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写作思路 这本书是比较传统的奇幻小说。没有系统商城之类的元素。等级也浅显易懂,就是用数字划分,从一到十二,从低到高。 这也是一本背景近似于现代的奇幻小说。但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狼人和吸血鬼。类似的变形法师与鲜血法师只是巫师当中的一个种类。这本书除了习性接近植物的妖精以外,不会出现矮人、人马、兽人之类的怪物。会出现精灵,但和众所周知的精灵完全不一样,和我上一本书里的精灵倒是十分相似。 实际上,这本书的很多设定都能够在上一本书里找到影子。比如金属、比如万有引力、比如色彩、比如影子…… 上一本书写的是超级英雄,设计了一大堆角色,一大堆超能力,每个角色的超能力都截然不同。而这一本书里的超自然力量是系统化的魔法而非独此一家的超能力。当然,术业有专攻,每个巫师都有诸多的选择,但他们往往会根据自己的天赋和兴趣来决定自己的发展方向。 为上一本书里一些适合拓展的设定给出更为清晰的改造,让它们不再是有待挖掘的潜在能力,而是传承已久的古老技艺,就是这本书的设定来源之一。 下面来谈谈魔法本身。我的魔法遵循模仿与接触两个原则,一样很传统。 我喜欢火球术。可惜的是,根据这本书的设定,火球术是较为高级的技巧,所以,它不会太早出现。 我一向认为好的魔法设定不仅仅在于其效果,还在于其限制。 所以,书里的魔法很多时候都需要相应的储备。这点在上一本书中也有体现,万象统一能够进化为超级的超人,却需要进行合体。而这一次,我会加以简化,不像桌面游戏那么复杂。只要流血,就能够运用血的魔法、红色的魔法与水势的魔法;只要找得到自己的影子,就能够潜入影子的世界。 同时,书里的魔法也有种种缺点。上一本书里,主角能够通过加加减减调节自己的属性,却也有被单一的属性所吞噬的危险。而这一次,流血就等同暴露自己的血液;消耗影子就等同使自己失去退路。 顺道一提,我不会将关于时间或者空间的魔法设定为高级魔法,也不会将无中生有的魔法设定为高级魔法。一切都取决于经验和天分。 最后谈谈人物。 我将这本书里的主角定义为杀手。他不像之前的主角那样,是破坏之神,他的魔法普普通通,但他拥有杀手的直觉,这和他得到的超级恢复能力一样重要。而他所做的一切,到最后都是为了阻止破坏神破坏他的世界。也就是说,要让两个世界的主角打一架。 待续。 这周去外地,无法更新,望谅。 兄弟那里很多事情要帮忙,没法更新了,争取周末回来。 明天恢复更新 下午才从外地赶回来,这边的事情也很多。只能等明天再更新了,望谅。 更新 过年期间家里事多,暂缓更新,望谅。 祝大家新春快乐。 关于今后剧情走向 古城遗迹的故事很快就会结束。 之后的线索将会有三条。一条是猎巫人与俯瞰世界之眼。一条是灰教授与黑剑会的战争。一条是象牙塔里的学习生活。也就是说,之后将真正展开奇幻共和国的部分。 可能会把主角塑造成类似于特工的角色。 请假几天 这几天去外地出差,天天跟着活动,要喝酒,估计更新不了了,望谅!争取周末前回来。 顺便谈谈最近的写作思路,第二卷应该会窜起主线了。希望节奏会好一点吧。 设定又想了几个有趣的,但也有想不出来的。四大元素的概念里水和土的想好了,尽量避开了别人写过的。就是火和风还想不出来,还得努力。读者朋友们有好的想法请多多指点。 周末回去扫墓 请假两天,望谅! 做了新的作者调查 关于女主角的,麻烦各位读者看看。之后应该也会做别的调查,好了解大家的看法。也希望大家多提其余方面的意见。谢谢! 请假 周末扫墓,估计要喝不少酒,明天估计更新不了了。星期天应该就回来了。 答读者 看到广播了,诚惶诚恐。回复不了只好写在这里了。这个打斗太多的问题以前也有别的读者反应过。主要是写了停不下来。幸好这个影子的点子用得差不多了。明天的更新之后就不会再打了。请读者放心! 接下来就是学院之旅,主要发展感情线。不知道大家更喜欢什么样的女主角呢?我个人是比较偏好独立性强的女性角色。除此之外,比起诸如缺乏常识、暴躁易怒、丧心病狂、不近人情之类较为夸张的元素,我更喜欢以“在现实里能遇到这样的女孩”为前提进行人物塑造。当然,坚强和智慧这两样元素是必不可少的。 顺道一提,这本书原来是想以神话和神秘学为题材的,结果最后还是用了自己的一套设定。现在有几个点子。两个是现代背景的超自然现象故事,不同的是主角身份一个是私家侦探一个是特工。还有两个上面所说的神话题材故事,一个是末日背景,一个是中世纪背景,思路大概就是玩召唤吧。不知道大家更喜欢哪一个? 最近更新经常推迟,不好意思。 事情太多累出毛病了,没法保证稳定更新,望谅。 近期计划 新书很快就会开,之后可能两本书或者三本书一起写。 当然,这本书还有两百万字的剧情,不会比上一本书更短。主要是现在时间很零碎,没法像以前一样静下心来了,总写一本书感觉没啥动力,可能是因为缺乏新鲜感吧,所以更新速度实在不行,只好开新故事活跃一下脑袋。 之后一本书应该也是现实世界加超自然世界的冒险故事,关键词就是“组合”与“召唤”,希望有人喜欢。 新书《众神之旅 今后两本书一起写。 新书的核心设定与几门学术的关系比较紧密,希望能写出与之前的两本书不同的感觉。简单来说,收集各种要素,将之组合成神明,就是这本书的主题。 消失几天 过一阵子回来! 世界 凡人生活在基准世界之中,巫师们则可以进入与之互为表里的仙境。而在仙境的里侧又有魔力活性更高的另一个仙境,依次为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第三世界…… 基准世界的面貌会在第一世界甚至第二世界中有所呈现。以此类推,能量等级较低的世界会在能量等级较高的世界留下痕迹。 琼浆 无论是凡人还是巫师都能够并只能够通过饮用琼浆延续生命。 琼浆多种多样,最为常见的一种具有近似于氧气的性质。动植物呼吸氧气,人类则呼吸琼浆。从动植物的身上可以提取到一定量的琼浆,但它们无法加以利用。琼浆只对人类发生作用,而所有不被归类于琼浆的物质进入人体都将引发剧烈的排斥反应。 琼浆的秘密被认为是科学史上最大的谜团,也是宗教活动最为有力的武器。 实际上,琼浆在进入人体以后就流向了仙境,并在这一过程中补充了人体缺失的部分。除非达到限度,否则即使大量饮用琼浆,也不会对体重造成任何影响。 超形 人类诞生于自然界之中的肢体被称为人形,诞生于超自然界之中的肢体则被称为超形。超形的样貌十分奇特,犹如化装舞会的参与者。 超形从人形那里得到魔力。其特质却往往取决于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一面而非超自然界中的一面。 它由众多的符号集合而成。因此,以符号为要素施法的奇异法师最为了解它的秘密。 引力 万有引力是一种魔法现象的统称,可以归纳为同一性质的相互作用。 真名 真名是任何类型的巫师都能够运用的魔力。 笼统而言,它是一种通过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性来加以变化的魔法。例如,从早春的绿意里降下熊熊之火,就是对于太阳伟力的阐述。 第一个取得真名的巫师将成为它离开不可名状的一次性渠道,并因此得到升华。 真名的效力只取决于巫师本身的理解,与取得它的先后次序无关。不过,因为每个人的理解都或多或少略有不同,所以他们得到的真名其实并不完全一样。 生态 仙境的原住民被称为妖精,它们的习性类似于基准世界里的植物,但与人类相同,它们也依赖于琼浆的滋养得以存活。 精灵是人类意识的一种呈现形式,它们并非独立的个体,而更类似于某种精神分裂症状。 货币 储存着魔力的货币在巫师之间流通。材质不同,能够储存的魔力也不同。魔币不仅仅可以用于恢复魔力,还可以用于爆发性地释放魔力。 许多巫师沉迷于炒作汇率的生意里。 法师 魔力分为固有魔力与特殊魔力。速度、重量、平衡性乃至于情绪等等凡人所持有的基准属性是固有魔力,而只有巫师才可以行之有效地利用特殊魔力。 依据他们对于特殊法力的亲和性,巫师被划分为多种类型。 命运 长则数年,短则数个小时,在此期间,命运之子表现得近乎无所不能。大多数人认为,这是由于巫师们透过真名将自身的魔法与命运之子联系在了一起。少数人则认为,这是奇异法师愚弄众人的恶作剧。 重量 最为常见的要素是重量。 除了变形法师以外,各个类型的巫师都能够灵活运用这一魔法。 巫师们可以推动或者拖动比自己轻的物体,也可以反过来借助比自己重的物体进行移动。 推动和拖动在这里只是形容,整个过程当中巫师并不需要直接触碰另一物体。 视野 推动对方的视野,则双方视野中重叠的部分将不复存在,剩余的部分则以膨胀的形式填入空缺。拖动对方的视野,自身将获取双方视野的总和,原有的部分则以收缩的形式留出空缺。 经验丰富的巫师能够通过自我催眠的方式迅速适应新的视野。 变形法师 变形法师通过大规模的身体改造来获得变形的魔力。 变形之时,他们的形貌会有所改变。最为显著的变化出现在手指甲与脚趾甲上,变形的魔力将极大幅度提升这些部位的硬度,并使之完全包裹住手掌与脚掌。而层次分明的条纹往往具有柔韧的保护性。视巫师的个性,他们还会长出尾巴、角、翅膀之类的变形器官。 变形法师远远比其余巫师强壮,但由于经受改造的缘故,他们不能使用其余种类的特殊魔力。 由于无法正确把握住自身的超自然重量,变形法师不会运用这一属性去进行推动或者拖动,同样,别人也不会试图推动或者拖动他们的重量。 幻形术对于变形法师而言非常危险。 变形法师的身体里蕴含着十分特别的魔力,他们的血液与毛发是上好的精材。 高跷法师 打开开关之后,高跷法师的跳跃能力将会得到极大幅度的提升。与此同时,他们也会由于跳跃这一动作而变得坚韧与锋利,变化量与跳跃跨度成正比 然而,打开这一开关,将使得他们无法在跳跃之外的移动方式当中保持平衡。 金属法师 合金除了能够用于保管固有的魔力以外,也能够为巫师提供特殊的魔力。抽取合金的魔力以施行法术的巫师被称为合金法师。 在同一金属的系谱里,他们可以十分灵活地扮演不同的角色。譬如青铜法师与黄铜法师,电金法师与绿金法师,都是较为常见的组合。 合金魔力与其余种类的特殊魔力相冲突。 焊锡法师 焊锡法师能够将两个物体通过相似性熔接在一起。熔接强度取决于两者的相似程度,然而,法力高深的焊锡法师可以同时熔接复数的属性,并将这样的联系隐藏起来。 附注:焊锡魔币里储存的是协调性。 钢铁法师 钢铁法师能够将自己的血肉之躯转化为钢铁之躯,并像未转化之前一样灵活地使用自己的身体,钢铁的重量对于他们而言并非负担。他们还可以像弯曲手指一样轻而易举地弯曲任何比钢铁更容易弯曲的物体。 附注:钢铁魔币里储存的是坚固。 软银法师 软银法师能够在时间的作用下将目标拆得七零八落。举例来说,只要他们的皮肤比对方的皮肤更早成形,就可以在轻微的摩擦中将之撕开。由于魔力更新得很快,并且溢出了体表,所以软银法师往往会针对敌人的魔力展开攻击。他们也能够以自身较为年轻的部分为代价,削减对方相应部分的成形时间。 附注:软银魔币里储存的是温度。 青铜法师 青铜法师可以通过超越时间线的感官解读五花八门的潜在信息。这是一门十分复杂的学问。只有经过长年累月的学习,才能够成为一位出色的侦探。 附注:青铜魔币里储存的是视力。 天铁法师 天铁法师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导体,将一件事物的某一属性传递给另一件事物。这一过程遵循由高处流向低处的定律。传导效率与高低落差成正比。 附注:天铁魔币里储存的是适应性。 黄铜法师 黄铜法师能够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声音。他们运用这样的魔法干扰甚至摧毁敌人。 为了进行一场壮大的演出,黄铜法师往往得在适应场地方面花上一点时间。 能够操纵幻觉的他们是变形法师的天敌。 附注:黄铜魔币里储存的是听力。 贵铜法师 贵铜法师能够将魔力作用对象的长处与短处相互掉换,从而影响其性能。 调换的难度与两种属性的相似度成反比。 贵铜法师也能够将自身的属性相互掉换,但这么做很容易出现误差。 附注:贵铜魔币里储存的是欺骗性。 镜铝法师 镜铝法师可以将周围多余的魔力收集起来,交予旁人使用。而收集的效率有赖于他们细致的观察力。 附注:镜铝魔币里储存的是模仿能力。 白铜法师 白铜法师可以将自身的两种甚至三种属性捆绑在一起。它们会被同时减弱,也会被同时增强。白铜法师运用这样的方法提升或者保持自己的战斗力。 附注:白铜魔币里储存的是学习能力。 镜铁法师 镜铁法师能够在短时间内通过伤痕抵抗类似的攻击。而即使是在未曾受到伤害的状态下,镜铁作为铁合金的一种也赋予了他们可观的坚固。 附注:镜铁魔币里储存的是耐力。 弹铜法师 在沿着之字形路线发起进攻的前提下,弹铜的魔力能够提升攻击的杀伤性,杀伤力大小与两条直线路径的夹角大小成反比,杀伤范围大小则与两条直线路径的夹角大小成正比。 附注:弹铜魔币里储存的是方向感。 墨铁法师 墨铁法师能够在短时间内调整烟雾的流向,并将之固化。通常来说,墨铁法师会随身携带大量的烟雾弹。 附注:墨铁魔币里储存的是嗅觉。 镀锡法师 以了解事物的弱点为前提,镀锡法师能够进行针对性的强化,使之变得不易被破坏。 附注:镀锡魔币里储存的是柔韧性。 雷铁法师 雷铁法师能够将多余的属性转化为自己所需要的属性。举例来说,当他们遭受攻击的时候,他们可以将指向自身的作用力转化为自身的硬度。 附注:雷铁魔币里储存的是爆发力。 斑铜法师 斑铜法师能够以自身为中心削弱或者增强惯性动作,他们擅长中远距离作战。 附注:斑铜魔币里储存的是警惕性。 皮影法师 皮影法师能够运用影子的魔力移动或者固定别的物体,甚至消灭目标的影子,使之变得脆弱。 他们还能够潜入影子的世界里,并获取悄无声息的速度,其快慢与旁人投向皮影法师的专注成反比。 他们也会透过影子转移或者延伸自己的肢体。 每一个巫师都可以抽取旁人的情感或者将情感投向旁人。皮影法师真正超乎于他者之上的技艺,则在于他们可以将情绪注入影子之中,从而制造出形形色色的魅影。 每一种魅影都会引发三截然不同的效果。 为并非皮影法师的巫师制造魅影,也是行之有效地干扰他们或者帮助他们的技巧之一。 附注:本身不具情感的物体不受直接投射情感的作用。 恐惧法师 擅长利用恐惧制造魅影的皮影法师即为恐惧法师。 披戴恐惧之影的时候,巫师们可以从伤害之下移开重要的部位。他们的身体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可塑性。 引爆恐惧之影,则会将受波及范围内一切事物的潜在弱点暴露出来。 蒙皮法师 蒙皮法师善于利用他者之影乔装打扮。较为高明的蒙皮法师还能够藉由触碰他者之影读取对方的思想。 死人的影子十分脆弱,而活人的影者子则具有强烈的排异性,各有利弊。根据后一种情况,蒙皮法师们开发出了对敌人造成伤害的魔法。 杀戮法师 擅长利用杀气制造魅影的皮影法师即为杀戮法师。 披戴杀戮之影的时候,巫师自身将受到持续性加剧的伤害。而在这一过程当中杀死敌人,将大大增加他们的破坏力,提升幅度与击杀人数成正比。 引爆杀戮之影,则受波及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会变得极具破坏性和极为脆弱。当两种属性互相冲突时,前者优于后者。 共感法师 共感法师擅长利用感同身受的心理活动制造魅影。 披戴共感之影的时候,巫师们可以将自身得到的治疗共享给另一件事物。 引爆共感之影,则会将受波及范围内的伤害均化。 一心法师 一心法师擅长利用专注的意识制造魅影。 披戴一心之影的时候,巫师们可以将身体各个部位的速度集中起来。 引爆一心之影,则会将受波及范围内所有的感官信息固定在爆炸的瞬间。 独行法师 独行法师擅长利用孤独感制造魅影。 披戴独行之影的时候,巫师们能够在以快慢为刻度的坐标轴上移动。 引爆独行之影,则会削弱受波及范围内的所有联系。 负罪法师 负罪法师擅长利用愧疚制造魅影。 披戴负罪之影的时候,巫师们自身将受到持续性的伤害,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变得坚韧和迟钝。 引爆负罪之影,则在影响范围内,一切造成伤害的行为都会受到反噬。 苦行法师 苦行法师擅长利用忍耐制造魅影。 披戴苦行之影的时候,巫师们在连续攻击当中所受到的伤害将被削弱。 引爆苦行之影,则受波及范围内所有正在发生的持续性伤害都将被削弱。 仇恨法师 仇恨法师擅长利用仇恨制造魅影。 披戴仇恨之影的时候,巫师们的破坏力将会从敌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当中得到提升。 引爆仇恨之影,则受波及范围内所有的损坏都会变得难以修复。 镜像法师 将镜像从镜中世界里释放出来或者将实体藏到镜中世界里去都是镜像法师的拿手好戏,巧妙地运用镜像与实体之间的吸附性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镜像法师能够在镜子之外还原镜子之中万事万物的比例,由此引发的镜像效应受镜面性质影响,而强大的镜像法师甚至能够利用镜像的延迟破坏掉敌人的魔力。 水镜法师 水镜法师必须同时掌握水势魔法与镜像魔法。与皮影法师相似,他们运用情绪作为施法的要素。水镜法师将情绪注入镜像,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们能够透过涟漪效应来引发潮汐现象。 均衡法师 均衡法师的魔力来自于自然而然的平衡状态。通常来说,他们会在由四种能量构成的系统当中选择一种或者相邻的两种进行钻研。 冰霜法师 冰霜法师可以将自己的身体冻住。在这一过程当中他们的血肉之躯不仅会变得坚硬与冰冷,还会得到更多本质上的改变,升华。这使得针对重要器官的种种致命攻击在他们身上不再起效。但是,高温仍然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彻底躲入冰霜之中的巫师避开了外在时间的流逝。他们在静止当中学习、思考、等待。有的冰霜法师还会把自己的记忆或者时间存储在冰雕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能够运用自己的法力随时随地制冰。不过,天然的冰块更容易帮助他们进入状态。 蒸汽法师 蒸汽法师通过加速运动来获取超自然的动力。在奔跑的过程当中,他们将体内的液态物质蒸发,形成大量的蒸汽,由此而来的动力,其大小与蒸汽覆盖的面积成正比。 蒸汽法师能够将蒸发的现象扩散出去。与此同时,他也能够像御水法师那样,将形体隐藏在水汽的变幻之中。 三相法师 三相法师的魔法以三相变化为要素。 通过触碰正在融化的冰块这一途径,他们的感知能力将会得到超乎想象的提升。 通过触碰正在液化的蒸汽这一途径,他们可以透支自己的身体机能。 通过触碰正在凝固的水与正在蒸发的水这两个途径,他们可以存储自己的能量并在短时间内将之释放出来。 土偶法师 土偶法师将自己的身体埋在地面之下,从而换取一具泥塑的身体。通常来说,他们只与这具躯壳交换灵魂。实际上,他们能够与泥塑的身体交换更多的东西。 风语法师 风语法师通过空气传递信息或者获取信息。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风语法师,必须花很多时间去感受空气的流动。强大的风语法师能够从一整座城市的梦话里过滤出自己所需要的情报。 粉尘法师 粉尘法师掌握了风、土、火三种元素的奥秘。他们撒下形形色色的粉末,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火药粉末作用的范围里,他们可以改变子弹的轨迹,也可以影响炸弹的威力。 在金属粉末作用的范围里,他们可以干扰或者强化金属的能量。 两仪法师 两仪法师同时掌握了黑暗法师与光辉法师的技巧。他们在万事万物之间寻求理想的平衡状态。 黑暗法师 黑暗法师能够以自身为中心制造黑暗的领域。在黑暗之中,他们将得到庇护。他们以自身特有的魔力包容他者的魔力。 相对于光辉法师而言,他们的魔法更倾向于防御。 光辉法师 光辉法师以自身特有的魔力否定他者的魔力。 相对于黑暗法师而言,他们的魔法更倾向于攻击。 祭仪法师 祭仪法师的魔法来自于他们的超形。他们会通过改造器官的方式存储并释放超形的魔法。 秘文法师 秘文法师是巫师当中的异类。他们运用魔法之时的思维模式更为接近理性而非感性。 他们通过描绘符号的方式赋予事物奇妙的属性。有的擅长画三角形,有的擅长画圆形,有的擅长画直线……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平行法师 平行法师能够利用复数的平行线圈定范围,在该范围内,一切变化的趋势都会受到抑制。 宝石法师 抽取宝石的魔力以施行法术的巫师被称为宝石法师。 与合金法师相同的是,宝石法师经受魔力转变的身体结构与其余种类的特殊魔力格格不入。与合金法师不同的是,宝石法师选用的储备更具个性。他们往往会选择一颗固定的宝石作为素材,以提升魔法的效力。 钻石法师 钻石法师将自身的某一项属性存储在钻石当中。一旦他们激活这种属性,则在能量辐射的范围里,任何事物的同一属性都会受到影响。 当钻石法师占据的属性较高时,周边受反射作用影响,当钻石法师占据的属性较低时,自身受折射作用影响。 榴石法师 榴石法师能够以自身的某一项属性为代价换取旁人的另一属性。 举例而言,榴石法师能够将自己变成视力极佳的聋人,并在与此同时将交易对象变成听力极佳的盲人。 琥珀法师 琥珀法师能够将事物的状态保存在琥珀里,并在需要时将之提取出来。 他们像急救室一样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异色法师 异色法师以色彩为要素施展魔法。 而每一种色彩皆具有不同的特性,相应的情感则可以起到增幅其魔力的作用。 蓝色法师 蓝色法师可以把伤势存储起来,并将之逐步释放以减轻创伤带来的影响。 把蓝色的魔力注入原初物质之中,则可以将之重塑为盾牌之类的器械。 蓝色的魔力与和缓的情感相合。 红色法师 红色法师可以透支自己的身体机能。他们将在短时间内变得十分的强壮,并在之后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变得虚弱。 把红色的魔力注入原初物质之中,则可以将之重塑为各式各样的爆炸物。 红色的魔力与激烈的情感相合。 第一章 午夜之子 现在离午夜时分还有两个小时。不过,对于滕云深而言,一天已经结束,或者可以换成另一种说法,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他属于黑夜——这并不是某种故作高深的修辞手法。每个人都会经历黑夜,但他不太一样,在夜色最为深浓的时候,他不是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而是坐在明亮的电灯下,坐在陈旧的柜台后,等待偶尔会到来的客人。 大多数人并没有夜不归宿的习惯,所以,漫漫长夜,陪伴他的往往只有无所事事。 “你不会永远干这个的,这只是一个过渡阶段。”把商店的工作介绍给他的邻居说道,“你可以利用空闲的时间复习功课,也可以学点别的东西。” 滕云深回忆起对方上了年纪的和蔼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要做的事情很少,收入却比白天的同事多了六分之一,他或许不应该有所怨言的。 他知道这样的心理状态不对劲。然而,就是有些……难以释怀。 他刚刚满十八岁,从最后一次离开课堂到现在也只过了半年时间。晚上十点,他应该和同学们一样待在大学的宿舍里打发时间,而不是待在距离不远的商店里从事着一份每天九小时的工作。 可这又能怪谁呢?无论如何,这怪不到好心的邻居头上,人家可是帮了大忙了。思来想去,只是他咎由自取罢了。他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走到那里去呢? 冰凉的雾气……滕云深回忆着,打了个哆嗦。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因此失去了升学的机会。现在,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里,才有一个属于他的小小的位置。 人们不会当面说出来的,他们会安慰他。可是,在背地里,他们会说:“这个孩子不会有前途了。”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对的。 过去,他的成绩也并不好,处于班级的中下游。但只要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就意味着些许的希望依然存在。他或许能够超常发挥,考上一所勉勉强强过得去的大学,真正地成为同龄人中的一员。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将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他可能会幸运地找到一个平凡得可爱的姑娘,然后与她一起渡过默默无闻的几十年。这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的,他那些优秀的同学们也终将过上这样的日子。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还拥有着他所没有的憧憬与可能性。 滕云深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翻开书本的下一页。 邻居说他可以把时间利用起来。然而,重新接触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知识令他痛苦——旁人无法体会的痛苦。 至少现在还不行,两百个昼夜之后,他还是无法前进。 冰凉的雾气……滕云深摇了摇头,让思绪在漫长的空白里跳跃了几下,轻巧地跳跃到了半小时之前。 他又见到她了。有时候,他会这么想:“好运气曾经眷顾过我。” 他和她在同一个班级里待了十二年,要保持这样的纪录并不容易,与几率的馈赠密不可分。他和她从来都没能走近一步,即使如此,滕云深还是感激命运在这十二年间的安排。 两人甚至连好朋友都算不上,只是算得上熟识罢了。她并不曾故意疏远他,她对他很好,但她对谁都很好。漂亮、聪明、和善,无可挑剔,谁都会愿意围绕着她打转的。所以,他只能被挤到远远的角落里,就像现在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而就在半小时之前,他因为工作的缘故不得不提早离场,女孩则坚持要把他送到门口——这几乎令他受宠若惊——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他和她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 “清醒点。”滕云深提醒自己。在很久以前,他就不再对她抱有浪漫的心思了。 她对他说了些什么?“老同学,”女孩故作洒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今天你没怎么说话,还是老样子嘛。” 在这次同学聚会里他只是一个纯粹的陪衬,大家谈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令人兴奋的大学生活,而他对此无话可说。当然,哪怕是过去的他,大多数时候也是沉默寡言的…… 滕云深笑了笑:“这样不好吗?” “看见你这个样子多多少少放心了一些,”女孩咬着嘴唇,“毕竟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情。” “都过去了,况且也不是你的错。”滕云深表示并不在意,“回去吧。他们可离不开你。”他为自己竟然会主动想要离开对方而惊讶。“再见。”他跑出几步,然后回身朝她挥了挥手。 女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小心。”她目送着他离开,神情哀愁,楚楚动人,犹如画作中寓意深远的风景。 接着,滕云深坐在这里,坐在不怎么舒服的塑料椅上,等待黎明到来。 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这里是大学城,不是危险的边缘地带,不会有人为非作歹。他的思绪很快又飘回到了女孩的身上。他听说过,当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她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哭个不停。 “多么好的姑娘。”人们都这样说,虽然滕云深知道那样的友善并不专属于自己,却还是深深为之感动。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女孩都没有那么在意过他。 滕云深继续翻阅手头的课本,空白,空白,还是空白。工整的印刷字从纸面上高高跃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脑门,随即张开翅膀,飞往四面八方,不留下一点痕迹。 他叹了口气。这是今晚第几次叹气了?长吁短叹是上了年纪的标志,他为此有些焦虑不安。 一道身影慢腾腾地从商店门口走过,分散了店员原本就不怎么集中的注意力。滕云深诧异地打量着不合时宜的过客,一个……小孩子?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小,就是在独自出门的孩子当中你所能想象的最小的那个型号,你会十分担心他是不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已经十点钟了,这个时间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实在太迟了。 滕云深犹豫了片刻。然后,他锁上装着钱的抽屉,走出商店,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孩子。“嘿。”他小心翼翼地打了声招呼,生怕吓到迟缓地拖着步子的小不点。 孩子转过头来,滕云深盯着孩子的眼睛。 “天啊!”他不会忘记这样的瞳孔的。那一天,当他突然恢复意识的时候,镜子里的自己的瞳孔,就旋转着同样的空洞,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冰凉的雾气……滕云深飞快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太过于安静了,安静得不同寻常,让人害怕。 他抱起小男孩,飞快地跑了起来,“快点!”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得到人多的地方去!” 第二章 重逢 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滕云深惊慌地念叨着,仿佛自己拼命发出一点声音来就可以摆脱沉寂的空气似的…… 然而噩梦却紧追不舍,如影随形。他几乎能够听见凉雾志得意满的低吼声。 滕云深紧紧抱着茫然的小男孩,把商店与街道都丢在了身后。声音还是存在的,黏糊糊地挂在耳边,扯得耳朵隐隐作痛。 “快点!”滕云深催促自己。 他知道小男孩正在经历什么——就和他之前所经历过的一样,小男孩正在被有毒的气体所影响。他到过那里,凉雾深处,并被夺走了知识。医生认为这只是精神创伤所导致的选择性失忆,短期症状,可是…… 滕云深跑着,跑着,呼吸这一行为变得痛苦,他喘不过气来了。 抱着小男孩的年轻人跌了一跤。在触地之前的一瞬间,他及时侧过身去,让小男孩躺在自己的胳膊上。他滑了出去,单薄的衬衫起不了防护的作用,皮肤被蹭破了,伤口火辣辣的疼着,鲜血飞快地渗了出来。 滕云深瞪着渐渐逼近渐渐清晰的身影。在凉雾之中的经历他一点都不记得了,不过,在瞧见于高远月色下缓缓逼近的黑影的一刻,他就自然而然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了过去的威胁的形貌……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别过来!”他放开小男孩,朝着奇异的家伙大声嘶吼,却连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犹若具有实质的恐惧堵住了他的喉咙。 滕云深绝望地爬了起来,“必须阻止他。”一个声音在滕云深的心底坚强地回响着。曾经,为了抵抗未知的怪物,他一定也付出了全部的努力,然后被打败,被夺去了宝贵的记忆。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滕云深会放弃,会对小男孩的遭遇置之不理。 滕云深挥起酸痛的胳膊,用肘弯朝对方的脸部砸去。 怪物的样子太奇怪了,就仿佛一条条明黄色的绸缎捆成的假人,却横七竖八地长着好几只眼睛,银色的,透发出灿烂的金属光泽。 滕云深给对方下了一个定义,“怪物”,好让自己的攻击更加坚决。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欠缺打斗的经验,还欠缺打斗的天分。他总是没能把力气用在正确的位置上。“太糟了。”他懊恼不已,“我缺乏锻炼。” 多目的怪物如同在嘲笑滕云深一样微微摇晃着。他张开了嘴。一条难以察觉的缝隙,位于占据整张脸百分之七十面积的大眼睛的下方。 怪物似乎打算说点什么,却猛然发出了尖利的惨叫。 滕云深对怪物一无所知,但他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怪物受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打击,并且为此痛苦。 死里逃生的喜悦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盯着怪物,立刻注意到怪物前额上的一点发亮的焦痕,就好像有谁把烟头摁在了湿漉漉的报纸上。 焦痕蔓延开来,遍布怪物全身上下。 滕云深扭过头去,瞧见一条安静的灰扑扑的身影,举着手电筒的少年。他惊讶地退开几步。 一束聚焦的光线从手电筒里射了出来,点着了怪物。起先是眼睛,银色的眼睛融化成了饱满的液态,冒起一串串硕大的气泡,然后是绸缎般的皮肤…… 转瞬之间,怪物就化成了一团朦胧的水雾,过程十分短暂,但滕云深觉得自己可能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漫长的一幕。 少年端详着滕云深。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滕云深突然有些紧张。他准备做些什么?是的,少年杀死了怪物,救了滕云深,当然是个好人……只是,能够杀死怪物的手电筒就在他的手里……他究竟是什么人?” “别动。”少年的步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滕云深讶异地望向声音的源头,并马上证实了自己灵敏的“错觉”:他熟悉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属于他的老同学。 女孩尴尬地低下头去。她和少年一样披着灰扑扑的斗篷,犹如从面向青少年的新奇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女巫。 滕云深惊慌失措地走向她,“潇潇,”他问道,“你怎么……” 少年说道:“他得忘了这些。” 滕云深有些生气地愣住了。“忘了这些”?他已经忘掉太多太多了。 江潇潇哀伤地摇了摇头:“根据二次干涉原则,你可以不那么做。” 少年吃惊地闭上了嘴,过了一会,他困惑地说:“曾经,曾经被处理过吗?就是之前的那个?”他突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好像口水被魔法变成了滑腻腻的苔藓。 “处理”?滕云深琢磨着这个词,它让人有不好的联想。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江潇潇疲倦而又坚决地说道,“你去找巫师,余下的事情交给我来负责。”她对少年的问题避而不答。 “是熟识的人吗?”少年皱起眉头,他恢复了平静,向最初留给滕云深的阴沉的印象靠拢过去。 江潇潇点了点头:“十二年的老同学。”她说了出来,情绪显得更为低落,好像随时会掉到路面底下去似的。少年叹了口气,善意地搂了搂滕云深的肩膀,随即转身离开。 江潇潇走到两个男孩的面前,一个大男孩,一个小男孩。她躲开大男孩的目光,弯下腰来,轻轻拍打小男孩的脑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说,“你应该睡上一觉。”孩子闭上了眼睛,朝前一倒,倒在她用双臂搭成的摇篮里。 滕云深吓了一跳:“你把孩子怎么了?”就在几分钟以前,江潇潇还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女孩,他相信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孩子的事情的。可是,之后所遭遇的一切——这个世界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样子了。 江潇潇迟缓地仰起脸来:“求求你。”滕云深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说的“求求你。”可不是那种平日里女孩子撒娇的时候会使用的语气。 她是如此的伤心,而且,她在害怕,害怕得瑟瑟发抖。 “求求你了,”江潇潇又说了一遍,“给我点时间。”她同样闭上了眼睛。 滕云深见过江潇潇沮丧的样子……那是在一次失败的接力赛的最后,在场边的他偶然捕捉到了跑道上的她的神色。和往常一样,她已经做到了最好,而在一瞬间之后,她就收起了失望的表情,以温暖的笑容迎接羞愧的同伴们。 然而,现在所见到的她,似乎就快被沉重的空气给压垮了。 “对不起。”江潇潇睁开了眼睛,她看着他,仿佛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才能够做到这一点,“是我抹掉了你的记忆。” 第三章 权力 江潇潇抱着小男孩,埋下头去,犹如替代人们蒙受苦难的女神。 滕云深不安地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她抹去了我的记忆,”他想,“她自己承认了。她没在开玩笑,她做得到。”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夺去人们的记忆?这是邪恶的巫师或者怪物才会做的事情。 他开始接受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了。夜晚有这样奇妙的气氛,在昏暗灯光的领地以外,你会想象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起伏在黑暗之中…… 但不会是这样的魔力。与你一起渡过了十二年的女孩子,你对她倾注了所有的美好的憧憬——她却夺走了你的宝贵记忆。 滕云深害怕地退开几步。他想要生气,然而,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对江潇潇生气的一天。 他理所当然有生气的权力。 当他醒来的时候,脑袋里的知识所剩无几,就和节庆里用作装饰的稻草人差不多,空荡荡的,他甚至连最简单的加减乘除都不会。而或许更糟更糟的是,他还记得除此以外的事情,记忆甚至比之前更为清晰,比如,某年某月某日里,课堂上的老师的表情……无足轻重的东西,不是吗?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滕云深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努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没让我把这十八年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女孩抬起头来望着他,目光里尽是愧疚。她的眸子闪闪发亮,却又深不见底。 “这样不适合你,”她说,“可是,我能够理解。”她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勇气烟消云散,“对不起。”她又垂下头去。 滕云深愣愣地注视着她。“我真没用,”他想,“连生气都不会。”可他又能怎么做呢?他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怒火中烧,却无处燃放。 他不能飞起一脚把恶毒的女巫踹倒在地。即使复仇是一个正当的理由,然而,前因后果一无所知,他得保持克制,他得找到真相。 况且,这可是他喜欢了十二年的女孩啊。滕云深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对江潇潇有感觉了。他和她之间从来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往后的交集也只会越来越少。他决定把这样一份不为人知的爱藏在心底……可是,十二年的感情不会被轻易改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那么的喜欢她,以至于无法冷静地思考。 “你愿意听我解释解释吗?”江潇潇心惊胆战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变化,“如果你愿意,我会很高兴的,虽然我高兴与否对你来说完全不重要,甚至,你需要我难过……但是,我还是想要说说你的故事。” 滕云深捂住了额头,好像有谁重重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他陷入了混乱,而疼痛和晕眩反而可能会让他觉得舒服一些。 他急切地想要摆脱这个状态,逃离女孩,逃离陌生的世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回到熟悉的世界里。 “他呢?”滕云深指着被江潇潇抱住的小男孩,他还记得他,他还在意他。无论江潇潇要说什么,无论滕云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至少有一点不会改变:小男孩应该回到父母的身边去。 江潇潇松了口气:“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她指了指滕云深的身后。他回过身去,商店静静地立在灯光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跑得太远。 “说吧。”他没好气地嘟囔着,“让我听听你的借口。” 江潇潇拧紧了眉头,似乎就要哭出来了,“这可能不是借口,”她吞吞吐吐地说,“你愿意耐心地听一听吗?” 滕云深又退开了几步,之前的距离让他呼吸困难。 女孩说道:“我们是巫师。” “我听说过,你们会占卜和下咒,对吗?”滕云深松开了揪着头发的手,“我还记得很清楚……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也抹掉?就和擦去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 江潇潇抿紧了嘴唇,过了一会,她说:“你的比喻很形象。” 滕云深琢磨着她的表情。大概她也在生气吧?从来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对待她。滕云深立刻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不争气:他还在为女孩受到伤害的表情而忐忑不安。 “我们是巫师,”江潇潇缓缓地说,“我们保护着这个世界。” 滕云深低下头去,寻找地面上残留的痕迹……一无所获,“你们消灭怪物?”他问道。 “是的。” “他们又是什么东西?从哪里冒出来的?”滕云深猜测道,“地狱吗?”他试探着踩了踩脚下的马路——混凝土一如以往的坚硬。 “他们就在我们中间,”江潇潇回答道,“你所见到的东西同样也是巫师,巫师的一部分。” 滕云深接受了她的说法,“有好的巫师,自然也有坏的巫师。”他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不过,好巫师为什么要抹掉我的记忆?我还以为是他做的,可是,居然是你……你知道吗?”他说,嗓音嘶哑,犹如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当我醒过来的时候,你的泪水让我感觉自己不是那么的悲惨。我曾经以为自己在你的心里没什么分量,但是,现在看起来,我很重要,重要到你不惜逼着自己大哭一场——” 江潇潇捂住了嘴,“那是真的!我很抱歉。”她说,“我们不得不让你忘掉与巫师有关的事情,这是铁则,然而,那个时候他挖掘了你的知识,我只能将它们一同抹掉。”她可怜兮兮地忍受着哭泣的冲动。 滕云深沉默了片刻,他没有被说服,没有理解,没有原谅。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分辨女孩话中的含义。“是谁给了你们随意处置别人的记忆的权力?”滕云深抓住了关键点,“如果你们希望可以保守住秘密的话,就抹掉好了,没问题。但如果连别的记忆都抹掉的话,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们征求过你的同意了。” 滕云深困惑地捂住嘴:“什么?” 第四章 咎由自取 天气很冷。风驱赶着滕云深,想让他回到商店里。那里的暖气很旧了,但依然可以发挥作用。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明亮的灯光,与难以捉摸的月光不同,令人安心。 “这不可能,”他急切地说,“我不会同意的……就为了保守你们的秘密?” “不只是为了保守秘密。”江潇潇摇了摇头,“一旦你接触到了那个世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你就永远无法独力摆脱它。而且,那个世界会以你为媒介不断成长。除非,忘掉这一切……你很温柔。” 滕云深挑起了眉头。 “其实,我们不会去征求目击者的意见,”江潇潇羞愧地说,“我们承担义务,并拥有与之相对的权力,可是,我并没有告诉你这些,你就愿意牺牲自己的记忆。” 滕云深迟疑地说:“我不确定我这么做过。”接二连三的信息钻入了他的脑袋里,令他难以应付。 “我想动用特权来保留你的记忆,而我的同行者加以阻止,因为那将会长年累月地损耗我的魔力,他的话被你听到了,你就拒绝了我的提议。” 滕云深明白之前的焦虑感从何而来了。 他清楚,江潇潇没有撒谎。他真的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的,而一旦真相被揭开,他就不能够再迁怒于人了。 “这是我咎由自取。”滕云深想,“这是我咎由自取。”他回忆起来了,不是全部,仅仅是一些细节,渐次浮上了心头。或许只是他的想象罢了,气味、触感、温度、声音、光线、颜色……一层层被翻了出来。 知识,或者说,来自课堂授业,被他认为是知识的东西,与之有关的记忆,在当日的凉雾里一点点淡去。 “现在呢?”他警惕地盯着江潇潇,“我后悔了。但你们恐怕不会在乎,对吗?你们有这样的权力。你要再次把我处理掉吗?” 女孩试着擦去眼角闪烁的泪迹。“不,”她哽咽地说,“我们不会再这么做了。”她站了起来,“处理的过程很简单,今次只要擦去半个小时的记忆就行了。但是,这是第二次了,这证明了你的特质,你可以拒绝的。” “然后呢?”滕云深抑制着怒气,“你会为我抵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灾难吗?” “如果你愿意,我会做的,不过,你还有另一条路。” “说说看。”滕云深的声音干巴巴的,他心烦意乱,并且对女孩的建议不抱有太大的期望。 江潇潇振作起来,她解释道:“情况不一样了,你打了他。” 滕云深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那又怎么样?” “在你的身上,巫师的能力已经觉醒了。”江潇潇严肃地说,“这意味着你可以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居民。就和我一样。” “不。”滕云深脱口而出,“不。”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女孩在说些什么,仅仅是些微的本能在促使他去抗拒…… 江潇潇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她沉默不语,等待滕云深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 他抓着后颈。用力抓着,好像准备把脑袋拔下来一样,“我不干,”他最后说道,“我要远离你们。” 江潇潇惆怅地点点头:“小心些。” “你打算就这么放我离开?”滕云深显得有些难以置信,“你不害怕我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吗?” 江潇潇摊开手。“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女孩尴尬地笑了笑,“你一定很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别太担心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你已经是巫师了。” 滕云深默念着这个具有魔力的单词,“巫师”,他转过身去:“如果你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如果你觉得我曾经是对的,就别再哭了。” 江潇潇愣住了。 “现在,我还不能够原谅你们,但是,那或许是因为我了解得太少了,我对你们从事的工作几乎一无所知……给我一些时间。” 江潇潇急促地点点头,不管背对着她的滕云深有否看到,她说:“我相信你会回到我们当中来的。” 滕云深没有回答,他抛下了两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小天地里。温暖的光……他注视着电灯,一阵晕眩。灯管、电线、开关,都是他可以理解的东西。他曾经依照课本上的图例把这些元件组合在了一起,虽然规模要小得多,可原理是一样的。 而江潇潇为他展示了另一个世界,全然陌生的世界:神秘莫测,危机四伏,以及……充满魅力。 在最初的激动情绪平复下来以后,滕云深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他开始被巫师们所吸引了。他坐在不怎么舒适的椅子上,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在乎的并不仅仅是未知的谜团……女孩和小男孩还守候在凛冽的晚风里呢。 他打开保温柜,取出两瓶热饮,再次走出了商店,走向隐约可见的模糊的身影。 “这么快就回来了?”江潇潇露出了紧张的笑容。她在等他,却又害怕他。 滕云深把饮料递给她:“给你们的。天气很冷。” “谢谢。”江潇潇把温暖的瓶子接了过来,贴在小男孩的脸上,“不过,他恐怕喝不了东西了。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着凉的,我可是女巫。” 滕云深确实感受到了热量。“等一等好了……你报警了吗?”他问道。他的舌头又变得不怎么利索了。 “嗯。说是找到了一个走丢的孩子。” 两个人沉默下来,耳旁只有呜呜的风声。吹过街道,吹过浓荫,吹过月色。“如泣如诉?”滕云深从女孩身上短暂地移开了注意力。 “我看得见,”江潇潇突然说道,“你正在使用魔力。”她打破了短暂的寂静,肩膀却绷得紧紧的,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似乎生恐触犯到他。 滕云深撇了撇嘴:“我可没在诅咒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孩惊慌地摇了摇头,“你或许只是在观察某些事物,并将之描摹出来。” “风。”滕云深费劲地点了点头,“怎么了?” 江潇潇有些高兴地说:“那就是风的魔力了。你想到了什么?风的颜色吗?” “风有什么颜色?”滕云深伸手在空气里抓了抓,风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冰冷的风带着些微的重量,仿佛被雨水打湿的轻盈的羽毛。 江潇潇微微睁大了眼睛:“你的魔力又提升了。” 第五章 诗歌 “最为重要的是想象力,想象力非常非常的重要。”江潇潇说道,为了强调想象力的重要性,她把差不多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滕云深说:“我不太明白。”他皱紧眉头。今晚有太多让人弄不明白的事情了。 “我说的重要性并不仅仅在于理解事物,并不仅仅在于描述事物,”江潇潇解释道,“想象本身就是真实的魔力。”她用真实来形容魔力。 滕云深琢磨了一会,然后结束了徒劳无功的思考,“我对你们的稀奇古怪的巫术不怎么感兴趣。”他说,努力做出余怒未消的样子。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心底是不是还残留着怒气。 他应该朝谁发火?朝自己发火吗?不,那样又可怜又可笑。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不应该朝江潇潇发火。 “能力意味着责任,”女孩细声细气地说道,“可能不是那么的有趣。然而,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她谨慎地说,“我猜你会乐意尝试一下的。” “是吗?”滕云深以别扭的嘲讽的语气抗议道,“我可不这么想。” “在这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江潇潇的神情里流露出一丝得意。 滕云深有些气恼。别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那是更加具有牺牲精神的自己…… 他提出了一个问题:“那我为什么没有早早的成为一位巫师?” “因为,”江潇潇吞吞吐吐地回答道,“那个时候,在你身上并没有找到潜力。” 滕云深不满地哼了一声:“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潜力。” “告诉我。”江潇潇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之前你在想些什么?你赋予了风颜色吗?” 滕云深摇了摇头。“不,”他摊开手掌,空无一物,“是重量。” 江潇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得记住它,这是奇妙的咒语。” “只是形容就行了吗?” “创作可没有那么容易。” 滕云深困惑地抓了抓头发:“创作?我不认为在这之前没有别的人产生过同样的联想。” “万事万物皆有真名。每个人,我是说,每一个作诗的巫师,都在尽可能地束缚真名。真言的魔力无远弗届,收集真名的碎片如同一段回归轴心的旅途,终点只有一个,起点却有无数个。他们殊途同归。这意味着,挖掘得越深,越是需要独到的见解。” 然而,每个人的感受都有所不同,‘吹动’与‘吹动’也是不一样的。刚刚开始的时候,只要你的诗不是完全得自于他人的认知就行了,十拿九稳。这和数学里的加减乘除差不多,最简单的部分学起来总是很快。” “是的,我学起来很快。”滕云深不带有什么感情地说,“深有体会。” 江潇潇低下头去,“对不起,”她闷闷地说,“我应该勇于承担责任的。” 滕云深叹了口气。 “不。”他说,“该道歉的人是我,那不是你的责任,只是我比较倒霉罢了,我把怒气转移到你的身上是一个错误。”他做出了决定,“如果我再对你有所怨言的话,”他说,“你就给我一记耳光吧。” 江潇潇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车灯的光线闯入了女孩的视野,照亮了滕云深的表情,就如同过去的十二年里一样。警察们来了。 滕云深点点头:“我得走了,回去看着商店。” “我待会就去找你。” “不,”滕云深拒绝道,“你还有工作要做,不是吗?保护人们的工作非常重要。”他耸了耸肩,“而且我打算一个人静一静。”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警察的目光,走向自己的工作岗位。 “没错,”滕云深想,“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他把钥匙插入锁孔,“好极了,没有酒鬼倒在门口。”他为此庆幸着,转动钥匙,推门而入。 门后的灯光总能吸引一些醉汉,他们渴望找到暂时的依靠,而紧闭的玻璃门代表没有讨厌的店员会将他们赶走。从这一点上来说,滕云深与他们恐怕没什么不同。他走到灯光底下,深深呼吸,被电灯照得发亮的空气不如外面那么新鲜,可也不如外面那么寒冷。 “就这些。”一个人慢腾腾地说,滕云深讶异地注视着等在收银台前的老人。他认得对方,“灰教授”,人们都这么称呼老人。 灰教授人如其名,从头到脚都是灰色的。崭新却过时的圆帽、浓密厚实的头发、无精打采的眉毛与眼睛、修剪整齐的胡子、朴素的大衣、花俏的裤子、发亮的皮靴,除了皮肤,都是灰色的,以至于皮肤也泛着淡淡的灰。 谁都不知道他平时做些什么。没有学生,没有办公室,可他确实是教工的一员,还和那些放荡不羁的文史系教授一样,喜欢买酒。 滕云深有些害怕他,那些醉醺醺的教授们不会对年轻的店员有所关注的,但灰教授不一样,他盯着滕云深,好像在说:“为什么不到教室里去?” 老人睁开了眼睛,比之前眯着的时候睁得大了一点,他催促道:“我就买这些。” “立刻给您结账。”滕云深匆忙说道,“二十元五角。”他走入收银台后面,拿起消磁器。和以往一样,灰教授买了两瓶不同牌子的酒。 滕云深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得说些什么吗?”他回忆着之前关上店门的时候的情形……他可不能把客人关在店里。 “我从另一个世界走进来的。”灰教授说,“别担心。”他似乎看穿了年轻人心里的疑惑。 滕云深下意识地附和着。 但是,他马上就注意到了老人话里的奇怪之处。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老人说错了,也或者老人喝醉了。 灰教授从来不曾表现出醉态。可是,一个每天消耗两瓶酒的老人,即使喝醉了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滕云深礼貌地示意对方再说一遍:“对不起?” “我也是个巫师,”灰教授慢条斯理地说道,“虽然法力低微,可我确实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巫师。” 滕云深晕头转向地退后了一步。 “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孩子。” 第六章 灰色老人 “走过来。” 灰教授敲了敲收银台的边缘,他的手指具有奇特的魔力,只是轻轻触碰,纯粹的颜色就从干燥的钢板里溢了出来。颜色叮咚叮咚地流淌着,犹如整张收银台都在融化。 而滕云深并没有察觉到足以让钢铁融化的热量,失去形状的似乎仅仅是颜色罢了,它犹如一头好动的兔子,四处乱窜,留下了银色的足迹。他生怕颜色撞倒货架,急忙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它。 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东西去哪里了?”滕云深结结巴巴地问道,“这里,”他转动着生锈的脖子,“不是……” 琳琅满目的商品不见了,只余下空荡荡的架子。架子也不再是原来那些暖色调的有些可爱的塑料货架,而是上个世纪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铁制架子,书架,泛动着冰冷的光泽。 “你不怎么喜欢这家商店,”老人说,他同样在观察着四周,“但也说不上讨厌。你只是把这里的生活当作一段小插曲。”他走到书架前,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一本花里胡哨的期刊。“《千钧一发》,”他念着上面的标题,“你喜欢这个,对吗?超级英雄连环画?” 滕云深紧张地点点头。当他意识到颜色可能不会造成想象中的破坏的时候,立刻把注意力移回到了灰教授的身上。 “巫师”,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巫师,既有好巫师,也有坏巫师。滕云深瞪着对方的胡子,对于巫师而言,年迈总是代表着法力深厚。 如果老人是一个坏巫师,他该怎么办? “别害怕。”灰教授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们的世界,你的世界。”他放低了目光,“这里就没有一把椅子什么的?” 老人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大部分时候,他总是沉默的,沉默地把酒放在柜台上,沉默地从口袋里取出数额正好的钱。他的声音与外表所留给人们的印象不同,要轻快得多,他的声音不是灰色的。 灰教授拍了拍滕云深的肩头:“放松些。我一直想找你谈谈的,可又害怕自己的魔力会唤醒这个世界。现在,你已经成为巫师了,我就不必再有顾虑了。走过来。” 周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滕云深目瞪口呆地看着取代铁架子出现在视野里的木架子,古色古香,讨人喜欢,上面搁着硕大的酒壶与厚厚的书。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灰教授比了个“请”的姿势,“坐下来。” 滕云深用脚碰了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旁的木椅,迟疑不决。 “如果你不介意,我得坐下来了。”灰教授慢吞吞地往后一躺,把身体舒舒服服地放进一张藤条编成的摇椅里,“毕竟是老骨头了。” 滕云深不得不随着“主人”落座,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塞进宽敞的椅子里。 “好极了。”灰教授满意地叹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安逸的晚上。到了我这个年纪,椅子很重要,坐下来,躺下来,你就不会再想着要站起来。” 滕云深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但是,你还没到我这样的年纪。”灰教授咧嘴笑了笑,“还有许多的故事等待着你去亲身经历。我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了,整整三个世纪。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得走出去。挫折难以避免,不过,好事情也会发生的。” 滕云深对于长达三个世纪的人生没什么特别反应。如果普普通通的凡人都能活上一个世纪的话,巫师活得更久一些也不足为奇。 他在意的是灰教授的鼓励,他问道:“你了解过我的事情?” “过去我不来这里买酒,我来这里是绕了远路的。醉醺醺的教授们比你想象的要更喜欢四处打听,”灰教授说,“‘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在商店里做全职工作?’”他把期刊放在桌面上,“还有你手边的课本……他们以为你是一个好学却家庭困难的孩子。”他叹了口气,“而你比他们想象的要更为不幸。” 滕云深显得有些急切:“要是我成为巫师,能够取回自己的记忆吗?” 灰教授纠正道:“那个小姑娘没告诉过你吗?即使还不怎么成熟,可你已经是一个巫师了。” 年轻人沮丧地回答道:“她说过……只是我不愿意和她多谈罢了。” 灰教授惊奇地抬了抬眉毛,却没有去追问两人之间的纠葛。“很遗憾,你在课堂上收获知识的记忆被抹掉了,找不回来了,你得重新把它们写上去才行,写在别的地方。”他说。 滕云深对于坏消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江潇潇给了他新的希望:“消耗法力的话不是可以保留住记忆吗?” “要把那么多的记忆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很困难。”灰教授拧开瓶盖,“邪恶的巫师把知识从你的脑海里抽取出来,善良的巫师找到了你,但迟了一些。他们可以暂时困住记忆,供你取用,仅此而已。一旦停止供应法力,记忆就会彻底逸散。巫师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 滕云深咬着嘴唇:“他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从我这里得到知识?我是班上成绩最差的几个人之一。” “我说他是邪恶的,可能得打上引号。”灰教授喝了一口酒,“那个巫师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滕云深盯着对方苍老的面孔,仿佛希冀着可以从皱纹的走向中得到答案。 “引号可以打在‘邪恶’上,也可以打在‘巫师’上,或者把两个词都关在里头。”灰教授摩挲着冰冷的瓶身,“拥有超自然力量的人被称作巫师,可是,拥有力量却不自知的人能被称作巫师吗?不,那不过拿着炸弹的孩子而已。他或许只是幻想着自己能够收割别人的知识。这样的情况也是会有的。” “没有恶意的吗?”滕云深失落地靠在椅背上,“天啊!”他很快又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他们杀了那个巫师!” “他很危险。” “可是,如果他不是个坏人的话——” 灰教授强调道:“他害你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不会因为他被杀感到高兴的。”滕云深肯定地说,“一点也不。我会把他揍一顿,可是,杀了他,不……” “看看门外。” 滕云深听从了老人的指示,将视线投向开了一半的木门。 怪物正把他恐怖的脑袋从夜色里伸了进来。 第七章 巫师的考验 滕云深不知所措地望向老人。 “我帮不了你,”灰教授无可奈何地说,“我说过了,我的法力低微,我能保护好自己,但不能阻止他攻击你。”他的语速很慢,仿佛被渐渐逼近的邪恶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你可以对付他的,”灰教授继续说,“年轻,充满活力,我看得出来,你能够打倒他的。” 滕云深不怎么相信老人所说的话,然而,有一点十分清楚:老人不打算施以援手。 “我该怎么对付这个家伙?”他心惊胆战地瞪着从门后探出了半个身子的怪物。 “你看得到他,你碰得到他,这就足够了。”灰教授语气平缓地说,“就像你之前做的一样,而你会比之前做的更好。” 滕云深握紧了拳头。 “愤怒?这是一种激烈的情绪,好极了。”灰教授赞许地点点头,“这会让你的拳打脚踢更具破坏性,而且,冲动往往要比克制简单得多。” 他拿起画册,“这里就有你所需要的颜色,红色。”老人指着封面上的超级英雄,“你认得他吗?” 滕云深紧张地摇了摇头。 “牢牢记住他,”灰教授撕碎了封面,“他出现在封面上不是没有意义的。现在,他的颜色会给予你力量。” 老人把红色的纸片撒在了滕云深的身上。只是噌的一声,滕云深就感觉自己的血液被点燃了,散发着滚烫的热气,犹如奔涌的岩浆。 而他却并不为此感到痛苦,他充满了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鼓舞着他去战斗。曾经,在压倒性的恐惧中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决心,在巫师赋予的强壮之下变得更为牢固。 灰教授举起酒瓶,似乎是在向即将出征的士兵致意:“去吧。” 滕云深翻过厚重的木桌,冲向了蹒跚的怪物。他犹如一道飓风,身体轻快得不可思议,他的肌肉,他的骨骼,甚至是他的皮肤,都仿佛是为了跳跃和碰撞而被创造出来的。 咚!滕云深推着盲目无知的巫师,把他推向了大门。蒙着水滴的玻璃门不见了,一扇雅致的木门取而代之,两个人撞了上去,发出沉闷的挤压声。 他提起拳头,然后砸了下去,砸在巫师的眼睛上,坚固的银色的眼睛……巫师哀嚎起来,就和之前被手电筒照着的时候一样。 滕云深怔住了,通红的拳头戛然而止,被收拢住的愤怒咆哮起来,他却充耳不闻。 灰教授告诉他,巫师并不邪恶,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些什么罢了。 巫师伸出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巫师会杀了他。 滕云深继续挥动拳头。他并不感到呼吸困难,血液在强韧的血管里呼啸着沸腾着,让这具身体充满力量。他砸开了一只精致的眼睛,银色的光芒溅了出来。 “够了。”一个声音说道。随后,看不见的手把他从巫师身边扯开。 灰教授走了过来。“你的红色太早掺杂了血的颜色可不好。”他说着轻轻踩在巫师的身上,只是踩着。他的灰色脚印落在巫师绸缎般的身体上,犹如入水的石头般激起涟漪,涟漪扩散开来。巫师化作了灰烬,被一阵奇异的风吹开,转瞬间无影无踪。 滕云深吃惊地捂住不断被心脏撞击的喉咙,“结束了。”他听老人说,“你做得很好。” 奇风盘旋在老人的脚下,缓慢地打着转。他可能明白江潇潇为什么要将“风”与“颜色”联系在一起了,在巫师们的世界里,风是有颜色的……风宛转地吹着,仿若一只只用月光雕琢而成的蝴蝶。 “这是什么意思?”滕云深再次变得说话结结巴巴,“你杀了他?” “不,我摧毁了他的魔力。”灰教授否认道,“这虽然是巫师的一部分,但将之破坏不会影响到他的健康。” 滕云深半信半疑地盯着灰教授的靴子,指望从那下面找到点过往的痕迹。可他什么都找不到。 “你可以相信我的,或者说,相信那个小姑娘,”灰教授彻底拖开大门,让更多的蝴蝶,更多的风,飘了进来,“她不会就这么处死一个无辜之人的。” 滕云深很快又生起气来,“他们——我是说,那些好的巫师——就放任怪物一次又一次地复活吗?从那个时候起,已经过去半年了,说不定在更早之前……” “你可以放心,这只是两次考验罢了。”灰教授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你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滕云深沮丧地靠在架子上,他对巫师的世界一无所知,只能期望老人据实以告。 “第一次考验的是宽容。你得到了关于‘怪物’的真相,你在意他的生命,即使他犯下了错误,你还是持有怜悯之心。这很重要,这就是巫师与真正的怪物的区别。”灰教授一一道来,“第二次考验的则是理智,泛滥的同情心对于巫师来说是十分危险的,而当他打算拧断你的脖子的时候,你果断地砸破了他的眼睛,你做的是对的,正确之人不应该因为错误之人而丧命。” “我没想那么多,”滕云深苦恼地按着嘎啦嘎啦作响的后颈,“只是……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正因为如此,才更为难能可贵,有时候,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意味着没有经过掩饰。我不是在说虚伪与否之类的,不是这样的。然而,考虑他人的想法之后才做出的行动与未曾考虑就做出的行动是不一样的,意义不同。后者表达出了宝贵的天性。” “好吧。”滕云深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就这么着吧。我不在意考验,我只想得到答案。” “答案就是……”灰教授拖长了声调,“到这里来,孩子,走出这间屋子。”他招了招手。 滕云深走向了他,“你要让我看什么?”他有些着迷地凝视着翩翩起舞的风精灵,“是这个吗?风?” “哦。”灰教授砸了咂嘴,“它们很吸引人,确实很吸引人,但不是的,我想让你看的是这座城市。” 老人把他推到了门外。他在心底骂了一声,“天啊!”他死死锁住冲击着牙齿的尖叫,生恐惊动眼前所见到的一切。 到处都是怪物,成百上千,怪物到处都是。 第八章 夜话 “你将他们称之为怪物,这并没有错。”灰教授兴高采烈地拍着酒瓶,“不过,现在,你可以用一个更加专业的说法了,‘超形’。” 滕云深靠在温暖的门板上,瑟瑟发抖,“不,”他说,“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他胡乱地挥了挥手,仿佛想要藉此驱赶开眼前的奇幻风光,“整座城市都沦陷了吗?” 成百上千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概念,确切来说,是成千上万,怪物们走来走去,在浩瀚星空下非常醒目。他们离这里很远,但滕云深可以望见远方的街道。 “冷静点。我们身处于巫师的世界,第一世界,而我给你看的是下一个世界,第二世界。”灰教授斟酌着用词,“你已经看到他们了。”他打了个响指,怪物们消失了,只余下寂静的夜景。 滕云深一会把目光放在屋里,一会把目光放在屋外。 “我,”他揉了揉脑门,“我什么都弄不明白。”他希望有谁给自己一巴掌,让他从荒唐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可是,灰教授显然不打算这么做,恰恰相反,老人对他抓耳挠腮的反应更有兴趣。 “只有巫师才能抵达这个世界,”灰教授继续解释道,“每个人,包括凡人,都拥有由符号所构成的另一具躯壳,我们称作‘超形’。与之相对应,你想找到的东西是‘人形’。”他朝怪物们曾经待着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当然,你在这里能够找到只有‘超形’。” “等等,”滕云深不得不打断他,“你的意思是……这就是他们?”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猜测,不过,要承认这一点并不容易:每个人都是“怪物”。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灰教授说,“在你被袭击的那一天,驱使着超形的巫师就已经被找到了,他们把他变成了取款机。然后,今天,你只是遇上了另一头相似的怪物罢了。两次遇到失控的超形,而且它们还长得如此相像,几率微乎其微,但确实有可能发生。” 滕云深困惑地嘟囔道:“我认得它的样子。” “人形的外在与内在并无太大的关联,可是,超形不一样。超形的样子是由一个个符号堆砌而成的。覆盖全身的明黄色绸缎与为数众多的银色眼睛,都有其寓意所在。善于观察,沉默寡言,生性乐观——这就是他。” “那刚才这个呢?他闯了进来,袭击我们,你说过,这样的几率微乎其微。” 灰教授并不否认:“是的。绝大多数人的超形终其一生只是作为沉眠的魔力而存在着罢了,更别说不请自来进入别人的房间里了。”他笑了笑,“是我把他抓过来的,这很容易。” 滕云深闭上了嘴,“好吧。”他想,“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都行,就这么着吧。” 他垂头丧气,但又马上注意到了发生在老人身上的奇异现象。灰教授的皮肤底下充盈着湿漉漉的色彩,剧烈晃动,仿佛一团火焰。 滕云深干巴巴地提醒道:“你……你看起来不太妙。” “不必担心,”灰教授抹了抹嘴,“这又是一个科学领域里的不解之谜,但对于巫师来说不是秘密。”他弹了弹空荡荡的瓶子,“你知道,我们和动植物是不一样的,我的意思是,从本质上来说就不一样。” 滕云深回忆着小学课本上的内容,“是的,”他迟疑地说,“它们和我们的构造不同。” “在生物的系谱上找不到人类,”灰教授补充道,他打开另一瓶酒,“我们唯一赖以延续生命的物质,琼浆,没有任何人类以外的生物能够加以利用。更糟的是,无论我们喝下多少琼浆,都不会增加体重,对于科学体系而言,这可是沉重的打击。 他停了下来,等待滕云深跟上进度。 “试想一下,我们与两亿种生物生存在同一个世界里,却与之泾渭分明。只有当我们渴求更多更多,超乎生存需要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发展养殖业与耕种业,运用复杂的工序从动植物那里提取琼浆,而教徒们认为这是逾越之举。” 老人观察着年轻人的面部表情,“告诉我,”他说,“你相信神祇吗?” 滕云深摊开手,“以前我只相信能够被证实的东西,”他犹犹豫豫地盯着自己可怜的双手,“现在……我不知道。” “至少,神祇不会是被凡人们口耳相传的那些,”灰教授点点头,“伟大的巫师或许可以和神祇媲美,但是,他们不会希望自己的事迹为人所知的,那意味着敌人有机可乘。”他走了几步,彩色喷泉持续着类似蒸发的过程,“如今,你知道解琼浆是如何发生作用的了。琼浆流向了这个世界,在流动的过程当中形成了能量。” “让我想一想,能量,质量……这是初中的课程。”滕云深不安地把视线投向原先是收银台的地方。现在,那里安静地立着一张酒馆里才会有的桌台。他找不到自己的课本。 “人形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唯独只有人形才可以主动吸收琼浆,而别的生物呢?它们只是琼浆流动时偶然停留的容器罢了。” “慢点。”滕云深阻止道,“别和我提重量与质量之类的,我搞不清楚……商品包装上标注的是什么?” “质量。” “体重呢?” “还是质量。”灰教授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对,”滕云深用拳头压着自己的嘴唇,“总得有个重量单位的,不是吗?我记得质量和重量是不一样的。” “因为‘过于复杂’,”灰教授得意洋洋地说,“我们通常用质量单位代替重量单位。” 滕云深抓住垂在门前的沉甸甸的木头风铃,“现在这是什么?质量还是重量?” “确切来说是重量,你感受到了它的分量——轻的或者重的,”灰教授故意放慢了语速,“而当你离开大地,升往浩瀚星空,大多数时候,它会变轻,如果你接近另一个星球,它可能会变重。重量是不断变化的。” 老人突然转过头去,“运气不错,不,也许运气很糟,”他说,“火车来了。” 滕云深探出头去。远方的天空里,一条银色的铁轨盘旋着发出了响亮的轰鸣声,掀起了天鹅绒般的夜幕的一角。 第九章 第二世界 “上车吧。”灰教授说,“我带你去了解一下……生态环境。毕竟,你已经是一个巫师了。” 滕云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到哪里去?”他问道,“我可不是巫师。”他随即否认了老人的说法。 灰教授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你逃不了的,”他说,“这个世界就在这里,在任何一个角落,即使你深居简出,不和同类打交道,但还是无法逃离,魔法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 “真糟。”滕云深嘟囔道,“成为巫师?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父母可从来没对我抱有这样的期待。那听起来就像是捧着水晶球的骗子。” “这不是一份职业,而是一种习性。”灰教授劝说道,“如果你想过上和之前一样的日子,你就更得好好学习了,学习如何控制力量,将自己隐藏在人类之中。” 屋里的壁炉散发着芳香怡人的温度,但滕云深还是打了个颤。“你就好像是在说,我已经不是人类了。”他心虚地提出了抗议。 灰教授并不否认这一点:“很可惜,孩子,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看了看被白色的蒸汽烧得发亮的天色,“我得走了,赶上这班车。你跟我来吗?” “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做什么?”滕云深端详着停在自己肩头的月光,“那辆列车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征兵车。”灰教授回答道,“它一路召集沿途的巫师,前去讨伐作乱的精灵。通常不会有太大的麻烦的,轮不到我们这个级别的巫师上前线。但是,既然你还没入睡,去那里看看也好,增长见闻。” 滕云深曾经想象过巫师们斗法的样子。戴着兜帽遮住面容的神秘人,抓着或漂亮或奇特或兼而有之的魔杖,战战兢兢地兜着圈子,寻找对方的破绽。这是被大众普遍接受的印象,然而,他的亲身经历恐怕谁都不会相信的,两个巫师像是发酒疯的酒鬼一样扭打在了一起。 他回过头去,打量着面目全非的大房间,“可我还在上班,”他犹犹豫豫地说,“恐怕得留在这里了。” “我能够使用一个小魔法,”灰教授眨了眨眼睛,“让人们不会注意到这里。即使是店主也不例外。” 滕云深伸手去碰月光蝴蝶,它没有避开,只是一下子化作了模糊的影子。“我也去,”年轻人做了决定,“反正不会有什么客人的。”他突然意识到了时间正在流逝,“现在呢?如果有谁走进来会看到什么?”他着急地抓了抓缓缓吹来的夜风。 灰教授安慰道:“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在基准的世界里,时间才过去一分钟。况且,我一直盯着呢。” 滕云深放下心来,“让我把灯关上,然后我们就走。”他说,“江潇潇……那个女孩也会去吗?” “如果她正在执勤的话,她必须得去,这是秘社成员的工作。”灰教授突然消失了,随即又突然出现,“我把灯关上了。” “谢谢。”滕云深好奇地问道,“结社是什么?”他跟着老人走入稀薄的夜色中,天空仿佛被风霜吹打得透明的玻璃,悬挂在他的上方。 灰教授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巫师们会组成大大小小的组织,来对所辖区域内的超自然现象进行管理,”他解释道,“这样的地下政府统称为结社。” 他招了招手,可滕云深并不认为列车会停下来,它看起来是那么的远。 列车如同一只大蜈蚣,黑漆漆的,它看起来不像是真的,可周围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还记得吗?”灰教授谨慎地盯着年轻人的眼睛,“质量和重量?” 滕云深有些生气地说:“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你知道……不,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没怎么复习物理。”他无可奈何地说。 “我们还有时间,列车至少还会停上一次,也许是两次。”老人转了转眼珠,“我有一些东西要教给你。比起纯粹的理论知识,实践应用会让你学得更快的,尤其是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沉默下来,等待对方回答。 “好吧。”滕云深说,“让我想想……重量是会不断变化的?” “这样的说法不够准确,”灰教授说,“重量之所以会发生变化是因为物体与地心之间的距离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这取决于地心引力。” “引力吗?”滕云深不怎么肯定地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他忽略了关于地心的部分,而只是想象着一种无处不在的力量藏在地板以下,“就像磁铁会吸住铁块一样……等等,地球磁场?” 灰教授打断了他:“那与重力并无太大的联系,几乎算不上有联系。不过,你打的比方不错,现在,盯着脚下。” 滕云深听从了老人的建议。他盯着脚下,空空如也。他的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斑驳的石板上,可如果没有别的东西,就等同于什么都没有。 “我们得多争取一点时间。”灰教授说,“深呼吸。”滕云深吸了吸鼻子,更多的琼浆从空气里剥离出来,钻进他的身体,他点了点头。 灰教授做了个模糊的手势,变化就发生了。 滕云深感觉自己被沉入了冰冷的清澈的湖里。他害怕地睁大了眼睛,发现视野边缘正在收缩,更为鲜明的颜色聚拢过来,紧紧地裹住了他。风被无形之手服服帖帖地压在了他的脚边,仿佛栩栩如生的蝴蝶标本。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滕云深缓缓抬起脖子,就连这样的动作都在暖烘烘的火光里泛起了涟漪。他几乎要开始怀疑灰教授是不是终于露出邪恶巫师的真面目了。 “我打开了第二世界,这里的时间流速比较快。”灰教授表情如常,“让我们有了更多的余裕,放轻松。”老人打了个响指,滕云深的皮肤底下立刻钻出嘶嘶嘶的声音。眨眼之间,他就能够正常呼吸了。 “盯着脚下。”灰教授重复道,“你看见什么?” 滕云深把视线移回地板。一双手忽然从空气里伸了出来,来得太突然了,他没能避开,被一下推了出去。 他跌出了巫师的世界,先是从第二世界跌到第一世界,再从第一世界跌到了基准世界。他落入了人间。跌落只是勉强适用的形容。事实上,移动并不发生在人们可以认知到的三条坐标轴上,而是更为深入的穿梭…… 滕云深坐倒在地,吃惊地看着那双手的主人,同样一脸吃惊的江潇潇。 第十章 火车 “对不起。”女孩紧张得手足无措,“我,我……不应该这么冒冒失失的。” 滕云深慢腾腾地摇摇头,他想要拒绝对方的帮助,这有些丢人。可是,突如其来的悸动依然在他的大脑里跳跃着。滕云深下意识地抓住了女孩的胳膊,并很快意识到这还是十二年来第一次有机会牵起她的手,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场合可一点都不浪漫。 他还在生她的气,也许,算不上生气,但总归是不太高兴。何况旁边还站着古怪的阴沉的老头…… 滕云深在女孩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回到了第一世界里。 江潇潇换上了另一副神色,转向老人:“灰教授,您居然把他带进了第二世界?这太危险了。” 滕云深讪讪地放开了女孩的手。江潇潇这才在意起之前的触碰来。她把手藏在了身后,挺起胸膛,做出严肃的样子。 令滕云深感到奇怪的是,江潇潇就这么称呼老人,“灰教授”,他本来还以为这只是学生们在私下里流传的绰号。 “不必担忧。”老人慢条斯理地说,“他比你想象的要更为优秀。而我正要赶在列车到站之前教会他如何运用重力。”他笑了笑,显得胸有成竹,“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对吗?你也认为这是一个获取经验的好机会,所以打算带上他。” 江潇潇有些激动地争辩道:“但不会是这么危险的尝试。您很清楚,第二世界意味着什么。这里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他只是第一阶的巫师罢了。” “第一阶?”滕云深迟钝地点了点头,“所以,这和游戏一样,还分等级的?你是多少?” “这么问可不太礼貌。我的法力达到了第一级第三阶的水平。”江潇潇拧紧了眉头,但似乎并不是因为他的问题,而是因为灰教授的鲁莽。 “我是第二阶。”灰教授不问自答,“第一级第二阶。” “自称。”江潇潇纠正道,语气里带着嘲讽,“谁都不清楚——”她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过度的攻击性,就用手背抵着嘴唇。 列车来了。滕云深以为它不会停下来,毕竟它的速度非常之快,完全没有减速的势头。但他错了,列车马上就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趴在轨道上,仿佛原先的速度只是奇妙的障眼法。 滕云深心惊胆战地探出头去,生怕来势汹汹的大蜈蚣会将沿途的大楼撞成两截。然而,四周也是静悄悄的,丝毫没有经受破坏的痕迹。街道上的建筑物在第一世界里呈现出迥异于先前的面貌。来自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各种风格糅杂在了一起,交织成无法言喻的壮观风景。更为宏伟,更为古怪,也更为疏落,使得列车通行无阻。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吗?”滕云深不自觉地感慨着,“嗯?”他诧异地眯起眼睛,为崭新的视野而惊奇,“我的视力……” “这就是成为巫师的好处,充满活力的快活的巫师。”灰教授走出木屋,“上车吧。去见见我们的同类。” 滕云深对于“同类”的说法有些不安。 他把视线放到列车上,瞬间明白之前“蜈蚣”的印象从何而来。车厢的底部朝外侧伸出了弯曲一百二十度的粗壮的节肢,在节肢的另一端嵌套着乌七八黑的轮子。 灰教授轻轻一跃,飘进了悬空的列车里,犹如一缕轻烟。 “我带你上去。”江潇潇迫不及待地拽住滕云深的胳膊,“看着我。”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我来示范。”女孩踮起脚尖,大约是蓝色的线条从足尖冒起,盘旋着攀上了她的头顶,犹如缠绕在横梁间的长蛇投下的影子。 江潇潇牵着他,飞了起来。滕云深就好像乘着一架秋千一样荡了出去。江潇潇轻巧地落在了车门的内侧,而他的姿势要狼狈得多。他向前扑去,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但江潇潇及时用上了一点劲,让他不至于完全失去平衡。 “我没事。”滕云深吞了吞口水,然后晃动胳膊,示意江潇潇放开他,“谢谢。” 他打量着空荡荡的车厢,灰教授不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人。他可以看见珠帘之后隔壁车厢里的影子,许许多多,却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样的景象渲染出了些微恐怖的气氛。 江潇潇急切地问道,“你注意到了吗?线条之类的?”她对于滕云深可能会给出的回答满心期待。 滕云深迷茫地点了点头,给了肯定的回答,他的注意力还被珠帘另一边的事物所吸引, “好极了。你可以试着形容它吗?” 滕云深转过头来,“怎么?”他说,“又与真名的魔力有关吗?” 江潇潇摇摇头:“不,这超乎了凡人们的感知,要束缚这一印象对你而言还很困难。但你最好要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 “纤细的,蓝色的,”滕云深回忆着说道,“飞快的。”他忐忑不安地观察着女孩的表情,漂亮的眼睛,曾经令他神思恍惚的魅力在这个动荡的夜晚安静了下来,沉淀为一种复杂的感情…… 说起来,他确实对巫师们的神秘技艺萌发了兴趣,说不定,这是他能够做好的事情。 “是的,蓝色是地球的颜色,第一印象十分重要,对吧?”江潇潇没有给出过多的评价。她笑了笑,紧绷绷的笑容,她真的为他的发现而开心,可是…… 滕云深皱起了眉头。“我说过了,我不再生你们的气了,”他叹了口气,“可能我的脸色不太好看,那只是因为……还需要一点时间罢了。你别这么害怕。” 江潇潇鼓起了腮帮子,“我才不是在害怕你。”她说,“我是在为你发愁。你得提防灰教授。” 滕云深为这样的答案而颇为意外,然而,今天他经历过的意外够多的了,“为什么?”他麻木地问道,“他有什么问题?” “他是我们的责任,他是我们的囚犯,”江潇潇摇摇头,“甚至在我们接管这片地区以前,他就被囚禁于此。” 第十一章 囚徒 麻烦一桩接着一桩。滕云深苦恼地扶住额头。 “那其实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吧?”他在心底地嘀咕着,而江潇潇好像随时打算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头,给予真挚的安慰。 滕云深对她的帮助有点抗拒,为了几个月来的隐瞒,也为了十二年来的思慕。他更希望能从灰教授那里得到帮助,而不是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子,老同学。他不怎么愿意面对她。然而,现在他得知了老人不同寻常的背景…… “被囚禁的巫师?”他迟钝地点点头,仿佛迟一些确认这个事实会让事情更容易解决,“灰教授做过些什么?你说在你们接管这里之前他就被囚禁了,那又是过了多少日子了?” “半个世纪,就和这辆火车的历史一样长。”江潇潇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较为简单的问题。“至于他被判处无限刑期的原因,”她为难地眨了眨眼睛,“说来话长。” 滕云深望向门边的椅子,舒适的椅子,崭新,纤尘不染,找不到时光飞逝的痕迹。这辆火车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夜空里,五十年过去了,却不为人所知。 “我并不是说他是一个坏人,”江潇潇努力组织着语言,“他只是犯下了错误罢了。可是,他很危险,这点毋庸置疑。” 滕云深往后一靠,墙壁轻轻颤动,仿佛有看不见的蜜蜂在空气里飞来飞去。车开动了,白色的窗纱抽打着迎面而来的气流,犹如一头活力十足的大鸽子。 “他曾经试图引导过我,”江潇潇说,“把我引导向错误的……”她微微蹙眉,“不,他只是希望把我引导到不合时宜的方向上罢了。” 滕云深颇为好奇:“他对你做了些什么?你认为他很危险,但又没有限制他的自由。” “他指出了另一条道路。”江潇潇认真思考起来,“是的,就是……自由。他希望我成为自由的巫师。” 滕云深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我一直以为‘自由’是褒义词。”他注意到女孩焦虑地转了转脚踝。 “有趣的话题,”她说,郑重其事地理了理兜帽的边缘,好完全露出自己的五官,“巫师们为此争论不休。” 滕云深问道:“与自由相对的是什么?拘束?”两个人谈论的事物,自由,是一个被广泛接受的概念。对自由的认知并不完全来自于小小的课堂,他尚且应付得来。+ “秩序。”江潇潇回答道,“我们需要的是牢固的秩序。尤其是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面对满目疮痍——” 滕云深打断她,“等等。”他说,“你提到了三次世界大战?可是我记得,只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 江潇潇歪了下头,“对巫师来说,这一个世纪里发生了三次世界大战。”她解释道,“在凡人发起世界大战的时候,巫师之间也为此爆发了同等规模的大战,两次大战。然后,巫师抢在凡人之前开始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并迅速结束了战争。以此为契机,发生在凡人两大阵营之间的冷战也结束了。经历了那样的破坏,巫师可不想继续打下去了。” “秩序取得了胜利?” “是的。秩序不是一个坏词吧?” “通常来说不是,”滕云深承认道,“不过,有时候,比如和自由相对的时候……它令人不安。” 江潇潇来了兴致,她轻轻跺了跺脚。“让我们谈谈这个。你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吗?”她抿紧了嘴唇,“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排除掉你被擦去记忆这件事情之后,再来考虑这个问题。” “还好,不坏。”滕云深缓缓说道,“当马路上一辆汽车都没有而红灯又亮着的时候,我会违反交通规则,但这并不值得提倡。要是我因此就觉得受到拘束,就太不成熟了,是吗?” 江潇潇赞同了他的看法:“所以,绝对的自由是不可取的。人是社会的一部分,与旁人息息相关,彻底的随心所欲是不现实的。相对之下,秩序才是正确的选择,一个适应绝大多数人的行之有效的规则,使得我们的生活更加和谐。” “你说服我了。”滕云深按着松软的椅背,“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去破坏秩序,条条框框不是秩序的全部……” “我们追求的可不是绝对的自由。”一个和善的声音突然在车厢后面响了起来,滕云深侧过身去,看见灰教授放下了珠帘,“仅仅是更多的自由。” “我们共同复习了秩序的重要性,”江潇潇谨慎地说,“他不会再被词语表面的含义所迷惑了。” “我倒是不这么想,”灰教授语气轻松地说,“当然,我指的不是‘词语’的部分,而是‘迷惑’的部分。恕我直言,比起连我这样的糟老头子都觉得乏味的陈腔滥调,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显然要更具迷惑性。” 江潇潇如同古典戏剧里的角色般提起斗篷的一角,朝老人施礼道:“您过奖了。”然后,她转回到滕云深这边,“灰教授的阵营为了巫师们的自由而战斗。他们认为巫师应该享有和凡人们一样的自由。但是,我们认为,巫师既然拥有力量,就应该付出代价。” 灰教授补充道:“他们残忍地剥夺了我们天生的权利,把我们每一个人都视作潜在的威胁,而加以种种制约。” “我们同样彼此制约。”江潇潇并不否认,“法力最最低微的巫师都可以轻易地潜入银行的金库或者杀死成百上千的人,这就是我们必须更为循规蹈矩的原因,防患于未然。谁会希望一个不定时炸弹在大街上闲逛呢?” 咚。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江潇潇的话语,她被抛了起来。紧接着,滕云深也被抛了起来。他很快意识到列车正在翻滚,只有灰教授才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角落。他狼狈地挤进了桌子和椅子的缝隙里。 “抓住我。”江潇潇说,她镇定地朝滕云深游了过来,仿佛水中的鱼。滕云深贴在了半开的窗户上,惊魂未定地盯着女孩,期望可以从对方的表情上判断出当下的情况是否正常。 瞧起来,江潇潇和他一样,对这场火车事故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第十二章 钢铁法师 月光织就的蝴蝶欢快地扇动着翅膀,晃得滕云深几乎睁不开眼。他背过身去,踩着结实的玻璃,用力蹬了一下,把自己弹了出去。女孩展开斗篷,犹如一只蝙蝠,他揪住了蝙蝠的翅膀。 滕云深又看见蓝色的线条了,从他在一瞬之间分不清是地板还是天花板还是侧壁的下方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仿佛汽水里的泡沫。 灵巧的女孩提起了笨拙的大男孩,没费什么劲,“灰教授,”她说,“需要我帮助吗?”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皱巴巴地缩成一团的老人,怀疑这是不是对方搞的鬼。 两个人的衣服都是灰色的,但截然不同,灰色只能够衬托出江潇潇光彩夺目的肌肤,却完全吞没了可怜兮兮的灰教授。 “不用了,好心的小姑娘。”灰教授闷声闷气地说,“你照顾好小伙子就行了。”列车飞速坠向地面,“小心。”他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滕云深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列车就恶狠狠地撞上了地面,如同有不共戴天之仇。 浓重的漆黑从土壤里涌了出来,渗透地板,滑过滕云深的指缝,宛若具有细腻的实质。他心惊胆战地吊着女孩的斗篷晃了几下,害怕自己已经在惨烈的碰撞里一命呜呼,成了一团无家可归的鬼魂。 最后关头,列车与轨道居然稳当当地完成了着陆,好像它们从头到尾都行驶在地面上似的。 “好了。”他听到江潇潇这么说,“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到前面去看看。” 女孩慢悠悠地降落下来,使得滕云深有了足够的适应时间。他回到了结实的地板上,惊魂未定。他还在担心女孩会因为飘得太高而撞到脑袋。幸运的是,女孩似乎安然无恙。 滕云深再次望向灰教授,发现老人好端端地坐在了位置上,就和正在等待服务员提供服务的客人一样。老人朝他感激地笑了笑,示意一切都好。 江潇潇同样从老人那里收回视线,然后以轻微的幅度掀动斗篷,滕云深慌忙放手。女孩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走向大概是车头的方向。 “不妙,”她很快停下来,“有敌人。” 一道身影分开哗啦作响的珠帘冲了进来。对方速度不快,但声势惊人,踩得地板咚咚作响,仿佛直接踩在了滕云深的胸膛上似的。他吃惊地往后挪了挪,差点打算闭上眼睛。江潇潇提到了“敌人”,那可能意味着真正的危险。 女孩跳到了墙壁上,将它当做立足点改变方向,以之字形路线扑向敌人。她精确地落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江潇潇按住不速之客的脑袋,砰!她按了一下就立刻放开双手,好像用心脏起搏器抢救病人的医生。一丝光亮伴随着烧焦的气味照亮了车厢内漆黑的空间。 面目狰狞的大汉了无生气地垂下了头颅,滕云深以为江潇潇在短暂的交锋里取得了彻底胜利。他甚至都开始打算为这个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的家伙哀悼了。 这可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超形”,而是与自己的血肉之躯相同的“人形”。 敌人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却忽然把铁箍似的大手伸向了背后,一下抓住猝不及防的江潇潇。女孩被粗暴地丢在了他的脚下。他高举匕首,闪电般刺入女孩的心口。滕云深尖叫起来 “巫师杀死了她!”滕云深想。他的动作却比思绪更快。他扑向了敌人,就像江潇潇曾经做过的那样,却更像是飞蛾扑火。 他的鞋后跟压在柔软的地毯上,嘎吱,嘎吱,激起令人紧张的沉甸甸的音符。一度消散的蓝色的线条涌了出来,犹如燃气灶的火焰。滕云深高高跳起,蓝色的线条抖动着收束成一条陡峭的弧线。他感受到了大地的重力。 滕云深在空中飞快地转了个圈,随即踏在了敌人的脑袋上。咚。敌人往后仰去,但又马上恢复了平衡。滕云深则手舞足蹈地摔向了侧壁。 神奇的法力消失了,他又成了一无是处的凡人。不过,滕云深对此一点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孩。 令他欣喜若狂的是,江潇潇还活着。也许行将死去,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的胸腔里仍然留存有几分气息。凡人在这样的伤势下早就丧命了,然而,她是女巫,几千年来都是传说故事里的难缠角色。意识到了这一点,滕云深的心底又萌生出了新的希望。 就在今天晚上,他几乎都有点嫌弃一直十分喜欢的她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她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是钢铁法师,”女孩动了动嘴唇,“你得避开转化为钢铁的部位。” 滕云深瞪着在两次重击下晕头转向的巫师。他明白江潇潇指的是什么了。巫师的脸庞犹若一张粗制滥造的钢铁面具,而金属的光泽正在以肉眼能够察觉的速度褪去,露出皮肤的质感。 他从桌子上爬了下来,小心翼翼,生恐碰到女孩。可怜的女孩,明晃晃的匕首还在她的心口上插着。滕云深伸出手指,沾上了江潇潇流出的鲜血,他下意识地寻找血液,不被束缚的红色。 巫师走了过来。这一次,换成他的双臂被镀上了一层钢铁的光泽。月光停留在巫师的铁臂上,怕冷似的瑟瑟发抖。滕云深想象得出来,用那样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自己的脑袋砸成碎片。 血的颜色在他的指尖燃烧着,而这样做还远远不够。他需要的或许不是燃烧,而是爆燃。 “瞧着这个!”灰教授中气十足地大喊道。滕云深差不多都快忘记他了。老人举着手电筒,朝钢铁法师的眼睛照了过去。巫师惊慌失措地弯下腰来,光束落在钢铁之臂上,发出炙烤的声响。灰教授给滕云深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时间。 四秒之后,光束消失了,只余下一圈黯淡的似有若无的光晕。滕云深站了起来,怒气腾腾地冲向了同时起身的钢铁法师。愤怒激发了红色的力量,然而,愤怒本身并不能够提供能量,能量来自于江潇潇的血液,这令得他更加更加的愤怒。 第十三章 死斗 被称作钢铁法师的男人轻而易举地就击倒了江潇潇,用一支匕首把女孩钉在地板上。 这一幕令人印象深刻。记忆几乎和匕首一样锋利。滕云深既生气又害怕。而他努力收敛住了恐惧,让愤怒更为纯粹…… 他对于魔法的了解并不多,微乎其微,可在下意识里,他认为自己必须这么做。 红色的能量在他的身体里燃烧着,呼呼作响。他再一次跳了起来,气势汹汹,仿佛被残阳点着的云朵似的。他越过短暂而漫长的距离,扑到了钢铁法师的身上去。敌人的拳头擦过肋下,他的骨头在一瞬间变形。他咬紧牙关,绕到了巫师的身后。 滕云深勒住了钢铁法师的脖子,用力收紧。他几乎没和谁打过架,也没有任何的天分,只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大多数人总是会认真起来的。 钢铁法师挥动胳膊,朝身后砸去,咔嚓,这一次,滕云深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骨头碎裂开来的声音。他往后倒去,扯着钢铁法师一起摔倒,在倒地的前一刻,他瞧见灰教授正试着走过来。 钢铁法师压住了滕云深的一条腿,让他难以躲避紧随其后而来的肘击,重重一击。滕云深相信那比格斗运动员的肘击都要厉害得多。对方的肌肉上见得到久经锻炼的痕迹,况且,这还是个巫师,能把血肉转化为钢铁的厉害角色。滕云深的心脏快从喉咙里窜出来了,甚至来不及去体会骨骼折断的疼痛。 他以为自己的骨骼会更加坚固一点的。不过,显而易见,在钢铁的臂弯之下,骨头和玻璃没什么区别。疼痛在他的身体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助长了愤怒的火势。他举起胳膊,通红的胳膊,对着巫师的脑袋砸了下去。血肉模糊。 钢铁法师哀嚎着翻了个身,金属光泽从他的双臂上褪去,可他仍然比滕云深要强壮得多,他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却目的明确。他弯下腰来,打算用依然坚硬的拳头结果滕云深。 年轻人出乎意料地飘了起来,或者说,这对他自己而言十分的出乎意料。疼痛越是剧烈,身体越是轻盈得不可思议,并且充满力量。这似乎是红色法力的特质,血液喷涌,化作燃油。他一脚踢中了钢铁法师的心口,然后跌落下来。他只来得及把没受伤的一边朝向地面,重重地躺了上去。遗憾的是,红色给予动力,却无法真正缓和疼痛。 钢铁法师倒退了几步。他的胸膛里发出了钢铁之心碰撞血肉的声响。他的心脏变得坚不可摧。 幸运的是,灰教授抱走了江潇潇,动作轻快,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 滕云深抓住了旁边的椅子,艰难地爬了起来。钢铁法师还在喘息,这留给了他些许余裕。糟透的是,他比起对方更加需要休息。甚至,仅仅只是休息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那只不过能让他暂时好受一点罢了。他应该去医院住上几个月的…… 令滕云深松了一口气的是,江潇潇不会被钢铁法师踩在脚下。疼痛加剧扩散,他立刻又屏住呼吸。 “好吧。”他想,“接下来就看我的了。”他的心情既无可奈何,又坚定无比。 即使他是一个新手,仍然瞧得出来,红色比起最初的时候要淡了许多了,奇妙的法力被时间所稀释了。除非他流更多的血,否则红色的能量迟早会消耗殆尽。 滕云深扑向了钢铁法师,他踩了一下地板,然后踩着弹簧似的弹了起来。钢铁法师挥拳,但他错误地估计了距离,滕云深撞向了走道一旁的桌子,撞得粉碎,避开了对方的直拳。紧接着,他侧过身去,压低重心,用肘尖猛击钢铁法师的腹部。 钢铁法师弓起身子,同时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往滕云深的背部砸了下去。然而金属的光泽已然消褪,他的臂膀并不具备如同钢铁一般坚硬的特性,杀伤力大打折扣。 风从滕云深的指间吹过,宛若在雨天里被打湿的羽毛,柔软、冰凉、轻盈……奇迹发生了,从窗外涌进来的风化作了羽毛,划过钢铁法师的脸庞。他紧张地闭上眼睛,疑心这是一次攻击。他推开滕云深,狼狈不堪地朝后跳去。 夜色澄澈,犹如经年的玻璃,玻璃上沾着湿漉漉的羽毛,那是云中姑娘的泪迹。 风雨交加。风钻进了钢铁法师的嘴里,发涨的羽毛钻进了钢铁法师的嘴里。剧烈的排异反应一下子就让钢铁法师涨红了脸。喉咙中的羽毛让钢铁法师难以忍受。即使他是一个巫师,仍然不能吞下琼浆以外的东西。 秋季的时候,群鸟飞往了温暖的国度,寒风追赶着它们,滕云深却不得不走向寒风的怀抱。到处都是羽毛,滕云深拖动着沉重的躯壳逼近敌人。云雾对他敞开了大门,他看得见对方,对方却看不见他。 可是,滕云深知道自己并不孤单。来年春季,群鸟会追上他的脚步,与他同行。风更大了,钢铁法师不得不张着嘴,好把羽毛从喉咙里挤出来,然而,更多的羽毛却趁机钻了进去。 他开始将构造脑袋的材质转化为钢铁。他的反应应该更快一点的,但江潇潇的一击对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使他变得十分迟钝。 滕云深一拳砸进了钢铁法师的胸膛里。 他的拳头穿透了厚实的皮肤与肌肉。一颗跳动的炙热的心脏在突如其来的挤压里四分五裂。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顺势倒了下来,恰好避开钢铁法师临死之前的反击。 滕云深贴着地面,疲倦与疼痛就好像根深蒂固的失眠症,在他的身体里辗转反侧。滕云深费劲地爬向敌人。如果江潇潇能够从那样严重的伤势里活下来的话,那么钢铁法师说不定也能够活下来。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风,被雨水浸湿的羽毛,安静地塞满了钢铁法师的嘴巴。排异反应消失了,这意味着他已经死去了。 嘎吱。滕云深转过头去。嘎吱。有人把列车的墙壁撕开了,就好像撕墙纸一样撕开。一道披戴着狰狞铠甲的身影钻进了车厢。 第十四章 异乡骑士 不速之客的铠甲兼具威严与华丽,形同古典艺术里的恶魔的统帅。他从滕云深身边走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滕云深,却看都不去看上一眼。他走向好整以暇地坐在角落里的灰教授,同样对躺在桌子上的女孩视若无睹。 “找到你了。”如同来自地狱的战士说道,他的声音十分可怕,犹若从地心深处吹向地表的风,“你是我在这个世界里找到的最为强大的人。” “我可不这么想,”灰教授颇为意外地说,“无论你要做什么……你都有更好的选择的。” 战士颤抖着,他的外表找不到任何伤痕,可是,滕云深察觉到他正在忍受痛苦,那是旁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求你了。”战士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个世界拒绝我的到访。只有你们才可以完成这件任务。” “你看起来不太妙。”灰教授和蔼地说,“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呢?” 战士摇了摇头,拒绝了老人的提议,“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说,“你必须得帮我,这也是为了拯救你们的世界。”他换了一个角度来劝说对方,“你得相信我。” 灰教授皱起了眉头,让他一贯高深莫测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找到一个人。”战士回答道,他的牙齿不断互相碰撞,令听众一起发抖,“他是破坏万事万物的魔神。”一团光芒,六面体,落在了战士的手中,“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这个世界的宝物……” “我没听说过这样的人。”灰教授打断对方,他慢吞吞地说,“十分遗憾,我恐怕帮不了你。因为,我曾经发过誓,永远不离开这座城市。你应该清楚这对巫师意味着什么——不清楚也没关系,我告诉你——这意味着背誓既亡。” 战士愣住了,仿佛挨了致命一击般沉默下来。 老人提示道:“不过,你可以请求倒在地上的小伙子来帮忙,他还年轻,总会去旅行的,你可以把这份力量交给他。” 战士转过身去,用一双空洞的瞳孔瞪着滕云深。“我不确定,”他说,“你太过弱小了。你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吗?两个世界,甚至是更多的世界,其生死存亡或许就取决于你的作为。” 滕云深被吓到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他的声音结结巴巴的。 “我对此所知甚少,几乎一无所知。可是,时间无多,我不能继续滞留在这个世界上了。而你却还有许多时间。你得找到他,但不是现在。他只会在世界濒临毁灭之际出现……可你终究得找到他。” 战士在滕云深身边跪下,将光芒塞入了后者的嘴里。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能量。滕云深吃惊地翻过身来,好把对方看得仔细一些。 “当需要你动身的时候,你会得到谕示。”战士如释重负地说道,“再见了。请记得我的请求……” 一阵风轻轻吹过,一只月光色的大蝴蝶停在了他的身上,轻轻停了上去,却将他压得粉碎。 滕云深爬了起来。折断的骨头正在奇妙的能量作用下回归到正确的位置上去。当然,痛苦不会就这么消失…… 他伸出手去,试着抓住一点碎片,却找不到任何痕迹。战士仿佛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幻觉。突然出现在年轻人面前,并对他委以重任的垂危的战士,不就是英雄史诗里的虚构角色吗?他望向老人,老人点了点头,告诉他之所经历的并非幻觉。 滕云深快步走了过去,急匆匆地走到江潇潇的身边。女孩并未失去意识,呼吸平稳,目光明锐,她盯着他,“我没有大碍,别担心。”她惭愧地说,“抱歉,把你卷到这么危险的境况里。” 滕云深瞪着车厢另一边的出口。之前,钢铁法师就是从那里闯进来的,现在,珠帘平静地挂在那里,除了和缓的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再无别的动静。 “现在怎么办?”他回过头来,焦虑地打量着面色平静的老人与女孩,觉得自己简直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疯子。 “开战了。”江潇潇平静地说,“精制的瓦解魔力的匕首……这可不容易弄到。” 灰教授握住了刀柄。滕云深感知到了魔力的活跃,灰色的魔力包裹住了匕首。灰教授轻轻地将它拔了出来,女孩蜷曲着身体,发出低吟,血液开始从罩衫上褪去,流回了伤口里。 滕云深望向身后另一节车厢,那里同样风平浪静。 “刚才里面还有许多人的。”他向灰教授问道,“他们都去哪了?”老人正是从那一节车厢回到他们身边来的。 “他们不会那么容易被干掉的。”灰教授安慰道,“通常来说不会。”他又补充了一句,让滕云深把心提了起来,“我得说,情况确实不太妙。敌人有备而来,我们恐怕也得做好准备。” 滕云深注意到女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静悄悄的。”他不由自主地想,“死亡。” “不会的。我不是在安慰人。”江潇潇说,她重新振作了起来,“如果战斗已经结束,如果那么多人都被杀死了……敌人就会冲进这个车厢。” 电灯,或者某些光源,在列车坠落之后就熄灭了。即使滕云深取得了巫师的超级视力,仍然无法看清珠帘之后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 “我们得到那里去看看,”他说,吞了吞口水,发出响亮的声音,“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你是对的。”江潇潇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慢慢坐了起来。灰教授没有阻止她,滕云深想要阻止她的,却被女孩的神情震慑住了。他见过那样的神情,类似的神情,当她作为学生干部执行纪律的时候…… 滕云深终于还是说出了想说的话:“别这么做,你刚才差点就被杀死了。” “谢谢你的关心。”江潇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一些,“别紧张,我不会用这具身体去冒险的。让超形打头阵。” 第十五章 决心 滕云深再次屏住了呼吸。他已经不再需要通过这么做来凝固痛苦了,却还是如履薄冰地克制住了喘息的冲动,他害怕自己的呼吸会破坏掉奇妙的魔法。 他曾经想象过超形诞生或者降临的过程。应该有一位妙不可言的仙女,朝精美的木雕或者土偶轻轻吹上一口仙气,赋予其不可思议的活力。 然而,还没等他准备好足够的敬畏与期待,超形就出现了。很难用别的词语去形容,就只是,出现。前、后、左、右、上、下,任何一个方位都无法精确地描述超形的位置。它就在江潇潇的身边。 滕云深并不擅长画画,第一次画人的时候,他把胳膊画在了肚子的两旁,他也对色彩的含义反应迟钝……总而言之,他缺乏欣赏美的细胞。即使如此,滕云深还是被超形表达出来的细致美感深深震撼。 他原本以为江潇潇的超形和之前见到的会是差不多的东西。实际上,抛去不愉快的经历所造成的心理负担,覆盖着众多银色眼睛的明黄色绸缎团子也并不难看,只是有些古怪,是先锋艺术家会喜欢的类型。然而,江潇潇的超形不同,它就仿佛是从古典的神话题材创作里走出来的异教女神一般。 超形由柔软的金属熔炼而成,却找不到雕琢的痕迹,浑然一体,泛动着迷人的漆黑的光泽。它的上半身是威武的将军,双手擎着一根旗杆,长长的三原色旗帜徐徐拂动,宛若浸泡在晚霞中的云朵。它的下半身是修长的背与结实的六足,在静止里积蓄着雷鸣一般的气势。 滕云深从未见过这样将强壮与优雅糅合得无可挑剔的形象。它披挂着铠甲,全副武装,面容却平静而慈悲,似乎与杀戮全无纠葛。 “我得提醒你,”灰教授慢条斯理地说,“超形受到攻击并不会加剧你的伤势,可如果你打算驱使它进入未知的区域,就说不准了,他们有很多种办法让你痛苦。毕竟,你得控制住这份力量,真实的力量。” “我最擅长的就是自我控制。”江潇潇虚弱地点点头,“现在,做好准备。”她示意滕云深退到一旁,“小心点,云深。”她说,“无论我遇到了什么,都会引发进一步的变化。” 滕云深紧张地按住嘎吱作响的发麻的肋骨。“我能做什么准备?”他几乎又要发火了。每一件事情都令他发火。虽然是他自己说要去支援的,之前怎么说来着?“我们得到那里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点忙。”瞧瞧他说的话,就好像成竹在胸似的。 “你刚才做得很好,相当好。”江潇潇认真地说,既不是言不由衷地嘲讽,也不是夸大其词的奉承,“你只要再试着做一次就行了……用你的方式,你的魔法。” 冰冷的刺激从滕云深的脚底窜了上来,滑过他的脊柱,冲上他的天灵盖。滕云深打了个哆嗦。他回忆着施行魔法的时候的感觉,如同在突然之间发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异类。 “好吧。”他嘟囔着,“我会尽量做好的。”江潇潇费劲地抬起手,戳了戳愁眉苦脸的年轻人的肩头,“打起精神,老同学。我知道这很不容易,不过,我们就在这里——” 滕云深避开了女孩的手。他渴望接近她,可保护她的想法胜过了一切,相比之下,些微的亲昵的举止只是让他心烦意乱罢了。江潇潇吐了吐舌头。“看着我,”她说,“这也是一个课程。” 女孩往后退,靠上尚且完好的窗户,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有任何动作。超形却开始迈步。滕云深为它的步态从容而吃惊不已,要知道,那可是六只脚,他原本以为会更为迟钝些的。 超形掀起珠帘,闯入深沉的黑暗里,滕云深不安地盯着它,好像这样做自己就能一直一直陪伴着女孩。“我明白了。”江潇潇说,声音从人形的嘴里发出来,使得他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女孩的灵魂已经寄寓在超形之中了,“敌人利用车厢装备的传送魔法把我们的人丢到别的车厢里去了。” “他们掌握了密码。”灰教授不带感情地说,“这可真是大事不妙。这意味着你们的组织里有叛徒。” “还不能确认。”江潇潇苦恼地扶住额头,“密码恐怕算不上一个秘密:不少常客都知道。” “有什么区别?”灰教授笑了笑,“这列火车的常客几乎就等同于你们的成员,只是没正式加入罢了。况且,巫师并不蠢,陌生人是无法从他们口里打听到密码的。” “您或许是对的,”江潇潇承认了老人的猜测,“他们同样遭受到了袭击……这是我们的责任。他们和我们共同构成了这个属于巫师的社群。” “管事的,拿主意吧。” “我护送你们离开,”江潇潇做了决定,“你们没必要为此涉险。” 滕云深拒绝了她的提议:“我要留下来。” “云深……这就是结社存在的意义:我们为你们服务。” “我不能把你留在这样的地方。”滕云深打断了女孩的话,“如果你之前表现得好一点我或许会同意的,可你一照面就被击倒了,我不放心。” “可我也想要离开这里。”江潇潇说,“就像你说的那样,这里对我而言太危险了。我想和你们一起逃跑。” 滕云深盯着她:“不,我认识你十二年了,我知道你会留下来的。你也说过,你们与我们是一个整体。” 江潇潇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留在这里,”灰教授说,“你们不必担心我,老巫师总是有许多手段的。做你们真正想做的事情吧。” “你要小心。”滕云深点点头,然后转向女孩,“我更希望你留在这里养伤,等待战斗结束……但你不是那样安分的类型。” “你也是呢。”江潇潇沮丧地说,随即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很开心。” “嗯?”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要是我死在了这里,最后一刻,是云深在我身边的话也并不坏。”女孩离开了窗户,“走吧。我们去追赶敌人。” 第十六章 追击 “我开始后悔了。”穿过珠帘之后,江潇潇叹了口气,“我也许应该把你送回去的。” “我可以帮上忙的,”滕云深提醒道,“我打败了敌人……我杀死了敌人。”他咬住嘴唇,沉默下来,江潇潇瞄了他一眼,同样没有做声。 在那样的情况下杀人并不会让滕云深后悔,然而,他从未试想过,自己会杀死某一个人。即使他逐渐接受了世间存在着巫师这个事实,但是,适应杀人的感觉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滕云深回忆着巫师的面孔,眼睛,铁灰色的眼珠,就好像被灰尘裹住又通了电的灯泡一样,在视野的角落里晃动着似有若无的光芒。令他毛骨悚然。 他害怕的不是巫师,活着的巫师已经被杀死了,死去的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滕云深害怕的是自己的平静。 他的呼吸和步伐都很平稳,这意味着他比想象中更快地接受了自己杀了人的事实。他的理智不断提醒他,应该做出点反应,比如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可他的身体却无动于衷,仿佛冬天里的铁块一样又冷又硬,残忍地告诉他:“你杀了人,却处之泰然。” 滕云深试图在心底找到痛苦,可是,唯一的痛苦似乎只来自于遍寻痛苦不获的急切。他甚至开始忘记钢铁法师的样貌了,而在几分钟之前,他才刚刚夺走那个人的生命。他不是战乱地带的士兵,他只是和平国度里的一个售货员。 “巫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困惑地思考着,“难道不应该是坐在古怪的大木屋里给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指点迷津的骗子吗?” 江潇潇伸手拦住了他,打断了他或许不是全然无用的自怨自艾。她低声道:“我听见了一点动静。” 滕云深安静下来,不仅仅是脚步,还有内心。他很快感受到了魔力的涌动,就在他的身体里,微微荡漾。他让魔力流向双耳,使得听觉更为灵敏。灰教授和江潇潇都没有教过他可以这样做,但他无师自通,而且学得很快,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或许也听见了不对劲的声音,和江潇潇一样,或许没有听见,那只是因为江潇潇的语言而产生的错觉。他等了片刻,声音时隐时现,渐行渐远。 “走远了。”江潇潇不安地说,“抱歉。我不知道……”她用拳头顶住紧绷的下巴,“我比你有经验,应该拿主意的。可我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那不是我们的人。” 滕云深眯起眼睛:“你看得见对方吗?” “听出来的,”江潇潇回答道,又恢复了一丝冷静的神气,“八只脚,趴在墙壁上。” 滕云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蜘蛛吗?” 江潇潇闭上眼睛,在漆黑中勾勒敌人的身姿:“身体要比较长,可能类似猎豹。” 滕云深沉默了片刻,“如果找不到别的同伴,”他干巴巴地说,仿佛只是在转述某个人的建议,“我们就追上去,”他说,“敌人落单了吧?” 江潇潇点点头,“你说得对,”她做了决定,“这是一个机会。”她从空气里抽出一支魔杖,闪闪发亮,犹如一捆被点燃的烟花。她挥动魔杖,滕云深没有感受到魔力的活动,这似乎只是习惯性的动作。沉默的超形再次迈着优雅的步子,穿过又一道珠帘。 江潇潇与滕云深跟了上去。 “这是我的‘应形’。” “不是‘超形’吗?” “是的,超形之中的一种,应形。”江潇潇解释道,“它所表达的是我呈现于人前的一面……这意味着我在意人们的目光。”她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因为一直被大家寄予错误的信任的缘故,我也得到了一些特质,例如耐性与活力。” 女孩掀起珠帘,“我的超形会吸引住敌人的火力,然后,我们可以获取一次攻击的机会……既然下定决心共同战斗的话,”她提出了请求,“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当然,”滕云深点点头,“但我不清楚自己能做些什么?”他摊开手,“红色的力量消失了。” “你束缚了风,这比愤怒的情绪更为难能可贵。”女孩伸手在空气里抓了抓,“只要扰乱了他的感官就好了。” 江潇潇再次拦住了滕云深。“敌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了。”她加快了超形的脚步,“我的应形反应比较迟钝。如果是八足的超形的话,可能会轻而易举地越过防线……到那个时候,你可以为我争取到宝贵的时间的。” 滕云深屏住了呼吸,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魔力流动的似是而非的声音。那又不仅仅只是声音,还有别的呈现形式,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着。滕云深默默感受着这样的能量,气场,以他为中心辐射出去,触碰到了地板、桌椅、墙壁,他捕捉到了一阵阵细微的波动。 咚。一声巨响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巨响透过珠帘,激起暗哑的嘶鸣。滕云深立刻意识到战斗开始了,他收拢魔力,聚集在身体里,然后默念之前的诗句,尝试着再次束缚真名。 一道敏捷的身影从前方的黑暗里窜了出来,珠子互相碰撞着,迸溅冰凉的火花,激起了密集的清脆轻鸣。呼吸刺痛了滕云深的胸臆,他盯着迅速变得清晰的身影,抬起手来。他从下意识的动作里得到了神秘的指引,阀门开启,魔力涌出。 八足的超形在骤然吹起的羽毛里迷失了方向。他明智地停下脚步,往后退去。然而,六足的超形据守住了它的退路,它失去了击倒人形的良机,反而落入包围,进退维谷。 羽毛消失了,滕云深得以窥见其真容。江潇潇将之描绘为猎豹的样子。可是,他当下所见的东西全无肌肉与皮毛之类的结构,他只见到了犹如木头雕刻而成的奇形怪状的怪物,瘦骨嶙峋的躯干上缠绕着树根状的柔软的……石头。 它被六足的超形捅穿了腹部,受伤不轻。但它很快挣脱了出来,并闯入这一节车厢。结果,它还是被滕云深的魔法挡住了。 “我会摧毁你的超形,”女孩说道,“接着找到你,你逃不掉的。” 八足的超形挠了挠脸:“不,该逃跑的是你们,我就要找到你们了。” 第十七章 疑兵 滕云深观察着敌人所驱使的超形。它可能是应形,也可能是别的类型,江潇潇还没向他说明超形究竟有多少种类型以及不同类型之间的区别。 它远远不如执旗的超形那样美丽,但也算不上丑陋。它给人留下的印象里,更多的是奇特,它是古老的根雕艺术与新潮的先锋艺术糅合在一起的结果。 它趴在角落里,几乎一动不动,身躯里却充斥着爆炸性的力量。滕云深明白江潇潇为什么用猎豹来打比方了。虽然它更像被雷电劈开的怪树,可是,如果它跑起来,一定非常非常的快,就好像全速奔跑的猎豹……他盯着那些沙沙作响的触须,柔软的石头,认为它们并不是累赘。 滕云深不太清楚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法力令他变得敏锐。 江潇潇开始攻击。与之前对付钢铁法师的时候一样,她跳到了旁边的墙壁上,从地板上拽起蓝色的线条,又在玻璃窗上踩出了蓝色的足印。线条飞快窜动着,如同风中的火把。 滕云深很快发现了线条的秘密。一些是阻力,束缚着江潇潇的身体;另一些则是助力,推动着江潇潇前进。重力就和被挤压的弹簧一样,不断重复着伸缩的过程。 八足的超形扑向了江潇潇。 尖叫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滕云深的喉咙。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撞在了一起,沉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炸响。江潇潇被钉住心口的场景又浮现出来了,让他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 江潇潇与八足的超形一起落地。超形显现出其不同于寻常生物的特点,之前被执旗的超形所捅穿的胸膛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它的活动。它稍稍后退,积蓄力量,打算重新发起攻击,令滕云深着急的是,执旗的超形无动于衷,只是把持着敌人的退路,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八足的超形再次扑了过来。 江潇潇抬起没抓住魔杖的那只手,合拢五指,轰!爆炸发生了,爆炸物是耀眼的光芒,滕云深及时闭上了眼睛,光芒却还是照亮了眼帘之后的黑暗。 女孩短促地叫了一声。 滕云深忍受着无处不在的强光睁开眼睛。周围雾蒙蒙的,视野模糊,但他依然可以看得出来,江潇潇暂时击退了敌人——可她的声音听起来惊慌极了。 咚。车厢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滕云深转过身去。咚。玻璃被砸开了,一个巫师钻进了车厢,犹如一条蛇般贴着桌面滑了过来。 滕云深方寸大乱,因为这样的变化显然出乎了江潇潇的预计。他尝试着阻止对方,却忘了如何运用魔力。他只是虚张声势地挥了下拳头,巫师灵活地避开了拳头,狠狠地撞开他,然后游向江潇潇。 滕云深感觉自己的骨头又断了,断得干脆利落。他踉踉跄跄地朝后倒去,坐在椅子上,骨头的碎片在他的躯壳里游荡,散播疼痛。 他暂时还死不了,可是,江潇潇被包围了,情况不容乐观。 女孩把手张开,紧接着,再次握成拳头,释放光辉。滕云深没有闭上眼睛,然而光线比起之前也微弱了许多。他忧心忡忡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这或许意味着之前的爆炸消耗了女孩不少法力。 “我得去帮她。”滕云深焦虑地想,他死命抓着扶手站了起来。令他吃惊的是,起身的过程很顺利,就在一瞬之间,伤痛就消失了,无影无踪,好像之前经受的碰撞只是一个幻觉。 江潇潇有条不紊地后退,一边挥舞发亮的魔杖阻止敌人逼近。蛇形的巫师没有追击滕云深,这让女孩安下心来,她小心翼翼地引导敌人,准备让超形发起直线冲锋…… 滕云深逼近了蛇形的巫师。对方的身体不再显得那么柔软了。他笔直地立了起来,紧张地瞪着江潇潇的双手,寻找机会,完全没注意到蹑手蹑脚的年轻人。好极了。 滕云深放缓了呼吸,一点点疼痛从先前的断骨处传来,似有若无,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小心!”八足的超形瞧见了滕云深,它大声提醒道,“背后!” 蛇形的巫师扭过头去,湿润的羽毛飞舞着遮住了他的面孔,又厚又冷,他惨叫一声。八足的超形抬起前肢,但立刻被江潇潇拦住。 滕云深搂住蛇形巫师的脖子,带着敌人撞向了椅背。魔力加快了血液的流动,使得他力大无穷。蛇形巫师挣扎了一下,古怪的骨头在皮肤下嘎吱作响,变化即将发生,但在那之前,他就被按在了椅背上。 江潇潇举起魔杖,刺向八足的超形。超形灵活地钻到了桌子底下,江潇潇立即丢下它,改为冲向蛇形的巫师。巫师的脊柱马上就会变化为一截截的软骨,滕云深给了蛇形巫师一拳,后者叫骂起来。 滕云深又给了蛇形巫师一拳。然后,江潇潇轻轻推开了滕云深。蛇形巫师站了起来,却立刻被一只发光的手按住脑袋。砰!他的脑袋可怕地凹陷了下去。 八足的超形恶狠狠地掀起了桌子。 滕云深迟疑地凝视着怒气冲冲的超形。他以为击倒了人形,战斗就结束了……可是,超形又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你逃不掉的。”江潇潇冷酷地说,“超形也好,人形也好,都逃不掉。”蛇形巫师瘫倒在她的脚边,还在抽搐,他离死不远了,但仍然触目惊心地活着。 当下的江潇潇让滕云深有些害怕,他意识到这个温柔的女孩是一个真正的女巫,法力高强,而且杀人不眨眼。他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换了他也会这么做的,但还是为此震惊。 “你现在才注意到我有多么可怕吗?”江潇潇问道,滕云深和八足的超形都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可她突然丢出了魔杖,投向了敌人。 超形轻而易举地挡开了魔杖。然而,魔杖发出咔啪咔啪的声响,在转眼之间活了过来。它犹如一条长龙,张口咬住了超形的爪子。尖锐的龙牙,灼热的龙牙,深深扎了进去,裂纹扩散,把超形的爪子撕得粉碎。 一阵暴风雨般的脚步声从前方的车厢里传来。 第十八章 急雨 自从列车坠落以后,隔音魔法的效力就减弱了,滕云深听得见飞驰而来的声音,气势汹汹。一大群月光色的蝴蝶从珠帘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它们拼命拍打着翅膀,逼得滕云深抬起胳膊遮住眼睛。 “你真勇敢。”江潇潇的语气平缓,“我们这里有两个人呢。”她拾起安静的魔杖,朝八足的超形砸了下去。 滕云深弄明白刚刚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了。执旗的超形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为了提防驱使着八足超形的巫师,巫师就要到了,而逐渐死去的巫师是另一个,这确实在江潇潇的意料之外。 他深吸了一口气,细微的疼痛又出现了。他倒希望疼痛清晰一点,好让自己变得不是那么的迟钝……适度的疼痛有益于快速反应。 火在八足超形的身上烧着,剧烈地烧着。之前咬了他一口的魔杖恢复了原状,修长、精致,犹如主人的体态,丝毫找不到凶狠的样子。可它留下的伤痕还在超形的躯壳上蔓延,喷发着硫磺的气味。 暴风停了下来。片刻之间,就连滕云深都能感受到他的犹豫。不过,他最终还是闯了进来。执旗的超形立即迎了上去,一小段距离正好用作加速,它把巫师撞回了另一节车厢里。 呼啦啦,一阵风平地而起,全无征兆,又浩浩荡荡,差点把滕云深吹倒。他抓住了扶手,盯着劈啪作响的珠帘。一道黑影闯了进来。巫师摆脱了执旗的超形。 滕云深高高跃起,就好像踩踏着吵闹的蝴蝶们一样,他从巫师的头顶上方掠过,最终落在巫师身后三米的地方。 巫师没有回头。去进攻滕云深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虽然对方的法力低微,微乎其微,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之杀死。可是,如果他这么做,就来不及支援八足的超形了……况且,执旗的超形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麻烦。 巫师冲向了江潇潇。雨水的气息充斥着整节车厢,那不是从屋檐边缘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而是击打海面掀起惊涛骇浪的雨水。滕云深被呛住了,紧张地闭住口鼻,害怕巫师会像他一样对空气动了手脚。 他跺了跺脚,蓝色的线条争先恐后地从脚下涌了出来,急躁地钻入他的身体里。线条们牢牢地捆在了一起,阻止他移动。而他从对抗的过程中捕捉到了引力的形迹,然后,将之摆脱。 滕云深撞向了巫师。雨水的气息,大海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还没有因此生出不快之感,就抓住了巫师的斗篷,他本来追不上的,可巫师忽然停了下来。 江潇潇把魔杖转向了这一边。火花在魔杖的顶端闪烁,毕剥作响,似是丢在篝火里的枯枝。巫师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他的法力与女孩相若,或许尚且强大几分,然而,她的魔杖如此令人害怕…… 咔啪。魔杖张开血盆大口,龙之口,从江潇潇的手里跳了出去。刺鼻的硫磺气味立即钻破了雨水清爽的气息。巫师如履薄冰地朝后退去,八足的超形扑向了两手空空的女孩。 魔杖比巫师想象的要更加危险。他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从这样简单的姿势里引发了魔力,只是纯粹的力量,几乎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但滕云深立刻感受到了势不可挡的挤压,他倒了下去,以极度狼狈的姿势被塞进了椅子里,骨头一根根断开。 巫师伸手抓住了魔杖,当然,避开了咔嚓作响的杖头。魔杖在巫师的掌上疯狂扭动着,犹如痛苦的蛇。他也像对付蛇一样对付它,把它扔在脚底下,接着重重踩上一脚。魔杖重新恢复了原状。 轰!强光驱走了车厢里的黑暗,也一度驱走了窗外皎洁的月光。江潇潇费劲地推开了八足超形只剩半边的脑袋,她的手臂血淋淋的,遍布着被撕裂的痕迹。 “我可以击败她。”就在巫师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后脑勺挨了一击。晕眩冲击着五官,把它们往不同的方向扭转,巫师狼狈地扑倒在地。 他忽视了滕云深,可这严格来说算不上忽视,他以为仅仅只是挤压就可以重创这个年轻人了,运气好的话,一小根刺进心脏的骨头就可以了结他的性命。 然而滕云深击倒了他。他转过头去,盯着紧张的滕云深,准备彻彻底底地消灭对方。他回忆起了咒语,回忆起了舌头放在牙床上的触感,魔力的语言即将从口中发出。江潇潇正在靠近,但八足的超形还能拖延住短短的片刻,这就足够了…… 羽毛堵住了巫师的嘴,带着大海咸涩的味道,犹如纠缠不清的藻类。 恐惧涌上了巫师的喉咙。江潇潇拾起了魔杖,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她挥动着光。巫师着急地释放了魔力,把口里的羽毛烧为灰烬。他打了个滚,毫不犹豫地撞上坚固的椅子腿,一束光从他身边掠过,留下深深的焦痕。 他跳了起来,后脑勺发疼,胸膛也发疼,可他仍然身手矫捷,充足的魔力鼓舞他去反击。执旗的超形掷出了旗帜,笃的一声把蠢蠢欲动的八足超形钉在了墙壁。超形指望不上了,但无足轻重。 巫师逼近江潇潇,他确定魔杖不会再起什么作用了。滕云深试图追上来,却被深沉的魔力压得寸步难移。 年轻人在危急关头正确地运用了奇妙的魔法,真名,可他不能够再这么做了——巫师念起了咒语。 江潇潇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并很快意识到敌人打算做些什么。她匆忙投出魔杖,把它扔到了滕云深的身上。“拿住它!”女孩叫喊道。 黑暗涌来,模糊了四周的景物,随即将它们湮没于无形。同时消失的还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光明涌来,黑暗退去,滕云深讶异地打量着静悄悄的车厢。 他找不到江潇潇,找不到巫师,也找不到战斗所留下的痕迹,窗户与桌椅都完好无损,似乎在告诉他之前的惊心动魄的只是一场梦。 第十九章 奇异角 滕云深松开五指,让魔杖轻巧地落在了膝盖上。他有些害怕,他还记得魔杖化作喷火之龙的样子……但这是江潇潇所交付的东西,他不会把它远远丢开的。 “不会是一场梦。”滕云深想,骨头还在发疼,没有之前那么疼了,可疼痛依然清晰,不容忽视。奇怪的是,肌肉却没有什么感觉,肌肉迟钝地依附着骨头,硬邦邦的——或许本应如此。 现在,滕云深好端端地坐在位置上,就和等待列车进站的客人们没什么不同。在黑暗的潮汐之中,他被丢到了这里,既远离了凶恶的敌人,也远离了亲切的女孩,远离了身处危机之中的女孩。他得找到她。 滕云深迅速站了起来,松软的椅子不利于积蓄行动所必需的意志。骨头还在响着,好像许久许久之前,老师手里的粉笔敲在黑板上的声音。“孩子们,打起精神!”他会这么说,兴高采烈,仿佛孩子们不是待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教室里,而是正在奔向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我不是特别热衷于游泳。”滕云深不由自主地想,可向往伴随着记忆还是不断地涌了上来,水涨船高。同样是夏日的午后,投入大海的怀抱里当然要比待在教室里好得多。 大海……是的,温柔而热情的大海……他盯着平平无奇的玻璃窗。玻璃之后的世界充斥着活跃的魔力。车厢就是沉闷的教室,而外面就是令人振奋的大海……哗啦哗啦,风吹着树叶,让它们发出宛若波浪般的声音。 滕云深走向另一节车厢,这里空荡荡的,暂时安全,但不值得留恋。珠帘微微晃动,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光芒,打破了寂静的黑暗,提醒他:前方危险。 他掀开珠帘。隔音的魔法失效了,他清楚帘子背后什么都没有,然而,在触碰到冰凉的珠子的那一刻,他还是会紧张。随时都可能有什么东西从角落里窜出来,把他撕成碎片。这可不是在看一部恐怖电影…… 当你闻过了血的味道,当你见过了凄惨的尸体,你就会清楚真正的恐怖是怎么一回事。 滕云深杀死了钢铁法师,运气不错,但那同样意味着他会被别的人杀死。这与宿命之类的玄乎东西挨不上边,他正徘徊在战场上,就这么简单,一点都不复杂。 这节车厢也是空荡荡的。滕云深注意到了车门。他可以打开车门,下车,逃得远远的,逃出见鬼的第一世界,回到凡人当中去。然后,他要买瓶酒,体会下一醉方休的感觉……他摇了摇头,摆脱了这样全无意义的幻想。 这节车厢是空的,下一节呢?不会每一节车厢都是空的,不会有这样的好事。而这也算不上什么好事,他得找到江潇潇,还得找到灰教授……虽然他觉得老人不会遇到危险,那可是高深莫测的年迈巫师,岁月或许不会削弱他的法力,而是使之更为强大。 滕云深紧紧抓着魔杖,他不能够像女孩那样熟练地运用它,但这样做仍然令他稍稍安心了一些。他从空无一人的座位旁走过。 巫师把滕云深丢到了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他是怎么办到这件事的? “冷静地想一想。”滕云深告诫自己,与其漫无目的前进,不如做好准备。“对了。”他空空如也的脑袋里灵光一闪…… 之前不是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吗?敌人掌握了用于车厢服务的咒语,把聚集在一起的巫师们分散到了别的地方。 江潇潇作为结社的成员当然也掌握了密码,但她不敢那么做,随意移动可能会陷入被包围的困境。而对于敌人来说,只要将有些麻烦的滕云深赶到别的地方去就行了,任何地方都行,就算他有些麻烦,但终究只是个一小角色,无足轻重。 灰教授会帮江潇潇一把吗?滕云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他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却发现这根本无济于事。他还是得一无所知地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 他想:“随它去吧!”只要能找到江潇潇和灰教授……可是,如果方向弄错了怎么办?只有两个方向,前进、后退,前进、后退,如果错了,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滕云深无可奈何地停住脚步。伟大征程总是如此艰难。 他握紧了魔杖,指望从中感受到魔杖主人的气息。没人告诉他可以这么做,但至少电视剧里有这样的情节。他等了一会,捕捉到了若有若无的牵引,前方。当然,那也可能只是懒惰的错觉……随它去吧。 滕云深默默念起了咒语,诗歌,但他觉得算不上诗歌,只是对于巫师们具有独特意义的语法罢了。 风一缕一缕地撞击着珠帘,又变成轻柔的羽毛掉落下来。这是为数不多被他所掌握的魔法之一。他迟疑地靠近又一道珠帘,羽毛在他脚底下湿漉漉地挣扎着,泡沫被挤压,轻轻碎开。 风掀起窗纱,更多的月光被放进了车厢。蝴蝶们不知所措地扇动着翅膀,纷纷停在一支弯角上。弯角默不作声地躺在椅子上,靠近里侧,毫不起眼。然而它引来了月光,使得偶然路过的行人可以发现它。 滕云深拾起了弯角。 它是灰色的,好像沾了些沙子。他小心翼翼地擦拭它,沙子滑落,又在一秒之后重新出现。到处都是魔力……他很快放弃了徒劳的尝试。 他掂了掂弯角,不算太轻,但也算不上太重,恰到好处。它所适合的用途是什么呢?滕云深认为这可能是一把刀子,虽然它现在只是一支不怎么锋利的山羊角之类的东西,但是,谁知道呢?它或许会在转眼之间变成另一副样子。 他将弯角举起,横在胸前,想象着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弯刀。想象是触发魔法的途径之一,遗憾的是,弯角没有回应他的呼唤,没有如同他所期望的那样绽放出灿烂光华。 有人正在接近。滕云深强化了听力,他听得见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目的明确,就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对方掀起了一道帘子——不是他面前这一道,然后不紧不慢地穿过车厢,谨慎,而又信心十足。 第二十一章 孤军奋战 滕云深等待着人群。这样的感觉十分奇特,他同时观望着两个世界,两个重合却又泾渭分明的世界。有时候,他关注这边多一点,有时候,则是另一边。一边是幸福,一边是痛苦。他可以回到幸福之中,却不得不在稍作停留之后继续在痛苦中前进。这又使得痛苦加剧。 然而滕云深决心找到江潇潇,即使为此牺牲性命……他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他不打算去送死,也不愿意去考虑那样做的后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保留住些微愚蠢的勇气。 同学们从他的身边经过,滕云深脱掉外衣,让自己显得与之前大不相同。他离开了第一世界,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之中。从一到零,从有到无,就和做减法般一样容易。虽然,他还不太清楚失去的“一”到了哪里。他把充盈着魔力的空气从肺部里挤了出去,然后,轻飘飘地跌落凡尘。 没人在意他,因为,他确实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早退了,可他向来都是不起眼的类型。 滕云深默不作声地跟随着老同学们,听他们谈天说地,既为他们的懵然不知而紧张,又为将要发生的搏斗而兴奋。魔杖被他藏在了大衣里,纤细、冰凉、安静,而滕云深希望它面对敌人的时候是另一个样子,粗壮、灼热、喧闹……凶恶之龙。 他的老班长摇摇晃晃地靠了过来,“云深,”他说,“你得多说点话,别闷着。”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滕云深敷衍道,“有很多……”他琢磨着语法,仔细推敲,把字句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组成诗歌。“很多很多的话可以对你们说,只是,今天不太合适。” 他运转微弱的魔力,望向第一世界。映入眼帘里的只是一些极浅极浅的色块,徐徐滑动,临摹出隐约的风景,宛若流经眼球表面的血液的痕迹……他不敢释放过多的魔力,如果那么做的话,很可能会被敌人所察觉。 同时注视着两个世界并不容易,尤其是与此同时,他还必须以相对正常的速度移动,以免引起怀疑。 每走一步,负罪感都折磨着滕云深的心灵。他或许不应该把同学们牵扯进来的。可他别无选择,况且,成功的机会其实并不少…… 滕云深决心找回江潇潇。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击倒强大的巫师。 他是孤单的。他行走在人群当中,却得独自面对一切。他不仅仅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而已,他还熟悉他们每一个人,两年的情谊依然鲜活,可他依然是孤单的。他们帮不了他。 曾经,就在今晚,滕云深也是孤独的。周围的人们都有着姑且算得上远大的前程,而他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守候着通宵营业的商店。 现在不一样了,他成为了巫师,高高在上,俯瞰芸芸众生……可他的命运却比凡人们更为脆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滕云深连做梦都不曾想过有一天这句话会应验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它就这么发生了。 “放弃吧。”一个声音说,他的声音,理智的声音。他应该闭上魔力之眼,然后和同学们一起离开……他也许还可以找个地方再喝上一杯,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忘掉。搏杀与死亡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可是,可是,即使滕云深不再那么爱着江潇潇了,哪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她——他也无法置之不理。 毕竟,他们拥有十二年的共同记忆。她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就算那样的感情不是喜欢而是讨厌,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可以离得她远远的,不闻不问,却不能任由她走向死亡。 而且,江潇潇还把魔杖留给了他。这一托付,既是保护,也是请求。 滕云深突然停了下来,僵硬从脚后跟爬了上去,爬到了脖子上去。 班长不满地搭住了他的肩膀,催促他继续前进。可怕的敌人就在前方。巫师对迎面而来的年轻人们视若无睹,只是专注地盯着捧在双掌之上的弯角。 人群接近了巫师,当然,他们看不见他。滕云深还以为凡人们会如同穿过一道轻烟般穿过他的躯壳,但是,就在即将接触的一刻,基准世界与第一世界的奇妙构造分开了巫师与凡人。巫师没有移动位置,凡人们也没有改变方向,双方却擦肩而过。巫师一动不动,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或许,基准世界与第一世界并非重合,而是平行。 滕云深在班长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向巫师,他一点一点地积蓄魔力。“不能操之过急。”他提醒自己,宁可错过这个机会,他也不能操之过急。 要是巫师有所察觉地话,又会在他的脖子上割开一条口子了。而且,这一回可不会再是细细的伤口了。他胆大妄为的脑袋将从脖子上掉下来,到处乱滚,洒得满地鲜血。 滕云深打了个哆嗦。“别冲动。”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真心话,出于软弱,却充满智慧,“离开。”它说,“回到商店里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职责,你的职责不在这里。” 距离还有五米。滕云深闭上了窥视着第一世界的眼睛,节约魔力,抑制魔力。他的感官得到了强化,他可以准确地控制步伐。声音消失了,好像徘徊在荒野之上的幽灵,它们畏惧炉火,远离了发亮的窗户。他的心里闪耀着光芒。 滕云深挣脱了班长有力的热情的胳膊,走向路旁,避开队伍。他弯下腰来,假装鞋带松了。滕云深偷偷瞄向第一世界,巫师就这么孤零零地立在人群当中,和他一样孤独。巫师背对着他。 他迟疑地起身,回头,装出找人的样子,同学们从他的身边走过,队伍渐渐到了尽头。现在跟上他们还来及。幽灵回来了,回到了窗户前,粗暴地捶打着漂亮的易碎的玻璃。 “出来!”它喊叫着,它们喊叫着,一张张惊恐的面孔互相推挤着,压得陈旧的窗棂嘎吱作响。“光是虚伪的!唯有活下去是真实的!” 无论是战斗的机会,还是逃离的机会,都行将远去。 魔杖从袖子里滑了出来,滕云深牢牢抓住它,随即一步跨入了第一世界。黑暗扑面而来。他抬起魔杖,闪电般地刺向了巫师的后心。 第二十二章 能量 在短短的一瞬之间,恍惚之间,滕云深觉得魔杖就是自己的骨头,而不是由金属或者木材打造而成的。他与魔杖融为了一体,用起来得心应手,他甚至感受得到它穿透血肉之躯时所经受的摩擦。巫师的血烧了起来,点燃了深沉的黑暗。 滕云深回到了车厢里,宽敞却狭窄的车厢,前后左右都是绝路,他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开辟道路。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有点怀念这里的空气,魔力流淌在空气里,妙不可言。 如果巫师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死掉就好了。 但巫师当然没那么容易死掉。他没有扭头,没有愚蠢地把时间花费在确认敌人身份这样无意义的行为上。他释放了魔力,高浓度的魔力,汹涌澎湃,将滕云深推向第二世界。 那很危险……至少江潇潇是这么说的。滕云深立刻开始了对抗,第二世界的风景潮水般涌来,他逃开了,一动不动地逃开。他同样释放出了更多更多的魔力,全数释放,可依旧与敌人相差甚远,犹如螳臂当车。他滑向了深渊。黑暗深不可测,前所未有的黑暗,仿佛能将万事万物化为乌有,一眼望不到底。 然而江潇潇的魔杖停留在第一世界,他抓着它,令自己不至于迷失。咔啪,魔杖的顶端张开了血盆大口,咔啪,它咬碎了巫师的心脏。黑暗褪去,滕云深回到了车厢里,汗流浃背。 魔杖回应了滕云深的呼唤。 他把它从血肉模糊里拔了出来,同时踢了巫师一脚,巫师转了个圈,面朝着他倒了下去。不出所料,惊恐占据了他整张面孔。钢铁法师死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滕云深瞪着巫师。一个边缘呈现出不规则锯齿状的大洞填满了他的胸膛。他曾经是那么的强大,远远比滕云深要强大得多,但他就这么凄惨地死了,没有经过一场公平的战斗。一丝丝愧疚在滕云深的心底滋长,却在转瞬间被狂喜踩进了泥土里。魔杖还在不紧不慢地咀嚼着,把肉和骨头咬成碎片,再将之烧为灰烬。 “我活下来了。”滕云深激动地打了个哆嗦,双膝不听使唤地撞在一起,腿上的肌肉僵硬地贴着骨头,死气沉沉的。他甚至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踉踉跄跄地回过身去,心急火燎地撞上了桌子……珠帘安安静静地迎接年轻人焦虑的目光,但他要找的不是一串串珠子。 滕云深望向了基准世界。同学们渐渐走远,不过,只要下一节车厢里没有敌人的话,他就可以追上他们,再玩一次突然消失突然出现的把戏。但他不能那么做,他很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他在短暂的打斗中被丢向了第二世界。敌人当然也会盯着那里,就和盯着基准世界一样。在第二世界当中,位于他们头顶上方的不是天花板,而是璀璨的星空。对于在车顶上放哨的巫师来说,下方一览无余。 滕云深的挣扎一定给监视者留下了印象,他不能够再跟上同学们了,那会给他们带去危险。危险是实实在在的,并非模棱两可的。他恋恋不舍地目送他们远去,就好像是在目送自己的生命,无计可施。 他回到了巫师的身边,短短几秒钟里,变化就发生了。变化最为显著的是巫师的衣服,它们成了一堆——滕云深不清楚如何确切地形容——纤维?不成样子,乌七八黑,松松垮垮地包裹住主人的尸体。滕云深猜测这大概是某种魔法起了作用,确保巫师的制服不被敌人所窃取。一些变化也发生在了巫师的躯壳上,神秘的法力微微凝结,形成了虚无缥缈的色彩。 滕云深捡起弯角,这是主要目的,如果不是为了它,滕云深才不会去招惹这个可怕的巫师,即使巫师已经彻彻底底的死了,他还是在不停发抖,直到现在都没停下来。 还有哪些东西? 他找到了巫师的武器,匕首,刚才他的脖子就是被这支精致的小刀给割开的,他在它上面感受到了一丝丝魔力,清晰、纯粹,沿着锋刃上下滑动。 滕云深继续翻找战利品,东西很多,但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除了匕首,别的东西似乎都派不上用场:腰带、钱袋子、地图、瓶子、毛笔,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在巫师的手里可能是不错的道具,对于滕云深而言却全无意义。 他把这些东西都收了起来,然后望向第二次世界,希冀着能有所收获。万一敌人从那里发起进攻呢?强大的巫师可以在第二世界中移动,从而忽略车厢的阻隔。 眩晕随之而来,在他的眼皮底下跳跃,如同大醉酩酊的蜜蜂。滕云深靠着椅子的扶手,尽量保持住平衡,眩晕的形状在黑暗中扩散开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见到了同学们的超形。与灰教授之前展示的不一样,它们并未漫步在半空中,而是脚踏实地地踩在雪地上,疏落有致地组成一支队伍。 滕云深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是因为灰教授随手营造的视觉陷阱,也不是因为第二世界的漫天大雪,而是因为能量……他从超形们与人形们的身上感觉到了源源不绝的能量。这份能量可以帮助他对抗第二世界的压力,甚至可以帮助他打倒强大的敌人。 “来吧。”滕云深鼓起勇气,双脚还在打颤,但他不会再等下去了。盯着第二世界的巫师或许会察觉到他并没有被消灭,并且做出应对的行动。 滕云深警觉地望向天空。不,仔细考虑的话,就能得出敌人不会出现在第二世界的结论。如果对方足够谨慎,就不会让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追向了同学们的队伍。他不需要太过接近他们,只是稍稍缩短了距离,空前的能量就飞速壮大起来,他贪婪地汲取着这样的能量。 滕云深竖起耳朵。敌人在黑暗中行进,窸窸窣窣,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前方的珠帘之后停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匕首 狰狞的战士,来了又去,宛若午夜时吹散浅梦的风。可他不是一场梦,他所赠予的礼物,正在滕云深的身体里发挥着作用,使他的伤势迅速恢复。 而滕云深还得到了外在的力量,只属于自身的力量,那是从他与大家的牵绊当中诞生出来的力量。 巫师在列车顶上移动。然后,在合适的地点上,巫师回到了基准世界。他从等同于车顶高度的位置上跃落下来,在落地前重新进入第一世界,也就是滕云深所在的世界。 而他将会被滕云深杀死。即使他经验丰富,即使他此时此刻仍然比滕云深强大,这些都于事无补。滕云深终究能够胜过他。 滕云深丢出了匕首。他十分清楚这支匕首有多可怕,然而,只有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发挥短兵器的威力。技艺正是他所欠缺的,他所有拥有的仅仅是力量罢了。 巫师掀起了珠帘,嗤!匕首插入了他的心口。滕云深的力量还在提升,他可以预先判断出巫师的行动。 巫师惊慌地退后几步,滕云深逼近他,信心十足,可突如其来的重量立刻压垮了年轻的巫师——几乎彻底压垮。 嘎吱。嘎吱。滕云深的骨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但是,姑且还能坚持一阵子……滕云深冷静地观察四周,就连他自己,都为当下的心平气和感到颇为意外。 重量来自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之物。空气?不,滕云深分辨得出来,压迫并不均匀,而且时断时续。空气?他确实在意空气的流动。风改变了重量的分布。 然而,重量并不来自于空气,风改变的是某种承载着重量的媒介。哗啦哗啦,他听见海浪般的声音,来自窗纱,来自森林,哗啦哗啦。 滕云深恍然大悟。山一样重的影子。风吹动了窗纱,夜光流转,使得覆盖住自己的影子几度变幻。 “月光落在窗前,投下了光怪陆离的影子,犹若远方的群山。”他组合出了句子,把意象放置在合适的顺序上,巫师的魔法消失了。可是,他才摇摇晃晃地迈出了一步,重量又回来了,巫师的语法比他更为精确。 但滕云深的联想还在继续。“树木的影子从高高的窗格里闯入,犹若妖魔的爪牙。”他回忆起了童年的恐惧,一下抓住了巫师。 而这样做还不够。一些影子仍然压着滕云深,令他举步维艰。滕云深望向窗户。在这之前,他曾经灵光一闪。 “在飞驰的列车上——”不对,列车已经停下来了,不是“飞驰的”,那么“列车”也就失去了意义。只要有“风”就行了……“窗纱拍打着洁白的翅膀。” 啪嗒!窗纱突然张开了一对真正的翅膀,它变成了一只漂亮的大鸽子,发出振奋人心的鸣叫,啪嗒!它扇动双翼,飞向了基准世界。 月光如水,尽情地洒在了滕云深的身上,洗去所有影子,令他如释重负。月光是轻的,却抹去了群山的重量。滕云深冲向巫师,匕首在巫师的胸膛上闪闪发亮,他按着握柄,把暴露在皮肤之外的半截刀身推了进去。 锋刃在巫师的恐惧中滑动,血液激发了匕首的魔力。一切都慢了下来。巫师的表情飞速凝固,好像一张拙劣的面具。 滕云深动了动手指,魔力消失了,时间再次流动。他浪费了一次观察敌人的机会,但这影响不了胜负。如今,他比巫师更为强壮。滕云深压低重心,然后砰地一声把巫师撞进了第二世界里。 轰隆!他一头扎进了闷雷滚滚的云团里。第二世界是如此的可怕,在过去的短暂接触当中他所感受到的黑暗,与此时此刻的混沌相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狂暴的魔力旋转着,好像全速开动的滚筒洗衣机……现在他明白之前江潇潇为何那样紧张了,如果灰教授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会在转瞬间灰飞烟灭。 巫师正在死去。他被恐惧与匕首所伤,血流个不停,他变得虚弱了。第二世界的巨大惯性趁虚而入,碾碎了巫师赖以生存的空间结构与时间结构。 轰隆。轰隆。第二世界的魔力同样在试图摧毁滕云深,可他同样从其中得到了魔力,形成了微妙的平衡。魔力从世界中分离出来,魔力被世界所吞没,世界在拒绝他的同时又在接纳他。 巫师挣扎起来,他害怕极了,影子带来的恐惧已经随着影子褪去而消失。但是,他的心脏被匕首钉穿了,这样的伤势即使是对于法力高深的巫师来说,也相当严重,而在这里尤为如此。他甚至不敢尖叫,尖叫只会使得第二世界捕获到他的恐惧,从而加速毁灭的过程。 滕云深揪住了巫师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再狠狠摔入雪地里。 “必须离开!”他想。巫师尝试着离开第二世界,可雪太冷了,冻结了他的魔力。鹅毛大雪一片接一片落了下来,天空是冷的,地面是冷的,只有血是热的,无处可逃。 滕云深靠近巫师。他的法力仍然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提升,他感受到了数道目光。在那当中有来自于江潇潇的目光吗?不,没有,目光里没有他所熟悉的温柔。她正在战斗,无暇分神。 巫师还是逃开了,逃向第一世界,可滕云深马上就抓住了他。滕云深卡住巫师的脖子,把他拖回第二世界。这样的感觉可不好受,快速地进出两个层次不同的世界,就跟快速下潜和上浮似的。不过,巫师比滕云深更加难受。 咔嚓。滕云深用上了一点劲,拧断了巫师的颈骨,如同折断一根干枯的树枝般轻而易举。几道身影在雪地里闪烁。敌人朝这边聚集过来了,然而,他们来得太迟了,来不及对同伙伸出援手。 滕云深退回到了第一世界里,然后望向第二世界。敌人们果然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滕云深藏身在车厢里,他们只能在记忆中寻找出一个大概的方位。 他们不会就这么放过滕云深的,可他或许已经收拾掉两个巫师了。这意味着他们得小心翼翼,以免重蹈覆辙。 一个擅长战斗的巫师,却不曾出现在情报里——这样的情况太糟了。 第二十四章 以寡敌众 就和滕云深一样,巫师们藏回了车厢里。即使在数量上占据优势,他们还是采取了较为稳妥的战术。谁能保证他们要对付的只有一个敌人呢? 滕云深耐心地等待着。他从巫师的胸膛里把匕首拔了出来,接着退向身后的车厢。他的速度很慢,他不准备逃跑。 现在,滕云深有信心逃离这辆危险的列车,逃离这该死的一切。但在那之前,他还得找到江潇潇和灰教授。如果江潇潇仍然打算击退敌人,收复失地,他就只能陪着她。过去,两个人连好朋友都算不上,可是,这与悄悄埋在心底的恋慕无关,他和她之间有着长达十二年的感情。他不会放弃她的。 滕云深再次望向基准世界。同学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没人注意到滕云深的失踪。如果换成江潇潇的话,一定会引起注意的。 奇怪的是,江潇潇与他们的相处也比她与滕云深的相处更为融洽,更为自然而然。她和滕云深当了十二年的同班同学,而她和他们一起渡过的时间明明只有两年罢了。但是,两个人之间总是有些…… 滕云深摇了摇头,摆脱无谓的思绪。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过去的记忆就一页页翻了开来。然而,此时此刻可一点都不适合伤感的情绪。 还不是时候。滕云深抬起头来。他做了些准备,休息,让激烈的心跳趋于平稳。但这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准备,他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当下所做的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巫师掀起了珠帘。这一次,滕云深注意到了他们的特点。他们拥有特殊的气场,与江潇潇不同,而与之前遭遇到的敌人相同。仿佛有火花在其中闪烁跳跃,如同手榴弹上嘶嘶作响的引信。这大概就是巫师们分辨敌我的办法。 得了吧!他咬了咬牙。何必逃避思考呢?他必须去面对这个摆在眼前的问题:“如何打倒两个敌人?” 嚓啦!一名巫师扯下了窗纱,并夺取了它的白色。白色在月光的照耀下平平无奇,缺乏活泼的气质,可那依然是纯粹的白。就和滕云深曾经激发了红色的力量一样,巫师激发了白色的力量。巫师将白光泼了过来。 滕云深扔出匕首,扔向敌人的额头。这样的投掷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匕首留在他的手里也不过是累赘罢了。他无法有效地运用这样的武器,所以,只要吓吓敌人就行了…… 匕首穿透了白光,被白光照得雪亮。巫师害怕地缩成了一团,匕首从他的头顶上方掠过,落入了深邃的黑暗里。 第二名巫师匆忙转过身去,寻找坠地的匕首。他们了解它的价值。第一名巫师只得独自面对滕云深。“该死!”他在心底骂了一句。 滕云深可是干掉了两个二阶巫师的强敌。尤为令他恐惧的是,被杀死的两个巫师当中还包括了那支匕首的主人。 白光击中了滕云深。他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浮动于身体表面的魔力被蒸发得一干二净。然而,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多的变化了…… 滕云深继续冲向了巫师,并为之前的选择后怕不已。他还没弄清楚白光的性质,就撞了上去。即使他持有异乡骑士和同学们所赠予的礼物,这仍然是冒险之举——但幸运似乎又一次眷顾了他。 第一位巫师大惑不解地挨了迎面一拳,天旋地转,就好像突然跌入了深层次的世界里。他的同伴马上就会赶回来了,可他还是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他不想在“马上”到来之前被杀死。 巫师做了错误的选择。或许,这也不是一个错误,只是他运气不好……不,不仅仅是不好,简直是太糟了。他逃进了影子里。 恐惧爬上了巫师的脚踝,活的,湿漉漉的,鼓噪的。“树木的影子从高高的窗格里闯入,犹若妖魔的爪牙。”滕云深做了修改,“树木的影子从窗外扑了进来,它们是妖魔的爪牙。”对于孩子们来说,未知的黑暗就是真实的恐惧。 妖魔大口大口地咬下了巫师腿脚上的血肉。他大叫起来,转圈,挥动魔杖,四处乱砸。他是手段残忍的邪恶巫师,本不应该如此惊慌失措。可是,滕云深驱使着恐惧,而巫师本身就是恐惧之源。 第二名巫师及时赶了回来,恐惧与孤独同在,而他抓住了同伙的胳膊,将之扯出了影子的领域。虽然不清楚滕云深所用魔法的运作原理,但他还是识破了威胁的来处。 他举起魔杖,魔力聚集在魔杖的顶端,燃烧,一团苍白的火焰照亮了车厢。第一名巫师还在哀嚎,可滕云深无法乘胜追击。第二名巫师挥舞着火光挡住了他。 奇特的火光,美妙的火光……滕云深着迷地盯着巫师的魔杖,他经验不足,落入了迷魂咒里。火光唤起了一些关于死亡的回忆。他知道现在不是适合回忆的时候,可还是无法抗拒死亡的呼唤,动弹不得。 巫师松了口气。他走近滕云深,手中的匕首熠熠生辉。巫师轻轻一推,锋刃就没入了对方的心口。在这支匕首之下,血肉之躯与一张纸没有什么分别。 他观察着滕云深的反应。他与匕首的原主人交过手,得到了一次败绩,回忆耻辱的过去可不太愉快。他不安地握紧了刀柄,尝试激活匕首的魔力。 只有在沾到血液的时候,匕首的魔力才会被激活,而伤者将任人宰割……不,那个时候,他尚且能够反击,可对方却完全识破了他的动作。 滕云深挥动江潇潇的魔杖,把巫师砸倒在地。巫师急于要掌握匕首的使用方法,他失败了,疼痛反而唤醒了滕云深,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巫师的魔杖卷着火光滚了出去,滕云深强迫自己不去看它。他高高举起江潇潇的魔杖,然后对着巫师的脑袋扫了下去,咚! “救我!”巫师向同伙呼救,气若游丝。现在,换成他需要支援了。虚弱是短暂的,虽然致命,可毕竟是短暂的。只要他的同伙抵挡住滕云深,拖延片刻,他就能够活下来。健健康康,能跑能跳,他可以继续当一个随心所欲的邪恶巫师,只要—— 可是,第一名巫师一动也不动,他好像被吓呆了,呆若木鸡。他眼睁睁地看着滕云深的魔杖张开血盆大口,咬断了同伙的脖子。 第二十五章 猛虎 “你不应该害怕的。”滕云深诚恳地提出了建议,“因为……害怕无济于事。”他指着窗口,“你可以逃跑的,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能够毫不犹豫地杀人——起码此时此刻还不行。” 妖魔之影被明晃晃的月光驱走了,可盘踞在巫师心头的恐惧尚未烟消云散。比起张牙舞爪的怪物,同伴的尸体更加让他害怕。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滕云深收拾掉三个巫师了,三个和他一样的二阶巫师,并且状态依然很好,好到可以再收拾掉第四个。他就是第四个,没有别的人可以拿来当挡箭牌了。 巫师迟疑地离开了墙壁。“丢下你的魔杖,”滕云深语调轻缓地提示道,“否则我不会放心的,放心是达成和约的首要条件。”巫师紧绷着脸,丢开了魔杖,丢到自己一时之间够不着的地方。 “你可以走了。”滕云深对缓缓转身的巫师点点头,“我不会出尔反尔的,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死谁。我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巫师,我对你们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是最后的关头了。巫师已经选择了放弃抵抗,但他表现得过于紧张,一副容易受到刺激的样子。滕云深不介意在这个时候稍微示弱。 巫师一言不发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滕云深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说的是真的,他没有杀人的习惯。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放走敌人。将之重创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可惜的是,他无法继续战斗了。 他若无其事地恐吓敌人,却可能是这里最为不安的一个。死去的巫师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活着的巫师只是腿上掉了几块肉。而他呢?唯一的一颗心脏被匕首刺穿了,却不得不继续跳动。 滕云深站了一会,确认状况。晕眩?不,清醒得很,疼痛明快地折磨着他。“好极了。”他安慰自己。没怎么流血,那么也就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了。 仅仅是第一级第一阶的巫师,就和电影里惹人讨厌的怪物一样强壮……只要能够保护江潇潇,滕云深倒是并不介意自己成为一个怪物。 他握住了匕首,曾经冷冰冰的握柄被他的血液烧得暖烘烘的。两者暂且相安无事,但他可不能带着这样的伤口冲锋陷阵。他咬紧牙关,释放魔力,锁住匕首,然后把它拔了出来,疼痛在瞬间加剧,真正的钻心之痛,他丢开了匕首,疼痛又在瞬间褪去,如同噩梦残留的触觉。 滕云深在原地站了一会,抵抗着想象中的晕眩。晕眩终究没有到来。异乡骑士的礼物又发挥了它的神奇魔力,促使致命的伤口迅速愈合。 迸!平静没能持续太久,在清脆的玻璃破碎声中,滕云深诧异地看着巫师穿过窗户,去而复返,回到了他的面前。他知道巫师很可能不会就那么灰溜溜地逃走的,却没想到巫师这么快就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幸好,巫师的速度还是不够快。 “你一个人?”滕云深快速地瞄了第二世界与基准世界一眼。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巫师确实是孤身前来的。 “我可不怕你,”巫师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去上了点药。”他盯着同伙的尸体,“他死了正好,匕首就是我的了。”他颇为忌惮地望向滕云深手中的魔杖,“还有这支魔杖,也是好东西,我瞧得出来……” 滕云深摇了摇头,摊开手:“来吧。”得自同学们的能量减弱了,趋于稳定,停留在第一阶的饱和状态。不过,他还有江潇潇的魔杖,以及一副攸关世界存亡的无价之躯。 巫师扑了过来。 他拎着另一根魔杖。没有风,没有影子。滕云深仓促地挡了一下,两支魔杖碰撞在一起,浓烟冒了出来……滕云深朝后退去,手掌火烧火燎的发疼。 巫师心有余悸地止步在了阴影之外。他还弄不清楚之前恐怖的妖魔从何而来。他转动魔杖,指向窗纱,使用一个小小的魔法,那算不上复杂的技巧,只是把魔力聚集起来,然后释放出去。迸!又一扇窗户被他击得粉碎,月光涌了进来。 影子不会彻底消失的,就在巫师的身后,就有一道斜斜的浅浅的影子,他自己投下的影子……但滕云深无法利用它,影子太单薄了,无法给巫师造成困扰。 然而巫师也把风放了进来。滕云深默诵着诗歌,再次尝试着将风变化为羽毛。通常来说,这样做可以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仅仅是干扰视觉……但他往往能够很好的运用这一优势。 前提是,他得把握好机会。前提是,他要自己制造一个机会。滕云深蓦然离开了第一世界——他不会再到第二世界去了,划不来——他回到了基准世界。巫师们一定有保密守则之类的东西,不过,性命要紧,随它去吧! 巫师追入了基准世界。匕首倒在其次,滕云深手里的魔杖是更好的东西,他志在必得。巫师气势汹汹地逼近滕云深,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畏惧于自己的法力,打算逃跑,而他当然要穷追不舍—— 无数的羽毛遮住了巫师的视野。羽毛上沾染的湿气令巫师冷得直打颤,寒意不期而至。他警觉地后退,轰隆!红光透过羽毛的缝隙射入了他的眼帘。 滕云深取了胸口的血,红色的力量,让愤怒推动着自己的躯壳。他宛若利箭般射向了巫师。咚。他撞上了巫师,撞个正着。他挥动拳头,却立刻被巫师眼疾手快地扣住了腕部,视觉被破坏了,但巫师的听觉灵敏得很,他们跌倒在地,贴着落叶滑了出去。 滕云深困惑地眯起眼睛。他瞧见了什么?一张面孔,花纹。一条身影,尾巴。一只猫?一只漂亮的猫,浑身雪白,有点像……老虎? 一头老虎突然冲了过来,推开他,并按住了巫师。巫师惨叫了起来,他的腹部被撕开了,破锣般的嗓音响彻了寂静的夜空。 老虎灵敏地跳到了一旁,似乎十分厌恶血污,它转过头来,转向目瞪口呆的滕云深。“它”不是一只“老虎”,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第二十六章 美人 多么不可思议!滕云深敬畏地注视着少女的面孔,他怎么会误以为那是小猫或者老虎呢?她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高贵,如此的凶猛,犹如优雅的暴君,远远胜过在山野里耀武扬威的万兽之王。 少女伸出双手,就像拖拽着一条无形的攀岩绳似的,她站了起来。她的动作轻盈而充满力量,宛如别具匠心的舞蹈。 滕云深着迷地盯着她的瞳孔,黄金的颜色,翡翠的颜色,在白皙的脸庞上闪闪发光。“我见过这一张面孔。”他想,却回忆不起某时某地的邂逅。 少女摇摆着身体,姿势奇特,但并不古怪,充溢着自然的谐调之美,她安慰道:“别担心,我不是坏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是同桌呀。”她的声音十分动听,低沉,却层次分明。 滕云深迟疑地摇了摇头:“我可不这么想。”他强迫自己提高警惕。谁知道这会不会是障眼法呢?巫师们能够运用幻术,制造种种假象,释放错误的信息。 “是真的哦。”少女不以为意地揉了揉脸,她似乎正在经历一种变化,“就在你们的教室里,我喜欢你的位置,就坐在你的旁边了——在第一世界里,把你和你的同桌隔开。”她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滕云深半信半疑地扬起眉头:“为什么?” “观察潇潇。”少女回答道,“那个时候,我们打算将她吸收为结社的一份子。” 滕云深被说服了,“原来如此。”他仔细打量对方的神态,希冀着能唤起更为清晰的印象,“从何时开始的?” “就在你们的高三年。”少女伸了个懒腰,“所以,她从那个时候起就不再参加运动了,因为并不公平,她不再是女生了,而是比男生都要强壮的女巫。” 又一个不解之谜解开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滕云深恍然大悟,“所以她才会拒绝参加运动会。在这之前她可是积极分子。” 他弯下腰去,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奇怪,”他喃喃道,“不见了。”他找到了匕首,也找到了魔杖。但巫师主动丢下的那一支魔杖不见了。 “你在找东西。” 滕云深抬起头:“一支魔杖。我之前让他扔掉了一支……” 少女缩紧了瞳孔:“恐怕你被骗了,我找得到幻形术的痕迹。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耍了个小花招。” 滕云深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我上当了。” “能把匕首借给我吗?”少女朝他伸出手来,“我要找到潇潇。” 滕云深将匕首递给了她:“我陪你去。” 少女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这是我的责任。是我发现了她,是我招揽了她,我向她许诺了一个巫师的美好生活。”她的语气里流露出几分苦涩,“而我却辜负了她。”少女珍而重之地接过了匕首。 “可我无法置之不理。”滕云深困惑地说,“我知道这不对,父母还在等着我……但是,如果弃之不顾的话,我一辈子都无法安心的。即使你能够制造逃走的机会,我也不会逃走的。” 少女默不作声地端详着他。“好吧。”过了片刻,她做出了决定,“你很勇敢,将来会是非常了不起的巫师的……我们一起战斗吧?我的名字是苏瑞雯。” “滕云深。” “我早就知道啦。”苏瑞雯以她特有的慵懒语调说道。 “这些魔杖呢?” 苏瑞雯走到窗户边,扯下窗纱。她用窗纱把一支支魔杖捆了起来,再把它们绑在了滕云深的身后。“就这么着吧?”她轻松地说,“毕竟我掌握的魔法太少了,没法设下陷阱之类的。” “你十分的强大。” “还好啦。”苏瑞雯吐了吐舌头,“虽然只有二阶……让我们谈谈这个,合作。” “该怎么做?” “我是变形法师,”苏瑞雯解释道,“就和钢铁法师一样,擅长的只有一种魔法,变形。” “我见过钢铁法师。”滕云深回想起了第一个敌人,颤悸轻轻敲打着他的血管。如今,随着法力提升,他渐渐意识到江潇潇有多么强大。然而,就是这样强大的江潇潇,在面对钢铁法师的时候却一度被压制了。 苏瑞雯似乎看穿了滕云深内心的疑虑:“如果没掌握好方法的话,钢铁法师是比较难缠的类型。他们从钢铁中汲取特殊的魔力,彻底改变了身体结构,但也因此无法灵活地运用其它种类的魔力。在这方面,我也是如此。不过,你要记住的是,在变形期间我是很脆弱的,在变形之后,面对幻形法术我也是很脆弱的,容易受伤。”她可怜兮兮地强调道,“你得掩护我。” “我会挡在你面前的。” 苏瑞雯高兴地笑了笑:“那你走前面,别太担心,我会很快投入战斗的……危险的是幻形法术。” “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够破坏那样的法术?” 苏瑞雯张开五指,又轻轻握拢:“这是潇潇所擅长的,她为了我而努力掌握的技巧。” 滕云深模仿她的动作,巫师的每一个姿势都具有……魔力,魔力在他的肌肉里悄悄运作。 “你得将魔力转化为自身的光。聚焦,然后,闪烁。”苏瑞雯指点道,“你不需要做得像潇潇一样好,只要照亮潜藏于黑暗之中的混沌就行了。”她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你非常害怕幻形法术,是吗?我不明白为什么幻形法术如此危险。” 苏瑞雯解释道:“只是对我们这些变形法师而言特别危险,即使只是最为拙劣的小把戏也非常危险。我们对周边环境的认知不能出现偏差,否则,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那我可得好好学学了。” 苏瑞雯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真的,敌人有备而来——” 滕云深安慰她:“我们还有时间。”他回忆着江潇潇的魔法,闪烁,闪耀,犹如骤然将太阳投入黑夜里。 苏瑞雯扭头望向车厢的尽头。“敌人来了。”她说,“他的能量……三阶的法师。” 滕云深握紧了江潇潇的魔杖。“到我身后去。”他迅速做出了安排,“我来抵挡他。”微弱的火花在他的掌心一闪即逝。 第二十七章 悬崖 “如果它是暖和的就好了……”滕云深不安地转了转手里的魔杖。可是,暖和的魔杖又能怎么样呢?提醒滕云深,他还没有在这个天花乱坠的夜晚里变得麻木? 他不希望成为残酷的杀戮机器,但是,现实就横亘于面前,犹如一条望不见来处与去处的长河。他必须勇敢地跨过去。 滕云深抬起魔杖,对准被掀开的珠帘。一条崎岖的身影迟缓地走了进来。苏瑞雯藏起来了。她藏好了吗?他忧心忡忡地瞥了身后一眼。 他看不见苏瑞雯,但不确定躲在椅子后面的女孩是否可以瞒过巫师的耳目。该死!这可是第三阶的巫师!巫师很可能在被他们发现他之前就发现他们了…… 月光色的风涌了进来,勾勒出敌人的形状。显而易见,走在前面的是超形,它的样子好像传说中的古代堡垒,有所不同的是,这座堡垒建在火山口上,城垛就是它的王冠,烧得发红。 滕云深跃向墙壁,把自己的重量捆绑在它的重量上。他跳了上去,踩着玻璃,如同踩着尚未干燥的蓝色油漆。 超形抬过头来。它背对着月光,瞳孔却亮得可怕,黑色的,红色的,熔岩在烧着。滕云深朝它扑了过去。魔杖的顶端咔啪咔啪地开合着,灰烬随着低沉的咆哮涌了出来。 滕云深不太确定正在挥舞着魔杖的是不是他的手。有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江潇潇的气息,坚定而又温柔,她指引着他。一股来自于江潇潇的外在力量,在魔杖中勃发。他转了起来,魔杖之龙灵活地甩动着身躯,鞭子似的呼呼大作,他打倒了超形…… 然而超形并没有真正被打倒。巫师为滕云深的力量而吃惊,确切来说,是为江潇潇的魔杖而吃惊,他和江潇潇相同,都是能够驱使超形的的第一级第三阶巫师,法力高深。他展开反击,魔力浪潮般涌来,使得超形不致跌倒,仿佛水托着船一样把它托了起来。然后,他的法力抓住了滕云深,飞快地点着了他的呼吸。 滕云深惨叫起来。他的叫声不像是舞台上的主角,英勇的壮士,而像是没名没姓的丑角,强盗之类的滑稽人物。蓝色的线条喝醉了似的在他的脚下跳着舞,他摔倒在桌子上,滑向窗户。 无法呼吸……滕云深惊慌失措地丢开魔杖,伸手在空气里乱抓。这样的挣扎无济于事,只不过是心理上的安慰,让他妄想着自己可以从痛苦中逃脱罢了。 一团无形之火在他的身体里熊熊燃烧,没有烟,没有光,甚至没有热浪,但他的灵魂还是在死亡之火的煎熬中渐渐枯萎。 苏瑞雯从阴影里窜了出来,犹如一道威风凛凛的闪电。闪电是壮观的,闪电是凌厉的,然而女孩的身姿超乎于这两个概念之上,比任何的风景都更为鲜活。 “我为她争取到了多少时间?”滕云深惭愧地回顾着电光石火之间的交锋,“两秒钟?足够她完成变化了吗?” 也许不太足够。他听见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在女孩的身体里响着。声音透过骨骼、透过肌肉、透过血液、透过皮肤、透过毛发……咔嚓咔嚓,犹如气急败坏的时钟。 咚。苏瑞雯跳到了墙壁上,和滕云深所做的一样,却从容得多,得心应手。她调整姿势,然后奔向了巫师的脑袋——敌人的侧面总是一个适合进攻的方向。 巫师的惨叫愉快地溜进了滕云深的耳朵里,舒缓了他的疼痛。法力高深的巫师所发出的惨叫,听起来与他之前所发出的惨叫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滕云深飞快从桌子上爬了下来。两条身影扭打成一团,他无从介入。第三阶的巫师太可怕了,就和把他从江潇潇身边赶走的那个巫师一样,他曾经击倒过第三阶的巫师,但不会再有那样的运气了。毕竟,现在的他可是实实在在的第二阶巫师,不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角色了。 所以他不会眼睁睁地等待结局到来。巫师从他身上移开了注意力,疼痛随之远离,可并不会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疼痛在胸腔里随着心跳上下起伏,提醒他别去回忆刻骨铭心的痛苦……但滕云深还是把自己深深地埋入了回忆里。 在那一瞬间,他得到了某种启示,意象与意象联系在了一起,他克制住了尖叫的冲动,在回忆里继续挖掘。 基准世界的落叶埋住了他的鞋子。干枯的叶子,黄的,甚至是灰的,无精打采地被冷得撕心裂肺的风吹来吹去——对了,就是这个!属于滕云深的无形之火…… “萧条的时节早早把太阳赶下了山去,看不见的火烤焦了漫山遍野的叶子,织成了望不见尽头的毯子。” 滕云深逼近巫师,他的脚下延伸出一束无形之火,即使在第一世界里,那仍然是模糊的光与影子。无形之火点着了巫师。 肃杀的火焰扫过巫师的双脚,火焰是干燥的——这不奇怪——却居然也是冰冷的,冻结了巫师的生机。他急忙甩开麻烦的变形法师,他已经刺伤她了,魔杖很快就要在她的肩膀里生根发芽,可他放弃了彻底打倒她的机会,转过身去,面向滕云深。 只要一击就足够了。充满愤怒的一击就可以让这个一阶巫师悲惨地死去……变形法师落到了松软的坐垫上。她马上弹了起来,可超形拦住了她。超形的反应慢了半拍,体积却恰到好处…… 巫师忍受着脚底的疼痛,冲向了滕云深,尖利的魔杖一下子刺穿了年轻人的心脏。巫师将他举了起来,甩入第二世界。滕云深拼命挣扎着,而巫师并未就此停手。紧接着,滕云深被甩向了第三世界。 第三世界……那里是连巫师都不愿意踏入的世界,但这却不妨碍他加以利用,就好像走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不能跳下去,但可以把别人推下去。 可是,滕云深甚至没有死在第三世界的资格,第三世界拒绝了他的进入。 第二十八章 晋级 啪嗒。啪嗒。啪——嗒。 啪——之后是“嗒”吗?滕云深困惑地支起血淋淋的耳朵。不,第一个音节是“啪”,但后一个音节似乎不是“嗒”。 他的身体如同一张气泡垫子上的颗粒,正被干脆利落地压瘪……他很快失去了形状,被抛入了第二世界与第三世界的缝隙。 死神的脚步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 但滕云深不会就这么死去的,百折不饶的自愈框架帮不了他,可他还有战利品,一捆第二阶巫师的魔杖,它们抵挡了来自背后的乱流……滕云深挺了过来。 他冲出了第二世界,回到了第一世界,回到了错愕不已的巫师的面前。巫师瞪着他,就好像一个稳重的中年人头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巫师。 滕云深飞起一拳,打歪了巫师难以置信的表情。血沫在他的指缝里流淌着,赋予了他愤怒的力量。 他动了一下,并很快为此而后悔起来,化为齑粉的疼痛浑身都是,每一处都比死更难受……可不会比死亡更糟,死亡就意味着结束,永远的虚无。 现在还不是与世长辞的时候,身边的苏瑞雯,还有远处的江潇潇,都陷入了危险之中……想到这一点,滕云深又勇敢地迈出了一步。 变形法师漂亮地撕开了超形的王冠。 巫师从曾经是桌子的碎片里爬了起来,眉毛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上。不愧是法力高深的第三阶巫师!他迅速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他举起魔杖,瞄准滕云深。超形应该还可以支持一会…… 滕云深在第三世界的暴虐下活了过来,而且还提升到了第二阶。虽然滕云深与第二阶中的佼佼者变形法师不可同日而语,但谁知道他还会有什么惊人之举呢? 轰!两人同时点着了对方。滕云深跳了起来,步伐犹如舞池里的新手般笨拙,他感觉得到,自己的火焰飞快地消失了——巫师识破了他的魔法。悬停在滕云深唇齿之间的真名碎片滑向了不可知的世界。 滕云深抓起了江潇潇的魔杖,它为回到他的手中而雀跃不已,它感受到了新的力量,第二阶巫师的法力。滕云深挥动魔杖,砸向了巫师。 影子追逐着年轻巫师的速度。“雨水投下了影子,投在了雨后的水洼里。”他将影子化作了妖魔,又将妖魔化作了影子,支离破碎的影子,黑漆漆的影子,仿佛吸收了阳光的水渍。 巫师一脚踩进了水洼里,跌了个踉跄,滕云深从水中走过,水汽润泽了干涸之火留下的伤痕。 超形转过头来,它只剩下半张脸了,残缺不全。它迟钝地走了一步,就被苏瑞雯狠狠推开,撞歪了椅子。 巫师抬起魔杖。秋天的魔力降临到了他的身上。秋天已经远去,远离了冬天,可他还是能找到秋天的尾声,满地的落叶,从秋天就开始凋零,直至冬天,片刻不曾停歇。 滕云深见到了火的脚印,萧瑟之火,与他的诗歌里所描述的火焰是同一性质的力量。他提升到了第二阶,能够察觉到魔力的轨迹,而巫师忽略了这一点。 他避开了干涸之火,在蓝色的弧线上跳跃,他踩在桌子上,结结实实的桌子在踩踏下变得潮湿,他的脚印是雾蒙蒙的一片水迹。 滕云深踹开了巫师,将他踹向苏瑞雯的怀抱。变形法师张开双臂,一圈圈漆黑条纹在她的雪白肌肤上时隐时现,黑白分明,深沉而安静的力量从女孩响亮的呼吸声里透发出来。然而,苏瑞雯的爆发犹如疾风骤雨,她一下子撕开了巫师的背部。 超形的脑袋咚咚作响,烟与灰从触目惊心的缺口直往外冒,它尝试着靠近人形。不过,超形是巫师的肢体,可以视作无需牵着绳子的提线玩偶,但它依然需要巫师上紧发条。而巫师无暇分神,超形就无法做出精密的动作。 滕云深追上了超形,影子在月光下延伸,影子就是水,湍急的河流,他踢倒了超形,让这座火山堡垒在水光里嘶嘶作响。 苏瑞雯发出了凄厉的呼号,她再次被刺中了,刺透了腰部,魔杖上长出了荆棘,残忍地钻进了她的骨头里。 滕云深转过身去,心急如焚而又冷静地点着了荆棘,让它们在深冬之火中枯萎。巫师愤怒地从变形法师的身体里拔出了魔杖,火还在烧着,烧着了他的指头。 苏瑞雯痛得团团乱转。巫师抬起魔杖,瞄准她的咽喉。滕云深扑了过来,但立刻被他用魔力推开。魔力稍稍从变形法师的身上移开了,她突然抓住魔杖,咔嚓一声拗断了它。 巫师张开大嘴,血盆大口,大得可怕。滕云深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伪装成人形的超形了。他的面容飞速变化着,滕云深觉得他在喊:“不!”但却听不到巫师的声音,滕云深听到的只有风的呜咽。 苏瑞雯抽出了巫师不断晃动的脊骨,血淋淋的骨头在她手里急切地蠕动着,却无从逃脱。 巫师正在死去,还没死,可离死不远了。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背部钻了出来,四处乱跑,好像被杀虫灯干扰的虫子。滕云深束缚了真名的魔力,从地下提起无形之火,点着了它们。 “这是什么?”他问道,胜利来得太过突然了,他甚至还没弄清楚转机在哪里……然而,一动不动的巫师不再值得注意了,应该加以提防的是脚边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小东西。 苏瑞雯拒绝回答,她捏断了巫师的脊骨,然后将它丢开。接着,女孩擦了擦脸,委屈地叫了起来。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伤口,惨不忍睹,但对于巫师来说可能不算太糟,条形码一点点淡去了,女孩蜷缩成一团,恢复了原状。 “对不起。”她闷声闷气地说,“在变形的时候我不能使用语言。” “你怎么样了?还疼吗?” “当然疼了,”苏瑞雯没好气地抱怨道,不过,她随即笑了笑,“马上就会好受一点的。”她观察着巫师的尸体,“我们恐怕有不小的麻烦了……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黑剑会的巫师。” 第二十九章 漆黑之剑 “黑剑会?”滕云深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称呼,“听起来不怎么……不太……”他努力寻找合适的形容词,但大战之后的疲倦却使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苏瑞雯提醒道:“时髦?” “确实。”滕云深恍然大悟,“‘时髦’,就是这个没错,我小时候看过的书里就有这样的邪恶组织,他们往往无所作为。” “不怎么时髦,但很邪恶。” 苏瑞雯的声音很奇特——或者,只是滕云深的错觉——他以为她的声音里会带着变形之时的凛冽气势的,而不是此时此刻,犹如小女孩的声音一般轻柔,仿佛被轻风送到肩头的花朵。 她继续说道:“他们是非常可怕的巫师,视人命如草芥,无论是凡人的性命,还是巫师的性命,对于他们都不值一提……因为邪恶,所以强大。”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我不希望你成了那个样子。” 滕云深难以置信地笑了笑:“我想不会的——你担忧的事情不会发生的。” 苏瑞雯伤感地摇了摇头:“别太大意。这是第一天,你就杀死了好几个人。我不是说这么做不对,你有杀死他们的必要。可是……那样的例子有许许多多。误入歧途的巫师有许许多多,既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也有活了数个世纪的老人。” “不会的,”滕云深很肯定地说,“你在我身边待了那么久,应该了解我的。” 苏瑞雯沉默了片刻,“克制自己,”她说,“不要重蹈覆辙。” 滕云深提议道:“谈谈黑剑会?” “当然。”苏瑞雯费劲地点点头,好像刚刚才从深远的梦境里醒来,“他们追求力量,漆黑之剑,一旦他们如愿以偿,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这与我们被袭击有关联吗?” “不好说。谁都不知道黑剑的样子。”苏瑞雯困惑地说,“它的碎片藏在万事万物之中,甚至,曾经是书本里的某一页——这是有明确记载的。况且,黑剑是最终的目的,他们寻找力量的途径却有很多。” 滕云深取出了弯角:“这个呢?我认为他们在找这个。” “这就说得通了。”苏瑞雯立刻做出了判断,“它是外来使节带给伟大巫师的礼物……” “黑剑会就是冲着它来的?” “这么说起来的话,其实还不算太糟,还没到正式宣战的时刻。”苏瑞雯把玩着弯角,“来的是黑剑会的边缘人物,虽然同样邪恶,可不过是小人物而已。” “你怎么认出他来的?” “我们运气不错。”苏瑞雯将弯角丢在桌子上,“他还不是真正的第三阶巫师。他在体内种下了他人的魔性之骨——就是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才提升到了第三阶,而魔杖就是用以拘束魔性之骨的道具,只要破坏了魔杖,他就会在排斥反应下变得虚弱。我听说过这个家伙,被联盟通缉所以加入黑剑会寻求庇护的恶棍。” “歪打正着?” “也不是全然如此。破坏敌人的武器向来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削弱对方的手段。”苏瑞雯目光炯炯地盯着微微晃动的珠帘,“现在,如果弯角会引来敌人的话……我们得快点离开了。” “弯角呢?” “仅凭我们两人保护不了它。”苏瑞雯冷静地说,“我们需要策略。”她牵起滕云深的手,“走吧。” 滕云深听从了她的建议,两人退出了这节车厢。令他惊讶的是,被打破的桌椅与窗户正在无形之力的牵引下重新拼合在了一起。 他们走过一节节车厢,离弯角远远的,滕云深对此有些抵触,但并未提出异议。 “我在角落里找到了这支弯角,但它很快就被匕首的主人夺走了。我杀了他,杀掉他的时候,他正在研究它,可好像没什么收获。” “这意味着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知道的并不比我们更多。”苏瑞雯靠在椅背上,“让我想一想……” 滕云深安静地等待女孩给出结论,或许,仅仅是下一步的方向。 “还是这么办。”她说,“让他们取走弯角。一名伟大巫师送给另一名伟大巫师的礼物不会那么容易被坏人利用的……我们得优先找到潇潇。” 滕云深朝身后指了指:“潇潇在那个方向,敌人都是从那里来的。” 苏瑞雯点了点头:“我经历过一场大战,最后用车厢的传送结构才逃了出来。所以,我才遇到了你。” “再试试运气?” “他们破坏了传送结构,他们也好,我们也罢,都无法准确地加以利用。他们的情况会好一点,但不会好太多,否则我们就完了。我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运用传送来脱离战场的。”苏瑞雯否决了这个建议,“传送到车厢里还好说,传送到别的稀奇古怪的地方就糟了。” 局面混乱……江潇潇却与敌人位于同一方向……滕云深真希望她丢下同伴逃之夭夭,可他了解她,她不会这么做的。 苏瑞雯指向前方:“一直是静悄悄的吗?” 滕云深谨慎地回答道:“匕首的主人对这个方向不感兴趣,他夺走了匕首以后就往回走了。” 苏瑞雯竖起两根指头:“两种可能。一:他真的不感兴趣。二:他知道去了也无济于事。” 滕云深回忆着那个巫师的表情:“我看不穿他在想些什么……可是,弯角是非常重要的。” 苏瑞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但我们确实无法继续保管它了。只要他们不再愚蠢地分散开来,那么,敌众我寡,我们无法对抗敌人。” 滕云深望着她的眸子,难以从中移开目光,令人讨厌的迟钝罩住了他的大脑,犹如海上的雾,无边无际。 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张难懂的试卷面前,笔是新的,不用担心里面没有墨水,可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再也找不到可以写上去的东西了。 “别太着急。”苏瑞雯善解人意地安慰他,“事情总会好转地。比如,现在……”她抬起头来,望向后方,珠帘之后,或者,更远的地方。 滕云深提心吊胆地问道:“怎么了?” 苏瑞雯语调轻快地回答道:“我们去看看,陷阱抓到了谁。”。 第三十章 一次性赝像 苏瑞雯快步走向车厢的出口,沿着原路返回,“别问、别想,”她说,“跟着我!”她跑了起来,同时开始变形,变化为勇猛的战争形态。 除了多出一条光滑的尾巴以及一圈一圈黑色的条纹以外,在她身上似乎找不到更多的变化了。但是,她的呼吸里就传达着强大的信号,宛如势不可挡的飓风,迥异于之前弱不禁风的女孩。她会把敌人撕成碎片的。 “如果我用左掌拍地板,就照亮他们……”她下达了指示,然后了趴下来,运用四肢前进。苏瑞雯话里的最后几个字模糊不清,好像两人之间隔着长满石乳的山洞。滕云深知道她再次失去了语言能力。 滕云深努力追上她,同时攥紧了拳头,魔力在他的指缝里闪烁,犹若夜空里稀稀疏疏的星光。 一节节车厢被两人抛在身后,苏瑞雯的速度太快了,迫使滕云深拼尽全力,原本稍稍趋于平静的心跳重新变得激烈。在成为巫师之后,他还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纯粹的奔跑而疲惫不堪了,但他错了。 短短的路途几乎榨干了滕云深仅余的魔力,酸痛之鞭恶狠狠地抽打着他的骨头。他终于追上了苏瑞雯,并且立刻意识到她在等他,她用左掌拍了一下地板。滕云深跳了起来,从她的头顶越过,撞开珠帘,在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里跃入车厢。 一张灰白色的大网罩住了一大群黑剑会的巫师,滕云深已经能够迅速分辨出他们的气场了。他们的能量是刺眼的,而被刺痛的不只是眼睛,他全身皮肤都好像被强光刺痛的眼睛一样难受。 他落在了动弹不得的巫师们跟前,为这一幕而惊讶不已,但没忘了自己的使命。 滕云深张开五指,柔和的光芒在他的掌心上盛开,蛛网被点燃了,烧着了,首先是成年累月落下的灰尘,然后是惊慌失措大喊大叫的巫师。 一道闪电从滕云深眼角的余光里掠过。苏瑞雯冲入了巫师们当中,接下来发生的场面即使捂紧鼻子也遮挡不住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变形法师把巫师们的脑袋干脆利落掰开,而巫师们就和遭到猛兽袭击的凡人一样无助,他们的法力似乎消失得一干二净。 最后只剩下一个,他的脑袋被打得变形,可并未变得血肉模糊,而是变得凹凹不平。滕云深猜测他是个钢铁法师,其头颅如同钢铁般坚硬。但他也只是比同伙多坚持了一阵子罢了,苏瑞雯将钢铁法师从蛛网底下拖了出来,随即挖开了他的胸膛。 滕云深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一次剧烈闪烁消耗太多太多的魔力了,即使达到了第二阶,他还是差点支持不住。他再次意识到江潇潇有多么的强大。 “解释解释?”滕云深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血的气味并不太浓,甚至给予视觉的补充要远远多于嗅觉本身。一部分血液蒸发了,余下的部分凝结成了五彩缤纷的晶体……死状奇惨的尸体呈现出令人窒息的艺术感。 苏瑞雯盘腿坐在钢铁法师的肚腹上,坐在血污里。她慢慢褪去了漆黑的条纹,鲜红的血珠悬挂在雪白的肌肤上,淅淅沥沥地滴着,震慑住了欲言又止的滕云深。 女孩抬起手来,“让我喘口气。”奔跑对她而言同样是一个负担,但她的表现比起滕云深要好上许多。 滕云深坐到了椅子上,“慢慢来。”久违的松弛一下淹没了他的身体。女孩杀死了前来回收弯角的五个巫师,这可真是了不起的胜利。滕云深相信这样的战果足以让他们好好休息一阵了。 “我使用了赝像。这是伟大巫师赠予我们的礼物,社长把它交给我保管。”苏瑞雯缓缓说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而且还是为了伟大巫师交托的任务……老人家或许察觉到了某种预兆。” “赝像?与赝品有关吗?” “是的,假象。”苏瑞雯从斗篷里取出了弯角,“我留给他们的是赝品,真货还在我的手上。他们触碰了幻化为弯角的赝像,上当受骗,坠入了陷阱。我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知道这个赝像的人越少,赝像启动时的威力就越大,伟大巫师与社长都消除了自己的记忆,或许只有我才知道它的秘密。” “幸好你还有这样的好东西……但他们恐怕不会再这么容易上当了。” 苏瑞雯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赝像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效果非常好,可惜只能使用一次。”她望向犹在轻轻晃动的珠帘。“不过,他们大概也到了极限了。” 她有些迟钝地贴着椅背站了起来,“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她说,“在敌人下定决心之前,”她弯下腰来,在尸体上翻找起来,“钱、钱……钱在哪里呢?” 滕云深结结巴巴地问道:“钱?都这个时候了——” 苏瑞雯摇摇头:“我找的可不是凡人们的钱,而是这个。”她抓起一把硬币,之前,滕云深从死去的巫师身上找到了同样的东西。 “在巫师间流通的货币?这里没有巫师专用的售货机,对吧?” 苏瑞雯掀起斗篷,露出了精美的腰带,“看这里。”她指了指扣子上的装置,“投币口。把硬币投进去,就能得到硬币中的魔力。不同材质的硬币所能够储存的魔力种类不同。我现在想要恢复变形法力。你还没有经过改造,所以无法使用腰带……” 滕云深把自己搜集的魔币递给她:“看看这些。” “有了!谢谢啦。”苏瑞雯高兴地夹起一枚硬币塞进投币口里,“最近汇率有点吓人,我都把变形币存在银行里赚利息了。” 腾云深回忆起了灰教授说过的话……负责维持秩序的秘社会把可能造成危害的巫师变成“提款机”……原来如此,那不是一个比喻,而是在陈述事实。 他突然听到一点声音,来自远处,来得很快,他还没记住声音的特质,它就从他的脚底流过。紧接着,车厢里的灯泡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凯旋 “我们赢了……我们捱过来了。”苏瑞雯平静地说道,“机能恢复了。这意味着占据着驾驶室的一方将会取得主控权。” 她拍了下桌面,一些方格蹦蹦跳跳地窜了出来,如同恶作剧礼盒里的填充物。它们组成了一张一张小小的屏幕,雪花噪点叽叽喳喳地点亮了画面。 苏瑞雯不耐烦地又拍了下桌子,噪点消失了,清晰的景象取而代之。一节一节的车厢,巫师,以及死去的巫师……苏瑞雯飞快地捂住了脸,她无声地哭了起来,瑟瑟发抖。 滕云深战战兢兢地拍了拍变形法师的肩膀,女孩点点头,对他的安慰表示感激。滕云深在屏幕里找到了自己,过了一会,他又找到了江潇潇,她和灰教授待在一起,瞧起来精神不错。他松了口气,接着,轻飘飘地坠向了安静的深渊…… 之后的事情滕云深记得不太清楚了,他记得自己倒了下去,倒落在滑腻腻的冰凉血泊里……他盯着失而复得的光源,灯光在视野中弥漫开来,淡去了女孩的呼唤声。 他的心脏孱弱地跳动着。它渴望急促的跳动,却提不起力气,只能无可奈何地在泥潭上打滚。倦意如同一张厚厚的毯子裹住了他。他所期待的寒冷随之而来,冻结血液,让他的心脏不至于跳得那么的……快,即使如此缓慢的心跳,对疲惫的身体来说依然快得要命。他觉得自己的躯壳是空的,没有灵魂,也没有血肉,只有不屈不饶的心跳。他在心跳声的陪伴下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滕云深或许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并正在盯着空无一物乏善可陈的天花板。他躺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上,硬邦邦的木头十分适合他的身体——一团随时会散开的云朵……当然,情况没那么糟,情况要好上那么一点——他终究活了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脏还在跳着,跳一下,停一下,又不情不愿地跳了一下,嗡嗡嗡的吵闹不休,但总归是跳动着的。曾经,心跳是一种折磨,可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折磨,并从折磨里得到了痛苦的活力。 滕云深侧过身去,躺了一会,直至被脑袋压住的手臂发麻,他才一点一点地爬了起来。车厢里挺暖和的,但寒冷还是突如其来地涌上了绷得紧紧的胸膛。他慌忙捂住嘴,免得翻涌的气息把心脏从胸腔里挤了出去。 昨夜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光怪陆离的梦,梦会醒来,而现实却无从逃避。一想到这点,巨大的恐惧就像钉子似的扎进了他的脑子里。滕云深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只是任由恐惧浸透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活下来了,可他觉得自己正在死去。死亡犹如荒野上的篝火吸引着他。然而,这是不怀好意的巫师所设下的陷阱——他深深清楚这一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活着太辛苦了,只要活着,就会再次经受折磨。 他的身体如同被肢解的标本,不是疼痛,而是分离,皮肤和肌肉,肌肉和骨骼,仿佛只是恰巧摆放在一块的陈列品。 有人推开了珠帘,哗啦哗啦的细碎声响略微吸引了滕云深。他扭过头去,看见江潇潇快步走了进来——也许是快的——他不太能够分辨速度的快慢。女孩的身姿在视野里时近时远,在苍白的火光里摇摇晃晃。 “**咒?”江潇潇关切地皱起眉头,“看着我,云深,看着我。”她轻轻拍打滕云深的脸颊。女孩的五指犹如柳丝般柔软,把活力一点点地按入他的身体里。 滕云深活了过来,不是行尸走肉的活着,而是真正的活着。他想要活着。恐惧的力量依然强大,令他瑟瑟发抖,但向往明日的信念战胜了恐惧。 “小小的后遗症,没事的,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江潇潇放开手,“……你非常非常的勇敢。”她的称赞颇为老式,或者说是正式,倒是与有些古板的她颇为相衬。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一丝不苟的课代表?滕云深情不自禁地笑了,为新的一天而雀跃不已。他离开桌子的支撑,并婉拒了江潇潇伸过来的胳膊,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脚踏实地的感觉不错,无形的能量顺着脚掌往上攀升……他更为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依然活着。 “我送你回去。”江潇潇安下心来,“回店里去?还是回家里去?” “回店里去。”滕云深好奇地舒张着五指,“我还得工作。”魔力充盈着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从最微小的结构开始,徐徐推进一个奇妙的转化过程,使得这具身躯与昨日截然不同。崭新的超凡之躯…… 然而,在他跨出一步的瞬间,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犹如盛夏里漫长的某一天,傍晚,推开窗户,被雨水浸透的凉爽空气扑面而来。 江潇潇犹犹豫豫地说:“其实这样不太好。” “怎么了?” “刚刚得知真相并觉醒的时候,他们建议我去旅行,而我拒绝了。在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接触形形色色的魔力,那是很有好处的……不过,还得帮老师批改作业嘛。” 滕云深想起来了。在化学老师生病期间,江潇潇主动承担起了相当繁重的工作。他偶然捕捉到了她望向窗外的侧脸,那个时候,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原来是渴望着离开吗?离开凡人们,到巫师当中去,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所以,云深和我是一样的吧?无法无拘无束地活着。” 滕云深思考了片刻……选择,是的,“自由”与“秩序”,无关乎“正义”与“邪恶”,而只是纯粹的“自由”与纯粹的“秩序”,他正在做出选择。 “不,我不这么想。”他否认道,“我只是怕麻烦罢了。如果提前回家的话,家人一定会感到奇怪的,仅此而已。”他走下车门,江潇潇惊讶地跟随着他,“对于我来说,准点上下班就是随心所欲的……活着。” “他做出了选择。”江潇潇不安地想,“自由。” 第三十二章 十字路口 滕云深看了一眼基准的世界。显而易见,在他昏睡过去以后,列车又开动了一段距离。现在它停靠的地方滕云深并不熟悉,但略有印象。这里离大学城不远,走过去的话只要二十分钟左右。 列车就停靠在热闹的步行街上,天色还早,却渐渐有了熙熙攘攘的生气。当然,没人会因为被列车挡住去路而抱怨的,他们只活动于基准世界,触及不到第一世界的……真实。 第一世界是安静的。基准世界的建筑——大多是三至四层高的商铺一一是以玻璃屋子的形式在此呈现出来的,鳞次栉比,在森冷的雾气里闪闪发光,让滕云深为街道的宽阔而吃惊。不过,屋子里也好,街道上也好,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两名沉默寡言的巫师注视着这座死寂之城。 滕云深再次望向基准世界,一群人向他走来,年轻人,和他一样的年纪,表情却轻快得多。 在第一世界里,凡人们的能量似乎也有所呈现,一缕缕烟雾,千变万化的朦胧光影,模模糊糊地标示出了位于基准世界的身姿。 他们充满了鲜活的色彩。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无形的缝隙将他们与他悄然分开,两个世界并不对称。 江潇潇紧张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别就这么走出去。虽然不一定会引起麻烦,但还是小心点好。” “我会注意的。”滕云深三步并作两步走下了梯子,让他惊讶的是,江潇潇并没有放手,而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摇了摇胳膊,稍作示意,江潇潇慌忙松开五指,低下头去:“抱歉。” 滕云深摇摇头,然后回过头去。列车一声不吭地趴在轨道上,如同被放大几十倍的精巧模型。他找不到战火的痕迹,居然因此有了些微的失落。巫师们的吼叫还在风中徘回不去…… “我是不是得和灰教授还有苏瑞雯告个别?” “灰教授离开了,瑞雯在睡觉。” 滕云深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再见。” 江潇潇冒冒失失地伸手拦住了他:“我和你一起走。” 滕云深皱紧眉头:“我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了……我想你们一定还有很多事得做。” “照顾你就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女孩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而且,我——我想要出去走走。你可以陪一陪我吗?” 滕云深回忆起了最后时刻苏瑞雯的表情。面不改色地把敌人们撕开的变形法师,坚强勇敢的战士,却哭得那么伤心,就像是……就像是她们这个岁数的女生,没什么不同的。不过,女生们通常只是因为感情上的挫折而哭泣,女巫们却是为了死亡。她们在这样的青春年纪里,却遭遇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死亡。 “对不起。”滕云深向江潇潇道歉,“我太没用了,不应该就这么昏过去的。你们一整晚都在处理战场,对吗?受伤的人,还有,死去的人……” “都过去了。”江潇潇推了他一把,“我是说,暂时过去了。走吧。” 他们穿过空旷的街道,靴子轻轻敲着结霜的路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回响在稀薄的路灯光芒里。 “就在这里离开吧。”江潇潇提议道。她同时观察着两个层次分明的世界,与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滕云深不同,这对她来说就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滕云深确认了基准世界的环境——空空如也的角落。他走了出去,回到熟悉的世界当中。 介乎于絮状与结晶状之间的空气化开了,到处都是声音,汽车的声音、人的声音、风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耳朵,嘈杂,却令人无比怀念。 “我不想回去了,我的意思是……回到巫师的世界里去。”他对紧随其后从空气里钻出来的江潇潇说道,“不想再回去了。” 女孩的反应十分平静:“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用再回去就好了。” 滕云深突然抓起她的手——比所有的念头都要早——他立刻就为这一时的冲动而后悔起来,心脏咚咚直跳,指头打着哆嗦。 “我们一起离开吧。”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能把心底话说出来。他清楚,这么做无济于事,就和他一样,女孩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昨天也是我第一次杀人。”江潇潇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我之前逮捕过邪恶的巫师,把他们交给法庭,等同于把他们送上断头台……可是,亲手杀人的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她举起另一只手,“我用了上百次清洁术,但还是觉得湿漉漉的,都是血,血还在流着。” 滕云深的手掌是干燥的。他甚至都快记不得那些被他杀掉的巫师们长得什么样了。然而,江潇潇的心思要更为纤细。 “所以我要留下来。正因为非常非常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我才要留下来。”她为难地笑了笑,“我了解他们,结社的成员,大家都是好人,他们一定也不会喜欢这样的感觉的,而我要和他们共同面对。” 滕云深失落地放开了女孩的手。女孩强大的内在令他为之折服,却也令他为之伤心。 “走吧。”江潇潇推了推他,“既然决定要坚守岗位——” “如果不解除法术,店员们会怎么样?”滕云深强迫自己从渺茫的未来上移开注意力,他换了一个较为轻松的话题,“客人们会对商店视而不见,但店员呢?” 江潇潇回答道:“我不清楚灰教授具体用了哪一种法术。不过,最简单而又有效的一种嘛……除了这家商店以外,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能够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无论是店员还是客人,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真有趣。”滕云深嘟囔道,“可惜我要对得起雇主的薪水。否则,一直不受打扰倒是挺好的。” 江潇潇迟疑地停下脚步。“云深,”她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你会在考试中作弊吗?” 滕云深琢磨着女孩话中的含义。 巫师要在高等学校的招生考试中作弊实在太容易了,简直易如反掌……关乎“自由”与“秩序”的又一次选择? 第三十三章 不快 “倒不是说结社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类的……你因为巫术而蒙受损失,依据我们的法律,你拥有通过巫术得到弥补的权力。” 即使在最为严格的考场上,作弊的巫师也绝对不会被抓到的。 他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成堆成堆的习题册带到考场上去。语文和英语会有点麻烦,但理科的考题就容易多了,要在复习资料里找到同一题型非常容易,甚至不需要加以变化,只要替换几个数字,就可以得出正确的答案…… 而这不过是一颗贫瘠的大脑在短短两秒钟之后冒出来的主意,一定还有更巧妙的巫术可以帮助他作弊。 滕云深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到处乱跑,但也不是特别喜欢学习……我想要上学,或许只是为了一个形式,而不是真的想要得到知识。”他做了决定,“所以,何必欺骗自己呢?即使我没有被擦掉记忆,也考不上好的大学。就这么着吧。没必要挤掉一个名额。教育资源应该留给那些努力过以及将会努力的人。” 江潇潇眨了眨眼睛。“云深果然会做这样的回答呢……”她好像松了口气,却又突然停下脚步,有些激动地指向街道对面的队伍。 滕云深困惑地盯着空空如也摆在人们面前的玻璃柜台,然后,他将视线移往上方。招牌还没接通电源,懒洋洋地躺在门楣上,黯淡无光。 他费劲地辨认出花团锦簇一般盛放开来的文字:“甜品店?” “居然没有听说过吗?”江潇潇有点吃惊,“这可是近期最热门的店铺。要排好长好长的队伍呢。 “我看出来了。这么早就有十多个人……” “等着我。”江潇潇从他身边走开,“甜品会带来好心情的。” 滕云深点点头,却对这样的说法不以为然。敌人,死了。同伴,也死了。一杯甜品远远无法化开这个夜晚所留下的悲伤,尤其是对于江潇潇而言,更是如此。不过,如果她想让他开心一点,他没什么理由反对,哪怕只是勉为其难的笑容,也好过愁眉苦脸。 真正值得担心的是江潇潇自己的心情。他参与了战斗,却只是过客罢了。受伤的人,死去的人,他与他们的交集只在这短短的几小时里。而江潇潇不一样,她和他们有着长达一年的情谊。 一年时间,足够让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成为至交好友,就像江潇潇与苏瑞雯那样。虽然他还未曾见过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可是,她们谈起对方的时候……不像他与江潇潇的相处模式——有一些共同语言,却没有太多的共鸣——哪怕是此时此刻,这一点也并未被改变。 江潇潇穿过马路,加入了长得耐人寻味的队伍里。 滕云深耐心地待在原地。忽然,一把声音大惊小怪地响了起来,音量不算太高,在清早的街道上恰到好处,可对方的语气分外刺耳:“你怎么会在这里?” 滕云深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您好。” 对方可是“教养良好”的女士,他当然得谨慎对待。他在“教养良好”上打了引号,可这个引号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于旁人来说,这个引号并不存在。 女人的名字是吉新娜,她是母亲的老同学。据母亲所说,吉新娜在学生时代是一个颇为活跃的人,只要和她待在一起,庸庸碌碌的女生们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传声筒。不过,她早早嫁给一个生意人,一度脱离了她们的“圈子”……之后呢?生意人的生意失败了,她搬回平民区,成了滕云深一家子的邻居。 紧接着,时隔多年,吉新娜再次爆发出了竞争意识。 丈夫无法拿来相提并论——生意人的生意有了起色,但也只是不好不坏罢了,夫妻俩还时常争吵——而滕云深的父亲可是闻名遐迩的家庭模范,兜里钱不多,但值得信赖,德高望重。 能拿来比较的只有儿子了,可惜的是,她的病态控制欲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与滕云深同样,在学校里表现平平。 当然,自从滕云深出了事情以后,情况就发生了新的变化。 起初,他分辨不出恶意和善意,十余年来为人处世的经验还在,却被他的自卑所掩埋。所以,他只是对吉新娜的刺探觉得有些奇怪而已……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吉新娜的目光与言语里挥发着一种名为幸灾乐祸的东西。 “你怎么会在这里?”吉新娜再次问道,提高了一点点音量,似乎对年轻人的反应迟钝有些不满,“你应该待在商店里。像你这样的情况要找到一份工作可不容易……会用计算器了吧?” “会的,”滕云深克制地垂下脑袋,“我要给客人结账。” 吉新娜每次都要装作不记得他在哪里工作的样子,好让别人亲口告诉她。除了这一次,她记得牢牢的:他每天在商店里待九小时,每周休息一天。 “你也知道你在工作?你还没认识到这份工作有多么来之不易。把商店丢在那里,偷偷溜了出来——这可对不起好心好意把工作介绍给你的人。” 滕云深哑口无言。 他早就看穿对方的心思了,浅薄的、可悲的、不值一提的……母亲也让他不要和一个生活不怎么如意的长辈计较。 然而,这一回,他确实被抓住了。 他总不能告诉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我一晚上杀了好几个巫师,刚刚才得以脱身。”——就为了让对方像看疯子一样盯着他? 而在这之前,她就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 滕云深摊开手,表示接受批评。如果质问的人是把工作介绍给他的好心邻居,他会向对方道歉的,而对于一个恶毒邻居,似乎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吉新娜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你也老大不小了。在你这个年纪,有一些人都成家立业了。既然你考不上大学,干脆早点——” “您说得对。”滕云深敷衍道,“我得去工作了。” “别这么着急——反正你又不是爱岗敬业的好员工。”吉新娜说,“我可以给你找个合适的姑娘。就和你父亲一样,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也和你一样,不认识几个字。” “不必了。”一个声音说了滕云深想说的话。吉新娜惊讶地回过头去,迎上了江潇潇冷冰冰的目光,“我就是她的姑娘。” 第三十四章 面容 吉新娜的五官泾渭分明地挤在了一起,手忙脚乱的皱纹从保养得不错的皮肤底下钻了出来。 一次显而易见的打击。她是识货的人,即使从来都不是上流社会的一员,她还是可以分辨出来自那个世界的某些……气质。何况,是否出身于上流社会,对于眼前的女孩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女孩是如此的美妙。 吉新娜的儿子好不容易才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几乎——只要花点钱就能进去的那种。而就算他考进了最好的大学,也不可能被江潇潇这样的女孩所青睐。这足以粉碎吉新娜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只有小学文化水平——那里找到的虚荣感。 江潇潇礼貌地示意吉新娜让开,然后把暖烘烘的甜品递到呆若木鸡的滕云深手中,“尝尝看。”她换了一副语气,犹如为恋人的心情患得患失的女孩。 滕云深在两人的注视下尴尬地撕开包装膜,接着用勺子挖了一口胶状的琼浆,送进口里。“不错,挺好的。”他说,实际上,谁会在乎那是什么味道呢? 江潇潇满意地笑了笑,随即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进滕云深的臂弯里, “我们得走了。”她对吉新娜点点头,带着真挚的歉意。“您真是位热心的好人,我会记得您的。”她又换回了中规中矩的语气,既让人挑不出毛病,又让人知难而退——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呀。 一向能说会道的“大好人”,今天舌头出了点麻烦。“不,我不知道……对不起。”吉新娜瞧起来打算钻到地底下去,好把几分钟前还趾高气扬的脑袋埋在坚固的混凝土里。这可真是出了天大的洋相了!她竟然宣称要为江潇潇的男友找一个土里土气的傻姑娘——这和向亿万富翁施舍又有什么区别呢? 江潇潇没有继续给吉新娜难堪。如果换成后者,一定会穷追猛打的,可江潇潇毕竟不是吉新娜,她要讨人喜欢得多。 女孩拖着脚步踉跄的滕云深离开了,留下自讨没趣的妇人失魂落魄。 “抱歉。”安静的半分钟之后,江潇潇开口说道,“擅作主张,充当了你的女朋友……没给你丢脸吧?” 滕云深提醒道:“先放开?” 江潇潇惊慌失措地把胳膊从他的臂弯下抽了出来:“对不起,得意忘形了。” “为什么这样做?” “你应该瞧瞧她在第一世界的样子。” 滕云深望向巫师的世界。迎面走来的人们消失了,整条街像变戏法似的变得空无一人。不过,在他的细心观察下,人影又冒了出来,模糊不清,可确实是人的影子。它们如同从老式烟斗里冒出来的云雾,咕嘟咕嘟地释放着气泡状的光芒。 “分辨善意和恶意是最基本的。”江潇潇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所以,凡人们很难欺骗巫师,巫师不一定能看穿他们的心底在想些什么,可要分出好坏还是挺容易的——” 滕云深认为身边的女孩还有话要说,可她却突兀地闭上了嘴。他追问道:“然后呢?” “第一年,我就不怎么交新朋友了。” 滕云深很快就弄明白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阵悲哀掠过了他的心头,宛若深夜归途中不期而至的暴雨。 “男生们倒是真心实意的,”江潇潇挪揄道,“而女生们……女生们倒也不是虚情假意,只不过,她们都有不为人知的心思罢了。” 她沉默了片刻。 “这么说自己不太好,可我尽量做到了表里如一。” 滕云深清楚她的埋怨从何而来。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愚蠢得复杂。她们不一定会接纳江潇潇的友善,反而时不时的以嫉妒之类的负面情绪回报她。有时候,甚至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恶意滋生,却在巫师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江潇潇也有口是心非的时候,说着诸如“今天打扮得真漂亮”、“你辛苦啦”、“下一次会做得更好的”、“我只是比较用功而已”这样的话……她撒谎只是为了让对方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这样的感情交流完全不对等,那么江潇潇做出的选择也就不难理解了。 “你可以和男生交朋友。他们为你着迷。” 江潇潇眯起眼睛:“我在去年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在更早以前……其实从小时候起我就挺孤僻的,认为自己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我知道这样不对,所以才特意锻炼了能够和大家融洽相处的性格。现在,真相大白。我是歹毒的魔女。”她吊着嗓子,模范电影里的女巫,“男生们不只是想要交朋友,而我不能回应他们的期待,这就是原因。” 滕云深同情地说:“整天对付言不由衷的人一定很辛苦。” “一开始,我尽量不去窥探他人的心情。后来,我发现那么做还是有好处的,少走很多弯路,而且……我发现了你。” 滕云深不安地挠了挠头:“怎么啦?” “你是唯一一个没写作业又对课代表收缴作业没有任何不满的人。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云深比我更加的表里如一。” “性别差异。”滕云深分析道,“女生不会刻意挖苦朋友身上多出来的脂肪吧?男生就会。至于作业嘛……大概是因为我比较……不在乎。” 江潇潇露出羡慕的表情:“随性地活着挺好的。” “不打算交新朋友了?” “不仅仅是新朋友,原来最好的朋友也不怎么和她们来往了,关系比较普通的朋友反而没啥变化……我不愿意勉强自己,也不愿意勉强别人,何必勉为其难地去与似是而非的朋友相处呢?” “苏瑞雯呢?” “我们和亲姐妹一样——” “嗯。” 江潇潇扯了扯滕云深的衣角,提醒道:“我们有客人了。” 这个时候,他们刚刚走到了商店门口。没有人在此驻足。滕云深注意到了“我们”这个词,这意味着客人不是在找货架上的东西,而是在找巫师。 他望向第一世界,果然找到了一条绿森森的身影,浓郁的翠色缠绕住了女巫的面容,让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第三十五章 绿意 江潇潇在自己的影子里行走,影子一动不动,仿佛停滞的云团。然后,她跨入了第一世界,并走近黑乎乎的商店里。 “来者何人?”她用古典的腔调问道,听起来有点滑稽,过于郑重其事。不过,这似乎是结社成员的口吻。她在此时此刻代表着秩序。 此时此刻,陌生的巫师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滕云深紧张地盯着两人,环卫工人不紧不慢地扫着堆积在盲道上的落叶,向这边走过来。他不能就这么冲入第一世界。 女巫解开了绑在脸上的浅绿色绷带,把它们仔仔细细地捆在手腕上。“我是灰教授的孙女。”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让我来帮忙。” 即使解下了绷带,女孩的面目依然是朦朦胧胧的,从声音来判断的话,她的年纪似乎很轻,比两人还要小一些。 “我头次听说他还有家人。”江潇潇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们的名册里没有相关记录。” 女巫点点头:“我的姓名之所以不在名册里是因为……不需要。我不属于他的派系,自由的派系,失败的派系。我的师承因为尊重秩序而得到了自由。你可以察觉到的。” “失礼了。”江潇潇点了点头。她认真地审视女巫,以充满魔力的目光去勾勒对方的气场。她惊讶地发现这位不速之客是如此的深不可测,女巫的法力甚至可能达到了第五阶……幸运的是,三角形的绿色符号在女巫的气场中簌簌作响,而这代表着战后同盟。 江潇潇松了口气:“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了。” 她不认为灰教授值得毫无保留的信任,但也不认为他是敌人。 “非常时期。”女巫表示理解他们的戒备,她挥了挥手,环绕在四周的灰色能量消失了。滕云深清楚,客人们不会再对这家商店视若无睹了。 “劳烦你专程赶来这里真是不好意思。”他感激地说,“请代我向灰教授转达谢意。” 她摇了摇头:“解除屏障这种小事不需要我。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向你传授魔法的知识。” 江潇潇警惕地说:“灰教授打算收他为弟子吗?” 女巫打断了她:“和约是允许他招收弟子的……不过,这与派系无关,你可以放心。” 江潇潇松了口气,“先进来吧?”她对站在门外的滕云深说,“恢复营业。” 滕云深点点头,开门,开灯,基准世界的商店与第一世界的商店同时亮了起来。 “他还有半小时才换班。”江潇潇告知女巫,“恐怕得拖延片刻。” “无妨。我们时间充裕。”女巫并不在意,“我想听听昨晚发生的事情。” 滕云深一边听着她们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数了数抽屉里的钱……自己当班期间只有一笔收入,就是灰教授买了两瓶酒。愧疚在他的心头打转,虽然晚上一向生意不多,但也没有差到这个地步的时候……而使得他更为愧疚的是: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得不丢下商店的时候。 毕竟,他是战士,而战场的召唤总是刻不容缓。在见识了残酷的战斗以后,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加入结社,为稳定的秩序做出贡献。邪恶的巫师就如同当年抗战时期的入侵者,容不得他置若罔闻。 “我爷爷提起过这个,”女巫朝他这边伸出手来,“我可以摸一摸你的骨头吗?” 滕云深忐忑不安地把手放进了第一世界里,他不清楚对方打算怎么触摸自己的骨头。难道要割开一条口子吗?但女巫只是把纤细的五指搭在了他的掌心上。 “你们似乎不太……”滕云深费了点劲才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放在心上?” “巫师是存在的,魔法是存在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是存在的。”江潇潇解释道,“每个月有五百本年岁久远的笔记本出土面世,告诉读者世界即将灭亡,每一本都提供了详细的资料与极具说服力的分析。可我们的世界依旧如常运转。所以,别担心。” 时不时扯着头发的隐忧,犹如恼人的静电,在季节更替之际消失了。然而,滕云深并未能完全释怀:“那个传达消息的战士死了。” “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江潇潇犹犹豫豫地说道,“我们之后检查了那节车厢,找不到应有的痕迹。说不定又是精灵的把戏。” “精灵是什么东西?” “至少骨头是真的。”女巫放开了他。 滕云深在自己的手掌上找到了几个孔洞,非常非常的小,只比毛孔大上一点,绿色的细丝从里面飘了出来,缠在女巫的指头上。 “非常特别,”她说,“优异的再生性能……在这个阶级十分罕见。” 滕云深释放了一点魔力,去触碰不易察觉的创口。他一无所获。没有疼痛,也没有麻木。 “我是森林法师,”女巫注意到了他的行为,“擅长利用妖精的习性。这是绿丝绦,可靠的密探。” 滕云深有些在意“习性”这个词:“这就是精灵吗?” 他想起了月光色的蝴蝶。风是空气最为人所熟知的表现形式,空气总是流动的……风在巫师的眼里会是活的吗? 江潇潇摇了摇头:“不,这是妖精,活物,与精灵不同。精灵不被认为是活物,我们的辞典与凡人的不太一样,精灵被归类为造物。” “造物?”滕云深琢磨着这个不常见的词汇,“它们是被谁所创造出来的?” “人类,也就是,我们。”女巫给了他答案,“而且,它们不是独立的事物,只有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它们才会存在。” “唯……唯……” “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江潇潇替滕云深说出了想说的话,“我们做过无数次的实验,都证明了这一点。” 女巫打断了他们关于精灵的话题:“这些之后再谈。爷爷让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你渡过第一天。你经历了黑夜,而在白昼结束之前……你最好能做出决定。” 江潇潇点了点头:“是的。今天是关键的第一天。” 第三十六章 职业规划 “你的魔力被激发了。”女巫把一些小东西从口袋里倒了出来,然后把它们仔仔细细地分开,在滕云深面前摆成一排,“而在再次踏入黑夜的那一刻,你的魔力就会成形。” 木头、铁块、宝石、血、油、水、颜料、镜子碎片…… 滕云深向江潇潇投去茫然的目光。女孩捕捉到了他的求助信号,“别紧张,”她露出了鼓励的笑容,“第一日的决定影响深远,必须慎重对待——但顺其自然也是可以的。” 女巫问道:“你接触过哪几种类型的巫师?” “钢铁法师。”滕云深飞快回答道。那是第一个敌人,而且十分的强大,令他记忆犹新。 江潇潇尴尬地垂下头去。她年纪轻轻的就达到了第三阶的境界,被评价为“照耀未来的新星”。但是,昨天,她一交手就被第二阶的钢铁法师打倒在地。虽然没有滕云深的帮助,她也能逃出生天,但她还是觉得沮丧……如果她表现得好一点的话,也许滕云深就不用以身涉险了。 女巫好奇地盯着滕云深抽搐的眉头:“还有呢?” “变形法师。”他再次转头看向江潇潇,“你呢?” 女孩摊开手:“没有特别的称呼。” “唔……那就没了。我确切知道的就这两种。”滕云深对女巫说道,“对了,还有你,森林法师。” 绿色的女孩漫不经心地指出了一点:“她也许会成为光辉法师或者黑暗法师。” 江潇潇感兴趣地眨了眨眼睛:“大家都这么说。两仪法师呢?” “那将会是一条艰难的道路。我爷爷是灰烬法师,在彼此冲突的色彩之间寻求平衡——而两仪法师则在万事万物之间寻求平衡。” 江潇潇若有所思地盯着滕云深的脚。“是的……”她突然回过神来,“别管我了,他比较重要。” 女巫轻轻碰了碰铁块:“你经历了连番血战,或许已经明白,胜负并不一定取决于法力的强弱,有时候还取决于法力的特质。”她将铁块推到了茫然的新生巫师手边。“感受它。” 滕云深握住了铁块。无需女巫进一步指导,他就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滕云深唤起手中的魔力,从而触碰到了铁块平稳的质量之中所蕴含的迟钝的能量。 “钢铁法师是金属法师的一种,他们自钢铁中汲取魔力,使自己的身体变得坚固。用途单一,但行之有效。” 江潇潇补充道:“那需要长久的磨练,然而,提升法力的方法并不复杂,只要不断重复汲取能量与运用能量的过程就行了。” “除了变硬呢?还能使用什么法术?” 女巫轻声说道:“重力。”她的声音总是极轻极轻的,犹若黎明时分草木生长的声音。 江潇潇点点头:“重力是世界的基准。钢铁法师可以改变身体的成分,进而在重力对抗中占据更多的优势。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能够变得更重,却不能够变得更轻。” 女巫从滕云深手里取走了铁块。“还行。”她说,“不算好,也不算坏,你与金属魔力的亲和性一般。” “除了钢铁法师,还有青铜法师、硬铝法师、粉金法师……诸如此类。”江潇潇继续讲解,“几乎所有历史悠久的合金都可以提供对应的魔力。”她对于女巫给出的评价似乎没什么反应。 “都是使人变得坚硬吗?” “每一种金属魔力都会让使用者变得坚硬,但变得非常非常坚硬是钢铁魔力的特质。” 江潇潇从兜里取出一枚只在巫师当中流通的货币,也就是苏瑞雯称之为魔币的东西。“这是青铜币,用以储存视力,而青铜法师可以从中汲取青铜本身的魔力来进行破译工作。在巫师的眼皮底下没有什么密码是永远可靠的,青铜法师甚至能够从一个脚印里得知你头发的颜色。” “只能选择一种金属吗?” “如果你是要在几种金属里做出选择的话,答案是‘不’。例如,青铜法师和红铜法师,要在两者之间切换身份就比较容易。因为他们的魔力都来自于铜合金。” “等等,”滕云深皱起眉头,“魔力不是从金属里抽出来的吗?” 江潇潇扯了扯他的衣袖:“金属提供一部分,巫师提供一部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融合在一起,才会形成完全的魔力。” 今天的第一个客人走进了店门,滕云深慌忙从第一世界里收回专注,准备工作。 “接下来,这是一小块木头。”女巫拿起乌黑发亮的长方块,“这是我所擅长的,妖精的魔力,森林的魔力。” 客人很快把要买的东西放在了消磁器前。 滕云深瞥了默不作声的女孩们一眼。她们就在这里,凡人们却对她们一无所知。他同时感知着两个世界,清楚将它们分离开来的边界有多么模糊……如果有一天大家都能够跨过这条边界呢?如果有一天这条边界消失了呢? 客人在短暂的等待之后诧异地挑起了眉头。 滕云深慌忙拿起一袋凝胶状的琼浆,“这是昨天送来的。”他好心地提醒道,“最好在明天前食用。” “没事。” 滕云深拿起消磁器,消去商品标示上的磁性,然后收下了客人给的硬币。 “凡人的金属也是可以使用的。”江潇潇适时提醒道,“但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比例不一定对。” 滕云深指着第一世界里的铁架子:“这些呢?”据灰教授所言。这些书架反应了他的内在,灰扑扑的、空荡荡的…… “也要谨慎使用,我们需要的是合金。”江潇潇把玩着手中的青铜币,“魔币的比例是最为标准的。所以,即使是耗尽了储量的魔币,仍然具有价值。它提供两种魔力,巫师存进去的,以及金属本身的。” 滕云深心不在焉地接收着来自女巫们的情报……还有别的事情……他努力翻找着在脑海内一闪即逝的念头。 江潇潇马上注意到了他的神思不属:“怎么了?” “新鲜的琼浆该送来了。”滕云深终于想起了困扰从何而来,“我得去看看……那个老人家最近身体不太好。” 第三十七章 垂暮 “帮我个忙?”滕云深向江潇潇请求帮助,“这阵子,制作新鲜琼浆的老师傅气色不太好。他住在附近,我去去就回来。” 江潇潇回到了基准世界。“没问题。”她俏皮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女孩的心情似乎好上一些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可阳光已经走近。她容易受伤,却总是十分坚强。 滕云深不太放心地拍了拍终端机:“会用这些吗?” 江潇潇微微拧紧眉头:“可以……没问题。”她望着呆板的显示器界面,“看得懂。刷卡器呢?” “不支持刷卡。交给你们了。”滕云深犹犹豫豫地对两人点点头,“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会马上回来的……但愿没什么事情。” 江潇潇比了个告别的手势。滕云深丢下她们,急匆匆走了出去,投入清晨微微发凉的雾气中。 雾气令他想起了列车,想起了四处飞溅的血液与肉块……虽然那个时候并未起雾,然而,深沉的黑暗总是令他辨不清方向,进退不得,犹如浓重的雾。 都过去了!他用力地呼吸着冷飕飕的空气,把脑袋彻底沉入现实的风景里,深深地沉了进去。刺骨的喜悦漫过了他的头顶。滕云深抛开蠢蠢欲动的噩梦,快步走下长长的坡道,走向突兀地立在操场边上的小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似乎主人还没起床。可是,安静并不总意味着平和。此时此刻,安静令滕云深颇为在意。与老人做生意的商店可不只一家,还有几处地方等着他把货送过去,早晨是他最为忙碌的时间段。 滕云深灵活地翻过不怎么高的篱笆,接着穿过荒芜的院子。 他在房门前停下来,伸手轻轻敲了敲门环,生恐惊醒偶尔懒床的老人。毕竟是一把年纪了,又生了病,休息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滕云深担忧的是独居的老人会不会遇到了真正的麻烦。 没人回答。滕云深等了一会,然后进入第一世界。黄昏的色泽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徐徐落下的太阳放射着瑰丽的光泽,烧着了白色的雾气。他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第一世界的门与基准世界的门在样式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为古老一些,并且坚固得多。滕云深叹了口气,进入第二世界。 无法呼吸。就像被海绵——就像被柔软的石头捂住了嘴巴和鼻子。滕云深甚至连打颤都做不到。然而,他还得迈出一步,才能穿过矗立于两个世界的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或许只剩下他的心跳,在他的胸腔之中空洞地跳着,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远,好像下风处的鼓点,每敲击一下,黏糊糊的血浆就在厚厚的血管里流出一段距离。 必须得动一下……一下就好。滕云深把法力集中到指头上,集中到指甲盖上,角质的部分容纳了他的法力,并发生变化。他飞快地划了一下,划破了一张无形的纸。他向前方倒了下去。第二世界的模糊风景呼啦呼啦地掠向了不可知的远方,他落入了第一世界。下落还在继续,他最终倒向了基准世界的地板,踏踏实实地碰了上去。 真是小题大做!堂堂的巫师为了开一扇门居然得摔上一跤……他不满地捂住额头,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他听得见门后的声音,知道大厅里没有人,可万一出了差错,恐怕就得面对一连串的麻烦了。他战战兢兢地望向四周,再次确认了周围空无一人,才放松下来。 老人在卧室里,还有呼吸,只不过呼吸微弱。但滕云深的听觉从未像现在这么清晰过,以至于他无法判断老人的呼吸声是否算得上正常。 他再次进入第一世界。地上又湿又滑,宛若雨后的泥泞小路。滕云深惊讶地观察着脚下的地毯,松软的苔藓,赏心悦目的绿色,生机勃勃,他从未见过如此茁壮生长的苔藓。这代表什么?老人的活力? 滕云深的嘴角微微牵起了笑意。老人洪亮的笑声令人印象深刻,其内在就如同他所想象的一样,充满阳光……阳光有点冷? 滕云深目瞪口呆地盯着贴在墙壁上的男人,当然,这里是第一世界,他看见的不是屋子的主人,而是一个巫师,来自于黑剑会的邪恶巫师。敌对者的气场仿佛黑夜里的路灯般耀眼,全无掩饰。 他马上就意识到正在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无处不在的苔藓,它们是外来者,入侵者,它们吸收老人的生命能量,将之提供给受到重创的巫师。 滕云深抓起柜台上的打火机。在基准世界里,它只是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打火机,但在第一世界里,它大得吓人,就像一枚手榴弹,而且构造复杂。 他试探着按下了开关,咔嚓,一串热烈的火苗从喷口里蹦了出来,滕云深把打火机摔在了脚下。 橘红色火焰在绿色地毯上飞速蔓延。 巫师哀嚎起来,他一下就被烧着了,比所有的桌子和椅子都要快。