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秋日忆恩怨纠葛 坐谈叙孤寂余生 尽管已是深秋时节,可是烈日依旧是灼目的光。 恍恍惚惚间,素白已经是三十余岁的年纪。她还当自己是十七八的黄毛丫头,有时也会对着父母使使小性子,和三五好友玩至通宵达旦,少不得又被父母一同臭骂:“老大不小的了,成日家就知道厮混。”她对着一些的新兴事物有一种莫名的新奇感,时兴的红黄相间的毛呢衫,边上滚了一溜儿的镶钻,在日色下熠熠生辉。带着蝴蝶结的尖底高跟鞋,穿起来“笃笃笃笃”,敲得地板有韵律的作响。偶尔也会把一些过了时的衣服试样,从珍珠色的白衣柜里层抽了出来,反复地把弄玩赏,乐不可支。 然而,岁月毕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印辙,她凑近脸去,瞅了瞅穿衣镜里暗黄的脸颊,左瞅瞅,右对对,巧施粉琢,镜子中的她已然换了另一副模样,白净光洁,眉目生姿。 如果问旁人,素白五官哪里长得最标致,多数人会说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确如此,素白的眼睛里,有一股淡淡的哀怨,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皮实欢快,自然不喜欢这种阴暗色调的眸眼。可是稍过了三十,遍历了人世的悲慨与苍凉的男子,都醉迷于她目中的波光流转,温婉多情。配合着细长的根根可见的睫毛和打着褶的略有些凹陷的眼皮,同龄的女子,艳羡之余,不免也恨得牙根痒痒,就因为素白抢尽了她们的风头,不管怎么地浓妆艳抹,都出不了素白的那股子女人味。 可是素白不这么审视自己,她倒是颇为中意自己的水葱似的玉鼻,略有些塌陷的鼻梁,薄薄的鼻翼,凹凸有致的曲线,或许不是今时今日最引人注目的高挺鼻,然而她每每呆看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其实,素白也不是一味的好赌胡来之人。她会和男同事打情骂俏,说一些诨话。年长一些的,会手里托举着一杯淡琥珀色的菊花茶,嘘了两口,慢条斯理道:“还真当自己是个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谁会兴待见她。”语气是半含酸的讥讽,然而素白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尤其是一些更年期的长辈,她们许是嫉妒,抑或是找个话茬打发光景。女人就是如此,有能够吸引男子的手腕,就是对她最高的礼赞。同性的挖苦,更是她娇艳动人的最佳佐证。 今儿个她约了好友慕慧在咖啡厅里闲谈。慕慧还未至,素白凄婉地望着天外的暮色,墨云飞卷,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打湿了窗外硕大张开的芭蕉叶,顺着叶脉一马平川地流泻到泥土里,点点如同水池里漾开的涟漪。 慕慧悄悄地走到近前,轻拍一下她的肩膀道:“又在发傻充愣呢!” 素白吱吱咯咯地笑着:“又在瞎说些什么呢?”掏着慕慧的咯吱窝,有说有笑,任时间的流逝。 “你也应当再寻个人嫁了才好。”慕慧翻检着柔滑的纤纤玉指,看上面的绛红色的甲油,低低地说道,她俩是无话不提的密友。倘若换了他人,素白会把脸子一甩,“我的事情与你何干!”掷地有声,弄得人面上无光。数次之后,也没有几个亲友敢当面向她提说此事。 婚事上的败北,给素来高傲的素白一记狠狠的耳光,从大学起,她就不乏爱慕者,情书情话自然是收了也看了不少,可是没有一个中意的。她理想的伴侣,应是一个温文儒雅而又气派十足的男子,在众人堆里,头一个拔尖的人物。 毕竟这仅是她自己的遐思,工作后,禁不起亲朋好友的叨念,没结婚的女人,提起婚事来,都羞涩的脸颊绯红。素白也不例外,在絮絮叨叨地催促下,正巧一个白净英俊的男子出现了,机缘凑巧,又很下力气的追求她。 “你就是我生命里缺少的那根肋骨。”他单膝着地,手捧着一大束艳红的玫瑰花,簇新簇新的开着,正是最娇艳的刹那,他向她求婚。她闭目享受着这万花簇拥的感觉,让她可以目空一切地放肆地惩戒。就这么着,她穿上了那袭飘飘逸逸的素白婚纱,步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婚后的时光,总是倏忽而逝,三五年,眨眼就过去了。她也稀里糊涂地生了一个儿子,虎头虎脑的,像她的丈夫。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丈夫对她却是渐渐地冷却了,他推托各种理由,夜不归宿。期初素白也忿忿地质询他,然而他只是耷拉着头,默不作声。素白也怔怔地坐在床沿上,那是团花素锦的床褥,她新近置办的,然而事业上蒸蒸日上的丈夫是看不入眼的。唯有孩子在一侧呜呜地啼哭,没有人去逗弄他。 就这么说,一年之后,她与丈夫离了婚,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丈夫不愿意要孩子,觉得是个累赘,她也没有分辨,就接手了过来。也没有要什么抚养费,别人都说她傻,太过于意气用事。而她是嫌丈夫的钱脏,她不稀罕。 夫妻是斩不断的冤家,婚虽然是离了,她心里还是有丈夫的。他的影子在她的心里来回巡弋,挥之不去。 她想着之前的幸福时光,一起在江边的长堤上慢慢地走着,她在前,他在后,淡淡的腥味的风从江面吹过,她的长发飘荡而起,是婴儿的幼稚的涂鸦。 有时会在墨绿色的公园的长廊里,嬉戏追逐,他在逗她,任她的放肆。叽叽喳喳的喜鹊在高高地树顶上叫着,“喜鹊叫,好事到。”丈夫嘻嘻地说,他笑起来脸上有一种书卷气,同寻常人的轻佻不同。 “你这指甲在哪涂来的,改天有空我也要去?”慕慧说道。 “你这会子就知道作兴我,消遣我。不还是一样的没人要。”素白回嘴道。 慕慧稍小了几岁,眼瞅着也要到三十了,还是待字闺中。也不是没有人介绍,她瞧不上眼。 “现如今,工作上这么的招人烦,哪有那个心情。再说了,我要有感觉的男子,才会嫁给他。”慕慧倔强地撅着嘴唇,瘦瘦的脖颈在立领的湖绿色呢衣里,十足一个盛气凌人的斗鸡。 第二回 做牌局保媒邀友 慰母心权说良言 在凄冷的气氛中,素白的卡布奇诺也变得苦涩起来,这恰恰是她最偏心的味道。这点夹带着一丝奶油香的苦,同人生的苦相较,简直非同日而语。 今夜月挂半空,纤云弄巧,闲暇无事,素白会约集了几个好友搓麻将。麻将桌上,她又从温柔娴静的淑女,转眼间就是盛气凌人地咄咄之势。 “素白,今夜你的手气竟然如此之好,不是大四喜就是十三幺,我可要沾沾你的喜气。”韫文伸过手来,搭在素白白如牛奶乳的手腕上。 “我打你个不老实的家伙!”素白一脸的煞气,怒目而视,而又咯咯地笑了。 韫文只当她是无心之言,瞧见这么多人的场合,涎着脸皮说俏话。 “老不老实,还不是你说了算?”边摸着麻将牌,韫文边调情道。 素白兜脸就给了他一耳刮子:“姑奶奶的牌桌上,可不是夜总会,想风流找错了地方。” “我们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头一回来素白家打牌的骞玥,抱着好心肠忙急着救场,生怕二人会掐起架来。 哪知素白接过骞玥的牌,把手一推道:“清一色!拿钱来,拿钱来!”并未曾把刚才的事记挂在心上。骞玥乜着眼瞧着韫文,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隔着老远,都能感受上呼呼的热气。 “素白,明日你可一定要宴请我们,给你供奉了这么多的脂粉钱。”韫文也不理会刚才的尴尬,一个劲儿地说。 倘若换作是骞玥,早羞臊挂不住脸,远远地离开了,竟不料他们依旧是谈笑风生。她不知道,牌桌上的话,当不得真的,这是规矩。 “明日到同庆坊吃火锅,姑奶奶我做东。”素白又胡了一手好牌。 尽管如此,骞玥竟然没有输多少,钱倒是都从穆慧和韫文的口袋里,流到了素白的口袋里。 棋牌达到三更天,各个都兴致越发的浓烈了。然而渐渐的,素白的手气似乎差了起来。 “终于回本了。”穆慧得意的眉飞色舞,左边的眉毛俊逸得像一尾画眉,喳喳在叫。 “我也回来了,看来是我的钱,谁也搂不走。”韫文脸上的红印子退却了,只有五个指甲深深地凹痕,“多亏了素白的纤纤玉指,让我沾上了福气。” 倒是言语最少的骞玥的钱愈发多了起来。她也从开始的默不作声,到偶尔插科打诨来一句。如今口袋里装得盆满锅满,盈盈的笑意挂在睫毛上,嘴角上,兜都兜不住。她的话也和她的手气一个模子,话匣子打开了,挡都挡不住。 “哎呀,骞玥,你的手气可是顶旺的。”素白艳羡的眼神里,透着膜拜的韵味。 “还不是你这地方是我的福地,在哪儿我都没赢过这么多,其实我的牌技是挺差的,手气也差,独独今夜,竟是如此这般的好。”骞玥敞开了说,丝毫不遑让素白的伶牙俐齿。 素白起身离座,却满不在乎输了多少钱,给大家倒水斟茶,端上甜点。 “不要了,素白,今晚都去了三次厕所了,再喝下去,胃口淘干净了。”韫文手捂着肚子,“唉吆吆”的叫了起来。 “你肚子里莫不是怀了个宝宝。”素白扯着他衣服,就要摸他的肚皮。 成了话痨的骞玥也厚着脸皮,伸着手试探地在韫文滚圆的肚皮上敲了一下,说:“我也来摸一把,几个月了?” 到末了,除了素白,余下的三个人均赚到了,骞玥竟不敢相信,自己多赚了几百。 素白一例地给穆慧和韫文叫了计程车,自己则是执意要将骞玥送回家去。 骞玥再三谦让,也辞退不得。 几天后,骞玥也是手心痒痒,没等素白邀约,就兀自说道:“素白,今夜还去不去你家打麻将?” “好呀,今个儿有个新朋友要介绍给你们认识,叫孜晟,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仪貌堂堂,工作也是在一家外资银行,月薪不菲。还没有女朋友呢,要不要介绍给你?” 说的骞玥别过脸去:“人家还小呢,不需要。” “不需要倒是假的。”素白刮着骞玥的鼻子,“还害羞了。” 晚上的牌局,骞玥赢了百来块,而素来少打麻将的孜晟赢了近千元。 骞玥不禁的觇视着孜晟,白白净净的,身材魁梧,鼻梁上架着玳瑁黑框眼镜,在棋牌桌上游刃有余,竟也把她看呆了。 天光无色,挂钟刚敲到十点钟,素白道:“今天我不舒服,牌局就达到这吧。你们都算了吧。嗨,孜晟,你帮我把骞玥送回家,在中山北路,往前过三个路口就到了。” 孜晟毕竟毕竟地把骞玥送回了家。自此之后,两人越聊越投机,有模有样地谈起了恋爱,他们也许久没有再去素白的家中。 然而素白的家中,荒凉了一段时日,又热闹了起来,韫文带了自己的表哥吴先生来凑牌局。吴先生是个网络公司的项目主管,木然的表情,显然是从码字员一路做上来的苦工。虽然是主管,还是不修边幅,墨绿色圆领衫的底下,露着衬衫的一角在腰带上招摇。 素白是来者不拒,她服服帖帖地照应着刚来的吴先生,手把手地教着他怎么胡牌和各种牌技。 “有空再来玩,吴先生。”临了,素白倚在门框上,嘻嘻地笑着。 一个月打了三围牌局,吴先生也似换了个人,衣服变得光鲜亮丽,黑色的哔叽西装,头发抿在一边,古龙香水的味道和他的笑声一样,洋溢在他出没的每个地方,目光也不再是死滞的。连吴太太也觉得自己的丈夫像换了一个人,热络的可喜。本来他工作就是任劳任怨,正好有个副经理跳槽,出现了空缺,公司高层索性把他提拔了上来,可谓是青云直上。 “素白,你天天张罗这个,忙活那个,你自己的事情,就这么着撂在一遍不管了?”母亲厉声地质问。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家都有苦处,我也不是没再遇着合适的嘛,有的话,我还不自己先留着。主要是带着个孩子,换做谁,都有个顾忌。” “当初我让你不要孩子,你偏养在自己身边,这可好了,你前夫是没了累赘,在外头风风光光,可苦了你这一辈子。”母亲说道伤心处,泪水满溢了出来。 素白忙递过去餐巾纸给母亲,劝说了几句宽心话,母亲转怒为喜地离开了。 第三回 堵众口新婚燕尔 入淖泥死木槁灰 天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居然一病卧床不起。 素白的家虽说是殷实,可是她也不能不把母亲的身体记挂在心上。父亲是个暴脾气,亲近不得,母亲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心灵慰藉,当然还有儿子焕之。 此后的数周,素白衣不解带地伺候母亲,她挽起了袖子,煮药做饭,一应家务全都揽到身上。 母亲却极不满意,她把素白端来的热腾腾的汤药扔在地上:“你是不是要我死都不瞑目!” “妈,你这是做啥子?”素白丢了魂似的僵着。 “妈算是求求你,你就早早的再找个人嫁了吧。”母亲把枯瘦的手探了出来,拉住素白的衣襟,素白怎么扯也扯不掉母亲的手臂,是冬日里呵了气的手,粘连着分不开。 “你到底要我怎样?”素白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缴械投降,她无意于伤害母亲的心,这个世界上唯一为她着想的人。 “左邻右舍风言风语传的很厉害,那几天刘大妈还一个劲的鼓捣,说你时常带着男子到你的房子玩至深更半夜?我们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伤风败俗呀!”母亲声色俱厉,凄怆地堕下泪来。 “你怎么老糊涂成这个样子。我左不过是和三五个朋友搓麻将,这也有错?我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连个来往的异性朋友都不可以有?这都是什么年代了,你那套旧社会的封建思想早就过时了。”素白斤斤计较,批驳母亲的话。 “过时了?”母亲错愕着上嘴唇,落不下来,半晌说道,“世风日下,任你是什么时代,男女的关系,总是要泾渭分明的。不是妈思想老套,你总要顾及他人的视听,人言可畏呀!” 母女俩的争辩从日上三竿起,直至午后。素白的嗓子沙哑了,母亲也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沿上,气息奄奄。 焕之听见屋里没有了声响,早耐不住腿脚,跑了进来嚷着要吃零嘴。素白抹了一把泪,拉起儿子的手,冲着屋外走出,边走边说道:“走,妈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三个月后,素白还是回到了这个鬼地方。这天是素白结婚的大喜日子,新郎是一个企业的老板,五十岁出头了,离过两次婚。矮矮胖胖的体态,活像个弥勒佛,粉头油面。两人是经多嘴的刘大妈介绍认识的,素白的心早是死了,她只抱定了一个想法,停住了街坊邻里的嚼舌根,也就是停住了母亲聒絮的嘴。 弥勒佛开着限量款的法拉利跑车,抱着一大捧艳丽绽放的红牡丹,停在了素白母亲家的门外。 素白强作欢笑地接过了花,挥动着手臂,也至亲好友道别。她晓得这时候为了满足大家的观赏兴致,她需要有几滴眼泪作装扮,于是眼泪凑趣地留了下来。母亲的病奇迹般地康复了,立在人群的前端,满意地笑着,是寒风中抖动的梅花,片片落在雪地里地笑着。 婚前,素白就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未经许可,不许进她房门半步,否则她就搬回自己的房子住,弥勒佛一口承应着。承应着尽管是承应着,弥勒佛还是故作装浑地试探着素白限定的各种红线。素白只是觉得恶心,并不搭理他。 婚后三天,照例是回娘家省亲的日子。素白穿了一件红锦缎旗袍,弥勒佛穿着西装,把腰带杀到头,肚子都喘不上起来,携着他的胳膊,素白觉得如同一个孤寡老人,她权当是做义工了。 母亲是装扮一新,特意买了几个喜庆的张贴画挂在客厅醒目的位置。刘大妈乐呵呵地张罗着,忙里忙外,似乎这家倒是她的家。素白突然有一个邪恶的念头,会不会这个弥勒佛曾经是刘大妈的姘头,她瞅了瞅这两个人,不禁嘴角微微一笑。 这一笑非同小可,母亲判定女儿是寻了个好人家,虽然弥勒佛和她年纪仿佛,然而到底是财大气粗,女儿的后半生有了着落,她可以在路头的阿飞麻将馆打牌时,再也不用受别人的指摘了。母亲也得意的笑了。 儿子焕之似乎对这个后爸不是很满意,拗着脾气没有来,他其实年岁还小,不晓得后爸是什么,只是因着他的外貌粗鄙进而厌弃这个人,小孩子的世界总是以外貌为唯一的判评标准,这和成年人倒颇有不同。 “刘大妈,这是孝敬您的茶,多亏了您做媒,我妈才觅得如此佳婿。”素白故意把“我妈”两个字在空中抖了几抖,歪带着讪笑刘大妈。 刘大妈也不是傻子,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她是个老江湖,啥风浪没见过,她玩笑地口吻道:“呦,素白,你这婚后,可是越发的富态了,阔太太的性子可不能长呀!” 弥勒佛却是傻傻的笑着,同父亲在棋盘上杀了一句,两人似乎更为投机,时而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他们的谈笑声。 整个房子,就是这么的荒谬,不可理喻。素白没有同母亲过多地话,晚饭没吃,就推托公司有事,要先行一步。 “你们经理是怎么着?连蜜月都不让度了?”刘大妈的喉咙高敞着,锋利如寒月下的利剑,刺得人耳朵作痛。 素白全然不理会,只当是狗在吠叫,拎起新买的黑色鳄鱼皮包,谁也不搭理,拐身就走了。 一年后,素白又生了个儿子,弥勒佛却没有待在医院等儿子出生的讯息,他有小半年的工夫没在家了。 “工厂事情忙,回不得家,你得多多体谅。”母亲拿着话安慰素白,背地里也在偷偷地拭泪。 毕竟是母女连心,母亲守候在素白的产床沿上,喂着素白喝红糖水,她用调羹绰起一勺,在嘴边嘘了几口,再递到素白的嘴里。 素白头上裹着红布条,刘大妈说这是讨个彩头,母子平安。她的两颗眼珠却是深深凹陷着,空洞洞的,没有半点神采。 