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县衙 时值大唐玄宗天宝十三年,杨玉环深得皇帝恩宠,其兄杨国忠升任宰相后,大肆排挤忠良,党同伐异,朝政日渐昏暗。国忠与同是与天宝新贵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久有不和,二人在皇帝面前钩心斗角,势同水火。其时玄宗皇帝只道如今四海清平,天下贤士尽收于朝,又乐得见朝中重臣互相牵制,故而沉湎于温柔乡中尽享云雨之欢。左右诸人中虽不乏明识之士,却被杨氏一党堵塞圣听。时至今日,庙堂政事早不复当年清明,朝野上下贪奢淫逸之风渐盛,醉生梦死之徒日多。 都城长安东南三百五十里处,有个小县城叫作浔阳。如今正是盛夏收获时节,浔阳府外稻田遍野,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摇摆,许多熟透了的稻穗已经掉落在田地里腐烂。在烈日的炙烤下,老弱妇孺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其中却看不到一个青壮男子。漫无边际的金黄稻田之间,一条笔直的驿道穿插而过,直通往都城长安方向而去。此时但见两人正骑马沿着驿道缓缓走来。当先那人一副青衫文士装扮,虽是年过半百,但仍显得器宇轩昂,只是眉宇间布满忧色,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身后跟着的却是一个身材健壮、肤色黝黑的男子,如同一座铁塔般杵在马背上,好在此人坐骑亦是西域上品良驹,否则便要令人担忧能否承受得起他健硕的身躯。两人一前一后,信步而行,衣着虽是简朴,但均显得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 “先生,如今正是农忙之际,田地间却只有妇孺老人而未见一个男丁,不知此地出了甚么事情?”后面那壮实男子问道。青衫文士道:“适才我们一路走来,这驿道半截陈旧半截新修,莫非此地精壮男丁都被征去修路了?”壮实男子望着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妇孺说道:“现下正是农家抢收时节,民以食为天,却不知何事如此紧急,竟可弃这头等大事而不顾?圣上在华清池中,只怕未曾想到这些农夫农妇的艰辛。”沈先生闻言勒住马缰,回头笑道:“你我二人辞官归野,前去汉阳追随将军,待到了当地之后云童这些话却再也不可胡乱说了。”壮实男子见他脸色郑重,当即回道:“云童省得,先生放心。”原来这二人乃是昔日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部下,青衫文士叫作沈墨辰,壮实男子唤作樊云童。天宝七年,王忠嗣遭宰相杨国忠诬陷,经大将哥舒翰死命求情,方才免死被贬为汉阳太守,一年后便抑郁而终,沈墨辰、樊云童念王将军昔日之恩,追思不已,终于卸去军中要职前往汉阳。 两人正默默前行,忽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娘!”沈墨辰忙转头看去,只见一老妇仰面躺在田地间,身旁几个农妇惊惶不已,手忙脚乱地围了上来,却又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默辰一见,赶忙纵身下马,疾步奔将过去,伸出手背在那老妇额上一探,又替她搭脉半晌,朝樊云童说道:“此人暑热,快些取药来。”田里众妇人忽见他二人出现,皆是一怔。樊云童久在军中,似这等暑热之病见得多了,便取出些药丸喂那老妪服下。沈墨辰左右看了看,其时烈日如炙,四处全无阴凉处所,忙道:“你将她背上马送回家去罢。”众妇人立时明白二人的援助之意,方才放下心来。樊云童人高马大,毫不费力地将那老妪搬上马背,其中一个青年妇人带着满身泥土匆匆忙忙地在前面引路。到得农舍,樊云童将老妇小心抬至阴凉处所,墨辰颇懂些医道,两手在那老妪身上拍打拿捏。不过半晌,只听那她“哎哟”轻叫一声悠悠转醒,青年妇人见状大喜,忙不迭地替二人端茶送水。沈墨辰长吁了口气,搬了条板凳在一旁坐下,忧心忡忡地看着屋外,樊云童垂手立在其后,看得出他对沈墨辰极是尊敬。老妇见二人面相不凡,便拖着虚弱的身子欲爬起来道谢,默辰赶忙温言劝道:“老人家先勿妄动,待好些再起来不迟。” 樊云童见那妇人醒来,忍不住开言问道:“烈日当头,这等粗累农活怎须你亲自动手?沈先生和我一路走来,田间地里竟不见一个精壮男子,这又是为何?”他说话瓮声瓮气,虽使劲压低了声音,但仍显得甚是凶狠。那老妇人和青年农妇看看他,又看看默辰,生恐出言有失,一时不敢作声。默辰知二人心中顾虑,微微笑道:“在下沈墨辰,自京城远游前往汉阳,这是在下好友樊云童。”那青年农妇见默辰文质彬彬、温润如玉,方才放心叹道:“先生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听说朝廷有重要军需在此处经过,田令兹便下令各家各户男子都需出工筑路,倘有不愿去的,则需缴纳三十两纹银方可免劳役。我等农家小户,到哪里去弄到这三十两银子?能出得起银子的人家,却也不需面朝黄土背朝天了。”默辰道:“田令兹是谁?”青年农妇愤愤道:“便是浔阳县令了。”默辰又道:“倘不抢收粮食,今岁本地赋征却又如何解决?乡保里长未曾与田大人交涉过么?”那青年农妇怒道:“那狗官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路是要修的,税赋自然一分也不可少交。还说耽误了朝廷大事,谁也担当不起,抗税不交,同样要问罪。县衙里的人个个如狼似虎,我们平头老百姓,谁又招惹得起!”老妇人见她如此说话,甚是担心,白了她一眼道:“你不要乱说话!”默辰闻言,知道这青年妇人说的定是实话,无奈的自言自语道:“不知是甚么军需?”樊云童冷冷说道:“狗屁均需!只怕又是征敛之物罢。”沈墨辰、樊云童自天宝八年石堡城之役后,便称病赋闲在京,数年来早见惯了京城公子王孙的骄奢淫逸,对比边关将士于黄沙冷月下浴血疆场,两人皆是心灰意冷,此番出京南下,却又见识了百姓艰难困苦。 两人见老妪已无大碍,这才四处打量一番。但见茅屋之内虽甚是简陋,倒也干净整洁,足见主人甚是能干。只是绳床瓦灶环堵萧然,后院中鸡不鸣犬不吠,全然没有生气。默辰指着空荡荡的仓廪说道:“圣上极重边功,屡兴王师,于民间征用逐年增多,赋税日重,百姓生计艰难,便是京城附近、天子脚下,也多有背井离乡乞讨为生者,如此开疆扩土,有不如无。”樊云童愤愤道:“嘿嘿,边功!边功!石堡城一役,吐蕃区区数百人凭险据守,令我数万将士战死疆场。我樊云童是个粗人,原也不知圣贤之说,但如此草芥人命,自毁长城,只怕正是取祸之道!”原来玄宗皇帝当年下令攻占石堡城,王忠嗣以石堡城取之无益,且易守难攻,代价太大为由,不愿为保住官职而白白葬送将士性命,故而与皇帝意愿相违,后果因此获罪。后继者哥舒翰不敢违逆帝意,强攻石堡城,死伤数万,将士多有怨气。沈墨辰、樊云童当年亲历惨烈战况,此时想起亦是不寒而栗。 待到那老妪好转无碍,天色已近黄昏,此时农户家人皆已返回,其子深感沈墨辰、樊云童救母之恩,非留二人一宿,二人盛情难却,只得依他。默辰便唤云童付了些银两,且坚不许辞,其子方才受了。农户一家对二人皆是甚为恭敬,好在默辰性格温和,云童直爽无拘,众人在席间不多时便极是融洽了。是夜月明星稀,萤火点点,与喧闹的京城和荒凉的边关相比,乡间夜晚的静谥别有风味,只可惜众人均是心事重重,言谈中均是生计之艰辛和来日的忧虑。 翌日清晨,默辰、云童便辞了农家,趁着早间凉爽,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进了浔阳县城,浔阳乃是四省通衢之地,往来商旅颇多,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远远瞧见紧闭的县衙大门口聚集着一群人跪在地上,几名衙役在台阶上高高站着,手持棍棒,神情冷漠。默辰与心下奇怪,当即注目远观,原来那跪着的竟全是一些须发皆白的老人。 “官爷!便让我们见见田大人罢!”跪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求道。但台阶上的衙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站在中间的那名身肥体壮、满脸横肉的家伙更是将手中杀威棒一震,意示恫吓。老者颤巍巍地喊道:“如今稻谷已熟,大多皆掉落田间地里,若再不抢收,别说纳粮,连日子都没办法过下去了!”他的话立时激起了在场诸人的同声附和,一时之间人群中求见田令兹之声顿起。衙门人声鼎沸,乱作一团。那胖衙役冷冷一笑,转头与同行说道:“一群刁民,有甚么道理讲的?谁敢上这台阶一步,你们便与我打下去!”转头重重的拍了下腰间的佩刀,又朝人群吼道:“叫甚么?打扰了田大人歇息,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他这一声吼甚是凶狠,跪着的众人霎时止住叫喊,胖衙役见状,顿时满面得色。身旁一名精瘦精瘦的衙役原本恐犯了众怒,不敢过于张扬,此时立马神气起来,将手中杀威棒朝地上重重地一顿,厉声喝道:“今日田大人有要事在身,谁有功夫理睬你们这帮刁民?还不赶快给老子滚?”那老者情急智昏,忽地站起来冲上台阶,抱着胖衙役的大腿嘶声叫道:“老爷,我等实在是没有活路才求见田大人的,求求老爷让田大人开开恩罢!” 胖衙役头目大怒,飞起一脚正中老者胸口,口中骂道:“老不死的,找死么?”那老者年迈体衰,如何经得住他这一脚?身子仰面朝后一倒,登时没了声响。云童远远看在眼里,当即勃然大怒,便要冲上前去教训那衙役。默辰却不愿在这衙门口生出事端来,忙挡住云童,令他不可轻举妄动,云童愤愤而止,却俯身拾起两枚石子。此时台下众人已然大乱,众人一并拥上前去叫道:“田大人!田大人!”胖衙役一惊,退后两步抽出佩刀吼道:“都不要命了么?快给老子轰走!”左右衙役齐齐举起手中杀威棒,却都知一棒下去,这些年岁颇高的老人焉有命在?故而倒也不敢真的打将下去,只是横起手中木棒,奋力拦住众人冲上台阶。但台下群情激奋,早已己不顾死活,如何肯就此退下?胖衙役怒道:“还不给老子动手?”那瘦御役最是狠恶,一扬手中木棍,便朝人群中没头没脸地砸将下去! 眼看木棍就落下,在县衙门前围观的众人齐声惊呼,不忍再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两声惨叫一前一后发出,众人定睛一看,台阶上那瘦衙役抱着手臂在地上痛苦哀嚎,手中粗大的木棍竟然砸在了胖衙役的头上,胖衙役跌坐在地,头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这一变故便在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有看清楚瘦衙役为何自残手臂、棒打同门,一众衙役均是大惊失色,急忙扶起二人。却见瘦衙役脸色惨白,左臂软软垂下,手掌鲜血淋漓,细看之下,竟已然断了两根手指。那胖衙役从剧痛中苏醒,狂怒之下,也不多问,拔出佩刀便朝台阶上的人群胡乱砍将过去。在场外围观的众人见他满脸是血,宛如凶神恶煞一般,只道台下的老人必有死伤,顿时连惊呼连连。 便在此时,忽闻尖锐的啸叫声传来,随即一声脆响,胖衙役手中的朴刀齐柄而断,刀身掉落在地,人却收势不住,重重地朝前扑倒。胖衙役立马跳将起来,暴跳如雷地叫道:“哪个狗娘养的?给老子滚出来!”却见众人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鲜血从他头上流下,迷糊了眼睛,四周一时无人说话,胖衙役觉得有几分诡异,低头瞧了一眼手中朴刀,方才发现手中竟只余下了一个刀柄,直吓得弹将起来,“噔噔噔”后退数步,他情知有高手现身,便再也不敢大声叫唤,脸上横肉抽搐,神态虽仍是凶狠,眼中却流露出惊恐来。 “官爷,这些人年迈体衰,如何经得起大人惊吓?还请高抬贵手,放他们去罢。”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默辰飘然近身,朗声说道。原来方才这两下出手正是樊云童所为,他见那瘦衙役举棍砸向人群,便立即将手中一枚石子运气弹出。樊云童气恼此人狠毒,下手自然毫不留情,飞石所至,竟将其手指齐根打断,杀威棒脱手而出又砸在了同僚头上。然后亦是如法炮制,竟将胖衙役手上的钢刀齐柄震断。在场诸人何时见过此等功夫?见默辰身材魁伟,英气逼人,无不目瞪口呆,噤若寒蝉,谁也不敢答话。胖衙役最先回过神来,厉声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县衙撒野?”他嗓门虽大,声音却微微颤抖。默辰微微一笑道。“在下沈默辰、樊云童,适才见官爷与这些百姓纷争骤起,实不忍有人血溅当场,情急之下,出手不知轻重,还请大人见谅。” “果然是你!”胖衙役见对方斌斌有礼,登时又有些神气起来,心道对方仅有两人,其中一人还是个文弱书生,那樊云童纵使功夫不凡,也最多不过是有几分蛮力而已,自己人多势众,怕他何来?此人平日在这群寻阳城中横行霸道,今日却当众吃了大亏,往后还有何颜面作威作福?想到此处,胖衙役勇气顿生,高叫道:“给老子抓起来!”众衙役闻言,齐吼一声,手持刀棍将二人团团围住,却谁也不敢先行动手。沈墨辰、樊云童负手而立,神态甚是轻松,二人见多识广,昔日边关两军对阵之时,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区区十多个衙役又何曾放在眼里? 沈默辰笑道:“田大人为地方父母,便是这般对辖内子民棍棒相待么?”他虽面带笑容,发话不温不火,但谈吐间却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令诸衙役个个心里发毛。“妈拉巴子!哪里冒出来的两条野狗?竟敢管起田大人的事来了?”胖衙役恶恨恨说道。樊云童闻言脸色顿变,脚下一发力,身子直冲过去,他去势如风,眨眼间便跨出数丈,胖衙役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啪啪”两声脆响,已被他狠狠地闪了两个耳光,樊云童行动快若流星,待到两名衙役上来阻挡之时,早已折身欲返,但见他并不闪躲,如钢似铁的身躯迎面撞将上去,两名衙役顿时飞出老远。樊云童到默辰身后,冷冷地说道:“敢再放半句厥词,老子把你的脑袋拧下来!”胖衙役被他打得七荤八素,脸颊高高肿起,“呸”地一声吐出大口血来,其中还夹杂着两颗牙齿。樊云童威风凛凛,众人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字?四周百姓见这些欺压良善的家伙吃了大亏,无不大感快意暗暗叫好。胖衙役捂着脸,指着樊云童道:“你……”经此一闹,台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大伙儿见他色厉内茬,不禁暗自好笑,有胆大的则起哄来。樊云童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胖衙役既是紧张,又感尴尬,他抬手抹去脸上血迹,心中却狂怒不止,此人自知奈何不了沈墨辰、樊云童,便将火气撒在了围观百姓身上,阴狠的目光扫过众人,人群中的起哄声立时戛然而止。 正当此时,忽闻远处传来“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匹快马穿过闹市飞速而来,在衙门口顿然立住,马背上的三人同时跃身而下,径直朝衙门走去。三人一袭黑衣,身形矫健,动作利落,气势十足,立时将在场众人目光聚集过去。沈默辰、樊云童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是惊异之色。但见这三名黑衣人眼神冷峻,双面如削,双手低垂不摆但行进却甚是迅捷,显然都是身怀武功之辈。那胖衙役见这三人直冲冲的往县衙里走,正好找个台阶下来,当即大声喝道:“站住……”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黑黝黝的牌子。衙役头目立时生生断了吼叫,满脸堆笑,前倨后恭。那黑衣人与他耳语几句,目光扫视当场,忽地转头朝沈默辰、樊云童看来。墨辰与他目光相接,不禁心头一凛,暗道:好凌厉的眼神。胖衙役又低眉顺眼说了片刻,应是在解释方才发生的事情。然后又对手下同僚厉色道:“守住门口,不可放一人进来!”说罢便打K县衙大门,领着三人进去。默辰不愿多生事端,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老弱,暗暗叹了口气说道:“云童,我们也走罢。” 两人牵着健马离了县衙,默辰却仍是不住回头张望,待走了远了,方才自言自语道:“适才这三名黑衣人似是曳罗河的人,不知为何在此地出现?”樊云童哼了一声道:“田令兹急修驿道,大约是确有军需路过,曳罗河的人马恐怕便是为了此事。”默辰沉思不语,云童哈哈一笑道:“先生与我早已卸去官职,自此以后便做了闲云野鹤,管他天塌地陷,又关我等甚事?”默辰微微一笑道:“云童说得有理。我们这数日来马不停蹄,也有些劳累了,不如便在此地歇息几日,如何?”樊云童精神一震,咽了咽口水道:“先生须得陪我一醉方休!”默辰答道:“这是自然。”樊云童大喜。他二人先是追随王忠嗣,后又在哥舒翰帐下共事,二十余年来亦师亦友,同经患难,其中默辰年长为兄,加之为人沉稳,足智多谋,樊云童对他极是敬服,凡默辰所言,他无不听从无违。当下两人便在城中觅了间客栈落脚,默辰书不离手,樊云童却放下包袱便出去寻访当地闻名酒楼,不多时便兴冲冲地回来告知默辰,离此不远的飞霞山上有一个唤作“藏酒阁”的好去处。默辰深知云童勾起酒瘾,倘不如他所愿,必是怨气冲天,于是黄昏时刻,在樊云童的再三催促之下,两人便轻装启程前往藏酒阁。 行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飞霞山山脚,仰头一看,这飞霞山山势平缓,山体被大树覆盖,一条小道穿入林间蜿蜒而上,小道上长满青草,如绿色的地毯铺满路面,显然甚少有人从小道穿越树林,另一处却又有较为宽阔的青石板路,拾阶而上可直通山顶。默辰带着樊云童舍了青石板路,隐入清凉翠绿的林间。小道两旁是笔直高耸的大树,茂密的枝叶挡住炙热的阳光,不时有虫鸟鸣叫之声传来,更显得林间静寂。樊云童却无心领略四周风光,一心只想速速到达山顶痛饮解馋,但凡默辰走得慢了些,他便坐立不安,却又不敢开口催促,心中想着即将到口的甘醇美酒,口水也不知道咽下多少了。 于是两人一个不紧不慢,一个火急火燎,终于到了山腰。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喝之声。有人高声叫道:“弟兄们,不要让这小子逃了!”沈墨辰、樊云童相视一眼,皆是奇怪不已,原来此人正是早先在县衙门口那胖衙役。默辰、云童新中国好奇,便下了林间小道,循着那声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不多时便见到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人影闪动。两人伏地身子,拨开齐膝的杂草定睛看去,有一人手提弯刀,正发足狂奔过来,身上衣衫污秽不堪,而后面追者竟有十四五人之多,为首的便是那胖衙役,但见此人头顶围着一圈绷带,口中大呼小叫,十余名衙役个个手持刀棒跟在其后。默辰一眼便望见早先进入县衙的那三名黑衣人也混杂在衙役当中,其中一人忽地右手挥动,随即暗器破空之声响起,正中那武师左腿,武师当即仆倒在地。此人自知逃脱无望,重伤之下仍是极为勇悍,但见他一跃而起,将单刀横胸,朝胖衙役等人怒吼一声,作出放手搏杀之势。默辰见曳罗河的人马追至此地,衙役更几乎倾巢而出,心中早已大是奇怪,暗道不知此人犯了何事?竟遭如此重兵围捕。他定睛朝那人看去,但见他头发散乱,胸前后背的衣衫皆被鲜血染红,左腿遭暗器击中,直是站立不稳。樊云童一见那胖衙役,无名火不打一处来,立时便要挺身而出。默辰忙止住他,轻声说道:“不可轻举妄动。” 但见胖衙役领着众人追了上来,指着那人喝问道:“苏铁生,信在哪儿?”苏铁生咬牙道:“已被老子烧掉了!”胖衙役冷笑道:“姓苏的,休要装神弄鬼!倘若将信交出来,老子尚可放你一条生路。”苏铁生斩钉截铁地说道:“爷爷说烧了便是烧了,狗黑皮啰嗦甚么?”胖衙役大怒,吩咐左右道:“给老子拿下,却不可伤他性命,待会儿老子好生炮制他!”身旁一名衙役见苏铁生摇摇欲坠,量他也无力再战,便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待他到得身前五尺,苏铁生忽地大喝一声,手中单刀朝他头顶劈下。那人骇然大惊,急切间举起铁棍相迎,苏铁生这一刀势大力沉,只闻“当”的一声巨响,那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双手虎口破裂,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苏铁生飞起一脚,正中那人胸口,将他踢得昏死过去。随即又暴喝一声,不退反进,挥刀向前。四五名衙役见他受伤之下仍是如此威势,哪里还敢怠慢?当即跃身迎上,凶狠狠举起刀棒朝他劈头盖脸地打将下去,苏铁生将朴刀往上一架,只闻数声爆响,两名衙役手中的刀棍脱手而飞,其余众人亦被震得连连后退。苏铁生势如猛虎下山,手中朴刀飞舞,五名衙役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便在此时,忽见一名黑衣人越众而出,脚不沾地跨前数步,右掌飘飘忽忽印在苏铁生胸前。苏铁生闷哼一声,身子往后直飞,仰面摔倒在地,忽又一跃而起,胸前伤口迸裂,血流如注,但见他怒目圆睁,将刀猛力往地上一插,双手奋力撕开衣襟扎住胸前伤口。默辰在后面见他背上亦是皮开肉绽,显是被人追杀已久,不禁为之动容。苏铁生扎好伤口,弯腰拔出朴刀,仰天嘶吼一声,怒喝道:“来罢!”其声巍巍,响震山林,众皆骇然变色,对面十余人见他如此勇悍,一时竟无人敢动。 先前出手的黑衣人趋前数步,冷冷一笑道:“找死!”便在此时,忽闻苏铁生身后有人慢悠悠地说道:“一帮狗腿子耽搁了老子喝酒,该当何罪?”话音未落,两人一前一后跨过草丛走入场中,胖衙役定睛一看,正是沈墨辰和樊云童,登时大怒道:“妈的!又是这两个王八蛋!”苏铁生见有人来,亦是一惊。樊云童对默辰笑道:“这狗娘养的却又来招惹老子。”苏铁生见这两人不是与衙役一伙的,这才松了口气,身子一个踉跄,终于跌坐在地。胖衙役早先吃了樊云童的大亏,此时见己方人多势众,量他二人也不是对手,顿时胆气横生,阴测测地笑道:“今日叫你落在爷爷手中。”说罢便喝令左右上前。樊云童不去睬他,却转头朝默辰笑道:“先生,我要动手了。”默辰点点头道:“云童,不可杀人。”樊云童道:“是。” 默辰又道:“你久随将军,须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樊云童神色一懔,脸上煞气大增。那三名黑衣人却是见过世面的,见默辰、云童如此气定神闲,皆知此二人定非寻常之辈,当即止步不前。那胖衙役料定二人未敢以寡敌众,刚要出言讥讽,樊云童铁塔般的身躯朝他疾冲而去,未等胖衙役反应过来,樊云童便已冲至跟前,但见他右臂陡然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胖衙役肩膀,如提小二般将他提起来夹在腋下,七八名衙役见势不妙,一齐上前围堵,樊云童单手左一拨右一推,众衙役如何当得住他天生神力?纷纷跌出老远,胖衙役惊叫之声未绝,便已被樊云童带到默辰身边。樊云童恼他耽搁自己喝酒,一时怒发,“啪啪啪”连扇了几个耳光,胖衙役伤上加伤,未发一言便昏死过去,对面十余人眼睁睁地看着,却再无人敢动。默辰皱眉道:“云童勇则勇耳,却抓错人了。”樊云童一呆:“如何错了?”他于十余人虎视眈眈之下,如入无人之境,一冲、一抓、一退将胖衙役擒来,犹若探囊取物,众人见状无不目瞪口呆。默辰抬起手臂,指着发暗器击伤苏铁生的黑衣人道:“那人才是首恶。”樊云童眼中精光四射,立时将胖衙役摔在一边,身如疾风,朝那名黑衣人直冲过去。那黑衣人早有防备,见樊云童冲将过来,赶忙后退,身旁另一名黑衣人眼疾手快,右掌朝樊云童当胸拍来,樊云童面沉如铁,将手一拂,抓住他的上臂,大喝一声竟反手将他朝后奋力掷出,那人便如断线的风筝飞向半空,掉落数丈之远,又重重砸落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默辰叹了口气道:“云童,还是错了。”樊云童大怒,奋起神威,又朝那黑衣人抓去,黑衣人急往后退,樊云童冲入人群当中,凡有当者,无不被他抓住往后抛来,一时之间半空中人影乱飞。默辰笑道:“你昔日陪将军临阵,若是这般胡来,岂不贻误将军破敌之机?”樊云童大叫道:“将军从未不许我杀人!”二人对答之时,云童却仍是脚下生风,出手如电,霎时又有三四人被他向后抛出老远,当真是势如猛虎,无往而不利。樊云童每抓一人,便要嚷一声:“一壶、两壶……”余下数人何曾见识过这等凶悍之徒?个个骇然大惊,亡命奔逃。那黑衣人忽地脸色大变,指着樊云童惊叫道:“你……他是樊蛮子!”樊云童喝道:“姓安的手下倒也知道老子名字!” 那黑衣人直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同伴转身便走,樊云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急起直追,那些衙役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四散奔逃不止。樊云童追出数丈,正在兴头上,忽地从树上又跳下一名黑衣人迎面拦住,樊云童一怔,不由分说便朝他面门抓去,那人侧身避过,右掌悄无声息地劈出,樊云童躲闪不及,呯地一声响,左肩已被他劈中,登时浑身一震,被他劈退了三步。那人默不作声,又“呼呼”连发两掌,劲气忽有忽无,掌势飘飘然然,均结结实实拍在樊云童胸前。樊云童连连后退,只是他皮糙肉厚、健壮如牛,连中三掌竟未至受伤跌倒,那黑衣人不曾料到他如此强悍,亦颇为惊异。此人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令他面容极是狰狞可怖,但见他冷笑一声道:“樊蛮子!也不过如此而已!”话音未落,便又大喝一声,纵身跃起,举起右掌朝樊云童头顶拍下!其时樊云童尚未站定,眼见无从闪避,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青衣身影飘然而近,手臂轻轻伸出,“砰”地一声,已然将黑衣人那一掌接下。黑衣人身子尚未落地,便疾退丈余,脸上神情又惊又怒,显是在这两掌相交之时已吃了暗亏。默辰道:“藏刀章法,阁下是东海藏刀门的?”黑衣人不答,阴冷的目光扫过沈默辰、樊云童,旋即掉头离去,此人轻功极是高明,倏忽之间便已不见踪影。默辰见樊云童气喘不已,忙关切地问道:“云童不要紧罢?”樊云童笑道:“先生放心!”默辰见他说话中气十足,方才放下心来。两人回头一看,那苏铁生早已趁乱离去而不知所踪,空地之上惟止剩下两个仍昏迷不醒的衙役。 第二章 酒仙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樊云童拍了拍胸脯,心中却仍是挂记着喝酒一事,生恐默辰就此返回,便急不可耐地拉着他往山顶走去。不多时,两人便到了藏酒阁下,果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两人进了酒楼,默辰选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樊云童指着窗外笑道:“此店有名,原也非同一般,先生且看。”原来藏酒阁建于山顶,仿蜀道之法,将粗木延伸出去两丈有余,悬于空中,酒馆便建于粗木之上。从山下远远望来,恰似浮在半空,甚为奇特。此山唤作飞霞山,高一百五十丈,山之南自地平徐徐而起,山体被四季长青的树木覆盖,游人可随青石小道于林间蜿蜒而上。至山顶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山之北紧邻大江,山体自河水中央陡然拔地惊起,往下望去,怪石嶙峋,寸草不生,但见河中片片白帆,飞鸟翔于半空,人在高处如临深渊,不免心惊肉跳。此藏酒阁便于山之北面临崖而建,悬于空中,若是在此小酌,熏熏然推窗远眺,目及千里,一览众生,飘飘然若凭虚御空,其中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默辰极目而望,但见红日胜火,将天上白云尽染,他念及自己追逐功名,半生漂泊,历经人间冷暖疾苦,如今却屡逢磨难,终于黯然归隐,此生抱负如脚下江水滚滚东逝,不禁感而概之。 两人甫一坐下,樊云童便急不可耐地唤酒保将此间最为可口的美酒佳肴呈上来,过了片刻,菜肴倒是端了数盘上桌,美酒却未见踪影,樊云童见默辰心事重重,也不便发作,生恐打搅了他的思绪,只按着性子等了半晌,终于见三人从藏酒阁的地下室上来,胸前各抱着两坛酒,樊云童欢欢喜喜地说道:“快来!快来!”哪知这三人瞧也不瞧他一眼,抱着酒坛从桌前鱼贯而过,径直上阁楼去了。樊云童大怒,将早已拿在手中的空杯往桌上一顿,骂道:“好小子,欺负老子是外地人怎地?”说罢便跳将起来。恰好酒保正从阁楼下来,见樊云童发作,赶忙满脸堆笑地过来赔礼道:“大爷息怒,待送完楼上那位老爷的酒,小的亲自来服侍大爷!”樊云童道:“楼上一时如何须得六坛?便留下一坛来又有甚么?”酒保道:“不是六坛,是八坛。”此时又有一人抱着两坛酒从樊云童身旁经过,径直上楼去了,樊云童越发恼火,猛地抓住那酒保的前襟怒道:“他有几人喝酒?”酒保见他凶相毕露,心下害怕,嗫嗫嚅嚅地说道:“楼上却只有一位老爷。只不过……只不过……”樊云童道:“只不过甚么?”酒保指着了楼上说道:“那位老爷在藏酒阁高台之上饮酒已有两日,出手极为阔绰,只要好酒送上去,不许旁人惊扰,小的也不便多问。”樊云童重重地一拍桌子,骂道:“他的银子是银子,老子的银子便买不了酒了?”那酒吧见他声势吓人,忙赔笑道:“老爷稍安勿躁,小的这就去取酒来。只是却须再等片刻。”樊云童喝道:“那又是为何?”酒保壮起胆子,手指着窗外的峭壁说道:“大爷有所不知,藏酒阁的酒清凉甘冽,醇香绵长,全因洞藏于飞霞山的悬崖之中,这几日往来客人颇多,山顶存货恰好已然用光,故而须得使人沿绳梯攀岩而下十余丈取酒上来。”樊云童听闻,更是垂涎欲滴,藏酒阁闻名遐迩,想必便是这酒的缘故,当下松开酒保,急不可耐地说道:“废话少说,只快取酒来。”那酒保便唯唯诺诺下去了。 又过了半晌,樊云童见仍无酒来,越发等得不耐烦了,不住地想起楼上那人正独占美酒,大快朵颐,心下更是愤愤不平,起身便往楼上走去。默辰担心他惹祸,连忙也跟在后面。樊云童三步并作两步上到楼顶,伸手将门推开,登时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原来这楼顶上并非阁楼,而是一处平坦的高台,只见地上零零落落地摆着几个空酒坛,适才搬上来的八坛美酒整整齐齐地放置在一个条桌上,旁边还放着一个包裹、一柄长剑和三四个酒杯,高台的边缘竟侧卧着一人,背后便是千仞绝壁,真令人为他捏一把汗。此人长衫破旧,容貌清瘦,似乎酩酊大醉,却又似双眼微睁。樊云童等了片刻,见那人毫无知觉,心下大喜,暗道:“此人实是贪心,明明醉得不成样子,却还要这许多酒干嘛?我且偷他一坛下去,先解一解渴。”当下蹑手蹑脚地走到条桌前,伸出手去抱起一坛酒,转身便要下楼,不料却还未走到门口,便听那人在身后喝道:“留下酒来!”话音未落,那人已拔出桌上长剑,往樊云童脑后刺来。 那人剑随声至,迅捷绝伦,樊云童闪避之速却也不毫不逊色,他将头一偏,剑尖贴耳而过。那人一刺不中,反手朝樊云童脖颈切去,樊云童急忙缩头,剑身从头顶掠过,削下一缕头发来,那人收回长剑,右臂一震,又朝樊云童后胸刺去。樊云童不肯将怀中酒坛放下,索性往地上一趟,滚在一边,方才逼开那人长剑,此人连攻三招,醉意之下毫无停滞,显得颇为轻松,而樊云童虽是未中招,但被他逼得连滚带爬,实是狼狈不堪。樊云童见此人出手毫不留情,不禁恼羞成怒,当下顾不得放下怀中酒坛,挥拳便朝那人劈面击去,这一拳既快且沉,带起呼呼风声,转瞬间便已至那人面门,那人叫了声“来得好”,便飞身退开,长剑朝樊云童右肩直刺,两人顿时斗作一团。樊云童原本并无多少武功根基,但他久经战场磨砺,数十年来在万军厮杀中出生入死,早已非止一身蛮力的非寻莽夫,倘是与人交手,樊云童气力十足,久战不衰,出手既准且速,未必便输于当今江湖的一流高手。此时但见他左手提着酒坛,右手忽拳忽掌,稳打稳扎,步步为营。而那人虽是大醉方醒之际,双足犹是章法不乱,一柄长剑大开大阖,显得极为潇洒写意。高台四周并无围栏,底下便是千仞绝壁,寻常之辈便是于高台之上站立片刻也会心惊,而两人却你来我往斗了半炷香功夫,不时半边身子都到了高台之外。樊云童性急,见久战无功,忍不住屡屡怒喝,那人却越斗越是起劲,长剑翻飞,丝毫不落下风。默辰斜倚门边,见两人均无危险,倒也不急于出手相助,只双臂抱胸,神色淡然地看二人相斗。 两人又斗了片刻,忽闻“当”地一声响,那人剑尖刺在了樊云童提着的酒坛之上,美酒登时洒落一地,那人惊呼一声,不顾樊云童攻势,竟仰面躺倒在地,张开口接住流出的酒水,樊云童未曾料到此人竟这般嗜酒如命,顿时生起惺惺相惜之情,又见那酒洒在地上,暗叫可惜,遂举起酒坛,仰面大口灌下。谁知刚喝了数口,只觉左臂一轻,“咣”的一声响,手中酒坛破碎,一坛美酒倾将下来,将樊云童从头到脚淋得全身湿透。原来正是那人见樊云童抢他酒喝,索性一剑将酒坛刺破。樊云童怒极,登时狂性大作,低吼一声,双拳齐发朝那人当胸击去,那人见他势如猛虎,亦是不敢怠慢,右手举剑严阵相待。默辰生恐出甚么意外,忙叫了声“云童”。眼见两人便要再度相接,樊云童双拳猛然变向,转身朝条桌奔去,那人尚未回过神来,只听“砰砰砰”一阵脆响,条桌上的七个酒坛一个不剩地被砸了个稀巴烂,高台上登时美酒流了一地,香味愈加浓郁。樊云童仰天大叫道:“爽快!爽快!”那人见状勃然大怒,右臂一震,剑光闪闪,全力直刺樊云童胸腹。樊云童正当得意之时,被他攻了个手忙脚乱,肩上、双臂连连中剑,幸亏他闪的极快,剑尖只划破肌肤,酒水渗入伤处,更觉刺痛不已。那人既占了上风,攻势愈加凌厉,樊云童连连后退,口中哇哇大叫,只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只苦于先机已失,十余招过去,依旧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那人占尽上风,忽地哈哈大笑,说道:“老夫好酒第一,剑术次之,诗文又次之,何处来的野蛮小儿,竟敢毁我美酒!”说罢长啸一声,胸襟大为舒展,手中长剑翻飞,姿态极为洒脱,樊云童见他如此狂妄,直气得暴跳如雷。默辰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是他?那人斗得性起,忽地剑招骤变,越发挥洒随意,口中却高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每吟一句,便将樊云童逼退一步,待吟到“直挂云帆济沧海”时,樊云童已经退高台边缘。便在此时,那人右臂一扬,长剑脱手向天激射数丈之高,继而如箭矢般飞速而降,插入地下,直没至柄,那人大袖挥动,转身背对着樊云童说道:“可惜了我的好酒!”樊云童一呆,不知那人为何如此,当下大叫一声“好小子”,呼呼两拳朝那人后胸击去。 便在此时,但见人影一闪,默辰已然飘至身旁,低声喝道:“云童住手!”又朝那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说道:“天子喝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敢问先生可是青莲居士李太白?”那人闻言,回头斜睨默辰半晌,问道:“你是何人?”默辰见他神态,已知自己所料不差,欣然回道:“在下沈墨辰见过青莲居士。”他话音刚落,太白忽地弯腰抽出地上宝剑,长臂一舒,剑尖已递至默辰胸前,默辰纹丝不动,面不改色地微笑道:“云童砸烂先生酒坛,在下自当加倍奉还,还望先生恕罪则个!”太白哈哈一笑,高声道:“与我比试一场再说罢!”当下右臂一震,长剑嗡嗡颤响,又往默辰咽喉刺来。默辰目光如炬,早看准剑势,剑尖离他咽喉只有三寸之时,伸出两根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长剑便贴着他的脖颈划过。太白只觉右臂剧震,方知一副落魄书生模样的默辰原来竟是身怀绝艺的高手,当下精神大震,低声喝道:“小心了!”说罢长剑疾挥,往默辰胸前刺来。默辰见他来势甚急,身子滴溜溜一转,避过剑锋,右手却已将条桌上一根长约八寸的竹筷捏起,微微一笑道:“先生名满天下,默辰万万不敢造次,便以这竹筷领教先生高招。”太白一呆,手中长剑接连递出,刷刷刷又急攻五招,默辰左手背负,止以右臂应战,握着竹筷左一挡,又一拨,将他攻势尽皆化解,太白见他长衫垂地,意甚闲适,登时大为兴起,此时他亦知自己决非默辰敌手,于是极尽平生绝艺放手施为,但见高台之上剑光闪耀,风声凌厉,太白衣袂飘飘,须发飞扬,长剑灵动舒展,观来令人心旷神怡,默辰于剑光之中闪躲腾挪,手中竹筷不时与剑身相击,竟发出“铛铛”的金石之音,太白剑术虽是高明,但无论他如何奋力施为,却始终不能伤及默辰分毫,但默辰运劲极有分寸,出手之际对太白舞剑并无半点阻碍,故而太白虽知对方武功之高自己远无法企及,却仍是长剑飘飘,兴致丝毫不减。两人斗得片刻,太白忽地纵身跃起数尺,在半空中大喝一声:“看剑!”长剑疾如风雷,直向默辰面门刺去,默辰看得真切,却并不躲闪,将真气灌注右臂,竹筷向上直指太白,说时迟那时快,剑尖刺中竹筷顶端,“噼啪”一声轻响,竹筷裂作两半,锋利的剑尖仍在飞速推进,眼中精光一现,右手霍地松开竹筷,竟用两指夹住剑尖。默辰手臂一震,立时卸去剑身劲力,两人各持长剑两端,相向而立。太白为人极是潇洒,当下大笑道:“阁下剑术高明,我远有不如也!”默辰松开剑尖,亦是笑道:“先生过奖。”又转身朝樊云童说道:“云童快向先生赔礼!”樊云童在他剑下吃了亏,仍是气愤难平,只是自己闹事在先,又毁去人家美酒,到底说不过去,见默辰有令,只得上前弯腰赔礼。太白将手一挥,大声说道:“不必了,两位陪李某共饮数杯,如何?”默辰大喜道:“求之不得。”樊云童亦是大喜过望,三人芥蒂立时全消。 于是太白高声呼叫酒保,一个身材低矮敦实的富态男子应声而出,却是藏酒阁的老板冷中元,原来三人在高台之上相斗之时,早惊动冷中元上来,只是三人激斗正酣,不敢贸然现身。冷中元上前道:“三位稍候,在下已吩咐小二下山买酒去了。”樊云童奇道:“为何要下山买酒?”冷中元指着远处悬崖道:“三位请看。”默辰顺着他手指方向定睛一看,原来是取酒的绳梯已断,只剩半截挂在悬崖之上。这千仞绝壁从江水中拔地而起,其间怪石嶙峋,险象丛生,便是胆大之人沿绳梯而下也须思量再三,现下绳梯已断,自是只能望酒兴叹了。太白见状极是失望,对默辰说道:“无好酒不能尽兴也。”樊云童亦大为沮丧,悔不该将七坛美酒尽数砸了。默辰却微微一笑,伸手道:“请借先生宝剑一用。”太白不知他要做甚么,迟疑地将长剑交到默辰手中。 默辰持剑在手,纵身跃下高台。李太白、冷中元相顾骇然,追上一步高叫道:“先生不可!”樊云童却知默辰必有主意,虽是吃惊,倒也没有失态。太白叫声未尽,默辰已在数丈之外,只见他去势将尽,身子急向下坠,默辰长剑一伸,刺入峭壁之中三分,剑身微弯,身子复又荡起,向前飘出老远,落在一块山石之上,双足一蹬,再往前跃去。如此反复数次,须臾之间便已靠近藏酒的洞口,他灰白的长衫高高扬起,衣袂飘飘犹若凭虚御风,直将太白和冷中元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他进入洞中,方才齐声欢呼起来。未几,默辰左臂环抱一大坛酒,右手持剑,纵身又跃出洞口。其时酒楼里的酒客听得冷中元、李太白呼叫,皆从窗口探出头来观望,见默辰在悬崖峭壁之间如履平地,无不目眩神驰、高声叫好。片刻之后,默辰跃上高台,将足足有二三十斤重的酒坛放在桌上,朝冷中元笑道:“酒中仙在此,冷老板怎可以劣酒待之?”说罢将剑交还给太白。太白还剑入鞘,见他面不改色气不喘,不由得大为心折。冷中元打开酒坛,倒了三大杯,说道:“今日三位只管尽情畅饮,藏酒阁分文不取。”默辰、太白、云童皆是开怀大笑,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于是三人前嫌尽释,在高台之上饮酒畅谈。默辰道:“早先数年默辰听闻先生奉诏翰林,如何又流落四方?”太白微微一笑,道:“纵酒以自昏秽,权贵甚厌之,在朝数年,诗文只为点缀太平,我亦厌之,故而辞官离京。在下素来志向短浅,流落江湖正当其所。”默辰见他笑中带涩,知是其自嘲之言。默辰也曾品读太白早年的《与韩荆州书》,知此人实则抱青云之志,只是生性洒脱磊落,精于文墨而不善权变之机,于得意之时必不免率性而为,因此而遭人嫉恨也不足为奇。此等脾性若是游历江湖自无不可,但在朝为官则恐怕动辄得咎了。默辰追随王忠嗣为官为将多年,深知其中利害,当下也不褒贬于他。两人均是饱读诗书之辈,又皆有郁郁不得志之感,故而把酒言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太白尽数数年来江湖游历的奇闻异事,默辰则畅谈边疆征战的雄伟旧事,樊云童举杯相陪,大感快慰。 不多时,一大坛酒已然见半,三人皆大有醉意,默辰眼神朦胧,忽见门口一团红影转出,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红衣少女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说道:“爹爹使我来看护三位前辈饮酒。”默辰朝太白哈哈笑道:“冷老板深恐先生大醉跌落悬崖了。”太白霍然拉起默辰,二人并肩站立在高台边缘,脚下便是千仞绝壁,江水拍岸之声不绝于耳,太白伸手遥指江中随波荡漾的一轮明月道:“他日我若醉乡捕月而死,乃是正当其所也!”樊云童见此人狂意大发,也是暗暗心惊。其时玉盘高悬,山风轻拂,默辰自出京以来,心情便未曾这般舒畅。当下叫那女孩儿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话,那女孩儿眼睛一亮,当即转身去了,未过多时,又带着笔墨上来,后面还跟着个体格颇为健壮的青年。青年哭丧着脸,手中却端着一方极大的砚台。 默辰令樊云童将坛中美酒倒了一些到砚池,那少女板着脸,朝那青年娇声说道:“雷大哥须得快些磨好这池墨。”那青年哀声道:“好若水,你且饶了我罢!”冷若水昂起头哼了一声:“不磨也罢,我明日须得跟雷伯伯说你与泼皮打架的事了。”默辰看了看那青年,见他鼻青脸肿,显是与人打架去了。那青年慌了神,将砚台端到一边苦着脸磨将起来,脑袋却不停地左右张望,恨不得找个借口溜之大吉。过不半晌果然又道:“苏三伯过两天走镖回来,便要替苏执提亲去了,我须得赶回去帮忙呢!”那红衣少女不理他,只替沈墨辰等三人倒酒,默辰、太白见她明眸皓齿,又彬彬有礼,皆是颇为喜爱这女孩儿。那青年无奈,只得乖乖地在一旁磨墨,默辰见此情形,估计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孩儿,便与太白相视而笑。 是夜月明如镜,远方星火闪烁,脚下江水滔滔。三人置身于高台之上,心中快意不可言表。至子时,默辰早已不堪醉意,太白喝到酣处,大叫一声道:“拿笔来!”那雷姓青年早已离去,冷若水忙呈上笔墨。太白执笔起身,在墙壁上题诗一首:“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默辰看时,见太白不假思索,一步成诗,下笔如走龙蛇,大开大阖,酣畅淋漓,与其剑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禁抚掌喝彩。太白写毕掷笔于江,便倒地不起。默辰本是谦谦君子,生性严谨端庄,此番与太白相聚,竟也放荡于形骸之外,亦自席地眠。数日后,藏酒阁老板冷中元将诗中“摘星”二字拓下,制成牌匾,自此“藏酒阁”更名为“摘星楼”,远近无不闻讯而至,皆欲一睹太白风采,生意愈加兴隆。 此后数日,沈墨辰、李太白、樊云童白日游乐,夜间饮酒,忽忽三五日,太白便要告辞北上。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于是这日清晨,与沈、樊二人畅饮一番,喝至尽兴,掷杯而起,丢了一锭金银与店家老板,也不顾众人惊愕,仰天长笑而去。 第三章 茶楼 这日墨辰、云童送走李太白,樊云童生性豪爽无忌,与太白亦是一见倾心,他素来不似默辰那般老成持重,太白辞行之际,未免多饮了几杯,终于大醉.默辰本欲与太白同日离开浔阳,故而也只得作罢。送别太白后,默辰心中愁闷,便独自出了客栈,在浔阳街头漫步而行。 浔阳县城虽小,却是南来北往必经之道,贩夫走卒之徒、引车卖浆之辈皆聚于此。默辰正走着,忽闻后面喧闹不已,回头一看,见远处有四人骑着高头大马迅速赶来,街道上人来人往,熙攘纷杂,那四人却毫无顾忌,只管催动胯下坐骑直往前冲,行人纷纷闪躲避让,顿时抱怨怒骂之声四起。默辰定睛一看,正是在飞霞山相救苏铁生时遇到的那四名黑衣人,为首的便是被自己一掌惊退的刀疤脸。默辰忙低下头,以免被他认出而节外生枝。正当此时,忽地一个女子叫声凄厉,默辰侧眼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街道正中坐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孩儿,显是已被那四匹健马迎面冲来的汹汹之势惊得呆了,不哭不闹,也全然不知躲避,刀疤脸所乘之马已至那小孩儿跟前,眼看就要抬起前蹄踏将上去,约两三丈之外一名女子发了疯似的往那小孩儿抢过去。默辰见刀疤脸面貌凶横,浑然未将马前男童放在眼里,登时勃然怒发,将真气运聚双臂,倘若那小孩儿死于非命,便顾不得许多也须得动手截住四人。 说时迟那时快,在周围众人的齐声惊叫声中,一个青年越众而出,霍地朝街中扑了过去,抱起小孩儿在地上一滚,便在此时,马蹄落下来踏在那小孩儿呆坐之处,稍有延误便是死于非命的惨祸,当真是惊险万状。众人见男童得救,登时响起一片欢呼之声,默辰一愣,原来此人膀臂粗圆,身材壮实,竟是当日在藏酒阁的高台上被冷若水逼迫着磨墨的雷姓青年。但见他右臂衣衫破碎,鲜血横流,却毫不在意,只将安然无恙的小孩儿送到其母手中,而刀疤脸等四骑则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驱驰远去。这时,从街边的一家茶楼里又出来两个青年男子,年纪与那雷姓青年相仿,三人稍作寒暄便一齐进了茶楼。 默辰对那青年颇有好感,却也不欲上前惊扰,正待前行,却忽闻茶楼之上隐约传出玉珠走盘的琵琶声来,一名女子清越的唱腔随之响起:“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此诗乃是岑参所做,写的是边城凉州的雄浑风景,默辰赋闲在京之时,亦多听江湖歌伎传唱高常侍、岑嘉州、王江宁等当世名家的诗作,他随王忠嗣久在边关,当下听闻此女歌声清越苍凉,大有岁月催人、慷慨悲壮之意,当下追思往日情怀,感动于心,也移步上了那家茶楼。 默辰唤小二上了茶水,独自坐在茶楼角落细细品茗。但见那唱曲的歌妓一袭翠绿衣衫,模样儿生的十分标致,正怀抱琵琶端坐一旁。茶楼里有不少人,目光都投向这云鬓花颜的女子,雷姓青年和他的两个同伴便在默辰不远处落座。那歌妓清了清嗓子,纤纤玉指拨动琴弦,又开腔唱道:“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那女子声音纯净清脆,语调哀婉凄凉,与忽急忽缓的琵琶相应相和,唱至“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一句时,秀目噙泪,更增凄清苍凉之意,默辰曾久驻边关,对曲中征夫思乡之情更是感同身受,眼前似乎扬起弥天满地的滚滚黄沙,耳中又传来站场上千军万马的怒吼。那女子一曲唱罢,余音缭绕不绝,满座茶客无不为之动容,一时之间竟无人喝彩。直到她身旁白发苍苍的老者捧着碗依次走到各桌前,方才回过神来,纷纷掏出赏钱放入碗中,那雷姓青年更是出手阔绰,令老者连连鞠躬行礼。 便在此时,茶楼里大呼小叫地进来三人,默辰回头看去,见三人碧眼高鼻,须发皆卷,浑然不似中原人氏。三人落座之后,将腰间佩刀重重地放置在桌上,随即旁若无人地喧哗起来,声音洪亮,言辞迥异,引得周围茶客无不侧目相视。那歌女试着拨弄了几下琴弦,又欲再起音调,尚未开口,便听一个胡人叫道:“你……过来!”众人一起转头看去,那人五大三粗,方面阔口,满脸络腮胡须,模样甚为蛮横,看架势应是这三人中的带头老大,另两人也是笑嘻嘻的,眼中充满淫邪之意。女子一呆,方明白在叫自己,惊惶不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无人替自己说话,只得犹疑不定地站起身子。那胡人重重拍了下桌上的佩刀,又叫道:“过来!”父女二人无奈,只得怯生生地走了过去,不料还未尝开口,那胡人已抓住她的纤纤右手一边摩挲一边不怀好意地笑道:“中原女子……好看!”女子惊惶不已,使劲往缩回手,但那胡人如何会容她挣脱?女子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慌乱的环顾四下,眼中尽是求助之色。那白发老者应是女子的父亲,忙伸出手去护着女儿,陪笑道:“三位大爷想听甚么曲子?”胡人脸色一变,右手向老人当胸推去,左手却仍然牢牢拉住女子。老人身子瘦弱,被他推得跌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那胡人骂道:“谁耐烦听你这老家伙唱来着?”他语调怪异,更显得刺耳难听。胡人说罢手上一用力,竟将女子拉入怀中牢牢抱住,三人顿时哈哈大笑不止。 那女子惊恐万状,直吓得面色惨白,叫了声“爹”便大哭起来。周围茶客见胡人凶狠,个个禁若寒蝉,胆小些的便已起身出茶楼去了。那胡人越发胆大猖狂,伸出粗糙的手掌向那女子脸颊摸去。女子纤弱的身体被他用力钳住,哪里还动弹得了?眼中双泪长流,只得仍由他肆虐。默辰胸中怒火中烧,正待出手相助,忽见那雷姓青年猛然站起身来,“噔噔噔”几步跨到胡人身旁,沉着脸低说道:“放开她!”胡人先一惊,见是个毛头小子,全未放在心上,嘻嘻一笑道:“老子偏不放开,你待怎的?”说罢右掌在那女子脸上摸了一把,又朝她颈上衣襟里伸去。 雷姓青年也不作声,抡起右臂,粗壮的拳头便击向他面门。坐在下首的一名胡人右手正端起茶杯低头欲饮,只见他身子不动,左臂霍地伸出,已替那带头大哥格开来拳,赞道:“倒也有几分蛮力!”话音未落,此人忽地飘然起身,右手仍是端着茶杯,左掌却甚为迅疾挥出,雷姓青年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啪啪”两声响,脸上已重重挨了两记巴掌,嘴角流出血来。胡人叽里呱啦地说了句甚么话,三人一齐轰然大笑起来。那青年登时狂性大发,挥起拳头便要与他拼命,两名同伴中颇显文弱的青年书生显是有些害怕,赶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叫了声“雷大哥”。另一人站在原地,一对剑目炯炯有神。原来这三人乃是本地振武镖局的三位公子,那身材壮实的青年唤作雷万春,乃是三人中的老大,生的颇为俊俏的文弱书生叫作苏执,三弟南齐云则朗目如星,英气逼人,三个异性兄弟与其父辈一般亦是情同手足,平日里更是形影不离,在浔阳城中多行仗义之事,远近亦颇有声名,只是那雷万春脾性暴躁,三言两语不合便要动手,故而常受父辈责骂,多亏苏执、南齐云左右周旋方才少了许多皮肉之苦。 却说雷万春面红目赤,一把推开苏执,摆了个架势,却是极为稀松平常的武功招式。那胡人见他起手稚嫩,不由得轻蔑地一笑,全然不放在眼里。雷万春低吼一声,双拳径直地朝他脸上击去,他几无武功根基,全凭一股蛮力,初时数拳还可见章法,随即便成了劈头盖脸的市井斗殴了,那胡人面白无须,眉眼中弥漫一股阴邪之气,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辈。此人见稳操胜券,便有意卖弄,右手端杯而左手背负,双足站立不动,笑嘻嘻地瞧着雷万春,身子左一晃右一摇,雷万春的拳脚攻势尽皆落空。另外两名胡人皆是满不在乎地嬉笑不止,那带头老大怀抱歌女,摸着她的下颚色迷迷地说道:“美人儿,看我三弟身手怎样?待会定让美人儿见识见识!”说罢三人发出一阵淫笑,那歌女吓得面无人色,纤弱的身躯瑟瑟发抖。雷万春怒发冲冠,大喝一声,纵身跃起朝那白面胡人扑将过去,白面胡人却不躲闪,只戏谑道:“小孩儿这是甚么招式?”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雷万春双拳陡然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领头胡人砸去,那胡人何曾料到这个全无武功的小子竟会朝自己突然出手,加之怀中又抱着歌女,猝不及防之下哪还来得及闪躲?只听“啪”地一声响,脸上已挨了一记重拳,雷万春这一拳势大力沉,登时令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那白面胡人大惊,飞起一脚将雷万春踢倒在地。雷万春翻身跃起,大笑道:“老子这招叫拳打胡狗。” 领头胡人又惊又怒,放开那歌女,霍地站起来怪叫一声,对那白面胡人怒目而视,口中却大骂道:“小畜生找死么?”白面胡人甚为惶恐,忙道:“大哥息怒,小弟替你出气!”说罢再不敢卖弄身手,大跨步上前便朝雷万春攻去,苏执、南齐云见他来势凶猛,不约而同地并肩与雷万春站在一起,雷万春知苏执手无缚鸡之力,当即用力一推,将他护在身后。那白面胡人面目狰狞,瞬间便冲到跟前,此人武功高强,如何将眼前这两个弱冠青年放在眼里?左手为掌朝他当胸拍来,右手为爪却扣向南齐云咽喉。雷万春深恐南齐云受伤,顾不得自身安危便抢先迎将上去。眼见那白面胡人便要拍中雷万春,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恍惚听他“咦”了一声,其势陡然慢了下来,掌心虽仍按在雷万春胸前,但却全无气力,倒是雷万春双拳却重重击在他胸腹处。他一身蛮力,将那胡人打得噔噔噔倒退数步,腹疼难当。雷万春大喜,追上前去飞起一脚直踢白面胡人下身,胡人见他这一脚势头甚猛,不及细思,挥掌便朝雷万春小腿切去。苏执、南齐云在身后齐声叫道:“大哥小心!”说时迟那时快,白面胡人右掌已劈在雷万春胫骨之上,却闻白面胡人一声惨叫,捂着裆部倒地哀嚎不起,而雷万春却安然无恙地站在当场,在场观者均不知那白面胡人起先胜似闲庭信步,现下却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无不面面相觑,苏执、南齐云自然是喜出望外,雷万春哈哈一笑,朝那白面胡人讥道:“知道老子这招叫作甚么?” 雷万春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怪叫,另一名胡人从桌边跃起,重重地落在雷万春身前,此人腰圆膀粗,双掌大若蒲扇,双手十指关节突起,一看便知是其外家功夫有过人之处。此人看上去凶狠蛮横,却非鲁莽之徒,他见白面胡人适才吃了大亏,知其间定有蹊跷,一双大眼滴溜溜地打量着雷万春上下,瓮声瓮气地喝道:“小畜生竟敢暗器伤人!”雷万春双手伸出向天打开,笑嘻嘻地说道:“老杂种,瞧爷爷手中有甚么?”须知胡人最为恼恨中原人氏骂其“杂种”,当下那胡人勃然大怒,跨上几步朝雷万春猛扑过去,他身材高大扎实,每走一步便发出“噔”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茶楼都似在摇动,雷万春见他如此气势,也有些惊惧,不由得连连后退,那胡人挥拳直上,他虽则以外家功夫见长而不免显得笨拙,但这一拳之势却仍是快捷无比,雷万春尚未站稳,粗大的拳头便已到了面门,他自知逃亦无益,索性不管不顾,抡起拳头也朝对方脸上砸去,全然一副两败俱伤的打算。但那胡人比他高大许多,手臂粗长自不在话下,明眼人皆知只怕他尚未触及对方,就已被击倒在地,苏执、南齐云见情势危急,叫了声“小心”便一左一右冲上前去相助。便在这瞬息之间,那胡人忽觉右肩处微微一凉,一丝似有似无的气息从肩井穴钻入体内,右臂登时劲力全无,软绵绵地塌将下来,他暗叫一声“有鬼”,一念未绝,雷万春的拳头已结结实实地砸在他鼻梁上,他只觉面门一热,鲜血便从鼻中涌了出来。那胡人痛极,越发大怒,拳脚并用如发疯一般地朝雷万春攻去,只恨不得将眼前这愣头小子撕成碎片。众人见他如此声势,皆是惊骇不已。但说来也怪,也不见雷万春如何闪躲,那胡人虽是招式凶狠,但大多都落了空,要么与雷万春擦身而过,要么便是半途而废,偶有拳脚落在他身上,亦是软弱无力,雷万春皮糙肉厚,自是浑然不觉。座中茶客皆是寻常百姓,也与雷万春一般,只道对方虚张声势,不过徒有其表而已。惟有那南齐云却是心知有异,一双俊目四下打量不止。 两人打了半晌,雷万春拳脚不住地落在对方身上,而自己却毫无损伤,心中大乐,索性毫不顾忌对方招数,只管将一身蛮力往那人身上招呼而去。那胡人被雷万春打得连连后退,虽只是皮肉之疼,但心中却是极为惊恐,对面这小子仅有几分蛮力,实则全无武功,当真是不堪自己一击,但每逢他一招使出,刚到半途,或是肩井穴、或是膝阳关,紧要关节处总有一丝似有质又无形的真气钻入体内,令他劲气顿消,软绵乏力,无论如何总也触不到对手身上,幸亏雷万春毫无武学根基,只凭一身蛮力倒也奈何不了他。那胡人方才知道先前同伴毫无防备,三五两下便吃了大亏,非是这小子有甚高明之处,而是有旁人暗中搞鬼。当下不禁又急又怒,目光朝四下看去,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此人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这般相助,以其内力之浑厚、认穴之精准而言,武功实是深不可测,倘若此人亲来上阵,便是三人合力亦远非其敌手,那胡人越发恐惧,只觉背脊阵阵发凉,高声呼道:“大哥,有人捣鬼!”雷万春却越发乐不可支,趁他惊惶之际,猛地一拳击中其下颚,此处却是柔软易伤,那胡人亦是经受不住,登时下颚脱臼,身躯往后重重砸到在地上,直痛得涕泪横流。 雷万春连胜两人,心中大是得意,趾高气昂地指着那领头的胡人道:“还打么?”那胡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对雷万春毫不理睬,双目凶光毕露,死死地盯着角落里的一个中年文士,雷万春见他如此神情,自然大为奇怪,也转头朝那人看去,愣道:“是沈先生么?”此人正是沈墨辰。雷万春数日前曾在藏酒阁的高台上与默辰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此时又在这里重遇了。他却不知默辰一介文弱书生的模样,实则是身怀惊人武功的高手,倘不是他出手相助,方才便是再多十数个雷万春,也早被三下五除二收拾得七荤八素了。那领头胡人早在动手之初便已看出端倪,及至雷万春连败两人,方始发现原来是默辰在暗中相助于他。当下操起桌上弯刀,也不理睬雷万春,便朝默辰直奔而去。茶楼里的茶客见他手持兵刃,个个吓得远远躲开,雷万春深恐默辰吃亏,来不及多想便冲将上去。南齐云、苏执各操起一张条凳在手,亦跟在他身后。那领头胡人去势奇快,眨眼间便已到了默辰身旁,他也不多问,只大喝一声便举刀朝默辰当头劈去。雷万春只道默辰危在旦夕,急忙大呼:“先生快躲。”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也未见默辰如何动作,便闻那领头胡人一声怪叫,手上的弯刀不知何故已到了默辰手中。雷万春大喜,方知默辰非寻常之辈。 默辰冷冷地扫了三名胡人一眼,缓缓说道:“在下见识浅短,不知甚么时候胡人也到我中原大地撒野来了?”说罢手臂一震,只听当当当几声脆响,那柄弯刀竟断成数截掉落在地。三名胡人见他如此神功,皆是骇然色变,哪里还敢再吭一声?过了半晌,默辰淡淡说道:“还不快滚?”他声音轻缓,但语气中自有一番威严,那三人早已是汗如雨下,闻他此言如得大赦,慌忙溜之大吉。雷万春、苏执、南齐云见默辰如此逼人气势,无不目瞪口呆,雷万春方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连败两人,大约全是这沈先生的功劳,当下见他神功惊人,不由得大是艳羡,上前去施了个礼道:“多谢先生相助。”沈默辰笑道:“莽莽撞撞地却也学人打抱不平。”雷万春嘴角一扬,说道:“我大唐百姓怎容胡人欺凌?姓雷的虽是无用,却也看不过去。”默辰昔日从军之时,多见胡人在边城烧杀抢掠,闻他此言不由得大为动心,暗道此人愣头愣脑却颇见侠意,倘若云童在此,必与他相投。”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玉佩交道雷万春手上,又道:“我路经此地只停数日,却与你两番萍水相逢,足见有缘。这块玉佩我留着本也再无用处,他日若有报国之心,你可携此玉佩往京城寻哥舒将军。”雷万春正待推辞,默辰却微微一笑,已飘然下了茶楼,雷万春、南齐云低头看那玉佩,见上面端端正正地刻着“默辰”二字,再追出茶楼时,沈默辰早已不见踪影,雷万春、南齐云心下怅然,半晌仍是如痴如醉。 第四章 荔枝 回到客栈,樊云童依旧酒醉未醒,只得留待次日二人方才动身南下。默辰向樊云童说起昨日三名胡人和雷万春之事,云童听胡人为非作歹,气便不打一处来,言语中颇责默辰未带他前去,默辰笑道:“倘若你也在场,那三人岂焉有命在?”云童自言自语道:“老子杀了一辈子胡虏,如今却由得他们横行霸道!”言语中对胡人颇为厌恶。默辰道:“安将军亦是胡人,如今乃是三镇节度使,深得皇帝之心,云童这般想法也要改一改了。”樊云童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道:“倘使王将军仍在,哪还有姓安的甚么事情?”默辰忙道:“安将军能至今日,应自有其过人之处。”樊云童停了片刻,忽然正色道:“先生昔日在边关之时,常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朝中言安禄山日后必反者甚多,杨丞相尤其言之凿凿,先生以为如何?”默辰闻言不语,回头遥望长安,半晌方才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将相不和,恐非善事。”樊云童道:“倘若安禄山当真谋反,此人如今位高权重,手下兵多将广,恐怕朝中无人是其敌手。”默辰微微一笑,道:“云童不去汉阳作那闲云野鹤了么?”樊云童脸颊一热,讪讪说道:“先生责备的是。”默辰与樊云童相知多年,知他虽是个粗人,实则为人满腔赤诚极是热心,当下亦是悠悠感叹:“百余年来三军将士马革裹尸,浴血沙场,你我二人看尽百姓受那刀兵之苦,深知国泰民安来之不易,何忍见战事再起,生民涂炭?云童之虑,正当其所也。只是我朝立国已久,如今虽朝政不举,但民心尚在,故安禄山虽反必败,何况将军昔日帐下之人如哥舒翰、李光弼皆是纵横驱驰之辈,足可继承将军遗志,护卫天下太平,云童又何必多虑?”樊云童打了个哈哈道:“先生教训的是,云童确是杞人忧天了。”默辰微微一笑,眉眼间却忧云隐现。 两人此番南下并无公务缠身,只是随性而行。不多时,却见前方人语马嘶,原来已至驿站,一眼便瞧见驿站旁整整齐齐地列着一排健壮马匹,十几二十个身着官服的衙役正清扫驿站,驱赶路人。沈、樊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疑惑不已,以官府人马倾巢而出的架势,莫非当真有甚紧急军需?两人走近驿站,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正在指手画脚,从其浅绿色官服来看,应当便是本地县令田令兹。默辰、云童数日前曾在飞霞山上与众多衙役交手,此时便不愿再生事端,便下了驿道低头而行。忽听数名衙役齐齐喝道:“甚么人?”又有人大叫:“快滚!快滚!”樊云童心头火起,他昔日见惯了文臣武将,哪里将这小小县衙的人放在眼里,当下便要发作,默辰却不欲节外生枝,忙止住云童。忽又听有人说道:“我等在此歇息片刻,又有何妨?”这人说话语气温和,不卑不亢,默辰侧眼看去,却见驿亭内有三人正坐在驿亭内,当中那人浓眉大眼,气度不凡,右手还握着一卷书,一看便知非寻常百姓,另两人眉目清秀,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应是服侍此人书童,经衙役这一阵吼,两人皆是惶恐不安。三名衙役见那人仍是坐着不动,操起杀威棒便冲进驿亭,耀武扬威地驱赶道:“出去!出去!” 那人放下书对两名童子稍一颌首以示慰抚。又微微笑道:“此是驿站,为何叫我等出去?”说完便站立起来,此人身材魁伟,仪表不凡,那衙役一呆,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这时,又有一人冲进驿亭,鼻孔朝天,趾高气昂地大声喝道:“寻常百姓岂能在此歇息……”沈墨辰、樊云童相视一笑,此人鼻青脸肿,模样甚是猥琐,正是两番遭樊云童殴打的胖衙役,此时却又是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样了,樊云童正待出言相讥,默辰赶忙止住。但见驿亭内的那人面色一沉,打断他的话道:“寻常百姓不能在驿站歇息,这是浔阳的规矩么?”此人说罢,双眼中精光一现,不怒自威,胖衙役头一缩,气势顿消,在此人面前似乎立时矮了几分。云童见他极是滑稽,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惊动众衙役一齐回头瞧着二人,那胖衙役一见樊云童,脸色立时涨的通红,又见他洋洋得意、满不在乎的样子,却又不敢作声,只忍不住摸了摸仍隐隐生痛的面颊,胸中憋着一股气,脸色又渐渐由红转白。樊云童强忍住笑,干脆勒住马缰看他如何处置驿亭那人。胖衙役惧怕那人气势,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这几日来他碰到樊云童这个恶神,接连吃了两场大亏,如今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心下却在暗骂触了霉头。 田令兹在亭外等了半天,已甚为不耐,走进去道:“车马即将到达,闲杂人等为何还在此逗留?”那人微微一笑,朝田令兹拱拱手说道:“在下真源县令张巡,赴任途中在此歇脚片刻。”田令兹一呆,见是官场同僚,便也收起架子道:“原来是张大人。等下有京城车马经过,本官奉命预备健马在此接候,若有得罪之处,请张大人见谅。”张巡淡然道:“田大人也是公务在身,无须多礼。”说罢又拿过书卷,旁若无人地读将起来。田令兹见他如此,深感有失颜面,但既已知道对方乃是同僚,不好令人驱赶,心下大是尴尬,在驿亭中来回踱了几步,又问道:“张大人却知京城车马路过所谓何事?”张巡正色道:“在下虽不知,但当下正是农忙季节,大人却广征壮丁修路,致使老弱妇孺不堪田间之累。田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想必定是要紧的公务罢。”田令兹自然理会得对方弦外之音,却也毫不在意,低声说道:“自然是要紧了。此时正是岭南荔枝成熟时节,贵妃娘娘最喜此物,皇上遂令人日夜兼程,从岭南运送荔枝进京,纵使健马亦不堪其劳,故每过驿站便需换马。下官为了此事,已然忙活了月余了。”张巡嘴角微微扬起,放下书道:“这般要紧之事,自然出不得半点差池,田大人为区区几箱荔枝而殚精竭虑,几至荒废农田,如此忠心他人望之何及?他日皇上得知田大人事迹,定当龙颜大悦。张某一无所长,须得田大人多多指教。”张巡这一番话本是极尽讥讽之意,但田令兹居然丝毫不以为杵,喜不自禁地说道:“本官何敢望圣上嘉奖?无非尽臣子之责而已。”张巡见他无耻之尤,不欲与他多言,便道:“田大人请便,不必理会下官。”田令兹岂不知此人嘲讽之意?当下大感无趣,又深恐等下京城车马到来之时,此人若再放厥词,自己恐怕脱不了干系,便远远走开不再理睬,心下却盘算着要好好参上张巡一本。 便在此时,远处隐约传来阵阵马蹄声,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远方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人马裹在黄尘中滚滚而来,马蹄声急如战鼓,其势之快犹若奔雷,众人尚未看清楚来人几何,鞭响马嘶之声便已清晰可闻,刹那之间,八匹高头大马便如旋风般飞驰而至。这一下来势之猛,惊动原本停留在驿道边的马匹,登时扬蹄前后乱窜,胖衙役见田令兹脸现惊容,立功心切,见此情形忙冲过驿道试图稳住众马阵脚,哪只京城马队来势何等之快,胖衙役刚跨出两步,为首那人驱马直冲而来,将胖衙役撞个正着,只听一声惨呼,肥胖的身躯飞出驿道之外,扑在地上没了声息,八匹健马随即齐刷刷地停在驿亭旁边,嘶嘶喘着粗气,显是驱驰已久,其中四匹马背上分别坐有一人,另外四匹则各负了一对制作考究的木箱,里面装的想必便是岭南的荔枝了。为首的武将一身戎装,神情冷峻,看也不看那不知是死是活的胖衙役一眼,衙役们见此四人如此架势,个个凛然失惊。但闻那武将厉声喝道:“换马!”三人便一齐跳将下来,麻利地将木箱换到了田令兹早已准备在一旁的马匹上,一看便是禁军中精选的身手矫健之辈。胖衙役却一直扑在丈余之外一动不动,也无人去管他死活,樊云童并不同情于他,但见那武将如此冷酷,不由得心中有气。 田令兹满脸媚笑迎着那武将道:“田令兹见过大人,下官在此地恭候大人多时了。”武将瞟他一眼,神情极是傲慢,随口从鼻孔里哼出几个字来:“是此地县令么?”田令兹见他金口一开,登时大喜,脑袋如同捣蒜般急点,忙不迭地说道:“正是!正是!”那武将却再不答话,纵身跃将上马喝道:“走!”另外三人听他下令,正待扬鞭策马,忽闻那武将暴喝一声:“你作死么!”话音未落,手中鞭子已高高扬起向马前挥去。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原来马队前竟不是何时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青衣老头。默辰只看了那老者一眼,便是心头大震。那老头貌不惊人,胸背略有佝偻,实是再也平凡不过,但他何时从何处而来,仿佛突然从地而出、从天而降一般,驿站附近二十余人竟无一人察觉。此时他以浑浊的双眼打量着诸人,便是默辰内力精深,目光如炬,从那老者身上却也瞧不出半点异样来。 说时迟那时快,武将的鞭子已当头落下,倘若正中这瘦骨嶙峋的老者,定然是立毙当场。驿亭内张巡见状,叫了身“且慢”,便要抢将出来。但他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爆响,鞭子重重地抽在在地上,留下一道深及三分的鞭痕,老者却仍旧站在马前纹丝不动。那武将在京城当官已久,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此番奉命护送荔枝,沿途官员哪个不对他毕恭毕敬?从岭南至此,怕是从未遇过挡道之人。当下铁青着脸,抽出腰中佩刀,跳下马朝那老者走去。此人面目凶残,又有皇命在身,必定是果于杀戮之徒,只怕这老者性命已是危在旦夕。田令兹直吓得面如土色,唯恐耽搁了运送荔枝之事无法交差,至于那老者的性命全然不放在心上。那张巡却是骇然,三步并作两步抢将上去高声道:“刀下留人,先生快些闪开。”他这话先后对挡道的老者和业已举刀的武将而说,但两人皆是充耳不闻,老者依旧一动不动,而武将的刀已然劈将下去。樊云童见他如此草菅人命,更是勃然大怒,刚要出手相救,默辰忙止住他低声说道:“不碍事,且看那前辈身手。”原来默辰明察秋毫,方才那武将挥鞭而下时,长鞭离老者头顶尚有半尺之远,便陡然滑开,与老者擦肩而落,只是这一变化快如电闪,转瞬即逝,谁也没有瞧得出来,都只道是武将手下留情,鞭子柔软,便是那武将自己也未必知道个中干系。默辰却内力深厚,心知这老者定然是世外高人,早将真气护体。 张巡话音未落,武将手中长刀已朝老者头顶落了下来,却说众人只道这老头此番有死无生。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刀忽地一滑,从老者肩侧而过,重重地斩在地上,那武将用力过猛,身子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刀却投手而出,插入地里半尺有余。这边厢张巡已然赶到,疾步抢在武将前面扶住老人道:“小人真源县令张巡,请大人手下留情!”武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对张巡和那老者怒目而视。此时眼尖一点的人也瞧出了其中蹊跷之处,顿时不约而同地将怪异的目光地投向那老者。田令兹手臂挥舞,结结巴巴地喊道:“快将这老疯子赶走。”一众衙役得令,蜂拥而上将张巡和那老者围将起来。张巡身材高大,站在老者身旁,两人又被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团团围住,令那老者更显瘦弱,当真是轻风吹得动,片叶砸得倒。但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走到倒插在地的刀前,俯身握住刀柄将刀抽出,又倒握刀背,刀柄朝前递给那武将,动作迟缓却又有条不紊,应是年岁颇大、行动不便的缘故。那武将又怕又怒,田令兹惊惶失措,张巡面有忧色,樊云童则是笑嘻嘻地看热闹,唯有默辰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衣衫褴褛的老者,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田令兹忽然觉得有几分诡异,竟未催促衙役动手。 那老者将刀柄送到武将胸前,缓缓说道:“老朽非有意挡道,乃是想请你带个话到京城。”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那武将亦是呆了,瞪大眼睛看着老者,似是不可思议一般,猛然爆出一阵狂笑,众人也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衙役中有人骂道:“穷疯子!”“老糊涂了罢?”那武将的同伴更是调笑道:“怕不是有个漂亮的孙女,叫我等带进京去罢?”另一人又道:“这老不死的刁民,知道当今天子是谁么?”那老者抬头望天,眼神空洞,喃喃地说道:“天子?四十多年前老夫倒也曾见过他一面。”众人见他似是疯癫又似痴呆,更加轰然大笑起来。 沈默辰不知这老人有何打算,初时亦是颇感诧异。那武将边笑边伸手接过刀柄,忽地脸色骤然大变,笑容立时僵住,众人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见武将握着刀呆若木鸡,面色由红转白,继而铁青。众人定睛一看,方见寸厚的刀背上竟有五个凹进去半寸深的指印,无不骇然大惊。先前老者以高深内力抵挡那武将一鞭一刀,但全身上下纹丝不动,除了默辰谁也没有看出其中蹊跷,但现下在刀背上抓铁留痕却是亲眼目睹的了。此人老态龙钟,瘦骨嶙峋,仿佛与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可大声,否则便要惊到了他,哪知这厚重的钢刀倒了他手上竟如同泥塑一般,无声无息之间不知何时便将刀背捏得瘪了,如此惊人的神通简直闻所未闻,默辰大为骇异,以他的内力修为,抓铁留痕倒也能做到,但要如这老者这般轻松自如、不动声色却是万万不能了。但见他双目浑浊,神色淡然,似是浑然不知方才发生了甚么事情一般,若非修为已臻化境,断然不可藏锋敛锐至这般境地。围观的众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嘲笑之字?驿站内登时如死一般的寂静。那武将的同伴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当即抽刀在手,严阵以待。田令兹直吓得魂不附体,先前还想着立一大功,现下瞧这情形,却只需保住顶上乌纱便谢天谢地了。 那武将铁青着脸,咬牙问道:“你要带甚么话?”老者不答,对众人惊惧的目光视若无睹,却缓步走入马队当中,抬手抚摸着一匹骏马,轻轻叹道:“北部千里之外,倘有起兵谋大逆者,如此万中挑一的好马,当一日便可至华清池速报军情罢!军爷,老朽要带的,便是这句话了。”沈默辰、樊云童闻言皆是心头一震,须知长安以北千里,便是安禄山驻地。那武将也不答话,赤红着双眼盯着老头看了许久,方才挥鞭道:“走!”老者走到路旁让出道来,四人再不看众人一眼,驱赶健马绝尘而去。田令兹目送马队走远,犹是不敢动弹。方才的数下变故已令他惊魂未定,须知这老者以神功震慑京城武将,小小七品县令怎敢轻举妄动?张巡扶着那老者进了驿站,全然不将田令兹放在眼中。田令兹脸色煞白,心内又是狐疑又是恼怒,却终不敢下令抓人,思索良久之后,只得率领一班衙役悻悻离去,路上绞尽脑汁思量如何打点上司得过此难,至于为平息事端,又须奉上多少民脂民膏,便不得而知了。 张巡将那老者扶入驿站,沈墨辰、樊云童对视一眼,也随之而入。张巡唤童子送上清水一杯,问道:“老丈可曾受伤?”老者道:“无妨,阁下是……”张巡赶紧躬身答道:“在下真源县令张巡,赴任途中路过此地。”老者微微一笑道:“方才张大人上前助我,不怕惹祸上身么?”张巡道:“危急之下,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嘿嘿!下官实是自不量力。”他此时亦知这老者身怀绝艺,定然是大有来头之人,语气愈加恭谨。老者微微颔首,以示赞赏。张巡又道:“不知老丈为何要甘冒奇险,拦下京城车马?”老者沉吟半晌道:“为一妇人,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四方志士已多有微词。朝中文武深恐惹祸上身不敢进谏,老夫却是一文不名,又有何惧来哉?”张巡默然。老者停了半晌又问道:“张大人,你乃是朝廷命官,现今之政事你看如何?”张巡惊道:“下官如何敢妄自非议?”老者笑道:“非议?那便是有所不满了。”张巡道:“天子圣明,四海清平,我大唐声威远播,百姓安居乐业,我又何来不满?” 老者道:“方才我几乎命丧刀下,此之谓安居乐业乎?今天子溺于妇人,朝政皆把持于杨氏,张大人非不知也,乃不敢言耳。朝中衮衮诸公尸位素餐,无人进谏,老朽化外之人,亦知此乃取祸之道。”张巡无言以对。老者又道:“我朝承平日久,武备松弛,如有战事,何以挡之?”张巡道:“战事何来?”老者不语。默辰忽地问道:“老丈方才所言字字珠玑,只是因何故言长安以北千里之地?”老者眼睛一亮,却也不答,只笑道:“明白人不多了。”又正色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今朝廷外重内轻,将相不和,吐蕃、回纥日益势大,正是危机四伏之际,他日倘有内乱,外患自会接踵而至,如此则国家危矣。老朽四十年前曾随师尊做客相王府,其时楚王雄才伟略,有君王之相,后果然做了二十余年圣明天子,老朽实不忍他身败名裂!更不忍百姓生灵涂炭。”张巡霍然站起,斩钉截铁地说道:“若当真国家有战乱之宰,张某虽官微位卑,亦谨守匡扶之责,舍此身以报社稷!”老者起身大笑道:“但盼没有那日!诸位,老朽告辞!”说罢起身出了驿亭,走了数步回头又说道:“张大人,我尚有一事相求。”张巡道:“老丈但说无妨。”老丈道:“日后若有浔阳振武镖局之人前来投奔,还望张大人妥为照料。”张巡一愣,躬身回道:“晚辈定当遵命。”那老者笑道:“好!好!好!”默辰追上前去问道:“不知老丈高姓大名?”老者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乃一山间野人,不劳诸位相询。你二人辞官为民,隐踪匿迹,日后必得善终。”默辰一愣,与云童相顾愕然。那老者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远去。张巡目送老者,回想刚才与他的一番话,竟如醉方醒,似梦初觉。 默辰道:“云童,咱们也走罢。”于是两人便向张巡告辞启程,却皆念着方才那老者的一番言语,过了良久仍是心潮起伏不定。墨辰、云童在浔阳逗留的这数日,既有与李太白江湖相逢之喜,却也生出了一些事端来,两人再不欲节外生枝,于是昼夜兼程,不日便抵达汉阳,在王忠嗣墓前痛哭一场,自此寄情江海,不问世事。一年之后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大将哥舒翰曾遣人寻找默辰、云童下落,二人避而不见,双双隐入深林,由是世人皆不知其所踪。 