滕云深冲向他,他迟钝地从墙角的阴影里跨出一步,血肉模糊,他哀吟着弯下腰来,被滕云深揪住了头发。 巫师丢出了一把东西,白色的团状物,蒲公英,粘附在了滕云深的肩头上。带毒的针刺透了年轻人的皮肤,伸向了他的骨头。 滕云深把巫师的脑袋推向了墙壁。咚!疼痛同时在两人的身体里炸开。他放开巫师,跌倒在地。火焰烧得很旺,滕云深掬起了一捧火焰,然后握住在转瞬之间变得血红的蒲公英。 巫师跑上墙壁,滕云深站起身来。他开始去感受重力。从前,他以为要做的是:找到重力,触碰重力,对抗重力。但这是错误的,跳跃无法真正对抗重力,无论跳得多高跳得多远,总要落下。但是,万事万物都以引力的形式联系在了一起。 滕云深把自己的重量与墙壁的重量捆在了一起。他追上了巫师,如履平地,巫师想把他留在渐渐吞噬整个房间的火焰里,却未曾想到蒲公英的毒素无法阻挡对方的脚步。 第三十八章 奔跑 火焰点着了滕云深的手,干净的手,没有伤痕的手,火焰把这样的一双手烧得通红。他得到了痛楚,却也得到了力量,对于巫师而言,力量胜过痛楚。 滕云深给了狼狈逃窜的巫师狠狠一拳,如同铁锤般砸在了对方的后脑勺上。巫师从墙壁上滑落下来,在火里打起了滚。滕云深灵活地绕到了巫师的侧面,随后居高临下地踩在了火人的脖子上。 巫师冲向了第二世界。正确的判断,聪明的做法。第二世界里没有屋子,自然也没有火焰。那里只有漫无边际的大雪。雪花一片片落在了巫师的身上,与火焰一同化作了湿气。 滕云深闯入了第二世界。巫师的身体湿漉漉的,雪花留下的印子犹如雨后的积水。滕云深尝试着把具有魔力的词汇组织成句子。雪花无关紧要,他需要的只是水迹,七零八落的水迹,仿佛行人投下的影子…… 巫师踉踉跄跄地转了个圈,他太害怕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害怕。形形色色的恐惧从脚下爬了上来,撕咬着他的皮肉。她们不是虫子那样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是更为可怕的怪物,活生生的唤起了他心底最为深沉的恐惧。 每一个人——无论表现得多么老于世故——在脑海里总是藏着一个小家伙的,寸步不离地待在母亲身边,胆小怕事,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恐惧…… 巫师的面容变得扭曲,好像一张皱巴巴的招贴画。滕云深紧紧扣住了巫师的脖子,他触碰到了自己所招来的妖魔的皮肤,有时候是暖烘烘的,有时候又是冷冰冰的,有时候是毛茸茸的,有时候又是光溜溜的——无论哪一种都让人害怕。 滕云深清楚,敌人撑不下去的。他身受重创,所以才只能藏在老人的屋子里疗伤,而第二世界的魔力将会把他的脆弱躯壳一点点地碾碎。 巫师着急地伸出指头,去戳滕云深的眼睛,但他只戳到了年轻人的脸颊,指甲壳绽放开来,咬住了滕云深的鼻子,犹若一只蜘蛛。 滕云深带着巫师撞入了第三世界。蜘蛛似的白色花朵还没来得及跳到他的眼珠上,就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被打成了碎片。 巫师哀嚎起来。魔力在第三世界肆虐,犹如给世界带来末日的龙卷风。他没能撑过两秒钟。他至死都不明白滕云深为什么敢于这么做,这几乎等于同归于尽。 滕云深放开形容枯槁的巫师。巫师死了,他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第三世界对于他而言也是不可踏足的禁地。他的身体被浩浩荡荡的宏大伟力所压倒,下一刻,他就会被彻底摧毁,和巫师落得同样的结局,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滕云深落入了第二世界,巫师的遗物也随之掉落下来。他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即使逃离了第三世界的魔力,他仍旧难逃一死。 可他知道自己终究能够活下来。异乡异客留下的礼物保护了他的生命。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喘了口气,破碎的五脏六腑如同漏了气的皮球般扁平,却依然具有微不足道的活力。 滕云深回到了第一世界。到处都是火,家具化成了一团又一团黑乎乎的灰烬,凶猛的火焰很快就会找到他的。然而,在这里,魔力的破坏效应与修复效应处于微妙的平衡。 他的骨头嘎啦嘎啦地响着,令人心惊胆战,但他喜欢这样的声音。在奇妙能量的牵引之下,支离破碎的骨头正慢慢恢复原状。火焰噼啪噼啪地吹到了他的脸上。滕云深翻了个身,让脸贴着滚烫的地面,很烫,但没空气中的热流那么难以忍受。 他迟疑地爬了起来,一边担心自己的骨头会再次散架,一边走进了基准世界。 恐惧涌了上来。他是巫师,童话故事里的反面角色,可是,魔法远远不是万能的,这意味着他和凡人一样会害怕。 在生死相搏的时候,滕云深不太在乎……他没有时间去感受恐惧。现在,战斗结束了,四周静悄悄的,恐惧才冷不丁地跳了出来,在他的胸膛里肆无忌惮地跳舞。 昨天的袭击里死了不少人,但没有他认识的。他和他们呆在同一个战壕里,却素未谋面,他们更多的只是纯粹的数字,“我们的人”,他们的死亡不会深深地触动他。 而他和这里的主人打了大半年的交道了。他害怕面对老人的死亡,也害怕自己,适应战斗、适应痛苦、适应死亡……适应这一切的自己。 今天早晨,他从死亡的列车里走出来,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可是,几十分钟以后,他又不得不杀死一个巫师,并且差点在此过程里送掉性命。 滕云深快步走到了老人的身边。 老人躺在舒服的摇椅里,从外表上找不着受过折磨的痕迹,但滕云深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你成了巫师了?”老人虚弱地张开了口,语气里似乎悬浮着一丝丝宽慰,“听着。有人取走了我的脸。他们去找灰教授了,你得去提醒——” 老人闭上了眼睛。他的面孔有些怪异,缺了些东西,可五官还在原先的位置上。滕云深不太理解“取走”是什么意思,不过,无论如何,一个针对灰教授的阴谋正在展开。滕云深必须阻止它。 已经来不及为老人也是巫师的事实而吃惊了,江潇潇没有告知他这件事情倒是有些奇怪,但滕云深不打算为这些旁枝末节而烦恼,他给商店拨了个电话,当江潇潇接起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冲出了屋子。 “灰教授的住址!”他喊道,“有人要对付他!” “第四实验室大楼旁边。”江潇潇冷静地说,“我们马上过去。”她表现得相当专业,仿佛训练有素的调度员。 滕云深重新跑入第一世界,在这里,他无需在乎凡人的目光。他如同神话里的飞毛腿一样跑着,手机信号被切断了,单调的机械提示音被他一个接一个地抛在了身后,抛在了白茫茫的雾气里。 第三十九章 雪地 滕云深匆匆地看了一眼基准世界,他曾经属于那里,属于凡人的世界。如今,他被迫进入了巫师们的保留地,荒芜而诡异的魔法世界。 周围的建筑稀奇古怪。蘑菇状的褐色大屋子,周围围着一圈似乎在哈哈大笑的小树,在它们的旁边,则是一座火箭形状的高楼,远远望去仿佛倒立的胡萝卜。这些东西只应该出现在童话风格的主题公园里,而不是出现在大学校园里。 也可能是恐怖风格?幻境总是介乎于希冀与畏惧之间……滕云深不安地喘了口气,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疲倦之火烧着了脚下的道路。路面也是奇形怪状的,一部分由白色鹅卵石组成,一部分由黑色玻璃组成,好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龙。 他再次望向基准世界,“第四实验室大楼”七个黄铜字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无精打采地发着光,他移开视线,在不起眼的小径之后找到了民居的一角。平淡无奇的三层高楼房就藏在那里,外墙上刷了白漆,和冬日的太阳一样苍白。 滕云深把目光收回到了第一世界里,眼前的风景变得截然不同。一块巨大的石头取代了实验室大楼的位置,它非常的……温暖,即使相距甚远,滕云深的皮肤还是触碰到了在这个季节里难得一见的暖流。石头的一角是活的,被森林法师称作活物的东西填塞了被挖开的空洞,五颜六色的植物肆意伸展肢体,它们投下的阴影以能够分辨的速度形成了躁动不安的轮廓。 滕云深加快速度,冲上了巨石旁边的平地,一栋歪歪扭扭的大木屋取代了民居,旁边是潺潺小溪,流水声把大木屋弄得湿答答的。 门开着,那是一扇崭新的大门,被涂成了让人联想起昂贵木料的朱红色。它在老旧的墙壁上孤零零地掀开了巫师之家的帷幕。 滕云深的心脏跳了起来。 只要是一个活人——哪怕同时是一个巫师——心脏就应该跳个不停。然而,人们常常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它是安安静静的好孩子。但是,这一次,滕云深的心脏结结实实地跳了起来,并且悬在半空,不肯落下。 灰教授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的中央。一支长枪凶狠地钉入了他的胸口。灰教授并没有倒下,他摊开双手,好像在迎接客人的到来。 滕云深听见了一些声音,就好像……影子被掀起来的声音。那很奇特,难以言喻,仅仅是……声音,极轻极轻,抹去了所有的特质,仅仅是——声音。他只能认为那是有人搬动影子所发出的动静。 敌人从巨石的影子里爬了起来,他挥舞着魔杖,迫不及待地砸倒了滕云深。 天旋地转。滕云深趴在影子上。黑色,寒冷,他将两个意象联系在了一起,重新组合。巫师惊慌失措地踩进了水洼里,差点摔倒,他滑了一跤,但及时用魔杖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滕云深试着绊倒他,却没有成功,巫师的身体轻盈而沉稳,一下子就从水洼里跳了出去。 巫师举起魔杖,指着滕云深。巫师会丢一个火球吗?不会的,电子游戏里的巫师才丢火球。慢悠悠的火球,耀眼的火球,真正的巫师可不会这么做。他猛然将魔杖插入了地面,蓝色闪电犹如迅疾的蛇,飞快地爬进水洼里。 实际上,“飞快”仅仅只是滕云深的想象。他根本来不及感受魔法的速度,就被爆炸掀飞。他狼狈不堪地在水洼里打了几个滚,火花与水花在他的身上闪烁着,危险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滕云深看了看四周,没有风,也没有落叶,变不出羽毛,也变不出枯寂之火。他的心沉了下去。 巫师缓缓转动魔杖,准备下一次轰击。滕云深手脚并用地从水洼的边缘窜了出去。躲避是最为原始的战斗技巧,与巫师们苦心钻研的神秘艺术无关。他做得很好。闪电留下的伤痕还在嘶嘶作响,他跑了起来,雷击的声响掠过空气,落在了他的身后。 滕云深扭过头去。蛇……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看清了魔法的形状。蓝色闪电宛若十数条纤细的蛇,蜿蜒着起伏着游上了干燥的路面。滕云深陡然改变方向,与闪电擦身而过。 他跃向猝不及防的巫师。电子游戏的规则还是行得通的——诱使巫师释放法术,然后乘隙接近——他给了巫师一拳,两个人的骨头在有力的碰撞中咔啦咔啦地响着。 巫师向后退了一步。滕云深跌落下来,跪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滑出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膝盖蹭得发疼。巫师恢复了平衡,他紧紧握住魔杖,一触即发的电弧噼啪噼啪地竖起了黑色的斗篷,宛若闷雷阵阵的阴云。 水吞没了滕云深的手臂。每一滴水都是致命的引信。滕云深屏住呼吸。水,影子,水,影子……丢开湿漉漉的感受,留下朦朦胧胧的一团色块…… 魔杖落下,插入泥土里,泥土是干燥的,水消失了。闪电漫无目的地窜向四面八方。 滕云深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子,巫师毫不犹豫地发起了进攻。困惑令他停顿了半秒钟,但滕云深还是没能避开攻击。魔杖狠狠地扫中了年轻人的肩头,敲响了破裂的音符。 滕云深向后倒去,一张无形的大网接住了他,并在一秒钟内滤去了他身上的凡尘。滕云深躲入了第二世界。巫师无所畏惧地追了进来,却被一捧雪花打中了脸颊,冰凉刺骨。 巫师挥舞魔杖,指向前方。魔杖的顶端聚集着电光,发出危险的噪音。雪花落了下来,被电光噼啪噼啪地击成了大朵大朵的水花。 滕云深倒在了雪地里,第二世界的大雪飞快地淹没了他,冻结血液,冻结一切活力。 “一年里最冷的一天,雪从天上落下,与空气互相撞击着,融入广漠的沉寂里。” 巫师狼狈不堪地往滕云深倒下的位置踩了一脚,年轻人就藏在他的脚下,可他就是找不到。大雪掩盖了万事万物的踪迹。 第四十章 伟大巫师 滕云深就藏在巫师的脚下,只隔着三厘米厚的雪……然而巫师就是找不到他。 这并非长久之计。要束缚住真名的法力并不容易,诗句在舌尖打转,蠢蠢欲动,奇妙的感受行将脱离他的躯壳。 巫师又踩了一脚,踩在松软的雪地里。 滕云深伸出手去,扣住了巫师的脚踝,雪花退潮一般在他的上方分开,巫师吃惊地注视着脚下的敌人,暗呼大事不妙。但他的警觉已经迟了。滕云深把巫师拽倒在地。 继续将巫师拖入第三世界?这不会是一个好主意的……虽然滕云深或许能够活下来,可是,他得尽快赶到灰教授的身边去,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慢腾腾地躺在粉身碎骨里,等待身体恢复到可以行动的地步。 滕云深摇摇晃晃地起身。巫师朝他挥了挥魔杖, 突然在第二世界里失去平衡并不好受,晕眩如同数万只蜜蜂,在巫师的脑袋边嗡嗡作响。噼啪。闪电之蛇吞着信子。噼啪! 此时此刻,滕云深觉得闪电的火花不像是一条蛇,而是更为尖锐的东西……好像淘气的足球在窗玻璃上留下的裂纹。 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意象。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黑漆漆的夜色,也照亮了玻璃上支离破碎的旧痕。电光敛去,夜色重归于黑暗。但是,你依然可以在窗户上找到依稀的痕迹。那是肆无忌惮的朝气。 滕云深伸出手去,勇敢地抓住了闪电。他束缚了真名,最终,落在掌心里的却是锋利的玻璃碎片。他抓起它们,然后狠狠地插入了巫师的脖子里,后者一脸愕然。 血喷了出来,染红了簌簌而落的雪花,也染红了滕云深的手臂,烧灼感爬了上来。巫师的血液里似乎有毒。 巫师抓住了之前因为过于惊恐而丢开的魔杖。他的动作非常快,滕云深甚至看不清他是弯腰把魔杖捡了起来还是用了隔空取物之类的把戏。 魔杖对准了滕云深,距离很近,无需水作为导体。巫师还没弄明白一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长久以来在厮杀中磨砺出来的惯性促使他下意识地决定再试一次雷击的威力。 滕云深拍开了魔杖,同时抓住又一片玻璃碎片,新鲜出炉,还带着微微的电流。他绕到了由于突然失去魔法而摇摇晃晃的巫师身后。滕云深紧紧握着玻璃碎片,朝巫师的后脑勺钉了下去。咔嚓! 他的手要命地痛了起来,巫师的血,锋利的玻璃,刺眼的红色……他猛然抓住了絮状的红色能量,电流从玻璃碎片里释放出来,炸得巫师晕头转向。 滕云深高高跃起,红色的能量全方面地提升了他的运动能力,他跳得高高的,接着重重落了下来,踩在巫师的脑袋上。 巫师抬起了嘶嘶作响的魔杖。他下意识地抵挡、破坏滕云深的法力,真言在后者的口中悬而未决,迟迟无法成句。 蛇呢?滕云深尝试着把雷电与另一种意象联系起来,不过,他很少接近蛇,无法掌握它的特质。轰隆轰隆。红色的能量在他的血管里嗡鸣不止,这种能量催促他解放真名,又进一步妨碍他再度束缚真名。 魔杖带着电光撞上了滕云深。他惨呼着摔了出去,在皑皑白雪里可怜兮兮地打了好几个滚,仿佛被狂风驱赶的塑料袋。 接下来呢?滕云深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他想大口大口地喘息,却害怕这样做会撕开自己的胸膛。周围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声了,还有雪的声音,微乎其微,却咄咄逼人——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滕云深钻进了第一世界。几乎就在同时,巫师也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巫师迟钝地转过身来,脑袋血淋淋的,令其威严的面孔显得狰狞而滑稽。滕云深确信刚才的一脚踩裂了巫师的颅骨,否则后者不会显得如此的笨拙。 红色的能量消失了,转瞬即逝,虚弱用力地推搡着他的四肢……但他还是怒气冲冲地盯着巫师。 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滕云深抽搐着勾了勾脚趾,愤怒的力量无法持久,过度消耗体能所造成的后遗症却留了下来。他的脊柱翻来覆去的痛着,大事不妙。 一个声音说道:“结束了。”平静的声音里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好像油画上最为不起眼的一笔。不过,那也是最后一笔。他说,“结束了。”所有浓烈的色彩与激烈的情绪,都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而告了一个段落。 灰教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老人的步伐平稳,却一点都不令人放心。他的胸膛上还插着一柄银白色的枪,亮晃晃地闪烁着,血不断地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浸湿了衣服,在纯粹的浅灰色上留下了杂乱无章的深色色块。 巫师着急地扑向了灰教授,脚步打滑,踉踉跄跄,似乎随时都会栽倒在地。可是,实际上,他来势汹汹,意志坚定,几乎势不可挡——几乎。 灰教授把被鲜血染红的长枪从自己的胸膛里拔了出来,然后,他轻轻挥了挥它。灰教授挥动着枪杆,好像挥动着锋利的刀子。巫师一下子就被切开了,干脆利落地分成两段,让人怀疑这是不是由血浆电影大师亲手加工的镜头。 血落在了滕云深的脸上……刺痛转瞬即逝。他沮丧地抹了抹脸,回过头去,看见江潇潇与森林女巫跑了过来。 “感谢你的到来。”灰教授和蔼地说道,语气一如以往,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伤口,“你好像已经习惯于这个角色了,战士……而我太老了,本来可以更早解决的……我的老伙计死了,对吗?” 滕云深点了点头:“我很遗憾。” 灰教授叹了口气,直到这个时候,苍老的神情才爬上了他的面容,犹若在阳光下无处可逃的尘埃。 “报应是一种迷信的说法,可是,有时候你就是……”老人审视着巫师的尸体,“来杀我的人是我的另一个老朋友,他认为我太软弱了……他也许是对的,我不应该轻易放弃伟大巫师的力量。” 第四十一章 离去 女巫满不在乎地用脚把地上的尸体翻了过来:“别的人呢?”她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袭击者另有其人。 灰教授揉了揉缓缓愈合的伤口:“只有一个老朋友。他偷袭我,然后夺走了一句咒语,并为了让咒语尽快脱离我的控制而逃之夭夭……留下来的是他的徒弟。”老人的解释让滕云深发沉的脑袋轻松了一些。 女巫好奇地盯着自己的爷爷:“他得手了吗?” “不。”灰教授说,“他上当了。我藏在帽子里的是另一个咒语。” “你会抓住他。” “但我不会马上抓住他的。”灰教授谨慎地说,“我对他背后的势力比较感兴趣……我得离开一阵子了。” 江潇潇拧紧了眉头:“您要到哪里去?” “如果你好好检查过我的誓言,小姑娘。”灰教授眨了眨眼睛,“你就会发现,根据誓言的内容,我随时都可以离开。当然,有一个前提——” “得向负责看管您的结社报告。”江潇潇无奈地点点头,“我会向社长转达的。” 灰教授把目光转向滕云深:“认识你很高兴。你是真正的可造之材。你与那些终其一生鬼鬼祟祟鼓捣阴谋诡计的巫师不一样。你勇于面对战斗。” 滕云深局促不安地搓了搓双掌,粘稠的血还在发烫……而离别在即。 “我本来还打算收你为徒的,”灰教授摊开手,“我是失败者,俘虏,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东西可以教你的……我的孙女可以代替我。”他朝略微不快的江潇潇微微一笑,“而往后的日子会更为艰难。” 江潇潇打消了说点什么的念头,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往了远方某个黑漆漆的角落。 “我得走了。”灰教授拍了拍森林女巫的肩膀,直到这个时候,两人才显露出爷爷与孙女之间的联系,“一旦他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就会躲到不见天日的地方里去,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江潇潇弯下腰去,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礼:“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责任,却得仰仗您的行动。”滕云深从未见过这样的动作,但大概明白其含义。 “这是旧时代的残余,就有我们这些老人来打扫干净好了。我们接受了协议,就得承担责任。”灰教授扶起了严肃的女孩,“况且,即使我们寻求着自由,却终究还是向往着安宁的秩序。再见了。来日再见。” 他离开了他们,进入第二世界。超乎想象的法力从老人的身上爆发出来,浩浩荡荡,犹如夏季准时到来的洪灾。他迈向了不可接触的未知世界,第三世界,甚至是第四世界…… 江潇潇屏住了呼吸,敬畏地注视着灰教授的脚印,他的法力远远比女孩想象的要高深得多。 “你清楚,这意味着……风暴将至。”森林女巫收起了伤感的神情,“年轻的巫师们?” “我知道。”江潇潇给了滕云深一个安慰的笑容,“你得回到店里去了。那里留下了转移注意力的魔法,你可以试着将之解除。” “你们呢?” “打扫战场,这是我们的活。” “下班后,我来这里找你们。” “来吧。”森林女巫说,“我有一些东西要给你。” 江潇潇点了点头。 滕云深转身离去。他回到了基准世界里,在这里,魔力缓缓流淌,他的呼吸变得轻快起来。 地上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只有平静的校园,一如过去的每一天。 但他不会再被这些表象所蒙蔽了。风暴将至……不,风暴早就到来了。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尸体,而且,是他杀死了他们。即使他们是邪恶的巫师,却也曾经是鲜活的生命,与你、我、他并无不同。 滕云深不会为杀了他们而后悔……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回到了商店里。 这里空无一人,往常熙熙攘攘的客人们像是被黑板擦擦掉的粉笔字一样无影无踪。 滕云深闭上眼睛,收起多余的感官。他尝试着去触碰魔法的痕迹。两个女孩没有告诉他太多东西,但他或许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商店对他敞开大门,却对旁人大门紧闭,这意味着她或她们留下的法力只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这就是关键所在。 滕云深寻找着这样的法力。他无法分辨法力的特质,但至少分辨得出法力的强弱。只是,魔力无处不在,要挑选出女孩们的法力也并不容易…… 他终究还是找到了法力的痕迹。那是一个……球体。它既没有形状也没有重量,法力的存在形式很难用语言形容。不过,滕云深还是觉得它是一个球形。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拾起了放在柜台上的魔法,然后睁开眼来。 空气在他的五指间徐徐转动,好像有一台电风扇在他的头顶吹着。风又轻又缓,人们甚至不会用风来形容它,它只是转动着,滕云深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变化。 他尝试着窥视“魔力”的结构。或许,“法力”才是更为合适的名词,女巫们出于明确的意愿塑造了它…… 滕云深在其中感受到了些微的推动,法力不断地推开他的专注,推到别的地方去。 这并不难,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把商店当做终点的,他们会将之忽略。而对于那些执意要到商店里的员工来说,总会有更重要的地方的。例如,某时某刻遇到心上人的地方,那比一份月薪只有两千的工作岗位更值得他们在意,不是吗? 幸运的是,交接的时间还没到,他们也许不会因为魔法而耽误行程……滕云深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告诫自己:在这个早晨,关于“幸运”的想法是一种冒犯。 他捏碎球体,法力消失了,荡然无存,投向这家商店的注意力不再被丢向四面八方。 半分钟后,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渐渐接近。滕云深松了口气。他稍稍调整自己的表情,准备迎接今天第一个客人。经历了那么多的杀戮,他害怕自己的脸会吓到那些……幸福的人。 第四十二章 盘问 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张认真的脸。认真的嘴唇,认真的鼻子,认真的耳朵,认真的眼睛……甚至连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也是认真的。然而,她的头发有些俏皮,比齐耳的程度略长一些,后面的部分又比前面的部分略短一些,显露出几分轻快的感觉,打破了古板的印象。 要怎么形容她呢?女孩,还是……女性?她的脸瞧起来十分年轻,却打扮得颇为庄重,不是女大学生的那种故作成熟,而是更为的……专业?是的,认真、严肃、专业,这就是她留给滕云深的第一印象。 不知道为什么,滕云深想起了电影里的私家侦探。他们戴着帽子和手套,穿着大衣和皮靴。帽子是平淡无奇的款式,手套也不引人注意,大衣里藏着手枪,皮靴上满是风吹雨打的印记。 当然,眼前的女孩没戴帽子,露指手套与高筒皮靴也缀着水钻,一闪一闪的非常可爱。而最大区别在于她的脸,她并未长着一张令人害怕的硬汉式侦探的面孔,而是长着一张亲切可人的邻家女孩式的面孔。 “天气真冷。”女孩为难地眨了眨眼睛。 滕云深沉默了片刻。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这样的沉默并不礼貌。“是的,”他结结巴巴地说,“冷极了。今年比以往更冷,去年……”他尴尬地闭上了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他对此全无准备。他做好了给客人结账的准备,但不是每一个客人都会和店员闲谈的,何况,眼前的女孩十分十分的漂亮。滕云深一直喜欢着江潇潇,却还是被她所吸引。 “去年要好得多。”客人点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窘态,“今天……有点奇怪。”她的眼神变得茫然,“我走着,走着,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我才想起自己得买点喝的,暖暖身子。可能天气真的太冷了,冻坏了脑子。”她打着哆嗦,不好意思地笑了。 即使是最伟大的画家也无法将她的笑容勾勒出来。恰到好处的弧度宛如秋季的清新阳光,一下一下地叩着你的心房。 滕云深的舌头变得利索了:“确实,不是好天气。”在这个血腥的早晨,和一个不会呼风唤雨的平凡女孩交谈让他稍稍好受了一些——虽然,或许,他不应该觉得好受——有那么多的人死去了。 客人又笑了笑,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沮丧,然后,她从暖柜里找到了自己的心头所好,把它递给了滕云深。 “四元五角。” “你听说了吗?”客人压低了纤细的眉毛,也压低了动听的声音,“昨天,有些人被这天气杀死了——心脏病突发。” 滕云深迟疑地琢磨着这句话。“有些”?可是,实际上,天气并没有客人所说的那么冷。 如果他不是巫师,而是凡人,可能会耸耸肩,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他是巫师,而不是凡人。他经历了昨夜的战斗,知道发生过了什么。 是的,巫师们会掩饰伤痕,修修补补。但是,他们没法让人死而复生。巫师们只能给逝者安上一些过得去的死亡理由……心脏病是不错的借口。 “可怕的天气。”滕云深顺从地感慨道,“有多少人遭遇不幸?” “还在统计,”客人神神秘秘地回答道,“但我觉得这不太正常,一夜之间……哦。”她捂住嘴,“我觉得和毒品有关系。”她闷声闷气地说道。 “毒品”这个词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异想天开。但滕云深不得不承认这个答案比起一场巫师之间的战斗更加更加的……接近现实。现实并不等同于真实。 “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人大多是深居简出的类型,离群索居,如果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联系——那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联系不可告人。” “这是颇为严厉的说法。”滕云深小心翼翼地评价道,他慢吞吞地收下客人给的钱,表现出适度的兴趣,“您是?” “原谅我多嘴多舌。”客人放开遮遮掩掩的手。她的表情爽朗,令人难以责难。“我从事面向大众的服务工作。媒体盯得很紧,他们会对关于环境还有待遇的话题大做文章——”她烦恼地挥了挥手,“要打发他们可不容易。” “你觉得事有蹊跷。” “除了稀奇古怪的新型毒品,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够让那么多人挨不过这个晚上。他们好像同时患上了易于被低温诱发的心脏病。”客人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琼浆,满足地叹了口气。 滕云深试着扑灭对方不合时宜的好奇之火“这可说不准。他们可能……可能缺乏锻炼。”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说法。巫师不需要慢跑也能拥有隐性的强壮身体。 客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不起……我的压力有点大,想法老往不切实际的地方乱跑。”她拧紧瓶盖,仿佛突然从恍恍惚惚里清醒过来,“我得走了。跟你聊聊挺好的,谢谢。” “慢走。” 滕云深目送这位不期而至的客人离开,很快为这段奇妙的邂逅而感伤起来。对方的身上有一些奇妙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收拾桌子,准备换班。 昨夜只有灰教授的一笔消费入账。不过,别人恐怕不会有所察觉的。一个学期行将结束,客流量随之减少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人推门而入。滕云深抬起头来,他以为之前的客人去而复返,结果见到的人却是“久违”的苏瑞雯。 女孩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你今天又和人打了一架。” “差点死了。” 苏瑞雯歪了下脑袋:“抱歉。” “不是你们的错。我也不愿意邪恶的巫师为所欲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看看你是否完好无缺。” 滕云深对她的关心表示感激:“没什么大碍。” “我可不这么想。”女孩拧紧了眉头,“你……”她吸了吸鼻子,“不太对劲。” 滕云深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嗯?”他为对方的神情而紧张起来。 “有人对你下了法术。”苏瑞雯平静地说道,“你被人盯上了。” 第四十三章 嫌疑 “我会怎么样?”滕云深真的被吓住了,他听说过类似的故事。巫师悄无声息地下咒,悄无声息地取人性命……恐惧犹若具有实实在在的质地,在他的喉咙里翻搅。 “通过用于监视的寄生妖精,对方能够弄清楚你的位置。”苏瑞雯继续说道,“别动,也别太紧张。”她伸手按了按空气,好像面前有一堵玻璃墙,“你遇到过可疑的人吗?” “你看见了刚才从这里离开的女生吗?”滕云深问道,“和潇潇她们分开以后,我只和她说过几句话……没别的人靠近过我了。” 苏瑞雯默不作声地走到门边,探出头去。 “有意思。”她说,“我可能做了错误的判断。或许,被监视的人不是你,而是她。她身上有更多的妖精,而其中一部分依附在了你的身上。” “你确定?” “她没把妖精装在瓶子里,也没种上掩盖气味的妖精。她就和黑夜里的特大号火炬一样。” “有一个巫师盯上了她?” 苏瑞雯用提问代替回答:“她是谁?怎么会招惹上一个巫师?” 滕云深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供职于公共服务机构。她提到了昨夜的死亡。数量不对劲。” 苏瑞雯缓缓说道:“黑剑会杀死了一些普通人,那样做可以临时性地提升他们的法力。” “邪恶的巫师似乎没有必要监视她。”滕云深分析道,“他们不会在乎她的调查,对吧?” 苏瑞雯转过脸来,同时竖起一根指头贴着鼻尖,示意他不要说话。 滕云深警惕地闭上了嘴。几秒钟以后,他的同事走进了商店。后者吃惊地打量着趴在门边的女孩。 滕云深松了口气,“你总算来了。”他说,“太好了。”他预感到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正在发生,千头万绪,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时间还早,”他的同事满不在乎地说,“急着到哪里去?”他用手指弹了弹支架,“新鲜琼浆呢?我饿坏了。” 滕云深惊慌地望了苏瑞雯一眼,后者摇了摇头。他只得结结巴巴地编了一个谎话:“我去过他家,没人应门。” 同事对此反应不大:“可能有别的事情耽搁了?” 滕云深焦虑地点点头:“我得走了。” 苏瑞雯走了过来。“别着急。”她把一张单子与一些钱递给他,“准备好这些东西,毛巾、糖、饮料。开张收据。” “她呢?” “放心,不会弄丢她的。” 同事一会望着这个,一会又望着另一个,为两人之间的对话困惑不已。 “好的,这就为您写收据。”滕云深被说服了。他接过单子与钱,然后噼里啪啦地按起计算器来,苏瑞雯耐心地等待着……最终,他拿起笔来,飞快地在收据上写下金额、商品数量与自己的名字,“要送到哪里去?” “我们会开车过来的。” 滕云深将收据和零钱塞到了女孩的手里:“走吧。” 同事目瞪口呆地挥了挥手:“慢走。” 滕云深用指头敲了敲桌子上的订货单:“这里就交给你了。” 苏瑞雯慢条斯理地收着东西,他丢下她,急匆匆地投进了寒冷的室外空气里。 客人已经走远了,不过,她还没走出他的视野范围。苏瑞雯是对的,他们根本没必要那么着急。无需运用复杂的技艺,仅仅是流淌着魔力的超级感官就足以确保他们不会跟丢目标了。 但滕云深就是放心不下。他经历了如此之多的死亡,一闭上眼睛,那些尸体就横七竖八地躺在他的眼皮底下。那总会过去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尚且无法摆脱这样的幻觉。 他不希望客人也变成一具凄惨的尸体。即使与之素昧平生,他还是愿意竭尽所能地去帮助她摆脱不怀好意的巫师。 苏瑞雯走到他的身边。她评价道:“种下妖精的巫师不仅没做好掩饰工作,而且也没做好裁剪工作,以至于它们到处乱跑。如果不是有意为之,那么某个巫师就太业余了。” “如何进行掩饰?” “这可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关乎于生态环境的平衡。”苏瑞雯解释道,“巧妙的运用几种无害的妖精,可以形成微型的森林,把巫师真正需要的妖精藏起来。” 她拿出一支镊子,在滕云深的肩膀上轻轻一夹,“看!”她举起镊子,迎向阳光。滕云深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妖精的形状。它是三角形的,极浅极浅的褐色,质地犹如枯叶,在风中翩翩起舞。 “现在,我们兵分两路。”苏瑞雯做出了安排,“我去找种下妖精的人,而你负责保护她,怎么样?” “你需要支援吗?” “人手短缺。”苏瑞雯耸了耸肩,“而且,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可能只是一场误会。你呢?你一个人行吗?” “交给我吧。” 苏瑞雯吸了吸鼻子,淡淡的条纹浮现在了她的脸上。女孩转过身去,“这边。”她说,“方向正好相反,再见了。” 她把双手插回口袋里,然后迎着渐渐加剧的风势走向平缓的坡顶。风猎猎地吹着,吹得她的辫子飘来荡去。她留着一束颇为男性化的马尾辫子,给曼妙的背影增添了几分——滕云深在贫瘠的词汇库里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英气? 苏瑞雯的魅力不同于江潇潇的端庄。她目光凌厉,瞧起来不怎么好相处——但也只是瞧起来是那样而已。她是外冷内热的类型。 滕云深收回视线,快步走向不幸的客人……她停了下来,左顾右盼,似乎有些犹豫。 跟踪比想象中容易。他不必像电视里的特工那样,一路躲躲闪闪。巫师有自己的方式。他避开行人,进入第一世界。 周围立刻变得安静,只有嘶哑的风声还在呼喊着。整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孤零零地站了一会,没能等来别的声音。 滕云深叹了口气,然后用力揉了揉脸。他得习惯这一切,习惯巫师的生活,习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不安地望向客人。他愣住了。客人正面无表情地望着这边。 第四十四章 驾驶员 客人的目光里找不到任何情感色彩,她好像在打量着一件名不副实的艺术品……过了难捱的片刻之后,她突然移开了目光。 滕云深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看自己,而只是恰好看着这个方向罢了。她不是一个巫师,她是一个凡人。她不可能感知到位于第一世界的他。 他吐了吐舌头,为之前无谓的过度紧张而惭愧。有那么一刻,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了,就和因为走神而被老师抓到的学生一样…… 他甚至认为回到基准可能会更为轻松。 但他毕竟是一个巫师,在这里悄悄地展开行动才是他应该做的。滕云深鼓起勇气,迎着客人的目光走了过去。 他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却一无所获。那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又过了片刻之后,客人终于收回漫无目的视线,转过身去。 滕云深松了口气,即使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他还是感到不自在。他与她之间,无论是哪一个世界,都只隔着空气而已。他感受不到“边界”,只是……深呼吸。 往来于两个世界就和深呼吸一样容易。 既然如此,她会不会也在突然之间闯入第一世界呢?滕云深为此而惴惴不安。 可是,无论如何,工作还得继续。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客人。后者仿佛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似的突然加快了速度。 她要到哪里去?工作?她充满了干劲。而责任感与好奇心混杂在一起,也许会导致危险。她身上的妖精就是证明。 苏瑞雯那里的进展顺利吗? 滕云深这才想起自己甚至忘了记下对方的联系方式。紧接着,他又想起了在口袋里找到的名片……而苏瑞雯肯定已经从江潇潇那里要来了他的号码了。 他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没有信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里是第一世界,可没有信号塔和卫星……不,谁知道呢?既然基准世界的房屋在此有所对应的话,那么信号塔和卫星之类的东西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道路两旁不仅仅有房屋,还有汽车。它们与滕云深平日里所见的汽车大不相同,充满了幻想元素。比如,眼前这一辆:白色的陶瓷轮子与黑色的乌云顶篷,以及金色的木盒车身。 它们在基准世界里并不存在对应。 两个世界的联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滕云深对这方面知之不多,但是,到处跑的汽车与一动不动的房屋显然是有差别的。 滕云深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就在他略微分神的时候,客人走进车站,然后幸运地赶上了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大事不妙,这大大打乱了他的计划。 实际上,对方的行动算不上出人意料。如果她没有把车开过来,那么搭乘公交车就是合理的选择……而滕云深的脑袋里也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计划”的东西,他以为运用巫师的法术就能够无往不利,却忽略了对方使用交通工具的可能性。 滕云深眼睁睁地看着公交车启动。 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第一世界里现身,并大呼小叫地让司机停车。或许,只要小心一些,别人就不会发现他的异常。可他还是不能这么做。公交车上只有五六名乘客,他会被女孩注意到的。 滕云深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他的视线落在了奇形怪状的跑车上。 他未曾学习过驾驶机动车的技术,也就不应该开车。然而,那是约束凡人的法律。而在这个荒凉的第一世界里……起码,他的危险驾驶不会伤害到旁人。 滕云深战战兢兢地靠近跑车。乌云在头顶上方安静地翻滚着,大得吓人,也低得吓人。万幸的是,他听不到滚滚雷鸣,这意味着他不会稀里糊涂地被一束闪电劈成焦炭。他坐进驾驶室里,对着十字形的方向盘叹了口气。方向盘难道不应该是环形的吗? 滕云深心虚地望了望四周,他可不想因为擅作主张把他人的汽车开走而惹上麻烦。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怒气冲冲的巫师跑出来驱赶他。“我是为了救人。”他安慰自己,接着踩下了右脚边的油门。 他甚至不太确定这辆空前绝后的豪华跑车是否依靠汽油提供动力。 是不是得先发动引擎?一个念头掠过了他的脑海。与此同时,跑车跳了起来,恶狠狠地撞入了犹如薄暮的雾气里。 “停!”他大叫着,却无济于事。跑车用把自己摔来摔去的方式气势汹汹地折腾着可怜的路面。当然,驾驭着它的巫师也倒了大霉。咚!又是一次凶横的撞击…… 几分钟之后,一切终于告了一个段落。滕云深心惊胆战地盯着前方好不容易才安分下来的地平线。奇怪的跑车不再暴跳如雷。 他追上了走走停停的公交车。 这条线路十分冷清,乘客屈指可数。不过,离开安静的校区、进入正在醒来的城市以后,周围就热闹了许多。 滕云深踩下了左脚边的踏板。离合器?无论那是什么,他的直觉是对的,跑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与公交车齐头并进。 早晨的道路一点点地拥挤起来了。 滕云深扭过头去,观察客人的表情。后者好像想起了某件有趣的事情,嘴角微微翘起了漫不经心的弧度。这样的表情并不显得古怪,恰恰相反,非常的迷人……而如果滕云深也这么做的话——对着空气发笑——大概会让人敬而远之吧? 他一边乱糟糟地想着,一边随着公交车亦步亦趋。这条马路还很年轻,但已经渐渐跟不上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了。也许,明年或者后年,这里就会开始又一次改造。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的头顶上方会多出另一条马路,专供公交车行驶,并且永远不会有拥挤堵塞……工程浩大,但值得期待。 滕云深转动十字形的方向盘,把跑车开入了右侧的弯道。如前所述,乘客寥寥无几,这条线路是冷清的,一旦抛下主干道,就不必再忍受前呼后拥的待遇。他加快了速度,与客人所搭乘的公交车一起驶向未知的方向。 第四十五章 大楼 客人目的地仍然是一个谜。滕云深转动十字形的方向盘,跟着公交车爬上了一条安静的大上坡。他属于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这个城市对他而言却仍然是一个谜。 这个城市太大了,他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他或许到过这里,或许没有。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从未自己驾车穿过这片街区。 滕云深有点担心汽油的问题。可能是汽油,也不太可能是汽油。总而言之,某种让这辆跑车轰隆作响的动力,如果在客人抵达目的地之前被消耗殆尽的话可就麻烦了。在第一世界里汽车并非随处可见。 公交车不紧不慢地穿过一片安静甚至有些荒芜的街区,当然,比走走停停的时候要轻快得多,它犹如观光客车般悠闲自在。 周围的风景倒是挺吸引人——不是指基准世界,而是指滕云深所在的第一世界——高楼林立,五彩缤纷。 他瞧见了一栋由数台巨型的废弃打印机堆叠而成的大楼,在歪歪扭扭的平衡性中屹立不倒。这是什么意思?第一世界的景观总是耐人寻味,它们光怪陆离,却反映了某种意义上的真实。 “救我”。滕云深愣住了,他下意识地踩下油门,加速,好让自己可以追上一眨眼间捕捉到的信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他松开油门,踩下离合器挡板,降低速度。滕云深转过头去,望向身后。 没人呼救。发出声音的就是他自己,因为他目睹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救我”。 巨型打印机吐出的白纸从深色的玻璃窗一旁垂了下来,犹如无人问津的廉价窗帘,在料峭的秋风中瑟瑟发抖。 但上面的字可不是无人问津的……至少滕云深不会视若无睹。他把车停了下来。周围空无一人。滕云深回到了基准世界里,目送着客人所搭乘的公交车渐行渐远。 手机发出滴的一声,它重新连上了网络,收到了一条乏善可陈的短消息。滕云深一边拨通苏瑞雯的号码,一边观察矗立在眼前的办公大楼。 他一度以为无论是苏瑞雯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会接起这通电话的。听筒里将传来有条不紊的提示音,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所剩无几的耐性。难道不是吗?要打通一个巫师的电话可不容易,尤其是当他十分需要对方的时候……自从他开始与巫师打交道,麻烦就接二连三地与他过不去。 然而,苏瑞雯马上就接起了电话。“情况如何?需要支援吗?”滕云深还未准备好要说的话,女孩就进入了状态。 滕云深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说不准。她在一辆公交车上,而我在路边看到了别的东西。” 苏瑞雯的声音变得紧张:“不安分的妖精吗?” “不,是一栋写字楼,‘帆船大厦’。”滕云深皱起眉头,“它在第一世界里是一堆打印机,我看见一张纸上写着‘救我’两个字……这是不是意味着里面有人在求救?” “调查一下。”电话另一头的女孩似乎松了口气。 “原先的目标呢?” “把公交车的车牌号发过来。我们可以用巡逻队的工具继续跟踪她。”苏瑞雯分析道,“你进入大楼保护发出求救信号的人。” “你找到那个巫师了吗?” “还没有。我已经在楼下了,可那个家伙藏在人群里。”苏瑞雯有点气恼地说,“先这样?” “好的。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避开摄像头。”苏瑞雯提醒道,“如果有什么拿不准的尽管找我。再见。”女孩挂断了电话。 滕云深收起手机,然后重新打量眼前的大楼。典型的写字楼,装饰颇有可观之处,但不适合安家落户。里面的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值得羡慕,也值得同情。滕云深曾经想象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成为中产阶级的一份子…… 如今,这样的念头烟消云散。他要做的事情可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可以胜任的。 他走近大楼,再次打量第一世界的景观。窗帘被风叠了起来,沙沙沙地响着,白纸上的字迹只露出其中一部分。单调的黑色线条缺乏实际意义,不再显得那么的触目惊心了。但他并未从中得到安慰。有人需要帮助,而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活着。他得到了求救信号,却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滕云深眯起眼睛,盯着长长的纸张,试图捕获更多更多的信息。巫师的法力为他打开了崭新的视野,却不意味着他可以利用这些微妙的色彩与光泽。他能够区分其中的差别,黑色与黑色的差别,白色与白色的差别,却也仅此而已。他不清楚这些差别所代表的意义。 年轻的巫师无可奈何地收回视线,并为这样无谓的尝试而后悔。他浪费了几秒钟,也许是宝贵的几秒钟,从生到死……谁知道呢?基准世界的风景回到了他的视野里,淡蓝色的玻璃墙折射着渐渐升高的太阳光,泛动着赏心悦目的色泽。 一切都很平常。这里有许许多多体面的岗位,人们会想要到这里来的,他们可想象不到隐藏在其中的绝望。当然,或许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只留给巫师们徒然的忧虑,而没留给他们挽回的机会。 滕云深拾级而上。他不属于这里,就连人们脚下的台阶都比他光鲜亮丽得多。他经历了战斗,风尘仆仆。但这并不是最糟的一部分。即使他的衣服是干净的,依然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仪表堂堂,哪怕是维护植被的服务人员,都穿戴着一丝不苟的制服。 他忐忑不安地走入大厅。保安以礼貌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形迹可疑,却两手空空,似乎不具备显而易见的威胁性。况且,以貌取人并不明智。 滕云深努力装作镇定的样子,缓步走向电梯。白纸是从五楼高的地方垂下来的,虽然事情不一定发生在那里,可这是滕云深仅有的线索了。 第四十六章 脚印 电梯里一排排的铭牌给了滕云深些许帮助,让他不至于对将要面对的事物一无所知。 这栋大楼当然不只属于一家公司,甚至每一层都被六家到十家公司所割据。网络时代的潮流就是这样……小型化,集中化,分工明确,而又联系紧密。 滕云深盯着五楼那一栏。运气不错,那一层楼里只有六家公司。但是,仔细想想,这并不代表他的任务会比较轻松。占地面积往往与人数息息相关。而无论是六家公司还是十家公司,它们都占据了整整一层的面积。 他习惯性地朝第一世界投出视线。 这里没什么变化,四面八方依旧是银色的钢铁,光滑的平面清晰地倒映出巫师苦闷的表情。他无法想象一架平平稳稳的电梯是如何在由打印机组成的废墟里上下穿梭的…… 然后,变化发生了。那些五颜六色的树脂发光字张牙舞爪地从米褐色的铭牌上站了起来,在滕云深眼前到处乱窜,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幸好,电梯里没别的人,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过度反应,在可疑的印象上再添一笔。他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公司的名字有条不紊地贴在铭牌上,有的规规矩矩,有的飘逸飞扬,但没有一个是爬来爬去的。滕云深眨了眨眼睛,把刚才目睹的景象忘掉。好歹没瞧见血手印之类的东西,万事大吉。 电梯在三楼停了下来,一个略微发福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令滕云深有点意外。通常,人们会从一楼搭乘电梯到各个不同的楼层去,再从各个不同的楼层回到一楼,而在不同楼层之间移动的情况是很少见的。除非,他隶属于大楼的机能。 可滕云深认为这个男人不是服务人员。他没穿制服,而且,对方身上还有一些……特质,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属于外部的世界。 男子看了一眼被激活的数字按钮,随即按下了关门键。他也到第五层去?这让滕云深更为在意了。过去发生的与可能正在发生的迫使他多动脑筋。他不再是因为丢失记忆而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了,他是狡猾的巫师。 尽可能地抓住那些不寻常的细节,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或许就能得到答案…… 滕云深回忆着转瞬即逝里男子的面孔。五官深邃,可丰富的立体感被饱经风霜的沧桑所掩藏起来了。他眯着眼睛,显得没什么精神,并不是疲倦,只是,百无聊赖。 他是需要帮助的人还是加害者?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点。在考究的服装之下,是一副年纪轻轻却养尊处优的架子。不过,他毕竟还是和那些办公室里的白领不一样。 电梯在第五层停了下来。留给滕云深思考的时间并不多。门打开了,男子走了出去,滕云深紧随其后。 他不能一直跟着对方,两个外来者走在一起太显眼了。 嘈杂扑面而来。没人大吼大叫,只有脚步匆匆与窃窃私语,但还是很好地营造出了热烈的气氛。滕云深在电梯门前站了一会,稍稍打量摆在面前的难题。 四家投资银行,两家地区代理,写字楼里的典型代表。在失忆之前,他对此一无所知,而失忆之后,商店里的期刊杂志使得他对此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男子走向了左边。犹豫了片刻之后,滕云深走向了右边。右边有四家公司,意味着它们的规模较小,更容易进行排除……问题就在那里,他不清楚自己要找的是谁。 这里可不会有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每个人都有事可做,合法或者不合法的,但总归与暴力无关。 一部分人忙得要“死”,而那只是夸张的修辞手法,没有谁真的会因此死去。他知道过度疲劳或许是致命的,但一个疲于奔命的白领恐怕不会给偶然路过的巫师留下如此强烈的信号。 滕云深再次打开巫师独有的视野。这并不好受,就好像在反应慢了几拍的老旧电视机上切换频道,漆黑的屏幕令人不安。然而,他终究得适应这一切。 地板是倾斜的。滕云深叫不出名称的打印机零件以巧妙的形式搭成了一堵堵墙壁。他不仅仅看着这个世界,也听着这个世界。各行其道的嘈杂声响消失了,只余下打印机零件按部就班的低沉嗡鸣。 没有任何线索。滕云深从人们中间走过。他们散发出来的活力感染了他,差点令他忘记了这一行的目的。气氛紧张,但没有人在舞刀弄枪。如果谁由于遭遇经济方面的困难而呼救,滕云深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束手旁观。 这些人,这些与枯燥又精彩的数字打交道的投资专家,他们动动手指,就会让对他们寄予厚望的人们倾家荡产。动机会隐藏在这里面吗? 滕云深停了下来,戛然而止。他盯着地上的脚印,它们发出浅淡的光亮,发出轻巧的声音。周围有许许多多的脚印,其中有一些是特别的。滕云深抬起脚,同时回头……是的,这些是巫师的脚印,和自己留下的脚印一样。 他失去了部分记忆,但并不代表他有健忘症。后方的脚印是他留下来的,而前方的脚印就属于某个不知名的巫师了。 滕云深紧张起来。当他走进电梯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侦探。当然,他的武器不是什么聪明的大脑,而是奇妙的法力,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拾不轨之徒。凡人怎么可能是巫师的对手呢? 但是,如果要对付的杀手是巫师的话,情况就截然不同了。他确实杀死了几个巫师,不过每一次都是险之又险。他不愿意再次经历那样的战斗了。 哪怕敌人法力低微,经验也比他更为丰富。毕竟,他才刚刚掌握了魔法。而战斗并不仅仅是取决于法力的强度。魔法是一门艺术。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滕云深战战兢兢地往墙角退去。 首先,得寻找一个合适的地形,在敌人没有发现自己之前藏起来……他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立足点。 第四十七章 枪击 某个巫师大概不曾预计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情况。所以,他留下了脚印,无所顾忌,而滕云深相信这是可以避免的。 他听女孩们提起过青铜法师,他们通过汲取青铜中蕴含的魔力,来破译信息。他们甚至可以从脚印里得知你的发色。 巫师们总是保持着神秘感,不露痕迹,以免被同行抓住破绽。如果他们连自己的脚印都藏不好的话,又怎么谈得上神秘莫测呢? 滕云深收敛气息,然后跨出一步……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脚,盯着地板……好极了,没有光亮,没有响声。 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把脚印拾了起来。凡人们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他们能够把脚印擦掉,但不能把脚印留在靴底上。然而滕云深却无师自通地办到了这一点。正因为可以完成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巫师才被凡人们认为是与众不同的异类。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拾起自己的脚印,离开了短暂的藏身处。在这里,他可以观察四周,处于有利的位置。可是,他必须主动出击,而不是坐以待毙。巫师的脚印散发着力量,这或许意味着对方就在附近。 他走向巫师的脚印,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沿着脚印穿过走道,感兴趣地四下张望,如同刚刚拿到一大笔拆迁赔款的暴发户。 这里确实有无数发家致富的机会,但没有他想要的。滕云深只在意时隐时现的脚印。 第一世界空无一人,巫师就藏身在凡人们当中。另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古怪家伙?滕云深不太肯定自己的猜测。 江潇潇与苏瑞雯颇为引人注目,但那是因为她们长得非常漂亮,而不是因为女巫为人耳熟能详的独特气质…… 此时此刻,留下脚印的巫师很好地扮演了自己的虚构身份,他彻底融入其中。而滕云深必须把他从严严实实的面具底下揪出来。 脚印开始绕圈,最后挤在了一起。被人们踩了踩去。更糟的是,散发着魔力的脚印互相践踏,变得朦胧一片。 滕云深谨慎地打量这些站在脚印上的人。每个人都很可疑。他们的器宇不凡不仅仅来自于考究的服饰,还来自于眼神,里面有深邃的东西。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机会,跃跃欲试。 他们从同行的口中套取情报,从客人的账户里套取资金。和滕云深一样,他们一直在观察,而且肯定比他做得更好。 线索暂时中断了。不过,巫师似乎就在眼前的这群人当中。 滕云深从服务台上取来一份宣传手册,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利率、债券、期限、回报、黄金……令他眼花缭乱。 他要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的突兀,这或许是一场持久战。 巫师为什么还不下手?如果他的目标就在这里的话,他只要潜入第一世界,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解决掉目标……不对,超自然因素导致的死亡或许会引起秘密结社的注意。巫师应该更愿意将之伪装成自然死亡或非自然死亡——只要不是超自然死亡就好。 滕云深眯起眼睛。巫师还没找到要下手的对象?有可能。滕云深想起了一个关键点:求救信号。 巫师的目标对即将到来的噩运并非一无所知。他一定既害怕又绝望,以至于这样的情感反应在第一世界里。 滕云深试图从某人的脸上找到深藏的恐惧,可是,要区分恐惧与因为股票价格浮动而产生的紧张可不容易。 桌上的一台固定电话响了一下。有人眼疾手快地接起电话……他朝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士点头致意:“对不起,恐怕还得等上一小时。” “我要见他。”年轻女士的表情里并无不悦,却语气坚决,掷地有声,“我可以去找他。” 滕云深竖起耳朵。客人?和自己一样的客人是最为可疑的。外来者,入侵者,他们总是象征着变化。好的变化?坏的变化?现在,滕云深倾向于认为那是坏的变化。将会有人掀起腥风血雨。 负责招待的男子报出了一个地址。他皱了皱眉,放下话筒:“他那里忙得不可开交。” “没关系。”年轻女士露出不带多少感情的笑容,“毕竟,我没经过预约的程序就冒冒失失地找上门来了。”她表达歉意,并不真挚,但十分得体。 男子主动请缨:“我送您离开。”麻烦以这样的形式解决了,他心情不错,甚至开始对这位女士与同事之间的关系妄加揣测。 “请留步。”姑娘拒绝了他的好意,态度果断,“我晓得你们有多忙。”她倒退着走开一段距离,随即转身离去,留下好奇的男子。 滕云深盯着她的脚印。它们发出了光,它们发出了声音。她就是那个巫师。 他又等了一会,才跟了上去。他的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当然,之前心脏也是跳动着的,只不过如今的跳动更为有力。过度紧张让他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好像马上就要爆炸的气球。寂静仿佛一根针,在气球表面轻轻划动……他们正在离开人群。 当他们身处于人群之中的时候,滕云深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而在当下,庇护不复存在。 这样也好。谁知道那些邪恶的巫师会对周围的人们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他见识过他们的可怕。 这么想并不能给滕云深太多的安慰。过去,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几乎没有空间和时间去害怕。此时此刻,他却大可以一走了之…… 然而,他主动走向了死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终于,所有的声音都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只余下两个巫师。紧接着,别的声音响了起来。 咻。子弹飞舞。咻。滕云深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子弹,但他知道飞过来的就是那样的东西。他是个巫师,反应比别人快得多。他深深呼吸,觉得自己可以阻止正在发生的一切。不过,他还是不够快,瞧得见子弹的轨迹是一回事,把它们拦下来又是另一回事。 女巫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四十八章 敌我难分 女巫不是加害者,恰恰相反,她是被害者。这样的念头如同强劲的电流窜过滕云深的大脑,让他差点摔倒。但他还是跑了起来,跑进第一世界。 女巫挣扎着,也……蔓延着?她的形体之下伸出一条一条类似影子的痕迹,缓缓攀向第一世界。她的脑袋中了两枪,却还活着,然而,要逃离危险就力有未逮了。 滕云深靠近女巫。她睁大了眼睛,困惑不解。恐惧代替了呼吸,在她的鼻腔里扩张,每一次喘息,她都离死亡近了一步。 他扭过头去。走道尽头的阳台上,一条身影躲入了视线不可及的地方里。 这或许意味着枪手也是一个巫师。他瞧见了隐身于第一世界里的滕云深,认定后者为计划外的干扰因素。所以,他不对目标的状况进行确认,就藏了起来。 滕云深以为巫师之间的战斗会更为优雅一点的,而不是粗暴的枪林弹雨……不过,古老的巫术与现代的武器,究竟哪一个才是落后的手段呢? 两个立场不同的巫师,则让情况变得复杂。 现在不适合思考多余的问题。滕云深从地上抱起了还在不停挣扎的女巫,把她带进了第一世界里。 消音器掩饰了子弹的声音。暂时没人察觉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之后,负责打扫卫生的员工也许会找到两颗子弹。不过,血迹都被女巫带走了,货真价实的子弹说不定会被他们当作是廉价的仿制品。 滕云深藏到了巨大的盆栽之后。第一世界里的盆栽与随处可见的盆栽可不一样,树皮也是绿色的,仿佛凝固的油脂,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了整条走道。 “你怎么样了?”滕云深忧心忡忡地盯着女巫,“你能够活下来吗?”他刚说完就闭上了嘴,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显得太过于失礼了。 女巫虚弱地点了点头。“只要没有第三颗子弹。”她观察着年轻的巫师,“你是谁?”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从盆栽后探出头去,回答道:“我路过这里,发现了求救信号。你也是吗?” “是的。”女巫捂住太阳穴上触目惊心的洞口,“有人惹了麻烦。” “你在找人?对吗?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我是青铜法师。”女巫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求救的人是谁……可是,敌人埋伏在了这里。” 滕云深点点头。“我们需要帮助,”他取出手机,“我给秘密结社的人打个电话。” “不行。”女巫阻止道,“秘密结社已经**了。你不知道自己可以信任谁。” “我信任她。” “可你不能够信任他们所有人。”女巫坚持道,“那个枪手用的可是注册过的魔弹。他敢这么做一定是有恃无恐。” 滕云深皱起眉头。女巫向他揭示了一种很有说服力的可能性。他当然不会怀疑江潇潇与苏瑞雯。然而,除此之外,他对管辖这一片地区的秘密结社近乎一无所知。况且,就在昨晚,内部的叛徒给组织造成了沉重打击…… **可以破坏支配凡人的政府,而支配巫师的政府恐怕也难以幸免。权力总是让人犯下错误,巫师们虽然拥有种种奇妙的法力,却仍然是人,仍然会重蹈覆辙。 “他们监听着你的电话。”女巫继续劝说道,“你有安全线路吗?” 滕云深摇了摇头:“没有。” “那我们自己对付他。”女巫说,“找到那个枪手,杀了他,再找到背后的主使者。我估计只是一个小角色,私怨,不足为奇。他们的目标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交易员罢了。” 滕云深被说服了,他收起手机:“怎么做?” “你指望一个脑袋被开了四个洞的女人给你建议?” 滕云深紧张地笑了笑,他佩服对方的坚强,要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幽默感可不容易。“我缺乏经验。”他说,“我成为一个巫师还不到半天。” “看得出来。”女巫点点头,“无意冒犯。” “你怎么样了?” 女巫拿开手,露出已经愈合的肌肤。“里面很糟,”她说,“该死的银子弹。” “特别的子弹吗?” “原材料来自于起码有五十年历史的家传银器。”女巫心有余悸地说,“它们具有杀死巫师的魔力。” “我来负责行动的部分。”滕云深犹豫起来,“但是,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我们是不是应该撤退?” “那么我们将失去杀手的踪迹。你听说过关于这些人的传闻吧?要找到他们可不容易。”女巫冷静地分析道,“而当杀手同时还是一个巫师的时候……难上加难。” “我们得根除威胁,对吗?” “我不信任秘密结社,我和他们打过太多次交道了。”女巫的眉宇间露出痛苦的神色,“就好像凡人们的政府,承平日久,就会逐渐失去先进性,而巫师们的团体要更糟,缺乏大众监督,缺乏新鲜血液……我们不能依靠他们。” “我听你的。” “我盯着这边,你到对面去,贴着墙壁。”女巫命令道,“然后把这个丢进阳台。”她掂了掂手里的椭圆状褐色果实。“小心点。”她提醒道,“别把自己卷进去了。” “手榴弹?” “答对了。差不多就是那样的东西。” “范围多大?” “二米。” 滕云深眯起眼睛,估算出了大约的距离,“我说不准,”他嘟囔道,“可能会丢到外面去。”通常来说,阳台是被栏杆或者矮墙圈起来的。然而,这里是第一世界,情况大不相同。所谓的阳台仅仅是一块倾斜的踏板。 “你做得到的。”女巫鼓励道,“你是个巫师,可以表现得比运动员还好。” “试一试。”滕云深取走了女巫递来的果实。 他蹑手蹑脚地贴到了对面的墙壁上。阳台上没有任何动静。滕云深掂了掂炸弹的重量,然后把它扔了出去。 他的投掷十分完美,紫红色的迷雾烧了起来,笼罩住整个平台……但是,枪手无所畏惧地出现在了入口处,一枪打中了滕云深。 第四十九章 子弹 子弹在滕云深的胸膛里声嘶力竭地咆哮,到处都是血液沸腾的声音。年轻的巫师一阵晕眩,向后退去。 他们犯了错误。枪手并非身处于第一世界。他待在基准的世界里,迷雾炸弹自然伤害不了他。 滕云深盯着枪手——早早发福的青年。对方曾经和他搭乘同一部电梯。他觉得事有蹊跷,却没有深究。他的直觉是对的,但还是没能掌握先机。 枪手咧嘴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某种会在社交网站上引起热烈反响的宠物。当然,此时此刻,滕云深可不认为他的表情是可爱的。他又开了一枪,打中了滕云深的大腿。巫师的血喷了出来,在银色的雾气里飞速蒸发。 女巫开始反击,可她只有一支手枪,而对方的武器是短管步枪。手枪这种东西其实挺靠不住的,要把子弹送到正确的位置上去十分困难,每次射击都仿佛是在扔骰子,而且往往运气不好。 砰!枪手朝盆栽射击。他在基准的世界开火,子弹却击中了第一世界的目标。滕云深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在技术层面上那或许并不是一个问题。 他听到了女巫模模糊糊的叫声。她又中弹了,子弹穿过盆栽击中了她。她还能发出声音,可见枪伤不是太过于严重,要杀死巫师并不容易。 滕云深捡起穿过自己心脏的子弹,爬了起来。 他在枪手惊讶的目光中朝对方的胳膊丢出了子弹。他做到了从第一世界向基准世界发起攻击。当他发现能够这么做的时候,就顺其自然地完成了这一动作、 他也从未尝试过丢出子弹,却对这件事充满信心。子弹上沾满了他的血液,而巫师的血液是特别的,使得他与子弹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子弹扔中了枪手的胳膊。如果可以,他想扔中对方的眉心,然而,时间不允许他瞄准。机会稍纵即逝,他只能把握好一次投掷的状态……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子弹从射手的胳膊上弹开。它给袖子添了一抹血色,颜色来自滕云深的血液,除此以外,再没有留下别的痕迹了。滕云深预想中的银子弹与巫师之间的剧烈反应并未出现。 枪手兴高采烈地又给了他一枪,仍然命中胸膛。这一次,滕云深知道自己恐怕在劫难逃。要害部位挨上三发子弹对于他来说同样是致命的,女巫会死,他也会死。 第三枪蓄势待发。滕云深盯着枪手。恐惧与愤怒……不,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条身影突然闯了进来。来者兴高采烈地抱着一大堆文件,脚步匆匆。他对正在发生的战斗浑然不觉,就在不经意当中,他闯入了可怕的厄运里。 枪手在短管步枪上装备了消声器,而那只是代表他不愿意引起多余的麻烦,可不代表他会介意杀死额外的目标。滕云深了解他们,邪恶的巫师杀人不眨眼。 凡人目瞪口呆地盯着枪手,以及黑洞洞的枪口。他害怕极了,害怕得甚至发不出声音。 枪手推开了他。呼啦。滕云深捕捉到了一束声音,簌簌作响,犹如即将升上夜空的烟花。声音划出一条耀眼的轨迹。枪手拖着凡人往后倒去。紧接着,爆炸掀起的气浪追上了他们。 滕云深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但是,他什么都没能看见。第一世界的风景褪去了,他回到了基准的世界里,呛鼻的滚烫烟雾涌了过来。晕眩好像木槌似的重重敲打着他的脑袋。 年轻的巫师失去了意识。他失去了对自身形体的约束。他摊开手脚,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滚滚热浪用力挤压着他的脸。声音渐渐聚拢过来,却微不可闻,宛如月光的低语。 滕云深太困了。他已经适应了上夜班的作息。现在,过去的惯性却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渴望一张床,渴望睡眠…… “醒了?”江潇潇在他耳边说道,“慢慢来。” 滕云深睁开眼来。“我还活着。”他欣喜若狂地想。江潇潇把脸凑了过来,眼神里尽是关切之意,他几乎忍不住就要吻她了。 “活动一下有好处的。”江潇潇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我们可是巫师。” 滕云深坐了起来。他以为自己会被插上一条条管子,就和影视剧里奄奄一息的恐怖袭击受害者一样……实际上,甚至没人给他绑上一圈绷带。 “瑞雯就快回来了。” 滕云深点点头。他敞开衣服。伤口愈合了,皮肤完好无损,皮肤底下隐隐作痛,却还不算太糟。他困惑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我没事了?” “银子弹可不好对付,它们留下的伤害会持续破坏你的身体。” “这里不是医院。” 江潇潇摇摇头:“爆炸刚发生就有人把消息发到了网络上,我在救护车抵达之前赶了过去,把你带到了这里,安全屋。处理这个我们比医院拿手。” 滕云深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胸膛。“别的人呢?”他问道。 爆炸,闪光,被吞没其中的身影……晕眩再度爬上了他的后脑勺。 “一个凡人被杀死了。”江潇潇冷静地说道,“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滕云深闭上眼睛。 “再睡一觉?”江潇潇提议道,“我给你家里人打过电话了,告诉他们你在帮我的忙。”她挥了挥手,在空气里激起一串音符,“安全屋里设置的魔法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不,时间紧迫。”滕云深拒绝道,“被杀死的只是偶然路过的人,巫师的目标是另一个人,威胁尚未解除。” “争分夺秒。” “我得尽快动身。”滕云深拧紧眉头,睁开眼来,“你瞧见求救信号了吗?” “嗯。” “我在大楼里找到了一个巫师,她得到了一个地址,然后离开。我跟着她,就在电梯门口,她被两发子弹击倒,而我救了她。” “威胁与巫师有关。”女孩对这些信息并不是太过意外,她检查过现场,发现了妖精果实的痕迹,“不过,居然牵涉到了两名巫师吗?” “女巫与我一样,也是为了帮助人才到那里去的。”滕云深缓缓说道,“开枪的另有其人。” “我们会找到她,把她保护起来——” “她是这么说的。” 江潇潇微微眯起眼睛。 滕云深咬着嘴唇:“可是,我觉得,她或许才是真正的威胁。” 第五十章 防不胜防 “说说看。”江潇潇站起身来,“我给你弄点喝的……可能有点苦。” “她自称是为了帮助求救者而行动的。然而,她不在乎无辜者的性命。” 江潇潇把有些发烫的玻璃杯塞到了他的手里。“苦的。”她再次强调到,这次省略了形容苦味程度的词汇。 滕云深喝了一口。味道确实挺苦的,可能是他喝过最苦的东西了,但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当然,这或许只是因为他的感官变得迟钝了……不过,他还是察觉到了一种内在的无形能量,从滑落喉咙的琼浆当中挥发出来。 “她做了什么引起了你的怀疑?” “她丢出果实,制造爆炸,炸死了那个凡人。”滕云深说,“而那个枪手做的事情正好相反。当凡人突然出现在枪口前的时候,他放弃了射击。如果他开枪,我就会死,但他没这么做。而当女巫投掷炸弹的时候,他还带着凡人一起逃跑。” “很遗憾,他失败了。”江潇潇露出思考的神色,“你的结论或许是对的。只是,为了消灭威胁不得不发起波及无辜者的攻击,或者,为了不波及无辜者而放弃攻击,这些都不能用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 滕云深急急忙忙地抬起头来:“说到这个……”他又突然闭上了嘴。 他支支吾吾的,江潇潇等了片刻才催促道:“怎么了?” “女巫提到了关于**的问题。”他说,“她宣称你们与邪恶巫师沆瀣一气,她不信任你们。” 江潇潇摇摇头:“那她就更可疑了。我不是说**的情况不会发生,也不是说我非常非常了解同事。事实上,我们几乎是一个学术机构,没有权力,没有利益,就没有**。” “要杀死一个凡人,也没有必要收买结社,对吗?” “对此我持保留意见。”江潇潇分析道,“即使不计入偶然路过的你,也还有两个巫师参与了这件事情。要杀死一个投资银行的顾问无需这样大费周章。一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会很乐意代劳的。而两个立场相反的巫师居然介入其中……这背后的原因一定很复杂。” 滕云深挺直脊背。他忍受着痛苦,却很快发现痛苦没有想象中那么剧烈。 “要从哪着手?我相信你,你也可以相信我,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干劲十足。”江潇潇微微一笑,“不过,你的身体恐怕还需要调理一阵子。” 滕云深聆听着自己身体里的声音,烧灼的声音,腐蚀的声音,伤害的声音,以及……飞速愈合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我没事了。”他注视着江潇潇担忧的眼神,“我的身体似乎不太一样。巫师们以为能够杀死我,但我总是能够挺过来。” “我摸过你的骨头。它们非常的特别。无论那个异乡来客的目的是什么,他送给你的礼物都是货真价实的。” “这样的骨头十分罕见吗?” “完全没有排异反应。”江潇潇解释道,“改造身体是很常见的,但通常是局部改造、逐步改造。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只改造了一根骨头,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你整个身体都被改造了。” 滕云深默默地感受着自己的躯壳。变得陌生了吗?不,变得特别了,可这确实还是自己的身体。 “一次性进行全身改造的话,一般人可能要在琼浆里睡上数月甚至数年。” 滕云深张了张嘴:“瞧起来我运气不错。” “等这阵子忙完,我会把异乡人留下的警讯传递给高层。” “我们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滕云深试探性的走了几步,步伐有些发飘,但不算太糟,“现在手头上有哪些线索?” “我们的青铜法师得到了一个名字,我们通过这个名字找到了受害人的资料。我拨了电话,但没人接起来。” “家庭情况如何?” “单身。双亲健在,不过远在天边。” “我得去他家那里看看……爆炸过去多久了?” 江潇潇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刚好一个小时。别太着急。他知道自己受到了威胁,一定会保持警惕的。况且,工作地点发生爆炸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他那里去了。” “但他未必知道对方派来的杀手是巫师。” 江潇潇打消了阻止滕云深的念头。这件事情攸关生死,而组织确实分身乏术。“好好想一想,”女孩说,“他为什么不向警方寻求帮助?” 滕云深的脑筋转得很快:“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牵涉到金融业的犯罪总是十分复杂的。他可能在工作中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也可能他本身就是其中一份子。他还没考虑好怎么处理某些秘密,所以按兵不动。危险却找上门来了。” 江潇潇点点头:“因此,小心他的同事。我把受害人的资料发到你的手机上。抱歉,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滕云深不以为意:“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云深进入状态蛮快的。”江潇潇露出笑容,“就和我一样。”她不无骄傲地说道。 “我还是讨厌这一切,不过,能救人的话都无所谓了。”他走向门口,“代我向苏瑞雯问好。” “你应该在行动之前接受改造,能够使用腰带的话会有帮助的。” “来不及了。” 江潇潇补充道:“叫瑞雯就好,这样比较亲切。” 滕云深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拖开厚实的木门、推开发亮的铁门,走进长长的走廊里。提着油漆桶的工人在等电梯,他转身把门关好,然后快步走到电梯前。 片刻之后,电梯停在了这一层。他走向即将打开的自动门。 砰!他挨了一枪,砰!两枪……子弹在血肉里扭动着。他转过头去,瞧见了那张令人记忆深刻的笑脸。 枪手换了一身装扮,惟妙惟肖,甚至连胡须上都沾着油漆。而在一个小时之前,他的打扮与那些投资银行的顾问并无不同,衣表光鲜,胡子也刮得很干净。 那个枪手找上门来了。他埋伏在走廊上,准备将他们逐一击破。 第五十一章 血 子弹穿透了巫师的腹部。枪手十分谨慎,也十分果断。他从脏兮兮的大口袋里拔出手枪,未经瞄准就直接开火,不给巫师反应的机会。枪口放得很低,但足以制服对手……除非,他的对手是一个巫师。 滕云深捂住了腹部的伤口。他并不认为这么做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他只是需要鲜血,需要愤怒的颜色。 在摩擦中诞生的温度从子弹上褪去,变得冰凉。血液却烧了起来,骨头在肌肉的紧密包裹下激动得发抖,咯噔咯噔地互相撞击。 他感受到了力气与速度,它们渴求着爆发。血液稀释,掀起红色的浪潮,魔力渗进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里。 “真奇怪。”他想,他的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却只有流出来的部分才能够提供魔力。 枪手松了松放在扳机上的指头。为什么枪手总是在两次连续射击之后就停手?滕云深对于枪械知之甚少。不过,他起码知道,短管步枪也好,手枪也好,都可以连续射击直至打空子弹为止。 而枪手的攻击甚至称不上是连续射击。在第一枪与第二枪之间有一段明显的间隔,如果枪手用的不是银子弹,滕云深有把握在中弹一次以后避开第二颗子弹。 一个与巫师作战的枪手,要是连自动武器都没准备好,未免也太过于托大了。 滕云深感到困惑,然而,枪手暂缓攻击给了他机会,这总归不会是一件坏事。 他燃烧着红色的魔力,犹如开动了轰隆作响的引擎。他忘记了疼痛,飞快地冲向枪手。啪!他撞上了类似电网的东西。两个人都在刺眼的火花中被抛向了相反的方向,重重地摔倒在地。 银色的子弹继续吟唱着欢快的曲调,在他的血肉里不停打转。 滕云深翻了个身,一颗子弹从他的膝盖边缘擦过。然后,枪手又停了下来。这次只有一颗子弹?枪手的极限是两颗子弹,而且,他恐怕没办法一直保持这个频率。 滕云深爬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很慢很慢。背景是固定的,一动不动,而相比于之前的表现,枪手的动作慢得不像话。滕云深呼吸着红色的魔力,准备一鼓作气解决对手。 他跳了起来,紧接着,砰!他在半空中又挨了一枪。 滕云深掉落下来,掉在自己的血液里。更多的红色从他的心口流出,他却无法唤起对应的魔力。 枪手又在笑了。和蔼里带着滑稽,如同圆滚滚的猫。之前说过吗?这个表情一定会很受欢迎的,可滕云深一点都不喜欢。 枪手走近巫师:“你们有多少人?” 电梯离开了。 巫师没有回答。枪手敲了敲手里的枪,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真的吗?在这个时候?”他说,“这里是居民区,而大家都在上班……这意味着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滕云深下意识地望向身后,而枪手也盯着那个方向。 “不,不。”枪手慢条斯理地说,“我动了手脚,她或者别的什么人不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而如果他们走出来……”他弯下腰去,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架小巧的肩扛式火箭筒,“我会把他们炸成碎片。” 滕云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还没有放弃,但痛苦的表情也并不仅仅只是伪装。 “我应该杀了你的,因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枪手把火箭筒组装好,架在肩头上,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没忘了用手枪指着滕云深。“可我知道规矩,世道艰难啊。一味打打杀杀可行不通。”他感慨道,“所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摆平这件事情。你们为什么盯上那个可怜的人?” 滕云深按捺住了反击的冲动。枪手以为三发命中要害部位的银子弹就可以让他奄奄一息。但是,这些伤害还不足够打垮他。 滕云深的恢复能力非常惊人。有些人倒是不这么想,他们还来不及做出正确的判断,就被他杀死了。 而处于现在这个情况下,他觉得正确的做法是……和枪手好好谈一谈。 对方似乎也是这么打算的。 “我没有盯上谁,至少不是你说的那种‘盯上’。”滕云深缓缓开口,“我经过那里,看到了求救信号,就这么简单。”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没在撒谎。”枪手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这可经不起推敲。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我在那里,你也在那里。女巫呢?我不是说带你离开现场的那一个,而是之前丢下你逃跑的那一个。你们可是同事,她就这么对你弃之不顾?” “我救了她。”滕云深说,语气干巴巴的,“我们就是这么相识的。她的目的和我一样。” “两个巫师?不约而同?我是不是应该再给你一颗子弹?” 滕云深皱紧眉头:“三个巫师。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提问题,你回答。” 滕云深轻轻哼了一声,“你认为我是犯人,而自己扮演的是拷刑吏之类的角色?”他慢腾腾地坐起身来,“不,你错了,我们是对等的,我们在交换情报。” “我闭上眼睛都能打中你。” “在那之前我会撕开你的喉咙。” 枪手有些紧张地眯起眼睛。他好像在认真地考虑巫师的说辞。“你的说法挺可疑的,”他评价道,“但符合逻辑,也不是完全说不通……你和她不是同时进入那家公司的。要杀死一个凡人不需要动用两个巫师。” “她一个人进入,一个人离开,而我尾随着她,因为她留下了脚印。” 滕云深回忆起了女巫的语言与表情。他正在和一个给了自己好几枪的家伙一起把女巫往嫌疑人的框框里套……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还是只是虚与委蛇? “你是谁?” “随意透露姓名可不明智。” 枪手神情怪异地挑起一边眉毛:“你在暗示自己的名字十分珍贵吗?” 滕云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名字落入巫师手里并不安全。” “你在虚张声势,这可吓唬不了我。”枪手眯起眼睛,“你不过是个小喽啰,谁会用名字对付你?你连我不是一个巫师都没看出来。” 第五十二章 合作 滕云深困惑地盯着自承并非巫师的枪手。这么做似乎全无意义,他可不会因为对方的说辞而放下戒备的。 枪手耸了耸肩。他说:“但你将我视作与巫师等同的威胁也并没有错,我比一般的巫师要危险得多。我杀了许许多多的巫师。我是一个猎巫人。” 滕云深绷紧了肩膀:“所以,你还是要收拾掉我吗?” 枪手略微松开放在扳机上的手指。“不,我不是那些容不得巫术存在的疯子。几个不擅长战斗的巫师给了我一些东西,让我可以对付邪恶的巫师……你站起来吧。慢一点。”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从血泊里爬了起来。 枪手按下了藏在袖口内侧的机关。在滕云深讶异而警惕的目光中,之前打出去的银弹头从地上跳了起来,落进了枪手的腰带里。 “我得承认,你给我造成了不少的麻烦。”枪手退开几步,“我的衣服经不起第二次攻击了……你得去对付那个女巫。”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丢在地上,“上面是目标的家庭住址。”他说,“我让他回家去,你埋伏在那里,总能等到那个坏女人的。” 枪手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逃生通道的大门,优哉游哉地留下了目瞪口呆的滕云深,仿佛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做似的。他把责任推给了滕云深。 而滕云深知道自己不会拒绝救人的机会。 他回头张望。除了巫师的血液,四下静悄悄的……不远的地方,江潇潇还在一无所知地忙碌着。 滕云深不打算求助。实际上,枪手所说的话并没有错,如果不是他救了女巫,事情恐怕不会变得如此复杂。一个无辜的路人因此而死,他应该负起责任的。 况且,安全屋里的巫师各个都忙忙碌碌的……他们所做的事情或许不只是关乎于一条生命。战争开始了。 他释放魔力,去触碰自己留下的血迹。他已经是一个巫师了,运用魔力移动自己的血液并不算太难,他将血迹藏进了第一世界里,抹去了基准世界的硝烟。 然后,滕云深掏出手机,编辑一条短信:“枪手跟踪了我们,安全屋已经暴露。他指认女巫才是加害者。我会进行确认。”他将这条短信发给江潇潇。 安全屋里驻扎着数个巫师,以及严密的防御设施,他相信结社能够处理好此次危机的。 他心情沉重地按下了电梯前的按钮。如果受害者听从枪手的指示,那么真相恐怕就和后者所说的一样。他犯下了错误。 一个人死了。与一条生命相比,他之前抱怨的东西,受到的伤害,微不足道。 滕云深走进电梯,几分钟之前,他就准备离开这里了,结果却拖了这么久……只有几分钟,但在这期间所承受的折磨将是漫长的噩梦。 他和电梯一起下沉。下沉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灵。想到自己造成的恶果,他就一阵难受,痛苦比被子弹贯穿心脏的时候更深。紧张曾经压倒了这样的痛苦,如今,战斗中止,痛苦就漫过了头顶,吞没了所有的感官。 这比他真切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凉雾里遭遇了什么的时候更加痛苦。过去,他走进不期而至的凉雾里,被夺去了有关于学习的记忆。他蒙受了苦难,只是纯粹的受害者。如今,一条生命因为他的过失而逝去了,他不是直接的加害者,却与之脱不了关系。 滴。清脆悦耳的提示音响了起来,电梯门随即打开。滕云深跨出门去,人们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急匆匆也好,慢腾腾也好……平常的声音扑面而来,而非子弹凶恶的声音。 而他携带着子弹的声音。那些声音镌刻在了他的血管里。 滕云深感觉这些声音在拒绝自己。他害怕地盯着人们的脸。每一个人都似乎在责怪他犯下的错误。 他狼狈不堪地穿过了大厅。他知道那些表情仅仅只是因为过度自责而产生的错觉,却不愿意与之对抗。他逃到了天空之下,视野更为开阔,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声音也更为吵闹。 他退回了大厅。过了一会,枪手从边门里走了出来。“我还以为我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大叫大嚷,就像那些没什么教养的人一样,“保持距离。” “我可不放心让你留在这里。” 枪手点点头:“你的动作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好小子!我们一起走。” 滕云深抓住了他的弱点。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枪的话,枪手就会成为通缉犯,而滕云深大可一走了之,巫师占据了主动权。 江潇潇回复了他的短信,表示他们已经转移了安全屋。 “走吧。”他对枪手说,“事不宜迟。” 蔚蓝的天空在他的眼眸中呈现出铁一样的灰色。滕云深打了个哆嗦。从现在开始,他要如履薄冰地处理好每一个环节……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他靠近枪手。他注意到了对方藏在口袋里的手,随时准备给他一枪……而滕云深也随时准备拗断对方的脖子。这趟路程注定缺乏愉快的气氛。 枪手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你可以拨打目标的电话,他会接起这个号码的。”枪手露出了他十分特别的笑容,“促进信任。” 滕云深接过手机,拨通了受害者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了一名中年男子迟疑的问候声。“黄先生?”他问道。中年男子给了肯定的答复,“你现在在哪?” “我没离开。”目标结结巴巴地说道,“还在原地。” 枪手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好极了,”他说,“现在,听我的安排。你从楼上下来,沿着飞鹭大道往你家的方向走……对,别太快,在邮局那里停下来。” 他们转上另一条街道,直到这个时候,滕云深才意识到目标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我给他戴上了一条项链,可以挡开几发子弹。”枪手说,“而如果那个女巫要逃走,你得追上她。” 滕云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可不打算完全听从枪手的指示。 第五十三章 接近真相 “首先,我要知道,你能够做到哪些事情?”滕云深逼视着枪手,“你不是一个巫师,却可以出入第一世界。” “不,你错了。”枪手摇摇头,“我仅仅是将子弹送入第一世界里罢了。”他微微露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植物油。” 滕云深诧异地重复道:“植物油?” 枪手点点头:“巫师称它为妖精,不过,在常识里,它就得叫植物。我见过它,它是一株色泽浓郁的大树。我的双手涂满了从它的躯壳里提取出来的油脂,使得我可以幸运地击中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你将之归结为运气?” 枪手苦恼地抖了抖眉头:“是的。有时候,只要运气足够好或者足够坏,凡人也可以触碰到第一世界的。而这些油脂把四散的些微运气聚集起来,让我的双手与敌人连在一起,心想事成。” “那你是怎么瞄准敌人的?” “我的眼睛被改造过。仔细观察的话你就会发现的……你懂得太少了,别告诉我你直到上个星期才成为巫师。” 滕云深撇了撇嘴:“昨天” 枪手肆无忌惮地吹了一声口哨:“谁说这些油腻腻的东西不能给我带来好运的?等等记得提醒我去买彩票。” 邮局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熟悉的绿色令人怀念,那是童年记忆里的颜色,如今,传统的纸质邮件逐渐被电子邮件所取代——甚至连后者都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了。 滕云深把注意力集中到路边的邮筒上。即使无人问津,邮局仍然象征性地保留了它,它就和滕云深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想象。滕云深从未往邮筒里丢过信件,也从未招呼过踩着自行车的邮差。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一切就不过是影视剧里的旧日元素罢了。 然后,他瞧见了在邮筒旁边不远处四下张望的中年人。即使在此之前江潇潇没将目标的照片发给他,他或许也可以从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找出对方。 中年人犹如惊弓之鸟,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令他疑神疑鬼。 “停下来,是时候做出决定了。”枪手说,“两个计划。第一个计划,我让他回家去,然后一枪收拾掉被引出来的女巫;第二个计划,你陪着他,女巫或许会试着接近你们……怎么样?选哪一个?” “第二个计划。”滕云深立刻做出了选择,“这样比较安全。” 枪手心无城府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被骗了,心有不甘,指望着扳回一局呢。” “如果她出现在了你的射程里……别急着开枪,我要找出目标招惹上巫师的原因。” 滕云深把枪手留在身后,独自走向了中年人。“黄先生。”他打了个招呼,中年人好像踩到了弹簧一样几乎跳了起来,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滕云深及时侧过身去,让对方看见喜笑颜开的枪手,“我们是来保护您的。” 中年人松了口气。他长着一张快活的脸,此刻却被愁云惨雾笼罩。滕云深怀疑他随时就会在恐惧崩溃,对着汽车大吼大叫,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好在他对于枪手似乎颇为信任。 “我们到您家里去。”他说,“我们可能会遇到一位女士。别对她提起我们都认识的那个人。如果……发生打斗,你要尽快远离。” 中年人望向转身离去的枪手:“他呢?” “抢占制高点。”滕云深皱起眉头,“您是什么时候发现预兆的?” “公司的账务有问题,”中年人唉声叹气,“我在该死的好奇心驱使下知道得太多了。我在内部网络上的访问留下了记录……” “为什么不报警?” “在今天之前他们没有动手,”中年人又回头瞧了瞧枪手所在的方向,却找不到枪手的踪影,“而如果没做好准备就揭发出去的话,他们很可能把事情一股脑推到我的身上。这笔隐形资产……我的岗位得负起责任。” “无意冒犯。我对您的专业领域一无所知。这段日子持续多久了?” “半个月了。” 滕云深同情地点点头:“您的压力一定不小。” “我倒是不明白那位先生为什么现在还不让我报警。”中年人抱怨道,“他们连炸弹都用上了,天啊。” “牵连甚广。”滕云深心虚地掩饰道,“您相信警察吗?那可是一个非常庞大非常复杂的机构。大部分人恪尽职守,但庸庸碌碌,他们可能对付不了这个。”他伸手在空气里抓了抓,仿佛自己真的能抓住一些有形之物似的。 他来得太匆忙了,甚至来不及向枪手打听后者是怎么对中年人撒谎的。“你知道的,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大多数算得上是好人,可坏人……破坏总是比保护容易。” “那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特别调查员,直接对中央负责,不会牵涉到地方上的利益纠纷。”滕云深暗自祈祷自己的谎言与枪手所说的没有太大的冲突。 他们边走边谈。滕云深尽量让中年人平静下来,以免对方在必要的关头失去控制。他自己可没那么好受,就和过去一样,他能够从危险面前逃开,却不得不走向危险。 他们踏上一条不起眼的岔路,安静从大道的喧嚣中延伸出来,两旁是虽然缺乏特色但是颇为美观的房子。 滕云深打住话头,盯着出现在视野里的女巫。枪手是对的,她就守候在这里。不过,现在还无法确定女巫就是杀手。一个女巫为什么会接下这样的活呢?说不定,她和他一样,都只是偶然路过并决定伸出援手罢了。 女巫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再次躲进了阴影里。滕云深迟疑了片刻,随即挡住中年人,示意他就此驻足。 他一个人靠近了女巫。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他把之前的打算丢到了脚下,狠狠地踏了过去。 “让他过来。”女巫向滕云深投出责备的眼神,哪怕是不快的表情,她依然十分迷人,“这么站着不安全——” 滕云深伸手卡住了她的喉咙。虚与委蛇,慢慢打听?那不适合他。 第五十四章 死刑 女巫没有反抗。她惊恐地瞪着滕云深冷酷无情的面孔,似乎对他的行为全无准备。 中年人手舞足蹈地跑开了。他很快就跌了一跤,但马上又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向了车水马龙的大街。 女巫开始反击,红色的半透明脉络在她的手背上扭动着,破土而出,犹如毒蛇。她用这双奇异之手去拍打滕云深的脑门。 年轻的巫师唤起了两人脚下的影子。他犯下了一个错误,椭圆的影子无法形成恐惧,招来妖魔需要光怪陆离的影子。 他被红色的脉络捆住了脖子。透过厚实的皮肤,红色之蛇疯狂地吸收着他喉咙里的空气…… 滕云深放开了女巫,两个人都饱受窒息之苦。他飞起一脚,踹在了女巫的腹部上。女巫单薄的身体压得背后的栏杆嘎吱作响,他则被爆发的魔力弹了出去,狼狈地转了好几个圈。 这条从居民区当中穿过的马路很安静,没有别的人会来打扰他们。况且,这些汽车可以为女巫挡住枪手的子弹,她必须留在基准世界里。 滕云深释放了影子。他能够将影子变化为水迹,但那么做并无太大的意义,除非他打算让女巫吃惊或者滑倒……他爬了起来,活动身体,准备继续战斗。 女巫的表情不再生动。她冷静下来了,变成另一个人,陌生人。实际上,滕云深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她。女巫给滕云深留下的印象只是一个由谎言构成的错觉。 滕云深扑向了女巫。两人的法力在伯仲之间,可是,女巫的技巧远远比他更为纯熟。她灵巧地避开了他的飞扑,然后反击。她抬起胳膊肘,捶中了滕云深的锁骨。 疼痛令年轻的巫师喘不过气来。 滕云深一脚踩在了栏杆上,栏杆变形得更厉害了,一根根铁条弯曲着,宛如被高温烤得有气无力的柳条。他从栏杆上走过,伸手去搂女巫的脖子。女巫矮下身去。他抓住她的头发,拖拽着她撞向车门。 她的头发蓦然长了起来,喷发出闪烁的雾气。 滕云深屏住呼吸,接着用自己的重量推向栏杆的重量。他被推开,穿透上升的雾气,一阵晕眩随之而来。不过,他马上就摆脱了晕眩,回到了平地上。 女巫站在他的侧面,他来不及转身,就被对方狠狠踢中了腰部。他飞了起来,撞上了另一辆车的车门。可怜的车子在一阵尖利的碰撞声中失去了漂亮的外形。 滕云深丢开手里的头发。巫师可以利用人们的头发伤害他们,但这个女巫的头发里长满了妖精,它们烧灼着滕云深的手。 他缓缓逼近女巫,把她逼向栏杆的一侧。 他有很多时间,枪手正在赶来,坚持就是胜利,只要他能够拖延下去。可是,这也意味着女巫必须争分夺秒打倒他。 滕云深也并不打算等待。有时候,等待与妥协无异,它削弱战士的意志,让他们变得软弱,以至于轻易放走时机……而滕云深不会放走时机,他会抓住时机,甚至是创造时机。 他将女巫逼入了一个巧妙的位置。 女巫站在栏杆投下的影子里。栏杆的形状原本是规则的,但他刻意破坏了它的形状,赋予了它崎岖的面貌。栏杆的影子歪歪扭扭的。 妖魔扑到了女巫的腿上。她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一边惊叫,一边朝滕云深发起攻击。她看起来害怕极了,动作却依然很快。她的选择是正确的:既然无法分辨出妖魔的来处,就将制造妖魔的滕云深打倒。 滕云深弯曲胳膊,挡住了女巫的指头。他的皮肤与肌肉就好像纸张遇上剪刀一样理所当然的裂了开来,疼痛摇晃着整条手臂。 女巫搭着他的手腕,如同表演杂技似的翻到了上方。她压着他,压向地面。在魔力的推动下,女巫小巧玲珑的身躯变得强壮而且敏捷,如同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 而滕云深尚且无法适应自己的速度,自然也无法应付对方的速度……但他操纵着妖魔,妖魔自阴影中逼来,在阳光下张牙舞爪。他往前一冲,把女巫带进妖魔的怀抱里。 妖魔撕开了女巫的脊背,她的血流了出来,但更多的是绵毛状的妖精。粉紫色的绵毛轻盈地贴在了妖魔的爪牙上。女巫剧烈挣扎着,意图逃离。“放开我!”她咒骂道,“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砰!她挨了一枪。枪声震碎了她的嘶喊。她瘫软下来。紧接着,一双手猛然拖开了滕云深。 “跑!”枪手说道,他帮助滕云深恢复了平衡,“跑!”他说。滕云深揪住他的衣领,跑了起来,跑进了第一世界。 爆炸在他们身后抛散着光与热。尘土与金属在火焰中闪闪发光。女巫在火焰中挣扎。 滕云深推了枪手一把,将他推离了第一世界。基准世界的爆炸结束了,而继续待在属于巫师的世界里会要了枪手的命。 他回过头去,面对摇摇晃晃拖拽着火焰走来的女巫。基准世界与第一世界的时空并不对称,他可以做好准备。 他跳了起来,跳出第一世界,一脚踢中了女巫的胸膛。火在他脚下剧烈地烧着。女巫向后倒去,一根钢筋贯穿了她的头颅。 她死了。她是个女巫,能够做到很多凡人做不到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可是,她还是会死,在死亡的命运面前巫师与凡人同样脆弱。 滕云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现在,他还没开始为杀死女巫而后悔,不过,仅仅只是意识到女巫还拥有着杀死他或者枪手的能力,就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他一直在注意环境里可以利用的东西。 事情发生得很快,但是,他想清楚了:没有“我亡”,只有“你死”。 他逐渐习惯了杀戮,那正在成为他的本能,密不可分。然而,距今十二个小时以前,他却连上一次打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枪手说,“你可以躲起来,我不行。” 滕云深迟钝地点点头。刚刚发现的事实令他沮丧。 枪手把一个东西放到了他的后颈上。晕眩突如其来,将他重重击倒在地。 第五十五章 奇异之壁 滕云深没有睁开眼睛。早晨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里悄悄溜了进来,风很凉,但不至于让人瑟瑟发抖。 他甚至有些享受这样的气温。就好像在季节交替的时分里,你盖着棉被,却又下意识地打开电风扇。风刮着裸露的面孔,皮肤因为寒冷而紧绷,可你还是舍不得微风轻轻抚摸的触感。你会在冬天打开空调,但不会在夏天打开暖气。 滕云深伸手在桌面上四处摸索。他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个鼓鼓的纸袋。他打开纸袋,从里面抓出几块胶状的凝固物,然后把它们塞进了嘴里。 恰到好处的甜味刺激着麻木的味蕾,也刺激着麻木的大脑。他彻底醒了过来,并且精神抖擞。 睡眠时间只有六小时,而睡姿……趴在桌子上也谈不上什么睡姿。不过,这一觉还是睡得挺香的。毕竟,在闭上眼睛之前,他因为突发性的事件已经忙了整整十五个小时。机械可以日夜不停地运转,它们不知疲倦,但人不行。 滕云深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 紧接着,他猛然站了起来,好像自己坐在了恼人的荆棘之上。 他很快意识到所谓六个小时的睡眠以及十五个小时的工作通通都是一场梦。他从来没有坐在漂亮的办公室里忙忙碌碌的机会,他只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 可是,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在口里化开的琼浆,比如之前托着脑袋的桌子。 他的胳膊肘底下压着几张纸条,滕云深没有立刻打开它。在被人像处理行李一样地搬到这个地方以后,要心平气和地阅读并不容易。他掏出手机,确认时间,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两个小时。他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等到真实的记忆慢慢在空白中醒来,才打开纸条。 “很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常说抱歉)。你一定会问东问西的,而我注重**。所以,我打昏了你。你很疲倦,睡一觉对你有好处的。 我猜你们这些所谓‘合法’的巫师们,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我们有着相同的事业,可我们不是同路人。你们有你们的渠道,我有我的,我们还是不要彼此妨碍为好。不过,你可以安心,你选择帮助我是正确的。 至于可怜的受害者,他已经被警方保护起来了。在女巫被杀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没有巫师会为了一点金钱铤而走险了。” 就这样吧。我也得回去休息了。最后,我似乎应该说‘再见’,然而我并不期待着再次见面的一天。” 滕云深叹了口气,将纸条揉成一团。但他马上又想起这些纸条或许能够提供线索,急忙将它们摊开,压平,再妥妥帖帖地收进钱包里。 用约定俗成的语言来描述的话,他被“狠狠地摆了一道”。他落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况里,值得庆幸的是,枪手并无真正的恶意,否则他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他拨通了江潇潇的电话。“云深!”女孩的声音从听筒里急匆匆地冒了出来。 “我没事。”他安慰道,“我去找你。你们在哪里?” 江潇潇很快恢复了冷静:“我们换了一个地方。开阳花园五栋二室。我在外面买东西,你到那里等我怎么样?他们会给你开门的。” “我立刻过去。” 他挂断了电话,然后给父母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们自己有事待办。 滕云深无法与他们交谈,那需要一点时间。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可以对他们无话不说。他们是滕云深最为重要的人。但是,现在,他杀了一个又一个人。他不再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而是可怕的巫师,非人的怪物。 一切都改变了。 他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尚未启用或者已经被废弃的办公大楼,走向车站,把荒芜抛在了身后。 在那里,他曾经有一个梦,一个奢望。与激动人心的数字打交道,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而且,并不是为了把匕首捅进谁的喉咙里。 一个“文明人”? 在他成为巫师之前,体面的工作就与他无缘,而在他成为巫师之后……他从事的工作也许更为重要,重要得多,却不被人们所认同。 他参与了一场秘密战争。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夺去一条又一条的生命。无论动机是善是恶,他都正在走向不归路。 公交车久候不至。 滕云深打开巫师的视野。他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了。闭上眼睛,睁开眼睛,一瞬之间,映入眼中的风景就变得大相径庭。 他指望着在第一世界里找到代步工具,目光却被一堵墙壁所吸引……只是墙壁,没有屋顶,也没有门和窗户,它就立在马路的中间,前后左右都是空荡荡的。 这堵墙似乎并不来自于基准世界。巫师们砌起了这面墙,而此中或许别有深意。 滕云深避开了三三两两的人们。他进入第一世界。空气有点沉闷地挤压着他的肺部。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秒钟之后,他重新适应了第一世界的环境。 他靠近那堵墙壁。平平无奇的砖墙,灰扑扑的半成品,在工地里随处可见,没人会多瞧上一眼的。但是,在这里,在巫师们的世界里,这堵墙就显得有些异乎寻常了。不仅仅是突兀的位置,还因为它太过于……真实。与周围奇幻风格的建筑格格不入。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湿漉漉的墙面。浅浅的灰色在水滴下流动,泛着平静的光。他把手收了回来。指头是干燥的,水滴牢牢依附着砖块,形成不易察觉的纹理。 随后,变化就发生了。水滴犹如长蛇似的蜿蜒着爬开了,露出一大片干燥的墙面。 滕云深戒备地退开几步。一个人从墙壁里探出了上半身,“嘿!”他热情地说,“进来!进来!” 年轻的巫师迟疑地盯着对方。如今,穿墙术之类的小把戏可吓唬不了他,然而,进入全然陌生的地方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使整个第一世界对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但这终究还是颇为不同的。 他触碰过墙壁,除了奇异的水滴,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而眼前的巫师却像穿透雾气一样穿透了它…… 第五十六章 集市 滕云深谨慎地打量着对自己提出邀请的男子。 除了有些滑稽的八字胡以外,对方的五官不容易让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他还不到蓄须的年纪。可以想象得出来,这是他为了增添个性而有意为之。他的衣服和家具工厂的工人差不多,藏青色的帆布材质,上面还沾着木屑与汗水。 滕云深进一步观察他的情感,或者,更为深层次的内在。这并非一种技巧,更类似于一种本能,巫师的天性为滕云深打开了全新的视野。 男子的瞳孔里冒着烟雾状的光,光是轻盈的白色,滕云深运用意识轻轻一拨,将光扯到了自己的眼中。与面对黑剑会的时候不一样,他并不为这样的行为感到刺痛。 滕云深点点头,走向热情的巫师。实际上,这样的检查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在这之前,他就没能察觉到女巫的邪恶。 男子回到了墙壁之后,那里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而不是空无一物的马路。滕云深有点紧张地再次伸出手去,这一次,他的手轻而易举地没入了墙壁里。砖头与水滴呈现出幻影的性质,近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即。 他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墙壁里。 起先迎接他的是安静的漆黑。有一瞬间,他后悔了,甚至做好了后退的打算,但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推了他一把。 滕云深跌跌撞撞地穿过了黑暗,步入了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暖流裹住了他。 空气无法令人肃然起敬。通常来说,人们不会对空气的严肃性抱有期待,他们更喜欢使用“气氛”这样的词汇。 纯粹的灯光一动不动地悬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没有音乐,只有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他们低声交谈,好像传递情报的间谍,只是不那么鬼鬼祟祟。你可以在这里找得到所有所有狂欢爱好者避之唯恐不及的事物。 然而,当他们穿着或者佩戴着形形色色的巫师之物,一切就变得荒诞起来,就连空气都失去了一贯的理性,在人们的话语中醉醺醺地跳舞。 “你不在名单上。”男子递给他一杯饮料,“不过,这里对大部分人敞开怀抱。” “谢谢。”滕云深拘谨地说,他想象过,自己也许会踏入一个危机四伏的陷阱里……然而,这里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他们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你来自……”男子皱起眉头,“‘白月亮’的辖地?”他轻轻嗅了嗅,似乎能藉此得到信息,而要做到这一点对巫师们来说不值一提。 “难道这里不是吗?”滕云深记得自己并未离开得太远,他也记得整个城区都属于白月亮的管辖范围。 男子吃惊地笑了笑:“这是一个流动市场,我们在许多地方把门打开。你是个新巫师?” 滕云深比划了一下:“就在半天之前,我对你们还一无所知。” “这可不是一个好时候,”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听说了吗?你们的辖区遭受到了袭击。” 滕云深点点头。 男子同情地说:“往后的日子会更为艰难。来吧。我送你一点东西。” 他领着滕云深穿过大厅。大厅之后是另一个大厅,更为宽敞,也更为嘈杂,声音扑面而来,人潮汹涌。 滕云深感慨道:“这么多的巫师……” 男子自豪地说:“全国的巫师都会到这里来。” “有多少?” “这可是一个大秘密。”男子回答道,“仅仅你们的辖区——最年轻的一个辖区——就有将近两千名巫师。而那些古老的城区嘛……数字颇为可观,甚至巫师可能比普通人都要多得多,毕竟我们拥有无限的时间。” 他们走向长方形的桌台。 工作人员忙忙碌碌,他们和男子不一样,穿着整齐的制服,即使以世俗的眼光加以评判,也颇为得体。男子向他们要来了一本薄薄的本子和一支笔,然后把它们递给滕云深:“只需要一条横线,你就进入我们的名册,我们可以叫你横线先生。” 滕云深看了看别人留下的名字,就和人们在网络上使用的化名一样五花八门,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大脚’,大家都这么叫。”男子满意地收回了本子和笔,“这样我们就算认识啦。” 滕云深瞄了一眼对方的脚,却找不到特别的地方。 男子绕到桌台后面,从底下取出一个包裹,塞到了滕云深的怀里,“这是新客户礼包。稍后,我再给你点别的……跟我来。” 滕云深跟着他重新走回到了人流之中。他这里瞧瞧,那里瞧瞧,目不暇接。人们围着一本本画册吵吵嚷嚷,有很多时候,他们甚至围着一团空气高谈阔论。滕云深相信他们看得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他们穿过大厅,滕云深注意到大厅之外是一个广场,人声鼎沸。大脚在出口前转了个弯,把他领到了较为僻静的角落里,一条稍显狭窄的通道摆在了他们的面前。粗糙的墙壁半掩着密密麻麻的管道,它们暴露在温暖的空气里,断断续续地滴着水,与漂亮的大厅格格不入。 大脚摸了摸后脑勺:“还在装修。我们调整了一些东西。”他示意滕云深跟上来。通道比滕云深想象的要短得多,只是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它显得像一口井一样深邃。几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滕云深屏住呼吸,被一排一排望不到尽头的储物柜震慑住了。 大脚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黄铜钥匙,他将它抛了出去,两片薄薄的飞翼在钥匙环上张了开来。钥匙呼啦呼啦地悬在了他们面前。 “但愿别跑太远。”大脚咕哝道,“我收集了一些道具,虽然不算十分特别,但挺适合新人的。” 他突然打了个颤。“你听到了吗?”他不安地回过身去,“声音……” 滕云深听见了一种尖利的声音,仿佛有谁在冻结的湖面上吹口哨似的。 大脚抓住了滕云深的肩膀,将年轻的巫师推向离得最近的储物柜。紧接着,奇特的声音猛烈地刮过了他的身体。他被冻成了一座冰雕。 第五十七章 冰霜 低沉的空气如同海绵吸收水分一样吸收了碰撞所形成的冲击,滕云深安安静静地撞上了储物柜。 凛冬的声音在寻找他。他看不见它,却认为它具有某种形状,并且迟钝而又迅速。将这些形容加诸于声音之上可不像是从正常人的脑袋里蹦出来的想法,那是疯狂的……艺术。可是,这大半天里的每一件事情都非常疯狂。 滕云深几乎已经麻木了,见怪不怪。如果大脚就这么死了,他会为这个短暂的朋友而伤心的,大脚为了救他而舍弃了自己的性命,即使只是下意识的行动,也值得他铭记于心。不过,他不会激动得发抖。他经历了太多的死亡。 况且,大脚似乎还活着。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却泛着凝固的光。 滕云深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声音还在响着,就在附近,宛如蜿蜒爬行的蛇。滕云深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拳头。他紧紧贴着背后的储物柜,感受到了保护。某种魔法力场保护着储物柜以及靠近它的事物。 声音并未冻住整个大房间。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大脚,却忽略了不远处的滕云深,显而易见,它是个瞎子。 滕云深蹑手蹑脚地走向大脚,轻轻碰了碰对方。他触碰到了具有实质的寒冷,冰凉刺骨。 声音一度远去,又游了回来。它的脚步,它的爬行,它就好像一头从树枝上垂落下来的毒蛇,离你的后颈只有咫尺之遥。你找不到它,而更糟的是,你知道它就潜伏在附近,蠢蠢欲动,恐惧令你方寸大乱,迈不开要命的双脚。 心脏在滕云深的胸膛里不紧不慢地跳着。他当然也会紧张和害怕,不过,他见识过大场面,经受住了考验,坚韧不拔。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然后开始思考。思考总是有益的,尤其是在不宜轻举妄动的时候,思考往往优于愚蠢的尝试。 他退了回去,重新贴着储物柜。 滕云深需要武器。袭击发生了,追究背后的原因没有太大的意义,那是活下来的人们要解决的问题,而活下来并不容易。 他把手指伸进大衣口袋里,慢腾腾地摸出了包裹。他觉得声音是个瞎子,而瞎子往往听觉灵敏。所以,他还是别发出太多的声音为好。他屏住呼吸,打开了新手礼包。 玩过网络游戏吗?如果你玩过的话,就应该知道,对免费赠送的新手礼包不能抱有过高的期待……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然而,大脚送给他的东西倒是挺适合现在这个状况的。 滕云深取出一支精致的手枪,随后弯下腰来,把包装纸连同空荡荡的盒子轻轻放在脚边。 他对兵器——无论是刀剑还是枪械——都一窍不通,只是,这是为巫师准备的手枪,应该能够派上用场。 就在今天,两个巫师差点被凡人使用枪械杀死,这就是科技的力量。魔法是神秘的艺术,却也是以另一种形式运作的科技,而科技总是日新月异的。科技取代了魔法,科技壮大了魔法。滕云深才刚刚触到魔法,却已经意识到了它的古老。 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短短半天里。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十二个小时。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却又无比漫长。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死亡,离得非常非常近……最终,他却将死亡推给了他人。 滕云深尝试着打开手枪的保险。他对保险的原理与结构一无所知,但在小说里,作者们会不厌其烦地交代枪手是否打开了保险。他们不指望通过描述保险的位置、形状、大小以及颜色来增加字数骗取稿费,却还是对这个简单的过程乐此不疲。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令文字显得更为专业,更为可信,而且可以很好地渲染战斗开始前的气氛或者制造戏剧化的效果。 他知道枪械要打开保险才能够使用,而巫师们总不至于将可能走火的手枪放在包裹里。 滕云深找到了除了扳机以外另一个显眼的可活动部件,旋钮。他推动它,推向标示着危险的符号。咔哒。轻微的碰撞声在小小的金属制品里回荡。 他确信自己做对了。手枪微微发烫,一种坚固的连接在他和它之间建立起来了。保险关闭了手枪的性能,他关闭保险,从而解锁了手枪的性能。 声音时远时近。 滕云深耐心地等待着。他对于大脚的状况无能为力。他可以做的也许只有把晶莹剔透的声音敲碎掉。故事里就是这么写的,杀死巫师或者别的什么施展魔法的东西,就可以将受害者从诅咒中解救出来。 他觉得“晶莹剔透”这个比喻不错。他仍然没找到声音的确切位置,但这并不妨碍他描摹声音的全貌。 他无法用月光色蝴蝶的意象去束缚晚风,因为那是第一世界的精灵寄寓于空气流动而呈现出的现象,他尚且不能理解超自然的神秘。然而,他所察觉到的声音是不同的,即使音色与温度在魔法的牵引下具有了奇妙的联系,但将它们分开来看待的话,它们仍然是纯粹的自然属性。 滕云深认为自己可以踩碎它。声音一下一下地刮着沉默的储物柜,仿佛脚下嘎吱作响的冰霜。他幻想着在雪地上行走的感觉,准备抓住那个恐怖的声音…… 突然之间,另一种声音闯入了他的耳朵里。 有人正在接近。滕云深抬起手臂,指向前方。来人若无其事地走着,他不害怕声音,他驱使着声音,他是敌人。 布置在储物柜上的法术有效地屏蔽了巫师伸向四面八方的知觉。巫师清楚这一点,但他对声音的巨大威力深信不疑。他瞧见了被冻成冰雕的大脚。那是一个颇为老练的巫师,面对声音却还是不堪一击。 巫师走进了滕云深的射程里,浑然不知自己已被锁定。滕云深拖动套筒,紧接着扣下了扳机。 就在这一个瞬间,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确认过子弹是否好好的待在弹夹里。 第五十八章 射击 滕云深没费什么劲就完成了生平第一次射击。通常来说,在倒霉的一天里,任何新尝试都很容易招惹失败的青睐。不过,这一次,结果还不算太坏。 他应该早就上好子弹的。可是,该死的小说,他们往往这么写着“他们打开保险,让子弹上膛,做好最后的准备。”这误导了滕云深,使得他以为打开保险与上膛是同一回事,但他很快回忆起了枪战片里的场景,枪手们会狠狠地拖动套筒……而他向来不怎么喜欢枪战片。 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滕云深意识到自己还欠缺了一个重要步骤。他滑动套筒,没遇到任何阻碍,仿佛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轻车熟路。然后,下一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欠缺的不仅仅是一个步骤。 他也应该提前检查弹夹的,然而,在不造成损坏的前提下拆卸紧密嵌合的精密机械,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一个难题,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一工作。 这是致命的错误。幸好巫师们把弹夹装得满满的。 他杀了为数不少的邪恶巫师,却仍然不是一个战士。 手枪在滕云深的指掌中摇晃,仿佛忽然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鱼。齿轮啮合。滕云深不太确定手枪里是否有齿轮这样的结构,也不太理解齿轮运转的机制。然而,他与手枪之间若有若无的连接在这一刻变得更为清晰,他成了复杂机械的一部分,一个不可或缺的零件。 子弹抽取了他的魔力,随即射穿了巫师的肩膀。 巫师跳了起来,打着转,手舞足蹈。他们拥有高深的法力,只要他们足够专注,就可以弯曲钢铁。不过,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他们仍然只是血肉之躯,与凡人没什么区别。 滕云深开了两枪。他对手枪的命中率没什么信心。只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子弹并不容易打偏。 错落有致的储物柜为他提供了有利的地形,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两枪之后,滕云深感到些微的疲倦,肌肉里的酸痛若有若无,但确实存在。巫师开始反击,他招来了声音。滕云深依然找不到破坏掉声音的方法,他飞快地藏到了巫师的视角以外。 声音落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周围的储物柜动了起来,成百上千,保护储物柜的魔法犹若两只大手,掐住了声音的喉咙,它哑掉了。 滕云深探出身去,又给了巫师一枪,正中腹部。巫师弯下腰来,浑身是血。滕云深走近他,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声音消失了。 他不是非得杀了巫师的,他或许应该留下巫师的性命,打探点情报什么的。不过,手枪有一种……魔力。不是被巫师用以施行法术的那种魔力,而是凡人也可以运用的魔力。手枪是武器,对于他来说,要比魔法这样的抽象概念与神秘艺术直观得多。况且,在潜意识里,他还害怕巫师会和自己一样,一次又一次从濒临死亡的境地里爬起来。 滕云深正在被沸腾的杀气所支配。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等待继续朝尸体开枪的冲动平息下来。他深深呼吸,钢铁的气味与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不快,但也不算太糟。最糟的时候……他孤身一人,面对着一节又一节的车厢,无垠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杀死多少人才能够找到同伴。 大脚没有从冬眠中复苏过来的迹象。 滕云深藏回到了储物柜后面,颤抖着卸下弹夹。他小心翼翼地数了数,确认弹夹里面还有十六发子弹。凛冬的声音在远处此起彼伏,战斗才刚刚开始,拥有一个好的开端不一定意味着可以得到一个好的结局。 而开端也并不是很好。他为了解决一个巫师用了四颗子弹。如果他的枪法和那个枪手一样好的话,或许可以节约两到三颗子弹……哪怕节约一颗子弹也好啊。一颗子弹,一次机会,有时候就是一条生命。 他皱起眉头,努力从杀人之后的茫然里提起一点集中力。在心理上,他并没有为杀人而后悔,也许,只是在生理上,他还是不怎么……习惯。巫师的死亡与凡人不同,他们的魔力逸散开来,犹若光,犹若烟,他们的特征非常鲜明。当危机暂时退去,不适感就从空荡荡的空气里渗了出来,包围了他。 滕云深寻找着在思考中一闪即逝的灵光。 在一系列主动或者被动的行为里缺了点东西,某些要素,让他不怎么自在。这就好像一件不太合身的新衣服。你站着的时候一切都好,但当你跑起来或者跳起来的一刻,它就会这边拖你一下,那边拽你一下,让你束手束脚。 滕云深很快弄明白了困惑的原貌。 他想要逃离。离开这里,离开素不相识的巫师们。这个时候,他应该和江潇潇待在一起,而不是陪着一具尸体与一座冰雕发呆。 但他又不能真的逃之夭夭。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思想品德之类的教育都是最为无聊的课程,他也是这绝大多数人中的一员。这并不是因为他厌恶正确的观念。假使你在正常的环境中长大,你就自然而然地学会如何做一个正确的人,好人。传统存在于每一个角落里。 滕云深决定留下来,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无需确认退路。 他找到了丢失的东西。他与枪手合作,在基准的世界里狙击敌人,以至于遗忘了巫师们穿梭于不同世界之间的本领。 他迈向基准世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迈向第二世界,同样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往,他可以舍弃一些魔力,并汲取一些魔力,来改变身体,从而出入于不同层次的世界。现在,这一本领被封闭了。 巫师们当然不会允许人们在自己的地盘上随意地来来去去。 那么就剩下……滕云深望向在稍远处扑打着翅膀的钥匙。在几分钟之前,大脚说有一些东西要给他。在面对敌人之前,他得尽可能地收集可以利用的物资。 第五十九章 储物柜 钥匙对刚刚发生的战斗无动于衷。它拍打着翅膀,却并非鸟或者昆虫。它只是机器。即使大脚生死不明,它依然在等待别的什么人用它打开某个储物柜。 滕云深取下了钥匙,打量着眼前的钢铁盒子。上面刻着数字“二十三”,与钥匙的标记相契合。大脚曾经担心储物柜会跑得远远的,证明这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然而,滕云深也找不到任何蹊跷的地方。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了储物柜。他有点担心不是主人的自己会激发某种可怕的防御魔法……事实证明,他的忧虑是多余的。 柜子里的东西可真不少。 另一根钥匙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实际上,很难有人不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它。它太漂亮了,闪闪发亮,质地介于红宝石与白银之间,折射着灿烂的光泽。 他着迷地拿起钥匙。他感受到了魔力。钥匙轻轻颤动,犹如一个强烈的信号拨入了静音模式的手机,它催促着他,跃跃欲试。 他推了一下——用“推”勉勉强强可以形容这一动作——钥匙的颤动。 宝石的光辉与金属的光辉仿佛从烟囱里喷发出来的气体似的,从他的掌心里涌了出去。他紧张地伸出手去,抓住了突然放大了数十倍的钥匙。 要是这是一部电影,主角应该吹着口哨,说:“酷!”不过,滕云深只是僵硬地抓着漂亮的大钥匙,他被吓住了。 然后,十秒钟之后,他意识到这几乎是今天最不可怕的事情了。他挥了下钥匙,这不是瞧起来如同剑的东西,这就是一柄剑,钥匙上的锯齿是钝的,可他挥动着它,感觉自己可以劈开任何东西。 滕云深不认为大脚准备将这把钥匙交给它,它太珍贵了。但是,现在是战争时期,他可不会将武器放回到储物柜里去。 他回忆着推动钥匙的一瞬间,唤起身体记忆。就和他运用重力飞来飞去的时候一样,巫师的魔法依循着一个简单的准则,推出去,或者,拖回来。他不需要把稀奇古怪的咒语倒着念一遍。 滕云深将钥匙收回到了原本的大小。他也许有必要多多练习,免得在激烈的打斗中出了差错,然而,时间不等人。 他取出一个篮子,里面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无框眼镜、红色线团、羊头怪物雕像、紫色水果、模糊不清的地图。这些大概就是大脚准备送给他的东西了,它们可能很有用,但不能帮助他对付成群结队的敌人。他留下眼镜,将别的东西放了回去,现在没时间研究它们的使用方法。 声音近了。 滕云深戴上眼镜,并“推”它,激发它的魔力。他的视野边缘变得朦胧,湿漉漉的,仿佛周围的东西都被泡在了漂白剂里。它们的颜色活了过来,似是而非地流动着,朦胧的色块很快覆盖了整个视野。滕云深不得不摘下眼镜。 颜色又回到了它们应该待的地方。显而易见,这副眼镜能够帮他汲取颜色的能量。 篮子旁边是一排文件夹。滕云深忽略了它们,伸手摸向角落里的白色口袋……袋子在一瞬间膨胀开来,好像随时就会爆炸。它在警告他。滕云深闪电般地退开几步,心惊胆战。袋子慢慢恢复成了原本的大小,安安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滕云深关上了储物柜,锁好了它。 他走回到死去的巫师身边,并为之前的疏忽而懊悔。敌人的脚步近了,他却还未开始检查尸体。 被杀死的巫师并不算非常强大,他甚至没有太多表现的机会就被滕云深轻轻松松解决掉了。滕云深认为他之所以能够驱使那样恐怖的声音,一定是因为借用了外在力量的缘故。 他在尸体的手中找到了一只长嘴壶。造型笨拙,灰白色,似乎是用水泥而非陶瓷塑成的。滕云深清楚,没人会把水泥当做制壶的材料,可它就是会让你联想起雨天里一不小心踩在尚未凝固的水泥地上所留下的脚印。它与精致无关,恐怕就连烧制它的窑炉也是粗制滥造的。 滕云深迟疑地揭开壶盖。一瞬之间,声音回来了。严寒在他的身边徘徊,冰霜窃窃私语。来自遥远纪元的凛冽风暴磨着爪牙,蠢蠢欲动。 他与长嘴壶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时断时续的联系。 敌人越来越近。情况十分严重。外面有那么多的巫师,却抵挡不住凛冬的呼吸。来历不明的敌人发起了突然袭击,在巫师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展开了屠杀。他们全副武装,有备而来。 如果使用新手礼包里的赠品都能够干掉一个巫师,那么,携带着这种可怕法器的敌人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他将壶嘴对准大脚。他犹豫了。还有几秒钟,他也许可以解除大脚蒙受的诅咒,但也有可能会弄巧成拙,把对方击成碎片……他不能冒这个险,他无法精确地控制住凛冬之壶的力量。 滕云深放弃了拯救大脚的打算。他将壶嘴朝向储物室的出口,屏息静气,等待敌人自投罗网。 首先进来的是声音。它——无论它是什么东西——看不见他。滕云深没忘了紧贴着储物柜,防止储物柜遭受定位与窥探的魔法保护着他。 紧接着,驱使声音的巫师走了进来。 滕云深推动凛冬的呼吸,推向巫师。巫师用同样的力量回击,而且更为熟练,更为有力。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做好了面对凛冬之壶落入敌手这一情况的准备。 两股声音怒不可遏地撞击在了一起。它们暴露出了滕云深期待已久的形象,却只是一鳞片甲,转瞬即逝。 凛冬之壶从滕云深的手中脱落。他与它之间的连接被打断了。壶盖重新盖住了壶口,声音偃旗息鼓。 巫师驱使的声音卷土重来。 但它同样经受了剧烈的撞击,几乎是势均力敌,巫师的法力比起滕云深更为高深,可与凛冬的威严相比较同样微不足道。它步履蹒跚,在储物柜之间磕磕碰碰。 滕云深冲向了巫师。 第六十章 各显神通 滕云深朝巫师射击。 之前,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射杀了另一个巫师。然而,现在要对付的这个巫师和倒霉的同伙可不一样。前者更为谨慎,不会因为麻痹大意而犯下错误,也更为强大,反应很快。 滕云深放弃了射击。在第一颗子弹离膛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击中巫师。他捕捉到了子弹的轨迹,这代表对方同样能够做到这一点。 面对一个巫师,你最好不要保留有侥幸心理。 但射击并非全然徒劳无功。至少,滕云深逼近了巫师,剥夺了允许他驱使声音的余裕。巫师丢开了凛冬之壶。 放弃强大的武器并不明智,可是,有时候,这恰恰是最为明智与最为勇敢的决定……这让巫师显得更加难缠。 他飞快地动了几下手指,手势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规范,他只是通过动作来调动身体机能。他拨动着……某些东西,某些能量。 影子绊倒了滕云深。他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开枪,逼开意图接近的巫师。 手枪里只剩十四发子弹。 滕云深用空手撑了一下地面,避免脸部受到撞击。他推动大地的重量,把自己弹了起来。有一瞬间,魔力充盈着他的身体,他在空气中漂浮。 巫师如同利箭一般射了过来。 滕云深仅仅掌握了对单一物体的重力施加影响的技巧。而巫师同时让地面与墙壁推动自己。他取得了一个陡峭的角度,挥拳击中了滕云深的面部,打碎了对方的鼻骨。 黑暗比疼痛更早来到。黑暗吞没了疼痛,滕云深的意识陷落其中。但他还记得反击。他踹了巫师一脚,然后推开巫师的重量。 两人落回地面。 巫师弯下腰来,拽住了滕云深的影子。他就像踩着滑板一样滑了过来,迅速地缩短了双方的距离。 影子……滕云深眯起眼睛,碎掉的骨头在血液里流动,他努力避开巫师的拳头。滕云深盯着影子,试图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印象,恐怖的影子。 巫师击中了他的肚子。他踉踉跄跄地朝后倒去,影子却始终被巫师攥在手里。 灯光下的影子平淡无奇。滕云深朝天花板开了一枪。他的枪法比自己想象的要好。灯管四分五裂。 妖魔从巫师的手中挣脱出来。它们反过来咬住了他的手,咬得血肉模糊。 滕云深开了一枪,命中了对方的膝盖。他希望可以打中别的部位的,但是,时间不给他更多的选择,他只能抓住最好的一瞬间。他将枪口往前甩,随即扣动扳机,一气呵成。 命中的感觉挺不错的,确切来说,相当好。滕云深觉得自己可以再开一枪,而且第二枪也会命中……不过,他克制住了这一冲动。 这支手枪被设计成无法连射是有原因的。每一发子弹都抽走了他的魔力。如果能命中当然万事大吉,如果不能命中,滕云深就会陷入疲劳的困境。略微的酸痛很可能成为失败的导火索。 巫师没有发出惨叫。一发击穿膝盖的子弹要不了他的命。他单腿跪了下来,同时按住张牙舞爪的妖魔。一团无形的火在烧,妖魔变得虚弱,飞速蒸发,冒出了犹若浓烟的灵质。 火势蔓延到了滕云深脚下,紧接着爬上了他的身体。 他感到口渴,一种类似的痛苦折磨着他。他体内的液态物质完好无损。火只是幻觉,只是……燃烧。他失去了影子,失去了阴性的能量,他的平衡被巫师破坏了。 滕云深将自己的重量往左边推去。无论是墙壁还是储物柜,都比他的身体要重。他被弹开,飞向右侧。 他尝试着远离。然而,影子的延展性极佳,他无法逃脱巫师的法力。他曾经将影子变化为水迹,他曾经将影子变化为妖魔,可是,无论如何变化,影子始终都在脚下。如今,巫师正在彻底摧毁他的影子。影子和灵魂一样不可或缺。即使失去了四肢,人们依然是活着的,可是,影子……就连尸体都有影子。 光芒之下,万事万物皆有其影,而一旦他没能留下影子,他或许就会死。滕云深不能确定影子完全消失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可他的痛苦是真实的。痛苦逐渐加剧,套在脖子上的绳子渐渐收紧。他得阻止巫师。 滕云深开了一枪,而巫师避开子弹,了无新意。巫师的法术暂缓,给了滕云深喘息之机。可他还是逃不了。手枪里有十一发子弹,数量不少,他可以用它们杀死三个巫师,但不是眼前这个。 他或许能够再打碎一根灯管,好将自己的影子藏于黑暗之中。不过,他缺乏信心,要在这种情况下命中灯管殊为不易。得心应手的感觉消失了,而且灯管离得太远,这令他不愿意冒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英勇不屈的表现,但浪费子弹与时机则颇为愚蠢。 滕云深又开了一枪,垂死挣扎。他的准头更差了,巫师仅仅只是侧过身子就避开了子弹。下一刻,滕云深丢出了钥匙,并“推”了一下它。 他无法挥动钥匙,即使挥动,也构不成威胁。然而,他需要的并不是剑,而是剑投下的影子。钥匙横在了两人之间,它的影子切断了两人的影子。 巫师下意识地攥住了钥匙的影子。他是皮影法师,掌控影子是他的拿手绝活。他察觉到了钥匙的魔力,并眼疾手快地运用暗影之手缠住了它。 在这一瞬间,滕云深感受到了皮影法师的法力。他的影子被释放了,残缺不全,状况并没有改变,可他身上多了对于皮影戏法的深刻体会。他反过来攥住了皮影法师的影子。滕云深借助影子之路加速,冲向对方。 皮影法师挥舞着钥匙,无所畏惧。他运用影子,和运用自己的四肢一样灵活,甚至更为灵活。 或许,在滕云深扣动扳机之前,钥匙就会劈开他的脑袋。 皮影法师不介意付出心脏中弹的代价来结束战斗,他会活下来,而滕云深会死,滕云深付不起被斩首的代价。 第六十一章 清点 滕云深切断了钥匙与自己的联系。他做的事情如同从插座上拔掉了插头,魔力归于沉寂,钥匙失去了具有杀伤力的体积。它又成了一根钥匙,而非一柄剑,它在暗影的拨动下飞速打转。 就好像皮影法师正在参加一场拔河比赛,他全力以赴,而对面的滕云深突然松开了手里的绳子。 皮影法师差点跌倒。滕云深朝他开火。一枪、两枪、三枪……子弹的冲击力把皮影法师抛了起来。他重重地撞上了储物柜,头晕眼花,昏眩与剧痛在他的身体里此起彼伏地高声歌唱。 滕云深快步逼近。 皮影法师推出自己的法力,钉住对方的影子,从而钉住对方的身体。滕云深朝他的头顶开枪,子弹没有直接命中灯管,而是撞在了附近的天花板上,掀起一阵冲击波。灯光剧烈闪烁,滕云深的影子随之变化,而巫师掌握不住瞬息之间的变化。 滕云深又开了一枪,子弹钻进皮影法师的眉心,从他的后脑勺穿了出去,碰了储物柜一下。防御魔法飞了起来,猛推滕云深的手枪。 手枪的热量消失了,年轻的巫师知道自己无法继续射击。不过,无关紧要。他抡起胳膊,用握柄猛砸皮影法师的脑袋,砸了一下又一下。皮影法师的指头刺进了他的腹部里,他无动于衷。 鲜血迸溅,泼红了滕云深面无表情的脸。灯光时暗时明,增添了恐怖的气氛。他的脸是一张……杀手的脸。 皮影法师感到害怕,害怕却已经太迟了。滕云深的影子投在了他缓缓倒落的身躯上,化作嗜血的妖魔。它们啃咬着他。皮影法师在指尖贯注魔力,刺透滕云深的心脏,然后彻底倒了下去。 滕云深一度觉得生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宛若一只破气球,活力呼啦呼啦地跑进了空气里,跑得远远的,留下的仅仅是一具空壳。 皮影法师死了,而他也正在死去。 滕云深戴上了眼镜。血到处在流,红色到处在流,他汲取了红色的能量,这种能量无法治愈伤势,却可以透支他的身体,拖着他一路狂奔,犹若不知疲倦的疯马。 他开始尝试着修补伤口。法术有时候十分的复杂,有时候又十分的简单。有时候,需要的只是专注、直觉与想象力。 他一点一点地将皮影法师残留的魔力从身体里驱逐出去。他活了过来。 滕云深从未设想过影子安安分分地躺在地板上会如此令人欣慰。当皮影法师试图焚毁他的影子之时,他好像被埋在了沙子底下,在无光之热的怀抱中渐渐枯萎。现在,影子回来了,他重新变得……完整。万事大吉。 他把巫师们的东西收集起来。 钱币里面储存着充盈的魔力,可他无法提取它们。苏瑞雯告诉过他,要使用腰带,必须进行身体改造。 不过,他还是可以从中得到帮助的。魔币能够提供两种魔力,巫师存储的魔力与金属的魔力。 滕云深找到了一枚钢铁魔币。他尝试着抽取钢铁的魔力。他似乎在拔一株大树,魔力是活的,他触碰到了它的呼吸,但就是无法将它取出来,魔力牢牢地扎根在硬币里。 他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由于自己选取了错误的魔币。这枚魔币里储存着巫师的法力,而如果他抽走了钢铁的魔力,就会改变硬币的材质,损坏储存在其中的法力。 滕云深收起硬币,接着把打出去的弹壳与弹头捡了回来。子弹由钢铁打造而成,在危急关头,也许会派上用场。 他还找到了别的。他戴上了一只金属手套,并将剩下的战利品锁进大脚的柜子里,以免它们落入敌手。随意使唤古古怪怪的法器非常危险,况且,他留下了两只凛冬之壶,他相信这是死去的巫师手里最厉害的武器了。 滕云深一直在注意声音的动静。他指望可以听到一点不一样的声音,然而,严寒的呼啸摧毁了所有的动静。 他等了几分钟……心跳从垂死挣扎的激烈之中趋于平缓,而局势却仍未有所改观。 滕云深端着手枪,走向大厅。战斗还在继续,他可以守在储物室里,占据有利地形,直到战斗结束。但那只是接受一个结果,而非参与其中。另一种可能性也值得考虑,如果敌人们腾出手来收拾他,来的可就不只是一个巫师了。他检查了储物室,无路可退,他不喜欢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境地里。 还有六发子弹,顺利的话足以收拾掉一个巫师。可他要对付的远远不只一个巫师。善加利用凛冬之壶的话也许能够打开局面,但他不能完全依赖它。严寒之威如此恐怖,滕云深害怕自己的攻击会造成误伤。 他弯下腰来,随即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冰天雪地。凛冬之声从他身后跑过,滕云深迅速转身,开枪。第一颗子弹射偏了,第二颗子弹命中了巫师的胸膛。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为了与死亡擦肩而过发起抖来。 他继续开火,又将一枚子弹送进了巫师的心脏。巫师倒落在地,身体几乎弯成九十度。他蜷缩着打了几个滚,让滕云深无法瞄准。 巫师持有凛冬之壶,却无法反击。他驱使着凛冬之声,追击狼狈逃窜的幸存者,而腾云深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钻了出来,杀得他措手不及。 他不能够就这么把凛冬之声唤回来。滕云深也许可以避开,也许不行,关键在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让总是怒气冲冲的凛冬之声及时刹车,假使凛冬之声没在安全距离以外停下脚步,他就在劫难逃。 滕云深松开压着扳机的手指。连开三枪对他而言仍然是一个负担。 巫师锁定了倒在脚边的转椅。他推动它的重量,椅子滑了出去,他又马上拽住了它。转椅挡在了两人之间,形成屏障。巫师娴熟的手法令滕云深叹为观止。 滕云深往嘴里塞了一把东西,接着跳了起来,跃过转椅。 光芒在他的眼前咆哮。巫师启动了藏在大衣里的冲锋枪,火焰与金属碎屑声嘶力竭地喷发出来,贯穿了无处可逃的他。 第六十二章 准备 滕云深做好了准备。说是准备或许有些夸大其词,但他起码在发起攻击前有意识地强化了自己。他咬住弹头与弹筒,从中抽取了钢铁的魔力。 钢铁的光泽犹如水性涂料般从他的皮肤底下渗了出来。他无法像差点杀死江潇潇的那个巫师一样,自如地运用钢铁的魔力,可是,他需要的也只是一瞬之间的坚固而已。 他中了许多枪,如同断线风筝似的掉落下来,撞上墙角,血肉模糊。巫师缓缓起身,滕云深扬起血淋淋的手臂,向他开火,把最后三枚子弹一股脑地送了出去。一枚命中喉咙,一枚命中眼睛,还有一枚不知道命中哪里。凛冬之声叹息着回到了巫师手中的长嘴壶里。巫师带着古怪的笑容死去了。 滕云深浑身上下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尤其是双腿……仿佛他曾经在地雷阵上跳了一支舞。不过,他的头部保存完好。他还可以呼吸,他还可以思考,他还可以集中注意力。 保持专注,他就能够运用魔法。魔法是一个迷人的词汇,它是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 几个月之后,他又一次接触到了它。起初,他害怕魔法,他厌恶魔法,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摆脱魔法。现在,他却迫不及待地呼唤着魔法。 滕云深吐掉嘴里的钢铁,它们变成了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物质。滚烫的疼痛好像倾盆大雨般在他的躯壳上噼里啪啦地响着。滕云深抓住这些痛苦,抓住埋在身体里的弹片。再次抽取钢铁的法力。 幸运的是,巫师装备的只是普通的冲锋枪,并非专门供巫师使用的枪械。虽然杀伤力非同凡响,但不会给滕云深留下太多的麻烦。 免疫系统在起作用,它们一丝不苟地排斥所有进入身体的东西——除了琼浆,而这一激烈反将杀死滕云深。他不得不尽量抑制免疫系统,让它们变得迟钝,以免自己死在自己的自我保护机能之下。 被抽空魔力的钢铁化作了奇异物质,从他的血肉里浮了出来,犹如一串串气泡。他不需要钢铁提供的坚固,他只是想把钢铁转化为无害的奇异物质。 就在中弹之前,他还对这一技巧一无所知。有时候就是这样,极端的环境迫使人们去学习并学会种种本领,他们藉此继续生存下去。而就在半天之前,他还在背外语单词…… 滕云深收起奇异物质,潜意识里,他觉得它们派得上用场。当然,他也没忘了冲锋枪。 他费劲地挪到了一根柱子后面,他可不愿意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不明不白地被打成马蜂窝。 滕云深取出一枚青铜硬币。这枚硬币是唯一一枚空硬币,里面并未储存着巫师的法力,这意味着滕云深可以从中抽取青铜的魔力。 他还记得江潇潇与森林女巫的讲解。青铜法师是情报专家,而在混乱的战场上,情报必不可少。 青铜的魔力给他的躯壳染上了有别于钢铁的光泽。他的感官被深邃的能量撑开,向未知的维度延伸。他的皮肤被能量撑得紧绷绷的,浮现出模糊的纹路,更为封闭,也更为敏锐。他无法藉此看清远方的形状,无法藉此听清远方的声音,却藉此看到了和听到了来自过去的信息。 滕云深观察巫师们的足迹。 灯光摇曳着,犹若风中的花朵一般轻盈。光探出了如同触须的肢体,触碰一个连着一个的脚印。光提起了互相踩踏的脚印,把它们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第四条坐标轴上。 紧接着,朦朦胧胧的雾气从脚印里窜了出来。 雾气吸收了灯光,光赋予了它们向心力。它们分散开来,又以更小的规模聚集起来,呈现出较为清晰的独立性。它们宛如人们投在楼梯柱头上的镜影。镜影们透发着饱满的光,仿佛熔化的玻璃泡沫。 立在脚印上的身影同手同脚地跨出了一步。它们的脚上套着脚印,好像那是一双松松垮垮的鞋子。 它们开始说话,它们使用的是一种支离破碎的语言,颠三倒四。它们继续走动,越走越快……幻影们绕着第四条坐标轴上的某一点跑了起来,犹若一架功率全开的碎纸机,把滕云深的灵魂扯了进去。 年轻的巫师匆忙丢开硬币,释放了青铜的魔力。幻影消失了,伤痕累累却依旧坚固的现实回到了他的视野里。他差点连松开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事实证明,魔法终究还是一门十分深奥的学问,稍有不慎,就会反受其害。 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些……去向。 有一些幻影的气场尤为特别,它们是凛冬的使者,四处散播严寒,它们驱使着冰霜的呼吸。 附近就有一个。受了重伤,流了不少血,而且打空了子弹。 滕云深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往往出人意料。 他爬到了巫师的身边,检查尸体,确认对方已经彻底死亡。凛冬的呼吸在他头上呼啸,他甚至不敢大口喘气,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横七竖八的冰雕令他心惊肉跳。他们也许还活着,也许还拥有意识,却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冲锋枪用起来不怎么顺手。火力最强劲的的武器不一定是最好的。滕云深将冲锋枪丢开,然后重新躲了起来,躲到另一个角落里,耐心等待。他恢复了活动能力,并不代表他要立刻投入战场。他故意留下了第三只凛冬之壶,设下了陷阱,就为了让敌人自投罗网。 凛冬之壶的威力令人无法抗拒,他连一只都驾驭不住,却还是随身带了两只。由己及人,受伤的巫师也同样不会放过遗落的凛冬之壶。在战场上谁都不会介意手里多一件致命武器…… 他听见了细微的摩擦声。敌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滕云深取出凛冬之壶。召唤严寒之威需要一点时间,而他相信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他的动作将会比对方更快。 声音由远及近,就在转瞬之间。巫师在空气中滑行,宛若燕子般轻巧。她从滕云深身旁掠过。几乎就在同时,她甩出蓝色的线条,拽起同伙的冲锋枪。她将冲锋枪抄在手里,枪口朝向滕云深。 子弹将比严冬的脚步更早到来。下一个瞬间,滕云深就会被打成筛子。 第六十三章 冲锋枪 女巫享受着此时此刻的感觉,生杀予夺,尽在一念之间。会喷火的钢铁怪物在她的手里磨着牙齿,随时准备咬人,把敌人咬得粉身碎骨。 敌人在她端起冲锋枪而非举起魔杖的一刻所露出的惊恐表情则更加令她痴迷。 与那些保守的巫师不同,她喜欢凡人的武器。且不说威力巨大到足以一次性摧毁整座城市的核弹,哪怕是最为常见的手枪,也令她爱不释手。 伟大的巫师当然对这些单兵武器不屑一顾。可是,在她所处的层次里,同伙也好,敌人也罢,都不应该小瞧它们。 魔法可以打破现实得以延续的法则,其隐藏了众多未知的可能性。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它是既不稳定也不可靠的,你永远都不知道法力高强的巫师能够对你的魔法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你可以隔着老远的距离下咒,敌人也可以根据蛛丝马迹找到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天罗地网。 所以,女巫信赖科技。科技是另一种伟大的魔法,而且有条有理。大多数时候,你并不需要投入太多的专注去维持它的正常运转,也不需要依靠直觉来即兴发挥。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运用科技能够迅速弥补天分上或者磨砺上的差距。只要给女巫一架火箭弹发射器,她就可以杀死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巫师。 她爱死这些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家伙了。她是巫师中的杀手,而就算是在执行以凡人为目标的任务之时,她也习惯用子弹来结果对方的性命,魔法对她来说仅仅是用以隐匿行踪的辅助工具。 不依赖魔法进行战斗很好地锻炼了她的生存能力。她比一般的巫师们更为迅速、更为聪明、更为坚强。 但是,她也可能有些过于依赖枪械了。今天,她准备了五支枪,就像一个会走路的武器商店,却还是在前所未有的大战中早早打光了子弹。她陷入了危险的焦虑里。 她盯上了自己的同伙,并认真地琢磨着找个机会干掉对方以夺走武器的可行性。她知道那是好家伙,真正的枪,而不是科技与魔法七拼八凑拼凑出来的四不像伪劣品。 只要不把枪口朝向自己,它就不会狠狠咬你一口。你也无需为它提供魔力,你要做的只是把手指放在扳机上,轻轻一扣,咔嚓,砰,一条生命就灰飞烟灭。 虽然有些波折,可她终究还是得到了它。 现在,滕云深就在她的枪口底下。一个孩子,紧张得面无表情。女巫稍稍有点惋惜,却并不打算手下留情。毕竟,她是邪恶的女巫,杀人如麻。而滕云深刚刚收拾掉了她的同伙,也让她不敢掉以轻心。 她也没有掉以轻心的时间,一切都已注定。下一个瞬间,连她都无法掌握的瞬间,蜂群一般的子弹就会呼啸着撕开滕云深的脑袋。子弹太快了,有时候,她为此感到遗憾。她无法将死者的表情凝固在特定的某一个瞬间,无法好好欣赏他们的恐惧、茫然、愤怒、沮丧。 子弹沉默着。女巫愣住了。紧接着,凛冬之威如期而至。她匆忙闪避,却还是被冻住了一只腿。滕云深逼近过来,她执拗地扣着扳机,随即被对方挥剑砍成了两截。 女巫艰难地挑了挑眉头。她十分确信弹夹里还有子弹,它的主人只开了一次火就被干掉了,而剩下的子弹要杀死滕云深绰绰有余。 只是,连一子弹都没从枪膛里蹦出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滕云深弯下腰来,打量着她的目光。“运气不好啊。”他说,耸了耸肩,“哦。不,原来你忘了打开保险了。” 女巫的指头是麻木的,动弹不得。紧接着,整条胳膊都失去了知觉。死寂一路蔓延开来,占据了她残缺的躯壳。女巫怒目圆睁地死去了。 滕云深不过是故意气她罢了。 女巫经验丰富,他不能够以对方忽略了枪支状态为前提来拟定战术。不过,残余的弹量则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他第一次藏起来的时候,就留下了凛冬之壶。他希望敌人使用它。他在凛冬之壶上抹了自己的血,可以在关键时刻抛出重力线将之击落。同时,他会以冲锋枪的迅猛火力进行压制。胜负取决于一瞬之间。 他渐渐变得喜欢冒险了。战场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他不可能永远按部就班。有时候,你就得做出勇敢的尝试。 而在他运用了青铜的法力去撷取情报之后,新的构思又变得清晰起来。他能够为自己拟定一个周全的计划,也能够为敌人拟定一个错误的计划。 他又回到了尸体旁边。故意弄出动静,伪造逃跑的动向,来吸引女巫的注意力。但他的主要目的,是悄悄留下卸去了子弹的冲锋枪。 他在过去的幻影里看着女巫丢掉了一支又一支枪,他察觉到了女巫对于枪械的狂热。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很高。 女巫是一个枪械专家。为了防止她因为重量上的差异而有所警惕,他还把之前从伤口中取出来的奇异物质塞回了弹夹里。 滕云深成功地杀死了女巫。手段并不高明,但是,一个弱点足以令狡猾的女巫原形毕露,丢了性命。 他拆下冲锋枪的弹夹,将奇异物质取了出来,再把子弹重新装了回去。 附近很安静,严冬的呼啸渐渐远去。如果滕云深打算继续投入战斗,他就应该离开这里…… 不过,他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些细节。当他从通道里溜进大厅的时候,这挺冲锋枪的主人正在追击一名巫师。 他杀死了猎人,让猎犬回到了笼子里。猎物还活着。 滕云深从柱子后头探出脑袋,很快找到了一行断断续续的血迹。伤员藏在了一张展示台后面。他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 “别动。”他说,“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没有任何回答。“我是白月亮辖区里的巫师。”他为了加强说服力补充道。 滕云深绕过展台。砰!枪声响起。有人朝他的眉心开了一枪。 第六十四章 失败的实验 子弹穿透了滕云深的脑袋。他好像在忽然之间被推进了黄昏的森林里。阳光似有若无,漆黑的不规则形状在风中窃窃私语。地面站了起来,对着他张开双臂。 光明沉睡。黑暗永远。 巫师又开了一枪,打中了他的肩头。疼痛在晕眩里一阵又一阵地嘶吼。他醒了过来,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挨得住第三枪。 滕云深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按住了敌人的脸颊。巫师的年纪可能和他差不多大,稚嫩的脸一片苍白。 他回忆起了童年的游戏。在公园里,在雕像前,摆着一排排的礼品,而他手里有一只套圈。他的运气不好,技术也不好,往往套不中东西。不过,偶尔,他会有一种感觉,自己能够套中目标,甚至不需要太多的集中力,只要……把套圈丢出去就行。 现在,他握着巫师的脸,却仿佛是握着一只套圈,它的重量和大小都恰到好处,万事俱全。他丢出套圈。他把伴随着晕眩嗡嗡作响的声音推了出去。 巫师的半边脑袋消失了。发亮的蓝色灰烬到处乱飘,如同异国他乡的萤火虫。 滕云深倒了下去,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听不见严寒之声,甚至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血从眉心的孔洞里涌出,也是无声的。只有一个声音,犹如老旧得随时会从头顶上方掉下来的电风扇,在他的脑袋里拼命打转。 这或许意味着魔力的伤害。 他咬紧牙关,努力坐了起来。他不能睡过去,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现在也不是睡觉的时候。一旦他睡过去,无论是哪一边的人,恐怕都只能找到他的尸体。 滕云深盯着巫师唯一的眼睛。他分不清那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人们会将之形容为平静,可滕云深不觉得巫师解脱了。在死亡的一瞬间,痛苦成为了全部。那是深潭,深不见底,吞没了所有的光。滕云深打了个冷颤。 他挣脱了死亡的呼唤。 曾经,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可是,那并不是真的。他的父母,他的朋友,还有……江潇潇,都在他的身边。他们才是最为重要的,与之相比,知识的记忆或许并不是那么无可替代。他十分沮丧,但还是继续向前。而就在昨天夜里,他迎来了新的人生。巫师,魔法,那是他长大之后仍然念念不忘的东西。 他的非凡旅程才刚刚开始,他不会在这里倒下。 再生的魔力悄然滋长。滕云深听见了更多的声音,有人在跑动,有人在惨叫……世界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凛冬的威力减弱了。 滕云深很快推测出了这背后的原因。另一边的地形较为复杂,袭击者恐怕无法继续肆无忌惮地驱使凛冬之威。凛冬之威找到活动的热源,将之封在冰雕里,打造成栩栩如生的艺术品。墙壁与地面都残留着严寒肆虐的痕迹,却不易察觉。它们似乎只对活物造成伤害。 他将两只凛冬之壶藏在了抽屉里。同时使用四只凛冬之壶的想法十分诱人,但他得认清现实。袭击者降低了使用凛冬之壶的频率,以免造成误伤。而他相信自己应该比敌人更在乎对附带伤亡的控制。况且,两只凛冬之壶就足够了,那是他的极限。 滕云深慢慢爬起身来。没人注意到他。周围都是姿态各异的冰雕,一个又一个,形成了绝佳的掩护。 他踩到了巫师的尸体,余温尚在。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做点实验。 滕云深退开几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中取出一只凛冬之壶。他揭开壶盖。凛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仿佛大群的冰雹砸落下来。 滕云深害怕得发抖。不过,他感受得到凛冬之威的软弱。它无比强壮,咄咄逼人,不断威胁着他。可是,它必须屈服于他。谁手里拿着凛冬之壶,谁就是凛冬之声的主人。 他让凛冬之声冰封了巫师的尸体,试图摸索出解除冰封的方法。他不能拿别的冰雕做实验,他害怕自己会把事情搞砸。他能够利用的只有尸体。 人与动植物截然不同,凡人与巫师也截然不同。那不仅仅是在科学中可以得到解释的部分,还包括更多更多超乎想象的不同。 然而,死去的巫师与活着的巫师……滕云深相信差别不会太大。至少,死去的凡人是研究活着的凡人不可或缺的素材。生命消逝,一些东西改变了,一些东西不会改变。 滕云深失望了。转眼之间,冰霜化作流水,沿着巫师死寂的面孔流了下来。水流给巫师的瞳孔增添了光泽。死去的巫师好像在眨眼,滕云深打了个哆嗦。 他从尸体上收回视线。 他在短短的半天时间里杀了许多人,但这样难以形容的感觉还是头一遭。之前死在他手里的都是邪恶而又强壮的敌人,其中甚至有他曾经视为同伴的人……可是,眼前这一个不太一样,这只是一个吓坏了的孩子。 滕云深并不为杀了巫师这件事情后悔。在那样的情况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怕对方是个小孩子,他也会痛下杀手的,而这样的念头让他更加不舒服。 如果有选择的话,滕云深也许会留下巫师的性命。不是每一个敌人都非得被处以极刑不可。只要他们不再构成威胁,滕云深不介意表现出宽大的一面。他不是所谓的圣人,不会宽容地对待罪犯,但是,他也并不嗜杀。 在战场杀人不需要法律的支持,因为法律不能提供保护,然而,滕云深还是愿意给俘虏一个接受审判的机会。 他甚至无法肯定巫师是哪一边的人,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他明明记得巫师遭受到了凛冬之声的追击…… 凛冬之威咆哮着,如同栏杆之后的猛兽。滕云深必须保持一定程度的专注才可以控制住它。他不耐烦地盖上壶盖,耳边立刻清净了许多。 但是,滕云深在严寒最后的呼啸中听见了一些杂音……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 死去的巫师站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 死灵 滕云深不认为死而复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现在,如果有人告诉他,尚未诞生的孩子们居住在某个世外乐园里,巫师把他们从那里带了出来,再为他们找到合适的母亲,他可能也会相信的。 但是,死而复生不一样。如果人们能够从死亡之中归来的话,江潇潇与苏瑞雯就不会为了昨夜的凋零而哀戚了。或许,起死回生的魔法真的存在,但是,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一定十分昂贵。 眼前的巫师只是……亡灵。 某种意义上来说,亡灵也是死而复生的一种形式,可是,那毕竟是有缺陷的,不完整的东西。 即使是在成为巫师之前,滕云深也听闻过亡灵所引发的现象,这是诞生于蒙昧时代并延续至今的文化。 从一开始,巫师就肩负着与亡者交流的责任,他们甚至会因此成为地位崇高的祭司。人们相信祖辈的灵魂会保护后人。而巫师就是连通现世与死亡世界的桥梁。他们从中得到了超自然的力量。 当然,在此之前,所谓的亡灵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物罢了。 滕云深瞪着巫师的眼睛。那只眼睛一成不变,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巫师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极为不自然的微笑,仿佛有谁使用图像处理软件篡改了他的表情。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只有半张脸的人,无论如何,他的面孔都让人害怕。 滕云深倒是不怎么害怕。在凡人们看来,作祟的亡灵可能是无法战胜的鬼怪,棘手的麻烦。可是,他是巫师,他就是干这行的。 他玩过电子游戏,不死的亡者是低等级怪物的热门选项,它们往往是纯粹的经验值。 当死去的巫师躺在地上安分守己地扮演尸体的角色之时,他有些……不快。如今,巫师站了起来。在他心中,战斗意志压倒了其余的一切。 “哈。”巫师张开嘴,发出类似呼吸的声音。 滕云深给了他几颗子弹。子弹嵌进了他的身体里,与打在活生生的身体上似乎没什么分别,血肉横飞。 巫师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犹如最为拙劣的提线木偶。他感受不到疼痛,他已经死了。 滕云深停止射击,并飞快后退。巫师的速度很安全,但是,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加速呢?如果他是电子游戏里的活尸,滕云深可以打掉他的脑袋来阻止他继续活动,可惜,这不是游戏,而且,他本来就只剩下半个脑袋了。 巫师抬起手臂,指着杀死自己的人。 滕云深决定换个大家伙。冲锋枪的子弹对巫师而言不痛不痒,他没必要浪费用一颗少一颗的子弹,子弹应该留给那些会被打得哇哇直叫的活人。 他开启了凛冬之壶。严寒大声叫嚷,没等他下达命令,就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巫师。 滕云深觉得有些不妙,情况不太对劲……他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 巫师汲取了凛冬的能量。他在严寒中壮大了自身,比生前更为强大。 滕云深曾经做出凛冬之威只对活物造成伤害的判断。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对于“活物”的认识还不够充分。“活”字代表的不仅仅是血肉之躯,它还代表着真正的活力。 因此,他冰封尸体的尝试失败了,而冰封眼前这具介乎于生与死之间的东西,则适得其反。 滕云深盖上凛冬之壶,将它放在手边的展台上。他取出钥匙,准备迎战。在他从垂死之中复苏以后,手套上的奇异振动就消失了。他只能与敌人短兵相接。 巫师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冰渣。寒气围绕着他打转,仿佛隐形的围墙。 滕云深挥剑砍去。剑刃割开巫师的皮肤,溅起闪亮的火星。寒冷窜上了剑身,刺入了滕云深的骨头里。 他需要一点刺激,或者说,灵感。就与酗酒的艺术家一样,他也需要一些有害的东西……寒气钻头似的凿开了痛觉。 滕云深弯下腰来,避开了巫师的胳膊。 亡灵力量强大,却反应迟钝。他似乎不怎么适应空气与重力,但也可能是更为神秘的东西在阻扰他,比如……时间? 而那对滕云深来说无足轻重。 他击倒了一个又一个比他经验更为丰富的巫师,可是,缺乏经验仍然是他的致命弱点。每一个人都有弱点,一旦弱点暴露,就会让敌人有机可乘。 女巫的弱点是对枪械的依赖,滕云深给了她一挺冲锋枪,她死了。滕云深的弱点则是缺乏经验,他应付不了这些有悖于常理的东西,渐渐落入下风。 巫师在人类之中诞生,却与人类大相径庭。不过,大多数时候,在他们身上依然是有迹可循的。砍断他们的脚,他们就不能东奔西跑,砍断他们的手,他们就不能舞刀弄枪。 但这些规则不适用于死而复生的巫师。 滕云深一剑刺穿了亡灵的膝盖。对方无动于衷,反而差点抓住了滕云深的脑袋。 他推动巫师的重量,把自己丢向了后方,紧接着,他又朝侧面抛出一条重力线,去推沉重的展台。他掌握了在一瞬之间改变方向的技巧,沿着陡峭的曲线迅速远离了巫师。 严寒在他的骨头中嘶鸣,宛若冰川的呼吸声。 在与巫师的周旋之中,滕云深小心翼翼地将凛冬的力量导入了自己的体内。 巫师再度逼近过来。他的反应很慢,速度却不慢。他只是需要透过另一双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一双不同于肉眼的贯穿阴阳两世之眼。 滕云深想象着严寒的形状,看得见摸得着的棱棱角角。他在脑海里描摹出了它的形象,张牙舞爪的苍老怪物,他聆听着严寒的脚步声,将之一下子塞到了怪物的脚底下。 凛冬张开双臂。 滕云深释放了炫目的光辉。他给了怪物一记重击,一次大爆炸。怪物轰然倒塌,压垮了身后的巫师。 “你真蠢。”片刻之后,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面对着什么,是吗?” 第六十六章 死灵法师 死亡的冷寂在滕云深的血管中流动。他正在失去温度,那不仅仅只是温度计里的水银柱标示出来的体温,而是更为鲜明更为抽象的东西……能量,活力,生气。 滕云深跪倒在地。 他释放了光辉,黑暗随之而来。死亡掀起寒冬的帷幕,来到了他的身边。死亡喋喋不休。“来吧。”它说,“到我这里来。” 滕云深抬起缺乏实感的手,再次照亮四周,犹如举着一把昏昏欲睡的火炬。 死亡无处不在,影影憧憧,空气沉到了地底下去,死亡吞没了万事万物。他的手臂变得透明,变得轻盈。他的眼皮却越来越重。 光辉是苍白的,光辉是冰冷的,仿佛一团阴森森的鬼火。然而,那毕竟是光,可以照亮视野里一点点褪去了色彩的线条。 “你还是不明白?” 之前嘲笑滕云深的声音又开口了,死亡立刻闭上嘴,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旁。 滕云深一度以为那个声音和死亡的低语一样,它们只是哀乐里两个高低不同的音符。这下子,他注意到了两个声音之间的区别。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男子,而死亡不过是被滕云深赋予了人格的不可名状之物罢了。死亡抓住了他的软弱,而年轻男子的声音里始终透发着坚定。 “看着你的骨头。”他说。 滕云深将发光之手盖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死亡深入骨髓。死亡的颜色比滕云深想象的更为苍白……苍白也仅仅是人类的辞典里最为接近的一个形容而已。万事万物的辐射,光,情感,在死亡中沉淀。它迸发出了纯粹的独特色彩。死亡打磨了滕云深的骨头,使之透过朦朦胧胧的皮肤,倒映出滕云深死后的面孔。 那张面孔与现在的面孔相去不远。滕云深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着,却徐徐跳向了又一条未知的坐标轴。 那条坐标轴以现世为基点,延伸向永远的沉寂。 年轻人的语气里带着显著的迟疑:“你真是胆大妄为,居然引导死亡的能量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你以为这是什么?冬天的力量吗?” 滕云深张开嘴:“哈。”他发出的声音与死而复生的巫师一样,流露着对生命的渴望。但是,就连这样不自然的情感,也是虚假的。他的内心空无一物,是死亡的世界赋予了他对于生命色彩的渴望。 年轻人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漆黑的匣子,并打开了它。滕云深听见了响亮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沉寂的气氛。具有实体的灵质在匣子里跳动,洒下雨点般的光芒。 滕云深被年轻人提着后颈拎了起来。他放下手,火炬熄灭。滕云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匣中之物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跳动的灵质滑入他的喉咙之中。一些与生命一同诞生却久已被遗忘的记忆弥漫开来。心脏、血管、脊髓、四肢、五官、骨骼……渐渐在母亲的温暖里具有了细致的形状。 滕云深很快意识到,匣中之心类似于异乡骑士所赠之物。它们改造了他的身体。有所不同的是,后者引发的改造过程很快,甚至来不及有所察觉,改造过程就结束了。而匣中之心的改造过程要慢得多,它激起了令人怀念的回忆。 他的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跳回到了现世的坐标上。死亡的气息转化为充沛的活力,宛若化开冻土的春风。他活了过来。 年轻人害怕地推开了滕云深。“居然这么快就生成了不死之心……”他不再故作镇定,“你究竟是谁?” 滕云深踉踉跄跄地靠在展台上。他没有回答,因为他想不出一个可以让对方满意的答案。他贪婪地感受着当下运行于自己身体里的活力,以及……无远弗届的能量。 每一具冰雕都散发着可观的能量。它们犹若凛冬里的暖炉。滕云深无法抗拒其吸引力。之前,他只想要活下来,他也活下来了。现在,他希望活得更好,拥有更为充沛的情感色彩。 滕云深下意识地朝离得最近的一具冰雕伸出手去。实际上,他需要的并非触碰,而是专注,肢体动作仅仅是激发专注的行为罢了…… 年轻人及时打断了他:“住手。” 滕云深屏住呼吸,努力收回了自己的意识。那感觉并不好受,如同宿醉醒来的第一分钟。虽然滕云深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但是,阅读在很多时候能够代替亲身体验,甚至更为清晰,好的文字,其魔力栩栩如生。 他瞪着年轻人,发现对方受了伤,一直在流血。又过了几分钟,他才真正回过神来。 “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他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观察它们,唯恐再次看见自己无悲无喜的面孔。 年轻人说道:“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死亡的概念在滕云深的脑袋里飞快搅动着。他站在两块大理石砖上,它们之间的狭窄缝隙显得如此深邃,它笔直地延伸向不可触及的另一个世界……滕云深惊慌失措地闭上了眼睛。然而,缝隙却在黑暗中渐渐清晰起来,仿佛那不只是两块砖头之间的缝隙,而是隔开了阴阳两世的分界线。 “死亡的力量并非造成死亡的因素,它更像是敛葬者,只在生命逝去的一刻出现,并稍作停留。” 巫师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滕云深放在桌上的凛冬之壶。 “而我们,亡灵法师,我们可以运用死亡的力量,过去的力量,与现在相对的力量。这是一种特殊的力量,每一种力量都各有特色,但是,死亡的力量尤为危险。就和专门用以破坏魔力的力量一样,它不是自然界的产物。” 滕云深睁开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望向死灵法师。对方是唯一不在死亡阴影笼罩之下的事物。 “我们得回收总计九只凛冬之壶,关掉它们的魔力。”巫师给了他一个方向,“只有这样做才可以救回被冰封的人们。” 第六十七章 死亡艺术 滕云深抚摸着不安的气流:“我感受得到……死亡的力量。”空气时明时暗,似乎有一颗巨大的灯泡在头顶上不停闪烁。 他的魔力蠢蠢欲动,犹如渴切的怪物。魔力仿佛头发,又仿佛手指,千丝万缕,如臂使指,宛若深海里巨型章鱼的触手,有力而灵巧。他能够取走缠绕着巫师们的死亡,就和从钱包里取走一枚硬币一样简单。 死亡的力量并非衰败的力量,衰败的只是承接死亡的容器。死亡的力量是寂静的,如同无数的超重低音音箱环绕在你周围,此起彼伏地播放着无声的哀乐。 “我也许可以移开它。”他说,“解除他们身上的诅咒。” “你拥有不死之心,你确实办得到。”死灵法师的声音干巴巴的。滕云深在瞬息之间完成了整个改造心脏的过程,他被震慑住了,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可你会杀了他们的。” 滕云深吓了一跳,他克制住了重新向冰雕伸出魔力的念头。 “这些壶唤来了久已消亡的冰河世纪,永远的冻土。与纯粹的寒气不同,这股来自过去的力量逆转了时间的演化作用。他们的生气被转化为死气。他们依旧活着,暂时活着,除非你夺走他们的气息。” 滕云深紧张地弓起脚背。 死灵法师继续解释道:“三只凛冬之壶为一组,要解救被困的巫师,就得将三只壶的主人全数打倒。而他们总共有三组凛冬之壶,这意味着我们至少要打倒三名巫师,至多要打倒七名巫师,才会初见成效。” 他把玩着手里的长嘴壶:“干得好,你已经夺到一只了。我们——” 滕云深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了另一只凛冬之壶。死灵法师的眉毛怪异地挤在了一起。紧接着,滕云深又从抽屉里取出了两只凛冬之壶……死灵法师一直有些阴沉,但与人们心目中阴森古怪的死灵法师相去甚远。不过,如今,他真的和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巫师没什么区别了。 “总共四只。”滕云深叹了口气,“你呢?” 死灵法师尴尬地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表示一无所获。 “你受伤了。你的敌人呢?” “他们一早就盯上我了。死灵法师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年轻人回答道,“我好不容易才躲了起来,运用伪装逃过了他们的追击。” 滕云深点点头,将三只凛冬之壶摆在一起,“一人两只。”他说,“我们得尽快结束战斗。” 死灵法师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滕云深好奇地盯着他:“怎么了?” 他缓缓开口:“一开始,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握着凛冬之壶,四处散播死亡气息。” 他打开一支瓶子,琼浆原质的浓郁气味从瓶口里溢了出来,好像有谁砸碎了整个商场的香水瓶。他恶狠狠地把琼浆灌进了嘴里,那是最为原始的琼浆,人们将之形容为营养炸弹,这样一口气喝下去不是谁都能够受得了的,但他显然需要迅速地补充体力。 “所以你驱使尸体攻击我?” “对不起。” 滕云深感觉自己变得聪明了。万事万物的条理都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模糊的痕迹,线索。为他勾勒出了过去与未来的形状。 “直到你将死亡的力量封存在自己的身体里,我才意识到你是个新手。袭击者们或许不擅长驾驭死亡的力量,但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你是个新手,却也是个杀手。” 滕云深焦虑地绞着指头。“前天晚上我还在商店里值夜班,而不是骑着扫帚飞来飞去。”他并不否认,“可能我真的擅长这些……组织袭击的人为什么不找像你这样的死灵法师?” “九个携带着凛冬之壶的死灵法师?那样太过于招摇了。况且,要从客人名单上招募到这个数字并不容易。由于作战时要从死亡世界抽取力量的原因,我们很容易被等级更高的同行克制住。” 死灵法师踢了踢脚边的尸体:“他们连这样的孩子都用上了。” 滕云深僵硬地别过脸去,不快的感觉在他的后颈上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总共有三个大厅,这里是第一大厅,主要供一阶至三阶的巫师使用。”死灵法师从空气里抽出一支魔杖,“其余大厅可能会提供支援,也可能自顾不暇。走吧。” 滕云深有点吃惊。他已经渐渐习惯巫师们挥舞着枪械互相射击的样子了。死灵法师让他重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群高深莫测的巫师,而不是一群丧失理智的恐怖分子。 死灵法师拿起一只凛冬之壶,“一只就够了。”但他还是将另一只凛冬之壶藏了起来,藏在了空气里,仿佛灵巧的魔术师藏起了一顶高高的圆顶帽子。 滕云深忐忑不安地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想学。” 死灵法师打了个比方:“缠住它,就和整理自己的头发一样。试一试,要是一次……两次不行,就暂且放弃。” 他蹑手蹑脚地向声音到处乱飞的方向走了过去。 滕云深伸出魔力,想象自己是一头章鱼,有数不清的触手。他缠住了凛冬之壶,将它往自己的气场中拽了进来。气场犹若另一个世界,既不是第一世界,也不是第二世界,而是一个封闭的秘密世界,只有他自己才掌握了开启这一世界的钥匙。 曾经,在商店里,灰教授为他展示了这样的世界,而在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 他做到了。死灵法师将之形容为整理头发,可他的理解不太一样。他感觉自己做的事情和提着线头解开毛线团差不多。 死灵法师招出了超形。它头戴红褐色的盘子,身披墨绿色的长衣,五官与手脚模糊不清,犹若幽灵般默不作声地跟随着死灵法师的脚步。 声音越来越响。紧张宛如细细的针,一下一下地刺着滕云深,让他毛骨悚然。他好像正在走进一个曲折的迷宫,正在走向恐怖的怪物。 “我们就是怪物。”他想。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巫师从天而降,劈倒了猝不及防的死灵法师。 第六十八章 钥匙 滕云深不敢开枪。他保持着随时可以开火的姿势向前移动,可是,当敌人真的出现的时候,他愣住了。他不能将同伴置于火力之下。 他很快就后悔了——敌人旋转着砍断了死灵法师的脖子。 “不!”滕云深咆哮着扣下扳机。 持剑的巫师似乎笑了一下。他挥舞长剑,挥舞灿烂的光,叮叮当当,子弹掉了满地,巫师却毫发无伤。 他使用的长剑形状如同钥匙,和滕云深在大脚的储物柜里找到的武器一样。 巫师盯着死灵法师的头颅:“你是唯一的麻烦。”手执宝剑的滕云深朝他冲了过来,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挡在了数米之外。钥匙的光芒具有锋利的实质,比剑身更长,巫师的动作也很快。 他是法力达到第三阶水平的巫师,仅仅一个念头,就可以压制住愤怒的敌人。 滕云深狼狈不堪地退开了几步。迎面而来的剑影犹如闪电织成的海浪,让他睁不开眼来。他不敢完全依靠听觉来判断敌人的动作,那需要经验与灵敏,而他两样都不具备。 死灵法师称他为杀手,可是,在持剑的巫师面前,他就是个孩子。他可以运用魔力强化耳朵,巫师也可以运用魔力强化四肢……他无法打败巫师。 巫师靠近死灵法师的头颅,表现得比面对滕云深的时候更为谨慎。死灵法师还活着,他是死亡艺术大师,只是砍掉脑袋并不能够立刻杀死他。他也是第三阶的巫师,与持剑的巫师同级,虽然处境不利,但他仍然是一个麻烦的对手。 “你会怎么做?爆炸?”持剑的巫师慢腾腾地说,“除非你把这个小伙子一起卷进去,否则你伤不了我。” 滕云深丢开了冲锋枪。 子弹对付不了巫师倒在其次,长剑同样对付不了巫师,然而,死灵法师的脑袋就在他们的脚下,被剑影劈开的子弹对他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滕云深用两只手握住了剑柄。 持剑的巫师挥舞着剑光,光弧将所有的子弹拒之门外。即使是第三阶的巫师,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巫师拥有技巧,巫师拥有力量,巫师比他强大得多,但不至于强大到他无法想象的地步。秘密就在剑里。 巫师抬起头来。他的脑袋有点大,四四方方的,下巴上蓄着非常非常短的胡须,显得有些别扭。 他用单手挥了一下剑,钥匙带起了灿烂的亮光。“你做得对,你没有转身逃跑。”他说,“来吧。与其背向敌人而死,不如面向敌人而死。” 滕云深缓缓逼近巫师。钥匙轻轻颤动,他渴望挥舞它,轻盈的锋芒,迫切的心情加快了血液流速。 他踩在了巫师的影子上。 滕云深拽了一下它。他倒是不指望自己可以让巫师摔一跤什么的,只是,一次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尝试总是有益的…… 巫师的影子一动不动,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脚下。对抗甚至不曾发生过就结束了。要想移动物体,首先得战胜的是最大静摩擦力,而地面与影子之间的摩擦系数似乎大得吓人。 滕云深似乎是在白日做梦。他怎么可能拽得住影子呢?那又不是一条绳子或者一张窗帘。 但是,他清楚,自己确实能够拽住影子并拖动它。将光注入影子可以使之稀释,从而延伸影子;如果不注入光,则可以同时拖动影子和投下影子的物体。 他总是学得很快,无师自通。可惜的是,巫师学得更好,影子仿佛凝固的沥青一般粘在了巫师的脚下。 敌人始终拽着自己的影子,让滕云深无机可乘。 他发起进攻。两柄剑飞快地碰了一下,紧接着,巫师的长剑劈中了他的右肩,劈开皮肤和肌肉,碰到了骨头。他惨叫起来,向后退去。巫师并没有乘胜追击。 对方显得有些迟疑。 “别答话,听着。”死灵法师说道,“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他找不到我了。我能够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你得诱导他。” 滕云深望向巫师的身后。巫师转过身去,朝空气挥剑。滕云深扑向了巫师。 他一脚踩进了巫师的影子里。巫师仍然压着自己的影子,稳如磐石。“快跑!”他装腔作势地喊道,眼珠紧跟着不存在的逃亡者转动。 巫师回过身来,打算优先解决掉这个脑袋还待在脖子上的麻烦。 他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水洼里。他的影子肆意横流。 巫师又急又怒地挥剑,再次劈中了滕云深。他的速度不再快得无迹可寻,滕云深勉强抵挡开了致命一击。 这一剑最终劈在了同样的位置上。原来的伤口加深了,但没被添上第二条伤口,也不知道运气是好是坏。滕云深垂下右臂,只用完好无损的左手握剑。 就在不及眨眼的瞬间,有一些事情发生了,白驹过隙,他抓不住它,只抓到了一点马蹄下溅起的尘埃。 变化不只发生在巫师脚下的影子里。滕云深下意识地将影子融为水洼,这让巫师紧张,甚至让巫师……痛苦。 滕云深在巫师尚未习惯痛苦前发起了进攻。 两柄钥匙在火星迸溅里撞在了一起。巫师放弃了垂死的死灵法师,专心致志地应付滕云深的攻击。他灵活地躲闪、招架、反击,上蹿下跳,可他并没有继续驱使剑影。滕云深注意到了他握剑的手,布满了无数道血淋淋的深痕,蛛网般的异光在皮开肉绽里飞速窜动。 巫师朝外侧退去,他在寻找一个……落脚点? 滕云深强化了腕力,凶猛地劈了过去。巫师换了另一只手拿剑,将滕云深的攻击巧妙地挡了下来。 奇妙的剑影消失了,或者,转化成了巫师所承受的痛苦。滕云深弯曲身体,挥剑扫向了敌人的膝盖。后者用一个别扭的姿势挡开了这一剑。巫师依然十分强大,可是,痛苦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他的身上蔓延开来。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正在逼近对方的极限……巫师用受伤的手拽起了他丢在地上的冲锋枪。 第六十九章 电光石火 同样的计谋对同样的人很难起作用。而对于不同的人,那仍然值得一试。在丢开冲锋枪之前,滕云深并没有机会取走子弹,不过,他锁住了保险。 巫师扣下扳机,子弹却安安分分地躺在枪膛里。他吃惊地又扣了一下扳机。滕云深挥剑劈中了敌人持剑的手腕。他感觉自己像是挥舞着球拍打飞了一场地震。巫师松开了钥匙。宝剑落地,在坚硬的大理石砖上撕开一道粉碎性的裂痕。 显而易见,巫师所持的钥匙是一头难以驾驭的怪物。 滕云深以为巫师会把脱手的剑拾起来,然而,在钥匙脱手的一瞬间,巫师恢复了冷静。起先那种可怕的气质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巫师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用一梭子弹打倒了滕云深。 年轻的巫师经历过死亡。子弹在他的内脏里辗转反侧,大吵大闹……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仿佛在拨无形的琴弦。 他感受到了死亡。那不是来自死亡世界为巫师们所用的能量,死亡的力量只有在死亡真正到来的一刻才会出现。他感受到的东西与凡人们濒临死亡之际感受到的没有分别。 世界昏昏沉沉的,围绕着滕云深的视线打转。他很难想象纵横交错的笔直线条会以这样的形式打转,一圈套着一圈,构成深邃的圆……但它就在滕云深的头顶上跳着舞。圆舞曲?滕云深不太确定那种舞蹈与“圆”有没有这么浅显易懂的联系。随它去吧。 他抬起了戴着手套的右手。子弹立刻扫了过来。当当当!子弹没能够穿透手套,尖锐的冲击却还是将他的手掌打得残缺不全。不过,他仍然把振动的能量推了出去。 巫师的腹部落下了一个半月形的空洞。没有浓烟滚滚,只有蓝色的灰烬。巫师吃惊的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伤口。 滕云深同样吃惊,他从未设想过可以将能量推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从口袋里取出凛冬之壶,并揭开壶盖。凛冬之声兴高采烈地闯入了久违的自由里。滕云深尝试着控制住它。巫师立刻开始反击,从滕云深的手中把凛冬之壶拽走。巫师无法就这样切断滕云深与凛冬之威的联系,但可以让两者之间的联系变得滞后。 另一只壶落在了滕云深的手里——他像藏着一根头发一样藏起来的那一只。他快速地启动了它,凛冬之声呼呼大作。 巫师跑开了。与被冻住的巫师们不一样,他的法力更为高强,他能够分辨凛冬之声的形状。他强化了双脚的机能,如同跳蚤一样跳到了一座冰雕的背后,冰雕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寒声的脚步。 然而,巫师没能够继续逃离,死亡很快找到了他。死亡的力量在狭窄的过道里肆无忌惮地追逐着他,而他却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冰雕。他的五脏六腑被削去了大半,风从腹部的空洞里穿了过去。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滕云深让凛冬的气压往下沉。他听见了支离破碎的冻结之声,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有谁踩碎了玻璃。 他将被巫师拿开的凛冬之壶拽了回来,两只长嘴壶在他的手掌中互相碰撞,好像随时打算伸出胳膊和腿脚,把对方拆得七零八落。他慌忙盖上壶盖。 驾驭凛冬之威令他变得虚弱,他倒是不害怕凛冬之威会伤害身为主人的自己,但失去控制的它们很可能会伤害与他站在同一阵营里的人们。 滕云深缓缓爬了起来。 一阵又一阵的晕眩试图将他推回到地板上去。大理石砖又冷又硬,但滕云深知道躺下去的感觉一定很好,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严格的军训之后,谁会挑剔床太硬呢?只要有一张床就行了……而他遭遇的苦难比军训严酷得多,以至于连是否有一张床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他要睡得天昏地暗,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手掌也许就恢复原状了。突然之间变成残疾人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想象着完整的手套之下奇形怪状的骨头与皮肉,心底生出了可怕的沮丧。 但他可不能就这么躺下去,这里是战场,人们正在死去。如今可不是呼呼大睡的时候。 滕云深在原地站了一会,晕眩徐徐退去。他试探着走了一步,感觉自己踩在了小小的漩涡上……不算太糟。 他急切地寻找死灵法师的脑袋。死亡的气息如此混乱,仿佛数台劣质的收音机用最大音量播放着以流行风格改编的民族传统乐曲——他找不到死灵法师。 滕云深忍耐着焦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组冰雕。他们团结在一起,却还是逃不开凛冬的威严。他叹了口气,但没有为此多做停留,现在可不是挥霍感情的时候……他吃惊地愣在了原地。 被冰封的不是巫师,而是一头怪物。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巫师招来的超形——巫师藏了起来。 滕云深盯着脚下光怪陆离的影子。可怕的冰雕投下了可怕的影子。他回忆起了童年的恐惧。 影子窸窸窣窣地响着。妖魔蠢蠢欲动。滕云深对于妖魔的构造并无任何规划。他只是在狰狞的形体里灌注了自己对于恐惧的想象力。非人的妖魔……它们应该要有灵敏的感官才行,脑袋不灵光没关系,可是,如果没有一只好鼻子,它们怎么抓得到躲在衣橱里的小孩子呢? 滕云深缓缓收拢住妖魔们。他不认为它们是真正的生灵,它们只是长得像那么一回事而已。他赋予了妖魔一些习性,可它们终究只是他的影子。 妖魔有所发现,但还没到动手的时候。 他让它们回到了影子里,然后如履薄冰地朝它们探头探脑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倾听着死亡的力量,死亡的呼唤。不死之心在他胸腔之中跳动,这里是他的领土。 滕云深的超级感官触碰到了一层沙子似的东西。那是一张幕布,被挖掉了肚子的巫师就藏在它后面。死亡的力量是如此特别,它可以烧着你,也可以冻着你,但又和冰或者火的能量并不全然相同。 他汲取着死亡的力量,漫不经心地靠近巫师的藏身处。 巫师陡然揭开了自己的影子。他从帷幕之后窜了出来,一掌劈向滕云深的脑袋。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滕云深无法避开他的致命一击。 第七十章 士兵 巫师的手掌犹如烧红的铁块,而滕云深的躯壳不过是一捆易燃的稻草罢了。他轻而易举地劈开了滕云深的脑袋。 然而,死亡却先一步拥抱了巫师。巫师瞪着面前一分为二的脑袋,它拥有三只铁灰色的眼睛,令他毛骨悚然。 滕云深的超形倒了下去,并在倒下的同时一枪刺穿了巫师的心脏。 它的造型非常奇特,宛若灰霾的幽灵。它披着斗篷,戴着毡帽,从头到脚都找不到清晰的细节,唯独手中的长枪是个例外,它的武器闪闪发光。 巫师惊慌失措地去拔没入胸膛的枪杆,枪杆却徐徐化作了生锈的铁屑。 滕云深不过是区区第二阶的巫师罢了!巫师的五官在难以置信的神情里歪曲成了滑稽的符号。 滕云深并不确信自己可以在转瞬之间招来超形。据他所知,只有第三阶的巫师才能够驱使,而他却打算铤而走险……但他终究还是创造了不大不小的奇迹。 巫师向后一跃,跳到了冰雕的另一侧。 滕云深向冰封之中的超形伸出手去。他一直在汲取着它的能量,他当然不会介意摧毁敌人的肢体。他得到了巨大的力量,足以招来自己的超形。而他觉得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还有许多。 冰融化成了水。超形四分五裂地倒在了他的脚下,而巫师还在逃跑。 滕云深拽住了超形的遗骸。灰教授说过,命中超形的攻击并不会对人形造成伤害。但是,他将从超形里得到别的东西。巫师舍弃了超形,死灵法师却可以从已死的联系中得到线索。 他短暂地复活了巫师的超形,并驱使它。超形的活动破坏了巫师的专注,他重重地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滕云深逼近巫师。 “别杀我!”巫师的脸怪异地扭动着,他的骨头如同蚯蚓一般在皮肤下爬来爬去。 他拼命想丢开超形,超形却始终如影随形。超形不再是力量,而是负担,就和忽然从脑袋后面长出来的胳膊一样。过去,他可以轻易地让超形出现,也可以轻易地让超形消失。如今,他的超形已经落入了敌人的手里,无法摆脱,仿佛最为深刻的过去。 滕云深笑了起来,死亡的力量在他的体内生长……这令人精神错乱。 死亡与生命相互对立,然而,死亡的世界却并非全然的荒芜。那里缺乏感情的色彩,无始无终,可依然蕴育着生机,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了下去。 滕云深轻轻弹了弹指头,死亡的能量就刺入了巫师的伤口里。 他回过头去,找到了死灵法师的头颅。后者解除了遮蔽的法术。他发现死灵法师已经奄奄一息。 “不死之心是我为朋友保管的实验素材。”死灵法师艰难地蠕动着嘴唇,“我希望你能够到远东去,找到‘荒原狼’辖区里的艾丽森……她不会把你的心脏掏出来的。” 死灵法师死去了。他支撑到了现在,似乎就为了留下遗言。 滕云深默默地合上了战友的眼睛。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更为激烈的反应。悲伤、愤怒、恐惧、孤独……但他可能真的开始习惯战士的生活了,杀人和被杀,都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我们终究都会死去,只是或迟或早的问题,而最重要的是,以什么样的结局死去。 他运用魔力,将死灵法师的脑袋与躯干粘连在了一起。他杀了人,心脏跳得非常快,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完成了这一工作。滕云深把重新变得完整的身体藏在了几座冰雕组成的群像后面,藏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死灵法师的尸体既是完整的,也是空荡荡的。生命逝去,修补承载生命的容器并不能够将生命带回来,可他还是尽可能地做到了最好。 而这也算不上体面的葬礼,只是,他得赶紧回到战场上去,无可奈何。 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古老的谚语适用于许多场合,尤其是此时此刻,他需要很多武器。他得孤身一人打破包围。 滕云深握了握痛得失去知觉的右手。手套并未在枪击中受损,受伤的仅仅是他的手掌。然而,他无法继续利用手套的能量了。奇妙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尝试着推动能量,手套却一动不动。 他将魔力转向巫师的尸体,命令死去的巫师站了起来。审视片刻之后,他又放开了它,让巫师躺回血泊里。他倒是不介意利用敌人的尸体作战,但是,他尚未掌握死灵法师的技巧。他只能够稍稍移动死亡的力量,那就和还未长大的孩子骑着成年人的自行车一样吃力。 滕云深无法像死灵法师那样驱使尸体,无法让尸体凭借死去的活力活动。他可以通过牵引重力线来控制尸体的动作,蹒蹒珊珊的,那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即使是死而复生的尸体,也蒙骗不了敌人。 他开始抽取巫师的能量,死去的能量。他拥有不死之心,能够将之转化为现在的力量。他眨了眨眼,视野变得清晰,时不时跳动的灰暗线条消失了 滕云深还触碰到了别的东西,某种难以捉摸的事物,既非固态,也非液态或者气态。那是影子,如同一层在大染缸里裹得五颜六色的沙子,它是透明的,也是斑斓多彩的。 他将这层影子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的外形改变了,变得和死去的巫师一模一样。当然,也保留了触目惊心的伤口。他往影子里注入死亡的力量,向过去追溯,慢慢的,慢慢的,他变得和完好无损的巫师一摸一样。 他的轮廓边缘闪烁不停,有些怪异,可是看起来还过得去。在激烈的战斗之中,也许他们——不论是哪一边的——都不会瞧得太仔细。 影子改变的并不仅仅是外貌,还有声音,乃至于巫师们特征鲜明的气场。 滕云深收起五只凛冬之壶。复杂的环境不适合驾驭凛冬之威,他得轻装上阵…… “带上我!”他听到有个家伙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低下头去,瞧!巫师的钥匙在他的脚边翻过来滚过去,犹如少儿节目里的荒诞演出。 第七十一章 交火 巫师的钥匙一动不动地躺在大理石砖上。它和滕云深手里的钥匙多少还是不大一样的,它乌黑发亮,犹如木头雕刻而成。 如果是凡人,大概会将之前的动静视作幻觉。毕竟,疲倦与疼痛同时折磨着身体,心里面又积压着一大堆负面的情绪,令人头晕眼花,在这个时候,幻觉可能只是最为微不足道的苦恼。 然而,在巫师的眼里,万事万物都具有魔力。滕云深可以看见声音所发出的光,一个又一个音符,在冰雕与冰雕之间弹来弹去,仿佛不愿意乖乖滚入球袋的台球。 “带上我吧。”钥匙又开口了。它的声音显得高深莫测,却又缺乏说服力。当然,如果一根钥匙开口说话,无论如何总归是神秘兮兮而又不可信任的。 钥匙,对吧?也许随手可得,也许价值不菲,但是,归根结底,它们仅仅是钥匙。插进锁孔里,往左边或者右边一扭,它就完成了最重要的使命。你可以把它放到桌上,也可以把它放进钱包里,如果再糊涂一点,你可能会把它留在锁孔上……这就是钥匙的全部。你不能指望也不应该指望它开口说话,钥匙就是钥匙,哪怕它同时是一柄嗜血的魔剑也一样 幸好这根钥匙没有继续打滚。这让滕云深舒服了一点。他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了,可是,面对着一根会说话的钥匙,他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会说话倒在其次……这根钥匙砍掉了死灵法师的脑袋。 滕云深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我就是一根钥匙。”钥匙的声音好像是被风从极远极远之处送来的波浪,“不过,我能够帮你的。刚才,我就帮了你一把。” 滕云深朝巫师的尸体指了指。 钥匙给了肯定的答复:“没错!” 滕云深证实了自己对于钥匙的猜测。既然它会说话,那么它持有视觉也就不是一件无法令人接受的事情了。滕云深的神经在一次接一次的打击下变得粗糙无比,犹如旧社会穷苦劳工的手脚。 “你的躯壳比他的更为危险。”钥匙继续劝说道,“所以我选择了你!” “明白了。”滕云深点点头,“你找到机会咬了他一口……谢谢。”他转身就走。 钥匙着急地叫喊道:“等等!” “我不知道你说的‘危险’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危险的是你,我可不能——”滕云深迟疑地停下脚步……这根钥匙或许真的可以派得上用场。 他拥有力量,然而,技艺却需要长久的磨练。他的拙劣伪装很难瞒过敌人,且不说单薄的影子,就说手中的钥匙……两根钥匙虽然相似,但终究还是不同的,确切来说,在钥匙这一类别里,它们一点都不相像。 “我改变主意了。”滕云深回过身来,拾起这根会说话的钥匙,“假如你背叛我,我一定会在死之前把你抖出去的。” 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拾起了钥匙。虽然手套无法在枪林弹雨里提供保护,但总归聊胜于无。 “你可以放心,我并不习惯背叛。”钥匙笑了笑,“你不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但愿如此。” 他相信钥匙所说的话。被他杀死的巫师是个杀手,非常谨慎,这样的人不会麻痹大意的……很讽刺,不是吗?死去的巫师以自己被背叛的信任,为钥匙做了担保。 有时候,你没有太多的选择,你只能选择相对不那么糟的一个。 滕云深端起冲锋枪,让枪口朝向前方。子弹不多了,冲锋枪消耗子弹的速度很快,当然,这也意味着它火力强劲。他可以用这些子弹收拾掉两到三个巫师,只要把他们巧妙地圈在一定范围里的话,或许收获的数目还会翻上一倍…… 他让更多的魔力流过大脑,填满沟壑,那仿佛一束闪电,照亮了枯萎的心灵之海。 冰冷的火花犹如一双温柔的手,松弛了他疲于奔命的意识。他想象着整个过程,赋予软弱一个模糊的形体,然后把它捶得扁扁的,好像它是一团供孩童玩耍的橡皮泥。他赋予它形状,就是为了让它失去形状。 滕云深在苦闷的呼吸里缓过气来。 紧接着,他从乱哄哄的噪音之中揪住了一个清晰的计划……也许那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计划?行动的核心只是:伪装。 袭击者和黑剑会不一样,他们的气场并未释放出显著的信号。滕云深也不能够确定持有凛冬之壶的人都是袭击者。所以,他决定利用同伙的身份接近他们,分辨他们。 况且,杀手们会集中火力消灭任何胆敢接近他们的陌生人。而滕云深很可能在与同伴会合之前先遇到这群杀手。他指望着这身影子可以蒙骗他们,或者,至少让他们稍有迟疑。在战场上,生死往往就取决于你在一秒钟内所做的决定。 为了找到敌人,为了保护自己,他需要这身伪装。 滕云深继续朝战火前进。魔法与子弹飞来飞去。他的心跳再次加快。 偷偷摸摸划开外地游客的腰包可能比在众目睽睽下抢劫银行更需要勇气。假使你的火力比对方强大,你就能够令他们胆战心惊。要是情况反过来呢?你就得担惊受怕。 巫师的影子不太合身。那就像是海滩上的沙子,他在湿乎乎的沙坑里打了好几个滚,然后爬起身来走到了寒风中去。沙子覆盖了原本的样貌,却没办法让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而一旦他开始走动,沙子就不断地往下掉……他得抓紧时间。 “解决了?”绑着六条辫子的青年从阴影之后走了出来。 滕云深点了点头,“轻而易举。”他说,死去巫师的嗓音低沉有力,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青年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你看起来不太对劲。你受伤了。”他招来超形,“回收所有的凛冬之壶,准备撤离。” 他转过身去,把背部暴露在了滕云深的枪口底下。 后者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他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听到尖锐的子弹钻透柔软的内脏所发出的声响……可惜的是,敌人穿了防弹衣。 第七十二章 阴影 在此时此刻发起袭击并不在滕云深的计划之中。 对着一群全无防备的敌人尽情扫射——这样的想法要诱人得多。不过,“打算这么做”和“真的这么做”,两者之间总是有一段可观的距离的。他并不缺乏勇气,但是,面对敌人的包围奋战到底是一回事,主动进攻为数众多的敌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胜利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运气。 而眼前的巫师既受了伤,又背朝着他。古语有云:“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他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滕云深扣下扳机。一梭子弹打倒了巫师。而在巫师倒地的瞬间,他发现大事不妙。子弹钻进了巫师的背部,却并未挖出几个血淋淋的口子来……被子弹打中的似乎只是一块干燥的木头。 巫师贴着地面滑了出去。 他的超形回过身来。它的身躯黯淡无光,犹如陈旧的青铜器堆叠而成,不过,它的脑袋却亮得吓人。它头戴金色圆环,托着十二根熠熠生辉的蜡烛。 巫师没有把时间浪费在震惊与质问上,他立刻就展开了反击。 青铜的超形快步逼近了滕云深。滕云深抬高枪口,对准它头顶的圆环。子弹无法它,开口太小了,超形既不会流血,也不会感受到疼痛。不过,它的王冠非常突出,就和电子游戏设计师在怪物身上留下的弱点一样。 滕云深开了一枪。蜡烛投下的光影旋转起来,朦朦胧胧,仿若弥漫的水汽。滕云深不确定自己是否打中了蜡烛。 超形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拗,迫使他半跪下来。 巫师一动不动。他穿了防弹衣,可并不代表他在枪击下毫发无伤。况且,超形已经压制住了滕云深。他索性躺着,好让身体尽快恢复…… 超形踢了滕云深一脚,踢断了他的肋骨。滕云深丢开了冲锋枪。在这样的距离下,从超形身上弹开的子弹很可能要了他自己的性命。 他脱下了身上的影子,把它套在了超形的脑袋上。那是死亡的影子,于生者有害。烛光一下子烧穿了影子,死亡的气息却脱离了有形之影的束缚,从空空如也的空洞之中涌了出来。 斑驳的痕迹在超形的躯壳上飞速蔓延,宛如低成本恐怖电影里的霉菌。超形变得脆弱。年轻的巫师切断了它的手腕,然后推开了它。 超形就在眼前,可他却看不见它,超形藏在了灯火辉煌里。 滕云深试图找到自己的影子。他喜欢使用影子的魔力,那让他觉得安心。影子是……神秘的国度。 巫师悄然逼近。 他尝试着驱散与生者格格不入的死亡能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从人形之中抽取更多的魔力。 超形是连第一次拿起手术刀的医生都可以任意摘除的器官,但是,它绝非多余的累赘。它的奇妙能力甚至超乎了巫师们可以理解的范畴。 然而,超形又似乎只是一个纯粹的法术。它是独立的,它是特别的。 能够储存在指甲里的魔法与能够存储在头发里的魔法是相近的,因为它们都会越长越长——这样的相互关联普遍存在于五花八门的魔法之中。 超形持有的魔法则截然不同。魔法与科学一样,存在着种种久经考验的理论,而超形却打破了这些理论。 巫师无法将自己赋予超形的能量转化为其余用途。他只能够调动人形的能量去驱逐死亡的气息。 滕云深弯下腰去,摸到了自己的影子。 影子的质地是柔软而光滑的,让滕云深想起上好的绸缎。虽然他不曾触碰过那些只存在于描述中的东西,但他还是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要用上这样的形容。影子有点凉,仿佛早春的流水。滕云深把它提了起来。 巫师已经离得很近了。 滕云深感受得到咄咄逼人的危险。不过,他已经从短暂的茫然里平静了下来。他的影子在烛光中模糊不清,却颇为宽松。他穿上了它。 影子似乎与实体发生了某种释放热量的化学反应,它变得暖烘烘的,犹如冬夜里惹人喜爱的壁炉。 滕云深藏身于黑暗之中。你躺下来,闭上眼睛,就会察觉到黑暗的力量。它将抹去你的焦虑,助你步入梦乡。森林法师曾经声称江潇潇具有成为黑暗法师的潜力,现在,滕云深知道森林法师在江潇潇身上找到了什么……她找到了使人平静的特质。 黑暗与死亡有时是统一的,有时又大相径庭。此时此刻,笼罩着滕云深的黑暗充满了勃勃生机。时间在暗无天日里悄然生长。 死去巫师的影子宛如刚刚捱过一场特大暴雨的防水衣,而自己的影子就好像临睡前换上的睡衣一样,舒舒服服的。 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应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影子的边缘闪闪发光,描摹出了轮廓内侧的深邃。在影子当中,在黑暗当中,时间的流速与外在的世界有所不同。 滕云深明白持剑巫师在影子之后发起的突袭为何如此迅速了——巫师掌握着不易被察觉的时间,影子的时间,黑暗的时间。 他避开了青铜超形发起的攻击。 滕云深望向外在的世界,巫师举起手来,光亮在他的指尖上急剧闪烁。巫师准备运用江潇潇所擅长的光辉魔法来打倒滕云深。 然而,皮影法师的动作更快。在激烈的交锋之中,敌人的一举一动瞧起来慢得异乎寻常。 他向巫师投下了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那是一条独辟蹊径的快捷通道,他一步跨了过去,来到了巫师的面前。 光亮仿若热风机一样旋转着,吹开了影子。而就在这一瞬间,滕云深握住了一柄长剑,并将它精确地刺进了巫师的心口里。 巫师并未立刻死去。他是法力达到第三阶水平的巫师,虽然受了伤,状态不佳,可仍然保留了精深的法力。他取回了赋予超形的能量,让能量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 他的生命力依旧旺盛。他抓住了滕云深的手,释放闪光,将它炸得皮开肉绽。 第七十三章 双剑 滕云深松开钥匙。他的手淌着滚烫的血,握不住剑。况且,魔剑给了他一个念头…… 巫师松开他的手,随即推开了他。 滕云深被轻飘飘的丢了出去,好像一张空荡荡的大口袋。他撞上了一座冰雕,死亡自凝结的凛寒里伸来一只又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打扰它永久沉眠的生者。 与凡人们常说的死气沉沉不一样,死亡的世界里涌动着斑斓的颜色,仿佛黄昏,仿佛琥珀。然而,它的独特色彩并不存在于现世的色谱里。如今,死亡的颜色包裹住了不停挣扎的滕云深。 巫师将钥匙从自己的心口中拔了出去,鲜血迸溅,他却毫不在意。即使身受重伤,他仍然为魔剑而着迷。他知道它的秘密,它联系着伟大的力量……巫师定了定神,随后将剑尖指向沉淀在凛寒里的滕云深。 钥匙的外形与钥匙别无二致,它只是被放大了。谁都不想留着一根会割伤指头的钥匙,所以,它是钝的。不过,当他挥动钥匙的时候,依旧可以把挡在面前的东西劈得四分五裂。 巫师举剑刺向滕云深。他不是一个用剑的好手,这导致他的动作显得过于郑重其事,仿佛初次运剑的学徒,有些束手束脚,放不开。但是,一个擅长战斗的巫师,其运动能力是非常非常优秀的,得益于超级的身体协调性,他们的动作几乎不会出错。 滕云深却还是避开了这一剑。死亡的颜色犹如喷头洗刷下的沐浴露泡沫似的,飞速滑落开去。巫师立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滕云深侧过身去,同时用另一只手握住另一柄钥匙。他转了个干脆利落的圈,割开了巫师的腹部。 他不愿意直接从被冰封的巫师们身上抽取死亡的能量,那也许会导致不可预料的结果。但是,吸收巫师们自发释放出来的能量,这样的行为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就算他不加以利用,这些能量也终究会流失到空无之中,白白浪费……他甚至不是在抽取死亡的能量,他只是抵抗它的伤害,并将之塑造为一个屏障。 巫师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他的速度依旧比对方更快,他的力气依旧比对方更大。可是,他看不透接下来的变化。巫师拥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见能力,他们能够同时感知到多个世界的时间,并从时间与时间的互相干涉中获得灵感。然而,缺乏最为基本也是最为关键的信息,使得他面前的未来晦暗不明。 滕云深是死灵法师吗?恐怕不是的。滕云深的气场与死灵法师截然不同。 死灵法师们几乎都是充满朝气的,他们热爱生活,小心翼翼地远离了一切死亡,避免沾染它的能量。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够在必要的时候操纵这种能量。 均衡法师、金属法师、皮影法师、镜像法师、妖精法师……不同类型的巫师都通过不断接触来培养自身与对应魔力的亲和性,得以提升法力的强度与精确度。 唯独死灵法师是一个例外。 死亡能量来自死后的世界,来自消亡的时间。它等同于森罗万象的魔力,但它是有害的,无法使死灵法师变得强壮,恰恰相反,盲目的利用会招致危险。 对于自然的魔力来说,巫师是容器,对于死亡的魔力来说,死灵法师却仅仅是电线而已。 那些对于巫术一无所知的凡人们,将死灵法师形容为终日徘徊在墓地里的怪人。这可是大错特错。除非自寻死路,有谁听说过纵火犯会在犯罪的时候给自己泼上一身汽油呢?那显然是引火烧身之举。 只有内心充满希望的巫师,才能够避开死亡世界的迷惑,从而成为一个完善的死灵法师。 而滕云深简直是……伪装成人类的死亡。巫师盯着他的眼睛,望进他的瞳孔里。黑暗熊熊燃烧,深不见底。巫师相信自己杀过的人比他更多。可是,滕云深眼中的死亡更为恐怖。那是一双在死亡的痛苦之中透彻得分明的眼睛。 他并非麻木不仁,却还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与他为敌的巫师。 两个人分了开来。 滕云深把巫师开膛破肚,可是,对方的内脏经过改造,依然发挥着强劲的机能。 巫师又刺了一剑,较为保守的一剑,只是试探性的攻击。不过,这一次,滕云深没能再次避开攻击。左掌的伤让他整条胳膊都不怎么灵活。巫师抓住了破绽,闪电般划开了他的左臂。 然而,巫师在滕云深的眼中找不到恐惧,他找到的只有死亡。至于那是自己的死亡还是滕云深的死亡。他无从得知。他希望不会是前一种结果。 滕云深的眼珠动了一下。他的视线先落在巫师手中的魔剑上,然后往下移,落在了地板上。他在找巫师的影子……滕云深陡然扬起血如泉涌的胳膊,血滴溅出了一抹影子,滕云深飞快地闯入了血的影子里。 血的颜色是鲜明而刺目的红,血的影子却仍然是灰蒙蒙的,它犹若乌云似的飞快地划过了巫师的视野。 巫师并非皮影法师,他不会试图运用影子的魔力与滕云深对抗。他再次挥舞着闪光之手,就好像挥舞着火炬一样。迅速驱逐了脚下的影子。血的影子,连同他自己的影子,都在闪光之下烟消云散。 一阵不适感袭击了他,仿佛久在烈日暴晒之下的干渴。流了许多血令他虚弱,也令缺失影子的症状更为严重。 他的光辉本不应该破坏自己的影子,可是,敌人拿他的影子当了挡箭牌。 然而,滕云深从影子的遮蔽下暴露出来了。远离了冰雕,远离了死亡的能量,他的行为又变得可以预测。 魔剑在巫师的手中雀跃不已。他飞快地挡下了滕云深的攻击。红色的能量在滕云深的身上沸腾。他从未遇到过这样奇怪的巫师——后者居然能够如此迅速地在皮影法师与红色法师之间转换角色,就连未定型的巫师都办不到这一点…… 但巫师仍旧比滕云深强大,他压制住了对方,并决定在这一击之间分出胜负。他灵活地移动剑尖,扫向滕云深的喉咙。 第七十四章 最后关头 就在转瞬之间,巫师觉得自己找对了位置。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乎和前一秒没有任何区别。可是,正确的位置来到了他的脚下,一切-截然不同。他感受得到平静而又深沉的力量,就在自己的指掌里蓄势待发。万事万物都陷入了迟缓的速度里,唯有他的手中持有暴风之速,亟待粉碎所有。 “现在!”他的剑叫了起来。 滕云深拽起一条蓝色射线。“拽”只是一个形容,他并不需要真的用手指去碰什么东西,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念头与一些专注。射线来自他身后的冰雕,传递着纹丝不动的重量。冰雕的重量比他的重量要大得多,滕云深的行为就好像把自己绑到了冰雕上去一样。急剧缩短的射线于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从巫师的斩击之下拖了出来。 巫师并不因此而沮丧。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追上滕云深的。在滕云深撞上冰雕的同时,他就会割下对方的脑袋。 他离开了原地。 巫师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他似乎离开了安全的位置,进入了危险的位置。他一直在与危险打交道,但是,在紧要关头突然失去优势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哪怕优势的到来同样莫名其妙…… 力量并未消散,恰恰相反,它爆发开来。魔剑狠狠地咬碎了巫师的手掌。 滕云深放开来自冰雕的重量,并在同时向冰雕抛出自己的重量,他做了与刚才相反的事情,让冰雕推开自己,从而改变移动方向。他飞速撞向了巫师,并在碰撞发生的前一刻再次放开了线条。 滕云深伸出手去,在支离破碎的骨头与肌肉组织里夺回了背主的魔剑。他进入正确的位置。他察觉到了曾经迷惑了巫师们的力量,这样的力量甚至可以帮助他尽数挡格机关枪的子弹。他的左手很痛,可是,在握住魔剑的一瞬间,伤痛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驾驭魔剑的意志。 他挥舞双剑,将震惊的巫师砍为了三截。 三分之一的冰雕开始融化。 三只凛冬之壶为一组,总计有三组。要解开诅咒,必须将一组凛冬之壶的持有者全数打倒。 滕云深的运气很糟。如果运气好的话,只要解决三个持有凛冬之壶的巫师,就能初见成效。但是,他却直到夺得了第六只凛冬之壶以后,才解救出第一批囚徒,而这几乎是最坏的情况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得多。 他倒是不指望脱困的巫师们能够帮上忙。他们刚刚从冬眠中醒来,还很虚弱。况且,绝大多数巫师也并不擅长战斗。 可他已经单枪匹马地收集了六只凛冬之壶,而下一次的中奖几率高达三分之二。他挺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期,现在终于处在了上风。 “我可以帮助你更快地进入状态。”钥匙提醒道,“可一旦你离开原地……” 滕云深点点头:“我知道。谢谢。”点头的动作对于一根钥匙来说或许意义不大,但通常来说钥匙也不会咬人。 他丢开魔剑,并拾起冲锋枪。紧接着,他开始汲取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能量。逃离了牢狱之灾的巫师们当然不可能完好无损,失去了冰雕的形状,死亡的能量争先恐后地脱离了苏醒的躯壳。滕云深引导这些无主的能量保护自己,撑开一个屏障。 最后三名袭击者向这边冲了过来。他们还有时间挽回局面。毕竟,受困于凛冬的巫师们无法立即投入战斗。巫师们身体僵硬,感官麻木,法力所剩无几,构不成威胁。 袭击者们找不到滕云深。到处都是冒着丝丝热气的冰雕,千奇百怪,他们要找的敌人就藏在某一座冰雕后面…… 一个巫师释放了自己的情感,就和无线电定位装置发射电磁波一样,他的情感犹如秋风扫落叶般迅速掠过一座又一座冰雕。那既非纯粹的视觉,也非纯粹的听觉,而更像是灵光一闪。 窥探死亡能量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尝试。显而易见,他是死灵法师,熟谙死亡的艺术。交易市场不对恶名昭彰的亡命之徒开放,所以,要招募十二个心狠手辣的死灵法师组成一支秘密潜入部队很困难。但是,在这样的行动里,一个法力高深的死灵法师总归是不可或缺的。 可他还是无法找到滕云深。死亡的能量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现世与往昔世界之间,仿佛被历史遗忘的幽灵。它们是无主的能量,带来了混乱不堪。 巫师靠近同伴的尸体。 滕云深解除了伪装,并同时扣下扳机。他选择了女巫——三人之中法力最为低微的一个。他倒是想过向死灵法师开火,不过,考虑到尽快消灭有生力量的优先原则,他还是选择了女巫。他打光了所有的子弹,并在那之前被死灵法师丢向了死亡能量形成的漩涡。 女巫死去了,敌人还剩两个。他失去了出其不意地重创死灵法师的好机会。然而,时间站在他这一边。 另一个巫师愣住了。三分之二的冰雕正在融化,短短不到二十秒钟里,局面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滕云深拽住了这名巫师。 死灵法师的脑筋同样不够灵活。既然滕云深可以隐藏在冰河世纪的凛冽之下,那么将他推向死亡的能量就算不上什么致命攻击。晕眩总是难免的,但滕云深恢复得很快。 巫师大声呼救,死灵法师却无动于衷。这就是邪恶总是敌不过正义的原因,他们对同伙漠不关心……巫师落进了死亡世界的迷雾里。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必须独力击倒滕云深才能够争取到一线生机。 巫师激发了隐藏在右手之中的魔力。它的血液和肌肉拧在了一起,将余下的骨头一节一节扯开,重新组合成疯狂旋转的刀刃。他是祭仪法师,他们以自身的器官为载体,招来假想中的魔神之力。 他的法力介乎于第二阶与第三阶之间。而滕云深仅仅是第二阶的巫师。 巫师发起了攻击,滕云深笨拙地挥舞着钥匙,眼看就要被呼啦作响的刀刃割破喉咙…… 第七十五章 斩首 滕云深忽然从残酷的刀刃下跳开。巫师呼吸着凛冬的空气,渐渐变得迟钝。而滕云深却从中得到了力量。 他的法力跃升到了第三阶。即使是像江潇潇那样天资卓颖的巫师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天时间里从一介凡人蜕变为为第三阶的巫师。但是,在短短半天时间里,他杀死了许许多多的巫师,自己也数次濒临于死亡。而巫师的晋级法则似乎保留了大自然的严酷性…… 滕云深审视着咄咄逼人的巫师。区区第二阶的巫师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是第三阶的巫师,只要他们胆敢挡在滕云深面前,就注定在劫难逃。滕云深只是这样想着,就将法力提升到了第三阶。 他的视野豁然开朗。好像有谁打开了大门,让阳光照入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他感受到了鲜明的色彩,即使是不起眼的灰尘,也泛着微弱的亮光。 滕云深矮下身去,以轻巧的一剑切开了巫师的膝盖。旋转的刀刃在他的耳边停了下来。滕云深抓住了静止的刀刃。他施加了一点力气,捏碎了滚烫的魔神之手。 巫师哀嚎起来。可他的声音在死亡的迷雾里听起来空洞极了。他们仿佛来到了某一时刻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千奇百怪的冰雕,也没有桌子和椅子,柱子或许是有的,但也应该是空心的……总之,什么都没有,只有脚下平坦的砖头。巫师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久久不见回声。 滕云深用肘尖砸断了巫师的肋骨。巫师继续惨叫着,尖锐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飘向了天花板。以凡人的标准而言,他依然非常强壮,足以打死一头疯狂的野牛。即使是以巫师的标准而言,他的情况也不算太糟。然而,他面对的是活着的死亡。他被带进了死亡的世界,不再拥有生者的时间。 死亡的能量在现世当中流淌。它的分布并不均匀,在生与死的坐标轴上呈现出了高低起伏的落差,时而平缓,时而陡峭,犹如惊心动魄的漂流路线。有所不同的是,漂流的路线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刺激,但是十分安全。而死亡的漩涡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它或许并无恶意,但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力量终究是无序的。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巫师或许可以稍作抵抗,纵然取胜的希望不大,可渺茫的几率总归是存在的。 现在呢?组织者为他们准备的护身符已经帮不上忙了。护身符如同避雷针一般引导着无主的死亡能量,却对付不了指向性的攻击。 他们在一开始就打倒了最为强大的死灵法师。然而,最终,却是滕云深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滕云深有些吃力地提着巫师的脖子。转化死亡能量的过程并不轻松,可是,他持有不死之心,他站在死亡的国度里,并从消亡的时间里得到了力量。他比袭击者们所忌惮的死灵法师更为强大。 他将巫师掷入了死亡漩涡的低洼里。 巫师的活力迅速降低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水平。死亡的能量在现世之中难以为续,而生者的气场也与死亡的世界格格不入。 巫师缓缓沉了下去。他的气场劈啪作响地闪烁着火花,犹如被丢进水里的带电插座。巫师尝试着拽住滕云深,重力线却在两个世界的挤压下歪曲得松松垮垮,黯淡无光。 滕云深主动接近巫师。他不安地看了死灵法师一眼,后者无动于衷。他抬起胳膊,手中的钥匙缓缓发出了锋利的光芒。他同样被两个世界的共同时间所影响。一切都不不再有迹可循。 钥匙就在他的手里。他却得努力拾起钥匙的光芒。那好像一道影子,光的影子。他挥舞了一下钥匙,就如同挥舞着船桨拍打激流。 巫师躺在激流之下。他挣扎着,但无济于事,死亡的世界甚至不允许生者发出动静。然后,几秒钟之后,他的脖子忽然裂开,露出了偾张的气管。 滕云深砍中了他。 死亡世界的色彩极为丰富,消亡在过去的颜色数之不尽。而生者的颜色在死亡世界里却尤为显眼,那当中蕴含着另一些东西,情感色彩,而这正是生命能量的表现形式,也正是亡者们遗留在现世的宝物。 巫师的血液一丝一丝地飘散在了空气里,宛如绣花针牵起的红线,一下一下扎着冷漠的空空如也。 滕云深警觉地转过头去。时间在他的视野里呈现出里外两侧的结构。他望向现世,用目光把自己的身体从死亡的能量里提了出来。 死亡令人沉迷。它赋予的不仅仅是困惑,也有平静。 滕云深迎着死亡能量的涌流,向现世跋涉。一部分能量回到了死亡的世界,归于沉寂,一部分能量却缠绕着现世的门槛,徘徊不去。滕云深很快明白死灵法师坐视自己杀死其同伙的原因了——死灵法师无暇他顾。他正在抽取死亡的能量。 死灵法师并非电池,他们只是电线。然而,他们的身体毕竟是适合容纳死亡能量的……死灵法师驱使着死亡能量。他是死亡艺术大师,掌握了在两个世界之间架起桥梁的法门。 滕云深走向死灵法师。 死灵法师不可能杀死所有的巫师,但他还是可以杀死许许多多的人,留下成百上千的冰雕与尸体。滕云深决心阻止他。 迟缓的光芒回到了他手中的钥匙上。另一根钥匙是穷凶极恶的魔剑,这一根钥匙又具有什么样的特质呢? 无主的灵质聚集在了死灵法师的身前,宛若一张巨大的盾牌。它们古老、粗糙而坚硬。它们是毁于世界大战之中的遗迹——由数十根石柱组成的丛林。在传说之中,它们具有伟大的神圣力量,足以从侵略者的手中保护当地的原住民。滕云深并不知道那些故事真实与否,但是,在死亡之后,它们确实形成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 滕云深认为自己无法攻破石柱的屏障。 第七十六章 应许 滕云深的法力突破到了第三阶,只是,此时此刻的死灵法师,却掌握着第四阶的法力。 而即使是第四阶的巫师,也无法打破死灵法师的盾。在导弹下化为灰烬的石柱保护着他。它们不仅仅是盾牌,它们还是棍棒。死灵法师驱使着它们,向滕云深发起了攻击。 咚!滕云深被一根柱子压倒在地。他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飞速砸过来的无形之物。曾经,他被死灵法师丢了出去,而那仅仅是推推搡搡罢了……现在这一下才是真正的殴打。 但他马上就推开了柱子,让它化为齑粉,让它回到死亡的时间当中。 滕云深感受到了外在的能量。 那不仅仅是死亡的能量,死亡能量只是透过不死之心的奇妙特性转化为可用的能量罢了。他感受到的是更为强大的能量,他无法让它们永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却能够短暂地借用它们,从而完成大家的心愿。 那是一种向心力,来自于逐渐醒来的巫师们。他们是茫然的,心智被恐惧、愤怒、喜悦所混杂。他们下意识地将能量诉诸于形而上的世界之中——滕云深得到了这样的能量。 就和那个时候一样,不是吗?在黑漆漆的列车里,他从同学们的情感中得到了光芒。他们对他的境遇一无所知。可他们信任他,他们给予了他能量。那并非巫师的法力,而是从凡人们的向往当中诞生出来的魔力。 要得到这样的能量并不容易。平日里,它只会被一重又一重的理智所封闭起来。 那个时候,滕云深的同学们大醉酩酊,热情洋溢。现在,巫师们尚未从凛冬的伤害下复苏过来,手足无措。滕云深将这些无主的能量据为己有。 他逼近死灵法师。柱子一根又一根砸了过来。他挥舞钥匙,将柱子切成了碎片。 死灵法师吃惊地往后退去,阵脚大乱。 无序的死亡能量冲击着脆弱的巫师们。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滕云深的身上,他们向他抛出了更多的魔力。 死灵法师拽住了滕云深丢在地上的魔剑,将它拖到了自己的手里。他需要武器,来对抗锐不可当的滕云深。他谨慎地切断了魔剑上旧有的联系,并取而代之,成为了它的主人。 最关键的一子落在了棋盘上。 滕云深快步冲向死灵法师。他驱使着剑影,如同闪电。两柄剑撞在了一起。巨大的能量冲向了四面八方,击倒了无数巫师。 死灵法师调整了一下姿势。他发现了魔剑的奥秘,奇妙的魔力引导他走入了安静的暴风之眼里。滕云深的动作似快实慢,一切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滕云深推开了死灵法师。他没用手,只要一伸手,死灵法师就会切断他的手腕。滕云深掷出了重力线,将死灵法师推开。 魔剑迫不及待地撕开了死灵法师执剑的手。 滕云深挥剑劈向死灵法师的脑袋。后者把自己的重量抛向了左侧的墙壁,剑影浅浅地割开了他的肩膀,带起云团状的血色,他在伤口继续加深之前被墙壁的重量弹向了右侧。 银色的超形从另一处战场冲了过来。滕云深低头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随即把它轻轻掀了起来。 死灵法师的超形拥有四条手臂。它弹起了无名的乐器,那似乎是传统乐器与电子乐器不太成功的混合物。它拨了拨琴弦,朦朦胧胧的音符飞向了四面八方。 滕云深在暗影中潜行。死灵法师的拳脚碰不到他。音符呢?声音的传递没什么不好理解的,能量在振动中以物质为载体扩散开去—— 滕云深被狠狠地摇了一下,差点摔倒。 影子是某种物质吗?不是的,它们只是一种现象。光线被遮挡,一些地方较亮,一些地方较暗,而较暗的部分被人们称作影子。自古以来,人们就对影子寄托了种种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然而…… 等等。滕云深瞧着披在自己身上的影子。他不是正在利用它的魔力吗?它就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隐形斗篷一样。他听得见影子摩擦着空气所发出的声音。影子是光线微弱的一部分,光线是能量,影子或许就是负面的能量。而能量与质量本为一体,质量是物质的固有属性,这就意味着影子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物质。 滕云深被爆炸的音符掀倒在地。影子融化开来,他又回到了明晃晃的灯光之下。死灵法师抓住了他的胳膊,并赋予了死亡虚假的形状与灵性。死亡掐住了滕云深的脖子。 死亡的样子非常清晰。如果你认为它应该有一双眼睛,它就有一双眼睛,如果你认为它应该有一张嘴,它就有一张嘴。它的形象取决于你对死亡的恐惧。 “死亡……也是影子。”从诞生之初,他人的死亡,自身的死亡,就时时刻刻在你的周围窃窃私语,如影随形。它可以耐心地等上数十年,直到你无处可逃。 滕云深将死亡变化为微不足道的阴影。死灵法师对此并不意外,他迅速地回击,驱使死亡挣脱了暗影的囚笼。可是,滕云深已经抓住了机会。他让影子继续下沉,渗入地面,变化为一滩水迹。 死灵法师松开了滕云深的胳膊。那条胳膊失去了一些色彩,又得到了另一些色彩,如同在黄昏的染缸之中泡了大半天似的。至于什么是黄昏的染缸……那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形容。 滕云深盯着自己的胳膊,活力消褪,余下的血肉犹如骨灰烧制而成的彩陶。 死灵法师喘了口气,准备在稍事歇息之后,再一次抓住这条胳膊,并将它捏得粉碎。即使他是一个死灵法师,也无法长久地触碰死亡的能量,他终究是现世的生灵…… 但滕云深可以驯服死亡。他马上站了起来,活动胳膊。他尝试着抓住死亡世界赋予自己的颜色,却白费力气。死灵法师伸手抓向他的脖子。滕云深弯下腰来,把魔剑拽到了手中。 银色的超形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第七十七章 命运之人 超形的演奏云里雾里的,让听众抓不准一个音阶。它藏起了脚步声,高高举起手中的梨形之琴,朝滕云深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紧接着,它的演奏戛然而止。 一束浓烟贯穿了超形之躯,烧着的银色碎屑雪粉一般落了满地。超形面无表情,驱使着它的巫师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瞧见了灰色的超形。它一手握着长枪,一手握着火铳,威风凛凛,却又裹着一身疲惫不堪的风霜,仿佛童话故事里的逃兵。 超形又开了一枪。砰!枪声震耳欲聋,驱散了天花乱坠。 滕云深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超形,他的手和脚都不知道放哪里才好,只得踉踉跄跄地从巫师面前走开。 超形再次扣下扳机。 死灵法师举起尚且完好无损的手,聚集魔力,一下刺倒了失去了协调性的滕云深。后者好像踩着平衡板的杂技演员一样摇摇晃晃。 然而,不断接收到了来自于巫师们的信号,使得滕云深获取了不属于任何人的能量。巫师们向他提供了这一能量,但它从来都不曾被他们所拥有。而即使滕云深占据了这一能量,也终将失去它。 不过,此时此刻,这一能量属于他。在命运来临的片刻之间,他可以代表祈愿的人们使用这一股强大的能量。 滕云深开始了一段奇妙的旅程。死灵法师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他在冰雕与冰雕之间的局促里打转。可是,他的灵魂飞到了更远的地方,甚至跨越了时间,飞往过去乃至未来。 他的法力始终维持在第三阶的水平,却可以做到连第四阶的巫师都无法完成甚至无法想象的事情。 滕云深察觉到了人们的喜怒哀乐。不仅仅是命悬一线的巫师们的,还有对正在发生的战斗一无所知的凡人们,滕云深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能量。 幸福与悲伤是相对的,如同光与影。恋人们亲密地拥抱在了一起,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充满离别。两人拥抱得如此紧密,因为他与她即将面对长久的离别……滕云深吸收了两人的能量。他与她的幸福,他与她的悲伤,他与她的愿望。滕云深无法阻止两人的离别,却可以阻止世界分崩离析,让他和她找得到奔向彼此的道路。 还有许多许多,许许多多。垂暮的老者,沉稳的中年人,活泼的孩子,他们都有各自的快乐与烦恼。快乐是能量,烦恼也是能量。 能量无穷无尽,汪洋恣肆。它不被滕云深所左右,却愿意为之迸发出稍纵即逝的绚烂。 滕云深转过身来。他结束了思索之旅。 他接受了老者源于儿孙满堂的喜悦,也接受了老者源于故旧凋零的落寞;他接受了中年人源于家庭和睦的自豪,也接受了中年人源于辛勤工作的疲惫;他接受了孩子源于年齿渐长的期待,也接受了孩子源于日新月异的不安。 他从形形色色的人们那里得到了能量,有好的人,有坏的人,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想要活下去。 “命运之日。”有人低声说道。 “看啊,那个人……” “命运之人。” 巫师们敬畏地注视着迎向死灵法师的滕云深。 他的步伐犹如火光,犹如闪电,火花一般灵巧、闪电一般迅疾。他走入了一生之中仅有一次的命运之日。此时此刻,他或许能够成为伟大的人。这是命运赋予巫师的能力与使命。 死灵法师转身就跑。与命运之人为敌并不理智。无论他多么强大,命运之人都可以抵抗他,击败他。然而,命运之人也并非无可匹敌。神圣的时刻稍纵即逝。在那之前,他应该做的就是逃跑…… 滕云深轻而易举地追上了死灵法师。 “你逃不了的。”他说。他的身影是孤独的,形单影只,他立于世界的中心。在无主的时间里,在无主的空间里,一切都是混乱的,唯独他目的明确。滕云深收集了所有人的心愿。既包括浑浑噩噩的巫师们,也包括心胆俱寒的死灵法师。 滕云深握住了死灵法师。他的心愿仅仅是微小的杂音,滕云深将他丢到了世界之外。 最后三分之一的冰雕融化开来。 死灵法师摔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他失去了原有的形状,血液泡沫般从他的身体里往外冒。滕云深夺走了他的能量,夺走了他的质量,将那些东西丢在了旧世界里。只有一小部分留了下来,在滕云深改造过后的新世界里蠕动着。那甚至算不上苟延残喘,他的生命已被终结。 滕云深不再去看一无是处的死灵法师,他走向徐徐打开的大门。 他还拥有能量,他还可以参与到别处的战斗中去。他走入硝烟弥漫的中央广场,迎来无数震惊的视线。 巫师们交头接耳:“命运之人居然出现在这个时候!”他们为他让开道路,并在他身后聚拢,如同追随着天子的臣民。 滕云深从第二大厅门前经过,停在了第三大厅门前。大门紧闭。整场战斗的胜负就取决于此。 他提起外在的魔力,就和抱起一大袋棉花一样轻松。命运继续提升着滕云深的法力。他飞快地突破了第三阶,紧接着,又超越了第四阶和第五阶,最终达到了第六阶……他抬起发光之手,按在了大门之上。 大门剧烈地摇晃起来。生锈的时间簌簌作响地往下掉。巫师们屏住呼吸,注视着滕云深拽开大门。 “将能量交给他。”一个六阶巫师提议道,“接下来的战斗不是你们可以介入的。”他走到了滕云深的身边。 第一大厅为一阶至三阶的巫师服务,第二大厅为四阶至五阶的巫师服务,而第三大厅为六阶巫师服务。 巫师们主动将能量交给滕云深。仅余的几个六阶巫师则集结到了滕云深的身边。 第一个巫师轻声说道:“孩子,走吧。” 大厅的内部支离破碎,仿佛在现实里找到了寄托的噩梦。电闪雷鸣,鬼影重重,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 滕云深回过头去,在人群中找到了忧心忡忡的江潇潇与苏瑞雯,她们对他点了点头。 “我们走。”他握紧双剑,闯入了第三大厅。 第七十八章 雪花球 滕云深有些害怕。他得到了外在的能量,几乎无所不能,可是,面对第六阶巫师,他还是会感到害怕。 他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会失去这股能量,它终究不属于他。他只是按下开关的手,并不是发光的灯泡。而在失去能量的那一瞬间,他就会被巫师们的一个呼吸吹成燃烧的纸人……这或许不是无稽之谈。他见到了许多纸人,有的被雨水打湿了,有的被剪成了碎片——谁知道法力高深的巫师们能够对他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呢? 但滕云深还是坚决地投入了战斗,并立刻发现敌人同样害怕他,而且其恐惧有着更为坚实的基础。 他运用着人们的能量,他是上天的使者。他在一瞬之间掌握了所有的魔法,只要他保持专注,就可以将挡在面前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而他的护卫表现得不错,帮他避开了各种各样的偷袭,以免他为此分心。 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走了滕云深全部的影子。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脆弱袭击了滕云深,就好像有谁用指头戳上一戳,他就会变成一堆灰烬似的。 幸运的是,他的护卫马上展开了反击。他们把法力聚焦在了一起,朝角落里砸了过去,如同砸下了一颗太阳。 影子回来了。滕云深感受到了护卫的疲倦。他打开头上的光环,将外在的能量分流给他们。命运之日,命运之人,不仅仅只是英勇的战士,更是善于调兵遣将的国王。 “去那里。”第一个巫师说道,“那是我们当中最为强大的。”他并没有指出方向,可滕云深很快找到了他所说的人。 滕云深冲向了大厅深处。 一个七阶巫师被困在那里。他随着巨型雪花球滚来滚去,却总是碰不到关着自己的玻璃。 全副武装的巫师拦住了滕云深。他的肩头上扛着张牙舞爪的火箭筒。滕云深紧张地握住了他,将他的身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较轻,一部分较重。就和之前对死灵法师所做的一样,滕云深把轻的部分留了下来,重的部分扔了出去。 他是天平,也是砝码。他以自身的材质来判断孰轻孰重,然后给予审判。滕云深再次改造了世界,并将敌人从新的世界里抹去。 他来到雪花球面前。