许久没有和慕慧她们搓麻将了,她的心里空落落的,这个儿子,是她给众人的礼物,借以堵住悠悠众口,却不曾想,似一堵厚重的新砌的石墙,隔开了她与她的世界,瞅得见,却触不着。 第一回 爹 对于我的老家湘西来说,历来没有什么大事。一年忙活到头儿,就是春种秋收,交付公粮,也就完了事。 早早放学归来,爹总要我替他张罗着晒谷场,手举着褪光了毛的皮鞭,抽打着家里那头瘦老的毛驴,“嘚儿驾”,我总把毛驴当做马来骑。 毛驴拖着滚圆的压谷石在铺排好的谷场上碾来碾去,一年的收成都在这里。我倒是挺留恋以前没有分田的光景,一觉睡到天大亮,队长吹着哨子,挨家挨户叫着出工,我们一众小孩子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闹腾着。小孩子也有公分的,七八岁的小孩顶半个公分,半大小子顶一个成人。没曾想如今天蒙蒙亮,娘就要烧好饭菜,打水洗脸。 “你个臭婆娘,磨磨唧唧的,耽误了老子下地做活。”爹总是会这么骂骂咧咧地咒骂娘。 娘也唯唯诺诺地应和着,从来不还嘴,自从大哥参军后,家里的苦力就只剩了爹一人,我只能日落黄昏时,搭把手,把谷场照料一下,其余的我都出不了力。 “这孩子念了这多年书,够用了,现在十七八的年纪,生龙活虎的,一顿饭吃两个人的口粮,还不嫌饱,也该下田做活了。”爹眯着眼,呷了一口白酒,喷着酒气说,“他小子的个子倒是上去了,老子的腰带都勒到肚脐眼儿了。” “唉”,爹一声声的叹气,他瓮声瓮气的腔调,在破旧的土坯房里漾来漾去,斜上角露着一线天光,月色透了进来,比屋内的煤油灯还要明亮许多。 “娃子总是要读书的,如果地里活忙不完,我再起早一些就是了。”娘只有为了我的学业才会和爹较劲。 “你就是为了你那个死到台湾去的男人写信,才让娃子念这么多书!”爹摔着板凳,骂骂咧咧地说。 每当此时,躺在东厢草房里病恹恹的奶奶就会急得要下地来,然而现在她老迈得下不了床了。 煤油灯掐灭了,爹也熟睡了。内室传来爹的鼾声,震得屋子瑟瑟发抖。 月华飘飘荡荡,如叮咚的春水般澄澈,在寂寂的山村里,像一支悠长的笛声,鼓荡的人心醉。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这是我打小就知道的。村里的小伙伴都拿这个取笑我,说我是个没爹仔。 “你们才是呢,我爹是李大壮。”我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他们扔掷过去。 他们躲得远远地,冲着我吆喝道:“没爹仔,在台湾,跟着******坐飞船,飞船掉下摔死了,没爹仔,没爹仔。” 整个的童年,都是在这种谣言喧嚣的环境下成长,这是我的一个梦魇。 我确实是我爹的仔,我娘亲口告诉我的。 “那他们怎么叫我没爹仔?”七八岁懂事的时候,我张望着好奇的眼睛,躺在娘的怀里,娘在一旁忙着纺线。 “他们瞎说的。”娘说了一句,就没了下文。 听村里老一辈人说,我娘是个童养媳,十岁就被我奶奶收养了过来。我奶奶的儿子,也就是让我饱受争议的那个所谓的“爹”,叫传喜,十八岁到城里挑着谷子买,被拉了壮丁,后来就没了下文。娘和传喜没来得及成亲,没给周家留下一根香火,就杳无音讯。奶奶和娘日日以泪洗面。再后来听一个战场上逃回来的老乡说,国军败退到厦门,他是充当死尸才逃过一劫,传喜则没那么幸运,他被推推搡搡地等上了去台湾的运兵船。 家里没有男人,就顶不起天来。村里旧有的说法刺痛了奶奶的心。眨巴眼的工夫,娘也到了十八岁,该出嫁了。可是娘从十岁就到了周家,举目无亲,且这些年来,她与奶奶相依为命,二人同病相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们都盼着远在台湾的传喜能早一天归来。 这纯粹是瞎想。 又挨了两年,娘到了二十岁,奶奶也不能不替娘筹谋出路。虽说她硬是要娘待字闺中未尝不可,可这些年她一直拿她当亲闺女看待,一天天大了,她要本本份份,村里的一些单身汉可不这么想。奶奶说,每夜都有几个单身汉,在屋子外头盘旋,唱着挑逗孟浪的山歌,奶奶和娘就手里攥着剪刀,瑟缩在床头一角。 终于有一天,一个五十多岁的王老汉闯了进来,想要轻薄娘,被娘一剪刀捅进了大腿,丢了半条命。幸好那个年代大鸣大放,尊重妇女,王老汉因为调戏妇女的罪名,被判了枪毙。 公开枪决那天人山人海,公安局长在台上大声的申饬王老汉的累累罪行,颠来倒去就是有伤风化的意思,“杀一儆百。”他最后总结道。 “嘭”,一声枪响,王老汉魂飞天外。据村里人说,那时候枪毙还不兴蒙黑罩头,王老汉的眼睛一直恶狠狠地冲着娘,娘在人群里匿藏了,可怎么躲也躲不过,老觉得是在瞅着她。子弹是从太阳穴穿过,留下了碗大的疤,然而王老汉直挺挺地立着,就是不倒下。 看完行刑,娘就一病倒下来。奶奶到处去寻访医术,都救济不了。崖下村的神婆来瞅了又瞅,嘴里念叨了几句咒语,让母亲喝了一整晚的雄黄酒,还是无济于事。 “给她寻个汉子嫁了吧。”神婆无奈的摆摆手,对着奶奶说。 娘成亲那天,已是临近年关。与其说出嫁,倒不如说是迎娶,因为我爹,也就是李大壮,算是周家的上门女婿。他三十岁挂零了,还是个自了汉。村里都说他壮实能干,黝黑的皮肤里,筋骨根根支楞着,力能扛鼎。可惜早死了爹娘,没人照应,在村东头的破庙里一个人过活。奶奶想,招李大壮来,算是半个儿子,为周家沿脉香火。 过了年的秋天,我哥就出生了,于是娘就给我哥取名叫秋生,还是姓周,这是奶奶和李大壮的条件。奶奶说,现在世道变了,村里的长者说话都挺不起腰来,于是特意宰了家里的一直大公鸡,请队里的党员做见证。 日子是一天天过下去了。起初娘总是提起传喜来,惹得爹心里毛躁躁的,爹也知道,娘始终对他没有多少的感情,于是就动不动摔筷子,尥蹶子。奶奶好说歹说,娘才再也没有提传喜的事情。又过了三年,我就出生了。 生我的那天,漫天簌雪,湘西这地界,难得见雪景,村里人都传闻,我是天星下凡,不是个煞星,就是个佛陀。 我却是一个浑头浑脑的野小子,五岁就爬到村口老高的榆树顶上掏喜鹊的老巢,急的娘在树下汗珠子都冒出来了,巴望着眼,鼓着青筋喊道:“冬生,你快下来,看我不敲断你的狗腿。” 我的狗腿到没有敲断,爹却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顿打。村里都说,我是天煞孤星下凡,恐怕要给村里带来灾殃。 没曾想,入了学后,我却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只知埋头苦读的三好学生。成绩是没的说,没有谁能超得过我。村里的孙老师是个解放前的走资派,下放到我们村子,他伛着身子,对我说:“冬生,你真是聪明绝顶。” 我乐呵呵地笑着,嘴里咬着铅笔头,图的嘴角、鼻子上黑一块,灰一块的。 孙老师有许多书籍,是别处没有的。他下放的时候,偷瞒着押解他的红卫兵压在箱底带来的。 他让我到他家去看,从不允许我私自带出。我也规规矩矩地听他的吩咐。因为白天要出工,我便夜里蹑手蹑脚地来到孙老师的房子——村里的破庙,这里十几年前曾经是爹的老巢,如今成了孙老师安身立命的居所。 孙老师点着油灯,灯捻子里跳动着灯花,他也翻动着敝旧的都要碎了的纸张,仔仔细细地读着,我也有模有样地照着他的样子读着,遇到不懂得地方,孙老师总是抬起他那厚厚的镜片,耐心地给我讲上一炷香。 孙老师的书种类芜杂,约略记着的有四卷本的《胡适文存》,有绣画的《红楼》、《三国》,有小开本的《史记》、《通鉴》等,当然鲁迅的书籍和毛选是公开的,村里并不查没。 村里的孩子,夜里都是夜猫子,爹娘也从来不寻找我去了哪里,因而我倒是有充裕的时间在孙老师这读着和外边的世界远不同的书籍,这些最初给了我无穷的想象的自由天地。 第二回 转机 孙老师有许多书籍,是别处没有的。他下放的时候,偷瞒着押解他的红卫兵压在箱底带来的。 他让我到他家去看,从不允许我私自带出。我也规规矩矩地听他的吩咐。因为白天要出工,我便夜里蹑手蹑脚地来到孙老师的房子——村里的破庙,这里十几年前曾经是爹的老巢,如今成了孙老师安身立命的居所。 孙老师点着油灯,灯捻子里跳动着灯花,他也翻动着敝旧的都要碎了的纸张,仔仔细细地读着,我也有模有样地照着他的样子读着,遇到不懂得地方,孙老师总是抬起他那厚厚的镜片,耐心地给我讲上一炷香。 孙老师的书种类芜杂,约略记着的有四卷本的《胡适文存》,有绣画的《红楼》、《三国》,有小开本的《史记》、《通鉴》等,当然鲁迅的书籍和毛选是公开的,村里并不查没。 村里的孩子,夜间都是夜猫子,爹娘也从来不寻找我去了哪里,因而我倒是有充裕的时间在孙老师这读着和外边的世界远不同的书籍,这些最初给了我无穷的想象的自由天地。 爹只在乎我有没有把该做的活做完,其余的事情,就是喝酒睡觉,对他来说,没有第三件重要的事情,要分出经历来做。爹的暴脾气是出了名的,他时常发酒疯,打的娘无处可遁。我默默地躲在门外,被爹捉住的话,连我都狠狠地抽上几下腰带,爹的劲儿是出了名的大。 