第五章 端倪 却说雷万春等三人茶馆折腾了一番,雷万春先前挨了那胡人一拳,脸上满面血污,深恐父亲雷振责罚,焉敢便即回家?雷万春自幼厌文喜武,专好打抱不平,对两位义弟也是极为爱护,只需旁人稍有欺凌苏执、南齐云之意,便是勃然大怒,与人打架那是家常便饭。奈何其父雷振素来禁止三兄弟练武,故而雷万春虽出身镖局,却止有一身蛮力,每每与城中泼皮斗殴,大多以鼻青脸肿收场,回家后却又要遭父亲责骂,实是苦不堪言。 于是三人商量了片刻,苏执道:“大哥不如先去莫姑娘那里包扎下伤口罢。待到天黑之时再回镖局,雷伯伯或许也看不清楚你脸上的伤痕了。”雷万春摸了摸脸蛋,笑肉不笑地对南齐云说道:“有人自己想去看心上人,却在我这儿找借口了。”原来这莫姑娘唤作莫小怜,与苏执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如今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虽即如此,苏执面皮儿薄,历来都是发乎情而止乎礼,极少与小怜有亲昵的举止,反倒是莫小怜比起苏执这个书呆子要大方得多,故而常常惹得雷万春、南齐云对苏执多有调侃。莫小怜的母亲早逝,父亲莫问道亦是振武镖局的镖师,此次随三当家苏铁生前往范阳走镖未归。 苏执听雷万春又调侃自己,红着脸笑道:“那不去了罢。反正伤得也不甚重,等下雷伯伯的棍子再敲几下那也没有甚么。”说罢便走,雷万春慌忙拉住他哀声道:“苏小子,就依你了。倘若晚上爹爹发起怒来,你可要说些些好听的话。”三兄弟中苏执最为文静乖巧,也最得雷振等人欢喜,早在年幼之时,雷万春常被罚跪,苏执、南齐云也委委屈屈地在一旁陪着,雷振等人便要心疼不已,每每免其责罚,年岁及长,雷万春倘若闯下祸事来,苏执更是尽力揽责作保,否则雷万春屁股上不知要多捱多少板子。 当下南齐云笑道:“走罢!”不多时,三人便到了城外一处甚是雅致的小居,尚未进到院子,雷万春便高声叫道:“采薇妹子,有人来瞧你啦!”苏执顿时满面通红,嗫嚅道:“你嚷甚么?”一个水绿衣衫的少女打开门,笑吟吟地说道:“雷大哥,不是你来看我么?”雷万春哈哈一笑,却牵动脸上伤势,直疼得呲牙咧嘴,仍是嬉皮笑脸。苏执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小怜,快替大哥包扎下。”莫小怜见雷万春狼狈不堪的样子,捂着嘴扑哧一笑道:“混世魔王又闯祸事了么?”雷万春瞪了小怜一眼,没好气得说道:“我是混世魔王,偏你家苏小子不生祸事!”小怜粉脸一红,啐道:“你且等着,我叫雷伯伯来看看。”雷万春嘿嘿笑了一声道:“果然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怜你说的话跟二弟话都一样。” 四人来到屋里坐定,小怜一边替雷万春清洗伤口,一边听苏执说起事情来由,她心肠最是柔弱,便极同情那卖唱的歌女。雷万春气愤愤地说道:“可惜老子……我不会武功,不然怎容这些狗娘养的欺负弱小?”他一发怒便甚是粗鲁,与苏执的文静截然不同,转念又埋怨道:“若是爹爹肯我习武,又怎会连个胡人都打不过?”南齐云笑道:“怎地打不过了?雷小侠今日连败二人,威震茶楼,日后慑服浔阳泼皮自然不在话下!”苏执、小怜闻言皆是忍俊不禁,雷万春却想起默辰技惊四座地潇洒身姿,又不由得悠然神往,当下将那玉佩掏出来把玩了片刻,却又交到苏执手中道:“二弟日后尚需进京赶考,这玉佩你留着或有用处。”苏执将玉佩收进怀中,说道:“雷伯伯他们见多识广,不许我们练武自有他们的考虑。”雷万春撇了撇嘴,指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恼怒地说道:“老子遇到看不惯的事就想管,没有一身功夫岂不是天天被人凑成这个鸟样?”苏执驳道:“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你看不惯的事?”雷万春白了他一眼道:“你心里就一个小怜妹子,旁的甚么也不想了。有一日歹人来抢你老婆,你去叫孔夫子来帮你打架去!”小怜嗔道:“谁是他老婆了!你又乱说。”一双秀目却朝苏执瞟去。 苏执为人老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又是一本正经又是结结巴巴地说道:“待过几日……爹爹回来提了亲,那时才是老婆。”小怜更是羞涩不已。南齐云看着两人模样哈哈大笑,说道:“说不定苏伯伯和莫大叔早在路上商量好了二哥和小怜的婚期呢。”雷万春嘿嘿奸笑两声道:“那还等甚么?不是有句话叫作甚么米煮甚么饭的,三弟,不如我们出去,让他两个趁早好好煮饭罢!早点抱个侄儿来。”小怜恼他言出无状,又是羞涩又是恼怒,一张粉脸直涨得通红,双眸晶莹有如一汪秋水,当下双足一跺,纤纤素手在他头上的伤口处重重按了下,便朝外奔去,雷万春直疼得嚎叫一声,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小怜刚到门口,便娇声道:“冷姐姐快来,雷大哥又欺负苏执了!”雷万春闻言一声惊叫,忙站起来以求助的眼神看着南齐云。 “雷大哥,你怎么又欺负小怜了?”话音未落,一团红影飘入屋来,正是“摘星楼”老板冷中元的女儿冷若水。冷若水与伊然并排站着,皆是肤若凝脂,唇红齿白,两个少女一红一绿,相映成辉。冷若水大方调皮,浑不似小怜那般温柔娴静,健壮如牛的雷万春最怕冷若水捉弄于他,便躲在南齐云身后默不作声。南齐云微微一笑道:“若水,雷大哥在跟他们开玩笑呢!”冷若水娇哼一声,笑盈盈地说道:“南哥哥,你道我在摘星楼看见谁了?”雷万春嚷道:“甚么摘星楼?”冷若水道:“便是爹爹的‘藏酒阁’,现下改名叫作摘星楼了。”雷万春、南齐云、苏执同声问道:“干嘛要改名字?”冷若水抿着嘴笑道:“说到藏酒阁改名,雷大哥却是功不可没呢。”南齐云、苏执皆是疑惑地看着雷万春,却见他亦是满面茫然。若水调皮地一笑,说道:“雷大哥磨的一手好墨啊!”雷万春恍然大悟,方才急起数日前被若水逼着磨墨之事,不进赫然摸了摸脑袋,这颇为文雅之事落到他头上,竟仿佛有几分难以启齿似的。南齐云心思细密,心道定然是大哥又闯出甚么祸事被若水要挟,否则要令半刻也安静不下来的大哥乖乖地伺候笔墨,当真是天荒夜谈了。苏执道:“你方才说在摘星楼见到谁了?”雷万春嘿嘿笑道:“便是那三个在‘藏酒阁’打架的人。”冷若水白了他一眼道:“你就知道打架。那个人偏是吟诗作赋、名满天下。”雷万春讪讪道:“成天读书写字,岂不把人生生闷煞?”小怜刮了刮鼻子道:“冷姐姐一来,怎不见你神气了?” 当下若水便将那日李太白、沈默辰、樊云童三人在摘星楼饮酒赋诗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苏执颇有才情,对“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一诗大为赞赏,而南齐云却对太白的不拘小格、随性洒脱大为心折。若水瞟了一眼雷万春,见他翻着白眼,显得甚为不耐,便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人吃了大亏却不自知,南哥哥,你知道是谁么?”雷万春听她似是话中有话,忙问道:“谁吃了大亏?”若水故作神秘地一笑,说道:“那人会吟诗作赋倒也没甚么了不起,武功也极是高强。当晚大醉之后,更是要将一套子虚拳,一套乌有掌传与磨墨之人,可惜有人早已逃之夭夭了。”雷万春习武心切,登时目瞪口呆,悔之无及,急问道:“真有此事?那人现下在哪里?”若水忍住笑,撇撇嘴说道:“自然是真的了,唉!可惜那人早就离开了浔阳。”雷万春大是后悔当晚不该溜之大吉,又不住地埋怨若水怎不早些知会,令他有此大失。苏执却不忍见大哥受若水捉弄,说道:“子虚拳,乌有掌,大哥,你合起来念念看。”雷万春恍然大悟,“哎呀”叫了一声,气呼呼地去揪若水的耳朵,若水格格笑着躲到南齐云身后。 五个青年男女自小一起长大,苏执与莫小怜之事早已众所周知,南齐云与冷若水亦是互生情愫,雷振等人与若水的父亲冷中元亦对二人的心思早有底细,唯独雷万春虽是年岁最长,却似对男女之情毫无知觉,只将自己视为四人兄长。其时男女之防甚为宽松,故五人常聚在一起,皆有言之不尽之意。近日苏执与莫小怜却尤为欢喜,原来是雷振等人早就商量妥当,只待苏铁生此番从范阳行镖归来,便要上莫家提亲去了,雷万春、南齐云、冷若水亦皆是为之高兴。说起提亲之事,冷若水忽地懊悔不已,拉着小怜的手说道:“倘若我请太白先生为妹妹的婚事题一首诗,那该多么有趣!”小怜嫣然一笑,与苏执相顾而笑。 这日直至黄昏,五人各自道别,南齐云等三人护送若水到摘星楼方才返回。雷万春不时看看天色,只恨不得伸手不见五指,令爹爹看不清楚自己脸上伤势方合他意。到镖局之时正是晚膳时分,雷万春偷偷溜进房间不敢出来,只作伤风腹疼要苏执、南齐云代为掩饰。二人到得大堂,雷振、慕容青夫妇正与葛一民、农伯樵在桌前相谈甚欢。见二人到来,慕容青笑道:“执儿快来,诸位伯伯正说到你呢。”二人恭恭敬敬行过礼,双双在下首坐定。雷振问道:“三弟还有几日回来?”农伯樵道:“三哥从范阳启程之时便飞鸽传书,已是六日之前了,算下行程应当便是明日了。”雷振、葛一民、苏铁生、农伯樵数十年来情同手足,尤其是南齐云的父母南玉、李若芷身故之后,更将弟兄的安危视作天大之事,每逢远行走镖归来,在家的必定沐浴焚香,相送相迎,亦成了振武镖局开办以来一以贯之的规矩。雷振又问慕容青道:“五妹,三弟回来之后便要去莫家提亲,东西物品皆准备得如何了?”雷振与慕容青虽是夫妻,但亦与其余其他人一般地以兄妹相称。慕容青笑道:“大哥放心,早已准备妥当了。决计误不了这桩大事。”农伯樵颌首说道:“自六弟七妹走了之后,便再未添过人丁,这回执儿的终身大事自是不容差池。”众人听他说起南玉、李若芷,皆是心头沉痛,如此兄弟之情数十年来未曾稍减,南齐云在双亲身故之时年纪尚幼,此后五位伯伯视他如己出,弟兄三人更是手足情深,从未令他有过半点委屈,故而对爹娘反倒并无多少念想。 慕容青笑道:“执儿的婚事一定,便可将小怜接到镖局来,家里多了个女子,也多些生气了。”雷振等人闻言哈哈大笑,老二葛一民是个耿直大汉,瓮声瓮气地说道:“五妹成天跟我们这些粗人在一起,只怕要闷死了呢。”苏执见诸位伯伯为自己婚事操劳,心中感动,躬身说道:“执儿但凭伯父作主。”雷振“嗯”了一声,又朝南齐云道:“冷家妹子是个好姑娘,云儿的事情也须得早些定下。”慕容青笑道:“这些事情不需你操心了,云儿自有分寸。”苏执、南齐云相视一笑,心里均是欢喜无限。农伯樵道:“云儿的大事定下,便可早些接手镖局的事。”农伯樵足智多谋,经营有道,是振武镖局的主心骨。雷振道:“三弟说的有理。万春鲁莽,执儿又志不在此,云儿机敏过人而不失沉稳,才堪大用,日后镖局的事情还需你来总揽。二弟下次走镖之时,可带上万春和云儿,让他们先去见见世面。”葛一民点头应承。南齐云赶忙道:“大哥性格爽直豪迈,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诸位伯伯不必担心。”农伯樵颔首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三人情同手兄,我们又有甚么不放心的?”苏、南二人又齐道:“孩儿谨记。” 雷振忽道:“万春呢?”苏执道:“大哥伤风腹疼,先去歇息了。”苏执为人老实,语气便有些犹疑,雷振脸色一沉道:“甚么伤风腹疼?又去哪里惹事生非了罢?”苏执面红耳赤,期期艾艾不敢答,雷振怒道:“去将他叫来!”苏执不敢不从,起身走了。南齐云见势不妙,连忙解释道:“这回却怪不得雷大哥,若是三位伯伯在场,也定会出手。”当下便将三名胡人欺凌歌女,雷万春见义勇为之事大概说了下。雷振闻言,方才脸色稍霁。农伯樵道:“世间不平之事何止万千,岂可事事逞以强横?云儿,日后你掌管镖局,需记得‘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的道理。”南齐云凛然遵命。 却说雷万春听得父亲传唤,直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跟着苏执来到前堂,却将苏执埋怨了一路。慕容青见到儿子脸上鼻青脸肿的模样,自是心疼不已。雷万春却甚是精明,见到父亲脸上怒容已消,心知定是南齐云美言之功,便偷偷朝他挤眉弄眼,不待父亲质询,便添油加醋将事由说了一番,无非是路见不平,锄强扶弱,三名胡人着实可恨,自已被迫动手云云,说得兴起,又将出手相助的沈默辰大大地吹嘘了一番。农伯樵听完,皱起眉头道:“大哥,小弟也留心几日了,浔阳城里最近平白多了许多江湖武人,只怕并非甚么好事。”雷振点点头,沉着脸对雷万春说道:“我亦有所觉察,你这几天勿要再生事端。”雷万春不敢再胡吹法螺,只低声嘀咕道:“谁叫爹爹不许孩儿习武的,有甚么麻烦也只能干着急。”雷振怒道:“你说甚么?”雷万春见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言,雷振、葛一民等人严禁雷万春三兄弟习武一事,连苏执亦颇为不解,三人却不知原来雷振等人早些年皆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在昆仑山一带颇有名头,人称“昆仑七义”,但开元初年不知何故得罪了势力极大的帮派,一夜之间横遭巨祸惨变,七人中南齐云的父母南怀玉、李若芷双双毙命,其余五人拼死护着年纪尚幼的雷万春、苏执、南齐云逃出,此后虽经江南御剑阁阁主陈宗南出手相助,事态方才得以平息,但五人经此一役,痛失手足,从此退隐江湖,在浔阳开办振武镖局度日,全力抚养雷万春、苏执、南齐云长大成人,又恐他们重蹈覆辙,方才严令不许习武。 次日,振武镖局诸人辰时便起,花慕容已将酒食准备妥当。苏执说道:“数日前我在崇文坊分号订了本《艺文录》,须得先去取来。”雷万春奸笑道:“真是取书么?”苏执红着脸说道:“《艺文录》世间流传甚少,我好容易才请人订着的呢!”雷万春又道:“取不取书那也没有甚么,取老婆去见公公倒是要紧的事。”苏执期期艾艾地争辩道:“莫大叔也是走镖回来。”雷振等人皆是哈哈大笑。其时男女之防甚宽,女子抛头露面乃是常事。于是苏执告别众人,约好在城外驿站相见,一路心情大好往崇文坊分号而去。农伯樵带着雷万春、南齐云径直到了驿站,不料一直等到午时,非但苏铁生等人不见踪影,连苏执和小怜也迟迟未到。农伯樵无奈只得先回镖局,南齐云和雷万春却先去了小怜家,两人一路紧赶慢赶,不多时便到了小怜居处,远远便透过窗口瞧见小怜窈窕的身影,却不见苏执,两人皆是大为奇怪。 小怜见到两人,欣然笑道:“雷大哥,你脸上的伤好些了么?雷伯伯没有责打你罢?”雷万春问道:“苏执没来过吗?”小怜愕然道:“他今天不是要去接苏伯伯吗?”南齐云道:“苏伯伯还没有回来呢,苏执一大早便来找你了,说是要带你一道去接苏伯伯、莫大叔他们。”小怜摇头道:“我没见到他。”南齐云笑道:“怕是昨天的那个唱歌的小姑娘长得俊了,苏二哥被她勾走了罢。”小怜嫣然一笑道:“也好,免得来惹我烦恼了。” 雷万春、南齐云告别小怜,心中更是疑惑不定。苏执历来胆小心细,平日里连来见小怜都总要拉着两个兄弟一道,轻易也不独自外出,似这般半日不知去向的情况极是罕见。雷万春疑惑道:“南小子,是不是苏执在路上碰到了昨日那三个胡人……”南齐云道:“我也正是担心此事。”两人回到镖局,将心中疑虑向雷振说了,雷振、农伯樵等人略一商议,也是头绪全无。于是众人歇息片刻,雷振便吩咐农伯樵与雷、南二人一道去寻苏执,自己和葛一民重又到城外驿站相候苏铁生等人。 出了镖局,农伯樵详细问了那三名胡人相貌,吩咐雷南二人多加小心,不可鲁莽行事。三人在浔阳城里的酒楼茶馆寻了个把时辰,仍是未见苏执踪影,正待再前往小怜住处,雷万春忽地指着前方低声说道:“就是他们!”。农伯樵定睛看去,只见三名胡人正疾步如飞地朝县衙奔去,三人衣襟下面暗藏兵刃,去势甚速,两旁的行人皆是避之不及。忽闻一声惨呼,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头被撞得飞出老远,倒在地上哼哼唧唧,旁人惧怕那三名胡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无人上前相助,南齐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将那老人扶起来。农伯樵注视着那三名胡人,低声对雷万春说道:“先跟着他们,不可打草惊蛇。”两人跟着那三名胡人刚走了几步,忽听南齐云在身后叫道:“农伯伯!雷大哥!”农伯樵回头一看,见南齐云呆若木鸡地站着,神情极是紧张,而他刚刚扶起的那个老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农伯樵大是奇怪,走过去问道:“云儿怎么啦?”南齐云低声道:“快回镖局!”农伯樵见他说的郑重,脸色又极是难看,情知有事发生,顾不得那三名胡人去向,便迅速返回镖局。 刚进镖局大门,南齐云便将一张纸条交给农伯樵,农伯樵打开一看,纸上写着一行字:“父踪迹未明,我暂且无碍。事急矣,速走!”却正是苏执笔迹,且写得极是匆忙。农伯樵心头大震,吩咐雷万春、南齐云道:“你二人守在镖局,万万不可出门半步,我去驿站找大哥,让他们速速赶回。”雷万春不知苏执下落,心急如焚,几乎要流下泪来。农伯樵正待赶赴驿站,迎面便撞见雷振、葛一民一脸颓然地赶了回来,雷振刚要开口说话,便见农伯樵面色凝重,更是心往下沉。此番苏铁生与三名镖师押镖至范阳,六日前便已动身返回,依镖局的规矩,途中倘有要事耽搁,也定以飞鸽传书以安众心,如此音讯全无,实是振武镖局开办二十年来来未曾有过的状况。 当下农伯樵将纸条与雷振、葛一民看了,二人亦大是惊惧,须知十数年来,振武镖局除接单走镖之外,全然不涉足江湖之事,在浔阳本地也是处处与人为善,排纷解难,深得人心,骤然出现如此变故,三人绞尽脑汁,也想不透祸从何来。农伯樵道:“信中字迹虽写得匆忙,但并无乱象,执儿应是平安无事,倒是三哥下落不明让人担忧!”雷震道:“执儿信上叫我们速走,不知是何意图?”葛一民道:“莫非当真是那三名胡人在捣鬼?执儿素来胆小,白日里碰上了他们闹事,便找地方藏起来,却托人警告我们?”农伯樵头道:“三名胡人虽不知底细,但决不至令振武镖局迁家避祸。我方才见到那三人往县衙而去,似有急事在身,执儿倘若是暂时躲藏,理应早已回来。”雷振忽地惊道:“莫非是三弟从范阳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二十余年前的仇家?”农伯樵摇摇头道:“此事早已经江南御剑阁陈阁主出面调停,以当今江南御剑阁的威名,那些人当不至于出尔反尔。况且二十余年前之事,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了。”众人思来想去,皆是毫无头绪。眼见天色已晚,农伯樵道:“我等暂且歇息,养足精神明天再去寻找三哥和执儿的下落。”雷振点头道:“既然执儿示警,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今晚我兄弟三人轮流值守,五妹你和万春、云儿呆在一起,不可分散。” 但振武镖局落地浔阳二十余年,头一回碰到这等事情,镖局自雷振以下个个皆是忐忑不安,又都挂念苏铁生父子安危,哪还睡得安稳?农伯樵与雷振商议片刻,索性令众人皆至前堂等候天明,待到夜深之时,街道上更漏声起,众人心中有事,愈加显得四周静寂而诡异。正当此时,忽地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捶门声,葛一民将门打开,见四人站在门口,登时大喜过望,原来这四人正是随同苏铁生一道往范阳走镖的镖师,为首的便是莫小怜的父亲莫问道。葛一民忙将四人迎将进来,农伯樵见四人身上衣衫又脏又破,知是一到浔阳便径直来了镖局,定是有极为紧急的事情。莫寒山尚未坐稳便急不可耐地问道:“苏三哥回镖局没有?”雷镇等人面面相觑,农伯樵问道:“到底出了甚么事情?莫兄弟且慢慢道来。”莫寒山勉强平缓下来说道:“苏三哥带着我们刚出范阳不久,便发现有人在后跟踪,起先我们兄弟几个还未在意,但忽有一日苏三哥竟突然不见踪影,我们在原地等了一天也是毫无结果,只得先行回来。”雷振皱了皱眉头说道:“如此大事怎不飞鸽传书告知镖局?”站在莫寒山身旁的一名镖师惊问道:“我当日午时便已放信回来,怎么没有收到么?”此人唤作余作文,亦是在振武镖局走镖十余年的老镖师了。雷镇等人相顾鄂然,农伯樵道:“自接到你们自范阳返程之信后,便再无音讯了。”莫寒山颤声问道:“两日前我们兄弟四人在途中又等了三哥一日,其间亦有发信回浔阳,莫非也未曾收到?”农伯樵摇摇头,雷镇、葛一民、慕容青皆是相顾骇然。须知镖局的信鸽非但品种优良,且训练有数,多年来从未有过失算之处,现下竟接连落空,若不是有人暗中密切紧盯四人动静,并出手击落信鸽,断然不至有此大失。 莫寒山问道:“莫非镖局内亦有甚么动静么?”农伯樵刚欲将纸条递给他,雷镇抢先说道:“并无大事,你们一路劳累,便先回去歇息罢。”余作文嘿嘿一笑:“大哥将我等当作甚么人了?”原来雷镇知情势紧急,莫寒山等人虽则勇悍过人,但实则武功见识均不足当大敌,留下亦无甚用处,反倒令其身陷险境,哪知余作文早知他心思,这四人均是追随振武镖局多年,雷振、农伯樵对手下镖师无不待之如兄弟,在这等危难时刻,四人又如何肯置身事外?四人心意已定,反倒镇定下来,各持兵刃在手,余作文道:“今晚我便与大哥、二哥、四哥一道等候来敌。莫兄独女在家,可快些离去。”莫寒山怒道:“你要作义士,反叫我作小人么?”另处两人一个叫张扬,一个叫唐既往,见莫寒山发怒,皆是笑将起来。雷镇厉声喝道:“执儿如今下落不明,莫兄弟还要使小怜再有差池么?”莫寒山、余作文大惊,齐声问道:“苏执业己遭了不幸?”农伯樵道:“莫兄弟不必担心,执儿己有消息,只是尚未回来而已。你且听大哥的话,明日再作打算。”莫寒山并非贪生惧死之辈,只是早将苏执视为女婿,当下听到苏执遇险,又忧心小怜,一时竟心头大乱。于是众人再三苦苦相劝,莫寒山无奈,只得起身离去。 雷振又喝令余作文、张扬、唐既往各自归家,三人哪里肯听?任他如何发作也只是一句话:“大哥将我等当作甚么人了?”说罢便端坐不动。农伯樵沉思片刻道:“依我之见,不如由三位兄弟带万春和云儿出城暂避风头,我等在镖局等候三哥消息。”他恐余作文不从,又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万春、云儿安危全凭你等三人了。”这下余作文、张扬、唐既往便不好推辞了,雷万春却大声嚷道:“孩儿哪儿也不去!死也须得与爹娘还有葛二叔、农四叔死在一起!”雷振、农伯樵听他连说两个“死”字,皆是心头大震,雷振怒道:“小畜生胡说八道些甚么?”一时之间众人皆是心下惴惴。农伯樵道:“万春、云儿即刻出城暂避,等天明后我等便去官府报案。” 第六章 横祸 农伯樵话音未落,门外忽地响起一阵哈哈大笑之声,有人朗声说道:“诸位何须待到明日?我等现已来了。”说罢竟有六人陆续从墙头跳下。雷振等人先是大惊,借着微弱光亮,又见这六人皆身着官服,似是衙门之人,方才心神稍定。雷振拱手道:“诸位大人深夜光临,不知有何贵干?”为首的那人面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从右额直贯唇角,模样甚为可怖。但听他哼了一声道:“田大人刚刚得知镇武镖局有人被害,特命我等前来查看!”雷振与农伯樵相顾愕然,颤声问道:“草民兄弟数人一直在家,未尝听闻甚么不对之处,大人乃听何人所报?”刀疤脸不答,喝道:“给我搜!”其余五人得令,一齐快步奔向后院。带他们走远,南齐云忽然凑近农伯樵耳边说道:“农伯伯,这些衙役是假的。”农伯樵一怔,南齐云又道:“那三个胡人便在其中。”农伯樵来不及多想,忽听雷振惊叫声“三弟”,农伯樵赶紧和葛一民飞奔过去,远远瞧见苏铁生的房门轻掩,微微烛光从窗户透出。 雷振站在门口朝房间里一瞧,苏铁生低垂着头,背对房门半躺半坐在桌前,桌上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斜斜映在墙壁上荡漾不止。雷振说道:“三弟,你甚么时候回来的?”苏铁生不答,房间里静寂无声,场面甚是诡异。农伯樵情知不妙,抢上前去将手搭在苏铁生肩上,叫了声“三哥”,岂料手指触处一片冰凉,苏铁生的肢体早已僵硬。农伯樵回头惨然说道:“三哥死了。”葛一民大叫一声:“三弟!”扑上去将苏铁生的尸身抱在怀中。雷振定睛一看,但见苏铁生胸前衣衫尽碎,口鼻、耳目中均有鲜血流出,应是受了内家高手的掌力而亡。葛一民虽是条粗汉,却最是难掩悲喜,见三弟遇害,忍不住失声痛哭,雷振、农伯樵亦是双泪长流。慕容青、雷万春、南齐云等人也随之赶到,见此情形尽皆骇然,一齐扑在苏铁生尸身上悲恸不已。苏铁生自小便对雷万春、苏执、南齐云三人最为疼爱,又兼为人和善,极少色厉辞严,雷万春昔日每被父亲责罚,便要向苏铁生求救,如今见苏铁生横遭惨祸,顿时嚎哭不止。 农伯樵强抑悲痛,双眼暗中扫视四周,诸般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闪过。苏铁生房间颇为凌乱,柜中衣物不整,书桌、床上四处物品散落,显是有人在搜寻甚么物事,而他尸身已冷,肢体僵硬,死去应已有多时,只是何时何地丧生、死于何人之手却不得而知,但他房中竟有如此大变而镖局内的众人居然一无所知,足见行凶之人身手不凡。农伯樵伏尸而哭,暗中却偷眼看去,但见其中三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与中原汉人大是不同,另外三人却是目露精光,双手骨节突出,尤其是那刀疤脸两侧太阳穴微微鼓起,竟均是身怀绝艺的高手。农伯樵心道:苏三哥之死八成便是这些人干的,现下又公然陈尸于我等眼前,其屠灭众人之心已昭然若揭,只不知这些人有甚么要紧的东西落在了苏三哥手上,竟不惜下此毒手。农伯樵深知今晚之事定难善了,只需保住雷万春、南齐云二人的性命便已是大幸了。当下趁乱悄悄拉起南齐云的手,在他掌中比划出四个字“伺机逃命”,南齐云已是心神大乱,全然理会不了他的意思,雷万春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农伯樵暗叹道:“为今之计,只得拼死一搏。但愿三哥、六弟、七妹在天之灵保佑万春、云儿逃得性命。” 雷振虽不知奇变惨祸从何而来,但已然隐约明白此事大有蹊跷,只是事起突然,竟未曾觉察这些衙役身份有异。那刀疤脸目光落在了雷万春和南齐云身上,又砖头与身旁一人交头接耳数句,过了半晌,方才指着苏铁生的尸身问道:“此人尚有一子现在何处?”雷振一呆,觉得他问得奇怪,但却也没有多想,正待如实说来,农伯樵抢着答道:“我三哥死于非命,官爷不先予调查取证,却先索其子,不知是甚么办案的法门?”刀疤脸不耐烦地说道:“我如何断案还须你来教么?”当此危急时刻,农伯樵心念电转:惟有将场面闹成一团,万春和云儿方有机会逃走。当下冷冷说道:“倘若阁下当真是衙门的人,自然不须在下喧宾夺主!”此言一出,众皆大惊失色,余作文、张扬、唐既往立时拔出刀来严阵以待,雷振目光扫过六人身上,便即醒悟过来,惨笑道:“我兄妹五人从来洁身自好,未知阁下是谁,竟害我三弟性命?”刀疤脸见身份已被识破,索性不再装腔作势,阴笑道:“此人阴间路上无人作陪,你等既与他情同手足,何不一同前往?”他话音未落,只听葛一民一声暴喝,挥起双拳猛然向他击去。那人不躲不闪,只听一声闷响,胸腹之间已被葛一民击个正着。葛一民师从幽州铁拳门,武功乃是刚猛一路,双臂有开碑裂石之能,这一下又是暴怒而发,力道比平常又要高出五成以上。谁知双拳打在那人身上,却如击败絮,劳而无功。葛一民未曾料到他内力竟如此浑厚,惊异之下,抬眼看去。但见那人双臂抱胸,面无表情,在自己猛击之下似是毫无知觉。葛一民呆了一呆,他既伤兄弟之死,又遭此挫败,不禁勃然大怒,挥起拳头又朝对方面门砸去。刀疤脸冷冷一笑,仍是不慌不忙,待他拳头至额前不过三寸之时,也未见他如何作势,只右掌平平推出,竟后发先至按在了葛一民胸口,旋即掌力一吐,葛一民胸口如遭重锤,登时一声闷哼,身子朝后飞出,他身躯牛高马大,虽勉强硬生生地站立住,但却“哇”地一声吐出两大口鲜血来。农伯樵大惊,忙出手如风,连点葛一民胸口数处大穴,令他坐下调息。 雷振脸色惨白,见对手如此强横,显示有备而来,今日之事惟有死战。刀疤脸手指南齐云和雷万春,冷冷说道:“除了这两个小子,其余的全给老子……”他话未说完,两道身影一晃而至,正是雷镇、农伯樵不约而同地各发一掌,朝他当胸劈来,二人此举志在必得,掌力何其强劲?刀疤脸只觉气息一滞,后面的话竟无暇说出,但他武功既高,反应也极是迅捷,仓促之间双掌齐发,只闻“呯呯”两声,已与雷、农二人各对一掌。刀疤脸身子一晃,与雷镇各自后退一步,农伯樵功力稍弱,退了两步后,只觉体内真气震荡,双臂隐隐作痛,如此一来,三人便高下立判。雷镇、农伯樵皆是心头大震,回头看了一眼葛一民,见他仍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内伤显然远未全愈。刀疤脸冷冷一笑,忽地身子动如脱兔,双掌分袭了二人,雷万春、南齐云、葛一民皆在二人身后,雷振、农伯樵便不敢闪避,只得运足气劲迎面相接,那刀疤脸出掌之时,起先并无声息,雷、农二人知他武功极高,料他必有后着,自也未曾怠慢,果不其然,只见刀疤脸脸色陡然一变,两道掌风忽地各自凝聚,气流之内虽似无形实则藏锋,登时风声呼呼,气势剧增。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雷振、农伯樵已各接下他这一掌,两人皆是闷哼一声,噔噔噔倒退数步,雷振只觉气血翻涌,内息紊乱,农伯樵则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说时迟那时快,刀疤脸身旁两人忽地动手,身形快捷无比,朝南齐云、雷万春当胸抓去,雷振、农伯樵立足未稳,救之无及,眼看二子便要落入敌手,忽闻慕容青一声娇喝,右掌将南齐云身子往后一带,左掌扣向冲往南齐云的那人手腕,那人万万未曾料到这看似柔弱的美妇出手如此利落,立时被她扣个正着,登时半身一麻,差点跪倒在地,慕容青救下南齐云,旋即松开那人之手,面如严霜,朝雷万春大跨一步再欲出手,然而为时已晚,只见雷万春胸前衣襟被那人抓住,一身蛮力全然使不出来。那人将手往后一甩,雷万春粗壮的身躯便飞将出去,重重地掉落在地上。一名胡人随即出掌击在雷万春后胸,雷万春一声不吭,立时昏绝,另外两名胡人一左一右架起他,纵身一跃,已跳出大院之外。 雷振、农伯樵见雷万春落入敌手,均奋不顾身地飞身而上,正当此事,只闻三声怒喝:“留下人来!”余作文、张扬、唐既往各持兵刃向那两名胡人砍去,忽地人影一闪,刀疤脸头也未抬,迅捷绝伦地在三人胸口各按一掌,雷振情知不妙,大叫道:“余兄弟!”但见三人各以刀枪撑地,单膝跪在地上,默不作声地看了雷振一眼,口鼻中鲜血缓缓流出,已是心脉俱断而亡。刀疤脸转瞬之间立毙三人,阴狠的目光在南齐云脸上扫过,指着雷振、农伯樵冷冷说道:“先将他二人毙了。”雷振见三位兄弟丧命,顿时心头大痛,但却也容不得他多想,先前抓拿南齐云、雷万春的二人齐头并肩直取雷振、农伯樵。雷、农二人立时展开生平本事,各个捉对厮杀斗在一起。雷、农二人虽久未踏足江湖,但这二十年来与诸位兄弟亦是勤习不辍,昔日武功并未落下,又兼此生死存亡之际,敢不竭力以赴?但见二人腾挪闪躲,口中怒喝,竟与对方两人斗了个不分胜负。慕容青在后面护着南齐云,对方尚有刀疤脸和一名胡人虎视眈眈,她深恐南齐云遭遇不测,故而不敢贸然上前相助。此时葛一民已醒,睁开眼睛一看,见大哥与四弟斗得正酣,当即怒喝一声加入战局,登时变成了以三敌二的局面。那名胡人见状,亦是怪叫一声截住葛一民,场中六人成对厮杀,但闻拳掌相交,风声大作,不时传来又是惶急又是惊惧的呼叫。不出十数招,只见雷振卖了个破绽,闪过对方来袭之势,继而奋起神威,双掌齐发,正中对方胸口,那人登时倒飞而出,口中鲜血狂喷,软塌塌地倒在地上,眼见是活不成了。刀疤脸只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又毫不在意地盯着南齐云。便在此事,又闻一声闷响,只见葛一民身子一摇,差点摔倒在地。他原本有伤在身,那胡人又极是凶狠,未过数招便已气力不支。葛一民为人勇悍,自知今日有死无生,拼着命也须得与对方同归于尽,使大哥、四弟有一丝逃生机会,故而他虽则连连中招,亦是力战不退,只可惜他伤势已重,虽则双拳也击中对方,但却毫无力道。那胡人面目狰狞,招招直取葛一民身上致命之处,葛一民每中一招便吐一口血,胸前骨骼根根寸断,犹自死战不倒,那胡人忽地狞笑一声“受死罢”,一对铁拳猛然击中葛一民脖颈,葛一民嘶叫一声,将满口鲜血喷在胡人面门,自己却“噔噔噔”倒退数步,高大的身躯终于站立不稳,仰面倒地而死。南齐云见葛二伯惨死,不由得肝胆俱裂,大叫一声扑倒在葛一民尸身之上。 慕容青亦是心痛如绞,却见南齐云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大惊之下,忙抢在他身前护住。那胡人满身血污,更显得凶狠可怖,如野兽般吼叫一声,蒲扇大的手掌朝慕容青抓去。雷振刚击毙对手,便见二弟惨遭不幸,尚未来得及悲恸,慕容青又与那胡人都在一起,她身材单薄,神智迷乱,始一交手便落了下风,数招一过更是险象环生。雷振正欲上前相助,另外两名带走雷万春的胡人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场中,双双各持兵刃朝他劈面便砍。雷振只得舍下慕容青,以一敌二与两名胡人斗在一起。南齐云此时已知凶多吉少,反倒惧意渐去,心道自己好歹堂堂七尺男儿,却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诸位伯伯命丧黄泉!于是随手操起身旁一根铁棒,朝那名对慕容青步步紧逼的胡人头上砸去。那胡人对阵慕容青游刃有余,哪将毛手毛脚的南齐云放在心上?只轻轻侧头,随手一推,南齐云全然不会武功,被他拍个正着,登时身子侧飞出去,鲜血与涕泪横流。农伯樵在一旁看个真切,叫了声“云儿!”,奋力格开对手返身察看南齐云伤势,忽觉后胸一痛,原来那胡人推到南齐云后,又见农伯樵背后空门大开,有机可趁,便一手拍向慕容青,一手抽出腰间弯刀,从农伯樵后背刺入,刀尖从却前胸透出。农伯樵大叫一声,兀是用身体护着南齐云。那胡人将刀抽将出来,农伯樵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在南齐云胸前,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南齐云往窗口一推,叫道:“快走!”一言未毕,与他交手的那人已追将上来,挥掌又拍在他头顶,农伯樵脑浆迸裂,登时气绝。南齐云见转眼间两位至亲先后惨死,已是神智昏迷,哪还有力气跃窗逃跑?雷振见四弟丧命,已是状若癫狂,舍下那两名胡人,怒喝一声,双手如钢似铁朝那人抓去。那人击毙农伯樵后正在得意,未料到雷振如此舍死拚命来袭,微微一呆,已被雷振扣住肩膀,雷振奋起神威,双手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竟将那人脖颈硬生生拧断,登时毙命。与此同时,两名胡人业已袭到,只听连声闷响,四掌尽数击在雷振后胸。雷振大吼一声,提起那人尸首反身砸去。两名胡人忙不迭地向后退去。雷振身材高大,竟将那人尸身倒提在半空,神威凛凛,两名胡人尽皆骇然,一时竟不敢动。 刀疤脸冷冷一笑,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那两名胡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一回,再去看时,刀疤脸仍然双手负胸站在原地,似乎未曾动弹过一般,但其一来一回之际,已在雷振胸口按了一掌。雷振虽是勇悍无匹,但连中五掌,尤其是那刀疤脸内力深厚,雷镇只觉腹中如翻江倒海一般,脏腑似已俱皆碎裂,便再也支持不住,“哇”地吐出口血,身子来朝南齐云跨出两步,终于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挣扎数次再也起身不得。南齐云双目尽赤,欲要喊叫“雷伯伯”,却只干张着嘴叫不出声来。慕容青见丈夫倒地不起,登时心神大乱,她原本就不是那胡人对手,此时更是头发散乱,败落在即。雷振见一夜之间兄弟妻子遭此奇祸,不禁双泪长流。刀疤脸喝到:“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那两名胡人得令,一齐抽出刀来,雷振重伤在身,早已动弹不得,那二人狞笑着将刀缓缓刺入,雷振拼尽全身气力,竟然霍地站将起来,两人直惊得魂飞魄散,撒下刀便往后退,其时雷振已然气绝身亡,兀自怒目圆睁、屹立不倒。慕容青见丈夫死去,登时两眼一黑,再无斗志,被那胡人一拳击倒在地。刀疤脸喝道:“快将这婆娘斩了!”南齐云悲号一声,扑在慕容青身上,那胡人弯腰将他提起,往后用力一甩,南齐云身子直飞出来,落在刀疤脸身旁。 振武镖局内此时已是尸横遍地,除慕容青之外,自雷振以下尽皆毙命。南齐云死志已定,霍地从地上跳将起来,直挺挺地站在刀疤脸跟前,向他怒目而视。刀疤脸见他满身血污,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自己,竟不由得吓了一跳,当下恶狠狠地举起右掌,便要朝南齐云额头拍下,南齐云毫不畏惧,仰起头头颅咬牙切齿地说道:“假使南某今日不死,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你等碎尸万段!”刀疤脸见南齐云双目中射出仇恨的目光,忽地感到莫名的恐惧,脸上的横肉不停地抽搐着,牵动僵硬的刀疤,更显狰狞可怖,他忽地伸出两根手指朝南齐云双眼插去!南齐云愈加怒目圆睁,眼角竟渗出血来,他死死地盯着刀疤脸,似是要将他的面容铭刻在心。刀疤脸忽地放下手,狞笑一声,对那胡人说道:“且慢!”那胡人正待处死慕容青,听他喝令当即住手。刀疤脸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我看这妇人年纪虽大,姿色非浅,留待你等三人快活个够再送她归西罢!”他口中说话,双眼却注视着南齐云,极尽羞辱之能事。那三名胡人闻言大喜,淫笑着朝慕容青走去,当先的那人伸出手来抓住慕容青身上衣衫用力一撕,但闻裂帛之声响起,慕容青肩上雪白的肌肤便裸露出来。慕容青此时已是全无抵抗之力,只是闭着眼睛双泪长流,却更激起了胡人的****,嬉笑狂叫之声不绝。南齐云见慕容青受辱,奋不顾身扑了过去,刀疤脸出手如风,点中他背上要穴,南齐云登时软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三名胡人向慕容青逼去,口中怒吼,目眦欲裂。刀疤脸冷冷地看着南齐云,忽地转头又见雷振仍屹立未倒,顿时恶从胆边生,身形一闪,抽出尚且插在雷振胸口的弯刀向他脖颈斩去!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忽地一声尖锐的呼啸极速而近,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刀疤脸手上弯刀断成两截,他骇然大惊,怪叫一声跃开,只觉右手剧疼无比,低头一看,却见已是虎口迸裂,鲜血直流。三名胡人亦停下手来,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晃,一条人影穿窗而入轻轻落在房中。南齐云定睛一看,见那人头发灰白,衣衫褴褛,却是个貌不惊人的干瘪老头。刀疤脸倒退数步,颤声问道:“甚么人?”那老头不答,却对着跌坐在地的南齐云大袖一挥,南齐云只觉一阵风拂来,身上穴道尽皆,立时跳将起来,解下身上衣衫覆在慕容青身上。老者方才说道:“曳罗河的人皆是这般禽兽不如么?”他立在遍地尸首当中,声音低沉,语气和缓,混浊的双眼从刀疤脸和那三名胡人身上一扫而过。刀疤脸不知为何,忽地感到不寒而栗,再次颤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他话音未落,三名胡人大喝一声“装神弄鬼”,不约而同地朝那老者扑去,谁知刚到半途,三人身形戛然而止,连哼都没有哼出声来便一齐软倒在地,以刀疤脸的武功,竟未看清这老者如何出手,只见那三名胡人身上衣衫未破而口鼻有鲜血涌出,显是在这一瞬之间,便俱皆脏腑碎裂而亡。 刀疤脸大骇,深知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当下也不言语,将毕生功力运聚右臂,忽起挥掌向那老者当胸劈去。老者纹丝不动,只将手臂一拂,身前气流流转,刀疤脸右掌尚在老者胸前尺余便陡然顿住,再也无法递进半分。老者淡淡说道:“阁下是东海藏刀门的高手?”刀疤脸真憋着全身真气拚命朝前突入,哪里开口敢回他半个字?一张丑脸涨得通红,愈发显得凶残可怖。那老者将手一挥,刀疤脸只觉一股雄浑的内力如怒涛般涌来,体内真气登时尽散,身子如断线的风筝飞出老远,他也是反应奇速,双脚顺势在地上一蹬,高高跃起便要逃离,老者大袖一挥,干瘦的手掌遥遥拍出,数丈之外的刀疤脸一声闷哼,竟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刀疤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却又吐出一口血,挣扎着朝镖局门口跨出两步。那老者缓缓吐出“杀人偿命”四个字,忽地身子一晃,人已在刀疤脸身后数尺,左手虚空一抓,刀疤脸身子如遭雷击,登时顿住。正当此时,一道黑影从墙头轻轻落在那老者身后,悄无声息地一掌拍向老者后胸。那老者何等警觉,当即弃下刀疤脸返身相迎。但闻“噗”地轻响,二人两掌相交各自倏然分开,可见功力相差无几。老者“咦”了一声,似是颇有些诧异。 那人身着黑衣,以布蒙面,身材却也不甚高大,一双眼睛紧盯着老者。停了半刻,复又猱身而上,此人出招全无声息,似是招式中未蕴内力,但迅捷无比,气势凛然。那老者目光如炬,怎不知对方乃是修为已至化境的一流高手?当下不敢怠慢,内力于双掌飘飘忽忽之间半收半吐,已是蓄势无穷。两人四臂相交,快如流星,转瞬之间便已过了二十余招。那老者面沉如水,尽扫龙钟潦倒之态,动若脱兔搏鹰,静若渊渟岳峙,全然一派宗师气象。那蒙面黑衣人趋避腾挪,来往自如,虽一时未落下风,但却越战越是心惊,五十招一过,他便已知这老者来历,更是退意已定。但闻他大喝一声,身子前趋,双掌推出,于半途中却急速幻化为四掌,继而八掌,威力顿增数倍,那老者脸色一变,低声喝道:“千幻屠龙手,你是长白派的?”黑衣人不答,老者退开一步,右臂身前环抱,霍然一掌拍出,却并无招式可言,这一掌大巧不工,力道雄浑,立时将黑衣人的奇妙掌法尽皆破去,且尚有余力从其双掌间透过,黑衣人只觉胸口一震,饶是他内力雄浑,亦是疼痛难当,身子却借他这一掌之力,飘然移开,一手抓起刀疤脸胸前衣襟将他提将起来,双足一蹬,两人便腾空而起。此人内力既深,轻功亦极是高明,提着一人犹是去势神速,倏忽之间便越过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南齐云见危急已解,方才松了口气,顾不得谢那老者救命之恩,抱起慕容青哭叫道:“伯娘!伯娘!”慕容青睁开双眼,看了一眼丈夫犹自屹立不倒的尸身,又对南齐云轻声说道:“云儿。”南齐云双泪长流,跪地将慕容青抱在怀中,急道:“云儿在此。”慕容青道:“云儿,你伤着没有?”南齐云闻言更是心如刀绞,哭着说道:“伯娘放心,云儿无恙。”慕容青又道:“万春和执儿呢?”南齐云见她眼神迷乱,急道:“伯娘放心,孩儿定会找到雷大哥和苏二哥。”慕容青点点头,闭上双目,泪水从眼角涌出。过了半晌方才睁开眼睛,抬起手来抚摩这南齐云的额头,眼中尽是一片慈爱。慕容青缓缓柔声说道:“云儿,以后你兄弟三人就要靠自己了。”南齐云不知伯娘何出此言,只拼命地点头。慕容青指着门口说道:“云儿,你看那边。”南齐云应声回头,却未见异样,心中猛然一揪,再转头时,一把尖刀已插在伯娘胸口。慕容青死志已决,那柄尖刀齐根没入,再无生还之理。南齐云心中大恸,短短一夜之间,振武镖局尽遭屠戮,两位义兄生死不明,这等奇祸惨事来得如此之快,南齐云抱尸痛哭片刻,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大叫一声,就此昏绝过去。 第七章 信笺 却说那曰苏执辞了众人,便兴致盎然地径直往小怜家而去。兄弟三人中以苏执最是腼腆,不喜与人交通,性子又最是平和,事事无可无不可,不似雷万春那般卤蛮,又与南齐云的坚定而多智相迥异。莫小怜的性格与苏执相差无几,故而两人便极是投机。众人相处,往往是他二人窃窃私语,也不知惹了雷、南多少捉弄。 苏执穿街过巷,想到父亲、莫叔叔今日便回,自己与小怜的终身大事即将尘埃落定,脑中那巧笑嫣然的娇羞模样始终挥之不去,心情与这沐浴万物的阳光一般明媚。不多时,他便远远看见城门,城门口有几个身着官服的衙役守着,似在盘查进出浔阳的可疑人等,苏执也知这数日来,浔阳城里似乎多了许多服饰各异、提刀带枪的江湖人士,此举当是官府之人加强值守,以防意外。苏执素来胆小谨慎,加之昨日与那三名胡人生了些争斗,深恐又惹上甚么麻烦,便紧靠着街巷小心翼翼地前行。正当此时,忽地一人从一处废弃的房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苏执的手臂。苏执一惊,尚未反应过来,那人一用力便将他猛地拽了进去。苏执直吓得魂飞魄散,嗓子一哑竟喊不出声来。那人在身后一手紧紧嵌住他,一手用力捂着苏执的嘴,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执儿。是我,别出声。”苏执闻言心头一震,继而大喜过望,原来此人正是苏执的父亲苏铁生。苏铁生缓缓松开手,苏执转头一看,差点惊叫起来,却见父亲面容憔悴,衣衫脏乱,胸口、背上、腿部全是血迹斑斑。 苏执惊骇不已,情知出了大事,正待开口相问,忽闻外面呼哨由远而近,只见窗外人影闪动,几名黑衣人疾奔而去,苏执当即住口,脸色煞白地看着爹爹。过了片刻,苏铁生方才轻吁了口气,细声说道:“执儿。”苏执此时已透过破烂的衣衫见到父亲身上伤痕累累,更是惊骇,颤声问道:“爹爹,出了什么事情?”苏铁生道:“爹爹在飞霞山北口岩洞的石缝里放了一样用油皮纸包着的东西,你须得尽快取来,此物极为紧要,便是舍了性命也不可遗失。这几你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万万不可回镖局,如若爹爹没有回去,你便将此物交给雷伯伯,叫他亲自护送至京城去找宗正寺李一清大人。”他说话声音虽细,但语速极快,苏执见父亲面色凝重,越发惊惧交加,不知该如何是好。苏铁生一口气说将下来,牵动体内伤势,竟是气喘不已。苏执不敢多言,只得不住地点头。 两人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待那些黑衣人呼哨之声远去,外面似乎安静下来,苏铁生伸手摸摸苏执的头,眼光变的无比柔和慈爱,笑了笑道:‘执儿,小怜是个好姑娘,爹爹和诸位伯伯都很是欢喜,本打算明后日便去向她家提亲,看样子须得等这事过去方得其便了。”苏执心知父亲说的这件事情定是万般要紧,含泪点点头道:“孩儿懂得,爹爹须多加小心。”苏铁生又抚着苏执的后背道:“执儿福泽深厚,日后定是长命富贵。兄弟三人中你性格最是柔弱,自己需得处处小心留意,免遭奸人相害。”苏执一听父亲此话,甚觉不详。忽地外面又传来有人喝道:“都须睁大眼睛,不可走了此人!”透过门缝和窗户皆可见黑影快速闪过,苏铁生登时警觉,将手握在刀柄之上蓄势待发。门外又有人低声喝道:“方才便是在这不见了人影,定是躲藏在甚么地方。大伙儿挨个地搜查。”苏执心中暗暗叫苦,忽觉门口光线一暗,旋即有两人推开了门,这房间废弃已久,并无隐蔽的藏身处所,苏执见房门半开,两人已一齐迈脚踏入,直吓得一颗心要跳出胸腔,身子瑟瑟发抖。说时迟那时快,苏铁生操刀在手,动如脱兔扑将过去,那二人半边身子尚在门外,忽闻风响,苏铁生手中明晃晃的弯刀已到跟前,亏得那两人也是身手不凡,当即举刀招架,只听“当当”两声,苏铁生各劈一刀将二人逼退到门外,趁乱夺路而逃。苏执但觉一齐追赶父亲而去。 苏执知道父亲此举旨在保护自己,当下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一时之间屋外呼哨之声大作,门窗外许多黑影陆续飞速而至,显是有大批人马正在追捕父亲。苏执心中纷乱异常,过了良久,外面方才安静下来,苏执四下张望了片刻,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方才记起父亲先前所说的话,便打算先去飞霞山北口的岩洞里取出那东西。他刚站起身来蹑脚蹑手地走了几步,便见人影一闪,两名黑衣人出现在门口,狞笑着逼了进来。苏执“啊”地惊叫一声,转身就往窗口逃去。叫声未毕,一名黑衣人跨步上前,在他脖颈、背后连点数下,苏执登时喉头一哑,身子软到在地。那黑衣人伸手抓在苏执腰间,轻轻一提便将他扛在肩上。苏执惊恐万状,眼中双泪直流,只是不断挣扎。那黑衣人尚未走到门口,一个老头忽地从身后房梁上轻轻跃下,苏执上半身在那黑衣人后背,将这名老者看得清清楚楚,但见他身形微动,便已全无声息地迅速趋前,苏执尚未反应过来,那老者已将手掌按在了黑衣人后胸。只听“噗”地一声闷响,黑衣人便向前扑倒。老者出手如风,将苏执一带,已将他稳稳接住,便在这这当口,苏执只觉胸口热流一涌,顿感气息顺畅。另一名黑衣人在外面听得动静,回头一看,见同伴已是嘴角污血直流,身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吓得魂飞魄散,一边亡命奔逃一边高声呼叫起来。 那老者右手托住苏执后腰,苏执浑身一震,身子飞将起来,与那老者并肩从后窗穿出。老者手上发力,双足微微一蹬,将苏执如若无物般提起来,飘飘忽忽直上房顶,苏执双腿发软,哪里还敢出声?只任由他带着自己自己飞檐走壁,疾速往城外掠去,未过多时两人便出了县城,老者仍不停留,苏执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两旁景物飞速而过。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方才停下脚步,苏执顿时瘫倒在地,浑身酸痛无比。他抬眼望去,却见自己在一处低矮的茅舍屋檐之下,眼前是一片密密的青翠竹林。老者扶起苏执,两人进了茅屋,苏执放松下来,这才打量着那老者,只见他身材干瘪,须发灰白,万万想不到这相貌极为普通的老者便是方才出手毙敌的高人。苏执心中仍惊恐万状,双目又是惧怕又是狐疑地看着那老者。 老者亦是打量着苏执,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人是你爹爹么?”苏执听他语气和蔼,心中稍定,忙点点头。老者轻轻叹了口气,苏执问道:“我爹爹出了甚么事情?敢问老丈是谁?为甚么救我?这儿又是何处?”他惊惶之下,接连向那老者发问。老者凝神不答,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苏执,似是在思考该从何说起。过了片刻方才说道:“老朽姓杨,这里是浔阳城外的牛背山。”苏执一惊,心道此人行速何其快也,片刻之间便出城十余里了。他自小恭谦有礼,虽是这等惊慌失措之下,也朝那老者鞠躬道:“多谢杨先生相救,不知我爹爹为何遭人追杀?”杨先生不答他话,却只问道:“你爹爹交给你甚么东西么?”苏执心中一动,登时警觉起来,连忙摇摇头说:“爹爹只与我见了一面便走了,未曾交给晚辈甚么物事。”那老者何等眼神,立马知他防备自己,却也毫不见怪,只说道:“你爹爹便是因手那东西遭歹人追捕。”苏执满腹狐疑,也不敢继续询问,他隐隐觉得这老者并非别有用心之徒,但想起爹爹先前的嘱咐,终不敢轻易说出那物事所在。只问道:“杨先生,追捕爹爹的是甚么人?”杨先生缓缓道:“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手下的曳罗河武士。”苏执平生只读诗书,安禄山的名字倒是曾有所耳闻,只知此人权柄极大,想必这曳罗河武士也是极为厉害的角色。苏执忽地想起父亲生死未卜,这老者如此神通,定有办法相救,于是双膝跪地,垂泪道:“恳请老丈救我父兄!”老者连忙扶起他来,道:“老朽一路护送你爹爹至此,现下更自当倾力相助。” 苏执谢过杨先生,忽地又想起一事:“雷伯伯他们还不知道此事,又不见爹爹和我,只怕会极是担心。”杨先生道:“如今浔阳城明里暗里到处都是曳罗河武士,苏公子千万不可再回镖局。”苏执此时已渐渐平复下来,思绪也愈加清晰,心道这安禄山以如此阵势捉拿爹爹,当是有非常之物落在爹爹手中,以此观之,只怕雷伯伯他们也身处险境,如今之计莫如报官投案一途了。当下道:“杨先生,晚辈有事相求。”杨先生道:“甚么事?”苏执道:“请杨先生替晚辈前往振武镖局示警,并报县衙田大人知悉此事。”杨先生沉吟道:“如此甚好。曳罗河的人未必没有盯上振武镖局,还是尽早防备为上。苏公子可写便条一张,老朽即刻前往振武镖局。”苏执听他如此说,更是焦急万分,心道诸位伯伯与我恩同父子,雷大哥、南三弟手足情深,镖局有难,我亦也决不独自偷生。恰巧茅屋虽简陋,竟也有文房物品,当下提笔写道:“父踪迹未明,我暂且无碍。事急矣,速走!”又将字条交给杨先生。杨先生说道:“如今事态紧急,你暂且在这里躲避数日,我已令人来保护于你。”说罢将便将字条收入怀中,走出茅屋。苏执见他如是说,更觉此老神通广大,定非寻常之辈,便仍不住叫了声:“杨先生。”杨先生回头道:“苏公子还有甚么吩咐。”苏执犹豫再三,终于忍住没有告知爹爹临别之言。杨先生知他心中所想,正色道:“苏公子,你爹爹那物关乎我大唐江山社稷,日后须得妥为保管,万万不可交予旁人。” 苏执闻言脑中嗡地一声响,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杨先生犹豫了片刻,忽地向苏执单膝跪地道:“老朽替天下百姓拜谢苏公子父子!”苏执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起他。杨先生转身飘然而去,倏忽便不见了踪影,苏执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生怕有人追踪而至,便缩在茅屋的角落里不敢出门半步。经此大变,苏执实已身心俱疲,未过多时竟沉沉睡去,只不过诸事纷至沓来,又睡得不甚安稳,时而想起爹爹血迹斑斑的情形,时而又有雷大哥和南三弟恍惚若在眼前,时而忽觉自己被身手矫健面貌凶横的黑衣人追杀,小怜的嫣然浅笑和卿卿耳语也在脑海中时隐时现,苏执数度惊醒,心中愈加慌乱,那杨先生也一直未归,不知不觉便是日已西斜,苏执挂念爹爹,又担忧雷伯伯等人,直是坐立不安,心道不如先去飞霞山岩洞将那东西取出,免得夜长梦多为他人所获,岂不枉费爹爹拼着性命保护? 于是苏执主意已定,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刚一出门,苏执见眼前情景,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地退入屋内。原来茅屋周围不远处竟零零落落地躺着四五个人,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苏执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走到窗口,那些人皆是一动不动,应是已然死去。他壮起胆子四下张望一番,却又未见有人,唯闻山风传过竹林的飒飒之声,令四周更显得诡异可怖。苏执哪里还敢前去查看尸首,当下大叫一声冲出茅屋,不要命也似的逃离,尚未跑出多远,身后似乎隐约有妙龄女子格格的笑声传来,更令他亡魂丧胆,不敢稍稍回头。过不多时,苏执直累得汗流浃背,便气喘吁吁地慢了下了。此时他恐惧之心渐去,便已料到到那些死人此前定然是追踪到了此处,欲图对自己不利,不知为何却被人杀了。看来那人当是友非敌,否则的话自己早已死去多时了,杨先生临走之前曾道他已遣人前来保护自己,莫非这人便是杨先生派来的高手?苏执想到此节,似乎又听到那夹在竹林风声中银铃般的轻笑,回头一看,却又空无一人。他自是不敢再回那茅屋,索性便前往飞霞山北口的岩洞中而去。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苏执便到了那岩洞下,一路上他不住地回头查看,好在并无人跟在后面。苏执小心翼翼地在四周查看了一番,方才攀爬进了岩洞,他在洞里仔细搜寻,未过多时便在一处石缝中发现了爹爹说的那油皮纸包,苏执心中砰砰直跳,伸手将油皮纸包取出来,见纸上沾了许多鲜血,应是爹爹受伤拼死保护此物之故。苏执心中一酸,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层层翻开,里面包着两张信笺。苏执打开一看,信笺上写满了蝇头小楷。他拿着信笺凑到洞口的光亮处,见第一张信笺的抬头写道: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敬启者,落款乃是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苏执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自不知这安思顺何许人也。内容粗略一看,却有“兴灭继绝、封定万国”“国忠饕餮放横,伤化虐民”“此乃忠诚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之语,第二张落款仍是安禄山,是写给的太原府尹李品先的。苏执虽不明家国大事,但他饱读诗书,这两封信里勾结谋反的意思一看便知。苏执读完之后便恍然大悟,方知爹爹不知什么机缘得到了这两封信,故而遭人追杀,而此事如此紧要,也难怪安禄山不惜大动干戈追捕爹爹。苏执又将信笺用油皮纸包妥收藏在怀中,这才跳下岩洞。他双脚尚未落地,忽闻身旁右侧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喂!” 苏执于半空之中大吃一惊,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那女子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苏执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见不远处有一名身着淡黄罗裙的少女俏生生地斜倚着树干,一双秀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身旁还有两名黑衣人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站着。苏执怯生生地问道:“姑娘在叫我么?”黄衫少女嘴角上扬,调皮地左右看看,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忽闪,纤纤素手指着岩洞说道:“你在上面干嘛呆那么久?”苏执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油皮纸包,问道:“姑娘是在等我么?”黄衫少女娇哼一声道:“不是等你还在等谁?要不是本姑娘,你这呆子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苏执方才明白原来那茅屋外的黑衣人竟是为她所杀,只是这黄衫少女相貌娇怯,身材纤细,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辣手毙敌之人,唯有她右手握着柄长约一尺的短刀,刀身上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与她柔弱的身姿浑不相配。那黄衫少女见苏执定定地盯着自己,忍不住娇笑几声,说道:“喂!呆子,你还不走么?”苏执奇道:“姑娘要我走到哪里去?”黄衫少女道:“我怎么知道?有人叫我来保护于你,我便来了。”苏执一呆:“是杨先生么?” 黄衫少女忽地板着脸说道:“啰啰嗦嗦作甚么?再迟片刻这些人又要追来了。”苏执这才注意那两名纹丝不动的黑衣人,不知何故竟始终纹丝不动、一言未发。苏执知她所言不虚,忽地悲从中来,说道:“在下也不知往何处去。”黄衫少女道:“他们已然知道你的行踪,总须先离开这儿。”苏执转身正欲下山走去,但觉眼前黄影一闪,那少女已与他并肩而立,手中的短刀已收入腰间匣中,而两名黑衣人脖颈上鲜血喷涌而出,哼都没有哼出声来便倒在地上。苏执虽知这少女先前已在茅屋前击毙数人,但这下亲眼目睹她下手凌厉,绝不留情,仍是骇然大惊,他生平连杀鸡宰羊都不忍观看,何曾见过这等血腥景象?当下只吓得连连倒退,顿坐在地上浑身发软,一颗心砰砰直跳,几欲跃出胸腔来。黄衫少女嘴角浮现出讥讽的笑意,将他拉起来飞速下山而去。苏执手脚僵硬,浑身冰凉,被她强行半拉半带,不多时便来到绕城河边,黄衫少女唤来艄公,两人走上船去,苏执的脑中仍是那两个黑衣人颈上鲜血激射的模样,只觉不寒而栗,便睁开她的纤纤玉手,远远地坐到船尾。黄衫少女粉脸生寒,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他。艄公以为是小情侣怄气,只是含笑不语。 第八章 陆离 两人下了船,苏执连瞧也不敢瞧那少女一眼,只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黄衫少女亦是负气跟在他后面,过了半晌,那少女先沉不住气来,大声叫道:“喂!喂!”待她连叫了数声苏执方才停下脚步来,却仍是不敢看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少女气愤愤地说道:“我叫陆离,你叫甚么名字?”苏执说道:“我叫苏执。”陆离见他语气生硬,双足一跺,也不理他便径直走了。其时已是夕阳西下,鲜红的落日将陆离的影子拉得细长,苏执看着她微微耸动的秀肩,不由得有些愧疚,毕竟这少女出手杀人亦是为了保护自己,于是苏执忙追上几步叫道:“陆姑娘!”陆离只顾板着脸往前冲,她心中有气,自是对苏执不管不顾,双脚迈的飞起,苏执无奈,只得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未过片刻便是跌跌撞撞,却又不好意思求她走得慢点。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天上忽地雷声阵阵,霎时便乌云压顶,眼看着便有一场大雨来,陆离脚下生风,远远地将苏执抛在身后,苏执越发叫苦不迭。亏得远处便有一家破旧的寺庙,苏执见那一个俏生生的黄衫倩影在寺庙处停了下了,心中一喜,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刚到半途,豆大的雨点便倾盆而下,苏执以手护住胸口的油皮纸包,身上却淋成了个落汤鸡一般。 待到得那寺庙的屋檐下,陆离也不看他一眼,板着冷冷说道:“你追我过来干嘛?”苏执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离她远远站着。陆离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寺庙里走去。这寺庙破败不堪,仅能遮风避雨,应是早已无人驻守,苏执尴尬万分地跟在陆离身后,涨红着脸赔礼道:“陆姑娘,我对不住你,求你原宥。”陆离反唇相讥道:“你有甚么对不住我的?”苏执道:“我不该责怪陆姑娘。”陆离哼了一声,说道:“我身子骨贱,活该受你的气。”苏执讪讪地说道:“姑娘娴熟温良,只不过是为了救我方才动手伤人……”陆离闻言怒道:“本姑娘历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不是为了你!”说罢快步走进寺院,仍是气咻咻地回头说道:“你须离我远些,可别污了你!”苏执深悔失言,踟蹰地跟在她身后进到了庙宇。但见一尊残破的菩萨神像竖在正中,案上香灰清冷,角上摆着一本打开的书卷,书卷上蒙着厚厚一片灰尘。苏执眼睛一亮,便上前去翻阅,原来这册书便是他找寻已久的《艺文志》,书中的批注清晰可辨,当是有人路过此处时遗忘在案台之上的,苏执登时大喜过望,细心地拂去书上尘土翻阅起来。陆离冷冷地哼了一声,起先并未睬他,只是苏执读得入迷,半晌也对陆离不闻不问,陆离便愈加恼怒,胸脯起伏不定,只盼着要找个由头教训他一顿。 苏执自小便喜好读书,一册在手,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陆离等得甚为不耐,便赌气叫道:“呆子!”苏执一愣,陆离恶狠狠地说道:“雨停了,我要走啦。”苏执方才合上书,才发现外面仍然吓着沥沥淅淅的小雨,但见她已走到了庙门口,又不敢问她,只得恋恋不舍地跟着追出来。陆离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怎么不看了?”苏执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不是要走了么?”陆离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其实外面仍下着小雨,她原本也未曾想要冒雨而行,只是气不过苏执对她不理不睬罢了。苏执见她笑颜如花,登时大喜道:“你不气我了?”陆离闻言复又板着脸说道:“那书比你不带走么?”苏执甚是为难:“那书不是我的,自然不能拿。”陆离哑然失笑道:“人家早弃之不要了的,有甚么干系?”苏执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支支吾吾地说道:“昔日许衡不食无主之梨,我……我……自然也不能拿走这册《艺文志》了。”苏执这句话说得犹疑,两眼还不住地往拿香案上瞟。陆离忍住笑道:“我帮你出个主意,却又如何?”苏执大喜道:“如此则多谢陆姑娘了。”陆离道:“你放点碎银在这里,便是将这书买了下来,岂不就成了?”苏执神色一黯,说道:“罢了,在下身无分文。”陆离狡黠地一笑道:“若是我替你买下此书,须得答应我一件事。”苏执喜道:“姑娘但说无妨。”陆离格格笑起来:“从今往后,你须得叫我姐姐。”苏执一呆,登时尴尬不已,张着口却叫不出声来,陆离脸色一沉道:“不要也罢,一册破书而已。”说罢便作势要跨出庙门。苏执大急,终于出声如蚊蝇一般叫了声“陆姐姐”。陆离笑得花枝乱颤,返身到香案上放了些许散碎银子,将那册《艺文志》拿起来递给苏执,说道:“好弟弟!”苏执接过书,一张俊脸羞得通红。 外面仍在下着小雨,两人分站在庙门左右,但见烟雨朦胧,远山如黛。陆离忽地说道:“有人来了。”苏执一惊,以为又是曳罗河的人马阴魂不散,紧张地问道:“在哪?”陆离伸出纤纤素手指着雨中,苏执睁大眼睛,却甚么也看不到,正待相询,便隐约见有两个人冒雨踟蹰而来。那两人走到庙门口,苏执方才发现是两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其中一人年岁颇大,须发皆长,脸上沟壑纵横,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另一人却是个年轻的僧人,眼睛黑白分明,显得颇有几分灵气,只是因长年云游修行的缘故,僧袍污秽,肤色黝黑。年老的僧人见苏执、陆离在这破旧的寺庙门口,也是一愣,双手合十道:“贫僧无相携小徒辨正见过两位施主。”苏执忙还了个礼,将二人迎了进来。陆离却斜倚庙门,笑吟吟地打量着辨正,辨正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地向二人施礼,苏执见他虽僧衣破旧,似是落魄潦倒,但眼中光华晶莹,脸色温厚平正,一派璞玉浑金的气象,不由得对他颇有好感。无相、辨正二人进了寺庙,便面对那残破的菩萨像端坐,陆离生性喜欢热闹,见两人对自己不理不睬,便又有些生气,轻哼了一声只瞧着外面的漫天雨雾。此时天色已晚,外面渐渐昏暗起来,辨正从包裹里拿出些香油倒在案上的油灯里,有将油灯点亮,佛堂里顿时微弱的火光,在这雨夜显得格外孤寂凄清,苏执猛然间想起父亲,忍不住一阵悲伤,便别过头去,眼中留下泪水来。 辨正点亮油灯,正待盘膝坐下,无相忽道:“外面有俗客,你去看看。”辨正恭恭敬敬地向师傅行了个礼,方才神色穆然地走到庙门口。陆离见状自言自语地冷笑道:“老和尚装神弄鬼!”那辨正听她讥讽师傅,却也毫不生气,只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陆离越发火大,说道:“这寺庙是我们先到的,要说俗客也是你师徒二人罢?”辨正淡淡说道:“师傅所说的俗客并非是两位施主。”陆离大怒:“这破庙里还有别人么?”辨正双手合十道:“请两位施主入到佛堂,但凭小僧师徒处置。”陆离正待反唇相讥,苏执却忽然警觉,轻声说道:“陆姐姐。”陆离一愣,被他这一声姐姐叫得心花怒放,立时便消了火气。辨正忽地开口朗声说道:“小僧恭候诸位大驾光临!”他声音也不甚大,却悠悠扬扬,在雨夜中远远地传将出去。 “哈哈哈!小秃驴倒也有几分了得!”辨正话音刚落,佛堂之外有人大笑道,陆离脸色一变,霍地抽出腰间短刀来护在苏执身前,双目却又惊又疑地打量着无相,此时她方知这貌不惊人的老和尚确非寻常之辈。说时迟那时快,只闻衣袂飘飘之声四起,左右各有两人破窗而入,另有两人则从在前门飘然落下,缓步走近佛堂。六人皆是身材精干,双目炯炯,其中五人腰悬刀剑,一人却是赤手空拳。辨正双手合十道:“家师潜心修行,得窥真谛,江山社稷早已是身外之物,诸位何必赶尽杀绝?”陆离闻言大为惊异,那六人已是相顾愕然,但亦只是那一刹那之间,那赤手空拳之人淡然说道:“全都毙了。”正当此时,无相忽然缓缓说道:“诸位死在眼前了,还不退下么?”佛堂之内诸人闻他乍出此言,无不惊诧莫名,其中一人见无相如街头乞丐一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哪里将他放在心上,大笑道:“由大哥,这疯和尚要取我等性命么?”无相叹了口气,说道:“是我亦不是我,是她亦不是她。”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他是何用意。那由大哥冷笑道:“疯言疯语!不要理他,只与我动手!”陆离清脆地轻笑一声道:“你怎知他是风言风语?”话音未落,手中短刀闪过一丝光芒,如闪电般朝他咽喉刺去。她心思细密,反应敏捷,知此人乃是一行人中领头的,便毫不犹豫要取其性命。陆离旨在毙敌,去势极是凌厉,众人只觉眼前黄影一闪,她手上短刀已至那人面门,那人猝不及防之下,仍是虽经不乱,右手倏然向陆离手腕拍去,此人武功远胜陆离,掌力后发先至,于无声无息之间已在陆离腕上轻拍一下。陆离手臂一震,便差点握不住短刀,也亏得她起意突然,攻其不备,如若当真动起手来,只怕不出数招便要吃亏。陆离中招之后疾速后退,暗道此番休矣,非但连这个书呆子要丧命如此,只怕自己也难逃今晚了,她大惊之下横刀胸前,犹是将苏执护卫在身后。 辨正见两人动手一招,其余来者亦是作势欲上,顾不得多想,忙不迭地上前说道:“诸位施主且勿厮杀,先听小僧一言。”说罢面朝陆离说道:“此事是小僧自家家事,不劳女施主插手。”又朝那领头之人双手合十道:“家师早已勘破天人真谛,万事不萦于心,诸位这就将小僧此话带回新罗复命,如何?”他左摆摆手,右摆摆手,又合十行礼,言辞急切,模样显得甚是滑稽,那六人丝毫未将无相先前的话放在心上,此时又见辨正罗哩罗嗦,无不相顾哑然,眼神中尽是轻视嘲弄之色。苏执虽全无武功,却也看出陆离并非那人敌手,何况是以一敌六?他只道这六人是为追杀无相和辨正而来,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与陆离并肩而立道:“君子恬淡为上,胜而不美。强梁者……”他刚说了半句话,那六人便一齐抽剑提刀跃身而上,两人分袭无相和辨正,另四人却朝陆离和苏执而来,陆离面色一寒,正待出手,辨正声音响起:“公子说得甚好,强梁者不得其死。”他“甚好”二字说完后方始动手,身子一晃,在六人之间一一闪过,说到“死”字之时,便已退至原地,当真是其速如风,令人目不暇接。苏执再看时,那六人似是被人施了定身之法一般,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只是身子却皆保持着趋前搏杀的姿势。苏执、陆离二人只看得目瞪口袋,万万没想到这青年和尚竟有如此神功,其师无相大师岂不是惊为天人?陆离心下凛然,立时收起对二人的傲娇之色。 辨正朝六人行了个礼,说道:“诸位穴道十二个时辰之后便当自行解开,小僧还是那句话,家师潜心修行,得窥真谛,江山社稷早已是身外之物,请诸位带回新罗复命去吧。”说罢有对苏执和陆离说道:“两位施主受惊了。”苏、陆二人面面相觑,被这两个和尚弄得稀里糊涂。辨正也无多言,又在无相身旁盘膝坐下,于是佛堂之内复又安静下来。陆离却似有心事,在佛堂里踱来踱去,过了半晌轻轻走到辨正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小和尚!”辨正微微一惊,抬起头来,问道:“甚么事?”陆离吹气如兰,仍附耳说道:“你过来,我有事请教。”辨正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师傅,终于跟着陆离走到庙门口,说道:“女施主有何吩咐?”佛堂内灯光摇曳,苏执见辨正合着双掌,低垂着头,昏暗的油灯将他的脸颊上映得发红。陆离嫣然一笑,低声问道:“你方才说这些人是来追杀你们师徒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辨正回头看了一眼无相,犹豫了片刻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家师原本是新罗国王子,无意于江山社稷,在蜀修行已有数十年,但二王子继位之后,深恐家师回去夺他王位,数年来已派了数拨刺客前来追杀了。”陆离恍然大悟,心知这小和尚护师心切,将曳罗河的人马当做新罗来的杀手了,当下不由得大是庆幸,若不是今晚在这破庙中遇到这两个穷困潦倒的云游和尚,自己与苏执此时已不在人世了。她心思机敏,却也不加点破,问道:“你师徒既在蜀修行,为何又云游至此?”陆离见这两个和尚乃是世外高人,本有意暂时托庇于彼,故有此问。辨正道:“师傅带我寻一本书。”苏执一听登时来了兴致,问道:“甚么书?”辨正道:“《冰川拾补录》,师傅说传闻此书中有两位前辈高人的修行之道,可助他勘破人我两相,得登大宝,只是此书早已不见收于官坊私刻,便带我云游四海,志在民间借得此书一阅。”苏执对这《冰川拾补录》闻所未闻,估摸是僧人所喜的经文,便也没有追问下去。陆离见他们行无所至,居无定所,不由得大失所望。只得随口说道:“如此便要祝你师徒寻得此书了,也好早日回蜀修行。”辨正道:“待找到此书,我便要与师傅分别啦。” 陆离奇道:“那又是为何?嘻嘻,我知道啦,你修行已成,便要出师了罢。”陆离巧笑倩兮,一双秀目盯着辨正。辨正脸上一热,低声说道:“非也,我要回扶桑去了。”陆离奇道:“原来你是扶桑国人。”辨正道:“正是。”陆离顿时玩心大起,故意伸了伸腰肢,曼妙的身段毕露无遗,一对秀目直直地盯着辨正,问道:“小师傅,扶桑国的女子比我漂亮么?”辨正看了看陆离洁白如玉的脸庞,眼神中忽地闪过一丝慌乱,陆离嫣然一笑,在昏暗的油灯下更显得娇俏动人。忽闻无相道:“辨正,雨已停歇,我们该走了。”辨正如闻大赦,忙不跌地应了声,垂下眼帘便低头过去收拾行装去了。陆离扑哧一笑,远远瞧见无相法师低声对辨正说着甚么,陆离听不甚清楚,又见辨正双手合十,神色肃然,朝无相躬身道:“师傅指点的是,徒儿适才确然心染尘埃,罪过!罪过!”于是两人便朝庙门外走去,路过苏执、陆离身畔时,无相颔首行礼说道:“贫僧这就告辞了。日后江湖路远,两位多加保重。”辨正低着头,只瞧了苏执一眼,却不敢再看陆离,跟着师傅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两人走远,陆离没好气地说道:“我们也走吧。”苏执道:“去哪儿?”陆离白了他一眼,纤足踢起地上一粒石子,砸在破损的菩萨法身之上,不耐烦地说道:“我怎么知道?再不走便又要被这些家伙追上了。”苏执惊道:“他们不是来追杀无相法师的么?”苏执惊惧不已,正待说话,忽见有一人疾步赶来,苏执定睛一看,竟是辨正去而复返。陆离心中一喜,以为是无相允她和苏执同行,辨正立在庙门之外,说道:“姑娘请移步出来,小僧奉家师之命,有片语只言相告。”陆离、苏执闻言对视一眼,均是颇为惊异,辨正这句话虽是对着陆离所说,目光却始终落在了苏执身上。陆离稍作犹豫,走到辨正身边,辨正朝她弯腰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陆离却呆呆地站着,直到辨正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方才转身。苏执叫了声“陆姐姐”,发觉她双颊绯红,佛堂内的烛光映在双眸中,令她一双秀目似含春水。苏执暗道陆姑娘生的标致,竟惹得辨正小和尚动了凡心。 苏执带着笑意问道:“陆姑娘,那辨正和尚与你说甚么话?”陆离冷冷说道:“干你甚么事?”苏执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地走开。陆离目光在苏执脸上扫过,霍地抽出刀来朝佛堂走去,苏执骇然大惊,知她又欲下手除去这六人,忙疾步上前阻住她道:“陆姐姐。”陆离粉面生寒,道:“知道这些人是来追杀于你的么?”苏执道:“虽然如此,这些人已动弹不得,待他们醒来时,我们早已走得远了,你又何必再沾血腥?”陆离甚是焦躁,伸手将苏执用力一推,娇声喝道:“早说过我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如何配得上你的锦绣文章?”苏执也不知她缘何这般骤然发作,他全无武功,如何经得起陆离这一掌?身子登时飞出老远,跌了个七荤八素,但仍是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陆离跟前。陆离越发恼怒,说道:“让开!”苏执仍是不动,陆离满面煞气,一时性子发作,伸出纤纤玉手在苏执胸前拍了一掌,苏执胸口剧痛,立时倒地不起,但见灯光下黄影闪过,六人接二连三地软倒在地,身上鲜血飞溅,陆离怒极,对着苏执厉声喝道:“你自己要死便死,可不要连累了旁人!若不是杨先生吩咐,鬼才理你这书呆子!”苏执何曾见过这等惨状,只觉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第九章 逃亡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执睁开眼睛,一股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他坐起来一看,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山洞之内,洞外漆黑一片,身旁不远处生着一团火,火上正烤着一只野兔模样的东西,陆离坐在火旁,双手托腮望着跳动的火苗发呆。苏执见她黑发低垂,唇红齿白,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双眸,火光照耀在她精致的脸庞上,白如凝脂的肌肤覆盖着一抹嫣红,与她鹅黄色的长裙相辉映,使陆离更显明艳动人,苏执不由得看得呆了,半晌也没有移开目光。陆离叹了口气,忽抬起眼皮来,恰巧与苏执的目光相撞,苏执一惊,甚是尴尬地坐了起来。陆离一笑,也不在意,举起烤着的野兔说道:“你吃不吃?”苏执走到火边,与陆离相对而坐,却见她明晃晃的短刀便摆在身旁,复又想起她两番出手杀人之事,便默不作声,接过兔肉撕咬起来。苏执自昨日早间起便粒米未进,急不可耐地咬了几口,顿觉满口油腻,妙不可言,似是从未吃过如此可口的东西,当真是大快朵颐。吃了片刻,猛然见陆离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顿时大感不雅,便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说道:“陆姑娘好手艺。”他努力不去想陆离出手杀人之事,说道:“姑娘为了我这般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小生实是过意不去。”陆离淡淡一笑说道:“我亦是受人之托罢了。”苏执道:“陆姐姐……”陆离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要说甚么,你一节文弱书生,不知人心险恶。”苏执见她忽又变了脸色,便不敢争辩。 