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山间寂阒,清晨第一声鸟鸣啾啾响起时,阿姒恰好睁开眼。 无边寂暗中,一点淡淡的光亮渐次晕开,阿姒心中微动,急忙伸手在眼前挥了挥,却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原来又是错觉。 阿姒眸中的神采顿如灯烛渐熄,也是失明后,她才知道原来盲人亦能感光,只是这光亮无济于事,她依旧无法视物。 “咚咚咚——” 叩门声打断思绪,阿姒空茫的双眼再次有了波动,她倏然坐起身,踉踉跄跄地摸到门边,飞快打开房门。 “夫君,你回来啦?” “娘子,是我!李婶啊!” 听到是妇人的声音,阿姒眼中希冀顿灭,收起失落,莞尔笑道:“婶婶起得真早!我还以为是夫君回来了呢。” 李婶是阿姒的夫君江回从山下村子里雇来照顾她的,妇人耿直热情,边伸手扶过她,边调笑道:“刚走没几天,哪能那么快回来啊,你俩小年轻可真有意思,在家时一个端着架子,一个羞答答的话都没好意思讲,郎君一走,知道想念了?” 阿姒笑笑,心道李婶是被表象蒙蔽了,殊不知,江回的淡然沉稳是装出来的,她的羞赧内敛也是装的。 她任李婶搀扶着到院中坐下。 妇人端来粥食,絮叨起来:“我侄女前日刚刚当娘,那孩子可真漂亮!江郎君生得又高又俊,娘子也美,将来你俩生的娃娃啊,那肯定跟仙童似的!” 阿姒虽嫁做他人妇、挽起妇人髻,目光却仍像未嫁女郎般不谙世事,听李婶说这些时,满眼的懵懂。 说来只怕李婶不信,相识三个多月,一道出逃两月,成亲也已半月,她和江回虽互称夫妻,却连正经的牵手相拥也未曾有过,共乘一骑那几次已算是最亲密的时刻,虽说那时两人也隔了一拳的距离。 还有失明前,某日,江回正换衣裳,刚褪了上衫,阿姒恰好误闯入室,瞧见他赤'裸精壮的胸膛和胸口一颗痣。 她不愿落了下风,忍着落荒而逃的冲动,故作平静地欣赏了两眼,末了还故意赞一句“身板挺结实”,那矜漠的人眉心微蹙,耳垂却悄悄红了。 可惜,现在即便他偷偷脸红,她也看不到了,更不知能否复明、何日复明。 阿姒无声叹息,敛起思绪。 她眼眸生得媚,低垂着长睫思忖时,自有一股含蓄温婉的韵致。 山风徐来,草香盈袖。女郎随意散漫地坐在树桩上,身姿纤秾合宜,麻布素衣随风轻扬,别有一番韵致。 李婶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连院外有人叩门都未曾留意到,还是阿姒出言提醒,妇人这才回过神,赧然笑着前去应门:“我猜啊,这回一定是江郎君回来了!” 阿姒亦是期盼,她初到此地,眼睛又看不见,虽有李婶照顾饮食起居,但夫君不在,总难免不安,生怕万一有流民闯入山中,或有不速之客到来。 她侧耳细听,然而说话的人却不是江回,而是个陌生的妇人。 阿姒心下稍沉,她迅速扭过身背对着院门,并攥紧藏在袖中的物件。 妇人是李婶邻居,边探头望入破旧小院中,边心不在焉地同李婶说话:“我家要搬出山里,你要不要一起啊?” 李婶讶道:“这世道还有哪儿比山里更好?再说,胡人不是被打跑了么?” 妇人发愁道:“胡人是跑了,可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回来?听说匈奴人都占了大半个雍州,咱们竹溪城和雍州就隔了一个魏兴郡,这次要不是那什么晏家的长公子在魏兴郡守城,指不定现在整个魏兴都是胡人的天下了!听说那位郎君这会就在竹溪呢!估摸着再有两日就要回建康。 “万一他们走了,胡人又来……我实在是怕,我还听我儿子说,打北边来了不少流民,搞不好树皮都会被啃光!” 这妇人的儿子在竹溪城主府当差,消息一向灵通,一听她都这般说,李婶顿时慌了,搓着手颤声道:“那,还能躲去哪……” 妇人叹气:“我们打算搬去隔壁新城郡,给那几个大家族当佃户,苦是苦了些,但他们有坞堡,还养了私兵,就算胡人不来,给他们当佃户要交的粮,也比平常给官府交的要少一些。” 李婶时常扬起的嘴角因为不安蔫蔫垂下,她六神无主时,那邻里妇人探着头,眯起双目,若有所思地朝门缝里看了几眼。 李婶挡住她的窥视,笑道:“那是我家娘子,新嫁娘都害臊,别看啦。” 妇人收回目光:“你下山不?” 李婶搓着手,迟疑不答。 隔着半掩的院门,声音清晰地传入阿姒耳中,她面色白了几分。 江回走前没说归期,若李婶在这当口要走,她该怎么办? 好在李婶只犹豫了会,笃定道:“再怎么急,也能再安生过个十天半月的,过两天我家郎君就回来了,人家救了我,我得替他把娘子照顾好,再说郎君武功高,瞧着见识也多,等他回来我问问看。” 阿姒心下稍定,那陌生妇人又聊了两句便走了,李婶回到院里,语气故作轻松:“嗨,那婆娘一直那样,有点事就神神叨叨的,娘子别被她吓到,咱接着吃饭啊!” 尽管如此,阿姒还是听出她话里掩饰着的惶恐,数日相处下来,她也算了解这位婶子的性情。此时若自己表露不安,李婶会更害怕,便只淡淡一笑:“婶子放心,打下魏兴郡,顺游而下就是荆州腹地,荆州若保不住,唇亡齿寒,扬州以至建康城也会不保,所以朝廷不会让魏兴郡落入敌手。再者,我听说魏兴郡是那晏氏一族先祖发迹的地方,晏家哪怕是为了祖先也会尽力守住魏兴,只要魏兴没事,咱们竹溪也就能安稳了,至少这几个月里不会有事。” 前半段她凭着直觉乱编的。 别说李婶,阿姒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何处听来的,但要的就是云里雾里的效果,才足以稳住人。 李婶果真听晕了,也渐渐舒了口气,听到“先祖”后,彻底放下心——哪怕是世家大族也得护住祖坟呐!又见阿姒一个盲女都稳如泰山,妇人心头惶恐顿时被抚平,紧绷的嘴角扬起:“要真是这样,我就安心了,娘子果真是见多识广!” 阿姒笑笑,她只有半年的记忆,哪称得上见多识广?生编硬凑罢了。 李婶定下心来,但妇人的不安却悉数传给了阿姒,她借故回到屋内,在榻边坐了下来,指腹摩挲着刀柄。 此前遭恶人算计,好容易逃出却又失明,接连打击下她已是惊弓之鸟,夫君又时常出门,她便管他要了这匕首,白日藏于袖中,夜晚放在枕下,如此方能安心。 可方才从妇人口中听说那晏家长公子也在竹溪,阿姒难免心有波动。 当真是巧了,她为了避免被恶人送到权贵榻上沦为玩物,才和江回奔逃,谁料那位权贵竟也来了竹溪。 所幸事情的根源不在那人身上。 否则兜兜转转却绕回原地,岂不可笑? 阿姒在山间小院坐立难安时,山道上,那妇人亦蹙着眉,走走停停。 想起将才透过门缝瞧见的女郎模样,妇人狐疑嘀咕:“会不会真是她?” 妇人所指的“她”是一副画上的人,画她倒没见过,只听她在城主府做事的儿子说画上女郎生得极美,十六七岁的模样,身边还跟着位郎君,不正跟院里那位很像? 那可是晏氏长公子要寻的人。 她就算是给出一丁点有用的消息,也能捞到许多好处。妇人边走边思忖,一合掌,急匆匆地往山下走去。 到城中时已是金乌西坠,妇人寻到一处大户的偏门,踌躇不前,夕阳下的朱门熠熠生辉,红光映在妇人灰暗的粗布麻衣上,竟也有了绫罗绸缎般的色泽,看着磨坏的鞋底,妇人咬牙叩了门。 良久,出来一个与妇人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二人说了几句话后,年轻人面露喜色,快步消失在朱门后。 那片袍角掠过一条条小径,一道道门槛,那句话也经由多人之口,最终跨过半座城,传到一墨衣护卫处。 护卫听罢,转身进入身后的园中。 此时已入夜,满园青竹隐于暮色中,宛如雅致随性的风流客,月光将这些风雅竹影打在窗上。 窗扉轻摇,现出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位年轻郎君,坐于窗边书案前,长眸半垂,和煦地看着臂弯受伤的兔子,正温柔小心地给其喂食。 墨衣护卫上前叩门,年轻郎君头也不抬,温声道:“破雾来了?” 护卫步入房中:“回长公子,有两件事,一为公事,二为私事。” 白衣郎君身侧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闻言嗤道:“破雾你个呆头鹅!依郎君的习惯,自然是先听私事!” 他们郎君身为族中长公子,向来勤勉奉公,偏又是风雅的人,喜欢在乏味之中寻求趣处,故每当传回的消息中同时有公事和私事时,长公子都会先从私事上寻得趣处后,再埋首案牍。 可这次他料错了,白衣郎君继续给兔儿喂食,头也不抬道:“穿云对我甚是了解,既如此,便先听公事吧。” 墨衣护卫一板一眼道:“我们的人在竹溪附近抓到一人,疑是刺客,但那人被抓前已割面自尽,观其身形及面部骨骼,当是鲜卑慕容氏,西燕人。” 白衣郎君沉吟须臾,饶有兴致道:“你猜,他割面自尽,是欲掩人耳目,还是惹人耳目?” 护卫道:“属下认为都有可能,若是掩人耳目,说明刺客是西燕人派来的,若是惹人耳目,当是要离间,毕竟如今西燕和大周交好。” 白衣郎君微微颔首,将兔子递给身后小少年:“现有线索尚不足以判断,继续搜捕其余刺客,另将证据留存,若真有人想离间,我们不妨乘风而动。” 他说罢缓缓起身,立在瑞兽镶金炉前,拈起羽尘去拨炉中香灰。 那双手生得极好,长指如玉白萧管,拨弄香炉的动作赏心悦目。 青年又问:“私事呢?” 墨衣护卫目光微动:“暮时有人来报,称在城外二十里处的山村中见到一女郎,与郎君所寻之人有几分相似。” 他说罢,抬眸看向青年。 青年手上稍顿,长睫掀起复又轻垂,经烛光一映,在眼下落下阴影,那和煦的笑意因此多了几分玩味神秘。 “失策。”他轻声笑了笑。 “我该先听私事的。” 2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清风吹入窗隙,炉中溢出的沉水香中多了青竹的气息,叫人一时难以说清是沉水香染了竹香,还是竹香冲淡了沉水香。 正如所谓私事,十有八九也与适才所议公事密不可分。 破雾抬眼,透过重新聚起的薄薄白烟,望向那垂睫而笑的白衣青年。 少年思绪回溯至三个月前。 三月前,长公子用计助魏兴郡守击退胡人后,于魏兴与上庸两郡交界处遭数十蒙面贼寇伏击。区区四十人竟能与二百晏氏精锐抗衡,显然那并非寻常贼匪。 其目的也并非单纯谋财。 领头那年轻刺客轻功甚好,直越过一众护卫,近身刺杀长公子。 但不知何故,他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失了神,刀锋刺偏,长公子又自幼练习骑射,体力尚可与那刺客僵持几瞬,否则后果难料。 长公子负了伤,那伙刺客又实在不容小觑,他们便改变行程,到最近的历城养伤,并让城主协助搜捕逃走的其余几名刺客。 在城主府中暂住时,某日,一貌美女郎在长公子与历城城主清谈时误闯入园。 那女郎同一位与长公子有过数次接触的故人有几分相似,长公子不免多看了几眼。 而历城城主素来好色,见长公子“盯着那女郎的眼神并不清白”,便以己度人,认为这是起了心思,为了与晏氏攀关系,历城城主私下谋划着要将此女认作义女,献与郎君。 正好,他们的人查到领头那年轻刺客的踪迹,彻夜前去搜捕却失之交臂。 巧的是,隔日,那女郎的父亲匆匆回禀城主,称女儿为贼人挟走,那人身形身手和晏氏要抓的年轻刺客有几分相似! 众人得知,唤人将女郎父亲寻来一问。 不料人却失了踪迹,家中亦被付之一炬,只余废墟,却不见尸骸。 事后他们查知那女郎的父亲乃历城城主麾下一位郎中,早年丧妻,育有一女,一直养在故乡,因战乱才于数月前接到历城。 如此看来,女郎身份似乎并无异样。 但因她的容貌与长公子那位故人实在相似,又同刺客有所牵扯。 偏生其父还在此关头失踪。 这一连串的巧合中,定藏关窍。 于是长公子画了那女郎的画像,派人在附近一带寻找,但一直杳无音信。 直到今日…… 破雾收回思绪,继续道:“有一小吏称其家人在山中遇到一对年轻夫妇,那妇人年轻貌美,其夫是个年轻剑客,二人恰于一个半月前来到竹溪,剔去行路所需半月,正与那郎中之女被掳走的时间相合。” “夫妇……” 晏书珩微微一笑。 他问:“我记得郎中称女儿是为刺客所掳,何故成了他人之妇?” “许是贼人威逼利诱。” “莫非不是被掳走,是与人私奔!”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沉静,一个跳脱,是破雾和穿云。 晏书珩温和地看向穿云,煦然笑道:“若真如穿云所说,那女郎私奔便是只羡真情,不慕权贵,倒不失节义。” 穿云自知失言,他这般说岂不是在暗指那女郎私奔是因瞧不上郎君?忙找补:“我说笑呢,郎君出身于大周数一数二的世家,年少时便已是名满洛阳,数月前又用计以少胜多击退胡贼、一战成名!如今更是要升至中书令,恋慕您的世家闺秀如过江之鲫,那女郎定也不例外,她若看上别人,定是因为眼盲了!” 晏书珩耐心听完这信手拈来的奉承,只淡淡一笑,吩咐破雾:“先派几人扮作流民去探查周遭可有埋伏,但不得打草惊蛇。” 破雾领命而去。 人前脚刚走,穿云后脚便告状:“郎君,那冰垛子出门时好像偷偷笑了!” 晏书珩温声道:“嗯,我看到了。不仅如此,我还看到穿云你也笑了。” 穿云偷鸡不成蚀把米,撞上青年温柔却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 少年一愣,忙抱着兔子奔出室外:“郎君看错了!我、我去给兔子洗澡!” 晏书珩只是笑笑。 清风入窗,烛火摇曳,明明灭灭的光映得青年神情变幻莫测。 他盯着围绕烛台纷飞的白蛾,良久,温和一笑,取来刀扇,轻轻将飞蛾扇离烛台,不料白蛾执拗,执意要往灯上飞去。 晏书珩无奈笑之,低头吹灭烛火。 室内顿时一片昏暗,只隐约看到青年颀长如临风玉树的身影。 风势渐大,竹叶簌簌声骤如急雨,和不知何时淅沥响起的雨声相融,风裹挟着雨,一直吹到数十里开外的山间小院。 阿姒躺在榻上,静听千山夜雨,神思飘回两月前在历城中的那夜。 那夜,她赤足蹲在窗下柴堆中,雨不算大,但因屋子破旧,墙薄得挡不住声音,足够她将屋内一男一女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从此安宁的生活被彻底打碎。 早在那天白日里,她去城主府中给送爹爹送草药,却因走错路误闯入一处园子,撞见正在清谈的城主和一位年轻郎君。 那年轻郎君面容温雅清俊,看衣着气度当是个世家子弟,阿姒当即猜出,那是爹爹口中在城主府养伤的晏氏长公子。 不经意间视线相触,那年轻郎君竟是温煦一笑,朝她略微颔首。 温柔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 当下士庶天隔,她一庶族女郎被世家子弟这般意味深长地看着,总归不是好事。 何况边上还有位以好色著称的城主。 阿姒想着士族多重名声,估计不会当众为难她,便装作惊慌,趁机逃离。 当日黄昏,爹爹郑五破天荒回了家,说城主夫人对她一见如故,欲认她做义女。 阿姒直觉不妙,沉默不言。 郑五耐心解释,称义女的身份可作为一道护身符——有了城主府这层关系,他们可趁早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否则以她的姿色,若往后夫家弱势,只怕也会遭恶人觊觎。 在此之前,阿姒就曾因容貌险些被纨绔子弟盯上,为此爹爹特用草药做了能伪装胎记的膏药,让她出门时涂在额上。 爹爹和他的相好云娘是阿姒唯一的亲人,他们待她一直很好,还曾替她挡过几次权贵子弟的欺扰,因此她对他们甚是信任。 又因想着兴许爹爹能因城主府这层关系得以重用,便应了下来。 可直觉让她隐有不安。 那夜她辗转难眠,云娘夜半忽至,同郑五提到阿姒的名字。阿姒便多加留意,躲在他们窗下偷听,这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原来,所谓的爹爹并不是她的亲人,而是捡到她的陌生人! 他一直认为她奇货可居,起初欲择良机将她献给城主,又正逢晏氏长公子途经此地养伤,便改了心思,打算让她同时被那位世家郎君和城主瞧见,好万无一失。 好巧不巧,那日涂面的膏药用完了,云娘匆匆赶来,说爹爹急缺了味药让阿姒送去。那药是郑五特制的,城主府没有,阿姒不忍父亲受城主责备,心想只是去送个药,只要爹爹替她遮掩,应当不会碰到不该碰到的人,不料万般小心,还是撞上了权贵。 那位世家郎君与她素昧平生。 仅是遥遥一望,连话都未说一句,好色的城主便以己度人,以为那是动了心思。 阿姒猜测,城主夫人认她作义女多半是受郑五撺掇,一是为迷惑她,二是为了让城主府和晏氏一族牵扯更深,从而让郑五得利,毕竟送个美人不算什么,送个义女则大不相同。 若她答应了,想必不出几日,就会被设法送到那晏氏长公子榻上。 此前郑五就多次在她面前称赞那晏氏长公子温润如玉,是风华名士。 然而那夜她亲耳听到郑五同云娘说——那晏书珩不过是个伪君子,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靠的是家族荫庇和狠辣。 但无论他是真君子或伪君子,都与阿姒无关。她不傻,位高权重者往往爱惜羽毛,怎会色令智昏,轻易受美□□惑? 郑五显然也料到了这点。 他说晏书珩不定会看上,但急色的城主必然不会放过嘴边肥肉。 总归都能把她送给权贵换取利益。 可历城城主是何许人?奢靡无度、好色暴戾,据称城主府每月都会纳入几名姬妾,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可数年来,他府上姬妾一直只有二十位,那些消失的姬妾多半是因失了欢心被转手送人,或遭凌虐而死。 “轰隆——” 巨响乍起,阿姒弹坐起来,不假思索抽出匕首后,才反应过来是雷声。 她轻舒一口气,捏紧匕首,将思绪从那可怕的回忆中收回。 眼下虽也忐忑,但到底不同。 即便在别处撞了南墙,那也是她自己撞的,她的人生和命都是她自己的,宁可毁在自己手中,也不能任旁人仗着她的信任,把她当玩物送给个暴戾好色的糟老头子! 雨骤然变大,风声雨声自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分明似鬼哭狼嚎,却反而叫人倍感安心,仿佛一切危险都被隔绝在外。 江回走前曾说此次若有消息,不日便可带阿姒回到他的故乡,让她安稳度日。 阿姒问他故乡在哪,江回却犹豫了,只道说来话长,待他回来后再与她细说。 安稳度日对阿姒而言实在诱惑巨大,她暗暗祈祷,希望他这次能办成事。 如此想着,阿姒借着这个飘渺的希望暂时稳住心神,她将刀收入鞘中,躺着听了一夜的雨后,在凌晨时握着匕首睡去。 后来一连三日,江回依旧未归。 他虽说过需离开数日,但阿姒仍难免忐忑,为了稳住李婶却不得不故作镇定。 午间,李婶去山下捡柴禾,回来时称有邻里见山外零星来了几个流民。 妇人拍着心口后怕道:“听说那几个流民只是摘了些果子,倒是没抢吃也没伤人, “我还听邻居说,那群流民说那什么晏长公子抓到了刺客的党羽!” 阿姒猝然站起身。 “什么,那刺客被抓了?” 3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李婶照顾阿姒已有二十来日,她眼中的阿姒温柔乖巧,说话跟春风一般温融,虽说瞧着年纪轻轻,却十分镇定。 她还是头次见阿姒这般惊讶。 妇人笑道:“娘子是在担心江郎君?怕什么,他是在外头办事,又不是当刺客去了,官府的人那么厉害,总不会抓错吧……” 这话反而叫阿姒稍稍冷静。 她听出了李婶语气中细微的不确信,但以她对妇人的了解,李婶并未怀疑江回是刺客,只是纯粹怕江回被错抓了。 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 阿姒拍拍心口,故作松快道:“既然刺客党羽抓到,想必夫君很快就能回来了。” 见她如释重负,李婶的反应难得快了些:“娘子是说,江郎君去抓刺客了?” 阿姒摇摇头:“其实我也不清楚,先前听他说在给做官的当差,但办的差事很要紧,连家人也不能说,我也未多问。” 她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李婶放了心。 “我就说嘛!江郎君相貌堂堂,人又正派,准是个厉害人物!” 好歹把李婶稳住了,阿姒藏在袖中的手却紧握成拳,江回迟迟不归,如今家中只有她和李婶,若流民闯入作乱该如何是好? 阿姒思前想后,问李婶:“婶子,你可知道那伙流民有多少人?是男是女?” 在得知江郎君可能与官府有关后,李婶人精神了许多,也有心情细想了:“七八个吧,人不多,听说各个衣裳都破得很,身上也脏,但还都挺安分,估摸着也没有饿很久。” 阿姒低眉沉思,在与江回来竹溪的半道上,她是见过几个流民的,那些人背井离乡各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但凡见到能果腹的东西,都会疯狂塞入口中,且因为饿久了,便是吃饱了,也会往身上藏食物,生怕下顿没了着落。 竹溪山明水秀,即便来了流民,他们一入界内便可寻到栖息处,不会费劲走这般远,李婶描述那些人的行径也同流民有细微的出入。 阿姒心里潜藏的怀疑浮浮沉沉。 他们会不会是刺客党羽? 或者……江回当真与刺客有关联,而那些流民是官兵乔装前来搜捕刺客的? 阿姒心里一惊,并非信不过江回,实在是这其中巧合太多。 在历城时,她未曾听说有人在抓刺客,虽好奇过江回的身份,但彼时她面临着被郑五送给城主的危机,只得暂且搁置。 如今晏氏长公子刚到竹溪,江回便外出不归,偏偏晏氏的人在抓刺客,诸多巧合相撞,她怎能不起疑心? 江回又实在神秘,明明只比她大一岁,却总心事重重,剑客这身份本就自带煞气,他还时常外出,不知做些什么营生。 阿姒曾旁侧敲击过,他稍有犹豫,最终只道此事暂且不便告知。 阿姒便未再多问,于她而言,他能否帮她摆脱恶人,比他作做何行当更重要。 一个失了记忆、举目无亲的貌美盲女,就像丛林中受伤的鹿,易招来虎狼环伺,若身边无人保护,只怕一日都活不下去。 如今江回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他虽疏冷寡言,但内里重情,一路曾多次救助过道边乞儿,就连李婶也是因偶然得他相助才结识,正因如此,妇人才会如此尽心照顾。 阿姒被最信赖的人蒙骗过,并不会认为行善者便是善人,但她可以看出,江回此人目光坦然磊落,不屑于蝇营狗苟,想必不会对无法威胁自己的人痛下毒手,他肯对乞儿、李婶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施以援手,便不会对阿姒这个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人不利。 说起救命之恩,阿姒有些心虚。 起初她是打算见死不救的。 在巷尾那间废弃宅子的马厩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江回时,他称自己被亲人陷害流落此地,求她救救他,还说会报答她,阿姒不欲多管闲事,任他待在那,既不搭救,也未声张。 只因他的声音很特别。 声音好听的人阿姒也见过,唯独江回的声音让她听了一次就留了神,心中有股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厌恶。 当夜,阿姒做了个梦。 梦中有个声音好听的郎君凑近了,在她耳边戏弄说要娶了十七岁的她,他的面容和身影隔着层纱般看不真切,唯独声音清晰。 且他的声音,很像那个受伤的人。 可怪就怪在,明明那么好听的声音,话也是动听的话,梦里的阿姒却一阵心慌。 醒来后,她笑自己是鬼迷心窍了,竟因那人声音好听就做了那样的怪梦。 她索性不去想,打算任其自生自灭,但凌晨时分,还是忍不住去看了眼。他竟还在那儿,看着似乎马上就要死掉,阿姒犹豫不决,立在一丈开外盯着他看了许久,这郎君生得倒是仪表堂堂,难得之处在于,他虽受了重伤,但同她求救后见她无动于衷,也未再摇尾乞怜。 这倒是让阿姒刮目相看。 对于有傲骨的人,她讨厌不起来。 又见他目光虽淡漠但坦荡磊落,最终,阿姒试探再三,确认他不会损及她,拿了瓶她用剩的伤药给他,又喂了他一些水。 其实她并非活菩萨,救他也是另有所图——自己在此地举目无亲,爹爹和云娘虽说现在对她百般疼爱,但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她得为自己添些保障,这人是习武之人且意志顽强,时下世道动荡,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便如一把利剑,指不定日后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若没有江回,只怕她此刻已沦为权贵玩物。 阿姒也能看出,江回对她有情。 但出逃后,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却未有半分逾矩,甚至为了让她安心,刻意与她保持三尺距离,每日睡在屋顶。 他话少,可阿姒喜欢他的声音,便常顶着副懵懂神情捉弄他,好逗得他多说几句话。 那人虽冷淡,可不禁逗,面上不为所动,但总会被发红的耳尖出卖了去。 想到往日种种,阿姒不由内疚。 她暗自祈求夫君不是行刺晏氏长公子的人,只是单纯被事情所绊住脚。 待他回来,她一定对他好些。 这一日很快到了头。 黄昏又近,对于阿姒而言,晨昏旦暮并无差别,真正让她不安的是时间本身。 那把匕首不知被她抚摸过多少遍,江回仍杳无音信。她的勇气像一根扯面,被一点点拉长,不知会断在哪一个瞬间。 