在篾竹编的门子外,我瞅着爹那筋骨迸凸的健硕身子,走一步都是一个陷坑。见怪不怪的,然而我还是每次都要看着爹怎么摔打。倘恍之间,我也眼睛也看迷糊了。在定睛看时,爹的身子已是瘦削得肋骨条条可见,头发稀疏的索性剃了个光头,颔下却留起了一撮胡须,酒滴顺着胡须滴滴落在脚下的土坯里。 “今儿又是月儿圆,爷儿唱起了山歌。对面的姑娘听我说,你几时能见你的哥,你的哥。” 爹兴起时,已经不再那么狠命地打娘了,他喜欢哼哼唧唧地扯着嗓子唱,把书上的鸟儿惊起,扑达着翅膀高飞了。 最经不起蹉跎的就是岁月,仿佛是眨巴眼儿的工夫,一生还没来得及好好过,就已经过完了。 爹老了,娘也成了小老太婆,奶奶龟缩在了草房里,下不得地,哥哥参了军,孙老师的步子已不利索了,我也成了十七八的壮小伙子。 一次偶然去县城的机会,我见和我一般大的人聚拢在一处报刊亭,大家你争我抢地读着一份报纸。 一个竹竿似的瘦高个,抑扬顿挫地念道:“教育部通告《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考生要具备高中毕业或与之相当的文化水平。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 这些年轻的男女们一个个欢呼雀跃,我觉得这似乎也和我有一些干系,于是骑着车子回村告诉了孙老师。 孙老师搬着板凳,坐在村头的破庙外,神闲自若地晒着太阳。他的书也不再被查没,他的眼睛也花的看不得书了。 我倒村口的当儿,他正手里握着收音机在听袁阔成的《三国》评书:“话说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 “孙老师,高考要恢复了。” 他怔望着我,放下了收音机,蹒跚着站了起来。 “什么?” “高考恢复了,我可以上大学了。”我惊喜的抱着孙老师。 “好消息,好消息。”孙老师脸上笑起来,皱纹愈发的堆叠在一起,像是他经历的千难险阻,都凝结在他的脸上,一道沟,一道坎。 参加完考试没多久,我就如愿地被大学录取了。离开村子的那一天,村里人都说,“早就知道娃子是天星下凡,打小儿就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昨日个周家的祖坟都冒了青烟。” 娘死命地给我往兜里揣饭团,怕我饿着。 奶奶也难得被从草房中抬了出来,身上一股坐久了的褥疮味,奶奶笑道:“娃子有出息了。” 趁着爹不在,娘悄声对我说:“到了城里,打听一下传喜的音信,你奶奶还盼着呢。” “知道了,娘。”这是我们家的忌讳,我也晓得。 “冬生,爹到县城去打了一壶好酒,你哥参军那年,我都没这么的招待他,你是我们家出的官老爷,以后就光耀门楣,光宗耀祖。” 爹喝的醉醺醺地,摆摆摇摇朝着家门走来。 “爹,你还喝酒。”我上去搀扶着他。 “怎么?爹喝口酒你都有意见,看不上了是咋地?你就是出了国,留了洋,也是我李大壮的儿子。”爹拿起酒壶抡了一圈,我赶忙后退了几步。 奶奶在地上狠狠地拄着拐棍:“这是我们周家的子嗣,使我们周家的。” “你们周家的?她娘姓冯,他爹姓李,怎么着就是你们周家的?别看这他叫周冬生,他就是叫赵冬生,钱冬生,他也是我李大壮的种!”爹越说越兴起,越说越没分寸,奶奶在地上,猛地撑起拐杖,立了起来,她用尽全力抡起拐杖,就朝着爹打来,刚一迈步,就栽倒在地。爹傻了眼,娘上前去搀扶奶奶,早已是晚了。 奶奶就这么死掉了。本来是我们家的大喜之日,却成了奶奶的忌日,我落寞的离开的村子。 当时台海还是剑拔弩张之势,根本无从通信。没次我回家告诉娘,娘都是应了一声,就继续埋头,在不声不响地做活。 奶奶死后,爹愈发的无法无天。村里人都忙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理会家长里短,地里的活早起晚睡都忙不过来,谁闲的理会。 另一边却传来了噩耗,哥哥在越战前线牺牲了,县里领导到我家里来慰问爹娘:“周秋生同志,是党的好儿子,请你们二老节哀。” 爹把碗和筷子都扔了,把领导赶了出去,村支书压服着爹,才没有闹大,不过哥哥的烈士抚恤金依旧是给了,过年过节,村里还都给我家添置点米面。 娘的泪眼哭肿地再也消褪不下去,她的眼皮高高翘着,厚厚的一大坨,我带她到县城去看病,她执意不肯:“过阵子就好了。”娘总是这么回绝我。 第三回 归来 当时台海还是剑拔弩张之势,根本无从通信。没次我回家告诉娘,娘都是应了一声,就继续埋头,在不声不响地做活。 奶奶死后,爹愈发的无法无天。村里人都忙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理会家长里短,地里的活早起晚睡都忙不过来,谁闲的理会。 另一边却传来了噩耗,哥哥在越战前线牺牲了,县里领导到我家里来慰问爹娘:“周秋生同志,是党的好儿子,请你们二老节哀。” 爹把碗和筷子都扔了,把领导赶了出去,村支书压服着爹,才没有闹大,不过哥哥的烈士抚恤金依旧是给了,过年过节,村里还都给我家添置点米面。 娘的泪眼哭肿地再也消褪不下去,她的眼皮高高翘着,厚厚的一大坨,我带她到县城去看病,她执意不肯:“过阵子就好了。”娘总是这么回绝我。 工作之后,忙得兜兜转。忙着结婚,忙着养孩子,忙着工作,一家三口挤在单位分的一间宿舍里,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大约有三四年的光景吧,我也没有见过爹娘。偶尔写一两封信汇到村里,从来没收到过回信。我们那个村里子,识文断字的都早早地离开了。 不过我还是会执意往那个单位门前绿色的邮筒里时不时塞一封信,算是慰藉我游子的挂牵吧。 偶尔的一天,我看报纸,上面写着:“台湾当局解除戒严令,允许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 我惊喜地攥着这份报纸,心想这就是娘等了一辈子的消息,终于等到了。 妻子只当我是发神经,谔谔地说:“看份报纸吧,也把你激动成这样子。” 我随即向领导告假,携妻带儿,回了湘西老家。 路还是泥泞的土路,然而已经通了公共汽车。车一颠一颠,行驶在崇山峻岭之中,儿子一个劲的啼哭,妻子怎么哄也不顶事,一个劲的抱怨:“回趟老家,也要孩子遭这个罪。” 我到了村口的时候,看见破庙已经被拆除,换上了宽敞亮堂的三间瓦房。 孙老师依旧倚在土坯墙根儿下,晒着太阳,听着收音机。 “孙老师。”我兴冲冲地朝着他喊道。 “谁呀!”他耳背的厉害,声音都喑哑了。 “我是冬生。”我扯着嗓子喊。 “冬生呀,你回来了,回来的好,都这么大了。”孙老师笑呵呵地。 村里人说,孙老师走资派的帽子被摘掉了,按照退休干部待遇领取养老金。然而他的妻子已经病故,所以他也没有回城。 “住习惯了。”他对前来接他的儿子说。 他用养老金给村里盖了新学堂,自己也翻了三间瓦房。然而,她依旧在南墙根下坐着,别人劝说他到水泥地面上更干净,他说:“习惯了,水泥地面冷森森的。” 娘听闻村口的热闹,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娘!”我惊喜地叫着,冲着娘打招呼。 娘半晌儿,回过神来,和我们说笑。 “叫奶奶。”我对儿子说。 然而儿子躲在妻子的怀里,噤若寒蝉,不敢作声,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奶奶,城里的奶奶,都是衣着鲜亮,他没见过这么敝衣敝服的奶奶。 娘冲着他笑,他还是一脸惊惧,妻子也是颇有娇嗔的神情。 到了屋里,爹还是依旧醉酒,他已经病怏怏了。 “爹,你少喝点酒,伤身子。”我劝慰他说。 “爹用得着你管,你都管不了你儿子。”爹忿忿地说。 我明白爹是埋怨我,儿子也没有叫他一声“爷爷”。 在家住了三五日,临走的时候,突然村外头轰隆隆作响。 第四回 尾声 “爸爸,这个就是你说的你的未婚妻?”传喜的身后闪出了一个衣着入时,上身穿着白色的泛着縠皱波的T恤衫,下着牛仔短裤,露着纤细白净的大腿,在这个荒村僻壤分外扎眼。 她显然有些不哂一笑地望着母亲,嘴里嘟囔着,“半点也不想您说的那么好看。” “你女儿都这么大了。”娘惊喜地问道。 “是呀,到了台湾后,我报考了军校。熬了二十年,见回乡无望,就结了婚。” 那个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表情,却并未言语。 “爸爸,这是您要带会来的东西。”另一个英俊帅气的男子,拖着一行李箱出现了。 “在台湾,我每年都给你买一个玩具,记得那时候,你喜欢我用榆树皮给你弯一个发卡儿,做一个口哨,用竹子编一个玩具,我都记得。”传喜边说边打开行李箱,“这是民国三十九年买的第一个牛娃娃,这是……” 传喜一一细细详说着。众人兀自围成了一团,还有人站在围墙上,高高地瞅着里面发生的一切奇闻。 