陆离又道:“昨日在茅屋之外,那四人对你不利,被我轻而易举地解决,飞霞山的岩洞之下止有两人,已是颇费气力才护你平安,到了破庙之时,我却连一个人也打不过了。这些人神通广大,殊不畏死,倘若如你这般心慈手软,现下我俩早抛尸荒野了。”苏执大感惭愧,说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全赖姑娘相助。”陆离收起短刀,哼了一声。苏执又低声道:“在下只是不愿姑娘这般的人儿做这等野蛮污秽之事。”陆离笑着问道:“姐姐是那般的人儿?”苏执脸上一红,要他再说陆离美丽娇贵的话来却也说不出口。陆离幽幽说道:“原来你真的是这般想。”苏执奇道:“甚么真的?”陆离说道:“你方才在地上昏睡时也是这么说的。”苏执大为羞惭,赫然说道:“倘有冒犯姑娘,请你不要见怪。”陆离嫣然一笑,说道:“我很高兴啊。咦?你怎么不叫我姐姐了?”苏执尴尬地说道:“你多大了?”陆离神色突然一黯,低声道:“我也不知自己多大了。”苏执一怔,也不好追问。陆离忽地笑颜一展道:“你是应承我了的,不作数的么?”苏执不好意思地说道:“当然作数。”陆离顽皮地说道:“先叫声姐姐,姐姐便给你好东西。”苏执脸上一红,轻轻叫了声“陆姐姐”,陆离格格笑了起来,转过身子拿出那本《艺文志》来,苏执接过书来大喜道:“你把书也带来了么!”陆离撅起嘴说道:“这可是姐姐花钱买的,自然不能落下了。”两人相顾一笑,苏执借着火光翻阅了片刻,便觉睡意来袭,便在篝火旁席地而眠。 山间树木繁多,当下虽是盛夏,清晨时分苏执从沉睡中醒来时竟有几分凉意,他睁开眼睛,见陆离蹲在洞口,背后的黄衫沾了些泥土,想起昨晚与她在这洞中共处一宿,不禁脸上一阵发烧,当下轻声叫道:“陆姐姐!”陆离一惊,霍然回头做了个手势令他噤声,苏执情知有异,当即住口。便在这时,洞外有人喝道:“在这里了!”尚未等苏执回过神来,陆离哈哈一笑已然跃出洞去。苏执一惊,小心翼翼地爬到洞口向下看去,但见三个凶神恶煞般的黑衣人站在洞外,他见曳罗河的人来的如此迅疾,心下大是惊恐。陆离双手抱胸,笑吟吟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三人见她神态轻松,浑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禁又惊又疑,皆是扭头四下张望。其中一人指着陆离喝道:“小妖女,要想活命便少管闲事,快将姓苏的小子交出来!”陆离举起手臂指着苏执藏身的洞中,身姿极是妩媚,轻笑说道:“他便在那儿,你们尽管去拿。”苏执闻言大吃一惊,心中砰砰直跳。谁知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陆离又笑嘻嘻地说道:“怎么还不上么?姓由的黄泉路上等得不耐烦了!”那人人脸色大变,指着陆离喝道:“原来当真是你!”似是又惊又怕,语气也有几分颤抖,陆离并不作答,一副气定神闲地样子。 苏执见此情形,起先大是奇怪,想了良久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人将破庙中死去的那六名杀手全记在陆离帐上了,苏执不禁大是佩服陆离机灵多智,又见她身子单瘦又故作高深老成的样子,不由得既是好笑又是担忧。陆离粉脸生寒,目光扫过三人,竟朝山洞转过身去,苏执见她大唱空城计,那三人却如同脚上生钉,无人敢动分毫,不由得暗暗叫好。陆离霍地转过身子,冷冷说道:“上有不上,退又不退,却要怎样?我可不奉陪了!”那三人早已萌生退意,见她猛然转过身来,吓得浑身一震,说时迟那时快,陆离一声娇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三人疾扑而去,那三人本也毫无斗志,这一下又是猝不及防,尚未反应过来陆离的短刀便已至胸前,但见血光迸射,其中两人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另一人武功最高,却也右肩中了一刀,大叫一声亡命奔逃而去。苏执见陆离下手毫不容情,眨眼间连杀二人,亦是心惊胆战,闭着眼睛不敢多看一眼。陆离跃进山洞,急匆匆地对苏执说道:“只怕追兵立时便至,我们须得赶快离开!”苏执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二人不敢下山,只慌不择路地往山上而去。苏执跑不出多远就气喘吁吁,陆离身姿轻盈,伸出小手拉起他,不一会儿便带着苏执到了山巅。这山亦是颇为奇特,另一面虽非悬崖峭壁,但山势也极为陡峭,以陆离轻快灵动的身手尚须小心在意方可安然下山,苏执则更是寸步难行了。两人只得沿着山脊发足奔逃,未过多远,见一座细细的石岩山峰拔地而起,高与此山平齐,山壁笔直,如同一根巨大的石柱立在地面,两山相隔二三十丈,仅有一条栈桥连接峰顶,想必是当地乡民为采药望风之需搭建而成。陆离略一沉思,问道:“你知道这是哪儿么?”未等他回答,便哼了一声道:“书呆子,谅你也不知道。”说罢半拉半拖着苏执向那栈桥跑去。苏执脸上一热,不敢分辨。两人来到那栈桥旁时,原来却是两条粗长的树藤牵在两山之间,树藤在空中时而缠绕时而并行,中有腐朽的木板悬空,大约是曾有人在此修了栈桥,山顶的树藤便沿着栈桥生长,待到栈桥年久毁损便由树藤取而代之了,若在平时这般景象倒也是一奇,但此时追兵将至,二人哪有心思多想?陆离指着对山道:“从这藤桥上过去。”苏执闻言,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陆离见他如此,心焦不已,拉起他的手便走上藤桥,苏执挣脱不得,只得踉踉跄跄地跟着在后面,刚走了数丈远,已是汗流浃背,双腿发酸。此时一阵山风吹来,藤桥在半空中悠悠荡荡,苏执跟陆离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偶尔朝下一望,登时浑身发抖,闭着眼睛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过了片刻,只觉陆离温软的身体靠了过来,一条玉臂缠在自己腰间,又在耳边轻声道:“闭上眼睛,别动!”苏执点了点头,忽觉身子一轻,双脚已然悬空,尚未等他惊叫出来,陆离已抱着他一转,将苏执放到了自己身前。苏执颤声说道:“你要作甚么?”陆离不理他,身子紧紧地贴着苏执后背,玉臂环在苏执腰间,左手抓住另一根藤条说道:“快走!”陆离手上用力,苏执身子便轻盈了许多,胆子也大了一些,这才睁开眼睛来。两人又走了数丈远,苏执但觉淡淡温热从陆离柔软的躯体传递过来,山风吹起她的长发不时缭绕到脸上,少女的丝丝体香沁人心脾,须知他与小怜虽是青梅竹马,但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两人从未有过这般的肌肤相接。苏执心中砰砰直跳,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油然而生。不多时两人便到了藤桥的另一端,陆离松开手,在他背上一推,苏执便跌落在地上,他爬起来回过头去看着陆离,只见她白净的脸颊涨得通红,一双秀目若含春水,苏执心中一颤,正待伸手拉她上来,陆离却身子一转,飞也似的往对面跑去。她身子轻盈灵动,没了苏执牵绊,在藤桥上如履平地,山风扬起她的黄裙黑发,当真如同凭虚御风,宛若仙子凌空,倏忽之间便已到了另一端,苏执见她抽出短刀,用力朝树藤根部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两根藤条砍断,然后更不停留,抓住藤条便朝山底飞身跳下。苏执大惊,忙趴在悬崖边上张望,但见陆离疾速下坠,须臾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苏执的心怦怦直跳,又不敢高声呼叫,恐为他人听到。过了良久,仍不见陆离的动静,苏执便愈加担忧起来,生怕陆离出了甚么意外,终于忍不住轻声叫道:“陆姑娘!陆姑娘!”也不见陆离回话,又紧张地加大声音叫了几句,四周仍是寂然无声。苏执颓然坐起,心中空荡荡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两眼一红,差点便要流下泪来。这山势如此险峻,陆姑娘想必是跌落山底了,忽又想道陆姑娘身手不凡,应不会有事。正当他心神不定之时,忽闻耳边传来陆离的轻笑:“你不叫我姐姐,我便不上来了。”苏执大喜,转头看去,只见陆离双手伏在悬崖边上,笑嘻嘻地瞧着自己。苏执擦了擦眼睛,伸手将陆离拉了上来。陆离啐道:“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掉眼泪,也不害臊呢。”苏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陆离却没理会他许多,弯腰将那两条藤条扯上峰顶,如此一来这山峰便是茕茕孑立,常人再也无法从对面渡过了。苏执见陆离背上衣衫汗湿,乌黑的鬓发沾在娇嫩的脸庞上,白玉般的手臂裸露在外,却忽又想起方才在半空之中与她肌肤相接的情形,一张俊脸忍不住又红了。 待到陆离将两根藤条拉上峰顶,两人这才安顿下来打量四周。峰顶约摸十余丈见方大小,上面有一处荒废已久、甚为破败的屋子,周围有几块凸出的大石,五六株低矮而茂密的大树几乎覆盖了整个峰顶。两人经方才这一劳累,皆是颇为疲倦,便席地坐在树下,此时已是艳阳高照,但因四野空旷而风来无阻,仍是极觉舒爽。便在此时,忽闻嘈杂的人语声传来,陆离耳尖,迅速拉起苏执躲在一块大石之后,两人偷眼望去,只见对面悬崖上十多个人追踪而至,其中一个似乎便是方才被陆离刺伤而逃的黑衣人,苏执见有人朝着这边指指点点,心中既是惊惧,又大是庆幸陆离当机立断砍掉藤桥,否则对方倘若也循到这边峰顶,当真便如同瓮中捉鳖了。 过了片刻,那些人显是并未发现陆离、苏执踪迹,也无横渡悬崖峭壁之能,方才陆续离去。苏执长吁了一口气,这两日来曳罗河之人如影随形,步步紧逼,若无陆离相助,自己早已是尸骨无存了。苏执自小处尊养优,有生以来从未陷入过如此连性命都朝夕不保的境地,此时虽已暂无危险,犹是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上。陆离“喂”了一声,跳起来踢了他一脚,嚷嚷道:“快起来!”苏执惊道:“又要走了么?”陆离撇撇嘴说道:“上不着天下不落地,还能去哪儿?我叫你起来练功呢。”苏执奇道:“练甚么功?”陆离眼睛一瞪,说道:“你这般仓皇逃命,不须得学些自保的功夫么?”苏执不敢顶嘴,垂着头嗫嗫嚅嚅地说道:“你要教我么?” 陆离得意地笑道:“自然是我。”又故作老成地说道:“也不须你学甚么高深的功夫,只需人家打你时,你保得命在便可了。”她说得甚是轻巧,却不知要做到这一句话又何其难也?陆离说罢,抽出短刀来将刀递给苏执道:“你来刺我。”苏执大惊道:“这如何使得?”陆离秀目一横,气哼哼地说道:“叫你刺便刺。”苏执无奈,唯恐伤着了陆离,只得轻飘飘地举起刀来向她刺去,哪知陆离分毫未动,右手忽地扣住苏执手腕,顺手一带,已轻巧地夺过刀来,苏执却站立不稳,重重地扑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陆离又令苏执爬将起来,如此三番五次,陆离急见其成,苏执手无缚鸡之力,半点武功根基也没有,只跌的鼻青脸肿,衣衫破裂,也始终不能如她意。陆离又急又气,“笨蛋!呆子!蠢货!”将苏执骂得无地自容。苏执叫苦不迭,双手直摇,说甚么也不练了。陆离怒道:“努笞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莫非让我……让我辈子都跟着你么?。”陆离急切间说出这句话来,顿时粉脸通红,深悔失言。苏执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须知她这句“努笞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出自于北齐《颜氏家训》,原是讲爹娘育子的话,却被她用到了自己身上。 陆离见他嘴角微微扬起,似在取笑自己,更是又羞又恼。但此时苏执实已狼狈不堪,陆离强忍着火气说道:“也罢,我这等高深的功夫你也学不来,我教你些旁的东西。”苏执大喜道:“多谢师傅!咦?是姐姐还是师傅呢?”陆离怒气未销,却扑哧一笑道:“书呆子都是这般油嘴滑舌么?”苏执深恐她又强令自己动手,忙乖巧地问道:“姐姐还要教我甚么?”陆离收敛笑容,板着脸说道:“这是杨伯伯要我代为传授于你的,你可要仔细记住了。”苏执奇道:“哪个杨伯伯?”陆离白了他一眼,说道:“便是令我来保护你的那人。”苏执一怔,问道:“杨先生么?你叫他杨伯伯?”陆离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揶揄道:“算起辈分来,你须得称我姨娘了。”苏执红着脸说道:“有这么好看的姨娘,我求之不得呢。”陆离又白了他一眼,心中却颇为欢喜,啐了他一口说道:“这一篇东西凡一千八百七十二字,要记住却也不难。你须得听好了,天地万物者,道之形器也,道统天形器,形器所以载呼道。即是物而是道存,即是事而道在,奉天极而不违,因地极而不逆,洋洋乎发乎万物,主而制之者,皇极也……”她一路说下来并无抑扬顿挫之感,显是强行将之背熟了。陆离又念道:“脉之大要,天下之数,五色脉变,揆度奇恒,道在于一,神转不回,乃失之机,至数之要,迫近已微,着之玉版,藏之脏腑……”这一段话苏执倒是有些明白,说的大约是经脉数理。陆离片刻便已念完,苏执却如闻天书,听得云里雾里,心道读这个总好过于被她逼着练武,便求陆离道:“好姐姐,再念一次罢,我写下来慢慢琢磨。”于是苏执便拾起一块石子,将一端磨尖,陆离在旁背诵,他便逐字逐句地刻画在一旁的大石上。二人皆是涉世不深、见识短浅,浑不知陆离所述的竟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内功心法,苏执、陆离下了此峰之后,这一篇心法便留在了峰顶的大石之上,只是苏执气力虚弱,又欲不使陆离逼他习武,故每写一字均反复刻写,即便如此,笔画毕竟入石未深,经年之后便已渐渐模糊,不过倘若是武学修为已达化境的高手再行品读,亦可大致分辨其内容。却不知这一日两人的无心之作,却引发他年江湖上的一场风波。 第十章 峰顶 却说苏执刻写完毕,问道:“杨先生为甚么要传我这个?”陆离瞪了他一眼,说道:“我怎么知道?杨伯伯要他们都教你一手呢!”苏执心中大奇,却又不敢忤她,只需她不逼迫自己学武练功便是好事了。当下他便一字一句地阅读,自然是毫无头绪,只得求教于陆离,陆离哪里能够领悟?又不肯扫了师傅的威风,只顾左右而言其他,苏执追问的紧了,便蛮横地呵斥他与自己交手。苏执无奈只得依她,陆离一会儿传他这一招,一会儿又令他学那一招,两人折腾了半天,苏执对陆离所教的东西仍是一窍不通,“笨蛋”、“蠢货”、“呆子”之类的话却不知听她骂了多少了。到了黄昏时分,学的人是叫苦不迭,教的人也是精疲力尽。此时两人饥肠辘辘,峰顶之上自无可食用之物,苏执知陆离神通广大,却又不好开口求她。陆离气咻咻地拾起地上石子,乘有飞鸟从天上掠过,运起劲力将石子激射而去,竟打下了一只飞鸟下来,苏执大喜道:“陆姐姐真是神仙也似的人儿。”陆离横了他一眼,心中也着实欢喜,到了天黑之时,不知打落了多少天上飞鸟,只不过落在峰顶上的却只有寥寥七八只,但总算也能果腹充饥了。陆离用山石堆砌成小灶,收拾了一些枯叶,用石子取出火来,苏执由衷叹道:“你真是能干!”陆离捋了捋额角的发丝道:“你这等富家公子自然不知这等辛苦粗贱之事。” 陆离用短刀将鸟儿清理干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香味渐渐在四周弥漫开来,苏执觉得自己不便坐享其成,便拿起一只清理干净的鸟儿,也学她一样放在火上烧烤,谁知此事看似简单,实则颇有技巧,苏执烤了片刻,胸、腹等处肉厚尚未烤熟,腿、颈等肉薄之处则已烧出焦臭味来,苏执硬着头皮将半焦半生的鸟肉放进嘴里。陆离看着他皱着眉头的样子,淡淡说道:“我第一次自己在野外烤肉还是多年以前了。”苏执含笑道:“也是烤天上的飞鸟么?”陆离摇摇头说道:“是水边的青蛙,烤出来也如你手中这只鸟儿一样。不过那时候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吃得还很是可口。”苏执一怔,见陆离秀眉微微蹙起,脸上却看不出喜怒,只是此言听来颇为酸楚,似是这娇俏伶俐的女孩儿竟历经了艰难岁月。苏执有心安慰他,便道:“此事一了,我邀陆姐姐到振武镖局做客,爹爹、雷伯伯他们还有慕容姨娘定会很喜欢陆姐姐的。”陆离嫣然一笑,仍只是淡淡说道:“到那时再说罢。说不定等杨伯伯回来,我便要走啦。”苏执问道:“你跟杨先生很熟么?”陆离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五年前若不是杨伯伯收留我,我早已冻死在天山脚下了。” 苏执一惊。此时业已入夜,一轮圆月当空高挂,明亮的月色下,陆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似要流出水来,峰顶上似乎都弥漫着陆离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幽香,苏执不由得心中一动。陆离长长地嘘了口气,像是要将胸中苦闷吐散出来,她不愿再谈起自己的过去,便问苏执道:“我传你的那套心法口诀记熟了么?”苏执赫然说道:“严师出高徒,我自然是记住了,只是却一句也看不懂。”陆离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却又顽皮地一笑说道:“书呆子都似你这般油嘴滑舌么?”苏执见她如花笑颜,也颇为开心地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陆离脸上一红,捡起一粒小石子向他投去,又道:“你只需记在心里便是,等宫先生来了,他自会教你的。”苏执一怔,问道:“甚么宫先生?”陆离道:“百草峡的宫前辈,也是杨先生派来保护你的。”苏执大是奇怪,心口忽地像是被甚么东西揪了一下隐隐作痛,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但却不敢再多问陆离,于是一时之间两人无话可说。 到了子时,陆离倚在一块大石上闭着秀目打盹,苏执虽也是深感困倦,但仍是辗转反侧,爹爹、雷大哥、南三弟和莫小怜等人在他脑海里一一走过,便索性来到悬崖边上。此时微风不起,枝叶不摇,四周一片宁静,苏执对月独坐,心道:也不知爹爹怎么样了?如若没有此事,现下只怕早已向莫大叔家提过亲了,想起小怜巧笑倩兮的模样,苏执越发烦躁不安,恨不得立时回到振武镖局,邀上雷大哥和南三弟去见小怜。正当此时,苏执忽闻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似有石头滚落峰下。他经这两日的逃亡,立时警觉起来,循着声响之处趴在地上朝下看去。他刚俯下身子,便与一个黑衣人脸对着脸撞在一起,那人万万没想到苏执竟在上面候着,大吃一惊,苏执也是吓得魂飞魄散,随手拾起一块石头便朝那人头上砸去。那人双手正盼着岩壁,又是猝不及防,被苏执砸个正着,登时惨叫一声掉落下去。苏执看着手上站着血迹的石头,心中砰砰直跳,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我杀人了么?” 未容他多想,只闻嗖嗖两声,两个黑衣人已然一跃而上。便在此时,陆离一声娇喝,如离弦之箭般飞身上前,那两人立足未稳,寒光闪闪的短刀已至面门,只听一惨呼,其中一人胸口中刀,陆离更不停留,飞起一脚踢中那人小腹,那人重伤之下如何躲避得开?身子直直飞起跌落下去,绝望的惨叫声传将上来,片刻之后方才戛然而止,想必也摔成了肉泥。陆离这两下出手如若兔起鹘落,迅捷绝伦,只看得苏执目眩神迷。另一名黑衣人武功显是高强得多,陆离短刀至时,虽是猝不及防,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面便倒,在地上一滚便避开了陆离的致命一击。等他再站起身来,同伴早已被踢下山去。陆离银牙一咬,手中短刀翻飞,向那人急攻过去,那人也是再无退路,只得背水一战,苏执战战兢兢地躲在一颗大树后面,但见月色之下一黑一黄两条人影斗作一团,陆离身姿轻盈灵动,忽起忽落,时进时退,动手之间裙裾飘扬,显得格外好看,手中短刀不时照射出寒芒来,那黑衣人比陆离高大许多,身手也甚是利落。两人斗不多时,忽听他冷冷说道:“就凭这三脚猫的功夫,也配杀我由大哥?说!还有甚么人躲在何处?”苏执一听心往下沉,他虽丝毫不懂武功,也不知陆离与这黑衣人胜负之数,但此人既已如此说话,应是摸到了陆离的底细。果不其然,那人止住退势,出招便趋凌厉,已是反守为攻的局面。陆离情知若是败在此人手中,此处便是自己与苏执葬身之地,当下默不作声,银牙紧咬,虽是败像已生,步步后退,但犹是刀刀往对方致命之处刺去。 此时苏执反倒渐渐镇定下来,但此时陆离娇叱声紧,秀发散乱,显是焦急万分。苏执心道我堂堂男子汉要陆姑娘舍身保护本已不该,如今她身陷险境,我如何还能做缩头乌龟?当下主意已定,苏执走出树后,飞快地跑向那黑衣人,毛手毛脚地举起手中石头相那人背后砸去。那人听得动静,反手一掌拍来,苏执不知闪躲,立时被他当胸拍个正着,闷哼一声仰面便倒,那人也是随手一拍并未用劲,虽未令苏执筋断骨折,但也半天爬不起来。陆离见状大惊,叫了声“呆子”便慌了手脚,那人趁势直趋而入,右臂似是陡然伸长几分,手指已点在陆离双膝上方血海穴,陆离双腿一麻,登时软倒在地。那人踏步上前,正待补上一掌结果了她,却忽地瞧见陆离汗湿衣襟,贴在身上,令玲珑剔透的身材毕露无遗,更兼容貌俏丽,被自己点到后侧卧在地,大有我见犹怜之感,在这峰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之处,那人登时歹念顿生,飞起一脚将陆离手上的短刀踢飞,“嗤”地一声插入远处的树身上,狞笑着一脚踩住陆离的双手,俯下身去便撕扯她的衣衫,只听裂帛之声响起,陆离的裙裾已被他撕下一块布条来,登时裸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来。陆离手脚都无法动弹,惟有咬牙切齿地破口痛骂,那人见到陆离纤弱的身躯猛烈地挣扎,更是兽性大作。 苏执见陆离受辱,一时怒发冲冠,猛地跳将起来舍命向那人扑去。那人也是命当该绝,色迷心窍之下竟未留意自己是在悬崖边上欲行好事,他本就未将苏执这一介文弱书生放在心上,万万没料到他如此舍命。只听“砰”地一声响,那人只觉脑袋一嗡,后脑已被苏执手中的石块击中,登时眼冒金星,情急之下他反手一抓,虽拂中苏执,但苏执仍是重重地撞到了他身上。那人一声惊呼,脚下站立不稳,一头直往悬崖下栽去,苏执收势不住,也跟在那人后面跌落。苏执心神激荡,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我命休矣!”说时迟那时快,陆离随手抓起一根藤条使尽毕生气力掷将过去,藤条将苏执上身缠住,立时止住他下坠之势,将他挂在悬崖边上。陆离双膝穴道被点,一时也动弹不得,便将藤条缠在自己身上,拼命地中间滚动,两人一齐发力,过了良久苏执方才爬上悬崖,但已是双臂剧痛,手掌被碎石磨得鲜血淋漓,苏执这一下死里逃生,犹是惊魂未定,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过了片刻,苏执爬到陆离身边,问道:“陆姐姐,你没事罢?”陆离伏在地上不答,苏执一惊,深恐她与适才那人交手之时遭了甚么不测,便伸手撩开陆离的长发,陆离转过头来,水汪汪的双眼看着苏执,借着明亮的月光,可见她娇嫩的脸庞上满是泪痕。苏执见她无恙,方才放下心来。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心中却皆是大为后怕。陆离说道:“你扶我坐起来。”苏执爬起来依言扶她坐靠在一块山石上,不料却左掌触处冰凉滑嫩,他低头一看,正是陆离腿上的裙裾被那人撕掉了一大片,露出雪白的肌肤来,苏执一呆,似是闯了大祸一般不敢看陆离的脸,却又忍不住偷偷多看了那肌肤两眼。陆离轻声一笑,说道:“呆子,还看么?”苏执登时面红耳赤,也不知陆离觉察到没有,伸出满是污秽手掌支支吾吾地辩解道:“我怕弄脏了陆姐姐。”陆离嫣然一笑,并不说话,苏执更是羞愧难当,赶忙移开身子。想了片刻依旧觉得不妥,又脱下衣衫来罩在陆离腿上。陆离说道:“我腿上穴道被那人封住,须得快快解开。你去将刀拔下来,守着四周,倘若再有人上来,万万不可心慈手软。”苏铁依言而行,又朝山底遥遥望去,虽是月明之夜,只隐约见到有人影往来,却也瞧不真切。其实上来的这三人皆已被摔成了肉酱,山下之人又不知峰顶状况,哪还有人敢徒送性命? 陆离双目微闭,十指不时在腿上指点几下,足足过了个把时辰,方才说了声“好啦”,便一跃而起。苏执大喜,关切地说道:“你身上有伤,再歇息一会罢!”陆离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不说话,晶莹的双眸中有两点亮光,看上去似乎要流出清水来。苏执一怔,问道:“怎么啦?”陆离回过神来,说道:“没甚么,你去歇息罢,养足精力,天明之后我们便下山去了。”苏执确是极度疲倦,当下便卧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苏执忽被陆离猛力摇醒,恍惚又听她大声叫着:“呆子,快起来!”。苏执此时已如惊弓之鸟,以为又有曳罗河之人爬上峰顶,他脑中尚未清醒过来,便抓起身旁的石块。 便在此时苏执心念电转,暗叫一声不好!原来苏执只觉四周空气燥热,烟雾呛鼻,陆离将他拉到悬崖边指着下面,苏执登时大惊失色,此时天色已明,只见山脚围着石柱一周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围十多个人尚在不停地来回搬运巨大的树木丢进火中,火势越来越大,火苗窜起数丈之高,那些树木湿气未尽,更是热浪逼人,浓烟滚滚,恰好并无半点风来,浓烟便径直升上峰顶。苏执见状大是惊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如何是好,陆离显是也未曾料到对方竟出此计谋,只差一点便要放火烧山了,一时也是无计可施。又过了一柱香工夫,峰下仍是火势熊熊,而烟雾却越发浓密,两人已是呼吸困难,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来。 苏执于烟熏火燎中努力镇定心神,将怀中那油皮纸包拿出来交到陆离手中,陆离奇道:“你做甚么?”苏执被烟熏得泪流满面,闭着眼睛大声说道:“陆姐姐,你带着这样东西去振武镖局找我雷大伯,叫他亲自护送交给京城宗正府李一清大人!”陆离问道:“你呢?”苏执道:“陆姐姐武功高明,定可逃脱,不必为我枉自送了性命。”陆离闻言大怒,顾不得言辞粗野,朝苏执斥道:“放屁!我们一起走!”说罢拾起地上的两根藤条,分别将一端牢牢绑在自己和苏执腰间,苏执犹是坚持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即便能下了此峰,也正是自投罗网,你要分心照顾我,反倒两个人都逃不掉。陆姐姐,你还是自己去罢!”他啰啰嗦嗦地说完,陆离一言不发,又将两根藤条分别牢牢系在崖边的大树上,方才冷冷说道:“你死了倒也没有甚么,小怜又怎么办?”苏执闻言,脑中轰地一声响,登时说不出话来。陆离不由分说,抓住他的双肩大声说道:“走!”说罢便拽着藤条往峰下缓缓而去,苏执咬了咬牙,也跟在陆离后面。他双手细皮嫩肉,又加之此前已被山石磨破,未走多远,便是鲜血直流。陆离仰头见他紧咬下唇、强忍疼痛的样子,便停下来拉着他在一块稍稍突出的山石上休息片刻,那山石仅有方寸之大,两人只得相互搂抱着站在一起。不知为何,此时陆离粉面生寒,眼睛冷冷地瞧着别处,对苏执不理不睬,而苏执也因想到小怜,亦是心神动荡,他有心去问陆离如何知道小怜,却又见她神色漠然,便不好开口了。 于是两人在十万火急中各怀心事,往峰下降落一程,便找个容身的处所歇息片刻,未用多久便到了山腰,地面上的那些人逐渐清晰可辩了。但见他们扑灭了大火,一个个仰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两人缓缓落下,意甚闲暇。苏执粗略数了下,竟有二十余人之多,他心知以陆离之能,独自逃生尚且把握不大,再加上自己拖累的话,二人断无逃脱之理。但此时已是进退维谷,倘若对方令三五人爬将上来,陆离再是身手了得,也必难逃魔掌。无奈之下,两人只得继续沿着藤条而下。过不多时,下面的嬉笑声已隐约可闻,陆离裙裾被撕破了一大截,露出腿上雪白的肌肤,那些人的言语便开始污秽起来。只听一人指着陆离说道:“这小妞细皮嫩肉,一刀宰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不如让弟兄们先快活快活。”另一人哈哈说道:“就怕你阮老三力不从心!”又有一人说道:“就是,阮老三窑子逛得多了,降服这匹小母马只怕力有不逮!”这话惹得一堆人皆是哈哈淫笑不止,那阮老三笑道:“老子不行,大伙儿一齐上。待会先让言大哥先耍个够,再将这小妞赏给兄弟们乐乐!”有个青衣文士站在人群之外,当便是众人口中的言大哥,只见他亦是甚为轻佻地说道:“大伙儿都打起精神来,这小蹄子功夫不赖,切不可轻敌误了主人的大事,待事成之后大伙儿都有份!”众人轰然叫好。陆离直气得脸色煞白,已暗将短刀持在手里。苏执见陆离受辱,又是着急又是恼怒,想起昨夜在峰顶之时陆离险遭那人凌辱,心道绝不可令陆姐姐落入这群如狼似虎的歹徒手中。 两人又再下落两三丈,那群歹人皆围了上来,苏执低声道:“陆姐姐,这些人要寻那油皮纸包的下落,不会轻易杀我。”陆离一怔,苏执凑到她耳边又道:“待会儿你先行逃命去,那油皮纸包我已经藏在方才歇脚的石头缝中,待无人时你再来取走。”陆离道:“呆子!不可!”苏执低声道:“陆姐姐,你若不依我,我便跳下去摔死了!”说罢双脚在石壁上一蹬,身子荡开数尺,便去接环在腰间的藤条。陆离见他意甚坚决,慌忙道:“住手!我依你便是!”话音中竟带着哭腔。地面上的那些歹人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更加淫性大起,污言秽语越发不堪。苏执心道,他们旨在找到那油皮纸包的下落,决不会容我就此死去,我且引开他们注意,陆姐姐方可趁乱逃离。他主意已定,看了陆离一言,见她双眸泪光闪动,说道:“我虽无能,绝不令你遭人凌辱。”说罢,便解开藤条,看准一个无人之处,双脚使劲一蹬,大头朝下直向朝地面砸去。众人正在嬉笑间,见此状况皆是大惊,那姓言的高声喝道:“不可令他寻死,快些接住他!”那些同伙忙朝苏执落身之处七手八脚地凑将过去,场面顿时大乱。苏执心中一喜,暗道陆姐姐正好逃离,他在半空中一回头,登时大惊失色,原来陆离也已解开藤条,跟着自己飞身跃下。苏执又急又气,叫道:“陆姐姐……”话未说完,陆离后跃先至,伸出玉臂抓住苏执背后衣衫,运劲一提,苏执只觉身子变轻,两人立时朝前平平滑开丈余远,又急堕而下。此时才发觉那处的地面上有个拄着木棍的中年农夫,起先人多话杂,乱作一团,谁也没有注意到此人。 陆离附在苏执耳边娇声叱道:“呆子,要死也死在一块!”苏执无奈,唯有暗祷两人平安落地。此时距地面尚有四五丈之高,陆离虽将苏执带得平移甚远,但却丝毫不能阻其下坠之势,于是两人便起头并肩,如流星坠落般向地面砸去。那些歹人均知苏执虽是手无缚鸡之力,但陆离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却已是众所周知的,此时又见她在半空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如何还肯上前去送命?两人离地面越来越近,陆离看个真切,娇喝一声,运足真气将苏执往上一扔,但她武功本以招式灵巧见长,内力修为甚是稀松平常,苏执身子仅稍稍一滞,而陆离的坠落却越发迅猛。苏执眼睛一闭,心道:“此番休矣!” 第十一章 药王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执只觉身子微微一震,一股温和浑厚的气流将自己周身裹住,下坠之势顿时销掉四五分,他尚未反应过来,那股气流似是有质无形,又将他往上轻轻一托,未及多想,两人便已稳稳地落在地上,距那农夫尚有两丈多远。那老农见两个大活人忽地从天而降,惊得猛地跳开,又慌忙走远几步,浑浊的老眼打量着陆、苏二人。曳罗河的二十余人也不知甚么时候身旁竟多了一个乡下老农,看样子应是当地的山民。只见他微微有些驼背,看上去年岁颇大,身上衣衫又脏又乱,右手拄着一根比他还高出半尺的木棍,背上背着个破旧的布囊,肤色黝黑,身材单瘦,须发灰白,裤脚高卷,一双草鞋遮不住脚踝处暴起的青筋,小腿处还沾着一些泥土和青草叶。他看了苏、陆二人半天,又弯腰从地上扯出几株草放进背上的布囊之中,对眼前的一切似乎又充耳不闻了。 却说这一变故非但苏执惊异万分,连同那二十余个曳落河的歹人亦是目瞪口呆,须知两人下坠之势迅猛异常,非内力深厚、轻功极高之人断然不可如此安然着地。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再也没人敢胡言乱语打陆离的主意了。陆离嘿嘿一笑,将短刀收入腰间,抬起头来大大咧咧地说道:“言达师,好好的放着点苍山的帮主不做,怎么当曳落河的走狗了?”那言达师装扮风雅,但掩饰不住眉眼间的阴鸷之气,闻陆离此言不禁脸色一变,说道:“我道是哪路高手来趟这趟浑水呢,原来是天山的云寒仙子大驾光临!”苏执看了陆离一眼,心道,原来陆姐姐有个外号叫云寒仙子,他想起陆离昨日横渡数悬崖的身姿,暗道这名号倒也颇为贴切。陆离笑靥如花地说道:“云寒仙子!云寒仙子!小妹这个这个名号多年未用了。言大哥,我一介女流之辈,哪是甚么高手,不过是这几天宰了甚么姓甚么油的、盐的、酱的、醋的几条狗罢了。”那二十余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言达师也是微微一震,勉强说道:“果然是你。”陆离故作奇怪地说道:“那有甚么了不起么?”她话音未落,忽地右手一扬,暗器破空的尖锐啸叫大作,数道银光向曳罗河诸人疾射而去。言达师身为一派掌门,武功修为自是非同小可,他见陆离右手一翻,便知有异,待暗器射出时,言达师身随意动,如一溜轻烟般在众人身前晃过,将陆离打出的数枚暗器尽数接住,却都是长约半寸的银钉。陆离见他如此身手,暗自惊骇不已,却仍拍手笑道:“言掌门好身手!”陆离声音宛若黄鹂鸣叫,煞是好听,如花般的笑颜也浑不似作伪,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绝美少女竟是下手狠辣、动辄取人性命之人,然而适才倘若不是言达师身手了得,怕是又有几人在黄泉路上疾奔了。言达师冷冷一笑,将手往外一翻,只闻“叮叮叮”几声响,那几枚银钉打在悬崖之上,没入石壁当中,只留下数个小洞。苏执站在一旁,将言达师如此声势,心中砰砰直跳。言达师说道:“陆姑娘,此事与你没有半点干系,又何必来趟这趟浑水?今日你不管我的闲事,日后江湖相见也好说话。”他此举既是恐吓,又是安抚,以陆离之机灵如何不省的?她虽暗暗惊骇于言达师武学修为之深,但仍是不动神色地说道:“以卑劣手段夺取掌门之位,逼走同门义士,将堂堂点苍派弄得乌烟瘴气的狗贼,本姑娘却也不屑于与他说话。”言达师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说的是谁?”陆离嘻嘻一笑,得意洋洋地说道:“谁是点苍派的掌门,我说的便是谁!”苏执见陆离如此放肆,不由得大是担心。 原来言达师原本武功人品皆不足以接任点苍派掌门,只不过他为人阴险奸诈,数年前以极其卑劣的手段胁迫一位绝世高手助他夺得掌门之位,此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言达师武功虽高,但好色淫逸,品性低劣,武林中正义之士尽皆不齿其为人,只是没想到如今他竟贵为一派掌门之尊,却供安禄山手下的曳罗河差遣,也当是点苍派这百年名门前所未有之耻辱了。言达师本是见陆离姿色秀美,暗暗动了淫心,不欲与她结下仇怨,只不过此人行尽龌龊肮脏之事,偏生要装出一番风流名士的样子来,没想到陆离口下不留情,劈头盖脸便将他骂的狗血淋头。言达师大怒,暗暗运足真气,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陆姑娘,你定要与我作对?”陆离哼了一声,眼睛却瞧着别处。言达师故作无奈之情,说道:“也罢,你杀我兄弟,坏我大事,言某却也不与你为难,只须你接我三掌,倘若言某不敌,我掉头便走,如何?”陆离撩了撩鬓角的长发,淡淡一笑,说道:“你只须接得了我一掌,姑娘我今日便饶你性命,却又如何?”言达师本见陆离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已是淫心大动,却又听她如此狂妄,心下愠怒不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苏执大是担心,他虽于武功一道全然不懂,但这言达师气势远胜昨夜峰顶那人却是显而易见的,陆离尚且败在那人手下,只怕与言达师相比更是大有不如。他激于义愤,忍不住挺身而出,对言达师说道:“你是一派掌门,却来欺负陆姐姐这年轻女子,羞也不羞?”陆离将他拉至身后,低声说道:“呆子,姐姐不碍事的。” 言达师见两人亲密的模样,心中嫉妒不已。早在苏执、陆离于崖上跳下之时,他便已觉察到二人生死相护之情,又见苏执满身书卷气,容貌生的颇为英俊,便隐约料到这小妖女定是动了春心,当下更是恶从胆边生,盘算着待取得那两封信笺之后便要杀了苏执,再慢慢独自享用陆离。适才他出手接住陆离的数枚暗器时,便已知陆离的内力修为不过如此,比起自己来固是远有不如,便是昨日在破庙中丧生的由老二也应在她之上,这小妖女定是使了甚么诡计,方才杀了由老二等人。言达师奸猾多疑,虽已有八分把握,但仍担心陆离深藏不露,倒也不敢怠慢,当下故作潇洒之态,左手背在身后,举起右手沉声喝道:“仙子小心了!”陆离笑嘻嘻地望着他,忽地说道:“且慢。”说罢便掏出短刀,在苏执的长衫上割下一片布来,苏执奇道:“你要做甚么?”陆离一边将布缠在手上,一边郑重其事地说道:“有人衣冠楚楚,实则污秽不堪,姐姐不想脏了手掌,只好作践你的衣裳了。”言达师闻言气得肺都要炸了,铁青着脸喝道:“找死!”身子一晃已在陆离身前五步,手掌朝陆离当胸拍来,他暴怒之下已运足了全身内力,这一掌挥出,登时带起周遭气流,发出“啪啪”之声,甚是骇人。陆离毫不退缩,也是娇喝一声,伸出右掌迎将上去,她小手纤细,气势远逊言达师。但闻“砰”地一声巨响,两人已是双掌相接,真气激溅,竟将苏执摇摇晃晃地推开数步。便在此时,言达师惨呼一声,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如流星般朝后平直飞出,重重地砸在数名同伙身上,而陆离则笑吟吟地扫视曳罗河众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言达师捂着胸口站将起来,又吐出几口血,指着陆离说不出话来,两眼射出怨毒的目光,半晌之后方才吐出个“走”字,说罢又恨恨盯了苏执一眼,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离去了。曳罗河的二十余人见陆离如此神威,个个瞠目结舌,哪里还敢强行出头?未过片刻,二十余人便溜得干干净净。苏执又惊又喜道:“陆姐姐,你真厉害!”陆离笑嘻嘻地说道:“呆子,不是姐姐的功劳。”说罢转身拜倒在地,恭声说道:“弟子参见宫伯伯!”那貌不惊人的老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三尺。苏执顿时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宫先生一边扶起她一边笑道:“小丫头嘴下不留情,是生怕言掌门受伤不重罢!”陆离哼了一声,娇声道:“这种江湖败类,死有余辜!谁叫他有眼不识泰山的!”宫先生呵呵笑道:“令师三苦师太还好么?”陆离神色一黯,说道:“家师去年已驾鹤西归了。”宫先生一怔道:“老夫数年前在天山采药做客三苦庵时,令师气色尚好,怎地便登极乐了?”陆离说道:“家师一生命途多舛,数十年青灯古佛仍绝不了相思,她在我这做徒弟的面前不予言表,但我又岂有不知?师傅五年前改名三苦,实是已了无生趣,驾鹤西归亦未尝不是解脱。”宫先生微微颔首,说道:“杨前辈与令师之事,我等外人又岂能知悉?”陆离见苏执呆呆地站着,赶忙说道:“呆子,这位前辈我早先也跟你提过,便是百草峡的药王宫无名宫先生。宫伯伯,他叫苏执。”苏执朝宫先生行了个礼,说道:“小生苏执见过宫先生。”昨夜陆离已向苏执提及宫无名,只是未曾想到这百草峡的掌门简直比乡下的老农还要寻常。宫无名道:“你便是振武镖局的苏执么?”苏执道:“正是小生。宫先生也知道振武镖局么?”宫无名双眉微微一颤,说道:“老夫昨日到了振武镖局一趟,还见到你父亲留字。” 苏执先是大喜,继而颤声问道:“雷伯伯他们都还好么?”宫无名道:“振武镖局内空无一人,但并无凶险之相。令尊在书房留有字条,大意是他们寻你不见,昨日已先行南下江浙暂避,你可即刻前往杭州海宁的宝应柜坊找钱掌柜相会。”苏执闻言大喜过望,原来父亲已然与雷伯伯回合,当是已无性命之虞。苏执问道:“那字条先生可携带在身?”宫无名摇摇头道:“老夫深恐夜长梦多,字条为他人所获,当时便已将之毁去了。”苏执喜道:“正该如此,先生想得周到。”他数日来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看着陆离喜笑颜开。宫无名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即刻启程南下。”苏执默然不语,沉思片刻道:“我不去杭州。”陆离惊道:“呆子,他们在杭州等你呢!”苏执摇摇头道:“我要去京城办一件事。”陆离气哼哼地说道:“我可不愿去甚么京城。”苏执脸色坚毅,以不容分辩的口吻说道:“我独自一个人也须得去。”陆离小脸涨的通红,说道:“你去便去,跟我又有甚么干系?”宫无名皱眉道:“苏公子,你爹爹他们虽已南下,但曳罗河之人仍在四处搜寻于你,你去京城未必平安。” 苏执道:“陆姐姐,你知道我昨夜在峰顶上交给你的是甚么东西么?”陆离摇摇头。苏执这两日来与她同经患难,共历生死,对她已是极为信任,当下便道:“请陆姐姐再上山崖,将那油皮纸包取下来一看便知。”宫无名道:“两位少歇,容老夫代劳。”说罢双膝微曲,吸了一口气,身子便腾空而起,落在山崖之上,苏执尚未惊叹出声,宫无名两个起落,便已到了苏、陆二人首次落脚歇息之处,宫无名道:“是这里么?”苏执道:“便在先生右手岩缝。”宫无名依言将那油皮纸包取出,身躯往前一倒,如飞鸟般凌空跃下,眨眼之间便已落在苏执跟前。苏执见他脸不红气不喘,一上一下极是敏捷利落,倘非亲眼所见,决计不会相信这乡里土气的老农竟有如此惊人的身手。苏执拆开油皮纸包,取出那两封信来,交给宫无名道:“先生请看!”宫无名接过信看了,亦是微微色变,说道:“姓安的竟已如此蠢蠢欲动了么?”苏执道:“小生虽一文不名,但亦知此事非同小可,家父不惜性命保护这两封信件,小生决不令此事半途而废!”宫无名将信交还给苏执,又见他说得坚毅,沉吟了半晌道:“江湖中人虽不问官府之事,但安禄山声威日隆老夫却也是知道的,当今皇帝对他恩宠有加,只怕这两封信件也奈何不了他。”苏执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这几日安禄山的人不惜代价抢夺此信,家父几乎丧命,晚辈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们越是不择手段,越是可见心虚,此事无论如何也须得一试。”陆离冷笑一声道:“如若你要南下杭州,我可护你一同前往,不过为了这劳什子信件,本姑娘却没打算陪你受人追杀!” 苏执暗暗沉吟道:如今我左右不可呆在浔阳,与其去杭州避险,还不如送信到京城,再说爹爹临走前也交代于我,务必将信交与宗正府的李大人。当下他不在犹豫,朝陆离躬身道:“这几日多亏陆姐姐出手相助,小生方才保全性命,实是已感激不尽,原也不敢再劳烦姐姐同行,此去…城纵使千难万难,小生也决不轻言放弃!”陆姐见他说得坚决,反倒显得自己胆小贪生了,当即怒道:“你要去便去,我却回天山去了!”苏执见她发怒,也不敢相劝,只得说道:“小生暂且别过姐姐!”陆离粉脸涨得通红,哼了一声,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朝宫无名说道:“宫伯伯,这个呆子交给你啦!”说罢便转身扬长,她身子轻盈,去势甚速,未几那一团黄影便已消失在苏执的视线之中,苏执心下怅然,朝宫无名鞠了一躬道:“宫先生,晚辈就此告辞!”宫无名道:“慢着!老夫与唐州洪济寺的弘远法师有旧,原也打算前去拜访于他,你既决心去往京城,老夫这就便与你结伴前行,如何?”苏执闻言又是惊喜又是愧疚,当即拜倒在地:“晚辈何德何能敢劳先生相助?”宫无名武功超群苏执是亲眼所见,又兼为人谦和,不似陆离那般喜怒无常,有他作伴自是最好不过了。宫无名扶起苏执,说道:“苏公子,此去长安定然艰险万分,你可须得想清楚了。”苏执道:“晚辈心意已决。”宫无名道:“如此我们便先行动身罢!他们自然都会跟上来的。”苏执奇道:“还有谁来么?”宫无名微微一笑道:“你到时候便知道了。”苏执不便多问,却在想着那杨先生,此人非但先后救下爹爹和自己性命,而且宫先生、陆姐姐皆听命于他,真不知他是何方神圣? 苏执将那两封信贴身收好,拿起那本《艺文录》,想起此书来历,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失落。宫无名见苏执身上衣衫多有破损之处,便令他脱下来,从背上的布囊里取出针线来替他缝补,手艺竟也甚是熟稔,他见苏执颇为惊异,便笑着解释道:“老夫常年独自一人在山间野外采药,须得有些零零碎碎的技艺方可。陆丫头甚是调皮,令你这衣衫破损太甚,须得找个农户家借些布料来了。”苏执一看,却是陆离适才与言达师对掌之时被她割去了一大块,穿上之后既显得既不伦不类,又颇不雅观。苏执撩起前摆不好意思地笑道:“旷野之中也不碍事,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倘若路过市镇,却须得找个书坊买几本书来。”忽地想起自己身无分文,陆离又已离去,看宫先生这副模样也不似有钱人,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宫无名见他手中拿着《艺文录》,笑着点头道:“苏公子是个读书人,日后考个功名封妻荫子自然不在话下。”苏执脸上一红,说道:“小生还尚未娶妻呢!原本爹爹这次回来是替我张罗婚事的,现下却须得等到此事过后了。说到功名,今岁深冬的取解乡试也不知能否顺利?”苏执又想起小怜,心头涌上一股甜意。宫无名暗暗叹了口气,便招呼苏执穿上衣衫上路。苏执一边走一边询问宫无名在振武镖局的见闻,宫无名只说镖局里人去楼空和那张字条,其余也并未发觉异常。苏执心道自己将信交到李大人手中后,此事当已平安过去,爹爹和雷伯伯他们说不定也从杭州返回,自己便可与小怜相见、与两位兄弟团聚了。想到此处,苏执浑身生劲,恨不得一日之间便到了长安。 两人走了个把时辰尚未走出荒山野岭,苏执这两日来只有昨夜烤的几只飞鸟果腹,此时早已是饥肠辘辘,浑身上下酸痛难当,几乎就要迈不开脚步。宫无名与他商量须得就近找个市集,雇个马车方可,否则以苏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身板,不知何时才能克期功成,然而在这野岭之中连人烟都没见着,更不要说还须多久才能找到个市集了。苏执的脚踝处已磨出血痕来,每走一步皆是疼痛不已,但他始终咬紧牙关绝不叫苦。两人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远远见到前方两山之间似有人家。苏执心下一喜,一瘸一拐地跟在宫无名后面朝那处走去。 两人走到一户农家旁边,有个老妇人正在菜园里劳作,宫无名上前打过招呼,方知此处唤作夹山冲,附近止有五户人家,那妇人见宫无名衣貌朴实,苏执又生的文静,也未多加盘问便将二人引进不远处的自家茅屋之中。宫无名奉上银钱,请老妇人将出布料来,老妇更是喜笑颜开,端茶送水甚是客气。宫无名令苏执脱下长衫,细心地将缝补好前襟,他虽未见得如妇人般手巧,但也缝补得端端正正颇为牢实。苏执道过谢,又将衣衫穿上,宫无名问那老妇人道:“不知最近的市集离此地还有多远?”老婆子道:“倒也不是很远了,不知两位从何处来?”宫无名道:“我叔侄二人原本是做些山中采药的营生,昨夜不知怎地迷了路,却来劳烦大娘了。”老婆子笑眯眯地说道:“不碍事!不碍事!二位要去市集也忒容易,等下跟着小儿一道便是了。”宫无名道:“令郎也去市集么?”老婆子点点头说道:“乡下人家也没有旁的事做,采几盆莲子、砍一担干柴到市集去换点纹钱罢了。等他父子砍柴采莲归来,吃点东西便要去集市了,你可随他一同前往。两位不嫌弃的话,将就着用点粗茶淡饭罢。”宫无名点点头道:“如此便多谢大娘了。”那老妇人甚是朴实好客,满面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憨厚的笑容,说道:“不碍事,两位正好尝尝山中莲子的味道。”宫无名问道:“这夹山冲盛产莲子么?”老妇人道:“这儿但凡有水的地方都是莲蓬,一年的生计全在这上面呢!唉,早些年光景还算过得去,现下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那妇人一边与两人闲聊,一边动手做饭,宫无名便帮着她在灶里生火。未过多时,低矮阴暗的茅屋之内便弥漫着香味。 苏执自小衣食无忧,不知农家生计艰辛,若在平时,哪里会到这种地方来?现下却颇觉好奇新鲜。山里人家虽是贫穷,但那老妇却不住地夸赞自己的儿子,原来只因家贫,兼受年老体衰的双亲牵绊,她那儿子又极是孝顺,怎么样也不肯委屈了爹娘,故而年过三十了也未曾娶亲,老妇人叹了口气说道:“两位在外见识多,倘有合适的女子或是寡妇人家,便是入赘也是好的。”苏执听了大是唏嘘,只得好言慰抚于她。 未几,一桌香喷喷的菜肴便上了桌,老妇说道:“稍等片刻,我去唤我家老头子回来。”说罢便出门去了。苏执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当下咽了咽口水,翻开那本《艺文志》以灭掉心中饥火。两人等了良久,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叫道:“娘,我回来了。”但见一个满身泥土的青年男子端着一个硕大的簸箕进来,簸箕里面装满了绿油油的莲子,那男子见到宫无名、苏执二人,微微一怔,苏执赶忙与他说明来意,那男子也颇为大方,朝苏执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细看之下也有几分英气,男子说道:“爹爹就在后山上收拾柴枝,很快便回了。”说罢便丢下二人自己去洗刷满身泥土,过了片刻,那青年男子复又进了茅屋,见爹娘仍未回来,苏执捂着肚子,眼睛却不住地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便笑着说道:“山里人也没甚么规矩,两位不妨先行吃饭罢。”说罢便在桌前坐下,热情地招呼宫、苏二人。宫无名、苏执早已饥不可耐,推辞了几句也就不再客气。 正当两人举起筷子之时,忽闻门外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宫伯伯,这遍地的莲心够你入多少味药了?”话音未落,一个黄裙少女笑吟吟地走了进来,那男子一怔,脸色微微一变。苏执大喜而起,浑身如沐春风,叫了声:“陆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第十二章 同行 却说苏执见是陆离,喜不自禁地上下打量着她,但见她背着一个行囊,短刀别在纤细的腰间,身上换了崭新的嫩黄衣裙,与低垂的黑发和雪白的脸庞相映成趣,显得格外娇俏可爱。陆离笑道:“呆子,你看见这儿遍地荷花了么?”苏执摇摇头说:“我……我和宫先生还尚未来得及观赏荷塘风光呢。”陆离抿嘴一笑:“你是饿涝鬼,可别扯上我家宫伯伯。”苏执赫然道:“你又来取笑挖苦我了。”陆离撅着嘴说道:“人家怕你误了这山中莲叶接天的美景,好心好意提醒你来,怎么叫挖苦了?”苏执不好意思地笑道:“等下定陪姐姐去观赏荷花。”陆离微微一笑,一边放下行囊一边说道:“这还差不多。呆子,那首采莲的诗是怎么说的?” 苏执一愣,不知她为何有此问,当即答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陆离道:“宫伯伯,这人当真是书呆****无名不答,陆离又朝那农家的男子说道:“大哥,这儿是江南么?”那男子尴尬地说道:“我大字也不识几个,姑娘何必取笑。”陆离道:“呆子,我问的是王江宁的《采莲曲》。”她自从一进屋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苏执知她生性调皮喜闹,原也并不为怪,但在这破旧的农家茅舍之中询问起采莲的诗文,终究有几分方枘圆凿之感,苏执的心底倏然生起一丝龃龉来,但仍是吟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陆姐姐,你说的是这一首么?”陆离拍手叫道:“这才贴切!宫伯伯你说呢?” 苏执正有些糊涂,陆离叫声未绝之时,宫无名右手一扬,四根竹筷如离弦之箭射向屋顶,左手却向那男子推去,数声惨叫随之响起,有人从屋顶滚落下来。那男子脸色骤变,双掌齐出,只闻“砰”地一声巨响,三掌相交,真气四溅,屋内桌椅霎时四分五裂。那人闷哼一声,双掌又分袭宫无名、苏执,陆离一声娇喝,立时拔刀抢在苏执身前。宫无名仍是端坐不动,手指朝他掌心点去,他这一指既准且快,正中那人劳宫穴,那人真气顿泄,方知宫无名神功惊人,哪里还敢恋战?当即怪叫一声,身子朝后飞出,径直破开茅屋飞奔而逃,转眼便已在数十丈之外。这一下变故转瞬即逝,苏执尚未回过神来,只呆若木鸡地站在陆离身后。宫无名深恐尚有伏兵,也不敢追击,只说了一声“出去”,一手拖着苏执,一手拉起陆离,纵身一跃便出了茅屋,但见屋外四具尸首胸口各插着一支竹筷,鲜血仍从伤处汩汩涌出。苏执见此惨状,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宫无名面沉如水,低声说道:“快走!”说罢拽着苏执朝山上疾奔而去,一边将真气布满全身,屏气凝神戒备左右,陆离跟在苏执身后,亦是短刀在手,不敢有丝毫分心。走不多时,便见到路边有又三人躺在血泊之中,苏执定睛看去,其中一人正是先前农舍的老妇,另外两人估摸着是她老伴和儿子了,苏执心头大震,强忍着眼泪埋头疾奔。这夹山冲果然到处都是被荷叶覆盖着的水塘,鲜艳的荷花在一片翠绿中随风摇曳,但三人哪有心思欣赏周围景色?苏执跑了片刻,心神渐渐镇定下来,这才察觉耳边除了呼呼风响之外,全无人语犬吠之声,四下显得甚是宁静,他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扭头左右望去。陆离低声喝道:“呆子别看!”但她说话之时,苏执早已见到七零八落倒在池塘边、屋檐下的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这原本宁静秀美的夹山冲竟已成了人间炼狱,苏执见此惨状,登时透体冰凉,浑身上下再也使不出半点气力,只由着宫无名、陆离拖着自己飞速前行。 三人翻山越岭也不知跑了多远,苏执奋力挣脱陆离,宫无名也松开手,苏执立时瘫软在地,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宫无名、陆离皆是相顾无言,两人均知连日来苏执不断遭人追杀,心神未敢有片刻松弛,现下又见曳罗河之人竟然辣手灭村,短短数日之间屡历生死劫难,也着实难为了这个从未经风雨的文弱书生。过了半柱香功夫,苏执终于止住哭,双目定定地瞧着远方,宫、陆二人不知他心中所想,一时也不敢惊扰于他。片刻之后,苏执擦干泪水,咬紧牙关说道:“宫先生、陆姐姐,我们走罢!”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宫无名、陆离见他语气平静,皆是心中稍定。 于是三人循着山路徒步而行,宫无名常年在外采药,足迹遍布名山大川,于野外观天辨位极是擅长,苏、陆跟在他后面翻山越岭。宫无名为人忠厚少言,三人中最喜热闹的陆离不知为何也一声不吭,双目常常若有所思地落在苏执身上,苏执每与她目光相接,她便颇不自然地瞧着别处,三人只顾着埋头赶路,也不知走了多远,宫无名见苏执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方才在一处山腰停下脚步。苏执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如同灌了铅般的沉重。宫无名见他咬牙苦苦支撑,说道:“苏公子不必如此拼命,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还须从长计议。”苏执摇摇头道:“小生并不碍事,先生务须担心。”陆离蹲下替他脱去鞋袜,见脚踝处早已磨得鲜血淋漓,宫无名从布囊里拿出草药来递给陆离。陆离细心地将药膏涂在伤处。苏执只觉脚上清凉无比,煞是舒服,他见陆离蹲在地上,洁白的牙齿轻咬着下唇,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秀目,却始终未曾抬起头来瞧他一眼。苏执忍不住叫了一声:“陆姐姐。”陆离淡然一笑,问道:“甚么事?”苏执说道:“没甚么,怕弄脏了你的手。”陆离不吭声,又用柔软的布条绑着他的脚踝。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陆离从背上行囊中取出干粮来递给宫无名、苏执。苏执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当即一阵狼吞虎咽,待他吃完,陆离笑着问道:“好吃么?”苏执道:“远没有昨晚姐姐烤的鸟儿好吃。”陆离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宫无名也是打趣道:“难怪我在峰下闻到香味,原来是小丫头在上面烧好吃的,改日老夫定要尝尝手艺。”陆离道:“有人将鸟肉烧得焦了,宫伯伯没有闻到臭味么?”苏执想起昨夜两人在那峰顶上相互扶持、同经生死,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至此三人方才稍稍放宽了心。苏执问道:“陆姐姐,你怎么去而复返了?”陆离脸庞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说道:“我回天山去,不能同宫伯伯一道么?”苏执讪讪地说道:“自然可以。”心中却极是高兴。陆离说道:“宫伯伯忠厚老实,你又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毕竟杨伯伯嘱咐在先,我……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恰巧你们在那茅屋里时,我远远看见有几个曳罗河的武士在出手杀人,情知不妙,便闯了进去。”宫无名道:“此事怪我大意,未曾料到这些人竟如此神通广大,我们前脚刚至,他们后脚便已追踪到此。那人武功虽是不低,但应非我敌手,那般催促我和苏公子用餐,想必是进屋后不知不觉在饭菜里下了药,若不是小丫头及时赶到,后果当真不堪设想。”陆离顽皮地一笑,说道:“跟呆子在一起,宫伯伯自然也有些呆气了!”宫无名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忤。 陆离又正色道:“曳罗河之人对执弟身上的东西志在必得,绝无善罢甘休之意,前方不知还会设下多少机关埋伏,宫伯伯虽神功惊人,但毕竟势单力薄,依侄女之见,不如尽选乡野山道而行,待宇文谷主赶到后再做商议,宫伯伯以为如何?”她不称苏执为“呆子”,却忽然改成“执弟”,苏执忍不住心神一荡。宫无名点点头,他知陆离机灵多智,自无不从。苏执奇道:“谁是宇文谷主?”陆离嗔道:“当世两大高手皆为你而来,也不知你这呆子哪世修来的福气?旁人要在百草峡见上宫伯伯一面,也是千难万难呢。”宫无名笑道:“怎么是当世两大高手了?还有个高人你却忘记了。”陆离瞪大眼睛问道:“还有谁?”苏执道:“还有个貌如天仙,诡计多端的高人。”陆离闻言格格格笑将起来,心中却大是欢喜。宫无名又朝苏执说道:“苏公子,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脚力尤为重要,我欲传你一些养气的功夫,不知你意下如何?” 倘在平时,苏执定然要婉言拒绝,现下却是情势紧急,当下苏执便欣然答应。陆离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呆子,你还记得杨先生传你的内功口诀么?”苏执点点头,便将那晚刻在峰顶巨石上的心法背了一遍,陆离娇声说道:“这是杨先生令我背熟了传给执弟的,说是等宫伯伯到了之后,便可教他修习。”却见宫无名双手抱胸,低着头半声不吭,目光出神地盯着地上,似在沉思甚么,陆离见状颇觉奇怪,又见他脸色凝重,便不敢惊扰,过了半晌,宫无名方才回过神来,说道:“姑娘放心,老夫定然不负杨先生厚望。”陆离原本还欲借机讥讽苏执朽木难雕一番,不料到宫无名却说得如此郑重,当即住口。宫无名说道:“苏公子,老夫这就传你养气吐纳之法。”当下他便仔细教授苏执打坐运功的法门,宫无名数十年来精研医理,非但是惠及武林的妙手神医,其武功修为亦早臻至化境而不露圭角,且他性情宽厚,毫无师长作派,门下弟子与他亦师亦父亦友,此时更是语气温和,循循善诱,与陆离三言两语不合便要发作的脾气全然不同,苏执亦极是聪颖,在宫无名的指点下,无须多时便已领会运功吐纳的要领,令宫无名颇感欢喜。 于是自此之后,三人尽拣乡野山岭的偏僻小道赶路,每有闲暇,便由宫无名指导苏执练功,苏执生性喜静,宫无名教的皆是内力修为心法,不似陆离那般动不动便拔刀伤人的搏击之技,故而倒也颇合他意,习之愈勤,即便在匆忙赶路之时,亦自用心捉磨,故而短短数日之间,苏执已隐然得窥运功之法门。十余日后,宫无名又令苏执背诵杨先生传授的那套心法口决,其时陆离也在身侧,待苏执朗声读完之后,宫无名问道:“小丫头,你知道杨先生传你的乃是甚么?”陆离摇摇头,苏执却小心翼翼地答道:“莫非是一门高深的内功?”宫无名赞许地点点头,陆离见状大是不服,白了苏执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了?”苏执赫然道:“宫先生教我的似有相似之处,故而知之。”宫无名点头赞道:“苏公子聪慧过人!须知百草峡有两门内功心法,一曰《百草气功》,一曰《百草心经》,皆是脱胎于杨先生的这套法决,老夫先前所教你的,便是气决要义……”陆离嘟囔着说:“难怪杨伯伯说等你到了之后自可教习执弟。”宫无名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其实当今武林除百草峡以外,与天山派有渊源的乃不知凡几,但所传武功均不如天山正宗来得博大精深。杨先生的这套口诀,从“天地万物者,道之形器也”一句始,乃是练气,从“脉之大要,天下之数”始则是心诀,两篇合一,正是天下武功之渊薮。” 宫无名滔滔不绝地说了良久,苏执却听得云里雾里,他素来凡事无可无不可,对武功一道犹无兴趣,宫无名教他练功,他并不加拒绝只是囿于形势所逼,倘若日后与宫无名分道扬镳,苏执也不见得会持之以恒。陆离见宫无名说得郑重,撇了撇嘴问道:“以他的资质,这套心劳什子功夫须修炼多久?”这几日来三人不是赶路就是练功,实是大违她顽皮好闹的性子,只是有宫无名在,她也不便放肆骚扰苏执,但心中早已是怨气难耐了。宫无名微微一笑道:“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学一途,并无止境。”陆离不敢对宫无名发火,只得白了苏执一眼,冲着苏执道:“呆头呆脑,还不快练?当真气死人了!”苏执憨厚地一笑,并不在意。 从这一日起,宫无名便着手教苏执习练天山派的气决,他所修习的百草峡武学本就脱胎于此,教起来自是得心应手,再者亦可两相对照,于他自己修为也颇为有益,故而一老一小无论是夜间落脚之时,还是借歇息小憩之机,甚至是匆匆赶路的当口,无不在潜心研讨,尤其令宫无名欣喜不已的是苏执进展神速,偶发言论竟可切中要旨,宫无名屡屡赞赏有加,称苏执资质过人,假以时日定然成就匪浅。苏执也察觉自己身子日益轻灵,体内气息愈加充沛,每逢宫无名称赞,他亦仅是淡然一笑,并不以为喜。只是这般行走之法可就苦了陆离,一连数日皆是闷闷不乐,苏执倒并非没有察觉,心中也甚是过意不去,便要她一同修习法决,陆离均是赌气不予理睬,要么就是对他冷嘲热讽,苏执无奈,只得由她去了。 忽忽然又过了数日,三人不知不觉已到了申州义阳郡境内。这日天色已晚,三人正在匆匆赶路,陆离气咻咻地将宫无名、苏执远远抛在身后,却见前方不远处的岩石下有一个身板单瘦的青年男子,身旁放着一对硕大的木桶,手中却拿起一块大石头,使劲朝岩石上敲打,陆离大是奇怪,走上前去问道:“你在干嘛?”那青年男子一惊,见是个美貌少女,便憨厚地一笑,仍是拿起手中的石头用力砸向岩石,口中还不时发出大叫。陆离见他如此,又是好笑又觉怪异,便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此人。宫无名和苏执听到喊叫之声,也疾步赶来,两人见状亦是奇怪不已。苏执问道:“他在作甚么?”陆离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自己不会去问他么?”苏执讨了个没趣,只得上前问那男子道:“你在作甚么?须我们助你一臂之力么?”那人见苏执彬彬有礼,说道:“我在叫水呢。”苏执奇道:“如何叫法?”青年男子怯怯地看了三人一眼,对着那岩石小声地吼了一声,说道:“岩石里的水听到了,便会出来。”陆离顿时大感兴趣,上前道:“此话当真?”青年男子说道:“这儿的五道泉水皆是这样听音而出,故而便叫作五泉山。”陆离喜道:“我来帮你。”不由分说抢过那男子手中的石头,运足气力朝岩石上砸去,声响比适才那青年男子大了许多。果然片刻之后,隐隐传来汩汩的流水之声,不一会儿,一股清澈的泉水从岩石上的洞中流了出来,陆离又惊又喜,格格笑着拍起手来,只怕此事乃这数日来首次令她如此开怀。那青年男子大喜过望,忙将木桶凑过去接住泉水,只是才接了小半桶,那泉水便渐渐变小以至于无,男子又用求助的眼神望着陆离,陆离自然大是得意,挥起手中石头再度砸去,那岩中泉水又汩汩而出。 苏执见陆离欢呼雀跃的模样,亦自高兴不已。宫无名道:“苏公子,你去试试。”陆离知他文弱不堪,力气比之那青年男子只怕远有不如,正好看他洋相,以大大地出一口憋了数日的恶气,便得意洋洋地将手中石头递给他。 当下苏执跨步上前,举起石头朝岩壁砸去。只听“咣”地一声响,苏执用力过猛,石头几乎飞将出去,掌心震得甚是疼痛,然而岩石里却甚么动静也没有,陆离“哈”了一声,一边得意地笑起来,一边故作老成的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苏执登时面红耳赤,回头看着宫无名,宫无名微微一笑,将右手掌心朝上平平展开,从小腹处缓缓提至胸口,苏执立时领会,又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暗暗使出宫无名传授的运气之法,举石又向岩壁砸去,只听一声爆响过后,岩石里面仍无动静,陆离大笑不止,正待开口相讥,忽闻呼呼哝哝之声传来,两股泉水上下相隔五六尺,分别从岩石的小洞里飞射而出,陆离瞪大眼睛,半天作声不得,那青年男子大喜,忙用木桶接住泉水,等泉水停止涌出时,已各接了大半桶。陆离小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问道:“怎么有两眼山泉?”青年男子笑道:“小的早已说了的,此山叫作五泉山,五口泉水都在这岩石上呢!”陆离闻言目瞪口呆,怒道:“你怎么不早说!”说罢双足一跺,转头不再搭理苏执。苏执暗暗欢喜,略一沉思,复又故伎重施,只是这次砸向岩石的速度却要慢上几分,声响也远不如前,而岩石中汩汩之声却更为甚之,未几,三道清澈的泉水射出,将那青年男子淋得浑身湿透,大叫道:“够了!够了!公子好厉害,五泉山上最厉害的山大王也只能如你这般令三泉涌出呢。”陆离撇了撇小嘴,悻悻说道:“又有甚么了不起的?”宫无名见状,含笑点头不已。 第十三章 山贼 苏执见那青年男子年纪与自己相仿,貌甚忠厚,不由得有几分好感。便放慢脚步与他同行,那青年男子一面跳着水,一面与三人攀谈。原来此人唤作李二虎,便住在这五泉山下,四人绕着山脚走了足足数里也未见其家,陆离问道:“此地处处青山绿水,为何定要舍近求远挑这泉水?”李二虎道:“我娘说泉水养人,弟弟又要喝得新鲜,我须得每天早晚来挑一担回去。”宫无名道:“你却甚是孝顺。”苏执问道:“李兄弟,你方才说这五泉山上有山大王?”李二虎点点头道:“五泉山上的大王唤作石涛,手下有一百多号人呢!”陆离道:“如今太平盛世的,却任由山贼横行肆虐,官府是作甚么的?”李二虎连连罢手,说道:“姑娘错了,这石大王是真英雄,五泉山远近乡邻全靠他主持公道呢!”三人闻言,无不大感奇怪,苏执问道:“山匪如此势大,官府都是视若无睹么?”李二虎哼了一声,说道:“官府除了催税,甚么事也不管,但凡远近有欺男霸女、忤逆不孝等一概不平事,皆由山上大王裁决。”宫无名自言自语道:“如此山贼,老夫倒也是头一回听闻。”陆离又问道:“如此一来,当地乡民岂不是既要纳粮给官府,又要缴一份给山贼?”李二虎摇摇头道:“山上自有三四百亩田地,并不须向乡民征敛,不过各家各户每年皆须出人上山劳作一月,有钱的人家亦可不去,那才须缴纳钱粮了事。嘿嘿,明天我便要到山上去了呢。”苏执见他说到此节,脸上竟然浮现出轻松快意的笑容来,便问道:“山上劳作定然甚是辛苦罢!”李二虎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却是我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哩!”三人皆是愕然。 四人边走边谈,过了良久,李二虎颇觉劳累,便放下担子歇息。宫无名便道:“我替你挑一程罢!”李二虎惊道:“那如何使得?”宫无名却已将扁担放在肩上,轻巧巧地挑将起来。陆离打抱不平道:“偏要这般早晚折腾,你家弟弟也忒娇贵了些!”又走了片刻,终于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宫无名仍是脸不红气不喘,李二虎却有些惊惶,再也不肯让他帮忙,宫无名拗不过他,只得将担子交与李二虎。三人跟着他来到那处屋前,大门口坐着一个穿着甚是妖艳的女人,那女人见到李二虎,立时跳将起来尖声大叫道:“作死的!挑担水去了那么久!成心想饿死我们娘俩么?”李二虎尚未分辨,屋里便出来一个肥胖如猪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到李二虎身边,不由分说便重重地打了他一记耳光,口里骂道:“懒鬼!”李二虎捂着脸,低声分辩道:“我哪里懒了?”肥胖少年出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骂道:“还敢顶嘴?当老子不知道么?这水是那老东西挑回来的!”苏执见他这般无礼,不由得心头大怒。那婆娘摇摆腰肢走到李二虎近前,骂道:“还不快去做饭?”李二虎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便进了屋。 那肥胖少年显是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的,也不知天高地厚,一脸戾气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正徒喝斥苏执,却忽地见陆离生得标致,登时色心大起,满脸堆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来。苏执甚是气恼,转身对宫无名说道:“我们走罢!”陆离却俏目一眨,朝那肥胖少年笑了笑,那人登时浑身酥软。陆离娇声朝宫无名说道:“宫伯伯,今晚我们便在这儿借宿罢。”少年大喜,上前便淫笑着拉扯陆离,陆离身子一转,避开他的脏手,黄裙飘起,一阵淡淡的香味飘过,熏得那少年连骨头都要酥软了。陆离在怀中掏出一些纹银来,交到那婆娘手中,说道:“我们也不白吃白住,你快些准备去罢。”那婆娘眼睛一亮,涂脂抹粉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忙不迭地说道:“快请!快请!”苏执看了宫无名一眼,宫无名道:“既然如此,便听陆姑娘的罢。”原来自夹山冲出来之后,三人担忧祸及他人,便一路风餐露宿,再也未曾劳烦人家。陆离调皮地一笑,凑到苏执耳边低声说道:“呆子,看姐姐帮李二虎出口恶气。”苏执知她出手狠辣,动辄伤人,当下不由得一惊,刚想问她要作甚么,陆离纤腰一扭,已款款走进屋里,那肥胖少年喜不自禁地跟在后面,色迷迷地问道:“姑娘可是姓陆么?” 苏执只得跟着陆离走了进去,只见里面还坐着个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他一见众人进来,正待发作,那婆娘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立马也是笑容可掬。两人大声呼喝着李二虎忙前忙后。那肥胖少年为在陆离面前展示威风,不时对着李二虎大呼小叫发号施令。陆离看在眼里,也不动声色,只是若即若离,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娇滴滴地说几句话,还不时与李二虎颇显熟稔,直勾得那肥胖少年又是欲火焚身又是嫉妒不已。 不一会儿,那婆娘便招呼众人吃饭,桌上却不见李二虎,苏执颇觉奇怪,又不好询问,草草吃过便出去寻人,却见李二虎端着碗,孤零零地缩在厨房的角落里,苏执实在看不过眼,便走过去陪着他。只见他低垂着头,泪水一滴滴落在碗里,又不敢哭出声来。苏执说道:“你累了罢?”李二虎一惊,抬起头来见是苏执,慌忙擦掉眼泪说道:“不累,就是想娘亲了。”苏执一怔,刚想问个究竟,那婆娘走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抢掉他手上的饭碗,骂道:“饿涝鬼,又装死了?快去收拾屋子,客人还等着歇息呢。”苏执大怒,正待和她理论几句,陆离走过来道:“执弟,我们去外边。”说罢便拉着他的手朝外边走去。苏执边走边回头,见那肥胖少年一边剔着牙齿,一边又在打骂着李二虎,心中大是不忍,愤愤地道:“这家人心肠真狠。” 此时已是明月高悬,宫无名、陆离、苏执三人远远走到屋外,陆离淡淡一笑,说道:“执弟,你自小没吃过苦,这世上很多凄惨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苏执一愣,她说这话的语气似曾相识,那日在峰顶烧烤之时也显得这般老成,与她平时的玲珑可爱大相径庭。陆离又道:“这婆娘是李二虎的后娘,那肥胖少年应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爹爹倒是亲爹爹,却也只向着这娘俩,故而他是死是活便无人关心了。”苏执奇道:“你怎么知道?”陆离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长大的。”苏执心头一震,说道:“你说甚么?”陆离不答,苏执再去看她时,见她雪白的脸上似乎挂着两行泪水。宫无名不善言辞,只是眼中充满怜爱地看着陆离。两人正说间,李二虎走了过来,问道:“你们明天便要走了么?”苏执点点头,李二虎笑着说道:“我今晚便要山上去了,是来向三位辞行的。”苏执这才想起此前李二虎说过的须到五泉山上做一个月劳力的话,不由得甚是心酸,刚想安慰他几句,陆离忽地笑了笑说道:“不必急在一时,明日我们跟你一道上山去。”李二虎一愣,不知她甚么意思,苏执、宫无名亦是奇怪不已。这时那肥胖少年跑了过来呵斥李二虎快些到山上去,陆离笑了笑说道:“何必着急赶他走?我等三人还需人伺候呢!”她故意说得娇滴滴地,令那少年浑身酥软,自是无不依从,当下又呵斥了李二虎几句,转身便走了。 苏执不知陆离打的甚么算盘,满腹狐疑地盯着她。陆离狡黠地笑了笑,对李二虎说道:“他们这般欺负你,本姑娘替你出口恶气如何?”李二虎惊道:“甚么?”陆离笑道:“只需你点头,他们三人要死要活便任由你意!”李二虎满面惊惶地说道:“姑娘不可,毕竟是我爹爹。”陆离笑道:“他不顾及你,你倒孝顺他。”李二虎默然不语,陆离又道:“放心,我依你便了。”李二虎狐疑地看了陆离半晌,方才犹豫着离开。苏执却知道陆离喜怒无常,出手伤人也毫不在话下,说不定当真便将那三人除了也未可知,便忍不住提醒道:“陆姐姐,此是人家家事。”陆离调皮地笑道:“苏大圣人,本姑娘知道啦,嘿嘿,他不来惹我那也罢了。”苏执知她七窍玲珑,诡计百出,心道那母子二人也着实可恶,只需陆姐姐不伤人性命,稍加惩戒也未尝不可。陆离忽道:“宫伯伯,明日却须借你神功相助。”宫无名奇道:“小丫头又打甚么主意?”陆离凑到他耳边说了片刻,宫无名呵呵笑道:“小丫头以我为牺牲之祭享乎?”陆离吐了吐舌头道:“宫伯伯便当是行善积德罢。” 于是三人回到屋里,那肥胖少年端着茶水迎上来说道:“请三位早些歇息。”他口里说话,眼睛却色迷迷地盯着陆离。陆离嫣然一笑,柔声说道:“有劳公子带路。”肥胖少年喜不自禁。引着三人进了分别进了房间,苏执刚推开房门,忽地脑中一阵迷糊,身子便软倒在地。他虽毫无江湖经验,却也猜到茶水中有异,定然是着了这对狠毒母子的道儿,一时心中大为惊恐,欲要高声呼叫,却张大嘴巴喊不出声来,朦胧中见那肥胖少年阴阴地笑着,掩上房门走了出去。苏执忧心陆离遭遇不测,心内惶急却半点劲也使不上来,直急得两眼垂泪,终于沉沉昏睡过去。 次日凌晨,苏执睁开双眼,恍惚见一个纤细的黄色身影站在身边,他先是一喜,继而大惊,猛然坐起问道:“陆姐姐,你没事罢?”陆离调皮地笑道:“没事呀,怎么啦?”苏执疑惑地看看了四周,心道莫非昨夜是自己多心了?陆离将他拉起来,催促道:“快些起来,李二虎要上山去了。苏执方才想起此事,却也不知陆离有甚么计画,只得收拾妥当,宫无名和李二虎却早已在外面等候了,见苏、陆二人出来,李二虎迟疑地问道:“陆姑娘,我爹爹他们当真是一大早便出门去了么?”陆离哼了一声道:“他们不理你死活,你倒不放心他们。我说是便是了。”李二虎不敢多问,便带着三人一路往五泉山上而去。 这五泉山山路倒也不难走,未过多时便至山顶,四人一路遇到不少上山之人,据李二虎介绍大多皆是像他这般去当劳力的乡农。到了山顶,路旁的山匪也慢慢多了起来,苏执左右看去,见那些山贼倒也不似凶神恶煞一般,倘若不是持刀携棒,与上山来的贫苦乡民也没甚么两样,许多人还与李二虎笑着搭讪,言语中对他颇见好感。宫无名、苏执衣衫破旧,山匪也未加留意,只是陆离模样生得标致,引得在一路上戒备的山匪引颈相随,只听有人低声说道:“她便是沈家的媳妇儿罢?生得天仙也似的漂亮,难怪姓边的犯此大错。”又有人说道:“听说石老大极是恼怒,今日便要处置姓边的小子!”还有人疑惑:“莫非这沈家媳妇是上山来作见证的么?”苏执隐约听到旁人对陆离指指点点,便心下惴惴不安。 不多时,四人见到一处破败的寺院,正中牌匾上刻着“五泉山寺”四个大字,庙门后的空地上摆着长长的两排桌子,其间人来人往不停地呈上酒菜,估计正准备设宴聚会,此时山顶上颇为热闹,谁也没有注意苏执等人。苏执心道如此太平盛世之下,何来这么多人甘愿投身为贼?正想间,陆离凑到他耳边说道:“呆子,今日有热闹看了。我去取身衣衫乔装打扮下。”苏执一怔,又深恐她出手伤人,便说道:“我跟你一起去。”陆离脸颊微微一红,低声啐道:“我去换衣衫,你跟着干嘛?”说罢吩咐李二虎呆在宫无名身旁,转身走了,苏执稍作犹豫,终于还是跟了上去。庙宇的后面有数排低矮的房屋,苏执转到屋后,才发现后山脚有一大片良田,许多乡民正在田间地里劳作,想必正如李二虎说得那般,这五泉山上的山匪也勉强算得上是自食其力了。苏执苦笑着摇摇头,忽闻陆离低声喝道:“呆子,快来帮忙!”他转头一看,见陆离正费力地拖着一名山匪,苏执一惊,忙走过去,见那山匪双目紧闭,全无知觉,苏执低声问道:“他怎么啦?”陆离说道:“只是昏了过去。”苏执这才放下心来,帮着陆离将山匪拖到隐秘处,又解下衣衫交给陆离。陆离粉脸一红,说道:“我在下面换衣,你替我看着有无人来。”说罢转到不远处的一颗大树后去了。 