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一章】重生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夜幕垂落。 枯黄发黑的枝叶堆在潮湿泥泞的林阴路上,吹来一阵凉风,驱散了朱墙回廊间的血腥气。 “公主...公主。” 耳边传来似远似近的呼唤。 萧月怀紧绷神经,手指捏了把泥土,被那湿漉漉的触感惊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面前却一片漆黑。 “公主...你在哪里?” 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禄?怎么会有她的声音? 萧月怀缓了缓,双目逐渐适应黑暗,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皇宫内狱外的柏木林。 为何如此安宁祥和? 周宫被破,渝人不堪抵抗,被陆平笙的兵马杀尽。她亲眼所见,皇城之内尸横遍野。 可眼前之景...世界沉浸在寂静之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腐烂发臭的尸首、没有漫天漂浮的血色。 是梦吗? 不、不对。她早已死在了干德殿,又哪来的安稳之地供她做梦? 草丛里窜来一个人影。 萧月怀立即警觉,从地上爬了起来躲在角落里小心观察。 “公主?你在吗?奴婢是阿禄呀!” 不远处,一个小女娘猫着身体一点点地朝林深处探去。借着月光,萧月怀看清了她的容貌。那张脸熟悉又亲切,令她心头翻起千层浪。 真的是阿禄! 萧月怀红了眼眶,泪珠打转着,在与阿禄对视的那一瞬,刷的一下滑落。 阿禄重重地吁了口气,跑到她面前:“公主!奴婢终于找到你了!” 萧月怀盯着面前的女娘,鼻中酸涩难忍,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哽咽着呢喃道:“真好...真好,苍天眷顾,我居然还能见到你。” 此刻的萧月怀已然意识到——她重生了。 阿禄被公主抱得很紧很紧不得动弹,她有点不适应,担忧地问道:“公主...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难过?” 萧月怀笑了一下,高兴道:“没事...没事。” 她心里已经欢喜疯了。从来没想过有一日,她还能回到过去。 想到前世的结局,萧月怀不由闭眼,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一时间气息翻涌。 此刻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她死前,陆平笙那双冰冷凉薄的眸,以及那抹让她不寒而栗的笑。 陆平笙...她的好夫君。 她本是大周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名号怀成。上辈子因父皇的坚持,被迫嫁入陆家,原以为就算不能拥有两情相悦、海誓山盟的爱情,也可以相敬如宾、互不干扰地过一辈子。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陆平笙,对她爱而不得后,便联合其父将她囚于陆府深宅之中,断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外装成一副对她一往情深的模样,在内却姬妾成群、夜夜笙歌。 奈何她前世性情无争、不喜权势,手中没有半点自救的力量,嫁入陆氏这样的顶级世家,便完全断了退路。父母远在深宫,只以为陆平笙钟情不二,对她言听计从,便万般宠信陆氏,以为这样就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却不知她独自一人饱受苦楚,在寂静宅院里艰难度日。 就在她认为,她的余生会如此了无意趣的过下去时,父皇却在嘉平二年毫无预兆地暴毙,皇城内宫一夕之间陷入囹圄之地。 大渝趁机举兵,攻入周朝境内,犹如过无人之境般,一路从北水打到邺京,破山河、灭百士,强征周宫。 她的母后、阿姊与长兄们皆成了渝帝的刀下魂。她身囚陆宅,虽侥幸存活,但至亲尽失,令她痛不欲生。 大渝称霸天下,她成了无家可归之人。再后来陆氏蛰伏,竟转脸将她献给了渝帝。 她被扔入军营,成了千人睡万人瞧的贱妓,阿禄为了救她,死于渝军的奸辱之下。 她一无所有、生不如死,自尽不成,又被渝帝当作玩物蹂躏,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遭受鞭打唾骂。 陆平笙起兵反渝的前夕,她才从渝帝口中得知,当年渝军攻入大周境内,是陆家做了内应。大周之所以灭国,皆因陆氏的狼子野心。 知晓真相的她,恨不能活撕了陆氏父子,将这对禽兽父子扔去喂狼。 百万大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天,陆平笙闯入了地牢,将她救了出来。 她红着眼睛,拼死从尸堆里抽出一把断剑,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刺向了万人拥簇的他。她的力量犹如鸿毛,不值一提。陆平笙先她一步,以父皇送她防身的那把短刃,反杀了她。 她倒下的那一刻,恨意已入骨髓,不甘也不愿如此凄惨死去。 兴许正是这样强烈的欲望,上天给了她一次挽回一切的机会。 萧月怀回过神来松开阿禄,深深凝望着她,目光灼热且温柔。 这个小女娘从未被公主如此深情的直视过,忍不住颤了颤肩膀,战战兢兢地问道:“公主,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你没把秦娘子救出来?” 秦娘子?秦娥? 萧月怀抹去眼角泪花,额角的伤口忽在此时痛了起来,忍不住嘶了一声。她摸了摸,便见指间染上一层血红。 阿禄大惊失色:“呀!公主!你怎的受伤了?” 萧月怀蹙起眉头,认真回忆了一下—— 今日莫不是崇元五年的九月初二? 难怪她会在柏木林中醒来。她额上的伤应当是秦娥砸的。 前世的这个时候,朝野之中发生了一件举国唏嘘的大事:满门簪缨、世代清廉的秦氏一族因贪渎之罪锒铛入狱。 当时的京城,因为此案一片哗然,茶楼酒肆无不议论,秦家恭谨为民的声誉就此颠覆。 然真相却并非如此,世人皆被蒙在鼓中。 幕后操纵此案的黑手正是陆平笙。秦氏因他遭受羞辱责骂、满门含冤...她最好的密友也因此惨死宫庭、乱葬义山。 萧月怀沉了沉目光,老天真是替她选了个好时机,此刻的秦氏尚有一线生机可令她扭转乾坤...这一世,她定要让陆氏父子也尝尝身处地狱的滋味,将前世所受之苦一一报还!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章】救友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清楚地记得: 崇元五年的初秋,她与陆平笙刚刚大婚不久,青州便发了一场洪灾。户部尚书秦胜寒奉周帝之命前往发洪之地赈灾,却在途中遭遇山洪泥石流,延缓了赈灾银的拨放。 后,库银失窃赈灾不利,消息传至金陵,秦胜寒被问责,押回京中候审。就在这紧要关头,秦胜寒之父——左侍中秦天琮被人举发贪污纳贿之事。 秦府遭刑部查封,秦氏众子弟皆暂免官职。 经查,发现秦天琮的书房中确实藏有各地进献的官银,贪渎之罪坐实。于是秦氏全族获罪,成年郎君们下狱待斩,女娘们收监于内庭等候发落。 秦天琮清廉一生,每做一件事都在踏踏实实为百姓考虑,有着出色的政绩。萧月怀压根不相信秦老太公会做出如此损害门楣、葬送全族的丑事。 那个时候她还未被陆氏父子软禁,于是趁着刑部与大理寺再行核实此案的时机,借口拜见父皇,在陆平笙的陪同下重回皇宫。 当夜趁着父皇与陆平笙勤政殿议事,她留于长清宫,哄骗盗取母后的手令,潜入内狱之中,偷偷将秦娥从牢里放了出来。 秦家长房嫡女——秦娥,是萧月怀的闺中密友,自小一同读书习字、感情笃厚。 此女聪慧机智、颇有城府。萧月怀本以为,放出她总还能有一丝希望救秦氏满门。 然而,前世的秦娥逃离内狱后没多久,便被陆平笙的眼线察觉就地诛杀,死前还曾遭受侮辱奸淫,刳腹折颐、首身分离,曝骨假山之后,场面污烂不堪。 挚友惨死,她亦没能挽救秦氏全族性命,眼睁睁看着郎君们刑场断首、女娘们葬送风尘。 重活一世,萧月怀揣度事态,当即拉着阿禄赶往上辈子秦娥被捕的地方。 月色韫浓。宫墙根下,两个小女娘猫着脚步飞速奔行,来到长清宫后殿的小路上。 阿禄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满头微汗:“公主...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萧月怀快速捂住她的嘴,压低嗓音道:“小声些。” 正在阿禄疑惑之时,小路的尽头闹出了一阵动静,巡宫的禁军吵吵嚷嚷的,似乎在商议换岗之事。不远处的水墩子旁,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往侧径的假山后躲了进去。 萧月怀余光瞄见这情景,一边留意禁军的动静,一边挪着脚步跳进了假山旁的草丛里。 躲藏身影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探头出来望了一眼,便被一只手猛地拉了出去。 那人受了惊吓,正要劈手反抗,却被萧月怀用力拿住了手腕。 “袅袅!是我。” 秦娥浑身一颤转头望去,不由吃了一惊:“公主?你...你不是被我砸晕了么?” 萧月怀没空与她解释,表情凝重眼神凌厉,短短说了三个字:“别说话。” 话音落罢,侧径直通的游廊上走来两个东张西望的小宦官,看上去是巡夜的值班宫人。此时月光正巧落下来,映在他们的袖子上,反射出一阵晕眼寒光。 是刀! 三人再仔细看,便发现这两名小宦官走路时的步伐很不寻常,听不见一点声音,全然不似普通宫人。 瞧着他们就要靠近,萧月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此二人着眼一看便是内功深厚之人,她们的藏身之地虽然隐蔽,呼吸声却重,习武之人很快便能察觉。 萧月怀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秦娥,眼见她穿的衣裳是烟翠墨染的银丝长袍,便心生一计。她手速飞快,扯开秦娥身上的袍子令其披着,又拆了她的发髻,随意梳了个男子冠,便扑着她朝地上倒去。 一旁的阿禄眼见此景目瞪口呆,像个石头矗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秦娥见公主如此,先是诧异,没过几秒便反应过来,配合着她做戏。 两人靠得极近,萧月怀撑着身子,竖起耳朵听着动静,隐隐觉得一股凉风吹过,立即警惕地坐了起来,整个人恰好将秦娥遮住,只留半截寒水笼烟的衣袍在外。 薄云浅雾萦绕不散,女娘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朱唇胭色微微化开,一双凤眼轻浮媚丝,仿若刚刚过了场翻云覆雨,此刻娇喘歇息,画面香艳至极。 这一幕,正正好好落入那两名闻声而来的宦官眼中,一时令他们看呆了眼。 好事被撞破,那女娘水眸一凛,迸出浓浓肃杀之意,一记眼刀飞过去,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贱奴?敢扰了本公主的雅兴?” 宦官小心辨认,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女娘的面貌,登时面色大变。 “怀成...怀成公主?” 在他们发出声音的那一刻,萧月怀立刻下令:“阿禄!叫人进来,把他们两个捆了扔进瑾梧河去!” 小宦官们闻言,纷纷朝侧径相通的小路上望去,隐隐听到禁军走动的脚步声,便不敢再做逗留,急忙转身施展轻功飞驰而去。 直到假山彻底陷入静寂,萧月怀才确定他们已经离开,浑身紧绷着的神经也松了下来。 她还骑在秦娥的腿上,醒神之际听见身下的小女娘无奈道:“怀成...你还没压够么?” 萧月怀瞬间弹跳起来,看着秦娥哭笑不得的表情,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袅袅你别介意,方才不那么做...” 她话还没说完,秦娥便轻声截断:“我知道,你不必解释。” “要不是你出现,我恐怕又要被抓回内狱了。” “怀成...对不住。我不想伤害你,砸晕你是不想你受我拖累。额上的伤...疼么?” 秦娥一口气说了好些话,探着身子想看公主额角的伤,却被她捉住了手。 萧月怀:“我晓得你是什么心思,我没事。袅袅,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眼下还不是相互关怀的时候。有人跟踪了我...知晓我将你从内狱里偷偷放了出来。” “方才那两个宦官,应当是杀手。他们若在别的地方找不到你,会马上反应过来。你需快些从宫里逃出去。” 秦娥攥紧手掌,目光发寒:“...宫门已经落锁,禁军守卫森严,我们如何能够避开审查逃出宫去?我本想躲藏一夜,明日扮成小宫娥的样子假装出宫采买。可眼下既有人察觉了你的行踪,我逃狱的事恐怕瞒不过今晚,若各宫加强巡卫,天不亮我就会暴露...” 萧月怀沉思片刻:“我倒是有个法子,只不过...要吃些苦。”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章】暗账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怀成公主出嫁前所居的皓月宫靠近御花园,与绕着皇城流淌的瑾梧河之间有条小路,通往河上的廊桥,越过枫栖门后,便可抵达皇家别苑——梧桐小庭。 这里比溜出宫门要省事得多。只是廊桥之上亦有士兵把守,不能正面通过,唯一的办法便是潜水游河。 萧月怀领着秦娥来到河边的树林里躲起来,低声叮嘱道:“袅袅,从瑾梧河廊桥之下一路往西北方向游,偏南的墙根藏着个狗洞,你从那里便能顺利进入梧桐庭。皇家别苑外的夜间把守没有宫城里这么森严,你要在天亮之前寻机溜出去,切不可逗留。” “记住,离开别苑后即刻去寻我舅父。他曾是你祖父的得意门生,定会保你周全。” 秦娥盯着她,忧心忡忡道:“那你呢?听你的语气....不打算与我一同离开?” “今日我随夫君回宫拜见父皇母后是许多人都晓得的,若突然不见踪影更会引人怀疑。我必须留下来。我让阿禄陪你....她也好替你向我舅父解释前因后果。” 说罢,萧月怀便把阿禄推到秦娥身边,自己则向后退了一步。 “公主!您一个人留在宫中....我不放心。” 阿禄急慌慌地站回去,拉住萧月怀的胳膊不肯走。 秦娥也道:“阿禄说的是,宫里一旦搜查起来,你夜半偷偷潜入内狱的事情就会暴露,你独自一人如何应对?” “我一人足矣,若是遭人询问,阿禄也帮不了我。别废话了,你们快些走吧,再晚一点连别苑都出不去了。” 萧月怀催促着,将两个小女娘往河边推去。 无可奈何之下,阿禄只好听从公主的命令,与秦娥一起渡河离开。 萧月怀站在榕树后,看着那两团黑影没入水中消失踪迹,这才松下一口气。正当她准备原路返回时,河面却再次荡漾起来。 她心中一惊,立刻返回岸边。 本以为是秦娥与阿禄出了什么事,谁知那波光粼粼的水间隐约冒出了个人,如浮板似的飘着、好像死了般,衣袍卷着河里的柳絮、青萍以及一些碎物,“咚”的一下撞在坝上,又弹出去一米。 瑾梧河里怎会有具尸体? 就在此时,她亲眼看着那具“浮尸”在水里轻轻挣扎了一下,顿时心惊肉跳。 难道这人没死? 借着月光,萧月怀找了根长一点的竹叉朝河面上伸了出去,勾住那“浮尸”的衣袍,用力拽了过来。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浮尸”拖上岸,刚一靠近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腥味,混合着血气,刺鼻难闻。 萧月怀稍作端详,确定是个郎君,且受了重伤。她将此人翻过来,赫然瞧见一副梅纹银制的面具遮在他脸上,不由诧异。 她伸手去解那面具,却被一只消瘦惨白的手轻轻挡住,心口不禁慢跳了一拍,脑门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挪开步子离他远了一些。 紧接着,便听见那郎君呻吟了几句:“救我....救、救我。” 萧月怀再靠过去,这人已经彻底昏厥。她小心翼翼地戳了两下,见他毫无动静,便想着救人,扯着他的胳膊往回拖时,一个雕花木盒从他身上哐当一声掉了出来。 萧月怀拾起那盒子,打开看了一眼。这一瞧,便得了个意外之喜。 雕花木盒里竟装着一本方方小小的账册,上面是户部侍郎康荣旗揽收各地官府献银充为私用的记录。 前世,她看过秦阁老收受贿赂的那本账簿,与此册几乎一致。 陆家父子经营五年,为了就是彻彻底底坐实秦阁老的贪污之罪,每一笔银钱都记录得非常清晰,甚至连秦氏如何使用赃银也编造得天衣无缝。 朝野之上,不少人受过秦阁老恩惠,无不想要寻机解救,怎料证据链太过完整,他们每查一处,都更加坐实秦氏罪名。 想来....一切便是依据她手里的这本账簿编造的。 除此之外,木盒里竟还有一份供词,虽有些潮湿,但字据所写令人心惊。 这是出面举告秦阁老贪赃枉法的那位账房先生的供述,但证言所指却并非左侍中秦天琮,而是户部侍郎康荣旗.... 萧月怀满脸惊异,阴恻恻地盯着地上那半死不活的郎君看,救人的心思也渐渐压了下去。 她记得,前世首告秦天琮的账房先生,在入狱后的第二天便于牢中自缢。而她助秦娥逃狱,是此后的第三天。 ...这份供词应当是那账房先生临死之前写下来的,否则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 上辈子,秦氏一族至死都不知栽赃陷害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刑部和大理寺查到最后发现端倪,却没有足够证据,亦找不到主使,无法替秦氏翻案。 朝野众臣皆束手无策,所以这受伤的郎君绝不可能是救秦家的人,那么能有这本账册和供词的...定是陆平笙遣来毁灭证据的杀手。 想到这里,萧月怀又觉得奇怪:既然是来毁灭证据的,又为何会受伤坠入瑾梧河? 难道那账房先生为了保命,竟将帐册和供词藏在了皇家别苑中? 如此一来...此刻的梧桐庭中岂不是遍布陆平笙的人马? 秦娥和阿禄...会不会有危险? 她需快些想法子离开皇宫! 萧月怀心焦不已,四处张望了一番,急忙将手里的账册与证词收好,关上木盒塞在怀里藏了起来。 临行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男郎,一想到他是陆平笙所派的杀手,便冷不丁冒出一股恼意。于是乎,重新拖着他回到岸边,没有半点犹疑一脚将其踹落河中,拍拍手转头就走。 此时她并不知,这个落水奄奄一息的郎君,乃是镇国大将军苏郢,陆平笙的死对头。那藏着账册与证词的木盒,是他拼了命从陆家的死士手中抢来的。 苏郢——征战沙场、杀人如麻的活阎罗,实在没料到有一日竟栽在自己的新妇手中,险些丢了一条小命。 后半夜的宫廷很是安静,出人意料的是秦娥逃狱的事情并没有被揭破,仿佛被人刻意隐瞒似的,不见一点风声。 萧月怀对此很是疑惑,照理说陆平笙手下的人没能将秦娥灭口,过了子夜内狱便应当闹起来,早早派来人手查她。可到现在也没等来半个人质问她昨夜行踪。 难道秦娥去了皇家别苑真的出了事? 一想到这里,她便惶惶不安、窒息难熬。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章】请援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天不亮,萧月怀于长清宫中一刻也等不下去,于是趁着开朝之际,她拜别了自己的母后,寻了个借口就想先行离开。 原以为事情不会那么顺利,陆平笙肯定会盯着她,与她一道出宫。 谁知自打她回到长清宫,便再没见过陆平笙。临行前问了一句,底下的仆婢们皆说驸马奉陛下之命处理要务去了,多时半刻也回不来,嘱咐了请公主自便。 萧月怀不禁疑心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前世她放走秦娥回到长清宫后,陆平笙便一直陪在她身侧,无时无刻盯着,不曾离开半步。 可今生...为何完全不一样? 然而事态的紧迫,令她没时间细细思考其中的古怪。她乘着辇车离开皇宫,一路向南焦急行去,一颗心全挂在秦娥身上。 城南的颂义巷里落着一座巍峨高门。 邸内亭台绿水绕廊而行,楼阁水榭层层叠设,格局磅礴宽宏。 颠簸过后,萧月怀提着裙摆站在这座府邸的台阶前,凝了一眼上梁挂着的门匾,盯着“岳宅”二字,生出了许多酸涩之意。 她的外祖父乃是当朝兵部尚书岳嵩章,出身京口岳氏,其族与临安陆氏、广陵秦氏并称大周三世家。 三家鼎足而立,共为世族之首。 前世秦家倒台后,陆氏与岳氏本是分庭抗礼、不相上下,怎料岳氏长房嫡子岳沐锟曝出杀人越货之事,一朝罪行揭露,竟拖着全家老小葬身火海,一族百余人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岳家操办丧仪时她已被软禁于陆府,连一炷香也未能添上,何其遗憾... 如今重回故地,令她满腔肺腑的激动。 门房的小厮瞧见了她,举起灯弯着身子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行礼,并低声说道:“公主万安。主君已在前厅等候,请您随小人前往。” 萧月怀闻声略略颔首,跟在仆从身后往岳府的堂厅行去。 她的心焦不安,在看到秦娥与阿禄好端端地站在庭前时转瞬消散。岳嵩章特地让她二人乔装束发、扮成奴仆模样前来相迎,三个小女娘见面的刹那,欢喜之意随之蔓延。 萧月怀高兴地落下泪来,将秦娥与阿禄一齐抱在怀中,直呼幸哉。 岳嵩章就在回廊上望着,面上浮着慈祥且亲切的笑。 “怀成?在外磨蹭什么?还不进来议事?” 此时,门厅里传来一记威严的唤声,惊醒了抱团喜泣的三人。 萧月怀连忙拂去眼角泪花,拉着秦娥与阿禄上了台阶,于回廊上向岳嵩章一拜道:“怀成恭请外祖父安!” 岳嵩章冲她和蔼地笑道:“小阿怀既然是来商议大事的,便好生同你舅父说说。外祖替你看守门庭,保证不让旁人发现秦丫头在我们府内。” 萧月怀哽咽两声应下,眼泪汪汪地带着秦娥入了厅。 跨过高槛,梨木墨案前端坐着一位高冠裾袍的中年郎君。此时此刻他偏黑的脸庞上写满了不悦,额上细碎的皱纹因紧绷着的神情拥簇成一团,炯炯有神的双目正直勾勾盯着三个小女娘,隐隐压着些怒意。 萧月怀瞥见此景,还未走至那中年郎君身前,便领着秦娥与阿禄双膝下跪,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响头:“请舅父安!怀成大罪,私放秦氏女逃狱,行事有悖体统,愿受舅父惩治!” “我哪里敢罚你?如今你的胆子愈发大了,这样杀头的死罪也敢做,竟还让秦氏女来寻岳家庇护?也不怕你母后因此受牵连么?” 上厅笔直坐着的,是萧月怀的大舅父——岳嵩章嫡长子、当朝吏部尚书岳子儒,岳皇后一母所出的嫡亲长兄。 岳家由其任家主之位,治理极为严苛。他一发怒,厅上霎时间一片死寂,众仆甚至不敢喘息。萧月怀却毫不避忌地反驳道:“怀成深知舅父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才敢如此行径。” 岳子儒冷笑道:“你倒是很了解我?” 萧月怀双臂举起叉手作礼,诚恳真挚道:“舅父为人怀成当然清楚,若您当真不愿插手秦氏一案,便不会铤而走险,于刑部审案之际私自准备人手伺机救援。” 岳子儒肉眼可见地变了脸,双手不由紧握,惊诧不已:“你是如何知晓刑部之事的?” “舅父!怀成心系秦氏之案,潜心调查怎能不知?” “虽然二表兄及时阻止,才没令岳家闯下大祸,但单凭此事就足以证明您同我一样不愿相信秦阁老会做出这等贪浊之事!既如此...何不齐力相救?为秦氏洗刷冤屈、挽回事态?” 岳子儒愁锁双眉,疲惫的面庞上露出无奈之意:“怎么救?如何救?小阿怀...不是舅父不愿意救,可办法都已经用过了,案子却是越查越心惊,举告之人所述证词句句属实,连我都不知这桩案子究竟是真是假了。” 萧月怀神情坚毅:“怀成手中有足以证明秦阁老清白的证据!” 此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她。 岳子儒神色一敛,严肃地盯着她看:“小阿怀,这事可不是儿戏...刑部与大理寺都一筹莫展,你能有什么证据?” 萧月怀没有直接将怀里的木盒掏出来示众,而是拱手作揖道—— “怀成掌握的线索暂时还不能说出来。但请舅父为我与袅袅争取一日的时间。明日入夜,望二表兄能带上一支精锐前往淞水码头设伏。我必让那幕后主使露出痕迹,自爆罪行。” 岳子儒见她信誓旦旦、胸有成算的样子,半信半疑道:“你真的有办法扭转当前局势?” “舅父!请信怀成一次!” 堂上寂静许久,一声叹息轻缓传来。岳子儒下了决心:“好,我便替你拖延一日,你放心去做想做的事。至于你表兄那边...我会去打点,但若明日你不能成事,秦丫头便必须自首、重回牢狱。” 萧月怀当即叩首拜谢:“怀成谢舅父成全!” 从岳府离开时,等在庭前的岳嵩章悄悄拦住了三个小女娘。 未等萧月怀说话,这个两鬓斑白的老翁便主动上前,将一枚玉坠子交到了她的手中,轻声叮咛道:“小阿怀,这是千春楼的信物,拿着它去寻掌柜闫四娘,楼里一干人等自会听你调遣。记住万事当心、珍重自身!” 萧月怀握紧那枚凉若冰雪般的玉,努力忍着心口翻滚的情绪,点头道:“怀成知道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章】幕后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卯时已过,早朝散去。 内狱狱卒清点囚犯人数时,终于发现了异常。 不出三刻,金陵上下全都戒备了起来,城中的各处关口严查过所(关口通行证),街上也满是寻人的官兵,一时之间危机四伏。 萧月怀等人先官府一步在千春楼落脚藏身,将街上之景尽收眼底。待她们掩去踪迹,真正稳定下来后,秦娥才有功夫将心底的疑惑翻出来询问。 “阿怀...” “你说的能证实我祖父清白的证据究竟是什么?你又如何确保幕后真凶会自投罗网?” 萧月怀倚在朱栏旁,盯着窗外四处查看的巡守,自言自语道:“外祖父的这处私产,视野当真是好。” “阿怀?” 秦娥靠过去拍了拍她的肩:“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萧月怀扭头望了她一眼,拉上窗、跽坐于旁侧放置的蒲团上,低声安抚道:“你别急,先等阿禄回来再说。我必知无不言。” 她抬手替秦娥斟了一盏茶,微微一笑递上前去。 秦娥不知她到底藏着什么心思,接过茶盏正准备抿一口,厢房的雕门正恰时机、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阿禄掀起遮在暖阁外的纱帘,加快脚步入了内屋。 “怎么样?” “照您的嘱咐,那几个与康家相熟的菜农果农,已将复写的几页账带进去了。” 秦娥在旁听着她们的对话,一头雾水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康府?难道是户部侍郎康荣旗的府邸?你要阿禄去那里作甚?” “自然是要看看此案背后真正贪渎之人还坐不坐得住?” 萧月怀倾身凑上前去,将握在袖中的木盒拿了出来,放在秦娥面前道:“这里面,放着举告你祖父的那个账房先生的供词。供词所言,真正收受各地官员贿赂之人是康荣旗。附带着的还有一本暗账。” “不过...那账房先生已经自缢,这份供词与账册便失去了一半的可信度,就算交到官府,也不能立刻证实你祖父的清白。因此——” 秦娥揭开木盒的盖子,一边听着她的解释,一边看着手里的账册与供词,心绪愈发难平:“因此你想让康荣旗自己暴露罪行,洗刷我府冤屈?” “是。” 萧月怀坦诚道:“虽不知宫中为何会拖延到现在才发现你失踪,但你逃狱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昨夜前去暗杀你的人又没有得手,康荣旗得知此事肯定胆战心惊。” “只是...事情已在紧要关头,他未必会因此乱了阵脚。所以我让阿禄寻了点办法,通过康府的家丁,向康荣旗耳中传去了些消息。” 秦娥恍然醒悟过来,才明白方才阿禄拉着闫四娘去做了什么:“你将暗账失窃的事情透露给了康家?” 萧月怀:“正是。昨夜我才得到这证据,恐怕他手下人还来不及将此事告知。从你私逃出狱联想到暗账丢失,就足以让康荣旗如坐针毡、自露破绽。” 秦娥琢磨一番,连连摇头道:“可是他从各地收受的那些赃银,全都无缘无故地藏进了我祖父的书房之中,刑部查封的那一日,这些银子就已被官吏收走。” “明面上看,确实与我祖父脱不了干系。康荣旗根本无需销赃,便可脱身干净。就如你所说,单凭这本暗账和供词动不了康府,你还将这消息放出去...有什么用呢?” 萧月怀轻轻笑道:“袅袅,问题的关键不是赃银,而是将银子藏去你祖父书房的人。” 秦娥怔住,不明白她的意思。 萧月怀继续说道:“我本以为,定是举告你祖父的账房先生里应外合,将赃银藏进了秦府。但仔细一想,刑部查封的银两不下二十箱,如此可怖的数量,他怎样才能完全瞒过秦府上下,把赃银运进守卫众多的书房内?” “若要秦阁老毫无察觉,又能让刑部搜出赃银,便只有一个办法。” 她停顿些时,秦娥立刻反应过来:“你觉得...是刑部出了问题?” 萧月怀微微颔首,伸手握住秦娥冰凉的掌心:“刑部来查抄秦府的,恰好是与你三叔父有嫌隙的闵无端。秦府落灯的当晚,闵无端命人从宅邸最西角开始搜查,故意令刑吏熬了一夜,到了天亮才搜秦阁老的书房。这段时间内,他若是想做手脚,简直轻而易举。” “闵无端...” 秦娥念着这个人的名字,沉着双眸暗暗隐忍。 她的三叔父秦胜宣在未免职前乃是刑部尚书,确实与身为右侍郎的闵无端政见不合、颇有龃龉,此人又极为阴险,若说他挟私报复,倒真有可能。 秦娥:“这么说,是他安排了一队查抄的官吏,趁夜深,将装着赃银的二十个箱子运进了祖父的书房?” 不久她又否认道:“可我三叔父一直看不上他,刑部的事情多半是交给左侍郎齐玥去做,闵无端手里并无多少听命于他的隶卒。更何况栽赃这样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让小吏们抓住把柄,他怎敢用府衙在册的人员?” 萧月怀:“袅袅,你再仔细想想,康荣旗身为户部左侍郎,管着盐务这样水深的差事,自然有一帮没名册的匪徒在手,想要抽调些人马供闵无端驱使还不容易么?” 秦娥豁然开朗道:“所以...康荣旗一旦知晓暗账失窃,再加上我逃狱的消息,便会理所应当地认为菜农、果农带进去的那几张抄下来的账页是我暗中做的。” “他忌惮我手里的证据,又认为我并无更大的助力,才会这般铤而走险威胁于他,因此为避免我真的在这些运银的匪徒身上查出线索,必会让他们离开金陵一段时日?” 萧月怀:“正是如此。今日傍晚,康荣旗定会通知他手底下的匪徒领首,最快也要到明日才能安排船只出港,若我表兄在码头设伏,一定能擒获这帮人。再将他们悄无声息的带走,日夜兼程地审讯,就能查获一些实证,到那时秦阁老的案子也就不算铁桶一个了。” 秦娥皱皱眉:“只是要从今日等到明夜,真是难熬。” “袅袅,”萧月怀拉住她,面色凝重道,“康家这边我来盯着就好,还有一桩事需要你亲自去解决。” 秦娥抬眸与她对视,下一秒便读懂了她的眼神:“你是想说青州赈灾银?”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章】码头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勾了勾唇角:“真不愧是你,我的心思你一猜就准。” “秦阁老之案,根源其实在于青州洪灾赈银丢失之事。若你父亲未因此案落狱候审、秦氏上下在朝官员皆被免职,恶人绝无可乘之机。反过来说...若非贪污之罪坐实,又怎会无人在意那不翼而飞的赈济银?” “有人想借着秦家贪渎之罪遮掩赈银去向,将此案一并栽赃到秦阁老身上,让世人以为是你祖父与你父亲暗设巧计私吞赈银。” “待你族崩倒,幕后之人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截获三十万两赈银...而康荣旗则能取代你父亲稳坐户部尚书之位,闵无端也可借抄查之功扶摇直上,这一招能斩获两名尚书的势力支持,其用心之狠不可言喻。” 秦娥:“你是说,这康荣旗和闵无端背后或许还有更高位的推手?” 萧月怀没否认。 秦娥盯着她,突然生出一些寒瑟之意。她莫名觉得眼前的小女娘较之从前变了许多,内敛着一股狠戾,让人心生畏惧。 “阿怀,我一直想问,这个木盒里的证据,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还有...为何你对康荣旗、闵无端的所作所为了解得如此透彻?你从前不喜朝堂之事,对这些官僚不甚关心。此番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萧月怀落下眸,听着她的疑问,不自觉地苦笑。 她如何不知?上辈子,大周未破国前,她便觉得陆家在朝野之中锋芒毕露、气焰嚣张,手里一定握着许多肮脏龌龊的案子。 故而她私下里做了许多调查,可碍于没有权势,总是找不到切实的证据,又被陆平笙软禁,只能靠自己的猜测揣度这些旧案。 她沦落为军妓之前,曾有一段时间在周宫的掖荆庭内做苦役。 那里关押着一个随陆平笙出生入死、却又被他抛弃背叛的谋士。此人本是渝帝拿来要挟陆平笙屈服于他的筹码,无意间与她相识,因痛恨陆家而将过往之事和盘托出。 她这才知晓,当年她的那些推断无一不准。 大周朝堂上的诸多剧变,皆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氏父子搅弄风云,为稳家族势力、巩固世族之首的地位,四处铲除异己、不惜代价解决阻碍,犯下累累血债,心机之阴险、手段之凌厉令人毛骨悚然。 她沉默半天,抬头向秦娥望过去,终是压下了心中翻滚的思绪,没有明说。 陆平笙心思缜密、谋略诡谲,行事从不留把柄。就算秦阁老的案子能将康荣旗和闵无端一并扳倒,也恐怕难以攀扯至陆家。 她既无陆氏的确凿罪证,又暂无权势、护佑不了旁人,说出来只会令秦家平添困扰。 这艰险的复仇之路犹如蚍蜉撼树,有她自己足矣,就不必多做牵连了。 于是她从容不迫地答道:“秦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就算再如何不理朝事,也该做点什么。你是我无比珍重的挚友,我绝不会放任灭族这样的惨事在你身上发生。” 萧月怀囫囵过去,并没有说明那木盒是她意外得来之物,也省去了一番解释。 秦娥对她很是信任,心里计较的也并没有那么多,三言两语之下,便真的不再追问,反而心生感动,红着眼眶说道:“好阿怀,你对秦府的救命之恩,我记下了。” 萧月怀温声说道—— “你我之间莫说这些。袅袅,若能追查到赈银下落,便可将陷害秦氏之人连根拔起。所以,我们必须办成这件事,且得由你亲自去做,这样才能让父皇饶了你擅逃之罪,以功抵过。” 秦娥:“可这件事不好办。我已上了通缉榜,如何能在没有过所的情况下逃离金陵,前往发洪之地调查此事?” 萧月怀:“你无需离京。那批赈灾银应该就在金陵郊外柱英山内的废弃银矿中。” 秦娥愕然,愈发觉得看不透她:“你怎么晓得?” “我猜的。不过十有八九不会有错。” 这件事的确是她的推测,不过前世她便有这个想法。 掖荆庭的囚犯并未说清这些赈银到底是如何名正言顺地落到陆氏父子手中的,但却提到陆平笙用了其中一部分银两置了一座养死士的庄子。 这批赈银落有官印,若要在市坊之间流通,则必须找个地方重新熔成碎银,否则陆家才不敢占为己用。柱英山的废弃银矿便是最好的藏匿之处。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做过多解释:“三十万两白银若要重熔重铸,必得挑个没在官册上的炼银场所。青州因淮水洪灾毁了不少房屋田庄,已无藏银之地。” “金陵幸免于难,自然是最佳选择。” 秦娥若有所思道:“好...追查赈银之事就交给我来做。康府这边,你万事小心。” 一日光景飞逝。 弹指之间便来到了萧月怀与岳子儒约定的当晚。 入夜。京街灯火阑珊,打更人敲着锣高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巷子里的光亮微弱,隐隐传来虫鸣鸟叫。 萧月怀躲在淞水码头附近的货物堆里,眼巴巴地盯着港口的动静。大理寺的人手已埋在周围,伺机而动。靠岸的货船上,七八个伙计里里外外地忙碌,好像在拖延时间等人。 约莫静了半炷香的时辰,码头旁的街道上终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一队人马拖着行装,从坊间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贴着街边行走,生怕被巡城的官兵发现。他们慌慌张张地奔往在港口停泊的船只,一脚踏上艞板,急冲冲地就往船舱里钻。 藏在岸边的大理寺衙役掐准时机,悄没声地跟了上去,趁着货船还未扬帆,一股劲涌了进去,将里面的人包围了起来。 萧月怀双手握紧,掌心冒着冷汗,目不转睛地盯着。 只见那货船狠狠地摇晃了几下,紧接着便传来一阵摔杯子摔碗的声音,夹杂着刀剑相碰的寒响,似乎起了场激烈的斗争。 等到货船重新静了下来,一群鼻青眼肿的大汉便被衙役们反手捆住,连踢带打地推下了岸。十来个人站在码头边上,等着甲板上的青年郎君下船。 萧月怀远远望着,只见自己的表兄——大理寺少卿岳沐泽立在船上,正与那货船的船夫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脸上还挂着笑容,过了许久才拍拍衣袖跳了下来。 岳沐泽对手底下的人吩咐了几句,衙役们便押着这群大汉往大理寺的方向离去。 萧月怀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便瞧见她的表兄一手扶着刀,一手叉着腰,向她阔步行来。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章】银甲卫?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扒拉着货箱踉跄几步差点跌一跤,还没来得及躲起来,便听见岳沐泽唤道:“阿怀!早看见你啦,不必藏着了。” 萧月怀肩头一耸,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从小到大,岳家上下她不怕外祖父、也不怕两个舅舅,更不怕大表兄,却最怕二表兄岳沐泽,与他同处一室总要规束着自己,不敢有逾越之举。 她这位表兄行事干练果断,又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本该十分招小女娘们的爱慕欢喜,可偏偏性格暴虐、狠戾不仁,无论待谁都不讲情面,只论礼仪律法。 萧月怀每每看到他,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她原以为这次相见,又要落得一顿数落,却没料到岳沐泽沉默了半晌,只问了一句:“这么夜了,你自己一人单枪匹马地跑出来,也不怕碰见贼人?” “过来我瞧瞧,没有哪里受伤吧?” 萧月怀很是诧异,呆若木鸡地望着他,不敢挪步靠近,怀疑面前的郎君不是她那个狠辣无情的二表兄。 岳沐泽无可奈何道:“小阿怀?非要等我骂你才肯过来?” 他的声音放高了些,萧月怀连忙回过神,一溜烟蹿到了他面前,盯着他欲言又止。 岳沐泽:“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表兄我不认情,可又不是不认理。秦阁老的案子审得太顺利,就像设计好的一样,本来就有蹊跷。” “我早就疑心是人陷害,苦于没有线索可查,什么事都不能做。” “大伯父同我说了你手上有证据,既如此...你带着秦娘子逃出内狱也情有可原。” 萧月怀意外道:“能在二表兄口中听见情有可原四个字...真是稀奇。” “既然你不怪我,那方才货船里的情形到底如何?” 岳沐泽看了她一眼,勾唇笑道:“你是想问这些人是不是康荣旗手底下查盐务的那帮江湖匪徒吧?” 萧月怀一惊,瞪眼望着他没说话,心里却觉得疑惑。她并没有提前把证据透露给岳家,二表兄是怎么知道康荣旗的? 岳沐泽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解释道:“不必觉得奇怪。自今夜我第一眼瞧见这群人,便将他们认了出来。户部手底下养了几个江湖人,各官各府多半知道点,总会在规制内行个方便。我办差时,与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因此识得面孔。” 萧月怀松了口气,遂将揣在怀中的暗账与供词递给了他:“表兄既然已经察觉,想必不用我多说,就该知道...到底是谁要陷害秦阁老一家了。” “我手里的证据,说起来也不算铁证,若今夜你能撬开这群匪徒的嘴,从中得到点切实的口供,朝堂之上便有路径为秦氏平冤了。” 岳沐泽借着码头上微弱的灯火,捧着那本暗账寥寥扫过,又展开供罪书粗读了一遍,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忍着恼意不发,语气里却添了几分厌憎—— “这个康荣旗...当真是厉害?竟有胆子这样做?” 萧月怀:“请表兄务必仔细审审。出现在秦府的二十箱银两,与这批匪徒息息相关,若能深挖,或许还会牵扯出别的人,务必一个都别放过。” 岳沐泽眉头一皱,当面收了证据,承诺道:“我必然会竭尽全力,瞧瞧这大雾后面究竟藏着哪些牛鬼神蛇?” 说罢他抬脚便要走,半步已经踏出去,却不知为何又收了回来。 只听他说:“对了。小阿怀,今夜你既已经让我带着精锐设伏,又何必再麻烦银甲卫便衣行事?方才在船上,我险些伤了自己人。没想到你还不放心我的能力,要令叫援手,真叫我伤心。” 银甲卫??? 岳沐泽这一问,令萧月怀傻了眼:她何时求过银甲卫相助? 她未言半字,岳沐泽便以为她是不知怎么开口解释,于是摆摆手道:“罢了,也没出什么大事。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萧月怀愣愣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离开,脑子里却崩开了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人先她一步,联手银甲卫在货船内设了陷阱? 萧月怀再次回想起前世。 当年,她同陆平笙于西郊猎场赛马逐鹿,曾遭白真门刺客追杀。 陆平笙为护她周全,一人对抗十几名歹徒,身受重伤惹得父皇惊思,后来下令严查,牵扯出许多人,轰动了整个金陵。 猎场负责守卫的兵将被撤职查办,白真门余剩的孽贼也统统被处死。此事过后,京中难得的几个与陆氏作对的军官都恰巧被除名黜免,金陵银甲卫的左右将军便在其中。 这本就是陆家设计的一场苦肉计,既可以此挟恩求娶于她,又能扫除朝中障碍。 大婚后,父皇便将金陵银甲卫首领的任命权交给了陆平笙。银甲卫就此成了陆家势力... 港口的秋风一吹,萧月怀冷得将自己抱了起来,止不住的颤栗发抖。 难道重活一世...她又中了陆氏的计谋? 她于惶惶不安中,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千春楼。 阿禄在门前翘首以盼,远远地瞧见魂不守舍的萧月怀,连忙迎了上去:“公主!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奴婢快要担心死了!” “阿禄...” 萧月怀吞了吞喉咙,愈发觉得身寒,脸色惨白:“我好冷、好冷...” 阿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当即惊叫一声:“呀!公主!你额头怎么这样烫,定是码头的风凉,让你受了寒!快!快进屋!我去热一碗姜汤,喝下去就会好些。” 萧月怀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躺在厢房的软榻上,她睁着眼,脑海里浮现的是秦娥一家人的面孔,心头的恐惧随之扩散。若陆平笙真的先她一步察觉了康荣旗的动作,那么秦阁老一家便会再次陷入绝境... 秦娥... 萧月怀猛地坐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跑去。 假设陆家早有防备,那么他们就不会继续将赈银藏在柱英山。秦娥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想到这里,萧月怀便觉得心间堵上了一口气,令她惊颤难抑:上辈子她就没能救下秦家,难道这辈子还是一样的结果? 她脚步不稳,重重摔在门框旁,眼前已是天旋地转。 阿禄端着姜汤走过来,恰好瞧见这一幕,连忙放下手里的食案,奔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萧月怀浑身乏力,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废物,心里惦着秦娥的安危,于是挣扎着想要起来。谁知还没站稳,眼前便又是一阵眩晕。 她勉强往前两步,身体却不够支撑,砰的一下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章】求圣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做了一夜的噩梦,困在前世的因果里出不来,挣扎着、绝望着,满脑子都是亲人故友的哭喊声、求救声。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柔的呼唤:“阿怀?阿怀...醒醒?阿怀,我回来了。” 她锁紧双眉,努力挣破梦境的牢笼,终于苏醒。 睁眼时已是满身大汗,抬眸一看,秦娥正站在身边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萧月怀怔了一下,惊慌失措地拉住她的衣袖询问道:“你、你可有受伤?我...我这不是梦吧?” 秦娥哭笑不得道:“我没事,这..怎会是梦呢?倒是你,怎么一不小心便风寒入体?你高烧了一夜,阿禄为了照顾你,可是累坏了。” 顺着她的话,萧月怀的目光落在床沿旁的身影上。阿禄正埋着脸,睡得不省人事。 梦中的那种绝望与无力,就在此刻平静下来。 但银甲卫之事,就像一根针时时刻刻扎着她,令她提心吊胆,不敢随意松懈。虽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眼下秦娥平安归来,说明陆氏父子并不知道她们的计划。 缓了会儿,萧月怀问起正事来:“赈银之事...怎么样了?” 秦娥弯唇一笑,蹲下身来轻声说道:“多亏了你的安排。我与闫四娘在柱英山成功找到了匿藏赈银的地方,幸好他们还没来得及熔银,一切罪证都还在。” “阿怀,今日一早我归城后,便听说岳家二郎带着大理寺的衙役抄了康府和闵府。” 萧月怀略显意外,不禁感叹道:“二表兄的速度真是快,看来昨夜抓的那几个人禁不住他的手段,将案子全招了。” “袅袅,眼下若能乘胜追击,你祖父和你父亲的案子便都能逆转了!” “快...收拾收拾,我带你入宫面圣!” 萧瑟的秋意席卷金陵,千春楼通往皇宫的砖石路上铺满了枯黄的枝叶,大街小巷充斥着凄清寒凉。但车辇上的三个小女娘,目光却异常的坚定。 秦娥扮作萧月怀的婢女,压低脑袋,跟着她浑水摸鱼入了宫,一路上直奔勤政殿而去。 二人本以为要历一番周折,才能求见皇帝。 谁曾想,脚步刚刚落定在勤政殿外的汉玉台上,御前总管崔觅便颠颠地跑了过来。 只听他点头哈腰道:“哎呦!我的公主!您可算来了!苏大将军和大理寺少卿岳大人都在殿上了,就等您啦!” 萧月怀一愣,听着他口中说的苏大将军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问,便被崔觅催促着上了阶台。 堂上零星地站着几个人。 岳沐泽立于右侧,闻见殿前动静,转身朝她看来。 萧月怀冲着他点了点头,带着秦娥与阿禄再往前走,便瞧见大殿的右侧还站着一个郎君。此郎跟随众人目光,扭头望向她。 双目对视的刹那,萧月怀当场吓得腿软。 只见此人负手而立,脸上戴着一副银制梅纹的面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这不是她前天夜里踹下瑾梧河的那个杀手么!!!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料错了,这人根本不是陆平笙的死士?他该不会...就是方才崔觅口中提到的苏大将军吧? 可是...他到底为何会有那本暗账和供词? 萧月怀一阵哆嗦,颤颤巍巍地来到御座前,向周帝见礼。 “怀成,你如今真是不得了?竟敢带着私逃的人犯直接来见朕?不怕朕一怒之下,当场处置她么?” 她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转折,周帝便已经发了话。 身后跟着的秦娥,二话不说地跪了下来,叩首大拜:“请陛下息怒,一切皆是罪女要挟公主所为,公主行事并无半点不妥。罪女愿受陛下惩治。” 萧月怀略蹙眉尖,立刻将话拦住:“父皇莫听她胡说,一切都是儿臣的主意。皇宫内狱的门是儿臣打开的,秦娘子也是儿臣偷偷送出宫的。儿臣不愿欺骗您。” “但既然...今日舅父与表兄都在这里,便说明父皇已经知晓秦阁老之案大有端倪。若您还要继续罚秦娘子,便也将儿臣同罪论处吧!” 周帝又气又笑道:“你这丫头!秦娥擅逃内狱罪不容赦,你私放人犯亦是有悖大周律法,朕已经网开一面,为你们抵住了朝臣的问责,宽限一日。难道现在训斥一句还不成了?” 萧月怀悄悄抬眸瞄了瞄周帝的脸色,默默垂头不发一言。 周帝无奈摇头,盯着跪地不起的秦娥,轻声问道:“朕听苏大将军言,昨夜你求助于他,带着人马前往柱英山,成功找到了从你父亲手中失窃的赈灾银?” 秦娥伏地,应声答道:“是。” 周帝:“朕还听闻,你想亲自调查清楚赈银被盗的来龙去脉?” 秦娥再答:“是。” “好!很好!既如此,朕便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刑部齐玥已重新着手调查你父亲的案子,朕今日给你个陪审的身份,与他一起前往淮水河畔彻查此案。如何?” 秦娥抬起头,只觉得出乎意料。她望向周帝,一时受宠若惊忘了回答。 就连萧月怀也很是吃惊,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 周帝咳了咳嗓子,那双深沉幽邃的眸子定在小女娘的身上:“怎么?难道你不愿意?” 秦娥连忙顿首:“罪女不敢!定让此案水落石出!” 周帝冷下言语:“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在案情没有清晰前,朕是不会恕你父亲之罪的。” “至于你祖父...” “大理寺已经查实那笔赃款与康荣旗、闵无端有关,也有人证、物证证明赃款是在刑部查抄秦府时运进去的,秦氏死罪当然可免。