爹不再磕烟袋锅子,他也仿佛发癔症一般,呆呆地坐着,听着,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家里人的家里事。 娘肿的老高的眼皮熠熠地闪着泪光。四十年过去了,人生的一切青春,美好的记忆,都随着这些玩具,烟消水逝了。 传喜说要去祭奠一下奶奶,我就随着他到了奶奶的坟茔地。荒草丛生,连个墓碑都没有立。 只有我和传喜,两个人立在那里。山风鼓荡着周遭的一切,从山上,一直吹袭而来,裹着凉意,裹着风尘。 “娘!”传喜趴在奶奶的坟上放声痛哭,他抓着一掊土,死劲地垂着坟冢。 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土顺着他的哔叽西装滑了下来,他萎顿在荒草坟冢上,哭了一通又一通。 祭奠完奶奶,传喜抹干眼泪,说:“其实,我在台湾并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那那两个人是?您为什么和我娘说您结婚了。”我惶惑地问道。 “她们是我挚友的子女,朋友在守金门中死于炮战,我就把他的孩子收作我的孩子。你娘既然嫁作他人,我这么说,她心里会好受一些。”传喜说道。 由村支书出面,把爹请进了孙老师的房子,暂住一宿。 爹骂骂咧咧地走了,头都没有回转一下。 传喜却没有再住下,他给了娘一笔钱,让她清明节替母亲添些土,便等车而去。 我们送至村口,车队绝尘而去,我分明望见,传喜时时的回眸,这个曾经生他养他长大,而他却不能长眠于斯的故土。这里还有他已嫁作人妇的未婚妻,四十余年前,他们在一起,就这这个村庄,这个庭院内,嬉戏玩耍,还有奶奶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着。 妻子不无喜悦地说:“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个有钱的二爹。” “和我有什么干系。”我拿话堵住了妻子的嘴。 过了没多久,娘死掉了,她没有等到第二年的清明节,给奶奶坟茔上添土。或许娘今生心愿已了,她没有什么遗憾了。 家里只剩了爹一个人,爹兴之所至,常会喝得酩酊大醉,扯着嗓子,拉着高腔,唱道:“今儿又是月儿圆,爷儿唱起了山歌。对面的姑娘听我说,你几时能见你的哥,你的哥。” 我的老家湘西是个小地方,并没有什么事可以称得上是大事,即使是天大的事。 第一回 起因 在海边住久的渔人,都晓得这么一个道理——生死不由人。昨天还是好端端地在家里,今个一早出海打渔,潮起潮落间,人就没了踪影,兴许是喂了鱼,也可能被水泡涨了,飘到了另一处海滩。 谋生却是每家必须面临的困窘,盛夏已过,秋叶飘零,正是鱼儿膘肥肉满的当口,每次网抛撒下去,拉上来的都是满满的马鲛鱼、黄鱼、鲳鱼、秋刀鱼。换做是谁,都禁不起鲜活乱跳的海鱼在网中的挣扎,那是未揣进口袋里的钱,更何况是打渔的行家楚沣。 别看楚沣衣衫褴褛,拖着半残的左腿,胡子拉碴,天天手里握着掉了嘴儿地酒葫芦,在渔港小村,楚沣的名气抵得上族长的名气。别看族长可以一手遮天,他也有求着楚沣的时候。 就在前几年,族长嫡亲的孙子得了一种怪病,浑身奇痒,抓出道道血痕,溃烂的都不成人形了。延请了巫师来,用尽了各种咒语作法,火烧符咒、青酒捉鬼、油炸鬼魅,皆无济于事,巫师临了摆摆手,说罢了。族长执意要他救孙子一命,哪怕是用十捧珍珠,他也甘心。巫师见他铁了心,撂下一句话说:“非得有海里的魔鬼鱼的血才能就得了孩子的命。”巫师带走了一捧珍珠,作为自己的谢仪。 “魔鬼鱼?”族长瘫坐在地上。 魔鬼鱼是渔港小村的梦魇,它硕大无比,每次出现都要吞噬村里的一个壮汉,村人谈之色变。 上次出现还是三个月前,张家的阿荣晒过了鱼干,三杯烧酒下肚,蹭的一下涨红了脸,他涎着脸笑眯眯地对老婆说:“涨潮的时候,我再去下一网,挣个酒钱。”说完,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 日色血红,在平静的海面上漾着长长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曲曲折折蜿蜒着,如一条海蛇。阿荣摸着登上了船头,起了船锚,把红日的影子当成了鱼群,追逐着,往深海里驶去。 岸边是个顽童在拿着小铁桶敲螺蛳,几块年深日久被海水淘洗得光滑的青石上,几个妇人在敲打着浆洗衣服。太阳红艳艳地像天空张开的一张血淋淋的大口,远一点,远一点,就要沉了下去。潮水翻滚着,吞没了大青石,漫上了海堤,敲得围栏铮铮作响。 阿荣的船隔着数百米瞧去,在波浪翻滚的海面上小的如同一只蝼蚁。据吴家阿婆说,她瞅着阿荣把网撒了下去。倏地跃起了一尾大的骇人的鱼,长着八条爪子,扁平的脸,两个眼珠黑洞洞的却闪着耀眼的亮,这是魔鬼鱼的眼睛,它只要目露耀光,总是要吃人的。 “阿荣就这么着一口被吞了下去。”吴家阿婆伸着两只手比划着,一个手蜷缩着的正是阿荣,另一个张着的手就是魔鬼鱼,包的严丝合缝。“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急急地拍着胸口,仿佛差点透不过起来。 一旁阿荣的老婆早已哭得如泪人一般,别人怎么劝解也不顶事。 吴家阿婆因为那件事神神叨叨到现在,逢人就把这个故事絮叨一遍,别人初次听,怀着猎奇的心态,围拢了一群人,吴家阿婆有模有样地表演着,久而久之,听得腻歪了,都当她精神失常,然而她还是说个不停。 阿荣是个三十岁的精壮汉子,出了名的孔武有力,被魔鬼鱼一口吞肚中,换做他人,还不够塞牙缝呢,于是村子里人都惶惶然。 族长在村口的戏台上摆了个碎花红布罩着的方桌,上面摆放了九捧珍珠,颗颗饱满,珠圆玉润,每一颗都能滴溜溜的在地上转。“谁能捉到魔鬼鱼,采到它的血,这九捧珍珠就归他所有。”族长当着全村人的面,瞅着台下的村民。男男女女,你拥我挤,好不热闹。 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命究竟要比珍珠重要。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没有谁上台应和。 “我来!”人群后一个人大吼了一声,声音浑厚有力,震撼了所有人。 刚才还挤得不可开交的一群人,一字儿在村口排开了,让出了一条道,走上前来的人正是楚沣。他穿着对襟开衫,背着个大褡裢,去城里卖鱼归来,族长捋着白胡须,凄怆地眼睛陡然也精神了起来。 “楚沣,人不可妄言。”族长向来不这么这称呼晚辈名姓,他素来叫的只有张家伢子、李家伢子,以区隔他的与众不凡,高人一等,独独今个儿是直呼了楚沣的名字,村里人都觉得族长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而楚沣这个半大小子的地位也骤然高升了许多。 “族长,我从不虚言,给我一个月的期限,我保证给你办妥。”楚沣昂着头,冲着台上的族长道。 “一月之期太长,我家伢子恐怕都撑不到那时候。”族长摇摇头,竖起了一根食指,“一个礼拜,不能再多了。” “一个礼拜就一个礼拜,不过我要先拿走一些珍珠,孝敬我娘。”楚沣也提出了他的价码。 “随你。”族长难得这么豁达,这些珍珠是他三十年来从村里挨家挨户抽税得来的,正所谓来的快,去得也快,楚沣登台挑拣了十颗。 “哎,楚沣,我可先把话挑明了,你拿了我的珍珠,我们就是立下了生死契约,倘若一个礼拜你做不到……”族长伸着他苍老的布着痦瘢的手臂,压住了楚沣的手,滴溜着眼珠,心怀鬼胎地质问道。 “做不到,我提着脑袋来见你。”楚沣道。 “你的脑袋值几个钱,我要你家的那块宅地。”楚沣家的宅子虽不大,可是在渔港小村,一寸土一寸金。 “全听您的,族长。” 当着全村的面,族长和楚沣签字画押,族长双手拈着契约,在台上从东走到西,呼拉拉台下一片静寂,没人言语了。 楚沣揣好了珍珠,还清了街坊四邻的欠款以及药铺的药钱,另外还把久已抵挡的物件都赎了回来,他好吃好喝地款待了多年来救济他家的亲朋,又把他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友邀集到一起,痛痛快快地去县城玩了三天。 族长恨得牙根儿直痒:“这楚沣分明是作弄我。”他把自己的紫檀虬龙拐杖摔倒在地,走进内宅去了。 说也奇怪,临近两天的时候,楚沣忽然没了踪迹,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许是下来了吧。”楚沣的娘对前来询问的村民说,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凑热闹。不过背地里有人议论,说在县城的窑子里见过楚沣,在那里和一个叫杏姑的**勾搭在一起,“两人早就是相好了。”也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也绕到了楚沣家,急急地拍着胸口。 