先辰。盛德迁而 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修榦偃蹇以虹指 兮,柔条阿那而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在余年之二七,植 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衅衅以遄征。 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于是曜 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煖。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四马望而 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睠.秉至德而不伐(乎)〔兮〕,岂简卑而择贱.含精 灵而奇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艺文类 聚》八十九。《文选》二十七石崇〈王明君辞〉注。《初学记》二十八。《 御览》九百五十七。 〈莺赋〉并序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鸣,凄若有怀,怜而赋之曰: 怨罗人之我困,痛密网而在身。顾穷悲而无告,知时命之将泯。升华堂 而进御,奉明后之威神。唯今日之侥幸,得去死而就生。托幽笼以栖息,厉 清风而哀鸣.○《艺文类聚》九十二。 〈柳赋〉并序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 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四 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萌而先辰。盛德迁而 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修榦偃蹇以虹指 兮,柔条阿那而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在余年之二七,植 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衅衅以遄征。 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于是曜 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煖。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四马望而 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睠.秉至德而不伐(乎)〔兮〕,岂简卑而择贱.含精 灵而奇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艺文类 聚》八十九。《文选》二十七石崇〈王明君辞〉注。《初学记》二十八。《 御览》九百五十七。 第77章 铜雀台十九 木桶盖被倏地启开,一串串圆润透亮的紫葡萄瞬间曝露在日光之下,堆了满满一桶,看不见底。 丁仪看着满桶的葡萄,眉头一皱。 “丁先生要不要再清点一遍?”郭照缓步走上前,随手拨了拨桶中的葡萄,要将它们一串一串拿出来,着实耗时费力,就算葡萄堆下面真藏着人,也该闷死了。 她的弦外之意令丁仪的脸色更加难看。 “不必了。”他平淡道。 “那么,还请先生不要忘记回去向丞相请罪。”郭照收了笑容,对两个搬运木桶的壮汉道:“把这些弄到后院去,等二公子回来再听他吩咐。” 丁仪扯了扯嘴角,他笔直地站在院子里,像根木头柱子,语气也硬邦邦的:“夫人放心。” 郭照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转头对沉默已久的司马懿说道:“有劳司马先生了。” 她正有让司马懿收拾残局的打算,对方也不敢不应,微微俯身后再抬头,才发觉她已经走远了。 “夫人,那个司马先生方才什么也没做,把棘手的事都留给您了,可他这个样子,又凭什么让二公子对他另眼相待呢?待二公子回来,您是不是要说说今天的事情?”百灵紧跟在郭照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进了屋子,脱了鞋躺到榻上,困倦得很。 郭照抬了抬眼皮,觉着身上一暖,一看是百灵给自己拿了毯子,不由得笑道:“之前甄夫人活跃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紧张,好像有司马先生在,我就会失宠似的。” 百灵愣在原地,局促地咬了咬唇,连连摇头道:“……怎、怎么会,百灵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郭照将毯子向上拉了拉,打了个呵欠,道:“待会儿去跟厨子说一声,晚上只备好二公子的饭食就足够了,我吃些清粥就好。” 百灵以为她吃多了葡萄,没了胃口,念及她中午就没怎么进食,百灵一时有些愁眉苦脸,只得守在房外,等曹丕回来后,第一时间将今日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明清楚,然后看着他像一阵风似地进了屋子。 他进屋时,郭照还在睡,他走近了借着夕阳的余晖,端详了她的睡颜一会儿,放轻动作将自己穿了一日的外衣脱下,丢到地上,穿着里衣躺到了她的身侧,手搂上她的腰来回抚摸。 郭照被他“骚扰”了一阵,渐渐转醒,她缓缓睁开眼睛,还未看清躺在她身边的人是谁,就听到曹丕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悠悠说道:“卿卿,你胖了。” …… 他说完后,静静地靠着她,却没等来一丁点回应。一双手不甘寂寞地继续向上,关爱了某处一番,一面轻揉,一面吻着她的耳垂低声道:“这里也胖了。” 郭照被他闹得彻底清醒,未看清他的脸时,就先瞪了过去。 曹丕接到她的怒视,不退反进,整个人欺身上前,压着她好好厮磨了一会儿。 昨夜他本想同她亲近,结果她精神不济,招架不住,裹着被子沉沉睡去,最后只能是他一个人在旁边厮磨了许久,才得到解脱。今早曹丕离去时,她仍在熟睡,因此也未见到他眼底发黑、抑郁而苦闷的脸。 如今趁着她才睡醒,正浑身绵软无力之际,曹丕软硬兼施磨了她许久,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吃饱喝足,他仰躺在榻上,唇角不自觉勾起,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郭照在他身上靠了许久才恢复些力气,她轻轻点了点他裸.露的胸膛,好奇道。 他低下头,凑近她,再次低声重复道:“卿卿,你胖了。” 短短几刻钟里,他已经说了三次,郭照本就体态丰腴,经他连番提醒,她垂下眼睑,闷声不吭。 见她不开心了,曹丕依然噙着笑,欢喜地搂了搂她的腰,笃定道:“你必然怀了我们的孩儿,百灵说你一整日没有胃口,还嗜睡?” “你知道我可能怀了孩子,方才还那么胡闹。”乌云转晴似的,她缠上他的脖子,枕在他的锁骨旁,微微抿起了唇。 “情难自禁,它会体谅的。”曹丕愉悦地吻了吻她的唇,手放在她的小腹上,他掌心炽热的温度,仿佛真能透过血肉,传达给胎中尚未成形的孩子。 郭照轻轻睇了他一眼,眸光中一抹妩媚令某人十分受用。她欲起身穿衣,结果发现衣裳都被他丢在了地上,若要下地去捡,还得先越过他的身子。 “我来。”曹丕坐起来,三两下将衣裳捞了来,且亲手为她穿好,从里衣到外裳,一件不落。他自己倒是一直光着膀子,也不嫌冷。 待他也穿好衣服之后,又将郭照抱着下了榻,轻放在软席之上,自己再去唤百灵将饭菜端上。 以往他也是个体贴的男人,但却从未如此夸张过,仿佛她只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女孩。 “就算我有孕了,你也不必这样仔细吧。”郭照喝了一口他拿勺子递过来的汤,又看着他收回勺子,舀了第二匙递来。 曹丕应是第一次喂人吃饭,动作生硬得很,勺子端得不稳,还险些洒了汤水。他对郭照的话无动于衷,明明为爱人哺食是件甜美的事,但他对着她的模样就像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似的,一脸认真。本还受宠若惊的郭照边吃边看了他好几眼,最后忍不住笑着推开了他的手:“好了好了,若以后你不在我身边,我岂不是要躺在床上饿死了?” “若我不逼迫你吃,你岂不是又要像白天一样,不知道吃饭?”他将勺子放在碗里,发出好大一声脆响。果然在他眼里,这不是什么夫妻之间的温存,反倒是他单方面的逼迫。 郭照拿过自己的饭碗,食之无味地吃了几口,若不是曹丕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早就将碗放下了。 在外忙了一日的他,又回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此刻还是一副一点也不饿的样子,案上的汤饭动也未动,只顾看着她,琢磨了半晌又问道:“还有,什么叫’若我以后不在你身边’?” “陈先生不是也说了,父亲打完西凉之后就会再次南下,你可是要随他出征的。到时,我可不是要与你分别数月?”郭照放下碗,偎进他怀里,缠上他的腰,语气里尽是不舍。 实际上,她只是不想再吃饭罢了。 曹丕当真被她的柔情哄弄过去,伸出手摩挲起她的背,嘴角一勾,唬她道:“休要哄我开心。” 他一直想跟随曹操出征,若能得了南征孙权这个机会,恐怕他能一连开心好几日。 “若到时父亲点我出征,我也会带上你的。”他凑近了亲吻她几下,依依不舍的人换成了他。 郭照正想将这个黏人的小可怜推得远一些,不料他先拍了拍她,恢复到刚才的语气道:“快去吃饭。” 她随意拨弄了几勺饭,仍旧吃不下去。曹丕瞥了她一眼,又将百灵唤了过来:“去,把医工请来。” 而后,他拿过她的碗,兀自吃了起来。见他吃自己剩的,郭照脸上一热,问道:“怎么了?” “两个月了,若是那庸医再诊不出什么,留着他也是无用。”曹丕三两筷解决了一碗饭,他在军中待惯了,吃饭也是速战速决,医工到来之前,食案上的饭菜已被尽数消灭,一根菜叶也没浪费。 他守在郭照身侧,如尊大佛似的岿然不动,压迫性的目光落在医工身上,但那医工在曹操身边待久了,面对曹丕也能安之若素,不假辞色。诊完了郭照的脉,他躬身对曹丕说道:“夫人只是休息不足,思虑过多,待某开一*胃安神的方子,不出数日便可无碍。” 曹丕看着他,没说话。 医工面色不改,也不再多说。 两厢僵持了好一会儿,郭照只得悄悄拉了拉曹丕的袖子,他才开了尊口,命人将医工送出去。 “百灵,你跟去看看,他上了哪?”曹丕瞥了百灵一眼,将屋子里所有人都指使了出去。 “你……该不是怀疑他没说实话?”郭照讶道。 方才,她还暗自失落了一小会儿,可看看曹丕的反应,又觉得医工作假。 “等等就知道了。”曹丕覆上她的手背,抿住了唇。 知道他也是紧张的,郭照也拉住他,轻声说道:“今天,丁仪和司马先生来过了,想必你都知道了。” “嗯。” “虽不知你是如何打算的,但……司马懿此人,重用不得。”她回想了今日的情形,一面观察着曹丕的神色,一面说了出来。 曹丕闻之一愣,玩笑般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第78章 铜雀台二十 钟嵘 魏文帝,其源出於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则所计百许篇,率皆鄙直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翫,始见其工矣。不然,何以铨衡羣彦,对扬厥弟者哉? 晋中散嵇康,颇似魏文。 魏侍中应璩,祖袭魏文。(《诗品》卷中) 隋唐五代 牛弘 【请开献书之路表】,更集经典,皆藏在秘书、内外三阁,遣秘书郎郑默删定旧文。时之论者,美其朱紫有别。(《隋书》卷四十九《牛弘传》引) 杜台卿 【淮赋序】魏文帝虽有《浮淮赋》,止陈将卒赫怒,至於兼包化产,略无所载。(《全隋文》卷二十) 魏徵 【文学传论】史臣曰:魏文有言:[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信矣!(《隋书》卷七十六) 王勃 文帝富裕春秋,光应禅让,临朝恭俭,博览坟典,文质彬彬,庶几君子者矣。(《三国论》) 吴竞 《长歌行》右古词:[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言荣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乃伤悲也。曹魏改奏文帝所赋《西山一何高》,言仙道洪蒙不可识,如王乔、赤松,皆空言虚辞,迂怪难信,当观圣道而已。若晋陆士衡《逝矣经天日》,复言人运短促,当乘闲长歌,不与古文合。 《燕歌行》右晋乐奏魏文帝《秋风萧瑟天气凉》、《别日何易会日难》二篇,言时序迁换,而行役不归;佳人怨旷,无所诉也。 《善哉行》右古词:[来日大难,口燥唇乾。]言人命不可保,当乐见亲友,且求长生术,与王乔、八公游焉。又魏文帝词云[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言其妍丽;[知音识曲,善为乐方],令人忘忧。此篇诸集所出,不入《乐志》。 《煌煌京洛行》右晋乐奏魏文帝[夭夭桃园,无子空长],言虚美者多败。又有韩信[鸟尽弓藏],子房[保身全名],苏秦[倾侧卖主],楚怀不纳吴起,[智小谋大],郭生[古之雅人],燕昭臣之,及仲连高士,不受千金等语。若宋鲍照《凤楼二十重》,梁戴暠《欲知佳丽地》,始则盛夸帝京之美,而末言君恩歇薄,有怨旷沈沦之叹也。(以上《乐府古题要解》卷上) 《苦哉行》右魏文帝[上山采薇,日莫苦饥],伤役艰辛也。(同上卷下) 权德舆 【同中书门下奉和圣制九日言怀诗赐中书门下及百官诗进状】然后以太平之化,躬行於今,知之非难,是谓至德。岂比夫汉武、魏文属词类事而已。(《全唐文》卷四百八十五) 吕温 【裴氏海昏集序】昔者三代陈诗,以观民风,信诈淫义,躁静刚柔,于是乎取之;喜怒哀乐,吉凶存亡,于是乎观之。兆于此必应于彼,成乎终必见乎始,诗不可以为伪。魏公子为南皮之游,以浮华相高,故其诗傲荡骄志,胜而专,勤而不安。……夫如是则观南皮之诗,应、刘焉得不夭,魏祚焉得不短!(《吕和叔文集》卷三) 李德裕 【文章论】魏文《典论》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斯言尽之矣。然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词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宝矣。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宕而忘返。……沈休文独以音韵为切,轻重为难,语虽甚工,旨则未远矣。夫荆璧不能无瑕,随珠不能无纇,文旨高妙,岂以音韵为病哉!此可以言规矩之内,未可以言文章外意也。较其师友,则魏文与王、陈、应、刘讨论之矣。江南惟於五言为妙,故休文长於音韵,而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不矣诬人甚矣!(《全唐文》卷七百九) 宋金元代 陈师道 魏文帝曰:[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子桓不足以及此,其能有所传乎?(《后山诗话》) 王直方 【都梁香与迷迭】古诗云:[傅山炉中百合香,郁金苏合及都梁。]又:[氍口(登毛)五木香,迷迭及都梁。]尝按《广志》,都梁香出交广,形如藿香;迷迭出西域,魏文帝又有《迷迭赋》。信乎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也。(《王直方诗话》) 吴开 【睹木兴叹】魏文帝《柳赋》:[在予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供而九成。]桓温北伐,经金城,见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乃知睹木而兴叹,代有人矣。按《广州人物志》载:苏颋年五岁,裴谈过其父,试诵庾信《枯树赋》,颋避谈字,易其韵曰:[昔年移柳,依依汉阴。今看摇落,凄怆江浔。树犹如此,人何以任。]文忠诗曰:[人昔共游今孰在,树犹如此我可堪。]荆公诗:[道人从何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需长。]刘斯立诗云:[麦壠漫漫宿藳黄,新苗寸寸未经霜。手中马棰余三尺,想见归时如许长。]意皆相沿以生也。 【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江文通有《拟汤惠休诗》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盖用魏文帝《秋胡行》云:[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优古堂诗话》) 郭茂倩 《古今乐录》曰:[《十五》歌文帝辞,后解歌瑟调“西山一喝高”“彭祖称七百”篇。]辞在瑟调。(乐府诗集)卷二十七《十五题解》) 《乐府解题》曰:[后人哀而赋之,为《秋胡行》]若魏文帝辞云:[尭任舜禹,当复何为],亦题曰《秋胡行》。《广题》曰:[曹植《秋胡行》但歌魏德,而不取秋胡事,与文帝之辞同也。](同上卷三十六《秋胡行题解》)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折杨柳行》,歌文帝‘西山’、古‘默默’二篇。”今不歌。](同上卷三十器《折杨柳行题解》) 魏文帝《饮马长城窟行》云:[泛舟横大江。]因以为题也。(同上卷三十八《泛舟横大江》题解)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煌煌京洛行》歌文帝《园桃》一篇。]《乐府题解》曰:[晋乐奏文帝“夭夭园桃,无子空长”,言虚美者多败。] 魏文帝诗曰:[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又曰:[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秋夜长》,其取诸此。(同上卷七十六《秋夜长题解》) 陈岩肖 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庚溪诗话》卷上) 刘履 《善哉行》赋中有兴也。……此文帝因征行劳苦,感物忧伤而歌以自娱也。托言上山采薇,既不足以疗饥,而徒为风霜所侵。且物之羣动者尚各求其匹侣,今我何独远离所亲而劳於征役乎?於是还望故乡,则郁然垒垒者又为隔绝,使不可见,故其忧感之怀,反复兴叹而不能已焉。[汤汤川流]以下三语,亦以申言岁月如驰,人生如寄之意,宜乎策马被裘以自遣释也。西山真氏谓:[此篇末意纇《芙蓉池》,特以其中有可采者,故录之。]愚按《芙蓉池》一篇,首言[乘辇夜行丵游,逍遥步西园],末云[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则是缺人君弘济之度,纵一己流连之情,其不取也,宜矣。若夫[驱马出游,聊以写忧],亦人情所不能无者,读者不以词害意可也。 《杂诗》([漫漫秋夜长]篇)赋也。……按文帝黄初五年八月以舟师伐吴,九月遂至广陵。会暴风至,龙舟几覆。今此诗首言秋夜北风烈烈,以至彷徨不寐,感物思归,而有向风长叹,断绝中肠之悲。其必作于斯时欤?下篇意亦相合。([西北有浮云]篇)比也。……此篇以浮云自喻,言由西北而至东南,其作於广陵无疑矣。且帝实至广陵而还,此云[至吴会]者,岂以伐吴欲入其地而言欤?然以末句观之,则知其心事不遂,有难以语人者,故常畏人知也。 《燕歌行》赋而兼比也。……此妇人思其君子远行不归之词,岂帝为中郎将时,北征在外,代述闺中之意而作欤?然不可考矣。其曰:[慊慊思归]者,意其必然之词;[何为淹留]者,又怪而问之之词也。忧来而不敢忘,微吟而不能长,则可见其情义之正,词气之柔。至於[牵牛织女]而下,因赋所见而反以自况,含蓄无穷之思焉。(以上《选诗补注》卷二) 明代 第79章 铜雀台廿一 多年不见郭奕,他长高了许多,比曹丕多出半头;身子又消瘦许多,脸上的婴儿肥彻底消散不见,白皙如玉璧的面上嵌着一双深邃而冰冷的乌眸,像是雪地中的两块寒冰。 他独自坐在厅里,一袭素白格外扎眼。见了郭照,他站起身迎上来,刻骨的寒意化作了和煦春风似的笑,声线温和:“听说姊姊有孕了,奕特来道喜。” 成年的郭奕声音又粗了几许,他甫一开口,郭照听着还有些陌生。 “你来的正好,给我和子桓都带来了些喜气。”她与曹丕对视一眼,本想借口问一下郭奕的现况,但一瞥见他身上的素白,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因郭嘉溘然长逝,郭奕推迟了与荀家的婚事,年纪轻轻孤寡一人过了许多年,荀家的女儿早就等了他三年,如今过了数个春秋,郭奕这桩婚事也该早就定下来了。 可他似乎还是独身一人。 曹丕轻轻握住她的手,笑着说道:“伯益如今来了邺,就住在园中,离我们很近。” “如此甚好。”她面带微笑,却在心中低叹一声:郭奕果然还未成家,曹操又是将他当作半个儿子看待,住处也离曹丕曹植几个极为接近。 这样的安排至少称了曹丕的意。且不说此举方便他与郭奕时常碰面、出谋划策,孕期的郭照也有了个令他放心的伴儿,白日时他须得在外奔波,郭奕闲人一个,代他照看郭照,也算打发时间了。 “我还未问你,来到邺城之后有何打算?”又是一日,郭照同郭奕并肩在园中散步,她未带着百灵,正是想问郭奕一些私事。 郭奕一改往日常态,只着一身单薄的素衣,行走在石径间,迎面有北风吹来时,衣袍猎猎,被露水打湿了衣角,他也不喊冷。 “我自己未有什么打算,丞相却是为我安排好了。春天起,我即领了太子文学一职,虽是个闲散的活计,却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二公子左右了。”他强忍住一个呵欠,眯着眼说道:“听说他最近过的不顺心,也许正需要我这样的人才为他排忧解难。” 他笑着自夸了一句,神态随意,忽然,他又侧头微讶道:“怎么看起来姊姊丝毫不担忧二公子?” “我确实是不担忧他的,继承丞相大业这条路本就不好走,困难些也正常。更何况,我相信他定能否极泰来呢。”郭照与他并肩在园中漫步,透过层层浓密枝叶,还能看见远处高大威严的铜雀台,鸱尾上闪烁着熠熠金光。她向前走着,偶有枝叶挡人,郭奕便抬手替她挪开。 她又看了身侧的青年一眼,说道:“比起担心他,我倒有些担心你。你今年也二十有四了,怎么还不成婚?” “我也是想成婚的,”郭奕苦笑一下:“之前本想等到父亲丧期结束,便娶了荀氏,也算达成他的遗愿,不过荀氏女后来曾找过我,说她已有意中人了,我便只好等着他们退了亲。” 他摸了摸鼻子,笑着总结:“果然我看起来就不是一个值得女子托付终身的人。” “她有意中人了,你就没有么?”郭照轻叹一声。 “有,可我不会娶她。”郭奕毫不羞涩,痛痛快快地承认了,眉眼弯弯,丝毫不见悲伤之色。 “为何不娶她?” 他轻快地答道:“因为她已经嫁人了,且这么多年以来,她还从未正眼看过我。” 郭照看着他,一时语塞。郭奕嘴角噙笑,远望园中枝繁叶茂,将他不为人知的暗恋轻描淡写地归为一句无奈,他似乎还恋着那女子,但又似乎没有那么喜欢她。 “伯益……”郭照脚步一顿,扯住他的袖子,阻止了他继续向前。 “怎么……”郭奕回头,见到她面色凝重,眉目间泄露出不安与紧张,他嘴角的笑容也收了收。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有一只成年的灰狼缓缓从林中深处踱来。郭照从未想过会在园中见到如此凶猛之物,示意郭奕别出声回头看。 曹操所建的这处西园,占地甚广,除去三座高台和训练水兵用的玄武池,也包括了狩猎专用的林区,其中放养了不少可供打猎之物,譬如麋鹿野彘,但也不乏猛兽。但是那篇林区平时皆有专人值守,断不会让野兽逃窜出来,以保证园中诸眷的安全。 可此刻不远处的那匹狼,却是实实在在的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若郭照身边的人是曹丕,她还不会紧张,但郭奕是个货真价实的书生,生来孱弱,恐怕连一只鸡都不会杀。 他看见那匹狼,也惊骇了一瞬,好在那畜生还未发现他们,只是一味地在林中巡视。 “若我们现在跑走,恐怕会被它发觉吧。”郭奕压低声音说道:“何况姊姊你如今有孕在身,疏忽不得。” 附近没有容身之所,若要他们跑,不知要跑到何时才能冲出园子。郭照低头看了一眼微微隆起的小腹,只怕郭奕的体力还不及她这个孕妇。 她看了看身侧高大的香柏,树枝粗壮,碧叶茂盛。郭奕跟着她看过来,听她当机立断道:“伯益,你先爬上去,狼不会上树。” 郭奕皱眉,蓦然蹲下身子,低声说道:“不,我先托你攀上去。” 这时,郭照也不与他争个先后,毫不费事地借着他的力攀了上去,而郭奕的身手竟也还算灵活,待她坐稳之后,他也迅速攀到同一枝上。经他们一番折腾,终于还是惊动了那匹看似悠闲的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便冲到了树下,还险些咬下一片郭奕的衣裳。 “好在这树干足够结实,否则在下恐怕就要跳下去舍生取义了。”郭奕望着下面凶猛的野兽轻呼一口气,有了闲情开起玩笑。 郭照白着脸轻斥一句:“别乱说!” 郭奕闻声回头,见到她的样子不由得怔了怔。她双手紧紧扣住树干,指节仍抑制不住地颤抖,翘起的树皮几乎嵌进她的手指,一松手就可看见几缕殷红。 她咬着下唇,紧紧闭着眼睛,从未如此失态。 “姊姊可是哪里不适?莫非动了胎气?”郭奕也留意不得树下那匹狼了,神情严肃地蹭过去,凑近郭照,率先看向她的小腹,唯恐是她腹中胎儿有了事。 “……无事,我只是天生恐高。先在这里等着吧,恐怕狼都精明得很,知道我们在上面,不会轻易离去,只能等子桓的人找过来了……”听到郭奕的关切,郭照又下意识腾出一只手抚上小腹,背后早已沁出冷汗,凉风从林中穿过,抚在她背上,瑟瑟发冷。 郭奕伸手扶住她,手臂异常有力。他低头向下看了一眼,那狼果然极有耐心似地守在了树下。 “这里不该有猛兽出现,莫非仅是意外不成?”郭奕声调偏冷,蹙紧了眉头低沉说道。 “……现在想这个也是无用,我这里有把短刃,是子桓当年送我的,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他今日应当没什么要务处理,很快就会回来了……”郭照不得不睁开眼睛,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刃,一颗色泽莹润的白玉镶嵌在刀柄上,正是曹丕年少时送她的礼物。 郭奕拿过来一把塞在自己腰间,无奈道:“都这时了,还要姊姊来安慰我,真是多年不见,我还是你印象中的小孩子。” “你只想着若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出事怎么办,可你怎么没想想,你是郭祭酒的独子!若是你出了事,丞相和子桓心里也都不会好受的。”她深吸一口气,不客气地说道。 第80章 铜雀台廿二 曹操不在,大小事务都是曹丕担着,园中有狼闯入,若有何损伤,他无论如何都要负全责。 郭奕向后重重一靠,望着头顶被繁密枝叶遮住的斑驳日光,叹道:“这样啊……” “可我不喜欢他们因父亲的死而对我有愧。”他说着又向树下看了一眼,岔开话题:“它果真不走了。” “我就说了,狼是很聪明的动物。”郭照闭着眼睛苦笑了一下,忽然又听到郭奕倒吸一口凉气,她睁开眼睛,见他面色大变,凝神看着远处某一点。 原本蹲在树下的狼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循着郭奕的视线看去,则看到它步伐稳健,仿佛在一步一步走向已被它捕获的猎物。 郭照抬目,只见它瞄准了一前一后两道人影,她们皆是府上的女眷,其中一个穿着极为眼熟,小腹微微隆起,身着柔茜色的罗裙,不紧不慢地在园中散着步。她低着头,蓬松的乌发柔柔缀在一侧,不知她在思索什么。在她身后还有一名女子,看衣着应是陪伴她的婢女。 “那是……”郭奕回过头来还没问完,郭照已然出口:“……崔娴,子建的妻子!” 转眼间,那匹狼离她们越来越近,仅剩下几尺的距离,而崔娴和她的婢女却还未发现身侧的危险,仍慢悠悠地享受园中的景致。 “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郭奕皱紧眉头,硬着头皮,准备顺着树干滑下去,并对崔娴高喊一声:“小心!快跑!” 崔娴被他的喊声惊了一惊,再一抬头时看见离她不远的野兽,登时愣在了原地,来不及反应。她身侧的婢女早已吓得尖叫出声:“夫人,夫人,是狼啊!” 他们的惊呼刺激了伺机而发的野狼,它低吼一声,就要猛地冲上前去,崔娴和她的婢女白着脸急忙躲避,只是没跑两步崔娴被一方路边石绊住,整个人面朝地摔了过去,婢女早已吓得手忙脚乱,连逃命都来不及,更来不及去扶她。 郭奕双脚落地,掏出郭照交给他的短刃,疾声叮嘱了一句:“姊姊抓好树干,千万莫下来!” 他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前冲,却没留意郭照已经动了身子,正是也要打算从树上下来。她不敢向下看,只能看着眼前,龟裂的树皮晃得她眼前一片昏花,她费力定了定心神,向下看了一眼,寻找落足之处,匆匆一瞬,不可预计的高度令她本就颤抖的手瞬间失了力量,眼前的木枝忽然离她远去,不受控制的身体直直坠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谁也没顾得上去看来者何人,一人一骑从远处冲出,及时接住了从树上落下的郭照。 “嘶——”的一声马鸣彻响林间,曹丕一手扯住缰绳,急急刹住了步伐,马身直直仰起,郭照被他一手固定在身前,稳稳当当。 “那里有狼,先去救伯益和崔娴!”郭照不须反应就知是曹丕前来,她一面下马一面对他说道,而他的动作也极为迅速,郭照还未看清他的脸,就已经见他带着马奔上前去,引得那狼回头来看。 马儿见了狼大为惊吓,曹丕趁此飞身下马,回踢马臀一脚,将它逼得向狼而去。 狼见了吃了惊的马,转而抛弃吓得花容失色的女人们,奔向更为可口的猎物。 眼见它追逐着马儿而去,扑身上前,一口扯住了马腿,马儿登时向前扑地倒下,发出一声惊痛悲鸣,听得令人几欲捂住耳朵。 “二公子!”郭奕及时将手上的短刃掷向曹丕,而他也趁恶狼分食马肉时从后袭去。 郭照还站在原地,她起初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曹丕的动作,就在他与狼纠缠打斗之际,她偏过头去,紧张地不敢再看。 郭奕不知在何时走了回来,上前遮住她的双目,怕是她看了这情景受了惊,易动胎气。 “姊姊你听,那恶狼就快没了声响,二公子要将它制服了。”郭奕用平稳的声线缓缓解说,林中不断回荡着凄厉而凶恶的兽鸣,他温和的话语恰好扫去了声声兽鸣引发的不安与恐惧。 郭照想拉下他的手,她虽是不敢看那战局,却更担心曹丕被那野兽伤着。而郭奕像是懂她的心思似的,缓缓说道:“二公子都不曾被那恶兽近了身,放心,他是无恙的。” 终于,她再也听不见兽鸣,只余下曹丕不稳的喘息,郭奕慢慢放下他的手,松了一口气。 远处的地上一片血污,狼的尸身和马的残躯胡乱倒在一起,曹丕将短刃从狼的尸身上拔出,带出汩汩鲜血,他身上的衣袍也遍是血渍。 他拔出短刃,将沾着血的刀顺手在衣袍上擦了几下,急忙往这里赶。他奔向郭照,本想从郭奕手上将人接过来,却不料他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刺激得郭照一阵干呕。 曹丕见状更加心急,直接将她搂到自己怀中,却使得她反应更加强烈,直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扶着树干呕起来。他关心则乱,并未意识到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刺激了她,还以为她受了惊吓,更怕动了胎气。 “伯益,你先代我去看看崔夫人怎样了。”曹丕一面关注着郭照的情况,一面嘱咐郭奕,待郭奕走了许久,郭照才渐渐平复下来,拿着绢帕捂着嘴,胸脯仍不停起伏。 这时,曹丕又注意到她拿着帕子的手上血迹斑斑,顿时伸手握住她的腕,拿到自己眼前,肃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她的手,又发觉这并非重点,急忙沉声问道:“怎样?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们马上回去。” 他的一连串表现颇为慌乱,眉头紧皱着,头发也因跟野兽的激烈搏斗松散不少,衣裳不仅破了,还染着血。郭照甫一恢复,双目渐渐清明,见到他这副模样,又连忙反过来关心他:“没事,我没事。你伤着……” 她正想问他可有被恶狼伤了,四下查看,远处又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你是谁!别靠近我——” 曹丕与郭照爽爽皱眉对视一眼,一听便是崔娴的声音。 “恐怕她受了惊吓,又从未见过伯益,反而更加无措,我们应当过去看看。”郭照顺手拿绢帕擦了擦溅到曹丕脖子上的血渍,催他快些赶过去。 发生了这样的□□,曹丕绝不愿留她一人等在原地,当下半抱着她,大步走向崔娴所在的方位。 郭奕半蹲着,离着崔娴有一段距离,他好声安慰,又是自我介绍,他抬出了身份,却是没增加一点可信度,命那吓坏了的婢女去叫医工来,婢女也不听他使唤,只是靠在崔娴身后,瑟瑟发抖。 任是郭奕再有耐心,也皱起了眉。 “孩子……”崔娴垂目看着地面,眼角突然落下了泪。 郭奕又是一皱眉,却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啊——夫人!你流血了!血!”婢女突然尖叫了一声,坐在地上的她突然向后磨蹭了几下,连连退开,她仓皇发白的面容上挂满了泪,竟全是被吓出来的。 郭奕闻声也顾不得许多,飞速起身上前查看,他搀住崔娴,本想将她抱起就医,稍一挪动之下,果然见她的衣裙上染了大片暗红的鲜血。 崔娴额上密布层层薄汗,钻心的痛楚令她咬紧了下唇,一面娇容白得像纸。她本是毫无焦距的双目像是突然看见一颗救命稻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张口唤着:“……二公子,二公子,子建的孩子……我好像护不住它了……” 曹丕与郭照才一走近,就见如此变故,他的脸色又沉下几分,先将郭照放下,大步走到崔娴和郭奕面前,一直隐忍着怒气的他突然爆发,尽数砸向躲在一边的婢女:“愣着干什么!去叫医工!” 他的一声怒喝非但没起了作用,反倒将那婢女吓得更加厉害。 崔娴终于见到一个熟悉且可以依赖的人,立刻脱离了郭奕,抓住曹丕的衣襟不放。 郭奕也是烦躁难当,他沉声道:“还是我去吧,崔夫人现在受了惊,只能依仗二公子你了。”他说罢,就要转身离去,却被郭照喊住:“等等,我同你去,西园这里,你还不熟。”她说完又面向曹丕,道:“子桓,快先将崔夫人带回去,不能耽搁,我同伯益在一起,无事的。” 崔娴方才躲避野兽时又是惊吓又是摔倒,不知还发生了什么,她刚有孕没多久,正是胎位不稳的时候,只怕现在这番情景相当不妙。 曹丕横抱着崔娴大步离去,虽甩下他们一大截,却还是不忘回头看一眼,郭照与郭奕只能加快步伐,待他们走得远了些,园中的婢子也出现在周围,纷纷上前帮忙。 百灵本就候在不远处,她先见到浑身是血的曹丕,直直奔向前来,还未来得及询问发生了何事,又被他勒令去照看身后的郭照。 郭奕松开搀扶着郭照的手,将她交由百灵照顾,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姊姊,你当真没事?” 闻言,郭照又是下意识地抚上小腹,低声道:“无事,这个孩子很坚强。” 第81章 铜雀台廿三 王尧衢 《燕歌行》魏文代为北征者之妇思征夫而作。妇人感时物以起兴,言霜飞暮落,鸟亦知归,独我君子客游不返,令我思之肠断。