但京城坊间不知真相,将此事当作谈资大肆宣扬。朕不得不清查你们秦府的账面,以此平息物议。” “只是未结案前,你们秦氏一族仍需押在牢中。这点你可有异议?” 一番话,让秦娥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下来,感激涕零道:“罪女谢陛下隆恩!” 萧月怀于一旁听着,只觉得像做梦一样。 她原以为今日上殿,定是一番难缠的情景,怕要废些口舌,才能让父皇重新下令清查,却不料他这样容易便松了口,还赐了秦娥陪审的身份? 且听着父皇的话茬,这个她在前世从未谋面的苏大将军,似乎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萧月怀脑子里搜寻了一圈,也没在记忆里找到与此人有关的只言片语。当年的金陵城的武将她无一不知,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是敌是友?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章】夫君??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从勤政殿出来时,萧月怀将岳沐泽拉到一边,诚诚恳恳道了谢。 谁知岳沐泽却推辞道:“哪里是我的功劳?你应当去感谢苏大将军。他瞒得实在是太好,那名在牢中自缢的账房先生竟然没死,还被他保护了起来。” “昨夜我在码头捕获那群匪徒,本是咬死不肯认的。是他及时将账房先生送来了大理寺,才让此案有了眉目。” “小阿怀,我还以为你是怎么得到这本暗账的?原是从苏大将军手中拿来的...你既要救秦家,应该和他商量一番,也省了这其中的诸多波折。” 岳沐泽这话便似惊涛骇浪,卷得萧月怀不知方向。 她一脸木讷,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郎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岳沐泽摆袖离开,她都没有丝毫察觉。 萧月怀心不在焉地走出了昌明门。 阿禄跟在她身后,见她似丢了魂般爬上了车辇,便着急地喊了一声:“公主?事情已经了结,您眼下难道不同驸马一起回府么?” 萧月怀眨了眨眼,只觉得莫名其妙,随口问道:“他又不在这里...我如何同他一起?” 阿禄满面疑惑,指着对面三乘马的车舆说道:“驸马不就在那里吗?” “谁?” 萧月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了那名戴着面具,被人称作苏大将军的郎君,却并没有瞧见陆平笙的人影。 于是她道:“阿禄!你如今怎么还同我开这种玩笑?” 阿禄一脸无辜:“什么呀!公主!苏大将军不就在那里等着么?您都同他闹了好一阵了,要是还不回去,陛下就该斥责了!” 萧月怀心里咯噔一下,皱着眉头问:“你...你说我在同谁闹?” 阿禄老老实实地回答:“苏大将军啊!自你们大婚后,您就没消停过。” 萧月怀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喉咙,一时间心惊肉跳:“等等等等!你、你再说一遍...谁是我的驸马?” 阿禄愣了一愣,公主的言行举止令她匪夷所思:“公主!你莫不是昨夜高烧烧糊涂了?苏大将军就是你的驸马啊!” 此话便如晴天霹雳,轰得萧月怀耳鸣目眩,险些一口气厥过去。 她重生归来,如此顺利地救下秦娥乃至秦氏,本以为是上苍眷顾,终于给了她一条明路,谁知这路竟是别人铺的,她不过是其中推手。 这样也就罢了... 怎么还能给她换了个夫君? 且还是那个...曾被她踢入河中,差点溺死的人?? 萧月怀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一张脸时而青紫时而涨红,眼里写尽慌张。 她默默地挪着身子下了车辇,腿脚发软直接倒在阿禄怀中:“我怕真是昨夜烧坏了脑子,竟然出现了幻觉,以为嫁的人是陆三郎,一时没想起自己的夫婿到底是谁...” “哦...对了?我夫君全名唤什么?” 目睹此景,阿禄担惊受怕道:“公主!!您到底怎么回事?您...您莫要吓我!” 萧月怀第一次冲着她板起脸:“你只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是何身世!” 阿禄呆了一瞬,傻愣愣地答道:“驸马名唤苏郢...出自范阳苏氏。” “范阳苏氏、范阳苏氏?” 这又是哪个冷门士族? 萧月怀一口气没喘上来,作势要晕,阿禄急忙扶住,大声朝对面喊道:“驸马!驸马!您快些过来吧!公主不行了!” 听闻这话,萧月怀气得直接跳起来,翻着白眼瞪她:“死丫头!你喊他作甚!就不能等我真的晕了再说?” 阿禄已是泪眼汪汪,又见公主突然清醒,登时吓得缩起脖子,战战兢兢道:“公主...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奴婢从未见您如此?” 萧月怀没来得及训她,余光里便瞥见一抹修长身影向这边缓缓行来。 她不由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紧绷着不敢动弹。 那郎君靠近一分,她背上便不自觉地渗出一阵冷汗。待到他脚步贴近,萧月怀已大汗淋漓,心里疯狂打鼓—— 前天夜里...不知此人半昏半醒时有没有瞧见她的面容。 若是瞧见了,得知新妇要杀自己,会不会一怒之下抽刀将她砍了? 萧月怀暗自腹诽着,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应当不会...她好歹是当朝公主,这人不至于这样胆大包天。可即便她能活着,日后府里的日子怕是难捱... 又或许?那天夜里漆黑无光,他根本没看清呢? 正当她思绪万千、六神无主时,那郎君幽幽开了口:“公主?” 萧月怀屏息一凛,当即闭上眼向后直直倒下,欲装晕糊弄过去。 郎君倒是眼疾手快,长臂一揽,便将她抱在了怀中,见她双目虽然闭着,眼皮却跳个不停,便无可奈何道:“公主又想如何?若不愿随臣回府,臣...答应便是。” 眼瞧着装不过去,萧月怀将眼睛眯出一条缝,偷偷看了他一眼,认命似的起身道:“将军说笑了,我既嫁到你家,又岂有不回府的道理?” 苏郢讶然,公主一转十八变的态度让他始料不及,那双寒雾笼江的眸淡淡地起了点颜色。默然片响,他沉着嗓音、恭恭敬敬地问道:“臣扶公主上辇?” 萧月怀连忙摆手、干笑两声:“不妨事不妨事!阿禄...你来扶我。” 说罢,她抬脚钻进了苏家的车舆,拉着阿禄老老实实地坐在角落里,低首遮脸、生怕郎君盯着她看。 苏郢端直身躯,正坐于门边,自觉地远离公主。 萧月怀暗自松了口气,余光里偷瞥了他一眼,心里泛起嘀咕:照他如今的态度,应当未曾瞧见前夜里踹他入河的人是谁...否则早该发作起来了。 她绷紧的神经得以缓解,手指绞着衣袖,思量着秦氏一案的细枝末节,琢磨一阵终是捋顺了所有令她感到奇异的地方。 想来...她在瑾梧河捞到她这个便宜夫君之前,皇家别苑那边的确是暗藏杀机。 只是后来苏郢坠河不见踪影,陆平笙手下的死士不敢多做逗留,才没有发现后一步抵达梧桐庭的秦娥与阿禄。难怪她从宫中出来直奔岳家时,秦娥不曾同她提过别苑中的凶险,应当是没有与那些死士正面交锋过。 这个苏大将军算是间接替她护佑了秦娥与阿禄... 秦阁老的案子,若非他暗中相助,恐怕也不能解决得似如今这般容易。 他私下里做了不少事—— 保下举告秦阁老的账房先生,使之免于一死;夜闯皇家别苑抢夺暗账供词,拿下物证;安排银甲卫便衣乔装,生擒贼匪;相助大理寺审出人犯口供,完善证据;遣人保护秦娥前往柱英山,寻回赈银;再与陛下澄清前因后果,据实以告。 接连数次布谋,方得今日太平。 此人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心计之缜密当是翘楚。 观他行事,应当是磊落之士。说不准...日后是她一大助力。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章】苏氏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立于冠鹤轩前,心情复杂地向周围环视了一圈。 这座陌生楼宇日后将是她的安身之所... 阿禄在廊阁之间忙忙碌碌地替她操持着,大将军府的仆婢们来回进出,照着苏郢的吩咐搬来了许多东西,据说都是她之前胡搅蛮缠要来的,多半是用来摆设的文房把件。 萧月怀有些头疼、扶额苦笑,提着裙摆踏入轩中正堂。 苏氏的门第情况,她方才已侧面向仆婢们打听过了,了解后更是震惊骇然。 阿禄头一次提起范阳苏氏的时候,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后来回想了一番,确实记得上辈子里有这么个士族存在,但那时的苏氏很是落魄,鲜少被人提及,若不是族中曾出了个因公殉职的礼部侍郎,她甚至都不会有印象。 然则今生,苏氏却大改昔日潦倒门庭,纵身一跃竟成了可与三世家比肩的士族。 要说它如何崛起,时机与人为缺一不可。 苏家共三房,长房苏绍沅就是那个在出使途中遭戮、不幸身亡的礼部侍郎,而苏郢便是其仅存的血脉。族中唯一在朝之人故去,未能列入九品上等的苏氏自然就此沉寂,退出庙堂。 却没想到,康明十八年二房苏绍淇因精通百工之事入仕工部,此人博闻强识、通晓古今,仅仅一年时间便被擢升为工部侍郎,自此范阳苏氏才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 与此同时,苏郢蛰伏边境,十年磨刀饮血、战场厮杀频频得胜,一路从小卒升迁,立下了汗马功劳,得以获封镇国大将军,带着苏氏走上了权力巅峰。 苏家靠着这对叔侄,算是博得了一个锦绣前程。 只是如此变故却让萧月怀瑟瑟颤栗,心口生出一股密密麻麻的凉意。本以为她重生后,大周朝会如她记忆中的轨迹那般前行,可如今却不敢断言了: 她旁敲侧击,才将自己嫁入苏府的前因后果探询了出来。 前几个月,西郊猎场闹出一场刺杀案,如前世一般,是冲着她和陆平笙去的。 只是这一次,行刺的白真门孽徒被苏郢提前戳破了阴谋、尽数斩杀,余下的两三人不成气候并未伤及陆平笙。陆氏也就没了挟恩求娶的机会。 银甲卫左右两位将军亦未因失职贬逐出京,由此承了苏郢的恩情,对他恭敬有加,这才肯在夜时听他调遣,潜伏于货船之上。 听阿禄说,父皇原本的计划还是将她许配给陆家三郎的,但苏郢却横插一脚,跳出来说要求娶她。因他成功捣毁白真门叛贼之据点,护了皇室威仪,父皇曾特地许了他一个承诺。 于是苏郢便以天子诺言交换了一个比试定亲的机会。父皇本就对他青睐有加,西郊猎场刺杀一案又对陆平笙有所失望,便顺势而为应承了他的请求。 苏郢使出浑身解数与陆三郎较量,仅以毫差取胜。那场轰动京城的比试,到现在仍是茶楼酒肆的谈资。 萧月怀既庆幸自己没有嫁给陆平笙,又对苏府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细数今生与往世的不同之处,除了苏氏这个变量之外,其他似乎照旧:陆氏父子之野心未曾削减分毫,她的朋友家人依然受其所害。 只是...范阳苏氏重新起势,不知对将来是福还是祸? 她必须提前做好应对,而排除苏氏危险性的唯一办法,便是将其揽为己用。 思索一番,萧月怀想定了主意—— 收服人心,自然要最猛的药剂。 上一世,前礼部侍郎苏绍沅出使途中被杀的案子直到大周灭国都是一桩悬案。范阳苏氏的人不是没有上京闹过,只是每每都被驳斥回乡,无法继续追问真相。 而今生,苏郢既然凭借一己之力位任大将军一职,那么定然不会放弃对他父亲这桩案子的调查。这对萧月怀来说,便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若能相助苏氏破解此案,一切便能迎刃而解了。 但是眼下,她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未能求答,心中七上八下的不消停... 她扫看着屋中的陈设,将将于鹅羽软垫上坐定,阿禄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公主!驸马遣人来问,今夜可去前厅用膳?” 萧月怀思考了一下答道:“去吧。” 阿禄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公主?您今天怎么转性了?往日里驸马做这种邀请,您一向都是推辞了的。” 萧月怀抽动着嘴角无奈一笑:“你也说我同他闹了好些日子了。若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御史都要参奏我私德不修。为免父皇烦恼,我还是主动些为好。” “你去打听打听...问问将军喜欢什么?吩咐庖厨依样做些,今晚我要同他好好叙一叙。” 阿禄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俯着身子问道:“公主还主动为将军备膳?您嫁入苏家的时候可是说了...驸马这辈子都别想与你同案共食。” 萧月怀一怔,她以前竟这么憎恶苏郢? 转念一想,却也通透了:她平生最厌旁人逼迫,就算如愿没有嫁给陆平笙,但苏郢这般巧取豪夺的架势也是她最为反感的,难怪婚后日日与他闹。 只是,如今的她历经一世孤苦,早已没了从前的傲气,真不敢继续任性下去。 卷翘眼睫轻轻落下,遮住那双饱经风霜的眸,萧月怀斥了一声道:“还不快去准备?啰里啰唆地作甚?” 阿禄嘻嘻一笑,转头就与廊上的婢女混去了一处,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久,才一同走向了后院。 萧月怀起身走到内屋,翻箱倒柜寻出一件广袖流云的蝶纹长裙,心里盘算着如何套话: 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若说苏郢不知当夜是谁踹他下河的...那么暗账丢失,他怎么还能气定神闲地安排银甲卫在码头守株待兔? 除非他知道是她将证据拿走的,也晓得她之后会做些什么,才有的谋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苏郢的心思也太过可怕。 萧月怀此番前去,便是算定了要试出他的话。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一章】下毒!!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穹顶缀星,银烛光辉映着清冷的画屏,夜里的石阶凉如冰雪。 萧月怀早早的便去了前厅等候,待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也没等到苏郢前来。 阿禄侍候在旁,见此情形忍不住恼道:“驸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请人来邀公主,自己反倒不来了?” 萧月怀倒是不急,慢悠悠地摇着绫罗小扇:“兴许是什么事耽搁了。” 阿禄却是不耐烦:“奴婢且去打听打听。” 说罢不等公主阻拦便蹿了出去,埋到屋头那边同下人们嘟囔去了。 萧月怀啼笑皆非,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喝了一杯。 一转眼,阿禄便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义愤填膺地同她说道:“公主!驸马半个时辰前便从校场回来了!一直在书房待着。他如此不守约,您还等什么?” 萧月怀低着眉,并无任何情绪波澜,沉默须臾后说道:“若是这样,我便亲自去书房请吧。你且在这里稍候,我去去就来。” 阿禄目瞪口呆,满脸不解道:“公主怎还倒贴上去?这可不像你。” 萧月怀笑了笑没理会,攥着摇扇起身向游廊行去,一路由仆役引路前往书房。 她本想献些殷勤,主动打破僵局,谁知刚到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抱怨:“将军受了这么重的伤,傍晚就不该再去校场,你看...这伤口又裂开了。也不知这一次什么时候能好。” 紧接着,便听苏郢训斥道:“你涂药便是,哪里那么多话?” “末将是看不下去!您说您这样护着公主,她却毫不领情,竟还在你落难之际下此狠手,也不知她的那颗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如此铁石心肠。若是末将晚一步,您就没命了!” 苏郢冷下声音:“我不是说了,这事你不许再提?我自有我的计较。” “将军莫不是想在日后...” 那人话没说完,里面也随之安静下来。 萧月怀站在窗外听着不禁白了脸:没想到...她的猜想应验了,苏郢果真是装作不知情的。 她退了两步,捂着胸口扑通乱跳的心脏,落荒而逃。一路上浑浑噩噩,回到前厅时,望着满桌子丰盛的菜肴,只令她心寒: 这个苏郢既然知晓她是险些害死他的元凶,却还这样隐忍不发,到底是何目的?难道此人与陆平笙是一路货色,想要借着她母家势力,在朝中稳固地位... 她胡乱猜测着,连阿禄的唤声都没有听见。 直到耳边响起一个男子的嗓音:“公主恕罪,臣未能如约前来,实在该罚。” 萧月怀当即惊醒,瞪眼瞧着面前气喘吁吁的郎君,忍不住颤了颤肩膀。他竟然追了出来?难道方才发现她在窗外偷听? 盯着他那副泛着光的银面,萧月怀捏紧了掌心,声音里带了些嘲讽:“驸马这个时候前来,是觉得戏耍本公主很有意思么?” 苏郢微顿,略略躬起身子,压低姿态道:“臣并非有意,今日傍晚奉旨前往校场时走得匆忙,忘了寻人通禀公主一声,让你等了这许久,着实是臣的罪过。” 萧月怀冷眼看着他,心里腹诽着:你怕是早就想找个机会立个威吧?知道我要害你,还装得这副无辜模样,真是做了一手好戏。 她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哪里敢怪罪驸马?你可是大周镇国抚边的功臣,万丈荣耀加身,岂是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可以任意责骂的?” “只可惜...白瞎了我一番功夫,浪费了这一桌子的好菜。驸马自己留下吃吧,我喝了一夜西北风,现下已然饱了,就先告辞了。” 她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戳着苏郢的脊梁骨毫不留情。 甚至,萧月怀都懒得看他一眼,冰着一张脸,拉起阿禄的衣袖抬脚便走。 苏郢撑着虚乏羸弱的身子,在冷风里摇摇欲坠。他未作挽留,等那女娘身影消失在廊前,才跌坐下来,垂着头咬牙忍痛。 副将荀翀从暗处悄悄走了出来,伸手扶住他,满脸愧疚道:“将军,今日之事全是末将的错,末将认罚。” 苏郢飞去一记眼刀,声线变得冷酷锋利:“你当然该罚!我再三强调了,定要将我前往校场领兵训练之事解释清楚,告知公主我无法赴约,你为何故意隐瞒不说?” 荀翀垂头丧气道:“末将是气不过...想让公主也尝尝冷门羹的滋味。” 苏郢听之更是恼火:“谁允许你羞辱公主?!” 他低吼了一声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得浑身冒汗,强忍着缓了会儿,闷闷道:“你去军营领二十军棍,后三日不必来见我了。” 此时的苏郢还以为,公主是因他爽约迟来又未着人通知而生气,将才从荀翀口中得知她一直在前厅候到现在时,便已觉得不妙,于是换上衣服匆忙赶来赔罪。 他并不晓得,萧月怀早就在廊下把他们的一席话听进了耳朵里,现下正忌惮防备着他,认为他不怀好意。 冠鹤轩内。 萧月怀屏着一口气,入了屋内才逐渐松下来。 她铁青着一张脸,阿禄在旁看着都禁不住发怵,谨慎试探道:“公主去了趟驸马的书院,为何动这么大的肝火?” 萧月怀没回话,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暂时不知苏郢到底藏了什么心思,呆在这么一个人身边,总让她觉得瘆得慌,就怕哪一日苏郢要报仇,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害死在大将军府之中,那她可真是得不偿失。 得想办法搬出这里才是! 萧月怀认为,苏郢一定是发现了她偷听才猛追出来试探。 不过...这样倒是正好。 如今两人已撕破了面皮,没必要再继续虚与逶迤,强装门面了。反正夫婿于她而言,向来都是累赘。她可不能因为这样一个人,耽误大计! 她想着逃脱之法,迷糊混沌了一夜。 谁知翌日清晨,苏郢却亲自做了京城时下最流行的桃花羹来讨好她。 萧月怀很是怀疑他的用心,总觉得那碗羹里下了剧毒,故而拒绝推脱道:“我不喜桃花香气,这羹还是驸马自己吃了吧。” 苏郢落寞离去,一副赤诚之心被狠狠糟蹋的模样,却又叫她留出几分不忍来。 于是带着阿禄前去追回,正巧撞见他将那桃花羹喂了藤园里养着的狸奴。萧月怀想了想,终究没有出声惊动。待那郎君离开,身旁的阿禄却突然惊叫起来: “公、公、公主!!你看那只狸奴...” 萧月怀顺势望过去,只见那吃了桃花羹的狸奴,没过片刻便倒在地上呕吐不止、奄奄一息了。她吓得花容失色,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整个人惊悚起来。 他竟真的敢下毒!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二章】引蛇出洞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就算是陆平笙当年,也惧着她的身份只敢软禁,不敢伤害她的性命,可苏郢却是毫不犹豫的要毒杀她。 当日,她便带了些便捷的行装,拽着阿禄逃去了秦娥处。 来龙去脉细细说与秦娘子听后,对面的女郎也陷入了犹疑迟钝之中:“会不会是你想得太多了?苏大将军的人品,我还是知晓一些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最遵礼守法了。” “你说得轻松?差点被他害死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当然觉得无甚要紧。” 萧月怀愤愤然反驳,捂着发寒的胸口烦躁不已。 秦娥蹙了蹙细长的柳眉,追问道:“所以阿怀...你究竟怎么得罪了苏大将军,叫他这样记恨于你?他下毒总该事出有因吧?” 萧月怀一下子瘪了下去:总不能说她重生回来,根本不认识苏郢,将他当作了杀手,差点害他溺死在瑾梧河里了吧?那秦娥定会觉得她疯魔了。 于是只好糊弄过去:“我的确与他有些私人恩怨。” 秦娥叹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已经嫁给他,也该好好相处,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萧月怀委屈道:“袅袅!你竟帮着他不帮我吗?” 秦娥却无比公正:“苏大将军与我几个堂弟私交甚好,自然我也就接触得多了。他的性格真是顶好的,从不与人为恶。与之前在你身边打转的陆三郎全然不是一类人。” “我倒是敢作保,他绝不会做这种龌龊勾当,定是有什么误会。” 萧月怀不可置信:“苏郢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么为他说话?” 秦娥无奈至极:“阿怀,我这个人向来帮理不帮亲。你是知道的。” 萧月怀碎嘴道:“你倒是与我二表兄如出一辙。” 她静下心来细想些时,便觉得困扰、烦闷不已,当即摆摆手道:“罢了。总而言之,我先在你这里避几天的风头。过几日再回大将军府吧。” 秦娥没说话。 萧月怀又问:“你在刑部住得惯么?” 秦娥一怔,朝着周围环视了一圈,笑笑道:“这里虽粗陋简朴,但好歹也是个安身之所。况且,能参与调查我父亲的案子,已很让我舒心了。就算给我一间毛坯草屋也住得习惯。” 萧月怀点头:“案子查出点眉目了么?可有找到转移赈银之人的线索?” 秦娥:“昨日我与齐玥梳理了一遍案情经过,只觉得古怪。这幕后元凶手脚未免太干净了些...竟没留下半点痕迹。” 萧月怀知晓陆平笙的手段,看她如此碰壁,并不觉得意外。 她凝神细细想了想,心里倒是拟了个主意:“袅袅,我或许有办法助你一臂之力。” 秦娥面上一喜,急急追问道:“什么办法?” 萧月怀略显犹豫,左思右想后才下定决心:“你且耐心听我说。若想引那幕后之人露出马脚,便只有抛出他最想要的诱饵才能成事。” 秦娥愣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月怀伸手,握住她微微发凉的掌心,神情肃然:“这事,恐怕要利用你父亲了。柱英山那群替人看守赈银的匪徒应当不知究竟是何人雇的他们,正好能做出些文章来。” “今晚,我同你一起去见齐玥,再拟写一份陈辞,假意对外宣布这些贼匪已然招供——主谋窃银之人就是你的父亲。我会寻千春楼的人帮忙,将此消息散播出去。” 秦娥反握住她的手,目光如炬:“你是要...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请君入瓮?” 萧月怀长呼吸气,背上冒出一阵瑟寒:“此招很险。但兵法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若不赌一把,恐怕不能从死局中挣出活路。” 秦娥缄默不言,乌亮的瞳眸却颤动着,显然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眼下,赈银虽然已经找到,秦天琮贪污之罪也被判定为诬告,但秦胜寒渎职失责、令赈银失窃的罪名仍未被撤,他依旧是窃银案的重要嫌疑人。 此案不清,秦氏一族始终无法走出困境。 只有抓住窃银案的主谋,证明秦胜寒与此事无关,才能平定这场风波,令秦氏转危为安。 萧月怀继续说道:“此案罪魁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觊觎赈银,二则是秦府。他们要置秦氏于死地。但现在...秦阁老的案子不过多时便会被大理寺审结。” “你父亲这边又被刑部盯得太死。这元凶已无插手之力,若不予他良机,他是绝不会再轻易出手的。到那时,窃银案便会成为一桩悬案,秦伯伯必是背负罪责之人。” 秦娥知道,公主说的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于是再三思虑后点头道:“你说的有理。阿怀,我信我父亲的清白,我也信你。若此法真能引出主谋,我甘愿一试。” 萧月怀听到回答,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稳稳落下。她还怕秦娥怪罪,毕竟这是以秦胜寒的清誉和性命为博,没想到这么快便得到了答案。 此局紧迫。 秦娥与齐玥的速度也快,匪徒招认窃银主使的消息很快便从千春楼传去了金陵的各街各巷,在坊间掀起了一阵热议。 夕阳西沉,华灯初上。 街市间的摊贩们纷纷收了铺子,行色匆匆地往家赶。白日的喧哗很快被一片宁寂吞噬。 天色渐暗,刑部大门被衙吏们紧紧闭起,众人打着哈气,窝在一块偷闲唠嗑: “你说户部尚书的案子,什么时候才能审结?” “谁知道呢?咱们那位左侍郎啊,最是顾惜秦家长女,这眼下柱英山的贼匪招供,说窃银案就是户部尚书主导的,他不知有多着急!怕是忙着想办法替他未来的岳父洗清罪名吧!且等着吧,还有得熬呢!” “哎,你说咱们刑部今年是走了什么霉运?上司都被抓走了。只剩下一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齐大人...真是造孽啊!” “也不知他们秦家犯了什么忌讳!一门两尚书,竟都关在牢里了。” “少说些吧!大人物的事,轮得到你我说嘴?” 几人交头接耳议论完毕,便各自在廊前散去,回到岗位继续值守去了。 府衙安静得让人心慌。 押在地牢里的秦胜寒,潦倒着容貌,浑身泥泞汗臭,正靠在牢门上仰望着头顶的一方小窗,感怀着近日遭遇。 正为家族未来垂泪时,忽觉脖子间被勒上了一根滚粗麻绳,下一瞬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立时喘不上气来,脸色涨红滴血,额间青筋随之暴起。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毙命时,牢房外动起了刀剑,紧接着一记厉喝声传来,脖子上勒着的粗绳倏地松开,一股冷气顷刻间灌入喉管之中,令他猛咳起来。 秦胜寒伏在地上,艰难转身回望,只见一抹高挑修长的身影从狭窄的甬道上闪了过去。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三章】围攻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牢门被打开,秦娥提着裙摆奔了进来,跪在秦胜寒身边,伸手扶住他关切问道:“父亲!没事吧!” 秦胜寒一头雾水地看向她,再望了望夹廊里列成一排的侍卫,仿佛懂了点什么,捂着发痛的脖子,冲着秦娥摆手道:“为父无妨。袅袅,你快去帮齐大人吧。” 秦娥不放心,抚了抚他剧烈起伏的背,低声道:“女儿在这里陪父亲吧?” 秦胜寒将她往外推了推道:“去吧。为父没那么脆弱。” 这话说罢,秦娥定了定心思不再逗留,起身便朝牢外行去。 此刻,那名要在牢中将秦胜寒灭口的刺客,一路抵抗相搏,竟独自一人冲破了刑部兵卒的布阵,来到了官邸南端的二门上。 齐玥持剑赶到,一身利落玄墨袍阵前轻飘,口中高喊:“束手就擒吧!今日你逃不出去!” 被团团包围的刺客,以黑巾敷面,只留一双森冷寒眸在外,盯着众人身前的郎君看,刻意压着嗓音、毁去原来的声调,嘲讽道:“是生是死!不是你说了算!” 他刚将话落下,便旋身一转,从暗袖中扔出无数把飞镖,击得兵卒们节节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齐玥涌步上前挥剑刺去,与那人混打在一处纠缠不休。秦娥追步前来,看见眼前凶险之景,便下令调来衙中守卫的弓弩手,对准刺客齐发百箭。 齐玥余光瞥见,配合着秦娥的号令,恰在时宜的让开步伐,令刺客困于箭阵。 无数把锋利长箭射向那人,便是千钧一发的险境,但刺客冷寒阴骘的眸里却无半点畏惧,他身法鬼魅若似无影,叫人看不清招数。 齐玥见状,知晓箭阵困不住他,便再次跃身袭去,不愿给此人留半分余地。 秦娥亦顺势命人止了箭,但那刺客之武术可谓登峰造极,齐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府衙兵卒同跨上前,意图强行将此人扣下。谁知这刺客缩身一躲,趁着众人慌乱之际,朝二门的墙头飞跳而去,转眼间便在黑夜里消失了踪影。 他逃了。在刑部数十人的合力抓捕下,逃了。 其武之戾,令秦娥瞠目结舌、无法言喻。齐玥落地站稳,长剑回鞘负手而立,望着刺客逃走的方向,凝起深眸:“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秦娥小跑过去,看见他满脸是血,急切问道:“你没受伤吧?” 齐玥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没事,这血是那刺客的,他肩头中了两箭。” 一旁的衙吏躬身上前:“大人...我们不追了么?” 齐玥皱眉道:“不追了。此人武功实在高强,轻功也有极深的造诣,即便我们追上去,也未必有结果。派人通知禁军和巡防营,封锁京城,挨家挨户地搜查。” 秦娥脸色惨白、神情失落:“布谋几日,竟败在了武力上。若不能搜出此人...真是白费了公主的一番策略。” 齐玥扭头望向她,温声细语道:“这幕后主使本就狡猾。如今看来,能拥有如此高手在旁听从调遣,势力定然不小,也算给我们划了个范围。” 夜深凝冻露。 萧月怀在厢房里等得焦灼不堪,听着官衙里打斗的声音,忍不住推开门去看情况。她偷偷溜至围捕现场,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见了那名身穿夜行衣的刺客。 此人身影令她熟悉至极,在刺客回眸望来的一瞬间,她的天灵盖猛地一麻,心口突突跳了起来:是陆平笙!竟是他亲自来的?! 一股窒息的压迫感向她逼来,萧月怀狼狈不堪地从草丛里逃回了厢房。 那双眸,那抹身影,即便化成灰她都不可能忘记。此时的她,一如前世疯狂想从陆平笙的控制下逃脱时那样,心里再次漫出了恐惧与绝望。 她设想过无数次,今生与他见面的场景,鼓励自己勇敢起来,绝不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可真当看见他时,却只有无尽的痛苦与哀伤。 陆平笙在的每一刻,于她而言都是噩梦。 少顷,官邸里的动静息了下来,秦娥悻悻而归。 萧月怀于门口望见她,略显癫狂地冲过去问道:“如何?有没有抓住他?” 秦娥满脸沮丧地摇了摇头:“让他跑了。” 萧月怀一惊:“怎么会!!” 秦娥如实说道:“那刺客身怀绝顶武功,官邸内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萧月怀顿觉眼前发黑,恼意上涌,愤恨至极道:“准备了这么久!原以为万无一失!竟还是让他逃了。” 秦娥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激动,只能忍着心中的不甘,勉强安慰道:“阿怀。他受了伤,齐玥已经派人通知禁军和巡防营全城搜捕了,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 萧月怀气急攻心,咚的一下摔坐在地上,双目皆失去了神采。 秦娥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她的反应怎么比自己还要厉害。 萧月怀坐在冰冷的砖地上缓了良久,才逐渐恢复了理智—— 她知道以秦胜寒为饵,定能引来陆家的杀手。 陆氏父子欲害秦氏满门,眼下既不能以贪污之罪陷害秦氏,便必然会拿窃银案做切入口。坊间流传出匪徒招供的消息,便是陆氏咬死此案的最好机会。 为了死无对证,他们定会将秦胜寒灭口,伪造一个畏罪自杀的假象。 可她没想到...这一次来的人,居然是陆平笙! 萧月怀觉得奇怪,陆平笙最为小心谨慎,绝不会鲁莽冲动,杀人这种勾当他更不会亲自做。他向来周全紧密,这次为何会大乱阵脚? 萧月怀想不明白,心情也愈发糟糕。 秦娥见她一直发愣不说话,不由担忧道:“阿怀?你没事吧?” 萧月怀回过神,向她深深望去一眼,逐渐抚平眼底的厌憎,平和着语气道:“没事。袅袅,你去陪着齐玥吧,今夜全城搜查,又是一场劳心劳神的战役。” 秦娥默然,总觉得眼前的女娘有些怪诞,却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萧月怀没理会她的审视,钻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肯出来:她要亲自去会会陆平笙。此计作废,总要另寻办法洗清秦胜寒的嫌疑,还秦家太平。 余剩残夜,凄风拂墙而过。孤云遮月,城郭间潇潇寂寥。 一抹黑影穿过长街,绕着坊间小路,跌跌撞撞地朝着坐落于临水巷的陆宅奔去。他自后门而入,翻过一面矮墙,摔倒在一处花圃上,沾了满身泥泞。 他硬撑着身躯向不远处立在湖面上的矮亭行去。 水桥尽头,有一名婢女守着入口,正捂嘴打着哈欠。安静的夜里,突然听到几声轻微的叫唤:“锦衣、锦衣...”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四章】哭诉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锦衣从水桥上望过去,只见陆三郎脸色苍白地站在矮亭前,肩膀处两支羽箭贯穿,血流了满手,高大修长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着,似乎随时能摔到湖里去。 她急忙迎上去,慌张失措地扶住郎君:“三郎这是怎么了?您不是在屋里么?如何受了这么重的伤?” 陆平笙借着婢女的支力,勉强得了几分喘息,低声吩咐道:“去请黎韧来替我拔箭。记住,不要惊动他人。” 锦衣连连颔首,搀着陆平笙走过矮亭,入了湖心的小楼。 仅歇片刻,她便一路小跑着从水桥行至岸边,往西边的客堂奔去。 陆平笙靠在小榻茶几边,伤口涌出来的血瞬间沾湿了背后的软枕,失血过多后的眩晕感令他逐渐昏沉。 等了许久,锦衣才带着黎韧前来。 掀开珠帘的是一位穿着朴素风雅,书生模样、相貌平常的男郎,一见陆三郎如此,压着嗓音惊呼道:“你怎么去了趟刑部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那是个陷阱?” 陆平笙清醒了些,抬起沉重的眼皮朝他看去一眼,声音嘶哑道:“是。” 黎韧疾步上前,打开身上背着的檀木药箱,做了一番准备工作,便开始替三郎拔箭。 陆平笙忍着磨骨割肉的痛,牙关咬得极紧,额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密汗。黎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将羽箭一点一点的从伤口里拔出,血肉模糊之处顿时喷出大量的猩红。 他抽出布袋里放置的小刀,用湿布擦拭干净,放置灯上烤了烤,便开始为其清理伤口。两回过后,锦衣端来的铜盆热水已变得血红。 冷酒抹过伤处,陆平笙额间青筋暴起,面色从苍白变得涨红,身躯抽搐了一下,痛得几乎晕过去,久而久之便觉得麻木。 案上的热茶散去了水汽。 黎韧擦去鼻尖流下来的汗,放下了手中的细针,重重地叹了口气:“还好处理得及时,应当不会起脓了。伤口也已缝合完毕,再敷用金疮药,应该便无性命之碍了。这几日你都不要出门了,好生休养。” 陆平笙躺在榻上不说话。 黎韧念叨着:“你这次也是,怎么不打探清楚再行事?” 陆平笙虚弱道:“我只是没想到,秦娥当真敢拿她父亲作饵引我上钩。我总觉得...今夜之计并非她与齐玥想出来的。” 黎韧:“不管是谁想出来的,反正是诓了你一次。你说你!怎么就急着亲自动手?以往你可是最稳得住的。” 陆平笙再次沉默。 黎韧长叹一声,替他捻好被褥,无奈道:“不用说,又是你父亲训了你?否则以你的性子,不会这么冲动。” 陆平笙嘴角挂着苦笑:“也是我自己乱了分寸。自苏郢奉旨返京后,我的谋划便频频出错,先是失了迎娶公主的机会,现在又将秦家的事情办砸了。一时气恼,便中了他们的计。” 黎韧道:“现在怎么办?看你受的伤,定是在刑部遭到了围攻。他们既然没抓住你,必定会通知禁军与巡防营搜城。即便是陆宅,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 陆平笙却不以为意:“不碍事。父亲得知外面的消息,难道还会放过责打我的机会么?若身上都是鞭伤与棍伤,便自然能蒙混过关。” 他说得极为轻巧,仿佛家法杖责只是一件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小事,而他所受的箭伤于他而言也不甚要紧。 黎韧不免寒颤,皱着眉头道:“你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陆平笙笑得云淡风轻:“不是还有你么?你总会把我救回来的。” 黎韧一时语顿,盯着面前的郎君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风寒一夜,吹乱了树上的枝叶,洒洒而落化作泥土,滋养新骨朵。 翌日清晨,萧月怀盛装着扮,乘着车辇去了陆家拜访。 一入陆宅禀明来意,便听说陆平笙惹了大祸,昨夜招致陆桥笼一顿家法毒打,现下已然起不来身。 萧月怀诧异之际,很快便将事情想了明白。陆平笙分明是以此为借口,躲过全城搜捕,心思实在狡猾。她暗自沉了沉眸,对此人的厌恶更深一分。 等到锦衣出现,站在她面前,感慨瞬时复涌上来。 立于此地观着故景、见着故人,她恍若隔世。 连岸拥湖,碧翠院落独筑于水上,巧致梁桥蜿蜒曲折,幽入深处的房舍,屋檐翘起的卷纹垂兽上接穹顶下触汪潭,汇成一幅仙江楼阁图。 能设计造出如此格局的本应是胸襟宽阔、可容纳世间万物的君子,谁曾想陆平笙却是个阴暗卑鄙、心狠手辣的小人。 锦衣引路,她漫步在后,见到趴在榻上动弹不得的陆三郎,心中滋味万般。 那郎君回眸望来,瞧见站在珠帘后的公主,吃力地支起身子向她行了个礼:“公主如何来了?臣这般狼狈,实在羞于见您。” 女娘眼眸寒凉,如同她发髻间戴着的珠翠一样,除了华贵便是冰冷,并无多少情绪波动,但陆平笙意外地从中品出了些惧怕之意。 郎君发怔,他还是头一次在怀成公主的眸中看到除了厌恶之外的情绪。 萧月怀强压内心的诸般苦楚,随之露出心疼的表情,眼圈瞬间泛红,故意沙哑着声音: “三郎这是闯了什么祸?陆伯伯也真的狠得下心?竟将你打得在床上起不来?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她仿佛要哭,陆平笙觉着奇怪,扭头再望一眼,竟瞧见公主玉泪潸然。 萧月怀欲上前一步检查他的伤势,被锦衣及时阻拦。只听榻上郎君低声抱歉道:“还请公主恕罪。如今...您已是苏氏新妇,不宜再与臣过于亲近。” 萧月怀掩面,呜咽道:“你说的是,是我没了分寸。” 陆平笙听着她的哭声,心里一乱,不禁锁紧眉头,猜测起她的来意:难道是来替秦娥试探的?什么时候怀成公主也学会假意周旋了? 正当他提着心思防备时,却听萧月怀边哭边说道:“如今,我真是后悔。若能早些答应了你的求亲,也不至于落到苏郢那个行伍之人的手里。” 陆平笙额间眉骨轻轻一动:“苏大将军...待公主不好么?”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五章】引导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抽泣道:“他们苏家...” 眼看就要说出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紧接着拂泪轻颤:“我已嫁过去,亦是不好说什么的。” 一句话包含了许多讯息。 陆平笙暂时没看出来她到底有什么目的,心里戒备得很,说话十分注意分寸:“若苏氏不得体面,公主不妨陈书陛下?总好过一人捱着?” 萧月怀苦涩道“我既嫁作人妇,怎好一有苦楚便同父皇说。政事繁忙,我岂敢搅扰圣上公务?这些委屈只能自己咽下去了事。” “如今秦娘子深陷官司之中,纵观金陵,我身边竟无一人可说体己话。三郎,我亦是走投无路了,才来寻你。你计多谋深,最受父皇器重,能否帮我想想法子,让我同苏家合离?” 陆平笙愕然:他没想到公主前来,竟是这个目的。 “臣能有什么法子,皇室姻缘岂是说断就能断的。宫里陛下盯着,朝野众臣看着,臣即便有心偏向公主,也无能为力。” 他将话囫囵过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月怀。 岂知公主遮面掩泣:“看来三郎也是没有办法了。这苦只有我自己咽下了。” 落罢,那女娘抬脚要走。 陆平笙更是惊异:难道她今日来真的只是为了同他哭诉的?没有旁的目的? 犹豫再三,郎君出声挽留:“公主何不同苏大将军将此事聊开?我记得前两日...苏家还在陛下面前帮公主保下了秦家?想来...也并非对公主无情,只是他行军多年不懂得如何表达。” 萧月怀顿住脚步,眼底浮出一丝讥讽:他果然迫不及待地提及秦氏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想早些摆脱苏郢。他竟然、竟然以秦娥的性命作要挟,要我务必事事听从他。我堂堂大周公主,岂能受这样的侮辱?” 陆平笙眉心一动:“苏大将军以秦娘子的性命要挟公主?这是何意?” 萧月怀道:“苏郢手里有能证明秦伯父清白的证据。他知道窃银案的真正主谋是谁,可偏偏要耗着,逼我答应他的条件,否则不肯替秦家彻底洗清罪名。” “若此案不能了结,秦伯父必会下狱,就算秦阁老的案子能平反,秦家满门亦逃不了窃银案的牵连。而秦娥身为长房嫡女,受父罪连累,加上逃狱之罪,说不定连性命也不保。”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唰唰唰地往下掉,表面情真意切,全然没有做戏的痕迹。 陆平笙默然:原来昨夜秦娥设计是迫不得已?恐怕她也知晓公主受苏郢要挟之事,不忍令其为难,才选择用其父为饵。 他定了定神,深呼一口气半信半疑道:“苏大将军手中当真掌握了主使的证据?” “他如此要挟我,若不是有十足的证据,怎敢这样行事?” 萧月怀没把话说满,明面上表示她对苏郢的调查进度并不清楚,实际则是让听的人自己揣度她话中之意。一旦有疑念产生,再坚定的心智也不得不动摇起来。 陆平笙瞳仁轻颤紧缩,眼睫缓缓遮下,盖住眼底逐渐复杂的情绪。 他虽然已有猜测,但对公主的话只信四分。窃银之事他未亲自动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此案中现身,苏郢手中绝对不可能有他的证据。 但...户部侍郎康荣旗和刑部侍郎闵无端这两个蠢货,已经暴露了痕迹。说不定苏郢早就查清了他们在运送赈银时所做的手脚,若继续放任下去,必定引火烧身... 他已错失了端除秦氏的良机,绝不能为了眼前这点失利招致更大的祸端,看来只能暂时忍了这口气,先从此事中脱身干净了。 “公主莫急。若是如此,苏大将军确实不是良人。不论如何...您切不可答应他的条件,大周公主怎可由他人辱没?但合离这件事并不容易,还请公主容我细想计策。” 萧月怀感激万分,擦去眼泪向他作揖:“那便多谢三郎为我筹谋了。” 陆平笙见状,欲上前将她扶起,却无意中牵动了伤口痛得摔了回去。 萧月怀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三郎...你、你没事吧?” 郎君憋着一口气,疼得红了脸,冲着公主摇摇头后,压着嗓子喊了一声:“锦衣!” 小婢女从珠帘外奔来,朝床榻上一望,便见陆三郎向她使了个眼色,于是立即领会,转身搀着怀成公主,温婉亲切地说道:“我家郎主该换药了。公主不若在外间等候一二?” 眼见对方赶客,萧月怀也不再逗留:“不必了,我该走了。若再留于此,传闻该不好听了。” 萧月怀知晓经过昨夜之事,陆平笙已不敢轻易对秦氏出手,眼下再由她透露苏郢手握铁证的消息,足以令他放弃此次击垮秦氏的机会,以求自保。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继续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 将近晌午,萧月怀一身疲惫地踏出陆府,抬眼一瞧,只见大将军府的车辇停在旁侧的巷落里,苏郢正负手站在车前,望着府门前的一棵柳树出神。 她登时生出一股寒意,立刻萌生了逃跑的想法。谁知还未落实,那郎君便开口唤住了她:“公主,该回府了。” 萧月怀神情不佳,尴尬笑道:“我闷得慌,还想再去散散心。不如将军先回去?” 苏郢未言二话,脚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车辇里拽,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请公主与臣一同回去。” 除了笃定,他的语气里还夹了些恼怒。 萧月怀想起那只因为吃了桃花羹而呕吐不止的狸奴,当即来了气,用力甩开他的手,横眉冷眼道:“你当你是谁?敢命令我?苏郢,我看在你替大周戍边守疆、劳苦功高的份上,才尊称你一声将军,不与你争执吵闹。你莫要得寸进尺!” 此话落罢,她果断拂步离开,无有半点犹疑。 苏郢没有再追,看似无意地撇了一眼陆府门匾,袖中拳头慢慢握紧。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六章】绑架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刑部遭贼人突袭后的两天,大理寺突然传来一则消息。 关在监牢里的康荣旗与闵无端竟自认是窃银案主谋,将设计引发泥石流拦住户部押银队伍以及如何调虎离山趁机转移赈银的作案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案状上签字画押,分辨得清清楚楚,让人找不到一丝奇怪之处。 结案书上达天听,秦氏满门罪名被赦,子弟们官复原职,终得昭雪。 如此大好的局面,秦娥却坐在刑部的暗堂里郁闷不已,康荣旗、闵无端虽然伏了法,但在背后操纵这两桩案件的主谋却悄然脱身,没留下半点痕迹,令她惴惴不安。 若此人再起贼心,针对秦氏,她又该如何应对? 齐玥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见女娘仍然满面愁容,便柔声承诺道:“你放心。就算这桩案子结了,我也不会放弃追查幕后之人的。定会为秦氏讨回公道。” 秦娥默默盯向他,弯了弯唇角,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表情:“多谢你了。但这是我们秦家的事,如今陛下钦旨已下,你若再查...不免被朝臣议论。就不牵连你了。” 齐玥立时道:“你这是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须分得这样清?” 秦娥却淡淡一笑,神情不似前几日那样和缓,对他重新恢复了以往的态度:“齐大人。我奉旨来刑部与你一同查案时事先说过,只要案结,你我仍然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齐玥怔住,眸中落下一丝寂寥,苦涩道:“你非要算得这么尽?” 秦娥不说话,屋子里沉静下来,能清晰地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僵持的场面持续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响起急报,一名官吏疾步匆匆地闯入,打破了原有的气氛:“齐大人!不好了!巡防营方才遣人来通禀。说怀成公主今日驾车出城,路上被一群盗匪劫走了。” “什么!” 秦娥拍案而起,慌张道:“京畿要地,谁敢如此放肆?敢劫大周公主?” 只听那官吏说道:“听巡防营说,是窃银案帮助康荣旗运银的水匪,与前几天夜里被大理寺抓获的那群狂徒是一伙人,怕是听闻京中消息,欲挟私报复。” 齐玥亦怒:“胆大包天!去!召集人手,配合巡防营追击这群乱贼!另外,马上着人通知大将军府和岳府。” 官吏又道:“苏大将军已只身追出去了!与贼匪们在城外山道上失了踪迹,银甲卫和禁军都已出动,正在到处搜寻二人踪迹。大理寺的岳大人也领着捕手去了城外。” 齐玥与秦娥互相对视一眼,暂时放下各自怨念,率领刑部人马投入了搜救行动中。 金陵城外,柱英山以北的南丘上。 萧月怀被五花大绑塞在一辆马车里,因山路的颠簸发晕作呕。 外面驾车的两个汉子似乎正交谈着,她努力凑到车门前,想听清他们在讲什么。 奈何车轮碾压山路的动静太大,只能断断续续听个大概,似乎是要将她丢到丘脊上的破庙里活刮了示威,为他们那一竿子被捕入狱的兄弟出气。 