第二回 娶妻 两天后的正午,族长在戏台上,家丁给搬来了枣木太师椅,烈日当头,照的人头脑发昏。戏台下乌压压的一层人,闲谈的归闲谈,打盹的在打盹儿,族长已经发话了,如果届时楚沣不露面,唯楚沣的母亲是问。 楚沣的母亲也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人押了来,地上摆着三三股油松的绳锁,就等着族长发话了。 族长似乎也不忙,一旁的丫鬟给她巧儿给他扇着蒲扇,旁边的几案上摆放了冰镇的莲子羹,族长伸手抿了两小口:“舒坦。”他长长地喊了一嗓子。 台下的人一个个却已是汗流浃背,男子都脱下了褡裢,披在肩上,露着黝黑的膀子,渔人的黑,是黑漆透亮的黑,是盐水里泡着的芥菜,不带一丁点白的。女人们则是手搭凉棚,或者用扇子抵在头顶,遮着日头灼目的光。 “时辰已到!”村里的打更人没想到自己白天也被族长拎了出来,计算这无谓的白天时光。 “把这个娘们儿给我帮了,他伢子卷了钱跑了,她要一命抵一命。”族长发话了。 族长正要发话,蓦地有人说:“有个船从海上航来了,看样子是楚沣。” 于是,一众人又不瞧着戏台,纷纷把脖子扭了九十度的弯,拐向了海的一面。 湛蓝的海面上,湛蓝的青天,水天相接处一个渔船从黑漆漆的一点,逐渐的放大,放大到看得见整个人的轮廓,没错儿,就是楚沣。 族长从太师椅上跃了下来,也看傻了眼。 楚沣跳下船来,他满身是血迹,衣服也破损的不成样子,手里拎着一个簇新油绿的酒葫芦,身后的穿上,一个黑黑的大鱼的爪子,似乎就是吴家阿婆嘴里念叨的魔鬼鱼的一部分。 “族长,这里是魔鬼鱼的血。”楚沣跃上戏台,把油绿的酒葫芦递给了族长。 这里咿咿呀呀以前曾是演目连戏的地方,辛亥革命了后,族长挨家挨户逼迫大伙绞了辫子,说什么“维新了,革命了,汉人的江山又回来了。”其实,多数渔人倒觉得出海时有个辫子盘在头顶,挺舒服的,并不碍事,然而族长不饶人,也不是族长的事,县里的老爷发了话,他只是提线木偶奉命而已。当初族长是忙活的剃头挑子一头热,可县令老爷位子还没做热,就被另一伙革命的人枪毙了,自此以后,县令老爷,也就是公文里改称的县长大人,他们说名字也要革命,县长大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族长也心灰意冷了,他再也没去过县城,邀功讨赏。过了七八年光景,连着目连喜也被革了命。“革这伙畜生的命,先前大清朝的时候,哪有这么多的事情。”族长竟悄悄地蓄起了辫子,如今又是七八年过去了,他稀疏的辫子也留了有一尺来长,支楞的翘在脑后,像年久失修的房顶上干枯的秋草。 “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又来吵嚷着。 族长命丫鬟把孙子小心地抬了出来,由巫师出面,作法驱邪。巫师也极卖力气,向来下仙作法事,他只在鬼画符上喷一口酒,这次他足足喷了三碗,酒顺着鬼画符淋淋地缀成一条线落了下来,戏台的地面上落了一滩酒气。然后他从葫芦里“咕嘟嘟”的把血倒进了榆木澡盆里,里面盛满了洗澡水,族长的孙子也被浸在里面,他用开过光的布条小心地揩拭着,擦得他哇哇直哭。 奇迹居然出现了,族长孙子身上的溃烂部位开始愈合,瘀斑也不见了,疼痒也去除了。 “恭喜族长,大少爷福大命大,鬼祟被除掉了。”巫师也揩了一下额头斗大的汗珠,睨了一眼楚沣,心里咒骂道:“妈的,幸亏老子福大命大,差点害老子丢了命。” 族长当即令人取来剩下的九捧珍珠,一并给了楚沣。他也破例连摆了三天酒席,以示庆贺。自此,楚沣成了渔港小村人心目中的英雄。 至于他是怎么取到魔鬼鱼的血的,没有人知道,那一尾魔鬼鱼的触须,被他晒干后,挂在了家里。 旧宅地翻建了个四合院,正北面是五间大瓦房,东西两侧一溜的回廊和抱厦,庭院里栽植了藤萝花卉,何楚沣摇身一变,成了何少爷,他也穿起了绫罗绸缎,出入都有两个轿夫抬着缀着流苏边的轿子。新屋建成的第二天,他就派人去用一乘娇子把城里的杏姑接了过来,这恰恰验证了此前的传言,他果真是进城里逛窑子了。 依着楚沣的本意,他是要娶杏姑做少奶奶的,可是他娘死活不应允,吊上了两回,井也跳了数次,最后楚沣只得依着娘的意思,纳杏姑做了姨太太。 楚沣娘倒是也没闲着,她四处寻访好人家,给他儿子张罗婚事,九捧珍珠的家底可不菲,然而他家里到底是出身差,官宦人家的女儿,不愿意嫁给渔人出身的楚沣,自贬身价,楚沣娘又嫌弃普通人家的女儿上不得门面,一来二去,竟也耽搁下了。 杏姑到底在县城混过的人,做了姨太太后,也懒散了骨头,大不如以前勤快了。她每日除了早晚到楚沣娘的房间中请安外,就和楚沣窝在床上抽鸦片,一径子抽的楚沣从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变得瘦骨嶙峋,脱了人形了。 楚沣娘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寻思,姨太太左不过是要败她家的财,守不住的,倒不如早早要他成亲的好,管他谁家的姑娘,只要人正派,持家有道,足够了。偏巧巫师家的独苗女儿十八岁了,此前订婚的那个,还没过门,就得肺痨死掉了,因而尚待字闺中。媒人两头一提,楚沣娘自然是没啥意见,巫师家在渔港小村也是数得着的上流人家,巫师却一拍大腿叹道:“这都是命呀!看来我当初不该取那一捧珍珠,到了还是他楚沣的。”冲着他这句话,媒人知道是应允了,这婚事就这么成了。 第三回 内斗 成亲那天,锣鼓喧嚣,巫师也就这一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因而嫁奁丰厚,而楚沣这边,更不含糊,排场十足,在村口的戏台前的平地上,足足摆了有八十八桌。他还重金请了沪上的京剧名角来,从《龙凤呈祥》到《锁麟囊》,演了有十八场。他就是故意和县长大人唱对台戏,不是不让看目连戏嘛,京戏是文明戏总是可以的吧。可是,渔港小村的人嫌弃京戏太过拖沓,戏词又听不懂,没有多么热闹。因而夜里,楚沣还是请了一波当地早已赋闲在家的老艺人,在戏台上演出目连戏。锣声“镗镗”作响,把十里八乡的人都吸引了来,围在戏台下,是里三层外三层。这可是十年来,目连戏的首场演出,难得一见。 姨太太杏姑在西厢房里,狠命地瞅着鸦片,她因为之前在青楼里待惯了,耐不得清净。月光如水,透过纸闯,映入杏姑的床头。她挽起手巾,兀自哀哀哭了起来。 “姨太太,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杏姑抬首一看,是何府里管事的周妈,端了一碗银耳汤来与她喝。 “周妈,你哪知道我心里的苦楚?”杏姑也无心绪,只是尝了一口,就摆在了桌子上。 “姨太太,不瞒你说,我也是过来人,这男人的心呀,你得抓牢了点儿。她虽是正房太太,但也不一定就能骑在你脖子上,这个家还是老爷说了算,谁能发号施令也是老爷给的权力。”周妈的话里,透着玄机,杏姑自然是懂得。 其实杏姑最担心的是她毕竟年长楚沣四五岁,自己嫁过来这三年,已经有些人老珠黄了,亏得靠鸦片收住了楚沣的心,但也不知能留他到几时。 杏姑忙从头上摘下一个银簪子,塞到周妈的手中,说道:“以后但凡有不是的地方,还要周妈多多提点,我在这里无亲无靠,全指望周妈您了。” 周妈会心一笑,收下了银簪,道:“我只当你是我亲女儿一般对待。” 周妈也非等闲之辈,她打小在省城的抚台老爷家做个女佣,对于各方妻妾的争宠把势,她是瞧在眼里,记在心坎,当时承望着自己有朝一日嫁作商人妇,免不了也是姨太太的命,也要如是一般的牢笼住丈夫的心,她对自己的长相是有这个信心的。在她的心中,天下所有的家境,都和抚台老爷家是一路的,一个风烛残年的正房太太,其他的是各色年龄的姨太太,末了那个定是过门不上三年的,男子对于女人兴趣的专注力一向是不会超过三年的,假使他有资财的话。 可是周妈的算盘到底是打错了,她没有如愿地嫁入豪富之家,却是远嫁到了这个同省城隔了数百里之遥的渔港小村,因为她同抚台老爷的三儿子有说不清的干系,故而被远远地打发了。丈夫也不是一身罗绮、手戴翠玉扳指的商贾,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渔人阿何。 阿何是麻子脸,少时染上天花,一家人七口死了五口,单剩了他与年过七旬的祖母。祖母含辛茹苦供给他吃穿,临了撒手人寰,他那年还是十七岁的光景。族长差他往省城押送一车贡品,他各处送下来,大太阳毒毒地晒着,他黝黑的皮肤黑的进而发亮,摇着破绽帽在抚台老爷家后门口纳凉。 “嘿,小伙子。”抚台老爷的管家尖嘴猴腮地冲他喊。 乡下的人,没见过市面,照例是搭不上话的,闷声闷气地答应了声。 “娶妻了没有?”管家锐声道。 娶妻于阿何来说,是遥遥的未来之事,亦或是说他压根儿觉得自己与这无缘,怎么能够呢?自己相貌如此鄙陋,而又家无余财,因而恶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这人成心拿自己开涮。 “娶没娶妻与你何干,难不成你把女儿许配给我。”阿何如此一说,故意那话来轧管家。 “我没有女儿许配给你,倒是有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要不要?”管家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一圈。 阿何木然地脸上顿时有了血色,他瞧见过同岁的诸多人,譬如村西头的小栋,去年爹妈给娶了个媳妇,穿着大红的团喜字嫁衣,罩着大红盖头,边上缀着金黄色的流苏。婚后小栋一月有余,合不拢嘴,他遥遥的看着小栋的媳妇,拿眼睛偷偷地觑着,红扑扑的脸蛋上,两朵胭脂红,撸起雪白的手腕,吭哧吭哧洗着衣服。“真漂亮!”他兀自喃喃道。“看你个头!”小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嗡嗡的,他至今记得那感觉。他们绝交了,他发狠要出人头地。人在气急败坏之时,是容易起下异想天开的誓言的,过后冷静下来细思,却傻得可怜。阿何大抵明白自己断无娶妻的可能,更加吊儿郎当,村里出了名的混混儿,混混里最下等的那种,人见人欺。 时运流转,否极泰来,一个贫无立锥之地的赤贫,骤然遇着了这等美差使,乐呵地一年在村子里扬眉吐气。周妈不过是中等姿色,然而她学到的那股子搔首弄姿,着实把村里的年轻人都祸害尽了。鸡上埘的时候,阿何家的垣墙上蹲坐了一排半大小子,呼三喝四,瞧着周妈在做工,没准头的,就唏嘘一番,或者是开几句诨玩笑,阿何起初以此为傲,后来到底因而恼了,扔了石头挨个赶走。没上半年,阿何得了急症死掉了。村里都说,是周妈硬生生把阿何克死了,骚气的女人到底娶不得的。周妈再醮了三次,都是寡居的命,这更是成了村民口中克夫的明证,她也就断了再嫁的念头,镇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却没一个人敢娶她,她不过也是借此谋些钱财,聊以度日。过了四十后,大概因为年岁上来了,也就没人再沾惹她,门庭冷落冷落的周妈,也换了副模样,本本分分的做起了佣人。见过世面的人究竟是不凡的,眼路活,会拿窍,不上两年工夫,成了楚沣家的管事的。 蕊珠嫁来三日,依旧例要回娘家,楚沣满载了丰丰盛盛的礼品,三尺红绸缎,两只照烧红烛,还有各色的奇珍异果、法式自鸣钟、瑞士怀表、巫师的眼神不好,他请人购置了一架西洋玳瑁眼镜。 巫师家也不含糊,百余米的红地毯一滚,直铺到戏台之下,两路围了满满的闲人,他们似乎也是不怕凑热闹,而楚沣和巫师也是心里憋着劲,生怕被比了下去。 族长也被这热闹劲儿,引诱了来。革命党来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大的动静,楚沣倒是把这动静足足闹了半个月了。族长一口痰上来,差点没被噎死。 剑道 他的清霜剑在烈日的灼照下闪着嗜血的锃亮,在三十年的厮杀中,手起剑落,他斩杀了无数的宿敌,没有人能阻拦住他的剑锋。 烈风嘶嘶,马鸣萧萧。 崖上的青石,他的竹笛呜呜作响,天地间一切的百转千回,尽在这韵律的手指按合之隙。 于今白发皤然,他的剑早已弃置多年,富春江边一泓春水,他镇日在此了却残生。 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他早就置之不理。 一个青年后进,闯了出来,其剑法,快到出神入化,兔起鹘落,没有谁能看清他的剑锋。 这是个武学的奇才,惟一未曾击败的只有隐居十载的他。 “嚯,今日便要看你的剑利,还是我的剑锋!”剑直刺过来,没有任何的花哨虚招,这是最险恶的招数,没有十成的把握将其破解,只会一剑封喉。 剑锋的一点,在他看来巨如寰宇,在剑锋的映照里,映照着水绕山环的清幽和腰间呜咽的竹笛,这里埋葬了他的戾气,他的野心,他挚爱的妻。他曾剑穿春水,可春水无痕,他曾独钓江秋,可是江秋无言。 他彻悟了,万事并不曾因一己之力能抗拒。尽可以击败千万人,然而心魔却在发荣滋长,在血光的滋养下,吞噬了内心和魂灵,他痛苦的反思人世的一切,周遭的过往,他失败了,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亘长的影子,败得丢盔曳甲。 剑锋已至喉前,冷冷阴风袭来,剑气凛然,他的手只是垂在那里,未动一动。 他目中的无色转为柔和,挟风雷之势的剑气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青年的剑却是刺不动了,用尽了全力,身子移形换步,挪移了一小步,宛在目前,却又咫尺天涯。 “我的剑?”青年失惊地大吼一声,但见剑锋蜷曲似绵软的锦缎,白锦缎尾部的一点,是他的青筋横张的手,青年迅疾把剑撒手,剑已化作一团废铁。 “先生,请留步,请收我为徒。”青年双膝跪地,碎青石上喀拉一声。 “剑本无锋,有锋的是暴虐的人心,你的师傅是在你的内心,何假外求。”他背过手去,望着崖前喧腾的瀑布,和那株倒挂的青松。 一只杜宇喋喋数声,直冲云霄。 第一回 从中兴到没落 炎炎夏日,炙烤着大地,阶柳庭花都已打了蔫儿。庭院的芭蕉树下,咿咿呀呀地又响起了胡琴声,有人在那满缀有绯红石榴花的石榴树下起着高腔吊嗓子:“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不消说,沈公馆的三少爷墨珺又在摆谱唱京戏,这出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他是新近京剧界的翘楚,京城的名伶。当初沈公馆还在鼎盛之际,过寿辰、庆佳宴,哪个唱京戏的名角没请过,从谭鑫培到杨月楼,同光十三绝,沈公馆是一概兜收,当真是鲜花着锦之盛。 沈家原也是个大族,沈三叔的祖父做过道台一类的高官,到了他父亲,也还中过举人,在府衙里做着师爷,在我们这里是顶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轮到他的时候,打小儿,七八岁的年纪,他就把四书五经过了一遍,认识的人都说:“沈家这是要一路把功名传续到底,天生的读书料子。”他五岁会诗词,连教授的私塾先生都唬了一跳,啧啧称奇。十岁的光景,汉赋已经写的有模有样,一般的函件往来,俱是他替乃父捉刀,竟然一字不改易。 刚满了十二岁那年,沈三叔就考去了秀才,这在天津卫可是一件奇事,然而发生在沈公馆则是意料之中,坊间都传闻“沈家三少爷就是出息,顶像他的祖父,便是超过他的祖父也未可知呢。”这小小的岁数,许多官宦人家便都托着媒人来撮合,沈三叔的父亲沈师爷一概回决,他推托说是“年纪尚小”,其实大家伙心里都透亮,他是指望着“大的呢”,就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才配得上他沈家,落寞的贵族到底有这口子骨气。又过了四五年,沈三叔的本事还真不是瞎闹的,他又考取了举人,未至十七而考中举人,这还是百里间的头一遭,就是沈师爷也是过了而立之年才考取的举人,这一下子,更是热闹了,渐渐也有了京师的贵族走动,见沈三叔是一个挺标致的青年,额头深目,直鼻阔口,喜爱的不得了,不少的王公贵族的小姐到了及笄的年纪,都是拿着八字名帖来拜望的。沈师爷把天津卫最出名的赛诸葛请了来合八字。赛诸葛可不含糊,他说谁明年发财,必定是交了子时,钱就从天上掉下来,他说谁后年要遭大难,保不齐是出门遇了劫匪或者是家里遭了贼,这都是赛诸葛年轻时的事情。如今他也古稀之年,甚少给人断吉凶,但是沈家是天津数得上的名门望族,他还指望着混口饭吃,硬着头皮来了。赛诸葛捏着八字一个个的对着,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清楚,他忽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说道:“这些个小姐都不合适,三少爷的八字,是上天的文曲星下凡,必须得是上天的仙女下凡,才配得上。”沈师爷让他这么着一说,倒是横了心让儿子金榜高中。 再过两年是大比之年,哪知国运不济,偏巧传来消息,说是太后老佛爷要废了科举。“这岂不是康梁一党造的谣,前些年,维新党要废科举,结果招致了天下大乱,连紫禁城都让洋人住了小半年,如今重提此事,定是居心叵测。”沈师爷气的胡子一翘一翘,是戏台上演出的小丑,那双瞪得滚眼的眼睛,是小丑脸上的白粉底子。 科举到底是被废了,沈师爷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他昏了过去,就此他病倒了,在病榻上,他哆哆嗦嗦地念叨着:“筠睿,你可得好好等着,总有一天老佛爷会幡然悔悟,把科举又提回来的。祖宗千年的文脉不能断,这是规矩。” 