被困的巫师停止了拳打脚踢,保持安静,诚惶诚恐地等待命运之人打开牢门。 滕云深伸手去碰半透明的玻璃。手掌的纹理与玻璃的纹理连在了一起。巨大的雪花球里藏了一个奇妙的魔法,十分复杂,连第七阶的巫师都束手无策。但是,他能够解开它,这并不取决于法力的高低,也并不取决于经验的多寡,魔法对于他而言几乎仅仅是……迷思。只要他足够专注,他就拥有足够的时间去揭开谜底。 滕云深揣摩着雪花球的秘密。 一个可怕的魔法飞了过来,恐怖得难以形容,声音在触碰到它的瞬间被烧成了一团湿答答的烟。 护卫们及时撑起了护盾——一个简单却行之有效的魔法。他们将高浓度的魔力注入空气的缝隙里,填充、挤压、塑造,弯曲了空气的结构,使之成为密不透风的弧面。 空气烧了起来。 滕云深忧心忡忡地望向保护着自己的巫师们。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光环之下,似乎尚且支持得住。滕云深只得将注意力移回到雪花球上。 他窥破了封闭魔法的奇妙构造。时间在原处打转,在倾斜的……欺骗之中屏蔽了外在的干涉。 滕云深试着将之解体。他的能量不是无限的——近乎无限——可他只能够取得恰到好处的一部分。命运是慷慨的,也是吝啬的。在使用伟大的能量之前,他必须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雪花球渐渐溶解开来。它的物理形态介乎于固态与液态之间,仿佛极具黏性的胶状物。它是时间本身。 又有一枚火箭弹飞了过来。滕云深不得不松开手,任由时间重新粘在了一起。他怒气冲冲地握住了飞来的火箭弹,对准敌人扔了回去。 他的护卫们还在抵挡可怕的魔咒。空气被烧得七窍生烟。烟是一种假象,它并非真正的气体,而是扬尘。当然,如果有人能够将时间变为囚笼,那么让空气冒烟也就不足为奇了。 雪花球内部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飞舞的雪花慢了下来,却更像是另一物事……犹如慢镜头里的雷霆,令人目眩神迷。 又一个巫师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落在不远的地方。他与武装巫师配合得不错,可惜,解决后者只花了滕云深一秒钟。他孤零零的一人,却并未表现出胆怯。巫师缓缓逼近,散发着巨大的光和热,旁人难以分辨其形状。 滕云深抢在护卫们动手之前发起进攻,他运用魔力握住了巫师。然而,这是一个陷阱。光和热不过是幻觉罢了,滕云深捞起了太阳落在河里的倒影,他失去了平衡。巫师反过来抓住了他。 巫师是一面哲学意义上的镜子。他可以描摹出滕云深外在与内在的特质……而滕云深也是一面镜子。他的能量水平取决于当下所面对的难关。困难越大,他得到的能量就越多。 意识到了这一点,滕云深迅速恢复了平衡。一面镜子能够在另一面镜子里找到什么呢?它将会找到自身的映现,原形毕露。滕云深握住了镜像法师,把他击打成碎片。同样是为了某个目的而诞生出来的镜子,命运之力展现出的景象更为深邃。 滕云深爬了起来,回到雪花球跟前。它有着一层又一层算不上严密却颇为巧妙的构造。关键在于对时间的了解,一旦他弄清楚了锁孔在那里,他就找到了钥匙。 他拆开了它。 超乎想象的能量赋予滕云深灵光一闪,他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时间在雪花球内外有着不同的速度,可雪花球里的东西却与他的动作是同步的…… 脱困而出的巫师猛然击倒了滕云深。 第七十九章 不义之死 雪花飘来飘去……滕云深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挣扎着……闪电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一束光,也是一条绳子,把他从昏昏沉沉的黑暗里拖了出来。那是邪恶巫师的魔法,气焰嚣张,却激起了他的斗志,怒火熊熊燃烧。 他们被欺骗了,他们被背叛了。 巫师挥舞着闪电之鞭,不仅仅打倒了滕云深,还打倒了护卫着滕云深的巫师,而这些人为了救他脱离囚笼竭尽了全力。 雪花球只是一个障眼法。它让滕云深以为自己正在向落入陷阱里的战友伸出援手。实际上,那不是监狱,而是堡垒。巫师并未失去自由。他藏在里面,以逸待劳,准备做出决定性的一击。 巫师成功了。在最后一刻才注意到的些微破绽没能引起滕云深的警惕,帮助他的巫师们可谓经验丰富,却同样一败涂地。 噼啪!闪电再次击中了动弹不得的滕云深,折断了他的胳膊。他是命运之日的命运之子,却还是会被杀死。即使无可匹敌的英雄,也难敌神秘莫测的命运。命运赋予他能量,可并未允诺将会赐予他胜利。 但滕云深还未放弃。为了人们——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也好——他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他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然后轻轻拾起了它,就好像从石膏像里拔起了一根羽毛。 滕云深不太明白为什么能够在石膏像里找到一根羽毛。这又是诗的魔力,不是吗?当诗人道出诗句的时候,说话的并非他们,而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他们失去了自我的理智,而得到了超凡脱俗的智慧。诗句是沟通凡间与神域的桥梁,传达着不可言喻的魔力。诗句是语言的升华,神祇的意志寄托其中,得以在人们当中显现。 滕云深沉进了影子里。闪电划过地面,把影子犹如水一样洒了出去。滕云深仿佛随波逐流一般,不由自主地摊开了手脚。 他还在思考,尝试着给予真言的碎片一个可靠的形状。 石膏像是坚硬的,羽毛是柔软的,两者截然不同,是什么样的灵光一闪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巫师又挥了一鞭,狠狠鞭打着滕云深的听觉。 他打了个哆嗦。他抓住了一些东西。是的,就是……灵光一闪。 飞鸟是高远与自由的象征,而它落下的羽毛,则成了作家的笔。影子是轻盈的,而羽毛也是轻若无物的。灵感呢?它是在心灵之中闪耀的微弱火花,它同样是极轻极轻的。滕云深拾起了影子,也拾起了羽毛。 地面则承载了人们的影子,而石膏像承载着雕刻家们的灵感。谁又能够说目不识丁但会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老人想象力不够丰富呢?比起艺术家,或许他们只是缺少训练罢了…… 滕云深又一次拾起了影子,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影子的魔力,而是为了人们的想象力。只是轻盈并不足以将影子与羽毛以这样的形式联系起来,不过,他心有所感,心血来潮。 他从地面上拾起了影子,就如同从石膏像里拾起了一根羽毛。他留下了地面,也留下了成群结队的石膏像。 石膏像是凝固的历史、艺术、情感。它们是苍白的,却充满了色彩。它们一动不动,却生机勃勃。 它们散发着滕云深所需要的能量。它们保留了英雄人物最为深刻的五官。他们以悲剧性的挣扎表现了人性的宝贵与命运的残酷。 滕云深汲取了自他们的不屈之中得来的能量,命运的伟力再一次拼凑起他伤痕累累的身躯。 他离开影子,同时伸手去推挥舞雷霆的巫师。他推动的不是后者的重量,而似乎是……平衡。巫师在石膏像与石膏像之间跌跌撞撞。 滕云深将自己的平衡与巫师的平衡放在了天平上,随即将巫师撕成两半。 第三大厅的战斗结束了。 袭击者们当机立断,开始撤离。他们事先准备好了退路,尚且处于震惊中的巫师们没能够阻止他们。这就是平民与杀手的区别。但是,袭击者对付不了滕云深,他们只能够逃之夭夭。 滕云深任由袭击者逃亡。他将能量分给受伤的巫师们,然后冲向广场。 他感觉得到,命运即将收回其馈赠。他的光环阴晴不定,摇摇欲坠。在命运的伟力彻底消失之前,他得打破第二大厅的困境—— 滕云深停了下来,就在他的注视下,巫师们推开了第二大厅的大门,他们是超凡之人,可不会在等待命运施以援手的期间什么都不做。 命运离开了他。疲惫与寒冷猛烈地击打他,几乎让他跪倒在地,但也就在一秒钟之后,他就重新找到了重心。 江潇潇与苏瑞雯对他挥手致意,她们顾不上和他交谈,就惊慌失措地跑向了第一大厅。滕云深意识到那里有女孩们特别在意的人,就气喘吁吁地跟了过去。 巫师们纷纷为他让开道路。他失去了命运的垂青,如今不过是虚弱的第三阶巫师罢了,可是,他的所作所为足以得到人们的敬畏。不是每一个巫师都有机会走入命运之日的,甚至也不是每一个巫师都有机会亲眼目睹命运之人的。在巫师的世界里,这几乎是唯一可以称为奇迹的现象了。 滕云深踏入第一大厅,并很快找到了江潇潇与苏瑞雯。 她们在哭泣,他的心脏抽搐了起来。到处都弥漫着沉郁的气氛,流下泪水的却只有她们。面对死亡,她们仍然不过是孩子罢了。 滕云深蹒蹒珊珊地走了过去。 他无法与她们感同身受,他愿意舍己救人,然而,要为某个陌生人付出哀痛并不容易。不过,她们或许需要他的安慰。 他还注意到了另一张略微熟悉的面孔——昨夜与江潇潇一同执行任务的巫师。 尸体就躺在少年的怀里。他注意到了滕云深,强忍着痛苦挤出一个友善的表情。 滕云深确确实实的难受起来了。即使失去了重要的同伴,少年却还是顾虑着旁人的情绪……滕云深加快脚步,来到了他们的身边。他屏住了呼吸。 巫师怀里的尸体只有半张脸。 第八十章 离开 “别太难过。”江潇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少年的手,“我们把他带回去吧。” 后者缓缓点了点头。 滕云深低声说道:“是我杀死了他。” 他希望事情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他希望这是另一具尸体,而不是自己埋在冰雪之下的那一具……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对这张残缺的面孔记忆犹新。 敌人的死亡触动不了他,他已经变得麻木了。他目睹了一双又一双眼睛在自己面前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并为此而快意。 然而,这一个是不一样的,他被滕云深杀死了两次,真实的生命与虚假的生命都被滕云深所摧毁。活着的他平平无奇,除了与年纪恰如其分的软弱以外,他只是为数众多自寻死路的杀手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但是,死去的他,从死亡世界归来的他,却令人印象深刻。 滕云深不打算有所隐瞒。 那甚至算不上撒谎,只要他保持缄默,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人会追究到他的头上的。这是一场战争,死亡在所难免。如此之多的人死去了,年幼的巫师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他或许应该更早察觉到的。袭击者的队伍由杀手组成,里面可没有这样一个……孩子的位置。况且,对方还遭受到了袭击者的追杀。 可是,在动手之前,他就释放了明确的信号。对方却仍然对他发起了攻击,一切就不再重要。 但滕云深觉得还是据实以告为好。 江潇潇说过,他是一个坦诚的人,她说对了。他杀死了与他们关系紧密的人,他无法在一无所知的他们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四个人——包括滕云深自己——都愣住了。 少年面无表情。江潇潇哑口无言。苏瑞雯战战兢兢地打破了沉默:“误伤吗?” 滕云深迟疑地点点头:“我自称是来自白月亮辖区的巫师。他一定以为我在骗他,所以向我开枪。我杀死了他。抱歉。” 少年轻轻放下了怀中的尸体。“这是我的弟弟,”他的声音是颤抖的,“我要与你决斗。” 苏瑞雯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允许。死亡……已经足够多了。两个人或许都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这样就行了。梁鸣,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接受无法接受的结果。” “如果他是你的弟弟呢?”名为梁鸣的巫师厉声质问道,“你还能这样无动于衷吗?” 苏瑞雯打开了一些东西。过了片刻,滕云深明白过来,女孩展现了原本被她隐藏起来的感**彩。凡人们的心理活动逃不过巫师的眼睛,现在,她与凡人没什么两样。 她瞄了江潇潇一眼:“他就和我的弟弟一样。”她没有撒谎。江潇潇随即默不作声地打开了自己的感**彩。 梁鸣沮丧地闭上了嘴。 “这并不公平。因为我们了解云深,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判断。”苏瑞雯说,“如果云深是一个陌生人的话,我们也许无法轻易放弃报仇的念头吧……不过,我们也好,你也好,终究能够明白过来的。” 滕云深缓缓开口:“要是你打算在决斗中杀死我,那么我拒绝决斗。我有这样的权力吧?” 梁鸣背过身去。 江潇潇点点头,她站起身来:“云深……” 滕云深清楚她的意思,这里的气氛容不下他:“我去处理一些事情。” “我陪你。”江潇潇走到他的身边,回头朝苏瑞雯示意了一下。 “我很遗憾。”滕云深最后说道,他和江潇潇一起从尸体旁边走开。他说出了真相,哀愁挥之不去,可他还是感到轻松了一些。 他领着江潇潇找到了赠予自己不死之心的死灵法师。“我想知道他是谁,”他说,“他用宝贵的实验素材改造了我的心脏,我要找到他的朋友,荒原狼辖区的死灵法师。” “交给我。” 大脚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兄弟,”他惊讶地打量着滕云深,“我都听说了,你救了我们大家。” “而你救了我。”滕云深的语气十分平静。此时此刻,身为英雄的自豪荡然无存。 他杀了许多人,那些人罪有应得——除了一个孩子。他并不为此抱有太多的内疚,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别无选择。但是,那毕竟是一条生命,而生命永远是无价的。 他将两根钥匙还给了大脚。一根用来打开储物柜,另一根则是藏在储物柜里的武器。他还有另一根钥匙,魔剑,从敌人那里夺来的战利品,他认为自己可以留着它。 大脚笑了笑,将武器塞回到了滕云深手里:“聊表谢意。” 滕云深原本打算推辞的。他倒是没细想过自己是否应该收下这样的谢礼,只是并不习惯接受馈赠而已。不过,江潇潇又朝他点了点头,他就接受了大脚的好意。 他很吃惊,江潇潇居然依旧如此在意着他。他还以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江潇潇都不会再搭理他了。现在,她只是出于责任感而失魂落魄地跟着他而已。 女孩低着头,流着泪。被他杀死的那个孩子一定和她关系很好。这倒不是什么戏剧性的巧合,这是理所当然的。江潇潇对所有的人都很好。哪怕是那些心怀妒忌的女生,她也包容了她们。更何况是结社里的伙伴呢?她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她与他们缔结了深厚的友谊。 滕云深杀死了她的伙伴。无论女孩有多么豁达和理智,一条无形的沟壑还是横亘在了两人之间。 巫师是超凡之人,却仍然是人,他们不可能完全抛弃凡人的感情。面对老友的死亡,灰教授不也大受打击了吗?他太老了,而江潇潇又太年轻了,他们都无法泰然面对死别。 罪魁祸首就站在江潇潇的跟前……即使如此,她还是勇敢地面对他,勇敢地面对内心的伤口。 大脚注意到了滕云深的表情,“等着我。”他知趣地退开了,“我还有很多东西要给你。” 滕云深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逃离痛苦。他已经受够了。江潇潇一言不发,他也无话可说…… 一群巫师来到了他的身前。 第八十一章 怀璧 滕云深认得他们。巫师们的五官或许不怎么突出,奇装异服在这里也显得稀松平常。但是,要忽视他们的气场并不容易,他们站在你的面前,犹如雷鸣阵阵的云团。他们是第六阶甚至第七阶的巫师,法力高深,举手投足之间就能掀起风暴。 “命运之人。”领头的巫师行了一礼。他曾经与滕云深并肩作战。如今,命运的伟力离开了滕云深,关于他的记忆也就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于当下的他,瞧起来也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仿佛有一层发光的雾气,笼罩着他的过去、现在、未来。 “他们选了我做代表。”巫师挺起了胸膛,颇为自豪,“我们准备了一些东西,聊表谢意。” 滕云深看了一眼江潇潇,后者又只是点了点头,露出无精打采的笑容。滕云深叹了口气。他倒是愿意不管不顾地抛下这一切,可是,连江潇潇都不得不坚持待在这里的话……他应该表现得好一点。他是个男人。 巫师递过来一只漂亮的银灰色硬纸盒子,只比手掌大了一些。滕云深打开它,从里面取出一只大小相同的盒子,而这只底下还有另一只盒子……这些巫师的戏法,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是一双黑曜石之瞳的原材料。”巫师为他打开第二只盒子,“它可以帮助你从阳光里找到适用的颜色。”他很快补充了一句,“标准色谱。” 滕云深想起了那副眼镜。颜色始终就在那里,可获取它们却需要敏锐的感知。 “但别急着做决定。”巫师拿起第三只盒子,并打开它,“这里面是一对组合,捕风捉影,耳朵与眼睛。虽然分开来也可以发挥作用,但组合在一起效果更好。” 滕云深对于耳朵倒是不怎么在乎,可是,能够捕捉影子的眼睛——他认为这不是修辞手法——就值得注意了。 他喜欢藏身在影子里,仅仅是惊鸿一瞥,他就为影子的世界而着迷。那里不只有无尽的黑暗,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滕云深想要成为皮影法师。 巫师继续说道:“你也可以试着对两只眼睛施行不同的改造,一只捕获颜色,一只捕获影子。” 江潇潇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这样恐怕不太好。他看见的东西会很奇怪的。” “我们本来就很奇怪。”巫师似乎笑了一下,“我有三只眼睛。”他说,“三只都不一样。” 江潇潇哑口无言。相对于滕云深而言,她算得上经验丰富,但在这些巫师们面前,她只不过是新手罢了。 巫师打开第四只盒子。“这是死亡之指的材料。”他介绍道,“可以用以储存并发射消亡的能量。容积不大,不过绝对安全。” 回忆起往昔世界令滕云深不寒而栗……死而复生的年幼巫师,他吞没了人世之光的瞳孔犹如一口老迈的井,深不见底。 然而,滕云深不会因此拒绝使用死亡的能量。或许有人认为那是一种邪恶的能量,可滕云深对此不以为然。只要有充分的理由——比如,为了活下去——他不介意打扰往昔的世界。 他喜欢使用消亡的能量,那几乎是万能的,千变万化的法术都逃不过消亡的破坏。 “这是钢铁之肺。顾名思义,它可以提供钢铁的魔力。”巫师显得有些迟疑,“抱歉,我们东拼西凑地收集了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我们不清楚哪一些才真正合适你。你的气场十分混乱。” 江潇潇打了个哆嗦。她“活了”过来。“这是第一天。”她着急地说,“他的法力尚未定型。” 巫师不安地看了看手表。“天快黑了。”他紧张起来,“命运之日居然选择了未定型的巫师!”他抱怨道,“你经历了如此多的战斗,恐怕……” “我送你回家去。”江潇潇迅速打断了他,“你得找个地方躺下来,在熟悉的地方会好一点。” 有那么一刻,滕云深熟悉的江潇潇回来了。她对他关怀备至。 巫师把盒子一只一只地塞了回去。他飞快地点点头:“姑娘的建议是对的。”他的面目在略微激动的情绪里变得立体,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团烟圈。 滕云深珍而重之地收起了盒子。 “里面有详细的说明书。”巫师说,“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是‘绿洲’的戚建邦。” 江潇潇推了滕云深一把,他匆忙行了个拙劣的礼。巫师们纷纷回礼。他们选定了戚建邦作为代表,余下的人就始终保持着沉默。魔法让他们变得古怪,而命运之人……即使光芒逝去,他们依然对他心存敬畏。 “我会照顾好他的。”江潇潇牵起滕云深的手,“时间无多,我们得走了,请见谅。” “走好。”巫师退开几步,回到了迷雾之中。 江潇潇扯着滕云深急匆匆地向偏厅走去。 “潇潇——” “谢谢。你原本可以不将真相说出来的,但你没有那么做。这很重要,这意味着你的信任。我很抱歉,为了死去的孩子,为了梁鸣,也为了瑞雯和我,我们辜负了你。我们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一切。所以,对不起,我们的态度不够好。” 江潇潇连珠炮似的把话说了出来。在滕云深以为她魂不守舍的时候,她一直在组织语言,试图弥补裂痕。 要就此释怀并不容易,换成是滕云深大概也是做不到的……可是,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始。 江潇潇转动门旁的指针,让它指向白月亮的标志。 “到这里就行了。”滕云深说,“我自己回去。” 江潇潇捂住脸:“我惹你讨厌了吗?” 滕云深摇摇头:“这里更需要你。而且,没必要勉强自己,你不是说了吗?这需要时间。分开一阵子,对你对我都好。帮我和大脚说一声。” 他拍了拍女孩的肩头,然后推门而出。 荒废的风迎面而来。滕云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第一世界,回到了基准世界。风安静下来。他又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但眼前的一切还是令他无比怀念。他知道,这里是人们安居乐业的世界。在这里,人们不用提防巫师的恶毒魔法——他是不是应该在“不用”前面加一个“几乎”? 城市即将迎来一天之中最为忙碌的时刻。不过,这里是某个久已弃置的工业区,四下无人。他匆匆走向主干道,希冀着能找到公交车站。 路很长很长……砰!有人朝他的后脑勺开了一枪。 第八十二章 皮影法师 滕云深平静地盯着自己的血。血从额头的破洞里流了出来,还带了些骨头的碎片。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尸体。 凌乱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还有一点时间。滕云深用指头沾了一点血。红色的能量可以让他透支自身的强壮,而愤怒又助长了红色的能量。他的身体一点点地活了过来。肌肉组织在纤维状的麻木里变得柔软。意识呢?这样昏沉沉的感觉也许正好。能量在他的手套底下嘈杂地响着,犹似一群受惊的蜜蜂,它们被吓得不轻,但又十分危险。 他用这只手套挖开了梁争的脸,那张残缺的面孔令他不安……但是,他更想要活下去,他不会抗拒这一力量。 滕云深察觉到了更多的事物。 第三阶的法力意味着成熟。从魔法醒来的第一阶,到魔法成长的第二阶,再到第三阶,这是一个完整的阶段。 曾经,他与第三阶的巫师为敌,他觉得自己的思考与行动都逃不开对方的判断,任何挣扎都注定徒劳无功。如今,就在短短十余个小时之后,他的法力提升到了第三阶。 况且,他还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三阶巫师,他是最为强大的类型,战斗法师。他是一个杀手。被他打败的敌人都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例外。 使用枪械对抗巫师的凡人是真正的杀手。在杀人的技巧与直觉上,滕云深或许还稍有不如。然而,他能够运用魔法——不是治愈疾病这类可爱的小魔法——他掌握的是杀戮的力量。 他确实在连番激战里变得虚弱。然而,他也曾经运用过第六阶的法力。身为命运使者之时的记忆恍恍惚惚,犹如童年时的梦,但是,一些细微的惯性还是留存在了他的身体里。 命运将能量赋予他,而做出决定的是他自己。 滕云深捕捉到了敌人的惊慌。他们撑起了护盾,破绽百出,不堪一击。 他翻了个身,把手套里积蓄的能量轻轻推向了敌人。他准确地找到了敌人的……肩膀。一条手臂掉落下来,在尘埃里生动地扭曲着。 巫师惨叫起来。他们有三个人,但似乎只有一支步枪。他们的护盾依然坚固。可是,手套释放出来的能量犹如轻烟一般出其不意地绕过了他们的防线。 滕云深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如同被死灵法师唤醒的尸体。 他比死而复生的巫师更加可怕,他留下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一个巫师镇定下来,并开始反击。他是第四阶的巫师,虽然受了伤,可他所持有的法力仍旧比滕云深更为强大。他朝战斗法师掷出了一颗果实。 滕云深卷起了自己的影子,染血的夜幕裹住了他。 影子的世界窃窃私语。它窥视着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它伸出漆黑的触手,一下一下地扯着滕云深。它并无恶意,它需要一些待在滕云深身上的东西。那可能对滕云深来说无关紧要,却对它至关重要。 影子世界是活的吗?滕云深不这么认为。他感受不到影子世界的情绪。它发出了动静,只是遵循着客观的自然规律,化合反应,而非被某一种意志所驱使。 他眼睁睁地瞧着果实慢腾腾地砸在了脚边。光亮大作,犹如合唱团的最高音,光芒燃烧着,路面失去了原本的线条。风用力鞭打着狂欢的尘土。 但这些动摇不了待在影子世界里的滕云深。他位于另一条延伸向异域的坐标轴上。他聆听着微弱的噪音。影子世界似是而非地低吟着,发射着悄然的声波。 巫师转变了魔力的特质,他准备运用光辉的魔力。这是明智之举,只要他的法力充足,光辉闪耀足以解决所有问题。 滕云深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然后给了影子一些东西。甚至连他都说不清那是些什么东西。色彩,能量,灵魂……他意识到自己将情绪填进了影子里。 影子是虚幻的,情感也是虚幻的,两者组合在了一起,负负得正。影子成了真实的物质。 它从影子的世界里钻了出来。它跌跌撞撞地走向巫师。对方下意识地推开了它。轰!混乱爆炸开来,冲击着所有人的理智。 滕云深是唯一的例外。他藏身于影子之中,安然无恙。紧接着,他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庇护所。 他把对敌人的困惑注入了自己的影子里,茫然消失了,他变得坚定不移。手套的能量也消失了,无影无踪,但他对此并不介意。 滕云深逼近开枪的巫师。对方将仅余的胳膊变化为钢铁之臂,虚张声势地晃了晃。滕云深挥发着红色的能量,加速冲刺。 混乱犹如高浓度的麻醉气体,让钢铁法师辨不清东南西北。滕云深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挥肘朝身后猛击,可没能找到正确的方向。他的理智在困惑之影声嘶力竭的尖叫中摇摇晃晃。滕云深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还剩下两个敌人。第四阶巫师最先从混乱中恢复过来。他再次让手掌发光,将垂落的暮色照得晶莹剔透。滕云深尝试着走入影子里,却发现寸步难移——另一个巫师拽住了他的重量。 滕云深抓起了躺在荒草堆里的钢管。他牢记着江潇潇说过的话,合金的魔力与其成分息息相关。钢铁与钢铁也是不一样的。他迅速找到了少许可用的部分。他模仿钢铁法师的气场,一切就水到渠成,或许不怎么精确,但足以应付眼前的危机。 四阶巫师打断了滕云深。他挥舞着光芒,切开了滕云深手中的钢管。 滕云深轻轻松松地迈入了影子里。巫师们上当了,他们急于阻止滕云深抽取钢铁的法力,却忽视了影子,他们从脚下移开了注意力。滕云深用影子搭起桥梁,闯入了两人之间。 他还抓着半截钢管。他听见了别的声音,与影子世界的微声不一样,那是钢铁之躯里雄浑有力的心跳声。咚!咚!他的血液汹涌奔流。前所未有的变化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开来。 钢铁的魔力却与影子的魔力格格不入。滕云深抓住最后的机会缩短自己与敌人之间的距离……他觉得自己生锈了。 第八十三章 钢铁之心 只要稍稍活动关节,就会激起刺耳的摩擦声,仿佛他在摆弄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台锈迹斑斑的机器。潮湿的火花四下迸溅,影子们避之唯恐不及。 滕云深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影子的世界。在阳光之下,战斗法师的胳膊上泛动着崭新的金属光泽,冷硬的银灰色在肌理之下微微起伏,斑驳的锈迹掉了一地。他恢复了活动能力。 滕云深立刻拽住了还在试着收回重力线的巫师。重力是万事万物的基准。钢铁结构无法容纳影子的魔力,却对重量仍旧敏感,与血肉之躯并无二致。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烂了对方的脑袋。 第四阶的巫师被吓住了,他从未见过能够在暗影中穿行的钢铁法师。滕云深转向他,巫师匆匆忙忙从空气里伸出第三只拳头,将之重重击倒在地。 巫师唤出了浑身带刺的超形。 滕云深抬起头来,尝试看清超形的样貌。但敌人又给了他一记闪光掌。巫师以自身的光辉法力否定了滕云深的钢铁法力。 战斗法师逃向了荒草堆里。他的身体里尚且存储着一定量的钢铁魔力,然而,巫师抑制了他的身体机制,使得他无法运用这一魔力。战斗法师感受得到钢铁的坚硬,他离它只有一墙之隔,可他就是无法碰到它。 砰!滕云深跌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蛇一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花花绿绿的光滑鳞片是如此的真实,比整个冬天都要冷。毒兽张开锐利的牙齿,咬开了滕云深的小腿。衰亡在他的血液中流淌。 战斗法师盯着毒蛇的眼睛,栩栩如生,但它们仍然是空洞的。他意识到巫师作了一首诗,将漫无边际的荒草与毒蛇联系在了一起。毒蛇不只一头,黄昏的风卷起了波浪的声音,数之不尽的毒蛇从草丛里冒了出来。他转过头去,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影子。绚烂的晚霞轻抚着大地,他的影子只是……影子,它以规规矩矩的形状躺在地上,他无法从中唤起妖魔。 一小块脏兮兮的玻璃吸引了滕云深的注意力。他爬了过去,瞧见了自己的脸。镜子里的年轻人有着紧绷绷的表情,仿佛戴着一张在古典戏剧表演中使用的面具。那是一张战士的面孔,苦恼,疲倦,却依然能够杀人。 说起来,在对将来做出规划的时候,森林法师为他准备的东西里就有镜子……他将魔力注入了玻璃里,一下抓住了镜子的奥秘。 镜像与暗影截然不同。那是另一个世界,镜中花,水中月,色彩鲜明,却又透发着饱满的虚幻能量。滕云深将这样的能量抽了出来,释放到了空气里。 镜面灰扑扑的,它映现出来的世界也就雾蒙蒙的。 粗糙的噪点连成一条条细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吵闹着。真名在巫师的掌控下分崩离析。一切都犹如雾里看花般模糊不清。他感受不到清晰的意象,它被篡改了,沦为光怪陆离的虚像。 毒蛇只余下密密麻麻的斑点,在泥土里有气无力地蠕动着。 滕云深转动镜面。巫师眯起眼睛,避开了刺眼的光线。他抬起了手掌,准备故技重施,而这一手总是屡试不爽。滕云深先一步躲进了影子里。 战斗法师终于看清了巫师的超形。它的上半身是爆炸状的金属碎片,下半身是打旋的气流。它的速度很快,不过,对于潜匿在影子世界之中的战斗法师而言,这并不是一个麻烦。 滕云深逼近巫师。 他的身体渴望着回到梦乡里去,而那并不只是因为疲倦。第一日行将结束。从他成为巫师到现在只过了一天的四分之三,可是,下一次天黑近在咫尺。 覆盖着他身体的影子一片片脱落下来。它们变得干燥,它们变得滚烫,犹如窑里的泥土。巫师并非皮影法师,不过,每一个巫师都能够保护好自己的影子。 滕云深腾起身子,影子落潮般分向了两边。钢铁法力在他的臂膀里颤鸣。他拽住了猝不及防的巫师,一下子打穿了对方的腹部。 巫师奋力挣扎。滕云深想起了一首诗。关于冬季,关于万物萧条。枯败之火从他的脚下卷了起来,裹住巫师的身体。带刺的超形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下破败的人形。 滕云深认出了巫师的样子,后者曾经也被凛冬之壶关在冰雕里。滕云深熄灭了火焰,然后踹开了他。巫师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声哀嚎。 “你不是黑剑会的人。你们想做什么?” “他们送你的东西……” 滕云深点点头:“下不为例。”他转身就走。 巫师松了口气。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用发抖的指头按下了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名字。 滕云深把荒草抛在了身后。可是,有些东西始终挥之不去。滕云深杀死了白月亮的孩子,这是一个错误,无心之失,却影响深远。这也使得滕云深十分抵触杀人的行为…… 他快步走回到了巫师身边。惊讶与恐惧用力地扯着巫师的嘴角与眼角,让他瞧起来像一个演技拙劣的宫廷小丑。 “我想了一想,还是改变了主意。”滕云深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曾允诺过,对吗?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救了你们,可你们还是要抢劫我。你们胆大妄为,忘恩负义,最重要的是,目无法纪。放任你活下去太危险了,我不能代替他人纵虎归山。” 巫师拼命摇起头来:“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他说,声音嘶哑得仿佛风中的烛火。 “如果情形倒过来,你们愿意饶我一命吗?” 巫师沉默下来。要不要撒一个显而易见的谎呢?滕云深会因为他的诚实而手下留情吗? 滕云深根本不打算听巫师的回答。他唤起枯败之火,干脆利落地烧死了巫师,随后将一具具尸体丢入第一世界。当然,他也没忘了搜刮战利品的好习惯。 收拾好战场之后,他发现自己耽搁得太久了。 这一觉会有多长呢?他还赶得及赶回到岗位上吗?滕云深忧心忡忡地想着……天旋地转突如其来。太阳坠入地平线,点点繁星一颗一颗地照亮了单薄的夜色。 枪手对他微微一笑:“你替我节省了子弹。” 滕云深倒了下去。 第八十四章 回家 滕云深在黑暗中醒来。他融化在了熟悉的环境里。 曾经,他自以为熟悉了巫师的……生活,往日不再。他离开了过去,并且义无反顾。现在,他意识到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熟悉的。他的床,他的书桌,他的房间。他在小小的天地里抽抽噎噎地哭着。他回家了。 他或许还有机会。刚刚结束的一天仿佛脆弱的梦境,是那种看了一整天电影的人才会做的梦。生离死别、英雄主义、迷途知返,一应俱全。 可是,他知道那不是梦。他立刻发现了漆黑之中的光芒。苏瑞雯在他的床边睡着了。她蜷缩在摇椅里,仿佛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她发着光,犹如燃烧的黄金。 他们都太累了。 滕云深悄悄起身,一边抹去了眼泪。他哭了多久了?滕云深并不为此感到特别羞愧。就好像阔别故乡半个世纪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故乡,从朝气蓬勃的少年直到垂垂老矣的暮年,他一生都在回家的路上……最后,他终于回来了。他是如此怀念这片土地,热泪盈眶。 时间的流速是相对的,而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了。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血液淅淅沥沥地滴着,在他耳边响个不停。纸巾和水都无法弄干净他的手。血液渗进了过往里,如同丢进大海的漂流瓶。他永远碰不到它,可它确实是存在的。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绕开熟睡的苏瑞雯,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听见了父母的呼吸声,他们也睡得很熟。他又一次流下泪来,眼睛仿佛坏掉的水龙头,关不上阀门。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直到泪水干涸。他的心脏跳个不停,却情绪稳定。他知道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付出代价。在黑暗中隐藏着邪恶,而他就是狩猎它们的猎人。 滕云深想起了那个枪手。与他这样的新兵不同,枪手是真正的专业人士。他仅仅是个凡人,却似乎精于此道……滕云深回忆起来了,在失去知觉一瞬间自己确实瞧见了枪手。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一觉醒来,已经回到了家里。 苏瑞雯轻轻扯了扯他的胳膊。滕云深觉得有些突然,但没被吓到。苏瑞雯的气息让他心平气和。 他满怀歉意地问道:“我吵醒你了吗?” 苏瑞雯大张旗鼓地摇了摇头。她支支吾吾的,似乎在与某种无形的困难作斗争。过了片刻,她才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我睡好了。” “你应该多多休息的。” “非常时期。”苏瑞雯揉了揉脸。 滕云深挺喜欢苏瑞雯的。并肩作战的经历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她身上有许多吸引他的东西。而且,当滕云深坦白罪行的时候,也是她当机立断阻止了梁鸣。否则,滕云深很可能会出于同情接受决斗的要求的,那样也很可能会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我怎么在这里?你送我回来的?” “那个枪手用你的手机给潇潇打了电话。我们在他提供的位置找到了你。你怎么落到他的手里了?” 滕云深皱起眉头:“有人抢劫我。我杀死了他们,浪费了不少时间。” 苏瑞雯点点头:“枪手出现在那里不是巧合吧?”她提出了一个问题,心底却已经有了答案。 “那个被枪手发现的安全屋呢?你们就这么放弃它了?” “屋子还在,只是换了一个出入口……值得担心的是,我们三个人的身份恐怕都暴露了。一个电话号码足够让他顺藤摸瓜找上门来。他是猎巫人,对吗?” “他为了消灭邪恶的巫师而行动。” 苏瑞雯有些苦恼地扶着额头:“每个人对‘邪恶’的定义都不尽相同。” 滕云深不自在地转了转脚踝:“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们。” 苏瑞雯急切地摇了摇头:“辖区里出现了叛徒,我们本来就要做好面对威胁的准备。今天,我和潇潇就是为了采购护身符才到市场上去的。我们做了许多预防措施,只要有人打算伤害我们的家人,就会触发警报与陷阱。” “情况很严重吗?” “还行……我们没有提防过辖区里的巫师,但也不会随意透露自己的家庭情况……巫师们不打听这些。”她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为了从前的警惕大意而后悔。在叛徒的诱导下,沉湎于和平的巫师们破绽百出。 “电话号码呢?” “巫师有巫师的联系手段。我们过滤了近年来的记忆,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没把电话号码告诉过谁。” “护身符可靠吗?” “凡人的气场近乎空白。哪怕仅仅是指向他们的一个念头,都会引发显著的变化。”苏瑞雯解释道,“尤其是意图加害这样的念头,它引发的变化更为显著,如果它来自于拥有超凡能量的巫师,变化将更加更加的显著。” 滕云深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我也给你的父母戴上了护身符。”苏瑞雯拍了拍他的胳膊,“放心吧。” “谢谢。” 苏瑞雯盯了他一会。“你觉得枪手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信任他吗?”她问道。 滕云深摊开手:“我不相信他。不过,我认为他非常勇敢。他只是一个凡人,却勇于与巫师战斗。” “我不知道。”苏瑞雯叹了口气,“既然有巫师支持他,就意味着他对我们的世界并非一无所知。他应该和我们联系的……他却避而不见。” 滕云深回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我要走了,去工作。”他说,“你继续休息吧。”他忧愁地皱起眉头,“你们帮我请了假吧?” “潇潇代替了你。” 滕云深呲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同意了?” “我们是巫师,忘了吗?”苏瑞雯俏皮地笑了笑,“你的父母也对我们视若无睹。” “我去换回来。” “我也去。”苏瑞雯伸了个懒腰。 滕云深注意到她的体格比之前小了许多,以致于衣服都显得松垮垮的,他好奇地观察着对方:“你不接着睡吗?” “换个地方也是一样的。”苏瑞雯不自然地笑了笑,“还有……” “嗯?” “你的魔力尚未定型。” 第八十五章 远方 “我检查了你的魔力。”苏瑞雯继续说着,一边递过来两支小瓶子,“唔,拿着。” 滕云深局促不安地接过了瓶子。他的心情就和等待医生发落的病人差不多,毕竟,之前向他送上谢礼的时候,巫师也面露忧色……更早之前呢?在商店里的时候,灰教授不希望他过早地被杀戮所影响。 苏瑞雯安慰道:“别心急。你的情况有点复杂——”她捕捉到了滕云深眼中的紧张,“但也不是没有前例。”她补充道。 “战斗影响了我。” 苏瑞雯点点头:“你使用了各式各样的魔法。你非常了不起,无师自通。”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十一天以后,也就是成为巫师的第十二天,你的魔力将再次成形。” 滕云深放下心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这些呢?” “一瓶用于打上白月亮的印记,另一瓶用于制造储蓄罐。” “喝下去就行了吧?” “嗯。” 滕云深拧开一支瓶子的瓶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一口喝下了瓶子里的东西。 温暖的白色火焰,月亮之火,滚入了他的喉咙里,火在灵魂的深处燃烧。白色的月亮缓缓从雾气之中升起,悬在了他的头顶上方 “在我杀死了那个孩子以后,你们仍然愿意接纳我吗?” “那不是你的错。”苏瑞雯幽幽地说道,眸子一闪一闪的,“而我们需要你。” 滕云深喝下了另一支瓶子里的东西。五颜六色的液体顺着喉咙渗入了四肢百骸,在肌肉与骨骼的间隙里织起了薄薄的膜状组织。 苏瑞雯捧起一堆衣服:“穿上吧。这些,还有袜子和靴子。”她把白月亮的制服塞进了滕云深的臂弯里,然后收拾起要带的东西,离开了房间。 滕云深有些迟疑:“穿着制服去上班吗?” 白月亮的制服十分的……特别。它犹若一片层层叠叠的絮状铅灰色云朵,底下垂着一根一根发亮的彩色丝带,仿佛斑驳的月光。它具有精巧而又别致的美感,可穿着它并不适合出现在一般的场合里。它透发着神秘的气息,如同一张写着“古怪”两个大字的招牌。 “口袋里有一条拖链。”苏瑞雯提醒道,“扯开它就行了。” 滕云深脱掉了所有衣物,然后穿上了由内到外从头到脚一应俱全的制服。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找到了女孩所说的链子,它蕴含着奇妙的魔力。他用指头勾住拖链,轻轻拽了一下。就和舞台上魔术师的把戏一样,巫师的制服四分五裂,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冬装。他以为气球或者纸屑之类的东西将在响亮的爆炸声中到处乱飞……但是,整个过程都是静悄悄的。滕云深扯起兜帽,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他拿上手机,慢吞吞地挪到了门外。“行了。”他讶异地打量着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 苏瑞雯满意地评价道:“不错。” 滕云深怀疑地扯了扯衣角,这套衣服是新的,却很合身。 他又听了一会父母在睡梦中发出来的呼吸声,那具有锲而不舍的魔力。 他离开家,只是为了到商店里去工作,而不是为了赶赴下一场战斗。但是,昨天他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不也只是想着要去见见同学们吗? 结果,他推开门,走入夜色,却鬼使神差地拐上了一条血腥的路途。 “从第一世界走吧。”他说,他害怕开关门的动静会吵醒睡梦中的父母。 滕云深进入了第一世界。两个世界的陈设相去不远。第一世界要暗一些,比无灯之夜更暗,却又泛动着黄昏的光泽。暮色犹如水一样在他们的周围流淌,宛若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 他拖开厚重的大门,苏瑞雯走了出去,她的身影晃动着,仿佛海底的游鱼,他紧随其后,来到了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两端一眼望不到尽头。 滕云深转身关上了大门。 他回到了基准的世界里,深邃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消失了,只余下一条普普通通的过道。 滕云深却依然心有余悸。深邃深不见底。一瞬之间,他似乎站在了井边,好像一个恐高症患者一样摇摇欲坠。井底却又冒着光芒,那不是水中倒映的月光,而是地心的火光。 他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四周。 门内,基准世界与第一世界几乎没什么不同,后者欠缺了一些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色彩却更为丰富,仿佛照片中的风景,仅此而已。但是,在门外,仅仅是推开一扇门,世界就变得如此的陌生。 第二世界呢?往昔世界呢?影子世界呢?魔法就在窗外窃窃私语……滕云深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苏瑞雯没有做声,她体谅了他的软弱。每个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他们能不能从软弱之中走出来。 几秒钟以后,滕云深回过神来,挺起了胸膛。 天气很冷,风从走廊尽头的露台上刮了过来,它无法溜进人们的屋子里,只能吹在夜不归宿的两人身上。滕云深呼出一口气,犹如一把闪闪发亮的银针。他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怕冷。 滕云深走向楼梯口。这栋公寓已经老了,慢慢的跟不上了时代。它和十年前一样强壮,却少了一些新房子才有的配套设施。滕云深倒是对那些时髦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但考虑到老人家的需要,他还是期待这栋公寓能够翻新一下的。虽然听说安装电梯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不过,好事总是姗姗来迟。 苏瑞雯在楼梯转角处推了他一把,把他推进了第一世界——滕云深惊讶地注视着眼前的电梯。 “我发现了这个。”女孩兴致勃勃地按下了按钮,“厉害吧?” 又是谁提供了使电梯得以运转的电源呢?滕云深舔了舔嘴唇,很快放弃了弄个一清二楚的念头。正因为不可思议,魔法才是魔法。 他走进缓缓打开的电梯。除了在角落里左右摇摆的土黄色花朵,电梯内部与凡人们搭乘的铁盒子一模一样。 它把他们带到了一楼。滕云深左顾右盼地走了出去,就跟在玩具城里流连忘返的孩子似的,苏瑞雯对他的好奇心很有耐心。 两个人磨磨蹭蹭地走出公寓。一辆涂了迷彩的大货车停在门口,挡住了朦胧的月光。 “威风吧?”苏瑞雯得意地打开车门,“上来。” 滕云深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里。他望向前方,睡着的城市与昨夜并无不同。 年轻的巫师低声说道:“我要到远东去。” 第八十六章 魔灵之影 苏瑞雯笑了笑:“现在吗?” “不。”滕云深惭愧地摸了摸后脑勺,“等到辞职以后再动身。” “我理解。这里的引擎释放着鼓舞的魔力。”女孩发动了汽车,“第一次坐进来的时候,我想一路开到天涯海角去——真狡猾啊。” 滕云深感兴趣地问道:“天涯海角?总得有个具体的地方吧?” 苏瑞雯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没有。只要是远方就行。”她松开离合器,把车开上了通往居民区出口的大道,“虽然也喜欢城市,不过,变形法师就得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呀……” 滕云深赞同地点点头。 路上没有人和车。这里是巫师的国度,而偌大一片区域里只有数千名巫师。他们不必担心延伸向世界末日的汽车长龙。 引擎全速发动。幻影中的城市飞快地聚拢过来,又在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之后怎么样了?” “结果,我们或许只是炮灰而已。”苏瑞雯有些咬牙切齿,“针对白月亮的行动不过是黑剑会削弱大家警惕性的手段罢了。他们在今天发起的大规模袭击才是重头戏。他们雇佣了不少拥有多重身份的亡命之徒,四处破坏,散播恐慌。你我在集市所见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那些雇佣兵装备精良。”滕云深抱紧了胳膊。烧焦的弹孔好像还在他的身体里嘶嘶作响,他杀死了那些朝自己开火的巫师,恐惧却如影随形,犹如恼人的阴霾。 “幸好黑剑会的巫师不怎么喜欢用枪。” “我还以为他们为了追求力量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有更好的。”苏瑞雯并不否认滕云深对于黑剑会的猜测,“枪械的威力挺强的,但那毕竟是凡人的科技。而黑剑会的巫师们经过了统一的改造,狂热的古老魔力会影响科技产品的性能。如果他们要使用枪械,就会选择上个世纪前叶的老古董。保养方面倒是不成问题,性能方面就值得认真琢磨一下了。” “你呢?” “我有一支手枪。”苏瑞雯扭了扭腰,让滕云深注意到了斗篷下的口袋,里头藏了东西,鼓鼓的,“但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用。” “为什么?” “我是变形法师,除了变形以外什么都不会。”苏瑞雯的语气里找不到失落的情绪,“而喜欢用枪的巫师们大多掌握了相应的技巧。” 滕云深想起了女孩大开杀戒的样子:“反过来说,你只要变成另一种形态就可以应付敌人了。” “我会变得强壮,即使被切断了四肢也马上就能够长回来,除了幻术与自我迷失以外没什么能够让变形法师害怕的。” “那么重力呢?重力是基准,对吗?” “好问题。”苏瑞雯拐了个弯,“魔法是超自然的技艺,然而魔法也依存于自然界中固有的事物,情感、鲜血、影子、金属。可是,变形即使是在魔法之中也是尤为特别的,它是一种……欺骗。变形源自于想象,它是无中生有的技艺。变形法师激发了身体里的潜在能量,化身为他者之中的他者。敌人找不到我们的真实重量,我们自己也找不到。” 她踩下刹车。穿过巫师王国的高速公路,他们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政府修建的马路总是无法彻底解决交通问题。计划赶不上变化。人口数量的增长是爆发性的,交通压力也随之升级。假如凡人们能够进入第一世界,是不是就万事大吉了呢? 滕云深拍了拍额头,拍掉这一异想天开的念头。引擎在某个地方安静了下来,奇妙的亢奋消失了。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胸腔。 年轻的巫师突然意识到自己害怕面对慕殊慧。在与苏瑞雯相处的时候,他几乎忘了之前自己所做的事情……他犯下错误,杀死了白月亮的巫师,那是女孩们十分重要的伙伴。 第一日的魔力促使他离开江潇潇。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再次面对她——他喜欢的女孩。 苏瑞雯是不一样的,滕云深对她也很有好感,但那只是对一个新朋友的良好观感。 而苏瑞雯与江潇潇也不一样。 在这件事情上,苏瑞雯表现得更加更加的坚强。她迅速做出了判断,阻止意图报仇的梁鸣挑战滕云深。与此同时,江潇潇却缓不过气来,她觉得把滕云深带上了那列火车的自己才是导致悲剧发生的罪魁祸首。 滕云深与江潇潇算不上亲密无间,可是,他了解她。他知道她会把所有的罪责——哪怕是荒唐滑稽的——一一揽在自己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推开车门。 江潇潇急急忙忙地抓住了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滕云深盯着女孩的眼睛,发现她才刚刚收起了泪水。 “我听说了。”江潇潇用力拽着滕云深,好像害怕他会飘上天去似的,“你的魔力尚未成形。” 滕云深舒展了一下手指。“天啊!”他想,“她靠得如此之近……”只是,滕云深居然觉得难以忍受这样的距离。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心如铁石。他为错杀的行为感到抱歉,可也仅此而已。 “我没什么大碍,手和脚都在。”他吞吞吐吐地说,避开了女孩的视线,“别担心。” 江潇潇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放开了滕云深。 “你怎么把他带过来了?”她向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的女孩抱怨道,“他应该好好休息的。” “让你看看他呀。”苏瑞雯理所当然地推了推滕云深,“你对他放心不下。” “谢谢。”江潇潇微微鼓着嘴,她把目光移回到滕云深的身上,“这可不是——” 苏瑞雯插嘴道:“别吓唬他了。” 江潇潇摇了摇头:“还是早点说出来为好。如果不尽快定型的话,你也许会成为魔灵。” 苏瑞雯收起了略微轻松的神情。 “魔灵”这个陌生的词汇,听起来可不像“钢铁法师”之类的那么通俗易懂。滕云深问道:“那是什么?与精灵有联系吗?”他一直都对所谓的精灵很感兴趣。 “在古代,”江潇潇娓娓道来,“‘魔灵’被用于称呼怪物。实际上,魔灵是……被精灵吞噬的巫师。” 第八十七章 魔灵迷踪 “化为魔灵?那确实是个可以预见的问题。” 清冷的声音飘进了滕云深的耳朵里,他打了个哆嗦,回过头去,发现森林法师正踮着脚尖往驾驶室里张望。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为了橱窗里的舞裙而恋恋不舍的小女孩。 苏瑞雯提起了兴致:“想看一看吗?” 女巫拼命地点着头。滕云深为她生动的表情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里,女孩一直是阴沉沉的,犹如森林里深浓的绿荫。 苏瑞雯兴冲冲地把她拖到了长长的车头前面。 “她们要看什么?” 江潇潇勉强笑了笑:“森林女巫一定会对引擎很着迷的,那可是活过了上千年的妖精。” 妖精与精灵的概念让滕云深一片混乱。 “我也得去看看。”他说,他和江潇潇两个人若即若离地走到了女孩子们的身边。无论哪一种距离都让他们觉得尴尬。 江潇潇举起发光的手,照亮了漆黑的视野。滕云深瞧见了森林女巫所在意的东西。 那是一团粗壮的蓝色触须,它盘根错节地插入了四通八达的管道里。滕云深从未见过那样的蓝色,普通得刻意,既非蓝天那样炫目的蓝,也非蓝宝石那样深邃的蓝,更非蓝海那样清澈的蓝。它就是……蓝色的。你在路边文具店贩卖的廉价水彩颜料里或许可以找到它。 滕云深眨了眨眼。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妖精的颜色。 “我可以喂喂它吗?”森林女巫可怜兮兮地请求道。 苏瑞雯大方地同意了:“别把它拐跑就行。” 森林女巫戴上手套,然后从灰色袋子里取出一只黑色口袋,再从那里面取出一块黑色的凝胶状琼浆,她征询变形法师的意见:“这个可以吗?” 蓝色的触须上冒起了一连串的气泡。 苏瑞雯点点头:“它很喜欢。”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退开几步。妖精的魔力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活的?”滕云深没有做声,但江潇潇读懂了他的口型。她一直关心着他。江潇潇轻轻扯了扯滕云深的胳膊,把惊讶的年轻巫师从女孩们身边带开。 “要是我们称呼它为妖精,它就是活着的。”她解释道,“妖精是活物,精灵是造物。活物与造物构成了整个超自然世界的生态。” “巫师呢?” “我们是外来者,我们在自然世界之中诞生。”江潇潇犹犹豫豫地说,“我们应该归类于活物吧?但又与妖精不同。我们从属于社会,而妖精甚至无法意识到自身的延续性。” “魔灵是怎么一回事?” 江潇潇怕冷似的抱紧了胳膊:“在种种不幸的巧合之下,精神崩溃的巫师将与强大的精灵融为一体,这就是魔灵的由来。他们是非常可怕的怪物,甚至能够通过吞噬时间与空间这样的事物来获取能量。要将变化为魔灵的巫师救回来可不容易,每次魔灵现身,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之前的运兵车就是为了讨伐魔灵而出发的吗?” 江潇潇摇了摇头:“我们对付不了魔灵的。有时候,精灵会与妖精建立联系,引发骚乱。将之解决就是我们的主要工作内容。正是收到了失控的妖精在城市里出没的情报,我们才组织起一支队伍的……”女孩的声音以可见的幅度低落下去。 昨夜的死伤惨重对于江潇潇而言是非常巨大的打击。她十分十分在乎人们的苦难。 滕云深点点头:“大致明白了一点。我……不认为自己会崩溃。在这‘充实’的一天里我从死神的手中逃脱了好几次,还有什么能够让我发疯?” “爱情——”江潇潇为自己的一时失言而屏住了呼吸。她好像中了魔法一样静止在了中断的音节里。 滕云深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我就是打个比方。”女孩结结巴巴地缝缝补补,如果她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滕云深简直可以活灵活现地想象出她跌跌撞撞的样子了。 她加快了语速:“有人认为精灵的现象是一种精神疾病。可是,无论如何,它们毕竟是真实存在的。超形是自我的意象,而精灵是自我与森罗万象共同作用的意象。巫师创造了它们,并在这一过程中加深了对于自我的认识。然而,趋于极端的理性与趋于极端的感性,都可能创造出深层次的精灵,那很危险。” 江潇潇恢复了平静,她半阖着眼睛,流露出伤感的情绪:“我了解云深。要是你遇到了无论如何都想救却又无论如何都救不了的人,你也许就会崩溃的。” 滕云深哑口无言。 “这并非危言耸听。”江潇潇换上了严肃的表情,“每个巫师都是艺术家,而艺术家的精神世界往往有异于常人。精灵让我们的潜在意识无处可藏,你不得不面对它们,面对执念,而巫师的每个念头都具有力量。” 滕云深局促不安地换了一个站姿。“我应该怎么做?”他问道。魔灵是连顽强的江潇潇都承认自己无法抵抗的怪物。滕云深可不愿意变成那副样子。江潇潇成功地在他的脑海里构筑起了魔灵的恐怖形象。 “在成为巫师的第十二天,你要赋予魔力稳固的性质。” “职业规划。” 江潇潇点点头。她的双目炯炯有神,这意味着充沛的活力回到了女孩的身上:“我们应该提早做好准备。你经历了如此激烈的战斗,对形形色色的魔力也有所了解了吧?” “死灵法师的身份查到了吗?”滕云深回忆起了死去的战友。 “线索很少。他的名字是徐仲人。除此以外,没有更多的情报了。” “谢谢。”他轻轻举起手,“我还有一个问题……我遇到一些巫师,他们的法力并未呈现出……特别的性质。” “就和我一样?” 滕云深迟疑地点了点头。 “黑暗法师与光辉法师,他们的法力是最为原始的,他们所掌握的技巧也最为纯粹,包容,或者,否定。” 森林女巫突然对着滕云深的后脑勺说了一句:“你应该成为鲜血法师。” 第八十八章 鲜血法师 “你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杀了如此多的人。”森林女巫笑了笑,“你是个杀手,你适合鲜血的魔法。”她似乎心情不错,以至于一边说着这样严厉的话一边露出了笑容。 她在称赞自己吗?滕云深摸不透对方的想法。森林女巫与他接触过的任何女孩都不一样,甚至与他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森林法师的名号很容易让人想起古代的部落巫师。 他们拥有和以神圣树木为代表的大自然沟通的能力,后世的人们因此对其加诸了种种美好的寄托,将之符号化为掌握着朴素智慧的哲人。 实际上呢?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是野蛮的嗜血民族里最为残忍的祭司,把持着虚假知识的特权阶级。他们将活人用于献祭,只为了取悦虚无缥缈的神明。他们与真正的圣贤相去甚远。他们的民族因为愚昧而震惊了见多识广的征服者,在历史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是电子游戏里的角色促发了滕云深的联想。生活在温室里的人类出于不切实际的狂妄而试图在混乱的大自然里寻求平静。所以,设计师们从故纸堆中翻翻拣拣地把早就已经被文明摧毁殆尽的他们找了出来,并重新赋予其崭新的生命力,使之死灰复燃。他们与大自然为友,契合了环保主义者病态的主张。 然而,森林法师与古代部落的巫师截然不同。她是灰教授的孙女,却似乎就某一方面而言比灰教授更为难以捉摸。 她崇尚大自然的伟力吗?恐怕并不尽然如此。她盯着生机勃勃的引擎,欣喜的目光令滕云深印象深刻。那与采购军火的官员们在新式导弹面前露出的表情没什么不同。她会为它花很多钱,但恐怕不会对它有更多的感情…… 那么,她愿意亲近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森林法师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蒙在脸上的树脂微微发亮,嘴角的弧度也越发生动起来,。 “鲜血法师需要血。”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能够为你找到血库。”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苏瑞雯一眼,后者立刻捂住了脖子。“变形法师的血虽然很好,可是,我认识另一个纯血法师。你们可以互相供血。” 江潇潇颦着眉头,欲言又止。 “需要血是什么意思?”滕云深注视着基准世界,一群大学生刚刚从商店门口走过,他为他们的擦肩而过既感到庆幸又感到遗憾。他即将离开这家商店了,在那之前,他想尽可能地多做一点工作。 “吸血鬼吗?”他突然回过神来,为自己下意识说出的话打了个寒颤。 苏瑞雯回答道:“鲜血法师确实是吸血鬼的原型。不过,他们与为人所熟知的嗜血怪物不一样,他们没那么软弱。” 滕云深点点头:“我在小说里看过。吸血鬼其实不怎么害怕阳光与护身符。” “鲜血法师也不怎么会为吸血的本领所摆布。”森林法师的语气十分奇怪,好像颇为不情愿承认这一点,“否则,又何以自称为高级的种族呢?陷入混乱的巫师活不了多久的。精神病院怎么对待有自残倾向的凡人?把他们捆得结结实实的……而疯掉的巫师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杀死自己。” “血库又是怎么一回事?” 江潇潇做出了回答:“任何巫师都能够运用他人的血液施展法术。可是,将他人的血液导入自己的体内对于巫师来说是非常致命的。每个人,无论是凡人还是超凡之人,血液里都带有魔力,而两种魔力之间将会发生剧烈的冲突……鲜血法师是例外,他们能够汲取他人的血液,并从中得到崭新的能量改善自我。” 滕云深望向森林法师:“你说鲜血法师‘不怎么会为吸血的本领’摆布,意思是他们还是需要吸血的吧?” “这就得看‘需要’的定义是怎么样的了。鲜血法师不需要吸血也能够延续生命,不过,有一部分人沉迷于通过吸血这一方式来获取能量的行为。正是因为他们的肆无忌惮,才有了吸血鬼的传说。”女巫的表情居然显得有些兴奋,她舔了舔嘴唇,“但是,你别担心这个。” “鲜血法师分为两种:纯血法师与混血法师。”江潇潇缓缓说道,“混血法师从不同的人那里得到血液,而纯血法师只从一个人那里得到血液。” 滕云深琢磨出了森林法师话中的含义:“你希望我成为纯血法师?” “各有利弊。”绿油油的女孩分析道,“混血法师容易迷失,以致于沦为恶名昭彰的吸血鬼。纯血法师与血库则过于依赖彼此,所以要慎重挑选缔结关系的对象。” 苏瑞雯捂住了脸:“结了婚还可以离婚,而纯血法师与血库是不能够拆开的,除非后者彻底灰飞烟灭……每次吸血都会让你们产生难以抑制的冲动。” 片刻之后,滕云深惊慌失措地睁圆了眼睛。他明白苏瑞雯口中的“冲动”指的是哪一个方面了。 森林法师似乎又在笑了,她的笑声仿佛轻风拂过叶片。“现在说这个太早了。不过,你依然可以选择成为鲜血法师。别忘了,即使不吸血,鲜血法师也是非常强大的,而且健健康康。” “云深不一定要成为战士。”江潇潇略微不快地抗议道,“成为普普通通的巫师也没什么不好的。” 森林法师不以为然:“他不仅仅是战士。他是杀手。” 苏瑞雯弯下了腰来,捶了捶膝盖:“让我们好好瞧瞧他的本事吧。打一架?” 森林法师眨了眨眼睛:“好主意。二对二?一对三倒也可以。” 江潇潇犹豫地端详着滕云深。“二对二。”她说,“我是四阶,你也是四阶,瑞雯和云深都是三阶。” 滕云深这才意识到,在经历了列车之战以后,江潇潇与苏瑞雯都提升了一个阶级。 “我进入四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森林法师提醒道,“这对你们不公平。” “没关系。”苏瑞雯挽起江潇潇的胳膊,“我们两个比较默契。” 江潇潇制定了规则:“不使用魔币和武器。不召唤超形。” 她想象着自己会对某样事物视而不见,接着把这样的念头丢在了商店里。虚构的意志对于巫师不起作用,对于凡人却行之有效。 森林法师扯着滕云深退开了几步。 第八十九章 训练 “我对付光辉法师,你对付变形法师。”绿油油的女孩低声说道,“没问题吧?” 滕云深稍稍从关于鲜血法师的话题里拾回了一点专注:“你的名字是什么?” 森林法师吃惊地转过头来,盯着他的脸:“对不起?”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只是不太习惯……”滕云深解释道,“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帮助,我却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闷声闷气地说道:“麦珂。” “我想你知道我们的名字了?” 森林法师没好气地说:“当然。注意点!”她往前方抛出一颗种子。转眼之间,一片褐色的灌木就从灰扑扑的地底下冒了出来。它的色泽让人想起刚刚涂上去的油漆,在昏暗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麦珂弯下腰来。灌木丛继续长高,遮挡住了江潇潇与苏瑞雯的身影,它勃发出有异于自然界生物的活力,掀起漫漫的氤氲。 “兵分两路。”她说,“从左右两边包抄她们。” 滕云深犹豫不决:“就这样?我们不是应该互相配合吗?” 麦珂笑了笑:“相信我,你配合不了我的。我是森林法师,而非妖精法师。森林的魔法与妖精的魔法可不一样……” 她猛地将滕云深推开。一阵风从上方砸了下来,重得像一块大石头。砰!苏瑞雯落在了两人中间,把他们分了开来。 此时此刻,灌木丛已经有五米多高了——变形法师却轻而易举地跳了过来,比半大的孩子翻过体育场的侧门还要轻松。 这显然出乎了森林法师的意料,她迅速后退,远离了矫健的变形法师。 江潇潇就趴在苏瑞雯的背上,她扬起一记闪光掌打飞了滕云深。新兵在晕头转向里打滚,视野一片空白。女孩离开美丽的野兽,快步逼近了他,犹如一阵疾风。 滕云深跌跌撞撞地跑向路旁。这可不是女生与男生之间的打打闹闹,江潇潇是认真的。滕云深眯起流泪的眼睛,寻找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半死不活地罩住了块状的风沙,仿佛被废气弄脏的雪粒。 光在他的身后吹着。 滕云深伸手去触碰影子。那就好像把手伸进浅浅的水潭里。影子是凉的,而他稍稍伸展指头,就能够碰到底部。 滕云深掀起自己的影子。 他的动作慢了半拍。可是,在开始尝试潜入影子的一刻,滕云深就得到了黑暗的时间。只要一个念头,影子的世界就对他敞开了怀抱。肢体动作只是强化了这一法术所需要的专注。 滕云深沉了下去。在人们所生活的世界里,影子是冷冰冰的,在影子的世界里,影子则是暖烘烘的。 江潇潇舞动着光芒之鞭,以最快的速度切开了大面积的阴影。然而,滕云深比她想象的要更为强大得多。他悄无声息地在逐步瓦解的影子王国里穿行,闪电状的裂缝一条一条撕开眼前的道路,却始终抓不住他。 女孩熄灭了手上的光芒。光辉法师以自身纯一的魔力否定他者变化的魔力,光亮仅仅是他们释放能量所引发的现象罢了,除了干扰视线以外,并无更多的意义。 可是,有光必有影,光辉驱走影子,却也留下了影子,令局面变得混乱。士兵们害怕闪光弹,而巫师们更害怕影子。 江潇潇释放了黑暗的能量。那是与光辉能量相对立的另一种能量存在形式。光辉魔力是否定的魔力,黑暗魔力则是包容的魔力。 滕云深差一点就要抓住江潇潇了。 他藏在暗影之下,却感受得到女孩轻盈的体温。然而,黑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没了他。光辉是外向的,黑暗是内向的。影子是无光的地带,黑暗却还是涌入了影子的世界。 滕云深从影子里爬了起来,扣住江潇潇的脚踝。他的整个身体都如同雨中的土壤一般泥泞,他的手指握不住任何东西……滕云深重新滑入了黑暗之中,黑暗将他与大地羁绊在了一起。 江潇潇站在影子上面。他注视着她。他犹如一串串气泡,黯淡无光,而她则是光彩夺目的花灯。滕云深继续向水底沉去,离女孩越来越远。大地的影子呼唤着他。 森林法师又种下了一棵树,随即从树上取来了一颗红通通圆滚滚的果实。变形法师扑了过来,她避开了直接攻击,却被美兽带起的旋风吹得踉踉跄跄。她转了个圈,将手里的果实掷了出去。 黑暗燃烧起来。滕云深沉到底了。他贴着粗糙的地面,从隐隐约约的刺痛中感受到了坚实的重量。他推了一下地面,把自己弹了起来。 江潇潇向后方跳开。滕云深及时抛出了重力线,拽住了女孩。 江潇潇迅速推了一下他。女孩的身体更轻,她被抛了出去。他比江潇潇重,所以总是能够拖动她。江潇潇比他轻,所以总是能够逃离他。 然而,即使推动与拖动的作用是对等的,身体较轻的一方却无法移动身体较重的一方,滕云深占据了优势。 他重新把半个身体埋进了影子里。黑暗的质地犹如熔化的沥青,湿答答地滴了一路,延伸到了江潇潇的脚下。 他想起了曾经与之并肩作战的女巫。她的脑袋中了两枪,身体脆弱,却可以用影子代替手脚……滕云深探出了自己的影子,沿着黑暗的斑斑点点游向了江潇潇。 苏瑞雯哀叫起来。垂下了长长枝条的怪异白树终于抓住了她。美丽的野兽奋力挣扎着,却还是被卷进了奇形怪状的树杈里,遍体鳞伤。 江潇潇为此分心。砰!滕云深的影子在猝不及防之间打倒了她。 年轻的巫师惊呆了。在多年以后,他第一次目的明确地触碰她,却居然是以殴打这样粗暴的方式……他习惯了战斗,无法自拔。 江潇潇的嘴角流血了,可她并不在意。她扭头望向逼近的麦珂,后者又种下了一棵树,并随手从树上拔下了灰白色的长枪。 滕云深紧张起来。森林法师打算使用利器吗?虽然对于巫师们来说,心脏穿个洞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可是,这样的场面出现在一次练习里,未免显得太过于血腥了。 麦珂朝身后掷出了长枪。 滕云深这才注意到美兽从藩篱里逃脱了出来。她的体积缩小了将近一半,使得她可以穿过枝条之间的缝隙。 然而,落空的长枪突然炸开,碎片迸溅,击倒了变形法师。 第九十章 磨砺 “你们出局了。”森林法师说道。在不了解她的人听来,这话中似乎包含着轻蔑之意,而在或许渐渐有些了解她的滕云深听来,女孩纯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证据就是……他想起她的时候,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是“森林女巫”而非“麦珂”——这个可爱的名字明明是他从女孩那里要过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居然也有些一板一眼的。 她又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似乎对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她独立于氛围之外,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壁。她并不讨厌他们,这样的疏离仅仅是因为她不怎么习惯与他人融洽相处罢了……大概只有妖精和某个鲜血法师能够令她的情绪出现显而易见的变化。 江潇潇点点头。她不打算对森林女巫的结论提出异议,她更关心埋头低吟着的苏瑞雯。变形法师伏在地上,呼吸急促。美兽的眼睛里流溢着令滕云深不寒而栗的情感。 “你们是战士,却无法对我全力以赴。”麦珂评价道,“而你不一样,你是杀手。”她取下另一柄枪,指向滕云深。 后者半信半疑地从影子里了站了起来。影子的世界犹如温柔的大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了沙滩。那又像是在攀登高低不一的阶梯。无数的光投下了无数的影子,或明或暗,或长或短。 森林法师问道:“你决定成为皮影法师吗?” “我不知道。”滕云深捞起一捧影子,“感觉还行。”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他渐渐熟悉了影子的魔力。影子仿佛墨水,细细密密地渗进了他的肌理里。 而就在昨天,他为了得到张牙舞爪的影子,还不得不运用真言的魔力将影子和水渍两者的意象联系在一起,使之肆意流淌。 森林法师不置可否:“你对她手下留情了——当然,她也一样。接下来,你要和我战斗。你还有什么招数?” 滕云深抽取了一些情感,塞进了自己的影子里。起先,他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情感,他只是把压在心头的能量拿开了一些……很快,他意识到那是对于苏瑞雯的怜悯。 他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如同烟囱的幽灵。烟囱也会死去吗?滕云深觉得答案是肯定的。在过去的战斗里,敌人就召来了死去的石柱子。 森林法师微微抿紧了嘴唇。 “我总是看不透情感的色彩……”她往后退了几步,“开始吧!”她掷出长枪,同时飞快地跳到了一旁。 滕云深掀起影子,犹如秋风扫起飞旋的落叶。他藏进了影子的世界里。然而,他无法在这么做的同时移动被填充了怜悯的影子。 长枪刺中了影子,随即爆炸开来,将它撕成碎片。 影子徒劳地挥了一下手。它几乎就要抓住森林法师了……却终究差之毫厘。森林法师精确地把握到了安全的距离。滕云深还未弄清楚影子的能力,就失去了它。 麦珂再次弯下腰来,藏在了另一株矮树之后。它的果实闪烁着暖洋洋的橙色光芒。滕云深闯入了光圈里。周围的景物在他的注视下歪曲,犹如蜃景。光线穿过密度不均匀的空气之时就会引发这样的现象。然而,他感受不到滚滚热浪。 森林法师将又一支长枪拽到了手里。滕云深眯起眼睛,紧盯对方的动作。灯光令他不安,但影子依然庇护着他—— 啪!滕云深的肋骨一下子痛了起来。他闻到了生锈铁钉的气味。他倒了下去,惊讶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还站在原地。 他侧过头去,观察地上的影子。滕云深必须得回到那里面去。蜃景欺骗了他,使得他自己从影子里走了出来,暴露在森林法师的射程之内。两秒钟以后,树枝就会在他的胸膛当中爆炸。 滕云深抓住了一条细长的影子。它是脆弱的,在灯光下时隐时现,仿佛节庆时分飘进桌子底下的彩带,多愁善感,一扯就断。滕云深将它想象成一扇在地震中变形的门,只要踹开它,他就可以……他惊慌失措地摸着木门上支离破碎的裂痕。 砰!他的胸膛炸开了。江潇潇尖叫起来。 森林法师摊开手:“我说过了吗?我是认真的。” 江潇潇快步跑到了滕云深的身边,把魔力注入了他的身体里。滕云深从黑暗中睁开眼睛。昏迷的过程很短暂,可他确实在转瞬之间失去了意识。 疼痛在江潇潇的五指下消失了,化作了麻木。滕云深其实更愿意承受痛苦,疼痛令他敏锐,而麻木令他迟钝。 麦珂踢了踢倒在他身边的门板:“你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滕云深解放了真名。木门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三人的影子。 “原来如此。”麦珂点点头,“我们是巫师,得抛去一些固有的观念。你无需将影子想象为一扇门。你应该就这么跨进去。” 滕云深在江潇潇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他点了点头,呼吸困难让他说不了话。 麦珂补充道:“甚至‘跨’的想法都是多余而危险的,‘进’也不例外。我们不得不使用人类的词汇进行交流,这是我们的局限性。可是,当我们要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就得超越它。” 滕云深喘息着,将疼痛从麻木的知觉里一点点取了回来。他的呼吸在抽搐,活着的实感却越发清晰。 他挣脱了江潇潇的魔力,更多更多地依靠自己的能量来修复身体。 “还有你的影子。”麦珂轻轻点了点脚尖,好像这么做可以让脚下的影子平整一点。当然,失去了巫师的专注,影子甚至不具有起伏的概念。它不是地毯……打住。麦珂关闭了联想。 滕云深歪着脑袋,侧耳聆听。天空在上方呼啸。 “如果你真的打算成为皮影法师,你得更为灵活。你差点抓到我了……但那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你赋予了影子哪一种感情,可它们能把手伸得多长我了如指掌。” “再来一次。”滕云深站了起来,他朝江潇潇比了个手势,提前打断了对方的劝阻。 森林法师眯起眼睛:“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应该这么做。你很危险,我害怕你会杀了我。” 第九十一章 鲜血 森林法师提到了“死”……滕云深惊慌失措地扭过头去,盯着一瘸一拐的苏瑞雯。女孩眨了眨闪亮的眼睛,为他专注的目光而害羞起来:“怎么了?” “她使用了幻形术。”年轻的巫师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没受伤吧?” 女孩向他提到过,幻形术对于变形法师来说十分的危险。 苏瑞雯笑了起来:“没变形的时候是不要紧的,对不起啦。让你白白担心了。”她把两只手合握在一起,难为情地挡住了嘴。 滕云深松了口气。 “原来你是那种类型的。”麦珂审视着伤痕累累的女孩,“你经历了什么?虽然说幻形术确实是克制变形法师的手段,然而,你是老练的战士,不至于只是这个程度就会受伤吧?” 苏瑞雯与江潇潇沉默了下来。她们都不是吵吵闹闹的类型,可是,滕云深还是感受到了突如其来有别于以往的沉默。 麦珂点点头:“抱歉,我问了不该问的事情。我有一些社交障碍,无法与人们感同身受,不知道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 滕云深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具有心理方面的问题。 “没关系的。”苏瑞雯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弱点。逃避它……我不可能一直逃避它。”她看了滕云深一眼,“我在外面修行的时候,被人使用幻形术骗住了,我与一团空气对峙了整整十分钟。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同伴们都被杀死了。”她抿紧了嘴唇,“如果那个时候我更为坚强一点的话,结果或许就不一样了吧?” “我……对不起。”滕云深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愧疚,那样的情感比夜色更为深浓,模糊了皎洁的月光。滕云深救了许多人,可是,也有一些人因为他的过错而死。 即使是法力高强的巫师也无法将逝去的生命挽回,它是无价之宝。所以,他们注定无法从中超脱。 苏瑞雯又笑了一笑:“云深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 年轻的巫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女孩望向麦珂,“我不会说正视它就能够将之战胜这一类的话,那样讲是很不负责任的。巫师的心病可不是每星期在心理医生那里花上一个小时就可以治好的。它依然是我的弱点,我要努力克服它。而你的提醒很及时,让我意识到不对同伴全盘托出是不行的。” 麦珂似乎无动于衷。 苏瑞雯任由江潇潇小心翼翼地捏着自己的手,仿佛幼儿园里整天黏在一起的小女孩们,她展露出了爽朗的表情,拨云见月,“我很害怕幻形术,一察觉到不对劲就吓得一动都不能动,不过,云深别那么紧张。只要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就不会在混乱中四分五裂了。” 她推了推滕云深:“你不是打算再次向人家挑战吗?” 滕云深为难地瞧着森林法师:“你认为我可能会……杀死你。” “我的法力比你高深,经验比你丰富,更重要的是,脑袋也比你聪明。”麦珂直言相告,“不过,狂妄自大的战士可活不长。你知道最安全的做法是什么吗?” 滕云深看了身后的两名女孩一眼,她们的表情与他同样茫然。 麦珂给出了答案:“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逃得远远的,只要参与战斗,就会遭遇危险。而你……别说是我,就连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能够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况且,我也不能够对你下死手,这十分危险。” 滕云深点点头:“明白了。” 麦珂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的心口:“你还记得这里的伤吗?” 滕云深心有余悸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谁会忘了这个?”疼痛在他的胸腔里缓缓起伏着,它是尖锐的,只是想象着它的锋利,滕云深就打起了哆嗦。 “你流了血。”麦珂轻声说道,“记得它的声音,记得它的形状,记得它的方向。然后,你要找到我的血。”她扬起绿油油的胳膊,她的手腕处裂开了一条细缝,血渗了出来,湿漉漉的粉色。她示意他动手。 滕云深摸了摸森林法师的血液,微微的灼痛附着在了他的指头上。通过微弱的魔力,他的血液与女巫的血液联系了起来。那种感受非常奇妙,仿佛拿着发烫的棉签擦拭自己的指纹。 醉意随即涌入了他的灵感里。他口干舌燥,却又好像刚刚喝了一杯美酒。他不安地从昏暝中睁开眼来。 滕云深瞧见了森林法师的真容。女孩的血液在皮肤底下发着安静的光,照亮了恍惚了五官的绿荫。 麦珂示意他继续。 滕云深轻轻牵着女孩的手腕,如同牵着易碎的瓷娃娃。他的感知沉入了更为细腻的层次里。指纹在血色中融化,他在病态的热量里触碰到了森林法师内向的气场。他亦步亦趋地走进了泛红的蒸汽里。 “血液是个人特征非常鲜明的东西,尤其是巫师的血液,日久弥新,却又根深蒂固。”麦珂娓娓道来,“巫师只要保留着一颗脑袋就能够活下来,不过,这颗脑袋需要的血液和完整的身体一样多。血液的流动是生命的形式。” 滕云深握住了一些东西。大头钉,玻璃碎片。它们的颜色是血的颜色。它们就是血的意象。即伤人又伤己……别再想下去了!他藏起了真名的碎片。 他意识到自己变得虚弱了。他成了粗糙的纤维织物,星星点点的火苗就能够把他焚毁殆尽。他发烧了,夜晚被狂欢的神明们装进了热气腾腾的大酒缸里。 他舔了舔嘴唇。透发着花草香气的新鲜血液近在咫尺,他一低头就可以喝得干干净净。血是性质温和的琼浆,既不会被他的身体排斥,也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损害。巫师的血液有毒,但是,假如他成为鲜血法师的话……他渴望着森林法师的血。 江潇潇与苏瑞雯犹如天上的星星一般遥远。在这里,只有他和她,滕云深与麦珂。 “你得付出自己的血。”森林法师的语气平静无波,她稍稍颦着眉头,好像正在承受着某种痛苦,“要在我的身上重现你的伤口,还缺一个引子。” 第九十二章 他者之貌 滕云深匆匆忙忙地放开了森林法师的手。他无法忍受对方所揭示的幻象——他可不打算在女孩的胸脯里制造一次尖利的爆炸。 麦珂对他的半途而废不作批评:“在关键的时候能够下死手,这就足够了。”她收回了胳膊,“我……从来没把自己的血交出去过,那就和往自己的脖子上套绳圈差不多。” 滕云深慌忙说道:“辛苦了。” 麦珂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不。这样的体验很新鲜。”她说,随即自我肯定似的点了点头。 滕云深张开五指。指纹清晰而干燥。他对鲜血的痴迷消失了,犹如曾经轻盈地停留在指间的潮湿。 他摇了摇头:“鲜血的魔力对我而言太危险了。我害怕自己会深陷于其中,不可自拔。” “以第一次的表现来看,你做得确实不怎么好。”麦珂评价道,“不过,来日方长嘛……破坏总是最为容易的。”她还没放弃让滕云深成为鲜血法师的念头。 女孩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枚钱币,示意滕云深握在手里:“再试一试这个?” “你说过,我与金属的亲和性不怎么样。” 麦珂挑了挑眉头:“即使是此时此刻,你与鲜血的亲和性也不怎么样。然而,你是在连番血战里成长起来的。你闭上眼睛,就能瞧见血往哪里流,不是吗?” 滕云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漆黑之中,暗红色的线条缓缓燃烧着,释放出深沉的光芒,隐隐约约勾勒出少女的身姿。 麦珂继续说道:“在觉醒的第一天里就投身于高强度战斗的巫师少之又少,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为了鲜血法师——至少书里是这么写的。杀戮培养了他们的直觉。鲜血的魔力是一副弓箭。你不比别人射得远,也不比别人射得准,可你或许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拽开弓弦。” 滕云深求助似的望向了身后。 江潇潇忧心忡忡地点点头:“一些巫师是在战场这样的极端环境中被炮火横飞激发的,他们往往会大开杀戒。但是,那算不上高强度的战斗,只要躲入第一世界,就连核武器都伤不了他们……你的情况挺特殊的,样本太少了。” “况且,你的超级恢复能力非常适合以鲜血为魔力储备的战术。”麦珂补充道,“鲜血法师是最理想的选择。”她歪了下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这个建议一部分出自于我个人的意愿。”她并没有说下去,但滕云深猜测这里的“个人原因”与她提到过的血库有所关联,而且还是不好的那一种联系。 女孩合拢了滕云深的指头。“然而,你并未在第一天定型。”她鼓励道,“你还拥有诸多的可能性。” 江潇潇凑了过来。“云深的耐心很好……成为青铜法师吧。”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努力从消沉的情绪里提起了些微生动的表情。之前,在确认滕云深并无大碍以后,哀伤的气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行。”麦珂果断地打断了她,森林法师从来没有表现出如此清晰的情绪,“他应该是一个战斗法师。” 滕云深轻声嘟囔道:“我倒是想坐在办公室里。” 麦珂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如果你不去面对敌人,要冒险的可就是你身后的姑娘们了。” “我不介意。”江潇潇立刻说道,“真的。我招揽云深并不是为了让他涉入危险的事情里。” 麦珂望向苏瑞雯,后者摊开了手。森林法师叹了口气:“你们是……优秀的战士。可是,你们还没做好战争之前的准备,战争却已经开始了。你们珍惜他的性命,却没考虑到总是要有人承担职责的。不是拥有杀人天赋的他,就是别的什么人。你们的组织里有多少战斗法师?又有哪一个是你愿意放弃的?” 江潇潇和苏瑞雯低下头去,宛如在课堂上被老师训斥的学生。 “你说得对。”滕云深看了一眼硬币上的字,“‘软银’?我能用它做什么?‘银’是银子的意思吗?” 江潇潇纠正道:“水银。软银硬币可以存储温度,并提供操纵时间的魔力。” 滕云深吃惊地打量着躺在掌心的硬币,它平平无奇,闪烁着类似于铝箔纸的银光,然而,这样不起眼的它居然隐藏着操纵时间的魔力。他在暗影当中得到了黑暗的时间,但是,那样的时间与光明的时间是不对称的,他不确定自己的动作是否始终比敌人更快。 江潇潇小声嘀咕道:“软银的魔力让人烦躁。” “你说过他很有耐心的。”麦珂不以为意,她退开几步,“试试吧。你可以试着运用软银的魔力向我进攻。” 苏瑞雯牵着江潇潇的手,把打算说些什么的女孩拖得远远的,好像滕云深是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 滕云深犹豫起来:“如果我抽走里面的魔力,这枚硬币就坏掉了。”他回忆起了从子弹中抽取钢铁魔力的经历,子弹在转眼之间变化为一团奇异的物质,失去了钢铁的特性。 “魔币的主要价值在于作为容器存储着来自巫师的魔力,金属本身的魔力是廉价的,专业的金属法师会改造器官或者穿戴相应材质的护具。况且,这里面存在着极限,只要不超过极限,金属就不会报废,在极限以下,魔力终将回归。我不清楚你是怎么使用金属的,可是,即使是亲和性最糟的巫师,一枚硬币也能够提供长达两分多钟的全功率输出所需要的魔力,而你的亲和性远远不是最糟的。” 滕云深放下心来。确实和森林法师说的一样,那个时候,他从硬币里抽走了大量青铜的魔力,硬币却完好无损。硬币与子弹的重量相差无几,然而,材质上的差异使得它们的效力相去甚远,硬币的成分是最为适合金属法师的。 他提高专注,去触碰硬币的……呼吸。软银的魔力在呼吸,而滕云深激活了它。魔力渗入了他的皮肤底下,抛散着饱满的光泽。它是流动的,同时也是稳固的。它扩张了巫师的感官。 点点星光划过寥廓的天空,星星之火,点燃了苍白的夜色。璀璨的蒸汽弥漫开来,吞没了滕云深的身体。时间一片模糊。 他伸出手去,推开了迷雾。 第九十三章 水银 滕云深感受到了时间的实质。它以有别于运动速度的属性存在着。他的指头穿透空气,伸进了时间的缝隙里。他轻轻拨动它。 森林法师的面貌在他的视野当中越发清晰起来。万事万物都在慢放的时间里趋向于细腻的线条。树脂覆盖住了女孩的五官,可是,滕云深觉得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揭开她的面具。 他曾经有过类似的体验。 在使用青铜的魔力之际,他的感官超越了当下,在时间的坐标轴上延伸……他追溯到了过去所发生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触碰到了时间的层次分明。森林法师的化妆、毛发、指甲、皮肤、血液、肌肉、骨骼……依照成形的时序被分门别类地打上了记号。它们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具美妙的身体。然而,滕云深可以将它们一一分开,那并不取决于力与强度的较量,唯一的衡量标准在于它们成形的时间是长是短。 旧有的物质以能量消耗的形式彻底消失了,与此同时,琼浆又往人们的身体里补充了新的物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过程无始无终,唯有时间的尺度始终不变。 焦虑感随之而来,愤怒地挤压着滕云深的理性。他意识到了自身的渺小。他可以抹去时间的痕迹,使之分崩离析。他似乎无所不能,但是,在时间巨大的惯性里,他仅仅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滕云深逼近了麦珂。焦虑感在他的意识里辗转反侧,他期待着飞跃时间,有所作为,而不再只是当一个犹如幽灵似的旁观者。 森林法师一动不动。 滕云深摸到了她的妆容。崭新的时间在他的指头下簌簌作响。他可以撕开她的伪装,然后,他就可以撕开她的脸。 她会痛的。滕云深想象着女孩的尖叫声,害怕地收回了沸腾的手。虽然,对方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胸膛,可是,他并不打算以牙还牙。 他卸去了软银硬币的魔力。紧接着,森林法师给了他一巴掌,他从蒸汽里跌了出来,狼狈地摔倒在地。 麦珂的嘴角噙着微妙的笑意:“你以为你能够伤害到我吗?” 滕云深苦恼地摇了摇头,尽力摆脱突然从软银的魔力当中解放出来的不适感。“我不清楚。”他纳闷地说,“只是一种感觉。” 无所不能的法力消失了,他被一无是处的沮丧所掩埋着。 森林法师不以为意:“我理解。但那不过是错误的认知罢了。你可以将我的身体结构依照成形时间的先后次序分解开来,你可以破坏我的魔力,魔力总是崭新的……然而,你的能量通过皮肤挥发出来,而我拥有一样东西肯定比你的皮肤更为长久,你知道是什么吗?” 滕云深又摇了摇头。 麦珂指着自己的脑袋:“哲学家为之着迷的灵魂,总是一以贯之。你可以卸掉我的魔力,但你卸不掉我的灵魂。而只要我足够专注,就可以在你把我拆得七零八落以前制服你。” 滕云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森林法师叹了口气:“你感觉怎么样?喜欢这种合金的魔力吗?” “真不可思议。”江潇潇好奇地打量着滕云深,仿佛他是游乐园里最受欢迎的大布偶,“我目睹过软银法师在停止抽取魔力之后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他们都显得有些……疯狂。” 麦珂评价道:“他们没怎么见过世面,以为影响时间的魔力是非常特别的。不过,既然已经是一个巫师了,就应该抛弃掉那些陈旧的观念。每一种魔力都有可用之处,也都有各自的弱点。而他……我的目光很准。”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向滕云深,“他浑浑噩噩的,所以没有对软银的魔力上瘾。真是因祸得福啊。” 江潇潇结结巴巴地反驳道:“我觉得云深挺聪明的。”她的语气里缺乏自信,听起来有点心虚。 滕云深把软银硬币还给了麦珂。“哪一类型的巫师是使用火球术的?连续火球术,复数火球术,极大火球术——”他满怀期待地问道。在电子游戏里,大多数时候,与时间有关的魔法仅仅出现在故事情节里,而火球术才是玩家所扮演角色的拿手绝活。无论是摇摇晃晃的骷髅,还是肌肉发达的兽人,火球术都能够解决问题。 当他决定成为巫师的时候,就幻想着可以在电视屏幕以外亲手丢出一颗火球。但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投身于一场又一场战斗里去,不得停歇……直到如今,他才有机会重新拾起这个念头。 江潇潇提醒道:“御火法师是最为擅长运用火势的。然而,将聚拢为球形的火焰投掷出去意义不大,效果还不如一颗手榴弹。除非要表演戏法取悦凡人,否则巫师不会丢火球的。” 滕云深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的兴致被挫折打消了。年轻的巫师回到了基准世界里。他拽了一下口袋里的链条,换上了伪装的面貌。 “要休息了?”江潇潇跟着他走了出来。 “总得有百科全书之类的资料吧?我自己翻一翻好了。”滕云深摸了摸后脑勺,“还有……”他看向商店,“对了,我要把工作安排好,然后辞职。我得到远东去,这份工作可没有年假这样的福利。” 江潇潇同意了他的决定:“事情办完之后,我希望云深回到学校里去。” 滕云深怕冷似的藏起了脖子:“复读吗?” “在原来的学校再努力一次,怎么样?”江潇潇担惊受怕地观察着他的表情,“那很不容易,可是,云深跨过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艰难险阻,区区一年的学习是不可能难倒你的。” 滕云深闭上了眼睛。 高三的最后一年,犹如荒诞不经的噩梦。他勉勉强强把自己的身体放进椅子里,却于事无补。黑板上的字迹对他而言犹如外星人留下的暗号。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滕云深接起电话。“救命!”听筒的另一头传来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滕云深捂住话筒,向身边的女孩问道:“有没有哪一种魔法可以把电话对面的人揪过来?” 第九十四章 未知号码 号码是陌生的,可是,滕云深认得对方的声音,并且印象深刻——它属于神秘的猎巫人。 年轻的巫师深吸一口气,没等江潇潇表示无能为力,就松开了捂住话筒的手。“什么情况?”他问道,并同时给了江潇潇一个眼色,“枪手。”他提醒道。 滕云深努力克制住了怒气。他讨厌难以理解而又时不时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东西。 正在向他求援的枪手语气里却找不到任何惊慌失措的情绪,否则的话,滕云深倒是愿意幸灾乐祸一下。 “我遇上麻烦了。我本来准备拨打一一零的,但是,我们尽忠职守的好警察显然对付不了邪恶的巫师,是吧?所以,我想到了你。” 滕云深沉默了片刻。 “心地善良的巫师会回应人们的祈求。”枪手继续夸夸其谈,“我相信你具有高贵的品质……” “地址发给我。” 枪手压低了声音:“我需要帮助,不过只需要一个帮手。你刚刚离开第一世界,就接到了我的电话。这意味着我在监视你。你们有四个人,我希望另外三个女孩都好好的待在商店里。打架是男人的活。” 滕云深挂断了电话,向四周张望。苍茫的夜色下万籁俱寂,他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动静。 江潇潇着急地问道:“是那个枪手吗?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一个人到这里去。”滕云深把手机递给江潇潇,几秒钟后,一条短消息闯了进来,“他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补充道。 “不行,太危险了。”江潇潇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你对他究竟是谁、他会做什么一无所知——” “如果他打算杀我,”滕云深尴尬地笑了笑,“没必要等到现在。” 江潇潇很快冷静了下来,并为之前的方寸大乱而羞愧。她对于滕云深的保护欲执着得近乎于病态。尤其是此时此刻,在被同伴的死亡深深伤害以后,她不愿意再放开对方了。 滕云深取回了自己的手机:“这也是抓到他的机会。” “相信云深吧。”苏瑞雯从后面抱住江潇潇,低声说道,“他不是孩子,你也不是他的母亲。” “可是……”江潇潇挣扎了一下。她盯着滕云深的眼睛,希冀对方有所动摇。然而,在他的瞳孔里黑暗平静无波。女孩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她想起了森林法师的话,滕云深是一个杀手,或许比自己更为强大。 麦珂种下了一些妖精。“你去见他。”她说,“而我们把监视器找出来。”她被枪手的小动作触怒了。她是森林法师,耳目无处不在。可是,枪手却在她的地盘上悄无声息地动了手脚,这令她不安。 “商店就交给我们。”苏瑞雯从驾驶室里取来了巫师们的谢礼,“是时候让它们派上用场了。” 滕云深点点头。他打开一个又一个盒子,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在第一支瓶子里,隐隐约约的风声与影子互相缠绕着勾勒出清晰的线条,犹如一条条缎带。他喝下了一瓶风的影子。 紧接着,他喝下了钢铁的光泽。 江潇潇捂住嘴:“慢一点!” 她了解滕云深的特别之处,却还是为此而惊讶。重要器官的改造工程往往持续数个星期,况且,改造器官与原始器官的匹配已经是一门复杂的学问了,而改造器官与改造器官的匹配则更为复杂。滕云深却全无顾忌,一蹴而成。 灼痛突如其来,在滕云深的呼吸里剧烈燃烧。他喝下的东西是冰凉的,仿佛是在积雪之中而非熔炉之中淬炼出来的钢铁。只是,紧接着,钢铁的光泽戳进了他的肺部里,留下了发亮的烙印……金属特有的气味在血管当中流淌。 滕云深差点大叫起来,但他忍耐住了,他不希望女孩们为自己提心吊胆。 他皱着眉头打开了另一支瓶子。瓶子里头空空如也,他喝下了无形之物。 江潇潇的表情瞧起来紧张极了。她似乎做好了随时把滕云深背到担架上去的准备。苏瑞雯安慰着他,眉目间却也流露着忧虑。麦珂依然面无表情,她专注于寻找枪手布下的眼线。 钢铁的烙印逐渐冷却了下来,新生的金属肺部在血肉之躯里铿锵有力地鼓动着。年轻的巫师摇摇晃晃地摆脱了改造带来的不适。他瞪着自己的右手,示指的骨头被镂空了,缺乏熟悉的分量,他可以弯曲它,却还是感觉自己失去了它。低语的风呼啦呼啦地吹着,投下了疏离的影子。 “我也送你一点东西。”麦珂说道,她离开第一世界,抓起滕云深的左手。女巫捏着一根针,慢腾腾地刮开了战斗法师的掌心。 尖锐的疼痛是血淋淋的,可比起改造的过程要好得多,至少滕云深清楚正在经受的疼痛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在他手上画出了繁复的花纹,仿佛精美的刺绣。紧接着,她抹去了血迹,再从口袋里取出一片半透明的……叶脉。女孩将它轻轻展开,覆在了交错的伤痕上。 “这可是珍贵的礼物。”江潇潇提醒道,“云深要谢谢人家。”麦珂的馈赠令她颇为感激。 森林法师满不在乎:“也就花了几年时间。”她注意到年轻巫师担惊受怕的目光,补充道,“没事做的时候我就摆弄它。” 滕云深诧异地打量着在皮肤底下微微起伏的刺青,它吮吸着他的能量,缓缓壮大起来。 麦珂解释道:“这是妖精的标本,你可以藉此从泥土里抽取能量。” “这就是妖精法师的魔力吗?” 麦珂摇了摇头:“不,妖精法师在自己的身体里种植妖精。” 滕云深点点头,他把剩下的盒子放回到苏瑞雯的臂弯里。“我得走了。”他说着忧愁地望了商店一眼。 江潇潇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替你办好辞职手续,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力所能及的。”她还在为滕云深孤身涉险的决定闹别扭。 苏瑞雯对滕云深吐了吐舌头,示意自己会照顾好江潇潇。 “谢谢你们。”滕云深掀起兜帽,藏住自己杀气腾腾的面孔,他转身离去,迈向璀璨的灯火。 他不认为枪手是个坏人,可是,枪手始终是未知的威胁,他拿定主意,要在去往远东之前解决掉这个问题…… 第九十五章 雇主 要在这个点上找到出租车并不容易。午夜的狂欢者往往喜欢“成人化”的元素,古板的大学城对他们来说缺乏吸引力,而这也意味着它同样吸引不了精明的司机们。 司机们喜欢为醉醺醺的客人服务,虽然也有招惹到酒疯子的危险,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在良知允许的范围里,稍稍兜兜圈子,总是一笔不错的买卖……万籁俱寂的大学城呢?别说醉醺醺的客人了,有没有清醒的客人都是一个值得慎重对待的问题。每月要交给出租车公司的份子钱可是切切实实的负担。 所以,倒霉的赶路人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脚穿过大学城。他用兜帽遮住脸,独自一人行走在夜色里,犹如恐怖小说中的连环杀手。一些女生选择了夜不归宿,却还是远远避开了他。 滕云深一离开路灯的光芒,就迫不及待地闯入了影子的国度里。他在影子之中如鱼得水,阻力不复存在,他似乎仅仅是一个幽灵,一个……念头。 滕云深游向了灯火阑珊的彼岸。这倒不是因为他对灯光心存向往,他讨厌它,那使得暗影之路支离破碎。可惜的是,夜间照明系统无微不至地呵护着每一个行人——当然,不包括鬼鬼祟祟的巫师。 他再次望向第一世界,那里的情况依旧很糟,月亮大得吓人。 “我可以像利用影子一样利用光吗?”滕云深禁不住这么想,并很快意识到这个念头不切实际。 无论是放射还是反射,万事万物都在发光,哪怕是影子,也发出了自己的光。影子具有能量,光却与温度一样,都只是能量的表现形式。他可以运用自己的重量去推大地的重量,却不能运用自己的重量推自己的重量。 他的任何行动都在光辉之中。 滕云深离开了大学城。站在主干道边上,他终于有机会拦到一辆出租车了。不过,事与愿违,出租车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却都载着客人。 他能够通过投机取巧的方式搭上出租车。捕捉人们的情感,稍稍加以改动,迫使他们载上自己并不困难。但他不打算那么做。枪手的语气一点都不着急,他不认为真的有一场战斗在等待着自己。 况且,谁又敢说自己的事情一定比别人的更为重要呢?回家与聚会都挺重要的,而他两样都不沾边。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踏入陷阱的准备了。既然如此,不妨让对方多等一会。 空车终于姗姗来迟。滕云深拦住它,然后“顺顺利利”地坐了进去。上一次乘坐出租车已经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以致于他有些诚惶诚恐,连系上安全带都显得笨手笨脚的。 他向司机展示枪手发来的地址。他注意到了对方的惊讶,但是,司机终究没有对此多加评论。 在一路沉默中滕云深抵达了目的地。 在灰沉沉的月光下,矗立着两栋以天桥相连的大楼。他回忆起了这个地方,也理解了司机的诧异从何而来——这里是久已废弃的百货大楼,荒无人烟。 若非滕云深两手空空,司机恐怕会将他判定为犯罪分子……当然,这仅仅是滕云深漫无边际的揣度罢了。司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有什么样的客人他没瞧过呢? 滕云深走向过去的金碧辉煌。 大楼也许积满了灰尘,但午夜时分的访客可不会在意这些。滕云深关心的是一条可用的路线。他检查过第一世界的地形了,在另一个世界里,大楼成了严严实实的巨石。他只能在基准世界当中寻找机会。 玻璃橱窗被木板封住了。大楼的主人对这里弃之不顾,并不代表游荡者们可以在这里生根发芽。 滕云深绕到大楼的侧面,找到了一扇虚掩的门。 他推门而入。月色跟随着他的脚步,照亮了空荡荡的柜台。他找到了一动不动的台阶式电梯,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之后,他走了上去。 枪手就藏在某一个角落里。他不觉得对方是敌人,然而,对方也不是朋友。面对一个“高手”,保持警惕总是明智之举。 森林法师称他为杀手,战斗法师,可他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杀手……把他叫来这个地方的猎巫人技艺高超,而且胆大妄为。 滕云深下意识地把枪手与自己认识的战士相比较。他不认为江潇潇与苏瑞雯会是那个人的对手。麦珂呢?滕云深看不透森林法师的能力,但是,在情报这一方面,猎巫人似乎已经占了上风。 “我自己呢?”滕云深又冒出了一个疑问。 初次交锋,他与邪恶的女巫搭档,却还是敌不过枪手。这当中的过程很复杂,他没能够发挥真正的实力……第二次呢?他又被打得措手不及。 滕云深并不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枪手是一个凡人,他要对付巫师只能采用巧妙的战术。但滕云深也觉得下一次自己会表现得更好。 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他的法力提升到了第三阶,身体也经过了改造。过去的敌人在他眼里如同吓唬乌鸦的稻草人一般不堪一击。 当然,从正面发起进攻不是枪手的风格。他之所以是高手,就因为他总是可以以弱击强。 “这里!”一个声音招呼道。紧接着,滕云深瞧见了角落里的光。枪手举着一盏露营灯朝他挥了挥手。 他咬牙切齿地走了过去。他一直在留神周围的动静,却还是没能发现枪手的踪迹。如果枪手决定对付他,他恐怕在劫难逃。 枪手放下了露营灯,好整以暇地坐在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塑料椅上。他换上了灰色的名贵大衣,更像是一个社交名流。 滕云深问道:“这一回要收拾谁?” “别着急。”枪手回答道,“让我们从长计议。邪恶永恒啊!” 果然如此。滕云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动作,“那你是打算要和我好好谈一谈?” “确切来说,不是我要找你。”枪手笑了笑,“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幼稚的危险。”他毫不留情地奚落道,“不过,有人不这么想。” 他戴上了一张防毒面具。要不是他的手好好的放在膝盖上,滕云深还以为他打算使用毒气弹杀死自己。 一个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声音从面具之后传了过来:“你好,滕先生,我是他的雇主。” 第九十六章 工作邀请 “过去不愉快的经历想必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声音继续说着。它不仅仅是来自于面具之后,还来自于更遥远的地方。 在此之前,滕云深可能会不以为然,觉得这不过是故弄玄虚的把戏。现在,他只是好奇这样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枪手的雇主完全可以给他一个电话……这算不算面谈呢?恐怕不算。 滕云深缓缓回答道:“你就是他背后的巫师?我记得你们是一个群体。” “我是代表。”声音回答道,“请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与你会面。” “我明白。我们彼此之间缺乏信任。”滕云深摇摇头,“你找我什么事?” “促进信任。” 滕云深挑起眉毛,似乎对“雇主”的说法不以为然。 “自从他告诉了我早上发生的事情以后,我就一直想要见你。不过,这是第一天,你需要休息。因此,我把会面安排在这个时间点上,抱歉。”声音听起来颇为诚恳,“我希望……那些误会不至于阻碍我们的交流。” “白月亮对你们很感兴趣。”滕云深直言相告,江潇潇没对他多作交代,他只好见机行事,“既然你们在做正确的事情,为什么又要避开白月亮呢?” “我们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与白月亮的接触会让我们陷入危险之中。据我所知,你们的组织被邪恶的黑剑会渗透了,我很遗憾。” 滕云深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那这一次会面是为了什么?要我向白月亮传达你们无意牵涉秘密战争的立场?” “我们不打算与白月亮有更多的联系,哪怕仅仅是传达一个信息……巫师有许多手段,安全第一。我希望今天的谈话内容不会传入第四个人的耳朵里。” 滕云深以轻微的幅度摇了摇头:“我不能做出允诺。我对巫师的事情知之甚少,不应该随意做出判断。而比起你们,白月亮无疑更值得信任。” 声音表现得十分平静:“正确的选择。如果换做是我,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过,在听了我的建议之后,相信你会改变主意的。” 滕云深沉默以对,等待神秘的猎巫人雇主道出他们安排此次会面的目的。 “我们都认识的这位乔先生,对你评价很高。” 枪手打断了他:“我说的是‘还可以’。”他夺回了声音的控制权。 “原话确实是那样,乔先生。但是,众所周知,你一向对自己的对手不屑一顾……‘还可以’?这简直是你能够给出的最好评价了。为了你的这个评价我想方设法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枪手耸了耸肩。 “这位乔先生是专业人士,我们对他的观点很重视。而你在集市战争中的表现也证实了他的看法。”声音对年轻的巫师说道,“所以,我们想向你提出一份工作上的邀请。我们认为这是一份非常适合你的工作。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是,滕先生,你有杀人的天赋。” “与邪恶的巫师作战?我很乐意做这件事情,但这难道不是白月亮的职责吗?” “我们与白月亮的分工不同。你知道这个辖区里有多少巫师吗?” “两千名?” “这是登记在案的数字。更多的巫师出于形形色色的目的隐姓埋名。在你们的眼皮底下,不就藏着那个为你的商店提供新鲜琼浆的老人吗?” 滕云深不安地点了点头。 “白月亮的工作卓有成效。但是,恕我直言,消灭失控的超形固然重要,却缺乏……挑战性。你知道他们的巡逻队是怎么工作的吗?” “他们使用魔力手电筒,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 滕云深想起了梁鸣,想起了他的弟弟,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没错。这样的工作哪怕是我这样整天躲在书房里的人都能够胜任。而你是战士,应该尽展所长,在巡逻队工作浪费了你的才能。” “说说看。” “试想一下。如果某个巫师意图伤害凡人,白月亮根本无从察觉。这个城区有三千万人,巫师要伪造事故或者疾病轻而易举。” “你们的人手更多吗?” “不。我们只是……有特别的渠道。” 滕云深焦虑地盯着发光的露营灯:“你们也许应该向白月亮寻求帮助。” “很遗憾,我们的秘密攸关生死存亡。”声音否决了他的提议,“我们不能够向外界透露这一渠道存在的信息。现在对你所说的这些,已经是我们的最后底线了。我们亟待补充新的力量,才下定决心与你进行接触。” “他呢?”滕云深朝枪手而非雇主抬起下巴,“他知道多少?你们雇佣了他,他不是你们的初始成员,对吗?” 忧郁的男子沉吟道:“我曾经有一个结,百思不得其解。我将它深深埋在心底,埋得经年累月,直至如今,时光荏苒,将它打磨得不复纤巧——” 声音慌忙打断了他:“乔先生。在非关技术性的部分,你知道的几乎和我一样多。请不要再开玩笑了。滕先生对我们而言很重要,这也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 枪手闭上了嘴。 “他是我们的正式员工。”声音向滕云深解释道,“久经考验。” 滕云深笑了一下:“哈。还有试用期?我还以为真正的事业是建立在根深蒂固的信赖之上的。” “有一句老话,‘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是至理名言。”声音认真地说,“一个行之有效的系统,必然有一重又一重的密码保护着它的核心。白月亮殷鉴不远。” 滕云深想象得出声音背后中年男子正襟危坐的样子。他或许是大学里的老师,但不像灰教授那样特立独行,他是一板一眼的类型,传统的旧时代知识分子。他不会是学生们最喜欢的老师,也不会是学生们最讨厌的老师。他平平无奇,却是历史悠久的大学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滕云深摇摇头,摆脱了无谓的猜测。“让我考虑一下。”他说。 他自然更愿意和江潇潇、苏瑞雯待在一起。只是,哪怕是两个女孩子也好,白月亮的成员未必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他杀死了他们的同伴。 第九十七章 突变 滕云深不喜欢瞻前顾后。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行事果断,这只是意味着他不介意服从正确的人罢了。他相信他们,言听计从。所以,他接受苏瑞雯给予的身份,成为了白月亮的巫师。 他曾经相信自己能够在秘密结社之中履行自己的天赋使命。 现在,另一条道路摆在了他的面前,为他指出了全新的方向。 某些巫师掌握着一张超级情报网络,执行人却只是凡夫俗子。滕云深认为有一种崇高的东西支持着他们。否则,他们完全可以招募那些邪恶的巫师为自己工作,就像黑剑会正在做的事情一样。 而他们找到了他,并且为了招揽他不惜暴露惊人的秘密。 “你与乔先生将会是很好的组合。”声音继续劝说道,“他虽然不会使用魔法,但在这一方面经验丰富。” 滕云深怀疑地看了枪手一眼,对方不置可否。 “白月亮几乎是一个学术机构。不仅仅是他们,大部分巫师都是学者。那些为非作歹的邪恶巫师呢?很不幸的是,他们擅长战斗。而你和乔先生也是如此。你们可以比白月亮的巡逻队做得更好,比他们更为有力地打击犯罪。” 滕云深想起了被自己误杀的少年。江潇潇与苏瑞雯都是战士。但是,其他人呢?聚集在集市里的巫师们,面对突然袭击全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他们是巫师,掌握着种种奇妙的魔法,却和手无寸铁地遇上了持枪歹徒的民众相差无几。 起初,他认为在白月亮工作就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最好方式。不过,枪手的雇主提供的机会似乎更具吸引力。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愿意让江潇潇和苏瑞雯参与到战斗中去。 “我不能够就这么一无所知地执行任务。”他盯着防毒面具之后的脸,“至于保密协议……我可以在有限度的范围里保守秘密,不过,一旦保守秘密的行为让我觉得它是有害的,协议就不复存在。” “信赖是渐进的,是相互的,”声音表示理解,“如果你能够多给我们一些时间,你就会理解这份工作的意义。在这之前,我们寄望于你的睿智可以帮助你做出更加正确的判断。” 滕云深点了点头:“我有时间,也有耐心。但是,为了完成战友的嘱托,我得离开这座城市一阵子。” “这里理所当然的。虽说我们求贤若渴,但也没急到需要你马上投入工作的地步。乔先生,请你……” 枪手拿掉了防毒面具。“走吧。小子,我载你回去。”他提着露营灯站了起来。 “我是不是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枪手撇了撇嘴:“乔思明。” “这样就算认识了。” 枪手轻轻哼了一声。 滕云深转身走向楼梯:“你们为什么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集市面向各个城区的出入口在每天的同一时段中是相对固定的。你的运气很糟,我可不是故意要把你丢在市集门口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更不知道那里将会遭受到袭击。” “我还是起了作用的。我并不后悔进入战场。”滕云深摇摇头,“这么说起来,你们也监视着那里?他们提到过的,当时通讯系统被切断了,外界对内部情况一无所知。” “这就是‘秘密’的一部分了。不过,别太在意所谓的‘久经考验’,其实从我接下这份工作到现在也就过了半年而已。” “在那之前是普通人?” “这就要看你对‘普通’的定义是怎么一回事了。和你们这些巫师相比,我当然只是个凡人。” “他们选中你,因为你是专家。你是退伍军人?”滕云深想了想,又部分否定了这一猜测,“大部分士兵终其一生都没杀过人。” “而我血债累累……不。”乔思明停下脚步,滕云深回过头去,发现他迟疑地瞪着手里的露营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邪恶巫师吗?” “真的有那个人?我是说,另一个?” “否则我为什么要待在这个乌七八黑的地方?”乔思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半年前在中心路的珠宝店里出了点事故。” “我看过报纸,篇幅很小的一篇文章。”滕云深皱起眉头,“一张展示柜的玻璃板爆炸,店员和客人受了轻伤,东西也没少。怎么了?” 乔思明叹了口气:“我在现场找到了过量魔力的痕迹。” “有人对珠宝动了手脚吗?” “像你们这样的人可没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你们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只是盗贼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但我们认为肇事者是一个刚刚觉醒的巫师。他在无意识之间破坏了玻璃。” 乔思明举起露营灯晃了晃。灯光在黑暗中簌簌作响。 “我们在监控录像中发现了嫌疑人,并花费了一些时间查出他的身份。翻阅其家族历史,,差不多可以肯定,他的遗传来自于一个不怎么守规矩的巫师。遗憾的是,当我们打算有所行动的时候,他察觉到了蹊跷之处,藏了起来。” 乔思明退回到了楼梯的上方。滕云深紧跟着他。 “后来呢?他又做了些什么?” 乔思明轻轻推开一扇窗户。“不久之前,警察在相邻城区发现了一场仪式——就是血淋淋的那种。一家六口全数丧命。那是他干的。”他说道,面无表情。 滕云深打了个哆嗦,他既感到愤怒又感到害怕。 “那个巫师比上一辈人更为胆大妄为。他大概意识到那些故纸堆里的巫术是真的,并决定尽快提升自己的法力。”乔思明用指头点了点露营灯,“这里有他的血。我守在这里,就为了等他自投罗网。” “附近有什么可以吸引他的?” “他的父亲曾经是某个秘密结社的一员,这里藏着他们的遗产。你进来之后没观察一下第一世界的环境吗?”乔思明把灯递给他,“拿着,你来盯梢,我不能够长时间用眼。” 滕云深接过露营灯。灯光中冒出一缕血色的烟来,飘向了窗外的夜色里。 乔思明解下背后的包裹,开始组装枪械,“还有十分钟。”他说,“别太紧张。” 滕云深不以为意:“很容易对付吧?” 乔思明打开保险,“谁知道呢?”他嘀咕着,“巫师就和外星人一样神秘——”他吃惊地望向亮度急剧增强的露营灯,“来了!” 第九十八章 突击 乔思明按倒了滕云深。 空气仿佛成了精致的易碎品,被无形巨人的怪异之手摔得四分五裂。 滕云深拽了一下口袋里的拖链。巫师的制服像成吨的荧光粉一样倒在了他的身体上,他掀起斗篷,挡住了雨点般落下的玻璃渣子。 紧接着,乔思明只用一条胳膊就把他甩了出去。士兵有着一副养尊处优的体格,力气却大得吓人。 滕云深眯起眼睛。他找不到浓烟滚滚,也找不到火光冲天,可是,爆炸确实发生了……空气在破碎的声响里剔透分明,折射着耀眼的灯光。 他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并为自己的表现而惭愧。人们对他的才能寄予厚望,然而,仅仅是在一个小时之后,他的身体就淡忘了战斗的本领。 他缺乏锻炼。即使在短短一日之间经历了连番的激战,他仍然不是一个战士。警惕卸下之后,杀戮的技艺成了模糊的……错觉。 只有灵光一闪是无法击败敌人的。灵感是神秘艺术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可是,它是难以捉摸的,纯粹依赖灵感并不可取。他需要更多的经验,那是最为可靠的东西。 士兵呢?他做得很好,当滕云深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拔出了匕首。他表现出了专业人士的素质,而这正是滕云深所不具备的。 年轻的巫师朝满身血腥的女巫抛出了重力线。他失算了。女巫藏在血色的雨水里,他无法准确地把握到她的重量。 水是有重量的,满满一桶水,谁能够说它轻若无物呢?水滴自然也是有重量的,大片大片的雨花浇在你的头上,谁能够说它们轻若无物呢?然而,你可以提起一桶水,却无法提起飘摇的雨滴。 鲜血法师丢下了一个男人。后者气势汹汹地朝猎巫人逼了过去。 二对二,情况糟透了。 鲜血法师的法力达到了第四阶,她的同伙也有三阶的水平。而这一边呢?乔思明擅长的是出其不意的制敌手法,与超凡之人短兵相接对他来说十分危险。 滕云深向另一名巫师抛出了重力线,试图推开对方……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瞧着蓝色的线条打着结落在了空气里。巫师欺骗了他。 乔思明迅速后退。他挥舞着匕首,令巫师有所忌惮,但是,他不可能支持得太久。他甚至找不到巫师的正确位置。 滕云深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露营灯的光线很强,却也使得影子的边缘更为清晰。他潜进了影子的世界里。 黑暗的时间推挤着他。 鲜血法师飞快扭过头来。滕云深冲向乔思明。她紧紧跟着他,一个在影子里,一个在影子外。她的速度却比他更快。她扑打着血色的飞翼,犹如一只变种蝴蝶。 滕云深拽住了另一道影子。它从窗外的高楼大厦里投了进来,犹如……群山。 曾经,他的敌人使用了这一魔法。黑剑会的巫师将影子与山的重量组合在了一起。那是十分巧妙的手法,“犹若群山一般巍然屹立”,而非“犹若群山”。敌人并未将影子变化为群山,而是将群山的重量藏在了影子里。山影重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巫师们是一个整体。巫师们束缚真名,将它从无可名状之中带到了世间,并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一次性的升华效应。因此,从旁人那里得到的真名,提升法力的作用微乎其微——然而,真名的价值更在于它的千变万化。 滕云深想象着山脚下旅人疲惫交加的沉重心情……鲜血法师举步维艰。钉住她的仅仅是影子,一时之间,她分辨不出攻击的来处。 战斗法师再次投掷重力线,蓝色的线条又一次掠过巫师的幻影,没入空空如也的空气里。他及时放开了线条,以免拽到比自己更重的东西。 滕云深的血管发出了尖叫。 鲜血法师的魔力把他圈了进来。哪怕是影子国度的居民,身体里也是流着血的。战斗法师的血液咕咚咕咚的响着,好像烧开的琼浆。 滕云深深深呼吸,钢铁的气息在他的胸腔里扩散开来。他抛开影子,扑向敌人。在山势的重压之下,女巫呈现出相对凝固的形状。滕云深一拳击碎了湿漉漉的血影。 乔思明正在被逼向死角。 滕云深望向巫师的幻影,他是如此的逼真,可毕竟不是真的。乔思明的攻击一次又一次地切开了他,却沾不到片刻迟滞。 “该死!”士兵叫骂道,“照明!” 滕云深挥出一记闪光掌,巫师的幻影分成了疏离的两半,虚无缥缈。海市蜃楼?他们仍然找不到巫师,但至少排除掉了两个方向。 乔思明一刀砍在了两道幻影之间。他舍弃了攻击范围较大的横向挥击,而采取了直线刺击,把自己暴露在了危险之中……但是,巫师犹豫了。 滕云深捕捉到了巫师的位置,他来不及判断那是左边或者右边,只是抓住了心头电光石火一闪即逝的直觉。 他抬起手来,准备拽住无影无踪的巫师。砰!鲜血法师一掌拍在了他的后心上。 滕云深忍不住哀嚎起来。女巫剖开了他每一条血管,一一摊平,摆在了烈日下的广场上…… 战斗法师扑倒在地。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影子。逃入影子里?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抬起头来,瞪着巫师的影子。 滕云深将镜像法师从空气里揪了出来。乔思明一刀砍在了后者的脖子上。 鲜血法师放开了战斗法师。呼啦呼啦的风声在滕云深的头顶上响着,狂风大作,浓郁的甜味在飞旋的尘埃里弥漫开来。鲜血法师扑向了自己的同伙。 滕云深再次用影子压住了她。奋力飞舞的蝴蝶可以逃开人们的网,却逃不开影子,有光必有影。滕云深将险峰迭起的意象寄托在了高高落下的影子里。 镜像巫师一脚踹开了乔思明。 血色弥漫开来。滕云深驱使自己的影子撞向拼命挣扎的鲜血法师。他往影子里放入了充沛的情感,魅影摇曳在奇异的晶莹之中。 鲜血法师无从闪避。轰隆!影子爆炸开来,冲淡了怵目的血色…… 滕云深吃惊地瞧着直起身子的鲜血法师。他意图阻止她,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第九十九章 垂死挣扎 滕云深无法呼吸。无形的重量让他寸步难移。他一度怀疑自己会沉入坚实的砖头里,为它们增添血肉模糊的纹理。 事情似乎出了差错。不过,所谓的“差错”通常指的是实际情况与预计不符。然而,他根本没有一个计划。他只是下意识地发起了攻击。 滕云深尝试着对抗压住自己的重量,却立刻发现这样的尝试徒劳无功,只是白费力气,这就好像是在用自己的手与自己的另一手较劲…… 他很快弄清楚了重量来自于何处。他释放了真名的魔力,重量消失了。啪!他犹如一支利箭,闪电般射向了惊魂未定的鲜血法师。 滕云深对于他人所蒙受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将这样的情感放入了影子里。在与森林法师的战斗中,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却并未成功激活魅影的效应,以至于他对这一魅影的特质知之甚少。 那是一副镣铐,将他和爆炸范围内的事物锁在了一起。他分担了鲜血法师所承受的重量。 滕云深穿透了暗红色的帷幕。女巫的血渴求着他的血,血浓于水,或许在此时此刻有了全新的诠释。 他沉入了宛若一汪清潭的影子里,鲜血追逐着他,宛如倾入池中的染料……影子的魔力与鲜血的魔力厮打在了一起。 滕云深陡然钻出影子,将愕然的女巫留在了脚下。紧接着,他唤起了另一个真名。 雨后的小径上,水渍渐渐渗入了路面之下,少许隐隐约约的痕迹,仿佛一道浅浅的影子。鲜血肆意横流,女巫努力收拢住自己的身体,却只是在一串又一串的气泡中打转。 滕云深跳向了镜像法师。后者推了乔思明一下,把自己从战斗法师的落点上推开。 乔思明拔出了一支手枪。镜像法师的身影在哀吟的灰尘里扭曲起来。滕云深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 战斗法师踉踉跄跄地往前冲,差点跌了一跤。他屏住呼吸,从肺部中抽出钢铁的魔力,给自己的双脚镀上了一层冷硬的光泽。他的脚步依然轻快,落下时却重如千钧。 然而,他还是没法让自己停下来。 镜像法师比此时此刻的自己更重吗?滕云深并不这样认为。镜像法师的拖拽磕磕绊绊的,更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而万有引力的作用如同地球磁极牵引指南针一般干脆利落,锚爪抛落,余下的只取决于双方的重量。 他似乎又在和另一个自己较劲了。 滕云深盯着青年,注意到了对方手里闪闪发亮的小东西……镜子?没错,就是因为注意到了那一面镜子,他才不自觉地给对方安上了镜像法师的代号。 镜子映现出了他的重量。 滕云深松开了重力线。与此同时,乔思明开了一枪,在镜像法师藏入空气里之前打中了他的膝盖。露营灯的强光使得视野很糟,但士兵的枪法更好。 战斗法师低头寻找敌人的影子。嗡!噪音在猝不及防之间给了他重重一击。那是闪电,那是海浪,既是冰冷的,也是灼热的。它是灵光一闪,却是有害的,带着剧毒。 鲜血法师以专注砸碎了滕云深所束缚的真名。 滕云深痛苦地瞪着她。女巫将高深莫测的情感丢给了他,使得他的大脑空白一片。 女巫从水渍里爬了出来。 乔思明朝鲜血法师射击。子弹穿透了她的身体,溅起灿烂的血花。她流了如此之多的血,仿佛一块在红色油漆里泡了大半天的海绵。可她依旧在呼吸,让人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一部带有奇幻要素的动作电影,子弹是假的,血也是假的…… 滕云深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女巫的血爬到了他的脚下,挥发着扑鼻的香气。吮吸鲜血的渴望在滕云深的血管中生根发芽。 他抬起右手,将手套里的振动推了出去。鲜血法师被打倒在地。滕云深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向乔思明。 知觉依次回到了他茫然的躯壳里,他听得见沙沙作响的风声。风轻手轻脚地溜进了无人的房屋里。它为谁而来?是为了凭吊旧友,还是为了片刻安宁? 滕云深束缚了又一个真名。他在身后立起了风徘徊不定的影子,挡住了鲜血法师。 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她是第四阶的女巫,已经进入下一个阶段。第三阶与第四阶之间的差距远远大于第二阶与第三阶之间的差距。即使她无法理解真名的奥秘,她也能够运用专注的念头破坏滕云深的思考。 战斗法师找到了镜像法师的影子。他也闻到了敌人的血。镜像法师的血与鲜血法师的血十分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一者是男性的血,一者是女性的血,后者令他酩酊大醉,前者却令他毛骨悚然。 滕云深拽住了敌人的血液。森林法师的训练使得他掌握了基本的诀窍。他以自己的血液为引子,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敌人的血液……红色的露珠从歪曲的空气里渗了出来。 鲜血法师推开了风声。她尚未将情感击向滕云深,风就退到了一旁。女巫大喜过望。毕竟,释放自己的情感再将之收回来并不容易,那需要技巧。而她心急火燎的,无法保持平静。 她再次逼近了年轻的战斗法师。女巫伸出血光之手,摸向了滕云深的后颈。两人的血液发生了共鸣。女巫的法力更为强大,她的血将会把滕云深的血消融得一干二净。 突如其来的燥热炸开了滕云深的汗水。血液的呼唤探出了一缕一缕的纤维状组织,犹若柔软的花刺,穿透血管,刺进了他的骨头里。他渴望着鲜血,病态的热情仿佛扑火的飞蛾。 女巫的指头戳进了战斗法师的皮肤里,火上浇油,他烧了起来。 滕云深倒在了血泊之中,鲜血法师的血浸湿了他的视野。滕云深瞪大了眼睛。他忍耐着饮下血浆的冲动,在血色的泡沫里找到了女巫的镜像。 战斗法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小小的镜中世界里。他感受到了奇妙的魔力。它是脆弱的,却也是饱满的。夜色的黑,血色的红,都在其中。 滕云深将镜像法师的血液刺进了即将破碎的泡沫里。 第一百章 风之名 阴影们各有各的形状,但是,无论它们有多么的奇形怪状,在巫师向其中注入情感之前,它们的质地总是一样的,或深或浅,却终归是……单调的。 而镜像不一样,不同的镜子映现出的事物截然不同。滕云深对此深有体会。 过去,在遭受到强盗袭击的时候,他使用残缺的玻璃来对付敌人。那是一面模糊的镜子,他把玻璃里的朦朦胧胧抽了出来,释放到了外在的真实之中。 现在,他做了相似的事情。只不过,这一次,他选择的镜子是泡沫,凸面镜,视野开阔。他找到了背后杀气腾腾的女巫,然后,他把镜像法师的血液引入了镜中世界里。 滕云深飞快地滚到了一旁。迸!大概是“迸”的一声,镜子四分五裂。镜像法师之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鲜血法师。 女巫对鲜血自然是来者不拒的,那赋予她无穷无尽的力量。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希冀着甘醇的血液可以消减自己的虚弱。 只是,在来这里之前,麦珂给滕云深上了一堂课……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镜像法师是鲜血法师的血库,因此,两人的血液才如此相似。 这意味着鲜血法师占据了主导权,镜像法师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 血袋惊慌失措地倒在了乔思明面前。他的身体破裂开来,溢出了飞驰的血色浓烟。 女巫疯狂地汲取着他的血液。他是她的储备,他的血液是世界上最最适合她的血液,两者的关系就和冰与雪一样亲密无间。输血工程水到渠成,浩浩荡荡。 然而,供血的方式并不安全。镜像法师站得太远了,又缺乏专注。他犹如被大水冲垮的堤坝,支离破碎。 士兵一枪打碎了他的额头。 失血对于镜像法师而言并不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毕竟,他的身体经过了改造,他是一台造血机器。只是,鲜血法师分享给他的鲜血魔力并不足以让他像自己一样不惧伤害。 乔思明又给了他一枪。 鲜血法师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马上意识到短短的一转眼之间发生了什么,却无能为力。她瞧得出来,镜像法师完了。当然,她可以把他救回来,但那样做划不来。他的资质不错,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新手罢了。她应该找一个更好的…… 女巫望向难以捉摸的诗人,露出了笑容。 鲜血法师在剧烈的豪饮中杀死了镜像法师。他的血液将在她的身体里延续一段时间,让她可以接收他的遗产,这就行了。 滕云深摘下了手套,这令女巫困惑不解。她对于那只手套的威力印象深刻,而滕云深却打算弃之不用。 不过,这样的细节无足轻重。鲜血法师牺牲了培养了好一阵子的血库,自然是有所回报的。现在,她拥有的力量甚至足以和第五阶的巫师一较长短,而她的对手仅仅是第三阶的巫师和一个……凡人? 乔思明一枪打碎了她的肩膀。子弹是银质的,并且镂刻了增加杀伤力的回路。鲜血法师的魔力沸腾起来,她感到痛苦。 女巫退后一步,两只翅膀迎接了她。她撑开它们,气势汹汹地逼近了胆大妄为的枪手。 滕云深抽走了风中来客的情感。 他认识到了精灵的存在,当他赋予风某种人格的时候,精灵就诞生在了风肆无忌惮的轮廓里。 滕云深将诗意的情感注入了自己的影子之中。 驻足在往昔繁华里的风是茫然的,滕云深推开了茫然的魅影。 鲜血法师在泡沫里找到了自己,镜像法师得到了她的法力,她也得到了镜像法师的法力。她挤压镜中世界的空气,镜子的魔力在她的血液里发出阵阵轻鸣。空气膨胀开来,藏住了女巫的身姿。 滕云深又推了魅影一下。 巫师们所谓的“推动”或者“拖动”和世俗里的见解不一样,不需要触碰目标,也不需要运用体力。外在的动作更多的只是过往习性的延续,还没忘了自己曾经是凡人的巫师们依靠调整姿势来激发注意力;而这一系列行为对于目标造成的效果,也不只是将之推出去或者拖回来那么简单。 有时候,巫师们的动作轻而易举,仅仅是一个念头……有时候,同样是一个念头,则困难重重。 滕云深奋力把影子推到了鲜血法师的身前,紧接着,他引爆了影子,使之灰飞烟灭。 染血的灰尘急速飞旋,仿佛成群结队的精怪在噩梦里跳舞,一片混乱却笼罩其上,犹若轰鸣的雷云。 滕云深为自己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 夤夜而来的风也是孤独的。人们向它倾诉梦中的话语,却并不期待它的回答……他穿上了孤独的影子。 实验并不总是有益的,上一次轻率的尝试反而让敌人挣脱了劣势,不过,在短短几秒钟之后,滕云深决定再做尝试。 推出去的影子是不可测的,然而,皮影法师可以将影子穿在自己的身上。滕云深聆听着风中低语,就在耳边,就在心头。 他迈向原形毕露的鲜血法师。无序的速度在孤独之影的专注下纤毫毕现。周边事物的速度不再杂乱无章,它们落在了同一个方向上,与他齐头并进。 滕云深跨过血泊,犹如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离女巫越近,门槛越高,最高的一道门槛,几乎和田径场上的栏架一样高……但也仅此而已。 他加速冲刺,跨越了鲜血法师的速度。只要他比她更快,她就动弹不得。鲜血法师的速度理应更快。然而,无拘无束的形体使她变得迟钝,更为致命的是,她尚未意识到孤独之影在起作用。 女巫的千变万化都逃不过滕云深的眼睛。 战斗法师矮下身来,一拳刺入了敌人的腹部里。他摧毁了她的速度,也摧毁了标示着速度快慢的坐标轴,秩序分崩离析,嘈杂的速度回到了各自杂乱无章的方向上,各奔东西。 鲜血法师一下拗断了滕云深的腕部。她依然强壮得不可思议,依然可以将滕云深撕成碎片。 第一百零一章 死神引路 滕云深的右掌在女巫温暖的血肉里失去了知觉。不过,他需要的也仅仅是一根指头而已,一根镂空的指头……他推了它一下。 他摘下手套,就为了从镜像法师的死亡里抽取力量。鲜血法师认为他是一个皮影法师,离开影子则一无是处——这可真是大错特错。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种类型的巫师。 滕云深释放了往昔世界的能量,贯穿了女巫的心脏。转眼之间,女巫热气腾腾的鲜血就被往昔世界缺乏情感的冷漠色彩夺去了鲜活的活力。 乔思明开始射击。每一枪都打中了鲜血法师的脑袋。她恢复得很快,却无法逃离步步紧逼的死亡世界……她扣住了滕云深的咽喉,打算与之同归于尽。她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可惜的是,滕云深的恢复能力甚至比她更强,他一下子就从致命伤里恢复了过来,。 紧接着,他从呼吸之中抽取了钢铁的魔力。 金属的光泽爬上了战斗法师的双臂,在昏沉沉的血色里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滕云深撕开了女巫的身体,就像撕开一张报纸那样简单。 鲜血法师依然活着。她在流动的血液里挣扎着拾起了锋利的专注,那的确是锋利的,与敌人带给她的折磨一样锋利,与她的求生意志一样锋利,足以穿透自己的软弱,穿透敌人的强大。 女巫纤细的手脚依然有力,她旋转着打倒了滕云深。 战斗法师晕头转向地倒在了血泊里,天昏地暗,血是从敌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带着狂热的毒性……干渴的冲动再次折磨着他。 “喝下去吧!”软弱的精灵在他耳边念念叨叨。 乔思明继续开枪。他的枪法很准,无一落空,每一颗子弹都带起血肉横飞。 被子弹打碎的器官组织很快就从殷红的泡沫里长了出来,只是,女巫的身体不可能无限再生,她必须在到达极限之前逃开。 然而,死亡不在乔思明的枪口之下,也不在别的地方,它就在鲜血法师的身体里。 她觉得自己生锈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血气十足的鲜血法师,而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合金法师。血在她的喉咙里有气无力地吐着泡沫,透发着锈迹斑斑的气味与味道。 女巫唤出超形,挡住了蠢蠢欲动的战斗法师。 超形固然持有十分特别的力量,但是,要灵活地驱使它殊为不易,如何正确把握住人形与超形之间的距离只是亟待解决的第一个难题……因此,直到最后关头,她才招来了超形。 鲜血法师落荒而逃。 钢铁的魔力不仅仅将滕云深的血肉之躯变得如同钢铁一般坚固,还令他可以自如地弯曲、伸展这具钢铁之躯,与原有的躯壳别无二致。这也意味着此时此刻的滕云深举足轻重,却又身手敏捷。他推开超形,将它推到了墙壁上,然后迅速地追向了鲜血法师。 女巫并不打算运用超形发起攻击。 当你处于跑动状态的时候,身体各个部位互相牵引,整齐划一,唯独超形落落寡合。你无法透过一个念头运转两个彼此独立的结构。 鲜血法师冲向栏杆。翻过这道栏杆,落入天井里,她就能够避开乔思明的子弹。她的身体在滕云深的撕扯下歪歪扭扭的,可是,她毕竟是第四阶的鲜血法师,速度快得惊人。 滕云深进入了第一世界。 荒芜在这个世界更为显著,杂草丛生,沉积的岁月孕育了妖精的王国,吞没了旧日繁华的痕迹。 滕云深赶上了鲜血法师。第一世界的时间流速比基准世界更快,他抄了近路。而在第一世界或者超自然世界的更深处展开赛跑比赛对于鲜血法师来说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当然可以进入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但那并无意义,战斗法师同样可以在这两个世界里活动。而她受伤了,她的血将是很好的养分。超自然世界会将她吞噬殆尽。 滕云深和女巫一起翻过栏杆,随即在落地瞬间拽住了她的上半身。血色迷雾不断蒸发,终于在稀薄里暴露出女巫残缺的身体结构。 鲜血法师提起最后的法力,准备拼死一搏。乔思明尚未赶到,她尚有机会。她的血液尖叫起来,犹如一场化学反应的盛宴。 滕云深抬起头来。他的身体仿佛酒精灯上的试管一样滚烫,然而,他的心跳却是冷静的,不疾不徐,燃烧着宜人的热情。他在杀戮的灵感之中闲庭信步。 清澈的天光落在了玻璃穹顶上,点亮了他的视线。拂晓将至,天空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犹如一张饱经风霜的玻璃。 滕云深驱使真名,将两个意象联系在了一起。 天空坠落下来,砸碎了穹顶,碎片仿佛一场急雨。然而,滕云深需要的并不是尖锐的雨滴。他盯着玻璃上或深或浅的划痕,经年累月的风霜将它们打磨得斑驳。玻璃映出了滕云深的眼睛。这是一面面镜子,岁月沧桑,点点滴滴地渗入了镜中的世界……他需要的也并不是这个,却可以稍加利用。 滕云深把寒霜推向了鲜血法师,一时之间,血的颂歌在彻骨冰寒里暗哑无声。 玻璃砸在了他们的身上,砸在了他们的脚下。鲜血法师流了血,战斗法师也流了血。 女巫拽住了滕云深的血液,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流血,这样做极为愚蠢,等同将性命向仇敌拱手交出——但是,她能够活下来就好了,除此以外无关紧要。 战斗法师踩住脚边的玻璃。女巫的夺命之爪近在咫尺。他唤起了另一个真名的魔力。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忆了,那时候人们还不习惯住在高楼大厦里,可恼又可爱的孩子们踢出莽撞的一球,在窗户上留下了四分五裂的足迹。童年的朝气稍纵即逝,仿佛一道闪电。它最终没入消沉的夜色里,却又把撕裂天空的瞬间刻在了简陋的窗台上。 滕云深拾起雷电,击穿了鲜血法师的脑袋。疯狂的血彻底安静下来,流向了晚风的尾声。 “干得好。”乔思明慢条斯理地拾起了自己没派上用场的狙击枪,“现在,收集他的血,我们去接收遗产。” 第一百零二章 遗产 摆脱诗意花了滕云深一点时间。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等到纷纷扰扰的意象回到了它们应该待着的地方,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就是你要对付的人?” 他的声音在广阔的寂静里大得吓人。 “只有拿着玻璃照来照去的那个才是。”乔思明摇了摇头,“这样就能够解释一些事情了。他成为了鲜血法师的血库,那一场仪式也是出自于后者的授意,那是他们的风格。” 滕云深突然转过头去,盯着女巫在血泊里载浮载沉的面孔。乔思明屏住呼吸,把手指放在了扳机上。 战斗法师听见了一些动静……那似乎来自于鲜血法师的眼珠里,三三两两的泡沫挤来挤去,争夺一点呼吸的空隙。他朝尸体指了一下,死亡的能量唤起了鲜血法师虚伪的活力,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见鬼。”乔思明嘟囔了一句,然后移开了目光。 他对于巫师的兴趣大部分在于如何杀死他们,不过,他或多或少了解现在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这意味着鲜血法师只是一具彻头彻尾的尸体,不会突然活过来拧断他们的脖子,女巫完全落入了滕云深的掌握之中。 雇主希望他不要太过专注于神秘的艺术,这样的行为对于凡人来说十分危险。所以,他一直尽可能地避免自己接触到那些巫术。不过,他是猎巫人,既然干这一行,总得和巫术打交道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 不是每次战斗都可以用狙击枪解决掉的,比如今天这一次……乔思明吹了声口哨。 一无所获的滕云深放开了鲜血法师,让她摔倒在凄惨的血泊里,他表现得铁石心肠,全无怜悯之意。 邪恶的巫师们为了提升法力杀死了那么多的人,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做法。 别的人又是怎么想的呢?他在二十四小时里遇见了一个又一个邪恶的巫师,比他真正接触过的善良巫师要多得多。 他在小商品市场里救了许多人。但是,那些都是好人吗?不,不全是。里面还藏着忘恩负义的强盗。他相信大多数巫师是善良的,可惜的是,他认识的寥寥无几。 “干活!”乔思明喊道,提醒滕云深还有事情得做,他把一只保温瓶丢了下来,“装满。” 现在可不是为前途迷茫的时候。他们的行动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这片地区虽然荒废已久,却依旧是城市的一部分,远远没到人迹罕至的地步。 战斗法师把注意力放到了脚边渐渐冷却、凝固的血泊上。他需要的是遗产继承人的血液,那是一根通往宝藏的钥匙。然而,镜像法师在鲜血法师的榨取下几乎成了一具空壳,他还不如在女巫的身上打主意。 他的记忆之中尚且残留着镜像法师之血的刺鼻气味,他曾经利用这些血液进行战斗,记忆深刻。不可思议的是,鲜血法师的血与之非常相似,给予他的感受却截然不同。那并不是因为镜像法力与鲜血法力的差异,而是因为男性与女性的差异。 麦珂的血仿佛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鼻子底下。滕云深下意识地舔了舔舌头……他很快为自己的举动害怕起来,打了个哆嗦。 战斗法师从血泊中抽出了镜像法师的血液,将它装进了保温瓶里。巫师的血液嘶嘶作响,犹如吐着信子的蛇……他摇摇头,摆脱无谓的联想,他可不希望真名的魔力又一次不请自来。滕云深捡起女巫的钱包,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他带着这些战利品回到了二楼。 乔思明撒下银色的粉末,将镜像法师的尸骸化为灰烬。 “我们有权力接收他们的遗产吗?”滕云深大着胆子问道,“这个古老的组织没有别的继承人了?” “是我们发现了这一处遗产,并把消息巧妙地放了出去,好让这家伙自投罗网。”乔思明解释道,“他们后继无人。” “我还以为巫师们有很多时间去培养下一代。” 乔思明咧嘴一笑:“巫师的生育率非常非常低。注意了,我用了两个‘非常’,我还可以用第三个。” 滕云深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有些不安。关于生育率的忧虑似乎离他很远,他连女朋友都没有……然而,再过几年,他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时间总是在不必要的时候过得很快。他倒是可以等,但他的父母等不了。这是一种传统。 “况且,相当多的巫师——尤其是战乱年代过来的——不喜欢留下后裔。”乔思明继续打扫战场,“试想一下,敌人能够用孩子们的血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你们的伎俩让人防不胜防。” 滕云深点了点头。“你呢?”他问道,“你又是为了什么不要一个孩子?” 乔思明感兴趣地眯起眼睛:“他们在我的大脑里动了手脚,你应该读不了我的情报。” “只是猜测。”滕云深耸了耸肩,“一家之主可不会选择这样的工作。” “我还年轻,与你不一样,你瞧起来年纪轻轻的,却死气沉沉。”他把一只小口袋递给滕云深,“清理一楼。” 他结束了即兴谈话。 滕云深不以为意。来日方长,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供他慢慢打探出枪手及其背后雇主的秘密。 接下来的事情乏善可陈。他仔仔细细地抹去了两名巫师的痕迹,少许银色粉末处理不了的部分,诸如衣服与靴子之类的,就丢进第一世界里……二十分钟之后,忽略七零八落的玻璃碎片,这里找不到任何战斗发生过的迹象。 乔思明抬头望向穹顶。冷风从破洞里钻了进来,令晨曦黯淡无光。 “你能补好它吗?” 滕云深忧郁地说:“恐怕不行。” “我想也是。”乔思明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来吧,收获时节。让我们瞧瞧他们藏了什么好东西。” 滕云深再度跨入第一世界。 一扇简陋的石门——就是你可以在无人问津的恐怖洞里找到的那一种——摆在他的面前。滕云深拧开瓶盖,放出了迫不及待的镜像法师之血。 第一百零三章 意外之旅 石门在鲜血的渲染下冒出了铁锈一般的色泽。它的轮廓混淆在了漫长的荒芜里,如今,镜像法师之血为它增添了鲜明的线条。 这样的场面既在滕云深的意料之中,又在滕云深的意料之外。在接触到真正的巫术以后,他意识到人们一直对它存在着种种误解。然而,此时此刻的桥段在世俗里却颇为流行。 想象力贫乏的小说作者们喜欢用这样苍白无力的语言来描述超自然现象。如何体现一件魔法物品的不同之处?让它变色。哪一种颜色最合适?当然是血的颜色,血总是和恐怖、牺牲、魔力联系在一起。 滕云深回过头去,望向基准世界,乔思明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行动可以继续。 年轻的巫师走向在荒草堆里摇摇欲坠的石门。现在,它变得很轻很轻,仿佛书里的一页。 滕云深推开大门,离开了第一世界。门后的既非基准世界,也非第二世界,而是隐秘的未知世界,就与砖墙之后的集市一样…… 嘈杂的记忆打了过来,犹如猝不及防之间的浪头。窒息扼住了他的喉咙,痛苦在他的大脑里蹦蹦跳跳。 风在哀嚎。滕云深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活动身体让他摆脱了无形的囚笼。他气喘吁吁地把注意力从枉死在自己手上的巫师那里移开。 乔思明说的是对的,他已垂垂老矣。特殊的经历夺去了他的智慧,也消磨了他的稚气。 得到了软银的魔力以后,他能够分辨出时间留下的刻度。那就好像一种气味,常常萦绕在鼻尖,你熟悉它,却又不知道它从何而来。软银的魔力则将答案告诉了他。 在潜意识里,滕云深仍然将“孩子”之类的符号安放在对方身上,然而,其实他才是年龄更小的那一个。 他忽略了这一事实。何必推诿在年龄上呢?孩子就是孩子,而他杀了一个孩子。 令滕云深困惑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心底的真情实感究竟是怎么样的。他真的为杀死那个巫师而愧疚吗?还是只是在附和江潇潇与苏瑞雯的情感? 他应该表现得更为沉重一些的。但是,实际上,他很快投入了工作当中,把这件事情抛得远远的……直至宝藏与集市的共同点唤起了他的回忆。 滕云深叹了口气,把胸腔里无谓的苦闷挤了出去。 工作……是的,他正在工作。不是商店里无足轻重的差事,而是正义的事业。他并非在逃避心里的阴暗角落,他忙得不可开交。 一条宽敞的黑色石板路装腔作势地摆在了滕云深的脚下。之所以说它“装腔作势”,是因为这条石板路在两旁泥泞的衬托下显得过于郑重其事。清澈的灰色泥浆在道路两旁蠕动着,发出山泉流淌一般的洪亮歌声。白色的雾气犹如薄薄的纱帐一样罩住了整个空间。黑、灰、白三色俱全。 滕云深站在原地,尽量适应新的环境。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只是,有些……陌生。两个世界毕竟是层次分明的。在熟练掌握了第三阶的法力以后,他的感知渐渐变得敏锐。滕云深注意到了这一个世界有多么的不同。 石板路很短,他以为雾气之后还是雾气,却为突如其来的尽头吓了一跳。 在石板路的尽头,泥浆从平地里冒了起来,组成一堵柔软的墙。滕云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索泥浆之后的秘密,却一无所获。他接受了这里就是终点的事实。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边不起眼的绿色坛子上。 这就是巫师的宝藏?滕云深似乎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 寒酸的宝箱和他预想之中的金碧辉煌不一样。可是,严格来说,他根本无从推测将会找到的东西是什么样的——这可是连继承人都需要经过外人提醒才知道的秘密遗产。 滕云深伸手揭开了盖子。没有另一道密码挡在他的面前,这简直是诸事不顺的一天里最大的安慰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居然有这么好…… 只不过,坛子里空无一物。 滕云深倒是不怎么失望。在那么多的生死搏杀以后,无惊无险的白跑一趟实在算不上一件坏事。他们的工作内容是消灭邪恶的巫师,战利品仅仅是可有可无的附赠福利。 他摇了摇坛子,再次确认了里面确实是空荡荡的。然后,他盖好坛子,把它抱了起来。指不定坛子就是所谓的“宝藏”呢?他还是在坛子里感受到了些微的魔力的。况且,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把能带的东西都带出去,让新任雇主看一看,他们是科学家,也许能够有所发现。 滕云深转身离开。他倒是愿意在这里多待一会,研究研究奇异的泥浆。它是古怪而无害的,比乔思明嘲讽的表情可爱得多。 但是,如前所述,他忙得不可开交。 首先,他得给江潇潇打一个电话,向她报告状况…… 他好像答应了雇主要对女孩保守秘密?滕云深皱起眉头。欺骗江潇潇的打算令他不安。即使在他最讨厌女孩的时候,他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在这一方面有所隐瞒。这不就和他讨厌江潇潇的原因一样了吗?那些高高在上的巫师藏在不为人知的幕后,对凡人们指手画脚。 然而,滕云深拥有独立的人格,他不是亦步亦趋的小跟班,没必要事事都找别人拿主意。 就像他最终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白月亮的做法一样,他也理解了雇主的做法。 秘密是十分强大的力量。在气氛热烈的集市里,谁会预料到穷凶极恶的破坏分子即将展开屠杀呢?这一切的一切都关乎信任。而避免遭受背叛的最好做法,就是不把秘密交出去。 滕云深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可是,为什么枪手的雇主会将他纳入信任的体系之中呢?他们语焉不详,但透露出来的东西——在白月亮的眼皮底下藏着一张情报网络——其实已经十分惊人了。这样的坦诚相告与他们的原则相矛盾。别说是他们了,就连滕云深自己都不怎么了解自己。过去的姑且不论,现在这个……杀手,恐怕谁都会觉得陌生的。 滕云深穿过大门。他愣住了。他回到了第一世界,却来到了高高低低的树丛里。 第一百零四章 冲突 滕云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风景。 天色很暗,他在破晓时分离开,短短几分钟以后,却又迎来了黄昏……这是由于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一致吗?恐怕并非如此。如果他错过了,他错过的就不仅仅是白昼,而是沧海桑田。 眼前的地貌与之前大相径庭。漫无边际的荒草消失在了平整的路面之下,而一片可怖的树木取而代之。苍白的高树与漆黑的矮树以怪异的协调性组成了错落有致的藩篱,刺骨的寒风与多刺的枝干相得益彰,在将尽的余晖里投下窃窃私语的剪影。 进入另一世界以后,滕云深往往可以察觉到两种流速的时间在相互作用,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仿佛是回音与回音碰在了一起。这份认知虽然微不足道,却毕竟是存在的。假使他觉得有必要,就可以记起更多更多的细节…… 他找不到时间飞速流逝的痕迹。 他似乎打开了藏在衣柜后头的魔法门。童话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一扇门出现在了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打开它,你就可以通往新奇的冒险。 可是,滕云深一点都不打算进行一场毫无准备的冒险,或者说,他已经受够了。 他尝试着离开第一世界,回到基准世界里去。第一世界荒无人烟,无迹可寻,而基准世界却总是有迹可循的,人类在世界各地留下了脚印……当然,他失败了。他对此一点都不感到奇怪。“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真是至理名言。 滕云深举起坛子,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把它摔成碎片。 生气的时候踢开丢在地上的饮料瓶是可以的,但是,把有用的东西破坏掉只是徒然增加损失罢了。 滕云深进入第二世界,这一回倒是顺顺利利的,于是,他进入了第三世界,并立刻退了回去,掠过第二世界,回到第一世界——事实证明,这里是第一世界——这倒是挺让人欣慰的。 “欣慰”这个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他的脸颊上,冷冰冰的手,火辣辣的疼。 就非得这样不可吗?计划一次又一次地出了差错,不幸犹如恼人的柳絮一样黏着他,以至于连迷失在第一世界里都成了值得庆幸的事情。 滕云深唉声叹气地垂下头去。突如其来的独处让他有些歇斯底里,无法自控,他好像再次成了过去那个一事无成的孩子。不仅仅是在遭遇超形之后,哪怕是在遭遇超形之前,他也是同龄人中最不起眼的。他的平平无奇几乎和隐形魔法一样有效,他藏在“平庸”牌的大衣里,从头到脚,藏得严严实实。 现在可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滕云深皱着眉头,将自己的沮丧从心底取了出来……他并未学习过相关的知识,但还是立刻意识到这么做不太好。 他塞进影子里的情感大多是自发释放出去的,他轻轻推了它们一下。而把情感彻底拔除掉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那只是掩耳盗铃,安慰剂,拙劣的心理暗示,他不可能就这么振作起来。造成沮丧的因素依然存在,依然起着作用,而他却变得迟钝,无法感受到情绪中微妙的不同。 但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形单影只,没必要观颜察色。 滕云深将沮丧丢向了一株漆黑而矮小的妖精。风轻轻走过,树叶沙沙作响,他的情感却得不到回应,无声无息。 他开始行动起来。他先回到石门之内,一切一如以往。他静默片刻,然后再次离开。树林还在原地等着他。 滕云深藏起坛子,迈步走向树木较为稀疏的方向。 太阳走得很快,好像急着回家躲避严寒似的。滕云深加快了脚步。很久很久之前,他就不再害怕黑夜了。然而,如今成为了巫师的他却表现得更为谨慎。 他察觉到了妖精们奇异的生命能量。它们在监视他,它们在试探它。作祟的眼睛在树影婆娑里爬来爬去,也许藏在树下,也许藏在树后,也许藏在树上,总而言之,就在离你非常近而你又找不到它们的地方。 滕云深走入了黄昏的余声里。太阳在凛冽的天空中瑟瑟发抖,滕云深稍稍驻足,目送着它急不可耐地躲到了地平线以下。 树在开花。那是一束又一束的光,星星点点地照亮了昏沉沉的丛林。 滕云深讶异地审视着这一切。情感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那就像是大冷天里一杯热气腾腾的琼浆,欢呼雀跃地往外冒着一团惹人喜爱的泡沫,令他……充实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探出了一些念头,去触碰妖精的情感。 这比透过气场去进行观察更为危险,情感是气场里最为不稳定的一部分,但是,它们也更为敏锐。巫师们喜欢运用情感挤压对手的真言法力,而且这样的攻击往往行之有效…… 滕云深收回意识。一阵晕眩在他的气场里闪烁着耀武扬威的花火。世界在剧烈摇晃的玻璃杯中来回碰壁,仿佛炎炎夏日里的冰块,发出清脆透彻的鸣响。 他打了个哆嗦。他触碰到了妖精们的情感,它们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怪异,它们是活的,却又与人类的思维方式迥异。他的意识行走在岁月斑驳里,如同有谁拿着五块钱一把的牙刷按摩他的脑回沟。 它们为他指出了一个方向。它们既非善意,也非恶意。它们只是带着懒洋洋的好奇把信息传递给了冒冒失失的不速之客。 滕云深站在原地,徐徐舒缓心灵冲击带来的紧张。 他回想起了集市之战,敌对的死灵法师居然试图在极为复杂的环境下捕捉到他的所思所想。他杀死了死灵法师,却还是为此瞠目结舌。有一些事情,不亲手去实践的话是不知道它有多么难以办到的,所谓知易行难,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 滕云深望向月色下时隐时现的小径。 树丛在引导他。那不一定是回家的路,妖精们根本不知道他想到那里去。不过,那个方向意味着变化。 他捕捉到了妖精们的迷茫——或许,那并非迷茫,而是它们的天性——但它们却异口同声地为他指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滕云深拾起影子。月色朦胧,但他具有捉影之眼,影子在他的注视下纤毫毕现。他躲入了影子里。 向晚的风轻轻抚着影子,他听见了人们的声音。 第一百零五章 不速之客 风催促着滕云深脚下的影子。参差不齐的树影铺成了一条林荫大道。在冬夜的寒冽里,为人们遮挡烈日光焰的林荫对于滕云深来说仍然具有意义,它甚至是不可替代的。阴影为他独辟蹊径。 三个狼狈不堪的巫师向他这边跑了过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算不上“迎面而来”,滕云深隐匿于影子的国度里,落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浓荫。 滕云深皱起眉头。这是一场追击战,很多时候,冲突的双方里总有一方是错误的,而战斗就意味着可能出现伤亡——滕云深或许应该介入其中。 现在,他还有机会当一个安安分分的看客,他可以悄无声息地退入影子世界的更深处,静观后续的发展……不过,他不会置身事外的。他不希望再有不应该死去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了。 滕云深现出身来。逃亡者与追击者都吃了一惊。 问题就在于,哪一边是正确的一方?如果这是一本了无新意的小说,那么追击者将会是面相凶恶的大汉,逃亡者则会是楚楚可怜的女孩,答案显而易见,英雄救美可是经久不衰的题材。但是,这不是小说。在滕云深面对过的诸多敌人里,邪恶的女巫尤为令人印象深刻。 帮助陷入危机的一方?那更是愚蠢至极的做法。天平的两端只应该是正确和错误,从来都不应该是强大和弱小。 滕云深默不作声,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际上,他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全无头绪。他可以让他们停下来吗?恐怕不行。他只是一个人,人微言轻。 逃亡者改变方向,避开了他,飞快地没入了树丛之中。 滕云深略微看清了追击者们的样子。总共六个人,有男有女。他们都很年轻,却法力高深,普遍达到了第三阶的水平…… 一个长着一张圆脸的巫师向滕云深发起了进攻。他的速度爆发……不,爆炸开来,掀起湍急的气流,吓得滕云深心惊胆战。除了第六阶巫师和苏瑞雯以外,他从未见过有人的速度能够快到这个地步。 然而,对方仅仅是一个第三阶巫师而已,法力与他在伯仲之间。 滕云深弯下腰去。巫师跳到了他的身后,刮过后颈的风令他毛骨悚然。如果对方可以继续保持这个速度,他就避不开下一击。 然而,巫师在自己的速度下磕磕碰碰,站不稳脚跟。他的手脚关节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巫师张牙舞爪的转了个圈,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滕云深好奇地观察着对手。突如其来的恐惧因为对方滑稽的动作而消失了。巫师的跑动与跳跃无懈可击,但是,风和灰尘似乎扰乱了他的视线,让他摸不清方向…… 巫师举着魔杖刺了过来。滕云深向后一倒,躺入影子的怀抱里。对方的速度依然很快,但他知道攻击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以逸待劳,掌握了先机。 魔杖从他的耳边掠过,犹如闷热的一天里唯一一道凉风。 另一名女巫放弃了追赶,加入到围攻他的行动当中。 流淌在影子世界里的时间自有其规则。滕云深获取了悄无声息的速度,而这样的速度也有快慢之分。最快的是思考的速度,思考是隐秘的,影子亦然……滕云深很快构思出了一个战术。、 击倒敌人对他而言总要比交涉之类的工作容易得多。他每一步落下,都和着杀戮的节拍。他是战斗法师。 滕云深潜入了女巫的影子里。他脚下踩着绸缎,而绸缎之下还是绸缎,他踩在整个世界的柔腻之上,却没有因此而跌倒。他的步伐如履平地,仿佛踩着可靠的盲道。 他一拳击向了女巫的腹部。在战场上怜香惜玉同样是非常愚蠢的。当然,在没弄清楚情况之前,他也不准备将女巫开膛破肚。 女巫在剧烈的疼痛中弓起了身子,蜷缩成了可怜兮兮的一团。她可没预料到敌人居然胆敢在两面包抄的情况下从影子里钻出来。 滕云深回过身去,再次捕捉到了圆脸巫师的动作。他举起另一只镀上了钢铁光泽的手,护住脑袋。叮!魔杖刺在了他的手背上,迸溅起星火点点。 巫师又惊又怒,他还以为滕云深是一个皮影法师。 对方的两次攻击都打算置人于死地。滕云深有些生气。他踢开了巫师脚下的影子,就好像突然从对方脚下抽走了一张地毯,巫师跌倒在地。 女巫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滕云深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了过去。 和苏瑞雯变形的时候一样,坚锐的铠甲犹如染色剂一般从指尖上蔓延开来,覆盖住了女孩纤细的双手,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利爪泛着银亮的光泽。她是一个变形法师。 圆脸巫师消失了,不过,滕云深若无其事地往前方挥了一拳,就打中了快得如同影子一般模糊的他。圆脸巫师惊骇的五官在重击之下显现出来,给朦胧的空气抹上了飞快的血色。 滕云深知道他不会转弯,知道他会以几乎是笔直的路线冲过来。 变形法师扑到了滕云深的背上,造成伤害的并不仅仅是镰刀般的利爪,火在滕云深的肩头上烧了起来。 战斗法师慌忙扑进影子里。女巫懊恼地松开了他。她在影子边上打转,犹若伏在水边伺机捕猎的猛兽。 奇异的火光缠住了滕云深。变形法师可以驱使火焰吗?滕云深有些吃惊,却并未纠结于这个问题。他沉进了广漠的影子世界里。 火还在烧着。影子的世界能够抵挡鲜血法师与变形法师,却无法熄灭这团灼热的痛楚。影子似乎成了上好的煤块,助长了火焰的声势。火烧得影子世界亮堂堂的,那不像是夜色里挥发着暗红色彩的篝火,那更像是……太阳? 滕云深还是弄不明白对方的攻击方式。女巫也许束缚了某一个真名,但知道这一点仍然于事无补。滕云深转过身去,释放了自己的情感。 猛烈的痛苦掠过了女巫的思绪,犹如一束烟火在她脑海里爆炸。 战斗法师瞪大了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手下留情 不可知的意象松动了。犹如惊涛拍岸,抹去活泼的孩子们刻意留在沙滩上的足印。些微的痕迹有着鲜明的特征,却在大浪淘沙之下消弭于无形。 滕云深缓过气来。一束火光飞离了影子的世界,融入了飘渺的月色里。下一秒,女巫就会重新带回真名的法力。要在沙滩上留下足印是很容易的,那不需要雕刻家的技艺与工具,只要有一份别出心裁的兴致……但是,滕云深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他唤起了自己掌握的真名。暴雨之后,水渍深一块浅一块的落在阳光底下,犹如云的影子。在傍晚的林荫里寻找清晰的意象并非易事。只是,他饮下了巫师们的赠礼,得到了捕风捉影的耳目。女巫的诅咒,太阳之火,则为他刻划出了影子的轮廓。 滕云深在水洼里打了个滚。无论火是从何种事物变化而来,它终究只是火罢了。它水洼之中熄灭。 腾腾水汽从影子之下窜了出来,女巫警惕地往后退。她按着自己的脑袋,好像不这么做它就会随时从脖子上掉下来似的。滕云深并非擅长利用情绪波动的高手,可是,要在短短一瞬之间打断敌人的专注也并非难事。 女巫又一次招来了太阳之火,皎洁的月光劈落下来,却恍如白昼。然而,她的动作慢了半拍,滕云深绕过了她,扑向了紧张兮兮的圆脸巫师。 他曾经通过攻击女巫来牵制对方,现在,他决定交换两个敌人在战术上的位置。变形法师无疑是更为强大的那一个,而且,她十分关心自己的同伙,这就意味着攻击后者将令她方寸大乱。 滕云深不仅仅是根据女巫离开追击队伍的行为才做出了这一判断,他收回了飞出去的情绪冲击,从而察觉到了女巫内在的一部分,些许微妙的概念。即使在痛苦之中,女巫依然没忘了与同伙之间的某种联系……两个人或许是情侣关系? 圆脸巫师跑开了。滕云深打了个响指。圆脸巫师的速度如同箭一样快,但是,这里到处都是影子。 即使是皮影法师,要运用影子去捕捉如此迅疾的敌人也殊为不易。首先,得找到对方的影子,紧接着,得把自己的影子与它连在一起。这可是一个大难题,毕竟,对方的速度非常非常的快。 只不过,滕云深掌握着关乎影子的真名。他信手召来了无数的妖魔。深沉的夜色为高高低低的树木增添了光怪陆离的气氛,它们参差不齐的影子在晚风吹拂下千变万化,犹若活生生的……恐惧。 巫师的脚掌落在妖魔的利爪里,脱离了继续往前冲的躯壳,一次不幸的紧急刹车。他好像撞上了绊马索的骏马一样摔倒在地。 圆脸巫师痛得大声惨叫。滕云深跳了过来,用钢铁的重量踩碎了他的膝盖。他松开手,魔杖滚落在地。 滕云深拽起魔杖。纤细的杖尖泛着锋利的光芒,只要轻轻一扎,就可以刺穿对方的眼睛……但是,没必要这么做。滕云深朝圆脸巫师的腹部踢了一脚。 女巫咆哮着跳过了火堆。 她的火焰似乎来自于月光。即使藏入了影子里,滕云深也无法逃离月光,光与影密不可分,有了光,才有了影子。然而,月光无孔不入,她却只有在贴近目标的时候方得以施展。滕云深不解其中奥秘,但是,与之保持距离总归是明智的选择。 月光带给了她怎样的感触?辗转反侧的煎熬? 战斗法师一边向后退去,一边挥舞着魔杖指指点点。妖魔争先恐后地围住了女巫。她撕开它们,毫不费劲,但妖魔们前仆后继,仿佛噩梦里的噩梦…… 女巫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圆脸巫师的踪影。妖魔们的嚎叫吞没了同伙的呼号。她驱使着太阳之火,烧开一条血路,挡在她前面的妖魔灰飞烟灭。 滕云深退到了疏朗的月光之下。 女巫纵身一跃。 滕云深撷取了天空半透明的质地,他赋予无穷无尽的高远一个有棱有角的形状。磅!玻璃掉了下来,砸在了他的脚边。 他盯着支离破碎的裂纹。一道闪电无法击倒生机勃勃的变形法师,可是,他能够找到别的东西……落在窗户上的不只有淘气的足球,还有晶莹剔透的霜花。 来不及转变方向的女巫一下子冲进了冬之魔鬼的怀抱里。她带着熊熊火焰,却无法焚毁古老的冬天。后者就站在满地的碎玻璃里,任凭她死命挣扎,巍然不动。两个真名的威力不相伯仲,可是,女巫的身体无法承受两种力量的夹击。 滕云深抬起魔杖,刺入变形法师的腹部。冬天放开了她。滕云深拔走魔杖,任由女巫倒在了血泊里, 她依然强壮,却被战斗法师踩住了脖子。她可以唤起月光之火,敌人也可以立刻踩断她的脖子。 “求你了。”女巫哭泣起来,“别杀我们。” “交出你的真名。”滕云深弯下腰来,凑近变形法师楚楚可怜的面孔。他并未给出任何允诺,他只是提出要求。 “月亮是太阳的倒影。”女巫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感受得到月光带来的一点点温度……” “你没说实话,”滕云深摇了摇头,“既然是倒影,它的火焰就应该是虚像,不是吗?” 妖魔的利爪已经爬上了变形法师的额头。 “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到倒立的映像。”她瑟瑟发抖,“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战斗法师把魔杖插入了女巫的膝盖里。她咬紧牙关,但没有大叫大嚷。如果这是最后一刻,她希望自己表现得好一点……不过,战斗法师让妖魔们退回到了影子里去。 圆脸巫师惨叫的不绝于耳。 “没错。”滕云深说,“初中的物理课程里有这一部分的内容,我刚好复习过。”他盯着自己的手,烧着了它,“只要离得足够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女巫闭上了眼睛。 “你们能否活下来,就取决于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滕云深不安地支起耳朵,聆听远处的动静,“你们是谁?被你们追赶的人又是谁?” 第一百零七章 战士 “我们是三王之墓的守护者。”女巫断断续续地说道,滕云深用魔杖钉住了她的膝盖,疼痛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放声尖叫,却害怕触怒对方。 她曾经打算坚强地面对死亡,可是,滕云深却将妖魔收回了影子里,这令他显得难以捉摸。女巫的心底浮起了侥幸的念头。有时候,求生的意志反而令人软弱。她很快感觉到自己从来都不是那种非常坚强的类型,在滕云深的威胁之下,她没怎么犹豫就交出了真名的秘密。她并不是一个坚毅不屈的战士,或许,她只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三王之墓又是什么?”滕云深侧耳聆听风中的低语。他有意识地运用一直被自己忽视的捕风之耳,形形色色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吹了过来,犹如油画上的浓墨重彩似的,使人目眩神迷。 女巫目瞪口呆。 三王之墓难道是巫师国度里闻名遐迩的名胜吗?滕云深尴尬地挺直了稍稍弯曲的身体:“说话。” “这里就是三王之墓。”女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究竟是谁?” 滕云深强调道:“我负责提问,你负责回答。”他皱起眉头,转过身去。有人拽了他一下,而他甚至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在发生于凡人之间的角力里,即使体格相距悬殊,轻的一方还是能够很容易地晃悠一下重的一方的。而发生于巫师之间的角力并非如此,在重力线的两端,轻的一方永远无法撼动重的一方,一公斤的差别足以划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也无需通过调整姿势来保持平衡,在万事万物的引力之中,他们都只是纯粹的质点。 滕云深的身体纹丝不动,这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这也许意味着他会对敌人的试探一无所知。幸运的是,他拥有一双灵敏的耳朵。敌人的蹑手蹑脚就好像在他的肩膀上跳着踢踏舞。 战斗法师望向斑驳的林荫深处。 一条身影拖拽着树木飞快地冲了过来。滕云深认得对方的气场,那是女巫的同伙里最为强大的一个,法力达到第四阶水平的巫师。 他们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了。 滕云深掀起轻薄的影子,钻了进去。巫师推了斜后方的树木一下,把自己抛到了滕云深的上方。 战斗法师眼睁睁地瞧着敌人跟着自己坠进了影子里。他或许应该逃走的,而不是在此徘徊不去。四个巫师,包括两个第四阶巫师,要凭他一己之力将之击垮十分困难。可是,他开始像一个战术专家那样思考问题了。他想着的是“困难”,而不是“不可能”。魔法就是为了创造奇迹而来临的,不是吗? 巫师继续下潜。他似乎并非皮影法师,只能够在影子世界里短暂停留。不过,他只要把手里的匕首丢进影子的深处就行了……巫师掷出一支匕首,它在黑夜里折射着深邃的光泽。 镜像法师?滕云深的感官在屡次三番的历练里变得敏锐。他甚至可以依靠嗅觉去分辨飞来之物的材质。发光的东西有许多,尖锐的东西有许多,但是,玻璃的气味尤为独特。 清脆的鸣响在玻璃匕首上绽放开来,噼啪噼啪的,好像有谁在撕扯绸缎。滕云深愕然地倒在粗糙的路面上,泥土的形状犹如石头一样硌着他已经适应了柔软触感的脊背。 镜像法师将影子收进了匕首里,将战斗法师暴露在了惨淡的月光之下。 滕云深打了个滚,同时拖动插在变形法师膝盖上的魔杖。女巫发出了一声惨叫。援军抵达,她知道自己可以活下来了——这使得她无法继续默默忍受突如其来的疼痛。 镜像法师侧过身去,接住了飞来的魔杖。 滕云深拽住了魔杖上滴落的血滴。比起眼前的镜像法师,他能够更快地找到可用的镜子。他的眸子可以区别出明与暗之间朦胧的界线。 镜像法师扬起魔杖,扫向滕云深的脑袋。 战斗法师推了一下沾在巫师指头上的血滴。那是一面广角镜,它吮吸着凛冬的晚风,透发熠熠的冷光。战斗法师蓦然将从苍白的严霜从绯红的露珠里释放出来,冻住了巫师的手指。 镜像法师吃惊地从滕云深的影子里退开。他的手指在急剧降低的气温中失去了知觉,这代表他无法保护它们的重量。 滕云深准确地把重力线抛在了镜像法师的左手大拇指上。他推了一下,用全身的重量去推一块脱臼的骨头。啪嗒!大拇指从镜像法师的手掌上整整齐齐地掉落下来,在巫师热气腾腾的皮靴上摔得粉碎。 镜像法师丢开左手的魔杖,他用完好无损的右手取出了插在腰带上的另一支玻璃匕首。 滕云深重新沉入了影子里。他没有试着打断对方拿起武器的动作,毕竟,那可是第四阶的巫师,即使少了一根指头,一进一退依然无懈可击。不过,他把上半身留在了影子之外。滕云深向巫师握在手里的玻璃匕首抛出了重力线,重施故伎。 镜像法师自然不会上当,他藏住了匕首的重量,将这块精巧的玻璃牢牢地嵌在了自己的血肉里。 但是,滕云深并不是真的打算推移或者拖移匕首,他只是诱导变形法师把女巫之血注入匕首里罢了——隐藏在重施故伎之后的又一次重施故伎。 他摆动身体,以毫厘之差避开了镜像法师的一刀。锋利的玻璃在影子上划出了明亮的弧线,在影子下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影子世界的流速将滕云深推离了镜像法师的攻击范围。 紧接着,他触碰到了玻璃盒子里鲜血热情的魔力。两种巫师之血在精心设计的分割结构之中沸腾,引吭高歌,响彻云霄。他唤起镜像法力,从玻璃匕首里抽出鲜血,咔嚓!迸溅的血液穿透了敌人的躯壳。 一束险恶的意念随之而来,犹如晴天霹雳,掠过滕云深的脑海。他剧烈抽搐起来,手脚不听使唤,仿佛犯了癔症。 镜像法师惊魂未定地捂住了自己血淋淋的胸膛。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巫师的血液对于另一个巫师来说是剧毒。不过,在毒发身亡之前,他就能够杀死滕云深。 战斗法师将混乱塞进了影子里。 第一百零八章 从容 滕云深穿起自己的影子。下一秒,镜像法师一刀扎在了他的脸上,轻而易举地割开了柔腻的外壳。但是,他之所以制造魅影,也不过是为了摆脱混乱罢了。 他曾经消灭过法力高深的第六阶镜像法师,因此略微了解他们的技巧。运用在战斗之中的魔法并不像凡人们想象的那样复杂,擂台上的拳击手怎么可能慢腾腾地挥拳呢?对于战士们来说,魔法是铭刻在每一个细胞里的记忆。 他在倒向影子的同时拽住了巫师丢在地上的两支匕首。 镜像法师一刀砍在了滕云深的喉咙上,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切开对方的气管。但是,滕云深及时把身体埋进了影子里。 女巫唤出了超形,警惕地望向四面八方。 滕云深却马上从原处钻了出来。他在影子世界里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把一支匕首藏在了另一支匕首里。他运用了不容于影子世界的镜像魔力,就好像排掉了蓄水的潜水艇一样被不安的影子们推了出去。 他也识破了敌人的做法。镜像法师把自己的影子注入了匕首里,从而利用镜像魔力的特质吸走了他的影子。 然而,普普通通的影子与注入了情感的魅影终究是不同的。滕云深迅速找到了被囚禁的魅影。 镜像法师用血液把匕首的重量与自己的重量捆绑在了一起,却无法藏起匕首作为镜子的属性。 滕云深将魅影从巫师手中的匕首里抽了出来,巫师立刻施加了一个反作用力,在镜像魔法的造诣上,巫师远远超过了滕云深,只是,后者拥有……灵感。 他推了一下藏在自己手中第一支匕首里的第二支匕首,将空间从精雕细琢的玻璃格子里释放出来,填满了装着它的镜子。两支匕首别无二致,它们的式样与材质完全相同。急剧膨胀的内部空间嘎吱作响地撑开了第一支匕首的体积。 滕云深还记得过去在命运指引下所施行的法术。他以空气为镜,反射了第六阶镜像法师的魔力。如今,他再次以一面大镜子摄走了一面小镜子,并将之砸得粉碎。 巫师踉踉跄跄地撞上了重获自由的魅影。 滕云深捞起树影,却迟了一步,他被魅影的魔力卷了进去。天旋地转,他的灵魂似乎飞了起来,犹如不期而至的闪电,照亮晦暗的夜色…… 战斗法师睁开眼睛,强迫自己面对漫无目的的世界。巫师就在他跟前摇摇晃晃,手脚不听使唤。 镜像法师持有第四阶的法力,他将比滕云深更快从混乱之中回过神来。然而,他的对手是掌握着多种手段的战斗法师,而并不是每一种手段都需要足够的专注。 滕云深踩碎了脚下的影子,好像踩破了一堆气球,影子的魔力弥漫开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冬夜的凛冽灌入暖烘烘的肺部里。钢铁的魔力咆哮着在他的躯壳之中跳动起来。滕云深扬起胳膊,潮湿的火花刺痛了巫师骇然的视线。 他的手臂在影子的侵蚀下生锈了,即使如此,它仍然是坚不可摧而又无坚不摧的,它只是有些迟钝。这一缺点在阴霾似的混乱之下微不足道——两个人甚至连从对方面前走开都无能为力。 滕云深提起锈迹斑斑的拳头,打在了镜像法师的脸上。或许,下一秒,第四阶的巫师就会从摆脱混乱,可是,滕云深不给他任何机会。滕云深故意让胳膊生锈,就是为了不让他在锃光瓦亮的金属光泽里找到镜像,无论他能够用镜像做什么,滕云深都不打算让他如愿以偿。 镜像法师也可以进行有限度的反击,就像滕云深的攻击一样拙劣。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的血肉之躯招架不住对方的铁拳。 滕云深打碎了巫师的颧骨。他感受得到骨头之后更为脆弱的结构……但他也还记得自己不想杀人。他提起膝盖,撞向巫师的腹部,砰!巫师在支离破碎的痛苦里弯下腰来。紧接着,滕云深一肘敲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镜像法师晕了过去。他的脑袋略微变形,这样的伤对于凡人而言足以致命。然而,他是超凡之人,很快就能够恢复过来。 滕云深支起耳朵。巫师们细碎的脚步声夹杂在大张旗鼓的风声里,几不可闻。但是,滕云深持有捕风之耳,对方的动静瞒不过他的敏锐感官。 一个第四阶巫师、两个第三阶巫师……这样的组合值得他好好掂量一下。 在离开集市的时候,滕云深打倒了一个第四阶巫师和两个介于第二阶与第三阶之间的巫师,他们状态很糟,他又下了死手,情况不一样。 而现在并无殊死相搏的必要——他甚至不知道哪一边是好人,哪一边是坏人……滕云深迅速做出了决定。 他拽起那支纤细的魔杖,随即退入了繁茂的林荫里。 女巫张着无言的嘴,甚至忘记了疼痛。她还以为第四阶的巫师可以收拾掉滕云深的。即使对方表现出了优异的战斗能力,也终究不过是第三阶的巫师而已,况且,他还显得十分的……稚嫩,他连三王之墓都没听说过,就好像刚刚从哪个穷乡僻壤里钻出来的乡巴佬一样。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傻乎乎的家伙,却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打倒了他们的队长……直至同伴们赶到了她的身边,女巫才在一片空白里拾起了自己惶恐不安的心跳。 “发生了什么事情?”低沉的声音令她稍稍放松下来,“对方有几个人?” 女巫转向仅余的第四阶巫师。“只有一个人。”她结结巴巴地说,“他是……” “与我一样?” 女巫艰难地摇了摇头,“不,”她说,“他是第三阶的巫师。” 她的同伴们屏住了呼吸。 滕云深靠在树干底下,一边观察着远处的巫师们,一边琢磨着之后的计划。那些人或许属于此地的巫师管理机构,而他得罪了他们——这意味着他得谨慎挑选一个问路的对象,否则,麻烦就大了。 第一百零九章 皮影戏 被滕云深击倒的巫师一个一个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打碎了他们的骨头,让他们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而这样的伤害对于巫师们来说并不是很大的麻烦。只要他们有时间——就像现在这样——他们就能够恢复过来。 滕云深耐心地等待着心有余悸的巫师们把自己的故事讲上一遍又一遍。他不担心犹若惊弓之鸟的他们有所察觉。只要藏入影子世界里,除非另一个第四阶的巫师也是皮影法师,否则这些人就不可能追得上他——而他们也没能够赶上那些逃亡者的脚步。 哪一边才是他应该帮助的人呢?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依然困扰着他。他回忆起了逃亡者们的面孔。他们是坏人吗?慌里慌张,狼狈不堪,看起来不像是好人,更像是逃窜的窃贼。然而,如果换成是他面临那样的境况,大概也不会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吧? 巫师们比警察更为可怕。他们不经过审判,就将敌人处决掉。无论是坏的巫师,还是好的巫师,莫不如是。 滕云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意识到这一点令他有点不安。 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体面的人。就像他的父母一样,虽然贫穷,但声誉良好,远亲近邻都对他们信赖有加。 然而,他只是一个杀手,在悄无声息的黑暗里抹除掉一条又一条的性命。没有法官,没有陪审团,没有律师,没有证人,没有观众席,只有一双迫不及待要扼住敌人喉咙的手。 滕云深焦虑地转了转脖子。想到可能发生的情况——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他打了个哆嗦。 年轻的巫师还记得在列车里孤身前进的时候,浸湿了全身骨髓的恐惧。曾经,他以为人们将害怕与寒冷联系在一起只是夸大之词。而在无助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之际,他终于明白了,那仅仅是温柔的说法。 他的呼吸里扎着针,每一次呼吸都犹如万箭穿心,那才是真正的恐惧。 现在,他所害怕的那些黑剑会巫师,已经变得不足为惧了,可是,恐惧依旧存在,恐惧依旧是真实的。 滕云深继续回忆,继续在过往中下沉。 他似乎又回到了漆黑的过道里,进退不得。只是,当下的他能够以更为坚强的视角去面对过往的恐惧。 它宛如冰凉的海水。滕云深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海的怀抱里。在最初的颤悸之后,温暖渐渐涌了上来。那不就像是影子一样吗?即使抛开了超自然的联系,深彻的恐惧也往往是如影随形的,与你的生活形影不离。你得面对它,你得战胜它,而不是遗忘它。在你把它踩在脚底之后,你就会茁长成长。 滕云深提起自己的影子,它在他的专注之下化作了恐惧。滕云深稍稍挪动位置,在轻盈的月光之下得到了另一道影子,他把恐惧填了进去。 恐惧之影好像充满气的气球玩具一样站了起来。 滕云深瞥了巫师们一眼,他们还待在原地,对他的窥视一无所知。滕云深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恐惧之影里。 他在几次战斗之中稍稍了解了魅影的特质。穿在身上的魅影与空荡荡的魅影是不同的,即使充盈着情感,魅影依然缺乏实质,而与血肉之躯的粘合将引发奇妙的神秘效应…… 滕云深甩了甩胳膊,发现魅影并未带来任何显著的变化。魅影藏起了他,情感色彩却又暴露了他,这甚至不如一道平淡无奇的影子。 他脱下恐惧之影。它站在咫尺之外,恐惧几乎是以气味的形式挤压着他的鼻腔。 滕云深又想起了自己的脖子。人们会在颈部上加诸什么样的联想呢?滕云深想到的是……断头台,斩首,死亡。 人们往往不怎么注意脖子这一部位。它待在立体的脸部所投下的阴影里,乏善可陈。漂亮女孩的颈部自然是值得赞赏的,那是纤细的艺术品。不过,人们还是更愿意去欣赏她们的面孔。脖子总是缺少鲜明的个人印记。人们可以用许多美妙的语言去歌颂美人的脖颈,但是,谁又能够真正地在脖颈与脖颈之间做出区分呢? 滕云深的灵感在死亡的恐惧里迸发光芒。 砍头是逝去年代里最为古老的处决手段之一。实际上,真正被砍断的不是脑袋,而是脖子。刽子手的砍刀,断头台的铡刀,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有形之躯壳与无形之精神的联系,打开了生与死的大门。而毫不起眼的脖子就是这一联系的寄托。将它一分为二,就等同把死亡以最为直观的形式展现出来。它延续着生命,又连接着虚无。 它仅仅是……渠道。一根水管,一根电线,为鲜花送去水分,为台灯送去电流。它默默无闻,哪怕是绝代佳人的颈部,也享受不到独照的待遇。它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人们知道这一部位是非常重要的,它脆弱地守护着整个身体。但是,如前所述,它乏善可陈。 然而,脖子的独立性又是如此的不可替代。 手和脚可以用假肢代替,也可以从旁人那里移植过来。大脑呢?这倒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人们还会把它放在罐子里,浸泡在溶液之中……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脖子,它的意义就是生命,它好像就是生命本身。它甚至不属于曾经拥有它的你。 滕云深想象着脖子的形状。水滴、电光、火花。新的真名在他的心底跃跃欲试。 他吹了口气,从诗意的高远里退了出来。他重新将专注转向恐惧之影。魅影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一只晶莹剔透的夜光杯。 滕云深将魅影推向了苍白的妖精。啪。恐惧之影在轻轻一碰下支离破碎,魔力弥漫开来,卷起沙沙作响的奇诡妖氛。 他眯起眼睛,注视着从树皮经年累月的褶皱里漫起的粉尘。那是……声音。盲眼的蝙蝠在广播,传递着微渺的起起伏伏。 滕云深认真观察着飘飘洒洒的粉尘,希冀着能够有所发现。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巫师们结束了短暂的休息,准备离开。他不得不停止挖掘恐惧之影的奥秘。 第一百一十一章 疑踪 滕云深看不清巫师们的方向。他们好像在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滕云深疑心这是一个陷阱,却又无法做出肯定的判断。 如果凡人们以这样的回字形路线前进,自然是十分古怪的。然而,巫师们就是古怪的集合体。比起他们做的其它事情,一场林间漫步简直就和小学生的眼保健操一样正常。 况且,滕云深有恃无恐。这里的地形对于一个皮影法师而言犹若坚固的堡垒。没人能够追上他,没人能够抓到他。他是影子王国的国王。 他甚至比起之前更为接近警觉的巫师们。黑暗吞没了他的脚步声。 他们将逃亡者消灭了吗?滕云深试图从他们的气场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他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辨析种种征兆的知识。然而,在刚刚下了杀手的人们身上,总是可以找到一些触目惊心的符号。譬如,一束刺眼的黑色之光,吱吱作响…… 滕云深收回了一无所获的目光。巫师们倒是可以藏起杀人的形迹,但似乎无此必要。 他微微一愣。眼前的风景似乎在转眼之间变得乌七八黑,犹如不请自来的风,掀起窗帘。然而,窗帘放进来的是光,他的眼帘放进来的却是黑暗。 滕云深讶异地扬起了眉毛。他在夜晚的树林里穿行许久,本不可能走入更为深沉的黑暗里。月光敛去了吗?不,月光如洗,点亮了密云一般的树冠,犹如一团安静的火霞在烧。 只是,苍白的高树渐渐稀疏,漆黑的矮树在焦炭一样的形状里拔地而起。黑树具有乔木的体魄,却挥舞着灌木的枝节。天上的月亮越是光彩照人,越是映衬得地上的树丛黯淡无光。 滕云深来过这个地方,而且不止一次,每一次都是一成不变的高低错落,唯独这一次例外——他意识到自己终于等来了某种变化。 平整的路面逐渐消失,隐没在凹凸不平的坑坑洼洼里。他觉得这才是树林该有的样子。身后平坦的小径好像是拥有一双巧手的巨人在漫山遍野的绿荫里开辟出来的奇迹,工程浩大,难以想象,令人……不安。 雾气迎面而来。它是凉的,可又泛着可贵的光芒。月亮的光芒无法拂去树冠下的黑暗,雾气的光芒却勾勒出了树干上的斑驳。 滕云深好像正在走进一场梦境里。无远弗届,无始无终,这是大自然的瑰丽梦境。相对于它而言,荒野之中的巨人所留下的斧凿痕迹也是匠气十足的。 滕云深再次投出自己的情感。投出去的是什么心情无关紧要,他真正需要的是这些情感捎带回来的信息。轻轻一推,他的情感就飞了出去,再轻轻一拖,他的情感就飞了回来。情感与情感互相牵引,这也是被巫师们称为万有引力的现象之一。 从自己的身体里抽走情感使他仿佛又回到了往昔世界的影响之下,变得行尸走肉。他迟钝地接住了飞回来的意念。轰!雷霆在他的脑海之中掀起磅礴大雨,他似乎跳进了装满震撼弹的海洋池里。 这就如同危险的回旋镖游戏,稍一不慎,就会祸及己身。 高大而又漆黑的妖精们比起之前的妖精们更为古老,也更为复杂。它们内在的精神犹若狂暴的飓风,在年轻巫师的心田上呼啸而过。 滕云深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他捂住耳朵,闭紧眼睛。噪音在他的眼皮底下闪烁,强光在他的鼓膜内侧吵闹。 他不得不忍受了好几分钟的云霄飞车急速大回环。当他从迷惘中挺过来的时候,巫师们已经消失在了迷雾深处。 “该死!”他嘀咕了一句。充沛的情感还在……发烫,它们不愿意规规矩矩地呆在身体里,让他几乎无法集中精力。 滕云深盯着面前的一株大树。再试一次?一次彻底的失败也是可以带来经验的。他吸取了教训,下一次就可以做得更好。 滕云深朝妖精投出了情感。娴熟的巫师——比如在集市里被他杀掉的那一个死灵法师——就可以从四处放射的情感里得到有效的回馈。而他初学乍练,还是只挑选一个目标为好。 一朵灵光飘过了他的心头,他得到了妖精所传递的信息。悠久的岁月在这一刻令妖精的内在呈现出了平和的一面。 大树为他指出了一个方向,只是,它的意识过于微弱,宛若秋冬季节里在发梢上翩翩起舞的静电,滕云深无法把握到准确的方向。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这也就意味着他需要向更多的妖精投射自己的情感。而且,一加一并不等于二,他不能够一点点地慢慢搜集微弱的火花。要想让机器运转起来,就必须提供足够的电压。他必须一次性地捕获大量的情感。 嗡鸣在滕云深的脑壳里叽叽喳喳地响着。几分钟之前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但是,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犹豫和准备,巫师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可以穿行在暗影之中,然而,无论他的脚步有多快,他还是需要一个正确的方向的。 滕云深开始把情感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取出来。它们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情绪与情绪的猛烈撞击是一场灾难,在这样的地方失去意识也许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因此,他打定主意,要尽可能地减少自己所持有的情绪……麻木蔓延开来,他的手指依旧灵活,却渐渐不受控制。 他奋力掷出了聚集起来的情感。 妖精们几乎在同时一呼百应地叫喊起来。 飞旋的灵感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掠过一只又一只的妖精,它经过了将近半分钟的路途才回到了他的身上。然而,在掷出灵感的瞬间,滕云深就不再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紧接着,他被疯狂的意志击倒在地。妖精们生性平和,可它们终究不是人类,它们的情感犹如成千上万狂热的歌喉,歌颂着魔王的伟大功绩。 在滕云深的左手之中,森林法师为他绣上的刺青活了过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追随者 滕云深惊魂未定地盯着自己的左手。麦珂留下的伤痕早已淡去,此时此刻,却又从皮肤底下透发出了鲜艳的绿色光泽。 森林法师花费了数年光阴“摆弄”出来的魔法刺青在他的掌心里膨胀开来,仿佛一大片有毒的水泡。 他无法呼吸了。肺部就和坏掉的摆钟一样暗哑无声,唯有掌心的水泡咕嘟咕嘟地响着,冒着蒸汽。他重新把左手按进了土壤里。 一股神秘的能量涌入了他的身体之中,那就好像是……按下开关,吊灯亮起,把漆黑的卧室照得明晃晃的。 “你怎么样了?”女巫对他说道,“还能坚持下去吗?” 滕云深吓了一跳,这张漂亮的脸属于被他刺穿了膝盖的变形法师,她就走在滕云深旁边。两个人都在走着,没有谁趴在地上,倾听着树林的呢喃。 他马上意识到这只是妖精们为他营造的幻境 “他拿走了我的魔杖。”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道,滕云深转过身去,瞧见了女巫的交谈对象——一瘸一拐的圆脸巫师,“那可是我母亲的遗物,我要杀了他。” “会有机会的。他总得从林子里出来。”变形法师肯定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是在安慰同伙,“不过,在那之前,你得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你还记得更多的东西吗?”未知的第四阶巫师问镜像法师,“他的符号?他的招数?” “我没见过那样的制服。”他的同伙沮丧地回答道,“他也没使用任何法器……你问过我了。” 第四阶巫师阴沉地闭上了嘴。 “我见过那样的……‘东西’。”变形法师说道,这话令滕云深颇为意外,“他是一具尸体,所以才能够使用各种魔法。” 镜像法师惊讶地回过头来:“死人?他对你说话了。” “死人当然可以说话。”变形法师嘀咕道,“只要有人对他进行精确地遥控,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未知的第四阶巫师点点头:“这倒是可以说得通……如果你的猜测是正确的话,我们要对付的人里就多了一个法力高深的死灵法师。” “或者是鲜血法师,”女巫补充道,“之前我见到的东西据说就是死去的血库。” “就是那一天,对吗?” “只能是那一天。” “债多了不愁。”一个巫师说道,他戴着一顶花哨的帽子,“老人们总会有办法的。” 滕云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得见他声音里的颤抖。滕云深望向深不可测的第四阶巫师,后者的面孔隐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而另一个始终一言不发的第三阶巫师也是如此,其五官仅仅具有些微起伏的线条,难以分辨。 妖精们提供的情报缺少了一些次要的细节。它们识别目标的方式与人类不尽相同。滕云深只找到了自己在近距离下接触过的面孔,其余人则像颜料未干就被弄湿的肖像画一样,朦朦胧胧的。 “下一次你能收拾掉他吗?”第四阶巫师碰了碰镜像法师的胳膊。 后者勉强笑了笑:“他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 第四阶巫师不置可否:“要是再遇上他们的话,我来对付藏在他背后的人。” 镜像法师似乎正在失去领导地位。持有第四阶法力的他却被第三阶的巫师打败,这可能意味着他并不适合战斗。而在当下这样的非常时期里,比起学者,团队更需要一个战士来担任他们的领导。 巫师们渐行渐远。他们的身姿,他们的声音,都消融在了晚风之中。 滕云深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这是一个错误,毒素立刻钻进了他的呼吸里。他的肺部徒劳地喘息着,却得不到无处不在的空气。 他忍受着痛苦,将专注移到了左手上。刺青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这意味着他可以运用魔力将它关闭起来,就和他在集市之战的时候关闭了免疫系统一样。这是每个巫师都能够掌握的本领,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念头。 啪!水泡破开,刺青的色泽一点点淡入了掌纹里。他从窒息的囚笼中逃了出来。 滕云深定了定神,随即快步走向阴影深处,熟悉的黑暗再次拥抱了他。无论环境如何改变,影子的国度总是一如以往的…… 他听见了影子的声音。每一道影子都有声音,然而,引起他注意的声音是不同的。它们散发着鲜明的能量。在第一世界里,人们的脚步声被风声藏得严严实实的,而在影子世界里,他们无所遁形。 滕云深很快找到了悄悄尾随着自己的巫师——逃亡者。令他意外的是,他们只有两个人,而不是三个人。 他犹豫了片刻。巫师们停住了,似乎拿不准他藏在了哪里。他们毕竟不是皮影法师,不敢轻易涉足影子的世界。 滕云深离开黑暗,现身在月光之下,“我看到你们了,”他说。 两个巫师高举双手,从妖精身后钻了出来。“朋友?”一个人说,“我们没有恶意。”他们的眼中流露出戒备、好奇与……请求。 滕云深摇了摇头:“不,你们是否有恶意无足轻重,我是否有恶意才是最为重要的。你们遇到麻烦了,对吗?你们少了一个人,你们需要帮助。而我就是你们需要的人。” 他不自觉地模仿起了乔思明的语气,先声夺人,制造压力。装作站在对方的角度上去看待问题,是无形交锋中屡试不爽的秘诀。 第一个巫师点点头:“你说得对。”他擦了擦从宽阔的额头上留下来的汗水,“我们确实遇到麻烦了……很大的麻烦。” “你们是谁?” 两个巫师对望了一眼。 “我们是伟大巫师葛林的追随者。”依然是宽额头的人负责开口,“我是葛林长,他是葛林亮。”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头上的光环。 “你们想在三王之墓里做什么?” 葛林长显得有些意外:“为了取回葛林的遗物。” 另一个“葛林”说道:“这可是——” “我来自,上面,或者,下面,”滕云深慢条斯理地打断他,“我们每天听的睡前电台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古城遗事 “你的意思是……”葛林长上下打量着滕云深,“你来自超自然界的更深处。” “你们以为一个第四阶的巫师可以打发掉那些人吗?”滕云深轻轻一笑,“现在的状态只是暂时性的小问题。你可以认为我生了病,感冒发烧,睡一觉就好。” 葛林长谨慎地说:“我们观察到的你是第三阶的巫师。” 滕云深摊开手,表示第三阶与第四阶的差距对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在装帧精美而内容空洞却又自我标榜为文学杂志的期刊里,他曾经读到过类似“生活小智慧”的东西——表现出适当的疏忽,让你的谎言更为可信。 他以为自己永远用不到这些技巧。不过,就在两天之前,他还以为两天后的现在自己应该走在回家的路上。这里的“家”可不是某个充满怀旧气息的概念,家就是家,那里有他的父母,那里有他的房间。 如今,他却立身于奇形怪状的妖精之间,与两个巫师彼此试探。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滕云深把玩着纤细的魔杖,“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至少那些人没有发现我。” 葛林长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你一度陷入了混乱。而我是森林法师,拥有一些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打探消息的手段,我捕捉到了你投射情感的迹象。” 滕云深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解释。“你们的兄弟在哪里?”他问道,他的语气依然是不温不火的,“我们可以边走边说,节约时间。”他盯着葛林长的眼睛。 葛林长摇了摇头:“他去了谁都找不着的地方。我们时间充裕。”他在原地坐了下来,深沉的疲倦爬上了他的五官,比树影更浓。 滕云深皱起眉头:“如果你的言下之意是……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感到十分遗憾。” 葛林长勉强笑了笑:“他应该还活着。他在一件法器的帮助下避开了敌人的追击,而我们本来准备使用那件法器闯入陵墓内部的。他带走了它,这就是症结所在。他不仅仅救了自己,也救了我们,但我们失去了法器,进退两难。” 滕云深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下来:“讲讲你们的故事。伟大的巫师葛林与三王之墓是怎么扯上联系的?” “过去,巫师们建立起了一座伟大的城市。”葛林长娓娓道来,“它的城门落在深不见底的峡谷里,它的城垛则高高悬在云端之中,站在城市的最高处俯瞰大地,凡人们视为天堑的崇山峻岭不过是海边的沙丘,岁月的风浪在弹指一挥间将它们抹为平整的绒毯,而巫师们的城市却历经了一个纪元又一个纪元的时序迁移,依旧繁荣兴盛……但是,或许万事万物皆有终焉之时。在那一天,魔鬼摧毁了这座城市。无数的故事,无数的财富,烟消云散,只余下残垣断壁。” “魔鬼?”滕云深不安地吸了吸鼻子,“那是什么?江——别人告诉我,超自然世界里只存在着妖精与精灵。” 葛林长点点头:“这是一种修辞手法,魔鬼指的是那些邪恶的巫师。他们曾经与我们一样,都是生性善良的人类,不过,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就成为了传说之中的魔鬼。” 滕云深恍然大悟:“明白了,请继续。” “伟大的巫师葛林作为统治这座城市的三王之一奋战到了最后。”葛林长说道,“这是他的家族使命。可是,他在生前十分抗拒这一身份,直到城破之日,他才赶回来与大家共赴时难。他的弟子是我们这一学派的祖师,我们为了收回他的遗骸而努力。” “而守护着三王之墓的组织显然认为葛林应该留在这里,留在原来的地方,留在家乡,是吗?” “这个故事可以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说起,但并不复杂。” 滕云深轻轻拍开抖落在肩头上的叶片。“我认为……”他逐字逐句地说道,“这并不怎么……明智。葛林并不是真的讨厌这里。他为了保护这座城市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你们都是他的后人,你们都尊敬他——又何必为了这样的理由而彼此残杀呢?” 葛林长看向默不作声的葛林亮。他负责与外人交谈,但似乎不是拿主意的那一个。滕云深也说不清楚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也许,从两个巫师打开的情感里,他捕获到了更多的直觉。直觉藏在他的身体里,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但是,他人释放的信号却提供了一些刺激,启发了他的灵感,使得这样的直觉越见清晰。 葛林亮的眼色没什么变化,那仍然是一双人类的眼睛,但葛林长似乎从中得到了某种肯定,“我们尽量避免选择可能导致冲突的做法。”他说,“我们花了几代人的时间来寻找三王之墓——我的意思是,即使以巫师的标准来衡量这段时间,它也是十分漫长的。我们才刚刚找到它在第一世界的入口,在这之前,我们几乎不与对方进行实质性的接触。” 滕云深捡起一根树枝,在脚边划了几下。“而你们终究找到了它。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继续恪守和平主义?我见到的恐怕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迟疑地放开树枝。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乱涂乱画的习惯。在校领导冗长的讲话过程里,他可以由始至终都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这几乎可以算作他唯一擅长的事情了。 葛林亮伴补充道:“古城的毁灭涉及了多个世界,据说,在它的时代里,世界尚未如此的层次分明。”他很快闭上了嘴,惜字如金。 葛林长接下去说道:“我了解到的情报只限于第一世界。不过,我知道,在超自然世界的深处,为此发生了战争,这……这是有必要的。” “为了死去的愿望而流血,值得吗?”滕云深表现得无所畏惧,“你们应该把努力放在别的方向上。” 葛林长面露苦涩,“我们并不是盲目的信徒。”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在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王之影 滕云深诧异地盯着手中的树枝。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已经丢开了它,不再画那些杂乱无章的图案了。无意识的动作对于一个处在警惕状态之下的巫师来说并不寻常。但他却还是不自觉地重新拾起了树枝,在泥土里涂涂抹抹。 而这样的行为显然引起了葛林长的注意。他的反应要比年轻的巫师激动得多,他经验丰富,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代表着什么。 “小心。”他颤抖着说,“树林正在向你吐露某个秘密,这可能会带来危险。没人知道它是什么。它既是保险箱的密码,也是保险箱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滕云深小心翼翼地触碰隐藏在树枝中的魔力,结果一无所获。树枝里头确实蕴含着微弱的魔力,但是,它是妖精的一部分,具有魔力也是理所当然的。它或许能够让滕云深身上的某一块皮肤发痒,让年轻的巫师想着要挠一挠,仅此而已。它并不能够直接驱使人们去做某些事情——比如,拿树枝当笔,画一些古怪的线条。 他很快察觉到了两个“葛林”惊讶的表情。 “我是实践派。”滕云深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对理论知识向来不怎么感兴趣。” 葛林长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密码就是咒语,这对巫师们来说意义非同寻常。解开它,你可能会得到一次施行法术的机会,也可能得到一件法器,甚至可能得到一间密室。巫师们以自身独特的法力编织咒语,然后通过口耳相传的形式交给他人。” “现在呢?妖精们编织了一条咒语,并且要把它交给我吗?” 葛林长摇摇头,“妖精只是听到了咒语。有时候,巫师们把咒语交给妖精,这很危险,没人知道交给妖精的咒语是否会落入错误的移交对象手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种做法的话,它又很安全。即使妖精不复存在,咒语也将留存在地表之下,直到被某人取出,重见天日。” 滕云深问道:“我应该得到它吗?”走漏的风声似乎赋予了他某些情感,它们不是愤怒或者喜悦这样空泛的心绪,而是更为直白的念头。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诸如此类,就和他试探妖精们的时候所得到的指引一样。咒语已经在他的身上起效了。 葛林长谨慎地打量他的气场:“奇异的法力微乎其微,这条咒语或许只是一张地图。” 滕云深点点头。他不清楚所谓“奇异的法力”是什么样的法力,但也不打算继续暴露常识上的匮乏。 他短暂地关闭了自己的思考功能。微弱的魔力流过了他的大脑,重新支配了他的手……滕云深睁开眼睛,发现两个葛林都在画图。他并不特别,只是三个人里最先受到妖精影响的那一个罢了。 滕云深仔细观察脚下的图案。它们比想象中的杂乱无章要好一点,虽然歪歪扭扭的,但还是可以分辨出雕琢的痕迹。葛林长的判断大概是对的,这是一张地图。 他走到两个葛林的身边,发现他们画出来的东西与自己画出来的大同小异。他们不需要从三份地图中选出一份真地图,这令事情简单了许多。它们都是真的,只是有所欠缺罢了。 然而,咒语里给出的道路通往何处,尚且是未知之数。 “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吧。”滕云深说,“你们为什么孜孜不倦地寻找葛林的遗骸?” “那并不仅仅是为了某种象征性的意义,”葛林长回答道,“在我们得到的信息里,三王的骸骨必须分开,否则,它们终将会引来毁灭性的灾难。” 滕云深莫名所以地来回望着神情严肃的两人。 葛林长重新审视着草草画成的地图。“你知道,我们,巫师,往往被人与迷信联系在一起。”他说,“但这不是迷信。” “守护三王之墓的结社——他们叫什么来着?” “三王之墓遗迹保护协会。” “无懈可击。”滕云深评价道,“三王……他们怎么说?” “他们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他们认为我们只是意图窃取三王遗产的骗子。” “而你们对那个预言坚信不疑。” 出乎滕云深意料的是,葛林长飞快地摇了摇头,他否认了滕云深的合理推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对这一预言运作的原理一无所知。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我们有必要将错误的观念消灭掉。为了腐朽的传统而对巨大的威胁置若罔闻,这样的理念是错误的。” “我不知道他们的立场是对是错。”滕云深干巴巴地说,“但是,假使你们所说的是真的,我愿意帮助你们取走遗骸。你说得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瞪着葛林长的瞳孔,投去凌厉的视线。 “不过,如果我发现你们别有所图,”他的语气里弥漫着危险的气息,“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葛林长回头望向葛林亮,后者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就地将葛林的遗骸送入往昔世界里去。”他说,“只要三王的荣光不复存在,威胁自然就解除了。” “这么做并不具备说服力。说不定,将邪恶的力量拒之门外的事物就是三王的遗骸。”滕云深无动于衷,“你得给我更为充分的理由。为什么把三王的遗骸分开就能够阻止危机到来?这和小说里面写的不一样,在小说里面,令魔鬼畏惧的往往是那些神圣的东西,譬如,牺牲者的尸骨,那当中蕴含着魔力,不是吗?”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得不带走它。魔鬼们对三王的荣光下了恶毒的诅咒,三王的遗骸将会打开未知的战乱世界之门……”葛林长琢磨着滕云深的神色变化,“‘战乱世界’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言过其实的比喻。” 年轻的巫师以轻微的幅度摇了摇头:“你们说服不了遗迹保护协会,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接近 “你们有着非那么做不可的理由,却还是无法令他们改变主意。”滕云深缓缓说道,压低语气,制造压力,“巫师们是比较聪明的一群人吧?”他不知道自己表现得怎么样。他从未扮演过类似的角色,也从未扮演过任何不像自己的角色。江潇潇说过,他就是他,始终如一。 滕云深又想起了枪手的脸,并试着模仿对方的气质,那是他所接触过的交谈对象里最为可怕的一张面孔了。乔思明表现得如此的平静,连额头上细微的皱纹都显得波澜不惊。而在危险的战斗里,那些呲牙咧嘴的敌人也算不上最可怕的,最可怕的还是那些面无表情的杀手。 他接着分析道:“我认为他们不会固执己见,固步自封。上了年纪的老人可能会很顽固,但是,年纪比老人大得多的巫师呢?他们的生命如此漫长,见多识广,他们见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恐怕不会拘泥于传统。况且,承载着传统的主体已经灰飞烟灭。” 葛林长哑口无言。不过,滕云深瞧得出来,这个森林法师清楚自己接下来应该说哪些话。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那甚至不是思想斗争,不是挣扎,他只是在组织语言。 “你们尚且对古老的预言半信半疑,而他们看管着三王的遗迹,对这件事情更有发言权。”滕云深停顿了一下,留给对方酝酿的时间,“还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 “抱歉。”葛林长说,“一部分内情过于……惊人。这几乎等同于现代国家之间的意识形态之争。” 滕云深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我可以不听,并依然与你们一起行动,但是,我不会做出允诺,我会见机行事。” 葛林长摇了摇头:“信任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这里是敌占区,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排除掉不确定的因素。” 滕云深知道葛林们打算据实以告了,或者,至少装作据实以告的样子。 “葛林发现了一个真相,所以才离开了三王之城。”葛林长叹了口气,“那个真相就是……继承了三王荣光的伟大巫师们,都是魔鬼的后裔。” 滕云深诧异地挺直了脊背。 “三王的荣光会在国王离开王座之后从他们身上转移到继承人身上,而早在那之前,它就会将继承人们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下一任国王往往就出现在这些继承人当中。伟大的巫师们——包括三名国王自己——都始终未能弄清楚它的实质。” 葛林亮加了一句:“直到葛林揭开了谜底。” “我不明白,”滕云深困惑地说,“这又是为了什么?他们是魔鬼的后裔,并不代表他们愿意与魔鬼为伍。” “强大的魔鬼在暗地里策划了一切。”葛林长解释道,“他们利用对此一无所知的后裔建立起了伟大的城池。它聚集了数之不尽的财富,而魔鬼控制住了它,并在那一天摧毁了它。他们的后裔开枝散叶,在悄无声息之间把诸多的学派送入了魔鬼的手中。他们拥有自由的意志,却也拥有致命的遗传基因,魔鬼透过血液杀死了自己的后裔,取得了胜利。” 滕云深打了个哆嗦。“那些魔鬼呢?”他问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葛林做了准备,就和巫师的敌人会透过巫师后裔的血液去攻击巫师一样,他用自己的血液去攻击魔鬼,将他们赶回了战乱世界。然而,三王之城终究还是难逃毁灭的厄运。” 葛林亮的话越来越多了。“这是一个秘密。魔鬼的后裔依然在各个世界里活动,你、我、他,或许都是其中的一份子。我们没将葛林的发现公之于众。我们没有证据,无法取信于人,而更重要的是,那样做可能会激发一系列的副作用,负面效应。善良的巫师会为此沮丧,摇摆不定的巫师会为此迷失,而邪恶的巫师甚至可能从中得到力量。” 葛林长补充道:“曾经有激进分子因为部分变形法师与鲜血法师的罪行掀起了反对这两个群体的运动,那可是腥风血雨啊。别有用心的人会利用大家同仇敌忾的心理去达成自己的目的,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遗迹保护协会的高层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那不是我们这个等级可以接触的,”葛林长说,“我相信长老们和对方有过接触,然而,我们和他们依然处于战争状态,交涉的结果如何,就不言而喻了。” 滕云深点点头,他迅速做出了决定:“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不过,足够了。我不能够因为无法查证就否定你们的行动。我们走吧。” 他潜入了影子的世界里。他的脚下只有一层又一层的影子,而影子并不具有坑坑洼洼的属性。然而,正因为如此,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才能够更好地观察外在世界的凹凸不平。 微弱的月光深深地落进了地上浅浅的沟壑里,他拾起三个人所画的地图,将它们的影子拼在了一起。三个人的视角统一在了一起,指出了同一个方向。 滕云深离开了影子的世界。“这和他们的方向是一样的,”他说,“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葛林的遗骸。怎么样?我听你们的。” “跟上他们。”葛林亮掀起兜帽,滕云深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很短,就像是脑壳上长出来的胡茬子一样,“在这片连遗迹保护协会都无法掌握的山林里打转,恐怕于事无补。” 他从身后取出两支黑色的金属棒子。它们长短不一,粗细也不一。短的一支较粗,大约一米,长的一支较细,大约一米半。相同的地方在于,两支棒子的顶端都插着数根宽头钉,而供人握住的中间部分则缠满了厚厚的纱布。 滕云深感兴趣地问道:“这是什么?” 两个葛林都愣住了。“电气棒。”葛林亮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是雷击法师。” “对,我想起来了。”滕云深露出了然的神情,“在我们那里,雷击法师很少见。”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阴云密布 “我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战士。”紧接着,葛林长也掀起了兜帽,他的头发同样很特别,是火一样的红色,那适合追求古怪时髦的年轻人,与他沉稳的面孔并不相衬。在死气沉沉的制服底下,巫师们各有各的特色。 “我是学者,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花园里,栽培花花草草。但我和他的组合还行。”葛林长拍了拍葛林亮的肩膀,“他是雷击法师,而我是悬铃法师。我种下悬铃属的妖精,让他可以使用原本在雷雨天里才可以使用的超级雷击术。” 滕云深听过悬铃树这种植物,不过,显而易见,供人观赏的树木和降下雷霆的妖精可是截然不同的。他又想起了那架古老的引擎,它吞下了琼浆,就和人类一样。而植物从泥土、空气和水当中吸取养分。人类从动植物身上提取琼浆,并不代表它们是理想的容器,琼浆之于它们,就和琼浆以外的物质之于人类一样危险。 “另一个巫师呢?”他问道,“你们是一个组合,对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葛林长说,“他是钢铁法师。我负责提供雷电,亮负责击发雷电,而他则负责保护妖精并引导雷电,他是不错的导体,在带电以后所向披靡。” “但你们抵挡不了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队伍。” 葛林长耸了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们的队伍里有两个第四阶的巫师。”他说,“我们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来代替钢铁法师。”滕云深不以为意,“追着你们去的另外三个巫师是怎么样的?” 葛林长诧异地扬起眉头:“我以为你是皮影法师。” 滕云深点点头,“我可以运用多种多样的魔力,虽然都只是半调子而已,不过,仅仅是将两条胳膊的质地转化为钢铁还是没问题的。” 葛林长望向同伴,雷击法师,“能行吗?”他问道。他似乎不太确信滕云深能够完成引导雷击的任务。神秘莫测的战斗法师无疑要比逃跑的钢铁法师更为强大,但是,在配合这一方面,滕云深未必可以做得更好,那需要的不仅仅是与钢铁魔力的亲和性,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 “试一试。”葛林亮说,“钢铁法师加入我们的组合也只有几个月而已。”他叹了口气,“真靠不住。” “没必要用这只手。”葛林长指着滕云深的左手,“钢铁的魔力会让你的刺青失效。我感受得到蕴含在其中的魔力。”他羡慕地说,“这可是好东西,为你植入刺青的巫师想来花费了不少心血。” “明白了。” 葛林长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来,“那两个第三阶的巫师我不太清楚,他们没什么出手的机会,其中一个可能是变形法师,但也可能是因为待在女巫的身边才带上了她的气息。”他说,“那个第四阶的巫师是祭仪法师,小心别让他的魔神之手抓到了。” “我被抓了一下。”葛林亮忧愁地说,“后背烧了起来。” “我会小心的。我应该如何配合你们?” “你不能站在悬铃之下,那会招致危险。”葛林长提出了注意事项,“你得站到稍远一点的位置上去。” “我或许会向你传递雷击,但几率很低。”葛林亮说,“稍有不慎,雷击就会摧毁你身体里未曾经受钢铁魔力转化的部分。” 葛林长补充道:“你不必有太多的顾虑,他能够很快地找到导体,你只要尽展所长就行了。” 滕云深最后看了一眼地图,“追上他们。”他说。 他们跑了起来。 地图并不复杂,比起给孩子们玩的迷宫画册都要简单得多。三王遗迹保护协会不是这片地区的管理者,他们的能力有限,只能任由妖精将辉煌的余晖据为己有。古城久已埋没在过往的荒芜里,就连残垣断壁都所剩无几。 况且,谁又会将一座供人居住的城市设计得无比复杂呢?道路是为了通行而存在的,并不是为了阻碍而存在的。 巫师们的城市一定非常非常的舒适。滕云深见识过一些……技术。相比较之下,他所掌握的魔法只是简单的小把戏。他可以藏到影子底下去,也可以藏到镜子后面去。但是,这也没比电子游戏里的角色厉害多少。而诸如飞来飞去的储物柜之类的东西,应用在那上面的魔法就十分的不可思议了。笼统地说,那就是枪手和枪匠的区别。 他不仅仅是一个巫师,还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战斗法师。可是,他仍然觉得巫师们的科学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奇迹。打开橱柜,打开楼梯下的隔间,或者来一阵龙卷风,你才能够到那个世界里去。 “找到他们了。”森林法师说,“怎么回事?”他显得惊疑不定。 滕云深刚刚开口,就差点摔了一跤。在全速奔跑的同时要吐字清晰地说话对他来说有些困难。 在这一点上,葛林长的表现令人叹为观止,他甚至可以一边跑一边向妖精们打探消息。这不只取决于法力的高低,还取决于磨练的深浅。两人的法力在伯仲之间,而葛林长是经验丰富的森林法师,在这片密林之中得天独厚。 三个巫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葛林长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把自己的情绪投向了更远的地方。他的表情一阵扭曲,但并不痛苦。他喝醉了似的念念叨叨起来。 葛林亮对此习以为常。他凑到了同伴跟前,仔仔细细地聆听妖精借森林法师之口说出的只言片语。 “那支队伍正在战斗。”雷击法师与滕云深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找到了讶异之色,“对手只有一个人。” 滕云深紧张起来:“第五阶的巫师吗?”两个葛林可从未提到过他们有这样的援军,这意味着与三王遗迹保护协会交战的巫师几乎不可能是他们志同道合的战友。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而葛林们的道路是孤独的。 “另一个……”森林法师大叫一声,“他过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遭遇战 那就好像是有谁在他们面前摆了一台热风机,并把风速调到了最高的一档。 有一瞬间,滕云深以为自己会被扯进某个不可知的世界里,某个褶皱,某个弯曲。他曾经在数个世界之间穿行,但是,此时此刻,他所感受到的事物并不一样。 他还待在第一世界当中,而这一世界最小也是最牢固的结构发生了变化。 有个人飞了过来。说是“飞”或许不太准确,他只是在奔跑和跳跃,可是,他的动作快如闪电,轻如羽毛,他配得上“飞人”之类的赞誉。 滕云深倒吸了一口凉气。两秒钟之后,钢铁的魔力就将给他戴上一顶密不透风的头盔。但是,两秒钟对于巫师而言并非转瞬即逝。滴答,滴答。你可以默数两下心跳,他可以挥出三拳。 巫师却只挥了一拳。不过,这一拳已经足够打开局面了。他使用了假动作,迫使滕云深抬起胳膊保护面部,然后,他一脚踹在了滕云深的心口上。 刚刚给五官镀上钢铁光泽的战斗法师飞了出去。 雷击法师抖开了两支棒子。说是“抖”并不全然准确,他手中的是棒子,而不是鞭子。乍看之下,两支棒子一成不变。可是,一些微弱的……刺激,确实在他的挥舞下窜向了四面八方,牵起了无形的绳索,令人头皮发麻。 葛林亮转了个漂亮的圈,逼开了神速的巫师。 滕云深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敌人的动作。巫师还以为凌厉的一脚已经让他暂时出局了,然而,虽然差点失去了心跳,他还是马上缓过了气来。他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强壮。 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让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夺走魔杖的圆脸巫师。而眼前的巫师表现得更加更加的……谐调。 滕云深看不清巫师的面貌,他将目光移向脚下,在漆黑的林荫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雷击法师的双棒噼啪作响。电光在棒头上跳跃,犹若蓝色的飞蛾。他又转了一圈,再次逼退了巫师。他的速度比对方要慢得多,可是,他掌握着攻击距离上的优势。 滕云深沉进了影子世界的更深处。影子以非常非常柔软的质地承接了他的重量。即使如此,影子的道路依然是笔直和平坦的。 他开始能够捕捉到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了。他的手脚十分灵活,这意味着他被忽视了,他在影子的世界里悠然自得。 滕云深终于看清了巫师的样貌。后者肌肉发达,却又骨瘦如柴。他的身体更偏向修长而非粗壮。 巫师从身后抽出了两柄弯刀。 森林法师朝身后抛出了三颗种子。 滕云深跑向巫师。电弧从他的身边跳过,照亮了影子的世界,照亮了千奇百怪,光怪陆离。滕云深在耀眼的电弧中瞥见了巫师的腰带。一片椭圆形的影子闪闪发光地从投币口里钻了出来,在冰冷的月色下冒着烟。一枚圆形的硬币就躲在影子底下。 显而易见,巫师正在抽取硬币的魔力,他从中得到了爆发性的速度。 巫师避开了一束雷光。雷击的速度十分快,但是,雷击法师需要透过肢体动作去校准雷击的落点,这就给了巫师提前做出反应的余裕。 他从侧面逼近了击发雷电之后尚在调整姿势的雷击法师。 呼啦!滕云深掀开头上的影子,挡住了他。 巫师的瞳孔蒙上了一层灰雾。在他的预计之中,滕云深至少还要休息半分钟才能够重新投入战斗里,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杀死了雷击法师与森林法师,滕云深一个人可翻不了风浪。 他迅速地推了一下身后的妖精,改变方向,一脚扫向了战斗法师的脑袋。 生锈的气味从滕云深的齿缝里弥漫开来。咚!巫师踢中了他的脸颊。滕云深的面孔微微变形,但也仅此而已,他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哪怕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钢铁,它也总是坚固的。 滕云深抬起右臂,扣住了巫师的脚踝。他尝试着捏碎它,却发现五指不停使唤……影子的能量侵蚀了他的钢铁之躯。 巫师举刀刺向了滕云深的心口。 他放弃了神奇的速度。这是明智之举,否则,他就会失去一只脚掌。滕云深侧身避开了这一刀,随即把巫师拽进了影子的世界里。然而,影子却舍弃了他,退避三舍。它们害怕巫师的刀。它仿佛是烧红的烙铁,而影子则是一方洼池,水火不容。 巫师用另一柄弯刀割开了滕云深的肩头,血珠争先恐后地跳了起来。滕云深丢开了影子的魔力,丢开了钢铁的魔力,他抓住了红色的魔力。激动的活性在他的身体里沸腾。 他将持刀的巫师抛了出去。 “小心。”森林法师叫喊道,“那是剪影之刃!” 滕云深伏下身去,左手触地。森林的能量飞快地涌进了他的身体里,刺青膨胀开来,窒息感吞没了他。滕云深中毒了,就像鱼离开了水一样,呼吸困难。充满生命力的毒素在他的皮肤底下生根发芽。 巫师避开了又一记雷击,然后,他以陡峭的弧度逼近了迟钝的战斗法师。 可是,滕云深的血液挥发着红色的魔力,这使得他能够透支各个器官的机能。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拽住了一只妖精的重量,把自己拖了过去。刀锋切开了猝不及防的风,空气痛得直打哆嗦。 滕云深撞断了大树。 持刀巫师步步紧逼。电光在他身后噼啪作响,却始终追之不及。他的双脚犹如秋蝉褪去的外壳一般轻盈。 滕云深抱起倒落的断木,以笨拙的姿态将它抛向敌人。巫师迈着鬼魅般的步子绕开了倾颓的绿荫,好像脚下踩着一张滑板。砰!一束雷光劈在了妖精的躯壳上,浓郁的雾气一点就着。 妖魔从落叶底下探出了它们畸形的手脚。 巫师无所畏惧,他跳着刀锋之舞,妖魔们血肉横飞,不堪一击。他击倒它们,把滕云深逼入了死角。 成败在此一举。滕云深抬起右手,指向气势汹汹的巫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强敌 滕云深并不怎么需要妖精提供的活力。巫师的弯刀在他的肩头上留下了深深的伤口,深可见骨,然而,他拥有超级的自我愈合能力,即使是在激烈的战斗之中,这样的伤势仍然远远算不上致命。 他之所以将自己置身于动弹不得的危险之下,将自己与妖精们羁绊在一起,就为了摧毁它们。 巫师们能够从万事万物的辐射中抽取能量,而这当中存在着一个极限,当事物所持有的能量衰减到维持自身延续性的最低限度以下之时,它们就会变得脆弱。 滕云深杀死了一只强壮的妖精。 巫师的弯刀近在咫尺,刀锋是冰凉的,比奇幻仙境疏离了人世喧嚣的晚风更冷。红色的魔力包裹着滕云深,呈现出鲜明的暖意。刀锋渴求着滚烫的鲜血,仿佛那可以为它带来些微的体温。 滕云深体验过更为寒冷的季节。那是来自久已消亡的冰河世纪的声音,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寒冷抹去了一切生命的痕迹。 他轻轻弹了弹指头。将往昔世界的力量射向了巫师的手掌。他无法招来凛冬的呼啸,可是,他也并不打算那么做。 弯刀的木柄在巫师的掌中四分五裂,碎屑钻过十指之间的缝隙,泥沙俱下,掉落一地湿漉漉的刨花。 滕云深杀死了妖精,获取了妖精死去的活力。这股力量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妖精置于雕琢之中的枝干。那甚至不需要滕云深进行瞄准,只是一个念头,就水到渠成。 战斗法师猛推脱离了巫师掌控的刀锋,把它们推入了巫师的胸膛里。 生平第一次,巫师体验到了被冰凉刺骨的刀锋切开身体的感觉。那样的恐惧难以形容。他能够抵抗它,却还是难免动摇。 巨大的妖魔从影子底下站了起来,将巫师握在了手里。有时候,影子带来的恐惧会在巫师的心头放大。他们比无知的孩子们更清楚影子的世界里藏着什么,魅影在其中走来走去,窃窃私语。 而滕云深制造的妖魔就根植于恐惧的沃土里,茁壮成长。他想象着所有恐惧的形状,将之赋予了妖魔。 怪物的皮肤碰到了插在巫师胸口上的刀锋。它张开喷发着灰烬的血盆大口,惨叫起来,它的叫声是血淋淋的,仿佛跌进了岩浆里的雪人。两柄弯刀的其中一柄专为了消除影子的魔力而被打造出来,是它的命中克星。它的狰狞,它的张牙舞爪,它的所有,皆来自于人们对于影子的臆想。 妖魔的双手在剪影魔力的侵蚀之下熔化,但它还是牢牢地抓紧了巫师。投下影子的妖精有多可怕,它就有多强壮。 “趴下!”雷击法师喊道。 滕云深重新回到了影子里,紧接着,闪亮的雷霆穿透滚滚浓烟,劈中了奋力挣扎的巫师。轰隆!炫目的光芒撕开了昏暗的夜色。 妖魔怪异的血肉之躯在电闪雷鸣之下化作了一团乌七八黑的焦炭。它倒落在地,悄无声息。在短短的片刻间,它几乎和一座小山一样重,但是,以有形的躯壳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它,却终究只是在无形恐惧之中壮大的肆意妄为之影。 滕云深回头望去。 一株……气势磅礴的大树拔地而起,它并不算太高,可树冠极大,仿若遮天蔽日的云团。几颗璀璨的果实悬在枝头,它们如同铃铛一样响着,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电光。 雷击法师气喘吁吁地举着电气棒。 “干得好。”滕云深想,他重新把视线放回到扭曲的影子上,火花一束一束地冒着,犹如微风徐来,湖面上波光粼粼。 天空被电光照得发亮,寒冷的结晶纤毫毕现,展露出棱棱角角。 滕云深还记得那首诗,还记得轻抚着灵光的触感。 他走向沸腾的影子,同时把一枚钢铁硬币塞进投币口。那是他诸多的战利品之一,其中存储着某个巫师在脆弱时期里节省下来的坚韧。他按下两个开关,让血肉之躯的坚固充满了他的身体。 影子声嘶力竭地喊着。雾在烧,刺眼的雨在下。呼啦。烧焦的风迎面飞来。滕云深停住脚步,瞪着把两片刀锋刺入自己腹部的巫师。 血肉之躯的坚固与钢铁的坚固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这样的坚固保护了他的整个身体,并且可以与红色的魔力共存。巫师以为他没有硬币可用,实际上,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养成花钱的习惯。而一旦他意识到口袋里沉甸甸的硬币意味着什么——巫师就大祸临头了。 持刀的巫师也以为能够通过破坏影子的魔力来摧毁滕云深的生命,可惜的是,滕云深并非纯粹的皮影法师,他的魔力尚未成形,千变万化。他挥起红色的拳头,把敌人重重击倒在地。刀锋离开滕云深的躯体,溅起锋利的血光。 他打碎了对方的头骨,但要将之彻底杀死,尚欠火候。 滕云深想起了那首关于天空的诗。窗户是挡在风吹雨打之前的屏障。可是,待到支离破碎之际,它就成了伤害,既容易伤到别人,又容易伤到自己……就和巫师嵌在掌心里的刀锋一样。 天空砸落下来,砸中了巫师顽强的脑袋。 滕云深从晶莹的裂纹上跳开。 他也记得另一首诗。闪电疾驰而过,马不停蹄,从黑暗奔向黑暗,转瞬即逝。然而,窗玻璃将它铭刻在了崎岖的痕迹里。它是绚烂而短暂的,如同匆匆谢去的花朵。它被诗人放入了漂亮的玻璃里,鲜润不再,却依旧贮藏着扑鼻的芬芳。 年轻的巫师唤起了沉睡的闪电。迸!这就像是往灌满了煤气的屋子里丢进一根点着的火柴。他击发了一束电光石火,引来了蓄积在千树万树里的雷霆。 雷电跃落在了巫师的双刀之上。 滕云深转过身去,“怎么回事?”他问道,“他怎么可能那么……快?” 已经化作齑粉的巫师,即使得到了爆发性的速度,也不可能以那样的方式蹦到了他们的面前。 “神秘路线。”森林法师结结巴巴地说,他还没摆脱滕云深的惊人表现所带来的震撼。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以为三个人很快就会死在强悍的巫师手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决心 刚刚死掉的巫师,从得意洋洋,到粉身碎骨,只过了半分钟。 他法力高深,不仅仅是一个第四阶的巫师,而且擅长战斗,与终日在庭院里摆弄花花草草的学者们可不一样。他装备精良,两柄弯刀造价不菲,颇为昂贵,而且物有所值。 但他还是死了,死在滕云深难以捉摸的法术之下,整个过程甚至连年轻巫师的战友都一头雾水。 不过,接受敌人死亡的事实总是比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要容易得多。森林法师很快恢复了一定程度的镇定。他将一开一合的无形洞穴指给滕云深看:“那里!” “哦,热风机。”滕云深嘀咕着,重新审视这一股奇异的暖流,神秘路线在他的注视下闪闪发光,犹若浸泡在沐浴露里的星星。 它在吸引着他的同时又在排斥着他。它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就连滕云深都可以感受得到其中轰隆作响的速度。 滕云深问道:“事不宜迟,对吗?” 森林法师打了个哆嗦。滕云深的话没头没脑的,但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另一个巫师,比被解决掉的这个更为强大的……怪物,正在将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队伍赶入绝境。 “我到那里去,你们见机行事。”滕云深说,“如果风向不对,你们就要头也不回地逃走……我相信你们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 森林法师张口结舌。 “他们见人就杀,”滕云深怒气冲冲地说,“我没办法置之不理。”他犹豫了片刻,“我其实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新手罢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我的名字是滕云深,从属于守护着海滨市的白月亮。如果我有什么万一的话,希望你们可以代为转达。” 两个葛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滕云深提醒道:“记得你们的使命,你们一定要活下去。” 他拽起了之前丢在地上的魔杖。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不曾学习过棍术的他舍弃了武器,但是,万事开头难,为了保护自己,他总是要学会如何利用身边的每一件东西的。 滕云深冲向了神秘路线。一瞬之间,他就穿过了某一道界线。神秘路线接纳了他。他以为自己会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飘起来,但是,他只是悬停在沉重的空气里,眼睁睁地注视着脚下的路面向身后跑去。 然后,他被丢出了神秘路线,一头栽进了惊慌失措的巫师们当中。 “死了。”滕云深慢条斯理地爬起身来,对着邪恶巫师难以置信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尸骨无存啊。” 邪恶巫师举起了燃烧的屠刀。滕云深低下头去,影子爬上了他的膝盖。他在恍恍惚惚的火光里望向敌人。 邪恶巫师与他死去的同伙一样,肌肉修长而结实。他的头发犹如瀑布似的垂在胸前,盖住了他的五官。然而,年轻巫师瞧见了他眸子里的光,愤怒与残忍交相辉映。 滕云深扭过头去,在渐渐涌起的黑暗里瞥向倒在另一条地平线上的尸体。那个与他战斗过的镜像法师被一道触目惊心的焦痕劈成了两半。 镜像法师是第四阶的巫师,是队伍中最为强大的两人之一。然而,他却是唯一的阵亡者,他或许是为了保护别的同伴而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如果,滕云深没有击败他,事情是否会有所变化呢?他也许能够以更好的状态去对抗敌人…… 滕云深抛开了不合时宜的旁枝末节,潜入了影子底下。火焰在他的头顶上方打转,不得其门而入。 他向邪恶法师的超形游了过去。后者长着两只脑袋,方方正正的脑袋上只有一张大嘴。它的体格与人形之躯截然不同,四肢又粗又短,不成比例。但是,这样的它动作却颇为灵敏。灰色的超形蹦蹦跳跳的,封锁住了巫师们的退路,让他们无处可逃 滕云深从双头躯壳的背后钻了出来。 祭仪法师伸出魔神之腕,扣住了燃烧的屠刀。他的胳膊瞧起来就像一根闷烧的花岗岩柱子,冒着急剧沸腾的烟。 滕云深拽住超形的体重,把自己拖了过去。超形侧过身来,将他一拳捶倒。即使邪恶的巫师一心二用,反应仍然比他更快。 最后一点爆发性的坚固消失了。储存在硬币中的魔力如同贴身的衣物,在碰撞中会先于巫师的躯体遭受破坏。 滕云深翻了个身,在避开超形踩踏的同时将魔杖插在了它的脚背上。他推了一下超形,把自己从对方身旁弹开。滕云深再次滑入了影子之中。他本应该撞得头破血流,却在影子轻柔的推推搡搡之下站稳了脚跟。 邪恶的巫师不会将更多的专注放在他的身上。同时操纵人形与超形并非易事。双头的怪物重新把目光移向余下的巫师们……滕云深陡然加快了脚步,影子的世界赋予了他在悄无声息之间疾行的权柄。 头戴花俏帽子的变形法师扑向了超形。他的动作里有着难以运用笔触来描绘的整体协调性。变形法师飞快地伸了几下爪子,逼退了咄咄逼人的超形。 但他支持不了多久的,超形并非血肉之躯,他无法将之撕成碎片。 滕云深拽住魔杖,绊了双头的怪物一下。 超形回过头去,却只瞧见了年轻巫师浮在影子之上的半边身体。紧接着,另外一半身体牵着柳丝般的影子在四只眼睛瞧不见的地方站了起来。超形再次转身,却撞上了一大群妖魔鬼怪。 “退开。”滕云深用分成两半的嘴唇喊道,“这里交给我。” 超形张开两张大嘴,吹起炫目的强风,将妖魔们吹打得血肉横飞。 滕云深惊慌失措地逃进了影子里。水的蒸发速度受它表面积大小的影响,而影子的延展性同样受这一因素的影响。他慢了半拍,站立的半边身体被恶风抛上了半空。 超形扭断了最后一只妖魔的脑袋。咚!年轻巫师从咆哮的风中掉落下来,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他无法继续逃跑。为了不被风刀霜剑绞成碎片,他将钢铁的魔力均匀地注入了半边身体里——而他的另一半身体却藏在了影子之下。 斑驳的锈迹压住了滕云深。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镜像法师 超形的大脚就要踩在滕云深锈迹斑斑的脸上了。只不过,后者的另外半边脑袋尚且埋在影子底下。黑暗的时间加速了他的思考。 年轻的巫师想起了变形法师的诗。只使用一只眼睛去看待事物的话,会令人们的视角变得狭窄。而在半边大脑磕磕碰碰的情况下,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却从晦暗不明的角落里蹦了出来……但他需要的不是这些,他得到的只是启发,而他需要的是别的东西。关上一扇门,打开一扇窗。 他瞧见了世界的倒影,天翻地覆,他似乎正在坠向一望无际的天空,而身后的大地穷追不舍。这样的风景并非世界的本来面目,却又是世界落入了人们眼中的原貌。 滕云深关闭了翻转视野的……惯性。 月光是来自太阳的火,它映在高远的水镜里,透过冷寂的夜色,来到了滕云深的身边。