李婶说,昨夜小院的门被雨冲歪了,怕流民闯入,因此用过夕食后,妇人便到半山腰搬石头去了,打算夜里睡觉时堵住院门。 阿姒在屋里等了会,被困意折磨得快要垮掉,实在是撑不住了。哪怕豺狼虎豹来了,她也得睡上一觉,便慢慢起身,凭借着这几日磕碰出来的方向感,朝床榻一寸一寸挪去。 刚摸到柜边,忽听院门外传来响动,阿姒大喜,难道是江回回来了! 可马上,她舒展的眉头狐疑蹙起。 听上去外头似乎不止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遮盖了许多声音。 似有汉子在外吆喝。 “有人在么,官府搜刺客!” 官府? 刺客? 阿姒正扶着柜子的门,心寸寸沉下。 江回当真是去刺杀晏氏公子了? 瞎猜无益,阿姒也说不准,但不管是哪方人马、目的是何,对她都很不利。 若未眼盲,还能周旋一二。可她看不见,连对方有多少人、说话时是何神情都不知道,他们可能假装善意让她放松戒备,再将她骗走,也可能边安抚她边仗着她眼盲而偷袭。 一个无依无靠又貌美的盲女,能有什么好下场?既为鱼肉,处处都可能是砧板。 想到过去所见那些要将她衣衫扒开般色眯眯的目光,强撑数日的冷静轰然倒塌,阿姒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扒开柜门钻了进去。 阿姒死死攥着匕首,浑身紧绷地缩在柜子最角落里,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嵌入柜中。 扑通、扑通—— 只能听到自己又急又乱的心跳声。 有一瞬间阿姒甚至以为她不止失了明,连听觉也一并没了,整个人宛如身在水底,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脑中一片空白。 不能慌,不能慌…… 那些人也不一定是恶人,说不定他们见院里无人会往别处去。 稍稍找回些理智后,脚步声已近了。 那伙人正往屋里来。 阿姒屏住呼吸。 后脊阵阵发凉,手心不停渗出冷汗,使得刀柄略微打滑,她只得更用力地抓紧。 人先后进了屋子里。 杂乱不一的脚步声中,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没寻到人么?” 那声音独一无二的好听。 如玉石相击,又似深潭坠玉。 前音如玉,温润尔雅,余音却似冰,带着慵懒的冷意,叫人捉摸不透。 失明和连日的疲倦让阿姒思绪变得极钝极慢,怔了怔,她才反应过来—— 这声音似乎……是江回! 这就是她夫君的声音。 阿姒落了浑身的刺,重重呼出一口气。这道清润的嗓音如西天梵音,将她连日来盘旋心头的恐惧逐一赶跑。 她甚至无暇细思他为何会带着官兵回来,便仓促推开柜门。 刚探出半边身子,“锵——”的一声,刀剑齐齐出鞘,阿姒被吓得肩膀一抖,双手扣着柜门,瑟缩着往后退回半步。 下一瞬,又是一阵刀剑相磨声,这回声音里没了锐利和杀气,当是刀入了鞘。 “你——” 来人又出声了。 阿姒稍顿,这的确是她夫君的声音,可又似乎不对,但她又说不上何处不对? 然而称谓却是没错的。 江回性冷木讷,相识数月,他从不唤她名字,每次都叫她“姑娘”,或索性直呼“你”,喝过交杯酒成了夫妻后,她用了好几日,半哄半骗,才总算让他偶尔叫她“夫人”。 本来成亲也没多久,江回平素话少,又常不在家,拢共没叫上几句,这次一走就走了近十日,想必是又生疏了。 但回来了就好。 阿姒“哐当”扔了匕首,循着声音的方向,磕磕绊绊走到他跟前,摸索着伸出手攥住了一小块布料,是他的衣袖。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颤声唤他。 “夫君,我在这……” 4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阿姒在某些事上颇没心没肺。 譬如她并不认为“夫君”这个称谓意义非凡,不得轻易唤出,一旦唤出便会使她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喝完交杯酒,她便无比自然地改口唤江回“夫君”,从此“夫君”长、“夫君”短。 有时这称谓是她不动声色逗弄江回的小招数,大多数时候,则是情分的象征。这情并非“有情饮水饱”,而是“重情重义、不离不弃”,是一种凭恃。 就像此刻,在历经数日的忐忑后,阿姒这声“夫君”也叫得也格外情真意切。 刚受过一番胆战心惊的磋磨,她的嗓音颤软,举止亦怯生生的。揪住青年袖摆不放的姿态,像极总算等到父母归家的孩童。 被她揪住的郎君一如往常的沉默,他们本就不算如胶似漆,这沉默也合乎江回性情,只是阿姒需要得到一些回应来平复连日以来的不安,于是她又轻声唤了一句。 “夫君?” 这回嗓音更温软了。 虽不能视物,但阿姒直觉青年的视线正定在自己面上,可他为何不回应她? 她将那片袖摆攥得更紧。 门边传来一声讶异低呼,但戛然而止,像是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阿姒思绪顿止,失明后,她变得格外怕生,突兀的笑声吓得她一怔,这才想起有外人在旁,小心翼翼地朝夫君身侧躲去。 这寻求庇护般的姿态,放在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可在场众人却忍俊不禁,被青年温和却微带薄责地看了眼后才齐齐噤声。 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一切太令人咋舌。 谁能想到,长公子亲自来抓刺客,刺客没见着,倒多出来一个“妻子”! 适才他们刚迈入屋里,晏书珩甫一出声,角落的柜子就发出“吱呀”的声响,众人拔剑戒严,却见柜门上扒着一只纤柔的手。 晏书珩抬手,示意众护卫收剑屏声。 随后一女郎小心摸索着,像只受惊的兔儿般,怯怯钻出柜子。 正是他们要寻的那郎中之女。 此刻见到画中人真容,众护卫才明白为何历城城主会想认她做义女献与长公子。 女郎未施粉黛,一身素简衣裙,赤足而立,韵致天成,如山间精怪。 温柔婉约的妇人发髻非但不显俗气,反而更添出尘,像是初入人间,因不谙世事才被多情郎诱哄而误入红尘。 举手投足间尽是新妇独有的羞赧,欲说还休,让人越看越挪不开眼。 尤其那一双眼,本生得妩媚,但因目光清澈空茫、不谙世事,让这媚意如隔薄纱,像晨雾氤氲下的山间溪流。 但很快,他们发觉这空茫是因那女郎眼盲了,只见她不甚熟练地摸索着,赤着脚踉踉跄跄走到长公子跟前,牵住他袖摆。 神态充满依赖,声音柔柔怯怯。 原本僵滞的空气顿时掺了暧昧的气息,还伴随着些微尴尬。 这眼盲女大抵是太过惊慌失措,竟把长公子错认成了她的夫君! 几人征询地望向晏书珩。 青年没出声,目光停落在女郎面上。 含情目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凝着她,屋外射过来一箭日光,深眸中有微芒一闪而逝,像月夜下雪狼眼底的幽光。 随即他嘴角轻牵,眼底那抹危险的异色霎时消散,又是那清雅如竹的风华郎。 众护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后诸多巧合表明,女郎的夫婿十有八九是那领头的年轻刺客。 刺客之妻,等同于刺客。 若是寻常人,必会冷眼以待,甚至迁怒,但晏书珩却笑意如常。 他并不纠正,也未出言回应,只垂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女郎,笑容和煦温柔,好似她真是他娇藏于这小院中的妻子。 青年的沉默加重了暧昧的气氛,亦将阿姒刚因夫君归来而平复的不安再度挑起。 “夫君……你怎的不理我?” 她揪着手中袖摆,仰面对着夫君的方向许久,仍未得到半句回应。 阿姒不由得多想。 可这样的沉默寡言放在江回身上又很合理,他本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哎,这人…… 阿姒无奈叹息,手顺着袖摆而下要去牵他的手,他好似发觉了她的意图,轻笑着将袖摆从她手里轻轻抽开。 若不害臊就不是她家夫君了,更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但阿姒很是不安,顾不得别的,飞快地再次牵住他袖摆。 这回青年未再抽开,只是轻叹,似是对她的黏人倍感无奈。 也算是回应了,阿姒稍稍定心。可谁知救命稻草还未攥紧,他又动了,极轻、极慢却不容抗拒地,将袖摆从她手中抽出。 仿佛有心冷落,又像刻意捉弄。 这回阿姒是真的慌了。 失明的感觉实在太差劲,旁人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让她揣度许久。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新婚,可江回这才离开了几日,一回来就对她百般回避。当初是因私奔后她意外失明,他怕她不安,这才仓促成婚。莫非,他不是害臊,而是离开几日后冷静下来后,担心娶个眼盲的妻子会拖累他? 可眼下阿姒连生存都成问题,世道又乱,他若悔了,她岂不生死难料? 阿姒悄悄咬了咬嘴唇里侧,幻想着被夫君“抛弃”后遭人欺辱的情形,不出几瞬,她无法凝光的眼里便有水雾氤氲。 阿姒虽看不见,但想也知道自己这种时候是极美的,更知道过犹不及,欲说还休比哭哭啼啼更能揪人心弦。 她只是仰面“看”他,朱唇微启,却迟迟不语,端的是委屈但倔强。 连素来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众护卫都面带不忍,唯独那白衣郎君仍气定神闲,眼眸噙着温柔的笑,却不为所动。 阿姒故意憋出的泪水随着他的沉默慢慢变得充满真情实感,最终像鸦羽上的雨滴般,压过长睫,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上方人却回以一声轻笑。 没来由地,阿姒觉得这声笑似曾相识,像是洞察了她的小伎俩,又像是冷眼旁观地看戏,或者,只是纯粹觉得有趣。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历城城主府内撞见的那双含着笑、好整以暇的眼。 想到那只有一面之缘、只远远一眼却让她莫名恐惧的世家公子,阿姒悲伤顿无,心口像笼了乌云般憋闷,悬在半空的手僵硬地握成拳,也忘了要继续做戏。 她刚要将手收回袖中,就被身侧青年隔着衣袖轻轻握住腕子。 “别哭,我回来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在为这阵子让妻子不安而内疚。 总算再次听到他出声说话,阿姒却察觉到一股异样的陌生感。 他的声音,似乎不是这样的。 又似乎本就该是如此。 一切好像蒙着一团浓雾般叫人摸不真切,但浓雾很快消散,大概是她多心了。 确定他回来了,一时半会也不会抛下她,阿姒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怔愣间,身子忽一凌空,阿姒讶道:“你干嘛,周围还有人呢……” 江回他不是害臊么? 她怔愣间,他已将她放至榻上,取来鞋履替她穿上。 阿姒更是诧异,这人不仅一改往日害臊,还格外体贴。 看来老人说得没错。 小别胜新婚。 她发呆时,连他替她穿好鞋履都未曾察觉,青年温言道:“我尚有些要事亟待处理,回头再与你解释。” 他说话语气温和,措辞文绉绉的,听着有些客套。阿姒飞快地抓住他袖摆:“夫君……你是不是又要离开好些天,留我一人在家?” “不会。” 他轻轻将手抽了出来。 逼得太紧反而不好,阿姒不再多问,双手乖巧交叠放在膝上:“好,那夫君先忙,我等你回来。” 声音本就带着十六七岁女郎独有的清稚,刻意放软时更添妩媚。 听起来简直爱惨了她的夫婿。 可这声情意绵绵的“夫君”唤的另有其人,然而阿姒跟前的青年神态自若,坦然受了这声夫君:“好。” 众护卫满脸愕然。 不止因眼前荒唐又暧昧的一幕,更因为二人的对话,长公子再次出声后,那女郎仍未察觉。 显然,她认错人并非全因慌乱,更因她那夫君,声音和长公子极像! 他们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神色如常。 他用目光示意其余人看好阿姒,自己则和破雾出了小院。 两人来到院门前。 晏书珩双眸微凝:“破雾可还记得,那领头的刺客是在何时失的手?” “彼时情急,属下只顾与刺客缠斗,未曾留意。”破雾抬眼,见他目光澄明如镜,“莫非是在听到您的声音后?” 晏书珩以笑容回应这一询问。 “想必是因我多数时候让你和穿云替我传话,鲜少出声,因而刺客直到近身行刺时才发觉,否则,他没理由在那般性命攸关之时失手。” 破雾诧异,随即更为不解:“他背后之人想取长公子性命,手握这一利器,怎会不加以利用?除非他事先不知道刺客与您声音相似,但既能派出那么多人行刺,还险些成事,说明并非泛泛之辈,不会不在事先对派出去行刺的杀手加以了解,因此不知道此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或者他知道,但并非想取公子性命,派杀手前来行刺是有别的目的 “莫非是为了嫁祸、离间?” 晏书珩听完破雾所说,不置可否。 他只淡声问道:“破雾你说,这世上真有声音极其相似的两人?” 破雾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容貌相似的血亲兄弟有之,毫无血缘却生得相似者更是不少,况且声音较之容貌,更易模仿,属下就曾听闻有些歌姬乐人能将旁人的声音仿得难以分辨。” “歌姬。”晏书珩兀自笑笑。 他思量片刻,抬手看了眼自己的袖摆,那里被攥出了细微的褶皱。 破雾亦看向他被揪皱的袖摆。 “我们的人在此蹲守三日,未见周遭有埋伏,那女郎的夫婿全无动静,仿佛忘了家中妻子。许是有事无法抽身,又或者,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要将长公子引到此地。” 晏书珩长睫半垂,长指抚平袖摆褶痕:“或许还需从她这里获悉。” 破雾窥见青年眼底意味深长的神色,难得迟钝,问道:“莫非您是要审问那位女郎?” 晏书珩低低地笑了。 他抬起眼,眸中笑意温融似春风拂面,平添几分暧昧。 “哪有夫君审讯妻子的?” 破雾顿时明白了。 正要询问晏书珩如何安排,一个守在半山腰的护卫急急来报。 “长公子,这家的人回来了!” 5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半山腰处,李婶心急如焚往回跑,额上渗出汗滴。 方才本想顺道捡些野菜,就见一伙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山,李婶心口一跳,担心阿姒,匆忙赶回,刚靠近小院,就见门前立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郎君,身侧有个负着剑的冷面护卫。 那郎君一身利落白衣,李婶能瞧出那是顶好的料子,上面的暗纹更是她见都没见过的花样。 她见过的人太少,更不知他们来作甚,一时被唬住了。 好容易脑子转过弯来,正要问起他们来意,那位郎君已先朝她行礼:“叨扰婶子,敢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到这声音,李婶愣住了。 这和江郎君很像啊! 但更多是无措,好在这郎君瞧着和善,人也俊得神仙似的,实在不像坏人,忙说:“能、能,借几步都行。” 他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李婶忐忑地随他来到院前树下,看到一旁冷脸负剑的护卫,不由害怕。 年轻郎君含笑回身:“破雾,转过身去,你面带煞气,会吓着婶子。” 贴心的举止让李婶对眼前的年轻人多了些好感。对方先开了口了:“未经许可便擅闯贵宅,实在冒犯。” 他说话文绉绉的,李婶听得一知半解,连连摆手道:“不、不冒犯,这院子也不贵,呸呸,这宅子不是我家的,我是被江郎君雇来照顾他家娘子的!” 几句话说完,李婶舌头都快打结了,颇窘迫地笑了笑。 那贵公子并未因此轻看她,依旧温文有礼:“婶子口中的江郎君,可是声音与我极像?身形亦高挑瘦长,是个武人?” 李婶不假思索,点头如捣蒜:“这位郎君,您和江郎君认识啊?” 他和气地看了李婶一眼,眼底有探究,又似有难言之隐,须臾才道。 “我与他,是死生难分的关系。” 李婶对此自有她的理解,恍悟道:“难怪您和江郎君声音那么像!敢情是亲兄弟!可这会郎君出门办事,好几天没回了。” “我知晓。”青年说罢沉默地思忖着,忽而意味不明地淡声轻叹。 “他当不会再回来。” 李婶一时未反应过来,笑道:“江郎君的确好一阵没回了。” 然而待她抬头,看到年轻郎君复杂难辨的神情,误以为这是隐忍悲憾,妇人登时明白他口中的“不会再回”可能和自己想的不是一码事。她不敢置信,讷讷道:“这、这怎么……江郎君是在外头出事了?” 那郎君凝眉,默然不语。 李婶双目渐红:“是不是弄错了啊,江郎君武功那么高,人还那么好,他帮了我一家子,才十八九岁啊,怎就……” 晏书珩通过妇人的神态措辞,猜出她对正照顾的这对年轻夫妇的确知之甚少,要想探得更多关于那人的事,仍需从他的妻子身上入手,顺势憾道:“的确可惜。” 李婶闻言更是难过:“江郎君要真不在了,娘子可怎么办?这几天他不在,他家娘子夜里都睡不着,一直巴巴等着他回来呢……这会兄长也找来了,咋不在了……” 晏书珩远眺山下,再次轻叹。 “我亦是今日才得知消息,总算觅得他行踪,却失之交臂。” 他眼中泛起淡愁,又不像愁。 像个平静的旁观者。 又说:“我与他声音自幼相似,初进门,便被他的妻子错认,一声接一声唤我夫君,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无奈之下,只得寻了个由头出来。” 李婶也叹气,阿姒这几日的殷殷牵挂她看在眼里,可又没辙。 晏书珩低眉思量:“既是兄弟之妻,便是在下家人,在下决定带弟妹下山,寻来名医替她治好眼疾,只是不知舍弟除了妻房,可还有别的家眷?” 李婶以为他指的是妻妾,道:“我认识江郎君不久,对他实在不大熟悉,不过他与娘子情投意合,肯定不会有别的女人,他俩刚成亲,也还没孩子……” 晏书珩了然颔首:“我观弟妹似有眼疾,若她得知弟弟不在,届时以泪洗面,反加重病情。可若不告诉弟妹,夫婿久未归来,她是否会疑心舍弟始乱终弃?” 李婶又想到那日江回出门前,阿姒拉着他袖摆不让走的情形,也犯了难。 一直沉默的冷面护卫突然开口,语气淡漠,不带任何情绪:“不若将错就错,在郎君弟妹尚未复明期间,由郎君暂且假扮其夫君,只需借忙碌之故,偶尔才出现,再说上两句话,让娘子以为夫君尚在人世,待病情安稳后再告知真相……” 李婶眼前一亮,觉得这法子极好,但怕这位郎君介意,不敢轻易附和。 晏书珩垂目而立,望着脚下草木,不知是在看草木,还是透过草木看别的。 他漫不经心说:“这倒不失为权宜之计,然我与他数年未见,不知他如今习性样貌,若弄巧成拙,反叫弟妹更伤怀。” 李婶急切搭话:“这好办!我知道江郎君和娘子相处是什么样的,好学得很!两个小年轻刚成婚,又都害臊,平时说话隔着三尺地,不过晚上他俩倒是会睡在一间屋子里,有次还把床弄塌了——” 话到一半,那温和有礼的青年竟打断了:“他们每夜同床共枕?” 见他虽带着笑,但笑容有些玩味,李婶倏然明白,发了愁:“也是,总不能还让贵人夜里和弟妹一起睡吧……也太荒唐!” 青年只一笑置之。 破雾适时开口:“您说江郎君平日很忙,常不在家,若是如此,应该好办。” 李婶想想觉得也是,反正不常回来,俩人也都羞涩,总有办法搪塞。 于是热情的妇人把自己对江回和阿姒所知的一切,从声音语气、习惯、身形样貌、性情……所知均无一遗漏。 “别的没了,江郎君时常出门,我也见不到几次。”说完李婶又难过起来,“郎君和娘子真是一对命苦的鸳鸯,好在他有位好阿兄,不然娘子往后可怎么办啊……” 晏书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分内之事罢了。” 他又嘱托李婶:“婶子为舍弟难过,令在下动容,但为顾全大局,仍需劳您稍后在弟妹面前千万收敛悲伤。” 李婶忙收起泪:“好、好……”她在院门处缓了缓,这才随晏书珩往院里走。 屋内。 阿姒仍乖乖坐在榻边,听到夫君和李婶说话的声音,倏然起身。 “夫君,你忙完了么……” 李婶怕她磕着,急急上前扶住她:“娘子慢着些,当心摔倒!” “多谢婶子。”阿姒柔声笑笑,“夫君总算回来了,我实在太高兴了。” 见她一扫这几日的阴霾露出笑容,李婶又忍不住掖了掖眼角。 “怪我回来晚了,抱歉。”晏书珩与阿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山中多有不便,我在别处寻了处院子,今日带你下山,可好?” “今日?”这太突然,阿姒略怔,但想到过去数日独自在家的忐忑,忙点头作夫唱妇随状,面上满是信任和脉脉情意,“都听夫君的,夫君去哪,我就去哪。” 晏书珩低头看她,半垂着的长睫无比温柔,他温声说:“好。” . 当初仓促出逃,阿姒和江回两个人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没什么可收拾的。 这阵子幸亏有这位淳朴真挚的妇人,她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江回不在时,哪怕是对李婶,阿姒也难免防备,如今要分别,不由为此内疚,她把江回走前留给她的银钱拿一些给李婶,希望妇人能安稳度日。 “娘子和江郎君下山,我也能放心去投奔我家闺女了!”李婶送她到半山腰拴马处后,依依不舍地再三嘱咐,“娘子,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向前看啊!” 阿姒只当妇人是劝她莫因为失明颓丧,她借着安慰李婶,顺道捧一捧自家夫君:“婶子放心,有夫君在身边,我的眼睛即便不能好,也会过得好好的。” 她这话叫李婶险些涕泪横流。 晏书珩则依旧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众护卫皆是一头雾水。 唯独方才献计、又较为了解晏书珩性情的破雾面不改色,是看透一切般漠然。 出了院门,阿姒仍像以往那般被夫君抱上马,分别数日,他抱她上马的动作倒很熟练,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阿姒却觉出微妙的不同:江回他似乎不像从前那般生硬,自然得仿佛他们成婚已久。 就连刻意和她拉开的那一拳距离,都变得更为从容。从前的疏离是害羞,如今的,却像是以退为进、游刃有余。 大抵是见她在走神,青年稍稍低下头,低声问她:“舍不得?” 阿姒回过神,点点头:“我很喜欢李婶,在这乱世中,能碰到一个质朴的人属实难得。这山间小院远离尘嚣,若未失明,一直在这生活倒是不错。” 上方的人淡淡“嗯”了声。 声音比之前远了些,也淡了些,若换旁人,阿姒只会怀疑是这句话让他不悦,但江回不一样,此刻的疏离才更像他。 她犹豫再三,又牵了牵他袖摆:“夫君,你是不是在替官府做事?” 晏书珩已从李婶处得知她那夫君行迹不定,许是在替官府做事,虽知那人是骗她的,但若她当真,倒方便他。 遂含糊其辞道:“因有隐情之故,不便多说,为何突然问起?” 看来就是了。阿姒放下心来,他在官府做事她也更放心些,省得时不时要怀疑夫君是杀?人放火去了。但概因数日没见,他身份又变了,难免生疏客套,阿姒未多聊,只道:“无事,我是担心夫君在外受累,若是给官府做事,总会好熬些。” 马儿迈开蹄子,阿姒回过头,祈求道:“夫君,能不能慢些? “也不必很慢,别像平日那般又猛又快就成,我受不住……” 晏书珩低眸,深深看她一眼。 “我平日里很快、很猛?” 6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阿姒好几日都未能安寝,此时松懈下来有些困倦。反应了好一会,明白他是误解了她的话,以为她在埋怨。 她低低道:“还好,不怪夫君,是我体弱,无力承受……” 青年久久未再说话。 马慢悠悠行在山路上。 晏书珩回想着李婶说的“江郎君话少,每句话不超过十个字”。多说多错,索性缄默不语,漫无目的地欣赏山野景致。 胸前忽被重重一磕,阿姒打起盹,脑袋似雏鸡嘬米轻点。晏书珩低下头,她恰在同一瞬往后倒,倚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下巴,两人如今姿态像一对亲密的交颈鸳鸯。 晏书珩笑了笑,一手牵缰绳,一手虚虚圈着她身子以防坠马。如此妥帖,倒真像个将妻子藏在怀中妥善呵护的好夫君。 一行人到了山脚,马车已备好。 晏书珩翻身下马,将阿姒抱至车上,她倒是睡得沉,如此一番上下颠簸的挪动,直到了别苑,竟还未醒。 别苑书房后有个小院,素朴僻静,正适合延续刺客陋室藏娇的习惯。 晏书珩把人放至榻上,替她褪下鞋履。 他眼底浮着清浅的笑,像柔和却仍叫人不敢贸然亲近的月光,指腹悬在距女郎面上半寸处,逐寸逐寸地,隔空描摹着她似曾相识却又有几分陌生的眉眼。 晏书珩收回长指,替她掖好被角。 