又代为我君子度其客中必至之情,则必慊慊思归也,必一恋故乡也,而何为淹滞他方,使妾茕茕独守者。其归与否,谅非君所得专,是以使我忧之甚,而泪下沾衣。卽欲解忧乎,乃抚琴而秋声发悲,短歌而吟声难续。又视此明月照牀,清秋长夜,皆伤心之侯也。柔肠婉转,仰瞻双星而问之曰:[尔之遥遥相望也,又独何辜而限於河之无梁乎?]此诗情词悱恻,为叠韵歌行之祖。 《善哉行》魏文因征行劳苦而作。言采薇欲以疗饥,而为溪谷之风霜所苦。见彼猿鸟成羣,物各自适,而我独栖迟异地,故乡望断,徒增悲耳。言山则有崖矣,木则有枝矣,凡物皆有定向,而独忧之无定,人所难知。既又转□□曰:[夫人生天地之间,寄也,何必多忧];[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国风》之所以伤也,我宁忍任岁月之如驰而自苦哉!以行舟之似客游,亦取《柏舟》余意。策马被裘,驰驱自适,即诗中[以遨以游]之意也。夫人生忘忧自适,又奚必裘马翩翩,始称佳境!亦魏文之所有事乎尔。(《古唐诗合解》卷三) 何焯 《燕歌行》[秋风]之变,七言之祖。魏世已作《燕歌行》,十六国之机兆动矣。极於梁元帝,而文武之道尽於江陵之败。 《善哉行》丕他日诗云:[寿命犹乔松,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志,保己终百年。]其言皆如此岂复存子孙黎民之远图哉。以诗言志,文帝之志荒矣。风俗衰敝,不待何晏、王弼之徒出焉。[高山有崖]二句,崖与枝,以比气纇之同,注非。 《芙蓉池作》丹霞一绝,直书即目,自有帝王气象,合结语恰似文帝生平也。[丹霞夹明月]二句,托兴与子建《公讌》诗同,写景亦有云霞之色。[寿命非乔松],收足夜游。[遨游快心意],即君知吾喜否,意丕之所见如此,其语偷,不似民丵主,吴人以劵其不十也。 《杂诗》二首([西北有浮云]篇)此篇恐子建夺嫡而自言欲为泰伯而不能也。既是於黎阳作,则非自谓征吴而至广陵也。([漫漫秋夜长]篇)[俯视]一联,清新万古。(《义门读书记》《文选》卷三) 沈德潜 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之下,纯乎魏响。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 《短歌行》此思亲之作。 《善哉行》此诗客游之感,[忧来无方],写忧剧深。末指客游似行舟,反以行舟似客游言之,措语既工复活。 《杂诗》二诗以自然为宗,言外有无穷悲感。 《至广陵於马上作》《魏志》:[黄初六年,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戍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因於马上作诗。]本难飞渡,却云[一苇可航],此勉强之词也。然命意使事,居然独胜。 《寡妇》潘岳《寡妇赋序》曰:[阮瑀既没,魏文悼之,并命知旧,作寡妇之赋。]指是篇也。 《燕歌行》《广题》曰:[燕,地名。言良人从役於燕,而为此曲。]和柔巽顺之意,读之油然相感。节奏之妙,不可思议。句句用韵,掩抑徘徊。[短歌微吟不能长],恰似自言其诗。(《古诗源》卷五) 陈祚明 子桓笔姿轻俊,能转能藏,是其所优。转则变宕不恒,藏则含蕴无尽。其源出於《十九首》,淡逸处弥佳。乐府雄壮之调,非其本长,间学孟德。惟《大墙上蒿》、《艳歌何尝》二首,谐臻其极,愈多局张之迹。气不充,故局;力不及,故张。然极其体量,亦克赴之。至於丰神婉合,掩映多姿,觉亦擅独造之胜。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俛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倾国倾城,在绝代佳人,本无意动人,人自不能定情耳。 《十五》,汗漫萧蓼,结句有致。 《善哉行於讲堂作》,强学孟德做语苦心,亦未必自然,亦未安。调未能健,差得不弱。 《铜雀园》,[淫鱼]二句,生动。[东]、[西]、[南]三字已变宕出之,又伏一[北]字於淫鱼飞鸟之下,何其故作态度若此。虽非一篇中所重,未为佳处,然正是有意为之。藏排比字面於中,而使人不觉,令识者览之,作一笑也。於何知之?於其用[南]字知之。 《折杨柳行》,音节高古。[四五日]语便作致,速则太速,迟则太迟,此之谓速矣。[茫茫非所识],正使果尔,亦复何叹?此意含蓄,校下文所辨尤深。子桓言神仙则妄言也,疑神仙则但疑也,不似孟德有沉吟之心。凡诗中言神仙有二途:高士真切怀想,失意人有托而逃。如此,则芝丹鸾鹄,都非浮响。舍是妄谭,皆所谓躭词章,无意旨者。故诗以由衷为贵矣。 《燕歌行》二首([秋风萧瑟天气凉]篇)此七言一字一韵体,又与《柏梁》不同。《柏梁》一句一意,此连绪相承。后人作七古,句句用韵,须仿此法。盖句句用韵者,其情掩抑低徊,中肠催切,故不及为激昂奔放之调,卽篇中所谓[短歌微吟不能长]也。故此体之语,须柔脆徘徊,声欲止而情自流,绪相寻而言若绝。后人仿此体多不能佳,往往以粗直语杂於其间,失靡靡之态也。([别日何易会日难]篇)次篇便不及首篇之婉约,然犹不失风韵。 《陌上桑》极仿孟德,荒荒苍苍,其情悲苦。[稍稍]句佳,足知从军之久。 《秋胡行》前后屡呼应,章法圆警,一日三秋之思,言之极为切至。 《上留田行》此与《日重光》同一体。中间三字,文势却不可驻,须极流走,使紧接乃佳。此篇语亦古质不羣。 《大墙上蒿行》大墙上生蒿,荣华无久时,以比人生寿命不得长,乃反极陈为乐快意,淋漓铺叙,情极畅,词极雅。无端写剑一段,文情横姿。[驳犀]二句,生动之甚。又无端说冠一段,长短不齐,咸自谓美,本排而变,多非有余,少非不足,并擅。淋漓如此,淋漓之极,忽然为乐苦迟,使人不觉自悲。如作赋者劝百而讽一,劝不百,讽不切。文欲跌宕灵快,立言之体自应尔也。如此言悲,乃真足悲。雍门言琴,不先列不能使君悲一层便不畅,文势欲飞舞生动,不得此法,未有能飞舞者。写剑说冠所以为无端者,人所快意,在身所衣、口所食及浮生美色耳,今列衣食於前,才各一语,藏声色於后,亦不过数语,独将服饰中摘出冠剑二事,极意摹写,此何为者?总之,取致不欲寻常,将人所不加意者,偏为著意,所谓於闲处点染,将衣食声色或倂在前,或倂在后,则文气亦板。今偏疏疏落落散缀前后,何等变宕!口腹所尝止一句,身体所服独增貂鼲二句,又在口腹句下,何等参差!此皆先秦、《史记》做古文妙法,非韩、柳以后所知。诗家长篇定须得此结构方妙。盖长篇须有章法,法密则整,变则动,密之极而后能变,不可废此不讲,漫然执笔也。[为乐常苦迟]以下,一篇正意,却只用数语结之。盖长篇常患散漫繁冗,冗则卑,故结处最宜坚峭。使中晚唐人为此,再加淋漓畅写,则拖沓不成章法矣。古文亦然,《过秦论》[仁义不施]仅二句,柳子厚《梓人传》刺刺不休,高卑之别也。 《艳歌何尝行》无乃亦怀皇皇畏人之意,未受禅以前所作耶?通篇用意在少小以下一段,翻纵笔为快乐,令极畅,此亦章法反正之妙。小弟独无官爵,所以独无忧。使常手作此,首句下便接长兄云云矣。反先提饮醇酒,炙肥牛,作此无端语,趣绝。男儿一解,结上度下,力*密,语又极悲凉。 《月重轮行》名言古调。 《黎阳作》三首([朝发邺城]篇)命意居然得体,苦雨之叹已具。([殷殷其雷]篇)[遵彼]四句,喜其雅切。[辚辚]六句,备极生动。([千骑随风靡]篇)魏诗常调。起六句语法,自非晋人可及。 《於谯作》此所谓建安体,华腴之中,妙能矫健。[罗缨]二句,便觉班坐林立,非一二人,生动有态。 《孟津》平调亦有声节,铿锵可听。 第82章 铜雀台廿四 郭茂倩 《古今乐录》曰:[《十五》歌文帝辞,后解歌瑟调“西山一喝高”“彭祖称七百”篇。]辞在瑟调。(乐府诗集)卷二十七《十五题解》) 《乐府解题》曰:[后人哀而赋之,为《秋胡行》]若魏文帝辞云:[尭任舜禹,当复何为],亦题曰《秋胡行》。《广题》曰:[曹植《秋胡行》但歌魏德,而不取秋胡事,与文帝之辞同也。](同上卷三十六《秋胡行题解》)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折杨柳行》,歌文帝‘西山’、古‘默默’二篇。”今不歌。](同上卷三十器《折杨柳行题解》) 魏文帝《饮马长城窟行》云:[泛舟横大江。]因以为题也。(同上卷三十八《泛舟横大江》题解)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煌煌京洛行》歌文帝《园桃》一篇。]《乐府题解》曰:[晋乐奏文帝“夭夭园桃,无子空长”,言虚美者多败。] 魏文帝诗曰:[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又曰:[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秋夜长》,其取诸此。(同上卷七十六《秋夜长题解》) 陈岩肖 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庚溪诗话》卷上) 吴曾 【舍弟之称】兄称弟曰舍弟,亦有所本。魏文帝与钟繇书曰:[是以令舍弟子建,因荀仲茂,时从容喻鄙旨。](《能改斋漫录》卷二) 【摩苍天】东方朔《七言》:[折羽翼兮磨苍天。]魏文帝《芙蓉池诗》:[修条摩苍天。]故李贺诗云:[殿前作赋声摩空。](同上卷七) 【睹木兴叹】魏文帝《柳赋》:[在予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供而九成。]桓温北伐,经金城,见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乃知睹木而兴叹,代有人矣。(同上卷八) 周必大 【辩人生如寄出处】苏文忠公诗文少重复者,惟[人生如寄]耳十数处用,虽和陶诗亦及之,盖有感於斯言。此句本起魏文帝乐府,厥后《高僧传》载王羲之《与支道林书》祖其语耳。朱翌新仲《猗觉寮杂志》乃引《高僧》及南齐刘善明事,似未记魏乐府。(《二老堂诗话》) 刘克庄 【后村诗话】魏文帝《善哉行》云:[人生如寄,多忧为何,今我不乐,岁月如驰。]当操无恙,植以才,仓舒以惠,几至夺嫡,谓之多忧可也。及受汉禅,可与天下同乐矣。帝既猜阻鲜欢,而诸侯王就封者,皆为典签侵迫,多见削夺,其未命,乃托国於狼顾之仲达,是帝之忧至死未已,何时而可乐乎?(《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三) 范晞文 魏文帝:[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能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又子建:[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此结句换韵之始。 苏子卿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魏文帝云:[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子建云:[俯降千仞,仰登天阻。]……辞意一也。古人句法极多,有相袭者,如前所议[日暮碧云合]及[朝游江北岸]之类皆是。(以上《对牀夜语》卷一) 吴子良 《能改斋漫录》云:[江文通有《拟汤惠休诗》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盖用魏文帝《秋胡行》云:“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梁武帝《鼓角横吹曲》云:“日落登雍台,佳人殊未来。”梁沈约《洛阳道》云:“佳人殊未来,日暮空徙倚。”二人所用又袭江也。]余谓江不但用魏文语,之后袭江,亦非只此二人。淮南小山《招隐士》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陆士衡《拟庭中有奇树》云:[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即《招隐》语也。其后唐韦庄《章台夜思》云:[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寇莱公《楚江夜怀》云:[明月夜还满,故人秋未来。]无非蹈袭前语,而视陆、谢则又绝纇矣。 刘履 《善哉行》赋中有兴也。……此文帝因征行劳苦,感物忧伤而歌以自娱也。托言上山采薇,既不足以疗饥,而徒为风霜所侵。且物之羣动者尚各求其匹侣,今我何独远离所亲而劳於征役乎?於是还望故乡,则郁然垒垒者又为隔绝,使不可见,故其忧感之怀,反复兴叹而不能已焉。[汤汤川流]以下三语,亦以申言岁月如驰,人生如寄之意,宜乎策马被裘以自遣释也。西山真氏谓:[此篇末意纇《芙蓉池》,特以其中有可采者,故录之。]愚按《芙蓉池》一篇,首言[乘辇夜行丵游,逍遥步西园],末云[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则是缺人君弘济之度,纵一己流连之情,其不取也,宜矣。若夫[驱马出游,聊以写忧],亦人情所不能无者,读者不以词害意可也。 《杂诗》([漫漫秋夜长]篇)赋也。……按文帝黄初五年八月以舟师伐吴,九月遂至广陵。会暴风至,龙舟几覆。今此诗首言秋夜北风烈烈,以至彷徨不寐,感物思归,而有向风长叹,断绝中肠之悲。其必作于斯时欤?下篇意亦相合。([西北有浮云]篇)比也。……此篇以浮云自喻,言由西北而至东南,其作於广陵无疑矣。且帝实至广陵而还,此云[至吴会]者,岂以伐吴欲入其地而言欤?然以末句观之,则知其心事不遂,有难以语人者,故常畏人知也。 《燕歌行》赋而兼比也。……此妇人思其君子远行不归之词,岂帝为中郎将时,北征在外,代述闺中之意而作欤?然不可考矣。其曰:[慊慊思归]者,意其必然之词;[何为淹留]者,又怪而问之之词也。忧来而不敢忘,微吟而不能长,则可见其情义之正,词气之柔。至於[牵牛织女]而下,因赋所见而反以自况,含蓄无穷之思焉。(以上《选诗补注》卷二) 明代 徐祯卿 七言沿起,咸曰《柏梁》,然甯戚扣牛,已肇《南山》之篇矣。其为则也,声长、字纵,易以成文,故蕴弃琱词,与五言略异。要而论之:《沧浪》擅其奇,《柏梁》宏其质,《四愁》堕其隽,《燕歌》开其靡。他或杂见於乐篇,或援格于赋系,妍丑之间,可以推纇矣。(《谈艺录》) 杨慎 【魏文帝蒲桃诏东坡橄榄诗】魏文帝示羣臣诏曰:[中国珍果甚多,蒲桃当其末。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口(食肙),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厚汁多,除烦解倦。酿以为酒,甘於曲糵,善醉而易醒。道之固以流羡咽嗌,况亲食之耶?南方有橘,酢正裂人牙,时有甜耳。他方之果,宁有匹者?] 东坡《橄榄诗》:[待得馀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俗谚传南人说橄榄回味清甘,北人云待他回味时,我枣儿已甜了半日矣。坡诗盖用此意。今观魏文帝以蒲桃压橘,亦相纇,可入《笑林》也。(《升庵诗话》卷十四) 谢榛 魏武帝《善哉行》七解,魏文帝《煌煌京洛行》五解,全用古人事实,不可泥於诗法论之。 汉高帝《大风歌》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后乃杀戮功臣。……魏文帝《猛虎行》曰:[与君结新婚,托配於二仪。]甄后被谗而死。……予笔此数事,以为行不顾言之戒。 魏文帝曰:[梧桐攀凤翼,*散洪池。]曹子建曰:[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阮籍曰:[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以上虽为律句,全篇高古。及灵运古律相半,至谢眺全为律矣。(《四溟诗话》卷一) 钟嵘《诗品》,专论流源,若陶潜出应璩,应璩出魏文,魏文出於李陵,李陵出於屈原。何其一脉不同也。(《四溟诗话》卷二) 第83章 铜雀台廿五 〈猛虎行〉 与君媾新欢,托配於二仪.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梧桐攀凤翼,云 雨散洪池。○《类聚》四十一。《乐府诗集》三十一。《诗纪》十二。 〈善哉行〉 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一解。弦歌感人 肠,四坐皆欢悦。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二解。持满如不盈,有德者能 卒。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三解。慊慊下白屋,吐握不可失。众宾饱满 归,主人苦不悉。四解。比翼翔云汉,罗者安所羇.冲静得自然,荣华何足 为。五解。○《宋书?乐志》。《乐府诗集》三十六。《诗纪》十二。又《 书钞》五十一及一百十引气一韵。《初学记》十四引醉、气二韵。 同前 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大酋奉甘醪,狩人献嘉禽。一解。齐倡发东 舞,秦筝奏西音。有客从南来,为我弹清琴。二解。五音纷繁会,拊者激微 吟。淫鱼乘波听,踊跃自浮沈。三解。飞鸟翻翔舞,悲鸣集北林。乐极哀情 来,寥亮摧肝心。四解。清角岂不妙,德薄所不任。大哉子野言,弭弦且自 禁。五解。○《宋书?乐志》。《乐府诗集》三十六。《诗纪》十二。又《 书钞》一百一、一百七引音一韵。《类聚》二十八引阴、禽、音、林、心五 韵。《文选》三十一〈代君子有所思〉注及〈杂体诗〉注引阴一韵。《广文 选》九。 〈折杨柳行〉 西山亦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僮,不饮亦不食。与我一丸药,光 耀有五色。一解。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轻举乘浮云,倏忽行万亿.流 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二解。彭祖称七百,悠悠安可原。老聃适西戎,于 今竟不还。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三解。达人识真伪,愚夫好妄传。追 念往古事,愦愦千万端。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四解。○《宋书?乐志 》。《乐府诗集》三十七。《广文选》十三。《诗纪》十二。《类聚》七十 八引极、食、色、翼、亿、识六韵。《文选》二十二〈宿东园〉注引极、食、 色、翼四韵。《初学记》五引极、食二韵。《白帖》九引色一韵。《旧唐书 》九十五、《御览》九百八十四并引极、食、色、翼四韵。《御览》四十五、 《寰宇记》五十五并引食一韵。《广文选》九引极、食、色、翼、亿、识六 韵。 〈燕歌行〉二首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可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宋书?乐志》。 《文选》二十七。《玉台新咏》九。《乐府诗集》三十二。《诗纪》十 二。 《类聚》四十二引凉、霜、肠、方、忘五韵。《初学记》三引凉、霜二 韵。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遥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可怜, 留连顾怀不能存。○《玉台新咏》九。《乐府诗集》三十二。《诗纪》十二。 又《初学记》十五引难、漫、言、还四韵。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一解。〔郁陶思君未敢言 〕,〔寄书浮云往不还〕。二解。〔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三解。〔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四解。〔展诗清歌 聊自宽〕,〔乐往哀来摧心肝〕。〔悲风清厉秋气寒〕,〔罗帷徐动经秦轩 〕。五解。〔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气可怜〕,〔留连怀 顾不自存〕。六解。○《宋书?乐志》。《乐府诗集》三十二。《诗纪》十 二。 〈临高台〉 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往且翻。行为臣, 吴质 【答魏太子笺】伏维所天,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囿,发言抗论,穷理尽微,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虽年齐萧玉,才实百之。此众议所以归高,远近所以同声(《文选》卷四十) 曹植 【魏德论】既游精于万机,探幽洞深;复逍遥乎六艺,兼览儒林。抗思乎文藻之场囿,容与乎道术之疆畔。超天路而高峙,阶清云以妙观。(《曹集诠评》卷九) 【文帝诔】祥惟圣贤,歧嶷幼龄。研几六典,学不过庭;潜心无妄,抗志清冥。才秀藻朗,如玉之莹。(《曹集诠评》卷十) 刘桢 【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凉风吹沙砾,霜气何皑皑。明月照缇幕,华灯散炎辉。赋诗连篇章,极夜不知归。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小臣信顽卤,僶俛安能追。(《文选》卷二十三) 【京口记】蒜山无峰岭,北悬临江中。魏文帝南望而致歌。(《艺文类聚》卷八) 卞兰 【赞述太子赋】伏维太子,研精典籍,留意篇章,览照幽微,才不世出,禀聪睿之绝性,体明达之殊风,慈孝发于自然,仁恕洽於无外。是以武夫怀恩,文士归德。窃见所作典论,及诸赋颂,逸句烂然,沈思泉涌,华藻云浮,听之忘味,奉读无倦。(此四字从《初学记》十《皇太子篇》补。)正使圣人复存,犹称善不暇,所不能间也。……著典宪之高论,作叙懽之丽诗。越文章之常检,扬不学之妙辞。蹈布衣之所难,阐善道而广之。道无深而不测,术无细而不敷。论古贤以叹息,觌懿德以欢娱。历精思於训籍,忽日移而忘劬。虽明略而无上,犹博纳以自扶。宾故老以劝俗,讽六经以荣儒。嘉通人之达节,笑俗士之守株。……乃作颂曰:明明太子,既睿且聪。博闻强记,圣思无双。……研精书籍,留思异同。建计立议,廓然发蒙。……(《艺文类聚》十六、《初学记》十两引(卷第十皇太子第三)《全三国文》卷三十) 陈寿 【文帝纪评】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三国志》卷二) 葛洪 【抱朴子自叙】洪见魏文帝《典论自叙》,末及弹棋击剑之事,有意于略说所知,而实不数少所便能,不可虚自称扬。(外篇卷五十) 谢灵运 【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讌,究欢愉之际。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未见,何者?楚襄王时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著美矣,而其主不文。汉武帝徐乐诸才,备应对之能,而雄才多忌,岂获晤言之适?不诬方将,庶必贤於今日尔。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撰文怀人,感往增怆。(《文选》卷三十) 沈约 【臧寿传论】自魏氏膺命,主爱雕虫,家弃章句,人重异术。又选贤进士,不本乡闾,铨衡之寄,任归台阁。(《宋书》卷五十五) 陆厥 【与沈约书】自魏文属论,深以清浊为言;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陆厥传》) 刘勰 【铭箴】魏文[九宝],器利辞钝。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文心雕龙》卷三) 【诏策】魏文帝下诏,辞意多伟,至於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弊乎?(《文心雕龙》卷四) 【总术】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落落之玉,或乱乎石头;碌碌之石,或似乎玉。精者要约,匮者亦尠;博者该赡,芜者亦繁;辩者昭皙,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诡者亦典。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知夫调钟未易,张琴实难。伶人告和,不必尽窕槬桍之中;动用挥扇,何必穷初终之韵;魏文比篇章於音乐,盖有徵矣。(《文心雕龙》卷九) 【才略】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於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选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文心雕龙》卷十) 第84章 铜雀台廿六 初平之元,董卓杀主鸩后,荡覆王室。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山东牧守,咸以《春秋》之义,卫人讨州吁于濮,言人人皆得讨贼,于是大兴义兵。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甲,军于孟津,卓遂迁大驾,西都长安。而山东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并。会黄巾盛于海岳,山寇暴于并冀。乘胜转攻,席卷而南。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以时之多难,故每征,余常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句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后军南征,次曲蠡,尚书令荀彧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彧喜笑曰:“乃尔。”余曰:“将有常径,的有常所,虽每发辄中,非至妙也。若夫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斯则妙矣。”时军祭酒张京在坐,顾彧拊手曰:“善。”予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斯术,称于京师。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具得其法。余从阿学之,精熟。尝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宿闻展善有手臂,晓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余与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余顾尝好之,又得善术。固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芋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展意不平,求更为之。余言吾法急属,难相中面,故齐臂耳。展言愿复一交。余知其欲突以取交中也,因伪深进,展果寻前,余却脚剿,正截其颡。坐中惊视。余还坐,笑曰:“昔阳庆使淳于意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一坐尽欢。夫事不可自谓己长。余少晓持复,自谓无对。俗名双戟为坐铁室,镶楯为蔽木户。后从陈国袁敏学,以单攻复,每为若神。对家不知所出。先日,若逢敏于狭路,直决耳。余于他戏弄之事少所喜,唯弹棋略尽其巧,少为之赋。昔京师先工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常恨不得与彼数子者对。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难吾与袁伯业耳。余是以少涌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以付后之良史。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元瑜、汝南应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於学无所遗,於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於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於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於他文,未能称是。琳、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於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於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见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於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於寒,富贵则流 於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於上,体貌衰於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着论,成一家言。 译文: 文人互相轻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傅毅和班固两人文才相当,不分高下,然而班固轻视傅毅,他在写给弟弟班超的信中说:”傅武仲因为能写文章当了兰台令史的官职,(但是却)下笔千言,不知所止.大凡人总是善于看到自己的优点,然而文章不是只有一种体裁,很少有人各种体裁都擅长的,因此各人总是以自己所擅长的轻视别人所不擅长的,乡里俗话说:”家中有一把破扫帚,也会看它价值千金.”这是看不清自己的毛病啊. 当今的文人,(也不过)只有鲁人孔融孔文举,广陵人陈琳陈孔璋,山阳人王粲王仲宣,北海人徐干徐伟长,陈留人阮瑀阮文瑜,汝南人应旸应德琏,东平人刘桢刘公干等七人.这”七子”,于学问(可以说)是(兼收并蓄)没有什么遗漏的,于文辞是(自铸伟辞)没有借用别人的,(在文坛上)都各自像骐骥千里奔驰,并驾齐驱,要叫他们互相钦服,也实在是困难了.我审察自己(之才,以为有能力)以衡量别人,所以能够免于(文人相轻)这种拖累,而写作这篇论文.王粲擅长于辞赋,徐干(文章)不时有齐人的(舒缓)习气,然而也是与王粲相匹敌的.如王粲的《初征赋》,《登楼赋》,《槐赋》,《征思赋》,徐干的《玄猿赋》,《漏卮赋》,《圆扇赋》,《橘赋》,虽是张衡,蔡邕也是超不过的.然而其他的文章,却不能与此相称.陈琳和阮瑀的章,表,书,记(几种体裁的文章)是当今特出的.应旸(文章)平和但(气势)不够雄壮,刘桢(文章气势)雄壮但(文理)不够细密.孔融风韵气度高雅超俗,有过人之处,然而不善立论,词采胜过说理,甚至于夹杂着玩笑戏弄之辞.至于说他所擅长的(体裁),是(可以归入)扬雄,班固一流的.一般人看重古人,轻视今人,崇尚名声,不重实际,又有看不清自己的弊病,总以为自己贤能. 大凡文章(用文辞表达内容)的本质是共同的,而具体(体裁和形式)的末节又是不同的,所以奏章,驳议适宜文雅,书信,论说适宜说理,铭文,诔文崇尚事实,诗歌,赋体应该华美.这四种科目文体不同,所以能文之士(常常)有所偏好;只有全才之人才能擅长各种体裁的文章.文章是以”气”为主导的,气又有清气和浊气两种,不是可以出力气就能获得的.用音乐来作比喻,音乐的曲调节奏有同一的衡量标准,但是运气行声不会一样整齐,平时的技巧也有优劣之差,虽是父亲和兄长,也不能传授给儿子和弟弟. 文章是关系到治理国家的伟大功业,是可以流传后世而不朽的盛大事业.人的年龄寿夭有时间的限制,荣誉欢乐也只能终于一身,二者都终止于一定的期限,不能像文章那样永久流传,没有穷期.因此,古代的作者,投身于写作,把自己的思想意见表现在文章书籍中,就不必借史家的言辞,也不必托高官的权势,而声名自然能流传后世.所以周文王被囚禁,而推演出了《周易》,周公旦显达而制作了《礼》 第85章 铜雀台廿七 〈猛虎行〉 与君媾新欢,托配於二仪.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梧桐攀凤翼,云 雨散洪池。○《类聚》四十一。《乐府诗集》三十一。《诗纪》十二。 〈善哉行〉 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一解。弦歌感人 肠,四坐皆欢悦。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二解。持满如不盈,有德者能 卒。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三解。慊慊下白屋,吐握不可失。众宾饱满 归,主人苦不悉。四解。比翼翔云汉,罗者安所羇.冲静得自然,荣华何足 为。五解。○《宋书?乐志》。《乐府诗集》三十六。《诗纪》十二。又《 书钞》五十一及一百十引气一韵。《初学记》十四引醉、气二韵。 同前 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大酋奉甘醪,狩人献嘉禽。一解。齐倡发东 舞,秦筝奏西音。有客从南来,为我弹清琴。二解。五音纷繁会,拊者激微 吟。淫鱼乘波听,踊跃自浮沈。三解。飞鸟翻翔舞,悲鸣集北林。乐极哀情 来,寥亮摧肝心。四解。清角岂不妙,德薄所不任。大哉子野言,弭弦且自 禁。五解。○《宋书?乐志》。《乐府诗集》三十六。《诗纪》十二。又《 书钞》一百一、一百七引音一韵。《类聚》二十八引阴、禽、音、林、心五 韵。《文选》三十一〈代君子有所思〉注及〈杂体诗〉注引阴一韵。《广文 选》九。 〈折杨柳行〉 西山亦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僮,不饮亦不食。与我一丸药,光 耀有五色。一解。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轻举乘浮云,倏忽行万亿.流 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二解。彭祖称七百,悠悠安可原。老聃适西戎,于 今竟不还。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三解。达人识真伪,愚夫好妄传。追 念往古事,愦愦千万端。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四解。○《宋书?乐志 》。《乐府诗集》三十七。《广文选》十三。《诗纪》十二。《类聚》七十 八引极、食、色、翼、亿、识六韵。《文选》二十二〈宿东园〉注引极、食、 色、翼四韵。