年轻的巫师从真实的虚像之中唤起了它的实质。 滕云深盯着近在咫尺的超形,他的视线点燃了太阳之火,烈焰蹿升,裹住了双头的躯壳。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在广漠的夜光之下,超形无处可逃。 双头的躯壳张开大嘴,它的嘴是两条不规则的裂缝,几乎可以把整个脑袋分成两瓣。它大声叫喊。然而,锋利的恶风吹起了满地的落叶,却吹不走月光温柔地暴晒。 它又重重踩了滕云深一下,生锈的钢铁之躯在它的蛮劲下微微变形。可是,钢铁的法力不仅仅赋予巫师抵抗伤害的坚固,也赋予巫师承受伤害的坚强。 滕云深彻底沉入了影子的世界里。一串一串发亮的气泡状圆珠飞快浮了起来,带走了他半身斑驳。 多愁善感的巫师想起了另一首诗。但还没等他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意象,邪恶巫师毁灭性的念头就击中了他。即使躲在重重暗影之后,他仍然具有情感,无论身处于何时何地,哪怕安安静静地待在梦乡里,人们总在思考,所以,巫师总是能够找到他们。 真名的法力离开了滕云深。月光之火离开了双头的超形。 年轻的巫师在影子的王国里载浮载沉。他的大脑近乎一片空白,只余下一点点东西在空洞里来回晃荡。他还记得自己留下了后手,当他看见镜像法师的尸体之时,一个计划——也许还算不上计划,只是一个小花招——就在他心底的角落里有了模模糊糊的形状。 滕云深丢开影子的魔力。刚刚击倒两个变形法师的超形迟钝地转过身来,瞪着自黑暗之中逼近的他。 形形色色的情绪在滕云深的知觉里飞舞。他重新打开了矫饰视野的错觉,并在被超形抓住之前找到了插在对方脚背上的魔杖。争分夺秒,间不容发。滕云深向魔杖投去了混乱的情感,不具情感的事物或许无法承载这些能量,然而,滕云深在魔杖的金属光泽里找到了镜像的魔力。 超形一无所知地冲了过来。 滕云深不安地后退了一步。他的身后空空如也,可是,他已经退到了尽头。超形的脚步声由飓风锻造而成。双头的躯壳马上就要抓住他了……滕云深也无法再次藏回到影子里去,他已经选择了镜像的魔力,因此不得不舍弃了影子的魔力。 只要一次呼吸,只要一次心跳,超形就会将滕云深撕成两半。 战斗法师滑了一跤,像躺在光滑的冰面上一样贴着满地的枯枝败叶迎向了双头躯壳的冲撞。他伸出胳膊,勾住魔杖。紧接着,咔嚓!双头的躯壳踩住了他的肩膀,坚硬的骨头成了毫无悬念的碎片。 滕云深深深呼吸。这一次呼吸十分漫长,静止从他的胸腔里扩散开来,在无休无止的痛苦之中透发着虚幻的光。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吞下了一整座火山。 战斗法师第一次进入了镜子之后的世界。 滕云深颤抖着伸出手去,推开一块一块或明或暗的晶格。假以时日,他或许能够在虚像之中呼吸。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够在虚假的空气中饱受窒息的煎熬,他甚至无法出声叫喊。 混乱的情感劈啪作响,蠢蠢欲动,犹若在熔化的柏油路上打滚的蛇。 滕云深走到了超形的镜像跟前。在广角镜的镜面中央,它呈现出了夸张的比例。朦胧的月光之下,镜像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在雨打风吹里化作轻烟。 战斗法师继续向镜子的深处走去。镜面世界开始坍缩、扭曲。明亮的部分越发明亮,昏暗的部分越发昏暗,超形的镜像则越发清晰。 滕云深稍稍推动那些混乱的情感,这就和推开压在自己的胸膛上的大石头一样困难……但总比在镜中世界里给自己做情感摘除手术要容易得多。 超形的镜像活了过来。情感充盈着它不切实际的躯壳。 滕云深侧身向镜子以外的世界望去,他向那里投出专注。呼吸的渴望在他的肺部里燃烧。他在镜中世界长途跋涉,跨越千山万水,而转身离开却似乎仅仅需要一个念头,就在一念之间。他属于外在的真实世界,与这里格格不入。 但他还不能够离开,要摧毁超形还差最后一个步骤。谢天谢地,他还有时间。广角镜的特质使得外在的时间相对稀释,他不曾预见到这一点,这大概是他在这惨淡一天里为数不多的慰藉之一。 滕云深将超形拽向了镜中的世界。以他持有的镜像法力并无法完成这一过程,可是,他也并不是真的在打算着要把双头的躯壳关在虚构的牢笼里。 他只是需要制造一次大碰撞。他为镜像填充了混乱的情感,也是为了增幅这一次大碰撞的烈度。他要让超形灰飞烟灭。 实体与镜像的接触不会引发相互湮灭的作用,镜像只是实体在镜中世界的容身之地——然而,这一面镜子是不一样的。 它贯穿了双头躯壳的脚掌,而滕云深又透过镜像的引力将它与这具躯壳捆绑在了一起。根据巫术的守则,它几乎成了双头躯壳的一部分。 滕云深也还记得镜子与镜子的守则。 第一百二十章 破镜 在镜子里拾起阴影并不容易。滕云深保持专注,然后依靠肢体动作加强专注。他朝镜子之外的一道阴影伸出手去。数以万计的晶格尖叫起来,滕云深的手指在猝不及防的刺痛下血肉模糊,失去了明确的形状,它们瞧起来就像是一小块湿漉漉的口红印记。 他得到了魔杖的阴影。影子在他伤痕累累手里颤动,犹如狭长的剃刀。他流了更多的血,但这样的代价与结果相比并不昂贵。 滕云深将魔杖的影子插在了镜像的脚掌上,这令镜像变得……完整。作为镜子的魔杖贯穿了超形的脚掌,而镜中的超形缺少了这一部分。伤口,痕迹,缺损,有时候,正是这些特质让事物显得更为真实。 当一面镜子被镜像法师找到它在另一面镜子里纤毫毕现的全貌之时,镜像法师就可以将它砸成碎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哪怕巫师的感官有别于常人,哪怕他们能够运用视觉轻而易举地找出自己眼睫毛里最长的那一根或者最短的那一根,要做到这一点仍然非常困难。 理论上而言,那是无穷无尽的……迷思。你在第一面镜子里找到了第二面镜子,你巨细靡遗地勾勒出了第二面镜子的镜框,不厌其烦,让它有了一副栩栩如生的轮廓。而当你试图将层次丰富的细节涂抹在镜面之上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将第一面镜子也放进去。 而第一面镜子里总是找得到第二面镜子的,犹如昨日重现。 滕云深的专注必须透过一面又一面镜子,直至孑然一身,直至最后一面镜子黯淡无光。 他曾经运用这样的手法杀死了一个镜像法师,然而,命运不仅仅将他的法力提升到了第六阶的水平,还为他提供了一面以空气为材质的大镜子。这样的经验不可借鉴。 但是,当下,他就在镜子的世界当中,这既是第一面镜子,也是第二面镜子。镜子将在自身的映照中互相摧毁。 他将超形塞进了超形自身当中。 双头的躯壳剧烈挣扎起来。咔嚓咔嚓的脆响刺破了暗哑的风声,犹如有谁穿着钉鞋在薄薄的冰层上原地踏步。 滕云深取来了月亮之火。太阳的虚像在镜中世界里落下了虚像。就像阴影与情感的融合形成了魅影一样,虚像以虚像的形式化作了实像。 双头的躯壳跌向了一望无际的火海。 年轻的巫师丢开了纤细的影子。他的身体在突如其来的轻盈中飞离了火光万丈。 滕云深飞向了镜子以外的世界。 变形的镜框嘎吱嘎吱地摇晃着超凡之人的视野。镜中世界的变化不会对镜框造成直接的影响,然而,这具镜框亦在镜中世界的大火里。超形慢慢熔化的躯壳包裹住了它。 黑色的天空,红色的火焰,让人回忆起童年时放在炉子底下的蜂窝煤。镜中世界的太阳正在死去,衰亡的恒星旋转着抛射出暗红色的光芒。大地在它的挤压下宛若泡沫一般碎开。 年轻的巫师意识到自己无法逃离。来不及了。出口遥遥在望。只是,下一次心跳,下一次呼吸,镜中世界就将毁灭于自身相悖的魔力里。 而滕云深既无法呼吸,也无法让心脏跳动。他始终待在一次呼吸与一次心跳的间隔里。他不是镜中世界的居民。 太阳穿过凝固的云霓。天空睁开了恐怖的眼睛。它行将消亡,目光却依然具有挡者披靡的威力。森罗万象在天空之眼的注视下蒸发……不,甚至连“蒸发”的概念都不复存在。它们就这么消失了,留下惨淡的空白。 时间不再给予滕云深眷顾。时间的刻度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 风迎面吹来。滕云深眯起眼睛。在熔化的镜中世界里,风也是滚烫的。它无法给予他最后的安宁,每一次触碰,都像是烙铁一般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嘶嘶作响的痛苦。 他似乎在劫难逃,但是,他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他下定了决心,要做出改变,他不再只是一具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为了人们,他不能够将世界交给邪恶的威胁。 年轻的巫师拦住了在凋亡中徘徊不去的风。无拘无束的风,孤独的风,在年轻的巫师身边驻足。它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记忆。尤其是此时此刻,万事万物的虚像都将在自然而然的扭曲中化作齑粉。可惜的是,人们之所以会向它倾诉喜怒哀乐,正因为它是永远的孤独。它只是一语不发地倾听着,随即旋踵而去,去往未知的远方。 滕云深取走了悼亡之风的孤独。 镜中的世界分崩离析。镜像法力正在急剧的加速度里摧毁自身。他拿回了形形色色的魔力。 滕云深低下头去,在龟裂的晶格里找到了自己有气无力的影子。他把孤独塞进了影子里……魅影活灵活现地膨胀开来,宛如一只气球一般飘离了时隐时现的地面。 他穿上了孤独之影。 毁灭的喊叫安静下来,偃旗息鼓。万事万物毁灭的速度各有不同,质地越是接近光可鉴人的镜面,毁灭的过程越是短暂。 而滕云深可以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比自己更慢的东西,无论它们来自哪一个方向,在孤独之影的专注下,它们秩序井然。 他穿过镜面,就在一念之间。 滕云深回到了外在真实的世界里。暴躁的双头躯壳就在他身后烧着。滕云深匆忙弯下腰去,避开超形吹来的恶风。 邪恶的巫师怒骂了一声。祭仪法师的魔神之手只余下三分之一的长度,但是,时不时从地底下升起的石柱还是令他不胜其烦。 滕云深转过身去,推了超形一下。他被超形的重量弹开,飞到了疏朗的月色里。 邪恶的巫师一刀砍断了坚不可摧的石柱,幽灵之火在他的屠刀上张牙舞爪。 咔嚓!天空在滕云深的脚下摔得四分五裂,恣意的裂痕宛若不期而至的闪电。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兔起鹘落 滕云深随手抄起了一块尖利的玻璃碎片。 邪恶的巫师露出了恼怒的笑容。一块玻璃碎片能够用来做什么呢?要用它割开凡人的喉咙,放干他们的血液是可以的……但如果你打算用它来对付杀气腾腾的超凡之人,最好还是在那之前找心理医生检查一下自己的精神状况为好——而且,检查的结果很可能会令人十分遗憾。 他又恼怒地瞪了正在熔化的双头超形一眼。 可是,可是,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超形被滕云深以难以捉摸的手法摧毁了。他不能够小看对手。狂妄自大的拳击手会丢掉几颗牙齿,而狂妄自大的巫师则会丢掉性命。 邪恶巫师跨过倾倒的花岗岩柱子。他往身后挥了一刀,焦痕切开冰冷的空气。祭仪法师狼狈不堪地卧倒在地,避开呼啸而过的幽灵之火。 滕云深举起玻璃碎片,指着气势汹汹的邪恶巫师,仿佛它是一支手枪。他轻轻拂拭着玻璃上晶莹剔透的裂纹,那就如同是未经修剪的树杈一般,茂盛的形状里隐藏着跃跃欲试的生命力。它是安静的,却即将在跃起的一瞬间声嘶力竭。 邪恶的巫师踏入了一个……可信的射程范围里。滕云深丢开了玻璃碎片,好像它是一条藏在草丛中的毒蛇。 焦躁的电流烫着了他的指头,啪!致命的电流贯穿了邪恶巫师的胸膛。 只是,对于超凡之人而言,“致命”往往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哪怕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超凡之人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地死去。 滕云深并不指望这一击可以消灭敌人。能够运用超级雷击术的话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然而,他可不是一个雷击法师,他击发的闪电来自于无中生有的真名魔力,来自于玻璃上不经意的裂纹,来自于不期而至的灵感…… 战斗法师听得见邪恶巫师的心跳声。它曾经如此的强壮,生气勃勃,犹如荒野中追赶狂风的巨人。闪电穿透了它,它消失了。 滕云深投出重力线,在邪恶巫师的重量上抛下了锚爪。滕云深试图拖动对方,但是,邪恶巫师骨瘦如柴的身体里隐藏着惊人的重量,滕云深反而被拖了过去。在拖动与推动的过程中,重力线的两端都是理想的质点。然而,滕云深脚下踩踏着磕磕绊绊的摩擦阻力,他失去了平衡。 在战斗中发生这样的状况很糟。他踉踉跄跄地丢开了重力线,啪的一声,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的魔力消失了。滕云深顺势转身,沉入了影子之下。 邪恶巫师抬起了燃烧的屠刀。他从短暂的麻痹里挣脱了出来,他的心跳猛烈地撞击着焦黑的胸膛,宛若挣脱了桎梏的猛兽。 滕云深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邪恶的巫师以奇异的姿势跳了过来,落在吞没了敌人的影子之上。他的身体结构十分特别,整个跳跃的过程中大部分肌肉几乎纹丝不动。他只用两只手指就支撑住了整个身体。这对于超凡之人而非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经受过训练的普通人也可以办得到,但是,在如此急促的动作当中保持安静非常困难。 即使是落花的轻轻一吻,都会在影子的世界里激起涟漪。声音让影子们手舞足蹈。可是,如果滕云深没有紧紧盯着邪恶巫师的话,恐怕无法察觉到后者的接近。 这样的滋味对于感官灵敏的巫师们来说并不好受。他们认知到了这个世界深层次的一面,却不得不忍受一头奇形怪状的噩梦在自己眼前无声无息地晃来晃去。 邪恶巫师瞪着影子之下的世界。一秒钟以后,他抬起头来,左顾右盼。 滕云深清楚,在影子之外,流逝的时间不到一秒。邪恶巫师再次展开了犹若幽灵般的步伐,跳向夹在继续战斗与逃跑两种选择之间犹豫不决的第三阶巫师们。 战斗法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匆匆忙忙地从影子底下浮了起来。他之所以潜入影子底下,并不是出于某个战术方面上的考虑,他纯粹只是在……害怕。他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地坠向了死亡的恐惧。他不得不逃入了影子的庇护里。 其貌不扬的最后一个第三阶巫师撑起了一张魔力护盾,挡住了敌人。他表现得很好,简直无懈可击。但他支持不了多久的,双方的实力相距悬殊。他之所以能够有一次恰到好处的表现机会,是因为他的敌人不在乎。 在他的身后,圆脸的瘸腿巫师正在手忙脚乱地往腰带的投币口里塞硬币。女巫抓住了他,把他向身后丢了出去。 另一个变形法师勇敢地扑向了燃烧的屠刀。他踩在了屠刀又宽又薄的刀身上,压得邪恶的巫师微微下沉。 “祭仪法师在做什么?”滕云深怒气冲冲地想。他还以为自己出其不意的雷击为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队伍争取到了重整旗鼓的时机。但是,他们显然辜负了他的努力。 滕云深缺少与旁人进行“有效”配合的经验。可是,他认为祭仪法师作为队伍中最为强大的一员,应该保护好自己的战友才对…… 邪恶的巫师变魔术般握住了另一柄刀。滕云深屏住了呼吸,心跳停顿。他是一个巫师,见识过许许多多奇妙的魔法,只不过,这个戏法还是令他大惊失色。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虽然给双臂镀上了钢铁的光泽,却仍然把双腿埋在阴影里,使得他可以借助黑暗的道路加速。而这也使得他在第一世界里的身体分量不足。他无法依靠钢铁的重量拖动邪恶的巫师。 与死亡赛跑,滕云深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邪恶的巫师轻巧地挥了一刀,将推挤着空气的巫师砍为两端。对方的面孔上只有害怕的表情,他甚至来不及感到意外。、 变形法师纵身一跃,跳离了燃烧的刀身。可他无法逃得太远,下一刻,邪恶的巫师就将会追上他,把他的脑袋劈成一团鬼火…… 但是,滕云深终于姗姗来迟,邪恶巫师不得不转过身去面对他。钢铁的气味令人难以忽视。 磅!岩石爆炸的声音在滕云深的身后响了起来。紧接着,灼热的炮弹击穿了他暴露在影子以外的身体。 第一百二十二章 孤独之影 除了保护战友以外,队伍中最为强大的一员还可以有另一种做法——牺牲战友,拿他们当炮灰,为胜利争取机会。 祭仪法师就是这么做的。他的狂轰滥炸将一条直线上所有站着的东西吹倒在地。爆炸过后,尘埃无边无际地下着,仿佛落在荒漠的雨。 当然,滕云深不是他的战友,他们只是有着共同的敌人罢了,将之连同邪恶的巫师一起击倒,一箭双雕,非常合算。 可惜的是,他没能够重创邪恶的巫师。在滚滚浓烟之后,低沉的吼叫声传了过来,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却也充满了力量。 大祸临头。但是,滕云深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愤怒的情感更是微乎其微,他的专注全放在了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之上。晕眩令他虚弱,而晕眩本身也是虚弱的,到最后,只余下漫长的麻木。 滕云深喘息着翻了个身,面朝天空,好让自己可以……死得明白一点。哪怕是死亡,他也愿意以清晰的知觉去感受它。 月色是红的,如果痛觉可以用来形容月色的话,它就是疼痛的。呼吸也是疼痛的,每一口空气都好像是从碎石的敲击里蹦出的火星,烫着了他的喉咙。 邪恶的巫师正在经历一些变化。令人惊讶的是,他是变形法师。可是,他与滕云深之前接触过的变形法师都不一样。变形法师往往很容易让人把他们与自然界中的意象联系在一起。苏瑞雯的优雅与威严就令滕云深想起了老虎。他们具有人类久已疏失的一些特质,强壮、灵敏、狂野。而邪恶的巫师呢?他不像是任何自然界中的东西,至少不是有血有肉的那一种。 滕云深稍稍扭动身体,高温令他的皮肤鼓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泡。冰冷的晚风宛如剃刀一般割着他肿胀的面孔。这样的死法并不好受。 死亡从来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可是,早在离开那列火车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险死还生之后,崭新的一天在等着他。他却终于能够停下来,好好考虑之后的……生活。 他意识到,自己注定不会有一个寿终正寝的结局。躺在干净整洁的病房里,周围聚拢着亲朋好友,那或许是最为理想的最后了,而他没有那样的运气。他将会死在恶毒的魔法之下,尸骨无存,消失在超自然界广漠的荒芜里。这大概是非常公平的,他是一个杀手,杀人或者被杀,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隐隐约约有所察觉的时候,距离此时此刻只过去了一天而已。但是,回忆起那时候的心情,又仿佛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一般遥远,模糊不清。 这一天过得相当的充实,当然,不是学生日记里的那一种有益的充实。不过,有益与无益谁又能够说得清呢?战斗的直觉在滕云深的身体里如同有毒的细胞一样辗转反侧,可是,它们也杀死了他的软弱。 滕云深并不打算死在这里,也并不打算死在任何地方。他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他不想死。 年轻的巫师稍稍绷紧面孔。一串剃须刀刀片从风中掉落了下来,砸在了他的鼻梁上。这就像是那些街头魔术师用来唬弄小孩子的魔法,小把戏,电子游戏的设计师可不会把它加入一长串一长串的技能列表里。然而,对于真正的巫师来说,小小的剃须刀刀片比气势汹汹的火球更为有用。 你不能指望敌人待在原地等着你把慢腾腾的火球丢过去。你可以拿起冲锋枪和火箭弹来攻击敌人,时代在进步,每一个人都应该做出改变,巫师也不例外。甚至对于某些大器晚成的巫师来说,站在神秘学的角度上去分析问题才是“改变”。 而剃须刀刀片在巫师手中别有用途,那代表着巫师的技艺里灵巧的一部分,那代表着魔法暂且不可被科技替代的一部分。 那是一面镜子,明晃晃地映现出了外在的世界。滕云深将视线聚焦到光斑之上,只要多一点的专注,他就可以在恰当的时机丢下一颗闪光弹。 之后会怎么样无关紧要。真的,当危险近在咫尺的时候,你很难去考虑哪怕是几分钟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你只能够走一步看一步。你拥有的只是当下。 他的思绪在飞,可是,他的身体却不得不躺在落叶堆积里,静待伤势冷却。他瞧见了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变形法师,他们没受什么伤,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呆呆地立在树下,一动不动。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还裹着孤独之影。魅影重新裹住了在爆炸冲击下失去钢铁魔力的他,并将他沉入了不深不浅的影子世界里。在摧毁某一个速度之前,孤独之影韧性惊人。 战斗法师一点一点地伸出了自己的知觉,伸出了自己纤弱的意念。皮影法师可以运用影子来延伸肢体,也可以运用影子来收拢肢体。他找到了自己四溢的血液,并将它们尽可能地带回到身体里来。 滚烫的花岗岩碎片嵌入了他的脏腑之中,即使是最好的手术医师也无法在他被排异反应与失血杀死之前把碎片取出来,但是,摧残着他的杂质在影子的世界当中无所遁形。 邪恶的巫师缓缓现身。他的体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凹凸不平,好像地震时隆起的地壳。他手里只握着那一柄门板似的大刀,另一柄妖氛似的长刀不知被他遗落在了哪里。 滕云深还有时间,黑暗的时间庇佑着他。滕云深慢腾腾地将一些花岗岩碎片丢进了黑暗里。然后,他离开了影子的世界。 邪恶的巫师正在逼近两个变形法师。祭仪法师又藏起来了,但他并不担心对方能够在这种情况下逃走。变形之后的他尤为擅长追踪。 他不喜欢在无法掌握的情况下变形,克制变形的冲动是他修行的法门之一。而祭仪法师破坏了他的修行,他要将之碎尸万段。 在那之前,他要拿眼前这两个“同类”开刀,适应久违的身体…… “这边。” 邪恶的巫师诧异地转过身去,瞪着出声招呼自己的滕云深。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交换 影子犹若从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一样,托起了滕云深僵硬的身体。他瞧起来和一具站着死去的尸体没什么分别,实际上,他的情况也比尸体好不了多少。 但他毕竟还是活着的。他仍然能够进行一定程度的思考。而对于巫师们来说,专注就意味着力量。 滕云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邪恶巫师的身上。在完成了变形之后,后者变得更加更加的恐怖,他仿佛一座大山似的,挡在了滕云深的面前。 而此时此刻,恐惧是非常昂贵的,年轻的巫师负担不起。他甚至来不及运用刺青修复自己的身体,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影子世界的庇护。他必须马上站出来,阻止对方。 滕云深投出重力线,把自己拖向了邪恶的巫师。然而,这仅仅是掩饰罢了。他穿着孤独之影,可以在速度的坐标轴上移动。他与邪恶巫师的距离不再只是空间上的距离,而更多的是速度上的距离。只要滕云深足够快,他就能够找到目标静止的一刻。 邪恶巫师没有及时察觉到这一点。他挥出了志在必得的一刀,却只是斩中了不会流血的空气。紧接着,滕云深将一大把剃须刀刀片刺进了他的腹部里。 这些刀片太短了,构不成任何严重的伤害。滕云深急忙推了邪恶巫师一下,把自己弹开。 孤独之影消失了。万事万物的速度回到了原本各行其道的轨迹上。滕云深又推了敌人一下。但是,邪恶巫师的速度就如同一大串丢在他脚跟前的爆竹,噼啪作响,危险迫在眉睫。 他可以藏在影子底下,等待机会,或者干脆逃之夭夭。但是,他不能够那么做。葛林们认为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做法是错误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群守墓人应该死在这里。 屠刀离他只有咫尺之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他来不及思考。他的一系列动作都只是在仿佛静电一般不易察觉的灵感驱使之下完成的。他在悬崖边上跳舞。 邪恶法师的动作并不比之前更快。可是,当滕云深披着孤独之影的时候,两者的速度齐头并进,而一旦他卸去了孤独之影,两者的速度就相向而行。 滕云深唤出了超形。饱经风霜的灰色躯壳挡在了邪恶巫师的面前,它举起火铳,只要一个明确的念头,它就会扣下扳机。然而,滕云深没有足够的精力分神在操纵超形之上。 邪恶巫师一刀砍下了灰色躯壳的脑袋。它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不过,在争分夺秒的攻守之间,片刻的阻碍足够为滕云深夺取到生存的空间。 半埋在敌人腹部里的剃须刀刀片闪闪发亮,滕云深挨个推了一下,随即重新藏入了影子里。影子的世界给了他一个拥抱,一如以往,了无新意,但行之有效。他暂且避开了猛兽的爪牙。 邪恶的巫师是变形法师,他无法像别的巫师那样把刀片藏起来。可是,仅仅是与之建立羁绊,将刀片上滕云深用以定位的魔力抹去,轻而易举,易如反掌。他甚至不需要特意去感受刀片的重量或者锋利,结实的变形肌肉稍稍蠕动,就粉碎了刀片的形状。他的血液裹住了刀锋。 滕云深的思绪迈向了下一个阶段。 他无法继续推动刀片的重量了。但是,滕云深也志不在此。他希望邪恶的巫师吞噬那些刀片,与之形成一种魔法意义上的紧密联系。 刀片闪闪发亮的表面十分适合用于承载镜像法师的魔力。他曾经通过镜像与镜像的相互湮灭机制摧毁了邪恶巫师的超形,现在,他准备以同样的方式摧毁邪恶巫师的人形。 他已经完成了第一个步骤,将镜子置入了邪恶巫师的躯壳里。而接下来……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复杂,却十分困难,而且十分危险,不仅仅要流汗,还要流血,甚至是肝脑涂地。 为了抓住邪恶巫师的镜像,他必须到镜面之后的世界里去。而只是想象着要接近邪恶巫师,接近对方的力气,接近对方的速度,就令他毛骨悚然。 邪恶的巫师走入了自己的影子里。 他并非皮影法师。然而,每一个巫师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运用影子的魔力——就和每一个巫师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运用鲜血的魔力一样。 邪恶的巫师飞快地沉入了影子的世界当中。他的动作颇为生疏,却依然保持着变形法师独有的优美力度。 滕云深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影子世界是他的领土。在这里,他更为强壮,更为迅速,更为敏锐。他或许无法在这里运用镜像的魔力摧毁对方,但是,他也并不需要那么做。他可以试着摧毁邪恶巫师的影子,从而消灭对方。在集市之战当中他遭遇过这样的手法,印象深刻。 他从身后捞起了一根钥匙,好像它就浮在齐腰的水面上似的。钥匙在他的手中大放异彩,白银的光泽与红宝石的光泽相得益彰。 他选择了不会说话的那一柄剑,他终究还是对背叛主人的魔剑心存顾忌。 滕云深沉到了影子的底部。影子的世界深不见底,但是,只要皮影法师愿意,他就能够把自己与某一层次的浮力维系在一起。他可以如同穿过薄薄的雾气一般穿过影子,也可以如同躺在厚厚的床垫上一般立足在影子之上。 邪恶的巫师继续下潜。他的头发披散开来,露出愤怒的五官,面目狰狞。他无法呼吸。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好像他是一块海绵。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灵巧依然显得咄咄逼人。 滕云深迎向邪恶的巫师。些许黑暗的时间加速了他的动作。邪恶的巫师仓促地挥了一刀,燃烧的刀光犹如水池底部的灯光一样模糊,它失去了形状,也失去了威力。滕云深绕开了光束。他取得了一个有利的角度…… 他诧异地瞪着一串一串从自己眼前冒起的气泡。它们泛着怵目的红。邪恶的巫师用另一柄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第一百二十四章 驰援 显而易见,即使潜入了影子世界的深处,邪恶的变形法师依然隐藏了自己的速度。他至始至终都表现得十分强悍。魔神之手几乎杀死滕云深的毁灭性攻击,也只是激发了他的凶性罢了。 他闯入了深不可测的影子世界,并以出其不意的迅猛攻击刺穿了滕云深的心脏,后者等同皮影法师,在影子的王国当中如鱼得水,却终究还是难逃毒手。 他飞起一脚,踹开了年轻的巫师。 更多的血从滕云深胸口上的破洞里涌了出来,他的身躯犹如一壶热气腾腾的红墨水,血色的雾气飞速蒸发,就和他死去的速度一样快。 邪恶的巫师稍稍喘了口气。他是变形法师,要保护自己的影子已经是勉为其难,闯入影子的世界并展开攻击更是难上加难……但他做到了,没有辜负过去艰苦的锻炼。 他眯起眼睛,瞄准年轻巫师坠落的方向,随即把手中的刀光丢了过去。狭长的刀光仿佛蜃景一般扭曲着,仿佛太阳暴晒之下升腾的轻烟。这柄刀并非全然的实体,它是邪恶巫师屡试不爽的杀手锏。 轰隆! 雷鸣在他背后炸开,掀起轰隆作响的涡流。邪恶的巫师转过头去,望向影子以外的世界。突如其来的冲击破坏了他的专注。影子们挤了过来,将他推向了皎洁的月光……邪恶的巫师仿佛一只断了尾翼的直升机一般打着转飞出了影子的国度。 滕云深回到了凹凸不平的落叶堆里。他坐起身来,惊慌失措地盯着挥舞着两支棒子甩出一记又一记雷击的葛林亮。 邪恶巫师退开几步。凌厉的雷击倒在其次,潜伏在暗处的祭仪法师可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麻烦。 葛林亮赶到了滕云深的身边。 “你——” “他走,我留下。”雷击法师简短地说道,“你无法放下他们,我们也无法放下你。他是森林法师,一个人也可以离开这里。我来与你一起战斗。” 滕云深点了点头。 “你们。”邪恶巫师大声说道,“别躲躲藏藏了。”他的口音这个时候听起来颇为奇特,好像一张蒙住了火炉的麻袋在说话。滕云深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从喉咙底下发出来的声音。处于变形状态当中的巫师们似乎不具备平常的语言能力。 他举着熊熊火光,朝林荫下指指点点。 一男一女两个变形法师从阴影之后钻了出来,发出一低一高的吼叫。他们的声势颇为可观,但是,此时此刻,那却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祭仪法师依旧默不作声。 滕云深在雷击法师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伸向他的手汗涔涔的,频繁的雷击消耗了雷击法师大量的魔力。 “需要制订战术吗?” 雷击法师摇了摇头:“没什么战术。我——” 滕云深抓起一把硬币,递给他看。 “有钱人。”雷击法师嘟囔着拿走一枚钢铁硬币,塞进了腰带上的投币口里。 邪恶的巫师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这里走了过来。变形法师亦步亦趋,却始终保持着十米以上的“安全距离”——谁知道这样的距离够不够安全呢? 雷击法师举起噼啪作响的电气棒,挥了一挥。 邪恶的巫师开始冲刺。 滕云深将钢铁硬币放进了投币口里,然后按下开关。 雷击法师挥出一束弧光。邪恶的巫师踮起脚尖,轻轻一跃,宛若一架风筝似的从雷击法师惊愕的脑袋上方飘过,落到了滕云深的身后。他的双脚踩着完美的节拍。 比起阴沉的祭仪法师,他更在意这个莽撞的皮影法师。 邪恶的巫师还以为之前致命的两刀足以结果对方的性命了。可是,滕云深虽然血流不止,但远远没到濒临死亡的地步, 然而,他不会有更多的机会了。在第一世界里,他绝对无法跟上邪恶巫师的动作。 滕云深转过身去,勇敢地面对敌人。时间是……半秒钟?雷击法师如果打算释放电流,就必须绕到另一个方向上去。他得坚持半秒钟。 他抬起宝剑,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屠刀。燃烧的刀身出奇的薄,与一张纸别无二致——却又重量惊人。滕云深费劲地推开了刀锋。与此同时,邪恶的巫师抬脚踢在了他的小腿上。滕云深半跪在地。 雷击法师抬高电气棒。吱!炫目的电光在沉甸甸的屠刀上绽开恣意的花朵,仿佛飞旋的移动喷泉。烧焦的气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滕云深推了邪恶的巫师一把,将自己从锋利的刀锋下弹开。雷击法师被他带了一下,差点失去了平衡。 邪恶巫师的脚步声在他们耳边响起。 滕云深空空如也的右手里冒出了一柄乌黑的钥匙。他轻轻一伸手腕,将魔剑顺其自然地送入了敌人的腹部里。 邪恶的巫师抬起胳膊,砸向他的脑袋。咚!滕云深捂住嗡鸣不止的钢铁头颅,踉踉跄跄地倒向了一旁。 雷击法师举起两支棒子。邪恶的巫师一脚踹开了他。 滕云深还记得过去微妙的……节奏。魔剑的精灵不断催促他进入剑手的角色。 他迈出了风轻云淡的一步,附着在屠刀上的火舌掠过后颈,卷起深入骨髓的颤悸。可是,倏忽之间,一切都陷进了无可名状的寂静里。唯独有一阵狂暴的力量,在魔剑之中雀跃不已。 滕云深转过身去,将狂风暴雨般的剑影推向了邪恶的巫师。 当!锐器交击激起的刺耳声响直往他的耳朵里钻。魔剑与屠刀宛如不共戴天的世仇般咬在了一起……他居然压制住了邪恶的巫师。 雷击法师还在试图点亮两支一声不吭的电气棒。 邪恶的巫师踏着变形法师特有的矫健步伐避开了魔剑的锋芒。他正在远离风暴。滕云深挥起另一柄剑,劈中了他的手腕,伤痕深可见骨。他朝最近的一只妖精抛出了重力线,把自己从风暴之下拖走。 雷击法师丢出了剧烈闪烁的电气棒。两道霹雳劈落在了邪恶巫师的身体上,电光照亮夜幕,好像有谁向着黑漆漆的墙面泼去了一大桶白色油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之刀 雷击法师准确地把握住了时机。可是,被闪电劈倒的邪恶巫师马上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并未展现过什么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奇妙魔法,他的强壮就是最为可怕的魔法。 然而,滕云深并未气馁。他心有余悸的表情底下浮现出了坚定的斗志。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雷击法师为他争取到了时间。他毫不犹豫地掷出了魔剑,最后的暴风雨以浩浩荡荡的声势砸在了邪恶巫师的身上。 滕云深推开雷击法师。哐啷!一大块玻璃从高空的晚风里掉了出来,砸在了他的脚边。与此同时,邪恶的巫师挡开了魔剑。 他踢开玻璃碎片,敌人一头撞进了凛冽的寒气里。他再次抛出重力线,把雷击法师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邪恶的巫师将魔剑拽在了手中。 滕云深向后一倒,躺进影子里。严冬对邪恶的巫师展开双臂,却立刻被一双刀剑砍成了碎片。 年轻的巫师在影子之中滑行,他行走在盘根错节的阴影里,狰狞的形状一一浮现心头……成群结队的妖魔从黑暗之下爬了出来,无所畏惧地迎向了残忍的刀剑。邪恶的巫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它们的围堵下撕开一条血路。 滕云深离开了阴影。他俯下身去,凝视着脚下的血迹,鲜血汩汩,记载了他的伤痕累累。滕云深放下了太阳之火。 血泊急剧膨胀开来。巫师的血,妖魔的血,严冬的血,血流成河,水涨船高。 屠刀的呼吸声近了,犹如一大群怒气冲冲的毒蜂。 电光石火,一念之间,腾云深在鼓起的气泡之中找到了自身的镜像。整个世界都在小小的凸面镜里得到了夸张的形状,一面镜子又映出了另一面镜子,无穷无尽。滕云深轻轻一拽,从变形的镜像里释放出了鲜红的色泽。 取得了实体的血液在猝不及防的空气之中迸溅开来,犹如一把又一把高压水刀,吹毛断发。锋利的血之刀切开了滕云深的身体,也切开了邪恶巫师的身体。 滕云深放开了镜像法力。他的躯壳在乱箭攒射下支离破碎,可是,只要能够唤起鲜血的魔力,他的身体就将在肆意横流的血泊之中再生。而在他的灵感里诞生的妖魔与严冬,在剥离了似是而非的毒性之后,它们的血液也将为他提供充足的养分,它们的血等同他的血。 邪恶巫师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走了过来。他掐住了滕云深的脖子,把这具零零碎碎的身体从泛滥的鲜血里提了起来。他遍体鳞伤,但依然孔武有力。只要一个念头,一些专注,他就可以彻底终结滕云深奄奄一息的生命。 年轻的巫师以极为脆弱的形式延续着自身存在。血浆里较为黏稠的一部分宛若提着木偶的绳子,捆住了他的……轮廓,让他不致于成了一团松松垮垮的形状。 雷击法师拾起自己的电气棒。滕云深的血液污染了他的武器,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启动它们。可是,邪恶的巫师不会给他更多的时间,在电气棒开始运转之前,邪恶的巫师就会杀死滕云深。 两个变形法师被触目惊心的场面吓唬住了,他们战战兢兢地跨过尸山血海,锐气全失,他们害怕滕云深的血。祭仪法师仍然躲在暗处,静观其变。这支队伍不会阻止邪恶的巫师杀死滕云深。 然而,年轻的巫师记得尚且年轻的记忆。 森林法师轻声细语:“要在我的身上重现你的伤口,还缺一个引子。”女孩忍受着痛苦,将鲜血法师的技艺传授给了他。 他也还记得自己的伤口。不是现在切断了呼吸的伤口,而是在影子王国里贯穿了心跳的伤口。 滕云深在邪恶的巫师拧断自己的脖子之前刺破了对方的心脏。 他听得见周围每一个人的血液流动声。他甚至看得见他们身体里的血液。鲜血法师的敏锐知觉让他在一瞬间捕获到了邪恶巫师的心脏。心脏是血液的中枢,鲜血的魔力在这一部位上打下了大大的记号。 邪恶巫师用指头扎破了他的喉管。 滕云深记得关乎流血的意象。血咕咚咕咚地流着,挥发出狂热的气味。战士们正在流血。无论谁在流血,那都是一种伤害。流自己的血固然不好,而渐渐习惯了让别人流血,同样不好。那就像口袋里的钉子与玻璃碎片,一不小心就会弄伤你自己的手……而滕云深已经承受了这样的伤害。 紧接着,他将这样的意象赋予了邪恶巫师的血液。 你能够想象吗?你的心脏跳了一如以往的一下,或许稍快了一些,或许稍慢了一些,但总归是准时的,就和恰到好处停在你面前的列车一样。然后,一大把锋利的奇形怪状钉住了你的心脏,你的心跳越是有力,它们的形状越是锋利。 邪恶巫师松开了手。一支铁钉从他的嘴唇底下钻了出来,它锈迹斑斑,连鲜明的血色都无法给它增添上一抹亮光,染血的伤害带着剧烈的腐蚀性。一旦你对流血——无论是自己流血还是别人流血——习以为常,你的身心都将不复原貌。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改变,流淌在你的每一次呼吸里,就连你的脚步,你的影子,都会变得与众不同。黑暗挥之不去。 滕云深把自己行将散架的身体从邪恶巫师的面前推开。 电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睛,视野里一切有着清晰边缘的事物都令人痛苦。他以极为危险的姿势倒向冷漠的大地。 在这样的天气里,血液凝固得很快,可是,这是巫师之血,带着宜人的热量。温暖的红色海洋拥抱了他。 邪恶巫师跪倒在雷击之下。他张开口,吐出一大把钉子。刺鼻的焦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了一起,浓郁的气味犹若具有实质一般裹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滕云深喘了口气,而这样轻微的动作几乎撕开了他的肺部。他的喉管白森森的暴露在了白森森的月光里,嘶嘶作响,情况很糟,那就和走漏的煤气一样危险。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大量精巧的器官组织在血色的切割下成了一无是处的累赘,他只能够依靠鲜血的魔力苟延残喘。 邪恶巫师朝他走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瞬息 即使血腥的气味犹如一双大手一般捂住了他的眼睛,邪恶的巫师还是可以找到滕云深。 每走一步,鲜血的魔力都在侵蚀变形法师灵敏的感官,可是,在彻底迷失方向之前,在屡次搏杀之中磨砺出来的奇妙直觉仍然将他带到了滕云深的面前。 他知道自己的情况非常不妙,然而,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杀死滕云深,与之同归于尽的念头几乎和求生的意志一样强烈。 滕云深同样持有杀戮的直觉。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茫然地盯着在雷击之下面目全非的邪恶巫师。滕云深等不来第二次雷击了。他得靠自己,就和第一次雷击落下之前一样。 雷击法师举起黯淡无光的电气棒。他太累了,连站稳脚跟这样的事情都能够耗尽他仅余的力气。可是,他依旧想着要帮助滕云深。他努力挺起胸膛,呼吸着血色的窒息。他尚未绝望。 沮丧也没能够压垮滕云深。他缓缓激活自己的心脏,这就好像是在用自己孱弱的呼吸按摩自己酸痛的肩膀,难以形容。但是,巫师的生活就是如此的不合逻辑。 浸泡在鲜血魔力之中的感觉非常奇特,他无疑是活着的,只是崭新的存在形式不再维系于形体。血液流淌,延续了他的生命。心跳似乎已经无足轻重。 然而,他不能只是躺在血泊里,像犯了社交恐惧症的吸血鬼一样呼呼大睡。死亡的威胁迫在眉睫。 他还有时间。他沉醉于自己的血液里。不过,鲜血的魔力并不只是让他酩酊大醉,它也让他变得不那么容易被杀死。 滕云深开始试着像一个清醒的人那样思考。 他听得见邪恶巫师的心跳,也听得见雷击法师的心跳,还听得见更远处变形法师们的心跳。他听不清楚太多的声音,噪音充满了整个世界,可是,心跳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对于鲜血法师而言,那如同晚风中的霓虹灯似的,光辉夺目。 邪恶巫师的心跳并不完整。他曾经以妖异的刀光刺穿了滕云深的心脏,而滕云深也将这样的伤口还给了他。变形法师的自我愈合能力十分惊人,只是,滕云深有毒的血完全吞噬了他的健康。哪怕被砍去了一条腿,变形法师也能够活蹦乱跳,然而,巫师的血就和银子弹一样危险。 他的心脏依然在跳动,气势汹汹地撞击着胸腔,发出在鲜血法师听来简直是震耳欲聋的声响。 不过,滕云深也听见了别的声音。风在邪恶巫师残缺的躯壳里徘徊,呼啦呼啦…… 他记得伤口的形状,平滑的圆,那不怎么像是刀锋留下的伤口,而更像是烧红的硬币陷进了一捧雪粉里。这样的伤口在一时之间杀不了邪恶的巫师,而他只有一次机会。 狂野的心跳声时快时慢,宛如湍急的流水,把滕云深的知觉摇来晃去。他在漩涡中打转,不辨东南西北。 邪恶巫师踩住了他的胸膛,而他无法沉进影子里去。 滕云深想起了一个比喻,关于心跳,关于时间。 他曾经想象过,自己会背上行囊,在父母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去往远方的列车。他将背井离乡,踏上求知之旅。他向来不喜欢学习,可那样的日子依旧令人向往。 但是,他没能够赶上那趟准点到达的列车。他待在站台上,目送着满载莘莘学子的列车消失在远方的光明中。他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黑暗里。 邪恶巫师的心跳同样错过了正确的时刻。 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时间,你觉得自己来得及做出改变,你觉得事情最后还是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你觉得……明天在措手不及之间到来。它摧毁了你觉得应该保持原状的事物。你只能够适应改变,并恋恋不舍地与某种幸福的可能性分道扬镳。 邪恶巫师的下一次心跳在漫长的空白里悬而未决。 滕云深注视着从自己胳膊底下延伸出去的影子。他无法离开鲜血的魔力,也就意味着他无法运用皮影法师的技巧制造魅影。可是,醉意让他诗兴大发,灵感在醉醺醺的大脑里爆炸,犹若火山喷发。他回忆起了影子的……触感。 他的影子里隐藏着杀气。假如,影子具有魔力的话,杀手的影子就是杀气腾腾的。而他清楚,影子确实持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杀手的影子尤为不同。愤怒之人的影子也是冷静的,一语不发。但杀手不一样,他们蹑手蹑脚,唯恐惊动不期而至的风。影子在他们的脚下泛着令人不安的涟漪。 滕云深立起了杀戮之影,那来自于真言的变化,却与勾勒魅影的魔力殊途同归。滕云深将杀手的气质赋予了影子。真言将自然界的意象联系在了一起,而杀气与影子都在其中。只不过,承载了杀气的影子即将引发超自然的效应。 杀戮之影抓住了惊恐的邪恶巫师。滕云深轻轻推了一下魅影,它爆炸开来,没有高温,没有冲击,它释放出来的是……变化。 如同陶瓷一样易碎的质地像光可鉴人的涂料般裹住了滕云深的躯壳。血泊之下,硌着了他的枯枝败叶像火一样点着了他的痛觉。 年轻巫师的思绪跳回到了列车进站的一瞬间。“再快一点!”他想,他的灵感加速奔跑,奔向不可知的未来。 天空很高很高,哐当哐当的声音远道而来,却犹若吞没孤礁的潮水,包围了整个世界。 滕云深站在了安全线的边缘上。 他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那只是……蠕动,微不可闻,但在渐渐逼近的巨大声响里,居然越发清晰起来。他的心跳声仿佛蝴蝶破蛹之前的最后挣扎。他活着,微不足道,却坚韧不拔。 凉风习习,拍打着滕云深滚烫的脸颊。他又瞧见死亡的身姿了,怪物对他张开怀抱。滕云深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列车正在驶向他的心跳。 哐当哐当。滕云深望向闪闪发光的庞然大物。他不打算再错过这趟列车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水龙头 死神的脚步声踏落在了滕云深的耳边。它离得如此之近,犹若风中飘来、沾在他肩头上的蒲公英。 列车缓缓减速。滕云深清楚,这是自己的想象,却还是禁不住为之着迷。它的躯壳仿佛是由银子浇铸而成的,熠熠生辉,比高高在上的太阳更为耀眼。它就在咫尺之外,散发出些许热气,微微摇晃滕云深的视野。它是如此的真实,却又漂亮得不可思议,它就是滕云深心目中最好的一列火车。 早晨适合出发。但是,此时此刻,夜幕垂落,笼罩大地。蔚蓝的天空只存在于滕云深的脑海里。 他转过头去,瞧见了月光的低语,也瞧见了死亡的面孔。它的样子糅合了丑陋与美丽,夹杂着激动与平静,一切都取决于你观察它的角度。可是,无论如何,你不会想要走近他。 滕云深想要走近它。 “来。”死亡说道,它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却意义深刻。它代表着隐藏在滕云深心底深处的自我毁灭倾向。滕云深为这一发现而毛骨悚然,但又移不开目光。他无法从自己的思想面前逃开。 从邪恶的女巫炸死无辜的路人那时起,他或许就已经病了。事情发生在一天以前,疾病却根深蒂固。因此,他才一次又一次地主动投身于危险之中。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杀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而在此之前,他由始至终都生活在和平的氛围里。从小到大,他总是谨慎地避开了暴力。他曾经有过跟着亲戚学习武术的机会,在那样的年纪里,武术具有不可言说的某种……神圣性。这样的机会令朋友们很羡慕,可是,他拒绝了。 过去,他以为那样的习性源自于对受伤的恐惧。如今,他终于明白,他真正害怕的是不可预料的自己。他害怕别人被这样的自己所伤害。 他的天赋与伤害息息相关。即使他在作诗,也是为了杀戮而作。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在他手中只是一段用来勒断敌人脖子的钢琴弦。 然而,滕云深总归是想要活下去的,也正因为如此,他必须跨过警戒线,赶上这趟列车。 生与死并不一直是泾渭分明的。古语有云,置诸死地而后生,或许就是当下境遇最好的诠释。他脚下踩着的这条线,有时候被称为“安全线”,待在线的内侧就意味着“安全”,有时候又被称为“警戒线”,站到线的外侧就意味着“不安全”。而线的内侧与线的外侧,也并不一直是一成不变的。 邪恶巫师的心跳声还悬在他的头顶上方,仿佛阴沉沉的乌云。其余人的心跳声呢?声音空落落地落在看不见的转角之后,落在犹如薄纱的雾气里。他孤零零地待在站台上,独自一人,等待最后一班地下铁。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对死亡说道,“改天吧。”他对追寻死亡的自己说道,然后一步跨过了脚下的安全警戒线。 他走向自己的心跳,撞上了飞驰而来的列车。 哐当!钢铁碾过钢铁的激烈声响喷发着一束又一束的火星,碾过了与之格格不入的荒林。它是如此的肆无忌惮,好像张牙舞爪的妖精们只是一台巨型投影仪的产物。 巫师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突如其来的刺眼灯光,就在一次心跳的间隙里,夜色被照得雪亮。他们从未见识过如此壮观的魔术,好像有谁拿走了蒙住整个世界的绒布。 “魔术师”往往指那些运用技巧与道具表演戏法的人,他们的演出令人叹为观止。可是,哪怕只是刚刚懂事的孩子们,也知道他们并不拥有真正的魔力。 然而,现在,这群真正拥有魔力的巫师们,恐怕和舞台之下的观众一样,被精彩的表演震慑住了,失魂落魄。 两列火车以相互倾斜的角度撞在了一起。它们气势汹汹,势不可挡,结局显而易见。它们两败俱伤。两列火车翻滚着,扭曲着,压倒了成片的妖精,宛如两条垂死挣扎的巨龙。 滕云深释放了真名的魔力。 劫后余生的妖精们大叫大嚷起来。它们的叫喊形成了一股浩浩荡荡的狂风,火烧火燎地扫过满地的支离破碎。 雷击法师摔倒在地。他还以为自己会一头栽进灼人的血泊里,大地却用干燥的落叶为他铺下了一张床。湿漉漉的红色褪去了,与两条钢铁长龙的残骸一样,无影无踪。干燥的质地是脆弱的,却也是真实的。空气中唯一的潮湿来自于夜晚的露珠。 滕云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骨架是崎岖的,乱七八糟,被纤细的脉搏勉勉强强绑在了一起。他看起来好像一只随时都会散架的稻草人。 战斗尚未结束。邪恶的巫师还活着,而且会以能够预见的速度重新变得强壮起来。他和滕云深都被火车压倒了,滕云深因为鲜血魔力的活性而逃过一劫,邪恶巫师则因为变形魔力的坚韧逃过一劫。况且,他已经逃离了毒血的侵蚀。 滕云深走到了伏地的邪恶巫师面前,然后,他……令人毛骨悚然地停了下来。他染血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与狰狞无关,他的表情远远比那更加吓人。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几乎杀死了自己的敌人,好像正在审视一件破破烂烂的旧玩具,琢磨着要不要把它丢掉。 邪恶的巫师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他咬碎了嘴里大半的牙齿,却还是没能够把恐惧咽下去。即使是在被火车碾倒的时候,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他无法看透滕云深的心情。 而滕云深已经记住了他后颈的形状。年轻的巫师听得见血液在歪曲的脖子里流淌的声音。那与心跳的声音截然不同,心跳宛若雷霆,它则宛若流水。 在五体投地之际暴露出来的后颈象征着臣服。跪伏之人把自己的生命交予了他人,任由发落。 滕云深笑了起来。 “这是冬季里最冷的一天。你的最后一天。”他说着做了一个拧开水龙头的动作,“你听不见淅淅沥沥的水声。”他的五指以病态的细腻慢慢转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冻住了。” 邪恶巫师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血淋淋的铁锈气味在他的喉咙里嘶吼。他摸到了一截冷冰冰的水管,它在温暖的血肉之躯里发烫。 滕云深侧过身去,瞪着缓缓逼近的祭仪法师。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开战 雷击法师握紧了电气棒。 邪恶的巫师正在死去。他已经不足为虑。可是,另一支队伍同样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曾经有过短暂的合作,而那只是权宜之计。葛林的追随者与三王遗迹的守护者依然势不两立。 滕云深抬起一根指头,示意祭仪法师停下脚步,保持安全距离。现在,另一条警戒线划在了两人之间。他的状态很糟,而对方蠢蠢欲动,形势一触即发。他捱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刻,却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活到最后。 强大和弱小是重要的判断依据,却不是全部。而谁又能说清楚哪一边更弱哪一边更强呢?即使忽略两个变形法师,眼前的祭仪法师也是一个大大的麻烦,毕竟,对方持有第四阶的法力…… “别动。”滕云深警告道,然后,他把目光移回到脚边翻过来滚过去的邪恶巫师身上,“你敢乱动一下,就会落得和他同样的下场。” 祭仪法师点了点头。“我们无意与你动手,”他回头看了看两个同伙,“你救了我们。” “明智的决定,”滕云深漫不经心地评价道,“这样,我们就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家去了。”他弯下腰去,似乎打算拔掉把邪恶巫师的脑袋与躯干连在一起的水管。 “当然。”祭仪法师说道,紧接着,他向滕云深伸出了魔神之手。闷烧的花岗岩在他的胳膊里膨胀开来。滕云深避无可避。 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从祭仪法师的影子底下爬了起来,一把将他攥进了掌心里。 滕云深迅速后退,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偏离了原本方向的魔神之手。他的动作快得惊人。 祭仪法师掰断了妖魔的手指。 滕云深卸去了软弱的轮廓,那只是一道死去的影子。他踏着灵巧的步伐,走进了浓浓的绿荫里。 以巫师们的标准而言,滕云深在惨烈的事故当中并未遭受重创。心跳与心跳是不同的,邪恶巫师强壮的心跳唤来了动力车组的全速撞击,而滕云深的心跳在血泊里可有可无,只是虚有其表罢了。 祭仪法师朝身后抛出重力线。他的反应准确而迅速,滕云深刚刚离开影子,就被推了出去。 变形法师们屏住了呼吸。这是一场发生在第三阶巫师与第四阶巫师之间的战斗,他们却无法插手。无论是战斗法师,还是祭仪法师,都远远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祭仪法师投向他们的目光只是在分散滕云深的注意力罢了。他擅作主张地发起了进攻,他们无从配合。 滕云深只有两条腿,却像八只脚的蜘蛛一样移动,蜘蛛踩着透明的蛛丝,滕云深则踩着恍惚的影子。 他捡起之前掉落的钥匙,随后再次躲入了影子的王国里。 祭仪法师拾起自己的影子。他并非皮影法师,可是,要在黑暗的觊觎下看管好自己的影子,他尚且力所能及。 他的影子犹如轻烟一般自影子世界里升起,它是笔直的。无从攀附的滕云深跌倒在地,暴露在了皎洁的月色之下。他抬起钥匙,勉为其难地挡住了魔神之手。 祭仪法师用力一扯,夺走了敌人的武器。即使是变形法师,也无法与他角力,何况一个虚弱的皮影法师呢? 他得到了魔剑的力量。这柄剑并非用贵重的金属和宝石打造而成,可依旧令人着迷。邪恶巫师的屠刀无坚不摧,连他的魔神之手都难以匹敌,魔剑却与之平分秋色。 魔剑向祭仪法师发出了呼唤,催促他走入某时某地。那里是避风港,那里是堡垒,风平浪静,无忧无虑。祭仪法师走了进去。时间安静下来。 滕云深正在将半截身体沉进影子里去。而在魔剑之主的专注下,他无所遁形。影子仿佛凝固的沥青一般困住了他。 祭仪法师迈出一步。磅!魔剑撕开了他坚如磐石的魔神之手,好像有谁把烈性炸药塞进了这只奇形怪状的胳膊里。他慌忙丢开魔剑。狂暴的邪恶巫师对魔剑的误导置若罔闻,却让心思缜密的他落入了陷阱。 滕云深立起了杀戮之影。 在被列车撞上的一刻,他明白了这一魅影的妙用。杀戮之影笼罩之下,万事万物不仅变得脆弱,也变得更具破坏性。 他引爆了杀气腾腾的魅影。 陶瓷的质地犹如激光牵引下的碳粉一样,剔透分明地渗进了他的皮肤里。整个世界再次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他脚下踩着的枯枝败叶具有了刀尖般的锋利,呛人的空气在他的肺部里熊熊燃烧。 滕云深一掌劈倒了祭仪法师招来的超形。杀戮之影所赋予的脆弱并未在彻底破坏的过程之中呈现出来。他的手掌几乎完好无损。 祭仪法师的心底萌生了退意。他表现得十分冷静,过往的磨砺使得他可以有条不紊地应对危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度过危机。 灵活运用魔神之手的话,自然可以将滕云深四分五裂。但是,抱有类似想法的巫师都已经死了。他可不希望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滕云深握住魔剑。 祭仪法师丢开了自己的影子,以提升速度。对于皮影法师以外的巫师而言,黏在身上的影子是一种负担。 他往后一退,避开了滕云深的横向斩击。 “跑!”他终于有机会下达了简明扼要的指示。 噼啪。雷击法师手中的电气棒重新亮了起来。男性的变形法师一跃而起。滕云深推了一下他,把他推回了原地。雷击法师挥了一下吱吱作响的棒子。 闪电落在祭仪法师的身后,点着了深冬的凋零。杀戮之影释放的魔力依然在起作用,祭仪法师犹如易燃物一般在热浪冲击下烧了起来。 滕云深掷出了魔剑。当。祭仪法师的胸膛在清脆的声响中支离破碎。他倒了下去,火焰彻底吞没了他。 “别杀他们!”他说,“他们只是……” 滕云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我放过他们一次了。但是,因为你的不自量力,”他说,“他们很快就会下去陪你的。” 祭仪法师盯着高高在上的年轻巫师。他望见了倒立的虚像,太阳之火沉在了深不见底的天空里。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监视 月光像是打着危险标识的助燃剂一样,迅速加剧了野火的声势。而一如滕云深所言,祭仪法师真的像邪恶的变形法师一样,满地打滚,却逃不开短暂而漫长的最后痛苦。火在他身上烧着。 他听得见滕云深颇为意外的语气:“她没告诉你吗?我对你们的真名了如指掌。” 祭仪法师望向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无法动弹的女巫。 “我刚刚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放走他们?这只是取决于我的心情……直到你放了一把火。”滕云深继续说道,“你是不是总喜欢把事情搞得很糟?我会杀了他们,这次一定说话算话。” 祭仪法师从来不知道几秒钟的时间可以如此的难熬。他与潜在的自我意志作斗争,企图将之杀死,结束痛苦。 滕云深帮了他一把。 即使是在倒悬的风景之中,滕云深的捉影之眼依然能够分辨出光与影之间纤细的分际。在他的想象之笔底下,火势蹿升,夜色避之唯恐不及。 风把祭仪法师的灰烬卷了起来,抛入了了无痕迹的梦里。 “你们走吧。”滕云深转向变形法师们,“到此为止。” “什么?”男巫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歪曲的颤音。他正在变形,准备殊死一搏。 滕云深摊开手:“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他出手的时候不留方寸,意图置我于死地,所以,我杀了他。”他抬手擦了擦潮湿的脸颊,“但是,我和你们不一样。” 落向天空的火光在他易碎的视网膜上闪烁着。倒立的世界推挤着他,令他一阵晕眩。 滕云深摇摇晃晃地退回到了一如以往的风景里。冻得发白的天空在上方,烤得通红的大地在下方。他眯起眼睛,以适应熟悉的视野。 “你说过……” 滕云深若有所思地捂住下巴:“折磨敌人会让我好过一些。” 变形法师们沉默下来。 “他在流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圆脸巫师躲在了他们的身后,“杀掉他!” 滕云深侧着头,好像海水灌进了他的耳朵里。“你是认真的吗?”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对生与死漠不关心的表情。 “我们走。”女巫坚决地说,“活下来是……最为重要的。只要能够活下来,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好!” 男巫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 滕云深不再搭理他们。他望向熊熊燃烧的大火。即使他拥有捉影之眼,要在火光之下找到足够的影子也并不容易。他需要大量的水来熄灭火势,或许,是一场大雨……他抬起头来,盯着澄澈的天空。 如水的月光下起了不期而至的及时雨。 “干得好。”雷击法师心惊胆战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我还以为这回死定了。” “你不应该来的,”滕云深虚弱地说,“但是,正因为你来了,我才能收拾掉这些家伙。谢谢。”他的心脏裂开了,血一直在流,这就是获取胜利的代价。 圆脸巫师的提议大概是正确的,他们可能真的有机会,谁知道呢?只不过,他们已经放弃了验证的机会,逃之夭夭。 “接下来……”滕云深定了定神,呛人的烟令他喘不过气来,但是,他得保持专注,将月光的意象与水的意象束缚在一起,“你的同伴呢?” 雷击法师皱起了眉头:“他应该在赶过来的路上了。”他伸手在空气里摸了摸,眉头皱得更紧了,“神秘路线消失了。这么快?” “那是什么?哪一种巫师的魔法?”滕云深加快了语速,他迫切需要一些谈话来分散注意力。疲倦紧紧压着他的胸腔。 雨水是无害的,比张牙舞爪的妖魔要温柔得多。然而,在激烈战斗中的灵光一闪,比起长久的联想、描摹、勾勒可要容易得多了。十余年来作为凡人得到的认知不断试着把真名从他的脑海里驱逐出去。 “奇异法师的发明。”雷击法师的五官像磐石一样僵硬,“你知道吗?我开始相信你是一个新手了……但是,这怎么可能?”。 滕云深睁大了眼睛,否则他马上就要睡过去了:“可能……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 雷击法师这才注意到了他身上不对劲的地方。“是你在下雨?别担心。”他说,“火势不会继续扩散的,这里可是妖精的王国。” 滕云深放开了真名。他缓缓坐了下来,接着不管不顾地倒在雨水里。 “我们得尽快动身,找到葛林长。”他念叨着,“给我一分钟?” 他可以唤起鲜血的魔力加快身体恢复的速度。只是,他还记得女孩们的警告。尚未成形的法力十分危险。而鲜血的魔力恐怕是其中最为危险的。 不切实际的渴望令他不知何去何从。他想要喝女巫的血,他对女巫之血的气味恋恋不忘……他意识到贸然运用鲜血的能量并不明智。 雷击法师摇摇头:“不必那么着急。你需要休息。” 滕云深闭上眼睛,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醒着。他在清冷的梦境里思考。由落叶织成的床垫很难称得上是舒适的,又湿又冷,凹凸不平。可是,在山一样沉的疲倦之下,这些痛苦又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不能睡。”滕云深想,但又是什么事情使得他辗转反侧呢?这与信任无关,无论他信任雷击法师与否,昏睡过去或者保持清醒都改变不了现状。导致他不能入睡的是别的因素。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忧,时不时掐了他一把。 滕云深舍弃了饱受折磨的睡眠,他睁开眼睛,瞧见了没怎么挪动位置的月亮。虽然情况依旧很糟,但是,打了个盹还是多多少少起了点作用的,心理作用与生理作用兼而有之,都让他比之前好受了一点。 “他们怎么找到我们的?”滕云深焦急地问道,“他们定位了我们。这不正常,对吗?你们毫无准备。” 雷击法师点了点头:“神秘路线没什么可稀奇的,但是,他们找到了我们,这意味着……我们身处于危险之中。” 他翻检着零零碎碎的战利品。 “我找不到相关的法器。他们背后另有其人。某一个人,某一群人,正在监视着我们。” 第一百三十章 神秘路线 “我原本以为他们带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雷击法师继续说着,“但是,无论是那个破坏法师还是这个变形法师,都只带了些廉价货而已。”他手里拎着明晃晃的金色圆圈。 滕云深坐起身来,用双手扶住摇摇欲坠的额头。他含含糊糊地问道。“那是做什么的?” “钳制变形法师的法力。”雷击法师解释道,“他们戴着这些东西,就好像运动员绑着沙袋一样,增强锻炼的强度。” “他很强。”滕云深想起了已经身首异处的邪恶巫师,不寒而栗。 “而杀死了他的你居然只是一个新手。”雷击法师的脸上挂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表情并不生动,但是,熟悉他的人——甚至是刚刚认识他的滕云深——都能够察觉到这份表情所传达的讶异。 滕云深盯着自己的手:“他们说我有杀人的天赋。”他沉默了片刻,“这样不好。”他没头没脑地评价了一句。 “人们认为奋笔疾书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不过,总要有人扣下扳机。”雷击法师说道。滕云深有些意外,这不像是沉默寡言的他会说的话。可是,森林法师不在了,这一改变似乎迫使他变得健谈。 滕云深迟疑地站起身来。大地在他脚下微微摇晃着,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地保持住平衡。 他盯着想象中祭仪法师灰飞烟灭的地方。“我本来可以不下杀手的,这超过了自卫的限度。”他握紧了拳头,“我害怕……自己会失去控制。” 雷击法师叹了口气。 “我打倒了他的同伙,他有充分的理由要对付我。而我制服了他,这就足够了。在最后的最后,我不是没有选择的。”滕云深咬紧嘴唇,“我杀了他。我觉得自己经过了深思熟虑,可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在乎他人的生命。否则的话,你就不会为了他们而去挑战变形法师了。或许,你杀人并不只是为了惩戒他们,你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尚且活着的人们。你救了他和他的同伙,他却仍然打算杀掉你。你不能够将这样的人留在世界上,不是吗?你已经被卷入了战争之中,其实无从选择。” “我不是一个刽子手。我是一个……士兵?”滕云深勉为其难地笑了笑,“你说的可能是对的,我杀他并不是因为他做过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将来会做的事情。” 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走吧。”他说,“去和葛林长会合。” “他喝下了隐匿行踪的果实,我们还有……时间。”雷击法师拿起一支尺子。“他们有这个。”他说,“我可以使用它打开神秘路线,事半功倍。不过,我得画一张图。但愿他还在原地等我们,错过了就麻烦了。” 滕云深试探性地走了一步。酸痛嘎吱嘎吱地响着,好像被踩断的是他的骨架而不是他脚下的树枝。他的瞳孔中飘着冰凉的火,好像有谁拿着两块坚冰在他眼皮底下敲着。 他走到了雷击法师的身边,后者摇了摇头。“我有好几年没画过路线图了。”雷击法师撇了撇嘴,“在学校里的时候要是有认真学习就好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着他。“当然,那时候大家都喜欢雷击之类闪闪发亮的法术。枯燥的制图课不怎么受欢迎。”他又嘟囔了一句,“奇怪。这里居然可以打开神秘路线?情报出了差错。” 滕云深感兴趣地问道:“巫师的学校是怎么样的?” “和大学差不多,我们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教室里。” “大学吗?”滕云深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的手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雨水的痕迹,一次光辉魔力的闪烁就可以让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只是看起来干干净净而已。他的掌心里似乎藏着一条伤痕,淌着历久弥新的血。而“大学”这个词汇就是划伤他的那支刀子。 江潇潇希望他可以为了升学再好好的努力一次。复读并不容易,但又远远比他经历过的战斗要容易得多。招生考试每年都有,失败并不意味着结束,而与邪恶巫师的战斗并不允许失败,失败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一无所有。 但是,滕云深渐渐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或许已经不适合回到学校里去了。不是每一件事情的或易或难都取决于它危险与否,问题不在于此。 他无法与学校的氛围融洽相处。 学生时代大概是许多人一生之中最为……鲜明的日子吧?在经受人世的风霜打磨之前,学校就是他们的避风港。即使是在临近毕业课业繁重的时候,他们也时常有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甚至只是为了可以离开家庭的拘束,他们就对崭新的未来充满期待,。 而滕云深不一样,他不仅仅知道生活的艰难,他还知道如何夺走一条又一条生命,那对他来说就和撕碎一张报纸一样简单。 他的手时时刻刻流着血,自己的血,他人的血,死有余辜的血,无辜的血。要用这样的双手翻开课本困难重重。就在两天之前,他尚且能够揣着一颗克制的耐心去尝试着拾回遗落的知识,而此时此刻,那段记忆遥远得如同发生在二十年之前的童年故事。 滕云深退开几步。疲惫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打了过来。只要还有必要,他就可以继续坚持下去,继续战斗。而一旦松懈下来,疲惫就势不可当。 “好了。”雷击法师说道,“这样就行了。”他语气里的半信半疑连魂不守舍的滕云深都听得出来。 气流从他们身边吹过,惊起猎猎作响的斗篷。它渐渐升温,越发清晰。它是无形的,但巫师们感受得到它的形状。 滕云深提起精神,“安全吗?”他问道,地上发光的线条时隐时现,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轻风吹得七零八落似的。 “过程很繁琐,不过,错了一步就无法继续了。”雷击法师回答道,“这仅仅是最基础的几何题。”他在说服自己。 “可是?” 雷击法师皱了皱眉头:“可是,这里应该无法打开神秘的路线才对……”他突然闭上了嘴。 滕云深看见了从神秘路线之中冒出来的血色迷雾。 第一百三十一章 血光之灾 滕云深打了个哆嗦。他眼睁睁地瞧着血色的迷雾在自己面前聚拢,却挪不开步子,双脚好像生了根一样没法从地上拔起来。短暂的休息摧毁了他的斗志,他的反应变慢了,只是想着要再次投身于战斗之中,就令他害怕,浑身发抖,呼吸困难。 葛林长并非鲜血法师,他不会以这样的形式来到他们面前的。而在群敌环伺的境况下,遇到一个友好巫师的几率微乎其微。 雷击法师从背后抽出电气棒。他的动作很快,表现比滕云深要好得多。他一度耗尽了魔力,但并未遭受太多的折磨。闪亮的电光高高窜起,犹如两把火炬。 滕云深看清了鲜血法师的面孔,那是一张颇为怪异的脸庞。 起初,滕云深分辨不出蹊跷的地方在哪里。鲜血法师的眼睛是清澈的蓝色,而非刺眼的红色,它们熠熠生辉,却仍旧给人有气无力的感觉——但这也不足为奇。紧接着,滕云深意识到自己在这张面孔上找不着任何毛发。不仅如此,更多不露声色却不可或缺的细节也付之阙如。他的皮肤犹若蛋壳般光滑,仿佛橱窗里模子的脸。 鲜血法师并不打算与他们进行任何交涉。他目光呆滞,却动作灵巧。他迅速绕开了四肢僵硬的滕云深,扑向挥舞着电气棒的雷击法师。 震耳欲聋的霹雳一下子打碎了他的肩膀,浓烟烧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味。 鲜血法师表现得无动于衷。他的强壮与众不同,与变形法师不一样,与合金法师不一样,与所有的巫师都不一样。人们可以摔碎一支瓶子,却无法摔碎瓶子里的水。而他的生命就寄托在血液的流动里。 滕云深抬起覆盖着钢铁光泽的手臂。 鲜血法师掐住了葛林亮的喉咙。啪咔。滕云深挥肘砸碎了他的后脑勺,与此同时,他拧断了葛林亮的脖子。 两支电气棒一先一后地刺入了鲜血法师的胸膛里。电流令它们变得锋利。光与烟从他怪异的躯壳当中涌了出来。 鲜血法师以一记出其不意的回旋踢踹倒了猝不及防的滕云深。 雷击法师推开了鲜血法师,随即惊魂未定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离颈动脉只有毫厘之差。 电气棒还在鲜血法师的胸膛里烧着。 滕云深晕头转向地坐了起来。情况非常非常糟,他不该打了个盹的,那让他的身体适应了……和平的错觉。他喘不过气来了,钢铁的魔力死气沉沉,一蹶不振。他盯着脚下的影子。影子的世界总是他坚强的后盾。然而,此时此刻,影子怕冷似的缩成了一团,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情况不能更糟了。鲜血法师抓住了两支电气棒,一寸一寸把它们从自己的胸膛里拔了出来。电气棒如同烙铁一样烧穿了他的身体,可他一声不吭。 滕云深向影子伸出手去。鲜血法师丢开电气棒。滕云深捞起了沉甸甸的影子。他好像把手伸进了海滩上湿漉漉的沙堆里,影子总是轻盈而柔腻的,从未如此刻一般……浑浊。他张开五指,泥沙俱下。 鲜血法师逼近葛林亮。他宛若傀儡一样不惧疼痛。 滕云深将专注投向了鲜血法师脚下的影子。刮!妖魔们揭开头顶的枯枝败叶,从阴影之下爬上了地面。 情况还不是那么糟,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滕云深还有一点时间,只要他足够坚强,就可以阻止鲜血法师杀死葛林亮。 可是,他之所以能够招来妖魔,就因为他的大脑内只余下了恐惧。他杀死了强大的敌人,却在最为脆弱的时候遇见了新的敌人。沮丧几乎打垮了他。 他无法心平气和地走进影子里。熟悉的影子世界拒绝了他,这令他更加更加的心慌意乱。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把电气棒拽入了手中。 他回忆着雷霆炸开之时在皮肤上泛起的刺痛。他回忆着那一瞬间的颤悸,唤起了微弱的魔力。微弱的电流噼里啪啦地缠住了电气棒上的钉子。微弱的魔力,微弱的电流,足够了。只要可以把鲜血法师的注意力从葛林亮那里移开就行了。 滕云深竭尽全力地掷出了一道闪电。砰!鲜血法师踉踉跄跄地从撞上了一只妖精。 微弱的灵感照亮了滕云深死寂的心田,也照亮了他的影子。他的心如死灰,他的枯涸,在电光石火之间松动开来。 雷击点燃了他低落的情绪,一点就着,好像把划亮的火柴棍丢进了用纸扎成的大房子里。心中的块垒坍塌陷落,滕云深逃离了沉重的气氛。鲜血法师转过身来。滕云深将电气棒扔向了手无寸铁的雷击法师。 鲜血法师朝着滕云深扑了过来。他修正了原先的想法,不再将对方视为次要的威胁。 滕云深以后仰跳水一般的姿势跃进了影子里。鲜血法师只抓到了空空如也的风。黑暗的时间加速了滕云深的动作,他在鲜血法师把鲜血倒入影子王国里之前窜了出去,游到了雷击法师的脚下。 他走回第一世界,拾起了魔剑与屠刀。 “小心。”雷击法师警告道,“这家伙不正常!”脖子上的伤口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和灶台里的天然气一样,带着恼人的火焰。 滕云深挥出一刀,屠刀在他手中出乎意料的轻。鲜血法师往后退去。火焰的幽灵飞驰而过,放声哭号。鲜血法师绷紧了身体,屠刀的魔力吓唬住了他。 雷击法师松开了血淋淋的伤口。 滕云深问道:“你是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战士吗?” 鲜血法师不发一语。他的目光十分奇特。他紧紧盯着他们,却又似乎对他们……视若无睹。他望向不可知的远方,在那里得到了某种讯息。 滕云深立起一道魅影。它的轮廓里充盈着恐惧。恐惧之影透发出奇妙的色彩,宛若盛满了琼浆的夜光杯。它诞生在恐惧之中,就连鲜血法师都闻风丧胆。他突然转过身去,奔向神秘的路线。 雷击法师眼疾手快地掷出一束电流,射穿了鲜血法师的脚后跟。 滕云深快步追了上去。嘎啦。他被一道影子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紧接着,一柄细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第一百三十二章 恐惧之影 恐惧之影倒在了滕云深的身上,这好像引发了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魅影纤细的质地犹如泥潭一般裹住了他。 皮影法师在手腕上加了一点力气,恶毒的剑刃一下子从滕云深的背后钻了出去。然而,滕云深却感受不到刺骨的疼痛,他只是皮开肉绽的痛着。 滕云深抬起魔剑,刺向皮影法师。对方毫不迟疑地松开剑柄,闪电一般退回到了暗影的深处,她精于此道,甚至没有激起一个浪花。作为皮影法师,女巫技艺娴熟,在她的进退之间,滕云深找不到任何机会。女巫绝对是一个高手,麻烦大了。 鲜血法师一动不动地站在神秘路线的入口处。 葛林亮握紧了滚烫的电气棒。“深呼吸。”他告诉自己。他需要一点明确的情绪,来击发下一次雷击…… 皮影法师陡然从影子底下浮出水面,并在同时抛出了一条重力线,拽住了自己的细剑。她轻轻一拖,细剑就带着一捧鲜血飞回到了她的手中。 滕云深依然感受不到钻心之痛。这令他有些茫然,他怀疑自己已经濒临死亡,以至于感受疼痛的能力都舍弃了他。 “胆小鬼。”皮影法师轻轻哼了一声,“你在害怕,它不可能永远保护你。” 滕云深意识到是恐惧之影转移了他的要害。歪打正着?他只不过是想移走自己的恐惧罢了。 女巫踏着蝴蝶般轻盈的步伐逼了过来,她的剑法和她的魔法一样高超。 噼啪!雷击法师释放了一次雷击,打倒了鲜血法师。显而易见,皮影法师控制着这具身体,如今,女巫无暇他顾,鲜血法师就沦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滕云深抬起屠刀,勉勉强强磕开了即将刺入自己眉心的细剑。葛林亮帮不了更多的忙了。他与女巫短兵相接,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听得见彼此身体里的血流声。一记威力十足的雷击很可能将他与女巫一起化作焦炭。 皮影法师清楚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 “太慢了。”她嘲笑道,她的语气与容貌同样甜美,却令人不寒而栗。嗖嗖嗖!细剑的锋芒紧紧贴着滕云深的一静一动,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她好整以暇地等待恐惧之影消失。她是皮影法师,却无需驱使魅影就能够打倒滕云深。她的剑法比挥之不去的影子更为黏人,令滕云深叹为观止。 为了观察对方的动作,他稍稍挪开了门板似的刀身——屠刀如同一面盾牌似的挡住了女巫的攻击,也如同一堵墙壁似的挡住了滕云深的视线。针尖似的剑尖立刻闯了进来,顺其自然地找到了他的内脏。嗤!血流如注。 滕云深感受到了恐惧之影的魔力,魅影从剑尖之下推开了他的要害部位。他的内在构造似乎具有橡皮泥一般的可塑性。 但他不打算再挨上一剑了。下一剑,可能就是致命之剑。女巫说得对,恐惧之影无法永远保护他。 滕云深推开女巫,将她与她难缠的剑推入了黑暗里。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身体更重,他可以掌握些许的主动权……不过,这在女巫精致的剑术面前微不足道。 雷击法师蓄势待发。 滕云深向女巫掷出了熊熊燃烧的屠刀。火焰的幽灵照亮了第一次出现在女巫表情里的诧异。屠刀的锋利足以削金断玉。可是,它的刀身又宽又薄,并且非常非常的轻,这让滕云深手忙脚乱。他舍弃了气焰嚣张的武器,随即跨入了心如止水的境地当中。 只是一个念头,皮影法师就将自己的下半身沉入了影子里。刀光与火光从她的头顶上方掠过,削去了几根头发。她在吃惊的同时也没忘了反击。她拽住滕云深的影子,犹若拽住了一根拖绳,她像是踩着水上滑板一般滑到了对方的脚下。她将自己埋在了齐腰深的泥土里,泥土的致密性对于她而言却似乎仅仅是一个幻觉。她就是一道……阴魂不散的影子。 磅!屠刀落下,寒星一大捧一大捧地迸溅向四面八方,宛若受惊的萤火虫。一条蜿蜒的裂缝在碰撞中蔓延开来,宛如身中剧毒的蜈蚣。在劈开轻盈的空气之时,它尚且是轻飘飘的,如同一张薄薄的垫板。而在触地之时,来自往昔世界的重量争先恐后地挤入了屠刀的轮廓之中,它如同一扇厚厚的铁门,砸出了深深的沟壑。 滕云深瞧见了闪电的形状,也听见了女巫的呼吸声。闪电慢腾腾的鞭打着他的视野,仿佛不断增大功率的探照灯光束。女巫的呼吸声卷起欢快的纤尘,形成了一股浅显的涡流。 当。两柄剑在明快的清响当中架在了一处。当。剑华在平静的暴风之眼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滕云深没能够及时将敌人圈进毁灭性的剑影里。 似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收拾掉女巫了。但是,滕云深对于魔剑“主人”擅自离开风暴之眼的下场记忆犹新。况且,即使他进击一步,也未必可以拿下女巫。 他清楚,面对着一山更比一山高的敌人,魔剑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利器了。装备的贬值几乎就发生在转瞬之间。这毕竟不是网络游戏,敌人的等级并不取决于他的进度。 但是,滕云深还记得独自穿行在黑暗之中的心情。 那时候,除了江潇潇留给他的魔杖以外,他一无所有。可是,他还是活了下来。他杀死了一个又一个比自己更为强大的对手,直至如今,闭上眼睛,他就能够听到死亡的脚步声。 女巫快步后退。她表现得极为谨慎,一旦察觉到了魔剑的威力,立即决定避其锋芒。她的动作极快,兼具妙不可言的灵巧。 然而,有一些……灵感,比什么都要快。也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滕云深捕捉到了某个清晰的意象。 女巫从潺潺流水里拾起了无主的落花。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手里湿透的花朵。 滕云深掷出了手中呼呼作响的风暴。 第一百三十三章 支离破碎 咔嚓。那种声音有些特别,有些难以形容。用拟声词来描摹它的……气质恐怕是最具性价比的技巧了。但是,拟声词并不能很好地表达声音的个性。“咔嚓”?那可以让人们想起许多种声音。用手折断树枝,用脚踩断树枝,在笔力平庸的记述者笔下,它们或许都是“咔嚓”一声。但是,它们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滕云深是一个巫师,感官敏锐,他能够捕捉到凡人们难以察觉的细节。他对于时间、空间、温度、颜色、速度、形状……等等看似乏善可陈的属性均具有独到的见解。他的词汇量同样平平无奇,但是,要在极尽冗长的描述里尽量还原某种声音的样貌,他尚且力所能及。而束缚住无法言喻的意象,又比用干巴巴的文字把格子填满要轻松得多,那仅仅是……心血来潮。 他是不是想到了“干巴巴的”?没错。干涸的枝条,缺乏水分,缺乏生命力,就是此时此刻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东西。一把一折就断、一踩就断的树枝,把它们大费周章地送到轰鸣的电锯底下,就会发出这样咔嚓咔嚓的独特声音。 魔剑带着女巫倒在了地上。女巫紧紧抓住了剑柄,让风暴安静下来。可是,太迟了。她的身体如同用拙劣手法合成起来的拼接照片一样别扭。她只是勉为其难地留存住了大体完好的轮廓。 她还活着,魔剑没能彻底杀死她,只需要一些时间,她就能够摆脱濒临死亡的状态——但滕云深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滕云深沉进了影子里。下一刻,女巫也出现在了影子的世界当中。 她是皮影法师,影子王国就是她的发祥地。在生命切实受到威胁之际,她自然而然地就会选择影子作为藏身之所。她是强大的战士,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急转直下的情势里慌不择路。她缺乏抵抗挫折的经验。 滕云深对她的应对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并不打算阻止女巫躲进最后最后的庇护所里,那样做得不偿失。即使身受重伤,对方仍然掌握着高超的皮影艺术。况且,女巫这样做等同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影子的世界无边无际,却又是一座孤城。女巫无处可逃。 影子王国之中的规律与外在的世界有所不同。皮影法师们的速度受制于投向他们的专注。这也是滕云深从实践当中而非理论当中得到的知识。他在生死搏杀里渐渐变得敏感,总是可以迅速地找到有利于自己杀死敌人的事物,那几乎已经成了他直觉的一部分。他甚至还没想清楚前因后果,就决定“纵虎归山”,让皮影法师回到影子世界里去。 滕云深投向女巫的专注诚意十足,他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热烈的目光连太阳都要自愧不如。而女巫呢?她的的心脏被魔剑绞成了碎片,她恐怕没法以同样的热情回报滕云深。 黑暗的时间加快了年轻巫师的脚步。他朝女巫抛出了重力线,拽住了落入女巫之手的魔剑,那或许是女巫的一线希望…… 女巫松开手,任由他把魔剑夺了回去。在她的另一只手里,细剑从花朵里长了出来。 滕云深接住魔剑。他的行进犹若深海鱼雷一般致命,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女巫的视野中漆黑一片。她知道滕云深在哪一个方向上,疼痛却令她盲目。 女巫捏碎了挂在颈上的一支瓶子。 现在,又到了写作训练的时间了。她发出了一种奇妙的声音。 在巫师的专注之下,万事万物皆会发声,不仅仅是那些上蹿下跳的,也包括那些安安分分的。 凡人们可能很难想象得出来。但是,在巫师的眼中,房间里最吵闹的东西恐怕就是一副先锋派艺术家的画作了。疯狂的线条,疯狂的色彩,它们充满了声音。反之亦然,每一个单音节都有它们鲜明的形状与光芒。 影子的王国沸腾起来。滕云深记得这种感觉,那就像是化学课上做过的实验,铝热反应,不起眼的金属与不起眼的水之间发生了轰轰烈烈的燃烧效应,令人印象深刻。 女巫释放了高度浓缩的情感。 在此之前,滕云深还以为要制造魅影必须就地取材,但是,他错了。巫师们自有手段。女巫把情感藏在了瓶子里,随身携带,随时取用。如今,它派上了用场。 四面八方都在打转——这是滕云深最初的感受。在影子之外的世界里,人们会依据地形和气候来划分区域。而在影子的世界里,森罗万象的影子浑然一体,却又层次分明。然而,当下,无论或深或浅,所有的影子都在打转。 顺道一提,滕云深已经给情感大爆炸的声音在文字当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数十口高压锅在一只沙袋里暴跳如雷。这样的形容恰如其分。 混乱让滕云深无法思考。 女巫并未利用混乱来制造魅影,她只是引爆了它,而这与引爆混乱之影别无二致。两个巫师皆深受其害,在混乱当中不知何去何从。 而这样的局面并不算打了个平手。时间站在女巫那一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在逐渐恢复,缺乏专注让自愈的进展很慢,但总归聊胜于。更重要的是,滕云深无法给她补上一剑。 女巫摇摇晃晃地游向了外在世界。 滕云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瞧见了鲜血法师伸入影子之下的脑袋。后者的表情里依旧寻不见丝毫起伏。 鲜血法师还活着,否则,滕云深应该能够察觉到他体内的死亡能量才对。可是,鲜血法师又似乎与已死无异。他犹如一块石头似的等候着飞速逃窜的皮影法师。 这一幕犹若一记当头棒喝,滕云深奋力挣脱了混乱。可是,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皮影法师与鲜血法师碰头。 而只要不是用膝盖骨在思考问题,就能得出那不会是一件好事的结论。 鲜血法师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血库 女巫喝下了充满毒性与活力的鲜血。通常来说,那会烧毁她的喉咙乃至整个身体,可是,她却甘之如饴。 答案昭然若揭,女巫是鲜血法师的血库。这个谜底并不难猜,只是滕云深不曾对自己提出过这个疑问罢了。他经验尚浅。雷击法师或许有所察觉,然而,兔起鹘落之间,他们根本没有交流的余裕。 在滕云深的印象里,鲜血法师与血库之间存在着某种类似于主仆关系的倾向,鲜血法师是主人,血库则是仆人。但是,假如两者的地位颠倒过来,或许也不足为奇。毕竟,滕云深对于超自然界的了解仅仅是两天以来的所见所闻罢了。 女巫活了过来,生龙活虎。魔剑的破坏力十分惊人,只是,它造成的伤害更多的是物理性质上的。而一旦女巫缓过气来,将这具险些四分五裂的身体修复如初并不是很难。 滕云深离开了影子的世界。女巫的专注令他的速度不再受黑暗的时间祝福,继续待在影子的王国里已经失去了意义。当务之急,是铲除掉提供鲜血魔力的男巫…… 噼啪。又惊又怒的雷击奔向了鲜血法师。女巫举起傀儡一般的身体挡了一下。砰!雷霆在鲜血法师的腰部炸开,把这具身体炸成两截。 女巫毫不在意,她对于鲜血法师的生死漠不关心。她只需要他的血。 滕云深跟着闪电的脚后跟撞进了血色的轻烟里,迷雾再次扩散开来,扰乱了他的感官。这仅仅是最基础的小把戏,却又行之有效。女巫眼疾手快地刺了他一剑,迫使他暂缓攻势。 恐惧之影已不复存在,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付对方的攻击,幸运的是,在紧张的气氛下,他的困意也已经烟消云散。 女巫又刺了一剑,她的速度越来越快,或者说,她正在取回过去的速度。她的招数直来直去的,角度并不刁钻,却还是令人防不胜防。 滕云深想起了闪电。他可以把女巫的剑术与之联系在一起。然而,将敌人的攻势变化为闪电,绝对是非常愚蠢的做法。 他放慢了焦虑不安的脚步。绕着女巫兜圈子,寻找破绽,根本就是事倍功半。女巫的绝妙剑术滴水不漏。他应该扬长避短,尽量利用自己的优势。 他太心急了,他担忧神秘路线另一边的状况,心急如焚,以至适得其反。他与森林法师葛林长才刚刚结识,一个小时之前,他们都还对彼此一无所知,远远谈不上交谊深厚。可是,他不希望再有人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即使是为了挽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也会竭尽全力。 滕云深回到了暴风之眼里。恶毒的细剑迫在眉睫,泛着波光粼粼,宛如正午时分跃出湖面的银鱼。滕云深轻描淡写地挡开了这一剑,随即翻转剑身,准备削断女巫的脖子——但对手又退到了剑影之外,令他鞭长莫及。 女巫的步伐好像翩翩起舞的蝴蝶,难以捉摸。滕云深尝试着将之变化为一个无害的意象……可是,灵感并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从流水里拾起落花的动作与女巫收剑的动作相差无几,而她的步伐与翩翩起舞,唯独轻盈相仿。女巫的脚踝上可没有长着一双五彩斑斓的翅膀,滕云深需要更多的细节。 他挡开了又一记凌厉的刺击。 女巫的剑路是……促狭的,却一寸一寸地挤压了他左遮右拦的余地。女巫重新调整了自己的速度,以适应魔剑带来的压力。鲜血法师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她的脚下,却将鲜血之云裹在了她的身上。她是血库,立足在鲜血魔法的庇荫里,她就是一件最为可怕的武器。 月光如水。滕云深盯着空空如也的空气。细剑从他耳边擦过,溅起一抹血痕。月光如洗。雨水涤荡而下,冲垮了血色的阴云。 整个世界都被装在了微微颠簸的鱼缸里。 女巫不慌不忙地刺了一剑,剑尖在距离滕云深的脖子只有二十厘米远的地方被截住。女巫满不在乎地退开几步。一道影子扯着无形的绳梯站了起来,拦在了两人之间。 滕云深毫不犹豫地挥剑砍向了尚未变得立体的魅影。 他并不担心引爆魅影所引发的后果。杀戮之影与混乱之影的魔力都会将他置于危险之下,然而,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女巫同样在劫难逃。 滕云深不在乎采用两败俱伤的战术,大雨如注,稀释了鲜血法师不可替代的宝贵血液,女巫离开了鲜血的屏障,即使她持有血库惊人的自我恢复能力,也未必能够与滕云深得自异乡骑士的再生魔力一较长短。 他真正要担心的是,女巫会将魅影穿在身上。魅影的变化无穷无尽。 魔剑杀气腾腾地掠起一大片水花。魅影像酩酊大醉的酒鬼一样摇摇晃晃,似乎避无可避。只是,皮影法师给魅影“充气”的速度几乎和用一根针给气球放气的速度一样快。魅影在最后关头站稳了脚跟,避开了滕云深志在必得的一剑。 它的重量比皮影法师的脚步更轻。皮影法师以精致的专注牵引着它。它闲庭信步一般从滕云深的剑下逃开。这或许就是皮影魔法的真意,巫师不仅仅赋予了影子个性,也赋予了影子灵巧。它不再是黑暗浑浑噩噩的造物,而成了具有鲜活特征的角色。它的轮廓边缘依旧朦朦胧胧的,却缠绕着绚丽的……极光。皮影法师驱使着它,如臂使指。 女巫走向自己的影子,她轻轻一拽,在间不容发之际穿上了轻若无物的魅影。蕴含着不可思议魔力的魅影保护着她,她也同样从灰飞烟灭的威胁之下保护了魅影。实体与影子的延续性紧密粘合在了一起。 滕云深嗅着魅影的气味,填充在那里头的不是任何他所熟悉的情感。滕云深将暴风推向一袭瑰丽的女巫。 嚓啦。细剑笔直地穿透了狂风骤雨的间隙,没入了滕云深的心口里。 第一百三十五章 荒芜 假使不是亲眼所见,滕云深很难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如此……笔直的一剑。它比能工巧匠一丝不苟精雕细琢打造出来的剑身更直。 剑刃从滕云深的背后穿了出去。刺骨的冰冷埋在他滚烫的血肉之躯里,冒着嘈杂的白雾。显而易见,细剑上附着了有毒的魔力。否则,选择这般纤细的利器作为杀死巫师的武器,并非明智之举。巫师的生命力有异于常人,小小的伤口微不足道。 蜿蜒的幽碧光芒在剑脊上爬着,更显得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全无拐弯抹角的花巧。 直到现在,滕云深都没能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这柄细剑的秘密,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但是,他是杀手,或多或少还是有所察觉的。 与其说它是一柄细剑,不如说它是一根放大的针。它的剑刃宽度不足半寸。这样的家伙适合出现在体育比赛里,参与到文质彬彬的单打独斗中去,而不适合巫师之间的血腥杀戮。它对动作的精确度要求很高,只有命中重要器官与大动脉才能造成有效的伤害——而得到的回报远远不成正比。 剑在滕云深的身体里烧着,创口很小,微乎其微,却紧紧揪住了滕云深全身的痛楚。毒性挥发得很快很快,好像有谁往他的血管里打了一针强酸。这一剑与之前的任何一剑都不一样。 而滕云深并不怎么在意剑上的魔法,他更在意女巫穿在身上的魔法。滕云深推开敌人,细剑离开了他的身体。 痛苦犹若一大把沾满灰尘的玻璃碎片,在他的胸腔里翻来覆去地吵闹着,你可以想象得出来,锯齿状与锯齿状的战争有多么可怕。魔法的伤害仍然在肆虐,并且会愈演愈烈。可是,滕云深还是把专注投向了包裹着女巫的魅影,穿透了它。 雷击法师朝着女巫投出了一记霹雳。他的时机掌握得很好。遗憾的是,他只是第三阶的巫师。女巫是第四阶的巫师,不仅仅在法力等级上比他高了一阶,而且还是三阶之后下一阶段的巫师。雷击法师无法准确捕获女巫的动作。 闪电落在了皮影法师的身后,照亮了恍恍惚惚的魅影。 滕云深收起了雨势。月光的泡沫沾在了他的手背上,折射着凄冷的夜色。未知的魅影在地上留下了燃烧的足迹,犹若狂欢之后漫不经心的篝火,凛冽的风捞起了点点埋在灰烬里的火星。幽碧的色泽从他的眼里渗了出来,中毒的视野让滕云深一阵晕眩。 魅影的魔力依旧是一个不解之谜。 女巫踏着湿漉漉的月光逼近了年轻的巫师。雨水的气息尚未散去,挂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风——而她的脚步成了唯一的快节拍。 滕云深想要听见更多的风声。风在他的耳边低语,抛下了一片又一片湿答答的羽毛。滕云深离开了蛰伏着狂暴的寂静,剑影的嗡鸣声随之敛去。他迎向女巫致命的舞步。疼痛犹若一支匕首,反反复复地刺入他的心脏。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以至于他又在电光石火之间挨了笔直的一剑。女巫不再盯着他的胸膛了,她换了一个地方,把毒素注入了他的腹部里。 一个念头却在滕云深的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它不只是诗意的灵感,它是更为明确的东西。那就像是在下跳棋,规则简洁明了,却又有着丰富的可行性。一条路线,三次跳跃。 滕云深曾经作过关于候鸟的诗。春去秋来,展翅的生灵来来去去。此时此刻,朝着死亡跋涉的滕云深与它们背道而驰。落了一地的羽毛在他身后的水洼中载浮载沉,凛冬的风将它们推往远处……然而,在崭新的季节里,它们又将追上滕云深的去向,与他同行。 巫师的想象力超乎想象。他们不仅仅能够感受到时间巨细靡遗的流逝,还能够感受到流逝内在的概念。他们的思考精炼而狂放。他的灵感飞跃到了下一个时节。 滕云深推开了女巫与她的剑。 候鸟的背影转了个身。回归的意象来得与迁徙的意象一样快,有所不同的是,后者只是微渺的尾声,前者则是振奋人心的先声。铺天盖地的羽毛下起了一场大雨。 女巫紧张地眯起眼睛。一些她难以理解的变化正在发生。吮吸了雨水的羽毛与凛冬的风一样,轻盈里带着发凉的分量,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这两个意象的联系。可是,风向与风势的转变,又是出于什么样的联想呢?她猜不透滕云深所作的诗。 冰凉的风吹过绮靡的火,哗啦哗啦地响着。风大了起来。 在羽毛的簇拥之中,滕云深却渴求着孤独。在荒芜里徘徊的风是孤独的,滕云深用潮湿的羽毛编织了风的身体,赋予了它完整的形状。它承载了近乎于人类的情感。滕云深招来了风之精灵。它扬起四通八达的胳膊,打倒了猝不及防的女巫。 紧接着,滕云深取走了风的孤独,让孤独的风回到了茫然之中。他常常独处,孤独感对于他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体验。他理解人们的关心,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他与那些杀手总归是不一样的,他活在人世之间,而那些冷血的……怪物,他们甚至不曾发现自己是孤独的。 三步跳的第一步,就是找到孤独的情感。 年轻的巫师又推了女巫一下,然后在她杀回来之前穿上了孤独之影。 四面八方的速度在瞬息之间变得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好像它们一旦违反交通规则,就会触发一场可怕的大爆炸似的。 唯独女巫并不循规蹈矩。只要滕云深足够快,穿着孤独之影的他就可以让周围的事物动弹不得。但是,女巫比他更快,她的相对速度不是零。细剑依旧闪烁着锋快的光。 滕云深无所畏惧地撞向了女巫的剑尖。孤独的魔力与他的皮肤共同呼吸。风和羽毛都碰不到他,它们漠不关心。 女巫从未知的魅影里跌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孤独之剑 某些时候,只有在你把玻璃珠子从棋盘上的格子里拿起来之后,你才会真正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走。对于一般人来说,跳棋可能更多的是老少皆宜的游戏,而非弈棋大师展现他们高深莫测的舞台。对方的每一次进攻都在制造破绽。比起智慧,你可能更需要直觉,找到一条线索,找到一条路径…… 在滕云深这样天生的杀手看来,杀死敌人的最后步骤就像是在棋盘上完成一次令人羡慕的连环跳。 三步跳是一个模糊的雏形。起初,它仅仅具有晦暗的轮廓,直到滕云深完成了第一步与第二步——得到孤独的情感并穿上孤独的魅影,整个计划才清晰起来。 然后,他完成了最后一步,扯掉了保护着女巫秘密的遮羞布,让对方暴露在了无遮无拦的脆弱里。 未知的魅影像一件从灌木丛中跑过的裙子一样七零八落地掉在了皮影法师的脚下。 计划的核心在于专注。滕云深仔仔细细地观察女巫披在身上的魅影,却一无所获,每次接近,只是在不断地承受伤害。但是,他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专注,那是巫师们对抗黑暗时间最好的武器。而女巫穿着魅影,就等同把自己置身于黑暗的时间里。 滕云深不可能透过专注将女巫的速度局限在自己可以应付的范围以内。但是,一双捉影之眼使得他能够分辨出光与影的区间,而这也意味着他能够分辨影子与影子中人。他将专注投向了魅影之下的女巫,只有女巫,只是女巫,与她身上的魅影无关。 除了皮影魔法与剑术这两点以外,滕云深对于女巫几乎一无所知。但是,可以供他发挥想象力的地方有很多。 她过去的经历是什么样子的呢?在残酷的试炼中和兄弟姐妹自相残杀,泯灭人性,历尽千辛万苦,成为迷宫里唯一的生还者——这或许就是邪恶的巫师们培养战士的方式。 滕云深知道那是青少年影视剧里的内容。可能是巫师,也可能是特工、犯罪、杀手,林林总总。但是,**不离十,那只是……概念。邪恶的巫师们本来就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而带着亚文化产物的特征。他们有悖常理的行事逻辑符合着某种廉价的价值观念,成了时髦的符号。 她的喜好是什么?杀人?这样的答案既不难猜又不负责任。可是,无关紧要,女巫是一个反面角色,而且行将死去。或者,反过来,死去的人将是滕云深。 年轻的巫师让自己中毒的大脑一刻不停地转着。努力去想,想七想八,就为了忽略那层薄薄的影子。如果是凡人,恐怕很难通过集中注意力而非转移注意力这样的方式去忽略某些事物。然而,滕云深是不可思议的巫师,他能够巧妙地关闭身体的一部分机能,使得自己对魅影瑰丽的光泽视而不见。 即使如此,要只专注于魅影之下的人,把她和魅影分离开来,依然很难。于是,滕云深有了一个计划。 软银的魔力能够将他的感知提升到另一个层面上。他可以依照成形时间的长短将魅影和人形分门别类。这十分的理想。但是,在抽取软银的魔力之前,他必须把手伸进口袋里,找出一枚软银硬币,并将巫师存储在里面的温度消耗殆尽。否则,魔币的设计会将软银的魔力锁住。而在这一个过程当中,女巫大概有十二次杀死他的机会。 于是,他想到了另一种法术。 孤独之影的魔力令所有指向他的速度都失去了方向,只余下快慢之分。未知的魅影与女巫的速度或多或少有着些微的差异,滕云深的眼睛分辨得出来。 他穿上了孤独之影。他严苛的专注终于有了容身之地。各行其道的速度由混乱趋向于秩序,呈现出泾渭分明的态势……不,“泾渭分明”这样的形容并不适合用在这里,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用词错误。即使以往的空间感不再起效,滕云深也不认为魅影的魔力已经将诸般事物置于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他站在了一条跑道上,前方是一副又一副由低到高排成一列的栏架。只要他足够快,他就可以毫发无损地跨过它们。 然而,要打败女巫,滕云深显然还不够快。 女巫近在咫尺,她和稍远处的雷击法师不一样。后者的速度模糊不清,就算是在以速度而非长度为刻度的坐标轴上移动,滕云深要赶上雷击法师也得多花上一点时间,不过,滕云深终究能够赶上原地踏步的雷击法师。而女巫呢?她的速度倒是一清二楚。可是,她比滕云深更快。她不是一副可以轻轻松松跨过去的栏架。 滕云深却也并不打算依靠孤独之影压制住女巫的速度,那是天方夜谭。孤独之影适用于以寡敌众的场合,面对女巫这样的对手则于事无补……除非,他是为了别的目的,才穿上了这一魅影。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让他可以专心致志地专注于魅影之下的皮影法师。 女巫穿在身上的未知魅影,其能力同样与速度息息相关。她手中的细剑犹若老练的毒蛇,守在漫无目的的荒草丛中,伺机而动,等待滕云深自投罗网。她掌握了先机。 也正因为如此,滕云深才能够运用专注把她从黑暗的时间里挤了出去。在闪电一般的闪转腾挪之间,人形与魅影在速度方面的些微差异被急剧放大。女巫跟不上前一秒的自己所驱使的魅影。滕云深破坏了两者之间的黏性。女巫弄破了自己的影子。 年轻的巫师又挨了一剑。支离破碎的魅影在女巫身上起了剧烈的化合反应,失败的魔法开始反噬巫师。然而,她却仍然抓住了机会——细剑再次穿透了年轻巫师的心口。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拽住了躺在女巫身后的屠刀。他轻轻一拖,火焰的幽灵,幽灵之火,大声呼啸着窜了过来。 女巫在自己的脑袋即将被被劈成两半的一瞬间矮下身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地下迷宫 滕云深稍稍偏过头去。屠刀砸中了他的肩膀,整整齐齐地割开皮肤、血管、骨头,就和裁纸刀在厚厚一叠纸上留下的切口一样整齐。 “结束了。”滕云深想。但是,他所预见的并非自己的结束,而是女巫的结束。 他对于女巫的躲闪早有准备,他唯一未曾料到的是反噬的魅影会对女巫造成巨大的伤害,而这一点恰恰对他有利。 当然,这些都无足轻重。 他从屠刀里摸出了妖异的刀光。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却像是做了千百次一般熟练。他在间不容发之际刺穿了女巫的额头。 “别过来!”滕云深侧过身去,朝雷击法师喊道,“快逃!” 他推着女巫撞向了神秘的路线。他没有磨磨蹭蹭地杀死女巫的时间。他急于确认森林法师的安危,刻不容缓。 根据女巫来时的方向做出判断的话,葛林长大概已经凶多吉少。可是,在亲眼见到尸体之前,滕云深的心底还留存着少许的希望。 而神秘路线的另一端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不希望葛林亮继续跟着自己。分散力量,以至于被各个击破,固然十分愚蠢。只不过,将整支队伍陷进全军覆没的境地里,同样不是明智之举。 敌人已经两次通过神秘路线对他们发起进攻了。葛林亮的分析恐怕是正确的,他们正在被监视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敌人的双眼。而尤为可怕的是,隐藏在幕后的敌人并非三王遗迹保护协会,而是另有其人,某一股邪恶的力量。他们比陵墓的看守者更为危险。 滕云深带着垂死的女巫跳入了神秘路线之中,那感觉如同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了下去,奇异的空间拖拽他们、挤压他们,将两个人丢向了遥远的另一端。 女巫尚且有着呼吸。如果她是一个凡人,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的伤势下留住性命,只是在一瞬间,她的灵魂就应该像被丢进火中的一捧细雪似的,消融于无形。而即使她是一个巫师,此时此刻也已经濒临死亡,好像一根奄奄一息的风中之烛。 但是,巫师们延续生命的形式非常奇特。女巫脆弱的身体里勃发着倔强的生命力,滕云深感受得到这股能量的坚韧。 这样的坚韧并不惹人喜爱,化冻之后破土而出的绿意是惹人喜爱的,但女巫不是。她是从冬眠中醒来的毒蛇,随着准备着要对滕云深咬上一口,她瞅准了脖子,见血封喉。 滕云深推开女巫,随即转了个圈,他挥舞着刀光剑影,将女巫砍成了三段。 他与热气腾腾的尸体碎块一起落到了暗无天日的迷宫里。 无尽的黑暗笼罩住了滕云深的视野,仿佛他正在透过坏掉的显示屏观察四周。黑暗下着干燥的雨点,延伸向不可知的远方。即使持有捕风捉影的耳目,滕云深也要花上片刻时间来适应新的环境。而在这片刻之间,他一动都不敢动,失去平衡的恐惧感紧紧摄住了他。 糟透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来错了地方。或许,是葛林亮的制图作业出了问题,或许,是某种魔法改变了地形。后一种可能性听起来颇为不可思议,但是,在充满奇幻色彩的超自然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妖精们不见了。他来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里,墙壁很近,天花板很低。一座迷宫取代了树林,对他敞开了怀抱。 他是不是刚刚才想过迷宫之类的东西?滕云深扶着滚烫的额头。他发烧了,女巫抹在剑上的毒仍然在他的血液里流淌。在争分夺秒的刀来剑往当中,他可以暂且忘记这些伤害,而现在,到了不得不面对它们的时候了。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再走快一点的话,他说不定能够追上女巫的脚步。然后,他或许会再次杀死女巫。 滕云深想象着痛苦的……温度与形状。毒火把沾满灰尘的玻璃烤得通红。它散发着热量、撕裂、虚弱。滕云深咬紧牙关,将痛苦从血肉之躯里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痛苦被他赋予了一个明确的形状,又被他亲手摔得粉碎。 然而,这也仅仅是痛苦罢了。伤害依旧存在,不久之后,痛苦就会重新吞噬他的意识。滕云深争取到了短暂的清醒状态,只是为了能够将注意力集中到伤势上去。痛苦只隔着一张纸。这张纸将死亡遮得严严实实,在痛苦捅破这层薄薄的幻觉之前,他得抑制住体内的剧毒。 滕云深靠在墙壁上,冷汗涔涔而落。实际上,除了保持专注以外,他所能够做的并不多。他掌握的技巧全是关乎于如何杀死敌人的,他甚至连包扎伤口都不会。而在过去的战斗里,他也并不需要这样的知识。大多数时候,只要敌人比他更早死去,他就可以活下来……但这次不一样。 他皱起眉头,盯着死亡的衣角。怪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黑暗之中,比黑暗更为黑暗。它象征着所有的结束。你走向它,你跨过那条界线,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滕云深大约清楚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记起了另一次濒临死亡的经验。在集市里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来自往昔世界的能量,死亡的精灵第一次在他面前现形。 他抬起发光的手,就好像擎着一把火炬一样。他用这只手按住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胸膛。他回忆起来了,光辉的魔力可以让他好受一些,让他的身体变得干干净净的。而这次未必会比上一次更糟。 滕云深忘记了时间。他的心脏透发出了比手上的光更为强烈的光。他由内到外焕然一新。光辉的魔力与形形色色的魔力都不一样,那是最为原始的一种魔力,纯粹发乎于自我。滕云深可以依靠这种能量洗去外来魔力的污染,阻止伤势继续恶化…… 他离开了墙壁,试探着走了一步。他的身体里还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死亡已经离开了。 滕云深冲向了神秘路线。 第一百三十八章 颠沛流离 滕云深立刻发现大事不妙。 他今天是不是也已经说过好几次“大事不妙”了?离上一次他可以如愿以偿地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当然,不是指把敌人的脑袋从他们的脖子上拧下来那种“如愿以偿”——又过去多久了呢?两天?滕云深十分怀疑那发生在两百年之前。 而上一次大事不妙的频繁发作期——得了吧。与现在的麻烦相比,之前所有的痛苦,哪怕是被抹去记忆,都算不上“大事不妙”。 即使在他最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也没必要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秒钟。那个时候,或许只有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司机会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而现在不一样,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显露出它过去不为人知的一面,险恶的一面。 神秘的路线发生了某种变化。 滕云深找得到一些熟悉的感觉。第一次喝酒,喝了许多许多的酒。意识清醒,但感觉还是不怎么对劲,不怎么好。他确信自己不会随时随地倒下去,却又担心这样的自信只是虚张声势的错觉。他不禁疑神疑鬼。晕眩将至而未至,他好像走在一条瞧起来年久失修的索桥上。导游们信誓旦旦地保证安全,可是,谁知道呢? 然后,就在他尚且患得患失之际,神秘的路线结束了。用“结束”来形容一条路线是很奇怪的,但是,滕云深想到的就是这个词。而且,大概没有什么词比这个更合适了。它结束了,不是一趟旅途抵达了终点,而是这条路线……无疾而终?它消失了,就和出现的时候一样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滕云深回到了迷宫之中。四周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如以往的黑暗淹没了时间的迁移,淹没了曾经被留在这里的痕迹。 然而,他闻得到血腥的气味。那是他可能会喜欢的气味,那来自于宝贵的女巫之血,具有甜美的魔力。 他转过头去,在黑暗之中找到了幽幽的光泽,那是女巫的细剑,它一闪一闪的,向他发出了无声的嘲弄。“你杀了我。”它好像在说话,女巫好像在说话。“但你也难逃一死。” 滕云深朝尸体走去。“我们终究难逃一死。”他想,在双手沾满鲜血以后,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在他发现自己是一个杀手以后,他就不再奢求一个和平的死法了。 他将屠刀放到了一边,随即拾起了女巫的武器。 细剑的分量比预料之中重了不少,而且重量分布不均,剑身很轻很轻,剑柄与护手盘则相反。不过,他终究能够适应的。在杀人这个方面,他总是进步得非常非常快。 滕云深随手朝空气刺了几剑。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度在他的掌心中舒张开来,而剑柄分明是冰凉的。他正在熟悉这柄细剑,将之与自己羁绊在了一起。 他感受到了蛰伏在剑身当中的魔力,他觉得有点意外,魔力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少……可是,多还是少的标准又是从何而来呢?他对此并无头绪。 滕云深回头望向空荡荡的黑暗。他指望着神秘路线再次打开,好让自己可以离开这个令人不安的地方。这里暂时没有人动刀动枪,可是,他失去了方向,而他一向不怎么喜欢迷宫。 在冒冒失失地闯入这里之前,他一度希望雷击法师逃得远远的。有时候,陪着战友一起送死并不是最为值得称道的做法。总要有人活下来,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只有这样,牺牲者才不会白白流血,他们的壮志未酬才不会被辜负。 而此时此刻,滕云深的想法改变了。这里既没有危险,也没有森林法师的踪迹,这里有的只是长得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以及无边的黑暗。他希望能够回到树林里去,与雷击法师从长计议。 他等了几分钟。黑暗依旧是黑暗,不起一丝波澜。他只好接受事实:雷击法师听从了他的劝告离开了。他再次成了孤家寡人。 滕云深抽了抽鼻子。“好了。”他嘀咕道,“没啥好担心的。”大多数战斗他都是一个人挺过来的,如今只是回到了原点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他不必因为照顾别人而分心了。 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滕云深准备动身。站着发呆于事无补。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了,他得靠自己的双腿走出困境。 他盯着从邪恶巫师那里夺来的屠刀。 这口可怕的大刀无坚不摧,却不易于随身携带。滕云深无法将之藏入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打算扛着它赶路。火的幽灵在燃烧。它们对活着的事物恨之入骨。滕云深得小心翼翼地拿好它。 应不应该放弃这口刀是摆在滕云深面前的第一个问题,而且颇为值得思考,两种选择让人左右为难。它可能会害他丧命,也可能会救他一命。 滕云深把视线移向女巫的尸体。他很快有了主意,甚至为此沾沾自喜。在当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有一件可以稍稍活动大脑的事情确实不错,这减弱了笼罩着他的挫折感。 他解下了系在女巫脖子上的斗篷。虽然女巫的身体断成了三截,但她的斗篷是完好的。 黑剑会的制服随着主人的死去而化作一堆难以形容的破破烂烂,使得滕云深一度以为这是魔法衣装的共性,直到他杀死了更多的巫师,才发现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滕云深让幽灵们沉沉睡去,把火焰的威力降低到了最低限度。随后,他用女巫的斗篷厚厚实实地捆住了刀身。亮银色的布料在幽灵之火的炙烤下迅速变黑。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隔着一层布料,幽灵们的魔力不再那么的可怕。滕云深把屠刀绑在了背上。 接下来,他将女巫的硬币据为己有。与电子游戏不一样,打倒巫师们不见得可以收获五花八门的魔法道具,战利品往往只有硬币。 然而,硬币与硬币是不一样的,不同的材质意味着不同的魔力。滕云深认为是时候好好研究一下它们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铁法师 滕云深挑出了一枚天铁魔币,它几乎是空的。魔币不只是容器,“油箱”,它或许还是动力,“汽油”。但是,只有在将它作为容器之时储存的自然魔力抽空以后,滕云深才能够得到它所提供的附加价值,合金魔力。毕竟,抽走合金魔力的行为会改变货币的性质。 专业的合金法师通过改造身体或者佩戴饰品之类的方式来获取储备。滕云深一点也不专业,因此,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从硬币里获取合金的魔力。幸运的是,小小的一枚硬币,同样可以赋予他不可思议的合金魔力。 滕云深把这枚天铁魔币塞进腰带上的投币口里,随即按下开关。 魔力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某个巫师存储在天铁硬币当中的自然魔力以辐射的形式扩散开来,而滕云深身体里的植入器官迅速吸收了这一股能量,并将之输往四肢百骸。它与合金的魔力不同,是每一个人类都具有的属性。 而滕云深分辨不出它是哪一种属性。他察觉到了改变,却无从捉摸其特质。他好像喝了一瓶异国风味的酒,度数很低,提神醒脑,如沐春风。 他站在了微微摇晃的甲板上。海风轻轻推搡着无拘无束的船身,却越发显得他犹若磐石一般稳固。 他得到了平衡性吗?不,不太一样,他得到的应该是更为深层次的……平衡性,不仅仅是肢体上的平衡,那是更为抽象的一种概念。 滕云深想象着自己再次手执细剑的样子。他似乎可以完全把握住细剑的特质了,对它的轻巧与锋利了如指掌。细剑和他的手指一样灵巧,如同这具身体的一部分。泛着银光的毒蛇仿佛又活了过来,冷酷的猎手,唯独对猎杀充满热情。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杀死空气。空气既不怕被砍头割喉也不怕被开膛破肚,但滕云深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杀死它,一击致命。 紧接着,这种感觉消失了,去得无影无踪。滕云深难受地打了个哆嗦,就像一个对止咳药上瘾的病患。他又被命运之手丢回到了不怎么舒坦的现实里。疼痛宛若蚂蚁一般噬咬着他疲惫的躯壳。 滕云深从出币口里取出了空空如也的天铁硬币。 说是“空空如也”并不准确,某种被消耗殆尽的魔力来自于巫师,而合金本身的魔力依旧存在,可它藏得很深。它就在这枚硬币里,但只有合金法师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它。 滕云深并不是一个合金法师,然而,他持有尚未成形的魔力,仅仅是些微的专注,就可以将他“伪装”成一个合金法师。 他刻意地呼吸了一下。这有些类似于在不同层次的世界之间来回穿梭的过程。而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那么做过了。在他的假想中,自己正在把脑袋埋进装满温水的脸盆里。 他并不感到窒息。那可能更像是从车水马龙的城市之中走进空无一人的旷野之中。他呼吸到了有别于以往的空气。 滕云深仔细观察自己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手指,他不只是用眼睛去看,也用掌心的皮肤去触碰它们。这种感受非常的特别,血肉与合金居然如此谐调地融合为一体…… 天铁之指与钢铁之指相比并不那么坚固,也并不那么有力,这意味着它所蕴含的魔力就和巫师存储在天铁硬币里的属性一样,不是那么的浅显易懂。可是,和之前不一样的是,他有更多更多的时间去慢慢琢磨。一枚硬币能够提供的金属魔力足以让整个身体保持数分钟的金属状态,而这一次他只是让五根指头发生了变化。 滕云深反复弯曲、伸展五指。在不慌不忙的情况下体会金属的魔力对他而言是宝贵的经验。然而,只是抓着空气,任凭甬道中冰凉的黑暗之风从指间滑过,似乎无济于事。 年轻的巫师向古老的墙壁伸出手去。咔哒。咔哒。他敲打着沉闷的石头,激起清脆的声响。他察觉到魔力在起作用。但是,确切来说,空气也好,墙壁也罢,魔力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只不过难以捉摸罢了。 滕云深听见了别的声音,好像……电熨斗落在了衣服上,冒着白汽,声音很轻很轻,又来去匆匆,在敲击声里细不可闻。他停止敲击,竖起耳朵。余声消失在了墙壁之后,宛若从热毛巾里挤出来的水分。 他摸了摸自己的指头。它们仍然是冰凉而干燥的,具有金属制品独特的质地。可是,一定有某种微妙的变化发生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变化……他让天铁的魔力蔓延开来,覆盖住了整个手掌,随即用有血有肉的另一只手握住了这只天铁之手。 “没错!”他想,恍然大悟。其实,他还没弄清楚正在发生的变化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在直觉的指引下接近了真相。他捕捉到了更为清晰的细节。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的手——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异的那一只手——慢慢变得坚硬。而这份坚硬来自于天铁之手。与之相对,天铁之手慢慢地变得柔软。变化的幅度微乎其微,可确实存在。 他松开双手。它们很快恢复了原样,柔软,坚硬,不一而足。它们回到了相对“自然”的状态里。 天铁,来自于茫茫太空之中的合金,它能够将坚硬这一属性赋予别的东西,这就是它的魔力吗?滕云深不怎么肯定。 他触碰着空气,感受到了奇妙的共振。天铁之手正在与空气互相作用。空气会变得坚硬吗?滕云深想象不出坚硬的空气是什么样子的。巫师们以空气为载体制造护盾,可他们是通过扭曲空间结构的方式来阻挡攻击的,那与空气的硬度无关。而空气甚至不应该是柔软的。空气就应该是……空气的样子。透明、轻盈、无处不在又难觅其踪。 巫师们持有超凡的感官,他们可以捕捉到事物的巨细靡遗,他们的想象力远远超乎了凡人们想象中的想象力。可是,巫师们终究还是人,他们无法轻而易举地摆脱思维的惯性。 滕云深握住了一捧空气。 第一百四十章 疑团 他刚刚想到的是不是“握住”这个动作?要握住空气并不容易。你摊开手心,空气就在你的手上,你合拢五指,空气也不会逃之夭夭。可是,你还是没办法“握住”它。 而有那么一瞬间,滕云深觉得自己“握住”了空气。空气似乎具有了烟或者雾的质地,在他的掌心里稍作停留。 人们以为烟和雾只是空气的呈现形式之一。然而,烟里有着尘埃,雾里有着水滴,毕竟是有所不同的,那不只是视觉上的差异,还是触感上的差异。而这些微的不同对于巫师们来说并不容易忽视。 滕云深松开手来。他感受到的属性是重量吗?他挥了挥手,试图捞住沉甸甸的空气,却一无所获。他的手理所当然地穿透了乌有的空气。 即使他是巫师,也不得不对空气视而不见。人们会用“空”这个字组什么词呢?“空无”、“空洞”、“空隙”、“空想”……它就代表着一无所有。而人们将充满了生活中每一个角落的气体命名为空气。它不可或缺,却又无人问津。人们往往只在失去它的一刻才会意识到它的不可替代。 这么说起来的话,滕云深不就是典型的“空气人”吗?平日里默默无闻,直至他遭到超形袭击的那一天,情况才有所改变……而他又远远不如空气那么重要。 年轻的巫师摇摇头,摆脱了无谓的感慨。此时此刻,过去的林林总总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又挥了挥手。天铁的魔力究竟赋予了空气什么样的属性呢?既不是重量,也不是别的。空气是无色无味的。但在污染严重的地方,空气是刺鼻的,是灰色的,而人们还是将它称为空气。 有一些更为根本的属性被天铁的魔力改变了。 空气、空气、空气……滕云深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是的,他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吗?空气是空的,而天铁之手让它变得不那么“空”了。他应该早一点注意到天铁之手的变化的。变化相辅相成。一者失去某种属性,另一者就得到这种属性。 这一次,被天铁的魔力改变的属性是致密性。滕云深曾经以为那是重量,他错了。但重量与致密性息息相关。致密性形成了一股阻力,令人误以为空气里的杂质变多了。 天铁的魔力就像传导热量一样把种种属性传递了出去。而这一过程也遵守着热量传递的定律,从高处流向低处,听起来很科学。 当天铁之手与血肉之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最为显著的对比就是它们的硬度。因此,他不自觉地让天铁之手的硬度流向了血肉之手。而在试着改变空气的时候,他则不自觉地让天铁之手的致密性流向了空气…… 滕云深卸去了天铁硬币的魔力。这一魔力或许还隐藏着别的秘密。可是,他并不拥有无限的时间,现在不是慢慢琢磨的好时机。 他把这枚硬币塞进了袖口里,然后从钱袋中摸出一枚青铜硬币。青铜的魔力倒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是,他或许可以借由它的帮助找到迷宫的出口。 滕云深把储存在青铜硬币里的视力一下子抽了出来。 他抬起千里之眼,望向黑暗。他望见了一条又一条岔路。爆发性提升的视力差点令他失去了平衡。他不怎么习惯如此深邃的视野。他看见了许许多多。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又迫不及待地移开了目光……他仿佛可以望见世界的尽头,天涯海角。 然而,迷宫的曲曲折折阻挡住了他的视线。 滕云深定了定神。过了片刻,他耗尽了储存在青铜硬币里的视力。他回到了平静的世界之中,远离了惊涛骇浪。 他开始抽取青铜本身的魔力,那并不取决于铭刻在魔币上的回路,只与它的材质有关。 繁复的花纹从滕云深的皮肤底下浮现了出来。和之前一样,他把青铜的魔力集中到了双眼上去。透过青铜皮肤去触碰墙壁也是可以的,但透过青铜之眼去寻找过去留下来的线索更为直观。 他瞧见了两道朦朦胧胧的身姿,他们从黑暗之中走来,又停在了另一处黑暗之中。而他熟悉他们,那是恶毒的女巫与沦为傀儡的鲜血法师。 女巫的形体只余下一具似是而非的轮廓。可是,即使是在回溯的时间当中,她的步伐依然惹人注目。她不是一个变形法师,但她是一个千锤百炼的剑手。她的剑法至今仍然令滕云深不寒而栗。 女巫“正在”等待神秘路线开启,翘首以盼。她会不会知道将来的是自己的死亡呢?不,她不知道。她准备把死亡带给莽撞的入侵者。 滕云深害怕了。敌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就藏在三王之墓的守护者眼皮底下。他们以这座迷宫为基地,展开了未知的阴谋。 看管遗迹的巫师们为什么会对外敌不加提防呢?如果不是另一伙外敌施以援手的话,他们的队伍差一点就全军覆没了。 滕云深卸去了青铜魔币的能量,让时间飞回到了现在。 他记得过去不愉快的经历,时间的浪潮险些将他的精神世界卷入漩涡之中。而这一次的体验要好得多,却还是让他紧张。他需要更为放松的环境来进行思考。 问题就出在……神秘路线上。没错,他抓住关键点了。雷击法师曾经说过,在那片树林之中理应无法打开神秘的路线才对。而邪恶巫师们的制图工具显然是规格以外的特制品。他们掌握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邪恶的巫师们向三王之墓发起进攻了吗? 滕云深迟疑地瞪着女巫来时的方向。敌人就在那瞧起来无始无终的黑暗之后。他们监视着三王之墓,监视着守灵人,监视着葛林的门徒。 他焦虑地跺了跺脚。不,事情没那么简单。 邪恶的巫师们对树林里的情况不可能了若指掌。否则,他们就不会让女巫前来送死了。滕云深杀死了屠刀的主人,相形之下,女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监视器藏在谁的身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决断 直到现在,滕云深依旧觉得屠刀的主人几乎是不可战胜的。邪恶的巫师们或许对树林中的战况漠不关心,他们把事情全权交由强大的变形法师处理,对他充满信心。 要找出答案并不困难。 邪恶的巫师们准确地定位了滕云深与两个葛林门徒所在的位置。而在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森林法师葛林长——未曾参与到围攻屠刀主人的行动中去。 三王遗迹保护协会那一边则仍是未知之数。不过,雷击法师检查了邪恶巫师的尸体,一无所获。如果把推测建立在“用作监视的妖精会随着宿主死去而凋零”这一前提之下,耳目可能被藏在了最先阵亡的两个巫师身上。 森林法师在这当中又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假使邪恶的巫师们透过妖精的耳目对滕云深他们展开监视活动,森林法师应该有所察觉才对。他会是叛徒吗? “叛徒”这个字眼令滕云深颇为不安。他清楚,背叛将会造成巨大的伤害。他是亲历者,对此深有体会。 两天之前,要不是白月亮的叛徒将黑剑会的杀手带上那列火车的话,他现在或许正躺在舒舒服服的被窝里,为要不要成为一个巫师而苦恼。那样的忧愁在此情此景之下是如此的奢侈,以至于滕云深连稍稍想一想都觉得难以忍受。 可是,他必须忍受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不过,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敌人的手段和滕云深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 滕云深逼近黑暗。黑暗似乎是一成不变的,但他明白,自己正在走向危险的巢穴深处。当然,如果敌人对他的到来没有做好准备的话,后续的发展可就不好说了。 女巫知道有谁打开了神秘路线,可她不知道那一把尺子已经易主。她没有亲眼见证同伙的败亡,她不清楚滕云深能够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在穿过神秘路线之后,女巫只见到了滕云深与葛林亮,两个小角色。她会怎么想呢? 女巫可不会认为她这边的人被他们给收拾掉了——虽然这几乎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了——她会认为他们另有门路。 滕云深紧张地停住了脚步。他听见了一连串的风声。 他还是不怎么习惯在阴影路线上进行常规移动,而这从侧面说明了他尚且欠缺磨砺。在当前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下,藏在影子的国度当中才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滕云深走进了自己的影子里。风声,呼吸声,一下子大了起来。 他听到有人这么说:“活动点在哪?” “看看时间。”另一个人回答道。 麻烦大了,对方有两个人。滕云深对凶险的战斗习以为常。可是,他之所以习惯,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无处可逃。不抗争就只有死。 或许,女巫的想法是对的。他和雷击法师根本不可能威胁到她的两个同伙。甚至,“他们是在路边捡到那一把绘图尺的。”这样的推断都更为合理。 滕云深不是英雄史诗里的主角——他曾经短暂地扮演过那样的角色,而那已经是过去了,命运不再眷顾着他——他必须小心谨慎地面对接下来的每一步。 他退向了阴影的深处。 “活动点”?也许,和集市一样,神秘路线在迷宫当中的出口或者入口是相对固定的,而女巫知道在哪里可以等到它。 滕云深蹑手蹑脚地退回到了原处。 死去的女巫瞪视着沉默的黑暗,表情生动,栩栩如生。迷宫的特殊构造让他无法将这具尸体移动到别的层次里去,否则,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现在,要毁尸灭迹已经来不及了。放上一把火,就等同于对着邪恶的巫师们大声招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那可是字面意义上的割肉放血,而不是每天一如以往的老调重弹“本店清仓甩卖,倒数最后三天。” 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回忆起市井里的生活,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让他稍稍振作了一些。 不过,滕云深仍旧得面对困难。 他应该早作准备的,遗憾的是,他考虑不周。本来,他还异想天开的打算把女巫的尸体当作路标利用起来的……然而,亡羊补牢,尚且犹未晚矣,何况他真的能够让“亡羊”“活过来”呢? “走开。“滕云深念叨道。他将专注投向了往昔的世界。消亡的能量依附在了女巫的身上,而他唤起了这一股能量。 女巫持有一部分鲜血法师的魔力。这意味着要用刀剑杀死她十分困难,哪怕将她切成了三段,她也有可能从血泊里爬出来,如同恐怖电影里的桥段。 肢体断裂对于鲜血法师与血库而言并不算非常严重的伤害,只要有足够的血,他们很快就会变得活蹦乱跳的。 女巫之所以会死在滕云深的手上,一方面是因为她被自己的魅影所反噬,一方面是因为滕云深破坏了她的脑部。巫师的魔力与专注息息相关,即使是在熟睡的时候,他们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专注,这份专注藏在潜意识里,不易察觉,就像呼吸与心跳一样自然……滕云深完全摧毁了女巫的专注。从而杀死了她。 滕云深了解鲜血的魔力,清楚它是如何运作的。他驱使着具有魔力的血液,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中把女巫分成三段的躯壳重新粘合在了一起,死去的血泊仿佛黏性极强的胶水,又仿佛无可名状的怪物。 敌人的脚步声近了。 女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骨骼的切面贴合得不怎么紧密,她只是走了一步,就发出一大堆岌岌可危的音符,在寂静的黑暗之中颇为吓人。 滕云深向她释放了最后一个念头,然后重新回到了影子世界里,并沉向更深更深的地方,直到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为止。 而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滕云深的心脏也越跳越快。 他下定了决心要杀人灭口,不让两个巫师走漏消息。但是,眼睁睁地瞧着一场苦战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过来,这种感觉让人难以忍受。那几乎就像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时间加剧了恐惧的威力。而尤为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尚有退路,却打算殊死一搏。 女巫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走向甬道的另一端。而巫师们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他们找到了她死去的背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易燃物品 滕云深愁容满面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要逃跑的话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及.他将自己置身于黑暗的时间当中,得到了悄无声息的速度。 “逃跑”并非光彩的字眼,但滕云深可不在乎什么战士的荣誉。如果他是一个将尊严视作生命的铁血硬汉,或许会拒绝不战而逃的耻辱。可是,滕云深显然不是那样一种大受欢迎的类型。在他发起致命一击之前,别人很难从他身上找到暴力的气质。 只有滕云深自己清楚,他有多么的擅长与伤害有关的事情,造成伤害,抵御伤害,回避伤害。他学得非常非常快,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他相信连江潇潇与苏瑞雯都会为了当下的他而吃惊的。麦珂呢?她看得更远,她对于杀戮深有体会。不过,她也会为了滕云深而吃惊的。 滕云深突然意识到,女孩们的面孔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他记得她们的一颦一笑。是她们将他带进不可思议的超自然世界里的,他为了保护她们而竭尽了全力。然而,此时此刻,他甚至无法尝试着去揣测她们的所思所想。他和她们不在一个频道上。他超越了她们。他在两天时间里杀过的人比她们两年时间里杀过的人都要多得多。 可是,他并不是因为想杀人才留下来的。他不是嗜杀成性的狂战士,无论有多么擅长杀人,他都永远不会喜欢上杀手这一职业。他之所以留下来,恰恰是为了活下去。他不能抛下女巫的尸体,独自逃亡。假使他真的那么做,在这危险的迷宫当中,他恐怕在劫难逃,难逃一死。 滕云深要在不触动警报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将这群挡在他面前的邪恶巫师各个击破。 “喂!”左边的巫师大声打了个招呼,“你不是要到上面去吗?” 死去的女巫当然不会回答他。 “别理那个女人。”走在右边的巫师低声嘀咕道,“看看她的样子,一瘸一拐的,估计刚和她的男人做了一次。” 两个巫师长得很像,而就普罗大众的标准而言仍然算得上缺乏个性的五官更加深了两人的相似度。显而易见,这是一对兄弟。右边的较左边的年长。 “那可真了不起。这才过了几分钟?”左边的巫师窃笑起来,“我没看到那个可怜的家伙。我们是不是可以和女人谈一谈?趁她余兴未消的时候……” 右边的巫师轻轻哼了一声,他眯起眼睛,朝女巫的背影投出了渴切的目光:“我劝你别有这样的想法。这些女巫很麻烦的,尤其是鲜血法师或者血库,她们的玩法你会受不了的。我们可以找那些城市里的姑娘。” “她们禁不起折腾,活不过一天。” “那就再换几个,能有多难?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太懒了。”右边的巫师拿出尺子,“我们得自己画图了。” 滕云深瞪大了眼睛。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曾经以为自己了解巫师们的邪恶。可是,亲耳听闻他们以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出过往的罪行,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他们的邪恶令人发指。一想到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可能有许许多多的女孩们被眼前这两个家伙折磨致死,他就既生气又害怕,难过得无法呼吸。与现在的心情相比,之前的挣扎根本无足轻重。 他瞧见了巫师们的死亡。 滕云深十分庆幸自己做出了留下来应战的决定。如果他逃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他发誓,一定要杀了这两个破坏了无数家庭的家伙。要逃走的人不是他,而是他们。 右边的巫师画起图来比葛林亮熟练得多,他很快就打开了神秘的路线。 “我们要把‘屠夫’带回来……这差事真糟。”他说着打了个哆嗦,“我可不想和那两个家伙打交道。” 左边的巫师漫不经心地附和道:“谁会想和他们打交道?那两个家伙都不太正常,疯子,难兄难弟。”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女巫令人心荡神驰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了拐角之后。 “走了。”较为年长的巫师催促道,他说着走向了神秘路线。 滕云深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左边的巫师反应得很快,他大叫了一声。可是,滕云深很好地把握住了时机。他的兄长刚刚转头,就被神秘的路线吸了进去。紧接着,他被一只生锈的钢铁之拳砸进了墙面里。 火焰点亮了不安的黑暗。巫师的双手烧了起来。他的愤怒压倒了他的恐惧。他像一座大火炉似的冒着亮堂堂的火光。 他是御火法师。 滕云深迅速做出了判断,他从未接触过这种类型的巫师,不过,江潇潇向他提起过驱使火势的御火法师,答案并不难猜。 他回忆着脚下的节奏。杀手正在逼近目标。他舍弃了影子的魔力,却还是在身旁立起了杀戮之影。这是来自于真名魔力的变化。他将杀气与影子联系在了一起,杀戮之影就诞生在这样的联系之中。 滕云深一脚踢碎了刚刚成形的魅影。 易碎的质地扩散开来,刺痛了杀气腾腾的滕云深与头晕眼花的巫师。机会稍纵即逝,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对方造成最大的伤害,为了这一目的,他不惜将自己一同置于危险之下。 巫师迟疑了。而滕云深在火光之下找到了较为清晰的影子,他回忆着童年时对于黑暗中未知之物的恐惧,唤起了又一个真名的魔力。 咔啦。妖魔从巫师身后的黑暗中钻了出来。咔啦。它的利爪一下子就插入了御火法师的后颈里,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好像被刺穿的只是一张报纸。杀戮之影的魔力让巫师变得脆弱。 磅!钢铁之臂与火焰之臂撞在了一起。巫师扭曲的表情近在咫尺,滕云深却无法砸碎这可憎的面目。他的钢铁之臂正在熔化。他同样受到了杀戮之影的影响,成了易燃物品,火焰会将他烧得灰飞烟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活着 在纯粹的黑暗之中,滕云深无法从影子里找到水的痕迹,他甚至找不到影子。影子是光的对立面。然而,有光才有影,光将轮廓赋予了影子,而黑暗之中,只有黑暗。 御火法师照耀着黑暗。他的火焰蒸发了滕云深的血液,也为滕云深带来了一场及时雨。 他站在深深浅浅的影子里,犹如站在深深浅浅的水洼里。雨后的街道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渍,仿佛人们忘记带走的影子。 大雨如注。在火光炙烤之下,水迹转瞬间就将湮没于无形。然而,有光必有影。重重叠叠的影子蓄起了磅礴的雨势。它由高处落下,势如破竹,洗去了缠绕着两人的火光。 巫师哀嚎起来。滕云深的钢铁之指像敲开生鸡蛋的蛋壳一样干脆利落地敲开了他的胸膛,刺入心脏,他的血像蛋清一样流着。 他往后倒去,撞散了妖魔的残骸,一团难以分辨原本形状的焦炭。他不害怕影子,滕云深也不害怕影子,妖魔就只是过眼云烟,不堪一击。 而钢铁之拳与虚构的恐惧之物是不一样的,它货真价实,并且刚刚经受了雨水的淬炼,历久弥新。雨水洗去了熊熊烈焰,也洗去了锈迹斑斑,这只拳头透发着凛冽的寒光。 杀戮的魅影让坚不可摧的钢铁变得易碎,可是,一旦这条胳膊成了致命的兵器,它就变得无坚不摧。 滕云深握住了巫师的心脏。它的跳动也是炙热的,它在燃烧。微弱的火光映出了阴沉沉的影子,雨珠一串一串地砸了下来。乌云仿佛天花板似的塌在了他们的脑袋上。 巫师无处可逃。他的技艺全在于燃烧,他甚至可以在水中生火。而滕云深却唤来了地底之雨,雨势来得如此急骤,在一霎间打乱了他在四大元素之中寻求到的平衡,使他无法燃烧。 他熟悉这座迷宫,这里是他的家。家往往代表着枯燥乏味,但他还是或多或少喜欢这里的。这里是唯一一处能够让他感受到平静的地方,让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的……邪恶,让他记得自己也有过好的一面。 听起来很怪异,不是吗?他是泯灭人性的恶魔,却仍然怀念过去自己并不是那么无可救药的日子,闪闪发光的童年。他曾经只是一个孩子。那个时候,凡人们给他的表情不只是恐惧与愤怒。他们喜欢他。 就在这座迷宫当中,他由普普通通的人类蜕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恶魔。可是,在这里,他也找得到截然不同的自己留下的痕迹。他不可能幡然悔悟。但这里就像危险的药品一样给他安慰。 然而,此时此刻,这座迷宫变得如此的陌生。雨一直下着,绵绵不绝。滕云深好像把他的脑袋按进了冰冷的海里,一望无际的绝望之海。他瞧见了死亡,死去的另一个自己,一个看上去十分惹人喜爱的孩子,对他露出了微笑。 “时候到了。结束了。”孩子说道,“我们都清楚,早就应该这样了。”这个被巫师亲手杀死的孩子向他伸出了干净的手。 “不!”他害怕地想,“我不会变成这副样子!”在死亡的恐惧之中,他猛然抬起头来。他奋力挣扎,不死不休。 滕云深捏碎了巫师的心脏。啪咔。烧得通红的碎片割伤了滕云深的手指。 这不是结束。这几乎无关紧要。到了最后一刻,又一次伤害仅仅是让不愿意老老实实去死的巫师们更为歇斯底里罢了。只要抢先一步把敌人推下地狱,他们就能够活下来,伤害也就不会被验尸官们兴致勃勃地打上“致命因素”这样的标签,而成了值得夸耀的勋章。 御火法师举起了一支火把。火在他的手中呼啦呼啦地烧着。他在雨水中找到了足够的燃素。 可是,滕云深伸进巫师胸膛里的钢铁之手握着一根钥匙。滕云深推了一下它。咔啦。魔剑贯穿了巫师易碎的身体。 御火法师并没有就这么被停下来。停下来就是一无所有。而哪怕只是想着刚刚走掉的女巫,想着对方惹人遐思的身姿,他就有了继续战斗的动力。他是恶人,和好人不一样,他并不需要高尚的理想来驱使自己奋力一搏,在世俗当中不可告人的病态癖好就足以让他对活下去充满热情。 火焰之手重重拍落在滕云深的脑门上。 钢铁的魔力保护着年轻的法师。然而,在杀戮魅影的笼罩之下,即使是钢铁之躯也难逃铄金销骨的命运。他仅仅是在承受伤害,而不是在造成伤害,钢铁的魔力是盾,而不是矛。杀戮魅影就摧毁了钢铁魔力的坚固。 滕云深跨入了风暴之眼里。火烧着了他铁丝一般的头发,刺痛了他铁珠一般的眼睛。下一秒,他的思考或许就会开始熔化。只不过,这一秒无比的漫长。而暴风将至,就在来不及眨眼的电光石火之间。 魔剑发出了响彻黑暗的咆哮。滕云深切开——四分五裂的那一种——巫师的身体。火焰之手飞了出去,掉落在冰凉的水泊里。 妖魔从雨幕之后伸出手来,在巫师的脑袋坠地之前拎起了他的脖子。 滕云深笑了起来。“坚持住。千万千万不要放弃啊!”他说道,双目炯炯有神,一副诚恳的样子,“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不,你还活着,你并非一无所有,你拥有生命。这是最为宝贵的,每个人的生命都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哪怕是穷凶极恶的你,也可以拥有美好的明天的。时间是公平的。只要你做出改变,你就会改变。” “你……你……”巫师睁大了眼睛。 滕云深转过头去,望向一闪一闪的神秘路线。他换上了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是你的兄长,对吗?他会救你的,而你就是我的筹码。这里是你们的地盘,仔细想一想的话就会明白的,你活下来的机会非常非常的大。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非得杀死你不可?你看我像是喜欢杀人的类型吗?” 巫师心里的答案是“像。”可是,他的心脏已经被滕云深捏碎了。因此,他只能拼命地摇了摇头。 第一百四十四章 拷刑吏 滕云深给了巫师一个鼓励的笑容:“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生活在文明的时代。我们应该用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不见血是最好的,而如果不得不见血,也要把伤害控制在可以修补的范围里,你我都明白,死亡是无法修补的。” 巫师害怕起来。 滕云深的话题关乎死亡,关乎无可挽回的伤害,这些并不能够触动他的愧疚,一分一毫都不行。只要能够得到满足,他不介意在无休无止的快乐中将那些女孩折磨致死。他是巫师,是凡人们的主宰,理应享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可是,滕云深给予了他些微的希望。 他向来不相信人性中好的一面。“文明”?这个词汇从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像连环杀手的人嘴里说出来实在太可笑了。他清楚,战胜者对失败者许下的承诺一文不值。只有一无是处的废物才会将期待寄望于敌人的仁慈。 然而,即使这点取决于滕云深一念之间的希望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在此情此景之下,对于他来说,又没有什么事物是比滕云深的心情更为重要的了。 滕云深在撒谎,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心平气和的交涉。他在他们的大本营发起了进攻,胆大妄为。巫师注意到了滕云深所具有的某一种病态气质。他可能是危险的……同类。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比邪恶的巫师们更为黑暗。 但是,滕云深话里的一部分是真的,至理名言。死了,就一无所有。在意的,漠不关心的,尽皆烟消云散。如果是行将就木的老朽,或许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而巫师不行,他拥有悠久的寿命,能够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做那些令他乐此不疲的勾当。为了活下去,他愿意舍弃尊严,哪怕是出卖兄弟……活着就意味着林林总总的可能性。 恐惧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呼吸困难。 “他就要来了。”滕云深示意巫师把视线移向神秘的路线,“你要担心的是……” 巫师的脑髓膨胀开来,用力挤压着脑壳,嘎吱嘎吱的响着。假使他的心脏尚且完好无损的话,大概会一下子蹦到嗓子眼里。而此时此刻,他的胸膛当中只余下一瓣一瓣破破烂烂的碎块。 “你的兄弟可千万千万不要太激动啊!他看到你这副样子会怎么做?他会二话不说就动手吗?拧断我的脖子?” 恐惧在巫师的脑颅内升温。他了解自己的兄弟。他知道滕云深的猜测是对的。 “要是误会闹大了可就麻烦了,这不是要播上十年的电视剧,我没有一次又一次说对不起的机会。”滕云深兴致勃勃地分析道,“所以,你得让他停下来。你能够做到的,不是吗?只要让他知道你还活着,事情就有转圜余地。这不难吧?” 滕云深的语气颇为轻松,如同经验老道的投资经理在评价一次周期性的股指震荡。但是,他交给巫师的任务一点都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 另一个巫师不会给滕云深任何机会的。他将以直线的加速度从神秘路线的那一头杀到这一头来。他会看到一具残缺的尸体,并认为这是滕云深设下的陷阱。他将对尸体的呼救置若罔闻。 就连巫师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活着。滕云深在险恶的交锋中几乎杀死了他,却又向他输送宝贵的魔力,令他得以苟延残喘。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无论滕云深有何目的,恐怕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无法如愿以偿。他准备拿半死不活的巫师当挡箭牌可是打错了算盘。这个主意糟透了。他不了解另一个巫师的性格。这是在拿御火法师的生命冒险。 巫师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哪怕是一具完整的尸体也没办法让他杀气腾腾的兄长停下来,何况这具“尸体”只余下三分之一呢?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是那么想要见到他唯一信任的人。那意味着死亡,他的兄长会把死神引领到他的身边。而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他的兄长将替他报仇,可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死亡是无法修补的。滕云深的装腔作势毫无意义。他明白这个道理。死亡就是一无所有。而哪怕是最卑微的活着,也远远胜过了死亡。 巫师振作了起来。他讨厌“不屈不饶”之类充满积极意义的词汇,他是邪恶的巫师,向来与之无缘。可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优秀的品质能够带给他力量。 他紧紧盯着神秘路线的出口。他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他卯足了仅余的力气,要放开喉咙大叫一声,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死神的脚步声。 希望渺茫,可是希望之所以是希望,就因为它是存在的,它揭示了某种美好的未来。它值得你竭尽全力。 巫师瞪大了眼睛。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他的喉咙僵住了,仿佛一块腐朽的木头,死气沉沉。而另一个巫师马上就要从神秘路线里跳出来了。 近乎于无形的神秘路线在黑暗之中闪闪发亮,它吹着不疾不徐的暖流,一如以往。但是,巫师并不需要更多的震动、声音之类的现象来告诉他时间将至。他的兄弟消失多久了?两分钟?他无法准确地把握住时间流逝的快慢。可是,神秘路线当中的路程又能花上多少时间呢?说不定,就在下一秒……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巫师拼命转动眼珠,好吸引滕云深的注意力。他做到了。滕云深朝着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年轻的巫师说道,“我们应该站得近一点,表示诚意。我真是考虑不周。”他苦恼地拍了拍额头,然后从妖魔的双手里提走了巫师的残骸。 滕云深走向神秘路线,步子轻飘飘的,好像他正在走向一场期盼已久的聚会。 “快逃!”巫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可是,落在两人耳中的只有气球漏气时发出来的那种嘶嘶作响。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神秘路线之中涌起了海浪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恐惧魔王 滕云深可以守在神秘路线出口的侧边,并试着在敌人伸出脑袋的一瞬间挥落屠刀,咔嚓,一了百了,万事大吉……但是,他相信对方做好了面对埋伏的准备。 被识破的埋伏又能有多大的意义呢?对方是第四阶的巫师。如果滕云深觉得这样的手段就能够收拾掉他的话,未免太过于——这里不适合用“乐观主义”或者“理想主义”这一类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词汇——愚蠢了。 落入陷阱的只会是滕云深自己。另一个巫师会将自以为占据了地利的他撕成碎片。 滕云深需要一个计划,一个真正能把敌人打得措手不及的方案。有时候,让事情变得复杂,恰恰是为了让事情变得简单。 神秘路线的出口仍然是最佳的伏击地点,在另一个巫师尚未取得视野的全貌之前发起进攻,是整个作战思路不变的核心。 区别只在于,他不打算挡在势不可挡的敌人面前。 温暖的气流骤然升温,吹开了冬夜的冷寂,也为滕云深吹来了不寒而栗。哗啦哗啦。海浪的声音掠过了沉默的墙壁,推走了深沉的静谧 滕云深将手中的御火法师丢向了神秘路线。 濒死的恶魔大喊了一声。他一直在为呼救积攒力气,而滕云深锁住了他的声带。如今,他只是下意识地发出了空洞的哀嚎罢了。死亡的恐惧先于暖流吞没了他。 滕云深可不在乎巫师的口齿是否清晰。他所说的一切与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从巫师的大脑里抽取恐惧。他感受到的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打消了立刻杀死对方的主意,并强忍着厌恶与之交谈。这份源于死亡的恐惧具有无穷的潜力。他给予了巫师希望,让对方患得患失,让恐惧愈演愈烈。 滕云深围绕着如何物尽其用建立了……三个步骤。 深思熟虑固然是好的。可是,有时候,你就是没办法安安心心地坐下来把前前后后的细节理清楚。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有的是好的变化,有的是坏的变化,有的变化则难以分辨是好是坏。而滕云深姑且算是找到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恐惧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恐惧罢了,也并不仅仅是制造恐惧之影的原料。 可是,因势利导,并不一定会得到更好的结果。战场瞬息万变。知己知彼,尚且未必能够百战不殆,更何况滕云深对于将至的敌人近乎一无所知呢? 他曾经稍稍考虑过,是否要向俘虏打探消息。然而,获取恐惧才是当务之急。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只会稀释恐惧的压力。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态度,胸有成竹的气势,更能塑造恐惧的氛围。 在他的预计之中,并不存在见招拆招的对抗。他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战斗,或者,就此奠定胜利的基础。这里是邪恶巫师的大本营,时间站在敌人那一边。唯有速战速决,才是求存之道。 一场战斗的胜利远远无法帮助他脱离险境。他得杀死前赴后继的敌人,他们的数量也许是无穷无尽的…… 另一个巫师跃离了神秘的路线。与此同时,滕云深将恐惧揉成了一团。 巫师在抵达出口的前一秒甩开了十条钢琴弦,假如空气是有形之物,在这转瞬之间已经被锋快的线条切得支离破碎。可是,被他切开的也只有无足轻重的空气而已。巫师愣住了。敌人并未发动埋伏,他见到的只有迎面飞来的残缺肢体。 咔啦。巫师抖了一下缠在指上的铁线,寻常巫师难以运用的武器在他手中大放异彩。他毫不犹豫地将兄弟的残骸切成碎块。死亡爆炸令他印象深刻。他可不想与一具尸体同归于尽。 死去的女巫扑了过来,撞开了他的影子。巫师吃惊地瞪着女巫了无生气的眼睛。死灵法师!他的脑海里警铃大作。 法力高深的死灵法师不见得愿意这么大费周章地对付他,只是,刚刚见识过的死亡爆炸实在太可怕了,令他脊背发凉。 女巫扣住了他的脖子。巫师拼命挣扎,却因为少了一条影子而力不从心。他是均衡法师,自然的状态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嚓!女巫的指头刺进了他脆弱的喉管里。情况变得更糟了。呼吸就是生命。 滕云深掷出了浓烈的恐惧。无形无质的能量在狭窄的过道里掀起了一场心灵层面上的爆炸。滕云深害怕得喘不过气来了。他浑身发抖,只想着要找个角落缩成一团。 他放开了行尸走肉的女巫,不再将对方强行留在这个世界上。女巫停止了动作。 即使如此,巫师仍然没能够摆脱对方。恐惧同样影响了他,而且对他造成了更为严重的干扰。毕竟,打着哆嗦的滕云深也只是被命中他的攻击稍稍波及到罢了…… 滕云深抱住了无法思考的脑袋。恐惧在他的心头磨着刀。他的身体冻僵了。可是,他仍然可以想起一些东西,一些……联想。 迷宫活了过来。妖魔从光怪陆离的影子里伸出了它的利爪。滕云深从来都不曾把如此强大的怪物带到现实之中来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只是妖魔的一个眼神,就压垮了巫师。他带着女巫一起跌倒在地。紧接着,妖魔的巨手拍落下去,将两个人压得扁平。 滕云深一直往后退。他的思维依旧是迟钝的,却又在胡思乱想的道路上活蹦乱跳。他害怕自己创造出来的妖魔,想七想八,六神无主。而本能催促着他尽量远离这头逐渐失去控制的妖魔。 天花板摇摇欲坠。妖魔的躯壳并不只是来自于影子,还来自于迷宫本身。轰隆!它彻底挣脱了石头的束缚,开始大肆破坏。 一条绞颈丝突然从天而降,套在了滕云深的脖子上。他抬起头来,吃惊地注视着呈现出液态性质的巫师。 敌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他是御水法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他的兄弟就是所谓的势成水火。滕云深利用环境因素巧妙地击败了他的兄弟,有得必有失,此时此刻,情况反了过来,无处不在的水对滕云深构成了致命的威胁。 第一百四十六章 深呼吸 在被钢琴弦勒断脖子之前,滕云深尚且能够“完好无损”地呼吸。 恐惧郁积在他的肺部里,宛如冰块一般冰凉。但是,为了在恐惧之中尽可能保持各个器官的良好运转,他提前做好了准备。 滕云深保留了一部分伤口。他在流血,而鲜明的红色在燃烧。红色的魔力像疯马一样拖动着他的身体机能。 他深深呼吸。钢铁的魔力扩散开来。咔啦。锋利的绞颈丝在他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脖子上留下了纤细的刻痕。 滕云深抓住巫师的双臂,把对方从倒悬的水洼里拖了出来。咔啦!几条钢琴弦游走着切开了他的皮肤。磅!他给了巫师一拳,声音听起来像打破了一只暖水袋。 妖魔还在大吼大叫。 巫师踉踉跄跄地撞上了墙壁。滕云深的钢铁之拳并不足以重创处于变化状态之中的他。可是,妖魔几乎把他拍成了碎片。他就快死了。除非,他可以迅速杀死滕云深,终结真名的魔力,随后逃到安全的地方。 他一下子就识破了妖魔的来历。然而,肆意弥漫的恐惧笼罩着他,让他无法透过想象去摧毁妖魔。 滕云深挥出了试探性的一拳。巫师紧紧贴着墙壁,把自己的身体塞进了石砖的缝隙里。 四周安静了下来,声音似乎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黑暗包裹住了惊恐的巫师。他立刻意识到情况很不对劲。他窒息了。他是御水法师,即使被人绑在大石头上沉入湖底,他也可以安然无恙地逃脱出来。但是,此时此刻,他居然动弹不得。 滕云深将坑坑洼洼的积水引向了影子的王国。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恐惧减弱了,他渐渐拾回了过往的智慧,要做到这一点轻而易举。 紧接着,他闯进了影子的世界。十根钢琴弦在黑暗中有气无力地蠕动着,如同中暑的蚯蚓。它们碰不到滕云深。他朝巫师掷出了魔剑。黑暗的时间加速了他的动作。 巫师的脑袋一下子就被劈成了两半。影子的世界里并无他的容身之地。阴影放大了他的脆弱,维系其存在的水势却十不存一。魔剑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他。 滕云深离开了影子的王国。妖魔消失了,除了一片残垣断壁以外,这里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咚。巫师的尸体倒在了他的脚边。滕云深弯下腰去,拾起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他感受到了充沛的魔力,每一枚硬币都是满的,收获颇丰。可是,他没有时间慢慢数钱了。这边引发的动静很快就会招来成群结队的敌人。 神秘的路线不复存在,只余下似有若无的暖流,勾勒出它曾经存在的事实。 滕云深并没有过多的遗憾。恰恰相反,他还有一些高兴,自己不用为是否逃离而烦恼了。 在短短的一瞬间,他曾经有着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机会。但是,这个危险的迷宫可能比别的什么地方都更加吸引他。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人等着他去取走他们的性命。 滕云深从未想象过,自己居然会为了可以大开杀戒而兴奋。不断地杀、杀、杀……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他变得不怎么正常了——而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的灵魂依然绽放着光明。他为了崇高的目的而杀戮。 他听见邪恶的巫师们自承罪行。他们如此的坦然,习以为常。他们是恶魔。滕云深无法忍受他们可以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为了过去的痛苦,也为了将来的痛苦,他要将邪恶的巫师们一一结果掉。 他也为下落不明的葛林们担心。可是,事已至此,与其漫无目的地寻找同伴,不如确确实实地消灭敌人。此消彼长,他希望这么做多多少少能够帮助葛林们脱离险境。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滕云深找到了另一只钱袋子,三个邪恶巫师的钱袋子都落到了他的手里,令人心满意足。 是时候离开了,他竖起耳朵,再一次捕捉风中的声音。 他听见的却仅仅是风郁郁不得志的浅唱低吟。敌人在那里?滕云深拧紧了眉头。他害怕遭遇死亡,却又迫切希望下一场战斗尽快到来。 在拦截御火法师的时候,他之所以没有破坏脚下的路线图,就是为了让御水法师可以马不停蹄地从另一边赶回来。只要御水法师顾不上发出警报,他就可以继续潜伏下来,避免被围剿的下场……但是,妖魔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他的如意算盘恐怕打不响了。 然而,邪恶的巫师们迟迟未至。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监视着三王的后裔,却对自己的大本营遭受攻击这件事情一无所知——这不合乎逻辑。可是,即使是在自然界之中,也不是每一件事情都会遵守被人们广泛接受的逻辑的。而超自然界更为神秘莫测。 滕云深不能只是等待事情回到“正轨”上。他得主动出击,去刺探隐藏在这迷宫当中的秘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种按部就班的方法并不适用于此时此刻。他孤身一人,面对着一整个组织。大多数时候,他不得不随机应变,但是,他并不能只有随机应变。 他取走了御水法师的手套与钢琴弦,把它们放进了口袋里。绞颈丝似乎是职业杀手最广为人知的招牌之一,不过,它只适合用来勒断目标的脖子。在反反复复的多次练习之前,滕云深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像御水法师那样掌握高超的技巧。 滕云深朝两个邪恶法师来时的方向走去。他侧耳聆听,却只找到了自己的脚步声。他似乎正在走入更为深沉的黑暗之中。寂静吞没了血腥的行迹。 三条岔路摆在了他的面前。这或许是一个攸关生死的选择题,却并不需要慎重的思考,一切只取决于情报。 滕云深重新握住空荡荡的青铜硬币。他犹豫了。青铜的魔力既会向他揭示过去的秘密,也会使他迷失。他应该如何抉择? “中间。”一个声音提示道,“听我的,没错。”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古城之王 在文字当中要如何表现一个人的惊讶?“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似乎是较为常见的模式。 过去,滕云深认为那只是恰到好处的修辞手法。恰到好处,但总归是一种修辞手法——而这一刻,他真的跳了起来。 你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况里,敌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找到你。安全感只是一种错觉。即使如此,在它被一下子砸得粉碎之际,你还是会大惊失色。你意识到,最后一刻终于到来了。你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你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是,那同样也只是一种错觉。 滕云深紧张地瞪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那是一道隐隐约约的……轮廓?粗糙的炭笔素描风格。它闪烁着微弱的亮光,宛如一群萤火虫聚在了一起,使得滕云深可以从黑暗之中将它的形状分辨出来。 关于核弹造成的伤害,滕云深看过一些照片。化作灰烬的死者留下的只有挂在墙壁上的影子。而此时此刻,他瞧见的似乎就是类似的痕迹。 迷宫大概是三王遗迹里不为人知的一部分,它同样经历了可怕的磨难,如今被埋在了不见天日的荒凉时光里。当然,将之与遭受核弹清洗的城市相提并论并不妥当。核弹的降落是正义的制裁,在那之后,曾经或有意或无意的成了侵略者帮凶的人们依旧能够活了下来。而久已消亡的古城是巫师们抵抗魔鬼侵略的神圣堡垒,不幸的是,正义在这里折戟沉沙。 “走吧。”轮廓继续说道,“时间不多了。”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又透着一些更为深远的东西。那好像一杆旗帜,记述在旗面上的符号在漫长的岁月之中被风吹日晒打磨得模糊不清,可是,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象征。 他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缺乏立体的实感,他更像是一个不愿意安息的电视机幽灵。 “你是谁?” “葛林……”他说话带着煤气走漏似的尾音。 这个答案并不出人意料。如果在这迷宫中有谁不打算杀死他的话,也只能是葛林了,还会有谁呢?古城之主在失败之后依然保存了力量,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好消息”这个词汇让滕云深不怎么舒服,那几乎是生理上的排斥。这两天就和两年一样长,而每当他自以为终于听到了好消息的时候,一记闷棍总会毫不留情地招呼到他天真可爱的脑门上,提醒他这个世界的严酷性。好消息几乎和醉醺醺的司机一样危险。 “我确认一下。”滕云深觉得现在的自己瞧起来一定很好笑。他对着空荡荡的墙壁自言自语,涂鸦是他唯一的观众,“葛林先生。您是我知道的那个葛林吗?” “在我的时代里,有很多人叫这个名字,就像是张三和李四。”轮廓不急不缓地说道,“而在我扬名立万之后,如果是不加任何修饰的‘葛林’,那就是指我。”他的语气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些鲜活的情感。辉煌的过去令他自豪。 滕云深点点头:“抱歉,恕我直言。我听说您……牺牲了。” 他有些忐忑不安。仅仅是当着本人的面提起对方的死讯倒也罢了。他害怕的是,葛林之所以依然能够以某种形式延续着存在,是因为对方对自己的死一无所知。这是某些荒诞的神怪故事里用以取巧的概念,并无科学上的依据。可是,与死者的交谈本就不在常理的范畴内。 葛林并不讳言:“没错。”滕云深感觉他似乎点了点头,这样的动作与肯定的答复或许相得益彰。然而,他只是一团随手涂抹在墙壁上的线条,如同孩子们淘气的杰作一般,它始终是静止的。 但愿孩子们不会跑到这个阴森森的地方里来。滕云深盯着墙壁,盯着墙壁之后。他的视线越过葛林滑稽的轮廓,投向无形的黑暗。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关于孩子的话题呢?这些线条……不,不只是这些线条。他一度窥见了御火法师的内心世界。 在学会伤害别人之前,邪恶的巫师曾经也拥有过稚嫩的童年。那时候的他大概与同龄人没有太多的不同吧?而魔鬼的教育吞噬了他的人性,将他化作了一头怪物。 “从前,这里就是孩子们待的地方。但是,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在这里玩捉迷藏的是真正的孩子,人类之子,而不是恶魔之子。” “什么?”滕云深抓了抓头发,“对不起。您果然……走了。”他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您察觉到我的想法了?” “我就是……想法。”葛林解释道,“因为与你的思维活动发生了共鸣,我才来到了这里。走吧。”他再次催促道。“时不我待。” 滕云深忽略了左右两边的岔路,笔直走向前方。他不认为“葛林”在撒谎,想着把他带到陷阱里去。邪恶的巫师们既然找到了他,就没必要用上这样的手法。 他转过头去,想看看葛林有没有跟着自己。而伟大的巫师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身边,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一动不动”。葛林好像没有挪动过地方。 滕云深望向身后更远处,之前葛林待过的地方空无一物。 “我们要去哪里?” “这是一个问题。好问题。”伟大的巫师显得有些迟疑。可是,滕云深觉得他的个人特质越发清晰了起来。他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符号“伟大的巫师”。他是葛林。滕云深在他的语气里找到了起伏。遗憾、伤感、愤怒……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它们混杂在了一起,喷薄而出——却居然形成了一股积极的力量。 葛林并未被负面的情绪所打垮,他充满了斗志。 滕云深不做催促。他默默观察伟大巫师的移动方式,后者总是与他保持着相对的静止。 葛林突然说了一句:“暖箱。”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嗯?” “刚出生的孩子们都待在那里。你得找到他们。”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死灵魔戒 滕云深皱起眉头:“我不会对邪恶巫师的孩子下手的,他们毕竟只是婴儿罢了。” 葛林沉默了片刻。“不。”他说,滕云深觉得他在叹气,可是,他只是一团乱麻的线条。“那是我们的孩子。他们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滕云深不寒而栗。 孩子,尤其是婴儿,人们往往把他们与活力联系在一起。他们并不强壮,却充满了力量。每一个孩子都是奇迹。他们是最为美好的可能性。他们拥有宝贵的未来。 而葛林告诉他,这些孩子,这些尚且睡在暖箱里的婴儿,沉眠在了古老的死亡之中。他们甚至还没体验过捉迷藏的乐趣,就告别了这个世界。 滕云深的呼吸抽搐了起来。“有多少?”他闷声闷气地问道。他清楚答案会让自己更加难过。可是,那都过去了,他无法改变,现在能做的事情才是最为重要的。 “一百四十四个。”葛林回答道,“总是那么多。我们实行计划生育。” 滕云深痛苦地移开了视线。一百四十四个孩子?他抽了抽鼻子:“这可是一个新词。” 葛林解释道:“我们过去不这么说话,不仅仅是‘计划生育’,我的每一个词汇都来自于你。” 滕云深点点头:“您希望我去收敛他们的遗骸吗?”他觉得这就是伟大巫师打算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 葛林似乎摇了摇头。他依旧只是线条与线条粗糙的组合,缺乏细节,缺乏色彩,也缺乏层次感。但是,滕云深开始能够更多的感受到他的表情了。葛林正在适应来之不易的现在。 他说道:“恶魔将一部分孩子大卸八块,像处理石头与木头一样处理他们。另一部分孩子则被养育成人,恶魔把他们转变为自己的同伙。这不是我亲眼所见,可我清楚魔鬼的做法。” “那您要我做什么?您说过,在那里可以找到孩子们。” “只有七个。”葛林说道,“他们的父母是我的门徒。在最后关头,我的门徒把孩子交给了我。” 伟大的巫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你以为是恶魔杀死了那些孩子?不,不完全是。有七个孩子是死在了我的手上。”他的声音一平如镜,他的轮廓却在颤抖。他经历了成千上万的死亡,却还是有着难以面对的过去。他并未在漫长的光阴里变得麻木不仁。这让他变得软弱,也让他变得坚强。 “我相信您有一个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为什么?” “我们无处可逃。”葛林说道,“在击退了最为强大的魔鬼之后,我的法力所剩无几。我赶到这里,想帮助家长们把孩子送走……但是,迟了,恶魔包围了我们。死亡渐渐逼近。而我手上恰好有一件从敌人那里夺来的恶毒法器。它需要七条婴儿的性命。” 滕云深低声说道:“做出那样的选择一定很困难。” 葛林又摇了摇头。“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再次往自己的伤口捅了一刀,“它没能派上用场。重置它需要一段时间。我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死去。他们的希望破灭了,却并未放弃抵抗。他们哀求我,要我丢下他们,逃之夭夭。” “您决心与他们同生共死。” “我当时心如死灰,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我杀死了那七个孩子,却一事无成。你明白吗?要是我不那么做的话,事情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他们或许会活下来,并且在某一天脱离魔鬼的控制……我牺牲了他们的未来,却没能保护好余下的人。我辜负了他们。” 滕云深缓缓开口:“如果我说自己可以理解您的心情,未免太过于做作了。我没有那样的经历。可是,我同样遭遇过挫折。我的努力适得其反,牵连无辜,无辜的人因此丧命——而我并没有一蹶不振。失败的结果不会抹去努力的意义。” 葛林评价道:“你有非常成熟的观念。”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人们就会表现得比较理性。”滕云深不以为意,“这不足为奇。” 一个巨大的房间在黑暗之中显现了出来。 “到了。”葛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就是死在这里的。这附近的某一处。我记不清了。” 此时此刻,葛林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回忆自己与亲友的死亡呢?这种滋味可不是每个人都体会过的。死亡是最后的结束。而葛林却得以在死亡之后留存了自己的意志。如今,滕云深唤醒了他,打扰了他的平静。在多年以后,葛林不得不回到这里,再次面对绝望的折磨。 伟大的巫师就葬身于此。然而,这里找不到扭曲的废墟,找不到过往惊天动地的大战留下的痕迹。 “我迟到了。我辜负了他们。可是,我们做过的事情并不是全然的徒劳。”他说,“努力的意义不会被失败的结果抹去。而我们拥有的不只是过程而已。那件法器还在这里。” 滕云深走入房间。 一股邪恶的力量正在呼唤着他。滕云深的不死之心砰砰作响。往昔世界与第一世界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死亡的气氛吞没了他。 他走到房间的正中央。葛林不再说话。伟大的巫师只是打开了开关,余下的步骤就水到渠成。他弯下腰去,从灰尘当中拾起了一枚戒指。 闪亮的玉质戒圈上嵌着一颗亮得炫目的宝石。它似乎是纯粹透明的,不具任何色泽,却又光彩夺目。它在静默的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痛苦在滕云深的掌心里燃烧着。他握紧了这枚戒指。他清楚宝石的光芒之下隐藏着什么。孩子们的哭泣声萦绕在他的耳边。在他们那样的年纪,哭泣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们终止在了那一刻,永远没有学会用哭泣以外的方式表达情感的机会了。 “不对劲。” 滕云深松开五指,向葛林展示手中的戒指:“您说这个?” “我不确定。”伟大巫师犹犹豫豫地说道,“这颗宝石只有六个面。”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苦难之子 滕云深猜得出背后的玄机。七个孩子,七条性命,以此为代价锻造出来的法器,或许应该有着与数字“七”相关的元素。而此时此刻躺在他掌心上的戒指,最为接近“七”的部分只能是宝石的六个面了,而这个数字是“六”。 “这意味着什么?”滕云深不安地盯着痛苦的戒指。这是被巫师们寄予了厚望的法器,他们甚至为此奉献出了孩子们的生命。这可不是路边小摊上五元钱一个的廉价玩意。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这枚戒指确实是稀世奇珍。它应该有着严格的规范。而戒指当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宝石,七个面居然少了一个,这可不是件小事情,这恐怕不能用日积月累的改变加以解释。 躺在水槽里的伟大巫师闷声闷气地说道:“其中一个孩子……逃走了?” “你杀了他们。” “我知道。” “不会发生了什么小概率的意外吧?” 沉默犹如厚厚的棉被一样盖了下来,悄悄溜进房间里的冷风却噤若寒蝉。 “那个孩子或许还活着。”葛林说道,“我希望他——” 滕云深打断他:“这是一件好事。无论后来他遭遇到了什么,无论最终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在没打开盒子以前,我们都不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我们无法确定他的结局。有时候,希望就是这么一回事。它不会给你太多的允诺,但是,它象征着机会。” “我要找到答案。” “我来帮你。你提到了‘他’。七个孩子都是男孩吗?还是你已经知道逃出生天的孩子是谁了?” “三个男孩,四个女孩。”葛林沉吟道,“可是,如果有谁是比较特别的话……我想是那个男孩。” 滕云深在发抖。他依旧感受得到漫长的痛苦,那就像是一团冰凉的火焰。折磨并未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伤痕,却令他的心灵饱受煎熬。可是,他舍不得放开这枚戒指。这是邪恶的法器,人们却对它寄予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它在奉献中得到了升华。 而侥幸逃脱一劫的孩子,假使他活了下来,并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他会怎么看待这段经历呢?他会怨恨自己的父母放弃了他吗? 那并不容易让人释怀。他的生命,他的未来,只换取了一件迟到的法器。他的牺牲没能够救回任何人。 而他至少还有怨恨的机会。另外六个孩子呢?他们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与这枚罪恶的戒指一同被尘封在了沧海桑田之下,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如今,方才重见天日。 “勇敢一点。”滕云深轻声说道,“你们也好,我也好,我们都得勇敢一点。”他尝试着忽略戒指带来的痛苦,把注意力集中到摆在面前的问题上来。 他掂了掂手里的戒指:“你是怎么把它藏起来的?” “我编织了一条咒语。除了我和我允许的人以外,谁都碰不到它。”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那个孩子是依靠自己的力量逃走的?” “如果他能够独力逃走,别人也就能够找到这枚戒指。”葛林分析道,“这两件事情之间并无关联。只是,他离开了。这就代表我不能再随意地下结论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滕云深点点头。“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他说,“不过,这枚戒指被留在了这里。两个阵营的巫师都没有放弃它的理由。也就是说,前一种可能性大得多,孩子应该是独自离开的。” 葛林赞同了他的看法:“你说得对。抱歉。我有很久很久没动过脑筋了。” 滕云深没说什么,他再次弯下腰来,观察脚下古老的地面。“这枚戒指一直待在你丢下它的地方?这是因为咒语在起作用,还是因为这个地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 葛林思考了片刻。“我想,即使是在陷落之后,这座地下宫殿仍旧被古代的力量保护着,使得它不至于被地壳运动所吞噬。这里的地形与我记忆中相差仿佛。” 滕云深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枚空的青铜硬币。“我们或许可以追溯到一些线索。”他迟疑地望向洞开的大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去监视他们。” 话刚说完,躺在水槽里的轮廓就不见了,如同黑板上被擦掉的粉笔字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滕云深盘膝坐下。 他开始抽取青铜的魔力。斑驳的花纹在他的皮肤底下凸显出了它们模糊不清的质地,它们稍稍膨胀开来,挤走了皮肤细腻的色泽。他瞧起来就好像是一座刚刚出土的雕像。 过去走近了他。一束光,一把声音,朦朦胧胧。世界倾斜。一排排水槽在窃窃私语。水滴的幻影在发亮。 滕云深将死灵之戒放回到了它原先待着的凹陷里。它并不重。可是,在日积月累之后,再轻再轻的东西都会留下它们的痕迹。 过去向这枚戒指聚拢过来。 “告诉我吧。”他喃喃自语,“那个孩子去了哪里?” 光线聚焦在了无暇的宝石上。啪嗒。一个脚印轻轻落在了地上。啪嗒。又一个脚印落下。啪嗒。啪嗒。啪嗒。柔软的声音久久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那是初春时分,尚未解冻的阳光之中,花朵勇敢绽放的声音。 挣脱死亡之后,孩子会看见些什么又会想到些什么呢? 他一步一步爬向了未知的黑暗。在那之后又过去多久了?巫师们死去了,恶魔们也逃之夭夭。他孑然一人,唯有孤独陪伴左右。黑暗无边无际。可是,在他不谙世事的瞳孔之中,黑暗或许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月光在呼唤着他。 “孩子。” 滕云深微微张口,却无法向过去发出声音。 “孩子。” 他突然意识到呼唤来自于现在,来自于旁人。他卸去了青铜的魔力。一缕冷风吹散了过去的幻影。他的脸庞湿漉漉的,淌着澹澹的泪水。他在不自觉间哭了起来。 伟大的巫师欲言又止:“他……” “我瞧见他了。他离开了。” “戴上戒指。”葛林说道,“他们来了。” 第一百五十章 死神 滕云深迟疑了片刻。他清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并不打算拒绝这一份力量。只是,滕云深得把痛苦从黑乎乎的角落里捡回来。痛苦来自于孩子们所受的折磨,来自于他的怜悯。这或许是一种……尊重。 年轻的巫师把这枚古老的戒指戴在了右手的示指上。这根指头能够用以储存死亡的能量,与邪恶的圣器相得益彰。 他问道:“几个人?” “三个。” 滕云深不以为意:“他们发现我的行踪了吗?”他戴上了御水法师的手套。 “我觉得没有。他们的心情和你一样……平静。孩子,我不得不说,你让我害怕。” 滕云深想了一想,说道:“从我第一次杀人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六个小时。” “你瞧起来像是一个杀手。” “没错,他们都这么说。”滕云深点点头,“而这并不算是一件坏事。您知道我第一次杀人之后花了多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吗?” “二十分钟?” 滕云深微微一笑:“不。二十分钟里我又杀了好几个人。” 葛林哑口无言。 “这两天以来,大多数时候我都在杀人,就连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我都在想着怎么杀人。我杀了一个又一个,习以为常。”滕云深盯着自己乍看之下纤尘不染的手,“曾经,我认为这是一种诅咒。在我的年代,杀死一个人,哪怕杀的是十恶不赦的人,这件事情带来的阴影也可能会跟着你一辈子。不过,如今,我已经不再这么想了。我甚至很高兴能有这些机会。” 他向门口走去。 “邪恶是始终存在的,不会因为离你或远或近而有所改变。我找到了它们,摧毁了它们,并且在战斗中锻炼了自己。”滕云深从口袋里取出一捆钢琴弦和一枚硬币,“现在,把这里的巫师杀光,我才可以睡个好觉。” “你这样的想法很危险。 “这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当下。这不是历史。您不了解盘踞于此的是些什么人,我也不了解,我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他们和您面对过的魔鬼一样邪恶,他们正在造成伤害。” 滕云深走入了凄凉的影子里。黑暗的时间立刻裹住了他,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一如以往,影子赋予了他悄无声息的速度。有所不同的是,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有别于以往的……深沉。 在暗影之中,事物变得模糊不清,它们只余下缺乏色彩与细节的轮廓,人们忽略了它们,遗忘了它们。对于皮影法师来说,影子王国并不仅仅是无光的地带。这里是神秘的超自然世界。潜伏在暗影之中的事物得到了黑暗时间的庇护,旁人难以察觉其变化。 而比影子更为深沉的,或许只有……过去。消亡的时间,它的不复存在,尚且静默于影子之下。死灵魔戒将时间之影带入了这个世界。 葛林说道:“你只是一个人,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的人。” “那个时候您可以逃走的。”滕云深侧耳倾听着风中吹来的脚步声。“但您为了救他们而留了下来。您明明知道于事无补,却还是竭尽了全力,不是吗?而我的机会比您大得多。” “我负有责任,我是他们的领袖,这座城市是在我的治理下走向毁灭的。”嘶。嘶。葛林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又带上了奇怪的尾音,“虽然我离开过一阵子……” 飘忽不定的念头掠过滕云深的脑海,但滕云深没能及时抓住它。 “现在不流行国王与百姓那一套了。每个人在义不容辞而又力所能及的时候都负有责任。” 葛林闭上了嘴。关键的部分在于之后,他认为自己应该阻止滕云深继续冒险。但是,与即将进入视野的三个邪恶巫师一战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他们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转向了这边。一分钟之后,战斗就会掀开帷幕。他可以继续劝说滕云深躲起来。然而,年轻的巫师已经上紧了发条。结果已成定局。 滕云深将注意力移到了自己的脚下。他的步伐杀气腾腾。他是杀手,一举一动都带着杀气。 一道魅影在影子世界当中立了起来。滕云深无需为了制造它而消耗情感。它诞生在真名的魔力之中,滕云深将自己的影子与杀戮联系在了一起。 魅影就和充满了危险气体的气球一样容易爆炸,稍不小心,就会引发一场灾难。然而,即使是魅影这样的怪诞之物,也能够在故乡找到它的平静。 滕云深将魅影轻轻推了出去。它像小舟一样在影子的涌流中漂泊。往昔的时间推搡着它。亡者之船从一无所知的邪恶巫师们身边漂过。 恶魔们打了个哆嗦。凛冽的杀气刺激到了他们的本能。可是,这里是一座鬼城。他们早就适应了这股无法形容的气氛。哪怕是幽灵作祟,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他们是恶魔。对于他们来说,幽灵只是不足为虑的失败者。 而在滕云深眼中,他们与死者也并无不同,那只是或迟或早的问题罢了。所谓的或迟或早,并不是指“人固有一死”,而是指“我们的选手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滕云深引爆了杀戮之影。“爆炸”是一种形容。它既不释放热量,也不释放冲击。魅影释放出来的是变化。而杀戮之影的魔力让邪恶的巫师们变得脆弱。 爆炸来自于身后。邪恶的巫师们转过头去。 滕云深瞅准了一段后颈。他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把钢琴弦套了上去。 巫师点着了自己。他是御火法师,在魅影爆炸的一刻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点火的状态。他反应很快。可是,他露出了全无防备的后颈。他跪伏在了死神的面前。 脖子不仅仅将脑袋与身体连在了一起,也将灵魂与躯壳连在了一起。它就像一条电线,传递着生命的火花。 滕云深切断了这条电线。巫师惊愕的脑袋以十分惊悚的角度倒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电光石火 即使化作了熊熊烈火,不再是血肉之躯,御火法师的身体依旧维持着某种意义上的平衡性。而滕云深破坏了这样的平衡性。他将电线的意象与御火法师的脖子联系在了一起。 御火法师的血肉之躯落进了自身的燃烧之中。他哀嚎起来,却又发不出更多的声音。杀戮之影夺去了电线的塑性。滕云深轻轻一扯,就割掉了他的脑袋。 另一个巫师立刻把掉落的首级拽到了自己手中。即使只余下一颗脑袋,巫师也可以把性命捡回来。 滕云深将重力线抛向了第三个巫师。 邪恶的巫师恐怕不会由于分心在保管脑袋这件事上而束手束脚。他们之所以是邪恶的,就因为他们不具有美好的品质。在紧要关头,他们可不在乎同伙的安危。 因此,滕云深选择了反应最慢的第三个巫师作为优先处理的对象。 解决他们的过程就像是在完成一面缺乏新意的黑板报或者一份乏善可陈的例行文件,从小到大,每个人都逃不开这些东西。 敌人是第四阶的巫师,相对于滕云深而言,他们进化到了下一个阶段。可是,滕云深持有死灵魔戒,伟大的巫师将之视为最后的希望。为了换取这份力量,他的门徒不惜向死亡献祭自己的孩子。 而滕云深得到了这份迟来的力量,也得到了强大的……内在。 要怎么评价这件法器的意义呢?那时候,巫师们为了保护他人的孩子而牺牲了自己的孩子。如今,历史烟消云散。他只知道,自己不应该辜负这件法器。 滕云深在御火法师的身上打开了通向往昔世界的大门。御火法师尚且是活着的,可是,他掉了脑袋,被他遗弃于火海之中的身体已经成为了过去。滕云深从往昔世界里呼来了荒凉之风,黄昏的色泽一下子吞没了猝不及防的第三个巫师。 斑点从敌人的皮肤底下飞快地冒了出来,犹如雨后春笋。起初,滕云深以为那是某种疾病的症状。死去的空气经历了一场浩劫,或许,恶魔们在风中散播了病毒的种子……但是,他错了。敌人正在变形。 这就解释了第三个巫师为什么会是三人里反应最慢的一个。三个人里总要有一个是最慢的。只不过,他慢得有些异乎寻常。他是变形法师,在变形之前,他确实是队伍里最弱的一环,而在变形之后,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 变形法师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同伙的残骸,轻而易举,好像被他撕开的只是一张报纸。 在死去的空气当中,他无法呼吸。但是,变形法师超乎想象的强壮仍然使得他势不可挡。而杀戮之影的魔力既赋予了他易碎的特性,也赋予了他锋利的特性。 幸运的是,滕云深保留了应对这种情况的预案。说是“预案”可能不太准确。他就像一个舞蹈爱好者,在音乐响起的时候飞快地找到了节拍。 他紧紧攥着重力线不放。苏瑞雯告诉他,处于变形状态下的巫师,其重量并不……真实。可是,无论对方或轻或重,拖动的行为都只会加速缩短两者之间的距离。 变形法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以为滕云深会钻进影子里去,而不是主动接近自己。滕云深也许是一个皮影法师,也许是一个死灵法师,也许两种身份兼而有之。而不管滕云深属于哪一种情况,他都不应该试图与变形法师短兵相接。 滕云深将钢铁的魔力注入了右臂之中。斑驳的锈迹如同酒瓶里的泡沫一样迸裂开来,裹住了他整条胳膊。钢铁的重量不会影响他的行动,但生锈会。 变形法师把滕云深拽出了阴影。咔!滕云深一拳击在了他的脖子上。变形法师以为自己可以在近距离的搏斗中取得优势,却没有料想到滕云深的魔力如此的变化多端。他发挥出了变形状态的力气,但并未发挥出变形状态的敏捷。变形法师栽倒在地。死去的空气涌入了他断裂的喉管里。 杀戮之影在起作用。他的利爪能够刺穿滕云深的钢铁之躯,而他仅仅是承受着伤害的颈部却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瓷瓶子。 第二个巫师抬起魔杖,朝滕云深指了一下。一束聚焦的光线炸开了年轻巫师的腹部。 变形法师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滕云深将钢铁的魔力转移到了肚子上。金属赋予他的不仅仅是硬度,还包括了对于伤害的无动于衷。身上被钻了许多个洞的人马上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而同样被钻了好几个洞的铁门却不会倒下,这就是钢铁之躯与血肉之躯的差别。 一只凭空出现的爪子扣住了他的脚踝。他低下头去,瞧见了一张奇形怪状的面孔。巫师显然与他掌握了相同的真名。他们将影子化作了妖魔。 巫师又挥了一下魔杖,将滕云深击倒在地。 妖魔的躯壳膨胀开来,它变成了庞然大物。咚!妖魔踩住了滕云深。它和一座小山一样重。 滕云深在掌心里藏了一枚天铁硬币。而钢铁与天铁都属于铁合金的系谱,这意味着他可以更为灵活地在两种熔铁法师之间切换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滕云深在一次心跳的空隙里完成了这个过程。 他把轻盈导向了沉重的妖魔,并在与此同时推开了这座失去密度的假山。 妖魔摇摇晃晃地朝后一倒,压住了把自己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巫师。 变形法师的伤口正在愈合。滕云深给了他第二拳,随即被他的爪子刺穿了腕部。 而这完全符合滕云深的预期。加强的接触提升了天铁魔力的传导功率。他将自己的伤势导向了对方。 第二个巫师释放了真名,驱逐了碍事的妖魔。 变形法师跪倒在地。 滕云深不可能通过传导伤势的方式让变形法师伤得比自己更重。可是,虚弱与受伤毕竟是不同的,久病在床的人是虚弱的,性命之虞却不见得迫在眉睫。如今,荒凉的空气在变形法师的肺部里挥发着剧烈的毒性。病痛与创伤双管齐下,削弱了变形法师的强壮。滕云深干脆利落地掰断了他不堪一击的脖子。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戏影 光束又一次打中了滕云深。他抱着变形法师的脑袋飞了起来。强光撕开黑暗,留下了刺耳的噪音。滕云深在空中转了半圈,接着毫无悬念地撞上了墙壁,他的钢铁胳膊把变形法师的脑袋碾成了碎片。这下子,才算是真正的死无全尸。 滕云深深深呼吸,用钢铁的魔力挤走了天铁的魔力。他全身上下都绽放着坚不可摧的光泽。可是,这只是虚有其表。仅仅是将两条胳膊的材质转化为钢铁的话,他可以表现得和钢铁法师一样好。而将一整副身体转化为钢铁之躯,他就力有未逮了。 不过,他需要的也只是一秒钟的坚固。 光束掠过了滕云深的背部,撕开了一道焦痕。滕云深的不死之心砰砰直跳。变形法师之死带来了消亡的能量,他将这股能量转化成了充沛的活力。 滕云深摘下戴在右手上的手套。 巫师喘了口气。他惊魂未定地审视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滕云深。有那么一刻,他都做好逃跑的准备了。他这边有两个人,可是,另一个巫师,御火法师,只剩下一颗脑袋,情况也就比死得不能再死的变形法师要好上那么一点点,指望不上。而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没必要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幸好,来历不明的敌人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巫师举起发烫的魔杖。 滕云深转过身来,朝他射出了一道死亡射线。死亡的能量是毁灭性的,即使是死灵法师也避之唯恐不及。巫师丢开了魔杖,疼痛让他无法保持专注。他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战场。 滕云深讶异地盯着自己的手,他从未想象过,这一击的威力可以达到如此恐怖的程度,迅速而且致命,让强大的第四阶巫师逃之夭夭。 “你早应该这么做了。”葛林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死灵魔戒会以极大的幅度强化你的死灵魔法。你不看小说吗?刚刚找到的宝物总是会很快派上用场的。” “已经够快了。这不是一部小说,没那么多巧合。况且,我也才刚刚弄明白天铁的魔力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是一部小说,读者们肯定迫不及待了。” “你在开玩笑。”葛林说道,但他立刻就改口了,“老天!你说的居然是真的。” “我跟您说过了,我第一次杀人就在一天半以前,而我知道巫术不是骗人的把戏同样是在这一天半以前。” 他朝御火法师的脑袋指了一下,结果了对方的性命。御火法师神志不清,他们没有时间慢慢审问了。 “你的父母让你在凡人的家庭中长大吗?” 滕云深站起身来,他以为情况会更糟一些的,但是,身体恢复得比他预料中的要快了不少。他跨入了影子的世界。 “我的父母就是凡人,绝大多数人都是凡人,在我们的年代,骑着扫帚飞来飞去的家伙可不是常识里的东西。如果不是一部大受欢迎的小说,人们都不怎么提起这个老掉牙的词汇了。他们更喜欢法师、牧师、术士之类的。” “骑着扫帚飞来飞去是……我明白了。后面三个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尤其是第一个和第三个?” “不清楚。可能是电子游戏文化流行的缘故?不同的定位丰富了建立角色的乐趣。” “在我们的年代,有一些牧师,他们窥见了超自然世界的冰山一角,知道得比凡人更多,却又只是一知半解。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所以,他们才会从虚无缥缈的神明那里寻找精神上的寄托。” 滕云深评价道:“真可怜。”他离开影子的王国,朝光辉法师的脖子伸出手去。黑暗的时间加速了他的动作,他在一瞬之间追上了狼狈逃窜的敌人。 巫师的皮肤在发光。一次闪烁烫伤了滕云深。沉默的影子放开喉咙,大声尖叫。光辉的魔力最为原始,它象征着朴素的世界观,二元对立的一极,否定来自外在的一切。滕云深连同翻腾的影子一起栽倒在地。 灰色的超形在滕云深身后的黑暗当中浮现出来。砰!超形开了震耳欲聋的一枪。光辉法师反应很快,他在超形抬起手臂之前就矮下身来。子弹在他的头顶上方爆炸。硝烟滚滚。 滕云深将胳膊伸进了影子里。无光的地带延伸了他的肢体。滕云深悄无声息地从巫师身后的墙壁里伸出手来,握住了对方的后颈。 疼痛也在同时紧紧抓着他。此时此刻的影子王国仿佛装在坩埚里加热的沼泽一样,充满了不确定的剧烈反应。他使不上力气。但是,这也无关紧要。 死灵魔戒碰着了巫师的皮肤。只是一个念头,滕云深就将死亡的能量注入了巫师闪闪发亮的颈椎里,吓得他魂飞魄散。 光辉法师的每一根头发都在发光,犹如过于密集的蜡烛。他经过改造的发光器官烧了起来。滕云深松开五指。光辉法师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几步,撞上另一面墙壁。他在黑暗中投下了自己耀眼的影子。 滕云深持有捉影之眼,他在光辉法师闪亮的太阳能发光脑袋底下找到了对方最深最深的一道影子,轻而易举,易如反掌。死亡在光辉法师的耳边低声呢喃,描绘着往昔世界的风景,喋喋不休,如同一把钝锯子在他的后颈上欢快地割着。滕云深一下子夺走了这一道影子。他早就想着要这么做了,这可是皮影法师的拿手好戏。 干涸在光辉法师的体内燃烧。 滕云深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身下的影子里。光辉的魔力排斥了影子的魔力。滚烫的影子仿佛高浓度的风油精一样刺痛了他的皮肤。他闭起眼睛,侧耳聆听。死灵魔戒里的孩子们在哭。滕云深屏住呼吸,然后一个猛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扎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跳进了即将着火的微波炉里。在沙滩上晒出了皮肤病的影子们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如同到了放风时间的精神病病患。它们尚且不是完整的魅影,只是黏上了些许微弱的情感罢了……他撞开了它们,晕头转向,火烧火燎。清冽的哭声却一如以往。 从光辉法师背后的墙壁上探出了一颗曝光过度的脑袋。 第一百五十三章 眼睛 滕云深睁开泪水涟涟的眼睛。他盯着光辉法师的后颈,然后,就在片刻的恍惚之间,他将电线的意象系在了那上面。 把后颈这一部位暴露出来是十分危险的。断头台比任何刑具都来得干脆利落。一刀两断,它不仅仅把脑袋与躯干分开,它还把生与死分开。 巫师们倒是能够从那样的场面里活下来。他们是超凡之人,毕竟有一些特别之处的。可是,只余下首级的他们,同样离死不远。最后能不能活下来是一回事,离死亡近不近又是另一回事。孤零零的脑袋离死亡很近。 脖子是如此容易被忽略又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就在面容之下,人们却往往对它视而不见。脖子缺乏可以作为谈资的细节。粗壮的或者是纤细的,黝黑的或者是白皙的,仅此而已。人们对它托着的脑袋更感兴趣。但是,脖子是无可替代的。哪怕大脑不再思考,人们也能够无知无觉地活着,而少了脖子,你就得接受现实,与这个世界告别。 它与生命的联系比心跳更为难以察觉。你转动脖子,好观察你原本无法观察到的地方。而大多数时候,你还是得把自己放置在未知的恐惧之中。“背后长一个心眼。”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这种焦虑感每个人或多或少总是会有的,哪怕微乎其微,它也是存在的。恐惧源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而脖子始终面对着在你背后的所有或者一无所有。 可是,脖子又不是那种十分复杂的东西。人们早就把它的构成弄得一清二楚了。也许,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显得如此的……独特。血液流过血管,而脖子放大了这一规模。它就像一根电线,让复杂的电子元件得以运转,而想让它停下来,并不需要大费周章。一把剪刀就够了。轻轻一剪,咔嚓,一切就安静了下来。 一捆五颜六色的电线在光辉法师的脖子里生长。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赋予的神秘感荡然无存,它不再是连接着物质世界与某个形而上世界的渠道。它只是粗制滥造的廉价仿冒品,不自量力,妄图将脑袋与躯干粘在一起。 滕云深再次发射了一束死亡的能量。吱!类似烧焦的冰块发出来的声音给巫师的脖子染上了一层斑驳的光泽。滕云深皱了皱眉头,随即从墙壁之后钻了出来。 光辉法师的脑袋噼里啪啦的闪烁着,令他一阵眩晕。滕云深感觉自己成了一叠壁炉边上的报纸,火光熄灭了有好一阵子了,可是,谁知道它会不会死灰复燃呢?壁炉残余的热量令滕云深不寒而栗。他定了定神,抛出一条影子,把光辉法师拽了过来。 来自往昔世界的能量并未对巫师崭新的脖子造成严重的伤害。毕竟,它由金属与橡胶组成,既不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亡,也不会因为窒息过久而死亡,归根结底,人们通常不会把死亡的概念赋予电线,他们只会说它“坏掉了”,而不是“死了”。 滕云深或许可以从往昔世界的深处挖掘出电线的幽灵,但他没必要那么做。只是为了杀死巫师,无需舍近求远。 他回忆着御火法师的燃烧,并在指头上点起了一束明晃晃的火苗。地、水、火、风,人们在战争中最先掌握的工具就是火,它是侵略性的象征,人们用“战火”指称战争带来的伤害…… 滕云深握住了巫师的颈部,熔断了它。奇怪的是,失去了血肉之躯的质地,巫师的脖子反而变得更为脆弱。滕云深松开手,让滚烫的尸体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巫师的头发蜷曲着缩成了一团,光芒逝去,飞速蔓延开来的火焰吞噬了他。 葛林再次有了开口的机会:“电线吗?” “这可是好东西啊,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它。”滕云深点点头,“对于电的利用是这个时代最为显著的进步之一。它是文明的标志。不过,我们仍然可以用古老的方法弄坏它。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得多。”他熄灭了指头上的火焰。“您——” “抱歉。”葛林含糊地说了一句,随后,他再次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把一整面空荡荡的墙壁留在了滕云深跟前,好像怒气冲冲的社区服务人员刚刚来过了一样。实际上,跑动的过程只出现在滕云深的想象里。伟大巫师仅仅是一股思念,共鸣。他的生命早已不复存在。 滕云深耐心地等待着。 火焰在尸体上渐渐冷却,他弯下腰去,取走了光辉法师的钱袋子,把一捧发烫的硬币倒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安全。” 滕云深抬起头来,越过飘飘忽忽的灰烬与烟,望向墙面。伟大巫师又一次“一动不动”地回来了。 “那意味着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滕云深拎起几根被大火烧得晶莹剔透的骨头,拨了拨光辉法师的尸骸,在移开乌七八黑的焦炭之后,这具躯壳余下的部分透发着五彩斑斓的光泽。 人们死去的身体往往会呈现出一种在自然界中绝无仅有的晶体结构,这似乎揭示了造化之功的神圣性,又一次证明了他们与动物截然不同。某些宗教思想甚至宣称这才是人类的真面目,而死者们生前类似于动物的身体则只不过是魔鬼的诡计罢了,那让他们生活在痛苦之中。 科学解释不了这一现象,它和关于琼浆的谜团相同,都是迷信观念最为有力的武器。然而,科学不能够解释的现象有许多许多,但希冀着从宗教当中寻求真理无疑是一种软弱而又愚蠢的行为,众所周知,布道者几乎从来不说真话。他们的允诺只是永远的欺骗。 即使是在接触了超自然界的奇观之后,滕云深仍然不怎么相信无所不能的神明并非虚构的事物。假使神明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么,人类经历了如此漫长的痛苦,只能够印证祂的邪恶。无论如何,将理想寄托在神明的怜悯上是错误的。 巫师的尸体比凡人的尸体更加更加的光彩夺目。但滕云深可不认为这具有什么神圣性。有的死得伟大,有的死得可鄙,你无法从光芒之中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滕云深注意到了葛林的沉默。 第一百五十四章 学习 “您有话要对我说吗?”滕云深的语气听起来犹犹豫豫的,缺乏自信。他注视着墙壁上的涂鸦,也注视着内心为外在的思念而腾出来的角落,伟大的巫师就栖身于此。 一股情感在凌乱的线条之下燃烧着。葛林说道:“抱歉。”而在他开口之前,滕云深似乎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年轻的巫师逐步掌握了一些与幽灵交流的诀窍。 滕云深紧张起来:“为了什么?” “为了我之前说过的话,为了我的喋喋不休。我不应该分散你的注意力的。你是皮影法师,为了制造魅影,你得酝酿情绪……” 滕云深松了口气:“没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脚步,我的呼吸,我的回忆,都可以带来杀戮的情感。严格来说,谈话对我的帮助更多。” 他丢开手里的骨头。它们叮叮当当地砸碎了一地的五颜六色、 “况且,我清楚我们的交谈意味着什么。虽然这么说不太吉利,可是,我们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我们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战斗的。” 葛林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将这视作遗言吗?” “如果我死了,被下一个人唤醒的您,大概和当下的您有所不同吧?” 葛林承认了这一点:“你或许是对的。就在刚才,我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又落入梦中之梦里。我睡了太久了,从那个时候起直到现在,做了数不清的梦。往日的经历与此时此刻的你,这些事情都不像是真的。” “两天之前,我的生活充满了挫败感。与同龄人相比,我几乎一无是处。每个人都告诉我,不要放弃,前方还有希望,可我依旧活得浑浑噩噩的,也就比行尸走肉好一点点罢了。” “我在你身上找不到这些负面的东西。” “因为有更负面的东西吞没了它们。”滕云深苦笑了一下,“如今,我得到了超自然的力量,成为了万中无一的佼佼者,脱颖而出。然而,我的感觉更糟了,我拼命想要逃离这一切。死亡要比碌碌无为可怕得多。尸体没有振作的机会。死了就是死了,一了百了。” “你克服了这种恐惧。” “没那么容易。”滕云深摇摇头,“只不过,当我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害怕得浑身发抖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了。” 葛林哑口无言。 “这就是我要说的,将目光放在当下,一味瞻前顾后会让人寸步难行。”滕云深抬起右手,向对方展示闪闪发亮的死灵魔戒,“如果我死了,您可以再次把它藏起来吧?” “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在这场战斗里,它是我最大的担忧。我们不能让它落入邪恶巫师的手中。” “你启发了我。别再使用‘您’这样的字眼了。我不是睿智的贤者,我曾经是失败的国王,如今是阴魂不散的幽灵。是你拯救了我。” “您是伟大的巫师。”滕云深踢开尸骸,“我有很多东西要向您学习。” 葛林坚持道:“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这是我的荣幸。” 滕云深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巫师们储存在天铁魔币当中的是哪一种魔力?” “在我们的年代,我们用这种金属储存适应性。” 滕云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 “有什么不对吗?” “我跟你提到过的,从我当上巫师到现在,过去的时间还不到两天,而且连轴转忙得不停。整个世界都在和我过不去……你听说过黑剑会吗?” “让我想一想。”片刻之后,葛林说道,“与漆黑之剑有关吗?” “他们为了寻找它而发起了战争。” “我对那柄剑有所耳闻,但知之甚少。” 滕云深并未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忘了它。我们谈谈这些硬币。” 葛林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既是皮影法师,又是金属法师。而哪怕是魅影与魅影、金属与金属,彼此之间也是大相径庭的。而你却超越了这样的规律。” “说来话长。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是鲜血法师和镜像法师。除了祭仪法师和变形法师的门路我摸不透以外,别的都好说。” “要想成为那两种类型的巫师,你最好在事前进行过对应的改造。” “难怪。”滕云深打开钱袋子,“我有不少硬币。给我一个建议?” “你可以试着挖掘自己更多的情感。例如……忍耐?” “忍耐会为我带来什么?” “苦行之影,它不会在一次攻击当中保护你,却会在多次攻击中保护你,很适合以寡敌众的局面。” 滕云深思考了一会。 这和电子游戏中的设计相类似。一些奖励机制让玩家扮演的角色变得刀枪不入。实际上,大多数时候,他们之所以变得刀枪不入,恰恰是因为他们受伤了。在现实里,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会同时招呼到你的身上,而在游戏当中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次受伤将让你免疫紧接而来的另一次受伤,这给了你犯错的机会,以免攻克关卡的难度高不可攀。而要达成毫发无损的成就,精心布置的怪物组合往往比单枪匹马的怪物头目更难对付。 “我不知道消耗了忍耐的自己还可以继续忍耐多久。”他说,人们忍受着形形色色的痛苦,却往往只会感受到这些痛苦,而忽略了忍耐本身。“杀戮之影呢?”他提了一个问题,“我知道引爆它会让伤亡加剧。穿着它又对我有什么好处?” “它会对你造成持续性的伤害,而且这种伤害是递增的。” “这听起来可不怎么妙。” “它很危险。但是,如果你能够切切实实地杀死一个人,这种伤害就会消失。与此同时,它会提升你的破坏性。而如果你在短时间里杀死第二个人,提升的幅度将变得更为可观,这也是递赠的。以此类推,当你杀死第三个人……” 滕云深的眼睛亮了起来。 葛林被吓住了:“我希望你不要轻易做出尝试。”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连环杀手 “保守的战术无法帮助我们活下去。”滕云深盯着自己呼出的水汽,“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葛林提心吊胆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他从近乎永久的沉眠中归来。一切都被改变了。他希望滕云深不要将自己视作一个复活的传奇,并非全然出于谦逊的品性。他曾经是国王,他曾经是贤者,他曾经拥有伟大的智慧……但那都已经过去了。他得从头开始学习,学会那些他曾经掌握的知识,学会那些他不曾掌握的知识。 “只要迅速解决掉一个敌人,就算打开局面了,这并不复杂。为了加快效率,可以把杀戮之影的两种使用方法串在一起。穿着一道杀戮之影,引爆另一道杀戮之影。” 葛林不赞同他的计划:“那不仅仅是在互相摧毁。你同样会变得脆弱,甚至是尤为脆弱的一个。杀戮之影的伤害会在杀戮之影的催化下加剧。” 滕云深点点头:“我将是第一个流血的人。但是,脆弱与软弱毕竟是不一样的。软弱先于伤害到来,而直到承受伤害的一刻,脆弱才会被显露出来。避免受伤,也就避免了脆弱造成的不利影响。” “那需要一种较为理想的状况,你不仅得迅速找到最弱的一环并打倒它,还得为此提供充足的情感。过度消耗它们会干扰你的专注。” 滕云深摇摇头:“我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一条不归路,死路一条。我只有一条命,战斗却永无止境,这意味着我总归会死的,而且是十分凄惨的死法,死无葬身之地。区别仅仅在于,我能够在这条死路上走多远?我接受了杀手这个身份。” 他望向自己脚下的影子。“如果你每天都有把时间花在练习钢琴上的话,手指一碰到键盘自然而然就能够找到感觉的。而杀人也一样,熟能生巧。当我逼近敌人的时候,也许是三步,至多是五步,我就能够进入状态,触发杀人的直觉。” 滕云深唤起真名。杀戮之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背后站了起来。这道魅影所蕴含的魔力微乎其微,但是,它仍然是完整的杀戮之影。 葛林仔细观察这一道魅影。他并未在滕云深身上察觉到任何情感的波动。然而,转瞬之间,滕云深就为这条原本平平无奇的影子注入了腾腾杀气。 “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杀手,这让我发生了改变,许许多多,方方面面。我会在走路时蹑手蹑脚、屏息静气,我的脚步声与呼吸声都变得鬼鬼祟祟,仿佛……一道影子。是的,没错,它就是一道影子。而最重要的是,当我打算要下杀手的时候,我想到的不仅仅是‘杀’,不止于此。‘杀’这种空洞的字眼谁都能说,我想到的是杀死对方的一个个步骤,或许只具雏形,但往往与最后付诸行动的实践相去不远。” 葛林默然不语。他渐渐体会到了滕云深内心的惆怅。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被魔鬼恶毒的血脉召唤之前,他也曾经拥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个时候,巫师保护着所有人,让他们远离暴力与疾病的伤害。他整天在生意人当中打转,被誉为商界神童。他在金钱战争中打垮了无数敌人,兵不血刃。然而,他并不满足于此,并不满足于平静。他渴望得到超自然的力量,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后来,他如愿以偿,成为了最为伟大的巫师,承担起了保护者的责任。这个时候的他,却常常怀念自己敲打着算盘的日子。 这样一想的话,滕云深的心情也就可以理解了。魔法从来没有带给他幸福,魔法带给他的只有痛苦。 滕云深继续说道:“我逼近敌人。他们死去的样子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知道致命的伤口会开在身体的哪一部分,而那其中也有我自己的死状。杀手的思考方式完全改变了我。那无关于超自然的力量,它对我造成的影响是任何超自然力量都无法相比的。这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滕云深轻轻拖动杀戮之影,“所以,这就是此时此刻的我,这是我的影子,这是杀手的影子。” 葛林明白这道魅影从何而来了——它诞生在被滕云深所束缚的真名之中。 杀戮之影摇摇晃晃地走向滕云深,它逐渐壮大起来,情感的光芒点亮了它隐隐约约的轮廓。它就像一颗酩酊大醉的炸弹一样危险。 葛林下意识地阻止道:“小心!” 他慢了半拍,只得眼睁睁地瞧着滕云深第一次穿上了杀戮之影。 年轻的巫师穿上了一袭的遍体鳞伤。那些他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又从坚韧的身体里冒了出来,流着新鲜的血液。红、黑、白三色在他的躯壳上燃烧,它们分别代表着战争、痛苦、死亡。 “我得知道自己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滕云深打了个哆嗦。杀戮之影的折磨与他过去所受的伤相比微不足道,只是,他能够轻而易举地逃离这种伤害,却又强迫自己面对不断加剧的它,这种滋味十分糟糕。 他将无形之手伸向自己的心灵当中。他回忆着邪恶巫师们犯下的罪行,杀掉他们的念头越发清晰。他好像在把一只手伸进暖袋里的同时把另一只手伸进了冰袋里。剧烈的情感一下一下地鞭打着他的意志。 滕云深将杀戮的情感从心田里连根拔起。 茫然笼罩住了他,犹若不期而至的浓雾,让他不辨东南西北。只不过,杀戮之痛尚在他的身上烧着,提神醒脑,容不得他有片刻松懈。 滕云深回过神来,随即把杀戮的情感注入了又一道影子当中。 他的手艺越发娴熟了。几乎只是一个念头,杀戮之影就挣脱了浑浑噩噩的影子世界,来到了他的面前。 危险的气息肆意弥漫开来,将葛林紧紧地压在了墙壁上。他以线条的形式存在着,如今却只剩下了活泛的点…… 滕云深引爆了杀戮之影。易碎的质地与碎裂的声响一阵风似的掠过了他的身体。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死线 “放开它!”幽灵的叫喊仿佛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行人一般模糊。 杀戮之影正在给滕云深造成伤害。 他从空气里抽出女巫的细剑,随即一剑一剑地刺向自己的影子,刺中它们的喉咙。他一边走一边运剑,在脚下铺开了一条血红的地毯。 他面对的敌人可不是射击场里的固定靶子,他们不会规规矩矩地待在原地等着他送来一颗致命的子弹。恰恰相反,他们是世界上最擅长躲躲藏藏的家伙。他们会躲进阴影里,他们会躲进镜子里,他们会躲进雨水里,他们会躲进许许多多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地方里去。 所以,仅仅是伸出杀戮之手,滕云深不认为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触碰到邪恶巫师们的死亡。 葛林会向他提供建议,但是,身为阴魂不散的幽灵,他没法和滕云深一起流血流汗。这就意味着滕云深必须独自完成这一练习。 如何将痛苦转化为高效率工作的动力一直是社会学家十分感兴趣的课题。但是,滕云深面对的痛苦虽然来自于情感,却并非是心理方面的伤害。他在流血,确确实实流了很多的血,这不是形容,而是陈述事实。 他必须继续忍耐下去。如前所述,邪恶的巫师们不是呆板的靶子。与他们的战斗很可能是一次恼人的周旋。他得做好准备。那不会是一场持久战,他支撑不了那么久。可是,即使差距只在毫厘之间,他也得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并一点一点地延长它。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葛林又喊了一句,嗡嗡作响,好像在纸袋子里生闷气的电吹风。杀戮之影的摧残对滕云深的感官造成了严重的影响。他的视野一片腥红。 滕云深想起了一个不怎么为人所熟知的词,“死线”。 “第一次”——这里之所以要打上引号是因为滕云深不确定自己在过往的学习中有没有接触过这个词——认识这个词,是在一篇网络日志里。站点的主人从事翻译工作,她将迫在眉睫的交稿日期形容为“死线”。而她最终没有跨过这条死线,她把死线推开了。 滕云深已经忘了当时的心情了。期待已久的小说一再延期,这个消息对于放弃学业之后无所事事的他而言大概是又一次小小的打击。不过,现在回忆起来,那简直连无足轻重都算不上。 某些事情,某些情感,你曾经以为它们会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影响着你。甚至,你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它们。而在某时某刻,你回过头去,就会发现它们真的只是过去了,你或许连它们是什么时候成为过去的都说不清楚。 滕云深之所以记得那件事情,也仅仅是因为“死线”这个词罢了。 他正在走向死线。与之相比,截稿日期之类的时限不过是轻佻的笑谈罢了。一般人无法理解“死”这个字的严肃性,而他常常与死神擦肩而过。 年轻的巫师在伤痛中继续下潜。存储在天铁硬币里的适应性或许能够帮助他克服眼前的困难,但是,他得把钱花在刀刃上。现在还没到紧要关头。况且,苛刻的训练更有助于他接近极限…… 死线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那是生与死之间的界线。而跨过那条线并不需要他的任何努力。他驾驶着一辆直冲悬崖边缘的跑车,即将从高处高高落下。如果继续下去,他就会在杀戮的魅影当中自我毁灭。是时候踩下刹车了。 滕云深停住了动作。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失去意识,连卸去杀戮之影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将一命呜呼,那可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滕云深放开了杀戮之影。 葛林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孩子!” “嘘。”滕云深咬牙切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稍等……我没事。”对方的音量倒是在安全范围以内,可他的耳朵比纸糊的结实不了多少。 葛林闭上了嘴。 “还行。”过了一会,滕云深说道,“这柄细剑派不上用场,要快速地杀人不能指望它的毒性。” “你背后的刀呢?那是死灵之刀。死灵的魔戒将会大幅度提升它的威力。” 滕云深摇摇头:“这柄刀是我从敌人那里抢来的,他们比我更清楚它的可怕之处。屠刀的威胁性显而易见。邪恶的巫师们又不笨,他们可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用脖子挡我的刀,就算是钢铁法师,也不会愿意那么做的。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而我没有时间跟他们见招拆招。蹦蹦跳跳的话,半分钟内,我就会死。而每次挥刀都得花掉我一秒钟。我必须速战速决,这柄刀无法达到我的要求。”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钥匙,“要完成出其不意的第一击,我有更好的工具。”他将钥匙轻轻抛开,随即伸出手去,握住了一柄魔剑。 除了体积是原本的数十倍以外,这柄剑依旧是钥匙的样子。它瞧起来不像是喋血的利器,而更像是别具匠心的工艺品。它适合摆在大厅里,供人欣赏。然而,滕云深见识过它狂暴的一面,它所具有的破坏性令滕云深记忆犹新。 魔剑嘀咕道:“我记得这个地方。” 滕云深望向葛林,发现伟大的巫师对于钥匙说的话无动于衷。他很快意识到魔剑只和他一个人进行交流。 “你来过这里吗?”滕云深问道,随即在葛林开口之前加以解释,“我在和魔剑的精灵交谈。” “让我想一想。”魔剑同样没有发现作壁上观的幽灵,“这不一样。但是,我,我……” 滕云深将魔剑捧到葛林面前:“你认得这样的东西吗?” “我能够观察到多少细节,全取决于你,就这一部分而言,它对于我来说是新鲜事物。”伟大的巫师回答道,“它有两种形态,对吗?这种技术挺有意思的,但是,有些……多余。锦上添花。” 魔剑兴奋地嚷了起来:“在我仍然只是一柄剑的时候,我来过这个地方。” 第一百五十七章 魔剑之声 滕云深不安地转动了一下手中的魔剑。在迷宫的暗无天日之下,它的乌黑色泽居然泛着一缕一缕雪亮的光芒…… 魔剑救过他很多次了,但他还是对这把反噬主人的凶器心存顾忌。 他一直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要时刻保持警惕,以免被魔剑的花言巧语所欺骗,落得凄惨的下场。 而哪怕魔剑没有对滕云深撒谎,它所说的也足够让人提心吊胆了。它承认,自己之所以背叛前一个主人,仅仅是因为滕云深较之更为强大罢了。 滕云深与魔剑的同盟建立在实力这一基础上。滕云深自诩为杀手,而他也确实是一个优秀的杀手。他拥有杀人的天赋,这帮助他杀掉了许多法力高深的歹徒,夺取了奇迹般的胜利。然而,面对深不可测的超自然界,他清楚自己有多么的微不足道。这也就意味着,他与魔剑的同盟建立在十分脆弱的基础之上。 如今,他发现这柄剑知道的东西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和当前的困境息息相关。无法掌控手中武器的感觉很糟,尤其是在此时此刻,他孤身涉险,指点他的只有孤魂野鬼。 “你曾经……只是……一柄剑?” “这是一种屈辱!”魔剑吼叫道,“他们把我关在一根钥匙里面!” 喜怒哀乐,这些情感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这是一种有效的反馈,帮助他们更好地融入群体之中。而那些始终无动于衷的人,他们一成不变的反应在旁人眼里或许颇为可虑。 “有血有肉”,当我们用上这一描述的时候,所指的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情感,这两者都是人们活着的证据,几乎同样重要。人们会被触动,就像伤口会流血一样,自然而然。 形形色色的情感让人们成为了社会里鲜活的一环,这些符号丰富了他们的形象。有时候,不仅仅是旁人,就连他们自己都是在情绪的帮助下认识到了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滕云深觉得魔剑的怒气货真价实。他有些高兴。魔剑呈现出了情绪激动的一面,这说明它也不是那么的无懈可击。既然它有在意的东西,就难免为之困扰。滕云深或许能够找到魔剑的弱点,加以利用。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躺在自己臂弯中的巨型钥匙:“你希望我为你完成某件事情,对吗?互惠互助,这让盟约牢不可破。而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最好让我对你有更多的了解。互相信赖是一个大的前提。” “你得把我作为钥匙的一部分摧毁掉。”魔剑稍稍平静了下来,语气里却依旧燃烧着危险的信号,好像它随时都在打算着要把自己砍得支离破碎。 滕云深想象得出它的……表情。假如它长着人类的面孔,有鼻子有脸,那一定是一张呲牙咧嘴的脸。愤怒与仇恨奠定了它五官的基调。 滕云深皱了皱眉头:“怎么做?找一个锁匠?”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这里不合适谈这个。”魔剑的声音如同闷烧的乌云,“我们换一个地方。” “安全屋?” 魔剑笑了起来:“不,这里可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到处都是危险的家伙。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安全的环境,而是一个有助于我恢复记忆的环境。” 滕云深酝酿了片刻,随即把一股情感投向了墙壁上的涂鸦。“它要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他试着不用声音进行交流,“我担心……” “你觉得它可能会背叛你。”葛林感受到了他的忧虑,“别担心这个。你还没弄明白精灵的实质。你认为它具有独立思考的属性吗?不。虽然乍看之下是那么一回事,实际上,它的所思所想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你。如果你没有背叛的习惯,就不必担心它会背叛你。你应该担心的东西不是精灵,而是我这样的幽灵。” 滕云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们走。”他对魔剑说道。滕云深做了决定,再相信这把反噬主人的凶器一次。 正因为处于紧迫的形势之下,你才会把目光放到那些危险的方案上去。你会强迫自己去信任不值得信任的人。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这是一种权宜之计。你不得不放低标准,去适应崭新的恶劣环境。你想要活下去,你想要留住性命,你就得这么干。 当人们说要去“冒险”的时候,他们往往躺在舒舒服服的客厅里。而当他们真的在冒险的时候,他们往往没有选择。 这是生存之战。你迷失在远离文明的荒野之中,只好紧紧跟着那些喜怒无常的嗜血野人。他们也许就是荒野中最为危险的一部分,但你只能把逃脱的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足印上。 滕云深下意识地将魔剑变回了“原状”。 糟了!他马上意识到,这一行为很有可能会让十分抗拒钥匙这一身份的魔剑大发雷霆。他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凶器发怒。然而,魔剑一言不发,它沉浸在了深不见底的回忆里。 滕云深松了口气。 认真想一想的话,过去的魔剑似乎也安于藏在钥匙大小的体积里。它在意的是什么?作为钥匙所具有的功能性吗? 滕云深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过多的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为好。葛林告诉他,精灵的意志取决于他的思考。他不喜欢变化,尤其是不可预料的变化。 前一个主人真的是因为惯于背叛他人而遭到报应了吗? 滕云深问道:“往哪里走?” 魔剑释放出了一道信号。就和妖精们为滕云深指路的时候一样,无形的牵引为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指出了方向。 滕云深没有立刻动身,他记得之前的教训。他放了一把火,将巫师们的尸体化作灰烬。这并非来自于枯枝败叶下的干涸之火,而是更为纯粹的燃烧,只是燃烧。他渐渐掌握了些微御火法师们驱使火焰的诀窍。 “有人来了。”葛林提醒道,“你得藏起来。” 火焰尚未熄灭,五颜六色的灰烬尚且在他身边飘来飘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机会 滕云深扭过头去,盯着躺在墙壁上的伟大巫师。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有些多余,他不可能从一团乱麻的线条里分辨出对方的表情,从而进一步确认事情的严重性。他杀死了许许多多拥有魔力的巫师,却还是不怎么习惯超自然世界的方方面面。 他开口问道:“有多少人?” “四个人。三个走在前面,一个跟在后面。” 滕云深低下头去,踩了踩热气腾腾的火堆:“都是第四阶的巫师吗?” “恐怕是的。”葛林催促道,“你应该离开了。” 滕云深又问道:“他们的心情怎么样?” 葛林琢磨了一会,然后回答道:“没有太大的起伏。” 滕云深摇摇头。 葛林着急起来:“你确实一次性打败了三个第四阶的巫师。可是,即使不将之归功于运气,我也不得不说,你取胜的几率微乎其微。” “我明白,我们不应该将异乎寻常的胜利视为理所当然。”滕云深并不否认伟大巫师的观点,“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从正面战胜他们,只是,我有一个计划,我总是有一个计划。” 他从背上解下了屠刀。 敌人们的脚步声近了,就算不借助葛林的耳目,滕云深也能够掌握到他们的动向。 “杀戮的渴望一度支配了我。”他踢开余烬,“它驱使着我,让我成为一架机器。一切就像是……短路。我超过了额定的频率。这很危险。我得换一种工作方式,可能不那么高效,但较为稳定。小心驶得万年船。” 滕云深主动走向敌人。 “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杀掉那些人缓解了我的痛苦。我恢复了平静。不过,现在的我,也听得见将至的流血声。” 他支起耳朵。风轻轻走过。他听见了巫师们具有魔力的呼吸声。他相信,再过不久,巫师们也会听见他的呼吸声。 葛林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而滕云深却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 年轻的巫师面无表情,令人看不穿他的心思。可是,他拎着屠刀,大摇大摆,一点也不像是鬼鬼祟祟的潜入者,倒像是在自家庭院里散步的主人。 葛林一下子想通了。滕云深的计划,其关键就在于闲庭信步,这是一种掩饰,欺骗,让邪恶的巫师们拿不准陌生客人的身份。 他们有四个人,孤身一人的滕云深不是一个明显的威胁。既然如此,他们很可能不会一照面就动手。双方之间将会有一次交涉,而这就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突然袭击有两种情况,一种在敌人发现自己之前,一种在敌人发现自己之后。第一种情况比较安全,第二种情况则需要“措手不及”的距离。距离以长度为单位,可是,在不经意之间被抹掉的距离,就是“措手不及”。 巫师们瞧见了漫不经心的滕云深,他们屏息静气,警惕地注视着一脸坦然的对方。 火焰的幽灵在年轻巫师的臂弯中燃烧。他们认得这团……地狱之火。死去的火焰大声哀嚎着,令人毛骨悚然。 “你是谁?”一个巫师开口问道,他的声音有着恰如其分的嘶哑,和电视剧里的邪恶巫师一模一样。 “你们的新同事。”滕云深走到他们跟前,毫不介意对方的戒备,“你们的头目——叫什么来着?他把我丢了下来,自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们得给我带路。” 他向等级高于自己的巫师提出了要求,却没有表现出半点谨小慎微,好像对方为他服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这些邪恶的巫师们可没有什么服务观念,实力决定了地位的高低。这说明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的无礼会触怒他们。他不在乎,有恃无恐。 巫师仔仔细细地审视了滕云深一番。如果是别的什么小毛头,他早就赏给对方有毒的一巴掌了。可是,滕云深或许与那两个可怕的疯子有所联系。这柄屠刀不仅仅是武器,它还代表着权力。哪怕是第六阶的巫师,也不愿意招惹屠刀之主,更何况他们这些第四阶的小角色呢? “这柄刀是……” “就是你们认得的那一柄,没错,要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滕云深炫耀似的晃了晃刀身,幽灵之火剧烈燃烧,刺痛了一双双眼睛。邪恶的巫师们绷紧了身体。 “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 “你们的头目说了,收拾掉那两个疯子,它就是我的了。” 巫师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滕云深从火焰中移开目光,抬了抬眉头,“你们是他们的朋友?” 巫师迟疑着摇了摇头。“你杀了他们?”他转身望向身后的同伙。 这是一个机会,但滕云深没有动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像那上面有过一条伤痕似的,“稍微有些麻烦。”他评价道,“但也就那个样子。” 巫师嘀咕了一句:“终于……他们……”他没从同伙那里得到有用的答案。三个人都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滕云深看了一眼墙面。这又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葛林会给他帮助,可是,此时此刻,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观察来做出判断。葛林也猜不透敌人的想法。 事情的发展有些微妙。他认为邪恶的巫师们不会对屠刀之主的“下场”有太大的反应。他们之所以是邪恶的巫师,就因为他们欠缺基本的道德观念。而之前御火法师与御水法师的交谈也给他留下了屠刀之主不怎么合群的印象。那两个疯子不受欢迎。 他或许赌对了。邪恶的巫师们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并不具有正面的感情,他们只在乎自己。 然而,巫师们提到了“终于”,这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这件事情在他们的眼里似乎并不是那么的突如其来。他们的头目已经对那两个疯子的所作所为忍无可忍了吗?在这背后是否有其余可供挖掘的机会?他们提到了“他们”。这里的“他们”又是指谁?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吗?”滕云深眯起眼睛,“这可不太妙。一场风暴即将到来……你们听。” 他伸手指向巫师们的身后。 第一百五十九章 闪电 一只妖魔消失在了拐角之后。 真名的魔力作用于万事万物之间最为隐秘的联系,它联系着意象与意象。它来得悄无声息,犹若心血来潮。巫师们将唤起真名的魔法比喻为诗歌,这样的形容或许恰如其分。诗意无形无质,却又充满了力量。 因此,巫师们没有及时察觉到滕云深的小动作。 妖魔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滕云深所说的事情令他们不安。他们疑神疑鬼 可是,他们的紧张没放对地方。他们将专注集中在妖魔的动向上,却忽略了虎视眈眈的敌人。 滕云深挥动屠刀,砍掉了为首巫师的脑袋。死去的火焰迅速吞噬了巫师的生命。他的眼窝凹陷下去,冒着漆黑的焦烟。他大张着徒劳的嘴,发出了惨厉的呼喊。 第二个巫师一下子矮下身去,躲入了影子的世界里。 “可惜。”滕云深想,也只是这么想,“可惜”。最为重要的一刀只收割了一条性命,令他有些遗憾。奇怪的是,他已经不再因为面对强敌而感到害怕了。 他往后退去。既然离得最近的第二个巫师都反应过来了,继续冒进只会落入另外两个巫师最为猛烈的攻击之下,得不偿失。 皮影法师在滕云深身后的黑暗当中站了起来。他是影子王国的领主,皮影戏大师,只在一念之间,他就挡住了滕云深的退路。与之相比,滕云深掌握的皮影戏法拙劣得不堪入目。 他拾起一道影子。 然而,滕云深也具有某些他不具备的东西,灵感,这为年轻的巫师带来了不可思议的魔力。 皮影法师太自信了。他急于回到实体的世界里,并打算在滕云深的注视下制造魅影。他技艺娴熟,这一决定原本万无一失。可是,他的动作不可能比滕云深的念头更快。 一头矮小的妖魔跳到了他的胳膊上。 火光映出了光怪陆离的影子。而滕云深持有捉影之影,哪怕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也能够飞快地找到自己需要的影子。 他将皮影法师之影变化为妖魔。 滕云深把无头巫师的身体拽到了自己跟前。紧接着,一束雷击穿透了这面盾牌,将滕云深击倒在地。皮影法师甩开妖魔。滕云深顺势滑入了影子之下。 皮影法师穷追不舍。 如果这是一次游泳比赛,皮影法师将以领先半程的大比分优势胜过对手。可是,滕云深坠向了深处,光线稀薄,黑暗的时间加速了他的动作。皮影法师终究能够追上他的,只是高低落差略微延缓了这一刻的到来。 滕云深在皮影法师逼近之前立起了一道杀戮之影。 他陷入了短暂的停滞状态里。一次性抽取所有的杀气令他的内心变得麻木。通常来说,丰富的情感将会迅速填补这一空缺,然而,在这样的境况里,他很难把心思放到杀人以外的事情上去。 幸好,杀戮之影离他很近。他一下子碰到了魅影。