他平静地端凝她。 女郎眉目恬淡,舒坦地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婀娜的背影。 青年笑了,旋即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句只他们二人能听到的话。 话语轻如羽毛,又似虎狼狩猎时喷出的气息,余音很快没入空气。 沉睡的女郎缩了缩脖子。 . 阿姒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 如身处浮浪中,颠簸浮沉,一记巨浪打来,这才彻底平稳,继而身上宛如覆了片云,温暖柔和。 后来半睡半醒间,她翻了个身,依稀察觉有人在耳畔低语。 阿姒是听见了的。 但她太累了,来不及思索便再度睡去,醒来时,她习惯地在枕下摸索。 “在寻那把匕首么?” 疏淡温柔的嗓音如春水和冰。 阿姒点点头,俄而回过神,想起说话的人是江回,她的夫君。 他回来了,还把她带下山。 这一切是真切发生过的,又像是一场虚幻的梦,阿姒懵然坐了会。 “不舒服么?”青年淡声问。 “我无碍。”阿姒垂下睫,“只是有些恍惚,你不在那几日我夜里都不敢入睡,生怕来了贼人将我掳去,只能时刻把匕首藏在袖中,我还以为……你扔下我不管了。” 话是真的,连日的惊惧也是真的。 但此时提起来,却不是为了吐苦水,是想勾起郎君的内疚和心软。 对面人果真不忍,语气比平日温和许多:“让你受惊了,抱歉。” 阿姒手按在心口缓了缓:“我听到有人喊着要抓刺客,以为是来抓你的。” “为何会觉得是我?” 他语气微冷,又透着些散漫。 阿姒微怔,他这是觉得她不信任他品行?可他整日神出鬼没,武功又高,看着的确不像做正经营生的人啊…… 不过不能直说,会伤夫妻情分。 她委婉道:“夫妻一体,我怎会信不过夫君你的为人?但有道是怀璧其罪,夫君武功高强,自然容易被怀疑,就像我生了张易招人觊觎的脸,才惹来城主觊觎,我是担心他们抓错人,让夫君受委屈。” 对方似被她这番惺惺相惜的话宽慰到,并未解释,只轻声一笑。 阿姒颇稀奇:“夫君回来后笑得也多了,这还是第二次听到你笑出声。” “第二次?” 晏书珩半垂长睫,修长手指散漫轻点,看来无论床笫间如何亲密,他们终究生分,她甚至不知枕边人真实身份。 既如此,能从她这里探知的大概也只有刺客的体貌特性,于是他只道:“许是分别太久生疏了,可还记得我容貌?” 阿姒被问住了。 无论是刚认识那会,还是成婚后,她对江回的注意力多半都放在那独特好听的嗓音上了,倒忽略了其他。 但身为妻子,却说不上夫君眉眼如何,实在说不过去,她端坐在榻,认真回想着道:“当然记得,夫君很好看。” 他不满足于此:“如何好看,眉眼轮廓与其他好看的郎君有何不同?” 阿姒没想到他这般冷淡的人,不仅会悄悄害羞,竟还爱攀比。可她确实说不上来如何感觉,便睁着无神而清澈的眼,黯然伤神道:“未失明前我还未嫁给夫君,不敢贸然盯着你看,失明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本就一副不染尘埃般的懵懂模样,如今又这般伶俜脆弱,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都得心软。 晏书珩微笑着移开目光,他淡声轻嗤,幽幽道:“还不是没记住。” 见他不依不饶,阿姒只得竭力回想:“我记得的。夫君异常俊秀,剑眉深目,鼻梁高挺,是非凡之相。深栗色的眸色比常人稍浅,薄薄的唇总是抿成一条线……对了,你胸前还有颗绿豆大的痣。” 胸前的痣是那次误入室内撞见的。 阿姒清楚,他只不过是想让她夸他,倒真不必说得如此详细,这会提起那颗痣,只是想勾起他的羞意,好结束这话题。 “别的没了?” 他语气有些凉,果真恼羞成怒了。 每次江回一害羞,阿姒就克制不住地想逗得他更害羞。她认真道:“没了……夫君太高,我看你得仰头,我又害臊,每次匆匆一瞥实在瞧不真切,只记得夫君看着清癯,实则健硕,双臂有力、肩宽窄腰。” “是么。”青年语气更淡了。 幽冷促狭的语气似曾相识,阿姒忽地坐起身低喃:“我想起来了……” . 阿姒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了。 直觉这东西真是奇怪。 江回淡漠疏离,易让人望而却步,但恰恰是他的生硬和冷淡,令人踏实。 可他回来之后笑得多了,更平易近人,反倒叫她不安,这不安的感觉和半睡半醒间因听到那句话时而生的异样感很像,因而阿姒灵光一闪,想起了那句话—— “江氏阿姒,你我倒真是有缘。” 似梦,又不似梦,但也不合常理:时人称呼一女郎姓名时,多唤某氏某某,其中姓氏是女郎自己的姓氏,而非夫姓。 她虽不是郑五的亲生女儿,不能叫“郑氏阿姒”,但也不该称“江氏阿姒”。 想必是她记错了。 横竖是梦,倒也不必较真。 轻敲桌案的声音打断阿姒思绪。 青年淡声问:“怎么在走神,可是想起什么,譬如你身量到我哪里?” 这人简直没完没了,阿姒没辙,眼底盛满无措,心里却飞泉般不停思量。 他今日难得话多,却像是在套她的话,难不成还想通过她确认他自己的样貌和身量特征?显然不可能,想来还是因为羞于主动,所以拐着弯想和她亲近。 阿姒试探道:“要不……夫君你过来抱一抱我,这样不就知道了?” 之所以让他过来抱她而不是她过去抱他,是她掐准江回易害羞,越撩拨着让他主动,他越会害臊,而不会主动。如此既哄了他,也不至于让自己吃亏。 果然,青年败下阵来,无奈轻叹。 越是这种时候,阿姒越无辜,怯怯地小声道:“夫君?你怎么不说话了……” 晏书珩负手而立,低垂长睫看向立在榻前茫然无措的女郎。 她眼中一片澄澈懵懂,实在不似故意逗弄,即便是在过去,她在信赖的人面前,也是这般真挚无辜的模样。 他温声问她:“想听我说话?” 阿姒点头:“夫君声音独一无二的好听,宛如天籁,我喜欢听你说话。” 这句话她同他说了数次,每次她说他声音好听,江回都会格外留意。 “独一无二的好听?”青年仍像初次听她说这话时一样的反应,只语气没从前那般冷,他问了和几月前相似的话,“你说,世上可会有两个声音相似的人?或者,你可曾觉得我的声音似曾相识?” 阿姒笃定道:“夫君声音世间独有,我未曾听过相似的。” 室内只闻长指轻敲桌案的声响。 一下,一下。 像静夜里的脚步声,叫人不安。 阿姒快坐不住时,沉默良久的青年忽道:“有些事待办,得空再陪你。” 阿姒促狭顿无,朝他的方向伸出手,怯生生问道:“夫君,你要去哪?我一个人在这里,又看不见,有些怕……” 晏书珩仍隔着袖摆轻握她腕子,徐徐安抚道:“去寻大夫为你诊治双眼,不过你若是怕,我先陪你,旁的改日再说。” 一句话便将阿姒套牢了,她乖乖坐好:“不必,我一个人可以的。” “放心,我稍后会寻人来照顾你。” 晏书珩含笑望了她一眼。 . 刚出小院,穿云一脸希冀地迎上来:“郎君可问到什么了?” “回书房再说。” 回到书房,晏书珩回忆着从阿姒那里套到的话,再结合李婶所言,梳理出可用的,写在纸上交由穿云。 “我就说郎君带回那女郎不是因为色……”穿云及时把后面的“色令智昏”憋了回去,“有了这些,要想查人就方便多了!” 他走后,书房只剩晏书珩和破雾。 晏书珩低头拨弄香灰。 长指轻动,忽而顿住,他看着香炉中的陈灰,不知想到什么。 破雾沉默地立在一旁。 见晏书珩停顿,他不由得望过去,只见青年垂着睫,忽而轻笑。 破雾忍不住问:“长公子,那女郎可是两年前,曾招惹您的那位?” 7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两年前…… 晏书珩眼底玩味瞬而闪过,抬眸:“破雾亦见过她,你说说看?” 破雾仔细回想:“容貌有七分像,但这也与衣饰打扮有关,至于性情……属下不如长公子清楚,但女郎既与您相识,为何如今似全然不知夫婿声音与您相像?” 晏书珩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兔笼内,那只不安的伤兔正怯怯望着他。 青年眉目藏笑:“她在南阳一月,我们仅有过几次相处,我只知她是姜氏女郎,与陈氏九郎交好,对她性情不算了解。想必她对我亦然,两年过去,不记得我声音也寻常。许是假装,也可能是真的忘了。” 笑里更添无奈:“她忘性一贯大。” 这般说,能确定是同一人。破雾冷静分析:“当初在建康会面,陈郎君只说那女郎意外去世,并未细说缘由。但女郎去世是在八个月前,正是颍川大族南迁时,据称他们在道中遇到胡人,折损不少族人,想必女郎是在那时遭逢意外。可颍川去往建康的路与历城不在一个方向,相去数百里之远,那女郎为何流落到此地还成了那郎中的女儿,且她未向家族求助,像是失忆了。竟还如此巧合地与郎君撞上了。” 晏书珩摩挲着袖摆,笑了。 “巧合也好,有心人安排也罢,想必她不知情,毕竟,她躲我还来不及。” “继续搜寻那郑姓郎中踪迹,另查查过去一年里,颍川姜氏和陈氏两族有何异动。”晏书珩说罢,复又列举几个人名,“顺便查查他们近期可有动作。” 所列几人皆与他有利益牵扯,亦知道那女郎曾与他有些过节。 破雾倏然想通其中关卡。 若说那女郎的出现是巧合,但如今各项证据摆明与她私奔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位年轻刺客,她夫君的声音又与郎君出奇相似。 这一重又一重的巧合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倒可勉强解释为缘分。 但世家内部复杂,长公子又在少时便因天资过人被定为下任族长候选人,触及多方利益,自有诸多耳目紧盯不舍,欲取其性命或是让他在某些事上出错。 他接了命令,肃然离去。 破雾走后,晏书珩百无聊赖,拨开镶金兔笼的笼门。小家伙见到他眼睛都亮了,凑上来在他手边轻嗅,乖巧又讨好。 晏书珩将兔子抱在臂弯端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自语:“究竟只是忘了,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曾记得过。” 他没往下说,只笑了笑。 . 夫君走后,阿姒坐在榻边发了会呆,远处似有说笑嬉闹声,仿佛投入无底寒潭中的石子,将她眼前的黑暗撕开一道缝隙,照来一缕不可捕捉但触之温暖的曦光。 无论如何,她还活着。 活着本身,就已足够值得庆幸。 片刻后,有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朝屋里来,阿姒敛裙起身:“夫君?” “回夫人话,是婢子,郎君雇婢子来此照顾您。”来人是个少女,声音清稚,应比阿姒小不了几岁。 阿姒这才想起他走前说雇人照顾她的话,之前因总算把江回盼回来,不必日夜担惊受怕,她顾不上思索别的。 这才记起,还有许多事还未问他。 江回竟也没想着解释。 他说自己是替官府办事,但为何官兵进门前会吆喝着“抓刺客”? 他们又为何在她钻出柜子时拔剑,江回难道没说院中所住是他的家人么? 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便是他的声音,既然声音是他,人怎会不是? 觉得生分,大概是他走了太久。 阿姒摒除杂念,唤那侍婢:“我如何称呼你呢,不知你今年多大?” 侍婢小心回道:“回娘子的话,婢子今年十五,名唤竹鸢。” 阿姒朝她和气笑道:“那我唤你阿鸢吧,我看不见东西,往后辛苦你。” 竹鸢目光落在榻边女子姣美的面容上,她在世家为婢,见到的美人数不胜数,眼中仍有一瞬的惊艳闪过,旋即匆匆低下眼:“照顾娘子本就是婢子该做的。” 阿姒状似无意,闲谈般问她:“竹鸢可是一直都在夫君身边做事?” 竹鸢照着先前晏书珩吩咐的说辞回道:“回夫人,婢子是才来的,本是魏兴郡人士,因胡人入侵逃到此地,被家人卖作仆婢充当路资,正巧遇到郎君买下婢女。” “这样啊……”阿姒本想从她这里套些关于江回的事,不料无处套话,想来她真是江回刚雇来的,她和气地摆摆手:“别拘束,若有事我会唤你的。” 竹鸢应是,退到门外侯着。 一连两日,这里除了阿姒和竹鸢,再无旁人涉足,起初阿姒生怕夫君又走了,但江回每日会让人稍带一两句话回家。 得知他还在,阿姒便放下心。 此前因为脚崴了不便行走,眼下脚伤刚好,当务之急是要适应失明,于是闲暇时,阿姒便尝试着摸瞎走路。 “嘶啊——”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摔倒。 她手撑着地,掌心被砂石硌得一阵钻心的痛,泪花都给逼了出来。 竹鸢忙上前搀扶:“您又是何苦呢,婢子是被雇来照顾您的,您想去哪、想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 阿姒扶着她手起身,毫不在意地笑道:“有些事总得自己去做,譬如走路。” 没一会,她又摔了一次,竹鸢忙要上前去扶,余光瞧见一片白色袍角。 是晏书珩,他目光沉静地立在萧疏竹枝后,不知来了多久。 竹鸢要行礼,被他抬手打断后,她又忙要去扶阿姒,却再次被阻止了。 晏书珩安静立着,他目光一贯温煦,垂眼时却有些冷眼旁观般的悲悯。 竹鸢搞不懂他的态度,只是看到阿姒摔倒很是不忍,她正不解时,晏书珩已弯下身,温柔地扶起阿姒。 “还好么?” 阿姒无神的双眼波光澜动,柔声轻唤:“夫君,你回来啦。” “嗯,先进屋罢。”晏书珩扶她进门,手仍极有分寸地隔着衣物。 竹鸢从身后望去,二人皆着白裳,一人玉冠束发,临风玉树,另一人则着月色素裙,乌发以缎带束起,如出水芙蓉。 倒颇有些琴瑟和鸣的意味。 . 到了房内。 阿姒炫耀似地松开青年的手,往前走几步,来到窗前几案边坐下:“夫君你瞧,我已能在屋里自如行动了。” “不错,大有进益。” 晏书珩不吝赞许,看到她手上一处乌青,便唤竹鸢取来药膏。 阿姒伸出手要接过药膏自己上药, 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在她毫无防备时来到她跟前,阿姒下意识后退,手腕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握住了。 腕上一阵清凉。 “你看不见,我来吧。”他淡道。 阿姒睁大了眼,暗道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他这木头竟亲自给她上药! 他依旧守礼内敛,隔着衣袖握她腕子,另一手蘸上药膏轻轻往上涂。 药膏清凉,落在破了皮的腕上,又疼又觉舒爽。他打着圈,力度轻柔,肌肤之间隔着一层药膏,但相触时还是怪怪的。 阿姒想收回手,但又被他不容抗拒地紧紧抓住。她只好屏着气,浑身僵硬地任他上药,直到他指腹触到一个破口,凉意冲撞着痛意,宛如有一根细丝从伤口自窜入腕子,顺着手腕向上,直直窜上天灵盖。 阿姒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从喉咙深处溢出低低的呻'吟:“夫君,轻……轻点……” 对面人一愣,旋即低声笑了,阿姒这才意识到她方才那声实在太过娇媚了些。 易惹人误解,以为她在撒娇。 平日她也偶尔故作姿态逗他,但做戏时是早有预谋,为的就是让他误解,然而若真被误解了,反倒觉得不自在。 阿姒抿紧嘴,竭力让自己放松,但僵硬却从心里蔓延到手上。 “是我手太重了?”青年又轻笑了声,他低下头,在她腕处轻轻吹了吹。 宛如拂过一阵轻风,太过温柔反让阿姒不适应,只觉伤处越发火烧火燎。她的手禁不住往回缩了缩:“夫君在外辛劳,好容易回家且先歇歇,让阿鸢来吧。” “怎这般不禁逗。”青年低笑。 随即阿姒听得衣物窸窣之声,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风——他起身了。 竹鸢上前接过药膏,继续替阿姒在踝处擦破的地方上药。 阿姒又颤颤“嘶”了声。 晏书珩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若是疼的话不如歇着,何苦为难自己。” 阿姒坚定摇头:“我虽失明,但也不是圈养笼中的猫儿兔儿,若每日除了吃喝就是睡觉,与死了有甚区别呢?” 她嗓音天生婉约,清媚中透着稚嫩,如初才绽放且未经历风雨摧残的花瓣,语气却似风雨中枝叶坚韧不屈。 晏书珩被勾起某些回忆。 散漫如云的目光从窗外落回阿姒面上,嘴角轻勾,莞尔笑道:“但活着本就与等死并无甚差别,不是么?” 阿姒讶然抬头,他的话在耳边余音未散,将那毫无缘由的生疏感勾了出来。 “为何走神,是我的话吓着你了?”他淡如晨雾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阿姒摇摇头,如实道:“只是突然觉得,夫君好像和从前的你,不大一样。” “是么。” 晏书珩轻动睫梢,话语轻柔散漫,似安抚、似诱哄,似引逗。 他凝入阿姒清媚的双眸里。 “何处不一样?” 8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俗话道“说眼盲心不盲”。 未失明前阿姒并不认为这有多难能可贵,但当真失明后,才发觉要修炼到这等境界有多难。 因看不见,她时常对所听到的声音万分留意、过度揣测。 正如此刻,她笑自己多心,却控制不住去回味他语气里微不可查的变化。 很快,阿姒琢磨出这微妙之处。 从前他对凡事都不在意,眼眸傲寒,语气淡漠如寒潭之水。 如今仍旧冷淡,却像刻意掺了冰而变凉的春水,蕴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似乎还有淡淡嗤讽。 因阿姒自己常喜欢暗地里捉弄旁人,对他人流露出的狡黠亦格外敏锐,听出这讽意并不尖酸刻薄,倒像含笑旁观、不动声色的捉弄。 这本就算不上恶劣,只是这语气放在江回身上,很是陌生。 分别数日,他经历了什么? 见她凝神思忖,晏书珩兴致更浓,复问:“觉得我有何处不同?” 阿姒回过神:“是夫君你说话的语气和从前有些微不同。” “是我不够周全,”对面慢悠悠道,“可还发觉其他不同之处?” 阿姒摇头。 他又问:“可曾觉得今日的我与你过去认识的人似曾相识?” 阿姒不明就里,垂睫思量。 江回惜字如金,从不说废话,揪着这一点定有用意。想来还是因生性木讷,不善传情达意,想同她多说话却不知从何入手。 阿姒心中有了数,长睫掀起,露出饱含情意的清澈眼眸:“在我心中,夫君自是独一无二,谁能与你相似?” 对面寂然不作回应。 阿姒习以为常,他这是又害臊了。 她曾在他未归时暗下决心,若夫君平安归来,定要待他好些。顾念他这爱听情话又易害羞的性情,阿姒体贴地把话引到正经处:“其实,夫君方才所说不无道理,多活一日,便离死更近一步,活着的确无异于等死。但若如此,那阿娘辛苦怀胎,生下一个注定会死的我,岂不凭白受苦?我若向死而活,和即刻奔赴黄泉又有何不同?” 想到过去数月,她有感而发:“永不屈服便是活着,坐以待毙便是等死。” 有了这些正儿八经的铺陈,对面果然不再尴尬地沉默,笑道:“在理。” 阿姒暗叹,她简直是在哄孩子。 嘴上却不失时机地吹捧:“其实,我要对得起的人除了阿娘,还有夫君。” “我?如何说。” 阿姒面容在日光下纯真如赤子:“夫君带我出逃,便是我失明了也不离不弃,你这么好,我自然要对得起你。” 他笑了笑,大概是高兴了。 阿姒趁机问:“对了,夫君上回说的请郎中如何了?可是手头拮据?若是如此,这事可以缓一缓的……” 她微仰着脸,晏书珩垂目,正好和那双无神却满含情意的眸子“对视”。 她对她那便宜夫君倒信任得很。 不过他也需借助郎中来确认她是失忆还是做戏,便道:“不必担忧,我近日谋了份新差事,手头尚有余钱,郎中晚些时候来。” 阿姒心里高兴,嘴上也抹了蜜般:“我就说夫君最好了。” 晏书珩低头浅笑,坦然地代替她那夫君收下了这一句关心。 出门时,不经意看到地砖上她摔倒留下的印子,晏书珩稍稍侧首:“其实,你适应的方式可以温和些。” 阿姒语气松快道:“无碍,摔痛了才能记得更真切。” 晏书珩回头看向她。 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淡道:“也对。” 他回到书房,吩咐穿云:“稍后派人去请位善治眼疾的郎中。” 穿云怀疑自己的耳朵。 以德报怨并非长公子作风啊。 半年前,长公子于雅集赴宴偶遇友人,得知一女郎去世的消息。 那日风和日丽,青年对着茫茫江波,半垂着的眸子难辨悲喜,只濡墨为亡人作了幅画,墨迹未干,画被风吹走,被一欺男霸女、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所见。 见画上女郎貌美,那纨绔子弟色心大动,回府后私自画出那女郎衣衫不整、春情难耐的模样。甚至还在私宴上将画拿出炫耀,称得神女入梦,有感而作。 彼时长公子也在。 只淡淡望去一眼,并不以为意。 但次日,穿云听闻那浮浪子弟死于阴沟,某处被野狗撕咬一空。 那夜晏府设宴,长公子与名士谈笑风生,唯独一直跟在身侧的破雾不在。 穿云未曾亲眼见到那画中女郎,只旁侧敲击,从破雾处得知画中女郎与郎君并不算熟络,甚至还招惹过他。 世家中人以利当先,情随利动。 穿云猜测,以晏书珩的性情,与其说是见不得那浮浪子弟玷污已故之人,更像是见不得自己的画为人玷污。 按理,刺客险让郎君丧命,对可能是刺客妻子的人,应更恨才是。 穿云不免好奇:“您为何要给刺客的妻子请郎中?” 晏书珩正提笔蘸墨,头也未抬地淡声道:“我既承了她一声夫君,替我的妻子请郎中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提及刺客,少年眉间肃起:“这几日我们在城外及山间小院附近加派了人手,并未见到可疑之人,城中也搜不到,那刺客莫非是会隐身术?还有郑五,依然杳无音信。” 晏书珩长指轻叩笔身:“刺客当不会回来了,郑五,大抵也是。” 他笑着说罢,又道:“多想无益,明日我要携美出游。” 穿云没有破雾那般缜密,关于晏书珩的旧事也所知不多,猜测他这是想拿刺客的妻子当做诱饵,忙去准备。 . 晌午,竹鸢领来郎中。 这回的郎中措辞斯文,声音苍老,想必是个医术精深的老郎中。 阿姒燃起希望,主动告知:“我于八个月前受了伤,过往记忆全无,还不时头疼,失明前我险些坠马,虽未受伤,当夜头痛许久,次日便失明了。” 老郎中切过脉,又仔细查看她双眼:“夫人失明非因眼疾而起,当是脑有淤血,您似乎不清楚此事,莫非伤后未看大夫?” “请是请过的,只是……”阿姒稍稍停顿,语气渐凉,“那郎中隐瞒了。” 当初她从病中醒转时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似乎叫“阿姒”,见床前立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下意识唤了声“阿爹”。 那中年男子便是郑五。 郑五愣了会,判断出阿姒失了忆。 随即他告诉阿姒,自己便是她爹爹,是位郎中,早年为了生计把她托付给故乡的亲戚,因战乱把她从故乡接来历城,来时道上马车倾翻,让她受了重伤。 阿姒依稀有种直觉,她的确是因战乱才随亲友离开故乡,爹爹也确实不在身边。 因而她对郑五的话深信不疑。 若非那夜亲耳所闻,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时对她那么好的爹爹竟是个陌生人,待她好是要借她获利! 如今听郎中一说,更为明了。 当初他救下她,是见她面容姣好,想将她送给好色的城主。被误认后才将错就错,想先和她培养父女情谊,日后得更多利处。 郑五能替城主治病,医术必也精湛,他不希望她恢复记忆,便故意不替她诊治,一拖再拖,才引发后来的失明。 好个为她计深远! 好个医者仁心! 她收回思绪,问郎中:“可能治愈?” 老郎中叹息:“久病成疾,脑子里的伤本就棘手,老夫也只能开些方子亡羊补牢,夫人也要做好无法复明的打算。” 纵已想过可能无法复明,但听到这话时,阿姒心口仍如针扎火燎。 郎中走后,竹鸢上前宽慰:“夫人莫太难过,我家亲戚当时病了,郎中也说备好后事,但这会还不是没事人似的。” 阿姒笑笑:“我无碍。” 她垂下眸,压下眼底寒意。 原本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还想恩怨两消。但如今她改变了主意,若有生之年再遇郑五,定要以牙还牙! . 阿姒只失落了一小会,又是无忧无虑的模样。这夜她歇得有些早。 灯烛尽暗后,竹鸢出了小院,将今日听到的话报给晏书珩。 晏书珩正在曲桥上散步,眉心渐攒:“她受过伤,且失忆了?” 竹鸢:“失明也是因脑中有淤血且未及时就医,能否复明还未可知。” 晏书珩低头想了想,又问:“除去失明,可有其余症状?” 竹鸢摇摇头:“女郎同郎中说自己偶尔健忘头疼,其余并无异常。” 晏书珩低眸沉吟许久。 微带感慨的话在夜色中显得寂落遗憾:“她是真的尽忘前事,可惜。” 竹鸢回了小院,破雾认真剖析前后诸事:“若是如此,那女郎受伤或许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加害?事后发觉她失忆才将计就计,将人送到长公子身边。 “如今看来,女郎当是不知情。” 晏书珩笑道:“破雾心生怜悯,认为我该放了她,对么?” 破雾想解释称他当初曾偶然得过那女郎的相助,但记起晏书珩对贴身护卫的要求便是“心如寒铁,身如飞箭”。 他神色变得毫无波澜:“公子怜悯,属下便怜悯;公子若有其他安排,属下亦照做。