《初学记》五引极、食二韵。《白帖》九引色一韵。《旧唐书 》九十五、《御览》九百八十四并引极、食、色、翼四韵。《御览》四十五、 《寰宇记》五十五并引食一韵。《广文选》九引极、食、色、翼、亿、识六 韵。 〈燕歌行〉二首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可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宋书?乐志》。 《文选》二十七。《玉台新咏》九。《乐府诗集》三十二。《诗纪》十 二。 《类聚》四十二引凉、霜、肠、方、忘五韵。《初学记》三引凉、霜二 韵。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遥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可怜, 留连顾怀不能存。○《玉台新咏》九。《乐府诗集》三十二。《诗纪》十二。 又《初学记》十五引难、漫、言、还四韵。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一解。〔郁陶思君未敢言 〕,〔寄书浮云往不还〕。二解。〔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三解。〔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四解。〔展诗清歌 聊自宽〕,〔乐往哀来摧心肝〕。〔悲风清厉秋气寒〕,〔罗帷徐动经秦轩 〕。五解。〔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气可怜〕,〔留连怀 顾不自存〕。六解。○《宋书?乐志》。《乐府诗集》三十二。《诗纪》十 二。 〈哀己赋〉 蒙君子之博爱,垂迫望之渥思。○《文选》二十五陆云〈为顾彦先赠妇 诗〉注。 〈登台赋〉并序 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作,其词曰: 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嫺。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步逍遥 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 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艺文类聚》六十二。 〈登城赋〉 孟春之月,惟岁权舆。和风初,有穆其舒。驾言东迈,陟彼城隅。逍 遥远望,乃欣以娱。平原博敞,中田辟除。嘉麦被垄,缘路带衢。流茎散叶, 列倚相扶。水幡幡以长流,鱼裔裔而东驰.风飘颻而既臻,日掩薆而西移。 望旧馆而言旋,永优游而无为。○《艺文类聚》六十三。《初学记》二 十四。 〈校猎赋〉 高宗征于鬼方兮,黄帝有事于阪泉。愠贼备之作戾兮,忿吴夷之不藩。 将训兵于讲武兮,因大蒐乎田隙。○《初学记》二十二。 披高门而方轨,迈夷涂而直驾.○同上。 长铩霓,飞旗拂天。部曲按列,什伍相连.跱如丛林,动若崩山。抗 冲天之素旄兮,靡格泽之修旃。雄戟趪而跃厉兮,黄钺扈而扬鲜.超崇岸之 曾崖,厉漳澨之双川。千乘乱扰,万骑奔走。经营原隰,腾越峻阻。彤弓斯 彀,戈鋋具举.列翠星陈,戎车方毂。风回云转,埃连飙属。雷响震天地, 噪声荡川岳。遂封狶,藉麈鹿,捎飞鸢,接鸑鷟.聚者成丘陵,散者阗溪 谷。流血赫其丹野,羽毛纷其翳目。考功效绩,班赐有叙。授受甘炰,飞酌 清酤。割鲜野烹,举爵鸣鼓。銮舆促节,骋辔回翔。望爵台而增举,涉幽 之花梁。○《艺文类聚》六十六。《御览》三百三十九引两条. 登路寝而听政,总群司之纪纲.(消摇)〔逍遥〕□□,休息闲房。步 辇西园,还坐玉堂。○《初学记》二十四。 〈蔡伯喈女赋〉 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乃命使者周近,持玄璧于匈奴,赎其女还, 以妻屯田都尉使者。○《御览》八百六。 〈玉玦赋〉 有昆山之妙璞,产曾城之峻崖。嗽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包黄中 之纯气,抱虚静而无为。应九德之淑懿,体五材之表仪.○《艺文类聚》六 十七。 〈弹赋〉 惟弹之嘉巧,邈超绝其无俦。苞上智之弘略,允贯微而洞幽。局则荆 山妙璞,发藻扬晖。丰腹高隆,庳根四穨,平如砥砺,滑若柔荑。则玄木 北干,素树西枝,洪纤若一,修短无差。象筹列植,一据双螭。滑石雾散, 云布四垂。然後直叩先纵,二八次举,缘边闲造,长邪迭取。尔乃详观夫变 化之理,屈伸之形,联翩靃绎,展转盘萦.或暇豫安存,或穷困侧倾,或接 党连兴,或孤据偏停。于时观者,莫不虚心竦踊,咸侧息而延伫,或雷抃以 大噱,或战悸而不能语.○《艺文类聚》七十四。 文石为局,金碧齐精。隆中夷外,理致(夷)〔汲平。○《御览》七 百五十五。 〈迷迭赋〉并序 余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乃为之赋曰: 坐中堂以游观兮,览芳草之树庭。重妙叶于纤枝兮,扬修榦而结茎.承 灵露以润根兮,嘉日月而敷荣.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芳气之穆清。薄六夷之 秽俗兮,越万里而来征。岂众卉之足方兮,信希世而特生。○《艺文类聚》 八十一。《御览》九百八十二。 第86章 铜雀台廿八 〈槐赋〉并序 文昌殿中槐树,盛暑之时,余数游其下,美而赋之。王粲直登贤门,小 阁外亦有槐树,乃就使赋焉。 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周长廊 而开趾,夹通门而骈罗.承文昌之邃宇,望迎风之曲阿。修干纷其漼错,绿 叶萋而重阴。上幽蔼而云覆,下茎立而擢心。伊暮春之既替,即首夏之初期。 鸿雁游而送节,凯风翔而迎时.天清和而温润,气恬淡以安治。违隆暑 而适体,谁谓此之不怡。○《艺文类聚》八十八。 〈柳赋〉并序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 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四 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萌而先辰。盛德迁而 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修榦偃蹇以虹指 兮,柔条阿那而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在余年之二七,植 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衅衅以遄征。 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于是曜 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煖。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四马望而 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睠.秉至德而不伐(乎)〔兮〕,岂简卑而择贱.含精 灵而奇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艺文类 聚》八十九。《文选》二十七石崇〈王明君辞〉注。《初学记》二十八。《 御览》九百五十七。 〈莺赋〉并序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鸣,凄若有怀,怜而赋之曰: 怨罗人之我困,痛密网而在身。顾穷悲而无告,知时命之将泯。升华堂 而进御,奉明后之威神。唯今日之侥幸,得去死而就生。托幽笼以栖息,厉 清风而哀鸣.○《艺文类聚》九十二。 卷三 〈制复于禁等官〉 昔荀林父败绩于邲,孟明丧师于肴,秦晋不替,使复其位。其後晋获狄 土,秦霸西戎,区区小国,犹尚若斯,而况万乘乎?樊城之败,水灾暴至, 非战之咎,其复禁等官。○《魏志?于禁传》注引《魏书》。 〈诏议追崇始祖〉 前奏以朝车迎中常侍大长秋特进君侯神主,然君侯不宜但依故爵乘朝车 也。礼有尊亲之义,为可依诸王比,更议.○《通典》七十二。文帝即王位, 尚书令桓阶等奏云云。下诏. 〈任城王彰增邑诏〉延康元年 先王之道,庸勋亲亲,建母弟,开国承家,故能藩屏大宗,御侮厌 (离)〔难〕。彰前受命北伐,清定朔土,厥功茂焉。增邑五千,并前万户。 ○《魏志?任城威王传》。 〈封朱灵为鄃侯诏〉延康元年 将军佐命先帝,典兵历年,威过方、邵,功逾绛、灌。图籍所美,何以 加焉?朕受天命,帝有海内,元功之将,社稷之臣,皆朕所与同福同庆,传 之无穷者也。今封鄃侯。富贵不归故乡,如夜行衣绣.若平常所志,愿勿难 言。○《魏志?徐晃传》注引《魏书》。 〈报何夔乞逊位诏〉延康元年 盖礼贤亲旧,帝王之常务也。以亲则君有辅弼之勋焉,以贤则君有醇固 之茂焉。夫有阴德者必有阳报,今君疾虽未瘳,神明听之矣。君其即安,以 顺朕意。○《魏志?何夔传》。 〈诏官李通子基绪〉延康元年 昔袁绍之难,自许、蔡以南,人怀异心。通秉义不顾,使携贰率服,朕 甚嘉之。不幸早薨,子基虽已袭爵,未足酬其庸勋。基兄绪,前屯樊城,又 有功。世笃其劳,〔其〕以基为奉义中郎将,绪平虏中郎将,以宠异焉。○ 《魏志?李通传》。 〈诏张既为凉州刺史〉 昔贾复请击郾贼,光武笑曰:「执金吾击郾,吾复何忧?」卿谋略过人, 今则其时.以便宜从事,勿复先请。○《魏志?张既传》。 〈出蒋济为东中郎将不听请留诏〉 高祖歌曰:「安得猛士守四方」,天下未寍,要须良臣以镇边境。如其 无事,乃还鸣玉,未为後也。○《魏志?蒋济传》。 〈止临菑侯植求祭先王诏〉 得月二十八日表,知侯推情,欲祭先王于河上。览省上下,悲伤感切, 将欲遣礼以纾侯敬恭之意,会博士鹿优等奏礼如此,故写以下。开国承家, 顾迫礼制,推侯存心,与吾同之。○《御览》五百二十六。 〈诏褎张既击胡〉延康元年 卿逾河历险,以劳击逸,以寡胜众,功过南仲,勤逾吉甫。此勋非但破 胡,乃永寍河右,使吾长无西顾之念矣。○《魏志?张既传》。 〈制诏三公改元大赦〉延康元年十一月辛未 上古之始有君也,必崇恩化以美风俗,然百姓顺教而刑辟厝焉。今朕承 帝王之绪,其以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议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同律度 量,承土行,大赦天下;自殊死以下,诸不当得赦,皆赦除之。○《魏志? 文帝纪》注引《献帝传》。 〈荅桓阶等奏改服色诏〉黄初元年 服色如所奏,其馀宜如虞承唐,但腊日用丑耳,此亦圣人之制也。○《 宋书?礼志》一。 〈定服色诏〉黄初元年 孔子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此圣人集 群代之美事,为後王制法也。《传》曰「夏数为得天」。朕承唐、虞之美, 至于正朔,当依虞、夏故事。若殊徽号,异器械,制礼乐,易服色,用牲币, 自当随土德之数。每四时之季月,服黄十八日,腊以丑,牲用白,其饰节旄 自当赤,但节幡黄耳。其馀郊祀天地朝会四时之服,宜如汉制。宗庙所服, 一如《周礼》。○《宋书?礼志》一。 〈改雒为洛诏〉 汉火行也,火忌水,故洛去水而加隹。魏于行次为土,土,水之牡也。 水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故除隹加水。变雒为洛。○《御览》十七引 《魏略》。《册府元龟》四。 〈诏征南将军夏侯尚〉 卿腹心重将,特当任使。恩施足死,惠爱可怀。作威作福,杀人活人。 ○《魏志?蒋济传》。《御览》五百九十三。 〈毁高陵祭殿诏〉黄初三年 先帝躬履节俭,遗诏省约.子以述父为孝,臣以(继)〔系〕事为忠。 古不墓祭,皆设于庙.高陵上殿屋皆毁坏,车马还厩,衣服藏府,以从 先帝俭德之志。○《晋书?礼志》中。《宋书?礼志》三。《通典》五十二。 〈禁妇人与政诏〉黄初三年九月 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後,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 当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以此诏传後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 ○《魏志?文帝纪》。 〈制傍枝入嗣大位不得加父母尊号诏〉 依汉祖之尊太上皇是也。且《礼》「不以父命辞王父命」。汉氏诸侯之 入,皆受天子之命胤于宗也,而犹顾其私亲,僭拟天号,岂所谓为人後之义 哉!後代若〔有〕诸侯入嗣者,皆不得追加其私考为皇、妣为后也。敢有佞 媚妖惑之人欲悦时主,缪建非义之事以乱正统者,此股肱大臣所当禽诛也。 其著乎甲令,书之金策,藏诸宗庙,副乎三府,尚书中书亦当各藏一通。 ○《通典》七十二。 〈荅中山王献黄龙颂诏〉黄初三年 昔唐叔归禾,东平献颂,斯皆骨肉赞美,以彰懿亲.王研精坟典,耽味 道真,文雅焕炳,朕甚嘉之。王其克慎明德,以终令问。○《魏志?中山恭 王衮传》。 〈诏责孙权〉黄初三年 权前对浩周,自陈不敢自远,乐委质长为外臣,又前後辞旨,头尾击地, 此鼠子自知不能保尔许地也。又今与周书,请以十二月遣子,复欲遣孙长绪、 张子布随子俱来,彼二人皆权股肱心腹也。又欲为子于京师求妇,此权〔无 〕异心之明效也。○《吴志?大帝传》注引《魏略》。 第87章 铜雀台廿九 “这可是你等了许久才来的机会,”郭照生怕他因此而放弃,翻了个身抵在他胸膛上,一片昏暗中,尚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她道:“我记得你上一次随父亲出征,还是六年前南征刘表的时候。再往前推,是建安九年的攻打邺城。” 建安九年,距此已有十年。 曹丕闭上眼睛回想了一番,道:“其实父亲几乎每次都将子建带在身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真的很喜欢子建,那种喜欢,是我望尘莫及的。你看,子建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就被封为临淄侯,我比他年长五岁,现在也不过是个五官中郎将罢了。” 人在黑暗中,总能轻易将自己的心事倾诉而出,他缓缓吐露完一段,陷入了沉默。 “父亲给子建加爵,虽是出于对他的喜爱。还有子文……他们都封了侯,唯独你没有,但这却未必是冷落你。”郭照轻轻地安慰了他一句,却未起到什么作用。他沉声问道:“这又如何说?” 他摆明了不信她的话,却又忍不住抱有一丝别样的期望。 她无声地笑了笑,弯起唇道:“现在朝中都在传言陛下要封父亲为魏王,长文先生说,他们奏请今上的表都已拟好了,父亲早晚会成为魏王。若是如此,你可想过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经她一点醒,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郭照轻轻柔柔的声音含着鼓励,与似有若无的蛊惑:“若父亲是魏王,那么将要继承他的人,则是魏太子。” “你不加侯爵,说不定,父亲正是要将那个位子留给你呢。”她慢慢趴下来枕到他肩头,安心地闭上眼睛。 殊不知她暗示了曹操的暗示,不但没使曹丕放下心,反而使他愈加激动了起来。他倒吸了一口气,想信又不敢信:“你这样说,我今晚该睡不着了。”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话语中亦带着笑意:“那就莫睡了,我怕征儿待会儿还要醒的。” 闻言,他懊恼地叹了一声,沉声闷道:“那个小麻烦精……” “之前盼儿子就像盼星星盼月亮,如今又嫌他烦,所谓叶公好龙,说的就是你了。”郭照轻轻说完这一句,撇下他立刻沉沉睡去,徒留他一个在黑暗中长长叹息。 *** 翌日,郭照一睁眼,便下意识地摸向床边,却赫然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小肉团凭空不见。她下了床,正要穿衣,百灵适时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洗漱用的工具,欣喜道:“夫人今日起得真早,二公子才刚刚把小公子带去找乳娘喂奶呢。” 一听百灵的话,郭照穿衣的速度便慢了些,她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他在作怪……怎么,今日他不用去丞相府吗?” “夫人,今日是休沐呢。二公子说,还要带着小公子去见见丞相,所以命百灵过来叫醒夫人。”百灵帮着她洗漱完,绾了个发髻,又妆点一番。这是郭照生产后第一次妆扮出门,百灵遂将她的妆面化得清雅了些。 不多时,曹丕怀抱着曹征走了回来,郭照与百灵齐齐回头,见他穿戴整齐,一身鸦青色的深衣衬得他格外冷峻,“生人勿近”四个大字无形地贴在他身上,偏偏他手上还抱着一个奶娃娃,曹征在他怀里甜甜睡着,格外突兀。 百灵已忍俊不禁,她没敢笑出声来,只是抿着唇。郭照站起来迎上前,将小曹征抱了过来,低头香了香他的小脸颊,笑着对曹丕说道:“下次你还是让百灵抱着他吧,我想今日园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见你抱着征儿走来走去了,你肯定把他们吓了个不轻。” 曹丕皱了皱,有些不高兴。他走到一边点燃了熏炉,熏了熏衣袖,又走回来说道:“今日午膳与父亲母亲一起吃。” “嗯。”由于百灵事前也说过,郭照只轻轻应了一声,专注地看着小曹征的睡颜。他的皮肤已不像刚出生时那样泛着淡淡的紫红色,现在变得莹白通透,五官也稍稍张开了些,精致得像个玉娃娃。 “看,他的眉毛有些像你。”她欣慰地拉了拉曹丕的袖子,换来他轻轻一挑眉,道:“而我的眉毛像父亲。” 于是,符合夫妇两个意料之中的,曹操很喜欢这个新添的小孙子,他一见到曹征,便笑着接过来抱了抱。 “他叫征儿?”曹操的嗓音浑厚而低沉,而小曹征被他举着,却仍闭着眼睛熟睡,丝毫没有醒来的自觉,好似波澜不惊。 曹操看着他端详了一会儿,缓缓地笑了起来:“这孩子与子桓小时候有五分相似,有三分不像,没有他那么刚硬,有些温和儒雅之气,大概是随了母亲。”他看了看郭照,轻轻颔首。 丁夫人站在他旁边,噙着淡笑睨了他一眼,问道:“还有两分呢?” 第88章 铜雀台三十 自然是子建了。 原来曹操根本没有打算带曹植一起南下,他是特地将曹植留在邺城执掌一切。因他先前当众拿曹植与他自己年轻时相比,大家心里也有了数,暗暗猜测他有意把邺中政务交给曹植打理,如今听到他亲口承认,意外成分也就不多了。 曹丕没有一丝讶异或惊愕,仿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以往曹操出征,都是他留在后方主持大局,只能看着曹操将最宠爱的儿子带上战场,伴之左右;等到他有机会一同前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力又落在了曹植身上。 谁也不好说曹操这一次的决定有所改变,是不是因为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曹丕面色不变地吃着菜,或许此前他唯一领先曹植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了。 “子建?”卞夫人怔了怔,略有几分忧虑,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子建还年轻,沉稳不足,万一有负丞相的期望,是会酿成大错的啊。不如还是让子桓……” 卞夫人微微蹙着眉,脸上的担忧不似作假,丁夫人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装作没听见似的,喝完了最后一口汤。 “嗳,”曹操今日心情甚好,他看着卞夫人,没有理会面色各异的众人,果决道:“我不是说过?子建今年二十有三,正是一展抱负的年纪,我二十三时,已做了顿丘令,他应当比我出色才对。你无需担心,我相信子建的才能,况且还有那么多人帮他,不会错的。” 他这般说,算是给卞夫人喂了一颗定心丸,纵使曹植不足以服众,曹操手下的治世能臣皆归他调遣,有了曹操这番话,那些老臣也定当竭力辅佐于他。 有了曹操的保证,卞夫人果然松了口气,也不再聊这些政事,转而说起了家常。曹丕一直将自己置之度外,待到午膳结束后,他回了自己的住处,沉默不语地进了屋子,关上门,大有将自己隔绝的意思。 郭照抱着孩子走在后面,见他这般,知道是曹操与卞夫人的一席话让他有些介怀。小曹征睡了一觉,现在又睁开了眼睛,他今天的精神头格外好,许是知道父亲心情不佳,也不闹腾。 “小葡萄,待会儿记得哄哄你阿父。”她低头拿指尖点了点曹征的小鼻头,因这孩子一双墨瞳极有灵气,圆溜溜地好似曹丕最爱吃的葡萄,她遂给他起了个小名,曹丕还不知道。 她进屋后,看见曹丕褪了外衣,披了一件外衫坐在案前看着竹简,他看了一会儿,又有些烦闷地将它丢在一旁,看着干净整洁的案面不语。 “征儿醒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渐渐走进的郭照,小曹征被她抱在怀里,扭了扭小小的身子,立刻被曹丕发觉。 她坐到他身边,将孩子递到他手上,小曹征不止格外有精神,还有些顽皮。见到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他呜噜了一声,小小的可爱模样令曹丕眼中染上了笑意。 “好在父亲很喜欢他。”他低叹一声,话虽如此,可他脸上没有庆幸,也没有欣喜,平平淡淡的,一如往常。 “子桓,你也不必将父亲与母亲的话放在心上……”郭照看着他沉默的侧脸,放柔了声音,正想宽慰几句,不料被他打断,道:“上次父亲西讨马超时,确实是我管教不当,才有了崔氏的惨剧……” 他用暗哑的声音说着极为沉重的心事,而小曹征看着他,突然咧嘴笑了起来。 曹丕与郭照二人见之一愣,一瞬过后,曹丕低下头,只见自己胸前濡湿了一大片,触感热乎乎的。郭照跟着他看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暗道曹征这个围解得好。 “这该死的……”曹丕铁青着脸看着手上的心肝小宝贝,明明心中气得要命,却还打他不得,也骂他不得,只能压抑着怒气把百灵喊了进来。 “快,把他带到乳娘那去,再给他洗洗身子换身衣裳。”他二话不说把小曹征交了出去,百灵急忙接过来,还不知他为何这样生气,待她抱住曹征,再低头一看曹丕胸前一大块淡黄色的湿印子,不由得愣在原地。 也就曹征这位小公子敢在他冷峻骇人的父亲身上撒野了。 “快去吧。”郭照顾及着某人身为男子汉的面子,没有笑出声,却还是嘴角噙笑,对百灵嘱咐着。 小曹征还懵懵懂懂浑然不知,只晓得自己被最亲近的人嫌弃了,整张小肉脸都皱了起来,百灵连忙哄了哄他,低头出去了。 “别气了,小葡萄又不是故意的。”郭照侧过身帮曹丕解起了衣裳,他脸上的青色褪去不少,皱眉道:“小葡萄?你叫征儿小葡萄?” “嗯。”郭照笑着将他的中衣也解开,发觉他结实的胸膛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小曹征这一尿可蕴含了不少的功力…… “倒是可爱,”曹丕回想起儿子肉肉的模样,脸上愠色全然褪去,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他扣住郭照为他解衣的手,沉声道:“我要沐浴。” 虽是知道他喜好洁癖,郭照闻之并不意外,谁知他却顺势将她腾空抱起,大步走向院中的浴池,不由分说道:“你陪我。” *** 自曹丕有了被亲儿子尿了一胸的难忘经历之后,他便鲜少将小曹征抱在身前,而是把他摆在一边逗弄。郭照清点完行装走进卧房,赫然发现曹丕将曹征摆在木案上,静静地看着他发怔。待她再走近些,则看到小曹征闭着眼睛熟睡,以案为床,安之若素。 “你做什么呢。”她无奈地推了推曹丕的肩膀,而他纹丝不动,仅仅抬起头来看着她将曹征轻轻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小脸。 曹丕转回头,伸手拿了几卷公文放在面前一一摊开,又合上,略为烦闷地站了起来,走到郭照身边,皱眉道:“我只是在想,南方湿热,怕征儿受不来。还有你,医工说你才生产完,身子还虚弱着……” “这次父亲的大军应当驻扎在长江以北吧,那里与南方腹地还不大相同,如今正值冬日,也不似夏天那样难熬。况且我早年在江东住过好一阵子,恐怕比你还容易适应。至于征儿……”郭照低头看着怀中的小葡萄,犹豫了一下又笑道:“你看他长得极快,又白又胖,比其他孩子还要健康,只要我们悉心照顾他,就不会出事的。” 这点倒是不错,曹征好像吃了生长剂似的,每日茁壮成长,曹丕也看在眼里,一连奖赏了好几个乳娘,曹操见了也很是高兴,为还在襁褓中的曹征取了表字——元策。 此事令曹丕心情愉悦了半日,但眼下他听了郭照的宽慰,脸色反倒不愉了:“你可是在江东住了好一阵子。”他说完,也不再理母子二人,着手做起自己的事情来:“这次孙权将会亲自迎战。” 言下之意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一次曹操带了四十万兵马进攻濡须口,而对面的孙权却只有区区七万人迎战,两军阵容之悬殊,比起赤壁之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军抵达濡须口后,士兵们安营扎寨妥当,夜幕降临时,隔江对岸驶来数十艘战船,稳稳当当地停在对面,安静而迅速,好似从水面中浮起的高楼,威武的旗舰横穿夜中薄雾。郭照站在江口,一望便知那是孙权的水军。 自上次曹操率二十万兵马惨败于赤壁之后,不敢再小觑孙权这个后生,尽管他这次加了足足一倍兵力,孙权却只在原有的五万兵卒基础上再加了两万而已。 那个年轻人,仍带着十足的魄力与实力前来应战。 正月的寒风掠过汤汤江水,卷起许多冷意,郭照本意是出来透口风,她掩了掩袖口,正欲准备回去,却在转身时瞧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朝她走来。江边一片昏暗,唯有远处高高的哨台点着明火,淡薄的灯光模糊了他的剪影,更看不清样貌。 她在原地驻足,静静地等着那人大步走上前来,笑着问道:“都安排妥当了?” 曹丕一抵达濡须口便开始负责协调三军,四处勘察,郭照半日未见他,只听得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又问道:“征儿呢?” “他还睡着,这里风大,我让乳娘在帐中守着他了。”她上前挽住他的臂膀,冷气浸透了他的外衣,冷硬的寒意令她收紧了挽着他的力度,几乎半倚靠在他身侧,温声道:“走吧,帐中备了热水。” 他抬目向后远远望了一眼,将一片冰冷而漆黑的江水收入眼底,远处江岸的旗帆被寒风卷起,撩动着零星光点,忽明忽暗。须臾,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嗯。” 第89章 铜雀台卅一 郭照哄了曹征入睡之后,回头一看,曹丕正坐在帐内的另一头烧着一封信。跳动的火光照亮他瞳中的黑暗,他很快烧完一封,又拿起另外一封,看了没两眼之后又将它丢进了炭炉。 她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时,他已经看到了第三封信,这封信的出处似乎是能得他心意的人,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她走到另一侧坐下,果然他读完这封信之后没有再烧下去。 看到信的最后,曹丕甚至弯了弯嘴角,轻笑出声。 “莫非是邺城传来好消息了?”这下,郭照不禁有些好奇,并且更想知道寄信人是谁。 曹丕将信递与她,否认道:“那倒不是。不过是伯益写来的琐碎之事,能将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混进军报中的人也只有他了!这点倒是同他父亲不像,郭祭酒在世时可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他在江边忙了一整日,晚上回来又处理了邺城发来的公文,许是今日沉默久了,他一张口就是好多的话。 郭照读信之前,先笑睇了他一眼,才低下头来将郭奕的信细细看了一遍。 这封信的内容并不长,且正如曹丕所言,尽是家长里短,细枝末节。譬如昨日才去了荀彧家蹭了顿饭,碰巧陈群也在,使得他接连被两个叔叔口头教育许久。又譬如某天在街头瞥见一个貌美的少女,稍一打听之后才知那是冀州牧贾诩的小孙女,还道平日里见贾州牧都是一副阴阴沉沉,不爱理人的样子,竟有个如此温柔可爱的孙女。 这正是在信的最后提到的,郭奕的震惊透过寥寥几个字跃然纸上,想必曹丕就是被这一句调侃逗乐了。郭照看后想起多年前与贾诩的一面之缘,那张遍布皱纹深壑的脸上毫无表情,还总是垂着眼,再对比郭奕的形容,她也有些忍俊不禁。 “伯益还是有些少年心性。”她道。 曹丕颔首,也笑道:“有些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多了个兄弟。” “你说的也不对,”郭照将信收好,又道:“应当只有’弟’,没有’兄’吧。” “的确。且不论伯益比我小许多,有些时候,”曹丕一口承认之后顺势一提,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不,我时常觉得他有许多地方与子建极为相像。” 自从随军南下之后,郭照就鲜少听他提到曹植了,尽管在邺城发来的公文里,总是少不了曹植的名字,他却不像从前那样,将“植弟”、“植弟”的挂在嘴边了。 此刻听他这般说,郭照心中了然几分,嘴上却说:“伯益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知你,莫要担心他呢。” 早前曹丕还深深忧虑,郭奕来到他身边之后,是否会如同崔琰等人一般,屡屡遭受排挤,乃至迫害。好在承着父辈的交情,郭奕在曹氏集团的高层也算吃得开。就算没有曹家父子的照拂,他在邺城也足以混得顺风顺水。 不料曹丕轻哼一声,斜她一眼,沉声说道:“他有这般放任旷达的性子,反倒更遭人嫉恨。方才邺城寄来的信件之中,已有些许风言风语。好在伯益目前只是个太子文学,否则……” “好了,”郭照笑叹着打住了他,道:“你就莫要忧心这些了,伯益可比你聪慧许多呢。” 曹丕越说越有气,连她最后那一句揶揄都没听到。他指着炭炉中的灰烬说:“曹家的对手从来都不是自己人,这些人永远搞不清楚。” 郭照看了一眼炭炉,心下明了,曹丕刚刚烧掉的信件内容,恐怕又是王世子之位引出的一系列党羽之争。 “真正懂得大局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最终,他冷哼一声,一个拂袖,将手收了回来。 郭照伸臂拉住他的手,缓缓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奈道:“应该说,真正懂得父亲想法的,就那么几个人。” 第90章 铜雀台卅二 “啪。” “啪嗒。” 江上突然下起了雨,郭照一面抱着孩子与孙权对峙着,一面听着零星雨点打落在船木上,偶有一丝湿润的冷风溜进了船舱,案几上摆着的烛火忽地暗了下去,仅剩一点如豆大的火苗,微微颤颤地立在中央。 孙权缓缓抬起手,一手挑弄着灯芯,另一手别住他的长袖,郭照垂目看着他手上拨弄的动作,感受到舱内的光线渐渐明亮,她走到他对面,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道:“多年不见,将军的心思愈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闻言,孙权低声笑了一阵,深色的瞳中映着火光,璨如星河,仿佛还只是个年轻气盛的江东少主。 “我并没有什么心思,”他收了手,悠闲地放在身前,笑着否认道:“只是想来看看曹军的江上部署。” 敢明目张胆亲身前往敌营刺探军情的主将,除了眼前的孙权,郭照一时真想不出第二个。 而他好像还嫌自己不够坦诚似的,又伸手指了指外面,道:“今日江上是雾雨天气,最合适不过了。”纵使是白天,长江这一带浓雾重重,又逢连绵细雨,对于不善水战、又坚守营寨月余的曹军来说,此时也只会继续按兵不动。 船舱外挥棹的吴兵停止了动作,船板下的水流稍稍减少了波动,他们似乎已经停在了接近曹营的位置,孙权将数艘轻舟隐匿于水雾之中,的确是为了方便查探曹方的形势。 “呜——”郭照怀中的小曹征瘪了瘪嘴,舱内潮湿闷热,他似乎难受的厉害,小身子在襁褓中扭动了一会儿。郭照无法,只是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背,双目仍直视着孙权,面上无恙道:“可是将军应当不是心急之人。” 这回孙权算是主场作战,以目前的情形来说,他小胜几场,又占尽优势,反倒冒着巨大的风险,跑来窥探曹营。在正常人眼中,这些尽是不着调又没必要的举动,反教孙权极为重视。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选择避而不答。 “这就是曹丕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吧。”他指了指她怀中的曹征,目光挑了挑,很想看清曹征的模样。 郭照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将曹征面朝怀中,从未让他向孙权露出半张脸。眼下比起曹营,孙权对孩子的兴趣更甚,若非了解他的休养与风度,郭照甚至会以为他要从她怀中抢人。 “从方才你就一直在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就这么不信我?”孙权换了个坐姿,一肘放于案几上,上身前倾,稍稍低下,双目专注地观察着她面上每一丝表情。他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又低声笑了起来,道:“我还不至于抢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他越说越觉得好笑,索性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脸玩味地看着郭照,又像是在笑她小气。 郭照神色不变,闭口不应。 孙权收了笑容,徐徐说道:“在曹丕成为魏太子之前,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至于我此番前来的目的,更不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好脾气地向她解释着,为了证明他所言属实似的,他的注意力不再停留在曹征身上,而是将她上上下下审视了个遍。 “莫非将军看腻了江东的美人,现在反而觉得我这个已经生了孩子的妇人比较有意思?”郭照蹙眉看着他,还是不知他来之何意。 “不仅如此,我一直觉得你很有意思。”孙权顺着她的话往上爬得欢快,不等郭照接着张口,舱外忽然传来一阵节奏整齐的击鼓声,犹如滔天巨浪般倏地袭来,盖过了风声雨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冲破了江上的浓雾,原本安安静静的曹征被骇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又很快被鼓声盖过。 霎时间郭照也被这惊天动地的鼓声吓了一跳,她连忙哄着怀中的曹征,奈何耳边的鼓声仍响彻天际,幼小的曹征根本不听她的哄劝,哭得小脸通红,泪珠直掉。 只顾得哄孩子的郭照根本来不及思索这鼓声是为何而击,她抬头看了孙权一眼,知道在外击鼓的有数十个吴兵,她看着孙权的目光满是不解,但又夹杂了恳求,担忧怀中的曹征会把嗓子哭哑。 