萧月怀简直摸不到头绪,康荣旗哪里雇来的这一群蠢货,竟妄生出这样的想法,也不怕官府将他们统统斩首悬市? 眼下京城必定因她被掳而乱,想来不过多时,就会有人寻着踪迹前来相救,在此之前她需得想办法拖延时间才是。 谁知车还未行至山丘之顶,便听劫匪疾呼一声:“吁!” 紧接着马车猛地刹住,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她险些从软垫上滚下去。 耳边安静下来,前方传来汉子的呼喝声:“哪里来的小子!不要命了?!” 对方并没有出言回答,萧月怀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默默等了等,便听见车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似有人飞步踏过,紧接着马车后方响起了打斗声。 好像有人与这群贼匪正面对上了。 萧月怀当即想跑,于是挪着身体打算从车窗翻出去。她努力站起来,用额头顶开锦帘,还未有下一步动作,车门却在此时突然打开。 苏郢一袭青色长袍,浑身是血的出现,三两步跨进厢中,将她横抱入怀又转身飞下了车。 萧月怀懵住,直到双脚落地站稳,郎君替她解了身上绑着的麻绳,才反应过来。 她朝坡上张望一番,那群绑了她的劫匪,一行七八人已全被打倒在地,脚筋断裂、血流不止,所受之伤虽不致死,却也再无可能恢复正常行走。 为防这群人自戕,苏郢还特地绑了他们的手腕,在每个人口中塞了个巨大无比的棉团。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做了这么多事... 看着苏郢满身狼狈的模样,萧月怀小心翼翼问道:“苏大将军...是一个人追来的?” 实则满是不安的想—— 他独自追来作甚?莫不是想趁此机会将她灭口,再嫁祸至这群蠢货头上? 苏郢未抬眼,扯去她手上缠绕着的绳子后,只问了一句:“公主有受伤吗?” 萧月怀一怔,摇了摇头道:“他们还未来得及伤害我。” 苏郢不语,转过身蹲在公主面前,似乎要背她。 萧月怀连忙摆手,客气道:“我哪敢让将军背?既然已除危险,还是早些下山吧?” 郎君的背影明显顿了一下,却还是装作无恙的起了身,不发一言向山下行去,走在前面为公主引路。 山道刚经了一场小雨正泥泞着,四处飘着露珠浸润花草的清香之气。 萧月怀慢慢跟着他走,静下心来才注意到,苏郢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衣袖处一直在滴血。她顿生愧疚之意:他...真是来救她的,并无任何伤害之意。 两人不远不近的走着,行至山底也再未说过一句话。 天色渐入黄昏,越发的暗沉下来。萧月怀瞧见前方的小径上多了几簇火光,心中一喜,急忙追上苏郢:“将军,看着好像有人来了。你的伤要快些处理一下,我...扶你吧?” 郎君未抬眼,面具遮去了一脸的苍白与痛苦,他忍耐着、浅声回绝:“臣满身血气、脏乱不堪,公主乃千金之躯不可沾染污浊。” 萧月怀以为他在置气也不敢惊扰,悻悻地走到一边,无奈垂头。她实在猜不透此人,为何既要害她,又要拼命保她?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七章】劫狱杀人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南丘山脚,遍布官兵。 人人举着火把,高呼着萧月怀的名号。 秦娥提着裙摆跟在人群之后四处寻找,面露焦灼之态,心里担忧极了。 天色渐暗,他们已寻了好几个时辰,附近的矮山几乎都翻了个遍,可仍然没找到公主与将军的踪迹。不知不觉气馁下来,众人也逐显疲倦。 直到小径上慢吞吞地移下了两个人,官兵们才打起精神,举着火把朝前照了照。 苏郢步伐踉跄,身体直直地朝前冲。萧月怀本欲上前将其扶住,却无意间在围过来的人群中瞧见了陆平笙的身影,登时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心中泛起疑惑:他怎么会在这里? 好在,荀翀奔过来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萧月怀松了口气,提着发酸的双脚往前行去。 秦娥跑上前,看见她的那一刹忍不住红了眼眶:“阿怀!你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不知会如何崩溃。” 萧月怀张开双臂将女娘拥入怀,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看,我这不是没事...” 齐玥与岳沐泽在旁默默看着,紧绷的神情逐渐放松,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 秦娥感慨道:“幸而,你有驸马舍命相护。” 萧月怀不语,抱着女娘的同时,眼神望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陆三郎,暗地里重新计较起今日发生的事情:看来...那群贼匪将她掳走的真正缘由并没有那么简单。 苏郢由荀翀支撑着,筋疲力竭地转身:“夜色已深,公主今晚归府么?” 萧月怀眸色一暗,沉默了片时,板起脸道:“将军伤重,还是早些回去疗伤吧。至于我的去向,你就不必多管了。” 她的语气疏离冷漠,似乎方才愧疚难当的人不是她一样。 荀翀在旁听着,有些忍不下去,替苏郢打抱不平道:“公主!将军今日可是拼了命救您的!您怎能如此对他?” 萧月怀冷眼一瞥:“荀副将。本公主的家事还不需要外人插手,你若再敢以下犯上,就休怪我不客气。” 荀翀气不过仍想辩驳几句,却被苏郢拦住:“是谁教你的规矩顶撞公主?前些日子刚赏你一顿军棍,这会儿就忘了?” 萧月怀听着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心中歉疚难当。但碍着陆平笙在此,不敢露出端倪,生怕招致怀疑,只好绷着一张脸,拉起秦娥的衣袖朝官道上行去。 “阿怀?苏大将军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即使对他有诸多不满,也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啊!” 直到远离人群,秦娥才拽住公主前行的脚步,满脸不解地问道。 萧月怀顿了一顿,叹口气道:“袅袅。我...” 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她无奈摇头,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往前走。 秦娥追上去再次扯住她,神情严肃道:“你老实同我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萧月怀回头凝看她,余光瞥见那群官兵朝这边跟了过来,沉默一瞬后还是藏住了心思:“我能有什么事瞒你?我与那苏郢是真的合不来...” 秦娥将信将疑,端详着公主的神色,总觉得她隐下了什么。 正当萧月怀思考着如何打消她的疑虑时,城门前却惊过两匹烈马,铁蹄声响彻寂静的夜,两名不同府邸的官吏匆匆奔来,绕过女娘们直奔后侧的齐玥与岳沐泽而去。 “齐大人!” “岳大人!” “出事了!” “刑部的监牢被一伙不知来路的江湖人士袭击,总数约莫两百,他们杀了值守的狱卒,还屠光了柱英山逮捕的数十名贼寇,甚至抢走了柱英山上搬运下来的半数赈银!” “大理寺亦是如此!康荣旗、闵无端两名人犯接连被杀,我们在淞水码头抓获的贼匪亦冲出牢狱,与这伙人一齐逃了出去,作为秦阁老一案证据的赃银同样被劫,兄弟们死伤过半,损失惨重...” 齐玥与岳沐泽同步上前,神色阴沉,异口同声道:“怎么回事?府衙精兵不止两百,还挡不住这些人?” 两名官吏喘着气、哭丧着表情道:“精兵都被调去寻怀成公主了。官邸内只有不到五十人抵制,里面还夹杂着劫匪的内应...况且闯入牢中的皆是江湖高手,兄弟们根本拦不住...” 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众人面色俱变。 萧月怀忽地一下明白,山上那群蠢货到底为什么要绑她,陆平笙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除了要试探她那日所说之言的真假,更是为了布谋今日的劫银。她早该想到...陆家不会放弃这笔巨款。 “这群人往什么方向去了?” 众人议论不休时,半昏半醒的苏郢勉强睁开眼,虚弱地问了一句。 官吏:“街上的巡防营兵卫发现蹊跷立刻去追,这伙人在骡市街消失了踪迹。” 苏郢立刻道:“城门被官兵重重包围,他们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不留踪迹的逃出来。这伙人还在城内。” 说罢,他朝齐玥与岳沐泽看了一眼。 两人当即心领神会:“速去告知禁军、巡防营以及银甲卫,全面封锁金陵!重新签办过所,无新制过所者出城一律扣押候审!” 倏忽之间,京城上下人人自危。 星稀河影,霜重月华。 秦府,灯火通明。 萧月怀卸了钗环,坐于榻旁等候秦娥归来。 半炷香后,那女娘才匆匆忙忙的推开屋门,奔进了暖阁之中。萧月怀急急起身迎上去,关切地问道:“情况怎么样?” 秦娥满头满脸的倦意,捂着额头长叹:“京城各关口,水路、陆路都已安排了人手,暂不知能不能抓住劫匪。但我去瞧了一眼刑部的大牢,那景象惨不忍睹,估摸着大理寺也这般。” “我瞧着,这次齐玥和你家岳表兄都逃不了被问责了。谁能料到,堂堂京城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 “阿怀...?明日恐怕要你入宫一趟了。这件事只有你去劝陛下,才能息下圣怒了。” 萧月怀拢着身上一层轻薄的纱衣,敛容屏气道:“要是真那么简单就好了。这明显是个局,是以我为棋子的局——” “大周公主于城门被劫,不论巡防营、禁军还是银甲卫都有护卫不当之责。全城兵卫出动搜救却又遇上江湖贼匪劫狱,杀狱吏、灭人犯、抢赃银、放罪匪...事情若发酵,处置的不止是齐大人和表兄,但凡城中军将首领都要受牵连...”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八章】真凶何人?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秦娥听着萧月怀的分析,眼神默默在她身上打量着,待她将话说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疑问:“阿怀。你是不是知晓这系列大案背后的真正主使是谁?” 萧月怀身形一顿,揣在怀里的手不自觉地握回袖中,神态略显不自然:“你怎会这样想?齐玥都查不到的线索,我如何能知晓?” 秦娥自小伴她问学识礼,对她太过熟悉,但凡她有一星半点的怪异,都会被察觉。 萧月怀想尽法子、欲图遮掩,却听秦娥先她一步问道:“你老实与我说,前些日子只身闯入刑部官邸的黑衣刺客是不是陆平笙?” 萧月怀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盯着秦娥看,瞬时哑了声音,反驳不出一个字。 秦娥讶然:“真被我猜中了?” 萧月怀勉强回应:“你怎么会突然提起他?那名闯入刑部的杀手,武功高强至极,怎是他能比得上的?” “阿怀!”秦娥板起脸,“你敢向我保证真的不是他么?” 此时的公主,心中一团乱麻,她深知秦娥的脾性。若此时告知,将来秦氏再想从这场乱局中脱身便不可能了。 可若不说... 萧月怀盯着面前的女娘,烦躁地蹙起了眉头。 只听秦娥道:“阿怀...难道你真的对陆平笙存了男女之意?才不肯将实情告知于我?” 萧月怀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袅袅,你怎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你又不是不知从前我对陆三郎有多么厌恶?” 听到这番话,秦娥悄悄地松了口气:“并不是我有这样的念头。三日前,我的侍女于市集采买胭脂水粉,偶然碰见陆三郎身边的婢子锦衣,听她说,你曾向陆三郎哭诉姻缘不如意。” “此事便这样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你猜锦衣这样说,是受了谁的意?” 萧月怀心知肚明,沉默不语。 秦娥便继续道:“几日前在你访问陆府后的不久,康荣旗与闵无端二人便毫无征兆地松口认罪,我就察觉了异常。紧接着锦衣恰好出现,同我家侍女说的那番话颇有试探之意。” “也正是因此,我才对陆三郎起了疑心。” “再加上刑部被袭的那夜,齐玥领着禁军与银甲卫的人寻了整整一晚都没找到背后受了箭伤的贼人。第二日搜到世族府邸时,陆家却传出他受训挨打的消息,时机如此巧妙,很难不让人联想。” “我本来也只是怀疑,但你方才的态度,已几乎让我确定,这次在背后联手户部与刑部栽赃陷害我秦氏的就是陆平笙。你就算今晚不说,我也会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话已至此,萧月怀认命似的闭了眼:看来她是不得不说了。 “袅袅。你既然这样说了,我若再不告诉你便是我的错了。” 萧月怀吸了口气,睁开眼、双目直视着面前的女娘:“陷害你祖父以及你父亲的背后势力,正是陆家。陆平笙是出谋划策之人,陆桥笼则是罪魁。” 秦娥已不意外,目光沉落下来听着公主往下说: “以你的智慧,结合这些天在刑部查到的一切,你应当知晓陆平笙究竟是怎么设计将秦氏一门圈入陷阱的,我便不做多说了。” “锦衣若无她家郎主之令,不会那么偶然地与你的侍女相遇。她主子是男郎,何需胭脂水粉?你说得对。那就是陆三郎的试探。他要看我...是否真的与苏郢不合。” “今日你问我,为何完全不给苏郢留情面?是因为陆平笙也在现场。我将将找过他,总不能立即暴露出端倪来,才会那般行事。” “至于我为什么要向他哭诉...” 萧月怀说到此处,略顿了一下。 秦娥趁此间隙接了一句:“你不会想用自己的幸福来换取秦氏安稳吧?阿怀!这种牺牲不需你来做!我也不允你如此!你若想同苏大将军合离,成全陆平笙,我绝对不同意!” 萧月怀哭笑不得:“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我是故意这样的,一边在他面前透露我同苏郢的各种不如意,一边告诉他...苏郢手里有窃银案的实证。这样才能让他收手,保下秦氏。” “可我还是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大胆,敢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行劫狱盗银、杀人灭口之事。如今金陵之内一半军将的前途都要搭在上面...” “我真是...” 秦娥神情严肃:“查来查去,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真相。从前我不喜陆平笙,多半是因为你的缘故,嫌他总是纠缠不肯放手,却也没有厌恨之意。如今...他倒是令我大开眼界。” “武功高深莫测,手段阴狠毒辣。金陵有这样的人物,将来的朝堂必是腥风血雨。” 她落下这句话,十分准确的预测了未来。 萧月怀未言,目光却愈发得凝滞。 “阿怀,陆桥笼虽不是什么好官,却也兢兢业业,从未有过半点不妥之处。陆家的阴谋你是何时、又是怎样看破的?” 萧月怀站在窗边,外院一片昏暗,她寻了其中一点光处盯着看,看了许久怅然开口:“袅袅。你喜欢襄贵妃幺?” 秦娥诧然:“怎么忽然提及贵妃?” 萧月怀转头看向她:“襄贵妃陆桥妤,受圣宠二十余年,与我母后称姐道妹,举止淑雅端庄,行事柔婉谦和,后宫上下对她一片称赞。” “我父皇亦是极其疼爱她。皇室的兄弟姊妹,无有不喜她的。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暗中害死了我那从未谋面的大皇兄萧长桉。” “若我不是无意间发现了她谋害我兄长的证据,真不知她面皮底下藏着这样一个恶鬼。自那以后,我对陆家人天然便有一股敌意,处处挑错、千方百计想要寻出点什么。” “就这样...我逐渐在复杂的朝局中,找到了些蛛丝马迹。也因此,秦阁老与秦伯父的案子,我第一个怀疑的便是陆氏,凭着从前查到的线索追寻,果然印证了我的想法。” “陆氏父子的野心极大,纵然如今位高权重,他们却并不满足,还想扩充势力。所以便欲铲除朝中异己,秦家就是第一个目标。” 她落下眸,忍着心里那股恨意,试着将理由编得圆满些,让秦娥相信自己。 襄贵妃毒害皇长子萧长桉的事,上辈子她确实是偶然得知的。 不过那是在她嫁入陆府之后。 陆桥妤得奉圣意归门省亲,她为了探望跟在贵妃身边前来的七公主萧汶辛,勿入了后宅,亲眼听见那位菩萨面貌的贵妃娘娘吩咐自己的婢女,替陆夫人下毒料理了府中一名小妾。 她亲耳听见贵妃以讥讽嘲弄的语气说道:“嫂嫂便该像我这样,果断出手、莫要犹豫。我这毒可珍贵的很,得来不易。当年皇后长子亦是用这药断了命,太医全然查不出死因,只当是弱疾突发暴毙身亡。如今,我便送给嫂嫂。这陆宅啊!还是要好好清理才是。” 萧月怀失魂落魄地逃出了那里,断然不肯信,平日里宠着兄弟姊妹们的贵妃娘娘,竟如此蛇蝎心肠。 她的母后曾因皇长兄之死大病一场,险些殒命,以为是自己看顾不周才令其病亡,痛苦自责多年不肯放下,从未解脱。 萧月怀得知此事后,不禁为母抱屈衔冤,也愈发痛恨陆氏一门。可惜她无法离开陆宅,更没有切实的证据,只能憋屈的活在陆氏父子的监视下,任由仇人凌辱。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十九章】阴谋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秦娥料到公主与陆氏之间发生了不可和解的冲突,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事实。 她突然后悔追问,默默地禁了声音。 萧月怀见她局促,便柔声宽慰道:“袅袅,这些事我一直压在心中无处可诉,今日幸而有你。只是陆氏中人阴险毒辣,陆家势力又坚若磐石、根深蒂固。” “我本想一人追查,不愿牵连秦氏,奈何你过于聪慧,不必我透露便有所察觉。” 秦娥:“你这话我便不爱听了。什么叫做不愿牵连秦氏?” “陆氏父子设计栽赃我祖父和父亲时可没有半点犹豫。我们秦家与他们陆家素无恩怨,却被如此构陷,让我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萧月怀面色发愁:“我就是怕你这个性子。一旦知晓这两桩案子的幕后推手是谁,便会咬死了不放追查下去。陆平笙是个多面擅伪、敏感警惕之人。” “他若察觉到你在追查陆氏,必然会以更歹毒的计策坑害秦氏。秦家累世功勋、无上荣耀,一不小心便会全部倾覆。这样的代价...太大了。” “我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说罢,她上前几步伸手握紧了秦娥的掌心,温柔劝道:“袅袅。你若相信我,就不要继续深入了,好好守好你的秦氏。至于陆家,我向你发誓,必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秦娥却坚定地摇头道:“我信你,可我不愿躲在你身后什么事都不做。” “你了解我,就算如今你逼着我答应不插手此事,日后我仍然会悄悄探查。” “我比你更在乎族亲性命,自会小心行动。你若有我秦氏一族助力,将来只会更方便,我们何不共同应对?总好过孤军奋战。” 萧月怀深知,一旦秦娥下定了决心,再想改变便是难上加难。她晓得今夜就算她说破了天也是劝不动了,索性不再阻挠: “好罢。你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劝,便是轻看了我们之间的情谊。” 秦娥如释重负。 萧月怀慢慢收回目光,将思绪重新聚集到当下的局面中:“陆平笙今日这一招声东击西,蒙骗了所有人,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可我想不通的是,金陵传信机制灵敏,就算半数士兵不在城内,闯狱劫银杀人这样的惊天之举一旦做成,一盏茶内城中上下要员,不论官职大小皆会得知。” “便如方才,刑部与大理寺闻讯后,立刻全城封锁、布下天罗地网,重制过所文书,严查往来之人。这伙贼人即便有能力躲过搜捕,也决计不可能逃出京城。” “如此一来,他们手上抢到的那笔银子根本无法运出去。既不能销赃...刑部与大理寺顺着线索查访,找到他们的窝点只是时间问题。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陆家行此危棋,背后定藏其他目的,又或者他们还有别的法子可以洗白这笔赃银。” 秦娥垂头,手指轻轻磨着下巴:“确实如此。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陆家兵行险招到底是为了什么?” 女娘们面对面就着圆榻坐下,细细计较着那群匪徒行事的整个过程。 片刻后,秦娥皱眉道:“康荣旗和闵无端招认窃银后,刑部便将二人手中家产尽数抄没以清算此案。据康府管家供述,康荣旗私下里还有一座博坊。” “因官员不可沾赌,这康侍郎便以七里香一个赎身艺妓的名号,作表面伪装偷偷建造,靠着博坊牟取暴利。官衙依制前去查抄时,竟得知这座博坊早在三日前便已被转手他人。” “既已出售,便不再属于康荣旗的产业,查抄之事便不了了之。使吏们探后得知,此坊新的东家,是北郊琉璃瓦厂的一名唤作连栖的小监工。” “北郊琉璃厂?”萧月怀抓住了重点,“小小监工,怎可能盘下一座博坊?你是怀疑此人背后另有金主?” 秦娥点头,又提道:“赌坊洗钱,最为隐蔽。” 此话一出,层层迷雾便被揭开了一角。 萧月怀豁然开朗:“原来陆家打的是这个主意。博坊账簿最为杂乱,即便理清也能从中动些手脚,官府看不出来,便能借着赌民之手置换旧银。如此说来,赌场之下必有熔银室。” 秦娥敛下眸子:“只是有一点,我暂且未明白。既然陆家有这么个隐秘之地洗银,为何当初窃了赈银后要运往柱英山重新熔铸?” 萧月怀弯唇道:“袅袅,那毕竟是三十万两官银,能从押送的官差手里窃取已是不易,他们又一路将银子从淮水带回了京郊,历尽千辛万苦,自然要行稳妥之策。” “金陵城内戒备森严,这么一大笔巨款如何能掩人耳目运入城中送往赌坊?况且...我猜这些年陆家靠着康荣旗这个博场洗了不少赃款,他们怎会舍得拿这样的好地方冒险?” “以当时的情形看,最佳的熔银之所,自然是柱英山。” 这段分析,全了秦娥心中疑惑的同时,又带去了另一个问题。 萧月怀言毕,琢磨起自己说的话,猛地察觉了蹊跷:既然此座赌坊乃是洗银的风水宝地,那么今时今日...陆平笙为何突然兵行险招,将其暴露? 康荣旗入狱,此坊早被典卖,即便被官府盯上,也不会有人想到博场竟敢私设溶银室。只要窃银案风头一过,此坊仍是膏腴之地。 思量至此,萧月怀又想起了一个疑点—— 为何那盘下赌坊的东家偏偏是隶属工部琉璃瓦厂的一名小监工? 工部...苏绍淇.. 一番联想,令她冷不丁地冒出一身汗,忍不住从榻上蹦了下来。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秦娥一跳:“你这是作甚?吓到我了?” 萧月怀侧过身,握住娘子肩头,面色微白:“袅袅,我不能留在你府了。我需回一趟大将军府,办点事情。” “你告诉齐玥,千万看好那群从南丘上抓获的绑匪,别让他们死了。” 说罢,她迅速转身离开。 秦娥来不及拦她,急切地喊了一句:“阿怀!你究竟想到什么了?” 木门吱呀吱呀在风中响个不停,庭前早不见了公主身影。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章】霓绾布行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门深庭冷,影影绰绰。 萧月怀自廊亭石径一路狂奔,来到苏郢所住的揖峰居。 疯跑一阵后体力耗尽,她扶着柱子蹲下来喘了许久才缓过神,慢慢移步往庭中点着油灯的正厅行去,却见荀翀抱着一沓文书竹卷走了出来。 两人见面,皆是一瞬的惊讶。 气氛逐渐尴尬。 荀翀抱着手中的竹卷向公主粗鲁行礼,郁闷之色直接挂在脸上,仿佛很不愿意见到她。 萧月怀皱着眉,清清嗓子问道:“大将军呢?” 荀翀冷冰冰回道:“禀公主,大将军有事出门,现下不在府内。” 萧月怀十分诧异:“他的伤很是严重,不在屋中休养,竟还跑出去了?” 荀翀阴阳怪气道:“公主殿下这会儿倒是关心起来了?大将军忍痛疗伤时,也不见你来看一眼。怎么此刻却回府了?” 萧月怀面色微愠:“这是你同我说话的态度?荀副将,我看你的胆子真是大得很!” “苏郢究竟去了哪里?” 荀翀敢怒不敢言,最终不情愿地说道:“大将军说有私事要办,并未交代去了哪里。” 萧月怀又问:“他走了多久?” 荀翀如实答道:“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女娘垂眸细思,隐隐觉得不安:“二叔父最近可有传过消息回来?” “二叔父?”荀翀怔住,未能理解她的意思。 萧月怀无奈道:“我说的是苏侍郎!你们苏府的主君!” “主君?” 这话问得突然,荀翀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主君留在钟离郡主持堤坝修缮事宜,与大将军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公主问这个作甚?” 萧月怀:“这几日也是照常吗?” 荀翀仔细回忆了一番,摸着下巴道:“说起来...主君一般是三日一封家书,近五天却没再传信。” “五日...那恐怕已经晚了。”萧月怀喃喃自语着。 低头斟酌了一会儿,她嘱咐道:“荀翀,我没时间同你多解释。只一点,你若想保你家主子平安,便听我命令马上调集府中部曲,赶往北郊琉璃瓦厂,保护一名唤作连栖的小监工。” 荀翀似乎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公主说出口的刹时,他的神色明显慌了一下。 然则萧月怀精神紧绷着,并未留意到他的变化,交代完毕后便疾步离开了大将军府。 天色乌漆墨黑。 披着月霜,萧月怀马不停蹄地赶往千春楼,心中急火烧成一片。 见到闫四娘后没多久,秦娥便找来了这里,带来了两则要命的消息。 一是琉璃瓦厂盘下康荣旗私有博坊的小监工不知何故已于家中自缢身亡。二是钟离郡上禀:工部侍郎苏绍淇已失踪三日。 萧月怀在屋中来回踱步无法静心,等着闫四娘将荀翀带来千春楼。 暖阁里安静了半晌,秦娥终于忍不住问道:“阿怀?你到底怎么了?这两桩事怎么容得你如此紧张?” 还未等到回答,荀翀便出现在了廊下。 萧月怀夺门而出,怒不可遏地冲着荀翀吼道:“不是让你保全连栖的性命么!为何还是让他死了!!” 秦娥跟着跑出来,眼见此景急忙上前拉住她:“阿怀!你冷静一下。” 荀翀一脸愧色:“公主恕罪...末将去晚了一步。赶到琉璃瓦厂时,刑部齐大人已将连栖的尸体抬了出来。” 萧月怀凝神呼气,强压着自己平静下来:的确,按照秦娥赶过来告知此事的时间算,荀翀带兵前往琉璃厂时,连栖就已经出事了。 秦娥在旁,瞧着萧月怀瞬息万变的脸色,提心吊胆道:“阿怀?究竟出什么事了?” 萧月怀耐下性子,转身将两人带入了厢房,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连栖一死,刑部与大理寺应该很快就会从此人遗留的物品中,发现与苏侍郎的往来书信。” “没了人证,凭着这封书信...就算是齐玥与岳表兄坐镇,也无法撇清苏家与今日这惊天劫案的关系。再加上苏侍郎失踪,恰好给了贼人钻空,将此案坐实。苏氏...怕已是大祸临头。” “偏偏这个苏郢,关键时候不知去了哪里!” 萧月怀捂着脑袋,烦躁不已。 秦娥茅塞顿开,终于知晓她为何如此着急:“难怪齐玥同我说,他与岳少卿赶往那博坊时,里面早就空无一人,账上的流水银目被卷了个干净,就连地下隐藏的溶银室也已摧毁。” “原来...这是贼人设下的陷阱?怪不得是连栖盘下了此坊,琉璃瓦厂与工部的关系摆在那里,又有信件证明,加上钟离郡传来的消息,任谁都会觉得今日之事与苏家脱不了干系。” 荀翀站在一边,已听得呆住,慌慌张张问:“怎么会这样?” 萧月怀朝他甩去一记白眼,逼着自己静下心:“惟今之计,只有找到被劫的赃银,才能有生路可走。” 正在众人愁眉不展地想着对策时,阿禄及时赶到了千春楼。 一进门,她便呼喝道:“公主!奴婢查到了,近几日以来城中各大木炭铺子确实都有大批量的售出记录,都是同一家肆宅订购的。” 话音落罢,才发现秦娥与荀翀不知何时到了这里,她当即降低音调,行为规矩起来。 萧月怀目光紧紧追随着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些木炭到底运去了哪里?” 阿禄一字一句道:“南市,霓绾布行。” 秦娥听罢很是吃惊:“一家做布料生意的铺子,要这么多煤炭作甚?莫不是...” 她转头看向萧月怀欲求证些什么。 只见那女娘默默点了点头道:“正如你现在所想,我猜那才是这伙贼人真正的熔银之地。” 秦娥心一紧,即刻道:“那我这就去通知齐玥!说不定能抓个现行!” 萧月怀却道:“刑部的人还在北郊,若要放下事宜赶过来,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只怕会错过。袅袅,我先带着荀翀与府兵们去一趟,尽量拖住贼人。” 时局胶着,不得已如此。 秦娥只好道:“那你千万注意安全!”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一章】百里仁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东方欲晓,一道曦阳破云而出。 南市拥攘小道的尽头,传来一声碎裂巨响。 寻声望去,边缘处靠着砖墙筑立的房屋已塌了大半,露出一片残景。再朝深处走,只见地上一片狼藉。 萧月怀蹲在碎瓦断木之间,盯着遍地的鲜红,双目失去了焦距。 秦娥带着齐玥赶到时,闻着一股和着腥气的焦味,呛得捂起了鼻子。 大火焚燃后的霓绾布行,四处都是烧得已不成人形的尸骸,除了散落的土灰木屑,还混有用来熔银的锅炉碎片。 秦娥心口一凉,从废墟里瞧见萧月怀沮丧失落的身影,连忙小跑着来到她的身边道:“阿怀?你可有受伤?” 萧月怀脸色灰败、双眸布满血丝,扭头看向她,声音沙哑道:“你来啦?” “我们...又晚了一步。” 这气弱声嘶的嗓音,听得秦娥心口一阵难受。 萧月怀拉着她的手,指着地上的焦尸说道:“这七八个人身上穿的衣服没有被完全烧毁,从残片来看,是大理寺牢狱里的囚衣。应该就是当初在淞水码头抓获的那伙匪徒。” “难怪贼人要将他们从牢中劫走。估摸着,他们还有一层身份,是做黑市生意的熔银匠。” 她表面平静镇定,除了气色差了点,好像并没有因为霓绾布行被烧、熔银匠被灭口而气馁。可越是这样,秦娥便越是担忧她的状态: “阿怀,你别太着急,我们总还能找到其他线索的。” 萧月怀略勾唇,微微喘了口气道:“袅袅,你说到点子上了。”她捧出一双沾满炭灰、伤痕累累的手,将掌心握着的一块木牌展露了出来。 齐玥在旁,一眼辨出了那东西,惊呼道:“这不是虞部郎官百里仁的官令么?” 萧月怀低声问:“大理寺与刑部在城门和城郊设关卡时,可有拦住官衙队伍?” 齐玥神色俱变,盯着她手里的官令,心惊肉跳道:“工部的离城调令是半个月前就已经下发了的。云洲铜矿开采迫在眉睫,没人敢拦虞部司的人马。两个时辰前他们就已经出城了。” 萧月怀闭眼,深呼吸气道:“虞部采矿的队伍有多少人?” 齐玥:“因这次情势特殊,采矿的石工们都是虞部司的官吏亲自招募筛选的,集结起来少说也有百余人...” 秦娥愕然不已:“这...这不是正好与闯狱的人数对上了么?” 萧月怀颔首:“正是。若他们将碎银藏在粮草与货品之下,便能蒙混过关。” 齐玥铁青着脸色,勾金墨靴轻旋半圈,面向残屋中四处搜寻的衙役们,下令道:“立刻通知大理寺!召聚人马!出城!” 八九个汉子齐齐应声,迅速列成一队离开。齐玥紧跟其上,单手拽住鞍座,脚步腾空飞起,稳稳跨在马背上,扬起长鞭疾驰而去。 秦娥紧攥双手,恼道:“已过了两个时辰了,不知还能不能追得上?” 萧月怀从废墟中缓缓走出,站在砖墙前往巷口看,淡淡说道:“从他们出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晚了,即便追上也并无用。被百里仁运出去的银子,必然已经藏匿好了。” 秦娥抱着希望道:“找不到银子,兴许齐玥还能寻到些别的踪迹?” 萧月怀摇摇头:“可能性不大。” “不过,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袅袅,我估算了一下霓绾布行购入的炭量,根本不足以将十七万两白银全部重新熔成碎银。按照时辰计算,他们最多只融了半数,应该就是百里仁带出去的那批。所以...剩下的那笔银款应该还藏在金陵城内。” 秦娥惊道:“你为何不早说?眼下刑部与大理寺的人马已经出城,我们该找谁去查?” 萧月怀未语,目光紧盯着集市口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人。 半个时辰飞逝。 红阳照耀碧穹,金陵的街道也应着暖了起来,南市的商贩们陆陆续续支起了摊子。 坊前的尘土震动起来,似有马蹄声响起。兵部职方郎邹永直,率着一队士兵朝布行奔来。 此人下马后,径直朝萧月怀跑去,作揖拘礼道:“禀公主殿下。臣借调人手查遍了金陵各处河道水路,于沣夷港的栈桥下找到了沉在水中的赈灾银。” “沣夷港?”萧月怀讶然,“没想到竟然在那里。”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职方郎相助了。烦劳您将找到的赈灾银移交刑部处置。” 邹永直面露笑意,恭恭敬敬鞠腰道:“怎敢担公主一声谢?尚书大人亲自吩咐的事情便是臣的内务。臣只是尽责罢了。” 说罢此话,这位身着官袍儒衣的郎官双手交叉再行一礼道:“公主若无其他嘱托,臣便先行告退了。” 萧月怀未语默认。 一行人来也匆、去也匆。 秦娥两步上前,站在她身边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没有拦住齐玥出城的原因?只有刑部和大理寺同时离开金陵追踪百里仁,贼人才会放下警惕。” “若此时令兵部掌舆图的职方司暗中排摸搜查,便可寻到被贼人藏匿的银两?可是...你是怎么想到搜查河道水路的?” 萧月怀:“城中四处皆是兵马,若想等风声过去再将银子运走,藏在水下才安然无虞。” 秦娥凝眸梳理一番,不自觉地颔首道:“的确,官府通常关注往来港口码头的船只,很少有人往水下寻,栈桥之下是最佳藏银之地。” “可是...你寻兵部相助,难道不怕陆平笙听到风声?” 萧月怀神色一暗:“他虽是兵部右侍郎,眼下却并无实权。况且邹永直是我外祖父一手提拔的心腹,口风严谨、为人可靠,我才放心让他去的。” “不过这剩余半数的赈灾银已经找到,很快陆家就该知道这个消息了。” 秦娥眉头紧皱如山,环抱着胳膊道:“话说回来,陆氏到底为何要废这么大的力气抢这笔赈灾银?” 问题抛出,引得萧月怀陷入沉思。 上辈子,陆平笙起兵反渝时,手里握了一支勇猛强悍的军队,令大渝在半月之内溃败逃窜。兵卒人数之多、刀剑武器之精使人瞠目结舌。 萧月怀一直觉得蹊跷,就算陆家是以匡扶周室的名义举事的,也不可能在大渝灭周后的两年内,积攒如此雄厚的兵力和足量的军械。 唯一的可能,就是陆家在大渝灭周前已经暗中招军买马、砥兵砺伍。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二章】修罗?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她记得,崇元五年十二月,云洲曾出了一桩矿资侵吞的大案。 一直与皇室保持合作的开矿世家武氏一族未经官府允许私自开矿,蚕食铜料牟取暴利,而当时与武氏勾结的朝廷官员正是虞部郎官百里仁。 案发后,武氏一家七口却在被捕前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百里仁亦失足摔死在矿山之下,真相便因此埋没。 她曾在岳沐泽的书苑里偷看过大理寺的案卷,知晓些细节,再结合今时今日百里仁于霓绾布行暗中主持熔银、运银的种种迹象看,很难不将武氏之案与陆家联系起来。 而铜恰好是锻造兵器的最好原料,只是若挪用陆氏资产私采铜矿,就算是没名目的银子,也容易留下痕迹,一旦案发被查,便有暴露之风险。故此他们才盯上了朝廷拨放的赈灾银。 然而这只是猜测,萧月怀也不敢完全断定,因此并未与秦娥提及,含糊地解释道:“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袅袅,还需我们继续查下去才是。” 秦娥侧身盯向萧月怀,总觉得她还隐瞒了什么,可见她不愿多说,也不敢询问,生怕又是一道昔年伤疤。 辰时已过。 萧月怀返回大将军府时,消失了一夜的苏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直到她听闻金陵郊外的兰峦县发生了一起火拼案,整件事情的面貌才从水中慢慢浮现—— 她永远无法忘记,她在县衙地牢的暗房中再次见到苏郢的情形。 那时的他,一袭墨色袴褶。手里秉着一把短枪,插在刑架上犯人的肩膀里,玉长的身躯朝前倾着,银色面具被斑斓的血迹覆盖,目光透着股杀气,与他平时的样子迥然不同。 “你若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他的话,似石子坠入寒潭,并无半点凶狠之意,却让人透心的凉。 那般短枪被苏郢拧着,在伤口里来回摩擦,一点点侵吞意志,刑架的犯人痛得死去活来,狱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哀嚎。 凄厉之音转了个来回,再回到暗房时,被掌握了命运的犯人终于松了口:“百里仁...此刻应当已经乘上了去往北边的船离开金陵了。” 他说完这话,苏郢才肯罢手,短枪用力一抽,鲜血顿时喷薄涌出。最后,那犯人禁不住折磨,痛得晕了过去。 苏郢扭转脚步朝牢门行去时,迎面撞上立在狭小甬道里的公主,登时慌了神。他咬着牙关,将手里的短枪朝背后收了收,又抬袖擦了擦满是血迹的面具,缓了缓神色、低声温柔地问道:“公主缘何在此?” 他上前一步,萧月怀却不由自主地朝后退,面色惨白神情惶恐,此刻控制不住的战栗。苏郢注意到公主的状态,目光一顿,止住了步伐。 “大、大将军消失了一夜。我、我担心你的伤势,因此听到你在兰峦县的消息,便赶了过来。我...是不是扰了你?你若还要审讯人犯,我便出去等着。” 萧月怀害怕极了,不自觉地吞了吞喉咙,眼神躲避着不敢直视他,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着方才的情形:不得不说,苏郢真是个修罗夜刹。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他。 许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苏郢不动声色地压下眸中复杂的情绪,轻声细语道:“牢狱阴暗潮湿,公主万金之体不宜在此久立,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萧月怀立马答应道:“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她逃似的蹿了出去,丝毫没有犹豫,仿佛停顿一下都是过错。 苏郢自嘲地勾了勾唇,熬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靠在牢门边上喘了口气,对守在甬道口的官吏吩咐道:“立刻着人通知刑部与大理寺,追查今日出港驶向北边的船只,百里仁已潜江出逃。” 他歇了片刻,挪着沉重的脚步往外移,一阵冷汗后觉得背后粘腻不已,便伸手拽了拽衣袍,却沾了一手的血。 苏郢锁紧了眉头,捂着腰吃力地上了台阶,还未行至平地,便觉得一阵晕眩,轰隆一声摔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荀翀正巧看见,于是便听一声惊呼穿破地牢,耳边顿时嘈杂起来。而他也在呼呼嚷嚷的声响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苏郢再度醒来,已是深夜。 他动了动手臂,却觉得有人压住了被褥,于是抬眸一看,竟发现萧月怀埋头睡在床沿,似乎是累极了。 他不敢再动,生怕惊醒了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的火烛烧到了底,“啪”的一响惊醒了熟睡的萧月怀。她慌张地直起身子,脸上还印着红痕,懵着脑子睡眼惺忪地朝榻上的郎君望去。 苏郢急忙闭了眼,溜了条细缝观察公主。 萧月怀闷了一会儿,起身坐到榻上,从旁边的铜盆里捞出一条浸湿的棉帕,挤干水分后倾过身来,替他擦净沾了湿汗的双手,又捻了捻褥角,随后悄悄朝他靠了过去。 眼瞧着公主离他越来越近,苏郢不自觉地握紧了掌心。 萧月怀很好奇: 好奇那副梅纹银面之下,究竟生着一张怎样的脸。 在她就要伸手将面具揭开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消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苏郢及时睁开了眼。 萧月怀吓了一跳,当即感到尴尬,支支吾吾道:“你、你醒了?” 苏郢未语,漆黑墨眸径直盯向她,看了许久才收回目光。 他松开手,低着眸道:“臣...方才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郎君的语气冷漠又疏离。萧月怀并不在意,只是心口仍然如击鼓般狂跳,她干笑道:“是我不懂礼数搪突了,我只是好奇将军的样貌,你莫要介意。” 苏郢悄无声息地绕开了这个话题:“公主一直在这里么?臣...睡了多久了?” 萧月怀愣了一下,点点头道:“你已经昏迷了五个时辰了。” 听到这话,他的眉骨轻轻跳了一下,略作思考后问道:“能否烦请公主替臣将荀翀寻来?” 萧月怀没有应允,而是盯着他道:“你要做什么?”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三章】猜测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郎君答:“当然是做臣该做的事。” 萧月怀知道他不会说,便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沉声道:“不必了。你要做的事情,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的叔父,已被安全送回了钟离郡继续主持修缮事宜。” “苏家也平安度过了风波。不得不说,你处理得很好,没留下一点把柄。所以...苏大将军还是放心休养吧。比起外面那摊琐事,你身上的伤更重要些。” 苏郢微愕,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 萧月怀笑道:“怎么?不信我能处置好么?” 苏郢不知怎么回答,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女娘有些陌生。默默半晌,他启唇道:“臣不敢。臣只是好奇,公主如何能知...臣之所想?” 萧月怀:“这并不难。” “当我得知你出现在兰峦县,且这里发生了一起火拼案,我就已经猜到你都去做了些什么。想必...苏家主君失踪的消息,是你递来金陵的吧?” 苏郢没有否认,偏头认真看着公主,听她继续往下说。 “这大概也是贼人的计划。” “若刑部查到琉璃瓦厂,便会从小监工连栖的书案中寻到他与苏氏通信的罪证。苏家主君若在此时失踪,不论何人都会将苏氏与劫银闯狱案联想起来。” “这脏水也自然而然地泼到了苏家。” “倘若百里仁暴露,运银出城被发现,亦能说成是苏侍郎指使。因为虞部正巧是苏侍郎辖管。贼人连环圈套,除了劫银的目的,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要嫁祸苏家。” “于是你将计就计。先让贼人安插在苏侍郎身边的眼线以为他真的失踪了,待消息传至京城你再及时拔除,从眼线口中得知贼人具体的计划后,埋伏在了兰峦县。” “但不知为何,百里仁似乎察觉了自己已经暴露的事实,便也来了个顺其自然。他用两万碎银和一群盗匪成功引开了你们,带着剩余七万银逃之夭夭。” “幸好,你从盗匪首领的口中得知了百里仁的去向,总算有个交代。” “因此我想,你要做的大概也就那么两件事。一则,证明苏侍郎的清白。这些天你特地让他来了京畿地带,与京兆府尹柳升呆在一起,为的便是让柳升作证苏侍郎与京城之事无关。故此,我便请柳升去了趟刑部衙门、录下口供。” “二则便是缉拿百里仁。你不放心刑部与大理寺的人马,认为其中有贼人的眼线,否则百里仁不会那么快发现异常,躲过你的埋伏。所以,你定要派自己的人前去才能安心。方才我已交代荀翀,带着府中部曲前去追捕,想必不过多时便会有消息。” 她条理清晰,几乎全部猜中,苏郢听着愈发沉默: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不谙政事的怀成公主再不似从前那般将所有事都置身事外了。 萧月怀说了许多话,中间歇了歇,垂眸轻问道:“大将军,我很好奇...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惹得他设下如此恶计构陷苏家?” 她攥起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尖扣着掌心,意图从苏郢口中探得些什么:她想知道,此人是否清楚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主使是陆平笙? 她问过秦娥,齐玥从康荣旗私有的赌坊里收来的账簿漏洞百出,根本不足以嫁祸苏氏。 陆平笙行事绝不潦草,这样的错误他不可能犯,也不会犯。她太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了,若要置人于死地,必定做得滴水不漏,用计之狠辣无人能比。 可见,赌坊的账簿早已在刑部查封前便被调换。能不声不响做出此事的人,只有早就看破陆平笙计策的苏郢。 此人城府,深不可测。 观他这些日子的布谋以及在牢中审讯人犯的手段,亦是个狠辣阴诡之人。她实在担忧,若不能与他冰释前嫌、化敌为友,将来他会成为她前行路上的巨大隐患。 萧月怀做出试探。 苏郢却巧妙地避开了话题:“臣乃行伍之人,不擅朝堂政务,之前一直生活在边疆风沙之地,不懂变通。许是冲撞了金陵城中某位贵人,才招来此祸。” 他戴着梅纹面具,深若万丈之渊的瞳眸里不染半点情绪。 萧月怀看不破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她与他之间结下的梁子实在太大了,生死之事谁能轻易化解?只是,对付陆平笙已经够让她提心吊胆了,日后她还要小心提防苏郢,想到此处她便欲哭无泪、心哀不已。 萧月怀略显沮丧,站起身客气道:“大将军在京城行事,确实要步步小心,万不可懈怠。今日...我亦照顾你许久,就当是报答你不顾性命前去南丘相救的恩情了。你...好生休息吧。” 落下话音,她抬脚转身离开。 苏郢未挽留,依旧保持着礼数,恭敬克制道:“臣...恭送公主。” 萧月怀出了门站在廊下,十分怅然:没想到她两世光景,所嫁郎君皆非善主。 她望着院里的树影出神,直到阿禄前来催促,她才从杂乱不堪的思绪中抽身出来,跟在婢女身后,往右侧的厢房行去。 苏郢昏迷,医工千叮万嘱不可挪动。因此他们仍在兰峦县中,并未归京。县衙的郎官知晓她的身份,立即在城中置了一处居所供他二人住下。 地方不大却精致,庭中梅树迎着秋风已长出了花苞,木架上的翠藤微微枯黄,却孕出盛放的花朵,摇摇摆摆挤在一处,相互争艳。 萧月怀坐在窗前,托着脑袋发呆。 阿禄陪在一旁问道:“公主?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萧月怀一怔,歪着头看她笑道:“这么明显么?” 阿禄点点头。 萧月怀沉凝一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待苏郢伤好,你陪我回宫一趟。” 阿禄不明白:“公主要做什么?” 萧月怀未说明,只是喃喃道:“到时候了,有些人总要见上一见。” 阿禄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皱着眉头道:“公主...眼下您还是忧心一下怎么与驸马相处吧!虽说不知他的心思到底如何,但往后还有许多日子要在苏家过,总不能一直这么僵下去?” 萧月怀笑笑,心里已有了盘算。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四章】缓和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大理寺与刑部联手布防,经四日严密排查,终于在一艘货船上抓住了百里仁。逮捕之前,此人正遭黑吃黑,险些被杀手灭口,幸得齐玥及时赶到,才勉强救下一命。 但是跟着他一起被运走的另外七万两赃银却遍寻无果,在江河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奈之下潦草收网。 怎料,百里仁被带回大理寺监牢的第二日,便突发暴病,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狱中。 大理寺卿柳善堂是个怯懦怕事的主,眼看着案子无法交差,急忙嘱咐底下人备下假供,称百里仁已经招供,承认劫银闯狱杀人灭口、熔银碎银中饱私囊、伪造信件诬陷肱骨等诸多罪行,将所有罪名都栽到了一个死人的身上。 案卷文书已在岳沐泽和齐玥手里过了一遍,二人心如明镜,知道这幕后主使绝非百里仁,却无力阻止柳善堂递交结案书。 此案牵连甚广,若细查下去追究的不止大理寺与刑部的责任,金陵城中诸多高阶军将都要遭殃。所以它急需一名能够担下罪责的祸首,来平息朝堂之上掀起的涟漪。 百里家被抄了个干净,连牌匾都没留下。 牢中那群从南丘上抓回来的绑架怀成公主、成为事件起因的劫匪,一开始咬定此事是苏家指使,后来从狱吏口中听闻苏绍淇已自证清白,便改了口推说是百里仁授意。 齐玥日夜审问,也没从他们嘴中撬出一点东西。 这群人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就如那群被烧死的银匠们一样,只是拿人钱财替人行事罢了。 在形势的催促下他们很快便被定了罪,众目睽睽之下上了断头台,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谁丧的命。 