只是属下不解,那人为何要把女郎放在您身边,莫非是想让您在亲事上出错?” 如今世家门阀之间大都相互联姻,以稳固权势,长公子是未来的一宗之主,姻亲上自然马虎不得。 晏书珩含笑折下一片竹叶,指节如竹,和竹叶浑然一体:“若是有意为之,那人必对我的喜好相当了解。又费尽心机弄来个声音相似的刺客,或许,还知道些别的事。” 破雾猜不出,只能寄希望于能从陈、姜两家中能查出些什么。 他看向晏书珩。 青年正把玩竹叶,指腹捏着叶面,自叶尾缓缓顺至叶尖。 仿佛把玩匕首锋利的刃尖。 正值望日,明亮月色将竹影打在青年那修胜玉竹的长指上。清风拂过,竹影摇曳,周遭景象渐渐扭曲…… 竹叶成了一枝竹竿。 一只稚嫩瘦白的小手扶住竹竿,淘气地问:“阿爹!我可像个采莲女?” 脑袋被轻揉了下。 有个温和的声音无奈道:“念书时也未见你如此热忱。” 提到念书,小孩很是不满,猛摇竹竿,竹筏轻晃,涟漪圈圈震开,复又消散,碧波翠荷亦被震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后—— “为何让我画十七岁的你?” 清越声音如玉落幽潭,打破无边寂暗,如镜水面上,涟漪又起。 有微光蔓延,所照之处,水面冒出片片嫩荷,花开花落,初日荷花已成莲蓬。 莲蓬被一只纤柔的手摘下。 又被另一只修如玉萧的手接过:“但你尚在金钗之年,我如何能画十七岁的你?” 清稚女声如银铃阵阵,煞是悦耳:“我不管,要么以画抵债,要么……以人抵债,大哥哥你且自行权衡!” 青年轻笑:“那我觉得,娶十七岁的你,比画十七岁的你合算。” 心尖忽而悸动,如涟漪漾开。 不料狂风骤起,小船倾翻,那只修如玉竹的手忽然消失。她拼命往前游去,只抓住一朵带血莲蓬,心间宕然一空。 流水退去,脚下成了平整的木地板,侍婢端着漆盘上前,其上盛着罗裙钗环,裙衫微光流动,步摇熠熠生辉。 温润好听的嗓音变成恭敬规矩的妇人声音:“女郎,该更衣赴宴了。” 她赤着脚懒懒起身,展开双臂任妇人侍奉着穿衣,步摇方戴上发间,垂悬的珠翠忽而轻晃、发出清脆声响。 身后有平稳的脚步声走近。 来人语气中带着若即若离的缱绻和逗弄:“小阿姒不记得我,可我还记得当初承诺,两年太久,我不愿等,不如——” 话语温柔缱绻,却让她无比心虚,惶恐地转身,却不见说话的青年。 明亮广室成了荒野。 头顶寒鸦簌簌飞走,发出可怖凄鸣,踉跄奔跑中,目光所及处皆晃成虚影。 凌乱的灌木。 凌乱的山石。 凌乱的呼吸。 不断逼近的刀剑。 路戛然而止,脚下断崖深不见底,似张饕餮巨口,将她扯下。 阿姒紧紧闭眼,急剧的下坠过后,背后碰上一片柔软平实。 梦断了。 阿姒睁开眼,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仍是那漫无边际的寂暗,一时不知是该为逃出噩梦而庆幸,还是为醒后的黑暗失落。 阿姒怔怔然坐起,唤来竹鸢:“劳烦阿鸢,帮我取来缚眼的绸带。” 竹鸢先望一眼窗边,这才道:“娘子稍等,婢子这就去拿。” 阿姒已平复心绪,将绸带覆在眼上,绕至脑后正要打结。 “本已失明,为何多此一举?” 来人声音虽清越动听,但来得猝不及防,又因梦中惊惧未散,阿姒手上绸带脱落,吓得从榻上弹坐起来:“夫君?你是何时回来的!吓死我了……” 她弹起的模样像只兔子。 晏书珩笑得颇为愉悦:“刚来。” 竹鸢垂下眼,假装听不见也看不着。什么刚来?娘子做噩梦时长公子就来了,当时娘子嘴唇张合,不知说着什么梦话。 长公子俯下身,在榻边侧躺下来,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温柔拂过娘子眉眼,专注地端详着她的神情。 目光含情,看起来真似新婚燕尔。 可他却不唤醒梦魇中的女郎。 竹鸢本以为长公子喜欢这女郎,毕竟他看向女郎的目光是那般煦然温柔,可现在竹鸢犹豫了,哪有人见心上人做噩梦,不叫醒安抚就罢了,还在边上静看? 就像狸奴看着抓到手的耗子。 也像狼审视误入狼窝的羊。 真怪,太怪了。 . 这厢阿姒捂着心口平复,想起方才自己被吓的事,不免有些窝火。 但面上未显,还是温温柔柔的。 “夫君回来,可是有事?” 晏书珩不回应这个问题,俯身拾起绸带,走到榻前,停了下来。 阿姒正要开口,眼上一阵柔软。 他在替她系上绸带。 手上动作比这柔软的绸带还要轻柔,好似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阿姒微微愣了愣。 这人出去一趟回来,竟是开窍了? “这绸带有何用处?”他随口问。 阿姒半是认真,半是胡诌道:“夫君不知道吧,其实盲人也能感光,光太亮时双眼会难受。当然缚眼还有别的好处,譬如可以暗示旁人我是瞎子,让着我些。还有——” 她用腼腆温婉的笑藏住狡黠:“只要遮住双眼,旁人便看不清我,免得有人见我生得貌美生了歹心,要夺人之妻。” 此情此景下,这话实在意味深长。 立在角落里的竹鸢眼观鼻鼻观心,头埋得更低了,她偷偷抬眼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只淡淡笑了笑。 青年轻抬长睫,看向阿姒。 此时此刻的阿姒神态羞赧含蓄又似深受美貌困扰,实在不像话里有话。 他含笑将绸带绕至阿姒脑后,打了个漂亮的结,仿着她那位好夫君的语气,淡声问:“这里的旁人,只有我和你的侍婢,竹鸢是个小女郎,会‘夺人之妻’的,大抵也只有我一人,莫非夫人话里有话? “还是说,你想嫁的另有其人?” 9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阿姒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越发斤斤计较了呢? 从前他可不如此。 失明前她身边能信得过的郎君只他一个,不嫁他还能嫁谁? 还是那句话,身为妻子,对郎君要哄,更要骗。阿姒明眸懵懂,言辞真挚:“你我是夫妻,你在我眼中便等同我自己,如何算旁人?竹鸢照顾我饮食起居,形同亲人。我说的旁人自然是那见色起意之流,毕竟我总不能一辈子闷在家中,若外出时惹来歹人觊觎,岂不是给夫君添乱?” 青年笑了,看来已被哄好。 他系好绸带,清冷声音里透着淡淡温柔:“夫人字字蕴藏真情,句句深谋远虑,我甚动容。 “闷太久了的确不好,正好今日无事,我带你出门走走。” 自失明后,阿姒鲜少出门,又想起那晏氏长公子,忧心再起:“听闻晏氏长公子也在竹溪,说要搜捕刺客,我们此时出门,是否不大好?” 晏书珩轻抬眼帘。 沉默总是耐人寻味的,竹鸢不由紧张地看向这边,就连院中静候着的穿云亦悄悄竖起耳朵。 唯独失明的阿姒浑然不觉。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这几日光顾着适应新住所,全然忘了一点。 江回那日带着官兵回来是要抓刺客,正好晏氏长公子也在竹溪城,莫非夫君是在替那人做事? 想起在当初在城主府不经意的那一对视,阿姒心头无端收紧。 她秀眉收紧又舒展的瞬间被一直静静凝着她的青年尽收眼底,晏书珩轻触她鬓发,安抚幼兽般低声问:“怎一提到晏氏长公子就如此不安?” 阿姒未曾留意到他温柔得不寻常的举动,只疑惑道:“我听李婶说过那位长公子在竹溪称要搜捕刺客,那几日夫君你又正好不在,难免好奇,你是不是在替他做事?” 她随即摇头否认自己的猜测。 “也不对……你出门后几日后,我才听李婶说他在抓刺客。” 晏书珩耐心听她说完,稍稍挑眉,似不经意般散漫道:“或许,我并非是去抓刺客,我本就是刺客。” 这话真说中了。在历城时阿姒就隐约怀疑,前几日官兵闯入那刻她几乎要确信了,如今听他直说出来,不免为自己对他的不信任而心虚。 然而她的心虚被被旁人误解为别的,门外穿云倏然警惕。 晏书珩淡淡看了少年一眼。 穿云一愣,长公子这眼神竟像是在……在护短。莫非真是和这女郎所说的那般见色起意了? 晏书珩转头,和风般的目光罩住阿姒,轻声问她:“若我是刺客,夫人可要把我绑了送给长公子? “还是会为了私情包庇。” 阿姒从他话中听出了失落——不确定妻子是否会坚定站在自己这边的孤寂,她郑重道:“夫君为人仗义,行止端方,不会是刺客。” 她以为江回在替他做事,因此两边都没得罪。 可晏书珩却沉默了。 她对她那夫君实在信任。 夫妻间相互信任,本也合乎情理,但这话落在他这遇刺的人耳边。 着实像一根刺。 然他眼下在假扮她的夫君,除了将叹息融进风里别无他法。 他似是动容地笑笑,又随意问道:“我记得你阿爹曾想把你送给他,我很是好奇,为何他会认为此事能成,莫非你与长公子有前缘?” “怎么可能?”阿姒否认。 “我与他只远远见过一面,话都未说过,何来前缘?” 话虽如此,可他的话却像一根丝线,将阿姒思绪带回那日。 那日她误闯入园,正撞见一年轻郎君负着手,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下。 那人清俊温雅,一双眸子出奇漂亮,目光和煦如春风化雨。 那阵春风似乎对什么都一视同仁,落在周遭花草上,也落在山下护卫身上,甚至一身布衣的阿姒身上。 温浅目光在她面上停落。 对视那一眼,宛若有蝴蝶停落面上,阿姒一时也忘了礼节,就那般隔着数丈愣愣与他对视。 短短一瞬仿佛过了许久,时光似从此刻回溯,叫她生出错觉。 在不知情的过去里,她曾见过他。 这错觉在那年轻郎君温和有礼地朝她颔首时越发强烈—— 她同他素不相识,一个庶族女郎,值得世家郎君如此礼遇? 青年定定凝着她,似有困惑,嘴角一点点弯起,可随即阿姒却看到那双含情目中似乎闪过一抹暗色。 正巧他身后,那历城城主正擦着汗,颤巍巍挪下石阶。 对权贵的畏惧让阿姒下意识警惕,她故作惊慌,跑了。 如今听江回这般问,阿姒被点醒了,会不会,在她失忆之前,当真与那位长公子见过? 不过看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便是有渊源,也不是好事。 指不定她还得罪过他。 言多必失,即便是夫君,阿姒也不会将所有想法悉数告知。 她反问:“夫君为何问起此事?” 晏书珩悠然轻叹:“我记得那位晏氏郎君风姿迢迢,温润雅绝,是多数女郎都会喜欢的如玉郎君,不由好奇夫人为何弃了他转而与我私奔?” 顾及他可能在替那位做事,阿姒迟疑不语,他温和安抚:“如今是在家中,只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阿姒心想她又不傻,士庶天隔,她怎会愿意做士族子弟的玩物? 但这话若说了,夫君怕是要误会她选他是因别无选择——虽说也的确如此。阿姒便道:“我当初求你带我逃离时便说了我喜欢你,既心有所属,又怎会移情别恋?至于那位公子, “不得不说,他姿仪不凡,是位女子都得多看两眼,但他身边不乏美人,不过是随意看了我一眼,况且,” “况且什么?” 晏书珩慢悠悠地接话。 阿姒回想那双和煦的含情目,像个阅人无数的老者般摇摇头:“那般温文尔雅的男子,又生了双天生含情的眸子,怕是看块砖都是一眼万年,看株草也情意绵绵,我还是喜欢夫君这样的,虽内敛些,但眼里只有我……” 晏书珩被她气笑了。 他伸出长指要轻点她额际,在将将触碰时又收了回去,轻嗤:“还是因为得不到。若他只钟情于你,就没我什么事了,可是此意?” 阿姒无辜又无奈:“冤枉啊。” 他似笑非笑的:“你对他的行踪百般留意,既不愿被献给权贵,他遇刺对你而言岂不是好事?” 虽说江回素来淡漠,但阿姒知道他连道旁流民都会施救,怎会无故庆幸无关之人遭遇不测? 除非他是那刺客,但显然不是。 大概是又醋了。 她解释:“我不愿被献权贵,是因心中有你,此事虽因他而起,但与他无关,我咒他不虞,岂不缺德?” 晏书珩无可奈何地笑了。 “罢了,横竖他也棒打鸳鸯了,你即便怨他也不为过。” . 收拾一番后,晏书珩在暗卫护送下,带着阿姒出了门。 他抱着她坐在马上,将人整个圈在臂弯,但仍留有余地,并未紧贴。 手随意控着缰绳,马儿偷懒,他也全然不管,只是闲逛。 经过一处闹市,嘈杂人声令阿姒头疼,她扯扯他袖摆:“夫君,这儿好吵,我们寻个安静的去处好么?” “好。”他应了,但马还是行得慢慢悠悠,阿姒不禁讶异。 江回平日不喜在人前露面,这会竟骑马带她招摇过市。 尽虽说她本就不够了解他的喜好习惯,但这变化似乎有些大。 她指尖动了动,再次拉住他的袖摆,很自然地捏了捏那袖摆料子,停留稍许辩清触感后再收回。 身后人忽地低头:“怎么了?” 阿姒右手拇指和食指仍保持捏住料子的姿态,她将手收入袖摆,轻声道:“没什么,方才没扶稳。” 衣料的触感仍残留指端。 阿姒眉心渐渐凝起。 江回先前的衣裳都是寻常料子,但今日这衣料出奇的好,袖摆有些轻微的粗糙,当是绣线的触感。 这会离得近,她似乎闻到他衣袍上散着一股淡淡清香。 说不上来是什么香,但应当不是廉价香料,气息淡雅沉稳,且味道极淡极淡,不像是熏了香,像是在一个燃着香又栽种竹子的地方待久了。 他何时这般讲究了? 她失神时,晏书珩垂眸看着她僵硬屈起又松开的纤长葱指,她右手微僵,似是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 青年垂眼凝着她,眼底非但未露出戒备,反有微芒亮起。 这几日他可谓是破绽百出。 语气并未全然模仿她那夫君,衣衫更是未换成寻常布料的,仅仅是摘去玉佩,换上利落的衣袍。 或许她尚可用“是她自己多心”这般理由说服自己,但对自小浸淫在尔虞我诈中的人,已算极愚蠢的漏洞。 之所以不用心遮掩模仿,只是逗一逗阿姒,看她能否察觉。 察觉之后,又会如何? 晏书珩眼中异彩一闪而逝,像烛台爆出的星子,又像被勾起狩猎欲望,要与猎物周旋的狼。 很快他的目光重归煦然。 晏书珩一手环拥着阿姒,连带持住缰绳,空出的那只手探入她袖中,握住了那只纤细的腕子。 指腹刚触到她手心。 阿姒下意识甩手,质问涌到嘴边,被她压下,便成了赧然的娇嗔:“大庭广众的,干嘛啊……” 晏书珩稍稍低头,仿着那位江郎君的语气,幽然问她: “手怎么了,有何异样?” 10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衣料的质感仍附在指尖,阿姒食指和拇指相互擦了擦:“没什么……只是方才抓夫君袖摆时,头一回摸到这么好的料子,手指都不舍得动了。” 一番话说得惨兮兮的。 晏书珩凝着她的面容琢磨稍许,竟不大确定她是在掩饰适才的怀疑,还是的确因为失忆后日子清苦。 他没奈何地笑了,拿捏着淡漠又关切的语气道:“是我不周到,明日我给你买些好料子,手可以放松了。” 温热的呼吸像阵热风,拂过阿姒耳际,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他当察觉到她的羞赧,淡淡一笑复又直起身子,不再多说。 阿姒趁机又问:“夫君熏香了?” 他温声道:“当差的地方常日燃着香,怎么了,身上沾染了熏香,我便不是你夫君了?” 阿姒猜测也是如此,放下心来,垂睫佯作羞恼道:“你总是出门在外,我难免多心,还以为你这香是从什么红颜知己身上染的。” “想得挺多。”青年了然低笑一声,仿佛知道这是她随口寻的借口。 他陷入沉默时,阿姒才寻回从前的熟悉感,疑虑慢慢消散。 周遭很是安静,只有风吹树叶和浅浅的水声,一路无话,马儿信步从湖边走到了江边,晏书珩勒了缰绳:“江边有处高亭,上去看看?” 看什么,她这会看得着么? 这人离体贴着实还差得远,仍需好好调'教,阿姒暗下决心。 他又意味不明笑了声,说:“我是想着你虽无法看景,但可吹吹风。” 阿姒讶然怔愣。 他怎么跟有读心术一般? 怔愣间,青年已抱她下马,阿姒却还在胡思乱想,半晌没动。 青年收紧臂弯:“还不下来,是想要我抱着上去么?” 阿姒忙挣扎下地,随后任他隔着袖摆握着腕子,一步一台阶上行。她没来过这里,也看不见周遭,只觉得走了许久还未登顶,越往上,风越急。 四下袭来的风声让她觉得他们正身在陡峭半山腰,就如梦里那断崖,底下林木耸立,如倒插的利剑,一旦失足,等待她的便是被贯穿心肺的疼痛,越想越逼真,越想越紧张。 江回这般粗心的人,万一松了手,阿姒忙两手握住他腕子。 晏书珩调笑:“这般不中用?” 阿姒也不逞强:“我未失明时可不是这样的,眼下看不见,难免会怕,要不夫君你背我上山?” 他温柔地调侃:“先前是谁说,摔痛了才能记得更真切?” “是我,我说的。”阿姒不否认,“可摔痛是一码事,摔死又是一码事,这儿似乎很高……” 他反手握住她腕子:“别怕,既要适应,总得自己走一遍。” 这话激起阿姒的斗志,她咬咬牙,硬着头皮往上走。 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他拉上的山。 若远远望去,定像是她被人强迫着带上高亭,正哀求抗拒着。 登上高亭时,阿姒毫无仪态地抱膝蹲在地上:“太高了……”本就发颤的声音被江风一吹,更是细若游丝。 晏书珩远眺茫茫江水,笑着调侃她:“你都瞎了,怕什么高。” 瞎了才更怕啊…… 阿姒暗自嘀咕,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梦中那些画面,摸索着抓住他腕子:“夫君,扶我一把,我腿软……” “嗯?”被她拉着的人依旧闲适,又来了,那含着笑看戏的语气。 都到这份上了,还要什么颜面?阿姒不管不顾,趁着起身时拉住他的手,这一次没有衣料的阻隔。 他未松开但僵了瞬,阿姒得寸进尺,手心揉着他手背逗弄。 这是她第一次有意识地去触碰他的手,出乎意料地,他手背肌肤温润,暖玉般的触感,甚是好摸。 可阿姒却心一惊。 江回不是习武之人么,为何一双手竟能和她差不多细腻? 倒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这不应该啊…… 被她牵着的人似察觉到她的迟滞,反握住她的手。 说是握住,其实更像制住。 晏书珩垂眼看着阿姒。 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二人又离了近两尺,刚好够他看清她眼中闪逝的不安和困惑。 他莞尔道:“我的手有何不对?” 声音和寻常一样清润动听,甚至夹带着毫不掩饰的柔情和宠溺,可落入阿姒耳边,却无端觉得危险。 她想起未失明时曾在水边竹林偶然见到的一幕,高枝上,一条漂亮的竹叶青盯上了巢中雏鸟。 那条蛇顺着枝干缓缓靠近,姿态慵懒,透着冷而美的危险气息。它靠近鸟窝,却不急于攻击,而是绕窝缓行,似在欣赏唾手可得的猎物。 毫无缘由地,阿姒想到那个画面,手不听话地颤了下。 青年低低笑出声,掌心将她的手整个裹住,低头凝视着她。 “怎么在抖?是我吓着你了么?” “无碍,是、是风太凉。”阿姒呢喃着回应他,她假借亲昵将手放入他掌中转了一圈,趁机触摸他手心。 指腹触到了几处坚硬粗糙的地方,是他手上的茧,很厚。 毋庸置疑。 这是双常年执剑拉弓的手。 江风吹来,阿姒心中怀疑被一并吹散了,这才想起这是他们在成婚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双手交握,肌肤相贴,耳边江风之声倏然减弱,她看不见,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掌心的触感。 粗糙又温热。 明明更容易害羞的人是他,阿姒却觉得自己大概也要脸红了,想即刻收回手,可她在某些地方总有些不讲道理的好胜心,总觉得一旦露怯则意味着要输、要被人拿捏。 于是她忍下羞窘,指腹依次在几处厚茧上揉按过。 动作很慢很轻。 像猫儿的舔舐,勾起阵阵痒意。 晏书珩手心一滞。 他凝眸看向她,可惜女郎蒙着眼,瞧不清神情,只能从她的触碰的动作中觉查出孩童般的好奇。 有一瞬间,他甚至认为她并非是在试探确认,纯粹是玩心大起。 晏书珩无可奈何。 他竟被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小女郎,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 甚至一直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受惊之兔,如今才发觉是一叶障目。 或许,两年前那次,她也是有意招惹。 晏书珩再次笑了,虽未出声,但笑时气息难免起伏,让阿姒给捕捉到了,他的笑叫她好胜心更甚,指甲恶意轻剐着他手心正中最柔软的地方。 青年猝然抽回手,低头在她耳边幽然低语:“玩够了么?” “还没——啊!” 未说完的话化成惊叫,腰间多了只有力的手,阿姒被带着飞快一转,转瞬间,后腰抵’在高亭的栏杆上,上半身被迫后仰,探出栏外。 耳边江风呼哨而过,下方似乎是深渊,浪涛怒吼,间或夹杂着浑厚的江涛击石声,排山倒海而来。 梦中坠崖的恐惧变得无比真实,阿姒克制不住地腿软。 身前的郎君紧紧搂着她,放在她腰间的手力道不容置疑的重,上身还刻意前倾压得她只能后退。 显然是有意在惩罚她。 阿姒进退两难,她不习惯与他贴得太近,本能地往后仰:“夫君……” “怕么?”他轻问。 怎么不怕?阿姒瑟瑟发抖,她身后只有高及腰间的栏杆,腰上仅一只手,若他一松手,等待她的便是下方的浪涛和巨石…… 她揪紧青年前襟,额头抵在他胸前,毫不犹豫地认怂:“怕……夫君,我怕,我再不敢捉弄你了……” 不止身子,她连声音都是发抖的,被风声一吹,更显心虚。 “你何曾捉弄过我?” 他低笑着问,虽未将她带离栏边,但收紧了圈在她腰上的打仗。 阿姒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中竟都给招了,他自己怀疑和她亲口承认大有不同,前者可以歪曲成欲加之罪,后者可就是铁证如山。 她垂死挣扎地狡辩:“……也没有故意捉弄,你我是夫妻,你却没怎么主动牵过我的手,我心悦于你,便一直想和你亲近亲近,可夫君如今这般恼怒,我才知道你不喜让别人碰你手……” 晏书珩笑了,他们都同床共枕了,还能如何亲近?他温柔却意有所指道:“夫人招惹了我,只言片语便想遮掩过去,世上有这般便宜的事?” 这句话让阿姒一阵恍惚。 难以言喻的熟悉涌上,伴随着莫名的畏惧和一丝丝心虚。 可她心虚什么?不过是摸了摸他的手,即便他有意夸大她的“恶行”,但这件小事也不足以心虚。 更远远算不上招惹。 “又走神,在想什么呢?” 他打断了阿姒,话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和方才判若两人。 阿姒觉得他很奇怪。 自己那一瞬的错觉也很奇怪,她摇摇头驱散杂念:“在想夫君。” “想我作何?” 各怀心思沉默稍许,阿姒先开了口:“在想夫君为何要小题大做,我只是摸了摸你的手,你就如此吓我。 “难不成,我从前得罪过你?” 晏书珩低笑道:“是 。” 这话听上去半真半假。 阿姒干脆也半真半假问道:“莫非,你是在怪我当初见死不救?” 她鲜少提及与剑客的过往,晏书珩顺势道:“我不记得了,夫人倒是说来听听,当初你是如何见死不救的?” 这一声亲昵的“夫人”叫阿姒多了些底气,心念一转,变了主意。 非但不能如实说,还要借此机会解释,否则当初她放任他受伤迟迟不施救的事会成为日后夫妻之间的刺,便懊恼道:“当初见夫君奄奄一息,我是想当即施救的,可我一个小女娘,万一你恩将仇报该如何?这才冷眼旁观,晚上一回去我便悔了,连做梦都梦见你受伤的模样,第二天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赌一把。” 话到此处,阿姒好似内疚得无颜面对他,脸颊亲昵贴着他胸口,借此遮掩眼底的神色。 却听他纵容笑了:“原是这事,我以为夫人说的是当初利用我的事。” 阿姒愕然抬头:“你说什么?” 11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江风阵阵,将他的话吹得飘渺。 阿姒疑心是她听错了。 “夫君说什么,我怎就利用你了?” 晏书珩迟迟不答,好整以暇看着阿姒,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是惊惧,还是心虚? 或是会被勾起什么回忆? 可对峙几瞬后,他改变了想法。 “没什么。” 青年声音更温柔了些:“现在可还怕掉下去?”说着竟作势要松手。 阿姒这才记起自己处境,哪还顾得上其他,匆忙揪住他衣襟,诚实地点头。 “怕、怕得很!” 只是她不明白,听他话里正经的语气,他似乎并不是在捉弄,反而有着授经问道般的郑重。 难道他有别的用意? 正忐忑时,只听青年正声解释:“其实你后方并非悬崖峭壁,山势平缓,草木众多,即便摔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啊?”阿姒懵了,下方江水拍击石头的声音分明如此真切,“莫非是我听错了?” “嗯。”晏书珩淡淡瞥向下方嶙峋断崖,将她稳稳搂住,面上愈发道貌岸然。 “你心有所惧,故有所感,一如上山时,台阶分明不高,且两侧有栏杆防护,但你因失明恐惧过甚,才觉如攀登蜀道、攀天梯。” “所以呢?” 阿姒似懂非懂的,她不是不懂他所说的那些道理,而是不懂他的用意。 “所以,不必害怕。”他冷然接话。 和阿姒记忆中那张冷淡的脸一样,矜漠但正经。她半信半疑,做出十分认同的样子,受教地点点头:“没……没了?” 他冷冰冰道:“没了。” 阿姒若有所悟道:“原来夫君是为了帮我驱散恐惧啊,真是用心良苦。” 原来他把她压到栏杆边、把她吓得如同鹌鹑,并不是恼羞成怒才以牙还牙,而是用心良苦,助她驱散恐惧? 