苏执心中砰砰直跳,也不敢看她,便在那排屋后守着,忽闻耳边隐约传来几声女子的娇喘,苏执起先并未在意,哪知那娇喘声却越来越大,还夹杂着细细的呻吟,丝丝缕缕传入耳中,极是撩人心魄,苏执便忍不住循声移步过去,凑到窗边朝屋里张望,这一眼便登时令他胸口狂震,只见房中一男一女皆是寸丝不挂,其中那女子长发覆盖着雪白的肉体,修长曼妙的身子如蛇一般缠在男子身上,喘息和呻吟之声便是从她口中发出。苏执何曾见过如此这般旖旎景象?登时呆若木鸡,便在此时,那女子忽地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竟与苏执目光相接,苏执大惊,弄了个面红耳赤,那女子见窗外有人,竟毫不在意,反倒坐将起来,玲珑身段毕露无遗,潮红的脸蛋似笑非笑。苏执心中狂跳不已,慌不迭地逃离窗口,只听那男子的喝骂:“看甚么看?小心老子挖掉你的狗眼!”那女子娇声道:“管他作甚?”说罢又传来她荡人魂魄的喘息声。此时陆离已换好衣衫,走到苏执身边,见他目光呆滞,俊脸通红,知是定然有异,便颇为奇怪的问道:“怎么啦?”陆离身子纤细,那山匪的衣衫穿在她身上格外肥大,但她将头发扎起,作了男子装扮,又显得英气逼人,苏执看了她一眼,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怎么,你的裙子呢?”他本是无话找话以掩饰尴尬神色,谁知此言一出便立知不妥,心中大是后悔。陆离一呆,回头看了看适才换衣衫的处所,又狠狠地瞪了苏执一眼,洁白如玉的脸蛋顿时一片绯红。 两人各怀心事又回到原地,此时那两排桌子后已坐满了人,想必都是山匪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宫无名、李二虎见陆离穿着山匪的衣衫,显得不伦不类的,皆是嘴角含笑多看了她几眼。陆离对李二虎说道:“你随我来。”说罢将李二虎拉到一边,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老半天,苏执不知陆离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见李二虎脸上起先及时震惊,双手连连摇摆,陆离却在不停的劝说,李二虎终于犹豫着点头答应了她甚么事情,苏执见陆离喜笑颜开地走过来,于是讨好地凑上去说道:“陆姐姐,你跟他商量甚么呢?”陆离白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干你甚么事情?”说吧俏脸微红,再不去理他。苏执讨了个没趣,讪讪的看着李二虎,只见他心事重重,面有忧色。正当此时,忽地闻院里一声吆喝,四人转头望去,见上首的酒桌前坐着两人,当是众山贼的头领。二人的身后有一胖一瘦两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分立左右,胖的面净无须,瘦的却满头银发,二人不时在两个头领的酒桌上送菜递水,来回走动时皆是步履蹒跚,动作谨慎而缓慢。角落里还有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拿着笤帚清扫污物。苏执心道,也不知谁人家的子女竟狠心将老父送上山来伺候山贼。苏执看了宫无名一眼,只见他也怔怔地盯着那胖瘦二人。 忽见坐在上首左侧的汉子双手一摆,大堂登时安静下来。苏执见他虽粗布衣裳,但也相貌堂堂,想必这便是山上的石老大了。只见他端起碗喝道:“各位弟兄辛苦。我石涛先干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堂下诸人都端起碗饮了个干净。石涛将酒碗往桌上重重放落,沉声问道:“宋兄弟,你带人去沈家收租,但却一无所获,今日当着众位弟兄的面,且说说看出了甚么事?”下首一人起身而出,朝石涛一拱手,朗声说道:“宋朝正要向大哥禀报。”苏执见此人豹头环眼,甚是彪悍。宋朝说罢,大手一挥,喝道:“带上来!”便见两名山匪押着一人走上堂来。那人双手反绑,跪倒在地,朝石涛叫了声“大哥”,石涛哼了一声,不去理他,转而说道:“宋朝,你慢慢说来。”宋朝道:“前天我们到了山下新江镇沈家,本是相见甚欢,沈家老爷还言道方圆数十里多亏我五泉山上的弟兄们庇护,近几年主持公道的的事情做了不少,来岁沈老爷还将亲自送财物上山拜会大哥。”坐在石涛旁边的那人笑道:“这沈家倒也很识时务嘛。”此人生的尖嘴猴腮,嘴上留着两道胡子,说话声调也甚是尖锐,听来令人很是别扭。宋朝接着道:“卜二哥说得极是。可边航民这小子,瞧沈家才过门的媳妇儿长得俊俏,竟趁人不备之时将她强行奸污,不料又被沈大公子发现,反倒砍断了沈大公子左腿!我见他闯下大祸事,索性租也不要了,连夜赶回来请大哥发落。”石涛脸色铁青,问道:“航民,可有此事?”边航民低头不敢回话。宋朝又道:“我等在此山落脚数年,只因立下不杀伤、不抢女人的规矩,才与远近乡民相安无事,就连官府也未曾过问,兄弟们的日子也才过的滋润。如今边航民做出这等恶事来,怎可轻饶?”苏执心道这些山贼倒也颇知轻重。石涛沉吟片刻,点头道:“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严惩以儆效尤。二弟,你怎么看?” 那卜老二道:“大哥,此子是我姊姊家唯一儿子,还望手下留情。”宋朝驳道:“如不给沈家一个交代,恐怕危及大哥和诸位兄弟。”卜老二嘿嘿一笑道:“航民素来乖巧,莫不是那沈家处置不当,才惹下这般祸事?或是有人与沈家勾结,以免除租粮而中饱私囊,其中关节还需细细盘查。”宋朝听他指桑骂槐,怒道:“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卜老二道:“宋兄弟勿要恼怒,我们占山为王,不是甚么善男信女,也不受官府所管,岂能如山下良民那般动辄得咎?”此话一出,众人中有叫好的,也有摇头质询的,顿时议论纷纷,其间许多贼人原本就是作奸犯科,早已觉得山上的规矩甚是掣肘,对卜老二所言皆有同感。宋朝形势不对,卜老二又血口喷人,登时怒目圆睁,一张黑脸涨的发紫,乃大声喝道:“大哥!姓边的奸污女子,重伤乡民,此后各村各乡将视我等为敌,更恐危及山上众位弟兄!宋某处置不力,难逃罪责,卜二哥既疑心宋某有私,宋某这就自证清白,再请大哥严办祸首。”说罢霍地抽出腰间匕首,重重地朝腿上刺去,深及刀柄,登时血流如注。堂外苏执、陆离等人皆是一惊,均道此人甚是彪悍,亦不是侠义。堂内立时有数人上前扶住宋朝。石涛拍案而起,喝道:“好英雄!好汉子!”又朝两名山匪喝道:“将边航民祸端割了,再断去双足,送去沈家请罪!” 第十四章 甄贾 堂内诸人听他如此处置,皆是一惊。卜老二脸色铁青,双眼瞪着宋朝似乎要冒出火来。两名山匪持刀在手,便要动手。堂上诸人皆静寂无声,那边航民面如死灰,两腿筛糠般发抖。说时迟、那时快,便听堂上一声响,石涛身前的桌子轰然裂开,桌上酒菜四处飞溅,石涛反手一掌拍在卜老二胸口,卜老二一声闷哼,身子倒飞出来。这一下变故将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但见卜老二倒地之后一个鱼跃跳将起来,阴测测地冷笑几声,石涛指着他骂道:“好贼子,你竟敢……”一言未毕,便扑倒在地,后胸赫然插着一柄长刀。堂下四名心腹兄弟抢上去将石涛扶起来,叫道:“大哥!”石涛一言不发,显是已然气绝身亡。四人站起身来,皆是虎目含泪,大声问道:“大哥有甚么对不住兄弟的地方?二哥为何下此毒手?”卜老二冷笑道:“老子当的就是强盗,抢的就是粮,要的就是女人,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干,算甚么英雄好汉?”堂内很多人穷凶极恶之辈,受石涛拘束不敢胡来,听卜老二这么一说,登时叫好之声四起。那四人脸色铁青,一步步朝卜老二走去。卜老二歪头斜睨,冷笑道:“你们要替他报仇么?”其中一人道:“大哥若不是一刀毙命,定然有话要问,他带领几个弟兄从西北出来,打架他在先,享乐他在后,在座的多少人受他的庇护方才保住性命,为何今天却要死在自家兄弟的刀下?”卜老二嘿嘿一笑,他身后一人忽起大喝一声,挥刀朝四人砍去。众人见他虽刀势甚沉,但生硬无奇,均不在意,孰料刀至半途,却倏然变势。宫无名低声道:“五虎断门刀。”那四人未曾料到他会下此毒手,猝不及防之下,两人闪避不及,一人首级落地,一人被刺中咽喉而死,另两人虽稍稍避开了些,但手臂、肩膀皆已中刀。 但见那出手之人浑身是血,左手将地上的头颅提在手中,右手将刀一横,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叫道:“我鲁能做的便是强盗土匪的勾当,哪有那么多臭规矩?谁敢不服二哥的,老子砍下他的脑袋再说!”众人惧他凶狠,个个襟若寒蝉。鲁能跨到边航民身边,将绳索割断,说道:“明日便将那沈家女人抢来,你喜欢便玩几日,不喜欢了一刀剁了便是。”说罢单膝跪地,朝卜老二一拱手道:“姓鲁的愿奉二哥为山寨之主,还有谁不服?”此言一出,便有多人齐声喝道:“愿奉二哥为主!”余者无人敢再多说半个不字。卜老二见眨眼间收服众人,心中大是得意,便向宋朝看去。宋朝自知势单力薄,要为大哥报仇雪恨也须得从长计议了,当下说道:“诸位兄弟!宋某告辞!”说罢转身便走出庙门,另有几个不服卜老二的也大着胆子跟在宋朝后面。 鲁能缓缓抽出刀来,道:“姓宋的,你胆敢走出这大厅一步试试!”说罢刀光一闪,刀背已架在宋朝肩上。宋朝腿上流血过多,已是脸色苍白,站立不稳。卜老二将手一摆说道:“宋兄弟既不愿与我等同享富贵,我卜某人也不强求,放他下山去罢。”宋朝知他此言乃在收买人心,于是一言不发,走到石涛的尸身前拜了三拜,便一瘸一拐地走出大堂。卜老二见大局已定,自是志满意得,当下令人将坪中清理干净,又重新摆好酒席,令众人依次上座,自己端坐上首正中,鲁能持刀站立身后。陆离心道:“今天便拿你开刀了。”便将手一摆,宫无名、苏执随她走将进去。陆离目光扫过众人,大喇喇地说道:“这山上有没有人做主?”众人忽地听到陆离娇声,转头看时,见陆离虽衣不出众,貌却惊人,登时嬉笑起来。边航民走近陆离,淫笑道:“做主的自然有,压寨的夫人却少一个。”顿时满堂哄笑起来。陆离妙目流转,嘻嘻笑道:“这五泉山风光宜人,本姑娘今日便收了,那些忘恩负义的畜生早些滚下山去!”此言一出,堂上顿时一片吆喝怒骂和拍案抽刀之声,只待卜老二一声令下,便要将她砍为肉泥,边航民犹是不知死活,伸出爪子向陆离脸上摸去。 苏执见他无礼,跨上一步挡在陆离身前,伸手向边航民一推。边航民手快,牢牢抓住苏执五指用力一扭,苏执登时痛入心扉。他平生未曾与人动手,全无临敌经验,一招之间便被边航民制住。陆离笑道:“执弟,你昨日山下叫水时也是这般毛手毛脚么?”苏执闻言立时醒悟,当下气运丹田,一丝似有似无的内力从小腹升起,运至左臂,手掌一震,朝边航民当胸拍去。边航民正在得意间,哪将文弱不堪的苏执放在眼里?只听“啪”的一声轻响,胸口已被苏执排个正着,边航民脸色骤变,捂着胸口退了三步,仍是站立不稳,一屁股顿坐在地上。苏执未曾想到自己一掌之力竟有如此奇效,既是惊喜又有些不安,只低头看着自己左手发呆。边航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三角眼一翻,怪叫着朝苏执扑了过去,苏执见他势如疯虎,吓得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腔,高声叫道:“宫伯伯!陆姐姐!”两人相视而笑,仍在原地站着纹丝不动。苏执眼见边航民双拳已至面门,情急之下出手一拨,边航民身子一歪,便扑了个空,他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如何肯善罢甘休?当即手脚并用,朝苏执攻去。苏执努力镇定心神,左一拨右一挡,竟将边航民攻势尽皆化解。他昔日也曾目睹父辈在镖局练武,亦见过雷万春与人动手打架,当时只觉眼花缭乱,快捷无比,然而此时边航民的拳脚却看得真真切切,只须伸手轻轻拨开便了,他还道是此人花拳绣腿,虚张声势,却不知宫无名教习的内功心法乃是当世第一,短短十余日间苏执眼界已大有不同。他自己虽未有觉察,但以旁人看来,苏执双脚站立不动,任凭边航民如何折腾,只是气定神闲地招架开来,寥寥数招之后,两人高下立判。 卜老二见状,朝鲁能使了个眼神。鲁能抽刀在手,越席而上,大喝一声便向苏执砍去,苏执本就心中仓皇,方才又亲见他残杀兄弟,刀身上血迹尚未晾干,立时便慌了神,哪里还知道躲避?便在此时,身侧人影一闪,正是陆离抽刀上前,她知鲁能凶悍,深恐苏执有个三长两短,当即抢身迎出。只听“当”的一声响,鲁能手臂一震,大刀几欲脱手飞出。陆离笑吟吟地说道:“执弟退下。”鲁能未料到这个娇怯怯的少女有这般能耐,心下一紧,喝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敢来管老子的事?”陆离嘻嘻一笑,指着卜老二说道:“你们方才不是认了他为带头大哥么?本姑娘要管也是管他的事,怎么成了你的了?莫非你也要以下犯上、谋权篡位?”陆离伶牙俐齿,这一番话说得鲁能和卜老二皆是一愣,鲁能忍不住回头看了卜老二一眼,便在这时,陆离右手一翻,三道银光闪过,分别朝卜老二、鲁能、边航民咽喉射去,她此举旨在一击必杀,银钉去势犹若流星,三人哪里来得及躲避?立时被射个正着,咽喉处鲜血狂喷,皆是一声未哼便仰面倒地。陆离眨眼间便击毙三人,血溅满堂,出手凌厉已极,实是令人可怖,众山匪无不骇然大惊,皆推案而起,连滚带爬退到坪中一角,操起兵刃全神戒备。 苏执与陆离并肩站在一起,此时见场面大乱,亦是紧张不已。他眼神扫过瑟瑟发抖的山匪,忽觉眼睛一亮,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在人群后飘然而过,那女郎转过头来,又朝苏执妩媚地一笑,笑意中又似乎带着一丝嘲弄之意。苏执与她目光相接,只觉得眼前一阵昏眩,胸口如小鹿乱撞,原来此人正是先前在山后矮房中见到的裸身女子。苏执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等他再抬头时,那女郎早已消逝不见了。便在此时,苏执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两位好身手!让老头子试试如何?”苏执一惊,说话的却是那端茶送水的胖老头,但见他缓步走上前来,双眼紧紧盯着苏执,苏执见此人身材矮胖,面貌和善,不由得有几分好感,说道:“我二人本领低微,不是老人家的对手。”胖老头笑道:“苏少侠不想动手也罢,只需将身上之物留下便可。”苏执悚然一惊,登时警觉起来,心道原来此人并非此地乡民。 胖老头说毕,便缓缓伸出手掌,朝苏执身上触来。苏执见他动作虽慢,但竟不知该如何闪躲。陆离早知不妙,正欲挥刀出手,宫无名却一闪而近,站在苏执身旁,说道:“公子且退。”。说罢反手将苏执、陆离往后一送,右手伸将出去,与那胖老头手掌相接,两人身子皆是微微一震,起先还并未有声息,忽而一声巨响,两侧桌椅陡然从中劈开,桌上杯盏酒菜乱飞,一个靠得近些的山匪全无防备,被二人激射的掌风撞个正着,闷哼一声,吐出几口鲜血来。苏执大骇,若不是宫先生接下此招,自己早已筋骨尽断、五脏碎裂而亡。 “贾不闻、甄不问!佛魔二仙早已绝迹江湖,可见安大人出价不菲啊!”宫无名冷冷说道。胖老头乃是佛仙贾不闻,见宫无名认出自己,当下呵呵笑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二人自也不能免俗,宫先生不也趟了这趟浑水么?”宫无名道:“二仙可知这少年身上物件的是甚么?”贾不闻冷笑着数声,并不答话。宫无名知不可说,便道:“宫某领教先生神功。”说罢凝心聚力,运气于胸腹之间。胖老头笑容骤敛,浑身一颤,各处骨骼咯咯作响,矮胖的身子陡然间仿佛长了尺余。陆离见状心中忐忑,苏执虽不解其间轻重,但亦知胖老头此击定然非同小可。贾不闻忽地一声暴喝,身子如狮虎般跃起,双掌借一跃之势,向宫无名推去。这两掌又不似方才先抑后扬,起手便是气势惊人,苏执站在宫无名身后两丈有余,犹是感到劲风扑面。初时尚可抵挡,但掌风接踵而至,一浪更强过一浪,苏执便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忽觉掌心柔荑伸来,陆离与他两手相握。 宫无名身材瘦小,此刻如狂风怒涛中的一叶扁舟,苏执近日习练心法颇有所得,见宫无名于对方掌风笼罩之下,犹自岿然不动,便已知宫无名成竹在胸。宫无名为人谦和,内力亦是浑厚醇正,但见他双手一拂,贾不闻便觉自已掌风略滞,仿佛撞上一堵气墙。此人虽自称佛仙,却半点佛家慈悲也没有,动辄以强横内力致人死命。当下见宫无名只守不攻,更是加紧催动内力,源源不断地朝宫无名压将过去,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面目也逐渐变得狰狞,不复有佛仙风度。宫无名忽道:“贾先生,你我二人非决死生么?”贾不闻未料到宫无名在这般强压之下,居然还有闲暇开口说话,骇异之下越发不依不饶。宫无名忽地双掌一转,两臂舒张,贾不闻猛觉阻力顿消,双掌陡然间长驱而入,直抵宫无名胸前,登时大喜过望,心道此人终于抵挡不住。孰知一念未毕,宫无名两臂如抱满月,双掌霍地推出。贾不闻脑中嗡地一声响,只觉对方掌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胸口如被重锤击中,身子如离弦之箭倒飞而回,口中鲜血狂喷,胸骨、臂骨、肩骨断裂之声清晰可闻,只是宫无名出掌之际尚且留有余地,贾不闻一经败落,便即收回掌力,否则此时还焉有贾不闻命在?在场诸人见宫无名貌若老农,衣衫褴褛,竟有如此威势,无不骇然变色。 陆离见宫无名获胜,立时拍手叫好。宫无名却飞身而上,连点贾不闻胸腹数处大穴,又从怀中掏出几粒药丸给他服下。正当此时,忽觉气息一滞,宫无名心知有异,回头看去,正是那瘦老头踏步上前,双拳朝自己后胸袭来。宫无名身子飘开数尺道:“魔仙甄不问。”甄不问一边挥拳,一边说道:“正是在下,领教宫先生神功。”宫无名道:“令兄危在旦夕,恐有性命之虞。”甄不问神色漠然,并不答话,双拳倏忽之间已至宫无名面门。宫无名侧身避过,仍是好言劝道:“两位一身修为来之不易,又何苦投身事贼?不如就此罢休,带你师兄下山去罢?”甄不问银发飘动,面沉如水,一步步走进宫无名。凡他双脚所踏,地上青石板片片碎裂,此人身材瘦小,远逊其师兄贾不闻,但每进一步,便发出一声巨响,四周墙壁也似乎微微震颤。原来仙魔二仙虽师出同门,但贾不闻修的是内家功夫,虽功力浑厚,但多半藏而不露,非到极致之时旁人不知深浅,而甄不问修的却是外家功夫,最喜锋芒毕露,始一出手声势便远胜其兄。 甄不问大喝一声,两臂猛然抖动,旋即像是幻化为十数条臂膀,威力亦增加数倍,双拳如狂风暴雨般朝宫无名胸腹攻去,但闻呼呼之声大作,其间还夹杂着“噼啪”爆响,大有欲将宫无名撕成碎片之气势,苏执努力睁大眼睛,却早看不清楚甄不问的方位所在,忽听宫无名朗声道:“苏公子,你且听好了。”苏执凛然,但见宫无名双脚慢踏,在甄不问猛攻之下犹如信步闲庭,右手两指伸出,口中说道:“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也,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谓之魂,并精出入谓之魄,可以任物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有所存谓之志,因志存变谓之思,因思远慕谓之虑,因虑处物谓之智。”他这一番话乃是百草峡气功之要义,与杨先生传授的心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既为衍生,又是释义,苏执连日来修习不辍,此时见他言传身教,自是凝神观摩。宫无名口吟指刺,攻之防之,收放自如,甄不问却暴喝连连,气势越发骇人。宫无名又道:“苏公子,此指法以经脉为体,以针法为用,既符天理,又合人道,虽不及宇文兄的《拨云剑谱》正正之师,但亦可调和阴阳,助你堂堂之气。”甄不问见他如此轻松,又将自己当成了授业的标靶,不仅又急又气,怒吼连连,毕生修为已然发挥得淋漓尽致,众人但觉四处皆是他的拳脚,呼呼啸叫之声极是刺耳。 宫无名道:“甄先生,我们就此罢斗如何?”他连问两遍,甄不问毫不理睬,只顾杀招频出。宫无名忽地大喝一声,人影突进,气势陡然大增,未几,倏忽之间便退出战圈。甄不问大叫一声,噔噔噔倒退十余步,跌倒在地,身上中庭、天突、紫宫、曲尺、环跳诸处穴位已被点中,幸喜宫无名宅心仁厚,下手极有分寸,仅以真气封穴便即收势而回,未致他经脉寸断。在场诸人见宫无名连败两人,站立当场犹如渊渟岳峙,无不凛然。但见他跨步上前,将手一拂,内劲所及,甄不问身上穴道立解。宫无名道:“胜负已分,你二人下山去罢!”甄不问也不答话,神色漠然地抱起贾不闻,踉踉跄跄下山而去。陆离见状,一边拍手叫好一边问苏执道:“执弟,宫伯伯的话你听明白了么?”苏执微微点头,心中若有所思。 当下两相罢斗,五泉山上却群龙无首,众山匪皆不知该如何是好。陆离妙目一转,想起先前计画,刚要开口,忽闻有人在角落里慢腾腾地说道:“宫先生神功惊人,也来指点老夫几招罢。”此人说话声音并不甚大,但一字一句在场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宫无名微微一惊,心道:“此人好深的修为!我此前竟未看他出来。”众山匪今日得见高手过招,皆是眼界大开,见还有人开言挑战,又是兴奋又是后怕,纷纷朝两边退开让出道来,但见一个灰白须发的老者在众人注目之下踱步过啦,竟便是拿着笤帚清扫角落的那人。宫无名道:“阁下莫非也是曳罗河的高手?”那人不答,放下笤帚,缓缓撩起衣摆,从里面抽出一把宽约二分的长剑。宫无名笑道:“在下剑术平平,恐非阁下对手。”那人以剑指地,淡淡说道:“宫先生过谦了。”此人拿着笤帚之时,未免显得有些猥琐,而一旦持剑在手,宗师气象便油然而生。宫无名走到陆离身边,说道:“陆姑娘,借你短刀一用。”陆离见识比苏执多得多,知那人定非易与之辈,赶忙将短刀递给宫无名。宫无名转过身去,对那人说道:“如此老夫便贻笑方家了。”他虽说得轻松,但丝毫不敢怠慢,内力流转之时,刀身嗤嗤作响。正当此时,忽闻庙门之外有人高声说道:“先生少歇,这一阵让与在下如何?”苏执见又有人来,不知是敌是友,急忙转身朝后看去。 第十五章 谷主 宫无名大笑道:“宫某正欲一睹宇文先生风采!”说罢便将短刀交还陆离手中。苏执回头看时,一个气宇轩昂的白衣男子阔步走来,但见此人目光坚毅,英挺俊朗,一柄宝剑斜跨在背,长衫垂地,肤色白净,飘飘然有世外高人之慨。苏执、陆离及在场诸人见他气度非凡,无不是大为心折,那扫地的老者亦是一怔,双目陡然精光大现,死死地盯着白衣男子。白衣男子走到宫无名身前,躬身说道:“在下晚来一步,请宫先生恕罪。”宫无名呵呵笑道:“宫某剑术平庸,实是勉为其难,宇文先生来得正当其时。”白衣男子说道:“宫先生过谦了。” 苏执悄声问道:“此人是谁?”陆离悄声说道:“他便是铸剑谷谷主宇文濯。”苏执一惊,宇文濯这名字他早前便听宫无名说起过,似乎也是受那杨先生之托前来保护自己的,但没想到竟在这五泉山上与之相会,且甫一现身便是高手对决的场面。苏执虽不知铸剑谷谷主何许身份,但此时陆离神色肃然,脸上再无调皮嬉笑之态,想必这宇文濯定然是名动江湖、如雷贯耳的宗师巨匠。宇文濯与宫无名施过礼,转头看着那老者,说道:“在下不才,愿领教阁下高招。”那老者神色漠然,仍是右手持剑指地,剑身微微颤动,显是他面对宇文濯这等绝顶高手,虽看似镇定自若,实则甚是紧张,早已经运功在臂。 宇文濯缓缓抽出宝剑来,倒握剑柄说了声“请”,那老者也不谦让,右臂一震,长剑发出“嗡嗡”的鸣叫,剑尖处寒光一闪,朝宇文濯当胸刺来,宇文濯并不出招,左脚向后退一大步,那人未等剑势用尽,手腕翻转,长剑斜斜地向宇文濯面门切去,宇文濯再退一步,手中宝剑却仍收之未动。那人两击不中,脸上也看不出喜怒来,只将手肘折起,长剑无端弯曲如满月,身上身猛然一抖,剑尖处寒光闪耀,右臂如与长剑合为一体,骤然暴长,带着尖锐的啸叫声直向宇文濯咽喉刺去。此人连发两招,攻势甚急,虽皆未命中,但逼得宇文濯连退两步,气势上高下立分,第三招更是既快又狠,声、形俱是动人心魄,众人无不张大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宇文濯。但见宇文濯右臂霍然抬起,横剑在胸,“当”地一声脆响,那人的剑尖已点在宇文濯剑身之上,宇文濯双腿并拢,孑然而立,而那人则飘然退后数尺。 宇文濯道:“三年未见,公孙先生剑法精进如斯,佩服!佩服!”那人闻言,脸色陡然大变。适才他连进三招,一气呵成,虽将宇文濯逼退两步,但三招一过,宇文濯非但止住颓势,且看出自己来历,武功高强犹在其次,其见识之广、辩人之明亦足令人敬服。原来此人三年前曾与宇文濯有过一面之缘,此后便绝迹江湖,游历蛮夷之国,数月前更是遭遇奇人指点,剑法和内功修为皆是突飞猛进,但同时亦致面貌大改,行走江湖数月来,早已无人知其底细了。当下淡淡说道:“公孙龙今日得以再见谷主雄风,实为不胜之喜。”说罢右臂一震,复又猱身而上。他知对方乃一代剑术宗师,自然丝毫不敢大意,出手便倾尽全力,招式大开大合,气势咄咄逼人。他手中宝剑细而且长,挥动之际剑身划过周遭气流,发出刺耳的鸣叫,令剑势更为凌厉骇人。其时正是旭日高升之时,山顶阳光明艳,公孙龙甫一发动,登时剑光点点,将宇文濯高大的身躯笼罩起来。在场诸人除宫无名之外,何曾见过这般高明的武功,无不瞠目结舌,心醉神迷。 但见宇文濯身形闪动,忽退忽进,忽左忽右,在公孙龙的剑光中穿来插去,脚不沾地,快捷绝伦,众人只觉眼前白衣飘舞,猎猎之声不绝于耳。片刻之后,一灰一白两团身影时而交织在一起,倏忽间又霍然分开,公孙龙剑势愈来愈快,内力灌注在细长的剑身之上,搅动周身气流嗤嗤作响,众人但觉劲风逼人,便不断地往后退避,坪中大片空地上只余下公孙龙、宇文濯,两人皆未出一言,唯闻剑气破空和衣袂飘动之声响彻山顶。两人相斗许久,竟未听闻长剑撞击之声传来,公孙龙剑势纵横、气象万千自不必说,宇文濯却只身形疾速飘动,非但未用手中长剑进击一招半式,连招架之功也未显现,如此一来,两人气势高下可判。在场诸人除宫无名之外皆是武功低微之辈,自看不出其间奥妙,只道公孙龙大占上风。苏、陆二人两手相握,心中砰砰直跳,谁也不敢说一句话,手心皆是津津汗水。宫无名面带微笑,神情轻松,转头说道:“苏公子以为宇文先生胜负如何?” 陆离面上忧色正浓,焦急地说道:“宇文先生大势不妙,宫伯伯须早些上前援手。”苏执却嗫嗫嚅嚅地说道:“小生目光短浅,不知说的对也不对?”宫无名颔首说道:“你先说说看。”苏执鼓起勇气说道:“窃以为宇文先生赢面占大。”陆离一呆,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懂甚么?”宫无名微微一笑,双手抱胸,对二人之话并不置臧否,陆离双足一跺,细细的汗珠从发际流了出来。 便在此时,宇文濯一声清啸,身子如离弦之箭般从公孙龙的剑影中退将出来,手中长剑轻轻一震,发出震耳的金石之音,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觉眼前白影一闪,宇文濯快若流星,径直朝公孙龙疾射而去,长剑势如破竹,从公孙龙的剑影光幕中刺入,只闻“当”地一声巨响,公孙龙怪叫一声,噔噔噔急退十余步方才站稳,手中长剑已断成三截,右肩肩井处缓缓地渗出血来。宇文濯一招制敌,并不追击,收剑入鞘道:“公孙先生承让!”公孙龙脸色惨白,长叹一声道:“在下技不如人,多谢谷主手下留情。”说罢将手中仅余的一截宝剑扔在地上,纵身一跃,身子已在数丈之外,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不见。 陆离大喜,迎上去对宇文濯说道:“宇文谷主好生厉害。”宇文濯看了她一眼,只淡淡一笑,便擦身而过与宫无名相见去了。陆离讨了个没趣,大感不快,气哼哼地跺了跺脚,对周围山匪怒目而视。宇文濯走到宫无名身边,拱了拱手道:“宇文献丑,令先生见笑了。”说罢便转眼看着苏执,苏执见他不怒自威,壮着胆子说道:“小生苏执见过宇文谷主。”宇文濯见陆离时甚是冷淡,却对苏执说道:“武功技艺或可久久为功,但审时度势的眼界却未必人人皆有。”他此话显是对方才苏执于场上的判断称赞有加,苏执赫然道:“谷主过奖,小生半点武功也不会。”宇文濯闻言,脸上现出一丝讶异来,宫无名则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一笑。 这边陆离见宇文濯夸赞苏执,直气得七窍生烟,对着山匪吼道:“这山头本姑娘占了,还不快滚?”山匪群龙无首,个个面面相觑,皆因这几人武功盖世,哪还敢出头说半个不字。须知山上百十号人皆是流浪四方,虽则是占山为王做了强盗,但几年来石涛管束甚严,与附近官府、百姓各取所需,相安无事,端的算得上是安居乐业了,如今陆离要抢地盘,这百十号人又焉有去处?只是宫无名、宇文濯气势如虹,积威之下,谁人敢动?陆离受了宇文濯的气,正在堂上耀武扬威,将一肚子怒火全发在山匪身上,宫无名亦是跨步上前,护在陆离身旁,苏执不知道二人在干甚么,也是莫名其妙。便在此时,忽地一人挺身而出,说道:“姑娘何必欺人太甚?我来会会这位老先生!”此人正是李二虎,众匪见状,无不瞠目结舌。宫无名朝李二虎拱手道:“请了!”李二虎双拳紧握,走宫无名身前,奋力朝他面门击去,宫无名闪避不及,只得往后一仰,却被李二虎正中胸口,当时惨叫一声,口中喷出一大口血来,身子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庙门,宇文濯、陆离、苏执三人大惊失色,齐齐奔将过去。宇文濯俯身抱起宫无名,四人不敢停留,头也不回的便飞奔而逃,李二虎发一声喊,也追出庙门。堂上众山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呆若木鸡。 于是四人再回到李二虎家中,李二虎的父亲早在屋外恭敬迎候,见到苏执等人,立时起身连连鞠躬,口中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不多时,又见李二虎归来,更是大惊失色,迎将上去嘘寒问暖,上下打量着儿子,生恐李二虎身上少了一根汗毛。苏执见他前倨后恭,而那对刻薄狠毒的母子却始终未曾现身,心中自然大是奇怪。苏执见陆离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心道:“陆姐姐机智过人,定是她使了甚么法子。”李二虎与父亲打过招呼,见苏执等四人要走,父子二人皆过来送别,苏执虽与此人相聚未久,但李二虎为人忠厚老实,身世又甚是凄惨,心中也颇为不舍。 四人辞了李二虎,又继续前行赶路,苏执终于忍不住问道:“陆姐姐,那李二虎家的怎地对他这般客气了?”陆离瞟了他一眼,板着脸硬邦邦地说道:“我怎么知道。”苏执碰了个钉子,讪讪地望着宫无名,宫无名说道:“小丫头诡计多端,那李二虎日后是五泉山的山大王也未可知。”苏执早已猜到先前宫无名被李二虎打得口吐鲜血乃是陆离的诡计,但仍不无担忧地说道:“李二虎老实巴交,又全无武功,那些山匪如何肯服他?”宫无名呵呵笑道:“苏公子放心,女诸葛陆姑娘出手大方,奉她之命,老夫昨晚已传了李二虎一套拳法,一套刀法,虽是粗浅的入门功夫,但假以时日,要慑服山上众匪却也不难。”陆离听宫无名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苏执亦是大喜,他知宫无名神功惊人,自是不会有甚差池。当下讨好地说道:“他可须得多谢陆姐姐了。”陆离鼻子一皱,冷冷说道:“谢我干嘛?又不是我传他功夫。”苏执忽又想到一事,却不敢问陆离,只得自言自语道:“就怕李二虎孝顺,仍要受他爹爹、继母的折磨。”陆离眼睛一翻,没好气地说道:“有人赞你很厉害,你自去帮他便了。”她一边说一边瞟着宇文濯。苏执苦笑一声,再不敢与陆离答话。 宇文濯知陆离语中含刺,却也毫不在意。陆离见他冷漠的样子,心中更是生气。宫无名忽道:“宇文谷主,方才与你交手的那人莫不是西海的雪山一剑公孙龙?”宇文濯道:“正是此人,宫先生也见过他么?”宫无名点点头说道:“不错,约摸十年前他曾陪同雪山派掌门石文增到百草峡求医问药,其时此人还是石文增座下大弟子,因其嗜武入命,石文增有意传他掌门之位,故而宫某对他印象颇深。只想不到他甚为一派掌门,竟也屈身安禄山帐下了!”宇文濯道:“三年前公孙龙闯入江南御剑阁,大言炎炎欲要挑战阁主陈宗南,其时我亦在侧,陈阁主徒手应战,不过三十招便令其大败而归。公孙龙可谓少年得志,深受石文增器重,三十余岁便接任掌门,于年轻气盛之时受此挫折,竟舍下掌门之位销声匿迹,此事我原也不知,是陈阁主每与我说起此人,未尝不后悔当日败他过速。”陆离闻言插嘴道:“他自不量力,怪得谁来?”宫无名亦道:“陆姑娘说得有理,只是陈阁主责己恕人,素来为武林同道所景仰。”宇文濯又道:“今日在此地遇见了公孙龙,武功突飞猛进自不在话下,只是此人年不到半百,却如此老态龙钟,若不是他起手便使出玉龙三绝的剑术,我万万辨认不出此人来。宫先生医术冠绝天下,可知其中是甚么道理?”宫无名沉吟半晌,摇摇头,说道:“世间之大,何奇不有?又岂是区区宫某所能知也?” 宇文濯忽想起一事来,问道:“杨先生现在何处?”三人皆是摇头,苏执道:“晚辈自浔阳与杨先生一别,便再无音讯。”宇文濯又问起三人沿途所经事物,宫无名对陆离说道:“陆姑娘最先与苏公子相识,便由她向谷主禀报罢。”宫无名说得客气,陆离却丝毫不将这位威震武林的铸剑谷谷主放在眼里,只是宫无名吩咐在先,倒也不得不从,语气却是龌龌龊龊了,当下她便将自浔阳一路行来的经过说了,末了还要故作老成的叹一口气,阴损宇文濯两句:“宫伯伯与我为了这呆子,端的算得上出生入死,有人却偏偏迟迟不止,也不知是否胆小怕事哩。”宫无名深恐宇文濯发怒,忙道:“小丫头口不择言,宇文兄切勿介意。”陆离欲要卖弄关子,便问道:“谷主可知执弟身上带有何物,以至于令曳罗河穷追不舍?”宇文濯淡淡一笑,说道:“苏公子何事至此并无关紧要,在下乃是受杨先生之托,自当竭尽全力,至死方休。”陆离听他语气冷淡,但又说的郑重,不禁颇悔自己无礼。宇文濯又道:“陆姑娘岂不闻授人以渔的道理?我观苏公子聪颖过人,何不传他武功技艺,此去京城既是路途艰险,苏公子若是自有防身之技,便要少却许多烦恼。”宇文濯此话本无他意,陆离心思机敏,却隐约听出了责怪的味道,当即大怒道:“你怎知我没有教他?”说完便猛然想到自己胡乱教的东西苏执只怕半点也记不住了,忍不住粉脸一红,狠狠地盯了苏执一眼。宫无名道:“谷主高见,杨先生托陆姑娘传了苏公子一套内功心法,吩咐宫某共同修习。苏公子确是聪敏,短短二十日便有小成。”宇文濯道:“宫先生神功盖世,传道授业正当其所。”陆离说道:“人家可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哼哼!” 宇文濯知她话中有话,也不去分辨,只对苏执说道:“苏公子,自今日起,我传你一套剑法,学之也好防身。”苏执不喜刀兵,近日来更是目睹厮杀之状甚惨,宇文濯要传自己剑法,心中实大不情愿,但又不便抚他好意,心道待此事一毕,我仍是要回浔阳与父兄团聚的,如今只须应付他便可,当下便勉强答应,也不失了礼数,躬身说道:“小生愚钝,恐负谷主厚望。”宇文濯听他语气淡然,知他兴致不高,便道:“这拨云剑法乃是我铸剑谷中最是寻常的剑术,你只需学皮毛,足以防身即可。”苏执听他说得简单,心中便轻松许多。再去看陆离之时,但见她秀目圆瞪,小嘴张大,看看宇文濯,又看看苏执,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宫无名亦是一怔,面现惊异之色。 宇文濯从怀中掏出一本古籍交到苏执手中,说道:“此书便是《拨云剑谱》,你若得空便可翻阅。”苏执接过剑谱,心道不知这剑谱比之《艺文志》要来得明白易懂些否?宇文濯又道:“这套剑法共有二十四招,前二十招简单易学,后四招却晦涩难懂,你便只学前二十招罢了。”苏执巴不得越少越好,宇文濯此话自然大合他意,当下便翻开剑谱,第一页上写了十六个字:“契合为本,补天为宗;荡剑天下,谁人与共?”苏执见这十六个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大家风范跃然于八寸见方的纸上,心道这铸剑谷最为普通的剑术,却也是好大的口气!心下便颇不以为然。他随手又翻开后面,每页都画有许多舞剑的小人儿,旁边还以蝇头小楷作为注解,从第一篇开始依次是开宗明义、云开雾散、水落石出、风卷残云、拨乱反正、排沙简金蹬蹬,苏执见那剑谱前面甚是破旧,可见翻阅频繁,到第十招之后纸张便逐渐变新,十六招之后则更是少有人至。苏执见招式越到后面越加繁复,心中自然不喜,索性便翻至最后,乃是拨云剑法的最后四招,唤作匿影藏形、大浪淘沙、拨云见曰、浴火重生,所录的纸张虽显古旧,但仍平整光滑,应是极少有人翻阅之故。 宇文濯抽出背上长剑交到苏州手上,宫无名见状笑道:“谷主也忒心急了些。”宇文濯道:“早一日便多了一日的工夫。”陆离闻言自是大大的不平,只因宇文濯越是如此雷厉风行,便越发显得此前二十余日自己极是倦怠惫懒。宫无名倒是毫不在意,拉着陆离快走几步,说道:“陆姑娘和我便在前方等候,勿要耽搁苏公子学剑。”宫无名本意是不欲窥探铸剑谷绝学,只是他为人恭谨,又不明说以免尴尬。宇文濯却知他意,说道:“无妨,在下正要请宫先先生指教。”说罢他便俯身拾起一根树枝,依照拨云剑谱第一式“开宗明义”,教苏执连将起来。苏执实则老大不乐意舞弄刀剑,但其言已出,不好临阵反悔,只得一路前行,一路在宇文濯的指点下修习拨云剑谱。他于武功之道一窍不通,好在宇文濯也并不厌其烦,悉心指点苏执运剑窍门,宫无名虽于剑法并不擅长,却是内功修行的宗师巨匠,往往于苏执练剑之时提点他运气的法门,于是苏执在当世两大高手的悉心指点下,白日里修习拨云剑谱,夜间歇息之时便由宫无名教练内功心法,当真是勤学不辍,好在苏执虽生性文静,却确实聪颖,令宇文濯、宫无名皆是甚为满意。忽忽十日后,四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唐州境内,而苏执已学完了三招拨云剑法,内功修为亦是进展甚速。 第十六章 后山 四人的这般走法,可大大地苦了陆离一人。宫无名教练苏执修习心法之时,她便已是怨气大发,原以为待到宇文濯来到之后,当有人陪她说话热闹,哪知这宇文濯一见面便对自己冷眼相待不说,如今更是一门心思指点苏执武功去了,自己更是成天索然寡味。也不知怎地,宇文濯虽不擅言辞,偶作闲谈之时与宫、苏二人毕竟还有三言两语,却对陆离极为冷淡。于是陆离憋了一肚子火气,只想找个由头狠狠地捉弄下宇文濯。恰好这日临近天黑之时,四人经过一个集市,陆离见路边有个客栈,便借口身子实在脏臭不堪,非得在此歇息一晚。这十余日来四人并未再遭追捕,大约是因宇文濯、宫无名两大高手在侧,曳罗河之人未敢轻举妄动,故而宫无名、宇文濯也未坚持要避开人多眼杂之处。 于是宫无名、宇文濯、苏执便跟随陆离进了客栈,四人中宫无名游历最广,但多是于野外度日,宇文濯在铸剑谷潜心习武,甚少出来行走江湖,苏执则自小处尊养优,全然不懂得人情世故,惟有陆离机灵多智,交游颇广,甫一坐下便叫来小二,令他将好吃好喝的尽管端上来,小二见她大呼小叫,气势十足,知是来了个大主顾,喜滋滋地有求必应,未过多时美酒菜肴便摆满了一大桌,四人平日以干粮果腹,闻得酒菜香味,怎不大快朵颐?当下如风卷残云般吃将起来。陆离身子娇小,最先吃完,黑白分明的大眼珠一转,对宫无名说道:“宫伯伯,你随我出去片刻,我有事相询。”宫无名见她说得认真,便放下碗筷跟着陆离出了客栈,谁知陆离却尽拣些无关紧要的话说,宫无名是个老实人,这些日子来对陆离闷闷不乐之状也看在眼里,便以为她只是与自己闲聊解郁而已,倒也没有多想。 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方才想起要回客栈,谁知刚到半途,远远听到客栈门口有人在大吵大闹,宫无名定睛一看,却是宇文濯、苏执被客栈的伙计团团围住,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拽着宇文濯的衣衫不肯放手,口中大叫道:“快来看呀,这两个家伙想吃白食呢!”她这一声叫喊顿时惹得附近之人围了上来。想必是两人身无分文,又久候宫无名、陆离不至,被客栈的伙计催着付钱,二人只得一再推延,对方便疑二人要吃白食,方才起了争执。宇文濯身材高大,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他虽是武功绝顶,但如何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动手?苏执面皮薄,自是又羞又恼,恨不得有个地缝给他钻了进去。于是场面大乱,那女人不依不饶,双手拉住宇文濯扯开嗓门叫道:“老娘早就看出不对劲,还敢叫满满一桌酒菜,当真是不要脸之至!”此时围观之人越来越多,皆对着宇文濯、苏执指指点点,有人极是鄙夷地说道:“这两个家伙看上去一表人才,没想到却干出这般龌龊事来!”又有人说道:“送到官府去,打顿板子当酒钱!”那女人极是泼辣,嘴里滔滔不绝地辱骂二人,客栈的伙计亦是帮着起哄,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宇文濯、苏执跑也跑不了,吵亦吵她不过,皆是面红耳赤,狼狈不堪。陆离见状大感快意,强忍着笑冲将上去驱散众人,又掏出银两来将那老板娘呵斥了一顿,那女人见钱开,当即住口。宇文濯、苏执方才松了口气,对陆离自是大为感激,陆离故意板着脸不睬二人,心中早已得意地乐开了花,惟有宫无名明白陆离诡计,也不点破,只是摇头暗自好笑。 其时天色已晚,陆离在客栈的楼上要了几间上房,四人便各自入房歇息。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令苏执颇觉困倦,便端坐在床上,依照宫无名所传心法运起功来,他于宇文濯的剑术之道兴致不高,盖因无以印证、未见成效之故,但他修习内功心法已有月余,身体轻盈,气息绵永却是显而易见的,即便长久奔驰或是翻山越岭亦不觉劳累,自知便是习练内功所至,故而也用心得多。片刻之后,苏执便觉胸中烦闷已去了十之八九,起身下床,见窗外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将他的身影照影在房间地板之上,苏执方才想起离开浔阳已然经月,也不知父兄现下到了杭州没有?小怜是否仍在家里翘首等候自己?算来再过一月便是中秋,自己估摸着也无法与亲友恋人团聚了,苏执黯然叹了口气,心下恻然神伤。正在此时,苏执忽闻隔壁有人推开窗户,半晌之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苏执心道:“陆姑娘不知何事亦夜不能寐?”一念未绝,但见陆离穿窗跃下,又迈着小步走向客栈后的山坡。山上高树颇多,枝叶茂密,陆离的身影便缓缓消逝在林间。苏执心中一动,稍稍犹豫片刻,深提了口气也跳下窗台。 苏执在林间缓步而行,银白的月色穿过枝叶洒落在地上,耳边传来远处的人语犬吠,更显得林间静寂无声。此山并不甚高,未过多时便至山顶,山顶有一块大石,陆离背对着自己坐在石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苏执悄悄走到近前,轻声说道:“陆姐姐,你在想甚么?”陆离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苏执,苏执见月光洒在陆离雪白的脸庞上,更增添了她几分娇媚。陆离微微一笑道:“你也睡不着么?”苏执说道:“方才被人无端骂了一顿,一肚子的火气还没消呢!”陆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谁叫你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像是几十年没吃过饱饭的花子一般,人家不找你找谁?”苏执笑道:“自然是谁有钱找谁。”陆离灿然一笑,煞是迷人,苏执不由得一呆。陆离见他不说话了,便问道:“你作甚么?”苏执道:“今晚吃的再多,也没有你烤的天上飞鸟好吃。”陆离闻言脸上一热,忍不住伸出小手捂住脸蛋,其实月色朦胧,两人都想起在峰顶遭人追杀的那晚,一时皆不作声了,气氛便有了几分暧昧。 陆离忽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说道:“执弟,我们相识以来,你屡次亲见我杀人毙敌,怕不怕我?”苏执摇摇头说道:“陆姐姐是因我而如此,我又岂会不知好歹?”陆离笑道:“想必小怜便不会如我这般凶狠罢?”苏执一怔,方才想起那日在峰顶之时,她亦有提起小怜,便问道:“陆姐姐如何知道小怜?”陆离调皮地说道:“你先回答我。”苏执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小怜赢弱,便是与人争吵也不会。”陆离淡淡说道:“我早猜到了,你在飞霞山的岩洞里熟睡的时候,便叫过她的名字。”苏执赫然,又见陆离的笑容中有几分凄然,忍不住说道:“陆姐姐,我若有宫先生、宇文谷主那般的武功,定当拼死护你左右,必不使你陷入厮杀拚命的境地!”他这句话脱口而出,却说得甚是恳切。陆离嫣然一笑,问道:“为甚么?”苏执一时语塞,要他再温言软语地慰抚陆离,却又说不出口。陆离红晕满面,便是在这暗淡的月光之下,苏执亦是看得清清楚楚。陆离轻声道:“执弟,你还记得那个雨夜的破庙么?”苏执点点头道:“自然记得。”陆离问道:“辨正和尚去而复返,对我说了几句话。”苏执道:“无相法师有几句话令他转告姐姐,其时我还颇觉怪异呢。”陆离点点头说道:“你知道他说的是甚么么?”陆离轻轻地抿着嘴,一双妙目盯着苏执,明亮的圆月映照在眼中。苏执老老实实地说道:“他说的甚么?”陆离樱唇轻启,却欲言又止,苏执也不便追问。过了半晌,陆离站起身来,看着苏执的眼睛,说道:“执弟,你或者一辈子亦不必知道他说了甚么,但你今晚的那句话,我已永世难忘。”陆离说罢便头也不回地飞奔下山而去。苏执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团浅色身影消失在树林,陆离凄然而笑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他又想起小怜来,一个娇俏伶俐,一个温柔娴淑,两人的脸庞一齐浮现在眼前。 正当此时,苏执耳边忽地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在这月夜里丝毫不加掩饰,苏执一怔,觉这声音似曾相识,他循着笑声转到后山,未过多远,便见山坡之上有一个数丈见方的水池,汩汩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入池中,一个雪白的人影背对着自己浸在池水中,湿漉漉的长发粘在光洁的裸背上,银色的月光令她的肌肤如凝脂般娇洁白嫩。清澈的池水微微荡漾,天上圆月倒映在池中。苏执大是羞愧,正待回转,那女子潜入水中,再霍然跃起时,她己然转过身来,凹凸有致的上半身一览无余,苏执见这般景象,登时面红耳赤,慌忙转过身去,但就他目光一扫而过,却已瞧见她便是在五泉山上见过的那颠鸾倒凤的妙龄女郎,苏执心中大是紧张,心道自己两度窥探于她,倘又被她发觉,自己岂不是卑劣无耻的登徒浪子了?想到此节,苏执深悔自己没有早些跟着陆离回客栈去。 忽听那女子娇声说道:“人家要走了,你们还不替本仙子留住么?”两个男子齐声道:“是!”苏执大吃一惊,万没想到这女子沐浴时竟还有两个男子在一旁陪侍。苏执闻得身后两人低喝一声“站住”,一齐纵身朝他跃将过来。苏执直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许多便拼命逃跑。那两名男子轻声笑道:“好事将近,为何奔逃如此之速?”苏执哪敢回话?逃了几步便慌不迭地回头看去,那两名男子已至头顶,双双落在他前面拦住去路。苏执胸口狂跳,毕竟他窥视人家沐浴在先,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名男子说道:“公子慢走,仙子有请。”苏执见这两名男子皆只着亵衣,面目也生得颇为英俊,结结巴巴地说道:“两位大哥,我……我……”那男子亦颇为客气,说道:“公子何不与仙子一聚?”说罢便伸出手往苏执手臂拉去,其势甚速。苏执又是惊慌又是惶急,体内真气便油然而生,眼见那人手掌已触及自已衣衫,情急之下,手臂猛地一震,使劲向外一拂,那人五指碰上苏执手臂,只觉一股内劲袭来,指尖一麻,手掌便被轻轻弹开,苏执那毛手毛脚的一拂亦极是迅捷,那人躲避不及,被他拂个正着,蹬蹬蹬退了三四步。 那人惊呼道:“仙子喜事,这小子有点来头!”那女郎娇声说道:“合你二人之力拿他不住么?”说罢咯咯咯地笑将起来,声音极尽柔媚。那男子嘿嘿笑道:“定须令仙子如意!我再试他一试。”两人一问一答,兼之笑声不止,语气甚是轻浮。那两名男子跨上一步,各出一掌,朝苏执当胸抓来,两人武功不相上下,出手招式也极类同。苏执强行镇定心神,看个真切,两手运足力气架开二人,二人咦了一声,并不收回手臂,只一变势又往苏执肩头抓去,他二人旨在擒住苏执,也不敢当真伤了他,出手自然留有余力。苏执默不作声,向后跨一大步,双掌齐发,将那两人的手指分别牢牢拧住,轻轻用力一扭,那两人吃痛,叫将起来。苏执也不敢用力,旋即松开,身子撞将过去飞步而逃。那两人却不依不舍,各自身形一闪,如影随形般又挡住苏执,仍是朝苏执迎面抓来,苏执此时惊惧之心渐去,只盼着赶紧逃离此地,当下运起内劲迎将上去,那两人掌至半途,忽地身子一矮,手臂虚晃变向,竟朝苏执下身抓来。苏执初次与人动手,哪知道随机应变?大惊之下只得席地一滚,虽极是狼狈,也总算躲过两人这一抓。那二人屡抓无功,也有些不耐,叫了声“不知好歹”,复又追击而至。苏执爬起来,顺手在地上拾起一根拇指粗的枝条,尚未站稳脚跟,那两人又阴魂不散而至。苏执平生所学的武功便只有宇文濯所授的拨云剑法,情急之下,不由自主地挥起枝条,使出剑法第一招开宗明义来。他这二十余日勤学不辍,三招拨云剑法已然颇为娴熟,当下深吸一口气,手中枝条变幻,隐约扬起呼呼风声,骎骎焉已略见风范。那两人猝不及防,胸、腹、臂膀处接连被枝条刺中,苏执手中虽非利刃,但内功心法亦有小成,枝条刺来的力度也未可小觑,那两人觉疼痛难当,皆是怪叫一声,往后便退。苏执首次使出拨云剑法来便见奇效,不由得大是惊喜,急匆匆地叫道:“让开!让开!”使出这招开宗明义向那两人逼去。 便在此时,只闻身后水声响起,那女郎娇声说道:“两个没用的家伙!”苏执未及回头,便觉有冰凉的泉水从半空滴落,尚未回过神来,眼前便是一亮,一个雪白如玉的躯体从越过头顶,俏生生的立在身前五尺之处,竟是那女子不着寸缕地从水池中跃将出来,拦住苏执去路,但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脸上娇媚横生,晶莹的水滴从她光滑的肌肤上滴落,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段在苏执眼前毕露无遗,苏执未曾料到此女如此胆大,不由得骇然大惊,慌忙闭上双眼,语无伦次地说道:“快让开!快让开。”那女郎放肆地笑将起来,说道:“小情侣山间夜话,当真羡煞旁人。”苏执一怔,原来她早已知晓了自己与陆离谈话,那女郎又道:“刚送走小情人,便来窥视旁的女子洗澡,当真是色胆包天!不知那小姑娘知不知道哩!”苏执见她当真将自己当成了无耻之徒,不禁大窘,双颊发热,又不敢睁开双眼,只结结巴巴地说道:”姑娘误会了……“女郎嗔道:”误会甚么?那日在五泉山上偷看在先,今日又故技重施,难道是我自己剥光了送给你看的?“苏执心中砰砰直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那女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又正色道:”今日看完了便想要溜,哪有这般好事?“她似是发怒,大半却是娇嗔,语带调笑,极是妖媚,苏执忍不住心中一荡,却仍是不敢稍稍睁开眼睛,忽觉一双软绵绵的手在自己胸前轻轻一推,苏执站立不稳,便往后退去。过了片刻,那女郎凑到耳边吹了口气,说道:“你可要记住啦,姐姐姓聂,唤作蝴蝶仙子。咦?傻瓜,你可以睁开眼啦。”苏执脸上如遭火炙,闪到一边,才发现那女郎已然穿好衣衫,俏生生地站在身旁。苏执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女郎一双妙目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苏执,忽地又娇声说道:“你也看得许久了?怎么还不出来么?”苏执一怔,不知他在跟谁说话,正当此时,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一阵窸窣细响,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从树上纵身跃下,稳稳地落在蝴蝶仙子身前,说道:“小生贺兰山见过仙子!”蝴蝶仙子轻哼一声,上下打量了他片刻,说道:“贺公子跟了我三四日了,缘何现下才肯现身?”贺兰山躬身道:“小生见聂姑娘仙姿绝世,生恐亵渎,故不敢惊扰。”蝴蝶仙子闻言,娇笑不止,花枝乱窜,半晌才说道:“贺公子巧舌如簧,只是本仙子却偏不喜欢有人送上门来。”贺兰山也不在意,说道:“姑娘仙姿,岂是贺某这等凡人高攀的上的?”苏执见这贺兰山玉树林风,彬彬有礼,颇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度,本对他也有些好感,但此人如此阿谀奉承这放荡不堪的聂姑娘,又觉得不齿,当下也不作声,回头便走。那蝴蝶仙子说道:“苏公子且慢!”苏执低着头,也不理睬,便在此时,忽觉背后风响,他修习内功心法已有时日,当即警觉,回头一看,却见出手之人竟是贺兰山。苏执大惊,说道:“你……”贺兰山只对蝴蝶仙子说道:“仙子对这位公子青眼有加,贺某不自量力,将他擒下交于仙子处置如何?”贺兰山口中说话,也未看苏执一眼,手上却不停歇,掌拍指扣,连出三招直取苏执,显得甚是潇洒随意。苏执武功远逊于他,惶急之下手脚并用,被他逼得狼狈不堪。蝴蝶仙子咯咯笑道:“贺公子倒也解我风情。”她见苏执连连后退,又娇声说道:“贺公子不可伤了他。”贺兰山说道:“遵命。”他有意卖弄身手,将左手背后,只用右掌朝苏执推去。 苏执没想到此人为讨好蝴蝶仙子,竟有如此下作勾当,不仅惊怒交加。他来不及多想,便见贺兰山单手推来,倏忽只见便已至胸前,只得一边招架一边急退,哪知贺兰山形如鬼魅,瞬间便欺身而近,苏执尚未看清楚他如何动作,贺兰山便已至身前,右掌拍在苏执胸口。苏执哼了一声,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跌倒在地。蝴蝶仙子惊道:“贺公子手下留情!”贺兰山心下嫉妒,却仍哈哈一笑道:“仙子放心。”他话音未落,双足微动,飘飘然到了苏执跟前,俯下身子与苏执相对而视,两人相隔不过尺余。贺兰山转头说道:“这位公子好资质,聂姑娘当真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蝴蝶仙子闻言,娇笑不止。苏执见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由得怒气横生,心道左右不过一死,也不能落在这对无耻之极的男女手上,他见贺兰山虽生的几分俊气,但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阴鸷,面上笑容亦似饱含着淫邪的欲望,苏执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一股烦恶,挥手便是一个巴掌朝他脸上拍去。两人相隔不过一尺,贺兰山又正好转头看向蝴蝶仙子,苏执这一巴掌既快且准,待贺兰山觉察风声有异,早已闪避不及,但闻“啪”的一声脆响,左脸已重重地挨了苏执一记巴掌,登时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地生疼。 贺兰山勃然大怒,一把抓住苏执的衣领,臂上运劲,将苏执提在半空奋力一掷,苏执立时飞将出去,跌落在两三丈之外。贺兰山仍不罢休,紧接着纵身跃起,几乎与苏执同时落地,盛怒之下又扬起手臂朝苏执脸上挥去,忽见人影一闪,香风扑面,蝴蝶仙子已然接踵而至,但见她玉臂伸出,轻轻捏住贺兰山的手腕,笑道:“贺公子何必如此动怒?”贺兰山闻言立时住手。蝴蝶仙子说罢,便伸手扶住苏执。苏执正被摔得七荤八素,又见蝴蝶仙子伸出手来,心中厌烦不已,哼了一声,重重地将手臂一甩,蝴蝶仙子始料不及,被他拂个正着,登时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以她适才抵挡贺兰山的身手而言,决不至于被苏执随手推开,惟止因她甚喜苏执,全然未加防备之故。与她同行的两名男子见状,立时飞身而至,护在蝴蝶仙子左右。苏执亦是一愣,见蝴蝶仙子怔怔地看着自己,一双妙目里既有惊讶、又有疑问,抑或是尚有几分怒气,便不由得稍感歉意。 贺兰山见状,随手往苏执肩上抓去,口中说道:“仙子且退,贺某这就将他擒下送与仙子。”蝴蝶仙子转颜笑道:“贺公子执意要送我这份大礼,不知又何所求?”一双美目却仍停留在苏执身上。贺兰山喜道:“贺某不敢奢望一近芳泽,但倘若仙子赏光,请与仙子同游半日。”蝴蝶仙子不置可否,只是格格娇笑不止。贺兰山口中说话,手上却没有半点停留,苏执心道:“我只需尽所能挡他几招,奋力往客栈跑去,说不定便能惊动宫先生他们救我。”他主意一定,当即稳住神思,收视反听运起心法,脑海中浮现出拨云剑谱的奇招妙着,挥动手中枝条朝贺兰山攻去,正是拨云剑法第一招开宗明义,他第二次使出此招御敌,比之方才又娴熟不少,铸剑谷的拨云剑法乃是当世第一,苏执虽习练不久,但一经使出,便气势立现。先前苏执使出此招击退那两名男子时,贺兰山正目不转睛的瞧着蝴蝶仙子的胴体,此后又试出苏执武功微不足道,何曾料到他竟使得出这般精妙的招式来?登时被苏执攻了个措手不及,顾不得保持潇洒身姿,低头缩脑,左退右避方才躲过,苏执也不追击,转身就往回跑,贺兰山见他要逃,叫了声“哪里走”,纵身而起,伸手朝他后胸抓去,苏执听得声响,返身又是拨云剑法第二招“云开雾散”使出,贺兰山双脚尚未落地,苏执手上枝条便已当胸刺来,他虽早有准备,但仍未将苏执放在心上,毕竟轻敌在先,拨云剑法精妙绝伦,虽是苏执这等初学者使出,亦是气势匪浅,贺兰山大惊之下,只得硬生生止住身躯,颇为尴尬地连退数步,闹了个手忙脚乱,方才躲过苏执这一招。蝴蝶仙子见状,顿时喜笑颜开,叫道:“公子好身手。”她原也不知苏执姓甚名谁,但这一声“公子”叫出,在场诸人皆知是称赞苏执。贺兰山又羞又恼,顿时恶从胆边生,暗喝一声“找死”,高高跃起朝苏执扑将过去。 第十七章 弈僧 苏执连发两招逼退贺兰山,恐惧之心渐去,起手拨云剑法第三招“水落石出”使将出来,但贺兰山此时早已有准备,他知苏执内力低微,手上又无利刃,纵使招式精妙又能奈何?但见他右拳挥起,内劲暗运,带动周遭气流隐隐作响,苏执似是觉得一丝温热从贺兰山右臂传递过来,便知对方这一招威力非比寻常,也不知能否抵挡得住。他一念未了,贺兰山右拳已至近前,苏执只觉热气愈加浓郁,胸前的空气也似乎随他攻势压迫过来,苏执自知无以躲避,只得以手上枝条做螳臂当车之搏。蝴蝶仙子见贺兰山不再手下容情,忍不住跨上一步,叫道:“公子当心!”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执只觉身侧风响,一人抢将上来,伸出手掌挡在自己胸前,那人接住贺兰山右拳,随即内劲微吐,贺兰山闷哼一声,身子退出丈余远方才站稳。苏执转头一看,见宫无名、宇文濯、陆离已站在身旁,出手之人正是白衣飘飘的宇文濯。贺兰山望着三人,脸上惊疑不定,方才一掌之交,他便已知宇文濯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远非敌手。宇文濯低声喝道:“离火拳法,你是并州狄家子弟?”贺兰山闻言脸色一变,竟不敢回话,宇文濯身躯微摆,如流星般欺近贺兰山。正当此时,一条黑影凌空虚步而来,那人在半空中双手齐推,登时风声呜咽,磅礴浩荡,两股雄浑无比的掌力向宇文濯迎面而来,其声隆隆,其势巍巍,远胜当日五泉山上与宫无名交手的贾不闻。宇文濯何等高人?一看便知此人武功修为不可小觑,当即止住身形、凛然后退。忽见人影晃动,宫无名已飘然而上,亦是双掌齐发,气势丝毫不亚于那人,只闻“轰”地一声巨响,两人四掌相接,登时劲气四溅,声势骇人,蝴蝶仙子、苏执、陆离无不后退以避。掌风撩起蝴蝶仙子薄薄的衣裙,露出雪白的肌肤来,陆离眼尖,忍不住瞟了苏执一眼。但见那人借下坠之势而来,落地后纹丝不动,略显强横,而宫无名则后退半步。两人各各站稳,皆是暗暗惊心于对方内功修为。苏执定睛一看,那人竟是个光头和尚,只是眼陷鼻高,当非大唐中原人氏。 那人双手合十,沉声说道:“老先生神威,贫僧佩服之至!”宫无名欠身还礼,亦道:“大师修为通神,宫某不如也!”那和尚又道:“贫僧拔野骨见过宫先生。”说罢便不再理睬众人,转身对贺兰山说道:“令师到否?”贺兰山见拔野骨凭空出现,当真是如闻佳音,如得大赦,忙道:“家师明日便至,令在下先来唐州迎候大师驾临,明日可在兰庭轩相会,小生这就带大师前往。”拔野骨微微点头,转身又朝宫无名、宇文濯等人施礼,便随同贺兰山而去,宇文濯追上几步,忽又停住,眼睁睁看着贺兰山、拔野骨消失在月色当中。 蝴蝶仙子见宫无名、宇文濯到来,心知捉拿苏执无望,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子,我叫聂玉儿。后会有期罢。”说罢便带着那两个男子也飘然而去。苏执听她声音娇媚,脸上忍不住一红,幸喜月色朦胧,宫无名、陆离也瞧不真切。宇文濯道:“苏公子怎可独自出门?倘有危险如何是好?若不是陆姑娘通报,今日岂不误了大事?”宫无名亦是深责苏执大意,苏执自然不敢说是追随陆离出了客栈,只得诺诺称是。陆离却道:“执弟,那女子是谁?”苏执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陆离并不相信,又问道:“你不认识她,又怎会在这山上遇见?她又怎会跟你说后会有期?”苏执被她追问得狼狈不堪,只是再三否认自己与那聂玉儿相识在先。 四人回到客栈,聂玉儿裸身的模样在苏执脑中挥之不去,苏执索性运功静心,经此一番折腾,他全无睡意,又想起那三招拨云剑法的威力,由是兴致大增,便拿出剑谱翻阅起来,对那三招剑法又领悟益深,许多细枝末节之处竟似豁然开朗。当下手持枝条,自行修习起第四招来,苏执悟性甚高,虽无宇文濯在旁指点,但经今夜与贺兰山交手,于剑招的领悟大有触类旁通之感,苏执练得兴起,心无旁骛,个把时辰过去,第四招剑法已然神形初备,但仍觉意犹未尽,忽闻门外有人说道:“苏公子好悟性!”正是宇文濯在窗外看他练剑已久。苏执一惊,赶忙开门将宇文濯迎进来,赫然说道:“小生驽钝,谷主勿怪!”宇文濯却是满脸喜色,抚其背道:“苏公子资质极佳,不专治武学实属可惜。”苏执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说道:“谷主谬赞,小生何以克当?”宇文濯道:“你练习尚未盈月,便以学至第四招,已实属难得。这套拨云剑法越到后面越发繁复多变,非资质过人者不能修炼成功,铸剑谷历代弟子中,能练到第十招者便属强梁,到第十六招者十中有二,若是能至第二十招,便是个中翘楚了。”苏执咂舌道:“谷主说拨云剑法是铸剑谷最寻常的剑术,怕是宽我心的罢?”宇文濯微微一笑,并不回他,苏执好奇的问道:“谷主练到了第几招?”宇文濯道:“我尚有三招未尝练成。”苏执一惊,又问道:“难道便没有人全部练成么?”宇文濯沉吟片刻,悠悠而道:“仅有一人,便是创立铸剑谷的首任任谷主,其后便再无一人练成,家师夜白衣天纵奇才,亦只练到第二十二招。” 苏执默然,过了半晌方才说道:“小生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宇文濯说道:“但说无妨!”苏执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晚辈方才翻阅剑谱,此剑法至第二十招时,确是晦涩繁复,但仔细看最后四招,却似乎并无出奇之处,不知为何……为何连谷主也未见其全?”他深恐宇文濯不悦,说完之后甚是忐忑,宇文濯正色道:”依公子之见,其因何在?“苏执见他表情严肃,便小心翼翼地说道:”迄今为止,小生练了四招剑法,招式之繁其实并无甚么,只需勤练不辍即可,无非多费时日,只是于剑招婉转承接之际奇巧益多,变幻愈加难测,所需内力修为愈加高深方可驱动,窃以为谷主尚有三招未成,莫非是内力不济的缘故?“苏执说罢大感紧张,深恐拂逆宇文濯,哪知宇文濯闻言大喜,连连称善,说道:“苏公子如此见识,惜乎铸剑谷中无人能及!”说罢便喜笑而出。 到了次日清晨,陆离仍是板着脸不肯与苏执说话,苏执知是因那聂玉儿的缘故,却也无从解释,碰了几个硬邦邦的钉子之后,也只得由她去了。倒是宇文濯昨日暗中被陆离捉弄了一番,又被她作了回好人,对陆离虽谈不上态度大变,但至少也不如此前那般冷冰冰了。 四人出了客栈,仍是择小道而行。绕过客栈后山时,宇文濯像是记起一事,对宫无名说道:“先生记得五年前并州狄家之事么?”宫无名道:“虽有耳闻,知之不详。”陆离道:“狄家自狄青云以下三十余口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传闻下次毒手的是一个叫项孤行的人。”宇文濯道:“我亦是听江南御剑阁陈阁主说起过此事,当年他曾弟子前往并州调查,只是项孤行自那晚之后便销声匿迹,狄家之事也成了江湖上的一桩悬而未决的公案。”宫无名笑着说道:“谷主从来不问江湖恩怨,怎地想起了这桩事情?”宇文濯说道:“宫先生可知狄家离火拳?”宫无名道:“离火拳法乃是武林一绝,老夫怎会不知?只是狄家出事之后,便再未听说过会使这种拳法的人了。”宇文濯道:“昨夜后山上的那青年使的便是离火拳法。”苏执、陆离见识浅陋,并不觉有异,宫无名却是一惊,问道:“谷主此话当真?”宇文濯沉吟了片刻,说道:“我与此人止有半掌之交,虽不敢断定便是离火拳法,但也应有七分把握。苏公子,你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么?”陆离狠狠瞪了苏执一眼,悻悻地抢白道:“人家只看得清甚么姓聂的妹子!哪还有心思顾着旁人?”苏执被她抢白一顿,不敢辩驳,只尴尬地说道:“那人自称贺兰山,却不是姓狄。” 四人便走边说,陆离不时叽叽喳喳地插几句嘴,找准空子便挤兑苏执,宫无名、宇文濯自不与她计较,苏执也甚是无奈。四人正走着,忽地有一人从山谷边转出,对陆离说道:“喂,你这丫头小声说话!”众人皆是一怔,只见那人高鼻阔口,貌甚鲁蛮,正恶狠狠地盯着陆离。陆离大怒,娇声道:“这儿是你家么?我偏要大声!”说罢拉开嗓子叫了一声,那人大惊,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了一眼,又作出蹑手蹑脚的样子跑到陆离身边喝道:“小丫头,吵着师父了!”众人见他滑稽的模样,皆是忍不住好笑。陆离嗔道:“你师父是谁,为甚么不许人说话了?”那人作出凶横的脸色,答非所问地恐吓道:“我师父叫铁真大师!再不住口,这拳头可饶不了你!”他边说边举起粗壮的手臂在陆离眼前比划,宫无名、宇文濯相顾莞尔。陆离格格一笑,细声问道:“你叫甚么?”那汉子说道:“我叫巴图尔,你们快快从别处过去。”陆离将脸一板,说道:“我偏要从这里过,你待怎地?”说罢作势要走,巴图尔伸出双臂拦住陆离去路,瓮声瓮气地说道:“不行!”陆离也不理她,朝前跨上一步,巴图尔大急,见陆离细皮嫩肉,又不敢当真挥拳打她,索性一个熊抱,竟将陆离牢牢钳住。陆离一惊,粉拳不停地捶打巴图尔臂膀,但此人皮糙肉厚,全不在意,抱起陆离便跑出老远,方才将她放在地上,又一阵风跑将回来,行动竟甚是迅疾,苏执等人皆是目瞪口呆。巴图尔复又对宫无名等人说道:“你们从别处走罢。” 苏执见他抱起陆离时,本欲上前阻拦,却又见宫无名、宇文濯不动声色,知是二人心中有数。再说巴图尔虽是牛高马大,但来去如风,等苏执稍一犹豫,巴图尔早已放下陆离又跑了回来,便迎过去对陆离说道:“陆姐姐没事罢?”陆离白了他一眼,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怒气稍减。宇文濯微微一笑,对巴图尔说道:“为甚么不许我们路过?”巴图尔道:“怕吵到师父了哩。”宇文濯道:“方才来去折腾,只怕是你自己惊扰师父了。”巴图尔一愣,觉得着宇文濯说得似也没错,挠了挠后脑勺半晌说不出话来,陆离本是恼他鲁莽,见巴图尔瞠目结舌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宫无名、苏执亦颇觉此人天真烂漫,颇为有趣。宇文濯又问道:“令师在做甚么?”巴图尔往身后一指,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跟人下棋。”四人顺着他手指方位放眼一看,见不远处的路边有几颗茂密的参天大树,树间有个亭子,亭中坐着三个人,亭檐的牌匾上写着“兰庭轩”三个大字。苏执心中一动,便想起了昨夜在客栈后山遇到的贺兰山和拔野骨。 宇文濯略一沉思,说道:“我们便从这儿过去,定然不会惊扰令师。如何?”说罢便往前行。巴图尔又急又气,蛮横地拦住宇文濯道:“那也须得等师父下完棋。”宇文濯哼了一声道:“倘若我偏要过呢?”巴图尔压低声音道:“便休怪我不客气了。”宇文濯微微一笑,双手后背,说道:“你只需打中我一拳半掌,我便依你。”那巴图尔武功不低,眼界自也不俗,见宇文濯气度超然,二话不说便举起右拳,却终觉此人文质彬彬,怎么看也像是个读书人,深恐自己一拳下去恐要令他筋断骨折,于是便好意提醒道:“我要动手啦!”宇文濯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巴图尔见状只得挥拳朝他胸口击去,他深恐宇文濯当受不住,便只运了六成劲力,却盼他知难而退,早些闪开。宇文濯待他拳至胸前,身子微动,内力勃然而生。巴图尔只觉一道雄浑的气墙朝自己压迫过来,宇文濯身形左右一晃,却又似仍在原地纹丝未动,巴图尔眼神一晃,体内真气紊乱,胸口忽地烦恶难当,高大身躯略一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便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宇文濯一招未出,便令他几至摔倒在地,巴图尔大骇,方知此人修为深不可测。巴图尔护师心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宫无名上前说道:“你且放心,我等必小心在意,决不至惊扰令师。”巴图尔想了想,无奈之下只得让出道来。 经此一阻,巴图尔虽是鲁莽拦路,但四人皆是颇喜此人直爽。陆离恼他先前如同移物一般抱开自己,也欲还之以报,只是她双臂纤细,使尽气力也未能动他分毫,巴图尔嘻嘻而笑,大是得意。五人走近那兰庭轩,见拔野骨、贺兰山果真正在亭中,贺兰山见到宇文濯等人,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镇定自如地侍立不动。另一人却是个身材宽大的老僧,但见他双目微闭,两道白眉延伸至鬓角处,面容显得极是温和慈祥,此人便当是巴图尔的师父铁真大师了。拔野骨于他相并而坐,昨夜苏执等人虽与他有一面之缘,但此时方才看清楚其面目,此人身材与铁真大师想比瘦弱不少,且鼻尖唇薄,棱角分明,面相上看便带有几分凶悍刻薄。此时两僧皆是肃然端坐,对宫无名等人视而不见,一副物我两忘的境地。巴图尔紧张的注视陆离,生恐四人食言惊扰师父。 苏执见两僧身前各有一堆棋子,大小如卵,却未见到棋盘,正疑惑地看着巴图尔,忽见眼前一物闪过,右侧随即“噗”地轻响,苏执转头看去,登时大吃一惊,原来距兰庭轩约摸三丈之外有一处平而陡直的石壁,上面刻有一张三尺见方的棋盘,刻痕极新。棋盘上已棋子深陷入石壁之中。苏执略通弈道,见棋局已至中盘。这时又见黑影疾闪而过,嵌入岩石,落在棋盘上,将苏执、陆离看得目瞪口呆,这铁真和尚与拔野骨如此对弈,当真是闻所未闻。宫无名、宇文濯皆是武学宗师,皆知这二人于三丈之外发力,将小小棋子打入岩石寸余,非是内力修为已臻化境不能为之。 于是四人但见拔野骨执白,铁真执黑,只以手指运劲将棋子弹出,一白一黑两道细影接二连三地从眼前激射而过,嵌在那棋盘上如入软泥,倘己方有死子,即以石子击之而碎,宇文濯、宫无名皆颇知棋理,那拔野骨落子如风,于三尺方寸中攻城夺地,气势十足,而铁真大师则紧随其后,守中有攻。又过半个时辰,双方便已到了收官之时,苏执仔细观之,应是拔野骨执白占优。其时四下甚是寂静,谁也没有发出声来,只聚精会神地看着两僧弈棋。两人竞逐边界,拔野骨锱铢必较,苏执见他双眉微微颤动,胸脯略有起伏,白字落入棋盘之时声响比之前略大而杂,应是求胜之心甚切所致,而铁真则仍是不忙不乱,宝相雍容。再过片刻,苏执看那棋局时,登时暗暗心惊,原来铁真大师屡屡于狭路处妙着频出,与此前落子互为呼应,不知不觉间暗度陈仓,竟逐渐扳回劣势,苏执不由得暗赞铁真大师谋篇布局之妙。拔野骨似已知情势转危,胸口起伏不定,面色微微泛红,出手却越来越慢,每落一子皆要沉思良久。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拔野骨霍地睁开双目,眼中精光四射,手中白子有若电光一闪,只闻“嗤”的一声,落在棋盘没入石中。铁真大师呵呵大笑而起。苏执也不知二人谁输谁赢,与陆离面面相觑,巴图尔却急不可耐地问道:“师父赢了么?”铁真大师含笑不答,贺兰山却道:“国师棋艺精绝,师父已输了半子。”巴图尔闻言大为颓丧,转眼又对陆离等人怒目而视,似要怪四人惊扰在先以致师父败落。铁真大师却毫不在意地温颜说道说道:“国师高明,老衲佩服之至!”二僧对弈之时始终闭着双目,与盲棋无异,既比棋艺,又考武功,又如此这般的对决实为当世罕见,且两人内力之深、谋略之奇、记性之强令人惊叹,宫无名、宇文濯无不折服。铁真大师转头朝宫无名等四人看将过来,说道:“巴图尔,你如何惊动了四位施主?”巴图尔愤愤说道:“师父与他下棋,我便在外面看护,不许旁人过来打扰,可他们……”铁真大师责道:“谁令你去的?”巴图尔等了陆离一眼,低头不敢说话。拔野骨目光冷冷地扫过苏执等人,并未将四人放在心上,只是见到宫无名时微微一怔。 拔野骨道:“贫僧长居塞外,首度游历中原,本欲问道求学,可惜遇人无算,却尚未见过值得驻目的高手,唉,天朝之内,三教九流日渐式微,早不复昔日风光。”铁真道:“大唐巍巍国运,浩浩汤汤,名家高人辈出,国师固是冠绝当时,却大可不必傲世轻物。”铁真此话隐有劝诫之意,拔野骨刚赢了对手,正是志满意得之际,自不为他所动,淡然说道:“只怕是大师妄自菲薄了。”铁真正色道:“不然,老衲此次来唐,便是要去拜访一位故人,此人武功见识皆在我之上,国师倘若见得此人,想必亦有所裨益。”拔野骨道:“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他说话间神色略显傲慢,陆离见状颇觉不快,上前一步便要讥讽于他。铁真大师说道:“此人唤作公羊迟,老衲只知他隐居在双秀峰,却又不知这双秀峰在何地,故时至今日也是寻而未得。”苏执心中一动,隐约记得与浔阳临近的雍丘县郊有个鹿台岗,鹿台岗边便有个地方唤作双秀峰,只不过公羊迟此人却闻所未闻。拔野骨闻言,先是跃跃欲试,又听这公羊迟踪迹全无,不由得大失所望。铁真笑道:“国师倒也不必失望,眼下便有一位高人在侧。”拔野骨目光扫过苏执等人,嘴角微微上翘,显得极是傲慢。 第十八章 铁真 陆离却再也忍耐不住,笑道:“有人马不知脸长,牛不知角弯,学了几招功夫便来放肆。巴图尔大哥,你知道是谁么?”巴图尔一愣,支支吾吾不好接话。苏执却是暗暗吃惊,叫了声“陆姐姐”。拔野骨见她语出无状,登时暗暗大怒,说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话音未落,身躯一震,也不见如何动作,强横内力鼓荡而出,亭中登时风声大作,气势逼人,铁真大师将手一拂,护住贺兰山,这边苏执却觉劲风扑面,如大石压胸,陆离离拔野骨最近,见他如此声势,亦是脸色大变,被气流推得连连倒退。宇文濯伸出左掌来抵住陆离后背,右手却微微一摆,一股雄浑的真气迎将上去,立时将拔野骨如洪涛巨浪般的内劲消弭于无形。拔野骨见状,脸色微变,方知此人修为不在己下,不由得暗暗心惊。宇文濯上前躬身道:“晚辈宇文濯见过铁真大师!”铁真大师闻言,面现惊容,复又呵呵笑道:“铸剑谷主果然名不虚传,适才对劣徒手下留情,老衲很是承你的情。”他此言一出,宇文濯、宫无名皆是凛然,拔野骨亦立时收起狂妄之态。原来这老和尚身在亭中弈棋,却将远处宇文濯逼退巴图尔的情景了若指掌,以此观之,他与巴图尔对弈的这一局,虽负一子,实则定力已然胜对手多矣。 宇文濯恭恭敬敬地答道:“今日得观两位对弈,实乃在下生平所未见,如此高人雅事,怎能不留名已令后人瞻仰?”说罢身躯忽震,背后长剑发出一声龙吟,如穿云之箭从剑鞘射出,宇文濯纵身跃起,于半空中接住长剑,但见他挥剑指壁,凌空虚画,不闻剑气之声,唯闻石壁滋滋作响,石灰飒飒而下,壁上棋盘右侧空白处铁钩银划,字迹毕现。众人见宇文濯白衣飘飘,潇洒已极,无不心往而神驰。片刻之后,宇文濯“当”地一声反手收剑入鞘,稳稳落在亭下。苏执看时,见他已于石壁之上题诗一首,诗云:“黑白谁能用入玄,千回生死体方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为一先。”落款是“铸剑谷宇文濯、百草峡宫无名见奕僧录诗志之”。其字既深得二王之神韵,又率性随意,洒脱多姿,他以深厚无铸的内力驱动剑气,令笔画入石三分却如走龙蛇,这一份内力修为又更是惊世骇俗。拔野骨见状脸色剧变,哪里还敢口出狂言?宇文濯躬身朝铁真说道:“晚辈附庸风雅,令大师见笑了。”铁真肃颜赞道:“谷主文才武略,世所罕见!”拔野骨朝铁真、宫无名、宇文濯各深施一礼,说道:“贫僧今日得见高人,眼界大开,就此告辞!”说罢对着那石壁看了片刻,便扬长而去。于是这篇围棋残局与宇文濯题诗便留在了兰庭轩前的石壁之上,数年之后安禄山手下大将尹子奇攻陷睢阳后,率军回师路经此地,竟怒将石壁毁去,后世再不得所见了。 宫无名上前行礼道:“百草峡宫无名见过大师。”铁真一惊,当即双手合十道:“宫先生医术精绝,惠及世人,老衲虽远在吐蕃,宫先生之名亦如雷贯耳!”宫无名微微一笑道:“克不敢当,大师菩萨心肠,顾及拔野骨颜面,宫某定无此雅量。”铁真一怔,松口手掌,将一颗黑子放下,呵呵笑道:“宫先生明察秋毫之末。拔野骨虽身为回纥国师,但胜负之念甚重,老衲不欲与他为难也。”苏执恍然大悟,原来适才两僧对弈,铁真大师原可以半子取胜,只是隐而不发,不令拔野骨难堪。此举除宫无名外无人察觉,直至铁真放下手中棋子,宇文濯随即意会,继而贺兰山、苏执也俱皆知悉,巴图尔、陆离却仍面面相觑,不知两人说的是甚么。苏执忽道:“大师适才说要找寻双秀峰?”铁真脸色一喜,说道:“正是,施主也知道么?”苏执道:“晚辈倒是听说雍丘县鹿台岗有个双秀峰,只不知是否便是大师所言之处。”铁真说道:“施主可曾听说过公羊先生?”苏执摇摇头,铁真沉吟道:“既然如此,老衲便即刻前往。”苏执却不知多亏他这几句话说与铁真,日后竟救得三弟南齐云性命,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铁真大师当即起身,欲与宫无名等三人告辞,不料宇文濯忽道:“大师且慢。”铁真一愣,问道:“宇文施主还有何指教?”宇文濯微微笑道:“今日一别,后会何期?大师既与拔野骨千里相约,令他有一睹芝颜之幸,何不也指点一下铸剑谷剑术?”此言一出,众皆愕然,铁真大师道:“谷主剑术通神,老衲怎敢献丑。”宇文濯摇摇头道:“非也,大师乃当世前辈高人,在下决计不敢亲劳大师动手。今有小徒苏执在铸剑谷中坐井观天,倘若见教于大师,在下同感荣幸。”说罢便解下长剑,只将剑鞘递给苏执,说道:“执儿,三人行必有吾师,你武功低微,若得大师高徒指教,也是你的造化。”苏执闻言大惊,但当此情形,又不得不依。宇文濯这番话说得谦逊诚恳之至,铁真亦不便拒绝,便道:“既然如此,兰山便请苏施主指点几招罢。”贺兰山应声道:“徒儿遵命。”说罢步出亭内。 苏执忐忑不安地接过剑鞘,与贺兰山相对而立。贺兰山抱拳道:“苏公子请!”贺兰山神色自若,经验老到,苏执与之相比便要显得稚嫩许多,他自习武以来,除五泉山上和昨夜两次被迫与人动手以外,如此正式地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却属首次,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贺兰山见状,便右掌飘飘,先向苏执胸口拍来。苏执别无他法,举起剑鞘朝对方掌心刺去。贺兰山已与苏执交过手,知他武功极是低微,只需防他出其不意地使出那几招精妙剑法便可,当下也未将苏执放在心上,贺兰山暗道,这小子令自己在蝴蝶仙子面前大出洋相,现下正好出这一口气,不过有师长在旁,若是出手过重,师父面上可不好看。