孙权坐在原地,不为所动,一语不发地听着舱外的击鼓声,仿佛这一声声巨响不存在似的。他默不作声地看着郭照不停地哄着曹征,等了半晌,似乎到了时机成熟时,他才缓缓起身,打开舱门,对外示意了什么,震耳的鼓声戛然而止。 周遭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耳边却还充斥着如雷鼓声,曹征的啼哭声顿时响亮了几分,只怕在波涛暗涌的江面上听来都是格外清晰。郭照心中顾虑着江对岸的曹营也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唯恐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影响,好在曹征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鼓声一停,他也被郭照哄得渐渐停止了嚎哭,只是缩在襁褓里不停抽噎着。 见他哭成这般,郭照身为母亲心疼得厉害,于是对着孙权这个始作俑者也不似先前那样客气了,她抬首正欲说话,舱壁忽地一震,传来一声“铮”的闷响。须臾,舱壁又震了几下,“铮铮铮”的声音接二连三发射而来。 “糟,看来他们用箭了。”孙权两手置于袖中,稳稳当当地坐在之前的位置上。他向远处伸了伸头,仔细聆听了一会儿,确认了他的判断,嘴角一弯,意料之中地笑道。 他嘴上虽在喊糟,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样子,优哉游哉,不慌不忙。 “将军方才用击鼓声向对岸示威,曹军怎可毫无表示。”郭照蹙着眉看他,语速极快地说道,宛若在指他自作自受。 正说着,有一支箭蓦地从缝隙中穿透而过,直直飞到两人脚边,发出“啪嗒”一声响。 孙权又勾了勾唇,嗓音低沉:“那么,孙某只能称赞曹公帐下的将士射功了得,我们离岸边也并不算近,却还在他们的射程之内,确实不可小觑。”他若有所思地说着,目光垂下,落到案几上,一角摆放着的油灯正缓缓朝一方倾斜着,不仅如此,整个船舱都在慢慢朝同一个方向倾斜。 正是那面不停震动的舱壁的方向,也刚好是在郭照的背面。她感受到自己的身子也在不断向后倾,无法,她只得一手抱着曹征,一手撑住船板。 “怎么回事?”孙权打开一点舱门,问向外面的吴兵。 “主公小心!曹营那边射来箭雨,小人估计有数千支,现在船上中了大半箭矢,已不堪重负!主公,我们是否应当启程回营?”舱外的吴兵躲在一架木鼓后挡着扑面而来的流矢,他冲孙权高喊道,却换来否定的答案,孙权道:“莫急,通知他们调转方向,将未受箭的那一面翻转过来,多耗些曹军的箭也好。” 说到末了,他又觉得十分有意思似的笑了起来,淡定地在他的位置上坐着,而他们的船也慢慢调转了方向,郭照身后的舱壁安静下来,曹军仍锲而不舍地从对岸发来一阵阵箭雨,“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已有不少箭矢穿过舱壁与细缝,锋利的箭头在船舱内反射着冰冷的银光,他们这艘船几乎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将军好一招草船借箭。”郭照这一面的重力渐渐减少,船面慢慢平衡,她尚能保持着镇静,好在曹征刚才哭累了,早已抽噎着睡去,眼前的情形可比方才吓人多了。 孙权不知这个词是后人发明的,还饶有兴味道:“草船借箭?这个词妙。不过,”他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借箭”也并非他真正的目的,他从袖中掏出一抹绢帛,向郭照递了过去,道:“这里有一封信,是我写给曹丕的,请帮我代为转交。” 他又笑笑道:“这才是此番我请你来的目的。” 真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目的了。 郭照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绢帛,不假思索地接了过来,疑惑道:“不过是一封信罢了,将军若想交给子桓,又何须如此大费周折?”更稀奇的是,她竟不知他们二人在何时有了交情。 “哈哈哈,”孙权笑而不答,留下一个悬念,自顾自地说道:“此番前来,能消耗曹公不少箭矢,也是颇为值得的。” “以及,”他的声音底下几分,笑意也变得淡了,道:“请你前来,除了想见你一面,还欲取一样信物。”他说罢,不等郭照询问何为信物,也不等征得她的同意,便起身越到她身前,伸手在她发髻上取了一根银簪。 一眨眼的功夫,那支雕着卷云纹的银簪就到了孙权的手上。那银簪她已佩戴了多年,光泽已不似之前那般亮了,称不上是什么好物,更不值得作为贵重的信物。 又有数支箭矢飞入船舱,险险落在案几下,多了成百上千支箭矢的重量,一艘轻舟已难免向下沉了几分。孙权将银簪收入袖中,也收了手,他缓缓说道:“在下的目的已然达到,可以送你回去了。” 第91章 铜雀台卅三 孙权说话算话,更没有糊弄她,当真又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了曹军营地。郭照抱着曹征下了船,着陆后望着载他们回来的轻舟消失在雨雾中,好像一场幻觉。她抱着曹征的手攥了攥,触到掌心的湿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曹征仍睡着,但是之前哭了太久,眼睛还肿着,只怕曹丕见了就会逼问一番。与孙权共处一船时觉得度秒如年,实则才过去一个时辰罢了。因为孙权临时在江面上挑衅一出,曹营的大半兵卒还在岸边严阵以待,曹丕更是没有回来。 不过待他回来,又免不了一番大动肝火。郭照看着他捶拳坐在木案旁边,上面摊着孙权交给她的绢帛,曹丕甫一听闻她和曹征今日被骗到了江上去,本就臭得发黑的脸色又罩了一层青,更休提额上的青筋几乎破皮而出。 他一把将孙权的信掠走时,她真怕他会将那薄薄的绢一气撕碎。 “哼。”三两眼看完之后,他总算吭出一声动静,但人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闷气冲天。 “信上说什么了?”郭照随口问了一句,却是十分关切信的内容。她未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曹丕,只捡了主要的部分三两句带过。其余敏感事项例如孙权抢走她的银簪、信物之类的,她一概没提。然而仅是如此,就足以令曹丕怒发冲冠了。 曹丕还在气头上,完全没听见她的问题,只顾着咬牙切齿道:“该死的!今日正是我指挥他们向江上射箭,若非因为有雨,必定会用涂了油的火箭……” 一念及他们母子二人就在那船上,他便遏制不住地想要冲到江对岸与孙权清算! “好了好了,莫胡思乱想了,无事就好。”郭照坐到他身边,止住了他的喋喋不休,她一面顺着他的气,一面扫了一眼孙权的信。 寥寥几句话,说是有个故友的女儿过些时日会动身前往北方投靠亲戚,希望曹丕能照佛一二。 她看了不由得皱眉,只因孙权言语含糊不清,既不说明他这位故人是谁、故人的女儿叫什么、去投奔哪个亲戚,又不解他为何特地找曹丕帮这个忙,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既然如此,郭照索性也不理孙权的事了,忙着专心给曹丕顺气。 曹丕倏地握住她的手,狠狠攥着,眉目间还有无法隐藏的怒气,他后知后怕地问着,话里尽是紧张:“他可对你做了什么?可有对你们母子任何不利?” 郭照拿另一只空着的手覆上他因使力而青筋突起的手背,轻轻地拍了拍,宽慰道:“没有,没有,你方才不也见了小葡萄好好的?”曹征白日里哭累了,回营后一直睡到了现在,故而曹丕也不曾看见他哭红的眼睛。她笑了笑,又说道:“而我此刻不就在你的面前么?” 他仍紧张兮兮地看着她,英眉紧拧着,眼中晦暗不明的光来回闪烁,手上的劲儿没有减轻半分。她一看他这般模样,就知他又在胡思乱想些未能亲眼所见之事,恐怕连孙权今日的打扮,都能被他想出几十种模样出来。 郭照生怕他再想出些更骇人的事情,只得扯了扯他的衣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似笑非笑道:“要不要现在让你检查一番,才肯信我?”说罢,她当真作势去解自己身上的衣裳。 曹丕这回反应极快,止住她手上的动作,并将她一把拉进怀里,一双铁臂死死箍住她的身子,声音里仍透着紧张,语气却十分严厉,他斥道:“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想那般事!我是如此在乎你,你再说这些是要将我逼疯不成?!” 饶是他身边最亲近他的人,听到他这般声色俱厉的口吻,心底也不免一颤。郭照轻轻回拥住他,一时怔忡。 他何曾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 她原本只是存了几分调侃他的心思,却不料会是这般后果,心中又是内疚又是感动。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稍微一侧头只能看着他线条硬朗的后颈,双手不自觉地轻抚着他宽广的后背,柔和的双目中溢满了浓情。她鲜少像小媳妇一样对他娇声细语,此时却情不自禁地示软语弱道:“我怎会那样想你?今日在船上,我手臂上可的确是受了伤的,不过却非孙权所为,而是飞入船中的流矢。那箭可是你亲口下令放的,你都不看看么?” 她坐在船中与孙权对峙时,不曾留意飞来的箭矢,直到回来营中后才发觉左臂的衣袖上有一道殷红细痕,脱下衣裳才见着一道浅浅的口子,约有两三寸长,而血早已凝固,想来是被流矢划破,根本算不得是什么伤。但她撒起娇来毫不忸怩,曹丕听了更是受用,当下怒火几乎全消,仔细地看了她早已简单处理过的划伤,又将她轻轻拥回了怀里。 “我方才记起了那几年你离开我,去了江东的日子,身上顿时忽冷忽热,仿若置于噩梦中一般。”他说。 那几年的事是郭照的软肋,每当曹丕提及些许,她只有束手无策,对他千依百顺。 她从郭奕和夏侯兄弟那里听来不少他那几年的苦楚,心里只想着加倍补偿他。 方才还暴怒着的曹丕一下子像受了重伤的小兽,十分委屈地抱紧怀中的她,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起来:“我……那时想到你可能就那么留在江东,嫁给孙权……” 一经多年,虽说郭照早就习惯了他这喜怒多变的性子,忽地听他幻想出来些没头没脑的事情,亦万分无奈。 她将他拉开了些许,又好气又好笑:“先不说这是陈年旧账,当年孙权可是早就娶了正妻的,你难道要我嫁给他做妾么?” 她本想说曹丕年前好歹也坐到了副丞相的位置上了,怎么却在如此简单的逻辑问题上犯了傻? 谁知曹丕仍被自己困在一切有关孙权的问题里,双眸中又迸怒气,斥道:“谁许你嫁他了!” 郭照见状无法,只能放弃与他纠缠。 “谁也不许,”她上前亲了亲他的嘴角,笑道:“而我只许自己嫁给你。” 曹丕低头瞥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波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年纪不小了却还总是争风吃醋?” 郭照闻言愣了愣,想说他“争风吃醋”这个词用得好,但又不敢。不过不待她回应,曹丕已将她一把箍进怀里,似有些动怒,又有些无可奈何:“你啊……有时觉得你是世上最聪慧的女子,无人比你更懂我;有时又因你的懵懂气到发闷,明明身旁之人对你的心思已这样明显,你却还一无所知。” 她在他怀中仰了仰头,似懂非懂。 曹丕胸中闷着一口气,实在疏散不开。像孙权这样的敌手看不过眼,追上去打他一顿也就罢了,可郭照不知道的是,曹真先前许多次面对她时的失态,全被他看在眼里。 面对自家兄弟,他无可奈何。 “算了。”他不是很甘心地挤出两个字,只因不想令郭照误解他们兄弟之间生了龃龉。 不过经此一事,江对岸的孙权突然低调了不少,转为按兵不动,极有耐心地据守在另一边。饶是如此,曹军仍没能有一点突破。 “好,好,好!生子当如孙仲谋啊!”望着茫茫江水,曹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站在其后的文臣武将估摸着这句喟叹也是曹操为了抬高姿态而琢磨出来的,个个敛了心思,不知如何接话。曹丕站在队首,凝目看向江水与苍天的交际之处,他也听着曹操的感慨,同样没有言语。 曹操收回视线,负手向营地走去:“近来汉中张鲁疑有不臣之心,北方不平无以南下。孙权这个难啃的骨头……”他侧了侧头,意味深长:“要留给你了,子桓。” 曹丕闻之脚下一定,竟不知该喜该忧,无从无措,一时难以拿捏这话中暗藏的深义。 来江北这几个月兴许真是上天对他的惩戒,一颗悬着的心被人提过来吊过去,令他无法省心的事也是一桩接着一桩。 回到营帐后,曹丕揉揉太阳穴,深觉他又老了几岁。 本以为就快回邺,南边孙权也消停了一些,谁知大军回程前,郭奕又来了一封信。 内容很简单:他被贾诩的孙女缠上了。 “这个郭伯益,”曹丕拿着信,脸色有些发青:“真把战时密函当作儿戏!” 第92章 铜雀台卅四 “这也不能全然算是儿戏吧,”话虽如此,郭照也有几分无奈:“这事可大可小,如果当真只是他一个人的风月之情,又怎么会专程拿给你说?” “随他吧!”曹丕仍青着个脸,习惯性将书信往火盆里一掷。郭照看着被火舌吞没的薄绢,却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不过一直到大军返回邺城,郭奕都未再来信。 回程途中,曹丕被安排在大军尾部殿后,等到他们进入邺城时,天色已经大暗,早已抵达的曹操先去了铜雀台,说是平原侯曹植等人一个时辰前就等着述职了。 曹丕甫一下马,候在一旁的小侍便走上前来恭敬道:“丞相说,等郎君*您回来了先稍作休整,再一并去铜雀台即可。” “知道了,安顿好夫人和小公子。”虽是如此,曹丕不敢耽搁,偏头吩咐一句,再一回头看到马车上掀帘欲出的郭照,对视一眼,大步地离去了。 郭照先下了车,再亲手将曹征抱了出来。 “阿母,走,要走——”将满周岁的曹征先是学会开口说话,大军回程的路上,他又跃跃欲试地在马车里站了起来,只是路途颠簸,马车内并不是一个学步的好地方,郭照怕他磕着,让他时刻老老实实坐在自己身边。不过这个孩子异常精神,竟十分好动。 每每郭照将他在马车里安置好了,都需叹上一句:“我就算了,可你父亲也不是个生性活泼的人啊。也不知道你这小东西随了谁。” 总之在路上憋了大半月的曹征此刻正挥舞着手臂,要下地学走。 “小公子生得朝气蓬勃,怪不得丞相如此喜爱。”此情此景,连带着小侍看了都跟着哂笑一句。 郭照笑着摇摇头,道:“去把百灵叫来吧,我一个人可招架不住他了。主母可在?” 曹丕回来第一件事是赶着去见曹操,她也得先见一见丁夫人才行。 “在的,一早就在等您和小公子了。” 郭照本想让曹征回去歇息睡一觉,不过看这小人儿生龙活虎的模样,干脆带着他去给丁夫人一个惊喜。 “元策这孩子果真不同寻常,这一年里倒有一半时日是在战场上长大的,且生得如此有朝气,这几个月你定然也很辛苦。”丁夫人见了曹征果然连连感叹,教着他学了几句“祖母”。因为曹征早就学会对着曹操唤“祖父”了,这回学得也快,没一会儿丁夫人便放他去学走步了。 “也许真是因为他离征讨杀伐太近了,才这么有劲头。”郭照同丁夫人坐在一处,远远地看着百灵寸步不离曹征身边,教他走路。 丁夫人不觉得这是坏事,她挂着淡淡的微笑,徐徐道:“你可知这副劲头像谁?像孟德。” 郭照一怔。 “元策,兴许是子桓的天助吧。”丁夫人道。 郭照点点头。 撇开别的不论,这孩子当真是上天送来的最好的礼物。 “哦?这不是元策吗。”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使得分神的几个大人立刻看向门口,百灵早已行礼道:“丞相。” 曹操后面还跟着曹丕曹植两兄弟,大概是刚从铜雀台回来。 “呀,祖父!”不同于其余人的恭敬,曹征抬头一看,一下子就分辨出了曹操,又开心地挥舞起手臂。 见状,曹丕第一个反应,皱眉斥道:“征儿不可无礼!” “嗳,”曹操伸手止住了他,不是很赞同地说道:“元策还不到懂事的年纪,你这般严肃他又不懂。” 果然,曹征虽听不懂曹丕在说些什么,但却感应到父亲的斥责,肉肉的小身子缩了缩。 这时,本该站在一旁看戏的曹植却突然笑着开口了:“二兄初为人父,随父亲在南边征伐半载,怕是还未习惯与元策相处。” 听闻他有心帮曹丕打圆场,反应最大的却是曹操:“哼!” 曹丕立在一边,面无表情,像是与他无关。 曹操见到孙子后的笑意一下子收敛,回身指着曹植怒其不争:“你还有闲情操心你兄长的事情?!自己倒是成婚多年了,结果一儿半女也无!” 算起来曹植同曹丕当年一样,只守着个崔娴,左右再无他人,然而却迟迟未传出他要当父亲的消息。其实不难猜出,自崔娴那年林中遇险滑胎之后,对身体大大受损,加之她本人常年郁郁寡欢,想要再度受孕确实困难。 一想到那年的意外,曹丕垂下了眼,宽袖中的手攥紧成拳。而曹植……则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听着曹操的训话。 曹征还从未见过曹操发怒,听着有些怕,眼前的父亲似乎也不是个避风港,扭头便想朝着郭照奔去。可是路都走不稳的他哪里会跑,才迈出一步就“啪叽”一下摔倒了地上。 一般孩子摔倒了怕是疼得要哭的,可曹征不知是真被曹操吓得急了,还是生性坚强,又马上爬起来,锲而不舍地朝着郭照的方向走去。 他第一次要跌到时,郭照便下意识离席迎上去,只有铁石心肠的曹丕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不过曹征这一跌也吸引了曹操的注意力,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撇下曹植,曹操弯腰伸出手掌,拍了拍曹征的小脑袋。沉吟半晌后,他直起身子,对着守在曹征一旁的郭照说道:“孤记得,你与伯益很是亲厚,他还认了你作义姊。” “是。”不知曹操怎么又想起这茬,郭照低头应道。 “跟子建一样,都是个令人头痛的孩子。”曹操哼了一气,看了一眼垂目抿唇的曹植,继续对郭照说道:“伯益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连亲还未结!旁人再莫说孤亏待了奉孝的遗子……你来选选这邺城中适龄姣好的女子,家世、品质亦要俱佳。待孤过目后便为伯益婚配!” 原来是由曹植牵起来的头。 “是。”郭照立刻应下,同时又瞬间记起贾诩的孙女这号人物。 贾如。 * 最近这一个月,郭奕没有来闹曹丕竟是因为春寒生了场病。 郭照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自家院子里精神抖擞地喂小鸡。 一群小黄鸡正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转,郭照一踏进门,险些踩上一只。 郭奕身上裹着后棉氅,紧张兮兮的:“姊姊你可别踩着它们,我还指望着它们长大了给我下蛋吃。” “想吃蛋去买不就行了,”郭照无奈地扯着他进屋坐下,看见碳烧没了又动手加了几块:“你不是病了?怎么又养起了鸡?” 郭奕靠着炉子坐下,悻悻道:“我这不是躲着贾如,在家闲着没事做。” 从未见过贾如的郭照顿时很是好奇:“贾女君常来探望你?” “唉,”郭奕叹了口气道:“虽是常来,但我可不敢让她进来。” 好端端的少女,被他说成了猛虎。 “贾女君哪里不好?让你如此避讳。” “姊姊有所不知,”郭奕脸色一变,似乎回想起了骇人听闻之事:“我一看到她,就情不自禁想到贾州牧那张阴沉沉又高深莫测的老脸。” 郭照摇摇头,未说出心中所想。 如若她未记错,曾不吝称赞贾如貌美的,也是眼前这位青年。 从客观的方面来考虑,郭奕虽备受曹操关照,相貌与才学也堪称不俗,他与出身贵族的正统名门士子相比,家世不怎么显赫,官职不怎么起眼,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脾性也一如他父亲那般古怪。 而他就这么猛不防得到了贾如的青睐,实属众人眼中的意外。 连他本人都这么说:“当真是受宠若惊。” “可你总要娶妻吧,你这样一个人,总是令人放心不下。”郭照徐徐叹了一声,心甘情愿做起了说客。 郭奕笑了,不含一丝玩味与调侃,反倒是像在安慰郭照一般,浅浅的笑容犹如暖春的晚风,琥珀一样的眼眸一如少年时明亮,他道:“无妨,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可以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他的自述像是出自一个屡经情爱之苦的垂年长者,全然不像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缓缓道出他对世间红尘存有最大的热情,便是逍遥且孤寂地走过余生。 “可是……”郭照一听便皱起了眉,她还想驳斥他几句,却被他抬手止住。她看着郭奕垂眸盯着在温热中一点一点燃尽的木炭,边角渐渐化作白色的粉末,轻飘飘地沉淀在炉底,没了光辉。 还记得他上一次这般说时,是婚约作废之后。他说荀氏的女君已有了意中人,他无意作梗阻挠,安安静静等对方退了婚。 虽然这桩婚事曾是郭嘉最大的遗愿,可他还是笑着让步了,自此与荀氏女君以兄妹相称,不灭两家情谊。 “实不相瞒,”如瓷人儿一样坐着的郭奕突然动了动,十分心虚地触了触温凉的鼻尖,中气不足地说道:“早先时候想着二公子的事情,考虑着若是能在立嗣一事上得到贾州牧的支持,四公子那边便是十个杨修与十个丁仪都不需放在眼里了。于是……”他说完后干咳一声,试探性地瞄向郭照。 “于是就有心与贾女君结交,结果失算,先把自己坑了进去?”郭照深深回望他一眼,顺着他心中所念说了下去。 郭奕听后猛点头。 “姊姊你是体谅我的吧,我总不能为了二公子把身也给卖了——”他自艾自怜地叹息着,期待着获得些许同情与宽慰。 见他又开始不正经,郭照干脆睨了他一眼,道:“以你的聪慧,你认为你与子桓,我会舍谁保谁?” 郭奕闻言苦着一张脸,妥协道:“那,姊姊你等会走的时候,若是看到贾如在外面,就说我吃了药昏睡过去了,千万莫让她进来。” “不用等了,我现在便走。”郭照起身,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正待出门时,仰头看到天边薄暮,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侧过身,冷不丁问了一句:“伯益,你心中是否还挂念着那位心仪之人?” “如今见不着了,倒也还好。”郭奕裹了裹身上的后棉氅,轻描淡写地说道。 第93章 建安夜其一 〈登台赋〉并序 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作,其词曰: 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嫺。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步逍遥 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 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艺文类聚》六十二。 〈登城赋〉 孟春之月,惟岁权舆。和风初,有穆其舒。驾言东迈,陟彼城隅。逍 遥远望,乃欣以娱。平原博敞,中田辟除。嘉麦被垄,缘路带衢。流茎散叶, 列倚相扶。水幡幡以长流,鱼裔裔而东驰.风飘颻而既臻,日掩薆而西移。 望旧馆而言旋,永优游而无为。○《艺文类聚》六十三。《初学记》二 十四。 〈校猎赋〉 高宗征于鬼方兮,黄帝有事于阪泉。愠贼备之作戾兮,忿吴夷之不藩。 将训兵于讲武兮,因大蒐乎田隙。○《初学记》二十二。 披高门而方轨,迈夷涂而直驾.○同上。 长铩霓,飞旗拂天。部曲按列,什伍相连.跱如丛林,动若崩山。抗 冲天之素旄兮,靡格泽之修旃。雄戟趪而跃厉兮,黄钺扈而扬鲜.超崇岸之 曾崖,厉漳澨之双川。千乘乱扰,万骑奔走。经营原隰,腾越峻阻。彤弓斯 彀,戈鋋具举.列翠星陈,戎车方毂。风回云转,埃连飙属。雷响震天地, 噪声荡川岳。遂封狶,藉麈鹿,捎飞鸢,接鸑鷟.聚者成丘陵,散者阗溪 谷。流血赫其丹野,羽毛纷其翳目。考功效绩,班赐有叙。授受甘炰,飞酌 清酤。割鲜野烹,举爵鸣鼓。銮舆促节,骋辔回翔。望爵台而增举,涉幽 之花梁。○《艺文类聚》六十六。《御览》三百三十九引两条. 登路寝而听政,总群司之纪纲.(消摇)〔逍遥〕□□,休息闲房。步 辇西园,还坐玉堂。○《初学记》二十四。 〈蔡伯喈女赋〉 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乃命使者周近,持玄璧于匈奴,赎其女还, 以妻屯田都尉使者。○《御览》八百六。 〈玉玦赋〉 有昆山之妙璞,产曾城之峻崖。嗽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包黄中 之纯气,抱虚静而无为。应九德之淑懿,体五材之表仪.○《艺文类聚》六 十七。 〈弹赋〉 惟弹之嘉巧,邈超绝其无俦。苞上智之弘略,允贯微而洞幽。局则荆 山妙璞,发藻扬晖。丰腹高隆,庳根四穨,平如砥砺,滑若柔荑。则玄木 北干,素树西枝,洪纤若一,修短无差。象筹列植,一据双螭。滑石雾散, 云布四垂。然後直叩先纵,二八次举,缘边闲造,长邪迭取。尔乃详观夫变 化之理,屈伸之形,联翩靃绎,展转盘萦.或暇豫安存,或穷困侧倾,或接 党连兴,或孤据偏停。于时观者,莫不虚心竦踊,咸侧息而延伫,或雷抃以 大噱,或战悸而不能语.○《艺文类聚》七十四。 文石为局,金碧齐精。隆中夷外,理致(夷)〔汲平。○《御览》七 百五十五。 〈迷迭赋〉并序 余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乃为之赋曰: 坐中堂以游观兮,览芳草之树庭。重妙叶于纤枝兮,扬修榦而结茎.承 灵露以润根兮,嘉日月而敷荣.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芳气之穆清。薄六夷之 秽俗兮,越万里而来征。岂众卉之足方兮,信希世而特生。○《艺文类聚》 八十一。《御览》九百八十二。 〈玛瑙勒赋〉并序 玛瑙,玉属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故其方人因以名之, 或以系颈,或以饰勒。余有斯勒,美而赋之,命陈琳、王粲作,其词曰: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冈。禀金德之灵施,含白虎之华章。扇朔方 之玄气,喜南离之焱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 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镌。追形逐好,从宜索便。乃加砥砺,刻方 为圆.沈光内炤,浮景外鲜.繁文缛藻,交采接连.奇章□□,的(瓅)〔 皪〕其间.嘉镂鍚之盛美,感戎马之首饰。图兹物之攸宜,信君子之所服。 尔乃藉彼朱罽,华勒用成。骈居列跱,焕若罗星。○《北堂书钞》一百 二十六。《艺文类聚》八十四。《御览》三百五十八、八百八。 〈车渠?赋〉并序 车渠,玉属也。多纤理缛文,生于西国,其俗宝之,小以系颈,大以为 器。 惟二仪之普育,何万物之殊形。料珍怪之上美,无兹?之独灵.苞华文 之光丽,发符采而扬荣.理交错以连属,似将离而复并。或若朝云浮高山, 忽似飞鸟厉苍天。夫其方者如矩,圆者如规。稠希不谬,洪纤有宜。○《艺 文类聚》八十四。《御览》八百八。 〈槐赋〉并序 文昌殿中槐树,盛暑之时,余数游其下,美而赋之。王粲直登贤门,小 阁外亦有槐树,乃就使赋焉。 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周长廊 而开趾,夹通门而骈罗.承文昌之邃宇,望迎风之曲阿。修干纷其漼错,绿 叶萋而重阴。上幽蔼而云覆,下茎立而擢心。伊暮春之既替,即首夏之初期。 鸿雁游而送节,凯风翔而迎时.天清和而温润,气恬淡以安治。违隆暑 而适体,谁谓此之不怡。○《艺文类聚》八十八。 〈柳赋〉并序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 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四 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萌而先辰。盛德迁而 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修榦偃蹇以虹指 兮,柔条阿那而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在余年之二七,植 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衅衅以遄征。 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于是曜 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煖。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四马望而 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睠.秉至德而不伐(乎)〔兮〕,岂简卑而择贱.含精 灵而奇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艺文类 聚》八十九。《文选》二十七石崇〈王明君辞〉注。《初学记》二十八。《 御览》九百五十七。 〈莺赋〉并序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鸣,凄若有怀,怜而赋之曰: 怨罗人之我困,痛密网而在身。顾穷悲而无告,知时命之将泯。升华堂 而进御,奉明后之威神。唯今日之侥幸,得去死而就生。托幽笼以栖息,厉 清风而哀鸣.○《艺文类聚》九十二。 第94章 建安夜其二 “曹丕,”这大概是郭照头一次喊他的名字:“你为何瞒着我?” 甄氏半月前领了一名正值锦瑟的少女来了铜雀园,见过曹丕之后,便将她安置在园中住下了。甄氏是曹丕的妾室,住处离他们并不远,那名少女是同她住在一起,而郭照竟对此一无所知。 她怎能不气。 一双桃花目含着满满的幽怨与愤懑之情,看得曹丕心中难安。 他本刚沐浴完,披了一件外袍,正悠闲惬意地半靠在榻上看书。此刻被郭照这么一看,放下书卷,安抚性地将人抱到了怀里揽着,他自己却是蹙眉沉思不已。 “你说话啊。”郭照挑了挑细长的眉毛。 曹丕在想,就说早年卞夫人让他纳的一些女子里面,就有比甄氏更娇美的,遑论她们更加年轻。但彼时郭照是未曾将那些女子视作威胁的,反倒是一直对甄氏心有余悸。凡是牵扯到甄氏的,她的疑心便起来了。 起初曹丕还觉着这样的郭照别有风情,那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模样是需要他去轻轻哄着的,如同现在这般。 只是后来他难免陷入了不解。 为何郭照始终对甄氏如此避讳? 这是曹丕穷极一生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他低头看了看妒意与怒气横飞的郭照,默不作声地给予了她一个缠绵的深吻。 虽然明知这是缓兵之计,郭照的怨气还真的因为他无言的安抚消去不少。 “你不提这事,我反倒早就忘了。”曹丕缓缓直起身子,有些好笑似的看着她:“数月前,甄氏与我说,她同母胞姊早年嫁给冀州当地一个士族子弟,后来这个男人死了,夫家也败落了,她姊遂而改嫁,带着一个女儿。结果她姊去年也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刚及笄却未许人家的女儿,孤苦无依,甄氏便问我可否将她姊的女儿接过来。”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曹丕一向怜悯没有依靠的独身女子,前阵子还写了一首寡妇赋给他朋友的未亡人…… “她姊姊的女儿长什么样?美么?”郭照戳了戳曹丕的胸口。 “唔,和甄氏有六七分相似。” “那就是美了。”郭照没了兴致,恹恹地从他身上起来,悠悠地往后院浴池的方向走。 温香软玉恰才离怀,曹丕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弯了弯唇,竟披着微湿的长发,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 这一夜又是免不了好一番闹腾。 * 郭照虽也不打算主动会会那甄氏的外甥女,却一直挂在心上,未曾抛却。 碰面的机会没有等太久。 在郭照与曹植提议同几位兄弟亲友游园之后不足几日,曹丕便把这事实施了。 他与曹植平时也会宴请些文人,凡是邺城有些才学的士子,都会被他们兄弟招入园中游园饮宴,高谈阔论。这次两人不约而同地想与家中兄弟几个聚聚,于是只请了几位最为亲近的好友,带上了各自的家眷,乘着车辇,一面游园,一面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时光。 铜雀园占地委实不小,若要赏尽园中景色,是要乘撵才可,否则怕是走上一天都看不完的。 傍晚时分,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1。道路两旁的槐树也染上了月色与霞光,他们的车辇便从中悠闲穿过,高高的车盖遮住了夏日最后一点余热,两侧的纱帷皆用香熏过,没了蚊虫的干扰,耳边只剩微风与飞鸟掠过的轻响2。 郭照与孙玪同乘一舆,同坐的还有曹征和曹楷。曹楷今年已五岁有余,也有几分肖似曹操,如今已经在学习骑射了,令曹征十分羡慕。 前方是曹丕三兄弟的车辇,还有郭奕、吴质、荀恽等人,他们不知何时弄了些酒,似乎还是冰过了的葡萄酒,远远地便能嗅到佳酿的香甜,还有曹彰兴致极高地大呼过瘾。相较之下,她们后面那辆车上便安静了许多。 崔娴与甄氏,还有甄氏的外甥女同坐一处,她们细碎的话语声几乎车轮转动的声音淹没。孙玪一直看着两个孩子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郭照闲聊着,又少不了谈些江东的事情。半晌,她回身看了一眼后方,提议道:“不如我们在这里等一等她们,并驾而行可好?” 这条大路倒是宽敞,郭照点点头,没有异议。 她们停了一会儿,待崔娴与甄氏的车辇悠悠追上,郭照才仔细打量了她们一眼。 郭照坐在右侧,甄氏的车辇也从右侧迎了上来,其中一个妙龄少女坐在车辇靠左的外侧,与郭照离得最近。 也是因为如此,她将那名少女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怔了一下。 “姜楚见过郭夫人、孙夫人,和两位小公子。”少女盈盈一欠身,发髻间一支银簪映着晚霞的余晖,泛出淡淡的光泽。 姜楚是个美人,曹丕所言不假,她有六七分像甄氏,只是少了几分清冷,无暇的面容与她身上柔和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正如她发间那颗莹润的白珍珠夺目。然而郭照却未留意到她的美貌,注意力全部聚集在了她发间的银簪上。 那是,孙权曾从她这里取走的银簪。一模一样的卷云纹,样式有些旧了,不过被人多镶嵌了一颗珍珠,算是焕然一新。 “姜女君原也是河北人?”孙玪见郭照不语,侧了侧身微笑着问道。 “是,阿楚一直在河北长到十岁,才随母亲南渡的。”姜楚点了点头,仪态大方。 曹楷性子直,拉了拉孙玪的衣袖,小声道:“阿母,姜女君生得真美。”他的话只有同车的人才能听到,甄氏与姜楚她们是听不见的。曹征闻言看了看姜楚,眨了眨眼,没说话。 他还太小,应不知何为美丑。 郭照抚了抚他的头。 不多时,他们走到了芙蓉池边。芙蓉池之所以如是称呼,正是因为池中种满了大片的荷花,当下又是荷花盛开的时节,白日时观赏可谓接天莲叶无穷碧,如今在夜色中,一株株芙蓉掩去艳色,如同少女起舞的暗影。因是在水边,拂面而来的暗香都是幽凉的。 前方几辆车先在水边停了下来,早有侍女们按先前吩咐好的,在水边燃了香,置好了软席与酒案,备好了佳肴与瓜果,每张案旁立着一座雁型灯,微弱的火光温暖而柔和。 男人们已经下车在一旁等着,曹丕与曹彰正谈论着什么,听不真切。