骗鬼呢? 但阿姒面上不显:“我现在的确没起初那么怕高了,夫君现在能否放开我了?” 他低低笑了:“还是怕?” 阿姒低下头:“不是怕,是夫君搂得太紧了,我腰后被栏杆硌得很疼。” 这不过是她随意扯的借口,但一说完,阿姒才意识到他们如今的姿态。 他的手还牢牢擎着她的腰,大概是怕她真的掉下去,手上很是用力,那截柔软细腰似乎要被掐断。 上身虽隔了一拳,但下方却是紧紧相贴,连彼此身形都能感受得无比真切…… 纵使阿姒未知人事,也知道这般姿态太过暧昧,耳际不能自控地窜起热意。 “是我疏忽。”紧贴着她的郎君亦察觉到了,稍稍僵滞,搂稳她腰间,二人调转位置,将她带离亭子边缘后随即松开。 前前后后,连喝个茶的功夫都没有,阿姒却犹如经了一遭轮回。 她腿都是脱力的,但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是朽木脑袋要把方才所做再重现一遍,只得佯装从容立在亭中,迎着江风,作出泰山崩于顶而色不改模样,莞尔浅笑着:“江风舒爽,我总算知道为何那些文人墨客…、英雄豪杰,都爱来此处凭栏远眺。” 晏书珩倚靠着栏杆,手随意搭下,含笑看她这僵硬的从容,眉梢轻轻一挑:“既然喜欢,日后我多带你登高,可好?” 阿姒嘴角一僵,她的从容像是被利石轻轻敲了一下,裂开一道缝隙。 罢了,且先记上一账,来日总有机会以牙还牙,她转而专心吹风。 拂过脸上的风暖了些,风带来了渔人沧桑的歌声,他们出来得早,这会当是日头升高了,渔人们也出来干活了。 阿姒侧耳静听。 唱的是:“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歌声怆然,将千里之外的战火和颠沛流离吹到了暂还得以安宁的上庸郡,江上飘零着的渔船也像一片片浮萍,从乱世飘来,孤零无依。 在众多船只中有一艘不起眼的小舟,船夫正摇着桨,往一处被悬崖峭壁夹在中间的江流划去。 舱内,一眉目深邃的汉子正捣药,他身侧有位的墨衣郎君倚窗而坐,大抵是受了伤,面无血色。 墨衣郎君约莫十八九岁。 眉眼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的干净俊秀,但神情是超出年龄的矜淡沉稳,这沉稳使得他虽面色苍白,但不减傲寒凌然。 叫人望而却步。 他正定定望向远处。 目光漠寒,但很专注。 汉子好奇,不时凑过去看:“哟,远看人模人样的,大白日的竟把那盲女拖上山,人小女娘不从,他还要把人推下悬崖,真是猖狂,不对,” 汉子定睛一看:“那女郎梳着妇人发髻!啧啧,这些士人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高洁,不也强夺人'妻?” 身侧郎君目光愈显凛然。 汉子不正经地叹息道:“可惜我们的人已折了大半,小主子为了救我又添新伤,不然我们合力把那美人儿抢回给您当夫人倒也使得!” 那郎君淡淡瞥向汉子,眉间凝了霜。 汉子虽比他大了十来岁,可被这么一看,颈侧都发凉,忙噤声捣药。 江上东风阵阵,送走了往来的渔船,也送来一阵清爽。 江上亭中,年轻男女依旧临风而立,青年身姿颀长,温雅从容。女郎亭亭玉立,如水中芙蓉,姿韵天成,身后青丝及蒙眼布条随风飘扬,似要羽化登仙。 半山腰石阶上。 穿云百无聊赖地往上瞧去,笑嘻嘻道:“身居高位,美人在侧,人间至乐也。别说,郎君和那刺客的妇人,挺般配。” 破雾没接他的话。 穿云心想,与郎君声音相似的刺客行刺了郎君,郎君则用这相似的声音,把刺客妻子留在身边,不禁感慨:“这可真是孽缘啊!” 远处渔歌正唱到悲怆时。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阿姒听得入神。 她自知年少狭隘,眼下也把自身安危看得终于一切,未经历过人世颠沛,也远远称不上心怀天下。 只是今日听着歌声,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怆然,神差鬼使地低喃道:“江南杨柳今仍绿,洛阳牡丹何处去……” 晏书珩转头看她。 “你去过洛阳?” 阿姒果断摇头:“未曾去过,我只听说,洛阳似是前朝旧都?” 晏书珩曾在少时辩得洛阳名儒哑口无言,自认也算善辩。 此刻喉中却如梗着一根刺。 许久,他淡道:“确是旧都。” 如今国祚犹在,但中原大半疆土失守,世族纷纷南渡,都城从洛阳变至长安,再到建康。虽留了个“大周”的国号,然而却只能勉强称为“南周”,与前朝又有何益? 阿姒听了他的话,不无唏嘘。 自苏醒后,过去的事包括往日的见识都被她忘了干净,只剩本能。 身边能接触的人不多,偶尔从旁人只言片语中得知关于时局的二三事,大概知道当今都城是建康,国号为“周”。 不知为何,今日提到洛阳,心中不自觉怅然,或许是每一个大周人内心的隐痛,又或许,她的从前与洛阳有关。 得知洛阳已成“旧都”,她不由下意识地想回避,直觉若自己过去和洛阳沾上联系,十有八九不是愉快的记忆。 各自默然吹了会江风,晏书珩转头望向尽可能远离四面栏杆的女郎,无声笑了:“既然怕高,便回去罢。” 阿姒如蒙大赦,整个人像即将被晒干的花枝突逢甘霖,一下活了。 她按捺住雀跃,温柔道:“好。” 下台阶时,阿姒怕他又要让她自己克服恐惧,先发制人道:“经夫君方才提点,我心中惧怕少了许多,只是,” 晏书珩笑着看她:“只是如何?” 她真挚道:“我想牵着夫君的手,我喜欢和夫君执手相携的感觉……” 话说完,她自己先被这夫唱妇随的说辞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身侧人却很受用,握住她腕子。 “走罢。” 阿姒任他牵着,这回没有隔着衣袖,男子指腹的厚茧覆在她腕子上,偶尔有意无意地轻揉,带来一股粗砺的痒意。 这感觉真是奇怪。 . 折腾半日,总算回到小院。 后来她的夫君竟破天荒没再外出,一道用过饭后,他竟还留下来陪她在院中闲坐,阿姒讶然:“你不走了么?” 晏书珩淡道:“这是嫌我扰了你的清净,要把我赶到家外头去?” 阿姒忙辩解:“夫君难得在家,我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怎会赶人?” 对面人语气里夹了笑意:“那便是责备我差事繁多,疏忽了妻子。” 阿姒抓住他衣摆,作怨妇状:“夫君你也知道啊……”随即大度挥手,“不过你辛苦奔波也是为了这个家,我身为妻子怎会不知?只求你在外常惦记着我。” 为人妇的时间虽不长,但她早已将这体贴又幽怨的腔调拿捏得当。正暗自得意,肩膀忽地被他轻轻一推。 阿姒猝不及防,倒在躺椅上。 他以前从未这样,今日又在江边那般暧昧地搂抱,像打开了亲密的闸口, 她往后缩了缩,红着脸道:“你……这还是大白天里,夫君想作甚?” 12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放心,青天白日做不了什么。” 晏书珩无奈她脑子里实在装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将她按倒在椅背上,像是在尝试从未做过的事般为她摇扇:“夫人体贴,让我内疚,眼下无事,我哄你入睡全当赔罪。” 阿姒却更吃惊了, 别家夫君体贴是天经地义,然而江回不同,不体贴的他才更像他,破天荒的温柔只会让阿姒觉得不真实。 不过有人哄睡倒是赚了,她得寸进尺:“既是哄睡,可得讲故事。” 晏书珩不上她的套,笑道:“真讲故事你还睡得成么?若想睡得着,不如背一篇枯燥无味的文章。” 阿姒讶然直起身:“夫君怎知!我幼时一念书就犯困,后来阿爹想了这么一招来哄我睡觉,屡试不爽!” 说完,她定定愣住了。 她脱口而出的爹爹,必不是郑五。 失忆数月,这是阿姒第一次脱口说出有关过往的回忆。没来由地,心口一阵揪痛,那是一种暖意混着心酸的感觉。 初时温暖,过后则是绵绵钝痛。 眼前似乎晃过一道道白幡,元宝纸漫漫扬扬,似片片薄刃。 阿姒倏尔站起。 她试图回想起更多关于。 然而却是徒劳,想起那夜偷听时郑五所说的话,阿姒心中陡然一惊。 郑五说,捡到她期间,正好因造反落罪的罪犯在流放时途经当地试图逃窜,遭官兵搜捕时跳了崖。同一期间还有北方南迁的世族经过,听闻他们在那一带遇到了胡匪,不少人被掳走。 他本疑心阿姒是罪臣家眷,但见她面上并无黥印,手脚腕处亦无枷锁勒痕。又见她身上戴着价值不菲的手镯,猜测阿姒可能是随众南迁的人,家中非富即贵,便想借救命之恩牟取名利。 可郑五在那一带打听许久,未曾听说有人寻找女儿,便推断阿姒要么再无亲人,要么被急于南迁的家人放弃了。 此刻无端的揪心让阿姒不由疑心,她曾有家人,且很疼爱她。 但他们恐怕已不在。 适才漫天百花的错觉让阿姒双腿脱力,她慢慢坐下。 有人在轻挪椅子,让她不至坐空,阿姒骤然回神,嘴角挂上勉强的笑。 晏书珩沉静的眼底映着阿姒怔怔然的模样。 虽不知阿姒是如何成了郑五的女儿,但她既果断和刺客远走高飞,且事后对那郎中毫无眷恋,多半也猜出那并非她的生父。 但他不知江回是否知道此事,多说多错,只道:“恨那郎中么?” 阿姒目光里覆了冷霜,微带轻哂道:“父女之情从无,何来恨?” 他更温和了:“方才为何难过?” 阿姒嘴唇张了又合。 先前为了与郑五撇清干系,她只含糊说那是捡到她的陌生人,未说是几岁被捡到,也未说过失忆的事。 失忆之人如同白纸,有心人想编造故事来诓骗实在太容易了。 即便江回如今不会害她,不代表他能一直如此。没有过去、缺乏阅历的人易被拿捏,她不能轻易将这软肋告诉他。 至少得等日子安稳后再提。 阿姒想起早前那个梦,梦里的爹爹无奈又纵容地轻揉她发顶。 她倏尔道:“夫君,可以给我你的手吗。”声音温软似春风,叫人无从拒绝。 晏书珩伸出手。 阿姒捧住那只温暖的手掌,掌心的温暖传入她手中,她像懵懂的孩童般,抓着那只手,放在自己头顶。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就像孑然一身暴露在野外时,头顶多了一片可遮风避雨的屋檐。 曾经有父亲庇护的感觉是这样的。 阿姒松开他的手掌,语气平缓,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好啦,我玩够了。” 青年的手从头顶移开,却捧住了她的半边脸颊:“怎么了?” 声音卸去了因伪装江回而生刻意生出的疏远淡漠,以他晏书珩的语气询问。 低柔温和似无变寒夜里的一豆烛火。 阿姒不由得微滞,随即转眸,眼底又是澄澈不染忧虑:“不是要哄睡么?” 晏书珩笑笑,再次在她发顶揉了揉。 他连她是姜氏哪房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她是如何遭逢意外,或许失忆对眼下的她而言是件好事,也歇了继续试探的心思:“不若我给夫人念几个故事。” 阿姒莞尔笑道:“夫君声音太好听,若讲故事,我会被勾得睡不着呢。” 她选择强颜欢笑,晏书珩也不拆穿,只像纵容妹妹般道:“好,都依你。” 他轻摇扇子给她背起《千字文》,甚至还有《礼记》中的一篇。 “……求中以辞爵者,辞养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摇椅上的人已睡去,晏书珩手撑着扶手,温柔的目光覆落在她面上,像一层软纱。 他起身欲往外走,又转身嘱咐静候在旁的竹鸢:“取条薄被来。” 竹鸢取来薄被,正要给阿姒盖上,青年已将其接去。 他俯下身,替沉睡的女郎小心盖上,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院外难睡安稳觉,阿姒只歇了半个时辰便醒来,这一觉虽短,但出乎意料,睡醒后她神清气爽。 手摸到遗落在一侧桌上的蒲扇,耳边回响起他念的那些文章。 阿姒沉默地摩挲扇柄。 稍晚时,他托人递回消息,称差事忙碌无法归家。 一夜后,阿姒再想起夫君时,对他的印象依旧是神秘寡言。 昨日破天荒的捉弄和体贴仿佛昙花乍现,他好像一直没变过。 淡漠也好,温柔也好,就连一反常态的捉弄,似乎都是他原有的样子。 日升正空,正是午歇时。 寂静竹园中响起稍显急躁的脚步声,值守的护卫轻叩门扉。 “长公子,探子来报,城郊有贼寇出没,怪就怪在,那伙贼寇并未杀人,亦未劫掠财物,而是直奔一猎户家中而去,而那猎户非但不思报官竟还连夜离家,形迹可疑,被我们安插在城门附近的人合力拦下。” 稍许,静阒室内传出个全无睡意的清润声音:“我已知晓。” 片刻后,晏书珩同数名护卫幕僚现身城西一暗室中,推开门,一汉子双手被缚,垂头跪在地上。 汉子身形健硕,须髯如戟。 晏书珩细细打量他,那人将头垂得更低了,不愿被看到真面目。 晏书珩忽而微笑。 “或许,我们都被戏弄了。” 他淡道:“为将军松绑。” 汉子见身份已暴露,索性抬头,粗声道:“长公子虽曾是先太子心腹,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您是南周新贵,贵比天潢,而我赵敞一贱民,故国不再,旧主已故,怎担得起贵人一声将军!” 言辞间尽是讽刺,句句暗指晏书珩,晏书珩平静得近似一樽无悲无喜的佛像,周身笼着温和却疏离的雾。 另一幕僚出来斥道:“当初胡贼入侵,中原大乱,长公子南下,亦是为先太子谋划。后来长安城破,先太子命陈少傅和将军您护送小太孙南下,当初小太孙仍在逃亡半道上时,祁家便想扶持今上登基,是长公子以礼法相劝,此事才被压下。可惜陈少傅遇害,将军和小太孙亦不知所踪,后来江东殷氏不知从何处弄来个假太孙,以此为由起兵谋逆,长公子查知真正的小太孙已去世,这才拥戴新帝登基!你我是大周臣民,当以国朝安稳为先,难道要任它继续乱着?!” 赵敞冷哼:“谁人不知如今南周是祁、晏当权,若说晏氏无背主之心,老子不信!” 那幕僚羽扇一拍,要继续辩驳,被晏书珩抬手制止。 他屏退众人,只留破雾近身保护,而后平静地看向赵敞:“琅琊王登基,的确有我晏家推波助澜。但我与殿下一道长大,殿下信重我,我没理由加害小太孙。但我亦有私心,自要为自己和家族谋利,哪怕疑心陈少傅和小太孙之死有蹊跷,但在今上登基已是众望所归时,小太孙又尚年幼,即便他无恙,我也会随波逐流。” 赵敞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地承认,冷嗤一声,未再说话。 晏书珩不欲废话:“将军有所不知,袭击您的贼匪正是我要抓的刺客,我的人是误打误撞才把将军抓来。” “难怪——”赵敞呸了声,“那你说,他们为何故意让你发现我行踪?” “许是想给我添些麻烦,顺行调虎离山之计,趁乱逃走。将军曾护送小太孙逃难,若我与您有牵扯,恐惹其余世家和新帝忌惮。”晏书珩上前一步,意味深长道:“又或许,他们查知小太孙还活着,欲寻到人,让当初支持先太子的世家反对新帝,激起众世家鹬蚌相争,以渔翁之利。” 赵敞目光顿时凌厉:“胡扯!小太孙都被害了,你说甚鬼话!” 他目光难以察觉地一闪。 晏书珩了然笑道:“人话还是鬼话,将军想必比我更清楚。” 赵敞讽道:“难不成你想效仿殷氏,扶个假太孙操控朝局?” “如今晏氏权势正盛,我又得新帝信重,作何要自损利益?”晏书珩声音忽而低了,“我只是记得殿下很疼这个孩子。” 赵敞半信半疑地看他:“为何?” 为何要冒着被众世家和皇帝察觉后猜忌排挤的风险去保一个孩子。 晏书珩自不会将全部想法说出:“大概,是想百年后再见殿下时能心安吧。” 他只说了句“将军自行定夺”,便走出暗室。 . 回时已是斜阳夕照,马车的影子落在石板路上,被拉得极长。 晏书珩挑开帘子,侧脸被霞光勾出绚烂光边,他望着残阳,淡淡地笑了笑。 穿云亦随之望向帘外。 郎君于十五六岁便已入仕,起初一步一个脚印。两年前碍于祖父之命和家族利益,不得不放弃与他志同道合的先太子,前往南方筹谋,自那后,郎君更热衷于权术,也更不择手段,履立事功。 有时穿云觉得,无论洛阳还是建康,都是座金光熠熠但密不透风的金笼。那些煊赫一时的宗亲世族们是被权势圈住的虎豹,为了稳住地位,只能无休止地相互撕咬。 少年收回感慨:“两日后要回建康,郎君有何要安排的?” 晏书珩收回手。 毡帘落下,霞光遁走,车内再度变得昏暗。他声音里的情绪也变得朦胧。 “无甚,只是有个人,我得带在身边。” 穿云以为是那不识好歹的赵敞,气道:“长公子可要属下准备镣铐铁链?!” 晏书珩温和地看他一眼,轻笑:“应当不需要,但也说不准。 “待我回去问问她。” 下了车,他径直往小院走。 13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残阳如火,洒了满院。 整座小院身披霞衣,一片安静平和。 阿姒躺在院中大树下的摇椅中,像只狸奴般软软懒懒地瘫成一团。 她未缚绸带,一张脸大大方方露了出来,十六七岁的女郎单说成熟或稚嫩都不大妥帖,大概是清稚中透着不自知的媚。 这媚意是绚烂霞光带来的,也是因她梳着温婉的妇人发髻。 摇椅有前一片被晚霞染红的月白袍角静静停着,许久后来人才出声。 “这时辰就睡着了?” 阿姒在摇椅里翻了个身:“反正我都瞎了,提早养老呗……” “你倒是自得其乐。” 来人声音如溪中玉石,阿姒彻底清醒:“夫君,你总算回来了……” 晏书珩抓住她加重的那句“总算”,笑道:“嗯,要回建康了,有些忙。” “建康?” 阿姒直起身,建康在她眼中如在天边,不止因距离,更因那是都城。 这两个字叫人望而却步。 对于建康,阿姒所知甚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出身建康大族的城主夫人及那位晏氏长公子,二者共同之处在于都是权贵,建康,在她心中等同于权贵。 建康是权贵们的建康。 而江回不一样,初识时他曾说他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即便过后得知他是替官府做事,可他矜傲不入流俗,终究和那些声色劝马、以势压人的权贵不同。 如今他说要回建康,是否意味着……他也可能是那些权贵中的一者? 阿姒不觉怔忪,晏书珩看着她神情从讶异转为不安,再到茫然,适时开口打断:“怎不出声,是不想随我回去?” 一个孤苦无依的盲女,哪还有得选?只是担心罢了,阿姒解释道:“我不是不愿,我是怕。” 初识时她便有诸多疑惑,但因为只想暂时借他之力摆脱郑五,并未打算与他牵扯过多,只要确保他为人可靠便可,其余事宜她不想冒昧多问。失明后,又因总是惶惶不安,担心他留她一盲女孤立无援,因而满心只想着稳住他,好别再陷入危机,哪还顾得上其余的事? 但事到如今,阿姒也不能再为了稳住他而压下心中疑虑。 她审慎问道:“江回,你……是不是有许多事没告诉我?” 她难得直呼她夫君的名字。 晏书珩亦是怔忪,带回她那么久,第一次有了“夺人之妻”的感觉。 挑眉道:“夫人还想知道什么?” 阿姒想了想:“我想问的也不多,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总觉得下山后的你,和之前不大一样……” 一句便问到点子上,还不多么? 晏书珩无声微笑。 她如此问究竟是做戏博取信任。 还是单纯因为他这位假夫君露出了马脚,让她发现了端倪? 对于阿姒一再的试探,晏书珩非但不觉困扰,反而兴味盎然。 他反问她:“你喜欢的难道不是我的人?我是何身份,不都是你夫君。” 把她说得如此情深义重,叫阿姒心虚,低眉道:“我虽叫你夫君,可我们的关系,你也知道不是么?” “我们的关系。”他声音温柔,语气却很淡,“在你眼中,我们是何关系?” 阿姒心虚又添一成。 夸大自己的情意道:“不就是两情相悦却无媒苟合么?虽说你我已算成了夫妻,但毕竟未过三书六礼……” 无媒苟合,哪有人这般说自己。 晏书珩兀自笑了。 也是,纵使她对刺客有情,甚至有过抵死缠.绵的时刻,但无三书六礼,便算不得正经夫妻。 既是如此,他便也不算夺人之妻。 晏书珩又问:“既两情相悦,你我又已成夫妻,我的身份对我们的关系有何影响?难道私奔时,你未曾考虑过?” 阿姒自然是考虑过的,当初她看中的不就是他的身份么? 身为剑客,武功高强,却又和她一样是庶族百姓,再合适不过。 只是当初明明是她挟恩图报,诱使他用带她出逃偿还救命之恩,怎的在他口中竟成了私奔了呢? 原来他那么早就喜欢自己了。 阿姒斟酌道:“当初夫君顾念我失明,怕我不安便说要娶我照顾我一辈子,你说你是武人没那么多讲究,故乡的亲人更不会干涉你的婚事,这才成了婚。成婚后,你说等此间事了便带我回故乡安生度日,那时我便问过你的故乡,也问过你做何差事,你说不便相告,我也未再多问,如今才知道你是建康人,你又是在替官府做事,我难免不安……” 晏书珩沉吟须臾,问:“是担心我在建康另有妻房?这你尽可放心,在认识你之前,我并未谈婚论嫁。” 当初阿姒确认过,她担心的是别的事,试探着问:“那你可是出身高门?” 晏书珩不解:“高门又如何?” 阿姒为难道:“如今民风开放,你我若生在民间,又都孑然一身,私奔便不算什么,但若你出身大族,高门重规矩、讲门第,这婚事恐不能作数。” 晏书珩垂下眼,借她的话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你怕我心志不坚?若我说,我愿为了你背弃家族呢?” “我失明了你还不离不弃,我怎会信不过你的情意呢?”阿姒先给他扣上一个深情不移的高帽,这才继续。 “是我不愿。不愿你为我背弃家族,更担不起毁人前程的罪名。” 晏书珩陷入沉思,想了想又问她:“若是我家中亲人同意呢?” 阿姒并非异想天开之辈,苦笑道:“同意是一回事,如何同意又是一回事。若你是士族子弟,谈及姻亲时少不得要看门第,我一盲女,无法视物,哪怕我是士族,大概也只能为妾,更何况如今我举目无亲?说不定只能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可纵使我贫贱又眼盲,也不愿如此。” 晏书珩凝向她的目光越发复杂,他突生好奇,蛊惑般温声道:“但以你如今境况,做妾也好做外室也好,不比周遭群狼环伺、朝不虑夕来得安稳?” 阿姒心道他可真是想得简单。 为人姬妾,哪能安稳? 她这般较真的人,无法和别人共事一夫,更要紧的是世家内人心复杂、相互算计,听说士族间相互易妾也是寻常事,地位卑贱的姬妾外室可任主母差遣侮辱,她又是如今境况,指不定命都保不住。 那不也是朝不保夕? 她沉默时,他亦在沉默,许久才颇有兴致地问:“你是想做正妻?” 阿姒摇头:“我非贪得无厌之流,多大瓜做多大瓢,我做高门正妻,岂不是屎壳郎推石磙,自不量力?误人误己。” 话刚说完,她当即意识到口误:“呸,我才不是屎壳郎!” 青年被她逗笑了。 阿姒这厢没心思计较颜面,琢磨着他方才接连的几问,心下愈沉。 莫非他骗了她,他真是世族子弟? 若真如此,她只好换个方式压榨:“我知你重情重义,当初娶我时是因情意,但也未必不是出于怜惜,不忍让我这盲女为人欺凌。可若是你我身份天差地别,便是在一起了日后也会困难重重,与其败坏这份情意,不如让它长存于心,往后就做挚友吧,只求你看在往日情分,去建康后帮我寻个好大夫,说不定我能复明呢,若不能复明,助我寻个正经谋生的路子也可以。” “重情重义。”晏书珩想起那迟迟不回的江回,不由轻声嗤笑。 他越发好奇:“若我非要你做我的人,否则便任你流落在外,你会如何?” 阿姒心中一慌,嘴上仍笃定道:“不,你品性磊落,并非偏执之人,即便做不成佳偶,也会待我如至亲挚友。” 男子清冽的气息猝然围住她,他倾身凑近了,慢悠悠地问她: “若我就是偏执呢?” 摇椅忽地晃动了下,又被稳住,似乎是他双手正撑着摇椅两侧扶手。 他身上带着淡淡竹香气息,分明清雅至极,被这样的气息环绕,却让阿姒觉得有股无形的压迫感,叫她无处逃遁。 一时心中也乱糟糟的。 但她也知道一昧讨好示弱换取别人怜悯非久长之计。 若少了尊重,怜悯成了施舍。 阿姒认真想了想,有什么是她即便生命受到威胁也不愿抛却的? 她可以狠心去利用旁人。 也可以用某些不大在意的东西交换得到所求之物,甚至能费尽心思奉承。 但谄媚也好,交换、利用也好,某种意义上都是各取所需,是你情我愿。 在这种前提下,她不介意低头。 但她讨厌被人胁迫着低头。 如此一想,反而无所畏惧了,阿姒赤着脚起身,那双不谙世事的眼中显出不符合年纪的淡漠和决绝:“或许你偏执是因对我有情,但对我不公平。况且风花雪月于我而言,不比尊严和性命重要。” “江回,我眼下所图不过求生罢了。” 求生,阿姒无声叹息,为了求生,她这一路走来可真是艰难啊。 她无奈一叹:“若你当真要强迫我,不如就将我留下吧,世上盲人无数,他们能活下来,我……或许也可以。” 叹息过后,她反而愈发坚定了,语气里亦有了一往无前的孤决:“即便活不下来,你不也说过活着本就是在等死,我已奋力挣扎过,便是死了,也无憾。” 晏书珩久未回应。 恩师曾说,要试探一个人傲骨真假,得撤去他所有退路。 十七岁的女郎容颜尚还清稚,赤足立于霞光下,但目光异常坚定,纤弱身影像山间一枝伶俜孤绝的寒梅。 可他还是从她眼底捕捉到转瞬的茫然,似看似坚硬实则易碎的瓷器。 若他再不回应,只怕她下一句话就要是与君相决绝。 但那也是她和江回情断。 干他何事? 然晏书珩平静旁观稍许,还是往前几步,将阿姒拦腰抱起。 阿姒骇然:“你要作甚!” 青年笑了:“不作甚,就是想用铁链和镣铐,把你锁起来。” 14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猝不及防被凌空抱起,阿姒以为他要用强,怒气顿起,张口就要咬。 但那人比她快,轻轻掐住她下颚,笑道:“别怕,我不会对你怎样。” 