伤口在他的身上烧了起来。痛苦将他从麻木之中唤醒。 滕云深在间不容发之际穿上了杀戮之影。 这回可不再是演习了,伤口在身体的各个部位蔓延开来,恣意绽放着怵目的红。人们往往将花朵与生命联系在一起。而此时此刻,滕云深只摘得凋零的意味。具有魔力的杀气摧残着他疲弱的身体。鲜血仿佛烈酒,他的伤口饮下了浓烈的痛苦。 啪!皮影法师给了他狠狠一击。巫师的手臂在影子世界当中无拘无束地延伸开来,成了一条毒辣的鞭子,防不胜防。 滕云深打着转飞了出去。那是一场可怕的颠簸。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松动的螺丝一样试图跳离这具行将散架的躯体。 死线近在咫尺。 滕云深回过头去,找到了皮影法师的身姿。在实体的世界当中,皮影法师犹如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而在影子的世界当中,皮影法师的形象却分外清晰,构成他的纹理在朦朦胧胧的视野里纤毫毕现。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拽住对方。皮影法师抬起胳膊。咻。鞭子一样的手臂从滕云深的耳边掠过。 皮影法师有些吃惊地盯着避开了自己志在必得一击的滕云深。实际上,年轻的巫师并没能完全避开这一击,他的耳朵缺了一块,一条伤痕划开了他的脸颊。可是,这几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正在适应痛苦。这就像是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他踩着刀尖,翩翩起舞,在流血中获得了力量。那是一种原始的精神力量,令他得以专注于当下的困境。 皮影法师顺着重力线窜了过来。即使滕云深手持魔刀,他也不介意与之短兵相接。他甚至不需要为此穿上魅影。他是法力达到了第四阶的皮影法师,在影子的世界里,他要杀死滕云深易如反掌。 通常来说,结实的肌肉是保护着脏器的最后一件铠甲。然而,杀戮之影却溶入了滕云深的皮肤之下,造成伤害。他觉得支撑着自己的东西不再是熟悉的骨架了,牙尖嘴利的刀剑支撑着他的血肉之躯。 但是,滕云深确信自己不会就这么跨过死线。死线离他很近,可他清楚在这一段距离之外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滕云深尚未到达极限,他曾经经受过双重杀戮之影的伤害,而如今伤害着他的只有一道杀戮之影。 他再次挥动屠刀。燃烧的幽灵轻快地掠过黑暗,照亮了皮影法师面具一般的面容。 滕云深觉得那张脸是由石头、金属、塑料之类的材质打造而成的。某时某刻,皮影法师们就会戴起这样一张脸,以面对影子们的浑浑噩噩。那是一张空洞的脸。 他将冰冷而坚硬的意象掷向了皮影法师的面部。 一层青灰色的光泽盖住了巫师的五官。他感受到了痛苦。他的表情沸腾起来,一下子挣脱了对方的诅咒。 滕云深掷出了一束刀光。 而他对葛林说过,邪恶的巫师们了解屠刀。果不其然,皮影法师撕开了自己的身体,躲过了这出其不意的一刀。 第一百六十章 运气 如果人们不得不在钻孔与断裂之间二选一的话,无论承受这些伤害的是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恐怕都没人会选择后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即使终究难逃一死,他们也可以留下一具相对“完整”的遗骸,不至于死无全尸。 然而,对于皮影法师来说,这并不是一道只有一个答案的选择题。他们的身体结构与众不同,这让他们衡量伤害大小的标准也有所不同。 此时此刻,皮影法师运用一个念头撕开了自己的脑袋。妖异的光束从他分成两半的脑袋中间穿过,刺透柔腻的影子,没入了黑暗之中。他却毫发无损。 皮影法师抬腿踢开滕云深执刀的手,后者失去了平衡。下一秒,就是致命一击。 人们认为皮影法师缺乏显而易见的攻击性,这可就是大错特错了。起码,在影子的世界里,他们的肢体就是最为灵巧的武器。 皮影法师伸手扣住了滕云深的脑袋。年轻的头颅在他的五指之下如同纸扎的灯笼一样单薄。他感受得到滕云深的脆弱,那既不是模棱两可的概念,也不是恰当好处的形容,它是真实的。脆弱将在他最为简单的一个动作里粉身碎骨。 滕云深连站都站不稳。他的任何动作都不可能快过皮影法师的动作。战斗结束了。 咔嚓。五指之下的头颅碎裂开来,皮影法师吃惊地握了一下拳头,却只抓住了影子发烫的一角。事情提早半秒钟发生,而他甚至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更别说亲手完成这一件事情了。这也就意味着,他慢了一步。 滕云深的念头比皮影法师的任何动作都要快。 就和敌人之前的做法一样,他撕开了自己的脑袋。仅仅是一个念头并不足以支持滕云深在转瞬之间完成规避伤害的手术作业。然而,他带着伤,顺着伤口的切面使劲,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滕云深握住魔剑。 他的脑袋四分五裂,如同一张破破烂烂的窗户纸。然而,在破碎的形状之下,即使失去了完整的轮廓,他依然条理清晰。他是天生的杀手,这份天赋如同上紧的发条,催促他走入了最后的机制之中。一气呵成。 皮影法师的踢击破坏了他的重心,可是,杀手总是能够找到理想的立足点。 滕云深进入了魔剑之境。 与此同时,皮影法师松开了手中的影子。这也是一个最为简单的动作,只不过,在滕云深眼中,他破绽百出。 魔剑为滕云深开辟了不败之地。 他立足于风暴之眼当中,在这方寸之间,万事万物都会暴露出它们迟钝的一面。无形的空间将它们束缚在了无形的时间里。它们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而每一种力量都需要你为了换取它而付出代价。滕云深付出的代价就是“距离”。如果他擅自离开暴风之眼,偏移的剑影或许会将他切成碎片。 滕云深掷出魔剑,并及时在风暴肆虐开来之前抽身后退。风暴将猝不及防的皮影法师卷了进去。 魔剑的力量是双向的,它是一柄双刃剑,只要一不小,剑手就可能反受其害。而滕云深将力量的两个方向都作用在了敌人身上。 失去了阴影魔力的羁绊,魔剑势不可挡。影子世界拒绝了它的短暂停留,将它推向了实体的世界。而皮影法师“恰巧”挡在了它飞驰而去的路线上。情况糟透了,惨不忍睹。 这一切都在滕云深的预想之中,他清楚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某些细节稍有区别,比如,他给皮影法师僵硬的表情戴上了一副面具,那只是即兴发挥。比如,皮影法师运用自我解体的方式化解了攻击,对方在高速运动的状态下做到了这一点,令他大为吃惊。 但是,大体上而言,从头到尾,局面都在滕云深的控制之中。或许,“控制”这样的说法并不严谨。皮影法师比他更为有力、更为迅速,而在影子的王国当中,两者之间的差距更为悬殊。控制着整个局面的人是皮影法师,滕云深能够做的只是在对方踏入最后的冲刺距离之前活下来。 只不过,滕云深知道杀死皮影法师的方法。 别的巫师会拾起自己的影子,迫使对方在实体的世界当中作战。他则反其道而行之,主动进入了影子的世界。 在最为熟悉的环境里,皮影法师失去了警惕性。 当然,面对滕云深这样的敌人,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就算屠刀的来历存疑,滕云深敢于向四名高等巫师发起进攻,也说明了很多问题。胆大妄为却又本事稀松平常的巫师可活不长。况且,滕云深已经杀死了他们的五分之一,即使是投机取巧,也令他胆战心惊。 但是,这里是影子的王国,皮影法师的领土。他的法力在重重叠叠的影影绰绰之间壮大,他无所畏惧。在这里,皮影法师甚至可以更为清楚地感受到滕云深的弱小。他全力以赴,可这与勉力求存之时的竭尽全力毕竟是不一样的。在影子之下,他是鲨鱼,而滕云深只是海星。 结果,海星狠狠咬了鲨鱼一口。 在影子世界的深处,巨大的斥力掀起了惊涛骇浪。魔剑贯穿了皮影法师刚刚缝合起来的身躯。 滕云深伸出手去,拾起了自己的影子。皮影法师还在不停地挣扎。滕云深将杀气注入影子之中,紧接着,他将杀戮之影套在了对方的身上。那是他的影子,与血液具有相同的毒性。而杀戮的魔力无时无刻不在造成伤害。 皮影法师支离破碎。 滕云深冲向了实体的世界。 他又一次以弱胜强,但是,这并非是智慧上的胜利,而更多的是运气上的胜利。他藏了一记杀手锏,超乎了皮影法师的预料,仅此而已。敌人并没有犯下错误,只不过,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可怕的魔剑。皮影法师算准了每一步,包括他的垂死挣扎,却没算到他持有与屠刀一样危险的魔剑。 而面对余下的敌人,滕云深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闷棍 运气是有额度的,这似乎是一个广泛为人们所接受的观点。或许,没什么人真正在意它背后的神秘学含义,它更接近于“过年就要彻彻底底地大扫除”那样一种无关于文明或者愚昧的信仰。就连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的人们,偶尔也会讲“今天运气用光了。”这样的话。 时常走好运的人与时常走霉运的人都逃不开这样的定律,只是他们可以花销的额度有所不同罢了。前者可以尽情挥霍,后者则往往与之无缘,但是,不也有“时来运转”这样的描述吗?而大多数人则介于这两者之间,运气不好也不坏。 滕云深又是哪一种人呢? 时常走好运的人?不,那不是他。哪怕把全国的同龄人都纳入统计范围里进行衡量,他也算是“比较”—— 考虑到各种见诸于报端的事例,在这里采用“比较”这样比较保守的说法——倒霉的类型。 在大学招生考试前夕忘记所有的知识,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得上的。值得注意的是,这还不是因为过度紧张之类的原因而产生的暂时性症状。他永远忘掉了它们。而更为更为罕见的是,他是因为遭到梦游的巫师攻击而失忆的。这可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但是,与这两天的经历相比,梦游的巫师就和一场小雨一样无害。在这两天里,滕云深遭到巫师攻击的次数就和足球队在一整个赛季里的进球数一样多。 只不过,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主动找上了邪恶的巫师们,成为了发起进攻的一方。 滕云深觉得,现在,就是所谓的“时来运转”之际。在被抛入森林之中以前,他向命运抱怨过自己的不幸。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命运作出这样的安排是一种恩赐。 他正在杀死那些十恶不赦的人,这就是最好的幸福。他仍旧不喜欢杀人,然而,人的生命是无价之宝。正因为如此,杀死邪恶的巫师,可能就意味着救了许许多多的人。与之相比,偶得的魔剑也许只是锦上添花。 如今,这点锦上添花的运气也已经告罄了。魔剑落入了另一个邪恶巫师手中。而滕云深不以为然。他向来不习惯好运气——普遍意义上的那一种——他倒是对于忍受不幸颇有心得。 雷击法师举起电气棒。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滕云深试图避开这一击。他捕捉到了对方动作里的每一个细节,他甚至知道雷击会落在自己身体上的哪一个部位。但是,他就是避不开。噼啪!滕云深又一次被闪电击倒在地。刺鼻的青烟缠住了他。 看到闪电和避开闪电是两回事。他反应迅速,可是,他毕竟只是第三阶的巫师。就和电脑运行程序的时候一样,软件优化得再好,硬件跟不上也于事无补。第四阶巫师既可以避开第三阶巫师的雷击,也可以让第三阶巫师避无可避。 滕云深能够忍受伤害。 他杀了皮影法师,杀戮之影对他造成的伤害正在消失。这就好像玩了一整个假期的他在开学前一个星期借到了江潇潇写好的作业。情况大为好转。 杀戮之影赋予了他无坚不摧的杀伤力。 滕云深翻了个身。雷击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与他之前经受的折磨相比根本微不足道。“奇怪。”他想,“雷击法师有所保留吗?” 另一个巫师丢开魔剑,然后以十分怪异的姿势扑了过来。显而易见,他是变形法师。巫师的肢体动作有着异乎寻常的协调性,而变形法师是其中的佼佼者。 滕云深立起了另一道杀戮之影。警觉的变形法师在空中侧过身去,改变了原本的落着点。滕云深捏碎了杀戮之影。 易碎的质地弥漫开来。在狭窄的过道之内,三人无处躲藏,变化的魔力吞没了他们。 变形法师朝滕云深伸出了闪闪发亮的爪子。他清楚杀戮之影会导致怎样的变化,并认为这样的变化有利于自己。他变得脆弱,也变得更具破坏性。而一旦他造成伤害的一面凌驾于受到伤害的一面之上,杀戮之影的负面作用就不足为惧。只要小心地避开屠刀的锋刃,他就可以将对方撕成碎片,易如反掌。 滕云深抬起右手的示指,碰了一下变形法师气势汹汹的爪子。 他杀死了皮影法师,从而得到了力量。那并不止于杀戮之影的力量,还包括了死亡的力量。 手上的死灵魔戒令开启了往昔世界大门的他无所畏惧。 在最为理想的状况之中,只要杀死一个巫师,他就能够获取死神的力量,只不过,一束恼人的闪电阻止了他。 而在黑暗的时间当中,他争取到了与皮影法师单打独斗的机会,并成功杀死了对方。他在浮出影子与实体的交界线之前打开了死亡之门,来自消亡的能量涌入了他右手的示指。 一根指头的容量极为有限。可是,死灵魔戒拓展了它的容量。这是被伟大巫师寄予最后希望的法器,非同凡响。 仅仅是稍稍触碰到死神之指,变形法师的整条胳膊就失去了知觉。死亡的能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污染了他的生气。然而,他是变形法师,重量与速度都势不可挡。他撞上了滕云深,一下子就将对方的身体撞成了两截。 雷击法师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滕云深摸索着重新握住了屠刀的刀柄。死亡与黑暗一起挤压着他。死亡赋予他力量,但那并不是活生生的力气,而是毁灭性的能量,来自于生者无法踏足的另一个世界。他无法推开变形法师死气沉沉的身躯。 利爪已经逼近了他的死亡,既非近在咫尺,也非遥不可及。 可是,滕云深觉得自己是可以活下来的。他与死线之间有一段 “坚定”的距离。在穿上杀戮之影以后,在脱下杀戮之影以后,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一束纤细的刀光滑落在了滕云深的手中。变形法师睁大了眼睛,他害怕了。他正用五根指头的力气一点一点拧断滕云深的脖子,缓慢,却又势不可挡。只是,在彻底结果掉对方的性命以前,滕云深就会用这束刀光刺穿他的脑袋。 雷击法师一棍子敲破了他的脑袋。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女巫 “你以为自己可以先一步杀了他?想得美。”一个声音说道。它又轻又低,如同沾在衣角上的雪,又别具芬芳,如同灌木丛里的花。它让人想起荒漠绿洲里的果酒。些微的沙哑无损于它惊心动魄的魅力,反而令它更加更加的特别,“你打好了算盘。可惜,你没把我算进去。当然,这或许不应该归罪于你。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当我们说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往往就是指,意外发生了。” 她的声音与其余几个女孩子的声音不一样。 滕云深盯着雷击法师,他以为对方在玩乔思明玩过的把戏。可是,一声不吭的雷击法师并未戴着面具。女孩的声音从别的地方传入了他的耳中。 “我非常喜欢你现在的表情。在这个年纪的你就应该有这样的表情。”女孩继续说道,轻拢慢捻地撩拨着听者的心弦,“你看见了伤害,你看见了流血,你看见了死亡。你应该害怕。” 恐惧踩住了滕云深孱弱的心跳。 他计算好了一切。整个过程并不复杂,只要按部就班,就能够解决问题。只要杀死变形法师,杀戮之影就会治愈他的伤势。 但是,他低估了雷击法师的邪恶。对方先下手为强,杀死了自己的同伙,变形法师。这令他的计划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深呼吸。你是战士,比别的的男孩子更为坚强。你可以做到的,不是吗?”女孩说道,“我感受得到。它就是一种……感觉。你和我是同类。我说过,我喜欢你的表情。但是,你在害怕,却依然没有放弃。我或许更喜欢你隐藏起来的表情。我对死亡有独到的见解。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见过太多太多濒死的表情了。只不过,还没到结局呢。打起精神。” 滕云深将自己所有的情绪糅合在了一起,然后把它们投向了雷击法师。 他指望这一股混乱的冲击能够震慑住雷击法师。 他错失了杀戮之影的补给,可是,只需要些许的时间,异乡骑士与死灵法师赠予的礼物就会帮助他逃离死亡。 他并不担心自己将因为缺失情感而陷入茫然无序的状态之中。如果他能够锁住雷击法师的行动,时间或许就站在了他这一边。他没有将躲在暗处的女巫纳入考量。他无能为力。战场之所以危险,就因为它充满了不确定性。你不可能总是面面俱到。有时候,你不得不只着眼于当下。 况且,他的手指之中尚且积蓄着死亡的能量。 然而,雷击法师无动于衷。情感穿透了他,并未激起一丝涟漪。 “看。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你也没打算放弃。” 滕云深从垂死的棺材里一跃而起。 雷击法师垂着双手,任由对方的拳头招呼到自己的脸上。砰。清脆的碎裂声在他的脑袋里响了起来。雷击法师飞了起来。 “干得好。”女孩似乎对同伙的遭遇一点都不在乎。“要是我贸然接近你的话,就会落得和他相同的下场吧?而此时此刻,我终于能够安安心心地接近你了。真是太好了。” 滕云深没能在时限内杀死雷击法师,杀戮之影的治愈作用消失了。 他摇摇晃晃地撞上了墙壁。女巫从黑暗之中现形。他贴着墙壁滑了下去,躺在了湿漉漉的血泊里。 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 “别那么干。”女巫警告道,“在这种情况下,红色的能量会毁了你的。” 滕云深笑了起来。“而你将陪着我流尽最后一滴血。”他说道,并在与此同时抬起了胳膊。红色的能量在燃烧。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像火柴棍似的,一折就断。死亡也在燃烧。杀戮之影再次对他造成了伤害。 女巫警觉地停下了脚步。 “我是不是还得等上一会?直到你将自己燃烧殆尽为止?你就是不愿意乖乖听话。我并没有在盘算着要杀了你。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们两个是可以成为一对好朋友的。” 死亡的空间侵入了狭窄的现实。滕云深好像正在用一只平平无奇的手捞起灌满整个大房间的水。这听起来不可思议,然而,他确实做到了。他将通向往昔世界的大门朝着女巫推了过去。 女巫宣称自己与她的同伙们是不一样的。可是,她与恶魔为伍,又能有些什么区别呢?她是邪恶的女巫。滕云深不会对她怜香惜玉,也不会对她俯首称臣。 砰!巨响砸得滕云深头晕眼花。要准确地形容那个声音并不容易。他只知道,女巫关上了往昔之门。死亡的能量急剧膨胀开来,又在转瞬间回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我也说过的,我对死亡有独到的理解。”女巫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挡开滚滚烟尘,“把戒指给我。”她命令道。 倒卧的变形法师站了起来。他已经死了,却依然活着。加上之前的种种,答案呼之欲出。女巫是死灵法师。她操纵着来自过去的能量。 要从巫师们当中分辨出死灵法师并不容易。御火法师会时不时点着自己,身体力行。而死灵法师可不会在随身听里存着哀乐。他们是死亡的绝缘体,在念起拘魂的咒语之前,他们是世界上离死亡最远的人。 而女巫正在将死亡带给滕云深。 变形法师抓住了滕云深右手的示指。他不再展现变形的法力了。可是,死灵魔戒的魔力也无法摧毁身为亡者的他。 滕云深一下子消除了女巫用以控制变形法师的魔力。但这样做无济于事,女巫马上————就在一次心跳之后——把控制权抢了回来。 如果滕云深掌握了死灵法师的技艺,要从女巫手中夺取变形法师的尸体可谓轻而易举。他持有死灵魔戒,这是世间最为强大的法器之一。遗憾的是,他懂得的知识太少了。 他是天赋异禀的杀手,在杀人这方面一学就会。可是,欺骗死神的技巧是一种……艺术。它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工序。杀人不难,救人才难,把死马当作活马医难上加难。而他向来不具备艺术细胞。 变形法师取走了滕云深的戒指。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结伴 “深呼吸。” 这是自从“诞生”以来,滕云深听到的第一个声音。然后,他缓缓苏醒。声音仿佛一束光,照亮了包裹着他的黑暗。 他想到了“有生以来”。他似乎才刚刚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上来。声音如同母亲的双手——他知道,最先捧起孩子的双手并不属于母亲,可是,人们往往会忽略这一点——将他带离了恍恍惚惚的温室。陌生的空气,陌生的光线。渐渐清晰的声音。他呱呱坠地。 在闭上眼睛以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了。紧接着,他坠入了黑暗的梦乡里。 而女巫唤醒了他,“深呼吸。”她说道,也许是第一次,也许是第二次,“你还活着。” 起初,苏醒的是他的感官。冰凉的石头托着他不安的灵魂。他的思绪缓缓迈步。石头底下簌簌作响的凉气令他毛骨悚然。 滕云深很快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具身体。他坐了起来,差点撞上眼前的女巫。后者以不易察觉的敏捷退开了一段距离。 “慢慢来。”她说。“活着挺不错的。然而,速度最快的电力机车未必就是最好的旅行工具。如果你对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感兴趣,就应该会喜欢慢悠悠的老式火车。因为不得已才坐进去的时候,它大概不怎么讨人喜欢。而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人们之所以选择它,或许恰恰是因为乘坐它能够延长在路上的时间。” 呼吸在滕云深的胸腔里剧烈燃烧。要不是女巫的语言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的话,他可能又会昏过去了。 活着的感觉很好,活着的感觉也很坏。他一点一点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滕云深扯开干涸的嗓子:“你要做什么?” 他曾经以为正在经历……轮回。可是,他认得女巫戴在右手示指上的死灵魔戒。假使你听过这枚戒指背后的故事,你就很难忘了它。它告诉滕云深,苦难尚未结束。 “我说过了,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女巫回答道,“你早一点相信我就好了。” “你是谁?” “我和你一样,士兵,或者,杀手,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角色。”女巫耸了耸漂亮的肩膀,她的每一个弧度都十分的引人注目,“恐怕,你和我一样,也是为了消灭盘踞在这里的邪恶巫师而来的,对不对?” 滕云深迟疑地望向墙壁。 葛林还待在那里,这令他松了一口气。 “五个人,四个活人,一个死人。”伟大的巫师尴尬地解释道,“我只注意到了具有思维活动的活人。” 滕云深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他的疑惑解开了。 葛林告诉他,敌人有四个,三个在前,一个在后。可是,他看到的却是走在一起的四个人。为什么?这是第一个疑问。雷击法师屡屡对他手下留情,又对自己的同伙毫不留情。为什么?这是第二个疑问。 答案就是,雷击法师只是死灵法师的傀儡。作为死者的他并不具有情感,这使得葛林忽视了他。而真正的第四人是走在后头的女巫,她操纵着雷击法师。 女巫展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她戴着布制的面具,五官之中暴露在滕云深视线里的只有一张嘴。滕云深甚至瞧不见她的眼睛。即使如此,她的脸孔依旧是迷人的。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滕云深,对自己身后的涂鸦不闻不问。 伟大的巫师并未暴露。 “她没有继续伤害你。”葛林补充道,“你可以和她谈一谈。” “好吧。”滕云深嘟囔道,然后抬高了声音,“你是谁?” 他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只不过,这一次,他需要更为详细的答案。 “我是被三王遗迹保护协会招募的佣兵。战争已经开始了。” 滕云深挑起眉头。 “别那么吃惊。我明白的,每个人的心底或多或少都藏着一些英雄情节。但是,真正能当成孤胆英雄的人万中无一。我们都只是小角色罢了。” “你怎么混进来的?” 女巫指向躺在不远处的雷击法师:“我在外头逮到了他,就扮作了他的女人。” “我还以为他们会很小心。” 女巫歪了下头:“不能尽情享乐的话,做一个坏人还有什么意义?他们追求的就是为所欲为。顺道一提,你打坏了他,破坏了我的计划,这枚戒指就暂且当作赔偿了。” 她晃了晃耀眼的魔戒。 滕云深再次望向沉默的涂鸦。 伟大的巫师回答道:“我随时都可以把它取下来。” 滕云深按着自己的脖子,“先这么着吧。”他怀疑有一根生锈的弹簧正在试图把自己的脑袋弹到天花板上去。 “现在,轮到我提问题了。你是谁?” 葛林提醒道:“保持警惕。” “我是在偶然之间介入到这场战争当中来的。”滕云深想了想,决定据实以告,“我也与你的雇主发生过冲突。我出于自卫杀了他们一个人。” “一条性命?这可是大事。”女巫感慨道,可是,她的语气却波澜不惊。她稍稍掀起兜帽,用面具之后的眼睛盯着滕云深的脸。“你不是旅行者。你迷路了?”她猜测道。 滕云深别过头去。“算是吧。”他看了看奇形怪状的尸体们,一股荒诞的感觉在他的心头弥漫开来。“你原本有什么计划?” “深入敌后,见机行事。”女巫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我在深思熟虑之后接受了这个任务。它很危险,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很复杂。” 滕云深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他们就没发现雷击法师是一具尸体吗?” “他在死之前被我折磨了很久。我是此中高手,要控制住他并不难。况且,这可是雷击法师。” 滕云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理解雷击法师的身份与这件事情的关系。 女巫似乎皱起了眉头:“他们有将自己的情感严严实实藏起来的习惯。你的老师没教过你吗?” “我很忙。” “算了。”女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谈谈我的新计划吧。你可以为我提供哪一些帮助呢?”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临时助手 “你这副身体挺特别的。”女巫说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巫师。” 滕云深板着一张不为所动的脸:“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你恢复得很快。只不过,你的身体里同时安装着皮影法师的眼睛、死灵法师的心脏与手指、钢铁法师的肺部。你究竟是哪一种类型的巫师?” 滕云深眨了眨眼。过了片刻,他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我猜,都行?” 女巫轻轻一哼:“这是什么答案?”她抓了抓自己生气勃勃的头发。 滕云深指望着从葛林那里得到指示,却发现伟大的巫师又一次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我的魔力尚未成形,在这之前,条件允许的话,我可以扮演多种角色。”他揭开了底牌,“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女巫焦虑地舔了下嘴角:“你的气场犹如一团终年的迷雾,我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原因——可是,你居然真的是一个新手?” 滕云深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谈谈你的计划。” “我们的计划。”女巫强调道,“有了这枚戒指。”她满不在乎地在受害者面前炫耀自己抢来的战利品,“这能改变许多……许多。情况大不相同了。” “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过,我们两个都是小角色。实际上,它是一种……友善的说法。这里面不包括我。你是小角色,我可不是。”她很快补充道,“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向很温柔。” “我不这么认为。你的说法太伤人了。”——滕云深及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是三王遗迹保护协会重金雇来的专业人士。我是尖兵。”女巫继续说道,“我是第六阶的巫师,而有了这枚戒指,我可以在一瞬间摧毁第七阶的巫师。” 滕云深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你不明白,对吗?你对这枚戒指的恐怖知之甚少。你根本不了解它。相信我,在亲眼见到它之前,我也不认为这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人世间存在着这样的东西。但是,它离我们太遥远了,无论是空间上的距离还是时间上的距离,它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它几乎不可能是真的。” 女巫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枚戒指,爱不释手:“此时此刻,你却把它送到了我的手上。我觉得自己正在做梦。天啊。甚至是第八级的巫师,都会将它视作无价之宝的。” “你已经是第六阶了。” 女巫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戒指上移开:“我是说,第八级,而不是第八阶。一级分为十二阶。每一级之间可是天差地别,判若云泥。” 滕云深吐了吐舌头:“原来如此。我搞混了。” 女巫安静了下来。她依然在说话,只不过换了某种……审视的语气:“你这人蛮奇怪的。在不到一百四十四天的时间里成为了第三阶巫师的你应该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才对。但是,你似乎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一百四十四天?有趣的说法。滕云深摊开手,表示无可奈何。“太忙了。”他掩饰道,“没什么读书的机会。” 女巫同情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没能躲开。“教育可是立国之本。可怜的孩子。”她说,“你又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滕云深下意识地望向墙壁。古老的石头对他露出了空荡荡的笑容。“捡的。”他给了一个并非全然是谎言的答案,“冥冥之中的一股指引让我找到了它。” 女巫摇了摇头:“你猜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是某个老鬼的诡计,而且并不只是无害的恶作剧。你戴着这枚戒指到处乱逛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太显眼了。即使是从来不做坏事的巫师,也会为了得到它而不惜舍弃自己久经考验的良心。” 她注意到了一瞬之间出现在滕云深表情当中的微妙变化。 “别紧张。我可是善良的好女孩。我会保护你的,小弟弟。”她又摸了摸滕云深无处可藏的脑袋,“但是,你也并不是在害怕我会谋财害命,对吗?”她收回了若有所思的纤纤玉手,“你故作惊慌,就是为了让我自以为已经看透了你。你在隐藏一些东西。某种……指引?” 滕云深收起了有意无意飘向墙壁的视线。 “不必担心。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块保留地,秘密,空间,那让我们不至于彼此伤害。”女巫退开几步,“我尊重这样的距离。”她换回了原先轻快的语调,“总而言之,有了这枚戒指,我就无往不利了。” “这不是意味着我可以放假了?” “不。有了绿叶作衬托,花朵才会是红艳艳的。我需要一个助手。并不用做太多的事情,只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你可以给我披上一件影子。” 滕云深贴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把魅影套在别人身上,只为了将他杀死。” “对待花容月貌的姑娘,你得轻手轻脚一点。而且,你用来武装我的应该是我自己的影子,那就没问题了。” 沉默已久的魔剑开口催促道:“走。”它再次给了滕云深一个方向。“跟我来。” 滕云深弯下腰去,拾起了躺在脚边的钥匙。“我们先离开这里。”他说,“这柄剑要将我带到某个地方去。” “有趣。”女巫转过身去,“离开之前,得把战场清理干净。你也来帮忙。” 滕云深离开了墙壁的支撑。 他以为自己马上就会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然而,他的状态比预料之中要好。 以这两天经历的高密度高烈度作战为标准来衡量的话,上一次这么彻彻底底的晕过去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伤痛让他变得坚强。他既是虚弱的也是强壮的。在一次又一次折磨当中,他逐渐成长了起来。 滕云深点着了自己的双手。燃烧、燃烧、燃烧……燃烧!在四大元素之中,燃烧似乎是最为容易掌握的一种能量。 伟大巫师回到了他的身边。“安全。周围没有别的人了。”看样子他又把各个方向检查了一遍。 滕云深摇了摇头:“小心些。危险可能就在我们眼前。你得把自己藏好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冰山 女巫把钥匙从滕云深的口袋里拿了出来。滕云深并未放松警惕,却仍然拿她没办法。 “你好。”女巫把玩着这根危险的钥匙,“你不和我聊聊吗?” 魔剑怒气冲冲地咆哮道:“没空。别和我说话。你会影响我的,我的……”它的记忆越发清晰,它的脾气也越发暴躁。 女巫微微一笑:“意志。这很重要,对于精灵来说尤为如此。”她并不以为忤。“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着真正独立的意志?或者,一切一切,所有你以为是自己独立作出的决定,都只是错觉而已?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滕云深叹了口气:“还有多久?”他始终没把精灵的概念弄明白。 “快到了。”魔剑压低了声音。它既表现得迫不及待,又表现得惴惴不安。 滕云深皱了皱眉头。然后,他鼓起勇气,从女巫摊开的掌心上把钥匙拿了回来。“你害怕被改变。” 魔剑回答道:“这是不可避免的……这里!”它内在的精神似乎打了个哆嗦。 “冷。”女巫突然放慢脚步,“冰库?啊哈。原来如此。” 滕云深在原地站了一会。片刻之后,他也感受到了一丝一丝的凉意。那就像是一只又一只透明的大蜘蛛,向着这里不急不缓地爬了过来。 魔剑在滕云深的脑海之中嗡鸣不止,催促他走向冰冷的源头。 “他们需要很多的冰镇饮料吗?”他问道。 女巫转过头来,用面具之后的眼睛盯着滕云深。“你非常非常的有意思。我不是在调侃。我是认真的。”她展开了笑靥,“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值得研究。宝贵的样本。” 滕云深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说错话了。“冰库里能有什么东西?”他问道。 女巫用指头敲了敲他的太阳穴:“冰霜法师在冰屋当中思考,并把他们的记忆留在了里面。” 滕云深皱起眉头。这听起来十分的不可思议。只不过,他身边跟着一个幽灵,手里还握着一柄会说话的剑,相比较之下,巫师们把记忆埋在冰块底下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了。 “冰屋也是特殊的建筑吗?就和这座迷宫一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保护着它?”他清楚,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可是,他实在是太好奇了。超自然世界带给他的不只是痛苦。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是一种乐趣。他在江潇潇与苏瑞雯的眼中找不到黑暗。或许,大部分时候,超自然世界呈现在巫师们眼前的是它瑰丽的一面。 女巫以微不可辨的幅度摇了摇头:“不。冰屋确实不是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我是说,不只是重复堆砌这样的体力活。它是特别的,但它也没那么特别。每个冰霜法师都能掌握这样的技艺。”她伸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至于这座迷宫,它是众多巫师在奇异法师的统筹之下建立起来的。” “奇异法师究竟是什么样的巫师?我接触过许许多多的巫师,在一定程度上,我可以试着理解藏在他们魔法背后的原理。我甚至可以加以实践。而奇异法师做的事情对我来说却如同是天方夜谭一般不可思议。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魔力,却对它运行的规律一无所知,犹若雾里看花。” “好问题。我曾经也有过相同的困惑。”女巫放慢了脚步,“你提到了‘规律’,这很重要。奇异法师发掘它们,并利用它们。有一种说法,认为奇异法师是巫师当中的科学家,脑力劳动者。而我们则是工人,体力劳动者。比起我们,他们对于魔力的运用更近乎于理性而非感性。” “是这样吗?” 女巫再次摇了摇头。她表现出了审慎的一面,语气与之前截然不同……不,或许也并没有那么多的不同。人们在不同的场合戴起不同的面具,而这并非是伪装,这仅仅是因为一张面具所能容纳的形象太过于单薄罢了。 “点、线条、多边形,在他们手中都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他们发掘出了万事万物潜在的特质。而那样的特质可能对于旁人——甚至包括同为巫师的我们——来说并不存在,这就是他们的魔法。他们做的事情和我们做的事情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他们来到了冰库面前。这里没有守卫,只有一道没上锁的大门。 “我在这里等你们。”葛林说道,“里面的环境对我而言十分危险。” 滕云深理解他的顾虑。 冰霜法师在冰库里储存了记忆,而伟大巫师或许就是以记忆的形式延续着他死后的生命。如果他进入冰库,他者的记忆很可能会对他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他是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不过,某些时候,失去了实体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 滕云深点点头,随即推门而入。女巫紧跟着他。魔剑一言不发。 年轻的巫师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冰库。 他看过关于超级市场的纪录片,里面展现的贮藏基地令他目瞪口呆,然而,与此时此刻所见的相比,那只是一台摆在学生宿舍里的微型冰箱。 形态各异的冰屋一眼望不到尽头。它们不像冰雕艺术展上的作品那样富有条理性与个性,却依然颇有可观之处。那是一种鬼斧神工的雕琢之美。冰霜法师们把冰块随心所欲地堆砌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魔剑迅速给出了下一个方向。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从冰屋之间穿过。 他向新同伴提出了自己的困惑,“记忆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才对。”他说,“巫师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它们晾在这里?” 女巫耸耸肩:“谁知道在里面会遇到些什么呢?想想看,一个十恶不赦的匪徒可能会被改造成十佳市民,这太恐怖了。”她打了个哆嗦。她在模仿受惊的小姑娘,惟妙惟肖。 沉默的魔剑示意滕云深在一座冰屋前停下来。这里,或许就是他们的终点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冰屋 “恐怕你得一个人进去了。它选择了你。你知道的,这其中自有道理。传奇故事里的情节不都是这样的吗?神秘的知识,尘封已久,只待正确的人来开启它,让它重见天日。而你就是那个正确的人。” 女巫靠在了冰屋的门框上,表现得无所畏惧。她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样子,轻巧的语调如同晚风飞过时在窗台上起舞的铃铛。女巫紧贴冰砖的胳膊是裸着的,刺骨的寒冷却无损她肌肤之下一丝一丝泛着光泽的绯红。 她让滕云深想起了浸在高脚杯里的花瓣,惹人喜爱的玉露照亮了花瓣纤细的纹理。炫目的鲜活与迷眼的神秘感羁绊在了一起,糅合成了她十分独特的魅力。 女巫和那些在时装展上大放异彩的模子一样高,却更具分量。而且,她的分量可不只是表现在曼妙的胸脯上。如今,人们已经不再汲汲营营于从骨感的身材里寻找病态的美感了。运动员式样的健康身材大行其道。女巫则比那些衣服架子更为强壮,她是战士,经历过真正的千锤百炼。 滕云深看过一些女性格斗比赛的视频。那些漂亮的女性可不是一支又一支的花瓶,她们的强壮真材实料。可是,为了取悦观众,她们在擂台上表演的大多是花拳绣腿。 女巫与她们不一样。在她精雕细琢的轮廓里燃烧着惊心动魄的力量之美。而她原本可以将自己令人生畏的线条隐藏起来的。巫师们往往可以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威胁性。但她并不打算那么做。 庸俗的人们或许无法很好地欣赏这样的美。他们为之心荡神驰,却又畏缩不前。他们喜欢的是能够激发旁人保护欲的女孩子。 滕云深对此不以为然。相较于楚楚可怜的类型,他更向往自立自强的类型。 这并非推卸责任的想法。在察觉到了潜藏在灵魂深处的自我毁灭倾向之后,滕云深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勇敢地面对由此而来的恐惧。滕云深自诩为保护者,就不奢求有人向他伸出援手。 只不过,他的审美取决于在他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们。江潇潇、苏瑞雯与麦珂都不是传统的“英雄救美”戏目里翘首以盼侠客从天而降将自己从魔头手中救出去的美人。她们才是从天而降的那一个,并且比侠客更加勇敢、比魔头更加危险。 当下陪伴左右的女巫呢?显而易见,她可能是他接触过的女孩里最为勇敢也最为危险的一个。 滕云深把不安的目光从女巫面无表情的面具上移开。他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的审美观进行剖析不可?他,他—— 这大概是由于女巫的一颦一笑都美得不可方物的缘故。她戴着面具,披着阴森森的斗篷,暴露在滕云深视野里的部位只有一张嘴与两条胳膊。即使如此,她依然时时刻刻透发着致命的信息素。 她或许足足有一百三十斤,就一个婀娜多姿的女生而言,这不可谓分量不重。然而,她却又轻得如同午后不期而至的梦。她吸引着滕云深,而那几乎是一种心血来潮的……哀愁。 她非常的不可思议。在集市冷冰冰的禁锢之中,无名的死灵法师告诉他,他们这群与亡者打交道的巫师是死亡的绝缘体。对方那张阴沉的面孔毫无说服力。而眼前这一个,却又截然不同。女巫是鲜艳的,但要拿朝气蓬勃来加以形容又不太恰当。 女巫所展现出来的更多是女性充满魅力的一面,哪怕在她完美的线条里蕴含着显而易见的力量,人们还是会在不知不觉间着迷于她体态当中窈窕的一面。江潇潇是百分百的淑女,相形之下,身为杀手的女巫,却较为接近纯粹的女性符号。她的气息让人怦然心动。而同为杀手的滕云深很难忽视她作为武器的一部分,却使得她的吸引力更加更加难以言喻。 年轻的巫师叹了口气。 不切实际之感笼罩着滕云深的思绪。一旦开了口就喋喋不休的魔剑一反常态,变得沉默寡言。滕云深对魔剑的吵吵闹闹不胜其烦,却又对它的变化有些无所适从。 滕云深推开冰屋之门。 “你也不是非进去不可。”女巫在最后关头劝阻道,“这不是要求头尾呼应的虚构小说,我们没必要追踪每一条线索。”她伸手摸了摸魔剑,“假使你仍然觉得困扰,我们可以重置它。精灵只是你的一个念头。就好像我们可以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丢到九霄云外一样,我们也可以忘了它。” 滕云深重新打量女巫:“你的想法为什么改变了?” 女巫似乎在面具之后眨了眨眼。她离开了门框。 “刚才,我检查了一下这座冰屋。建造它的人法力高深。即使是在冻结的时间之中,优秀的死灵法师也总能发现一些门路的。但是,我在这里找不到可以利用的事物。我当然是优秀的,这就意味着留下这座冰屋的巫师其法力超乎想象。对方可能是是第二级的巫师。如果正在进行的是一次危险的尝试,我没有信心及时把你从里面救出来。有些事实我不愿意承认,然而,攸关性命的话,还是提前说出来为好。与可能遭遇的危险相比较,错失一条信息算不上什么。站在这里的我们都错失了许许多多。” 滕云深迟疑地回答道:“你说过的,魔剑选择了我,自有其道理。”实际上,他只是想着要快点离开女巫,找个地方冷静一下。而冷冰冰的冰屋就是这样的地方。冰霜法师躲了进去,避开了时间的追赶。他也可以躲入其中,避开女巫无从捉摸的魅力。 女巫放开魔剑,做了个表示“请进”的手势。她鼓励道:“别害怕,孩子。原谅姑娘家的多愁善感。我只是比较……顾虑周全。”她吐了吐舌头,好像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欠缺说服力,“总而言之,你要小心,好吗?” 滕云深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握紧魔剑,随即走入空荡荡的冰屋。 第一百六十七章 遗物 你或许有过这样的经历。 你在黑暗之中闭上眼睛,期待着温柔的梦乡一如以往地迎接你下沉的身躯。紧接着,可能是几秒钟之后,可能是几十秒钟之后,总而言之,就在你来不及好好感受梦乡温柔的转瞬之间,亲切又恼人的晨曦悄然到来。 你睁开眼睛,对于窗外的光线有些不知所措。你睡得很香,甚至,这可能是你睡得最香的一次。但是,感觉不到黑暗时间的流逝令你不安。你会怀疑这是不是某种欺骗。你盯着天花板,期待着疲倦会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但是,你确实好好的睡了一觉。 滕云深现在经历的情况与之类似。他还没感受到开始,就感受到了结束。别人不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而他不记得自己睡了一觉。 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又马上睁开了眼睛。黑暗稍纵即逝。你关掉了灯光,却很快迎来了阳光。 他站在空无一物的冰屋中央,漫无目的地将视线投向四面八方。一无所获。这一是由于他不确定自己应该找到些什么又能够找到些什么,二是由于……冰屋里或许真的只剩下空无一物了。这座冰屋正在融化。它完成了使命,走到了尽头。 “你……” 滕云深尝试着向魔剑提问,但是,他完全感受不到精灵活动的痕迹。当精灵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他能够感受到一股静电流过大脑沟壑,他会听见微弱的噪音。如今,唯一在他耳边作响的只有冰雪消融的声音。 精灵消失了吗?他并不因此而失落,趁机摆脱危险的魔剑或许是一件好事。只是,谜团悬而未决的感觉并不好受。况且,考虑到魔剑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凶器,这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他转过身去,发现女巫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后。 他问道:“过去多久了?”他清楚,黑暗的时间在无声无息之间溜走了,但他不清楚那段时间究竟有多长。 “二十分钟。”女巫回答道,显然对滕云深的问题早有准备。她在面具之后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一头雾水的年轻巫师。 奇怪的是,滕云深注意到了女巫表情里的变化,却无法在假想之中勾勒出女巫的面容。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是这张面具在帮助他,使得他能够更好地分辨出女巫的表情。要知道,某些女生十分擅长摆出一副令人难以捉摸的神色。而同样是那种款式的女巫,却在面具之后巨细靡遗地暴露出了自己的神情。 “过去,在人们离开冰屋的时候,我见过你这样的脸。”女巫缓缓说道,“你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摸不着头脑,对吗?别担心。你总会记起来的。这自有其道理。” “这是正常现象?” “起码,并不特别。在这件事情上几乎没有什么标准是行之有效的。每座冰屋都出自于冰霜法师的个性,这与奇异法师的建筑可不一样。” 滕云深举起魔剑:“它呢?它不说话。” 女巫对此不以为然。她叹了口气:“答应我。出去之后,你得找一个老师好好补补课。当然,别找我。我忙着拯救世界,而且收费很贵。” “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我是应该好好学习。” 女巫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听着。精灵的本质是你的一个念头。假如魔剑落入我的手中,它也将随之改变。它寄寓于一成不变的魔剑之中,真正将它留在这个世间的却是形形色色的我们。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摆脱似是而非的存在形式,回到无知无觉的空无之中。不复存在。这一点就连它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啊。我用了‘意识’这个词,它用在精灵身上是很奇怪的。它们就是……意识。” “听起来,它们有某种自我毁灭的倾向?”滕云深不安地看着手中沉寂的魔剑。 女巫摇摇头:“毁灭?不。别把人类的行为逻辑往上套。释放精灵只是让一切回归到原始的自然状态里罢了。已经被劈成柴火的木头可不会在乎什么时候贡献光明与温暖,而精灵会。这几乎是它们唯一的共性。它并非独立的事物。可是,感染了病毒的细胞也会琢磨着怎么结束自己的。归根结底,这仍然是由于我们的思想在作祟。看到乱七八糟缠在一起的电线,难道不会有解开它们的念头吗?解开它们,才是最为健康的生活方式。而释放精灵就是这么一回事,谁会喜欢自言自语呢?来自收音机的另一个声音在你的脑袋里跳舞,太可怕了。” 滕云深盯着魔剑。“你的意思是它离开了?”他慢吞吞地给出了总结。 “没那么容易。消失的只不过是它作为遗物的其中一部分。不过,这也足够让它安分好一阵子了。” 滕云深半信半疑地收起了魔剑。 “现在,该谈谈我们要做的事情了。”女巫打开了通向往昔世界的大门。她唤来了冰屋的幽灵,把渐渐消融于无形的极地小屋重新立了起来。 她看了看四周,似乎对自己的创作颇为满意。“还过得去吧?说不定,我也有成为冰雕艺术大师的天分呢。”她盘膝坐下。“我要在这里训练你。” 滕云深提醒道:“我们处于战争之中。” “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更为强大的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磨刀不误砍柴工。”女巫从身后解下了一只口袋,然后把里头的东西尽数倒在了地上。 一根根长长的钉子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滕云深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这些是做什么用的?”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女巫随身携带钉子,恐怕不是为了把纱帐挂起来。 “这是我为死去的俘虏们准备的。”死灵法师微微一笑,“我时常需要金属法师,可是,就地取材并不容易。而用这些钉子刺穿他们的身体,就可以得到死去的金属法师。改造死人比改造活人容易得多。” 滕云深吃惊地抬起头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白铜法师 滕云深的视线落在了女巫的身后。 他瞧见了葛林。伟大的巫师藏在半透明的冰墙里,朝他招了招手。这是葛林第一次在他面前做出了相对完整的动作,而不再只是如同幽灵一般,突然消失、突然出现。 可是,伟大的巫师确实是死去已久的幽灵。冰层的光泽让构成他轮廓的线条更为模糊,仿佛经受雨水冲刷的荧光粉字迹。他仅仅是一股思念罢了。 然而,滕云深感觉得到,这股徘徊不去的思念正在彰显其强大。在他接受冰霜法师的记忆期间,某些事情发生了。 滕云深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女巫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死亡破坏了他们的免疫能力。活着的时候,他们占据了改变的主导权。而死去之后,这样的权力就落入了主宰亡者的我们手中。” “我做了些准备,然后接受了他们的记忆。”葛林解释道,“别担心,孩子。这些片断,在我的痛苦面前不过是偶尔的迷思。只要谨慎地加以处理,就对我有益。” 滕云深点点头,放下心来。 “我再到处转转。至于这个姑娘……她十分复杂,我看不透她。但是,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别害怕,她不会伤害你。”说完这句话,葛林再次离开了。来去如风。 被一个死灵法师“喜欢”可未必是一件好事情。 滕云深叹了口气,把专注放回到女巫的身上。“你要用这些钉子刺穿我的身体吗?”他胆战心惊地问道,“我可不是一具尸体。” “但你的可塑性和他们一样好。”女巫拾起一根钉子,“试试?”她兴致勃勃的语调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 “白铜。它会让你变得十分耐用。” “我还以为钢铁的魔力最为坚固。” 女巫摊开手:“谁说不是呢?只不过,白铜魔力的耐用体现在了别的方面。即使是钢铁法师,也会在长时间的剧烈战斗中变得虚弱的。而白铜法师会坚持到最后。” 滕云深跟着她坐了下来:“为什么?” “短板理论?” 滕云深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懂。”他认为这是一个有关于股票交易的词汇。 “天啊。”女巫捂住脸,沮丧宛若突如其来的急雨,打灭了她的热情,“恕我冒昧,你是失学儿童吗?上星期才被警察从非法工厂里救出来的几十个孩子里不就有一个……”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奄奄一息。 滕云深尴尬地低下头去。即使成为了了不起的巫师杀手,他还是逃不开过去的阴影。反过来说,即使到了神秘莫测的超自然世界里,学业不佳仍然在制约他的进步,这一点尤为令人苦恼。 “算了。”女巫嘟囔道,“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她挺起胸膛,“听着,一只木桶是由一块一块木板围起来的。理解吗?” 滕云深慌忙点了点头。 女巫松了口气:“接下去的部分就简单得多了。假如,木桶的壁由十块一米高的木板组成,它就能装一米深的水。要是将十块木板的其中一块——只是其中一块——折掉一半,它就只能装半米深的水了。仅仅是十分之一的不足,就让这只木桶的容积少了一半。” 滕云深恍然大悟:“这就是短板理论?这个道理我当然——”他注意到了对方不怀好意的目光,及时闭上了嘴。 女巫略微调整了一下心情。“短板理论告诉人们,弥补短处才是巩固自己的最佳方案。而用在这里,它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比喻。”她继续说道,“我们与凡人不一样。我们超越了他们的规则。” 她把白铜钉子递给了年轻的巫师。“抽取魔力。”她吩咐道。 滕云深握住了这枚钉子。它很漂亮,有着银子一般熠熠生辉的光泽,与青铜古朴的质地截然不同。然而·,隐藏在这枚钉子当中的魔力确实与青铜的魔力存在着某些相似之处。纯粹的铜似乎并不具有强烈的魔力波动,而当这种金属成了合金的一部分之时,其魔力就喷薄而出。滕云深将白铜的光泽引入了手中。 “这样子就行了?”他忐忑不安地观察着自己的手。除了材质上显而易见的转变之外,在这只白铜之手上找不到更多的变化了。 “天。”女巫抱怨道,“张开五指。” 滕云深战战兢兢地摊开了手。死灵法师拿起白铜钉子,然后一下子把它钉入了滕云深的掌心里。 女巫的动作犹如闪电一般。她是第六阶的巫师,而滕云深只是第三阶的巫师,她位于滕云深的下一阶段。她的力气与速度都远远超乎了滕云深的想象。 年轻的巫师连害怕都来不及就已经遭殃了。他瑟缩了一下,手腕却被对方牢牢地箍住,动弹不得。 “别在女孩子面前哭。集中注意。”女巫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你是坚固的,你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深呼吸,把白铜的魔力扩散到全身上下。”她的语气显得不容置疑。 滕云深听从了她的命令。 对于巫师们而言,这样的伤害不值一提,微不足道。简直算不上是一种伤害。 如果是在两天之前,他甚至会认为,手掌被刺穿将是自己这辈子最为恐怖的一次经历。而在两天之后的当下,这样的伤害真的就只是疼痛罢了,无足轻重。 白铜的光泽一闪一闪地照亮了滕云深的骨骼。钉子贯穿了滕云深的血肉之躯,将金属的魔力根植于巫师的痛苦之中。 滕云深害怕抽取魔力的行为会将这枚钉子还原为奇异物质。然而,它提供的魔力远远多于一枚硬币。滕云深的担忧是多余的。 年轻的巫师皱起了眉头。 有一些不对劲。他感受着掌中的疼痛,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疼痛与伤口不一样,即使是凡人,也能够在伤口尚未愈合的情况下稍稍适应这股疼痛的。而滕云深比他们更为坚韧。在这两天之间,成长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精神。他应该可以迅速地舍弃掉这枚白铜钉子带来的疼痛才对。 但是,他的疼痛并未得到缓解。 第一百六十九章 补习 无法忽略的疼痛令人坐立难安。 疼痛本身无足轻重。可是,在受创之后,人们总是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帮助自己忘记疼痛。麻醉剂是最后的手段,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要告诉自己伤口正在愈合就行了,这样的欺骗往往行之有效。 而滕云深感受到的疼痛却和刺穿掌心的白铜钉子一样锲而不舍。他将困惑的目光从伤口上移开,投向对此无动于衷的女巫。 死灵法师放开了他的手腕:“疼痛并未减轻,对吗?” 滕云深不太肯定地点了点头。 女巫给出了进一步的指示:“把钉子拿掉。” 滕云深用了点劲,将钉子从自己的掌心里拔了出来。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就在转瞬之间,伤口愈合了,滕云深以为疼痛也将随之烟消云散,却发现它依然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女巫问道:“感觉怎么样?”她将年轻巫师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当我的身躯由金属浇铸而成的时候。疼痛只是微弱的信号罢了,它告诉我身体的哪个部位受伤了,除此以外,并不会造成更多的影响。”滕云深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次却不一样。”他为片刻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说法而苦恼。 疼痛的程度微乎其微,却牢牢地钉在了他的白铜之手里。此时此刻的情况异乎寻常。他的身体是坚固的,可疼痛也是坚固的,两者几乎一样坚固,坚不可摧。 女巫告诉滕云深,他的坚固能够用以抵抗疼痛。 这并不需要由别人来告诉他。经过了这两天的折磨,他清楚自己能够忍受什么样的疼痛。他在鬼门关前来来回回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比一枚刺穿掌心的钉子要可怕得多。而又有什么比一具金属躯壳更为坚固呢? 可是,合金之躯的坚固并没能将疼痛磨灭。它既未曾减弱,也未曾加强,始终一成不变。这尤为使人难以忍受。 女巫对滕云深的回答不做表态,她只说道:“释放白铜的魔力。” 滕云深照做了。 紧接着,疼痛消失了。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女巫的咒语起效了。他是一个巫师,却还是为之惊奇不已。女巫的语言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魔力。 疼痛逃离了他的血肉之躯。 “你被我催眠了。”女巫解释道,“我强调了你的坚固与疼痛,你就下意识地把它们捆绑在了一起。” 滕云深半信半疑地揉了揉已经找不到任何伤痕的手掌。 “这让两者都变得坚固。我这里说的‘坚固’指的并不是白铜材质的硬度,它与之息息相关,但毕竟有所不同。”女巫停顿了片刻,“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吗?要将两根铁条折断,一次一根,十分容易。而如果你把它们叠在一起,一次折断两根,这就比较困难了。” 滕云深点点头。 “举个例子。” 滕云深琢磨了片刻。“假如我把自己的视力与速度捆绑在一起,”他动了脑筋,“就不会被闪光弹夺去视野了。” 女巫露出了笑容:“挺聪明的嘛。但是,别忘了,在你设想的这种情况里,你的速度将被强光削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别忘了,你不能把两种相互矛盾的属性捆绑在一起。坚固与疼痛并不矛盾,所以你可以把它们捆绑在一起。但是,除非你有残的倾向,对伤害乐在其中,否则你不能把喜悦与疼痛捆绑在一起。” 滕云深又琢磨了一会。“白铜的魔力似乎十分强大,”他说,“把健康与别的属性捆绑在一起的话,我就可以承受更多的伤害了。” 女巫摇摇头:“相信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巫师们——我是说念过书的那一种——一眼就能认出你是白铜法师。你又有哪一些属性可以拿来保护自己的健康呢?平衡性、适应性、速度、力气?不,这些属性本来就不是耐用品。你的选择不多。你或许会把健康和嗅觉或者味觉捆绑在一起。 滕云深高兴地说:“这主意不错。” 女巫马上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对准备充分的巫师来说,要破坏你的嗅觉和味觉比破坏你的健康容易得多。你的做法得不偿失。而健康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嗅觉与味觉也包含在其中,这又让你的做法事倍功半了。况且,嗅觉与味觉同样十分重要,它们能够驱使你避开形形色色的攻击。” 滕云深吸了吸鼻子:“这可真糟。” 女巫把玩着白铜钉子:“与其想着承受伤害,不如想着造成伤害。我见识过你的战斗方式。你是杀手,而不是守卫。” “我可以使用白铜魔力来强化自己。” 女巫笑逐颜开:“你反应很快。众所周知,钱对白铜法师来说不怎么值钱。他们能够通过把复数属性捆绑在一起的方式来保持状态。可是,对于你来说,也许白铜魔力的意义更在于它能够帮助你提升状态。”在开始授课之后,她就不怎么笑了,让年轻的巫师想起不苟言笑的代课老师,“再举个例子。” “假使我在静止状态下把速度与力气捆绑在了一起。那么,一旦我开始跑动,我的力气也将随之提升。” “我对你改观了。我就喜欢聪明的孩子。”女巫伸出她漂亮的手,揉了揉滕云深来不及躲闪的脸颊。“你想到正确利用白铜魔力的方法了。” 滕云深不停挣扎,脸都涨红了。女巫笑吟吟地放开了他。 “现在,我们得考虑如何刹车。你挥出一拳,把坏人的脑袋打得粉碎。”她说,“然后,你想要停下来。但是,没那么容易。你想要放慢脚步就不能够继续往脚上使劲,而惯性将会阻止你降低速度,并通过白铜魔力的作用迫使你继续挥霍力气。毕竟,速度与力气捆绑在了一起。你得及时把它们松开。” “我可以结束白铜魔力带来的变化。” 女巫拿起另一根钉子:“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你也可以换上另一种魔力。” 第一百七十章 弹铜法师 “在敌人的包围当中卸去合金的魔力并不明智。”女巫继续说道,“你可以用另一种来自铜合金的魔力替代白铜的魔力,取而代之,这才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她将手中的钉子竖在了滕云深的面前。 年轻的巫师感兴趣地问道:“这又是什么?”锋利的钉子总是让人害怕的。然而,与它赋予的力量相比,痛苦不值一提。 女巫把钉子递给他:“弹铜。人们用它来打造弹壳。抽取它的魔力。” “要用它刺穿身体吗?” 女巫摇摇头:“就用你原来的方法。” 滕云深握住这枚钉子。它的色泽比较接近滕云深想象中的铜——就是那种会被用在管弦乐器上的金属——它并不像白铜那么光彩夺目,但也算得上是光彩照人。 他抽取了这枚钉子所具有的魔力。 女巫迫不及待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某些变化正在发生,但滕云深找不到这些变化。他检查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血肉之躯逐渐变成了一件金属制品。他得到了充足的魔力,却对这股魔力的特性一无所知。 “看着我的手。”女巫说道,她用两只手搭成了一个三角形,“你看到了什么?别急着给结论,仔细观察。” 变化越发清晰。滕云深盯着女巫的双手。对方要求他这么做是否意味着弹铜的魔力与视觉有关?或者,它与三角形有关?他触碰到了女巫藏在面具之后的目光,再一次心跳加速。 滕云深从麻木的嘴里挤出了一个词:“角度?”他从对方满心期待的脸上移开了目光。 女巫放下双手。“令人欣慰。”她说,“你学得很快。我爱你。”她掀起兜帽,甩了甩头发,“你说得对,弹铜的魔力,其奥秘就在于角度。”她注意到了年轻巫师眼中的茫然,“你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你察觉到了角度对于弹铜法师具有特殊的意义,但你还没彻底弄明白它是怎么一回事。” 滕云深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我不知道角度的特殊意义在哪里。” 他只想到了两条边之间的夹角,而这一构成激发了弹铜魔力的活性。角度无处不在,他立刻就意识到了魔法的关键在于角度。 然而,绘图是奇异法师的活。而迷人的教师似乎打算教会他……如何在击倒敌人的一瞬间做好击倒下一个敌人的准备。在搏斗的过程当中确实存在着一些致命的角度,但是,滕云深认为弹铜的魔力应该更为特别才对。 女巫不以为意:“光凭直觉的话认识到角度的特殊性就已经足够了。听着。弹铜的魔力可以提升你的杀伤性,只不过,这有一个前提,你必须沿着之字形路线发起攻击。杀伤力大小与两条直线的夹角大小成反比,杀伤范围大小则与两条直线的夹角大小成正比。你会跳舞吗?单人舞?” 滕云深摇了摇头。 “真可惜。”女巫嘟嚷着,“跳舞对弹铜法师有好处。” 滕云深敏感地眨了眨眼睛。“听起来,这需要相当长时间的训练。”他试图在脑海中画出一个特定的夹角。要这么做并不容易,比他预想中的困难得多。至于在冲向敌人的时候用自己的脚印画出夹角,那可就是难上加难了。他得先把自己丢向墙壁,然后,再让怒气冲冲的墙壁把自己丢到另一个方向上去。 “当然。什么事情都不容易。久病成良医。呃。我是说,熟能生巧。” “我以前十分害怕和几何有关的题目。”滕云深将弹铜钉子放回到了地面上,“它们和语文类的题目不一样,没法用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过去。在解答的过程当中,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到后来,我放弃了学习。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我坐在教室里,犹若行尸走肉。反正同学们会把作业借给我抄,总能应付过去的。” 女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怜的孩子。” “如今,我不再有逃避的空间了。我不能只是等待别人伸出援手。知难而退是一种智慧,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迎难而上。” “是什么改变了你?好好学习几乎是最具性价比的努力方式了。但你仍然选择了相对宽松的生活。”女巫问道,“而此时此刻深深吸引了我的你不一样。”她伸手捏住滕云深的下巴。“你的眼睛里充满了黑暗。我看得出来,你擅长杀人,而且杀的不是那些软弱可欺的人。你杀死那些穷凶极恶的巫师,做得几乎和我一样好。你是真正的杀手。” 滕云深轻轻哼了一声。他放弃挣扎。女巫并没怎么用力,但他清楚,除非对方主动放手,否则他就得任由人家捏着自己的脸。 “所以,你经历了些什么?你是优秀的杀手。可是,杀手——哪怕是不那么优秀的——也总会做好准备。而你几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见过一些懒惰的人,他们拥有天分,却不愿意学习。可是,他们也不会把自己往刀口上推。谁会这么干?” “发生了许多事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滕云深只能这么回答。 女巫沉默了片刻,随即展颜一笑:“老电影迷。”她松开五指,让滕云深的脑袋恢复自由。“我明白,现在不适合说这个。等离开这里以后,等一切结束以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你对我的过去感兴趣。” “我与死亡打交道。观察人们活着时候的样子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要让那些死去活来的家伙规规矩矩地听你指挥可不容易。你得同时兼任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 “你将我视作值得研究的课题?” “不。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对你感兴趣。你是如此的特别,你就是你,对我而言,你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一个特殊的标本。” “为什么?” “好问题。”女巫给了滕云深一个羞涩的笑容,“我们女孩子就是喜欢坏坏的男生。世上还有什么人比一个杀手更为可恶?” 年轻的巫师无话可说。他也对女巫感兴趣,但他相信两个人满足趣味的方式颇为不同。 女巫蓦然转过身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挑拨 滕云深暗呼不妙。 女巫的视线落在了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但是,显而易见,她发现了藏在墙壁里的葛林。伟大的巫师回来了,一如以往,悄无声息。然而,这一次,他似乎终于露出了马脚。 “别担心。”葛林开口说道,“我和你们站在一块。”瞧起来,他打算对女巫开诚布公。“你手上的戒指……” 女巫紧张地摸了摸自己右手的示指。死灵魔戒消失了,无影无踪,它仿佛是被一阵蹑手蹑脚的风吹走的。 “它曾经属于我。现在,它属于你们了。” 戒指又回到了女巫的手上。 滕云深补充道:“是他把戒指交给我的。” “我感受得到戒指的痛苦。”女巫不以为然,“你又是从哪里弄到了这件邪恶的法器?” 滕云深提醒道:“他是葛林。末代三王之一。这枚戒指是他从敌人那里抢来的。” 女巫点点头:“说得通。”她打量着微微发光的涂鸦,“但是,葛林的门徒也雇佣了我。我看过他的画像,他不长这样。” 滕云深嘀咕道:“他只剩下几根线条了。” 女巫瞪了他一眼。 葛林问道:“距离我的时代过去多久了?” 女巫摇摇头:“你不如问我史学家为这个谜题争吵了多久。而我会很抱歉地告诉你,这同样是一个谜题。” “这就对了。”葛林轻快地说,“就算是幽灵,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有所改变的。” “好吧。”女巫摊开双手,“我暂且接受你的说法。”她刻意加重了“暂且”两个字的力度,“你打算怎么办?将你的家园毁于一旦的魔鬼早就不在这里了,是什么让你从死后的世界爬了出来?” 葛林缓缓说道:“尚未履行的责任让我辗转反侧。我们亏欠了这个世界,伤害延续至今。这座城市的遗迹成了邪恶巫师的庇护所,就是证据之一。” “你准备将鸠占鹊巢的匪徒们清理掉?”女巫歪了下头,“可是,你只是幽灵罢了。我见过你这样的家伙,徘徊在现世与往昔世界之间。下一秒就会忘了这一秒的事情,你能够做些什么?” “我可以做你们的耳目。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我们的面前。” 女巫吹了口气:“说说看。” “我发现了存在于他们内部的矛盾。”葛林解释道,“邪恶巫师的头目‘砖头’,对古怪的同伙‘野火’颇为不满,但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后者持有无坚不摧的屠刀,要将之击倒绝非易事。” 女巫又看了滕云深一眼。 “不过,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葛林继续说道,“他的同伙,‘野火’,将刀交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滕云深拍了拍背后的屠刀:“这一柄?” 葛林点了点头。 滕云深恍然大悟。他认为邪恶的巫师们或许奉行着残酷的森林法则,所以,在唬弄敌人的时候,他假借了某个头目的名义。而敌人的反应令他有些意外,他们似乎对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歪打正着,说破了砖头的计划。 “野火尚在门徒为他盖好的冰屋之中。我们可以把刀交还给他,挑起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 女巫拍了下手掌:“让他们自相残杀?我喜欢这个计划。但是,你确定野火会听信我们的挑拨?” “只要诱使他离开冰屋,我就有办法对他造成影响。” “来吧。”女巫伸了个懒腰,“就这么办。”她向滕云深伸出手来,“把刀给我。” “你要做什么?”滕云深警惕地退后了一步,“这件事情……” 女巫摇摇头:“我知道,你是男子汉,你认为把刀送过去是自己的责任。你愿意为了我面对危险。但是,我虽然是姑娘家,可毕竟也是你的前辈呀。这件事情还是由我来做好了。谢谢你的好意啦。” 葛林附和道:“她说得没错。” 滕云深犹豫不决。 女巫催促道:“听话。” “别担心,”葛林微微一笑,“我会帮助她的。” 滕云深叹了口气,然后把野火之刀从背上解了下来。 女巫喜孜孜地接过了这把凶器:“这就对了。这才是乖孩子。”她揭开了缠着刀身的斗篷。火的幽灵烧了起来,它们大声咆哮,打破了冰屋冷寂的气氛。 “你待在这里。”葛林的声音从火光中冒了出来,“万一出了差错……” 女巫瞪了他一眼,“说了这样的话,”她抱怨道,“你还指望他会乖乖留在冰屋里吗?” 滕云深拾起钉子。“我不会离你们太近的,我会与你们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就这么办。”女巫转过身去,又马上回过头来,“别把坚固与速度捆绑在一起。”她警告道,“一旦敌人把你推开,你将变得不堪一击。” 滕云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就太糟了。” “稍等。”女巫停在了门口,“你会运用魔力护盾保护自己吗?这可是对抗高等级巫师的最佳手段。” 滕云深吞了吞口水:“我见识过……” “老天。”女巫嘀咕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我又为什么会遇见了你?”她抬起一只胳膊,拖着苍白的水汽画出了一个长方形,“做给我看。” 滕云深张开双臂。紧接着,原始的魔力回应了他的呼唤。 他知道自己的动作显得过于郑重其事,有些可笑。但他不得不这么做。熟练的巫师可以在一个念头之间撑开护盾,而他远远到不了那样的水准,只好通过活动肢体来弥补他欠缺经验的不足。 魔力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在空气当中激起涟漪。不可尽数的水滴推挤着他。它们晶莹剔透的表面张力争先恐后地吞没了他。 滕云深正在下沉。然而,他坠入的方向并非下方,而是深处与远处。世界围绕着他缓缓打转。他成了世界的中心。 “打住。”女巫阻止道,“你不应该这么做。你没法在冰屋里把低层次世界的碎片拽进来。” 滕云深停止动作,任由微弱的魔力四处打转。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女巫之盾 滕云深皱起眉头:“我并没有想着要把什么东西拽进来。我只是……” “那你打算做些什么?”女巫用指头沾着自己呼出来的水汽,在他面前画了一个问号,“你唤起魔力的方法是正确的,但你并没有考虑到此时此刻我们所身处的环境有多么的不同。这是无心之失吗?” “我正在尝试着弯曲维度的结构。” “这不对。”女巫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我们是巫师。我们拥有魔力。可是,我们仍然遵守普遍存在于万事万物之间的规则。你要把影子穿在身上,就得先把它从脚下拾起来。这就是超自然世界的规则。我们能够做到凡人做不到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是无所不能的。” 滕云深咋舌道:“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弄明白了” 女巫打算启发他的思考:“认真想一想。假如你可以在空气当中使维度的结构扭曲,那么,在钢板当中使维度的结构扭曲也就难不倒你了。两者的结构根本没有分别。对吗?问题就在这里,你能将钢板‘扭曲’吗?” 滕云深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女巫点点头:“我说过了。你不仅仅要付出行动,你还要遵守规则。你做了什么事情使结构扭曲?扭曲的维度又为什么能够用以抵挡攻击?魔力确实是一种原始的能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用为它动脑筋。” 她走近滕云深,抓起大男孩的手腕:“再做一次。” “可是!” “你的‘手势’没错。”女巫引导着滕云深的魔力,“你只是没有认识到现象之下的本质。” 两人的魔力发生了共鸣。他的魔力犹如一池雨水,而女巫的魔力则犹如一汪寒潭。女巫的魔力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流淌。涓涓细流,抽刀难断。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自身魔力的特质。能量激荡飞驰,仿佛一只正在作诗的章鱼,把触须伸向了四面八方。 滕云深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他的意识既随着魔力在空间中扩张,也随着魔力在时间中深入。他再次回到了过去的战场之中。巫师们在他眼皮底下撑起了一面盾牌。 女巫放开了他。魔力落潮一般徐徐退去。 滕云深稍稍动了动指头。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汗水宛若热带雨林里的棉袄一样裹住了他的心跳。 女巫轻声说道:“不要试图与‘规律’对抗。”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同一片从枝头一跃而下的叶子。 滕云深渐渐理解了护盾的原理。 女巫告诉他,他无法将低层次世界的碎片拽入冰屋。女巫认为他打算这么做,并认为他的方法是正确的,只是用错了地方。而这也正是他所谓扭曲维度结构的尝试。他一早就掌握了建立屏障的诀窍,只是欠缺了理论的支持。 如今,滕云深明白了,护盾来自于另一世界。它是世界的碎片。滕云深认为自己将专注投向了空气,并扭曲了维度最为细微的结构。实际上,他将专注投向了真正一无所有的空无,投向了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就和他来往于不同世界之间的时候一样,他总是会向着空气移动,而不会向着墙壁撞过去。“撞”,这个概念解释了一切。潜意识里,他仍然将一面普普通通的墙壁视作不同世界之间的障碍物。而在女巫的说法里,那就是一块钢板。 冻结了时间的冰屋是独立的世界,他无法将来自低层次世界或者高层次世界的碎片拽入这方寸之地。 可是,女巫让他在这里进行训练,也就意味着他能够在冰屋之内立起一面魔力盾牌。只不过,他得另寻方法,独辟蹊径…… 滕云深盯着脚下的影子。有光必有影。即使是在独立于时间流逝之外的冰屋里,影子依然存在。而影子之下,又是另一个世界。 他重重喘了口气。压力消失了,他不再尝试着从冰屋之外撷取世界的一角。他把影子世界的碎片拽入了手中。 这并不是一道残缺不全的影子。它是容器,承载着万事万物的影子。它是巫师们进入影子世界之时必须接受的改变。差别就在于,他不再吸收它,而是将它堆砌起来,挡在自己面前。 女巫评价道:“干得不错,老师为你感到骄傲。” 滕云深点点头。“我们走吧。迟则生变。”大功告成并没让他松懈下来。他为自己耽误了那么多时间而羞愧。 葛林安慰道:“别着急,孩子。我们在冰屋里——虽然它不是完整的冰屋——我们有的是时间。” 女巫对伟大巫师的观点不以为然:“我喜欢你这样雷厉风行的性格。和我一样。当我们想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已经在想着要怎么做好它,对吧?” 她走出冰屋。滕云深快步跟了上去。复苏的时间从他们身边流过。他觉得冷。一座座冰屋带来了令人畏惧的严寒。 “那里。”葛林说道。他从火光之中探出一条胳膊,指向西北方向。 “我先走一步,你……见机行事。”女巫对滕云深说道,“事先声明,我可没把你放进预案里,我不需要你的支援。” 葛林劝说道:“你最好回到冰屋里去。” “我知道。” 女巫与伟大巫师不再多言。他们朝野火所在的冰屋走去,将年轻的巫师留在了身后。 滕云深眯起眼睛。千奇百怪的冰屋令人眼花缭乱。他想在它们当中分辨出野火的所在地,却一无所获。他根本不知道野火的门徒把冰屋盖成了什么样子。 他掀起影子,裹住了自己的身体。这是不具情感的影子,并不会像魅影那样赋予他种种奇妙的能力。只不过,这道影子是一件隐身衣,能够将他严严实实地藏在无形之中。 他慢腾腾地追向了两人。他在意同伴的安危,但是,如果因为过于接近而暴露行踪的话,恐怕会激起野火的杀心,那可就适得其反了。 滕云深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了某些气味。那是情感在燃烧的痕迹。“天啊。”他想,“女巫害怕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战端 对于巫师们而言,情绪并不仅仅是透过神色与动作呈现出来的东西。它们是五彩缤纷的能量,具有鲜明的特征。 而滕云深更喜欢依据气味给情绪分门别类。现在,他嗅到了害怕的气味,女巫被野火吓得瑟瑟发抖。这一发现给了滕云深迎头一击。 得到了伟大巫师指引的他无所畏惧。而女巫的到来给了他不同于决死的勇气。女巫是生者。她给了滕云深活下去的勇气。她另类的温柔款款让滕云深意识到,自己属于当下。 而如此耀眼夺目的女巫却在此时此刻流露出了深深的恐惧。 有那么一瞬间,滕云深希望她会改变主意,不去找那个该死的疯子,就此打道回府,从长计议。死神就站在门后,等着莽撞的客人自投罗网。毕竟,他们意图欺骗的野火可是连邪恶巫师的头目都颇为忌惮的怪物…… 就在他悄悄打起了退堂鼓的时候,女巫停下了脚步。瞧起来,野火就藏在她面前的冰屋里。 冷汗爬上了滕云深的后颈。他突然意识到,急匆匆催促女巫开始行动的自己,却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好。 葛林甚至不曾告知他野火是哪一种巫师。他们都清楚,即使滕云深对野火了如指掌,在可能发生的冲突中他也很难起到作用。 野火比持有死灵魔戒的女巫更为强大,他可能是第八阶甚至第九阶的巫师,而滕云深仅仅达到了第三阶的水平。如果野火失去控制,滕云深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女巫被杀。 即使是死灵法师,也难逃一死,滕云深清楚这一点。在死亡面前,他们同样可悲。 女巫敲了敲冰屋的门。 滕云深屏住呼吸。时间一秒钟一秒钟的在年轻巫师的心田上跑过,它的脚步气势汹汹,如同发疯的野牛。 忽然,坚不可摧的冰屋化开了,一团漆黑的火光升腾而起,刺痛了滕云深的眼睛。一道魁梧的身影在灰烬当中显形。野火的样貌仿佛神话里的巨人一般恐怖。他的体魄就是崇山峻岭的图释。 “你是谁?”野火怒气冲冲地喊道。 女巫毕恭毕敬地向他献上了屠刀:“我是他们的女人。他们已经被砖头杀死了。” 野火握住刀柄。滕云深忘记了如何呼吸。火光与刀光停在巨人的手中,轻轻一颤,这道光芒就会切开女巫完美无瑕的脖子。 苍老的面孔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你喜欢他们两个里的哪一个?” 女巫退开几步,细声细气地回答道:“自然是比较强壮的那一个。” “我比他们两个加起来都要强壮得多。” 女巫低下头去:“是。” “死了两个儿子,我就再生三个。”野火喜笑颜开地伸手摸向女巫的胸脯,“我等不及了。” 女巫推了一下野火的重量,把自己弹了出去。就在一眨眼之间,她身上令滕云深心惊胆战的恐惧消失了,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腾腾杀气。 她或许并不适合从事情报工作,她不是愿意对戏弄忍气吞声的类型。 不知道为什么,滕云深的不安也随着她的恐惧消失而消失了。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开始了,而他是注定失败的一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两天过得十分充实。换句话说,他活够了。 临死之际,每个人总能从角落里翻找出许许多多未了的心愿。如果就这么死在屠刀之下,滕云深也一定有着数不清的遗憾。只是,为了翦除邪恶巫师而死,他并不后悔。 黑暗的时间加速了滕云深的动作。 他是皮影法师,在属于他的舞台上,他就是最为致命的刺客。他感受到了死亡,死神的套索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旦收紧,就会夺去他自由自在呼吸的权力。可是,他同样瞧得见落在野火脖子上的套索…… 然而,巨人很快就发现了他。庞然大物的目光犹如晴天霹雳,在他耳边炸开。踉踉跄跄的影子绊倒了他。仅仅是一个念头,巨人就压制住了他。 “这是谁?”野火问道,“你的又一个男人?”他笑了起来,“相信我,这孩子无法满足你。” “他比你可爱!”女巫尖叫道,“**!老家伙!下地狱吧!”她用力推开了通向往昔世界的大门。 滕云深打了个哆嗦。难以言喻的感觉涌入了他的脑海里。那不仅仅是冷,在凡人们的词典里恐怕无法为它找到恰如其分的形容词。它不属于这个世界。滕云深再次感受到了女巫美丽的魔力。它的频率有着无与伦比的曼妙之美。死灵闻风而至。 一阵不合时宜的风穿过死亡之门,掀起了女巫的身姿。它既非温度,也非声音,它就是死亡。它与现在的世界格格不入。 滕云深气喘吁吁地绕开了死亡之门。那是一扇虚掩的豁口,深邃、黑暗、无形。幽寂的时光在门后徘徊不去。滕云深听得见更远处的声音,那比无声更为空洞。往昔世界呼唤着年轻的巫师。那里是过去的所有,时间尽头之后的尽头。 他立足于世界不为人知的一侧。影子簇拥着他。它们如同夏日正午时分的海水一样温暖。即使如此,滕云深还是觉得冷。往昔的世界,不复存在的世界,它更在阴影之下,它就隐藏在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之中。 女巫沿着风暴的轨迹转起了圈子。她的动作犹如飞天之舞一般优美,令人叹为观止。她是死灵法师,即是亡者之声的绝缘体,也是亡者之声的导体。她将死亡之风甩向了狰狞的巨人。在大门的另一端,风是和缓的,而在大门的这一端,这股风渐渐壮大起来。女巫指引着它,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 野火失声痛叫:“**!”死亡之风将他卷了起来,抛向身后的冰屋。磅!野火掉在了冰屋闪闪发光的屋顶上。 滕云深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他看见了自己犹如迷雾一般时刻变幻的影子。这是往昔世界为他准备的形体。死亡近在咫尺。熟悉的恐惧冲击着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 第一百七十四章 死亡之战 磅!碰撞声尚且在呜咽的风声里回荡。它清脆的质感就和装在冰块里的玻璃杯一样显而易见。你摇晃它,世界在你的听觉里折射着炫目的光辉。 滕云深盯着影子,它晦暗不明,介于阴影与镜影之间,它是亡者之影。 它并不具有细腻的色泽,似乎仅仅是一团灰烬与风的混合物。然而,滕云深能够从一笔一划粗浅的轮廓里辨认出自己的面孔。它是滕云深在往昔世界之中的样貌。 年轻的巫师对它置之不理。它几可乱真。但是,已经为自己粉身碎骨的死状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杀手可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 死亡既是平静的,也是痛苦的。而滕云深宁愿在痛苦中死去,平静对于他来说太过奢侈了,那几乎是一种罪恶。 他将视线移开,移回到野火身上。他依旧感受得到死亡之影的注视。已经死去的自己与将要死去的自己注视着当下短暂的自己。他将死亡之影丢在了身后。 巨人正在变形。点点滴滴的纹理如同墨汁一般从他苍白的头发与胡须之下渗出,给他涂上了一张奇特的面具。他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把脚下的石板踩得四分五裂。他粗壮的脖子上顶着一颗由焦土烧制而成的脑袋。疯狂的火焰在他双瞳之中燃烧。 他望向年轻的巫师。 光怪陆离的风景不期而至,覆盖住了滕云深的视野,他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野火又一次用目光把他打翻在地。 滕云深似乎落入了由泡沫堆砌而成的世界里。一座座冰屋膨胀开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向所有你可以找得到的方向延伸它们的古怪与壮丽。然而,巨人消失了,成了隐身人。紧接着,滕云深意识到自己也成了透明人。他甚至无法在视野当中找到自己的身体。 而最糟的是,他不知道如何免除野火的魔法所造成的恶劣影响。 他阖上眼睛。朦朦胧胧的光芒残留在眼帘之下的黑暗里。女巫从他身边走过。他听见了对方高举着死灵魔戒的样子。睁着眼睛的时候,光怪陆离的风景令他焦虑不安,而将之拒于门外令他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但是,眼前的一切依然非常非常的糟。 他就地打了个滚,藏到了一座冰屋后面。幸运的是,除去视觉以外,他的感官一切正常。感受温度的皮肤帮助他迅速找到了屏障。既然暂时帮不上忙,他就不应该将自己置于敌人的屠刀之下,给同伴添乱。 滕云深尚且握着白铜钉子。但是,他已经错过了保护视力的最佳时机。他回答女巫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会撞上一颗闪光弹。现在,能够被他保留下来的也只有奇奇怪怪的视野罢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困扰着他的幻影已经在转瞬之间烟消云散。冰屋老老实实地矗立在它们应该待着的位置上。他从屋后探出头去,瞧见女巫正在打开第二扇死亡之门,而野火顶着飓风逼近了女巫。 两个世界嘎吱作响地互相挤压着撕开了地面与空气。而几秒钟后,野蛮的巨人就会在更为刺耳的声响里把女巫漂漂亮亮的身体撕成零零碎碎 滕云深将白铜钉子钉入了自己的掌心里。他没有时间惊讶,也没有时间探究野火魔法的秘密。他把白铜的魔力抽入了眼睛与耳朵之中,把听力与视力捆绑在了一起。金属的色泽在他的血管里泛着光。 他朝野火抛出重力线,随即向对方冲了过去。 巨人再次盯着他,其目光如同一双撕开壁纸的手,扯碎了他的视野,留下大片大片的空洞。而这一次,他目睹了整个过程。残缺不全的风景膨胀开来,填满了他残缺不全的视野。 女巫眼疾手快地抱住滕云深的腰,把他压倒在地。“你疯了!”她恶狠狠地说道,“你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那双奇异的手同样捂住了滕云深的耳朵,让他听不清女巫的声音。而他感受得到女巫嘴唇的形状,就在咫尺之外,一张一合,吹来温暖的气流。他的听力与视力都被巨人破坏掉了,这使得他的皮肤更为敏锐。他知道女巫正在说话,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这不再令他焦虑不安了。他对可能面临的困境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清楚,女巫不希望自己以身涉险。然而,滕云深认为自己正在做的就是“力所能及”的事情。 第二扇死灵之门倒向了野火。它既非金属,也非石头,它的倒塌却比这两者更为沉重。两个世界的边界在它虚幻的轮廓中急剧坍缩。亡者的和声死命挣扎。在冰屋的银色光芒之下,死亡伸出了它蠢蠢欲动的手臂。一下把野火打倒在地。 女巫可不认为胜利就这么来到了自己的手中。 她睁着眼睛,却用耳朵去感知敌人的行动。和滕云深一样,野火投来的目光破坏了她的视野。 每个巫师都能够运用重量与重量之间的引力移动自己或者移动别的什么东西。这是万象的魔法,它引发的变化取决于事物的自然属性,而非事物的超自然属性。以重量为要素的魔法是其中最为容易掌握的一项本领,野火则更进一步,他掌握了以视野为要素的魔法。 只不过,女巫和滕云深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她是真正的杀手,兼具天分与经验。野火的目光并未对她造成严重的影响。 她听见了巨人的脚步声。在刚刚过去的短短一瞬间里,她确信死亡之门压住了野火。然而,就在转瞬之间,巨人就挣脱了不具实体的大门。 假使她对滕云深不管不顾的话,结果或许会有所不同。可是,可是,就和滕云深愿意为了她牺牲自己一样,她也愿意为了滕云深奋不顾身。 而她也有这么做的必要。她清楚,两人之所以身陷险境,全因为她的冲动行事。她破坏了原先的计划,令滕云深不得不对野火拔剑相向。 第一百七十五章 爪印 野火闻到了熟悉的声音。 通常来说,人们会使用听觉而非嗅觉去捕获声音。野火也不例外。然而,此时此刻,声音尚未响起。它更像是海平面上离你越来越近的港湾。你无法在黄昏时分的茫茫天幕之下分辨出它的形状,只不过,一盏一盏温暖的灯会为你揭示出它炳露的所在。野火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声音。它几乎就是一种隐性的气味,流布于寒冷的空气当中。它潜藏在恐惧、悔恨、愤怒之下。所以,野火闻到了它。 邪恶的巨人喜欢这样的声音。刀锋划过人们的身体,鲜血蒸发,随着焦烟上升,形成一片灰烬之云。它是红色与黑色的混合物。痛苦的火山在最后的哀鸣中垂死挣扎。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他是如此喜欢这样的声音,以至于刀锋尚未沾上血迹,他就已经志得意满地哼起了欢快的旋律,为将至的声音起一个前奏。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他熟悉这样的声音。 野火想到了港湾。在劳顿的旅程之后,哪怕是异国他乡的港湾,也具有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而对于他来说,杀戮就是让他这艘血腥战舰暂且得以停靠的港湾。 夺去他人性命的行为往往伴随着激烈的情感。但是,这一广泛为世俗所接受的守则在野火身上并不成立,他之所以杀人,大多数时候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无所事事,就和不自觉地揉碎了手中叶片的孩子并没什么不同。 当然,此时此刻,野火举起屠刀,并不是出于消遣的目的。他清楚自己的弱点。他们这一家子都有些难以克制的疯狂。而要对付老奸巨猾的砖头,一颗清醒的脑袋必不可少。每个人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法都各有不同,而他习惯的方法就是杀人。一次慢条斯理的杀戮将为他的思考营造良好的环境。 人们恐怕很难想象,在他身上也存在着某些优雅和精确的东西。他几乎就是蛮荒具象的一面。然而,在拎着屠刀切开人们的喉咙之时,他兼具艺术的优雅与机械的精确。屠刀在他手中和画夹一样轻,而飞溅的血肉模糊就是他的画作。 然后,在杀戮之后,性,才是他真正期待的部分。野火渴望得到女巫的身体。 他并不认为对方在欺骗自己。敌人不可能主动把屠刀送上门来。这也就意味着,女巫确实是他两个儿子的女人,而不是砖头手下的间谍。 真相如何,无关紧要。且不说他的儿子们已经死了,就算他们尚且活着,他也不可能放过女巫。性比杀戮更能够使他放松。他需要心满意足的安慰。 女巫则应该把折磨归罪于自己而非野火。谁叫她非常非常的迷人呢?她的声音,她的线条,几乎是野火这辈子见过最好的款式了,面具只是欲盖弥彰。 而野火也相信,女巫终将会爱上他的,女人总是这样,言不由衷。女巫分明有一具亟待开发的身体,而他正好足够强壮。 风声大了起来,刮过野火的视野。 此时此刻,他同样受到了来自于大脑的自我欺骗。他推动了女巫的视野,这一行为删除了两人视野当中重复的部分。只不过,他做好了准备。作为经验丰富的战士,他能够在脑海中迅速还原视野的原貌,再搭配上灵敏的鼻子与耳朵,要找到猎物并非难事。 野火挥刀劈向了滕云深。 女巫握住了一柄长柄镰刀,为身旁的同伴挡了一下。“影子!”她喊道。女巫相信,同伴清楚,她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年轻的巫师眯着眼睛,将手伸向了女孩脚下的影子。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在女孩体内熊熊燃烧的情绪,强烈、鲜明、陌生而又熟悉。他很快意识到,女孩正在为一时冲动将他拖入险境而愧疚不已。 滕云深抽取了这一股情绪。 愧疚之情在他的心田当中肆虐开来,唤起了他黑暗的一面。曾经,无辜之人就在他眼前被炸得粉身碎骨,他背负着枉死的生命,这份重量比近在咫尺的屠刀更沉,将他压向了不见天日的地心深处。 然而,至少,他还来得及从死神的手中救回女巫与自己。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罪恶负责,而他负责的方式就是将罪恶摧毁。 滕云深将愧疚的情感一股脑注入了女巫的影子里,那既源于女巫,也源于他自己。在短短两天之后,他变成了与之前有些怯懦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滕云深舍弃了软弱。 负罪之影在女巫身后站了起来。它的形体是饱满的,充满了具有实质的光彩。然而,滕云深轻轻一碰,它似乎又成了原先单薄的样子,如烟如雾。滕云深把它套在了女巫的身上。 阴影的魔力侵蚀了白铜的魔力,他的动作就和生锈的缝纫机一样迟钝。然而,在间不容发之际,他还是完成了最后的动作。他是杀手,面对困难与克服困难对他来说只是本能的一部分。 而且,女巫与他配合得很好。虽然是滕云深为一动不动的女巫披上了征衣,就结果而言,却更像是女巫自己钻进了他挂在臂弯上的征衣里,这比任何显而易见的动作都更为难得。 野火拨开镰刀。他对这样虚张声势的武器不以为然——女人可不应该使用这样的武器——或许,女人根本不应该使用武器。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然后将屠刀的锋口移向束手待毙的滕云深。 女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刀。无论滕云深的尝试是否成功,她都打算这么做,而滕云深为她穿上了负罪之影,让她免受了痛苦。吹毛断发的锋刃在即将划开她柔嫩的肌肤之前戛然而止。 愧疚之情与女巫的影子起了强烈的化合作用。 野火瞪大了眼睛。他知道,滕云深为女巫披上了一道魅影。只不过,他从未想象过这会是一道负罪之影。谁会把愧疚之心带到生死交锋的关头里来?这简直是一出荒谬的闹剧。 一具坚不可摧的铠甲笼罩住了女巫的身体。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兽爪 血在女巫的身体里流着。之所以要特地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她流血的方式并不健康。当人们说起流血的时候,想到的往往并不是血在血管里流着,而是一道一道或深或浅的伤口。而女巫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流着血。 负罪之影给她带来了伤害。这是魅影本身的性质而非滕云深的过错。万幸的是,这一伤害并不像杀戮之影所带来的那样剧烈。 她挥舞镰刀,逼退了惊讶的巨人。 当下的情形让女巫感到不安。以一个新手而言,滕云深的表现不算太糟,合乎预期。然而,女巫既不怎么愿意承认愧疚之情在自己的心底滋长,也不怎么愿意失去它。可惜的是,这两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滕云深松开手中的影子。 女巫集中注意,挡开了野火朝滕云深劈下的又一刀。负罪之影分量不轻,即使如此,她的动作仍然要比滕云深快得多得多。 每一个死灵法师都应该学会依靠死灵魔法以外的技巧作战,毕竟,从往昔世界当中汲取能量并不容易。 而她是死灵法师,也意味着她对于情绪的感受就和皮影法师与彩虹法师两者一样敏锐。要知道,如果你想让死去的人们栩栩如生,你就得向他们注入情感。她察觉到了巨人的不屑一顾。 女巫马上就会让这个疯子为此付出代价。 咔嚓。她扣下扳机,子弹从刀柄上的弹仓里蹦了出来。 野火并不了解这把武器的构造。他从风声当中判断出了镰刀的大致形状,并依靠想象将之补全。他经验丰富,能够在失去视野的情况下避开对方的种种攻击。然而,女巫的武器并不只是一柄镰刀。 子弹嵌入野火的胸膛,冒起了刺鼻的尘埃。滕云深握住魔剑。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来不及思考,就刺出了手中的凶器。子弹在野火岩石般的肌肉里打转。他呲牙咧嘴地挥出了一刀。熊熊燃烧的刀光吞没了犹如暴风的剑影。滕云深不为所动。某些变化发生了。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细剑,将它刺入了野火的脖子里。 女巫推了一下野火,然后拽住滕云深,披上了负罪之影的她重量恰好在两者之间。她借助巨人的重量把自己和滕云深从迫在眉睫的火势之下弹开。 野火一跃而起,从他们头顶上方跃过。他闭上眼睛,收回了视野。滕云深将自己的速度与力气捆绑在了一起。野火扬起屠刀。滕云深转过身去。当!屠刀再次和魔剑碰在了一起。锯齿状的光芒狠狠地咬住了两人。野火睁开眼睛。 滕云深栽倒在地。燃烧的屠刀就和飞来的大山一样重,轻而易举地压垮了他。他被打回了原形。 女巫扣下扳机,将又一枚子弹送入了巨人的胸膛里。 滕云深的脸碰着了地板。他指望着绵绵不绝的凉气能够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从脑海中某个角落里汹涌而来的蛮勇却依旧使得他不甚清醒。一些过去的片段从他眼前飞快掠过。战士们在恍恍惚惚的记忆里奋力厮杀。血流成河。 他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屠刀与镰刀在他头顶上方相撞。黑暗之中掠过了刺眼的白色,犹如划破夜空的闪电,照亮了鬼鬼祟祟的地面。他甚至无需动用皮影法师的魔力,就在脑海中描摹出了自己影子的形状。 而这道影子并不像他所需要的那么……远。是的,他得找到一道延伸向更远处的影子。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弄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女巫稍稍调整姿势,挡住了野火的下一刀。她想把滕云深从脚下踢开,却无暇分神。在电光石火之间,甚至连提起这个念头都是一种错误。 滕云深唤起了一道魅影。 狼狈不堪的他仍然是致命的杀手,具有显而易见的威胁性。杀人的决心深植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滕云深屏息静气,将专注投向自己长长的影子。 杀戮之影在野火身后站了起来。 滕云深打了个滚,绕开眼前的庞然大物。野火不以为意。滕云深推了一下杀戮之影的重量,随即掷出细剑,将之击成碎片。 魅影爆炸,变化的趋势犹如浪潮一般打了过来。野火推开女巫,挤占了对手的位置。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跳离了急剧打转的魔力漩涡。 滕云深在野火不曾察觉的情况下竖起了杀戮之影。然而,他掷出细剑,其意图就昭然若揭。野火无法在那样的情形下判断出魅影的爆炸范围。可是,毋庸置疑,敌人待着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这也就是滕云深之所以将魅影推到远处的原因。 野火几乎毫发未损。他并未在魅影的影响之下变得易碎。 滕云深将手伸进了巨人的影子里。在拾起女巫之影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某些零碎的知觉。他捕获到了女巫的所思所想,虽然仅仅是只言片语,但对他启发很大。过去,当他触碰到他者之影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只有水火不容的痛楚。如今,他察觉到了隐藏于影子深处的内在,可谓进步神速。 易碎的质地沾上了野火拱起的后背。 呼呼。燃烧的刀锋劈开流转于冰库里的冷风,烫着了滕云深的头发。他推了一下野火的重量,贴着地面滑了出去。女巫松了口气。她又开了一枪。咔嚓。子弹蹦出弹仓,绽放出一抹灰白色的光芒。屠刀在野火手里犹如斗牛士手里的红布一样转了起来,当!刀身将子弹弹飞到了黑暗之中。 滕云深将另一枚钉子埋入了自己的掌心里。 野火走近女巫。 “你无处可逃。我喜欢斗争精神。女人的尖叫声就是最好的助兴音乐。”他说道,“不过,凡事总要有一个限度。”他适应了子弹的节奏,女巫再也伤不了他了。“而且,相信我,你将渐渐喜欢上我对你的……改造。你离不开我的。”他看向滕云深,“我可以放走这个孩子,也可以和这个孩子一起干你。我以前常常帮小子们照顾他们的姑娘,我们可以共同缅怀美好的时光。” 滕云深朝野火身后的冰屋抛出了重力线。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断头台 女巫尖叫道:“我宁可和别的女人一起干他。” 弹铜的光泽布满了滕云深的身体。他沿着重力线冲向野火身后的冰屋。杀手的灵感点燃了他所有的潜能,滕云深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 接近野火绝对是一次疯狂的冒险。对方是第八阶的巫师,而他只到了第三阶,两者之间差了两个阶段。 然而,在触碰到巨人之影的一刻,他下定了决心。这并非只是徒有勇气的尝试。他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他奔跑、呼吸、想象。致命的角度在他的专注之中熠熠生辉。 滕云深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掌握了正确的弹道轨迹。只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占据地利的狙击手可以在视野良好的情况下寻找合适的时机,而他没有这样的余裕。巨人离他很近,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敌人的眼睛,而更重要的是,巨人离女巫更近。 死灵法师已经用自己的身体为滕云深抵挡住了许多次攻击了,若非负罪之影的魔力,她恐怕早就在嗜血的屠刀下香消玉殒。而负罪之影带给她的保护与伤害都有极限。所以,野火放慢了脚步。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收获胜利。 纤细的伤口在女巫的体内蔓延。 滕云深一脚踏上了冰屋的墙壁。重力线将他与冰屋牢牢地绑在了一起,让他站稳了脚跟。紧接着,他将专注投向巨人。他掷出重力线,把自己朝着巨人所在的位置拽了过去。 女巫扣下扳机。下一个瞬间,几乎就在她扣下扳机的一瞬间,野火用屠刀割开了飞来的子弹,一如以往。 然而,女巫精心打造的武器可不是枪支管理局登记在案的小家伙。它更为……优美。砰砰砰!一连串子弹从弹仓里蹦了出来,跳进了巨人的胸膛里。 滕云深接近野火。他瞧见了敌人粗壮的脖子。变形法师的颈部具有不容置疑的坚韧性。即使手持魔剑,滕云深也无法干脆利落地将之斩断。 然而,它又的确是易折的。它是生来的恐惧,深深埋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提醒他们,自己是如此显而易见的脆弱。 现在是功能性的时代。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并不是那么的难以理解。过去,人们可能会将之比喻为无缘无故就会罢工的钟表,如今,人们将之比喻为动不动就会罢工的汽车。了解得越多,敬畏越少。健康不再具有作为整体的神圣性了。它依然是个谜,但是,人们不再将为了它而去寻找宗教或者深巷里的老人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更愿意到医院里去,让一个个小零件接受敲敲打打。这是一种退步吗?不,这是一种确确凿凿的进步。 回顾历史,即使是在富足的和平年代,人们的健康状况也非常非常的糟糕。你或许可以将之归咎于时代的局限性,这并没有错。这也意味着,你不得不承认,在近现代的科学发展起来以前,古老的神秘学仅仅是似是而非的经验与口耳相传的欺骗性,而在科学发展到能够让你巨细靡遗地观察每一个细胞以后,经验或许也就成了微不足道的迷信。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代里,脖颈仍然扮演着特殊的角色。 当它安安分分地连接着脑袋与躯干的时候,它几乎不表达任何涵义。哪怕是一张你转头就忘到九霄云外的脸——寡淡无味的五官,平平淡淡的表情——它所表达出来的信息都要比脖颈多得多。在通缉令精准的描述里,脖颈的出镜率少之又少,人们也不会用它来散步和写字。人们赞美歌唱家的歌喉,却还是把镜头对准他们的脸。脖颈似乎就只是……脖颈。 然而,滕云深对于这一部位有着深刻的理解。这是符号,象征阴郁、黑暗、死亡以及与之有关的所有。截去走路用的脚和写字用的手,都不会比截去脖子更糟。 他接受了杀手这一身份,脖子对于他来说就不再只是断头台上的供物。 这一部位是杀手在悄无声息之间展现才能的舞台。 猎人会用弓箭,警察会用手枪,唯独钢琴弦是杀手的独门武器。而要用它杀人,你就得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目标背后,把它套到对方的脖子上去。 滕云深松开重力线,跃入野火看不见的死角里。 巨人易折的后颈在他眼前一览无余。然而,巨人是如此的强壮。人们跪伏在地,向他人暴露出自己的后颈,以宣示臣服与信任。巨人的站立与走动却如同崇山峻岭与雷霆霹雳,滕云深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勒断他的脖子。 但是,年轻的巫师感受得到变形法师心中的恐惧。 巨人以牺牲视野为代价干扰了女巫的动作,这令他陷入了对于未知的恐惧当中。盲目的恐惧或多或少总是会有的,而人们的后颈则始终面对着未知的恐惧。你永远不知道身后有些什么。或许,一只不起眼的小小蜘蛛,就能够夺去你看似坚不可摧的生命。而它甚至不具恶意,你也无从提防。 世界之所以如此的痛苦,就因为它充满了混乱。 那么,最具毁灭性的混乱又是什么样子的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违背了大多数人的直觉。最后最后的混乱是寂静的。万事万物皆在永远的沉寂当中静默。时间不再流逝,空间不再延伸。它们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它们坍缩或者膨胀成了一个点。而到了终止的一刻,甚至连点的概念都不复存在。 能量从高处流向低处是世界得以运转的法则。它使得如此混乱的世界依然有迹可循。而在这一规律的尽头,就是混乱的寂静与寂静的混乱。 滕云深连重量和质量都分不清,只不过,谢天谢地,他看了科学家故事之类的课外书。要理解热量会从烫的地方流向凉的地方这一点可难不倒他。每个人都对此有切身体会。 而脖颈是秩序与混乱之间的一墙之隔。 第一百七十八章 巨人杀手 颈部就像一张垫板,将秩序与混乱分隔开来。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一张垫板会让你的字迹不至于难以辨认。 人们抬起胳膊或者腿脚,不经意之间就会造成破坏。而脑袋不一样,它会胡思乱想,但往往不会将之付诸于现实。 哪怕是疯狂的邪恶巨人,也仍旧有着某种意义上的理性。他至少懂得如何让自己平静下来。 把这张垫板从脑袋与躯干之间抽走的话,人们就能够见识到最后的混乱。短暂的抽搐之后,一切都将归于沉寂。 死亡就意味着结束思考。这是哲学上的意义。而失去活性的体温,归于脚下尘土的冰冷,则揭示了宇宙的结局。人们从一根温度计的标识里目睹了涵盖所有命题的答案。这就是双重的混乱。 滕云深松开十指。钢琴弦围成一圈一圈写意的圆,轻飘飘地落向了巨人的脖子。 威胁来自于未知的黑暗之中,而后颈往往首当其冲。巨人在盲目中受创于女巫的子弹之下,而他并未吸取教训,又收获了一连串的子弹。他的感受强化了后颈的脆弱。 为了契合杀手的意象,滕云深把武器换成了钢琴弦,这再度强化了巨人后颈的脆弱。 颈部也构成了秩序与混乱之间的过渡地带。一旦将之切断,则混乱、死亡、沉寂将吞没一切。它作为间隔,原本就蕴含着切断的含义。人们谈到说话,会想起舌头,谈到呼吸,则会想起鼻子,他们不怎么谈起颈部,它好像就是为了被他人摆上断头台而存在的。 滕云深了解这一点,也了解野火终将会被自己的疯狂所焚毁殆尽。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总而言之,总有一天,他会因此而死。那一天很有可能就是今天。 野火之子就死于滕云深的诗歌里。野火同样在劫难逃。家族、宿命、疯狂与自毁是史诗永远的主题。这一联系本身就极具诗意。野火的颈部将在滕云深再现的过往一幕当中与屠戮其子的厄运重逢。 而巨人的得意忘形恰巧是戏剧性转折点的重要元素。 五颜六色的电线取代了粗壮的骨骼,在巨人的脖子里长了出来。与其说它们象征着整体构造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不如说它们象征着这个疯狂家族自我毁灭的宿命。 巨人之颈也确然是脆弱的。它的脆弱不仅仅在于,生与死之间的深渊会在切开它的一刻简洁明了地呈现出来,它的脆弱也在于自身,即使不以工具主义者的立场去看待它作为桥梁的关键性,它仍旧是易于摧折的。 滕云深抛出细剑,并非只是击碎了魅影而已。他挑选了合适的角度,制造一条裂口,使得魅影喷溅的魔力捕获了巨人的脖子。 切割的渴望在钢琴弦纤细的体魄里泛动着炫目的光泽。换了某一时某一刻,用这条钢琴弦恐怕无法对巨人粗犷的躯体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然而,此时此刻,重重叠叠的真名寄寓在它狭窄的内涵里,丰富了它的锋利。巨人在钢琴弦之下引颈就戮,也就恰如其分地具有了水到渠成的可行性、目的性与必然性。 宇宙之中并无任何一条定律会阻止滕云深勒断野火的脖子。这头怪物的刀枪不入在宇宙的神秘性与随机性之前微不足道。一次巧合的共振就足以将之四分五裂。而滕云深所持的凶器更为高深莫测。诗人即兴的仪式赋予其屠戮野火家族的属性。 年轻的杀手收紧了透明的吊索。 他对于巨人的脖颈加诸了种种臆测,就为了这最后的咏叹调。咔嚓。他切断电线。火星一束一束地窜向了四面八方,那或许是巨人思考的余烬,在最后的冷寂到来之前挥霍着最后的疯狂。 野火的生命并未就此戛然而止。滕云深切开了他脖颈的一半,然而,怪物之所以是怪物,就因为他并不容易被杀死。 女巫打开了挂在手腕上的随身听。 即使滕云深不为了她竭尽全力,不为了她做出如此漫长的诗,她也有杀死野火的计划。由始至终,她都将滕云深视为被保护者而非协作者。无论再怎么天赋异禀,滕云深也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在这一点上,野火说的话是对的。 而女巫不一样,她的岁数只比滕云深大了一点点,可是,她手执这柄镰刀收割头颅已经有数年之久了。 野火的伤口在悠扬的音乐中簌簌作响。 巨人如果自以为能够避开女巫所有的子弹,可就大错特错了。他能够避开一发质量较重的普通子弹,却不能够避开一连串质量较轻的特殊子弹。 镰刀具有四种射击模式,女巫采用了其中最不具威胁性的一种,将野火诱入了错误的节奏里。 惯于刀头舔血的野火迅速地熟悉了子弹的速度。他认为女巫的射击不再是威胁了。他太大意了。 一颗心脏从巨人胸前的弹孔里长了出来。它的跳动如同婴儿的心脏一般轻柔,与巨人之心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它毕竟是一颗心脏。 女巫将手头的骨灰子弹一股脑地射了出去。 这可是市面上流通量很少的高档货。它们由巫师的尸体熔炼而成,带着致命的剧毒。而在死灵法师的手中,它们更具威力。 女巫的歌声唤起了骨灰的活性。死者的遗骸在巨人的伤口里生根发芽。骨灰子弹对于变形法师来说或许尤为致命,甚至比起狩猎子弹与银子弹更为致命。他们的超级自愈能力给了骨灰充足的养分。 野火却不曾有所提防。即使女巫装备了极为稀有的骨灰子弹,他也有信心破坏对方的法术。然而,女巫却把死灵法师的魔力以音波的形式存储在了随身听里,并在紧要关头将之释放了出来。这样的法器比骨灰子弹更为罕见。野火低估了这个女孩所持有的力量。 滕云深再次握住魔剑。 咔嚓。随身听在一阵剧烈的破碎声中四分五裂,冒起滚滚浓烟。 女巫重金购得的法器只能使用一次,但她并不为此感到可惜。活着的人才有资格为物尽其用而患得患失,她却正在与死神共舞。 巨人回过身去,将滕云深拦腰砍成两段。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尖叫 女巫害怕的就是这一幕。 死亡之前的过程也许十分漫长,死亡的到来却只在一瞬之间。它不期而至,将无比痛苦却又生气勃勃的挣扎化为乌有。 女巫是杀手,她早就已经接受了自己将会有一个凄惨下场的命运。可是,滕云深在她的心目中是不一样的。她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个冒冒失失的孩子带离战场。 保护素不相识的人,对于女巫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与黑暗决裂之后,她抱着自我牺牲的觉悟投入了向旁人伸出援手的事业。崇高的使命感铭刻在她的骨子里。 但是,滕云深并不仅仅是许许多多偶然与女巫相遇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有着不同的意义,更具意义。他身上的某些东西触动了女巫自我的一面。 他也向女巫伸出了援手。他可以对冒冒失失的女巫弃之不顾,逃之夭夭。但他并没有那样做。他留了下来,面对疯狂的邪恶巨人,奋不顾身。 滕云深的眼睛是黑漆漆的,仿佛紧紧攥住寒星的夜空。可是,注视着这双眼睛的时候,女巫想起了秋季的蓝天,纯粹而又坚硬。 然而,也就在她的注视之下,滕云深被砍为两段,死无全尸。她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努力,却终究于事无补。 她尖叫起来。绝望与愤怒在她的脑海里沸腾。 女巫挥起镰刀,朝着巨人的脖子奋力斩去。咔嚓!锯齿状的裂痕在巨人岩石般的皮肤上爬着,如同攀在葡萄藤上的小蛇。女巫纵身一跃,踩着了巨人的肩头。她试图踢开脚下摇摇欲坠的脑袋。巨人却出其不意地跳了起来。女巫失去平衡,掉在了巨人力大无穷的臂弯上。 钢琴弦从滕云深失去知觉的指间飞了出去。 野火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恍惚的风声消失了。巨人硕大无朋的躯壳取代了穹顶,覆盖住了女巫的视野。她在突如其来的黑暗当中忘记了如何呼吸。 他们坠向地面。野火的利爪穿过了女巫的腹部。砰!一声闷响。他们撞上了地面。女巫痛苦地蜷曲了起来。负罪之影依然在保护着她,可是,野火的利爪在一次跳跃之后变得几乎无坚不摧。 “该死!”女巫沮丧地想,“他居然是高跷法师!” 野火把利爪从她的身体里拔了出来。疼痛剧烈燃烧,在每一条神经里流走,包围了女巫的整个世界,令她无处可逃。她重新学会了如何呼吸,却发现活着的任何行为都令她深恶痛绝——不如死了算了。 女巫推了一下巨人的重量。 她轻飘飘地滑向了永无止境的黑暗。死神提起血色的兜帽,用空洞无神的眼睛注视着她。她在死亡之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最后一秒。 滕云深闻得到鲜血的气味。他的合金之躯不会流出那样芬芳浓郁的血。可想而知,女巫流了不少血。死神就在汩汩的流血声中走近。 这意味他得尽快从地上站起来。 而起身这样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挑战性。野火将他拦腰斩成了两段。金属的延展性不再起作用了。他似乎成了一座未来主义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展现着符号化的一无是处。 野火转向女巫。 滕云深眯起眼睛。巨人应该大步走过去才对,而不应该如此刻意地转身。他显得迟疑与……迟钝。这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玩的木头人游戏。是什么影响了他?另一颗作祟的心脏?滕云深不认为是这个原因阻止了巨人的脚步。他并不了解骨灰子弹的特质,然而,在那样的大幅度跳跃之后,没人相信短短几步的距离会难倒巨人。 可是,野火好像真的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绊住了。在跳起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扯断了颈上索命的钢琴弦,诗人的利器不再具有将之杀死的属性,而此时此刻,捆住他双脚的东西似乎更为坚韧。 某些超出滕云深理解的变化发生了。但是,他要做的事情并未有所改变。 他褪去了右手拇指上的金属光泽。疼痛立刻涌入了这根指头,让他浑身颤抖。嘎啦。他拔下了右手的拇指。“喂!”他大声喊道,如同铜锣在敲。与此同时,他将弹铜的光泽重新注入了这根指头当中。 野火转过身来。滕云深将断指弹了出去。 咚!弹铜之指射中了冰屋的棱角。野火惊慌地捂住喉咙。下一个瞬间,弹铜之指以陡峭的角度射穿了遗骸的心脏。碰撞的声响又轻又柔,如同盛装打扮的花朵在枯槁的枝头上翩翩起舞。至深的颤悸掠过野火的耳膜。 滕云深觉得自己赌对了。 女巫的骨灰子弹对野火造成了伤害。可是,巨人并未把他者的心脏从胸膛里揪出来,他犹豫不决。这或许意味着,破坏那颗心脏的行为同样有害。死者之心寄生于野火的伤口里,夺取了他的生机。他迟早得将这一多余的器官切除,但是,在手术之前,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而滕云深却在野火做好准备之前将这颗心脏连根拔起。 巨人哀嚎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随即栽倒在地。他强壮的心脏也在这一瞬间支离破碎。 滕云深的视野一片模糊。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流血之声。黑暗裹住了他。 野火举起屠刀,紧接着,灼热的锋刃向着年轻的巫师飞了过去。 滕云深眯起眼睛,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屠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慢。他沉入地面之下,悄无声息的时间庇护了他。 当。屠刀砸在了一块血泊之上。火焰窜向四面八方,却捉不到皮影法师的衣角。 野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滕云深居然能够在卸去弹铜魔力的瞬间躲进了影子的王国里。对方的动作如此之快,几乎和完好无损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而对于滕云深来说,这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念头。早在野火将他砍倒在地的时候,他就拾起了自己的影子。 不久之前,他才险些被邪恶的变形法师撕成碎片。他的斗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为强壮。 轰隆!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炸吞没了巨人。 第一百八十章 撤退 女巫在巨人的胸膛里找到了滕云深的手指以及从骨灰里长出来的心脏,她引爆了它们。这可是死灵法师的拿手好戏,而她持有死灵魔戒,要用这样的手法摧毁巨人并非难事。 来自往昔世界的能量涌入了当下。空气嗡嗡作响,似乎有无数只蜜蜂正在到处碰壁。 滕云深气喘吁吁地从影子底下爬了上来。他盯着巨人一动不动的躯壳,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巨人才刚刚展现出了可怕的变形法力,就在电光石火之间被女巫杀死了。巨人疯狂的咆哮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响着,声音紧紧揪住了冰屋陡峭的房顶,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战斗确实结束了。死亡的指头与再次死亡的心脏,将死亡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而女巫抓住时机,发挥出了死灵法师真正的本领,巨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怎么样了?”女巫问道,她放下胳膊,“我……” 滕云深点了点头。他在影子的世界里把自己残缺的身体拼了起来,虽然还不怎么结实,但是,最为艰难的时刻毕竟已经过去了。 他哆哆嗦嗦地戴上了大脚送给他的眼镜。他盯着自己怵目的血,红色的能量在他身边燃烧。 女巫阻止道:“别这么干!” 在受到重创的情况下继续透支身体确实是十分的危险举动。然而,滕云深持有鲜血法师的魔力。他在红色的天空与红色的海洋之间唤起了这一股能量。他重获新生。 女巫安静下来,默默注视着滕云深在照亮广阔世界的血光当中摇摇晃晃地走近自己。 滕云深将手伸向女巫。他同时感受到了对方的痛苦与活力。正因为会痛,人们才是活生生的。两种情感是如此的鲜明,仿佛钻石锋利的碎片,闪烁着迷眼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女巫之血。新血诞生,脱离了沉淀下来的旧血,飞入了女巫的身体里。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滕云深皱着眉,“我不知道……” 女巫抱住滕云深哭了起来。滕云深清楚,女巫并不是因为伤痛而哭泣的。“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你。”她哽咽道,“我差点害死了你。” “既然我们选择了这条路,就得随时做好准备。” 女孩摇了摇头。他不清楚自己要把手放在哪里才好。他应该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把手放在女孩的脑袋上吗?可是,女孩或许并不是那种需要别人安慰的类型。 滕云深等待着,而女巫只是哭着。滕云深觉得这样也不错。即使伤痕累累,他们还是活下来了。女巫的怀抱给了他久违的温暖。 大多数时候,哭泣是表达悲伤的方式。然而,对于战士来说,能够哭泣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尸体不会哭泣。滕云深享受着生者的喜悦。如果不是女巫把他抱得紧紧的,他说不定会激动得走来走去。 滕云深想家了。从离开家到现在也只不过过去了一天时间罢了,但是,在这一天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足以填满所有的回忆。如今,他闭上眼睛,就能够听见敌人的惨叫声。此时此刻,哪怕是以往恼人的电话铃声都变得无比亲切。 女巫突然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咬我?”。 滕云深回过神来,却摸不着头脑:“啊?” “咬我的脖子,喝我的血。”女巫好奇地盯着他,“你还没喝过血,对吗?你又不是纯血法师。” “我需要这么做吗?” 女巫有些生气地推开了滕云深。“不需要!”她说道,然后,她站起身来。女巫绕过巨人的尸体,对其不屑一顾,她拾起屠刀,“出来!”她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葛林并未回应她的呼唤。 滕云深重新开始了等待。然而,这一次,等待似乎永无止境。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幽灵却始终没有出现。伟大的巫师离开了他们。 女巫打破了沉默,“他走了。”她给出结论,“你知道吗?我一从你手里拿到戒指,就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了。现在,某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他不在这里了。” 滕云深哑口无言。女巫证实了他的猜测,而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答案。 女巫做出决定:“我们离开这里,你应该回家了。” “战争尚未结束。” “这是一场战争,也就意味着你没必要坚守岗位直到最后。你打倒了邪恶巫师当中最为强大的一个,作为计划之外的卒子,你做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况且,你不是与三王遗迹保护协会发生过冲突吗?我相信,你有正确的理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接受你的说辞。” 滕云深犹豫不决。 “我说过了,我擅长感受他人的情感。你想家了。我见过你这样的人。在渡过最为困难的时期以后,他们开始怀念家人。然后,他们就会在战斗中死去。我们常说,对于亲人的思念是一种力量,但是,那同样也会让人变得软弱。” “你呢?” “我得留下来领取赏金啊。毕竟,我是自力更生的大人。”女巫眨了眨眼睛,“不过,我也累了。我不会再往前冲了。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就要学会有所保留。” 滕云深指着女巫的戒指:“他呢?” “我会待在这里,直到忍无可忍为止。”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确实应该离开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要确认两个葛林门徒的下落,葛林长与葛林亮。” “没问题。”女巫做出了允诺,“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我在海滨城的秘密结社白月亮任职。我的名字是滕云深。” “我记住了。” “你的呢?” “我才不会告诉你呢。”女巫笑吟吟地说道,“姑娘家的个人信息可是秘密。” 滕云深点了点头,“我们走吧。”他并不以为忤。 女巫好奇地问道:“你的心脏是白月亮的研发产品吗?” “这颗心脏并不属于我。它属于远东秘密结社荒原狼的死灵法师艾丽森。” “我听说过那个女人,她非常的危险。”女巫眯起眼睛,“你认识她?” 滕云深摇了摇头:“我与艾丽森的朋友有一面之缘。那个巫师为了救我而改造了我的心脏。” “哪一个?指不定我也听说过他。” “他被黑剑会的佣兵杀死了,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失踪者 “走。”女巫说着轻轻推了一下墙壁。在难以形容的沉闷声响当中,地上世界的光线照亮了大门的轮廓,“这里离两边的耳目都很远。” 滕云深一声不吭地跟着同伴穿过隧道。 他到过这里,却与出口擦肩而过。摆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扇暗门。只不过,这座迷宫在漫长的岁月里几经易主,经历了数次大兴土木。邪恶的巫师们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发现了这扇面目全非的大门,误打误撞闯入此处的滕云深对它视而不见不足为奇。 女巫从雷击法师那里得到了一张地图,这帮助他们避开了所有的岗哨,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出路。 他们在路上总共只花了几分钟时间,而如果把时针往回拨一个刻度的话,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足够他们死去活来好几次。 有时候就是这样,选对方向,事情就会变得简单。但是,正确与错误并不能够一概而论。避开野火这样的敌人固然是正确的做法,但是,为了保护他人而参与到战斗中去,将这样的行为归结为错误的做法并不妥当。 他们溶入了黄昏的色泽里。妖精在他们身边窃窃私语,似乎由于夜幕即将到来而雀跃不已。 这片树林不再令滕云深觉得可怕了。恰恰相反,它就和自家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一样可爱。妖精们长得奇形怪状,但是,它们可不会把滕云深撕成碎片。 “别急着到远东去。”女巫说,“你最好等到开春再动身。荒原狼的巫师性情古怪,冬天的时候,他们集体失踪,只留下几个值班人员。你很难找到你要找的人。” 滕云深摇摇头:“要传达死讯并不容易。你的话让我松了一口气。然而,或许正因为死讯具有如此沉重的分量,我才得尽快动身,到艾丽森那里去。” “负责任的男人,我喜欢。”女巫笑了笑。 她不再多言。她安静地引着滕云深穿过一片又一片光怪陆离的浓荫。她总能在模糊不清的地貌里找对方向。林木越见稀疏,在寥廓的天空中,星星一颗一颗的亮了起来。 “到了。”女巫说道,紧接着,轻柔的晚风吹走了她的背影。 滕云深愣了一会,随即意识到女巫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跟上女巫的脚步,进入第一世界,女巫不在这里,他又迈了一步,回到了基准世界当中。 女巫向他张开双臂:“怀念这里的空气吗?” 滕云深点了点头,所有所有,尽在不言中。 一条道路从他们脚下经过,指向远方的灯火。它的形状如同箭头,而它作为箭头符号的一面却更具意义。 “这柄刀留给你。”他把背后的屠刀解了下来,递给女巫,“葛林或许会在这束火光之中回归。”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女巫让他把刀放在一旁,“拿着,年关将近,这是姐姐给你的压岁钱。”女巫往他手里塞了厚厚一叠百元钞票。“你的手机坏掉了吧?买台手机,给家里人报个平安。” 滕云深收起了这些钱。“可是,”他又犹豫起来,“他们离得如此之近。”他望向发光的城镇,“我应该留下来。” 女巫伸手捏了捏他逆来顺受的脸颊:“好孩子。他们不会再有加害他人的机会了。一旦我发出信号,枕戈待旦的大部队就会浩浩荡荡地杀入地下迷宫。” “那我得尽快动身了。” 滕云深板着一张脸。他努力装出一副对女巫的指头不以为意的样子,却适得其反,逗乐了对方。 女巫忍着笑:“还有一些话我得和你说明白。” “先把手拿开。” 女巫听话地放开了滕云深的脸。“我说过,”她居然显得扭扭捏捏的,“我想和别的女人一起陪你共度良宵。” 滕云深目瞪口呆,他的镇定支离破碎。“你可没这么说过!”他纠正道,“你说的是——” “那只是气话。” 滕云深慌忙点了点头:“当然。” “我的意思是,”女巫说着吻了一下年轻巫师无处可逃的脸,“如果我们有了第一次,最好还是一对一为好,毕竟,我是害羞的女孩子嘛。” 滕云深像上千年的石雕一样僵住了。 “不过,要是你找到了可爱的女孩子,我会考虑的。”女巫补充道,她拎起屠刀,“再见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晚风吹拂而过,再次卷走了她的身姿。 滕云深摸了摸脸颊。他缓缓回过神来,却又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弄清楚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女巫的嘴唇宛若用蜜酒点燃的火焰一般撩人。 年轻的巫师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希望女巫只是在开玩笑。他十分喜欢这个勇敢的女孩,但是,他的辞典里并没有“共度良宵”这个词。情侣关系难道不应该从一次战战兢兢的约会开始吗? 滕云深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世界。 他想要回到女巫的身边去,而这样的念头与一个不期而至的吻无关。他们同甘共苦,无需多余的肌肤之亲来加深感情。然而,如果三王遗迹保护协会正在收紧网罗,他就不得不听从女巫的安排,尽快离开这里。他可不希望女巫为了自己夹在两边中间左右为难。 一架飞机从他头顶上方掠过。机场就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他。夜幕降临,人们纷纷离开了工作岗位,而机场是个例外,它始终向旅人敞开大门。 滕云深没把身份证带在身边,这也就意味着,他买不了机票。但这难不倒一个巫师。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关卡,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行李间里去,没人会对这个不买票的乘客指手画脚…… 他迈入阴影的王国,黑暗的时间加快了他的脚步。转瞬之间,灯火通明的候机大楼来到了他的眼前。 忙忙碌碌的人群为他营造出了某种悠闲的氛围,人们脚步匆匆,他却终于有了放慢脚步的机会。 “我还活着。”他想,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身边的公共电话响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新任务 有人拨打了公共电话的号码,这不足为奇。 滕云深左右张望。四下无人。电话铃声不屈不饶地响着,半分钟过去了,电话另一头的某个人似乎仍然没有放弃的打算。滕云深犹犹豫豫地接起了电话。 他觉得这个电话可能是打给自己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三天以来的经历使得他对这句话深有体会。谁知道巫师们会有些什么样的手段呢? 乔思明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里:“欢迎回家。” 滕云深沉默了片刻。他发现自己对于这个意外来电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他被改变了,变得处变不惊。 “离家还远着呢。” “我只是提前送上了温暖的问候。”乔思明笑了笑,“十分钟以后就有一班飞机直达海滨市。” “谢谢。可以的话,帮我知会一下江潇潇。” “没问题。” “我去赶飞机了。” “我得提醒你,战争开始了。就在不久之前,黑剑会攻击了白月亮的办事处。如今,他们的爪牙随处可见,你要小心行事。” 滕云深皱起眉头:“战况怎么样?” “根据我们雇主可疑而又可靠的分析,两天之后,白月亮就会被迫转入地下。”乔思明叹了口气,“情形不容乐观。。” “我明白了。” “比起休息,你是不是更想要活动一下?” “你加入吗?” “我已经架好狙击枪了。”乔思明笑了笑,“我给你一个建议。” “说。” “黑剑会的人守着机场,你最好在飞机降落之前学会使用专注制造魅影的方法,你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练习。” “用途呢?” 乔思明解释道:“披着它,你就能够把身体各个部位的速度集中于一处,这有助于你轻手轻脚地逃离包围圈。” 滕云深想起了手持细剑的皮影法师,“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这很有趣。”他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引爆它会怎么样?” “在受到波及的范围内,所有人的感官状态都将被固定在爆炸的一瞬间。” “明白了。” “一路顺风。” “我该怎么和你联系?” “别避开摄像头,注意电话亭。如果你要打给我,就拨一九二七五八三七六二三。” “好。” 滕云深挂上电话,匆匆走向候机大厅。 乔思明给他带来了坏消息,告诉他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但是,他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好好睡一觉。试着使用专注这种隐性的情感制造魅影?乔思明不了解他。现在,除了女巫以外,谁都不知道他有多么的擅长杀人。 滕云深拾起脚下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发亮的空气之中。 他登上即将起飞的飞机,找到了已经被乘务组封闭起来的行李舱。一张告示牌提醒他,在飞行期间,行李舱内部的环境会发生剧烈的变化。滕云深不以为然,他把自己丢进了影子的世界里。 黑暗的时间轻轻哼起了摇篮曲,他很快陷入了梦乡。 …… 一阵又一阵轻微的晃动唤醒了滕云深。不久之后,一束光线缓缓照亮了他的瞳孔。 有人打开了行李舱的门,把一件件行李取了出去。 对于藏匿在黑暗时间之中的滕云深而言,这是一个颇为漫长的过程。他耐心等待着,并试图抓住自己的专注。这是一种坚定却又难以捉摸的情感。要做到专心致志并不难,而要做到专心致志于专心致志,可就不太容易了。 滕云深想起了有助睡眠的小窍门。他睡眠一向很好。不过,偶尔,他也有失眠的时候。这时候,他就会试着在心里默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他认为,此时此刻,自己所做的就是类似的事情。 在抽取自己的专注用以制造魅影之前,他必须找到专注。这就像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思考而把注意力集中到数绵羊这件事情上去一样,打着灯笼找灯笼。 滕云深望向第一世界。 他找到了两个女巫。每一万人中就会有一个巫师,这么说起来的话,在机场这样人流量巨大的地方,要找到两个巫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滕云深清楚,她们是邪恶的黑剑会女巫。 现在是科学的时代了,哪怕是法力高强的巫师,也会选择舒适的飞机而非颠簸的扫帚作为交通工具。 滕云深似乎捉住了自己脑海之中坚定的专注,又似乎只是捉住了自己脑海之中飘忽不定的迷思。 随它去吧。年轻的巫师闷闷不乐地放开了些许微弱的情感。对方不过是两个第二阶的巫师罢了,要摧毁她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等等。 滕云深眯起眼睛。两个女巫就这么明晃晃地站在跑道上,好像升旗仪式里的国旗一样醒目。这是不是又一个陷阱?如果黑剑会想要封锁机场,他们应该表现得更为聪明一点。 年轻的巫师正在学会如何活得更久一点,也就是说,学会思考。一个愿意思考的愚者比一个不愿意思考的智者更为强大。 人们将勇气视为战斗当中最为宝贵的品质。然而,滕云深正在经历的是一场战争而非一场战斗,这意味着,作为一个士兵,他所能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而匹夫之勇只会加速他的败亡。 他不能轻举妄动。或许,某些法力高深的邪恶巫师隐匿暗处,就等着白月亮冒冒失失的帮手自投罗网。他未曾发现他们的踪迹,可不代表他们并不存在 滕云深从跑道上收回视线,随即静悄悄地离开了行李舱。他穿梭在影子的世界里,无人过问。 一种直觉促使他潜入了乘务组的休息室。几秒钟之后,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件闪闪发亮的小玩意。 滕云深再次将目光投向跑道。 两个女巫无所事事地盯着手机。她们似乎在拿电子游戏消磨时间,她们缺乏思想觉悟,这场战争对于她们这些有备无患的小角色来说可能也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滕云深与她们不一样,他是战士。 第一百八十三章 镜面 在阴影的王国当中,一面镜子缓缓打转。它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与黑暗格格不入。 滕云深伸出手去。 他再次感受到了一阵一阵锯齿状的刺痛。疼痛牢牢地咬住了他的指头,继而咬住了他的整具身体。 滕云深试图在阴影的世界里唤起镜像的魔力。 世界在镜面的另一侧形成了微观的模型。在镜中的世界里,滕云深将对女巫进行更为细致的观察,从而获取更多的情报。 他照着了她们的脸,将之凝固在了某一时某一刻。之后,他可以静悄悄地溜到镜子里的她们身边去。她们表情一览无余。镜子会说话。 而这样做的前提是,他能够克服镜像世界与阴影世界之间相互作用的力。 他可以在实体世界里唤起镜像的魔力。然而,在第一世界当中贸然现形并非明智之举。奇幻的世界一片荒芜,身边除了孤零零几架造型怪诞的飞机以外,只有终年下着的大雪,他无处可藏。 而他能够望见另一世界的风景,不代表镜子也行,这意味着,他必须待在第一世界里施法。 镜面在阴影的挤压之下嘎吱作响,其实体却毫发无损。滕云深走近支离破碎的镜像。他同时承受着两个世界的摧残,痛苦在他的每一次呼吸里尖叫。 滕云深却感受到了更在痛苦之上的某些……事物。那可能是淬炼、提纯与升华。有一瞬间,他忘记了进入镜像的目的,他沉迷于痛苦的过程。 在饱经磨难之后,他睡了足足三个小时,无忧无虑,像个婴儿。黑暗的时间洗去了他的疲倦。如今,再次面对折磨,他感受到的不再只是痛苦而已。他的能量在黑暗当中翻涌。 滕云深呼吸着空气的镜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玻璃碎片。有所不同的是,它不再是血淋淋的,比起伤害,它更像是试探。滕云深开始以一个更为冷静的视角去感受痛苦的锤炼。 镜像的碎片时快时慢地打着转,投下斑驳的光点。暗影蠢蠢欲动。它们仿佛成了各怀心思的活物,意图用自己肆意延伸的扭曲肢体拽住那些五颜六色的碎片,而它们似乎又畏惧于镜像的温度,表现得束手束脚。 滕云深从不安的暗影们当中穿过。他踩踏着痛苦,与此同时,他也踩踏着自己的身体。尖利的声音在他的四肢百骸之间响着,越发高亢,却又在他的脚步之下一一归于静默。 年轻的巫师来到了沉寂的尽头。声音消失了。他跨过阴影的涟漪,闯入了镜面之后。 滕云深摆脱了不期而至的迷思。 他审视着女巫们漂亮却又不甚可爱的脸。两张神态各异的面孔诉说着无声的言语。 当人们可以说话的时候,他们撒谎。而一旦他们闭口不言,你就可以从他们的目光里读到很多很多的秘密。而凝固的表情最为逼真,在不经意之间,他们就会把自己的内在呈现于你的眼前。 某时某刻,人们把自己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存放在照片里,此时此刻,单薄的脸谱也将女巫们的思绪表露了出来。她们的面孔仍然具有丰富的细节,却不再具有丰富的层次感,信息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填满了她们的表情。 滕云深找到了无形的敌人。那只是一个隐约的形体,又高又大,压住了风雪的一角。 未知的巫师拾起自己的影子,避开了旁人的视线。女巫们同样瞧不见他,但是,她们知道自己的同伙待在哪里。在不加掩饰的情况下,女巫们充满魔力的视线在视网膜上留下了模糊的焦点,一点一点勾勒出了巫师的形状。 滕云深离开了镜像的世界,暗影迫不及待地裹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他沿着影子回到了吵吵闹闹的休息室内,声音也回到了他的耳边。 人们在他周围走来走去。他们对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将会发生的一无所知。这就是他们作为凡人的幸福。而巫师们马上就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展开一场残酷的厮杀。 在滕云深的脑海里,歼灭敌人的计划渐渐变得清晰。 他发现,在杀人这方面自己脑筋动得很快。起码,比他解几何题的时候要快得多。面对野火之际,他也只花了一秒钟就理清了思路。 滕云深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镜子放回原处。如果他在之后的战斗当中灰飞烟灭,他希望镜子的主人不会因此而烦恼。这也是他之所以回到休息室里来的原因。 他的后续计划并不需要一面镜子。 紧接着,滕云深再次潜入了第一世界。 地板在他脚下凭空消失,风和雪扑面飞来。他微微使劲,一种内在的能量从他手中发射出去,拽住了四面八方的影子。黑暗先于风雪吞没了他。 滕云深打了个哆嗦,这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紧张。在短短的一瞬之间,保护他的屏障就只有一道影子而已。如果,那个守株待兔的巫师恰巧是皮影法师的话,他很可能会在这一瞬之间抓住滕云深的马脚。 幸运的是,巫师似乎并非皮影法师,他对于滕云深的鬼鬼祟祟一无所知。 不过,谁知道呢?或许,这个巫师——无论他是不是皮影法师——已经发现了滕云深,并且打好主意故作不知,要等滕云深自投罗网。 年轻的巫师却不打算继续按兵不动。观察与思考是有益的,但也得分场合。 他有的是耐心,只不过,这可不是在玩电子游戏。他无法按下暂停键把进程停下来。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而战斗还在继续。 况且,在真实的战斗当中,也并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说法。在敌人彻底咽气之前,你最好不要掉以轻心。反过来说,一个第三阶的巫师试图收拾掉一个第五阶的巫师,本来就是在冒险。 滕云深唤起杀戮之影。 在他身上,杀手的特质与日俱增,甚至于,只需要三次心跳的时间,他就能够招来杀手的影子。 滕云深穿过这道影子。伤痛声嘶力竭地点着了他,并且愈演愈烈,不久之后,他就会在自身的摧残下焚毁殆尽。 第一百八十四章 晚点到达 滕云深慢吞吞地走向三个巫师。 杀戮之影对他造成的伤害尚且不至于令人举步维艰,但是,他对自己施加的痛苦不止于此,他还用弹铜钉子钉穿了自己的手掌。 自我牺牲的圣人为钉刑赋予了全新的涵义,它不再只是刑罚,而成了试炼、仪式与救赎。而滕云深对自己施加钉刑,并不是为了模仿圣迹,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获取魔力罢了。 弹铜的光泽布满了滕云深的双臂。它与纯粹的金属制品所具有的光泽相近,却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分别,它随着滕云深的呼吸一起一伏,充满了活性。 而这样的魔力与影子的世界格格不入。几秒钟之后,两条光可鉴人的胳膊就在阴影的侵蚀下变得锈迹斑斑。 滕云深垂下双臂。它们不像是灵活有力的工具,倒像是沉重的担子,压迫着他麻木的双肩。 他闯入了最后的安全距离。 滕云深感受到了敌人狂野的魔力。与此同时,变形法师迟疑地转过来头。女巫则依然无动于衷。 他立起了又一道杀戮之影,随即将这道魅影推入了实体的世界。一石激起千层浪。女巫们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她们以为自己始终处于安全的环境里,却不曾预料到危险会离得如此之近。啪!颜面无光的变形法师挥爪击碎了杀戮之影。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但是,他们的警醒太迟了。两个女巫在劫难逃,而变形法师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一切都和滕云深的计划一样。 年轻的巫师甩开了自己的左臂。通常来说,人们会甩开别人的手臂而不会把自己的手臂甩出去。但是,巫师是如此古怪的一群人,他们往往会做些人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比如,现在,滕云深用一个念头撕开了自己的左肩,然后把脱落的左臂抛了出去。 他彻底切断了自己与左臂的联系。 不受阴影魔力羁绊的实体与影子的世界水火不容,而具有活性金属魔力的手臂,尤为如此。整个世界沸腾起来,把这条手臂像炮弹一样弹了出去。它势不可挡。 柔软的雪地并不适合用作之字形路线的转折点,而滕云深之所以将弹铜钉子钉入左掌,也仅仅是为了增加这条手臂坚固的属性罢了,他可以选择更具杀伤力的钢铁,只是,在暗影之中,同时运用两种金属的魔力恐怕得不偿失。 杀戮之影爆炸开来,将三个巫师卷了进去。紧接着,飞来的合金之臂撞碎了一个女巫的脑袋。 变形法师或许可以抓住这条手臂,但是,他认为这么做划不来。合金之臂来势汹汹。女巫对于他来说却只是床上用品罢了,他可不愿意为了救女巫而落入敌人的陷阱里。反过来说,如果他放弃救援,或许就能把敌人杀个措手不及。 谁知道袭击者接下来又会耍些什么花招呢?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掉对方。 变形法师朝滕云深扑了过去。他的声势犹若奔腾的闪电,滕云深向右侧转过身去,他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就被变形法师撕成了碎片。 滕云深记得这种感觉,不是指被别人撕成碎片的感觉,而是指将自己撕成碎片的感觉。那就像是在处理嵌入掌心的玻璃碎片一样,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疼痛与比疼痛更为可怕的恐惧。然而,一旦你咬咬牙忍耐下来,你就会发现,伤口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终究得面对它。 影子拽住了滕云深抛向身后的右臂——另一条合金之臂——把它拽了回来。原路返回,这是最为致命的一个角度。 变形法师瞪大了眼睛。滕云深重演了过去的一幕,他彻彻底底地切断了自己与右臂的联系。磅!合金之臂穿过他支离破碎的身体,嵌入了变形法师的胸膛里。 滕云深杀死了女巫,杀戮之影的魔力赋予了他无坚不摧的破坏力。 变形法师的心跳骤然停顿。滕云深把自己洒了一地的零零碎碎捡了起来。它们浸泡在黑暗之中,载浮载沉,仿佛从碎纸机里倒出来的照片。变形法师飞了起来,合金之臂带着他飞向了实体的世界。 紧接着,滕云深跃离了暗影的领土。 砰!变形法师的心脏重新开始了跳动。砰!变形法师用结实的胸膛把滕云深渐渐恢复原状的拳头挤得变形。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吧?”滕云深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毕竟,他不是真正的皮影法师,拿自己的身体变戏法对于他而言颇为困难。 变形法师一脸阴沉地握住敌人的断手。 滕云深放开了阴影的魔力。“哪怕你每天都准时起床,也难免会遇见自己迟到的一天,你来不及赶上班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摇了摇头,“当然,你是巫师,你可以……不在乎。而我则恰恰相反,对此深有体会。”他笑了起来,“但是,你不也有着姗姗来迟的心跳吗?看。这就是我之所以能够理解你的原因。我理解你的遗憾。你就要死了,几秒钟之后,你就会死无全尸。你没有修正这一错误的机会。你迟到了。”影子潮水般退去,鲜血潮水般涌来。滕云深紧紧抓住这股感觉。 再过个几秒钟,恢复过来的变形法师就会把他切切实实地碎尸万段。合金之臂几乎击毁穿了变形法师的心脏,但他恢复能力惊人。 “不是每次犯下错误之后,你都可以从头再来的。”滕云深继续说道。“你做出选择,一个非常非常错误的选择,之后,你就不得不在更为恶劣的前提下做出下一个选择。你以为自己是因为没救她才死在我手上的吗?不,早在你成为了如今的你之时,你就注定会死在我的手上。我们老师常说,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殊途同归啊。” 血液流动的声音包围了滕云深,那不仅仅是用一双耳朵听到的声音,滕云深也用皮肤去感受这个声音。他找到了变形法师的心跳,那颗邪恶的心脏与他破破烂烂的右手仅有咫尺之遥。传染性极强的血液取代了他的五指,握住了懵然不知大祸临头的心脏。 哐当!一辆飞驰而来的火车从变形法师的胸膛上碾了过去,尚且活着的女巫尖叫起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突围 人们制造器具、损坏器具、修补器具。他们的造物越发的不可思议,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们的造物也越发的复杂,方方面面都有着严格的规范,一颗没拧紧的螺丝钉就可能造成足以载入史册的严重事故。 而早在那之前,他们最先拥有的器具是自己的身体。它的漫长历史比历史本身更为漫长,但是,它并非一件简单的工具,恰恰相反,它极为复杂。 人们意图征服太空,他们穷尽时间、人力、智慧与财富,兴建宏伟的航天工程,作为开路先锋。如前所述,一颗没拧紧的螺丝钉或许就会让他们野心勃勃的计划毁于一旦。但是,反过来说,只要你拧紧这颗螺丝钉——这并不难——你就能够透过科学的眼睛,一览太空壮阔的风景。 身体呢?一次再简单不过的伤筋动骨,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折磨你。随着时代进步,人类攻克了许许多多过往的疑难杂症,却还是拿它没什么办法。在医生给你打上石膏之后,你所能做的仅仅只是等待,直到断折的骨骼慢慢愈合为止。这就意味着,身体是如此的复杂,拧紧一颗螺丝钉,远远不足以让它完好如初。 而鲜血法师则与众不同,即使是与别的巫师相比较。他们的身体构造仍然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他们同样会被碾成碎片,然而,紧接着,他们会在血泊之中再生。他们顽强的生命力源自于鲜血的纯粹性。你可以剪破一只血袋,但你没办法剪破一滩血迹。 风雪很急,却掩不住怵目惊心的红色。滕云深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了起来。 他将列车与变形法师的心跳束缚在了一起。而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他们的心跳也是千奇百怪的。巫师的心跳则更为难以测度。为此,他必须透过血液的传染性污染变形法师的心脏,将之紧紧拽住。 传染性是双向的,列车也从滕云深的心跳上碾了过去。 但是,鲜血的魔力改变了他的体质,只要尚且能够呼吸,或迟或早,他就会从重创之下恢复过来。 滕云深被地面撕心裂肺的沟壑绊了一下,险些再次摔倒。失去双臂令他的平衡感变得很糟。 “我们总会迟到的,”他走到支离破碎的变形法师面前,“我也一样,只是,我并没有走错方向。这是我和你的区别。” 强壮的变形法师尚且活着。他睁圆了眼睛,却连自己的震惊都感受不到。他只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滕云深抚平体内翻涌的血液,并再次披上了杀戮之影。 这是颇为致命的尝试,就在一瞬之间,杀戮之影几乎将他不堪一击的身体撕成碎片。当然,他并没有想着要杀死自己,恰恰相反,他准备利用魅影的特质帮助自己尽快地摆脱沉重的伤势。他踩住变形法师的胸膛,并用上了一点力气,把变形法师的心脏踩得更为的支离破碎。 他杀了人,杀戮之影就不再对他造成伤害,魅影的魔力转变为另一种形式,变得截然不同。杀戮之影开始治愈他的伤势。 女巫艰难地翻了个身。她同样活着,侥幸活了下来。滕云深暗自庆幸,毕竟,这不过是区区第二阶的巫师罢了。他走到女巫身边,把脚下的脑袋像一颗皮球似的踢了出去。他又杀了一个人。 滕云深在原地站了一会,体会着渐渐没过头顶的恐惧。他从未独力收拾过一个第五阶的巫师,他计算好了每一个步骤,却还是为此后怕。 他胸有成竹,但是,变形法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没有谁是为了送死而参与到这场战斗中来的。就算滕云深抱着崇高的觉悟下定了决心,也不例外。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知觉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滕云深脱掉杀戮之影。他清楚,魅影给予的奖励即将消失,而伤害会卷土重来。 年轻的巫师把自己断掉的胳膊拽入手中,它们不再像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了,与人们的遗骸一样,这两条胳膊呈现出了五彩斑斓的晶体结构。 而更令他难过的是,森林法师赠予的刺青,就这么被他弃置于风雪之下了。他的手臂长了回来,刺青却回不来了。 滕云深叹了口气。然后,他抓住了游离在四周的燃素。这听起来不怎么合乎常理,但御火法师的魔法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从掌心里升起火焰,将两条胳膊焚毁殆尽。 他不能够把自己躯体的一部分任意弃置。要是它们落入了敌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巫师们能够利用它们对他下咒,他可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只是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巫师们或许会把一条毒蛇放进他的被窝里。 一阵风雪打来,卷走了他的骨灰。他拾起邪恶巫师的钱袋。收集战利品是他的好习惯。多一枚魔币,有时候就意味着就多一次机会。又一阵风雪打来,却没落到他的身上。他离开仙境,回到人间。 正在检查地面的工作人员诧异地抬起头来。他好像瞥见了一条轻烟似的人影。然而,仔细一看,站在他面前的只有刺骨的风。他揉了揉眼睛,嘀咕了几句,也不知道在向谁抱怨。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一致,自然界的流速更慢,超自然界的流速更快。滕云深在基准世界的时间尚未完全作用于自己身上的一刻,躲入了飞机的影子里。他的动作很快,几乎天衣无缝。 而一个凡人居然有所察觉,这可事不寻常。 “十分警觉。”滕云深想,“他持有成为超凡之人的潜质吗?” 巫师很快发现,这个隐隐约约窥见超自然世界的凡人已经被黑剑会打上了标记。邪恶的巫师们和他一样,发现了一具有用之躯,等到他们腾出手来,事情就麻烦了。 滕云深抹去了黑剑会的标记。整个过程并不复杂,他投出自己的专注,一下子就驱除了邪恶巫师的意志。 懵然不知的凡人浑身发抖。他很可能大病一场,但是,这也比沦为巫术的牺牲品要好得多。 滕云深转身离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电话亭 滕云深钻进电话亭。两秒钟不到,悦耳的铃声就响了起来。 “干得不错。不过,请你千万千万要谨慎一些。”乔思明说道,“第二句话是我们的雇主要求我加上的,我只说第一句话。” “我们在哪里碰头?” “离开机场后沿着东路走,你会看到一座茶楼,我在天台上受冻呢。如果你懂得为人处世的话……” “你喜欢哪一种口味?” “什么都不加的苦茶,我可是硬汉啊。” 滕云深把话筒挂了回去。他左右张望,在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之后,他重新钻入了影子里。 他的速度很快。只过了几分钟,他就沿着影子爬上了茶楼空荡荡的天台。乔思明锁了门,但这难不倒巫师。 “好地方。”枪手兴高采烈地朝着他挥了挥手,“居高临下。”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没有被冻着的样子。 这座茶楼虽然是依附机场兴建起来的新店,式样却颇为古典。乔思明穿着如今只出现在电视剧里的军用大衣,倒是颇为相得益彰。 滕云深把热气腾腾的茶递给了他,他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至少来点糖。”他嘟囔着,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还好我有准备。” “战况怎么样?” 乔思明指了指他身后的平板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模模糊糊的,瞧起来,这似乎是一部奇幻题材的电影,而且还是现在已经不怎么流行的那种。 一个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大块头不断用自己的身体往城堡的大门上撞? 如果不是有了之前的经历,滕云深准会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如果没有之前的经历,他也不会提出有关于战况的问题了。两个男人或许应该谈谈女明星与体育运动。“见鬼!”滕云深想,“我从来没关心过这些。”他和枪手的交流总是与死亡脱不了干系。 “这是哪一种巫师?” “能把白月亮吓得束手无策的东西,当然是魔灵了。” 滕云深皱起眉头。他在自己贫乏的记忆当中努力搜寻“魔灵”这个关键词。与之有关的信息是在不久之前才钻进他脑袋里的。只不过,这两三天时间实在过于“充实”了,足以让他这样一个和平年代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发疯。 “对了!魔灵不是……走火入魔的巫师吗?” “走火入魔?我喜欢这个词,现在没什么人用这样的词了。” “黑剑会怎么控制住他的?” “他们只是把他放了出去,触发了白月亮的防御机制。” “我们得救他。” “今天我是第二次听到这么让人沮丧的话了。”乔思明闭上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他评价道,“换做是我,就会让这个可怜的家伙解脱。成功将魔灵救回来的机会可是微乎其微。”他苦笑了一下,“白月亮的学究大概和你抱着一样的心思,否则,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动用致命的武器。”他轻轻哼了一声,“实际上,我们的雇主也有一个营救计划。有钱人的想法就是多余。”他叹了口气,“不过,那是之后才要考虑的事情,现在,我们应该谈谈摆在眼前的问题。” 滕云深点点头。 “大约有二十个巫师在机场安营扎寨。” “你们透过摄像头监视这个世界。”滕云深说道,“但是,超自然的世界里可没有那么多的——” “秘密。” “继续。” “被你解决掉的那个巫师或许是他们当中最为强大的一个。他们慌了。”乔思明露出聆听的神色,“他们表现得不知所措。”他补充道。 “难怪没人阻止我离开。” “你想跟着白月亮,还是跟着我们?” “说说看。” “如果你打算加入白月亮的防御工事,我会为你找到一条神秘路线,你可以经由那条地下通道与他们会合。” “我不明白。如果能使用神秘路线,白月亮为什么躲在城堡里不出来?” 乔思明给了滕云深一个灿烂的笑容:“秘密。” “也就是说,白月亮的人被困在里头了。”滕云深摇摇头,“那我还是跟着你们比较好。” “你可爱的女朋友也在外面。”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滕云深纠正道,“哪一个?” “变形法师。” “给我看看她的情况。” 乔思明耸了耸肩:“她躲进了老城区,我们的摄像头找不到她。我给她拨过电话,她关机了。我猜,她的手机在战斗当中损毁了。” 滕云深紧张起来:“在消失之前,她的情况怎么样?” “没人追着她,”乔思明搔了搔头,“但是,局势不太妙。” 滕云深迅速做出了决定:“我去找她。” 乔思明从兜里掏出一对无线耳机,“保持联络。”他说道。“我会为你指路。” 滕云深接过耳机:“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要杀人就得像现在这样,把狙击枪架好。”乔思明喝了一杯苦茶,“因此,我还是留在这里为好。我或许可以找到出手的机会。” “别这么干。”滕云深劝阻道,“这与你以前面对过的困难不一样,他们人多势众,而你势单力薄,如果你开了枪,恐怕就逃不掉了。” 乔思明笑了笑:“我一次只对付一个。我参与过炮火横飞的战争,也收拾过诡计多端的巫师。我活了下来,直到如今,好端端的站在你的面前。孩子,别担心我。”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扣下扳机,再要收手就来不及了。” “干我们这行就是这样。”乔思明眨了眨眼睛,“抱着自我奉献的精神而来到这里的人可不只你一个。” 滕云深提出了一个建议:“我可以在走之前帮你消灭掉盘踞在机场里的敌人。” “二十个有所提防的巫师?不,我不建议这么做。我们被他们消灭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滕云深点了点头。“把地址给我。”他说道,事不宜迟,他得尽快动身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寻踪 在拿起话筒之前,滕云深想着,要给苏瑞雯打一个电话。而他刚把手指放到了键盘上去,就改变了主意,他知道,自己将会给家里人打一个电话。 他原来不打算这么做的。他很害怕。如果女巫是对的,亲人的声音将让他变得软弱。他既不打算死于之后的战斗当中,也不打算置身事外。但是,他的手指比他的恐惧更为坚定,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就把自家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喂?你好。这里是滕家。” 听筒另一边,母亲非常非常亲切的声音,将他的眼泪从杀手的面孔里轻轻拍落。他捂住嘴,远离话筒,生恐母亲听到他的哭泣声。 现在,滕云深还有逃之夭夭的机会,就和影视剧里的情节一样,他可以保持沉默,缄口不言。但是,他的声带比他的恐惧更为坚定,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就把心底的话说了出去。 “是我。”他回答道,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原本的样子。他很少哭,哪怕是在半年以前得知自己被古怪的雾气抹去了记忆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如今,他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也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他的心情与过去完全不同。 “怎么啦?”滕云深的母亲努力回想着白月亮的巫师们对她施加的暗示,“你——” “没事,喝了点辣的,还没缓过气来。”她的儿子笑了笑,“我……我晚上不回去了。” “你不是辞职了吗?” “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滕云深吸了吸鼻子,“总得有头有尾。” “我知道了。” “帮我跟他说一声。”滕云深清楚,这个时候,自己的父亲八成又在帮邻居们修补各式各样的东西了。 母亲叮咛道:“事情办好了要早点回家,最近外面不怎么太平。” “我上了那么久的夜班,别担心我。你们也早点休息。再见。” “再见。” 滕云深怅然若失地挂上话筒。 他自认为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一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通电话,就让他难以忍受。恐惧紧紧缠住了他。但是,情势危急,现在可没有让他喘气的余地。 滕云深拨了苏瑞雯的电话,提示音告诉他,女孩关机了。而在这样的局面下,很有可能,真相就如乔思明所告诉他的那样,女孩的手机在战斗的过程当中损坏了。这就意味着,情况不怎么妙。 他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尝试着平复心情。感觉不好也不坏。在真正动手之前,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进入了杀手的状态里。 滕云深拽住影子,拽住这股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的能量与物质。影子仿佛童话故事里的隐身衣似的,抹去了他的形迹。他坠入影子的王国。黑暗的时间哗啦哗啦地从他指间流过。 起初,一股阻力阻挡了他的接近,但在他投以专注之后,这股阻力就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他穿过如烟如雾的影子,窜向苏瑞雯所在的方向。 夜幕与灯光给了影子明确的形状,使他得以在影子世界的表层迅速移动——影子世界的底层会赋予他更加不可思议的速度,却也会让他在不知不觉之间迷失方向。 滕云深瞧见了一些黑剑会的巫师,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他们组成队伍,无所顾忌地在他的城市里安营扎寨。而他不得不放过他们。毕竟,他也不过是一个小角色罢了。 旧城区遥遥在望。 他可以选择出租车、公交车或者地铁作为交通工具。然而,他寄望于一次奔跑可以让他甩掉某些精神上的负担。疲倦的精灵与轻快的精灵同时在他的脚后跟下跳舞。况且,他渐渐掌握了少许的诀窍。影子的弹性是最为完美的跑道,给予了他无与伦比的加速度。 关键在于把握住光线流经身体的流量。 当滕云深对于影子世界只是一知半解的时候,环绕着他的也只有黑暗。如今,滕云深对于影子世界的理解与日俱增,他看到了许许多多潜在的事物。 他将一些光从身体里倒出来或者把一些光装进身体里去。他察觉到了……平衡。那并非是光与影的平衡,而是现实与虚幻的平衡。他紧紧抓住了这种微妙的平衡感,就不再下沉或者上浮。影子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了完整的面貌。构成它的万事万物不再仅仅是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影子,它们膨胀开来,具有了立体的轮廓。 阴影之城拔地而起。 滕云深拽住影子,影子也拽住了他。他落入了阴影王国当中最为接近地表的一层。 整个世界呈现出了犹如旧胶片似的昏黄色泽。空气却出乎意料的清澈,纤尘不染。外在的温度消失了,他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 滕云深跃过汽车如同蜗牛一般趴在马路上的影子。他踩着了它们,然后被它们弹了出去。他感受到了钢板坚硬的质感,但那微不足道。它们更多的表现出了影子的可塑性。汽车的影子如同一张一张的弹簧垫,把滕云深抛向了远方。 在一次漫长的跳跃之后,他落入了古老而又生机勃勃的旧城区。这里有着极为拥挤的马路,车辆在静默之中川流不息。他拽住光,把自己提出了影子的世界。 灰尘、声音、色彩迎面扑来。它们带来了混乱与迷惑,却也给了滕云深充沛的方向感。 阴影之城的风景颇为奇妙,但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就和相片一样,记忆再美,也只是过去,人们不能总是沉湎于旧日的回忆里,那不切实际。 滕云深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渐渐适应了实体世界丰富的细节。然而,他需要的并不只是细节,他需要的是变形法师的行踪。 乔思明为他圈定了一个范围,不大不小,只有三个街区。但是,黑剑会的巫师也在此处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得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 也许,是时候大开杀戒了? 滕云深掂量了一下眼前五个敌人的分量。他们的等级不会超过第三阶,不难对付。麻烦的是解决他们之后的事情,如果他们发出信号……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心法师 还没到时候。滕云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黑剑会的巫师们转入视野之外。敌人可不是在街头厮混的恶棍,他们并非一无是处。黑剑会的巫师有条不紊地建立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封锁线。滕云深不打算轻易触发他们的警报。 或迟或早,他得将这群巫师送下地狱。但是,出于长远的考虑,他最好让这支五人小组完好无损地走开。在找到苏瑞雯之前,他得保存实力。 况且,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消灭这支队伍。轻视他的敌人都已经死了,而如果他掉以轻心的话,也难逃那样的下场。他最有把握的事情,就是包括他在内,人人都会死。他总会死去的,自不量力这个死因则具有显著的合理性。 黑剑会是如何分配人手的?他们在机场的关卡里安插了一位等级高达第五阶的变形法师。比起锋利的爪子,黑剑会可能更加看重变形法师灵敏的感官。而刚刚走掉的小队当中或许也有类似的配置。 滕云深往后一退,回到了影子的世界当中。一座一座异色的建筑从地上立了起来,吞没了冷漠的天空。 他觉得有些窒息,却很快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影子世界的空气并不像是真的,它十分清澈,仿佛融化的时间。 他得有一个计划,帮助他穿过黑剑会的封锁线。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摆脱了类似的麻烦。他杀死变形法师,从而穿过布在机场的包围圈。而这一次,他要用更加聪明的做法应付眼前的难关。打草惊蛇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不可能打倒无穷无尽的敌人。 滕云深想起了乔思明说过的话。枪手建议他尽快掌握使用一心之影的方法,这会对他有所助益。 为什么? 滕云深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把专注的意识抽取出来。他做到了,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在他透过镜像观察女巫的时候,两个世界的相互作用激活了他潜在的魔力,他已经超越了巫师的第一个阶段。 他感受到了更多更加隐秘的情感。它们像饮料里的气泡一样滋滋作响,从他脑海的深处涌了出来,宛若火山爆发。 滕云深抓住专注的意识,把它放入了脚下的影子里。 而这一过程比他想象的要难。他失去了专注,这让他时不时的走神。他的症状并没有严重到忘了自己正在做些什么事情的地步。他拽住影子与情感,制造魅影的技艺就如同血液似的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信手拈来。或许,正因为如此,滕云深才能够察觉到自己的心不在焉。 他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中的皮影法师。他又走神了。“哪一个?”魅影在他的指头底下渐渐变得饱满。“对了,手持细剑的女巫。”魅影渐渐发出了晶莹剔透的光泽。 滕云深推开魅影。他没法一心二用,他甚至连把注意力集中于一处都办不到。他的心思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就是不肯好好待在同一个地方。 女巫令滕云深印象深刻。她漂亮的脸孔倒在其次,让滕云深心惊胆战的是她的剑术。如今,滕云深又认识到,在战斗当中为自己缝好一件一心之影有多么的不容易。她一定有什么小窍门。 滕云深盯着自己的杰作。 专注的意识在影子里闪闪发光,照亮了四周千奇百怪的轮廓。它非常非常的特别,难以言喻。形形色色的魅影都有着用笔墨无法表达的美感,而一心之影在此时此刻尤为……不可或缺。 你从图书馆的架子前走过,陌生的作者,似是而非的名目,突然!一本书用它美妙的装帧吸引了你的眼球。一心之影就是这么一回事,它让裁缝四处云游的灵魂不再无处安身。 滕云深穿上了一心之影。 他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究竟可以利用一心之影做那些事情。而在这之前,在他穿上一心之影之前,他对此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他穿上了一心之影,少许专注提高了他的思考速度,他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答案就在于思考和速度。 他把自己散发能量的速度转移到了思维上去。他没有将魔力储存到硬币里去的经验,但他能够分辨出这两个行为的差别。腰带上的储蓄罐会取走他的魔力,而一心之影只是把他的速度从身上的某一处转移到了另一处。 思考是灵魂。思考是生命。思考是宇宙。思考是所有。 转眼之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野心勃勃,满怀雄心壮志。他的思绪跑得很远很远,几乎跑到了城市的另一头。他的骄傲与智慧都在加速的思考下急剧膨胀。 他把自己想象成了无所不能的神。 滕云深抓住一个念头,紧紧地将之抓住,他想得太多了。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可能会就此一发不可收拾,难以自拔。而他不会。因为,他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是滕云深。 他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滕云深把速度从思考上移开,移到触觉、嗅觉、听觉与视觉上去。效果不错。信息纷至沓来,但并不像加速的思考那样令人疯狂。 巫师们释放能量的过程是一个自发的过程,色彩、光线、声音、振动、气味,无一不彰显着他们超凡之人的特殊性。巫师们擅长隐匿行迹。然而,相较于凡人,他们的气场如此的耀眼与巨大,犹若恒星,在变形法师灵敏的感官之下,他们无所遁形。 滕云深放慢了自己散发能量的速度,将之降低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等敌人注意到蛛丝马迹的时候,他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适应快速活动的感官需要些许的时间。巨细靡遗的感受犹如一阵又一阵的洪流,吞没了滕云深的知觉。他试探着走了几步,摇摇晃晃,好像走在索桥之上。脚下的深涧令他不寒而栗。 但是,滕云深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拿来进行康复训练了。他得适应这一切,战胜这一切。苏瑞雯或许正在等待他的救援,刻不容缓。 第一百八十九章 捕猎 滕云深闭上眼睛。光亮在他眼帘之下的黑暗中飞舞,仿佛具象的昏眩。 就通常情况而言,巫师们能够以惊人的精度控制住自己身体的方方面面,就好像透过遥控器上的按钮下达命令一样不失圭撮。但是,加速运转的感官有所不同,滕云深无法抑制它们过度活跃的性能。世界不停打转。此时此刻,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勉勉强强地保持平衡,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 信息犹如绞着头发的梳子一样揪住了滕云深的头皮。他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在这个时间点上,人们对醉汉习以为常。而减缓释放能量的速度,使得滕云深披在身上的一心之影化作了无形之物,人们瞧不见它。 信息蜂拥而来。 它们炫目、咶噪而又易碎,仿佛五彩缤纷的玻璃碎片。你或许会以为,自己正置身于由地震与教堂所组成的毁灭性合奏之下。一扇一扇悬得高高的窗户在你四周摔得粉碎。你无处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把滕云深砸得头破血流。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心底僻静的角落里。他仔仔细细地在回忆当中寻找来自苏瑞雯的美妙气味。 记忆在滕云深的鼻尖苏醒。他回忆起了更多更多的细节。他意识到,变形法师具有两种怡人的芬芳,一种表达善意,一种表达敌意。黑剑会的巫师恐怕只记得后一种,而他记得前一种。这正是他可以利用的线索。 他安然无恙地穿过了第一道封锁线。 与此同时,滕云深也渐渐适应了加速运转的感官。一心之影的魔力提高了感官的运作频率。而在闭上眼睛之后,即使外在的光亮依旧醒目,他还是过滤掉了成百上千的干扰源。 他敲了敲耳机。“巫师们用哪一种魔币存储嗅觉?”他问道。 “墨铁。”乔思明回答道,“情况如何?” 滕云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他稍稍睁开眼睛,然后把手伸进了口袋里。“到处都是黑剑会的爪牙。”他说道,“我想,瑞雯会留下特别的气味……” 乔思明似乎吸了吸鼻子:“聪明。之前我装了个木盒子,挺有用的。”他说的话让滕云深摸不着头脑。 “墨铁的魔力是怎么样的?” “我不得不说,这种金属的魔力颇具艺术性。” 滕云深找到了墨铁硬币,他又等了片刻,耳机的另一头却依旧没有传来下文,“然后呢?”他催促道。 “我的意思是,要想用好它,你得花很多时间去学习。”乔思明叹了口气,“假如你有一枚烟雾弹,你就能够得到大量的烟雾。你可以拿烟雾当颜料,涂涂抹抹,就像个画家,最重要的是,你还可以将烟雾固化。别贸然运用墨铁的魔力,一不小心,你就会把自己关进有毒的囚笼里。” “明白了。”滕云深想了想,“可怕。”他把墨铁魔币塞进投币口里,随即按下爆发开关。 微凉的夜风燃烧起来。月光仿佛变成了血与火的混合物,在它浇灌之下,所有滕云深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东西,都散发出了强烈的气味。他的嗅觉宛若一匹一匹毛色各异的骏马,奔向了四面八方。 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找到苏瑞雯的气味了。深刻的芬芳一路迤逦而去,令人不寒而栗。那是留给邪恶巫师的警告。 滕云深站起身来,缓缓迈向第二道封锁线。他运气不坏,在口袋里找到了一枚墨铁魔币。但是,他也只找到了这一枚墨铁魔币。也就是说,他必须尽快找到女孩的下落,否则,一旦魔币的魔力耗尽,他就无法从气味入手寻找对方了。 这并非易事。如果只是用上一枚魔币就可以找到苏瑞雯,黑剑会也不至于直到现在还对藏起来的女孩束手无策了。 滕云深要找的是藏在警告信号之下的另一种气味。它不易察觉,却又萦绕心头,迟迟不曾散去。那是苏瑞雯留给朋友的气味,敌人未必能够加以分辨。 他相信,女孩不会时时刻刻处于杀气腾腾的状态之中。他与苏瑞雯接触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他了解对方的性格。 在集市里的时候,就是她阻止了意图向滕云深复仇的同伴。她很快就从打击之下恢复了过来。 她是战士。过去,人们将易怒视为战士不可或缺的品质,而她是更为优秀的战士,遇事沉着冷静。她能够把自己藏好。 接下来就是滕云深的活了。 他隐藏了自己的魔力,但并未隐藏自己的五官。假使躲入暗处的苏瑞雯监视着外面的动静,或迟或早,女孩就会发现深入包围圈核心的他。 滕云深停下脚步。“该死!”他想。他忽略了最为至关重要的问题。黑剑会拥有发起一场战争的资源,他们兵多将广,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 他瞧见了正在施法的青铜法师,以及五个正在等待青铜法师为他们指明女孩去向的黑剑会巫师。 滕云深甚至不可能先于他们找到苏瑞雯。他留下的蛛丝马迹在青铜法师眼里估计和步行街广场的大屏幕一样引人注目。敌人会在转瞬之间识破他的伪装。 他似乎应该打道回府了。 然而,滕云深的思考模式与众不同。他认为,自己应该杀掉眼前的青铜法师。从有了这个念头到做出了这个决定,时间只过去了两秒钟。 他从腰带里取出墨铁硬币,又挑了几枚可能用得上的硬币,将它们一一嵌在腹部上。 做好准备之后,他再次闯入了影子的王国。 他穿着魅影,而非普普通通的影子,他站在黑暗世界里,如同站在探照灯的强光之下,每一个巫师都能够看见他无所畏惧的身姿。 黑剑会的巫师马上就发现了他。他们大声叫喊,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凶光。他们迫不及待,要把滕云深撕成碎片。 整座城市的影子仿佛立体贺卡里的城堡似的,从地平线下蹦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章 飞人 滕云深将自己置身于阴影之城里。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重重叠叠的影子。然而,他无法从巫师的视线之下逃走。这座城市之所以具有参差不齐的高度,就因为滕云深照亮了它的轮廓。而他身上的光芒和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显眼。 巫师们的喊叫宛若遮天蔽日的浪头,声音打落下来,压得一座座高楼大厦摇摇欲坠。这座城市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唯独滕云深身后的电线杆依旧站得笔直。光芒流向了它,它正在成为阴影之城的中心。它既不是最亮的一个,也不是最暗的一个。它是光与暗的基准。 滕云深向电线杆伸出手去。 天上下起了闪闪发亮的雨。这个世界越来越像是旧胶片里的风景了。模模糊糊的噪点在沉默的空间里飞速跳跃,却仍然没能留下任何声音。 滕云深必须争分夺秒。 两个皮影法师即将在他的领土里现形。此时此刻,他们看上去尚且像是纸灯笼里的火苗,可是,只在须臾之间,他们就会从纸灯笼里跳出来。为此,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把光流经身体的流量调节到阈值以内。这对他们来说,并不会比用指头捅穿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更难。他们或许不像滕云深那么擅长杀人,但在操纵影子的技巧这一方面,他们远远胜于滕云深。 皮影法师最先学会的可不是制造魅影。压缩影子、固定影子和稀释影子才是他们的基本功。 一心之影沿着滕云深的手臂窜了出去。魅影的脚步犹若舞蹈家一般灵巧,具有人形难以企及的空灵之美。它轻轻跃起,同时抖开了自己的手臂。 来势汹汹的皮影法师近在咫尺。 魅影抢在他们抓住滕云深之前抓住了电线杆。它的手臂尚且带着滕云深全身的速度,快如闪电。 紧接着,它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滕云深丢向了电线杆的顶端。皮影法师刚刚碰到滕云深的斗篷,就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飞出了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 在实体的世界当中,由水泥砌起的电线杆具有可观的硬度,而在阴影的世界当中,它的质感或许更为接近游乐园里的橡胶玩具。在一次不堪重负似的弯曲之后,电线杆猛地把自己的脑袋朝着另一边扭了过去。 滕云深腾跃而起,好像搭上了一双直冲云霄的翅膀。 皮影法师们分工明确。一个拽住了电线杆,把它扯了回来。另一个把自己的影子抛了出去,意图捕获终将落地的杀手。 他们以为滕云深想要逃跑,他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可是,如果滕云深想要逃跑,他根本没有在影子世界当中现出原形的必要,他完全可以默不作声地避开危险。 他们没有机会了。 再度掉头的电线杆把滕云深弹向了相反的方向。皮影法师们大惊失色。他解开身上的影子,不再溶于黑暗的时间。阴影的斥力随之而来。滕云深一脚蹬开了粘在脚后跟上的魅影。 三个光与暗的基准点撕裂了阴影之城,两个皮影法师一先一后失去了平衡。 遭受阴影魔力驱逐的感觉并不好受。天空与大地似乎都压在了滕云深的身上。要是他站着不动,情况自然有所不同。可是,他正在飞行。内在与外在的能量拧在了一起,转化为势不可挡的推力,将他如同导弹似的抛向了前方。有一瞬间,滕云深以为自己掉进了全速运转的滚筒洗衣机里。世界颠来倒去。 爆炸的一心之影吞没了皮影法师们的感官。 出入阴影世界并不一定要在三条基准坐标轴上进行实质性的移动。 过去,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巫师利用了镜像魔力的吸附原理,吸走了滕云深的影子,从而不费吹飞之力就把他赶出了阴影世界。而那段经历尚且是发生在具有表层与底层两个相对概念的抽象阴影世界里的。在具象阴影世界里,则无论他怎么闪转腾挪,都不再具有神秘学当中上浮或者下沉的意义。 然而,他愿意忍受这一过程,就为了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加速。 与抽象的阴影世界不同,具象的阴影世界里并非只有不可捉摸的黑暗。它有棱有角的轮廓与自己的基准——无论是自然界还是超自然界——一一对应。滕云深在具象的阴影世界当中移动,就等同在实体的世界当中移动。 而他无论是进入阴影世界还是离开阴影世界,都不是出于逃跑的意图。他要青铜法师去死。 滕云深猛吸一口气。钢铁的光泽爬满了他的臂弯。雪亮的月色高高扬起,又重重落在了他的身上。世界豁然开朗。 沉浸于过去的青铜法师对此一无所知。紧接着,滕云深打碎了他的鼻子。青铜法师惨叫起来。痛苦击倒了他的魔力,他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结果比滕云深预计的要糟。青铜法师并非战士,却拥有一副合金之躯,兼且法力达到了第四阶的水平。要杀死他并不容易。滕云深未竟全功。 先前中计的皮影法师从青铜法师的影子里钻了出来。 对方在转瞬之间适应了一心之影的影响,令滕云深略感意外。他挥舞钢铁之拳,对方却又一下子沉进了影子里去。 只要阻止敌人借道阴影世界逃跑,皮影法师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无意与胆大妄为的杀手短兵相接。 而滕云深并不打算放过他,另一个皮影法师尚且又聋又瞎,要将他们翦除,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 假使能够除去皮影法师,滕云深就没了后顾之忧,不至于无路可退。 他在青铜法师的后脑勺上踩了一脚,把这个可恶的巫师踩入影子之下。皮影法师窜到了他的身后。滕云深唤来妖魔。皮影法师立起了一道魅影。 两人同时动手。滕云深指使妖魔,将皮影法师牢牢抓住,皮影法师则先一步把魅影推到了他的身上。青铜法师醒了过来,在滕云深脚下死命挣扎。他生锈了。紧接着,魅影爆炸,魔力的漩涡将三个人一同卷了进去。 “行了!”在妖魔钳制下动弹不得的皮影法师喊道,“杀了他!” 朝他们跑来的巫师开了一枪,把滕云深的右手打成了碎片。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弱点 就在一瞬之间,滕云深弄明白了恐惧之影的奥秘。披着它的时候,魅影会将穿戴者的要害从致命攻击之下移开,而引爆它,则会将事物原本并不存在的弱点暴露出来。 不幸的是,这一次,为魅影的魔力所害的人是滕云深自己。仅仅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子弹,就将他的钢铁之拳打成了碎片。 绚烂的色彩在他的左肩上冒着,如同灶台的火苗。这里是第二处弱点。持枪的巫师瞄准了他。滕云深转过身去。当!子弹打在他的背上,溅起了一捧火星。 皮影法师摆脱了妖魔的爪牙。将奇形怪状的影子与妖魔鬼怪联系在一起,恐怕是每个人在小时候都曾经做过的事情。他轻而易举地识破了杀手的真言魔法。皮影法师低下头去,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觉得自己是时候退下火线了。 滕云深一脚钉住了皮影法师亟欲远走高飞的影子。又一颗子弹找到了他的弱点。这次是在右肘。当!他的胳膊一分为二。 恐惧在皮影法师的脑海里尖叫。他离钢铁法师如此之近,并且和对方一样,浑身上下都是不可理喻的破绽。这个不要命的疯子!他毛骨悚然。 滕云深舍弃右臂,换来了用左拳敲碎他头盖骨的机会。 杀手举起拳头。钢铁冰凉的光泽刺痛了皮影法师的眼睛。他急忙撕开了自己的脑袋。 在实体的世界里,这样的做法并不明智。在黑暗的时间之外,阴影魔力的结构十分脆弱,它不再具有强力胶似的黏性。皮影法师将会因此变得迟钝,甚至将会因此陷入假死的状态。 然而,要判断这是否明智之举,还得看他是否有别的选择。事实明摆着的,自己动手,总好过让别人动手。 滕云深一拳砸倒了皮影法师。砰!持枪的巫师再次扣下扳机,打穿了他的胸膛。皮影法师的想法似乎是对的,滕云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对于伤害无动于衷。 可惜的是,皮影法师并未亲眼目睹这一幕。他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之中。 滕云深立起了一道杀戮之影。当!子弹击碎了他的后颈。滕云深走向魅影。他的脑袋摇摇欲坠。持枪的巫师抬起枪口。魅影犹若一团迷雾裹住了滕云深。当!子弹削去了他的耳朵。 杀手穿上了杀戮之影,穿上了一声斑驳的锈迹。 阴影的魔力与金属的魔力总是水火不容。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拽住了持枪巫师的重量。下一颗恶毒的子弹失了准头,飞向了街道的另一角。他将失去平衡的敌人拽到了自己跟前。 皮影法师四分五裂的身体在月光下缓缓蠕动。滕云深低下头去,用肉眼而非钢铁之眼望向地上的影子。他立起又一道杀戮之影,将之挡在身前。 持枪的巫师甩了一下枪口,用一颗子弹射穿了魅影与滕云深的脚踝。重力线断成两截。他转了个圈,四平八稳地跳到了滕云深的背上。 他是合金法师,分量同样不轻。 而杀手只有一条锈迹斑斑的胳膊可用了。他甚至没碰到敌人的衣角,就被踩倒在地。杀戮之影的魔力在合金法师的身上起了作用,却无济于事。他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合金法师举起枪托,砸开了他的后脑勺。 滕云深记得流传于遗迹里的诗。 月光是静悄悄的火。它广漠无垠的冷寂之下隐藏着汹涌澎湃的情感。它的能量极为隐秘,却可能比白昼耀眼的天光更为危险。它平和的表象充满了欺骗性。只要你离得足够近,它就会吞噬你,将你焚毁殆尽,如同不期而至的火焰一般。 月亮是太阳的阴暗面。它与太阳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相似性。人们把两者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月亮是太阳夜晚的化身与邪恶的双胞胎。 滕云深在地上找到了真实的月光。 它赋予了影子朦胧的边缘,反过来说,影子也赋予了它朦胧的边缘。这就意味着,找到影子,你就找到了月光,它无处不在,却又具有微妙的形体。 而这一切并不全然是真实的。 月亮似乎是太阳的镜像,它呈现出了某些与之相对的特质。两者高居于神秘的天空之中,却又有着与相似性一般显而易见的相异性。月亮是镜面之后的太阳。 面对镜子,你会看到什么呢?你会看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镜中之影。你对着它做表情,它也会对着你做表情。一颦一笑,分毫不差。它就是另一个你,只不过,它活在神秘的镜中世界里。 可是,如果你向它伸出手去,或许,你就会察觉到彼此之间的不同。你对着它伸出右手,它却向你伸出左手。如果把镜面放在脚下,你就会进一步发现,当自己正立着的时候,它是倒立的。 你开始意识到,镜像与实体是如此的相似而又相异。 这就是镜中之影。它的“左”对应着你的“右”,它的“右”对应着你的“左”,它的“上”对应着你的“下”,它的“下”对应着你的“上”。不是吗? 你以为自己找到了规律,然而,实际上,你只是被骗了。 把左边的袖子折起来怎么样?做完标记之后,假使你抬起左手,就会意识到,镜子里的自己抬起的也是左手。这只手位于另一侧的“右边”,可是,它确实是左手。 左和右的概念在这里显得模糊不清。 但是,万事万物呈现在人们眼中的面貌不一样。光线交错而过,本应在他的视野中留下倒悬的风景。然而,人们会欺骗自己,在观察这个世界的过程当中,他们更倾向于得到一个符合直觉的印象。 地上的影子离滕云深很近,几乎就在他眼皮底下。而月光也离他很近。他找到了真实的物象。 世界掉了个头。 滕云深唤起太阳之火,点燃了无处不在的月光。 要烧死一个巫师可不容易。只不过,皮影法师是用阴影把自己四分五裂的身体捆绑在一起的。而滕云深生起了熊熊烈火,火光冲天,一下子就蒸发了他的影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 飞旋 杀戮之影正在起作用。滕云深杀了人,魅影就开始治愈他的伤势。他转过身去,用肘尖重击合金法师的小腿,碎裂声在他耳边跳着,令人心满意足。 滕云深没能立刻杀死合金法师。他刚想再用上更多的力气,敌人就从他的背上跳了出去。魅影令他变得迟钝。阴影魔力与金属魔力格格不入的本质引发了这一现象。杀戮之影会治好他的伤势,但不会让他光亮如新。影子给他的钢铁之躯上了一层锈壳,就不会将之洗去。 但是,合金法师马上就跳了回来。他还没弄清楚状况。他认为自己的同伙依然活着。他是合金法师,能够忍受血肉之躯难以抵挡的伤痛。这让他有了一种错觉,大火无法烧死皮影法师,滕云深也无法把他撕成碎片。合金法师对于滕云深唤来太阳之火的原因只是一知半解。他没能充分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影子依存于光。滕云深生起大火,并不是为了烧光皮影法师的影子。恰恰相反,集聚的火光给予了巫师们的影子清晰的形状。 它们倒在火光之下,深一块浅一块的,犹若雨后的水洼。滕云深抓着了这一联系。他透过真名的法力,将巫师之影化作了肆意蜿蜒的水泊。 热浪卷起了茫茫水汽。 皮影法师不再具有相对完整的形体了。用影子将四分五裂的身体粘在一起的时候,他姑且是完整的,只要花上十秒钟,他就能够重新拾回意识。但是,滕云深不给他这样的时间。他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死无全尸。 合金法师并不知道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滕云深,都无暇确认皮影法师的状况。有所不同的是,滕云深清楚,皮影法师必死无疑。他无需去确认结果,他就是下杀手的那一个人。 杀死皮影法师只花了他一个念头。 合金法师不以为意。合金之躯使得他对于伤害的敏感程度降低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水平。他知道杀戮之影令自己变得易碎,也知道杀戮之影令滕云深变得锋利,但是,他忽略了另一道杀戮之影的魔力。 滕云深杀了皮影法师,杀戮之影将他变得无坚不摧。 合金法师压着杀手的独臂,带着他转圈。他依然占据优势。他比敌人多了一条胳膊,而且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生锈的痕迹。 滕云深弯曲左臂。他锈迹斑斑,步履蹒跚,任何人都能够识破他接下来的动作。合金法师挥出闪电般的一拳,打碎了滕云深的五官。 如前所述,杀戮之影既令滕云深变得锋利,也令滕云深变得易碎。 合金法师不明白,杀手为什么敢于在已经受到恐惧之影影响的情况下,又将自己置于杀戮之影的影响之下。 滕云深扭过头去。 他的脖子也裂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口子几乎将他的脑袋与躯干分家。合金法师矮下身去,避开他徒劳的反击,并绊了他一下,破坏了他的重心。 下一秒,杀手就会死。合金法师会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 滕云深跌跌撞撞地侧过身去,眼前就要撞进合金法师的臂弯里。然而,他挥出藏在背后的右臂,在胸有成竹的合金法师尚未回过神来之前将对方斩成了两段,势如破竹。这条手臂刚刚长好,它是崭新的,尚且未被斑驳的锈迹缠住。 伺机而动的祭仪法师立刻发起攻击。他的手掌太大了,一不小心就会将同伙拍倒在地。当然,此时此刻,这样的顾虑不复存在。死人不会抱怨。 热浪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如同火山的咆哮。 滕云深无所畏惧地握住了祭仪法师炽热的手腕。他杀了两个人,杀戮之影的魔力令他锐不可当。 裂痕在祭仪法师的手掌上绽放。转眼之间,滕云深就会把它捏得粉碎。可是,这只大得不成比例的手掌仍然处于急剧膨胀的状态里。祭仪法师扣住滕云深的拇指,用力拗了下去。 杀手顺着敌人使劲的方向打了个转。他挣脱掣肘,摔倒在地。祭仪法师的大手高高在上,覆盖住了他的整个视野。这只手掌既是红色的,也是黑色的,既是火焰,也是夜晚。它吸收着太阳之火的光与热,飞速壮大,吞没了整个世界。 幸好,滕云深还是可以推开它。钢铁之躯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哪怕生锈了,成了一堆废铁,依然重量可观。滕云深抛出重力线,在间不容发之际将燃烧的大手从自己的头顶上方推开。 祭仪法师狼狈不堪地打着转。 另一个巫师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机会。他高高跳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陡峭的弧线,最后落在了滕云深的退路之上。 杀手没忘了自己嵌入腹部里的东西。 温暖的血液缠着发凉的硬币,在他的专注与金属的魔力之间建立起了无形的羁绊。他似乎离这股能量很近,又似乎已经得到了这股能量。 滕云深激发了墨铁的魔力。 他缓缓起身,却像是奔跑着撞上了一层厚厚的软玻璃。火以死去巫师们的身体与影子为燃料,烧着了发亮的烟雾,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的视野。但是,他感受到了更为丰富的内在。创作的灵感在他的脑海里跳舞,他即将把形状赋予眼前肆意弥漫的烟雾。 滕云深指了闪闪发光的巫师一下。 其光芒与光辉法师热烈的光芒有所不同,它仿佛来自于宇宙的尽头,坚不可摧而又冷漠无情。它是一团虚幻的火焰,燃烧着万事万物透明的缩影。 巫师正在阻止滕云深从地上爬起来。 烟雾在杀手的指下打着旋。他并不怎么关心敌人是如何阻止自己的。巫师们的魔法千奇百怪,他不可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之破解。然而,要杀死敌人并不需要你的无所不知,有时候,你需要的只是体育精神:更快、更高、更远。他将专注集中在变幻的漩涡之上。 滕云深仿佛成了兴致勃勃的画家,而巫师们死去的身影就是最好的浓墨重彩。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逆转 滚滚浓烟可不只是烧焦的空气。它来自于巫师们的尸骨,乃是邪恶之物的碎片。而在滕云深的专注之下,这团烟雾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可塑性。当他伸出手去的时候,烟雾依然会从他的指间穿过。但是,某些变化发生了。整片烟雾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他碰不到熠熠生辉的巫师,但也没必要那么做。他把烟雾推了出去,令敌人不辨东南西北。 可惜的是,他的敌人不只一个。 祭仪法师挥起大手,拍中了滕云深。天昏地暗。燃烧的黑色与红色成了仅有的两种颜色。他跌入火海。祭仪法师唤起超形。未知的魔神同样持有着一只炽热的大手。它拨开太阳之火,逼近倒地的滕云深。 杀手想象着自己握住了一柄锥子的样子。烟雾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手里。颜料即将干掉。杀手抓住最后的念头,涂涂抹抹,将烟雾聚拢为趁手的武器。 这并不容易,生锈降低了他的思考速度。金属的魔力在他的体内来回激荡,犹若空谷之声,要在身体里的某一小部位保留有血有肉的质地并不容易。 然而,合金脑袋也有它的好处,起码,滕云深不会被敌人吓得惊慌失措。他以近乎旁观者的视角审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超形扬起火焰之手。 滕云深把锥子刺到了超形的掌心里去。杀戮之影依然在起作用,既令他变得脆弱,也令他变得更具杀伤力。滕云深转动握柄,把超形大得吓人的手绞得粉碎,仿佛那只是纸扎的模型。 祭仪法师把超形推到了一旁。 大多数巫师之所以唤来超形,只是为了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在滕云深经历过的战斗当中,能够像江潇潇那样一心二用的巫师少之又少。 祭仪法师也不例外。他将超形当作盾牌,消耗了滕云深发起攻击的机会。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滕云深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他连弯曲自己的手臂都做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杀手也一尺一寸的动弹不得。大多数时候,杀手的危险程度取决于他让人防不胜防的程度。而要让你的目标防不胜防,你要么藏在对方意想不到的地方,要么速度快到对方反应不过来。 滕云深显然两样条件都不具备。他在劫难逃。 祭仪法师举起硕大无朋的燃烧之手。 滕云深打了个滚。火山落下,溅起漫无边际的灰烬。祭仪法师睁大了眼睛。燃烧之手太沉了,拖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冲。滕云深站起身来。烟雾压着熠熠生辉的巫师,他不再受到掣肘了。 杀手一掌劈在了祭仪法师的喉咙上。咔嚓。崎岖的豁口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撕开了对方猝不及防的脖子。 滕云深淬炼了自己的身体。 恐惧之影在他的合金躯壳上留下了一处又一处缺陷,杀戮之影在他的合金躯壳上铺下了一层易碎的质地,而太阳之火烧着了他的合金躯壳。 滕云深在纪录片里见识过熔炼钢铁的工艺。如今,金属、火焰、烟雾一应俱全。他几乎闻得到煤块燃烧的气味。 人们冶炼金属,也许是为了让它变得柔软,也许是为了让它变得坚硬,总而言之,是为了让它变得好用,让它不再具有种种天然的缺点。 滕云深把锻造的意象与自己的缺陷捆绑在了一起。火焰洗去了杀手关节上的锈壳。 祭仪法师被表象蒙在了鼓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对手身轻如燕。他疏忽大意,露出了破绽,而他的对手做好了准备,终于等来了此时此刻。 滕云深正在熔化,但是,他杀了祭仪法师,一切就不再是问题。杀戮之影治愈了他。 杀手跃出火海。月光如水,洗去了裹挟着他的火焰。锻造之火几乎杀死了他,却也将他的缺陷焚毁殆尽。杀手朝着尚且还在原地打转的皮影法师奔了过去。只在转眼之间,滕云深就杀死了他的三个同伙,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摆脱一心之影的影响,不知自己大祸临头。 滕云深一肘砸碎了皮影法师的脑袋,结果了这个落后分子的性命。他在脚下的影子里埋伏了妖魔,就为了在紧要关头抵挡对方的偷袭。但是,直到大局已定,他的埋伏都没派上用场。 杀手转身,面向熠熠生辉的巫师。对方手忙脚乱地推开了压着自己的遗骸,他的光芒奄奄一息。死亡的魔力污染了他。 在墨铁魔力的作用之下,烟雾中固体的部分吞噬了气体与液体的部分。而滕云深投下的烟雾弹由巫师们的尸体制成,更具威力。 杀手感受得到鲜血、骨骼、肌肉所具有的邪恶魔力。他仍然没弄明白,敌人为什么可以阻止自己起身的动作,但这不会妨碍他杀死对方。他并非专职的死灵法师,可是,他杀死了四个人,杀戮之影的魔力使得他势不可挡。 滕云深引爆了缠住巫师的遗骸。轰隆!熠熠生辉的家伙在剧烈闪烁的光芒中灰飞烟灭。 他随手扯来一片固化的烟雾,挡住迎面飞来的碎片。 紧接着,滕云深放开墨铁的魔力。他渐渐熟悉了这种能量的特性,但是,假如他试图在更大的范围内影响烟雾的话,恐怕就会像乔思明所说的那样,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关了进去。 他走过发烫的地面,踩碎了十几只从尸体里长出来的眼珠,站到了像乌龟一样爬着的青铜法师跟前。 “别杀我。”曾经高高在上的巫师抬起破碎的面孔,苦苦哀求,“我可以帮你避开他们。”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落入敌人手中的一天。他是黑剑会里最具潜力的青铜法师之一,根本不应该落得兵败人亡的下场。 “没问题啊。”滕云深轻轻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可是,我不需要你帮我避开他们,你要做的是,告知我那个女孩的去向,并清除掉她留下来的痕迹。然后,我就放了你。你知道的,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说话算数。” 第一百九十四章 会合 青铜法师浑身颤抖,却不得不咬紧牙关,将专注投向地上的脚印。 他是黑剑会的巫师,即使是在为数众多的恐怖巫师当中,他也是最为可怕的一类人。然而,无名的杀手在电光石火的转瞬之间杀死了五个黑剑会的巫师,如同死神的化身,恐惧之源,他只得屈服。 况且,他并非战士。他是养尊处优的青铜法师。他杀过人,但杀的也只是那些凡人罢了。黑剑会发现了他的邪恶与才华,将他纳入了组织之中。他几乎从未参与过战斗,没有流过血。他以为自己站在了强力的一方,就可以高枕无忧。但他错了。杀手突如其来,打碎了他的脸,杀光了他的同伙…… “她望着那里。”青铜法师战战兢兢地指向远方的钟楼。他一早就已经得到了答案。之前,他只是故作高深,存心折腾,打算瞧瞧同伙们心急火燎的样子,他以此为乐。如今,他稍作拖延,就为了表现自己的努力。 滕云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青铜法师松了口气。杀手现在的表情没笑着的时候那么可怕了。杀手就该有杀手的样子,不苟言笑。笑着杀人的家伙往往有些精神方面的问题。黑剑会里有许许多多心理**的怪物,他习以为常。只不过,落入疯子手中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情了。 “我扭转了她的痕迹。” “你没撒谎。”滕云深皱起眉头,“我并不擅长分析他人的心理活动,”他缓缓说道,“但是,我撒谎了。而我在你的气场里找不到同样的……辐射。” 青铜法师感到困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慢慢提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滕云深叹了口气,“我没打算放过你。”他耐心地解释道,“你不再具有利用价值了,我要你去死。” “可是!”青铜法师惊慌起来。 “我们都知道,规矩只和讲规矩的人讲。”滕云深又露出了那种若有所思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杀了你,谁会知道我言而无信呢?” 他抡起拳头,敲开了青铜法师的脑袋。 乔思明的声音在耳机里响了起来:“解决了?” “有线索了。”滕云深拾起邪恶巫师们的硬币,“刚刚我遇到了一个巫师。他让我一直摔跤。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这些?” 滕云深回忆着当时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东西压着我,但我就是很难从地上爬起来,我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较劲。”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他闪闪发亮,宛若钻石。” “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乔思明嘀咕道,“你肯定遇上了钻石法师。” “原理呢?” “他们将自己的状态保存在钻石里,作为施法的要素。如果他保存了海拔,则在他的影响之下,你试图提高海拔的任何努力都是事倍功半。” “听不懂。”滕云深说,“可是,钻石……很贵。” 他找到了又一枚墨铁硬币。只不过,血与火的刺鼻气味掩盖了女孩留下的信号,它们混合在了一起,渐渐稀释了他的记忆。他就快忘记女孩的气味了。 幸好,青铜法师给他指明了方向。 滕云深望向钟楼。在第一世界当中,它气势恢宏,如同威严的城堡,与基准世界当中灰不溜秋的它相去甚远。人们究竟对它寄予了怎么样的向往呢?早在数十年以前,它就不具有报时的功能了。滕云深还以为,它已经被人们遗忘在了故纸堆里。然而,当下的它却是如此的壮观,超乎想象,仅仅是远远望着,就令人头皮发麻。 杀手的脚下涌起了新的力量。 在漫无头绪的飞奔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个目的地。他见识了为数众多的死亡,深深明白,在残酷的战争里,哪怕是法力高深的巫师,也终究难逃一死。他们穷尽手段,或许仍然敌不过突如其来的厄运。 痛苦的预感挥之不去,焦虑的野兽在他的心底来回踱着步子。他就快发疯了,却只能悄无声息地避开一群又一群的敌人。 如今,杀手不再为之困扰。阴霾散去。他找到了方向,女孩的下落不再是空中楼阁,无迹可寻。在他脑袋里吵吵闹闹的噪音消失了。 他走近钟楼。 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齿轮徐徐转动,声响遥遥可闻。它们如同配合默契的演奏家,组成了妙不可言的乐团,将机械的精准与艺术的灵性糅合在了一起。 一路之上,到处都能看到敌人犹如阴霾似的踪影。 这座城市即将落入黑剑会的手中,而交给他们的任务目标仅仅是一个女孩。他们放松了警惕,既对杀手视而不见,也对后方的变故一无所知。滕云深披着一心之影,在他们的眼里与周围的凡人并无分别。 滕云深离开熙熙攘攘的暖流,登上了僻静的坡道。钟楼附近一片漆黑,瞧起来很像是那种用以躲避敌人的理想地点。然而,在闹市之中,它的冷寂显得非常非常的特别。它卓尔不群,仿佛来到了贫民区里的国王。 黑剑会为什么忽略了这里? 滕云深眯起眼睛。他拾级而上,不意之间,又撞见了一个巫师。后者趴在栏杆边上,对于他的到来视若无睹。 巫师只不过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忙里偷闲罢了。而区区第二阶的小角色,要将之杀死也不费吹灰之力。 滕云深却还是觉得有些冷。悲观的情绪又在作怪了。他不希望事情发生变化。 或许,女孩注目于钟楼并不代表着她就要到这里来。 滕云深走近巫师。对方瞪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巫师没能察觉到他的威胁性。滕云深将手伸入第一世界,扣住了巫师的脖子。咔嚓。巫师的喉骨在杀手的五指之下如同中了剧毒的蛇一样抽搐起来。咔嚓。滕云深拗断了手中的脖子。 紧接着,他闯入第一世界。巫师大声喊叫,却无济于事。他挥起拳头,砸了两三下,把巫师打得头破血流。 “告诉我,你们……”他逼问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滕云深转过头去,看见苏瑞雯正从黑暗之中走来。 或许,女孩抓准了敌人的心思。 第一百九十五章 避难所 滕云深问道:“杀了他?” 巫师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奄奄一息,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女孩打了个哆嗦。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了转瞬之间的迟疑。“动手吧。”她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令人捉摸不透。 滕云深扬起胳膊,将巫师的脑袋从他的脖子上打落下来。 苏瑞雯张了张口,却又将话吞了回去。 “现在情况怎么样?”滕云深察觉到了女孩表情里的微妙之处,但并未多想。他十分期待着与女孩的重逢,但并未期待着一个亲切的拥抱。 “先处理尸体。”苏瑞雯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瓶子。滕云深点着了双手。她就把瓶子收了回去。“交给你了。”她笑了笑,却好像只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才选择了笑容。 滕云深将巫师的尸体化作了灰烬。 “来吧。”女孩退入黑暗之中,“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对不起。” 苏瑞雯扬起一边的眉头。“怎么了?”她好奇地问道。这个时候的她,又是以往生气勃勃的模样了。 “你留着他,就为了将这里隐藏起来。而我破坏了你的计划。” “小事一桩。”苏瑞雯不以为意,“走这边。”她推开一道暗门。 滕云深走入狭窄的甬道之中。女孩关上了门。齿轮转动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女孩急促的呼吸在他耳边响着。两个人贴得很近。滕云深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该忽视女孩有异于以往的地方。 他认识苏瑞雯的时间并不长,但他认为自己是了解对方的。而有口难言并不适合苏瑞雯。 女孩可怜兮兮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云深去了哪里?我们在那个地方找不着你,潇潇都急哭了。” “抱歉。”滕云深想起了与三王遗迹保护协会发生的冲突,“总而言之……一言难尽。”当下并不是向苏瑞雯提起这段经历的好时机,那只是徒增她的烦恼。 女孩用力点了点头:“回家了就好。” 滕云深下意识地问道:“你有哭吗?” “嗯?” 滕云深闭上了嘴。 “因为要在潇潇面前表现出可靠的一面,”苏瑞雯很快反应了过来,“所以只好把泪水藏在心底呀。” “让你们担心了。” 苏瑞雯摇摇头:“是我们连累了你,令你不断地陷入危险之中。”她叹了口气,“现在也是……云深很累了吧?我们却没能为你准备好温暖的家乡。” “没关系。”滕云深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头,“我不再想着逃避了。” “我瞧得出来,云深变得不一样了。”苏瑞雯的语气幽幽的,仿佛一缕轻烟在飘。“我……云深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拷问了一个青铜法师。”滕云深放慢了脚步,“如果有另一个青铜法师发现了你的动向,那可就麻烦了。”他有些不安。 “他们找不到我们。”女孩缓缓说道,她沉默了片刻,“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谈谈。”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停了下来。 滕云深转过身去:“就在这里?” “嗯。” “说吧。”滕云深松开双手,“我听着。” “之前,在云深问我要不要杀掉那个人的时候,我犹豫了。”女孩为难地眨了眨眼睛,“我并不是认为那个人罪不至死。这是一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舔了舔嘴唇,“只是,我不确定这件事情是不是应该由云深来做。我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滕云深舒展了一下十指。夺去一条生命的感觉尚且在他的指间摇晃。苏瑞雯碰了碰他的指头。 “杀人的时候,这双手会疼吗?” 滕云深明白,苏瑞雯提到的疼痛与物理层面上的伤害无关。那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伤害,来自于内在,来自于心灵深处,你无处可逃。 “麦珂说我是杀手,我接受了这样的定义。杀手用刀子杀人,这双手就是刀子。凶器不会疼。”滕云深把手插入口袋里,“你呢?你会疼吗?” 苏瑞雯轻轻点了点头。这出乎了滕云深意料之外,却又解答了他的困惑。女孩确实是坚强的战士,然而,她终究会有陷入迷惘的一天。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与滕云深同龄的孩子罢了。她是成年人,但在杀戮与巫术的世界里,她与孩子没什么分别。 “我杀死了过去的同伴。” 滕云深屏住呼吸。锋利的不安刺着他的脊背,他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却又远远没有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清楚,女孩与邪恶的巫师可不一样。邪恶的巫师不在乎旁人的性命,而女孩在乎。否则,她也没必要为了素不相识的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投身于战斗当中了。 “巫师学院里的同学。”苏瑞雯低下头去,“我们以前关系挺不错的。虽然有几年没联系过了,但我们两个仍然是好朋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滕云深感受得到女孩平静面容之下急剧燃烧的悲伤与愤怒。 “几个小时之前,他却对我痛下杀手。他或许动摇过,或许没有,这无关紧要。我考虑过,他会不会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呢?因此,我忍受着伤痛,数次放过了他,把他的同伙一个接一个的打倒,就为了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利用了我的软弱,直到最后都在试图杀死我。我意识到,他正在挣扎求存。他知道我不可能放过邪恶的巫师,而他就是那种彻头彻尾无药可救的恶棍。他了解我。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我杀死了他。我们从头到尾没说上一句话,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重逢。” 苏瑞雯捂住了嘴。“很疼。”她哭了起来,“我……我……疼得要死了。” 滕云深抱了女孩一下,又慌慌张张地放开了手。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他很少安慰人,也没想过自己能够安慰人。他就是一个特大号的电池,蓄积着阴郁的能量。而在这两天之后,他的负面气质与日俱增。 可是,女孩需要他的安慰。 苏瑞雯是非常坚强的,就连坚强的江潇潇都依赖于她。如今,她却像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似的,在滕云深的怀里低声啜泣。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无关人员 “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滕云深想了想,说道,“这关乎许多许多重要的东西,追忆、友谊、信念。所以,我不会说,自己能够理解你的痛苦。”他拍了拍女孩的肩头,“不过,你可以把我当成倾听者,也可以拿我的衣服擦眼泪。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苏瑞雯轻轻点了点头,“你不会安慰人,”她闷声闷气地说道,“但是,谢谢,这就足够了。”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再给我一个拥抱?” 滕云深抱住了女孩,她笑了起来。 “怎么了?” “潇潇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在你们面前,她总是一板一眼的,其实,她很喜欢黏着我撒娇。”苏瑞雯也抱了抱了滕云深,“大家总是取笑我们,说我们离不开对方。而我觉得和她粘在一起也挺好的。她需要我。她依靠着我。我认为,自己生来就属于那样的角色。”苏瑞雯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现在,我倒觉得,依靠着别人的感觉也挺不错的。” 滕云深清楚,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会喜欢苏瑞雯的。她值得依靠。 “只是你。我想不出别的人了。”苏瑞雯放开了滕云深,“这并不仅仅限于此时此刻。陌生人不行,同事也不行,甚至潇潇也不行。云深或许是最为合适的人了。 “这说明,除了当打手以外,我还有别的出路。我可以去当心理医生。”滕云深开了一个玩笑。 女孩合起双掌:“对不起,我提了这样那样唐突的要求。” 滕云深提醒道:“我们没必要一直重复互相道歉的过程。” 苏瑞雯抬手抹去脸颊上湿漉漉的痕迹。“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对我有好处。但是,这不是全部。”她说,“我更想谈的是你。” “我有答案了。我的手不疼。” “相信我,”苏瑞雯摇摇头,“改变可能比你想象的更为深远。”她靠在墙壁上,显得有些疲惫,“我杀了那个人,问心无愧。即使如此,我还是为之痛苦。有足够充分的依据让我做出判断,我也对将之处死的正确性深信不疑,我不后悔。只是,在结果他性命的一刻,痛苦依然随之而来、挥之不去。” “总能过去的。” “这是暂时的症状吗?或许是,或许不是。谁都说不清楚,它最终会对我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哪怕它偃旗息鼓,我们也未必会安然无恙。它甚至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后死灰复燃,从你心底的角落里窜出来,将脆弱的你拖入黑暗之中。有时候,做好心理准备,并不意味着我们在承受伤害之际会变得更为坚强。 滕云深点了点头。 “我想到了你。我观察你很久了。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认识了你。云深,你是与世无争的和平主义者,对吗?麦珂说你是杀手,她的眼光很准,可是,也不是每一个杀手都适合杀人的。天赋与志向是两码事。” 滕云深摊开手:“我们没有选择。” “不,你尚且拥有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机会。这就是我真正想要说的。你还来得及从这场战斗当中抽身。” “你了解我。” 苏瑞雯咬紧嘴唇:“但我还是会尝试着说服你。” “你不允许邪恶的巫师逍遥法外。因此,你杀死了那个人,哪怕他曾经是你的朋友,你也在所不惜。我的想法和你相同。我们放走的每一个邪恶巫师,都可能会对他人造成伤害,而且是无法弥补的那种伤害。这就是我不得不参与到这场战斗当中来的理由。我们杀死他们,不仅仅是为了求生,也不仅仅是为了惩罚,我们之所以这么做,还为了预防将来的灾害。我们甚至没有权力手下留情,在加油站里点烟,不也是犯罪行为的一种吗?” “我明白。我都明白。”苏瑞雯捏了捏滕云深的手掌,“你为了保护这座城市挺身而出,你将杀死邪恶的巫师视作自己的责任。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为战士的义务。除了少数哗众取宠的人,大多数人都希望对罪大恶极的罪犯处以死刑吧?但是,能够在核准书上签字的人有多少呢?能够把针头插进血管的人又有多少呢?我对邪恶的巫师全无怜悯之心,我牵挂的只是你。这样的生活方式会渐渐地吞噬你。” “我宁可成为一个杀手,一架行尸走肉的杀戮机器,也不想为了自己的软弱而后悔。曾经,有无辜之人在我面前受害。时不时的,我就会想起他们的脸。这才是影响深远的伤害。但是,它又不只是伤害,它也是促使我奋发进取的动力。” 苏瑞雯闭上眼睛,“在这样的局面下,你不愿意置身事外也是理所当然的。”她说,“我们之后再谈这个。来吧。我为你介绍一些人。” “你怎么样?” “好多了。” 滕云深换了一个话题:“这处设施属于白月亮吗?” “不。”苏瑞雯睁开眼睛,“这是我朋友的住所。我把它当成了避难所。”愧疚的情感在她的语气里起起伏伏。 滕云深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装修得不错。” 他们继续动身,摸索着走向黑暗之后的光亮。 “她是个很可爱的人。”苏瑞雯提醒道,“但她十分在乎**。别对她问东问西,那会让她紧张的,我已经……” 女孩叹了口气。 滕云深听见了吵吵闹闹的声音。苏瑞雯提起此处主人的时候,用的代词可不是“他们”。滕云深知道她的愧疚从何而来了。苏瑞雯特意强调,自己的朋友尤为注重私人空间,而她却把一大群惊恐不安的巫师带到了这里,打扰了对方的平静生活。 苏瑞雯突然拦住了滕云深。 “我有了一个主意。”她把微弱的情感投进了杀手的脑海里。“他们或许会对你掉以轻心。我想,你可以帮我找出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叛徒。”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瓶子,“喝下去。” 她迅速恢复了状态。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失去联络 滕云深喝下了瓶子里的东西。“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他问道,冰凉的琼浆在他的体内燃烧,散发着和缓的热量。一双无形的神奇之手抚平了他咄咄逼人的能量。 “只允许执法巫师使用的特殊印记。它将改变你的气场。”苏瑞雯把手伸到滕云深的口袋里去,“明白吗?”她扯了一下链条。 换上了运动衣的杀手点了点头。 苏瑞雯转过身去,领着他跨过门槛,走入光亮之中。巫师们围了过来,如同见着了糖果的孩子。他们脸上写满了忧虑、恐惧、困惑……不一而足。他们瞧起来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比起凡人,他们有着更多的苦恼。 “情况怎么样了?”一个微微发胖的年轻人问道,他的身体和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滕云深觉得自己没有刻意掩饰脸上表情的必要。苏瑞雯隐瞒了他的身份,就为了让他和大家打成一片。而弥漫在大厅里的紧张气氛感染了他。他不再像是一个杀手了。过往的惯性在起作用,把他打回原形。他似乎又成了那个对于超自然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了。 苏瑞雯摇了摇头,“情况依旧很糟。”她据实以告,带来了坏消息,却仍然让巫师们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下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她说什么,只要听着她的声音,人们自然而然会找到安全感。 “别担心。”她继续说道,“这里很安全,等我们的盟友腾出手来,局势就会有所好转。” 胖乎乎的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滕云深:“他又是谁?” “上个月找到的巫师,”苏瑞雯回答道,“还没来得及把他介绍给大家。”苏瑞雯示意滕云深跟上自己,“我先给你找件巫师的衣服。” 杀手跟着她穿过大厅。 “能和潇潇联系上吗?” “黑剑会监视着我们的网络信号。”苏瑞雯回答道,“那么做不安全。”她朝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们的女孩打了个招呼,“嘿。” “你好。”女孩攀住她的胳膊,向滕云深露出了羞怯的笑容。 “这位就是好心收留我们的主人。” 滕云深一早就注意到这个女孩了,她的目光里浮动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宛若高山的融雪,令人印象深刻。 他郑重其事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谢谢。” 女孩惊慌失措地摇摇头。 苏瑞雯伸手拍了一下滕云深僵硬的脖子,“别这样吓唬人。”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们其实挺像的。” 女孩躲到了她的身后。 “对了。”苏瑞雯想起了又一件事情,“如果你有带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现在就拿出来,得把它们锁到箱子里去。” 滕云深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为什么?” “有个孩子很特别。”苏瑞雯解释道,“他会让电子产品失灵。” 女孩推开一扇暗门,把他们领进了房间里。 她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这下好了。”她锁上了门。 房间十分宽敞,甚至宽敞到了会给访客造成压力的地步。滕云深站在玄关,很快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但是,总体而言,女孩的布置仍然让它显得颇为舒适。 苏瑞雯安慰道:“别紧张。你表现得很好,大家都喜欢你。你也会喜欢上他们的。” 女孩抱怨道:“是你告诉我,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是黑剑会的卧底。”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苏瑞雯看向滕云深,“躺下去。”她指了指长长的椅子,“你应该睡一觉了,之前很辛苦吧?” 滕云深摇了摇头。 “别逞强。”苏瑞雯不由分说地把他按进了松软的椅子里,“好好休息。” “但是……” 苏瑞雯安慰道:“我们会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事情的。” 女孩按下遥控键。在房间的尽头,几十面屏幕亮了起来。透过它们的视野,滕云深所能看到的可不仅仅是大厅里的难民。监视器的覆盖范围很大,攘括了钟楼附近的两个街区。就和苏瑞雯所说的一样,他们足不出户,就对周边的环境了如指掌。 滕云深被说服了。他点了点头。实际上,在落座的一刻,椅垫的质感就以无法言喻的吸引力裹住了他。他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好觉的。 “尾巴。”他在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女孩这么说道。 苏瑞雯无可奈何把尾巴变了出来,女孩高高兴兴地把它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对于女孩来说,它好像是一条可爱的围巾。 滕云深沉沉睡了过去。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坚持下去,直到战争结束。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需要睡眠。 他相信,苏瑞雯留在了这里,就意味着作为战士的他暂且无事可做。 …… 滕云深又一次在黑暗当中醒来。 他是皮影法师,他是杀手,他熟悉黑暗。因此,他很快意识到,此时此刻覆盖着视野的黑暗不同以外。它并非是纯粹的黑色。绿油油的藤蔓垂下了幽碧的浓荫,为他编织了美妙的梦境。 滕云深慢吞吞地坐起身来。过了片刻,他才弄明白,这里既不是熟悉的家,也不是险恶的迷宫。这里是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然而,在苏瑞雯的陪伴下,他睡得十分踏实。 在马不停蹄的三天之后,他就快忘了好好睡一觉是怎么一回事了。那种感觉犹如浴火重生。他睁开和平之眼,仿佛之前经历的不过是漫长的梦境。 他觉得,自己是时候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紧接着,滕云深回忆起了命运加诸于他身上的责任。他不再是商店里的员工了,他是杀手。他杀死错误的人,从而拯救无辜的人,这就是现在的他所扮演的角色。 他恋恋不舍地丢掉了关于过去的幻想。 滕云深转过头去,迎上了女孩担惊受怕的目光。 “你好。”他说道,“怎么了?” “瑞雯离开有一阵子了,超过了预定的阈值,”女孩支支吾吾的,“我担心她遇上了麻烦。” 第一百九十八章 动向 滕云深不太确定“阈值”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毕竟,与同龄人不一样,超形夺走了他有关于学习的记忆,而“阈值”这个词也不像平日里会遇上的词。女孩之所以会用这个词,可能是因为,她属于比较特别的那一类人。这或许是他们的日常用语而非只用在书面上的术语。 但他读得懂女孩的表情。 滕云深站起身来,吓得女孩倒吸了一口凉气。苏瑞雯在的时候,她没什么好害怕的。如今,她不得不独自面对阴沉的滕云深,情况发生了变化。除了父母与少数几个朋友以外,她几乎没有和旁人独处的经验。 况且,她亲眼目睹了滕云深杀人的一幕。后者杀死穷凶极恶的巫师,就像踢开脚下空荡荡的饮料瓶一样轻描淡写,滕云深有着一双死神之手,令她胆战心惊。 然而,这些与她对于苏瑞雯的牵挂相比,又算不了什么了。假使是在过去,只要想到有那么多的人在自己的家里走来走去,她就会坐立不安。现在,她渐渐明白,往日的生活不复存在。黑剑会的侵略打破了人间与仙境的平静。她正在学会适应新的变化,她正在长大。 女孩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以掩饰之前的过度紧张。她想要苏瑞雯变出尾巴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百试百灵。 苏瑞雯不相信结识多年的老邻居,她怀疑黑剑会的眼线就在其中。可是,她却对滕云深深信不疑,这能说明很多问题。 女孩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害怕,滕云深是她的朋友。 杀手问道:“瑞雯去哪里了?” “她发现了不受控制的超形。”女孩捏着衣角,“她追过去了。” 滕云深摇了摇头:“她仍然打算履行职责吗?” “之前她可没这么干。”女孩鼓起了嘴,“她留在这里,按兵不动。” “这回有什么不一样?” 女孩闷闷不乐地回答道:“你来了。她说你会保护大家的。” 滕云深皱了皱眉头:“我睡了多久了?” “大约十小时。” “你提到的‘之前’,都是发生在这一两天里的事情吗?” 女孩点了点头。 “总共有几次?” “四次。” 滕云深回忆起了漂泊的迷雾,时至今日,那依旧令他不寒而栗。“无主的超形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周边地区……”他望向一面又一面的屏幕,“这是正常现象吗?” “黑剑会可能动了手脚。” 滕云深沉默了片刻。 “我去把瑞雯找回来。”他说着,把视线移向了房间的入口,“这扇门牢固吗?” 女孩再次点了点头。 “如果它不够牢固,你最好和大家待在一起。如果它足够牢固,你最好不要离开这个房间。明白吗?” 女孩下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衣角:“没问题。” 滕云深看了手足无措的她一眼。 女孩鼓起勇气问道:“怎么了?” 滕云深再次望向屏幕:“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戴着与真实面目截然不同的面具,把心中的邪恶隐藏了起来。如果他摘下面具,你就会看到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人。你很害怕,对吗?” 女孩瑟瑟发抖。滕云深说对了,一想到自己将被留在黑暗之中,她就不寒而栗。恐惧深入骨髓。她难以想象,敌人就藏在她熟悉的面孔之下。 “所以,我想,在离开之前,我还是先把奸细的问题解决掉为好。” 女孩用力点了点头。“你要怎么做?”她拾起了渺茫的希望。 “黑剑会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地搜寻瑞雯的下落?她非常优秀,是一个棘手的敌人,但她也只是一个人,翻不了风浪。”滕云深思索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黑剑会为了她布下了百倍之多的兵力,必然有其它原因。他们非得抓到她不可。” 女孩愣了一会。 她挺聪明的,从苏瑞雯发现她那时候起直到现在,短短数年之间,她向白月亮贡献了许许多多的发明创造,令见多识广的巫师们赞叹不已。可是,她的才智在此时此刻派不上用场。她只能跟着杀手的思路走。 “他们是冲着小贝来的。贝广厦。”女孩努力回忆着苏瑞雯说过的话,“没错。她是这么说的。” “谁?” 女孩指着坐在大厅角落里的年轻人:“就是他。” 贝广厦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写写画画,他长着一张清秀的脸,但是,人们可能比较在意他的神经质。他似乎有些自闭倾向,在这一点上,他表现得比女孩更为明显。 滕云深审视着沉浸于未知世界当中的年轻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还以为待在避难所里的都是无关人员。” “他就是瑞雯跟你提起过的奇异法师。