案子定了性。担责之人有了,风波自然平息下来。 只是被百里仁带走的七万两银没了交代,周帝恼极,仍下令责了齐玥与岳沐泽二人,连带着也给苏绍淇按了个管束下属不当的罪名。 三人皆被罚俸一年,又受了二十藤条,才算勉强抚平了皇帝的怒气。 赈灾银被盗,朝廷的救济章程上便出现了漏洞,户部的银两支出大部分用在了重修堤坝上,国库又往受灾的郡县调去了十二万石粮以作后援,再加上云洲铜矿开采以及北疆战事频发,户部实在没有多余的钱银可以填补窟窿。 于是凑齐七万银的差事便落到了齐玥和岳沐泽的身上。 周帝命其二人将功补过,解此燃眉之急。 大将军府。 萧月怀读着邸报上的消息,忍不住叹了一句:“父皇当真会刁难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表兄和齐玥到哪里能凑出这么一大笔银子?” 阿禄一脸愁色:“公主。陛下如此动怒,恐怕不是你求情便能了事的,今日还是莫要回宫了吧?” 萧月怀拒绝道:“那怎么行?况且我回宫不止为了这桩事,还有旁的要顾虑。” “你且与我快些理完这些东西,命人搬到车辇上。再晚一点,恐怕宫门就要下钥了。” 阿禄苦巴巴地点头,臂弯里抱着一堆衣物,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绕过她的身影往屋房的右边看,一张矮榻上铺满了东西,衣物、饰坠、妆品以及竹卷文书,杂乱无章地摆在一起。这些萧月怀都要带走,不知内情的人见了此景,恐怕会以为她此次回宫便再也不回苏宅了。 苏郢正因邸报的事情入了冠鹤轩,行至公主屋房前,正好瞧见这一幕。他停下脚步,站在廊下距离门前一米的地方,垂下了眸子。 萧月怀埋头整理书卷,忽想起昨夜落在前堂的竹简,便起身去寻。抬眸的一瞬,恰巧瞧见苏郢落寞转身的背影,于是上前唤道:“苏大将军?” 郎君顿步,偏过肩头回眸望来,顺势反身向她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公主。” 见他这样,萧月怀略觉反感,不由冲他道:“你来见我,怎么总有种仆役侍主的感觉?大将军,我与你纵然并无情分,但到底也是一纸婚书定下的夫妻。你不必对我如此。” 苏郢轻言细语道:“公主既对臣无意,臣自然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萧月怀锁眉盯着他:“早知如此,那你当初娶我作甚?你明知我并不心悦你,婚后的日子必然冷清凋零。你又何必惹这个麻烦?” 苏郢微怔,抬眸向她望去,这一眼悠长且深远。 沉溺在这抹炽烈的目光中,萧月怀心口莫名的痛了一下,竟倍感熟悉。 “公主。臣在大婚之夜同你说过的话,永世作数。不论将来公主做什么,臣都将鼎力支持。若公主日后寻到了真正的有缘人,臣也愿意放手成全。臣...只愿公主一生安康。” 他说得平淡至极,连声调都毫无波澜。但不知怎得,萧月怀偏偏从中听出了一股凄切萧瑟之意。 她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一字一句恳切的对她说,只求她一生安康? 萧月怀屏息凝神道:“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的?” 苏郢侧着脑袋朝房中瞅了一眼,问道:“公主整理行装...是要搬走么?” 萧月怀摇头道:“不是。我要回宫住上几天。” 她说出这话时,郎君明显松了口气,那阵哀切氛围也随之消散。 苏郢沉默片刻问:“臣能否与公主一同前去?近日朝堂的议论颇多,臣怕有心之人奏表弹劾公主,惹陛下不快...” 近日有关她与陆平笙的流言愈来愈多,风言风语无孔不入,确实掀起了诸多议论。 萧月怀敛眸沉思些时,觉得苏郢同她一起回宫或许能助她遮掩此行的真正目的,便一口答应道:“你若是愿意,我倒是没问题。” 见她答应,苏郢悄悄地弯起了唇角,遂上前道:“臣今日前来,是想与公主商议需填补的那笔赈灾银之事。臣知,公主正因此事担忧,欲替齐大人与岳大人求情。” “但眼下这时节,有心钻研此事弹劾岳家和齐家的人不在少数,若公主当真向陛下求情,必然会落下把柄,为免生出事端,最好还是另想办法。”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五章】羞愧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有些惊讶:“你倒是了解我。不过...我与你也想到一处去了,我回宫不是去向父皇说情的,而是要化解此事的。我手中略有些资产,可以充作赈灾银。” “但父皇的本意是想打压齐、岳两家,我若直接将钱银交给齐玥和表兄,恐怕不但不能助他们将功折罪,还会招来质疑。因此我想,不如将银两当面进献给父皇,既能了聊表孝心,又可解开当下困境。父皇看在我的面子上,气个几天便会减轻他们的负担。” 苏郢问:“公主的私产足七万银?” 萧月怀挑眉:“大将军玩笑话,我一个刚出阁的公主,封地田亩上缴的收成以及每年的俸禄积攒着加起来也不够七万,只能弥补半数罢了。” 苏郢沉声道:“既如此...臣愿奉上七万整银,解公主当下之急。” 萧月怀吃惊道:“你哪来这么多银钱?这些年你在关外戍守疆土,也是到了近几年才获封,即便是赏银...累计起来应该也不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吧?” 郎君悄悄向前移一步,站近了些说道:“苏家过去虽然落魄,祖上却皆是强干之人,自前朝开始便有从商之道,即便门庭不如今日的陆家,却也是范阳首富。” “这些银两,臣还是拿得出手的。” 她倒是不知,原来苏氏这么富裕? 萧月怀犹豫了一下,恳切地问道:“你真的愿意替我解了这燃眉之急?若是如此,这就算是你借我的,将来我必报以双倍钱银。” 苏郢摇摇头道:“公主不必还,臣自愿奉银,亦是为了朝政、为了大周。” 他生怕她拒绝,说罢此话,便作揖行礼道:“天色渐迟,臣也该归去收拾一番,才能与公主同行入宫。” 萧月怀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郎君匆匆离去,那玉朗身姿衬在夕阳里,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印进了她的心里。 其实冷静下来:苏郢好像并没有她预想中的那么可怕? 阿禄在暖阁收拾了一段时间,便出了屋子同她道:“公主,所有物件都理好了。我这就叫小厮搬去车上?” 萧月怀点点头道:“好。” 随后又道:“你动作慢些。大将军与我们一起。眼下刚走没一刻,恐怕还要等些时候。” 阿禄诧异道:“大将军竟也回宫?公主...您居然答应了?” 萧月怀含糊应了几声朝前院行去,正琢磨着苏郢这个人,忽然觉得脚上一沉,低头一看竟是只狸奴。 她一眼便认出这是那只中了毒的狸奴。于是惊诧:它怎么还活着? 脑筋还没转过来,右侧的长廊里急匆匆奔来一名小婢女,抱起那只狸奴,红着脸蛋、浑身紧绷着朝她跪下,战战兢兢求饶道:“公主恕罪!奴婢未能看好它,竟让它污了您的衣裙。” 萧月怀摆手道:“无妨。你起来吧。” 接着她问:“我记得这只狸奴前些日子不是中毒了么?怎么如今看上去倒是很活泼?” 小婢女:“公主怕是记错了。之前是大将军误将桃花羹喂了它吃,才导致它腹泻呕吐,眼下已经调理好了。” 萧月怀一愣,顿时生出一股莫大的羞耻感,试探地问:“狸奴不能食桃花?” 小婢女点点头,小心翼翼起了身,眼看公主没有追究,便小声道了一句:“公主若无其他嘱咐,奴婢便告退了。” 萧月怀呆呆地立在廊亭中央,心乱如麻,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婢女的离开。此刻的她只有一个念头:她真的误会苏郢了...原来一直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开始懊恼,不断反思自己的行为:从一开始她差点将他害死在瑾梧河里,到后来她一味的偏见认为他不怀好意,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并无任何切实证据。 反观苏郢,从未伤害过她,不仅在暗中帮了她与秦娥许多,在南丘上甚至不顾身上的伤势舍命相救,又处处替她考虑、为她解忧。 想到这里,她简直要将肠子悔青了。 然而愧疚感淹没的一瞬间,她也倏然清醒过来。 虽然苏郢此刻对她并无任何伤害之意,但最初的过节还是横在他们之间。不管怎么样,他都是知晓那晚在河边的事的,萧月怀还不能确定他心中真的并无怨意。 不过...至少现在她决定,要对苏郢态度好一点。 酉正。 萧月怀慢悠悠地踱步去了府外。牛车已在门前停好,她三步一回头望着揖峰居的方向,注意着苏郢那边的动静。 左顾右盼、磨磨蹭蹭地走到巷子中。阿禄替她掀起了帘子,她才踩着车凳进了舆室。抬头一看,苏郢竟早就坐了进来,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她刚一上车,他便立即睁开了眼,唇角弯出柔和的弧度,温柔道:“公主来了?” 萧月怀:“大将军速度倒是快,我以为你还在揖峰居。” 苏郢:“臣只有几册要文需带,自然快些。” 她一顿,偏头盯着郎君看:这意思是嫌她带的东西太多? 苏郢未与她对视,却感受到了一抹炽热的目光,不习惯道:“臣...面具上有什么脏物么?” 萧月怀干笑了两声,一边摇头一边收回了目光。 末了没一刻,她又慢慢转头看向了他。此刻的苏郢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很是疲倦。萧月怀细细打量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惊叹此物雕工之美的同时,也充满了兴趣—— 都说苏大将军面貌过于俊丽,若以真容示人不足以震慑敌军、威吓四方,便一直以银面敷之从不揭下。萧月怀倒是不信:他究竟能好看成什么模样?难道比她还要美上三分? 她凝神看了许久,意外发现苏郢露在外面的耳朵此刻已变得通红。 萧月怀眨眨眼,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那郎君仍闭目不动,却让人瞧出了一股尴尬之意。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眯开一条缝,偷偷地向公主瞄了一眼,正好与她投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于是惊慌一瞬,做贼心虚般蹙起了眉头,将眼睛闭得更紧了些。 萧月怀观察着他的反应,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大将军同我共处一室,何必如此紧张?”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六章】回宫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苏郢似乎很是窘迫,睁开眼、慌乱地不知往哪里看,说话竟也磕巴起来:“臣、臣没有。” 萧月怀歪着头,一个劲儿地盯着他,悄悄地靠过去、笑嘻嘻道:“真的吗?我看你快要把你手里的玉坠捏碎了?” 经她提醒,苏郢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在不自觉中将腰间的玉坠拽了下来,捏在手里已被捂出一层了汗。 他面具下的脸蹭的一下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萧月怀愈发觉得有趣,便挪着身子再挨近些:“大将军怎么不敢看我?” 苏郢憋着呼吸,着实禁不住她这么撩拨,于是果断朝右边的软席移去,与公主岔开些距离。怎料萧月怀不依不饶的追上来道:“你跑什么?我有这么可怕么?” 苏郢攥着拳头不敢应声,闷闷地低着头。 等小女娘再凑上来时,他直接吓得摔到了舆室中央,捂着腰部的伤轻哼了一声,又迅速爬起来,靠到门边小声哀求道:“公主莫要捉弄臣了...” 萧月怀拧着眉头,偏偏不信邪,摸着软垫往他身边移过去:“大将军这般排斥我...真叫人伤心!” 落下话音,她便拂起袖子装哭。这会儿,苏郢更加不知所措,预备着说些什么安慰她时,一向安稳的牛车却在此时颠簸了一下。 萧月怀刚好起身脚下并未站稳,因为惯性冲了出去,眼看就要摔出车舆,腰部被人及时揽住,坠在了一处绵软的地方。 反应过来时,她已枕在苏郢的臂弯里,与他面对面的凑得极近。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纠缠在一起,气氛逐渐升温。 苏郢直接呆住,像是没料到此刻的情形,退不是、进也不是。 很快萧月怀醒过了神,挣扎着起了身,脸色微微泛红,心慌意乱地爬回软垫上,故作镇定的理了理衣裳发丝,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倒是奇了怪了,这皂轮车最是平稳,今日怎么会颠成这样?” 苏郢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一只手撑起身子,微微使力靠到车门与板壁之间的夹角里,缩在那里不动了。 良久,他压低声音道:“臣并非排斥公主。只是...臣在军营里呆惯了,不知如何与女娘相处,还请公主谅解。” 萧月怀瞥他一眼,弯弯唇角道:“不要紧。我没放在心上,大将军也不必挂怀。” 牛车行驶缓慢,将近酉正才到宫门口。正有当值的小宦官拿着一大串铜锁准备关宫门。阿禄坐在前舆上喊了一声:“小大人请等等!” 小宦官听到动静,连忙挪着小步子跑上来,提着尖细的嗓音喊道:“哎呦!阿禄姑娘!奴婢以为您不来了呢!正愁着如何向上面交代呢?这下好了,总算等到人了。” 苏郢先下了车等在一旁,待公主拎着裙子出来时,他便将双手都伸了出去。 萧月怀瞧着他,这郎君笔直着身躯,一动不动往昌明门望着,俨然一副雕塑模样。她情不自禁地扬起笑,把手搭在苏郢的胳膊上,使了点力、踩着车凳站到了地上。 小宦官当即向她行礼:“奴婢见过怀成公主。” “内宫里已经准备妥当,就等您啦!”说罢,便摆着身子将几人引了进去。 昌明门落了锁。 萧月怀领着苏郢朝她出嫁前居住的皓月宫行去。 夜色蔓延,绵绵月光遮盖了整座皇城。巷落里吹来徐风,伴随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甜到众人心里去。 这边,萧月怀等人还未抵达皓月宫,长清宫皇后那边便已得到了驸马进宫的消息。 阿禄招呼庭内洒扫的婢女卸下行装时,一眼瞧见了阶前廊下站着的人,急忙扭头对身后女娘说:“公主...温姑姑来了,恐怕皇后殿下也在殿内。” 萧月怀惊道:“这么夜了,母后怎么过来作甚?” 问归问,她知道阿禄也猜不出原因,便主动上了台阶,迎前喊道:“姑姑?” 长清宫宫令温容抬起双臂行了叉手礼,恭敬道:“参见怀成公主、见过驸马。皇后已在内堂等候,请二位快些进去。” 萧月怀一头雾水,与苏郢对视一眼,便也瞧见他眸中的疑惑,两人同时跨入殿内,往皇后等着的地方行去。 此时此刻,岳芜然正坐在书案旁,翻着萧月怀出嫁前练的字卷,唇角不知不觉地勾起了笑意,待听到女儿温柔的唤声,她欣喜地抬起头,奔向珠帘外、亲切喊道:“阿怀回来啦?” 萧月怀停住了脚步。苏郢跟在身后,也不得不顿住。 岳芜然满眼欢喜,上来便拉着她左看右看一刻不停。萧月怀看着母亲微微沧桑的面容,心中悲欣交集,默默地红了眼眶,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情。 上一世她与母亲最后一次相见,是在诸臣共庆的宫宴上,在那之后她便被陆平笙囚于府中,再无机会回宫。后来便是大渝灭周,母亲惨死在敌军刀下,身首异处。 而她只能从传闻中听到母亲的消息,连亲自去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泪水在眼里打转,萧月怀垂下脑袋哽咽道:“夜深露重,母后怎么过来了?” 岳芜然握着她的手,目光却转向了站在旁侧的郎君:“大将军也跟着回来啦?甚好、甚好!予是想来看一看,还需要为你们添置些什么?” 岳芜然扭身看他,苏郢随即弯腰作揖道:“臣参见皇后,恭请皇后圣安。” 岳芜然笑眯眯地点头:“还不改称呼吗?你应同阿怀一样称予母后。” 苏郢呆了一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唤道:“母后。” 岳芜然很是受用,连番点头,目光在夫妻二人之间打转,随后拉着萧月怀走到角落里,附耳私语道:“你与苏郢吵闹不休的事情,予都知道了!这次你既然将他带回了宫里,就好好同他相处。予可随时盯着!” 萧月怀嗔道:“母后!儿臣都多大了!自己的家事能管得了!您就不要操心了。” 岳芜然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随后朝着殿外命令道:“温容,你带着人去将皓月宫的主殿卧铺收拾一下,叫人备上暖褥,天凉了别让公主和驸马夜里受了寒。”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七章】“驱寒酒”?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许是宫外谣言传得太凶。 岳皇后生怕萧月怀再与苏郢闹别扭,便按头让他们两人睡在一间屋子里,还让温容守在门外盯着才肯放心。 萧月怀坐在床沿,尴尬地看着立于窗边的郎君,讪笑道:“大将军莫要介怀,母后她也是出于好心。” 苏郢拘束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皇后殿下这么做自有她的用意,臣不敢质疑。” 说罢两人安静下来,各自陷入了沉寂。 殿房中一片宁谧。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萧月怀:“谁?” 温容压低嗓音道:“公主、驸马。如今已过秋至、寒气渐盛,前几日太医署研制了驱寒的药酒,已向各宫分发。皇后殿下命奴婢也给您拿来了一些。” 萧月怀眨了眨眼,一肚子疑惑:以往秋至也没见太医署研制什么驱寒酒啊? 于是她道:“门并未上栓,姑姑且进来吧!” 温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手里端着食案、上面放了一壶酒,缓步移到屋内扫视了一圈,发现驸马正在窗边僵站着,便连忙招呼道:“驸马爷,也与公主同喝些酒驱驱寒吧!” 萧月怀一脸诧异,盯着温容细细打量,总觉得她有些古怪,故而催促道:“姑姑且将酒放下吧,我与驸马会喝的,时候不早了...您也该回去休息了。” 温柔却不肯走:“不着急,待公主与驸马喝下这驱寒酒,奴婢也好将物件收拾出去。” 她执意留下来,萧月怀便愈发觉得奇怪:“姑姑!皓月宫里自有仆婢收拾,还不需劳动您呢!母后身边不能缺了您照顾,您就莫要操心我们了!” 公主坚持要她离开,温容僵持不下,只好松口道:“好罢!公主既这么说了,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几番来回,才送走了温容。 萧月怀急忙将殿门关上并栓了锁,遂而奔至小案旁,拿起那壶酒揭开盖子闻了闻,哭笑不得地捂住了脸。 苏郢一声不吭地看着公主在房中奔来走去,见她最后似笑非笑地放下了酒壶,忍不住好奇道:“殿下在看什么?” 萧月怀转头望向他,一张白净的脸此刻通红。她磨蹭了一会儿,朝苏郢走了过去,刻意小声道:“大将军可愿帮我一个忙?” 苏郢稀里糊涂地点头道:“自是愿意的。” 听到郎君答应,萧月怀便抓住他的手腕往床榻边行去,支支吾吾道:“还请将军同我一起摇床...” 苏郢愕然,瞪圆眼睛看向公主:“这是作甚?” 萧月怀的脸愈发红,红似一团火烧起来般:“还能做什么?当然...当然是假装...” 她话没说完,苏郢已然懂了,恍然大悟时也方寸大乱。 这个男人彻底定住,冷了好一会儿、声音晦涩道:“所以皇后送来的酒里...?” 萧月怀垂着脑袋,极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认命似的说道:“放、放了暖情的药。” 苏郢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月怀吸了口气继续道:“恐怕温宫令此刻还未离开,或许奉了母后的命令在墙根儿底下听声呢。若不弄出点动静,过会儿她肯定还会进来...” “大将军还是...配合我一下吧。” 她厚着脸皮将话说清楚,便撸起袖子抓着床栏晃了起来。 床架吱呀吱呀响着,苏郢无可奈何地上前,同她一起用力摇床。 里屋的响动声很快便传了出去,温容如萧月怀所料,果然带着阿禄蹲在墙角偷听。殿内的动静愈发猛烈,听着感觉床架都要散了。 两人猫着身子窃窃私语: “姑姑...皇后殿下送来的酒,药效这么大吗?” “我也不甚清楚。但看这动静,未免太厉害了?” “公主从小身子弱,怕是受不了这样的折腾吧?这可怎么办?” “明儿个让小厨房顿些补汤给公主喝就是了。皇后说了,若不这样做,不知道他俩要闹到什么时候。小夫妻嘛,干柴烈火过后、怨气也就能平了。” “姑姑!你好懂啊?!” “...” 夜星缓落、闪着光芒,与勾月相互辉映。 萧月怀筋疲力竭地歇了下来。那张梨木雕床的咯吱声终于停住。苏郢转了转手腕,走到窗边、行至门边,确认外殿无人后,才松了口气道:“看来温宫令回去交差了。” “既如此,公主还是早些休息吧?” 萧月怀倒在暖阁的矮榻上,手里摇着把扇子,驱赶着浑身的燥热,有气无力地说道:“大将军今夜睡床上吧,你身上有伤、需好好休息。我便在暖阁里和衣睡了。” 苏郢未语。 萧月怀困得不行,也没注意到他在做什么,迷迷瞪瞪地就要睡过去,忽然觉得身体腾空飞了起来。她惊了一下睁开眸子,发现苏郢将她抱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到了床上,拉过被褥替她盖上,温柔似水道:“臣的小伤不值一提,公主千金之躯,切莫因臣受了寒。” 苏郢知礼且谨慎,为她捻好被角便自觉告退,一个人窝到一旁的长椅上睡去了。萧月怀实在太困了,禁不住睡意的侵袭,躺在榻上没过多久便入了梦。 这一觉,她睡得莫名踏实,翌日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舒畅。 苏郢早早的便梳洗完毕,坐在暖阁的小榻上看着公文,都是些军营里递上来的文书,他批过后便誊写成一份,命人带了下去。 萧月怀起身时,外面的案上已摆好了早膳。阿禄兴致冲冲地奔进来服侍,一张嘴叽叽喳喳道:“公主!您可算醒了。驸马一早起来便去了庖厨,向婢女们打听了您平日的喜好,亲自做了些膳食,便等着与公主一起用饭。” “奴婢是没见过这么贴心的郎君,恐怕全金陵都找不到几位。” 萧月怀换了一套碧水嵌银丝的留仙裙,坐在铜镜前让阿禄盘绕发髻,打着哈气道:“这才多久啊?你之前还抱怨大将军失约惹我生气,今日就为他说好话了?” 阿禄笑:“殿下,奴婢也是为您考虑。总归是嫁入苏家了,也该与驸马爷消解误会了。” 萧月怀没理她,翻着妆台上的木匣子,寻出一对紫玉芙蓉的耳铛戴上,又拿起妆粉扑面,遮了遮眼下的乌青。 阿禄在身后看着,突然神神秘秘地靠过来道:“公主昨夜累坏了吧?奴婢见您脸色不好,特地让人备了些补气血的汤,您一会儿喝了,保证今晚还能生龙活虎!” 萧月怀唇角一僵,脸色瞬间赤红,朝她飞去一记眼刀,咬牙切齿道:“你个小丫头!竟学郎君们说荤话!小小年纪肆无忌惮!我昨夜睡得好得很!!”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八章】萧漫辛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过了晌午。 萧月怀与苏郢陪着周帝周后一起用过午膳,自长清宫出来后,慢悠悠地往御花园行去。途中她支开了苏郢,带着阿禄绕去了雀司门,又从雀司门走向了霜听台,随着脚步的深入,来到飞阁连阙之后的廊桥下,挤进了一条甬道里。 “公主,我们来这里作甚?” 阿禄东张西望地看着,只觉得骇怪:“霜听台后面怎么还有这样的通道?” 萧月怀突然扭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踮着脚往里面走。阿禄不敢再发出声音,睁圆了一双眼,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她们顺着狭窄的甬道,在尽头找到了一间又暗又小的房室。萧月怀蹑手蹑脚地站在门边,伸出手试探性地推了一下房室的木门,吱呀声随之传来,与之一并发出的还有几声呜咽。 阿禄心惊胆战地听着,眼看萧月怀就要进去,便赶忙拽住了她的袖子,压低嗓音道:“公主!别去!” 萧月怀未回头,只是反手拍了拍她捏紧的拳头,一言不发地贴着墙壁、跨过门槛,入了屋子里。阿禄硬着头皮跟上去,原本紧闭着双眼,不敢看房室里的状况,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微微地眯开了一条缝。这一看,顿时吓得她呆在了原地。 这间暗无天日的房室里、潮湿泥泞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被绳子牢牢捆住、用麻布塞住了嘴的小女娘,一双浸满泪水的眸子里透着恐惧与绝望。 “十一公主?”阿禄颤颤巍巍地唤出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月怀蹲下身子,伸手扯开绑在女娘身上以及手上的绳结,拿掉了她嘴里的布团,将她抱入怀中道:“别怕、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了。” 被绑的小女娘,正是萧月怀的十一姐姐——萧漫辛。 阿禄懵着神,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萧月怀将萧漫辛从地上扶了起来,她才回过了神,急忙上前搭了把手。 两人搀着瑟瑟发抖的萧漫辛走出了这条阴暗狭窄的甬道,刚刚行至霜听台的廊桥上,便听见侧边的宫道上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动作快点!” “你催什么催?有什么好急的,她被藏在那里、又浑身绑着绳子,还能做什么挣扎?” “还是速度快点的好,主子交代了,今晚就必须把她送出宫去。早点把这事儿办完,你我也不用时时刻刻悬着颗心。” “...” 紧接着,霜听台一旁的游廊下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月怀听见动静,立刻蹲下身子背起已经瘫软无力的萧漫辛,一顿狂奔下了廊桥。阿禄不敢耽搁,生怕误了事,便也一步不落地跟着。 三人藏进了紫藤园中,偷偷地从林荫小径溜到了另一边的出口,才转危为安。 阿禄歇了口气,提起精神问道:“公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月怀没有心思回答,注意力集中在萧漫辛身上,看着她蜡白的脸色,便若煎心:“先将十一姐姐送回浮绫宫,之后我再同你说。” 阿禄点点头,三人便一道向紫藤园的东面走去。 折腾了许久。 萧漫辛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浮绫宫中,两姐妹面对面盘坐在榻上,阿禄在侧侍候。待萧漫辛缓过劲儿来,萧月怀才循序渐进地问道:“漫漫阿姊,绑你的那几个人...你认识吗?” 萧漫辛长呼一口气,无助地摇头道:“是几个生面孔,我不认识。” 萧月怀便再问:“那你可知他们究竟为何绑你,又要对你做什么?” 萧漫辛一顿,再次摇了摇头。 看到这里,萧月怀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犹豫再三后说道:“阿姊可是无意间撞破了什么人的秘密?才引来了这祸端?” 此话一出,萧漫辛泛白的嘴唇不自觉地颤动起来,垂下眸子沉默不语。 萧月怀看出她并不想说,便不再继续追问:“阿姊先休息吧。” 她拍了拍萧漫辛的肩头,预备起身离开,衣角却被轻轻拽住。回头一看,萧漫辛正无助地望着她,眼里充斥着慌张。 萧月怀握住她发凉的手,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我哪都不去,就在外殿守着你。” 听她这样说,萧漫辛才肯松开手,放她离开。 浮绫宫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十一公主的母亲宋妃得了圣意,这两日回门省亲,暂不在后宫。于是偌大的殿内,只留下萧漫辛一人,才让贼人钻了空子。 萧月怀跽坐在殿外,手揉着眉心,低头思索着整件事情,逐渐想入了神。 阿禄检查了门窗,将内屋的门敞开一条缝,确保萧漫辛在她们的视线之内,才挪步来到萧月怀身边,放低嗓音问道:“公主现在能告诉奴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么?” 席上的女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未留意旁边的动静。阿禄催了两次,她才如梦初醒,眼神滞愣地看了过来:“此事复杂,我只知道...有人要害阿姊。” 阿禄瞪着眼睛,再凑近些问道:“谁敢害十一公主?” 萧月怀吸了一口气,凝看着她、说出了一个让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的名字:“陆桥妤。” 阿禄克制着、却还是忍不住惊呼:“襄、襄贵妃???” “可是...为什么?” 萧月怀摇头:“具体原因我还不知道,但阿姊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让襄贵妃起了狠意。只是阿姊不愿说...” 阿禄余惊未了,慢慢品过味来、很是讶异道:“公主?这件事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你又是怎么晓得十一公主被人藏在了霜听台后面的暗道房室里?” 萧月怀垂眸,忆起往事: 十月初五,十一公主萧漫辛失踪。御前的宦官禀告周帝时,她已消失了一天一夜。皇宫上下四处寻找,整整两日皆无结果。 后来是世族子弟在京城的柳巷里发现的她。彼时,萧漫辛衣衫不整、破败不堪,已被绑架她的恶贼强行奸辱,玷污了清白。 消息很快传开,皇室视她为耻辱,根本不愿从头调查此案,放任她一人在世人的污言秽语中自生自灭。 直到清河马氏的长房嫡子、越国公马辉的嫡孙——马伯翁,向周帝求娶萧漫辛,流言才渐渐消退。但没过多久,金陵城中的风向却从苛刻萧漫辛变成了嘲讽马伯翁。 世族之人无不将他们夫妻当作饭后谈资,闲聊时总是讥笑不止。 最终,萧漫辛没能抵过这些流言蜚语,放火自焚、死于公主府中,连尸骸都不剩。马伯翁痛失所爱,竟也割腕殉情而去。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二十九章】襄贵妃的秘密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为阿姊扶柩时,几欲痛厥,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生离死别。 此事过后两年,有一次她不小心将萧漫辛生前赠予她的金镯摔在了地上,发现镯中藏了一张字条,内容触目惊心,血淋淋的印着“陆桥妤害我”五个字。 萧月怀那时才得知,当初萧漫辛之所以会被扔在柳巷、遭人奸污,全是陆桥妤的安排。她暗中摸索调查了许久,在霜听台后寻到了一个暗房,于那里找到了萧漫辛掉落的耳饰。 她那怕黑的漫漫阿姊竟被人塞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屋室中,独自一人困了整整一天一夜。 想到这里,萧月怀便无法自控,胸腔中的恨意几近溢出。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故作平静道:“今晨我单独一人前去御花园时,发现几个宦官在奉天台附近鬼鬼祟祟,便跟了上去。他们一路往雀司门走,竟钻到了霜听台后面的窄道里。” “我觉得不对,等着他们走了,进霜听台里探了探,那时还有人在甬道里守着,我便没有再往前走,无意间在脚下踩到了一枚簪花,我认得那物,正是漫漫阿姊的。回宫时,又恰巧撞到浮绫宫四处寻找阿姊的小婢女们,这才起了疑心。” “至于为什么怀疑襄贵妃...那几个宦官里,有个人是我常见的面孔。” 阿禄问:“谁?” 萧月怀答道:“韩奇。” 她虽是胡乱编的理由,却也尽量与事实相符。 掖荆庭宫令韩奇确实与萧漫辛被绑的案子有关,虽然干系并不是很深,但此人作恶多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官司,也不算冤了他。 阿禄听完,只觉得自己仿若置于冰渊之中一般,彻骨的寒冷:“没想到,平日里爱和宫人们嬉闹、平易近人的襄贵妃...竟会做出这种事?” 萧月怀不说话,起身走到廊下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这个时候陆桥妤的重华宫已经乱了,想必不过多时便会遣人前来刺探情况。 她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陆桥妤自露马脚、引火烧身? 阿禄倏然想起什么,追到萧月怀身旁,心有余悸道:“公主!幸好!幸好当初你没有嫁入陆府。若襄贵妃是这种人,那陆三郎也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萧月怀轻挑眉梢:“你这小丫头,脑筋动得倒是挺快。” 正预备再说些什么,浮绫宫内静悄悄地溜进了两个小婢女,在东殿附近探头探脑地张望。 阿禄余光一瞥发现了异常,顿时警惕起来,靠近萧月怀附耳轻语道:“公主,似乎有人在长廊那边往我们这里看?” 萧月怀不动声色地答道:“应当是襄贵妃派来的人。莫要慌张、跟我进去陪着漫漫阿姊。” 主仆二人收了声,扭开脚步朝内殿跨去。 屋门推开,萧漫辛正掩面哭泣,一见人进来,便连忙拂去眼角泪珠,拘束地靠边坐着。 萧月怀温声道:“阿姊若是难受,尽管哭出来便是,切勿憋在心里。” 萧漫辛欲言又止,垂下脑袋默默惆怅。 阿禄扒在门缝边张望,瞧着那两个生脸的小婢女蹑手蹑脚的摸索进了殿中,便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屋外传来悉悉索索的翻动声,落进了萧漫辛的耳朵里,引起了她的注意。眼看阿禄一直贴着木门站立,便疑惑道:“外面怎么了?” 说着便起了身要去查探,走到珠帘前却被萧月怀拉住了脚步。 萧漫辛不解地望过去,却见她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三人于屋内安静下来,直到阿禄转身向萧月怀揖了揖手,这沉闷的气氛才被打破: “公主,那两个婢子在殿内探了一圈,瞧见外廊上有人经过,便不敢继续逗留,现下已经离开了。” 萧月怀松了口气,遂朝萧漫辛低头私语道:“阿姊想不想让今日之事的元凶受到惩治?” 她眼神坚定、语气果断,让萧漫辛没理由的感到了一阵踏实,忍不住点头道:“我当然想。可是要怎么做?” 萧月怀:“你若信我,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恶气,但是有一点你需告诉我,究竟是谁想要害你?” 她必须从萧漫辛嘴里听到这件事的真正起因,才能掌控全局。 只是萧漫辛还是迟疑了,似乎很是惧怕。 萧月怀耐心引导:“漫漫阿姊。若你今日不说,很快他们便会再寻机会害你。你要是真有什么好歹,叫你母妃怎么办?她那样疼你爱你...你舍得让她伤心么?” 萧漫辛不知该如何说起,闭起双眼缓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好。我将我知道的告诉你。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没有实证也无法指认,不晓得该如何让你相信我...” 萧月怀:“你不必担忧,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绝无犹疑。若没有证据,我也会帮着你找证据。” 她笃定不移的态度逐渐驱散了萧漫辛的不安情绪,终于开了口:“你前面说得不错,我确实撞破了一个人的秘密。那个人...是襄贵妃。” 萧漫辛浑身发抖地说了出来,泪水一下子充盈了眼眶:“四日前,我同婢女于御花园中赏菊,看得入神没留意方向,走着走着便去了西北侧的梧桐林。” “恰巧瞧见襄贵妃与一陌生男子在林中私会,似乎正说着三皇兄的事情。我听了一耳朵,却没听懂,生怕再留下去会被发现,便想离开。谁知临行前踩到了脚下的树枝,发出了声音。” “那陌生男子当即逃了,襄贵妃发现我的踪迹,也命人追了上来。” “我怕极了,一路狂奔回了浮绫宫。但许是我逃跑的途中落下了什么物件,还是让他们知晓了梧桐林里藏身的人是我...这才惹来今日的祸事。” 萧月怀一边听着,一边锁紧了眉心,忍不住细问道:“你可有看清那男人的面貌?” 萧漫辛摇摇头:“并没有...” 萧月怀继续问:“那么,他们到底说了三皇兄什么?” 萧漫辛凭着记忆回想道:“好像是要三皇兄今年年底去见一个人,具体的其实我没听到多少,就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章】反击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沉吟片刻又问:“他们二人行径可否过从亲密?” 萧漫辛否定道:“没有。那陌生男子退得极远,半跪在地上,对襄贵妃很是尊敬。” 萧月怀不禁奇怪: 听萧漫辛的口吻,与陆桥妤私会的陌生男子应当是陆家的属臣,两人相见并无任何不雅举止,言语间讨论的也是三皇兄,并无其他不妥。 只是这样?陆桥妤便要对萧漫辛赶尽杀绝?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陆家要助三皇兄谋权并不稀奇,陆桥妤与家中属臣相见也在情理之中。他们私底下招揽朝中官员为己所用亦属正常。 只是若要三皇兄会见谋士或大臣,根本无需如此遮掩,何至于到杀人灭口的地步? 这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三皇兄要见的人又究竟是谁? 一肚子疑惑升起,萧月怀面色略愁,捏了捏发酸的鼻梁说道:“漫漫阿姊。这件事除了我,不可再让任何人知晓。” 萧漫辛点点头,神情忧郁道:“我知道,今日若不是你问我,我也不敢同你讲。只是眼下...我们该怎么办?襄贵妃若发现我们逃了...” 萧月怀搂住她的肩膀:“阿姊,我说了。这事交给我,我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萧漫辛问:“你要怎么做?” 萧月怀凑到她耳边轻语一阵,眸光澄明乌亮。 萧漫辛吃了一惊,诚惶诚恐道:“这样能行么?会不会有危险?” 萧月怀安抚道:“阿姊不必忧心。横竖你只做旁观者,等着襄贵妃自讨苦吃便好。” 萧漫辛还是觉得不妥,不放心道:“可是你说的人真的会来么?” 萧月怀冷笑:“她一定会来。” 女娘的语气决然,似乎已将整件事算定,且胜券在握。 阿禄在旁,听完了公主们的所有对话,眸底生起一丝惊异,她想不明白萧月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好这一切,明明他们才将十一公主救下? 她运筹帷幄的样子,像是早已预知了一切... 最终,萧漫辛选择了相信她,反握住萧月怀的手道:“好,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只是有一点你必须答应我。你要确保此事不会有碍于你,否则我宁愿将这苦自己吞下。” 萧月怀默声不答,却扬起笑颜、与之相拥。 叠翠流金,雁过留声。 瑾梧河上波光映彤、浮影粼粼,渐而云兴霞蔚、兔起乌沉。日月交辉之际,夕阳撤去余温,随之为浮绫宫盖上一层银纱。 东殿灯火阑珊,只有三四名内侍在长廊值守,甬道里漆黑一团,伸手看不见五指。一切溺于静谧之中,悄无声息地推动着什么。 西边的矮亭内缓缓移来三个身影,偷偷摸摸地溜至后殿的石子路,在深丛之间穿梭,绕了近路来到东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其中,摸索着方向走进了内殿里屋。 为首的人点燃一根迷香捅破了窗户纸,在角落里静静等了些时,才捂住口鼻,带着身后两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扇。她们手里各牵了一条粗绳,冲着床榻上隆起的被褥而去,正扬起臂膀准备绑人,却倏然觉得后脑与颈间一痛,顿时陷入眩晕之中,没过三瞬便倒了下去。 屋内灯火燃起,萧月怀冷眼盯着地上躺着的人,嗤了一声。 身旁响起男郎的称赞:“阿怀妹妹好谋算。这老刁婆果然上了钩。” 阿禄连忙上前,低声劝道:“子卿君!声音小些吧!公主让你来帮忙,不是要你来坏事的!廊下的侍从皆要被你的声音惊动了!” 烛光打在阴影处,郎君的身影显现出来。 十七岁的少年长身玉立,浑白玉冠上飘着两根金棕色发带,面若敷粉雪白,龙眉凤目、鬓色乌深,当以瑶环瑜珥、兰茁其芽称之,跟在萧月怀身后、张开笑颜道:“禄宫令念叨了一路,且不嫌烦?阿怀妹妹都没说什么?你却一直追着不放!” 萧月怀扭头瞥他,一记白眼飞上天:“马大爷,你确实太吵了!” 这位裹着一身夜行衣、挺拔俊逸的少年郎,正是清河马氏的长房嫡子——马伯翁。 听到这话,他忍不住抽抽嘴角一阵无语道:“阿怀妹妹,我只比你大两岁,你干嘛总是用大爷这种词称呼我?” 萧月怀蹲下身子,扒拉着躺在地上的三个人,语气不耐道:“废什么话?你到底要不要帮忙?你若再吵,我立即去找柳二郎去!听说父皇已经有意要为他和漫漫阿姊定亲了。” 马伯翁当即收起笑脸,迅速弯下腰将地上晕厥的两个小婢女拎了起来,气势汹汹道:“柳二郎算个屁!我定为漫漫出了这口气,然后向陛下提亲!” 说罢,他将两个婢女塞在木箱子里,并挂上了锁,才拍拍手舒气道:“阿怀妹妹,我去外面等你。” 见他转身大步离开,萧月怀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禄一脸嫌弃,嘀嘀咕咕道:“也不晓得十一公主看上子卿君哪里了...” 马伯翁,字子卿,因经常出入宫中,寻常侍婢们都称他一声子卿君。 萧月怀弯弯唇,眼底生出一片温柔:前世的马伯翁冲破了世俗的束缚,不顾族人反对、众人侮辱,拼尽全力将萧漫辛护在身边。誓与她同生共死、永不相负的决心,足以令萧月怀感动。单凭此事,即便马伯翁身上有数百个缺点,也不值一提了。 她收了心思,替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婆子换上了萧漫辛平时常穿的衣裳,并套上了头套。 阿禄用绳子捆住她的手脚,顺便系了个死结、还踹了两脚,恶狠狠地说道:“这个老妖婆也有今日。平日里她就对宫娥内侍们打骂不休,没少做坏事。没想到居然是襄贵妃的人!” “公主,你猜得真准。” 地上躺着的,是教仪监的女使。此人名唤钟弥,本是三司三监候选的宫从使,今年二月却调去御前做了三等女官。不用多想,必是陆桥妤暗中助力才令她越级升迁。 萧月怀眸中冷意渐深,在做好一切准备后,重新将马伯翁唤了进来,并叮嘱道:“子卿,就按照之前我说的,将钟弥送去忠武门,那里自有襄贵妃备下的人马接应。” “一旦过了明路,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切记,莫要逞强跟上去。我已经与岳表兄取得了联系,大理寺的人会在暗中跟踪。” 马伯翁将昏迷的钟弥扛到肩上,冲着萧月怀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打乱你的部署,定将此事办妥。”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一章】侮辱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黑夜如约而至,水禽并眠在瑾梧河的沙岸上,柔亮澄明的月冲破云层高挂于空,带着尘土的微风吹起花枝,树影婆娑摇曳。 金陵城中通往青巷的隐蔽小路上,两个壮汉一前一后共同扛着一个麻袋,朝前走。 整个街道噤若寒蝉,男人们赶着路、小声交谈道: “时间来得及么?” “放心!我出宫时掐着点呢!绝对误不了事!” “...” 麻袋里的钟弥,睡得昏昏沉沉时听到了对话声,隐隐察觉自己似乎在移动,彻底清醒后才发现自己已被五花大绑,结结实实地捆在麻布编织成的袋子里。 登时,寒意从脚底爬满全身,背后一阵酥麻。 她开始挣扎,使劲扭动着身体,扯着喉咙想发出点声音。可是嘴里的棉布塞得太牢,她只能口齿不清地磨出几个字。 扛着她肩膀的男人听见她的呜咽声,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吵什么?!再吵宰了你!” 钟弥当即顿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 随后便听见他们在耳边冷笑道:“什么公主!也不过如此!胆子连鸡都不如!” 钟弥闻言再次挣扎起来,扯着嗓子含糊道:“我不是公主!我是钟弥!” 棉布阻碍了她的发音,两个壮汉一个字也没听清,恶狠狠道:“臭娘们!还杠上了不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就地正法!” 钟弥绝望至极,大颗大颗冷汗从额上滚落。她闭上眼,用力咬着棉布,不断摩擦着手腕上绑着的粗绳,意图将其弄断。 可这绳子坚固无比,卖力许久也未撼动半分。 钟弥几近崩溃:捆着她的绳子,是她亲自为萧漫辛准备的,以特殊工艺制作、牢不可破。如今她算是作茧自缚,彻底地将自己困住了。 她想了一路的办法,还未摸出个头绪,便被人毫不留情地摔了出去。坚硬冰冷的地面撞上来,她痛得蜷缩成一个圈,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紧接着,套在身上的麻布被人粗鲁地撕开。 但她的脸仍然罩着一层头套,钟弥从缝隙中看清了所处的环境。一间破旧的木屋里,晃着昏暗的烛光,在她面前站了三个男人,一个个肥头大耳、膀大腰圆,正色眯眯地盯着她看。 钟弥惊恐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扭动着身体企图躲到后面去。 谁知在她身后,站着那两个抬着她进来的壮汉,一把擒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死死固定住。钟弥拼命摇着头,颠三倒四地喊着:“不要!不要过来!我不是十一公主!我不是萧漫辛!!” 她的话没人能听懂。屋子里的男人只当她在求救,每个人都咧开了笑容,尖着嗓子调戏道:“十一公主!喊得再大声些!让爷们都爽一爽!” 遂即,屋子里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哈...” “没想到老子这辈子,还能睡到公主!” 钟弥听着笑声不寒而栗,连连后退、却又重新被人推回去。那三个油腻猥琐的男人越逼越近,她愈是挣扎,他们便笑得愈开心。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三个男人欺身而上,争先恐后地撕扯着她的裙袍,暴力且蛮横。钟弥想要挣脱,肩膀却被牢牢控住,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手伸进衣襟里。 她发疯似的抵抗着,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头套上哭湿了一片。 钟弥此刻恨不能咬舌自尽,巨大的羞耻感喷涌而出。在她快要没有力气时,胸前猛地一凉,衣服的前襟已被彻底撕破,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钟弥红着双眼,使出全身力气将双腿往前蹬,试图阻止男人们伸来的脏手。 然而这点微薄之力根本不足以抵挡三个成年男子。 就当钟弥痛不欲生、万念俱灰时,耳边突然响起一记“啪”的重音,木屋的门轰咚一声撞在了墙上,有人破门而入,屋内的笑声与哭声戛然而止。 隔着一层薄布,钟弥看见一群穿着相同服饰的人冲了进来。 紧接着她听见一个郎君厉声喊道:“把他们都给我押下去!” 将将还在肆无忌惮欺辱她的男人们,此刻已被反手锁住、跪地求饶:“官爷!官爷!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只是奉命!” 为首的郎君冷冰冰道:“腌臜泼才!大理寺已将尔等抓了个现行!还敢狡辩!都拖下去!关入大牢严加审问!” 而后,屋子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叫声,那三个胖子不断嚷嚷着,早没了方才的张狂狠劲。不一会儿,他们统统被押了出去,包括控制她行动的两个壮汉。 钟弥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靠在草垛里,浑身力气被抽了个干净。 她麻木地躺着,直到有人在她身上盖了一层衣物,才猛然回过了神。 当她猜测来人是谁时,却被扯了下头套,晕眼的烛光当即射了过来,钟弥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一睁眼便瞧见面前站了个十六岁的少年。 马伯翁嘴角带着抹讥笑,冷眼盯着她看,低声沉吟一句:“钟弥?被人设计、遭人侮辱的感觉怎么样?” 钟弥一下子反应过来,含着嘴里的棉布呜呜两声,双目早已没了焦距。 马伯翁嫌恶的从她嘴里抽出布块、掷到一边:“今日算是大理寺的人及时赶到,否则...你该是什么下场,你心里应该清楚?” 钟弥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仰头望着眼前的少年,有气无力道:“原来...都是你设的局。” 马伯翁那好看的眉骨轻拢了一下,笑道:“不错,还要感谢你配合、上了我的钩,这才让我有机会将你们一网打尽。” 话音落罢,他的脸也瞬间垮了下来,眸中如刃般的寒意迸出:“钟弥,你一个小小舍人,到底为什么要对堂堂公主下此黑手?你的背后是不是另有主使?” 钟弥低眸不语。 马伯翁阴森森道:“你今夜落网难逃,不说也罢!我有的是办法折磨你,必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老实实吐露所有实情!”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二章】招认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草满囹圄之地,尽是青苔绿藓。 