于是贺兰山便只运起四成内力,见苏执剑鞘刺来,当即右掌一滑,侧身向苏执肩头拍去,他出手迅捷果敢,脚下根基扎实,颇显功底不薄。苏执努力镇定心神,堪堪避过对方掌力,但贺兰山临阵应变之能远胜于他,不待招式用老,手掌横拍,便已击中苏执手臂,掌上虽足全力,但亦令苏执吃痛,身子连连后退,贺兰山轻笑道:“苏公子何必手下留情?”说罢复又欺身而近。苏执一呆,说道:“没有。”当下深提一口气,运起拨云剑法第一式“开宗明义”,他已是第三次使出这招剑法,业已纯熟在心,比之昨夜急切间逼退贺兰山之时,气势又增几分。贺兰山早有准备,见状急忙后退,但见他脚不沾地,身子陡然停住,复又疾退,这等身法亦令宇文濯、宫无名暗暗称奇。 苏执见逼退贺兰山,心中惶恐渐去,跨前一步挥起剑鞘向贺兰山胸口刺去,此时他内力修为已有小成,真气游走全身,出手动足也颇为快捷,但贺兰山习练师门绝艺“六尘神池步”已久,轻身之法远胜于他,只稍一摆动便已轻巧地避过苏执此招。苏执心道:“他武功远在我之上,不可使他反击。便要败落也须得使完四招剑法出来,否则宇文谷主可脸上无光。”他主意已定,便不再犹豫,将云开雾散、水落石出、风卷残云接连使出。陆离只看得眼花缭乱,秀目牢牢盯住苏执,一颗芳心砰砰直跳,心道宫伯伯和宇文谷主果然说得不错,这呆子确是块习武的材料。苏执这四招使出,在宇文濯、宫无名、铁真这等宗师巨匠看来自是算不得甚么,但却将贺兰山逼得后退不止,不敢直膺其锋,但他身法轻盈卓绝,苏执剑招虽见势大,倒也没有沾他分毫。两人相斗良久,苏执只将这四招伺机使出,竟也与贺兰山斗了个不分高下,贺兰山心头恼怒渐生,暗道这小子武功见识着实微不足道,只不过凭着几招精妙剑法罢了,我若不能速胜,岂非大是颜面?当下便将内力运至六成,拳掌交加而上,苏执毕竟武功低微,全无灵机应变之能,当即颓势立现,贺兰山见他又是一剑刺来,卖了个破绽轻巧闪过,一掌击中苏执胸口。苏执中招,登时气息紊乱,连退了四五步,一口气提不起来,便收起剑鞘说道:“小生不是贺大哥对手。”贺兰山抱拳道:“苏公子承让。”铁真、宇文濯皆是呵呵而笑。宇文濯道:“多谢大师弟子指点小徒。”铁真胜之不喜,温言道:“苏公子初学剑法便已颇显气度,日后必成大器。” 于是铁真大师便招呼贺兰山、巴图尔动身前往雍丘,巴图尔咧着嘴向众人告辞,陆离等人虽与他相交不过个多时辰,但此人天真率直,心无城府,皆觉有几分不舍。宇文濯上前向铁真行礼道:“大师慢走。如今中原人士虽好客知礼,但亦不乏佛口蛇心之徒,还望大师小心在意。”铁真一怔,随即笑道:“老衲多谢谷主提点。”陆离对巴图尔大声说道:“你也是!”巴图尔看着陆离憨厚地笑着。铁真道:“日后诸位若客居吐蕃,定要令老衲一尽地主之谊!”说罢便引着两个徒弟慢慢走远了。铁真法师慈悲心肠,佛法深湛,深得宇文濯、宫无名二人之心,只是未料到此别之后宇文濯一语成谶,三人这惊鸿一面,竟成永诀。 待铁真师徒走远,宫无名方才问道:“谷主可辨出那贺兰山来历?”宇文濯摇摇头道:“我亦只是姑且试之。”陆离疑道:“宫伯伯,离火拳既是江湖闻名,自然门徒众多,习之者众,即便狄家满门遇害,难道便没有出师的弟子会使这拳法么?”宫无名道:“据说狄家离火拳谱只传正式拜师弟子,出师之后亦不可自立门户,故而拳谱世代相传却秘而不宣。”宇文濯亦道:“这等作法又岂止有狄家?当今天下武林挟技自重、井蛙之见者不在少数,当年天山剑派四分五裂,有“天下武功、半出天山”之说,然而皆囿于门户之见,无不以蠡测海,百十年来大浪淘沙,仍存于世的止铸剑谷、江南御剑阁、曼陀居三家了。”宫无名道:“故而那贺兰山若当真会使离火拳法,必与狄家灭门之案不无干系。”苏执听三人说起江湖旧事,自是一窍不通。陆离说道:“倘若执弟能多与那贺兰山过几招,说不定便逼他现形了。”苏执闻言大是惭愧,方知宇文濯令自己与贺兰山比试原来有此深意,当下说道:“晚辈令谷主失望了!”宫无名道:“那也未必,此人若是藏身铁真门下而不露马脚,当是狡诡多智之徒,便是谷主亲自试之,恐怕亦是无功。”宇文濯笑道:“宫先生说得在理,苏公子今日与那贺兰山缠斗良久,已实令我意外了。”陆离轻哼了一声,瞟了苏执一眼,揶揄道:“你如此看得起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干脆便收了他做徒弟,也省的宫伯伯烦恼。”宫无名笑道:“我哪里烦恼了?小丫头诡计多端,乃在替苏公子计算谷主。”陆离被他瞧出心思,登时粉面飞红,争辩道:“宫伯伯胡说!被人拔光了胡子须怨不得我!”宫无名呵呵大笑,陆离偷眼向苏执瞧去,却见他亦看着自己,更是羞不可抑。宇文濯微微一笑并不置可否,苏执道:“小生资质驽钝,怎敢痴心妄想,陆姐姐切勿捉弄于我。” 四人边走边说,宇文濯又以苏执与贺兰山交手为例指点苏执剑法,他与宫无名皆是目光如炬,近日来两人尽心尽力教习苏执,一言一语无不切中要旨,方令他武功修为突飞猛进。当下苏执自是凛然谨记在心,陆离见状,小嘴一翘,独自一人跑的远了。苏执昨夜自行修炼拨云剑法第四招,更悟出内力修为乃是习练这套绝世剑法的关键所在,今日又以贺兰山试招,其中不少关节已然迎刃而解,但精巧细微之处尚需磨砺,当下便求教于宫无名、宇文濯,二人皆是武学大家,均喜苏执天资聪颖、进展神速,自无不将内力调理、剑招运用的要义倾囊相授。 苏执正渐入佳境时,忽闻陆离吆喝怒骂之声,苏执一惊,忙快步赶将过去,宫无名、宇文濯以为又是曳罗河之人追至,当即运起神功护在苏执左右。三人循着声音进入一片树林,只见寂静的林间有成十上百只色彩各异的蝴蝶翩翩起舞,三人一阵风般穿过树林,成群结队的蝴蝶顿时纷纷散开,待三人一过,复又聚集起来,苏执只觉林间香气弥漫,煞是好闻,但他忧心陆离遇险,哪有空理会许多?宫无名忽道:“苏公子且住!”话音未落,宫无名出手如风,连点他胸腹天突、紫宫、膻中和气海、关元五处穴道,苏执体内登时气息阻滞。宫无名急道:“恐怕这蝴蝶有异,公子切勿乱动。”苏执虽是心急如焚,但见宫无名脸色肃然,只得依他。宫无名、宇文濯皆是暗运内力,细细品察体内异样,过了半晌确然无事,方才解开苏执身上穴道,宫无名道:“曳罗河之人无所不用其极,须得处处小心在意,公子勿怪老夫多事。”苏执自不会怨他,此时陆离的娇声怒骂愈加急切,苏执穴道一解,旋即循声疾驰,须臾之间三人便穿过树林,见陆离手持短刀,黄裙飞舞,与一人斗得甚急。苏执一见那人,立时面红耳赤,尴尬万分,原来那人便是蝴蝶仙子聂玉儿。苏执忽地心中一动:“她号称蝴蝶仙子,莫非方才林间的蝴蝶便是她带来的?” 苏执见陆离短刀翻飞,招招皆向聂玉儿要害之处刺去,那聂玉儿一袭水绿衣裙,玲珑身躯在陆离周遭转来转去,虽是赤手空拳,但仍是轻巧地将陆离的攻势一一化解。两人皆是绝色美人,一绿一黄两个绰约身姿你来我往,与周遭五颜六色的山花相映成趣,煞是好看,倘若不是陆离手中短刀不是照射出凌厉的光芒,当真犹若仙子起舞,堪称一绝。苏执担心陆离不是聂玉儿对手,便冲将上去便要助她,宫无名七窍玲珑,当即阻止道:“且慢,陆姑娘暂无危险,莫要中了旁人的诡计。”苏执无奈,只得一脸紧张地看着二女相斗。但见聂玉儿绿裙飘动,显得好整以暇,她身段柔软无比,转动之间更显身材凹凸有致,相形之下陆离则显得端庄秀丽,而少却几分柔媚。苏执看了片刻,暗暗觉得奇怪,原来他初遇陆离之时,目睹她数次动手杀敌,其刀光凌厉、出手迅疾令苏执印象极深,而此时却似乎平淡无奇,一招一式无不洞若观火,也不见得如何快捷。他却不知这一月多来在宫无名、宇文濯的悉心指点之下,无论是内力修为抑或是剑法皆一日千里,眼界与此前当然判若两人,若是单论武功,只怕已早在陆离之上了。 此时聂玉儿和陆离皆见到苏执等三人赶来。聂玉儿清脆地笑了一声:“小丫头,姐姐不跟你抢情郎,缘何如此咄咄逼人?”苏执听她说得暧昧,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陆离啐了一声,银牙紧咬,出手更不留情。聂玉儿却毫不在意,闪身避过陆离攻势,又咯咯笑道:“陆姐姐,我若有宫先生、宇文谷主那般的武功,定当拼死护你左右,必不使你陷入厮杀拚命的境地!”她这句正是复述昨晚苏执对陆离所言,宇文濯、宫无名闻言皆是莞尔一笑,苏执更感尴尬万分。陆离听她说起的这句话甚是应景,忙里抽闲看了苏执一眼,见他只是注视这自己,却无过来相助之意,不由得既是恼怒又是伤心,聂玉儿又道:“执弟,你或者一辈子亦不必知道他说了甚么,但你今晚的那句话,我已永世难忘。”她的声音娇媚无比,说出来与陆离又有一番不同,说罢又道:“啧啧!小情侣羡煞旁人。”陆离又羞又恼,娇声喝道:“妖女!”短刀一晃加紧向聂玉儿刺去。聂玉儿武功显是远高于陆离,一边闪躲一边说道:“小丫头可知道昨晚你走之后,你的小情郎看到了甚么?”苏执一听登时急得满头大汗,他知此女生性放荡,又是胆大包天,恐怕当真要将自己看到她沐浴之事当众说了出来。 第十九章 情痴 陆离却是一呆,攻势缓了下来,忍不住问道:“他看了甚么?”聂玉儿笑道花枝乱颤,说道:“你如何不去问他自己?”说罢忽地纵身跃起,先是一脚踢向陆离右腕,纤纤玉手却朝陆离面门袭来,陆离正转头看向苏执,全然未料到聂玉儿突然发力,待觉不妙时,手腕一疼,短刀已被踢飞,而聂玉儿手掌已至面门半尺,陆离退避不及,也是一掌朝对方当胸拍去。苏执大惊,叫道:“陆姐姐小心!”话音未落,便抢身上前,奋力一掌击向聂玉儿,又忽觉身侧人影一闪,宇文濯亦是飞身而上。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聂玉儿突然收回手掌,宇文濯当即住手,而苏执、陆离却未至内力吞吐自如的境界,两人双掌同时击在聂玉儿身上,陆离那一掌倒还没有甚么,苏执却是全力而发,又接疾冲之势,力道自然不可小觑。聂玉儿连中两招,娇哼一声,身子直直飞出。苏执右掌触及聂玉儿的身体,只觉柔软无比,当下心中砰砰直跳,既是惭愧,又是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去察看聂玉儿伤势。稍瞬之后,聂玉儿纵身跃起,俏脸煞白,黑发散开,嘴角流出一丝血来,一双妙目却牢牢地盯着苏执,似乎在问:“你当真是要伤我么?”苏执垂下眼睛,却对陆离说道:“你没事吧!”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拾起短刀。苏执以为她要对聂玉儿动手,拦也不是,帮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聂玉儿看了苏执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却忽地一笑:“说道,小丫头生得这般美丽,我怎舍得毁去?”方才苏执奋不顾身上前相救,出手击伤聂玉儿,现下她又赞自己美貌,心中火气早已平息了一大半,却忽又瞥见苏执正看着聂玉儿,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不禁勃然大怒。 聂玉儿冷冷一笑,说道:“小丫头,今日我却不是找你家执弟的。你大可放心。”苏执听她说不是来找自己的,一个心方才放了下来,却又颇觉奇怪。陆离哼了一声,也不答话。聂玉儿接着说道:“苏公子,你说我与你家陆姐姐谁生得美些?”苏执大惊,刚放下的心又砰砰跳将起来。此时谁也不知道这妖女为何有此一问,便是宫无名也甚是惊异,陆离则又是怒容满面。众人皆将目光落在苏执身上,苏执顿时大为尴尬,只恨不得赶紧离开此地。以他观之,聂玉儿风姿绰约,陆离娇巧玲珑,虽皆是貌美如花,但若要分个高下,似乎聂玉儿更胜一筹,但此话却又叫她如何说得出口,正犹豫间,陆离反倒大大方方地说道:“自然是你生得更美些。他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说罢陆离狠狠地白了苏执一眼,苏执不敢看她,只低着脑袋。聂玉儿受伤之下,更显得楚楚可怜,当下嫣然一笑,说道:“陆家妹子,你也足见实诚。但这世上有一个人,其美更胜我十倍!”陆离、苏执同是一惊,不知她斜刺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是甚么意思,陆离满眼狐疑地望着聂玉儿,似乎要问她“比你还胜十倍的女子又是甚么样子”,惟有宇文濯脸色一变,聂玉儿面对这名闻天下的铸剑谷谷主,竟似毫不在意,也不看宇文濯一眼,只冷笑道:“这女子曾有个朝夕相处的情郎。自她伤心欲绝地离去后,情郎十年闭门不出,从不看多旁的女子一眼。嘿嘿!陆姑娘,你说这女子美也不美?”陆离问道:“是那情郎伤她心了么?”聂玉儿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此人被猪油蒙了心,是天下头一等的愚蠢男人!”陆离看了看苏执,半信半疑地说道:“你没由来的跟我们说这些作甚么?”聂玉儿又冷冷一笑,说道:“这个绝世无双的女子要我带两句话给昔日的情郎。”陆离大奇,刚想笑她“你要带便带,却在这里啰嗦甚么”,猛然意识到不妥,忍不住转头看去,但见宇文濯脸色惨白,便当即住口。聂玉儿接着说道:“第一句话是‘明年中秋之夜,要你作剑下败卒’,第二句话却是问他‘小孤山底,绝情树下,你后悔不后悔’。”聂玉儿说话之间冷笑不已,一双妙目却是盯着苏执,也不看旁人一眼,似乎这些话皆是对苏执所言。她一反娇媚神态,话音如同从遥远虚空飘来,说第一句话时斩钉截铁,不容分辩,到第二句时却又如怨如诉,泫然欲绝,两句话毕,聂玉儿又道:“我要走了。江湖风雨大,苏公子多多保重。”苏执脸上一热,说道:“聂姑娘亦须保重。”聂玉儿嫣然一笑,缓缓飘然而去。 宇文濯默不作声,宫无名等人谁也不好先说一个字,过了半晌,宇文濯方才转身,淡淡说道:“我们走罢。”苏执听他语气虽是平淡无奇,但转身左脚跨出之时,微微一个趔趄,似乎被人轻轻推了了一下。三人默默无声地对视一眼,跟在宇文濯身后,陆离性喜热闹,此时也不敢乱发一言,气氛显得极为沉闷,走过片刻,宇文濯忽地背后一阵颤抖,哇地一声竟喷出口血来。苏执、陆离皆是骇然大惊,手脚无措。宫无名飞身上前,手掌低着宇文濯后胸以真气渡入助他平复气息,说道:“谷主稍安。”宇文濯脸色苍白,过了片刻勉强笑道:“不碍事,约方才出手时岔了口气。”须知那聂玉儿武功与之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断然不至于此,但他这般托辞宫无名、苏执、陆离谁也不敢点破。宫无名道:“世事如棋,乾坤难测,谷主不必执着于心。”宇文濯淡淡一笑道:“宇文无知,多谢先生提醒。”说罢昂首前行,再不后顾。 自此之后,宇文濯更是沉默寡言,宫无名等三人均猜到聂玉儿所说的那个愚蠢男人便是宇文濯,想必这个气度不凡的铸剑谷谷主多年前定有过一段催心裂肺的旧事,但他既深藏不露,旁人也不知说甚么好。忽忽焉又是七八日过去,宇文濯虽仍是少言,但看得出心境渐宽,而苏执的拨云剑法已然练到第八招,内力亦是一日千里,这般进展全得益于宇文濯对他的管束胜前十倍。不知为何,自聂玉儿之事后,宇文濯忽然变得极为严厉,只须稍有闲暇,便喝令苏执练功,苏执若进展顺利,他固是不加赞赏,但倘稍有倦怠或是领会迟缓,立时立时以严词厉色伺候,苏执不敢拂逆他意,只得加紧苦练不辍。更令苏执叫苦不迭的是,宇文濯非但精心教习苏执剑法,更越俎代庖指点内功心法,以至于不惜损耗内力助他打通经脉。铸剑谷以剑法著称,所谓水无常形、剑无定势,往往剑走偏锋而尽得画龙点睛之妙,故而其内功心法亦是奇正相合,因势就变,而宫无名内力堂堂皇皇,博大淳厚,以宇文濯之奇巧,理宫无名之端正,两者相辅相成。在当世两大高手的悉心指点下,苏执本人亦食髓知味,武功修为当真是倍道而进,愈加显得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如此一来,陆离又是索然寡味了,只不过她虽心中仍是不满,但却少有怨言,常常注视着苏执的背影发愣,每与苏执对视,便慌乱地移开目光。宇文濯、苏执练功不辍,倒也没有在意许多,宫无名却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这一日,宇文濯忽道:“苏公子,今日我有三招剑法,看你如何破之。”说罢便抽出宝剑递给苏执。苏执不敢有违,恭恭敬敬地接过。宇文濯手持剑柄,说了声:“看好了。”说罢手臂一震,剑柄朝苏执斜斜刺来,轻盈灵动,苏执不敢分心,长剑指地,聚精会神地看着宇文濯。说来也怪,宇文濯此招竟与拨云剑法大相径庭,全然没有博大精深之感,苏执起先也并未多想,只以拨云剑法相迎,宇文濯一招未尽,剑势突变,极尽快、奇、轻、巧之能,仿佛使剑的并非身材魁梧的宇文濯,而是一个纤弱轻盈的少女,苏执的拨云剑法刚使了一招,剑光点点,其势正大,犹若洪涛巨浪舞起一片光幕,陆离固是看得目瞪口呆,宫无名亦是连连颔首,孰料宇文濯的剑柄却如银蛇游走,穿过剑网,只向苏执手臂缠去,苏执未料到他长驱直进,登时弄得措手不及,大惊之下疾退不止,宇文濯却第二招使出,身子如影随形,剑鞘分点苏执双肩。苏执骇然,拨云剑法再度出手,不料宇文卓手腕一震,剑鞘击在苏执长剑之末,他那招拨云剑法尚未起势便遭剿灭。眼见宇文濯第三招已出,苏执心道他这几招剑法似是专为克制拨云剑法,我若再退也无益处。当下苏执急中生智,不退反进,倒转长剑迎将上去,却运足真气只以剑柄迎敌,使出拨云剑法第五招“排沙见金”来,但见宇文濯脸上露出既是怪异又似震惊的神色来。苏执此招快捷绝伦,长臂轻舒,直趋而入,绕过宇文濯的剑鞘,轻喝一声,剑柄已然刺中宇文濯胸口!苏执大为惶恐,立时弃剑拜倒在地,说道:“小子无状,谷主恕罪!”却闻宇文濯大骂三声:“蠢才!蠢才!蠢才!”继而大笑,连叫三声“好!好!好!”苏执愈加惊恐,匍匐在地不敢仰视。 宇文濯扶起苏执,喜道:“苏公子,老夫甚是欢喜。”苏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看宇文濯,又看看宫无名。宇文濯道:“在下方才这三招剑法,不知宫先生有何评释?”宫无名道:“奇巧轻盈,尽得剑术之妙,乃是一流的剑法。”宇文濯叹了口气,说道:“如若铸剑谷中弟子有苏公子这般出息,也不惧怕日后败于江南御剑阁。”陆离道:“谷主此话怎讲?”宇文濯道:“铸剑谷、江南御剑阁和曼陀居为撇开门户之见,光大天山剑派昔日荣光,自上一任铸剑谷谷主夜白衣、江南御剑阁阁主南宫锦、曼陀居掌门李行云起,定下了每年八月十五在齐云山举行论剑大会的规矩,至今已有二十七年了。本人任谷主以来,虽资质鲁钝,却也与江南御剑阁的陈宗南,曼陀居的凌欺霜比肩而立。但我看陈阁主所带的三名弟子皆是天分极高,尤其是那叫木鸿雪的女孩儿年纪虽小,日后修为定不在陈阁主之下,可叹我铸剑谷中弟子无此等人物。”苏执道:“宇文先生不必过虑,只需铸剑谷众人勤学苦练,未使不能九转功成。”宇文濯叹道:“武功一道,讲究的绝非跛鳖千里,有些人资质平平,便是一辈子攻苦食淡,也最多不过照本宣科而已。”宫无名道:“谷主方才始的这三招剑法,莫非竟是那木鸿雪所创?”宇文濯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这三招剑法唤作‘阳关三叠’,取层递次进之意,去岁论剑之时,木鸿雪使出阳关三叠,铸剑谷门下无一人破解。”宫无名奇道:“齐晧齐少侠也未能当她三剑么?”宇文濯颓然点头。苏执心道,那日聂玉儿说有人要令宇文濯明年中秋之事做剑下败卒,莫非便是要在三家论剑之时当众将他击败,羞辱于他? 陆离乌溜溜的黑眼珠一转道:“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合不合适?”宫无名笑道:“小丫头就只会占谷主的便宜,你一张嘴老夫就知道你打的甚么算盘了。”陆离娇笑道:“就宫伯伯最是聪明,我可是在帮宇文先生。免得他日后输给了那个甚么陈阁主。”宇文濯奇道:“你有甚么主意?”陆离道:“反正谷主已将拨云剑谱传授给了执弟,何不索性收他为弟子?他既天分极高,日后能传你衣钵也尚未可知呢!”宫无名哈哈大笑道:“老夫就知道这小妮子一心向着苏执!占了宇文先生这么大一个便宜,还美其名曰帮你出主意。”陆离两颊绯红,一双妙目欲滴出水来。苏执一惊,心道:“此行之后,我仍是要回浔阳去,与父兄和小怜团聚,此时学武无非以策安全而已,难道还当真踏足江湖去也?”宇文濯道:“铸剑谷弟子若是有苏公子这等人才,又有甚么可担忧的?”陆离这是第二次提及此事,第一次时宇文濯不置可否,而现下他说这话,无异于是满怀殷切了,宫无名亦是微微点头。苏执大是为难,犹豫了半晌说道:“陆姐姐不可鲁莽,苏执愚鲁不堪,虽承谷主高看,但决计不敢担此重任。”宇文濯眼神一黯,颇为失望。 陆离双足一跺,芳心大怒,对着宇文濯愤愤说道:“人家看不上你这师傅,热脸贴人冷屁股干嘛。”苏执既是尴尬又是惭愧,便讨好地说道:“陆姐姐,那阳关三叠极是合适于你,便求谷主传你这三招,如何?”陆离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朝他怒叱道:“人家的东西,我干嘛要学?偏我便不如旁人么?”说罢纵身跃起,落在三丈余高的一块山石之上,苏执见她黄衫飘飘,姿势极是优美,忍不住叫起好。陆离哼了一声道:“有人喜欢你不得了,便是不拜他为师也要传你武功,你上的来么?”苏执连连摇手道:“我哪有陆姐姐这般好的功夫。”他这话倒不是讨好陆离,只因现下他虽内力日见深厚,长途奔袭自不在话下,但这般轻身之术却确未习过。宇文濯淡淡道:“这等稀松平常的功夫,又有甚么了不起的?苏执,你过来。”宇文濯又道:“以你现在的修为,只需丹田运气,然后灌注双腿,尽力一跃,又有何难?”说罢便令苏执依法施为。苏执当下便依宇文濯所说,双膝微弯作势跃起。登时只觉身子一轻,耳边呼地风响,人已在半空之中,只是他这一跃却毫无准头,竟错过陆离立身之处。眼见上升之势已尽,身子疾速下跌,忍不住惊叫道:“谷主不好啦!”宇文濯伸出手掌,真气一吐一带,苏执便已在地上立定,只是姿势却甚是狼狈。陆离一见,转嗔为喜咯咯笑将起来。而苏执却不待宇文濯吩咐,又是运气一跃,陆离笑声未止,苏执便已稳稳落在山石之上,与她并肩而立。 陆离大感无趣,白了苏执一眼,飞身越下。苏执见身旁有一株白色菊花,便随手采了一朵,亦跟着跳下,将花递给陆离,陆离接过花,心中怨恨稍平。宇文濯和宫无名见状皆是呵呵大笑,陆离将花往地上砸去,怒道:“你们三个人干嘛欺负我!”便气愤愤的发足而奔。苏执一惊,深恐她又出甚么意外,忙运足中气赶追了上去,不一会儿两人便一前一后奔出老远,竟到了一处的宽不过数丈的山门之前,两旁皆是光秃秃的石山。陆离回头见苏执追了上来,怒气未息,干脆慢腾腾的朝前走去,苏执不敢越过她,也只得停下来跟在后面。陆离道:“你跟着我干嘛?”苏执不答,只得嘿嘿笑了几声。陆离又道:“你去找你的小怜妹子去!”苏执奇道:“甚么?”陆离怒道:“你不肯拜宇文先生为师,不就是想着早些回去见小怜妹子么?”苏执见她机敏细腻,竟猜到了自己所想,不禁一怔,既不敢承认,也不好否认。陆离见他不说话,更是恼怒异常,拾起一块石头朝山崖上重重砸去,溅起几线星火。 便在此时,忽闻半空中唿哨之声响起,数十条黑影从两侧山脊处腾空而起,犹若流星一般朝二人疾射而下,一时但闻四周衣袂飘摇,猎猎作响,苏执大惊失色,闪身拉过陆离,将她护在身后。顷刻之间,山门口足有三四十余名黑衣人接连落下,将苏执、陆离团团围住。苏执知是曳罗河之人追踪而至,但却没想到如此势大。苏执喝道:“快回!”两人便一齐转身,苏执不假思索,呼呼两掌分袭背后二人,他此时内力已颇具根基,两掌挥出威势亦颇为惊人。那两名黑衣人见他来势迅猛,又立足未稳下不及闪躲,只得各自出手相迎。但闻“砰砰”两声,那两名黑衣人各各退开,苏执闯出一道缺口,当即拉起陆离小手疾冲,便在这是,一道黑影形同鬼魅般飘然而至,悄无声息地挡在二人身前,冷冷地打量着苏执。 第二十章 大战 那人身材单瘦,面如刀削,苏执与他目光相对,只觉阴冷逼人,不由得心中一紧,浑身上下皆觉甚不舒服。那人也不作声,只将右臂随意一挥,顿时风声骤起,一股强横的真气向苏执、陆离压来,其势竟不亚于那日在兰庭轩上的拔野骨。苏执情知不是对手,深恐陆离当受不住,左手将陆离往后一推,自己却以进为退,身形前趋,右掌向那人当胸击去。只是那人内力强劲,虽是随手一拂,然内劲所及,已令苏执体内真气滞涩,寸步难行,右掌尚未至其胸前半尺,其势便已成强弩之末。陆离见强敌当前,顾不得许多也拔出短刀,娇喝一声跟在苏执身后扑将上来,苏执怎不明白合二人之力亦远非此人对手?陆离前来无异于自寻死路,当下心中大急,深吸了口气,复又竭力汇聚体内真气凝于右掌,奋不顾身地劈向那人。那人轻轻“咦”了一声,却仍是面无表情,手掌朝苏执凭空一推,苏执登时胸腹间如遭重锤,身子站立不住,直往后飞,又撞在陆离身上,两人一齐跌出老远。经此一下,苏执只觉浑身诸处皆是疼痛难忍,五脏六腑形同移位,半点真气也提不起来。 那人冷冷说道:“言掌门,你不是说此人手无缚鸡之力么?”身后一人应声而出,苏执定睛一看,正是那点苍派掌门言达师。苏、陆二人粗略扫过众黑衣人,个个身材精悍,面目凶狠,手中兵刃在日光下闪着缕缕耀眼金光。其中却有一人灰白衣衫,一张呆板的面具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此人身躯颀长,手持长剑,站在一众黑衣人当众尤为显眼,苏执与他目光相接,但觉其眼神深邃,恍若一潭秋水。言达师上前躬身说道:“秉左门主,这小子一路与百草峡掌门宫无名和铸剑谷谷主宇文濯同行,想必是从二人手中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工夫。”苏执见那蒙面人听到“宇文濯”三字时,上身微微一颤,胸口略有起伏。那左门主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嘿嘿!三脚猫的工夫!”话音未落,瘦弱的身躯倏然一闪,如若流星般朝苏执而来,右臂径直探向苏执胸口。苏执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那人已无声无息地到了面前,五指几乎便要触及胸前衣襟,当真是形同鬼魅,凌厉异常。苏执大骇之下,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闪过:“我命休矣!”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叫道:“陆姐姐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这紧急关口,身后两人如风驰电掣般赶到,双双一掌同时挥出,人未至而声先到,两股沛不可当的掌力以排山倒海之势推向那人。那人反应奇速,当即收回右臂,又如一溜轻烟般退将回去。苏执、陆离大喜过望,跃然而起分别叫道:“谷主!”“宫伯伯!”原来正是宇文濯、宫无名及时赶到,望见苏执危在旦夕,来不及多想便各起掌力遥遥击向那人,他二人修为绝世,内力何等深厚?两掌虽是仓促而发,但却意随心动,力随意发,其势之大令人骇异交加,一众黑衣人见宇文濯、宫无名如此声威,个个面面相觑,无不惴惴不安。那人阴沉的目光扫过宇文濯、宫无名,冷笑道:“宇文谷主、宫先生别来无恙,在下已恭候多时!”宫无名见了此人,先是一怔,继而面现惊容,说道:“阁下是长白派左天佑左居士?”苏执见那蒙面之人自宇文濯现身之后,一股强烈的逼人气势油然而生,目中精光四射,手握在剑柄之上,似是便要拔剑而起。苏执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寒意,轻声说道:“宇文谷主!”宇文濯似是也注意到了此人,不禁微微一怔。 左天佑哼了一声,对宫无名之话也不理会,只将手掌朝前微微一摆,冷冷说道:“上!”说罢与那蒙面人、言达师纵身跃起,退在数丈之后,黑衣人齐声呐喊,各持兵刃蜂拥而上,宫无名、宇文濯面沉如水,朝苏执、陆离低声喝道:“退开!”说罢一白一灰两道身影迎将上去,杀入人群当中,与数十名黑衣人交织成一团。但见宇文濯长剑在手,剑身耀出点点金光,白色身影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叮叮当当的金石之音密集而起。宫无名则在空隙中传来插去,左一掌,右一指,但闻闷哼不绝,中者无不立倒。宫无名、宇文濯初时不愿杀生,多是刺伤敌人人肩、腿,或是点中身上穴道,令其无力再战。两人运起神功,出手迅捷绝伦,如流星赶月般前后往来,如入无人之境,未过多时,便有十余人倒在地上痛苦哀嚎,而二人则分毫未损,黑衣人无不心惊胆战,纷纷往后退却。宫无名、宇文濯比肩而立,神威凛凛。忽闻对面两声惨叫传来,但见两名黑衣人人头落地,颈中血浆冲天而起,四处喷溅。左天佑伸出两根手指朝下凌空一划,身前的地上现出一条深达寸余的线来,他面无表情地冷冷说道:“越过此线者立斩。”此言一出,众皆骇然,煞神在后,且比之对手更为可怕,一众黑衣人退无可退,复又发出震天价的嚎叫,挥舞兵刃朝宫无名、宇文濯二人冲将过去。宇文濯见状目中精光陡现,面上杀气大盛,当即手臂一震,踏步上前,雄浑的内劲从肩至腕,直达剑尖,剑身震荡,有若龙吟。拨云剑法随势而起,点点金光四射,凛冽剑气纵横,凡有当着,无不立毙,但见场中残肢抛起,血肉横飞,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宫无名亦知今日之事断难善了,当下身上真气鼓荡,也闯入人群当中掌劈指点,下手再不留情,但凡力之所至,黑衣人皆是筋断骨折,脏腑俱碎。曳罗河武士亦是勇悍无匹,虽伤亡惨重,仍力战不退。左天佑、蒙面人、言达师在远处冷眼旁观,似乎这群手下的性命轻若蝼蚁,与自己毫无干系,未过多时,余下的二三十名黑衣人死伤殆尽,只留下三人武功较高者虽满身是伤,犹在作困兽之斗。宫无名、宇文濯皆是血溅满身,衣衫尽赤。宇文濯奋起神威,振臂而挥,剑光划过之时,只闻“咻”地一声响,三人应声倒地。苏执自浔阳动身赴京,至此地已一月有余,其间遭遇追杀不止,而以此战最为惨烈,数十人顷刻间灰飞烟灭,地上血流成河,横七竖八摆满了尸首,他曾见陆离毙敌,但与这一场厮杀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令他直看得毛骨悚然,浑身颤抖不已。 当下喊杀声全无,山门前变得静寂无声,左天佑、蒙面人、言达师与宫无名、宇文濯隔着满地残肢断臂遥遥相对。左天佑面不改色,冷冷说道:“剑神、药王果然名不虚传。”他话音未落,身子轻晃,眨眼间便已至宫无名身前,右臂轻舒,挥掌直取宫无名左胸。宫无名见他声响轻细而凌厉,其势之快却若风雷,自知大敌至矣,不敢稍有迟疑,当即奋起神威,举掌相接,只闻“砰”地一声巨响,两人各退三五步,拼了个平分秋色。左天佑“哼”了一声,复又猱身而上,双掌飘飘忽忽,二而四、四而八,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宫无名叫了声“千幻屠龙手”,跨上一步,与左天佑斗在一起,两人皆是内力雄浑,沛不可当,出手之际带动周遭气流,呼呼之声连绵不绝,而双掌相交之时,真气相撞,如捶大鼓,震耳欲聋。 宇文濯一双剑目牢牢盯住那蒙面之人,握剑之手微微颤动,显是体内真气已臻化境,急欲一战。蒙面人亦是目不转睛,脸上也瞧不出喜怒,只见他缓缓地抽出长剑,剑身擦过剑鞘内壁,不断地“滋滋”作响,夹杂在宫无名、左天佑沉闷的掌风中,显得尤为刺耳,他的上身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因面对宇文濯这等当世绝顶高手而心生惧意,抑或是大战之前的紧张所致。宇文濯朗声问道:“阁下何以不以真面目示人?”蒙面人也不回答,持剑在手,双足踏入满地残肢当中,苏执见他缓缓而行,步步逼近,尚未出招便已生出令人胆寒的凌厉气势,他与陆离两手相握,心中皆是砰砰直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蒙面人走到宇文濯身前丈余远便即停下,定定地看着宇文濯。宇文濯“哼”了一声,说道:“装神弄鬼!”说罢挽起一朵剑花,朝蒙面人平平刺去,蒙面人立时发动,剑势陡然而起,两剑相交,“叮叮当当”响作一团。以苏执观之,宇文谷主只出了一剑,而那人却剑影飘摇,变幻无穷,顷刻之间似已攻了十余招,至于二人高下之分他却也不知悉,只是他这一犹豫间,宇文濯与那蒙面人已斗在了一起,两人皆是剑法宗师,武功修为似是不相上下,但见衣袂飘飘,翩若惊鸿,长剑恍如游龙当空起舞,银光交织成网,端的是气象万千,蔚为壮观。宇文濯拨云剑法若江河泄水,源源不断地使出,当真是气势如虹,将苏执看得心往神驰。而那蒙面人亦无半点示弱,在宇文濯剑影中穿插自如,长剑或收或进,极尽奇巧之妙,而尖锐的破风之声嘶嘶作响,凌厉已极。两人越斗越快,长剑固是踪迹莫寻,一灰一白两道身影亦是模糊不清,只闻剑声咻咻,不绝如缕。而宫无名和左天佑却越打越慢,两人各以雄浑内力相搏,一招一式如雷霆震怒,毫不取巧,头顶皆是冒出丝丝白雾,与宇文濯、蒙面人斗剑相比,虽凌厉不如,而浑厚远胜之。 苏执正看得惊险万状,忽闻耳边一声娇叱,陆离手持短刀刺出,“当”地一声响,陆离踉踉跄跄地退出数步,脸色煞白,左臂鲜血直流,原来是言达师趁二人不备拔剑偷袭苏执,陆离眼明手快,替苏执挡了一剑。苏执大惊,此人乃是点苍派掌门,武功亦不可小觑,陆离断然不是其对手,当下与陆离并肩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言达师。言达师狞笑一声,说道:“小兔崽子,瞧你今日还往哪儿跑?”说罢挺剑直刺苏执,苏执当此性命交加之时,反倒镇定下来,沉心静气凝视言达师一举一动,待他剑尖近前,苏执身子一侧,剑身自眼前堪堪而过,他看得真切,挥起一掌拍中言达师手腕,言达师右臂一震,长剑几乎拿捏不稳。言达师又惊又怒,全然未料到月余不见,这小子竟有这般能耐。当即不敢托大,长剑一抖,全力攻向苏执。此人习武的资质虽是平平,但浸淫点苍派剑法数十年,威力亦不同凡响,刷刷十余招便已令苏执捉襟见肘,汗流浃背。陆离见情势危急,亦手持短刀加入战局。言达师也是色胆包天,此时仍是垂涎陆离的如花美貌,一口长剑只顾向苏执招呼过去,不肯伤了陆离,心中却早打好了如意算盘,只待宇文濯、宫无名败落,便要擒了这美少女回去。陆离虽武功远不如他,但当此生死存亡之际,一柄短刀招招往言达师要害之处刺去,全然一副两败俱伤的打法,如此一来,言达师便不得不疲于闪躲,对付苏执的攻势大大减少。苏执压力顿减,苦于赤手空拳之下无以反击,他见言达师这般打法,对他的卑鄙用意岂有不知?陆离若是落在此人的手上,定遭非人折磨。当下苏执又急又怒,却也无计可施。便在此时,言达师长剑朝苏执手臂刺来,苏执忽地想起与宇文濯试剑的招式,脑中灵光一闪。其时陆离正手持短刀刺向言达师,苏执不进反退,也来不及提醒陆离,闪过言达师来剑,却出手轻巧巧地夺过陆离手上短刀,陆离一惊,不知他此举何意,言达师亦是暗笑,以为苏执剧斗之下已是急昏了头。说时迟那时快,苏执大喝一声,运起短刀,闪至言达师身旁三尺,拨云剑法第五式“排沙见金”已然使出,正是仿效方才以剑柄破去宇文濯“阳关三叠”之法,他这一招虽则威力远逊宇文濯,但胜在出其不意,言达师猝不及防之下骇然后退,只觉一阵剧痛,已被苏执刺中右臂。言达师惊叫一声,此人素来欺软怕硬,猥琐奸诈,当下再不敢恋战,纵身急退四五丈。陆离见苏执得手,自是大喜过望,两人自知言达师虽已负伤,但武功尚在,方才只不过是因龌龊之念而顾及陆离罢了,若是当真凶性大发,合二人之力也未必是他对手,当下便也不敢追击。 此时宇文濯与蒙面人战局正急,两人均如流星赶月,长剑甫接即分,声响虽仍是密集如雨,但更为短捷急促,惟有剑光点点而人影模糊。宫无名和左天佑则相斗越发缓慢,但见他须发张扬,面沉如铁,一掌紧接一掌,平平推去,尽显大巧若拙、浑厚浩荡的内家宗师气度,而左天佑的“千幻屠龙手”固以奇巧取胜,此时亦无暇一展其长。苏执、陆离皆是心急万分,如这般的高手对决,以二人眼力,也瞧不出胜负之数,苏执虽有心上前相助,但宇文濯和那蒙面人剑气汹汹,若未至一流高手的境地,近前半步也必为二人凌厉剑气所伤,宫无名与左天佑则更是内劲强横,真气激射,逼得苏、陆二人不断后退,更谈不上近前分毫了。四人如此成对厮杀,旁边便是满地尸首,当真有如修罗地狱一般,苏执、陆离既要担心宇文濯、宫无名失手遭不测之祸,又要防备言达师偷袭,两人皆是神情紧张,不敢有分毫松弛。 正当此时,忽闻宇文濯大喝一声,跃出战圈,疾退数步,复又剑指对手,挺剑而上,那蒙面人如影随形,挥剑相迎,宇文濯忽地招势一变,长剑无端弯曲如弓,往对方手臂缠去。苏执暗叫道:“阳关三叠!”他一念未绝,那蒙面人对宇文濯这一招亦是始料不及,眼见对方长剑如银蛇游走,稍有迟疑便是断臂之祸,大骇之下慌忙后退,气势立减,宇文濯大喜之际,亦想到自己以“阳关三叠”取胜,不禁又有几分黯然。但当下也不及再多想,左掌扬起朝蒙面人当胸拍去,苏执见宇文濯取胜在即,当即心下一喜,忽见宇文濯左掌微滑,一掌拍在蒙面人脸上,面具登时粉碎,在半空中片片飞扬,那蒙面人惊叫一声,苍白的面容毕露无遗,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宇文濯亦叫了一声,神色又似震惊又似骇异,一时之间剑掌皆停。便在此时,那蒙面人霍地一剑刺出,势如闪电,宇文濯正在惊骇之时,躲避不及,只闻“嗤”地一声,长剑已穿肩而过,宇文濯闷哼一声,练练倒退,那蒙面人将剑抽出,剑身锃光发亮,点点鲜血滴下。 苏执大骇,方才明明是宇文濯占了上风,只需一招便可令那人非死即伤,却在转眼之间反倒被无端端刺了一剑。苏执纵身跃到宇文濯身边,叫了声“宇文谷主”。宇文濯指着那人叫道:“无痕……你……”那人死死地盯着宇文濯,双眼中尽是怨毒之色。苏执大急,宇文谷主与自己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当下虽知绝非此人敌手,却也不假思索地挡在宇文濯身前,陆离亦飘身上前,与苏执比肩而立。那人走了两步,仿佛想起了什么重大的关节来,忽地顿住脚步,剑指宇文濯仰天狂笑,苏执见此人生的颇为俊秀,武功又极是高明,却如此状若癫狂,不禁大为骇异。那人叫道:“这几招不是拨云剑法,定然是你为那贱人所创,对也不对?”适才他与宇文濯剧斗,又开口大笑不止,一时竟喘不过气来。苏执心道“阳关三叠”明明是江南御剑阁的木姑娘所创,怎地又成了宇文谷主的了,他说的那贱人又是谁?苏执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与陆离茫然相望。宇文濯捂着肩上伤口默不作声,那人又道:“嘿嘿!我为你九死无憾,你却终忘不了这无义小人!为甚么?为甚么!”那人说至末尾竟仰天长啸,叫声凄厉。忽地啸声戛然而止,长剑一震,霍地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着苏执、陆离、宇文濯刺来!苏执见他脸色铁青,目含怨愤,剑身嗤嗤,隐含风雷之声。苏执举起手中短刀,他自知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亦要作垂死一搏。 便在这急如星火之际,宇文濯左手一拨,将苏、陆二人推到一边,顿时自己空门大开,苏执惊叫道:“谷主!”眼见那人长驱直入,宝剑便要从宇文濯胸口刺入,忽闻宫无名大喝一声,竟舍了左天佑,双掌向那人侧面遥遥推来,他见宇文濯、苏执、陆离等三人危在旦夕,这两掌乃是运起了毕生修为,内力有如洪涛,以翻江倒海之势向那人压去。那人被攻了个措手不及,顿时真气凝滞,内息紊乱,吐出一口血来,身子如巨浪中的小舟一般荡开,那一剑便失了准头,只划破宇文濯臂上衣衫。说时迟,那时快,左天佑见宫无名舍身救人,背后空门大开,如此天赐良机怎能错失?当即挥起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宫无名后胸,宫无名“哇”地一声,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飞起,口中鲜血狂喷。宇文濯飞身抢上大叫道:“宫先生!宇文无知,百死莫赎!”苏执、陆离皆是心头大震,飞奔上前。当下四大高手已伤其三,左天佑料定宫无名、宇文濯断无再战之能,狞笑着一步步走将过来,言达师见稳操胜券,亦是胆气大壮,惟有那蒙面人似乎魂不守舍一般呆呆站立。苏执猛然转身,挡在宇文濯、宫无名、陆离身前,对左天佑怒目而视,欲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宫无名一跃而起,右手指点如风封住血脉,低声喝道:“快走!”话音未落,又纵身而上,奋起神威直扑左天佑。左天佑万没料到他重伤之下尚且如此勇悍,一时措手不及,只得侧身疾闪。宇文濯深知他意,左手提起陆离,右手持剑直刺言达师,言达师只见得剑光一闪,立时魂飞魄散,早不做抵挡之念,顾不得一派掌门的身份,双腿一软便躺倒在满是血污的地上,亡了命也似的打个滚,总算是躲开宇文濯剑势。苏执反应极速,也紧跟在宇文濯身后飞身而出。三人这一冲好不迅捷,瞬间便已在数丈之外,左天佑方知三人用意,登时大怒,随手拾起地上两柄朴刀朝苏执后胸掷了过去,宇文濯闻得风响,将陆离往前一抛开,随即剑交左手,回身刷刷两剑,将两柄朴刀挑飞。此时宫无名也赶了上来,俯身拾起两枚石子,运足内劲,喝了一声:“着!”两枚石子若离弦之箭分袭左天佑、言达师,左天佑见石子夹着风雷之音呼啸而至,暗暗叹服此人内力深厚无匹,当下不敢硬接,只俯身避过,而那言达师则吓得面无人色,早就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经此阻滞,宇文濯等四人又已去的远了,左天佑心中焦躁,奋起直追,言达师亦狐假虎威地大呼小叫而上。 宇文濯、宫无名均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合两人之力亦决计挡不住左天佑,哪里还敢稍有迟疑?只带着陆离、苏执便往山门里慌不择路地疾奔。未过片刻,四人陡然顿住,皆是对眼前景象目瞪口呆,原来这山门之后不过两里便是万仞深渊,此时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宇文濯朝下一望,雾气缭绕,深不见底。宫无名见左天佑来势甚急,又拾起一枚石子朝他射去,但他重伤在身,内力已竭,自是全无力道,左天佑毫不在意,轻轻一闪便加紧发足狂奔,言达师见宫无名如此,亦大是欢喜,手提长剑耀武扬威地赶将过来。宫无名大急,哇地一声又吐出口血来,宇文濯道:“今日之事,宇文罪责难逃,惟有舍命相报了。”说罢收起长剑,一手提着陆离,一手提着苏执,纵身一跃,三人一齐朝悬崖下坠去,宫无名大惊失色,只叫了声“不可”,却也来不及多想,也跟着跳将下去! 第二十一章 拜师 苏执只觉耳边风响,身子急剧下堕,周围的雾气在眼前一闪而过。宇文濯忽地奋力将他和陆离往上一抛,二人下降之势减去几分,宫无名便在半空中追上二人,而宇文濯则坠落得越发迅速。须臾之后,宇文濯又仰面向上,连发数掌,温和浑厚的真气将三人稍稍托起,苏执顿时大惊失色,须知如此一来,自己三人或可救得性命,而宇文濯必定摔成肉泥。便在这情势万分危急之时,苏执忽地心中一动,大叫道:“谷主不可。”当即脚上真气一沉,竟加紧下坠赶上宇文濯,他看个真切,霍然拔出宇文濯背上长剑,大喝一声,举剑直往悬崖石壁上插下,但毕竟下坠之势大而他内力尚浅,剑尖只插入分毫便弹了出来。宇文濯立时明白苏执用意,不假思索地伸手抓住苏执左臂,将雄浑的内力从他天府穴急速透入,直有若江流浩荡,源源不绝,苏执只觉身上诸处经脉真气奔涌、势不可挡,自左臂天府穴起,上至玉堂、紫宫、华盖、廉泉,下至神阙、石门、关元、中枢,诸处穴道如洪水破堤,无不畅通,登时内息如涌,沛不可挡。 苏执精神大振,怒喝一声,将全身劲力汇聚右腕,猛地举剑插向石壁,但觉剑身如入软泥两尺,利刃划破石壁,吱吱刺耳声响骤起,宇文濯、苏执身躯一顿,下坠之势立减五成,此时宫无名、陆离坠落尚急,宇文濯眼疾手快,一把扣住陆离手臂,陆离亦是反应神速,将宫无名牢牢抓在手中。于是四人坠落之势大减,全靠苏执手中长剑支撑。过了片刻,苏执手臂酸麻难当,长剑几欲脱手,他情知四人性命全在自己一人手上,当即抽出宝剑稍缓了缓劲,四人复又急速坠落,但此时苏执早有准备,叫了声“谷主”,宇文濯随即会意,两人奋起神威,内力齐发,苏执又如法炮制将长剑插入石壁。如此三次,四人下坠已近百丈,苏执往下看去,地面青青水草已清晰可见,本已心中大定,不料却瞧见宫无名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四肢在空中无力摇动,似是全无只觉,苏执一慌,体内真气顿泄,当即拿捏不住长剑,右手一松,长剑留在峭壁之上,而四人却急速向下坠去,苏执心道“此番休矣”,忍不住眼睛朝下望去,瞥见陆离仰着雪白的脖颈,粉面含笑,正痴痴地望着自己,苏执与她清澈的目光相撞,心中大痛,只叫了一声“陆姐姐”,便砰地一声砸在地上,登时昏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执缓缓醒了过来,似有几滴热乎乎的水珠滴在脸上,他勉强睁开眼睛,隐约见到眼前一个模糊的黄影,心中一安,轻轻叫道:“陆姐姐!”陆离喜道:“你醒了!”苏执定睛一看,见陆离发丝散乱,满面忧色地盯着自己,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泪水流淌下来,沿着她娇嫩的脸颊滴落到苏执身上。苏执见她如此挂念自己,心中感动莫名,忽地惊坐起来,问道:“宇文谷主和宫伯伯呢?”陆离将头偏过去,苏执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见地上并排躺着两人,正是宇文濯、宫无名。苏执霍地跳将起来,不料身子却倏然跃起两丈高,脑袋重重地撞着顶上石头,登时眼冒金星,疼得涕泪直流。原来四人正置身于一个山洞内,透过洞口的光亮,可见外面绿树成荫,远处还有几栋青砖碧瓦的建筑。苏执问道:“这是哪儿?”陆离摇摇头,伸出纤纤玉手抚摩着他头顶伤处,哪知五指方才触及苏执头顶,一股强劲的力道传来,立时将陆离手指弹开,手指一阵麻痹,陆离惊道:“你怎生有这般强横的内力了?”苏执不知他是何意,也没有多想,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宫无名、宇文濯身前。原来方才四人跳下悬崖之时,宇文濯以毕生内力透过苏执体内,终于救得四人性命,虽未有意打通苏执七经八脉,但亦有大部分内力留在了苏执体内,苏执修习内功心法已久,于昏睡当中亦不知不觉地加以引导,使之汇入肺腑,尽为自己所用,一跃之下便有如此奇效,而苏、陆二人皆不知其理。 苏执见宫无名脸上一片乌青而宇文濯面色惨白,不由得大是慌张,看了陆离一眼便掉下泪来。陆离道:“方才你失手之时,宇文谷主以内力托住我们三人,他自己却重重的砸在地上,幸亏那处地方水草众多而质地甚软,宇文谷主虽伤上加伤,但应无性命之忧,倒是宫伯伯受了那左天佑一掌,伤得极重。”苏执心道,原来是陆姐姐将我等三人移到了这洞中。他稍作思索便明白陆离身子最为轻柔,又经宇文濯舍命相救,故而伤得最轻,也最先苏醒过来。只是眼下虽无性命之虞,但二人眼看着宫无名、宇文濯昏迷不醒,亦是束手无策,只得双双坐下静候。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先前一番血战,此时终于绝处逢生,皆有恍若隔世之感,苏执见陆离一双小手伤痕累累,左臂上被言达师刺中的伤口血迹未干,无不愧疚地说道:“陆姐姐,你跟着我出生入死,苏执当真无以为报。”陆离嫣然一笑,轻声说道:“虽是如此,却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候。”苏执一愣,问道:“甚么?” 陆离如何好意思肯再说一次,岔开话题说道:“执弟,你还记得李二虎么?”苏执想起五泉山下的那个瘦弱青年,在陆离的巧计之下,只怕山上盗匪如今已对他敬若神明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说道:“陆诸葛诡计多端,唱的好一出借刀杀人的戏!”陆离扑哧一笑,说道:“有苏大圣人在此,我也是近墨者黑,多管起闲事来了。”苏执道:“就怕此人孝顺,不敢违逆父母,仍要受那对狠心母子的欺凌。”陆离笑道:“好叫苏圣人放心,此事我已处置完毕,那李二虎如今乃是他李家的宝贝了。”苏执奇道:“此话怎讲?”陆离忽地粉脸通红,声音细若蚊蝇道“他已是李家独子了,如何不宝贝?”苏执闻言大惊失色,说道:“你杀了他弟弟?”陆离啐了苏执一口,说道:“苏大圣人有好生之德,我又怎会再胡乱杀人了?”苏执大是奇怪,不知陆离是何意思。陆离说道:“那对狠毒母子在你我茶水中下了迷药,但她又怎知宫伯伯医中圣手?也敢来班门弄斧!”苏执心道:“原来那晚当真着了道儿!”陆离又道:“我不去理他,他倒来招惹我。半夜时分,那肥胖如猪的家伙竟敢潜入房中欲对我无礼,我便挥刀将他……将他……”苏执急问道:“将他怎么了?”陆离满面红晕,顿了半晌才道:“在那恶婆娘脸上划了几刀,嘿嘿!估计她这辈子也只能守着李二虎他爹了。”苏执一惊,又问道:“那李二虎的弟弟呢?”陆离瞪了苏执一眼,嗔道:“你老是追问甚么?总之日后李家传宗接代便只在李二虎身上了,你说他是不是李家的宝贝?”陆离说罢低下臻首不敢再看苏执,苏执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此事确然甚惨,不过那对狠毒母子心怀不轨,如此下场亦是罪有应得,招惹了陆姑娘这等机灵精怪的女子,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想到此节,苏执脸上忍不住泛起微微笑意。 两人坐在洞口谈起旧事,心中悲苦稍抑。正在这时,忽闻宇文濯轻哼一声,苏执大喜过望,忙上前察看。宇文濯见到苏、陆二人安然无恙,亦是面现喜色。苏执道:“多谢宇文谷主救命之恩!”宇文濯神色黯然,转头见宫无名仍昏迷不醒,垂泪道:“今日之事皆由我起,苏公子谢我何来?倘若宫先生有甚不测,宇文濯当真是百死莫赎。”苏执仍道:“谷主不必担忧,宫伯伯修为深厚,应无大碍。”实则三人皆知宫无名中掌之时,一门心思为救宇文濯,背后全无防备,左天佑武功不在宫无名之下,一掌之威岂容小视?即便保住性命,欲要痊愈只怕也须时日。只是宇文濯见到那蒙面人真容时,为何有此大失,那蒙面人又为何状若癫狂地胡言乱语,他既不说,苏、陆二人也不敢询问。当下宇文濯令苏、陆二人在门口护卫,自己勉力运功疗伤,他先前肩上中了一剑,跳下悬崖后又将大部分内力皆传给了苏执,其后更是奋起最后神威,舍身救下三人,自己则震动脏腑,伤势确然不轻。现下苏执不知自己武功修为已至天下一流境地,而宇文濯见多识广,武学修为通神,自然是是心知肚明。这一番疗伤若是在昔日,当不出半个时辰便当疾速痊愈,但却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方才吐出一口瘀血来,脸色由白转红,精神却仍是萎靡不振。苏执、陆离见他运功完毕,应已无大碍,皆是欢喜不已。宇文濯早知体内真气所剩不多,一身修为到了苏执身上,暗道自己毕生孜孜以求,只盼继承先师夜白衣遗志,以光大铸剑谷、恢复天山剑派昔日荣光为己任,乃至于挥长剑斩情丝,留下千般眷恋作了铸剑谷谷主,今日却全然付诸东流,不由得暗暗伤神。他至此时,想起那日聂玉儿问道:“小孤山底,绝情树下,你后悔不后悔?”忽地脑中一片空明,微微一笑对苏执说道:“苏公子,你日后成就定会更胜于我。” 苏执一愣,不知何意,宇文濯也不点破,便俯下身子扶宫无名坐将起来,双手抵住他后背,奋起余威将两股真气渡入宫无名体内,苏执、陆离二人不敢打扰,只在洞口远远看着。过了小半个时辰,宇文濯、宫无名二人头顶缓缓冒出白雾,宫无名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苏执、陆离对视一眼,不由得又惊又喜。便在此时,宫无名哇地吐出两口殷红的鲜血,慢慢睁开眼睛,无力地看了苏执、陆离二人一眼,又缓缓闭上,忽又叫道:“苏公子!快跑!”苏执见他如此神智不清之时,仍是惦记自己安危,心中一痛,忍不住哭将起来。陆离道:“傻瓜!宫伯伯既然已经醒来,便无性命之虞了,无非多修养几天罢了,你哭甚么?”苏执听她说得有理,方才悲苦稍息。这时宇文濯也睁开眼睛道:“陆姑娘说得有理,宫先生无恙了!”苏执听他话音有气无力,知是内力损耗巨大之故,不敢打扰,任他专心运功恢复。陆离忽道:“宫伯伯乃名扬四海的百草峡药王,背囊中说不定便有灵丹妙药。”陆离此言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苏执大喜,忙与陆离一道打开宫无名背上行囊,却见止有些山草药材,陆离随师父三苦师太久在天山,颇识得些药草,但如何用法却又知之甚少了。苏执见囊中并无药丸药膏之类的物事,不由得大为沮丧,忽见布囊一侧有个小口,小口里有张块旧的布帛,布帛上以蝇头小楷写满了字,苏执仔细一看,竟全是五花八门的药材,只是其中写写划划,涂改得甚难辨认,最下面还写着甚为繁琐的焙制之法。苏执仔细将布帛上的字迹捋了捋,清出十余味药材来,问陆离道:“姐姐识得么?”陆离道:“倒也是一些常见的东西,宫伯伯的布囊里便大多都有,只缺了“杜仲”和“龙涎”两味。杜仲我自是识得,龙涎甚是名贵,却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苏执道:“不如先去采集杜仲到手,待宫伯伯醒来自有打算。”于是二人等宇文濯运功完毕,便与他商议,宇文濯此时已是全身乏力,也只得依他。 于是苏执、陆离双双跳出洞外。二人既出山洞,方才将眼前景象一览无余,但见四周群山环绕,山势巍然磅礴,不远处有一大片平坦空地,满眼草绿花红,明媚鲜妍,十余栋雕栏画栋的房屋散布在空地之上,显得甚为华贵。而四人所在的山洞虽在山脚,但周围高树耸立,枝叶茂密,也不知先前陆离如何找到了这个极为隐秘的处所。苏执转头一看,左侧里余远处便是干云蔽日的千仞绝壁,不由得暗暗赞道,此处当深陷地面,却又如此蔚然壮观,当真好一处世外桃源!二人此时也无心留恋美景,一前一后往山上走去。这杜仲乃是甚为少见的药草,苏执又全然不识,只靠陆离睁大眼睛细细找寻,二人寻了大半个时辰,直走得满头大汗也未见到杜仲踪影,正在苏执灰心丧气之时,陆离跃然道:“在这里了!”说罢便弯腰拔出一株来递给苏执,苏执一看,眼前一大片植物竟然全是杜仲,显然是此地有人种植,不由得大喜过望,也顾不得是偷是借,依照样本便采集起来。 忽闻陆离说道:“执弟且慢!此处有人来!”苏执惊道:“你怎么知道?”陆离指着不远处的地上说道:“你看那边。”苏执定睛看去,却见那地上密密麻麻地摆着成十上百堆小石子,看上去似是杂乱无章,却又似有迹可循,苏执盯了半天,不知其所然,随口说道:“说不定在这深山老林中也不知多久了,又有何怪?”陆离道:“非也,应就在近日。你看地上有许多潮湿的水印,定然是有人不久前移动过石堆。”苏执仔细一看确然如此,不禁暗暗佩服陆离心细如发,但仍是不解地问道:“即便如此,又有甚么奇怪的?八成是此间小儿在山上玩耍罢。”陆离摇摇头,说道:“不是,这些石子并非胡乱摆放,乃是一门阵法。”苏执愣道:“甚么阵法?”陆离说道:“数年前有一个人唤作沈宗汝,到天山拜访杨伯伯时我亦在其侧。此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三教九流无一不晓,尤通奇门遁甲之术,他去天山求教杨伯伯的便是这石阵之法。”苏执咋舌道:“我只听三国时诸葛丞相有八卦阵之说,杨先生也通此道么?”陆离撇撇嘴,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又怎知昔日天山派的威风?”苏执见她故作老成地模样,忍不住好笑,问道:“那沈宗汝既如此了得,又学这阵法干嘛,不是作奸犯科之用罢?”陆离道:“你懂什么?此人妻女被困在秦冠冢的断情阵中,他去讨教杨先生便是为救妻女。沈宗汝到天山不久后杨伯伯便去了西海承凤岭,他却在天山住了数月,闲暇时亦传我些阵法,眼前这石阵颇为简单,我说与你听。”苏执听她说得郑重其事,又有意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显得极是娇憨可爱,只顾偷眼瞧着陆离的模样,哪还用心听她说甚么五行八卦?实则陆离亦不甚精通,见苏执盯着自己的目光异样,俏脸一红,啐了苏执一口,便左一拐,右一弯地走入石阵当中,小心翼翼地将两堆石头移动尺余。苏执奇道:“你作甚么?”陆离笑道:“那石阵原是死局,我们采他杜仲,却帮他救活石阵,也算不得无功受禄。嘻嘻,幸而这石阵也不甚难,若是再繁复一些,却也只得不劳而获了!”苏执大笑,两人便相随下山回到洞中。 此时宫无名业已醒来,苏、陆二人喜出望外。却见宫无名神色骇异,与宇文濯相对而坐。二人见到苏执进来,宫无名便道:“苏执,你过来。”苏执一愣,自他与宫无名相识以来,无不是和颜悦色,从未见过他的神色如此冷峻,陆离亦觉颇为奇怪。苏执依言走到二人跟前,宫无名又道:“跪下。”苏执大惊,不知出了甚么事情,但宫无名言辞虽简但语气不容置辩,苏执心下一凛,不敢不从,当即跪下。宫无名道:“宇文谷主将毕生修为尽传于你,如此成仁取义之举,世所罕见,而谷主竟毫不在意。”苏执大骇,方知自己适才缘何稍一运劲便跃起两丈,也方知宇文濯缘何莫名其妙地说自己日后修为当胜于他,原来是竟是有这般巨变,苏执心中大为感动,垂泪说道:“苏执万死!谷主何故如此?”宇文濯笑道:“苏公子快些起来,我等奉杨先生之命护你周全,原也算不得甚么,苏公子不必自责。”苏执仍是匍匐于地不敢仰视,连连告罪。陆离见宇文濯脸色憔悴,双目无神,与此前名闻天下、潇洒倜傥的铸剑谷谷主相比判若两人,亦是感伤,说道:“执弟,到了今日你仍不肯拜谷主为师么?”苏执当即大声说道:“晚辈资质鲁钝,深恐有辱谷主威名!现下只盼谷主垂怜,收于门下!”宇文濯哈哈笑将起来,说道:“苏公子悟性超群,又兼为人恭谨端正,老夫得如此徒,一身修为又算得了甚么?”宫无名、陆离皆是大喜,苏执起身三拜,恭敬无比,拜毕又匍匐在地,聆听师尊教诲。宇文濯心中畅快,谈笑风生,说道:“执儿,你大师兄唤作齐皓,虽则日后你的武学成就当胜于他,但齐皓虚怀若谷,思虑深远,日后可为铸剑谷主。你二人相得益彰,定当了我心愿。”苏执心下凛然,再拜称是。宇文濯又道:“武学一途,穷无止境,非止在乎内力、剑法上的强弱,更在于眼界气度的高低,这一节你须得记住了。”虽则现下宇文濯修为传于苏执,但见识尚在,目光之远、见识之广远非苏执所能比拟,于武学的领悟字字珠玑,苏执说道:“徒儿谨记在心。”宫无名、陆离见二人终于结下师徒之缘,无不欢欣。 陆离道:“所谓来日方长,宇文濯叔叔何必急在一时?”宫无名笑道:“苏公子拜谷主为师,小姑娘便连称呼也改了。又是何故?”陆离粉脸泛红,嗔道:“宫伯伯又来取笑我,须得小心今晚便掉光胡****无名哈哈大笑,他却不知陆离见苏执拜入铸剑谷名下,算是踏足江湖,便自当与那小怜姑娘迥然异途,故而极是欢喜,宫无名、宇文濯皆不知就里,如何懂她心思?陆离道:“我们采了杜仲来,宫伯伯快些入药!”宫无名看了一眼那布帛,呵呵笑道:“小丫头甚是机灵。”转头又对宇文濯说道:“谷主可知这是甚么药方?”宇文濯道:“在下孤陋寡闻,请宫先生指点。”宫无名道:“乃是青鹤斋的六一散配方。”宇文濯惊道:“江湖上号称‘鬼转身’的六一散?”宫无名点点头说道:“正是!”宇文濯叹道:“如此冠绝天下的医方,青鹤斋竟赠与了先生!”宫无名笑道:“青鹤斋以六一散为贵,冯云青、齐云鹤两位掌柜又怎肯授之以人?乃是我数年前得此奇药,批郤导窾,遍尝百草,方才推导出这药方,也不知对也不对。”宇文濯道:“宫先生析毫剖厘,见微知著,真乃杏林奇才也!”宫无名道:“现下这六一散虽少了一味龙涎,其效自是大打折扣,但也远非寻常江湖郎中所能比拟。” 苏、陆二人大喜,便在宫无名的指点下捣制药丸,宇文濯、陆离皆是有伤在身,六一散消耗甚多。次日,苏、陆二人只得再行前往山上采集杜仲,待到得那处时,陆离却是大吃一惊,原来那石阵经她昨日救活之后,竟又有来人移动了数堆石子,苏执自是看不出来,而陆离则知道这般移动一下,便是锁闭了阵门,隔断内外通途。陆离见状不由得兴致大增,复又进入阵中对石堆稍加变换,方才与苏执离去。又过一日,苏、陆二人再上山时,那石阵又有些许变更,陆离自是当仁不让地予以破解。如此反复数日,宫无名、宇文濯伤势日见好转,二人闲暇之时便指点苏执武功。现下既不急忙赶路,也不惧追兵来袭,苏执潜心研习拨云剑谱,因长剑仍留在那峭壁之上,便只得以树枝代替,宫无名虽尚不能动用内力,但仍口释心法指点苏执。宇文濯教习剑法愈加严苛,苏执稍有不对既遭呵斥,好在他性格温顺,又知前途艰难,师父亦是急见其成,故而不敢有丝毫懈怠,凡有指令,无不凛遵。他得两人精心指点,武功自是逐日追风,进展神速。 忽忽十余日后,皆那六一散功效,宇文濯肩上伤势已近痊愈,陆离原本便伤得不重,自然早就活奔乱跳了。苏执得宇文濯内力之后,当日陆离口授心法中的天山气诀也已在宫无名的指点下修习完毕,体内真气如狂流奔腾,沛然莫之能御,拨云剑法诸般变化皆是迎刃而解,只是到了第十八招之时,方才颇觉艰难,时有内力不济之感,宇文濯见苏执悟性超群,远胜铸剑谷诸位师兄,不由得大是欢喜。而陆离与那山上的不知名之人虽从未谋面,却暗中你来我往,一日一变,今日封阵明日解局,已差不多将那石阵中的小石堆动了个遍。这两个月来四人难得有如此清静的日子,尤其是经那一场血腥的厮杀之后,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境地里观日出日落,看云卷云舒,皆是无比轻松惬意。 却说这一日,宇文濯忽将剑鞘递给苏执道:“执儿,你去取剑来。”苏执一怔,方才记起当日自己失手,令师父的宝剑还插在那峭壁之上,歉然道:“是。”当即结果剑鞘,运起轻功,片刻便到了那悬崖之下。 第二十二章 含烟 却说苏执抬头望去,但见壁立千仞,白雾缭绕,苏执想起当日在万般紧急下死里逃生,不由得感慨万千,那柄长剑插在十余丈之外的高处,只留下半截剑身露在外面,苏执心下惴惴,走近悬崖,这十余日来他潜心修炼,又得宇文濯真气相助,内力几已臻化境,当下气沉丹田,一股有质无形的真气游走全身。苏执深吸了口气,纵身腾空而起数丈之高,采菊见他如此神功,直看得目瞪口呆,又见苏执衣袂飘飘,凌空虚步,身子舒展而极是潇洒,更是暗暗倾心。苏执上升之势将近,伸出脚在石壁上复又一蹬,身子再度升起,如此三次便已至那宝剑旁,但见他猿臂轻舒,伸手将长剑从石壁中拔出,随即身子飞速坠下。苏执不慌不忙,暗喝一声,便将长剑插入石壁尺余一缓下坠之势,片刻之后,苏执翩翩落下,将宝剑收回鞘中。 便在此时,忽闻身后有人一边拍手,一边娇声喝好,苏执大吃一惊,猛一转身,怀中一物掉落在地。却见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拍着手问道:“大哥哥好厉害!”苏执措手不及,一时左顾右盼,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姑娘说道:“我叫孙含烟,你叫甚么?”苏执不善撒谎,又见那小姑娘目光清澈、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便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叫苏执。”孙含烟走上来,俯身拾起苏执掉落的那物,却是那本破旧不堪的《艺文志》,孙含烟说道:“《艺文志》,我家穷经阁中也有呢。”苏执不知道她来意若何,当下并不作声。含烟又道:“这般破旧不堪,我去替你取了新书来如何?”苏执道:“书不在新,能读即可,虽藏书万卷而束之高阁,有不如无。”含烟听他这话似含讥讽,便哼了一声说道:“崇文苑中不分男女贵贱,个个满腹诗书,你却休要小瞧。”苏执不禁深悔失言,当即起身朝含烟欠了欠身说道:“在下无礼,请姑娘勿要见怪。”采菊娇哼一声,竟娇声背诵起《艺文志》中的章节来。原来这《艺文志》乃是录述罗列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略的典籍汇编,前后篇目并无关联,欲要背诵难度极大,而采菊姑娘娓娓念来流利通畅,书中所录典籍如数家珍。苏执大为佩服,当即说道:“姑娘兰心蕙质,在下不如。”含烟得意地说道:“凡《艺文志》上所录,穷经阁中无不藏有,我带你去取一些来如何?”苏执大喜道:“求之不得。”他这两月来连续遭人追杀,性命朝夕不保,闲时便习武不辍,书籍文章早已荒废,现下见有此好事,教他如何不喜?心道,我跟她去取几册数来,便回山洞,也不叫师父和宫伯伯担忧。 于是苏执便负起长剑,跟在孙含烟身后。苏执问道:“姑娘说这个地方叫作崇文苑?”孙含烟道:“是呀,爹爹叫作孙守圭,还有两个哥哥叫孙忘言和孙语迟。”苏执心道,这兄弟二人名字倒也有趣,一曰忘言,一曰语迟,皆显得质朴而迟钝,但这孙含烟却机灵古怪,浑没有半点木讷的模样。含烟又道:“我娘叫胡月儿,却不住在崇文苑中。喂,你从哪儿来的?”苏执一愣,说道:“我们四人在山中采药,失足掉了下来,也不知道到了何处。”含烟奇道:“还有人么?他们在哪儿?”苏执往身后一指,含含糊糊地说道:“便在那儿。”含烟大是兴奋,说道:“你等会儿带我去见他们好么?我呆在这崇文苑中,从来也没有出去过,真是闷死啦!”苏执见这小姑娘大大咧咧,娇憨可爱,对自己毫无防备,不由得又是惊讶,又颇为喜欢。孙含烟带着苏执左转右转,边走边说,崇文苑中奴仆众多,碰到孙含烟时,只叫她“小姐”,却谁也没有留意苏执。苏执见崇文苑中阁楼耸立,风格奢华古朴,心道不知这孙家何等来头,竟有这般家业。 不多时,二人来到一栋阁楼前,见牌匾上写着“若镜楼”三个字,墙上的石碑端端正正地刻着“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胜物不伤”十六个字,字体庄严,法度严谨。这一句话却是出自庄子应帝王篇,苏执熟读典籍,自是知晓无遗。离若镜楼约莫数十丈外便是穷经阁了,含烟拉起苏执右手,低声说道:“快跟我来,等下被爹爹瞧见,便要骂人了。”苏执只觉柔夷在握,甚觉不妥,欲要挣脱又恐她不悦,只得由她拉着往穷经阁上而去。便在此时,苏执隐约瞧见角落处一个纤细的身影转过,眨眼间便又消失不见,似是觉得有些眼熟,但此间仆婢甚多,倒也没太在意。 二人上得楼来,引着苏执入到藏书之处,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苏执一见这藏书景象,又是惊讶又是艳羡不已,但见屋里典籍堆集,层层叠叠而不知凡几。他天性喜好读书,立时步入其中物我两忘,左看看右翻翻,只觉心中大是快慰。含烟领着苏执转了半天,苏执却也只取了李斯的《仓颉篇》和袁康的《越绝书》两册。便辞了含烟欲待离去,含烟忽地长叹了口气,故作深沉地说道:“苏哥哥,你听说过灵辄的故事么?”苏执一怔,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道,这小姑娘原也甚是狡猾。便问道:“孙姑娘有甚么打算?”原来这灵辄乃是晋灵公手下的武士,其母子曾受过赵盾的一饭之恩,有次晋灵公想要刺杀赵盾,灵辄在搏杀中反过来抵挡晋灵公的手下,使赵盾得以脱险,这一节故事见录于左丘明的《左传》。含烟见问,立时笑颜如花,说道:“你先随我来。”苏执也是为人老实,见她如此,无奈之下只得跟在她身后。 于是二人又出了穷经阁,蹑脚蹑手地走到阁楼后,含烟指着丈余高的山崖说道:“你抱我跳上去。”苏执犹豫了一下,环手抱起含烟,纵身跳上山崖,含烟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苏执跟在她后面沿着山崖走了老半天,却见在另一处群山环抱的空地上有一座庄园,与崇文苑比邻而居,大小并不亚于崇文苑。含烟道:“这是崇武苑,是我娘住的地方。”苏执心下惴惴,不知孙含烟将自己带到这个地方是何用意。二人走到崇武苑外面,含烟神秘兮兮地匍匐在地上,伸出两根娇嫩的手指指着崇武苑里面说道:“你看那边。”苏执定睛一看,见硕大的空地正中有座颇为华丽的园亭,亭里似乎坐着一个妙龄女子,含烟凑到苏执耳边悄悄说道:“那个姐姐叫作秦岚,被我娘关起来了。”她靠苏执颇近,一缕青丝撩过苏执脖颈,说话之时兰花般的幽香气息传来,苏执便有些不自在,眼睛不敢看她,说道:“那处四下空旷,如何称得上关起来了?”含烟说道:“笨蛋!你看那亭子周围。”苏执定睛一看,方才见到地上摆了许多小石堆,细看之下,石堆摆放的方位竟与十余日来陆离在那后山上见到的石阵一般无二,苏执恍然大悟,原来那胡月儿便是用这石阵将秦岚困在阵中了。苏执忽地一惊,忙不迭地说道:“我可也不识阵法,救不了秦姑娘!”含烟白了他一眼,说道:“谁要你去救她了?秦姐姐要老兔崽子去救才肯出来。”苏执大是怪异,问道:“谁是老兔崽子?”含烟知自己失言,赫然说道:“便是我爹爹。”苏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莫非是孙守圭欲要纳秦岚为妾,胡月儿醋海兴波,将秦岚关了起来?便问道:“你爹爹为何要去救她?”孙含烟道:“救了秦姐姐给小兔崽子作老婆呢。”苏执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小兔崽子便是你哥哥罢?”孙含烟又瞪了他一眼,连连点头。 苏执忍住笑,说道:“这是你家家事,姑娘却带我来做甚?”含烟又用手一指,问道:“你瞧见那长杆了么?”苏执定睛一看,见那亭子后面果然立了一根数丈之高的木杆,含烟见他一脸茫然,又道:“那木杆顶上有个样东西,你去取下来交给我,便算是报答本姑娘我赠书之恩了。”苏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自己上了这小丫头的恶当,以区区两册书勾得我偷人东西,这亏却也吃得甚大。当下说道:“姑娘要我做飞贼么?”孙含烟嗔道:“我家的东西,你拿来给我,又怎么叫作偷了?喂,你不是想赖账吧?”苏执一听她倒也说得没错,此时他出来已久,师父、宫伯伯和陆姐姐定然很是担心,便想着去取了那物下来,赶紧摆脱这难缠的小姑娘。当下无奈说道:“好罢,我这便去,换了你两册书。”他这下多了个心眼,将“两”字说的颇重,免得孙含烟又出尔反尔,叫自己再做旁的事情,孙含烟拍起小手,压低声音格格笑着说道:“快去!快去!”于是两人便跳下山崖,来到崇武苑中一栋阁楼的下面,苏执仰头看了看木杆顶端似是确有一件物事,木杆高达六丈有余,中间又没有可供攀岩之物,苏执沉思片刻,深吸了口气,纵身两个起跳便跃上阁楼顶部,孙含烟仰着臻首紧紧盯着苏执身影,小拳头使劲握着,又是担心又是紧张。 苏执跃上阁楼,离那木杆顶端便止有丈余远了,那上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锦盒,也不知盒子里面装的是甚么东西,但以他的轻功修为,要取得那锦盒自是毫不费力。崇武苑中静悄悄的,那秦岚姑娘坐在亭中,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苏执心中暗喜,双腿一蹬,身子便朝木杆飞了过去,但见他猿臂轻舒,眼看便要抓到那锦盒,说时迟那时快,忽闻一阵暗器破空之声传来,两粒明晃晃的珠子从一旁阁楼处朝自己双腿疾射而至,苏执虽则武功高强,但全无临机应变的经验,加之本就做贼心虚,人在半空更不知如何躲避,心下一慌,双膝曲泉穴被打个正着,只觉双腿一麻,惊叫了一声,立时跌落下来,也亏得内力深厚,情急之下慌忙运起真气护体,却也“砰”地一声重重跌落在地,直摔得七荤八素。便在这时,四下娇喝声起,数名身着绫罗绸缎的女子朝他飞奔了过来。那亭中坐着的秦岚一惊,起身看着苏执,苏执正在惊慌失措之间与她相对而视,见这女子生得颇为标致,虽非千娇百媚,但显得娴雅文静,眉眼间又有几分忧色。 数名妙龄侍女将苏执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指指点点。苏执又是骇异又是惶急,爬起来便狼狈不堪地挣扎着往外跑,忽地又闻背后暗器声响,只觉腰间一麻,立时跌坐在地。此时却见孙含烟跳将出来,冲到他身边娇声喝道:“好哇,爹爹派你来偷这破阵图么?”苏执惊得目瞪口呆,尚未出声,只闻含烟低声说道:“快骂!”苏执一愣,问道:“骂谁?”孙含烟眨眨大眼睛说道:“骂老兔崽子!”苏执登时醒悟,正待说话,忽见一个老妇人从阁楼上跳将下来,神色极是凶狠,口中骂骂咧咧地朝他飞奔而至,苏执见她呲牙咧嘴,目露凶光,心中暗暗叫苦。那老妇人来势极快,冲到苏执面前,将他如提小儿般拎讲起来,二话不说便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连扇了他几个巴掌,苏执被她打得眼冒金星,情急之下大声骂道:“老兔崽子胆小如鼠、小王八蛋阴险狡诈!骗我来取这玩意儿,自己却作了缩头乌龟!老子决计饶不了他!”那老妇人听到骂声,立时住手,当即将苏执放了下来,凶巴巴地问道:“喂!臭小子!你骂的谁?”苏执一愣,以为又惹恼了她,只怕又有苦头吃,当下结结巴巴地说道:“崇文苑的老兔崽子。”哪知那老妇人闻言大喜,满脸堆笑地说道:“再骂!再骂!”苏执松了口气,想起自己上了孙含烟的恶当,吃此大亏,也是又气又悔,当即恶狠狠地一顿“乌龟王八蛋”臭骂,那老妇人以为他在骂孙守圭,听得心花怒发,当即出手如风,解开苏执身上穴道。孙含烟走上前来,说道:“娘!爹爹见识短浅、不学无术,破不了娘的阵法,自己又不敢来求你,却使出这等诡计。”说罢飞起纤足,重重踢了苏执一脚。苏执看着孙含烟,心中气苦。他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妇人便是孙守圭的夫人、崇武苑之主胡月儿。 胡月儿见孙含烟这般一说,越发大喜过望,忙止住她道:“先不忙揍这小子,你带他去见那老不死的,看他羞也不羞?”孙含烟吐了吐舌头,粉面生嗔,小拳头击在苏执臂上,娇声喝道:“快走!”苏执又是生气又是无奈,被她推推搡搡地赶着出了崇武苑。胡月儿忽道:“慢着!”苏执一惊,不知她又要做甚,慌乱之中赶紧加快脚步,不料只闻胡月儿哼了一声,苏执又是双膝一麻,软倒在地,几个侍女嘻嘻地走上前,将苏执围在正中,又皆掏了胭脂出来,伸出纤纤玉指,各在苏执脸上画了一笔,苏执只觉莺莺燕燕,幽香扑鼻,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胡月儿将手一拂,又解开苏执膝上穴道,说道:“不许洗掉,这便送给姓孙的王八蛋!看他老脸往哪儿挂?”孙含烟诺诺称是,赶紧推着狼狈不堪的苏执逃了出来,胡月儿哈哈大笑,耀武扬威地鸣锣收兵。 苏执无端端吃了大亏,被那胡月儿打了一顿,还被画了个大花脸,心中自是气恼不已,待走到无人之处,将怀中的《仓颉篇》和《越绝书》掏出来,恨恨地递给孙含烟说道:“我没帮你取到东西,这就还给你罢,两不相欠,往后不要来找我了!”孙含烟也不着恼,嬉皮笑脸地说道:“好哥哥不忙生气,我慢些与你说好么?”苏执见她转眼间俏脸微红,撅着小嘴,清澈的双目中似乎含着晶莹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不好发作了,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朝山洞疾奔而去。孙含烟跟不上他,叫道:“喂喂!你就这个样子去见人么?”苏执方才想起脸上还留着胭脂,又狠狠地瞪了孙含烟一眼,孙含烟忍俊不禁,带着他来到一眼山泉旁,苏执洗尽脸上胭脂,仍是恼怒不已,一言不发地往山洞而去。孙含烟一路小跑紧跟着他,苏执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又有些不忍,便慢下脚步,但仍是板着脸不理不睬。 未过多时,苏执到了山洞,宇文濯、宫无名、陆离正在商议甚么事情,见他回来,陆离便焦急地问道:“你干嘛去了?”话音未落,又见一个妙龄少女跟在苏执后面,面色立时一沉,双目紧紧盯住孙含烟。苏执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陆离见他张目结舌的样子,更是恼怒,将手一拂,转身进了山洞去了。苏执讪讪看了见师父和宫无名一眼,二人皆换了新衣,他方才留意陆离亦是一身崭新的黄色衣裙,穿在身上如鸿衣羽裳,显得极是华贵,孙含烟见她明眸皓齿,肤如凝脂,与明艳衣裳两相对应,当真是玉容花貌,秀色可餐,便忍不住赞道:“姐姐生的真美。”陆离闻言,方才面色稍霁。苏执进得洞中,只觉四处异香扑鼻,宫无名的身边放了一个锦盒,锦盒里面有一团金色的物事,异香便是从这锦盒中发出。苏执又见捣药的石板上有一些新制的药膏,心中一动,问道:“宫伯伯,这是龙涎么?”宫无名点点头说道:“正是,方才孙公子送过来的。此物世所稀有,自古便专为进贡皇帝之用,便是长安的达官贵人欲要求得一两也是难得。亦因如此,那青鹤斋的‘六一散’也方才一粒难求哩。”苏执闻之愕然,如此珍稀之物,孙语迟却动辄五两相送,真不知孙家乃何许人也。 孙含烟道:“原来哥哥已见过你们了。”宫无名微微一笑道:“你便是孙含烟孙姑娘么?”孙含烟点点头,宫无名面容慈善,语气温和,宇文濯玉树临风、潇洒俊逸,孙含烟不由得都是大有好感。当下拉住苏执的手笑嘻嘻地说道:“苏哥哥,我去啦。”苏执只觉柔夷在握,触手温湿,当着师父和宫无名的面甚是尴尬,又不好甩开含烟,大感局促不安,孙含烟格格地笑将起来,又道:“苏哥哥,方才对不住啦!”说罢便蹦蹦跳跳出了山洞。陆离贝齿轻咬下唇,脸上煞白,忽地叫住含烟说道:“孙姑娘,你去告诉孙公子,他说的那件事情我答应了。”孙含烟一呆,应了声便跑得远了。苏执大是奇怪,看看师父,又看看宫无名,两人脸色皆甚是颇为怪异,便走到陆离身边问道:“甚么事?”陆离瞟了他一眼,见苏执手上拿着两册封皮颇为华美的古书,俊脸红肿,隐约可见纤细的手指印,显是被人掌掴所致,不由得怒从心起,手臂一拂,将苏执推了个踉跄,冷冷说道:“不用你管!”苏执愕然,大是不解。陆离又道:“这儿书多人美,正合你意,长安你却也不必去了,便留在这儿罢!”说罢又想到那含烟姑娘非但貌若天仙,且有如此浩大家势,而自己却流落江湖,孤苦伶仃,更是心中戚戚,顾影自怜。苏执闻言道:“陆姐姐此话怎讲?”陆离怒道:“当日你在浔阳的破庙之中,便是旁人遗弃的旧书也不敢要,却在这儿予取予求,你都忘记了,却当我也不知道么?”说罢又闻见苏执满身女子香味,脸上竟还留着淡淡的脂粉印痕,越发气急恼怒,双足一跺,背过身子哭泣起来。 陆离其辞愤愤,其情切切。苏执却是心中怦然一动,隐约升起一丝甜意,但要他说几句话来慰抚陆离,却又说不出口,顿时手脚无措。陆离见苏执不作声,以为他被自己说中了心事而觉理亏,更是火冒三丈,娇斥道:“你却做了甚么丑事被人打了?”苏执哪敢分辩,尴尬地瞧着宫无名、宇文濯,二人只是对视一眼,皆含笑不语,小儿女间醋海兴波,两人原也无可理会。过了半晌,宇文濯方才说道:“执儿你去作甚了?此地虽处隐蔽深山,却也不可擅自出行不归,好叫宫先生和陆姑娘担忧。”苏执面红耳赤,低头说道:“是。”陆离愤愤说道:“谁担忧他了?他是死是活又****甚么事?” 当下苏执便将取剑之后遇上孙含烟,又被她骗得去了崇武苑偷取那木杆顶上的物品之事说了一遍,听得宇文濯、宫无名二人啼笑皆非,苏执说到孙含烟令他痛骂自己父亲方才脱险时,陆离亦是破涕为笑,与苏执目光相撞,翻了个白眼,便瞧着别处去了。苏执见陆离脸色稍好,壮起胆子问道:“陆姐姐,你答应了那孙语迟甚么事情?”陆离哼道:“关你甚么事?”苏执讪讪地走开,宇文濯和宫无名皆说此事须得陆姑娘亲口说出方可,苏执无奈,只得作罢,陆离见他狼狈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复又板着脸说道:“瞧你脸上成了甚么样子,也不知羞也不羞?” 苏执顿时面红耳赤,他也不知陆离答应了那孙语迟甚么事情,是夜便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第二十三章 新娘 次日天刚蒙蒙亮,苏执尚在沉睡间,忽闻洞外有人娇声叫道:“苏哥哥!”苏执一听正是孙含烟的声音,惴惴不安地看了陆离一眼,见她背对着自己,似是还未醒来,便蹑脚蹑手地出了山洞,孙含烟正笑靥如花地站在外面,怀中还抱着一卷书。苏执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含烟笑着说道:“昨天是我对不住你,向你赔礼道歉来的。”苏执哼了一声,狐疑地看着她道。孙含烟又道:“我瞧你那册《艺文志》早已破烂不堪,回去之后便到穷经阁仔细翻阅,终于被我找着,今日早早送来了呢。”苏执一喜,那册破庙中所获的《艺文志》置于怀中,多经磨损,确是残缺不全,当下接过书说道:“谢谢孙姑娘……”孙含烟翘起小嘴娇嗔道:“苏哥哥,你怎生这般婆婆妈妈?”说罢便蹦蹦跳跳地走远了。苏执回到洞中,陆离仍闭着双眼尚未醒来,苏执经昨天闹腾,晚上又是心事重重,到了深夜还未入睡,此时仍觉疲倦不已,读了片刻《越绝书》便复又进入梦乡。 过不多时,苏执仿佛被甚么东西惊醒,莫名其妙地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睁开眼睛一看,却不见陆离身影。苏执一惊,见师父和宫无名仍在闭目养神,不敢惊扰了二人,轻手轻脚地走出洞外,四下一看也未见陆离人影,苏执心道,莫非陆姐姐独自采药去了?便又到山上常去的采药处所寻了一圈,仍是踪迹全无。苏执心中惶急不已,努力回想清晨之事,便隐隐明白定然是自己出洞见孙含烟之时,陆离其实早已醒来,昨夜她为自己去穷经阁借书之事已然气愤难平,却又听到孙含烟一大清早便送书来,自己亦是欣然接受,定是越发气恼,故而不告而出。