曹楷生性活泼,先一步跳下了车,又很懂事地扶着孙玪与郭照下来,最后接了曹征。倒是只有曹植迎了上来,将崔娴扶下车后,也一并礼节性地虚扶着甄氏与姜楚下了车。 曹征在一旁密切关注着他四叔的举动,又望了望他远处无动于衷的爹,心里似乎有些不平衡。 郭照留意到了他的情绪,牵着小人儿走了过去,状若无意问道:“你们在谈论什么呢?” 郭奕这个时候又积极了起来:“三公子前些时候在鲜卑大捷,道喜呢,道喜。” 曹彰虽然生性豪放,但也不是好大喜功之人,何况他的战绩一向可观,打胜仗已是家常便饭。故而在郭照这个长嫂面前,也只是呵呵一笑。曹丕略一颔首,表示确有此事。 他还欲说些什么,余光蓦然一瞥,一双狭目却是倏地犀利起来。郭照第一个察觉,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对上款款而来的甄氏与姜楚。 她心下一紧,看来曹丕也认出那支簪子了。 他扫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其余人只感受到周围气氛骤然一凝,却又不知所以然。最无辜的当属被曹丕冷眼审视着的姜楚,没有几个人能迎着曹丕冰刃似的目光,何况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孤女。此刻就连甄氏见了,脚下也是一停,不知又是哪里惹了曹丕的不快。 “回去再说吧。”郭照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了一句后,便先一步领着女眷们入席了。 “夫君,妾突然有些不适,不如妾与阿楚先回去。”不料,甄氏上前一步,挡住了姜楚,她虽是垂眉顺眼的,神色却有几分冷。 她一惯是有几分傲气的,可是曹丕也一惯对此无动于衷,当下也是漠然回绝道:“方才不是还好?坐下吧,莫要让他们起疑,坏了兴致。”他们的对话倒是只有彼此听得清楚,甄氏低了低螓首,算是妥了协,沉默地入座。 自此,曹丕没有再将一丁点儿注意力放在姜楚身上,神态自若。倒是姜楚有些坐如针毡,只提筷夹了几小口糕点,便一直低头坐着饮水,偶尔崔娴和孙玪会与她交谈几句,她才会抬起头来,维持着淑丽的微笑。直至话语收尾时,才会不动声色地偷瞥一眼曹丕,见他仍侧着身与左右饮酒,才稍稍安了安心,继续垂眸端坐着。 第95章 现代篇番外 曹丕刚来现代社会那几年,除了在寻妻这桩事上屡吃苦头,总的来说过得还算顺风顺水,言情小说男主角标配。 首先家里背景就不是个简单的,不过在他文帝陛下眼里有些不值一提——他这个肉身的爹充其量就是个州牧,还没有兵权。但应该还是有些卵用的。比如他刚来现代社会那一年,他这个肉身风华正茂,马上高考,百年名校随便去。可是灵魂换成他之后,变成一个大字不识,abcd也不知,连123都不认得了。 正当老师家长都以为他心智水平低于小学生时,这货考语文时倒是把诗经楚辞汉乐府全默出来了,写的还是繁体隶书。 最终众人一致断定他是从桃花源里出来的,不知有晋,无论唐宋元明清。 但是他也不晓得桃花源是什么。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家里只能动用关系把科科0分语文9分的曹丕整到了省师范里头去。 再后来文帝陛下总算认清了现实,开始寻妻。 只不过这一世他纵使是个州牧家的公子,要在14亿人口里面大海捞针也是挺难的。 于是他最先学会使用的是社交网络,并利用自身优势,先后在某乎、某瓣、围脖等社交平台回答各类历史军事政治文学问题、创立文学专栏、分享小资生活、点评时政、最终成为美食博主。 就这样,曹丕在短短半年之间积累了数十万粉丝,出版了几本散文集,各大社交网站都有他的踪迹,影响力可见一斑。后来他学别的网红开始po照片,比如每日outfit,从袖扣到人字拖无一不彰显他文帝陛下的精致品味,每样都是价值不菲的,于是他又很快多了一个时尚博主的身份。 自从曹丕的真人照片一曝光,他的女性粉丝又在一日之间呈指数型增长,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小粉丝给他留评发私信,又是喊“老公”又是“生猴子”的,还有不少给他发根据法律法规不予显示的自荐枕席照。 他只想找他老婆。 不过他从这事上得到了启发:应该多发点照片,老婆看到他的脸才能找到他。 于是曹丕开始疯狂自拍。 后续影响只有越来越多疯狂的女粉丝席卷他的评论区。由于曹丕再活一世也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英俊冷酷霸道总裁的画风从一众小鲜肉中脱颖而出,连身材也是健硕有力的,腹肌一块不少,一时风头无两。 可是老婆仍然不知在哪里。 再这样下去他大概只能出道了。 曹丕看着影视公司伸过来的橄榄枝,陷入了沉思。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刷着手机,删了某经纪人的邮件,点开某乎飞速答了一个“三国里面哪个人物死了你最难过”的题。 其实某乎上的人渐渐都摸清了他的性子,知道这个人答先秦两汉的历史题还是挺客观靠谱的,引证论述也是极其条理全面。唯独换了汉末三国便失去理智,只剩主观思想基本是曹操曾经说过、曹丕曾经说过、孙权曾经说过、某某曾经说过……说得好像他都认识一样,真是站不住脚。 而且他自己都说他连《三国志》都没看过。 于是后来也就没人敢邀他回答三国的题了。 但是曹丕还是老喜欢上去碰瓷儿。 答完题索然无味地退出app之后,曹丕盯着锁屏发呆,愈发觉得寻妻之路道阻且长。 他仰脸看了看天空,发觉眼里有泪。 唉妈蛋真不该答那个题。 长叹一声,放下目光,正琢磨着今天上哪吃,就瞥见一个魂牵梦绕的身影。 老婆!!!! 曹丕想也没想,长腿一迈,“嗖”地一下冲了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那个娇软的身躯,声线颤抖着唤道:“卿卿——” 第96章 建安夜其三 这样的局面突然被曹卉的不请自来打破。觥筹交错间,只听得她一道清脆灵动的声音如天而降:“阿兄设宴竟不请我么?”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曹卉穿着一身蔷薇木色的裙裾逶迤而来,虽是梳着妇人髻,却还是如同少女一样清丽动人,发间的金步摇坠着长长的流苏,于夜色中时隐时现。 然而在座亲属间,却是只有曹丕夫妇是比她年长的,其余人纵使比曹卉虚长几岁,也因她是曹操长女的身份尊称一声。曹丕使人给她设了座,淡笑道:“念在你这几日为父亲准备寿席,必是劳累,便放你休息了,这还是为兄的错?” 这么一提,本将曹操的寿辰这件事暂抛脑后的众人,又一下子被点醒了。铜雀园虽不打算宴请诸多宾客,但今日游园的几位是定要出席的,如此倒也不算是外人了。 寿宴这事本应是由丁夫人操办的,只是她向来不爱为曹操的面子工程费心费力,刚回邺城的曹卉倒是无事,将这项任务揽了下来。不过她近日也有些兴致缺缺,过来郭照这边逗曹征的时候多了不少。某日经郭照一问才知,已贵为皇后的曹节也要来铜雀园给曹操过寿,应是那日最为尊贵的客人了。 曹卉与曹节姐妹自幼就不对付,难怪曹卉没了心情置办,费了心思筹备许久,最后却是要恭迎皇后妹妹的,难怪她今日一时兴起跑来参与他们的游园。 “还不是怕兄长嫌弃我。”曹卉眼波一转,挑起一抹光晕映在长睫之上,虽然已为妇人,可撒娇这回事做起来尚能得心应手。 她这次是独自回的邺城,与夏侯楙成婚数年,两人之间一直不温不火。她还与郭照倾诉过,少年时理想中的甜蜜未能如约而至,现在就算想做到夫妻两人琴瑟和鸣,也有诸多困难。 其中缘由,郭照早就清楚,多年来一直是曹卉一头热,而夏侯楙多半是因为父辈和曹丕的关系才娶了她,只是刚巧他自己也无心仪的女子,就也这么将就着过了。曹卉一向聪慧,不至于不明白,只是不愿就此认输罢了。 她总以为,再多些时间变好了。再多些时间,她与夏侯楙总能成神仙眷侣的。 “虽然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若心中有我,我也不需等这么久。所以我近日总在想,我是否后悔当初选错了人。然而怎么也想不通,索性才借着父亲这次过寿的机会跑来了邺城。”曹卉某日与郭照谈心,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话。 筵席上,从曹节那里尝到的不甘和夏侯楙给予的酸苦,使曹卉总算找到正当由头饮酒发泄一番。曹丕不知她女儿心事,还当她只是比平日喝得多了些,郭照却蓦然想起曹卉前些时候的感慨,她不自觉地抬头向前方看了一眼——原本坐在那里与旁人谈笑风生的郭奕,突然不见了人影。 再一看,曹卉面上微醺,也起身离开。 虽然猜测她是出去醒酒,郭照还是侧头吩咐百灵道:“去跟着阿卉,侍候好她。” 待百灵得了吩咐走后不久,郭照仔细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索性将曹征暂托付给孙玪,离席循着曹卉的方向寻去。 曹卉的的确确是去醒酒的,只是遇上靠在亭中独酌的郭奕便是意外了。郭奕见到她微微惊诧,举着酒樽的手也忘了放下。 倒是曹卉见了他,随口问了一句:“郭文学怎么在这独饮?”四下看看,除了一轮明月,周遭只剩漆黑的树影,哪里有什么好景色。 太子文学是郭奕的官职,曹卉远离权力中心已经很久,竟还知道这些郭奕眼里再琐碎不过的小事。 霎时间周围只余下微弱的虫鸣声。 郭奕端正了坐姿,然后站起,铜制的酒樽被搁在石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悠然自若地反问道:“女君不也是?” “女君?”曹卉挑了挑眉,有些不悦:“郭文学是不知我已于建安十六年嫁与夏侯家了么?” 她话甫一出口,两人同时一怔。 竟已过去了六年之久么。 “是奕的过错,方才有些醉了,还请夫人恕罪。”郭奕一揖,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不只他有些醉,曹卉也是醉了,她瞥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什么,借着酒劲问道:“我听说是你向阿兄提议,让他劝三弟将大胜鲜卑的军功分给诸将的?” 听她说起这个,郭奕眼角眉梢都挂上了轻松的笑:“不错。虽然三公子本也不是贪功之人,将功劳均分正利于巩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那些将士感激三公子的同时,也不会忘记二公子的。” “做的不错。”曹卉轻描淡写地称赞一句,浅浅笑着。 百灵提了灯过来,站在不远处,而郭照寻过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正欲抬步上前,她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郭夫人?” 回头一看,却是许久不见的陈群。 “长文先生怎在此?”郭照笑着打了招呼,见他虽未着官服,装束却也十分正式,规规矩矩的裾衣里外三层,纵使是夜晚,这样的装扮在夏季也有些闷热了。况且,他鲜少出现在后园中,尤其是在夜里。这么一见确实有些惊讶了。 “魏王唤我来处理些公务,现在已经结束了。”陈群笑着解释了一句,长长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郭照点点头,一时未想其中深意,只道:“子桓与子文子建,还有伯益他们今夜在园中宴饮,先生可愿同往?” 陈群摇摇头,谢绝道:“我该走了,不然该宵禁了。”不过说到郭奕,他向远处眺望一眼——郭奕与曹卉俱未发现他们的存在。他道:“我听魏王说,郭夫人正为伯益婚娶的事情劳心费神?” 可不是劳心费神? “是,只是我看他还是没有成家的心思。”郭照叹了一声,很是忧虑。 “这个……”陈群有些咬牙切齿,身为长辈的他确实也有些束手无策:“不像话啊!” 郭照想着,若郭奕是陈群的亲儿子,恐怕陈群此刻就该骂上一句“不孝子”了。 “罢了,我改日再与他谈谈。”陈群摇摇头,只能先行告辞。郭照也不敢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毕竟郭奕那任性的样子,就是他亲父再世也管教不住。 她本想送一送陈群,但被他三两下谢绝,于是便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另一边百灵也送着醉酒的曹卉回房歇息了,待郭照回到筵席上时,郭奕早已似先前那样悠然地坐在中间,倒不令人担忧。 只是曹征这会儿坐到了姜楚的身边,不知姜楚与他讲了什么趣事,使得他乖巧地听着。不仅如此,甄氏也侧首看着他,姣好的面容淑雅而沉静,不知在思忖何事。 郭照猜想定是曹征这个好奇宝宝又在问东问西了,而那姜楚看上去也是个极喜欢小孩子的,温和而耐心,直到她余光瞥见郭照归来,才露出些忐忑的神情,敛了敛裙裾欠身恭敬道:“阿楚见小公子十分聪颖可爱,便忍不住陪小公子玩笑了一会儿,还请郭夫人宽恕。” 曹楷也坐在一边,他不等孙玪开口解释便先张嘴为姜楚开脱道:“是啊,姜姬讲了许多江东好玩的事情,有什么孔雀和大象的,侄儿也喜欢听!” 而曹征离了母亲一会儿,这时早已悄无声息地黏了过来,忽闪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孰不知他这般招人怜爱的神情与他父亲如出一辙,是郭照再无法抵御得了的。 她噙着笑柔声说道:“无妨,这两个孩子都喜欢听你讲故事,说明你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子,比寻常女子伶俐有趣的多了。” 见姜楚微微一羞赧,樱唇欲启,郭照又张口堵住她的话头,对曹征说道:“我们园中也是有大象的,正是孙将军命人从江东运过来的,改日让你二伯父带你去看。” 不动声色地瞥了曹丕一眼,郭照有恃无恐地自作主张,丢了个无伤大雅的小任务给他。曹楷看了看曹征,知晓就算是弟弟也有些敬畏曹丕,他又怎能不惧。不过,能见得大象便好了,他二伯父也算神通广大。 经孔雀大象这么一化解,众人又各归各位,各自谈笑。郭照抿了一口酒,余光捕捉到恢复娴静模样的姜楚,暗道:真是孙权送来的麻烦,还得用孙权来解决。 眼前灯光阑珊处,郭奕一个谈笑间的目光流转便足以点亮夏夜,使郭照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回在他身上。她默然地看着婢女上前添了些灯油,目光一直追随着由弱渐亮的火光,燃亮了一部分回忆。她没有忘记多年前与郭奕的对话—— “你就没有意中人么?” “有,可我不会娶她。” “为何?” “因为她已经嫁人了,且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未正眼看过我。” …… 前些时候,她还问他可还惦念那个意中人,他道见不着倒也还好。也难怪他今日早早地从宴席上跑了出来……她思绪一转,想到他们又难免在曹操寿辰上遇见,贾如也免不了出场。 她抬手扶了扶因酒精而变得沉重的眉头,撇下这一桩理不清的麻烦事,侧头问向百灵:“你明日去西园守卫那儿打探一下,今晚可有哪位外臣来过?”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尤其是陈群先生。” 第97章 建安夜其四 更深露重时,郭照回到园中,趁曹丕独自在浴池里醒酒,问百灵了解了曹卉与郭奕的谈话,终于稍稍放了点心。 她在妆台前坐了一会儿,卸完珠钗,一个火热的身躯也从后面覆了上来,结实的双臂缠着她的腰肢,倒也还算老实。 可这毕竟是夏天,郭照哪里受得了这样一个火炉似的主子,挣扎了两下把他支开,回头一看,他的双瞳却如沉静的凉潭,一望进去便能驱走不少燥热。郭照刚想逗弄他有解暑的功效,他火热的手掌又贴了上来,抚在她的脸颊边,压着嗓音问道:“醉了?” 她扯了扯嘴角,欲要歪解“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又知他不识欧阳修,索性点头。 谁知他的嘴角竟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道:“甚好,醉了更易由我摆布。” 郭照身后抵着妆台,姿势稍低,仰目定定地看着他,还未来得及脸红心跳,又见他收了笑容,语调毫无起伏地问道:“那簪子怎么回事?” 曹丕此刻虽未搬出政客的架子,郭照却垂了垂眼睑,在气势上先让一步——至少没有一个政客会半系着浴袍,裸.露着大半个胸膛,半跪坐在软席上以*的姿势“审讯”着他的妻子。 不怪他如此在意那支簪子,只是因为那是他许多年前送她的礼物。他从少年时期便喜欢时不时地送她一两件小物,攒到现在,郭照大大小小收了不知几百件。从胭脂到首饰、衣裳,还有他写的诗赋,其中大多都是名贵的东西。那支簪子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件,只能算他随手送的,连郭照都几乎忘记那支簪子是出自他的手笔。 但曹丕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送给她的礼物到了别的女子头上,郭照甫一看见心里也十分膈应,只是跟曹丕的不悦比起来,倒不足为提了。 她三言两语地又将长江水面上那一晤中隐瞒的部分交代清楚了,再抬目看看曹丕,他虽未追问,却也毫无反应。 她倏地有些没由来的委屈,借着酒劲撇开他的手,挪了挪娇躯欲要起身离开。 曹丕自然不能放任她离去,长臂一伸便将人卷入火热的怀中,低下头缓缓道:“我虽脾性不好,却怎么也不会为了这事与你生气。” 短短一句话,便将郭照安抚了。她窝进他怀中,望着他平静如许的眼睛,也不觉得热了。 也许他曾经或将要辜负许多人,却唯独不会负她一下。 * “夫人,守卫说昨夜除了几位公子的宾客,不曾有人出入园中。”晨间,百灵边为郭照梳妆,边轻声说道:“连人都没有,更莫说是外臣了,何况还是陈先生。” 她窥见镜中郭照拧起了眉思索,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又补充道:“百灵后来也去别处打探了打探,包括出园、回陈先生府上的必经之路途中,都没有人见过他人、或者车驾。” “唔……”郭照略一思索,回想起陈群昨夜的表现,不仅没有刻意隐瞒他来铜雀园的缘由,其中一句“一切都结束了”也是意有所指。像往日,曹操时常也会召见政要秘而不宣,只是像这样的事实在没有向她透露的必要。 如此看来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却也不复杂。 最后,她对镜拢了拢鬓角发丝,对身后的百灵吩咐道:“这事便由我跟子桓说吧。” 百灵心中通透,郭照能猜出来的,她此刻应该也能猜到一部分。她应下之后,照常向她汇报:“二公子今日只需在丞相署待上半日,今早临走时说傍晚时间回来,带您和小公子去园中看孔雀。” 原来是因为昨日宴会上的小插曲。他们一直到深夜时分才尽兴,而曹征还是个小孩子,彼时已经在车辇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仍迷迷糊糊的。不过他还是不忘趁着曹丕高兴,央求阿父能带他去看孔雀。 曹丕二话不说满口答应,虽是如此,晚间与郭照聊起孙权时,仍不免冷下脸来,说着:“我虽不与你生气,可我却未说不与他计较。”末了还道,看孙权这般嚣张,真该把他送来的孔雀杀了煲汤,尝尝是何滋味。 只可怜曹征还不知道他亲父杀心大起,一早就起来将曹丕前日给他挑的诗文背了,望穿秋水般地盼着曹丕回来。 但是他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曹丕也没回来。 郭照只当他是因为公事耽搁了,没有多想,只是心中也惦念着见到他,谈谈昨日与陈群的偶遇。 她先哄着曹征睡了觉,自己沐浴过后又坐在窗边等了一会儿,最终耐不住倦意先睡了,昏昏沉沉了一整夜也未察觉到他回来。 次日清晨,她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身侧整洁的床铺。她没有着急,心知见着百灵后,便清楚了。 果然,百灵待她梳洗完毕后,便上来解释:“二公子昨日一直到下半夜才回来,直接歇在了书房,半个时辰前又走了。” 她说话时微微低着头,抬头看向郭照时才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可是有什么事?”郭照一怔。 百灵放低了声音,轻声道:“魏王昨日突然将崔琰崔别驾下狱了,听说魏王十分震怒,还打算将崔别驾处死。二公子与四公子为此事运作了一整日,昨夜二公子好歹回来歇了一会儿,四公子那边却是一直没休息过。” “这般严重?”郭照乍一听闻,放下手中的梳篦与玉钗,深知此时非同小可。 崔琰自跟随曹操以来,向他而来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他一直以高洁刚直的名士之姿应对,这般反而使小人心中的嫉恨愈演愈烈,更加不放过任何一个攻击他的机会。因此许多时候,纵使曹丕有心相护也力不从心。 郭照敲了敲桌面,正思忖着要不要将郭奕找来问个清楚,转眼又想到他还有一身感情债要忙,干脆作罢。 崔琰这次下狱的导.火.索听起来十分简单,无非是因为一个叫杨训的人写了一个表赞扬曹操的功绩,也许其中有几分言过其实,但依崔琰耿直的脾性,免不了在与杨训里的书信里指点告诫了一番。此举纵然会使曹操感到不快,后果是轻是重全凭有心人如何做文章。 不过曹操居然起了杀心,可见此事背后没少推波助澜之人。要知道当年陈琳不知直言怒斥曹操了几回,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长檄,他都不曾亏待过陈琳。只是崔琰的敌人太多太多,可无论如何,杀了崔琰,连曹操自己都会留下一个枉杀忠良的话柄。 郭照是这样理解的,只是这里还有一层原因,她尚未知道。 崔琰公开请奏曹操立曹丕为嗣,也就是魏太子。有他起头,其余朝中重臣也纷纷表态,直言推荐曹丕。 曹卉风风火火走进来的时候,郭照正独自坐在案前垂眸沉思。 她险些忘了曹卉回来了,刚好又是个对曹丕再上心不过的人。 “我知道那些站了阿兄的人的名单了。”曹卉开门见山,坐在郭照对面低声飞速吐出几个人名:“贾诩,钟繇,陈群,刘晔……” 都是熟悉的名字。 这些人无一不是跟随曹操多年、又可堪重用的股肱之臣。近年来博得曹操青睐的佼佼者也不胜枚举,却无一在列,两相对比,分量轻重高下立现。 曹卉列举到最后,眼角也浮上喜悦之情,只是没有维持太久,又被深深的忧虑压了下去。 “可我又认为,若是父亲真的想册立阿兄……且这些老臣又都开了口,他断不会犹豫到现在,还要杀了崔琰……”曹卉白了脸,不确定地猜测道:“就怕父亲想立的另有其人,偏偏崔琰又公开推荐了阿兄,如此风向已定,父亲定然觉得他是被逼着册立阿兄,难怪……”难怪心中不悦,打算借机清了将立嗣一事推到日光下的崔琰,如此其他人才能明白,他心中的候选人并非曹丕。 这个猜测并无不可能。 但郭照揣摩得累了,一口否决道:“不会的,父亲真正想选的,只会是子桓。” “只是眼下还是崔别驾的事要紧。”她给曹卉倒了杯冰镇梨水,加了些薄荷,意在使她镇定。 曹卉才端起杯子,就听百灵在幕帘外说道:“夫人,郭文学来了,说想见您。” “让他等着。”郭照道完,又改口道:“或是让他去征儿那里吧。” 曹征今日在曹丕的书房里习字,与这里隔了好几个回廊。 百灵应下后没一会儿又回来了,说道:“郭文学非要此刻见您不可,他说事关二公子,您还是见一见吧。” 事关曹丕,百灵自然也心切,故而有意相帮。曹卉来不及喝完杯中梨水,也忍不住说道:“嫂嫂何不让他进来?” 曹丕又何尝不是郭照的软肋,既是要事,她便不再坚持,立刻将人请了进来。郭奕一露面便是蹙着眉,见到曹卉在此,才有些讶异地展了展眉头。 “夏侯夫人安好。”他换了称呼,向曹卉略一施礼,转而也向郭照开门见山道:“姊姊在游园那夜可是见过长文叔叔?” 见郭照点头后,他轻叹一声,抛出一句话:“魏王那夜分别密宣了包括崔别驾和长文叔叔在内几位旧臣,谈的都是立太子一事。” 第98章 建安夜其五 经曹丕曹植两人一番奔走,崔琰的性命是保住了。正逢曹操过寿,本也不宜大开杀戒,最后让崔琰遭受了几日牢狱之苦,罢免了官职,贬为奴隶,将他发回家中。 事情看似是解决了,曹丕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过,而曹植那里也不太好过。郭照在卞夫人那里见过他一次,隽秀的双目有些浮肿,气色极差。崔娴没有出现,听说又病了,崔琰出事头几天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哪能好过。 卞夫人十分关切地使人送了些补品,当时郭照与甄氏都在,卞夫人还拉着甄氏的手说道:“崔氏与你一向感情好,这几日还需你多宽慰宽慰她。” 彼时曹植也抬眼看过来,抹开一个牵强的笑,道:“子建也多谢甄夫人了。” 卞夫人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样子十分心疼,没有让他久留,不多时便将人支走了。 待曹植走后,她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上个月崔氏才与我提过,说想为子建纳个妾。她虽不愿拖累子建,我却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提起这桩事。若是崔氏受了委屈,只怕子建也会怨我。” 她心里也清楚,不值得为了崔娴与曹植闹了不愉快,此时不如多照顾着崔娴。何况崔琰此案巨冤,她也明白,只是跟其余人一样,缄口不言。 话锋一转,卞夫人看着甄氏,又道:“她与我说,你姊姊家那个女儿十分端庄淑丽,又懂文学,似你一样,她很喜欢。” 郭照在一旁听着,看了看甄氏的反应。 她也应与崔娴谈过为曹植纳妾的事,眼下直接微笑道:“阿楚幼时便十分聪慧,不知胜过妾当年多少。只是她年少多舛,比不得邺下高门贵女……若是子建肯应,妾与阿楚都是十分感激的。” 姜楚原本也算是世族出身,像甄氏与其姊年轻时也都是河北炙手可热的贵女,嫁的自然不差。只是甄氏嫁的袁家覆灭了,姊姊嫁的夫家也没落了,姜楚才流离至江东,再辗转回到了邺。 她的出身并不差,只是经历有些复杂,若是有个地位极高的人愿意为她挑选一门好亲事,配给当下一名朝中新贵做妻还是绰绰有余的。 卞夫人又叹了口气:“现在只能再等一段时间了。过些时日,我与子建提。” 甄氏点点头,知道崔娴此时病重,不好开口。 郭照默不作声地剥了个蜜桔,丝毫不认为自己受了冷遇。 从他们的谈话中倒是听得出来,曹植还不知道这事。既不是两厢情愿,且曹植还一心在崔娴身上,姜楚断没必要强插.进去做一个注定不受宠的妾的。 * 郭照与甄氏从卞夫人那里出来时,正好碰见从丞相署归来的曹丕。甄氏犹豫了一步,终于还是开口道:“夫君,妾有话要与你说。” 不等曹丕回应,郭照已经明白这八成是与曹植和姜楚有关,先落下一句“我去陪征儿”,悠然离去。 “去书房吧。”曹丕看了看垂眉顺目的甄氏,先行一步调转方向。 到了书房,曹丕先是站在衣架旁将朝服解了,他扯下腰带随口问了一句:“要说什么?” 甄氏站在五步远的地方,看着他褪下外衣又麻利换上一套普通鸦青色衣裳,终是没上前去帮忙。 而郭照料想的果然没错,她的确是为了曹植和姜楚的事,前来征求,或者说是告知他一声。奈何曹丕听后转过身来,同时系好最后一根衣带,言简意赅道:“我不准许。” 他不准许,便是曹植亲自来求也没用,何况甄氏。 见甄氏秀眉微蹙,欲要开口追问,他干脆补了一句:“此事绝无可能。” “可母亲是同意了的。”甄氏只能这样说道。换言之,曹丕不该忤逆卞夫人的意思,她不过是来告诉他罢了。 曹丕冷眼看着她,态度再明显不过。 见状,甄氏一双细柳眉蹙得更紧了,她本就没忘游园那夜曹丕无缘无故的冷视,如今更加确定他不过是不喜姜楚。 书房一瞬间陷入了沉默,两人对峙着,皆如雕塑似的,谁也未动。 甄氏迎着曹丕凛然逼人的目光直视了他许久,最终还是徐徐开口道:“妾不明白,当初阿楚的事,妾也是争得了夫君的同意的。若是夫君不喜阿楚,当初便不应该同意妾将阿楚接来。” 闻言,曹丕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转身走到书案前坐下,翻开一卷公文。竹简“唰”地一下被翻开,凌厉的声音倏地划破寂静,令人闻之一震。甄氏的肩头也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然后便听见曹丕淡漠的声音落了下来: “你记住,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应该’与’不应该’。” “回去吧。”他已动笔写起东西,不欲再与她多费口舌。 甄氏知道曹丕这里再无任何可能,纵然忧愤不满,却奈何不了他的强硬,只能先行离去。 眼见马上就是曹操的寿辰,而人人都怀揣着心事,酝酿着风雨,同时维持着表面的安宁祥和,按捺着隐藏在谈笑间的刀锋箭矢。 曹卉是第一个按捺不住的。 自从那日听了郭奕的话,她每日都坐立不安,偏偏又隐忍得辛苦,只有在郭照面前才能发泄一二,也绝不敢在曹丕面前流露半点情绪。 在她看来,立嗣一事事不宜迟,都已是万事俱备,可以说诏书都该写好了,魏太子的姓名也写了好一半,就差“曹”后面那个“丕”字了。 寿辰当日,郭照与一众女眷寒暄完毕,终于落得一阵清闲。她在芙蓉池边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了曹卉,她安静地坐在席间,不动声色地旁观着不远处的莺声燕语——曹节正陪在卞夫人身旁,与席间一些华族贵妇交谈着,长袖善舞,仪态大方。 曹卉愈是安静,说明她忍得愈是不耐烦,只怕轻易间就能爆发。 “戒骄戒躁。”郭照走到她旁边坐下,饮了一杯冰鲜甘蔗汁,火烧的喉咙才舒服了些。 曹卉双手叠放在身前,好不容易等郭照喝完放下杯子,急切问道:“怎样?” 她知道郭照方才与当朝重臣及名士之夫人女儿打交道,而她本也应该同去的,只是怕自己不够沉敛,外露了迫切之情。 “嗯?不错。”郭照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虽然她同丁夫人一样,不喜与贵族女眷们社交,但时日久了,一颦一笑中有几分真假还是察觉的出的。特别是郭奕前几日提过的那几位家里,她都与她们相谈甚欢,尤其是贾如,只需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暗示,便已足够透露那夜密谈的结果了。 曹卉双手交缠半天,终于认命,劝着自己:“兴许父亲只是被崔琰的事乱了情绪,等这次寿宴过了便能定下了。” 无论是公开上表,还是私下密谈,曹操所倚重的老臣无一不选择了曹丕,堪称真正的众望所归。从表面上看来,立曹丕为魏太子这个决定已经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可是因为有崔琰下场作警示,没有人再敢催促了。 此等大事好似没发生过一样,所有人都主动地暂时遗忘,包括曹丕。 他仍像平时一样早出晚归,每日关心一下曹征的学业,也没有单独见过什么特殊的人。每每到了夜里,他只会拥着郭照沉沉睡去。而郭照也知道,他近日的沉默寡言只是另一种放松宣泄的方式。他们对外一切照旧,有条不紊。如果任何些许不同,都只有在两人独处时才感受得到。 郭照又喝了一杯甘蔗汁,将方才对曹卉说的那句“戒骄戒躁”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咦,那不是郭文学?他身后那个女子是……贾诩的独孙女?”曹卉此刻继续转移些注意力,她秀目一眯,立即看到反方向的郭奕与贾如,两人好似悠闲地在水边散步赏景。 这时,郭奕也看到了她们,遥遥施礼,然后趁着贾如望着这里愣神的功夫,先行一步。 之前贾如总在郭奕那里吃闭门羹,不过她另辟蹊径找上了曹丕。不过他不知道郭奕如何作想,郭照却知道。于是,负责达成贾如“心愿”之人变成了毛遂自荐的郭照。 铜雀园虽大,但既然郭照有心相帮,贾如找到郭奕的行踪也就不难了。贾如才告知她一则好消息,她投桃报李,随手就将郭奕给卖了。 她借着喝水的功夫,掩饰着嘴边的笑,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曹卉。 其实依她看,郭奕对贾如未尝没有好感,眼前的曹卉只是他年少时一手描绘的镜花水月罢了。 “哦,那两个人倒是般配。”曹卉噙着笑看着他们远去,终于被一对“有情人”感染了好情绪,也悠闲地拿起一旁的团扇摇了摇。她侧头看看郭照,道:“昨日我收到了子林的信,愿我早日回许都去。可是阿兄这事不定下来,我是断不会走的——回去等着岂不是更难熬?” 夏侯楙给她写了信,盼她回去,足以令曹卉欣喜非常了。怪不得一提到情之一事,她的笑容都舒心了许多。 “我想通了,既然我已等了他那么多年,都不曾视之为错付,那便是爱他、非他不可了。” 第99章 建安夜其六 芙蓉池边一对“有情人”却不似曹卉所想的那样浓情蜜意。 夏季还未结束,正午时分烈日炎炎。宾客们无论男女都坐在背阴处纳凉饮酒,十分惬意,只有郭奕和贾如两人,“悠闲”地在炎阳下散步。 大庭广众之下,郭奕也需维持风度,碰到贾如怎能落荒而逃。于是,他当下只能若无其事地逛园子,贾如跟在他身后半步远,乍一望去,他们二人倒像一对情窦初开的佳偶。 两人都穿着里外三层的礼服,郭奕尚可,他本就体寒,此刻也不觉得有多么灼热。只是他脚步一顿,回头看看贾如,她穿着与池中芙蓉同色的衣裙,额头上已显露薄汗,正似芙蓉出水。但她仍无所知似的,神色镇定,缓步走着,亭亭玉立。 郭奕无法,只能走到一处廊檐下站定,无奈道:“女君这是何苦呢?” 贾如便是再有耐性,也该觉得委屈了。况且她虽然有些见识、深谙人情世故,可到底也是个正值妙龄的少女,比郭奕要小上许多,在心仪之人面前总是按捺不住的。 她定住脚步,忍不住打破两人之间毫无进展的局面:“莫非我不是好心?不忍见你独在那一棵树上吊死,其实你自己不是也明白?这样的爱慕不过是一颗苦果,既然舍不掉……就只能吞下。”可是那滋味苦的很,她扬了扬唇角,掩盖住同样的苦涩。 郭奕看着她成竹在胸的模样,似是已打定主意要守着他这棵铁树开花,一颦一笑都表露着她的坚持。他没有犹豫,回绝道:“你虽有心救我于苦海,我却不能抓住你这块浮木。” “为何?” “会两个人一起下沉的。”郭奕低低看着她,目光相对,贾如无法无视他眼中不容拒绝的坚定。 贾如看着他,和他脸上欲扬却抑的微笑,琥珀一样的眼眸慢慢笼上一层莹泽水雾,长睫颤了颤,没有使泪落下,反而令水光更加明澈。 纵使见了此情此景,郭奕眸中的坚定仍没有松动一分,双唇紧抿,不动如山。 而贾如偏偏侵掠如火,只一瞬间,她双目中的水光已了无痕迹,同时驳回他道:“没有用了,我已经与你同在苦海之中了,你拒绝我,不如你我同舟共济。” * “她当真这么说?”曹丕系着衣带的手一顿。 郭照在一旁描着眉,一听也怔了一下。 这时的宴会通常是要举行一整日的,现下是傍晚,酒过三巡,曹丕夫妻二人一个回来更衣,一个补妆,顺便听了听百灵汇报的郭奕与贾如的进展。 “是这样没错。”百灵虽然什么都没说,神情却已流露出对贾如的钦佩之情。 一般女子被那样拒绝,能维持了姿态便是很好的,尤其郭文学可从未展示过那样无情决绝的神色。可贾如不但没有退缩,反倒迎难而上,一套说客口吻将郭奕堵了个哑口无言。 百灵实在忍不住多嘴了一句:“百灵本来是为贾女君抱不平的,可是看到郭文学束手无策的模样时,又不禁同情起他来了。” “伶牙俐齿终有报。”曹丕轻笑一声,同时换好了衣裳。他侧首瞥见郭照妆还未补好,遂上前亲自拿起胭脂,点到了她的唇上。 余光瞄见百灵已退出门外,郭照抬头问道:“那伯益和贾如的事就算定了?” “不然呢?”曹丕直起身俯看了一眼他的作品,又抬了抬眉,低头凑近,用拇指轻轻粉饰了一下不甚完美的边缘。最后嘴角才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你也看到听到了,他们两人想要找到比彼此更相配的人,恐怕不太可能。” “那过几日我问一问伯益,若是他不反对,我便向父亲提。” 这会儿曹丕倒是不急了,他道:“再等等。” 他缓缓解释道:“父亲似乎还没有打算放过崔琰,我猜他这几日还会派人去崔府查探。虽然我也曾劝诫崔琰,先躲过一时,只怕他生性耿直,不愿屈服,仍会做些惹怒父亲的事。而这使我十分忧虑。” 知父莫若子,曹操以前也没少干过派人去某人家中暗访这事。譬如司马懿就没少吃苦头。他之前以称身患重疾不肯出仕,曹操屡次三番使人去他家里核查真相,始终没有打消疑虑,最后还是以司马懿“病愈”出仕的结果告终。 若是崔琰这事还未结束,他们确实还需忙碌一阵。 何况他与贾如,还需要时间。 宴会尚在进行,郭照送走曹丕之后,转身去了反方向接曹征。 白天多是成.人.之.