牢门之内,钟弥已经筋疲力尽,她靠在刑架上哭着求道:“子卿君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马伯翁作深呼吸,闭眼沉寂些时,弯着唇角冷声道:“你这张嘴还真是硬啊?事到如今竟还能熬得下去。也罢,你既然不肯说,我继续下去也无用...” 他将话音一转,朝着甬道台阶上守着的狱卒喊道:“这位大哥!麻烦您请岳大人进来吧!” 那卒吏刚刚应声,岳沐泽便随之出现,一张铁面脸全程垮着,走到马伯翁身边、颇为嫌弃道:“早就同你说了,这种人审不出什么的。还不如早一点让我在结案文书上签了字敲了章,直接推她出去交差便是。她害的可是大周公主!陛下能饶得了她?” 马伯翁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滞愣一瞬、哼笑出声,挑眉道:“岳兄说的是,是小弟无知,竟还心存善念想留她一命,谁知她如此不识抬举。” 岳沐泽眼神发寒、冷嘲热讽道:“她怕是以为自己为那真凶顶罪,就能保下全家性命。简直痴人说梦!你我既然布了这个局将她抓住,难道还会想不到先拿她家人么?” “子卿,你放心!以你我的交情,我必将此案做成铁案,诛其九族以绝后患!” 马伯翁感激涕零道:“子卿在这里替十一公主谢过岳大人!” 钟弥原已奄奄一息,听见这番对话,忍不住抬起头、用力挣扎了一下,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喊道:“岳大人!我听闻!您断案最是公正!为何如今却因为与子卿君的交情...作此冤案?!” 岳沐泽眉角微翘,扫了钟弥一眼、嗤笑道:“冤案?你究竟冤不冤,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既然你不肯交代此事元凶,本官又何必执着?你愿意替他去死,本官自当成全。” 钟弥嗓音沙哑地喊道:“大人若非要这么说!处死我也罢,为何还要害我家人?!” 岳沐泽眸中冷色愈发深重。马伯翁在旁看着,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眼前扑来一道风,定睛一看,方才还站在他身侧的郎君,此刻已倾身压向刑架,一双手掐住了钟弥的喉管。 只见他轻描淡写道:“贱婢,巧言令色到如此地步,以为本官吃你这一套?尔敢绑架谋害大周公主,便已犯了抄家灭族的死罪。此刻罪证确凿,竟还有胆污蔑本官?” 钟弥被他掐得喘不上气,不一会儿便已脸色涨红,她努力踮着脚尖,想要仰头吸一口新鲜空气,岳沐泽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直到她快要毙命,岳沐泽才猛地松开了手,任她失重摔落。 钟弥从刑架上坠下去,却又被铁链困住,大口冷气灌入胸腔,使她一阵狂咳。 她脸色铁青、虚弱至极道:“岳大人。怎么说...我也是御前三品女官,是陛下亲点的供人,你我可是平级!即便犯罪...若要杀我,难道不需向内宫禀报么?” 岳沐泽长眉一敛、脸板了起来:“大周律法有言,遇事态紧急、情节恶劣之案,大理寺有权当场处置人犯,就算是尚书令犯此大罪,本官也抓得、杀得!今夜留你一条狗命,劝你招认幕后黑手已是仁至义尽!若事情闹到陛下那里,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他拿起一旁案上放置的文书,提到钟弥面前怼着给她看:“这是今夜所抓人犯的认罪书,他们已经将你供了出来。本官只要在结案文书上落印,这桩案子就是铁案。” “我想到那时候不仅陛下要你的命,你拼死护着的那个元凶也不会希望你活着,你乃至你的族人,一个都逃不过!” 岳沐泽眼神里的冰冷让钟弥彻底慌了神,她知道此人狠辣果决、执法如山,绝不会因她是襄贵妃举荐之人就手下留情,况且如今已是铁证如山,即使诡辩也再无转圜之可能。 她死可以,但是她的家人... 钟弥闭上眼,事情已到了这里,马伯翁与岳沐泽先襄贵妃一步将她全家软禁,她的软肋落在了别人手里,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今夜一过,她在襄贵妃眼里便是弃子一枚。重华宫绝不会为了救她而招惹祸端。岳沐泽说的对,到那时襄贵妃巴不得她立刻去死。 可是...到底为什么?她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单凭一个马伯翁,就能将她置于绝境? 她不信。 马伯翁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吊儿郎当了十几年,怎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聪慧机敏?钟弥隐隐觉察,这背后另有旁人在为马伯翁指点江山、出谋划策,只是她猜不出到底是谁... 一番思索,钟弥认命似的闭上了眼、叹道:“好。我招认。” 马伯翁见状,终于松了口气。 只听钟弥疲倦道:“指使我做这桩事的,是重华宫的姚宫令。” 马伯翁来了精神,表情一沉、暗自掐住了衣袖的沿边:果然是襄贵妃指使! 岳沐泽继续问:“只是姚童指使?再无旁人?” 钟弥无精打采地看向他道:“岳大人?难道非要我说出重华宫那位的名字,你才肯罢休么?姚宫令若无授意,怎敢吩咐我做这样的事?” 岳沐泽:“那么宫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参与了此事?” 钟弥道:“顶多...掖荆庭韩宫令相助了一二,但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寻了几个可靠的人。至于在我手下做事的那几个小黄门,他们并不了解内情,不过是照吩咐做事。” 马伯翁听着、冷不丁讥讽一句:“这个时候,你倒是没有攀咬别人?” 钟弥冷眼瞥他:“我已死到临头,拉无辜之人下水有何意义?” 马伯翁懒得与她继续说,转身离开了牢狱。 没过多久,岳沐泽便拿着已经印了章的口供追了出来。马伯翁当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岳兄好演技,险让我以为,你真的要做这个人情!”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三章】目的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天边的鱼肚皮将将翻出一抹五彩的、似莲般的光,朝阳便顺势割开软若棉团的云,镀金千里、容光四溢。一缕初霞沿着长廊的屋檐落下,划出道笔直的线,映着一双描银的云纹长靴,拉出少年修长的身影。 马伯翁环臂抱胸,靠在廊道的赤柱上,正低头思量着什么。 岳沐泽长叹一声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问:“眼下这个结果你我早有预料。你若没信心在勤政殿与襄贵妃对质,我可以替你去。” 马伯翁笑道:“岳兄这是看不起我?” “不必担心。我祖父可是越国公马辉,曾独自一人单刀闯猎营解救先皇和陛下。我若连襄贵妃都怕,岂不是辜负了马家男儿的血性?” “况且如今这形势阿怀早有预料,她已教我如何应对。就算我们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也能让重华宫上下大乱,令襄贵妃生生地‘脱下一层皮’。” 岳沐泽眸光微凝、沉吟道:“阿怀倒是算得很尽。” 马伯翁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用手里把玩的折扇敲了敲他的胳膊,嬉笑上前道:“岳兄方才在狱中的话术真是不错。若不是早就知晓你是什么性格,我险些以为你确实是那种为了交差可以不顾案情真相的滥官酷吏。” 岳沐泽道:“刑狱里一贯的讯问手法罢了。只有这样才能让钟弥明白她已命悬一线、并无资格与我谈判,方可逼她说出真正主使。” 马伯翁:“若将来我有机会入仕,能像岳兄这样,也就不怕保护不了心慕之人了。” 他嘴上说着轻松之语,面上露着玩世不恭的笑,眼底却显现出赤裸裸的真诚。 岳沐泽略作沉默后认真答道:“你若愿意。不必成为我,也能变成别人的依靠。” 马伯翁眸中溢出光彩,唇角扬起了笑意。 府衙前的长街上,小厮备好了快马,没过多久便来催促。 少年迎着朝晖,挺直了腰杆、大步流星地离去。 日头刚刚升起,皓月宫殿门前的落叶才被扫尽,跟在马伯翁身边的小厮章琉连跑带跳的闯了进来,阶前内侍们拦着路,千叮万嘱地喊道:“章琉!声音小些!公主殿内不得喧哗!” 萧月怀闻声赶来,跨过门槛立于廊下,向拦着他的侍婢们摆了摆手道:“让他进来!你们退下吧!” 左右皆弯腰作揖,拜礼后向两侧有序的离开。 章琉气喘吁吁道:“公主殿下!我家郎君遣我来禀,事情办成了。襄贵妃耐不住性子已向陛下告状了。郎君此刻已受诏入宫。” 阿禄在旁拍手,兴高采烈道:“太好了!看来子卿君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萧月怀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只是略略地松了口气,随后道:“好,你且随我去趟柴房,将昨夜的两个婢女押过去。” 说罢,从怀中掏出两份密密麻麻的文书,交到章琉手中:“这是她们招认的口供,已将钟弥指使她们做的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了。” 章琉点点头,将文书贴身放了起来,于殿前叫了两个人,跟着阿禄去了关押婢女的柴房。 萧月怀冷着一张面孔,重新踏回前殿,等着马伯翁顺利归来。事情没有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敢完全松懈。瞧着阿禄将章琉送了出去,她便再次陷入了不安之中。 晃神之际,苏郢端着食案走了进来。 脚步声将她惊醒,萧月怀抬起头,正面对着郎君,见他唇角挂着笑、温温柔柔道:“你早上没吃什么,我做了一碗甜羹,多少用一点,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呢。” 萧月怀眨眨眼,从他手中接过碗勺,默默地抿了一口,热意顺着喉管流淌,奔向四肢各处。她打了个激灵,咂咂嘴道:“有点烫...” 苏郢悄悄上前,自然地将羹碗拿了过去,一边用勺子搅拌一边吹气散热。良久之后,才重新递给了公主。 萧月怀低下头轻声说道:“谢谢。” 苏郢未再语,而是退到一旁陪她一同等着。 殿内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只有羹勺与陶碗相撞的声音。少顷,萧月怀突然道:“苏郢,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帮我?” 昨日傍晚,萧月怀将法子想全了去做,暗中派人联系了岳沐泽,并向千春楼托去一封书信,让闫四娘留意柳巷动静。一切准备好后,却在萧漫辛身上犯了难。 萧漫辛受了惊吓,身子虚弱,且呆在宫中容易暴露,不易于之后行动。 于是她便想安排人手将萧漫辛送到宋妃身边暂保平安。但是她没办法完全避开襄贵妃的眼线将人送出去。迫于无奈,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寻求苏郢相助。 然而此人心思太过缜密,竟一下子察觉了她的异常。几番追问下,萧月怀只有告知实情。 没想到,苏郢不仅帮她把萧漫辛送出了宫,还带回了马伯翁,提出的建议与她本来的想法不谋而合:若以此为契机,让马伯翁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萧漫辛,便可顺其自然地促成他们二人的婚事,成全这段姻缘。 除此之外,萧月怀还有另一层考虑—— 她如今势弱,若要与陆桥妤正面对抗,不仅讨不到好处,还有可能被反将一军,所以在暗处施棋布策是最好的选择。 苏郢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样,在萧月怀放出消息引钟弥上钩时,北岭街上的侍婢们就已经知晓马家的子卿君入宫了。他提前布了局,用马伯翁的到来遮去了她在这件事中的前后联系,麻痹了襄贵妃的耳目,令她成功藏身于幕后。 如此谋算不禁令她起疑。苏郢的每一步都恰好与她契合,一切巧得让人惊悚。 萧月怀试探着将话问出口,意图知晓他相助的真正目的。 苏郢却滴水不漏地答道:“我与子卿相识于斗兽场,知他纯真性情,也晓得他暗慕十一公主,便欲成人之美,在此姻缘上相助一二。” 萧月怀不甘心道:“只是这样?那你特地领着子卿在北岭街绕行一圈,又是为了什么?” 苏郢偏过头,目光与她相撞:“臣不希望公主与襄贵妃正面冲突。” 似乎猜透了她在想什么,他直视着她、坦然地说出这句话。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四章】落定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的神色略显怪异,蹙了一下眉道:“陆桥妤如此为人,我即便为了漫漫阿姊与她撕破脸,又有何妨?” 苏郢:“公主当知...襄贵妃极得圣宠、有陛下维护,若无切实证据让她原形毕露,公主难免会为此与陛下置气。父女对立,皇后必将陷入两难境地。” “且贵妃身后是整个陆氏,若公主此刻与之决裂,那么将来定会被陆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时刻面临被针对、陷害的风险。臣不愿见公主陷入此等困境。” 萧月怀面无表情道:“我是大周最受宠的公主,母亲是皇后,两位嫡亲兄长也颇受倚重,外祖岳氏亦是世族之首。我何须惧怕陆氏?” 苏郢:“岳家乃是外戚,与陆家同处风口浪尖,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遭人诟病。为免皇后困扰,几位舅父与表兄在朝中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逾矩。他们恪守律法、清廉守正,不愿沾染半分污浊。” “但陆氏一族却并非如此,尚书令陆桥笼口蜜腹剑、奸猾狡诈,倚仗家族势力排除异己,暗结党羽欺上瞒下,于朝中兴风作浪。襄贵妃亦非良善之人,且看她对十一公主的态度,便知她锱铢必较。” “陆家本已处处针对岳氏,虎视眈眈地盯着皇后宝座与储君之位。若公主真的在明面上与襄贵妃敌对,即便能抗衡,也会闹到两败俱伤的局面,身边亲友会因此受伤,皇后更是首当其冲,以公主心性定然不愿如此。” “故而将此事全部推到马兄身上,隐去公主在其中的作用便是最好的办法。清河马氏祖上战功显赫,越国公又与陛下有救命之恩,其人虽不在朝中,愿意追随他的军将士卒却遍布大周,其子马令宜亦稳居副相之位。” “马氏虽不是世族之首,却有强悍的军方势力,不可轻易动摇,即便与襄贵妃成为明敌,陆家也一时不敢拿他们如何。臣斗胆猜想,公主做局时也认为子卿君是行棋的最佳人选,这才故意宣扬他入宫之事。” 萧月怀一时语塞,盯着面前的郎君瞧了许久,心绪翻滚腾涌不已。她的心思,苏郢竟一清二楚。她所筹谋的、他全然知晓。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月怀本该庆幸有人能在这拨云诡谲的前朝后宫中助她一臂之力,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对苏郢丝毫不知,而他却对她了如指掌,如同被一张密网遮住了全身,她挣脱不了、也无法窥探此中玄机,溺在他的注视下永远抓不住重心。 所以,剩在她心中的便只有惧意。 那点刚在萧月怀心中升起的愧疚与怜悯,顷刻间灰飞烟灭,再次令她堕入了无边的恐慌之中。这个人,心思细腻谨慎到可怕,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 快一点、再快一点。 萧月怀暗暗下了决心,那件事她需要马上去做。苏氏是她用来对抗陆家父子最好的棋子,但若笼罩在苏郢身上的谜团始终解不开,她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将他化为己用。 萧月怀扯开笑容,假意迎合—— “将军真是心细。怀成在此替漫漫阿姊与子卿君谢过你了。”她落下话音,神色也渐渐暗沉,眉眼间多了一丝疏远。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宫门口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似有人入了庭院。 听到动静,萧月怀急忙从殿中起身,抚平裙摆与衣裳的褶皱迎了出去。 远远地便瞧见一个气质出尘、眉心点坠了一朵海棠纹的贵妇人由宫女搀扶着从侧门悄悄走了进来。美人以绢拂面,擦去额角微汗,耐心地等在照壁前。 萧漫辛与马伯翁一左一右地站在美人的身旁,面上透着笑意。 眼见此景萧月怀明白,勤政殿与襄贵妃当面对质之事,大抵是成功了。 萧漫辛见到她的那一刻,像只松了枷锁的雀鸟,飞快地奔到她身边,双眼微红道:“阿怀!谢谢你...” 萧月怀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却仍然冷静克制地问:“形势究竟如何?” 马伯翁上前轻声答道:“襄贵妃断尾求生,舍弃了侍候她多年的姚宫令,以姚童与十一公主存有私怨来推脱此事,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圣上下令杖毙了姚童与钟弥,并以襄贵妃失责为由,罚没重华宫上下三年俸禄以儆效尤。虽没能动摇她的地位,却也让她狼狈不堪,失了圣宠,总算出了口恶气。” 萧月怀:“她果然将罪名推到了别人身上,虽然这个结局差强人意,但短时间内她不会再对漫漫阿姊做什么了。” 此时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的宋妃,终于挪步上前,郑重其事向她行了一礼。萧月怀立即伸手扶住,阻止她继续弯身拜礼,低声道:“母妃这是作甚?岂有长辈向晚辈行礼的规矩?快快请起!” 宋妃神色庄重凝肃,反手握住她的臂腕微微使了些力,目光沉静且温柔、含着几许感激道:“我这一拜,是谢你相救之恩。请怀成公主受下,万莫推辞。” 她将话说罢,便拉着萧漫辛一齐行礼。 萧月怀一时无措,也弯着身子不敢懈怠,直到母女二人起身,她才缓了缓神色。 宋妃此刻没有丝毫长辈架子,只是真诚的感谢:“阿怀。漫漫她自小宽和柔弱,要不是你全力支持,她也不敢说出事情真相。你救她于危境,便是我的贵人。日后若有困难,我必倾宋氏全力为你排忧。” 萧月怀随即回以晚辈之礼:“母妃心意儿臣知晓,原本不必如此相谢。漫漫阿姊亦是我的亲阿姊,若我坐视不理,岂不是辜负了姊妹情谊?也请母妃放心,金陵只要有我一日,绝不会让阿姊再入险地。” 她对宋妃向来敬重有加,佩服其似水般强韧坚毅的心性,自然愿与之结下善缘。于她而言,在这如深渊般的朝政乱局中,多一个盟友就多一分胜算。 马伯翁亦趁时表态:“也算我清河马氏一个。” 萧月怀一愣,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阿姊。只见她肉眼可见地红了脸,羞怯地低下头、指尖绞着手帕。 于是表情故意凶狠起来,玩笑道:“马大爷!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说出这话的?” 谁知马伯翁竟一本正经起来:“今日宋妃在此,子卿不敢胡言。只是一样...我对十一公主之心坚若磐石,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我既护了一次,便是一辈子。”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五章】撩拨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宋妃带着萧漫辛眉开眼笑地走了,母女俩从皓月宫的后门小心地避开了人马,往浮绫宫行去。马伯翁门前相送,直到萧月怀伸手将他拉回来,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瞧你这一脸痴汉样!别看了!万一让陆桥妤的眼线发现你离了勤政殿就来了我宫里,那就不妥了。宋妃和漫漫阿姊都晓得躲让宫人,偷偷来见我,你怎么反倒大大咧咧的?” 萧月怀拎着他的耳朵骂道:“难不成!你后悔帮我承担此事了?” 马伯翁连忙挣开她的手,痛得嗷嗷叫:“阿怀妹妹!你也真肯下狠手!我哪有后悔了?我只是...只是不舍得嘛!你这不懂风情的小丫头!” 萧月怀哼哼两声,扭身跨入了殿内,正巧瞧见掀开侧面珠帘轻手轻脚走出来的苏郢,便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她方才只顾着在外面迎宋妃,完全忘了殿内还有苏郢... 这人也好生奇怪,竟躲到了主殿的侧廊里? 马伯翁瞧见苏郢的一瞬,兴高采烈地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喊道:“苏兄!方才怎么没瞧见你!?” 苏郢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不露声色的将手臂抽了出来,退后一步道:“宋妃与十一公主大约是有体己话要与公主说,若我在场恐怕会有些尴尬,故才避而不见。” 他看似是在与马伯翁解释,实则是特地说给萧月怀听的。 对面的女娘茅塞顿开,散去眸中疑惑,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扯着自己的衣袖。 马伯翁感觉出两人之间弥漫着的奇怪氛围,一时进退两难,僵持片刻后讪讪一笑道:“那什么...眼下已将近晌午,我该归府侍候我母亲用膳了。阿怀妹妹?苏兄?我就先告辞了哈?” 此话说罢,他便匆匆行了个礼,拔腿离去,速度快得让人瞧不清身影。 萧月怀抬首,苏郢正好在盯着她看,于是问道:“苏将军可否愿意陪我出去走走?” 苏郢有些意外,眸光略沉答应道:“臣自当奉陪。” 萧月怀抬步往外走去,苏郢跟在后面,两人转右道行至御花园,一路上默声无语,气氛古怪玄妙。 苏郢忍不住问:“公主对臣...是否有所不满?” 萧月怀眉梢轻挑道:“将军怎么会这样认为?” 苏郢听着她的口吻,隐隐不安地捏紧袖边,小心翼翼道:“昨日之事,是臣自作主张了。若公主不悦,臣甘受惩罚。” “惩罚?” 萧月怀笑着将双手背到身后去,故意挪近脚步逼向郎君:“我确实不高兴,不喜欢你擅自越线替我做主安排事宜。可是将军受的住我给的惩罚么?” 暖人的风此时吹起,一男一女围着一棵百年古树站立,枝桠上飘洒下来的末粉与发黄的枯叶一起坠下来,径边灌木丛中挣扎着生长出来的野花摇摆着,衬得女娘的笑容愈发深长。 苏郢在她朝自己靠近时,不自觉地往后退去,支支吾吾道:“只要公主能消气,臣...没有什么受不住的。” 萧月怀持着怀疑的态度,继续逼近:“真的么?” 她的询问似琴弦拨弹时的尾音,高扬片刻后徐徐落下,打在郎君心上,久久散之不去。 她进,他退。 终于,苏郢将自己逼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角落——他被身后那棵古树挡住了退路。萧月怀倾身倚过来,长袖羽裳间香气四散,一点点沁入他的心脾。 苏郢已经腿软,高大健硕的身躯在公主面前,竟显得不堪一击。不过须臾,他便自己靠着树干滑坐了下来,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像是看破了他此刻的慌张局促,剔透如雪的指尖轻轻勾住了他的下巴,妩媚明艳的笑随之展开:“将军这样紧张作甚?” 苏郢面具下的脸已然通红,藏在袖中的手此刻也抖得不像话。 萧月怀已经发现,这个人在每次与她有亲密接触时,都会屏气慑息、手足无措,全然失去自持能力,与平日的冷漠疏离大为不同。 于是她俯身越靠越近,低头在他耳边绵绵私语道:“将军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我若真的心小至此,岂不是一点公主气度也没了?” 说罢她忽然侧过了脸,柔软的唇蜻蜓点水般扫过他的耳垂,笑声蛊惑道:“我谢你都来不及,不会生你的气。只是日后,望将军行事前先告知我一声,避免无谓的误会。” 苏郢已经不会呼吸了。 直到萧月怀起身站远了些,他才猛地喘回一口气,胸腔大幅度地浮动起来。 看到他这样,萧月怀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便只好憋着。这样捉弄苏郢一下,竟让她莫名觉得畅快。 树下的郎君狼狈不堪地起身,不敢与她对视,双手抱着拳、嗓音沙哑地喊道:“公主若无其他嘱咐,臣军营中还有要事处理,便先走一步了。” 苏郢落荒而逃。 萧月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自顾自地摇摇头,遂独自向花林深处走去.... 秋风一夜骤寒。 掖荆庭旁的枫树林宛如一大团燃烧的火焰,与初霞相互辉映。然而,就在这似血染红的半边天里,林丛深处传来一道又一道连绵的哭叫声。 伴随着那悲啸,一个黄门尖着嗓子骂道:“你个下贱的小奴,竟还敢偷咱家的东西!看你受不受得住这拶刑?今日非得让你明白这里谁做主!” 红枫林中,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童被两个小黄门用夹棍夹住了手指,正经受着无比残酷的刑罚,他疼得满面苍白一头虚汗,双目通红嚎啕大哭。 夹棍收紧,他便发出一阵凄嚎。夹棍松开,他便痛哭流涕不断求饶。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鹰嘴鹞目、凶神恶煞的老宦官,身边簇拥着一群小黄门,冷眼旁观着孩童的痛苦。 那孩子口齿不清地喊着:“求大人饶了奴婢!奴婢真的没有偷您的玉佩!这是、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老宦官没有丝毫怜悯,甚至上前朝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唾弃道:“还敢说是自己的东西?!小兔崽子!找死是吧!”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六章】救童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几个小黄门眼见老宦官出了手,也肆无忌惮地上前撕扯起来。孩子的外袍被撕得粉碎,身上露出青紫的伤痕,红肿的手指挡在面前,拼命地想要保护自己,却遭到更猛烈的毒打。 老宦官一把夺过他死死掐在手中的玉佩,疼惜地往衣服上擦了两下,他指使小黄门继续对这孩童拳打脚踢,自己则站在一旁拿着玉佩对着阳光端详,一边看一边心满意足地啧啧两声,随即将玉佩揣进了怀中。 等那孩童蜷缩着躺在地上,逐渐没了反抗能力,这群人便拎着他的衣襟,将他拖到了红枫林深处的一口枯井旁,准备就地处置。 就当他们要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扔进井里时,林中惊起一阵草动,有人呼喝一声止住了场面。这群黄门立刻惊慌四窜,撇下老宦官,散到林中各个角落里躲了起来。 阿禄带着四名侍从,自树林西侧飞步而至,怒气冲冲道:“韩奇!你竟敢草菅人命!” 老宦官一见来人,慌张躲避之余发现自己陷入了包围,于是厚着脸皮道:“原来是禄宫令?您怎么有空来红枫林了?您瞧您!动这么大火气作甚?怎么着?难道咱家教训个小贱奴,禄宫令也要插手?” “教训?韩奇!你当我眼瞎么?你这分明是要害他性命!他遭此殴打,若再坠入井中,便必死无疑!”阿禄一步并两步上前,咬牙切齿道。 老宦官冷笑道:“禄宫令?你莫要血口喷人啊!咱家可没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贱奴不听话,咱家只是尽心管教罢了!” 阿禄眸色一凉:“哦?你是什么身份?敢插手管教司计司的奴婢?” 那老宦官趾高气扬道:“咱家奉的自然是贵妃的命令!这小崽子手脚不干净,竟敢动重华宫的东西!咱家即便打死了他,也有正当说法!” 阿禄火冒三丈,直接上前甩了他一巴掌,啐道:“狗仗人势的东西!贵妃给了你权势,就是让你这么用的?” 老宦官被打得晕头转向,猛地一下栽到地上,反应过来后急吼吼地喊道:“你!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阿禄还不解气,又狠狠踹了他几脚,骂骂咧咧道:“打的就是你!” 老宦官脸色铁青,挣扎着起身要与阿禄厮打,却被她身边跟着的四名侍从先一步压制,气得尖叫:“放开我!放开我!你要干什么!” 阿禄不予理睬,对侍从嘱咐道:“将他给我捆了!拖回去!” 那老宦官被侍从们从头到脚捆了起来,反抗之余挨了几拳,大呼小叫地喊痛,发疯没片刻便被拖出了红枫林。 阿禄走到半昏半醒的孩童身边,见他身上各路伤痕,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小年纪,竟然遭了这么多罪?” 她解下披风,盖在这个孩子身上,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入怀中,招呼剩余几个侍从把林中其余小黄门带走,一路朝皓月宫赶去.... 瑾梧河碧波浩荡,远处连绵着的山峦郁郁苍苍。伴着爽朗的秋风,殿宇之间传来了欢声笑语。萧月怀被那笑声惊醒,从斜榻上猛地挣扎着坐起,浑身发虚又发抖。 她唇齿发干、频频喘息着,压着心口止不住的恐慌望向窗外,只见一群小婢排成一队,正笑笑闹闹的搬着一盆盆盛放的秋菊往殿宇行来。她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盯着轩榥发呆、久久不能回神。 微风轻轻卷起薄纱,吹得那梁上挂着的琉璃串珠叮呤作响。 阿禄奔了进来,双袖抬起抱手向她作揖道:“公主...人已带到,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萧月怀撑起身子倚在榻上,低垂着眉眼道:“木瑶呢?” 阿禄怔了一下轻声答道:“这孩子手伤得厉害,太医正在内殿为他诊看。” 榻上的美人随即起身,拢了拢身上的长衫,声色略显沙哑道:“替他好好包扎伤口。稍歇一盏茶后,让人将他带到殿上来吧。顺便同外头的护卫说一声,叫他们离主殿远一些。另外,屏退殿中左右,你也去门外候着,我有要事要处理。” 阿禄目露疑惑,不解且担忧道:“公主要同一个罪奴共处一室么?此事是否过于冒险?若这罪奴起了歹心加害公主可如何是好?” 萧月怀摇摇头,眸中透着一股清澈的坚定:“他不会。姑苏林氏的嫡长子,就算想要活命,也不会做出如此粗鲁之事。更何况,我并不想害他。” 阿禄欲言又止,看着自家殿下一副俨然自若的样子,便将心中的不安咽了下去,低声应“喏”,随后便带着殿中值守的婢女们去了门外。 屋内暗处的烛光随着穿行的风摇晃了一下,殿门应和着“啪”的一声关上。 这时,一个还没床榻高的小宦童低着头拘束着礼仪,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他畏畏缩缩地走到殿内,被纱布包裹成粽子的双手高高举过头,摸索着、大概朝斜榻的方向弯腰作揖,恭恭敬敬道:“奴婢木瑶见过公主。” 萧月怀已起身,端坐在榻上,她轻声温柔道:“抬起头,到我身边来。” 小宦童颤了颤肩膀,不知所措地仰了一下脖子,目光触及珠帘里的人影,便又立刻压下了脑袋。他很害怕,站在偌大的殿堂之内,总觉得身边渗透着森凉透骨的寒意。 他发愣时,忽然觉得身上盖过一层暖意,回神时便见方才还在榻上的女郎此刻已来到他身边,亲手替他盖上了一件绒袍。小宦童不敢与她对视,却慢慢地酸了鼻子。 萧月怀没再与他说什么,而是望向殿门的方向,朝着跪在门槛边的一个成年男子望去。 那人一身粗布麻衣,大大小小的补丁随处可见,发髻却梳得整整齐齐,一双胳膊各自露出半截,略黑的皮肤上印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像是刚刚被鞭打过一般。 她拉起小宦童的手,步子轻浅、悄悄来到那郎君身边。 “林郎。”萧月怀启声。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七章】跪拜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子,顺从着答道:“罪奴林步京拜见公主。” 萧月怀垂眸望着身旁的小宦童,松手轻轻向前一推,轻声细语道:“我知道,你一直担忧木瑶的安危。故而今日唤你前来皓月宫与他相见。你不必继续恪守礼度,我不会责怪于你。” 林步京有些诧异,抬首望去,便见萧月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的身旁便是那瘦弱的小宦童。 林步京忍住了冲动,压抑着心中的痛苦与无奈,扯着嘴角异常冷静道:“小人不知公主话中之意,此童于小人不过是陌生之人,何来担忧之说?” 萧月怀勾着唇淡淡道:“若真与你无关,那我也不会费尽心思对付韩奇了。你放心...他恶贯满盈,终有报应。宫中再不会有人欺辱你兄弟二人。” 她加重了“兄弟”二字,时刻注意着男郎的神色变化。 闻言于此,林步京吃惊地瞪圆了双目,全然没有料到眼前的女郎竟说出了他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杀意在他的眸中一瞬即逝,他小心压下了眉眼,双手静悄悄地攥成了拳头。他不明白,如此隐秘之事,怎会被萧月怀探得? 萧月怀用余光扫至他的脸上,在他那肃杀之意须臾陡升的目光里转了一圈,默默退远了些:“你不必忧虑,我没有恶意。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有旁人晓得,我亦会助你继续隐藏下去。但我也不做毫无意义之事,只要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我会尽力护他周全,不让他再受人欺压。皓月宫内有我在一日,他定能健康成长。” 林步京沉寂片刻,眼中的惊诧之意渐渐散去了一些,他试探着问道:“小人不过是掖荆庭中一个卑贱到尘埃里的贱奴,今日侥幸来到这皓月宫也是公主您开恩。不知小人这卑贱之躯...究竟有何处引得公主注意?” “再卑贱,你曾经也是姑苏名门林氏的后人。我看重的便是这一层身份。”萧月怀的手里轻轻捻着一柄雕绣青玉鸾鸟乘御雪霜梅的团扇,赤金流苏挂在那扇柄尾端,顺着微风轻轻摆动,摇曳在那女郎的绰约身姿之前,静谧且高贵。 女郎的话让林步京的脸色愈发灰沉,想起自己的身世,他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姑苏林氏...早已不是当日的鼎盛之家。通敌叛国之罪已让小人全族覆灭,公主此刻提及小人的氏族,真的不是讥讽么?” 姑苏林氏,曾是鼎盛一时的将门之族。六年前,大周与大渝自北水一战,两军死伤惨烈,各自守着苍河按兵不动。便在这紧要关头,林氏麾下的烈狼军中出现了叛徒,因而致使此战惨败。 原本,朝廷是要揪出叛徒将其论罪的。可不知为何,都城之中却出现了林氏通敌的流言。三人成虎,积毁销骨。消息这么流传出来,调查的风向也逐渐偏离,后而又有人上呈证据坐实,烈狼军主将林颂便被安上勾结大渝之罪,举家抄灭。 林氏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妻女没入管乐司,未成年的儿郎皆被罚入掖荆庭中为罪奴,林颂长子林步京便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沦落成了人人皆可践踏的卑贱罪奴。 如今萧月怀重提旧事,林步京只觉得可笑,当年的林氏门楣已然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亡魂与那数不清的冤屈。 谁知那女郎却说:“姑苏林氏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林郎心中难道没有定论?汝父林颂身经百战,为大周出生入死,若非奸人所害,怎会沦落成如今这个地步?” 萧月怀的这番话让本就满心仇恨的林步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阴暗的眸子里多了丝希望,但很快又被那些残忍的记忆淹没,化为一腔愤怒:“公主说这话...难道不觉得亏心?定我林氏满门死罪的可是您的父亲!小人即便相信父亲与烈狼军的清白,又能如何?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仅凭旁人寥寥几语....便处置了我父亲。他可有想过!我父临死之前有多么冤屈?” 他双眼通红,眼底尽是憎恶。 萧月怀镇定自若,并未因他凶狠的眼神而害怕。 她紧握着扇柄,直挺挺地站在男郎身前,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林氏的冤屈,我们萧家这辈子都偿还不清。六年前,我尚且年幼,对朝堂之事无法置喙,因此不能助益林氏。事虽隔多年,但我心中仍然有愧,故而今日寻汝前来,便是为了这桩旧事。” 林步京不可置信:“公主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男郎的眸子中除了震惊,多半还是一种被侮辱后的厌恨之情。他觉得她如今这般说,是在嘲笑讽刺于他,觉得她虚情假意,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地揭开旁人的心痛之处。 萧月怀望着林步京如今的模样,脑海中回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这个人,对萧氏子孙恨不能啖其血肉,可见心中有多大的伤痛。而这一切,全是陆平笙造下的冤孽。她心底清楚的知道,林步京到底该恨谁,可如今却没有办法说出口,甚至不知能否先平了他心中愤恨,与他平和商谈。 默然良久,萧月怀咬紧牙根下定了决心—— 她闭上眼,将扇子收入宽大的衣袖中,随即抚平双臂,两只手渐握成礼,朝着林步京所在的方向,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我知道,千言万语也无法消磨你心中恨意。故而,我请你前来,便是想求你助我一臂之力,我要揽这都城之权,于朝野占一席之地,查清当年北水之战的真相,为汝父、乃至林氏全族洗刷冤屈,重造林氏庙堂。” 她突如其来的跪拜已使得林步京瞠目结舌,紧接着的这席话更令他一时乱了分寸,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令其头晕目眩。 萧月怀并不知自己这般坦诚相待到底会换来什么,只是她相信,前世林步京即便再恨萧氏,也仍然多次救她于危难,便证明他有一颗明辨是非、善良温柔的心。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八章】言定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两人跪在门边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林步京哑着嗓音无奈道:“公主...庙堂艰险、暗流涌动,一旦踏进去便再无回头之路,您从不涉政...如何能敌得过人心的厮杀?当年事发时,公主不过一孩童,小人不该也不能说出方才那番怨怼之言。 还望公主恕罪。公主对我父的一片真意,小人已然明了,但是小人不愿牵连公主。旧案再翻难上加难,况且族人皆已陨命,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断崖深渊。小人残生,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便罢。” 萧月怀料定他不会那么容易答应自己,便轻声问道:“金陵上下,谁没有在背后戳过林氏的脊梁骨。你若真能甘心咽下这口气,又怎会暗中在掖荆庭收揽人手,并在大周境内筹建听音楼?” 林步京不禁骇然,眉间微微一蹙:“公主...公主说笑了。听音楼这样的江湖帮派,怎是小人这个罪奴能够筹建的?” 萧月怀凝视着他,清澈明亮的眸子里皆是真诚:“若不是你...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召集当年烈狼军的诸营将士齐聚听音楼了。” 林步京此时的眼神已不是诧异,而是有些忌惮了。没想到她不但知晓木瑶真正的身世,竟还晓得听音楼内诸人的源来。 当年烈狼军战败后,诸营将士虽未被牵连诛灭,但或多或少都受了刑罚,背负叛军之名被遣回乡中,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因此后来不得已各自换了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 听音楼建成后,他们自愿奉令集结,却也是集体改头换姓。他们入了江湖,官府的文书已凭他的谋划葬于火海之中,过去的身份早已抹除,就算被旁人调查,也寻不出他们从前的军户之籍。 他实在不明白,萧月怀到底是怎么查到的? “你不必害怕,我虽知道听音楼中集结的都是烈狼军的将士,可也仅是凭借儿时的依稀之忆。我没有证据,伤害不了他们。但是他们虽已入江湖,若被有心人调查,还是能查出些蛛丝马迹的。在这金陵之中,你若想搅弄风云,身后没有皇权傍身,怎能保得住满楼兄弟们的性命?若有我在,我必然尽全力替他们遮掩,庇护听音楼。” 萧月怀看出他神色里的犹豫和顾虑,便再诚恳了几分,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丝变化。 林步京起先是担忧后而变得迟疑,低眸转念思量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公主所说,小人听明白了。但是...仅凭公主今日所言,小人不敢轻易附随。小人择主,须看本事。若公主能以一己之力先入朝局,小人自当诚心拜服,从此听凭公主调遣。至于阿瑶...小人相信,公主乃光明磊落之人,不会以其性命要挟。” 他倒是吃准了萧月怀的性子,猜她秉性温柔善良,绝不会滥杀,便也安心留下木瑶。 萧月怀坚定地说道:“我既想让你助我,也自然会拿出点诚意来。十日后,我会将你救出掖荆庭,到那时再请林郎重审时势,做出决定。至于木瑶...如你所说,纵然最后你不肯跟我,我也不会亏待于他。” 林步京心情复杂地看向萧月怀,紧绷着神色轻轻点了点头:“公主之言,小人记下了。盼公主真有让小人甘愿臣服之日。” 皓月宫的殿门打开时,外面恰好吹来一阵暖风,像是在预告着什么。林步京五味陈杂的离开,阿禄则满心疑惑地跨进了殿宇之中。 “殿下?”阿禄一路小跑来到萧月怀面前。眼尖的她目光一扫,便瞧见公主膝盖衣裙处染上了一道极浅的灰印,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皱起眉头朝殿口瞧去一眼,随即闪过一个想法,顿时觉得不可思议。 她自顾自的摇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想,但仍有些好奇,于是小声问道:“公主今日与那罪奴说了些什么?怎得耗费这么长时间?” 萧月怀凤眼飞起,瞪她一眼道:“从今往后,你不许再称他为罪奴,需得干干净净地唤他为小林郎君。听到没有?” 阿禄面色一僵,虽然不理解公主之言,却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萧月怀越过她,目光落在前殿仍然呆呆站着的那个小宦童身上,潜心思考了一番道:“阿禄,阮姑姑对木瑶的态度如何?” 阿禄怔了怔,没料到萧月怀会问这个,顿了顿道:“木瑶初入皓月宫,虽有些胆怯怕生,但很是乖巧。阮姑姑对他喜欢得紧呢!” “如此...日后便让他姓阮吧,改名嘉一。” 阿禄一头雾水,挠着脑袋茫然问道:“公主为何突然为他重新取名?” 萧月怀凝望着那瘦小孤弱的身影,心中一处柔软被轻轻牵动。 木瑶——乃是林颂未被人知晓的幺子林步遥,林步京的亲弟弟。 林步遥天生体弱,刚出生便生了一场大病。 林氏抄家时,他被林夫人寄养在林颂的旧部家中,侥幸躲过了一劫。官府核对名单时,以为此子因病暴毙早已不在人世,故而没有仔细追究,他便得幸生存、健康成长至六岁。 谁曾想照料他长大的旧部却因伤人之罪入狱,一族顷刻崩倒,林步遥便被卖入了宫中阉为宦童,在司计司任职,命运般地与自己的长兄相遇。 这件事情除了林步京便只有萧月怀一人知晓。 上辈子的她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陪伴在林步遥的身边,也正因此林步京才会处处对她手下留情。 小阿遥性情纯良柔软,早就知道自己的兄长究竟是谁,却甘愿默默守候,不与其相认。他信任萧月怀,并将这埋于心中的秘密告诉了她。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够重生,也未想过这桩秘闻竟能成为她笼络林步京的关键。 上一世的林步京为陆平笙所救,成为了他的得力干将,一步步助他夺得天下,当是陆氏名副其实的功臣。此人智谋无双、狠毒非常,却兄弟情深,前生虽至死未与林步遥相认,却也一直暗中相护从未舍弃。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三十九章】曲觞宴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盯着那小宦童看得出神,嘴角的弧度慢慢上扬,却又渐渐下压,似乎高兴了一会儿又坠入了伤怀。 前世的林步遥于她有护佑之恩,今生的他又是助她一臂之力的贵人。 萧月怀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愧疚。 愧疚的是,她终究还是选择以这样一份赤子之情开启她的棋局。她晓得,只要她保住林步遥,就算将来林步京不愿与她为伍,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伤害皓月宫上下。 萧月怀深呼一口气,握了握手心出的汗镇静下来,眼神愈发的暗沉。 棋局已开,她既要做那掌棋人,就必须毫无杂念地前进,所以不论利用何人,都决不能心软。 阿禄见公主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便将脑袋探过去问道:“公主...?您在想什么?” 萧月怀回过神来,快速地收起思绪,缓缓地扫了阿禄一眼,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为他取名嘉一,是希望他柔嘉温敦、一生顺遂。木瑶这个名字承受了他七岁之前的所有苦楚,日后便让他开心快活的在皓月宫长大吧。” 她自然有她的思量,除了想让木瑶摆脱从前的悲伤痛苦,也是为了更好地隐藏他的身份。 上辈子,他险些因为木氏闹出一场风波,差点便被陆平笙察觉他的身世。深思熟虑后,萧月怀才下了这个决定。木氏,乃是林步遥养父之姓,无论如何唤这个名字都太冒险,一旦被有心人揪住此事不放,便有可能暴露。 阿禄却诧然,她不明白此中缘由,听着公主的解释只觉得奇怪。 她实在想不通,公主因何会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宦官如此关心?又为什么突然与掖荆庭罪奴相见? “公主向来心善,如此甚好。”阿禄猜不透公主的心思,便只有囫囵应和。 萧月怀低头拨弄了一下扇柄的流苏,问道:“韩奇的账簿...可有按照我的吩咐送过去?” 阿禄:“送过去了。公主料事如神,刘度得了这么个宝贝,果然暗地里向重华宫告密了,过不了几日内府必有决断,韩奇这次躲不过去了。” 萧月怀颔首不语。 阿禄愤愤不平道:“韩奇恶贯满盈,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私底下还打着襄贵妃的旗号招摇撞骗,收纳了无数珍宝,早已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偏还这么不知收敛...” “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活该!亏得公主妙计,借刘度之手除去这个祸害,否则这内宫不知还会有多少人命丧他手。” “不过公主此次相助刘度,难道不怕他将这事儿告诉襄贵妃?” 萧月怀:“他对韩奇恨之入骨,又惦记着重华宫的恩宠,定会将此功据为己有,哪里还会将我曝露出去?” “况且韩奇这样的人阴毒狠辣,绝不会甘心一直被人利用,在他妄图拿捏陆桥妤时,就已经亲手为自己写下了结局。就算没有我,重华宫的人也迟早会解决他。所以即便他们知晓我做了什么,也只有承情的份,哪里会深究?” 阿禄这才明白为何公主如此坐怀不乱。 稍歇停顿,阿禄又道:“对了!温容姑姑方才遣人来问,公主十月初六回不回宫?” “本来按照往年的惯例,一年一度的曲觞宴是在长清宫举行的,此次却被襄贵妃请旨操办,宴席的地点也挪去了长荆山的行宫。” “皇后说若您不愿参宴,她便寻个借口替您糊弄过去,也省得您与陆家的人打照面生出许多尴尬来。” 萧月怀摇着团扇,左手搭在右侧臂腕上,细葱水玉般的指节扣入肉中,硬生生掐出一片白色,她半眯着眼、冷笑着说道:“襄贵妃的大宴,我怎么好缺席?且去回禀母后,十月初六留我一座。” 她的答案出人意料,阿禄惊得瞪圆了眼睛:“您什么时候转了性?” “往日里为了避开陆三郎,您可是从来不参加重华宫的宴席的。如今既已知晓襄贵妃的品行,怎么反倒愿意去了?” 萧月怀坦然道:“曲觞宴年年举办我也从不缺席,若此次不去便是明目张胆地与襄贵妃为敌。况且如今我已婚配,再躲着陆家的人...就不像话了。她虽阴险狡诈,可我暂时不愿与她撕破脸,自然要做些表面功夫。” 阿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奴婢知道了,这便去回禀。” 萧月怀靠在窗边,盯着长廊下来回忙碌的宫人,目光愈来愈暗。 十月初六... 曲觞宴乃是大周皇室与世家权贵对饮相交、缔盟结约的传统酒筵,于太祖立国之时创下,延续至今、隆重辉煌。 每逢此期,门阀士族不论高低皆可凭太祖初建大周时递送各家的芙蓉玉牌前来参宴,达官显宦、名公巨卿集聚一堂,可谓群英荟萃。 这一日,对于萧月怀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襄贵妃纵然因管束宫人不济而受罚,却仍有资格操办曲觞宴,如前世一样盼着通过此事,使陆家更上一层楼。 一切正如萧月怀记忆里的那样发展... 曲觞宴当日,她与苏郢盛装出席。