他具有极为罕见的天赋。” “也就是说,黑剑会是为了抓住被瑞雯保护起来的贝广厦而布下了封锁线的。”滕云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瑞雯又是为了什么认定这些人里藏着黑剑会的间谍?”他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在她要他们交出电话之前,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黑剑会穷追不舍。” “显而易见。”滕云深扶住额头,“给我看看之前的录像。”他有了主意,“间谍就在贝广厦的身边。” “恐怕敌人不会这么容易暴露自己的。”虽然对于滕云深的要求有些怀疑,女孩还是走向了键盘。“瑞雯之前盯着屏幕,或许也是为了……” “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了。她离开了。间谍不再有所顾忌。” 女孩开始播放录像。她把时间点设置在了苏瑞雯离开之后,把速度加快到了一百倍。 “这个人。”滕云深马上就发现了蹊跷之处,“他是谁?” 女孩按下暂停键。 “霍老爹?不可能是他。我熟悉他。” “别的人呢?这里有谁是你觉得可疑的?” 女孩沮丧地摇了摇头。 “他叫什么名字?” “霍柄。” “他熟悉贝广厦吗?” “他熟悉每一个人。” “当贝广厦处于这种状态的时候,你们会去打扰他吗?” 女巫慌里慌张地摇了摇头。 第一百九十九章 间谍 滕云深敲了敲耳机。他既没听到乔思明的声音,也没听到电流的声音,在耳机里头他找不到任何声音。 他想起了苏瑞雯说过的话。贝广厦的天赋会让电子产品罢工。穿过大厅的时候,他并未注意到那个年轻人。然而,对方是黑剑会不惜为之兴师动众的重要人物,想来有着超乎他理解范围以外的特别之处。或许,贝广厦奇妙的破坏力就在那转瞬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发挥了作用。 他还指望着乔思明那边可以帮助他找到苏瑞雯的下落呢。 滕云深看完了录像。 “只有他,霍柄。”杀手做出了判断,“他就是间谍。” “我不这么想,”女孩坚持己见,“但是,瑞雯要我听你的。”她不情不愿地说道,“你打算怎么证实这个猜测?” “贝广厦呢?”滕云深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他的胆子大吗?” 女孩露出了颇为生动的表情:“你要做什么?”她担惊受怕的程度达到了新的高度。 “把他带到外面去。” “不行。”女孩飞快地摇起头来,“太危险了。” 滕云深缓缓说道:“危险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没有哪一个地方是真正安全的。关键就在于,对他来说,是和未知的敌人一起待在避难所里比较危险,还是和我一起面对已知的敌人比较危险?当然,我也可以到大厅去,寸步不离地保护他,但是,那就意味着,我没法去找瑞雯了。” 女孩哑口无言。 “我并不擅长权衡利弊,大部分时候,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因此,我觉得,这件事情最好交由你来判断。” 女孩左右为难。危机感紧紧逼迫着她,仿佛严冬时分窗外的风雪,只是瞧上一眼,就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甚至忘了发抖。 “你能——” “不。我不做允诺。这关乎他人的生命,所以,我得对你据实以告。我并非命中注定的英雄,不可能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我清楚,自己曾经离死亡有多么的近。而运气总有用完的一天,或者说,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运气。”滕云深摇摇头,“他不一定会被我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我只能说,如果要死,我会死在他的前面。” 女孩难受地扭过头去。她牢牢盯着屏幕里的贝广厦,却六神无主。滕云深现在所说的话,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她而言太沉重了。 “我睡了一觉。”滕云深意识到自己摆出来的难题给女孩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这同样令情况发生了变化。” 女孩抱怨道:“给了你积极向上的好心情?”她很快捂住了嘴,仿佛想把刚刚说出来的话吞回嘴里咽下去似的。 “这不只是休息,它也是锻炼的一部分。”滕云深笑了笑,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苏瑞雯将这个基地交给了他,指望他成为稳固的支柱。而他却把恐惧带给了别人。他熟悉恐惧,并且能够将之克服,但别人不行。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我的法力已经突破了第三阶。也许,只需要些许时间,也许,只需要几场战斗,我的法力就会达到第四阶的水平。他们漫不经心,以为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可实情并非如此。我一路走来,所见的恶徒皆不足为惧。而在这十个小时之后,他们对我来说就和纸扎的老虎似的,不过是虚有其表的威胁罢了。我会清理掉他们的。” “黑剑会人多势众。”女孩提醒道,“况且,他们当中也有位于第四阶和第五阶的战士。” “但是,我和他们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我装备精良。”滕云深伸出手去,握住了一只手套,“提起这个,你能帮我瞧瞧它吗?” 滕云深数次在这只手套的帮助之下打破了恶劣的局面,它就像是电影里的超级武器一样,不同凡响。可惜的是,滕云深没找到它的使用手册。 女孩高高兴兴地取走了这只手套。工作对于她来说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机会。她可以藉此暂且忘掉滕云深的计划。从网络渠道获取情报花不了她多少时间,只是几十秒钟,然而,这是女孩所擅长的事情,她胸有成竹。 她从慌乱的节奏里取回了一点点脚踏实地的感觉,她觉得好受多了。 女孩敲击键盘,很快有了答案。 “这是不曾在市面上销售的试验品。”女孩讶异地打量着这只手套,“它以受损的能量为动力。也就是说,你只能在情况很糟的前提下使用它。” 滕云深点了点头,他有些失望,但并不感到意外。他一早就跟着自己的直觉找到了答案。启动手套并非易事。他必须在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的一片混乱之中把魔力发射出去。 “回到原先的问题上来,贝广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滕云深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套藏回到了空气里去,“他瞧起来有些……忘我。他特立独行,对吗?” 女孩叹了口气。“他与我们不一样,在某些方面,他的反应异于常人。他不会拒绝你的要求,他会帮忙。”女孩绞着十指,离开了熟悉的键盘,它们无处容身,“但是,你不能将他视作第三阶的巫师,他甚至不懂得躲避危险,你得保护好他。” “明白。这就是我的问题了。” 女孩抿紧了嘴唇。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了。她不愿意将贝广厦推入暴力的世界里。可是,苏瑞雯迟迟不归,或许,她需要支援。 而滕云深是此时此刻唯一可以派得上用场的战斗力。他是杀手,不应该被未知的间谍绊住,困守于小小的避难所里。女孩记得滕云深杀人的样子,那非常的恐怖,也就是说,对于黑剑会的爪牙而言,滕云深比非常恐怖更加恐怖。 “就按你说的去做。”女孩同意了杀手的计划,“我和你一起去找小贝。他信任我。” “先给我一支手机,”滕云深走向女孩放在桌上的大箱子,“说不定,我的朋友能找到瑞雯。” 第两百章 信任 滕云深拿了一部手机。在克饶诩的指引下,他爬到钟楼顶上,离开了超自然界。然后,他将手机接入网络,并拨通了乔思明交给他的号码。 “嘿。” 滕云深不得不承认,在一头雾水的当下,乔思明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令人恼火了,恰恰相反,它令人欣慰。它代表着千里眼、顺风耳与致命的子弹。它代表着有力的支援。 “我还以为你永远永远地躺下去了,长眠不醒。” “我是睡了一觉。”滕云深解释道,“我们这里有一个年轻人,他会让电子产品失效。” “贝广厦。” “你怎么——” “你知道的,我们善于发现。” 滕云深觉得,自己还是尽快适应神秘雇主的神通广大为好。“你那边怎么样?”他问道,“另一边呢?” “我撤下来了。”乔思明正在喝热气腾腾的汤,“白月亮派遣土偶法师引走了魔灵。” 滕云深并未接触过所谓的土偶法师,但是,这个称号所揭示出来的信息十分的直观。土偶法师八成就是指那些擅长捏泥人的巫师。 无论如何,如今似乎没有别的事情会让他分心了。 滕云深问道:“你有苏瑞雯的消息吗?” 乔思明放下汤碗。“我记得你找到那个女孩了。”他抹了抹嘴。 “她在我睡着的时候为了追击无主的超形离开了避难所。” 乔思明啧啧称奇:“在这个时候?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你们是天生一对。” 滕云深叹了口气:“帮我留意她。” “没问题。” “避难所里可能藏着一个间谍。黑剑会意图抓住贝广厦,我准备把他带到外面去。” “引蛇出洞?” “嗯。” “我去帮你。” “你休息好了吗?” “睡了五个小时,够了。你们的药很有效。” 滕云深想了想,“我走钟楼西路。”他不打算拒绝帮助,毕竟,他还要为贝广厦的性命负责。他不能只是为了逞强就将旁人置于危险之中。 “二十分钟后我在公园就位。” “好。” 滕云深挂断电话。他从钟楼顶上爬了下来,又一扇隐秘的暗门将他带入了超自然的世界。他沿着秘密通道,绕过大厅,避开众人的视线,偷偷摸摸地溜进了主人的房间。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滕云深临时改变了主意,“你干干净净的,表里如一,会让他们有所察觉的。” 女孩绷得紧紧的,她突然揪住了杀手的衣袖。“答应我,”她以强烈的感情说道,“在没确定之前……”她的手指充满了力量,仿佛里面藏着一根弹簧。 时间将至,她越发焦虑不安。 “我不会随随意意下杀手的。”滕云深拍了拍女孩的胳膊,“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女孩放开了他的袖子, 滕云深走向出口,“关好门。”他提醒道,“如果,我是说,有了万一,你要照顾好他们,行吗?” 女孩喘不过气来了。滕云深不希望将太多的压力施加于对方身上,但是,这或许是最后的交代了,他们不得不正视残酷的事实与可能性。 “我让你独自背负这一切。”滕云深歉疚地说,“对不起。” 女孩摇了摇头。“我只是为他们提供了栖身之处罢了。流血牺牲的人是你。”她懊恼地捂住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了,”滕云深微笑着打断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克饶诩。”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滕云深。” “很高兴认识你,”滕云深推开门,“再见。” 杀手拾级而下,慢腾腾地走向大厅。他给自己换上了一副犹犹豫豫的面孔。 贝广厦或许很好骗,处心积虑要把他交给黑剑会的间谍则不然。 滕云深查过霍柄的资料。老人参与过第三次世界大战,是不折不扣的狠角色。对方其貌不扬,但他不应该掉以轻心。 他不能把贝广厦带到克饶诩的房间里去,那样的话,避难所的防御机制或许会就此毁于一旦。 他也不能把敌人的目标是贝广厦这件事情说出去,那或许会导致一连串难以预料的反应。 滕云深从神情各异的人们当中穿过。 新的一天到来了,他们却仍然没能摆脱沮丧的气氛,由于苏瑞雯久久没有出现,气氛甚至变得更糟了。 苏瑞雯只是一个人。然而,她是坚强的战士,值得信赖的保护者,大家的主心骨。她的意义远远大于某一个独立的人。与其说,人们相信的是白月亮,不如说,人们相信的是她。 滕云深站在了贝广厦面前。他一声不吭。片刻之后,沉迷于小小世界之中的年轻人发现了他的到来。 “嘿。”贝广厦动了动嘴唇,“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滕云深觉得,贝广厦会是一个好朋友的。就某些方面而言,他们十分相似,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自我封闭,但又乐于助人。在滕云深最为显著的特质上,贝广厦表现得更为明显。 “我是……” 贝广厦抢先说出了杀手的名字:“滕云深。”年轻人得意洋洋,“我记得。苏瑞雯让我听你的。”贝广厦强调道,“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好极了。”滕云深点点头。苏瑞雯认为他会做出行动。聪明的女孩。这样的话,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在年轻人的目光里几乎找不到恐惧,紧张的成分有一些,但大部分是好奇。苏瑞雯没有对他和盘托出。如果他知道黑剑会是冲自己来的,也许会鲁莽行事。 “我需要你的天赋来破坏一些……设施。”滕云深说道,他决定继续隐瞒真相,“那很危险。所以,我希望你慎重考虑。” 杀手提醒自己,别露出太多的破绽。 他僵硬地转过身去,面对不声不响逼近过来的老人。 在掩饰真实意图这一点上,或许,他并不比克饶诩更具优势。然而,他不会害怕。这就是他与克饶诩最大的区别。 苏瑞雯将间谍留给了他,就意味着,女孩相信,他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他将阻止间谍的行动。苏瑞雯的眼光向来很准,不过,她看走眼了,滕云深比她想象中的杀手还要强大得多。 第两百零一章 老兵 老人长着一张滑稽的圆脸。克饶诩挺喜欢他的。谁会不喜欢他呢?他的面孔和蔼可亲,仿佛由与慈祥相关的文字拼凑而成,具有教科书一般令人耳熟能详的典范性。 但是,滕云深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这或许是先入为主的成见在作怪,只是,到了这个地步,危机四伏,滕云深不得不提防每一个人。 而正在走近的霍柄最为可疑。 滕云深故意露出慌张的表情,咄咄逼人,装腔作势。“考虑得怎么样?”他皱起眉头,用不满的目光钉住老人的脚步。 “我们走。”贝广厦把脚伸进靴子里,然后从弹簧床上站了起来。 他整理自己的衣服,表现出孩子式样的一丝不苟。他对于条理性的苛求近乎强迫症。显而易见,他并非那种潦草的人。可是,滕云深,或者说,苏瑞雯,得到了他全无保留的信任。他对于他们言听计从。 霍柄开口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开锁。”贝广厦高高兴兴地比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手势,大概是在模仿美术片里的窃贼。 霍柄提醒道:“外面很危险。”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我们又不是白月亮的人,不会有问题的。”滕云深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要把武器取出来。” 霍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厉害的武器?” “相当厉害。”滕云深压低了声音,“就算我用不上,也可以拿它和黑剑会谈条件。白月亮就快被他们击败了,我们没必要陪葬。” “我和你们一起去。”不出滕云深所料,霍柄主动请缨,“我可是老兵。” 在集市之战当中,滕云深作为命运之人大显身手,声名远播。但是,心存感激的巫师们并未将他的信息透露出去。在这里,没人会把他与当日的英雄联系在一起。他们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秘社之间的斗争曾经只是故事,他们不感兴趣。 而在更久之前的列车之战当中,只有苏瑞雯见证了滕云深的活跃表现,考虑到敌我难辨的严峻形势,她把巫师杀手的情报隐藏了起来。 因此,对于滕云深一无所知的霍柄上当了。 贝广厦催促道:“走?” 滕云深审视了老人片刻,“有你一份。”他同意了,“别声张。”他警告道,“苏瑞雯不允许我们离开,我骗了那个小丫头,让她开了门,我们要轻手轻脚地走出这座大厅……” 霍柄会意地点了点头。 计划很顺利,在克饶诩的配合之下,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灰沉沉的天空之下。 老人迫不及待地问道:“武器在什么地方?” “白月亮的囚犯把它藏进了公园里。”滕云深回答道。他感受得到对方的焦虑,他同样心急如焚,却刻意放慢了脚步。 “你是说——”霍柄打了个哆嗦,他一定想到了神秘莫测的灰教授。伟大巫师的名字仿佛不可诉诸于旁人的咒语,他对此讳莫如深。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滕云深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他不再说话,似乎沉浸在了自己野心勃勃的计划之中。 他确实是在思考,这副神情可不仅仅是为了唬弄老人而装出来的。只不过,他心里所想的东西自然不会是子虚乌有的超级武器。 滕云深胸有成竹。黑剑会的目标和间谍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识破了敌人的诡计,稳占上风……但是,实际上,他还没想明白,如何让对方原形毕露。 他可不能在贝广厦面前对老人严刑逼供。 而在着手寻找苏瑞雯这件事情上,他同样茫无头绪。他所能做的仅仅是耐心等待乔思明那边提供的情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滕云深正在思考的是更为简单的问题。说到底,他并不擅长精打细算,他擅长的是原始的暴力。 前方困难重重。但是,归根结底,只要将敌人消灭,困难就会迎刃而解。 克饶诩给了他不少钱。当然,这笔钱可不是给他买饮料的。流通于巫师王国当中的钱币蕴含着不可思议的能量。这意味着,他又有新战术可用了。 滕云深突然停下脚步。他发现了黑剑会巫师的踪迹,大开杀戒的时候终于到来了。“拾起影子。”他命令道,“我过去打个招呼,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他伸手拦住神游九霄云外的贝广厦。 年轻人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 滕云深看了一眼霍柄,“机灵点。”他提醒道。然后,他抛下各怀心思的两人,贴着墙壁缓缓逼近敌人。 他相信,间谍不会伤害贝广厦。黑剑会需要年轻人奇妙的魔力。或许,就和他编造的借口一样,黑剑会打算撬开某一扇大门的电子锁。无论是在自然界里还是在超自然界里,一个法则都行之有效,那就是,最好不要去破坏你无法理解的事物,除非,你下定决心要摧毁它。他们需要的是完好无损的贝广厦。 滕云深并不认为间谍具有忠诚这样的品质。后者不过服从于利益或者武力罢了。只要他表现出适度的威胁性,间谍就会明白,自己应该知难而退。 他将会把可能与间谍接头的人杀个一干二净。找不到接头人,间谍又能向谁交货呢? 恐惧是邪恶巫师们惯用的手段。他们远远比童话里的形象要吓人得多。他们是真实的邪恶。而滕云深将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们。 他要让间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滕云深回过头去。两个人躲在了他的视野之外,也就意味着,他们躲在了黑剑会爪牙的视野之外。一切准备就绪。 他在第一世界当中现形。 “喂。”他朝邪恶的巫师喊道,“去死吧。” 钢铁法师诧异地转过身来。在他看清滕云深以后,这份诧异更为强烈。他是第五阶的巫师,而滕云深不过刚刚摸着了第四阶的门槛罢了。对方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挑衅自己?这令他大惑不解。 滕云深将焊锡的魔力注入了双臂之中。 钢铁法师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他一下子就看穿了滕云深的战术,而他无所畏惧。滕云深没有任何机会。 第两百零二章 熔锡法师 只要找到相似之处,巫师们就能够透过焊锡的魔力将两件事物熔接在一起。而滕云深紧贴着墙壁,无疑是打算透过坚固的属性把钢铁法师嵌进石头里去。他浅薄的思考在钢铁法师眼中不值一提。后者甚至懒得绕开这样显而易见的陷阱。 滕云深不明白两者之间的差距究竟意味着什么。钢铁法师敢打赌,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根本没参与过真正的战斗。他达到了第五阶的水平,就意味着他拥有的是扎实的基础,而不仅仅是轻浮的天赋。未曾经历过残酷厮杀的滕云深根本不可能与他相抗衡。 杀手在最后一刻从他的拳头之下移开了脑袋。 这样的表现令钢铁法师有些意外。滕云深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但是,这改变不了结果。他一拳砸破了墙壁,滕云深也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呢?什么都没有改变。滕云深只是稍稍延缓了死亡到来的一刻罢了。他不可能将钢铁法师捆在石头上。 杀戮之影如同伸长的弹簧似的,从杀手的脚下跳了起来。 钢铁法师睁大了铁灰色的眼睛。他以为自己正在对付的敌人是一个焊锡法师,然而,他错了。滕云深唤来了魅影,与他撞了个满怀。 杀手将杀戮之影套在了钢铁法师的身上。 实际上,钢铁法师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起码,在此时此刻,滕云深确实是纯粹的焊锡法师。 但是,就算瞧不起他,钢铁法师却还是将他视为杀手。而更重要的是,他也接受了杀手的身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擅长杀人。他选定目标,一条性命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是杀手,他的影子杀气腾腾。滕云深唤起真名的魔力,只是一个念头,就将杀戮之影招到了这个世界上来。 而为钢铁法师套上杀戮之影,也并不需要皮影法师的魔力。钢铁法师有手有脚,杀戮之影同样有手有脚,这就是比起坚固的属性更为牢不可破的相似之处。人与影子是如此的相似。钢铁法师无法挣脱杀戮之影。魅影沿着杀手的五指爬上了他的钢铁之躯。 滕云深转过身去,用一记干脆利落的回旋踢将他扫入了墙角里。 钢铁法师又聋又瞎。 他者的魔力、阴影的魔力、杀戮的魔力,三种性质的伤害共同作用于他的合金之躯。他在转瞬之间饱受摧残。坚硬无助于他抵挡此等厄难。影子的能量与传统定义中的力多有不同。它对于事物的干涉并不仅仅局限于物理的层面上。它具有不可思议的神秘性。 血淋淋的锈迹裹住了钢铁法师。 滕云深伸出右手,镀锡之手,按住墙面。松软的石头在他的触碰之下泛起涟漪。镀锡的魔力扩散开来,给墙面镀上了一层坚硬的质地。无法言喻的声响摇晃着石头。镀锡的魔力挤压着它们,晃荡着它们,将它们易碎的一面甩入了无形之中。 钢铁法师试图卸去合金的魔力。这是明智之举。血肉之躯并非刀枪不入,然而,铁锈在他的血管里载浮载沉,冒着一串一串有毒的泡沫。此时此刻,钢铁之躯反倒成了他的致命弱点。当务之急,是尽快摆脱魅影的负面作用,为此,他不得不放弃钢铁的魔力。 滕云深伸出左手,焊锡之手,将钢铁法师的脑袋按入了尚未变得坚不可摧的墙面之后。 钢铁法师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滕云深不再将焊锡的魔力用于熔接杀戮之影与钢铁法师。他只是起了个头,魅影极具黏性,自然而然裹住了敌人的身躯。他将焊锡魔力移向墙面,把钢铁法师的头颅深深嵌了进去。 紧接着,他卸去了合金的魔力。他抓住自己的影子,唤起阴影的魔力。他听见了伤口在钢铁法师体内肆意滋长的声音。 敌人亟欲摆脱累赘。滕云深决定帮他一把。 杀手施加了更多的专注。阴影的魔力在他的指头之下颤动,宛若美妙的琴弦。锋利、沉厚、和谐。他舞弄阴影,越发得心应手。这股能量犹若灵巧的蛇,缠绕着钢铁法师宁折不弯的关节,它的体积在崎岖不平的豁口里逐渐膨胀开来。 困扰着钢铁法师的伤势越演越烈。咔嚓!用力过猛的他扯断了自己柔软的脖子。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停下来。可是,要卸去生锈的钢铁魔力并不容易。他的身体不能及时执行头脑的命令。他卸去了一部分钢铁的魔力,但不是全部。而这正中杀手下怀。 金属、血肉与阴影彼此倾轧,不再有相对统一的密度束缚住这具躯壳的形状。 滕云深扣住了敌人的喉管。紧接着,他猛推墙壁的重量,将自己从崩塌的石块之下弹开。钢铁法师的脖子落入了他的手里,而钢铁法师的脑袋与躯干却被他留在了墙壁里。 杀手转过身去,朝向飞奔而至的黑剑会爪牙。 他放开阴影的魔力,转而激发白铜的魔力。在没弄清楚敌人的底细之前,运用坚固的属性保护自己总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杀手把魔币嵌在了双臂上。 胳膊既不是身体里最为灵巧的一部分,也不是身体里最为有力的一部分,但它在两者当中取得了平衡。人们通过它与工具建立联系,而这正是智慧的象征。所以,人们用助手来指称可靠的助力。手臂就是大脑最为得力的执行者。 只在转瞬之间,滕云深就触发了白铜的魔力,金属的光泽装满了他的身体。钢铁更为坚硬,然而,白铜提供的耐磨性更为全面。 杀手将坚固与听觉捆绑在了一起。 死灵女巫警告过他,最好不要这么做。对于经验丰富的战士来说,识破他的魔法并不是一件难事。只不过,参与战斗就意味着面对危险,没有什么做法是万无一失的。既然如此,他不介意采取积极的行动。 滕云深按下腰带上的爆发开关,黄铜魔币将听力灌入了他的耳朵里。 迎面而来的合金法师喊了一声,将杀手击倒在地。 第两百零三章 黄铜法师 死灵女巫的建议或许是对的,滕云深不应该用视力、听力之类的属性来保护自己。如果你打算摧毁某件坚固的事物,你或许需要一次剧烈的碰撞,并很可能得不偿失。而摧毁某个人的感官并不需要你比对方看得更远或者听得更远,你需要的只是炫目的强光和刺耳的噪音。 滕云深盯着迷茫的天空。太阳飞速打转,如同传说中的不明飞行物,在沉甸甸的云层里洒下雨水似的光芒。他银白色的视线如同暴风中的纸鸢一般,飘来飘去,找不到焦点。但他明白,自己正处于极为不利的状况之下。 他取用了储存在黄铜魔币里的听力,随即透过白铜的魔力将提升之后的听力与原有的坚固捆绑在了一起。他完全发挥了捕风之耳的性能。他变得坚不可摧,并且捕获了整条长街的动静,一举两得。可惜的是,他遇上了黄铜法师。 这一类型的巫师能够制造形形色色的声音。黄铜法师未必识破了杀手的把戏。只不过,他是熔铜法师,他了解铜合金,他熟悉白铜构造的共振频率,而杀手的超凡听力又将他释放出来的声波照单全收。 破坏性的振动波在滕云深的体内燃烧,将他来回颠簸,将他抛向支离破碎的边缘。 黄铜法师闭上了嘴,给他的同伙留下了安全区域。 另一个巫师飞了起来。他又高又大,却又像是一阵不期而至的风,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轻巧。 滕云深盯着御风法师凌乱的轮廓。 在克饶诩向他说明了黄铜的特质以后,他就设想过,自己或许会陷入此时此刻的境况里。稍微琢磨一下就明白了,遇到合金法师的机会并不小,而铜合金的系谱可是一支大家族,黄铜法师则是熔铜法师里最具破坏性的类型。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毁灭之声并未将他击垮。他依然神志清醒。 他把半截身体悄无声息地沉进了影子里去。锈迹吞没了他的双腿,这让他变得迟钝,但也改变了他的构造。 滕云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紧接着,他推开御风法师的听域。与推动视野的过程类似,他擦去了两人听域里重合的部分。而他持有捕风之耳,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他始终注意着一个微弱的回响,那就像是蹦蹦跳跳的玻璃珠子,不厌其烦地敲击着他的耳膜。回响在听域的空白处放大。 滕云深紧紧抓住钢铁法师的心跳声。 后者正介于生的境地与死的境地之间。巫师强韧的生命力远远超乎了人类脆弱的局限性。或许,在彻彻底底安静下来之前,他仍然具有确确实实的生还几率。谁知道呢?巫师是异类之中的异类。他们的诞生与死亡都充满了谜团。 滕云深听见了假想之声。 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列车远道而来,碾过悬空的铁轨,掀起高亢的鸣响。或迟或早,列车总会停在他的跟前。然而,世事的变幻莫测就在于此,每一分每一秒的差别,也许都代表着截然不同的际遇。 钢铁法师的心跳错过了时间。 轰隆!钢铁长龙撞上了他背后的大楼。一连串的爆炸将火焰与碎片砸向了四面八方。 滕云深并未透过鲜血的魔力污染钢铁法师的心跳。这也就意味着,他没能锁定目标。列车既没撞到钢铁法师,也没撞到别的什么人。但这并不重要。 他伸出墨铁之手,揪住一团滚滚浓烟,然后把这件乌七八黑的大衣盖到了惊魂未定的御风法师身上。 茫茫的烟雾仿佛天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假如,高远的天空有着自己的影子,那就应该是漫无边际的烟雾。诗人将深邃的意志赋予了天空。他们将之视为无所不能的神明。他们赞美天神的伟力,却又将诸多的不幸归结于天神的恶意。而遮蔽光明的迷雾,就是天神折磨人间的把戏。 杀手将烟雾化作了天神的魅影。 高深莫测的天意之影吞没了御风法师,他惨叫起来。滕云深丢下他,扑向了同样惊魂未定的黄铜法师。 杀手的双脚尚且带着锈迹。但他拽住了车厢的重量,把自己拖了过去。他的身姿犹若利箭,势不可挡。 咚!滕云深给了黄铜法师迎面一拳。他是始作俑者,对于正在发生的所有了如指掌,而黄铜法师还没来得及摆脱列车事故带来的震撼。他抓住了机会。 黄铜法师跌跌撞撞地朝后倒去,撞上了车厢滚烫的外壳。 滕云深给自己换上了一双焊锡之手。黄铜法师的镜像闪闪发光。他一下子就触碰到了可用的焊点。通常来说,只有透过直接的接触,焊锡法师才能将两件事物的相似性焊在一起。只是,存在于实体与镜像之间的相似性是如此的显而易见,犹若落潮时分海洋的呼唤。滕云深轻轻一推,就把黄铜法师焊在了镜面上。 对于巫师们来说,镜中世界的风景并非可望而不可及。黄铜法师缓缓沉入了镜面之后。 滕云深卸去了焊锡的魔力。 就和之前对付钢铁法师的时候一样,焊锡的魔力仅仅是催化剂,由于阴影的特质,由于镜像的特质,实体自然而然会与之趋于统一,他无需为此持续输出能量。 有所不同的是,黄铜法师与他的镜像之间存在着更为强韧的相似性,作用于两者的引力远远强于作用于钢铁法师与杀手之影的引力。 他者之影是毒性,而自身的镜像则是来自他方世界的重力,正因为如此,坠落镜湖并未激发黄铜法师的免疫机制。他穿过在碰撞之中变得凹凸不平的车厢外壁,如同穿过易碎的泡沫,未曾遇到任何阻碍。 滕云深唤起镜像的魔力。 黄铜法师不够冷静,他惯于运用音波作战,缺乏短兵相接的经验,近在咫尺的敌人令他惊慌失措。只要他能够冷静下来,要摆脱镜像的吞噬易如反掌。 但滕云深不会给他更多的时间。 杀手将黄铜法师从镜面之后拽了出来。 第两百零四章 天空的影子 这一来一去并非是无用之功。假如杀手要做的仅仅是把黄铜法师与他的镜像分开,那么,只要收回焊锡的魔力,黄铜法师自然就会挣脱镜像的束缚。但是,那样做并无法重创敌人。黄铜法师将在镜像之中经历短暂的窒息与挤压,仅此而已,这对于巫师来说微不足道。 杀手将黄铜法师与他的镜像一起拽入了实体的世界当中。 镜像是实体在镜中世界的空间,与之相对,实体也是镜像在实体世界的空间。区别就在于,镜面的另一侧极具包容性,作为基准的镜面这一侧,则具有一丝不苟的严密性。实体的世界撕裂了光怪陆离的镜像。 歪歪曲曲的镜像在黄铜法师身上爆炸开来。他跪倒在滕云深的面前。一片发亮的愁云惨雾笼罩着他。整个世界嗡嗡作响。 杀手喘了口气,频繁地变化魔力的属性令他有些疲倦。然而,适度的劳累是有益的,它激活了杀手的本领。 滕云深很快意识到,些许的疲倦只是错觉。他的成长甚至远远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他正在学会如何更好地利用异乡骑士赠予的礼物。 半天之前,杀死一个位于第五阶的巫师可能会穷尽他所有的手段,如今,杀死两个位于第五阶的巫师只不过是热身运动罢了。 杀手俯视着黄铜法师的后颈,如同刽子手俯视着摆在铡刀之下的脖子。 “不,还没到时候。”他想,他听得见飞速接近的脚步声。敌人一波接着一波,而他几乎孤立无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能浪费资源——尤其是死亡这样珍贵的资源。 异乡骑士的礼物为他拓展了惊人的可能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横冲直撞。传说中所向无敌的英雄也会死于寡不敌众与阴谋诡计。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滕云深拽住镜子里的烟雾。 敌人越来越近。捕风之耳赋予了他媲美第五阶巫师的听力。即使不再从黄铜魔币中抽取听力,他也能捕捉到他们的动静。 最先到来的是女性的变形法师,女巫奔跑的姿态有着用笔触难以形容的美感,令滕云深想起了苏瑞雯,也令滕云深的杀气更为强烈。 他立起了一道杀戮之影。 砰。变形法师穿过单薄的魅影,如同穿过纸糊的墙,轻而易举。填充于魅影里的情感微乎其微,爆炸并未发生。魅影破了个大洞,贴着变形法师的轮廓滑落地上。 女巫一头雾水。 紧接着,杀手将迷雾巨大的身躯从镜面之后拖了出来。他矮下身去,滚滚浓烟从他头上飘过,仿佛一张轻盈的幕布。世界放声尖叫。烟雾急剧膨胀的镜像亟不可待地吞噬了烟雾的实体。它释放着可怕的声音、光与热,仿佛末日的飓风。 滕云深伸出焊锡之手。光线将形状给予烟雾与影子,两者都是黑暗的一部分。他抓住它们的相似性,把它们焊在了一起。 杀戮之影与烟雾的化合物吞没了变形法师。一者赋予毒性,一者赋予厚度。它将变形法师重重压倒在地。 杀手逼近女巫。伤痕与锈迹在他的焊锡之躯上跳着舞。然而,女巫的情况更糟,杀戮之影是他者的影子,对她造成的伤害更为严重。魅影只是让杀手生锈,却会让她丧命。杀手弯下腰去,卡住女巫的脖子。 变形法师的力气大于滕云深,但是,她无法呼吸,在滕云深生锈的关节之下根本动弹不得。 杀手以缓慢而坚决的动作嘎吱作响地拧断了女巫的脖子。变形的法力徐徐褪色,露出了武装之下女巫柔软的身体。啪!杀手把她的脑袋夹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泥泞。 对于巫师们来说,死亡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于死灵法师们来说是这样,对于杀戮法师来说也是这样。 杀戮的魔力治愈了滕云深,他卸去焊锡的魔力,锈迹与伤痕一同脱落,影子与烟雾随之分开。 杀手奔向了尚且还在原地打转的御风法师。 天意从来高难问。滕云深赋予了天空人格,并将它的魅影带到了地上,而这并不代表他了解天意之影的秘密。诗人们之所以将叵测的命运寄寓于变幻莫测的迷雾之中,就因为它是不可捉摸的神秘之物。 御风法师尝试着脱掉天意之影。然而,来自天空的魅影对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魔力犹如沸腾的热水一样在他的体内翻涌,猛烈撞击着这只容器,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滕云深握住魔剑,随即劈头盖脸地一剑砍了过去,咔嚓!将御风法师劈成了两半。 一分为二的巫师居然没有就此死去。魅影裹挟着他的身体,将他卷入了漆黑的烟雾之中。 某些变化正在发生。滕云深意识到,这是魅影在起作用。但他不以为意,等待死亡的敌人不只一个。 黄铜法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是合金法师。与自身镜像的互相湮灭是一个毁灭性的过程,合金坚固的属性似乎不值一提,然而,合金之躯仍然比血肉之躯更能忍受伤痛。 滕云深随手掷出细剑,刺穿了黄铜法师的脖子。 后者惨叫着连滚带爬地躲入了列车的残骸里。他仍然强壮,生气勃勃,只是昏了头脑。而滕云深也不指望这一剑能够杀掉他。 铜合金的记忆性普普通通,如果黄铜法师想要让超凡之人的自愈能力尽快发挥作用,他就得卸掉黄铜的法力。到了那个时候,细剑上的剧毒就会狠狠地咬住他的喉咙。 又一个巫师跑了过来。风在他身边打着转,掀起尘埃,宛若一顶纱帐。他同样是御风法师。 滕云深眯起眼睛,望向御风法师的身后,更多的敌人正在聚拢过来,其中法力达到第五阶水平的为数不少。 黑剑会增强了用于布下封锁线的兵力。滕云深稍稍有些后悔,但他斗志旺盛,也并无退缩的余地。 他瞧得见敌人的死状。 御风巫师抱起一段铁轨,朝杀手丢了过来。重物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滕云深沉入影子之下,黑暗的时间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到了御风法师的脚下。 第两百零五章 闪电战 滕云深从影子底下伸出了无数双手,它们升腾而起,犹若云山雾罩,抓住了他的敌人。 御风法师下意识地拾起了自己的影子。这是遭受皮影法师攻击之时最好的防御手法。实体与阴影互相依存,将两者重叠在一起,皮影法师的戏法就无从施展。 滕云深将焊锡的魔力注入了双手之中。 要在人群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并不容易。它就在你的脚下,只不过,它的轮廓模糊不清。投下影子的实体千奇百怪,影子却不具个性,它们仅仅是朦胧的边缘与或浓或淡的漆黑。 滕云深把披在身上的杀戮之影与御风法师的影子焊在了一起。影子与影子之间极具黏性。两条影子自然而然粘在了一起。 御风法师将他者的魅影穿到了自己身上。 他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滕云深的阴影之手根本构不成威胁,那只是为了激发他的防御意识罢了。他上当受骗,不明就里地穿上了有毒的影子。 杀戮之影与他的影子发生了化合反应,形成了一种崭新的物质,双重之影。而杀戮之影无疑更具魔力,它是双重之影的主要成分,来自于他者的特质占据了主导作用。 御风法师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滕云深卸去焊锡的魔力。他披着杀戮之影,只是一个念头,转瞬之间,魅影就吞没了他双臂上的金属光泽。 御风法师吹起了一阵奇风。 双重之影并未对他造成真正严重的伤害。自身之影的魔力稀释了他者之影的毒性。而滕云深杀了人,转变了杀戮之影的魔力,治愈的效力同样作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尚且能够呼吸。 他是太空法师,透过呼吸,他能够用自己的体重吹走周边物体的重量。要将一段铁轨吹走,他得呼吸数次,而要将一道魅影吹走,他只需呼吸一次。 滕云深将自己的重量推向地面。紧接着,他被高高地抛了起来。 杀手扯去了太空法师所有的影子。影子一片连着一片,如同一个踏着一个的杂技演员,扶摇直上。如前所述,影子极具黏性。即使将之焊接在一起的魔力已经消失,它们仍然环环相扣。焊锡之手只不过是将两团胶水揉成一团的催化剂罢了,胶水原有的黏性才是最为根本的性质。 恐慌卷土重来,在太空法师的心底咆哮。 他是均衡法师。自然的状态对于他来说尤其重要。哪怕是在化作土、水、火、气四大元素的时候,哪怕是在褪去了血肉之躯的时候,均衡法师也依旧保持着自我的平衡。而外在的干涉所引起的改变不一样,那不仅削弱了他们,也将混乱带给了他们。 有光必有影,这是恒定的规律。巫师们却能够运用超凡的技艺将之打破,他们夺走锲而不舍的影子,将实体暴露在纯粹的光芒之下。法则不复存在。失去了影子的实体则将趋于毁灭。 干涸点燃了太空法师的呼吸。奇风偃旗息鼓。杀手掉了下来,顺手一剑劈开了他的脑袋。变形法师的死亡令杀手的攻击势不可挡。 之前的御风法师浪费了滕云深的时间,而眼前的御风法师很快填补了空缺。滕云深杀了他,杀戮之影良性的回馈机制得以继续运转。 三个巫师从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跑了过来。他们大声叫骂,却掩盖不住内心的胆怯。即使隔着一大段距离,滕云深也能够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惧。眼睁睁地看着同伙不明不白死去的滋味并不好受。唇亡齿寒,自古皆然。 他们刻意放慢了脚步,既不愿意放走危险的敌人,也不愿意落进死神的手中。明智之举,但意义不大。 杀手侧耳聆听。微弱的魔力呼唤着他。他抛出重力线,拽住离自己最近的巫师。后者顶着一面蓝色的盾牌,踉踉跄跄地撞了过来。 当! 滕云深朝着盾牌砍了一剑。结果令他有些吃惊,在杀戮之剑的重击之下,盾牌也仅仅是裂开了一条口子罢了。但是,显而易见,蓝色法师比他更为吃惊,他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魂飞魄散。 杀手朝右侧的墙壁抛出重力线,把自己弹向了左侧。 有毒的声音像蜜蜂似的往他的耳朵里钻。 滕云深把蓝色法师远远抛在了身后。他也听见了盾牌融化的声音,或许,再加把劲,他就可以砍断蓝色法师的脖子……但他决定暂且留下对方的性命。 当务之急,是找到黄铜法师。对方停了下来,就意味着有人打算帮他一把,也就意味着,是时候让他的死亡派上用场了。 要摧毁一个合金法师并不容易,滕云深可不打算让他重新投入战场。 杀手掠过稀薄的雾气,落到了黄铜法师与他的医生面前。不出所料,黄铜法师卸去了合金之躯,细剑的剧毒立刻重创了他。他的脖子冒起了焦黑的烟,惨不忍睹。 医生尖叫起来。那是个女孩,年纪比滕云深大不了多少。 在时下流行的电子游戏当中,女性往往被赋予医生的角色。这也许是因为,超自然世界的法则允许魔法的天赋高于体力、智慧与经验。肤浅的人们喜欢将女性定义为柔弱的受保护者,这就使得她们不会成为披坚执锐的战士。但是,女性毕竟是队伍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因此,设计师倾向于让她们担任医生的职责。 这是一种隐性的歧视。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相比较于好斗的男性,大多数女性更愿意将自己在暴力方面的才能隐藏起来。 才能与原始的铁器一样,不经保养的话就会生锈。 在邪恶的组织当中,似乎也遵循着同样的原则。身为医生的女巫并不擅长战斗。她惊慌失措,只是不停地尖叫。 滕云深跨过满地打滚的黄铜法师,把女巫的脑袋劈成了两半。杀戮之影的魔力再次受到了激励。女巫的法力只达到了第三阶,她的死亡较为劣质。可是,杀戮之影的提升依次递增。滕云深的破坏力迈向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愤怒的嚎叫搅动着大片大片的烟雾。 滕云深吃惊地转过头去。他瞧见了从废墟之下爬起来的庞然大物。 第两百零六章 魔灵 怪物朝巫师们走了过来。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它生有数十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遍布全身上下,每一张面孔都散发着云中之光。 滕云深认得这张脸。塑造它的材质改变了,但曾经丰富的细节仍然被保留了下来。这张脸属于侥幸从他剑下逃过一劫的御风法师。 起初,他以为眼前的怪物是敌人招来的超形。然而,怪物是如此的壮大,甚至比起地下遗迹之中的野火更加令人害怕。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的东西就是巫师们讳莫如深的超形。 或许,天意之影将御风法师化作了魔灵。 混乱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实质在杀手的周围翻腾。无主的疯狂能量裹住了他,一下子把他埋入透明的水泥地里。他无法呼吸。 黑剑会的爪牙开始逃跑。过去,御风法师是他们的同伙,如今,化作魔灵的御风法师会将敌人连同他们一起杀死,不讲任何情面。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们不是滕云深的对手,然而,他们的法力高深,这使得他们能够在滕云深动弹不得的情况下保持一定的行动能力。 但是,他们在劫难逃。 滕云深将右手伸向空气之中。他戴上手套,握住了混乱的力量。黑剑会的巫师迎面跑来。他把振动从手上推了出去,将蓝色法师击倒在地。新鲜的空气灌入了他的肺部里。他撞开了无形的囚笼。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舞。 破裂的声音在广阔的世界里回响。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拽住了向右侧跑去的邪恶巫师。 “疯子!”熔银法师破口大骂,她弯下腰来,避开了从她头顶上方飞过的能量。墙壁在她身后倒下,溅起一片尘埃。 杀手把自己拽到了敌人的跟前。他对于缓缓逼近的魔灵视而不见。杀手举剑就劈。在混乱的漩涡之中,他的动作仍然不失精度、速度与力度。裂缝在他的剑下颤动。杀戮之影的魔力创造了毁灭。 一条凭空出现的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熔银法师打了个滚,她拽着绳索的另一头,把杀手吊了起来.后者双脚悬空,如同绞刑架上的犯人。 攻击来得全无征兆。熔银法师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条绳索,并且用它悄无声息地套住了杀手的脖子。熔银法师将某种危险的意象拽入了这个触手可及的世界当中。 滕云深扯断了掐住自己喉咙的绳索。 熔银法师从他脚下跑过,滕云深抛出重力线,再次拽住对方,把自己拖了过去。熔银法师转过身来,用坚硬的肘部击打滕云深的头颅。砰!滕云深应声而倒。 他抛出魔剑,从后方刺穿了熔银法师的心脏。 魔灵近在咫尺,他灼热的呼吸令人不寒而栗。他抬起硕大无朋的手,对着滕云深拍落下来。 杀手躲入了影子的王国。 “太糟了。”他想。他做好了准备,却并不曾将魔灵这样可怖的对手纳入考量的体系里。他杀了一个又一个人,却不清楚杀戮的魔力是否足够强大。 魔灵把手伸入了阴影之下。他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时间。滕云深无处可逃。黑暗的时间厚厚实实地盖住了他,犹如凝固的石油。阴影世界从未表现出如同此刻一般强烈的敌意。 滕云深在无边无际的泥泞里载浮载沉。 魔灵拨开重重叠叠的影子。杀手动了动手指,再次把混乱的能量推了出去。黑暗的时间泛起涟漪。魔灵钻进影子的王国。 杀手挣脱了桎梏。混乱的能量为他打开了一条通道。他奋力一跃,与魔灵擦肩而过,游出了沼泽。 怪物正处于不断学习的过程当中。他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充满了好奇。滕云深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目睹了怪物改变形体的过程。 魔灵不断进化,以适应外部的环境。 所以,他将魔灵引入了影子的世界。急剧的变化将令魔灵陷入短暂的停滞状态。 杀手争取到了些许的时间。黄铜法师、蓝色法师与未知的熔银法师仍然活着,只要夺去他们的性命,杀戮之影就会赋予他更进一步的提升,把他的破坏力拔高到难以捉摸的程度。 然后,他会尝试着消灭魔灵。 蓝色法师慢腾腾地走着。这令滕云深颇感意外。他炸毁了蓝色法师的心脏,却没能令对方彻底倒下。他追了过去,重击蓝色法师的脑袋,将对方再次打倒。 滚烫的气泡咕嘟咕嘟地从影子底下窜了上来。 蓝色的能量捆住了蓝色法师的身体。他的心脏消失了,血液却依旧奔流不息。 滕云深弯下腰去,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按住蓝色法师的后脑勺。魔力并非无所不能,总有其极限所在。滕云深在五指之下释放了一次振动,碾碎了蓝色法师的脑袋。 魔灵的面孔在阴影之下闪闪发光。 滕云深走近黄铜法师。他感觉得到,比起之前的时候,细剑释放出来的毒素减弱了。这就是黄铜法师苟延残喘至今的原因。然而,他已经到了尽头。滕云深握住细剑的把柄,杀戮之影的魔力催发了猛烈的毒素,终结了黄铜法师的性命。 魔灵的一只手搭上了影子世界与实体世界的边缘。 滕云深望向熔银法师。时机未到。他必须让对方多活一会。毕竟,熔银法师的躯壳光可鉴人。 魔灵从阴影之中探出头来。 滕云深唤起了死亡的能量。往昔的世界大门洞开。那并不是一扇真实的门。它只是一个潜在的概念,你理解了它所象征的意义,它就会在你的脑海里画出大门的轮廓。 他又见到了死去的自己。已经死去的自己与将要死去的自己对他招了招手。永远的平静吸引着他。在那里,似乎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失去了意义。 只不过,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魔灵回到了这个世界中来。他变得更为壮大了。他与古老宗教的建筑物一样,诡异、宏伟、颓废。即使在巫师的眼中,他也远远超乎了想象。他是混乱的主宰,以吞噬他者的理性为生。 第两百零七章 镜中之影 魔灵庞大的身躯涂满了潮湿的光芒,影子一滴一滴地从他的皮肤上滑落下来,叮叮咚咚地跳着。他如同来自深海的怪物,将世界疯狂的可能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滕云深把蓝色法师的尸体拽到自己跟前。亡者的惨叫声在他耳边回荡。干燥的冷风从死亡之门里吹了出来,将他死去的身影揉成一团模糊不清的烟雾。滕云深将尸体抛向魔灵。 怪物扬起灵巧的触须,卷住了飞来的遗骸。 生命沉眠,死亡苏醒。滕云深在蓝色法师的尸体上打开了通向死亡世界的大门。而贪得无厌的怪物渴求所有他不曾拥有过的能量。 魔灵肆无忌惮地抽取着死亡的魔力。它哀嚎起来。死与生之间有着一条深刻的界线,即使是不可理喻的怪物也无法轻而易举地跨过这条界线。魔灵变得脆弱。他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自己的身体结构。、 他不够聪明,或者说,他不再具有智慧。他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进化,但是,他遵从本能。 而滕云深得到了机会。 往昔的世界尚且在阴影的世界之下,位于未知的深处。人们将影子视作虚幻的事物,而已成过去的事物更为不切实际。时间在往昔的世界里留下了影子。滕云深拽住了影下之影。 他曾经与死灵法师并肩作战,并且曾经持有死灵魔戒,那段经历让他熟悉了来自于往昔世界的魔力。 他披戴着杀戮之影,则如虎添翼。 滕云深引爆了蓝色法师的死亡。那与复杂的化学反应无关,只是一个念头,他就推动了一连串猛烈爆炸的发生。魔灵身上湿漉漉的影子烧了起来,火焰推搡着蓝色的雾气,照亮了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魔灵撕心裂肺地嚎叫声震耳欲聋。 滕云深抓起脚下黄铜法师的尸体,如法炮制,将又一扇死亡之门丢向怪物。 魔灵并未从惨痛的经历当中得到教训。他再度挥舞受伤的触须,卷住飞来的尸体。他还没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也可能永远都弄不明白。混乱笼罩着魔灵。他既没能察觉到危险的逼近,也不在乎危险。他之所以觉得痛苦,只是因为身上尚且残留着所乘无几的过往习性罢了。 受伤令怪物对于力量的渴望变得更为强烈。 滕云深引爆了黄铜法师的死亡。闪闪发光的金属粉末从四分五裂的血肉之躯里迸溅出来,洒向翻涌的火焰,下起劈啪作响的雨。 魔灵团团直转。 杀手把自己拽到了熔银法师跟前。无论银合金赋予了巫师什么样的法力,都没能帮她死里逃生。她只是勉勉强强地维持住合金魔力的运转,令自己不至于在脆弱的身体里死去。合金材质的性能延续了熔银法师的生命。但是,她爬得太慢了,杀手一下子追了上来。 滕云深伸出阴影之手,捆住了熔银法师。熔银法师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任由滕云深将她拖向亟欲鲸吞蛇噬的怪物。 魔灵数十张无知的嘴和着噪音的节拍发出了盲目的音符,烧焦的影子紧紧贴在他残缺不全的轮廓上,散发出奇特的芬芳。他耀眼的面孔一点一点地熔化开来,渗入了漆黑的皮肤之下。死亡的阴霾笼罩着魔灵。 滕云深可以从杀死熔银法师的行为当中获取力量,但他并不打算那么做。他要熔银法师活着。死亡可以为巫师带来力量,活着同样可以。 熔银法师的躯壳光可鉴人。它是一面镜子,映现出了魔灵光怪陆离的形貌。 滕云深拽住魔灵的影子,把它血淋淋地撕了下来。魔灵跪倒在地。他伸出畸形的大手,拍向滕云深,犹如轰鸣的火山之云。 杀手转过身去。 魔灵之影又大又沉,犹若捞着了沉船的网。杀手将魔灵之影甩向身后。作用于实体与阴影两者之间的潮汐力撕扯着他,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撕成碎片了……但他还是抢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完成了自己的魔法。 杀手将魔灵之影推向了镜中的世界。 火雨将下未下。魔灵之手持续膨胀。滕云深诱使他进化为阴影之躯,又运用皮影法师的巫术夺走了他的影子。干涸的痛苦犹若荆棘似的抓住了他。然而,他依旧具有不断进化的潜力。只差一点点,他的大手就要够着滕云深了…… 砰!杀手在间不容发之际退入了怪物的指缝之间。砰!魔灵的指头落在了他的脚边。热浪点着了他。他避开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但要击败魔灵这样的对手,总得付出代价。他烧了起来。 如果把时间点放到一个星期之前,杀手可能会放声尖叫,也可能会连坑都不吭一声就灰飞烟灭。而此时此刻,杀手不仅忍受住了剧烈的痛苦,甚至连痛苦的程度他都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 他唤起镜像的魔力,将魔灵的阴影推向了镜面之后。 他的法力提升到了第四阶的水平,阴影魔力与镜像魔力的相互倾轧就不再困扰着他。况且,他打开了通向镜像世界的大门,镜面之后,魔灵的镜像就成了魔灵阴影天然的载体。 魔灵的阴影裹住了魔灵的镜中之影。两者浑然一体。确切来说,在超自然的世界里,它们本就具有顺其自然的互补性。 熔银法师正在蒸发。 作为一面镜子,镜中世界的变化并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只是纯粹的媒介,提供了由实体世界去往镜像世界的通道。 然而,魔灵肆意蜿蜒的手指砸倒了她。 无始无终的混乱能量一阵又一阵地冲击着现实脆弱的结构。整个世界动荡不安。万事万物的理性都对魔灵的气息避之唯恐不及。 熔银法师却倒在了魔灵的指头之下,那几乎就和在戏剧转折点登台亮相的匕首与毒药一样致命,那仿佛是厄运的化身。 恐惧催化了银质的熔解。熔银法师的灵魂化作了无拘无束的烟雾。滕云深失去了这面镜子。 第两百零八章 真相 对于在镜中世界短暂停留的旅客来说,打碎他们进入镜面之后的入口,并不会对他们返回实体世界的行程造成太多的阻碍。 然而,滕云深所做的事情不一样。他借由魔灵之手彻彻底底地摧毁了关着魔灵之影的镜子。魔灵杀死了熔银法师。失去了合金的法力,熔银法师的血肉之躯不再具有明媚的反射率,镜面不复存在。 魔灵的阴影与魔灵的镜中之影一同消失在了超自然界不为人知的深处。两者不仅仅是透过镜像的法力联系在一起的,更为密切的联系将它们捆绑在了一起。光芒赋予魔灵形象、轮廓、线索、痕迹,而滕云深将两者融为一体,又将之抹去。 杀手放开镜像的魔力,随即再次拽住了死亡的魔力。他一跃而起,跳出了怪物触手可及的范围。 魔灵试图抓住滕云深,却连对方的斗篷都没碰着。即使是在被滕云深夺去影子的时候,他依旧能够把对方拍成一团泥泞。只是,如今的他失去的并不仅仅是影子而已,他也失去了持有影子的属性。他完全感受不到来自阴影世界的能量了。他被暴露于光与影二元对立的一极之下。每一秒,他都在晦暗的天光中飞速蒸发。 滕云深喘了口气。 魔灵的攻击失了准头,却仍然重创了滕云深。面对魔灵的怒火,他几乎和纸人一样脆弱。曾经的魔灵不过是区区第五阶的巫师罢了,化为魔灵的他,所能造成的破坏却可以和位于第三阶段的巫师相提并论。 然而,滕云深在数日之间确确实实地成长起来了,他不再是对于战斗一无所知的和平主义者。他的动作快于思考,但又绝非欠缺考虑。杀手的本能在他的每一次心跳之下跃跃欲试。 战斗进入最终阶段的时候,他毫发无损,而且充满了能量。他以毫厘之差避开了死神之手,并立刻展开了有力的反击。 滕云深拽住更远处的墙壁,把自己拽了过去。 魔灵发出悲惨的哭号,他蠕动着,意图抢回自己的影子,却寸步难移。他的触须一点一点地淡去,直至变得透明,犹如晨曦之中散去的露水。他越来越像是一座尚未晾干就淋了场雨的泥塑了,就连他的声音,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碎裂开来,跌进了飞旋的尘埃里。 滕云深把自己脚下的影子推向了魔灵。 不出他所料,魔灵迫不及待地拾起了他的影子。皮影法师的技巧是一门美妙的艺术。滕云深并不担心魔灵会透过他的影子反过来摧毁他。恰恰相反,他者之影的毒性一下子侵入了魔灵脆弱的身躯,将魔灵加速推向死亡。 滕云深触碰到了熔银法师的死亡。 横亘于生与死之间的沟壑深不可测,它吞没了所有的情感,它是过去、将至的现在以及遥远的未来,它是无尽的静寂。然而,死灵法师却能够跨过这条界线。 滕云深切断了平衡着生与死的伟力。他在熔银法师的尸体上打开死亡大门,将来自于往昔世界的能量拽入了当下。 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穿透了魔灵的躯壳。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魔灵没能凭借自己令人难以置信的构造逃过一劫。超出现实容忍限度的能量撑开了死亡之门,大门急剧膨胀,宛若撞上礁石的泡沫。紧接着,现实反扑,压垮了死亡之门。大门急剧坍缩,将魔灵挤入了往昔的世界。轰!又一声鸣响掠过凹凸不平的地平线。声音低沉得多,也透亮得多。混乱退去,秩序归来,魔灵消失了,只余下些许的香气在微风中打转。 滕云深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杀戮之影治愈了他的伤势。“行了。”他喊道,同时慢条斯理地撕开身上的魅影。 贝广厦与霍柄战战兢兢地从烟雾之后钻了出来。 “老天!”老人咒骂道,似乎有一条一条的蚯蚓在他的面孔之下爬着。他的圆脸皱巴巴的,好像股票投资者手中的报纸,“你都做了些什么?” 就连一直游离于状况之外的年轻人也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震惊。 “在谈判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筹码。而握在手里的筹码比只是允诺的筹码更具价值。我展现了实力,这就是谈判的筹码。” 老人喃喃自语:“你杀了他们!你杀了这么多的人!” 滕云深随手朝四周指了指:“他们对于黑剑会来说仅仅是多多益善但又无足轻重的消耗品罢了。如果,他们过于在乎这些损失,那就说明,他们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他盯着老人的眼睛,“你认为他们会在乎吗?道德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苛求。”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在吓唬我。”他的目光里浮现出了一丝狡黠,取代了原先的茫然,“你看走眼了。我也是。几分钟之前,我还以为你是黑剑会的间谍。” 滕云深默不作声地逼近老人。 “听着。”霍柄猛地躲到了贝广厦的身边,“我们得谈一谈。”他看了看周围,“换一个地方?”他不安地补充道,“这里不安全。” 滕云深对他的谨慎不以为然:“你在害怕些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杀手,就和过去的我一样。但我们还是得藏起来。”霍柄恶狠狠地说道,“我担心的既不是这个孩子,也不是自己,更不是你。只不过,你该死的说对了,为了达成目的,黑剑会不择手段,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人的性命。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人质!而你在乎,对吗?你、我、他,我们三个人都在乎。” 滕云深点了点头,他被说服了。在利益与武力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会让人屈服。黑剑会所能提供的利益他不放在眼里,黑剑会拥有的武力也不会令他知难而退。但是,人们的生命,哪怕是素不相识之人的性命,他无法视而不见。 “随我来。”老人说道。他领着他们,躲入了僻静的小巷里。 第两百零九章 老兵之子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奇幻共和国》更多支持!)    “我有一个朋友。”老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期间,我们同生共死,如同兄弟。而就在昨天,他不孝的儿子找到了我。” 他们正在穿过一座玻璃桥。黏稠的迷雾自水面之下漫起,却难掩桥身璀璨的光辉。玻璃桥上找不到任何接缝之类拼贴的痕迹,它仿佛是由一整块五彩斑斓的玻璃弯曲而成的,令人叹为观止。 贝广厦与霍柄对这一幕无动于衷,他们习以为常。 滕云深却对此充满了好奇。超自然世界的面貌自有其深意所在。数不胜数的奇妙风光可不是某个艺术家心血来潮的创作。符号不仅仅只是形状,材质同样也是符号的一部分。玻璃意味着什么?透明、易碎以及廉价的光? 老人继续说道:“我们歃血为盟。你应该清楚,对于巫师们来说,这份誓言的约束力与虚无缥缈的上天无关,它来自我们身体里的血。在那样动荡的时代之中,立下鲜血之誓并不足为奇。利害关系会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交出自己的弱点,才能让别人相信你。” 滕云深皱起眉头:“你的晚辈继承了鲜血的权力。” “我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老人的瞳孔中闪烁着冰凉的火光,“能够留下后裔的巫师又少之又少。我们不曾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故旧凋零,过去的诅咒却找上门来。” “他威胁你。” “我动不了他,他也动不了我。”老人摊开手,“但是,他说,如果我不把小贝带到他那里去,他就要杀了我邻居的孩子或者别的什么人。他甚至没必要把人质抓在手里,我的邻居对此一无所知,我却得为他们担惊受怕。只要找到你在乎的东西,邪恶的巫师总有办法让你就范。” “为了更多的人,你打算听从他的命令。” 贝广厦似乎意识到两个人提到了自己,他抬起头来,倾耳聆听。 “首先,我得把他引出来。”老人揉着自己粗糙的双手,“他有野心。他与黑剑会是一伙的,但他欺骗了他们,隐瞒了这个计划。他要悄无声息地抓住小贝,而我要杀了他。剩下的事情你差不多都知道了。” 滕云深提醒道:“你与他的父亲歃血为盟。” “那也就意味着,我可以和他同归于尽。当然,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就没必要去死了。”老人不以为然。 “之前几个藏身点也是你透露给他的?” “他调兵遣将,为我制造机会。我决定将计就计。” “你让避难所里的人们陷入了危险之中。” “黑剑会的爪牙不可能抓到我们。”老人叹了口气,“出于我和他的共识,黑剑会拿到的只是过期的情报。我们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令瑞雯疲于奔命罢了。她的警惕性很高,一早就把小贝带在了身边。” “现在呢?” “我会与他取得联系。然后,等他出现以后,我们一起杀了他。” 滕云深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错。”他缓缓说道,“问题就在于,那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对吗?他会在我面前现身吗?” “你可以扮作我的弟子,在他看来,你的法力只达到了第三阶的水平,不足为惧。” “如果他事先对你进行了调查,恐怕我们骗不了他。” “所以,我不会告诉他,我有一个弟子。我不会主动向他说明你的身份。”老人解释道,“他会怎么想?他会认为自己遗漏了一份关键的情报。要是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试探你的底细,我就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把假象捅出去。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情报至关重要,他喜欢掌控全局的感觉。这就意味着,不劳而获的情报所带来的沾沾自喜或许会胜过被蒙在鼓里的忐忑不安。” 滕云深分析道:“他将自我膨胀,失去警惕。我们将有机可乘。” “聪明。”老人撇了撇嘴,“他的老子是我们的智囊,诡计多端,要是他在这方面继承了十分之一,我们就得多动脑筋才好收拾他。” “他的法力又达到了哪一个水平?” 老人的语气听起来不怎么肯定:“第五阶。” “他驱使着黑剑会的爪牙,”滕云深颇为诧异,“我还以为他是进入了第三阶段的巫师。” “领兵打仗的是将军而不是杀手。或许,他和他倒霉的老子一样,是团伙里负责出谋划策的人。”老人摇摇头,“况且,在黑剑会派遣的部队当中,进入第三阶段的巫师寥寥无几。他们是屈指可数的干部。而位于第五阶的巫师比你想象的更具价值,他们作为队长,统领着冲锋陷阵的战士。”他不自在地摸了摸毛发稀疏的脑袋,“你像收割野草一样收割他们,并不代表他们一无是处。” “他会孤身涉险吗?” “他不想声张这件事情,我们可以赌一赌。” 滕云深望向贝广厦。后者又跑进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里去了。滕云深碰了碰他的胳膊,才让他回过神来。 “尽快解决这件事情。”贝广厦意识到两个人正在征求自己的意见,“我们得把那个坏家伙消灭掉。”他做了一个恶狠狠的手势,似乎邪恶巫师就站在他的跟前。 滕云深停下脚步:“你们会在哪里碰头?” “地下铁路三号线。那里有一趟幽灵列车。这又是一个佐证,他随时准备从这场战争当中抽身出来,逃之夭夭。” “联络他。”滕云深做了决定。 他消灭了为数不少的巫师,甚至消灭了一头魔灵,已经令黑剑会陷入了混乱。接下来,比起漫无目的地寻找苏瑞雯,他或许应该优先执行老人的计划。 贝广厦是非战斗单位,滕云深不打算把他一次又一次地带向危险。而霍柄的说法虽然符合逻辑,但终究只是一面之词,并不值得完全信任。滕云深也不打算把贝广厦交给他。 滕云深要亲眼见证这件事情、亲手解决这件事情。然后,他要抛下包袱,大闹一场,把苏瑞雯找出来。  (我的小说《奇幻共和国》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章 地下铁路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奇幻共和国》更多支持! 静默的时间与静默的空间缓缓流淌,犹如凉秋时分向晚的风。 这里人迹罕至,每一处都透发着荒凉的气味。巫师们享有空荡荡的街道,自然也就对地下铁路不感兴趣。 它成了妖精们的乐园。千奇百怪的妖精争奇斗妍,令滕云深眼花缭乱。在昏暗的照明之下,它们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与地上的妖精大异其趣。巫师们的到来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它们窃窃私语的声响比三个巫师的脚步声更为响亮。它们的好奇心似乎和它们的光芒一样强烈。 然而,它们都对轨道敬而远之。即使没有乘客,幽灵列车还是会在可怕的大笑声中碾过铁路。滕云深见过一次,印象深刻。幽灵列车突然从黑暗之中钻了出来,风风火火地从他身边跑开,卷起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流。 人们喜欢列车的迅速,但是,当他们站在安全线外,目睹着列车飞驰而至的时候,恐惧仍然会在他们的心底悄然滋生。 列车与别的交通工具不同,它势不可挡,又不留余地。一旦失足跌落轨道之上,他们将死无全尸。 滕云深认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就与之类似。一切按部就班,照理来说,他没什么好担心的。然而,在列车真正停下来之前,你就是很难把心跳放到正确的频率上。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老人有所隐瞒。但他从老人的言辞当中找不到任何漏洞,只能任由事情继续发展。 他正在执行一个计划。他向来不缺少计划。但是,杀死坏人是一回事,把好人带到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杀人的时候,他只为自己负责。他要做的就是耍些小聪明,尽可能地拧断对方的脖子。他接受了杀手的身份,也接受了自己将会惨死的结局,就不再有太多心理上的压力,不再患得患失。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还得为旁人的生命负责。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杀人,他还要把同伴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回顾过往,就会发现,在战斗的过程当中,他扮演的角色一直都是杀戮者而非保护者。与江潇潇、苏瑞雯搭档的时候,他对于巫术的秘密尚且知之甚少,由始至终,他只是在不断地逃避危险,他的表现可以归结为慌不择路。而与乔思明搭档的时候,他有所进步,但他的同伴是老练的战士,恐怕并不需要他的帮助。后来呢?死灵女巫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思念一针一针地扎着他的心脏。滕云深把不知不觉飘向远方的注意力拽了回来,以期摆脱刺骨的痛楚,却收效甚微。 老人给了滕云深一个看似清晰的计划。但他实在没什么把握。计划并不复杂,却全数建立在老人的构想之上。他没把船桨抓在手里,心里头总归不太踏实。 他能做的或许只是让老人在出卖他们之后付出代价。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在乎老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他在乎的是贝广厦以及更多人的性命。 情况又不允许他推迟这个计划,慢腾腾地仔细推敲。乔思明就跟在他们身后。枪手没有发出信号,这就意味着,他们神通广大的雇主失灵了。苏瑞雯依旧下落不明。他得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掉,接着重新投入到搜寻工作中去。 邪恶的巫师或许对老人的安排很有耐心,但滕云深不打算让苏瑞雯继续等下去了。 “小心点。你把杀人的意图写在脸上了。”霍柄提醒道,“要想骗过他,你就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滕云深把阴沉的表情收了起来。他渐渐掌握了控制情感辐射的诀窍,那不会比把呼吸声藏在风声里难多少。然而,表情中的细微之处仍然会把他的心思暴露出来。他是巫师,对于面部肌肉的控制,他达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但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表演家。他不清楚,为了欺骗敌人,自己应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 “你有一张适合打牌的脸。”霍柄笑了笑,“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一场气氛友好的谈话,你可以……顺其自然。”他望向前方,压低了声音,“我们就快到了。” 滕云深瞧了基准世界一眼。他们正位于地下交通系统里最为僻静的一角,但周围并非空无一人,时不时就有人来来往往。他朝乔思明摇了摇,示意对方不要插手接下来的战斗。在这样的地方开枪,乔思明就会成为威胁公共安全的重犯。他的通缉布告将被贴满大街小巷,他将成为警察与赏金猎人的眼中钉。他没法凭空消失,凡人的局限性制约了他。 一点点似有若无的光芒在前方的黑暗之中亮了起来,它模模糊糊的,犹若寒冬时分吹在玻璃上的热气。 滕云深扯了扯贝广厦的衣袖,示意对方停下来。他有些羡慕这个随时随地都能抛开烦恼的年轻人,无忧无虑,有助于保持精神健康。 “嘿!”有人向他们打了一声招呼。 紧接着,邪恶的巫师在光芒之后现身。他手中提着一盏灯,灯里装满了发亮的沙子。幽昧的光芒给邪恶的巫师涂上了一层保护色,让他显得高深莫测。 “这又是哪一位?”邪恶的巫师透过灯光打量着滕云深,他表现出了适度的好奇,“你的又一个儿子?” “你明知故问。”霍柄没好气地抽了抽鼻子,“你又准备了什么手段要对我的好徒弟?” 邪恶的巫师轻轻笑了笑。他的笑声并不特别,并无可以指摘之处,但还是令滕云深毛骨悚然。 时机未到。他克制住出手的冲动。他们要确保邪恶的巫师无处可逃,永绝后患。 “人交给你了。”霍柄把贝广厦推了出去,“他帮了我一个忙,所以,你得……” “他可是我们的贵宾。”邪恶的巫师张开双臂,表示欢迎。 贝广厦走近邪恶的巫师。滕云深屏住呼吸。嗡。贝广厦转动手环,骤然增强的重力一下子压住了他。邪恶的巫师同样动弹不得。 滕云深一跃而起。(我的小说《奇幻共和国》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一章 恐惧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奇幻共和国》更多支持! 滕云深跳到了邪恶巫师的身后。贝广厦再次转动手环,解除压住自己的重力。邪恶巫师也恢复了活动的能力,但滕云深立刻拽住了他。 阴影的魔力在杀手的血管里悄无声息地穿梭。 老人伸手抓住贝广厦的胳膊,把他丢向了身后。 阴影的魔力从杀手的脚下涌了上来,吞没了他。 “你!”邪恶的巫师又惊又怒地喊了一声,他丢开提灯,并绽放出了自己内在的光芒。他的武器不是死亡、影子、金属或者颜色,他的武器是他者独一无二的魔力。 “糟了。”滕云深暗呼不妙。 盛开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呼吸。那就像是一支锋利的匕首,轻轻扎破了他的喉管。光辉法师扬起胳膊,他的手掌闪闪发光,如同擎着火炬。阴影退避三舍。 光辉魔力近乎原始的体力,它只是一股纯粹的……能量,它并不具有千变万化的性质,却又极具个性,独一无二。 滕云深找不到光辉法师的破绽。他者的魔力布下了难以逾越的界线,他无从着手。覆盖着他的阴影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邪恶的巫师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却没能抓住机会。 寒意爬上了他的后颈。 他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位于第五阶的巫师,表现得干脆利落,如同踏平脚下的沙丘一般,手到擒来。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打败每一个第五阶巫师。他擅长杀人,但他的敌人或许也具有这方面的才能。在真正交手以前,谁更擅长杀人是一个未知数,谁的法力更强却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也就是说,他的赢面不大。 老人唤起了蕴藏在左眼之中的魔力。 他是祭仪法师,他的魔力来自于超形。巫师们将人形与超形的统一视作升华之旅的最终阶段,在跨过那个阶段以后,他们就会成为只存在于假想当中的魔神。而在此之前,他们只能短暂地借用魔神之力,并且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闪电在老人的左眼之中飞驰。他的目光化作了无坚不摧的雷霆。可是,和平的年代令他疏于锻炼,他不再能够完全掌握魔神之眼的能量了。发亮的阴霾覆盖了他的视野,他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发起攻击。他匆匆忙忙地攥住自己的目光,以免造成误伤。 光辉法师向杀手施加了一次挤压,他只是吸了口气,就得到了充足的能量。炫目的光芒仿佛迎面冲来的墙壁,把杀手撞上了半空。 滕云深像陀螺似的打着转,转了一圈又一圈。 光辉法师是一个聪明人。他将思考融入了动作之中。与别的敌人不同,他一下子就识破了滕云深所具有的威胁性。他并不打算与敌人针锋相对,试图那样做的巫师都被滕云深杀死了。而光辉法师敏锐地把握到了两者之间决定性的差异。他的法力更具高度与厚度,他没必要亦步亦趋地与敌人斗法。等到他缓过气来,滕云深就不足为惧。 距离老人投入战斗尚且有一段时间。对于弱势的一方来说,时间弥足珍贵。滕云深一度占据了黑暗的时间,但光辉法师打破了他的影子,令他原形毕露。 他推了一下柱子的重量,把自己从即将到来的碰撞之前弹开。与此同时,他将魔剑握在了手里。 光辉法师加固了脚边的界线。老人睁大了眼睛。滕云深抛出魔剑。光辉法师轻轻伸了一下手,就挡开了魔剑。剑中精灵沉寂之后,魔剑的威力大打折扣。滕云深只能拿它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他低下头去,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拽住了黑暗的时间,黑暗的时间也再次拽住了他。这当中似乎有一个极为缓慢又极为迅速的过程,他眼睁睁地瞧着光芒一寸一寸地推开笼罩着自己的黑暗,他的影子如同暴雨里的蝴蝶翅膀一般,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紧接着,就在他以为这个过程永无止境的时候,阴影彻彻底底地裹住了他。他融入了黑暗之中。 光辉法师盯住了滕云深,但他没能阻止杀手潜入阴影的王国。他侧过身去,避开一束闪电。老人开始发起攻击,可惜的是,背弃鲜血誓言的伤害折磨着他,令他变得迟钝,他几乎不可能对光辉法师构成威胁。 即使如此,杀手还是得到了……反省的机会。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太紧张了。只是遇到一个比较谨慎的对手,就令他乱了方寸。而归根结底,他对于老人的提防胜过他对于老人的信任,才是根本原因。这或许是正确的,只是不合时宜。他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威胁上来。聪明的对手?不,聪明与否向来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起码,他不曾行差踏错,他只会比对手更加聪明。 滕云深感受到了一股来自于死亡国度的能量。他重新穿上了影子,曾经令他不寒而栗的气息就卷土重来。事情尚未了结。魔灵藏在通向往昔世界的大门之后,徘徊不去。他散播混乱,就连死亡的国度都不得安宁。 魔灵连声呼唤滕云深的死亡。 杀手从影子底下钻了出来。他并不害怕魔灵,在怪物尚且活着的时候,他将之送入地狱,死去的怪物他就更不放在心上了。只不过,眼下可不是再次面对怪物的好时机。 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光辉法师躲在幽昧的光芒之后,摆弄着阴谋诡计,轻易不肯现身于人前。直到此时此刻,他下定决心,从幕后走到台前。他立刻遭到了攻击。他会怎么想?他害怕吗?他背叛了黑剑会,情势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一事不如意,事事不如意。他应该意识到,自己终于遇上了逆风。 滕云深拽住了缠在光辉法师颈上的绳索。那是具象的恐惧,那是死亡的化身。它会在悄然之间勒紧你的喉咙,提醒你厄运已至。 光辉法师险些跌了一跤。 滕云深吹起了逆风。风掠过地下车站广阔的静默,惊起无数的低语。世界醒了过来。它翻了个身,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腿脚。(小说《奇幻共和国》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二章 血缘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奇幻共和国》更多支持! 光辉法师推了一下滕云深的重量。他的体重较轻,万有引力反过来将他从咄咄逼人的滕云深跟前推开。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无论他比滕云深更重还是比滕云深更轻,万有引力作用的结果都符合他的预期。 他必须远离杀手。 老人离他很近。但是,要用一只眼睛为另一只眼睛校准视线并不容易。况且,背叛鲜血誓言的可怕惩罚也令闪电命中他的机会微乎其微。 滕云深松开了手中的绳索。光辉法师惊疑不定。就和之前的滕云深一样,他不明白绳索从何而来,也不明白滕云深为什么要放弃把自己吊起来的机会。 他忍不住抬头望向上方。生锈的绞盘在上方的黑暗之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令他毛骨悚然。 他同样弄不明白迷眼的逆风从何而来。他仿佛置身于荒野之中,猛烈的风拍打着他,撕扯着他,意图将他揉成一团字迹难以辨认的废纸。有毒的花粉飞了起来,犹若夜晚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更令他惶恐不安。 光辉法师总是能够迅速地做出正确的判断,然而,他对于情报有着近乎病态的掌控欲,这一性格令他出了状况。风与绞刑架都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他有凡事刨根问底的好习惯。 他分了神,滕云深找到了机会。 光辉法师马上反应了过来。当务之急,是摘掉脖子上的绳索。就算杀手没拽着绳索的另一头,它仍然是一条冬眠里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因为饥饿而苏醒,狠狠地咬自己一口…… 滕云深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毒蛇把饥饿的毒牙扎进了光辉法师的气管里。两者一起惨叫起来。轰!他绽放出了更为强烈的光辉,一下子摧毁了不知死活的毒蛇。 滕云深却又比敌人快了一步。他将毒蛇还原为恐惧的本来面目,并唤起了杀戮之影。魅影拽住了这股沸腾的情感。杀戮之影化作了恐惧之影。砰!光辉法师穿透魅影,如同穿透一层纸糊的墙。 而杀手之所以唤来魅影,就为了将之引爆。魅影四分五裂,五颜六色的火焰在光辉法师的身上烧了起来。他成了一束特大号的烟花棒。 光辉法师的恐惧助长了爆炸的声势,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拽住地上的魔剑。光辉法师眼疾手快地推开魔剑的重量。滕云深的魔力经由脚印流出,他伸出阴影之手,又一次拽住魔剑。光辉法师运用弹指的动作强化专注,他把闪亮的光点从指头上弹了出去,切断了阴影之手。 杀手握住细剑,刺中了他的右臂。火焰把他身上的弱点标识了出来。毒剑穿过火焰,轻而易举地咬开了他结实的肌肉。 光辉法师的整条胳膊都没了知觉。但这并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他是以自身魔力否定他者魔力的光辉法师,他的魔力独一无二,足以应付千奇百怪的魔法。 风摇晃着滕云深。风摇晃着他的身体、摇晃着他的感受、摇晃着他的灵魂。 再度回到阴影之中令他体会到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或许是更为深层次的……提升。黑暗的时间过滤了他的浮躁,即使是魔灵的吼声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他卸去影子,静默却依然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他想起了秋日时分,在明媚的天空之下笼罩着万事万物的肃杀气氛。 他似乎又抓住了某些别的东西,一股能量,来自于又高又远的静默以及与静默相互对立的热情…… 但那与此时此刻无关。此时此刻,他已经拿到了关于如何拆解光辉法师的说明手册。光辉法师在他眼中只是一堆零件,而不再是一个整体。 他是天生的杀手,他能够心平气和地杀人。他与阴谋家、疯子不一样,他有着强烈的动机,却不会始终被情绪所左右。当敌人的死状落入他眼中的时候,他就不再迷茫。 滕云深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呼啦,呼啦,奇风在他的呼吸里打转,将他所具有的重量转化为轻盈的分量,他获取了并不存在于自然界当中的属性,犹如在加法中扣去和的负数,其存在意义就是将重量归零。滕云深把这口气吹了出去。 奇风吹走了光辉法师的体重。他飘离地面,如同充满了气的气球。滕云深转化的重量仅仅是自身体重的一小部分,但奇风的发酵作用使之膨胀到了颇为可观的地步。奇风掠过光辉法师的身体,轻盈的分量吞没了沉重的分量。光辉法师晕头转向地撞上了爬满了紫色藤蔓的柱子。 半透明的影子如同浪花似的拍打着滕云深的脚后跟。 杀手抛出重力线。光辉法师侧过头去。重力线拽住了他身后的柱子。杀手飞了起来。柱子的重心高于光辉法师。他弯下腰去,避开了杀手的踢击。 滕云深将弹铜的魔力注入了双脚之中。他踩了柱子一下,然后以柱面为立足点掉转方向,跳到了光辉法师的背上。他没能踩中恐惧之影留下的痕迹,但这无关紧要,这只是时间问题。 光辉法师试图除去恐惧之影带给自己的负面影响,那几乎就和除去衣服里的潮气一样简单。然而,在那之前,他得先把电熨斗的插头插进插座里。噼啪。光辉的魔力如同酒杯中的火花一般窜了起来,照亮了他灰绿色的血管。 细剑之毒依然在光辉法师的体内作怪。滕云深将他沾染了毒液的血管化作了毒蛇。他惨叫起来。光亮化为乌有。 杀手向身后抛出重力线,把自己拽向柱子,紧接着,他向重力线施加推力,把自己沿着原路弹了回来,再次跳到光辉法师的背上。 他踩着了恐惧之影的痕迹。而这一次,弹铜的光泽涂满了他全身上下。光辉法师的脊椎如同枯枝似的,在他脚下折成两段。 杀手伸出手去,卡住了光辉法师的脖子。下一秒,他就会让敌人身首异处。 “爹!”光辉法师喊道,“别杀我……” 滕云深愣住了。(小说《奇幻共和国》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三章 新消息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奇幻共和国》更多支持! 如果就账面上的“数据”而言,光辉法师无疑强于杀手。只不过,最终决定胜负的并不仅仅是清清楚楚的数据。就和复杂的软件一样,调动的硬件资源更多,并不代表着它的功能更为强大。这当中存在着“优化”这样深不可测的概念。 光辉法师并未犯下错误,然而,有时候,失败者之所以是失败者,并不是因为他犯下了错误,他之所以是失败者,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对手做出了正确的判断罢了。 滕云深发挥了自己的天赋,杀手的才能并不像账面上的数据那样明明白白,却或许更具潜力。 他就要终结光辉法师的性命了,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只在电光石火的一闪之间…… 可是,他迟疑了。机不可失,片刻的犹豫很可能导致局面的翻覆。尤其是此时此刻,账面上的数据并不让人乐观。天赋能够弥补磨练上的差距,但绝非无所不能。然而,光辉法师自称是老人的儿子,令他心有顾虑。 滕云深松开了光辉法师的脖子。后者失去平衡,在发亮的空气中挣扎了一下,犹如骤然落水的火焰。紧接着,滕云深扯断了他的脊椎,让他失去了进一步反抗的能力。 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面无表情,滕云深看不透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和这个不孝子说上几句话。下定决心要除掉他只花了我几秒钟。”老人说道,“但是,就这么掐掉他的声音,恐怕会令我于心不安。” 这就解释得通了。老人虚构了一个战友。光辉法师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儿子,他是老人的儿子。这就是滕云深隐隐约约所察觉到的欺骗。老人隐瞒了他与光辉法师之间真正的关系。 老人收起瞳孔里的闪电。他盯着光辉法师,盯着自己的儿子,盯着恐惧与期盼混合在一起的表情。 “我爱你的母亲,可是,我们的婚姻总归是一场错误,而这也导致了你的不幸。”他慢吞吞地说着,一字一句,似乎都经过了仔细斟酌,“我同样爱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永远爱你。只不过,你的诞生是错误的一部分。我必须纠正这个错误。对不起。原谅你不负责任的父亲吧。” 他把目光从光辉法师的脸上移开。 “杀了他。”老人说道,光辉法师痛哭失声,老人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滕云深杀了许多人,但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你确定吗?”他没有立刻下手。 “长痛不如短痛。” 滕云深抬起一只脚。老人略微睁大了眼睛。“你要知道,我这一脚踩下去,他就必死无疑了,”滕云深最后一次征求老人的意见,“你就再也见不到活生生的他了。” 老人点了点头:“你不动手的话,只好由我自己下手了。我将与他同归于尽。你不希望我为了这个不孝子赔上性命吧?” 咔嚓。滕云深踩碎了光辉法师的脑袋。 老人闭上了眼睛。“我后悔了,”他说,“但是,这仅仅是在说明,我仍然是一个人而已。” “痛苦会与日俱增。”滕云深表示理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这只是开始。” 老人盯着光辉法师可怜兮兮的后脑勺,沉默不语。 “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是在以孩子为主角的冒险故事里。某个角色死了。起初,我不以为意。我认为,他总会回到故事里来的……直到最后一页,大家在他的坟墓前分道扬镳,我才意识到,他就此消失在这个系列里了。那是我第一次为死亡难过。” “他们居然用这样的情节折磨孩子。” “所以,我更喜欢幻想故事,因为,只要有魔法存在,人们就有死而复生的机会。死亡不代表着结束。它往往只是短暂的苦难。” “如今,你终于来到了魔法的王国。这里却充满了残酷的死亡。”老人伸出手去,抓了抓从身边流过的风,“你一定很失望。” “我确实受到了打击。我理想中的童话故事应该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而不是永无止境的折磨。可是,我早就不是爱做梦的年纪了,丢掉完美的幻想并非难事。我们都得学会如何去适应不如意的世界。” “我看得出来,你能当着父亲的面杀死他的孩子。”老人沉吟道,“无意冒犯。我并不是说你天性残忍。我只是阐述事实。” 滕云深点了点头:“我是杀手。你不必为了让我下手而心怀愧疚,也不必为了自己的决定而心怀愧疚。”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你给了我考虑的机会,但是,最终要怎么处置他,其实由不得我,对吗?你自有主张。” 滕云深并不否认对方的推测:“我看过一篇报道。刑满释放的杀人犯在出狱后短短不到三天时间里又犯下了一桩命案。因此,我不认为宗教有准许犯人赎罪的权力,也不认为受害者有准许犯人赎罪的权力。出了问题的汽车就不应该让它有开上街的机会。” “你是对的。” “我对你的遭遇感到遗憾。”滕云深想了想,“亲情是超乎理性之上的东西。你可以恨我,你应该恨我。我在书里读到过相关的文章。将无从寄托的情感转换为另一种情感,这对你有好处。” 老人呲牙咧嘴地笑了笑:“放心。我可是从战乱年代里活下来的人。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我早就是一个疯子了。” “你想谈谈他吗?趁着伤口尚且新鲜的时候,把箭头挑出来。” “没什么可以说的。”老人耸了耸肩,“错误的邂逅、错误的爱情、错误的婚姻……就有了错误的结果。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错误。这或许是我咎由自取。” 乔思明给了滕云深一个眼色。“稍等。”滕云深说着向他走了过去。 “你们的援军来了,”枪手带来了好消息,“而黑剑会正在退出战场。” 滕云深皱起眉头:“这场战争也是幌子吗?” “他们夺下了临近的红山市。”枪手分析道,“他们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小说《奇幻共和国》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四章 停战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奇幻共和国》更多支持! “那有关于某个在故纸堆里发霉的传说,红王之门,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怎么清楚。总而言之,黑剑会的阴谋得逞了。”乔思明侧耳聆听,“局面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解释道,“邪恶的巫师们放弃了枫市与海滨市,他们解除了包围圈,回到了鬼鬼祟祟的黑暗里去。”长目飞耳的雇主提供了下一步行动的线索,“秘社联军在望海路将魔灵逼入了陷阱。你要找的女孩或许也在那里。” 滕云深振作了起来。 之前发生的至亲相残令他有些茫然,他在这当中扮演着并不光彩的角色,他是刽子手,他在一个父亲的授意下除去了对方的儿子。他对于邪恶的巫师全无怜悯,但他或多或少感受得到老人的悲哀。他为此而困扰。他不为下了杀手而后悔,可他相信,自己应该有所触动才对。 新的目标帮助滕云深找到了方向。有事可做令他能够暂且抛开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回去了。”乔思明伸了伸懒腰,“漫长的一天。” “明天见。” 滕云深目送枪手离开,然后若有所思地走回到了霍柄与贝广厦跟前。 老人已经将自己的儿子装进了骨灰盒里。他有备而来。 “红王之门是什么?”滕云深问道。 “我听说过那个传言。中世纪最为伟大的红色法师留下了一座仙境。”霍柄戴上贝广厦交还给他的手环,“海滨城、枫城、红山城,这三座城市底下隐藏着通向遗落仙境的入口。” “我们到望海路去。” 红山城陷落了。紧接着,邪恶的巫师们离开了秘社联盟的视线,消失得无影无踪。滕云深的雇主认为,他们找到了去往未知世界的通道,实现了战略设想。黑剑会的军队退去了,但这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恰恰相反,就算是乐观主义者,也会将之视为灾难的前奏…… 远方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吼叫声。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滕云深也能察觉到魔灵活动的迹象。混乱的能量搅乱了瑟瑟发抖的空气。而这一股能量正在迅速减弱,犹如当下正在坠向地平线的余晖。 魔灵快死了。比起被滕云深杀掉的同类,他更为强大,却仍然不是秘社联军的对手。 滕云深、霍柄与贝广厦小心翼翼地穿过废墟。烟雾兴风作浪,危险或许就藏在某一个角落里,时刻等待着将疏忽大意的他们拖入死亡国度的机会。 “魔灵死了。”滕云深说道,他眯起眼睛,注视着远方沉默的形状。混乱的能量消失了。在他抵达战场之前,秘社联军打倒了魔灵,取得了迟来的胜利。 “结束了。”老人感慨道,“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这场战争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滕云深焦虑不安。 黑剑会的行动总是虎头蛇尾,只不过,他们又似乎总能得偿所愿。邪恶的巫师们不择手段,他们夺去凡人的性命以获取力量,并动用了魔灵这样的武器,令秘社联盟疲于奔命。然后,等到他们的敌人自以为已经站稳脚跟的时候,他们才会把行动背后真正的意图揭示出来。 “失败是暂时的。”老人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旦秘社联盟反应过来,黑剑会就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展拳脚了。” “我们经历了如此之多的死亡,列车之战、集市之战、夺门之战……”滕云深摇了摇头,“他们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受骗?” “秘社联盟的结构过于松散了。巫师们醉心于研究巫术,对世俗的事物漠不关心。就一个组织而言,他们的作为连既迟钝又脆弱的凡人都不如。况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直认为,黑剑会的威胁远在天边,与自己无关。” “现在,他们得到教训了吗?” 老人摊开手:“起码,你可以指望他们会比过去积极一点。” “只是……一点?” 老人辩解道:“你要知道,巫师们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地躲起来。对于凡人来说至关重要的秩序对于他们来说并非不可或缺。他们在和平的温室里长大,又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要令他们在数日之内做出改变很难。伟大的巫师尚且在人间四处奔走的时候,会对大家加以约束,令他们负起超凡之人的责任。如今,伟大的巫师避世已久,神圣的教诲渐渐失去了效力。我们不得不面对人才凋零的现状。” 滕云深看了再次神游天外的贝广厦一眼。“我们的士兵是科学家与艺术家。”他给出了中肯的评价。热心的老好人可帮不上忙,在他们眼中,生活是享受而非折磨,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缺乏锻炼。 “瞧起来,我运气不坏。”滕云深苦笑了一下,“我过了十多年所谓和平的日子。可是,我一走进超自然世界,就遇上了一场接一场的厮杀……” 他们沉默下来。风刮过灰暗的穹顶,发出尖利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魔灵的哀嚎在他们耳边爬来爬去,阴魂不散。 “站住!” 有人从空气当中伸出了一条手臂。它在扁平的影子里不切实际地膨胀开来,就像是孩子们喜欢的充气玩具一样充满了可塑性。 滕云深侧过身去,未知巫师的胳膊从他心口边上浅浅地擦过,留下深深的沟壑。滕云深在间不容发之际倒吸了一口凉气。阴影的潮汐在他的皮肤底下起起伏伏。黑暗的时间吞没了他。 杀手反过来卡住了巫师的脖子,并在与此同时把杀戮之影套在了对方的脑袋上。吃惊的巫师挥肘重击,咔嚓,咔嚓,杀手坚硬的肋骨仿佛纤细的铅笔芯似的,一下子断成了两截。 滕云深带着巫师倒在了地上。“逃!”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紧接着,他将天铁的魔力注入了双臂。巫师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他是法力达到第六阶水平的巫师,但他低估了自己的对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滕云深的反应快如闪电。 杀手拽住了自身的伤痛。然后,他将伤痛透过生锈的双臂挤进了巫师的气管里。 “别杀他!”熟悉的身影惊慌失措地从烟雾之后跑了过来,“云深!”(小说《奇幻共和国》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五章 解散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奇幻共和国》更多支持! 江潇潇的呼喊来得迟了一些,此时此刻,滕云深已经在巫师的脖子上切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但是,她总算赶上了最后一秒。毕竟,致命伤对于巫师们来说往往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们能够从各种各样可怕的伤势当中活下来。他们是与众不同的超凡之人。 而滕云深的所作所为却似乎超越了超凡之人的认知。除了江潇潇,陆陆续续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从烟雾里钻了出来,比起江潇潇提心吊胆的样子,他们的表情更为生动,眼前的这一幕令他们惊讶不已。 巫师穿着白月亮的制服。杀手慢慢放开了奄奄一息的他,并撕掉了紧紧裹住他的杀戮之影。 滕云深并没因为受到惊吓而失手将巫师的脖子拗成两段。江潇潇松了一口气。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女孩向身后的人们招呼道:“医生!” 白月亮的巫师们如梦初醒。他们聚拢过来,围住差点稀里糊涂丢了性命的同伴。他们手忙脚乱地拽住了在他身上飞速蔓延的裂缝,以免他滑落深不见底的死亡世界。 滕云深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他面如死灰。江潇潇之所以来得及阻止他,也是因为他打算在杀死巫师之前先穿上杀戮之影的缘故。他需要杀戮之影治愈的效力。 巫师既不应该向他出手,也不应该如此的漫不经心。巫师太大意了,自以为手到擒来,结果,他比巫师想象中的小角色要难对付得多。巫师离他太近了,自投罗网。只要有一把匕首,还没长大的孩子也能杀死强壮的成年人。而他的才能就是最为锋利的匕首。 江潇潇心疼地摸了摸滕云深的肋骨,她注入了些微的能量,唤起了滕云深自我愈合的活力。她无视了纷纷扰扰的视线,只是盯着滕云深,好像一不留神对方就会跑掉似的。 “瑞雯呢?”滕云深一直想见江潇潇,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是,当女孩真的来到了他跟前的时候,千言万语,又尽在不言之中。他们之间有着不易察觉的默契。既然女孩安然无恙,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个女孩身上。 “她就快到了。”江潇潇抿紧了嘴唇,“你……”她抹了抹潮湿的脸颊。 “别担心。”滕云深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主刀医师把锋利的目光投了过来。女巫怒气冲冲,一副随时准备咬人的架势。 骨头的碎片在滕云深的心脏里跳动。 “对不起。我一次又一次地令你……” 滕云深摇了摇头:“类似的话瑞雯已经说过了。” 江潇潇不安地扯了扯衣角:“也请你原谅我们的队长吧。他没见过你,肯定把你当成乔装打扮的敌人了。他只是想着要抓住你——” “潇潇!你怎么能这么说?”医生提出了抗议,“他几乎杀了小杨!”女巫瞪了滕云深一眼,仿佛打算用自己的目光把对方的鼻子从脸上扯下来。看得出来,她很生气。她红色的头发冒着热气,如同一团火焰。 江潇潇转过身去。“这是队长自己的错。”她不留情面地批评道,“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险些害死了自己!而云深也将又一次……”她敏感地闭上了嘴。 女孩想起了被滕云深杀死的同伴。 她放低了语调:“我提醒过你们,我招揽了云深,他的制服不足为奇。霍老爹与小贝也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是我们的敌人?” 医生反驳道:“我不认得他们。” “这不是理由,这只是借口。既然是执法部队的队长,就应该记得辖区里每一个巫师的长相才对。” 医生咬了咬嘴唇。她漂亮的面孔绷得紧紧的,让人觉得她马上就会像睡醒的火山一样爆发开来。滕云深有些紧张,他可不希望江潇潇为了自己与同事发生进一步的冲突。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医生很快把头低了下去。 其余巫师保持了沉默。他们不见得赞同江潇潇的看法,或者说,他们在感情上是偏向医生这一边的。滕云深虽然是白月亮的正式成员,但对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而言,他只是纯粹的陌生人罢了。况且,他们已经有一个同伴死在他的手里了。这令他们很难对他产生良好的观感。 但是,他们不敢与江潇潇针锋相对。平日里的小甜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有一条无形的界线令他们知难而退。 森林法师种下了一只妖精。金灿灿的果实很快长了出来,如同云朵似的压着枝头。医生摘下了其中最大的一颗。她回过头去,却瞧见了江潇潇向自己伸来的手。 “云深是晚辈,他拥有优先获取资源的权利。”江潇潇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或者,你愿意对他进行治疗?我不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你的笨手笨脚将是一场可怕的折磨。” 医生气得浑身发抖。但她已经放弃了要和江潇潇吵架的打算,只能继续妥协。医生把最好的果实塞进了江潇潇的手里。 滕云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如果不是为了要减轻江潇潇的忧虑,他说不定早就缩成一团了。 女孩换上了和颜悦色的表情。她掰开果实。“啊。”她示意滕云深张嘴,然后把果实里的液体倒在对方的舌头上。 照理来说,果汁会激发滕云深体内的免疫机制,形成强烈的排异反应。但滕云深相信江潇潇的建议对自己有好处,他把黏稠的果汁咽了下去。 他很快意识到,仙境的果实与人间的果实大不相同。前者的果汁无需过滤就可供饮用,也就是商家们津津乐道的“百分百天然纯净琼浆”之类的东西。 “各位,现在由我传达联盟做出的安排。”一个巫师走到了人群当中,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洪亮,不像是从血肉之躯当中发出来的响动,“即日起,无限期暂停三家秘社的官方活动。”(小说《奇幻共和国》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六章 天龙之影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奇幻共和国》更多支持! 滕云深皱起眉头:“什么意思?”在不需要动用危险天赋的时候,他的脑筋转得并不快。然而,使者带来的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秘社联盟似乎打算长期冻结三家秘社作为巫师管理机构的资格。 江潇潇拍了拍他的肩头,却一语不发。 沮丧的气氛弥漫开来。巫师们交头接耳,眼神里却只有迷茫。江潇潇或许是唯一的例外,她对秘社联盟的决定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使者问道:“谁是白月亮的负责人?” “我是社长的代理。”江潇潇朝他走了过去,“与联盟的交涉由我全权负责。”她补充道。 使者点了点头。三家秘社的代表围住了他。其余巫师噤若寒蝉,等待使者发落。 “战争已经开始。”使者说道,他的声音极具感染力,“今后,红山市、枫市、海滨市将交由误时之龙管理。他们将承担起与黑剑会作战的任务。” “误时之龙?”滕云深望向走近他的霍柄,“那是什么东西?” “和白月亮一样,那只是秘社故弄玄虚的名字罢了。”老人解释道,“只不过,误时之龙常年在超自然世界的深处与邪恶巫师打仗,他们是一支军团。” 使者继续说道:“联盟之所以做出这一决定,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我们要报仇。”小心翼翼地把队长从地上扶起来的医生说道,“别想在这件事情上把我们甩开。” 滕云深瞧得出来,并不是所有的巫师都与她抱着相同的信念。这不难理解,收拾失控的超形与收拾黑剑会完全是两码事。既然强大的误时之龙接过了这个责任,他们确实没有继续坚守阵地的必要。 “退居二线可不意味着你们不再对正义的事业有所贡献了。”使者回答道,“如果你想上前线,就得多多磨练自己。误时之龙对于战士来者不拒。”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滕云深一眼,“但我也要提醒你,亲手报仇的想法既危险又无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努力方式。要消灭黑剑会,你并不一定要成为一个战士。” 江潇潇率先做出表态:“白月亮接受这个决定。” “需要正式文件吗?” “稍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江潇潇抛下欲言又止的同伴,回到了滕云深的身边,“给我们点糖吧。”她向霍柄哀求道。 老人笑嘻嘻地给她一把糖果。 “啊。”江潇潇再次要求滕云深张开嘴巴,好像对方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拆开包装,取出凝胶状的琼浆,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放进了滕云深的口中。她满意地看着对方把又苦又甜的团子咽了下去。 滕云深吐了吐舌头:“之后会怎么样?你们要到哪里去?” “社长做好安排了,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将在学院里进修。”女孩又拆开了一颗糖果的包装,滕云深摇了摇头,她就把糖果扔进了自己的口中。 “另一部分人呢?” “分别的时候就要到来了。我们将各奔东西。”江潇潇审视着神色各异的同伴,“大家都很害怕。即使不去触碰他们释放出来的情感,我也清楚这一点。黑剑会确确实实吓着他们了,要克服恐惧并非易事。” 女孩声色俱厉地训斥了她的同伴。但是,这或许恰恰说明,她在乎他们。 江潇潇的哀愁感染了滕云深,他也变得忧郁了起来,“我……”他想到了前途未卜的自己。他又可以到哪里去呢?他已经是白月亮的一员了,但除了江潇潇和苏瑞雯以外,恐怕没人会欢迎他的加入。 或许,秘社就此解散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杀死了一个白月亮的成员,又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另一个白月亮的成员。他和他们的冲突似乎不可调和。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让他能够从泥潭里摆脱出来。白月亮分崩离析,而他将留在前线,继续保护这座城市。 江潇潇坐在了倒塌的柱子上,“白月亮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今后要往哪个方向走应该由云深自己来选择。”她可怜兮兮地蜷缩着身体,与之前判若两人。 无由的惊慌抓住了滕云深的念头。他突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正在接受的一切正在离开他。 “别……丢下我。” “我不知道。”江潇潇好像又快哭出来了,“我试图将云深引向美好的仙境,却带错了路,把云深引入了凶险的地狱里。我搞砸了,这是十分严重的错误。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老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开了,他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但你终究是要继续做出判断的。”滕云深缓缓说道,“告诉我,你希望我到哪里去?” “如果云深愿意和我待在一起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江潇潇犹犹豫豫地说着,她不愿意撒谎,“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对吗?” “我们志同道合。就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我也会继续战斗下去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很糟,但是,假使能够回到从前,我还是会跟着你乘上那一辆火车的。杀人的天赋并非值得夸耀的才能。可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已不复存在,我们都得做出改变。我决心成为一个杀手。”他凝视着女孩的眼睛,“我不认为你拖累了我,或许,我注定属于这个血腥的世界。” 以往,他总是避开女孩的目光,他为之失魂落魄。如今,他不会再那么做了。女孩依然令他着迷,只是,有一股比恋慕更为强烈的情感在他的心底流动。此时此刻,对他来说,与黑剑会的战争才是重中之重。 邪恶的巫师在他的城市里横冲直撞。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现在,就是他扛起责任的时候了。有人对崇高的奉献精神不屑一顾。但是,试想一下,假如你在意的人可能因为你置身事外而受到伤害,你还会袖手旁观吗? 滕云深满怀期待地问道:“学院愿意接受我这样的人吗?”(小说《奇幻共和国》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七章 名额 江潇潇苦恼地歪了下头。“安排给我们的名额有限。”她嘀咕道,“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 苏瑞雯朝他们走了过来。女孩犹若雨后五彩斑斓的风,吹动了笼罩着他们的阴云。她拥有不可思议的奇妙魔力,就连伟大的巫师也不得不自叹弗如。 江潇潇软绵绵地往前一倒,把脑袋埋进了好朋友温柔的臂弯之下。苏瑞雯揪了揪她的耳朵,摸了摸她的头发,一点一点拂去了她的不安。苏瑞雯无声地安慰着她,表现得轻车熟路。 她轻声啜泣,如同噩梦之后躲入了姐姐怀里的小女孩。苏瑞雯给了她特别的安全感。她最为无助的一刻,或许只会在对方面前显露出来。 “我们的秘社……”她说了几个字,就没再继续说下去了。但苏瑞雯知道,是哪一种情绪在她心底投下了涟漪。把她们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的默契,比语言这样直白的交流方式更为强韧。 滕云深意识到,对于秘社联盟的决定,江潇潇并不像乍看起来的那么无动于衷。挫败感重重打击了她。但是,她必须为同伴们做出表率。所以,她端着架子,摆出一副处之泰然的面孔来。而苏瑞雯释放了她的内心。她们彼此相知,她不介意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 苏瑞雯朝滕云深点了点头:“我都听说了。多亏了你,事情解决了。” 滕云深看向霍柄,老人与贝广厦说了些什么,逗乐了古怪的年轻人。他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把儿子处死的父亲。或许,也就只有贝广厦能在这个时间点上和他有说有笑了。 “时局艰难。”苏瑞雯歉然道,“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包袱丢给你的。” 滕云深摇了摇头。“我只是下了杀手罢了。”他说,“由此而来的痛苦微不足道。” 江潇潇抬起头来。“瑞雯。”她努力挣脱了低沉的气压,“云深要和我们一起到学院去。” “很好啊。”苏瑞雯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怎么了?” “学院给我们的名额有限,我得再去和他们争取一下。”江潇潇望向稍远处的同伴,“如果不行的话,就让云深代替我到那里去吧。” “限量供应的只是培养战士的名额。”苏瑞雯提醒道,“将云深丢进普通的班级里去就行了。” 江潇潇收回焦虑的视线。“可是,云深的志愿是成为战斗法师吧?”她闷闷不乐地绞着手指,“既然云深要到战场上去,相关方面的训练对他来说就必不可少。” 苏瑞雯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滕云深,“你不知道吗?”女孩脸上微妙的表情不同以往,令滕云深有些不自在。“他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消灭了一整支由第五阶巫师组成的队伍。面向我们的课程跟不上他的进步。我觉得,他甚至可以当我们的老师了。” 江潇潇拧紧了眉头,似乎在判断对方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苏瑞雯吐了吐舌头:“他还杀死了一头魔灵呢。” “天啊。”江潇潇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以免自己叫出声来,“这怎么可能?” 苏瑞雯也是一副困惑不已的样子。 “新生的魔灵只是纯粹的靶子罢了。”滕云深不以为意,“说起这个……” 他从女孩们的身边走开。许多双眼睛跟随着他。巫师们对他之前的事迹知之甚少。他曾经是命运之人,他杀死了白月亮的孩子,仅此而已。但这些经历已经足以令他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了。况且,几分钟之前,他三下五除二打倒了执法部队的队长,更令他们难以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在和平的年代里,即使是负责维护治安环境的巫师,也对作为战士的素质不怎么敏感。如今,情况改变了。他们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漫长的战争,与残酷的死亡赛跑。这令他们不得不重拾对战斗素养的重视。就和他们的前辈一样,时代迫使他们养成新的习惯。 滕云深将自己的知觉推向死亡的国度。众所周知的三条坐标轴将位置的概念赋予了存在于当下的事物。而滕云深触碰到了不为人所知的第四条坐标轴。它与时间息息相关,但又并非全然相称。 杀手打开了死亡之门。 巫师们能够将死去的事物带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神乎其神,对于凡人们来说,他们的权柄与地狱的魔鬼无异。然而,同时触发两个世界的禁忌往往也就意味着危险。他们不见得能够把那些不合时宜的事物妥妥帖帖地送回去。他们很可能因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而活着的死物最为危险。 来自往昔的风犹如冰寒刺骨的井水一般注入了四周的空气之中。滕云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寒气没过头顶,冻住了他的呼吸,紧接着,连他脚下的土地似乎都被这股寒气冻住了,他踩在这上面,如同踩着一块刚从冰天雪地里挖出来的铁板。 滕云深与魔灵之间的死斗尚未有一个了结。 仇恨令魔灵拒绝死去,他的呼喊时不时透过分隔两个世界的大门,窜入滕云深的耳中。他不再生机勃勃,却依旧充满力量。 魔灵推开了嘎吱作响的死亡之门。若非滕云深引路,他决计无法脱离死亡的藩篱。但是,如今,滕云深只是稍稍转了一下门把手,就为他打开了豁然开朗的康庄大道。他的到来势不可挡。 怪物把从门后探出了它狰狞的脑袋。 巫师们大叫起来。他们费了大半天功夫才杀死了一头魔灵,死里逃生之后混合着恐惧与喜悦的复杂情绪正在他们的骨头里发酵,令他们浑身发抖。而滕云深却把他们再次推入了一望无际的绝望里。 杀手聆听着巫师们的声音。一切都在预计之中。他可以挑个别的什么地方收拾魔灵,避免骚乱。但是,他需要巫师们的声音。 他作了一首有关于声音、海浪、影子与沙丘的诗。 第两百一十八章 降伏 滕云深的五脏六腑在突如其来的混乱气息中翻腾起来。他并不害怕魔灵。之前,他就能够以一己之力将这头怪物送入往昔的世界,如今,他更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收拾掉半死不活的怪物。 然而,焦虑依然折磨着他,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在他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其更具威力。过度的兴奋把一阵又一阵的晕眩带了过来。他甚至都开始产生幻觉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脚下的土地被寒气冻住了,冻得发硬,冻得硬邦邦的。可那并不是真的,恍恍惚惚的硬度只是高烧病人的谵妄罢了。他的身体虚弱无力,以至于连脚下松软的路面都令他觉得磨脚。他不安地伸展了一下四肢,就好像在撕扯一团稀释的橡皮泥似的,用不上力气。 但他依然信心十足。 魔灵挥舞着湿漉漉的触须,七手八脚地攀住了死亡之门并不存在的边缘。紧接着,他用力一拽,扯开了狭窄的门缝。他从寂静的国度里溜了出来,无声无息,仿佛深邃的黑暗一般,兼具轻盈与沉重的意象。他烧焦了,扑鼻的芬芳在冰冷的风中流布,沉淀为一张黏黏糊糊的大网。魔灵落在这张半透明的大网上。他失去了面孔,却依旧具有敏锐的感官。猎物的呼吸拂拭着向四面八方弥漫开来的粘液,盲目的他如同蜘蛛一样,沿着细微的颤动找到了猎物。 滕云深投出一道杀戮之影,重施故伎。魔灵并未吃一堑长一智,他迫不及待地揪住了魅影,连带着自己的影子,把它们一起捡了起来。 转瞬之间,魔灵就将溶入无形的空气里。影子抹去了他的形迹。 声音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地打了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巫师们尚未恢复镇定。魔灵混乱的气息触动了他们心底深处刻骨铭心的恐惧。他们无从分辨怪物与怪物的区别。 魔灵遁入了影中。 滕云深或许可以再次轻而易举地把魔灵的影子连皮带骨地撕下来,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不打算继续那么做了。逃离了死亡国度的魔灵正在从重创之中恢复过来,而与之相反,他的情况却不容乐观。打倒执法部队的队长令他付出了代价。他同样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 杀手决定速战速决。 杀戮之影的毒性削弱了魔灵的自愈能力。这为他争取到了些许空隙。杀手将黄铜的魔力注入了体内,并几乎在与此同时穿过另一道杀戮之影。魅影粘住了他。 锈迹犹如病病殃殃的攀爬植物,一片一片地爬满了杀手的身躯。但他把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停摆之前,他就能够完成杀死魔灵的诗歌。 合金之躯短暂地抵挡住了困扰着他的伤痛。但他之所以选择黄铜作为施法的储备,并不仅仅是为了合金的坚固而已。否则的话,钢铁是更好的选择。黄铜别有用途。 他需要的是犹若浪潮的声音。 它们由远及近,拍打着他,挤压着他。他感受着这一股颤悸,并将之吞入了喋喋不休的胸腔里。 然后,他以数倍于原先的音量把声浪喷发了出去。 只是透过相近的音色,他没法将声音与海浪束缚在一起。所以,他并未运用黄铜的魔力去模仿海浪的轰隆作响,而是运用黄铜的魔力放大了巫师们的大呼小叫。 杀手拽住了两者之间更为抽象的共同点。 声浪摇晃着杀手的听觉。 巫师们的大呼小叫与海浪的轰隆作响,两种音色截然不同。然而,揭开表象的话,它们又有着显而易见的相似之处。 滕云深对声响的潮涌做好了准备,却还是被推得摇摇晃晃。噪音扎着他,如同一根一根烧红的针,刺入他脆弱的神经。病人畏惧炫目的声响。 大朵大朵的浪花砸倒了滕云深。怒涛翻卷,洗去了路面干燥的质地,给它铺上了一层泥泞的浅滩。 诗歌的第一个韵脚与第二个韵脚落在了这个世界上。 魔灵伸出痛苦的触须,卷住了滕云深的身体,再过几秒钟,等到黄铜的魔力无以为继的时候,他就会把滕云深揉成一团字迹模糊的废纸。 杀手的故事将迎来最后的结局。 可是,下一秒钟,冲上了沙滩的浪头把魔灵的形状碾得松松垮垮。浪头之后是另一个浪头。死灰复燃的怪物只来得及抽抽搭搭地喘息了一声,就被……夷为平地。 人们将影子与过去留下的痕迹联系在一起。沙滩上七零八落的足印就是人们曾经的影子。而魔灵披上了影子,隐匿行迹,如同挖了个沙坑,把自己藏了进去。但他不应该披上杀手的魅影,这将他暴露在了杀手的眼皮之下。 魔灵不仅拾起了影子,也吸收了影子,他成为了影子本身。这是他得天独厚的能力,却给他带来了厄运。而他来自往昔的世界,本就是一道被时间所遗忘的影子。魔灵化作沙丘。潮汐来来回回,冲垮了他奇形怪状的轮廓,抹去了他所有的痕迹。滕云深驱使着浪涌之声,将之打成了一捧细沙。这就是诗歌最后一章的华彩。 滕云深弯下腰去。一件类似戒指的小东西随着浪花滚到了他的脚边。他把这件闪闪发亮的小东西拾了起来。 银色的圆环在巫师的掌心里折射着迷眼的光。它蠢蠢欲动,宛若振翅欲飞的蜂鸟,等待一阵不期而至的风将它带向天空。但是,巫师的五指搭起了一座囚笼,让它无路可逃。 滕云深把戒指戴在了右手的示指上,这枚戒指似乎是由某个住在地下宫殿里的能工巧匠特意为他打造出来的,大小分毫不差,恰如其分。 魔戒渐渐安分了下来,不再嗡嗡作响。他感受到了在小小圆环里打转的魔力,汹涌澎湃,仿佛天边的龙卷,激荡着他所有的感官。 滕云深撕开了粘在身上的魅影。杀戮之影再次治愈了他的伤势。他之所以急着消灭魔灵,也是为了尽快恢复状态。作为杀手,他可不愿意拖着一具伤疲交加的身体跑来跑去。 他转过头去,迎向众人的目光。 第两百一十九章 误时之龙 滕云深对于旁人的目光不怎么在意。他走向慌慌张张的朋友们,“我没事,”他安慰道,“我是不是吓到你们了?对不起。” 虽然他这么说,江潇潇还是一把抓住了他,好像他是一支易碎而又昂贵的花瓶似的。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他,深恐他再次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来。 苏瑞雯轻轻拍了拍因为紧张而发麻的脸颊。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不过嘛,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挺让人……激动的。”她居然也有了吞吞吐吐的时候。 “魔灵一直跟着你吗?”江潇潇打了个哆嗦,“真可怕。” 滕云深不以为然:“我杀过了他一次,就能够再杀他一次。” “你打败队长并非偶然。”苏瑞雯揉了揉酸痛的后颈,她一点一点地褪去了漆黑的条纹,“无论他是过于紧张还是过于大意,他都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江潇潇慢慢地从最初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每一次见面,云深都让我吃惊。可我总觉得,自己依然清楚云深目前的极限在哪里。”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原来,这只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而已。” 滕云深不置可否,他敲了敲戴在示指上的戒指,“这是战利品。”他说,“你们知道这枚戒指的用途吗?它非常非常的……奇特。”他在脑海里搜寻了半天才翻出一个不清不楚的形容词,“我感受到了它所具有的力量。” 他强忍着被阳光刺痛眼球的不适,望向远方的地平线,他试图找到飓风的痕迹,却一无所获。天气很好。 苏瑞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闪亮的圆环:“将人形与超形融合在一起的伟大巫师被称为神灵。而只是将人形与超形生搬硬套拼凑在一起的魔灵则是半成品。即使如此,魔灵依然保留着部分神灵的权柄。你杀死了他,就夺得了他的权柄。” 滕云深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错。” 他把目光移向女孩们的身后,发现包括秘社联盟派来的使者在内,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他们神色各异。他慌忙拿开了目光。他宁愿面对魔灵,也不愿意面对白月亮的巫师。 滕云深杀死了他们的同伴。他有充分的理由,但是,对方并不应该遭受如此悲惨的命运。那是个勇敢的年轻人,却死在了本应是援军的人手里。命运的恶意捉弄夺走了他的性命。即使如此,作为刽子手的滕云深或许仍旧是难辞其咎。他相信,白月亮的巫师更希望死去的人是他。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并不责怪他们。 “接下来呢?”滕云深问道,“我们要做些什么?” 苏瑞雯朝贝广厦招了招手,“小贝!”她喊道,“到这里来。” 年轻人快步走到了他们跟前。 苏瑞雯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跟我们到学院去怎么样?” 贝广厦飞快地摇着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干。”他一边说一边摆手,好像有某种可怕的无形之物正在将他逼进死路。 “你不能总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苏瑞雯稍稍颦着眉头,“我知道,你有时候会一个人到处走走,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你就从孤独中走出来了。既然我们生活在社会里,就应该与大家多多接触。” 贝广厦无法下定决心:“可是……我会把东西搞坏的。” “学院一直在进行相关方面的研究,他们已经有了不少成果了。那里也有和你相似的人,你会找到朋友的。”苏瑞雯循循善诱,“你也想看看新的电视节目吧?那些录像带里的默片虽然很经典,但是,是时候拥抱这个新时代了,环绕式立体音响将让你身临其境。而且,你喜欢看的老电影也有数字修复版。”她比了个夸张的手势,“我们可以为你弄一台大家伙,有一面墙那么大。你不是一直想到电影院里去吗?” 最后一句话促使贝广厦下定了决心。“好。”他点了点头,“我要去。” “这就对了。”苏瑞雯笑了笑,“回家收拾一下,然后立刻出发。事不宜迟,我们最好尽快动身。”她看向滕云深。 “我和你一起去。”滕云深明白女孩的意思,局势尚未明朗,谁知道黑剑会的邪恶巫师们是不是已经全数退入了红王之门里去了呢?贝广厦需要一个保镖。 “我去找饶诩。”苏瑞雯把视线移向尚且紧紧抓着滕云深的另一个女孩,“这里就交给你了。” 江潇潇深深吸了一口气:“没问题。”她愁容满面地放开了滕云深,恋恋不舍。她决心要看好滕云深,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分心到别的事情上去。她必须留下来。善后的工作并不好做,充满了痛苦,因此,她不打算把这份工作交给任何人,她要亲自为白月亮的活动落下帷幕。 苏瑞雯退开几步:“稍后在火车站碰头。我们一起上车。” 滕云深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会是一段长途跋涉吗?”他不安地撇了撇嘴,“我恐怕还没做好准备。” “二十分钟车程,当天来回。”苏瑞雯打消了他的疑惑,让他放心,“走吧。” 熟悉的感觉突然卷土重来。刺骨的黑暗涌入了这个世界,如同浓稠的墨汁般挂在了风的脚后跟上,令风举步维艰。滕云深闪电般转过身去。有人正在打开死亡之门,而且,他惊讶地发现,门是由另一侧打开的…… 江潇潇屏住了呼吸。她飞快地挡在了贝广厦身前。后者对于未来充满了憧憬,脸上尚且挂着孩子似的笑容。苏瑞雯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 未知的巫师们推开了死亡之门,紧接着,成百上千条光怪陆离的影子闯进了他们的视野。 滕云深握住了魔剑与毒剑。形势危急,一触即发。他从未见过如此之多法力高强的巫师。一瞬之间,他似乎见到了自己的死状。 秘社联盟的使者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们的身后。“孩子们,放轻松。”他说道,“这是我们的人。我跟你们提起过的,误时之龙将接管这座城市。” 第两百二十章 赌约 起初,滕云深不怎么确定眼前的事物是否具有……可靠性。人们常说,眼见为实。可是,有时候,你也会被自己的眼睛所欺骗。而在超自然界里,幻觉并非不可控的偶发事件,巫师们只是稍稍触碰一个人的情绪,就能将幻觉注入对方的瞳孔里。 推开死亡之门的巫师摇摇晃晃地朝滕云深走了过来。他拖动着成百上千变幻莫测的身影,将它们拽入了四平八稳的第一世界。它们吮吸着这个时空的能量,渐渐膨胀开来,形成了饱满的轮廓。 “哈!”巫师喘了口气,“终于到了!”他向秘社联盟的使者张开双臂,“许久不见了,老朋友!” 使者轻轻哼了一声:“我昨天等了你整整五个小时。” “出了点状况。”误时之龙的巫师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勺,“葛林的门徒——” 使者打断了他:“之后再谈这个。” 滕云深皱起眉头。葛林是他的良师益友,葛林的门徒是他的同伴。他对与之有关的消息颇为在意。可惜的是,知情人士似乎不愿意在他们面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他记得葛林的门徒不受欢迎。他们认为三王是魔鬼的后裔。他们的主张被视为异端邪说。而滕云深或多或少了解当年的真相。在遗迹之中,他遇见了葛林的鬼魂,他们有了短暂的交流。 死灵法师提醒过他,不可轻信死后归来之人,但也仅此而已…… 使者瞧了瞧正在活动手脚的巫师们:“你们这又是在演哪一出?就连我都差点被你们吓到了。” “强烈的信号让我们找到了这里。”巫师不以为然,“说起这个。”巫师审视着正在把剑收起来的杀手,“借道往昔世界的时候,我们发现了死去的魔灵。你们准备怎么处理他的遗物?我可以出一个好价格。”他的视线落在了杀手的戒指上。 使者摇了摇头:“这和‘我们’无关。只是他。他独力消灭了魔灵。” 巫师眯起眼睛:“你……” “不是那头大家伙。我们救了他。我们没从他那里得到战利品。”使者解释道,“被这个孩子杀死的是另一头魔灵。” 滕云深望向江潇潇,他拿不定主意。魔灵的戒指具有强大的魔力。但是,滕云深并不一定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这股能量。归根结底,滕云深需要的不是什么神灵的权柄,而是实质性的提升。 女孩替他做出了回答:“云深拥有天赋。他能够物尽其用。魔灵之戒留在他手中并非明珠蒙尘。所以,我想,云深还是留着这枚戒指为好。” 巫师缓缓说道:“他独力杀死了魔灵,我并不认为神灵的权柄对于他来说一件是奢侈品,假以时日,他终究可以发掘出魔戒所有的力量。问题也就在这里,他需要时间,财富却往往意味着危险。不仅仅是黑剑会的巫师,就连我身后这些家伙,也可能为此铤而走险,这不是危言耸听,我们每年都要肃清一些**分子。这枚戒指就如同黑夜里功率全开的强光灯一样显眼。邪恶无处不在。我不希望这枚戒指落入他们的手中。” 苏瑞雯附在江潇潇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这是一次秘密交流。 巫师耐心地等待着。他的脸上涂满了黑色与红色相间的泥状物质,旁人难以分辨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江潇潇嘀咕了一句,然后,就像她的朋友对她所做的那样,她也向滕云深投射了自己的情感。她在滕云深的脑海里找到了一个又一个音节,她把它们拼成了句子,并将这段话插入了滕云深的记忆里。 “你打算留着它吗?如果是在过去,我也许会认为,拿这枚戒指去换取别的东西是一个好主意。”女孩说道,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沮丧,“现在,我不知道那样的想法是不是已经过时了。我只知道,云深不会由于害怕而放弃与邪恶对抗的力量。” “瑞雯呢?”滕云深尝试着在江潇潇的脑海里拼出句子,他的手法十分笨拙,花了好几秒钟,他才凑出一段话来,“她说了些什么?” “她也建议你保留这枚戒指,她有一个主意……” 滕云深把决定权交了出去:“我听你们的。”他相信,苏瑞雯的考虑更为周全。他朝女孩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接受对方的安排。 “我们打一个赌怎么样?”苏瑞雯接过话茬,巫师将目光转向了她,“我们这边的赌注是按市价的七折购买权柄的优惠,你们那边则要以另一个权柄为赌注。” 巫师似乎笑了一下:“这并不公平。”他的脸上隐约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瞧得出来,他对于女孩的提议很感兴趣。 “我们的筹码不对等。这段时间,云深会待在学院里。”苏瑞雯说道,“三个月后,你们可以任选一位第六阶的战士与他进行较量,胜利者将满载而归。这样的玩法如何?” “有意思。”巫师摸了摸下巴,“我喜欢。”他把目光转回到若有所思的滕云深身上,“你呢?”他看不透这个阴沉的年轻人。他觉得滕云深并不像是一个赌徒,他在年轻人的眼睛里找不到那种狂热的气质。 杀手耸了耸肩:“没问题。”他似乎只是一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而已,苏瑞雯的提议没能令他有太大的反应。 他不在乎这场赌局吗?巫师心中的讶异又增添了几分。 苏瑞雯点了点头:“就这么说定了。”她拍了拍沉思者贝广厦的胳膊,“天快黑了。我们该动身了。”她催促道。 江潇潇交代道:“替我向大家问好。” “好。” “小心些,孩子。学院同样不安全。”误时之龙的巫师提醒道,“但愿三个月以后,我还能见到戴着戒指的你。” “你会见到他的,”江潇潇有些生气地说,“而且是完好无损的他。” 巫师微微欠身,“恕我冒昧。”他向他们道歉。 滕云深问道:“葛林的门徒怎么了?” 第两百二十一章 车站 女孩们对于滕云深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有些吃惊,但她们保持沉默,只是琢磨着滕云深脸上的表情,试图找到蛛丝马迹。误时之龙的巫师则看向秘社联盟的使者,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对方点了点头。 “他们在战场边缘四处活动。”巫师回答道,“我跟着他们,想搞清楚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结果,”他摊开双手,“我什么都没发现——就和他们一样。” “明白了。” “你认得他们?” “打过交道。” “你最好小心一些,他们不怎么危险,但十分古怪。” 滕云深没说什么,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他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是,提供情报的人恐怕也就言尽于此了,他只能接受。 滕云深跟着贝广厦走出了四分五裂的大路。四周支离破碎的景象触目惊心。幸运的是,凡人们不会因此遭受损失,战火并未波及到他们所居住的自然界。 但是,谁知道威胁离他们有多远呢?妖精之所以不会出现在人间,是因为它们从未到过那里。而魔灵不同,对于曾经是巫师的他来说,在各个世界之间穿梭轻而易举,就像是一次自发的呼吸那么简单。只要他有了那个念头,事情就糟了。 巫师们是怎么解决这种问题的呢?他们会篡改目击者的记忆,制造骗局,就像……他们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 滕云深摸了摸自己紧绷绷的眉毛。 他渐渐想起某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了。他的记忆七零八落地从身体里掉了出来,宛若千奇百怪的拼图碎片。超形摇晃着他,面无表情的可怕脸孔近在咫尺。恐惧从回忆深处钻了出来。 滕云深怕冷似的抱紧了胳膊。 那一幕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已经从阴影当中走出来了。一无所有覆盖了他的记忆。巫师们能够捡起满地的碎片,却没能够把它们塞回到他空荡荡却又拥挤不堪的脑袋里。 他叹了口气,努力把郁闷从齿缝里挤了出去。无论如何,过去就已经是……过去了。在这短短的数天时间当中,他经历了许许多多。他成长起来了,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他不会再为了自己小小的不幸而原地打转了。与那些死去的人相比,与那些生不如死的人相比,他的痛苦微不足道。 老人说道:“这是一个好机会。” 让时不时就会走神的贝广厦领路绝非明智之举,幸运的是,霍柄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他领着他们穿过一条天然的神秘路线,节省了大半的路程。 “持有一个权柄已经很了不起了,”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能夺取第二个权柄,那可就更加更加了不得了。” 滕云深把他与误时之龙的赌约告诉了老人。确切来说,那是苏瑞雯立下的赌约,但对他而言,两者并无分别。苏瑞雯是他的好朋友,他相信女孩会为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可说不准。”他摇了摇头,“你告诉我,他们长年累月地与邪恶的巫师厮杀。他们和以前的对手不一样。”他表示谨慎乐观,“况且,不能下杀手的话,我就会……” 老人知道他的隐忧:“这才是你真正担心的事情。别着急,你有三个月的时间。这足够你学会很多东西了。” 滕云深好奇地问道:“巫师们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地方?”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向朋友问过同样的问题,但他已经忘记了对方给的答案。 “我在那里待过几年,和凡人们的大学区别不大,是个好地方。”老人露出了回忆的神色,“可惜,战争很快就爆发了,我不得不到前线去……” 滕云深停下脚步:“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没把话说完,但老人清楚他的意思。“我可是心狠手辣的老兵,没那么不中用。”老人勉强笑了笑,“只要过上几周时间,那个不孝子就会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滕云深闭上了嘴。老人的声音微微发颤。或许,就如他所想的那样,伤口正在生长。他决定缄口不言。不是所有的心结都可以由旁人解开的,而他也向来不擅长开导别人。老人需要的是时间。 贝广厦拖着一只大得吓人的箱子从房间里头钻了出来。 “你的东西可不少。” 滕云深伸出手去,想帮他的忙,却发现瞧起来挺吓人的大箱子其实轻得发飘。 “我得把自己装进去。”贝广厦解释道,“否则,火车就跑不起来了。” 滕云深打了个哆嗦。他记起了之前自己搭乘过的空中火车,那又是一段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回忆。 贝广厦把箱子顶在头上走了出去。滕云深帮他锁上家门,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兴冲冲的他。 “把你们送到车站,我就可以回到我的老窝里去了。”老人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我要好好地喝上几杯。” “你会搬家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但我不打算离开这座城市。它是我的故乡。” 神秘路线在他们眼前徐徐晃动。它在暮色里一闪一闪地发出了透亮的光,令人想起了熔化的银子。 他们进入神秘的路线。隧道紧紧抓住了他们,又在几十秒钟之后放开了他们。他们踉踉跄跄地从神秘的路线里跑了出来。 “车站。”老人指向前方。 滕云深眯起眼睛。他看到了高楼大厦之后露出来的一小段铁路。“学院在哪一座城市里?”他好奇地问道。 “另一个世界。” 这样的回答会令凡人摸不着头脑,但滕云深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巫师们的学校既不存在于第一世界之中,也不存在于第二世界之中,就像集市与遗迹一样,它存在于独立的世界之中。 他们走近空无一人的车站。女孩们还没到,风呼啦呼啦地吹着,掀起夜晚的裙角。 老人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这可能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将会成为历史。” 滕云深莫名所以。 第两百二十二章 荒原狼 贝广厦正在把自己装进大箱子里。 “黑剑会意图抓住小贝。因为他很特别。但是,我觉得,他们忽略了另一个特别的人。他们犯下了非常致命的错误。”老人继续说道,“那个人就是你。” 滕云深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事情告了一个段落。现在,我可以仔仔细细地回顾你之前的表现了。我认为你是杀手,但那并不准确,杀手这样的字眼对于你来说太过于平平无奇了。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但你远远不止于此。杀手?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也许会觉得这种残酷的职业很时髦。但你与他们不同,你甚至不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那种夸夸其谈的事情而杀人,你之所以杀人,只是因为你想救更多更多的人而已。我觉得,这是一种被时代所需要的力量。” 滕云深盯着自己的手指。“听起来不坏,”他说,“我都有些佩服我自己了。” “而学校是个好地方,在我看来,那是最好最好的地方了。我的意思不是工厂之类的地方不好,劳动不可或缺,与学习同样重要。但是,学习将提升劳动的效率。你在凡人们当中长大,对吗?”他停顿了一下,等待滕云深回答。 对方点了点头。 “那你就更应该了解系统化教育的意义以及它所带来的进步了。你应该对此深有体会。” “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并不珍惜那段日子。”滕云深的语气里流露出怀念的情感,“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你说的没错,它是个好地方。” “所有人都能够在学校里学到东西。三人行必有我师。哪怕你是学识渊博的教授,也能从别人那里得到启迪。而刚刚开始接触这个世界的你则会在学校里学到许许多多。你拥有宝贵的直觉与经验,接下来,只要学会那些大家都能学会的东西,你的前途就将不可限量。” “但愿如此。” 两个女孩朝他们走了过来。克饶诩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在了前头,她急匆匆地挽住了老人的胳膊,“太好了!”她说,“你们都安然无恙……” 老人要求滕云深与贝广厦隐瞒了一部分真相。女孩们尚且不知道,威胁他的邪恶巫师就是他的儿子。否则的话,克饶诩可不会说“安然无恙”之类的话。 “把糖都留给你们。”他笑嘻嘻地说着,然后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别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 滕云深问道:“潇潇呢?” “我们先走。”苏瑞雯说道,“她还有得忙呢。”她微微拧着眉头,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忧愁的色泽,“那一定很难。”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但这里的事情也很重要。我不仅得把你们安顿好,还得解决一系列麻烦呢。” 滕云深刚想问她所谓的“一系列麻烦”是什么,冰凉的雾气就从铁轨上涌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碰了碰了他的后颈。 “咦。”克饶诩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吃惊。 “再过大约十分钟,列车就要来了。这片雾气就是预兆。”苏瑞雯向茫然的滕云深解释道,“奇怪。”她也有些纳闷,“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她补充道,“这可是各个城区通往学院的专用路线,我从来没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她不愿意让同伴们疑神疑鬼,却又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不安说了出来。这或许意味着,大事不妙。 “通往学院的列车向来准时。”老人缓缓说道,“哪怕是在战争期间,它也和刚刚上好发条的钟一样精确。” 滕云深摸了摸雾气。飘浮的水滴一下子打湿了他的手掌。寒气透过皮肤,刺入骨髓,他打了个冷颤,甩开了懒懒散散的神气。 “你们的意思是,有事情就发生了。” 苏瑞雯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当人们告诉你有事情发生的时候,通常来说,那就不会是一件好事情,这是约定俗成的用语习惯。计划之外的变化有好有坏,然而,大多数时候,令人们措手不及的总是坏的变化。 苏瑞雯向克饶诩伸出手去:“让我们看看新闻。” 她的朋友慌慌张张地从行李里翻出了一只盒子,为了免受贝广厦的干扰,她们把手机藏了起来。 苏瑞雯接入网络。“糟了。”她轻呼了一声,“黑剑会袭击了荒原狼。” 滕云深抬起头来。 黑剑会的阴影笼罩着这个世界。他分身乏术,无能为力。但是,荒原狼和他可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家秘社对于他而言有着特别的意义。 在他的胸膛里,尚且跳动着属于死灵法师艾丽森的心脏,而艾丽森就是荒原狼的成员。为他装上心脏的人死了,他一直想着要完成对方的遗愿,到远东去见艾丽森。 另一个死灵法师告诉他,每到这个季节,荒原狼的巫师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并不打算暂缓行程。朋友的死讯分量沉重,他认为,尽快将消息带给艾丽森是自己的责任。然而,一场接着一场的战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没有选择,只能不断推迟行程。 如今,黑剑会袭击了荒原狼,事情又起了波折。 克饶诩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昨天。他们躲在深山老林里,消息来得很迟。”苏瑞雯摇了摇头,“这就说得通了?”她瞪着翻涌的雾气,“说不定,来的是荒原狼的列车。”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没那么凑巧吧?” 克饶诩瞧起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别担心。”苏瑞雯抓住女孩的手,“荒原狼比我们强得多。”她安慰道,“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滕云深问道:“饶诩认识荒原狼的人?” 女孩低下头去,来回翻着衣角:“我在那里长大。” 苏瑞雯迅速做了决定:“霍老爹,你能帮我照顾好他们吗?” 老人抱起装着贝广厦的箱子,“饶诩,发动引擎。”他收起了笑容,“我们得随时准备逃跑……” 苏瑞雯看向滕云深。后者开始活动关节。需要老人照顾的孩子们当中可不包括一个杀手。 第两百二十三章 变故 铁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快!”苏瑞雯催促道,“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他们不打算停车!” 魂飞魄散的克饶诩手忙脚乱地爬进了驾驶室,与此同时,霍柄把装着贝广厦的大箱子塞进了后头的车厢里。 神秘路线对所有人开放,因此,如果他们打算摆脱可能存在的敌人,利用开足马力的大货车当代步工具才是聪明的做法。 “联络我们的人!”苏瑞雯喊道,“告诉他们荒原狼可能开启了老铁路。” “我知道了!”克饶诩的应答几乎是在尖叫。苏瑞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哪怕是在黑剑会大举入侵期间,她也不曾离危险如此之近。 苏瑞雯转向滕云深:“准备好了吗?” 杀手将钢铁的魔力注入了身体里。“好了。”他说。 变形法师开始变形。 这段时间以来,滕云深进步不小,而苏瑞雯同样进步很大。血腥的战斗刺激了她久经锻炼的体魄,她已经熟练掌握了第三阶水平的魔力。 列车从雾气之后冲了过来。 克饶诩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瑞雯!” 战士们抛出重力线,把自己拽向了飞驰的列车!砰!他们撞碎紧闭的玻璃窗,闯入了昏暗的车厢。 黑剑会的巫师拔出双刀。滕云深挥拳打去,打得对方踉踉跄跄。另一个黑剑会的巫师,焊锡法师,向他施加了无形的压力。滕云深往后跌去,摔进了敌人投在墙壁上的影子里。 焊锡法师把滕云深和自己的影子焊在了一起。 苏瑞雯跳到了墙壁上。她的身体很沉,压得车厢一阵摇晃。紧接着,她闪电般地扑向了手持双刀的巫师。 焊锡法师逼近滕云深。 杀手的“职业意识”在年轻人一丝不苟的呼吸里跳跃。焊锡法师在猝不及防之间撞上了杀手投下的魅影。他者之影罩住了焊锡法师。 滕云深奋力一击,把生锈的敌人打倒在地。 苏瑞雯碰了一下她的对手。变形法师力大无穷,她一爪子把巫师拍到了车厢的另一头。 焊锡法师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是合金法师,要将之彻底击倒并不容易。 滕云深低下头去,找到了自己的又一道影子。他唤起真名的法力,再次在身前立起杀戮之影。他穿过魅影,用自身的影子稀释了焊在他身上的他者之影。 焊锡法师扬起胳膊。滕云深弯下腰去,避开了对手笨拙的攻击。他同样生锈了,但情况要比焊锡法师好得多。 手持双刀的巫师朝苏瑞雯抛出白色的光弧。高高跃起的女孩没能避开,她一下子失了准头,撞上窗户,险些跌出车外。 滕云深一拳打中了焊锡法师的下巴。摇晃、摇晃、摇晃。焊锡法师晕头转向地倒在了椅子上。 白色法师走向浑身发抖的苏瑞雯。女孩身上的黑色条纹渐渐褪去,她失去了狂野的魔力。 滕云深将焊锡的魔力注入了双臂里。 苏瑞雯翻了个身,把鞭子似的尾巴甩在了白色法师脸上。后者惨叫一声。苏瑞雯伸手扣住他的脚踝,把他拽倒在地。 焊锡法师试图起身。滕云深按住了他的脑袋。他死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滕云深将他摇摇晃晃的脑袋与摇摇晃晃的椅子焊在了一起。 苏瑞雯从腰间抽出了另一条鞭子。那是滕云深在集市之战当中从法力高强的第七阶巫师那里夺来的战利品。苏瑞雯挥动鞭子,劈开了白色法师的脑袋。 滕云深猛击焊锡法师的喉咙。 苏瑞雯气喘吁吁地回到了他的身边。滕云深退开几步。苏瑞雯挥起鞭子,击发雷霆,在白色法师的脖子上砸开了一条细缝。沿着这条细缝,白色法师的重量出现了裂痕。 紧接着,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拽住了白色法师的躯干,而苏瑞雯抛出重力线,拽住了白色法师的脑袋。他们朝不同方向使劲,试图将白色法师拆成大小不同的两块。 白色法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滕云深不再把两者焊在一起。列车巨大的惯性猛推着他。咔嚓。白色法师脑袋与躯干干脆利落地分了家。 滕云深轻轻一跳,踩扁了滚到脚边的头颅,然后把它远远地踢到了角落里去。 “该死!他打过来了!”有人喊道,声音越来越近。 苏瑞雯再次变形。 滕云深重新把钢铁的魔力灌进了身体里。黑剑会的巫师退入了这节车厢。滕云深伸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巫师同样是熔铁法师,两者一时僵持不下。但是,两秒钟之后。焊锡法师死去了。杀戮之影的魔力在滕云深身上起效,他稍微加上了一点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拧断了熔铁法师的脖子。 有人朝他开了一枪。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并且点燃了他。 “停!”滕云深举起双手,“我们是白月亮的人!” 枪手松开了扳机。之前的一枪是冲着尚未倒地的熔体法师去的。他看见了滕云深杀死熔铁法师的一幕,他相信对方的说法, “我们是来帮你们的。”滕云深说道,“你是荒原狼的人?” 枪手点了点头。 “发生什么事情了?”解除了变形状态的苏瑞雯问道,“你们放弃基地了吗?” 浑身是血的枪手在手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内部出了叛徒。”他怒气冲冲地说道,“黑剑会要对孩子们下手,我只好把他们带了出来。我也不清楚基地那里怎么样了。” 滕云深扑灭了胸前的火。 “艾丽森在车上吗?”他问道,“我要找——” 枪手再次端起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滕云深,令他不寒而栗。枪手所使用的子弹可比他以前挨过的子弹厉害多了。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在转瞬之间就烧穿了他的合金之躯。 “等等!”苏瑞雯阻止道,“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出卖了我们!”枪手咒骂道,“要是让我逮到了她,我非得把她碎尸万段不可!” 一阵晕眩几乎将滕云深推入了黑暗之中。有毒的火在他身上死灰复燃。 第两百二十四章 神速 滕云深与艾丽森尚且有账未结。他欠了艾丽森的朋友一个人情。无名的死灵法师救了他。固然,那也是由于对方误伤了他的缘故。但是,在混乱的战场里,意外在所难免。他也杀死了本来应该得到自己帮助的人,就不应该苛责旁人的错误。无论如何,死灵法师作为他的战友死在了他的面前。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完成对方未竟之事。他得把死灵法师安装在他身体里的不死之心带到艾丽森那里去。 他不了解艾丽森,几乎是一无所知。无名的死灵法师告诉他,艾丽森不会挖走他的心脏。在三王遗迹结识的另一个死灵法师则告诉他,艾丽森十分的危险。他们在他脑海里为艾丽森建立起来的印象是割裂的而又单薄的。但是,艾丽森的朋友是一个好人。他还指望着自己可以和艾丽森坐下来好好谈谈,共同缅怀他们曾经的同伴。 如今,荒原狼的难民却告诉滕云深,艾丽森是投靠了黑剑会的叛徒。这也就意味着,艾丽森注定与他势不两立。 艾丽森知道黑剑会的佣兵杀死了她的朋友吗?事情才过去了几天,刚刚遭受了严重打击的集市组织者或许还没能弄清楚死者的身份,这也就是滕云深为什么急于去见艾丽森的原因。但是,如今,他不再盼着与艾丽森见面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似乎不得不将之杀死,当然,也有可能,他会死在对方手里。 “她做了些什么?”滕云深沮丧地问道,有毒的火焰灸烤着他,但艾丽森背叛的消息更令他难以忍受。相比之下,致命的子弹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枪手咬牙切齿地诉说着艾丽森的罪恶:“她控制了埋在大雪山里的尸体,那是我们的卫兵,她却利用他们来对付我们!”泪水沾湿了他颇具男子汉气概的络腮胡子。 苏瑞雯拍掉了沾在滕云深身上的火焰。她急于缓解朋友的痛苦,却忘了为自己换上变形之后脱胎换骨的身体。有毒的火焰烧着了她干净的手,她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钻心的疼痛,把尖叫关在了嘴里。 但滕云深马上反应了过来。他轻轻抓住了女孩的双手,并在与此同时拽住了自己的影子。 他对于女孩的疼痛感同身受。滕云深来回摇晃这一股情绪,让它像气泡饮料一样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然后,滕云深把它倒进了躺在臂弯上的影子里。 共感之影如同绷带似的缠住了滕云深的手掌。他透过轻微的触碰将杀戮之影的治愈作用分享给了苏瑞雯。 女孩的眉头舒展开来。 滕云深反复看着女孩的手,直到确定这双手已经完好如初,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它们。“现在情况怎么样?”他问道,“车上还有别的敌人吗?” 枪手放下了武器,“没了,”他说道,“我找到了列车长放在驾驶室里的家伙,把他们烧得一干二净。” 苏瑞雯掏出手机:“我给她们打个电话。” 滕云深点点头,女孩从他身边走开了。 “对不起。”枪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你……怎么样了?” 滕云深摊开手,“还行。”他离开墙壁,依靠自己的平衡性站稳了脚跟。 “艾丽森,她是你的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滕云深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受人之托,要给她带个口信罢了。你认识她身边的一个死灵法师吗?一个……”他回想着故人缺乏特点的面孔。 “她身边有许许多多的死灵法师。”枪手气鼓鼓地说道,“一群叛徒!” 苏瑞雯走了回来。“误时之龙控制了车站。”她说道,“几分钟之后,饶诩和小贝就会搭上开往学院的车。” 滕云深松了一口气。艾丽森的背叛可以放到之后再去烦恼,也许是几个月之后,也许是几年之后,总而言之,那不是一个眼前的问题。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保活着的人不会继续受到伤害。 黑暗从车窗外掠过。 “进入第二隧道了。”苏瑞雯说了一句。滕云深不太清楚所谓的“第二隧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女孩的语气波澜不惊,听起来,正在发生的不是一件坏事。 他受够坏消息了。 “我去看看孩子们。”女孩走向枪手身后的车厢,“他们一定吓坏了。” 枪手向差点被自己杀死的年轻人伸出手去:“郭宏建。” “我是滕云深。她是苏瑞雯。” 黑暗轻轻敲打着晶莹剔透的窗户。 “进入第三隧道了。”郭宏建嘟囔道,“再过几分钟……” 突然之间,就好像有人拔掉了音响的电源似的,一股前所未见的力量掐断了枪手的声音。紧接着,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了。起初,滕云深以为外在的黑暗涌入了车厢里来,遮蔽了微弱的光源,而几秒钟之后,他很快意识到,连黑暗本身都已经不复存在。 某些东西却在发光。某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一闪一闪,犹若稀微的星光。 滕云深拽起自己的又一道影子。 万事万物尽皆被速度的洪流所吞噬。他不断加速,直至世界的终点。永远的静寂在他的感官当中久久回响。 他被推上了一台超级跑步机。他需要的是更具条理的速度。 滕云深在心底找到了些微的孤独感,情况不妙,但他似乎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他把孤独感一点一点地挤进了影子里。 孤独的魅影歪歪扭扭地在他面前跳着舞。 滕云深穿上了独行之影。无序的速度蜷缩了起来,犹若凋零的花苞。独行之影的魔力将滕云深推到了以速度为基准的第四条坐标轴上,无序的速度妥妥帖帖地倒在了他的脚下。 他转过头去,找到了当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是数道虚幻的身影,仿佛闪电的幽灵,在他身边片刻不停地跑来跑去。 滕云深握住了双剑。 “你就是未知军团选中的救世主吗?”幽灵开口说话,“太好了!我终于见到你了!”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你是谁?” “我是……电光石火。” 第两百二十五章 迫近 电闪雷鸣。有一瞬间,滕云深以为自己被丢到了磅礴的雨势之下。然而,雨水并未如预料之中的那样,落在他的身上。 滕云深依旧在除了速度以外一无所有的世界里载浮载沉。 电光石火?这是一个成语,人们用它来形容极短极短的一瞬间。幽灵却自称为电光石火。他在戏弄自己吗? 不得不承认,他的速度确实非常非常的快,他仿佛就是速度的化身。 滕云深不敢轻举妄动。幽灵高深莫测,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在幽灵身上,他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熟悉的魔力。或许,幽灵也是伟大的巫师之一。 “我明白,这个名字对于你来说并无意义。”幽灵看穿了滕云深的疑惑,“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他靠近滕云深,“而共同的厄运将我们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形状在飞速穿梭的能量当中一点一点地凝聚了起来。 “那个骑士!”滕云深恍然大悟,“你是他的同伴吗?” “没错。”幽灵快活地说道,他瞧了瞧自己扭曲的影子,“他给了你一件宝物,而从我这里,你将得到另一件宝物。” 幽灵的动作太快了。滕云深还没来得及把嘴闭上,幽灵就将一大团沉甸甸的光芒塞进了他的口中。 犹若冰雹砸入大海。滕云深的血液泛起涟漪。他听见了幽灵的心跳声,他也听见了郭宏建与苏瑞雯的心跳声,他甚至听见了更远处孩子们的心跳声。 幽灵害怕地退开了几步。 “这是什么?”滕云深紧张地捂住喉咙,“这又是为了什么?” 能量的潮汐将他的知觉抛向了时间与空间的尽头。 “它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力量。它是属于你们的宝物。阴谋家将这股力量释放到了我们的世界里去,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如今,我们只是物归原主罢了。”幽灵解释道,他又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影子一眼,“我们会将宝物一一收集起来,并把它们交还给你,而你得代替我们打倒万象统一。这是你的世界,我们的力量受到了限制。我很抱歉,我们帮不了更多的忙了。” “万象统一是谁?” “他是我们的朋友,他是我们的领袖,他是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英雄。”幽灵轻叹一声,“但是,所爱之人遭受的不幸影响了他。如今,他已化作破坏万事万物之神。他穿过一个又一个世界,只为了征服命运。” 滕云深问道:“那会怎么样?”他觉得幽灵所说的话莫名其妙。在他看来,迎难而上打破命运的囚笼是一种勇敢的举动,并无可以指摘之处。 “问题就在于,这里的‘征服’不是抽象的概念。万象统一将以个人的意志支配每一个世界,别怀疑他能否做到这件事情,这个世界削弱了他,但他终究会取回自己的力量。”幽灵摇了摇头,“我们之中早就有人预见到了那一天。她留下了一个计划,让我们竭尽全力,阻止万象统一。” “你们将万象统一视作最为伟大的英雄,却又不愿意相信他。” “这是因为,做出安排的人,是我们之中最为正确的人。穷尽所有的世界,你也找不出比她更正确的人了。”幽灵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吗?万象统一也是为了把她救回来才决心成为命运的。所以,我们听从她的吩咐。” 幽灵的影子爬上了他的脚踝。 “我得走了。下一次,我的朋友们会为你带来又一件宝物。”他说,“但是,我也不知道那是在何时何地……” “等等!”滕云深急了,“我该怎么找到万象统一?” “相信我,一旦他有所行动,你很难不注意到他。与他相比,耀眼的恒星也只不过是黯淡无光的小石头罢了。”幽灵似乎苦笑了一下,“而在那之前,你不必有太多的烦恼。来日方长。” 焦痕吞没了幽灵。 下一秒,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滕云深回到了昏暗的车厢之内。离他不远的郭宏建丝毫不曾察觉到他的消失。 崭新的魔力在滕云深的身体里熊熊燃烧。上一次,未知军团提升了他的自愈能力,而这一次,电光石火提升了他从鲜血里获取魔法的能力。 黑暗再次从窗外掠过。 “到了。”郭宏建嘀咕道,“总算……” 滕云深试图在车厢里找到电光石火留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神速的幽灵和异乡的骑士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仿佛浅薄的梦中怪异。但是,他知道,自己经历的并非梦境。 万象统一。如果,未知军团与电光石火这样装腔作势的名字揭示出了持有者的特质,那么,万象统一这样的名字又代表着什么呢?统一森罗万象的超凡之人吗? 列车开始减速。窗外模糊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古老的建筑鳞次栉比,在雾气之后时隐时现。厚重的历史感笼罩着整个世界,风扯开了面纱的一角,沧桑变幻的痕迹就在滕云深的眼前弥漫开来。 假使旁人遇见了这一幕,或许,他们会以为自己误入了为拍摄历史题材影视作品而搭建起来的布景当中。 列车恰到好处地停在了站台之前。 滕云深迫不及待地穿过窗户上的破洞,跳进了安全线的另一侧。人们讶异地盯着他看,他却满不在乎。几经波折,滕云深终于来到了这里,他近乎贪婪地吮吸着未来的气息。 老人向他描绘了美好的蓝图,而幽灵的预言则令他更为渴求提升的可能性。 来自他方世界的使者们允诺了足够的余裕,但是,意图取代命运的破坏之神,绝非等闲之辈。滕云深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转过头去,迎上了另一个年轻人沉默的视线。 对方的面容颇为清秀,却拥有一副与之相反令人望而生畏的魁梧体格。奇怪的是,滕云深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魔力。他为巫师的学校工作,却似乎只是一个凡人。 由他胸前的铭牌可知,他的名字是宿徙萍。 特别章 黄昏之龙 黄昏之龙认为,是时候更换故事的主题了。 他度过了一个近乎永无止境的季节,有一阵子,他甚至觉得,这将是自己生命当中的最后一个季节了。 黄昏之龙面临过无数次威胁着整个世界的危机,他战胜了众神,将祂们彻彻底底地撕成碎片。他是世界的主宰。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他,也会被困境所动摇。 当他不知何去何从,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原地打转的时候,回家的念头就会变得尤为强烈。他就像那些背井离乡而又前途未卜的新兵一样,分外怀念故土的气息。 他找不到前进的方向。而只要转过身去,他就能够从深不见底的无望之中逃脱出去,回家的路始终守候着他。这个选择似乎并不难做。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在了无新意的一天又一天里饱受煎熬。 季节这样的刻度,既不像年头那么长,也不像月份那么短。人们很难给季节界定一个清晰的范围。也许,你会注意到,总是反复无常的天气终于有了安安分分的样子,仅此而已。也许,还没等你注意到些什么,天气就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现在,黄昏之龙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季节。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来自故乡的一切,避开了他的朋友,避开了他的爱人,只为了避开任何可能引发不必要冲突的因素。他不害怕任何人,就连命运都要在他的魔爪之下瑟瑟发抖,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唯一害怕的是,自己将会伤害到他的朋友们与他的爱人们。 他们与黄昏之龙为敌,但黄昏之龙并不将这样的行为视作背叛。他们只是听从了圣贤的安排罢了。而在圣贤尚且活着的时候,黄昏之龙就是她最为坚定的支持者,黄昏之龙比任何人都要尊重她的意见。 存在于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并不仅仅是爱情或者友情而已。超乎其上的情感把他们紧紧捆绑在了一起。黄昏之龙的黑暗与冷漠无情的宇宙同样深邃,而圣贤就是照亮了他的光芒。 黄昏之龙曾经与圣贤背道而驰,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一个错误。在那之后,他发誓,要对圣贤言听计从。而此前他之所以违逆圣贤,也是为了将统治整个世界的权柄交予对方,他甚至不惜因此牺牲自己。 如今,既然圣贤已经不在了,誓言就不再具有约束力。 圣贤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并且不希望黄昏之龙为此大费周章。但是,黄昏之龙觉得,只要能把圣贤带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他愿意为此付出所有属于他的代价。 黄昏之龙舍弃过往,踏上了漂泊之旅。他闯入了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世界。 关注着他的人们却还是锲而不舍地追上了他。 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要转身逃跑,逃之夭夭,逃到天涯海角。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形迹尚未暴露。猎人们对于近在咫尺的猎物视而不见。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不期而至的危机同时也是不期而至的转机。这是他的机会。被逼上穷途末路的兔子都有反咬一口的时候,更何况是他呢?他是终结时代的魔龙。 黄昏之龙回想起了自己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所发生的情景。伟大的巫师们如临大敌。他是不是想着“降临”这个词?没错,他是所有与一无所有。他站在整个世界的白昼与整个世界的黑夜之间,他是整个世界的黄昏。只有“降临”这样书面化的词汇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他的到来所造成的深远影响。 他盯着自己的影子,灰蒙蒙的轮廓,浓缩的黑暗,却和强光灯一样刺眼。他不由得毛骨悚然。他窥见了影子所具有的魔力。 这个世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无数的幻影在他周围来来去去,上演着荒诞的戏剧。他战战兢兢地躲入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并花了好几天时间,去适应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规律。 然后,黄昏之龙就不再害怕了。 他没能拥有主宰着这个世界的魔力,但那无关紧要,他能够钻入影子之下,他能够钻入镜子之后,他能够钻入梦境之中,这就行了。那些伟大的巫师逃不出他的手心。 然而,又有别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将作为入侵者的他驱逐出去。混乱笼罩着他,他找不到方向。他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感觉得到,拯救圣贤的机会就隐藏在这个世界当中。所以,他不打算离开。 他决定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 黄昏之龙任由伟大的巫师们抓住了自己,他们把他关进了货真价实的地狱里。伟大的巫师们把黄昏之龙误认为吞噬时代的魔龙。他们大错特错。他遇见过那头魔龙,并将之抛入了深渊。伟大的巫师们事先准备的巫术根本关不住他。 他蛰伏下来,等待时机。而在茫无头绪的季节之后,时机总算悄然来到了他的面前。 黄昏之龙认得这股翻涌四溢的魔力。 它划破黑夜,划破白昼,几乎与黄昏等同。它十分的强大,足以匹敌开辟世界的神祇。然而,黄昏之龙之所以对其记忆犹新,却是因为刻骨铭心的仇恨。这股力量犹若灾星一般,从天而降,夺去了圣贤的性命。 转瞬之间,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吞噬了黄昏之龙,将他的理智焚毁殆尽。 一条一条锁链叮当作响地碎裂开来,仿佛穿在缝衣针上的细线似的,一扯就断。黄昏之龙挣脱了可有可无的束缚。他的吼叫声远远传了开去,猛烈摇撼着森严的牢狱。 伟大的巫师们在静寂当中现形。他们似乎终日无所事事,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守黄昏之龙。他们的反应迅速而准确,但这掩饰不了他们的震惊。透过模模糊糊的能量辐射,黄昏之龙瞧见了伟大巫师们惊慌失措的面孔。 他们念起咒语,打开了一个又一个超自然界。他们穷尽时间与空间,找到了寻常巫师们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力量。他们将之释放了出来。 黄昏之龙停止了挣扎。 第两百二十六章 选课 滕云深的视线越过眼前怪异的年轻人,投向了他身后的女孩。 苏瑞雯正在和孩子们道别,她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她已经抓住了他们的心。孩子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而苏瑞雯向来很擅长安慰不知所措的小可怜。 他们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女孩快步跑了过来,“学院的人会照顾好孩子们的,这里没我们的事情了。”她朝出神的车站员工点头致意,“走吧。”后者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旁。 滕云深原来还以为这个阴沉的年轻人打算对自己说点什么呢。 他问道:“不等他们了?” “学院调整了铁路。”苏瑞雯回答道,“饶诩和小贝会在另一个车站下车。” 滕云深朝郭宏建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跟上了女孩的步伐。 “我要把我们的人见缝插针地塞进去。”苏瑞雯从斗篷底下取出一本花名册,“这可是大工程。” “不好办?” 苏瑞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教授们都有些……特别。巫师总归是比较奇怪的一群人吧?但教授们尤为令人印象深刻。”她似乎不怎么愿意用上这些带有贬义色彩的形容词,却还是决定要给同伴打好预防针,“对于我们来说,师徒关系可不只限于短短两三年的情分。魔法使得两者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过去,巫师们会运用秘术对门下的徒弟加以控制,现在,法律不再允许他们那么做了,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秘密就是力量,而暴露的秘密则是弱点。教授们站在众目睽睽的讲台之后,他们承担风险,因此,他们有权利对自己将来的学生精挑细选。”她飞快地翻看着一段一段密密麻麻的注解。 “我呢?会有人肯带我吗?”滕云深不安地伸长了脖子,想瞧瞧花名册上的内容。他并不指望里面的东西浅显易懂。但是,瞧一瞧,就是瞧一瞧,终究没有坏处的。原始的好奇心是一种不讲道理的动力。结果,他吃惊地发现,内页的字迹如同蚂蚁一样,在纸面上爬来爬去,要读出它们所要传达的信息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苏瑞雯并不为此困扰。“只有拿着花名册的我才能看见固定的内容,”没等他提出问题,女孩就提前做出了解释,“最基础的加密技术。”她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云深探头探脑的样子也挺可爱的嘛。以前潇潇可不会这样,她喜欢不动声色地观察。你知道的,她是无可挑剔的淑女。” 女孩恢复得很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口,也包括心理上的伤口,她努力摆脱了它们的纠缠不清。她清楚,自己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滕云深跟着苏瑞雯走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自从离开集市以后,滕云深就再没见过如此之多的巫师了。误时之龙的人确实不少,但他们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事物,由始至终,开口说话的只有他们的头领。而这里不一样,到处都是声音,形形色色,充满了……生活气息。 久违的混乱以极具包容力的热情把杀手卷了进去。这不仅仅是一间学校,这是一座城市。巫师们的学校,巫师们的城市。 当黑剑会的歹徒们四处张牙舞爪的时候,周围行色匆匆的人们只会令滕云深觉得孤单。他为了保护他们竭尽全力,但他们无法分担他的烦恼。 而此时此刻,他来到了异国他乡,却找到了不可思议的亲切感。他在异类当中,他在同类当中。困扰着他的忧虑也困扰着他们。这令他觉得轻松了一些。 “别担心,”苏瑞雯在花名册上写下了几个字,“你会很受欢迎的。” 滕云深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大家都在看着你呢。”苏瑞雯低声提醒道,“你的戒指十分吸引人。” 滕云深浑身僵硬。他缓缓转动了一下脑袋,将巫师们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种种目光尽收眼底。他的动作带有显而易见的目的性,但巫师们同样不打算把自己的惊讶收起来。 苏瑞雯打量着同伴紧张兮兮的表情。“况且,云深像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她补充道,“相信我,即使是在巫师的王国里,循规蹈矩也并不是一件坏事。魔法这门艺术需要感性、激情与浮想联翩,但是,与此同时,它也极为危险。它的价值几乎与它的威胁性成正比。因此,循规蹈矩也没什么不好的。无论是哪一门行当,按部就班的人才都不可或缺。” 她突然停了下来。“有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花名册上画了几条直线,当然,在滕云深眼中,她画下的是不怎么规则的波浪线。 “皮教授怎么样?考虑到目前的状况,你或许应该报他的课程,那很适合你。”苏瑞雯又瞧了瞧东张西望的同伴,“他性情古怪。我是不是说过,教授们尤为古怪?比一般的巫师更加古怪?而皮教授可能是教授里最为古怪的一个了,并且,他的古怪还是属于那种不近人情的类型。”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神色起了微妙变化的朋友,“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他挺严厉的。他把痛苦装在小瓶子里,随身携带,用以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学生。” 滕云深揪了揪自己发麻的耳朵。“我以前遇见过许多严厉的老师,受益良多。”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为什么是这位……皮教授?”他相信,女孩的建议自有其道理,他也知道,是教授挑选学生,而不是学生挑选教授。可是,远离不好相处的家伙是人类的天性,在这一点上,就算是巫师也不例外。 “虽然皮教授向他的学生们传授园艺,但他并不仅仅是一个花匠而已,他以前曾经是一个杀手。我听说过相关的传言,他会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安排某些特别的课程。” “我不是森林法师。” “这就是发展科技带来的好处,我们——” “嘿!” 他们抬起头来,瞧见了马路对面又蹦又跳的克饶诩。 第两百二十七章 测验 “这么快?”苏瑞雯给了飞奔而来的女孩一个拥抱,“我还以为要等上一阵子呢。” “学院启用了新铁路,”克饶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车里的人呢?”她紧紧抱住苏瑞雯,好像不这么做的话对方就会像脱了手的气球一样,飘到月亮上去。 滕云深忧心忡忡地看着被她留在马路对面的大箱子。 “一个叫郭宏建的人把一些孩子们带了出来。他们问题不大。你认识他吗?” 克饶诩摇了摇头:“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其他人呢?”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确切的答案。”苏瑞雯摸了摸她的脑门,“情报网络一片混乱。关于荒原狼那里的状况,我们得等待进一步的消息才能知道个大概。” 克饶诩闷闷不乐地抿紧了嘴唇:“电视台那边也是这么说的。” “别太担心了。”苏瑞雯挽起朋友发抖的胳膊,“上面的人已经在行动了。你可以指望他们的工作效率……有所提升。” 克饶诩低下头去,揪了揪整整齐齐的衣角。 要放下心来并不容易。之前,在秘社联盟“及时”做出了应对的情况之下,黑剑会展开的大规模袭击行动尚且持续了将近两天的时间。荒原狼的处境则恐怕更为糟糕。他们躲在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里,原本是不错的主意。然而,如今,孩子们不得不放弃堡垒,踏上亡命之旅。这就意味着,黑剑会攻破了天然的屏障,这也就意味着,恶劣的环境反过来成了援军们必须克服的困难。 可是,苏瑞雯始终散发着一种不可言喻的气质,仅仅是待在她的身边,不知不觉地,你就会被她的平静所感染。 克饶诩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滕云深走到大箱子跟前,轻手轻脚地碰了碰这个一动不动的庞然大物。 “现在还不能把小贝放出来。”克饶诩慌忙阻止道,“大家都带着手机呢。” “得找个地方让他透透气。” “我们直接到学院里去,”苏瑞雯吐了吐舌头,“那边做好安排了。” 滕云深点了点头,然后把大箱子毫不费劲地扛了起来。 苏瑞雯领着两个初来乍到的小巫师穿过如同迷宫的街道。 白昼与黑夜频繁交错,阳光与月光来来去去,宛若斑斓的浅梦。沿途的奇妙风光令人目不暇接,滕云深却无动于衷。他只是盯着自己沉默的影子,仿佛它们会给他一点启示似的…… 他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饶诩?” “在?”女孩停下脚步,有些好奇地等着心事重重的滕云深走到自己身边来。 “你听说过艾丽森这个人吗?” “荒原狼的守夜人?” 没等滕云深弄清楚守夜人是什么意思,苏瑞雯就点了点头。艾丽森这个名字很常见,但似乎每一个人都明白它属于谁。 “我们都认识她。”克饶诩回答道,“怎么了?” 女孩的朋友们暗自松了口气,瞧起来,艾丽森对于她而言并不特别。那样的话,前者的背叛或许也就不会令她无法接受了。 “艾丽森投靠了黑剑会。”滕云深说道,“你觉得……她具有邪恶的潜质吗?” 苏瑞雯补充道:“目前这还只是未经证实的传闻。” 滕云深看了她一眼,她耸了耸肩。 克饶诩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我说不准。她不怎么平易近人。” 滕云深叹了口气。恐怕在短时间内,他无法获取更多关于艾丽森的资料了。他决定换个话题,或者,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去。 “你提到了科学进步?”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群醉醺醺的巫师。 苏瑞雯解释道:“人们会给推车装上两只轮子,而不会给它装上两只脚,对吗?我们制造各种各样的工具,就是为了在不改变自己天然属性的前提下,完成各种各样我们原本无法胜任的工作。魔法也是如此,只要掌握了基本的知识,再加上工具的帮助,像我这样除了杀人以外一无是处的巫师也可以参与到建设性的劳动里去。” 滕云深想起了为他打开神秘路线的雷击法师。紧接着,不安感再次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死灵法师或许安然无恙,葛林及其门徒的下落却仍然是未知之数。 “而云深掌握了合金法师的魔法与皮影法师的魔法,这些技能在工作当中同样派得上用场。”苏瑞雯继续说道,“奇异法师制造工具,并不代表他们能够使用工具。一个大工程会有许许多多的巫师参与进来。拿电脑作比方的话,奇异法师就是操作系统,他们把成千上万的元件有效地整合在了一起,而我们就是提供资源的元件。” “那里!”克饶诩指着突然之间蹦到他们面前的广场,“考点!” “运气不错。教授们正在对有意入学的巫师进行测验。”苏瑞雯一边说着一边把大箱子从滕云深肩上取了下来,“去吧。” 几乎无所畏惧的杀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笔试吗?” 苏瑞雯拍了拍他紧绷绷的肩膀:“体能测试。他们不会那么快就让你做卷子的。” 滕云深放下心来。 他们步入铺着朱红色砖头的广场。脚下的每一块砖头都蕴含着强大的魔力,他心惊胆战地踩了上去,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力量、力量、力量……广场仿佛因为吞下了太阳而沸腾起来的大海一样,充满了力量。奇怪的是,滕云深并不为此感到窒息。力量就是纯粹的力量,它不被任何人所左右。滕云深只是过客,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力量,而力量对他的到来却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滕云深停在了写着“熔铁法师测试点”几个大字的招牌底下。 他观察了测试的整个过程。学生们只要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完全转化为钢铁之躯,并坚持片刻,就能得到教授的评价,这比他想象中的考验要简单得多。 几分钟之后,滕云深来到了队伍的最前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把钢铁的魔力从肺部里挤了出来。 负责测验的教授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尴尬的笑容:“呃。不合格。” 第两百二十八章 专长 “再试一次?”和善的教授提议道,“你可能只是有些紧张。放轻松,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刚刚过去的几次测试里,由始至终,他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屏幕上,如同守着比赛的狂热球迷。 当然,他也并不需要运用视觉去分辨学生的资质。他是钢铁法师,来自于钢铁的能量对于他来说就和空气一样熟悉。笼罩着整个广场的古老魔力干扰了所有人的感官。但是,他给学生们打的分数与他们的实际水平总归相去不远,**不离十。通常情况下,有志于成为熔铁法师的学生,他们的表现既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有待打磨的可造之材。 然而滕云深似乎是一个例外。就他的等级而言,他将血肉之躯转化为钢铁之躯的效率明显低于正常值。专职的钢铁法师是一百分的话,他就只有五十分。 这迫使教授抬起头来。他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评分后悔不已。语言是一门艺术。他应该采用更为委婉的说法,减轻伤害。可惜的是,关于黑剑会的新闻报道令他分了神,况且,他又向来拙于言辞。 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滕云深的戒指,这令他更为吃惊。起初,他还以为是哪一个持有神灵权柄的大人物来到了附近。现在,他却发现,神灵权柄的主人就是被自己评价为“不合格”的年轻人。 滕云深摇了摇头,谢绝了教授的提议。 他马上就想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无法通过测验的原因。他的魔力成分有异于常人。作为一个钢铁法师,他没能够达到职业标准。 “抱歉,也许另一门科目会比较适合我。”他朝欲言又止的教授微微欠身,随即回到了女孩们的身边。 克饶诩注意到滕云深的双手空空如也:“你没让老师给你打分吗?” “不及格。” “你的魔力尚未成形。别着急,再过几天,它就会趋于稳定。”这个答案似乎并没令苏瑞雯感到意外。 滕云深注意到了从女孩眉眼间掠过的迟疑:“怎么了?” “能够运用五花八门的魔法是你的优势。我不知道,一星期之后的变化是好是坏。我们曾经担心过,无序的魔力会对你造成不良的影响。但是,考虑到你所经历的一切,我们是时候将这样的想法归类为不合时宜的错误了。” 克饶诩不明所以地审视着滕云深。杀手吞服了执法巫师用以掩饰身份的琼浆,她无法看透对方的气场。 “我们是超凡之人,而你却终将超越我们。”苏瑞雯给出了结论,“可能性也属于当下的你,它是你的一部分,不是吗?” 滕云深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保持现状?” 苏瑞雯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在告诉你,我们目光短浅,未必可以为你指出正确的方向。许多巫师将尚未成形的魔力视为不成熟的标志。可是,谁又说得准呢?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做到了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我们都明白,凡人眼中的奇迹确实存在,而这或许也意味着,巫师们同样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 “如果我的魔力成形,我将会变得更为……强壮?”滕云深若有所思地绞着十指,“我杀死了许多人,许许多多比我更为强壮的人。但是,只要他们足够聪明,就不会死在我的手里。而总有一天,我会遇上一个真正的杀手。到了那一天,只有比敌人更为强壮的我,才能够活下去。” “你希望自己可以掌握一项专长。” 滕云深琢磨了一下,“专长”这个词汇令他感到陌生,他向来不曾有一技之长。“假使我掌握了某项专长,”他点了点头,“我就可以做得更好。” “在我看来,你已经有一技之长了。只不过,它不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本领罢了。” 滕云深摸了摸后脑勺:“除了直觉以外,我还有别的本领吗?” 苏瑞雯琢磨了片刻。然后,她缓缓说道:“棋类运动是智慧的角力。如今,不具智慧的电脑已经能够凭借超乎想象的运算量在象棋比赛当中战胜人类了,可它们还是做得不够好,它们无法在围棋比赛当中做到这一点。为什么? 象棋的棋子各具功能,但是,在攻击之下,它们又似乎并无分别。取下将帅,你就取得了胜利。围棋不一样,你手头只有一种棋子,然而,几个子的得失和全局的胜负,存在于两者之间的联系是隐性的。你在众多的交叉点上做出选择,落下一子,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就由此诞生,其中有价值的选项不计其数。电脑甚至无法分辨这一步是否具有长远的价值。” 苏瑞雯摸了摸滕云深的胳膊。 “生锈将使你举步维艰,可是,锈迹也将固定住你的关节。巫师们的斗法就是这么一回事。它无比的复杂,变幻莫测,影响最终结果的因素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我不认为一清二楚的数据就是所有的要素。你的手段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这难道不是你的专长吗?” 苏瑞雯伸手揉了揉克饶诩狼狈不堪的头发,“我的看法仅供参考,”她笑了笑,“你拥有切身体会,我们的经验则微不足道。无论如何,你都比我们更了解自己。我只能告诉你,换做是我的话,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是超凡之人,我们对于能量与物质的感受与控制更为直观。因此,自然而然的状态或许才是最适合你的。有些人是天生的合金法师,有些人是天生的皮影法师,你呢?现在的你,可能是天生的……万象法师。” 颤悸在滕云深的骨髓里蠢蠢欲动,他记得万象统一这个名号及其所代表的意义。他害怕了。他的敌人是毁灭万事万物的破坏之神,他却还在为入学测验的及格线而发愁。 苏瑞雯问道:“要试试别的科目吗?” 滕云深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另一个目标。 第两百二十九章 黑色之门 滕云深不仅听得见血液在自己体内流动的声音,也听得见血液在他人体内流动的声音,就像是蜗牛在雨后的泥泞里爬着,坚定不移而又慢条斯理。 来自异乡异客的礼物再次提升了他。第一件礼物帮助他迅速地摆脱沉重的伤势,第二件礼物则增进了他与鲜血魔力之间的亲和性。 流血的声音以适可而止的密度包裹着滕云深。鲜血的魔力呼唤着他的灵感。他微微摇晃自己的身体,如同摇晃着一杯将近满溢的烈酒。 他感受到了巫师们的强壮与虚弱。光辉的魔力与黑暗的魔力揭示了巫师们身为他者的特质,而鲜血的魔力则与巫师们身为生物的本质息息相关。 女孩们近在咫尺,从她们体内发出来的流血声尤为清晰。滕云深突然意识到,只要一个念头,他就可以在女孩们的胸腔里架起功率强劲的扩音器,将她们细微的流血声成倍成倍地放大…… 他打了个哆嗦,随即熄灭了在静默之中熊熊燃烧的鲜血之火。“即使没有一技之长,”他摇了摇头,“学院也会收留我吧?” 苏瑞雯松开了之前下意识抱在胸前的胳膊。来自杀手的试探似乎令她有所察觉。“话虽然是这样说没错啦。”她迟疑地审视着对方,“只不过,如果没有一个好成绩的话,教授就会把你安排到低年级里去。同班同学几乎都是孩子,没问题吗?” 滕云深犹豫了片刻。“听起来不太妙,我没怎么和孩子们相处过。”他承认了女孩的担忧不无道理。 出乎他意料的是,苏瑞雯却马上改变了主意。“但这或许是个好机会。”她笑了笑,“从朝气蓬勃的孩子们那里,你能够找到某些东西,某些你所缺少的东西,某些你所需要的东西。自我提升非常重要。如前所述,并非所有的提升都是显而易见的。当千变万化的魔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巫师们对此知之甚少。因此,我将之归类为隐性的才能。而我现在说的不一样,我现在谈到的某些东西,它们不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壮,可是,它们会让你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完整。” “阳光。” “那是一种力量。” 克饶诩扯了扯滕云深的袖子:“我和你去同一个班级吧。” “诶?”苏瑞雯捏了捏她的脸颊,“你确定吗?” 女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有个认识的人作伴不是很好吗?” “把以前的学过的东西从头开始再学一遍?” “温故而知新嘛。” 苏瑞雯点了点头:“那样也好,你们可以互相照顾。” 女孩微微一笑:“就这么说定了。”看得出来,她依然为了荒原狼而忧心忡忡。 滕云深抱起装着贝广厦的大箱子,把它放在了肩上。 “这边。”苏瑞雯领着他们走向了广场的中央。这是一段艰辛的路途。古老的魔力浸透了空气里的每一颗尘埃,令他的戒指不再那么引人注目,这也就意味着,人们不再对他敬而远之。他不得不扛着碍手碍脚的大箱子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 滕云深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学校之类的建筑,广场周围只有一间又一间的店铺。“还有多远?”他问道。 “到了。入口就在那里。” 滕云深顺着苏瑞雯抬起的胳膊望了过去,一扇大门落落寡欢地竖在喷水池前,它由黑色的门框与黑色的门帘两部分组成,与周围五彩缤纷的气氛格格不入。它的特别之处不仅仅在于凝重的色调,它太安静了。滕云深侧耳聆听,风声蹑手蹑脚地绕过了门框,溜进了他的耳中。门帘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摆动着,却如同密不透风的门板一样,挡住了门后的声音。 “黑色具有许多种意义,其中就包括神秘与死亡。”苏瑞雯解释道,“就这一扇门而言,它代表着恒定的状态。奇异法师利用这种属性维持魔法的效力。” 滕云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黑色之门。时不时有人掀起门帘,走入门后或者从门后走出来,每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他就能感受到大门之后蠢蠢欲动的力量。 “门框也是符号的一部分。”苏瑞雯继续说道,“显而易见,穿过它,你就进入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门帘呢?” “它将门后的事物隐藏了起来。这令魔法变得复杂。”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靠近大门。 苏瑞雯拍了拍他的肩头:“别紧张,里面的人不会撞上来的。掀起门帘,你就会知道答案。” 滕云深伸出手去,揪住了门帘的边缘。他吃惊地发现,随风摆动的绒布又厚又沉,差点把他拽倒在地。滕云深慌忙放开门帘,任由它飘向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时机不对,是吗?再等两秒钟……行了。” 风向改变了。滕云深再次抓住了门帘。它的分量也发生了变化,就像看起来的那样,轻飘飘的。滕云深毫不费力地掀起了门帘。 “绿灯亮了,轮到我们了,走吧。”苏瑞雯的声音模糊不清,宛若此时此刻的月光。 他们穿过黑色之门。片刻之后,滕云深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大片空地上。闹市消失了,冷寂的星光取代了热烈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视野。 空地上七零八落地聚集着一群一群的巫师,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一言不发,有的燃起了篝火,有的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着。 “他们——” 苏瑞雯轻轻推了一下滕云深,示意他不要挡住黑色大门的出口。“他们组成了魔圈。这种联系比秘社更为紧密,与之相对,他们需要长时间的磨合来巩固魔圈的效力。”她取下了滕云深肩上的大箱子,“辛苦你了。我先把小贝带进去交给教授们安置妥当,再出来接你们。” 滕云深好奇地问道:“学院在哪里?”他们身处于荒野之中,假使忽略掉巫师们的小小聚会,这里简直称得上是荒无人烟。 苏瑞雯回答道:“在得到学院的烙印之前,你们找不到它。” 滕云深轻轻碰了碰大箱子:“他没问题吗?” “小贝一定睡得很香,这是他的好习惯,我还担心太早打开箱子会吵醒他呢。” 滕云深放下心来。紧接着,他察觉到了一道又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第两百三十章 寻仇 滕云深点了点头。“那就好。”他对苏瑞雯说道,“我们在这里等你。” 转瞬之间,紧张感如同冰块砌成的手,握住了他的后颈。只不过,他很快就从桎梏当中挣脱了出来。该来的总会来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紧张感就烟消云散。 “面对”。当人们用上这个词的时候,他们往往正处于某种艰难的境况里。而在忍受了数不清的折磨之后,滕云深已经习惯于面对困难了。所谓的困境总是比人们预想之中的更为难以应付。但在滕云深看来,大多数时候,困境虚有其表。 女孩侧过身去,若有所思地瞧了瞧稍远处缓缓起身的巫师们。变形法力赋予了她非常敏锐的感官,令她能够捕捉到巫师们的专注。 “去吧。”滕云深催促道,“不会有问题的。” 苏瑞雯犹豫了一会。“小心。”她最终决定把事情交由同伴独自处理。她察觉到了恶意,但是,在学院的地盘上,对方不可能轻举妄动,而更重要的是,她尊重同伴的意见。 女孩扛着箱子,快步走入了突如其来的迷雾里。 滕云深转过身去,面向渐渐逼近的巫师们。对方总共有六个人,其中三个人的面孔是他所熟悉的。他们是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巫师。他救了他们,但也杀死了他们的同伴。总而言之,双方处于敌对状态。无论他做过些什么,都无法弥补双方之间被仇恨撕开的裂缝。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马上就会大打出手。他们并非邪恶的巫师,他们受秩序约束。滕云深并未读过巫师王国的法律,但是,在一个健全的社会里,人们所遵守的规则通常合乎普遍适用的道德观念。 现在,就算是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克饶诩也注意到了,目前的情形不太对劲。 滕云深轻轻碰了碰女孩的胳膊。“一点小麻烦找到我了,”他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尽快把事情解决掉的。”他的声音并不具有说服力,他从来都不是那种站在演讲台上的领袖人物,只不过,女孩还是愿意相信他。 他抬起一只手,阻止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巫师们继续前进,巫师们停了下来,他朝他们走了过去。 “这位先生。”为首的巫师说道,“我想,鉴于之前发生的不幸,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对吗?” 滕云深不希望与对方发生进一步的冲突,但是,他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既然如此,他就得对假想敌有所了解。 他感受了一下巫师的气场。第五阶巫师?第六阶巫师?总而言之,不会超过第二个阶段,这是好现象。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打倒第六阶巫师就是他的极限了。 但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所谓“一切顺利的前提”必须包括哪一些要素。或许——不,没错——他确实具备杀人的天赋,这种才能在他的身体里翩翩起舞。可是,他的天赋,他的思考模式,并不像白纸黑字里的东西那么可靠。换句话说,他不知道,自己的敌人会不会也是一个杀手,另一个更为致命的杀手。 他点了点头:“我是滕云深。” 冒冒失失地把姓名交给不怀好意的巫师并非明智之举。姓名的魔力独一无二,只要在诗歌里为它寻得容身之地,巫师们就能够抓住它的主人。 然而,滕云深认为,在真正建设性的交涉里,双方都拥有获知自己正在和谁打交道的权利。他可以为此展现适度的诚意。 巫师微微欠身。“滕云深先生。我从他们的片面之词当中了解了一部分事情的经过。你帮助了他们,在这一点上,我们基本取得了共识,相信你也认同这一点,是吗?”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十分感激你的义举。” 滕云深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不客气。” 他曾经考虑过,自己应该用哪一种表情去接受诘问。微笑?那可能会令对方畏惧,也可能会令对方愤怒。愁眉苦脸?那就更要不得了,那会助长对方的气势。因此,他最终还是决定自然而然就好。归根结底,他并不擅长掩饰内心的想法。 “而事情的另一部分,关于你与疯狂门徒的入侵以及你们所造成的伤害,我们的长老想听听你的说法。” “你们打算向我提供一个自我辩护的机会,而不是直接对我进行宣判?” “凡事分辨善恶是我们的行事方针,我们延续了古老的传统,而这一传统的核心要求我们不断地舍弃愚昧。我们生活在文明的时代里,就应该遵守文明的规则。” “很好,这是又一个共识。”滕云深审视着对方冷峻的神情,“在分辨善恶之后,接下来是……分辨对错。” “你杀死了我们的同伴。就我个人而言,你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将之击倒的,可是,你杀死了他,这就让事情变得复杂了。” “他下了死手。” “而你在击倒了他之后使用极为残忍的方式杀死了他,这超出了正当防卫的限度,这让我们禁不住怀疑,你之所以介入战斗,究竟是不是出于善意?” “我处死了他,仅此而已。” 巫师叹了口气:“这就有悖于我们之前提到的规则了。我们对待罪犯,不能够像罪犯对待我们一样,理性与仁慈,是我们有别于邪恶巫师的地方。我们不能够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滕云深琢磨了几秒钟。“在我向你们伸出了援手之后,他依然试图杀死我。你们认为他罪不至死,我却有不同的看法。我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杀死他不只是为了报复。考虑到将来他或许也会在类似的情况下出于不可理喻的观念伤害他人,我必须终结他的性命。”滕云深越说越快,显然理清了思路。 他瞪着巫师身后那张熟悉的圆脸。 “如今,我们有了一个分歧,而我有一个解决方案。”滕云深说道,“看着这个。”他抬起右手,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戒指。 第两百三十一章 比试 无形之物缠在了滕云深的右手上。它是风与黑暗的混合物。风如同一张白纸,而黑暗如同饱满的笔触。它就像是一条蛰伏于墨池里的毒蛇,甚至连滕云深自己,也为之毛骨悚然。 他真的将这股力量牢牢地抓住了吗? “你们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滕云深说道,“它是神灵遗落的权柄,打算对抗的人必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巫师默然不语。 滕云深继续说道:“你们有六个人,而要把我绳之于法,这个数字尚且欠缺分量。它不可能完好无损。” 他放下了咄咄逼人的右手,把手掌藏进了袖子里。 “但是,回到先前的话题上来,回到你我都信奉的文明时代所应该遵循的守则上来。我们并不一定要经历那些血淋淋的改变,我们可以把损害的范围压缩到易于接受的范围以内。” 巫师稍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脸上浮现出了似有若无的热情来:“愿闻其详。”与之前相比,他的神态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摘下戒指,与你进行一场比试,会受伤流血的仅仅是你和我两个人。假使你赢了,我就到你们的地盘上去接受审判。” “假使我输了呢?” “我需要遗迹之战的情报。你要把你所能透露的信息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有意思。”巫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生活向来没什么公平可言。我对此习以为常。我不介意。你呢?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 巫师爽快地答应道:“乐意奉陪。” “好极了。”滕云深从示指上摘下魔灵戒指,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巫师们退开几步,给双方留出缓冲的空间。 滕云深回到了不知所措的女孩身边。“只是稍微活动活动筋骨而已。”他低声说道,“谁都不会被杀。” 克饶诩扯了扯嘴角,勉勉强强给了他一个苦恼的笑容。她瞧起来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了。与暴力相关的所有事物都令她感到害怕。她尚且处于和平年代与战争年代之间的过渡期,而这很可能是一个漫长并且痛苦的过程。她将饱受折磨。 杀手则与之不同。迄今为止,从他进化为超凡之人那时候算起,过去的仅仅是短短数天时间罢了,然而,绝大多数活了几个世纪的巫师,都不曾经历过他的经历。一个又一个邪恶的巫师死在了他的手上。或许,他尚未完成转变的过程,后遗症将在日后逐渐显露出来。可是,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目标明确,坚定不移。他清楚自己的定位,他清楚自己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滕云深试图安慰女孩,但收效甚微。他轻轻抓了抓对方的手臂,“两分钟。”他做出允诺,然后,他再次转过身去,走向敌人,把女孩留在了焦虑与恐惧的心情里。 巫师的气场在晚风吹送下弥漫开来,犹若濛濛的雨珠。紧接着,厚厚实实的无形之墙围住了滕云深。就和运用自身的重量推开某件东西一样,这是每个巫师天生的本领,有所不一样的是,重力线的轨迹十分清晰,气场辐射的轨迹却难以分辨。 透明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崩塌下来,如同潮涌,挤压着滕云深。在一个接一个的浪头跟前,虎背熊腰的壮汉与嗷嗷待哺的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在与同等级的对手相抗衡的场合里,释放气场所能起到的仅仅是牵制的作用。可是,滕云深差了巫师整整两个等级。敌人只要朝他轻轻吹上一口气,就能令他失去平衡。 滕云深跌倒在地。这次交锋似乎已经将近尾声。巨浪重重叠叠地盖在他的身体上,只是躺着,他就觉得呼吸困难。 情况不妙,但是,滕云深面对过比这还要糟得多的局面,而他来到了此时此刻,也就意味着他最终克服了那些困难。 巫师迈着谨慎的步伐走近了他。 滕云深将手伸入了影子之下。迷雾遮住了满天星光,但他仍然可以凭借捉影之眼的锐利找到自己的影子。如水的黑暗给他发烫的手掌抹上了舒缓的凉意。 杀戮之影在巫师的身后立了起来。 巫师的反应很快。他抛出重力线,推开魅影,如同拍开袖口上的灰尘一般,表现得轻描淡写。与此同时,他窜向前方,远离了魅影的臂膀。 他并不清楚魅影的特质,却也不会给滕云深留下任何机会。他久经沙场。滕云深出其不意的举动没能对他构成真正的威胁。 巫师离滕云深很近。缩短两者之间的距离,并不代表着这仅仅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他不认为失去了杀戮之影的皮影法师还有反击的机会。 在实体的世界当中,在争分夺秒的战斗当中,汲取阴影的能量用以延伸肢体会花去皮影法师太多的时间。而压缩阴影的技巧绝然不是眼下的滕云深可以掌握的,巫师的目光向来很准。 杀手挥起钢铁之臂。 巫师注意着他暴露在实体世界当中的左臂,就忽略了他藏在影子之下的右臂。巫师认为,制造魅影和驱使魅影消耗了他右臂的机能,这是一个错误。他未曾唤起阴影的能量。巫师所见的杀戮之影,是他透过抽象的世界将自己的杀气与自己的影子束缚在一起而形成的产物。 钢铁之拳砸中了巫师送上门来的脸庞。 阴影锈蚀了滕云深的胳膊,但是,他尚有灵活的肩膀可以使用。这就足够了。巫师为杀戮之影而分神,挤压着他的气场失去了稳固的形状,他从中挣脱了出来,向巫师发起了致命一击。 钢铁的魔力缺乏神秘的气质。当滕云深采用这种魔力的时候,通常意味着他拿敌人没有办法,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寻找机会。然而,如今的他,则渐渐挖掘出了钢铁魔力灵活的一面。他身体里的引擎蓄势待发。 巫师的脸庞透发着皎洁的光芒。它碎裂开来,下起了清脆的雨声。 第两百三十二章 珍珠法师 雨声叮叮当当地响着,淹没了将魅影撕裂开来的轻柔声响。滕云深却找不到纷飞而下的水滴,触目所及,唯独只有蹦蹦跳跳的珠子,在他的视野里闪烁着令人困惑的光泽。 海上生明月。 滕云深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对付的敌人是一个珍珠法师。他对于名目繁多的宝石知之甚少,只不过,珍珠的质地显而易见。它的光泽如同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月光一般温柔。 成千上万的珍珠在滕云深的脚下流淌,被他击碎的巫师化作了一条明亮的长河,推开了深沉的夜幕。 杀手不由得毛骨悚然。珍珠柔和的魔力或许比钻石璀璨的魔力更具侵略性。他似乎被抛入了昏沉沉的海水里。月光照亮了深不见底的大海,却也夺走了他的色彩。海水尚未变得温暖,黑暗与寒冷一起挤压着他。滕云深似乎成了一堆易碎的泡沫。 他是超凡之人,纯粹的寒冷不至于令他望而生畏。可是,黑暗不一样,一望无际的黑暗,试图以长久的耐心将他消磨得无影无踪。 他曾经想过,总有一天,另一个杀手会夺走他的性命。但是,他的敌人们或许并不需要天赋异禀,他们需要的或许仅仅是足够的谨慎而已。 滕云深把自己的重量朝着附近所有他可以找得到的东西推了过去。他并未向某个特定的物体投出重力线。他只是将直线变成了椭圆形的圈子,将任何试图靠近圆心的东西往外推。 他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这个技巧。没人教他,他就自己琢磨。重力线如同飞速打转的扫帚,扫开了满地零零碎碎的光泽。 然而,保护着他的防御圈并非牢不可破。毕竟,无论是直线也好,还是圆圈也罢,他一次都只能推开一颗珠子。重力线仅仅在穿过重心的时候起作用,归根结底,运用重力线建造起来的防御圈仅仅是一个持续运动的点…… 而珍珠法师尚且躲藏在云里雾里。 滕云深继续在昏暗的深渊中下坠。珍珠光彩照人,相形之下,他黯然失色。泡沫?不,即使是稍纵即逝的泡沫,在今天的月光下也是熠熠生辉的。滕云深则好像孤魂野鬼似的,黯淡无光。只是,无形无质的鬼魂,可不会如此的笨重。滕云深手舞足蹈,却丝毫没能延缓自己下坠的速度。 他充其量不过是一艘沉船罢了。 滕云深脚踩着坚固的平地,珍珠之海却还是把他从头到脚地吞了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紧接着,巫师从某个角落里跃入了滕云深的视野。乍看之下,他身披漂亮的珍珠斗篷,细看之下,你就会发现,他的整个身躯都由珍珠连缀而成。 但他并非只是不切实际的幻影而已。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推开了珍珠法师身上的一颗珍珠。这样做于事无补,一颗珍珠对于珍珠法师来说无足轻重。 如同冰雹般落下的拳头把滕云深砸倒在地。 他狼狈不堪地打了个滚。硬邦邦的雨点噼啪作响地落在了他的背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弹坑。他抓住一颗珍珠,轻而易举地将之捏成了齑粉,但这同样改变不了迫在眉睫的结果。 密集的珍珠之雨砸得滕云深头晕眼花。 巫师转移了自己的身躯。一大捧珍珠散了开来,马上又有一大捧珍珠被一条条无形的绳子串了起来。 他在滕云深面前现形。 巫师挥舞着纤细的双臂。它们就像是故弄玄虚的旋转楼梯,让人联想到精品店里喜气洋洋的串珠玩具。更多更多的珍珠嵌入了巫师的双臂里,它们膨胀着伸展着化作了一对粗壮的胳膊。 滕云深眯起眼睛,伸手去抓眼前虚浮的光影。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有些事情不太对劲。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珍珠法师的魔法削弱了他。 巫师迈着灵巧的步伐,避开了他迟钝的胳膊。巫师绊了他一下,迫使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但滕云深仍然抓住了某些东西,某些……思绪。 一根又一根的绳子把一颗又一颗的珍珠串在了一起。只要把绳子剪断,他就能打垮对手。 只不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绳子只存在于他的想象里,那仅仅是譬喻里的喻体,并非触手可及之物。他既找不到剪刀,也找不到绳子。 珍珠法师从侧面发起进攻,一掌劈开了滕云深的脖子。 透过真名的魔力,巫师们可以将一件事物变化为另一件事物。或许,滕云深可以将牵引着珍珠的魔力变化为小姑娘们用来绑头发的绳子。然而,那是假以时日之后的事情了。现在,他根本不了解珍珠法师的魔法,也就无从落笔,写下不可思议的诗句。 滕云深飞起一脚,踹在了对手的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光亮从珍珠法师弯曲的身体里掉落出来,它们哗啦哗啦地响着,如同连滚带爬跌下屋檐的雨滴。 隐隐约约的念头在滕云深空荡荡的脑海里渐渐变得有迹可循。 即使找到了把珍珠串在一起的绳子,他也无法将千头万绪尽数剪断。滕云深需要的是另一种力量,比起锋利的剪刀更为有力的另一种力量…… 珍珠法师一边后退,一边把地上的珍珠拽入有所缺损的身体里,他正在重整旗鼓。钢铁法师无坚不摧的一击不过是令必然的时刻来得稍迟一些罢了。 滕云深望向高居于夜空之中的月亮。从什么时候起,它的光芒发生了变化呢?起初,当滕云深穿过黑暗之门的时候,月亮仅仅是一颗灰扑扑的石头,仿佛玻璃窗上的尘埃。如今,它却洒下了又轻又柔的光芒,抚慰着受伤的夜晚。 然而,对于杀手来说,朦朦胧胧的月光却不堪敷用。他意图唤起潮水,月色赋予他的意象却微乎其微。 珍珠法师以怪异的角度踢出一脚,把猝不及防的滕云深像抽陀螺一样抽了出去。 克饶诩尖叫了一声。她下意识地向这边冲了过来,但巫师的同伴们马上拦住了她。他们的气场冲击着女孩,将她抛向了半空。 第两百三十三章 月光之海 愤怒摇晃着滕云深和稻草人一样大而无当的脑袋。他清醒了过来。愤怒如同一支兴奋剂,点燃了他陷入泥潭里的思绪。他的灵魂升腾而起,飞向了清明的天空。他触碰到了更高更远的世界。 大多数时候,愤怒会令人失去理智,某些时候,愤怒却也会令人变得专注。而一个杀手应该知道,如何克制愤怒,并妥善地利用这股力量。 滕云深紧紧拽住月亮的面纱,将之拽入了自己的意念里。月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鲜明的烙印。月光本就是难以捉摸的事物,他所得到的东西却更为神秘莫测。他得到的是一种概念。月光在滕云深的思考迷宫里飞速穿梭,犹如骑着脚踏车奔向假期的孩子。 他打算把月光躁动不安的秘密找出来。幸运的是,他足够快,快到赶得及在灵感闪烁的一霎按下快门。 滕云深察觉到了珍珠法师的视线。后者的眼窝空空如也,只装着漆黑的洞穴。视线来自于他脚下迤逦的珠帘而非来自于他失真的面孔。珍珠法师的灵魂就藏在视线之后。维持一具此起彼伏的身躯需要他投入更多更多的专注,多到就连滕云深都可以藉此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他的反应十分精确,但这并不代表他无所畏惧。几秒钟之前,杀手的拳头差点将他深刻的五官砸得扁平扁平…… 滕云深站直身体。 把透亮的月光倒进巫师的神奇脑袋里搅拌一番,就能够煮出漫过头顶的潮涌。滕云深指望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将会冲垮珍珠法师的形状。只不过,浓稠的夜色稀释了月光的亮度,而滕云深的魔法以清澈如水的月光为原料。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调高月光灯的亮度。 那听起来就像是不可思议的神迹,但对于巫师来说,只要找着了存在于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他们就能够像变戏法一样把一件东西变成另一件东西。 滕云深已经这么做过了。 他记得穿过大门之后的所见所闻。月亮毫不起眼,犹如工地上人们用来压住图纸的石头,它孤零零地停在夜幕的一角,释放着似有若无的光芒,仿佛失足跌进砚池里的雪粒。与其说,黑夜弄脏了它,不如说,它弄脏了黑夜。此时此刻,月光却越发的耀眼。直觉告诉他,造成这一现象的人就是他自己。 滕云深曾经想起了些什么? 女孩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然后重重地撞上了地面。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巫师们也许掌握好了分寸,也许没有,这并不重要,无论如何,他们都激怒了滕云深。 灵感在他的血管里低吟、翻涌、沸腾、尖叫。 海上生明月。 滕云深又想起了这一个句子。他恍然大悟。灵感冲击着他的意志,带来飓风将至之际的颤悸。他打了个激灵,随即撞碎了一圈又一圈的彩虹光晕。 月亮诞生在夜色之中,它是黑暗之物。珍珠呢?它来自海平面以下,它诞生在不见天日的贝壳里,它同样是黑暗之物。 黑暗孕育了它们的光芒。滕云深就将满地珍珠的光泽变化为了天上的月光。 他又推了一把,将珍珠的光泽推向月光。现在,他要做的仅仅是再推一把而已。巫师对他的计谋一无所知。月色化作了倾盆大雨。他伸出手去,撕开了珍珠法师的胸膛。 珠串在他的十指之下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 不期而至的雨水分散了珍珠法师的注意力。见势不妙,他匆匆忙忙地把专注移向别处。只要维持住原本的形状,他马上就能找到反击的机会。噼里啪啦。断裂声一刻不停地响着。他先将自己由无数颗珍珠连缀而成的身躯打散,再将之重新组合在了一起。整个过程只花了他几秒钟的时间。 珍珠法师的意识掠过一颗又一颗的珍珠,钻了进去,又钻了出来,宛若闪电。 滕云深的手指沾到了一层油腻腻的涂料,其色调深沉,又藏着千变万化的纹理,它摸起来黏黏糊糊的,但一碰到滕云深的手指,光滑的质感就从浅薄的层次里冒了出来,如同上好的绫罗绸缎。 它是杀戮之影残余的碎片。 滕云深用皮肤感受它,用呼吸感受它,用整个身体感受它。魅影记载的信息沿着急剧生长的斑驳锈迹窜入了他的思绪里。 一把珍珠飞了过来,如同怒气冲冲的机关枪子弹似的穿透了他的胸膛。钢铁魔力的坚固不再庇护着他,他变得不堪一击。 滕云深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应付这一局面。 当他在临时庇护所里呼呼大睡的时候,克饶诩为他写好了一张纸条,里头粗略记载了几种合金的使用方法——女孩把纸条和空硬币一起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滕云深从嵌在手臂上的镜铁硬币当中汲取魔力。如果他有更多的时间,他就有更好的选择。可是,时间向来是一个攸关生死的问题。珍珠法师摊开手脚,准备给予他最后一击。考虑到时间问题,运用以镜铁为储备的魔法作为防御手段是最优的选项。镜铁与钢铁同属于铁合金的系谱,他可以迅速地从一个钢铁法师转变为一个镜铁法师。 又有一把昂贵的廉价子弹朝他飞了过来。 珍珠多姿多彩的光晕削弱了他,他感觉得到,自己的钢铁之躯并不比对手的珍珠之躯更为坚硬。有所不同的是,对手能够运用全身的重量推动珍珠,他无法在这样可怕的攻击之下支持太久。 滕云深扑向珍珠法师。镜铁稍显黯淡的光泽取代了钢铁明晃晃的光泽。叮叮当当。子弹撞上了他重新变得坚不可摧的身体,随即飞向四面八方。 珍珠法师慌忙后退。他慢了一拍。滕云深的动作不可能比他更快。然而,滕云深目的明确,他对后续的步骤了如指掌。 杀手瞧见了珍珠法师的死状。 镜铁的魔力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提升他的抵抗力,而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做出改变暂时摆脱了珍珠的魔力所造成的影响。 杀手弯下腰去,在珍珠的海洋里捞起了最为特别的一滴泪水。它是珍珠法师的储备,是珍珠法师施展法术的基础。 第两百三十四章 信息 珍珠法师的血肉之躯在滕云深的注视下现形。紧接着,他的另一具身体,由无数颗珍珠连缀而成的身体,四分五裂,轰然倒塌。 滕云深读到了珍珠法师眼里的恐惧。 对方可以找到一颗又一颗的珍珠用于寄存自己的意识,却无法替换掉作为魔力储备的那颗珍珠,它始终独一无二,它是身外之物,却也是无可替代的核心。 滕云深微微使劲,将这颗珍珠从巫师的眉心里连根拔起。 沉闷的火焰点燃了巫师的声音,他发出了一连串短促的惨叫。巫师奋力挣扎,活蹦乱跳,如同炎炎夏日里被人扔到高速公路上去的金鱼。滚烫的地面蒸发了他的生气勃勃。巫师的挣扎于事无补,片刻之间,他就被夜色烤得奄奄一息。 杀手享受着此时此刻的感觉。嗜杀的本性如同微醺的醉意,催促他走向无拘无束的黑暗。 无论他的敌人曾经多么的深不可测,在短短几十秒钟之后,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两分钟,这是他向女孩允诺的期限,可是,实际上,他甚至用不了两分钟那么“长”的时间就解决了战斗。 珍珠法师不理解杀手的战斗模式。他做出的反应虽然正确,却不合时宜。他将杀手定义为纯粹的熔铁法师,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要知道,就连杀手自己,都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滕云深读取了隐藏在影子当中的信息。就和众所周知的一样,尝试这么做的合金法师会被锈迹所侵蚀。然而,滕云深与众不同,他的魔力尚未成形。凡事都有两面性。这句并不准确的话放在当下倒是恰如其分。他比其余的巫师更能忍受阴影魔力与金属魔力共同作用所导致的负面影响。 暴雨冲刷了珍珠法师的意念。 他没把原初的珍珠好好地藏起来,或者,换一种说法,他根本没打算把这颗珍珠藏起来。有什么必要呢?他的身躯转变为成千上万的珍珠,就是最好的掩护。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无法从珍珠之海里捞起他的护身符。 可是,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打散了他原本就零零碎碎的专注。他疏忽大意,暴露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滕云深抓住了机会。杀手总是擅于把握机会,而滕云深就是一个杀手,一个天资聪颖的杀手。 珍珠闪闪发亮。血腥无损其光泽。珍珠法师并未将它埋得很深。只要形成稍稍触碰这个程度的联系,巫师们就可以从储备当中获取足够的魔力。 滕云深却破坏了这一联系。他将作为施法储备的珍珠从珍珠法师的眉心里硬生生地剥离了出来。 与硬币之类唾手可得的储备不同,每一颗宝石都十分的独特。它们对于宝石法师来说意义重大,它们可能不仅仅是那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而已。宝石与宝石法师两者之间存在着宝贵的联系。 珍珠法师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声嘶力竭地响着,却连缓缓走过的风声都比他的哀嚎更为响亮。 黑暗的低语如同汗流浃背之际成群结队的蚊虫,嗡嗡作响,不胜其烦。挥一挥手,赶开它们,挥一挥手,赶开它们……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滕云深意识到,只要轻轻一握,他就能够捏碎掌心里的珍珠,他就能够重创珍珠法师。 对方或许会死,或许不会,无论如何,这将是一次严厉的惩罚。 滕云深放开手中的珍珠,任由它掉落在巫师不停抽搐的身体上。 当破坏欲蛊惑着他的时候,他想到了惩罚。这不对。这样的观念是错误的。他习惯于用处刑人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权力。然而,所谓的惩罚,是正确之人给予错误之人的制裁,这不符合当下的情形。 紧接着,飓风,类似飓风的力量将他从珍珠法师身边狠狠地推开。 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巫师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一开始,滕云深就感受到了魔圈的活动迹象,他们组成了魔圈,互相保护,那就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防风堤。如今,魔圈转换为另一种形态,它的力量形成了大堤所要抵挡的东西。 滕云深再次想到了惩罚。 就结果而言,珍珠法师的同伴们或许保护了克饶诩。谁都不会认为,女孩将把麻烦带给他们的同伴。恰恰相反,女孩倒是很有可能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不管那是什么——当中受到伤害。 但有一个人例外。惩罚。滕云深转过身去,朝圆脸的巫师抛出重力线。他确信,对方应该吃点苦头。 圆脸巫师的愤怒与仇恨如同年轻艺术家的非理性创作一样刺眼,而滕云深也向来不喜欢这个家伙。他朝滕云深飞了过来,惊恐的表情在他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上跳着欢快的舞。 魔圈挤压着滕云深,也把圆脸巫师推向了滕云深。 滕云深抬起布满金属光泽的手臂。珍珠法师正在起身,他恢复的速度很快,比滕云深想象中的要快了不少。毕竟,他是法力达到第六阶水平的巫师,他的恢复能力颇为可观。然而,他还是来不及阻止滕云深即将挥出的这一掌。 圆脸的巫师挨了一记耳光,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让他摔倒在地。早些时候,他还能与滕云深交手几个回合。如今,要对抗滕云深的他,则既缺乏力量,也缺乏意识。 珍珠法师站起身来。滕云深退开几步。珍珠法师的同伴们松了口气。就算是他们,也不希望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战斗。滕云深已经放过他们的队长一次了。继续下去的话,他们恐怕不会有第二次的幸运。指望敌人的宽容是非常愚蠢的观念。 “我输了。愿赌服输。我会交出情报。”珍珠法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滕云深盯着晕头转向的圆脸巫师。“遗迹之战的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砖头逃跑了。” “葛林的门徒们呢?” “他们在战场边上帮了点忙。”珍珠法师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我们——” 圆脸巫师举起魔杖,砸向了滕云深的脑袋。 第两百三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ps:看《奇幻共和国》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女孩正在活动手脚,瞧起来并无大碍。 滕云深漫不经心地避开了圆脸巫师志在必得的一击。他并未放松警惕,他清楚,每一个巫师都很危险,可是,有时候,他确实没必要太过紧张。 他是杀手,他的敌人却像是那种长不大的孩子。或者,换成更为苛刻的说法,对方只不过是个有碍观瞻的残次品罢了。 固然,圆脸巫师的样貌是时下的女孩子们喜欢的款式,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也仅仅是好看罢了。人们所说的中看不中用,就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一回事。 滕云深却与之不同。严格来讲,他或许算不上经验丰富。可是,他所拥有的经验更具密度。他在短短数天里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漫长战斗,时间流逝并未令他的技艺变得生疏。粗暴的填塞式教育往往不会带来好的效果,但是,这不一样,他的身体比他的思考更快学会了如何战斗。 他向来对美术课与音乐课之类的课程没什么兴趣。尤其是音乐课,不得不到配备了专门器材的音乐室去上课,让他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除非有志于往相关的方向发展,否则,艺术课就只是纯粹的摆设罢了,它们让学生的学习生活看起来不那么呆板,仅此而已。他更愿意把时间用于阅读惊险刺激却又了无新意的小说。 过去,滕云深只在打扫卫生的时候碰过钢琴。现在,滕云深却觉得,假如此时此刻有一架钢琴摆在他的面前,他马上就能够弹出一首过得去的曲子。 杀手的脚步和演奏家的手指一样灵活。他无需用上任何值得称道的技巧来打倒敌人,任何,既包括巫术,也包括武术。一切都取决于身体的记忆。他看见了敌人的下一个动作以及下下一个动作。 滕云深避开了圆脸巫师的又一击。 呼啦。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挥拳的一瞬间,珍珠法师恰到好处地把莽撞的同伴从厄运的铁蹄之下拖了出来。 滕云深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法。 珍珠法师挥舞着重力线,如同挥舞着一条真正的而非徒具其形的鞭子。重力线捆住了圆脸巫师,他像花样滑冰运动员一样沿着陡峭的轨迹甩脱了滕云深的拳头。 杀手警觉地退开了几步。 珍珠法师把晕头转向的圆脸巫师丢到了同伴们的臂弯里。“够了!”他训斥道,“我失败了,我很抱歉。但这并不意味着应该由你来代替我对付他。我也好,你也罢,都得多加磨砺才行。” 滕云深微微皱着眉头:“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阻止他了。” 珍珠法师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总得喘口气啊。”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的惊讶。 也许,在之前的打斗之中,珍珠法师尚且有所保留。不过,那是之后才要考虑的事情了。当下的珍珠法师似乎无意再做尝试。 滕云深问道:“刚刚说到哪里了?” “我们清理了战场。”珍珠法师回答道,他重新戴上兜帽,遮住自己的面孔,“而在那之前,自称为葛林门徒的那伙人就离开了。” “他们的人有落在你们手上吗?” 珍珠法师摇了摇头。 “葛林呢?” 珍珠法师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那是属于过去的名字了。”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还有一个人。”他缓缓说道,“你们雇佣了女性死灵法师作为间谍,对吗?” “她令人印象深刻。” “她怎么样了?” 珍珠法师摊开手:“在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我们的处决大会之后,她就离开了。” 品味敌人临时之际的恐惧与绝望,那听起来的确像是女巫会做的事情。 “你们杀死了那些邪恶的巫师。” “除了逃走的砖头以外,一个不留。” 滕云深嘟囔道:“干得不错。” “我们早就应该那么做了。” 滕云深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要她的资料。” “无可奉告。与她接洽的是我们的长老。而且,考虑到她的工作性质,你恐怕也没办法从中介机构那里取得情报。” 滕云深点了点头。“你已经履行了你的承诺。”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这些都是我的一面之词。”珍珠法师提醒道,“甚至不曾被鲜血的契约所约束。” “无所谓。” 滕云深转身走向克饶诩。 “这事情没完。”珍珠法师装腔作势地念着那种会出现在连环画里的台词,“我们还会找到你的。” 滕云深背对着珍珠法师叹了口气。鲜血的契约?老兵向他提起过这样的东西,可是,他并未掌握建立一个鲜血契约所需要的知识。 他走到了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女孩身边。“对不起。”他说,“我连累了你。” 克饶诩的脸上露出了苦恼的笑容:“不,是我太冲动了。我应该相信你的。” “你关心我。我很感激。” 三王遗迹保护协会的巫师们遁入了迷雾之中。其余巫师收回视线,不再打量这对奇特的组合。 滕云深重新戴上了魔灵遗落的戒指。 “你怎么样了?”他想伸手摸一摸女孩的后脑勺,又害怕这样的做法过于唐突。 克饶诩慌里慌张地摇了摇头:“没事。”她似乎摔得不轻。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巫师,某些时候,她和凡人同样脆弱,可一旦缓过气来,她就会展现出超凡之人顽强的生命力。 “我得好好学习一下了。”她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发愁,“云深愿意教我吗?” 滕云深可怜兮兮地抓了抓头发:“我只担心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 他们沉默下来。尴尬的气氛笼罩着两人。他们缺少默契与共同的话题。两人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可是,他们也才刚刚认识了彼此而已。信赖与亲密总归是两回事。 幸运的是,片刻之后,苏瑞雯急匆匆地穿过迷雾,来到他们面前,打破了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 “出了点事情,”她说,“我要回去一趟。”她让开身子,“皮教授会带你们进去的。” 滕云深觉得,大事不妙。(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第两百三十六章 背叛 ps:看《奇幻共和国》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滕云深心不在焉地瞧了瞧站在迷雾里的皮教授一眼。 对方长着一张阴沉的面孔。从额头前垂下来的头发如同一道帘子似的,遮住了他大半边的脸部,即使如此,他刻薄的五官依然颇为突出。他既不像是残忍的邪恶巫师,也不像是和蔼的善良巫师,他不是那种一望可知的类型,只不过,你还是会一下子就把他和那些鬼鬼祟祟的巫师们联系起来。 令人不快的回忆掠过滕云深的心头。他未来的老师和他过去的老师在某些地方分外相似。他们自然是可敬的,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是可怕的。面对他们,你很容易就会陷入愧疚的情绪里。他们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虚掷光阴的行为多么愚蠢。 而尤为重要的是,皮教授的法力比遗迹里恐怖的巨人更为高深,两者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滕云深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威胁性,这恰恰说明,对方十分的强大。 这阵子出生入死的经历让杀手变得疑神疑鬼,所有他无法杀掉的人都会被他列入危险分子名单。 克饶诩战战兢兢地朝皮教授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她的想法似乎和滕云深**不离十。有所不同的是,她没想着要和自己的老师生死相搏。克饶诩一副恨不得躲到影子里去的样子。这并非某种修辞手法,她说不定真的会拾起影子,把自己藏起来。 苏瑞雯握了握她的胳膊,给予鼓励。 “走吧。”皮教授催促道,他的声音一平如镜,听不出是喜是怒,只不过,他的表情总会让人如芒在背。 但滕云深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苏瑞雯身上。有时候,巫师们的天赋未必比得上人人都能够学会的技巧,例如,观颜察色。滕云深捕捉到了苏瑞雯眼里的某些东西,某些稍纵即逝的东西,某些陌生的东西。 痛苦、困惑、愤怒、恐惧……不一而足。 曾经,苏瑞雯在滕云深的面前流露出了负面的情绪。但是,它们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的深沉。 滕云深靠近苏瑞雯,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女孩犹豫了片刻。“来自内部的指控落到我头上了。”她叹了口气,“某个人,或者某些人,认为我就是在列车之战当中与黑剑会里应外合的叛徒。” 滕云深勃然大怒。他很少以这样的方式生气。他怒气冲冲,却找不到释放怒气的对象。 苏瑞雯警告道:“小心。这是我们之间的悄悄话。好吗?” 克饶诩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她神色各异的朋友们。 “对不起。”苏瑞雯歉然道,“我们有一些事情要谈。” 皮教授点了点头,他表现出了通情达理的耐心。可他的表情欠缺说服力。他就是那种在多年以后仍然会让学生毛骨悚然地从美梦当中惊醒过来的老师。你在课堂上注视着心爱的女孩,而他则注视着分心的你。一场噩梦。 即使在这个时候,苏瑞雯仍旧没忘了教导滕云深:“控制你的情绪,如果你不想让别人轻而易举地看透你,你就得将之仔仔细细地收在心底。” 愤怒如同渐渐升高的压力,使劲挤压着滕云深强韧的血管,令它们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漂亮的女孩总会招惹流言蜚语。落落大方的苏瑞雯恐怕也不例外。那是非常残忍的伤害。然而,现在他们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这关乎大是大非,这关乎一个人最为不可侵犯的尊严。 滕云深不曾见过苏瑞雯如此脆弱的一刻。他甚至觉得,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苏瑞雯几乎是他见过的人当中最为坚强的一个了。 可是,女孩还是会害怕。她害怕的并不是审判,而是来自同伴的猜疑。她害怕过去的情谊成了纯粹的过去式。 “他们怎么敢——” 女孩捂住嘴唇,滕云深慌忙压低了声音。 “你击杀了为数众多的黑剑会歹徒,你破坏了他们的阴谋,从他们的毒手下保住了伟大巫师的法器。”他说道,“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你所做的这一切难道还不够有说服力吗?” 女孩为难地眨了眨眼睛:“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件东西被人掉包了。事情很严重。为此,我得接受秘社联盟的调查。” “这说不通。你为什么要把赝品交给白月亮?