间的游走与应酬,到了晚上才算真正的热闹。曹家的孩子们领受的也算精英教育,每日功课是不能落下的。因此,曹征一整日都在书房里听陈群讲课,还没机会露面。 “今日有些拖累长文先生了。”郭照微微一揖,她指的正是陈群因授业而无法参加寿宴一事。 “无妨,郭夫人不必与我客气,现在去也是来得及的。”陈群对这些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少些应酬也好。他道:“如此,我先去更衣了。” “请。”郭照笑了笑,请他先行。不想陈群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转过身欣慰地分享道:“对了,我与伯益那孩子谈过了,他早日成婚的事。他终于肯松口了,想必郭夫人不日便可听到好消息。” 松口了? 郭照看着陈群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一时没来得及细问。 既然松口了,那为何今日还如此果决地拒绝贾如? 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想必是应付陈群的。 “咦,四婶母。”郭照走着走着,忽然听得身旁的小人儿悄声说道。 她抬头一看,果见崔娴走在斜前方,她左手边还有个女子,是甄氏。 两人正交谈着,郭照也没想上前凑热闹,只不过曹征对曹植格外关注,连带着也记住了崔娴。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是倏地,崔娴突然有些激动,音调也高了几分:“从小到大,他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相貌、才华、金钱、地位、女人,甚至是快乐。男人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他都唾手可得……” 甄氏见状,匆忙示意她冷静,然后将人拉到了最近的一处房间里。 而郭照本想带着曹征离开,她不愿他过早地听闻这些,只是崔娴的激动太过突然,曹征只听了一句,凝眉想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阿母,四婶母刚才说的是谁?” 他皱眉的模样跟曹丕如出一辙,看得郭照有些恍神。她蹲下身子,对曹征说道:“小葡萄忘记刚才四婶母说的话,回去也不要跟阿父提起。等你长大,阿母便告诉你。” 好在她与曹丕都已足够强大,足够给予这个孩子适量的爱与关怀,使他不必如同曹丕年少时那样辛苦。 曹征怒了努嘴,又被新的话题吸引:“可是征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是小孩子都喜欢问的问题。 郭照站起身,牵着他边走边说道:“只要小葡萄今晚再多喝一点牛乳就快了。” …… 崔娴方才说的是曹植,只怕任何人都是一听便知。 但郭照不知崔娴与甄氏相交到何种程度,她认为她们两人刚好都出身河北,是邺城中长大的,而曹丕与曹植之前一直还算亲昵,她们走得近也是水到渠成的。 久而久之,两人聊的话题总逃不开曹家的男人。 “甄姊姊……我实在是太寂寞,太寂寞了。”崔娴缠绵病榻时,曾这样抓住甄氏的手,宛若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一双温柔而白皙的手,温凉的掌心总能予以她沉默的安抚。就像甄氏本人一样,看似柔美而纤弱,实则坚韧而不容摧毁。 其实她不该在甄氏面前倾诉她的无助,毕竟她在这个堂皇纷华,权利暗涌的园子里还有亲人可以倚靠,她还有一个爱她敬她的丈夫,她的境遇应胜过她太多。 可是她实在是太寂寞了,以至于不管不顾地寻求一个肯听她倾诉的人。 那就是甄氏。 长此以往,她对甄氏几乎无话不谈,而甄氏鲜少说她自己的事,总是在聆听,听完她的诉求之后,再耐心开解。 只是这一次不同。 起初,两人只是结伴暂时远离了寿宴上的喧嚣,漫步在槐荫之下。园中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芙蓉池附近,她们走得远了,只能看见一抹明亮的灯火,远远望去,仍然使人目眩神迷。 “甄姊姊,这可会委屈了阿楚?毕竟我这正妻之位,一时是许不了她的……但如今子建因为无子承嗣,在立太子一事上久居劣势,我是不愿拖累他的。”崔娴心中一直怀揣着这个忧虑,虽然曹植已经为她顶下了不少压力,从不提孩子的事情,可她却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崔娴边说边低了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再往前走是一座回廊,架空于水面之上,曲折延伸,一路蜿蜒,廊下每个转角都悬挂着两盏圆灯,从这里望去,像一颗颗摇曳在空中的玉光珠。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总需要有人陪伴他的。”她依旧垂着眸,轻轻地说。 第100章 建安夜其七 甄氏察觉出她话语中的一丝悲凉与不舍,在阑珊夜色中那样和谐,却又在一片静谧中那样突兀。 “阿娴,你……”甄氏自诩善于言辞,不然也不会使得卞夫人十分看重她。不过,她向来不懂曹家的男人,眼前的崔娴似乎比她要懂得多,也似乎因此而更加痛苦。 千言万语在唇齿边滞留许久,她最终只吐出一句无力的“你可莫要做傻事啊”。 崔娴语气淡淡地回应道:“并非我想做傻事。只是甄姊姊你也看到了,连叔父都朝不保夕,何况我呢?” 崔琰的遭遇是一桩彻头彻尾的冤案,他旧时曾在袁绍手下谋事,那时甄氏已经嫁到了袁家,也一直久闻崔琰高名,长久以来十分敬仰。对于这次不幸,她虽明白这是源于政治斗争的无可奈何,但她终究对曹操这个名义上的公公怀有不满与不理解。 除此之外,她也不明白崔娴这样的想法。纵使崔琰此次遭受迫害,哪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不足以做崔娴的依靠,可毕竟曹植还是她的丈夫啊。 “子建会护你啊。”甄氏忍不住开口,蹙眉说道。 崔娴踏上台阶,走在曲折的回廊中,心中亦是百转千回:“但那前提是他能做上魏太子,如果他败给子桓……那就一切都是空谈了。” “难道夫君……会害你?”近日对曹丕也存了一丝怨气的甄氏,此时更对他满怀芥蒂。成王败寇之事她明白,她也明白她与曹丕之间从不存在一荣俱荣的说法,故此对于外界眼中波云诡谲的立嗣之争,她并不关切。曹丕胜了,与她无关;若是曹丕败了,她与现状的境遇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 崔娴摇摇头,笃定道:“他不会。但只怕有人会更加容不下我。”不等甄氏深思她为何如此相信曹丕,又听她话锋直转,言语坚定:“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帮子建这一回,我不想欠他。” 虽然甄氏不懂崔娴为何谈欠与不欠,因为以旁观者看待曹植毫无怨尤的执着与坚定,他们夫妻之间是不需要谈什么亏欠的。 然而无论怎样,那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她没有立场置喙。于是只能说道:“阿娴,你放心。阿楚她不会认为这里有什么委屈,只是子建他……”她顿了顿,犹疑道:“他是否愿意接受阿楚。” “这正是症结所在啊,甄姊姊。”崔娴苦笑一下,道:“子建总以为我的所作所为毫不必要,他以为凭他一己之力便足以护住我们两人,可这正是因为从小到大,他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 就是从这里,崔娴倏地言辞激动起来:“相貌、才华、金钱、地位、女人,甚至是快乐。男人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他都唾手可得,他还没有意识到努力的重要性,他不知道有的东西来之不易!” “可是子桓知道。”她又低声说道。 这……大抵就是兄弟两人决一胜负的因素之一吧。 甄氏因她的言论惊诧了半晌,回神之后来不及表达感想,先拉着崔娴瘦如枯骨的手腕,将她带进了最近的一处小屋。 这里本是为游园之人暂时休憩而设的一间小轩,内有软榻软席,每日都有婢女更换鲜花,中央的木案上摆着鲜果与佳酿,只是二女如今都没有闲情享受便是了。 崔娴这时也反应过来,自知刚才不该在空旷之地高声发表那样的言论,但话已出口,不如此刻一道说完。 “所以他不知道何为让步,何为妥协,何为以退为进。”这里指的仍然是曹植不肯纳妾一事。然而能否成功夺取魏太子之位的因素又有许许多多,这里除了关乎子嗣,还关乎着曹操的偏爱,那是曹植手上最大的王牌,他不能丢弃。 无论是用人之道,还是律己自饰。他不知道的事,曹丕都知道;他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曹丕也都清楚。 也许晚了一步,但是现在魏太子一日未定,便不可放弃。 “这……”甄氏一时无言,只因无法反驳她的话,也无法劝解她,“无论如何,你都应再与子建谈谈,他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崔娴再次摇了摇头:“前几日我已与他提过多次,可是他始终无动于衷,固执己见。如若不然,我也不会罔顾他的意见。” 甄氏叹了口气,无从说起。 “甄姊姊也有心事?”崔娴怔了一下。 甄氏不过是想到几日前书房中的不愉快,终究没提曹丕坚决反对曹植纳姜楚的事。 她隐隐约约知道崔娴当年的少女心事。 那年她刚跟着卞夫人来到铜雀园,也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邺城。物是人非,她只能随遇而安。彼时崔娴还未嫁,却常常来园中作客。甄氏在园中行走时,曾见过她几次。 同时也见过她看到曹丕时,眸中流露出的淡淡情愫。 后来过了几年,崔娴因受惊小产,一连恍惚了月余。当时曹植在外随曹操出征,甄氏便常去探望她。 就是那时,她从崔娴的口中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遗憾的误会。 “那年我及笄,听叔父说,曹公有意把我许给他的四公子。当时子建早已以文采斐然名动天下,又贵为丞相公子,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 “后来我无意间拾到一张绢,上面写了一首诗……是从那人身上掉下来的……” “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1……” “可笑我当时同世人一样,以为丞相家里只有一位文采出众的公子,还以为那是子建所作……还以为他就是子建……还曾陷入他所描绘的情景之中,以为世间最美好的情意不过如此……” “仅因为这一个阴差阳错,我便已辜负子建太多。” …… 甄氏也是自幼饱读诗书,现在也时常读些邺下文士所作的诗赋。那首诗,她也曾读过,是曹丕所作。 * 暑往寒来,邺城几乎一下子跳过了秋季,毫无征兆地步入了严寒。 当众人换上厚衣裳时,郭奕已经披起了貂毛大氅。尽管如此,他的脸色又开始变得苍白。 这些日子,曹丕和郭照都没有闲暇再顾及他与贾如的姻缘,只因崔娴出了事,而崔琰也相继被曹操处死。 本来一直到曹操的寿宴结束,一切都是平和安宁的。皇后曹节在铜雀园又住了三日,方才返回皇宫。谁也未曾想到在第四日,崔娴被曹操的人请走,欲要处死。 这件事本来是要瞒着曹植的,然而被一同请走的还有甄氏,她未去之前便已有不祥预感,趁整理着装的功夫,使姜楚立刻去给曹植报了信。 另一边曹丕和郭照也同样得知了此事。曹丕今日难得在家休息,在书房检查着曹征的课业,本想结束之后带他去看孔雀,补上没有兑现的诺言,却突然被百灵的通报打断。 自从姜楚出现后,曹丕与郭照夫妻两个一时猜想不到孙权的用意,看她一个弱女子似乎也没有能力掀起风浪,于是暂且搁置,不予理会。园中到处都是曹丕的人,时时盯着她与甄氏的一举一动,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不过一经姜楚向曹植那里奔走而去,又听闻甄氏也被请走,郭照一联想寿宴当夜所见,稍一思索便能推断出个大概。 “这着实不是个好时机。”郭照喃喃说道。曹操近来因为崔琰的事,本就容易上火,随时可能有人被迁怒,尤其是与崔琰有着血缘关系,又如履薄冰的崔娴。 即使曹操想拿崔娴开刀,向众人立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已足够骇人,更怕崔娴这回是真的犯了忌。 曹丕低头看了她一眼,吩咐百灵先将曹征带出去玩,待门缓缓关上时,他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轻而低柔,只因他指的不是崔娴如何,也无关甄氏姜楚,而是留意到她的忐忑与不安。郭照本跪坐在他身侧,现在交握的双手都被他包在掌心,粗砺的拇指来回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 “不知道……只是没由来的心慌,也许是因为我当时也在场,”郭照低头回想着那夜的情景,她当时有意忽略那两人,注意力全然未在上面:“但也许与那夜无关。” 曹丕背靠着隐囊,目光沉了沉。 现在他们不方便过去,只有静观其变。 他低头亲了亲她,霸道与沉着的气息包围了她整个身躯,予以了她坚不可摧的安全感。他说:“无论如何,定然与你无关。” 与其说是一句安慰,倒不如视作一个保证。 他很快着手此事,动用了曹操那边的关系——一个最近十分得宠的姬妾,姓王。王夫人不过锦瑟之年,却十分懂得看风向,一早便跑来向曹丕示好。 毕竟她作为曹操的枕边人,最是明白他的身体如何。已是风烛残年的枭雄,再也不得不面对时代将要被更替的现实了。 第101章 建安夜其八 王夫人此时正在文石室外徘徊。 文石室是邺宫后宫一处居所,曹操喜欢将它用作书房,也时常在这小憩。王夫人作为这年最受宠的姬妾,时常伴随曹操左右,对这里已十分熟悉。只是现在没有曹操的准许,她不得进去。 早在一刻前,她便派人告知了曹丕,而那时曹丕甚至还未遣人前来。 王夫人今年不过十八芳龄,幼时便成为乐女进入邺宫,虽然被曹操纳去不足一年,她却已在这个浮华之地浸淫许久,嗅觉十分敏锐。此事关乎崔娴、甄氏,却不是普通的后院之争,背后定然关联着曹家兄弟。 与曹操同在文石室内的还有丁夫人。自曹卉出嫁后,丁夫人已不理琐事多年,长久居住在西园中的僻静之所,将大小事务都甩给了卞夫人代为掌管,每逢大宴时才会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出席。 所以,王夫人认为此事非同小可的另一原因,便是丁夫人的出现。 …… 文石室内。 甄氏初一步入文石室,先闻见一股药味,然后一眼便看到身着便衣,坐在最里一侧的曹操。他身前是一张数米长的木案,从左到右依次堆满了不同类型的卷宗。因为今日阴天,案头还点着一盏油灯,幽幽火光照亮了墙上一面巨幅地图,描画着中原十三州与外夷之地,其中已有大半是曹操曾征战过的疆域。 他本人如今就坐在这面地图之下,两鬓皆白,目似剑光。 目光一转,甄氏瞥见坐在曹操身侧的是丁夫人而不是卞夫人时,指尖变得更加冰冷。 崔娴已跪坐在室中央,微微地低着头。冷风瑟瑟的天气里,她未着厚氅,消瘦的背影显得愈加单薄。 “啪”地一声,一封竹简打在石板上,被曹操掷到了甄氏的襦裙边。 她真是抗拒极了这种竹简发出的脆响。 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跟着跪在崔娴旁边,拾起那封竹简。待认清上面的字后,她倏地睁大凤目。 无需曹操吐露一个字,她便已明白始末。 那竹简上记录的内容,赫然是寿宴那夜她与崔娴在园中时的对话。 一字不差。 此刻见崔娴虽是挺直脊背跪着,却面如死灰。她外表看似柔和,内心实则清高孤傲,同她一样,不好诡辩,也不愿砌词狡辩。竹简所录句句出自她们之口,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妄议立嗣及候选人便已是犯忌,何况还有试图左右曹植,似有异心。铁证如山,无从辩驳。曹操怎能容忍最喜爱的儿子与未来的继承人被区区一个崔娴操纵蒙蔽于股掌之间,他甚至不需要欲加之罪,便足以将崔娴废黜。 此刻将她喊来,不是为了对质,只是想连同她一起废黜吧。 甄氏这般想。 她放下竹简,双手贴到冰冷的石面上,伏地认道:“妾有罪。” 室内一片寂静。 上座的曹操见状,低沉稳健的声音缓缓响起:“崔氏,你可还有什么遗言?”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比起往日有些沙哑,中气虽略有不足,却仍十分震慑人心。 甄氏仍伏在地面上,闻声顿时耳鸣了半晌,听不见任何声音,更听不见崔娴可说了什么。 原来曹操是动了杀心啊。 她抹开一个苦涩的笑,嘲笑着她还是只有妇人心思,永远不懂曹家的人。 “……只是此事与甄姊姊无关,恳求魏王宽恕她吧。” 甄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崔娴的求情,她攥了攥双手,骨节与青石地面相抵,冷硬的钝痛莫名填充了她心中的愤懑。 曹操似乎想唤人,却被丁夫人止住。她问向甄氏:“甄氏,你可有话说?” 甄氏此刻也不知自己是否将要被赐死,只是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少女时的憧憬、袁家所见的荣华、冀州失陷时的兵败如山倒,还有那个注定不会属于自己的丈夫,一切都在飞速地从眼前闪过。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1。她以为,这样的人生,一了百了没什么不好。 她缓缓直起身子,目光沉静地看着面前那对皆已迟暮的夫妻。 听闻他们年少相识,奉父母之命成婚,争吵与危机不断,也共同经历过生死离别。事到如今,他们之间早已不存在爱情,但只要心中存有一份对彼此的惦念,便足以使他们像现在这样,并肩而坐。 “妾一直很敬慕他们夫妇能够君如磐石、妾如蒲草的相依相守。” 若是在平时,甄氏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吐露心声。她与他们夫妇来往时日最久,作为一个看客,她却仿佛能亲身体会属于他们的哀与乐,这难道还不足以令人动容吗? 一直静静跪坐的崔娴闻之一震,突然泣不成声。 至于她想到了什么,已经无人得知。 甄氏所用的比喻出自邺下,讲述的正是一对对彼此坚贞的夫妇,他们被迫分离,妻子以死明志,丈夫也随之殉情。此诗难得一见,人人传颂,曹操总领邺下文士,不可能没有读过此诗2,也不可能听不出她借此诗表达不满和控诉。甚至暗示他,若是崔娴死了,曹植也会颓丧堕落。 丁夫人的目光中夹杂了一瞬间的怜悯,但也仅此而已。她侧头对即将发作的曹操说道:“将甄氏交由我吧。” 曹操沉声应了一下,怒而不发。 崔娴已拭干了泪,红着眼眶看了甄氏一眼,默默表达着感激、愧疚,还有不舍。她缓缓地站起来,跪得久了,走路踉跄了两下,却是头也不回地跟着守在耳室门旁的婢女走了。 那里定然已备好了鸩酒。 甄氏看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小房间,崔娴单薄的身影像是被黑暗吞没一样渐渐消失。 这时,她知道此事已绝无转圜的可能了。 “砰”地一声,两扇雕花木门被外力震开,阴风呼啸而入,直直从背后袭来。甄氏发觉她的全身由内到外都是凉的,此刻竟已不觉得冷了。 强风越过纱帷,冲得木案上火光倏地一萎,然后才幽幽地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 大门骤开,王夫人立刻战战兢兢跪在了门外。 她守在外面,正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入内,连通传都不许。 文石室十数米外还有一道石门,她便守在那里,听不见丁点声响。曹植赶来时看到她站在那便好像明白了什么。既听得连通传也不许,他的脸色也倏地冷下来。 王夫人与他相持不下,内心却是在想:不愧是亲生兄弟,尽管曹植平素俊逸潇洒,骤然发怒的样子竟有五分像曹丕。 可是她忘记曹植同曹丕一样能文能武,也是上过战场的。面对强敌时尚不退缩,她区区一个女子是拦不住他的。 电光石火间,曹植已然越过她身侧,冲到了文石室门前,身着广袖长裙的王夫人哪里追的上。 “仪君,你退下吧。”曹操抬眼看了看仓惶闯入的曹植,沉声对王夫人吩咐道。 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却也不允许她留下旁观。 门被无声地带上,阻隔了风声。曹植四下望了一眼,没有崔娴。 “父亲,阿娴呢?”他的薄唇颤抖了一下,才张口问道。 曹操没有怪罪他的擅闯,却也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冷峻地看着他。 他再一低头,看到跪在斜前方的甄氏,又问了一句:“甄夫人,阿娴呢?” 这一次的问句轻而平缓,反倒使甄氏不敢侧头看他,也不敢回答。 她早已无声地泣涕涟涟,偏过头看着窗外迷蒙的灰白色,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悲伤过,即使是袁熙的死讯传来时,她也不曾流过这样多的泪。 毒发得没有那么快,崔娴想必还等在那间小屋里,寂静沉默。不知是她不愿让曹植看到她毒发的模样,还是被曹操的婢女捂住了口鼻。那里安安静静,一声呜咽挣扎也无。 甄氏根本无法想象崔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独自沉默地在黑暗中等待着死亡,明明听得到曹植前来寻她的声音,却不能出来与他见最后一面;明明她就在这里,却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 若是被他当面看到她渐渐毒发、生命流失殆尽的样子,只怕会进一步加重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那魏太子之位便再无可能了。 沉默。 曹植再次将目光缓缓转移到了曹操身上,自进门时起便挺立如松般站着的他,突然在此刻轻颤了一下,好似高山土崩瓦解前的松动。 那是他一直敬爱的父亲。 “不要用那种目光看着我。”曹操淡淡地看着他,语句沉稳,低如瓮声。 他这一生从未回避过谁的目光,即使是当年斥责他不成器的祖父,即使是曾经手握数十万西凉铁骑的董卓,即使是用恨意质问着他的天子……即使是他最喜爱的儿子,此刻正用充满悲愤、失望、质询,与不理解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他。 第102章 燕歌行其九 </script> “阿娴何罪,罪在我身!”曹植双眼发红,他早已在宣泄光了他的悔恨他的不平,最终只剩下无尽的悲痛与空寂。 他等了三日,曹操才将崔娴还给他。 她的人已被火化,曹植遂将骨灰装在一个八宝盒里,低声说道:“日后,你便陪我入葬吧。” 任谁听了他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提及身后事,都不禁汗毛冷颤,何况他离天下最尊之位只有几步之遥。 崔娴去的那夜,他并不好过,曹丕和曹彰陪了他一夜,而文石室的灯也亮了一宿。 次日,曹操的头风病又发作了,甄氏被放回来之后也一病不起。 崔娴的死讯只保密了几日,这期间曹操获知崔琰虽已被贬为奴隶,门前宾客仍络绎不绝,名士之风俨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头痛欲裂的曹操变得更加易怒,偏偏曹植这几日心灰意冷,不肯示弱,父子关系僵持不下,使得他愈发气恼,即刻下令将崔琰处死。 严寒就这么来了。 “见过子建了?”郭照才为曹征穿上新的棉衣,曹丕便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曹征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曹植的消息,一心想去看他。 “阿父,征儿什么时候才能去看四叔?” 曹丕今日看起来格外疲惫,两鬓的斑白又露出些许,而郭照记得这两日才为他染过发,此刻又变了回去。 “不知为何,子建今日不愿见我。”曹丕摘了发冠,脸色也不佳。捏着睛明穴仰躺在了软榻上。 “那就不强求了。”郭照示意曹征先到外间去找百灵玩,自己也坐到了榻边,头枕在曹丕的胸膛上,闭上眼睛道:“今日我去见甄氏了。” “哦?” “姜楚说她身体无碍,只是心病,积郁成疾。” “什么心病?” 郭照睁开眼,有些稀奇:“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她的病情?” 这话到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曹丕玩笑归玩笑,平时确实从未关心过甄氏的日常起居,更未主动问起过她的事情。 曹丕也睁开眼,抱着她坐起来,四目相对。他纵使是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头,此刻他眼风一低,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道:“我只是认为若不问清楚,她的心病就变成你的心病了。” 他的脸色说不上好,甚至有些不悦,每个细微的表情都在替他表达“不许生病”的命令,仿佛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 丁夫人得了甄氏的处置权,先暂且让她留在自己的居所,不得随意出入。隔日,郭照被丁夫人喊了过去,曹卉也在。 听闻了曹植与崔娴的不幸,曹卉这几日也略微心有戚戚。她捧着一只兽型暖炉,试探地问向丁夫人:“阿母,你当真不知道告密者是谁么?” 她认为这次的不幸极有可能是某人一手策划而成的,毕竟那夜众人都在园中宴饮,极少有人走得开。像甄氏与崔娴皆不是万众瞩目之人,消失一时也没人发现。且邺宫这样大,纵使有心寻找她们的踪迹,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得到的。 然而不仅有人见到了她们,还顺便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用竹简记录了下来,这怎能说是临时起意而非无风作浪? 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巧合? 曹卉不信。 这一举动分明是为了铲除崔娴。 丁夫人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曹卉蹙眉,有些不信,却又不敢质疑。张口欲再追问,但又咽了回去。 当时丁夫人与曹操同在文石室审讯崔甄二人,怎会不知告密者是谁?难道曹操会对她隐瞒吗? 曹卉心中有两个大胆的猜想,看似十分合理,但还经不起推敲。于是她当下只能转移话题,随口问了一句:“阿母现在只是将甄氏禁了足,但要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她说着,又瞅了一眼郭照,按下心中的猜测。郭照回望了她一眼,然后与她一齐看向丁夫人。 “你有主意?”丁夫人瞥了曹卉一眼。 “我……不过是看不懂甄氏罢了。”曹丕纳了甄氏的原因她心知肚明,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更加疑惑:“她若是心不在阿兄身上,径自去求阿兄让她改嫁就成了,留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 贪恋锦衣玉食么?可她那不食烟火的样子又不像。 在甄氏最初嫁到曹家时,曹卉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使曹丕从袁熙手上夺过来。几番接触后发觉她从不将曹丕放在心上,只是一昧地与卞夫人交好,曹卉自然看不惯,久而久之也就失了好感。 不过她现在早就知道,甄氏之所以与卞夫人交好,不过是当初她为求得一处容身之所而付诸的诺言。她从未将曹丕放在心上,多是因为她不敢将曹丕放在心上。 …… 丁夫人微微笑了笑,将甄氏的处置权抛到了郭照手上,不再过问。 而对面的曹卉闻言,愈加好奇她会如何做了。 前往甄氏院落的途中,郭照倒是认为曹卉的想法不错。让甄氏改嫁,将她打发得远远的,也就此断绝了她与曹丕的任何关联,她的生老病死也与曹丕无关了。 甄氏的卧房十分古朴清雅,室内萦绕着馨香与草药的甘苦味,混在一处非但不难闻,反而别有风格。 半倚在软榻上的甄氏见到她,一瞬便猜出她的来意。未施脂粉的脸庞清冷似玉,凤目轻抬,端着“悉听尊便”的姿态。 但在她真正得知郭照的打算之后,反而断然拒绝了:“我不会改嫁的。” “为何?”郭照没有坐,而是走到窗前一处好位置站定,温暖的阳光抚在背上,十分舒适。甄氏逆着光看了看她半明半暗的脸,本就优美而分明的轮廓使得在金调的光晕下更像一樽雕塑。 “夫君曾许诺过我,他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只要她不与郭照争抢。 “若是他要你改嫁呢?”郭照面不改色地问道。 甄氏闻言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我便是被休离了。” 郭照不置可否。 “可我没有过错。无缘由地休离我只会使夫君饱受非议,即便他已成为魏太子,人言可畏。这样的过失也未尝不会撼动他的尊位。”甄氏脸上没有即将被废黜的落寞,她平静地分析着事实,无所畏惧。 虽然在曹操眼中,她与崔娴试图左右曹植争嗣位的战略便已是罪过,但这样的罪名终究拿不到台面上来说。像崔娴最终是担了个“违制”的罪名死去了,她目前也仅仅是被禁足。 她说的确实不错。 郭照于后世知道,纵使曹丕最终位尊九五,也控制不了后世对他长达一千多年的诋毁与谩骂。 眼前的甄氏,便是导致他被后人抨击的原因之一。 倘若甄氏任何不幸的结局都与曹丕有关,只需后人捕风捉影一番,众口铄金,最终结局仍是覆水难收。 “我会为你寻个罪名的。”她神情淡漠地说道。 甄氏愣住。 郭照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跪坐在帘外的姜楚一眼。她没有勒令姜楚退下,反倒是让她就这么听着。而她也确实与普通的少女无异,此刻听了她如同死神判词的话语,已低头大气不敢出,泥偶似的坐着。 得到了她的暗示,甄氏的神情再次凝固,并迅速冰结。 …… 甄氏被继续禁足,无论是丁夫人还是郭照都没了后续动作。这确实使一群摩拳擦掌看戏之人有些扫兴,连曹操都问了一句:“如何处置甄氏?” 这几日他的头风病稍稍好转了些,却仍不能过多劳心费神。故此每日都是曹丕代为处理丞相署军政要务,每日清晨点卯前会先来曹操榻边,简明扼要阐述其重中之重。 曹丕立在榻前收了竹简,听得曹操突兀的问句,没有异色,仍照常回答:“尚在禁足。” “唔。”曹操闭着眼睛应了一声,他一直不喜甄氏。 自从多年前孔融借甄氏之名讥讽他们父子“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时,他就无法承认她在曹家的身份,如今更加不能。 “若我将她杀了,你可会像子建那样寻死觅活?”曹操仍闭着眼睛,闷哼了一声。 近日邺宫中的人都得了心病,而曹操的心病就是离他愈来愈远的曹植。 经历过丧妻之痛的曹植开始变得倦怠,时常酗酒,似乎再也无心政治。他的一众追随者为此早已踏烂了他院落的门槛、磨破了口舌,也无法使他回心转意。 ——站在父亲您那个位置上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要舍弃的东西也太多了!儿不愿受,也不敢受,更受不起! 曹操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耳畔又回响起曹植颤抖却决绝的话语,不等曹丕应声,他已先一步替他回答,字字沉重如铅石:“不,你不会。” 第103章 建安夜其十 </script> 曹操一连休养了几日,当他再次精神矍铄地出现在众人眼中时,册立魏太子的诏书也落到了众人耳边。 虽是皇帝颁下的诏书,起草却出自曹氏之手。 这日是个十分平常的日子,无风无云。曹丕起床时更未想到他等待了许久的一天就是今日。这一天来得有些在意料之外,但因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暗示,倒显得一切如常发展,一切顺理成章。 “总算松了口气了,嗯?”郭照笑看了曹卉一眼,见她一脸喜不自胜,几乎高声笑出来。 曹卉闻得喜讯自是神清气爽,光彩照人,好比她当年出嫁时风光。 她起身风风火火地走了,人虽不见,话音犹在:“我要先给子林修书一封,告诉他我下月就回去。晚些时候等阿兄回来,我要设宴为他庆祝!” 房中只剩下郭照一人,她一手支起额头,看着室内中央的铜炉吐出袅袅香烟,不禁设想着曹丕回来后该是带着怎样的笑容。光是想想,她的唇角也漾开一个笑。 不及傍晚,屋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然后是她所熟悉的脚步声。她坐在妆台前涂抹好最后一点胭脂,刚刚簪好一对如意钗时,房门也被倏地推开。 她抬头转身,见到他如往常一样走进来,薄唇紧抿着,双目中却缀满星辰。 郭照缓缓从妆台前站了起来,她换了一身前几日才做好的衣裙,用的料子是他悉心挑选的藤紫锦绣。不等他走近,她先行了个礼,道:“拜见魏王太子殿下。” 曹丕大步走上来,紧抿着的唇早已高高扬起,漾着浓浓的笑意。他双手扶起她,顺便将人拥进怀里,哑声道:“今日恭贺我之人不计其数,唯独你最得我欢心。”他低头尝试着唤了一句,好似在细细品味美妙精致的甜点:“太子妃?” 太子妃虽尚未册立,曹丕却理所当然认定了她,恐怕过不了几日他便要为她求得这个位置。至少当夜在曹卉设的宴上,郭照是以正妻的身份出席。 同上次游园之宴相似,受邀前来的大抵还是同样的人。相较之下的不同点便是不再意气风发的曹植。 前几年有崔娴约束他,他收敛了不少。而最近却像是要将那时没有喝够的酒尽数补上一样,以酒代水,不消一月脸色就变得苍白,憔悴了七分。他今日肯来,最先松一口气的便是郭照,她最不愿兄弟不和的传闻出现。 众人都以为曹植的眼神中会有痛失嗣位的失意与落寞,而他坐在席间谈笑风生,却与往常无异,只是脸上写满了传闻中他已对权力与地位的心灰意冷,不再有任何争强好胜之心。 曹丕今日适逢大喜,一整天都带着笑容,而这足以使众人看花了眼。筵席中有不乏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之人,正如郭奕所说的“鸡犬升天”,仿佛人人都同曹丕一样取得了太子之位,踌躇满志,斗志昂扬。但曹丕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善于矫情自饰的他今日终于忍不住喜笑颜开,引得人人侧目。 不过当他的目光偶尔触及曹植时,喜悦的神色便骤然冷却三分。 若是有人捕捉到这一点,定会将其理解为兄弟之间的龃龉与恩怨,并认为他们所展现的兄友弟恭不过是逢场作戏,粉饰太平。 曹植一整夜都很少看向上座,而那是曹丕与郭照的位置。当他不得不面向曹丕时,眼底尽是藏不住的阴寒与愤恨。 当曹丕少年时目睹曹植成长在众星捧月之下,身负与生俱来的才华,稍微动一动笔便能写出比他彻夜构思逐字斟酌强上千倍的好文章。无论是众人的赞誉还是父亲的喜爱,曹植得来的不费吹灰之力,而他若想取得,则需要苦心经营。 所以他以为曹植的一生都会在得意与快乐中度过,不曾想过他竟会流露出这样阴鸷的负面情绪。 即使是因为他的妻子。 “子建,你留下,我有话要与你说。”宴席散场时,曹丕走到曹植身侧,沉声落下一句话,抬步走向了他的书房。 曹植顿了顿,终究还是甩了下衣袖跟了上去。 他在席间几次不善的注视,郭照不可能察觉不出,只是不能确定他所表达的恨意是冲着她而来,还是曹丕。 不过她略一揣摩了一番,推测他的目标,应当是她吧。 她听了曹丕的嘱咐,散宴之后先行离开。她脑中回想着初来曹家那几年,将手中白茅有模有样地递给她的曹植,还是个灵动活泼的清秀少年,一脸狡黠地问她:“姊姊,这是阿兄写的诗,要看么?” …… 月夜下,一个颀长的人影立在高台之上,一身清减,一阵寒风吹过,撩起他的层层衣袂,仿佛此人即将成仙归去,而高台之下宛若萤火的灯光因此显得更加迷幻。 