攀山时沿路欣赏秋景,长荆山的存霜林乃是一处奇观,满地枯黄的落叶本是了无意趣,却因擎天大树下茁壮成长的野菊多了丝风采。 筵席未开始前,金陵城中诸多郎君女娘相聚于此赏菊寻秋、畅意相谈,萧月怀也不例外。 因她怀成公主的身份,一只脚刚踏入存霜林,便被男男女女围住了去路,各自拉扯着与她攀谈。苏郢则被武将们拉着去了校场比武。 萧月怀被男郎女郎们拦着,在存霜林中寸步难行,不禁捂住了隐隐发疼的脑仁。 正想着如何逃脱,便听见不远处的古树下传来一声讥讽:“妹妹好福气,都已经婚配了,竟还能使得郎君们围着你团团转。在这金陵城中...可真是无人能及你的风采。不知你那位驰骋沙场的将军瞧见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章】姊妹互呛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那熟悉的声音,令萧月怀脸色一僵,顿时生起厌烦之意。 扭头望去,只见九公主萧渺辛身穿锦丽华服站在她身后,满脸不屑地盯着她看。 萧月怀轻挑柳眉,直言道:“不比阿姊当年风华,府内娇养幕僚,全城郎君争着抢着要入你府。那场面那架势...妹妹我甘拜下风。” “你!你胡说什么?什么娇养幕僚,我那是与人结交谈学问!萧月怀!今儿个可是大场面,你说话间可别失了分寸!当心叫你那夫君看去,厌弃你!” “他即便厌弃我,也不关阿姊的事。阿姊还是管好你那一府的郎君吧。我可是听闻,三日后九驸马便要入京述职了。” 萧月怀嘴上半分不饶人,气得那女郎牙根磨得咔咔响。 她一向最不耐烦她的这位排行老九的阿姊。有事没事总喜欢与她呛上一阵,仿佛不同她对着干就浑身不舒服似的。 九公主——萧渺辛,为襄贵妃所出,性子泼辣刁蛮又任性,但心无城府,纯粹得令人一眼就能看得穿,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偏她最喜欢与萧月怀斗嘴,却又次次斗不过,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的咽气自受。 萧月怀排行十二,前面有十一个兄长阿姊,虽不是每一个都与她十分亲近,但至少也都是客客气气相待,温温柔柔说话的。 唯独这个九公主,看见她便似猫见了老鼠,使劲往上凑,不断招惹。萧月怀实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如此这般烦人。 “九姊,你也已经嫁作人妇了,怎得还这样不加遮掩?” 正当两姊妹针锋相对,各自看不顺眼时。林子里绕步行来一位长相古典、声音柔和的女郎,她举止端庄儒雅,迈步成莲、行至萧月怀身侧,对着萧渺辛出言责怪道。 来人亦是襄贵妃所出的公主,排行第七的萧汶辛。 萧月怀瞧见了她,不自觉地讨起娇来,拉住萧汶辛的衣袖,软软糯糯道:“七姊!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萧汶辛虽是襄贵妃所出,却从小寄养在周后膝下,与同室共养的萧月怀感情极好。 萧渺辛见状,肚里的醋水就快要翻出来,拉下脸嗤笑道:“七姊,若不是母妃同我说,你是我同胞所生的阿姊。我还真以为你是从皇后肚子里生出来的呢!胳膊肘不向着自家人,偏偏要帮着怀成这个死丫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算再讨皇后的好,岳沐泽也看不上你!” “这么大的年纪,竟还恬不知耻地赖在皇宫里,不肯嫁人!” 此番话一出,萧汶辛的脸立时变得通红,低着头闷声不语。 萧月怀听罢,气不打一处来:“七姊就算没嫁人,也从没做过有损皇家颜面之事!哪里像你!水性杨花,今日柳三郎、明日陈五郎!勾勾搭搭!毫无教养!” 她听不得别人这样评论萧汶辛,气血上头也开始长牙五爪地骂人。 “你!你!”萧渺辛想了半天,也找不到萧月怀的任何一处错,没法揪着骂,被憋得无话可说,急得跳脚。 萧汶辛拉住快要冲上去扯头发的萧月怀,低声哄道:“算了。阿怀,算了!这里太多人了,闹开了有损你的声誉。” 萧月怀望着她又红又紫的脸,心疼道:“七姊!她太不像话了!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着她!都是姊妹!哪有这般挑事的!” 萧汶辛却摇摇头:“算了。今日盛宴...且留些颜面吧。你难道想这些世家女娘们传我们的闲话?” 萧月怀闷着气,却又不得不顺从她的意思。她的这位七姊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足——太过懦弱无争,遇上事总喜欢逃避,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亦是蹉跎了多年无果。 “七公主说的虽是正理。但九公主确实有些太过任性了!” 三姊妹僵持不下时,陆平笙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萧渺辛立刻收起了满脸的不悦,规规矩矩站好,少女怀春般望向男郎,柔柔弱弱喊了一句:“表兄!” 陆平笙却沉着脸,很不高兴道:“九公主既然称我一声表兄,我也要说你两句。不论如何,七公主都是你的同母胞姊,怀成公主亦是你的妹妹。今日这般场面,你却有意让她们下不来台,难道不怕圣上责骂么?!” 萧渺辛马上委屈起来,哭哭啼啼道:“表兄对我这样凶作甚?难道姊妹间的玩笑话都不能说了?” 陆平笙不愿再理她,连看一眼都觉得厌烦,于是转身向萧月怀致歉:“还请两位公主莫要见怪。姑母平日里最宠九殿下,实在有些娇纵了,才会口不择言。三郎代她向二位赔礼了。” “她自己说的话,她自己道歉。陆三郎,你犯不着替她如此。我不会接受,我七姊更不会接受!” 萧月怀很是恼怒,尤其看到陆平笙弯腰作揖的样子,更为憎厌。这个男郎,一句话说出来,反倒像是她不懂得姊妹之间的忍让谦礼了,需要一个外人来调停止怒。 撂下这句话,她拉着身旁的萧汶辛便往林子深处行去。围在几位公主身边看热闹的人群眼见萧月怀怒色拂面,也不敢再堵着她的去路,纷纷避开了脚步。 她的一番斥责,留下陆平笙一人站在前院,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阿怀!你方才对三郎的态度...太凶了些?他也是一番好意。” 萧汶辛被她拉着,走路踉踉跄跄跌了好几步,伸手用了些力才将闷闷往前冲的女娘扯住,停在了山坡旁。 萧月怀气不打一处来:“他算什么好意?原本这件事就是九姊的错,何须他故作姿态的道歉?反倒显得我们得理不饶人!” 萧汶辛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一件小事罢了,阿怀莫要放在心上。” 萧月怀扭头看了一眼她,终是无可奈何的消了气:“七姊,你若事事都这样避让,迟早有一日会伤了自己。就像你对我岳表兄...” 话还没说完,萧汶辛便立即捂住了她的嘴,急急忙忙道:“提他作甚!我与他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一章】舍命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长荆山紫樘殿上的叩拜见礼复杂又繁琐。萧月怀一门心思地注意着前厅各路人马的行动,没时间思考为什么苏郢未能守时赶来。 一番见客后,随着阿禄去了与大殿相连的空青园。 申时末刻,她攥着一柄长刀等在厢房中,紧张地等着什么。 倏然,门外传来一声撞击声,又随之闷闷落地。 像是一个人。 萧月怀握着刀柄,手心冰凉指间微湿。 她挪着脚步,一点一点小心靠近木门,闭上眼睛猛吸一口气,遂用力踹开门,大声喊道:“听梧兄长!你安心,我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谁知睁眸之时,却发现苏郢浑身是血地躺在廊下,眸中带着疑惑与不解,震惊于她喊出的这句话。 萧月怀吓了一跳,惊呼道:“苏将军?苏郢?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个人,手臂与后背各受了两道剑伤,衣袍上湿漉一片。 他正要开口说话,余光瞥见照壁方向射来一支羽箭,动作迅速地站起身扑向了公主,将她护在了身下。利箭射穿了他的肩膀,染血的箭头离萧月怀只有毫厘之距。她吓得松了手中的刀,猛地止住了呼吸。 苏郢闷哼一声,额上青筋瞬间暴起,渗出层层冷汗。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温声细语地同萧月怀说道:“公主莫怕,有臣在。” 她莫名其妙地抖了起来,脚心忽然间冰凉,遂蔓延至全身。 园子外面,似乎有人厮杀了起来,刀剑声频频。 不知过了多久。 苏郢像是知道外面的人会什么时候进来一样,在银甲卫冲入园子的那一刻,移开了身子跌跌撞撞奔向游廊深处,隐去了踪迹。 萧月怀坐在地上,衣裳沾着他的血,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从照壁后跑过来的郎君,眸中失了温度。 “阿怀!你怎么满身血?有没有哪里受伤?难道我来晚了?” 面前人,一袭绝尘白衣、腰佩鸽子玉,身形遮去天边的落日,映在她的眼中洁若霜雪。 “听梧兄长...” “你怎么才来?” 萧月怀喃喃自语着,大脑在这一刻突然放空。 与银甲卫一同赶到的是景国公长孙——元屿川,字听梧。 看见公主失魂落魄、满脸苍白的模样,他心急如焚地上前将她抱进了屋中,请来一群医官看诊。 萧月怀默不作声地望着眼前的郎君,眼眶红了一圈。 脑海里回放起上一世他的结局,顿时心口一痛,难忍悲伤又受惊不小,忍不住落下泪来。 元屿川见状,不知所措地问道:“阿怀?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到底怎么回事?你没受伤...为什么身上这么多血?” 萧月怀神情木讷,只顾着垂泪,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元屿川缓了缓语气,压着心里的着急,轻柔地安慰道:“阿怀,别怕。我在这里...不会再有人伤你了。” 这相似的话语令萧月怀忽地想起了另一个人,顿时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身体。 元屿川一脸诧异,小心翼翼喊了一声:“阿怀?” 萧月怀回过神,擦去眼角泪光,低声道:“听梧兄长...我没事。长荆山行宫忽然出现刺客,定是哪里出了纰漏,我担心父皇母后有恙...能否托你前往紫樘殿察看一番?” 元屿川见她神智清晰,不由得松了口气,遂点头答应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安心休息,刺客的事情我来解决。” 萧月怀点点头,眼里显出焦灼之色。元屿川以为她是担忧紫樘殿的情况,便不再逗留,马不停蹄地领了一队人马离开了空青园。 廊前银甲卫散去一半,萧月怀立即溜去了游廊后侧,寻着地上滴落的血迹,找到了躲在假山洞穴里的苏郢。 男人已经彻底昏厥,肩膀上溢出的血染红了假山壁。 萧月怀急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在感受到一抹微弱的热气后,才松下了口气。 她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客厢,咬咬牙根,伸手将苏郢用力地背到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他入了庭院。这人实在太高,压在她的肩上时,双腿膝盖几乎快垂地。 萧月怀未惊动园子里的婢女和侍从,自后侧的甬道绕了进去,推开客厢将苏郢拉了进去。屋堂里一片冷清,零零落落置着几根蜡烛,被她一一点燃。 来来回回忙碌一阵,才将药品、烙铁与烧得滚热的炭炉备齐了。 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结合方才苏郢避开众人躲到后园的举动来看,萧月怀猜他应是不想让人知晓他受了重伤。 故,她并没有将元屿川请来的医官带到客厢,而是打算自己替他止血。 萧月怀伸出手指戳了戳苏郢,唤道:“苏将军?” 男郎晕得很彻底,她倾身细看时,发现他身下的褥子已经被血浸得湿透了,当即心惊不已:流这么多血,还能活吗? 萧月怀吞了吞喉咙,反复思虑下,准备死马当活马医。 她吃起劲来,揪着苏郢的衣服将他的头靠到了自己的腿上,随即扯开衣裳,拿起一旁早已通红的烙铁,学着记忆里那些军将治伤的样子,对准男郎背部的伤口狠狠按了下去。 难闻的焦肉气息扑面而来,她险些呕出来,一阵恶寒与恐慌涌上心头。苏郢却只是颤了颤身体,连闷哼都没有,仿佛烫的并不是他。 看着伤口涌出的鲜血明显少了些,萧月怀才松了松紧绷的神经,继续替他粘连剑伤。这道口子,实在吓人,明显是狠了心往死里砍的。 那群刺客下手忒毒。 空青园里发生的事情已与她记忆里不同,萧月怀大概料想到是苏郢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原本前世,冲入空青园替她挡了一箭的是元屿川。 萧月怀看着床上的男郎,心情万分复杂。 到底为什么?这个人,一次、两次地不顾性命抛弃一切地救她? 萧月怀想不出能解释他行为的理由,手指移至那支贯穿他肩膀的羽箭上,用短刃小心翼翼截去半边,撒上些药、以纱布用力裹住伤口,暂时降低了出血量。 盯着那森寒发晃的箭头,她略发了愁。 其他伤口她能处理,但是拔箭这种事...必须医官动手。因为一不小心便会感染脓肿,若引起高热,后果不堪设想。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二章】疑问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阿禄在萧月怀的嘱咐下,悄无声息地溜下了长荆山,在驻扎于山脚的行军营帐里寻到了正在布防的荀翀,并将苏郢受伤一事如实告知了他。 不到一炷香,荀翀便领来了一位医官,跟随阿禄去了空青园。 烛光摇曳,白蜡的中央爆出一记响声来。 苏郢在昏暗的光色中苏醒,睁开墨色冰凉的眸子,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上换了一套新的衫袍。扭头一看,公主站在窗前,露出半边侧脸,满是烦忧。 “公主?”他轻轻唤了一声。 萧月怀扭过头来,有些惊讶道:“苏将军这么快就醒了?” 苏郢支起半边身子,摸了摸肩膀处用纱布包扎起来的伤口,默默望向公主。 萧月怀解释道:“看你的样子...像是不愿众人知晓你因与刺客搏斗而受了伤。我便费了些功夫让人去山下寻了荀翀,你身上的伤是将军府的医官替你处理的。” 苏郢放松下来:“多谢公主。” 此时荀翀端着药走进了屋中,瞧见男郎已醒,连忙奔上前道:“大将军!” 铁骨男儿红了眼,半跪在床边呜咽道:“您快吓死末将了...” 苏郢叹息:“行了。公主在此,岂容你失态?” 荀翀眼噙泪光、吸了吸鼻子,身体转向窗前对萧月怀郑重磕了个头:“末将无礼,望公主恕罪。今日之事多谢公主,若不是您及时替大将军止住了血、处理了伤口,恐怕事情会更糟糕。” 苏郢一怔:“是...公主替我止血的?” 他低头看了看窗边放着的炭盆与烙铁,不经意间蹙起了眉头。 萧月怀干笑两声、连连摆手道:“不必如此重谢,荀将军快些起来...” “以前兄长受伤时,我见过医侍们如何以烙铁止血,便自作主张试了试。其实这做法不妥,我毕竟不擅于此。若非情况紧急我也不敢这样做,幸好大将军无碍。” 她扯了个慌掩盖过去。 但苏郢仍然发觉了奇怪之处:怀成公主从未出过金陵城,其兄宣王也并没有受过这般严重的剑伤,很显然公主方才所说只是托词。但她为何会行军之时的止血包扎之术? 她在隐瞒什么? 问题在苏郢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联想到方才在廊下公主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听梧兄长。 她是怎么知道元屿川会来的? 苏郢压着嘴角,嗓音沙哑道:“臣之有幸,得公主相救。” 他偏着身体、略略行礼,万般谨慎。 萧月怀盯他片刻,微动双眸渐渐垂下、低声细语道:“将军伤势严重不宜再留于行宫,需尽快归府休养。不如我遣人悄悄将你送下山?” 谁知苏郢却道:“曲觞宴还未正式开始,若我此时离开恐怕会惹人怀疑。” 萧月怀诧异道:“你还要继续参宴?你这么重的伤...难道不怕被人瞧出来?” “行伍之人,负伤尚能行百里,不碍事。”说罢,苏郢便从床榻间爬了起来,脚步摇摇晃晃,但很快站稳了身子。 萧月怀目露不解:“将军到底为何要隐瞒今日与刺客搏斗之事?父皇若知晓,定会嘉奖于你。而你却刻意躲避...岂不是错过了一份功劳?” 苏郢慢慢移着脚步,来到窗边,手臂撑住一旁的柱子,给自己找了个支点:“臣不在意这些,惟愿公主平安。如今已达到目的,又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他不肯说实情。 萧月怀听出了话音,抬眼朝苏郢望过去。他就站在那里,却似遥不可及。 苏郢,真是个充满秘密的人。 窗外的银色如花落般洒下来,照在郎君的面具上,透着薄寒,托出一股神秘之感。 “罢了。” 萧月怀终于松口:“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将军便在此好生休息。我先去紫樘殿内打听一下刺客的情况。若事态严重,今晚的席面或许办不成。届时,我便可顺理成章的送将军回府休养了。” 苏郢颔首不语。 萧月怀套不出他的话只好作罢,带着阿禄离开了客厢。 扇门合上的一刹那——屋内、屋外,郎君、女娘,各自的神色都沉了下去。 绕过了长廊,萧月怀拉住了身旁的阿禄,低头在她耳边嘱咐道:“去寻几个得力的人手,把客厢四面都盯紧了。若是大将军或荀翀出了屋子,便暗地里跟着他们,记下行踪向我汇报。” 阿禄愣道:“公主是要防备大将军?难道您怀疑今日刺杀之事与他有关?” 萧月怀摇头:“我不是疑他这个。总之...有些说不上来,我觉得他隐瞒自己受伤之事一定另有隐情。” 阿禄不再追问,点头应下此事后,便偷偷摸摸地从后院溜了出去。 萧月怀并没有立即前往紫樘殿,而是等着元屿川来寻她。 前世,空青园的这场刺杀亦没有得逞,皇帝在得知消息后不但没有下令停办宴席,甚至故意设下了陷阱,意图诱出幕后真凶一网打尽。 而这诱敌之计正是元屿川所想。为护空青园平安,元屿川将此事偷偷告诉了她,并安排了数十名禁军在外看守,才让她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此宴。 萧月怀认真思量:虽然今日情景与她记忆中有所不同,但除了苏郢的出现、大部分还是吻合的。依照方才的形势,她推断元屿川定然还会前来告知计划,便耐心等在前院,预备着走下一步棋。 事情果然如她所料—— 半个时辰后,元屿川领着二十名禁卫军折回了空青园。 萧月怀呆在前厅故意表现得坐立不安、烦躁惶恐,见到元屿川时着急的迎上去道:“听梧兄长?情况如何?父皇母后可安好?刺客抓住了么?” 郎君安抚她道:“公主放心,陛下与皇后皆无恙。我已将此事禀报,紫樘殿上下都加强了防守。至于刺客...禁军正在全山搜捕。” 萧月怀拍拍胸脯、长叹一口气道:“那就好。父皇怎么说?宴席还要继续办么?” 元屿川皱起眉头道:“各大世家凭借着芙蓉玉牌千里迢迢汇聚金陵,曲觞宴不能说不办就不办。所以...” 萧月怀紧张道:“刺客还没抓到,若要继续开宴,岂不是将大家都置于危险之中?”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三章】入殿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元屿川:“阿怀妹妹不必害怕。陛下已做了周全的准备,照常开宴只是为了瓮中捉鳖。” 萧月怀装作一无所知、满脸吃惊道:“原来是这样?” 元屿川再次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温柔似水地说道:“所以接下来,你呆在空青园中即可,不必前往紫樘殿赴宴。陛下遣了数名禁军在园外驻守护你周全,命我待事情了结后,再接你前往面圣。” 萧月怀抓住元屿川的胳膊,使劲摇摇头道:“不!若我不出席,藏在暗处的刺客定会察觉异常。听梧兄长,父皇母后都在紫樘殿,我怎么可以不顾他们的安危,独自留在这里?” 她不愿藏在空青园中自保,做出了与上一世不一样的选择。 元屿川却坚决不允:“胡闹!你忘了方才有多么惊险了么?这事不是闹着玩的。阿怀,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呆在空青园,才能让陛下与皇后安心。” 萧月怀:“那我兄长与其他姊妹们呢?他们难道也留在自己的住处不去赴宴么?” 元屿川被她噎住无法反驳。 萧月怀字字清晰道:“为了不让刺客看出破绽,我必须去。我要与父皇母后、兄弟姊妹们共同抗敌。” 元屿川望着她,眸光炽热。 过了一会儿,他定定地说道:“阿怀...三年未见。你倒是变了许多。” 萧月怀不作声,乌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神情坚定。 元屿川无奈道:“好。你若坚持要去,我不拦你。陛下若怪罪...我替你顶了就是。” 听见他答应,萧月怀松了口气,转身去屋中梳洗整理时,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前世因为陆平笙的阻拦,她未能踏出空青园护在父母身边,以至于终生悔恨。今生,她绝不允许父母再受伤分毫! 萧月怀换上岳皇后特地为她准备的蝶纹广袖裙,领着三名婢女向园子的出口行去。 前院灯火昏暗。 一抹修长身影懒懒地靠在照壁旁,怀里抱着一把短枪,正安静地等着什么人。 萧月怀挂上笑容快步走了过去,用手指敲了敲那人的肩膀,亲切地喊道:“听梧兄长久等了!我已准备完毕,一起前往紫樘殿吧?” 身影慢悠悠地转了过来。 萧月怀僵住了表情:“苏...苏郢?” 那人笼罩在照壁的阴影下,月光顺着枝叶的间隙落下来映在他的面具上,泛出幽幽银光。 他抱拳行礼、轻轻唤了一声:“公主。” 借着灯笼的微光,萧月怀盯着他打量了许久,瞧见他唇间嫣红,不似重伤之人虚亏无力,不由疑惑道:“将军这就休息好了?” 苏郢点点头:“已无大碍,多谢公主关怀。” 随后他指着园子外面道:“元家大郎正在等你,公主且快去吧。” 萧月怀“哦”了一声,跨步离开。 她跟在元屿川身边,苏郢则慢步走在他们身后,安静得像个透明人。 萧月怀总觉得眼前这情况有些古怪,莫名的不是滋味。 她频频回头偷看苏郢,心里泛起嘀咕:这个人...怎么瞧见自家新妇与旁地郎君同行,将他甩在身后,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没名堂的烦躁起来,脚下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元屿川察觉了她的异常,关切地问道:“阿怀?怎么了?可是害怕了?” 萧月怀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抬起眸子尴尬一笑:“没有...没有害怕。听梧兄长放心。” 说罢她又不自觉地朝身后望去。 苏郢没有注意到公主的目光,一声不吭地上着台阶,因步伐虚软不小心被脚边的藤蔓绊了一下,险些跌倒时,一双纤细小巧的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萧月怀迅速移步来到他身侧,搀扶着他道:“将军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看不清路?长荆山的青石阶藤蔓最多,还是靠边走比较安全。” 她一边替苏郢遮掩着,一边伸出援手扶住了他疲弱的身体。 元屿川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萧月怀,瞧见她眸中尽是对苏郢的关心,情绪忍不住翻滚起来。 苏郢受宠若惊,诧异地看着公主,干咳一声道:“公主教训的是,是臣大意了。” 萧月怀贴在他身侧,压低声音问道:“你若实在伤痛撑不下去,现在回空青园还来得及。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但凡你露出一点马脚便会被人察觉,到那时我也帮不了。” 苏郢喘了两口气,冲着她笑道:“殿下放心,我撑得过去。” 他非要继续跟着,萧月怀不由得翻了他一个白眼,气呼呼道:“随你便吧。” 三人从半山腰慢慢移去了小峰上的宫宇,抵达时紫樘殿已奏起了乐。殿前的流觞曲水席坐满宾朋,各大世家攀谈甚欢。 柔月与灯火交相辉映,舞榭之上优伶曼妙身姿一展水袖。 大殿之内,汇聚金陵城所有风云人物。 柱廊下守着两名宣旨内监,一见萧月怀等人,便立即向殿内尖声高喊道:“怀成公主驾到!”“镇国大将军苏郢、景国公嫡孙元屿川到!” 席上众人闻声而望。 殿门前,一女娘迈着步伐婉婉行来。 她水眸轻剪、桃腮泛红;头梳堕马髻、坠状如月;素额点金、状若九华;皓白如雪的腕间晃着碧绿翡翠,如静雪青竹。肩披云月细锦的纱帛,身穿浅色蝶纹曲裾裙,腰间长衿垂足落地顺风浮动,裙尾贴敷鞋履随着她的走动蓬松散开。 佳人倾国,一举一动牵引着在场所有郎君的目光。 萧月怀盈盈移步至殿堂中央,弯腰举臂、叉手作礼,恭敬地向九阶之上坐着的皇帝皇后参拜道:“儿臣恭请父皇母后圣安,父皇万岁、母后千岁!” 周帝见到小女儿时略显吃惊,眼神带了点愠色,扫向一旁跪着的元屿川。碍着众人他没有当场发作,压下心里的不痛快,冲着堂下的小女儿温和地点点头道:“阿怀来了。” 元屿川顶着那审视的目光,跟随公主默默站起身来。 入席时,他与苏郢一左一右围着萧月怀落座。这景象引得殿上一众女娘窃窃私语。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四章】乱象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呦?这不是元家大郎么?轩峰堂三年求学,再归来时竟还能屈尊待在九妹身边?真是情深似海啊?”萧渺辛跪坐在元屿川的斜前方,偏过身子嘲讽道。 元屿川抿唇,眉眼含笑、不动声色,搭在案边的手却悄悄收紧。 萧月怀并没有听见这句闲话,心思全在苏郢身上。 她歪着头盯着他的唇看,越看越觉得奇怪,趁着婢女换盏递食的空隙凑了上去,指尖在他唇边轻轻抹了一下,放下来细细看了两眼,附在他耳边好奇地问道:“大将军这是涂了口脂?” 苏郢反应迟钝,脸颊侧过来时差点与公主撞上鼻子,瞳孔倏然张大、一片晶亮里倒映出女娘的身影,那只握着杯盏的手靠在膝盖上抖了两下,将酒洒了一地。 柳娇花媚,吹气如兰,一下子勾了郎君的心魂。 苏郢喉中发痒,掩不住眸中慌张、立刻低下头去,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 萧月怀微愣,眸子扫了一圈、发觉此刻的姿势非常不妥,便立刻弹了回去,玉白胜雪的面庞染尽红霞... 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腰间的玉石。分神之际,一双玉白的手向她的案几上伸来,萧月怀回过神,瞧见元屿川将一碟子剔了好的鱼肉端到她面前,同她柔声说道:“这道雪山龙凤你是最喜欢吃的,我已经将鱼骨挑去,你且吃些垫垫肚子吧?” 萧月怀盯着碟子里色白若雪的鱼肉,想起了苦不堪言的往事,不知不觉中打了个哆嗦,随后将它推远了些,礼貌客气道:“多谢听梧兄长!” 元屿川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眼底的光落了下来,唇角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 这一幕落入苏郢眼中,引起了他的怀疑:公主怎会突然不喜雪山龙凤了? 郎君们的心思萧月怀一概不知,她打起精神警惕起来,开始注意堂上各处的动静,时不时地向殿外值守的奴婢望去。 觥筹交错,急竹繁丝。 众人尽兴之时,殿中陪侍在各世家身边的婢子突然拔刀挟持了席位上的人,紧接着便有一股黑衣势力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禁军也在此刻飞驰入殿,及时做出了防御。只是刺客有人质在手,他们不敢轻易相搏,只能与之对垒。 双方剑拔弩张,情势间不容发。 苏郢二话不说、立刻挡在了公主身前。 元屿川晚了一步,见萧月怀已经被人护在了身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周帝本以为或许是世族之中的宵小之辈心怀怨怼,趁着曲觞宴鱼龙混杂的场面意图不轨,却未料到这大殿四周竟都布满了刺客,连仆婢亦是事先安排好的杀手,登时觉得此事有异。 他注意到这些刺客腰间配的皆是青月短刃,出自天下第一的铸剑山庄——煅玉堂。 煅玉堂自夜平灭国后,便掩去踪迹、隐遁江湖,消失了数载光阴,而今却突然出现在这里...答案已不言而喻。 周帝眯起双眼,余光瞥向身侧的襄贵妃,眸色渐起寒意。 萧月怀绷直身躯站在苏郢身后,屏住呼吸等待时机。 刺客与禁军相对,谁也不敢轻易出手。席上被刀抵着喉管的人质颤颤悠悠地跟着伪装成婢女的杀手们慢慢地往殿门口退。 萧月怀便趁此时悄悄挪到了玉阶旁。 待杀手们拽着人质踏出紫樘殿的瞬间,她飞步跨上了上去,一把扯住周帝周后的衣袖、高喊道:“诸位快趴下!他们有弓箭手!” 电光火石间外庭万箭齐发,射穿了各扇门窗。只在一瞬,紫樘殿漏成了筛子。 众人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疾呼哭叫声此起彼伏。 禁军措手不及,连忙抵盾相抗。 萧月怀拼尽全力将父母护在身后,明明惧怕不已,却还是将周帝周后死死抱住。 箭啸声逐渐平静,她小心翼翼挪开脚步抬首朝前看了一眼,意外发现苏郢单膝跪地,一把短枪用力抵在玉阶上,拦住了所有朝他们射过来的羽箭。 苏郢的背部已湿漉一片,只是被墨色衣袍遮去了血迹。 萧月怀的心头当即一震,千万种情绪上涌。 众人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殿外便传来一声厉吼:“萧穆!狗皇帝!你给老子听着!乖乖的一个人出来!迟一刻!老子便宰一个世族之人!待杀光这些人!且看你还如何做这大周之主!” 言下之意若周帝不肯出去,便等同于放弃曲觞宴上所有世家的性命。到那时即便平息了这场灾祸保住了性命,周帝也会失去各大权门的信服与支持,更会令大周子民寒心。 萧月怀立刻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周帝还以微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低声温柔道:“小阿怀,在这里好好照顾你母后。” 说罢他站起身来,拂去衣袍和长袖的皱褶,依旧保持着帝王风姿缓缓走下玉阶,向殿前行去。 一众老臣见此状况,遂即呼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出去啊!” 席上皇子公主亦觉心惊肉跳,连连上前阻拦:“父皇!您不能离开殿内!” 周帝对此充耳不闻,顺手抽出一名禁卫军的佩剑,笔直地往前庭行去。 为首的刺客见他现身,冷笑讥讽道:“狗皇帝!死到临头了还故作姿态,真是令人作呕!” 周帝轻挑眉梢、神色自若:“朕乃天子、威仪自在。至于你们,区区夜平国余孽也敢与整个大周为敌?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在场抱头躲避的郎君、女娘们听见此话纷纷抬首张望,窃窃私语道:“竟是夜平人?白真门一案不是已经将他们清扫干净了么?怎么还能出来为非作歹?” 那刺客首领闻言大怒,挥刀砍向身后传出议论的地方,恶狠狠道:“无耻周人!还敢提及白真门?若不是中了你们的奸计,我夜平怎会死伤那么多子民?尔等统统该死!” 刀起刀落,寒光刺眼。 一个小女娘的脖子被划出了道骇人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溅至三尺之外。 她扑通一声倒了下去,面色青白相间,双眼瞪如铜铃,死死盯着紫樘殿的方向,身体抽搐着没两下就咽了气。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五章】反转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紧接着一声哀嚎响彻庭院:“三娘子!” 有人顺着蜿蜒的血迹爬过去,将尸首还温热着的小女娘抱进了怀里,悲恸欲绝。 众人见了血光哪还敢议论,吓得闭紧了嘴巴,大气不敢喘一个。 那为首的刺客听见哭声兴奋起来,仰天大笑一阵后,低下眸呵斥道:“谁再敢议论夜平国,格杀勿论!” 周帝紧蹙眉头,盯着倒地不起的小女娘瞧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他异常冷静地问道:“尔等既然有心筹谋今夜之事,想必目的并不是杀朕这么简单。” “说吧!要朕如何,你们才肯放了他们?” 刺客首领眼神阴沉,发出一记冷哼:“狗皇帝!难道你还想与我谈条件拖延时间不成?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长荆山上下已被我夜平将士层层包围,一个消息也放不出去,你等不到援军救驾!今夜曲觞宴上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待我夜平将士斩汝人头、屠尽百家,便可再开太平盛世!” 周帝嗤笑一声:“黄口小儿,竟敢大放厥词?” 说罢垂落的衣袖间滑出一把匕首,在他指间极速旋转两圈,咻的一下飞了出去,射中了刺客首领的左腹。 那刀光快无影,几乎无人看清。 刺客首领猛地呕出一口血,低头看了一眼没入腹部的匕首,发狂道:“萧穆!你该死!” 说罢他施展轻功向周帝冲了过去。 押着世族子弟为人质的杀手们见状,转过手中短刃便欲屠杀。刹那间,数把冷箭从紫樘殿的屋脊上飞射而出,精准的击落了杀手们手中的青月短刃。 随后一群黛蓝戎衣、头顶高冠、巾纱敷面的人从黑暗中现身,闪电般降落在庭中,挥剑与夜平余孽搏斗,招式犹如疾风骤雨游龙过江。 众人惊呼:“是玄麟卫影侍!” 苏郢见状,当即奔出大殿冲进人群之中,配合玄麟卫展开了厮杀,将整座紫樘殿守在身后,不允夜平杀手靠近一步。 刀光剑影、杀气腾腾,战况愈加激烈。 那刺客首领并未料到玄麟卫埋伏在暗处,红着双眼、躁动不安地大吼一声,感觉自己再一次受了蒙骗,冲着周帝高喊:“无耻萧氏!龌龊士族!我要杀光你们!” 声音落罢,他更加发狂,极近全力砍杀护卫周帝的禁军将士。就在刀锋快要挥到周帝身上时,襄贵妃从殿中奔出,倾身一跳打算挡在皇帝面前替他挨那一刀。 却不知从何处蹿出一个小奴,突然将她推到一边,又顺势扣住皇帝的胳膊,用力一扯将皇帝拉至身后,赤手空拳与那刺客首领打了起来。 周帝一时惊诧,目光落在那小奴身上,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正当两方势力打得不可开交时,银甲卫终于突破了敌人在半山腰的防守,向紫樘殿涌了过来,局势顷刻间颠倒。 萧月怀守在周后身边,屏息观察着殿外的动静,眼见周帝就要受伤、心惊难抑,不受控制地跑下玉阶,想将他拉入殿中。 幸而林步京及时出现,化险为夷。 萧月怀松了口气,停下脚步退了回去,她朝左边的雕窗望去一眼,看着天色估算着时间,神情愈发镇静。 戌时五刻,山脚的夜平兵被人攻破。岳嵩章领着兵部赶到,与押解犯人的岳沐泽会合,带着两部人马与大理寺兵马一起冲上了长荆山。 刺客们正杀得眼红,忽然听见一阵戎衣胄甲的摩擦声,惊醒之后已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手臂扣在背后不得动弹。 庭院内已是尸横遍野、一片狼藉。 紫樘殿的守军死伤大半,气喘吁吁地撑着手中长枪,齐齐退步、绕着周帝排列成阵。 岳嵩章、岳沐泽三步跨前单膝跪地,抱拳作揖道:“臣等救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周帝见到他们二人,眼底浮出一丝讶异:“你们二人怎会来此?” 岳嵩章如实禀告:“臣等收到怀成公主与镇国大将军的传信,得知长荆山有异,便立刻召集人马前往。” 周帝下意识的扭头望向玉阶上的萧月怀,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分散开来。 受禁军钳制的刺客首领拼命挣扎着,怒不可遏地冲着周帝大吼大叫:“狗皇帝!你果然做好了准备!等着我夜平将士跳进陷阱!你们周人真是狡诈奸猾!叫人恶心!你们!你们该死!该死!” 周帝无声地皱了下眉,朝他移步过去,伸手用力地扼住他的下巴:“说!今夜曲觞宴排兵布防之事,究竟是谁透露给你的?” 那刺客首领啐了一声,骂道:“呸!狗皇帝!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们大周已是烂掉的椽子!他今夜想利用我除去你,既然没有成功,来日必会继续筹谋!我偏要保住他!叫你们大周永无宁日!” 周帝抬手甩去一巴掌,冷漠道:“就凭你们,也妄图撼动大周根基?” 说罢他转身回到殿前,轻描淡写地嘱咐道:“既然他不肯说实话,留着也无用。把他交给徐家处置吧!” 庭院的废墟中钻出一个人,听到皇帝所言即刻蹿到前方,隔着禁卫军高声致谢道:“谢陛下成全!” 那人是沣隆巷徐家的长子,亦是方才被割喉的小女娘的兄长。 此刻的他掩去悲伤,满是愤怒地掐住了刺客首领的脖子,眼神充满恨意,似要将那首领撕个粉碎。 他随手抓起地上横着的一把兵刃,毫不犹豫的朝着首领身上扎了下去。 庭前清冷一瞬,随即响起一记惨叫,余音还未落下便又兴起。不过一会儿,那刺客首领被他戳满了血洞,血水扑哧扑哧往外冒,轰咚一下栽在地上逐渐没了生息。 徐家长子雷厉风行之手段,惹得在场的女娘们纷纷捂住双眼。 众人观之,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周帝背着身子没有看到这一幕,却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情形。待身后动静平息,他才慢悠悠道了一句:“徐拂钦杀敌有功,即日起赴任大理寺寺正之职。”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六章】如愿以偿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自闵无端被捕后,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便一直空缺着,中正官依着制度推举人才汇集成册送至吏部,吏部也按照名单选出了几名适合人选呈入宫中,皇帝却一个也没看上。 各世族子弟卯足了劲争取,却未料到最后竟是举族搬迁入京未到一年的徐家得此彩头。 徐拂钦也不由呆住,全然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入仕。 徐氏来自渔阳,祖上虽有开国名将徐冲,族中子弟却并不出众,因此于世族之中地位不高,又远离京城更是萧索,直到徐拂钦这一辈才渐渐好转。 一年前因徐太公的遗命,举族迁回金陵旧宅,这才逐渐走进大众视野。今夜之事众目睽睽,徐家跻身跃入新贵之流,名号算是彻底响了起来。 在场众人猜不透皇帝所想,一边羡慕着徐家,一边忍不住议论此事,多少还夹杂了些阴暗的想法。 萧月怀凝望着父亲的身影,默默地铺开了思绪:她明白他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徐氏虽非望族,却在军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直接与幽州边疆戍防挂钩。就连苏郢见到徐太夫人都需磕头行礼,便知其族在军中的地位。 而今徐家长女惨死于曲觞宴,若不加以安抚必乱军心。左右权衡,只有徐拂钦入仕、徐家成为新贵,才能解除此种困境。 抬举了徐家,也是令边塞安心。 处置了刺客首领,周帝又令禁军与银甲卫清点人数重新布防,命岳嵩章、苏郢与岳沐泽三人带着兵部善后、扫除长荆山剩余孽贼,并吩咐行宫里的太医为各世族诊治。原本死寂一片的庭院楼台渐渐恢复了生气。 待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周帝才朝着柱廊下倦缩在角落里的小奴走了过去。他刻意驱散了周边陪侍的人,轻声问道:“你是林家的孩子?” 林步京一颤,抬首与周帝四目相对,声音干涩道:“是。” 周帝眸色一跳,又站立静止了片刻,遂而半弯下腰将手伸到他眼前:“起身吧,地上凉。” 林步京压低脑袋,盯着那只因年岁增长而遍布细纹的手,眼底迸出浓烈的恨。他停顿了许久,错开了周帝的善意,俯身叩拜道:“小人罪奴出生,不敢承接圣恩!恐污了陛下双手!” 怎料周帝亲自扶住了他的肩膀,将他从理石上拉了起来,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你有救驾之功,朕会将你赦出掖荆庭,此刻起你便不再是罪奴。” 林步京始终屈着身子不肯抬头,闻听此言,心中早有预料并无波澜。他作揖行礼道:“救驾乃是小人应尽之责!万不敢居功!” 周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亲切道:“无需慌张,也不用推辞。” 话音一了,他转身朝殿内的小女儿招了招手:“阿怀过来。” 萧月怀松开了周后的胳膊,挪步过去,乖巧地喊了一声:“父皇。” 周帝见她发髻凌乱、衣袖揉成一团没了方才的整洁,不由心疼道:“可有受伤?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不知危险?朕与你母后身侧皆有护卫,何须你扑上来挡箭?” 萧月怀小声道:“儿臣没事,父皇不必担忧。” 周帝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纵使你这么说,这样的事情朕也不允许发生第二次。今日朕便给你身边派个护卫可好?” 他偏过头看向林步京,郑重其事道:“即日起你便是玄麟卫影侍,前往梓童山密闭受训后,需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身边护她周全,若日后她有分毫伤损,朕必唯你是问。” 萧月怀目色坦然并不觉得惊讶。 林步京却诧异抬首,没想到一切正如公主所说,周帝果然令他做了影侍。 短暂的沉寂后,林步京跪地磕头:“小人谢过陛下恩典!自此之后,必视公主安危为己命,决不辜负陛下信任!” 周帝满意道:“另有一事。朕的玄麟卫影侍需得摒弃前尘,以后你不可再称自己是林氏后人。朕重赐你一名,唤作南烛。” 林步京埋首于臂,指节屈起捏紧,咬着牙答应道:“小人领命。” 周帝盯着他的背影深深地看了几眼,复杂的情绪在眸中来回波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启声道:“下去吧。” 林步京退场。 周帝转眸对公主道:“阿怀,朕的安排你可异议?” 萧月怀故作震惊:“父皇好端端的...作甚要给儿臣派一名护卫?公主府里的侍卫众多,况且...儿臣的夫君可是苏郢,有他在旁人怎么伤得了儿臣?” 她对着父亲那双深幽不明的瞳眸,心口越是紧张,表面装得越是无知。 周帝:“苏郢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今夜他在殿外杀敌,不也没有守在你身边?” 萧月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父皇说得没错,儿臣也不能单单指望苏郎一人以护周全...” 她露出俏皮狡黠的笑,小步微移,亲昵地抱住周帝的胳膊:“既如此,儿臣便谢过父皇了。果然...还是您最疼我!” 周帝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宠溺且无奈道:“你呀!最让父皇操心了。” 父女俩将才把话说完,苏郢一瘸一拐的来到了殿前,俯首作揖道:“陛下!紫樘殿附近已全部清扫完毕,夜平余孽尽数拿下,只等陛下发令处置。” 周帝循声望过去,声线恢复冰冷:“押回大理寺严加拷问,务必查清金陵城中与夜平通信的奸细。” 苏郢领旨正要离开。 陆平笙恰巧于此时出现,立于廊下行礼道:“陛下!臣认为...今夜之事并未了结。臣听闻今日傍晚空青园遭袭,公主险些受伤,便从那时开始追查刺客踪迹。” “入夜前来参宴...经此险境,本以为寻到了空青园刺杀的罪魁。可方才臣前往空青园检查门前停放的刺客尸首,竟发现...他们并不是一伙人。臣怀疑...意图戕害公主的幕后真凶,就是与夜平余孽串通策划今夜之事的内贼。” “臣恳请!全面搜山,彻查行宫各处!”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七章】疑点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一整晚都绷紧了精神,目光只围着周帝周后以及林步京打转,没有留意陆平笙的动静。此刻他突然跳出来,令她猝不及防的心惊了一下。 仔细回想了一番后,她确定以及肯定...前世的曲觞宴陆平笙只是个旁观者,没有参与夜平之事,更没有提出搜山的建议。 况且当年三司会审,断定空青园刺杀亦为夜平孽贼所为,那时的陆平笙并无异议。 为何此时他却说这两拨人并非同伙? 萧月怀默了许久,眼光瞥向旁侧的苏郢,发现他也侧耳听着陆平笙说话。只见他双臂交叉放在前身,手掌垂落轻轻摩擦着衣边,似乎有些紧张。 萧月怀心生奇怪:难道陆平笙的反常之举与苏郢有关?莫非这就是他隐瞒伤势的原因? 她藏下怀疑,继续留意这两人的举动。 周帝微动瞳眸,深邃目光打在陆平笙身上:“是该好好查查。既如此,朕便允你率领禁军三十人、银甲卫三十人前去搜查,务必擒获凶贼。朕要让他看看伤害怀成的下场!” 陆平笙领命道:“臣遵旨!” 他抬首时有意无意的看向苏郢,眼里尽是戏谑。 这一切被萧月怀尽收眼底,愈发觉得疑惑: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露深重。 紫樘殿平静下来后,一片空旷。 空青园中,苏郢脱下墨袍,靠在榻上自己为自己擦药。血色已将他那件衣服染得看不见原来的纹路。他忍着药物渗进伤口时剧痛,费力的包扎着。额上青筋暴起,汗珠挂在眉梢顺着脸颊滑下,滴在手臂的鲜红处,冷不丁的传来刺痛,令他打了个哆嗦。 敲门声咚咚响起,萧月怀的声音穿过纸窗落到他耳中:“苏郢,你还好吗?我能进来吗?” 她刻意放轻了嗓音询问。 苏郢穿上里衣盖住了伤口,迅速整理了一番:“公主...门没上栓。” 萧月怀小心地推开门,闻见一股血腥气,不由得跳了下眉。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又将门轻轻关上,这才转眸望向床榻。 屋房的最里面点着一盏油灯,正好将映在郎君身上,将他的影子拉成了一道直线。苏郢卸了玉冠与发簪,此刻长发散于棉被上,慵懒随意。 萧月怀越发走近。 他便撑着一只胳膊,勉强支起身体朝她来的方向偏过去。 烛光下,此人肤唇苍白,很是虚弱。 萧月怀心间一疼,满眼怜惜道:“你肩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是不是?” 苏郢垂着眸,摇头否认:“没有。” 萧月怀:“你当我是闻不见么?屋子里这么大的血气?还说没有?苏郢...你真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有些气恼,唠唠叨叨地骂着,便自顾自走过去沿着床边坐下,伸手就要扒他的衣服。 苏郢当即躲开,萧月怀的手顿在半空中,不知收还是放。 一层绯色迅速笼罩面庞,她尴尬不已、小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你别误会...若你有什么事,我大周疆土由谁来护?” 瞧着公主一脸通红,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哪根地缝里,苏郢思索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褪去了身上的衣裳,半身赤裸在她面前,轻声温柔道:“公主且看,臣的伤都已经包扎好了。” 萧月怀抬眸,借着昏暗的灯光瞧见他肩膀处绑着的纱布又重新渗出了血,不禁酸了鼻子:“你这伤口似乎更严重了?真的不请御医会诊么?要是亏了本里该怎么办?” 苏郢:“公主安心,这伤暂且不会怎么样。” 萧月怀盯着他,突然有些恼,很想问他到底为什么千方百计地隐瞒伤势,却晓得即使她问,也得不到正确答案。 忽然觉得憋闷,她偏头转过去盯着窗边摇曳的烛影,轻声叹了口气:“好吧。你既然觉得无恙,我也不同你多费口舌了。” 苏郢竭尽全力隐瞒的人里有她。说到底,萧月怀还是失落的。 她一直看不清、摸不透苏郢对她的态度。 要说忠诚,他在她面前装作不知那夜瑾梧河踢他入水之人是她,颇有几分阴谋的味道;要说利用,他又几次三番不顾性命之危,救她于危难;要说欢喜,他又将她拒之千里之外,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她起身离开屋子,站在廊下吹着凉风停留了许久,终于彻底冷静下来。细想一番,她哪有立场和资格去评判苏郢的不是。她也有许多事瞒着他,何必要求别人坦诚相待? 况且他们虽是夫妻,却并无感情基础,这种无端的气馁和烦躁就更无必要了。 考虑清楚后,萧月怀拂去了心中的烦扰,重新权衡起利弊来。 苏郢浑身上下充满了矛盾,对她而言即是危险的存在,又是可以暂时栖息的避险之地。虽不清楚未来他们会如何,但至少现在是可控的。 萧月怀朝游廊尽头自己的厢房行去。 阿禄神色匆匆赶来,着急地将她拉进屋中,神神秘秘道:“公主...您方才不是让我寻人盯着大将军和荀翀么?” “手底下人回禀,自曲觞宴开始后,荀翀便偷偷摸摸下了山,去了小山腰那边的岩石堆。他们看见荀翀从那里领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平民打扮,似乎还受了点伤。” 萧月怀目露讶异:“还有这事?然后呢?现在荀翀在何处?” 阿禄:“正是这里怪了,似乎有一波黑衣客在追杀他们。荀翀带着人往东边的茂林躲去了。本来前去跟踪他们的人已经失了方向,谁曾想陆三郎竟带着数名禁卫军与银甲卫突然出现,将荀翀三人逼入了绝境。” 她惊呼:“什么?!” “陆平笙怎么追他们去了?” 阿禄拧着眉头道:“估摸着是将他们当成了刺杀您的凶贼了...” 萧月怀垂眸沉思:难道荀翀护着的男女,才是空青园刺客的真正目标?行刺她只是用来混淆视听的手段? 她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境,苏郢出现时便已浑身是血,似乎早在别处就同人搏斗过... 