他将她放回躺椅中。 “说了这么多,夫人其实就是怕门第悬殊,不过你多虑了,我只是在衙门里有份差事,也非权贵。婚事亦可自己做主,方才不说,并非故意捉弄,只想多了解你的真实想法,让夫人不安,是我之过。” 阿姒一时未缓过来,她微微偏着头在思忖,青年则隔着裙摆握住她一只脚,轻轻拍去她足底沾上的尘沙。 他很是温柔,哄孩子般道:“院中地砖粗糙寒凉,下次出来记得穿好鞋。” 话虽如此,但手心的厚茧却也很是粗糙,擦过阿姒足心时激起一阵酥痒,痒意自足心蔓延,窜遍四肢百骸。 阿姒脚指头忍不住蜷起,忍住嘴边嘤咛,似哭似笑地哀求:“别!夫君别这样……好痒啊……” 娇颤的声音格外暧昧。 晏书珩倏然起身,一手扔抓着她脚踝,一手撑在摇椅一侧。 阿姒以为他要来点别的没试过的,装着发痒,抬起腿要挣脱,却被青年更用力地攥住,他轻轻俯下身,气息拂过发顶。 纵使看不见,阿姒也能猜到眼下他抓着她脚踝不放的情形多么暧昧,粗大的手掌圈紧脚踝像足上镣铐。 他好像故意要为难,脚踝上那只手圈得更用力,甚至往上一折。 阿姒觉得不妙,更用力挣扎。 摇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穿云正好有事请示,见长公子久未回去过来,便来请示。 他见到了要命的一幕。 长公子正抓着女郎脚踝往上折,一边腿屈膝抵在摇椅边上,制住女郎,女郎则用力挣扎,竹椅吱吱作响,长公子衣摆微动,握着竹椅扶手的手掌青筋蚺起。 来得不是时候! 穿云倏地转身往回走,竹椅晃动的声响更磨人了,身后青年还低声道:“再动我就真的要用镣铐铁链了。” 少年脑中惊雷炸起! 长公子要镣铐竟是要做这等事! 他跑得更快了。 晏书珩余光瞥向落荒而逃的小少年,回头笑着看向阿姒,问她:“方才我说的,夫人可听清了?” 见阿姒又陷入沉思,晏书珩以为她不信,正打算再安抚一二时,女郎忽然伸出手,像那日从柜中钻出那般,轻攀住他后颈,语气也是怯生生的。 “夫君,你吓死我了……” 晏书珩便要起身,才发觉他脖颈被她双臂勾住了,李婶的话犹在耳边。 他不由得蹙起眉:“青天白日的,就想这事?” 阿姒了解江回羞赧的性子,他不过是强撑的罢了,适才的担心没了,她又有精力逗弄他,压下他脖颈:“听到了,只是夫君你声音太好听,将才说那么长一串话时宛如天籁,我快要恋上你了。” 晏书珩挑眉,嘴角忍不住轻轻勾起:“什么叫‘快要恋上我’?” 他加重了那两个字。 分明是在责问,可在阿姒听来,却感觉他似乎颇为愉悦:“夫人意思是,从前你说的两情相悦,都是骗我的?” 阿姒给噎住了。 她这是刚消除一处隐患,得意忘形,以至于乐极生悲了。 她飞快松手,低下头,双手捂住两颊遮住了心虚,羞怯道:“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更多,免得你有恃无恐。” 说着说着,阿姒自己把自己骗到了,仿佛她真的对他用情至深,顿时底气十足:“但我也不是一直都恋着你,若你想仗着我的喜欢肆无忌惮,那不成,只有你对我越好,我才会越迷恋你。” 她自认这番话说得极妙,既圆了方才的口误,又防止他娶到了就要松懈,提点提点他,要对她一直这般好。 年轻郎君“噗嗤”一声笑了。 阿姒不确定他是在嗤笑,还是心生喜悦,双手牵住他袖摆:“总之,夫君你可千万别误解我啊。” 晏书珩无奈。 他含笑与阿姒对视,女郎正牵着自己袖摆,仰面回望着他。 双眸无法视物,却满眼都是他。 他的沉默让阿姒不安,她加了些力,双手更紧地揪住他袖摆,鸦睫轻颤,声音似乎也跟着颤可起来:“夫君?” 晏书珩有意不说话,好进一步试探,或许她还有更多叫他意外的地方。 但这声夫君一出…… 他无奈摇头,笑道:“夫人放心,我会谨记今日之训,定不恃宠而骄。” 阿姒七上八下的心这才落地。 夕阳下,她的发顶被蒙上一圈柔和的暖光,晏书珩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发顶,欲折身往回走:“我还——” “你还有事,我知道啦,夫君不必担心我,忙你的去吧。”阿姒笑着抢了话。 晏书珩也笑:“好生歇息。” 在院墙拐角处,他侧首望了一眼,正好瞧见那前一刻还笑嘻嘻的女郎秀眉轻蹙,手放在头顶上他揉过的地方,神情懵然。 晚霞染红了她的面颊,看着像是在害羞,也像是回味方才他的触碰。 就是个懵懂羞赧的少女。 若非亲眼所见,他只怕也猜不到。 晏书珩笑笑,转身正欲离去。 身后女郎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他……他这是……” 晏书珩警觉回头。 阿姒摸着发顶,眉间隐有嫌弃:“他用摸过我脚的手揉我头发了?!” 青年回过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莞尔道:“放心,是另一只。” . 在得知晏书珩决定把别人的妻子带走,穿云更是震惊:“可是郎君,那女子应当是刺客的妻子,您还假扮她夫君骗她,若以后她得知真相,万一在床笫之间对……对您不利,那可如何是好?” 晏书珩长指捏捻起杯盖,闲适地拨弄杯中茶叶:“刺客或许会在别处抢人,况且,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 他只一笑,并未细说。 穿云一想也是,郎君行事不走寻常路,他把人留在身边,定有用意。 总之不会是因为色令智昏。 不会全是因为色令智昏。 他拱手道:“属下这就安排,务必让他们小心配合,不让女郎察觉端倪。” 人走之后,晏书珩独自静坐,目光本散漫无定,倏忽停在了手心。 他兀自笑了:“本以为是只不谙世事的白兔,不料是披着兔皮的狸奴,能屈能伸的,从前我竟未曾发觉。” 处理过往来信件后,已到用夕食的时辰,晏书珩想起还有个妻子,自带她下山,他还未曾陪她用过一顿饭。 今日又将人吓了一番。 他这夫君属实失职。 晏书珩放下玉箸。 几人以为他是没胃口,却见他出了门,径自往小院的方向去了。 穿云讶异:“郎君饭不吃了?” 晏书珩笑里有几分玩味。 “我回家吃。” . 而此时此刻,小院这边。 阿姒早已用过饭,竹鸢从庄子里弄来些栗子仁,主仆二人正边剥边吃。 因她瞧不见,竹鸢怕她扎伤手,便细心地给她剥皮。 相处几日,阿姒对她稍有了解,知道若不让这丫头去做她会内疚,索性张着手在旁等着,像极了等待投喂的幼雏。 这次等了许久手心都还空空如也,她听到一旁盥洗盆处有水声,嗔道:“我还没吃够呢,阿鸢你就净手。” 嘴里不妨被塞入一个栗子仁,这般鲁莽,定不是竹鸢。阿姒下意识就咬,将对方手指和栗仁一道咬入口。 对面低笑道:“你是狗么?” 阿姒忙松口,连栗子仁也吐了出去:“夫君怎么总是神出鬼没?” 晏书珩取出帕子拭手:“原来回家还要提前给夫人传信。” 阿姒道:“我看不见,你突然出现,万一我以为是歹人,伤着你该如何?” 他沉默一会,忽而问她:“那日若来的是旁人,你会如何?” “哪日?” “我带回你的那日。” 阿姒这才听懂,他是因她提到误伤而想起在山间小院那日,她从柜中钻出时,手上正拿着他给的匕首。 那时的恐惧实在深刻,以至于如今回想也还觉后怕,她拍拍心口:“其实我也是慌不择路,若没听到夫君声音,只怕会一直躲在里头,等着被他们发现,如果对方是好人,我大概还能周旋一二,若是坏人,大概……” 以她这又倔又想求生的性子,若对方保留余地,可能会先试图周旋。 否则,便玉石俱焚吧。 但给她自己的答案,和给夫君的答案,自然不同,阿姒深情又忧伤道:“幸亏夫君回来了,否则我只怕得……” 这未尽的话落在晏书珩耳边,成了她会为了名节自尽以全夫妻情意无暇,微讽道:“你的夫君就那般好,值得么?” 阿姒只觉这话怪怪的,像是自嘲或是嗤讽,想来他当是内疚了,认为他何德何能,她对他这般误解喜闻乐见:“夫君是我的心上人,你不值得,谁值得?” 对面轻声叹息,不知是怜悯还是如何,声音变得若即若离:“无论是谁都不值得,在性命跟前,你的夫君、你的名声、甚至所谓情意,都不值一提。” 阿姒听懂了,自己本是在虚言奉承,他却他的意思是让她什么都不管,要活下去,她决定哄哄他,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夫君你真好,要是没遇见你,指不定我就葬身荒野了。” 青年掌心动了动,不咸不淡地问:“是从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阿姒犯了难。 按理是现在温柔一些更好,但他的温柔似乎还伴随着捉弄。 这般一想,阿姒忽然江回现在似乎和从前实在很不一样。 她试图捋顺时,嘴角忽而触上一个温热的东西,带着栗子香气。 思路被打断,她也懒得再思索,自然地张开嘴,将栗子吞入口中。 她看不见,张口时不慎将青年的指端一并含入口中轻吮。 触感温润,像猫儿在舔舐。 晏书珩长睫微动。 长指倏地收回。 15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被吻过的指端犹如缠上绵密细丝,两端不断收紧,晏书珩手指屈起,僵在半空良久后才缓缓放下。 他很快平静如初,接过竹鸢剥好的栗子,又给她递了一颗。 这回两人都很有默契,她的唇再未碰到他手指,他也进退合宜。 阿姒两边腮帮都塞满栗子,鼓起时像只贪吃的扫尾子,晏书珩忍不住又塞了一颗,栗子刚触到她嘴边又被移开:“栗子多吃易积食,我带你去外面寻点小吃。” 阿姒将栗子咽下,又喝了口茶,这才想起自己尚未回答他的话。 她抓住他胳膊。 “其实,我觉得从前的夫君好。” 晏书珩神色不变,垂眸将栗子放回盘中,无奈笑着起身去净手。他有意无意地,在她唇舌触到的地方多搓了两下。 却听她在身后郑重其事地继续:“但是现在的夫君,更好。” 水声倏然停了下来。 青年沉默地擦着手,云闲风轻般笑了:“夫人这碗水,端得极好。” 两人出门时,已近入夜。 竹溪是座小城,因地势偏,山林居多少良田,新城那些世家大族们圈地的野心不屑落到此地,因而城中仍是一派无拘无束的热闹,贩夫走卒沿街叫卖,民间小吃的香味飘了满街满巷。 二人并未骑马,并肩而行。 走了大半条街后,晏书珩仍未见阿姒对哪一样吃食生出兴致。 他笑道:“竟都瞧不上么?” 阿姒悄悄咽了咽唾沫,问他:“夫君,你如今俸禄多少?” 晏书珩想了想:“月俸一两银。” 世家子弟当久了,远离人间疾苦,他对平民百姓的生活已浑然无知。 见阿姒微怔,晏书珩本以为说少了,却听她讶异道:“这么多!那糖葫芦、炙牛肉、漉酪,我都想尝尝。” 她有记忆的这数月里,还未曾如此豪横过,像个乍富的寒户般无所适从,犹豫地问:“可以么?会不会把夫君吃垮。” 怯怯的模样仿佛见到洞口有吃食却因惧周遭有虎狼而不敢出来的兔儿。 晏书珩双手负在身后,悠然看着她:“尽管吃,我还垮不了。” 他既如此说,阿姒便不客气了。 后来她真的将整条街巷感兴趣的吃食都尝了一遍,直到腹中塞满。 晏书珩低头,轻轻擦去她嘴角饼渍。 “怎么像只掉入米缸的耗子。” 放在平日阿姒可受不了被他调笑,但这次她非但未生气,还笑吟吟道:“夫君为我买的吃食,总比别的可口。” 说着话,阿姒忽而察觉一事。 除去过去数月在郑五家中过得清贫,她似乎未曾真切经历过何为人间疾苦。 这在李婶和竹鸢出现后更为明显——她好像很习惯被人服侍的日子。 说不定过去她曾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若如此,家人为何不来寻她?也许她家中当真已无人,要么是她不受重视。 多想无益,记忆无法恢复,过去就无从探知,不如先着眼于现下。 阿姒收拢思绪,正经过一处人群附近,听众人谈话,这儿正有百戏表演。 晏书珩驻足,并给阿姒解释。 阿姒听得入神,想起先前不知从何处何人处听过,道如今不少世家贵族排斥百戏,认为百戏移风易俗,不尊礼乐。 可眼下夫君正看到兴头上,高絙、吞刀、履火、寻橦……说得也头头是道,这倒让阿姒更为笃定,江回并非高门世家出身。 她认真听着,竟也入了迷。 周遭欢呼四起。 “好!” “这火喷得厉害!” 便是隔着白绸,阿姒也能感觉眼前有隐约亮光一晃而过,晃得她眼一酸。 正在此时,一声长长的马鸣盖过人群喧嚣,马蹄声纷乱,热闹霎时变得混乱,似乎有什么东西坍塌了,看客惊慌逃窜。 阿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侧哐当巨响,不知是谁用力推了她一下,她脚下不稳,直直往地面倒去。 “夫君!” 慌乱中她抓住一片袍角,腰身也在那刹被用力揽住,天旋地转,喧闹中,她落入个坚实的臂弯,揽着她的青年踉跄后退几步,气息不稳道:“没事吧?” 晏书珩把阿姒往一旁带,避开了混乱,见破雾制住了发狂的马,这才解释道:“有人牵马来看百戏,马因火光惊吓失控乱闯,已被制住。” 阿姒惊惧未定地从他怀中退出来。 想到方才他踉跄的那几步,忙问:“夫君可有伤到?” “长公子,您可有伤到?!” 在她开口询问时,附近一惶恐的男子同时开口,几乎和她异口同声。 周遭虽混乱,但阿姒听得真切—— 那人说:“长公子”。 这个称谓让阿姒当即想到那位晏家公子,她竖起耳朵还要再听,但方才说话的那男子只问了那一句,便不再开口。 随即阿姒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淡漠的男子道:“无事,不必声张。” 想来那便是那位长公子。 但他说话语气冷冰冰的,和那日阿姒见到的温润公子大不相同。 但他如何,与她无关。 阿姒迅速低下头,拉住自家夫君衣摆,小声道:“夫君,我们快走吧。” 身边人稍一停顿,“好。” 二人相携着离去,而方才焦急询问的男子则一头雾水。 他是竹溪城主的幕僚,此前曾替城主接待过这位晏氏长公子,今日带着妻儿出来夜游看百戏,撞见变故不说,竟还看到了长公子,长公子正小心护着怀里的女郎,而那女郎梳的妇人发髻,喊着长公子“夫君”。 但据他所知,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家公子尚未婚配,哪来的妻房? 不不,这不是最怪的。 他询问对方可有受伤时,晏长公子淡淡点头,目光依旧和善,却不说话,他身侧的护卫代为回答后还用目光暗示他莫再出声。 而那女郎,原本还在关心夫君可有受伤,一听到“长公子”三个字,脸色倏地变了,吓得当即拉着身侧郎君就跑。 看上去她很害怕晏家长公子。 可她口中的夫君,不就是晏长公子么? 正纳罕时,那冷面护卫道:“郎君不愿声张,今日您便当没见过我等。” 破雾说罢,朝对方一拱手,快步跟上了前方的一双壁人。 拐入第二条巷子里后,阿姒后怕地拍拍心口道:“方才夫君你也听到了吧?” 晏书珩笑问:“听到什么?” 阿姒道:“当然是长公子啊, “没想到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居然也来看百戏,果真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总想来些粗糠野菜。” 身侧郎君默了默,慢悠悠道:“原来夫人是在躲他,你很怕他?” “倒也不怕,那又不是历城城主。”阿姒放慢步子,松开他袍角。 他亦慢下来,与她步调一致:“那夫人跑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 阿姒心道他可真迟钝,“我虽与那位长公子无甚交际,但他毕竟见过我,你我私奔后,郑五那厮又报了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我在历城时被权贵子弟招惹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很排斥世家子弟?”他问。 阿姒道也不全是,“世家子弟中定也有品行端方的,但也有恶劣之徒,这些人有了权势,更易鱼肉他人,与其说我排斥权贵,不如说是排斥滥用权势之人。” 他又问:“故你是厌恶权势?若得到权势在握之人是你呢?” 阿姒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个假使太难成立,我不喜欢权势斗争,即便得到了,也会因为疲于争夺而守不住,不过,” 她想起历城城主那个老色鬼,还有他那双要把人衣衫剥去般的眯眯眼,语气冷了几分:“有了权势,才能自由,想想我先前因怕被权贵觊觎,出门都要在额上涂膏药,不就是因为弱小可欺么?” 晏书珩认真倾听,凝视着她的眸中有微光粼粼,似碎玉鎏金,他看着她,笑道:“这点我与夫人倒是所见略同。” 因今夜的小意外扫了兴,他们并未继续在外面闲逛,回到小院后,阿姒前去梳洗,出来时,那人又走了。 她嘀咕道:“他怎么比在山里时还不着家,夜里是都在树上睡么?” 好在江回并非滥情之人,当初亲口承认喜欢她,共处一屋檐下时也未曾有过于越礼之举,否则换作别的男子,她定会怀疑他是否另有家室,把她当外室,或者在外面有外室。 夜很快就深了。 阿姒躺在榻上,阖着眼,但并未睡着,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 手抓上薄被时,她倏然想起即将摔倒时抓住了江回袖摆,当时她险些将他外袍扯了下来,他穿的,似乎是件宽袖外袍。 可他从前一直穿利落的窄袖衣裳。 一个武人穿长袍,不觉碍事么? 之前在山间小院时,江回在家时每日清晨都会雷打不动地早起,在院前大树下练剑,但下山后,他两三日才回来一次,似乎比从前还忙,她也再未听到他练剑的声音。 说不定是他要办的事多了。 再或者,先前每日回来是为让她安心,毕竟那时她失明不久,又才成婚。 这不算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最叫她觉得陌生的,还是他性情上的变化,往常的江回可以说是个冰块,沉默寡言,情绪也总是很平淡。 但现在,他居然常笑! 一句话多过十个字成了常事,语气也从容温和,没有从前那么生硬。 还有今日混乱时,他揽过她时,臂弯虽有力,行动亦迅速,但比从前那个轻功过人的他还是不够迅猛。 未失明前,有次她下马时,险些踏空从马上摔倒,江回一身手便捞住了她,动作迅捷,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如今像是换了个人。 可是他的声音又没怎么变,况且当初他带她下山时,李婶也在。 她是瞎了,但李婶没瞎啊。 除非是他善于模仿他人声音,能做到以假乱真,并且还威胁了李婶。 威胁…… 阿姒忽地记起一件事。 16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阿姒记得清楚,那是下山当日。 分别前,李婶欲言又止,最后语带不忍,劝她无论如何都要向前看。 当时阿姒以为李婶是担心她因眼盲消沉才如此说,现在看来, 或许不一定…… 阿姒骤然睁眼,紧紧捏住被角。 会不会,李婶被胁迫了? 后日他们就要动身前往建康了,不成,她得在那之前确认此事。 万一夫君真的换成了别人,她岂不是又会落入另一个郑五手里? 想到先前认贼作父的事,阿姒就后怕,她辗转难眠,唤醒竹鸢:“竹鸢,我睡不着,我们来聊会天,好么?” 竹鸢虽意外,但也答应了。 她谨记着晏书珩嘱咐的“多说多错,不得让夫人怀疑”,更多时只是倾听。 为了不显突兀,阿姒起初漫无目聊着此地风土人情,最后把话引到江回身上:“我自打眼盲后,就再也看不到夫君面容,虽然他就在身边,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竹鸢,你能看得见,可以给我说说夫君的模样么?” 竹鸢很是为难,声音都有些发颤:“夫人……婢子不好说啊。” 她的反应让阿姒心头发紧。 她像个大姐姐般柔声宽慰:“就我们俩,即便你说得不对,我也不会怪你。” “不,不是这样的。”竹鸢低声解释,“婢子之前在别家当差,因为好奇多看了郎主一眼,被主母瞧见后,斥责婢子要勾引郎主,那以后,我在主子们跟前再未敢抬头……” 阿姒想起当初自己因怕被纨绔子弟惦记上出门总是遮遮掩掩的事,一时也不忍再为难她,只得作罢,安抚小姑娘几句后,放她歇息去。横竖得她自己查证。 多想无用,明日他定要回来安排出行事宜的,届时再试探也不迟。 阿姒回忆着江回的嗓音,安抚自己,即便是善于模仿别人声音的人,也不能做到时时刻刻都一样,他就是江回,不会有假。 至少在她睡醒前不会有假。 夜已深,待帐中传来轻浅的呼吸后,一道纤瘦的身影提灯去了前头书房。 穿云仔细听完竹鸢的话,来到晏书珩房里,青年还未睡下,正对着策论深思。 “公子,小院那边有异样。” “是么?”晏书珩原本眉间隐有疲惫,闻言眼中起了微澜。 穿云对郎君的乐在其中很是无奈,将竹鸢所说悉数道来,苦恼道:“我这乌鸦嘴……那刺客的妻子已经开始怀疑您了,这回不会又让我给说中了吧?” 她又不是头一回怀疑了。 晏书珩放下竹简:“穿云,你可知如何才能少出破绽么?” 穿云被勾起求知欲:“如何?” 晏书珩故作神秘地笑了:“把假的当成真的,不就真假难辨了?” “郎、郎君?” 穿云不敢置信,上次郎君反问他可是认为他色令智昏,只在数日前。 没想到短短数日…… 哎,这叫什么孽缘啊! “可、可那女郎她是仇敌之妻啊!”一向口齿伶俐的少年竟结巴了。 晏书珩含笑瞥他一眼:“什么那女郎这女郎,你不露出破绽才怪。” 穿云不解:“啊……那怎么?” 晏书珩垂睫笑而不语。灯烛煌煌,长睫微动,在他眼下投出宛如蝴蝶轻振蝶翼般的阴影,分明温柔却叫人猜不透。 “她越怀疑我,我反倒越高兴。 “对她也会更放心” 穿云一头雾水:“属下怎么听不懂,为何那女子越怀疑,您越高兴。” 郎君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么? 他内心喧嚣时,晏书珩敲了敲桌子:“可是又觉得我色令智昏了?” “郎君一向深谋远虑,怎会如此?”穿云极有眼力见地否认了。 悄悄抬眼觑向晏书珩,见他眼底有一豆烛光摇曳着,眼底熠熠生辉。 少年顿时醒悟,他怎就忘了呢?! 郎君厌倦一成不变,喜欢有趣的事、喜欢掌控,但也不喜欢太容易掌控的,偏爱步步紧逼、慢慢掌控猎物。 因此最让他兴奋的不是得到猎物的刹那,而是在猎物适当的反抗时候与其博弈、将局势控在掌心的过程。 那女郎越是怀疑试探,郎君就越觉得有挑战,玩心也就越盛。 想通这处后,穿云不再忧心,主子喜欢,他们自然得配合。 一派正色道:“属下会竭力配合郎君,稳住那女……稳住夫人!” . 翌日晨起时,阿姒正思忖着如何试探江回,就听竹鸢说郎君回来了。 她顿时紧张,匆匆套上外衫起身:“夫……你回来了啊。” 晏书珩看在眼里,兀自笑了。 平日一口一个夫君,短短两个字里藏着柔情万丈,还会亲昵地牵他袖摆,如今连半个字都说不完整。 看来她是发现了要紧处。 他淡道:“嗯,可收拾好了?” 阿姒称她没什么要收拾的,又说:“我想出门走走,可以么?” 对面未回应,她解释道:“马上要离开,想去你我定情的地方走走。” “定情的地方?”晏书珩语调低而缓,“你我在何地生情?” 阿姒反问:“夫君不记得了?” 他只是笑,慢悠悠道:“说来听听,看看夫人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 阿姒偏着脑袋回忆。 说是定情,其实只是确认了对方的心意,并非诗文中说的海誓山盟。 两月前,他们离开历城,她本想摆脱困境后再自寻生路,可出来后,阿姒才体会到这世道一个女郎独自生存有多不易。 可她无亲无故,又能如何呢? 那个清晨,他们正走在一处巷子里,阿姒默然想着自己渺茫的前程。 身侧负剑的年轻郎君亦在沉默,面色冷淡如故,但耳垂上的红晕却因她片刻前的一句玩笑话迟迟落不下去。 起因是阿姒聊起还在历城时。 她笑着说:“一个月前江郎君还养伤时,我们还不算熟络,但我总觉得与你似曾相识,你看向我的目光也总是若有所思,莫非我们从前见过?” 江回原本半垂着眸,大概在想着什么心事,听到她这话眼帘忽而掀起,那双丹凤眼摄住了她。 目光幽邃,眼中有些困惑。 他这般茫然,大概从前他们不认识。阿姒一见他如此,便忍不住说笑:“难不成我猜对了,江郎君你喜欢我?” 江回眉间一紧又很快松开,他淡淡地否认了,耳尖却不听话地微红。 阿姒猜中了,心道这人真奇怪。 看似无情,当旁人有难相求时,她清楚地瞧见他剑锋般冷硬的目光,以为他要袖手旁观,但最后他却会出手相助。 他好像有意在让自己变得无情,只是抵抗不过本能的善意。 阿姒看着他手中的剑,和高大颀长的背影,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成为助她远离动荡的剑。 于是她放慢脚步,遗憾地喃喃自语:“原来竟是没有啊,我还以为……以为他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知道江回是习武之人,耳目极好,便刻意放低声音,把那个“也”字咬得极重,好一探究竟。 话音方落,阿姒瞧见他骤然僵住,两边耳垂被点燃了般,窜得通红。 那日他虽假装没听到,但从那以后,他对她的态度变了许多。 成婚那夜,喝过交杯酒后,阿姒为了给他们这桩起源于报恩的婚事添些真情,刻意提起此事。 江回受不住她的言辞捉弄,默许她将那日说成他们的定情之日。 阿姒收回思绪,牵住身边郎君的袖摆:“夫君?不若打个赌,你随意带我出去走走,倒也不必真的去当初定情的地方,我只想看看你我所想的地方可是相似,我赌你是不记得了。” 其实她大可在家中试探。 