须知十余日前陆离肩上被言达师刺了一剑,伤势尚未痊愈,若是有甚么三长两短,当真是悔之无及。苏执想到此节,不由得又是懊恼又是焦急,深悔自己受了孙含烟馈赠。正在六神无主之时,苏执忽地想起昨日陆离答应了孙语迟甚么事情,心道此事孙含烟定然知晓,我只须问她便了,也不必打搅师父和宫伯伯,免增二人忧虑。苏执主意一定,便施展轻功,朝崇文苑飞奔而去。 不料到了崇文苑,却见四下无人,阁楼、长廊、院落里皆是空荡荡的,苏执不知道出了甚么事情,越发慌乱不已。左找右寻好容易在一处角落里碰到个小厮,便急匆匆地问道:“请问小哥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那小厮见了陌生面孔,倒也不觉惊奇,指着崇武苑说道:“你是来喝喜酒的罢?人早都在那边了呢!”苏执一怔,问道:“谁的喜酒?”小厮白了他一眼,说道:“自然是孙公子的,本地卢刺史都早已到了,你却还在这里问我。”苏执心下纳闷,昨天孙含烟还说秦岚姑娘被胡月儿困在石阵当中,怎地今日便拜堂成亲了?苏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又问那小厮道:“新娘子是谁?”那小厮甚是不耐,说道:“谁能闯出老夫人的石阵谁便是新娘!”苏执脑中嗡地一响,那石阵秦姑娘自是闯不出来的,陆姐姐却是了如指掌。苏执心道,莫非陆姐姐一气之下委身孙语迟了?是了,那孙语迟如此家世背景,陆姐姐却凄清孤苦,又受了我的气,一怒之下正好嫁入侯门也未可知,苏执想了半天,又觉此念太过荒唐,陆姐姐聪明伶俐,对待自己终身大事岂会如此意气用事?诸般杂念纷至沓来,苏执一时竟理不清头绪,他努力定了定神,却听那小厮嘟嘟囔囔地说道:“当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新人都不知道是谁却也来上门巴结。”苏执问道:“你说甚么?”那小厮一愣,尚未抬头,苏执已出手如风,将他点到在地,又三下五除二剥下衣衫换上,运起轻功便朝崇武苑飞奔而去。 苏执心急如焚,几个起落便到了崇武苑门外,果见崇武苑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苏执不敢贸然闯入,便深吸了口气,纵身跃上一处阁楼,他此时内力深厚,身子如一溜轻烟般快捷无比,崇武苑中的众人都围在广阔的坪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苏执在阁楼间来去如风。苏执稳稳地跃上最高处,俯下身子向下看去,但见那石阵当中的亭子里坐了个穿着鲜红嫁衣的女子,头戴红巾,也瞧不出面目。人群将石阵团团围住,只留下一处出口,出口处站着一个身着华服的贵公子,想必便是今日的新郎官,也不知是孙忘言还是那孙语迟。出口一旁的高台上坐了几个人,胡月儿、孙含烟和另一名长相颇为清秀的贵公子赫然在座,另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虽是锦衣华服,却生的膀臂粗圆、五大三粗,似乎正吹胡子瞪眼睛,与那胡月儿相背而坐,两人皆是谁也不理谁,偶有目光相对,亦是白眼一翻,苏执心道,此人应便是崇文苑的主人孙守圭了。坐在正中那人一身便服,但顾盼之间却生出几分威势来,想必便是那小厮所说的卢刺史。诸人或坐或立,或动或静,却都将目光落在那石阵中的红衣女子身上。苏执心中忧急,又不好贸然下去问孙含烟个究竟,便只盯着坐在亭中的嫁衣女子看了半晌,似觉有几分像是陆离,却也不敢十分肯定。 过了好一会儿,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那孙守圭带着几分得意的神色说道:“让她出来罢。”站在出口的那华服公子大声叫道:“岚儿,快出来。”他这一声喊令全场登时静寂无声,众人皆是齐刷刷地注视着石阵中的女子。那胡月儿也站起身来,神色似是颇为紧张。嫁衣女子婷婷袅袅地站起身来,仅露出洁白无瑕的双手在外面,但见她莲步轻移,婀娜多姿的身躯在石阵中左一转右一弯,竟似熟稔无比,毫无阻滞。苏执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昨日孙含烟说过秦岚被这石阵困住,显然现下这女子便绝非秦岚了。他强忍住自己要跳将下去的心思,看着她如弱柳扶风,款步姗姗,未几便走出阵来,来到了人群围成的出口处。便在这时,场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那孙守圭须发飞扬,极是得意地在胡月儿面前手舞足蹈,孙含烟和身畔那位贵公子也是拍手欢呼,唯有那胡月儿却呆坐不动,脸上瞧不出喜怒来。便在这欢呼声中,苏执隐约听到附近传来一声女子的娇笑,他猛然一惊,却见的那出口处的贵公子伸出手来,牵起走出石阵的女子,就要消失在人群当中。高台上的孙守圭等人也站起身来,陆续走入早已布置好的华堂之中。苏执大急,伸手拾起一枚小石子,运足真气朝那新娘子的头侧激射而去,他情急之下自是全力施为,石子去势之速犹若电闪,眨眼之间便从新娘子头畔掠过,将她头上红巾扬起一角来,那新娘子慌忙伸手将头巾拉住,但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执便已将那张雪白的脸庞看得清清楚楚,登时脑中嗡地一响,眼前一阵发黑,那明眸皓齿、俏脸含羞的新娘子赫然便是陆离。 苏执站起身子,双腿一个踉跄,差点掉下阁楼去,两眼忍不住流出泪来。近两月来,苏执与陆离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早已情愫暗生。两人偶有真情流露,虽终是未曾挑明,但心中情感已如野草般生长,却万万没想到此时陆离竟一怒之下,不动声色便委身于孙家,苏执心中方寸大乱,也未曾细思如此大事,师父和宫无名竟为何未透露半点风声。此时虽是阳光明艳,但在苏执眼中,周遭皆是一般的灰暗,他纵身跳下阁楼,此时人群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小厮装扮的他。苏执混杂在人群中跟着走入礼堂,眼中却只有那一团鲜艳的红影,心潮澎湃,难以自己,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陆姐姐!”话音未落,但觉那新娘子浑身一震,似是停滞了一下,欲要回头却终于被一名侍女扶着,走入了华堂上的阁楼歇息,只需吉时一到,便要拜堂成亲。苏执心中大恸,泪眼模糊,声音却淹没在嘈杂的喧闹中,便在此时,那扶着新娘子的侍女回过头来,妙目流转,目光落在苏执身上,苏执一见这千娇百媚的脸庞,登时浑身透体冰凉,原来这侍女竟是聂玉儿!苏执心头大震,他做梦也想不到聂玉儿会在此地出现,并且竟与已成为新娘的陆离在一起。 苏执深知这聂玉儿生性放荡,无所顾忌,虽不知是敌是友,但与陆离在一起却总不见得是件好事,何况此前两人还大打出手。苏执心中一紧,陆离嫁作他人妇的伤心立时化为担忧,此时人声鼎沸,个个都眼睁睁地看着新娘子和满面喜色的新郎官,他自然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冲上去,只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阁楼上的一举一动,但有分毫不对,却也顾不得许多要飞身而上制住聂玉儿了。过不多时,卢刺史主婚,司仪宣告吉时已到,孙守圭、胡月儿早已在堂前就位,一众宾客则在两旁就坐观礼,苏执心中砰砰直跳,睁大两眼死死地盯着阁楼,但见新娘子又款款走下,仍是头顶红巾,瞧不出面容来。只是扶她下来的侍女却已不是聂玉儿。苏执此时已渐渐镇定下来,思前想后,颇觉此事大有文章,他在人群中左右搜索,当此大礼之时,竟不见孙含烟和另一名贵公子的踪迹,苏执心中越发疑心大起。待到那新娘子走入华堂,与苏执不过两丈远时,苏执心中一动,暗中运起内劲,一缕似有质又无形的真气从指尖发出,嘶嘶作响,朝新娘子的头巾射去,真气至时,撩起红巾一角,苏执定睛看去,却正是昨日掉下木杆之时所见到的那秦岚姑娘。苏执见不是陆离,先是心花怒放,复而忧心忡忡,当下也再不迟疑,转身出了华堂,走到无人之处,纵身跃上楼顶,见四下无人,陆离和那聂玉儿也不见踪影,苏执急将起来,压低声音叫道:“陆姐姐!陆姐姐!” 忽闻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苏执一惊,不远处阁楼的窗棂里似有红影一闪而过,苏执大喜,气随意生,双脚微微一蹬,身子平平飞起,凌空虚渡,稳稳当当地落在那阁楼之上。苏执又是情急又是慌张,顾不得许多便推门而入,口中叫道:“陆姐姐!”说时迟那时快,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身旁闪出一人,双手上下急点。苏执猝不及防之下,身上要穴被接连点中,顿时双腿一软倒在地上。苏执情知中计,大惊之下定睛一看,聂玉儿已笑吟吟地站在身前。苏执急道:“聂姑娘,陆姐姐在哪儿?”聂玉儿娇笑道:“苏公子还真是个多情种,自己性命都不保了,却还惦记着陆家妹子!”苏执脸上一红,声音便软了下来:“聂姑娘,你将陆姐姐藏在何处了?”聂玉儿却不回他,纤腰一扭,坐在苏执身前,说道:“你的小情人已经做了旁人的新娘子,却来问我作甚?”苏执知她是故意不说,但情急之下,仍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今日做了令陆姐姐不高兴的事,她方才离我而去。聂姑娘盼你体恤。”聂玉儿一听,慢慢垂下臻首,一缕黑发拂过苏执脸上,颈上雪白的肌肤展露在苏执眼前,但见她妙目生嗔,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你作了甚么错事?又偷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抑或是又窥伺哪个女子沐浴更衣?”聂玉儿声音软绵绵的,在苏执耳边吹气如兰,苏执俊脸通红,那个雪白的躯体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忍不住心中微微一荡,却终于生硬地回答道:“不是。”聂玉儿格格笑了起来,十指春葱轻盈地拂过苏执脸庞,苏执越发害臊,只急的手脚无措。聂玉儿又娇笑道:“陆家妹子作了旁人的新娘,不如姐姐陪你……”她说话间媚态丛生,令人目眩神池,苏执忽地大声说道:“陆姐姐没有作旁人的新娘!”聂玉儿闻言,立时收敛笑容,水汪汪的眼睛直视这苏执,似有嗔怒,又有情意,半晌之后方才作色道:“我这便去将陆家妹子杀了,看你又如何!”苏执一惊,他知这聂玉儿实是胆大妄为,当真对陆离不利也未可知,登时脸色大变。聂玉儿见他惶急惊恐的样子,又格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好弟弟,别怕,姐姐不会欺负你的小情人,姐姐只欺负你。”她这一声好弟弟叫的当真是情意绵绵,说到那一声“只欺负你”时却又是娇艳欲滴、媚态横生,苏执亦是心头一颤。聂玉儿忽地将素手一拂,几粒药丸也似的物事飞入苏执怀中,纤纤玉指又在他身上连点数下,苏执浑身一震,身上穴道立解,惊道:“聂姑娘!”聂玉儿轻笑一声,凑到苏执耳边低声说道:“留着日后有用。”说吧身子一扭,便跳下楼去,头也不回地去得远了。 苏执将她给自己的药丸收好,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追到窗口时,早不见了聂玉儿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阵茫然。便在此时,旁边房中似是传出“嘤咛”一声呻吟,苏执一听此声,当真是如闻仙音,三步并做两步推开房门,但见一身红嫁衣的陆离无力地坐在地上,满面通红的瞧着自己。苏执大喜,叫道:“陆姐姐!”赶忙走上前去扶起陆离说道:“聂姑娘没有对你怎么样吧?”陆离轻哼一声,娇弱的身子倚在苏执身上,苏执知她是被聂玉儿点了穴道,当即握住陆离小手,一股强劲的真气涌入,陆离身上诸处被封住的穴道无不迎刃而解。苏执又是欣喜又是焦急地看着她,陆离俏脸嫣红,在嫁衣的映照下更显得娇嫩无比。两人半晌没有说话,相顾无言,良久才觉察到仍是双手相执。陆离抽出小手,哼了一声说道:“你来作甚么?”苏执一愣,嗫嗫嚅嚅地说道:“我很担心你。”陆离瞪了她一眼,虽仍是生气的样子,眼神中却蕴藏着丝丝笑意。苏执瞧着陆离身上鲜红的嫁衣,心头蓦然涌上一股说不出来后怕,似乎是自己要亲手将陆离送入华堂,给他人作新娘子去。他定定地看着陆离,但见她螓首蛾眉,顾盼生辉,不由得一阵昏眩,这种奇异的念头越发强烈。陆离见他发呆,问道:“你看甚么?”苏执一愣,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陆姐姐,你真美。” 陆离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苏执说道:“我醒来后不见你人影,便急的六神无主,想起你昨日说答应了那孙语迟甚么事情,便到了这儿。”陆离嫣然一笑道:“执弟,姐姐方才若是当真与旁人成亲了,你却如何?”苏执一怔,脱口而出道:“我便要大闹一番,不许你拜堂成亲。”陆离眼睛一眨,调皮地说道:“那你方才为何没有动手?”苏执道:“我知道那新娘子不是你。”陆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老实,即便确然是我,你也不会大闹华堂的。”苏执一怔,不知道他是甚么意思,心中却在自问:“我当真会为了陆姐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闹一番么?”两人一时无语,过了半晌陆离又幽幽问道:“执弟,当日你曾说,倘若你有宫伯伯、宇文谷主那般武功,便决不令我陷入厮杀拚命的境地,这句话作不作数的?”苏执不假思索地说道:“自然作数。那日看到你受伤,我很是心疼,只恨不能以身代。”陆离“嗯”了一声,苏执回过头去,见陆离的脸庞上挂着两行泪水。苏执伸手将她泪水拭去。陆离仰起头来,娇声说道:“却不知铸剑谷收不收女弟子?”苏执随即会意,胸中激情荡漾,忍不住说道:“我这就去求师父也收你为弟子,不过你却大大地吃了亏。”陆离一愣,问道:“为甚么?”苏执说道:“你便是我的小师妹了。”陆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之下,两人心中皆是欢喜无限。 苏执问道:“将秦岚姑娘偷梁换柱,破了那胡月儿的阵法。你答应孙语迟的便是这事么?”陆离脱掉嫁衣,仍是一袭黄裙,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我们下去看新娘子去罢。”苏执正待说好,楼下忽地有人朗声说道:“孙老爷子今日得此佳媳,当真天赐良缘。老夫奉安大人之命特来贺喜。”此人声音也不甚大,却悠悠扬扬,余音不绝,在场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苏执、陆离闻言脸色大变,一齐朝楼下看去。 第二十四章 造访 但见崇武苑外进来四人,前两人昂首挺胸,第三人低垂着头,以青巾蒙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最后一人却脸色煞白,目光呆滞,步履沉重。四人前后走将过来,苏执、陆离皆是心头大震,原来为首的正是左天佑,紧随其后的青年男子颇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陆离低声说道:“第二个便是在夹山冲暗算你和宫伯伯的那人。”苏执方才醒悟,夹山冲数户人家尽遭屠戮,无一幸存,想必便是此人下的毒手。此时堂中新人结拜已然完毕,孙守圭、胡月儿与卢刺史等人正在座中休憩,闻得来人自报家门,皆是一怔,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深得皇帝恩宠,手握重兵,威震边陲,天下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竟也前来登门拜贺,在场宾客无不为之震粟,一时皆噤声无语,齐刷刷地看着四人进来。卢刺史赶忙迎将出去,满脸堆笑地说道:“安将军遣使光临敝州,如何不事前知会下官一声?”左天佑掏出文书来递给卢刺史,口中甚是客气:“临行前将军特地吩咐,不可惊扰诸位大人。”卢刺史道:“原来是左先生大驾光临!”说罢便将左天佑等三人迎进大堂。 陆离朝苏执低声说道:“下去看看再说。”说罢拉起苏执从后面跳下阁楼,苏执全无主意,便只跟着她转到后院,数十个下人正在忙碌着准备酒席,陆离趁人不备,伸手抓了一把炭灰,往苏执脸上、脖颈上抹了几把,顿时令他面目全非。苏执也要如法炮制,陆离扭腰躲过,笑嘻嘻地说道:“你甚么时候见过侍女做这般粗活的?”说罢便转到屋后没了踪影,未过片刻,便一身粗布衣裳、女做男装地出现在苏执面前。苏执知她机灵,也不多问,两人便来到华堂附近,混入人群当中。但见左天佑已在堂中坐下,那青年男子和蒙面人在他身后侍立左右,另一人却远远站着。但闻孙守圭瓮声瓮气地说道:“安大人如何得知今日犬子新婚?”左天佑微微一笑道:“安将军远在千里之外,自不知令郎喜事,是在下知孙国公德高望重,天下志士无不敬仰,故而擅作主张,以安将军之名前来拜贺。”孙守圭闻言大喜,苏执心道,原来这孙守圭得封国公,难怪家世如此显赫。胡月儿却冷冷说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左先生说天下志士敬仰一个糟老头子,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孙守圭转过头去,对她怒目而视,胡月儿却毫不示弱还之以色。左天佑笑道:“孙夫人此言差矣。安将军昔日每提起孙老爷子,皆是羡慕不已。”胡月儿道:“羡慕甚么?”左天佑淡然道:“安将军曾亲口对左某说,‘孙国公乃是国之柱石,百十年来天子封赏既厚,大小官吏亦是有口皆碑,但却从未见疑于天下诸公。今我功不及国公之伟,封赏亦大有不如,却屡遭朝中小人嫉恨,实是德行远逊国公的缘故’。卢刺史,却不知安将军此话说得对也不对?”那卢刺史一惊,慌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说道:“下官未在长安为官,朝中之事原也不甚清楚。只不过当今皇上乃英察之主,心中必自有定夺。”左天佑道:“卢刺史言之有理,若不是圣上明察秋毫,安将军如何能以三镇节度使之职侍奉皇上?” 孙守圭不悦道:“崇文苑中素来不言朝中政事,左先生今日贺喜之意老夫便心领了。”胡月儿翻了个白眼道:“这儿不是崇文苑,却没那多臭规矩,左先生尽管说。”孙守圭气得一拍桌子,半天说不出话来。胡月儿得意洋洋地说道:“旁人有天大的委屈,还不许说话了么?”左天佑道:“孙夫人身处江湖心忧天下……”胡月儿打断他说道:“你也别忙奉承我,我没有他人脸皮厚。”左天佑一呆,讪讪地说道:“安将军……”胡月儿眼睛瞧着别处,不耐烦地说道:“你左一个安将军,又一个安将军,此人究竟是谁?在哪儿做官?”她原本就只为了挤兑孙守圭,哪有甚么心思听人议论朝政,此话一出,孙守圭忍不住哈哈一笑,那卢刺史亦是强忍住笑。左天佑大是尴尬,暗暗奎怒不已。卢刺史赶忙圆场道:“今日国公大喜,左先生何必为俗事烦忧?”孙守圭道:“正是!正是!崇文苑备薄酒一杯,请与诸位一醉方休。”胡月儿又道:“此话却又有些不对。”孙守圭怒道:“如何又不对了?”胡月儿说道:“第一,是儿子娶的是崇武苑的女子,关你何事?第二,酒席也是我备的,却不是崇文苑。第三,既要一醉方休,怎么会是薄酒?你的是薄酒,我的却是厚酒。”她每说一句便伸出一根指头,几乎要指到孙守圭的额上去了。孙守圭为之气结,当着众人之面又不好发作,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愤愤说道:“懒得与你理论,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胡月儿大是得意,又道:“我自与儿子娶亲,你却来凑热闹。早先你若是破了那石阵,算你英雄了得,我自会请你来喝一杯,我家秦姑娘自己出阵,也是买了你一张老脸,却也不知羞于不羞。”孙守圭大怒,桌子一拍,大声叫道:“区区小阵,老夫不消得破。若是当真与你计较,怎待今日?”孙守圭心中有鬼,胆气不壮,这几句话声音虽大,但明显气势全无。胡月儿嘻嘻一笑:“既然如此,却又令人来偷破阵图,昨日那小子被我捉住,却又如何?”孙守圭大怒:“谁使人来偷甚么劳什子破阵图了?”苏执一惊,心下暗暗叫苦。孙守圭、胡月儿声音越来越大,堂中乱作一团。孙语迟、孙含烟见势不妙,也忙上去相劝。 忽闻左天佑道:“夫人武功智慧皆是不同凡响,在下早有耳闻,只不过这石阵并无出奇之处,要说国公破解不了却未免言过其实。只怕是……”孙守圭见他为自己说话,自然大是欢喜。胡月儿听她轻视于己,怒道:“只怕是甚么?”左天佑道:“只怕是国公胸怀宽大,礼让于夫人。”此言大合孙守圭之心,连连说道:“不错,不错!”胡月儿怒道:“既然如此,老兔……不怕出丑,你便再去闯阵看看。”她一急之下,“老兔崽子”四字差点就脱口而出。孙守圭一听,顿时住口,不敢逞强。左天佑却道:“国公千金之躯,如何能在众多下人面前逞能?如若今日不是令郎大喜之日,左某倒真想与夫人切磋一下,改日……”胡月儿霍然道:“便在今日,有何不可?”左天佑沉思片刻,摇头说道:“老夫决计不敢造次,这样罢,老夫有两个不成器的手下,一个会点武功,一个恰好也略通阵法,虽皆不敢与孙夫人一争高下,但合二人之力,倘若侥幸胜了夫人一星半点,也算是国公闯阵功成,如何?”胡月儿勃然大怒,说道:“便依你,如何比法?”左天佑微微一笑,说道:“孙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胡月儿怒道:“废话少说!”一边走出华堂一边捋起衣袖便要动手。左天佑对身后两人说道:“韩云,你去领教夫人武功,却不许伤着夫人。”那青年男子应声而出,苏执心道,原来此人唤作韩云,如日后有逢,必为夹山冲之人讨回公道。左天佑又道:“尹老弟,你去破阵,韩云与夫人比试无论输赢,一经结束便须往来于石阵。”那蒙面人不作声,只朝左天佑欠一欠身。左天佑又道:“夫人高才,你二人只需赢得一阵,便算功劳,我定当禀报安将军予以赏赐。” 胡月儿哼了一声,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身子一摆,便纵身跃起,越过人群落在高台之上。她身着华服,体态轻盈,姿势极是好看,登时惹得人群中一阵叫好之声。左天佑手下二人亦双双走出华堂,韩云一步步登上高台,比之胡月儿的气势自是远有不如,只是此人身材虽算不上魁梧,但每走一步却发出“咚”的一声响,周围人群皆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他,咚、咚、咚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苏执心道:韩云内外功夫皆是不凡,胡月儿恐非其对手,此人心狠手辣,倘若对胡月儿下毒手,却也顾不得许多要要救人为先了。陆离忽低声道:“执弟,崇文苑今日之事大概因我们而起,若有危难,我们也自不可视而不管。”苏执点点头道:“正当如此。”心中暗道:“陆姐姐知我不会坐视,却先以言辞开脱,当真善解我意。陆离又道:“如今左天佑尚不知我们藏身于此,夹山冲的公道自须讨要,但现下并非其时,你万万不可伤他以暴露身份,待此事一毕我们便速离去,免得牵连此间诸人。”苏执点点头。 但见韩云朝胡月儿拱手道:“请夫人出招。”胡月儿也不客气,飞身而上,双掌飘飘朝韩云面门拍去。韩云站立不动,上身一晃,堪堪避开,胡月儿身形闪过,人已到了韩云身后,她反应甚是迅捷,双掌尚未收回,反手便朝韩云后胸拍去,韩云闻得风声,上身又向前一弯,轻巧巧地又躲过这一招。胡月儿道:“你为何不还手?”韩云道:“奉左先生之命,让夫人三招。”胡月儿怒道:“不必。”话音未落,身子跃起,双掌飘飘朝韩云急攻。胡月儿出身武林世家,祖传“拂花手”专为女子习练,她自小便厌文喜武,对“拂花手”研习已久,这二十年来又几同独居,日息勤习不辍,武功修为实已远超其祖上。当下但见她双掌忽忽然捉摸不定,上而下之,左而右之,尽显拂花手奇巧飘摇之妙。韩云但觉眼前尽是手掌,倒也并不惊慌,将双臂抱圆,各自向外挥出,呼地一声风向,将胡月儿来势尽皆化解,正是以拙御巧的打法。韩云双脚仍是不动,此举甚是托大,但亦足见他内力修为远胜胡月儿。胡月儿一声轻笑,褪尽掌影,右臂似是陡然伸长半尺,原来她以拂花手的妙招掩饰后着,右臂长驱直入,手掌拍在韩云咽喉处,韩云虽内外功夫高深,但此处却最是柔软,当即抵挡不住,连连后退,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胡月儿笑道:“早叫你不必想让。”韩云面沉如水,双目中精光一现,说道:“得罪了。”双掌自相击打,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双脚一蹬,猱身而上,甚是快捷。胡月儿自知方才得手全出于对方轻敌相让,当下不敢大意,将拂花手施展开来,与韩云都在一处。 苏执正在观望,忽闻陆离轻轻碰了碰他,低声说道:“你看那人。”苏执转头过头去,见那蒙面人站在石阵前如神游太虚,身子一动不动,忽而眼观石阵,忽而闭目沉思,有时右手五指伸出凭空比画,有时却微微抬起脚掌拍打地面,对周遭动静不闻不问,显得极是专注。苏执见他如此为难,低声问陆离道:“这区区石阵难道当真能令人寸步难行么?”陆离道:“此中道理令人费解,我亦说得不甚清楚,石堆虽是死物,但设置摆放却大有讲究,其中蕴藏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有生门死门和阴阳数算之说,深明其理之人自然出入无碍,但若是贸贸然闯入阵中,胡乱落脚,却又是举步艰难,有若陷泥泞沼泽,若临万丈悬崖,若逢飞禽猛曽之感,幻视幻听,无所不有。据传本朝大将军李靖李药师便是此中高手,昔日征战四边,纵横天下,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便是精通此术而用之于排兵布阵。沈宗汝说他曾读过李药师所著的《六军镜》,里面记述的尽是奇门阵法。这一石阵录在《六军镜》中第一篇的首回,乃是李药师早年所创,阵势颇为简单,故而我也勉强从沈先生那处学得一些。”苏执道:“陆姐姐武功既高,又通阵法,只怕日后……。”陆离奇道:“日后怎地?”苏执微微一笑说道:“日后便如这胡月儿一般,欺凌夫君不在话下。“陆离啐了他一口,说道:“如何也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了。你是宇文谷主的得意弟子,武功胜我百倍呢!”她信口说来,自是全凭真心,但此言一出便知失言,芳心砰砰直跳,粉面倏然通红,哪还敢再看苏执一眼?苏执亦是心中一动,转眼往孙守奎望去,却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胡月儿,满脸紧张担忧的神色。苏执心道:“这二人数十年来针锋相对,实则还是夫妻情重,牵挂颇深。” 苏、陆二人对话之时,台上韩云、胡月儿争斗正急。韩云内力深厚,拳掌挥出之际呼呼作响,足见势大力沉,招式亦是拙中见巧,步步紧逼,而胡月儿则轻盈灵动得多,在高台上往来如风,但她内力修为远逊对方,拂花手虽占了奇巧之优,但每触及韩云衣衫,便即弹回,有如蜻蜓点水一般,二人拳掌少有接实,虽偶有击中韩云,但亦是力道轻盈,对他全无威胁,如此一来便高下立现。只是众人见胡月儿动若脱兔,惊鸿掠影,比之韩云的沉稳要美观得多,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而以苏执观之,若不是胡月儿身法快捷,只怕早已败下阵来。不觉一炷香工夫过去,二人你来我往已交手数十招,苏执忍不住偷偷瞄了左天佑一眼,却见他正与卢刺史一边饮茶,一边交谈甚欢,全然没有看那韩云和蒙面人一眼,似乎手下比武、破阵与他全无干系,而那卢刺史则唯唯诺诺,神态极是卑微,须知卢刺史乃天子任命的一州之长,却对区区武夫如此恭谨,安禄山威势之盛可想而知。苏执深知左天佑御下极严,丝毫不将手下生死放在心上,不由得想起当日厮杀惨状。正当此时,左天佑转头朝韩云看去,凌厉目光稍瞬即逝,苏执瞧在眼里,身躯微微一震,背脊没由来地一阵发凉。此时韩云已将胡月儿逼至高台一侧,胡月儿虽仍是闪躲腾挪,但已无法来去自如,左支右拙,颓势大现。忽闻那韩云大喝一声,纵身高高跃起,双拳如狂风暴雨般将胡月儿笼罩起来,胡月儿见他如此威势,心下顿时一慌,步法微滞,又不敢硬接,眼睁睁看着对方拳脚朝自己周身奔袭而来。苏执大惊,他知韩云屠杀夹山冲数十居民的兽行在先,心肠之狠毒自不必说,此时要杀伤胡月儿也只在须臾之间。 当下苏执再不犹豫,身形一晃,已跃上高台,势若流星般从韩云拳脚当中穿插而入,挡在胡月儿身前。韩云只觉人影一闪,眼前便已多了个人,不由得稍稍一怔,但他招式已发,犹如出弦之箭,仍是朝面前二人横扫而去。苏执看个真切,身躯一震,浑厚的内力勃然而发,继而右臂伸出,穿过韩云拳脚之间的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胸前按去。韩云只觉双臂尚未触及对手身躯,便如陷泥泞,如击败絮,浑身力道登时烟消云散,而对方右掌飘飘忽忽,倏忽之间便已按在自己胸口。韩云大骇之下,疾速后退,苏执本欲发力将其毙于掌下,为夹山冲村民报仇雪恨,却忽地想起陆离嘱咐,当即收回八成掌力,又故作中了对方重拳,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低声朝胡月儿说道:“夫人快退下。”胡月儿一愣,自知不是韩云对手,再战无益,便铁青着脸纵身跃下高台,苏执亦紧随其后跃下,退入人群当中。他一身小厮装扮,面上黑呼呼的,谁也没有瞧出其真容来。台下众人见韩云、胡月儿并未分出高下,但最后是苏执挺身而上,替胡月儿挡了一招,却是皆是看得明白无疑,以此观之,应是韩云胜出。孙守圭本也是提心吊胆,见胡月儿安然下台,急忙迎了上去,刚说了个“你”字,胡月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孙守圭老大没趣,尴尬地退回座上。两人正当急忙之间,谁也没有注意苏执来历。 台上韩云呆了一呆,也飞身而下来到左天佑身边,左天佑正在与卢刺史交谈,似是全未瞧见台上动静。见他进来,便问道:“韩云已见识过孙夫人高招,却不知胜负如何?”韩云不知如何回答,只说道:“不胜不败。”胡月儿怒道:“甚么不胜不败?我武功远不如你。”左天佑哈哈大笑,说道:“夫人谦逊,左某佩服,崇文苑的区区小厮竟能舍命救人,孙老爷子当真深藏不露啊!”崇武苑中尽是侍女,并无男子,苏执一身小厮装扮,自是老兔崽子手下无疑了,胡月儿“哼”了一声,脸上却露出迷惑的神色来。孙守圭一愣,也方才想起苏执来,心道崇文苑中竟有这等身手之人,自己却全然不知,当真奇哉怪也,但死老婆子平日欺老夫不会武功,动辄出口相讥,万没想到却被崇文苑的小厮救了一回,也算是大大地挣了脸面。想到此节,孙守圭便又颇为得意。 左天佑又道:“尹老弟,你却如何?”那蒙面人正在沉思之中,见左天佑问话,便转过身来,只微微欠身点头。左天佑将手一摆,说道:“去罢。”蒙面人并不发一言,跨步迈入阵中,但见他也如陆离一般左一弯右一转,毫无阻滞,片刻之后便已到阵中亭里。而出阵之时却忽地身子一晃,脚下生风,如一流轻烟般转出阵来,极是潇洒率意,苏执、陆离见状,几乎同时低声惊呼来:“是他!”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惑不解。原来此人步法奇巧,在石阵中绕来绕去,快捷绝伦,令人目不暇给,赫然正是当日在兰庭轩中曾与苏执交过手的贺兰山!其时苏执施展四招拨云剑法,令其暂时无从还手,使的便是这等奇妙的步法。此人明明与铁真大师去了雍丘,却以青巾蒙面,又与左天佑一同在此地出现,而左天佑称之为“尹老弟”,其中关节却是为人所不知了。 却说贺兰山出得阵来,朝左天佑鞠了一躬,仍是一言不发地侍立其后。韩云与胡月儿交手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他便破解阵法,其聪明睿智固是令人叹服,在场诸人虽大多领会不到,但此人入阵、出阵犹若行云流水,身法之快却是有目共睹的,不待贺兰山站定,众人无不大声喝起彩来。左天佑微微一笑道:“你二人今日有幸得孙夫人指点,实是不甚之喜,何不再谢夫人?”韩云与贺兰山应声而出,齐向胡月儿鞠了一躬道:“谢孙夫人。”胡月儿比武不敌,阵法又为人所破,心中大是恼怒,孙守圭见她脸色难看,心中也颇为不忍,便上前去扶她。胡月儿哼了一声,朝他白眼一翻,手臂一甩,复又回到座位坐下。 卢刺史见状,忙说道:“孙夫人文韬武略,令人为之叹服,左先生手下人才济济,下官亦是眼界大开。只是今日乃是孙公子大喜之日,还是饮酒作乐要紧。”孙守圭今日一煞夫人威风,自是心情畅快,但见胡月儿被外人降服而失落伤神,又有些不忍,当下呵呵笑道:“正是!正是!老婆子,快引诸位宾客于席间就座。”左天佑一摆手,说道:“先且不忙,在下今日拜访孙国公,原是有三件事情禀报,贺孙公子新婚之喜自是头等大事,待左某禀报其余两件完毕后,再去饮酒却也不迟。”众人闻言,皆是一怔,苏、陆二人在外听得,亦是吃惊。左天佑不请而至,虽自现身时起,言语间固是极为客气,但说到拜贺孙忘言新婚之喜,却又并未呈上礼单,显是空手而来。坐下方才半个时辰,手下两名高手便各显身手震慑众人,于是皆暗自心道,只怕此人贺喜是假,而另两件事方才是正事。孙守圭又如何不知?当下面色一沉,说道:“不知左先生还有何要事?” 第二十五章 威吓 左天佑道:“这第二件事却是在下向孙国公、卢刺史领罪。”孙守圭与卢刺史相顾愕然,又见左天佑面色严肃,浑不似客套、玩笑之语,孙守圭道:“左先生此话怎讲?”左天佑叹了口气,说道:“两个月前,突厥骑兵进犯云州,安将军令手下大将史思明率军应战,此阵虽获全胜,但安将军却大发雷霆,非但无一封赏,反倒深责史思明不已。”孙守圭奇道:“这又是为何?”左天佑道:“只因两军对阵之时,有四十余名士卒军不顾将,畏战脱逃,安将军治军甚严,得知此事后自是极为恼火。”孙守圭道:“临阵脱逃?这还了得!军中自有法度,绝不可不了了之。”左天佑道:“正是如此,安将军便严令在下彻查此事,追捕逃兵,左某受命以来,辗转千里日夕查探,终于得知这四十余人下落。”孙守圭说道:“却在何处?”左天佑叹了口气,说道:“这四十余人便藏身于此地崇山峻岭之中。”苏执、陆离在外听得清清楚楚,隐约知道此人用意,皆是一惊,心道:这左天佑武功绝世,更兼老奸巨猾,当真令人胆寒。 孙守圭、卢刺史亦是一怔,卢刺史忙道:“下官管辖不力,竟令贼人藏身州内,左先生既已知其下落,下官明日便亲往围捕,带捉得贼人后,自当押赴范阳请安将军治罪,以正军法!”左天佑摇摇头道:“此乃军中事,不敢有劳卢大人。”孙守圭道:“左先生既已知其下落,本须立时行动,围剿贼人,不知为何却光临敝地,口称请罪?”左天佑站起身来,朝孙守圭欠了欠身,说道:“史思明治军不严,以至于有人临阵脱逃,且藏身于此而惊扰国公,其罪大焉,倘若安将军知悉此事,史思明岂非罪加一等?左某与史思明交情颇好,故而先来请罪,万望国公、卢大人原宥,以减轻史思明罪责。”他这话说的极为谦逊,神态亦甚是恭谨。孙守圭大手一挥,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左先生多虑了,老夫便只有这方寸之地,谈何惊扰?况且贼人既是作奸犯科之徒,藏身何处又岂能预料?”左天佑道:“国公宽宥,左某感激不尽。”卢刺史道:“左先生预备何时追捕贼人?如有用得下官之处,却无须客气。”左天佑又叹了口气,似是犹豫了一下,说道:“不瞒卢大人,十余日前,左某设伏于山门之处,已与四十余名贼人遭遇过了。”孙守圭、卢刺史又是一惊,问道:“左先生既是设伏,想必现下已将贼人擒获,不知是否已押赴范阳?”左天佑淡淡说道:“安将军有令,逃贼一经捕获,不问主从,一律就地处死,以正刑罚。”孙、卢闻言,皆是惊得霍地站将起来。堂中宾客无不暗暗震骇,一齐盯着左天佑。过了半晌,孙守圭方才说道:“如此说来贼人皆已伏诛了么?”左天佑摇了摇头,说道:“有教国公知晓,那日这四十五名逃贼已有四十人就地处决,另有一人左某暂且留下性命,今日已带到此处,请国公发落,以追究其惊扰之罪。”孙守圭、卢刺史皆脸色一变,左天佑却不动声色地说道:“带上来。” 韩云应道:“是!”大步上前,将一直皆缩得老远的那人拎起来,如丢猪狗一般往堂中一掷。那人重重地跌落在地,又低垂着脑袋跪在地上。堂中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左天佑此举意欲何为。过了片刻,左天佑淡然说道:“国公明鉴,此人临阵脱逃在先,又到此处惊扰国公,实是罪无可恕,左某现将此人交与崇文苑,生死一任公意。”孙守圭与卢刺史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胡月儿却冷笑道:“孙国公早已说过不追究贼人惊扰之罪,至于临阵脱逃该当何罪,乃是由安将军定夺,却也轮不到崇文苑做主!”今日是长子孙忘言新婚之喜,却被人闹了这么一出,无论其意若何,总算是无礼,胡月儿自然心中大为不快。左天佑冷冷道:“夫人及孙国公既如此宽宏大量,左某便不再问他惊扰之罪,但临阵脱逃罪无可恕,你自行了断罢!”话音刚落,韩云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来,“当”的一声丢在地上。那人毫不迟疑,俯身拾起短刀,倒持刀柄,刀尖朝胸口猛刺下去,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惊呼之声。眼看那人便要血溅五步,胡月儿眼疾手快,飞起一脚,正中那人手腕,尖刀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丈余外的墙壁上。那人死里逃生,却仍是低着头不看众人一眼,面如死灰,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 胡月儿怒道:“左先生欲要处决此人,老身见识浅陋原也管不着,但崇武苑怎是行刑之地?”左天佑见她发怒,忙起身谢罪道:“夫人息怒,是在下深恐贼人冒犯国公,操之过急,处置不当。”胡月儿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左天佑又朝跪地待死的那人说道:“孙国公和夫人既有好生之德,便暂且饶你性命!”孙守圭此时亦隐约猜到左天佑来意不善,心中渐渐怒火堆积,说道:“夫人只说此地并非行刑之处,临阵脱逃自有国法可循,左先生不得以夫人之话令刑典废驰。”左天佑笑道:“天下之大,如国公这般德高望重的又有几人?夫人既出言保得此人性命,在下怎可又复处决?”胡月儿脸色一变,正待发作,左天佑又淡淡说道:“今日是令郎大喜之日,还望国公和夫人稍息雷霆之怒,恕左某唐突之罪。此人两罪并罚,本是难逃一死,看在孙国公面上,左某便饶他一命,以向国公赔罪,如何?”此时宾客中稍是聪明之人皆已看出左天佑乃是有备而来、故意生事。孙守圭再也忍耐不住,桌子一拍,霍然站将起来,厉声喝道:“你饶不饶他,他死与不死,与崇文苑没有半点干系,孙守圭做了一辈子闲云野鹤,早已是个不识时务的老家伙了,也不须旁人来卖我这张老脸!” 三人如此你来我往,至此已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苏执在外虽微低着头,但将堂内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但见那卢刺史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左天佑目不斜视,脸上神情也瞧不出喜怒,贺兰山仍站在原地未动,眼神空洞,似乎此事与他全无干系,韩云则不动声色地走到墙边,将短刀取出,收回腰间。那跪地之人仍是一言不发,闭目待死,苏执心软,不知左天佑从哪里找来个了此人作了替死鬼,见他面如土色,任由宰割,生死全在左天佑谈笑之间,不由得颇为不忍,此时见他暂时保住性命,也是心下一松。陆离却低声说道:“执弟,此人必死无疑。”苏执一怔,问道:“此话怎讲?”陆离道:“左天佑定是疑心我等藏身于此,且托庇于孙老爷子,今日意在恫吓立威,自会借他项上人头。”苏执一愣,猛然想起师父武功已失,宫无名伤未痊愈,再无人是左天佑对手,不知二人现下是否安然,他想到此节,顿时浑身发抖,汗湿衣衫,陆离善解他意,见他惊怖,早已猜到他心事,便悄声道:“放心,他尚不确定我们形踪,故而试探威吓孙守圭等人。”苏执知她机灵,方才稍稍放心,但想到孙含烟、孙语迟已分别见过自己和陆姐姐,而且从今日新娘子出阵之事来看,估计孙守圭亦知道这偷梁换柱之计。想到此节,苏执不由得心下惴惴,当日夹山冲死尸枕藉的场景又浮现眼前。苏执正在沉思当中,忽听有人娇声叫道:“爹爹!”正是孙含烟从阁楼上下来,浑不知堂中出了甚么事情。又见地上跪着一人,左天佑神色严竣,目光阴冷,浑身上下似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孙含烟禁不住有些恐惧,缓缓退到了胡月儿身后。胡月儿道:“语迟,带你妹妹出去。”孙语迟一直侍立孙守圭身侧,听母亲吩咐,便牵起孙含烟上了阁楼。苏执、陆离相顾无言,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两人心头, 正当此时,左天佑见孙守圭发怒,又立时作大是惶恐之像,起身深鞠一躬道:“此话当真折杀在下了!令公之威名朝野皆知,皇帝陛下甚为恩宠,左某适才言语间有不当之处,还望两位恕罪。”孙守圭、胡月儿见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时也不知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便齐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左天佑又朝跪在地上的那人说道:“既然如此,暂且记下你项上人头,待到范阳之时再依军法处置,先暂且退下。”那人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像个木偶一般径直走到左天佑身后,却并不谢过孙守圭、胡月儿救命之恩。苏执看了陆离一眼,意谓她所料有误,这人终于还是保住了性命。陆离微微一笑,低声道:“执弟,此人与左天佑乃是一丘之貉,死不足惜,你又心软甚么?”苏执奇道:“你怎么知道?”陆离道:“你瞧他裤脚处。”苏执定睛一看,见那人脚踝处露出一截黑色裤管来,当即恍然,心道陆姐姐心细如发,我便没这般眼色,这左天佑当真是冷酷至极,手下性命在他眼中予取予夺,犹若蝼蚁。 卢刺史在一旁早已是如坐针毡,须知安禄山固是势大,这孙守圭却亦是家世显赫,连当今天子都对他甚为礼遇,故而他虽为此地父母官,却多年来也不敢怠慢,现下双方针锋相对,他一小小刺史夹在中间确是为难,当下眼见情势稍有缓和,便连忙催促宾主入席就坐,以他的为官之道,想必数杯酒一下肚,便可皆大欢喜。胡月儿却不为所动,淡淡说道:“方才左先生说今日为三事而来,贺喜之意孙国公已然心领,第二件事情也就此作罢,不知这第三事又是甚么?”苏执低声朝陆离说道:“胡月儿虽与孙守圭不和,但临此重大关口,毕竟是夫妻情深,丝毫也不含糊,却不知那左天佑要说甚么?”陆离道:“自然是要孙家交出我们四人来。”苏执一怔,立时明白过来,方才左天佑说四十五人中有四十人伏诛,一人擒来此处,却还有四人逃脱,只不过事起突然,又生了不睦,故而众人皆未曾留意而已,他绕了半天的弯子,最终要说的便是这四人,也当真老谋深算、伏笔千里了。 孙守圭满面怒容地瞪着左天佑,大有待他三事说毕便要送客的意味。左天佑微微一笑,正待开口,身后忽地一声闷哼,先前跪地待死之人“扑腾”一声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刀,深没及柄,乌黑的血液从伤口汩汩流出。这一下变故众人皆是始料未及,除左天佑、贺兰山和韩云之外,个个骇然大惊。苏执亦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他在外面将屋里动静看得甚是清楚,是那人乘韩云不备,从他腰间抽出尖刀,猛地插入胸口,立时毙命。但见韩云躬身道:“禀左门主,此贼已然畏罪自杀。”左天佑面无表情,也不回头看那人尸首一眼,只淡淡说道:“知道了。”说罢又叹道:“孙国公已饶了此人的贱命,想不到他仍是畏罪若此。在下处置不当,罪该万死。”孙守圭、胡月儿皆是脸色铁青,胡月儿正要发作,孙守圭伸手拦住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孙某但问左先生所说的第三件事情是甚么?”今日之事到了这般地步,人人皆知今日左天佑乃是来者不善,以孙守圭的名望,左天佑仗着安禄山的势力,竟如此有恃无恐,在场诸人无不骇然。左天佑躬身说道:“今日之事左某处置不当,罪该万死,回到范阳之后,自当向安将军原原本本地禀报,再来崇文苑负荆请罪,任由国公处置。”孙守圭冷冷说道:“安禄山算是什么东西?”此时华堂内无人敢出一声,门口围观的宾客有不少胆小怕事之人,血渐华堂之时便已心惊胆战,此时又见孙守圭勃然大怒,深恐祸及己身,便悄悄的退将出去,喜酒也不喝了,急步逃离崇武苑。 苏执见孙守圭已撕破脸皮,不由得心下一凛,当即气运双臂,蓄势待发,陆离也暗持短刀在手。左天佑脸色微微一变,双眼中精光一现,立时又变得阴冷可怖,森然道:“四十五名贼人中已有四十一人伏诛,却尚有四人逃脱,孙国公若是在崇文苑中发现其踪迹,便请告知卢刺史派人全力剿杀,以防贼人垂死挣扎,祸乱于崇文苑,如此左某则更是罪加一等了。这便是在下说的第三件大事。孙国公、夫人,今日令郎大喜,左某再替安将军致意。卢刺史可替在下多喝一杯,在下多有惊扰,这便告辞。”说罢微微一笑,朝孙守圭、胡月儿夫妇欠身行了个礼,便带着贺兰山、韩云欲要起身离去。胡月儿厉声喝道:“崇文苑是甚么地方,岂容你等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话音未落,便朝左天佑飞身而上,家传武功拂花手使出,十指变幻,去势甚速,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胡月儿已到了左天佑身前三尺。她自知对方武功高强,便是韩云一人也非自己所能对付,那破阵之人显然也非泛泛之辈,左天佑虽未曾一展身手,想必更是武功卓绝,但胡月儿怒火中烧,却也顾不得许多,出手便将拂花手的绝招使出。 左天佑见她袭来,却毫不在意,仍是脚步不停向外走去,旁边韩云人影一闪,拦在胡月儿身前,手臂一挥,将胡月儿隔开。胡月儿怒叱一声,掌影翻飞,妙着频出,与韩云斗作一团,韩云冷冷一笑,此时他已不再手下留情,每出一拳皆是呼呼带风,而二人在堂内动手,胡月儿便放不开手脚,灵动奇巧的长处打了三分折扣,未出十招便已落下风。韩云内力远胜于她,堂内地方狭窄,兼之周围皆是宾客,一出手便立显威势,拳脚间带起的风声无不清晰可辨,胡月儿招式虽精,但毕竟内力相差甚大,每出一招尚未触及对方衣衫便已力竭,虽偶有击中韩云,亦是无功而返,而韩云出手势大力沉,气势十足,胡月儿不敢直撄其锋,只得连连后退。左天佑冷眼旁观,并不喝止。忽闻胡月儿一声怒喝,飞身跃起,居高临下扑向韩云,韩云看得真切,左手一拂,竟将胡月儿双腕抓在手中,右拳长驱直入,直取胡月儿面门,胡月儿挣扎不脱,情急之下身往后仰,韩云右臂从她左颊堪堪擦过。正当此时,韩云身后人影晃动,正是左天佑闪上前来,二话不说便挥起手掌重重地扇了韩云一个耳光,口中骂道:“大胆小儿!竟敢与孙夫人动手,不要命了么?”韩云当即放开胡月儿,飘身退后道:“小子该死,甘领左门主责罚!”他向左天佑领罪,却不说只口不提孙国公抑或是胡月儿,其中敷衍做戏之意显而易见。胡月儿脸色铁青,身子晃过左天佑,又是猱身而上,向韩云攻去,二人又斗在一起,她如何不知自己远非韩云对手,只是气闹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韩云脸色一沉,目中凶光毕露,下手便毫不留情,不出数招胡月儿便已招架不住。孙守圭见她左支右拙,又急又气,喝令二人住手,但胡月儿本就是脾性暴烈之人,当下更是怒火攻心,哪还在乎自身安危? 苏执知那韩云凶残成性,左天佑虽有制止之力,但显无制止之心,韩云得他默许,胡月儿又纠缠不休,恼怒之下动手伤人亦未可知,便俯身拾起一粒小石子握在手中,低声对陆离说道:“等下我若是与此人动手,你不可上前,只需速去告知师父和宫伯伯。”陆离知情势危急,当即点头答应道:“不到要出人命的地步,便不要轻举妄动。”正当此时,但见胡月儿攻势正急,那韩云卖个破绽,后退数步,身上衣衫陡然鼓起,双足微微一蹬,右拳击出,中指指节微微向外凸起,其势迅疾无比却又毫无声息,苏执看个真切,知他这一拳大有文章,胡月儿却浑然不知,仍是迎拳而上,当即顾不得多想,手中石子飞出,如风驰电骋般射向韩云后胸,他犹恐此举不济,随即人亦似离弦之箭越众而出,挥起一掌朝韩云击去,他自得师父宇文濯七八成内力后,早已是气随意起,毫无停滞。韩云闻得身后风响,知是有异,当即收回右拳,急转其身,但苏执那一石子何等之迅疾,韩云虽这一转身虽避开后胸要穴,却闻“噗”地一声响,右肩剧痛,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韩云又惊又怒,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苏执掌力已接踵而至,韩云顿时只觉如巨石压胸,内息凝滞,他见正是方才上台的那小厮,知其身手非凡,不敢硬接掌力,只得疾退以避。苏执见胡月儿脱险,当即收回掌力,但他此时内力何其强劲,虽将真气收回,但掌力已发,尽数推在韩云身上,韩云接连后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稳。苏执见那胡月儿又欲上前,也不作声,将手臂一拂,一股浑厚的真气当即封住胡月儿去路,令她住手。 左天佑虽一直冷眼旁观,苏执霎那之间击退韩云、制止胡月儿,竟大有当世一流高手的气度,他亦是大为讶异,双目中精芒稍现即逝。贺兰山见韩云负伤,双脚微颤,人便已至苏执身侧,挥掌向苏执当胸拍去。他师传六尘神池步法之精妙当世无双,贺兰山虽未练至化境,但亦足见高明,苏执见他起势之时,正在发力阻止胡月儿,倏忽之间贺兰山便掌力已近,苏执躲避不及,只得勉强一侧身,“砰”地一声响肩头已中他一掌。但此时苏执内力何等深厚,贺兰山掌心方才触及他身,苏执的肩头立时便生真气反弹,苏执只觉肩膀一痛,已中了他一掌,站立不稳,后退数步,贺兰山却也遭那反弹之力,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方才苏执在台上与韩云交手之际他正苦思破阵之法,并未亲见,此时却暗道这崇文苑中竟也藏龙卧虎。苏执虽与他有过两面之交,但第一次却是在月色朦胧的夜晚,看不清楚面目,且此时苏执一身小厮打扮,满面灰尘,与之前的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相比判若两人,浑然便是个崇文苑中的下等奴仆,加之苏执武功修为早非昔日吴下阿蒙,贺兰山做梦也想不到此人便那个武功低微、任由自己在聂玉儿面前羞辱的苏执。 却说韩云被石子击中,又被苏执拍了一掌,亦是恼怒不已,当即大喝一声,跃将起来,以猛虎下山之势朝苏执扑来,他对阵胡月儿之时,毕竟对方身份高贵,尚留有几分余地,但眼前这名不经传的小厮却全无须顾忌。他离苏执尚有数尺之远,拳风便已到了苏执门面,显是已全力施为,欲图一举将苏执毙于拳下。苏执先前在台上虽只与他过了一招,但已知此人内力在己之下,故虽是情急,倒也不甚慌张,只是他自得了宇文濯一身修为之后,尚属头一次面对韩云这等一流高手,自是分毫不敢藏私。当即长吸了一口气,将全身真气凝聚掌上,双眼紧紧盯住韩云双拳,暗喝一声,两掌推将出去,登时风声骤起,其时胡月儿正在附近不远,但觉劲风扑面,身躯摇晃,几欲站立不稳。她两番为苏执所救,不由得大为惊骇,胡月儿虽因与丈夫不和,甚少到崇文苑去,但孙守圭手下的奴仆却也眼熟,不知何时竟来了这么一个内力修为如此高深的下人?胡月儿暗暗孙守圭看去,见他也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苏执,眼神中尽是迷茫之色。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闻“砰”的一声巨响,韩云和苏执拳掌相接,两股威力刚猛的内力撞在一起,登时真气四溅,周遭座椅尽遭推开,苏执身躯猛地一震,蹬蹬蹬后退数步,而那韩云则大叫一声,身子倒飞而出。在场诸人目睹苏执如此神勇,无不瞠目结舌,而苏执见自己一击之下竟有如此威力,亦是又惊又喜,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双掌。 第二十六章 刺客 苏执一招击退韩云,自是惊喜交集,正发愣之时,忽闻孙含烟娇声叫道:“小心!”她话音未落,苏执便觉有人欺身而近,定睛一看,正是贺兰山施展神妙步法挥掌袭来,掌风甫一及体,苏执便知此人内力修为比之韩云逊色不少,当即精神一震,双掌暗运内劲,向贺兰山当胸推去,贺兰山哼了一声,也未见如何动作,便如一溜轻烟般绕过苏执,反手一掌向他后脑拍来,苏执未料到他轻功精妙如斯,亦是大惊,又闻得脑后风响,情知不好,来不及转身便向前冲出数步。贺兰山脚下生风,如影随形而至,苏执全无临敌经验,不知应变,脚下步法又远逊于他,而此时去势已尽,已是避无可避的境地,情急之下将真气运在后背,强行受他一掌。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贺兰山右掌结结实实拍在苏执后胸,周围人群中立时一片惊呼,一远一近两声清脆的叫声夹在其中,近处是孙含烟,远处自然是陆离了。苏执中掌之下,身子向前一扑,胸腹间疼痛难当,但此时他内力修为岂容小觑?便在这向前一扑之际,体内真气急速流转,三五步之后便已稳住身形。当此之时,苏执脑中一个念头电闪而过:贺兰山轻功神妙,我自是远不如他,现下他却送上门来,岂不正合我意?他无暇多想,反手一掌向后拍去。 再说贺兰山见苏执无力闪避,心中暗喜,只道一掌之下,此人不死也须得重伤。哪只砰的一声过后,苏执背上衣衫破碎,人却只扑出数步。贺兰山暗暗骇异,但仗着自己身法精妙无匹,而此人似乎出手生疏,应变不佳,任凭他内力再强也总有精疲力竭之时,如此一来,自己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当下贺兰山仍是欺身近前,势若流星,举掌便向苏执头顶拍落,哪知苏执在这顷刻之间已缓过气来,且人未转身而反手一掌已然推出,贺兰山大骇,也亏得他反应迅捷,步法精妙绝伦,见势不妙便即后退,他于众目睽睽之下忽进忽退,全无缓冲之余地,当真是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左天佑,亦不得不佩服他应变之速、身法之妙。只是其时苏执算准贺兰山近身,反手出掌之时内劲已吐,虽未当胸击实于他,但雄浑的掌力已达贺兰山身前,贺兰山只觉如重锤击胸,体内真气立时涣散,身子向后飘出数丈之远方才站稳,但一口气却缓不过来。他与韩云并排而立,捂着胸口再无进击之能,心知适才倘若再迟半步,便要被苏执当胸击中,非得口吐鲜血、身负重伤不可。孙含烟见苏执化险为夷,兴奋得拍手大叫起来。 苏执一招得手,顿时信心大增。双脚一蹬,两掌齐发分袭贺兰山、韩云,二人正在调理内息之际,见苏执来势甚速,哪里还敢迎接?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执但觉眼前人影一闪,左天佑瘦弱的身躯如流星般从二人中间穿过,右掌扬起,飘飘忽忽,全无半点声息地朝自己迎面而来。苏执知此人武功修为不在师父和宫伯伯之下,自己断然抵挡不了,他先是暗暗惊慌,忽而又觉对方手掌似乎软绵绵的,掌力更是空空如也,正略感奇怪,孰料一念未绝,一股强横的内劲似乎凭空而生,陡然间便如洪涛巨浪,似排山倒海般向自己涌来。苏执前冲之势骤然而止,体内真气蓦地凝滞,胸腹间五脏六腑如同绞缠交结般剧痛难当。苏执大骇失色,当即一面拼尽全力再度极速凝聚内劲,一面回身自保。左天佑此来之势何等迅捷?眨眼之间便迫近苏执三尺,但见他人如鬼魅,掌影飘忽,只这一招之间便已极尽变幻莫测之能事。苏执内力虽强,但终不及左天佑深厚,且运用亦尚未纯熟,他自接受师父的七八成内力修为后,并未经大战,宇文濯浑厚无匹的内力未丝丝入扣般全为他所用,加之左天佑的千幻屠龙手何等精妙?以宫无名之能,当日亦只与他斗了个平分秋色,苏执又如何闪避得了?众人只觉眼前两条人影闪过,左天佑已与苏执对了一掌,起先尚无声息,须臾之间便猛然爆出“呯”的一声巨响,堂内立时风声大作,众人皆是摇摇欲倒,二人这两掌之威,比之先前苏执与韩云对掌相比,气势又强了数倍。 苏执身子倒飞而出,人在半空便觉喉头一甜,他生恐陆离关心则乱,倘若被左天佑察觉身份,只怕两人立时便会死于非命,苏执心念电转,生生将已到喉头的一口淤血吞了下去,又觉双臂剧痛欲折,全身经脉如被节节封闭,落在地上半天缓不下气来。左天佑身形生生顿住,冷笑一声道:“孙国公好手下!左某佩服!”说罢便回身领着贺兰山、韩云扬长而去。左天佑心中亦是惊异不已,方才他这一掌虽看似轻巧,实则已运上了七八成的内力,便是当世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势难抵挡,而这小厮脸上脏兮兮的,虽看不清面目,但应是年纪不大,纵使修为出类拔萃,又怎可当得了这一掌之威?左天佑本欲一举将苏执毙于掌下,不料却见他只负了些伤,自是暗暗惊异。他既一掌未竞其功,当着孙守圭和胡月儿之面,自不可再上前取他性命。 方才苏执对阵贺兰山、左天佑,三人连发数招,有如兔起鹘落,迅捷绝伦,将周围众人只看得目眩神池。待左天佑等三人走出崇武苑,苏执忍不住身子一摇,几乎站立不稳,孙家诸人同时抢将过去,陆离亦急步而上。孙守圭、胡月儿这时也知苏执决非手下奴仆,但又不知如何称呼于他,只伸手扶住苏执急切地看着他,苏执脸色苍白,心中却大是忐忑。孙含烟甚是聪慧,大眼睛一眨,叫了声:“苏……”却见苏执微微摇头,当即戛然止话,又是焦急又是欢喜,粉嫩的脸蛋涨得通红。胡月儿将女儿的神情看在眼里,早已疑心大起。昨日苏执被孙含烟骗来偷那破阵图,被胡月儿出其不意地擒住,不仅狠狠地挨了几巴掌,还惨被众侍女脂粉涂面,胡月儿定睛一看,觉得眼前这小厮似乎便是昨日盗图之人,不由得大是惊讶。苏执暗暗凝聚内力,强行使真气游走下身经脉,勉强疏通穴位,便朝众人一拱手,急步朝外走去。陆离见苏执虽面色惨白,但脚下并未飘忽虚浮,知是伤得不重,心下一喜,与苏执并肩出了华堂。孙家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知此人是谁,唯有孙含烟认出苏执来,却是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急的双足一跺,留下泪来。胡月儿知是有异,沉声说道:“含烟。”孙含烟纤细的身子微微一震,低头应了一声。 却说苏执、陆离出了崇武苑,二人不敢有丝毫耽搁,急步向山洞飞奔而去。苏执深恐师父和宫无名出甚么意外,更是心急如焚。走了片刻,苏执忽觉脑中一晕,胸口烦恶难忍,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陆离大惊,赶忙扶着苏执坐下,苏执运起天山内功心决,眼观心、心观鼻,内息急速游走全身诸处穴位,过了片刻,又“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顿感精神一震,烦恶尽去。陆离见他好转神速,亦是又惊又喜。两人更不停留,未过多时便已到了山洞之下。宇文濯、宫无名在里面正急的坐立不安。今日一大早便无缘无故不见苏执、陆离踪影,二人急得六神无主,也不知苏、陆何时便归,又不敢贸然离开,只得在洞中苦等。此时见二人归来,自是大喜过望。宇文濯面色一沉,意欲深责苏执不识大体,苏执见师父发怒,心下大慌,双腿一软便跪在地上道:“徒儿令师父和宫伯伯担忧,实为不该,请师父责罚!”陆离见状大是心疼,对宇文濯说道:“宇文叔叔可不能责怪执弟,是我答应了孙语迟的那事,没跟执弟通报。执弟忧心于我,又恐增宇文叔叔和宫伯伯烦恼,方才自作主张去寻我的。”她深恐宇文濯责罚苏执,一口气说了甚多,樱唇撅起,语气委委屈屈,令宇文濯、宫无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令苏执站起身来。宇文濯、宫无名皆是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苏执脸色微有不对,苏执、陆离便将今日情形原原本本地告知二人,宇文濯、宫无名听闻左天佑已追到崇文苑来,皆是忧心忡忡。又闻那铁真大师的弟子贺兰山与左天佑成了一丘之貉,无不惊愕万分,宇文濯道:“我早已怀疑此人心术不正。执儿,日后你若是遇见此人,不防将他除掉,免留祸根。”苏执自是凛遵。宫无名又将成品的“六一散”交与苏执服了,教他运功疗伤之法。苏执依法而为,他内力深厚,又兼“六一散”疗效如神,个把时辰之后便已几近痊愈。 苏执睁开眼睛,见宇文濯、宫无名、陆离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禁大是惭愧。宇文濯道:“执儿,现下强敌已追至此地,你今日与左天佑等人已交过手,恐怕更增彼之疑心,现下宫先生伤近痊愈,今晚我等便趁夜色离开此地,如何?”苏执一怔,心下大为犹豫,却又不敢违背师父之意,只得迟迟疑疑地说道:“这……这……”宇文濯道:“当断不断,须受其乱。”苏执大是为难,低声说道:“弟子传自师父一身武功,却就此离去,任由贼人屠戮无辜,只怕有辱师父令名,日后回铸剑谷,弟子何以向诸为师兄交待?”宇文濯道:“你说甚么?”他声音虽低,但语气极是威严。苏执抬起头来:“此事因我而起,弟子不敢舍崇文苑诸人而去。宫伯伯难道忘了夹山冲惨祸么?”他说到夹山冲时,声音已然颇大。宇文濯双目熠熠生辉,宫无名亦是微微颔首。陆离笑道:“执弟,宇文叔叔是故意考你呢!”苏执心中感动,须知他决意留下,师父、宫伯伯和陆姑娘绝不会置身事外。宫无名摇头道:“陆姑娘说得却也不全对,宇文谷主此话并非考问苏公子。须知苏公子留下乃是为救护崇文院诸人,离去却是为揭露逆贼图谋,救的是天下苍生,两相比较孰轻孰重?”陆离一呆,也不知如何回答,崇文苑自是比不得天下众生,但又何忍放任孙家惨遭屠戮?宫无名微微一笑,又道:“现下却有一法可致两全。”陆离大喜:“甚么?”宫无名道:“苏公子既执意留下,那便请陆姑娘携信逃离送往长安,如此便保得姑娘性命又可令信件无虞。”陆离脸色一变,脱口而出说道:“我不走!”宫无名笑道:“那又为何?莫非苏公子一人的性命又比得上天下众生么?”陆离一呆,反问道:“若是宫伯伯和宇文叔叔又作何抉择?”宫无名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陆离又问道:“既然如此,宇文叔叔问执弟作甚?”宫无名道:“我二人受杨先生之托保护苏公子,自是同心协力,虽死无憾。今日逢此劫难,苏公子若是不惧强敌,我二人亦陪着他赴死以争,若是苏公子以国事为重,我二人自也不惧骂名,便舍了孙家诸人又如何?故而苏公子愿留愿走,于我二人来说,原也是无所谓当与不当,唯求不愧于心耳!”苏执闻言大是感动,须知宇文濯、宫无名闻名天下,却毫无怨言地陪同自己餐风露宿,出生入死,只因那千金一诺。苏执恭恭敬敬地朝宇文濯、宫无名跪下,垂泪道:“师尊和宫伯伯之恩,苏执此生不敢言报!”宫无名呵呵大笑,他为人豁达,修为日深,已到了万事不萦于心的境地,故而有这一番了然生死、概然物外的言语。 宇文濯却不置言辞,取下背上长剑递给苏执,说道:“执儿,这柄宝剑伴我数十年,今日交至你手,不可令其荒废时日。”苏执大惊,忙道:“这如何使得?”宇文濯道:“还不跪下么?”苏执不敢有违,当即跪地双手接剑,只觉入手沉重,触之冰凉,他缓缓抽出剑来,但见剑身通体晶莹如镜,隐隐放出寒光来。宇文濯又道:“此剑乃是先师夜白衣与江南御剑阁前阁主南宫瑾赴吐蕃时所获,一名龙池,一名凤阙,去岁中秋齐云山论剑之时,陈阁主已将凤阙剑传于弟子木鸿雪,于是我与曼陀居的凌掌门皆只用木剑决高下,如今这龙池剑在你手上,总须胜我才好。”江湖中人视兵刃为性命,宇文濯虽则已将一身修为传给苏执,但此时授龙池剑于他,方才算得上真正传他衣钵,陆离见说,隐觉不安。宇文濯又道:“再过几日便是中秋月圆之夜,不知现下陈阁主与凌掌门现下是否已到了齐云山?”他话语中隐隐仍有与江南御剑阁、曼陀居争强夺胜之意,苏执想到师父如今已是功力尽失,再不复昔日雄风,不禁黯然神伤。宇文濯又道:“那木鸿雪天资聪颖,所创的“阳关三叠”极是精妙,那****使出这三招剑法,方才击败秋无痕……”说到此处,宇文濯话语似是半途哽住,眉头皱起,脸上现出沉痛神色,苏执、陆离知其中有异,但皆不敢询问,自那日聂玉儿说了那番话后,宇文濯便沉默寡言,屡陷沉思之中,今日说了这么多话,已实是罕见了。宇文濯又道:“陆姑娘,我将这几招剑法传授于你,你日后与苏执同闯江湖,也可令人非只敬服于他。”陆离本来大不乐意,但宇文濯后面这句话却深得她心,当即喜津津地谢过宇文濯。宇文濯此举虽是好意,不料日后却只因这三招剑法,竟生出一桩大风波来。 宇文濯乃是剑道宗匠,眼界气度已到了睥睨天下的境地,天下剑法至他手中,自是又另有一番气势,当下他将“阳关三叠”使出,再融入自己于武学的领悟加以补充完善,待陆离将三招剑法学会时,已是夜幕低垂。忽闻洞外有人朗声说道:“孙语迟奉父命来请宫先生、宇文先生并苏公子、陆姑娘。”四人一怔,一齐步出洞外,却见孙语迟、孙含烟肃立洞外。孙含烟见到苏执,忍不住调皮地一笑,苏执想起昨日受她捉弄,不由得脸上一红,孙语迟却是初次见到苏执,见他眉目俊秀、玉树临风,他此时已然知道今日那武功卓绝的小厮便是此人,不由得大是心折,当下对苏执微微欠身,又朝宫无名、宇文濯二人鞠了一躬,说道:“家父想请四位到崇文苑一聚,以谢过今日陆姑娘和苏公子相助之恩。”他口中说话,目光却落在了陆离身上。孙含烟不待宇文濯、宫无名答话,早已跑到苏执身边,亲昵地拉起他的手往外拽去。苏执脸上一阵发热,偷偷地瞄了一眼陆离,陆离经今日之事,早已明白苏执心意,亦知这孙含烟是孩童心性,原也不懂男女之情,自然不会介意。宇文濯见苏执被孙含烟拉着走得远了,便与宫无名对视一眼,朝孙语迟说道:“请!”孙语迟大喜,便在前面带路,引着三人往崇文苑走去。 此日已是八月十四,再过一日便是中秋,一轮明月当空高挂,将四面青山笼上一层淡淡的银色清辉,山间的微风穿过崇文苑,拂在众人身上极是凉爽。白日的喧闹早已消失殆尽,唯闻林间草地中秋虫的叫声此起彼伏,更显得山谷静寂安详。但苏执等人无不心中惴惴,也不知那左天佑的人马何时来打破这一份静谧。便在这时,一条人影山崖飞起,落在崇文苑最高大的一栋阁楼顶上,此人身着黑衣,在月色下尤为显眼。孙含烟亦见到了那道黑影,低声说道:“苏哥哥,爹爹便在那里。”苏执一惊,暗道不好。回头一看,见师父和宫伯伯等人似也有所察觉,皆是急步追了上来。便急对孙含烟说:“孙姑娘,我去看护你爹爹,你与哥哥在一起。”说罢运起内力,脚不沾地,如离弦之箭般朝那阁楼疾飞而去,须臾之间便已到了楼下。苏执纵身跃起,翻过楼上长廊的栏杆,见有一间房门半掩着,里面昏暗的灯光闪烁,似有人影晃动。苏执见孙守圭暂时无碍,也不忙于现身,便隐在黑暗当中。 几乎便在同时,一条黑影从阁楼顶上落下,但见他手提长剑,悄然走近房间。苏执一怔,原来此人虽以黑巾蒙面,但赫然便是便是白日与左天佑在一起的贺兰山,他伸手轻轻推开门。孙守圭一惊,问道:“你是何人?”贺兰山冷冷一笑,却并不作声,慢慢举起手中长剑。苏执知他身法玄妙,稍有迟疑便取了孙守圭性命,当即低喝一声:“住手!”抽出腰间龙池剑,霍地朝贺兰山背后刺去。贺兰山闻得嘶嘶风响,便知来者不善,当即转身,见是苏执,不由得微微一怔,苏执剑尖已在胸前三尺,其势之快,如若奔雷。贺兰山既惊且惧,他曾与苏执两度交手,知苏执武功实是平庸无奇,绝非自己对手,却不料这一剑竟似携风雷,气势非同小可,不由得脸色一变。苏执道:“贺兄不是随令师去了雍丘么?怎又到此地干起如此勾当来了?”贺兰山大惊,他万没料到苏执竟然认出了自己。便哼了一声,说道:“多事!”话音未落便挺剑而上。贺兰山深知苏执底细,以为他远非自己敌手,此时见行迹已现,自是痛下杀着,绝招频出。却不知道此时的苏执非但内力雄浑,剑法更是精绝,任凭他出手如何凌厉,苏执无不洞若观火,只随意挥洒长剑,便将他杀招一一化解。十数招过去,苏执越发收放自如,贺兰山每出一招,苏执皆随之而动,无不是迅捷绝伦,后发先至,逼他不得不立时回防,又过了十余招,贺兰山越斗越是心惊,又是惶急又是嫉妒,不知缘何短短二十余日不见,这小子的武功竟如此大进。他情知是苏执若不是全无临阵经验,自己早已作了他的剑底亡魂,哪里还有再战之勇?当下看准机会虚晃一剑,竟舍了苏执,朝孙守圭猛刺去。苏执大惊,慌忙飞身直上,急起救之,不料贺兰山剑到半途,忽地转向朝苏执当胸刺来,苏执未料到他有此着,猝不及防之下伸出左掌,朝贺兰山剑身拍去,此时苏执的武功修为何等深厚,左掌方才作势,内劲便已横生,贺兰山长剑一歪,刺破苏执右臂衣衫,划出一道血口。苏执正欲折身复上,贺兰山人影一闪,六尘神池步法精妙绝伦,倏忽之间便已跃出阁楼逃之夭夭。 第二十七章 夜战(一) 苏执收起龙池剑,孙守圭正在注视着自己,此时孙语迟、孙含烟已引着宇文濯等三人快步走上楼来。孙语迟道:“爹爹,宫先生、宇文先生两位前辈已经到了。”苏执正待拜见,孙守圭却二话不说,先朝宫无名、宇文濯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恕罪!恕罪!稍等!稍等!”然后急不可耐地抓着苏执的衣襟,一边使劲拽着他走到一旁,一边说道:“苏公子快来!老夫有事要求求你。”宫无名、宇文濯见他如此莫名其妙,自然颇为怪异,孙语迟兄妹却不以为奇,也不去管父亲,只将宫无名、宇文濯引到房中。陆离眼珠一转,跟着苏执去了。 孙守圭连拉带拖将苏执拽到一边,低声说道:“苏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转头见陆离跟来,眼睛一瞪,说道:“小丫头,我自与苏公子说话,你跟来作甚么?”陆离笑道:“我偏要听。”孙守圭嘿嘿笑道:“这是我跟苏公子的私家事。”苏执大是奇怪,孙守圭与自己初次见面,又有甚么私家事情可言?此老方才经历贺兰山刺杀,倘若不是被自己恰好发觉,及时赶到,只怕现下已然血溅五步、死于非命了,现下他却不惊不慌,还有这等心思嘻嘻哈哈,也算是泰山崩于眼前面不改色的大将风度了。却见陆离眨眨眼睛说道:“也好,我去与夫人说道说道,也不知她今日疑心有人作奸耍滑没有?”说罢转身便欲下楼。孙守圭大急,赶忙拉住陆离,老眼一瞪,无可奈何地说道:“你听!你听!”说罢恶狠狠地瞪了陆离一眼,也不敢赶她走了。苏执微微一笑,心道今日陆姐姐偷梁换柱,果然孙守圭也知悉,此事估计便只瞒着胡月儿一人,陆姐姐与孙守圭相识不久,便在他面前全无规矩,孙守圭也毫不在意,足见此人性情率真。陆离道:“要我不说也可,只是老爷子却须得告知我一件事情,否则的话……”孙守圭愤愤道:“否则便怎样?”陆离嘿嘿一笑:“否则的话,小女子口无遮拦,难免有一天说漏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叛徒也未可知。”孙守圭大急,不住抓耳挠腮,大是懊悔遇人不淑,落下了把柄在陆离手上,未免日后受人掣肘,当下只得悻悻地问道:“小丫头要问甚么?”陆离嘿嘿一笑道:“你只需告诉我……”凑到孙守圭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孙守圭登时脸现尴尬之色,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那个……”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搓着双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苏执见他五大三粗,眉眼粗犷,却如同小儿女一般扭扭捏捏,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孙守圭瞪了陆离一眼,忙道:“苏公子,昨日小女带你去偷那破阵图,被死老婆子抓住,打了你几个耳光,对么?”苏执脸上一红,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迟疑地点了点头。孙守圭支支吾吾地说道:“死老婆子脾气暴躁,打你自是不该,不过……不过……”苏执奇道:“不过甚么?”孙守圭道:“你武功高强,死老婆子定然不是对手,不过她身子骨轻,经不得打,老夫求你……便不要跟报复她了。”苏执闻言哑然失笑,心道这孙、胡二人针锋相对,也不当真是有甚么解不开的仇怨,实则还是夫妻情深,暗中牵挂不已。孙守圭见他不说话,急道:“苏公子定要出这口气,我皮糙肉厚,替她还了打也无妨,如何?”苏执笑道:“晚辈偷图在先,乃是自作自受,又岂敢对老爷子和孙夫人不敬?”孙守圭大喜道:“多谢苏公子!”,陆离捂着嘴笑道:“孙老爷子还真是心疼夫人哩!咦?我方才说的那事呢?”孙守圭顾左右而言其他,大声嚷道:“宫先生和宇文先生光临崇文苑,老夫当真是三生有幸!”说罢一手排开陆离,大步往房里走去。苏执笑道:“陆姐姐,你方才问他甚么事?”陆离低声道:“我问他二十年前甚么事得罪了老婆。”苏执哑然失笑,这二老斗气已久,在儿子的结婚大事上都要抬杠,也不知是所为何事,一时心中也是大为好奇。 宫无名、宇文濯见孙守圭进来,皆是起身行礼。苏执亦紧随其后,见房间正中挂着一幅卷轴,卷轴上画的那人老态龙钟,身着朝服,苏执未曾细看,想必是孙家先辈画像。墙壁上挂有五块金色牌匾,依次写着“首义之功”“国之柱石”“忠敏”“厚德”和“靖节胜陶”,细看之下,这五块牌匾分别是本朝高祖、太宗、高宗、睿宗和当今天子玄宗皇帝亲笔敕赐,苏执暗暗心惊,难怪左天佑不敢明目张胆,原来孙家确然大有来头。 孙语迟肃立一测,恭恭敬敬地介绍道:“爹爹,这位是百草峡的宫无名宫前辈和铸剑谷谷主宇文濯先生。”宇文濯道:“在下四人贸然闯入崇文苑,惊扰孙国公,实是迫不得已,还望国公恕罪。”孙守圭罢了罢手道:“苏公子和陆丫头帮了崇文苑的大忙,老夫还未向二位道谢呢,又甚么恕罪不恕罪的。”宇文濯还未接话,孙守圭嘿嘿两声,又道:“死老婆子当我崇文苑无人,想看我出丑,老夫偏不如她意。”说罢竟得意洋洋地笑将起来。宇文濯、宫无名见此老全无心机,天真烂漫,亦忍不住莞尔一笑。宇文濯道:“在下听闻今日左天佑上门闹事,不知国公有何打算。”孙守圭将手一扬,嚷道:“老子全当他放屁拉屎,安禄山又算个什么东西,他也来崇文苑敢狐假虎威!”孙含烟见他说得粗鲁不堪,嘀咕道:“爹爹,陆姐姐也在哩!”孙守圭瞪了女儿一眼,却也毫不在意。宫无名担忧道:“左天佑武功高强,心狠手毒,国公还须小心在意为上。”孙守圭道:“老子怕他怎地?今日语迟跟我说起你们时,我已猜到左天佑此来定与四位有关,小丫头帮了老夫大忙,苏公子又相助老婆子退敌,定然是大大的好人,何况现下追兵已至,强敌当前,你四人不肯就此舍下崇文苑一走了之,老夫又怎可坐视不理?”苏执心道,此事实则全因我等而起,致使崇文苑卷入其中,他却毫无怨言,非但不问缘由,反倒说出这等仗义的话来。 苏执当即拜倒在地,朝孙守圭说道:“在下苏执,被安禄山手下追捕甚急,从浔阳逃亡至此,一路上若非师父、宫伯伯和陆姐姐相护,早已不在人世。今我四人擅闯崇文苑,令孙老爷子受人威胁,实是被迫无奈,万望恕罪。”孙守圭道:“老夫虽居深山,却也知这安禄山权势熏天,不知苏公子何事竟与他结下梁子?”苏执从怀中掏出那两封信来,说道:“呈老爷子过目。”孙守圭接过信,细细看了片刻,忽地桌子一拍,须发张扬,怒道:“姓安的竟如此狼子野心,实是罪不容诛!”又问道:“苏公子从何处得来此信?”苏执站起来说道:“乃是在下父亲前往范阳走镖的途中无意而得之,后遭安大人追杀,现下镖局满门已逃往江南避难,临行前嘱咐我务必赶赴长安,亲手将信交予宗正府李一清大人。”说罢苏执便将从浔阳至此一路来的坎坷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只听得孙语迟、孙含烟瞠目结舌。孙守圭叹了一口气说道:“安禄山意欲谋反的传言也非一天两天之事了,朝中大臣亦是争议纷纷,去岁有人进言安禄山有反象,皇帝令安禄山进京面圣,可最后非但全身而退,反而加封进爵。此后凡有进言安禄山谋反者,皇上皆将之送往安禄山处由他处置,自然无人敢敢再奏此事了。”宇文濯、宫无名相顾无言,皆是心道此老虽远离尘世,又是顽童心态,倒也还颇知朝中政事,他二人却是化外之人,于庙堂之事自然不甚了了。苏执心中一沉,说道:“如此说来,便任由安禄山日渐势大么?”孙守圭又道:“安禄山经营多年,朝中重臣与之多有勾结,如今他军威日盛,横绝千里,上有皇帝和贵妃撑腰,如今更无人敢触怒于他了。苏公子,不瞒你说,这两封信送将上去,先不说皇上读了是否会警觉,便是到不到得了皇上手中也是大成问题。”苏执闻言,如一盆冷水浇头,顿时浑身冰凉,宫无名、宇文濯、陆离亦是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苏执停了片刻说道:“只是安禄山如此兴师动众,亦足见这两封信何等要紧。晚辈无论如何也要将信亲手交给李大人,至于作用如何,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陆离说道:“老爷子,那左天佑必不肯善罢甘休,须得早作防备。”孙守圭问道:“此人究竟来历若何?安禄山远在范阳,必不知道你等四人藏于此处,他却胆敢擅自闯来相挟于我?”宫无名道:“国公……”孙守圭将手一甩,不耐烦地说道:“甚么国公不国公?叫我死老头子便是!”宫无名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孙守圭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将孙夫人对他的称呼说了出来,陆离、孙含烟皆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孙守圭却毫不在意。宫无名道:“此人原是长白派弟子,数年前暗算了掌门师兄计先成,又抢夺了长白派的武功秘籍《千幻屠龙手》,从此不知所踪,长白派也由此一蹶不振。据传计先成的五位弟子数年来一直在寻此人报仇,却始终未遂其愿,想不到他竟成了曳罗河的人。”孙守圭拍案而起,脱口而出道:“奶奶的!原来又是一个反贼!”孙语迟忽道:“曳罗河是甚么?”宫无名道:“安禄山借边防之名,网罗江湖上勇武好斗之士,称之为曳罗河。”孙守圭道:“如此说来,左天佑今日所说的四十余名临阵脱逃的士卒全是杜撰么?”陆离道:“老爷子,那四十余人全是曳罗河武士,十余日前在山门外伏击我们,被宫伯伯和宇文叔叔悉数杀掉。我等四人亦各各负伤,又被那左天佑追杀,万不得已才跳下悬崖,幸而不死。”孙守圭闻言一惊,见宇文濯倒是身材魁伟,气度非凡,而宫无名貌不惊人,浑似乡下老农,却竟有这等功夫!不由得立时敛容起敬。正在此时,忽闻有人来报:“老爷,卢刺史求见。” 孙守圭一怔,低声说道:“卢鸿观不是已然离去了么?如何又回来了。”尚未开口,门外便传来卢鸿观的声音:“国公,大事不好了。”话音未落,便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护卫。却见苏执等四人站在屋里,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镇定下来。孙守圭说道:“这四人皆是来喝喜酒的宾客。卢刺史不是已然打道回府了么?为何又如此惊惶而来?”卢鸿观道:“下官今日听安将军手下说盗贼之事,恐其言有虚,便与随从去了山门处查探,果见遍地尸首。”孙守圭皱眉道:“如何便知这些贼人便是军中逃兵?”卢鸿观犹豫了一下道:“那四十余人皆是一身黑衫,应非寻常百姓,至于是否军中逃兵倒尚未可知。下官深恐那左先生所言不差,如当真有贼人逃脱,势必惊扰崇文苑,故而便速来告知国公。”孙守圭说道:“老夫知道了,多谢卢大人好意。语迟,你先送卢刺史暂且歇息,此事明日再议。”卢鸿观又惊又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住地打量着苏执等人。 孙语迟见父亲吩咐,当即站起身来。便在此时,忽闻阁楼外隐约有衣袂飘动猎猎作响,随即又似多人轻轻地落在楼顶,响起细微窸窣的脚步声,兼有兵刃缓缓出鞘的金石之音夹杂其中。卢鸿观以为是贼人已至,不由得骇然大惊,直吓得面如土色,两名侍卫赶忙护在他左右。