萧月怀越想越觉得可疑——看来苏郢的伤也并非全是因她造成的?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八章】逢场作戏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她正思索着,空青园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禁卫军和银甲卫的声音隐隐传出。萧月怀寻声走过去,陆平笙正好带着一批人马迎面而来。 两人在廊亭中央相遇。 月色清冷地沿着琉璃瓦的边缘倾泻下来,如同一泓小泉。 萧月怀站在两节台阶上,低着眉目向他看去,柔光映在她脸上,与嘴角的那抹微笑相衬,像极了从画境中出来的仙子。 “三郎?这么夜了...你怎么带着人来了我这里?” 陆平笙微怔,止步于廊前,朝她俯身拜礼道:“臣奉命搜山时让逆贼侥幸逃了,几番追逐后看见他们翻进了空青园中。臣忧心您的安危,着急行至此处,故而忘了规矩,搅扰了园中宁静...还望公主恕罪。” “何来恕罪可言?你既是为了我着想,我又岂能做不明事理之人?”萧月怀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好,引得陆平笙一阵稀奇。 他试探道:“公主若不怪罪,臣便领着诸位军士入园搜查了?” 萧月怀笑笑,让开步伐道:“三郎请便。” 陆平笙眉心一皱,心里漫着古怪,认真地看了她两眼,对她客气作揖道:“多谢公主。” 一群人扎堆涌进园子里,四处翻找搜查。 萧月怀立于廊亭之中,望着灯火映衬下的众人,眸光愈渐深沉:既然苏郢处处遮掩,不如便借陆平笙之手试探一番,讲不准有什么意外收获。 她心里清楚得很——逃入空青园的,应当是荀翀以及他护着的那对男女。 陆平笙搜查起来颇有章法,一点一点朝着苏郢此刻住着的屋舍行去,目的很是明确。 萧月怀一眼看了出来,在他预备敲门闯屋前,出声拦住了他:“三郎?这是作甚?大将军已经睡下了,就不必叨扰了吧?” 陆平笙眸色一深,轻声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那些刺客怀藏利器、凶残不已,假设他们翻进了大将军的屋中...可怎么办?若不确认清楚,只怕会留下祸端。” 萧月怀:“大将军武功盖世,要是有异动早该发作了。三郎且瞧...他那屋子静悄悄的,一看便不像有贼人潜藏。” 陆平笙执意道:“话虽如此,但若有万一,大将军伤到了哪里,岂不是臣的过错?还请公主允臣搜查。” 萧月怀叹息,掩面啜泣道:“三郎可还是再为白天之事生气?今日我是因为九姊气上头了,才会冲着你发火。我...我并不是故意的。” 陆平笙:“臣...怎敢同公主置气?” 萧月怀抬首,眼眶通红着、双目含泪道:“真的没有么?那你为何对我如此客气?” 陆平笙愣了愣,瞧着她泪眼朦朦的模样,眼神晦暗不明:“公主,臣没有。臣只是...” 话还没有说完,站在不远处的女娘便行步向前,抬起玉指轻轻碰了碰他举在半空中交叉作揖的手,顺着慢慢滑下,勾着他的小拇指拉了一下,低声怯怯道:“三郎...” “从前我对你实在冷漠,待到嫁人了才知有缘人不易得,我很后悔。如今,能助我与苏郢合离的只有你了。旁人没有那个权柄和能力帮我,我...求你莫要与我生疏。” 陆平笙眸露震惊:这些话放在从前,根本不可能从公主嘴里说出来。撩拨他的这些举动,他更是想都不敢想。 自萧月怀第一次主动前往陆府看他时,陆平笙便已觉察出她与往日的不同,只是当时惦记着处理秦家以及苏郢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她再次讲出这样的话,做出不寻常的行为,不由令他重视起来:“公主这样说,真是叫臣无地自容。臣视公主为珍宝,能与你亲近一分便已欣喜若狂,又怎会疏远于你?只是罗敷有夫,臣又如何能够再次靠近呢?岂不是有损公主名声?” “三郎...”她再软绵绵地喊了一声:“你若是真心就答应我吧?别去惊扰苏郢了,否则曲觞宴一过我归了苏家,他便该阴阳怪气地说我与你伙同着欺辱他了。这日子只怕更难熬。” 陆平笙低头看她心情很是复杂,脑子里一阵混沌后逐渐清明:不管她说的话是真是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搜查之事。他绝不能错过今夜这个机会。 “公主...抓捕刺客的差事非同小可,恕臣无法应公主请求,大将军的屋舍...臣必须搜。” 萧月怀矫揉造作、装腔作势一番,演得自己口干舌燥、双目发涩,却还是没能动摇陆平笙的决心,干脆便不再挣扎。 反正她也拖延了一段时间了。 于是脸上略染愠色,不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偏着头背过身子不再理睬陆平笙。 就在此时,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苏郢披着一件大氅走了出来。 廊前幽暗的灯火照着他的面具,折射出一抹银光。他倚在门框上,冷笑着道:“陆兄真是勤快?搜山竟搜到我这里来了?这么大动静,这么多人?想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在我房里搜出点什么吧?” 陆平笙没想到他会自己打开房门:“到底还是把大将军吵醒了。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就让下官进去搜个痛快?也好让我向陛下交差?” 苏郢挑眉,双臂环抱于胸前,侧过身子往里靠,仿佛无所谓般说了一句:“陆兄想查,进去便是。苏某行得端坐得正,自是不必阻拦。” “当然...若陆兄想查出个什么物件来,以便同陛下禀明我猪狗不如,是个狼心狗肺之徒,好趁机让他答应公主与我合离的话...我劝你还是别费那个心思了。” 他像是故意说这话一样,戳着陆平笙脊梁骨的同时,也给了萧月怀狠狠一击。 背对着他们的女娘,此刻的脸色很不好看。 陆平笙盯着他反复打量,欲从他身上瞧出些什么,怎料他始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破绽。 “大将军说笑了。下官一心为公主着想,自是要为她鉴别身边亲近之人的好坏。”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四十九章】剑拔弩张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陆平笙情绪稳定,并未被苏郢的话激怒,从容不迫地上了台阶,笔直朝屋里行去。 萧月怀侧过身子瞧见这一幕,暗暗替苏郢捏了把汗。 厢房里,靠近软榻的小阁里点了沉香,一缕轻烟悠然自得,幽雅浓烈的气息盖去了一切,宁静且祥和。 尽管香味弥漫了整间屋房,陆平笙仍然嗅到了一丝微弱的血腥气。他挑了挑眉,在房中仔细搜索一番,将角落里、衣柜中、长梁上都看了个遍,却没发现任何古怪痕迹。 他脸色凝重,阴恻恻地看了苏郢一眼。那个郎君坦然得很,抱臂倚在门框上,嘴里哼着小曲,完全不把他当回事。 陆平笙的脚步继续往里迈,翻找一阵仍然无果,只好罢手。 他一脸晦气地出了屋子,听见苏郢讥讽道:“陆兄这就走了?不再继续搜一搜?” 陆平笙表情扭曲:“怎敢耽误大将军休息?下官还有许多地方要查。既然确定此处并无异样,自不敢继续逗留。” 紧接着,他当着苏郢的面走到萧月怀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温情脉脉地喊道:“阿怀...” 萧月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硬着头皮转过身,对上那双流转着涓涓之情的狐狸眼,带着些恼意、娇里娇气地委屈道:“三郎唤我作甚!你倒是舒心了?叫我如何面对大将军?” 她没有半点遮掩,在苏郢眼皮子底下同他撒起娇来,令陆平笙更加诧异,怀疑之余又忍不住相信几分:看这情形,怀成所说未必是假话。 她与苏郢,或许真的水火不容。 陆平笙低声安慰道:“公主乃万金之躯,既然在苏家呆得不快活,何不趁此机会闹开,带着奴仆们搬回公主府?” 萧月怀一怔,张口欲言什么。 苏郢却在此时走了上来,一把推开陆平笙,将公主挡在身后,怒气冲冲道:“陆平笙!我与公主的家事还轮不着你来管!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你既然没查到什么,还不快带着你的人滚出空青园?!” 萧月怀吓了一跳,瞪大双眼盯着苏郢看,心里想:他在发什么神经?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之前她与听梧兄长走在一起时,也没见他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陆平笙半眯着眼睛,挑衅地昂起下巴,嗤笑一声:“大将军何必这样恼怒?公主在苏家住得不舒服,我提一句迁回公主府也并不为过吧?怎么就成了挑唆?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戴不住。” 苏郢眼里泛着森寒之意:“公主若想走,我自会放她离开,用不着你来劝她如何!” 眼瞧着搜查园子的禁卫军与银甲卫朝这边聚了过来,陆平笙也懒得在此纠缠,干脆举手投降道:“也罢,也罢。下官多余得很。就先行告退了!” 他慢悠悠踱步离开,临行前还向萧月怀嘱咐了一句:“阿怀莫怕,我永远站在你这边。若今后他还敢惹你不高兴,我必然助你摆脱苏家,重获自由。” 话音了却,他也利索地离开。 苏郢死死盯着,直到陆平笙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肯收回目光。 庭前只剩下他与萧月怀两人。 气氛愈发沉闷尴尬。 半晌过去,苏郢憋出一句话:“臣的确答应了公主...若您寻到真正的有缘人,就放您离开。可唯独陆三郎不可。若公主想与他在一起,臣绝不会和离。哪怕要了臣这条命,臣也不会答应。” 他逐字说着,似乎在强压怒意。 萧月怀大惑不解,冷笑一声道:“大将军的话真是可笑,既要放我离开,又要干涉我的选择...我倒是弄不懂了,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能阻止得了我?” 苏郢解释:“臣并非想左右公主的决定。只是陆平笙一定不可。” 他答得斩钉截铁。 萧月怀略略蹙眉:“你因何那么厌恶陆三郎?” 苏郢深呼一口气:“宫中襄贵妃都敢对十一公主做出那样丧尽天良之事,他们陆家又能有什么好人?臣只怕...陆平笙纠缠公主另有目的。” 萧月怀反问:“那么你呢?你费尽心思娶我...又是什么企图?” 苏郢被这句话噎住,竟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沉默片刻,态度软了下来:“公主真的喜欢陆平笙么?还是因为...有我做对比,你觉得他更好?” 他小心翼翼地问着,眸中铺上了一层忧伤。 那卑微的姿态,莫名的像一把刀子,戳进了萧月怀的胸口,使她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她没有回话,在苏郢看来就像是默认。 他勉强勾了下唇角,仍然固执己见:“无论如何。若公主要因陆平笙与臣和离,臣决不答应。” 萧月怀看着他,愈发不明白。 苏郢的态度,就像与陆平笙有着血海深仇一般,且绝非政敌的仇视,而是憎恨。 如她一样,刻入骨子里的憎恨。 他们之间定然发生过什么... 萧月怀松口道:“放心。方才若不是为了替你掩藏你受伤之事,我也不会说出那番话。我是为了拖住他的脚步。” 苏郢略显吃惊,接而露出欣喜神情:“果真?公主对陆三郎并无意?” 萧月怀翻了他一记白眼:“我若是对他有意思,早在你求亲之前就嫁给他了,何必要等到现在,非得闹个和离才跟着他走?” 苏郢终于放下了紧绷的神经:“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他低声念了两遍才罢休。 萧月怀一阵无语后,问起正事来:“大将军。我如此帮你...你总该拿些诚意来报答我吧?” 苏郢一愣。 萧月怀接着道:“说吧。你究竟为什么要遮掩伤势?” 苏郢咳了一声:“臣...不是解释过了?” 萧月怀直截了当道:“你用那样的理由搪塞我,真以为我会信么?我问你,陆平笙执意要查你的屋舍,是不是与这事有关?” “你是不是匿藏了正在这山中窜逃的什么人?” “荀翀呢?他被阿禄请上了长荆山,为何现在却没有在你身边侍候?”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输出,使得苏郢陷入沉寂。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章】吕氏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郎君说出半个字。 萧月怀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既如此。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时候不早了,苏大将军安歇吧。” 她抬脚离开,从长廊下穿了过去,没入了黑暗之中。 苏郢眉眼低垂着,失魂落魄地往屋子里行去。关上门后,走向了房间南边的金丝楠木架,抚上置放在第三层的玉醉花瓷,手掌握住瓶口用力扭动瓶身,一记“咔嚓”声随之而来。 与木架相对的那堵墙上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裂缝。墙里面,有人沿着缝隙用力地推了一下,打开了隐秘其中的暗门。荀翀领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他压低声音问道:“大将军...人都走了吗?” 苏郢拿着止血的药物和纱布朝他们走过去:“走了。” 荀翀抚了抚胸口,松了口气:“这次若不是公主拖延了时间,我们定然逃不过此劫。” 苏郢没应他,举着手里的东西对荀翀身后的两人说道:“吕伯父、吕娘子,容在下为你们处理一下伤口吧?” 一个小娘子冒出头来,连忙摆手道:“岂敢劳烦大将军,我们自己来就好了。” 苏郢将东西递到她手里,步子挪前扶住了站在她旁边的中年郎君,搀着他坐到了软榻上。 小娘子用力撕开那中年郎君的衣袖,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痕。她皱着眉头轻声安慰道:“爹,可能有点疼。您忍着点...” 中年郎君强忍着痛意看向苏郢,满眼感激道:“多谢大将军护佑,才未使我父女二人命丧黄泉。这份恩情,吕某无以为报。” 苏郢:“您无需记挂在心上。说到底吕氏一门所遭之祸皆源于我的父亲,今夜相救是天经地义之事。” 中年郎君叹息道:“只是...因为我们二人令您与公主离心...实在羞愧难当。不如大将军把实情告知公主,免了这场误会?” 他心存歉疚,于是出言劝和,却听苏郢拒绝道:“我若将你二人之事告诉她,势必要解释前因后果,那样便会将她牵扯进来。我不愿公主涉险,这样闭口不言对谁都好。” 小娘子在旁,拽了拽父亲的衣裳,小声提醒道:“爹!大将军自有他的决断。” 那中年郎君见苏郢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说。 苏郢:“吕伯父,山上搜查的官兵众多,今夜恐怕是不能离开了。明日天不亮,陛下会命兵部清点人马离开行宫,那时场面必然杂乱,可趁机下山。我会让荀翀护送你们。” “山脚有宣王的车马接应,一旦入了王府便安全了。” 中年郎君点头应道:“一切都听从大将军的安排。” 苏郢安顿好了吕家父女,又同荀翀嘱咐了几句,便出了门,将自己的厢房让给了他们。 游廊拐角处,一个黑影在苏郢离开时蹑手蹑脚地来到屋外,在纸窗上戳了个洞,偷偷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烛光下,吕氏父女正促膝长谈。 那黑影将一切收入眼底,又悄无声息地钻入幽暗的长廊里,向南边飞步而去。 她推开一扇门,跑到隔间,略带喘息地对着圆榻上正在翻弄竹简的女娘说道:“公主,大将军屋里确实有一男一女,荀翀抱着剑守在他们身边。” 软绒里坐着的娘子绣面芙蓉,青葱玉指拂起耳边散落的发丝,抬眸道:“苏郢呢?他在做什么?” 阿禄:“大将军并不在屋里,像是特地为那一男一女腾了地方,去了别的客厢休憩。” 萧月怀冷笑:“他倒是慷慨,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为别人着想。” 讽刺完又继续问道:“可知道那一男一女是什么关系?” 阿禄:“似乎是父女,听荀翀的称呼,他们姓吕。” “吕?”萧月怀念在嘴边,联想到苏郢的经历,忽然惊坐起来,诧异道:“莫不是上谷郡的吕氏?” 阿禄也十分讶然:“您是说那个...寒门之首的吕氏?” 萧月怀:“若真是上谷吕家的人,倒是稀奇了...吕氏那位主君不仅在寒门之间德高望重,连世家大族也对他十分客气。父皇很是看重他,认为他是化解寒门与权贵多年嫌隙的关键。” “去年陆桥笼还曾设宴邀请吕氏。这么要紧的人物...陆家捧着还来不及,陆平笙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阿禄疑惑道:“陆三郎不是将他们误认成了刺杀您的凶贼了么?” 萧月怀摇头:“若真是如此,陆平笙反而不会下狠手。曲觞宴混入夜平国余孽,使得众卿受惊,士兵死伤过百。这样大的疏漏若要追责,必是襄贵妃首当其冲。 陆家此时定然想查清今夜之事的来龙去脉,就算空青园杀手与夜平人并非同伙,为了立功,他们也会留下活口仔细审问,又怎么会将荀翀等人逼入绝地,誓要杀尽?” “况且方才见他行事,明显是冲着苏郢去的。就说明,他知道护在吕氏父女身边的人是荀翀。否则他无缘无故为何执意搜查苏郢的屋子?就算真是贼人潜入了空青园,他又怎能预料到这几人会躲进苏郢的厢房?” 阿禄听得心惊肉跳:“陆家三郎...究竟想做什么?” 萧月怀对上她的双眼,认真看了一会儿,说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我猜...陆平笙与空青园的那群凶贼是同谋。” “他们袭击我,并非要置我于死地,而是想利用这件事遮掩他们真正的目的。吕氏父女才是他们要杀的人。” 阿禄目瞪口呆。 萧月怀冷静分析道:“陆平笙今夜搜山,是为了完成这群凶贼未能完成之事。” “只是,我暂时还没想到...陆家为什么要杀吕氏父女?” 阿禄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白,望向萧月怀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怪异。她看着自家主子,忽然觉得很是陌生。 萧月怀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柔声问道:“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一章】身寂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阿禄犹犹豫豫道:“奴婢觉得...您似乎与以前不同了?” 萧月怀略怔,失笑道:“是吗?” 她看到了阿禄眼底的畏怯,默默垂下眼帘,强抑着心中翻涌的苦涩,安静下来。 “不过...” 阿禄扭转话锋道:“虽然奴婢看着这样的您有些害怕,却更多的...是高兴。” 萧月怀抬眸看她,有些疑惑:“高兴?” 阿禄郑重其事道:“公主肯思虑这些事,就是在保护自己。” “金陵朝局复杂,官场瞬息万变,苏家又身处漩涡中心,公主您既已成为苏家妇,若再像从前那样对政事置之不理,难免会受伤。奴婢曾无比担心,若依照公主以前的性子,要如何才能在苏家立下根基,怎样去面对那些针对苏家而来的灾祸?” “现下...奴婢彻底安心了。” 熟悉的话语,一字一句印在心头,让萧月怀五味陈杂。 前世,在她嫁入陆宅后,阿禄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成日里为她担惊受怕,劝她暗中联络可靠世家,为自己树一道屏障。 只可惜,那时她已在圈套之中,被陆氏父子牢牢钳制,连往日的闺中密友们也再无联系,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毫无反抗能力。 不知不觉中她握紧了双拳,深呼一口气道:“阿禄,我不想瞒你——我已动了揽权之心。” 阿禄愣了一下,有些吃惊却又觉得合情合理,冷静片刻后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她弯身作揖、恭恭敬敬道:“公主若要谋政,奴婢也愿做这条艰险之路的砖石。” 她直截了当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意。 萧月怀眼眶湿润,低声轻问:“你不问我为什么?” 阿禄:“公主生于皇宫,有陛下与皇后的千般宠、万般爱,却在遇到秦家被诬,秦小娘子入狱的境况时,辗转焦灼了数夜,靠着劫狱私放疑犯才为秦氏挣来一线生机。嫁入苏家后更是处处不如意,明明千金之躯,却要屈尊降贵、低头做人。” “可见若手中无权,即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也要委顿后宅,空看流云落花。” “奴婢自小跟着您,见惯了您肆意潇洒的模样,看不得您受一点委屈。如今公主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奴婢双手双脚赞同,又岂会多问?” 萧月怀双目通红,从榻上起身,跌跌撞撞两步扑到阿禄身边,将她揽入怀里,呜咽道:“好阿禄...上天待我不薄,才让你来到我身边。” 她眼前浮现出前世阿禄的尸体被士兵们粗鲁地抬出帐篷的景象,泪水便像崩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很快浸湿了阿禄肩头的衣布。 “公...公主?” 阿禄被她紧紧抱着,呆呆地立在原地,听着一声声的啜泣,手足无措。 过了好久,阿禄伸出手,同样抱住了她,用掌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言地安慰。 秋夜冷风拂过,枯叶飘零落地,屋子里却很暖人... 时光转瞬。 早露寒霜打在红枫叶尖,划破雾气坠入泥地,稍见清晰的林间,迎来了一缕微弱的曦光。东边的小径上传来急促的喘息声,三个人影急匆匆地奔往崖边的陡路,他们穿着粗布麻衣,皆用丝巾蒙了面。 “吕小娘子从这边走!” 跟在最后的男子急声催促着,领头走的小娘子回头搀了一把身后的中年郎君,压低声音道:“爹!小心脚下!” 三人摸着峭壁,踩着只有一尺宽的小径,小心翼翼的朝山下挪去。 没过片刻,顶头便传来了官兵追赶的动静。 荀翀屏住呼吸,拉着吕氏父女噤了声。 “这里没人!去禀陆三郎,是否要追下山?” “喏!” 待兵卫走远,荀翀才敢喘气,他转头小声对吕氏父女道:“看来陆平笙不见你们的尸首是不会罢休了。二位,我们需再快一点,才能逃出去与宣王会合。” 吕小娘子点点头道:“好!请将军前面带路!” 荀翀二话不说,一手扶着峭壁,脚下踮着陡路上突出的石头悬空一转,飞至吕父的右边,转眼间便站在了最前面。 他迅速朝山下冲去,为父女二人开路。 这条陡径直通山口,是最近的路。三人走到尽头时,林间的小路一片安宁,原以为就要成功,清幽石阶上却响起了步履声。 陆平笙带着官兵追了过来! 荀翀大惊,没想到陆三郎的速度能这么快,于是连忙拉着吕氏父女窜入丛林躲避。 只听那儿郎嘴里吐出冷冰冰的一句话:“陛下说了,若贼人反抗,格杀勿论!” 透着灌木间的缝隙,荀翀瞧见陆三郎抬了抬衣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对面已开了弓箭。冷箭如雨飞驰,朝手无寸铁的吕氏父女射去。荀翀顾不得掩藏自己,挡在他们身前,抽出腰间快刀斩落羽箭,吼道:“快走!我来断后!” 眼见形势不可耽搁,吕小娘子拉着其父果断逃离。 谁知陆平笙早已在山下设好埋伏,在他们快要看到宣王的马车时,予以了致命一击。围攻的士兵,长剑疾如闪电,瞄准吕小娘子的背影,准确无误地刺了过去。 吕父见状,毫不犹豫地扑上前,从身后抱住了女儿。那把剑穿膛而过正中要害,吕父猛吐一口血,身体抽搐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鲜血染红了女娘的脖颈,溅了满脸,连蒙着面的丝巾上也都是血迹。 她惊恐地转过头,失声喊道:“爹!!” 荀翀被困在灌木林中,无法前去营救,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一瞬之间发了疯似的挥刀乱砍,破除险阻奔向孤立无援的小娘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她。 女娘已失了魂,泪水和着血渍落下,抱着尸身还有些温热的吕父,迟迟不肯松手。 荀翀以一人之力,杀出血路,痛心疾首道:“小娘子!快些随我走!莫让伯父白白牺牲!” 女娘扯着父亲的衣襟,用力拽下他腰间的玉佩,含着泪望向远处山坡上衣衫洁净、负手而立的青年,眼里满含愤恨与憎恶。 两人目光刹那间交汇,碰撞后回归原处。 女娘果断离去,跳下山间最后一个矮坡,消失了踪迹。荀翀见状,跟着小娘子一起坠入了坡底。官兵们急忙绕道去追,奔至坡下,却只见一滩血迹。 陆平笙赶来,瞧着还是逃了两个,不由将手掌收紧,眼神也愈发阴戾。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二章】猜想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一场秋雨,洗净风波涌起的杀戮,静了下来。 天微亮,苏郢便奉圣诏去了紫樘殿。萧月怀找准时机,偷偷摸摸地溜进了他住的厢房,阿禄守在门口,见她四处翻找,不禁疑惑道:“公主,您在找什么?” 萧月怀:“昨夜陆平笙将空青园上下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荀翀和吕氏父女的一丝踪迹,待他走后,他们却凭空出现在大将军的屋中。你不觉得奇怪么?” 经她这么提醒,阿禄也品出了其中的古怪:“这事确实稀奇!奴婢也想不通。” 萧月怀仔细地搜寻着屋中各类陈设,将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部动了动,最后寻到金丝楠木架前。 目光落在第三层锃光发亮的玉碎花瓷上。 她注意到楠木架只有这一处最为干净,迟疑了一下,将手放置在瓶身,轻轻触动了一下。屋内传来微弱的齿轮转动声。 对面的墙裂开一条缝,一间暗室出现在主仆二人的面前。 阿禄吃了一惊:“空青园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萧月怀眸色一沉、挪步而去,在暗室的地板上寻到了四五滴已然干涸的血迹,小声自语:“看来...昨日荀翀与吕氏父女三人是躲在了这里。” 阿禄蹲在一旁:“可是...这也太奇怪了。奴婢自打记事,就经常跟在您身后往来这空青园,从来不知这间暗室。大将军只来了一次,怎会知晓这屋子另有玄机?” 萧月怀拧着眉,也觉得疑惑。不止阿禄,连她也不晓得空青园还有机关暗室,苏郢竟然一清二楚。 可苏郢去年才归京。长荆山的行宫,他是第一次来,对此地的熟稔程度却不亚于她... 难道...从前他在金陵呆过? “去打听一下,大将军的屋房是谁安排的?” 阿禄颔首,欠身告退。 萧月怀又在暗室里逗留了一番,才悄悄离开。 她在廊台前一边等着阿禄,一边低头思索着昨夜发生的事,还没理出什么头绪,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唤。 “阿怀。” 萧月怀抬头。 初阳透过枝桠泛着微光,如鳞般洒在屋堂前。元屿川踏着薄薄的金色而来,唇边弯着暖洋洋的笑,一双多情眸投来目光,点点如星、璀璨如阳。 “听梧兄长?” 萧月怀迎上去:“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元屿川:“陛下命我护送你下山。你的行装可整理妥当?” 萧月怀讶异道:“这么快便要回宫了?难道陆平笙已经将刺客抓住了?” 元屿川神色微微一沉,点头道:“算是吧。” 萧月怀一脸疑惑:“什么叫做算是吧?苏郢呢?苏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对面的青年眉间微蹙、略显迟疑道:“陛下一早召了刑部的人来,苏郢被他留在紫樘殿共同议事了。” “刑部?” 萧月怀不解:“父皇不是已将此案交由大理寺查办了么?怎么又叫了刑部的人?” 元屿川道:“因为今晨,陆平笙在山林中抓到的刺客是上谷郡吕氏的家主——寒门之首——吕隐。” 萧月怀定住,黑色瞳仁猛地放大:“怎...怎么会?上谷吕氏作甚要刺杀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没有想到,昨夜那么替苏郢和荀翀掩饰,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吕氏父女,仍叫他们落入陆平笙之手。 元屿川摇摇头道:“我也觉得奇怪,但那吕隐身上确实有与夜平国合谋的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写了要在空青园中将你毙命,只可惜他已被陆平笙当场射杀。” “这事牵及寒门又透着些古怪,若潦草结案恐怕会伤了天下士子的心,必得查个水落石出方能昭告天下。如此一来,便只能遣人前往上谷郡。故而陛下才会召刑部前来。” “射...射杀?” 萧月怀倒吸一口凉气:“吕家的人都死了么?” 元屿川一怔:“阿怀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见过吕氏其他人?” 萧月怀掩饰道:“我是想...吕隐总不至于一个人来办这种犯了杀头死罪的事情吧?” “林中只有吕隐的尸体。” 元屿川收回目光:“这事蹊跷得很。如你所说,吕隐既然与夜平国合谋,实在不该独身一人前来。可偏偏只有他死了,整座山再未寻到吕氏的人。与其说吕氏有谋逆之心,倒不如猜测有人欲借此事故意栽赃,挑拨寒门与望族之间的关系。” 萧月怀隐隐有些不安:“父皇...派了谁去查吕家?” 元屿川道:“齐玥。” 听此,萧月怀不禁打了个激灵。 上一世吕氏父女是死在淮河里的,被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得只剩骨头了,刑部是靠着他们身上的衣物和玉佩推测出两人身份的。当时也是齐玥前去上谷郡查探核实,得知吕氏父女失踪多时,这才确认从河中捞出的两副尸骨的确是吕隐及其女。 可那是半年以后的事情,却在现在发生... 怎会突然提前了这么多时间? 且林中只有吕隐的尸首,说明其女极有可能尚在人世,这也与前世完全不同。 她低头沉思着:难道是因为她改变了紫樘殿的局面?可前世吕氏父女的死明明是大渝密探所为,与长荆山这场刺杀毫无关联... 莫非真相不是如此? 想到陆平笙对苏郢的步步紧逼以及荀翀对吕氏父女的拼死相护,她忽然间有了方向: 这其中最大的变数就是苏郢。 假设,前世吕氏父女是陆家人所杀,又被陆氏偷偷地扔进了淮河毁尸灭迹,尸骨才会隔了半年之久方被人发现,而刑部查到的所谓大渝密探暗害寒门士首的结果,或许是陆氏为了脱罪故布的迷阵。 而今生因为苏郢的出现,陆家欲害吕氏父女的阴谋就此戳穿,虽最终没能救下吕隐,却也改变了前世的轨迹,令半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提前了。为了灭口及掩盖事实,陆家只能伪造吕隐与夜平国勾结的书信,栽赃吕氏以此转移众人视线。 这大概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猜想。 只是陆家到底与吕氏父女有什么过节?陆平笙非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还有...苏郢。 有他在,萧月怀便有一种对现实失去掌控的无力感。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才会让苏郢突然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三章】元氏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长荆山下,车辇已经备好。 阿禄姗姗来迟,附在萧月怀耳边道:“奴婢去问了空青园的掌事内监,那间厢房是大将军特意问他要的。” 果然。苏郢早就知道暗室的存在。 确认了此事,萧月怀心中便更加忌惮了。她低着头,神情愈发凝重。 元屿川见状,关切地问道:“阿怀,你的脸色很不好...需要我寻太医过来瞧瞧么?” 萧月怀回过神来,对上元屿川那双温和明亮的眸,扯出一个略有些僵硬的笑,轻声道:“兄长不必担忧,我无碍。” 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元屿川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可是在忧心唯臣?” 唯臣? 萧月怀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盯着元屿川看。 郎君一怔,恍然大悟道:“你莫不是还不知苏郢的小字?” 萧月怀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谁:“兄长何时与他这样相熟了?竟连他的小字都知道?” 元屿川被她问得一头雾水,大惑不解道:“你是怎么了?我还在轩峰堂求学时,你不是写信问过我唯臣的事情么?他是我姑姑的儿子,是我的表弟。我给你的回信里明明写了的?” 萧月怀愕然,全然没想过元屿川和苏郢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听他这么一提,萧月怀倒是想起来,景国公元书泽的小女元依确实嫁去了范阳,至于是哪家贵族,那会儿她还只是个婴孩并不知道。 再长大些,便已从元屿川口中得知,他的姑姑在与夫君返回祖宅的途中亡故了。她与这位元娘子从未见过面,故前世也没有太在意此事。 不曾想,元依竟然是苏郢的母亲?苏绍沅的妻子? 她打着马虎眼道:“我自是晓得你们这层关系。可苏郢不是一直在边疆?你二人应当也没见过几面吧?我听你称他小字,多少有些惊讶。” 相熟之人,互称小字倒是正常。可元屿川并没有去过范阳,更未踏足边疆,即便苏郢是他姑姑的孩子,血浓于水。但既然不怎么见面,两人的关系也应该没那么好。 元屿川:“这一点我倒是没同你说过。今年年后,唯臣因我父亲的所托去了趟轩峰堂,我与他兴趣相投,畅谈了一晚,后来便时常通信。一来二去,就成了至交契友。” 他耐心地解释着。 萧月怀却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眼下苏郢又与元氏有了层关系,他的出现便更显得扑朔迷离。 元屿川之父元幕乃景国公嫡子,是当朝的御史大夫,极受父皇器重。她的舅舅岳子儒是其至交好友,故她小时候经常去元府玩耍,元屿川同她是总角之交,元家的事情她基本清楚。 可前世她从来没在景国公口中听过任何一句关于苏绍沅的话,元幕亦绝口不提,以至于她连元娘子嫁与了谁都不知道,更不晓得还有苏郢此人。 足见范阳苏氏与牧野元氏虽然联姻,关系却不好。 可方才听元屿川话中之意,苏家与元家似乎有所缓和,又重新来往了。否则,苏郢不会为了元幕所托前往轩峰堂。 难道这问题的关键在于元氏?是他们对苏氏态度的转变,导致了苏郢的出现,让今生有所不同? 想到这一点,萧月怀立即提起了精神,向元屿川打探道:“听梧兄长,如今我嫁入苏氏,却与苏郢关系紧张,同一个屋檐下实在煎熬。我不了解他的过往,只觉得他喜怒无常,不敢轻易靠近,真是憋闷极了。兄长可知他儿时经历了什么?为何脾气那么古怪?” 元屿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唯臣性子沉闷不爱说话,平日里又戴着面具,确实让人难以捉摸。阿怀若想亲近,当徐徐图之。” 他顿了顿,被衣袖遮住的手微微握紧,明明被女郎的话惹得心中酸涩,却仍保持一副清风明月、淡然似水的模样:“他小时候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八岁时失踪过一段时日。唯臣是我姑姑唯一的孩子,我父亲得知这个消息时,急得白了头,四处寻找。” “元家和苏家找了他整整两年,都以为他已亡故。谁知唯臣却在十岁时从边疆寄来了一封书信,告诉我父亲和他叔父,他参了军。为此我父亲特地赶往边境见了他一面。” “再之后,就如你所知道的那样。他在边关一路厮杀,立下累累军功,带领范阳苏氏一跃成了京城之贵。” 萧月怀还想知道更多关于苏郢的线索,便追问道:“他既然失踪了整整两年,元伯父和苏家的人是怎么确认他就是元依姑姑的儿子呢?” 元屿川被她问懵了,尴尬道:“这些我就不晓得了。阿怀,实不相瞒,在唯臣没有一战成名前,我不曾在我父亲口中听过他的名字。你知道的,以前我祖父闭口不提姑姑一家。” “我也是在唯臣领军打败大渝,声名远扬时,才得知了这些。” 萧月怀略显失落,喃喃道:“这样啊...” 元屿川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口也愈发的沉闷。看着萧月怀对苏郢充满好奇心的模样,他低下眸暗自神伤。 终究,他与怀成错过了。 萧月怀不知元屿川所想,只一心钻研着苏郢儿时之事,愈想愈觉得合理。问题一定出在苏郢失踪的那两年里。 只要弄清楚这桩事,或许她就能找到苏郢的秘密,掌握先机。 车辇接近皇宫,在快要抵达时停了下来。 萧月怀察觉到异样,掀起了帘子向外看去,只见苏郢骑马而来,飒沓如流星,挺拔的身姿在余晖的衬托下,更显俊朗。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四章】祸水东引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以为他是来接自己回府的,便急忙踩着车凳下来,站在路边等他。 苏郢紧攥缰绳,将马停在离公主车辇不远的地方,小跑着向她奔过来。元屿川掀开车帘看他,又瞧了一眼萧月怀,见他们二人眼神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便识趣儿地坐到了另一侧,远远躲开了。 “公主。”苏郢抱手作揖,恭敬又客气。 萧月怀听着他略有些疏离的语气,不是很高兴:“大将军与我一夜未见,怎么倒像是陌生人了?不知道的,以为我二人的婚书不作数呢?” 苏郢有一丝慌张,但那副寒梅银面将他的表情全部遮去,显得更加冷漠:“请公主恕罪,臣急着前往宫中复命,不能在此耽搁,便由元家大郎护送公主回府,臣告退。” 他根本没理会女郎的讥讽,简单交待几句,便转身骑马而去,背影在视野里越变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萧月怀愣在原地,属实没料到是这个场面。她堂堂大周公主,竟被人这么撂下? 这个苏郢,昨日不允许她同陆平笙走得太近,今日却像是故意将她丢给元屿川似的,对他们二人一路车马同行不过问半句... 怎么前后态度反差这么大?还有...她是什么物件么?由得他想塞给谁就塞给谁?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费尽心思娶她? 萧月怀气到失语,嘴角下拉、眉头紧皱,脸色差到极致。 阿禄小心翼翼走到她身边,见她如此模样,吓得闭紧了嘴巴不敢说话。 苏郢的做法也令元屿川不解,见萧月怀迟迟没有上车,便下来寻她:“阿怀?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大将军府吧?” 车旁的女郎阴着整张脸,听到郎君的呼唤,好不容易缓了神,耳闻“大将军府”几个字,再次烦躁起来:“谁要回去?我自己难道没有住处么?阿禄,回公主府!” 她气势汹汹地提起裙摆,不等元屿川说话,便自顾自地钻进了车辇里。 阿禄一脸无助地看向元家大郎,讪讪笑道:“郎君...现下该如何是好?” 元屿川无奈地摇了摇头:“还能怎么办?你主子的脾气你难道不知?她此刻气性大着呢,就如她所愿,回公主府吧?” 车辇缓缓驶向西市对面的街巷。 傍晚时分,落霞铺在护城河上,夕阳斜映下的水波鲜红透亮,浪花拍打过来,又隐隐泛着碧色的光芒,好似镶嵌在金陵城边的五彩晶石。 勤政殿。 陆平笙与苏郢一同在内堂候着。等了半天,周帝才悠悠地从毡帘后走了出来。 两人齐齐下跪行礼。 周帝在龙椅上坐定,倚在玉枕旁,目光轻轻的落在了陆平笙的身上,挑起眉梢,带着些审视的意味道:“三郎啊,曲觞宴前后接连出了两桩大事,毁了你姑姑和你父亲的一番心血,你可要替朕多多开解他们。如今吕家的事情已交给齐玥去查,你们也就莫要操心了。” 陆平笙听出了周帝话中的不满,便知曲觞宴一案,恐怕不能与陆家脱去干系了,于是当即俯身叩拜:“臣遵旨。此次宴席遭夜平逆贼突袭,让陛下、皇后与姑姑都受了惊吓,实在是臣之罪过。姑姑命臣负责长荆山上下护卫之事,臣却如此失职,还望陛下降罪。” 他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把襄贵妃与陆桥笼撇得一干二净。 周帝眼底平淡,如一汪潭水般静谧:“朕只怕,三郎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陆平笙身躯一震,闭上眼认命似的说道:“臣愿免去兵部侍郎一职,受罚百杖。只求陛下勿动肝火、伤了身体。” 他主动请辞受罚,倒是令周帝意想不到。 紧接着,又听他说道:“只是...臣有一事未想明白。” 周帝蹙眉:“什么?” 陆平笙稍稍起身,目光瞥向一旁的苏郢,眸子里泛出寒光:“臣不明白,夜平国余孽早该在大将军捣毁白真门据点时剿杀殆尽,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漏网之鱼潜伏进了曲觞宴?” 夜平国早在大周初定天下时便被灭国,所剩的子民汇聚在一起,成立了白真门。这些人打着复兴夜平的旗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邪性又残忍。原本一直在江南作乱,这两年踪迹诡异,转而来了京畿之地。 大周官府清剿了数次,直到他们潜入西郊猎场意图行刺萧月怀,才被苏郢寻到了藏身之地,一举歼灭。 谁知曲觞宴上,竟又死灰复燃。 陆平笙祸水东引,除了保命还想将苏家也拉进这趟浑水里。 苏郢似乎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朝九龙玉阶磕头:“禀陛下,臣敢断定白真门一案中的夜平余孽已被斩尽。曲觞宴上的刺客,恐怕是流窜在南疆的一股反贼势力。” 陆平笙瞳孔骤缩,整个人紧绷起来:苏郢怎会知道那些杀手来自南疆? 一阵惊悸后,他迅速冷静下来寻找对策:“大将军这借口找得有些荒唐了吧?若他们真是在南疆作乱的反贼,又怎会突然潜入金陵,在曲觞宴上现身?” 苏郢微笑:“陆大人何必着急?我这么说自然有证据。” 说罢,转头向周帝作揖:“陛下!臣昨夜与岳少卿搜查这些夜平士兵的尸体时,发现他们脖颈处有蛊虫撕咬的痕迹,子虫已入血脉,足以控制心智。而母虫就在那领头之人的手里。” “这种蛊虫,为南疆苗族秘传,轻易不可得。臣发现端倪后,便连夜请人核对南境通往金陵的各郡县过所记录。今日晨起,已得到详细实证。一月前,京城有人做担保,将一批茶商放进了青州,领头之人是个魁梧大汉。” “这支商队从卖主到伙计、从车夫到奴婢,上上下下居然有三四百人。” “臣将逆贼首领的画像一并交给前去核对之人,确定各郡县所说的茶商领头人,就是这逆贼首领。” “陛下,臣倒是十分好奇。到底是京城的哪位人物,敢为逆党做担保,由着他们犯下此等杀头重罪?”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五章】杖责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陆平笙已汗流浃背。 他没想到苏郢做了这么多准备,竟然连这些夜平逆贼进京的路线都查得一清二楚。他不晓得苏郢还有什么证据在手,若再纠缠下去,只怕会引火烧身。 于是,他将话锋一转,故作震惊道:“竟有这样的事!看来除了上谷吕氏,夜平在京城还有其他同谋。” 苏郢闻言,也不再追击,再拜行礼向周帝请旨:“臣恳请陛下严查此案,京城内贼不除,将永无宁日。” 陆平笙咬牙握拳,如此情势下,他只能随声附和。 周帝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流转,眼底似深不见底的冰渊,情绪毫无波澜,冷淡地说道:“大将军查到的证据,移交刑部即可。” “虽这些夜平逆贼来自南疆,但白真门一案,你向朕保证过,绝不会再让这等宵小之徒侵害金陵。如今也算你失职,若不责罚,恐怕难安臣民之心。” “来人,准备刑杖。苏郢与陆平笙二人疏忽职守,致使曲觞宴大乱。各自杖责一百五十,以儆效尤。” 金殿上盘旋着皇帝威严的声音。 值守的禁军齐齐应道:“遵命!” 陆平笙跪地不起,眸中浮出一丝冷意:看来皇帝对苏郢也并非完全信任。 苏郢倒是坦然接受,磕头遵旨:“臣,领杖罚,叩谢皇恩!” 广阔的前庭,刑具已经准备好,两人脱去外衣趴在刑凳上,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啪、啪、啪!” 高高的刑杖随着风声拍打在肉体上,沉闷且窒息。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大将军与兵部侍郎双双受罚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 公主府里。 阿怀正指挥仆婢们清理着庭院里的落叶,上下忙作一团。 厅堂中,秦娥陪着萧月怀,哭笑不得道:“元屿川来寻我时,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得我立即赶了过来。这一看...竟是在为苏大将军生气?” 萧月怀轻嗔:“袅袅!我是寻你来想办法的...不是听你嘲笑的!” 秦娥双手一摊,无奈道:“你找我也没用,我对男女之事也不擅长,否则就不会与齐玥闹成那个样子了。” 女郎们互相揶揄着,还不知外面已经闹翻了天。直到荀翀着急忙慌地找到公主府来,萧月怀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 萧月怀惊叫,“父皇竟要打苏郢一百五十杖!他身上的剑伤昨夜刚刚包扎,这么多刑杖打下去,还能有命吗?” 荀翀跪在女郎面前,哭着求情:“属下知道公主在生大将军的气。可如今只有您能让陛下松口,只有您能救大将军了!” 萧月怀深吸一口气:“这事恐怕我去了都没用。白真门一案,令金陵臣民都以为夜平国不会再卷土重来,可曲觞宴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父皇本就震怒。苏郢和陆平笙算是撞到刀口上去了。这顿板子若不打,宴席上死伤的世族恐怕会心存不满。” 荀翀没了办法,失魂落魄道:“那、那怎么办...我们将军伤势严重,若真的...真的承受了这百杖刑罚,他...” 秦娥凝眸沉思,遂而提议道:“你不行,或许皇后殿下可以。” 萧月怀扭头看她,两人对上眼神,马上明白了对方所想:“你是说执行杖责的士兵?” 秦娥点头:“庭前备下的杖手出自兵部,手上皆有绝活,能控制轻重,若皇后可以悄悄遣人前往嘱咐一句,即便百杖,也不会要了苏将军的性命。” 萧月怀当即道:“好,我立刻回宫。荀翀你与我一道去!” 荀翀面露喜色,抬袖擦去眼泪,连忙应道:“喏!” 两人行色匆匆、心急如焚。 长清宫中,周后听到苏郢被杖责的消息,正惴惴不安。殿外便传来了温容的唤声:“殿下!公主求见!” 周后急忙道:“快!让她进来。” 萧月怀冲进长清宫,高喊道:“母后!请母后救苏郢一命!” 她在珠帘前下跪,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周后见状十分惊异,将她扶起,柔声问道:“陛下只是杖责,并不是要取大将军性命,你怎么这般着急?” 萧月怀摇头道:“母后,将军昨日在空青园为了救我,以身挡剑受了重伤,这件事父皇并不知晓,这一百五十杖要是真打下去,将军不死也残。” 周后大惊:“竟有这等事?为何昨日你遭袭时,没人禀报?” 萧月怀红着眼眶道:“大将军害怕贼人知晓,没了顾忌,这才隐瞒不报。母亲!您救救他吧!” 周后愁眉不展:“可是你父皇敲定了此事,怕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萧月怀立即说道:“儿臣现在前来,不是要母后去向父皇求情,而是请您给庭前的杖手带一句话,剩余八十杖浮于表面即可。” “宫中的杖手是舅舅培养的,若母后肯出面,定能说得动他们。” 周后思索一番,答应道:“好,予立刻传信。” 萧月怀稍稍松了口气,等在长清宫里,随时注意着庭前的动静。 荀翀在她身侧来回走动,焦急不安,小声说道:“公主,我们不会晚了一步吧?” 萧月怀拍拍他的肩膀,强装镇定,轻声安慰道:“应该不会。父皇只是想给大将军一个惩戒,杖责七十后崔总管便命杖手休憩片刻,眼下还未继续行刑,理当来得及。” 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也七上八下,十分煎熬。 半炷香后,温容小步从殿外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回禀周后:“殿下,奴婢已让人把话带到,杖手知晓您出面,已听从命令。” 萧月怀如释重负,紧绷的神情渐渐平缓。 勤政殿外,苏郢趴在刑凳上已经昏了过去。萧月怀领着荀翀赶到时,陆平笙还努力地挺着,竟然没被打晕。 萧月怀登时犯了难,若她着急的去关心苏郢,难免会让陆平笙怀疑他们二人的不和,是装出来的。 荀翀管不了这些,杖手停责,他便立马扑了过去,抱着昏迷不醒的苏郢嚎啕大哭。 萧月怀犹豫了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陆平笙。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六章】高烧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大将军府内。 萧月怀守在苏郢的寝屋外,看着仆役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急得浑身冒汗。她在廊下来回踱步,实在憋不住,推开门闯了进去。 