郭照定睛驻足,借着高台两侧暖灯认出他的脸部轮廓,是郭奕。 她恐高,不敢再上前,于是站在原地问道:“你在醒酒么?” 郭奕今夜喝了不少,其中有大半是陪着曹植喝的,只是他与大名鼎鼎的临淄侯相比还是有些不胜酒力,不过几轮便面色潮红,目光迷离了。 此刻他的酒大概是醒得差不多了,闻声转过身来,什么也没解释,直言道:“四公子似乎认为姊姊你与崔娴的死有关。” “我?”郭照怔住。 “众所周知,崔娴的死对他的打击可见一斑。甚至有人传言,正是因为他失了斗志、主动退出立嗣之争,才使得二公子被选中的。”郭奕顿了顿,闭上眼睛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所以崔娴之死,获益最大之人是二公子。同时,甄氏也卷入其中,如今算是命运堪忧。在你我看来,姊姊是魏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只是心怀叵测之人则认为姊姊你可以利用这次机会,一举击垮四公子与甄氏两人。” 如此达到与曹丕的双赢。 郭照听后沉默许久,花了半晌才消化了郭奕的话:“你是说子建认为我是向父亲告密之人?” 她说不出自己心中作何感想,她分明不是后世戏文中那个城府深沉,野心勃勃的郭女王,此刻自己却好像将那个角色演活了似的。除了觉得造谣生事之人有些天真可笑之外,还因她这个工于心计的形象感到有趣。 “也许吧。”郭奕抬手掩了掩唇,压下一个酒嗝,道:“姊姊放心,不用等二公子吩咐,我便会替你查出来。” 郭照对他很是放心,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她认为太子之位既定,风波暂停,郭奕的婚事也就终于可以继续提上议程了。 不过真如她所想,陈群曾说郭奕终于想通、肯妥协成婚,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你也知道的,若我不答应,长文叔叔定是能追着我一整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郭奕一脸无奈,写满了他的身不由己。 “不过……”眼见郭照挑了挑眉,似是要对他说教,他轻笑一下,低下头徐徐说道:“我近日却一直在思索长文叔叔那天说过的话——生命的延续。” “他说我是父亲留给世间最好的礼物。尽管他十分明白,我自幼就想做个与父亲不一样的人,我想摆脱他的影子,而这种欲.望在成年之后尤甚。” 他转头远眺向高台之外的夜幕,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亦十分抗拒旁人看到我便想起父亲,我抵触旁人说我很像他。我分明已经选择了与他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也注定无法成为他那样的人。” 就算是郭奕,许多时候也无法去形容他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就只能用“郭嘉那样的人”这种世间独一无二的形容去描述他了吧。 “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我的确继承了他的不少秉性。我想,这大概就是父子,也是生命的延续吧。” *** 曹丕与曹植对坐彻夜长谈至天明。 在郭照的记忆中,他们兄弟两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夜晚了。 次日清晨,曹丕归来时带着酒气,不知是他又饮了酒,还是从曹植那里蘸来的。 他回来时只字未提曹植的事,仅简短说道:“贾如要入宫做女史,就在这里,督导征儿的学业。” “做女史?”这不是意味着她与郭奕的婚事没了可能么? 不过她要来西园为官,围在曹征左右,只怕要与郭奕朝夕相见。 这应当是贾如的另一迂回之策吧。 郭照这样想,却没料到贾如来到之后,却有一半心思是来为她出谋划策的: “临淄侯认为您是向魏王告密之人,大概是关心则乱,不曾想过若是您去告密,无论是于自身还是于太子殿下,都不见得有得益之处。他的断定需有个前提——告密之人定是魏王最信任的人,且这个人应与魏王站在同样的立场,不容怀疑。” 第104章 建安夜十一 贾如所说,郭照也明白。只是眼下曹植并没有想通,大概是失去崔娴的痛楚与对曹操的失望全部化作了愤怒,使他无法理性思考。 她在曹操面前一直扮演着曹丕的贤内助这个形象,与世无争,从不招是搬非。其中有一部分是本性,另一部分是有意为之。日久天长,她这样的形象早已在曹操心中根深蒂固,若贸然告密邀功,一反常态,即使曹操信了她,也会认为她搬弄是非,别有居心,到头来反对曹丕争储毫无助力。 因此这告密之人只能像贾如分析的那样,须得是个曹操信任的人,也是同他一样设身处地为曹植着想的人。 “姊姊,我查出来了,我……”郭奕双手负在身后,一边说一边思索着走了进来。时日久了,他已无需婢女通传,曹丕整个院子都由他随意出入,这时也不例外。 他走进来,穿过层层纱帷,最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端坐在郭照身侧的贾如。 一时间,他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话,只是定在了原地,眨了下眼睛,愣愣看着,不知他与她谁才是不速之客。 “你怎么了?”郭照见他失态,忍住笑意。同时瞥了一眼贾如,见她不过是浅笑着对郭奕颔首,想必也在心里偷笑。 “我……”郭奕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却一时没想起措辞。他侧身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百灵,仿佛找到一个要点。 百灵从方才起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只是神色紧张,忐忑不安。 “怎么回事?”郭照将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巡回审视了两三回,她身旁的贾如也是一样。 “你来说吧。”郭奕低叹一声,对百灵说道。而他自己则站到了一边儿,似乎试图令人忘记他刚刚的失态。 百灵走上前来,抬头看了看郭照,又低下,颤着声音道:“百灵从郭文学那儿听说您正被四公子误会……心中实在难安,”她放在身前的手于袖中绞了绞,最终一口气交待道:“崔夫人与甄夫人在寿宴那夜谈话,百灵是听到了的,也将那些话记在了心中。但却断然没有告知任何人!只有二公子才知道这事……” “那你的行踪可是被人看到了?”对于百灵的交待,郭照并不感到意外。她知道百灵早已是曹丕的另一双眼睛,邺宫中大小隐秘,什么都瞒不过她。 “是……”百灵不甚确定地说道:“那九龙轩外尽是山石灌木,虽容易藏人,但又因太容易,躲在那处听墙角的人便多了……待崔夫人与甄夫人走后,百灵没有马上离开,等了一会儿看到一个宫中打扮的女子从对面的树丛后钻了出来。” “宫中打扮?”郭照意味深长地强调了一句,深深地看着她。 百灵也知兹事体大,此时是断不敢胡言的。 宫中打扮的女子,除了皇后带来的侍女,不会再有他人了。 贾如也低头深思了一会儿,然后抬眸看了郭奕一眼。郭奕一直站在一株海棠树前安静不语,却也在此时与她对上了目光。短暂停留间,两人在对视中交换了意见。 如果是曹节去向曹操揭露这件事,那么就再合理不过了。 郭照仅在少年时与曹节见过几次,也是仅凭那几次便足以看出她与曹植感情十分深厚,每每督促他完成学业、听从曹操的教导,一心望弟成龙。这些年来她虽然成了汉室的皇后,心思却一直留在曹家。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曹操选中去做那皇后。 郭照撇下百灵,转头问向郭奕:“你还查到什么了?” “就是四公子嘛,”郭奕动了动,无奈道:“当时文石室除了甄夫人和崔娴、魏王与丁夫人,还有一个婢女。就是她喂了崔娴鸩酒的。” 他说着说着,脸上失了表情,淡漠道:“当时四公子闻讯赶去,要向魏王讨要崔娴,殊不知崔娴就在另一侧的耳室之内,虽喝了鸩酒,毒性却没有发作,于是文石室内发生的事她是听得清清楚楚。但那又如何呢?” 郭照与贾如俱听得怔了一下。 这时她们突然有些理解甄氏的痛楚与不忍心了。一对夫妻在生死离别前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不能相见。也因她们各自有心系之人,所以又能更加想象出崔娴死前的心情。 伤春悲秋只过了一瞬,又听郭奕说道:“那个婢女年纪尚轻,见了此情此景也有些于心不忍,遂问崔娴可有什么遗言留给四公子,她可以代为传达。所以前几日,那婢女终于躲开魏王去找了四公子,但他得知原委后自然无法接受……” “这时他正屡受打击,脆弱不堪。若是有人在他耳边进献谗言,推涛作浪,诬陷姊姊间接害死崔娴,无异于是火上浇油。而这怒火自然就烧到姊姊身上来了,毕竟百灵曾在九龙轩外是事实。”郭奕瞄了脸色惨白的百灵一眼,所谓马也有失前蹄时候。 贾如美目一转,追问道:“那是谁向临淄侯挑拨离间?” 郭奕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这就不是在下能管得了的事了。” “为什么?”贾如蹙了蹙眉,好似在鄙夷他没用似的。 郭奕深深望了她一眼,暗道这个少女虽然精明,常常堵得他无话可说,但在男女□□上终究是纸上谈兵。挑拨离间陷害郭照之人,定要曹丕亲自来处置,如此才能彰显他太子殿下为人夫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你就当我留个悬念吧。”他笑了笑。 而贾如不欲买账,径自倒了杯梨浆喝。 郭照静观他们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知道这桩姻缘定然跑不了。既然郭奕还有闲心玩笑,她也不必着急了。 不过当曹卉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几乎火冒三丈,连矜持的仪态都顾不及端了。 “果然是她从中作乱!真不知她是想帮四弟还是害他!父亲也是糊涂了,怎么能因为她是皇后就对她另眼相待!”曹卉气得咬牙切齿。她虽然与曹植不甚亲近,但作为长姊还是念及骨肉亲情的。何况曹丕看重的人,她也看重。曹丕自幼照顾曹植多些,她也时常跟着留意。 郭照轻咳一声,示意她小声些。 曹卉也知道皇后毕竟是皇后,眼前曹节就是凭着母仪天下的身份压她一头,但她转念一想,气又消了不少:“但是那又如何呢?待阿兄掌权之后……”她勾起一个娇艳的笑容。 到时曹节就该交出这些年做皇后威风的代价了。 “不过嫂嫂,你被他人这样诬陷——说不准其中还有曹节的份,你就不气不心急?” “气当然气过了,总不能一直气。”郭照自曹丕当上魏太子之后不自觉变得有几分慵懒:“你阿兄自然会替我把这些事料理好,我急也没用。” 曹卉闻言艳羡得眼都红了。 “何况我近来处理下面的人送来的莺莺燕燕就够烦心的了。”郭照丢给她一摞画卷,眉目间也有些恼怒。 太子既定,想要讨好曹丕的人也能光明正大了。其中就不乏将美人送入邺宫的——反正这里从不嫌美人多。而这些美人大多连曹丕的面都没见过,就被打发走了。 曹卉看后了然一笑:“放心吧嫂嫂,这些女子又成不了气候。倒是甄氏该怎么办?还有那个姜姬,我可不信她们对阿兄没有心思。” “我正等着姜姬行动呢。”郭照三言两语将姜楚的由来讲了,她不信孙权那般闲,只为放个美人在他们眼前讨嫌,“到时让甄氏担个连坐的罪名没什么难的。” 这个年代连坐之罪十分敏感,若是甲举荐了乙,乙犯了罪,甲作为举荐他的人也要受罪,只是轻重不一。她想了想,此法倒也可以应用在她们身上。 只是孙权真正的用意就令人想不通了。 那些被人送来的女子呢,又多是来自江南,娇小温柔,楚楚可怜,跟姜楚倒是相像。有时郭照看得烦了,就恐吓郭奕道:“你若是再不成婚,就将这些美人全赠与你!” 郭奕吓得立即捂了胸口:“那我非精疲力竭英年早逝不可。” 曹丕闻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遣词用句口无遮拦甚不满意——他竟胆敢在他妻子面前讲荤话? 郭奕自知失言,只好闭嘴,唯恐曹丕当真让他精尽人亡。 郭照抿唇笑了笑,偎着曹丕靠了过去,问道:“看什么呢?” “他正忙着收罗丁仪的罪证呢。”郭奕没回都是老实不了三秒,这回又不甘寂寞地抢答道。 丁仪作为曹植的死忠,从未没少为他谋划。可以说丁仪甘愿为他铺好那通往魏太子宝座的道路,只要请曹植走上去便成了。而铺垫那条道路所用的基石,有多少是他的想法,又有多少是曹植的意见,不言而喻。也是因为如此,曹丕才恨透了丁仪。 而这一次的原因更是不同以往。 曹丕原本尚能沉住气看着手上的竹简,此刻一听到“丁仪”二字,犀利的目光绷成一条线,然后“铮”地一声断了。 因郭照靠在他身上,他也未有大动作,但仍是将手上的竹简狠狠掷了出去,“啪”地一下直摔得几张竹片与绳结断开。 “待我掌权之时,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第105章 建安夜十二 在曹植一连萎靡不振一段时日之后,以丁仪为首的几个参谋终于坐不住了,他们将喉咙都说的哑了,舌头也讲的烂了,可是仍然没有任何作用,曹植依然心灰意冷,没有斗志。所以他们不欲再等待下去,既然劝说无用,就只能用行动激将了。 他们自以为抓住了曹植的心理,让他认定正是因为自己没有立即取得太子之位、没有实权在握。才使郭照趁虚而入的。此刻他应当愈挫愈勇,化悲痛为狠绝,重镇旗鼓,卷土重来。 丁仪的想法看似可行,然而曹植却不可能按照他的推测行事。 曹丕则更不允许。 “待我掌权之时,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此刻能看到他的眼睛的人,就知道他绝不是虚张声势。 若是丁仪像毒蛇一样阴险可怕,那么曹丕的目光就像鹰一样狠戾尖锐,他的利爪将以最迅猛有力的招式出手,将目标一击毙命。 丁仪是蛇,曹丕是鹰,郭奕则是小鸭子似的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千刀万剐之前,容我先用温火将他煎一煎。”郭奕勾起一抹笑,裹了裹他的貂裘,向门口迤迤而去。 “你去哪?”曹丕皱眉喊了一句。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挑拨离间去。”郭奕头也不回,一溜烟儿地跑了。 曹丕皱了皱眉,大概是想嘱咐他些什么,但人已走远,只能作罢。 “伯益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少年了,他跟你耳薰目染了这么多年,还能没有分寸?”郭照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只怕郭奕这么一去会将曹植彻底击垮——失去了太子之位,失去了崔娴,失去了对父亲的信任,然后又获知他一直宠信的人竟是间接导致这一切的元凶。 曹丕愣了一下,缓慢地说道:“他平时在我们面前总是那么活泼多动,害得我总是忘记他的年纪。” “明明跟子建差不多年岁,看起来却像小了五岁有余。”他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然后低头着手做起自己的事。 郭照想到郭奕与贾如相处时的样子,倒是比较符合他的年纪了——端着长者的姿态,极为沉稳,又十分有耐心,神色还非常严肃。 曹丕写了几笔字,又放下,侧头看了看郭照,终于还是开口:“父亲过几日要出征汉中,想带征儿一起去。” “征儿?”郭照蹙眉:“可是他还不到五岁啊。” 曹丕成为魏王太子之后,是注定要留守后方主持大局的,断然不可能随军出征。而郭照也没有可能同去,无异于放曹征一个小人儿跟大军出征。 虽然曹丕三兄弟也算是自幼在军营长大的,但…… “我只是认为……不,应当说是感觉,这次父亲向汉中而去,必定难攻,恐怕还有凶险。”郭照十分忧心,虽然曹操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毕竟暮年,哪里比得上昔日时光。她虽不知曹操大限在何年,但……他的头风病发作愈发频繁,六十多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更称得上是高寿。 何况蜀地艰险,众所周知,不仅易守难攻,刘备北上长安更是遇阻重重。 这恐怕是曹操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出征了,他的雄心壮志也似乎要为当年的青梅煮酒论英雄画上一个句号了。 曹丕心中大抵也明白这一点,他沉默了半晌,说道:“父亲真心喜爱征儿,想尽可能将他培养成可造之材。” 而这样的机会不多了,甚至不可能再有了。 除此之外,他还明白,曹操此举还有一个缘由驱使着他。上一次他们南征孙权时,曹操曾对他暗示过,经赤壁之败、三足鼎立之势形成过后,他应该此生都不会有机会统一江东了,孙权这样的敌手,只能留给他去对付。 为了使他今后的路好走些,自当竭尽所能吞并更多的版图,期望着在地下看到天下早日一统。 曹丕又开始翻动着木案上的书籍信件,顺便掩藏了一下眼中的酸涩与心中的恐慌。 * “阿母请放心,征儿虽然随军,但又不会上战场。”曹征一本正经地安抚着郭照的担忧:“何况三叔也去,不会有事的。” “你这么小,就算想去战场,你祖父都不会同意的。”郭照失笑。 “可是阿父说,祖父在阿父五岁时就教他射箭了,阿父六岁时又教他骑马。阿父说征儿要胜过他才行。”曹征继续义正言辞。 可是你阿父没说他在十一岁时差点丢了性命啊。 郭照知道他有上进心是好事,不过每次看到曹丕命他休息学业至深夜时,就不禁心疼。 “快去让征儿睡觉。”郭照不满地看了准备更衣就寝的曹丕一眼,她方才让曹征去早点休息,却不料她的话不作数,曹丕不放话,他是断不敢睡的,已然将父亲的话当成了圣旨。 “我幼时每夜也是这么过来的,不仅如此,每日天将亮就起来了,那时怎么不见你心疼我?”曹丕沉哼一声,一脸不豫之色。他本来脱得只剩下一层深色中衣半解坐在床边,被她激得一气,抬手取了一件厚氅,披在身上前往书房去了。 此时夜已深,又是寒冬,园中一片寂静无声。了无边际的夜幕中,只有书房的一点亮光。留在外面的是曹丕另一个十分宠信的婢女,名为千鹤,此刻负责守着曹征。 “去睡吧。”曹丕踏入房间,见曹征还趴在案前,也不见得困,十分有活力。 “阿父。”曹征放下竹简,抬头看了看不苟言笑的曹丕,他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严肃。 见儿子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曹丕走上前坐下,曹征给他挪了挪位置,随即也坐正,听他缓缓开口道:“惦念你四叔?” 曹征点点头。 这时曹丕突然想到,虽然他与曹植都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兄弟之间的默契也足以令他们清楚落败之后将要承担的疏离与痛楚,不过世人不会懂的。但就算他们日后认为他多么狠毒,多么苛待兄弟,只要曹征愿意为这骨肉亲情善待他的叔父,即便被人形容成“父债子偿”,也能留下一个好名声了。 毕竟,曹植的党羽,他是势必要剪除的。 “你四叔没事,等你跟祖父回来,一切便如初了。”曹丕说道。 曹征对此深信不疑,虽然心中欣喜,却不敢在曹丕面前表露出来,乖巧地回了卧房,剩下曹丕一人又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当上魏太子之后,他的确畅快了好一段时间,但喜悦终会冷却,当他重新审视这个位置时,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不安与忧虑。 他也需要开辟一条从古至今尚未有任何人走过的道路,而那片自幼便罩在头顶、始终也无法触及的天终于要塌下了。 * “子桓的儿子,我定然当自家儿子照看。不,比照看自家儿子还仔细!”曹真临行前拍拍胸脯一再对众人保证到。 他同曹彰一样多年戎马,掌管虎贲之后更是极少归家,这次来到邺宫也只是短暂的停留,修正几日又要随曹操出去了。 凭他与曹丕自幼胜过亲兄弟的情谊,他的保证是极其可靠的,曹丕夫妇并不担忧。不过曹丕瞥了他愈加粗犷的举止,说道:“话说得轻巧,可是你有儿子么?” 曹真憋红了脸。 他甚至连妻都未娶,只有几个妾。 “我做主为你选门亲吧。”曹丕请他在园子里点着炉子热酒赏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远处一道娇艳的影子。 曹真有些诧异,但还是压不下好奇,问道:“你有人选?” 曹丕大袖一挥,随手往远处那么一指。 曹真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看见一名绝美的少女,不禁有点愣,转回头来问向曹丕:“那是谁?” 姜楚。 虽然郭照令甄氏禁足,却没管姜楚。因此她时常回到园子里走走,此刻在这样寒冷的节气里,园中倒有几株梅花傲立在晴日下,红白相映,暗香浮动。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斗篷,正踮着脚剪着一枝梅花,让人见了忍不住想上去帮她一把。 待曹丕简单介绍过后,曹真露出一脸“怪不得”的了然——原来是甄氏姊姊的女儿,怪不得如此美丽。 “那女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吧,你可是认真的?”曹真讪讪地提了提年纪。 曹真可不是妄自菲薄,他虽然年纪大了点,却也是男人正成熟的时候,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又深受曹操父子宠信,是炙手可热的虎贲营统领,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不行? 只是姜楚这身份令他有些发虚。 毕竟他当年没少撺掇曹丕纳了甄氏,结果到底算不算是一段佳缘,他早十年就知道了!此刻怎能不怀疑是天道好轮回,怎能不怀疑是曹丕故意选了这个女子给他,指不定同当年的甄氏一样,也是个烫手山芋! 第106章 建安夜十三 曹丕这几日肝火旺,可没有郭照那样的耐心静观姜楚的打算,最好趁早令卞夫人和甄氏同时断了念想:“将她娶回去之后,要杀要留尽随你意。” “我杀她做什么。”曹真摆摆手,怎么说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要积孽的。 但他也明白兄弟就是用来插刀的,反正他不缺女人,但也不嫌多。家中都是重兵把守,将姜楚弄回去也算插翅难飞,同废物无异了。 估计曹操即将离开邺城,又正值权力交替之际,曹丕初登太子之位,要顾虑的反而多了。至少他们北方内部绝不能乱,一旦曹操哪日溘然辞世,比如大厦将倾般,全需曹丕一人撑住才可。 曹真掌管虎贲最为清楚,北方确实有几股势力暗暗骚动,只是惧于曹操的威严才不敢造次,就连邺城里面都有不安分的人。他没有推脱,干脆应下了,只待曹丕改日将人送到他府上去。 将姜楚许给曹真的事一定,最先着急跳脚的人不是甄氏也不是卞夫人,却是一向唯唯诺诺不敢言语的本人。 “太子殿下,您不能将我嫁给子丹将军。”她傲然顶撞的样子,竟然又有五分像甄氏。 曹丕的指令传达下去不足半个时辰,姜楚就寻上了门来,开门见山,语气强硬。她毅然站在曹丕的书房门前,全然没有胆怯与退缩的样子。然而曹丕扫了她一眼,看到她发白的脸色如门外的冷雪一样,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来人,将她送到子丹府上去,现在。” 他越过姜楚,大步走进书房,却不料姜楚没有一刻犹疑地跟了上来,还把门关上,将前来捉拿她的人堵在了门外。没有曹丕的允许,他们也是不敢硬闯的。于是门纱上映着一片乌压压的人影,好似索命的鬼魂。 姜楚没有回头,也就没有露怯。她看着有些震怒的曹丕说道:“您明知道我是孙将军的人。” “你就算是天子的人,孤也一样处置你。”他上前欺近一步,果见她颤巍巍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虽是如此,姜楚仍然字句清晰地辩道:“您与我皆明白,眼下的天子是在方方面面都不及孙将军的。毕竟太子殿下您终有一日会走到那个位置上,但孙将军却可能是您此生都无法击败的敌手。” “你明白?”曹丕冷漠地看着她,却是讽意十足:“你如何明白?” “自然是孙将军告诉阿楚的。”姜楚微微笑了一下,坦白了她的无知,好使曹丕相信她是个脑中毫无权谋的弱女子,没有一丝危害。 曹丕不言语,他的双手负在身后,但只要一只手,就足以捏断姜楚那美丽的脖颈。 而她也聪慧到足以察觉到他的杀机。随即,她低了低头,投诚道:“您杀了我,孙将军还会不断遣人来的,您是杀不完的。况且她们不会似我这般将身份简单明了地暴露给您看,想必届时您也没有精力去排查邺宫中的女子。” “而我与她们最大的不同则是——我愿意摒弃江东、抛开孙将军,然后为您所用。” * 姜楚从江东回到河北之前,是有野心的。 她不明白甄氏那样天资独厚、未到及笄之年便名满河北的人会将自己置于如同弃妇的境地,她怎能如此甘愿潦草地度过一生。 孙权的江东清新明媚,他的后院却是一处四处散发着剧毒香氛的战场。那里有许多美人,尽管他最为宠爱的是步夫人,其他女子也是或毒辣或深沉的厉害角色,她却看得出,他的心没有放在她们任何一个人身上。 若想在孙权的身侧占有一席之地,她就得打败一群女人。 北方的曹丕虽然重情,对手却不过郭照一个。 …… 临行前的一个夜晚,她被孙权单独叫到了他的起居之所。幽幽灯光之畔,他好似闲暇地侧靠在木榻上,勾唇看着她端详了一会儿,道:“我突然发现,你的确是个极美的女子,放你回北方真是可惜了。” “将军认为阿楚的美貌会白白浪费在北方么?”她娇俏一笑,露出少女该有的灵动。 孙权不置可否。 “河北毕竟是阿楚的故乡,您就不怕阿楚去了北方,成功寻到曹丕做依靠,然后再将您出卖给他邀功?” “前提是你要有那个本事。”他不为所动。 …… 当她冒险向曹丕进言未起到任何作用时,她也似乎体味到了孙权曾暗示她的不自量力。 她仍然被押到了曹真的府上,然后被囚在了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每日有曹真的亲兵把守,她每日见到的只有这些粗犷威猛的武人。她甚至没有见到过曹真一面,他就已经随大军出征了。 曹操此生最后一次出征,却十分不顺。 “败报。”邺宫建始殿上,曹丕扣下一封白绢,站在高台上抿唇看向下首众人,他们无一不面色凝重,却没有一人感到意外。 送信的使者身披素缟赶到邺城城下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他们早有准备,来的必定是噩耗。 但一切不算太坏的是,这则噩耗并非来自曹操。 夏侯渊于定军山一役中被蜀军大败,不幸战死。威名一世,却不得善终,他悲壮的牺牲,亦是曹军这次惨烈战败的写照。 曹丕撑着额头沉思不语,大殿之内寂静无声。 曹操出征前已与他商定好,若他骤然离世,此讯必秘而不发,切以稳住北方为要务。 “荆州与扬州如何?”他暂时抛却了汉中,一干众人霎时间没反应过来,俱愣了一下。 一瞬过后,司马懿上前一步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扬州是孙权的地盘,而荆州却由关羽镇守,两地接壤,频发不断的矛盾自赤壁之战后便积累许久。如今关羽势大,又据荆州这块肥肉,俨然是孙权眼中的毒瘤。不取回荆州,关羽必定会借着高涨的气焰攻到江东。 同时,曹氏在其中也占有一块势力,是曹仁据守的樊城,与关羽、吕蒙呈三角之势,其中又以关羽势大。当曹操发兵汉中时,关羽立即将兵力倾向樊城,势要一鼓作气攻破曹仁。 西方与南方频频不利,偏偏北方内部亦是波云诡谲。 曹丕沉着气,手上又迅速拆开一封密奏,顿时眉头深锁。 孙权可真给他送了份大礼。 * 经崔娴去世过后,百灵被曹丕安排出宫嫁了人,远离了河北。郭奕去曹植那里与他大醉一场之后,曹植看待郭照的目光没了痛恨,但仍是一如既往的寒冷。除此之外,他的一切表现都是那么的平静,仅仅是纵情人生般地做着他的临淄侯。 所有人都以为在他得知幕.后掌控崔娴命运的人是他一直亲昵敬重的胞姊时,会表现出一如对曹操的愤恨。 但他没有。 他似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除了仍然时常酗酒,把他自己强行灌成了一个长醉不醒的人,连众人都觉得芙蓉池上飘散的不再是荷香,而是浓郁而悲伤的酒香。 “太子妃殿下,这是子丹将军留下的资料。”贾如捧来一摞竹简,俱是看守姜楚的兵将之生平履历。 曹真走得匆忙,来不及安排,只随手点了一拨人负责看守。他丝毫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是关乎曹丕,“多此一举”倒也无妨。于是临行前命人将资料送了过来,若他们不满意,随时换人。 郭照本也不欲过目,只是听闻那个负责看守的领队跑来见了曹丕一面,来时战战兢兢,走时脚步虚浮,全然没有虎贲的威风,连一丁点儿武人风范都没有。 她寥寥几眼扫完这个叫陈祎的履历,毫无亮点,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小角色。唯一令她留意的地方,是角落里一个熟悉的人名。 “如了解了子丹将军那边的情况了,”贾如无奈道:“大概是太子殿下之前怒急了,子丹将军就索性将人扔在了一个小院落里,好比对待战俘似的。那一院守兵虽然也经严明军纪训练过,但……” 见到那样年轻绝美的女子,定免不了心猿意马。 “尽管他们不敢造次,却不会拒绝姜姬的主动示好。”贾如愈加无奈了。 擒贼先擒王,姜楚瞄准的目标正是首领陈祎。 贾如原本以为这样处心积虑工于心计的女人恐怕只是为了夺得曹丕的青睐,进而邀宠,觊觎着不属于她的宝座。即使身处绝对劣势,仍挣扎着不放过一丝机会,势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她料错了,姜楚是个将自己置于旋涡中并卷起滔天骇浪之人。 “预谋造反?”郭照不自知地学着曹丕的模样,将竹简扔到了案面上,借着惯性“唰”地一下滑过光亮的案面,最终颤巍巍地停在了木案边缘。她失笑道,仿佛听到一个天方夜谭:“我们竟是小觑了她?” 第107章 建安夜十四 陈祎的官职与身份放在非官即贵的邺城中十分普通,他这个人则更加普通。正是因为他如此普通,才会轻易被姜楚的美色所收买。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姜楚不是个普通的人物——她从江东而来,在孙权身边侍候过,又以魏王太子亲属的关系久居邺宫之中,如今即便是落魄了,也让虎贲出身的他看守着。 因此,当姜楚暗示他此处有造反的时机,并列出充分的理由时,他没有道理不相信。 一开始,看守她的兵将们无一不悄悄打量着她,也没少背着她聚在一起议论。陈祎也不能免俗,但他身为统领,至少可以时刻保持严肃的样子,直到姜楚有意主动与他攀谈,他才渐渐脱下了面具。 不出几日,姜楚就从他这里知道,他是荆州的降将,曾属于刘表。那真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寒来暑往,韶光似箭。他来到北方之后并没有得到重用,这里遍地可见能臣强将,像他这样的泛泛之辈连锦上添花的作用都岂不了,更谈何重用。 河北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凡是南方出身降将,无人推举,没有一个是得到重用的。 他与几个昔日的同僚好友花了几年的时间习惯了北方的水土、北方的语言与北方的风俗,但他们仍然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这片土地,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使他们渐渐丢下了上进之心,得过且过。 然而对陈祎而言,姜楚好似神女一样将他们心中的那点不甘点成了燎原大火,直直烧向邺宫,势要将曹氏的权力象征烧成灰烬不可。 荆州目前由关羽据守,这个威名可比吕布当年的战神,连曹操都要敬让三分,但孙权却毫无退却之意,剑指荆州,势要收回失地。关羽虽然堪称举世无双,但他年事已高,又刚愎自用,把持荆州也不过几年时间,胜利绝不会完全倾向他那一方。当前他一面攻打曹仁,攻占樊城之后的下一步就是与孙权对阵。曹仁也是当世强将,十分擅守,关羽即便战胜了他也是强弩之末了,敌不过士气正满的孙权军。 若他们在河北能与孙权联手里应外合,伺机而动,待孙权剿灭关羽收回荆州之后,北方的曹氏也瓦解了,到时他们就可以风光地回到荆州,成为孙权的座上宾。 就凭姜楚曾是孙权是身边人,又被大费周折地送到了邺宫,陈祎等人认定她的许诺绝对可信。何况若不赌上一把,他们此生注定永无出头之日,与其碌碌无为一生,不如拼上一切赌一次荣华富贵。 * 曹丕起初找了夏侯尚去审讯姜楚。 他一直随曹彰北征外族,前段时间归来后又马不停蹄随曹操西征汉中,同曹真一样少有几年安定。这次汉中败报先到,夏侯渊的灵柩也在之后半月由夏侯尚护送归来。 夏侯尚身为夏侯渊的族子自然需要服丧,而曹丕心知眼下形势紧张,他需要更多亲信之人留在邺城,因此夏侯尚也就借机留了下来。他们几个少年时就相交甚密,何况曹真还将妹妹嫁给了夏侯尚,于是他出入曹真府上十分方便,且无人生疑。 然而姜楚见到夏侯尚后,便知陈祎等人的事迹已经败露。她并不感意外,也不开口多说一个字,只道她要见曹丕。 “她难道不知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么?”贾如闻言蹙了蹙眉。 当夏侯尚在内院审讯姜楚时,郭照与曹真之妹曹欢正坐在厅外闲聊。 郭照在多年之前与曹欢有过数面之缘,对她十分有好感,但在她嫁给夏侯尚之后,便没了机会来往。 “恐怕她以为见到子桓就能绝境逢生,兴许还能一步登天。” “看来伯仁(夏侯尚的字)是处理不来的,殿下可要去看看?”曹欢微微笑道。 “正有此意。”郭照站起来,道:“阿如,你便陪夏侯夫人聊聊天吧。” 她见到夏侯尚时,对方脸上也露出一丝无奈。 姜楚一改往日柔弱的形象,不卑不亢地坐在软席上。周遭昏暗而阴冷,房中没有一盏灯,但她就如明珠一样坐在正中央,面容白皙而沉静。 她见到郭照,又垂下眼,没有一丝表情波动。但她被关在这里也有月余,不能踏出房门一步,一旦见不到阳光,人也变得更加苍白虚弱,日渐消瘦。 “为何不许我见太子殿下?” 郭照俯视着她不言语。 “即便押我去见他都不可以吗?!”她拔高了声音。 “不错,他不会来,而你则此生都无法走出这里了,”郭照终于开了口,“不过,你的一生也要结束了。” 曹丕这几日仅仅因为他们密谋造反之事就□□乏术,彻夜排查名单、更换守军、秘密调度,已有好几天没到回到内宫了,连她都没怎么见过他的面。 “如果你有遗言对他说,我可以转告。” “你不会转告的。既是遗言,转告了也于事无补。” 郭照缓缓走到她的面前,语句如同寒霜一样落下:“你要知道,既然这件事由我来终结,那么你的死最多算是后宫倾轧,与密谋造反没有一丝关系。你的事迹你的心计,都不会被记录在史册当中,没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的生与死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好似从未活过,更无人记得。 这次主持谋反的人是一个名叫魏讽的人,他曾受钟繇举荐。钟繇也是当世有名的大儒,时任丞相一职,更与曹丕私交甚密。然而依据律法连坐之罪,钟繇虽然无辜,却也因为魏讽被罢去官职。若外界得知姜楚才是主导这次谋反萌发的黑手,曹丕身为其名义上的姨丈更难辞其咎。 她必须死得悄无声息,以至于无人问津。 “我知道你的心思,”见到姜楚终于有了一丝恐惧,紧紧咬着嘴唇,郭照又继续说道:“但我知道的,太子自然也知道。饶是如此,你的目的还是没有达到。” “不!他还不知道!” “他若不知道,如何能做得了这魏太子?”仔细想想,姜楚不怕密谋造反失败,更不怕此事提前泄露,正是因为她算计好了一切,事成或败,她都能得到好处。 若曹氏毁了,她为孙权立下大功,这自不必多说。若此事败露,曹丕刚好可以借机肃清异党,借着不臣之人造反的名义,将反对曹氏的人一网打尽,立威造势,稳抓政局,更为日后的自立做好铺垫。如此,她是为曹丕立下大功。 