可阿姒想着,若他不是她夫君,这方小院便是一个牢笼,在外面试探,万一觉察不妙,至少还能求助于路人,万一运气好,碰到个侠义之士呢。 青年不查有异。 笑道:“乐意奉陪。” 依旧是骑马出行。 马儿慢下来时,只听周遭水声阵阵,阿姒问他:“这是哪儿?” “是处栽了荷花的湖边。” “湖边?” 他果真说错了。 他该带她去街头巷陌的。 眼上的绸带虽遮住阿姒双眼,但她那一瞬的僵滞却无法遮挡。 晏书珩本就是主动入网,此时见她愕然收网时,眼中笑意愈盛。 女郎微低着头,连衣褶都透着戒备,被袖摆遮住大半的手收紧又松开,大概是在强装镇定、顺道苦想应对之策。 他适时打断:“其实,夫人所说的定情,和我所想的,或许不同。” 这倒也是,但阿姒仍旧存疑,面上不显,好奇道:“有何不同?” 他陷入了沉默,大概在回想。 也可能在现编。 寂静和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加重了阿姒的不安,她只能听到自己渐次急促的心跳,许久,声音如玉石相击的郎君说话了:“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在历城一处荷塘边见过你,不过是惊鸿一瞥,见你胆小,又怕惊扰到你,只敢远远望着,此后的相识,在你眼中看来是初遇,在我看来,却是情之所起的那刻。” 晏书珩眼中戏谑渐消,凝视她的双眸里透着半真半假的温柔:“因而对我来说,定情的地方便是水边。” 没来由地,阿姒想起那个梦,声音好听的大哥哥说要娶十七岁的她。 那声音自溪水梦中淌出,和跟前郎君的嗓音重叠交融。这股子清润温和,可不就和梦中有些像么? 阿姒捂了捂额角。 她忽然想不起江回的模样,只剩下这一副好听的嗓音。 这声音总会在她满腹疑虑时,让她在怀疑和信任间来回摇摆。 罢了,还得另寻机会试探。 阿姒沉默时,晏书珩牵她走到湖边,暗卫得令,去寻了艘小船。 他先行上船,唤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的阿姒:“手给我。” 阿姒不敢,万一他在船上原形毕露,要将她推入水中呢…… 似看穿她的心思,他半开玩笑问她:“你怕我谋害自己妻子?” “那自然不会……”阿姒被一语点醒,他若不是江回,费尽心思假扮她夫君,还耐心与她做戏许久,定有更深层的目的。 总归不会是要取她性命。 她伸出手,指端相触时故意往回缩了下:“水上不比平地,你有力气接住我么?” 晏书珩记得她曾说刺客胸前有痣、肩宽窄腰,身形健硕。她怎会不知夫君体格?大抵又在给他挖坑,反问道:“我体力如何,夫人未曾领悟过?” 这含糊但有狡辩余地的话是为暗示她,他记得他们那些旖旎的“过去”。 阿姒以为他指的只是那次撞见他换衣裳的事,顿时半信半疑。 她伸出手,随即身子一轻,下一瞬,人已落在他怀中。 船只猛晃,阿姒顾不上戒备,紧抱住他腰背,脸也紧埋在他胸前,青年杂乱的心跳隔着衣袍传入耳际。 船很快稳住,阿姒离了他怀中,心道他手臂确实有力。 但比起之前还是差了些。 正想寻隙试探,青年已先她一步自责地叹道:“自上次受伤后臂力也大不如前,让夫人受惊了。” 阿姒讶道:“受伤?” “夫人不必担心,并无无碍,只是伤了一处筋脉,身手大不如前。” 他以为她是在担心他,语气温柔了不少,揉了揉她脑袋。 阿姒心情复杂,若他此话并非遮掩而是确有其事,一个习武之人因伤武力衰退,对他算是重创了。 他见她沉默,又摸了摸她头顶:“不必难过,我没事。” 他以为她的沉默是在难过。 可她方才是在怀疑他。 阿姒不免内疚,不得不补了一句温柔的关心:“你的伤,还好么?” 他无所谓道:“小伤罢了,怪我当时急于速战速决,选择兵行险招,所幸运道尚可,未伤及根本。” 阿姒怔然,反复回想他那一句“速战速决、兵行险招”。 江回出门那日,她一听他要走好几日,因为不安,她拉着他袖摆问他能不能不走,但他说那件事不得不做,并且允诺她会尽快回来。 莫非他是因为担心她,为了尽早回来见她,才会兵行险招? 阿姒心中揪起,但因疑虑未消她只得让自己无情,问道:“夫君不是靠功夫吃饭么?往后你要怎么办。” “我原是替朝廷做暗探,上次也算立了功,上司体恤,得知我少时念过几年书,便让我转做文差,随他回建康,但隔行如隔山,我资质愚钝,不得不以勤补拙,这才疏忽了你。” 晏书珩停下来,见阿姒虽在思量可肩背已放松些许,显然有所触动。顺势道:“但也因祸得福,从前因身份只能隐于暗处,如今总算得见天日。” 阿姒喃喃道:“故而……夫君你并不孤僻?是不得已而为之。” 下山后他诸多习惯都变了,若是因为身份转变,倒也合乎情理。 但性情和语气,又该作何解释? 正想得出神,忽觉额角温润,是他正将她鬓边发丝轻挽至耳后,指间极其温柔,仿佛她是稀世珍宝。 粗粝指腹不经意擦过颈侧,心陡然一虚,好在他很快收回手。 青年忽道:“其实,我有一事骗了你,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 一句话把阿姒就快平息的怀疑再次挑起,被绸布遮掩的眉心悄然凝起,她懵懂又温柔地问:“夫君也会骗人?什么事呀,快说与我听听……” 他像是在纠结,良久才再度开口,声音清越,像早春微凉的风。 “你可曾疑心我换人了?” 阿姒不禁一抖。 青年笑声轻柔,徐徐道:“夫人为何发抖,是我说中了么?” 17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又来了,那种慢悠悠的、看戏般夹着微讽和试探的语气。 阿姒每寸皮肤都不由戒备。 正好身处水上,耳边水声潺潺,她更觉身侧如有水蛇缓游逼近。 腕上突地一凉,阿姒心弦似是断了一根,她惊呼着要甩开那渗人凉意。 继而腕子被他握住。 阿姒心跳狂乱,撑着手不住后退,直到后腰磕上小船边缘。 往后是湖水,往前是他。 进退两难,阿姒仿佛回到了上次在高亭之上时,她被他压到栏杆上。 姿态极尽亲昵,却让人惊惧。 她只能故技重施,装出又羞又惧的模样,硬是把话引向离谱的方向,垂着睫颤声道:“夫君你、你不会想在船上……不成,有伤风化……” 闻言,青年手上收紧。 他未回应,攥着她的那只手收拢成圈,似一把锁,锁住她腕子。 力度不大,但不容抵抗。 仿佛怕她逃脱。 又像是怕弄疼了她。 清冽如竹的气息随之靠近,环住了她,阿姒整个人像被毒蛇贴着身子交缠,她僵硬地梗着脖颈,纹丝不敢动。 他又逼近了些。 船只微晃,湖水轻拍舟底,清润声音混着细微水声,缱绻又危险:“别怕,我没那般孟浪,我只想告诉夫人, “我和你从前认识的我, “可能,并非同一人。” 阿姒如遭雷轰,腕子猛挣。 这样温润的声音,这般诚恳的语气,说的却是可将她击溃的话。 宛如寒剑抵吻在颈侧。 因为震惊、畏惧,阿姒身上有些脱力,声音也提不起来。 但不管他说这话是为了试探、捉弄,还是另有用意,万一他当真不是江回,她在此时表露得过于害怕,反倒不妥。 眼下还是装傻吧。 她将僵硬的身子放软,懵懂问道:“夫君,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这回疑惑的人换成了他:“下山后,夫人难道不曾疑心过么?” 阿姒越发心乱:“疑心什么?” 他淡道:“疑心我。” 阿姒假装不懂:“夫君,我不明白,我……我为何要怀疑你?” 青年的轻笑声如风如雾。 这声笑让阿姒心里更乱,他是看出她在装傻?还是因她信任而欣悦? 又或者,仅仅是在笑她单纯? 思绪乱成一团时,青年又说话了:“下山后,你可觉得我性情大变?” 阿姒缓了缓,深知此时不能如实说以免让他警惕,但若说毫不察觉也太把他当傻子,她偏着头认真想着:“是有些变了,但难道不是因为小别重逢么?都说小别胜新欢,你我本就是新婚,你回来后话多了些也不奇怪。” 她渐渐冷静下来,没了方才的惊惧,连做戏也充满了真情实感。 晏书珩轻揉她腕子,无声笑了。 他所知不多,无法靠见招拆招消除她的疑虑,只能攻心。 该趁鱼儿惊惧惶然,但尚未打算鱼死网破之时收网,否则若继续捉弄,她只会更清醒,届时抛出些他无法回应的问题,反弄巧成拙。 什么都说破便乏味了。 晏书珩眼底戏谑消散,温柔地低头看她:“是,夫人说对了。当初九死一生回来,见到你竟有失而复得之感,话难免变多,但亦有别的原由。” 九死一生、失而复得。 这两句话落在阿姒心上,她又不合时宜地心酸,她抑下这些容易搅乱理智的情绪,追问:“什么原由啊?” 青年圈着她腕子的手紧了又松,似有难言之隐:“实在难以启齿。” 阿姒柔声劝道:“夫君放心,我既信你便不会怪罪,即便你骗了我,也定有苦衷,说出来兴许我能替你分担。” 苦衷,这二字在晏书珩舌尖无声辗转,他回味着她温柔得似是会包容一切的语气。 若他是那刺客,兴许会被她的怀柔之策蒙蔽,幸而他不是。 相处数日,他不会认为她不过是只受惊的白兔,显然她是在树下哄着乌鸦张嘴好捡去对方口中肥肉的小狐狸。 他眸中多了些缱绻和纵容,低声道:“我先前的确骗了夫人。” 手中握着的细腕微抖。 他语气更温存缱绻:“因身份之故,我习惯不苟言笑,因而初遇时,你眼中所见的我,并非真实的我。 “心悦于你后,因视你若洛水神女,每每相处时不敢多话,又担心你觉得我冒犯无礼,遂刻意保持距离。当然,” 他自嘲地笑了,似乎无可奈何。 “这其中亦有些少年心气作祟,认为在心仪之人面前刻意冷淡疏离,才能让自己在她心中更为神秘,不至因太过讨好惹她厌恶,认为我的心意太过廉价。” 回应他这一番真情剖白的,是女郎微微张开的唇和长长的沉默。 阿姒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会是如此,一时竟是懵了:“所、所以?” “夫人且先听我说完。”他语气间颇有些不自在,“因我有意故作疏冷,久而久之,你便以为我天生矜漠,我也以为你起初喜欢的便是那样的我,怕露出本性叫你厌烦,只得继续戴着假面,直到这次九死一生归来,失而复得,见到夫人,情难自抑。” 阿姒不敢置信,又有些想笑。 “所以……” 先前是她影响他做自己了? 想到江回顶着一张淡漠如雪的脸,面上对她的逗弄回以冷漠,心里却有个小人在欢呼窃喜,又想到那总是出卖他的耳垂,这般说,江回的确是那样的人。 阿姒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觉不妥,换了个正经的说辞,刻意心疼地问他:“是因为喜欢我,让夫君束手束脚了?” 晏书珩含笑看她,眉梢不动声色地轻挑,他抽丝剥茧般,将她话里藏着的忍俊不禁从温柔的表象中摘出。 他双眸在笑,语气却不安:“若夫人不喜如今的我,我亦可像从前一样, “只要夫人喜欢。” 阿姒心虚地低垂眼帘。 当初她因何而“喜欢”他,江回不清楚,她自己却有数。 本见他性子淡,以为他虽喜欢她,但不至于到要为她压抑本性的地步。如今听他剖白,阿姒才发觉,夫君对她的情意…… 似乎比她想象的要深。 甚至愿为取悦她而抛弃自我。 阿姒深觉罪孽深重。 不知是出于内疚,还是出于别的情感,她握住他的手:“夫君,当初我是被你的品性折服,我是喜欢你的外冷内热,而非你外表的淡漠。” 她发自内心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更喜欢现在的夫君,相处起来更亲切温和,况且,你也知道,我很喜欢听你的声音,从前还总绞尽脑汁想引逗你多说几句话呢。” 这话不是奉承,初识时,阿姒有些惧怕他眼底那淡淡的寒意。 直到他开口说话。 那般淡漠的人,竟生了那样一副好听的嗓子,既温润,又有些微疏离。 就像剔透的美玉。 因这温润的声音,那般淡漠的人也变得温和,偶尔她还敢暗中捉弄他。 她的赞许取悦了晏书珩,他连声音都带着笑意:“就当夫人是夸‘我’。” 阿姒更心软了。 这人也太不自信,连被妻子夸奖都不敢放心地以此为傲。 她像哄孩童般,柔声哄道:“我就是在夸你啊,夫君声音宛如天籁,举世无双。” 但阿姒也保留了几分清醒,为保万无一失,说笑道:“幸亏夫君今日同我解释,不然我迟早也得疑心枕边人换了一个呢。” 她揉了揉眉心,故作苦恼。 “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倒被你勾起疑虑,该怎么办呢……” 虽同是坐着,但晏书珩坐姿随意,而阿姒则半跪着,姿态上的差异正好将他们之间大半个头的身量差距补上。 二人视线齐平,晏书珩含着笑,隔着她眼上绸布与她对视。 小狐狸,他心说。 他松开对她腕子的钳制,转而拈起那缕再次从她耳后掉下的长发,纵容地笑道:“想要为夫如何自证?” 阿姒也在思索。 他体贴地出谋划策:“我记得夫人曾说在我胸前见过一颗绿豆大的痣,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验了吧。” 这话经他说出竟并无半分孟浪,反像个温柔地纵容弟弟妹妹无理取闹的兄长。 阿姒听到衣袍窸窣的声音,忙按住他:“别……这是在外边,夫君毕竟有官职在身,传出去岂不叫人说道?” 她笑了:“我本也只是说笑,没想到夫君当真了,若不给你自证的机会,只怕即便我相信你,你也会不舒坦,不如回去再说吧。” 果真是小狐狸,晏书珩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夫人果真懂我。” 没多久,二人上了岸。 回程时路过闹市。 八月的天变幻莫测,晏书珩抬眼看了看头顶的乌云,正好前方有卖伞的摊贩,他拍了拍阿姒肩膀:“我去买把伞。” 默默跟在身后的破雾想代他前去,但晏书珩笑着拒绝了。 挑伞时他余光仍留意着阿姒,他松手离开后,她便浑身戒备,街市对她而言成了四面楚歌的战场。 他挑好伞,示意护卫付钱,正要往回走,听到阿姒在惊呼:“夫君!” 晏书珩倏然转身,见阿姒跟前有一年轻妇人正满脸欣喜要去拉她,而阿姒则满脸戒备,边迅速后退,边呼唤他。 那妇人见吓到阿姒,满脸内疚地出声:“是我!李娘子啊!” 听上去是认识的人。 可阿姒一时想不起是谁,手被握住了,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在,别怕。” 阿姒这才放下心来。 她对着妇人的方向笑道:“我记性不大好,您是那位?” 那妇人目光落在晏书珩面上,又落到二人交握的手上,眼中满是困惑。 “娘子你不是江——” 18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江”字戛然而止。 妇人对上一双和煦但有深意的眼。 但她起初并未看出那深意是警告,更被偶遇的喜悦冲昏头,未曾听到阿姒曾喊她身侧郎君夫君,嘴快道:“娘子怎在这?我前几日还在竹山看到江郎君!” 竹山距竹溪近百里之远。 阿姒骤然紧眉。 江回在竹山,那她身边人是谁? 她听见自己杂乱的心跳。 在这混乱中,晏书珩从容开口:“想必是认错了,我一直在竹溪。” 他眼底的和煦倏然变得锋利。 妇人本能地一滞。 一直跟在青年身后的护卫则上前一步,长剑从鞘中亮出一小截。 颈上宛如架了把看不着的刀,妇人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正想逃离,却被阿姒叫住了:“您是先前同路的李娘子么?” 李娘子怕说错不敢答,更不敢不答,征询地看向那不怒自威的年轻郎君。 他只含笑颔首。 妇人猜不准意思,硬着头皮道:“原来江郎君在这里,是我……认错了。” 阿姒放松地笑了:“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娘子竟还记得我们。” 李娘子是他们在来竹溪道中遇到的,同行一路,妇人帮了她不少忙。 她摸索着拉住她的手:“上次娘子走得急,我未能道谢,我明日便要随夫君回建康,能在走前偶遇娘子,实在高兴。” 说话时,她感觉李娘子的手抖了一下,阿姒讶道:“娘子怎么了?” “没什么……”李娘子觑向阿姒身侧的那位郎君,青年正低垂眸子看着身侧的女郎,眼中冷意全无,只剩无尽温柔。 当初同路时她便感慨,这般貌美又孤苦无依的女郎,幸亏有个不离不弃的郎君,否则如何在这世道中生存? 此时见阿姒失明,又是以这样离谱的方式换了夫君,李娘子不敢置信。 一想到夜里行那事时,女郎一无所知,以为身上的是自己的夫君,在受不住时用江郎君的名字喊这位郎君…… 李娘子只觉得荒唐! 怕惹祸上身,她连声道:“我也很高兴,但实在有急事,先走了啊。” 她松开阿姒的手,朝着晏书珩低头欠身,随后匆匆逃离了这条街。 刚拐入一条小巷,从旁边屋檐上跃下一道黑影,那人眼神淡漠,手上握着剑一步步朝她走来,正是方才那护卫。 李娘子腿都软了,“贵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贵人饶命,我只是个小老百姓……” 那护卫什么也没说,但步履未停。 李娘子只见他伸出手,以为他是要拔剑,脑中一片空白,竟瘫坐在地。 眼前一道银光闪过。 惊呼声刚窜到喉头,却见跟前多了几锭银子,这番转变叫妇人更为懵然。 冷面护卫将银子递上,颔首淡声道:“我家郎君替夫人给您的谢礼。” 李娘子哪敢接?连连摆手。 那护卫将银子轻轻放在地上,又问:“有些事想请教您,您是何时在何处见到那位江郎君的?劳烦细说。” 李娘子道:就在竹山城里,那位郎君身边跟着两位大汉,别的没了。” “多谢。”护卫说罢纵身跃上屋顶,只留李娘子对着地上的银子怔愣呆坐。 . 小巷十分安静。 阿姒正以伞为杖探路。 想起适才,伞尖稍顿:“夫君,李娘子方才好像很慌张,声音似乎都在抖呢……是不是遇上难处了?” 晏书珩手虚扶着她:“巷口似有人在等着她,大概是真有急事。” 阿姒放下心来,其实起初察觉到李娘子言行怪异时,她又忍不住怀疑。 会不会李娘子也被吓到了? 然而当时身侧的郎君并未有异样,就连扶着她那只手的力度也纹丝未变。 一个人的城府和心思得有多深,才会在即将被人拆穿时安如泰山? 大概又是她多心了。 阿姒暗自叹气。 但为保万无一失,决定到家再试探一次,横竖划船时她已撂下话。 这伞着实有些重,没一会阿姒腕子就一阵酸痛。她把伞塞入身侧郎君手中,耍赖道:“夫君若得空,改日替我寻根细竹竿来吧。” 晏书珩接过伞:“好。” 正好经过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巷。 前几日下过雨,巷中水洼未干,阿姒看不见自是一无所知。 扑通—— 她一脚踩入水坑中,鞋子湿透。 晏书珩这才留意,他扶阿姒在一户人家的石阶前坐下,随后蹲下身子。 “上来,我背着你吧。” 阿姒迟疑,实在是这样的夫君太过体贴,叫她无所适从。小心攀上他后背:“夫君……你不是刚受过伤,真的可以么?” 他稍顿:“无碍。” 尽管如此,阿姒仍然不敢放心,身子都是紧绷着的,怕一旦放松牵动他伤处。 她搂紧他肩膀,不失时机地夸赞:“这可是夫君你头回背我呢,果真还是温柔些的夫君更好,怪我,之前让你误以为我喜欢冷淡疏离的郎君,辛苦夫君为了讨好我压抑本性,往后在我跟前你不必拘束,你可是我的夫君,无论你是怎样的性子,我都喜欢。” “能让夫人高兴,不辞辛苦。” 他笑了笑,身子稍稍压低了些,一双有力的胳膊勾在阿姒膝弯下,将她双腿往上捞,她发觉自己着盘着他的姿'势有些怪。 还有前胸贴后背的感觉也很怪。 正经过处不大平坦的路,阿姒怕摔下去,双腿倏地夹紧,紧紧抱住他。 晏书珩停住了。 阿姒察觉到他滞了滞,急切问道:“夫君,我是不是抓到你伤处了?” “无碍。” 晏书珩声音微淡。 阿姒更过意不去:“要不,夫君你把马牵来这里,我们骑马,成不?” 晏书珩停下步子:“好。” 他背着阿姒走到栓马处,扶她上了马,自己则牵着马,慢悠悠行着。 破雾悄然跟着身后,因见晏书珩一路蹙眉,目光不由落在他受伤的地方。 的确是抓到了,但伤口早已愈合,女郎又是隔着衣物,应当算不上很难受。 且郎君向来不畏疼。 或许,他蹙眉是因为别的原因。 毕竟,那伤是刺客给的。 而那女郎和疑似刺客的人是夫妻,失忆前又曾招惹过郎君。 破雾看向马上女郎,又看向正与她有说有笑的郎君,一时竟猜不透晏书珩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意? 他当真毫不介怀她和刺客的过往? . 折腾一番,总算回到小院。 一进门,晏书珩不忘自证清白:“如今不是在外头,我可以自证了么?” 阿姒这才想起此事。 方才一路上他实在体贴,她得了他的好处,本已打算相信他。 他的主动,又让他更显坦荡。 但阿姒说服自己,不得感情用事。 是该查一查,彻彻底底说服自己,才能心无芥蒂地随他回建康。 但……如何查呢? 总不能真的扒开他衣服,手在他胸口一寸寸地抚摸过去吧? 可以,但只怕会引火烧身。 阿姒在心里罗列了一堆,大度又温柔道:“既然夫君非要自证,我便顺了你的意吧,免得你心里不踏实。” 她倒是挺善解人意。 晏书珩低下头,双手负在身后,日光从后方照在他颀长身形上,打下的影子将身前的女郎完完全全地笼罩。 影子是他的一部分。 此刻他的一部分与她缱绻纠缠。 可心和身子仍隔着距离。 晏书珩垂着眼帘,视线从柔顺的乌发上,移到她挺秀的鼻尖。 笑道:“你想怎么查都行。” 笑里不只有戏谑,还有些冷意,他伸手去解前襟,要把这层衣袍揭开,顺便一道揭开他们之间的伪装和猜忌。 将事情引向不可挽回的方向。 阿姒眼前一凉。 眼上蒙着的绸布被猝不及防褪下。 覆眼的绸布就像她的衣衫,可以遮住她的所思所想,是龟壳,也是盾牌。 在这种情形下被扯落,阿姒蓦地有赤'身露体暴露在他眼皮底下的荒诞感。 她只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正诧异他为何如此,手被攥住了,青年带着她的手往前方拉去。 指端所触一片温润。 他这是把她的手拉入他衣襟中了。 柔软指腹贴上男子紧实的肌肤,触到棱角分明的锁骨,阿姒指'端蜷起。 她要缩回,却他握得更紧。 “不是要查么?”他嗓音里透着蛊惑。 阿姒低着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主动。 莫非自证是假,要亲近才是真? 不行,搂搂抱抱她无所谓,但肌肤相贴容易出乱子,至少现在不行,阿姒手缩成拳,推辞道:“白日褪衣,有辱斯文。我要想查,自有别的法子,你身上还有伤,我看不见,又没轻重,万一碰着伤口可如何,你虽不怕疼,但我也不想让你疼。” 上一句是推辞,这一句却是发自内心的关心,晏书珩居高临下,望入她眼中。 那眼里的担忧无比真切。 罢了,晏书珩松开她的手。 “既如此,便让夫人自行决定是否要查、要如何查。” 为方便她,他还朝前走了一步。 几乎同时,阿姒亦往前一步。 晏书珩察觉不及,更来不及后退,二人直直撞上对方。 犹如软云撞上崖壁。 19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胸前宛如压了一摞软枕。 纵使从未和女子这般亲近过,晏书珩也明白为何会有如此感觉。 他很快将那瞬间的僵硬掩住。 阿姒也很快意识到了,她方才并非有意贴那么近,只是看不清,往前迈出一步时,他刚好也朝她迈出一步。 两个人就那么重重撞在一起。 这一撞,实在是狼狈。 阿姒顾不上被撞得酸痛的心口,她稍稍后退,委屈地痛吟:“你怎么又这样,上次你撞得我腰都酸了,这回撞得我都快扁了……” 她并未察觉到这话有多旖旎。 青年语气里笑意微敛。 “夫人脑子里尽是这些东西?” 阿姒没回话,她趁机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下两人身形差距。 她的手恰好卡在他下颌。 晏书珩喉结动了动,正欲后退,却被她握住双臂:“别动,没验完呢。” 晏书珩身子放松。 阿姒竭力回想她和江回的身形差距,奈何她此前未曾过多留意,只记得自己大概是到他下颌左右。 和现在也八九不离十。 她又捏了捏他肩头和胳膊。 精瘦,但结实有力,与上次她在他更衣时所见,应当差不多。 她还记得江回肩宽窄腰,矫健得像一只年轻的猎豹,便忍着羞赧,双手绕至他身后圈着量了量。 比从前清瘦些,但差不离。 正思忖时,青年带着淡愁道:“此前受伤损了元气,至今仍未缓过来,夫人不会嫌弃我文弱吧。” “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嫌弃。”阿姒顿时浑身轻松,世上哪能有两人声音相似,身形亦相近?至于他胸前是否有痣,也无需查证了。 正要收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阿姒欲收回手:“你干嘛……” “既要量,自得好好量、一寸一寸量,以免夫人哪日疑窦再生,有损你我情意。”晏书珩双手不紧不慢顺着阿姒小臂往后,握住她双手。 他带着她,用指节一拃一拃地量,量到最后一寸,阿姒被迫圈抱着他腰身,不留缝隙地拥着他。 她耳后蹭地热了起来,这点热意如燎原之火,从耳际烧到两颊。 她的人纹丝不动。 也不知他是有意或无意,两人就那样相拥着,以爱侣的姿态,却各有各的心思。 从前一句夫君都能逗得他耳根子发红,如今反倒风水轮流转。 阿姒不甘被他压制。 她故意在他腰后凹下处按了按。 抓着她两手的那双大手骤然用力收紧,手的主人呼吸也紧了紧。 阿姒迅速松开手,后退两步。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怯生生地抬头:“我方才,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啊?还是又按到了你伤处,因为我……我听到你倒吸了一口气。” 