宫无名等人对视一眼,皆知又有人闯入崇文苑,宫无名却说道:“你在此守护国公,我去去便来。”说罢身子一转便走了出去。卢鸿观见他年岁颇大,形同乡间老农,惊道:“你……”意似甚为疑虑,两名护卫则拔出刀来,也欲跟着出去,又见卢鸿观瑟瑟发抖,未得他吩咐,便只得作罢。当下孙守圭安坐不动,对屋外情形毫不在意,宇文濯却是神态自若,顾盼生威。孙语迟面无笑容,似是有些紧张,而孙含烟则全然不管周围动静若何,不时看着苏执,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若有一潭春水,脉脉含情,粉嫩的小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可爱,陆离将她神态看在眼里,暗暗笑道:“执弟生得俊秀,引得这小丫头情窦初开了。” 孙守圭忽道:“卢大人。”卢鸿观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说道:“下官在。”孙守圭道:“老夫虽在深山,朝中诸公原也识得不多,不过却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卢鸿观正待说话,忽见窗外一条人影闪过,正是宫无名“嗖”地一声跃上楼顶,登时吓得差点跳将起来。孙守圭道:“老夫听说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有谋反之意的传闻沸沸扬扬,不知卢大人有何看法?”卢鸿观惊道:“啊?”他正在震怖万分之时,只听到孙守圭说了“安禄山”三字,哪知道如何回话?便在这时,楼顶上传来一声低呼,顿时响声大作。孙守圭又道:“卢大人。”卢鸿观浑身发抖,面如土色,对孙守圭的话听而不闻。又闻头顶风声骤响,有人脚踏屋面,步履迅捷,声响忽而在前,忽而转后,左右往来,瞬息数变。卢鸿观直吓得面无人色,仰头四望,坐立不安。忽又有兵刃舞动、搅动气流的咻咻之声不绝于耳,片刻之后,五六声惨哼前后响起,甚是清晰,便有人接二连三地从屋顶滚落下来,窗口可见黑影从上而下一晃而过,又重重跌落在地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卢鸿观又惊又疑,心道,左天佑只说有四人逃脱,如何却似有五六人之多?未几,宫无名转进屋来,面不改色地说道:“惊扰国公否?”孙守圭哈哈大笑道:“宫先生当真神勇惊人!” 卢鸿观目瞪口呆,看着宫无名半天说不出话来。孙守圭又道:“卢大人。”卢鸿观一惊,见孙守圭、宇文濯等人皆在含笑瞧着自己,不由得有些羞愧,孙守圭道:“老夫听闻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有谋反之意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卢大人有何见解?现下那姓左的不在,卢大人尽可畅所欲言!”卢鸿观拱手道:“此事由朝中诸公各自分辨,圣上亦自有公断,下官不敢胡乱猜测。”先前刺客来袭之时,他七魂丢了三魄,如今说起官话来,却又是镇定自如,口齿清晰了。孙守圭笑了笑,又道:“老夫说句戏言,万一有朝一日此事成真,此地乃直入京师必经之地,定当其冲,不知卢大人又欲何为?”卢鸿观霍地拍案而起,说道:“下官自是奋然抗贼,国公又何必多问?”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脸上亦是一副刚毅果决的神态。苏执见他如此,心中稍感宽慰,暗赞此人忠心为国。宫无名却微笑道:“卢大人忠勇自不必说,这两位官爷却又如何?”众人皆是一愣,互相看了片刻才知宫无名问的是站在卢鸿观身后的两名侍卫。二人见问,皆是措不及防,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等位卑人微,又能如何?自是……自是惟卢大人马首是瞻。”卢鸿观闻言颇为得意。孙守圭哈哈一笑道:“闲聊之言,不必当真。”卢鸿观道:“国公可知方才这些刺客是……是甚么人?”孙守圭反问道:“卢大人未见今日大闹华堂之人么?”卢鸿观脸色大变,结结巴巴说:“是左……先生的派来的人么?这……这……可如何是好?”他结了半天也没结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慷慨激昂霎时之间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心中立时大大懊悔不该去而复返来拍孙守圭的马屁,好有朝一日在皇帝那儿美言几句,却没料到刚回来便陷入这危险的境地,也不知孙家甚么事情得罪了安禄山,竟至于寻上门来杀人行凶,那安禄山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手下兵强马壮,势力冠绝天下,孙守圭家世虽也渊源不浅,但毕竟是世外野老,除了圣上偶尔心血来潮封赏于他以外,只怕也没有旁的甚么出奇之处了,卢鸿观心思急转,心道这一回孙家只怕是难以脱身了,自己还是早些离开的好,免得不明不白惹一身骚,那安禄山何等人物,说不定一时三刻便顶上乌纱不保。卢鸿观心意已定,忽地大声喝道:“好大胆!竟敢如此目无王法么,下官这就回府点齐人马速来崇文苑。”说罢便欲起身溜之大吉。孙守圭见他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如何不知此人心中所想?当下笑道:“外面林间只怕是伏兵众多,卢大人途中可须得多加小心,以免月黑风高,刺客看走眼了。”卢鸿观闻言,顿时浑身一颤,面色大变。孙守圭又道:“依老夫之间,卢大人不如今晚便在崇文苑安歇,明日再作打算。有宫先生和苏公子在此,可保卢大人无虞。”卢鸿观心惊胆战地看了看宫无名等人,他适才见识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农出手退敌,知此人身手了得,无奈之下也只得依他。于是孙语迟便引三人到隔壁房间歇息,过了片刻,孙语迟回屋笑道:“卢大人和衣而眠,吩咐不许熄灯,两个侍卫也不许离他三尺。”众人闻言皆是暗自好笑。 宇文濯沉吟道:“孙老爷子,我等四人身份已露,左天佑绝不会善罢甘休,此人武功既高,又是心狠手辣,恐会对崇文苑不利。”陆离道:“正是,左天佑摄于孙老爷子的威望,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必不敢亲率手下明目张胆地大举来袭,只会派遣刺客前来骚扰,崇文苑中人武功低微,他料定我等不会弃之不管,如此便将我等拖在崇文苑不敢离去,然后再作旁的打算。”苏执疑道:“孙老爷子倘若出了甚么事,大张旗鼓与暗中偷袭又有甚么分别?”陆离道:“执弟,你忘了今日左天佑捏造的逃兵之事么?便是崇文苑闹将起来,老爷子有甚么三长两短,也是那四个漏网的贼人所为,他可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此话那卢鸿观也知,届时还可为他作个见证呢。”苏执心道:原来今日左天佑在婚礼上闹了一场,既是杀人立威,又是先埋伏笔,陆姐姐心思细腻,处事经验远胜于我,这一节我却没有想到。宇文濯道:“陆姑娘言之有理,今夜左天佑如再有动静,我等便留下对方活口,再杀出崇文苑去,左天佑一旦知悉我等离去,便可保崇文苑诸人无虞,宫先生意下如何?”宫无名沉吟片刻,说道:“也只得如此了。”苏执、陆离皆是默然无语,须知左天佑武功卓绝,手下武士众多且殊不惧死,眼下宇文濯修为已失、宫无名大伤初愈,苏、陆二人武功见识皆不足以抵挡左天佑,四人即便逃出崇文苑,也未见得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孙守圭忽地嘿嘿笑道:“崇文苑中虽无苏公子这般武功高强之人,却也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之辈随意进出的地方。左天佑有破天锤,我又岂无射日弓?嘿嘿!四位冒此性命之险闯将出去,却是要孙某当卖友以自保的下作小人么!”四人一听皆是愕然,不知孙守圭又有何主意。孙语迟道:“父亲是要用那石阵困住贼人么?”陆离问道:“便是困住秦岚姑娘的石阵么?”孙守圭得意地说道:“正是。”陆离一怔,心道老爷子也是技穷,我等仍需依宇文叔叔之计了,当下勉强宽慰道:“那石阵虽已为贺兰山破去,要抵挡些寻常的贼人却也绰绰有余。”孙守圭嘿嘿笑道:“小丫头,老夫就是要他自以为破去了才好。”宫无名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孙守圭道:“语迟,快去请你娘过来。”孙语迟正待起身,外面一声怒喝传来:“老兔崽子,你干的好事!快些滚出来!”孙守圭闻言,顿时如闻惊雷,脸色大变,瞧着陆离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八章 夜战(二) 孙守圭适才两逢刺客而镇定自如,现下却是惊慌失措,在屋里记得团团转,孙含烟笑着娇声说道:“爹,是娘来了。”孙守圭骂道:“小兔崽子,不用你说!”宫无名等人见他六神无主的样子,皆是暗暗好笑。孙守圭说道:“陆丫头,祸事来了。”陆离忍住笑说道:“甚么祸事来了?”孙守圭道:“老太婆定是发现不对了!小丫头才貌双全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大人有大量,不能见死不救!”他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口不择言一通乱说。陆离抿着嘴说道:“要我帮忙倒也不是不行,却须得告诉那件事。”孙守圭一怔,老脸涨的通红,这时楼下又传来一声叫:“老不死的给我出来。”眼看着便进了阁楼。 原来此人正是胡月儿,孙守圭做贼心虚,自是如同老鼠见了猫,想了片刻,终于还是惧怕夫人虎威,将陆离拉到一旁,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紧张兮兮地偷眼看着门口。陆离闻言粉脸涨的通红,啐了孙守圭一口,低声说道:“活该!”孙守圭低着脑袋不敢回嘴,苏执大是怪异,不知他在陆离耳边说了甚么。这时胡月儿上楼的声音越来越大,怒冲冲地叫道:“老家伙装死么?”人还未到,气势已至,孙守圭低头缩脑地躲到陆离背后,模样儿又是狼狈又是滑稽。宫无名、宇文濯、苏执皆是大开眼界,无不忍俊不禁,倒是孙语迟、孙含烟兄妹毫不在意,显是见多不怪了。两人迎出去齐叫了声:“娘。”胡月儿哼了声,说道:“晚点再与你们算账!”说罢便大踏步走进房里,后面还跟着两人,正是今日的新郎官孙忘言和新娘子秦岚。 胡月儿正待发作,却见还有四人,不由得一愣。宫无名、宇文濯皆是含笑不语,苏执却朝陆离身后努了努嘴,笑嘻嘻地说道:“老夫人,冤有头债有主,孙老爷子便在那儿躲着呢。”胡月儿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昨日被自己打了几个耳刮子的青年,亦即是今日那武功高强的小厮,脸色稍有好转。不料一转眼见到畏畏缩缩的孙守圭,复又怒容满面地说道:“死老头子,你做的好事!”孙守圭结结巴巴地说道:“甚……甚么好事?”胡月儿冷笑一声,说道:“秦岚都与我说了,还想抵赖么?”陆离忽道:“夫人,方才孙老爷子与我说了,二十年前那件事是他做的不对,求你宽宥。”胡月儿一愣,说道:“甚么?”孙守圭亦是呆住了,竖起腰来指着陆离瞠目结舌。陆离又道:“孙老爷子说,二十年前那件事情是他错了。”孙忘言三兄妹皆是愕然,瞧瞧孙守圭又瞧瞧胡月儿,想必他们亦不知道爹娘斗了许多年气的根由。胡月儿闻言,脸上表情瞬息数变,怒容立时收敛,神态甚是古怪,她怔怔地看着孙守圭,半晌都没有出声,约摸是习惯了二十年的你争我斗,陡然之间却听到这句话,一时半会不敢置信,孙守圭起先听陆离突如起来的言语,亦又是恼火又是羞愧,但也便是转眼之间,心中竟觉无比轻松,似是放下了一个压了多年的重担,他瞪大眼睛盯着胡月儿,忽又看着陆离,似是奇怪二十年的争执斗气,竟就是为了这简简单单地一句话么?胡月儿忽问道:“你说甚么?”此时她语气轻柔,与此前判若两人,孙守圭说道:“是我做的不对,求你原谅。”胡月儿缓缓地留下眼泪来,孙忘言、秦岚夫妇见一场吵闹刹那间化为乌有,亦是激动不已。 陆离俏皮地朝众人眨眨眼睛,苏执低声问道:“陆姐姐,老爷子跟你说甚么了?”孙守圭眼睛一瞪朝陆离说道:“小丫头敢说,休怪我翻脸。”陆离吐了吐舌头,霎时可爱。孙含烟忽道:“哥哥,你色眯眯地盯着陆姐姐作甚么?”孙语迟登时面红耳赤,骂道:“小丫头胡说八道,小心撕烂你的嘴。”众人皆是大笑起来。于是宫无名、宇文濯便一齐恭喜新人,秦岚姑娘一袭红衣,娇艳如花,朝众人盈盈拜倒。孙守圭向胡月儿引见众人,并说明来历,胡月儿亦是颇为惊异,孙守圭又说到今晚刺客之事,胡月儿白了他一眼,说道:“我早便知道那左天佑来者不善,还待你来吩咐?子母持盈阵我已布置好了!”孙守圭又惊又喜,赞道:“夫人当真神机妙算。”孙含烟格格地笑将起来,说道:“爹爹变得好快!”孙守圭朝她扬起手来,吹胡子瞪眼睛,终于也没打下去,众皆欢喜不已。秦岚与陆离年纪相仿,乍见之下便甚是亲切,便过来与陆离站在一起,低声说道:“今日多谢陆家妹子了。”陆离格格一笑道:“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秦岚偷偷瞄了孙忘言一眼,羞得满面通红。 胡月儿见苏执年纪轻轻却武功卓绝,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说道:“苏公子,昨日之事对不住了,你别见怪。”苏执笑道:“晚辈不敢。”宫无名道:“夫人想必已见识过那左天佑了,此人武功才智皆是一流,又兼心狠手毒,当早作准备。”胡月儿笑道:“宫先生尽管放心,须知孙家与隋末乱世之中安然无虞,自有其立足之道。崇文苑、崇武苑虽无人才,却也不是旁人来去自如的地方。”陆离见她说的信心满满,不无担忧地问道:“今日那贺兰山破去夫人阵法,确是才智超群,令人佩服。”胡月儿笑道:“陆姑娘不也畅通无阻地从阵中走出了么?”陆离赫然道:“晚辈不学无术,早年曾在一故人处见过此阵,故而误打误撞地学了些皮毛。”胡月儿道:“嘿嘿,只需些皮毛便可驾驭此阵么?那姓贺的固是聪明,但这一回确是不来则已,来则反被聪明误。”宇文濯道:“夫人神机,世所少有。”胡月儿笑道:“宇文谷主谬赞了,老身岂有这等能耐?这阵法本是孙家祖传,唤做子母持盈阵,却也不是孙家祖上之人所创。”陆离狐疑地看着孙守圭,心道,既是祖传,为何孙老爷子又不知道? 胡月儿知她心中所想,又道:“子母持盈阵有子阵、母阵之别,子阵有开、休、生、伤四门,母阵有杜、景、死、惊四门,分而为二,各有奇巧,合之为一,威力增加却何止三倍?老头子只学了其中的母阵,自从二十年前皇上赐他三个……那事之后,我一气之下带走了阵图。故而今日老身设的子阵他全无所知。只是今日那人破阵如此迅捷,倒是却有本事。”苏执心道:难道二老这多年来的龃龉竟与皇帝有关?陆离自知她说的是甚么事,忍不住偷偷瞄了孙守圭一眼,见孙守圭面现尴尬,神态扭捏,撇了撇嘴说道:“说不定那姓贺的也不过如我一般机缘巧合,恰好见识过这子阵而已。咦?夫人方才说此阵并非老爷子祖上所创,却又是谁?”胡月儿道:“孙家本是晋阳士族,本朝高祖皇帝太原起兵之时,孙家先祖散尽家财,追随高祖皇帝,家中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其时天下大乱,盗贼四起,孙家屡遭骚扰。有一日,孙家来了个青年男子,他目睹盗贼横行,孙家又无青壮男丁,便随手摆了两个石阵传与孙家人,若是寻常贼匪前来,分而用之,简单易成,倘若遇上厉害的劫匪,便将两阵合一,威力剧增,不识阵法之人倘若被困,势难脱身,因此唤作子母持盈阵。宇文谷主、宫先生可知这奇思妙想、学究天人的青年男子是谁?”宫无名、宇文濯皆是摇头,陆离拍手道:“我却知道此人便是日后纵横天下、定乱四海的李靖李药师。”本朝大将军李靖何等威名,天下无人不知谁人不晓?宫无名、宇文濯闻言皆是慨然嗟叹。胡月儿奇道:“陆姑娘,你如何知道?”陆离道:“数年前我天山之时遇到一个叫沈宗汝的人,他随身携带了一册书,此书第一节记述的便是夫人这阵法。”胡月儿讶异道:“真有此事?”陆离道:“这册书唤作《六军镜》,是李将军所著。”宇文濯道:“先师夜白衣曾说李将军天纵奇才,昔日与太宗皇帝所对甚多,史家录而成书,不过不知为何皆已失传。《六军镜》若当真还有传世,定是国之瑰宝。那沈宗汝身怀此书,想必也是非常之人,宫先生游历甚广,江湖见闻远胜于我,可曾听说过此人么?”宫无名道摇摇头。孙守圭奋然道:“明日若是左天佑率众前来,我等便尽力将贼人引入阵中去,那贺兰山今日已破其一,必然轻敌,却万万想不到此阵还另有玄机!”宫无名、宇文濯闻得这崇文苑中有这等厉害物事,无不大喜过望。 此时已是深夜,诸人计议已定,宇文濯道:“左天佑武功超群拔类,现下虽顾忌孙国公而不敢明目张胆地进犯崇文苑,但亦不可掉以轻心,诸位须得养足精神以备大战。”说罢命苏执在外面围廊警戒,以防曳罗河之人偷袭,余人便在房中歇息。陆离对苏执说道:“我与你一道。”孙含烟也跃跃欲试,被胡月儿喝止,只得委委屈屈地靠在孙语迟身上。 苏、陆二人出得屋来,不觉有几分凉意。但见群山环绕着硕大的崇文苑,天上明月如镜,四下静寂无声,空气中弥漫着秋花野果的清香,显得甚是闲适,全然不似危机四伏,大战将起的景象。苏执叹了口,心道,明日便是中秋了,往年此时振武镖局上下团聚一堂,热闹非凡,在外跑镖之人也须得于中秋之前赶回,只不知如今诸位父辈和雷大哥、南三弟在杭州也是否如我这般仰望夜空,那一轮明月尚未团圆,想必便是缺了我那一块的缘故罢?陆离静静地站在苏执身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英俊的脸庞。过了片刻,苏执忽觉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师父宇文濯,慌忙躬身道:“师父!”宇文濯微微颔首,陆离道:“宇文叔叔也睡不着么?”宇文濯轻轻吁了口气,笑容中有几分勉强。苏执见师父面目俊朗,白衣翩翩,月光笼罩在他身上,飘飘然有世外之慨,不过也令他头顶长发显得有几分灰白,与当日在五泉山上初见时的器宇轩昂相比,宇文濯的面容苍老了许多。苏执心中一酸,问道:“师父是在想着明日江南御剑阁与曼陀居在齐云山论剑之会么?”宇文濯摇摇头,却问陆离道:“陆姑娘,昨日宫先生要你带着信件赶往京城,正是功在江山社稷、百姓苍生的大事,你为何拒绝?”陆离一怔,回头看了看苏执,红着脸说道:“我只知道纵使今日逃得性命,日后定会追悔莫及,宇文叔叔口中的江山社稷、百姓苍生于我而言又能如何?”宇文濯身子一颤,目光投向夜空,半晌才轻声说道:“我其实也后悔了。”苏执、陆离闻言,皆不约而同的记起那聂玉儿曾问的那句“小孤山底,绝情树下,你后悔不后悔”,堂堂铸剑谷谷主,江湖中人景仰的武学宗师,也有这般一生纠缠不休的憾事。陆离斜倚栏干,定定地看着宇文濯,在明月的照耀下,恍惚见到他双眼中有泪光一闪,猛然觉这高大的身影无比孤寂凄清,陆离心思细腻,便掉过头去,不由得缓缓靠近苏执。 正当三人各怀心事之时,忽闻远处衣袂飘飘作响,五条人影先二后三从后山的山崖上越空而来,陆续落在阁楼前的平地上,五人皆是动作利落,迅捷无比。宇文濯知是又有刺客前来,方欲纵身跃下,苏执拦住道:“请师父为徒儿掠阵。”说罢便微微提气,临空虚步,落在那五人身前。陆离深恐苏执有失,亦紧随其后。那五人早已听到苏执说话,落地之后便仰头朝阁楼上看去,却正见苏、陆二人双双跃下,楼上尚有一白衣男子人居高凭栏,苏执定睛一看,面前四男一女,其中二人持刀,一人持判官笔,三者并肩而立,另外那一男一女却靠得颇近,且两人身子相对微微倾斜,皆是偏着脑袋斜睨苏、陆二人。苏执正待开口,那男子却先朝苏执鞠了一躬。苏执一愣,也微微欠身,才发现此人脸上有几条长长的刀疤,其中一条划过左眼。那女子脸上亦有伤痕,只不过是右眼深陷,苏执心道,原来这两人都瞎了一只眼睛,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亡命之徒。 苏执道:“诸位夜闯崇文苑,不知有何贵干?”刀疤男子说道:“在下东海龙岛石霜,与拙荆风白露来此寻访一个叫苏执的年轻人。”苏执闻言大是奇怪,又见他说的郑重,浑不似在有意卖弄。那风白露手握剑柄,默然无语,另外三人则望着石霜夫妇嘻嘻而笑,显得甚是轻佻。苏执又问道:“三位高姓大名?”吃判官笔的男子哈哈一笑:“老子就是来杀人的,还通甚么姓,报甚么名?”陆离说道:“执弟也当真是迂腐之极。”苏执愕然道:“此话怎讲?”陆离冷冷说道:“蛇虫鼠蚁之辈投身事贼,辱没祖宗,怎敢通报姓名,你这一问岂非多余?”那人闻言恼羞成怒,身子一晃便到了陆离身前,判官笔朝陆离咽喉急速点去,苏执眼疾手快,挥掌遥遥一拍,内力扫过,那人手臂一震,便刺了个空。三人见苏执如此动静,皆是暗暗失惊。石霜道:“公子便是苏执么?”苏执见他彬彬有礼,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当下说道:“正是。”石霜道:“苏公子身上有两封书信,只需交出来给在下,在下立时便走,绝无骚扰。”陆离哼了一声道:“凭甚么交给你?”石霜道:“在下可将之换十万两白银,倘若寻得主人,便可回新罗召集旧部起事。”苏、陆二人听得莫名其妙。原来这东海龙岛靠近新罗,石霜、风白露原是唐人,但却在新罗做官,当的是大王子身边的侍卫,不料这大王子无意于王位,只一心向佛,多年前便在大唐蜀地出家为僧,法号无相(苏执、陆离在浔阳的破庙中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数年前新罗皇帝驾崩,无相的弟弟继位后,深恐群臣不服,大肆屠杀兄长昔日旧部,这石霜、风白露九死一生,退回龙岛,又渡海到了大唐寻访大王子,二人仓仓皇皇之下,也不知为何与曳落河扯上了关系,终于在崇文苑遇上了苏执。 陆离冷笑道:“你说给就给你么?”石霜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与拙荆素来并肩杀敌,今日无须外人援手,若败在苏公子手下,是死是活自无话可说。”苏执知他要动手,心道,便是我败了,却也不可将信交与你去领赏,但此人这番言语,倒也值得一赞。那拿判官笔的人冷冷说道:“要打便打,哪有那么多废话。”石霜、风白露缓缓抽出剑来,石霜对那三人说道:“石某不敌,三位再上。”那三人不答,只是冷笑不已。石霜道:“苏公子,请!”苏执抽出龙池剑,低声朝陆离说道:“须得小心那三个家伙对你不利。” 石霜、风白露也不客气,一左一右挺剑朝苏执肋下刺来,两人齐头并进,快捷绝伦,苏执看得真切,龙池剑一抖,“当当”两声隔开双剑,拨云剑法随势而动,分袭石、风二人,石霜、风白露手中长剑与之相交,但觉手臂巨震,体内真气荡漾,顿时心头大凛。二人万没想到这翩翩少年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待到苏执拨云剑法使出,月色下剑光如星星点点,起手便大见气势,方知今日遇上了劲敌,两人当即振作精神,使出平生绝技,与苏执斗作一团。苏执初次以师父所传的龙池宝剑御敌,不敢有丝毫大意,只顾将拨云剑法一招接着一招地使出,但见剑影纵横,威势逐渐增大。他临敌经验远逊石、风二人,甚至比起陆离来也远有不如,兼之他本是循规蹈矩之人,离随机而变、应运而生的剑法之道还颇有差距,不过像这般一招一式依法而行,反倒尽显拨云剑法堂而皇之、正大昌明,临机破敌虽则不易,而威力气势却并未稍减。石霜、风白露招式之精自不可与拨云剑法相提并论,但两人数年来历经大小战役不断,曾在绝顶高手的剑下求生,也曾在大内武士的围捕中拼死血战;曾并肩双双杀入宫中欲取敌酋首级,亦曾在万人军中浴血厮杀,其剑法之凌厉、出手之狠准、配合之巧妙,便是远在阁楼上观战的宇文濯亦是暗暗称绝。但见三人各展绝技,往来不绝,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在夜空中远远传开,三柄长剑耀起月色寒辉,如雪片般在陆离和那三人身上一闪即逝,过了一炷香功夫,苏执的拨云剑法已使到第十招,石霜、风白露渐渐不支,但犹是苦战不退。 正当此时,忽见那拿判官笔之人叫了声:“并肩子上!”另外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话音未落,三人各出兵刃,一齐朝苏执攻了过去。场上立时变成了苏执以一敌五的局势,苏执奋起神威,一招“风卷残云”使出,此招以气势宏伟博大见长,一时之间剑气纵横,有若龙吟虎啸,登时将五人一齐逼退。陆离叫了声“无耻”,正欲飞身上前助战,却见石霜、风白露对视一眼,竟双双收剑退回,便只剩下那三人与苏执迎面而立。陆离大喜,方知这两人言而有信,绝不有违,不由得对石、风二人刮目相看。那三人没想到石霜、风白露临阵后退,立时惊骇不已,纷纷破口大骂起来。石霜、风白露皆如木雕泥塑般站着不为所动,苏执起先甚是惊讶,随即也知是二人言出必践。须知方才三人斗到现下,以石霜、风白露的武功决计赢不了自己,只需再过片刻,便当败下阵去,但二人并不倚多为胜,趁人之危,今夜虽也是来意不善,但比之那三人而言,人品武功皆是胜之多矣。 那三人已是势同骑虎,无奈之下,拿判官笔之人喝道:“上!”另两人举起刀剑朝苏执攻来,他却身子一晃,竟纵身跃起向阁楼上的宇文濯刺去,苏执未曾料到他有这一手,登时大惊。师父手无兵刃,又功力大失,倘若中他暗算,自己当真是万死莫恕了,苏执顾不得另外两人来势甚速,也纵身而起朝他急起直追。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那人闷哼一声,身子立时掉落下来,原来是陆离跃在半空中,使出阳关三叠的剑法与之对了一招,那人落地之后蹬蹬退了几步,显是已然受伤。苏执来不及多想,当即于半空中反身回攻。那两人大骇,手中兵刃虚晃一下,立时后退。陆离笑道:“宇文叔叔,阳关三叠果然好使!”苏执大喜,精神一振,下手便不容情,拨云剑法起手数招开宗明义、云开雾散、水落石出接连使出,这几招剑法他最是娴熟,随意挥洒,如行云流水,三人武功远逊石霜、风白露,四五招过后,三人一齐大叫一声,兵刃脱手飞出,而双肩、双臂、双腿处处中剑,浑身上下血流如注,只不过苏执心慈手软,招招留有余地,未下重手刺中三人要害。陆离说道:“执弟,不可手软!”她知苏执定不忍动手,当即不由分说,但见黄影一晃,刀光闪过,三人脖颈处血浆狂喷,皆是哼都没有哼出声来便倒地气绝。 石霜、风白露脸色一变,叫了声“得罪了”,复又双双猱身而上。此时苏执越战越勇,全无半点怯意,龙池宝剑收发自如。当即迎身而上,数招过后,苏执朗声问道:“两位定不肯退么?”石霜、风白露默不作声,双剑齐出,气势并未稍减。苏执体内越发真气充盈,在各处经脉无不如同泉涌,当下大喝一声,使出拨云剑法第十六招“烟波浩渺”,亦是他依赖体内真气所能驱动的最后一招,顿时气流卷起,呼号不绝,凌厉不足而浑厚有余,但见石霜倒退数步,风白露则闷哼一声,身子向后飞起。苏执仍站在原地,面前地上插着一柄长剑,原来石霜、风白露各自手腕中剑,风白露功力稍弱,兵刃已失,人急飞起,而石霜虽仍握剑在手,但鲜血汩汩而出。石霜见她受伤,心中大急,竟舍了苏执跑到风白露身旁,惶急地问道:“白露,不碍事吧?”两人知苏执手下留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陆离走上一步,与苏执并肩而立,说道:“你二人走吧,再勿助纣为虐。”石霜、风白露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方才拾起长剑,朝苏、陆二人拱了拱手,双双扬长而去。 第二十九章 夜战(三) 陆离看着两人的背影,说道:“这二人倒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只不知怎么与左天佑成了一路人。”话音未落,却见苏执身形一闪,拾起掉落在地的判官笔,挥手一掷,判官笔呼地一声从陆离头顶掠过,带着尖锐的啸叫,如电光火石般向空中激射而去,他这一掷之时,已将浑厚的内力灌注于笔身,力道何等之强劲,陆离的长发被判官笔带得高高扬起,尚未惊叫出声,便闻身后上空传来惨叫,急回头时,见三条人影正飞向阁楼顶上,当先那人被判官笔击中,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苏执更不停留,又操起地上刀剑,一前一后脱手而出,但见寒光凛凛,刀剑皆如如离弦之箭,各含风雷之音,分别向余下两人电射而去,那二人虽已有准备,但身在半空,无从闪避,见一刀一剑来势如此迅猛,早已是亡魂丧胆,虽是勉强避过,但两人体内真气一泄,双脚尚未踏上阁楼屋顶,便惊呼一声跌落下去。 陆离正待拍手叫好时,但见山崖上人影闪动,树木摇曳,不知有多少人从浓密树影间腾空而起,朝崇文苑飞将过来。顿时呼哨之声四响,半空中风声大作。苏执脸色顿变,低声喝道:“上去!”右手揽住陆离纤腰,两人纵身跃起,落在阁楼围廊之上。陆离低声急道:“执弟,大敌已至,万万不可手软!”此时宇文濯也回到房中,宫无名、孙守圭等人皆已惊醒,宇文濯取过挂在墙壁上的一柄长剑,低声道:“速走。”众人急下阁楼,此时楼下的平地里已聚集数十人,大部皆着黑衣,亦有人少数特立独行而为曳罗河效力的江湖人士则服侍各异,众皆手持兵刃,明晃晃的刀剑在圆月的照耀下,射出凌厉的寒光。宫无名抱起孙含烟,与胡月儿当先而行,陆离在左,宇文濯在右,护住孙守圭、孙忘言夫妇和孙语迟,苏执持剑殿后,一行人朝崇武苑飞奔而去。这时,四条人影从山崖高高飞起,陆续落在众黑衣人之后,苏执无暇辨认是谁,直到有人沉声喝道:“上!”方才听出其中一人便是言达师。 数十人得令,一声喊追将上来。宇文濯沉声道:“执儿,不可手下留情!”苏执大凛,心道今日这场生死之战,倘若不全力以赴,崇文苑诸人并师父、宫伯伯、陆姐姐皆危在旦夕!当下心一横,“咣当”一声抽出龙池剑来,他这一下意在震慑立威,早已气贯剑身,长剑撞击剑鞘内壁,发出响彻山谷的金石之音,顿将众人的吆喝声压将下去。苏执长剑指天,威风凛凛。众人为之一震,追击之势稍稍一缓。忽地背后人影闪过,来势迅如疾风,在人群中左一晃右一晃,须臾之间便到了苏执跟前,抬手一剑向苏执当胸刺去。苏执定睛一看,正是贺兰山,立时想起师父嘱咐,更不迟疑,拨云剑法顺势而出。贺兰山早已见识过苏执剑法,自知不是对手,如何敢主动上前挑衅?此举无非催促众人快攻罢了,他仗着轻功卓绝,长剑甫一相交,立时收势退入人群当众。果然这清脆的一声响如同号令,数十人齐呼一声,朝苏执压将过去。苏执未料到他不战而退,但拨云剑法已然出手,顿时剑气纵横,他与石霜、风白露等人动手在先,自是胆气大壮、临阵不惧。但见他挥舞龙池宝剑,如同一束清光直插入人群当中,顿时兵刃相接,杀声大起。此时苏执身上已有七八成宇文濯的修为,拨云剑法虽不及宇文濯威势,但亦是剑光凛冽,气势浩荡,如箭发,如水泻,洋洋洒洒,光芒四射。苏执席卷而入,势同破竹,众人见他这般气势,皆是骇然失惊,皆往两边闪开以避其锋。苏执到底心慈手软,在这等危急之时,犹是不愿毙敌于剑下,只是中剑者无不滚倒在地,哀嚎不止。陆离闻得后面喊声大作,见苏执已杀入敌阵,而孙忘言和秦岚姑娘跑在最后,亦回身折返,护住二人。 苏执只顾挥舞宝剑,拨云剑法随性而发,并不拘泥于某招某式,人群中惨叫声不绝于耳,脱手飞出的兵刃不时高高抛起。未过片刻,苏执从人群前端闯入,又从后面杀出重围,已是血染衣襟,汗流如雨。体内真气急速流转,长剑颤动不止,发出“嗡嗡”的蜂鸣之声。苏执只觉肩背刺痛,想必是被刀剑刺伤多处。当此之时,苏执见贺兰山、言达师等四人并肩而立,在后观战,却未见左天佑身列其中。立时长啸一声,挥起龙池宝剑,如流星赶月般扑将过去,与此同时,拨云剑法中第十六招“烟波浩渺”使出,气势宏伟,锐不可当。贺兰山知不可敌,立时施展六尘神池步法,疾退数丈,言达师持剑在手,却并不惊慌,只使出点苍派的绝招护住上身,苏执心道,对此人可不必手下留情,刹那之间剑尖已近言达师身前数尺,苏执一念未绝,眼前黑影一闪,言达师左侧那人挡在言达师身前,他本是长剑背负,双手抱胸,闪至言达师身前时已将背上长剑抽出,伸手一递,其势之速竟不亚于师父昔日,只闻几声脆响,两剑相交,苏执只觉手臂剧震,长剑随即荡开,显是那人内力并不在己下。苏执暗惊,想不到未见左天佑前来,却还有这等高手!当下他亦无从多想,顺势将剑刺向言达师右侧那人。先前激战之下,他并未仔细留意四人面目,现下靠得近些,方才发现这人竟便是聂玉儿!但见她面对苏执来剑,花容失色而不知闪躲,一双妙目却仍盯着苏执。苏执吃了一惊,与她四目相对,忽地心中一动,急收回内力,止住攻势,长剑一偏,从她雪白的脖颈旁刺过,划破聂玉儿肩上衣衫。 苏执这一番攻击只在刹那之间,有如兔起鹘落,迅捷绝伦。耳中只闻言达师喝道:“如何不上?”苏执瞥见那人又收剑而回,仍是双臂抱胸。他未及多想,便又听见陆离娇喝连连,情知不妙,当即舍下言达师、聂玉儿等人,纵身向后跃起。人尚在半空,便见曳罗河的人已追上孙忘言等人,陆离断后,但见黄影闪动,头发散乱,挥舞手中短刀左冲右突,竭力护住孙忘言、秦岚逃跑。又有几人已越过陆离,正欲对孙守圭、孙语迟父子下手,宫无名回头见战况紧急,即将孙含烟交给宇文濯,自己返身杀入人群,他修为何等高深,虽是徒手迎战,但凡内劲所及,敌人无不惨呼飞起,立时毙命。说时迟那时快,苏执已落在陆离身旁,刷刷数剑逼退敌人,陆离登时压力大减。苏执与陆离并肩而立。陆离见他背上衣衫破碎,问道:“执弟,伤势如何?”苏执道:“并不碍事!”说罢右臂一振,舞起一遍光幕,当先一人猝不及防,右肩立时被他长剑洞穿,惨呼一声,兵刃脱手。陆离咬紧银牙,黄影一晃,刀光闪过,那人叫声戛然而止,颈上鲜血狂喷。苏执一怔,却也无暇多想,长剑挥动,又有一人臂上中剑,手中兵刃掉落在地,陆离“阳关三叠”使出,短刀刺进那人左胸,那人当即毙命。如此这般连杀数人,陆离性起,干脆拾起一柄剑来,左手持刀,右手握剑,随苏执而动,苏执龙池宝剑所指,必有一人负伤,陆离旋即补刀,出手之速比之苏执仅有稍逊,伤者或被划破咽喉,或被长剑穿胸,无不立时气绝。她剑法虽远不及苏执凌厉,但“阳关三叠”亦是精妙异常,两人如同双剑合璧,配合天衣无缝,转眼之间,便有七八人作了剑底亡魂。众人见苏执出手尚留有余地,反倒是这娇怯怯的少女如同煞神一般,下手狠准之极,毫不留情,皆是骇然。 于是众人见苏执、陆离锐不可当,不敢直撄其锋,便不约而同地远远地绕过二人,转而试图拦住宇文濯等人去路,宇文濯长剑在手,虽内力已所剩无几,但剑法之精妙却远胜苏执,在数人围攻之下,伤敌不足而自保有余。宫无名却是左右往来,冲突不息。他内力强劲,动若脱兔,每出一掌,必有人惨叫一声,筋断骨折。只是曳罗河众人知左天佑御下甚严,倘若发觉自己贪生畏死,攻击不力,定须严惩不贷,故而个个奋勇争先,力战不退,一时之间但闻兵刃相接之声、伤者惨呼之声、断肢残臂砸地之声、吆喝喊杀之声交织成一团,崇文苑的平静月夜登时喧闹无比,先前的闲适逍遥之地浑然成了修罗杀场。宫无名、宇文濯、苏执、陆离护着孙家诸人,且战且退,苏执在后与贼交战甚烈,内力消耗最巨,身上衣衫片片破碎,伤处血流如注,宫无名、陆离、宇文濯亦是个个身上带伤,而曳罗河武士的尸首则躺了一路,也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倒是孙守圭一家除胡月儿也因助阵杀敌而肩上中了一剑之外,孙守圭、孙忘言、秦岚、孙语迟、孙含烟竟全都安然无恙。宫无名等人因须得分心保护孙家诸人安全,这一番厮杀比之十余日前在山门口的中伏而言,又更为艰难数倍。待到达石阵之时,苏执已是真气衰竭,头晕目眩,只是强行支撑而已,而宫无名重伤初愈,真气消耗极大,也是筋疲力尽,几无再战之能,敌方亦是死伤者甚众,仅余下二三十人仍在死命追杀。 言达师、贺兰山原在后面观战,只顾呼喝众人上前,现下见宫无名、苏执出手明显迟滞,皆大喜过望,两人纵身跃起,齐出长剑,越过众人,落在阵前,聂玉儿和另外那人也随即跟上,停在言达师和贺兰山的身后。胡月儿叫道:“快进阵去。”一行人更无停留,紧随着胡月儿鱼贯而入,苏执、陆离断后,保护众人入阵,方才跟在后面。胡月儿领着众人,在石堆之间左弯右曲,畅通无阻,未过多时便以到了正中亭下,众人方才吁了口气,宫无名拿出六一散给众人服了,便与苏执端坐在地运功修养。宇文濯、陆离受宫无名、苏执保护颇多,故而身上伤势不重。陆离见苏执背上衣衫尽碎,伤痕累累,自是心疼不已。但众人这一番浴血奋战,毕竟是大功告成。 却说贺兰山、言达师见宫无名等人已是强弩之末,自是不肯弃此良机,贺兰山仗着自己白日已破去阵法,胸有成竹地说道:“都跟我来!”领着众人一马当先闯入阵中,聂玉儿也尾随其后,言达师素来狡猾,故作反应不及,最后方才入阵,那背负长剑之人紧跟在言达师身后,似在保护于他。众人皆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待得宫无名、苏执恢复过来,那便是望洋兴叹了,故而个个大步上前,顷刻间便有十余人已踏入阵中,跟随贺兰山飞速而来。孙守圭、宇文濯、陆离等人均不知此阵威力,无不紧张的注视着闯入阵中的众人,便是胡月儿亦不敢掉以轻心。眼见众人方才入阵不久,贺兰山身子忽地一晃,随即拔地而起,风驰电掣般倒飞出去,聂玉儿、言达师跟在后面本就心怀警觉,见他退出,也立时不假思索飞出阵外。十余人中除寥寥几个反应迅速的也随即退出外,其余众人止不住冲势,反倒胡乱跨了进去。便在此时,众人忽地如同魔症一般,皆是立足不前,有的跌倒在地缩成一团,有的失声大叫形同疯癫,忽地又有人挥起手中兵刃一通乱杀,数名同僚立时被砍翻在地,一时之间阵中大乱不已。阵外的二十余人见此奇景,个个面面相觑,再也不敢走近半步。石阵中央的胡月儿等人又是惊喜,又是震骇,想不到这子母持盈阵果然有如此鬼神莫测之能,又皆叹服昔日李药师学究天人,当真是古往今来第一流的奇才。 过了近半个时辰,此时天上圆月已淡,东方露出鱼肚白来,竟是天已渐明。乱闯入阵的十余个曳罗河武士早已安静下来,零落在石阵四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贺兰山眉头紧皱,双目注视着石阵,不时用剑尖在地上画算,显是竭力破解眼前这子母持盈阵。忽闻远处风响,一人双手各提一物,脚不沾地,如风驰电掣般赶将过来,阵内阵外的众人转头看去,皆是耸然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左天佑。左天佑来势何等之速?眨眼之间便已到众人跟前,将手上两物往地上一抛,沉声问道:“还不进击?更待何时?” 苏执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乃是两颗人头,但见面部刀疤纵横,赫然便是夜间来袭的石霜和风白露。苏执与陆离对视一眼,皆是骇异不已。左天佑冷冷说道:“此二人畏战不前,临阵脱逃,已被老夫斩首,各位当奋勇杀敌以竟全功!”他声音虽不大,但遥遥传开,言毕,左天佑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众皆不寒而栗,聂玉儿脸色苍白,不敢看左天佑,妙目偶然落在阵中的苏执身上,眼神中有几分忧虑,又隐约似几分欣喜。左天佑忽见站在言达师身侧的那人,脸色微微一变,说道:“见过薛先生。”那薛先生微微欠了欠身,并不答话。苏执心道此人好大的架***无名、宇文濯亦是一怔,宇文濯低声道:“昔日有剑神之称的薛越之已六年未现身江湖,莫非便是此人?”宫无名亦是惊疑不定。 言达师上前低声说道:“禀左门主,石阵拦路,已有十余名兄弟死在里面了。尹公子正在凝神全力破解。”左天佑皱了皱眉说道:“尹公子昨日不是已经出入无阻了么?”左天佑目光如炬,扫视阵中众人,心中却是惊疑不定,十余日前宇文濯身中一剑,宫无名也被自己打了一掌,如何恢复如此之快?又见宫无名脸色苍白,便知他虽伤势已愈而内力未复,经方才这一阵搏命厮杀,应是牵动旧伤、精疲力竭,只是宇文濯看似并无大碍,肩上剑上仿佛已然痊愈。左天佑最为顾忌的便是宫无名、宇文濯,心道:这二人皆是当今武林绝顶高手,任一人的武功修为皆不在己下,现下虽是受伤在先,但也只需宫无名恢复一半功力,以一敌二之下,自己定然不敌。 苏执等人在阵中正加紧凝神疗伤,忽见左天佑转头朝手下吩咐几句,七八人旋即往起身飞奔而去。未过多时远处便传来一怔嘈杂之声,孙守圭、胡月儿皆是大惊失色,原来左天佑竟令手下将崇文苑、崇武苑的家丁侍女押将过来,卢鸿观和两名侍卫也赫然在列。待人群走近,左天佑朝卢鸿观躬身说道:“在下追捕逃犯,相烦卢大人协助。”卢鸿观脸色煞白,如同提线木偶般点了点头。左天佑又道:“国公为贼人所蒙蔽,守在石阵中不出,有劳卢大人请孙国公出来详谈,如何?”卢鸿观如何不知左天佑捉拿逃兵之事乃是子虚乌有?但他见一路死伤枕藉,直吓得双腿发软,若不是两名侍卫左右搀扶,早就瘫软在地了,左天佑淫威之下,他哪还敢说半个不字?当下颤颤巍巍地叫道:“孙国公暂且出来,有话好好说罢!”孙守圭瞄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滚。”卢鸿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卢鸿观还欲再言,孙守圭却道:“卢大人可还记得昨夜的豪言壮语?”卢鸿观脸色大变,看了左天佑一眼,左天佑目光阴冷,面无表情。 第三十章 死节 卢鸿观道:“孙国公德高望重,世所敬仰,安将军亦是国之柱石,功在社稷,此间必有误会,抑或是奸人挑拨离间。”孙守圭端坐不动,只哼了一声。卢鸿观又道:“孙国公且听下官一言,不如暂且出来,下官必当力保崇文苑不伤一毫,只需将奸人绳之以法,势当真相大白,国公以为如何?”孙守圭神色漠然,瞧也不瞧卢鸿观一眼,卢鸿观每说一句话,他只是淡淡地哼出一个“滚”字,孙含烟忽道:“爹爹今日不是雷神下凡了。”孙忘言夫妇、孙语迟闻言皆是笑出声来,孙守圭微微一笑,眼睛却看着胡月儿,他昨夜与胡月儿尽释前嫌,心情极佳。胡月儿却瞧着阵外的一众侍女家丁,脸上忧色正浓。宫无名等人对视一眼,皆愁上心头,不知如何是好。 左天佑见孙守圭一家非但毫无惧色,反倒喜笑颜开,不由得暗暗奎怒,冷笑一声道:“国公是睿智识体的前辈高人,如何这般不识大体?”孙守圭却朝胡月儿说道:“夫人明日便搬回崇文苑,如何?”胡月儿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为何不到崇武苑来?”左天佑按捺着熊熊怒火,又说:“国公当真以为那两封信到得了皇上手中么?再退一步,即便信摆上皇上案头,又岂会相信信中所说么?”他这话却说中了苏执心中担忧,忍不住身子一震。孙守圭笑道:“夫人有令,孙某明日便搬去崇武苑,崇文苑留给忘言夫妇去罢。”胡月儿这才开颜而笑,孙含烟撅起小嘴道:“我跟着爹爹娘亲住在崇武苑,大哥有了秦姐姐,都不陪我玩了。等到秦姐姐有了小娃娃,也不要大哥了。”孙语迟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也是小娃娃。”孙含烟嗔道:“含烟长大了哩。”说罢瞄了苏执一眼,粉脸飞红。一家六口在强敌当前下竟大享天伦之乐。陆离看着孙守圭笑而不语,孙守圭忽像记起了甚么事情,瞪了陆离一眼,又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小丫头,那事不许说出去!”陆离吐了吐舌头,说道:“遵命!”妙目一转,凑到苏执耳边悄声说道:“执弟,聂姑娘盯着你呢。”苏执一怔,抬眼看去,正与聂玉儿目光相撞,聂玉儿慌忙移开视线,低下头看着地面。此时贺兰山身前已是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画了许多道线,显是心中谋算正急,聂玉儿又抬起头来,眼神中尽是担忧。 却说卢鸿观无计可施,孙守圭一家的镇定自若与他的胆小如鼠对比鲜明,亦令他感到又羞又恼。左天佑却怒不可遏,沉声问道:“国公当真不肯出来么?”孙守圭仍是毫不理睬。左天佑怒极而笑,朝卢鸿观说道:“卢大人,崇文苑包庇死犯,依大唐律法,该待如何?”卢鸿观脸色惨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左天佑转头对一名家丁说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吓得面如土色,颤声说道:“小的唤作冯朝民。”苏执见他正是两日前被自己点道在地,又剥下衣衫的小厮。左天佑道:“你平日待国公如何?”冯朝民颤声道:“国公平易近人,如同小的父辈。”左天佑笑道:“既然如此,你便替老夫请国公出阵,如何?”冯朝民浑身颤抖,神色惊骇已极,他看看孙守圭,双眼流出泪来,张口过了半晌,终于摇摇头。左天佑从言达师手中取过长剑,神色漠然地挺剑递出,刺入冯朝民胸口,冯朝民叫了一声,身子软倒在地,顿时一遍惊呼之声。左天佑抽出血淋淋的长剑,朝卢鸿观笑道:“在下乃军中武人,行的是军中法令,此地乃是卢大人辖地,便由卢大人主持公道,如何?”卢鸿观见他杀人不眨眼,早已是魂飞魄散,那还敢说半个不字?当即唯唯诺诺地朝两名侍卫说道:“听……听左先生吩咐。”两名侍卫听他下令,犹豫了半天方才拔出刀来。苏执心道:“昨夜孙老爷子问话时,这二人吞吞吐吐,没想到现下便做了左天佑的帮凶。” 左天佑又踱步到另一名家丁身前,问道:“你请国公如何?”那人早已泪流满面,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左天佑,默不作声的缓缓摇头。左天佑冷笑一声,朝侍卫一偏头,示意他动手,那侍卫举起刀来,刀身颤抖不已,刀尖方才触及家丁胸口便停止不前,侍卫转头望着卢鸿观,眼神中尽是哀求之色,卢鸿观面如死灰,微微点了点头。侍卫仍是不敢将刀刺入,手臂抖动愈加剧烈,停了半晌,竟缓缓收回刀来。左天佑面色一沉,阴冷的目光朝卢鸿观射过去。那人惨笑一声说道:“大人见谅,小的恕难从命。”左天佑哼了一声,举起剑来朝他咽喉刺了进去,顿时鲜血狂喷,侍卫伏尸当场。左天佑面不改色,反手一剑又将那家丁刺死。他转眼间便处死三人,众皆骇然。孙守圭在阵中见此惨状,双眼老泪横流,宫无名、宇文濯等人亦是悲愤不已。左天佑一声不吭,又走到一名侍女身旁,说道:“国老宁可手下送命,亦要庇护贼人,却不知孙夫人也是铁石心肠否?”言罢又朝另一名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横刀当胸,屹立不动,左天佑脸色一寒,说道:“不从命者死。”那侍卫笑道:“宋兄弟稍等,小弟来了!”话音未落,倒转刀柄,刀身插入胸口,立时气绝。众人齐声几乎,这两名侍卫名不经传,言语间犹犹豫豫,似是毫无气节,但事到临头时竟不惧左天佑淫威,舍生取义,与其主卢鸿观言行恰恰卓然相反,当真是顶天立地的铮铮铁汉。苏执等人在阵中瞧见,固然是悲愤不已,便是众曳罗河武士也皆为之动容。左天佑面如寒霜,以剑指着那侍女问道:“请姑娘唤孙夫人出阵如何?”那侍女冷冷一笑,身子猛地往前一冲,撞上左天佑剑尖,长剑穿胸而过,众家丁、侍女皆是双泪长流,但竟无一人叫出声来。孙守圭、胡月儿手下的婢女家丁大多都是收留的穷苦人家孩童,两人虽皆是脾气火爆,但与苑中下人虽有主仆之分,却无主仆之实,平日里便是混没规矩,大小不分,感情极为融洽,二人见此惨状皆心痛如绞,孙忘言兄妹与秦岚姑娘更是心中大恸。 宫无名忽地高声喝道:“左天佑,你攻不破孙夫人石阵,是为不智,屠杀手无寸铁之人,是为不仁,你原是长白派弟子,却谋杀师傅计先成,夺走师门秘籍,是为不忠,又投身事贼为虎作伥,是为不义,崇文苑上下皆是赤胆忠心,又岂是你这等不智不仁不忠不义的小人所能仰及?”他运起内力,身如巨雷,一字一句说将出来,令在场诸人无不骇然失惊。左天佑不为所动,狞笑道:“是么?我偏看看谁人不惜自己性命?”转头朝众家丁侍女喝道:“愿求国公、孙夫人出来见我的可上前一步!”他手提长剑,剑身上的鲜血滴落地上,极是狰狞可怖。苏执见站在言达师身旁的那人闭着眼睛,身躯颤抖,右手握在剑柄上,作势便要上前。言达师朝他耳语几句,神色甚是严厉,那人面现不豫之色,转过身去,不再看场中惨状。聂玉儿亦脸色惨白,微闭着双眼。唯有那贺兰山一动不动,只低头在上专心画算,似乎周遭的事情皆与他无关。宫无名说吧拾起一枚石子,霍地朝左天佑掷去,力道虽大,但毕竟相距甚远,左天佑手臂一震,便将石子打落在地。 左天佑提起长剑,又冷冷说道:“愿替老夫说话,请国公和夫人出来的上前一步!”他连问两遍,众侍女家丁只是默默流泪,却无一人出列。左天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等卑微的下人,竟然浑不惧死,他自己背师叛祖,江湖上早已骂名传遍,现下见崇文苑之人忠义,心中越发嫉恨,当即提起剑来,轻轻一震,又刺死两人。孙守圭忽地怒喝道:“住手!老夫依你便是!”此言一出,惊声大起,胡月儿、宇文濯等人固是骇然,皆起身阻拦。阵外的家丁侍女亦齐哭道:“老爷!”孙守圭厉声道:“闪开!”又低声朝胡月儿说道:“夫人,好生调动阵法,务要护得苏公子无恙。”但见他须发颤动,排开众人,宫无名、宇文濯、苏执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终于眼睁睁地看着他急步走出阵去。 孙守圭出得阵来,左天佑迎将上去,鞠躬一弯到地,说道:“左某追捕逃犯,实属无奈,得罪国公之处,尚请国公多多原宥!”孙守圭怒目圆睁,喝道:“快将他们放了,老夫留下便是。”左天佑道:“敢不从命!”当下将手一挥,说道:“放他们走!”曳罗河武士立时收起刀剑,四下散开。但二十余名侍女和家丁全都站立不动,无一人挪开半步。孙守圭厉声道:“还不走么?”他连问两次,众家丁仍无人听从,孙守圭勃然大怒,飞起一脚将一名家丁踹倒在地,沉声喝道:“老爷说的话也不听么了?”众家丁面面相觑,犹豫再三,只得流涕而去,那七八名侍女犹自站立不动,其中一人道:“老爷,我们却不是崇文苑的人,可不听你的话。”胡月儿平日最是宠爱手下侍女,平日里对孙守圭冷嘲热讽已是常事,每每令孙守圭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胡月儿在阵中道:“你们听老爷的,速速走罢。”那侍女答道:“不急,我们便在此处等侯夫人一起。”胡月儿知劝亦无奈,只得作罢,孙守圭朝众侍女吹胡子瞪眼呵斥了半晌,众侍女只是充耳不闻,如此一来,先前离去的家丁见状,竟又皆都折了回来,为首之人笑道:“老爷,我等虽是下人,也不能输于崇武苑的弱女子,徒令老爷被夫人笑话?”想必此前多年,非但孙守圭与胡月儿争执不休,双方下人亦针锋相对。孙守圭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大叫道:“死老婆子,看你带的好手下!”胡月儿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左天佑强压怒火,冷冷地盯着孙守圭。 宇文濯、宫无名等人将这一切尽收眼里,无不感而慨之。秦岚与孙含烟流泪不止,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左天佑道:“国公在此世外桃源休养生息,何必趟这趟浑水?将倘若将这四人交与左某,左某二话不说立时便走,国公和夫人自可保全手下。崇文苑一切损失安将军自有担当,至于金银财富,奴仆美人一任国公之意。”孙守圭“哼”了一声,眼睛瞧着别处,并不答话。左天佑见他态度甚是轻蔑,按捺着胸中怒火又道:“国公不为自己和夫人着想,也须替两位公子和孙姑娘打算。”左天佑此话已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孙守圭哈哈一笑,说道:“孙某是个粗人,原也懂得礼义廉耻,若是犬子作出背师灭祖、助纣为虐、卖友求荣的勾当,老夫亲自砍下他头来,又还有甚么旁的打算?”孙忘言、孙语迟闻言,皆是热泪盈眶。孙守圭早知左天佑底细,这话饱含讽刺之味,左天佑闻言大怒,沉声问道:“国公当真以为这小小石阵,便可令左某束手么?”孙守圭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卢鸿观一直缩在旁边听着二人对话,心中早已翻了千百转。他原本是来贺孙家大公子新婚之喜,顺便拍个马屁,哪知阴差阳错碰上了这档子事,早将肠子都悔青了。现下只求尽快脱身,同时却在盘算着待此事一了,如何上报朝廷,保住头顶乌纱。卢鸿观计较再三,心道为今之计只有协助左天佑达成此事,然后将那四人除掉,安禄山权势熏天,一股脑儿将今日崇文苑之事推作逃兵贼匪所为,自己也可推脱罪责,至于死去的两名侍卫,无非花点银子抚恤家人便可,那也算不得甚么大事,这孙家隐居于此已历六世,朝廷虽屡有封赏,但毕竟远离庙堂,这国公之名,无非世袭罢了,也不当真是有功于当今朝廷,说起权势自无法与安禄山相提并论。卢鸿观主意已定,说道:“孙家世代独善其身,国公又何须将满门上下置于危险境地,下官虽是此地官员,却也管不得行伍之事。”左天佑笑道:“卢大人好明事理!”孙守圭向卢鸿观怒目而视,卢鸿观低头不敢言语。 左天佑脸色一沉,冷冷说道:“须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国公当真以为左某无计可施么?”说罢右臂一震,手中长剑顿时嗡嗡作响,他又将手一抬,竟将长剑搭在孙守圭肩上,胡月儿、宫无名等人顿时大惊失色,孙守圭身后的苑中家丁、侍女也乱成一片,皆欲挺身上前护主。曳罗河武士各出刀剑,将众人拦住。孙语迟叫道:“放开我爹爹!”说罢便要出阵而来,孙守圭喝道:“语迟,你若出来便是不孝!”孙语迟闻言,只得止步。孙守圭刀剑加身犹是面不改色,当下大笑道:“本朝高祖太原起兵,先祖孙公启先尽捐家财,送二子孙进文、孙进武追随义军,纵横驱驰,身经百战!武德三年,孙公进文随秦王大战虎牢关,与一千铁骑闯入敌营,往来冲突,身被数十箭,犹自死战不已,秦王亲护尸而回,以将军礼厚葬之。”左天佑冷冷说道:“陈年往事,提之何益?”孙语迟嘿嘿一笑,又道:“大唐立国之后,启先公不慕荣华,隐居于此,已历六世。贞观十七年,朝中有人诬我孙家涉太子李承乾谋反事,太宗皇帝嗤之以鼻,并令褚遂良亲往崇文苑慰抚,赏赐犹厚。孙某祖父感激涕零,立下碑文,倘有国难,孙家后辈须当效以死命,以报君恩。左先生,孙某虽胸无大志,却也不可作出欺师灭祖之事来。”左天佑大怒,冷笑道:“国公虽勇,却甚不智。”孙守圭道:“如何不智?”左天佑哼了一声道:“你只道出阵来,我便不杀下人了么?”说罢手臂一转,长剑朝一名侍女刺去,孙守圭毫不犹豫,大跨一步挡在那侍女身前,左天佑长剑不停,剑尖插入孙守圭肩头两寸,登时血流如注。须知左天佑武功卓绝,这一下又出剑甚缓,决不至于收不住剑,显是有意无意间而为之。孙忘言等人见状,无不骇然大惊,惊呼“爹爹!”“住手!”,众侍女、家丁更是不顾刀剑加身,一齐跑上去将孙守圭团团护住。左天佑眼中精光一闪,剑身上真气激荡,嗤嗤作响。苏执知情势已是万分危险,不由得心急如焚。 忽见站在言达师身旁的那人身形一闪,已到了左天佑身前,淡淡说道:“左先生欲要取物,但凭本事便可,何必滥杀无辜?”左天佑脸色一变,森然道:“薛先生是要阻止左某么?”那人尚未回话,言达师却是大惊,忙上前去凑到那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人稍作犹豫,说道:“好汉子,薛某自愧不如!”说罢又面无表情地退到一边。正当此时,忽闻贺兰山大叫道:“成了!”左天佑闻言精神一振,喜道:“公子机智过人,左某佩服!”贺兰山笑道:“夫人好计谋,此阵看似止有一阵,实则是两阵合一,且八门中隐去生门,只留下其余七门,嘿嘿!令在下好一通寻。”胡月儿闻言心惊不已,寻思道此人如此才智超群,也不知这子母持盈阵能否抵挡得住他,如今已箭在弦上,惟有奋力一战。于是哼了一声道:“你既已知其中诀窍,敢来闯阵么?”贺兰山霍然道:“有何不敢?”左天佑深恐久拖不决,待到宫无名、苏执功力恢复,自己便要铩羽而归,当即急道:“事不宜迟,公子请在前面带路。”贺兰山道:“遵命!”左天佑朝孙守圭冷笑道:“国公当真以为仅凭小小石阵便可高枕无忧么?”说罢将剑交还给言达师,令聂玉儿、言达师在外看住孙守圭等人,自己亲率曵罗河之人紧随贺兰山闯入阵中。 众侍女家丁方才七手八脚替孙守圭包扎伤口,孙守圭怒气冲冲,深责众人不肯离去,徒令他老人家费尽心机反成了上送门去的蠢货,众人只是装聋作哑,毫不在意。姓薜的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替孙守圭敷上,伤处流血立止,言达师向他怒目而视,却也不敢喝叱于他。孙守圭见他如此,哼了一声却是满脸狐疑之色。但见此人一身粗布长衫,貌甚清朗,器宇不凡,唯双眉紧锁,似有满腹忧心之事。众侍女家丁亦皆奇异,未知此人是敌是友。 第三十一章 丧师 孙守圭挂念阵中诸人,喝令众人让开,转头聚精会神看着阵中情景。却见贺兰山脚踏方阵,目观四路,显得胸有成竹,口中却念念有词,领着左天佑等行进甚速,不由得大是担心。阵内宇文濯、宫无名等人亦是心中没底,只将目光投向胡月儿。胡月儿低声道:“此子寥寥两个时辰便识出此阵玄机,确实机智过人,宫先生且助老身一臂之力。”众人听她这么说,皆是心中一沉。宫无名道:“乐意之极。”胡月儿低声道:“先生博闻多识,想必亦知方位术数之理。”宫无名点头道:“略知一二。”胡月儿喜道:“如此甚好,先生请入阵中,依老身之令移动石堆,便可操纵阵法,困住姓左的。”宫无名精神一振,凛然说道:“但凭夫人吩咐!”说罢便霍然起身,按照胡月儿指令踏入阵中。胡月儿神色肃穆,静观贺兰山、左天佑等人方位,说道:“坤八至坎六,转离三。”宫无名应了一声,瞧准方位,依言而行,胡月儿又道:“脚下石堆向左平移两尺。”宫无名运起内劲,一团浑厚的真气拍去,自是轻而易举。众人但见贺兰山身形一顿,立时止步,左天佑知是有异,喝令皆不许动。过了一柱香功夫,贺兰山复又抬脚前行。左天佑见阵中有不少曳罗河武士伏尸其中,早知这石阵大有蹊跷,自不敢胡乱下脚,只踩着贺兰山的脚印一步一步前行。胡月儿暗暗佩服贺兰山反应迅捷,当即又道:“兑二转巽五,石堆左右互换。”宫无名依言而行,贺兰山又停顿了良久方才仔细辨明方位。 于是胡月儿在亭指点宫无名,调度阵势变化,频率越来越快,宫无名则于石阵间穿插不止,不停地搬运石堆,贺兰山紧咬牙关,汗流如雨,一言不发地苦苦思索对策,左天佑心急如焚,深恐稍有差池便如旁人一般被困在阵中,却也不敢出言扰乱贺兰山思绪,只顾随着他在阵中时停时走,朝石阵中央缓缓靠近。在场诸人皆将目光投在贺兰山、左天佑等人身上,但见贺兰山衣衫尽湿,神情渐渐萎顿,左天佑大喝一声,双掌抵住贺兰山后背,运起神力助他提振精神。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天佑身后的曳罗河武士渐渐跟不上步伐,不时有人如泥牛入海一般陷入石阵当中,发出惊恐万状的惨叫。此时阵内阵外数十人皆在屏息凝神地盯着贺兰山率众闯阵,崇武苑周围悄无声息,凄厉的惨叫声令场面甚是诡异,围观的众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背脊发凉。曳罗河武士皆是好斗勇武之徒,平时个个视人命如草芥,便是刀剑加颈也未必有丝毫惧色,但这般景象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皆渐渐躁动起来。左天佑见军心动摇,暗暗恼怒不已,俯身拾起数枚石子,凡有人失足陷阵,他便飞起石子射去,中者无不立时毙命,不出多时,左天佑身后便只剩下了五人,这五人皆是反应迅捷,身手不凡,紧跟在左天佑后面一步不落。胡月儿、宫无名见贺兰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断地破解生门所在,虽是缓缓而行,但阵脚并未忙乱,也都是心焦不已。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胡月儿调度越发频繁,宫无名则在阵中往来如风,贺兰山一行更是举步维艰。正当此时,左天佑身后又有一人狂乱失常,左天佑更不迟疑,左手抓在那人腰间,大喝一声将那人掷向石阵中央,右臂一挥,手中石子激射而出,正中那人头颅,那人身子还未落地便脑浆迸裂,登时毙命,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另一枚石子如离弦之箭飞向胡月儿。原来左天佑诡计多端,右臂一挥之下,竟是前后两枚石子射出,击毙手下乃是麻痹众人,后一枚石子则在藏尸首之下暗渡陈仓,直袭胡月儿。此时左天佑等人与阵中石亭不过数丈之远,等苏执、宇文濯反应过来,早已救之不及,宫无名此时人在亭边,只觉风声有异,大叫道:“小心!”说罢纵身跃起,直向胡月儿而去,但石子来势何其迅疾,宇文濯、苏执两人只觉眼前暗影一闪,胡月儿闷哼一声,石子透胸而过,一道血箭激射出。左天佑此举志在毙敌,自是将全身劲力藏于石子,这一击威力足以开碑裂石。胡月儿立时脏腑碎裂,哼都未曾哼出声来便身子向前仆倒在地。宇文濯、苏执、陆离等人皆是骇然,孙忘言兄妹和秦岚扑将上去,将胡月儿抱起来,却见她已气绝身亡。孙忘言、孙含烟两人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孙语迟、秦岚抚尸恸哭不已,阵外众下人亦是失声哭叫,孙守圭脸色铁青,老泪纵横,却始终一言不发。 贺兰山见胡月儿已死,登时大喜过望,加紧默算方位,三步并作两步便已突破石阵。左天佑长吁了一口气,狞笑着跃入阵中,身后四人亦紧随其后鱼贯而入。苏执、陆离知大势已去,惟有拼死决战,于是各持长剑,护在孙忘言等人身前。便在这时,阵外一人高声说道:“阵法已破,薛某请左先生手下留情,勿多杀伤。”苏执虽知大祸临头,仍忍不住朝外看去,一瞥之下,却见聂玉儿雪白的脸庞上满是惊惶,一双妙目直直地盯着自己,苏执心中一颤,复又转头全神戒备左天佑。左天佑狞笑着说道:“薛先生放心,左某自有处置!” 说时迟那时快,左天佑话音未落,两道身影一左一右从苏执身旁掠过,但闻宇文濯低声道:“执儿快上。”苏执听师父吩咐,来不及多想,手臂一震,体内真气勃发,霍然直贯剑身,紧跟着宇文濯朝左天佑疾刺而去,而宫无名则挥掌向另外四人拍去。苏执、宇文濯双剑齐发,去势好不迅捷,便在这刹那之间,苏执忽地心中一沉,隐觉有些不对,忍不住叫了一声:“师父!”左天佑见宇文濯、苏执两人并肩而来,心中瞬间便已有计较,他知宇文濯修为既深,兼剑法卓绝,虽右肩有伤,但仍不可小觑,而那苏执武功固然进展非小,但昨日已与他对过一掌,比之自己远有不如,且现下这小子遍体是伤,功力自然又大打折扣,原也无需多虑。当此风行电掣之际,宇文濯、左天佑、苏执皆无暇多想。 于是左天佑胸次丘壑,只用三成功力抵挡苏执,却运起七成修为向宇文濯挥掌劈去,但见千幻屠龙手的绝招使出,掌风呼啸,势同雷鸣,便在这刹那之间,左天佑忽觉宇文濯脚下虚浮,脸上却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左天佑一念未生,说时迟那时快,只闻“砰”地一声闷响,一掌当胸劈中宇文濯,宇文濯身子如狂风中的落叶般高高飞起,与此同时,他只觉右肩一凉,苏执长剑已从他肩井处刺入,从后背透出。左天佑大叫一声,当即飞身向后跃起。便在这时,又闻数声闷哼,宫无名奋起神威,眨眼间已与四人各对一掌,那四人俱皆后退,口中吐出血来。但宫无名以一敌四,又是重伤初愈,加之先前内力消耗过多,亦是气血翻涌。 苏执见师父中掌,只吓得魂飞魄散,长啸一声,挥起龙池宝剑朝左天佑等人全力施为。左天佑封住右肩要穴,伤处流血立止,他一身修为全在掌上,此时右肩重伤,哪里还敢恋战状,只以左臂奋力抵挡苏执,身子急往后退。贺兰山见宇文濯舍身诱敌,左天佑中计负伤,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他轻功绝妙,当即抢入阵中,与左天佑一道落荒而逃,却把那四名手下留在阵中。宫无名猱身而上,不出数招,便封住四人经脉,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苏执正待追击左、贺二人,忽闻陆离大叫:“宇文叔叔!”苏执心急如焚,当即返身向后跃起。但见宇文濯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口中并无鲜血涌出,但双目紧闭,面如死灰,苏执肝胆俱裂,大声哭叫道:“师父!师父!”苏执知师父内力已失,定然当不住左天佑奋然一击,心中早已预料师父凶多吉少,他情急之下,将宇文濯抱在怀中,手忙脚乱地握着师父双手胡乱输入真气。此时宫无名也跑将过来,手掌覆在宇文濯胸口片刻,缓缓说道:“谷主经脉已断,脏腑俱裂,已回天无力了。” 苏执闻言,虽是早有预料,仍是如五雷轰顶,眼中泪水汩汩流出。宫无名双掌抵住宇文濯后胸,竭力将真气输入其体内,过了半晌,宇文濯缓缓睁开眼睛,苏执大叫道:“师父!”宇文濯微微一笑,朝宫无名道:“今后小徒便有赖先生操心了。”宫无名忙点头道:“谷主放心,宫某必竭力以赴。”苏执闻言,哭道:“徒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陆离也哭道:“宇文叔叔!”苏执哭道:“陆姐姐早欲拜在师父门下,却不敢开口。”宇文濯看了陆离一眼,只点了点头,却朝苏执说道:“执儿,陆姑娘随你出生入死,是你良配,不可负她。”陆离闻言大哭不止。她自从与宇文濯相识以来,起先因他神态冷淡,对他并无好感,但宇文濯虽不善言辞,实则面冷心热,受命以来,保护苏执固是不遗余力,更将全身修为传授于他,毫不藏私,忠义之心可鉴日月。苏执拜倒在地,垂泪道:“师父但有吩咐,弟子无不凛遵!”宇文濯笑道:“执儿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日后修为必胜于我,唯独本性淳朴,需防小人计算,这一节陆姑娘又须小心在意了。”陆离泣不成声,只是连连点头。宇文濯双眼望天,忽地流下泪来。握着苏执的手说道:“执儿,日后再遇见聂姑娘,让她转告那个人,说为师永不后悔。”苏执一怔,与陆离对视一眼,又伏在地上说道:“师父放心,执儿明白师父心意。”宇文濯却不回答,苏执又复述了一边,宇文濯仍不作声,苏执这才抬起头来,发现师父双目紧闭,已然气绝身亡。苏执心中大恸,眼前一黑,身子往后边倒下,昏厥过去。 过了良久,苏执缓缓苏醒,见自己已在石阵之外,周围则乱成一团。崇武苑中昨日还是喜气冲天,今日便遭惨祸,女主人胡月儿身故,数名侍女、家丁亦横遭不幸,孙守圭被左天佑刺伤肩部,虽不致命,但他年长体衰,又伤夫人之死,始终昏迷不醒。多亏宫无名喂他服下六一散,又以浑厚真气为他护住心脉,方保他无性命大碍。苏执有生以来首次遭遇至亲身亡,心中全无半分主意,只凭宫无名、陆离二人处置。宫无名与孙忘言、孙语迟兄弟商议,便将宇文濯暂且葬在崇文苑后山山崖,并派两名家丁火速赶赴昆仑山向铸剑谷诸弟子通报凶讯,召大师兄齐皓率众前来。 是日崇武苑中便搭起灵堂,哀悼胡月儿仙去,又怜众侍女、家丁忠勇,孙忘言令死者无分长幼尊卑,一并尊上神位。孙忘言夫妇与孙语迟、孙含烟披麻戴孝,痛哭不已自不待说,苏执、陆离二人皆知崇武苑今日之事全因自己而起,亦于灵前再三叩拜。苏执情至激荡处,向一众家丁侍女拜倒在地,众下人大惊,亦齐刷刷向他下拜,痛哭不已。 六一散疗效如神,待孙守圭醒来以后,虽不复往日威武霸气,但精神尚算振作,孙家上下见老爷子并无大碍,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兴,方才悲苦稍抑,却也不敢过度吊胡月儿之亡,以免令他伤神伤身,又有宫无名、孙含烟、陆离一步不离地陪伴左右。哪知孙守圭自昏迷中醒来后却再未悲愁垂涕,反倒与宫无名商议余事,显得条条有理。二人皆以为左天佑虽负伤而走,但定会派人于四处监守,无须多久便将去而复返,现下情势仍甚是紧迫,故三人须得尽快离去,如今左天佑重伤在身,新援未至,正是脱身的大好良机。 两人商议已定,宫无名将“六一散”配方并一套内功心法、一套掌法传与孙语迟,又嘱咐孙忘言、秦岚夫妇仔细研习子母持盈阵法。当此之时,孙守圭越发神态自若,他见苏执双眼红肿,愁眉不展,反倒开解他道:“苏公子,令师死得其所,你又何必过于悲伤?”苏执道:“晚辈非止悲今日师父以及孙夫人之仙逝。今日崇文苑伤亡颇重,又念及皇上宠信安禄山,这一番送信至京城,倘若当真如那左天佑所说的未毕其功,只怕诸多牺牲皆要付诸流水,故而悲上加愁,情难自己。”孙守圭笑道:“苏公子不必多虑,你与宫先生、陆姑娘只管将信送至宗正府李大人手中,届时老夫自会托人将一物带到京城面圣,必令此信不至于落到镜花水月的下场!”苏执、宫无名、陆离闻言皆是惊疑不定,但三人均知孙守圭背景匪浅,故也不好多问,苏执见他说得郑重其事,方才心中稍安。 当下三人动身在即,苏执又去往宇文濯坟头拜别。宫无名、陆离二人知他伤心已极,不忍打搅,便由他独自去到山崖。但见一抔黄土被高树围绕,坟前立起的墓碑上是苏执手书的“恩师宇文濯之墓”七个大字,落款是“不肖弟子苏执谨立于天宝十三年中秋”。苏执眼前又浮现出那白衣翩翩的高大身影,曾于五泉山上降服公孙龙胜似闲庭信步,也于山门之前剑势如虹奋勇杀敌,授我剑法,传我修为,又有埋藏于心底数十年的苦痛化作今夜望月时的一声轻语:“其实我也后悔了。”一幕一幕飘过眼前,苏执心中大恸,拜伏在地,抚碑痛哭,心中暗暗祷道:“师父在上,徒儿日后定当秉承师父遗志,绝不容他人染指铸剑谷分毫!” 正当此时,苏执忽闻远处传来些许动静,转头看去,见一个纤秀的绿影飞步赶来,正是那蝴蝶仙子聂玉儿。苏执心中一动,纵身高高跃起,隐藏在身后茂密的树丛当中。 第三十二章 被擒 苏执屏息凝神缩在枝叶当中,目不转睛地盯着聂玉儿,却见她莲步轻移,围着宇文濯的墓转了一圈,又停在墓碑一侧,伸出纤纤玉手抚摩着墓碑,脸上却瞧不出喜怒。过了半晌,终于轻声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姑姑,他现下已不在人世,你还恨他么?”苏执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却大为奇怪,心道聂姑娘口中的姑姑定然与师父有着莫大的干系,却不知现下在何处?聂玉儿又道:“这个负心的混蛋辜负你一世深情,你又何苦在作贱自己?”苏执听他辱骂师父,不由得心头愤愤,却又记起师父昨夜在阁楼之上喃喃自语“其实我也后悔了”,今日临终前却又要聂玉儿转告那个人自己绝不后悔,如此进退踟蹰、情意两难,原来纠缠的也非只师父这一生,却还有另外那个人的一辈子。 聂玉儿又幽幽说道:“谷主,那****质问你‘小孤山底,绝情树下,你又后悔不后悔’,嘿嘿,只可惜未能让姑姑亲眼瞧见你的脸色,其实你已经后悔了对不对?唉!今日你自己一去百了,却留下姑姑独自在这世上煎熬!”聂玉儿声音娇嫩清婉,如嗔似怨,有若从云端飘来,戚戚然,泯泯然,令苏执忍不住亦感而慨之。但见她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秋水般的双瞳,昨夜被苏执的长剑挑破了肩上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肤来。苏执前两次无意中窥探聂玉儿,皆被她发觉,现下更是心中砰砰直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聂玉儿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也不知道情之一事伤人至深,姑姑,现下我却也有些懂你了!”说罢竟软软地坐到了地上,靠着墓碑,素手拂过碑文,洁白的脸庞上留下两行清澈的泪水来。苏执心中大是奇怪,聂玉儿那日曾亲口说道,有一个比她还要美丽百倍的女子被男子抛弃,想必那负心男子便是师父宇文濯,而那个绝色的女子便是她口中的姑姑了,聂姑娘昨夜与曳落河的人同来同往,想必是干系匪浅,只不知那姑姑又是怎样的女子? 苏执心道,我只将师父临终前的话转告聂姑娘便可,也算了却师父遗愿,至于那个人是谁,我又管她作甚?想到此处,苏执便欲跳将下去。正当此时,忽闻不远处的树上枝叶摇动,一条人影轻轻落下,飘然走到聂玉儿身旁。苏执一见顿时血往上冲,原来此人正是贺兰山!苏执又四下张望一番,并未发觉附近有其同党潜伏,贺兰山胆敢独自现身,显是不知苏执也躲藏在此处。苏执暗道:此人轻功也确是高明,他甚么时候来的我竟全无察觉,若是要对我不利,只怕我早已着了道儿。想到此节,苏执不由得深责自己大意,若是陆姐姐在此,必不会如此冒失。 贺兰山悄然走近聂玉儿,忽地开口说道:“聂姑娘如此入神,是心有所思么?”聂玉儿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贺兰山,脸上顿时寒霜笼罩,淡淡说道:“贺公子不去助左门主调遣人马,却来跟着我作甚么?”贺兰山笑道:“左门主今日只是上了那宇文濯的当,虽有小失,却也将威震江湖的铸剑谷谷主击毙于掌下,算得上大功一件,他老人家神机妙算,现下正在调兵遣将,又何须在下相助?”聂玉儿哼了一声。贺兰山嘻嘻笑道:“那姓苏的小子若是落在左门主手中,一时三刻便遭处死,只怕姑娘却要迁怒于我,我本是因仰慕仙子而屈身于此,却何必去当这个恶人?”聂玉儿脸色一变,娇叱道:“你说甚么疯话?”苏执听二人说到自己,亦是一怔。贺兰山嘿嘿一笑,说道:“昨夜姓苏的对仙子剑下留情,近在咫尺的言掌门没有觉察,在下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苏执心中砰砰直跳,暗道自己那一招手下留情,反倒令她为难了。聂玉儿几番三次戏弄于他,却似乎并未对他不利,况且聂玉儿口称的那位“姑姑”想必与师父宇文濯有深缠不清的纠葛,苏执便不由得对聂玉儿也另有一番感觉。当下见聂玉儿听了那贺兰山所说,粉脸微红,神态间只有三分怒意,反倒却有七分羞喜。贺兰山目光中妒火闪现,又道:“不知左门主得知此消息又作何想?”聂玉儿冷笑道:“本姑娘忠于职守,并未与姓苏的曲径私通,左门主自有判断,又岂是旁人所能中伤?”贺兰山嘿嘿一笑道:“左门主能从五泉山追至此地,姑娘自是功不可没,只不过姑娘重任的只怕并非仅仅是追踪四人罢?” 苏执听了二人对话,仿佛是贺兰山垂涎于聂玉儿美色,意欲一近芳泽而不得,竟以此要挟于她。聂玉儿脸色一变,忽地格格娇笑起来,令曼妙的身段犹如花枝乱颤,说道:“贺公子与我说这些,是来要来帮我么?”贺兰山正色道:“小生仰慕仙子不吝时日,但凡仙子有所吩咐,小生但无不从。”聂玉儿素手一拂,娇声说道:“贺公子一表人才,武功智谋出类拔萃,若是早些与本姑娘相遇,原也是好事一桩。”她话未说完便笑声不止,媚眼如丝般扫过贺兰山,说到“好事一桩”四字时,语气软绵绵的甚是诱人,贺兰山吞了吞口水,勉力保持镇静道:“姑娘此话怎讲?”聂玉儿俏脸含春,笑道:“只可惜本姑娘心有所属,早已改邪归正了。”贺兰山也不着恼,说道:“仙子可当真是看中了那姓苏的小子?”苏执一听他说的如此直截了当,心中更是砰砰直跳,聂玉儿止住笑,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贺兰山微微一笑,道:“倘若不是那倒也没有甚么,但若是小生说的没错,仙子却须得三思而后行了。”聂玉儿一怔,问道:“为甚么?”她此问无异于承认了贺兰山所言不差,聂玉儿粉脸微微一红,苏执亦是脸上一阵发烧。贺兰山又道:“小生虽与姓苏的相识不深,但却也知道他与那陆家妹子日久生情,说不定此时早已是韩寿偷香,暗通曲径了,此二人皆是未经人事、涉世未深的呆子,那苏执又岂会懂得仙子的万种风情?”苏执闻言又羞又恼,暗骂贺兰山无耻之尤,须知他与陆离暗生情愫倒也算得上朦而胧之,但二人连言语之间都未曾逾矩,何来韩寿偷香、暗通曲径之说?聂玉儿更是气得俏脸通红,贺兰山此言不啻于说自己杨花心性,不若陆离的冰清玉洁,当下娇叱一声道:“放肆!”话音未落,扬手一巴掌向贺兰山打去,贺兰山轻轻一闪,伸出右手在聂玉儿皓腕上捏了一把,说道:“仙子息怒,小生还有话说。” 聂玉儿一击不中,却也深知贺兰山此话虽是无礼,但说的确非虚言,盛怒之下亦不禁黯然伤神,冷哼道:“还有甚么好说的?”贺兰山笑道:“小生虽不入仙子慧眼,但却有意成全姑娘与那姓苏的小子。”聂玉儿一愣,说道:“此话怎讲?”贺兰山阴阴一笑,说道:“据小生所致,言掌门垂涎那陆家妹子已久,若是成全了言掌门的话……”苏执闻言勃然大怒,却见聂玉儿啐了贺兰山一口,说道:“贺公子忒是歹毒了些!”贺兰山笑道:“只需仙子满意便可。”聂玉儿冷笑一声,说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却多管甚么闲事?”贺兰山朝聂玉儿鞠了一躬,双眼盯着她绯红娇嫩的脸庞,说道:“小生对仙子的仰慕之情无以复加,便是背负骂名又有何妨?”苏执暗道,师父当真是慧眼如炬,早已看出此人无耻至尤。聂玉儿听贺兰山说得低声下气,忍不住咯咯咯娇笑起来。却闻贺兰山又道:“只不过……”聂玉儿忙问道:“只不过怎样?”荷兰上故作叹了口气,说道:“只不过仙子爱屋及乌,迟迟不肯对那姓苏的下手,近半月来曳罗河人马死伤极重,左门主倘若追究起来,恐怕不好交代。”聂玉儿轻扭纤腰,水绿身影一闪,一阵香风从贺兰山身旁飘过,娇声说道:“你怎知道我未曾下手?”说罢便格格笑着从贺兰山身前飘然而过,贺兰山登时魂不守舍。 聂玉儿此话声音虽低,但树上的苏执却听得清清楚楚。正当此时,忽地远处传来陆离的叫声:“执弟!执弟!”贺兰山听得陆离声音,以为苏执便在此地,直吓的魂飞魄散,忙施展轻功,与聂玉儿两人一前一后霎时间便去得远了。苏执心道,陆姐姐见我久去未归,定然甚是担忧,当下从树上一跃而下,迎着陆离走了上去。陆离见状,甚是奇怪,问道:“你躲到在树上作甚?”苏执一怔,他知陆离极是小气,连年岁尚小的孙含烟都要醋意大发,若是知道自己在此窥视聂玉儿,只怕又要大发脾气,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苏执为人老实,不善扯谎,支吾两句便面红耳赤。陆离顿时疑心大起,跑到苏执藏身的树下仰头看了看,又四下打量了半天,总算是贺兰山与聂玉儿早已去得远了,便甚么也没有发现。 乌溜溜的黑眼珠转了转,狐疑地问道:“是不是方才有甚么人来了?”苏执乱了方寸,只得点了点头。陆离脸色一沉,又问道:“是那姓聂的妖女么?”陆离冰雪聪明,一猜便中,苏执更是尴尬不已,俊脸涨的通红。陆离双足一跺,怒道:“你干嘛不杀了她,替宇文叔叔报仇?”苏执一怔,问道:“师父的死与聂……她有甚么干系?”陆离怒气冲冲地说道:“她昨夜与左天佑一起杀入崇文苑,你难道还要装聋作哑么?”苏执无言以对,陆离见他窘迫的样子,冷笑道:“你瞧人家生得漂亮,便连杀师之仇也不顾了,对也不对?”苏执见她此话说得重,便流下泪来,跪在宇文濯的坟前说道:“苏执若不能报师尊之仇,何以为人?”陆离颇悔自己失言,也上前与苏执并肩跪下,说道:“执弟,你天性淳厚,不知江湖险恶,我担心你上了旁人的当。”苏执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咐,心中百感交集。 两人回到崇文苑时,孙守圭已吩咐下人准备了健马,宫无名将备妥的包袱交给苏执道:“苏公子,左天佑负伤远遁,你与陆姑娘二人可先行一步,我在崇文苑再陪孙老爷子两日,以防不测。由此往西十余里便是湍水,你二人沿湍水而上。老夫自当随即赶来,到邓州境内湍水南岸的八里岗与你二人相会。”苏、陆皆点头应承。二人与孙家上下虽相识未久,相聚时短,但连日来同生共死,共赴危难,当此离别之际,众人皆是不舍,孙含烟更是泣不成声,躲在父亲身后不肯与苏执道别。孙忘言夫妇与孙语迟将苏执、陆离送到崇文苑门口,与二人依依惜别。孙语迟将一柄长剑交道陆离手中,说道:“陆姑娘保重。”他说话之时眼神闪烁,不敢盯着陆离的眼睛,陆离自习了宇文濯所授的“阳关三叠”,原先的那柄短刀用得甚不称手,当下便谢过孙语迟。秦岚说道:“苏公子、陆姑娘,待此行功成,务必再回崇文苑一聚。”陆离双眼一红,哽咽着点点头。 于是苏执、陆离翻身上马,与众人洒泪而别,一路扬鞭纵马向西而去。两人深恐遭遇曳罗河追来,不敢稍有停留,未过多时便闻水声滔滔,却是已到了湍水之滨,陆离在前,苏执在后,两人又马不停蹄的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四五十里,方才稍稍放下心来。陆离先跳下马背,牵着缰绳缓步而行。右边河水湍急,大浪拍岸,左边却是遍野大树,林间黄叶无风自落,两人远眺湍水对岸,此时日已西斜,远处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河边有数名渔人正在泊船靠岸,三三两两的孩童在蹦蹦跳跳地结伴前来,迎接劳作了一天的父兄归家。苏、陆二人经历了数日的浴血厮杀和仓皇周章,此时见到夕阳下渔家的这般景致,皆是不由得感到轻松恬适。 二人走了半晌,谁也不说一句话,苏执看着陆离的秀美的背影,忽然说道:“陆姐姐,那孙语迟待你很好啊。”陆离闻言,淡然说道:“姓聂的小妖女待你也很好。”苏执一愣,被她呛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陆离原本也是耍耍性子,并非当真生他的气,见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苏执却大是尴尬,说道:“师父临终前吩咐我……吩咐我好生看护你的,我又怎会对她……”陆离闻言俏脸一沉,打断苏执的话,怒道:“陆离虽是孤身一人,却也不须勉强你碍于旁人之托,虚情假意地来照顾于我!”