科举废除了,沈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失去了考取功名的忌讳,沈三叔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他已经年近廿龄,却硬生生断了进阶的门路。“现如今,留洋归国的人,可以考科举了,一样拿着翰林的顶子。”渐渐这一个说法在天津卫传扬开去。这确是实情,沈师爷也有耳闻了。风声说,津南道的一个林家傻小子就走了这狗屎运,他家里穷的叮当响,于是去了不收束脩的洋学堂,听说每月还供给银钱吃饭,这或许是洋鬼子的假把戏,把人诓骗了来,做他们的奴才。没多久义和团来的当口,沈师爷更是坚定了这一观点,他捋着颔下的胡子,可是义和团到底失败了,他的胡子又瘪了下去。沈师爷因附和义和团,落下了“永不叙用”的处分,而他的儿子是争气的,转眼沈家的气运又回来了,坊间都说。林家的后生得了翰林的顶子,又有许多贵族之家争相攀结,沈家倒成了门庭冷落。这对于沈师爷是致命的伤害,如秋雨打残荷的凄凉,一个风雨之夕,沈师爷死在了他祖传的紫檀木床榻上,临走的遗言是要沈三叔精研经书,这算是遗训了。风吹开了窗户,“哐啷哐啷”的窗子敲打着,沈家的窗子依旧是积习的繁密木格子窗户,反面贴着窗纸,一戳就破。上海的公馆十有八九都已经换了大而敞亮的玻璃窗,落地分明。风吹着床头的煤油灯呼呼直窜地尺来高,丫鬟阿香忙去把窗户掩上,窗纸破了个洞,风到底还是灌了进来,又赶忙拿物件抵住。 沈家至此埋没了。一个大家族,倘没有功名,便断了进项。沈家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再也不见紧张。十年间,田产是卖的卖,抵的抵,只剩了我家隔壁的一幢洋房。这起初也不是他家的,宣统三年,皇帝倒了,沈家摒弃了沈师爷的遗训,据赛诸葛的掐算,沈家的老宅是黑煞星挡道,要腾房挪屋,置办下一幢洋房,才能转运。其实无非是赛诸葛联合一位至亲要敲沈家的竹杠,照例是五万大洋的洋房,沈家愣是掏了七万,为的就是这个风水——“厅房敞亮、富贵吉祥,门前百竹,自有天助。”赛诸葛说他寻遍了天津卫,就这幢镇得住沈家的鬼魅。 沈三叔的霉运却并未好转,不上两年,他母亲就病逝了,亲戚也都绝交了。谁也不愿意带累他,幸好有个姐姐远嫁沪上,多少会接济一点,他好周转,然而就这么一直混了下去,他抽上了鸦片,又捧起了戏子。他对于戏的痴迷,是宁愿饿着肚皮,也要票一出的程度,别人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沈三痴”。 第一回 梦 现世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背负着重重困压的。在大城市的气压下,湫明变每日苦苦过活。上海虽然是一个灯火辉煌的不夜城,可是他没有片刻能够赏候。总是背着公文包,等着地铁“豁朗豁朗”的驶入,他朦胧着睡眼,行色匆匆地登上,同其他人抢座。晌午一顿便当盒就解决了所有问题,暮色中,他又踏上了回家的旅途,依旧是那号地铁,依旧是“豁朗豁朗”的进站声。 时间久了,湫明也悟出了一些窍门,譬如在地铁开门的刹那,就贴着地铁门缝的边缘,这样子同下车的人可以擦身而过,一缩腹,就混了进去。然而这毕竟是苦中作乐的傻事。一晃就是大学毕业的年岁,这座城市埋葬了他的年少时光,埋葬了他的青春岁月,他在这里长大,可是由于父母仅仅是工薪阶层,他无福消受大上海的灯红酒绿。甫一毕业,在人海茫茫中,他就陷入了无休止地择业就业的魔障之中。三年五载转瞬即逝,昨日他还是大学校园里安闲度日,做着各种偏执狂的迷梦,憧憬着未来自己会有一个白马王子的奇妙境遇,现实打破了他的一切美梦。因为今天的他,必须要做一个上班族,或者是有模有样的装作一个上班族,同一切同龄人你死我活的打交道。 湫明是疲乏的,他的心灵是困顿的。这二十八年的人生,究竟是为何而活?父母嫌他不够明事理,上司嫌他不会逢迎拍马,同事嫌他不够开通,一堆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嫌弃他不会逢场作戏。 他懒散的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迷离的世界,上海的旧街道甚为拥挤,法国梧桐掩映着路灯,斑斑驳驳地洒在玻璃上,一搭黑一搭白的,是驶过的汽车的前照灯的通明的光束。 在一场淋漓的秋雨后,湫明不幸病倒了。与其说是不幸,倒不如说是他的祈盼。如此一来,他有机会向公司请事假,向父母推脱借口不起床。他翻过身去,枕着手臂望着自己的卧室内,上周末看的书籍散落一堆在深咖色的书桌上,零食也是铺散在榻榻米里。 “湫明,饭菜给你备好了,自己过会用微波炉热一下。”母亲吩咐完就匆忙去各路阿姨家打麻将了,这是她的例行公事,退休后的生涯真是索然无味。爽快地她应承下了所有牌局。 父亲则早就是一个旅游达人,去了西藏已经有两个月了,每日发送一些澄碧如洗的雪域风光,害得湫明一迭连声叫苦。 湫明的个性就是不懒则已,一懒就懒到底。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窗帘未被拉开,所以白天的迹象并不明显。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能想见自己苦巴巴的脸,深锁的眉头和他永远不是发出的“唉”的叹气声。 人生一世,如此过来,真是没什么尽头。在他看来,便是如此的厌世。 迷迷糊糊的,他睡着了。外边“喔喔”的鸡叫声,将他从睡梦中吵醒,什么呀。 “妈,你在干什么?非要变着法的折磨我。”母亲总是用各种方式唤他起床,然而这次他却怔住了,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纤柔曼妙,极细的声线,如裂帛般划破了静谧的卧室。他惶惶地睁开了睡眼。 “什么?这是哪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的一切,他的卧室本来是天蓝色的色调,这里确实绯红色的窗帘,奶黄色的被褥,连书桌也是紫红色的,规规矩矩的长方桌,不再是他的深咖色。“这是哪里?”他的脑海充斥着这个疑问。或许是梦中,他又揉擦着睡眼,有一粒眼屎,或许这就是障眼之物,他用手背死劲的抽擦了几下,掀开眼帘时,还是如是。 “潇筱,你睡没个睡样,都大学毕业了,还这么的邋里邋遢,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冲进了室内,腰间围着白底蓝点的围裙,手里那坐着炒勺,拍着她的屁股。 “怎么?我的名字叫潇筱。”湫明心中想道。 “我只是贪睡而已。”他讪讪地打着蔫儿。 “即便今日是周末,你也不能无法无天地赖在床上,去把芹菜给我择了。”这应该就是妈妈了。湫明觉得梦中换了种生活,也蛮有趣味的,索性在这里体验一下乡下时光。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呀,芹菜都不会择了。“妈妈低头看着坐在矮凳上的女儿。 “我……”湫明接不上话来。 “要这样子择,把叶子都择掉,然后把头一掐,呶,就这样。”妈妈不耐烦地演示道。 湫明捡起一根芹菜,一掰,果然“喀巴”一声,就断了,挺简单的,湫明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手机突然响了,湫明惶恐地从裤兜中掏出手机。是紫桐的来电。 “喂,紫桐。”湫明觉得自己的说辞太过于拙笨。 “潇筱,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紫桐不禁嗔怪道。 “刚才帮我妈妈做家务呢。”湫明故意甩了甩手上的芹菜,簌簌地能听到芹菜的沙沙声。 “好吧,不要忘了下午去湖边散步约会吆。”紫桐懒洋洋地说道,似乎不甚在意此事。 草草地吃过午饭,湫明问妈妈要打车的钱。 “你今个儿是不是发癔症了,哪有的士让你打!”妈妈愁眉苦脸地说道,“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傻了。” 在午后的暖阳里,湫明骑着脚踏车,在乡间的小路上行着,他用手机搜索到了附近湖泊的位置,只有一个敔山湖,或许便是那里了。 衣袂在风中飘摆,他登着高跟鞋,特意从鞋柜里挑了最漂亮的一双黑色夹扣高跟鞋。他如今竟是一个女子,这是他潜意识里,或者是前世,或者,这个梦做得太真实了,真实地让他觉得一切都是太完美。不再是论秒过得日子,没有了尔虞我诈的羁绊,他不用再瞅着爸爸动态里的照片发愣,这里是最接近自然的地方。 “这里是哪?”他查了一查地图,是长江之滨的江阴。江阴,江阴,他脑海中完全不知世间还有这一个城市,除了上海,他所知便是北京,其他的地方无非就是中外之别,他实在是见识浅薄,对于地域毫无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