事实也正如她料想的那样,曹丕这几日确实大开杀戒,雷厉风行,果敢狠辣,将一干人等下狱处死,牵连者众,其中真正参与谋反的人不过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对他们父子心存怨怼、虽无造反之举却有谋逆之意的人。 姜楚白了脸,但仍是坚持念着:“我要见太子!我要见他!” 郭照看了看夏侯尚,示意他结束了。她没有再看姜楚,转身出了门。而姜楚想伸手扯住她的裙裾,却早有两个兵士悄无声息地上前按住了她。 …… 深夜,郭照独自躺在床上,面朝里侧。她在帐外留了一盏灯,模模糊糊的光晕正映在床帐中央,她就盯着那一抹倒影,久久没有入睡。 当那抹光变得更加模糊,又被黑暗吞噬了一圈时,终于有一个人躺倒了床上,从后面紧紧拥住她,头沉到她的颈窝中,唤了一声:“卿卿。”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累,沙哑而低沉。但他的呼唤却在瞬间将她惊醒,意识也倏地恢复清明。 曹丕猜想她没睡,埋在她的发间,嗅着那迷迭香气,好似梦中呓语道:“你嫁我时,可曾想过今日?你初次见我时,又可曾想过今日?” “我没想过……不曾想过……”他又喃喃念道:“在我记忆里,我还是那个跟在兄长身后,仰头看着他意气风发随父出征的小儿。” 却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郭照伸出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轻声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身后一片沉默,然后他又贴近了她几分。 “我今日惩处了子建。”半晌,他又说道。 原来这才是他今日感慨的原因。 一缕香魂悄然无声地消散在今日的邺城中,另一面曹植却是高声放歌着闯下了大祸。 曹丕昨日一宿没睡,终于彻底定下肃清逆反势力的名单、完成调度,只欠执行。他正想伏在案边休憩,却突然听闻曹植又喝得酩酊大醉。他若醉得不省人事也好,偏偏还高歌肆意到驱车出城,命人开了司马门,直啸而出。 司马门,是只有天子才可以走的门。 第108章 建安夜十五 负责看守司马门的卫兵已被立即关押,他们只剩一日的时间与家人叙话,隔天等待他们的即是死亡。 曹植也被关了起来,只不过是被关在他的住所之内。 曹丕前去看他的时候,他正瘫坐在地上醒酒。即使是这样,他自幼浑然天成的高贵气度使他颓坐着也无烂泥之态,倒似玉山将倾,空气中清淡酸腐的酒味也跟着潇洒起来。 室内除了他空无一人,这是曹丕特地吩咐过的。 小半个时辰前,南边又传来一封急书,是曹操命左右亲信写的。因关羽强攻樊城,势不可当,负责据守樊城的曹仁一木难支,必须求得支援以解樊城之围。若非曹操倚重又可堪大任之人,是不会被委以重任的。 曹丕接到急书时,满身疲惫,看清曹操所选的人是曹植之后,巨大的仓惶与空白无力之感又迅速代替了那种劳累。但他没有耽误,立即起身赶了过来。 他已经是魏太子了,用不了许久他就会承袭魏王,继而走向更远的道路。但无论他走得再远,也永远不能放下心中的渴望。 对得到曹操的肯定与信赖的渴望。 看到半醺不醒的曹植后,曹丕走到一旁,拿起案上装水的铜壶,又走回到曹植面前,挥手将冷水尽数泼到他的脸上、身上。 无数水花承载着他的力度与怒气,使曹植被即刻击醒。他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定在曹丕的朝服一角,然后目光慢慢上移,看见他腰间的太子印绶,直至仰起头来,才看到曹丕那张愠怒却隐忍的脸。 “兄长……”他低低唤了一声,又重重地向后仰去,使头靠在身后的木榻上,几缕凌乱的发丝也无力地扬起又垂下,无声地表达着他“我愿长醉不复醒”的态度。 曹丕又泼了他一脸冷水。 “醒了吗?” 曹植又如初醒的巨兽般微微动了动。 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点水珠,稍稍一动,那水便坠落,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但瞬间之后,他眼中又淌出两行热泪,覆盖了冰冷的痕迹。 “兄长……”他又唤了一声,但曹丕没有应,只是用毫无温度的目光看着他。没有温度,即是不冷也不热,犹如他此刻的苍茫,空洞,与虚无。 “父亲命你即刻领军前往樊城解曹仁之围。”曹丕将手上的信扔在了曹植怀里,又道:“但依我看,你现在这般样子,也不必去了!何况还闯下那样的弥天大祸!” 曹植连看也未看那书信,只木然地说道:“是,我不必去,也不想去。” 曹丕转身即走。 他刚才掷下的话多半是用来撒气,他愈是看到曹植颓废的样子,就愈是怒不可遏。 曹操传来急书时还不知司马门事件,也许他知道后会改变主意,但至少现在没有。曹丕不会处置曹植,那几个将死的守卫便是他的替罪羊。 曹植任性、没有忧虑,就是因为这些命理终须有的保障。 “兄长等等……”他唤住曹丕,一阵衣袂窸窣之后,他站了起来。 “为了你所站的那个位置,我已经失去妻子,失去父亲,又失去了阿姊……” 他终究知道了曹节的所作所为。 曹丕背对着他,沉默地听他问出了最后一句: “兄长你呢……你是否是下一个我将要失去的人……” “你知道答案的,子建。”曹丕转过身,仍是以那种静默的目光看着他。 与其说曹植将要失去兄长,不如说他将要失去曹植。 这是他走在这条道路上将要付出的代价。 曹植已经为他的骄傲与自负付出了代价,正如他所言,要站在曹操那个位置上所要付出的太多,承受的也太多。曹丕本以为他还有时间消灭这样的恐惧与忧虑,然后才能达到曹操所期望的标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曹操要查验他课业的日子来的如此之快。 建安二十五年的冬天,一直走在天下人眼前的强大身影倒下了。 于有的人而言,那是一座如何也无法撼动的巨石,令人永无翻身之日;于有的人而言,那是一面足以迎击抵御一切艰险的屏障,如巨像一样望而生畏、令人敬仰。 “尚,这次你护送父亲灵柩回邺,隐秘是首要,然后务必尽快回来,我还需要你。”深夜,曹丕在邺宫外低声相送夏侯尚及他身后的五千精骑,郭照站在他身侧,挽着他的手臂,两人的手在袖中交握。 这几日除了在朝堂上,她几乎无时不刻陪伴在曹丕的身边。 接受曹操的逝世本身就已足够困难,而曹丕还需要佯作不知,粉饰大局,压抑着灭顶的悲痛与不安,如常办公,接见朝臣。 “你们夫妻二人放心。”夏侯尚今日承的不是魏太子的命令,尽管他甚至此事关乎天下动荡,但此情此景,他已不愿再为曹丕肩上添加更多的重担。他又道:“我也会将元策平安带回的。” “嗯。”曹丕亲自扶他上了马,没有再多言一句。 郭照看了他一眼,缓缓上前对夏侯尚说道:“虽然你我之间已不必言谢,但……”她见夏侯尚略一颔首,了然一笑,又道:“早日归来。” 说完,她后退一步,重新站在了曹丕身侧,目送一队人马隐匿于静谧的夜中。 虽已是深夜,他们回到园中后却仍不得休息。 一干人等候在曹丕的书房内,俱是曹氏父子的心腹,更是曹丕的左膀右臂。 曹丕远远看见那灯火,停住脚步,几乎有些依依不舍地转过身,面对着郭照,低头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回去歇息吧。” “我可以在书房里间陪你。”她回拥住他,蹭了蹭他衣领间凸起的纹路。 “今日怕是要商议到早朝之前。” “我知道。” 即便她等在里间,曹丕也见不着她的面,但他此时太需要她了,竟自私得不想放她回去。 …… 知晓曹操逝世的人并不多,甚至卞夫人都不知道此事。她近日已经悲伤过度,曹丕不想将这则噩耗告知于她,以免忧郁成疾。 自曹植开始颓败,又醉酒闯下司马门,更自暴自弃拒领兵解救樊城,几乎是弃军国大事于不顾,也与曹操的期望渐行渐远,甚至变得再也不快乐了。而这本就使卞夫人忧郁寡欢,但她不料一向受她喜爱的儿媳甄氏也在不久后自裁于西园,被人下葬之后才教她得知此事,一时悲痛难当。 她不知甄氏是因为姜楚密谋魏讽案而连坐获罪,只认定郭照出于妒心,难容甄氏姨甥两人,于是一连数月不愿见到她,又心知曹丕护妻成性,甚至对甄氏的死不闻不问,只能又悲又怒,成日拘在自己的院中,伤心垂泪。 自姜楚的死讯传来,甄氏就知她难逃其咎。然而彻底击溃她的,却是姜楚临死前对郭照说的一番话—— “姨母她空负一身美貌与才学,使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令我觉得可怜可悲又可气。她本有机会获得她想要的生活,却不肯使所谓的自尊与高傲妥协,所以只能目睹着着太子殿下与你恩爱相缠……” …… 所谓旁观者清,姜楚一口认定甄氏已在长久以来的旁观中不知不觉动了情,也许是源于寂寞,或者源于艳羡。 但甄氏如何会承认呢? * 曹操得以下葬,已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曹丕率众朝臣从高陵归来后,已接天子诏书,正式承袭了魏王尊位。 “河北、洛阳之内的异党皆已伏诛,难起风浪了。只是若青州一带听闻魏王逝世,必定躁动。” “江东暂时也不会有变,他们恐怕取了荆州之后还会再一步西进……”陈群等人随曹丕穿过听政门,即将行往大殿之上时,忽见曹丕抬头望向了苍穹,驻足了半晌。 他们抬头,只见一行飞鸟成群而过,由一只体态壮硕的成鸟引领着一队幼鸟,往铜雀园的方向高飞而去1。 “魏王?”他们试探着唤了一声。 一连数月的忙碌,连他们都疲了,何况曹丕。 他的鬓角又在不知不觉中布满银白,已是许久未染了。 曹丕收回视线,目光紧锁前方。虽然他眼底的皱纹与黯淡无光的肤色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掩饰着自己的疲累,但曹操交给他的天下更不允许他歇息。 “孙权今日送来的信件中已与我达成协定,他向我称臣,我不予干涉他们吴蜀交兵。”他脚下大步走着,甚至需要后面的人小跑跟上,“不仅如此,我还要他送质子前去洛阳。” 众人听得愣了一下,呼出一口气后又慢慢浮起的感觉不知是安心还是喜悦。 陈群是这些人当中看得最为明白的,他快速上前两步,拢了拢袖子,道:“那么殿下,可以考虑下一步了。” “先生请讲。” “进帝位。”他低声说道。 第109章 建安夜十六 “阿母,征儿去见过祖母了。”曹征一身素衣,蹙着眉站在帘下,腰背挺得直直的。他跟曹操在外许久,身形拔高不少,正像茁壮成长的小白杨。只是他长得太快,也因此看起来有些瘦弱单薄。 郭照一直到近黎明才睡下,临近晌午才起来,此时刚打理好妆发,从内室走出来。 “征儿你啊,要开心些。”她弯腰,着温热的掌心抚在曹征额上。虽然他这幅样子像极了曹丕,总令她怔忪恍惚,心生怜爱,但就算是曹丕,也不愿儿子与他太过相像,只因那样过得太过辛苦了。 曹征六七岁这一年,第一次经历战争,第一次体会兵败,第一次面对死亡,细数下来,竟比曹丕当年经历的还要多。也是因为如此,当他随夏侯尚回到邺宫时,已变得成熟内敛得令人惊讶。 当他听闻姜楚与甄氏瘗玉埋香的来龙去脉之后,沉默了许久。在他更年幼一些的时候,他还甚喜爱与邺宫中的夫人们交谈,但自他回来后,看着周围衣香鬓影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审视之意。 “殿下,华御史来了。”贾如身着女官服,从殿外走了进来。 曹丕初登魏王位后,为权力更替安定北方诸多事宜忙得焦头烂额,许多繁冗礼制还未来得及更新践行,譬如魏王王后及王太子就是虚位以待,郭照又变成了郭夫人。然而聪明人都知道她是无冕之后,曹丕不过是省去冗杂的程序,待他自立之后再许后位,更显其尊。 “好。”郭照点点头,知道曹丕还在偏殿与郭奕等人密谈,无法接见,她便牵着曹征走了出去。 华歆如今位列三公,掌御史大夫,也是曹丕所倚重的新一批朝中要员。新王继任,自是要提拔一些重臣,以示恩威。华歆与贾诩就以资历才干居其中首位。 “华御史许久不见,近可安好?”郭照邀他前往大殿之后的鸣鹤堂暂停休息,曹征紧随其后,步伐沉稳,一言一行竟已有了些许储君风范。 华歆也面露赞赏:“元策公子都已长成英姿少年了。” “比起魏王,老臣近日过得已是十分安逸了,只期盼着能尽力为君分忧。”华歆轻叹一口气,看向郭照,关切问道:“想必夫人最近也是十分劳累。” 曹操去世后,曹丕遵其遗令,将他薄葬于高陵,将他的妻妾于铜雀台,分香卖履。其中安置后宫一类杂事皆由郭照代为处理,说来也有些劳神费力。除此之外,曹操在弥留之际还特地嘱咐,可请丁夫人自行决定去留,只因曹昂的意外对她深感愧疚。 丁夫人听闻后,沉默了一日,最终选择回到谯县老家。在她前几日与郭照的来信中还道,多年未归家乡,走在街上时却仿佛还能看见曹操少时走马斗鸡的景象,直到对镜自照时才发觉眼前之人已然鸡皮鹤发,那个张扬不羁的年轻人也已被埋入黄沙。 郭照读后,未及反应,笔下就已写出“神灵倏忽,弃我遐迁1”数字。 正当她微微发怔时,侍女突然来通报说王夫人改变主意了。 王夫人闺名仪君,是曹操生前最后一名得宠的姬妾,同时也赶在曹丕被册立为魏太子之前做了他在邺宫中的一双眼睛,直到曹操离世前还随他去了洛阳。 王仪君本有机会另行改嫁,毕竟她才双十年华,谁也不忍见她一个妙龄女子空守铜雀台至老至死。何况她曾帮过曹丕的忙,定能由曹丕为她安排个好归宿。但彼时她看着他,满眼说不清的情愫里还有茫茫的哀戚——她已怀了曹操的遗腹子,再无可能改嫁了。 尽管如此,只要她愿意,尽可以在生下孩子之后另择良婿。有曹丕一手帮她隐瞒掩饰,绝无旁人知晓,她但可以高枕无忧,投入新的生活。 但她不愿,情愿孤独终老在铜雀台。 …… 曹操西征期间,曹征有许多时候是由王仪君照料,两人关系也极为亲近。 王仪君待曹征极好,他们虽然相差两辈,却好似姐弟一般。直至曹征回到邺宫后,才与她疏离了些。当他躲在殿外听到王仪君凄切的恳求后,终于默默地踏入了她的院子,见她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怔忡,开口低声问道: “王夫人是否十分仰慕父亲?” 曹丕甚喜欢桂花,却鲜少有人知晓。 曹征也是听说,曹丕第一次见到郭照时,便是同他现在这般大,还是在许昌旧府中的桂花树下…… 想必王仪君不知其故。 许是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终于有了机会倾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了头。 “我亦十分仰慕他。”曹征又慢慢说道:“不仅如此,天下又有数之不尽的人仰慕他。”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道:“也许王夫人认为这份仰慕与旁人的那份仰慕不同,但你若见过父亲与母亲如何相处,便知任何人的’不同’于他们而言都是相同了。” …… 此后过了几日,王仪君终于改变了主意,愿意听从曹丕的安排,生子后改嫁。 在她等待临盆的几个月里,也终于见到曹征所说的……帝后情深。 由华歆上表汉帝以劝禅位之后,禅让大典定于这年十月,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曹节身披皇后朝服闯进了曹丕的寝殿。 天地初宁,曹丕方看完一封孙权上表称臣的信件,随手丢在一旁后便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前几日他三辞汉帝禅位之意,朝代更迭终于在昨日尘埃落定。他以为他可以休息一下了,而郭照也这般作想。不过两人之间的休息就不叫做休息了,经一场共浴之后,这“休息”遂变了味儿,于是他只能改为白日时分小憩。 但听殿外一阵喧哗,却是宫人在拦曹节。 “你们让开!只要他一日未能称帝,本宫便还是一日的大汉皇后!” “皇后殿下只是来为魏王呈上玉玺的,你们不得无礼。”一道似柔又刚的声音响起,是贾如出面拦下了那些宫人,然而这却并不能使曹节感到舒心。 曹节手持玉玺进入殿中时,曹丕已经睁开眼睛,重新平静地阅起了公文。 “不要将子建对你的怨气发在我身上。”他头也不抬,对着怒气冲冲的曹节说道。 “……你!” “也不要忘记你是为何做这大汉的皇后。”曹丕仍旧没有抬头,顺便又提醒了她一句。 正欲发作的曹节突然冷静了下来。 “我没忘。”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闭上眼睛,似是在回看昔时初临后座的荣光。 她是心甘情愿甚至壮志踌躇地接过了皇后的宝座,为了父亲的霸业,她视皇帝的怨恨与流逝在宫中的青春为无悔的付出。 “没忘就好,不要等你的子侄辈来给你难堪。” 若想扫荡纷乱,天下归一,刘氏早晚有一天要把这玉玺交出来,她也明白。即便曹丕不来夺,他之后还有曹氏的子孙。以魏替汉,是大势所趋。 她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螳臂当车。 “我此举,只是为了向天下证明父亲从没有称帝之心!”曹节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玺,掷到了曹丕面前。而他只是坐在榻上,不知在何时抬了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阻止之意。 曹操从未有称帝之心,有的只能是他。 “父亲没有选错人。”曹丕淡淡说了一句。 妆容一如身上朝服一样郑重的曹节蓦然红了眼眶,象征最高权力的帝王印玺跌出了印盒,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已然破裂的一角就如永远也无法补救的兄妹之情。 事至于此,她已将大汉皇后的职责完成到最后一步。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后退三步,一字一顿道:“如此无论名垂千古,兄长当真做到了无人敢做的事。” 第110章 建安夜终章 建安二十五年,岁末,帝都洛阳。 “陛下,新的年号拟好了。” “好。” “陛下,吴王已向刘备正式出兵,这是他遣使送来的书信。另外吴王进献的象牙、犀角、翡翠、雀头香等珍品也送到了1。” “好。” “陛下,立太子的诏书拟好了。” “好。” “陛下,立后的诏书也拟好了。” “拿来看看。”曹丕坐在木案后,伸出一只手,立刻有人将一张细腻的绢放在他掌中。 他将内容粗略一看,嘴边浮起一丝笑。 下面的人见他龙心大悦,偷偷呼出一口气,也跟着微笑。 曹丕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薄暮冥冥,华灯初上。 他站起身,撇下一身政务——他已连续忙碌五个时辰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离开大殿时,他手里还拿着那份立后的草诏,掩在袖中,负在身后。 一干官员自然没有忽视这点细节,互相对视一眼,暧昧地交换了意见,都知道他们陛下是去永安宫邀功去了。 郭照自搬来洛阳就住进了永安宫。已贵为太后的卞夫人居住在永寿宫2,其中含义显而易见。而曹丕虽然有他自己的嘉福殿3,却时常跑来这里就寝。 每次夜半,曹丕轻手轻脚爬上永安宫的床,总是吓郭照一跳。这时他就会低声叹道:“你我何时分居而寝过。” 虽然未曾分居过,但过去一年中,他总是不得不在听政殿或者书房内就寝,如此郭照不得不被迫闺怨了一年,后来又觉得看不见他苦着长久未经温情滋润的脸怨念着诉苦。但偶然见着了,又十分心疼,然后便依着他的诉求,安心在他身侧形影不离几日,甚至到了同舆而行的地步。 “陛下,你再这样任性妄为,御史可要劝谏了。”帝王的车辇上,郭照戳了戳曹丕的胸口。此刻曹丕正疲累得不行,趁着乘舆而行的功夫小憩,而郭照则被他用在怀中充当软枕。 假寐中的曹丕闻言,沉吟一下,回头立即催促立后的进度。 在他眼中,夫妻恩爱,天经地义。他是帝,她就得是后,毋庸置疑。 新起的尚书台不负他望,隔日就将草诏呈上来了。 曹丕以为,郭照看到这封诏书,虽不一定谈得上心花怒放,但必定会主动与他恩爱亲近一番。但他不知,每当他表露出比平日更加暗沉深邃的目光,并居高临下紧锁她的薄唇时,她就知道他是在向她求欢了。尤其是此刻他强作沉稳却早已按捺不住放肆情意的眼神,就像发情的小动物,用尽无声地语言撩拨着她。 身着帝王衮服的他正如天下人奉承的那样英明神武,郭照甚至有些不愿解下他的衣裳,只因这样的他虽坐拥天下,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却只有她。 “陛下……”她扬起一个笑,正也想阿谀他几句,却突然被他打断—— “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怎么还叫我’陛下’?”他皱眉。 “我以为你喜欢这个称呼。”她就很喜欢这样称呼他。 虽然这样的称呼体现了尊卑之别,但更意味着她俘获了一个帝王,并可以独享他。也是因为如此,她十分享受并沉溺于这份独一无二的虚荣与铺天盖地的甜蜜。 当她拥着他在暖帐间亲吻缠绵时,这种充实感又同身体的快乐一起达到顶峰。 “卿卿……”耳鬓厮磨间,他低声道:“无论你唤我什么我都欢喜,只是……” “从此除你之外,世间再无人可唤我姓名啊。” ——完—— 第111章 现代番外二 曹丕见到心心念念的老婆之后几乎神魂颠倒,当他再次恢复清醒之后,已经坐在派出所里了。 他对面坐着一个非常严肃的警察同志,忽略他身上的制服,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大叔。 他目光冷峻地看着警察同志,似乎随时都有袭警的冲动。 而警察同志一时真不知是谁审讯谁。 毕竟曹丕心里想的是:抱自己媳妇怎么就犯法了?你这刁民还不给朕讲清楚?! 他选择性遗忘了当他紧紧抱住郭照时,她不禁没有立刻转身泣涕涟涟地回拥住他,还尖叫着挣扎企图脱离他的怀抱,并对他的刻骨相思恍若未闻。 曹丕怎么可能接受老婆已经不记得他的现实!尽管他老婆对着民警各种控诉他的罪行,并直接使他被丢进了派出所风化组。 不仅如此,他的情节还十分严重。 因为郭照此时还是个高中生,虽然已经成年了,不至于使曹丕担个猥亵未成年少女的罪名,但怎么也是个高中生,这成何体统! 真是世风日下! 但曹丕心里想的却是那青涩却十分动人的娇体,他记得上辈子郭照原本是这般年纪的时候,正与他分离许久,他根本没有机会与这样的她亲近。看来上天果然是为了补足他当年的遗憾,补足一段原本只能在梦中想入非非的体验。 那及肩的顺直长发,那及膝的深蓝色校服裙与素净的白衬衫竟能修饰出她窈窕的身形,还有那未施脂粉的眼角眉梢虽然青涩,且多了一丝不曾见过的冷傲,却使他既心动又兴奋。 尤其看到老婆面对民警时努力镇定冷静,却仍忍不住后怕的娇怯模样,令他心疼得几乎要冲上去!但他被三四个民警制住无法动弹,只能狠狠地看着眼前那个安慰老婆的警察同志,仿佛对方才是罪魁祸首。 …… 总之好不容易等曹丕冷静下来坐在审讯桌前,警察叔叔摊开他的证件瞅了一眼,随随即瞪大眼睛:“xx省师范大学......” ——就你这样的人渣根本不配为人师表啊! 蜀黍满脸写着震惊。 曹丕管他那么多,只想赶紧早点写完检讨书赶紧找郭照去,基本不经思索便下笔,不多时已洋洋洒洒写满半张纸。 警察叔叔看他“下笔如有神”的模样,暗暗思忖着:这人检讨书写这么熟练跟默写课文儿似的,定是个惯犯,看来有必要联系联系省师范办公室的...... 曹丕抬目瞥了一眼,一眼读懂他的内心os,不屑地撇起一抹冷笑。 区区检讨书难得倒他这个建安文豪吗? 果然警察同志接过来一看,不仅字写得好看,内容还充实有条理,连对仗都用上了,简直比所里的范文写得还好! 再一抬头,曹丕早跑没影儿了。 他也并没追上郭照,失魂落魄行尸走肉了一会儿,渐渐理了理头绪,虽不情愿接受郭照记忆中已经没了他的存在,但他又岂能轻易狗带! 他认识她穿的校服,他要去那个学校教书! 第112章 现代番外三 曹丕以实习老师的身份到省师大附中走马上任的那一天,整个校园都沸腾了。【鳳/凰/ 更新快请搜索//ia/u///】 毕竟现在的高中生也是会刷围脖的,谁不认识“寂寞的葡萄”这个大网红,就算不认识的也在众人一传十、十传百的激动言语中开始心向往之。 一干女学生瞬间觉得自己有了高考的动力,但她们的兴奋令诸多老师忧虑不已。 其实他们挺反对曹丕这么年轻又英俊的男老师跑来教高中生的,这最小的年龄差甚至还不足五岁,足以令他们在脑中上演数十个版本的师生不伦之恋大剧本。不过看在他性格十分沉稳长相又异常严肃骇人的份儿上,只怕少女们也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而且他还非常识时务地请求去教女生较少的理科班,要知道他可是个教语文的,令原本希望很大的文科班女生泪洒南墙。 曹丕当然不会理会一校少女芳心,冷着脸去了三年级a班,居高临下地站在讲台上,眼风往下犀利地一扫,最终锁定在靠窗边前排的一个少女身上。 郭照正趴在书堆里睡觉。 虽然很想让老婆快些抬起头来看看他,但老婆肯定是学习太累了,实在不忍叫醒她,令他十分心疼。 但他想多了,郭照只是习惯性在语文课上昏睡而已。几乎每个语文老师都知道她有这个毛病,堪称本班第一偏科少女。 于是全班同学惊异地看着曹老师非但没有命人将郭照叫醒,还操着平缓低沉的嗓音讲起了课,一点也没有要吵醒她的意思。 非但如此,在之后的日子里,同学们发现曹老师真是个非比常人的存在,与他接触的每一天都有新发现。 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考到教师资格证的…… 他讲现代文的时候平淡如水,这个时候大家一般都选择偷偷刷点数学题。他讲古文的时候稍微有意思些,但个人情感色彩十分浓烈,对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嗤之以鼻,谈到苏轼辛弃疾1也是白眼朝天。但碍于高考重点,他只能例行公事草草应付,一副“我也不想让你们背这个都是编教材的人有罪”别扭脸。 之前还有文科班的妹子拿着小李杜2的诗跑去搭讪,结果被曹老师满眼冰火两重天吓得夺门而出。 后来全校师生都能理解他为什么来教高中生了。 也就只有他们高中生的心理防线比较坚强,如果换成小学生大概早就被吓哭了,十分不利于祖国幼苗成长。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曹丕的教学方式,简单快捷有效率,偶尔的声情并茂和心理刺激倒也增添一点趣味性,同时听他叨逼逼久了,脑中的批判思维竟然变得迷之丰富,写起议论文是那个下笔如有神。 唯一一点副作用是他们看着化学溶剂都能变得有些忧郁。 但这其中不包括郭照。 她认出曹丕就是那天放学后轻薄她的流氓时,自是十分警惕,不过她发现曹丕好似不认识她似的,每日西装革履站在讲台上,哪怕是炎热酷暑也坚持穿戴整齐一丝不苟,颇有为人师表的样子,使她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她仍是继续雷打不动地在语文课上睡觉,但曹丕从未管过她,这又使她有些惊疑,当她认为自己在曹丕面前有隐身功能时,她趴在课桌上又能感受到从讲台上飘来的似有若无的目光,像轻柔而微凉的羽毛,抚在她的背上。 这下她睡不着了。 但她也不想坐起来听课或者看见曹丕,于是只好继续趴着装睡,顺便从课桌里找出耳机塞在耳朵里,用长发遮掩住,听着电子乐游神。 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周,又是一个星期一下课后,她摘下耳机,又顺手从课桌里摸出一根百奇咬在嘴里。 她才咬下裹住饼干棒的一层松软焦糖巧克力,眼前突然横出一只干净修长的大手将她嘴边的百奇取了下来。 也不知为何,她第一反应竟是四下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发现这一幕。 答案是没有。除去出去放风的人,教室里只剩下一群或埋头刷题或埋头睡觉的少数群体。 曹丕站在她的课桌前,一手拿着教案,另一手空空如也,被他盗走的那根百奇竟不知去了哪里。 他抬起眼睑看了她一下,淡漠的瞳中似乎没有波澜,但似乎有一抹压抑在深处的情感昙花一现。不待她捕捉之后进一步思索,又突然听他用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吐出几个字—— “放学后来我办公室。” 第113章 现代番外四 月上教学楼,人约黄昏后。 郭照跟在曹丕身后进了办公室,默默站在他办公桌前,却没料到曹丕极其绅士地给她搬了张椅子。 办公室里还有三两个改试卷的老师没走,但仍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其实郭照时常因为偏科被语文老师请进办公室,若是曹丕不叫她来,反倒才令人感到意外。 于是乎,曹丕垂目看了她一眼,默默解开了西装扣子,然后…… 他也坐了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打印纸,约有百十张厚度,用打孔机钻了孔,放在一只质感极佳的黑色皮质文件夹里。 “这是我编的习题,每天做十页,放学后拿给我看。”他将文件夹推到郭照面前,补充道:“如果下个月模拟考考不到100分……” 他放缓了语调,眼神变得有些深邃且富含危险的深意。 虽然100分也算不上高,但郭照的语文成绩从去年开始就未及格过…… “知道了。” “嗯。” 郭照听他哼了一声之后就没了下文,只好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看着办公桌上摆的装着满满一瓶葡萄干玻璃罐子不言不语,不得不先开口道:“老师,我能走了吗?” 曹丕这才看了她一眼,目中一抹似有若无的幽怨稍纵即逝。 “嗯。” …… 然后郭照不幸成为第17个从曹丕办公室落荒而逃的女学生。 回家路上,她再次路过曹丕轻薄她的那个公园,仿若黄粱一梦。那时的曹丕就跟疯子似的,嘴里还念着她听不懂的话。这几日见到的曹丕冷静自持,除了性格有些怪,和其他老师也没什么两样。 她脚步顿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他给的那份文件夹,打开一看,发现他所选的篇目基本都是重点,还有几篇不曾读到过的古文,似乎是他押的题……后面有几行他手写的字,钢笔书写,黑色字体规整有力,有几分古隶的味道。 粗略阅览了几下他出的题目,也与练习册有些不同。 在课堂上装睡时,似乎也迷迷糊糊听到他站在讲台上指点江山,语气沉稳地指挥着一脸懵逼的学生们:“这道题不用做了,那道题也不用做了……嗯,这个还可以。” 总之他很瞧不上编练习册的人。 …… 啊……听他的意思,似乎之后每天放学之后都要去办公室见他啊。 郭照驻足,望着天边的晚霞游移不定。 并不想见到那个流氓,长得帅也不行。 尽管如此,她却像被下了降头似的,回家将练习题做了。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夏日已至的缘故,身心皆燥,一连喝了几杯冰镇果汁才好些。 也许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接下来的一周她仍在课上装睡,但放学后还是会去曹丕办公室听他补课,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任何其他举动,公事公办,讲完就散。 当她的提心吊胆渐渐转为悠然自得时,她眼中老老实实恪守本分的曹老师又搞事情了。 某日曹丕讲完六国论,与全班一同发现进度超出预想一倍。 也难怪了,他总说这篇诗词没有阅读价值,那篇课文通篇废话,挑三拣四,理所当然地说要为大家剔除糟粕,众学生自然欣然道好。 既然赶超原本进度许多,一时无事可做,曹丕突然从讲台下面搬出一箱百奇饼干,各种口味,竟还有许多从日本代购来的!看呆一群祖国未来的栋梁。 哦对,早就听说曹老师是个富二代。而且他是个大吃货,发布在围脖上的美食点评小到几块钱的路边摊,大到动辄四五位数的高级料理,还有他每天放在办公桌上的零食也是多种多样,每次进他办公室时都能发现他在偷嘴。 分发完零食,曹丕一时兴起,顺着六国论谈起了军事政治。这其实是班上男生很乐意听的话题,一时教室内捧着百奇聊得一片火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青梅煮酒。 郭照看着桌上一盒焦糖巧克力味的百奇陷入了沉思。 想想刚才曹丕递给她这盒饼干的眼神,百诱千撩似的,尽管只有那么一瞬,也足以令她的小心肝dokidoki欢跳不已。 曹老师大抵是人格分裂…… 她飞速将面前的百奇丢到课桌里,转而拿出一包烘焙椰子干,放到嘴里嚼了两片才算冷静下来。 然而,她没有忽视那边讲台上曹丕的异样,他滔滔不绝评判着当今资本主义强权垄断,目光还飘到她这边绕了好几个来回。 …… 翌日,当她再一次去办公室点卯的时候,赫然发现曹丕办公桌上摆了一排三曹全集之外,还有一瓶装在玻璃罐里的烘焙椰子干,与她吃的那种一模一样。 “……”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老师,郭照真的好想打死他。 第114章 现代番外五 后来班上几个男生跟曹丕混得熟了,多嘴八卦了一句:“老师你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啊?” 有挺多女生找他们帮忙问这个问题的。 不料曹丕抬了抬下巴,道:“愿意哄我的。” ……曹老师究竟是小公主还是直男癌,it’. 此等秘闻传入郭照耳中后,前去办公室看向曹丕的眼神自是有些鄙夷,与他说的话也少了。 曹丕当然不能容忍老婆对他如此冷淡,于是开始花式作妖。 首先开始在下发的作业本上给她塞小纸条,美其名曰相思笺。 考虑到她语文水平不好,古诗词鉴赏能力更是一般,选的诗句还都算特别简单的,譬如“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诸如此类。 郭照第一眼看到就知是他写的,连怀疑都未曾有。 她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明明十分平静,脸上却似油滚过。 如果曹丕不是言情小说里的情痴,就是变态。 每次他总是偷偷不经意间极具挑逗地撩拨她,明明十分流氓,但事后见他都是不苟言笑道貌岸然的模样,无一例外。因此考虑到这一点,他是变态的可能性较大。 其实曹丕早就看出来啦,老婆虽然不记得他,但却无法抗拒他的一言一行,这就是命中注定前世今生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于是后来小纸条上的诗句终于变成了他自己写的“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虽然郭照并不知道这点,却终于忍不住主动去了一趟曹丕的办公室,尽管她面色不愉,但曹丕见到她后,仍不免勾起一丝笑意。 “是不是看不懂了?”他问。 “你……”郭照的脸又像被油滚过一样,而他溢满笑意的眼睛又像缀满星光一样璀璨。 哪有人见到曹丕这么笑过? “你不怕我去教育局举报你吗?”她看向他西装领口的暗纹,低声道。 “不怕。”回应她的是他更加低沉的嗓音。 他当这老师,本就是为了她来的。 说着,他又从一沓试卷中抽出一张,正是她的。 一个鲜红的95分出现在她眼前,是模拟考的分数。 “就差五分。”郭照重新看向他,眼中布满怀疑。 据说这次负责改作文的就是曹丕,这么主观的分数,他只要高抬贵手放点水就好了。 但曹丕此刻已经收了笑意,恢复常态,一脸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差一分也不行。” “如果没有考到一百分,就从今天开始改为每日去我家补习。”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开始思索今天点哪家外卖给老婆吃。 “?!” “不必担心,我一个人住,家中没有别人。” 就是因为没有别人才更值得担心! 郭照知道自己应该现在立刻马上向教育局举报他,至少要让校长知道校园里有个衣冠禽兽。但她又像被下了降头似的,没有一丁点实践的意思,只顾着脸红发烧。 “今天跟朋友约好去自习。”她随便找了个借口。 “跟谁?”他以凌厉又阴沉的目光睇了她一眼,足以吓退阵前主将。 见郭照因他骇得一凛,曹丕只好改为轻声道:“那明日?” …… 第二日交上来的周记本上,郭照本应写上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但曹丕打开本子,只看到一行字:人面兽心,无耻之徒。 面色不改,他动了动笔,写了批复:言不属实,不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