苏执一愣,不知自己为何又惹她生气,急切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说甚么才好。陆离双足一跺,狠狠地说道:“你逃到哪里,那小妖女便跟到哪里,这一辈子怕是逃不出人家的手心了!”说罢跃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苏执一呆,原来陆离这句话却令他心中恍然一动,又记起先前在师父坟前之时,那贺兰山曾对聂玉儿说道“左门主能从五泉山追至此地,姑娘自是功不可没”,苏执等人从夹山冲起,两个多月来几乎日夜不停地赶路,直到被逼入崇文苑,却仍被曳罗河之人寻得下落,仿佛是有人在暗中报信一般。仔细想来,那聂玉儿自从五泉山上现身以后,始终忽隐忽现出现在自己身边,莫非是她一直追踪自己行踪?苏执想到这里,赶忙也跳上马去,大声叫道:“陆姐姐!陆姐姐!”此时陆离已在半里之外,她见苏执迟迟未跟将上来,以为是被说中了心事,方才犹犹豫豫,前瞻后顾,一颗芳心更是勃然大怒,任凭苏执在后面急切地大呼也毫不理睬。陆离身子轻盈,骏马驼着她如同风驰电掣,两人一前一后跑出数十里,却始终相隔有里余远。 正当此时,忽见陆离胯下健马一声嘶鸣,轰然向前仆倒,陆离惊叫一声,身子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苏执起先还以为是长途奔驰以至于马失前蹄的缘故,但他一念未绝,便见左侧林间三条人影窜出,其中两人一前一后朝陆离疾射而去。苏执大惊,高声叫道:“陆姐姐小心!”话音未落,便纵身跃起朝陆离落脚处飞去。陆离人还在半空之中,听得苏执叫声,心知不妙,反手拔出孙语迟赠送的宝剑,也不管身后有无人来,运起“阳关三叠”第一式转身疾刺。却见有一人已到身侧,此人见她招式精奇,不敢怠慢,身形稍稍一顿,“当”地一声长剑出鞘,向陆离扫将过去,那人内力远胜陆离,两剑相交之下,陆离只觉右臂剧震,长剑便脱手飞出,后面那人则出手如风,连点陆离肋下要穴,陆离身子一软,被那人牢牢扣住左肩肩井穴。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两人的武功修为皆是不凡,出手之间如同兔起鹘落,快捷绝伦,陆离连来人面容都没有看得清楚,便已落入敌手。 第三十三章 落单 此时苏执也已飞身赶到,定睛一看,原来出手击飞陆离长剑的竟是点苍派掌门言达师,而将陆离擒住的那人正是贺兰山。苏执心下一沉,他知言达师垂涎陆离美色已久,且贺兰山在师父坟前对聂玉儿所说的龌龊言语犹在耳边,陆姐姐落入此二贼手中,只怕迟早遭受言达师凌辱。苏执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双脚甫一落地,旋即又飞身跃起,双掌分袭言达师、贺兰山。二人见他来势汹汹,均不敢硬接,两人轻功皆是极为高明,一人抓住陆离一支胳膊退后数丈。苏执体内真气流转,去势未尽,新力复生,又是一掌拍向贺兰山。贺兰山昨夜试图刺杀孙守圭时已与苏执交过手,深知苏执武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当下竟将陆离挡在身前,右掌抵住她后胸,只须掌力一吐,便要了陆离性命。苏执见陆离危在旦夕,立时顿住身形,硬生生收回掌力,喝道:“快放开陆姐姐!”贺兰山笑道:“你说放下便放下么?”苏执又惊又怒,说道:“你待怎样?”贺兰山嘿嘿一笑道:“要我放开陆姑娘却也容易,只须苏公子将身上的物事交出来便可。” 苏执实是为难已极,贺兰山见他犹豫,面色一沉,拔出剑来架在陆离肩上,喝道:“快些拿来!”说罢手臂一抖,剑锋在陆离雪白的脖颈上拉出一道细细的血口来。苏执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多想,伸手入怀掏出那油皮纸包扬手大叫道:“信件在我手上,你只管来取便是!贺公子,令师铁真大师乃有道高僧,你亦是堂堂男儿,怎地如此下作?” 陆离忽地冷冷一笑道:“执弟,此人背叛师门,你提铁真大师作甚么?”贺兰山笑道:“陆姑娘冰雪聪明,苏公子确是失之计较了。”苏执见他坦诚小人行径,亦惊异于此人城府之深。陆离却笑道:“执弟,良禽择木而栖,贺公子投身事贼那倒也没有甚么,只不过却也不自知了。”苏执知陆离聪明多智,口齿伶俐,不知她有甚么主意,问道:“此话怎讲?”那贺兰山闻言亦是道:“在下愿闻其详。” 陆离微微一笑:“像贺公子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倘若吮痈舐痔,原也能在安禄山手下搏个封妻荫子的功名,奇就奇在此人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图一亲聂姑娘芳泽,哪知聂姑娘弃之如敝屣,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唯独对你情有独钟。此人却自命风流,明知道论武功人品给你提鞋都不配,却还马不知自己脸长,与你来争聂姑娘青睐。执弟,你叫姓贺的堂堂男儿,却也是抬举太过了。”苏执脸上一红,心道:眼下危机时刻,陆姐姐却还有心思说这种话。陆离此话说得极是尖酸刻薄,贺兰山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苏执生吞活剥,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陆离又娇声道:“陆离虽是江湖末流,却也知道堂堂点苍派掌门总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与这等无能之辈同流合污,没的污了掌门的身份!”言达师闻言,看了贺兰山一眼,神情显得极是古怪。 贺兰山怒极之下反倒笑道:“陆姑娘对苏公子武功如此赞誉,却也不知道他当不当得起。”陆离哼了一声道:“我家执弟武功未必高得过点仓派掌门,但比之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来却是强得不止一星半点了,聂姑娘天仙一般的人儿,又怎会舍良玉而求顽石?”陆离玲珑心窍,深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道理,寥寥数言便激得贺兰山恼羞成怒,以苏执现下的武功,只需贺兰山稍不留神,便可伺机而动,一旦自己脱身,合言达师、贺兰山二人之力也未必是苏执对手。当下见贺兰山怒火中烧,陆离又道:“贺公子,我又有一事不明。”贺兰山按捺着怒火,冷冷说道:“甚么事?”陆离微微一笑道:“铁真大师乃当世高人,武功修为震古烁今,那也是铸剑谷主宇文先生和百草峡宫先生有目共睹的,为何你却连他老人家的半点皮毛都没学到?非但抵挡不住我家执弟一招半式,连对付我这等江湖末流也须出手偷袭?”陆离故意将贺兰山的武功说得一文不名,实则聂玉儿与苏执相识之时,贺兰山的武功远在苏执之上,况且现下贺兰山虽已非苏执对手,但仍算得上当今江湖中青年一代的佼佼者。 陆离格格一笑,又道:“哈!我知道了。”贺兰山冷哼了一声,问道:“怎么?”陆离道:“定然是铁真大师瞧你心术不正,故而未将师门绝艺传授于你,对也不对?”贺兰山狡诈深沉,此前任凭陆离如何讥讽刻薄,虽是恼怒已极,但仍是不动声色,右掌抵住陆离后胸纹丝不动,此时听了这句话却脸色陡然一变,手掌微微滑动了一下。原来陆离的信口胡言竟也说中了个三五分,那铁真大师本有金刚般若、实相般若两大毕生得意的神功,当年贺兰山是带艺投师,铁真大师看他悟性过人,非但毫无门派之见,还有意传他衣钵,只是见他武功修为不纯,故先只教习他金刚般若神功。哪知贺兰山小人之心,口里虽然不说,实则却颇有怨怼。这次铁真大师云游中原,原是有心带贺兰山拜访高人以增其阅历,他却借故脱身,暗中与左天佑一见如故,索性投靠了曳罗河。 当下贺兰山脸色瞬息数变,冷冷说道:“陆姑娘伶牙俐齿,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姓苏的若不将东西交出来,今日也难保你性命。”说罢掌心内力微吐,陆离低哼一声,面现痛苦之色。苏执大惊,心疼不已,忙跨上一步叫道:“住手!给你便是!”陆离当此性命攸关的时刻,犹是两眼熠熠生辉,望着苏执道:“执弟,不可将东西交出来!”苏执心急如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贺兰山狞笑一声,说道:“苏公子,你道我当真不敢动手么?”说罢掌心内力一吐,陆离纤躯猛地一震,张开小嘴吐出口血来。苏执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右手握在剑柄上微微发抖。陆离急道:“执弟,你将东西交给他,宇文叔叔、孙夫人便白白死了。”话音刚落,贺兰山挥起一掌击在陆离后脑,陆离登时昏了过去。 苏执见陆离软软地靠在贺兰山身上,不由得心疼如绞,急得双目尽赤。贺兰山知他剑法极高,也怕他当真亡命相搏,遂将陆离挡在身前,拉着她后退几步。言达师“哐当”一声抽出长剑与贺兰山并肩站在一起,他到底是一派掌门,这一下握剑在手,亦是气势不凡。正当此时,忽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苏执回头一看,见两名黑衣人各乘一匹骏马从背后疾驰而来,其势好不快捷,带起一阵巨风从身后滚滚而过,两匹高头大马亦是雄武英健,比之崇文苑为自己和陆离所备的马匹几乎要高出一头。两人奔至近前便飞身下马,朝言达师、贺兰山躬身道:“言掌门、贺少侠,左门主请二位火速到八里岗徐家堡议事。”苏执见这两人身形矫健,动作利落,一看便是曳落河的勇武好斗之徒。 贺兰山哈哈一笑,忽然说道:“苏公子,我们来打个赌,如何?”那两人一定“苏公子”三字,皆是骇然大惊,霍地拔出腰间兵刃,转身对着苏执严阵以待。苏执正是六神无主之际,疑道:“打甚么赌?”贺兰山道:“陆姑娘貌如天仙,想必乃是苏公子心中所属,据在下所知,言掌门亦是仰慕陆姑娘已久,对么?”言达师嘿嘿淫笑不止。苏执大怒,骂道:“无耻之徒。”贺兰山又道:“不若你与言掌门比试一番,苏公子胜了,在下便将陆姑娘交还给你,若是败了,嘿嘿!在下便只得成全言掌门了。”言达师一惊,他在崇武苑中目睹苏执剑法精妙,自己绝非苏执敌手,如何肯与苏执比试武功?苏执却明知道贺兰山之话浑不可信,心道:“那言达师曾被宫伯伯一掌打得吐血而逃,武功修为不过如此,我暂且答应了他,等下趁乱之时伺机动手,说不定抢得陆姐姐回来。”当下便抽出剑来。 贺兰山摇摇头道:“美人当前,苏公子如此动刀动枪多是不雅?再说刀剑不长眼睛,若是伤到了陆姑娘,难免深以为憾。”说罢拔出剑来抵住陆离胸口。言达师闻言大喜,呵呵笑道:“正是!正是!”贺兰山低声道:“这小子无非会几招剑法,拳脚功夫想必平平,现下他投鼠忌器,言掌门可趁机一鼓作气将其击毙,非但抱得美人归,待取得那物事,更是大功一件。”言达师闻言精神一振,说道:“贺公子神机妙算。”须知点苍派剑法乃是江湖一绝,但素来赖以名传天下的却是近身擒拿绝技“点苍寸金指”,贺兰山以陆离相要挟,逼得苏执不许用剑,正是取胜制敌的大好良机。 苏执如何不知二人诡计?心中大是踌躇,那言达师毕竟是一派掌门,自己却半点拳脚功夫也没有,只怕不是此人对手。苏执转念一想,心道这两人卑鄙无耻,只不过以陆姐姐要挟于我,也不当真是与我比试武功,我不如将计就计,暂且答应了他,却借机动手抢回陆姐姐!当下还剑入鞘,两眼却暗暗关注贺兰山动静。当下朝言达师一拱手,说道:“言掌门请!” 言达师见苏执果然收起长剑,顿时信心倍增,故作姿态地说道:“小心了!”轻飘飘地一掌朝他拍去。苏执虽未见过言达师动手,但知此人亦非泛泛之辈,当下也不敢怠慢,见言达师来势甚急,右掌瞬间便至眼前,苏执看个真切,伸出左手轻轻一拨,言达师这一掌便落了空。言达师更不停顿,反手便向苏执咽喉扣去,苏执手向上撩,手指拂在言达师手腕,登时令他整个手臂都酸麻不已。言达师大是骇异,心道这小子剑法高明,内力竟也极是浑厚。当下顾不得多想,又急攻数招,苏执左拨右挡,虽显得手忙脚乱,但亦将言达师招式一一化解。 言达师收起轻敌之心,使出点苍派的近身擒拿绝技“点苍寸金手”,直往苏执咽喉、两肋、小腹、****等要害之处攻去。苏执体内真气流转,浑厚无比,一面将真气护住全身,一面闪躲腾挪,快捷绝伦。言达师招式虽是精妙,但内力修为却远逊苏执,一招一式在苏执眼中无不洞若观火,苏执看准他发招,或封或架,或拨或打,往往后发先至,令言达师无功而返。过不多久,苏执惶遽之心已去,心道此人内力平平,比之左天佑固是不可同日而语,与那日在崇武苑与自己交手的韩云想比只怕也有不如,而招式之凌厉与石霜、风白露联手想比也相去甚远,只是此人毕竟乃一派掌门,必有其过人之处,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有奇招妙着,自己无长剑在手,定然抵挡不住。苏执为人小心谨慎,即便瞧出对方破绽大露,也不求攻敌制胜,全副心思倒有一大半放在贺兰山身上。贺兰山狡诈之极,早已料到苏执有暗度陈仓之意,故而虽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战局,但手中长剑却是紧紧地抵住陆离胸口,一炷香功夫过去,苏执仍是不敢贸然动手。 两人又斗了片刻,言达师仍旧是劳而无功,不禁又惊又怒。但见苏执掌势飘忽,不时带起雄浑内力,却并不正眼瞧他一眼,但凡化解对手攻势,无不是听风辨位,这样一来,更显他好整以暇,双手随意挥动,姿态极是潇洒。言达师越斗越怕,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剑。苏执闻得声响,俯身向他腰间探去,手掌随之拍出,言达师五指刚触及剑柄,便给他掌风袭中,手臂一软,不由自主地放开剑柄。言达师当即虚晃一招,身子向后高高跳起,抽出空隙再行拔剑,不料苏执也跟着跃来,两根指头在他剑柄上一按,言达师刚抽出半尺剑身,又给他推了进去。言达师不待身子落地,身子平平后飞,孰料苏执如影随形,手指牢牢按在剑柄之上,任凭言达师使出浑身气力,也无法将宝剑抽将出来。言达师行走江湖与人动手,从未碰到过连剑都无法拔出的情况,心中大是骇然,方知对方武功胜过自己何止一星半点? 此时贺兰山哪里还敢奢望言达师将苏执击毙?但见两人又斗了片刻,言达师前趋后退,左闪右避,极尽轻功高明之能事,但无论他身在何处,苏执总如附骨之疽寸步不离,令他腰间宝剑始终无法拔出。两人越斗越快,初时言达师的右手尚能触及剑柄,斗不多时,苏执只要见他手臂稍有动作,便即出手或点或扣,言达师右臂麻木难当,如同废了一般,哪里还能动弹半点?若不是苏执另有图谋,言达师只怕早已败下阵来。贺兰山见势不妙,朝那两名黑衣人喝道:“一起上!” 二人得令,各持兵刃朝苏执一左一右攻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贺兰山提起陆离,纵身跃上一匹骏马飞驰而去,他手中提着一人,犹是迅捷无比。苏执大惊,喝到:“留下人来!”随即抽出腰间龙池宝剑,身子朝前弹射而去,但那两名黑衣人所带来的乃是西域战马,去势何等之速,一转眼功夫便已跑出数十丈之远。便在此时,苏执又忽闻脑后风向,却是那两名黑衣人一齐凌空攻到,他人未落地,反身一招拨云剑法使出,情急之下自是全力施为,立时剑势如虹,遮天蔽日。二人哪里料到他有如此威势,霎时之间全身便已在无数凌厉剑气的笼罩之下,二人避无可避,咽喉、前胸、小腹均被洞穿,在空中洒起一片血雨,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来便掉落在地。但经此一阻,贺兰山带着陆离骑在马上,又去得远了。 言达师见苏执如此神威,只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停留半分?当即跃上另一匹健马,抽出长剑在马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健马一声嘶鸣,也如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苏执急怒交加,深提了口气,双足一蹬,朝言达师追了上去。苏执心知倘若容他走脱,陆离定遭不幸,当下不敢稍有松弛,他内力深厚,双足不停,几个起落之下,竟未被那骏马落下,但西域良驹何等神骏,在言达师亡命驱赶之下,犹如蹄下生风,奋力一跃,又将苏执甩落身后,言达师见苏执追来,骇然大叫道:“薛岳之,不要老母命了么?” 苏执见追赶不上,索性慢下脚步,将全身真气运于右臂,大喝一声,将手中龙池宝剑向言达师掷去,但见剑光一闪,长剑带着风雷之声,如同离弦之箭朝言达师后背疾射而去,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忽有一人斜刺里飞出,但见他手持长剑,脚不沾地,如流星赶月般冲将过来,长剑递出,搭在龙池宝剑之上一挑,便将其去势消解殆尽,那人左臂伸出,轻轻将龙池宝剑握在手中。苏执见此人头发灰白,身材颀长,一身粗布衣衫,正是在崇武苑中护着言达师的那人,只不知现下为何却以黑布蒙面。此人曾出言阻止左天佑滥杀无辜,并助孙守圭疗伤,却又与左天佑、言达师等人同行,实是令人费解。 经此一阻,言达师已去的远了,苏执大是焦急,见那人拦在身前,也不多说,大跨一步,扬手便是一掌朝那人当胸拍去,那人身子微微一侧,苏执拍了个空,他正待再要发动,却觉手中已多了一物,原来那人将龙池宝剑又交还给他。苏执一怔,那人已转身飘然而走。苏执忽地想起言达师方才叫他“薛岳之”,那日在崇武苑的石阵当中师父和宫伯伯曾疑心此人是昔日威震江湖的剑神,说的也是这个名字,便大声道:“堂堂剑神,如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人身子一顿,也不回头,说道:“老夫无能,今日助纣为孽,无颜以对江湖同道。苏公子放心,我必护得陆姑娘无碍。” 苏执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一愣,却见薛岳之双足一点,倏忽之间便已远去,其势之速远非自己所能及。不知为何,此人声调虽低,但却令苏执大为心安。当下苏执见贺兰山、陆离早已不见身影,颓然坐在地上,脑中一片混乱。他自小处尊养优,但凡急难之事均有雷伯伯等人出面解决,加之他生得文弱,雷万春、南齐云更是处处护他周全,平时的大小事情从不须他出头,而如今短短两日之间,先是经历师父惨死,此时陆离又遭人掳走,实令他方寸大乱,想到纠结伤心之处,苏执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第三十四章 林间 过了半晌,苏执渐渐冷静下来,方才仔细理了下思绪,恍然记起那两名黑衣人曾说左天佑令言达师、贺兰山前往八里岗的徐家堡议事,估计便是宫伯伯早先所说的会面之处。想到此处,苏执心中稍定,当即跃身而起。先前陆离所乘的健马脖颈折断,早已死于非命,而自己的那匹马正在河边悠闲地吃着水草。苏执快步走到河边,翻身上马,心中默祷道:“马儿啊,快些助我救陆姐姐去也。”那马似有灵性,苏执刚坐上马背,便一声嘶鸣跃上岸来,沿着湍水南岸往邓州疾驰而去。 苏执挂念陆离安危,自是心急如焚。今日是中秋余节,天上却阴云密布,只零零散散地可见几颗星辰在夜空中忽隐忽现。苏执慌不择路,这一番疾驰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到了何处,只觉渐渐的不闻水响,高大的树木在两旁飞速倒退,竟是离了湍水河边,登上了一处被参天大树覆盖的山顶,苏执放眼望去,隐约见远处有灯火闪烁,想必前方便是到邓州城了,他正待跃马下山,胯下健马却前蹄一软,跪地扑倒,鼻中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苏执心道,此番连夜飞驰,少说也赶了三四百里路,人固不困,马亦难支,不如暂且在此养精蓄锐,待到天明之时再去寻那徐家堡。他计画已定,当即翻身下来,将马系在一旁的大树上,自己则端坐运功。 苏执先前纵马驱除之时并不知疲倦,现在暂时安顿下来了,方觉浑身上下酸疼难当。苏执行功片刻,体内真气快速盈满,他自得宇文濯传功之后,四肢百骸时常有内力奔腾,便每每运起宫无名教习的内功心法,令师父的修为为己所用。宫无名曾说那心法口诀分为气决和心经,在他的悉心指点之下,苏执早已将气决修习完毕,但宇文濯数十年的修为何等强劲?苏执只依气决引流,始终觉得那股真气上至百汇、下至涌泉之时便戛然而止,师父的内力修为虽大部为己所用,但终是未曾融会贯通。好在苏执为人谦和谨慎,凡事无可无不可,倒也并不急功近利,每有闲暇时便循序渐进修习心经。他自内力大进并习成拨云剑法第十六招以来,武功心境早已非同凡人,自知只须勤学不辍,终有大功告成之时,彼时自己的武功修为自又是另一番景象。 当下苏执默念陆离代为传授的天山内功口诀,引导体内那股似有质又无形的强劲真气游走全身经脉。运功数周天后,终于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哼哼哧哧的嘈杂之声惊醒,苏执睁开眼睛,见天已蒙蒙亮,转头一看,拴在不远处的马匹竟已不见踪影,他心中一惊,以为有人乘自己熟睡之时偷走了坐骑,赶忙往怀中一探,见那油皮纸包还在,方才放下心来。苏执仔细张望一番,并未发觉四下有人,只是那哼哼哧哧地嘈杂声却仍是不止,便运起轻功循着声响走去。约摸走了十余丈远,嘈杂声响越来越大,似是有许多野兽在争抢撕咬着甚么,苏执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处岩石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俯着身子朝下望去,登时大吃一惊。原来那匹走失的健马肚破肠流躺在地上,一群野狼正围作一团贪婪地撕咬着,苏执大骇之下忍不住低呼一声,那群野狼闻得声响,皆霍地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苏执,数十只眼睛射出凶横的绿光来。一条颇为健壮的野狼显是群狼之王,但见它紧张地踱了两步,喉咙里忽地发出一声低吼,狼群顿时舍下死马,朝苏执围将过来。 苏执心中暗暗叫苦,正待站起身子,那狼王咆哮一声,群狼纷纷弓着背,后腿弯起,身子微斜蓄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嗷嗷怪叫,苏执自知逃跑无望,只得当地一声拔出龙池剑来,这一声脆响无异于群狼进攻的号令,只听无数狼爪在地一蹬,发出“滋滋”之声,群狼如离弦之箭向苏执扑来,来势好不凶猛。苏执心下稍一慌张,冲在前面的一条野狼便已到了跟前,但见这头畜生高高跃起,在空中咧着嘴,露出尖利的森森白牙,呼出的腥臭之气令苏执几欲作呕。苏执喝了一声,左掌挥出,正中狼首,登时令它头骨碎裂,狼尸从半空中摔下来,挣扎着尖叫几声便蹬腿毙命。便在此时,其余众狼已至脚下,张牙舞爪地咬向苏执,苏执骇然,挥起手中长剑一顿乱斩,身子却急往后倒飞,登时又有四五只野狼被斩为两段。但闻狼王在后嚎叫,这群畜生浑不知生死,苏执人未落地,群狼又早已扑至跟前,张开血盆大口,伺准空隙便往苏执身上咬去,既快且准,景象极为震骇。苏执无暇多想,左掌运足真气接连拍出,右手持剑东劈西刺,不时有恶狼被他击中,倒地嘶嚎一声,又复扑上来撕咬不止,至死方休。苏执手中龙池宝剑舞得虎虎生风,将全身上下护得严丝合缝,人却在狼群中左冲右突,看准时机便刺出一剑,未过多时,便有二三十头恶狼被击毙于剑下。 那狼王远远站在,喉中低吼声愈加急促,群狼更是前赴后继,毫不退缩,凶狠的嘶吼之声此起彼伏,苏执不敢有丝毫松懈,体内真气奔腾汹涌,龙池宝剑耀起朝霞,如同雪花片片飞舞,忽地一条凶狼狂性大发,霍地跃起,竟然咬住锋利的剑刃死不松口,苏执只觉手上一沉,周身剑光便缓慢下来,身后几条恶狼趁机嚎叫一声,看准空隙扑将上前,苏执大骇之下,纵身高高跃起,手臂一震,便将那凶狼的咽喉划开,他人在半空,见不远处的狼王双眼牢牢盯着自己,两道绿光令人不寒而栗,忽地心中一动,伸手抓住死狼,气贯左臂,大喝一声,将狼尸霍地朝狼王投掷过去,狼尸此去何等迅猛,狼王未曾料到苏执此着,闪避已然不及,只闻一声闷响,两狼头顶撞在一起,登时天灵盖一齐碎裂,狼王低哼了一声,就此毙命。余下的恶狼见首领已死,立时斗志全消,纷纷顿住脚步嗷嗷嚎叫,虽仍是盯着苏执不放,但眼神已不复先前凶狠,过了片刻终于四散逃遁而去。苏执松了口气,他虽未受伤,但已是汗流浃背,这一番厮杀论凶险未必及得上那夜崇武苑的重围求生,但狼群至死方休的凶狠和不绝于耳的嚎叫却令人心有余悸,而其扑杀之勇、动作之快令苏执应接不暇,所耗费的真气亦是不遑多让,当下顾不得狼尸满地,一屁股顿坐下去,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 正当此时,苏执忽闻身后又传来几下厚重的“呼哧”声,掉头一看,顿时骇然大惊,却是一只通体黑毛的熊瞎子闻到了血腥味,不知从哪儿也赶过来凑热闹,此时正站在死马旁,硕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苏执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心中暗暗叫苦:“我尚未赶到邓州,只怕便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喂了野兽。”那黑熊瞎子忽然直起身子,竟比苏执还要高过一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吼叫,比之先前的狼嚎要响亮浑厚得多,但见它举起两只肥厚的前掌,朝苏执快步奔来。 苏执手持长剑,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熊,那黑熊虽体型庞大,但动作却甚是敏捷,转眼便已到苏执近前。黑熊见苏执手持武器,更是凶性大发,扬起前掌带着呼呼风声朝苏执横扫而来,苏执哪敢硬碰?左臂一晃,绕过熊掌,“砰”地一拳击在黑熊胸前,黑熊皮糙肉厚,苏执虽已尽全力,却如同击在冰冷的岩石之上,非但未伤到黑熊分毫,反倒令得它越发恼怒。但见它将头一摆,苏执闪躲不及,左肩被它撞个正着,登时身子飞出丈余远,重重地摔在地上。黑熊呼呼喘着粗气,“咚咚咚”如一座铁塔般朝苏执疾冲过来,每踏一步似乎脚下大山都在微微震动,苏执骇然,霍地跳起,右臂运力,气贯剑身,看准黑熊来势,朝其头顶刺去,黑熊低吼一声,伸出前掌拍在剑身之上,苏执右臂一震,剑尖便失了准头,顺着黑熊前掌直驱而入,中其左肩,黑熊狂怒不已,竖起身子猛力一扭,苏执长剑还未从其体内拔出,被黑熊带着横甩数尺。苏执镇定心神,气往下沉,双足牢牢站稳在地。说时迟那时快,黑熊呼地一掌向苏执头颅扫来,苏执来不及拔出长剑,当下大喝一声,左掌向上拍出,竟接住黑熊这势大力沉的一扫。黑熊呼哧喘着沉重的粗气,张开血盆大口,向苏执劈面咬来,苏执真气一提,纵身跃起,双足在黑熊胸前一蹬,身子向后疾退,已将长剑拔出。黑熊越发狂性大作,怒吼一声,声震山林,暴跳如雷地朝苏执猛扑而上。 正当此时,苏执忽闻身后“铮铮”弓弦声响,继而尖锐的啸叫越过苏执头顶,却是两只羽箭一左一右激射而过,正中黑熊双眼,黑熊惨嚎一声,剧疼之下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狂怒的嚎叫响彻林间。苏执大喜,当即运足气劲,连人带剑朝黑熊刺去,只闻“噗”地一声闷响,长剑从黑熊鼻尖刺入,直没入柄,黑熊痛苦地低吼数声,终于毙命。 苏执经此两番遭袭,已是浑身大汗淋漓,当下瘫坐在地上,忽闻身后有人大声说道:“公子好身手!”苏执回头一看,却见一个约摸而立之年的男子手持弯弓、背负箭筒站在数丈之外,旁边还依偎着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两人衣着皆颇为华贵,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女,尤其是那妇人轻挽云鬓,身姿曼妙,颇有几分姿色,苏执见这二人清晨便出现在这山林之中,看装扮也并非是来此狩猎,不由得有几分奇怪。当下上前躬身行礼道:“小生多谢两位相救。”那男子说道:“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多礼。在下姜胜吾,这位是表妹柳云薇,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苏执稍作犹豫,说道:“小生陆斐见过姜大哥。”那女子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苏执。姜胜吾道:“邓州山中多有猛兽出没,不知苏公子为何夜间在此露宿?”苏执一听果然已到了邓州,心下一喜,说道:“在下来此地寻访亲戚,人生地不熟,昨日夜间行路不知方位,只得就地停歇,却不料遇上猛兽,多亏姜大哥出手相助。”姜胜吾哈哈一笑说道:“在下与苏公子在此山中萍水相逢,也算足见有缘。我家便在这邓州城中,苏公子如不嫌弃,不妨与在下同行前往邓州如何?”苏执见这姜胜吾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不由得对他甚有好感,当下便欣然同意。 姜胜吾将长弓斜跨在身,与苏执并肩同行,柳云薇则默默地跟在后面。姜胜吾说道:“在下适才见陆公子斩杀群狼,身手敏捷矫健,想必也是行走江湖之少侠。”苏执笑了笑,说道:“小弟无非学了几招防身的剑法罢了。”心中却暗道:“便在两个月前,我还在浔阳苦读圣贤之书呢,哪里知道甚么江湖?”姜胜吾哈哈一笑,说道:“陆公子何必过谦?便是你昨夜在山中露宿一宿,光是此事传将出去,便令邓州满城轰动,更何况只身退狼伏熊,这份胆识和武艺便是无人能敌了。”苏执赫然道:“小弟原也是无知者无畏,更何况有姜大哥神射相助呢。”姜胜吾笑了笑道:“在下亦不过射瞎熊眼,须知熊皮厚实坚固,我这区区弓箭却奈何不了那畜生。”说罢便瞧了一眼苏执腰间配剑,又道:“陆公子此剑定非凡品。”苏执笑了笑说道:“此剑乃在下师父所授。”说着又想起宇文濯来,不由得心下恻然。姜胜吾道:“愿乞一观。”苏执拔出剑来递给他,姜胜吾执剑在手,见此剑晶莹如镜,轻轻转动,似有一泓秋水掠过剑身,坚韧锋利的剑刃耀出一点精光,长剑末端刻有精巧花纹和端正的“龙池”二字。姜胜吾伸出两指往剑尖弹去,便闻轻轻铿锵之声。 姜胜吾赞道:“当真好剑!”说罢将剑交还苏执。苏执收剑入鞘,笑道:“姜大哥亦识得宝剑。”姜胜吾道:“陆公子岂不闻邓师铸剑的典故呼?邓州乃是造剑之乡,虽幼童亦知铸剑之道。”苏执一愣,恍然记起太史公曾云:“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原来自己今日竟到了邓师故里。”当下躬身谢罪道:“小弟见识短浅,姜大哥勿要见怪。” 姜胜吾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当下便与苏执说起邓州风情地理,显得甚是热情。两人边走边谈,那柳云薇只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过了小半个时辰,三人便到了邓州城外。姜胜吾又邀苏执在路边的一家露天的酒庄用过早膳,苏执见他衣着鲜亮,谈吐不凡,想必是邓州城里的名人世家子弟,有心向他打听徐家堡的所在。他正欲开口,姜胜吾却道:“未知陆公子到邓州寻访何人?我自小生长于此,或许能相助一二。”苏执稍作犹豫道:“姜大哥可知徐家堡在邓州甚么地方?”姜胜吾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洒然笑了笑说道:“陆公子是来投奔徐家堡的么?”语气忽然显得颇为不屑,与此前的热情大相径庭。苏执颇觉奇怪,当下摇摇头说道:“非也,在下是到徐家堡寻一个人。” 正当此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姜胜吾皱眉转头看去,却见四名五大三粗的健壮男子也到了酒庄,此时客人尚少,周围还甚是安静,四人肆无忌惮的呼叫之声更显得刺耳,当先那人见柳云薇生的漂亮,故意紧挨着三人坐下,吩咐店家小二送上酒食。四人几杯酒下肚,口中立时不干不净起来,其中一人尤为轻佻地盯着柳云薇,言语之间甚是无礼,柳云薇面红耳赤,便欲起身坐到姜胜吾身旁,为首那人见她羞怯不已,竟色胆包天,伸出长满黑毛的手来朝柳云薇脸上摸去。 姜胜吾大怒,当即拍案而起,指着那四人喝道:“胆大狂徒,休得无礼!”那四人叫了声“好家伙!”霍地跳将起来。苏执挂念陆离,实不愿多生事端,暂时端坐未动。 姜胜吾并无趁手兵刃,便将背上的弯弓握在手中,骂道:“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还有王法么?”那为首之人哈哈笑道:“王法?老子便是王法!”话音未落,伸手一拳朝姜胜吾打去,姜胜吾弯腰缩头躲过。苏执见他臂力虽大,但显是武功低微,这一拳躲得甚是颟顸。而那四人一看便是勇武好斗之徒,姜胜吾定然非其敌手。苏执一念未绝,果见那为首之人飞起一脚,姜胜吾躲避不及,被他踢个正着,登时飞出丈余远倒在地上痛呼不已,柳云薇惊叫一声,赶忙飞奔过去护着表哥,那四人慢慢围上去,为首之人淫笑道:“小娘子,陪大爷玩玩!”酒庄的两个小二见四人闹事,竟躲得远远地,一言也不敢出。 苏执势不得已,按捺着胸中火气道:“住手!”那四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见是个文弱的书生,浑没放在心上,又嬉笑着朝柳云薇走去。柳云薇软软地缩在地上,双眼中满是惊恐。姜胜吾挣扎着站起来,将柳云薇拉到身后,便在此时,但觉眼前人影一晃,又闻“啪啪啪啪”四声脆响,苏执已重重地打了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又与姜胜吾并肩而立。那四人摸着高高肿起的右脸,皆是勃然大怒,纷纷抽出腰间兵刃来。两人持剑,一人举刀,另一人则是握着柄长约两尺有余的弯钩,四人不由分说,低吼一声便挥起兵刃朝苏执身上招呼过来,如若是寻常百姓,只怕立时便会死于非命。 苏执见四人果于杀戮,视人命如草贱,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不愿在此多加纠缠,免得陆离尚未救出又节外生枝,当下意在速战速决,“哐当”一声抽出龙池剑来,但见剑光一闪,姜胜吾还未看清招式,便闻“当当当”一阵兵刃相交的爆响,那四人登时面色惨白,手中握着半截兵刃面面相觑。原来苏执运起内力,气贯剑身,龙池剑削铁如泥,剑锋划过,竟将两剑、一刀、一钩齐柄上半尺尽皆斩断。 等三十五章 地下(一) 苏执冷冷说道:“还不快滚?”四人握着半截兵刃吓得面如土色,听得?33??执此话,如得大赦,纷纷抱头鼠窜而去。苏执扶着姜胜吾坐下,关切地问道:“姜大哥没事吧?”姜胜吾摇摇头道:“多谢陆公子出手相助。”苏执气道:“这些家伙如此猖獗,却是从哪里来的?”姜胜吾叹了口气,说道:“便是徐家堡的人。”苏执一惊,抬头早已不见人影,心下颇悔方才轻易便放走了四人。苏执道:“徐家堡在邓州竟如此无法无天么?”姜胜吾嘿嘿一笑,并不作答,似乎这徐家堡之人作威作福已不足为奇。苏执想到陆离为贺兰山、言达师所擒,这徐家堡之人又如此目无王法,那剑神薛越之虽曾应承要护得陆离周全,但毕竟是身陷险境,只怕凶多吉少。想到此节,苏执更是心中大急,双手连连搓着,坐立不安。 姜胜吾察言观色,立时猜到了一大半,问道:“陆公子可是与那徐家堡有甚么仇怨?”苏执稍作犹豫,点了点头说道:“实不相瞒,小弟的姐姐昨日被人掳走,现下正被困在徐家堡里,姜大哥可知徐家堡在甚么地方?”姜胜吾犹犹豫豫地说道:“邓州城里有几人不知道徐家堡的?只不过这等虎狼之地,陆公子虽是武功高强,孤身前往只怕救不得人反受其害。”苏执心急如焚,说道:“姜大哥只需指点小弟方位便可,不必进入徐家堡,小弟若为人所擒,绝不连累大哥。”姜胜吾一怔,笑道:“陆公子适才救我兄妹二人在先,此时却也忒小看姜某了。云薇,你暂且先回,我带陆公子前往徐家堡去。”柳云薇面现忧色,看看姜胜吾,又瞧瞧苏执,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转身走了。苏执感激道:“多谢姜大哥,今日相助之恩,小弟没齿难忘!”姜胜吾淡淡一笑,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走罢!” 于是两人便往徐家堡飞速而去,苏执体内真气充盈,自是迅捷异常,那姜胜吾却也是健步如飞,苏执先前还恐他武功低微,跟不上自己,便按捺着急切的心情,有意收慢些步子,不料两人疾奔多时,姜胜吾竟毫不落后,苏执这放开双腿发足而奔,姜胜吾仍是与他并肩而行,苏执暗暗称奇,心道:“姜大哥常年在山间狩猎,想必脚力也远胜常人了,可见人有所长,技有专精,所为三人成行必有吾师,古人诚不我欺也!” 姜胜吾领着苏执没有进入邓州城,却沿着护城河,绕着城墙转了大半圈,又离开城池数里之外,继而转上一座山岥,苏执跟着他在林间穿行,心中却大是奇怪:徐家堡怎生这般偏僻?是了,那左天佑毕竟行的是不法的勾引,若不是这般僻静的处所,也不会领着曵罗河的人马在此落脚。当下苏执也不多问,只管跟着姜胜吾飞速前行,二人在山上绕了半柱香工夫,姜胜吾领着他来到一处陡峭的山壁之上,指着下面一处院落说道:“那里便是徐家堡了!”苏执打量着那处院落,心中呯呯直跳。但见山下面地势平坦,四面皆是高约十丈的陡峭山壁,应是由人工硬生生地从山体中挖槽出一块数十丈见方的平地来,院落的房屋风格古朴,依四面山壁而建,整个徐家堡似乎镶嵌在这山中,有一条两骑宽的山路进入堡中,除此之外,进入徐家堡便别无他途,虽与邓州城不过里余,但如此座落,应与外界并无多少来往。苏执起先还以为徐家堡定然戒备森严,哪只四下看去却并未见一人在外。此景自是大大出乎苏执意料,浑没想到这横行邓州城的徐家堡竟低调地隐与城外的山中。 苏执知左天佑、言达师、贺兰山等曵罗河之人便藏在此处,而陆姐姐也多半便是被囚困于此,他原本便心急如焚,此时陆离就在眼前,更是恨不得立时便要跳将下去。当下急不可耐地说道:“小弟就此别过,多谢姜大哥指点!”姜胜吾却道:“且慢!”苏执一怔,狐疑地望着姜胜吾。姜胜吾道:“下面房屋众多,苏公子不识地形,恐难找到令姐。”苏执犹豫了一下,确如姜胜吾所说,徐家堡中房屋少说也有二三十间,倘若逐一搜寻,必耗时过多,只怕人还未寻到,便惊动了左天佑等人,彼时四面山壁陡立,唯有一条窄道可供逃离,只怕非但不能救得陆离,自己也必落入敌手。但既已得知陆姐姐便在此处,又怎可束手不理?当下便说:“既已至此,也只得见机行事了!”姜胜吾道:“在下昔日曾吃过徐家堡的大亏,亦被关在此处,对徐家堡内情形略知一二,我这便带你去罢!”苏执惊道:“这如何使得?倘若连累了姜大哥,我罪深矣!”姜胜吾道:“陆公子方才出手相助,于姜某有恩在先,况且徐家堡作恶多端,邓州城内人人侧目,今你有难,在下岂可坐视不理?”苏执感激道:“姜大哥如此义气,小弟感激不尽。”姜胜吾道:“事不宜迟,迟恐生变。” 于是姜胜吾弯弓搭箭在前面引路,苏执也持剑在手紧随其后,他唯恐徐家堡敌人众多,倘若未入堡中便被发觉,以自己的武功修为要脱身却也不难,只是姜胜吾却必遭其害,于是暗运真气在身,全神戒备左右。两人沿着山崖转了片刻,绕到一处屋后,姜胜吾正待俯身攀沿,苏执右手持剑,左手携起姜胜吾臂膀,说道:“在下助姜大哥一臂之力。”姜胜吾一怔,便觉身子一轻,苏执已几乎将他提起来,径直跳到陡峭的山壁之上,发足朝下半跑半跃而去。苏执体内真气充沛,虽是提着一人,在山壁之上犹似如履平地,姜胜吾只闻两耳风响,须臾之间便到了底下,苏执纵身一跃,两人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姜胜吾大为折服,低声说道:“陆公子好身手。” 苏执微微一笑,说道:“请姜大哥前面带路。”姜胜吾点点头,说道:“此处地下还有诸多隐蔽处所,但凡徐家堡与人结有私怨,便设法掳来囚在下面,少则数日,多则数年不见天日,不明不白丧命于此者亦不在少数。数年前我便是被关押在在此,想必令姊亦不例外。”苏执又惊又怒,低声道:“徐家堡私设囚室关押良民,如此无法无天,难道官府都视同不见么?”姜胜吾面现为难之色,叹了口气道:“徐家堡家大势大,财力雄厚,官府亦拿他没有办法。陆公子少言,以免遭人察觉。”苏执按压着怒火,越发担忧起陆离的安危,好在徐家堡此时四处静悄悄的,苏执虽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只顾跟着姜胜吾沿着山崖在诸处房屋后转来转去。 未过多时,二人来到一处紧闭的铁门前,铁门足有半尺之厚,门上则以拇指粗的铁链绞锁。姜胜吾道:“这是进入地下的后门,须借公子利剑一用。”苏执不假思索,手臂一震,运起真气挥剑朝铁链切去,当真如削烂泥,铁链登时迎刃而断,寸寸掉落在地。姜胜吾大喜,用力推开铁门。苏执赞道:“姜大哥好臂力!”姜胜吾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止有蛮力,不若陆公子武艺超群。” 二人借着微弱光亮,一前一后往铁门后的洞里走去,才入数丈,便已看不清楚脚下道路,苏执生怕徐家堡之人躲在暗处,便运起目力全神戒备,他此时内力深厚,对身外动静的只觉亦远胜常人。两人在洞中一路向下,越走越发狭窄,过了片刻竟到了只容一人通行的地步。此时前后皆是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寂得吓人,耳中只闻两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洞中更加湿冷不堪,苏执想到娇怯怯的陆姐姐竟然被关在这等不见天日的地底,既是焦急,又是心疼,恨不得立时便要将此处搅得天翻地覆。 两人又向下走了片刻,洞中道路趋于平坦,等到转了一个急弯,迎面竟吹来一阵热风,寒气尽皆退散,苏执定睛看去,恍惚见前方远处有微弱光亮,两人便加快行进速度,此时热气越来越浓,仿佛正在靠近一个巨大的火炉。苏执心中怪异无比,又见姜胜吾在前面一言不发,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身子微弯,显得极是小心谨慎。苏执知已快要到达囚室之处,心中越发砰砰直跳。 待两人走近那光亮处,原来是一闪铁窗,苏执透过窗口朝里看去,却是一间数丈见方的房间,房间空荡荡的并无杂物,四个角落里分别点着一盏油灯。姜胜吾推开房门,说道:“陆公子,前面便是地下囚室。你可在此稍候,我先进去查探一番。”苏执一怔,深觉不妥,便道:“小弟与姜大哥同往。”姜胜吾低声道:“陆公子放心,我在此处被困数月之久,熟知其中机关,只需稍加查探便可。若是两人同去,倘被人发觉,在下武功低微,反倒碍你手脚。”苏执还待说话,姜胜吾将手一摆,说道:“救人要紧,陆公子不必多言,倘若一炷香工夫后我还未出来,你可原路退出然后再作他图,万万不可贸然闯入。”说罢便转入房中,又消失在对面门后。”苏执闻言,自然大为感动,暗道这番营救陆姐姐,若无姜大哥相助,只怕连徐家堡的门也进不得来。 于是苏执便躲到暗处,只听姜胜吾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过了片刻,又听到开门关门的吱呀声,似乎有几声轻言碎语传来,想必是里面被囚困的人在与姜胜吾说话,然后却又归于寂静,再无声响传来。转眼一炷香工夫过去,姜胜吾却始终未见返回,苏执躲在暗处坐立不安,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他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既不见姜胜吾身影,也未闻里面有吆喝打斗之声。苏执越发焦躁,暗道:姜大哥先前虽交代不可擅闯,但我怎能就此舍他而去,纵使救不得陆姐姐,也不可令姜大哥再陷囫囵。况且倘若徐家堡发现有人偷入地道,定将严加防备,自己再要进来便难上加难了,前方便是龙潭虎穴,也须得闯他一闯了。 当下苏执主意已定,便壮起胆气复又前行。刚迈入房中,但觉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心下纳闷,按说此处深入地下,又吸纳山间的清凉,理应十分阴冷才对,却不知为何反而炙热难当,莫非是徐家堡之人在这儿设下了甚么厉害的机关?苏执不敢掉以轻心,横剑当胸,缓步而行,剑尖在炙热的空气中竟冒出丝丝白气。苏执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却是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长宽三四丈有余,三面墙壁各有一扇紧闭的铁门。房间的四周每隔一丈便点着盏油灯,尽管如此,房中并不显得各位明亮。苏执方才走了几步,隐约听到有轰鸣声传来,他心下一紧,转头四下看去,未见有人影出没,唯见两旁油灯上不时升起细细的青烟,火光摇曳,将他的身影零零落落地投射开来,苏执顿觉场面有几分诡异。他将真气贯穿于剑身,低声叫道:“陆姐姐!” 话音刚落,忽地前方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尚未回过神来便见四个衣衫褴褛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迎着苏执并肩而立,四人高矮胖瘦相似,手中各持一柄陈旧的宝剑,剑身似是被斑斑锈迹覆盖住了,在油灯的照耀下,也显得毫无光亮。苏执见四人蓬头垢面,起先以为这四人也是被徐家堡囚禁在此,心中一喜,问道:“还有人被关在哪里?”那四人闻言,皆是一怔,各自相对而视一眼,似乎并未听懂苏执所说。 四人披头散发,瞧不清楚面目,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苏执。苏执复又问了一次,四人仍是不答,却一齐跨前几步盯着苏执。 苏执情知有异,右臂一震,龙池剑嗡嗡作响。有人“咦”了一声,又有人说道:“好剑!”四人长发覆面,苏执也未看清楚四人中是谁在说话,加之此人声音也不甚清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轻轻回荡,令人辨不出方位来,但毕竟是有人出声,也胜于盲人摸象了。苏执心中一喜,说道:“在下是来此寻人的。”忽闻对面传声道:“寻人也好”、“求剑也罢”、“总须先闯过我们”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分成了三段,由三人分别说出,语调仅略有不同,听起来口齿不清,吐词生硬。似乎每个人都不乐意多说半个字。苏执一愣,问道:“甚么求剑?”四人不答,又不约而同的散开,将苏执围在中间。苏执心中大是怪异,他现下已猜到这四个怪人并非囚徒,但却决计也不像是看守此处的护院家丁,只是如此神出鬼没,姜胜吾又武功低微,多半是刚到此处便为人所擒了。 苏执心中大急,又不知对方来意若何,便沉声问道:“四位定要动手么?”他见这几人形容狼狈,身材猥琐,倒也并未放在心上。但闻有人说道:“到了铸剑炉前,”另一人接道:“如何不动手?”又有人催促道:“快些!快些!”最后一人则提醒道:“小心了!”苏执听四人说话颇为稀奇古怪,忍不住又是惊异又是紧张,又见这四人说话之时,目光都不离龙池剑,似乎自己手上所持的是一件稀世异宝。苏执心道:“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怪人,神神叨叨地说甚么‘铸剑炉’,这徐家堡也当真是奇哉怪也!如今姜大哥已落入敌手,陆姐姐也不知被困在何处?只怕须得先击败这四个家伙。”当下便道:“四位要动手也罢,只是如若在下侥幸取胜,那又如何?”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对苏执此问感到甚是不解,又接连说道:“胜了便胜了,”“那又如何?”“胜得我等,”“便可去见老头子了。”“这人当真莫名其妙之极!”四人说到现下,口齿也稍稍清晰了些,只是苏执却听得云里雾里,问道:“甚么老头子?”四人闻言,个个张目结舌,愣了半晌方才有人问道:“不见老头子,你来作甚?”苏执心道:总算有人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了。当下便道:“倘若在下侥幸赢得四位前辈,却不要见甚么老先生,只须四位告知方才进来的那人现在何处。”四人又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方才还有旁人进来了么?” 苏执胸中火渐起,心道姜大哥欲要进入囚室,唯有从此处经过,这些家伙却还要故作不知,但适才我进来之时全无防备,四人躲在暗处,并未偷袭于我,现下虽拦我去路,却也算不上小人行径。当下按捺住性子说道:“在下之议,四位以为如何?” 四人甚是不耐,有两人连说三声:“好!好!好!”另外两人叫道:“依你!依你!”苏执一喜,将剑往下一划,斜斜地指着地面,已是蓄势待起。四人手臂一扬,四柄长剑霍然挥出,划过炙热的空气,发出凌厉的嘶嘶之声,四人说话之时一直神态猥琐,苏执原也未曾放在心上,及至这一下挥剑,非但迅捷绝伦,且个个精神大振,挺立当场,犹若渊渟岳峙,呈现出一派剑术宗师的气象来。苏执悚然一惊,暗道:“原来这四人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我却也太过轻敌了。”其中一人说道:“剑奴四人成阵,你却休要怪我等以多欺少!”苏执屏息凝神,沉声说道:“请!” 第三十六章 地下(二) 苏执挂念陆离安危,当下迫不及待的提起龙池宝剑,朝右前方那人眉心刺去。那人见剑尖处闪过一点金光,眨眼之间便到了额前,却并不闪躲,反倒长剑一震,嗡嗡作响,朝苏执当胸疾刺。苏执一惊,此人如此勇悍,竟是这等两败俱伤的打法。他一念未绝,旁边一人却抬剑一指,“叮”地一声点在龙池宝剑剑身,苏执右臂一震,便刺了个空,而对方剑尖已到了胸前半尺,苏执大惊,又来不及回剑招架,只得身子平移,左掌运足内劲往那人手腕扣去,那人见苏执反应奇速,旋即出掌,只闻“砰”地一声闷响,苏执身子一摇,那人却倒推三步,修为高下自是立现。另外三人见苏执击退同伴,不约而同的低呼一声,显是对这个弱冠青年的修为大为讶异。 四人逢此强敌,登时精神大振,四柄长剑从不同方位一齐刺来,发出嘶嘶破空之声。苏执不敢怠慢,使出拨云剑法的绝招与四人斗作一团,十丈见方的平地上顿时剑气纵横,五柄长剑急速相交,叮叮当当的金石之音如炒豆般密集响起,凌厉的剑气在炙热空气中划过,令边上的油灯摇曳不止,火光明明灭灭,令人眼花缭乱。苏执体内真气流转,拨云剑法的开宗明义、云开雾散、水落石出、风卷残云、拨乱反正等精妙招式接连使出,油灯的光亮耀在剑身之上,更加凸显拨云剑法无边威力。而那四人的长剑锈迹斑斑,油灯昏暗不明,加之四人出剑快捷绝伦,起先仅只闻风响急骤,却瞧不见亮光反射出来,但斗了半柱香工夫,苏执与诸人真气相撞,五剑相交之下,剑身上的锈垢被纷纷震落,弥漫在炙热的空气当中,四人手中长剑渐渐显露其本来面目,再斗得片刻,竟然俱皆光亮如新,屋内渐渐白光点点,弥漫四周。 五人又斗了片刻,苏执的拨云剑法已使到第十二招,那四人犹是有进有退,丝毫未呈败像,不由得有些焦急。他如何不知这四人剑法虽高,若论单打独斗,甚至是以一敌二,自己也早已取胜,只是四人胜就胜在配合精妙绝伦,但见两人左手持剑,另外两人却以右手持剑,出剑之际,进退相谐,但凡一人剑法中出现破绽,立时有人挥剑弥补,配合之妙,浑然天成,如此一来,苏执虽仗着拨云剑法的气势可暂立于不败之地,但若要击败四人,一时之间也难见其成。原来四名剑奴守护此处已历多年,朝夕相处修习剑术,实已到了心灵相通的境地,苏执得师父宇文濯传功后,修为虽高,但一来临阵经验不足,二来这四奴剑阵确是破绽极少,又斗了小半个时辰,苏执仍是寻不到制敌良机。而那四人多年未曾与人交手,现下初逢劲敌,自是越斗越勇,剑出如风,喝声不绝,语气中大显兴奋。 苏执体内真气急速流转,身形在四人之间往来冲突,拨云剑法使得淋漓尽致。便在这时,隐约传来一名女子说话的声音,却听得不甚清晰。苏执胸中大震,也不知是不是陆离的声音,他暗提真气,一面急起出招挡住四人攻势,一面凝神倾听,但那女子却再未出声。苏执心中大急,暗道如若不击败这四个怪人,何时才能救得陆姐姐?当下大喝一声,一招“烟波浩渺”倾势而出,此招剑法凌厉稍敛,却重在以剑驭气制敌,但见他手臂一挥,登时剑影重重,剑身带起强劲的内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人横扫而去。四人见苏执如此威势,尽皆失色,无人敢挥剑以当其锋,只得连连后退。苏执心中一动,自己拨云剑法只习到第十六招,对方四奴成阵,剑术之精妙并不逊色于我,但内力与我相比却颇有不如,我又何必在剑法上与之一争短长?当下心意已决,将烟波浩渺接连使出,左掌亦看准空隙伺机而拍,一掌一剑皆是蕴含强劲内力,顿时搅动炙热气流急速翻滚,四面八方皆是风声大作,屋内的油灯尽皆熄灭,唯有身后房间的微弱光亮传来。 四人惊骇于苏执内力之强,哪里还敢直膺其锋?当下被逼得连连后退,再无力组成剑阵,如此一来,数招之后苏执便大战上风,只是四人也非等闲之辈,犹自挥剑不停,竭力抵挡苏执攻势。 正当此时,苏执忽闻身后“嘣”地弓弦声响,一只羽箭呼啸而来,苏执心中一喜:“原来姜大哥尚未被擒。”他一念未绝,那羽箭来势好不迅疾,瞬息之间便从他右侧掠过,径直射向其中一人咽喉。此时苏执攻势正盛,掌、剑齐出,四人迫于他惊人气势,十成功力却有九成用于抵挡苏执的强横内力,这一箭又是突如其来,那人哪还来得及闪避?眼见羽箭便要穿喉而过,说时迟,那时快,苏执长剑微偏,剑身击在羽箭之上,羽箭便从那人肩上射过,插入背后的石壁当中。苏执击中那羽箭之时,右臂剧震一下,暗道:“姜大哥这一射好生厉害,箭上暗含强劲内力,非是臂力过人者所能为也!” 当此激斗之时,苏执也无暇多想,但他这剑势一缓,那四人压力顿减,四人心意相通,一齐借此良机反守为攻,四柄长剑齐向苏执当胸刺来,苏执手中龙池剑未及收回,只得飞身而起,退出数丈之远。四人抢将上来,又成剑阵将苏执围在中间。苏执暗暗叫苦,正欲挥剑复起,却见那四人倒转剑身,将长剑收于身后,各自退出数步,继而又并肩而立。其中一人道:“我等败了。”又有一人说道:“此子武功远胜我等!”另一人却笑道:“总算打得酣畅。”几人经此一场剧斗,反倒个个神采飞扬。苏执见其人坦诚认输,并不纠缠,心下暗道侥幸。原来这一招“烟波浩面”极耗真气,苏执掌剑交加,欲以浑厚内力修为令四人束手,接连使出此招后,早已觉得体内真气流失甚速,适才虽将四人逼入角落,但要令其弃剑认输却也还未竟全功,只须四人再坚持半柱香工夫,自己必将内力难以为继而落败。此举原也有些饮鸩止渴的味道,只是苏执挂念陆离安危,急于脱身,无奈之下只得冒险一试。幸而这四人见剑阵已一度为人所破,再斗下去也无益处,加之苏执未乘人之危,反倒出手相救,足见光明磊落,故而坦然认输。 苏执心道:“我到底武功见识不足,这四人虽是高明,但也无非配合巧妙而已,比之那晚石霜、风白露双剑合璧自要精妙得多,但倘若是师父临敌,以其磅礴剑法和深厚内力,要破这四奴剑阵却也不难。”苏执为人老实,此念却又未免过于谦虚,他却不知剑阵固是精妙,而这四人中的任一人早在多年以前便是当世一流高手,只因此间数百年来的族规,被选来守护铸剑圣地,方才退出江湖。宇文濯若在此处,他武功见识、内力修为自是冠绝天下,要破去四人联手的剑阵亦是必然,但要轻而易举地以竟全功却也势所不能。 却说四人收起长剑,其中一人说道:“难得!难得!”又有一人说道:“公子武功高明,我等佩服之至!”苏执收剑入鞘,躬身说道:“多谢四位前辈相让。”他见这四人虽则衣衫褴褛,似乎是这徐家堡中的低贱之辈,但不执著于胜负之间,行事甚为光明磊落,不由得对方才姜胜吾为相助自己而暗中偷袭之举深感羞惭。但见四人让开去路,指着身后一扇铁门一齐说道:“有请公子继续前行。”苏执心道:“经这场大战,四人说话也利索多了。”他心中挂记陆离,急切地问道:“敢问前辈,他人现在何处?”四人对视一眼,也不说话,只伸出手来朝后一指,苏执还待多问,四人低头缩腰,复又变得形容猥琐,各自飘然退后,隐入黑暗之中,房内方才还是剑气啸叫,风声大作,一时之间又变得沉寂无比,唯有那隐约传来的轰鸣之声无休无止,未曾有片刻停息。苏执朝四人鞠了一躬,暗道徐家堡多行不轨之事,臭名在外,竟也收得这等奇人异士为之效力,当真令人讶异。 却说苏执得四人指点去路,自是大喜过望,忽又想起姜胜吾来,叫了一声:“姜大哥!”但见身后几扇铁门皆是紧闭未动,也不闻有人应答。苏执惊疑不定,当下也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便朝前飞奔而去。他跨出房门,却见前面是一条高约一丈、长达十余丈、宽可容四五人并肩而行的过道,过道两边是山体坚硬的岩石,苏执前后上下打量这地下情景,不由得大为咋舌,要在地下深处建造如此规模的工程,定当耗时费力,这徐家堡真不知是何等来头?他伸出手掌覆在坚硬的岩石之上,感觉触手微微发烫,越往前行,空气越发炙热,那轰隆的响声也愈加清晰。 未过多时,苏执便到了过道的另一端,却又见一间如方才那般大小的房屋,房间的右侧并排开着三扇门,苏执缓缓走近依次察看,门后却又都是一丈见方的屋子,屋里空无一人,右侧两间小屋的地上摆满了残缺不全的刀剑,最左侧那间空荡荡的既无人也无物。每间屋子的另一面墙上均开了一个大大的窗户,如雷贯耳的轰鸣声和滚滚热浪似乎便是源于窗外不远处,又有暗红色光辉从透过窗户射进来,故而屋里虽无油灯照明,却比方才过道那端要亮堂得多。苏执转头看了看四周,见此处除了这三间小屋之外,便并无其他去路,似乎这地下的建筑至此便已是尽头。苏执暗自忖道:“姜大哥和我是从紧闭的山洞潜入进来的,必然另有前门可供通行,此处除了那四个怪人之外并无他人,决计不像是关押良民的囚室,定然另有蹊跷。苏执左思右想,又在四处墙壁察看有无机关或是暗门,但过了半天却仍是一无所获。 苏执大是奇怪,方才那四个怪人明明指点他通过过道,哪知却是空无一人。苏执隐约觉得那四人诚实可信,便打算回去再请教一番。想到此处,苏执掉头便走,刚转过身子,忽觉后面风声有异。苏执心中一紧,略一偏头,却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轻轻往右肩上落下。苏执骇然大惊,顾不得多想,身子旋即向左平平移开数尺,他这一闪甚是迅捷,哪知那手如影随形,仍是轻轻搭在苏执肩上,苏执顿时如遭雷击,半边身子一麻,体内真气横冲直撞。他大骇之下,情知身后那人修为之高深不可测,当机立断,右手便去拔剑,谁知刚抽出半尺,那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剑柄上按了一下,苏执右臂不由自主的往下一沉,龙池剑复又插入鞘中,“哐当”之声戛然而止。苏执也是反应奇速,尚未回转身子,便大喝一声,凝聚全身气力反手一掌朝后拍去,掌心触及一人衣衫,那人随即飘然后退,口中“呀”了一声,似是颇为讶异苏执这一掌之威。 苏执转过身来,掌风呼啸之声犹未停止。却见两丈之外站着一个干瘪瘦弱的老头,此人白发苍苍,面如桔皮,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两只混浊的眼睛盯着苏执,脸上却瞧不出喜怒来。苏执方才那两下快如闪电,仍被他制得几无还手之力,万万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老者。苏执心道:倘若他有心杀我,只怕我现下早已横尸当场了,先前那四人说自己比剑赢了,方可去见老头子,想必所指的便是此人了。 那老者冷冷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如何这便要走?”苏执见他口气甚为不善,不由得一怔,说道:“在下来此处寻人,惊扰先生,万望原宥。”老者漠然道:“来此处寻人,当真好由头!”话音未落,身形一闪,轻飘飘一掌便朝苏执当胸拍来。苏执没料到他不由分说便要动手,稍一迟疑,对方手掌已近身前,只觉气息一滞,如同大石压胸,苏执来不及分辨,一面急退,一面凝聚体内真气,双掌迎出,只闻“砰”地一声巨响,三掌相交,真气四溅。那老者顿住身子,后退数步,而苏执只觉气血翻涌,又借他一掌之力飘后丈余远,方才站稳,两人修为由是可见高下。苏执大惊,暗道此人内力奇高,只怕犹在那左天佑之上,看来今日断难善了。 苏执自知内力非他敌手,当机立断便伸手拔剑,那老者看个真切,只见他身子微微颤,形同鬼魅般欺身而近,右手四指后发先至,已搭在苏执手腕上,苏执只觉右臂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剑柄,左掌却向老者颈上切去,他知此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哪里还敢留有余地,但闻忽地一声响,手掌未至,内劲已将老者白发扬起,老者“啧啧”叹了两声,左手扣向苏执手腕,两人皆是运足真气,双臂相碰,俱皆一震,苏执再度纵身后退,索性握着剑柄连剑带鞘往他眉心急点,他原意是顺势向后拔出宝剑,哪知老者反应极是敏捷,见他如此,早已知他用意,身子不进反退,右掌迎着剑鞘前端拍去,说时迟那时快,掌心以抵住剑鞘,一股浑厚的真气传将过来,反倒推着苏执向后,苏执便拔不出剑来。 二人这几下如同兔起鹘落,快捷绝伦,苏执三度拔剑均被老者封得严严实实,他暗暗叫苦,昨日自己也是这般赤手空拳对付言达师的,想不到现下此人亦是如法炮制,竟令自己连长剑出鞘都甚是为难。想到此处,陆离的身影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道今日非但救不出陆姐姐,反倒连累了姜大哥,现下只怕自己也是凶多吉少了。苏执人在半空之中,心念却转了好几个回合,情急之下,体内真气急速凝聚,口中大喝一声,立时止住后退之势,左掌往老者头顶拍落,右手却松开剑柄,手掌顺着剑鞘往前端滑去。老者似乎并未料到他兵行险着,身子微微一滞,左臂向上一抬,架住苏执左掌。说时迟那时快,苏执右手已达剑鞘前端,与老着掌心相接,人却向他后方疾冲,一晃之下,已与对方身子相错电闪而过,苏执大喜,心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握住剑柄,霍地将龙池剑拔将出来。即便如此,苏执犹是惊魂未定,便反手将剑鞘朝身后掷去。 老者右臂轻轻一挽,将势如流星的剑鞘抄在手中,他看也不看一眼,只叫了声“好魔头!”右手一挥,剑鞘如同离弦之箭飞向两丈之外的石壁,“嗤”的一声竟插进去尺余。苏执见状骇然大惊,须知他那日在崇文苑跃上悬崖取剑,其时宇文濯已将七八成修为传于苏执,虽尚未被苏执全部纳为己用,但亦是非同小可,彼时苏执为消减下坠之势,奋力将坚韧锋利的龙池剑往石壁插下,亦只没入一尺有余,而此人将剑柄随手一掷,入石之深竟不稍逊,当真是神功惊人。 苏执持剑在手,当下振作精神,拨云剑法随即使出,此时他已打定主意只求脱身,一出手便毫不留情,剑招使出不拘一格,只是顺势而用,见机而行,屋内顿时剑气纵横,晶莹如玉的剑身耀起满屋红光,尖锐的叫声夹在那深邃的轰隆中,更令拨云剑法气势如虹。老者见苏执剑法了得,亦自啧啧称赞,但见他身子形同鬼魅,在密集而凌厉的剑气中往来穿插,口中连连叫道“好剑法!好剑法!” 第三十七章 地下(三) 当下苏执体内真气急速流转,长剑划过炙热的气流,强劲的内力直贯剑尖,发出“嗤嗤”的声响。转眼之间两人便已过了数十招,拨云剑法气势磅礴,雄浑大气之间又不乏精妙之处,那老者修为虽胜,一时倒也奈何不了苏执,身上衣衫反倒被剑气刺出不少洞眼来。 两人又斗了半柱香工夫,苏执渐渐觉得体内浊气渐生,内力便有些难以为继,剑势稍稍一缓,那老者何等眼力?忽地看准一个空隙,如一溜轻烟般向苏执飘身而来,苏执正是一招使尽、新招未出之际,但觉眼前人影一晃,急切间只将长剑硬生生地刺向对方咽喉,老者不慌不忙,扬手一拍,手掌打在剑身上,苏执右臂一歪,长剑从老者耳边掠过,斩下他一缕白发来,当真是险之又险。便在时,老者手掌已扣住苏执右腕,一股强劲的真气传将过来,苏执手臂一麻,五指发软,那老者掌心轻轻一转,已将龙池宝剑夺了过去。苏执心中一慌,那老者左手陡然伸出,手指在苏执胸腹之间连点几下,已封住他气海、神阙、中庭、紫宫数处要穴。苏执真气一泄、喉头一哑,登时软倒在地。 那老者将苏执擒住,亦是喘气不止,显是方才这一番大战亦令他内力消耗甚巨,身上衣衫更是被苏执长剑洞穿十余处,越发显得褴褛破败。过了半晌,老者目光扫过苏执,冷冷说道:“如此稀世宝剑却为虎作伥,暂由老夫替你保管于吾离冢中罢!”话音刚落,但见他头也不回,右臂一挥,但见剑光闪过,“哐当”一声脆响,龙池剑已插入石壁上的剑鞘内。苏执此时又是气急又是绝望,脑中只想着陆离休矣,全然顾不上细思老者口中言语。 老者又冷冷地看着他,神情冷竣,说道:“年纪轻轻,投靠逆贼!老夫怜你一身修为难得,却也不杀你,今日始便在铸剑炉前好生思过罢。”苏执急怒交加,苦于作声不得,双眼竟流出泪来。老者也不理他,抓住苏执胸口衣襟,手臂一甩,将苏执掷入左侧那间小屋,砰地砸在地上。便在此时,地板忽地隆隆作响,继而缓缓朝两边分开,原来竟是由两块厚达尺余的石板拼接而成。那老者抓起他掷出之时,已将内力透入苏执筋脉,令他浑身酸麻,半点劲也使不出来,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便滚落下去。苏执心中大慌,两眼一闭,身子急往下堕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气急慌怒交加,登时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阵哈哈狂笑传来,苏执霍然惊起,细听之下顿时怒火满胸,原来正是言达师和贺兰山二人,倏然间又听陆离凄厉的惨叫之声,苏执目眦欲裂,当即飞身跃出屋子,果见言达师、贺兰山领着众多黑衣人正站在不远处,陆离则被反剪双手躺在地上,头发凌乱,衣不蔽体,大片血淋淋的肌肤裸露在外,苏执心中大痛,高声叫道:“陆姐姐!”陆离转过头来,哭叫道:“执弟,快来救我!”苏执右手往腰间一探,却空无一物,方才记起龙池剑已然丢失。此时言达师、贺兰山和一众黑衣人也发现了苏执,皆看着他哈哈大笑。言达师俯下身子,左手抓住陆离的头发,右手抓住她的衣衫用力一扯,登时撕下一大片来,陆离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抵抗之力,只是尖叫不止。苏执双目尽赤,顾不得手无寸刃,疾步朝陆离奔将过去。不料方才奔出数步之远,猛觉脚下一空,身子便往下急坠,苏执骇然大惊,急往下看去,但见底下燃着熊熊大火,他掉入火中,烈焰从他口、鼻中钻入体内,炙烤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在剧烈的疼痛当中,耳边犹是传来陆离凄厉的惨叫之声。 苏执心中大恸,奋力从烈火跳将起来,只觉头顶与甚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惊醒,浑身上下汗流如雨,发现是做了场噩梦,醒来之后一颗心半晌仍是狂跳不已。却见自己身处于一间高近两丈的屋子里,四壁皆无窗户,唯见左边墙壁上有一张紧闭的栅栏铁门,铁门用腕粗的铁链缠锁。屋内空气比之上面更为炙热,仿佛整个屋子都置于火炉之上。苏执穴道被封,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气力,他爬起来走到那铁门前,却见旁边也是一间大小相仿的屋子,屋子对面是另一扇栅栏铁门,再往外看却只有微弱的光亮。苏执见旁边小屋里有数十柄长剑整齐地靠着墙壁而立,剑身在微弱的光亮下发出晶莹的深青色光芒。苏执方才记起先前四个怪人和那老者所说的话来,似乎说到“铸剑炉”、“吾离冢”,当下他见到这些宝剑,便隐隐觉得有甚么不对。 此时苏执已觉酷热难当,他胸腹要穴被封,全无内力抵御,于炙烤之下神情逐渐萎顿不堪。便在此时,那轰隆之声又骤然加剧,热浪更是滚滚而来,苏执似觉肌肤都几欲烧将起来。他环顾自己所处的小屋,除角落里随意丢弃着一柄长约三尺、通体锈迹斑斑的钝剑外,并无他物,苏执绝望之下,拾起长剑奋力向腕粗的铁链砍去,他连剁几下,唯见火星四溅,铁链之上却只有数道凹进去的砍痕。 苏执这一使劲,便觉一股真气从丹田生起,继而在下身四处乱窜。他胸腹的四处穴位被那老者封住,真气冲至气海穴时便顿然而止,撞得小腹剧疼难当。苏执每砍一下,便要牵动真气冲击气海,像是有一把短刀在腹内搅动,直疼得脸色惨白。他抛下锈剑端坐在地,咬紧牙关平复小腹真气,剧痛方才渐渐和缓下来。 再过片刻,屋里愈加炙热,苏执全身肌肤皆似要裂开一般,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神智渐渐模糊,他缓缓闭上疲惫的双眼,雷振、父亲、雷万春、南齐云、宇文濯、陆离、聂玉儿等人的身影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便在此生死攸关之时,苏执恍惚之中似瞧见自己体内的真气在脏腑之间奔涌不息,而小屋内沐浴着红光的热流围绕着自己的身体,这两种浑然不同的气流通过身上千千万万细微的毛孔内外呼应,苏执福至心灵,当此之时,竟然想起了陆离代为传授的天山内功心法,口中默念道:“脉之大要,天下之数,五色脉变,揆度奇恒,道在于一,神转不回,乃失之机,至数之要,迫近已微,着之玉版,藏之脏腑……”宫无名曾道,此心法口诀分为气决和心经,而苏执所默念这一段正是他未曾修习过的心经。 苏执一边默念,一边自然而然地依法引导体内真气,冥冥之中仿佛瞧见围绕着自己的热流正通过肌肤渗入体内,在五脏六腑之间氤氲弥漫,终于与自身丹田生起的真气汇聚成流,二者合而为一,又融入经脉之中。苏执眼见心到,似真似幻,感觉甚为奇妙,他复又默念心经,意随心动,指引那股热流缓缓流向气海穴,只觉身子微微一震,热流仅是稍加停滞,便淌过气海穴关口。苏执大喜过望,热流复往上继续游走,神阙、中庭、紫宫三处穴位无不顺势而解。苏执又念道:“动静相召,上下相临,阴阳相错,而变由生也……治反为逆,治得为从,言一知百,由近察远,世人自尽莫有能及之者。”此时他被封住的穴道已解,经脉既通,那股真气流动渐渐加快,传自宇文濯的修为已尽数为苏执所吸纳,在炙热的气流带动之下,更如狂潮生起,沛不可挡。 苏执脑海中一片空明,筋脉中的那炙热气流每行经一处,但遇丝毫混浊之气,无不将之消解得无影无踪,便有如洗髓化生一般。而体外的热流仍在源源不断地渗入,如同千万条溪流汇聚成河,又流入江海,奔腾汹涌而流转四肢百骸。说时迟那时快,苏执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巨响,如闻威震天地的炸雷,体内真气已然突破任督二脉,至此天山心法的气决、心经已被他修习完毕。苏执霍然而起,顿感精神百倍,与之前相比仿佛判若两人。他狂喜之下,却并不知适才之大成,实是因为一来有师父宇文濯传功为基石,方可吸纳体外热流以为己用,二来有天山的无上内功心法指引,三则要归功于几欲置他于死地的炙热。这三者缺一不可,旁人穷尽一生也未必碰得上其中之一,而苏执在这等不见天日的绝境之中,反倒因祸得福,终于令他在武学修行的康庄大道上疾速狂奔,已到达并不亚于其师宇文濯的超凡境界。 当下苏执狂喜不已,却也未过多久便想到目前处境,有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他摸着烫手的铁门铁链,心道倘若龙池剑在手,未必便不能破门而出。他百般无奈之下,只得高呼道:“前辈!姜大哥!”苏执连叫数声,却未见有人回应,只有那轰隆声仍然无休无止地响着。苏执颓然坐下,正当此时,忽闻远处传来一声异响,又似乎听到有女子呻吟。 苏执一惊,站起身来来凑到铁门前,运足目力望去,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黑影躺在地上,过了片刻,那人又叫了两声,显得甚为痛苦,只是在轰鸣声的掩盖下,苏执也听得不甚清楚,当下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大声叫道:“陆姐姐!陆姐姐!”那人似乎听到苏执的喊声,身子微微动弹,朝苏执这边爬将过来。苏执心中砰砰直跳,双目紧张地注视着那人。 但见那人艰难无比地爬近丈余,苏执借着微弱的光亮,终于能粗略辨别其衣着装扮。这一看不要紧,却令苏执狂喜不已,原来那人长发敷面,虽仍看不清楚面貌,但身材纤细,确是个妙龄女子,而且拖着黄色裙裾,赫然便是陆离昨日被擒之时的穿着!苏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想不到在这万念俱灰之时,竟然发现了陆姐姐的踪影。他急切地叫道:“陆姐姐!我在这里!”然而无论他怎么叫唤,陆离却再也没有动弹,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看苏执一眼,想必是身上伤势极重。苏执心中又急又痛,抓住铁门使劲摇晃,他现下内力虽强,但铁门何等厚实坚韧?任凭他使尽全力,铁门犹自纹丝不动。 情急之下,苏执俯身拾起把柄锈迹斑斑的钝剑,暗自祷道:“徒儿无能,龙池宝剑为他人所夺,师尊在天之灵佑我以此钝剑,破开铁门!”但手中这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实在太不起眼,与龙池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苏执祷告已毕,实则全无信心。于是苏执气沉丹田,力贯铁剑,大喝一声朝铁链斩去,说时迟那时快,但闻“当当当”的几声响,腕粗的铁链并连同三根栅栏应声而断,切口整齐,如若削泥,再看剑锋竟是毫发无损,苏执又惊又喜,暗道:“莫非这柄铁剑竟然是斩金断石的宝物?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大步跨到另一张铁门前如法炮制,又轻而易举地将门打开。 苏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人跟前,急切地叫了声“陆姐姐”,便迅速俯下身子将她抱在怀中,那女子却不答,双臂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苏执借着微弱光亮,分开覆在她脸上的长发,登时大吃一惊,原来这女子竟然便是姜胜吾的表妹柳云薇! 苏执连叫了几声“柳姑娘”,柳云薇却毫无反应,他急切间又将手掌贴在柳云薇后胸,将浑厚柔和的真气渡入她体内,过了半晌,柳云薇非但没有苏醒,反倒嘴角流出血来,苏执再仔细查探呼吸,方才发现柳云薇竟已经死去了。他努力镇定心神,寻思道,先前姜大哥带我来徐家堡时,已吩咐柳云薇先行回家,为何现下又有此变故?他见柳云薇背后衣衫破碎,粗看之下应是被雄厚的掌力震断了筋脉。苏执惊疑不定,一时不知所措。正当此时,顶上忽地传来几声细微的脚步声,此时苏执内力修为已臻化境,于四周的动静无不细察入微,当即高声叫道:“姜大哥!姜大哥!”候了片刻,无人应答,而那脚步声也再未响起。 苏执瘫坐在地,心中又是惊惧又是绝望,他自从潜入徐家堡以来,本是为搭救陆离,知只连陆离的影子都没见到,反倒令姜胜吾再陷敌手,柳云薇也不明不白地毙命,自己先是莫名其妙地与那四名明显并非守卫的怪人交手,继而又为那老者擒住,非但口口声声骂自己“魔头”“为虎作伥”“投靠逆贼”,而且将师父所传的龙池宝剑夺去,如今自己也被困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下。苏执暗道定然是那四名怪人见比剑不胜,故意故意设下圈套来困住自己。他越想越发恼怒,郁结之气囿于胸中,终于忍耐不住,挥起双掌奋力朝墙上拍去,只闻“砰砰”两声巨响,浑厚的真气在小屋里震荡,呼呼风声半晌方才息止。 苏执用力过猛,直震得双臂隐隐作痛,一时怒火攻心、情难自禁,急步返身走入被那铁门封锁的小屋,随手抄起一把亮晃晃的宝剑来狂舞不止,似乎唯有此法方可发泄胸中郁气。苏执浑厚的内力贯入长剑,丝丝剑气从剑尖激射而出,起先他尚是乱砍乱劈,过不多时竟不由自主地使出拨云剑法来,第一招“开宗明义”剑招刚起,便是气势恢弘,夹带着强横内力,犹若排山倒海,威不可挡。苏执使到酣处,忍不住大喝一声,将长剑往石壁之上猛插进去,力道好不雄浑,登时直没至柄。苏执毫不停歇,复又抄起一柄剑来使出第二招,待到收剑之时,又奋力将剑插入石壁之中。须知铸剑谷的拨云剑法乃是天下第一等精妙繁复的剑法,倘若没有深厚的内力修为,断然不可驱动剑招,倘若内力未至而强行运剑,不免令真气冲撞经脉而伤及内腑,故而历代弟子虽勤习苦练,进展却甚是缓慢,资质稍高、悟性较强的弟子或可隐约领略尚未修炼的剑招之精妙,但亦只得临池羡鱼,可望而不可即也。而现下苏执体内真气磅礴汹涌,绝妙剑招源源不断地使将出来,全无半点阻滞,兼之此时心情郁结,怒火满胸,内力更是喷涌鼓荡而出,尽显拨云剑法的雄浑大气。 苏执每使一招,便将手中宝剑插入石壁,仅留剑柄露在外面,固是他内力奇高之故,但亦足显宝剑之坚韧锋利。一炷香工夫过去,苏执全然沉浸在拨云剑法的酣畅淋漓之中,浑不知自己已使到了哪一招来。此时又见他怒喝一声,手中长剑脱手而出,带着风雷之音射向石壁“嗤”地一声,又齐柄没入。苏执再度拾剑挥舞,忽觉体内真气一岔,心知不妙,赶忙收势住手。苏执掷剑于地,身上大汗淋漓,忍不住长啸一声,胸中郁气尽去。他环顾左右,但见四面墙壁之上零零落落地露着剑柄,一数之下竟有二十二把之多,这也便意味着苏执已使出了拨云剑谱第二十二招“大浪淘沙”!苏执心下欢喜,记得师父在世之时曾说过,铸剑谷上一任谷主夜白衣天纵奇才,毕其一生也不过练至第二十三招,而宇文濯本人则尚有最后三招未曾修炼!如今机缘巧合之下,苏执天山内功心法已至大成,修习拨云剑谱竟也超越了先师,又如何不令他欣喜若狂! 写给自己的话 写下这段文字心里很不平静,算是自言自语,并留在这里作为对自己的鼓励罢。 每个成人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这部小说此前断断续续写了快一年,算是自得其乐,有一天突发奇想发到起点,才发了五、六万字,编辑竟然联系我了,令我喜出望外亦忐忑不安。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尽管此前已经自娱自乐地写了六十万字。 签了约,我战战兢兢地接着写了下去,是由于再看差不多一年前写的东西,自己都觉得很幼稚,因此已经发布的24万字其实相当于重写,原稿的第一卷大约就是20多万字,但按现下构思的进度,发布重写的24万字还只是第一卷所计划描述的三分之一。 我对自己写的很不满意。因为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去打一场没有准备的仗,终于败下阵来。主角刻画不清晰、情节不够曲折、出场人物太多,而且这部小说构思的时候就是双主角,以我的水平实在勉为其难。因此,所以决定暂时断更——但绝不是太监,日后即使自娱自乐,我也会将这部小说写完,但现在,我觉得自己笨拙的思维和低劣的文笔,不足以驾驭这样大的题材。 在安史之乱中,很多英雄展现出勇气、牺牲和人性的光辉,为了道统、理想、正义投身于抗击叛乱的洪流,而睢阳保卫战则是其中最为灿烂、闪耀的星辰,张巡、南齐云、许远、雷万春等人在这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以弱小的力量抗击叛军数月之久,阻挡了叛军进攻江南的脚步,在此期间所发生的神出鬼没的智谋、不惧牺牲的勇气令后人为之惊叹。我的不自量力的计划是要以此为背景写一部武侠小说,圆心中的梦想,可惜终于力有不逮。如第一卷中,我本意是要描述苏执为了完成送信到京城的任务,历尽千般磨难,体现他坚忍不拔、绝境中亦不轻言放弃的品质,但显然因为笔力稚嫩,远远没有写出心中所想。 这种不自量力放到起点这大神如云的平台,再对比编辑对我的信任,实在令我惭愧难言。 尽管苏执、南齐云这两个男主人公和陆离、木鸿雪两个女主人公已在我心中已经停留了将近一年,纠结了几天,我决定暂时停笔,还是脚踏实地、先挖小坑练练笔,让自己尽快成熟起来。 很感谢星辰编辑联系我签约,是对我写东西的极大肯定,我老婆都说前段时间精神状态都比过去要好很多。但事实上当我发现自己其实水平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之后,感觉很痛苦,我替自己挖了很大一个坑,却暂时还没有能力去实现,也辜负了和浪费了星辰大大的期望。 再次感谢星辰。我会坚持写下去,直到后面最终完成《天宝孤烟》这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