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你根本……等等。”滕云深琢磨着女孩躲躲闪闪的目光,“这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对吗?我也被指控者放在了被告席上?” “他们认为你的出现太过于巧合了,而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的才能为他们的妄想提供了佐证。”女孩咬了咬嘴唇。“别担心。这件事情由我来处理就行了。”她安慰道,“你安安心心地上学去。” “他们也会对潇潇进行调查吗?” 苏瑞雯苦笑着点点头。 “这不公平。” “我们是战士,我们为了正义的事业而流血。”苏瑞雯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在我们当中,总要有一个或者几个叛徒的。我们并无置身事外的特权。我想,这就是我们引以为豪的公平。” “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你应该留在这里。饶诩和小贝需要你。”女孩给了滕云深一个充满温暖的笑容,“你得照顾好他们。” “我……” “云深。哪怕最后证实你的履历确实是干净的,你的证言仍然不具效力。我究竟有没有把那件东西交上去,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对吗?处决邪恶巫师的时候,我不在乎程序是否正确。只要拿到了证据,我就会下手。但在接受审判的时候,就算明明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我也会守规矩。这是我们的信条。所以,别为了我们轻举妄动,好吗?” 苏瑞雯没等滕云深答应,就把他朝始终不发一语的皮教授推了过去。 “明天见。”女孩朝他们挥了挥手,随即转身走向了黑色大门。 克饶诩惊慌起来:“她不和我们一起进去吗?” 滕云深摇了摇头。“白月亮那里有一些事情需要瑞雯去处理。”他朝皮教授微微欠身,“久等了。”(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第两百三十七章 忍耐 ps:看《奇幻共和国》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喝下去。” 皮教授把两支瓶子递了过来。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就和滕云深之前想象的一样,他的声音底下透发着大雨将至之时弥漫在空气当中的危险气味,如同裹挟着闷雷阵阵的阴云。 浅紫色的液体一闪一闪地发着光,照亮了半透明的瓶子以及滕云深忧心忡忡的面孔。 他从皮教授手上接过瓶子,并干脆利落地拔掉了紧紧塞住瓶口的木塞。他把一支瓶子交给了胆战心惊的克饶诩,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另一支瓶子里的东西喝了下去。 琼浆寡淡无味,它所带来的变化却来得很快。迷雾就好像陶艺爱好者所熟悉的材质,几只无形的大手翻搅着它,使之迅速成形。古老的建筑一点一点地闯入了滕云深的视野。 他朝女孩点了点头,让对方放心。他这是在告诉女孩,皮教授给他们的琼浆不是那种会令你变得一团糟的古怪饮料。 克饶诩顺从地喝下了琼浆。 滕云深闭上眼睛,又在几秒钟之后睁开眼睛。 神秘的巫师学院已经得到了一个姑且算得上清晰的轮廓。 它就像孩子们喜欢的充气乐园,通过汲取变幻莫测的迷雾,来充实自己渐渐变得立体的形状。它仿若水中倒影一般摇晃着,抖去了令它瞧起来不切实际的某些特质。 皮教授转过身去,并示意滕云深走近自己。 “我知道,这将会是一个你不得不以忍受这样艰难的形式去经历的过程,它不是美好时光。”年长的巫师说道,“苏小姐告诉我,你的天赋非常的惊人。你杀了许多人,你救了许多人,对于他们来说,你就是命运的主宰者。” 他扭头看了滕云深一眼。后者的面孔紧绷绷的。 “但是,现在,你被迫重新扮演学生的角色。你不再是自作主张的大人了,你又成了这也不准干那也不准干的孩子。为数众多的限制会让你感到寸步难行。” 滕云深爽快地承认道:“没错。” 或许,皮教授所揭露的真相足以令大多数人恼羞成怒,可滕云深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在他看来,有时候,勇于暴露自身的软弱,正是坚强的表现。 他不怎么写作业,但他也不会因此而对负责收作业的课代表有所不满。他分得清是非黑白,这也就是江潇潇对他另眼看待的原因之一。 皮教授轻轻点了点头。“滕先生,你的坦率令人赞赏。”他继续说道,“我遇见过你这样的人,经历与你近似的人。他们是沧海遗珠。他们在未曾经受过正确引导的情况下作为巫师而觉醒了,并很好地利用了自己的天赋。之后,秘密结社发现了他们,把他们送到了这所学院里来。如前所述,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 “他们感到不适应。” “在一夜之间转变身份——一夜之间,他们从无拘无束的巫师转变为束手束脚的学徒——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跨过这道门槛的。” 皮教授出人意料地笑了笑。当然,他的笑容同样令人不安。它会让你想起怪笑着逼近窗户的夜色,它会让你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也不是每一个教授都会明白无误地指出这一点,也不是每一个学生都会像你一样坦率地承认自身的不足。我不清楚,这是成熟的表现还是幼稚的表现,可是,把话摊开来说,有助于今后的工作,这一点倒是不会有错。” 他们穿过学院高耸入云的大门。它可能并不像初看上去的那样高,但依然高不可攀。 周围的建筑漂浮在云里雾里,仅仅是在他们走近的时候,才会稍作停留。但他们无意为此驻足,只得不断地将高塔与矮墙之类的奇妙风光抛之脑后。 “可是,恕我直言,”皮教授继续说道,把滕云深的专注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的女孩那里拽了回来,“滕先生,你依然颇为的……棘手。” 滕云深皱起眉头。 “学生们会尝试着衡量自己的老师。这是理所当然的。巫师们尤为热衷于此,他们的卓尔不群很容易就会让他们陷入自我膨胀的状态之中,而他们的魔法也会让他们能够以更为直观的方式去识别某件事物的属性。” 滕云深附和道:“您说得对。” “只是,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么做无济于事。他们根本无从分辨我们这些老师有几斤几两。他们很快就会老实下来。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会变成安安分分的乖孩子。” 滕云深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挺好的。” “而你与他们截然不同。你的问题尤为严重。你不像他们那样自以为是。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确确实实的谦逊。可你有别的问题。当你看到我的时候,你不仅仅是在衡量我,你不仅仅是在寻找我的破绽。不,你不一样。你所想的东西和过去那些学生所想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你没在想着要让我在课堂上出丑,令我难堪。你甚至不是在想着要击败我。你在想着要杀死我。” 滕云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明显吗?” 皮教授给出了一个形象的形容:“在熄了灯的暗房里打开手电筒。砰!” 滕云深结结巴巴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并不是在批评你。起初,我还以为,你之所以想杀我,是由于我将会成为你的老师。这令你感到愤怒。你不喜欢屈服于权威之下。如今,我明白了。你之所以想杀我,纯粹只是因为我对你而言构成了威胁。这也许是……好现象。” 皮教授领着两个学生转向突然从雾气里窜出来的林荫小道。 “然而,我们仍然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苏小姐向我提及了你的天赋。过去,她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尊重她的看法。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怎么相信你的天赋确有其事。爱情令人盲目。” 十几秒钟之后,滕云深才反应过来,自己和苏瑞雯之间的关系被皮教授误解了。 “现在,我意识到,这一判断是错误的。恐怕就算是苏小姐,也不了解你的天赋究竟有多么的惊人。所以,我想,我恐怕不会将杀手的本领传授于你。”(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第两百三十八章 就寝 ps:看《奇幻共和国》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滕云深选择了以沉默来应对新的变数。 在苏瑞雯带来了令他感到震惊的消息以后,在皮教授说了一连串令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以后,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思绪。 “在你的脑袋里飞速运转的并非只是空想而已。我看得出来,就在你注意到我的同时,你就有了一套又一套的方案。它们可能不是那么的清晰,但它们就在你的脑海里。你的职业素养让人害怕。” 滕云深继续保持沉默。 皮教授似乎无意延续苏瑞雯的安排。他应该争取机会。他应该反驳对方话语中的某一部分。可是,他找不到任何显而易见的突破口。他总不能和这个阴沉的巫师谈论自己与苏瑞雯的感情问题…… 他在意这个。他本来还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误会。然而,苏瑞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常非常的重要。他不希望旁人看待女孩的视角有所偏差。 皮教授短暂地打断了他的苦恼:“你或许能够从我这里学去一些本领。你比其余初来乍到的学生更为优秀。只是,就现阶段而言,在修行的路途上,我仍然远远领先于你。” 滕云深下意识地开口问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皮教授犹豫起来:“我不知道,学会杀手的本领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滕云深皱紧眉头。“如果学好了本领,我就可以……做得更好。” 皮教授缓缓说道:“杀死更多的人?我理解你的想法。你认为,自己拥有天赋,就必须背负相应的责任。确实,我们正在迎来一场战争,然而,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只是潮流之下的沙粒罢了。我们并不特别。哪怕是这场牵连甚广的战争,在整个历史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每个月都有几百份言之凿凿的情报告诉你,世界将会毁灭,但是,我们依然脚踏实地地活着。” 滕云深再次选择了沉默。 “因此,比起你在这场战争中将会发挥的作用,我更在意,如果你走上杀手之路,将会对你以及你周围的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变化是一个定义十分广泛的词汇,或许,它只限于此时此刻,或许,它的根深蒂固远远超乎你我预料之外。” 皮教授回过头去,“三楼十四室,克小姐,这是你的房间。好好睡一觉。明天的安排我会让学生来通知你。”他把一小串钥匙递给了女孩。 一栋缺乏细节的大楼矗立在他们的面前。 女孩着着实实地被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吓了一跳。有一瞬间,滕云深还以为克饶诩会大惊小怪地跳起来。毕竟,在此之前,她才稍稍适应了苏瑞雯离开之后留下的混乱,以及皮教授带来的那种既令人感到陌生又令人感到熟悉的压迫感。 女孩低声问道:“云深呢?” “滕先生就住在那里。”皮教授指了指悬在他们视野尽头的另一栋大楼。弥漫的迷雾令它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滕云深允诺道:“我很快就会去看你的。” 他在女孩的生活当中找不到家人的痕迹。苏瑞雯无法代替她所有的家人。在这样孤独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女孩,可能会比较坚强,也可能会比较软弱。克饶诩应该属于后一种情况。 滕云深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是每一个女孩都非得像最近几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那几个女孩一样,令男人自愧不如。胆小怕事只是克饶诩的一小部分,在她身上,还有许许多多讨人喜欢的地方。 滕云深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妹妹,然而,照顾妹妹的感觉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愿意尽自己所能让克饶诩过得开心。 皮教授微微一笑:“滕先生,天色不早了,在这个时间点上,女生宿舍的管理员恐怕不会对你的造访表示欢迎。” 滕云深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明天。”他歉然道,“我一起床就过来找你。” 克饶诩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再见。” “晚安。” 女孩又朝皮教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新家。 “问题就在于,我不了解你。我曾经也是个杀手,而在那之前,我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接受家族的训练。这就意味着,我无法向你提供可以作为借鉴的经验。” 剩下的两个人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来。 滕云深补充道:“您指的是处理心理问题所需要的经验。” “这里的平静气氛没能感染你。我在你的目光中看到了愤怒、痛苦、恐惧……它们是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而这一股力量或许会反过来对你身边的人造成伤害,这就是苏小姐的要求令我有所顾虑的原因。不,我不愿意惹麻烦。我领取薪水,所以,我向学生传授妖精学。可是,杀人的本领,我只传授给自己的门徒。我很抱歉,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滕云深叹了口气,表现出适度的遗憾。 确切来说,他并没感到特别的失望。所谓杀人的本领,在他看来仅仅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过去,在他尚且只能够透过门缝一窥超自然界的神秘莫测之时,他就杀死了许许多多的敌人。他深信,时间的磨砺自然而然会使得他更进一步。 他只担心苏瑞雯的心情。他担心皮教授的决定将增添女孩的烦忧。 “休息吧。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皮教授把钥匙递给了他,“我准备了一些有趣的课程,相信你会喜欢的。你不是那种嗜血的狂战士,对吗?等到你平静下来的时候,或许,我就会改变主意。” “有劳了。” 皮教授不再多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了迷雾的深处。 滕云深茫然地盯着挂在钥匙环上的铭牌。然而,在他的脑袋里翻过来滚过去的苦恼却与学院安排给他的住处无关。 他恨不得立刻就赶到苏瑞雯与江潇潇的身边去。可是,这里同样需要他。他进退两难。 咔哒。咔哒。 滕云深睁大了眼睛。 第两百三十九章 红灯 对于入夜的校园来说,生气勃勃的脚步声也许有些古怪,而当它们属于一个女生的时候,古怪的程度就又往上翻了几倍。 只不过,考虑到此处是巫师的学院,考虑到脚步声的主人是一个女巫,滕云深并没有为此感到惊讶的理由。在夜晚进行神秘的仪式,不正是巫师们的标志吗?这一切都符合那种你会将之排除在常识以外但又不得不接受它的逻辑。 滕云深难以置信地叫道:“麦珂?” 女巫如同触电似的打了个哆嗦,显而易见,她被这一声呼唤吓住了。 滕云深及时闭上了嘴巴。 突如其来的停顿把女巫变成了一座崭新的雕像。在漫长的几十秒钟之后,她才以颇为僵硬的动作转过身来。“哈!”她愣了一下,随即高高兴兴地朝滕云深挥了挥手,“甜心!原来是你!对不起,刚才没注意到你。” 这就是滕云深之所以感到惊讶的原因。 女巫风风火火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对他视而不见。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如今,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确认错了人。 之前的森林女巫可没长着一头赏心悦目的红发。此时此刻,女孩的头发则如同镶进了余晖里的晚霞,如同在血泊上燃烧的火焰,牢牢地缠住了滕云深的视线。 而她也不会把“甜心”之类的词汇挂在嘴边。森林女巫留给滕云深的印象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她曾经露出过笑容,却令人毛骨悚然。现在呢?她的笑容无可挑剔,热情洋溢,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滕云深不寒而栗。一直以来表现得十分冷漠的女孩叫你“甜心”?这实在太可怕了。它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地震、海啸、飓风之类让你站不稳脚跟的东西。 “你瞧起来不怎么……对劲。”滕云深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女巫笑嘻嘻地捂住了脸颊:“别介意。我喝了药啦。” 这就解释得通了。流通于凡人之间的药物尚且能够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巫师们使用的药物具有更为强烈的效果,也就不足为奇。 “你生病了?” 麦珂飞快地摇了摇头:“不,喝药只是为了保持状态。” 滕云深松了口气。没事就好。麦珂与他谈不上什么深厚的交谊,但对方仍然是他关心的对象。他不希望再听到坏消息了。 他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到了这里?” 麦珂眨了眨不谙世事的眼睛:“因为我喜欢好玩的地方呀。” “之前走得匆匆忙忙的,忘了和你道别。你应该和我们一起走的。” 森林女巫也出现在了白月亮剿灭魔灵的战场上,但她神出鬼没的,并没给滕云深留下和她交谈的机会。 “对了!”麦珂可怜兮兮地把双掌合在一起,“千万别告诉她们我在这里。”她垂头丧气地扯了扯自己的红发,“让她们瞧见这个造型可就太难为情了。” 滕云深以微妙的心情审视着女巫藏在斗篷底下的装扮。 她的大半边胸部从侧面与中缝暴露了出来,雪白里透着粉红的肌肤亮得刺眼。相形之下,闪闪发光的昂贵布料遮遮掩掩地将女孩完美的弧线呈现于旁人的眼前,仅仅是起到了欲盖弥彰的作用罢了,委实乏善可陈。过去,滕云深只在电视节目上见过如此热情的胸部。过去,假若有这么一位舞会皇后式穿着的姑娘走上前来,恐怕滕云深马上就会惊慌失措地逃之夭夭。 “哇。”他试图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赞美的话来,却徒劳无功。近在咫尺并且光彩夺目的胸部如同糖果炸弹,甜蜜而又危险,让他难以集中精力。 女孩子们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滕云深暗自感慨。她为什么要换上这身让她害羞得要命的打扮呢? 滕云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我会保守秘密的。” 森林女巫笑逐颜开:“谢谢!” 滕云深忍不住问道:“要避开认识的人,不是很麻烦吗?” 麦珂兴奋地喘了口气:“改变令我焕然一新!我还为这样的自己换了一个可爱的名字呢。麦琪!你觉得怎么样?” 她在滕云深身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绕了一圈又一圈,好像焦虑地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美术片播出的孩子。 眼花缭乱的滕云深歪了下头。他的脑袋不自觉地跟着女孩转动。“好名字。”他信誓旦旦地附和道。当然,他给出这样的评价,只是为了顺从瞧起来情绪不怎么稳定的女孩而已。他分辨不出麦琪和麦珂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区别。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尚未适应令女孩焕然一新的改变。 “记住了。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告诉他们,我是麦珂的双胞胎姐姐。” 这一次,滕云深真心实意地赞同道:“好主意。”把风险推到并不存在的双胞胎姐妹身上去,这个计划简直无懈可击。令人头疼的姐妹,这绝对是女性题材故事里的经典角色。 如果麦珂真的有一个妹妹,两者也可能是互补而非相似的类型,她们的个性或许截然不同。 女巫注意到了滕云深的戒指。“好东西。”她捂住了嘴,眼里迸发着惊喜的涟漪,“难得一见。”她打量着魔灵遗落的战利品,啧啧称奇。 滕云深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女孩的胸脯上移开。“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力量,如同……漩涡。”他说道。口干舌燥。他回忆着黑暗与风的触感。他脚下的土地像巨大的海龟一样,缓慢却又坚定不移地爬着。 女巫恳求道:“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她抓住了滕云深的手腕。 “好啊。”滕云深随口答应道。他无法拒绝。 他觉得渐渐升温的气氛不太对劲。女巫的指头透发着醉人的芬芳,钻入了他的内心深处。 “我接了一个锄草的任务。” “对不起?”滕云深没听明白。 “铲除作乱的妖精。” 滕云深恍然大悟:“需要我帮忙?” “可以吗?”麦珂,不,麦琪,凝视着他慌不择路的眼球,“我不擅长这个。”她满心期待的表情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你是森林法师。” 麦琪耸了耸肩。“现在不是了。我喝了药。”她眯起眼睛,“我害怕那些千奇百怪的家伙。” 第两百四十章 妖精王国 滕云深仔仔细细品味着暂且消褪的晕眩。在刚刚过去的亢奋状态里,他被心血来潮冲昏了头脑。麦琪的魔法以不易察觉的形式改变了他。如今,麦琪释放了他,使他一下子挣脱了女巫迷人魅力的束缚。 “你是鲜血法师?” “没错。”麦琪戳了戳他的脸颊,“来不来?” 女孩说着自顾自地转过身去,走向了迷雾里时隐时现的小径。 滕云深想起了两人之前的谈话。麦珂和他提到过关于血库的事情。女孩好像琢磨着为他找来一个鲜血法师充当他的血库。 他有了稀奇古怪的念头。 滕云深见到了麦珂的另一面,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与从前大相径庭的另一面。麦珂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是由于她服下了药物的缘故。然而,在这个过程当中起作用的或许并不仅仅是药物的魔力而已。它只是释放了潜藏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归根结底,发生在麦珂身上的变化仍然取决于她自己所具有的一些隐性的特质。 心理学是一门十分有趣的学问。 某些学问,例如经济学和政治学,几乎每一个健谈的人都可以和你头头是道地说上几句。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股票交易的欺骗性与当权者的稗史轶闻,热衷于揭露台面下见不得光的秘密。 医学和天文学之类的学问则与之不同,要做到言之有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脚踏实地的学习是一道高高的门槛,摆在了夸夸其谈之人的面前。 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后者的建立以不受个人意志所影响的客观事物为基础,经得起成千上万次实验的折腾。前者则与众多看似偶然的因素息息相关,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受个人意志所影响,学者们为此频频大跌眼镜。 而心理学呢?它就是一门研究人性的学问。当人们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时候,令他们有感而发的往往是荒诞的人性。你可以在几分钟内准确判断出某个人的性格特征,但它仍然比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复杂得多。 但这同时意味着,它是世俗的。一个打开电视只看娱乐节目的人或许完全不明白无工作介质引擎有多么的重要与多么的禁不起推敲,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理解科学研究工作者急于为自己的项目争取资金的心情。人们之所以能够给理性下一个定义,就因为在心理活动这一层面上,他们延续着普遍适用的规律。 哪怕是知识储备量少得可怜的滕云深,也对人们的内心世界有所感知。 毕竟,他是个成年人了。在一场不幸的意外当中,他失去了课堂学习的记忆,可他依然保留着为人处事的经验,这令他不至于变成一个特大型号的婴儿。 他尝试着分析麦珂的心理活动。 当然,如果只是故弄玄虚地在女孩身上寻找她存在着恋母情结的迹象,那并不需要滕云深对人性有深刻的体会。 得益于信息爆炸时代带来的进步。人们的知识来源不再局限于笨拙的书本。你找到一个“热点”,你就可以获取来自四面八方,来自整个世界的信息。令人欣喜的是,在城市里,这样的热点越来越多。 就某种程度上而言,滕云深清楚,麦珂会以哪一种方式去看待麦琪这个虚构角色。在他身边不曾出现类似的例子,他也没读过值得信赖的文章。但是,复数人格本来就是一种颇为具有想象色彩的症状,它作为矛盾的核心,引发冲突的要素,广泛地流行于虚构文学的创作当中。 故事里的人物通常不怎么喜欢另一个自己,由此暴露出来的东西很可能是他们不欲为人所知的一面。黑暗与危险如影随形。 麦珂会不会打算借助滕云深的法力来控制她的毒瘾呢? 滕云深下意识地将魔药与毒品联系在了一起。焕然一新?毒品之所以那样的可怕,就因为它令瘾君子们欲罢不能,它给他们带来了美妙的体验,让瘾君子们忘记了它是死神的礼物。 荒草吞没了女孩茫然的背影。滕云深沿着她孤独的脚步声追了上去。 他认真思考着这个假设的合理性。 滕云深回忆起了麦珂提到某个鲜血法师之时从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情感。复杂的厌恶。这似乎是又一个有力的佐证。 其实,滕云深倒是挺喜欢此时此刻的女孩的。有谁不喜欢开朗的漂亮女孩呢?然而,他很难相信,麦珂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这一面。 或许,女孩依赖于魔药的效用,又迫切希望能够摆脱它。 她将麦琪定义为自己的姐姐。姐妹关系所象征的意义并不像字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亲密无间。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更受欢迎的姐妹,在常见的故事里,那可是嘶嘶作响的导火索…… 无论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滕云深不能对女孩放任不管。 “麦珂!”他喊道,“等等我!” 女孩突然从他身边的草丛里钻了出来。她板着一张脸,冷冰冰地说道:“我是麦琪。”有一瞬间,滕云深还以为自己认识的那个女巫终于回来了。 紧接着,她张牙舞爪的做了一个鬼脸:“哇。” 滕云深松了口气。 “没被吓到吗?”麦珂失望地放下了双手,“真没劲。你好歹也配合一下嘛。” 滕云深耸了耸肩,“谈谈我们的任务。”他说道,并再次把目光从女孩的身上移开,“还有多远?” “到了。” 滕云深回过头去。道路与建筑都消融在了静谧的夜色之中,无影无踪,他甚至找不到汹涌的迷雾。冷清的月光刺痛了他的眼睛,风中传来了不安的低语。 “我不明白……这里离我们的宿舍很远,对吗?” 麦琪拍了拍手:“聪明。” 滕云深的后颈一片冰凉:“我们穿过了神秘路线吗?” 麦琪挽起了他的胳膊:“甜心果然十分在意我啊。” 滕云深觉得,这趟任务恐怕并不像自己原先以为的那么简单。 第两百四十一章 醉草 “你在引导我的情绪吗?”滕云深皱起眉头,“别再这么干了。” 鲜血法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害怕你不喜欢我,我害怕你会拒绝我。” 滕云深摇了摇头:“如果你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是你的朋友。” 鲜血法师放开了他的胳膊。 蛊惑着滕云深的热情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来。他怅然若失。热情。他确信,鲜血法师鼓舞了他。他喜欢那种感觉。激烈的情感赋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动力。他一度忘却了烦忧。 “你是怎么办到这件事情的?”滕云深疑神疑鬼地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后颈。 他不认为女巫能够在悄无声息之间影响他的情绪。他渐渐熟悉了巫师们的把戏。 两人的法力几乎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就质量而言,他和女巫尚且差了一段长短未知的距离,但就流量而言,他们确实相差无几。 “你不知道吗?鲜血法师能够操纵他人的生理活动,并进一步控制对方的思想。这是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女孩蹦蹦跳跳地踩着自己的影子,显得十分的开心,“我找到了在你体内起主导作用的几种激素,加速了它们的分泌。人们顺从身体的需求。” 滕云深心有余悸地吹了口气:“干得不错。” 注意到了他阴晴不定的表情,女孩慌忙补充道:“别生气,我只是稍作调整。” 滕云深摊开双手:“我不怎么介意。我就是有些吃惊。但你最好别对其他人这么做。好吗?我说过,你是我的朋友,而别人却未必像我这样的……了解你。他们可能会认为你的做法是一种冒犯。” 麦珂的教导令他受益匪浅,现在,终于到了他回报麦珂的时候了。就连成年人也会为了此时此刻她的打扮而面红耳赤,但她的心智却又似乎和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小丫头没什么区别。 滕云深有责任保护这个管不住自己的女孩。 麦琪鼓起了嘴,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明白了。” “我们的任务目标是什么?” “季节到了。”麦琪踢开脚下的影子,好像它是一颗圆滚滚的皮球,“醉草蠢蠢欲动。” 滕云深对于所谓的醉草一无所知。然而,这个名称浅显直白,它所代表的含义并不难猜。 一大丛醉醺醺的野草?那肯定非常非常的有趣。 滕云深再次审视着把自己迷得心慌意乱的女孩。他透过清醒的眼睛而非神魂颠倒的眼睛去观察女孩的一颦一笑。 不可思议的平静如同轻盈的薄纱一般,笼罩着麦琪的美丽。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接触她内心深处的某些……美丽的秘密。 女孩超凡脱俗,她的辞典里大概不会有青春气息之类的词汇。然而,摘去森林法师神秘的面具之后,她就应该是女孩们当中的一份子。她既在女巫当中,也在女孩当中。哪一种特质占得更多一些呢?这个问题令人着迷,但眼下绝非探究其答案的好时机。打乱气氛,那样不解风情的做法只是自讨没趣罢了。 将平静与女孩的活蹦乱跳联系起来有违人们的直觉。可是,她卸下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思熟虑,进入了一种原始的状态里。天真烂漫的女孩的确获取了平静。 麦琪是麦珂渴望能够成为的人。 对于同胞胎的厌恶通常是嫉妒的表现形式之一。拙劣的侦探小说作家喜欢不厌其烦地告诉读者,可怕的嫉妒甚至会撕裂血缘这样根深蒂固的羁绊以及所有的善意。滕云深对此不以为然。但是,对于另一个自己的向往是否会转化为憎恨呢?他说不准。毕竟,厌恶失去控制的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怎么了?”麦琪把双手合成喇叭状,“你快要弄丢我了。” “其实,你不害怕妖精,对吗?”滕云深说道,“你喝了药,药力改变了你,将你由森林法师转化为鲜血法师。但是,这解释不了你为什么会害怕妖精。” 麦琪低下头去,一边捏着裙角,一边扭来扭去,花枝招展。她可怜兮兮地嘀咕道:“我只是想要甜心陪陪人家嘛。” 滕云深挥了挥手,试图驱赶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蜜蜂。女孩的变化令他难以招架。他决心不再计较对方撒娇似的狡黠。 “醉草瞧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他问道。 “它们的特征很明显。”麦琪回答道,“它们脚底下长着轮子。” 滕云深四下张望,却一无所获。 “我没看到长着轮子的东西。”他慢吞吞地走向突然站在原地不动的女孩,“它们搬家了吗?” 麦琪拧紧了眉头:“几个小时之前,一群低年级的学生就在这附近被它们撵得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所以,学院才急匆匆地发布了任务。” 女孩变得认真起来了。 她把一枚硬币放进了腰带上的投币口里,并按下了爆发开关。 “那边。”她抬起胳膊,指出一个方向,“我闻到了酒味。” 滕云深迈开步子:“走吧。” 麦琪提醒道:“小心。事有蹊跷。” “怎么了?” 麦琪吸了吸鼻子:“它们太安分了。” “它们可能……睡着了?” 麦琪摇了摇头:“我不清楚。醉草通常只有两种状态,要么东倒西歪地躺着,要么横冲直撞地跑着。” 滕云深的反应不慢:“而现在它们既没躺着也没跑着?” “去看看就知道了。”女孩抿紧嘴唇,目光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警惕之色,“可是,要小心。”她再次警告道。 滕云深以舒缓的节奏把空气吸入了肺部里。紧接着,他把钢铁的魔力从肺部里挤了出来。 “我走前面。” 女孩笑嘻嘻地躲到了他的身后:“果然甜心是很可靠的啊。” 他们穿过喃喃低语的草丛。 一颗颗沙粒大小的鲜红果实在草秆上眨着眼睛。女孩将它们捋了下来,揉成一团,弄得双手湿漉漉的,然后,她兴高采烈地在同伴的斗篷上擦拭自己的手。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迷雾消失了,他却仍然觉得自己的视野受到了某种限制。晚风吹拂之下,肆意生长的荒草起起伏伏,犹如波光粼粼的大海。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潜藏在暗流之下…… 他回过头去,瞧见了一道不合时宜的身影。 第两百四十二章 魔灵疑踪 所谓的不合时宜就是指,当你和可爱的女孩漫步在凄迷月色之下的时候,一条藏头露尾的身影却不请自来地闯入了你的视野里。不速之客,来者不善。它将你的好心情扫得一干二净。你不得不放开女孩温暖的胳膊,转而握住手枪冷冰冰的握柄。你或许还得摆出一张杀气腾腾的面孔,而女孩们不喜欢那样吓人的表情。 可是,滕云深具备职业杀手的素养。无论虚构作品里对杀手的刻画有多么的不切实际,在沉着这一特质上,舞文弄墨的作家们总算找准了为杀手树立形象的正确方法。 因此,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诡异的身影,并不打算立刻向对方发起进攻。先发制人固然是明智的做法,但是,在缺乏足够信息的前提下,冒冒失失地接近敌人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紧接着,那道身影消失了,和它出现的时候同样突然,来无影,去无踪。月光如水,它却不曾在水面上激起一丝丝的涟漪。 “怎么了?”麦琪兴致勃勃地把又酸又涩的汁液抹在了滕云深的脸颊上。 “我瞧见了某种东西。” 麦琪停下手头至关重要的工作。滕云深严肃的语气令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那就像是泥塑与喷泉的混合物。”滕云深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词汇来描述自己所得到的印象,“那可能不是妖精,那可能是……魔灵。” 麦琪生气地摇晃着他的脑袋:“虽然学院对这里疏于管理,但也不至于让魔灵闯进来呀!要知道,这里可是安全区域!” 滕云深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魔灵的幻影几可乱真。然而,它似乎又只是一条纯粹的影子。滕云深并未在它身上感受到魔灵令人颤悸的混乱气息。 麦琪把滕云深的脸抹得红通通的。“别想吓唬我。”她得意洋洋,“大家都说我很聪明。” 滕云深轻轻拿开了女孩的手:“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情感的火花抛了出去。 滕云深并没有选择某个特定的对象作为投射情感的目标。他释放了一束微弱的电流,将之如同回旋镖一般丢进了鬼鬼祟祟的草丛里。情感的相互作用会帮他找到藏在那里面的东西。 结果,回应他的只有红眼草纤细而粗糙的思绪。它们不值一提。 女孩不满地戳了戳他的额头:“精灵溜到了你的脑袋里啦。” 滕云深叹了口气,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走吧。”他再次说道。 女孩们确实和他提到过,精灵会制造荒诞的幻境来误导人类。 然而,归根结底,精灵只是他的潜意识在兴风作浪……他渴望与魔灵一战吗? 滕云深苦笑了一下。 他不认为自己疯了。可是,疯子们的想法与他相去不远,他们同样不认为自己疯了。在经历了这几天的折磨之后,就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以杀手的视角揣摩每一个陌生人的他已经不太正常了。 他或许应该到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去坐上一会。而在此之前,哪怕是在刚刚失去记忆的时候,他也没脆弱到如今这个地步。 战斗磨砺了他,战斗重创了他。战斗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 麦琪突然停下了脚步。“驮草!”她尖叫了一声,声音里同时混杂了喜悦与恐惧,音调极高,却并不刺耳。 滕云深觉得,女孩唱歌肯定很好听。 “卧倒!”麦琪推了他一把,他顺势倒了下去。 轰!热浪滚滚。突如其来的爆炸形成了猛烈的冲击波,从他背上碾了过去。 滕云深抬起头来,盯住令女孩大惊失色的东西。 起初,他以为那是一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孩子。但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看走了眼。那是一只墨绿色的妖精。它长着头颅与四肢,瞧上去就像是那种即将在古怪化装比赛里拔得头筹的孩子。 妖精含苞欲放的脑袋绽放开来。 使用“绽放”来描绘这个过程并不是由于修辞方面的需要,就和它的字面意义相同,妖精的脑袋旋转着展开了合拢在一起的叶片,显露出了空空如也的内在。 火光掠过漆黑的夜色,如同烟鬼随手丢开的烟头。 轰!又一次爆炸将滕云深压倒在地。飓风尖利的爪牙在他的钢铁之躯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痕迹。紧接着,燃烧的扬尘之雨点燃了湿漉漉的草地,大片大片的草丛烧了起来。 他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麦珂!”浓烟滚滚,将静谧的月光吞噬殆尽。一时之间,他找不着女孩的身影。 “麦珂不在这里!”女孩气急败坏地喊道,“这里只有麦琪!”她中气十足的尖叫声依然悦耳。 滕云深松了口气。保持冷静。他提醒自己。女孩似乎完好无损,用不着他操心。他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尽快地打倒妖精。 驮草正在包扎它空荡荡的脑袋。滕云深眼疾手快地抛出了重力线,把驮草的体重与自己的体重捆在了一起。 滕云深已经掌握了妖精的行动规律。每当妖精打开它神奇的脑袋之时,总会有飞来横祸从天而降。滕云深不会再给妖精更多的机会了。 杀手向驮草施加了拖力。它就和摆在精品店里贩卖的草辫编织品一样轻。驮草不停挣扎,却无济于事。轰!一枚炮弹沿着陡峭的弧线落在了杀手的身前。它的攻击失去了准头。 然后,杀手一下子把手舞足蹈的它撕成了碎片。 红眼草们满地打滚,试图扑灭汹涌的火势。滕云深把女孩扛在了肩上,穿过火海,回到了皎洁的月光之下。红眼草们的努力卓有成效,他侧身看去,惊讶地发现火势已经偃旗息鼓。 “我们有麻烦了。”麦琪在他耳边嘀咕道。 滕云深仔细想想地端详着女孩忧心忡忡的面孔。“怎么了?”他问道,“你受伤了吗?” 麦琪摇摇头。“驮草是一种十分懒散的妖精。”女孩解释道,“它之所以会攻击我们,恐怕是因为它被妖精之王所控制的缘故。” 第两百四十三章 妖精之王 妖精之王。这个陌生的词令滕云深颇感意外。 统治着妖精们的国王谈不上是什么新鲜的事物。从古至今,从原始的传说、高雅的戏剧到流行的游戏,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它们的形象千奇百怪、众说纷纭。然而,仅就一个称谓而言,妖精之王并不代表太多特别的意义。 只不过,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口中有不同的内涵。 此时此刻,麦琪向滕云深提起了妖精之王。他们是幕里之人。他们是传说里高深莫测的巫师,他们是戏剧里挑战命运的勇士,他们是游戏里所向无敌的英雄。他们行走在妖精当中。 所以,当麦琪谈到妖精之王的时候,滕云深可不认为对方打算与自己讨论一个虚构角色。 在某些方面——确切来说,只在杀人这一方面——他比绝大多数的巫师干得更好,但在其余方面,他几乎和凡人同样,一无所知,他缺乏进行巫术活动所需要的知识。 “我不明白。”滕云深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还以为妖精们都是……浑浑噩噩的。” 一个国王,无论他是昏庸的抑或是贤明的,无论他是否受到臣民拥戴,只要他还在发号施令,他就不应该是一个植物人。 因此,在他看来,所谓的妖精之王有些虚幻。数天之前,他就接受了妖精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实,但是,妖精之王?那可大不一样。 滕云深触碰到了妖精们内在的精神世界。那如同一张发达的电网,覆盖着他所能够触及的每一寸土地,火花闪烁,吱吱作响,来回传递着蜂群般密集的信号。 但是,归根结底,相对而言,电网这样的结构并不复杂,它瞧起来一目了然。 妖精们,自得其乐的妖精们,无欲无求的妖精们,它们的索取,它们的付出,就和呼吸一样。一呼一吸,就那么简单。妖精们既没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短期的目标,它们仅仅是……活着,纯粹的活着。 与总是琢磨着如何折腾自己的人们相比,妖精们可以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它们的生长状况十分的混乱,比起高矮胖瘦这样的区别,它们彼此之间的差异更为明显。要拿人来做比方的话,它们或许长了十几条胳膊,却少了一只眼睛。杂乱无章,是妖精们倥偬一生的最好注解。 然而,妖精们对于扎根之处有着锲而不舍的迷恋,日积月累,根深蒂固,这又让它们显得有迹可循。秩序以隐性的形式彰显了它的无处不在。 滕云深试图从妖精们的窃窃私语里找到不和谐的杂音,却一无所获。 麦琪轻轻摇了摇头,她的动作幅度让人想起了小巧玲珑的穿针引线:“妖精们确实无法像一个国王一样统治自己的同类。但是,外来者可以,它与众不同,它能够向土著施加独一无二的影响。反过来说,土著也会向外来者施加影响,使它成为它们的国王。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 女孩的神色里混杂着迷茫与认真。滕云深喜欢这样的表情。女孩始终美丽动人。只不过,某时某刻,她尤为美丽动人。 但滕云深并没因为光顾着欣赏美妙风光而忘了思考:“驮草符合条件吗?” “或许,我们要找的国王比驮草更为特别。” 滕云深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无论外来者是什么……我感受不到它正在活动的迹象。” 麦琪继续摇头:“由于特别的属性,妖精成为了国王。在这当中起决定性因素的并非魔力等级的高低。妖精之王可能比它的臣民们更为强大,也可能比它的臣民们更为弱小。” 滕云深恍然大悟,“对了,我——”他急匆匆地转过身去。 他曾经注意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至于异样的感觉是否来自于当下女孩的启发,就不得而知了。 麦琪抓住了他的胳膊,及时让他停了下来。“小心。”她警告道,“驮草不是最为特别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吗?这意味着起码还有一只驮草藏在这附近。冒冒失失地走过去,走向炮口,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滕云深虚心接受了女孩的教诲:“你说得对。” “你急于解开答案。慢慢来,甜心,长夜漫漫,我们有的是时间。”麦琪再次揉碎红眼草的果实,将黏糊糊的汁液抹在了滕云深的胸口上,“时间的魔力会改变很多东西。”麦琪漫不经心地说道,她专注地画着除了她以外谁都不理解其含义的画,“当然,我不是在感慨光阴似箭。”她俏皮地歪了下头。 滕云深任由女孩把自己改变得面目全非。 麦琪退开几步,以更为完整地角度审视滕云深。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坏。”她心满意足地评价道。 滕云深提醒道:“时间?”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没错,时间。有违天性的任务很快就会让驮草失去耐心。卧倒。” 他们趴在地上,避开了假想当中虎视眈眈的视线。 紧接着,一枚炮弹从他们头顶上方飞了过去,如同雷声之后的闪电一样准时。 驮草无法容忍他们逃之夭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滕云深低声问道,“它的炮弹是从哪里偷来的?” 麦琪捏了捏滕云深的脸——她似乎打算那么做——但钢铁之躯的硬度令她悻悻地松开了手。 “甜心,我们的世界就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滕云深坚持道:“总得有些规律可供我们发掘。否则,它为什么不朝我们扔核弹之类的大家伙?” 实际上,他们能做的只是等待。埋伏在暗处的驮草不止一只。炮火横飞。他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麦琪靠近滕云深。“好问题。你抓住关键点了。”她的气息温柔地吹拂着滕云深铁线似的头发,“驮草把过去人们丢失的事物带回到我们的时间里来。它带来的不一定是炮弹,也可能是别的。这是它们的习性。而国王希望它们搜集炮弹。” 女孩突然转过头去。 “不!” 第两百四十四章 心结 一时之间,滕云深说不清此时此刻笼罩着女孩的究竟是哪一种心情。他没能在自己贫瘠的词库里为其找到恰当的容身之地。那似乎是沮丧,但又比之更为强烈。然而,心如死灰并不适合用在女孩的身上。她充满活力,她不会在挫折面前退缩。 滕云深朝麦琪注目的方向望去。他在尚未完全察觉到自己看见了什么的时候就屏住了呼吸。 刺眼的月光之下,一条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另一个女孩正在与无形的险恶之物抗争,她正在流血,她正在死去。 “不。”麦琪的声音从滕云深耳边飘过。 他发现自己正在与炮火赛跑。 另一个女孩朝滕云深伸出手来。“救我。”她哀求道。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转瞬之间,就融入了夜风之中。 紧接着,火光吞没了她。 “不!”滕云深喊道,他的声音与麦琪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他眼睁睁地看着向他求救的女孩……化为乌有。 然后,他摆脱了困惑。 滕云深意识到,麦琪并不在乎女孩的安危,令他的朋友心慌意乱的是别的事情。稍加观察,经验丰富的巫师就能够分辨出两种心情的不同之处。 女孩只是浮沫堆叠而成的幻影罢了。 一条一条湿漉漉的藤蔓在她背后缓缓蠕动,它们喷吐着五彩斑斓的水汽,给皎洁的月色盖上了斑驳的画布。它们将隐秘的历史展现于滕云深的眼前。 鲜血法师怒气冲冲地推了他一把。“干活!” 滕云深朝炮弹飞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展开反击的时间到了。驮草们累了,它们的攻击不再像之前那样,密集如雨。驮草们并非战士,它们不知道,在战场上屈服于疲倦就意味着死亡。 滕云深挥动闪闪发亮的臂膀,挡开了两枚有气无力的炮弹。 鲜血法师踏着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尖锐的血管从女孩的手掌里破土而出,仿佛血淋淋的长鞭,划开空气,闪电般刺穿了驮草的脖子。 滕云深听得见沸腾的尖叫。他似乎又回到了炎炎夏季里推门而出的那一刻,滚滚热浪在猝不及防之间抓住了他已经适应了室内温度调节系统的身体。可怕的记忆令他毛骨悚然。 鲜血法师将有毒的鲜血注入了驮草的体内。消灭一只妖精无需她暴露自己的血液,大费周章。她追求的是更为高效的做法。 女孩甩动长鞭,将上蹿下跳的驮草甩向身后恍恍惚惚的夜色。 颤悸掠过滕云深的脸颊,鲜血法师的魔力唤起了他埋藏于钢铁躯壳之下的生气勃勃与软弱。他的血液蠢蠢欲动,那意味着,他将再次流出殷红色的血而非铁灰色的血,他将被打回原形,血肉之躯,并在飞舞的金属碎片与火焰中死去。 驮草旋转着撞上了它的同类。然后,咔啦!仿佛有人打开了舞台布景里的机关,一股无形的力量以迅猛的声势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将一只又一只的驮草撕成了碎片。 颤悸突然褪去。滕云深捂住嘴,惊魂未定地感受着一阵一阵的晕眩。“可怕的鲜血法师。”他想,但没敢说出声来。 女孩们大概不会喜欢“她令人害怕”之类的评价。可是,谁说得准呢?麦琪,或者说,麦珂,无论是哪一个,她们都不是寻常的女孩。 鲜血法师紧紧盯着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幻影,眼睛眨都不眨。滕云深知道濒临死亡的女孩并不存在于当下,却还是为鲜血法师直面残酷的冷静而动容。 “我们得救她。” “忘掉你的英雄梦,我们救不了她。”麦琪往滕云深急切的脑袋上泼了一盆凉水,“你听到了你想听的,而我听到了她真正想说的话。‘别杀我。’凶手就在她的跟前,她早就已经死了。此时此刻的她,只余下残存的思念罢了。” 可怕的鲜血法师把甩出去的血管一节一节地收回了手中,微弱的痛楚在她的眉眼间时隐时现。 麦琪说道:“我们应该担心的是我们自己,我们有麻烦了。” 滕云深干巴巴地说道:“你杀死了所有的驮草。”他还没熟悉陌生的新名词。 “相信我,与我们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相比,那几乎无足轻重。”麦琪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以为妖精们的国王是不起眼的小东西,我错了。”她解释道,“恰恰相反,妖精之王的巨大超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滕云深从无名女孩身上移开视线:“情况不妙?” “这就是它在捣鬼。”麦琪指了指阴魂不散的幽灵,“愚蠢的把戏,没这一出它还能多骗我们一阵子呢。” 滕云深不安地问道:“它在哪里?”无能为力的痛苦揪住了滕云深的心脏。他不清楚女孩是否应该承受悲惨的命运,但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如常运转,就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拥有活下去的权力。 颗粒状的水迹从女孩苍白的皮肤底下透了出来。湿气稀释了她的颜色。风从女孩身旁走过,轻轻将她推入了不可知的黑暗之中。 “无处不在。”麦琪歪了下头,“我们深陷泥潭。” “它是怎么……运作的?” “它被巫师们称作心萝,你应该明白了吧?顾名思义,它的力量源自于人们解不开的心结。当然,我们要担心的不是这个。即使能够触碰到他者的内心深处,心萝仍然是非理性的一份子,盲目,愚蠢,缺乏主动性,妖精们的缺点它一样不少。它的妖术或许十分的巧妙,但那纯粹是来自于本能而非来自于智慧。它不足为虑,你不能指望它的帮助,也不能指望它的妨害。”麦琪解释道,她停顿了片刻,“就通常情况而言这么说是没错啦。可是,我们恐怕遇上了非常糟糕的特殊情况。”她不情不愿地补充道,“某个人,某个邪恶的巫师,把它培养成了一座迷宫。” “它困住我们了。” “我们将在原地不停打转。就算我们知道事有蹊跷,也无济于事。它会在悄然之间影响我们的方向感。除非,我们找到心萝之主藏在迷宫里的东西……” 第两百四十五章 囚徒 “我还以为心萝之主打算抓住我们。” “要抓住几个误入歧途的倒霉学生可用不上这个。”麦琪摊开双手,仿佛她正在向素未谋面的亲戚展示自己的房间似的,“我猜,此时此刻,妖精所做的事情并非出于他的授意。” “你认为心萝失去了控制?” 麦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这样的推测符合逻辑。无论邪恶的心萝之主原本打算做些什么,无论他是打算抓住我们还是打算把见不得人的东西藏起来,他都不应该把心萝放置在这个位置上,不是吗?合格的恶棍都喜欢躲在暗处进行自己的阴谋,四处招摇不是他们的作风。” “如果能够及时地杀人灭口,他就可以挽回局面。” “你说得对。只不过,在学院的管制区域里费心栽培心萝,就为了捕获无足轻重的小巫师?那样的做法可不明智。风险很大,回报很小,得不偿失,划不来。换成是我的话,就不会那么做。” “我也觉得心萝之主的安排没这么简单。”去了又来的幽灵令滕云深心神不宁,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但是,心萝之主为什么不把他的东西锁进保险柜里去?比起交托给妖精,哪怕挖个地洞把东西埋进去,都要妥当得多。” 麦琪满意地点了点头:“脑筋转得很快。”她表扬了同伴的敏锐。“然而,我们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特殊情况。意外则往往伴随着另一个意外。你得多动脑筋,比平时想得更多更远。” 滕云深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让我想一想。”他接受了女孩的考验。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好意。 好的导师不仅仅会把问题的答案告诉你,还会把解决问题的机会留给你。 “我明白了,心萝之主想要藏起来的东西是一个活物。”滕云深断断续续地说道,“心萝之主可能根本没把那个东西赶到笼子里去——至少不是我们平时提到的那种笼子……心萝之主或许力有未逮,但他想出了别的主意。这座会走路的笼子就是他的主意。” 麦琪补充道:“那件东西不单是一个活物,还是一个既危险又愚蠢的家伙,就连法力高深的心萝之主都拿它没办法,就连肤浅的心萝都能将它骗得团团转。” “那会是什么样的东西?” 幽灵再次走开了。滕云深松了一口气。他并不害怕,他只是难以忍受。 沿着线索发掘凶杀案真相的警察们大概也体会不了他的心情。死者离你只有几步之遥,你会幻想着还能为她做点什么。然而,无论是在她生前还是在她身后,你都无能为力。她的死亡是既成的事实。 “妖精、疯子、魔灵,总之就是那些不可理喻的东西。”麦琪耸了耸肩,“而这座迷宫则是为那些东西准备的移动监狱。我们的麻烦不小,这不是危言耸听。” 滕云深吸了吸鼻子:“我习惯了。” “别害怕,甜心。”女孩展颜笑道,“有我陪着你,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我了解森林法师,我了解他们的做法。” 滕云深对女孩的话深信不疑。即使是当下的他,依然觉得女孩高深莫测。 “但是,我刚才说过,我害怕妖精,那并非全然是撒谎。”麦琪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双臂,“妖精们不断呼唤着另一个我,另一个作为森林法师而行走于世间的我。” “我还是不太明白,森林法师或者妖精法师的魔法是怎么一回事。”滕云深拍去身上的草屑,“我曾经以为,妖精赋予了你们力量,可是,你们的气场似乎不曾因此有所改变。” “改变其实是有的,只是不像你们从影子当中或者金属当中获取力量的时候那样显而易见。”麦琪解释道,“我们不从外在的事物当中获取力量。我们进行自我调节,欺骗妖精,使它们为我们所控制。” 女孩张开五指,让同伴看她微微泛着青色的肌肤。 “我浑身发痒。”她说,“到处都是……过敏源。” 滕云深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情况很严重吗?” “我还能支持一阵子,直到我们走出迷宫。”麦琪轻轻哼了一声,“但是,如果在我们找到出口之前,心萝之主就回来的话,事情可就糟了。” 她犹犹豫豫地盯着月亮,仿佛在恬静的月色之下,她能够寻得奇妙的启迪。 “实际上,我认识这个女孩。” 滕云深吃了一惊。 “她失踪了。巫师们总是鬼鬼祟祟的,不足为奇。”麦琪微微发抖,“我原本以为她还活着,没想到……” 滕云深战战兢兢地拍了拍麦琪的肩膀:“我很抱歉。” 麦琪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在为了她的遭遇而难过。她和我仅仅是点头之交罢了。死了就是死了。下一刻,我也会死。我为此而难过。” “我们会逃出去的。” 麦琪盯着逐渐逼近的幽灵。“如果她死了,她就是死在……我有一些证据,它们指向了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 “谁?” 麦琪抿紧嘴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他就隐藏在这座学院里,他就隐藏在我们的身边。” “你所说的话令我不寒而栗。” “每一个向你微笑致意的人都可能是他。” 滕云深默默听着。 “为了打发时间,我会留意那些没什么人会放在心上的流言蜚语。我仔仔细细地过滤它们,寻找有价值的情报。” 麦琪领着滕云深走向了黑灯瞎火的草丛深处。 “我发现事有蹊跷。某些人不明不白地没了音讯。他们是巫师,他们是普普通通的巫师,这使得人们对他们的下落不明漠不关心。可是,回顾历史,你就会意识到,失踪的数字有了显著的增长。这不对劲。” “你开始调查,并找着了把受害者们联系在一起的要素。”滕云深分析道,“而这个女孩也持有相同的要素。” “我们正在接近真相与危险。” 第两百四十六章 绿色法师 “心萝之主就是这一连串案件的凶手吗?” “我说不准。”鲜血法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但如果我的假设成立,那么,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同样存在着某种联系,某种更为紧密的联系。” 幽灵从看不见的墙壁之后钻了出来,沉默地注视着麦琪与滕云深。 “心萝吞噬了她的记忆,”鲜血法师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她就死在这座迷宫之中。” 滕云深扭过头去,避开了幽灵的目光。这或许是懦弱的表现,可他不介意在同伴面前暴露自己的胆怯。他将把勇气与怒气留给罪大恶极的凶手。 “我需要你的帮助。”女孩回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胳膊,“放轻松,你太硬了。” 滕云深卸下了钢铁的魔力。 烧灼感在他的大花脸上翩翩起舞。干掉的果实浆液如同雨后的泥土,紧紧黏着皮肤,也让他心烦意乱。 滕云深渴望摆脱正在将他挤入困境的一切事物。 月光空空如也,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假使半个小时之前他做出了明智的决定,如今,他就应该躺在舒舒服服的被窝里,等待梦乡的召唤。 但滕云深并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决定。有些时候,明智的决定只是约等于正确的决定。而他想要成为正确的人。 他不相信所谓既定的命运。只是,他也相信——深信不疑——假使命运确实存在的话,自己就是为了帮助旁人而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教徒们喜欢把信仰挂在嘴边,以显示他们的高人一等。实际上,对于坚定的信仰这一可贵的品质来说,将之奉献给虚无缥缈的事物,分明是极大的辱没。 人们总要相信些什么。过去,在蒙昧的时代里,源于无知的恐惧迫使他们寻求神明的庇护。现在,他们逐渐意识到,神明的时代已经结束。人们找来了更为高尚的东西,以替代宗教典籍里缺乏理性的条条框框。 道德。 这是一个十分深奥的概念,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加以阐释。然而,它绝非遥不可及。只要远离了传统的毒害,人们自然能够发现道德的踪迹。它跨越了文化差异所造成的种种隔阂。 滕云深将自己的信仰寄托给了道德。 我们应该为改善生活环境而付出努力,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善意,则终将回馈于你,就是道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基本法则。 滕云深的付出则远远超过了他所能得到的回报。他相信,向旁人伸出援手就是他拥有天赋的意义。 他跟随女孩走入险恶的荒野。原本,他以为这会是一趟轻松的旅程。如今,他的行动却关乎了两个人的性命,甚至是更多更多的性命。事态严重。但这也再次证实了,他的使命就是与邪恶的事物作斗争。 “我是鲜血法师。我的法力来自于生命活动与生命活动的相互作用。五花八门的激素在这个过程当中扮演着建立联系的角色,它们至关重要。然而,最为不可或缺的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的鲜血。它是一条运河,生生不息,并且极具个性。它是独一无二的母亲河。”女孩继续说道,“鲜血是红色的。我熟悉红色能量热烈鲜明的属性。所以,与此同时,我也是红色法师。”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团闪闪发亮的奇异物质。紧接着,鲜血从她的掌心里渗了出来,涌入了这团泥状的晶体之中。 麦琪问道:“你知道红色能量的用途吗?”她心不在焉地翻弄着缓缓滚动的奇异物质。后者正逐渐显现出某种雏形。 “透支人体的潜力?” “就好像解放了处理器芯片的隐藏性能一样。”女孩点点头,“现在,我要为你展示的则是红色能量的另一种用途。” 麦琪收拢五指,用力挤压绽放着红色光芒的奇异物质。出乎滕云深意料之外的是,奇异物质并未因此失去它的雏形。恰恰相反,麦琪施加的压力夯实了它虚幻的形状,令它的轮廓更为清晰。它膨胀开来,撑开了麦琪的五指。 女孩的手如同一张细网,滤去了奇异物质不切实际的部分。它变成了那种你会在军工厂的流水线上找到的东西。 “这方面的知识我了解得不多……”麦琪颦着眉头,以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杰作,“但它的确是一枚榴弹。” 滕云深提心吊胆地走近女孩。如果是别的人,可能会对炸弹之类的东西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滕云深与众不同,他是保护者,他接受了天赋的使命,他随时随地准备保护旁人。 他想起了蓝色法师的盾牌。 麦琪说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活了,为我制造一架榴弹发射器吧。” 女孩从口袋里取出了又一团奇异物质,把它递给滕云深。“注入绿色的能量。”女孩吩咐道。 滕云深听从了麦琪的指示。他从清冷的夜色里分辨出阴郁的绿色,然后像吸气似的将绿色的能量吸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相对来说算得上是心平气和的状态下感受颜色能量的涌动。绿色的能量与红色的能量截然不同。红色的能量是沸沸扬扬的,绿色的能量却有些恣意妄为。当然,两者同样难以驾驭,只是危险的程度有所区别。红色的能量像爆炸物,绿色的能量则像……弹簧? “你大概不怎么热衷于射击游戏。是吗?没关系。你起码玩过水枪吧?想象一下它的构造。但我们需要的是更大的家伙。它得大到能够把这枚榴弹射出去的地步。” 滕云深在脑海中绘制榴弹发射器的模样——仅仅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模样。 麦琪说得没错,他不是一个枪械爱好者。和那些对各式各样的枪械如数家珍的爱好者不一样,他对枪械知之甚少。然而,麦琪并不完全了解他。在集市之战当中,他切身体会了枪械的威力。这样的经验使得他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了枪械的可怕之处。 他曾经离枪械的本质很近。 第两百四十七章 发射 “放飞你的创造力,甜心。”女巫说道,“你能够办到的,不是吗?你们男孩子总是很擅长摆弄这些吓人的东西。” 滕云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他向来循规蹈矩,与非同凡响的创造力无缘。当他试图透过真名的法力摧毁敌人的时候,他的即兴发挥确实富于诗意,在骨子里,他或许是一个浪漫的诗人。但他不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工匠,要将自己的奇思妙想注入物质的实体当中对他来说并非易事,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尤其是在他手头上只有绿色能量与奇异物质两种原材料的情况下,更是殊为不易。 人们可以把把“二”与“二”组合为“四”,也可以把“一”与“三”组合为“四”。但是,假如榴弹发射器是“四”的话,滕云深所拥有的却不是“一”、“二”或者“三”。他能够使用的原材料更像是原始的表音字母…… 他必须解开方程。 滕云深默默感受着绿色能量的特质。麦琪告诉他,时间紧迫。但既然女孩不做催促,或许就意味着,局势也还没到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 他再次想到了弹簧——那是绿色的魔力赋予他的第一个概念——弹性十足。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年复一年如期而至的绿意就如同弹簧一样顽强。你可以将它踩在脚下,碾压它,让它瞧起来奄奄一息。然而,季节一到,它又会生龙活虎地跳起来。弹簧在压迫之中积蓄力量,等待机会,如同无人播种的野草,如同令人防不胜防的冷箭……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已经略微理解了绿色能量的属性。 他需要的是充满威力的弹簧。 滕云深不太确定弹簧结构是否存在于军事爱好者耳熟能详的榴弹发射器当中。他开过枪,杀过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枪手。枪械对他而言依旧是棘手的工具。 只不过,他是巫师,他是超自然界的一份子,他不必循规蹈矩。 滕云深正打算运用一抹色彩与一团奇异物质制造榴弹发射器,相比之下,一条弹簧存在与否无足轻重。 他超越了把现实与幻想分隔开来的界线。 他将伸缩的概念倒入了绿色的模型里。他用灵巧的双掌挤压模型,并立刻感受到了跃跃欲试的弹性力量。 绿色的模型就好像在泥艺俱乐部的工作台上打转的半成品一样缓缓转动,有所不同的是,它不会变成一支瓶子或者一只杯子,它不会变成爱情纪念品之类的东西。 它在杀手的掌心之中脱胎换骨。 滕云深并不热衷于与暴力相关的事物。然而,他确实拥有与之相关的天赋。他擅长利用环境因素杀人。这也就意味着,实际上,他是一个武器专家。 “哇哦。”麦琪以那种敷衍了事的语气感慨道,听起来,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然而,她紧紧抿着嘴唇,却又是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样子。“弹弓?你真可爱。”她委婉地评价了滕云深的童心未泯。 滕云深满脸通红地拨了拨嗡嗡作响的弓弦。 他试图将奇异物质塑造为耀武扬威的榴弹发射器,可是,在取得了弹弓的样式之后,奇异物质就停止了进一步的变化。如同反应结束之后的化学试剂,奇异物质渐渐冷却、坍缩、凝固,直至完全定型。 在滕云深的计划当中,近似弹弓的样式只是过渡阶段,但是,奇异物质却在此时此刻呈现出了微妙的惰性。它不再继续变化。滕云深无法将它塑造为自己理想中的事物。 “别心急。这一切完全取决于你。”女孩收起了笑容,“取决于你的智慧、取决于你的审美、取决于你的意愿,” 她温柔地说道,“这就足够了。” “稍稍偏一点。”麦琪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制造的榴弹装进了弹弓深深的兜里。“不,”她很快改了口,“你应该选择的是你觉得正确的方向。” 滕云深缓缓摇头:“我不明白。” “灵性是我们运用巫术的关键,也是我们破坏巫术的关键。”女孩轻轻摸了摸滕云深的手背。“开枪的人是你,因此,决定权属于你。” 滕云深迟疑地举起弹弓。 “这座精心设计的迷宫……循环往复。心萝之主在妖精之王的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仅仅凭借两条腿,我们很难走出藩篱。”麦琪退开几步,“我们必须找到迷宫的边界。来吧,甜心,照亮黑暗。” 滕云深掂了掂手里的武器。它比孩子们的简易玩具复杂得多,夸张得多,可是,归根结底,这仍然是一把弹弓,似乎只有美术片和连环画里头的角色才会把它当成真正的武器。 而麦琪却将他们脱困的希望寄托在这把弹弓之上。 滕云深开始寻找自己的直觉。 黑暗之中的风声如泣如诉。滕云深侧耳聆听。徘徊不去的风声背后,模模糊糊的秘密伸展着颀长的手脚,碰着了低垂的夜幕。 滕云深扯开弓弦。 远方,令他在意的声音越发清晰、尖锐,宛若邻家初学乍练的笛音。 滕云深闭上眼睛。紧接着,他侧过身去,并在与此同时放开弓弦。 轰隆!强光卷起浓烟,掠过夜幕,犹如飓风一般。电光石火之间,滕云深再次瞧见了魔灵仿佛喷泉似的身影。 “啊。那个。”麦琪低呼一声,“你瞧见了吗?” 滕云深点了点头。 “那就是心萝之主隐藏在迷宫之中的东西,也是整座迷宫的核心。”麦琪啧啧称奇,“只要我们将它摧毁掉,迷宫就会土崩瓦解。” 女孩的语气听起来颇为兴奋。她根本不害怕可怕的怪物。 滕云深眨了眨眼睛。 “我们甚至找不着迷宫的出口。”他提醒道,“又怎么能够接近魔灵?” 麦琪不以为意:“我自有妙计。当然,缺了你的配合计划可就行不通了。” “说吧。”滕云深揉了揉恢复原状的奇异物质,“我应该怎么做?” “这次,我需要的是一个……土偶法师。” 第两百四十八章 土偶法师 “我知道一些关于土偶法师的事情。”滕云深慢吞吞地说道,“他们从土地当中获取一具身躯,以代替自己原有的身躯进行战斗。” “他们的魔力可不仅仅只是来自于土地,他们的魔力也不仅仅只是用于战斗。”麦琪说道,“我们是巫师,超凡之人,我们和电子游戏角里肤浅的虚构角色可不一样。土偶法师从历史的沉淀当中获取魔力。通常来说,他们从事考古工作。” 女孩歪了下头。 “不过,此时此刻,我需要你提供的确实是土偶最为乏善可陈的功能。你得把魔灵引过来。他会上当的。” “我要如何做才能够吸引它的注意力?” “好问题。”麦琪拧了拧十指的关节,“我认为,心萝擅离职守,并不是说,它应该一动不动地待在某个地方,你明白吧?” “它是一座活动监狱。” “没错。我们似乎不停地原地打转,我们似乎永远无法走出妖精的王国。但是,以妖精王国之外的土地为参照物的话,我们所走过的路程并非全然的徒劳。”麦琪张开双臂,比了个大大的圆圈。“心萝迷惑了我们,吞噬了我们的方向感。为此,它必须保持运动状态。不停兜圈子的可不只是我们,区别就在于,它的运动周期极为漫长。” 麦琪使劲踩了踩脚下的土地。 “如今,我们已经确认了魔灵的大概位置,而在四通八达的迷宫里,它始终位于最深处。” 滕云深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草原:“我还以为迷宫的面积会更大一些呢。” “面积过大的话会很麻烦的,不好打理。就一座囚禁魔灵的监狱来说,当下心萝的大小恰到好处。”麦琪解释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有了打倒魔灵的机会。” 滕云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但我们没办法就这么抓住它。移动会使得我们再次迷失方向,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浮标。” 麦琪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滕云深的衣领。 “土偶的时间感与我们截然不同。大多数时候,土偶法师会舍弃这一属性,弃之不用。然而,此情此景,土偶迥异于我们的时间感将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时间与空间是两面一体。心萝的魔力影响了我们的空间认知。如果你对时序迁移无动于衷,你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抵挡它的干扰。” 女孩拍了拍滕云深的肩头。“放轻松,甜心。”她说,“我清楚,你已经试着让自己放轻松一些了,但是,这样的程度还不够。为了成为土偶法师,你必须进入比自然更为自然的状态。例如说,深沉的睡眠?怎么样?你有多久没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了?现在,到了上床就寝的时间了。” 滕云深下意识地勾了勾脚趾。“这阵子我缺少睡眠。”他说,“我疲于奔命,并且暂时克服了睡意。”他吸了吸鼻子,燥热的气流在他的鼻腔里火辣辣地烧着,“我不觉得自己能够安然入睡。”他盯着去而复返的幽灵,“尤其是在当下的境况里,我不认为……” “可怜的甜心。”麦琪捏了捏他的脸颊,“睡眠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比性更为重要。” 滕云深的脸又红了起来。 麦琪和他熟悉的女孩不一样,很不一样。麦琪天真无邪的模样令人怦然心动,但是,与之相对,某些时候,她的语言又颇为大胆,和古板的江潇潇大不一样。 “别担心,我会给你一夜好眠的。闭下眼睛,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就行了。” “你打算怎么做?” “你忘记了我是谁吗?我可是鲜血法师。我擅长让别人乖乖就范。” “我呢?”滕云深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我又可以做些什么?” “我说过了,甜心。”麦琪不满地噘着嘴,“你可以把一切都交给我。现在,转过身去。我给你做些睡前按摩。” “你的意思是,我只要睡着就行了?”滕云深半信半疑地依言转过身去。 “这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麻烦,第一站,等你睡着了之后,我才好继续下一步的工作。”麦琪伸手抓了抓滕云深僵硬的后颈,“我……” 女孩显露出了少有的犹豫。 “通常来说,如果我打算唱一首摇篮曲,就意味着,我打算击倒对方。你明白的吧?我不会在乎敌人的感受。” “你经验不足。” 出乎滕云深意料之外的是,女孩并未发火,她默认了滕云深的判断。 “的确是这样。”麦琪似乎用力点了点头,“所以,接下来的过程可能会令你感到痛苦。” “没关系,”滕云深松了口气,但又很快为女孩一反常态的谨小慎微而毛骨悚然,“反正不会比我之前所经历的更糟……” 女孩掐住了滕云深僵硬的后颈,然后,她轻轻哼起了一首无名的歌。 起初,滕云深以为麦琪提到的摇篮曲只是一个比方,如今,他却意识到,麦琪如实陈述了自己的做法。 女孩又掐了他一下。突如其来的疼痛在他的颈椎里尖叫。然而,他犹如木桩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女孩的动作稍显青涩,但还是彻底释放了他的疲倦。转瞬之间,睡意就仿佛雨后的湿气一般裹住了他,将他的知觉与灵魂分隔开来。 滕云深在将至的黑暗之中下坠。 他觉得自己应该抓住某些……某些,却又无从着手。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疼痛从脊柱蔓延开来,在他的每一根骨头里跳跃,他却迫不及待地落向甜美的梦乡。 他累了。他在这几日里所积攒的疲倦远远胜过了过去的十余年。可他是一个警觉的杀手,并且正处于枕戈待旦的危境当中,他不再是远足之后碰着了床垫就呼呼大睡的孩子了,他不再拥有无忧无虑的权力。 然而,女巫不可思议的摇篮曲更具魔力。他好像听见了女巫的歌声,却又好像只听见了自己入梦时的呼吸声。 他来到了黄昏最为温柔的时分里。 第两百四十九章 土偶 有时候,你会找到一扇窗户。或许,你在窗内,或许,你在窗外,透过玻璃失真的色彩,你窥见了他方世界的风景。 它似乎触手可及,却又与你格格不入。你不属于它。 窗棂如同一副枷锁,困住了你的视野。挣脱它的渴望促使你思考。热情令你坐立难安。你感到困惑。 是你自己挑选了一扇窗户吗?不,恐怕实情并非如此。你是在无意识之间来到窗户边上的。 未知的世界在你空旷的眼里投下了清晰的倒影。 然后,滕云深徐徐从睡梦中醒来。 这个过程十分的漫长,长到他足以把握住将醒未醒的一刻。时间无穷无尽。过去、现在、未来以妙不可言的形式融合在了一起。 窗外的世界蠢蠢欲动。 黄昏时分的天空释放出了瑰丽的光芒,给云霓蒙上了千变万化的面纱。然而,向晚的色彩总是弥漫着无可奈何的伤感。轻盈的影子一缕一缕地飘入了流淌的夜色里。最终,黑暗完全吞没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麦琪从远方向滕云深走来。 “我不知道你瞧见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别忘了此时此刻的心情。” 起伏的大海跟随着女孩的脚步,渐渐淹没了笔直的地平线。 滕云深推开窗户。冰凉的海风扑打在了他汗津津的脸上,房间里郁积的昏暗嘶嘶作响地融化开来。 “你睡着了。”麦琪继续说道,“但我在你的大脑里找到了某些腺体,刺激它们,让你能够在睡梦之中继续接受信息。” “我还以为激素只是让我……兴奋?” “别对我说话,这是你的梦境,我不是叙梦法师,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麦琪弯下腰去,握住一捧细沙。她漫不经心地搓揉着温柔的沙粒。 “我在你的梦里是什么样子的呢?是赤身**的样子吗?你会给我绑上一条一条的红绳子吗?之后再告诉我答案吧。” 滕云深张口结舌。 唯一的光源来自于海面上的微波粼粼,女孩背对着大海,他看不清女孩的表情。 “凡人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而我们是超凡之人,我们与众不同。只需要旁人稍稍加以引导,我们就能够学会如何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女巫低声说道,她离滕云深很远,她的声音一闪一闪地发着光,“现在,我将你带入了蛰伏的时刻里。当你在大地之下取得另一具身躯之际,你就会明白我这样做的意义。” 滕云深颤颤巍巍地扶住了倾斜的窗棂。 丢失的心跳声蛊惑着他,而女巫的呢喃就和他遗落的心跳声一样,令他无所适从。 “该起床了,甜心。”麦琪的语气变得有些急促,“但是,在醒来之前,一定一定要记住此时此刻的有所感触。”她没忘了开玩笑,“别迷恋我的**了,来日方长。” 滕云深睁开眼睛。 一度停滞的时间加速飞行,蓦然将他抛入了支离破碎的当下。 过去的时间似乎有一整夜那么长。 滕云深以为自己正在闹钟歇斯底里的残酷折磨下翻身。他差点摔倒在地,却又马上恢复了平衡。他重新取回了杀手应该具备的警惕性。女巫的魔法并未削弱他,恰恰相反,女巫驱散了他的疲倦。 紧接着,痛苦也回到了他的身上。女巫下手不轻。他所承受的痛苦与按摩的效果成正比。他的骨架火烧火燎地痛着,如同篝火里的木头似的,劈啪作响。 滕云深面红耳赤地辩解道:“我没瞧见你的……身体。” “我知道,我知道,甜心。”麦琪以怜爱的语气安慰道,“你甚至连‘**’都说不出口,这不是很可爱吗?” 滕云深松了口气。 “把你的专注放回到之前的一秒钟去。”麦琪指点道。 滕云深放平自己的眉头,然后深深呼吸。 “最初的土偶法师或许是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之下才掌握了制造土偶的魔法。我将你引向了他们驱使土偶之际的精神状态。但是,归根结底,能够完成魔法的只有你自己。” 滕云深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他再次坠向了梦境之国。女巫的魔力不再缠绕着他。整个世界似乎只余下他独自一人。他聆听着胸腔里失而复得的心跳声,一点一点地忘却了外在的事物。 紧接着,滕云深听见了大地的心跳声。微小而浩大的颤动掀起了遮天蔽日的声浪。压得很低很低的飞机从头顶上方掠过。灰尘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滕云深的心跳轻轻一跃,随即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大地之下。漫无止境的坠落吞没了他的灵魂。很快,他就忘却了自身的特立独行。大地彻彻底底地包容了他。 他成为了大地的一部分。 女孩的意念断断续续地注入了他的脑海之中:“抓紧时间,找到你的身体。否则的话,我就得把你从被窝里拽出来了——除非你打算一直睡下去。” 深沉的寂静与黑暗封闭了滕云深的感官。然而,他仍然听得见大地的心跳声。声响无处不在。 滕云深在想象当中赋予了自己一双耳朵。 他听见了更多的声音。声音不仅仅来自于外部,也来自于内部。或者,换成另一种说法,内部与外部不再泾渭分明。 麦琪兴致勃勃地催促道:“站起身来,让我看看你。” 滕云深犹豫不决。他崭新的身体仿佛梦境的延续一般荒诞不经。 “加油,甜心。你一定能够做到的。”麦琪鼓励道,“快,站起身来。” 滕云深拎着自己的耳朵,把他硕大无朋的躯壳从地底下提了出来。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对于巫师们来说,所谓的不可思议往往仅仅是暂且的未知罢了。魔法的背后通常有迹可循。 一切就好像是……水到渠成。清晰的形状如同河流般流过他的身体,洗去了他的泥泞不堪。他迅速变得结实,变得坚不可摧,变得力大无穷,变化在转瞬之间发生,几乎和闪电一样快。 “小心点。”麦琪提醒道,“你可别摔倒了。” 滕云深摇摇晃晃地迈出了新生的第一步。 第两百五十章 捏泥人 月光落入深邃的夜色尽处,如同井底的水光,载浮载沉。月色吸引着土偶。 滕云深走向女孩。 干渴在他身上放了一把火。他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他的双脚如同被人剥去了皮肤一般痛着,然而,最为可怕的折磨是如火如荼的干渴。他亟待痛饮一番,犹若久别佳酿的饮者——而鲜明热烈的琼浆就在女孩的身体里流淌着。 滕云深逼近麦琪。 他如同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其步伐岌岌可危。可是,他是如此的庞大,如同人们对于蛮荒事物的恐惧。他是一座苟延残喘的墓碑。他在吞噬死亡的行为当中飞速壮大起来。他代表着自然界残酷的原始定律,他是文明世界的破坏者,他是理性的大敌。 土偶朝女孩伸出手去。 麦琪的鲜血就是他所渴望的东西。新生的古老身躯是一种漫无止境的折磨。他需要鲜血的滋润来摆脱炙烤着他的干渴。 “快逃。”微弱的声音从他参差不齐的牙齿之后冒了出来,“快逃。”他说道,但翻腾的热气将他的声音付之一炬。 转瞬之间,他的清醒也不复存在。 “你太心急了。”对于他的异状,麦琪表现得无所畏惧,“而且,你十分的……特别。甜心?照照镜子,你究竟把什么东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女孩燃烧自己的血液。浓郁的芬芳弥漫开来。滕云深心急火燎地往前一扑,然后重重栽倒在地。 昏暗的月光之下,唯独鲜血的颜色依旧刺眼。 “啊。啊。这下子可就麻烦了。”麦琪哀叹道,“甜心,你的身体太沉了,我没法扶你起来——而更为重要的是,你沉迷于死亡,是吗?你曾经与死去的眼睛对视,你为永远的平静所迷惑。你觉得,自己终将在死亡的世界里找到迷人的安宁。” 一滴血掉落在了土偶的额头上,它犹若雪粒般冰凉,又犹若火苗般滚烫。久旱之后的甘霖令土偶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他骤然发现,自己对于鲜血的渴望是如此的不可救药。他就好像是迷失在荒漠里的旅人一般,渴求着救命的琼浆。 滕云深无法以这副样貌活下去,他必须变得更加……完整。 “忍耐。”麦琪说道,她轻轻捂住手腕上的伤口。下一滴血悬而未决。她似乎并不打算立刻将滕云深从干涸的折磨中解放出来。“我清楚,你非常非常的痛苦。相信我,从前的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可是,甜心,痛苦是不可或缺的,它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你明白吗?甜心。痛苦是我们的二分之一。” 滕云深试图抓住可恶的女巫,却动弹不得。 他正在失去原本的形状,如同风暴下的沙丘,他迟钝而脆弱。他忘记了所有所有,一无所有。他只想着撕开女巫的身体,然后喝光对方甜美的鲜血。 “我知道你有多么的难以忍受。你忍受着就某种意义上而言真真正正非人的折磨。但是,甜心,你必须稍作忍耐。”女孩继续说道,“我的血管离你仅仅咫尺之遥,消弭你的干渴对于我来说轻而易举,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在一开始就心想事成,无助于你养成良好的习惯,无助于你抵挡险恶的逆境。因此,甜心,你应该忍耐。” 麦琪弯下腰来,轻轻抚摸着在土偶的额头上肆意蔓延的裂痕。 “我并不指望你能够克制住吸血的冲动。你无从摆脱。我希望的是,你能够尽量延长等待的时间。战胜痛苦将令你变得更加坚强。” 巫师的灵魂在非人的身躯之中辗转反侧。 干涸几乎杀死了他,但他渐渐意识到,这并非最为可怕的——无所适从更为可怕。崭新的身躯让他发疯,就像一只鹦鹉的大脑被恶毒的科学家装进了鲸鱼的头颅里,幽暗的海底世界取代了聒噪的天空世界,不可理喻的恐惧摧毁了他的意志,余下的唯有渴求着鲜血滋润的本能。 假使鲜血涤荡而下,他或许将由此化作彻头彻尾的怪物。然而,那样的结局大概也比当下生不如死的状况要好…… 滕云深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声。雾气在他的嗓子里蠕动着,仿佛畏惧阳光的阴影。 “你不会想听这些的。”女孩拍了拍自己红得发亮的头发,她的头发既像鲜血,又像火焰,像一切危险而又迷人的事物,“但是,听我说说话也没什么不好吧?我们总得打发时间。” 怵目惊心的红色刺痛了滕云深的眼睛。他装饰性的眼球熔化开来,溢出了浅浅的眼窝。 麦琪问道:“为什么?” 滕云深诧异地望向女孩。他无法思考。他坚持了下来,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着什么。 女孩吃惊地笑了一下:“你拽住了我的红色。” 土偶听见了她的声音。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土偶只是“吸收着”她的声音——如同泥土吸收着雨水。 他坐起身来。 “不。不。别这么干。”女孩劝阻道,“红色的能量?这会令你变得……暴躁,令你变得比此时此刻的你更加更加的暴躁。” 滕云深低下头去,盯着黑漆漆的影子。他尚且记得过去所掌握的魔法。他的一缕意识犹若蜘蛛一般,轻手轻脚地爬过了坑坑洼洼的地面。 紧接着,来自黑暗尽头的无源之水渗入了土偶龟裂的皮肤。 麦琪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你还没忘了这个魔法。它很特别,不是吗?你善于观察。” 滕云深觉得自己好受一些了。可是,混乱无时无刻不在支配着他,显而易见,他不能够相信任何不切实际的感受。 “就像在火上跳舞。”女巫说道,“不,你并不缺乏水分。你缺乏的是活生生的活力。” 她松开一只手,露出另一只手上的伤口。她将鲜血倒在了土偶的脸上。 活力流入了土偶的身体里。咚!他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女巫结束了他的苦难。 滕云深站起身来。 第两百五十一章 死地法师 在长达数分钟的混乱之后,滕云深终于品味到了平静的滋味。情况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糟,他喝下了女巫的鲜血,却尚未变成嗜血的怪物。恰恰相反,在恐怖的外貌之下,他重新取回了属于人类的理智。 紧接着,愧疚如同愤怒的刀剑刺入了滕云深的心灵。 他曾经打算杀死麦琪。对方或许能够完好无损地逃离他的毒手,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的意图。滕云深向来认为,杀人未遂几乎和杀人一样可恶。 麦琪是他的朋友——而就算不考虑这一点,就算麦琪与他素昧平生,只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他也不应该打着将对方的鲜血喝得一干二净的坏主意。 “别为之前的混乱所苦恼。”女孩打断了他的自责。 滕云深缓缓将视线固定在麦琪的脸上。他的视野仿佛大地震当中的电视机屏幕一样剧烈摇晃着,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集中注意力并不容易。 “出了点差错。”女孩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令我感到意外。” 滕云深张开嘴巴,吐出一团又轻又薄的烟。 “小心。”女孩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动于衷有些不近人情,“你和死亡的世界太过于亲近了。”她加重了语气。“这座土偶非比寻常。” 滕云深低下头去,审视自己陌生的躯体。 他看不出任何的……端倪。或者,换成另一种说法,一座活生生的土偶,无论如何总是奇形怪状的,哪怕是在他的眼中——哪怕是在创作者的眼中——也不例外。他试图从中找到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是在蹊跷的集合体里寻找蹊跷之处一般,荒谬并且困难。 然而,滕云深仍然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人们认为,艺术家之所以与众不同,往往是因为他们拥有普罗大众难以企及的天赋。他们的感官十分独特,他们擅长捕捉美好的细节。 假使你愿意稍稍琢磨一下,你就会发现存在于巫师与艺术家两者之间的相似性。艺术创作是一门深奥的技艺。艺术家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与旁人大相径庭。而在最初,比起美感,艺术作为与神秘世界进行交流的工具,其功能性更为显著。 因此,我们可以说,每一个巫师都是艺术家。只不过,他们甚至也与那些众所周知的艺术家不同,他们的创作超乎想象。 滕云深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某些死亡的迹象。 这副躯壳本就是伪物,然而,死亡的符号所揭示的意象,有别于仿造的含义。滕云深并不渴求死亡的抚慰,但是,他确实为死亡的来临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脚踏实地地站着。他成了大地的一部分,世界上或许再也找不到和他一样稳稳当当的东西了——可他仍然觉得,自己正在不断地下沉,下沉…… 大地之下,死亡的国度吸引着滕云深。 女孩拍了拍手掌,吸引他的注意力。“好了。让我们瞧一瞧你。”女孩说道,“你将死亡的能量与大地的能量联系在了一起。了不起。” 滕云深看见了自己的另一具身体——原先的那一具血肉之躯。 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自己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既与照镜子有所不同,也与浏览影像有所不同,它令人不安。 滕云深为此时此刻的视角所迷惑。当他注意到了自己就躺在自己脚下的时候,一切就变得似是而非。他注视着沉睡的自己,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注视着自己的遗骨。他似乎成了他者。 绝大多数人恐怕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去审视自以为熟悉的自己。 “甜心?” “对不起。”滕云深慢吞吞地转向女孩。他心中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他甚至忘记了女孩的名字。 “甜心。看!我向你眨了眨眼睛。它们漂亮吗?” 滕云深注视着女孩闪闪发亮的瞳孔。 对方火热的目光穿透了在他的脑海里兴风作浪的混沌——他却依旧记不得女孩的名字——但他相信,女孩是他的同伴。 “甜心,你可能有些不太舒服。”女孩又拍了下手,“然而,你会克服困难,不是吗?你是一个战士。你是一个英雄。你为复仇而来。你为正义而来。你十分坚强,百折不挠。” 滕云深保持沉默。 时间似乎过去了几十年那么长,又似乎只过去了几十秒那么短。他迷失了。土偶原始的身躯如同一座精巧的迷宫,困住了他的灵魂。 “现在,告诉我,你听到了几个声音?” 滕云深费力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无法理解对方的问题。 “别心急……你应该已经听见她们的声音了。” “谁?” “当然是那些等待你来为之伸张正义的姑娘们了。”女孩解释道,“这一次,你将听见她们真正的心声。你是死地法师。你为她们立下了墓碑。” 滕云深恍然大悟。 就和女孩所说的一样,此时此刻,在他身上插着一座又一座无字的墓碑。一座墓碑代表一条逝去的生命。他如同站在箭雨之下,遍体鳞伤。 “这座迷宫,囚禁了死者们残存的思念。而你抓住了她们。她们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在我们与魔灵交战之前,我们最好尽可能多地获取情报。” 滕云深侧耳聆听。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心跳间隙里的杂音,令人难以捉摸。 女孩循循善诱:“你看到了什么?你听到了什么?” 滕云深努力回忆女孩的姓名,却一无所获。即使如此,他仍然对女孩的话深信不疑。一种不可思议的信赖感影响着他。 墓碑之声越来越响。 …… 这里是一条典型的教学楼走廊,两旁是教室,周围是来来去去的年轻人。当滕云深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置身于这样一条走廊上。 两个女生正在他面前进行一场显而易见并不愉快的交谈。 “听着。”其中一个女生说道,“你最好马上离开他。” “而你已经离开我们了。”另一个女生回答道。 滕云深认得这张面孔。 第两百五十二章 世情 “没了?你要说的只有这句话?”女孩两手叉腰,如同正在向不速之客展示警惕色的小动物,“你突然走过来,让我离开自己的男友。你表现得好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而据我所知,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说过话了。你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想?你是我的情敌吗?” 女孩已经死了。而当下的她来自于过去,来自于她尚且活着的时候。她看起来并不像滕云深之前所见的那样楚楚可怜。她活着,盛气凌人,充满了力量。 “赵月,控制你的愤怒。你清楚,我无意对你的感情问题指手画脚。这不是一回事。” “哈!” 滕云深将视线转向与她交谈的另一个女孩。 出现在死者回忆里的人们,只是一团又一团模棱两可的形状。他们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充当着无足轻重的陈设。女孩则与之截然不同,她如同一团静静燃烧的火,光彩夺目。 然而,或许也正是因为女孩的样貌过于耀眼的缘故,滕云深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他同样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女孩。 “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们不会是朋友。我们的关系仅仅是互相利用。”女孩回答道,“我不是说了吗?关于我的某些传言并非全然的恶意中伤。我不需要朋友。我也不打算交朋友。而你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以为那不是真的!我以为……你终究会有所改变。” 滕云深感受到了赵月的痛苦。她的痛苦混杂着愤怒、怨恨、遗憾,不一而足,栩栩如生。 女孩摊开双手。“我们提到了‘改变’,小姑娘。”她说道,“我们所说的改变可不是心血来潮的新发型或者新衣服。如果接下来的话会让你好受一点,我不介意向你透露我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这与你们无关。换了别人结果也会是相同的结果。我生来如此,悲剧性的社会交际障碍,我永远交不到朋友。” “别说得好像你无可奈何一样。”赵月的语气似乎变得和缓了,但是,滕云深清楚,她依旧忿忿不平。“你之所以交不到朋友,只不过是因为你不愿意交朋友罢了。你就不能敞开心扉吗?” “天啊。我们在讨论些什么?这又不是少女题材的电视剧。”女孩不胜其烦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敞开心扉?我们是巫师。大小姐,你来这里是为了在成年前尽情挥霍青春吗?为了不留下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遗憾?” “……” 滕云深确信,在刚才的一瞬间,赵月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可是,他错过了,与重要的信息失之交臂。 火辣辣的音符击穿了他的耳膜。人们可能会用尖锐之类的词汇来形容刺痛他们的声音,而不会将之与味觉联系起来。然而,在幽灵的回忆里,一切都不再循规蹈矩。滕云深觉得自己掉进了盛满烈酒的游泳池里。声音鞭打着他,声音点着了他。 女孩歪了下头。“我们刚才谈到了……敞开心扉?让我们继续谈谈这个。”她说道,“大多数时候,我不怎么诚恳。但是,对你,对你们,我至少做到了言而有信。我提醒过你们,如果你们不能跟上我的脚步,如果你们成了不合时宜的一份子,我就会抛下你们,另换一支队伍。回顾过去,我对你们的帮助不可或缺,而你们对我的帮助可有可无。你觉得我对你们有所亏欠吗?我辜负了你们?这就是一桩交易,我付给了你们足够的价钱——” 赵月扬起胳膊。女孩马上扣住了她的手腕。她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女孩一下子把赵月推进了无人的楼梯间里。 吵吵闹闹的光线与色彩于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黑暗成为了这一段记忆的基调。 滕云深紧张起来。他怀疑自己正在走近女孩最后的时刻。他屏住了呼吸。 “瞧瞧你的样子,如此的软弱。你退步了。”女孩感慨道,“假使我勉为其难地带上你,结果会怎么样?”她摇了摇头,“不。我不担心你会拖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你。你期待着那一刻吗?真正的背叛?血淋淋的背叛?相信我,你不会喜欢的。那不是痛苦——痛苦只是浮上海面的泡沫——那是死亡。” 赵月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女孩彻彻底底地控制住了她。她发出声音,如同微风刮过树梢所发出的呜咽,模糊不清。 她辩解道:“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就某种程度而言,你们的确尽力了。”女孩点了点头,“所以,你认为我是在强人所难?确实,在不折腾自己的前提下,你们做得还行。可是,你们达不到我的标准。我需要的不是少儿节目里笑容满面的魔法姐姐。我需要的是值得信赖的士兵。” 女孩放开了赵月。 “你像看待工具一样看待我们。” “谁说不是呢?与此同时,我并不介意你们也把我当成一件工具。这是我的原则。它不是很公平吗?没记错的话,我也是在一开始就和你们强调过这一点了。”女孩缓缓说道,“你可能认为,我们互相帮助,同甘共苦,情谊日渐深厚。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那只是你们的错觉。” 赵月的嗓子哑掉了。 “我不在乎你们多余的感受。但我仍然会做正确的事情,我不打算见死不救。我对比了几份名单。危险就在你们的身边。尤其是你的男友,特别可疑。离开他。”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分钟里,滕云深已经给女孩打上了嫌疑人的标签。然而,峰回路转,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抓住他。我已经离证据很近了。我只希望到时候你别太吃惊。你看,我还是很关心你的。” 黑暗一点一点地吞没了赵月。她的回忆即将结束。滕云深盯着她茫然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 第两百五十三章 万事俱备 无形之手轻轻一推,将滕云深推回到了有迹可循的当下。 他进入了死者的回忆里,追随着幽灵虚无缥缈的足迹回顾过去。他一度忘记了崭新的躯体有多么的令人难以忍受。如今,折磨再次抓住了他。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可怕的低吟。 “来了!”麦琪兴冲冲地把自己的血浇在了土偶的脑袋上,“甜心有没有感觉好受一点了呀?你看起来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女孩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没那么糟。”滕云深慢吞吞地说道,他尝试着摇头,却立刻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打得晕头转向,“我只是不太习惯。” 他尽量挺直脊背。 恣意绽放的血迹染红了滕云深的视野。“你流了好多血。”他提醒道,“你撑得住吗?” “别为我担心。”女孩舔了舔手腕上的伤口,“我的造血机能既来自于你,也来自于妖精——它来自于为数众多的活物。” “我不明白。” “巫师们总是能够从外在的事物当中汲取能量,鲜血法师也不例外。我们的魔力来源就是生理活动的相似性。也就是说,你向我提供了充足的能量。因此,记住一件事。当你与鲜血法师为敌的时候,如果无法速战速决,你最好逃之夭夭。削弱他者,从而增强自身,此消彼长,就是我们的战斗方式。” “我明白了。” “现在,快点告诉我,你在幽灵的回忆里看到了些什么?” 噩梦。滕云深叹了口气。死者的梦境向他揭示了一次激烈的争吵。然而,真正可怕的是,他见到了死者充满活力的一面。如今,两张相似而又迥异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渐渐重合。 他恐怕很难忘记女孩过去闪闪发亮的眼睛了。 当他找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它们似乎只装得下悲伤、愤怒、沮丧以及微妙的恐惧。人们将这些东西定义为负面情绪。走进书店,在最为了无新意也是最受欢迎的书架上,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控制它们甚至是消除它们的方法。 可是,人们之所以痛苦,人们之所以具有感情,就因为他们是活着的。他们能够藉此表达自己的意愿。 死者却没有这样的权力。滕云深回忆着幽灵空洞的眼睛,惆怅填满了他的胸臆。生命消逝。他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事实的严峻性。 他干脆利落地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他已经是个职业杀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轻视生命的价值。他在乎,因此,他才杀人。他为了保护无辜的人而杀死那些不法之徒。 痛苦无比漫长。死亡并不仅仅是一个结束,有时候,它甚至是一个开始。死亡突如其来,它只发生在一瞬之间,留给人们的痛苦则会一直延续下去。死亡犹如落幕,隔开了时间,隔开了空间,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分隔在了台前与幕后。台前的人们对于幕后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们不清楚那里正在发生些什么。然而,痛苦犹如幕布投下的影子,笼罩着为悲剧所感染的人们。 “死者与一个女孩发生了争吵。”滕云深吞吞吐吐地说道。他还没能够完全适应土偶粗制滥造的身体。他变得浑浑噩噩,分不清轻重缓急——而这似乎是走出迷宫的关键。他必须继续忍受痛苦。 幽灵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谁?我是说,谁是你口中的死者?” 滕云深伸手指向空空如也的月光。他的手臂很沉,但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交谈更令他觉得力不从心。 麦琪的反应很快:“我们都见过她了。是吗?” “她的名字是赵月。” 麦琪点了点头:“没错。另一个人呢? “我没听清她的名字。” “描述一下,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滕云深皱起眉头。“红色的……”他叹了口气,“抱歉。那个女孩的面目模糊不清。” “没关系。甜心。不必向我说抱歉,我爱你。”麦琪摸了摸滕云深沮丧的鼻子,“那个女孩或许是红色法师,也可能和我一样,是鲜血法师。她们为了什么而争吵?她徘徊于幽灵的回忆里,发生在她们之间的事情想必十分重要。那说不定就是引爆杀机的导火线。” “过去,赵月把她视作自己的同伴。” “结果呢?” “而她辜负了赵月。她只将赵月视作棋子。” 麦琪抓了抓自己无拘无束的头发:“生意就是生意,这样的故事倒是屡见不鲜。” 滕云深保持沉默。 麦琪转过头去,盯着魔灵所在的方向。“凶手会是那个女孩吗?赵月怨恨她,纠缠不清,所以,她杀死了赵月?”麦琪压低了语气,“这和我追踪的线索相矛盾。” “不。”滕云深心急火燎地说道,“她提醒赵月,危险就在身边。她作出了警告。赵月却表现得不以为然。大概,临死之前的她,为此而后悔不已。” 麦琪飞快地把视线移回到了滕云深的脸上。“有意思。”她眨了眨眼睛,“某个人与我不谋而合吗?” “赵月的恋人是谁?” 麦琪摇了摇头:“我不记得她曾经与谁建立了一段感情。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她的恋人是嫌疑人吗?” “我说不准。女孩用‘特别可疑’之类的字眼来形容赵月的男友。” “凶手逃不了了。”麦琪信心十足,“我们会抓住他的。” 滕云深尝试着分辨另一座墓碑里的声音。幽灵们发出的呢喃如同恼人的蚂蚁似的,在他的耳边爬来爬去。他抓不住她们的声音。 赵月是特别的。她是迷宫当中的最后一个死者。她的思念依旧强烈。而在她之前死去的女孩们,她们的思念仿若夏夜时拂过发梢的暖风,旁人无从捉摸。 “我们去打倒魔灵。”麦琪说道,“然后离开这里。” “我们尚未掌握他的弱点。” 麦琪摊开双手,表示无可奈何:“万事俱备是一个理想的状态,但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如此不幸,就因为我们总是手忙脚乱” 第两百五十四章 地震 “你就站在这里。”麦琪说道,“你也可以躺下来,让自己舒服一点。但是,当魔灵从你身边经过的时候,你得抓住他,行吗?” 滕云深迟疑地点了点头。 “而我则往相反的方向走。”麦琪继续说明打倒魔灵的战术,“心萝是这个妖精王国的国王,但它的士兵无法阻挡我,为了困住我,它不得不开始移动。” 滕云深提醒女孩:“你会迷路的。” “因此,我才需要你的帮助。你从大地之下取得了一具崭新的躯体。你与大自然的风光融为了一体。魔灵与心萝将对你视而不见。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你将透过迷雾,为我指明方向。” “你也可以就这么离开这里。” 麦琪摇了摇头。“某个人在森林里留下了一头怪物。他很可能就是杀死了众多女生的连环杀手。他就在这所学校里。如果我们向其余人求助的话,消息很可能就会走漏出去,我不愿意打草惊蛇。”她解释道,“我只相信你,甜心。” “我听你的。”滕云深回答道。 麦琪说服了他,让他接受了自己的计划。 女孩示意滕云深摊开掌心。紧接着,她把热气腾腾的鲜血涂了上去。液状的太阳刺痛了滕云深干燥的皮肤。 “甜心,你和我心意相通。” 滕云深注视着女孩的眼睛。他吃了一惊。他慢慢地适应了这具身体,这也就意味着,他从深不可测的大地之下取回了自己的人性。他重新学会了察颜观色。 他在女孩的脸上找着了显而易见的爱意。 滕云深清楚,这样的错觉不可理喻——麦琪又怎么可能爱上他呢? 女孩把亲昵的称呼挂在嘴边,但是,回想一下她尚且是麦珂之时的样子,滕云深只能将她的表现归结于药物所产生的副作用。她不再冷漠得令人害怕,滕云深喜欢当下的她,可是,这不是真正的她。 热量窜入了滕云深的体内。他握紧拳头。微弱的疼痛加快了他适应这具身体的速度。鲜血的颜色涌入了他的视野。 “我走了。但愿我们一帆风顺。” 滕云深忐忑不安地琢磨着“一帆风顺”这个词。它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如同一面旗帜,预示着急转直下的情形即将到来。每当他认为自己将会“一帆风顺”的时候,事与愿违总是不期而至,把他抛入了惊涛骇浪里。 女孩转身离去。 几秒钟之后,滕云深意识到,透过他的视野,麦琪看穿了心萝的把戏。滕云深注视着麦琪的背影,而染血的联系使得女孩能够在一段时间内持续拖拽他的视野。 麦琪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方向,再次避开了心萝的陷阱。 滕云深弄明白了麦琪的计划。但他还是为此而惊讶。他清楚,拖拽旁人的视野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影响。 麦琪同时获取了两个人的视野。犹如在一座以怪诞画作为主题兴建起来的舞厅里翩翩起舞,滕云深相信,那必然是一种十分特别的体验。 人们的大脑里可没安装着先进的图像处理软件。经验丰富的战士——例如给滕云深留下深刻印象的死灵女巫——或许能够排除短暂的干扰。只是,麦琪正面对着更为艰难的局面。她必须从滕云深的视野里找到自己的背影,从而找到出路…… 滕云深突然意识到,他大概犯了一个错误。既然死灵女巫能够从视野里过滤掉另一个人所见的事物,那么,麦琪说不定也能够从视野里过滤掉自己所见的事物。 关键在于……充分的训练?麦琪必须熟悉令人发疯的视野,并彻彻底底地克服它所带来的困扰。 紧接着,滕云深瞥见了一条时隐时现的身影。 他不敢转动头颅。他甚至不敢转动眼珠。他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让女孩迷失方向。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在逐渐加热的焦虑当中等待敌人走近。 数秒钟之后,魔灵从月色朦胧的尽处钻了出来。 滕云深大惊失色。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在他斑驳的面孔上,要找到变化并非易事。可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害怕。 他曾经击败过魔灵。两次。但是,那时候的情况和现在的情况毕竟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他更为……无所畏惧。 而如今他所面对的敌人也与那时候的敌人不一样。新生的魔灵与此时此刻从他身边走过的魔灵不可同日而语。 在从人类转变为魔灵的过程当中,巫师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许,巫师已经死在了这个阶段里。他渴求着死神的宽恕,将之处死就并不困难。 现在呢?试想一下,某个很可能是连环杀手的邪恶巫师,费尽周折地布置了滕云深眼前的这一切。魔灵是他的阶下囚,同时也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就意味着,滕云深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 年轻的杀手害怕了。 他换了一具身体。他对于时间与空间的感知有异于往常。他早就应该开始……紧张了。但他没有。他因为魔力的影响而变得心不在焉。 如今,恐惧从他的脑海深处掀起了波澜万丈。 而更糟的是,死去的女孩们也在害怕。她们害怕魔灵。恐惧胜过了愤怒。她们害怕的对象是谁无关紧要,她们仅仅是在害怕,但她们的情绪感染了他。 滕云深蓦然伸出手去,抓住了魔灵的脑袋。他害怕了,他被恐怖的魔灵吓得瑟瑟发抖。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仍然充满了力量。 他是一个战士。 滕云深的动作犹如十二级大地震当中最为猛烈的一次摇晃。魔灵的脑袋碎裂开来。迸溅的鲜血下起了倾盆大雨。他似乎已经打倒了魔灵。 但是,他的预感是对的。当他觉得一帆风顺的时候,他就应该……做好准备。 魔灵扬起胳膊,砍断了土偶粗壮的手腕。 他的胳膊既是纤细的,也是锋利的,犹若一道试图从冰块里逃出来的闪电,嘎吱作响,闪闪发光。 滕云深忘记了呼吸的方法。麦琪正在冲刺,可是,女孩来不及救他了。他马上就会被暴怒的魔灵撕成碎片。 第两百五十五章 铁器 在最后的死亡到来之前,滕云深尚且能够思考。 魔灵的动作很快,而且不留余地。混乱取代了理性,在魔灵的脑袋里头——如果那还称得上是脑袋的话——大吼大叫。他的人性不复存在。 仅仅因为滕云深拦住了他,他就会把滕云深碎尸万段。 这不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这更像是一次例行公事的处决。犯人无处可逃。铡刀落下,身首异处。 滕云深廉价的一生即将落幕。 但是,他还来得及稍作思考。他从大地之下取出的身躯全然不同于以往的血肉之躯。他似乎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慢性子,却又反应敏锐。 时间与空间挤压着他。它们不再是不可捉摸的神秘事物。雾状与絮状的碎片在他狭小的视野里闪闪发光。他看见了已经过去的一秒钟里所发生的事情,也看见了迅速逼近的一秒钟里所会发生的事情。 滕云深弯下腰来。 他奇形怪状的模样如同童话书里滑稽的怪物。但是,大体而言,他仍然是循规蹈矩的,他遵守物理层面上的定律。降低重心使得他能够在接下来的冲撞里占据优势。 砰! 滕云深挨了一记重拳。魔灵的拳头轻而易举地砸扁了他桀骜不许的鼻子。然后,滕云深撞上了魔灵,把对方撞翻在地。 魔灵的头颅此时此刻只余下一团难以形容的……线条。他的喉咙仿佛高压水管似的,向四面八方喷射黏糊糊的黑色血液。他就像是一座失去控制的油井,肆意挥霍着可燃的魔力。 怒火点燃了暴跳如雷的草丛。滕云深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观测到了心萝潜藏于不可告人之处的形体。他几乎看见了心萝的全貌。 花园的主人释放出了焦虑的化学信号。它必须将滕云深从魔灵身边赶开,但它无能为力。它的士兵已然一败涂地。 滕云深还活着。 魔灵的拳头击穿了他的面部,可他并未就此倒下。疼痛与晕眩与他擦肩而过,犹若干燥季节里沾在袖口上的静电,恼人而无足轻重。 滕云深的眼睛歪歪扭扭地挂在额头上,摇摇欲坠。四分五裂的结局近在咫尺,离他不过一步之遥。但他依旧算得上是耳聪目明。 他依旧能听、能看、能想。 滕云深伸出手去。这具游魂与泥土混合而成的身躯既是粗糙的,也是丑陋的,远远谈不上合乎比例。滕云深的创作思路与万物之灵所具有的美感大相径庭。它的双臂很长。滕云深再次抓住了魔灵。 那和紧紧抱着嘶嘶作响的炸药包一样危险——甚至更糟——滕云深不能把炸药包丢开。 女巫身姿轻灵,仿佛正在逃离暴雨的燕子,可是,她与他们之间却仍然隔着一段攸关生死的距离。滕云深必须为她争取机会。 他注视着魔灵。 滕云深试图将之与倾斜的喷泉联系在一起。魔灵迅速发起了反击。他挥舞利爪,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土偶的肚子。哀嚎的夜风盘旋着冲上天际。滕云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意识缓缓下坠。寒冷的空隙如同跃出机舱的降落伞一般,在他的腹部上绽放。 有人在滕云深的耳边说话。 他转过头去。干燥的黑暗与寂静包裹着他。一无所有。但他确实察觉到了某些……某些。 他打开死亡之门。 赵月从门的另一侧跳了出来。她既明媚动人,又黯淡无光。她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了,然而,死灵法师的魔力允许她在这个世界上短暂停留。 女巫勇敢地扑向了魔灵。复仇之火点燃了她。 她是一个熔铁法师。滕云深闻到了属于铁器的独特气味。但她所使用的储备与滕云深之前接触过的任何铁合金都不一样。她的光泽令人目眩神迷,犹如照亮乌云的闪电。 紧接着,魔灵把女巫扔了出去。他表现得无动于衷,好像被他丢开的东西仅仅是一只空荡荡的口袋罢了。 滕云深微微喘息。 魔灵跳落在女巫的胸口之上。后者动弹不得。魔灵的身形摇摆不定,仿佛喷涌的温泉,但他的脚掌却和猛禽饥饿的利爪一样,入木三分。他把铁制的女巫牢牢地钉在了自己的脚下。 滕云深踉踉跄跄地走向魔灵。时间急迫,他忧心如焚,却无法加快脚步。寒风穿透了他的身体。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女巫击打魔灵。 滕云深看不清两个人的动作,可他知道,女巫并未放弃挣扎。这也不足为奇。毕竟,归来的幽灵无所畏惧。 魔灵退开了几步。某种铁合金的能量如同油漆似的粘着他的脚踝。女巫跳了起来。魔灵的新脑袋正在他的胸膛上缓缓成形。女巫挥拳打碎了他模糊却又可憎的面孔。 某些改变发生了。它有异于显而易见的伤害。魔灵又一次伸出他无坚不摧的利爪。当!他的爪子带着一大捧刺眼的火花掠过了女巫的脖子。 他的动作很快,快到滕云深说不清最先出现的是划痕还是光亮。女巫向后倒去。滕云深匆匆忙忙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滕云深给了魔灵重重一拳。 魔灵似乎觉得这一拳不痛不痒。他就像是那种出没于恐怖电影之中的未知怪物,在剧情的转折点之前,你很难让他停下来,你能做的只是任由他兴风作浪。 滕云深低下头去,试图看清女巫脸上的表情。 幽灵正在消失。她一点一点地溶入了黑暗之中。她即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滕云深拽住女巫的情感,然后把它们推向了魔灵。他做对了。魔灵抵抗不了情感的冲击,他不管不顾地吸收了它们。 然后,滕云深从崭新而又陈旧的容器里释放了自己的灵魂。他的意识回到了血肉之躯当中。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仿佛刚刚从漫长的梦境里醒来。 魔灵甩动鞭子般的手臂,将面前的庞然大物切成了碎片。 滕云深握住了一枚硬币。魔灵贪得无厌。他正在与强烈的仇恨融为一体。而滕云深能够分辨出这样的情感。 第两百五十六章 易碎品 在滕云深的皮肤之下,发亮的雾气透射出了不切实际的光泽。魔法硬币向他提供了久违的能量。时间的幻影在他眼前翩翩起舞。轻盈的精灵抚摸着他尚未忘却沉重负担的脚趾。无数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寂静之声,鼓舞他走向未知的体验。 女巫提醒过滕云深,软银的魔力令人着迷。 它是特别的——当然,每一种金属的魔力都很特别,巫师们习以为常而凡人们一无所知的世界里就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特别的——因此,它又不那么的特别。 但是,滕云深尚未习惯巫师们的思考模式,对于初学乍练的新手而言,蕴藏于软银之中的魔力就和毒品一样危险。 它既不会使巫师变得坚不可摧,也不会使巫师变得力大无穷。它所造成的影响并不是与之类似的改变。它并不是那种近乎于浅显的魔力。它或许是千奇百怪的魔力里最为接近为所欲为的一种。 蕴藏于青铜之中的魔力使得巫师们能够看见历史,而蕴藏于软银之中的魔力使得巫师们能够抹去历史留下的痕迹。如果一个巫师掌握了软银的魔力,也就意味着,他可以重塑事物的历史。 然而,此时此刻,滕云深只想着杀死魔灵。奇妙的魔法对他来说仅仅是实用的工具罢了。他并未将之视作炫耀权能的徽章。 滕云深逼近魔灵。 时间与空间是一体的两面,它们互为表里。日升月落,人来人往,时间的运动过程以这样微妙的形式呈现了出来。而在潜移默化之下,人们接受了这一表现形式。 如今,在软银魔力的支持下,滕云深得以亲眼目睹时间的变迁。它簌簌作响,犹若从枝头上落下的雪花,触手可及。 他走向哗啦作响的时间潮流。 魔灵吸收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的构造迥异于任何已知的事物,甚至也与死于滕云深之手的那头魔灵截然不同。他就像是疯狂的艺术家运用光怪陆离的元素堆砌出来的作品,只是瞧上一眼,就让人晕头转向。 滕云深为魔灵的格格不入添砖加瓦。 每时每刻,人们都为情绪所驱动,它影响了人们的一生,人们与之密不可分。它诞生于历史记载以前,也将延续至历史失落以后。然而,人们如此熟悉的它,却又充满了谜团。某些时候,人们把它严严实实地藏起来,某些时候,它令人们显得面目全非。 它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而魔灵正在抹去有形与无形的界线。 滕云深瞧见了刺眼的火光。 它既不是蜷缩于壁炉里的火焰,也不是漫山遍野疯跑的火焰,它不是那种你会觉得理所当然的火焰。它犹为怵目惊心。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燃烧。它点着了一本一本的书,它点着了一件一件的衣服,它点着了所有不应该被点着的东西。它绽放于柔靡的深处,却带着歇斯底里的热情。它是少女心底的复仇之火。 魔灵的影子跳起了狂乱的舞蹈,仿佛扑向灯火的飞蛾。 仇恨正是魔灵所渴求的养分。 无论仇恨从何而来,它总归是一种负面的情绪。痛苦与之如影随形。仇恨是一把极为危险的火,它所毁灭的并不仅仅是外在的事物。仇恨的尽头,往往只余下无足轻重的灰烬。仇恨终将毁灭自身。 毁灭是魔灵的本能,因此,魔灵无惧于仇恨的毁灭性。 也许,对于他来说,仇恨并非是新鲜的事物。只不过,纯粹的仇恨不可多得。那是一种力量,一种与世隔绝的他所渴求的力量。 仇恨将片刻的专注赋予了浑浑噩噩的魔灵——只是一小会,无助于他恢复理智,但仍然弥足珍贵。 滕云深把熊熊烈火的意象推向了魔灵。对方注意到了他。魔灵转向滕云深。翻腾的火海迅速吞没了他的身影。紧接着,他气势汹汹地扑向了滕云深。 啪嗒啪嗒。魔灵展开翅膀。啪嗒啪嗒。他飞了起来。 滕云深给扑火的魔灵安上了一双飞蛾的翅膀。它们漂亮得吓人。而美丽的事物往往稍纵即逝。魔灵无法分辨这一属性,他将脆弱纳入了自己的构造里。 高高窜起的火势追上了魔灵。 滕云深抡起闪闪发光的手臂。魔灵迟疑不决。砰!滕云深抓住机会,把他击倒在地。魔灵落入火海。他新生的翅膀在高温与碾压的共同作用下支离破碎。 易碎的意象在滕云深的脑海里渐渐成形。他听见了尖锐的声音,他看见了斑斓的色彩。一支花瓶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摔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 大火烘烤着浑身僵硬的魔灵,挤走了他身体里的水分。他似乎成了窑炉里的瓷器。他正在变得……明确。 滕云深回忆着瓷器的触感,然后把它从魔灵的身上撕了下来。易碎的部分尚且是崭新的,透过来自于软银的魔力,滕云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它们,并夺走了它们。 魔灵勃然大怒。 他的人性不复存在,在吞噬万事万物的行为当中获取进化所需要的原料,就是他为之苟延残喘的意义——而滕云深居然夺走了他的原料! 这比任何伤害都更令他无法忍受。 魔灵甩动肆意延伸的手臂,一下子打飞了惹怒了他的敌人。抽取了合金能量的滕云深分量不轻,却还是像一只空荡荡的塑料袋似的轻飘飘地飘向了半空。 麦琪眼疾手快地抛出了重力线。 她向滕云深的重量施加了一个拖动的力。滕云深比她更重,就和她预想的一样,她反而被对方的重量拽了过去。 麦琪撞上了滕云深,两个人手舞足蹈地转起了圈子,如同落入了全速开动的滚筒洗衣机里一样狼狈不堪。 魔灵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满地的碎片。 “做得不错……”麦琪笑了笑,“我明白了。” 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滕云深坑坑洼洼的胸膛。热流涌入了滕云深麻木的身体里。突然消失的重力再次发生了作用,两个人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差点砸到了重新变得易碎的魔灵。 第两百五十七章 进化 进化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生命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工程,远远比任何一个备受瞩目的人工工程都更为复杂。它所涉及的因素数之不尽。生命诞生,往往伴随着零零碎碎的意外,它绝非工厂流水线上一丝不苟的产品。然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正是因为生命有着无与伦比的复杂性,所以,它才不会被微不足道的错误所破坏。 于是,改变日积月累地延续了下来,堆叠成了进化的阶梯。 在个体的身上,你很难找到进化的痕迹。只有把时间的尺度一再放大,你才能够分辨出进化的脉络。 可是,魔灵的进化机制和他的精神状态一样混乱。转瞬之间,他就会挣脱惯性的束缚,逃离人们可以理解的范畴。他毫无节制地摄取新鲜的养分,并随之改变。他分不清好的影响和坏的影响,但是,就结果而言,他终究将在剧烈的变化之后变得更加强壮,更加势不可挡。 如今,魔灵却尚未克服易碎的属性,他尚且停滞于危险的适应期。这就是滕云深为同伴制造的机会。 滕云深抢走了魔灵身上易碎的部分,这大大激怒了贪得无厌的魔灵。不断地掠夺就是他的生存价值,他无法忍受失去。魔灵以数倍于平常的强烈渴望吞噬了失而复得的碎片。这也就意味着,他变得尤为易碎。此时此刻,他是脆弱的而又迟钝的。 麦琪唤出超形。 它由各式各样的钉子拼凑而成,泡钉、铆钉、螺钉、拼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闪烁着红铜制品独有光泽的钉子是构成这具身体的基本元素。它体格纤细,却又充满了锋利的力量。 超形抬起双臂,向魔灵射出了一排火光四射的钉子。 滕云深深深呼吸。他立刻感受到了钢铁材质的支撑。坚固的能量仿佛从出风口里涌出的气流一样注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站起身来,随即恶狠狠地撞上了魔灵的胳膊。 他再次浮上了半空。 “等着。”麦琪说道,女巫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从他的下方跑了过去。 滕云深朝魔灵抛出重力线。 浑身带刺的超形拦腰抱住了不停晃动的魔灵。麦琪将锈剑丢了出去。哐啷!魔灵的脑袋在飞来横祸之下干脆利落地裂成了两半。 滕云深拖拽魔灵。 发生在魔灵身上的变化如同失去控制的病变细胞一般愈演愈烈。他长出了一条又一条的手臂,但这不会令他变得更具威胁性。他只是一座活生生的大号瓷偶。 滕云深压碎了他。 麦琪提醒道:“小心!” 女巫抛出重力线,把锈剑轻轻拽回到了自己的手中。黑色的血遮掩住了黯哑的剑光。她朝空气之中砍了一剑。锈剑马上烧了起来。 滕云深转过头去。大声哀嚎的魔灵正在琳琅满目的碎片之下挣扎。滕云深还没看清对方的样子,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 女巫又虚砍了一剑。 燃烧的剑光刺痛了魔灵。他重新钻入了碎片之下。他拾起影子,意图潜入黑暗的国度里。然而,女巫在他的周围筑起了一堵又一堵的无形之墙,让他四处碰壁。魔灵急得团团乱转,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大地紧紧地拽住了滕云深。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局面加速倾斜。某些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但他可以做的只是袖手旁观。 女巫踩着他的身体跳向了蠕动的魔灵。 滕云深卸下了钢铁的魔力。他眯起眼睛,从惨淡的月色之下抽出了郁郁的绿意——他将色彩的能量注入了奇异物质里——他握住了一支手枪。 女巫翻了一个炫目的跟斗。她以毫厘之差避开了魔灵的利爪,并在与此同时砍了对方一剑。她的动作有些花俏,却并不多余。在剥离了瓷质的部分以后,魔灵不再是纯粹的易碎品。也就是说,他的攻击不再有迹可循。 滕云深扣下扳机。 这一次,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仓促的几秒钟。可他似乎已经掌握了运用绿色能量制造武器的诀窍。只是模模糊糊的念头一闪而过,复杂而精巧的致命机械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砰!响亮的爆炸声撕开了沉闷的空气。魔灵如同一个床铺依赖症患者似的,刚刚起身,就立刻倒了下去。曾经属于他的血液、肌肉、骨骼噼里啪啦地砸向了四面八方,仿佛慷慨的雨水。 枪柄伴随着剧痛撞碎了滕云深的掌心。他吃惊地松开了凶猛的兵器。 他无法驾驭自己的创作。 魔法是奇迹的代名词,比起刻板的工业流程,它与灵感的联系更为紧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滕云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超越了人力的机械之力。这或许也从另一个角度体现了艺术的迷人之处,艺术既是人们的造物,又不全然属于人们。哪怕是最为优秀的天才也会对它抱以谨慎的敬畏。人们永远没法把它写进规规矩矩的说明书里。而魔法就是一门高深莫测的艺术。 魔灵贴着泥泞的地表滑到了滕云深的面前。 怪物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无始无终的疯狂依然主宰着他的大脑。当下的他比过去更为危险。他必死无疑,只不过,在停摆之前,他会将滕云深碎尸万段。 年轻的杀手意识到自己恐怕难逃一死。 他握住天铁硬币,将合金的能量拽入了自己的血肉之躯里。与此同时,魔灵的利爪以雷霆万钧之势刺穿了他仍未变得坚硬的身躯。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痛苦,就被痛苦吞没了所有的感知。鲜红的颜色浸透了他的视野,他却无法唤起红色的魔力。 滕云深望向面无表情的同伴。 女巫砍了魔灵一剑又一剑,她累坏了,她在魔灵身上留下的伤痕并不起眼,却至关重要。她终将获取胜利——可她制止不了魔灵的垂死挣扎。 天铁的能量撑起了滕云深的骨架。他似乎恢复了行动能力。滕云深把握住了这稍纵即逝的一刻,他将生老病死的规律推入了魔灵的体内。 第两百五十八章 新学期 生活之中总是充满了意外。但这并不代表变故在人们的一生之中占据了更多的分量。事实上,恰恰相反,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因为人们对于除此之外的事情习以为常。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巫师们拥有永葆青春的漫长生命,他们对于时间的流逝似乎无动于衷。可是,直至彻彻底底地舍弃过去的缺陷为止,时序迁移依然于潜移默化之间影响着他们。 滕云深最先想到的关键词是胡须。 他闯入了蠕动的夜晚,从那一刻开始起,危险接踵而至,压得喘不过气来。接二连三的死斗迫使他疲于奔命。他有好几天没剃胡子了。 他向来不是注重仪表的类型,他甚至不会在镜子面前花上一分钟。但是,作为年纪轻轻的商店营业员,胡须并不适合他。 滕云深顺其自然地找着了时间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紧接着,他将因时而变的属性导入了魔灵的体内。 时间同样会在不可理喻的怪物身上留下痕迹。然而,怪物之所以是不可理喻的,就因为他们反复无常,并不为约束着万事万物的定律所约束。他们与众所周知的一切格格不入。 滕云深将魔灵拽入了秩序井然的世界里。 他不在乎丧失心智的魔灵是否应该留着长长的胡须。他也不在乎魔灵的胡须会越长越长还是越长越短。无论时间流逝所起的作用是正值还是负值,他都不在乎。 滕云深把相对有序的变化强加给善变的魔灵。 怪物舍弃了残骸,迎来的却并非新生。发亮的线条在他沙丘似的躯壳里乱窜,他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死亡的脚步声依稀可闻。女巫将会砍下他的脑袋。 但这并不意味着滕云深能够逃过一劫。他拼尽全力,让魔灵无路可退。死亡却也同样离他很近。 滕云深瞧见了死神的眼睛。高高在上的死神俯瞰着他,静待他断气的瞬间。 女巫气喘吁吁地提着锈迹斑斑的长剑向他们走了过来。她面无表情,却显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太累了。 在她砍下魔灵的脑袋之前,魔灵就会杀死滕云深。 魔灵抓住了滕云深的心脏。 天铁的魔力支撑着濒临死亡的杀手。可惜的是,这种金属欠缺硬度。锋利的魔爪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天铁的魔力如同血液似的迸溅向了四面八方。 寒冷的火点燃了空空如也的滕云深,并迅速吞噬了他。 滕云深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 “甜心?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你可能无法理解隐瞒的意义。但是,切记,我们正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们不得不做出改变。” 滕云深眨了眨眼睛。 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正迷迷糊糊地坐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四周空荡荡的,衬托得女孩的身影分外显眼。 “你睡了整整三天了。” 滕云深吃惊地站了起来。“魔灵!”他握紧拳头,朝着无害的空气用力挥舞了几下,仿佛魔灵正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向他冷笑。 “我们把他解决掉了。”女孩安慰道,“只不过,事情还没了结。甜心会明白的吧?” 滕云深再次眨了眨眼睛,然后,他缓缓放下了拳头。他渐渐回过了神来。 女孩肆无忌惮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连环杀手的身份依旧是个谜。我们对他一无所知。我们甚至不能够确定魔灵就是凶手。” 滕云深从墙角处收回目光。他摇了摇头,却终究欲言又止。他确信魔灵就是犯下一连串谋杀案的凶手,可他也相信,麦琪说得没错,真相依旧藏在云里雾里。他们尚未找到答案。 究竟是谁将魔灵囚禁在了妖精的王国里?无论做出这件事情的人是谁,躲在幕后的他都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所以,之前的经历你得绝口不提。”麦琪继续说道,“就算是可爱的女朋友们问起来,你也得保持沉默。这件事情只要你我两个人知道就好了。她们有些天真,不是吗?” 滕云深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麦琪顿了顿,“假如你遇见了她,假如你遇见了麦珂,”对于她而言,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并非易事,她为此鼓足了勇气,“别和她谈关于我的事情。” 滕云深瑟缩了一下。他忧心忡忡地打量着麦琪,并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三天过去了,女孩却仍然没能恢复原状。麦琪挺讨人喜欢的,但此时此的她不是真正的她。滕云深不会因为喜欢麦琪而忽略这一点。 “你怎么——” 滕云深记得,平日里的名字是麦琪的禁忌。她沉迷于药物的魔力所塑造的人格之中,不能自拔。她不希望滕云深提起以往的她,那令她无所适从。 然而,滕云深没有心力去旁敲侧击了。他好像已经死过一次了。 女孩伸出一根指头,放在了滕云深的嘴上。她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药力拽着我,让我坚持到了最后。但是,我也被药物榨干了。也就是说,我暂时变不回去了。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就让比较可爱的我陪着你吧?” 滕云深皱起眉头。 女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亲昵地挨着他:“甜心不喜欢我吗?” 滕云深再次摇了摇头。 “我也喜欢我自己。”麦琪一边嘟囔着一边推了推他,“你应该去上课了,从外头把门锁上,我要睡到世界和平为止……打个比方。” 女孩的提议令滕云深毛骨悚然。 他渴望学习。但是,他又害怕教室里的气氛。与之相比,无所事事的营业员生活或许并没有那么糟。起码,独处令他觉得轻松。而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受够了日复一日的煎熬。 他所怀念的大概只是同龄人应有的生活。 可滕云深又不得不回到课堂上去。他成为了超凡之人,这是他的第二次机会,他不打算虚度光阴。 他为麦琪盖好被子,然后起身离开。 第两百五十九章 课业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穿过不怀好意的花园。 麦琪为他准备了一张行程表,让他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到哪里去。今天上午他还能赶上一节园艺课…… 滕云深叹了口气。 对于巫师们来说,园艺课并不像听起来的那样有益于陶冶情操。如果是在尘世之中,淑女们大概会对摆弄花花草草的课程心生向往。而在仙境之中,花匠们要对付的可不是转瞬即逝的艺术品。妖精们更为美丽,也更为危险。 况且,园艺课的授课教师是皮教授,任何人——就连迟钝的滕云深——都看得出来,皮教授不是容易相处的类型。显而易见的阴郁填满了他。你会把他与乌云联想在一起。 盆中的妖精以无孔不入的细致观察着滕云深。它们并未长着通常意义上的眼睛,但你仍然能够感受到它们的注视。迥异于人类的目光令滕云深不寒而栗。 他快步抛下慵懒地舒展着枝条的妖精们,走入了深沉的静谧之中。 这里又是一番新天地。 挺拔的妖精们扎根于大地之下。斑驳的条纹彰显了它们的古老。它们对外在的事物漠不关心。它们对滕云深不感兴趣。 他握住软银魔币,随即将剥离时间粘性的魔力拽入了体内。他透过布满了雾状光泽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遮天蔽日的树冠,试图找出时间的脉络,却一无所获。这就意味着,哪怕是光可鉴人的叶子,其存在的历史也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将视线移向地面,并很快捕获到了自己所需要的线索。一排一排杂乱无章的脚印向他指明了方向。 叮铃铃。 滕云深吃惊地转过身去。他扫开落叶,扯开纠缠不清的老藤,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巨大树洞里找着了一台蒙尘的电话。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滕云深拿起握柄。果不其然,对面传来了乔思明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我原来还以为——” 滕云深打断了对方的客套:“有工作了?” 乔思明轻轻笑了一声:“我抓住了一个黑剑会的小角色,并把他的大脑挖了出来。我们知道了一些小秘密。” “说说看。” 一大堆的事情挡在了滕云深的面前。他必须确认朋友们的状况,他必须追查连环杀手的身份,他必须赶上教学进度……然而,有关于黑剑会的事情仍然值得他劳心劳力。他见识过黑剑会的做法。他们是这个世界的敌人。比起未知的破坏之神,他们更为危险。 “他是你的校友。他曾经也是共和大学的学生。”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在共和大学里接触到了黑剑会的使者,并为他们的思想所迷惑。” 滕云深茫然地扫视着树洞之外的景色。 “黑剑会的渗透行为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了。我们关心的是,你能否藉此将他们引入陷阱之中?只要你展现出某些适当的特质,他们就会对你感兴趣的。” 滕云深反应很快:“我杀过人。” “没错。在他们看来,最为宝贵的天赋莫过于制造杀戮的才能。你并不擅长掩饰自己,幸运的是,你也无需伪装,你是天生的杀手。” 滕云深不以为然地咬了咬嘴唇。 “他们会怎么做?我又该怎么做?他们会把我的过去翻个底朝天。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我是白月亮的战士,我杀死了他们的同伙。” “你要知道,他们的道德观念有别于常人。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报复行动只是为了散播恐惧。他们未必会在乎你之前的所作所为。 邪恶势力之所以充满了吸引力,就因为他们是……宽容的。他们容许你犯下错误,他们容许你迷途知返。你觉得这样的他们将如何看待你的所作所为?他们无法理解为正义而奉献的精神,他们对此嗤之以鼻。或许,他们只会将你视作为目空一切并且好勇斗狠的莽夫。他们需要这样的人才。” 滕云深朝着无知的空气点了点头。 “你可以向周围的人展现出你这个年纪独有的软弱,摇摆不定,让黑剑会的巫师们认为有机可乘。你们这个年纪的小伙子们总是在……抱怨。” 滕云深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他们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着黑剑会的旗号来找你的。你必须提高警惕。你要将每一个主动和你套近乎的人都当成居心叵测之徒。” “不至于那么糟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 滕云深侧耳聆听。他抓住了一丝丝如同蜂鸣般的细微颤动。“先这样吧?”他压低声音,“附近有人。” 乔思明挂断了电话。 滕云深蹑手蹑脚地钻出了树洞。他固然可以按兵不动,隐藏于黑暗之中。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视野与活动范围也会受到限制。权衡利弊之后,他决定主动暴露自己。 仓促的脚步声淅淅沥沥地落入了流淌的冷风里。 滕云深握住双剑。 这里可不是炮火横飞的战场。他了解这一点。但他尚未忘记挣扎于生死一线的感觉。在没弄清楚状况之前,他不打算掉以轻心。 那个时候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不可思议的惆怅之感充盈着滕云深的心灵。他曾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觉得当下的一切恍如梦境…… 滕云深掷出见血封喉的细剑,击落了迎面飞来的奇异之物。 那就像是一条长着蜻蜓翅膀的蛇。它的速度很快,而且十分的灵巧,滕云深根本看不清它的样子,更遑论击中它了。可它似乎被滕云深吓了一跳,它停了下来——滕云深就抓住了机会。 “不,不!”稍远处的巫师们哭天喊地地叫了起来,“住手!” 但无论是滕云深还是他们自己,都明白,坏事已然发生了。 发烫的色泽迅速吞噬了纤细的藤蔓。 “抱歉,”滕云深收起魔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们的期末作业。”领头的巫师沮丧地打量着不停抽搐的妖精,“老兄,你把我们两个月的努力都毁掉了。” “算了,”另一个巫师说道,“是我们没看好它。” “反正皮教授也不会给我们打高分的。” 第两百六十章 雷霆 滕云深看向奄奄一息的不明飞行物。他尚且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但是,就像人们失望的目光所告诉他的那样,他又把事情搞砸了,不明飞行物没能够从他的毒手之下逃过一劫。 他再次道歉:“对不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戴着七串项链的巫师叹了口气,“你被吓着了吧?”他看起来和终日在码头上兜售廉价纪念品的小贩没什么区别。 而更令滕云深印象深刻的是,他抱怨了皮教授的严苛。他们所要面对的,也正是滕云深所要面对的。他们有着相同的苦恼。 滕云深试图做出弥补:“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巫师们的首领一边揉着脸一边摇着头。“我们完了。”他说,“教授一定会给我们安排一大堆额外的工作。”他似乎没把滕云深的话放在心上。 廉价纪念品小贩吐了吐舌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找老师,向他说明这次意外的前因后果。” 领队猛然回过神来:“不,你们说得对,我们没看好它,既然是我们的错误,就不应该推诿到别人身上。它并不危险,但它的速度很快,谁知道它会不会和它的母体一样可怕?” “你是……滕云深?” 从陌生人的嘴里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让滕云深绷紧了身体。 廉价纪念品小贩赶紧挥了挥手:“别介意。苏瑞雯向我们提起过你,她拜托我们照顾你和克饶诩。” 领队咧嘴一笑:“原来你是我们的新同学。欢迎来到这个不幸的班级。”他的表情有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他依然忧心忡忡,却把愁绪埋藏了起来。 滕云深拘谨地点了点头。 “跟我们一起来吧。基于皮教授所制订的互助原则,因为我们犯下的错误,你同样要接受惩罚。”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拾起死气沉沉的不明飞行物。他愣愣地问了一句:“你们把它种在了树上吗?” 巫师们笑了起来。 廉价纪念品小贩纠正了滕云深的错误:“它不是某种攀缘类型的妖精。看清楚些,它并非独立的个体,几分钟之前,它还是母子恶株的一部分。” “那又是什么?母子……恶株?” 廉价纪念品小贩剥开了被滕云深误认为是藤蔓的东西,从里面倒出一粒一粒的白色圆球。 “这是母株的果实,也就是所谓的子株。母株会在它们成熟的一瞬间杀死它们,这就是恶株之名的由来。”他解释道,“而我们在观察了数个月之后,终于抓住了机会,我们攻击母株,让子株得以逃离……下一次果实成熟,得等到明年了。” “你们需要研究素材?” 廉价纪念品小贩抛开死去的果实:“这是我们尽快提升分数的唯一方法。” 领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在皮教授门下学习的人不多,但我们仍然想着要和别的班级一较长短。” “直接从母株那里取材不行吗?” 廉价纪念品小贩用力拍了拍沾满黏液的双手:“我们可不是它的对手,它——你拥有魔灵的力量,是吗?” 巫师们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滕云深下意识地摸了摸指头上的银色圆环:“让我去试一试。” “不行。”领队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那样做太危险了。我们有一整个班级的人,都无法靠近它。” 廉价纪念品小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滕云深,好像这么做就能在对方身上找到某些问题的答案似的。 “谁知道呢?”他说,“你忘了吗?滕云深与我们不同。他击倒了魔灵,他是一个杀手。” 领队挑了挑不安分的眉毛:“再怎么说也太勉强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他动摇了。这也就意味着,皮教授的惩罚可不像打扫教室之类的差事那样简单。 滕云深不希望别人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受苦受难。 “带我到母子恶株那里去吧。如果力不能及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们至少可以相信我的判断力。我擅长死里逃生。” 领队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他的发型与他的忧愁格格不入,呈现出某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廉价纪念品小贩转过身去:“这边走。” “小心。”一个女孩提醒道,“魔雾将起,母子恶株将变得更加危险。”她长得很漂亮,一双灰色的眼睛却令人望而生畏。她的目光会让你想起冰凉的海浪。 廉价纪念品小贩亲热地牵起了她的手:“我们也会帮上忙的。不是吗?” 女孩将一支瓶子丢给了滕云深。“拿着。”她不满地嘀咕了几句,“你们真喜欢惹麻烦。” 滕云深审视着瓶中的无形之物。些微能量从瓶塞与瓶口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他感受到了……触碰。嘈杂的声响轻轻刺着他的耳朵。 “这是畏惧火焰的情感。”廉价纪念品小贩说道,“某些人,某些火灾事故的幸存者,他们会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而我们找到了他们,从他们心中取走了对于火焰的畏惧。” “把它倒入影子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 “不论是什么东西,都会在畏火之影的覆盖下变得易燃。你甚至可以点着火势法师,让他们烧死自己。很难想象吧?之前,我们就运用畏火之影的魔力除掉了一个狡诈的火势法师,他太自以为是了,不知道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杀手锏。” 女孩恶狠狠地瞪了廉价纪念品小贩一眼,后者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我知道,”他辩解道,“我们不应该把杀人的事情挂在嘴边,但是,昨日不再,我们总得……有所改变。” 轰隆! 盘旋着从高空落下的声响吓了他们一跳。 “糟啦!”廉价纪念品小贩手舞足蹈地冲向了幽深的林荫。 女孩叹了口气:“我们……跟上他。” 滕云深唤起了戒指里的力量。风填满了他的实体。他抛下了大呼小叫的人群,追上了慌不择路的向导。 森林在暴虐的天威之下瑟瑟发抖。 第两百六十一章 先声夺人 滕云深的向导把他推入了神秘路线。 空旷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滕云深。他悬停在半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所适从。他一度忘记了自己正置身于何时何地。 然后,他狼狈不堪地从神秘路线里掉了出来。 久违的恐惧再次抓住了滕云深。 很小很小的时候,当他站在高耸入云的大楼底下的时候,非常非常突然的一瞬之间,难以言喻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他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事物从天而降,一无所知,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他害怕高不可攀的天空。他害怕变幻莫测的天空。 狂舞的枝条如同鞭子似的抽打着他,对于他来说,痛楚却微不足道。真正令他害怕的是头顶上的声音。电闪雷鸣,强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叶片,把他的脸照得惨白。 滕云深闻到了灰烬的气味。 轰隆! 雷霆落下,浓烟滚滚。愤怒的云团近在咫尺,不再遥不可及。滕云深惊慌失措地栽倒在地。他似乎经历了一次“短路”。远远超出他负荷范围的电流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关掉了他保持平衡的机能。 滕云深舍弃了轻盈的风。他的躯壳变得沉重无比,甚至连地面都不堪重负。他沉入了朦朦胧胧的树荫里。阴影拥抱了他。 他杀死了魔灵,夺取了魔灵的力量。他成为了十分强大的风势法师。即使如此,他仍然更倾向于将自己与背光的世界联系在一起。 黑暗是他的故乡。 廉价纪念品小贩却无所畏惧地挡住了雷霆之神。 “这是我们的地盘!”他喊道,“母子恶株是我们的东西……” 一个巫师朝他挥了挥手里的棍子,释放出了显而易见的危险信号。 滕云深悄无声息地从影子里钻了出来,然后用他致命的双臂紧紧卡住了巫师的脖子。 如果对方是一个凡人,他当然不会痛下杀手。然而,此时此刻,他正在试图制服一个超凡之人。哪怕对方的脖子即将断成两截,他依旧不认为自己的做法算作是“痛下杀手”。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某些故事里,巫师们似乎十分的脆弱,他们有的害怕阳光,有的害怕水,有的害怕风,有的甚至不愿意触碰泥土。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十分的强壮,刀劈斧砍,并无法彻彻底底地杀死他们。 滕云深拧断了巫师的脖子。 当然,存在于现实里而非故事里的巫师,之所以会成为滕云深的烦恼,就因为他们的强壮如同梦魇。 巫师转过头来,看了滕云深一眼。 滕云深在巫师的眼中看到了恐惧。未知的恐惧于猝不及防之间笼罩着巫师。滕云深理解这种感觉。高高在上的飞来横祸令人害怕。 雷电的光芒在雷击法师的皮肤底下跳跃。 滕云深慌忙松手,放开了刺眼的敌人。 他杀死了许许多多的巫师。但他依然对巫师们不甚了解。他以为雷击法师只能够运用特制的棍棒发动雷击,却没预料到对方还能够将强劲的电流深藏在血肉之躯里…… 滕云深失算了。 雷击法师如同通电的灯泡一样亮了起来。人们很难把握住按下开关与大放光明的一瞬之间。此时此刻,滕云深也不例外。 电流穿透了他的身体。 滕云深又一次失去了平衡,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所有外来的感受。 但在稍纵即逝的转瞬之间,他看见了蛰伏于雷击法师心中的恐惧。一无所有的空白笼罩着他。可他的专注尚且找得到方向。麻木取代了痛苦,支配了他的身体,令他不至于彻彻底底地沦为疼痛的俘虏。他噼啪作响的大脑里保存着些许清醒的意识。 滕云深走近雷击法师的恐惧。 对方的反应迅速而准确。他或许不是一个杀手,但绝对是一个战士,他与滕云深属于同一类型。滕云深分辨出了他的特质,也就意味着,他同样能够识别出滕云深的特质。 雷击法师知道,自己的处境会有多么的危险。 巫师们是超凡之人,他们与凡人大相径庭,但是,细究起来的话,他们与凡人的相似之处更多。 流动的血液赋予了他们活力。滕云深想象着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的耳朵只是一对摆设,但他的记忆足以弥补感官上的缺失。 那是一种潮湿的声音,淅淅沥沥,从骨头断裂之处渗了出来,犹若贴着窗棂滑落的雨滴。而当人们的情绪趋于激动的时候,他们的血液流速就会加快。 滕云深将雷击法师的血液倒进了炉火上的水壶里。咕嘟。咕嘟。滚烫的气泡破裂开来,如同成千上万人的呐喊一样,将雷击法师抛入了热情的浪潮之下。 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在了滕云深的视野里。 雷击法师握紧发亮的棍棒。蹦蹦跳跳的火花唤醒了滕云深的眼睛。他捕获到了雷击法师的动作。 噼啪。噼啪。 滕云深将空气与疼痛一起吸进了肺部里。须臾之间,钢铁的光泽填满了他的轮廓。滕云深穿上了坚不可摧的铠甲。 雷击法师挥舞棍棒。闪电照亮了四散奔逃的硝烟。紧接着,滕云深恶狠狠地撞飞了他。雷击法师打着转碰上了沉默的古木,立刻昏死了过去。 滕云深转过身去。 廉价纪念品小贩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挡在了他的面前。滕云深眨了眨眼睛,然后把视线移向对方身后的另一个巫师。 后者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又是谁?”他问道,“你们的新同学?” 糟了。滕云深意识到,自己可能又犯下了和之前相同的错误。他太紧张了,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激发他的毁灭机制,或许,他比火药桶更加危险。 廉价纪念品小贩捂住胸膛,不停喘气,好像他才是大显身手的那个人。 滕云深把“可能”两个字从脑海里划掉。 “你的朋友不应该举着棍子朝我比比划划。”廉价纪念品小贩支支吾吾地说道,“那既不礼貌,又不安全。” 巫师点了点头。 第两百六十二章 捕风捉影 和大多数人一样,滕云深也做过结束于急速坠落的梦。就他自己的感受而言,那或许算不上噩梦。他既不记得自己站在天台上,也不记得自己躺在地下室里,他记不清任何细节。他记得的只有坠落的过程。心理学家们会列出一份长长的清单,把他的脆弱挖掘出来,但是,实话实话,坠落之梦确实不会对他产生影响。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到害怕,梦境就已经戛然而止。 现在,坠落之梦却再次找到了他。那与恐惧无关,仅仅是……怪异。因此,直至漫不经心的两秒钟以后,滕云深才发觉自己正在遭受他者魔力的侵蚀。 巫师踩住了他的影子。不知不觉之间,斑驳的锈迹爬上了他的双脚,令他寸步难行。 “我们的做法既不安全又不礼貌,”巫师回应了廉价纪念品小贩的指责,“但是,同学,你忽略了一个并非无关紧要的前提。突然闯入‘雷区’的人是你们。母子恶株还没倒下,你们就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做?马上把棍棒丢开?不,我们都清楚,那样的做法不切实际。” 能言善道的廉价纪念品小贩收起了他的巧舌如簧。他终究会找到反驳的切入点。但是,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扑面而来的震惊。滕云深把他吓坏了。他认识雷击法师。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滕云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了雷击法师。他是巫师,毋庸置疑的狠角色。但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但他至少还有机会阻止即将开始的第二次冲突。 巫师向空无一物的空气之中伸出手去。然后,他缓缓握住了一支奇形怪状的魔杖。 “而你的新同学所做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必要的限度。”他继续说道,“因此,我认为,我应该对他施加小小的惩戒。这是作为师兄的我们所承担的义务。” 廉价纪念品小贩转了转狡黠的眼珠。“这可不是个好主意。”他说道,“你最好先去关心一下你的朋友。” 巫师不以为然:“如果我的朋友需要照看的话,如果他的伤势严重到那个地步的话,我要做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小小的惩戒’而已了。” 梦境之中的下坠是一个极为短暂的过程,此时此刻,滕云深却正在经历着漫长的回忆。坠落之梦,来无影去无踪,并不曾留下深刻的痕迹。然而,近乎永无止境的下落所带给滕云深的体会则截然不同。 细微的恐惧随着延迟加深而徐徐放大。 滕云深触碰到了坠落之梦的实质,不安,也许是来自于孤独,也许是来自于无所适从。它们不再是心理医生赋予的隐性暗示。它们不再是有害而又隐秘的后台程序。它们注视着滕云深,从他的精神世界当中汲取养分,茁壮成长。它们蛰伏在幕后,等待时机。然后,它们冷不防地从角落里跳了出来,并且覆盖了整个操作界面。它们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错误发生了。 是它们选择了突然还是突然选择了它们,那无关紧要,他要知道的只是,有时候,突然与必然并无分别,仅此而已。 下坠之梦如同一张大网,承载着滕云深渐渐陷落的躯壳。上升与下坠是两个相反的过程,但皮影法师将之合而为一。下坠的趋势如同上升的泡沫一般,肆无忌惮地吞没了滕云深。 他抛下了钢铁的能量。 在人们的一生之中充斥着无数的选择。某些时候,我们面对着一个好的选项和一个坏的选项。某些时候,我们面对着一个坏的选项和一个更坏的选项。然而,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当我们为选择题而烦恼的时候,好与坏往往并不像黑与白那样容易辨别。 滕云深摆脱了阴影的侵蚀。 他清楚,自己所做的选择只是出于蒙昧的本能。他缺乏耐心。与他接触三分钟之后,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可能会把他归类为被动型人格障碍患者。只不过,当他轻手轻脚地整理着货物的时候,实际上,他正忍受着苦行式的自我压抑。他渴望打破禁锢。 滕云深将澎湃的风势拽入了自己褪去了锈迹的身体里。 他熟悉——相对而言——皮影法师的把戏。但是,运用阴影王国的魔力与另一个皮影法师对抗绝非明智之举。毕竟,皮影法师或许已经修行了数年之久,而仅仅是在数日之前,他尚且对巫师们的种种行迹一无所知。 空白的颜色消融了滕云深的身姿。他似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张牙舞爪的阴影追不上风的脚步。它们偃旗息鼓,回归静默,如同焦炭般洒落一地。风势推动着滕云深,把他像帆船一样推入了氤氲之海…… 皮影法师拾起了脚下的影子。 “住手!” 廉价纪念品小贩大声喊道,但他的声音刚刚冒出来,就被飓风撕成了碎片。 皮影法师穿上影子。他的动作太快了——如同一次呼吸,如同一次心跳——甚至比那更快,如同一道闪电。 滕云深伸出手去,碰着了泥泞似的魅影。 他试图破坏对方的动作。然而,皮影法师反过来抓住了他,并将他重重地击倒在地。 阴影犹如具有勃勃生机的触须一般,牢牢地捆住了滕云深。他跌落局促的世界当中,不再是无拘无束的乘风之人。 廉价纪念品小贩又喊了一声:“停下!” 这一次,他的声音总算传入了滕云深的耳朵里,可是,后者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滕云深与传统意义上的杀手有所不同,他不为钱财而杀人,也还没学会心平气和地杀人。但他的确是个职业杀手,即使局面不利,他依然斗志饱满。 滕云深再次将风势拽入自己受困于囚笼之中的身体里。 “你不明白——” 廉价纪念品小贩举起长满了紫色果实的妖精之手。 滕云深的躯壳正在变得……稀疏。阴影犹若油漆似的从他身上滚落下来。又一阵风吹过,将之化为无形。 第两百六十三章 平息 凛冽的风如同滚烫的血液一般在滕云深的身体里流淌着。 “落入你手中的权柄实在是太危险了。你无法支配魔灵的力量。”皮影法师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扯起更多更多的影子,“我要将它摧毁。” 叶脉、尘埃、视线。细小的事物在凌乱而又肤浅的轨迹上翩翩起舞。它们无一能够逃离滕云深的知觉。 他好奇地审视着焕然一新的世界。 旁人或许对此一无所知。然而,滕云深已经化作了猛烈的风势,他的感官迥异于依旧为血肉之躯所局限的人们。 阴影环绕着皮影法师。它们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响。留给滕云深的时间不多了,但他依然有足够的时间运用一种超越于经验之上的感官去观察渐渐变得……纯粹的世界。 地、风、水、火,将不同比例的四种元素糅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我们熟悉或者陌生的万事万物。 滕云深脱离了原有的平衡状态。 他几乎成为了空气的一部分。他挤压自己的手臂,将之变得锋利。然后,他挥掌击向皮影法师。 咔嚓。 锋利的气流轻轻撕开了包裹着皮影法师颈部的魅影,稀薄的血色染红了翻涌的氤氲,下起了怵目惊心的雨…… 不对劲。 滕云深中止了志在必得的第二次攻击。皮影法师侧过身去,茫然地盯着浑浊的空气。眼前的机会似乎无可挑剔。只是,几秒钟之前,滕云深就是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被对方击倒的。他不打算重蹈覆辙。 他尚未识破皮影法师的魔法。 试探性的进攻令滕云深觉得事有可为。他充满信心。然而,与此同时,直觉也像救护车顶上的红灯一样,在他的脑袋里锲而不舍的旋转、尖叫。 滕云深再次面临选择。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魅影覆盖住了皮影法师的伤口。他躲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藏起了濡湿的血迹。 滕云深相信自己的不安。 他放走了击倒敌人的机会,让敌人站稳脚跟。嗡嗡作响的寂静笼罩着三个人。局面又回到了僵持阶段,迫使他们等待更为合适的机会…… 皮影法师丢开手中的魔杖。 滕云深愣住了。 在没弄清楚失败的原因之前,重复欠缺考虑的行动只会继续招致失败,并非明智之举。他因此舍弃了一次宝贵的机会。而在对手尚未倒下之前丢掉武器,同样并非明智之举。 巫师们不需要依仗武器的威力也能够进行战斗,但是,既然皮影法师拿起了魔杖,就表明他认为有这样做的必要——也就意味着,他不应该在此时此刻丢掉魔杖。 滕云深得到了第二次机会。 丢开魔杖的动作破坏了皮影法师的架势。它所造成的影响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专心致志的杀手来说,却已经是非常充分的有利条件了。 然而,机会与机会之间不仅仅只有大与小的区别,不是每一个机会都值得滕云深为之冒险。敌人提供的机会尤为可疑,它们很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算了。”皮影法师摊开双手,“到此为止。” 阴影宛如落潮时分的海水一般退去。他两手空空地站在发亮的地平线上,仿佛孤独的礁石。皮影法师离开善变的阴影世界,回到了秩序井然的实体世界里。他无路可退。 皮影法师既放下了矛,也放下了盾,他似乎放下了全副武装,一心一意准备投降。 滕云深长长地松了口气。 廉价纪念品小贩缓缓垂下承载着硕果累累的手臂。对于皮影法师的决定,他好像不怎么感到意外。 皮影法师轻轻一笑,随即转身离开。“来日方长。”他说道,他走入浓荫之中,带走了窃窃私语的阴影。 滕云深释放了被魔灵的权柄禁锢的气态元素。浩浩荡荡的风势撞向沉默的树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他踉踉跄跄地从风眼里跑了出来。空气刺痛了他的皮肤。重新成形的血肉之躯给他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他害怕了。”廉价纪念品小贩分析道,“你表现出了足够的谨慎,让他知难而退。” 滕云深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但愿如此。”他慢腾腾地转过身去。 先前被他击倒的雷击法师已经不知所踪。 甚至连惊讶都会让滕云深觉得力不从心。他弯下腰来,默默忍受窒息仿佛针扎似的折磨着他的肺部。 廉价纪念品小贩哀叹道:“他们把母子恶株带走了。” 姗姗来迟的脚步声传入了滕云深的耳中。巫师们大呼小叫,如同颠簸的行程,让他头昏脑胀,苦不堪言。 “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廉价纪念品小贩用力扯掉了长在自己胳膊上的树根。“没啥大不了的。”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又恢复了原先嬉皮笑脸的样子,“这片区域曾经由他们负责管理。当我们接手的时候,母子恶株还只是不起眼的小树苗罢了。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们任由危险的母子恶株成长,从而向他们换取采摘果实的机会。” 领队风风火火地跑到了两个人的面前。 他大惑不解地看着面色铁青的滕云深。一切都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如今,只余下四处飘洒的灰烬模模糊糊地勾勒着战场的轮廓。 廉价纪念品小贩开始向他讲述之前的变故。 滕云深无心去听他们说了些什么。疼痛稍稍减弱,疲惫却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就快要睡过去了。 魔灵的权柄赋予了他强大的力量,但他不了解自己的极限,他几乎燃烧殆尽。 腾云深需要一个话题来保持清醒。他问道:“他们为什么急于拔除母子恶株?” 某个人抱怨道:“我还以为那些人早就忘掉这里的事情了。”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临时起意了吧?”把畏惧火焰的情感交给滕云深的女巫说道,“偶然路过的时候注意到了我们的失败,让他们觉得双方的契约已经完成了。他们为了之后的演习卯足了干劲,可不会在乎我们小小的心情。” 廉价纪念品小贩拍了拍手,把巫师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皮教授说我们是他带过的学生里最糟的一批,我们要在演习里拿个好成绩来争口气。” 女巫若有所思地审视着滕云深。 第两百六十四章 故人 领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们的队伍欠缺机动性。” 廉价纪念品小贩向滕云深伸出手去:“我们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现在,轮到我们向你介绍自己了。我是周英藩。” 滕云深在他的帮助下挺直了身板。 女巫点了点头:“李姵。” 领队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我是莫可达。”他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滕云深放开周英藩的手。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上那么一点点。他逐渐找回了平衡。 “你们提到了……演习?” 滕云深的肺部火烧火燎的痛着,以至于他说话断断续续的,犹如病恹恹的烛光。幸运的是,他的新同学们有足够的耐心等他把话说完。 周英藩打了个哆嗦:“相信我,那绝对是一年里最好的日子。演习期间,我们可以尽情地教训讨人厌的坏家伙——” 李姵恶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就是被教训的那一个!” 莫可达解释道:“每年学校都会组织两次大规模的演习。” 李姵补充道:“但今年的不一样。” 莫可达赞同她的说法:“听说秘社联盟打算实行备战体制,以应对黑剑会带来的威胁,他们一度占领了你的故乡,比起我们,你的体会肯定更为深刻。被卷入战火之中的城市为数不少。秘社联盟决心反击。总而言之,这次演习将与过去大不相同。” 周英藩感慨道:“盛况空前。” 滕云深迟疑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人们会认真看待它吗?” “比起上头了无新意的号召,我们还是谈谈实质性的东西比较好。秘社联盟打算重启并且推进开荒计划。”周英藩放缓语速,“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滕云深不出众人所料地摇了摇头。 “他们将组织成百上千的队伍,进入遗落的仙境,寻找过去的秘密。对于渴望得到力量的巫师们而言,拓荒计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滕云深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提出问题:“你们也感兴趣吗?” 李姵不以为然:“那和我们关系不大。” “如果你在演习当中表现优秀的话,学校就会奖励你一些特别的分数。”莫可达说道,“要想找一份好工作,引人注目的履历不可或缺。” “演习以团队对抗为主。而与别的班级不同,我们这个班级专业性比较强。”周英藩及时打断了他,以免他开始长篇累牍的老生常谈,“我们不擅长运动战。” 李姵翻了翻白眼:“我们也不应该在演习里和别的班级较劲。” 周英藩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我还以为你是最为期待演习的那一个呢。你是战士。你忘记了吗?” 滕云深诧异地看着李姵。 她是一个战士吗?她拥有坚强的面容,绝非柔弱的女孩,但也仅此而已。滕云深没能在她身上找到作为战士的特别之处。然而,周英藩将她称作战士,必然有其原因。 李姵再次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卸甲归田了。打理花花草草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她有点难为情地对着滕云深耸了耸肩。 “那可不是真正的你,亲爱的,你把心底的怪物隐藏了起来。”周英藩轻车熟路地避开了女孩的拳打脚踢,“我了解你,我们是天生一对,我们心意相通。” 莫可达对眼前的一幕习以为常。精力充沛的情侣吵吵闹闹地跑开了,他独自承担起了解说的责任。“李姵曾经是巡林客的一员。你听说过两年前爆发的古代瘟疫吗?”他停顿了片刻,等到滕云深点头以后才继续说下去,“秘社联盟掩盖了真相。那次瘟疫其实是邪恶巫师们为了收割生命而制造的恐怖袭击事件。李姵参与了第一批的救援工作。她救了许多许多的人,非常了不起。” 滕云深有些吃惊,但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情绪。他已经累坏了。 “不过,只是少数几个战士改变不了局面,”莫可达撇了撇嘴,“大体而言,打理花圃之类的工作才适合我们。” “这位同学迷路了。” 融雪的气息轻轻吹过,让滕云深毛骨悚然。他望向声音的源头,发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正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来。 谁迷路了?滕云深大惑不解。疲惫令他的感官死气沉沉。在他眼中,陪伴着对方的只有空气。 女孩的瞳孔透发着深邃的光泽,犹如漂泊在月色里的黑曜石。滕云深为之震慑住了。他低下头去,避开了女孩冷漠的视线。 然后,克饶诩在空气里现形。她怯生生地望着滕云深,红扑扑的脸颊上隐约可见斑斑点点的泪迹。她刚刚哭过。 滕云深慌慌忙忙地把她扯到了自己的身边来。 “交给你们了。”高个子女孩说着朝克饶诩笑了笑,“下次再迷路的话,记得向别人寻求帮助。妖精们总是不肯安分一些,哪怕你是一个巫师,在这里迷路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她的笑容依旧是冷冰冰的,似乎她生来就与热情绝缘。然而,滕云深瞧得出来,对方的笑容里并不带有恶意。她只是……不在乎。 滕云深代替克饶诩向她道谢:“劳烦你了。” 克饶诩太害羞了。她害怕人群,即使是熟悉的人们聚在一起,也会令她感到紧张,而更加陌生的人们只会令她更加的不安。况且,她还迷路了,以这样的状况登场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要不是有滕云深陪着,她马上就会逃回到影子的王国里去。 滕云深原本以为高个子女孩会说点什么——诸如“举手之劳”一类的客套话——但她好像无意继续与他们交谈。 高个子女孩盯着周英藩。令滕云深好奇的是,周英藩在她面前显得服服帖帖的,俨然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今天见过宿徙萍了吗?他把你要的东西拿来了。” 滕云深记得那个名字。当他从荒原狼的列车上走下来的时候,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宿徙萍。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将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然而…… 第两百六十五章 转折点 “我去找过你。” 滕云深紧紧盯着高个子女孩的背影。太奇怪了。和宿徙萍一样,女孩似乎不属于这个严酷的世界。滕云深轻而易举地看穿了笼罩着女孩的气场。那只是一团乏善可陈的薄雾。仙境挤压着她,如同挤压着稀薄的空气,她所释放的辐射微乎其微。 “但你一直在睡觉。” 滕云深再次衡量宿徙萍给自己所留下的印象。 与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相比,他在通往未知之地的阶梯上又攀爬了一段不短的距离。他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 某种声响,或者,换成另一种较为准确的说法,某种震颤,在宿徙萍的身体里徐徐跳动。那好像是源自于金属的能量,但与滕云深过往所接触到的都大为不同,它更加……纯粹。 “麦琪说你生病了。” 滕云深将投向女孩的目光收了回来。“抱歉,”他说,“我分神了。”他放开克饶诩的胳膊,“已经没事了。”他回答道。滕云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这么的心不在焉。但他失败了。魔灵的权柄依旧在折磨他。 “老兄,你一副随时都会断气的样子。”莫可达摇了摇头,“你们两个先回去休息吧。” 滕云深眨了眨眼睛。 他试图打起精神,眼皮却越来越沉。他很快放弃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打算。 滕云深向莫可达道歉:“对不起。我搞砸了。” “总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周英藩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滕云深望向他的身后,发现之前与他交谈的高个子女孩正朝令人眼花缭乱的氤氲深处走去。 滕云深遗漏了几十秒钟的时间。 梦乡无休无止地呼唤着他,他屈服了。只不过,在失去平衡之前,他及时挣脱了睡意的魔爪。 滕云深转头看向克饶诩,试图从对方的表情里找到某些端倪。他担心自己错过了并非无关紧要的对话。 女孩惊慌失措地给了他一个讨好的笑容。 周英藩拿起尺子:“走吧。” 滕云深的思绪如同断线的风筝,漫不经心地飞往不着边际的远方。零零碎碎的回忆如同恼人的蜂鸣一般在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他闭上眼睛,坠入黑暗。 …… “等等。” 克饶诩听话地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脚步。 宿舍楼遥遥在望。 沉默蔓延。滕云深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更多的声音。他的思考能力仍然处于罢工状态。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 两个人的搭配瞧上去不怎么协调。滕云深体格魁梧,但面容憔悴,克饶诩则恰恰相反,她小巧玲珑,并且充满活力。两个人既不像是一对情侣,也不像是一对兄妹。两个人更像是一对父女。然而,此时此刻,滕云深却不是被依赖的那一个。如果克饶诩没搀扶着他的话,恐怕他随时都会倒下。 时隐时现的太阳如同火中的金子,十分刺眼。湿漉漉的空气浸透了滕云深的呼吸。大雨将至。璀璨的仙境即将展露出它暴虐的另一面。但克饶诩并不抱怨,她一言不发,等待同伴理清思绪。 滕云深皱起眉头。 “我不进去了。”他弄明白了是什么在阻止自己回到宿舍里去,“麦珂睡着了。我不想吵醒她。” 克饶诩茫然地点了点头:“哦……是这样呀……到我那儿去怎么样?” “女生宿舍?” 克饶诩凝视着灰暗的天空。“没关系的。”她说,“我的舍友不常回来。她们总是可以找到有趣的事情打发时间。” 女孩的眉眼之中浮现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刺痛感慢条斯理地刮着滕云深的脸颊。他再次闭上眼睛。事情不太对劲。他深深呼吸,但无谓的尝试并没让他觉得舒服一些。他只是把与力量同时滋生的痛苦更多更多地拽入了自己的骨髓里,适得其反。 滕云深从未体验过如此剧烈的疲劳。 “我还以为他们会给你安排独立的房间。”他察觉到了女孩的不快,“我看了铭牌,大多数房间都是空着的。” 克饶诩可怜兮兮地摊开双手:“我也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呀。但是,运气不好,他们让我和另外三个同学一起住。” 她低下头去,心烦意乱地摆弄着服服帖帖的衣角。 滕云深睁开眼睛。他仔仔细细地打量女孩。这么做并不容易。炫目的空白在他的视野里吱吱作响,仿佛一簇一簇灿烂的火花。 克饶诩闷声闷气地抱怨道:“好羡慕你。” “你没向他们提出想要一个人住的意愿,是吗?” “诶?”克饶诩飞快地抬起头来,“为什么你会知道?” 滕云深不自觉地摸了摸女孩的脑门:“没关系,我可以替你去向他们申请。” “谢谢!”克饶诩喜滋滋地抱紧了他的胳膊。 滕云深的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但是,我不知道那样做对不对。” 克饶诩迷迷糊糊都眨了眨眼睛。 “换成是潇潇的话,她会怎么做?我相信,她会尽力为你争取……换成是瑞雯的话呢?她又会说些什么?”滕云深尴尬地笑了笑,“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克饶诩稍稍抿紧了嘴唇。 滕云深叹了一口气。他问道:“她们对你怎么样?你想和她们交朋友吗?” 克饶诩拖泥带水地摇了摇头:“说不清楚。” “如果这是一部面向青少年的电视剧,我也许应该鼓励你走出自己的小房间。融入群体,融入社会,听起来总是正确的。”滕云深笑了笑,“不过,我们是巫师,我们并不一定要遵守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所以,我听你的,但是,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好吗?” 克饶诩答应了:“好。” 然后,她的表情,以及落下的雨滴,都凝固在了一瞬之间。 滕云深转过身去。 “你快不行了。”将真实面目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女人说道,“奄奄一息。” “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没错,他们是我的同伴。”女人似乎笑了笑,“但是,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站在他们那边。” 凛冽的恐惧冻住了滕云深的心脏。 第两百六十六章 繁星的孩子 滕云深向自己的影子伸出手去。 “我们在此情此景之下相遇,”女人轻轻抚摸着静止的雨水,“你一定十分的讶异。” 星辰之子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他们来自于比仙境深处更为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滕云深无法理解他们所拥有的力量。他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延缓最后一刻的到来。 “与那些迟钝的家伙们不同,我们在你的家乡扎根已久,我们适应了它。”女人继续说道,“这是决定性的因素——他们无法对抗万象统一。” 女人透过严严实实的面具打量滕云深。她戴着面具,却又似乎与之浑然一体。 “但是,他们接触了你。为什么?他们寄望于你,是因为偶然,还是因为你确实拥有某种特殊的资质?说实话,我不认为你可以阻止万象统一,我甚至不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可以阻止他的人或者……天神之类的东西。” 女人逼近滕云深。 她的光芒如同火焰,如同流水,如同迷雾。她仿佛一盏明灯,熠熠生辉,令晦暗的天幕退避三舍。 滕云深将意识投向身后。 “你分神了,”女人提醒道,“你应该打起十二分精神,直至死亡。” 克饶诩依旧活着,滕云深感觉得到,她几乎安然无恙。只不过,神秘的入侵者将她丢入了停滞的时间里,如今,她只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罢了。 为什么? 以战斗能力为评判标准的话,滕云深自然远远胜过克饶诩。可是,仅仅以魔力为评判标准的话,两个人的水平大体处在同一层次上。 既然女人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瞬之间制服克饶诩,就代表她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制服滕云深。 或许,某些未知的因素令她有所顾忌。 “我在观察你。”女人说道,她好像看穿了滕云深的心思,“他们将宝贵的力量交给了你,我很好奇,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选择了你?” “你得出初步结论了吗?” 女人缓缓摇了摇头。 滕云深弯下腰去:“动手吧。” 他拽住了蠢蠢欲动的阴影。 “你并不抗拒最后时刻的到来。凡人们对消亡的世界知之甚少,但你不一样,你是巫师,你应该清楚落入消亡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才对。”女人慢条斯理地说道。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捞起躺在水泊里的影子。“害怕于事无补。”他说道。发亮的泡沫成堆成堆地从他的臂弯上掉落下来。 女人轻轻笑了笑:“啊哈。”滕云深想象得出面具之后她挑起眉头的样子。 她表现得好整以暇。她似乎不急于速战速决。 滕云深撕开湿漉漉的影子。 “作为力量的继承者,你至少做好了心理准备。了不起。你不怎么在乎自己,对吗?我见过和你一样的人。病态的自我牺牲精神支配了你们的整个人生。” 滕云深向空洞的影子注入了他心底的恐惧。 “又是什么在驱使着你们?”他并不介意延长谈话的时间,时间拖得越久,局面对他来说越为有利,“路远迢迢,你们却不辞辛苦远道而来。” 恐惧在阴影之中发酵。两者发生了剧烈的化学作用。它们急剧膨胀、糅合、伸展,形成了色泽瑰丽的黑暗。 女人回答道:“我们只是想要找回属于我们的东西罢了。” 滕云深穿上恐惧之影。 “未知军团告诉我,你们的行动将会给两个世界带来毁灭的危机。” “这是你们欠我们的。”女人耸了耸肩,“来自这个世界的力量闯入了我们的世界,并且制造了巨大的破坏。我们制止了它,并为了保护你们的世界把它送了回来。” 她推开雨幕。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失去了毕生的挚爱与挚友。”女人逼近滕云深,“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世界。如今,是我们向它索要报酬的时候了。” 魅影又闷又热,如同烈日底下的铁皮车厢,滕云深有一搭没一搭地喘着气,仿佛半死不活的引擎。 “你们与同伴产生了分歧。” “那些家伙?”熠熠生辉的女人低声说道,“他们太软弱了。” 她挥拳击倒滕云深。 恐惧之影的魔力保护着巫师的要害,但是,星辰之子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打得支离破碎。失去形体约束的阴影犹若覆盆之水,马不停蹄地流向四面八方。 女人抬起另一条手臂,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她的动作依旧快得如同闪电一般。然而,黑暗的时间赋予了滕云深悄无声息的速度。他看清了对方的动作。女人马上就会把他残缺的脸庞彻彻底底地打成碎片。 滕云深又一次深深呼吸。 浓缩的阴影伴随着猝不及防的颤栗涌入了他的身体,滕云深的实质溶解、沉淀、稀释在了寂静的黑暗里。 耀眼的灯光照亮了泥泞的水洼,也照亮了星辰之子朦朦胧胧的表情。 滕云深如同烟雾似的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时间紧迫,却渐渐定格于女人挥下拳头的一刻。 他掌握住了先机。 星辰之子将专注投向视野之外的暗处。 她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没等拳头落空,她就已经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滕云深从她的背后发起了进攻。可是,她清楚滕云深藏在哪里,对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直觉。 时间加速喷薄。它再次产生了一股压力,犹如水涨船高,将滕云深抛出了黑暗的藩篱。寂静离开了他,嘈杂、烦恼与疼痛则接踵而来,以令人窒息的热情拥抱了他。 星辰之子回过身去,绊倒了措手不及的滕云深。与此同时,灰色的超形向她掷出了致命的一枪。 无形的时间留给滕云深的不只是思考的余裕。他从虚无之中唤来了超形。黯淡的化身比影子更为容易被人所忽视,也比影子更为迅速。他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启动了超形。 星辰之子牢牢地握住了锋利的枪尖。 “行了。”一个声音说道,“别玩了。” 第两百六十七章 痛苦 滕云深如同惊悚电影里百折不饶的液态怪物一般,黏黏糊糊、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女人出其不意地击倒了滕云深。然而,阴影的魔力改变了他的血肉之躯,赋予了这具身体崭新的特性。他就像此起彼伏的音乐喷泉,在迸溅五彩缤纷的转瞬之间一跃而起。 有人打算介入这场战斗。 照理来说,任何可观的变数都应该纳入考量的范围内。可惜的是,此时此刻,滕云深根本无暇为之分神。 星辰之子丢开铁枪。 她流血了吗? 滕云深不知道。所有的转折都来得太过于突然了。甚至就连他自己的行为,都不在计划之中。只不过,哪怕所谓的有机可乘仅仅是危险的错觉,他都必须把握住每一个能够接近敌人的机会。 他挥动拳头,运用弹性的力量发起攻击。 斑驳的锈迹在滕云深的臂膀上蔓延开来,犹如飞驰的时光之轮所留下的车辙。他无法弯曲手指,无法做出灵巧的动作,然而,他所需要的也只是直截了当的一拳—— 紧接着,女人的同伙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把看似势不可挡的他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干得不错。”女人眨了眨眼睛,“但是,别把我当成绣花枕头。” 滕云深转过头去。 黑暗的时间在他的眼眸中嗡嗡作响。他完完全全地看清了对方的动作,可是,对方所施加的钳制让他动弹不得。滕云深只能任由对方将自己击倒。 如同酩酊大醉之后的第二天,表针缓慢而又坚决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令你觉得大事不妙的刻度,你心惊胆战,却不得不坐以待毙,直到清醒与苦恼一同归来。 滕云深狼狈不堪地滑进了深深浅浅的水洼里。 钱币状的花朵正从男人的身体里长出来。滕云深从未在他者身上见过如此茂盛的生机。男人似乎对妖精的毒素甘之如饴。 “你是谁?”滕云深问道,“你也是……巫师吗?” 男人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妖精法师,”他说道,“我是万象统一,关于我以及我要做的事情,相信你已经略有耳闻。” 滕云深闭上眼睛。比起微不足道的伤痛,无能为力更令他感到不堪重负。为了给克饶诩留下生路,他竭尽全力抵抗敌人,须臾之间,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有多么的虚弱。如今,他失败了,沮丧再次占领了他油尽灯枯的身体,提醒他这副躯壳已经到了报废的时候。 在短短的数分钟内因为超负荷的运转而渐渐死去是一种十分残忍的折磨。他不停抽搐,却犹如行将死去的疯马,就连剧烈的痉挛都显得有气无力。 “你打算站起来吗?”万象统一叹了口气,“我不建议你那样做。你的生命所剩无几了。” 滕云深摸索着找到了最后的赌注。 万象统一欲言又止。对于他来说,终止滕云深的痛苦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滕云深表现出了某些特别的东西,令他决定静观其变。万象统一闭上了嘴。他缄默不言,等待滕云深展现更多让他在意的特质。 垂死的战士开始抽取白铜的魔力。 与口袋里只剩一枚硬币的赌徒相比,他的处境更为险恶。 赌徒面对的是平等的命运。如果冷漠无情的骰子偶然愿意大发慈悲,他就有可能收获另一枚硬币;如果他愿意悬崖勒马,也可以转身离开,即使前路多艰,至少,他还留有一枚硬币以及漫长的明天,不至于一无所有。 而滕云深则走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里。他所面对的是小于一与无穷大之间的鸿沟,并且无处可逃。他甚至没有孤注一掷的资格。一枚硬币不过是一颗妄图填上大海的小石子,所代表的意义仅仅是无望的挣扎。 他站了起来。 滕云深的骨头七零八落地响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的老屋子。但是,他的目光却依旧是锋利的,犹如刚刚磨好的匕首,。 万象统一挡在了滕云深与同伴之间。“小心。”他扬起披风,遮住了无动于衷的同伴。 “啊……”滕云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透过白铜所赋予的魔力,巫师们将自身的属性捆绑在了一起。 事物的属性林林总总,既有客观的、不变的、具象的与相对独立的,也有主观的、多变的、抽象的与相互关联的。 滕云深选择的要素是后一种,他选择了痛苦。 时至今日,运用科学的观察手段,将生理上的痛苦转化为普遍适用的数值并非难事。归根结底,在感受痛苦的过程当中,传递信号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神经细胞而已。刺激与反应,如同简易电路里的开关与灯泡,并不复杂。 可是,与此同时,痛苦却也是艺术创作永远的主题。这就意味着,它属于非理性的范畴。生理上的折磨仅仅是较为一目了然的一部分罢了。痛苦也来自于恐惧、孤独、离别、仇恨与绝望,等等等等,形形色色,不可尽数。对于爱好古典音乐的人们而言,新生代趋之若鹜的舞厅,或许就是暗无天日的牢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痛苦。对于当下的滕云深而言,既无法保护大大的世界,也无法保护小小的女孩,就是他最最深重的痛苦。 滕云深将它与力气捆绑在了一起。 大力士之于英雄史诗,就像痛苦之于悲剧一样,不可或缺。超凡的神力是一个显著的符号,将注定要建功立业的主人公与芸芸众生区分开来。它意味着所向无敌,痛苦则意味着挫败——两者似乎格格不入。 滕云深不能将对立的属性捆绑在一起。 然而,某些人会屈服于痛苦,某些人却勇于挑战痛苦。从被厄运夺走记忆的那时候开始起,痛苦就与滕云深密不可分。身体上的痛苦,心灵上的痛苦,滕云深承受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也被痛苦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 垂死的战士扑向了破坏之神。 第两百六十八章 神谕 万象统一握住了迎面打来的拳头。 嘎啦。嘎啦。断裂的声响分裂成六十个短促的音节,在组成白铜法师的每一个零件里蠢蠢欲动。嘎啦。嘎啦…… “啊哈。” 万象统一吃惊地回过头去。 他听见了长夜辉灯的笑声。两个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因此,他清楚,与大多数人不一样,长夜辉灯的笑容往往意味着讥讽、威胁与疯狂。可是,此时此刻,长夜辉灯似乎是因为发现了某些令她感到喜悦的事物才会笑的。 万象统一心烦意乱地丢开了白铜法师。 在遥遥无期的旅程里,长夜辉灯不辞辛苦地陪伴着他。对于他来说,所失去的和所拥有的同等重要。他在意对方的感受。 白铜法师重重地踩了一下地面。 然而,万象统一始终小心翼翼地徘徊在长夜辉灯的心扉之外。万象统一喜欢她,却也……害怕她。长夜辉灯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是时常与她同床共枕的万象统一,也无法令她敞开心扉。万象统一只得与长夜辉灯保持安全距离,以免激怒对方。 唯独有一件事情,万象统一非常肯定,在与世界为敌这件事情上,长夜辉灯的意志比他更为坚定。失去密友之日,从长夜辉灯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情感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之后,长夜辉灯再度封闭了自己,变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为阴沉。 是什么触动了长夜辉灯? 如同闪电的裂痕撕裂了发亮的雨幕。轰!碰撞声在远处与近处同时响起。白铜法师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万象统一的脑袋上。轰! 破坏之神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认真点。”长夜辉灯兴致勃勃地退到了一旁,“你注意到了吗?” 白铜法师的身影覆盖住了万象统一的视野。 破坏之神有些恼火地伸出手去。他再次抓住了明晃晃的拳头。嘎啦。嘎啦。他将在痛苦之火当中久经淬炼的拳头捏得变形。对于他来说,这不会比回忆昨天晚上喝了点什么更难。他像丢一口空袋子似的把白铜法师丢进了层层叠叠的落叶里。 然后,万象统一迫不及待地找着了密友的面孔。他松了一口气。即使藏在面具之后,那张面孔依然带给他无可替代与无可言喻的安全感。 “我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长夜辉灯说道,“令人……我不喜欢使用‘怀念’之类的词汇。” 还没等万象统一开口询问,白铜法师就朝他扑了过来。 没完没了。破坏之神困惑地审视着不屈不挠的敌人。稍纵即逝的瞬间落在他的眼中,漫长得近乎永无止境。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对方的攻击……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敌人把自己打翻在地。 长夜辉灯所说的话使得万象统一抓住了某些端倪。 白铜法师的拳头如同爽朗的轻风一般拂过了他的面颊。他并不感到痛苦,然而,痛苦的确存在。只不过,饱受折磨的是挥舞着拳头的白铜法师。 伤痕累累支撑着年轻巫师疲惫不堪的躯壳。 “他就和从前的你一样无可救药。”长夜辉灯给出了答案,“除非死亡赐予他最后的安宁。否则的话,无论你将他击倒多少次,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站起来,挡在你的面前。” 万象统一恍然大悟。他在白铜法师的身上看见了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东西。他看见的是自己的影子。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万象统一扣住了白铜法师的手腕。 痛苦之火以玉石俱焚的气势推动着白铜法师,然而,归根结底,白铜法师的痛苦也只是来自于无能为力罢了。万象统一却一早就超越了弱小的痛苦。就如同蒸汽机与核聚变反应堆一样,两者的差别显而易见。 钱币状的花朵在破坏之神的身上绽放开来。繁花似锦,如同奔向大海的河流,浩浩荡荡地穿过了有形世界与无形世界之间的缝隙。 白铜法师奋力挣扎,却无法摆脱飞速流淌的时间与空间。他在漩涡之中来回打转,直至不可见的黑暗之光将他拽入了世界的另一面。 …… 淅淅沥沥的雨声唤醒了滕云深。 “怎么停下来了?”克饶诩扯了扯他的衣袖,“就快到宿舍了,再坚持一阵子吧。” 滕云深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 疼痛犹如噩梦之后的心有余悸,隐隐作响。但是,与此同时,疼痛却也逐渐淡去,犹如噩梦之后的心有余悸。 而就在不久之前,疼痛还犹如钉子一般,深深地钉进了他的每一次呼吸里。 “万象统一……” 克饶诩好奇地眨了眨眼睛:“谁?” “没事。”滕云深自然而然地将连绵不绝的雨水移向道路的两侧,“我们走吧。” 克饶诩惊呼了一声。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湿漉漉的空气。“你把雨赶走了。”她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滕云深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因为不堪重负而痛苦了,恰恰相反,当下的他充满了焕然一新的力量。 雨水落下,泛起涟漪,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滕云深想起了破坏之神留下的信息。 “我并不打算除掉你。对我来说,你所能够提供的帮助远远大于你所能够制造的麻烦。我会像我的朋友一样,把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魔力交给你。将它比作珍珠的话,你就是它绽放光芒之前栖身的贝壳。当然,我终究会把这股力量从你这里夺走,并利用它达成重塑两个世界的目的。 这既是我的计划,也是你的机会。我对你的选择拭目以待。” 滕云深明白他的意思。 万象统一不属于这个世界。为了激发星辰之子们收集起来的力量,他需要一个刻苦修炼的巫师。滕云深就是他所选择的素材。 而取得了这股力量的滕云深,或许也将因此提升至不可限量的境界。 关键就在于,他是否愿意承担起阻止破坏之神的责任。 第两百六十九章 前奏 “你真的没事了?” 滕云深转过头去,朝忧心忡忡的女孩笑了笑:“我已经挺过来了。” “你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生龙活虎了。”克饶诩半信半疑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之前明明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有这个。”滕云深向她展示自己的戒指,“你忘记了吗?我拥有魔灵的力量。” 他不打算据实以告——至少,此时此刻的克饶诩并不适合分担他的烦恼——让克饶诩为之担惊受怕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他不忍心再给对方增添更多的负担。 “小贝怎么了?”他问道。 克饶诩抹了抹脸颊上的水迹:“他们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了。没人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们总是推三阻四的。” “以前工作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只要紧紧盯着一个人就行了。等雨停了,我就去找他们问个清楚。” “对不起,”克饶诩闷闷不乐地低着头,“我太没用了。” 滕云深笑了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有人推门而入。克饶诩如同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个女生立刻注意到了与此处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滕云深。“这是我的朋友,”克饶诩慌慌张张地说道,“我带他来这里避雨。” “欢迎。”第一个走进来的女生露出了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滕云深向主人致歉:“打扰了。” “没有的事。”女生朝厨房走去,“要喝点酒吗?我这里准备了许多种口味。” 跟在她背后的另一个女生保持着盛气凌人的沉默。 “别在意我。”滕云深为主人的殷勤而不安。 “用不着客气。淋了雨的话喝些热的会比较好。” 匆匆忙忙的喧闹从外头挤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快看新闻!”有人喊道,“出事了。” “小克?”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的女孩喊道,“帮个忙?” 克饶诩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目前得到确认的数量已经达到三十四之多,我们会在半小时以内封闭学校,请大家尽快退入安全地带……” “这下子麻烦大了。”原本靠在门框上的女孩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居然有那么多的魔灵聚集在了一起。” “我之前还觉得那些怪物只是老人们编造出来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呢。”女孩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抱怨道,“秘社联盟的大人们都跑哪里去了?” “我到校门口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滕云深说道,他再次向主人们致歉,“影响你们休息了。”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拽住影子,窜入了不再安静的走廊。 “哈?喂!”被他吓了一跳的第二个女孩气急败坏地看向克饶诩,“那个家伙以为自己是谁呀?” 黑暗裹住了滕云深,紧接着,黑暗将他又一次推入了鸦雀无声的静谧里。 但他仍然感受得到细微的……触动。恐惧正在蔓延,转眼之间,它就如同积年的蛛网一般爬满了整栋大楼。 滕云深钻入雨幕之下。 轰隆! 电闪雷鸣,撕开了环绕着滕云深的阴影。他踉踉跄跄地踩在了水洼上,溅起一大捧一大捧冰凉的雨花。悄无声息的速度抛下了他,自顾自地飞向了黑暗之中。 滕云深跌倒在地,撞上了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 “你在……该死!”有人朝他大声叫嚷。 滕云深望向对方绷得紧紧的面孔,他看见了惊讶、愤怒以及恐惧。对方呢?她又看见了什么?难道魔灵站在滕云深的身后吗?否则的话,她为何表现得如此的手足无措? 女巫犹若注视着不可理喻的怪物一般提心吊胆地注视着滕云深。 “停下来!”她鼓足勇气喊道,“你要杀了我们吗?” 滕云深一言不发。 闪烁的镜像浸透了他的身体,赋予他混乱而又敏锐的感官。 他感受到了更多更多超乎于物理意义上的振动。他无法分辨那些振动所传达的信息,但他能够……触碰它们。 女巫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了起来。令滕云深难以理解的某种原因终于让她忍无可忍,她决心向滕云深发起进攻。女巫轻而易举地抹掉了自己的轮廓。 她溶入了翻涌的热气之中。然后,她开始奔跑。 茫然填满了滕云深空荡荡的大脑。他不知道女巫的敌意从何而来。可是,杀手的本能仿佛年轮似的藏在了他的身体里,难以磨灭。他依旧知道怎么收拾掉濒临崩溃的女巫。 滕云深捕捉到了女巫的决心。 那就像是小小的石头落进了深深的池子里,它激起的仅仅是丝丝的涟漪。然而,即使是最为细微的动静,也无法逃过滕云深的耳目。女巫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可是,她的每一次心跳,她的每一次患得患失,都留下了纤毫毕现的印迹。 滕云深拽住了从水面上弹起的石头。 他突然明白了万象统一交给他的力量究竟是什么——那是一面以水为质制成的镜子。 滕云深找着了尚未成形的镜面。泛滥的情绪来回晃荡着它,它在有形与无形之间纠缠不清。滕云深松开悬空的石头,砸开了转瞬即逝的镜面。 假如你愿意仔细观察的话,你或许就会发现,镜中的自己具有某些令你感到陌生的东西。它们让你的镜像看起来和你不太一样,有时候,镜子所还原的面貌甚至比你自以为是的那个形象更加真实。 蒸汽法师的决心从四分五裂的镜子里飞了出来。它是镜中的事物,却占据了镜子之外的广阔空间。它急剧膨胀,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形成了万丈波澜。 突如其来的迷失抓住了蒸汽法师。她的心绪时而低落,时而高涨,反反复复。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蒸汽法师失去了所剩无几的冷静,也就失去了驾驭魔法的能力。她如同火箭似的窜向了天空,然后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根高耸入云的石柱。 滕云深转过身去,面向蒸汽法师的同伴。 第两百七十章 第一道防线 “不要轻举妄动,除非你们打算重蹈覆辙。”滕云深发出警告,“你们看到她的下场了吗?” “居然是水镜法师……” 一个女巫从袖子里拔出双刀。她不愿意坐以待毙。滕云深顺势向后倒去。他躺在了自己的倒影之上。镜像世界再次拽住了他。女巫扑了过来。锋利的刀光划开滕云深的脸颊,拨起了冰凉的水花。他翻了个身,随即躲入了镜面之后。 “小心!你不是他的对手!” 女巫对于同伴的劝告置若罔闻。钢铁的光泽在她的血管里飞速流淌,为她披上了坚不可摧的铠甲。她几乎无所畏惧。 滕云深敲碎镜像。 水镜映照出了万万千千的心声。那就像是零零星星的雨滴,给平缓的湖波添上了时隐时现的涟漪。滕云深攥紧了这一股稍纵即逝的颤动,然后把它从狭小的镜子里丢了出去。 钢铁法师的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滕云深从破碎的镜面之下一跃而出,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扣住了她重新变得柔软的脖子。 女巫们的领袖尖叫道:“住手!” 滕云深轻轻抛开茫然的钢铁法师。 “抱歉。之前我们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水镜法师试图控制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有人因此死去了。”女巫们的领袖战战兢兢地解释道,“所以,我们很害怕。我们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滕云深摇了摇头。他拽住脚下的影子,随即潜入了黑暗的时间里。他没兴趣与一群莽撞的女巫纠缠不清。 静寂犹如恼人的蚊虫一样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尝试着抛下纷乱的杂音,却徒劳无功。万象统一同时赋予了他水势法师的魔力与镜像法师的魔力,两种魔力糅合成了属于水镜法师的魔力,在他的身体里兴风作浪,与人们的心声彼此呼应。 滕云深感受到了犹若蝗灾般肆虐的恐惧。这座学校对他来说尚且十分的陌生,但他轻而易举地辨别出了人们的恐惧指向何处。 等级较高的巫师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在了广场上。他们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不过,滕云深瞧得出来,他们不见得比自己更为镇定。与大多数人——那些惊慌失措的新手——一样,他们从未接触过魔灵。他们甚至不曾参加过真正致命的战斗。和平的年代令他们变得软弱。 滕云深看向黑暗之门。 之前穿过那扇大门的时候,与他结伴的尚且有三个人。如今,贝广厦不知去向,苏瑞雯可能面临严厉的惩罚,而假如魔灵闯入校园的话,就连唯一与他保持联系的克饶诩也将陷入危机。 黑暗之门依旧沉默。当然,它只是一块石头与一张幕布的组合体,人们本就不应该期待它会有所反应。可是,此时此刻的气氛是如此的紧张,以至于它的无动于衷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它似乎不只是矗立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也重重地压在了人们的心头上,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滕云深收回视线。 大多数时候,智者会告诉你,要战胜恐惧,你就必须勇敢地面对它。然而,实际上,勇敢与智慧并无太过紧密的联系。某些时候,与恐惧较量只是在折磨自己,削弱自己,不一定是明智之举。 滕云深再次触碰水中之镜。巫师们为了门后的状况而忧心忡忡,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滕云深很快在镜中找着了他们惊慌失措的神态。他也在他们当中找着了自己。滕云深轻轻摇晃这面镜子。他感受到了潮起潮落,也感受到了脆弱、短暂、虚幻的平静。一个人的心情犹若一方小小的湖泊,众人的心情则犹若一望无际的大海。他将风急浪高从湖泊里舀了出来,倒入了大海里去。转瞬之间,湖泊归于风平浪静。他投下的涟漪对于大海来说却微不足道,同样是在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一批伤员被送了进来。负责医疗的巫师们一拥而上,争分夺秒,要从死神手中夺回他们的性命。 他们应该是遇到了尚未完全挣脱束缚的魔灵,才得以幸免于难。否则的话,滕云深很难想象,濒临死亡的他们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卧倒!”有人喊道。一股模模糊糊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向了四面八方。 滕云深急匆匆地吞下了一大口空气。 紧接着,还没等他的肺部开始蠕动,来自末日的风暴就撕裂了他所能感受到的整个世界。 滕云深失去了知觉。 …… 许久许久之后,有人打开台灯。温暖的灯光犹若从花洒里流出的涓涓细流,稀释了笼罩着房间的昏暗。 滕云深缓缓睁开眼睛。 他似乎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长梦。而此时此刻,他终于摆脱了深入骨髓的痛觉,回到了他所熟悉的生活中来。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魔法。 他仍然是不起眼的商店营业员,有着平平常常的烦恼。战争只是纯粹的危言耸听。他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但是,无论如何,那都与刀光剑影无关。人们绝对不会把他与可怕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滕云深在供人长眠的床榻上翻了个身。 然而,他终究还是成为了杀人无算的杀手。摧毁敌人的意志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灵魂里。短暂的软弱没能使他彻底迷失。他拒绝了死神最后的善意,他舍弃了永恒的安宁。他决心继续战斗下去。 滕云深注视着自己残缺不全的手掌。褪色的回忆化作虚无,淡入了漫天飞舞的灰烬。茫茫的苍白覆盖住了倾斜的天空与大地,崭新的绿意却正在他鲜红的掌纹里蔓延,透发出了惹眼的生机。 麦珂赠予的刺青依然保护着他 滕云深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份宝贵的礼物,如今失而复得,着实出乎了他意料之外。但他无暇细想其中的缘由。魔灵军团虎视眈眈。滕云深屏住呼吸,随即将手伸入地缝之下。 第两百七十一章 反击 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里,滕云深都能够听见某种轻得无法形容的声响。一簇一簇的心跳戛然而止。人们不断死去。滕云深从最初的爆炸之中幸存了下来,与他同样顽强的巫师为数不少。然而,爆炸只是血腥剧目的开场,魔灵紧随其后,闯入了猝不及防的校园,展开了残酷的屠杀。他们杀死那些受伤的巫师,如同扯断一扯就断的丝线,不费吹灰之力。 滕云深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再生的刺青蕴含着较之以往更为强大的魔力。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了。此时此刻,他也只是勉勉强强地脱离了濒临死亡的境况罢了。 但这个程度的治疗对于滕云深来说或许已经足够了。 在通向不可知之处的天梯上,滕云深跨过的仅仅是最初的几个台阶。可是,来自异乡的访客提升了他的潜质,令他沾染到了远远超出当下的他所应得的力量。 滕云深保留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伤口。这既是他变得虚弱的原因,也是他准备用来抵抗敌人的手段。 一头魔灵很快注意到了滕云深。他放弃了离他更近的巫师,摇摇晃晃地朝滕云深爬了过来。他瞧上去就像是那种只会出现在历史纪录片里的东西,仿佛是古代的工匠运用他们的巧思妙手,将神圣与原始混合在一起,才将他的形象带入了俗世之中。他趴伏在地,如同镇守王宫的雕像,却又生机勃勃,让人不寒而栗。 他并不在乎黑剑会的战略意图。 虽然幕后的主使者运用某种滕云深所不了解的手法禁锢了魔灵,但这不意味着他们能够完全控制住这些怪物。魔灵是混乱的化身,除了寻求进化契机的强烈渴望以外,他们的行动几乎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一旦将之唤醒,就连他们的主人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藏起来,免受池鱼之殃。 滕云深释放了自己的知觉。视觉、听觉、嗅觉以及味觉,四种知觉交织成了一张滴水不漏的大网,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魔灵的身上。 咔嚓。咔嚓。咔嚓。 魔灵抬头看向雾蒙蒙的天空。 在战斗的过程当中,注意力分散很容易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只不过,驱使着魔灵的仅仅是最为底层的本能而非通常意义上的智慧,与此同时,滕云深也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对手。 天空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 滕云深看得到横七竖八的划痕,听得到淅淅沥沥的轻响,闻得到刺鼻的香气,尝得到发涩的苦味。他当然知道魔灵已经受了伤。巫师们不会坐以待毙。可惜的是,那些伤口太浅了,他无从施下诅咒。 天空的碎片砸中了魔灵的脑袋。 滕云深将一方斑驳的天空想象成了一扇饱经打磨的玻璃窗。它由高处坠落,并早在落地之前就因为装嵌着长年累月的风霜而四分五裂,散作了一场晶莹剔透的大雨。 魔灵任由锋利的雨点打中自己。 如果是尚且为软弱的血肉之躯所限制的巫师,或许会被这场雨砸得头破血流,但他不会,在他看来,这场雨带来的只是微微的凉意。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避开这阵雨,他之前表现得有些迟钝,不过是因为他确信猎物在劫难逃罢了。 他曾经生活在人类当中,他熟悉玻璃这种材质。他知道这场雨对他来说并不危险。因此,他才对敌人行动背后的意图生出了兴趣。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在最大的一块玻璃碎片即将落地之际将它推开。 魔灵的耐心所剩无几。但他才刚刚杀死了数名巫师,由此导致的急剧进化抑制了他的破坏欲,他需要稍作调整。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他按捺住了把眼前的巫师立刻杀死的冲动。 滕云深垂死挣扎的方式与众不同。魔灵的记忆如同打乱的拼图,东一块,西一块,缺乏条理,难以窥见全貌。但他多多少少记得几分钟以内的经历。他清楚人们在最后关头会爆发出多么……壮丽的力量。可是,滕云深所做的似乎是纯粹的无用之功。 当! 最后一块玻璃碎片仍然落到了地上。滕云深只是稍稍推迟了这件事情的发生。而无论碎片落下与否,结果都不会改变。 滕云深想象着一种在迸发之际照亮黑暗的声音。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弹起的碎片。裂纹在他的手中抽枝发芽,如同蠢蠢欲动的春天。 魔灵睁大了眼睛。 滕云深握住了闪电。迟来的片刻留给他足够充足的余裕去激发真名的魔力。他将盛放的裂纹转化为天空的暴怒。滕云深丢开闪电,刺眼的光芒沿着解冻的风霜飞了出去,刺穿了魔灵的心脏。 无论得意忘形的怪物是否掉以轻心,结果都不会改变。一切就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他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根本不可能识破对方的魔法。 滕云深的确与众不同。与那些早早丧命的巫师们不一样,他不仅仅是一个巫师,他还是一个杀手,他知道杀死强敌的方法。 魔灵过去所承受的伤害要远远大于一道闪电所能够造成的伤害。滕云深自然无法就此杀死被巫师们认为是怪物的东西。然而,他所需要的也只是一道伤口罢了。一道真正令魔灵感受到死亡威胁的伤口,就是滕云深得以施法的储备。 他用自己同样被闪电刺穿的那只手握住了魔灵来不及收回的爪子。 砰!砰! 一声快,一声慢,魔灵的心跳声在仓促的停顿之后变作了不成调子的杂音。 然后,滕云深沿着这个声音撕开了怪物胸前被闪电劈开的伤口。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险些被魔灵揉成一团废纸的巫师愣愣地看着滕云深将魔灵击倒在地。比起战斗能力,滕云深展现出来的勇气更让他惊讶。他可以乘机逃跑,但他不打算那么做。滕云深的疯狂感染了他。 啪!魔灵挥动利爪,将滕云深切成了两半。 第两百七十二章 迁徙 即使滕云深有所准备,他还是受到了惊吓。 如同让人又爱又恨的云霄飞车,你很清楚,游乐场不是刑场,久经考验的安全措施万无一失,即使如此,它还是会令你感到害怕。哪怕你一次又一次地乘上云霄飞车,或许也于事无补。理智未必能够战胜所有的恐惧。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人们才对重复的过程乐此不疲。 滕云深沿着魔灵留下的伤痕撕开了自己的身体。 这又与有惊无险的游戏大不相同。很多时候,人们清楚,自己寻求刺激,但终将安然无恙。 而刺穿滕云深的利爪不是虚有其表的道具。魔灵切开滕云深的身体,切开皮肤,切开肌肉,切开血管,切开骨头,如同切开一束沾满露水的青草。这样恐怖的场面似乎只应该出现在廉价的血浆电影里——但它就是在荧幕之外发生了。 滕云深迟疑了。 魔灵打了个滚,然后像人似的站了起来。他原本就是人类的一份子,只不过,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这使得他站立的姿态尤为怪异,让人不寒而栗。 滕云深抛下了半截残缺。血雾弥漫开来,裹住了他悬空的上半身,也裹住了他倒在地上的两条腿。一个人不可能流出如此之多的血,他却依旧活着。此时此刻,每一滴鲜血里都焕发出了强大的生命力,令腾云深保持着某种意义上的完整性。 魔灵张开血盆大口。滕云深看见了他泛着金属光泽的牙齿、舌头与喉管。重重叠叠的声浪由魔灵口中喷薄而出,冲散了迷迷蒙蒙的血雨。 滕云深舍弃了固有的形状,如同坠入沸水之中的墨锭,溶解成了浓郁的涂料。魔灵无坚不摧的利爪再无用武之地。然而,魔灵藏着黄铜法师的声音。那就像一柄刷子,把黏黏糊糊的涂料挂在了死气沉沉的风上。滕云深稀释了自己的身体,将之化整为零,犹如滴水入海,几乎无迹可寻,魔灵却发射了无形之声,逼他现出原形。 幸存的巫师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冲向了魔灵。滕云深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怀疑这个人已经失去了理智。血液渐渐凝固,滕云深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魔灵如同拍倒一张纸板一样拍倒了疯狂的巫师。 事情并没有像滕云深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下去。 自不量力的巫师的确被魔灵拍倒在地,他还以为自己马上就会看见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但是,巫师居然从魔灵的爪子底下消失了……那只是幻影吗? 紧接着,滕云深摆脱了短暂的停滞。 每一时每一刻,异乡异客赋予他的魔力都在节节攀升。如果他找到了自己的血库,他将获取鲜血法师真正的力量,足以彻底压倒魔灵的力量。可是,他也将为此付出代价。把鲜血法师与血库组合在一起的不仅仅是传输力量的渠道。两者之间的关系极为隐秘。建立这种关系是否是一种代价,因人而异。滕云深尚未做好准备。只不过,要杀死眼前的魔灵也无需他竭尽全力。 滕云深重新夺回了主动权。 魔灵站在血泊之中,那是由他流出的血积成的湖泊,每一滴鲜血都带有致命的毒性。 滕云深再次感受那些他刻意保留下来的伤口。大爆炸几乎杀死了他,而他既然活了下来,敌人就会受到同样可怕的报复。 黄铜乐器嗡嗡作响,如同摇摇欲坠的蜂巢。 滕云深捏碎了李姵交给他的瓶子。与此同时,无形的颤动猛然掠过了聚拢起来的血雾,但是,这一次,魔灵的演奏没能留下任何余音。滕云深提高了鲜血的浓度,魔灵无法运用原先的共振频率摧毁他。血雾推动着滕云深,让他的移动轨迹难以捉摸。滕云深避开魔灵的利爪,随即把对于火焰的畏惧泼了出去。 如果将这种情绪注入影子里,就可以得到令事物变得易燃的魔力。但滕云深无暇制作魅影,也并不打算把魔灵变成易燃品。他只将这种情绪灌输到了魔灵的意识里去。 在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之后,残留下来的火焰遍布了整座广场。 魔灵打了个哆嗦。 然而,滕云深同样无意于故布疑阵。一小瓶的恐惧所能够起到的作用不过是杯水车薪。须臾之间,或许就连冷却的灰烬都会让魔灵胆战心惊,但滕云深无法把握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将之重创。吓唬魔灵不是滕云深的目的,杀死魔灵才是他的目的。 恐惧仅仅是……引子。魔灵的灵魂为混乱所主宰,仿佛遭受暴风雨袭击的夜晚。滕云深唯有顺藤摸瓜,才可以从中找到些微清晰的念头。 他给予魔灵恐惧,就为了接近魔灵的软弱。 密集的嗡鸣响了起来。 第三次演奏几近准备就绪,魔灵调整了共振的频率,一旦他克服莫名其妙的恐惧,把无休无止的血雨一网打尽就不在话下。 滕云深相信魔灵是孤独的。魔灵憎恨这个世界。即使是他的同类,也与他不共戴天。对于进化的强烈渴望磨灭了他的人性。魔灵代表着毁灭。他贪图所有,却终究一无所有。 魔灵的孤独犹若灯塔的光芒,落在了遭受暴风雨袭击的夜晚里,时隐时现,若有若无。黑暗吞噬了一座又一座的灯塔,直到滕云深擦亮了其中最高的一座,释放出了强烈的光芒,他才得以见到它们模模糊糊的轮廓。 滕云深将孤独从魔灵的灵魂里抽了出来。然后,他转移战场,将魔灵推入了广漠无垠的寂静世界。 时至今日,地球在茫茫宇宙之中并不特别已经不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它或许独一无二,但每一颗星球自有其独一无二之处。人们将无数巧合之下诞生的生命称作奇迹。可是,并不存在某种经得起推敲的结论阻止同样的奇迹出现在别的星球上,甚至于生命本身,就宇宙这一庞大的概念而言都显得平平无奇。 滕云深把脚下的地球想象成了天上的月球。 第两百七十三章 月夜光 地球是孤独的。 因为它蕴育生命,与众不同,所以它是孤独的。因为它黯淡无光,毫不起眼,所以它是孤独的。 月球自然而然也是孤独的。 从古至今,在孤独的地球上孤独地活着的人们,都将它视作孤独的藏身之处。 而魔灵同样是孤独的。 前所未有的孤独笼罩着魔灵,令他怅然若失。滕云深抽取他的孤独,并非为了将之夺走,而是为了刺激他,让这种情绪占据他浑浑噩噩的内心。 滕云深把孤独的魔灵放逐到了孤独的星球上去。 地球在人们的眼中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理性的一面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地球只不过是围绕着恒星打转的行星罢了,同样的系统在宇宙之中多不胜数。地球平平无奇。可是,它是人们的家乡。家乡这个词汇总是与感性的一面息息相关。“系统”之类生硬的词汇则与之格格不入。 这或许意味着,要把人们熟悉的地球与远方的某一颗灰扑扑的星球联系在一起并不容易。 那样的想象既迷人又危险。 然而,诗人说过,冷漠成就了诗人。滕云深则比诗人更为冷漠。漫无边际的浮想联翩,对于诗人来说是宝贵的才华,对于滕云深来说却是顺手的凶器。 寂静的天体禁锢了魔灵之歌,旋律尚未绽放,就陡然变了调子,如同打翻在地的玻璃杯,四分五裂。乱七八糟的零件从魔灵身上蹦了出来,拼命发出些微嘶哑的噪音,仿佛一组锈迹斑斑的交响乐。 魔灵手舞足蹈地飘向了稀薄的天空。 月面的环境算不上非常恶劣,只是较为特别。真正危险的是魔灵自己的声音。可惜的是,他已经舍弃了宝贵的智慧。他选择了最为错误的方式来驱赶无声之声。魔灵继续激发黄铜法师的法力,试图夺回声带的控制权。 破坏性的颤动随之加剧。 魔灵像拍倒之前那个巫师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拍倒了滕云深。但这无济于事。滕云深留下的空壳子虚有其表,甚至比纸板更薄。他藏在了飘飘洒洒的雨水里。他就是一场雨。 看不见的敌人恶狠狠地扭断了魔灵的脖子。 改变身体的物质状态并非鲜血法师的专长。只不过,介于固态与气态之间的液态最有利于他们发挥鲜血魔法的特性。 巫师流出的血是毒药,而鲜血法师流出的血毒性尤为强烈。 无论是否与科技有关,每一件东西都带着令世俗颇为在意的辐射。魔灵无意识地释放了强大的能量。滕云深吸收了魔灵的能量,并反过来促使魔灵吸收他释放出去的能量。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魔灵与自己捆绑在了同一个频道上——这就是鲜血法师常用的战术。 滕云深的法力逐渐渗透了魔灵的免疫机制。 魔灵厌恶无声的世界。 他如同荒野之中的兽类一般依赖本能而非思考。也就是说,透过浅显的感官去获取信息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寂静令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令他难以忍受。魔灵总是能够很快地适应各种环境。他马上长出了新的声带。 魔灵再次放声歌唱。 这样愚蠢的举动正中滕云深下怀。他加快了魔灵培养替代声带的速度,并因此得以加快自己的鲜血感染魔灵的速度。宏伟的合奏敲碎了魔灵的牙齿。紧接着,滕云深之前刻意保存的伤口就在魔灵身上长了出来。 然后,他将漂泊的土地恢复原状。 故乡的重力把猝不及防的魔灵从半空中拽了下来。他撞上地面,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魔灵听见了他所渴望的声音,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发烫的月光点着了回流的空气,凶猛的风势助长了凶猛的火势,形成高温的气旋,犹若一座将钢铁熔化为流水的炼炉,死死地压住疯狂的魔灵。 被遗忘的巫师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魔灵固然可怕,与之为敌的战士却似乎更为可怕。后者运用真名的魔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这个原本有迹可循的世界。巫师束手束脚,只得放弃铤而走险的打算。 但滕云深并不为月亮与太阳之间诗意的相似性所迷惑。月光是太阳之火的镜像,人们的眼睛则是一面写满谎言的镜子。滕云深熟悉这首诗的结构。他从月光里唤醒了沉睡的太阳之火,将伤痕累累的魔灵投入了汹涌澎湃的火海之中。 巫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两头怪物的战斗。 滕云深拾起自己的影子。 黑暗几乎无所遁形。熊熊大火越过光与影的分界线,吞没了一道又一道烟状的影子。只不过,滕云深依旧能够从刺眼的火光之中分辨出阴影独有的灰度。他轻轻一扯,拽住了两道虚无缥缈的影子。紧接着,他又轻轻一推,把人们对于火焰的畏惧塞到了影子模模糊糊的轮廓里去。奇妙的化合反应随即发生。滕云深将不可触碰的影子与不可触碰的情绪缝在了一起。 两道魅影膨胀开来,仿佛充足了气的气垫船似的,浮出了黑暗之外。 滕云深将其中一道魅影踢向魔灵。砰。魅影爆炸。它发出的轻响微乎其微,在大火里几不可闻,但它造成的影响却显而易见。魅影的碎片如同季节更替时纷纷扬扬的花粉,打在了魔灵身上。轰!热浪腾空而起,射向天际。 陡然蹿升的温度又一次吓着了巫师。火焰之神踩着魔灵,跳起了狂欢节的舞蹈。巫师惊讶地看着犹若岩石雕琢而成的魔灵居然像电影里被子弹射穿的油桶一样烧了起来。他是如此的惊讶,以至于忘记了继续远离战场。 魔灵扑向滕云深。 他的身躯犹若一片丰饶之土,开遍火焰之花。他行将灰飞烟灭。然而,他尚且有着与敌人玉石俱焚的机会。滕云深已经原形毕露,无处可逃。他却是诅咒的化身,哪怕垂死挣扎,依旧势不可挡。 巫师向魔灵抛出重力线。但他清楚,自己只是在白费力气。滕云深必死无疑。 第两百七十四章 血影 魔灵像草草扎成的纸人似的,在火里干脆利落地烧着。乍看之下,他依然像是一块大石头,一块活生生的大石头,一块具有艺术气质的大石头。然而,顽固的石头并不常常被火焰的热情所感染。魔灵却是如此的易于燃烧,以至化作了肆意蔓延的火焰。一眨眼之间,他就将灰飞烟灭。 一眨眼的时间究竟有多么短暂?对于人们来说,顾名思义,一眨眼的时间只够让他们眨眨眼睛。对于魔灵来说,一眨眼的时间却足够致命。 他挟着玉石俱焚的火焰扑向原形毕露的滕云深。 巫师试图干扰魔灵,但没等他抛出的一条又一条弧线拧成一条直线,魔灵就落在了滕云深的身前。巫师抛出的重力线穿过一团灰烬,落向远方。他失败了。 魔灵几乎就是……火焰。其形体难以捉摸,巫师无从把握。 滕云深却不再藏身于迷迷蒙蒙的雨雾之中。熊熊大火不仅仅会将魔灵烧死,也会将他焚毁殆尽。他不得不收起淅淅沥沥落下的鲜血,以免自己被可怕的高温蒸发得一干二净。 魔灵撞上了滕云深。砰。势不可挡的火势居然应声而退,它仿佛有了灵智,对滕云深避之唯恐不及。 之后发生的事情让巫师大惑不解。滕云深并未坠入火海。他踉踉跄跄地倒着走了几步,在距离魔灵不远处的地方停了下来。滕云深苍白的脸孔上见不着一丝血色,魔灵濒死之际的反击似乎把他吓得不轻。但是,无论如何,那也比巫师预想中面目全非的凄惨死状要好得多。魔灵同样停了下来。五彩斑斓的光泽覆盖住了他焦炭似的身躯,挡住了穷追不舍的火焰。他正在经历又一次进化。 不。巫师紧紧盯着滕云深,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战场之上。他在滕云深的气场里找不到恐惧的信号。此时此刻,滕云深应该无心掩饰内在的情绪才对。这就意味着,对方依然胸有成竹。 滕云深穿着忌火之影。 巫师回忆起了之前被他忽略的小小细节,立刻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滕云深制作了两条魅影。他引爆了其中一道魅影,点燃了魔灵,随即披上了余下的一道魅影,挡住了魔灵的攻击。 但这不是全部。区区的皮影戏法,无法匹敌太阳的威严。忌火之影不仅仅是滕云深的盾牌,那也是他给魔灵留下的诱饵。 魔灵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陷阱。或许,毫不犹豫并不适用于浑浑噩噩的魔灵。但他的确非常需要忌火之影所蕴含的魔力。只要穿上忌火之影,他就能够逃离火海。 然后,滕云深把畏惧火焰的情绪从被魔灵“夺走”的魅影里抽了出来。 魔灵迫不及待地吞噬了忌火之影,滕云深却轻而易举地改变了魅影的性质,将之还原成了灰扑扑的阴影。他改变了魔灵的进化方向。无知而又贪婪的魔灵肆无忌惮地吞噬了成片成片的阴影。紧接着,狂热的火光把时隐时现的阴影连同魔灵一起撕得粉碎。 “走!”滕云深喊道。 魂不附体的巫师回过神来。他转身就跑。滕云深杀死了一头魔灵,可不代表形势会因此改变。在刚刚结束的战斗里,滕云深与死亡之间同样只有一眨眼的距离。广场即将沦陷,谁也阻止不了恐怖的魔灵军团。 滕云深将专注移向大地之下。 当然,他对泥土的成分不感兴趣。人们赋予下方许多不同的概念,某些时候,它指向亡者的国土。魔灵之死招来了死亡之门。只要靠近那扇大门,滕云深就能够获取继续战斗的力量。 负隅顽抗是一回事,抓住机会重创敌人则是另一回事。滕云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无法挽回局面。大势倾颓,他无能为力。只不过,在被复数的魔灵盯上之前,他还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不打算为了某个陌生人而牺牲自己。可是,如果他留下来的话,或许会有不只一个陌生人因此得救,而他也未必会因此付出性命。 所以,他决定留下来。 死亡逐渐展现出了它深邃的轮廓。那是一扇虚掩的大门,门后传来的呼唤让滕云深心烦意乱。死亡象征着永久的平静。滕云深并不是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但他和那些通过愤世嫉俗来彰显个性的年轻人不一样,他已经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滕云深靠近死亡之门。 他的状况很糟,比他瞧上去给人的感觉要糟得多。大火烧干了他四分之三的鲜血。他只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可是,只要靠近亡者的国土,他就会很快地恢复过来。置之死地而后生。无名的死灵法师留下的不死之心在他的胸腔里剧烈跳动,将消失在过去的魔力转化为当下的魔力,赋予了他崭新的生机。他苍白的脸孔上渐渐有了一丝一丝的血色。 滕云深却再次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束乌七八黑的烟柱,仿佛烧焦的阴影,但滕云深仍然从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五官。 他遇见了亡者之影。 那既是过去的他,也是未来的他,与此同时,那还是亡者的国土为他准备的容器。亡者之影悄无声息地扑了过来,试图将他拖入历史的深处。 还没到时候…… 滕云深如同游鱼似的在沉甸甸的空气里转了个弯,与亡者之影擦身而过。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滕云深猛然窜了出去。亡者之影追了几步,就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倒在地,化作了无足轻重的碎片。 现今的色泽一一褪去,被往昔特有的色泽取而代之。 照理来说,亡者之影应该比滕云深更为灵活。只不过,滕云深曾经持有古代三王之一打造的死灵之戒,他熟悉两个世界的环境,在边界线上如鱼得水。亡者之影却无法适应这个时代。滕云深将它远远抛在了身后。转瞬之间,失去了参照物的它就分崩离析,再也无法构成任何威胁。 滕云深鼓足勇气,扑向了另一头魔灵。 第两百七十五章 深海 滕云深将自己的重量投向身后的石柱。理所当然,石柱比他更重,他反倒一下子就被石柱的重量推了出去。而这也正是他的目的所在。滕云深借着石柱的重量加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向了魔灵。 但他死去的速度或许会比他赶赴死亡的速度更快。 巫师愣愣地看着滕云深义无反顾的身影。 他本来应该珍惜后者为他争取的宝贵机会,有多远就逃多远,逃得无影无踪,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样的缘故——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再次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或许,连续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已经改变了他。 巫师不清楚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但他逐渐意识到,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改变。 久违的恐惧如同毒蜂的螫针,陡然刺入了魔灵的心头。他早就注意到了滕云深,只不过,对方在他看来并不具有任何的威胁性。他觉得滕云深与那些被他杀死的巫师一样,转眼之间就会坠入亡者的国度。 但滕云深佩戴着收复故乡时得到的战利品。他击败了另一个魔灵,并取走了那个魔灵持有的权柄。现在,他动用了这一伟大的权柄。 风吹走了他的重量,好像重量不再是凭依于物体的属性,而是物体本身。滕云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他似乎又回到了月球。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受到影响的只有他自己。 滕云深摆脱了魔灵的视线。 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在魔灵的脑海里噼啪作响的念头。那是恐惧。魔灵应该害怕。滕云深持有魔灵的权柄,也就意味着,滕云深持有与之对等的力量。 但是,确切来说,真正支配着魔灵的只有不断进化的本能。相形之下,恐惧不过是短暂的迷失,转瞬之间,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至的愤怒就会将之埋葬。 滕云深却能够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瞬间。 真名的碎片如同遥不可及的繁星,即使是晴朗的新月之夜,亦不可见。然而,此时此刻,它们就像黑夜里的流萤似的,落在滕云深的身边,绽放光芒。它们是漫无边际的想象,却又触手可及。 滕云深抓着了一块碎片。 啪。他几乎听见了恐惧仿佛浮上水面的泡沫一样轻轻破碎开来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微小,甚至不可落入笔下。 破碎的泡沫是无害的。滕云深让想象继续蔓延。他打算赋予魔灵的恐惧更为轻盈的性质,使之变得……透明。 魔灵舍弃了理智,而灵敏的恐惧就来自于这被遗忘的一部分。它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仿佛深冬时人们呼出的热气,转瞬即逝。 咔。咔。滕云深听见了被放逐的空气在魔灵的大脑里四处碰壁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在魔灵反应过来之前按住了对方因为狂怒而变形的额头。 晶莹的金属光泽在滕云深的指头上缓缓流淌,此时此刻,他瞧上去如同恐怖电影里的未来杀手一样,呈现出了某种机械风格的质感,令人不寒而栗。 魔灵大吼大叫。他给了滕云深重重一击,打飞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但之前的疏忽已经给他带来了麻烦。滕云深在他的大脑里制造了空气,并以之为标示夺走了他体内的气体。 黯淡无光的滕云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坚不可摧的石柱。他觉得自己在猛烈的撞击当中断成了两截,和那些心灰意冷的尸体区别不大。然后,他直挺挺地掉了下来,如同债台高筑的投机者,不声不响地坠向地面。 透过软银的魔力,滕云深可以把气体从魔灵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即使其深藏于微末之处,对滕云深来说,要将之剥离也不会比拂去落在肩头的枯叶更难。但魔灵不是坐以待毙的靶子。运用金属的魔力意味着滕云深不得不舍弃风的魔力。他变得有迹可循。