晏书珩无言以对,含笑欣赏眼前这只披着兔皮的狐狸。 他点了点头,想起她看不到,又出声道:“无碍,只是明日要出行,有些事仍待安排,夫人好生歇息,我明日一早便回来接你。” 阿姒点头:“我等你。” “好。”晏书珩摸了摸她脑袋。 出门后,他在院中停下脚步,回身朝屋内望去,阿姒仍立在远处正侧耳细听,确认他人已走远,她大大呼出一口气,又伸手揉了揉发红的两颊。 不错,她也知道害羞。 晏书珩正要回头,却见阿姒抿唇狡黠轻笑,一副小人得逞模样。 他没了奈何,转身离去。 回到清竹园时,灯烛通明。 破雾将李娘子所说告知,请示道:“长公子,此前我们也往竹山派了人,但未搜到端倪,那刺客行事如此隐蔽,却偏偏被一个熟人看到了,是否是刻意为之?眼下是否要增派人手?” 晏书珩思忖一二:“从这边的别苑中随意找数十伙夫装作精锐派往竹山,其余人则藏在后方运杂物的马车内,以防他们声东击西。” 这夜,清竹园久未熄灯。 晏书珩忙到很晚才歇下,月夜景阒,昏暗室内,青年躺在竹榻上假寐,忽而抬手轻轻放在胸口。 薄薄的寝衣将胸前温意传到指腹,寝衣下的伤疤触感清晰。 顿时利剑刺入的钝痛无比真切。 晏书珩长睫倏然掀起,像月下出鞘的软剑,闪过一线寒光,但一阵微风过后,那眼中又是一片温润安静。 他笑了笑。 他该感谢自己这副嗓音。 . 翌日清晨,阿姒早早醒了。 昨夜,她辗转反侧,并非因为要启程,而是因为白日里的拥抱。 也不是头回那般亲近。 但今日不过隔着几层衣裳抱了抱,却有些怪,怪得她睡不着。 用过朝食后,晏书珩如约而至。他给她带来了一根细长竹竿,打磨得极为光滑,很是趁手。 阿姒用竹竿探了探路:“挺好用的,只是总觉得有些怪。” 晏书珩笑问:“如何怪?” 阿姒在躺椅中坐下,双手撑在竹竿上,下巴搭在手上,沧桑轻叹:“总觉得,忽然老了几十岁。” 晏书珩被她逗笑了。 阿姒听到他笑了,眼波流转,又道:“不过我倒是想出个谋生之道,将来走投无路了倒可试试。” 晏书珩饶有兴致:“什么法子?说来我也听听,你我合力。” 阿姒嘴角轻勾,笑容语气显而易见地明媚起来:“若夫君一道,那就更好办了,你声音好听,当个说书人,我呢,眼盲体弱,实在无能为力,就在脚边摆个碗负责收钱。” 晏书珩指'尖在她额际轻点:“我出力你收钱,算盘打得不错。” 阿姒揉揉额角,藏起狡黠:“得了钱还不都是咱们俩的,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凭白生分了。” 晏书珩抬手又在阿姒额上再点一下,刚触到她额角,一低眸对上她未缚缎带下清澈温柔的一双眼。 他纵容地收手。 “行,赚到的都给你。” 简单收拾打点一番后,二人连同竹鸢一道乘马车前往码头。 此处地偏,竹溪和竹山两座城间只有一处码头,离竹溪城近二十里。 道窄不宜行路,马车又慢又颠,正好经过一处茶棚,晏书珩拉过阿姒:“此地有个卖茶水的棚子,要下来透透气么。” 阿姒被颠得难受,便随他下车。 他们在简陋木桌前坐下,数名护卫无声无息地拱卫左右,卖茶水的是个瘸腿的大汉,讨好地要上前倒茶,在离晏书珩二人一丈处被默默跟着的护卫无声拦住。 汉子愣愣问:“干、干啥子?” 破雾不便出声,塞给他一两银子,又摆手让他的不必送茶。 汉子这才走到一边,护卫们在桌上摆上自带的茶具,晏书珩给阿姒斟了一杯:“你一路未曾进水,润润嗓子吧。” 阿姒接过茶杯,但她不知道这是晏书珩惯用的茶具,因觉得那名卖茶水的汉子说话支支吾吾,很是奇怪。出于警惕,茶杯刚到嘴边,她又放了下来:“我不渴,江回,今日外头有些凉,我们回去吧。” 突然改变的称呼让晏书珩眉心微蹙,但仍温言道:“好。” 二人相携出了茶棚,但并未上马车,晏书珩问她:“阿姒为何不喝茶水,又突然唤我名字,往日你都叫夫君。” 阿姒拉着他走回马车上,悄声道:“夫君,这个卖茶水的很奇怪。” 晏书珩慢声问:“如何奇怪?” 她娓娓道来:“那人说话支支吾吾的,看着不是很坦荡,你之前说过道上有很多黑店,我担心是歹人,这才谨慎了些。” 晏书珩笑笑:“原是如此。不过不必担心,那人只是结巴。” 也可能是被他众多护卫吓着了。 阿姒这才放下心。 . 马车消失在蜿蜒道上,那跛脚汉子目送着蜿蜒离去的车辙,一瘸一拐地往后方的林中走去。 在丛林深处,一墨衣郎君长身而立,长剑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听闻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年轻郎君转过身,露出张清俊但矜漠的面庞。 “探得如何?” 他声线清越好听。 但大抵是目光淡漠,言语也和手中冷剑一样透着疏离。 汉子收起呆愣。 沉声道:“人虽少,但都是精锐,根本近不了身。” 墨衣郎君淡淡点头。 俄尔声音里夹了些不确定,无端显出微不可查的温润。 “她呢。” 汉子知道他问的是谁,他听清了那一句“江回”,此刻又听到小主子的声音,早已明白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但他思量后却说:“那女郎似乎很得晏书珩宠爱,已改口唤他夫君。” 年轻郎君缓缓抬眼。 他一字未说,只静静地看着汉子,剑眉如刃,星眸幽冷。 汉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正是忐忑时,眼前寒光一闪。 他愕然看着面前寒剑,不敢置信道:“小主子,这是为何?!” 墨衣郎君声线毫无起伏。 “你自己知道。” 汉子索性摊牌:“属下的确说了谎,那女郎以为身边人是小主子您,但您难道忘了主公嘱咐?大丈夫何患无妻,只有铁石心肠才能成事! “您已经失败了一次,若真狠心,当初就该拿那女郎作饵,莫非您要在做大丈夫和丈夫之间选择后者——” 话未说完,颈间一阵刺痛。 20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汉子颈间渗出血珠。 但他仍出言相劝:“小主子,属下贸然一问,您忘了虎视眈眈的兄长们?” 江回眼底映着剑光,干净的星眸一片平静淡漠:“我的人虽不剩多少,但也只留两种人,有用的,忠心的。 “你觉得,你如今属于哪一种?” 汉子顿时意识到不妥。 江回话里的果决冷酷让他骤然清醒,小主子这样的人,或许会动心,但又怎会为情所困?他在意那女郎更多是因为救命之恩,担心女郎因他之故被晏书珩玩弄。 他下定了决心,低头沉声道:“属下僭越,属下是见晏书珩虽骗了那女郎,但对她很上心,想着她眼下过得还好,何必让您去冒险?但她毕竟救了小主子的命,您要实在放心不下,也不必亲身去冒险,属下想办法把人给您劫回来!” 江回垂睫移开长剑,眼底有些讥诮:“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他将剑收入鞘,毫不犹豫地朝前方走去,只留下一句话。 “最后一次,你去宜城,若办砸了落草为寇,不必回来。” 汉子面露喜色:“遵命!” 他前方的郎君已持剑走出数步,颀长身影消失在幽深丛林间。 像隐入雪夜的孤狼。 . 马车走了半日,临近黄昏时,车外响起一道鹧鸪啼鸣声。 阿姒正好受不了颠簸昏昏睡下,晏书珩掀开车帘走下马车,一名护卫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前来:“郎君,这人声称有位身穿黑衣的郎君雇他给您递话。” 晏书珩点点头,对那人和声道:“莫怕,我不会殃及无辜。” 那流民道:“有位姓江的郎君让我同您递话,说‘一个消息换一个人’,可否?” 晏书珩问:“他模样如何?” 那人摇头:“看不清。” 晏书珩又问:“他可曾说过,若我不换,他会如何?” 那人道:“他说,那便罢了。” 晏书珩薄唇莞尔轻牵。 “看来他的确如她所说还算重情重义,但也实在不算多。” 山风吹过,他身后长发和发带随风相互纠缠,莫名显得缱绻,也是山风使得他话里的情意变得渺然,让人难辨其中真假:“她是我心尖上的人,以人换人尚可考虑一二,以消息来换,我是舍不得的。” 那人又说:“他说这消息和个姓殷的有关,您会想知道的。” 晏书珩仍不为所动,从旁人那得到的消息,只能证明那是旁人想透露的,因此他回绝了:“可惜了,我这人固执,向来只信自己查到的消息。” 那人最终离开了。 破雾请示:“可要派人跟着?” 晏书珩只淡道不必。 “他既敢托路人传话,想必已想好退路,何必白费功夫,继续行路吧。” 马车总算在黄昏时分抵达码头。 上船后阿姒一直待在舱内,听说同行的还有江回的同僚,概因如此,他似乎很忙,送她进房后便离开了。 下晌,阿姒浓睡初醒,抱着被子正发呆,舱门忽被推开。她以为是竹鸢,慵懒叹道:“乘船真是无趣,我那夫君怎还未回来,怕不是坠入江中给鱼吃了……” 她像只懒猫拥被倒回榻上。 头顶传来熟稔的低笑,微弱但清冽的气息袭来,发顶被人揉了揉。 阿姒眸光闪了闪,得了什么解闷的玩意儿般朝他伸出双手。 “夫君,你总算回来了!” 她眼眸微亮,像正晒着太阳打盹却忽然见到上方停了麻雀的狸奴。 晏书珩亦像伸出逗猫的羽毛般伸出手,好让她能一下抓住。 “无聊了?”他问。 阿姒苦不堪言:“夫君不在,何止是无聊,日子都没了指望。” 晏书珩眼角眉梢都含着笑。 “既如此,夫君便带你出舱吹一吹风,给你的日子添些指望。” 他扶她走到舱外。 江风拂面,船只微晃,阿姒有些怕,便像抱木桩子般搂着晏书珩手臂不放。 晏书珩垂眼看向她。昨日为了试探抱着他时,阿姒尚还生分,自那后,她便尤其自然,似乎从前便是这样亲昵。 李婶曾言他们夫妻平日生分但夜里亲密,可晏书珩半信半疑,她清楚江回身上何处有痣,身形如何,也时常“口出浪言”。 显然已极尽亲密。 为何却连牵手都不自在? 如今想来是昨日查过一番后疑虑暂消,这才放下戒备。 晏书珩眉间凝了一瞬。 罢了,原本也是他假扮她夫君,喜欢的亦是相互试探的乐趣。 她放下防备,才更有意思。 他握住她手,拇指百无聊赖地在她手心打着圈轻轻揉按。 阿姒要抽回手,他指端却像钉子般钉在她手心,似要将她手心贯穿,刺痒似野火燎原,窜至手臂。 晏书珩瞧着她发红的耳垂,忍不住轻捏。长指上的温度好似要透过耳垂钻入骨缝,阿姒缩了缩脖子,便听到他道:“怎么了,夫人说过想与我多亲近,莫非都是假话。” 这副嗓音,疏离时就已让她着迷,温柔缱绻时才真撩人,听得阿姒心痒痒。 但她可不是色令智昏之流。 纵然被这嗓音勾得心痒痒,也不会任自己被他拿捏。 “我自然是喜欢的。” 她转身握住他那只手,借此阻止他的动作,体贴道:“船上不是有你的同僚么,当心他们笑你浮浪!” 晏书珩不再捉弄,悠然道:“同僚们都未成家,见我有妻子在侧只会艳羡,会在意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他耐人寻味地停住了。 阿姒好奇接话:“哪个人?” 晏书珩望着江面,神色平淡:“自然是你那夫君,江回。” 阿姒误解了,只当他是在说俏皮话,嘴角微微弯起。 “不逗你了。”晏书珩轻笑。 他以为江回或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惦记着被带走的妻子,他做了周全的准备,去期待那万分之一。 可惜此人比他想象要更重情些。 但也更冷静理智。 他沉思时,阿姒还惦记着适才他的捉弄,纤柔的长指悄悄摸到他耳垂,礼尚往来地轻揉慢捏。 淡淡的痒意窜至心口,晏书珩半垂着的长睫似蝶翅微颤。 习惯性地,他想,她是否又有怀疑?但对这不时的试探,晏书珩喜闻乐见,相当纵容道:“好玩么。” 作乱的人反心疼起来:“是捏疼了么,我给你吹吹,好么?” 不待他回答,阿姒已冲着她认为是耳垂的方向,轻轻吹气。 攥住她腕子的手收紧又松开。 被吹气的喉结残存余温。 晏书珩垂睫看着她干净的眼眸,叹息里含着浅浅的笑。 “真不知遇着你是福是祸。” . 江风寒凉,送阿姒回舱后,晏书珩则回到船上书房。穿云疾步入内:“郎君,赵将军给您的书信!” 晏书珩随意看了眼。 “吩咐下去,船改道武陵。” 一听去武陵,穿云喜上眉梢:“正好,先前借的话本看完了!” 少年想起今日在船上见郎君和刺客妻子亲昵相处的画面,觉得似曾相识:“说起来,长公子如今境况,倒是和当初的祁郎君如出一辙!” 晏书珩嘴角勾起暧昧的弧度。 “我也是受祁子陵启发,正好,我与他许久未见,是该叙叙旧。顺道,” 他目光黯了瞬,复又沉静:“去拜见拜见恩师他老人家。” 穿云为难:“可老先生他……” 晏书珩长睫一剪,像一把掐掉烛芯的剪子,将少年的话掐断。 穿云退下后,晏书珩到船头赏月。 几年前,也是在这艘船上。 因世家制衡而郁郁不得志的先太子攒眉举杯,叹道:“如今只有月臣明白孤啊!” 再倒退几年,恩师吴老先生把手中没有过多权柄的他引荐给太子党的人,称:“此子与太子殿下一样志在收复凉州,是赤忱君子,可堪一用。” 彼时晏书珩虽有才名,但羽翼未丰,晏老太爷因某些不可对外言说的缘故处处对他多加约束,是太子这处高枝给他一个展翅的契机。 可后来恩师在信中说:我教你‘无情者无敌’,却未曾教你无义。 无情的全义是“多情者无情,无情者无敌”,此处的“情”不包含“义”,也并非是要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恩师只是希望他能挣脱束缚,望他别被世间的亲缘情'爱扰了心。 但他最终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江风将那些话拂远。 晏书珩轻扯嘴角,淡声低语:“我本就不是君子。” 江中月影破碎晃动,他抬头望了眼天际亘古的明月,提步走回船上书房,手在门上停留稍许又收了回去。 袍角在最后一道门前停下。 他只是站在那里,但一阵多事的风吹来,将未闫上的门推开。 晏书珩对风报以一笑,提步迈入。 这厢阿姒梳洗过后,正趴在榻上,双臂抱着软枕,脸枕着手臂。她只着中衣,修长白皙的小腿从一片雪白齐纨素中露出,玉足随意轻晃,像雪中冒出的秀致竹枝。 长发垂到榻边,将将触及船板。 晏书珩他见到了一副美人慵懒趴卧的画面,他上前将那些垂下的长发捞上榻,青丝从手间穿过,质感如缎,触感微凉,既缠绵又若即若离。但当他放下它们时空荡荡的一片,也会觉得凉。 阿姒有所感知,伸手牵住他袖摆,眉梢笑意散漫,掺着狡黠。 “你今晚要不要和我一起睡呀?” 对面稍顿,莞尔:“好啊。” 21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那声音极温柔,如镜湖坠玉、深潭落石,温润中有一丝散漫。 阿姒半阖着的眼倏然睁开。 “夫君,怎么是你啊!” “不知道是我,还邀我同睡?” 晏书珩拈起她一缕垂落的长发,在指间缠绕把玩:“莫非,夫人想与之同床共枕的郎君不是我?” 又来了,这醋坛子。 再推托下去,他又得怀疑她对他感情不够真挚,阿姒只能道:“这处床榻狭小,比山间小院那张还单薄,夫君不许弄塌啊。” 她提起此事是想劝退他。 当初在山里时,阿姒和江回也曾同床共枕一次,是成婚当夜。 喝过交杯酒后,两人坐在榻边沉默不语,许久后阿姒先委婉道:“夫君,今夜本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可我眼下看不见……” 江回淡道:“无妨。” 这句无妨让阿姒猜不透他有没有要圆房的打算,她正打算找个合理的由头往后拖,江回又补道:“你还眼盲,别的事,等我带你回到故乡再说吧。” 阿姒松了口气。 当夜,念及是新婚之夜,江回并未离开,他们同睡一榻。 但谁也没有睡着。 第二夜,他们照例同睡,却发生了点小意外,阿姒回到榻边时不慎被绊住脚,险些栽倒那一刹江回反应迅速。 有力的臂膀拥住她,齐齐倒在榻上。 阿姒扭头,唇擦过他侧脸。 江回倏然收紧双手,飞快撑起手臂好不和她贴得那么近,他正要从她身上翻身下来,可刚一动弹,床榻却“轰”一下…… 塌了。 更难堪的是,江回还未来得及离开她身上,他们猝不及防地重重相撞。 第二日,阿姒腰酸得不行。 那之后,江回就称他身子沉怕再次压坏床榻,便一个睡床,一个睡地。 按理说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如今也比刚成婚熟稔些,可这次的床小得可怜,即便躺着不动,他清冽气息也萦绕着她。 早前又听竹鸢念了些话本,阿姒更不自然了,仿佛下一瞬他就要靠过来,像话本中那般“交颈缠'绵,颠鸾倒凤”。 阿姒越发不自在。 得给二人寻些事做。 寻些正经事。 她撑起身:“夫君,我好喜欢你的声音啊,你能和我说说话么?” 晏书珩不知小狐狸又打的什么主意,将她青丝缠在指尖。 “夫人希望我说些什么?还是说,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阿姒红了脸,未免夫君乱来,抓住他手腕:“竹鸢弄来了几本话本子,我看不见,夫君你能不能给我念一念?” “好,就念半刻钟。” 晏书珩掀被起身,照着阿姒的指点,取来一本话本。 说的是狐妖和书生的故事。 他念了一页,看向榻上的阿姒,她正抱膝而坐认真聆听,长长的青丝垂落肩上。晏书珩顿觉这话本选得甚妙,眼前缠着他念话本的,不就是只小狐狸? 话本中的狐妖千方百计想引诱书生,眼前的小狐狸亦不断暗示那些旖旎过往。 本子说的是文曲星下凡历劫成了个穷书生,被狐狸精盯上的故事。 这穷书生有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然他未婚妻子唯利是图,见书生落魄,犹豫不决,但又因为父母重信无法悔婚。 正为难时,偶遇一狐妖。狐妖用术法和那女子换了脸,并助女子得到富家子弟的青睐。作为交换,女郎要告知狐妖书生的性情喜好,好让她扮成她去接近书生。 故事由此开始。 阿姒听得入神,仰面问道:“你说这狐妖为何要假扮书生的未婚妻?” 晏书珩不语,低头与她那双凝不了光的眼眸静静对视。 他不做声,只看着她。 女郎妩媚的眼中映着一豆烛火,使得这双无神的眼有了光采。 似乎已复明,正借话本试探他。 晏书珩温声解释:“或许是狐妖贪玩,又或许他另有图谋。” 阿姒不大明白:“她能图谋什么?大抵就是图这书生的元'阳,不过,按话本一贯的路子,狐妖书生最后定会相爱,届时狐妖会不会后悔?爱上后他又该如何,难不成要一辈子假扮书生的未婚妻子?” 晏书珩将视线从书上挪回阿姒轻动的发梢:“夫人怎就笃定是狐妖先动心?若是书生先爱上狐妖,甘愿被蒙骗呢。” 阿姒还未爱上过谁,但她觉得情?爱并非世人所想那般圣洁。 说白了还是离不开人心。 谁先动心,谁就失掉掌控权。 “那你继续念,我想知道是谁先动心?” 晏书珩往下念了几段,话本中并未是谁先动的心,只说“在一个月夜,唇齿相贴,两颗心齐齐颤动”。 他猛然合上话本。 舱内只闻船只破浪声。 好在江涛声是掩耳盗铃的手,将话本中勾出的暧昧遮掩几分。 晏书珩声音清润平静:“时辰已晚,且先念到这,该歇了。” 阿姒亦故作淡然,为假装心境未被话本干扰,打了个哈欠:“我累了。” 晏书珩莞尔:“累了就好。” 就没有余力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阿姒躺下了,耳朵却还留意他的动静。 青年安静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看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害羞。 阿姒如此安慰自己,脑中却一遍遍回想,那旖旎的一句话经那副撩人的嗓音念出,顿时像水墨在脑中晕开,寥寥数笔,就是一副叫人心旌荡漾的画。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嘴唇。 榻边的人动了动,俄而躺了下来,二人背对着背各卧两侧。 起初的不自在敌不过涌上的困意,阿姒很快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时似乎正走下台阶,忽地一个踩空,她吓醒了,紧紧抱住一切能抱住的东西:“这是地动了?!” 被她缠抱住的青年温和安抚她:“别怕,是船只靠岸补给。” 阿姒讪讪将手脚他身上挪开。 “怎么这么快?我记得夫君今日说过要到黎明才到下一个码头。” 晏书珩笑道:“船改道武陵了。” 阿姒听过这个地方,不无向往道:“当初在历城时,隔壁的婶婶便是武陵人,听她说武陵的鱼远近闻名,地方菜也多样。” “想尝尝么?”晏书珩转过身,手枕在头下,就着微弱烛光打量她。 阿姒不愿多添麻烦,压住口腹之欲:“是想尝尝,但是也不是非尝不可,你有公务在身,还是尽快赶路为好。” 晏书珩笑了笑:“我的事不差这一两日,你看不见无法赏景,若连口腹之欲也给禁了,日子岂不索然无味?” 他一如往常的散漫,可阿姒却觉得这时候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她哪还顾得上羞赧,搂住他胳膊:“夫君,你真好。” 青年轻笑:“光说无用。” 这是在暗示她给点实在的好处? 阿姒想了想,正好,她有个萦绕心头的困惑,不如顺道借此满足满足自己。 那个困惑关乎话本。竹鸢脸皮薄,念到卿卿我我就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这就罢了,夫君也是,念到那一处就戛然而止。 想必他们卡住的,是亲昵部分。 书里把那些事说得那样的销'魂蚀骨,让阿姒好奇得心痒。 浅尝辄止,应该不会引火烧身? 她试探着问:“夫君,那话本子后面几页……你看了是吧?” 晏书珩眼前浮现那些似是而非的字眼,攒眉轻声道:“看过。” 阿姒撑起脑袋:“你觉得怎么样?” 晏书珩散漫地抬眼。 她指的是狐妖欺骗书生的事。 还是想试探他虚实? 亦或,在暗示他该尽人夫职责。 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七情六欲,贪嗔痴恨,皆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么? 阿姒微偏着头,这是句相当冠冕堂皇的话,为她的好奇和他压抑却羞于示人的欲求都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她抿了抿嘴:“你能不能坐起来?坐在我跟前。” 晏书珩配合起身,坐姿随性风雅,似正与人清谈论道。 阿姒一手扶着他肩头借力,另一手则摸到他额角,顺着下行。 相触的那一点肌肤上起了看不见的涟漪,晏书珩睫梢轻抬,安静无言地看着半跪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阿姒。 指腹游曳,姿态透着暧昧,经过高挺的鼻梁时捏了捏,最后落在他眉头。 阿姒并未遮眼,眼底的思索和犹豫悉数被晏书珩看清。 他用目光网住蠢蠢欲动的猎物,平放在两膝上的双手随意轻叩。 是狐妖的故事让她疑心再起? 阿姒仍专注地在他面上摸索,晏书珩的手则温柔地移到她发间,掌心下行扶住她后脑勺,拇指则像是给狸奴顺毛般,一下下地抚弄阿姒青丝。 阿姒摸索完了,紧张地吞咽了下唾沫,双手捧住他面颊,指尖轻抖。 “夫君,我……” 她依旧是怯生生的,若是初识,晏书珩大概会被她迷惑住。 幸而他已知道这兔子般不谙世事的女郎,身后藏着条狐狸尾巴。 他柔声问:“怎么了?” 阿姒没回答,捧着他脸颊的双手微紧。 他扶在她脑后的手亦随之收拢。 两人的影子被烛光打在船壁上,乍一看像误入狼窝的兔子,半怀疑半信任地在狼窝中打转,而那只狡猾的狼收起獠牙,以保护的姿态紧随其后。 那道纤细的影子忽地动了。 晏书珩长睫掀起,眸中映着的那个阿姒倏然变大。 是她凑近了。 唇角贴上另一片润泽的唇瓣。 22 第22章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失明后认错夫君》22 第2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第23章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失明后认错夫君》23 第2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第24章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失明后认错夫君》24 第2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25章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失明后认错夫君》25 第25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26章 - 失明后认错夫君 - 卧扇猫 《失明后认错夫君》26 第2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第27章 - 失明后认错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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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