然后,他的敌人就像拍飞乒乓球一样拍飞了他。 魔灵失了先机,却仍然在他依靠金属的硬度保护自己之前重创了他的血肉之躯。 滕云深撕心裂肺地喘了口气。 痛苦令他沮丧。他突然意识到,魔灵是如此的强壮,恐怖,无可匹敌。他曾经杀死过魔灵,但那或许是因为幸运之神的眷顾。一旦幸运离开,他就必死无疑。而运气之所以是运气,就因为赋予人们运气的诸神高高在上,喜怒无常。 他可以从痛苦的魔爪下逃开。只要躲入金属的躯壳里,任由麻木欺骗伤口,他就能够免受痛苦的折磨,他就能够在平静中迎来死亡,无需为这片刻的永无止境担惊受怕。 但滕云深并不屈服于痛苦。他感受痛苦,以保持清醒。他从痛苦中获取了一种力量,一种超越种种魔力的力量。坚强的意志将令他战斗到最后一刻。 空气紧紧压住了魔灵。那如同无形的巨人之手,充满了力量,魔灵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滕云深夺走了魔灵体内的气体,这让外在的空气形成了无所不在的压力。看起来,魔灵已经陷入了困境。 可你不应该指望超现实的怪物会就此死去。 魔灵衣冠楚楚,却又披着厚厚的毛发,仿佛童话故事里遭受恶毒巫师诅咒的野兽王子,与世俗格格不入,只得避居荒野。然而,滕云深清楚,魔灵千变万化,眼前的样貌不足为凭。魔灵或许很快就会长出数不清的触手与光滑的鱼鳞,以及发达的气囊,然后闯出囚笼。 滕云深将无法呼吸的魔灵打入深不见底的大海。 既然无法阻止魔灵进化,那就加速这个过程。纵然魔灵形形色色,彼此大相径庭,但他们都有同样的天赋。魔灵总是能够迅速地适应周围的环境。而这也是他们的弱点。滕云深之所以能够杀死他们,就因为他擅长利用他们的特性。 寂静的洪流吞没了魔灵。滕云深对他施加了暗示。他在冰冷的黑暗之中脱胎换骨。魔灵褪去毛发,从华丽而笨重的大衣里挣脱了出来。他变成了深海怪物。 第两百七十六章 沙漠 在滕云深迟疑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有人死去。但他只能任由人们死去。真名的魔力无所不能,将之据为己有的滕云深却只不过是软弱的人类罢了。即使他是超凡之人,招来一望无际的大海也使他筋疲力尽。 魔灵甩了甩尾巴。 滕云深在他体内制造了危险的真空。然而,他是连巫师都为之色变的噩梦,自然不会轻易死去。 魔灵换上了一副崭新的躯壳,那有些像血浆电影里的鲨鱼,只是体形小了许多,但滕云深清楚,他是超越自然界可能性的怪物,远远比被人们放进博物馆里的深海猎手更为恐怖。 他开始呼吸。 外部的压力仍然在尝试着把魔灵揉成一团糊里糊涂的泥浆。但他足够强壮,最为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在被水压碾碎之前,他已经进化出了对应的细胞结构。魔灵很快就能够和那些深海的原住民一样,自如地徜徉于寂静的洪流之间。 滕云深的灵魂却在极高极远之处飞行。 某种无法言喻的渴望感染了他。真名的魔力拖拽着滕云深,既让他疲于奔命,又让他感受到了信马由缰的快意。 他似乎再次看见了通向仙境尽头的阶梯。 这一次,滕云深所见的阶梯却再也不是漫长的艰难险阻了。只要他愿意舍弃痛苦,美丽新世界就会对他敞开怀抱。 于是,他切断了真名与自己的联系。 痛苦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正因为觉得痛苦,所以他才活着,活在这个并不事事尽如人意的世界上。 滕云深的灵魂随之跌落。 他清楚这样做有多么的危险。但是,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任由想象肆意驰骋的话,他将永远永远无法回到现实之中。 滕云深释放了被奇风轻轻吹起的海水。可怕的水压一下子压住了他,使得他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 然后,大海就消失了。 它带走了整个短促而又巨细靡遗的梦境,只留下浑浑噩噩的魔灵。 为了适应深海的环境,魔灵改造了自己。如今,这却成了致命的因素。环境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剧烈变化,终于突破了魔灵的进化能力。与之前相反,在外部压力的作用下,魔灵如同特大号泡泡糖似的,急速膨胀开来,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倒数计时即将归零的炸弹。 滕云深逼近魔灵。 他是杀手,一呼一吸都带着凛然的杀气。瞬息之间,杀戮之影就无声无息赶上了他的步伐。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把凝聚出实体的杀戮之影掷向魔灵。砰!两者相撞,晶莹剔透的魅影顿时四分五裂,色彩斑斓的光点洒落满地。 在杀戮之影笼罩之下,事物既会变得更加具有破坏性,也会变得更加的脆弱。 为魔灵提供内部压力的巨型气囊随即爆炸,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将他膨胀至极限的胶质躯壳绞成碎屑,仿佛过于红艳的烟花,恣意绽放在潮水退去之后犹然冷冽的空气里。 到处乱窜的火蛇犹若鞭子似的抽打着来不及躲闪的滕云深。他被火蛇卷上半空,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然后冒着滚滚浓烟坠向了倾斜的地平线。 滕云深看见了一具遮天蔽日的形象。后者正在穿过一个又一个接连崩塌的世界,向他这里走来。他还看见了一道相形之下十分渺小的身影,悬浮于之九重天上,无所畏惧地挡住那具神祇似的形象。 …… “万象统一!”滕云深大叫道。 回答他的却只有无始无终的风声,而且是那种荒漠地带特有的炎热与沙子混合在一起所形成的风声,沸沸扬扬,让人沮丧。滕云深惊讶地发现,周遭的景致已然变得面目全非,他好像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被突如其来的怪风卷到了陌生的土地上。 “谁是万象统一?” 滕云深转过头去,看见了之前被他救下的巫师。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他不需要独自面对眼前的难关。 “忘了吧。”他摇了摇头,“我们这是在哪里?”他握住巫师伸过来的胳膊,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他的恢复状况比预期中的要好。没等对方松手,他就重新找回了平衡。 “我也说不准。”巫师皱起眉头。 “我记得,我记得……”滕云深试图回忆起自己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的原因。 频繁摇晃的视野占据了他的回忆。 “一个怪物闯了进来,”巫师提醒道,“他念起咒语,把我们扔到了这个鬼地方。” 他说着打了个哆嗦。 滕云深理解那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巨大的形象犹如预言之中的末日,栩栩如生,满足所有人们对于毁灭的定义。 然后,他想起来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还看见了万象统一的身影。 巫师继续说道:“那个怪物是在仙境的深处出现的。遭受到攻击的不只是我们。学院位于其余世界的部分也自顾不暇,暂时是指望不上他们了。” “另一个呢?” “他比那个怪物还要可怕。”巫师知道滕云深说的是谁,“他把怪物举起来丢了回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太吓人了。” 滕云深点了点头。 巫师嘀咕道:“两个怪物就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 滕云深打断了他:“我们得找到别的人,然后一起离开。” “瞧。”巫师指了指远方,“那里有些房子。” 滕云深眯起眼睛,将漫无目的的目光聚焦在巫师所指的地方上。他看见了巫师想要他看见的东西。 一座一座简陋的棚屋如同迁徙的蚁群似的,在起起伏伏的沙丘上排成一排。沙子是白色的,而棚屋是黑色的,这令它们显得十分的突兀。 “但我不晓得住在棚屋里的是什么人。” 让人觉得突兀的不仅仅是颜色。滕云深默默地感受着从远方辐射过来的能量。他从中捕捉到了某些让人不安的信号。 他明白巫师为什么有所顾虑。魔灵不会待在棚屋里。但是,他们的敌人可不仅仅是丧失理智的魔灵。邪恶的巫师同样是他们的敌人。 第两百七十七章 无主之地 某种潜在的意识对滕云深发出了警告。 或许将之称为警告有些夸大其词,它并不清晰,只是某种征兆,更像是感冒正式发作前出现的心慌意乱,揭示了将来的变化。 如同雨季里晴朗的某一天,你决定不带伞就出门去,试试自己是否有避开坏天气的好运气。 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自己在需要运气的时候运气欠佳。 滕云深的运气向来很糟。而这一星期绝对是他有史以来最糟的一段日子,甚至极有可能是他这辈子当中最糟的一段日子。 但令人不安的预感无法阻止他。 从远方辐射过来的能量蕴含着危险的信息。可他终究要面对这股能量。野兽同样会害怕流血,但它们不得不主动出击,以换取生存的机会。滕云深也面临是类似的困境。他不可能永远地躲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他必须去接触那些释放出危险信号的神秘人士,以获取离开沙漠的途径。 他看向自己的同伴。 “只有从他们身上着手了。”巫师显然与他有相同的想法,“但是……该死,这里好像是无法无天的无主之地。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滕云深继续扩张自己的知觉。 他认为,自己的修为可能又有所提升了。他差点迷失在了诗意的宫殿之中,从那时候起,他所能感受到的魔力就仿佛即将破蛹而出的蝴蝶似的,挥动着纤弱的翅膀,蠢蠢欲动,让他思潮起伏。 “很不一样。”滕云深回答道,他的回答听起来模棱两可,但一时之间,他只能这么回答。他说不清棚屋里的巫师究竟与自己有哪些不同。只不过……抵触,是的,当他捕捉到对方的气场所携带的某些信息之时,就自然而然地会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我们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巫师来回踱步,这可能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我们必须从长计议。” 滕云深问道:“无主之地是什么意思?” 那个巨大的形象虽然未必会把他们这些法力低微的学生放在眼里,但对方既然出手,想来也不会把他们送到城市广场之类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拦到出租车的地方去。巫师将这片沙漠称作无主之地,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无非是失序的混乱地带罢了。这不足为奇。可是瞧巫师慌慌张张的样子,情况或许没滕云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巫师踢了踢脚下的沙子。“再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了。”他忧心忡忡地抬起头来,望向似乎一成不变的天色,“我也是刚刚才……” 他说着说着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滕云深原本以为他马上就要说出‘无主之地’代表的意义,见他拖泥带水的,心底不由得生出一丝丝的火气。 巫师好像有所察觉似的,把投向天空的目光收了回来,放在滕云深的脸上。 “开始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许久,才感慨道,“你已经受到无主之地的影响了。” 滕云深见他这副故作高深的腔调,火气更旺,“你……说清楚!” 他想着要落下一句狠话。但他向来少与人争执,在商店里工作时,偶尔遇到不讲道理的顾客,也以退让为先。如今的他杀人无算,连那些积年累月追捕邪恶巫师的战士都多有不如,固然与过去和和气气的时候大不相同,但盛气凌人,仍然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虽然怒气冲冲,沉吟片刻,却只落下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来。 话刚出口,滕云深顿时毛骨悚然。 他终于发现了事有蹊跷。他与巫师素不相识,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两人毕竟同属一个阵营,他何至于因为小小的纳闷,就心生芥蒂?且不论两人好歹是同舟共济的关系,哪怕是换了别的人,以他的性子,也不至于为此大动肝火。 巫师不动声色地退开几步。 “你明白了吧?这就是无主之地的可怕之处。”巫师说道,“要是我们不能够尽快离开这里的话……我迟早会死在你的手上。” 滕云深勃然大怒:“别开玩笑了!” 他伸手朝巫师抓去。对方虽然有了提防,却根本没法子招架他的攻击,一下子就被他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脖子。 巫师忙不迭地喊道:“冷静点!” 滕云深慌忙放开巫师。 他分明已经察觉到了事情很不对劲,却仍旧被无名之火所驱使,竟有了杀死同伴的念头,这着实令他害怕。他因此惊醒过来,暂时摆脱了巫师提及的“影响”。 滕云深也顾不上向又惊又怕的巫师道歉了。他收敛心绪,将专注转向自身。他虽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学,但也不是对控制情绪的魔法一无所知。滕云深很快就找到了不知道何时落入心底的“火种”,然后把上涌的火气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你也太容易中招了。”劫后余生的巫师抱怨道,“你不是老练的杀手吗?” 滕云深叹了口气。 他稍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把自己只是初窥门径的事实说出来,以免同伴失了信心。 这倒不是滕云深心高气傲,自以为神通广大。他得到了星辰之子收集的魔力,在同等境界下,确实胜过一般的巫师许多许多。在苏瑞雯看来,就算是强大的秘密结社如误时之龙,其中的精锐也不是他的对手,否则的话,苏瑞雯就不会充满信心地为他立下赌约了。 当然,错误估计同伴的实力,很可能导致行动失败。如果之后的行动确实要求滕云深拥有作为老练的杀手所应该拥有的丰富经验,他只好据实以告。 “我看过几篇文章——就是喜欢用耸人听闻的标题来吸引眼球的那种——有一阵子,关于无主之地的传闻甚嚣尘上。”巫师解释道,“人们之所以将之称为无主之地,就因为它总是会很快陷入混乱。起初,误入其中的人们只是把它当成遗落的仙境,但他们不久就会发现,这些地方是魔鬼设下的陷阱。” 滕云深恍然大悟:“人们会自相残杀?” 巫师点了点头。 第两百七十八章 棚屋 滕云深转念一想,又说道:“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这里的秘密,有了提防,刻意克制杀人的念头,也不是件难事。” 巫师苦笑道:“如果那么容易就让我们逃出生天,魔鬼的手段可就不足为奇了,岂不是愧对他们的名头?” 滕云深闻言默然不语。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所谓的恶魔同样是邪恶的巫师,却又比他接触过的黑剑会恶棍之流可怕得多。他们来自恶魔之国,是所谓战争世界的居民,天性邪恶。魔鬼则是恶魔的首领,法力无边,难以想象,连三王之城这样由历代伟大巫师经营起来的强盛基业,都不过是魔鬼的阴谋诡计罢了,被称作魔鬼的恶魔君主有多么的深不可测,由此可见一斑。 哪怕见识浅薄,因为之前的经历,滕云深也是知道魔鬼的厉害的。巫师了解的毕竟只是道听途说,他则从当事人口中得知了三王之城覆灭背后的惊人秘密,对于魔鬼的本事,他的体会更深。 相比之下,那个巨大的形象所展现的力量甚至有些稀松平常,他在几个照面之间就败给了万象统一,而当年设计三王之国的魔鬼与破坏之神谁强谁弱,尚且是未知之数。 巫师继续说道:“秘社联盟注意到探索未知仙境的队伍屡屡失踪以后,开始进行针对性的搜索,他们沿着蛛丝马迹,找着了无主之地,却发现陷落其中的一整支队伍往往只剩下一个幸存者,还变成了见人就杀的疯子。”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猜测失陷在无主之地的考察队大概是伤亡惨重,否则巫师也不会如此的悲观,但知道考察队几近全军覆没,滕云深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凭我们两个人,要逃出此地,恐怕难如登天。”巫师唉声叹息,“虽然说我们暂时安全了,但这个地方凶险异常,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难以预料。” “不到最后,总有转机,”滕云深耐着性子劝解道,“即使到了最后,我们也应该奋力一搏。” 巫师摇了摇头:“你太天真了。你除掉两头魔灵,确实了不起,可那些考察队由精英组成,各个都是二级巫师,不也死无葬身之地了吗?” 滕云深见巫师没精打采的,无名火起,居然再次生出了杀死对方的念头。幸运的是,他提高了警惕,明白这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声不响地就把杀人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深刻认识到,巫师所言非虚。笼罩着无主之地的邪气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黑暗悄然滋长,让人防不胜防。 滕云深定了定神,很快收拾起了乱糟糟的心情。 论及超自然界之中的种种秘密,他知之甚少,远远不如修炼多年的巫师,但他渡过大风大浪,心志坚定,又远远强于向来安逸的巫师。 “魔鬼已被万象统一打败。”他说道,“或许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巫师苦苦思索,也没注意到对方提起了万象统一这个陌生的名号。 “我讲的都是久远之前的陈年旧事了。也是我平时喜欢搜集这些奇闻异事,才有所了解。”他说道,“那个大家伙应该是黑剑会的巫师,而不是真正的魔鬼。他掌握了把我们关入无主之地的咒语,却未必掌握了把我们带离无主之地的咒语。就像邮差送信,把信丢进邮箱,和把信从邮箱里取出来,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由此可知,他能够把我们关入无主之地,并不代表他能够把我们带离无主之地。换句话说,学院抓住了他,未必就能够顺藤摸瓜,找到救出我们的方法。而他若当真是传说中的魔鬼,学院更是奈何不了他。” 滕云深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又起了疑心:“你好像没怎么被这里的邪气影响。” 巫师哼了一声:“我和你不同,你要杀我,轻而易举,我清楚你的厉害,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你是不要命的江湖草莽,我可没那么冒失。” 他明知道此时此刻最好不要触怒滕云深,语气里却还是流露出憎恨之意,肆意弥漫的邪气同样感染了他。滕云深不问还好,一问就刺激到了他小心翼翼埋藏起来的黑暗。 巫师又说道:“棚屋里有人。” 滕云深点了点头。 若是在以往,滕云深根本不可能发现隐匿在数公里之外的事物。然而,无主之地蕴含的魔力迅速地改变了他,令他变得嗜杀,也令他变得显眼。这就是无主之地的险恶之处。它让囚徒们像黑夜里不合时宜的电灯泡一样闪闪发光,他们无法忽视同伴,有意无意,总能找到对方,邪念则与日俱增,他们终究无法逃离互相残杀的命运。 理所当然,棚屋里的巫师也发现了他们,而且可能早在数分钟之前,对方就已经发现了他们,却迟迟不曾采取行动。 “三个人,或者,两个人。”滕云深不太确定。“他们的修为与我们差不多。要是他们有不好的意图,我们应该有逃走的机会。” 滕云深采用了十分保守的说法,实际上,在他看来,两三个与他同等级别的敌人委实不足为虑—— 意识到自己又着了魔鬼的道,滕云深脸色一沉。 如果对方主动发起攻击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在滕云深的心里作祟。它试图告诉滕云深,那些即将被他杀死的巫师不堪一击,并且死有余辜。它试图将滕云深引入黑暗之中。 巫师的脸色也有了变化。原来他只知道滕云深擅长战斗,却不知道滕云深的感知如此的敏锐。同样受到无主之地的增幅,他却对屋中的人数一无所知。假如滕云深被憎恨所主宰,他就在劫难逃。 “我们在观察他们,他们也在观察我们。”滕云深分析道,“或许,他们严阵以待,打算伏击我们,或许,他们之所以故布疑阵,是因为害怕我们。” “他们可能还没下定决心。” “也有一种可能,”滕云深提醒道,“这种可能性不低,那就是,他们已经找到了和平共处的方法。” 第两百七十九章 不速之客 有时候,冷漠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人们不太愿意承认这种方式的合理性。他们认为,逃避只是在让伤害加剧,并非治本之法。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以最为正确的方式去面对苦难的权利。 当滕云深知道自己杀死了无辜之人的时候,他依靠冷漠来止血,将伤口冻结。战斗一场接着一场,死亡如影随形,不容他卸下包袱,接受软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际,牺牲在所难免,他别无选择,身不由己。无辜之人固然是无辜的,但是,手下留情的话,他就会被对方杀死,也就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所以,他必须那么做,他必须结束一条善良的生命……他受够了。 滕云深再次望向远方的棚屋。 将里面的人杀死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总得有人死于非命,既然他们早晚要杀人或者被杀,为什么不让他来了断一切呢?他有这样的资格。他救了成百上千的人,为此饱受折磨,应该得到弥补。 “……” 滕云深蓦然一惊,随即恢复了神智。恍恍惚惚之际,却是苏瑞雯的声音唤醒了他。滕云深似乎又回到了那条通往安全屋的楼道里,听着女孩娓娓道来,倾述心事,其中的哀伤与坚强,深深触动了他。愿意为了坚持自己的品行而忍受痛苦,这就是滕云深与苏瑞雯产生共鸣的原因。 “我们走吧。”他说道,“既然对方人数不多,我们也不必瞻前顾后了。” 滕云深突然开口,把旁边战战兢兢的巫师吓了一跳。 原本他见滕云深的神色几度变幻,正处在内心交战的关头,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但他又担心逃跑的举动会引发滕云深的杀性,反而更为不妙,所以左右为难。 至于乘机偷袭的念头,更是微乎其微,滕云深杀死魔灵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素来不曾参与生死搏杀,还没动手就打起了退堂鼓,不知不觉间就错过了机会。 “幸好我胆子小。”巫师苦笑了一下。他越想越是觉得,要杀死滕云深,他竟然没有半分把握,不由得即是庆幸又是害怕,心中五味杂陈。 滕云深提议道:“你也可以留在这里,等有了消息再做打算。” 巫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沙漠。单调的颜色涂满了整个世界,既令人觉得天高地迥,又令人觉得自己满身斑驳,无处可去。 他只犹豫了片刻,就做出了决定:“我和你一起去。” 要是滕云深落在了对方手里,他只好逃之夭夭,不离开无主之地,恐怕或迟或早,还是难逃一死。如果他们共同行动,彼此照应,就不至于被敌人各个击破。 滕云深很快弄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杀人甚多,与人配合的机会却不过寥寥几次而已,他光想着独力承担冲锋陷阵的危险,却忽略了分则力弱、合则力强的道理。 他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闯过这个难关。我是滕云深,你是?” 巫师回答道:“赵赫。” 互通姓名,这是士兵上阵之前的惯例。战场之中风云诡谲,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纵然你本领高强,万分小心,时候到了,也是一命呜呼的下场。假使真的不幸发生了憾事,道出了姓名,或许战友还能代为传达消息…… 想到这点,赵赫的心头又添了几分沉重。 近年来黑剑会以及邪恶势力蠢蠢欲动,渐渐彰显了他们卷土重来的意图,但他还以为自己一贯闲云野鹤,局势再怎么动荡,也与他无关。谁知转眼之间,就落入了前途未卜的田地,这样的打击着实令他心如死灰。 滕云深又问道:“你掌握了哪几种魔法?” 他与赵赫不同。所谓百炼成钢,在经历了大大小小的那么多事情以后,他早就对磨难习以为常了。 “我是绿色法师。” 赵赫打起精神,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凝固的颜料。 在滕云深惊讶的目光下,他将绿色的能量从颜料里彻彻底底地剥离出来,把颜料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纯粹的色彩,一部分是奇异的原始物质,紧接着,他又将两者重新组合在一起,得到了一团绿色的可塑性物质。 他手法娴熟,表现出了修为有成的精湛技艺,虽然他不擅长战斗,但对于绿色能量的运用,却远远超出了滕云深所能理解的范畴。 赵赫如同拥有一双妙手的泥人匠似的,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灵感赋予等待塑造的物体,几秒钟之后,一张像模像样的长弓落入了他的手中。 在迷宫里对付神秘魔灵的时候,滕云深也使用了绿色的能量来制造武器,与这张弓相比,他的作品委实相形见绌,仿佛孩童的玩具一样简陋。 滕云深说道:“我打头阵,你为我掠阵,见机行事。” 赵赫不是一个神射手,但他手持强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是可观的助力…… 他会瞄准我吗? 死灰复燃的邪念再次侵袭滕云深的心志。他沉着脸转过身去,没等赵赫回应,就钻入阴影之下。 滕云深沿着黑暗的时间扑向远方的棚屋。一段路途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他全速前进,将顾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白茫茫的沙漠上,突兀的黑点逐渐放大,转眼之间,就跳到了他的眼前。 “你们终于来了。”屋里的人说道,“我们等了好久好久了。”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推开虚掩的大门。 他之前的判断是对的,屋里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等待滕云深的到来。除此以外,四周空荡荡的,空无一物,好像这座棚屋就是专门为了接待他而搭盖起来的。 滕云深跨过门槛,走进屋顶之下。 “你们……” 男子微微一笑,“稍安勿躁。”他说道。 紧接着,一簇光芒在滕云深的心脏处绽放开来。 赵赫扯开弓弦。 第两百八十章 转瞬之间 热气腾腾的鲜血迫不及待地染红了冰冷的刀刃。 滕云深最初的判断是对的。在屋里等着他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端坐不动的两个人负责吸引他的注意力,发起突然袭击的任务则交给了第三个人。 他们选择的时机并非滕云深刚刚踏入屋里的一刻——那是滕云深最为警觉的一刻——他们抓住的是滕云深自以为锁定了两人的一举一动,稍稍松懈下来的这一刻。 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滕云深的话,这一下子,他们大概已经得手了。 在刀锋逼近的瞬间,滕云深猛地吸气,将钢铁的力量提至胸口,志在必得的刀锋刚刚刺入身体,就戛然而止,发出急促的脆响。 赵赫屏住呼吸。 滕云深挥出泛着淡淡金属光泽的拳头。现出原形的镜像法师侧过身去,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这简洁有力的一拳。 对方的修为高于滕云深,却低于赵赫。但是,滕云深并不指望赵赫能够帮上忙。对方是杀人如麻的杀手,杀死赵赫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如同滕云深也将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对方一样。 赵赫不敢放开弓弦。 无论是滕云深还是神出鬼没的镜像法师,都不是静止的靶子,稍有偏差,这一箭就会射中滕云深。纵然他练成了百发百中的本领,不曾在枪林弹雨之下经受磨砺,终究派不上用场。 空气,以及依附着空气的沙子,好像纱帐似的晃了一晃,紧接着,来无影去无踪的镜像法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滕云深已经捕获到了对方的气场,不会再次被眼前的假象所欺骗。 男性巫师站起身来。 迅猛的热浪以他为中心奔向四面八方。他是火势法师,沙漠的高温环境对他而言极为有利,转瞬之间,棚屋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滕云深表现出了过人的身手,比他预测的更加难以对付。只不过,他们有三个人,而且每个人都比滕云深的修为更高,再加上非比寻常的默契,滕云深注定插翅难逃。 火势法师处变不惊,念头一动,就乘着十万火急的声势扑向困兽犹斗的猎物。 滕云深却正在回忆镜像法师的形象……那是一道干脆利落的身影,宛若从剑鞘当中缓缓露出的光芒,明亮而又令人不安。 但这一凶器尚且欠缺淬炼。 凶猛的火焰扑在了滕云深的身上。他感受到了火势法师的意志。然后,他推开了这股意志,将之推向意图退避的镜像法师。 疼痛刺破了女孩的骨头。它们一根一根地从她的身体里长了出来。镜像坍塌。女孩摔倒在低陷的浅坑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叫。 能够改变自然界事物的性质,是巫师们的天赋。但这当中存在着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他们的想象力必须足够强大。否则的话,他们将被俗世的规律所束缚,失去无所不能的法力。 滕云深巧妙地利用了火势法师肆意燃烧的愿望。两个人的意志联合在了一起,形成了更为清晰的笔触,轻而易举地涂掉了现实与想象两个世界之间的界线。浩浩荡荡的法力推动着滕云深的想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过火海。这股力量触发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它像是美术片里帮助人们盖房子的精灵一样,留下了一叠又一叠堆得整整齐齐的砖头。滕云深将这些发烫的砖头砌成了四堵高墙。一座窑炉随之拔地而起,挤占了棚屋在现实里的位置,取而代之。 然后,滕云深将尚待淬炼之剑的意象赋予了镜像法师。 他正在熔化。火势法师的法力等级达到了第六阶的水平,位于第四阶水平的他与之相去甚远,张牙舞爪的火势越演越烈,即使他持有钢铁的魔力,也坚持不了太久。 但他的敌人会先一步走上死路。 生涩的光芒在镜像法师的皮肤底下闪动。 滕云深顺着熔化的趋势切换了自己的魔力属性。他摇身一变,先是变化为潺潺流水,又在吸收了急剧升腾的热浪之后,变化为云山雾罩。 另一个女孩召唤出了生着六条手臂的超形,赵赫放开弓弦,无坚不摧的一箭钉在了超形的额头上。 滕云深绕过猝不及防的火势法师,扑向了来不及成器的镜像法师。 刺啦。浓烟滚滚,窜出女孩僵硬的身体。滕云深完成了淬炼的步骤。女孩犹如坏掉的时钟似的,徒劳地摆动几下指针,终究难以为续,骤然安静了下来。 “哇!”悲痛欲绝的火势法师大声哀嚎。他们三个人一年以来朝夕相处,日日夜夜不曾分离,虽然邪念作祟,也有互相厌恶的时候,更多的却是至死不渝的深厚感情,方能够走到今天。他们本以为杀了眼前的两人,就可以多坚持一些日子,甚至逃出生天。没想到,兔起鹘落之间,形势急转直下,他稍有疏忽,就让滕云深抓住机会,除去了镜像法师! 滕云深发现对方的悲痛情真意切,并非虚情假意,心中也有了些许的触动。 但他清楚,火势法师必定与自己势不两立。滕云深心下恻然,出手却毫不留情。他握紧焊锡硬币,一拳打碎了火势法师的脸颊。 生着六条手臂的超形避开了赵赫的第二箭。 火势法师清醒了过来。他开始反击。他的形体就是这场吞噬一切的大火,滕云深之前的攻击几乎不起作用。 但是,在他失去冷静的瞬间,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他们的确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人,然而,他们也只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杀死了落单的同伴罢了。 如今,这个默契的组合不复存在,滕云深是真正的杀手,也与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受害者截然不同。 火势法师被滕云深按在了窑炉的内壁上。透过焊锡的魔力,滕云深把他与滚烫的砖头焊在了一起。火势法师的形体不再无迹可寻。他成为了窑炉的一部分。然后,滕云深撞向墙壁,把它连同火势法师一起撞得四分五裂。 第两百八十一章 快剑 火焰的精灵在火势法师四分五裂的身体上翩翩起舞。这个舞台瞧起来有着童话故事一般的滑稽风格,十分合乎它们的心意。火焰的精灵跳起了热情的舞蹈,火烧得越旺,它们越是情绪高涨,乐此不疲。 火势法师仍然活着。他被滕云深嵌进了砖头里,成为了这座窑炉的一部分,并随着猛烈的碰撞而支离破碎。但他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的生命形式超越了物质与能量两者的存在形式,即使粉身碎骨,他依旧保留了可观的生命力。 突如其来的晕眩摇晃着滕云深。 他认为,在自己杀死对方的过程当中,并不会出现太多的波折。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的推论与结果相符。无论对方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他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轻轻松松地杀死三个修为比他更为深厚的巫师。 邪气令滕云深变得狂妄自大,让他忽视了修为上的不足所造成的影响。 几次变化,承受高温轰击,对滕云深来说,是相当沉重的负担。他的魔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火势法师正在尝试挣脱砖头的禁锢。在运用焊锡魔力之时,滕云深选择的要素是温度。火势法师必须等待砖头冷却,才能够与之分开。如果他降低自己的体温,不再燃烧,他将重新取得血肉之躯,并彻彻底底的死无全尸。 挥舞着六条胳膊的超形朝滕云深冲了过来。 滕云深收敛心神,强忍不适,随手握住许久不曾展现锋芒的魔剑,不闪不避,不偏不倚,一剑刺向超形的胸口。 照理来说,以攻为守,绝非对抗超形之际应该采取的战术。超形是巫师未来的躯壳,身外化身,即使受损,也影响不了巫师本身。 然而,数日之后,滕云深进步神速,别有超脱,纵然身心俱疲,却在一念之间,就进入了以前难以捉摸的风眼当中。湍急的时间骤然趋于平缓。风眼之外,所有事物,尽数落入滕云深眼里,不差分毫。 无论是法力还是剑术,他都已经超越了魔剑原本的主人。 紧接着,滕云深丢开魔剑,并在与此同时迅速后退。铮!魔剑竟绽放出无数的裂痕,绞碎了超形的胸膛。若是换成另一柄剑,这下子至多将目标刺穿,但魔剑来历不凡,经滕云深杀心催发,威能极为强劲,一剑就将不惧伤痛的超形劈倒。 火势法师尝试摧毁滕云深赋予这座棚屋的意象。但他六神无主,一时之间却没能识破窑炉的喻意。滕云深的想象更为深邃。火势法师只着眼于温度,滕云深却将他们的经历一同嵌入了诗里,恐惧、绝望、愤怒、憎恨、悲伤……他们所承受的漫长折磨被转化为窑炉所代表的意义,锤炼,而学会了杀人的镜像法师就是炉中之剑。火势法师解不开此中的联系,再怎么尝试,也是事倍功半。 滕云深伸手抓向魔剑。咔嚓。他的手掌立刻被急速旋转的魔剑绞成碎片。魔剑犹若狂欢节上余怒未消的舞者,尽情释放它可怕的活力。然而滕云深伸出的是阴影之手,并未被魔剑伤及根本。他伸手再抓,终于将这桀骜不驯的凶器握在手里。 火势法师从砖头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滕云深后退一步,背后的阴影无风自动,飘落在他的肩头。滕云深披上杀戮之影,随即一剑砍向坚不可摧的镜像法师。双剑交错,迸溅出了刺眼的火花。紧接着,他释放了施加给对方的意象。镜像法师恢复原状,她活了过来,再次拥有了柔软的血肉之躯。滕云深重施故伎,放开魔剑,狂怒的暴风立刻把措手不及的镜像法师卷了进去,掀起一片血色雾霭。 经受了淬炼的这具躯壳,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但也是杀气腾腾的器物,彻底缺失了天然的活性。滕云深刻意保留了镜像法师的一线生机,让她在人剑合一的形体里苟延残喘,就为了得到魅影的增益。他在身披杀戮之影的情况下杀死了镜像法师,杀戮之影的魔力立刻开始对他进行回馈。滕云深一脚踢向悄然逼近的第三个巫师,步伐更轻,力道更重,后者不敢直撄其锋,慌忙逃入了阴影之下。 火势法师张牙舞爪地扑向滕云深。 窑炉之内,叮叮当当的锻打之声响个不停,仿佛有成百上千的酒杯在此时此刻相碰。飞向高处的音符碰着了封得严严实实的炉顶,无处可去,徘徊在他们头顶上方,犹若一场鬼怪的筵席。 装满美酒的杯子直坠而下,化作醉人之雨,浇灭了火势法师的气势,浇得他手脚冰凉,魂不附体。滕云深甩开身后宛若发辫一般垂落在地的阴影之手,捞起魔剑,触须状的阴影紧紧缠绕着剑柄,如臂指使,一剑斩下了火势法师的头颅。 “魔鬼!”皮影法师尖叫道。她虽然想要与滕云深同归于尽,为同伴报仇,身体却不听使唤,只顾着瑟瑟发抖。滕云深望向皮影法师。他面沉似水,似乎对血腥的杀戮无动于衷。皮影法师再不犹豫,回身游入阴影深处。 滕云深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对方不由分说地发起攻击,才导致他为了自保连杀两人,既然最后一人已经丧失了战斗的勇气,滕云深也就无意追赶,任由她离去了。 皮影法师逃得很快。几分钟之后,她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滕云深所能够感知的范围当中。 赵赫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放过她了。” “她是皮影法师,修为又比我高深,她无心恋战的话,我们很难追上她。”滕云深解释道,“况且……算了吧。” 他看了看四周。镜像法师面目全非,火势法师身首异处,两人的下场都极为凄惨。他们或许与黑剑会的巫师不同,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被无主之地的邪气所影响,才动了杀心。想到这里,他顿时意兴索然,没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第两百八十二章 钻石 滕云深解下了杀戮的影子,把它丢到了地上,魅影发出了一阵闪烁的声音,随即飞快地溶入了滕云深脚下黯淡无光的阴影之中。 赵赫提醒道:“你放了她,她可不会感念你的宽宏大量,你这是在给自己留下危险的隐患。” “嗯。” “既然你明白其中的道理,为什么还要纵虎归山?” 滕云深回答道:“他们存心置我于死地,不分青红皂白,我要杀他们,的确有正当的理由。但他们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是由于受到邪气影响的缘故。你我都见识过这股邪恶意志的厉害,数日之后,我们说不定也是一样的下场。同为沦落之人,或多或少,我们应该能够体谅他们身不由己的处境才对。” 赵赫的面色变了又变。“你说得倒是好听,下手杀人的时候,却看不见你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沉声道,“你是一个残忍的杀手。这里是无主之地,你又何必掩饰自己的本性,去扮演与真实的你大相径庭的角色?将来要是为此遭殃,你可不要后悔。” “你已经知道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了,还担心这些干什么?凭她的本事,翻不起风浪。下一次,如果她决意自寻死路,就没有今天的运气了。”滕云深不为所动,“要说防患于未然,你同样是个祸根,我今天杀了她,后天说不定就会杀了你。不必多言。” 赵赫意识到自己又在无意识之间触怒了对方,慌忙闭上了欲言又止的嘴。 “魔鬼试图让我相信,除掉这些敌人是正确的做法。我决心抗拒这种观念。”滕云深继续说道,“结果并不尽如人意,我杀死了两个人,但是,我放走了最后一个人,这三分之一,就是我战胜无主之地的第一步。” 他将搁浅在血泊里的匕首捡了起来。“搜集物资,然后,我们……”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能够心平气和地杀人,并不代表平静下来的他能够在当前的局面中理清头绪。 据赵赫所言,陷落在无主之地的考察队,直到秘密结社联盟组织人手,进行援救,幸存者才得以脱困。 此前他们所有的挣扎,尽是无用之功,白费力气。滕云深虽然自负拥有过人的本领,也不认为参加考察队的精锐会比自己稍差。情况恰恰相反,与那些考察队队员相比,与那些真正的巫师相比,他仅仅是初学乍练的学徒罢了。 在秘密结社联盟方面腾出手来之前,为了脱困,他和赵赫可以做的或许只有听天由命,换句话说,也就是坐以待毙。 而他们之所以会流落无主之地,则是因为学校受到了袭击。这和时常见诸于报纸上的那些发生在冲突地区的流血事件可不一样。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巫师们居然让黑剑会的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恐怕意味着,事情起了超乎想象的变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滕云深叹了口气:“我完全感受不到别人发出的信号了。” 凭借自己的力量逃离无主之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希望渺茫,但他并不愿意将命运交托给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援军。况且,无主之地的诅咒最终只允许一个人活下来,那不是他所期待的结果。 他问道:“当时大概有多少人掉进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我不清楚,一百个?两百个?”赵赫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总而言之,不是小数目。” 滕云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假使把我们打入无主之地的巫师不是过去创造无主之地的魔鬼,”他缓缓说道,“这一次,我们面临的困难大概与以往有所不同。” 赵赫眼睛一亮:“是呀。” “走吧。”滕云深抓住散落满地的硬币,“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里?” 赵赫透过明晃晃的破洞,望向屋外苍茫的风景。纯色的沙子弥天盖地,沿着他的视线涌向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除了空空如也的棚屋以外,再无人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天大地大,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滕云深沉吟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只有……改变,我们必须采取更为积极主动的做法。既然皮影法师去往了西边,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往东边去。” 赵赫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滕云深的打算。 皮影法师虽然逃得飞快,却不像是慌不择路的样子,她似乎认定西边较为安全,由此可知,去往西方的路线上,不确定的因素最少。而滕云深的目的,则是尽可能多的去接触其余的囚徒,自然要选择相反的方向。 这样的推断并不严谨,在此前提下展开行动,与没头没脑地碰运气也没什么区别,但比起原地等待,或者随意选择别的方向,确实多了一点可行性。 滕云深打开火势法师的口袋,发现里面装着两颗钻石。在俗世之中,它们代表着可观的财富,对巫师们来说,它们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魔法之源。 “这是钻石法师的储备?” 在滕云深的记忆里,这还是他第一次拿到钻石之类的东西。他觉得它们看起来像钻石,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是钻石,他对宝石的了解几乎等于零。 赵赫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没错,”他和滕云深不一样,他是老练的巫师,即使并非钻石法师,他也能马上做出准确的判断,“而且成色不错。” 滕云深仔仔细细地打量钻石的纹理,试图破解其中的秘密。 在黑剑会大举进攻他的故乡之时,他见识过钻石法师的手段,那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乔思明告知了他钻石魔法的秘密。利用钻石的能量运行的魔法同样需要巫师提供某种属性作为要素。试图杀死他的钻石法师选择的要素是……海拔?钻石发出的光芒令他无法顺顺当当地从地上爬起来。 滕云深开始抽取钻石里的能量。 第两百八十三章 祸端 钻石的光芒在巫师的手中翻滚,如同热气腾腾的温泉,吐出美丽而又易碎的泡沫,刺痛了灰头土脸的两人。 滕云深感受到了钻石的魔力。经过乔思明的提点之后,要理解这股力量的特质并不困难。他触碰这股力量,将之摄入自己的气场当中。滕云深的身体随即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笼罩着他的沉重色调逐渐淡去,变得透明。他的轮廓却变得更加硬朗、清晰、深刻,如同经受了一番细致地打磨。 炎热与沙子从滕云深崭新的躯壳上滚落下来。钻石的光芒无比耀眼,与这个蒙昧的红尘格格不入。万事万物似乎正在向四面八方退开,把唯一的焦点留给了这颗钻石。它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核心。 赵赫惊讶地看着滕云深。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钻石法师,但滕云深与他们都不一样。最初,每个巫师能够自如运用的魔法极为有限。施展魔法需要对应的魔力。将自己天生的魔力转化为自己需要的法力,就是巫师们修炼的目的。赵赫看得出来,这是滕云深第一次运用钻石的魔力,但他所表现出来的潜质却并不逊色于那些基础扎实的钻石法师。 这样的现象几乎不可能发生。 滕云深又不是刚刚涉猎巫术的神秘学爱好者,他是杀人无算的战斗法师,他不可能还保留着如此丰富的可塑性,他分明已经适应了……赵赫想起来了。他从未看透滕云深的底细。滕云深展现了多种多样的技艺,早就已经超出了常识的范畴。 但他仍然不明白,接触钻石的魔力之时,滕云深为什么表现得如此的生疏。每一个合格的巫师——无论他们是否具有相应的潜质,无论他们是否能够自如地运用它——都不应该对它感到陌生。 钻石的魔力令滕云深着迷。 他似乎得到了一只匣子,一只空空如也却又装满了惊喜的匣子。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意愿。想拿礼物,就得许愿。在释放匣子里的光芒之前,在照亮整个沉郁的夜晚之前,他必须先把会发光的东西放进匣子里去。 滕云深逐渐理解了钻石魔法的特质。 由钻石雕琢而成的躯壳是光芒的容器,而其中的光芒则来自于原本的血肉之躯所具有的亮度,透过钻石熠熠生辉的质地,大放光芒。 试图压制滕云深的钻石法师选择了海拔作为施行钻石魔法的要素。那好像是一种经典战术。乔思明马上就猜到了对方的把戏。周围的物体将因此受到指向地心的作用力,直至它们沉入到相应的高度以下为止。 假如当时滕云深所在的位置海拔为一里,低于对方,则钻石魔力的反射作用将把他压向海拔零点八里处。反之,若当时滕云深所在的位置高于对方,则钻石魔力的折射作用将把后者推向海拔一点四里处。 而钻石法师抓住了机会,在滕云深倒地之时施行魔法,让他无法尽快地起身展开反击…… 滕云深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赵赫。 赵赫在观察滕云深,滕云深同样也在观察赵赫。 邪恶的意志对滕云深产生了诸多的影响,他变得更为邪恶,也变得更为多疑。归根结底,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去相信别人了。他必须提防自己的同伴。这迫使他学会了,如何看穿人们隐藏在表情之下的真实面目的方法。 赵赫并不像他瞧上去的那样害怕。他在大爆炸之中受了重伤,却仍然试图帮助滕云深对抗魔灵。他不是一个战士,却拥有战士的勇气。或许,他只是在欺骗自己,让恐惧镇住无孔不入的邪气。 滕云深收起钻石。 他虽然体质特殊,但要在转瞬之间掌握钻石魔法,仍旧是千难万难。星辰之子交给他的第一个礼物令他能够运用种种的魔法,却也限制了他与种种魔力的亲和性。在修为相等的情况下,他转化魔力的效率只有亲和者的六成。 可是,无主之地的邪气似乎改变了他的身体结构,眼下的变化,同样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滕云深刚要说话,就被突如其来的颤悸恶狠狠地推了一把,那就像是在列车即将进站的时候险些被人挤下了月台一样,让他毛骨悚然。 他杀死了两个巫师,触发了无主之地的自然规律。聚集起来的邪气提升了滕云深的魔力,也让其余的猎人发现了他的到来。 “有人正在接近这里。”滕云深皱紧眉头,“糟了。无主之地向我开放了下一个频道,我暴露了。” 赵赫很快就弄明白了他打的比方是什么意思。 囚徒们每杀死一个人,都会得到邪气的增益。根据获取的邪气多寡,他们被魔鬼打上印记,分为三六九等,在不同的生态圈里挣扎求存,犹若泾渭分明。 如此一来,弱者有了成长的机会,不至于短短几日里就在残酷的试炼当中全军覆没;强者难以避开旗鼓相当的对手,只好日复一日地投入生死无常的死斗当中,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魔鬼虽然心性恶毒,但未必肯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仅仅是为了消灭考察队,就创造了无主之地,未免太过于小题大做了。创造一个完整的世界,所需要的资源非同小可。这个道理,滕云深不懂,赵赫却是明白的。 无主之地是魔鬼精心设计的血腥角斗场,大概只有势均力敌的激烈厮杀,才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 赵赫见滕云深神情凝重,心知来者不善。 “我吸收了依附在两个巫师身上的邪气,取得的量远远多过他们之中的任意一人,才进入了对方所在的频道,”滕云深缓缓说道,“也就是说,对方杀了许许多多的人,绝对是个高手,你要小心了。” 赵赫迟疑了一会,然后将手伸向空气之中。 随着一丝丝轻微的颤动,两件东西落在了他的手上。 滕云深睁大了眼睛:“居然是……魔灵的权柄?” “你忘了吗?你杀死了两头魔灵。它们是你的战利品。” 第两百八十四章 士别三日 赵赫把一座闹钟与一支飞镖交给了滕云深。 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那种你会在考古挖掘现场里头——或者新锐艺术家展会上——找到的仪式用品,极具不可知年代的风格。 飞镖的样式颇为……漫不经心,其实更像是人们会拿去烫衣服而不是拿去丢靶子的熨斗,只不过体积小了许多。但它的边缘十分锋利,静止之时,尚且能够割断吹拂而过的气流。闹钟的样式则颇为怪异,犹若鬼屋、心脏与定时炸弹的混合体,充满了千钧一发的危机感。 赵赫的心情颇为复杂。在天翻地覆之际,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魔灵的遗物,倒是没有将它们据为己有的心思,他只是想着要替失去意识的滕云深回收贵重的战利品罢了。此后坠入无主之地,受到邪气蛊惑,两人互相提防,他才动了把它们藏起来的念头。 魔灵的权柄代表着非凡的威能,呼风唤雨,不在话下。得到了魔灵的权柄,哪怕是他,面对杀人无算的滕云深,无论是进是退,也都多了几分胜算…… 然而,魔灵的权柄既能够提升他的战斗力,也能够提升滕云深的战斗力,相对于他来说,魔灵的权柄在滕云深的手上,可以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起初,赵赫见滕云深三言两语就被自己激怒,纵然也有邪气作祟的原因在里面,但滕云深欠缺自制力,犹如未曾修炼的凡人,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因此,赵赫一开始并不怎么相信滕云深可以抵抗无主之地的污染。他忌惮后者武艺高超,所以才隐忍不发,否则,他早就带着魔灵的权柄逃之夭夭了。 令他改变主意的,是滕云深接下来的表现。知道了无主之地的险恶之处,知道了问题出在哪里,滕云深居然很快就平复了邪气引发的影响,甚至表现得比他还要冷静,迫使他重新审视起这个古怪的同伴来。 况且,当下强敌逼近,滕云深杀人如麻,也不见得对方杀的人就比他少了,而对方的修为,更很有可能远远在他之上…… 两害相权取其轻。赵赫决定把魔灵的权柄交给滕云深,既是出于信任,也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 当他患得患失之际,滕云深将飞镖还了过来:“你为我掠阵,这支飞镖由你使用比较好。” 赵赫是绿色法师,擅长运用弹性的结构。他平日里经常练习射箭,虽然欠缺在战斗之中随机应变的才能,但使用飞镖之类的远程武器,并不成问题。如果可以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投掷飞镖,无论准头与力度,都要比滕云深厉害得多。 “来了!”滕云深轻轻推开赵赫。对方似乎已经认定他们的实力不足为惧,抛下了审慎的心理,对方放开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连他都有些乱了阵脚。 如果对方不是借助储存在硬币里的速度来加快脚步的话,那么他的修为恐怕比滕云深想象的更加高深……会是突破至第三个大阶段的巫师吗? 锋利如刀的光芒在滕云深冰冷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邪气助长了人们心里的恶念,那不仅仅是憎恨,还包括了骄傲、贪婪、恐惧……等等负面的情感。滕云深生来别无所长,唯独杀人的本领值得一提。此时此刻,大敌当前,迫在眉睫,一个强大的对手,竟然带给了他高涨的斗志。 滕云深见猎心喜。他清楚,这是邪气作祟,将他变得好战嗜杀。然而,世间之事,一言难尽,是祸是福,不可一概而论。滕云深固然不希望自己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却也不希望自己被他者取走性命。他需要这股……热情,动力,以激发自己杀人的才能。 转眼之间,就连与他们不在同一个频率上的赵赫,都观察到了对方的气场。 他握紧飞镖,皮肤立刻被锋刃扎破,流出汩汩的鲜血。他感受着一阵一阵微弱的疼痛,才勉勉强强把纷纷乱乱的思绪定了下来。鲜血浸染,令飞镖与他之间的束缚更为牢固。虽然没机会好好地琢磨一番,他还是在大体上熟悉了飞镖的形状与分量。 未知的巫师闯入了棚屋。他一言不发,挥动魔杖,就向滕云深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赵赫的等级更高,他却丝毫不把赵赫当一回事。掠夺邪气,已经成为了他最重要的事情。 滕云深伸手抓向魔杖。 若放在以前,恐怕这一下就会把他打得粉碎。但他的法力已经提升至第三阶的水平以上,迈入第二个大阶段,仿佛脱胎换骨,即使对方的攻击声势迅猛,犹如晴天霹雳,他也可以守得稳稳当当,固若金汤。 笔直的魔杖骤然弯曲,避开了滕云深滴水不漏的五指,随即像蛇似的往前一扑,刺入了滕云深猝不及防的心跳之间。 大意了!滕云深原本以为,招架对方试探性的攻击,自己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谁知道看似平常的攻击里,竟然暗藏玄机,他一时不查,就落入了下风。 滕云深虽然惊讶,但并不慌乱,灌注钢铁能量的整具身躯一起使劲,不退反进,就向对方撞了过去。 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团蜷曲的灰色触手,只是匆匆一瞥,就让人遍体生寒。 “哈。”巫师吐了口气。旋转的噪音在他们四周响了起来。扇动着半透明翅膀的微型妖精从触手之下蜂拥而出,掀起一片毒瘴,裹住了滕云深阴沉的表情。 或许,现在就是赵赫抽身离开的最好时机。然而,他才刚刚踏上无主之地,邪恶的意志尚未完全将他改变。滕云深曾经救过赵赫的性命。他良心未泯,还保留着共同进退的打算。 赵赫丢出飞镖。 妖精法师看也不看,或者说,他的视觉系统异于他者,不需要转头,就能够把赵赫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谁说得准妖精的眼睛长在哪里呢?他挥了挥魔杖,拨开闪电一般掠至的飞镖,好像只是在驱赶恼人的汽车尾气似的,表现得轻描淡写。 “误时之龙!”滕云深喝道。 妖精法师浑身一震。嗡嗡作响的妖精军团失了方寸,让滕云深从毒瘴里闯了出来。 第两百八十五章 斩龙 滕云深认得对方所穿的制服。 试想一下,成百上千闪闪发光的巫师,就像电影里气势汹汹登场——最后成片成片死去——的外星机器人大军,就像所有那些在工厂流水线上诞生的产品,密密麻麻地挤进了你的视野……假如你见过这一幕,相信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滕云深扑向妖精法师。他可不指望对方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停下来,然后与他握手言和。妖精法师放开魔杖,向后退去。滕云深跌跌撞撞地扑了个空。 浑身是刺的球状妖精把他的视野扎得破破烂烂,仿佛这只是一张被人遗忘的地图。他的眼球完好无损,但无论他看向哪一边,等待他的都是数不清的斑斑点点。 落地的魔杖如同爬上房梁的蛇似的,盘了起来,缠住了滕云深的脚踝。钢铁的能量保护着滕云深,让蛇形魔杖没法像对付其余猎物那样,把他绞成一节又一节的分段式标本。但魔杖还是给他造成了显而易见的麻烦。滕云深失去平衡,跪倒在恢复冷静的妖精法师面前。 滕云深被魔杖绑着,寸步难行。填满脑袋的触手从妖精法师装饰性的头颅里伸了出来,窜向广阔的外部空间。滕云深盯着妖精法师的脸,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着一眼望不到底的空洞。 赵赫再次丢出突然回到他手里的飞镖,切断了几条得意洋洋的触手。他的投掷手法无可挑剔。但他不认为这样做就能够阻止敌人。妖精法师甚至不再挥动魔杖以挡格飞镖。赵赫所付出的努力的仅仅是徒劳却又必要的尝试罢了。 魔灵的权柄不应该只是悄无声息地回到他手里而已,没错,这很了不起,但还不够……邪恶。 滕云深将自己的重量推向近在咫尺的妖精法师。然而,无论是滕云深还是妖精法师,都不曾被推离对方。蓝色的线条聚拢起来,如同灶台上的火苗。妖精法师长袍之下的躯干里同样填满了蠢蠢欲动的触手。滕云深无法锁定他的重心,无法抛下锚爪。 庸庸碌碌的飞镖回到了赵赫手里。 滕云深将专注移向自己的脚踝,移向蜿蜒的魔杖。他将蛇的意象赋予了魔杖。滕云深拥有坚不可摧的钢铁之躯,所以才没被魔杖勒断关节。如今,要想摆脱魔杖掣肘,滕云深必须将它置于血肉之躯当中,令它变得软弱。 这很困难。魔杖是巫师的工具,并非凡俗的铁器。蛇一样的形状只不过是它最为浅显的属性罢了。滕云深的想象必须更为深入。 他将猎手的灵魂注入了魔杖缺乏灵性的躯壳里。 魔杖得到了短暂的生命。滕云深赋予它生命,就为了摧毁它。但没等滕云深采取行动,把魔杖踩成血肉模糊的软泥,化作灰线之蛇的魔杖就急剧膨胀开来,变成了吞江之蛇。 巨蟒顺势一卷,把滕云深卷上半空。 滕云深利用了火势法师的意志,去束缚燃烧的意象,将棚屋变化为炼剑的窑炉。妖精法师则利用了滕云深的意志,去束缚蟒蛇的意象,将魔杖变化为缚虎的巨蟒。 恐惧放大了想象。 而披挂着鳞片的冷血动物似乎是恐惧天然的符号。它吐着信子,嘶嘶作响,但绝不轻易露出尖牙。它在等待机会。犹如漫长的夜晚与无处可逃的噩梦,它蛰伏黑暗之中,蠢蠢欲动,却又耐心十足。 当你意识到滴落肩头的凉意来自于何处之时,你就会被它吓得魂不附体。它不再是纯粹的生物了。它比科普节目里的丛林猎手更为危险。它是邪恶的化身,人们往往把它与恶魔联系在一起。 滕云深将巨蟒赶入了多梦之夜。 缠绕着他的庞然大物随即烟消云散。他从半空之中坠落,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但他依旧动弹不得。 多梦之夜笼罩着滕云深,令他无法呼吸。 电光石火之间,赵赫尚且来不及第三次丢出飞镖。 “哈。哈。”妖精法师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宛若无形的巨人,猛烈撞击着摇摇欲坠的棚屋。妖精军团随之翩翩起舞,遮住了他不停转动的脸庞,遮住了他或许原本就不存在的表情。 噩梦压住了滕云深,它和巨蟒一样重,却比巨蟒更加难以摆脱。 妖精法师逼近滕云深。 即使视野模糊不清,滕云深还是能够捕捉到妖精法师投来的目光。他好像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大得吓人的月亮悬停在午夜时分的窗前,发出无声的尖叫。 滕云深从噩梦里抽取恐惧。换成别人,大概会心慌意乱,无法集中注意力。可他是个杀手,常常与危险同行。他能够克服恐惧。滕云深稀释了噩梦的分量。 他醒了过来。忧虑之情猛烈地敲打着他的胸腔,但他无暇感慨。 滕云深动了动手指。 恐惧之影一跃而出,撞上了猝不及防的妖精法师。砰。魅影爆炸,掀翻了凝固的空气,梦境随之彻底粉碎。 绚丽的色块在两人身上跳来跳去。这是恐惧之影留下的标识,暴露了他们致命的弱点。 滕云深拖着生锈的躯壳扑向妖精法师。 他给了妖精法师一拳,打得对方跌跌撞撞,然后握住无声落入手中的魔剑,刺向对方的腹部。与此同时,妖精法师挥动伸缩自如的胳膊,拍碎了他五彩斑斓的喉咙。 魔剑穿过了妖精法师的腹部,他却无动于衷,无论是否沾染恐惧之影的魔力,腹部都不是他的弱点。 滕云深放开魔剑。 紧接着,一阵又一阵的颤动开始撕裂妖精法师。恐惧之影留下的标识熊熊燃烧,仿佛狂欢节的篝火。魔剑如同电风扇的叶片一样飞速转动,数个弱点同时受到冲击,妖精法师连声大叫,再没了之前的从容。 幸运的是,滕云深还得扶住自己的脖子,以免掉了脑袋。 妖精法师握住魔剑。凶器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妖精法师修为高深,哪怕受到了重创,也能够在转瞬之间制服魔剑。 但他不应该向后退去。 第两百八十六章 戏蛇 意料之外的挫折并未令妖精法师方寸大乱。他隶属于误时之龙,是秘密结社联盟的精锐战士。哪怕滕云深的手段层出不穷,他也有信心击败对方。 滕云深同样清楚这一点。因此,他故意舍弃了魔剑。沉睡多时的精灵尚未完全苏醒,他无法在精灵的帮助下欺骗妖精法师,诱使对方进入危险的风暴之中。但滕云深另有打算。他舍弃魔剑,卖了个破绽。 妖精法师也就见机而退,以免继续缠斗下去,两败俱伤。他们身上都带着为数不少的弱点,赵赫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稍有不慎,或许就是死无全尸的下场。他给滕云深喘息的机会,也是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此时此刻,又一道恐惧之影从地上爬了起来。 事有蹊跷。 五彩斑斓的魅影通常只受血肉之躯驱使,除非滕云深让人望而生畏的形象虚有其表,金属质地的皮肤之下仍然运行着血肉之躯的机能,否则的话,他可以做的不过是穿起脚下毫无光泽的阴影,以免被黑暗的时间融化而已。 然而,如果滕云深的钢铁之躯欠缺足够的金属成分,那么,在此之前,他就会被妖精法师打断脖子,身首异处。 长年累月投身于杀戮事业的职业杀手或许可以在一呼一吸之间向阴影注入杀气,制造杀戮之影,但他们不可能用同样的方法制造恐惧之影——至少在妖精法师面前不行——他们吓不倒他。 但这已经不是滕云深头一次驱使恐惧之影了。 运用真名的魔力将情绪与阴影合二为一,需要恰当的契机。杀戮之影需要的是杀手的血腥气质,而恐惧之影需要的是被影子吓得毛骨悚然的胆怯。 谁是那个胆小鬼?他不可能是妖精法师,更不可能是滕云深自己…… 恐惧之影走向正在尝试着制服魔剑的妖精法师。 滕云深采用的原料是噩梦的碎片。 光滑的鳞片、滴落的黏液、尖利的牙齿、蠕动的圆环、狭窄的隧道。种种事物构成了一种超越时间、地域、文化、语言、民族的印象。异类、流血、疼痛、循环、窒息。灭顶之灾。人们倾向于对它进行非理性的解读,与生俱来的经验告诉他们,它很危险。它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易拼凑起来的集合体,远远比组成它的元素之和更为可怕。 梦境是现实的另一面,某些时候,两者犹如实体与阴影,彼此对立,却又紧密相连。 噩梦是恐惧的容器。你进入梦乡,自认为寻得了安歇之处,恐惧则如影随形,步步紧逼,让你无处可逃。 滕云深释放了躲藏在钢铁之躯里头的胆小鬼。 他忍受过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日子。 他不知道,假如自己闭上眼睛,来无影去无踪的迷雾是否将又一次不期而至,攫取他的记忆。他害怕第二天剩下的空壳子会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许多个夜晚,直至将近天明,他才能堪堪入睡,但就连在梦乡之中,他都不得安宁。 如今,滕云深已经克服了过去的恐惧,不再置身于旧日朝不保夕的阴影之下。哪怕饱受折磨,他依然斗志昂扬。曾经,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令他变成了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如今的他,却也成为了装神弄鬼的涉世祸胎,而且还是其中最为致命的那一个类型。他即是恐惧之源。 妖精法师唤醒了他的噩梦,就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滕云深卸下锈迹斑斑的钢铁之躯。 妖精法师急匆匆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安分下来的魔剑,斩向恐惧之影。他相信以对方的本事,还做不到将两道魅影的魔力叠加在一起。即使恐惧之影爆炸,他也不会负担更多的弱点。 谁知道,剑锋掠过,魅影并未随之碎裂。妖精法师这才发现,对方伸出一根指头,戳破了恐惧之影,将魅影粘在了手上。 妖精法师顿时不寒而栗。 对方居然在瞬息之间转换了魔力的属性,而且,转换前后的两种魔力还是相互排斥的合金魔力与阴影魔力,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这比他收拾魔杖之时表现出来的机敏更让妖精法师害怕。 赵赫把握住了机会。他丢出飞镖。这一次不同以往,赵赫充满了信心。他与妖精法师的等级所差无几,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必定避不开他的攻击。虽然魔灵的权柄所蕴含的力量尚且是未解之谜,但恐惧之影给对方造成了一处又一处无中生有的弱点。妖精法师再也不能对他的攻击视若无睹。 飞镖穿过妖精法师的脑袋,同样的伤口,截然不同的伤势,重创之下,妖精法师一阵摇晃,失去了平衡。 紧接着,滕云深扬起朦朦胧胧的恐惧之影,朝着妖精法师一抛。魅影落下,妖精法师顿时受制。他心知大祸临头,却是避无可避。 纱帐似的魅影罩住了妖精法师。他浑身泛起了一圈又一圈乌黑的涟漪,仿佛沉入池中的墨块。 两道恐惧之影同时在起作用。一道恐惧之影不停地在他身上制造弱点,一道恐惧之影则不停地把他的要害从攻击之下移开。而他者之影带有毒性。这就意味着,每时每刻,妖精法师都在遭受致命攻击。两道恐惧之影起了冲突。他的躯壳像拼图一样,被魅影移来移去,如同血腥的魔术表演。 滕云深体验过恐惧之影发挥良好作用之时带来的感觉,十分……特别,没听上去那么可怕,但是,试想一下,血腥的魔术表演,要习以为常也并不容易。 而妖精法师正在经受的作用是如此的剧烈,滕云深完全无法想象他的感觉会有多糟。当然,滕云深乐见其成。妖精法师陷入了混乱,离死不远。 滕云深走出阴影。他开始燃烧自己。火焰轰然作响,点燃了近在咫尺的妖精法师。后者胡乱地挥舞魔剑,试图阻挡火势,却是白费力气。滕云深同样有很多弱点。但妖精法师就像超负荷运转的芯片一样,濒临崩溃,不足为惧 第两百八十七章 喜讯 魔剑从妖精法师手中飞出,劈中门框,发出刺耳的尖锐鸣响。妖精法师的哀嚎却盖过了这个声音。他漫无目的地挥舞着痉挛的触手,泼洒鲜血。恐惧之影的机制扰乱了他的意识,再过不久,他就会杀死自己。 火势高涨,滕云深脚踩热浪,飞身腾冲,撞向屋顶。咚!整座棚屋在他的全力撞击之下颤动不止,似乎即将四分五裂,犹如他先前在噩梦之中所见的惊怖景象。滕云深随即现出火焰巨人擎天撼地的身姿,四面八方升起熊熊大火,堵住了妖精法师所有的退路。他挥动燃烧的拳头,一下子砸倒了团团乱转的妖精法师。 赵赫脸色苍白,慌忙后退。滕云深放开阴影之后,气场骤然变化,由内敛转为暴烈,大有焚毁万事万物的势头,居然令他生出夺门而逃的念头。 他担心,滕云深会迷失于肆虐的大火之中…… 硬币提供的速度支撑着妖精法师,他飞快地窜了出去。但他没能跑得太远,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滚烫的铁皮墙壁。妖精法师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恐惧之影反复作用,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在劫难逃。 滕云深的身躯消散开来,融入翻滚的空气,犹若海市蜃楼。紧接着,他出现在敌人的背后,双臂一展,牢牢地抱住对方。 转眼之间,曾经眼高于顶的妖精法师,就被无情的火海吞没,魂飞魄散,生机尽断,只余下一具枯焦的躯壳。 属于他者的邪气开始流向滕云深。 疼痛却也随之而来,如同蚂蚁一般爬上了滕云深的后颈。他以为赵赫偷袭自己,急忙转过身去,就要顺着火势扑向赵赫。但凝滞的空气挡住了滕云深,让他无法再次发挥之前的神乎其神的速度。他冷静下来,发现赵赫什么都没做,只是惊讶地看着自己。 滕云深一边保持警惕,一边熄灭大火。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疼痛来自针刺一般的伤痕。有人刻了几个字。“坚持。”他读出了对方想要传达的信息,“继续。” 滕云深没见过麦琪写字,然而,他似乎能够从皮肤上歪歪扭扭的伤痕里分辨出那个女孩的独特风格。 也只能是她了。 古灵精怪的女孩一定是在他呼呼大睡的时候对他动了手脚。想到这里,滕云深既有些庆幸,又有些不安。活泼的麦琪自然要比冷漠的麦珂更加讨人喜欢,但是,麦琪也更加……危险。 况且,那终究不是真正的她。 “好消息。”滕云深叹了口气,然后朝赵赫招了招手,“我的朋友可能已经发现我们的处境了。”他转过身去,向赵赫展示自己的新伤痕。 赵赫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一个‘血库’。难怪你可以掌握多种魔力。” 滕云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承认这个事实让他不太高兴。 麦琪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着他,可他却没有注意到任何蛛丝马迹。滕云深信任麦琪,但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像那些高深莫测的巫师一样,无所不知,而不是一无所知。 赵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滕云深,又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接触过‘血库’。他们依赖鲜血契约的效力,如同瘾君子依赖药物,一旦离开血源,他们很快就会变得异常亢奋或者异常消沉。可是,你与他们不同,你的状态越来越好了……” 赵赫不动声色地指点了一下滕云深。他渐渐适应了对方的奇特之处。滕云深虽然武艺高强,足见修为精深,但他严重缺乏关于超自然事物的常识,又好像是初学乍练。对方接受的究竟是怎样的训练,实在令赵赫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她在你身上进行的改造尚且处于初期阶段,仅仅是令你们的免疫系统不至于互相毁灭罢了。”赵赫分析道,“所以,她才惜字如金。传送这几个字可不容易。” 滕云深耸了耸肩。 他拾起妖精法师的魔杖,用力地挥了几下,试图激发变化。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魔杖对他的意愿置若罔闻,依旧保持着尺子式一丝不苟的笔直,而且看不出将会有所改变的迹象。 赵赫问道:“怎么了?” “刚才,它像蛇似的缠住了我的脚。” 滕云深想起了火龙魔杖,想起了它的主人江潇潇,以及所有他关心的人。 父亲与母亲受到秘密结社联盟的保护,只不过,黑剑会攻入了学院,就意味着联盟的防御体系出了很大的问题,或许已经彻底失效。虽然黑剑会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不至于把他这样默默无闻的小卒子列为目标,对他的家人展开行动。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重新确认双亲的情况之前,他终究得悬着一颗担惊受怕的心。 麦珂与克饶诩的处境不明,她们离前线很近,恐怕不容乐观。苏瑞雯与贝广厦的处境同样不明,但应该会好上一些…… 葛林、葛林长与葛林亮依旧生死未卜,神秘的死灵法师也杳无音讯。 乔思明是否一如以往地冒着巨大的危险去狩猎邪恶的巫师?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给我看看。” 滕云深把魔杖丢给赵赫。 “这是误时之龙的专用装备,除非你持有他们的标记,否则的话,它只能拿来敲人。”赵赫观察了片刻,就解开了对方的疑惑。 滕云深颇为失望:“那岂不是派不上用场了?” 赵赫宽慰道:“黑剑会回收魔杖的价格可不低,他们财大气粗,像如今这样战事频繁的年头,只要来路清楚,他们愿意拿出十五万的高价买回去。” 滕云深吓了一跳。 法力达到第三阶水平的巫师,积攒一个月的魔力,估计只能够充满五千魔币。 他在集市里得到的丰厚礼包,价值不过两千,他成为命运之人,浴血奋战,击退穷凶极恶的歹徒,众人的馈赠也不过数万。 如今,一件误时之龙的制式装备,就几乎等同他所有的积蓄。 第两百八十八章 匣中之声 咔嗒。咔嗒。 骤然听见疑似齿轮转动的突兀声响,滕云深立即转过身去,防备袭击,赵赫却浑然不觉,犹在絮絮叨叨。 杀手与工匠的差别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邪气驻留滕云深体内,大幅度地提升了他的法力,但要论耳目灵敏,他仍然不如法力达到第六阶水平的赵赫。 可是,要论察觉危险的本领,赵赫则远远不如滕云深。 咔嗒。咔嗒。 又一阵响动传来,终于,就连赵赫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满屋子都是火焰咀嚼铁皮所发出的声音,如同乘兴而来的急雨,水珠落下,噼啪作响。而引起滕云深注意的声音与之不同,带着机械独有的质地。 滕云深盯住声响的源头,在棚屋的角落里,一只发着幽幽冷光的木质盒子缓缓打开。 赵赫低呼道:“人头!” 滕云深抬手示意,让同伴不要轻举妄动。那只盒子是妖精法师身上的东西,可能藏有凶险的杀机。滕云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他绷紧身体,如履薄冰,随时准备应付后续的变化。 即使只是一颗脑袋,经过巫师处理之后,也不可轻忽,说不定,那就是一颗致命的定时炸弹,是巫师留给敌人的最后陷阱…… 盒中的头颅突然睁开眼睛。 如果是在几天之前,滕云深或许会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而现在的他见惯了邪孽猖獗,自然不会为之动摇。 滕云深神色不变,脚步不停,渐渐逼近盛放着头颅的盒子。 他心存忌惮,是因为不知道妖精法师随身带着一颗头颅的用意,至于头颅是死是活,对滕云深来说,并非判断它是否危险的依据。 盒中的头颅转了转眼珠,将战火之后的颓败场面看得分明。 它不仅是活着的,而且神志清醒,并不像滕云深预想中的一般,半死不活,气息奄奄。 盒子仿佛温室似的保护着这颗脆弱的头颅,即使离开了躯壳的支持,它仍然生机勃勃。 “你是谁?”滕云深问道。越是接近对方,他越是镇定。此时此刻,双方距离不过数步之遥,任何异动,都瞒不过他,只要心念一起,瞬息之间,他就能够制服对方。 头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就是那具身体的主人。” 他好像在盒子里待得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忘了要如何透过脸部的肌肉来表达情感。 对这个答案,滕云深并不感到十分的意外。 从他发现妖精法师的脑袋里填满了触手——如同怪诞节庆用品店里的稻草人一样诡异——那时候起,他就在怀疑,对方会不会把真正的脑袋藏了起来,留下死里逃生的机会。 “如此说来,事情还没了结。”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把魔剑拽入手中。整个过程当中,他不曾用眼去看,只凭气场感应锁定位置。一抛一拽,随即稳稳当当地接住从背后电射而至的魔剑,动作一气呵成,宛若行云流水,可见他又有长进。 “再把你剁成碎片,事情才算了结。” 剑锋一点,挟着冰冷刺骨的雪亮光芒,指向无处可逃的头颅。 “且慢!”巫师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极为不妙,他从熟睡之后的惬意里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要杀你们的可不是我!” 剑锋停在了他的鼻子上。 滕云深原本就没有马上杀掉他的打算,出剑只是存着恐吓的念头,见目的已达,也不再作势威胁。 他收起魔剑,问道:“怎么说?” “为了避免被这里的环境影响,我琢磨出了李代桃僵的法子,”巫师满头大汗,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显然被吓得不轻,“可惜出了差错,我的身体失去了控制,袭击你们并非出自我的意愿。” 对方说得不清不楚,但滕云深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他开始站在他者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 “他者”的概念有别于“他人”,近乎异类。他们了解这个世界不为世俗所知的一面,并掌握着超凡的力量,不被常理所拘束。 滕云深沉吟道:“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脑袋当成花盆呢。” 对方计划利用盒子阻挡邪气,利用妖精维护身体,所以才做了换头手术。这与他之前的推测相去不远。 滕云深看向赵赫,后者点了点头,表明对方的说法没什么问题。 巫师苦笑道:“碰巧带了种子与盒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面前的两人接受了他的解释,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所处环境的蹊跷之处。 滕云深开解道:“守得清明,不是坏事,总比沦为恶魔的爪牙要好。” 巫师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滕云深不答反问:“你从何而来?” “我是误时之龙的战士。”命悬旁人之手,巫师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流落此地的前因后果,“我参与了征讨黑剑会的行动,跟着大部队闯入了一处遗落的仙境。我们在追击敌人的途中遭遇埋伏,被一个强大的邪恶巫师丢入了这片沙漠。” 滕云深抬起左手:“你认得它吗?” 巫师困惑地看了看魔灵掉落的戒指:“你是……海滨市的那个人?”他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迟疑。 滕云深与误时之龙订下将来比试之约,只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情。当时,对方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滕云深的修为平平无奇,勉勉强强突破了第三阶的水平,比起误时之龙的后备成员,尚且多有不如,却能够独力击杀魔灵,实在是令人震惊。然而,数日之后,滕云深居然又有超脱,更见高深莫测,犹如脱胎换骨。他很难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没错。”滕云深点点头,“你我也算有缘。” 他心下也是颇为感慨。误时之龙军容鼎盛,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黑剑会似乎更为厉害,竟然大败误时之龙。局势翻覆,让他不由得对前行之路多了几分迷茫。 赵赫说道:“此处恐怕是传闻中的无主之地。” 第两百八十九章 行军 滕云深走到一旁,让赵赫与巫师交谈,互通消息。 关于无主之地的记载少之又少,也就是赵赫这样喜欢搜集奇闻异事的人,才略知一二。巫师虽然学识渊博,但涉猎的方向不同,自然无从得知无主之地的秘密。他这才发现,之前的多次实验都走错了大的方向,白白浪费了珍贵的种子。巫师为此懊恼不已。 “我们从一开始起就陷入了思维的误区。”巫师长吁短叹,“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几日之间就将物资消耗大半。” 滕云深收回投向屋外的视线。 “遭受袭击之时,我们这些妖精法师正在对连营阵进行日常的维护工作。突然之间,妖精们变得暴躁不安,濒临失控边缘,带来一片混乱。紧接着,黑剑会出现了。他们打倒了行军树。我们这支小队跟着大树一起坠入无主之地。”巫师轻轻地吸了口气,“没过不久,我们就开始发生分歧,甚至开始自相残杀。” 滕云深闭了一下眼睛:“你们觉得是妖精出了问题?” 巫师点了点头:“发现某种来源不明的因素影响了我们的头脑之后,结合此前妖精的异状,我们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维护小队的成员都是妖精法师,健康状况很大一部分取决于植入的妖精是否长势良好。于是,我们认为,黑剑会的生化武器才是致病的根源,他们破坏了我们体内的生态环境。” 他有些呼吸困难。 “在最初的火并当中活下来的人,决定拔除所有植入的妖精。当然,你们也知道,那样做于事无补,反而会加速形势的恶化。我们重蹈覆辙,拔剑相向,将同伴视作叛徒,拼了个你死我活。” 滕云深有心劝慰,但他向来拙于言辞,只得保持沉默。 “我逃了出来,逃过了追杀,却逃不过心魔作祟。我干脆给自己做了换头手术,把脑袋藏进无菌的盒子里,透过微弱的联系控制身体,想着苟延残喘,再支撑一些时日。结果,我还是失算了。残留在身体里的灵魂被邪气污染,把我的意识驱逐了出去。余下的日子里,我昏昏沉沉地睡着,对外面发生的事情知之不多。” 赵赫问道:“你说的行军树是标准型号的吗?” 刚才巫师提到行军树的时候,他的神情就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是,显而易见,当对方正在回顾痛苦的往事之际,你最好不要与他讨论用词的精确性。 巫师给了肯定的回答:“没错。它提供的资源足以支持千人规模的长征队伍。” 赵赫抹了抹沉甸甸地挂在头发上的汗水:“黑剑会居然如此的……” “来势汹汹。”巫师替他把话说完。 滕云深问道:“行军树是什么东西?” 另外两个人——包括只剩下脑袋的巫师——一起转头看向他。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似乎又问了一个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答案的问题。 赵赫解释道:“那是一座移动要塞。你可以把它想象成航空母舰、防御工事、医院与核电厂的组合体。在局部地区冲突当中,拥有行军树的一方几乎等同立于不败之地。” 滕云深皱起眉头:“而黑剑会打倒了它。” “奠定现今时代的三次世界大战期间,风起云涌,英雄辈出,他们却躲在穷乡僻壤里,置身事外,和那些日落西山的势力一样,表明了无心争雄的态度。”巫师咬牙切齿地说着,“他们离开焦点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大家忘了这股邪恶势力曾经有多么的可怕。” “实际上,关于黑剑会的新闻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只不过,留给他们一席之地的仅仅是用以填充分量的附赠版面罢了,这让他们显得无足轻重。”赵赫补充道,“他们无恶不作,犯下众多骇人听闻的罪行,但对于庞大的秘社联盟而言,他们仍然是不成气候的小角色。联盟忽视了他们可能造成的危害。” 巫师慢慢收起了狰狞的神情:“老实说,几星期之前,对我来讲,黑剑会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它就像是地球另一边——甚至比那更远——的野蛮部落。他们确实背负着累累血债,但算不上值得误时之龙提防的威胁。” 滕云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是战士,却对他们视而不见?” 赵赫翻了个白眼:“但愿秘社联盟能够从这一连串的事件当中吸取教训。” 巫师吹了口气:“高层可都是一些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他们做出的决定无论是在时间跨度上还是在空间跨度上都影响深远,绝非你我能够想象。” “这又是什么意思?”滕云深问道,“你对他们缺乏信心?” 赵赫把巫师的话翻译成较为通俗易懂的版本:“他的意思是,那些大人物看待事物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他们同时俯瞰着无数个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既然他们依旧表现得无动于衷,恐怕就意味着,迄今为止,黑剑会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尚且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 “有人认为,高层们沉迷于与魔鬼的棋局,沉迷于角逐胜利的过程。” 巫师动了动嘴唇,但没发出声音。 滕云深郁闷地瞧着黑漆漆的屋顶:“我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 “媒体提供的并非纯粹的真相,而是人们想要得到的真相。有时候,两者并不完全一致。面向大众的信息总要打理得冠冕堂皇,才好让它抛头露面。”赵赫苦笑道,“即使高层改变策略,也与我们关系不大。在他们与魔鬼的棋盘上,我们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滕云深漫不经心地拾起装着头颅的盒子。“这不是和世俗里的官僚一样吗?”他嘀咕道,“但我们的处境更加危急。” 年轻的秘社联盟,年迈的秘社联盟,历史悠久的黑剑会,异军突起的黑剑会…… “接下来怎么办?” “我需要一具新的身体。” 第两百九十章 曙光 赵赫下意识地觉得事情不妥:“如果你再度被邪气支配,岂不是平添变数?你是误时之龙的精锐,一旦取回完整的身体,恢复了真正的实力,要制服你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们不必担心。”巫师似乎胸有成竹,“如今,替我们保存状态的琥珀法师不在,我只能利用行军树的资源重塑身体,往日的锻炼,前功尽弃,付之东流,不会是你的对手。” 说到这里,他抿紧嘴唇,显然心底下十分的沮丧。 “过去沦陷无主之地的考察队,修为高深,我们自然远远不如他们,但有一样,他们却是不如我们。” 赵赫很快反应了过来:“行军树。” 巫师微微一笑:“没错。它虽然已经被黑剑会的头目打倒,失去了移动能力,无法带我们离开,但上面安装的实验室与仓库尚且保存完好,说不定,我们在那里就能找到逃离困境的机会。” 赵赫盯着巫师,邪气作祟之下,只觉对方貌似平和的表情里,隐藏着一闪即逝的凶恶,叫人不敢将信任交付给他。 滕云深却决定听从巫师的安排。在他看来,喋喋不休的头颅,同样面目可憎,可他艺高人胆大,也不怕对方耍什么花样。 “就这么办。我们到行军树坠落的地方去,哪怕希望渺茫,终究比坐困愁城要好。”邪气由里到外地改造了滕云深,令他变得暴戾,这是坏的一方面的影响,令他变得果断,这是好的一方面的影响。 “且慢……” “我明白你的顾虑。”滕云深抬手阻止赵赫继续说下去,“假使他得到了完整的身体,对于我们来说,固然是增加了一个不安定的因素,但从你的角度触发,这却是增加了一个保障。” 巫师附和道:“所谓唇亡齿寒,面对无法独力战胜的敌人,我和你是天然的同盟。” 滕云深点了点头:“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多了一个人,就得掂量掂量了,等到我动了杀心的时候,你们两个人互为犄角,或许会让我顾忌几分。” 他说得坦然,鞭辟入里,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得一清二楚,毫不避讳将来三人可能会分裂的事实。 赵赫也不好多言。 “你呢?”滕云深瞧了瞧手中的盒子,黑色的黏稠液体围绕着巫师的脖子缓缓流动,其下隐约可见四通八达的脉络,将悬空的头颅固定在一处,除此之外,瞧不出什么名堂,“你暴露在空气之中了。” “短时间内问题不大。” 滕云深想了想,干脆盘腿坐下。 “先不急着出发,我有事要问你们。” 赵赫见他有些郑重其事的样子,微微一怔。 “可能你们已经看出来了,”滕云深沉吟道,“我对巫术的了解少之又少。” 两个人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们确实发现滕云深身上透着一股子让人难以捉摸的不协调感,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痛快地承认这个秘密。 滕云深不去管他们怎么胡思乱想,继续说道:“既然我们要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瞒着你们为好。” 他将盒子放在一旁。 “朋友为我准备了一块木头,用来测验我与妖精魔力的亲和性。起初我刚刚接触巫术,她们说了,我就照做,现在接触得多了,才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好理解。妖精千奇百怪,彼此大相径庭,为什么她们能够通过一块木头得出结论?妖精又不似金属般纯粹,可拿钢铁做标准。”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赵赫说道,“妖精的魔力,与我们从其余储备当中抽取的魔力并无不同。我们将自身的魔力转化为四大元素的魔力,作为妖精施法的能源。妖精是我们与魔法之间的媒介。所谓妖精法师与森林法师,本质上都是均衡法师。” 他所说的和滕云深所想的一样。 “四大元素是万事万物的根基,每个巫师都能够掌握,也就意味着,其实每个巫师都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妖精。但有一种极为罕见的体质,却不适合妖精法师,那就是四种元素亲和性完全相等的体质。” 巫师说道:“那种体质只适合植入衡木,想必你的朋友为你准备的木头即是取自衡木。” 滕云深有些羡慕妖精法师的手段。 麦珂说他欠缺成为妖精法师所需要的天赋,应该是由于他的能量场可塑性极强的缘故。他的体质正好是四种元素亲和性完全相等的类型。只不过,他的体质会随着他的需要而变化,与旁人的认知不同,独一无二。 或许,他也能够成为妖精法师,而且是万能的妖精法师。 滕云深翻了翻口袋,把里头的硬币掏了出来。他频繁地参与战斗,杀死敌人,缴获战利品。不知不觉之间,他又积攒了一些用途不明的硬币。 …… 恐惧猛烈地撞击着黑剑会战士的牙齿,打碎了他原本志得意满的表情。 他试图向自己的同伙求助,然而,除了折磨着他的鲜血法师以外,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黑夜。 “我知道,邪恶是你的本质。”鲜血法师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不停抽搐的他,如同在欣赏一件平淡无奇的艺术品,“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求求你——” “啊啊。别那么说。你的印象分已经所剩无几了。不要让它变成负值。”鲜血法师白皙的指头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我提醒过你了,我和你是同一类人,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假如换做是我落在了你的手上,你会放过我吗?你应该提出更加切合实际的愿望。” 鲜血法师收起笑容。 “你们把我的甜心弄丢了。为此,你们将会付出一无是处的你们所能付出的所有代价。” 骨头在黑剑会战士的身体里毫无节制地生长着。 “我要杀死你的妻子,杀死你的儿子,杀死每一个你在乎的人,把他们千刀万剐,”鲜血法师打了个哆嗦,“太可怕了。但是,很遗憾,那都是真的。” 对方的表情似乎让她很满意。 第两百九十一章 途中 三个人——确切来说,是两个人与一颗头颅——再次进入了荒芜的沙漠。 即使空荡荡的棚屋不适合久居,要将之抛在身后,仍然需要足够坚强的勇气。 某些时候,面对世界与命运,面对未知,超凡之人被遗忘的一部分,属于凡人的一部分,软弱,就会悄然醒来,提醒他们,自己与过去相比可能并没有原先想象中的那么与众不同。他们被挫折打回原形。 拒绝承认这一点的超凡之人则往往会迷失于力量带来的错觉里,得意忘形,他们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而自高自大,只会自取灭亡。满招损,谦受益,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是至理名言。 两种情况都很危险。一山总比一山高。哪怕是超凡之人,也会有力不能及之际。许许多多的巫师,或者因为不合时宜的动摇,或者因为不合时宜的狂妄,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惨淡下场。所谓天赋异禀,矫矫不群,终究只是过眼云烟,恍如荒诞不经的梦里人生。 幸运的是,滕云深依旧找得到方向。 照理来说,他未经教导,就掌握了不被世俗约束的魔法,犹如跃跃欲试的手枪落在懵懂无知的孩子手里,十分的危险。 但他一步步走来,刀山火海,尽是艰难险阻,多有命悬一线的时候。未曾得意,自然不曾忘形。 高深莫测的智者,沦为画地自限的囚徒;声名显赫的国王,沦为不见天日的鬼魂,睥睨天下的英雄,沦为众叛亲离的暴君。眼见他们三个人神通广大,尚且避不开世途多舛,微不足道的他更是不敢忘记谨小慎微之心。 滕云深没有因为突然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力量而丧失本性。 与此同时,连日以来的种种劫难,也把他的意志打磨出了真正超凡脱俗的光彩。 面对荒芜的沙漠,滕云深依旧神色自若。 无解之局,终于得见生路,令他舍弃了所有的悲观,充满了干劲。对于陷入绝境的人来说,一点渺茫的希望,足以让他们为之振作精神。 况且,即使回到了繁华的都市里,又能如何呢?他还记得自己孤身一人穿越黑剑会层层封锁的经历。时时刻刻,战战兢兢。稍有不慎,就是必死无疑。 不将敌人彻底击垮,他永无宁日。 滕云深再次将注意力分散到秘社联盟与黑剑会的棋局上去。 虽然他连棋子都不是,但适当的思考总归是无害甚至有益的…… 先从他较为了解的秘社联盟开始。 由秘密结社组成的联盟历史悠久。与众所周知缺乏实质性权力的联合国不同,近古以来,统合了各大学派的秘社联盟一直是超自然世界的最高权力机关。 然而,从创立之初起,时至今日,秘社联盟几经世代更替。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数的风流人物跻身其中,走马观花似的走入台前,走入幕后,留一时之名者甚众,留百世之名者几希,早已物是人非。 现今的秘社联盟,其雏形出现在三次世界大战期间,就算是以世俗国家的标准而言,也算得上是朝气蓬勃了。 它继承了古老的正统,又开创了未有的局面,比信息爆炸时代里随处可见的那些新鲜事物更具活力。 百年光阴,在巫师们眼里,只是弹指一挥间。而秘社联盟却在这弹指一挥间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或许是第一次,巫师们意识到自己可以从那些转瞬即逝的凡人们身上学到东西…… 然而,当下,黑剑会咄咄逼人之际,秘社联盟却露出了疲态。一夜之间,它似乎已经垂垂老矣,无法跟上对方的脚步。 数十年的和平,让巫师们渐渐习惯了安逸的生活。白月亮是学术机构,而秘社联盟也不过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学术机构罢了。巫师们满足于高度发达的学术交流,不再继续磨练战斗的技艺,以至于被黑剑会打了个措手不及。秘社联盟拥有强大的军队,但低估了敌人,令他们损失惨重。 奢华的和平结构拖垮了精致的战争结构。 接下来是他可能不怎么了解但却印象深刻的黑剑会。 苏瑞雯,英姿飒爽的变形法师,他念念不忘的女孩,向他提供了黑剑会最初的轮廓。 他们为了追寻虚无缥缈的漆黑之剑而聚集起来,让人想起了狂热的虔诚者。他们也确实和那些还停留在中世纪的信徒一样,热衷杀人越货。有所不同的是,他们并不崇拜神明。邪恶即是他们的旗号。 赵赫打断了滕云深的遐思:“你不应该将硬币视作金属魔力的来源。” 巫师重新躲进了盒子里,以避开比烈日暴晒更为可怕的邪气。赵赫独自承担起了给滕云深补课的工作。他不是一个战士,但要教会对方些许常识,还是绰绰有余。 滕云深摊开双手:“我的选择不多。” 他说的是实话。自他登上白月亮的火车以后,接踵而至的战斗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机会。 滕云深语焉不详,赵赫也无意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巫师尤其如此。 …… 鲜血爬上了黑剑会战士的脖子。那是他自己的血,此时此刻,却变成了致命的毒蛇。 “血缘的束缚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你看,我很快就会找到他们的。”鲜血法师笑吟吟地戳了戳浓郁的血雾,“他们在劫难逃。” 黑剑会战士张了张嘴,但从里面冒出来的只是畸形的牙齿。 “你死定了。他们也死定了。”鲜血法师放开盘踞在他头顶上的血色之蛇,“但是,你还有一个机会,一个尽快结束这一切的机会。” 黑剑会战士睁开眼睛。 “我喜欢折磨人,为此专门准备了一座城堡,你知道吗?就是恐怖小说里的那种。残忍的刑具应有尽有。”鲜血法师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可是,假如你能给我找来其余乐子的话,我不介意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死去……把你的同伙交给我吧。” 第两百九十二章 钢铁潜能 沙漠无边无际,却又好像是全然封闭的空间。 置身其中,无论是朝哪个方向迈出最初的一步,你都可以不停地走下去,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而无论走得多远,你都是在原地踏步,摆脱不了一成不变的光景。 它即是迷宫,也是监狱。它既不需要陷阱,也不需要栅栏,就能够把你困在原处。 滕云深举目四望,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当作路标的东西。 “如果取得了误时之龙的资源,”赵赫继续说道,“或许,你将更上一层楼。” 目前看来,提升滕云深的实力,对他而言较为有利。他说服了不断被邪气吞噬的自己,将心思放到滕云深的改造工程上去。 误时之龙是善战之师,高手如云,即使是负责维护行军树的后勤人员,也不可小觑。 一具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仅仅凭着残留的本能,就展现出了令人惊异的实力——居然能够运用真名魔法,一度将滕云深逼得左支右绌。 而据盒子里的头颅所言,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其中任何一个,实力都胜过完整状态的他。若非对方受邪气感染,疑神疑鬼,互不信任,断绝了联手的可能,他们也不会动了收复行军树的念头。 滕云深知道,自己若要无往而不利,就得日益精进,否则随波逐流,泯然众人,在当前的处境之下,却是有朝不保夕之虞。 而近来他与敌人交手之时,已经隐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他的修为在短短时间内突破到了第三阶的水平,固然进境飞快,堪称神速。但与此同时,他的敌人也像日新月异的电脑硬件一般,频繁地升级换代,相比之下,他的修为停滞不前,竟然显得捉襟见肘,落后于局势变化了。 再加上他的魔法属性尚未成形,十分力只能用上六分力,更是令他的修为打了折扣。 这成了滕云深必须重视的问题。 他确实有利用误时之龙的资源改造自己的打算。只不过,具体要如何改造,还得从长计议。 按照赵赫的构思,他最好把五脏六腑通通替换成金属器官,以免在临阵之时,不得不依赖硬币提供的微弱魔力来运行金属魔法。 他的肺部不仅仅是能够将天然的魔力转化为钢铁的魔力,还能够将魔力效应增幅百分之三,即使在见多识广的巫师眼中,也算是一时之选了。 以此为基础,继续堆叠熔铁零件,似乎是最为合理的改造计划。 但滕云深的想法与赵赫不同。 他真正的优势,在于连上古的巫师之王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特殊体质。只有掌握了多种多样的魔法,他才能够在战斗中发挥随机应变的杀手天赋。 这是滕云深的信心,也是滕云深的负担。 他得到了万能之力,就必须肩负起对抗万象统一的责任…… 滕云深摇了摇头,把破坏之神的形象丢出脑海。 此时此刻,他有更为紧迫的危机要解决。破坏之神是整个世界的威胁。无论对方正在做些什么,除非他站上世界之巅,否则的话,还轮不到他来操心。 蚍蜉与鲸鱼可不会有共同的话题。两者的差距太大了,即使同处一地,仍然是两个世界的居民。 巫师打开盒子。经过净化之后,他再次恢复了原本的心智。 “钢铁的魔力是我的最优先选择。”滕云深说道,“与敌人对峙之际,看不透对方虚实,思路尚不清晰,唯有运转钢铁的魔力,立足不败之地,等待机会。至于分出胜负的阶段,钢铁的魔力固然是挡者披靡,直来直往,纯粹的物理攻击,却欠缺出奇制胜的爆发力。” 赵赫点了点头:“钢铁法师只要有了团队的支持,就是如虎添翼,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八面威风。但你是独行侠,确实得兼顾更多的变数。” 盒子里的头颅说道:“假如你加入了误时之龙,并且表现优异,就会得到组织的栽培,钢铁魔力的局限性,也不是无法突破。” 赵赫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显然巫师的话令他感到意外。 “这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现在的我们,接触相关的资料意义不大罢了。” 滕云深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 超自然世界的学问是个全新的课程,但他依旧远远赶不上当前的进度。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停滞的教室里,任由宝贵的光阴哗啦哗啦地像水一样流走。 如果不是因为江潇潇那个贱人—— 啪!滕云深给了自己一巴掌,将死灰复燃的憎恨打飞。 赵赫愣住了。 “别在意我。”滕云深面色阴沉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说下去。” 无孔不入的邪恶意志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将他引向歧途。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最大的威胁来自于人心难测,但他应该要提防的人却不是同伴,而是心底的恶魔。 滕云深对江潇潇的感觉已经改变了。他离开了青涩的年纪,大概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深深地迷恋着对方了。可是,滕云深依然非常非常地喜欢江潇潇,这一点不会改变。 巫师定了定神,然后说道:“就我所知,钢铁魔力蕴含着两种极为强大的潜能,一旦被激活,这股力量将会发生飞跃性的变化。” “我好像听过只言片语。”赵赫回忆道,“不仅仅是钢铁魔力,所有的魔力都存在着提升的空间。” “没错。” 滕云深回过了神来。 “其中一种潜能,可以称作是无懈可击,持有这种状态,即使遭受恐惧魅影侵蚀,也未必会留下弱点,受到攻击的话,受伤的虽然是你,但所受伤害的大小,却取决于周遭最为坚固的事物究竟有多么的坚固。” …… “比起你的葬礼,他们可能对你的遗产更有兴趣。”鲜血法师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很快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不然,我放你的妻子一条生路怎么样?她很漂亮,不是吗?他们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那样的话,他们也就不会忘记你了。” 第两百九十三章 密谋 “如果事先准备了盾牌,并把它藏好,激活了潜能的钢铁法师岂不是可以免受致命的伤害?” 滕云深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身经百战,与人斗法的经验极为扎实,远远超过同梯。他马上就抓住了重点。 赵赫感慨道:“没想到钢铁魔力具有如此巨大的潜能。” 滕云深已经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了,他隐隐约约的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气质,可是,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惊讶却是显而易见。 激活潜能,的确是一次质变,它带来的意义无异于天翻地覆。 进入状态的钢铁法师如同堡垒一般,坚不可摧,若不削弱魔力的效应,寻常的敌人,即使四面包围,恐怕也难以建立尺寸之功。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钢铁法师所向无敌,甚至在滕云深看来,落单的钢铁法师还算是较为容易对付的类型。 其余人的看法与他相同。 巫师们掌握着种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要制服钢铁法师,他们能够采用的手法不胜枚举。仅仅是滕云深所知的,就有恐惧之影与杀戮之影两种巫术,足以在顷刻之间将钢铁赋予的坚固化为乌有。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巫术,都得作用在钢铁法师身上,才会起到遏制的效果。 激活了潜能的钢铁法师,却不怕类似的手法,即使他们的身躯遭受魅影的魔力侵蚀,变得易碎,也无关紧要。 在推导受损程度的复杂方程式里,作为计算依据的量取自钢铁法师的盾牌,只要它的属性不被改变,敌人的巫术就不足为惧。 “第二种钢铁潜能呢?”滕云深问道。 头颅刚要回答,装着他的盒子就被滕云深扔进了赵赫手中。 “快跑!”他听见滕云深喊道,“有人朝这里冲过来了!” 紧接着,赵赫盖上了盒子,黑暗与寂静随之降临,将他与躁动不安的沙漠隔绝开来。 除了白茫茫的沙子以外,滕云深什么也看不见。但突然开始沸腾的邪气就是最为清晰的信号。这是警告,代表着与他位于同一个频道上的强敌正在逼近。 赵赫慌慌张张地逃向了远方。 事情的变化出人意料。依照头颅的说法,此地离行军树坠落之处应该还有一段距离才对。他们尚未做好准备。 滕云深决定让赵赫保护头颅,暂且回避接下来的战斗。 他和未知的强敌位于同一个频道上,无法脱身,但另外两个人不一样,依附他们的邪气微乎其微,还有脱身的机会。 他向自己的影子伸出手去。与此同时,他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的琼浆非常稀薄,他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来刺激肺部,提取钢铁的魔力。阴影握住了他的手。 滕云深感受到了无形的阻碍。他同时接触两种魔力,阴影的魔力与钢铁的魔力,它们互相排斥,水火不容,阻止即将发生的化合反应。滕云深徘徊在实体世界与阴影世界的边界线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他需要的就是阻力。 另一个误时之龙的巫师闯入了滕云深的视野。 “果然不好对付。”他皱起了眉头。 滕云深透过剧烈波动的邪气去观察对方。正如头颅所说的那样,对方的法力突破了第六阶的水平,与他在三王遗迹结识的死灵法师相去不远。 思念刺痛了滕云深。 妖精法师抛出重力线。滕云深一动不动,犹如沉默的雕像,任由对方拽住自己的重心,再次加速。妖精法师像飞箭似的射到了他的跟前。 滕云深抬起阴影世界的大门。 种在妖精法师胸口处的结晶状花朵绽放出了强烈的光芒,从大门上一扫而过,留下熊熊烈火。 滕云深了解对方的行动模式。盒子里的头颅对他的同事可是知根知底,他提供的情报给滕云深增添了几分胜算。 妖精法师挥舞魔杖,精确地拨开了滕云深的拳头。两个人一起下沉。紧接着,妖精法师转动魔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中滕云深的脑袋,令他站不稳脚跟。 滕云深招来超形。妖精法师灵活地往后一跳,避开了超形的飞扑。他盯住摇摇晃晃的滕云深,默数三下,然后再次打开胸膛上的花朵。 但光明并未如期而至。 深夜是邪恶的密友——这是麦琪交给滕云深的真名。 …… 鲜血法师轻轻松松地扯掉了俘虏的右掌。紧接着,一团泛着淡淡血色的雾气裹住了断肢,带着它缓缓转动起来,如同逐渐加速的滚筒洗衣机漩涡。 俘虏为自己尚且感受得到痛楚而吃惊。这就意味着,现在还不是他回归亡者之国的时候,折磨还未结束。 “你的骨头挺不错的。”鲜血法师啧啧称奇,“我是说,对应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标准。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但是,从废物利用的角度来看,你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嘛。” 某些东西,某些肉眼凡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灵质,从俘虏的骨骼里钻了出来。 然后,鲜血法师提升了俘虏的长处。 呼吸、骨骼、皮肤、心灵,四种事物指向了血肉之躯的四种属性。而骨骼指向的是所有者的天资。 俘虏与生俱来的长处就是耐力,否则的话,他也无法从鲜血法师的袭击下死里逃生——并很快落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当中。 他的血止住了。但他的感觉却变得更糟了。清晰的疼痛残忍地撕扯着他所剩无几的意识。 “你的朋友和你的妻子会在什么地方怀念你?床?不是吧。”恶毒的鲜血法师不屑地摇了摇头,“那太乏味了。” 疯狂生长的牙齿刺穿了俘虏的嘴唇。 “花房、巷尾、台球室、集装箱、电梯、天文台、操场。”鲜血法师兴致勃勃地列了一份清单,“对了!”她突然打了个响指,“你的灵堂不就是最合适的地方吗?在你的照片底下,在你的棺材边上,相信我,那一定很刺激。” 俘虏张开了血淋淋的嘴:“替我杀死他们……” 他终于说出了鲜血法师想要听到的话。 第两百九十四章 红色之拳 夜色骤然降临,如同于气氛最为热烈之时落下的帷幕,笼罩住了愕然的妖精法师。 麦琪启发了滕云深的灵感。 她瓦解了黑剑会的队伍,令他们与名为深夜的怪物为伍,然后自相残杀,死得不明不白。 妖精法师孤身一人,独自前来,并未协同可供滕云深挥霍诗性的同谋,然而,深夜与邪恶的联系依旧存在,只要稍微调整诗歌的结构,滕云深就能够引发变化,令阴谋原形毕露。 他将深夜视作邪恶的容器。 滕云深了解这其中的含义,深夜,黑暗,不见天日之处,向来是邪恶滋长的地方。 人们会使用“酝酿”这样的词汇去形容阴谋逐渐成形的过程。它是毒药,却带着美酒的芬芳与光泽,因此需要一件密封的容器来隐藏它不可告人的形体。 邪恶在妖精法师的血管里流淌。 然后,滕云深以他的皮肤为素材,招来了包裹着邪恶的深夜。 那更像是一团蠢蠢欲动的雾气,来自于上个世纪的工业城市,具有令人畏惧的外表,它攫取光线,留下危险的路途,仿佛死亡的化身。 深夜之物伸了伸懒腰,扭了扭脖子,如同刚刚走出车间的工人。这并不是说它看起来像是人类,只不过,它是被巫师赋予人格的事物,比起空荡荡的天色,它应该更接近人类罢了。 它捉走了光明。 一时的盲目无足轻重。可是,滕云深知道妖精法师的弱点,知道夜晚对妖精法师而言意味着什么——他种在胸口上的花朵将会变成纯粹的饰品。 滕云深穿过火焰。 他又挨了重重一击,凹陷下去的脑门让他显得狼狈不堪。他与妖精法师之间存在着两个小阶的差距,以至于钢铁魔力坚不可摧的特性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当然,如果他是以血肉之躯去承受这一击的话,恐怕,此时此刻,他已经肝脑涂地了。 滕云深张开五指。斑驳的锈迹仿佛泥土似的从他的指缝里掉了下来。妖精法师瞪大了眼睛。他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快就甩脱了阴影与金属的化合物。滕云深抓住了褪去了光泽的花朵。 咚!妖精法师挥舞魔杖,打折了滕云深的左臂。他瞄准的部位是滕云深的脑袋,可惜深夜之物不停地挣扎,试图挣脱他的躯壳,让他失了准头。 滕云深也在这个瞬间捏碎了手中的花朵。 久违的重创削弱了妖精法师的意志。他再度举起魔杖,却立刻被桀骜不驯的深夜之物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滕云深站起身来,用他沉重的体格撞开了敌人。 夜色随之消散。由始至终,妖精法师都没弄清楚自己是在与什么东西较劲。但那无关紧要。皮肤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滕云深原本就无法将之据为己有。 妖精法师猛然转过身去。他的头发上挂满了狭长的叶子,一片一片,泛着慑人的绿意,仿佛猛禽的羽毛。 滕云深抬起胳膊护住脑袋。叶片飞来,似是倾斜的雨幕,把他打得体无完肤,犹若雨中的泥泞。 一声呼啸急急掠过,滕云深尚且来不及喘息,就被妖精法师手中的魔杖缠住了脖颈。 这样的招数,即使盒中的头颅不曾提醒,滕云深也有提防。 妖精法师转过身来,正要一鼓作气,绞杀滕云深。但法力催逼之下,魔杖竟然寸寸而断。它却是被滕云深变化成了和孩童手臂同样粗细的毒蛇,经不起两人撕扯,一下子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鲜血迸溅,滕云深眼疾手快,伸出指头点中一串殷红血珠,随即将之弹开,抛出了腥风血雨。 有别于钢铁光泽的金属光泽窜入了滕云深的指尖。那是墨铁的光泽,暗哑而又轻盈,缺了几分棱角,添了几分圆润。滕云深捻着怵目惊心的鲜血,涂红了沸沸扬扬的白沙。红与白,两种泾渭分明的颜色,混淆了妖精法师的视野。 滕云深用力一推,凝固的烟雾结结实实地倒了下来,砸倒了妖精法师。 赵赫战战兢兢地从沙丘之后探出脑袋,只见一股红色的潮流浩浩荡荡地直冲天际,宛如旭日初升,震撼了大漠的茫茫气象。 滕云深将红色的能量吸入右拳之中。 紧接着,倒塌的烟雾之墙迅速融解。红的血,白的沙,一哄而散。妖精法师窥见了烟消雾散之后滕云深的面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记重拳——这一拳既不可避,也不可挡,挟着压抑已久的杀心,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击穿了他的胸膛。 红色的能量释放了滕云深的潜力。 他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似乎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指在眉心之上,前所未有的强烈危机感,令他当机立断,放开了眼前的敌人。 滕云深头也不回,就将凭空冒出的魔剑甩向身后。 “不好!”赵赫低呼道,“对方还有同伙!” 这就是事情起了变化的原因。 悄然逼近的女巫登时受创。红色的能量令滕云深的感官变得敏锐,措手不及之间,自以为身手高明的女巫被突如其来的魔剑劈了个正着,受创犹在其次,她又惊又怕,丧失了勇气,更为紧要。 妖精法师挥拳打翻了滕云深。 他修为高深,纵然体力流失了许多,搏命反击,仍然不可忽视,尚且胜过滕云深由愤怒推动的红色之拳。 赵赫握住了飞镖。 滕云深的五脏六腑一阵翻转,险些昏厥,但他深知胜败生死,就在顷刻之间,只得强忍剧痛,集中精神。 他运转红色的能量,把移位的内脏硬生生地挪回了原处。 妖精法师拽住魔剑。 滕云深卸掉了自己闪烁着钢铁光泽的左臂。这条胳膊先前遭受妖精法师的重击,锁住关节的螺栓原本就松脱了几分,被他轻轻松松地从肩膀上拔了下来。 他抡起铁臂,砍中了妖精法师的脖子。 赵赫丢出飞镖。 他距离妖精法师很远很远。然而,此时此刻,当他锁定对方之时,两个人又似乎离得很近很近。 第两百九十五章 缠斗 寒芒飞起,带着凝练成一团的呼啸之声,飙举电至,飞到了妖精法师身前。他连踢两脚,踹倒了滕云深,脖子却也差点被对方砍断,拼得两败俱伤,正是气急败坏的当头,避得稍微慢了,飞镖擦着后背射过,竟然于快得不及眨眼的瞬间,挖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赵赫松了口气:“果然……” 滕云深缴获的飞镖,具有奇特的组合秘文,飞得越远,准度越高,威力越大。 盒中的头颅不愧是误时之龙的精锐,短短几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厉害之处,经他提醒,赵赫才明白了飞镖的使用方法。 女巫终于清醒了过来。 不仅仅是她,就连庇护着她的领队,也同样被滕云深压制住了。她心胆俱寒,动弹不得。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几秒钟。但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微不足道的几秒钟已经足够致命。 滕云深再次改变了自身魔力的性质。 他架起血色之雾,化为一阵急雨,变作无声的杀机,陡然穿过妖精法师胸前的创口。 “糟了!”后者大惊失色。 运转流水之势的滕云深,所展露出来的修为,隐隐与他持平,甚至犹有过之,局势倾颓,再下一城,纵然妖精法师久经战阵,也不禁心头沉重。 “松手!”滕云深现出原形,并在与此同时挥肘击打妖精法师持剑之手,逼得他丢开魔剑。 女巫抛出重力线。 滕云深无意与之相持,魔剑腾起之际,他随着剑光而走,犹如春来之际踏落河中的积雪,消融于急雨之下,却是顺着一股暖风,流向了试图抓取魔剑的女巫。 妖精法师大吼道:“小心!” 女巫不敢用手去接魔剑。 虽然她实在不愿意相信滕云深会比她遭遇挫败之后重新定义的灾难更加可怕,但是,她也不至于天真得心存侥幸,认为吸附在剑锋上的水滴就仅仅是无害的水滴而已,未曾藏有玄机。 女巫发出了一声尖叫。 此时此刻,她之所以尖叫,并非是为了告诉别人她有多么的害怕。五颜六色的花朵争先恐后地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与她一同尖叫。硕大的露珠掉了下来,叠起一座无形之墙,挡住了如潮的雨势。 飞镖回到了赵赫的手中。他再次瞄准妖精法师。对于一件投掷类兵器而言,目标所处的位置似乎在有效射程之外。但是,魔灵的权柄神妙无比,不同凡响。赵赫注视着妖精法师,如同台球玩家注视着放在球杆前的母球…… 妖精法师的心脏骤然停顿。滕云深似乎真的像看上去的那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杀机密布,遮天蔽日,他却看不清敌人藏在何处。 赵赫丢出飞镖。 妖精法师十分清楚,避开飞镖会让他露出致命的破绽,可是,除此之外的任何行动都只会让他陷入更为不利的境况之中。 他以毫厘之差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飞镖。 滕云深果然从雨幕之后钻了过来。 妖精法师抬起两条胳膊,准备招架对方的攻击。滕云深挥动魔剑,不快不慢,居然一下子切开了他的喉咙。事到临头,妖精法师才发现自己所有的挣扎,注定都是徒劳无功。他仿佛陷入了不断重复的梦境里,眨眼之前抬起的双臂,眨眼之后却还垂落在原处,两手空空。 妖精法师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摇摇晃晃地退开了几步。 滕云深夺取了他的鲜血,从而掩盖自身的气机,令他的感官变得混乱,无法锁定对方。再来的夺命之剑,一是挑准了他分神于飞镖的时候,二是将他的意识与身体分离,所以仅仅是轻描淡写的一剑,就令他身首异处。 归根结底,比起水势魔法,滕云深对于鲜血魔法的运用更为纯熟,作为鲜血法师,他不弱于法力水平达到第六阶的高手。连番失算,妖精法师败在滕云深手中,也是理所当然。 女巫撕开了保护着她的露珠。大雨倾盆,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再加上滕云深还持有着妖精法师的鲜血,令她误以为局面已经转危为安。女巫提起一身精湛的修为,朝着滕云深扑了过去。 可惜的是,妖精法师无法配合她的行动,合击滕云深。 来势汹汹,滕云深只余独臂,挡了几下,立刻觉得左支右拙。 他虽然打倒了一人,看似大占上风,但若论功力,他终究是不如对方,要是纠缠得久了,不小心挨上几拳,很可能就会送掉了性命……因此,他没有任何留手的余地。 滕云深闯入暴风之眼。女巫的进攻立刻失去了威胁性,变成了赏心悦目的花拳绣腿。她却浑然不觉。当然,滕云深不可能一直呆在风眼里。女巫的等级比他整整高了两阶,即使魔剑在手,也无法弭平两者之间的差距。它提供的仅仅是一个机会。 女巫注意到同伴的状况不太对劲。她迟疑了。 滕云深挥了一剑,以无可挑剔的动作劈开女巫惊愕的表情。紧接着,女巫的奋力一踢也无可避免地蹬在了他的腰间。 …… 咒语漫无目的从壕沟上方飞过。它们带着冰冷的火焰,宛若具有实体的灾厄,为毁灭而起舞。 鲜血法师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狭窄的缝隙里。她似乎很有耐心。这与她离经叛道的形象格格不入,然而,她可是拥有着两张殊异面孔的女人,要看穿其本质绝非易事。 大片大片的尘埃飘上半空,如同恶劣的天气,给心怀不轨的杀手们创造了绝佳的环境。 一连串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出来!”黑剑会巫师战战兢兢地喊道,“你逃不了了。” 他们被她吓坏了。他们虚张声势,却无法掩饰软弱的内心。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鲜血法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收拾掉他们。对方人多势众,更有掌握了咒语的高手,仍然占据着明面上的优势—— 一把清亮的声音说道:“今日白月亮护法在此,不容你们放肆。” 鲜血法师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第两百九十六章 咒语 黑暗降临,其面目比漫长的黑夜更为可怖。时间与空间如同两条被山火追赶的巨蟒,疯狂逃窜,却无处可去。两者行经之处,所有的事物都在分崩离析。它们试图逃离,然而,时间与空间尚且无处可去,岌岌可危,它们又可以逃向何方呢? 毁灭性的咒语盯上了这个世界。 鲜血法师小心翼翼地从壕沟里探出头来。 许许多多的人在黑剑会大举进攻的第一天死去。第二天,则有更多更多的人死去。说实话,就连她——习惯于借助药物的效力来保持疯狂状态的危险分子——也觉得深入黑剑会的阵地委实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而别的人呢?那些永永远远的“其他人”,愚蠢得不可理喻,他们又是出于什么样理由闯入了自己精心设计的舞台? “今日白月亮护法在此,不容你们放肆。” 一股无法形容的愤怒打得她措手不及。 “贱人,”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月亮?护法?莫名其妙、无可救药。 她怒气冲冲地望向被明晃晃的月光照得闪闪发亮的美物。 不对。鲜血法师屏住呼吸。月光正安然地躺在那人的怀中。 …… 滕云深重重地倒在地上。 女巫必死无疑,她的同伙奄奄一息,也活不了多久。滕云深知道大局已定,就不急着再站起来,他摊开手脚,任由湿漉漉的蛇血浸透了自己的头发。 他受了重伤,骨头断了好几根,还刺穿了内脏,状况不容乐观,大概只比倒在不远处的另外两个人好上那么一点点。但他是超凡之人,生命力极其顽强,只要不受到决定性的伤害,总归能够挺过来的。 赵赫在男巫面前放下盒子,让两只脱离了身躯的头颅面面相觑。 “范易?真没想到,叛徒居然是你。”男巫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愤怒、惊讶、怨恨、恐惧、懊悔,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在他的脸上轮番登场。 “得了吧。”他的部下丝毫不为所动,“对你来说,我们这些老伙计里头恐怕没一个人值得信任,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叛徒。” 男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迅速地衰弱了下去。他的时间不多了。 “要是那么说会让你好受一点的话——”范易怜悯地看着他,“不错,的确是我出卖了你,我和外人联手,正打算收拾你呢。” 男巫骂道:“你不得好死。” 然后,他的眼睛失去了咄咄逼人的神采。 “抱歉,”滕云深说道,“我没能留住他们的性命。” 范易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责任。” 赵赫盘膝坐下。“你想要避避日头吗?”他问道。 “好。” 赵赫合上盖子,让范易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不久之后,盒子里的头颅说道,“否则的话,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凑在一起,又为什么会离开行军树?” 滕云深与赵赫不约而同地朝远方望去。 他们在出乎预料之外的情况下提前完成了计划里最为困难的一个步骤,照理而言,应该振奋精神才对。但是,变化,特别是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的变化,在此时此刻,尤为令人忐忑不安。 阴霾笼罩着他们投向未来的目光。 滕云深开口道:“不必多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至理名言。既然我们根本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之忧心忡忡,只不过是徒劳罢了。要担忧,等我们到了那里,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再要担忧亦然不迟。” 赵赫自然明白滕云深所讲的道理,只是连番遭受打击,消磨了他的志气,风吹草动,就让他紧张兮兮,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样子。 滕云深又说道:“况且,哪怕我们这趟白走一遭,也不见得坐以待毙会是更好的做法。情报滞后,往往是自取灭亡的源头。事情既然有变,能够尽早察觉,是我们的幸运。” 赵赫叹道:“你说得不错,是我糊涂了。” 滕云深抛出重力线,把自己的左臂拽了回来。 “范易?你琢磨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行军树上的众多设施运转如常。他们并没有离开那里的理由。除非……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打算把我们这些落单的隐患一一处理掉,免除后顾之忧。” 滕云深试图从断肢中抽取可供回收利用的资源。 曾经,在与黑剑会的战斗当中,滕云深也采取过类似的战术。他将金属手臂扔了出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那个时候,由于星辰之子赠予的体质具有超级的恢复力,他的手臂很快长了回来。 如今,随着修为提升,滕云深隐约意识到,完全依靠自愈机能来修复严重受损的身体,将会极大地消耗珍贵的潜能,得不偿失。 赵赫好奇地问道:“你不打算包扎一下吗?” “你有绷带吗?” 赵赫抓起一把沙子:“它们可都是白色的。” 滕云深点了点头。 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依然充满了谜团。但他正在学习,而且学得不慢。 滕云深开始抽取白色的能量。失去色彩的沙子逐渐呈现出了截然不同于先前的质地。然后,其中的一部分粘在了他的手指上。滕云深向它们注入了白色的能量,从而赋予它们新的形体,新的价值。 一捆绷带缠住了滕云深的胳膊。 …… 鲜血法师想起来了。白月亮。她在混乱的记忆里找到了它。没错。她不惜深入险地也要找到的“甜心”,就是白月亮的一员。 拥抱着月光的美物说道:“你们束手就擒吧。” 空气像鞭子似的抽打着鲜血法师的脸庞。 两道咒语,两个世界,彼此争锋相对,一触即发。 鲜血法师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月光下的……女神。 “太有趣了。”她想。 黑剑会的巫师抢先发起了进攻。 第两百九十七章 红王 冰冷的火焰张牙舞爪,如同夜深人静之时发怒的婴儿,点着了皎洁的月光。 在火焰烧到自己身上之前,鲜血法师及时地躲进了壕沟里,避开了无妄之灾。 虽然她不是咒语瞄准的对象,然而,咒语是那样一种可怕的力量,只是瞧上一眼,就会让人魂飞魄散。 幸运的是,即使被带来月光的美物所吸引,鲜血法师依然没忘了提防足以毁灭自己的威胁。 她将这群束手无策的巫师归为不值一提的类型。要对付他们,她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是,黑剑会的系统赋予了他们运用咒语的权力,即使是她,也不得不提高警惕,以免让敌人抓住翻盘的机会,将她打入那十分之一的失败几率里。 鲜血法师知道一条咒语意味着什么。确切来说,她比当今世上的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那些编织咒语的人——更加了解咒语的本质。 毕竟,她是伟大巫师的后裔,家学渊源。 每一条咒语都联系着、束缚着或者隐藏着某个世界,两者息息相关。 哪怕以咒语为载体侵入现实的那个世界只是空荡荡的方寸之地,它的危险程度也足以和所有你觉得能够用于毁灭世界的东西相提并论——无论你是不是极度敏感的科技产品恐惧症患者。 当然,这些被赐予咒语使用权的黑剑会小卒子,无法完全释放咒语的威力。 且不说将某个世界塞进咒语里,就连将之束缚,对他们而言都是天方夜谭。他们所做的仅仅是把另一个世界里的事物透过微弱的联系移动到现实当中来罢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鲜血法师能够正面抵挡黑剑会巫师的咒语。 身为灰老人的继承者,她也拥有咒语的使用权。问题是,此时此地,没有别的人会为她分担压力。一旦使用咒语,她将被不属于自己的魔法吞噬殆尽。 月光飞向半空,如同乘着雾气翩翩起舞的长蛇。 …… 滕云深小心翼翼地弯曲他渐渐恢复了知觉的左臂。 疼痛占据了主导的位置,通常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但对进行了断肢再植手术的人而言,这代表着手术初见成效。 运用白色的魔力制造出来的魔法版本绷带自然有别于以往滕云深所知的流通版本绷带。就像海绵吸收水分一样,它吸收了积存在滕云深体内的伤势。 “之前的三人又是何方神圣?”滕云深加大了动作的力度,“你说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有一阵子了,莫非,早在发起战争之前,黑剑会就将他们投入了无主之地?” “大概是远东地区某个小型秘密结社的巫师,”范易推测道,“他们的制服风格颇为特别,我略有印象。” “我瞧见了某些东西。”赵赫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犹豫,“某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他是这支队伍的侦查员。 滕云深顺着赵赫的视线望过去,映入他眼帘的却依旧只是无边无际的干涸之海。 赵赫问道:“行军树会是红色的吗?” 行军树不应该是红色的,或者说,很难给它的颜色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比起一棵树或者一片森林,它可能更像是……一座植物园。 范易似乎对他的想法感到十分的困惑:“成年的行军树怎么可能会是红色的?色彩太单调的话,可不利于生态圈的平衡,妖精们会闹毛病的。” 赵赫皱起眉头:“我还以为误时之龙的行军树有所不同。” “你发现了什么?” 赵赫眯起眼睛:“那是……红色。”他好像觉得这么说有些欠缺条理,又补充了一句,“我看不清楚。” 滕云深从口袋里掏出大脚送他的眼镜:“试一试?” 赵赫戴上眼睛,然后再次望向远方。 “我看看……没错。”他说道,“不管倒在那里的东西是不是你们的行军树,它都是红色的。” 这似乎证实了他们关于变化的猜测。 范易沉默了下来。 而在滕云深清可见底的脑海里,一棵挂满红灯笼的发财树正懒洋洋地做着伸展运动。他试图理解问题的深刻性,却发现这么做对于自己而言或许有些勉为其难。 “红色?如果是别的颜色,倒还罢了,我也不敢肯定受到重创的行军树会不会变色。”范易嘀咕道,“但是,唯独红色……你看见的偏偏是红色?我有很不妙的预感。” 滕云深问道:“为什么?既然它有可能变成别的颜色,变成红色也不足为奇吧?” “你忘记了吗?黑剑会攻打三座城市,声东击西,故布疑阵,只为了打开通向一处遗落仙境的大门。” 滕云深点了点头。 “那里面必然存在着某些他们迫切想要获取的事物。为了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我们穷追不舍,跟着他们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范易叹了口气,“穿过大门之后,我们遇见了漫山遍野的红色。” “我想起来了。黑剑会打开的是红王之门。”滕云深恍然大悟。 实际上,他对红王的生平一无所知,但是,显而易见,要将红王这个通俗易懂的称号与红色联系在一起并不难。 “你认为行军树的变化与红王有关?”赵赫沉吟道,“确实。红王神通广大,本领之高,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凡是涉及到他的事情,再怎么不可思议,也难免让人觉得不无可能。” “红王是谁?” 范易解释道:“他崛起于百家争鸣的学派时代,却打着争霸的旗号,意图重塑天下格局,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赵赫附和道:“虽然他不知进退,不懂得顺应世界的潮流,征途霸业,终究惨淡收场。可他志向远大,威名赫赫,为人所钦佩,时至今日,依旧有许许多多的人将他视作盖世英雄。” “红王是可以令历史长河改道的伟大巫师,近乎神祇,深不可测。哪怕身亡已久,也有足够的手段对付我们这些小角色。”范易感慨道,“行军树在他的仙境受到影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第两百九十八章 无天计划 赵赫的心态比较乐观:“红王这个人,生性暴烈,行事偏向邪道。@,如果一不小心冒犯了他的话,的确对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利。只不过,他留下的遗迹已有多处面世,向来不曾听闻里面有埋藏着真正的危险,或许,他并不怎么在乎身后之事……” 三人不打算由于未知的变化而放弃之前拟定的计划。毕竟,变化既可能是危机,也可能是转机。他们一边交谈,一边沿着原先的路线继续前进。 从两个饱学之士的口中,滕云深听到了不少红王的事迹,对那位生不逢时的王者,有了模糊的印象。 好勇斗狠,只知武功,不知文治,红王之所以功败垂成,恐怕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咎由自取。 一般人对红王的评价,是毁誉参半,而滕云深对红王的评价,则是负面居多。 虽然他诛除邪恶巫师之时,如同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但这不意味着他是好战之徒。他生长于和平的年代,无法理解红王仅仅是为了理念上的不同就发起战争的做法 红王的雄心壮志,感染不了滕云深。红王的神通广大,却令滕云深十分在意。 赵赫说道:“红王曾经将坠落大地的月亮推回原处。” 自从被困无主之地以来,他一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如今说起这些掌故,却是兴致勃勃,让人得以窥见他平日里的精神面貌。 滕云深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明晃晃的天空:“地球与月球相撞?即使是与一颗小小的陨石相撞,也会导致地球上文明彻底毁灭,更何况是与比陨石大得多的月球相撞呢?那样的话,我们的历史怎么可能延续至今?” 他清楚,这个好像日益为世人所熟悉的世界,其实,在世人的视野之外,尚且存在着更加广阔的另一面。 然而,赵赫此时此刻透露的信息,却是太过骇人听闻了。虽然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巫师们的神乎其神,但他还是没法一下子接受类似的事情。 滕云深念头一转,随即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惯性思维的误区。 “难道,撞击发生在仙境?” 如果是魔法世界的月球与地球相撞,无论结果如何,或许都不会对基准世界产生严重的影响…… 赵赫点了点头:“不错。红王的盟友紫王,出于某种目的,背叛了七王之盟,在第三世界引发了无天浩劫。而他的计划之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以月亮为武器轰击大地。” 范易长叹道:“数千年过去了,第三世界仍然一片荒芜,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它才会恢复生机。紫王的罪行,罄竹难书。若是让他的阴谋尽数得逞,恐怕被毁掉的将不只是一个第三世界而已,与它相邻的两个世界,第二世界与第四世界,也是在劫难逃……” 滕云深恍然大悟。 他数次进入第三世界,亲身体会到了那里的环境究竟有多么的恶劣。 他原本还以为这是由于自己法力低微,不足以支持在第三世界长期活动的缘故。而当下的他和往日有云泥之别,却仍旧觉得第三世界凶险无比,确实有些奇怪。 这一番交谈解开了他的疑惑。看来,对于那些法力高深的巫师们而言,第三世界同样是不宜久居之地。 他之前听赵赫与范易描述大人物的厉害之处,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了,现在听到比较容易理解的例子,他才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假使我有了红王的本事,可不会像他那样,做称王称霸的白日梦。”他暗地里思量,“有用之躯,应该做有用之事。” 接触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使得滕云深不禁对人类遭受的诸多苦难有了新的看法。如果神通广大的巫师们插手干涉,凡人们也不至于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才走到今天。若非连日来疲于奔命,他必定忿忿不平地找巫师们质问去了。 如今,他明白了,并不是巫师们不愿意插手,而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巫师们的敌人同样是巫师,超凡之人肩负着更加重要的责任,自顾不暇。 与遭受月球撞击相比,核武器战争,也显得稀松平常了。 滕云深畅想未来,胸中涌起了一股豪情:“我还是会当一个杀手,去追杀邪恶的巫师,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这或许是小道,但也是正道。汲汲营营于与自己的才智德行不符的事情,到头来,恐怕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虚掷大好光阴,实在愚蠢。降伏各持己见之人,不是我的道路,消灭为非作歹之人,才是我的道路。” 赵赫提醒道:“小心了。” 滕云深抬起头来。 转眼之间,沉入流沙之下的行军树,其一鳞一爪,已隐约可见,它如同一道新鲜的伤口,横亘在沙漠巨大的躯壳上。 纯粹的红色,刺伤了被阳光打磨得刺眼的白色。 …… 一簇又一簇冰冷的火焰,仿佛一片又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迤逦月光抛向身后的尾迹之上。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两个世界相撞,白月亮的咒语轻而易举地压垮了黑剑会的咒语,紧接着,它扑向惊慌失措的巫师们,把他们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即使不用眼睛去看,鲜血法师也可以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获取一个结论,黑剑会已经溃不成军。 她收起壕沟,任由破裂的地面重新聚拢,吞没自己的藏身之处。她抓住一条纤细的影子,沿着缝隙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地面。 世界破碎,逸散的魔力搅动空气,飞溅的硝烟瑟瑟发抖,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声响,仿佛……月亮酣醉之时的呓语。 鲜血法师兴奋得打了个哆嗦。 她熟悉这种感觉,并且喜欢这种感觉,激烈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沸腾,令她充满了力量。 但是,鲜血法师不得不继续忍耐。白月亮的护法,光辉法师,不可能独自使用咒语,在动手夺取咒语之前,她必须先破坏掉对方的魔圈,令对方孤立无援。 第两百九十九章 红色法师 浓烈的红色,仿佛夏日时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 “到了。”范易说道。 他们停了下来。 四周零零散散地躺着几个看上去像是干果之类的东西,有所不同的是,它们的体积相当于足以容纳上千名观众的小型体育馆 置身其中,滕云深觉得,自己似乎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一场不应该被打扰的巨人族仪式。 “这是瘟疫吗?”赵赫不安地四处张望,“真吓人。” “我不知道,”范易慢吞吞地说道,“目前来说,它们只是……变得红通通的。” 干果屋的大门缓缓敞开。 “起码身份识别系统还没失灵。”范易吹了声口哨,“我们进去吧。” 滕云深走入屋中。 白炽灯随之发出了光亮。柔和的灯光被肆虐的红色涂抹得昏沉沉的,赋予了眼前的景象某种沉淀于镜头底下的质感。 与灯光同时苏醒的还有许多许多神秘的仪器。这座建筑物似乎是一座实验室,充满了超越时代的科学气息。 而真正让滕云深叹为观止的是,那些试验台不仅仅被误时之龙的巫师们安装在地板上,以重力为参照的坐标体系已经失去了意义,在墙壁上与穹顶上,同样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座又一座的试验台。 范易提示道:“我们到上面去。” 滕云深定了定神,然后踩着墙壁走向了高处。 确切地说,整个内部空间浑然一体,如同封闭的圆环,既无起点,也无终点,原有的结构概念不复存在。无论滕云深走到哪里,都如同走在平地上似的,稳稳当当。 “厉害,”赵赫啧啧称奇,“这种设施我只在影视节目里见过。” 滕云深试图捕获魔法运行之时暴露的蛛丝马迹。然而,充斥于干果屋中的魔法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滕云深无法将它从外部的世界当中剥离出来。 供人行走的路面始终在正下方的位置等待着他落下的每一步。 滕云深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范易,随即移开目光。虽然他身经百战,而且也不是没和缺了身体的脑袋打过交道,但这样做还是让他觉得很奇怪。 “你好像有主意了。”滕云深问道,“你在找什么?” “考虑到即将于消灭黑剑会之后展开的遗迹发掘工作是一项大工程,我们打算在红王的领地里安营扎寨,”说到这里,范易呲牙咧嘴地笑了笑,“因此,我们准备了疫苗,以确保行军树能够适应新的环境——向右转。” “嗯?”滕云深突然停下脚步。 几道红色的身影毫无先兆地从空气里冒了出来。 滕云深将装着范易首级的盒子丢了出去。 红色的能量犹若狂风巨浪,席卷而至。瞬息之间,影影绰绰,群魔乱舞,迷乱滕云深五感,令他如堕五里雾中,难辨东西南北。 滕云深伸手抓住魔剑,不等对方表明态度,不待分辨对方是敌是友,就一剑砍了过去。 “愚蠢。”红色法师说道。 他吹了口气。当!魔剑应声而断。 仗之无往而不利的魔剑,居然被敌人一口气吹成两段,滕云深内心的震骇,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 月光高高落下,在恍惚的世界里激起涟漪。无数的静谧之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形成了深沉的夜曲,唤醒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黑剑会巫师使用的咒语,固然可怕,但以塑造咒语之人的境界为标准去看待它的话,却是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其核心只不过是对称的秘文罢了。 将对立的两组事物打乱并重新组合,舍去其中一组作为扭转现实的动力,从而保留余下的一组,就是对称魔法的秘密。 黑剑会巫师将低温的坚冰与高温的烈火组合成了低温的烈火,它不停地吸收热量,飞速壮大了起来。 火势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无论是对于塑造者而言,还是对于使用者而言,黑剑会分发给士兵的这条咒语都算得上是物美价廉。即使是不值一提的废物,也能够在短短时间内熟练掌握控制它的法门。 然而,鲜血法师相信,当自己达到相应的层次之时,必然可以编织出更为复杂,更为精密,更为无懈可击的咒语。 白月亮护法继承的咒语则别具一格。 月光宛若潮水,轻轻拍打着她的耳畔,非常非常突然的转瞬之间,鲜血法师回忆起了旧日的小小摇篮,她似乎正躺在柔软的沙滩上,任由温柔的波浪一点一点地将她推向遥远的故乡。 鲜血法师望向第二世界。 她感受到了世界之门的回应。她抓住门框,然后举起虚掩的大门。 月光甩了甩尾巴,从她身边游了过去。 …… 滕云深放眼望向黑暗。 在长达数日的茫无头绪之后,大概是这辈子头一回,他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破破烂烂的废墟上。 这里是他的家园。他试图酝酿一些痛失家园的人们在缅怀故土的时候应该流露出来的情绪,却徒劳无功。毕竟,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 滕云深离开得太久太久了。 他之所以待在这里,也并不是因为伤感,而仅仅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黑暗十分的刺眼。 滕云深眨了眨眼睛。如果刺眼的东西闯入视野,人们就会眨眼睛。他或许做出了正确的反应,也就是说,他模仿得不错。滕云深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为这小小的发现而振作精神。 他离真正的人又近了一步。 滕云深翻开脑海里的辞典,找着了关于“黑暗”的条目。这又是一个好现象。不是吗?他正在学会如何运用修辞手法去保留事物的形象。 想象力代表着感性的认知,那是人类区别于机械的部分。 滕云深为词条底下的注释而困惑。 黑暗应该是温柔的。可是,此时此刻,黑暗却令他畏惧。微弱的星光描摹出了黑暗深邃的轮廓。偌大的天地之间,陪伴着他的东西除了零零碎碎的废墟以外,就只有无远弗届的黑暗。 滕云深开始感到孤独。 黑暗之中传来了啜泣之声,仿佛汩汩流出的鲜血。 第三百章 身首异处 夜晚轻轻抚摸着滕云深的脸颊。+◆, 这是一个红色的世界。滕云深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桌子、椅子和瓶子,数都数不清,并且式样齐全。然而,它们起到的作用仅仅是让红色显现出可有可无的层次感罢了。红色几乎成为了这个世界唯一的主题。 纵然是高高在上,即将统治世界的夜晚,同样不得不屈从于这种不容置疑的审美观,给自己换上了如火的妆容。 红色感染了整个世界。 枫叶落下,遮住了滕云深空洞的瞳孔。 他已经死了。 滕云深记得十分清楚,在一口气吹断魔剑之后,红色法师又朝他的脖子吹了一口气。结果显而易见,即使是削铁如泥的利器,被这股妖风吹着了,也要断成两截,更何况是血肉之躯呢?他还没来得及运用钢铁的力量强化自己,就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 此时此刻,令人困惑的意识,或许只是尚有余温的身体产生的幻觉而已。 不安的细胞们在电流消失之前做起了荒诞不经的梦。 废墟与新生。 滕云深飞速坠向了刺眼的黑暗。 …… 鲜血法师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 紧接着,一道浅浅的伤口,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不起眼的划痕,轻描淡写,如同秋天的唇膏。 鲜血法师一边擦掉沁出皮肤的血滴,一边嘀咕道:“这样的伤势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光辉法师喊道:“谁在那里?” 剧烈起伏的情绪让鲜血法师的气场出现了不自然的波动。 高悬天际的月亮盯住了她,仿佛囚犯逃跑之时大呼小叫的探照灯,将黑夜暴露在白昼之下,让人无处可逃。 “该死。”鲜血法师低声咒骂了一句。 她握住锈迹斑斑的短剑,准备战斗。 她再次想起了故乡,漂浮的街道,笨拙的玩伴,以及失真的镜子……白月亮的咒语击中了她。 恍恍惚惚的景象如同一头用纸片剪成的怪物,猛然抓住了鲜血法师。她挣扎了几下,发现那样做只是在白费力气。 怪物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 故乡的手和摇篮一样温柔。 鲜血法师接近了咒语的秘密——可是,这无助于她对抗咒语——起码,如今的她还做不到。 “麦珂?”光辉法师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持有咒语令她的感官变得比平日里更为敏锐,超越了有限世界的拘束。 鲜血法师愣住了。 光辉法师拼命向她挥手。 “又遇到老相识了?”鲜血法师犹豫不决地收起了武器,“这下子麻烦了。” …… 赵赫法力精湛,较之滕云深更胜一筹,然而,面对凶神恶煞的红色法师,却仍然是微不足道。只是红色法师分出的一个念头,就如同千钧重担,压在了他的双肩之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甚至无法思考。 “放弃无谓的抵抗。”红色法师说道,他的语调颇为生硬,仿佛古时的人物,“你们的性命,我留着还有用处。” 赵赫跌倒在地。 红色法师随即伸手朝滕云深一指。浓烈的红色聚集了起来,仿佛酝酿着倾盆大雨的乌云,笼罩住了滕云深。 范易问道:“你要做什么?” 他虽然失去了战斗的能力,但毕竟是久经考验的士兵,意志顽强,即使落入了敌人手中,依旧气度沉稳,看上去比赵赫要镇定得多。 而这也是由于他意识到,除了听天由命以外,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缘故。 红色法师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们只知道我杀了他,却不知道我赐予了他千载难逢的机遇。你们不必担忧,好好看着就行。” “你究竟是谁?”赵赫结结巴巴地问道,“难道,你是红王?” 对方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来的修为,实在超乎想象,是他生平仅见。 而红王尽管身亡已久,却仍然占据着时光长河的上游,还是存在着有朝一日回归当下的可能性。对于那些高深莫测的巫师们而言,生生死死,或许不过是一次远行罢了。 因此,赵赫怀疑红色法师是复活的红王,也不足为奇。 红色法师哈哈大笑,声音撞得整座大楼摇摇晃晃,让人想起了二十年前充满独特风格的功夫电影。 “愚蠢。红王与我,那是天壤之别。”他说道,“但你这番话,倒是挺中听的。我的确有红王几分威风。” 范易打量着面目模糊的红色法师,沉吟半晌,才说道:“你是红王麾下的大将,狄昌。” 红色法师好像吃了一惊,随即得意洋洋地承认道:“不错。我就是狄昌。没想到数个世纪之后,仍然有人记得我。” 范易奉承道:“几位都是神通广大的前辈高人,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红王麾下,人才济济,当年战败之后,他们流散四方,大多数不知所终。巫师的寿元无穷无尽,谁也说不清楚,时至今日,他们是否还潜伏在这个世界上,等待重整旗鼓的时机。 只不过,狄昌是戏剧里的经典角色,以性情豪迈著称,他头脑简单,却喜欢把“愚蠢”两个字挂在嘴边,令人印象深刻,所以,范易很快把他认了出来。 赵赫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这位朋友……” 狄昌似乎心情很好,也不再计较俘虏的多嘴多舌:“他是可造之材,但要派上用场,还是火候不足。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才能够凭借再造之功更上一层楼。” 赵赫擦了擦冷汗。 他心中存有疑惑。但对方的手段之高明,他无法理解,触怒对方,又是非常的危险,因此,他按下了继续追问的念头。 范易也做了同样的打算。 两边强弱悬殊。狄昌动动手指,就能够让他们灰飞烟灭。不管他的意图是好是坏,他们都必须接受对方的安排。 “原来,几位打算提升他的实力。”范易仔细观察发生在滕云深身上的变化,对照过往所学,越看越是惊讶,“莫非……这是红叶之露?” “好眼力。”狄昌点了点头。 第三百零一章 红叶 黑暗似乎是某种带着些许刺激性的液体,浸透了正在被荒野同化的废墟。》頂點小說, 离开的念头扯了扯滕云深的头发。突然之间,他认识到了一个显而易见事实——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微弱的疼痛包裹着滕云深。黑暗吞噬了残余的事物,甚至连黑暗本身都变得可有可无,最终,只余下一抹徐徐飘荡的红色,在滕云深回首处徘徊,仿佛归途路上的道标。 然后,他望向现实,瞧见了红色法师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陌生面孔。 砰!砰! 赵赫来不及阻止,就听见几声巨响,犹如炮火震天,却是滕云深扑向狄昌,掀起了第二场武戏的帷幕。 转瞬之间,两人的双臂已经相撞数次。 狄昌倒还罢了,滕云深的动作,竟然也好像是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寻。 虽然赵赫欠缺实战磨砺,临机应变,不比滕云深,但他的修为较高,而且根基扎实,要看清对方的动作,并不困难。 可是,重生之后的滕云深,脱胎换骨,在赵赫的眼中,他倏来忽去,飙举电至,仿佛作祟的孤魂野鬼,游走在阴世与阳世的中间地带,令人防不胜防。 赵赫喊道:“慢着!” 红王麾下的大将,皆是当时的绝顶高手。他们的修为惊世骇俗,足以左右一场战争的局势,或许已经达到了第三级十二阶的水平,哪怕经受多年的禁锢之后,十不存一,依然是无比的厉害。不论滕云深突破至何种境界,都无法与之匹敌。 赵赫完全没想到的是,滕云深的脑袋刚刚和躯干长在了一起,就立刻变得如此的生龙活虎,并且好像疯了似的,不由分说地向狄昌发起攻击。赵赫生怕滕云深的举动,会触怒红王的部下,招惹杀身之祸,这番变故,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滕云深分神了。红色法师抓住破绽,又将一口凝练的杀气吹了过来。滕云深侧过身去,在万分危急的紧要关头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夺命的飞箭。 今非昔比,断头台上的噩梦扑了个空。 “无妨。”一个声音对赵赫说道,“我们也想瞧瞧,红叶之露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这个声音听上去也好像是……红色的。 滕云深恢复了神智。再次相撞,他顺势退开几步,避开了敌人后续的攻击。 无名的红色法师说道:“行了。” 狄昌停了下来。“这小子还挺厉害,”他嘀咕道,“连我都差点看走了眼。” 无名的红色法师似乎颇为感到意外:“难得。想要让你给出如此的评价,可是挺不容易的。” 滕云深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无名的红色法师挥了挥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的狄昌,以及其余始终不曾开口的同伙,随之烟消云散,仿佛易碎的幻象。 滕云深稍稍睁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观察着面前犹如魔术表演般的离奇一幕。 赵赫与范易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不以为怪。且不说无名的红色法师是当年红王麾下的猛将,即使是默默无闻的巫师,修为只要达到了第二级的水平,掌握了类似的手段也算不了什么。那样的巫师,在红王征讨四方之时,却是死了成千上万。由此可见,这不露痕迹的一手,对于无名的红色法师而言,实在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滕云深欠缺系统的教育,见识浅薄,所以才不明就里,觉得神乎其神。 “我们是红王集团的干部。” 滕云深逐渐冷静了下来:“这个答案,倒是中规中矩。” 无名的红色法师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得啧啧称奇:“你好像不怎么害怕?” “死到临头,人人都怕,我同样不例外。”滕云深侃侃而谈,“但我这条性命已经落在了你的手里,怕与不怕,又有何区别?与其让无益的恐惧损耗自己的心力,不如专注于摆脱困境的方法,或许能够挣得活命的机会。” 无名的红色法师低声笑道:“果然,你是见惯生死之人。论修为,你不值一提,论心性,你却有可取之处。对比实力,你的潜力尤为值得关注……你打算如何争取生存的条件?” 滕云深想了想,然后说道:“你们若非穷极无聊,就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你看出来了。” “我们几个平平无奇,哪怕将范围局限在这个穷山恶水之地,也入不了你们的法眼。你们兴师动众,应该不只是为了看热闹而已。”滕云深解释道,“或许,你们是受困于此,不仅仅无法离开这片沙漠,甚至连离开这栋大楼,你们都做不到。” 红色法师叹息道:“你的推论完全正确。我们确实是失去了自由的囚徒。” …… 鲜血法师,麦琪,一边揉着发麻的胳膊,一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站在光辉法师身后的变形法师。 对于鲜血法师来说,强壮的变形法师是不可多得的滋补品。然而,真正让麦琪怦然心动的,是女孩端庄的姿容。对于她来说,赏心悦目,是最为重要的评判标准。 光辉法师似乎对她火红色的头发十分在意:“你的变化真大……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火红色的头发固然充满了醒目的魅力,但是,与妖精同生共死的巫师们通常不会随意更换发色,他们必须考虑妖精的生长环境——滕云深不了解这其中的关键,而持有咒语的优等生可没他那么好骗。 “被你们抓到了。”麦琪故意装出难为情的样子,“我依靠服用某些药物来保持愉快的心情。你知道的,药物总是有副作用。” 光辉法师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那一定是很严重的副作用。你的头发都掉光了。你服用的药物是违禁品吧?” 麦琪耸了耸肩:“非常时期的权宜之计。掉了的头发迟早有一天会长回来的,掉了的脑袋可就难说了。” 光辉法师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你们呢?”麦琪问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继承了白月亮的咒语,”光辉法师握紧了拳头,“它将指引我找到云深。” 第三百零二章 谜团 无名的红色法师继续说道:“我们被绿王暗算,受困于仙境深处,沉睡了许多时日,直至这棵大树闯入仙境,闹得天翻地覆,我们才渐渐醒来,并且恢复了些许活动能力。︽頂點小說,” 赵赫瞠目结舌,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秘密一样。 滕云深见他面色异常,还以为他得了什么急症。 赵赫结结巴巴地问道:“双王分裂了吗?” “不错。若非绿王与紫王先后背叛,红王统一天下的伟业,也未必会遭遇失败。” 无名的红色法师语气平淡,只是稍有感慨,仿佛正在陈述与之无关的他方故事。 “七王之乱居然隐藏着这样的内幕!”赵赫激动得浑身发抖,“听说七王之中,红王与绿王交情最好,但红王决战通天塔之时,绿王却未曾出现施以援手,此后更退隐江湖,大异于他以往的作风。这个谜团,一直困扰着史学家,没想到,谜底是如此的惊人。” 赵赫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搜集稗官野史,对于七王之乱的秘闻,自然奉若珍宝。如今红色法师们的态度尚不明确,他只是暂且脱离了杀身之祸,就忘记了危险,沉浸在收获真相的喜悦里。 范易虽然也对红王与绿王分裂的事实感到惊讶,却神色自若,不像赵赫那样,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毕竟,七王之乱是陈年旧事,结局已经尘埃落定。如今,世道几番交替,当时的英雄豪杰,风流云散。真相不再重要,知道了是好,不知道也无所谓。 至于滕云深,则是无动于衷。他连七王是哪七个人都不了解,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感触。 无名的红色法师不紧不慢地说道:“行军树是巫师们用于穿梭多个世界的交通工具,它的特性十分奇妙。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连根拔起,但要想逃离囚笼,还是不得不依靠它的本领。这场战争给了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透过贯穿多个世界的行军树,我们终于可以接触到囚笼之外的事物了。” 滕云深琢磨出了他话中的意味:“然而,你们并未取得完全的自由。你们把手伸到了囚笼之外,却还缺一根打开牢门的钥匙。” 无名的红色法师点了点头:“我们被绿王的咒语镇压于仙境深处。如今,我与你们之间,看似仅仅隔着数步的距离,实际上却是足足隔着三个世界的跨度。” “你们将寻找钥匙的希望落在我身上了吗?”滕云深抓住了重点。 “这是一笔非常合算的交易,相信你不会拒绝。我们给予你珍贵的红叶之露,这是订金,事成之后,我们还会给予你同样珍贵的红花之露……而你要做的就是代为传达一段信息罢了。” 范易说道:“红叶之露与红花之露能够激发红色法力的潜能,确实颇为珍贵。” 滕云深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走这一趟应该并不像听上去那样容易。” 无名的红色法师耸了耸肩:“也没你想象的那样困难。只是,在达到相应的高度之前,你难以找到与他见面的契机。修行有成,非是一日之功。但我们受困数千年之久,并不急于一时一刻。”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滕云深沉吟道,“可是……” 无名的红色法师看穿了他的内心活动:“你还在犹豫。你觉得,我们是红王军团的余孽,帮助我们,或许会导致七王之乱的阴影死灰复燃。” 滕云深坦然道:“这正是我担忧的原因。” “自身难保,犹然不忘顾虑芸芸众生的安危,你果然志气不凡,是出类拔萃之人。”无名的红色法师苦笑道,“不必担忧。时过境迁,如今的我们,只想着重见天日,不再有一丝一毫争强斗胜的念头。你大可放心。” 滕云深不以为然:“空口无凭,恐怕说服不了我。” “我们要你找的人,名叫常半山,他是当年学府联盟之中主持红王相关事务的长老,我们不值得你信任,他却不同。” 滕云深看向赵赫,后者点了点头:“常半山的同门,在七王之乱期间几乎伤亡殆尽,红王攻入通天塔的时候,也是被他击败,以至于功亏一篑。双方结下了血海深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应该不会和红王有所勾结。” “既然如此,你们和他又有什么好谈的?” “我们打算用绿王的秘密,来向秘社联盟的主事者交换自由。”无名的红色法师咧嘴一笑,“绿王是红王的敌人,但却不一定是你们的朋友。他是七王之中唯一一个存在于当今世上之人,相信秘社联盟会对能够制服他的手段很感兴趣。这就是我们的筹码。” 滕云深左思右想,总觉得替红王的余党办事十分不妥,但思前想后,却又抓不住太多的可疑之处。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道,“黑剑会的行动,与你们有何关联?” 无名的红色法师思考了片刻。 “我们涉足时光长河中流之际,曾经接触过疑似黑剑会的组织,但仅此而已。我是翻阅了你们的资料,才知道了他们的名目。” “可是,黑剑会却汲汲营营于开启红王的遗迹。” “这或许和七王的传说有关。”无名的红色法师陷入了回忆,“除了红王与绿王两个人以外,七王彼此之间原本素不相识,他们出身不同,际遇不同,最终却形成强大的联盟,席卷天下,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早在七王诞生之前就流传已久的一个预言。” 赵赫再次发起抖来:“传说,七王集结,是统御万事万物的永世大帝降临人世的征兆。” “永世大帝?好大的名头。”滕云深暗自嘀咕,“不知道和毁灭万事万物的破坏之神相比,谁更可怕?” 无名的红色法师叹息道:“老实说,即使是我们的首领,七王之中实力最强的红王,也不像是将来会成为永世大帝的人。因此,有人认为,永世大帝是七王的后裔。” 第三百零三章 契约 赵赫说道:“那样的想法不无道理。●⌒頂點小說,永世大帝的出身必然也是极不寻常的。” “从预言的格式上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史学家精于此道——成为永世大帝的人注定会成为永世大帝,他并不需要在此之前完成某种壮举,来证明自己拥有登基的资格。”无名的红色法师说道,“因此,黑剑会,或者其余把主意打到这上面来的巫师,他们无法窃据帝座。但是,他们也许能够争取到永世大帝的支持,把他吸收到自己的组织里去。永世大帝将会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为他们牟取利益,并最终成为他们的领袖,成为他们的庇护者。结果不变,殊途同归。” 无名的红色法师突然抬起头来,望向高处。 “我感觉得到。有人正在寻找你的下落。他们锁定了你。时间不多了。是去是留,尽快做出决定吧。” 滕云深答应了。 “我替你们走这一趟,将消息带给常半山。”他的回答十分干脆。 他本应该有更多的时间与对方周旋。他甚至可以尝试逃跑。激发潜能的红色法力,并不是他的底牌,那仅仅是对方了解的一部分,而他的进步绝不仅仅是如此而已…… 可是,局面已经发生了变化。 究竟是谁在寻找他的下落?他认为无名的红色法师提到的人不是麦珂。女孩让他再坚持几天,就意味着那边暂时无法将他救出。但除了麦珂以外,还有谁会关注他?成百上千的巫师坠落无主之地,为什么却偏偏是默默无闻的他被当成了目标? 无论如何,就像对方所说的那样,时间紧迫,不容他继续拖延。 “发誓吧。”无名的红色法师举起魔杖,“然后,我会在他们进入这片沙漠之际把你送出去。” 滕云深指了指忐忑不安的赵赫与范易。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安全。他们必须留下来,以免消息走漏。” 不等滕云深反对,无名的红色法师就念起了咒语。 又一个世界闯入了拥挤的现实,它迅速膨胀,紧接着又迅速收缩,并且不断重复膨胀和收缩的过程,直到它适应了现实的斥力为止。 滕云深屏住呼吸。即使无名的红色法师不说,他也知道这是什么——咒语的一部分与他紧密相连。 巫师们的誓言比起白纸黑字的合同更具约束力。而无名的红色法师之所以释放咒语,就是为了约束他的行动。 咒语吸收了一点滕云深的灵魂,它的形体因此变得稳定,不再大幅度地膨胀或者收缩,它缓缓伸展四肢,仿佛笨拙的老式机器人——看上去像人。 滕云深紧紧盯着浮现在咒语表面的秘文。他未曾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对于秘文知之甚少。但是,唯独这个秘文他非常的熟悉。那是巫师们用来将非物质事物转化为实体的秘文。 再一次,他面临着失去记忆的威胁。 誓言的内容十分简单。 一旦法力提升到了第二级的水平,滕云深就必须动身去寻找常半山的下落,并且如实转述红王余党的意图,否则的话,他的修为将无法继续提升,假使他打算向除了常半山以外的人透露红王余党的动向,则会被销毁昨日之后的所有记忆。 …… “社长把白月亮的财产交给了我,让我妥善运用。”江潇潇咬了咬嘴唇,“而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做一个了结。战争开始了。我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云深带走。这是我的责任。他不应该被卷入这场战争。” 麦琪翻了个白眼:“所以,孤军深入,突袭敌人的据点,就是你们的计划?抱歉,我刚才似乎侮辱了‘计划’这个词。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魅力足以让敌人怜香惜玉,手下留情?哦,真是太可爱了。我都忍不住要吻你们了。” 江潇潇和苏瑞雯一起低下头去,好像犯了错的学生。 “我们也是事先做了调查的呀。”苏瑞雯细声细气地抗议道,“我们抓住了机会。联盟发起反攻——而这里离前线很远。” 江潇潇怯生生地问道:“你呢?在我们出现之前,你就在与他们交火了,对吗?” 麦琪愣了一下。 其实,她并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在潜入营地之前,她可能表现得较为谨慎,但是,等到发现敌人的数量只是稍微超过安全线的时候,她还是很不明智地舍弃了继续等待机会的原定计划。 麦琪的做法和两个女孩也没什么不同。 “我和你们这些——被恋爱冲昏了头的女孩——可不一样,”她挑起眉毛,露出鄙夷的神情,“我是有备而来。” 江潇潇还想要说些什么,但麦琪及时打断了她:“休息好了吗?”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动手吧。这里不是家里的后花园,不是聊天的地方。我们要速战速决。打开神秘路线吧。” “等等。”苏瑞雯说道,“不对劲。你们没发现吗?太安静了。安静得耐人寻味。” 她开始变形。一圈又一圈的漆黑条纹,如同捆缚野性的链条,缠上了她的雪白肌肤。她变得威风凛凛,既充满魅力,也充满危险。她变成了狩猎女神的化身。 苏瑞雯扭过头去,朝黑暗之处咆哮。 “你终于发现我了?机灵的姑娘,但还不够机灵。” 一个男巫施施然地向她们走来。他的步伐显得漫不经心,并且不像是刻意为之。但是,只在举手投足之间,他就给三个人带来了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 江潇潇倒吸了一口凉气:“至少是第七阶的水平。” “我准备了逃跑的手段。”麦琪炫耀似的挥了挥手里的灰色纸条,“考虑一下?” 江潇潇摇了摇头:“单程票?不。我一定要带走云深。” 麦琪挡在了她的身前:“那就继续做你原本要做的事情,打开神秘路线。我们为你挡住他。” “我这个人心地善良,”男巫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她们,“与其费尽心思对付我,不如想想怎么讨好我。” 苏瑞雯扑向男巫。 第三百零四章 血刃 变形法师的动作简洁有力,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美感。+◆,然而,男巫的修为堪称深不可测。他只是轻轻抬起手臂,就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迫在眉睫的利爪。 “我说过了,你是一个机灵的姑娘,但是,你还不够机灵。” 男巫将重达三百斤的变形法师扔上了半空,好像能够将钢铁之躯撕成碎片的她仅仅是一只虚有其表的纸老虎而已。 当然,光辉法师清楚,自己的伙伴有多么的强壮。变形法师是她的护卫,承担着保护持有咒语者的任务,这说明秘社的长辈们都认可变形法师的实力。 而眼前的敌人却在转瞬之间击败了变形法师。 紧张的情绪仿佛一只无形之手,掐住了光辉法师的喉咙,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是被巫师们寄予厚望的天才,即使是最为难以掌握的光辉魔法与黑暗魔法,她同样学得很快。可是,以战士的标准去评价她的话,恐怕结果就只是勉强及格罢了。 变数打乱了光辉法师的思绪。她动摇了。她甚至开始怀疑,在此时此刻将滕云深带回到这个世界上来,与她们一道面对危险,会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鲜血法师握住两挺机关枪。 她扣动扳机,准备把男巫打成马蜂窝。可惜的是,事与愿违,刚刚离开枪口,子弹就各奔东西,对男巫视而不见。 她面无表情地吹起了口哨。 变形法师翻了个身。她被击败了,但还没被彻底击垮。野性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身体。痛苦放大,力量也随之放大。 男巫朝她比了个动作。 光辉法师屏住呼吸。 她知道男巫做了什么。光怪陆离的幻象一闪即逝。对她来说,幻术是影响感知的小把戏,而对于变形法师来说,幻术则是致命的恶疾。 光辉法师几乎听见了变形法师支离破碎的声音。 她不再犹豫。 鲜血法师丢掉机关枪。男巫中计了。他移开目光。鲜血法师运用幻术反击,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变形法师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光辉法师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虚脱的感觉从她身体里的最深处涌了出来,试图将她拽到地底下去。光辉法师告诉鲜血法师,自己的法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实际上,她低估了咒语的分量。 鲜血法师触碰第二世界。 男巫看向瑟缩在阴影之中的变形法师。鲜血法师深藏不露,但依然不足为患。已经遭受重创的变形法师或许更具威胁。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形法师与光辉法师之间的联系。她们共享同一个魔圈。 咒语保护着变形法师,她不再是男巫可以肆意愚弄的猎物。 可是,结果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比鲜血法师更具威胁不代表变形法师能够对他造成真正的威胁。三个女巫其实都是高手,实力远远超过对应境界的整体水平。只不过,他走得更远罢了。他是黑剑会长老的弟子,那些不值一提的底层成员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三个女巫的资质再好,也不如组织对他的栽培。 鲜血法师抓住了摇摇欲坠的第二世界大门。男巫将错乱的精神抛了回来,砸中了门框。如同在高速公路上与迎面飞来的疯人院相撞,鲜血法师失去平衡,跌入了第二世界。 咒语汲取皎洁的月光,形成了某种游离于现实之外却又有迹可循的事物。 安静的夜晚里,回忆的气氛悄然弥漫。高悬天际的银钩勾住了游子的离愁。月光穿透了仓皇逃离的混沌,划开了一条模糊的裂缝。 变形法师拖着自己伤痕痕的身体逼近男巫。她的脚步变得无声无息,好像脚下踩的是厚厚的毛毯一样。她是这个新世界的主人。咒语增强了她的法力。 但男巫还是立刻就发现了变形法师迷人的小动作。他向双臂注入金属的光泽,然后牢牢地抓住了动作灵巧的变形法师。 电金的魔力处于上升阶段,将男巫的感官、速度、力气推至高峰。他或许可以轻轻松松地斩断变形法师的双臂。只是,男巫不准备那样做,那是暴殄天物,不是他的风格。 他是大人物,自然应该拥有不俗的品味,与那些整天喊打喊杀的莽夫不同,他懂得欣赏艺术。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家伙,充满不屈的斗志,双目闪闪发亮,犹如钻石,她无疑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滕云深乘着月光,升上了地平线。 电金法师不认为这三个冒冒失失的女巫能够从无主之地里找来值得他认真对待的援手。 可是,滕云深握于手中的长刀,竟然是他生平仅见的神兵利器,那仿佛一艘横渡血海之舟,沾染了怵目朱红的锋锐,尚未及身,只在照眼瞬间,就将他的三魂七魄劈得四分五裂。 变形法师奋力挣扎。可是,咒语已经消失了。她的世界离开了。电金法师的双手仿佛困兽之笼,牢不可破,她无法挣脱。 女孩的几声低吟,触动了滕云深犹然迷茫的视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电金法师顿时动弹不得,滕云深却也深陷梦里故乡,不曾出手,给了他重整旗鼓的机会。 电金法师回过神来。 大梦初醒的第一眼,滕云深就瞧见了令他心痛的景象。“放开。”滕云深沉声喝道,他的语气之中流露出阴森森的杀机,似乎只要电金法师稍有异动,就会落得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 心高气傲的电金法师勃然大怒。但他虽然愤怒,却没有立刻发作。他紧紧盯着滕云深,试图透过勾连上天下地的红色帷幕,看穿对方的虚实。 滕云深皱起眉头:“你……” 他刚要抬起脚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困惑地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长刀,好像这是什么陌生的事物。紧接着,他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滕云深将长刀丢在了地上, 电金法师大喜过望。他推开变形法师,奔向了无主的利刃。对他而言,长刀离手的滕云深不再具有威胁性。 第三百零五章 祭品 手握长刀之际,笼罩着滕云深的气势,深沉如海,高峻如峰。而舍弃长刀之后,这股气势不攻自破,烟消云散,没留下半痕迹。 如今,滕云深摘下了自己头上的神秘光环,电金法师终于看清了他的底细。莫长刀离手,即使长刀在手,他也无法威胁到千锤百炼的电金法师。法力只达到第四阶水平的滕云深,与受到咒语庇佑的变形法师相差无几,面对电金法师的盛怒,他不堪一击。 而神异的利器,滕云深居然如弃敝屣,无异于令明珠蒙尘。 电金法师与滕云深不同,他是头脑清醒的知识分子,当然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 狂风掠过刀身,发出流血似的声响。 不惜一切夺取长刀的念头推动着电金法师。他甚至可以为了完全发挥长刀的力量而放弃原先的修为,转修红色的魔法…… 电金法师抛出重力线,准确地拽住了长刀。 滕云深捕捉到了他雀跃的心情。 一群即将投向天空的笼中之鸟,从电金法师的胸口处飞了出来。真名的魔力短暂地重塑了电金法师的机械结构。滕云深从他手边夺回长刀。电金法师撞上了自己的浮想联翩。彩色的玻璃碎片落向四面八方,如同放学时迫不及待地逃离教室的孩子。 每当面临重大关头的时候,人们总是会陷入患得患失的泥沼。渴望有多么强烈,随之而来的失望就有多么的强烈。 长刀极具魔力。它指向远大的前程,价值连城。电金法师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他踏了个空。由始至终,平地都不曾从他脚下走开——但滕云深还是把他从悬崖边缘推了下去。 他由高空坠落,然后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触手可及的地面,巨大的声响仿佛发怒的潮水,吞没了包裹着他的整个世界。 江潇潇尖叫道:“云深!” 电金法师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对方。 但这并不代表滕云深能够对他造成真正的威胁。他虽然处于下风,▲⌒▲⌒▲⌒▲⌒,却随时都可以扭转局势。他依旧有十足的底气扫荡眼前的敌人。 多年的磨砺发挥了作用,几乎是在转瞬之间,电金法师就恢复了冷静。 他刺出一记又快又狠的直拳。 但是,滕云深看似前进,实则后退,刚刚抬起的脚掌,却又滴水不漏地放了回去,仿佛本应如此。 他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电金法师志在必得的攻击。 紧接着,滕云深挥动长刀,劈向电金法师的脖子。合金的能量坚不可摧,抵挡住了锋利的长刀。然而,滕云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挥出了第二刀,还是砍倒了猝不及防的电金法师。 “不对劲!”躲避危险的本能在电金法师的脑袋里敲响警钟。 或许,他并不仅仅是低估了对方而已……他对于形势的判断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滕云深再次丢开长刀。 无名的红色法师赠予他的新武器,质地、式样、重量,种种属性皆与他过去的武器不同,兼且诡谲非常,难以运用,想熟练掌握刀法,还需要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因此,哪怕长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也非当下之选。 滕云深伸脚踩住电金法师的脑袋,后者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他一脚踩进了五彩缤纷的镜子里。 镜像世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获了电金法师。 江潇潇瞧见了一线希望。它是如此的迅速,仿佛……滕云深的目光,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来得快而去得也快。 滕云深将装着电金法师的玻璃碎片踢向了火海。 现在逃离战斗,或许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但不知道为什么,江潇潇就是挪不开步子。滕云深的目光吸引了她……那里面沉淀着某种令她觉得不安的东西。 电金法师打穿镜面。玻璃的反射率微乎其微,理所当然,贮存其中的镜像十分易碎。 与此同时,滕云深释放了席卷镜像世界的末日大火。 月亮隐去,天空关上门窗,留下了燃烧的庙宇。 两个隐隐约约具有人类形体的事物抓住了晕头转向的电金法师。他们的面目与他有九成相似,却绝不属于凡间。他们既是神祇,又是魔鬼。他们将要因为他的罪孽对他处以极刑。 大火是审判日的主题元素,而描绘着寓言故事的彩色玻璃无疑增添了庄严肃穆的宗教气氛。 刽子手像投掷柴禾似的把电金法师丢进了地狱的血盆大口里。 地狱,第三个怪物,纯粹的怪物,它的牙齿是苏醒的火山,每一次相碰都是惊天动地的灾难。 电金法师将残存的意志投向在他头上幸灾乐祸地跳着舞的神祇。 他们的衣着极尽奢华,仿佛黄金与白银的梦境。电金法师认出了两者的本质。他们是骄傲与贪婪,是他陷落地狱的罪魁祸首。 电金法师驱逐了他们。 然而,滕云深束缚了时间。正如诗人所的那样,时间是个百战百胜的赌徒。第四个怪物,时间,慢条斯理地摇着骰子,好像刑场边的观众,富有残忍的耐心。 最后一次地震扯断了电金法师的右臂与右腿。 滕云深向他扑了过来。他竭力保持平衡,并发起凶猛的反击。可是,之前困扰着他的怪异又出现了。滕云深似乎独立于这个宇宙众所周知的规律之外,变成了不确定因素的集合体。他的拳头全数打在了空处。 钢铁的能量用力捶打着滕云深的胸膛。他看准机会,绊倒了电金法师,然后绕到了对方的身后。 滕云深将钢铁能量挤入自己的血肉之躯。电金法师心知不妙,却无计可施。滕云深伸出冷酷的铁臂,扣住了他的喉咙。 时间延长了折磨的期限。电金法师识破了骄傲与贪婪的真面目,却依旧得为虚掷光阴付出惨重代价。 电金的魔力进入了下降阶段。 把他身体上的各个部位拼装在一起的螺丝钉渐渐松动。滕云深看向麦琪,后者了头。滕云深加了把劲,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第三百零六章 关键点 晚风如同期末考试前的作业一样扑棱扑棱地砸在人们的脸上。 江潇潇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她非常想要好好地看一看滕云深——这个屡次被她连累的朋友——是否安然无恙,然而,苏瑞雯正虚弱地蜷缩在她的怀里,她不能轻举妄动,这里更需要她。 麦琪靠近滕云深:“来吧。” “我没事。” “别逞强了。甜心。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丢了工作的四十岁男人。” 滕云深苦笑着抓住了麦琪的肩头。 在最后的僵持阶段当中,他避无可避,只能汲取钢铁的能量以加固自己的身体,电金法师的垂死挣扎终究还是重创了他,如今,他不得不借助女孩的支撑来站稳脚跟…… 如果他完全发挥了红色法力的潜能,局面应该会有所不同。 滕云深捂住嘴。鲜血很快浸湿了他的手掌。红色的能量如同刺激性极强的油漆一般,烧灼着柔软的皮肤。 钢铁之躯,无惧伤痛,但也容易让人忽略伤痛,以至于不知不觉地忘记伤痛。那样的状况十分危险。 战士既要能够忍受伤痛,也要能够接受伤痛。否则的话,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他走不了多远,就会被不断恶化的伤势拖垮。 滕云深在麦琪的搀扶下走到了同伴身边。 他轻声问道:“瑞雯?”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半睡半醒的女孩举起了一只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彼此欺骗,彼此安慰,似乎成了他们的相处模式。 滕云深放开麦琪,他逐渐找回了平衡。 “现在情况如何?”他问道。越过飘飘洒洒的灰烬,他望向远方,瞧见了时隐时现的不祥之光。 “秘社联盟尚未收复失地,”江潇潇回答道,“此地不宜久留。” 滕云深皱起眉头:“我们马上就走。” 他吸收钢铁的能量,重新变成刀枪不入的铁人。他张开◎1◎1◎1◎1,不再因为疼痛而颤抖的双臂,示意江潇潇把苏瑞雯交给自己。 麦琪兴致勃勃地踢了踢电金法师的尸体:“你负责开路。这个家伙属于意外事故。俗话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起意外恐怕只是一连串意外的开始。我们要做好准备。” “我掩护你们。” “抱歉。”江潇潇心翼翼地抱起失去意识的苏瑞雯,“这原来是我的活。” 她不愿意滕云深继续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上东奔西走。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哪怕自己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也远远比不上对方。为了苏瑞雯着想,迫于无奈,江潇潇只好让滕云深打头阵,替她们阻挡可能出现的敌人。 滕云深捡起长刀,随意地挥了几下:“你照顾人,我杀人,理所当然。” 江潇潇抿紧了嘴唇。者无心,听者有意。滕云深无心之言,却触动了她决定暂时埋藏的愧疚之意。 “没错,甜心。”麦琪把电金法师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你是武夫,我们是淑女,还是你比较适合舞枪弄棒的事情。” 江潇潇默不作声地招来超形。 它的形象比旧时更为细腻,仿佛艺术家珍藏的逸品。低垂的乌云聚拢在高举的旗帜上,给它平添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滕云深拾起长刀,将它收入鞘中。 麦琪问道:“你怎么得到它的?” “有人将它丢在了误时之龙的营地里。”滕云深缓缓道,他并不擅长撒谎,面对敌人之时尚且波澜不惊的心态,如今却是波澜四起。幸好,他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语气失了平日里的沉稳,也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古灵精怪的女孩爱不释手地赏玩着滕云深悬在腰间的长刀。她这副样子,既让滕云深觉得不安,也让滕云深觉得好奇。 麦琪漫不经心地问道:“误时之龙也掉进去了?” “是。” 江潇潇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与麦琪不同,她对误时之龙的动向可是十分的在意。威风凛凛的军团令人印象深刻。若非继承了白月亮的遗产,误时之龙应该是她在战争结束之前所向往的组织。 滕云深忍不住问道:“这柄刀很特别吗?” “没错。误时之龙?有意思。”麦琪嘀咕道,“它可不是误时之龙的制式装备。哪怕是他们的首领,传奇人物,也未必拥有这般的神兵利器。我见识过类似的铸造手法。它让我想起了……战国时代。你听过吗?” 滕云深慌忙摇了摇头。 麦琪叹了口气,然后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下次再。” 后者如释重负。 超形抱起苏瑞雯。 “走吧。”麦琪伸了个懒腰。 滕云深朝江潇潇了头,随即转身,扑向了簌簌作响的阴影。 起初,隐秘的时间形成了一股阻力,试图将他推回到实体的世界当中。但是,滕云深迅速地突破了实体与影子的临界,他改变了自身的存在形式,闯过了竖立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大门,隐秘的时间开始形成一股动力,将他加速推向阴影世界的深处。 不祥之光,战火之光,毁灭之光,犹若陨落的妖星,刺痛了假寐的黑暗。 突然,连串的脚步声,飘落在湍流不息的静谧之上,惊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麦琪对了,接近这个营地的敌人可不只是电金法师而已。黑剑会正在转移部队。 滕云深握住长刀。 有人大声喊道:“谁?” 对方法力高深,和电金法师相差无几,滕云深只是弄出了一动静,立刻就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滕云深拔出长刀。巫师伸手朝他抓来。阴影灰飞烟灭,将滕云深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滕云深挥刀砍中了对方的虎口。可是,巫师力大无穷,滕云深招架不住,反而被撞得连退数步,险些丢了长刀。 鲜血迸溅,宛如离弦之箭,从滕云深的臂膀里钻了出去。 滕云深挥刀接住一泓血雨。红色法力的潜能随即爆发。他跳离了当前的动作关键,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迎面而来的重拳。然后,他将嗜血的刀锋送入了对方的心脏。 第三百零七章 围剿 月亮高悬枝头。 一旦激活了红色法力的潜能,解除运动系统的限制,滕云深就可以使用新动作取代尚未完成的旧动作,痛击敌人,杀他个措手不及。 其中的诀窍,就在于精准地把握时机,在衔接两个动作的节转换动作。 这对别人来或许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他与别人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而他是天生的战士。他擅长的事情就是迅速地找到最有效率的克敌制胜之法。 滕云深松开刀柄。 巫师正在经历某种令人感到紧张的变化。他是变形法师。另一个他,截然不同的他,于他的吼叫声中茁壮成长。 滕云深腾空而起,踢中了变形法师的脑袋。正常情况下,他马上就会落回地面。但他重置了当前的动作,又从较低处踢出了第二脚,准确地踩中了刀柄。滕云深不需要积蓄力量,甚至不需要伸展躯体。他直接从遭受攻击的状态跳跃到了发起攻击的状态。反作用力引发的惯性效应阻止不了他。 刀锋从变形法师的背后穿了出去。 一盏路灯倒了下来,砸中了滕云深。 这里是不毛之地,哪怕是对于没事找事做有着极大热情的市政工程,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这里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敌人穿过想象之门,转变了某个事物的存在形式,将之重塑为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滕云深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 另一个巫师,皮影法师,在阴影之中出现,他抓起两条冒着火花的电线,试图把它们插到滕云深的耳朵里去。 无论是交流电还是直流电——反正这个世界允许凭空捏造——都是十分的危险。 滕云深翻了个跟头,踹倒了几乎和刚才的他同样错愕的皮影法师。他受伤了,头破血流。红色的能量却越发强大。 皮影法师很快站了起来,但他立刻发现,这恐怕不是明智之举。滕云深瞄准了他的痛苦,亟待回家的士兵,对于他们而言,归2222,途上的挫败尤为让人沮丧。 滚烫的沥青缠住了皮影法师的双足。 只需要一秒钟,他就可以摆脱困境。毕竟,他是巫师,拥有超凡的魔力,自然和对此束手无策的凡人不同。遗憾的是,他的敌人也是巫师。对方先拿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秒钟。 阴霾蒙上了皮影法师的眼睛。他的脚步变得无比的沉重。 滕云深回头扑向皮影法师。后者缓缓沉入了融化的路面。滕云深双拳合握,敲碎了皮影法师的脑袋。 当然,一个法力高深的皮影法师不会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去。被滕云深摧毁的仅仅是他存在于实体世界的身躯。皮影法师褪去皮囊,暴露出藏匿其中的填充物。 变形法师把红王之刃从自己的胸膛里拔了出来。 滕云深将焊锡的法力注入右臂,将弹铜的法力注入左臂。张牙舞爪的怪影如同高楼大厦一般拔地而起。滕云深伸出右手握住他的脚腕,然后用力一扯。皮 影法师摔倒在滚烫的路面上。 红王之刃带着尖锐的呼啸之声飞向了滕云深。 愤怒、恐惧、仇恨……激烈的情绪是变形法师的生命之源。滕云深略微了解这种巫师之中的异类。他影响了变形法师的情绪,令对方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自己,连一秒钟都不愿意耽搁。 滕云深挥动左臂,连续两次,红色的法力仍然在推动着他。红王之刃飞了回去。它的移动轨迹构成了危险的夹角。咔啦。红王之刃切开了变形法师的脖子。 第三个巫师,祭仪法师,尚未降临的神祇,将超形的部件嫁接到了自己的身上。 皮影法师还在沥青池子里打滚。这场战争夺走了他的美好生活。厄运总是如影随形。滕云深准确地捕获了他的心理活动。透过粘性这一要素,滕云深把他的影子嵌进了路面。 祭仪法师反应迟钝,姗姗来迟,但依旧来得及改变局面。他牺牲自己的双眼,以换取一只致命的邪眼。他盯住滕云深,释放了无坚不摧的射线。 滕云深跳向祭仪法师。他激活了红色法力的潜能,得以在跳跃至最高处时再度跳跃,避开了祭仪法师的目光。紧接着,他像导弹似的砸了下来,并于落地瞬间改变动作,用左臂挥出一记上勾拳,击穿了祭仪法师的腹部。 变形法师捂住湿漉漉的喉咙。 滕云深拽住红王之刃。可怕的凝视抽干了祭仪法师的魔力。滕云深踩了一下脚底的影子。杀戮之影如同跷跷板似的高高弹起。盲目的巫师清楚,自己大祸临头。他死命挣扎,但无济于事。杀戮之影滑落。滕云深披上魅影,然后飞快地把祭仪法师捅成了破破烂烂的竹篮子。 变形法师的伤口开始愈合。 滕云深踹开祭仪法师。他的金属臂膀由于魅影的侵蚀而变得锈迹斑斑,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灵活地挥舞利刃。只不过,他杀死了祭仪法师,杀戮之影的魔力赋予了他更强的破坏力。他投掷红王之刃,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变形法师的脖子。 皮影法师爬上了干燥的路面。 滕云深向他走来。皮影法师被同伙们凄惨的死状吓坏了。他失去了对抗滕云深的勇气。皮影法师转身就跑。滕云深在变形法师边上停住脚步。后者奄奄一息。他是变形法师,即使身首异处,仍然能够保留些许生机。滕云深踩碎了他的脑袋。 杀戮之影又一次提升了滕云深的破坏力。 皮影法师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遁入茫茫的黑夜。幸运的是,他不敢借道阴影的世界。滕云深还有杀死他的机会。 直至如今,滕云深才明白,来自异乡的星辰之子托付给他的力量究竟具有什么样的价值……他们赋予了他珍贵的潜能。 变形法师死去了。几分钟以后,他那超自然的体重将会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此时此刻,他依旧颇具分量。 滕云深激活了水势法力的潜能。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第三百零八章 怒涛 滕云深脚下的路虽然不见得平坦,走起来却也无非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差别罢了。但是,此时此刻的他再度迈开步子,竟然如同高屋建瓴似的,居高临下,势不可挡。滕云深登临绝,俯瞰飞瀑,随即纵身一跃。 衡量高低的刻度,却不再是尺寸,而是斤两。 滕云深在变形法师与皮影法师两人的身上做了标示,选择他们的重量作为施行法术的要素。 变形法师较重,位于高处,皮影法师较轻,则位于低处。 水往低处流。滕云深立足高处,只要念头一动,就可以顺流而下,追上原地踏步的猎物。 他捞起浮在水面上的长刀与魅影。皮影法师还没来得及悬崖勒马,就被他势如破竹的一刀砍掉了脑袋。 “你……” 与此同时,滕云深听见了某些将发未发的声音。他望向第二世界,两个黑剑会的巫师映入了他的眼帘。 颤悸爬上了滕云深的头发。 他能够轻描淡写地除去三个巫师,自然不会在乎两个巫师拦路。可是,敌人陆陆续续出现,或许意味着他们的大部队正在向这里聚拢,要是被层出不穷的敌人包围,他即使有通天的本领,也是必死无疑。 滕云深掌握了数种激发了潜能的魔法,黑剑会固然兵多将广,但超级高手也不大可能介入这个层面的战争,他要杀出重围逃之夭夭,并不困难。 只不过,他还有同伴要照料,瞻前顾后,难以放手一搏。 滕云深闯入了第二世界。 无论如何,尽快消灭眼前的敌人,才是当务之急。 黑剑会的巫师却无意与滕云深一决高下。他们躲进了第三世界。他速战速决的愿望落空了。 皮影法师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看不透他那神出鬼没的一剑究竟从何而来的他们,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黑剑会的巫师法力更为高深,数量方面也占据优势,但他们还是很有默契地避开了滕云深的锋芒。 ∏★∏★∏★∏★, 双方的目的截然相反。滕云深急于突破关隘,而他的敌人只要拖延片刻就可以等到支援——不,他们甚至不介意放任滕云深离开——那又有什么损失呢?与某些被使命感奴役的蠢材不同,他们只为自己卖命,阻拦一个亡命之徒,无疑违背了这样的原则。 而为了替同伴开辟道路,滕云深必须打倒他们。 他无所畏惧地闯入了第三世界。 空气仿佛暴雨倾盆之时晾在天台上的棉被,又冷又沉,压弯了滕云深的脊背。 这个世界不欢迎他,或者,这个世界不欢迎任何人。 如今,滕云深已经知道第三世界对来访者充满敌意的原因了。 它在七王战争当中遭受破坏,变成了连巫师都无法适应的险恶之地。 第三世界总是怒气冲冲,就像一个被不长眼的虫子打搅了好梦的巨人,时不时就会大发雷霆,把身边的东西砸个粉碎。 滕云深冲向黑剑会的巫师。 恶劣的环境同样影响了他的敌人,然而,他们的法力达到了较高的水平,比起脚步沉重的滕云深,他们闪转腾挪,不见迟滞,显得轻松许多。 滕云深挥舞利刃。刀光映照着于倏忽之间开败的雪花,更添几分怵目惊心。但黑剑会的巫师只是伸出两根指头,就夹住了刀锋。刺骨的严寒冻结了滕云深的血液。 对方是冬季法师,一次呼吸就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雪。 他的同伙举起了一双闪闪发亮的手掌。 轻盈的雪花张开翅膀。 一大群蝴蝶落在了三人的身上。它们是春季的使节,带来阵阵暖风,驱散了缠绕着滕云深的严寒。 他松开麻木的手掌,运用自身的重量推动长刀,削断了冬季法师的指头。 黑剑会的巫师还是低估了滕云深。他们只看见了他杀死皮影法师的那一幕。实际上,滕云深身披的杀戮之影已经吸收了三个巫师的生命能量,具有无穷的威力。 合金法师抓住了滕云深的胳膊。他释放出了一股奇异的魔力,某些改变发生了……滕云深感觉得到,事有蹊跷。 他砍了对方一刀。无往不利的刀锋却似乎在与他较劲,只给合金法师的鼻梁添上了一条浅浅的划痕。 奇异的魔力夺走了他的杀伤性。 “动手!”合金法师向战战兢兢的同伙喊道,“机不可失。” 疼痛动摇了后者的意志。 合金法师双拳合握,然后重重击打滕云深的脑门。 滕云深应声而到。 杀戮之影的魔力发挥治愈的作用,令他马上恢复了完好无损的状态。但是,不将合金法师的巫术破除的话,他很快就会被对方彻底击败。 滕云深从魅影之下抽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一捧白雪。 他回忆起了列车之战。曾经,黑剑会的巫师试图运用白色的魔力攻击他,那似乎能够起到净化的作用…… 滕云深抽取白色的能量。 合金法师踩住了他的手。但一切都太迟了。滕云深转化魔力的效率之高,远远超乎了他们的想象。白色的魔力迅速地稀释了未知合金的魔力。锋利回到了刀锋之上。雪停了。它不再窃窃私语,生恐激怒嗜血的刀光。 紧接着,滕云深砍断了合金法师来不及收起的脚掌。 冬季法师握住魔杖。 滕云深挥出的第二刀劈中了合金法师的影子。对方依旧身手敏捷。滕云深挥出的第三刀,却是在虚张声势。来自杀戮的魔力消失了。这一次,削弱他的事物不再是敌人的巫术。时间到了。滕云深逼退合金法师,并乘机卸下了即将开始反噬己身的杀戮之影。 冬季法师启动魔杖,向滕云深发射聚焦的能量。滕云深透过若即若离的杀戮之影触碰阴影的世界。他于千钧一发之际找着了阴影之门的把手,将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拖入实体的世界,挡住了残酷的冬季。 合金法师再次抓住了滕云深的胳膊。 滕云深睁开属于诗人的眼睛。他瞧见了盘踞于合金法师口中的焦虑与困惑。那是烈火与毒虫。滕云深赋予它们形体。可怕的灾难从合金法师的嘴里冒了出来。 第三百零九章 水影动深树 合金法师逃回了第二世界。↑頂點小說, 遭受突然袭击之时,人们总是倾向于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寻找掩体,如果首要条件不满足,那就退而求其次,在自己能够进退裕如的环境里寻找掩体。第三世界的环境极为恶劣,对于合金法师来说同样是一处险地。 当然,他的心底里可不是只有逃跑的念头而已。滕云深启发了他的灵感。 焦虑是一种破坏性极强的情绪,不仅无助于人们战胜困境,还会令情况变得越来越糟。 它是……熊熊烈火。 假如你被厄运之神丢入森林,失去了方向,这个时候,纵火焚林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它或许会将整片森林化作灰烬,可是,寻不得出路的你也在劫难逃。 火焰比文明更早出现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它与生活息息相关,无疑是他们最为熟悉的事物之一,然而,火焰易于制造,却难于控制。时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它还是会毫不留情地摧毁自以为驯服了它的人们。 急迫的心情填满了滕云深的胸腔,他就像一只油罐,一点就着。 两个巫师不是他的麻烦,但他要解决的问题并不仅仅是两个巫师。 合金法师点燃了穷追不舍的滕云深。 他踏入了致命的陷阱。滕云深比他看得看远。火焰充满了不死不休的热情,它贪婪地吞噬所有的事物,甚至连它本身都不例外。滕云深吸收了这股激烈的情感。强大的红色法力从他的躯壳里爆发了出来。 紧跟着他跃入第二世界的冬季法师挥舞魔杖,打向凭空出现的一盏路灯。 滕云深的身体机能被红色的法力推至极限。他绊倒了合金法师,并几乎在与此同时避开了险些砸中他的灯柱。 紧接着,冬季法师又打断了另一盏路灯。 滕云深明白了,高悬枝头的月亮,即是黑剑会巫师赋予形体之物……他将注意力转向在黑夜中显露出狰狞模样的树木。 不可知的妖邪从地下伸出魔爪,托起了坠落的宝珠。 合金法师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少了一只脚掌似乎并未令他变得迟钝。但滕云深的动作更为灵活——他已经绕到了合金法师的背后。 冬季法师暂停攻击。如果自己能够活命,他倒是不介意把合金法师连同滕云深一起关进冷藏库里。只不过,要是他从当下这个角度发起攻击的话,倒霉的只会是挡在滕云深前头的合金法师。 一簇火苗钻进了滕云深的头发里。 合金法师仍未放弃透过引燃焦虑来烧死滕云深的打算。 滕云深握紧红王之刃,他于间不容发之际连砍两刀,劈开了合金法师的脑门。然而,要杀死一座坚硬的雕像,这样做还不够。奇异的魔力从合金法师的脑袋里飞了出来,猛烈地掠过滕云深的身体。然后,他牢牢地抓住了红王之刃。 滕云深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去了破坏力。合金法师的手掌毫发无损,好像被他抓住的的仅仅是徒有其表的模型,而非削铁如泥的利器。 紧接着,寂静的森林——与天空一样黑暗,却更为怪异的东西——突然发难,它张开如同蛛网一般经纬万端的手指,将猝不及防的合金法师拖入阴影之中。 蛰伏于人们眼角余光所及之处的夜晚,居心叵测,蠢蠢欲动。它以夜枭和蝙蝠为耳目,攫取放松警惕的你暴露出来的所有秘密。它是一个百战百胜的阴谋家,却从不遮遮掩掩。待到走入梦乡之时,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它的俘虏。 合金法师是超凡之人,照理来说,世间的恐惧打不倒他。可是,他毕竟是人,而非神祇,伤害,乃至死亡,仍然令他感到害怕。 滕云深唤醒了沉睡在他基因里的恐惧。 夜晚仿佛抽象艺术家的笔触,扭转了滕云深有形的姿态。他与杀机四伏的森林融为一体。 冬季法师举起魔杖,瞄准滕云深,向对方发射高度浓缩的严寒。 如果你熟悉惊悚电影的情节,就会知道,隐匿在密林里的东西,无论是凶手、野兽还是某种更为可怕的威胁,都不会被虚张声势的攻击打败。 飞舞的雪花惊走了蹑手蹑脚的寂静。 一头不应该存在于世间的怪物蓦然从合金法师肩上探出头来,咬住了嘴边嘶嘶作响的喉管。 火焰染红了滕云深的头发。 此时此刻,落入他眼中的是……一截不停晃动的水管。它一端连接着水龙头,另一端却不是对着干涸的花圃,而是对着茫然的天空。 合金法师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挣扎了几下。起初,他的力气还在,闹出了很大一番动静。但滕云深从他那里夺走了金属坚硬的特性,很快,他就被怪物咬断了脖子。寂静悄悄溜了回来,从他身上走过,好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只发出微弱的声响。 冬季法师念起了咒语。 “看看你的影子。”滕云深提醒道,他的面孔时隐时现,仿佛从树冠的缝隙里透出的月光。 他是森林的主宰。他的话语和精怪一样,具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冬季法师看向地上的影子。 后者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时候到了。” 它瞬息万变,却又默默无闻,仿佛一颗小石头落入湖面所激起的涟漪。然而,它也是死神的化身,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待着收割性命的机会。 当你被埋进巨大而黑暗的睡眠里之时,毫不起眼的影子,将是你这一生最后的容器。 死神抓住了冬季法师。 它是性格恶劣的命运之子,以掠夺生机为乐,并且一旦出手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绝不让猎物有可乘之机。 合金法师的魔力消失了。 流布风中的气味随之淡去。滕云深与森林之间的隐秘联系就此戛然而止。矮小的灌木丛再也藏不住他高大的身躯。 红王之刃轻轻一颤,骤然迸发出锋利的光芒。 森林之王的桂冠落在了脚下,滕云深却无动于衷。冬季法师动弹不得。滕云深手起刀落,砍断了他的脖子。 第三百一十章 腥风血雨 种种异乎寻常的奇妙气味,萦绕在滕云深的鼻尖,沁入心脾,但细细寻觅,却又似乎全然是稍纵即逝的恍惚,难以分辨其源头。【, 唯独一种气味,特立独行,竟是越发清晰,彰显出主人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的风格。 无名之火揪着滕云深的头发不放。 还未现身,拖着一席芬芳而来的女巫就借由合金法师留下的余烬,激发了滕云深的愤怒。 但这正中滕云深下怀。 愤怒增幅了红色的法力,将他的感官推至极限,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对方所在的位置——然而,女巫却无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她仿佛闲庭信步似的,施施然地从林荫小道上走了过来。 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撕裂了滕云深的双目。 女巫掌握了先机。 谜底呼之欲出。对方瞧见了遍布滕云深眼中的痛苦,那就是伤痕的由来。或许,她也无需瞧得分明。一个怒气冲冲的战士,人们会对他赋予什么样的意象呢?伤痕累累,即是他的铠甲。 女巫说道:“干得不错。你比那些毛毛躁躁的家伙厉害多了。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杀死你未免太可惜了。当我的仆人如何?你将重获新生。” 她一边说着,一边甩出缠在臂上的软剑,穿透了滕云深的心脏。 女巫所见的战士,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狼狈不堪。后者几乎毫发未损。但结果依然不会改变。致命的毒液流入了战士的身体。即使他将眼中的伤痕还原为痛苦,也对抗不了武艺高强的自己。 死神发出了一阵尖利的怪笑。他还没离开。这令滕云深不寒而栗。 死亡向来一视同仁。 “尽快做出决定吧。”女巫慢条斯理地走近滕云深,“别的头领可是十足的坏脾气。” 纵然对方是一个瞎子,她也没忘了保持优雅的仪态。 愤怒聚集在滕云深的头顶上。浓烟滚滚。滕云深释放了天空之火。电闪雷鸣,照亮了笼罩着他的阴云。 霹雳击中了女巫。 然后,滕云深闪电般地抓住了对方得意洋洋的歌喉。 她是……美丽的白鹄。在女巫高高抬起的脑袋里,居住着骄傲的灵魂。日落之后,她还在不合时宜地打理着那醒目的羽毛,为自己吸引危险的注意力。 滕云深剥夺了女巫的法力。 她失去了原有的形体,换来的则是一件华而不实的羽衣。或许,她可以展开翅膀,飞向天空。但是,滕云深的五指如同栅栏,将她困在囚笼之中。她失去了自由。 女巫无法呼吸。不停变化的躯壳干扰了她的判断力。白鹄的幻象翩翩起舞,她为之着迷,陷入了混乱,甚至忘记呼吸。 滕云深用力扯断了女巫修长的脖子。 女巫不再呼吸。 与此同时,滕云深听见了惊天动地的怒吼。他熟悉其中蕴含的情感。愤怒与恐惧,给滕云深的视野蒙上了一层热烈的色泽。 女巫的同伙猛然加快了脚步。但他来迟了一步,就注定错过了一生。滕云深把安静的尸体丢到了他的脚下。 有时候,归宿不是某个地方,而是某个人。 归鸟衔走了男巫的意志。 滕云深挥刀砍向对方。残存的本能推了男巫一把,将他推离了刀锋。然而,他终究还是难逃厄运。滕云深捕捉到了归鸟垂下双翼的瞬间。其身姿犹如一扇拱门。它从高处坠落,重重地砸中了再也找不到归途的男巫。门后即是思念的家园,但他们永远都回不去了。倒落的拱门埋葬了他们短暂的故事。 执掌死亡世界的神祇收起了笑容。他低声说道:“迟早有一天——” “退下。”滕云深挥了挥长刀,警告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燃烧的声响宛如一头来势汹汹的巨蟒,从滕云深的耳边急速掠过。 横冲直撞的火球,匆匆忙忙地跃入林间的空地,如同落下山去的太阳,刺痛了滕云深尚且脆弱的双目。 他闭上眼睛。 火势蔓延得极快,森林一跃而起,仿佛蹈火的舞者,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 滕云深踢开脚边堆积的落叶。那是一张厚厚的被子,比寒夜更加黑暗,却也比寒夜更加温暖,为大地遮挡住了寒夜所有的星光与风雪。而今,滕云深掀起了被子的一角,凛冽的寒潮就浩浩荡荡地涌入了这片受惊的森林。 急剧降低的温度破坏了火势法师的身体结构。 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跟头,狼狈不堪地滚到了滕云深身前,被熊熊烈火舍弃的他,在刀锋之下暴露了自己软弱的血肉之躯。 死神叹了口气。 滕云深像劈柴一样劈开了火势法师浑浑噩噩的脑袋。 砰!某个巫师悄悄扣动了扳机。 一连串子弹打中了滕云深。血色怒放,犹若鞭炮爆炸之时迸射的碎屑。滕云深却不见馁荏,他竟然迎着飘飘洒洒的血雨,一口气登上了悬瀑之顶。 滕云深持有捕风之耳,在枪手开火的一刻,他就锁定了对方。而他将火势法师的体温标记为高处,飞流直下,却比任何的念头都要快。枪手刚刚将示指放回到扳机上,就被滕云深砍成两截。 强烈的情绪,此起彼伏,冲击着滕云深的脑海。 黑剑会的巫师似乎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恐怕极为不妙。 滕云深从自己的胸膛里拔出带有剧毒的软剑。 坐立不安的夜晚,月亮炯炯有神的目光,飞向地球的另一边,映照出了失眠者的千言万语。 泛滥的思绪淹没了黑剑会的巫师。 滕云深抛出软剑,准确地缠住了一个钢铁法师的脖子。 后者试图运用重量推开他。结果适得其反。滕云深先一步松手,避开了沿着软剑发射的重力线。钢铁法师的重量滑向了滕云深身后的参天大树。然后,他手舞足蹈地飞了起来。 一个皮影法师潜入了滕云深的影子里。 无声无息的影子,追逐生命,追逐死亡,既如骏马,又如耆龟。两种迥异的意象支配了皮影法师的双足,他滑了一跤,摔倒在地。 滕云深干脆利落地砍断了皮影法师的脖子。 第三百一十一章 信号 失眠者的心声,在月亮的注视之下逐渐放大,组成了变调的夜曲。 重塑自己的影子令滕云深变得心浮气躁,这只是初期影响,很快,他的免疫力就会下降到岌岌可危的程度,随之而来的疾病将严重损害他的健康。 褪去与本体密不可分的影子,并赋予其超越理性的意象,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只不过,以短暂的虚弱为代价解决掉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皮影法师,并非得不偿失,而是恰恰相反,十分合算。 钢铁法师飞进了林荫深处。 皮影法师透过丝状的触须把自己搬了家的脑袋与躯干粘在了一起。阴影魔力优异的黏性令他得以苟延残喘。但这也不过是把他的死亡时间往后推了几秒钟罢了。 滕云深拎起皮影法师的脑袋。面临死亡的恐惧如同一把粗粝的毛刷,缓缓爬上了他发痒的皮肤。 钢铁法师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每个巫师都掌握着足以媲美杂技演员的平衡技巧,哪怕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架笨重的连环画风格旧式机器人,也不例外。 滕云深抽取了主宰着皮影法师的恐惧。 钢铁法师重整旗鼓,向他发起了攻击。前者坚不可摧而又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绝非你会想要正面对抗的敌人。 只可惜,滕云深利用时间差,制造了一对一的有利局面。钢铁法师孤立无援,让他有更多的机会将这辆战车推下悬崖。 钢铁法师打错了算盘。他还以为皮影法师能够为他牵制敌人,而这并不现实——他的同伙所能够做的只有瞪大眼睛,好看清楚死神可憎的面目。 阴影伸出贪婪的触须,攫取滕云深释放的恐惧,它如同充了气的皮筏一样膨胀开来,吞没了猝不及防的钢铁法师。 然后,滕云深朝着钢铁法师身后不远处把皮影法师的脑袋扔了过去。 对于巫师而言,死亡本身即是强大的魔力。滕云深并不是专职的死灵法师,但他曾经持有伟大巫师打造的死灵法器,触类旁通,因此与死灵法师一样深谙与死亡共舞的艺术。 膨胀至极限的恐惧之影訇然破裂。五彩斑斓的有毒物质包裹着钢铁法师锃亮的躯壳,给他增添了几处迤逦的纹路。他再非坚不可摧之物。诞生在恐惧之中的魔力削弱了他。 滕云深感受到了他方世界的能量。他触碰这股能量。 皮影法师飞起的脑袋如同逃离瓶口的塞子,发出泡沫状的尖叫。 …… “你究竟是谁?” 乔思明把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一股脑地塞进为他准备的位置里。此地是黄金地段,此时是黄金时间,聚集于此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社会成员,所谓的达官贵人,这让他显得格格不入——他看上去有好一阵子没刮过胡子了。 坐在他对面的老人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乔先生?” “你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了。”乔思明怒气冲冲地拿起空荡荡的杯子,“你居然把监视器装进了黑剑会的议事厅里?虽然我不太清楚其中的门门道道,可起码的常识我还是有的。你未免太过于神通广大了。” 他的雇主松了口气:“机缘巧合。乔先生。你不得不承认,无数的偶然左右着我们的生活。” “我越想越觉得,整件事情就是个巨大的谎言集合体。”乔思明放下杯子,拿起纸巾,“你拥有如此充足的资源,却把重责大任交给了我……我们这样的人?另一个倒霉的家伙倒还罢了。他是可造之材。而我不是。我仅仅是一个凡人。你可以在转瞬之间杀死我。不是吗?哪怕你不愿意以身犯险,只要花掉一些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钱,你就能够招募到一大群战斗法师。我了解行情。” 他的雇主不安地看了看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我们交给你的每一项任务,相信你都已经弄清楚了前因后果。”他慢吞吞地说道,“乔先生,你应该十分清楚,我们不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 乔思明慢条斯理地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他的怒气似乎稍稍消散了一些。 “我当然做了调查。”他嘀咕道,“问题不在这里,否则的话,”他比了个枪击的动作,“某些人就要小心保管好自己的脑袋了。” 他的雇主心惊胆战地给他倒了一杯酒。 老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乔先生,你大可不必——” 乔思明竖起示指,阻止对方继续毫无建设性的话题:“算了。来日方长。现在,我们还是先讨论比较要紧的事情好了。我的新同事。你有他的消息了?” “没错。”刻板的表情又回到了老人的脸上,“滕先生出现了。他的状况似乎不错,但是,他的处境极为危险。我们认为,他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才让你立刻赶到这里来。” 乔思明皱起眉头:“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打算独自阻挡黑剑会的军队。” 乔思明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苦酒。“加薪和休假,两样我都要,”他恶狠狠地说道,“不然免谈。” …… 滕云深迅速后退,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爆炸的余波。 钢铁法师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合金躯壳遭受阴影魔力侵蚀,变得锈迹斑斑。剧烈的爆炸轻而易举地卷起了动作慢了半拍的他。 若是在以往,在他尚且持有坚不可摧的属性之时,皮影法师残存的生命能量显然不足以对他造成致命伤害。然而,此时此刻,由于魅影魔力的作用,在他刀枪不入的躯壳上,已经出现了数处弱点。 滕云深无需刻意攻击这些弱点。剧烈的爆炸沿着五彩斑斓的纹路扯断了钢铁法师的脊椎。他失去了行动能力。滕云深又冲了回来。他冲到钢铁法师的跟前,一刀接着一刀,劈开了对方的脑袋。 他再次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他的处境却越发危险。更多更多的心声朝他这个方向飘了过来。他知道敌人的动向,敌人同样知道他的动向。 月光沉默地俯瞰着这座即将遍体鳞伤的森林。 第三百一十二章 传说开幕 一颗子弹打穿了滕云深的肩膀。 他身上披着厚厚的阴影,藏形于神鬼莫测之间,照理来说,仅仅是一颗子弹,无法对他造成巨大的伤害。然而,与钢铁法师一样,他也遭受到了恐惧之影的感染,暴露出了致命的弱点。 滕云深沉入阴影世界。 黑暗的时间裹住了他失血过多的身体,把他推向远方。 “拦住他!”有人喊道,“让皮影法师到这里来!” 不计其数的触须朝他伸来,如同疯狂年代里流进股票市场的资金一般密集。滕云深穿透无形的边际。吸收了他释放的情感之后,阴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滕云深觉得自己正悬浮在空气稀薄的平流层上,脚下踩着摇摇欲坠的云朵…… 然后,森林崛地而起,接住了空荡荡的他。 滕云深打开阴影世界,好像这是一本立体画册。其中的事物跃出平面,形成了光怪陆离的异域。 他勾住从身边飘过的树冠,将参天大树扯成充满力度的弓形。停滞的时间发出了清澈的鸣响。他松开弓臂,把自己远远地抛了出去。 皮影法师刚刚现身,就被滕云深从天而降的一刀砍成两段。 迸溅的鲜血,飞快融入了黑白的布景里。但一抹最为鲜明的红色,却凝固在了刀锋边缘,刺痛了这个世界的眼睛。 皮影法师还活着,甚至可以说是状况良好。要在阴影世界里杀死他绝非易事。然而,滕云深再次激活了红色法力的潜能,就注定他必死无疑。 此时此刻于黑白布景映衬之下尤为夺目的红色,居然将滕云深的法力由只能够重置状态一次的水平,提升至能够重置状态两次的水平。虽然能够重置状态的次数仅仅多了一次,但对于滕云深的战斗力所起到的强化作用,却远远超过了激活潜能之时,不可以简单的加法视之。 既避不开,也挡不了,尚且来不及感受恐惧的皮影法师,沾着了刀光,登时支离破碎,掉落满地泥泞。 紧随其后现身的歹徒恰巧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恐惧爬上了他们的面孔。它是长角的毒蛇,疾如飞箭,铜浇铁铸,具有噩梦似的气质。它冰冷的鳞片贴着他们滚烫的皮肤,夺走了所有的温度。 他们是阴影之王,这个世界原本应该是他们的领土。但是,如今,躁动的红色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恐惧来临之时,人们反应各异。某些人会被吓得动弹不得,某些人则会被吓得上蹿下跳。而无论是哪一种症状,都意味着他们已经沦为了恐惧的俘虏。 滕云深听见了扣动扳机的声响。 他朝着火光闪烁的方向投掷真名的碎片。一台专门生产讣文的打字机取代自动步枪掉入了枪手毫无准备的臂弯里。 几颗子弹打中了滕云深,但更多的子弹变成了肃穆的告示,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恐惧冻结了枪手的脑海。滕云深连续两次加速起跑,在对方甩掉毒蛇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断了后者的脖子。 剩余的三个皮影法师仿佛突然获得了生命的雕像一样,争先恐后地活了过来。他们如梦初醒,终于知道自己很可能马上就会死无全尸——他们心惊胆战地逃离了具象的阴影世界。 与此同时,却又有两个皮影法师姗姗来迟。他们还以为胆大妄为的杀手已经陷入了包围,无处可逃,因此放松了警惕,带着散漫的态度优哉游哉地进入了这个世界。 四分五裂的尸体让他们的心情急速偏转了九十度。 滕云深将悬崖边缘推到了他们的脚下。一个跌落谷底,一个及时保持住了平衡。前一个比较幸运,后一个比较倒霉。滕云深手起刀落,将措手不及的敌人砍成碎片。 紧接着,一束强光照亮了这片昏茫的天地。某个皮影法师把闪光弹丢了进来。绚丽的色彩点燃了黑白的布景。 滕云深回到了实体的世界。 一个钢铁法师踹了滕云深一脚。他的五脏六腑到处乱跑,不再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处。钢铁法师却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他们使用了闪光弹,等同向滕云深暴露自己的位置,但他们人多势众,可没想过对方真的会选择进攻而非逃跑。 滕云深踢开钢铁法师的影子。那比羽毛更轻,对它的主人而言却具有非同寻常的分量。钢铁法师摔倒在地。他的同伙大呼小叫,一事无成。滕云深抽取焊锡的魔力。月光如水,照得钢铁法师的脑袋闪闪发亮。滕云深把这颗脑袋按进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下。 钢铁法师开始溶解。 被滕云深踢开的影子又飞了回来。它仿佛一座沉甸甸的墓碑,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人们的一生。滕云深削断这座墓碑,让它倒在无法呼吸的钢铁法师身上。墓碑分开了钢铁法师流淌的躯壳。 一支匕首堪堪刺入了滕云深的后脑勺。 滕云深望见了神秘的死亡。一条绳索套住了他的脖子。他被刽子手高高地吊了起来,刺客则被他出其不意地甩了下去。摇摇晃晃的绞刑架把两旁的敌人撞得东倒西歪。他们缺乏坚定的意志,外强中干,面对打击,他们总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想着要躲在同伙身后,拿别人当自己的挡箭牌。滕云深割断绳索。他掉了下来,踩断了刺客的脊椎。 月光宛若一艘驶向静谧夜空的小船。 滕云深掀翻停在身前的小船。它旋转着飞进了扎堆的黑剑会巫师当中,砸得他们头破血流。滕云深争取到了片刻的空隙。 黑剑会巫师发射重力线,试图推开小船。滕云深收回了赋予月光的形体。黑剑会巫师阵脚大乱。他们既把同伙推开,也被同伙推开,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不攻自破。 滕云深拾起钢铁法师的墓碑。这个歹徒的一生空洞无物,乏善可陈,连一张纸都填不满。滕云深把揉成一团的纸质墓志铭丢了出去。 疲倦装满了滕云深的骨髓。他在人群里头看见了死神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五官。 第三百一十三章 青春 滕云深从纸团上移开注意力,他释放了第二个真名。沉重而又坚硬的墓碑把人们砸进墓穴。 被滕云深推下悬崖的皮影法师回到了实体的世界。挑战蹦极运动无疑是一次非常刺激的冒险。滕云深从他身边走过,顺手砍断了他的脖子,让他不必担忧自己的心脏跳得太快。 紧接着,第一个真名也离开了墓碑。余下的它又变成了轻飘飘的影子,飞向自己的主人。滕云深放开了阴影魔力,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把它踢开,但是透过焊锡魔力,滕云深还是眼疾手快地把它和自己的影子焊在了一起。 皮影法师下意识地吸收四周的阴影魔力。钢铁法师已死,他的影子毒性微弱,正好是可供使用的资源。滕云深则不然。两者的影子发生了剧烈的化合反应,形成了全新的剧毒物质,皮影法师糊里糊涂地丢了脑袋,顾不得过滤掉混杂在其中的毒性,他吸收了有毒的阴影,很快就会一命呜呼。 有人把枪口对准了滕云深。 如果他处于全神贯注的状态之下,要躲开接下来命中他的子弹或许不难。但他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不是只注意某个可能会携带枪械的家伙。本能促使滕云深在最后关头歪了一下头。子弹撞飞了他的左耳。 紧接着,枪手再次扣动扳机。 滕云深透过火光看清了对方拿在手里的金属制品。它和那些聒噪的现代武器不一样,似是出自艺术家之手,而非出自工人之手,组成它的每一个元素都来自其实并不存在的旧日时光,充满了所谓的古典气质,十分适合用来驱逐恶魔。 子弹穿透了滕云深的喉咙。焊锡欠缺足够的硬度,他无法依靠这种魔法合金的材质抵御攻击。滕云深将目光投入黑洞洞的枪口里。他舍弃所有多余的旁枝末节,以捕捉枪械最为纯粹的意象。 两次射击大量消耗了枪手的魔力,令他不得不暂缓攻势。 一只象征着不祥之兆的猛禽挣脱了枪手的五指。它的目光极为可怕,仿佛陌生的异教众神。枪手失声尖叫。他是杀人如麻的歹徒,可他的勇气与他带给受害者的恐惧不成正比。 滕云深呼吸困难,但依旧头脑清晰,知道如何杀出重围。 猛禽张开雄伟的双翼,化作了峥嵘的危岩。它从半空中掉了下来,碾碎了一具又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躯。其制造杀戮的方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效率。 滕云深用一只手紧紧捂住脖子上逐渐扩散的弹孔。雾状的琼浆从中喷薄而出,死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的精灵们穿过滕云深的指缝,从他灼热的身体里流入寒冷的夜晚。 几个冒冒失失的巫师从后方逼近看上去命不久矣的滕云深。 他抛出重力线,粘住凯旋的猛禽。紧接着落入他手中的则是一支黑漆漆的手枪。 噪音在滕云深残缺的左耳上奔跑,他无法透过听觉来捕捉视野之外的敌人——但他还是急匆匆地朝身后开了一枪。 焊锡的魔力沿着弹道窜了出去。子弹陡然打了个急转弯,射中了离他最近的合金法师。 透过光泽这一要素,滕云深把闪闪发光的子弹与闪闪发光的巫师焊在了一起。精心调配的剧毒迅速地吞噬了对方的健康。 他又为自己争取到了片刻的空隙。 滕云深继续思考。他和急于摆脱现状的敌人们,被一间昏暗的大厅带回到了旧日的时光之下。无能为力的痛苦在他们的身体里蔓延。他们似乎回到了过去。年纪轻轻,身无长物,彼时的他们尚且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俗世的条条框框如同一副又一副枷锁,令野心勃勃的他们蠖屈不伸,饱受折磨。 青春之神在房间的角落里悄悄死去。 阴郁而又贫瘠的生活,仿佛层层叠叠的蛛网,遮蔽了她惊人的美貌。 滕云深熟悉这种痛苦。 与邪恶的巫师们不同,他并不具有过度膨胀的欲求。但这可不意味着他和得道高人一样看淡了世事,无欲无求。如今的他心性超拔,自然是非比寻常。曾经的他却恐怕和大多数的少年人相比也没什么不同。他失去了智慧,在风华正茂的时节里无所适从,比那些贪得无厌的恶棍承受了更多的折磨。 焦虑构成了这栋假想之屋。被困其中的人们越是想要离开,越是无法离开。 这些为黑剑会卖命的巫师,他们之所以投身行伍,绝非出于诸如保家卫国之类的高尚动机。他们甚至不是真正的战士。他们聚集起来,只是为了依靠人多势众的优势谋求利益。归根结底,他们欠缺奉献精神,贪图享乐,即使气势汹汹,本质上仍然不过是一群组织涣散的乌合之众。在他们的字典里,挫折本身即是挫折。 他们刚刚撤离战场,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舒适的巢穴里。而滕云深却突然出现,横生枝节,让他们无法得逞。 光阴之神在青春之神的死亡里苏醒。 他是百发百中的射手,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逃离他的弓箭。 光阴之神瞄准一个黑剑会巫师,后者刚刚发现了滕云深的位置,正准备招呼同伙群起而攻之。 来无影去无踪的飞箭穿过了巫师的喉咙,带走了宝贵的时间。他毫发未伤,却虚度光阴,无所作为,没人听见他发出的声音。 迟疑的巫师被滕云深踢进了蒙尘的镜子里。就和以前对付敌人的时候一样,透过体积这个属性,滕云深对阴影与镜像两种片面的事物进行焊接,形成了几何级数的黏性,捕获了猝不及防的巫师。 光阴之神将另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滕云深敲碎镜子。坠入镜中世界的巫师不得不在归途上花掉更多的时间。然而,这样做似乎于事无补。敌人已经发现了他。 光阴之神松开弓弦。 滕云深卸下了焊锡的魔力。他恢复了血肉之躯的知觉。病痛随之而来,重重击倒了他。 然后,他化作了一场不期而至的雨,渗入了这栋屋子的昏暗色调。 第三百一十四章 光阴射手 巫师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拿错了钥匙。此时此刻,安安分分却又得意洋洋地躺在他掌心之上的钥匙,与他原本应该带在身上的那一根十分相似,但是,考虑到钥匙所具有的功能性,两者终究还是十分不同的——只有另一根能够帮助他打开大门。 他把钥匙插进了锁里。 某些时候,人们重复必然失败的尝试,比起坚强,更像是软弱的一种表现形式。 巫师仍然希冀着,自己可以通过转动钥匙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行动来摆脱现状。 滕云深甩下蜿蜒的水迹。巫师只是稍稍躲闪了一下,就被蓦然跃入眼帘的他干脆利落地砍成了两段。 紧接着,死神跟上了滕云深的脚步。这并非滕云深的创作,而是诞生自某个黑剑会巫师的灵感。死亡步步紧逼。滕云深却对此视若无睹。大多数时候,死神是观察者而非执行者。只在双方都认为死亡不可避免的时候,他才会亲自动手。 滕云深再次跃入跌宕起伏的激流里。 第一次,他选择了听觉作为水势魔法的要素,袭击了耳朵受伤的敌人。这一次,他选择了体积作为水势魔法的要素,又顺着水流回到了原处。 稀里糊涂地坠入镜中世界的巫师正从一块闪闪发亮的碎片里探出脑袋。滕云深给了他一刀。巫师掉了脑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余下的躯干重新变成平面事物。 然而,滕云深的处境似乎同样不妙。敌人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他们密密麻麻地向他围拢过来。那是一张天罗地网。滕云深插翅难逃。 利用水势魔法的潜能,飞流直下,是滕云深逃离罗网的最后机会。但在此之前,他还必须先将周遭某个事物的属性标记为高处,才可以推动魔法的运行。 滕云深却无意逃离。他如果想要离开,又何必把自己与敌人一同困在苦闷的岁月里呢?他塑造的囚笼多停留一刻,他的同伴们就多一分生存的机会。 黑剑会巫师的临时头目说道:“束手就擒。”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给人一种他胸有成竹的感觉。既然滕云深已经陷入了绝境,哪怕伤亡惨重,他们也的确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了。 然而,实际上,滕云深才是比较吓人的那一个。 为了击倒困兽犹斗的滕云深,伤亡在所难免。几个小卒子的性命对于这场战争而言微不足道。但是,当不幸的几率降临到自己头上之时,每个人都会重新审视这一代价的分量。 滕云深从青春女神的死亡之中抽取能量。 敌人犹豫不决,给了他反击的机会。滕云深曾经持有伟大巫师打造的死灵法器,掌握了极为强大的魔力。那段经历使得他对于冥界的特性了如指掌。他知道,如何在最安全的距离上唤醒死亡。 一条痛苦的路途,一双不合脚的鞋子,一副沉重的镣铐。 滕云深绊倒了悄悄走近的皮影法师。对方失去了平衡。他挥舞红色之刀,像劈柴似的劈开了对方的脑袋。 与此同时,敌人的想象也击中了他。 突然之间,滕云深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失去控制的跑车里。他还没来得及将之逐出现实,燃烧的机器就义无反顾地撞向了墙壁。 青春之神睁开了逝者冷漠无情的眼睛。几个倒霉的巫师沦为了献给她的殉葬品。她将青春赋予人们,而死不瞑目的她则夺走人们的青春。她望向过去。时间线在青春之神的注视之下原形毕露,呈现出它再非不可捉摸的性质。 滕云深被发怒的座椅抛了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撞上挡风玻璃,直到跑车翻转,将他与整个痛苦的世界埋在火海之下。 滕云深踹开车门。一连串子弹立刻钻进了他的大腿。疼痛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让他险些无法握紧红色之刀。 急于立功的变形法师拖着血迹斑斑的斧头冲到了滕云深跟前。他挡住了同伙的枪口。钢铁的魔力重重敲打着滕云深的肺部。他舍弃所有的软弱,挥出顽强的一刀,砍断了变形法师的胳膊。 倒落的斧头,映照出无数的惊容。 变形法师只喊了一声,短促的遗言就戛然而止。茫茫的红色弥天盖地,竟然令他忘却了生死关头迫在眉睫,容不得丝毫迟疑。 红色之刀将他此生最后的困惑,连同他的脑袋一起,劈成再无瓜葛的两半。 “退后!”黑剑会的临时头目说道。他修为高深,几乎不下于先前死在滕云深手中的长老门徒,他看得出来,滕云深一身功夫再怎么厉害,失了利器,面对众多的敌人,也是束手无策。 一名枪手眯起了眼睛。只要他扣下扳机,带着剧毒的子弹就会穿透滕云深持刀之手。然而,就在他锁定目标之际,明亮的月光倏然落下,模糊了滕云深的身影。 伤痕累累的诗人从有形的世界里释放了锈迹斑斑的青春岁月。 枪手扣下扳机。一枚子弹划过滕云深的手掌边缘,腾起一片火光。机会稍纵即逝。滕云深推着变形法师残缺的尸体,冲向阵脚大乱的歹徒。更多的子弹迎面飞来,击中变形法师,只发出了些微雾状的声响,无所事事。 黑剑会的临时头目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恐惧里。 滕云深看似势不可挡,却无非是强弩之末罢了,不足为患。可是,行将回归诗意的青春之神居然于此时此刻拽住了属于他的时间线。猝不及防之下,他刚刚感受到莫可名状的威胁,青春之神轻轻一扯手中之线,就截下了他曾经郁郁不得志的少年时代。 黑剑会的临时头目失去了意识。他不得不经受剧烈的变化,以适应残缺的历史。 滕云深从他身边掠过。枫红起舞,仿佛秋寒吹拂,摘掉了他轻飘飘犹如落叶一般的脑袋。 …… 宿徙萍局促不安地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有些困难。校刊社为社员准备的椅子自然是适合一般人的标准型号,而他身躯魁梧,犹如专门扮演无名打手——难缠指数约等于三星级——的不知名动作演员。 但真正让他感到窘迫的,还是他的顶头上司时不时向他投来的目光。对方似乎有话要说。 ; 第三百一十五章 破坏之神 滕云深似乎正在与整个世界赛跑。他不仅仅是在与那些活动的事物——子弹与火焰——赛跑,他也是在与那些静止的事物——尸体与森林——赛跑。滕云深全速飞奔,将追逐着他的事物抛入未知的角落里。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喜欢这个感觉。 作为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生存着的感觉,充满了滕云深曾经空空如也的躯壳。或许,下一秒,他就会重重跌倒,并且永远没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可是,此时此刻,前所未有的热情,犹如绚烂的烟花,将他推向高处。他无所畏惧。紧追不放的死神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滕云深第一千次挥动越发得心应手的红色之刀。 子弹犹如破碎的雨滴,从刀口之下跳开。红色之刀的魔力庇护着滕云深。他势不可挡,试图阻拦他的巫师,只在稍纵即逝的一瞬之间,就被红色的洪流吞没。他们深深地沉入了死亡静谧的怀抱里。 某些人拖动或者推动滕云深的视野,打算让他迷失方向。然而,红色之刀的庇护超越了有形与无形的边际。他们的念头甚至才刚刚诞生,就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意识所破坏……然后,他们同样沦为了刀下亡魂。 利刃发出了易碎的鸣响,好像它是一只装满了冰块的玻璃杯子,正在沸水之中载浮载沉。 它容纳着无数危险的可能性。 刀锋劈开深深的夜色,将众人沉重的呼吸声绞得粉碎。 …… “重来。”女孩简洁明了地说道,“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实际上,它比绝大多数我们不得不忍受的文章都要好,可是,你是我的英雄,因此,我对你有更高的要求。” 宿徙萍试图看清对方的面孔。但黄昏时分的阳光给女孩的脸庞蒙上了一层薄纱。他只瞧见了对方闪闪发亮的眼睛。 “嗯哼?”女孩似乎挑起了眉头。 宿徙萍继续保持沉默。 一阵又一阵的虚弱感困扰着他,其严重程度或许还算不上前所未有,但他的确是许久许久未曾体验过如此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他拥有令人望而生畏的体格。但是,他应该拥有的能量远远不只是看上去的那样——那股能量比他身后吞没了世界尽头的黄昏更加庞大。 而当下的他却动弹不得,甚至无法说出唇边呼之欲出的一个名字。 他是亿亿万万神祇的噩梦,而只在自己的噩梦里,他才会沦落至此。凡人的躯壳禁锢了他的神性。 宿徙萍努力回想着属于女孩的名字。 “你是——你是——” 那个名字代表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它是宿徙萍心跳之时发出的声响。 “不。”女孩说道。雾状的光芒在她的轮廓里翻涌,令她看上去更为神秘,仿佛某种承载着深刻寓意的偶像。“你又一次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我的面前,对吗?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不是她。”她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我仅仅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象。” 忧伤浮上了女孩逐渐变得清晰的面孔。 “再见。” 话音未落,女孩的衣角就被宿徙萍的手牢牢抓住。 她正在淡去。她正在远去。她的离开如同夕阳西下,注定无法挽回。 挣脱了命运束缚的巨大能量却在此时此刻回到了宿徙萍的身上。危机激发了他的潜力。完完全全地忘记对方。这样的结局对于滕云深而言比死亡更加可怕。 …… 红色之刀划破了滕云深的手。裂纹向四下蔓延。很快,他遍体鳞伤,血流如注。红色之刀锋利无比,即使滕云深只握住刀柄,也会为刀锋颤动所伤。 疼痛是证明滕云深活着的烙印。 在他的每一次呼吸里,都有一条伤痕滋长。 红色之刀赋予了他超越极限的魔力,却也在与此同时剧烈消耗着他的生命力。但是,滕云深已经超越了对于死亡的恐惧。 他骤然松开紧握刀柄之手。 怵目惊心的血色,仿佛一阵来去匆匆的急雨,掠过一张一张错愕的面容,只在不及落入笔下的瞬息,洒落刺骨的冰寒。 黑剑会阵脚大乱。 然而,一旦利刃离手,滕云深要独力阻挡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杀红了眼的变形法师飞速扑向滕云深。地面在他的踩踏下四分五裂,发出了刺耳的尖叫。整座森林似乎都将被他的狂怒所摧毁。 只是,即使利刃离手,滕云深却尚且拥有红王赋予的魔力。 如今,伟大巫师纷纷隐退,以避开时代潮流的冲刷。红王则是昔日称雄一世的英雄豪杰。他虽然身亡已久,生前留下的手段却依旧非同小可,远远超乎了黑剑会巫师的想象。 滕云深朝变形法师轻轻一指。 汹涌的鲜血仿佛来自噩梦之夜的星空,发出亿亿万万的呼喊。 无论滕云深是否愿意,他都成为了红王遗产的继承者。他是红王令人畏惧的投影。此时此地,他即是红色法力的主宰。 只需要一个念头,以及足够的专注,他就能够令敌人血液倒流。 滕云深摧毁了变形法师。 红色是鲜血的颜色,也是生命的颜色,而对于滕云深的敌人来说,红色却是死亡的颜色。 一只纤纤细手,犹如在夜深人静之际悄然绽放的昙花,从夜幕之下伸来,握住了从天而降的红色之刀。 滕云深将专注转向意图染指利器的女巫。 “你们注定在劫难逃。”他说道。红王的威严时隐时现,仿佛作祟的古老幽灵,震慑着这个不安的世界。 “是吗?”女巫却无法抑制一般地发出了病态的笑声,“可是,那样的话,你又将何去何从呢?” 滕云深皱起眉头。 “你的眼睛是一扇寂寞的窗户。” …… 万象统一缓缓从坍塌的幻象里站起身来。 巨大的眩晕从四面八方飞来,拍打着他的脑袋……眩晕抓住了万象统一摇摆不定的脊椎,试图将之抽离他软弱的躯壳。 但是,万象统一曾经触及光明的手指却充满了坚定不移的力量。 “若论千变万化之术,我确实不如你。”透过冰冷的面具,万象统一盯住了眼前歪歪曲曲的怪影,“若论移山倒海之力,则是你不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