荀翀听到声音,从帘帐后走出,跪在公主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请公主止步。” 萧月怀有些恼:“你这是做什么?人好歹是我救回来的,我看一眼都不行么?” 荀翀眉头紧皱,神情冷漠:“公主。陆家三郎也受了伤。他那里更需要你关心。我们将军自有神佛护佑,不会有事的。请公主安心。” 他话语充满讥讽、带着利剑,刺得萧月怀哑口无言。 半晌,她怒道:“荀翀!你放肆!本公主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着你管了?” 荀翀仍然寸步不让。 萧月怀恶狠狠地盯着他,气得胸口发闷。她冲着外面喊道:“阿禄!叫人来把他拖下去!” 等候在外的阿禄得到命令,立刻要去寻人,却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公主...息怒。荀翀不敬,臣替他...受罚。” 萧月怀当即抬首望过去。苏郢侧躺在榻上,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三两步奔过去,扑在榻边握住郎君的手:“你省点力气吧。伤口渗了这么多血。你真是不要命了。” 苏郢还能笑,只是笑得很难看。 他哑着嗓子道:“臣让公主忧心了。这些伤...无碍,比不得沙场征战、刀剑无眼。” 说罢,他低声训斥荀翀:“荀翀。公主做什么事需要你置喙么?过来请罪。” 荀翀仍在帘帐外跪着,听到苏郢的命令,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在萧月怀面前磕头:“属下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惩治。” 萧月怀一阵无语,摆摆手道:“罢了。你也是护主心切。” 她知道荀翀为什么生气。若是换了她,恐怕也会恼恨。 谁叫她当着宫里所有人的面,跑去关心了陆平笙,看都没看苏郢一眼。直到他们二人都被抬了出去,她才敢悄悄地坐着车舆回到将军府。 荀翀跪在一旁不语。 萧月怀也没有心思理他。 医官烧灼过银针,便预备缝合伤口。 苏郢肩头的伤口已经全部挣裂,猩红地冒着血,看上去十分惊心。 医官弯下身体,用针穿过苏郢伤口附近的皮肉,一股股细小的血色窜了出来。郎君握住公主的手突然紧了紧,指节处泛着白色。 后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松开了她的手,眼神透着些心疼,仿佛是怕捏痛了她。 萧月怀愣了一下,重新找回去牵住他道:“你若疼得受不了,就抓我的手。没事的。” 再怎么说,他肩膀的伤也是为了救她而导致的。她没办法做到不关心。 她只看得清他的目光,从心疼变成了欣喜,转而又有些失落。他没再抽回自己的手,但也没有再掐她的掌心。 如果可以,萧月怀真想揭下他的面具,看看他此刻究竟是什么神情。 她能感觉得到,苏郢很疼。 但他愣是一声也没喊出来。医官来回抽线,血肉被反复牵扯着,她快要看不下去了,低下头,五官皱成了一团。 萧月怀心里十分感叹。世上竟真有这样铁骨的郎君,如此疼痛,他就这么硬生生地扛着,甚至还有闲心担忧会不会把她的手掐疼了。 一炷香后,医官终于将他肩上的伤口缝合完毕,血仍然在流。 烙铁和火炉被人送了进来。 那炽热滚烫的铁块贴着苏郢的伤口按下去时,大面积的焦味扑了过来,萧月怀被呛出了眼泪。苏郢仍然一声不吭,但能发现他抓着床板的另一只手,已青筋暴起。 金疮药洒上,肩头的伤终于好看了些。可受了杖刑的地方,却仍是血肉模糊。 他伤得太不凑巧。 箭伤令他不能趴着,臀伤令他不能平睡着。左右都不是,只能靠着一块玉枕撑着腰部。 医官要为他清理刑杖打下的伤。 荀翀却突然拦住:“辛苦大人了。大将军受杖刑的地方,由我来处理吧。” 萧月怀不解道:“你这是做甚?难道你的医术比医官还要好?” 苏郢竟也附和道:“殿下。臣往日在军营时,犯了错受了杖罚,都是荀翀帮我的。他有经验,实在不必劳烦医官。” 他吊着一口气,艰难地解释。 萧月怀觉得奇怪,可看他好像真的不愿医官来治,便只好作罢,皱着眉头答应道:“好罢,那我便带医官出去了。” “荀翀。务必照顾好大将军。” 她起身离开,医官也跟着出了房间。 阿禄见她这么快便出来了,满腹疑惑道:“公主...大将军的伤这么快便处理好了?” 萧月怀摇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医官,说道:“有劳医官了。你先下去吧。若有需要,我自会传召你。” 她将医官支走,才跟阿禄说道:“大将军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准确的是...瞒着荀翀以外的所有人。” 阿禄一懵,小脸皱起来:“公主...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萧月怀摸了摸下巴,向屋里瞥了一眼,帘帐遮着,她什么也瞧不见。她也弄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只凭着一种感觉——苏郢身上绝对有一个惊天大秘密。 她去了冠鹤轩。 过了很久,荀翀才来禀报。苏郢已喝了汤药,安稳入睡。 她总算松了口气。 天色渐晚。揖峰居好不容易静下来,入了夜又开始陷入奔忙之中。 萧月怀听到动静,派阿禄前去探了探情况,得知苏郢高烧不退,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 苏郢肩膀上的箭伤反复挣裂撕开,受了感染,情况十分危急。萧月怀又将医官捉了回来,同荀翀一道守在屋内,心提到了嗓子眼。 医官一番诊断,迅速写下药方嘱咐道:“请殿下速去购置这些药材。大将军伤口发脓,病灶正在侵入肺腑,若不能降下体温,恐怕凶多吉少。” 萧月怀接过方子,立刻领着阿禄亲自前往药铺。 她怎么也没想过,事情能至此地步。她大概料到,金殿之上一定是陆平笙说了些什么,才让父皇非赏苏郢这顿板子不可。虽是做给群臣看的戏码,但倘若真的令苏郢病危,恐怕边疆对大周虎视眈眈的宵小们又要生出野心了。 这个陆平笙,真是害人精! 她暗自咒骂,同时又默默在心里祈求:苏郢,你绝对不能有事!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七章】心疼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整整一夜下来,苏郢的高烧才慢慢退去。 荀翀熬得一张脸苍白。萧月怀一早就来屋前等候,见他眼下乌青,不由皱眉:“你守了一宿,快去歇着吧。白日里我来照顾就行。” 荀翀不放心:“怎能劳累公主?” 他眼里仍有敌意。 萧月怀感叹,她做人也忒失败了点,怎么就让荀翀对她讨厌至此? 心里嘀咕,面上却冷下来:“你若愿意继续,本公主自然无话可说。” 话音落罢,便侧过身子绕开他,朝里屋走去。 荀翀犹豫一番,想要上前,却被阿禄死死拽住:“我说荀将军,你是死心眼么?主子们的事情管那么多?” “公主与大将军关系本就不好。你再这么闹下去,且看将军醒来罚不罚你。” 几句话令荀翀止了步。他斜眼瞥阿禄,半晌冷冰冰哼了一声,扭头离开。阿禄瞪大眼睛,深呼一口气,压低声音冲着他的背影骂道:“你还哼上了!哼你姑爷爷啊!” 阿禄又翻了个白眼,气得牙痒痒。 萧月怀掀开纱帐,榻上的郎君睡得很沉。但那副梅纹银面仍戴在脸上。她眉心微微蹙着,伸手摸到他的耳后,预备将面具取下来,让他睡得舒服些。 谁知荀翀半路杀回来,一声惊呼吓得她手一抖,停下了动作。 那人往苏郢面前一挡,着急忙慌地阻止道:“殿下不可。” 萧月怀眨眨眼,眼底不解更深:“你们将军此刻昏沉,戴着面具怎能安睡?” 荀翀抵住不肯,摇头道:“将军交代过,他的面具不能摘下。” 萧月怀一阵无语:“这是在大将军府,又不是在战场上,没有渝人窥探他的容貌,何须惧怕?” 荀翀坚决道:“即便是在府里也不行。请公主恕罪,并非属下刻意为难,将军确实这样嘱咐过。” 他说什么也不让步。萧月怀便愈发对苏郢的脸好奇起来,此人当真貌美么?若是个玉面郎君,何故害怕取下面具?战场上的传闻,听听也罢,她反正是一点也不信。戍边杀敌与主帅容颜有何相关?无稽之谈罢了。 莫非...苏郢长得奇丑无比,才不敢在府内摘面具,怕她瞧见受到惊吓? 无论什么原因,荀翀横在他们中间,她便无法一探究竟,只好叹气道:“算了,你家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不摘那面具就是,你且出去吧。” 荀翀仍然不放心。 萧月怀马上黑下脸:“本公主再三给你面子了。你还要蹬鼻子上脸不成?” 她很不高兴,苏郢身边的这个副将,真是一根筋到底,看着就让人生气。 荀翀知道,再犟下去会彻底惹怒公主,便默默退了下去。他躲在门框后盯着,任凭阿禄怎么催都不走。 这一举动令萧月怀更生疑惑。荀翀如此坚持,可见苏郢的确是再三叮嘱了的。只是他若真的生得丑,也没要这样遮掩,毕竟他们已结连理,一个屋檐下生活,迟早瞒不住。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她想不通便干脆放弃了,预备着日后再做打算。她低头拾起放置在脚案上的纱布和金疮药,想为苏郢换药。昨日他高烧一夜,荀翀不知替他清理了几次。今早才换过的纱布,眼下又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 萧月怀小心地掀开郎君披在身上的衣袍,扯松了他胳膊上绑着的结,每动一点都无比谨慎,生怕弄疼了他。 此刻,那约莫两寸长的伤口仍冒着涓涓血流,却比昨日的情况好上许多,但看上去依旧令人惊骇。萧月怀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替他清理伤口附近的污秽,偶尔下手重了点,郎君的身体微微抖动,吓得她立刻停下。 好不容易重新上好了药,萧月怀背后已汗津津,替他盖上衣袍时,扫到他背后及腰腹间密密麻麻爬满了的疤痕,心里一沉。 她也不是第一次瞧见这些剑伤刀疤了,不知怎得今日格外瑟瑟,总觉得有针在心口扎着,闷得她喘不过气。 苏郢往日到底吃过多少苦? 她想起前世,渝帝在她身上划一刀,大半个月才能稍稍愈合一点,不敢想象苏郢是怎么撑过这么多刀剑之伤的。 单凭这一点,她便觉得敬畏。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替他收拾完毕后,便拉上了纱帐。 荀翀还在外面守着。 萧月怀狠狠瞪他一眼,疾步朝廊下行去。阿禄也跟着公主给了荀翀一记眼刀,主仆俩都不想看见他,迅速离开了。 荀翀脸皮厚,胆子大。他不管这些,他只求苏郢能痊愈。 萧月怀回了对面的屋子里,怎么想都觉得生气,勤政殿这次的杖刑真的太重了,若没有母后出面,苏郢怕是难逃一死。父皇为了平息朝局,真是狠心。怎么说苏郢也是满身功绩,如何能毫不留情面? 她越想越觉得不妥,宫里需得快些安排人手了。 父皇虽施德政却也多疑,朝中有陆桥笼这害群之马,后宫有襄贵妃的枕头风,陆平笙又时不时冒出来陷害人,即便是明君也难免被奸臣谗言怂恿、左右决策。万不可再耽搁下去。 阿禄见她一直盯着某处发呆,以为她还在生荀翀的气,便安慰道:“公主何须同一个小将置气?您若实在看他不顺眼,来日求陛下一个恩典,将他打发了就是。” 萧月怀回过神,怔了一下:“什么?” 阿禄:“奴婢觉得这个荀翀像个斗鸡,处处与公主作对,确实该惩戒一番。” 榻上女娘直起身子,一脸严肃地同她道:“他护着苏郢是好事。我没往心里去,你也不许往心里去。想来...战场上若没有荀翀,苏郢会过得更艰难。” “阿禄,你不知道。军营里可怕得很。” “人人都怕死,可他们却不敢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交代了性命,都是护我大周疆土的英雄,没有他们哪有金陵繁华一片?能礼让一些,就不要计较了。” 阿禄似懂非懂,点点头道:“公主说的,怎么好像您去过军营似的?” 萧月怀失笑,眼底落下伤意。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八章】一碗“咸羹”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苏郢醒来时,屋里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肩头的伤火灼似的,令他牙齿打战。昏睡了许久,身体又僵又麻,下半身的沉重让他完全无法动弹。腰间用来支撑的玉枕,此刻磕着他的脊椎,反而成了负担。 总之,没有一处舒服地。 苏郢轻叹,上次这么难熬,还是在五年前。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凉风钻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沁香。苏郢许久未正常进食,闻到这股清甜气息,才觉得腹内空荡荡,饿得难受。 萧月怀端了碗芙蓉山药羹,刚踏进内室,便与苏郢双眸对上,惊喜道:“医官说你今日能醒,我还不信。没想到真如他所说。” 她疾步走过去,将那碗羹汤随手放在床头的小案上,便欲检查他的伤口。苏郢却躲开道:“怎、怎好劳烦公主?” 萧月怀一怔,直言道:“这有什么?你昏迷期间,一直是我与荀翀轮番照顾,你的伤口我瞧过无数次了。” 苏郢愕然,一层红晕悄悄爬上耳朵。他连连咳了几下,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臣的臀伤...公主也、也看过了?” 萧月怀啊了一声,呆呆的与他对视。好久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热意冲上脑门,脸瞬间被烧得通红:“那...倒也没有。你腰上和臀上的伤是医官处理的...” 苏郢听罢,把头整个埋了下去,隐隐地,瞧见他连脖颈处都已是一片绯色。 萧月怀哈哈两声,掩饰尴尬,一本正经沿着床边坐下,轻声道:“荀翀不在,想必你也不愿让别人侍候,还是让我来吧。” 苏郢不作声,任凭女娘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袍子。 萧月怀动作熟稔,拆开他肩膀上的纱布,用绢帛小心地擦去上面溢出的血色以及药粉凝结成的胶状物。 那猩红狰狞的皮肉由丝线缝着,蜿蜒至肩胛处,每每观之都令人心惊。 上药时,她连呼吸都跟着小心起来。郎君乖乖侧躺着,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在她指尖轻轻扫过肩膀时微微打了个寒颤。 萧月怀以为弄疼了他,立马停下问道:“很痛吗?我、我再轻些,你忍一会儿。” 苏郢将头闷在臂弯里,小声回应:“臣无碍,公主继续吧。” 萧月怀屏息,加快速度替他搽药。 待她为他重新披上衣服,苏郢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却落在小案上。萧月怀侧眸一望,见他直勾勾盯着那碗羹汤看,便弯起唇笑道:“将军昏睡了这么久,定是饿了。我照医官嘱托,特地下厨为你熬了这碗芙蓉山药羹。你要尝尝吗?” 苏郢问:“是公主亲手所做么?” 他满眼惊讶。 萧月怀点头,端起那羹盏,盛了一勺子递到他面前。 苏郢实在饿极了,伸着脖子凑了过去,羹汤入口时却突然僵住。口中之物咸涩之中带了一丁点的甜味,难以下咽。 他小心的看了公主一眼,见她满脸紧张,似乎很期待他的反应,不由得吸了口气,强逼着自己吞了下去。 萧月怀果然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苏郢干笑两声,十分乖巧道:“公主做的,很好吃。” 萧月怀拍了拍大腿,高兴道:“我就知道!本公主真是天赋异禀!将军定是饿极了,快些把这一碗都吃了吧?” 苏郢马上笑不出来了,可面对公主的热情,他又不忍扫兴,想端过碗一口气喝下去,可胳膊却牵连着伤,完全抬不起来。 萧月怀半蹲着身子,两眼泛着星光,温柔地同他说道:“将军莫动,我喂你吃。” 她很有耐心,一口一口地喂着郎君。 苏郢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硬着头皮把那一整碗齁得让人喉咙发干的汤羹全部吃了下去。他没醒多久本来就渴,现下更渴了,却没好意思问公主讨水喝。 萧月怀受到极大鼓舞,咧着嘴笑:“将军乐意吃,明日我还做一些来。” 苏郢喉间干涩至极,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苦笑着点头。萧月怀心情大好,端着碗蹦蹦跳跳地离开,门口阿禄却在张望,见她出来便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问道:“公主!将军把您做的汤羹吃了?” 萧月怀自豪道:“是啊。他吃得很欢。” 阿禄有些为难:“公主...奴婢方才尝了一口锅里剩余的汤羹,您似乎把盐当作糖放了。” “什么?”萧月怀端着碗的手一抖,脸色瞬间败了下来。 她盯着空荡荡的碗底,不知所措道:“可...可苏郢全吃了...” 她猛地反应过来,将碗塞到阿禄手里,扭头重新朝屋里奔去。 苏郢摔下了床,正艰难地在地上爬着。萧月怀惊呼一声:“大将军!” 她疾步奔上前,扶着他另一边没有受伤的肩膀,费力将他支了起来。苏郢慌张不已,可浑身绵软无力,只能倚仗公主撑着。 他支支吾吾道:“公主怎么回来了?” 萧月怀见他爬的方向,似乎是往桌案边去的,不由涨红了脸,愧疚地问道:“将军可是口渴?” 却见苏郢将头摇成拨浪鼓,沙哑着同她说道:“臣不渴,臣只是不小心从榻上跌下来了。” 听他扯谎,萧月怀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怜惜:“将军不必替我遮掩了。方才阿禄已经告诉我了。对不起...我稍许自负了。把、把盐当成了糖,这碗羹汤一定咸得不能入口,我还让你全部喝完了。你怎么一声不吭?让我好生内疚。” 她越说越是羞愧,苏郢却觉得自己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眼神炽热,深深地盯着公主:“臣不愿让公主失望。臣希望公主永远如方才那般欢喜。” 萧月怀愣住,与那深邃黑眸相对,心生一丝感动。 她努力将他扶回榻上,眼眶微红着说道:“你歇着,我端水给你喝。” 苏郢重新躺着的时候,牵动了下半身的伤,忍不住嘶了一声,额间随即渗出一层细汗。 萧月怀瞧见,心底生出一片疼意,急慌慌地端来瓷壶和杯盏。苏郢连喝了好几杯,才缓下了口中的干燥。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五十九章】搬出公主府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他喝水急促的样子,颇有些好笑。 萧月怀弯着眉眼,看他唇边有些水汽残留,便从袖中逃出一块帕子,轻柔地替他擦去。 苏郢受宠若惊,连忙客气道:“有劳公主了。” 萧月怀一愣,帕子收回手中,略显失落。她察觉到,苏郢似乎在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有种说不上来的隔阂感。 兴许,是他们之前闹得太僵的缘故? 萧月怀道:“这次委屈你了,父皇下手太狠了点。” 她为他掖好被褥,又重新坐在床沿,迟疑了一番,说道:“我...那日在勤政殿前先去看了陆平笙...你莫要介怀。他本就对你的伤势有疑,空青园那天晚上,我又故意装作与你不和,若那么快便露了馅,我怕他找你麻烦。” 此话说罢,她回过味来,忽然有些迷茫。她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苏郢解释这些? 郎君黑亮的眸中情绪不明,轻声回应道:“公主的意思臣明白。公主袒护臣之心,臣感激不尽。” 他恭敬有礼,字字句句疏离,让萧月怀一下子泄了气。 她眉心蹙起,反感道:“大将军是否同我太过客气?怎么说,我与你也是明面上的夫妻。难道在府中说话,也要如此拘礼么?” 苏郢抬眸望她,小心谨慎道:“虽已过了婚书,但公主与我仍属君臣。既是君臣,又岂敢僭越?” 萧月怀方才还觉得,这郎君肯将她一碗咸到挂嗓子的芙蓉山药羹全部喝下去,实在可爱。可转眼间,他又成了这副古板模样,实在无趣至极。 她心里涌出一股无明火,蹭的一下站起身,语气开始冷漠:“将军既然是这么想的。我自然也不必再自作多情。” “你与我之间,像天南海北的两个陌生人一样。半点也靠近不得。我不懂你,总觉得你身上藏了许多秘密。你也不愿了解我,拒我于千里之外。既然如此...待你伤好些,我便从大将军府里搬出去吧。我回我的公主府,还自在些!” 她越说越气,最后愤懑地将手里的帕子扔在地上,迅速离开了。 阿禄见公主气冲冲地从屋中走出,一脸茫然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笑嘻嘻的吗?” 萧月怀骂道:“我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担心他!在这揖峰居耽误了这么多时间!” “阿禄!” 她直接命令道:“你去,将冠鹤轩里我的东西都理出来。今晚我就搬回公主府!这里我一刻也不愿多呆!” 阿禄一懵,见她这么大火气,惊觉事情不妙。 她磕磕巴巴的问:“公主此事要搬出大将军府...不知道外面那些人会怎么想。” “您在两位郎君杖刑之日,跑去看了陆三郎的事,已全城皆知。茶楼酒肆里风言风语的...说什么话的都有。” 萧月怀被苏郢气得不轻,直截了当道:“管他们如何说!本公主既然做了!就不怕别人议论!就算父皇来劝,我也铁定要搬出去!” 说罢,她干脆转身,一个人风风火火地朝府邸大门行去。 阿禄追都追不上。 公主在屋外说的话,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苏郢的耳朵里。 他慢慢阖上眼,手指紧紧攥着女娘丢下的那条手帕,心中如翻江倒海,难掩痛意。 夕阳将将洒落,惹得天边一片绯红。 萧月怀已经率先去了公主府,阿禄不甘落后,迅速地招呼人将冠鹤轩里的东西都搬了出来,装好车后便准备出发。 荀翀恰在此时回府,瞧见这一幕,立刻上前拦住阿禄,问道:“禄宫令这是做什么?” 阿禄白了他一眼,无奈地说道:“搬家!” 荀翀皱眉:“公主要离开大将军府?” 阿禄阴阳怪气道:“是啊。公主被你家主子气得,要搬回公主府。” 荀翀大惊:“搬回公主府?此时?怎能如此?那样我们大将军要怎么办?禄宫令应该知道,京城盛传公主与将军不和,甚至说...公主更属意陆家三郎。若她此刻离开,岂不是坐实了谣言!” 阿禄也恼火起来:“有本事,你就劝你家将军把公主哄回来。荀副将,不是我说你。你家将军真是不识好歹,我们公主从未做过这照顾人的事,此次见他伤重,劳心劳力、日夜不分,守在揖峰居寸步不离。可他倒好!油盐不进!对我们公主冷淡至极。” “既是如此!当初干嘛娶我们公主过门?” “你们主仆二人,真是如出一辙!清一色得让人讨厌!” 阿禄为萧月怀打抱不平,狠狠地剜了荀翀一眼,便叫车夫驾车离开。 荀翀不知道自家主子到底与公主发生了什么,被这小女娘怼得说不上话,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夜半,冷清了大半年的公主府内,终于有了点人气。 阿禄去了秦府,请来了秦娥,希望她能劝慰萧月怀。女娘们一同躺在榻上,肩并肩盯着帐帘的顶端看。 秦娥试探着问:“阿怀。我觉着你...约莫是有点喜欢苏郢的?” 身旁的女娘立刻瞪大眼睛看向她,坚决否认道:“怎么可能?我如何会喜欢那样一个木疙瘩?他简直比陆平笙还要惹人厌!” 秦娥哭笑不得:“他就这么招你烦?” 萧月怀斩钉截铁:“当然!你说我明明一片好意,他却一点也不当回事。我出生到现在,真是没遇到过这样软硬不吃的人。” 秦娥叹道:“罢了。说起来,男女之事也着实没有什么意思。” 萧月怀闻言,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立马支起身子撑住脑袋,问道:“你与齐玥又发生了什么?” 秦娥盯着帐幔上挂着的流苏发呆,片刻无言后,低声叹道:“阿怀,我预备入宫了。所以,明日想同他做最后的告别。” 萧月怀抓住关键词,惊诧道:“入宫?你要作甚?” 她眼眸一转,即刻猜到了什么:“你难道是想...走女官之路,查陆氏罪证?” 秦娥回头望她,郑重其事道:“是。” 萧月怀面色严肃,十分认真道:“袅袅,你可要想好了。若要做那女官,将来便与齐玥再无缘分了。我朝女官到了二十五岁才可婚配,齐家不会让齐玥等那么久的。”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章】结盟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秦娥坐了起来,靠在床栏边笑着看向公主,嘴角勾着一抹苦涩:“阿怀,我与齐玥决计是不可能了。” 听到这话,萧月怀有些意外。 秦娥喜欢了齐玥五年,十一岁素华池旁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便将这个少年的名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年少的姑娘,勇敢地追求心上人,从未说过放弃,萧月怀便是见证。 秦娥追齐玥,追得轰轰烈烈,京城世族子弟无一不知。她的喜欢,坚定不移。 如今却说出“不可能”这三个字... 必定是发生了什么。 萧月怀起身,挨着靠在她身边,担心地问道:“怎么回事?这可不是你往日的作风。袅袅,五年了。齐玥做过多少伤害你的事,我劝了你多少次,你都不愿割舍这段感情。如今为何想通了?” 秦娥与齐玥,她本就是不赞同的。 他们二人,一个明媚张扬,一个高傲自负。一个用情过深,一个有恃无恐。所以,秦娥总是会受伤、会痛苦,又独自一人默默承受。 前世,萧月怀是极其讨厌齐玥的。秦娥被陆平笙害死,秦家满门抄斩。世家子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为秦氏收敛尸首,只有她身披麻衣,操持葬礼。 那般情景,若是一个有情儿郎,无论怎样也应该来烧香祭奠。 但是齐玥没有,甚至连她送去齐府的丧帖也被他退了回来。她一度替秦娥委屈,怨恨齐玥的所作所为,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不肯见齐家任何人。 直到大周破国,齐玥自刎于明堂之上,遣小厮送来一份已经发黄的庚帖,才知秦娥下葬那一日,他是被父亲打得下不了床,才没有前来祭拜。 那庚帖是在秦家全族下狱时所写,他早就想好了,即便秦氏就此落没、全族沦为罪人,也要娶秦娥为妻。只是他们两人都互相错过了对方。 重活一世,萧月怀知晓了齐玥的情意,虽然仍旧不喜此人,但为了秦娥,也想从中斡旋,希望能让两人不留遗憾。 谁想到,秦娥先做出了选择。 “阿怀。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儿女私情的小女娘了,经历这么一遭,秦家上下百废待兴。不容我再继续任性胡闹,也该到了我为家族兴衰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况且,我同齐玥痴缠五年,至今没有结果,也该醒一醒了。” 她垂眸敛眉,语气忧伤。 萧月怀默默听着,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低声劝慰道:“你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与我一同向前看。不管怎么说,都有我陪着你。” 秦娥与她额首相抵,眸中含着泪光,笑着说:“好。” 萧月怀轻轻抱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其实她明白,秦娥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没告诉她。可她不愿意追问,万一那是道伤疤,戳穿了,只会给秦娥带来更深的伤害。 屋内沉寂许久。 秦娥忽然问道:“阿怀。你最近是不是在宫中寻找可靠的人手,预备发展一些势力,替你监看襄贵妃与陆家的一举一动?” 身旁的女娘颤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秦娥继续道:“与其找一个你不熟悉的人培养信任,不如你与我二人通力合作?” 萧月怀面露难色,低头不语。 秦娥问:“阿怀?你犹豫什么?左右都是查陆氏的罪证,有我在你还省心些。” 萧月怀无奈道:“你要查陆氏罪证我不阻止。可我不愿将你牵扯到我做的事情里来。” 秦娥微微蹙眉,神色沉了下去:“除了监视陆家,你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萧月怀神情肃穆,无比认真地说道:“袅袅,我要夺权。” 秦娥吓了一跳。 “什么?夺权?阿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且不说你只是公主,就算是皇子,为此事历朝历代哪个不是争得头破血流的?若真的参与进去了,便是九死一生的事...” 萧月怀没有半点动摇:“是。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袅袅,陆家根基深厚,不是那么容易拔除的。要想与他们斗,手中无权怎么能赢呢?” “陆氏连你祖父都敢陷害,这朝中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将活在他们的阴影下寝食难安。” “我既是萧氏皇族血脉,怎么能袖手旁观?” 她的眼神坚如磐石。秦娥晓得再劝也是无用的,沉默一阵后,眼里浮出亮光,握住女娘略微冰凉的手,一心一意道:“这条路艰险至极。你要走,我就陪你一起走。” “阿怀。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的许多事旁人不知道,你却清楚。我要做什么,你总是义无反顾地支持。今生有你,是莫大的幸事。未来之路,怎能不结伴而行?” 这话沉甸甸地压在萧月怀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涩:“袅袅。你要想好,若真与我联手共谋,将来的党争必是腥风血雨,弄不好是要牵连全族的。” 秦娥的手与她紧紧相握,毫不犹豫地答道:“秦家重礼,你以己力救我全族,已是大恩。我相信,若我将此事告知祖父,他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萧月怀深呼吸气,再三向她确定:“你想好了?” 秦娥答:“总角之谊情深意重,信誓旦旦绝不相负。” 她立誓如山,没有一丝迟疑。 这举动令萧月怀湿了眼眶,她将秦娥拥入怀中,喜极而泣:“谢谢你,袅袅。” 重活一世,她早已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此刻有秦娥在身边,她更有信心扭转结局。 秦娥拍抚着她的背,轻声低语道:“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萧月怀勾唇,笑若灿阳。 她收起情绪,同秦娥说道:“袅袅,你若要入宫为官,待在我母后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秦娥疑惑不解:“长清宫?可是...若要监察百官动向,勤政殿的御前不是最佳之位么?” 萧月怀摇摇头:“不。自古帝王多疑寡恩,我父皇自然不能免俗。他虽是个明君,可难免要多方权衡,有些事情做得过于血腥无情。”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一章】秦齐决裂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你与我关系最好。秦氏与我外祖家也多有来往。此次秦阁老被冤,岳氏出力颇多,帮着我遮掩你逃狱后的行踪,即便父皇不加以责怪,终究心里是不快活的。” “若此时,你选考勤政殿女官,父皇一定不会让你进宫。” “因为这样,相当于秦氏和岳氏两大世家,在御前安插了一个眼线。” “帝王之尊,岂能容忍这样的事?” 萧月怀慎之又慎,做出了一番分析:“我母亲这些年,为避免岳家太过显眼,在宫中不争不抢,隐忍了许多事情。所以长清宫上下也是这副脾性,从不主动争宠。” “你若去了那里,外界看来顶多是秦家为了报恩将你送到母后身边做个体己人,父皇不会疑心秦家的用意,也不会怀疑是不是岳氏要在宫中培养暗桩。” “至于重华宫...陆桥妤见你在我母后身边,明面上也不敢为难你。毕竟,父皇与我母后虽已不似年少情深,但终究还是互相扶持的夫妻,各自都敬着对方,愿给予尊重。” 萧月怀理清这些利害关系,说道:“袅袅。我母亲身边恰好缺个一品女官替她管理后宫诸事。你入了长清宫,有我母后照应以及温姑姑的协助,很快便能立稳根基。” “到那时,再暗中培养人手会容易许多。” 她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秦娥表示赞同:“你说得对。即便我侥幸入了御前,陛下也会处处防着我,反而不利于以后的筹谋。” 萧月怀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最后想定了什么,走到秦娥面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态度严肃道:“袅袅。你听好。你愿意陪我一起走这荆棘路,我很感激。但同时,我要你不论何时何地,先保护好自己。若有一日,旁人拿我做要挟,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做出傻事。” “请你信我,就算我身陷囹圄之地,也一定会绝地反击,保自己周全。” 闻听此言,秦娥有些隐隐不安。不知为何,她觉得萧月怀有种视死如归的决心。 她紧锁眉头,欲言又止,反握住萧月怀压在她肩上的手,深深望着眼前的女娘,犹豫再三后,放弃了追问。 她想,无论未来如何,她都会选择与公主并肩前行。 既然如此,何须多言。 她郑重颔首,目光灼灼:“好。我答应你。” 秦娥陪着萧月怀在公主府住了整整七日才离开。 她于闺阁之中将入宫所需的物品收拾妥帖后,便准备前往皇家别苑参加女官选拔。 还没离开府邸,便听门房来报,说齐家的郎君堵在巷口,不让她的贴身侍女将名帖送往宫中递交内廷府审核。 秦娥不想见他,可齐玥偏偏要耍无赖,逼得她只能出府做个了断。 巷子里的郎君,身穿官服,领着大批衙役将秦家的牛车围得水泄不通。 秦娥忍无可忍,立于台阶之上,冷眼盯着不远处的齐玥,高声道:“不知齐大人究竟何意?竟领着刑部官差驾临寒舍?” 齐玥大步跨上来,神色焦急,轻声唤道:“袅袅!” 秦娥当即呵斥:“齐大人!请你自重!我与你非亲非故,你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唤我的小字?” 齐玥步伐一顿,目光惊诧。 女娘的表情十分冷漠,甚至不愿抬眼看他。齐玥艰难地向后退了一步,面含苦楚,小心翼翼地问道:“秦娘子,我今日来...是想将此物送给你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装在竹筒里用漆封好的文书,双手捧着递给了秦娥。 女娘接过,发现是一封庚帖。一时间五味陈杂,拿着竹简的手略略发抖。 这一刻,漫长且窒息。 一阵默然,秦娥笑着将那竹卷扔了回去。 她道:“齐玥。我也曾真心喜欢你,整整五年。可这五年里,你无数次践踏我的尊严,让我活在你的阴影之中,像个丑角。” “如今我放过你了,你却还要继续羞辱我?” 齐玥使劲摇头,慌忙解释道:“我...我今日是来提亲的。” 秦娥嗤笑一声:“提亲?你带着刑部这么多人,来围攻我秦府的车驾...却跟我说你要提亲?齐玥,你当我是傻子么?” 郎君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不是的。我听说...你要参加女官选拔。我...若不这么做,就、就见不到你了。” 秦娥很是厌烦:“若只是为了见我,齐大人的目的已经达成,可以放我的侍女通行了吧?” 齐玥不肯,咬牙切齿道:“我不同意!我不许你入宫!” 女娘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盯住齐玥,目色冰冷道:“你是我什么人?我需要征得你的同意?齐玥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齐玥垂首怅然:“我...我是没资格。可是,宫里明争暗斗、你死我亡的事情不少。我不想你陷入那种危险。至少你在宫外,我能护着你。” 秦娥嘲讽道:“我不觉得你能护得了我。譬如秦家落难时,譬如我在宫中遇险时,都是阿怀出手相救的。依我看来,她比你更能护住我。” 齐玥怒意上涌,质问她道:“所以,你就要入宫赔上自己的一辈子,报答她的恩情么?若按照你这么说,最后赦免秦家的是陛下!难道你还想对陛下以身相许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蚀骨的痛意在心间蔓延:“齐大人是觉得...我想嫁与陛下为妾?” 齐玥怔住,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懊恼地攥紧了拳头,辩解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秦娥打断他的话,失望至极道:“在你眼里,我究竟是多么廉价的人?” “齐玥。我本不想与你闹得这样难堪。我轰轰烈烈地爱过你,那些岁月我从不后悔。但是现在,我要与你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我不愿意与瞧不起我的人,继续纠缠。” 齐玥慌了神:“不,袅袅。我们...” 秦娥厉声喊道:“齐大人!你若再多废话,我不介意让全京城知道你们齐家当年做下的丑事!别逼我鱼死网破!” 齐玥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他知道,他已经彻底失去秦娥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二章】往事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十月女官选拔,京中许多贵女都前往吏部投考,名帖则递往内廷府审查,验了身份、家世清白的女娘们方可进入下一轮。 正式的考核设在皇家别院,由吏部郎官与内廷府一同监察。 秦娥的名帖是温容亲自核验的,比其他女娘要早一些拿到皇后亲笔的文书凭证。 萧月怀亲自送了过去,函牍交到秦娥手里时,瞧见她满脸疲惫、眼角下垂的模样,不禁心疼:“前日之事我听说了。这个齐玥也太不顾你的颜面了,就这样断了也好。” 秦娥脸色灰败,低眸不语。 “一瞧你便知,昨夜定是寻摸此事整夜未眠。你这又是何苦?” 萧月怀念叨着,为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劝道:“你若气不过,明日我便找几个好手将他打一顿替你出气。” 秦娥攀住公主的手腕,摇摇头:“我与他已然断干净了,无需徒添麻烦。” 她眼眶微红,似乎仍有纠结与不舍。萧月怀看了出来,却不敢多言。 良久。 秦娥忽然叹了口气,坦白道:“你一定很奇怪。我那么喜欢他,为什么最后却和他闹成了这个样子。其实不单单是因为我累了,不想再追着他跑,不想每一日都空欢喜一场,不想作践自己的尊严。更是因为...秦氏与齐家,上一辈结了仇怨。” “我大姑姑秦怡年少时,同我一样痴缠齐家郎君,却在及笄礼的前一天跌落山崖身亡。那桩案子被定为意外。儿时我问过父亲,大姑姑的死明明另有蹊跷,为何祖父要放弃追查?那会儿父亲没告诉我缘由。” “秦氏举族遭遇大难后,父亲怕我走了大姑姑的老路,才将当年真相告诉了我。” “原来是齐家的那位郎君,厌极了姑姑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哄骗姑姑去了城外,将她丢在了山野里,才致她失足坠入崖底,摔了个粉身碎骨。” “如此冷心的儿郎,事后竟无半点愧疚。姑姑是瞒着族人悄悄溜出去的,这件事情被齐家故意闹大,坊间巷市里都在指责姑姑不知廉耻,竟与外男同行出城、彻夜不归。” “齐家多少也受流言牵扯,但骂他们的,说破了天也只是几句郎君风流罢了。” “祖父疼惜姑姑,不忍她死后还受侮辱,便将此事按下,对外宣称姑姑是替族人前往庄子上行采买之事招致的意外。齐家也顺势而下,澄清谣言。” “害我姑姑身亡的,是齐玥的叔父——齐珩。” “齐玥又自小养在他叔父膝下,脾气秉性与之一般无二,我父对他很是厌弃。两家既有如此大仇,我身为秦氏女,又怎好只顾私情?” “况且,我虽从未见过我姑姑,但从族人口中听过她的许多奇事。她曾制出连工部也无法模拟的水车,曾浇铸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她会造船、会建阁,实实在在是个妙人。可这样的人却折在齐家手里,叫人不能不恨。” “往事不可追,但也不能忘却。我割舍私情之痛,怎抵得上祖父丧女、父亲丧姐之痛?至此,齐玥在我心里已是过路人,再无可能。” “我绝不会让祖父和父亲为了我忍受齐家,甚至与之结亲。” 萧月怀安静听着,心里尤为惊叹。实在没想到,秦齐两族之间竟有这样的渊源,这么深的仇恨与隔阂,早已断了秦娥与齐玥的路。 他们只能分道扬镳。 秦娥将此番话说出口,像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一点一点振作起来:“阿怀。这些话我无人可说。也就只能同你倾诉了。今日过后,我便要奔向新的路途,为我摇旗呐喊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坚毅的面庞上露出必胜的决心。 而萧月怀心中只余疼惜,她走上前紧紧抱住秦娥,低声轻语道:“我信你。” 午时过后,别苑的兰竹楼中燃起了线香。 吏部主事的官员下令清场,陪同女娘们前来应试的小厮婢女,去了别苑外等候。萧月怀也离开了秦娥的居所。 出了朱门,便瞧见齐家的马车停在垂柳下面,齐玥坐在车板上,眼神空洞地盯着那高耸的红墙碧瓦,神情寂寥。 萧月怀瞥了一眼,利落转身向自己的车舆行去。 “怀成殿下。” 齐玥唤出声,跳下马车向她走来。 萧月怀止住步伐,眉头紧锁。 “殿下既然看见了臣,又为何装作没看见?” 萧月怀拂袖,声音清冷:“本公主这些日子迁了府,许多事等着料理,无暇与齐大人叙旧,望大人海涵。” 说罢她抬脚便走,齐玥竟追了上来。 “我知公主在躲什么。想必前日之事,公主已有耳闻。我今日来只想问公主一句,您真的要将自己的好友推入火坑么?” 郎君诘问,言语间多有恼意,仿佛她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 萧月怀回首,冷眼瞪他,眸子里迸出怒气:“齐大人这是将本公主当成你诏狱里的犯人了?” 齐玥目不斜视:“臣并无此意。臣只是替秦娘子鸣不平。” 闻言,女娘笑出了声,讥讽道:“我倒是不知齐大人有这样好的心肠,从前袅袅追你追的心碎伤神,也没见你施舍怜悯。这会子倒是拿上腔调了?” 她毫不客气地斥骂道:“齐玥,我是真不知你这颗心是怎么长的?她对你一往情深时,你清高自持,不肯予以一点希望。她收了心,你反倒不管不顾地贴上来。” “你要一直这么惹她厌烦么?” 齐玥怔了怔,方才的恼意被削去了一半,此刻垂下头有些沮丧:“我知道。秦家经此一难,我后怕极了。所以...她下狱时我就写好了婚书,想着等秦阁老的案子了结,就上门提亲...” 萧月怀打断他:“可那已经不是她想要的了。” 齐玥追问:“那她想要什么...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给她。” 萧月怀漠然:“过去五年,她已经遍体鳞伤。此刻她也断然不会再回头了。她现在想要的,你给不了。她要自己争取,你若铁了心挡住她的去路,她只会更恨你。” 话音落下,她懒得再说,侧身撞开齐玥,疾步上了车驾。 车帘外,齐玥问了最后一句:“殿下,她放弃我...还有别的原因对吗?” 听着话茬,这郎君似乎对秦齐两家的往事一无所知。 她思索一番,索性将话挑明:“去问问你的那位好叔父吧。”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三章】旧案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车驾行驶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萧月怀盯着雕窗外形形色色的人,愁眉不展。 阿禄在车外随行,瞥见公主神情,安慰道:“殿下不必担心秦娘子,她的才学向来是京城贵女中的第一,今日文试也定能夺魁。” 萧月怀正盘算着如何与林步京提及苏家之事,听见阿禄耐心劝导,不由失笑:“你怎会以为我在担心袅袅?以她的笔力,参加内廷府的文试就是大材小用。我一点也不担心。” 阿禄眨巴着眼睛,疑惑道:“那公主为何一直心事重重的?难道因为齐大人的缘故?” 车窗里传来一声冷嗤:“为他?我可没那个闲心。” 萧月怀放下帘子,紧接着道:“阿禄,你上车来。我有三件事情要你去做。” 车驾随之停下,阿禄乖乖上了车。 萧月怀指着街上的几家当铺,一本正经道:“你傍晚拿着我的名帖去趟宫里,将我梳妆案上的三个首饰匣子带出来。我要卖掉。” 街上嚷声一片,嘈杂的环境里,阿禄觉着自己听得不是很真切,磕磕巴巴地问:“公、公主,为何突然要卖首饰?那三个盒子可一直是您珍爱之物。” 萧月怀摇头:“不过是些饰品,没什么用处。倒不如换了钱来得实在些。” 阿禄瞠目结舌,实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公主嘴里说出的,从前但凡谁要动那三个匣子里的东西,公主必然大怒,如今却要将它们变卖? 这转性转得也太突然了些? 萧月怀看出她的顾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我不是在开玩笑。赈灾银失窃,为解表兄之困,公主府赔进去不少钱银,眼下所剩无几。虽说有俸禄,却不能救急。” “我要交代你的第二件事,是拿着变卖后的钱两去千春楼找闫四娘。” “告诉她,若能替我想办法与京城所有米商做个席面相聚一场,以后除了我外祖父家,公主府和宣王府亦是她的靠山。” 阿禄已经听不懂了,晕乎乎地问:“公主为何要见城中米商?” 萧月怀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道:“莫急,办成此事后,我会告诉你缘由。” 她深呼一口气,命车夫掉头去城门。 “这第三件事——跟我去城外接一个人回府。” 车驾入了僻静的小路,绕过繁闹的市区,一路向承平门驶去。两炷香后,在护城河沿岸的官道上停了下来。 在阿禄的搀扶下,萧月怀下了车。 眺望远方,这条蜿蜒的黄土路被盖上一层厚厚的沙砾,来往的行人卷起尘土,逐渐在空中弥漫。 尘沙有些呛人,阿禄捂住口鼻,皱着眉头问:“公主,我们究竟来接谁?” 萧月怀盯着尽头连绵的山脉,笑而不语。 不一会儿,山谷里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地面跟随着震动起来。 一匹黑鬃烈马出现在视野里,狂奔在官道上。 马背上的郎君,内穿黛蓝戎衣,外配虎头甲胄,戴了一顶镶着金玉的曲形幞头,以巾纱遮去大半面容,只留一双炯亮有神的眼睛露在外面。 看着他的装扮,萧月怀有些意外,父皇竟格外器重他,这么快便让他成了玄麟卫的千户? 远远的,林步京也瞧见了立在官道口的公主,于是勒住缰绳紧急停下。 烈马抬起前蹄,嘶鸣一声坠下,稳稳的停在公主府的车舆旁。郎君下了马,朝萧月怀疾步而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属下南烛参见公主。” 萧月怀垂首望着他,心中聚起感慨。她将他扶起,低声轻语道:“日后见我,不必行礼。” 林步京起身,眸中夹着不明情绪:“公主怎么亲自来了这里?” 两人所站之地,乃是人群来往最多的地方,难免招人侧目。 萧月怀环顾四周,眉头蹙起,轻声道:“先上我的车驾再说。” 阿禄紧跟在他们身后,放下车凳,扶着公主入了车内,便自觉地退了出来,在车外等候。 待郎君坐定,萧月怀便开门见山道:“我助林郎离开了掖荆庭,不知当日所求,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步京沉思片刻道:“若不是公主,属下仍是罪奴,尚不能有此自由之身。论恩情...属下无以为报。属下愿为公主做力所能及之事,也愿以性命护佑公主,但听音楼各位皆已入江湖,恐怕不肯听属下调配。朝堂风云,属下爱莫能助...” 他言辞推脱,仍不肯结盟。萧月怀也有所预料,眉梢轻挑,坦然道:“我猜到你是这个态度。不着急,来日方长,本公主等得起。” “你如今已是公主府的护卫,方才又说了肯为我办事,不如先替我去查一桩旧案?” 见林步京不语,萧月怀补充道:“你放心,你不愿听音楼为我所用,我不会强逼。况且此案也无需他们出手。你在玄麟卫一众影侍中,晋升算快的了,想必去梓童山的这段日子定是立了大功,既然升了千户,手底下必有些人手,用他们就足够了。” 林步京这才答应道:“但凭公主吩咐。” 车驾向城内缓缓移动。萧月怀压低嗓音道:“我的君舅,前礼部侍郎苏绍沅,你可知晓?” 闻听此名,林步京不由一惊:“公主是想查苏绍沅任上被杀的案子?” 女娘颔首:“不错,我想知道此案细节。这虽是一桩陈年旧案,但当年父皇曾遣派玄麟卫的影侍跟随刑部郎官一同前往边境调查,所以藏文阁中必有卷宗记载,那里是玄麟卫重地,千户职级才能入内,你去正好合适。” 林步京追问:“公主调查此案...是为了苏大将军么?” 车舆四角的和銮(铃铛)被石子路震得叮当响。萧月怀弯起眼眸,点头道:“不错,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郎君认真思索一番,遂将此事应下:“属下定不负公主所托。” 见他允诺的这样快,萧月怀略觉诧异。林步京似乎很在意苏郢?难道他们以前认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四章】借钱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有着岳府的关系,加上公主府打点得当,闫四娘很快便将事情办妥,并遣人送来了消息。 萧月怀拿着阿禄递过来的花笺,盯着那娟秀的小字,微微弯唇。 闫四娘是个性情中人。 前世岳家倾覆,满门葬身火海,丧礼虽有父皇下旨操办,可外面的人皆是拜高踩低之辈,奉旨布丧的两个郎官、一个内监都贪了那笔丧银,以至于岳家连像样的奠仪都没有,母后也因身份缘故,加上百官抗议,只能在长清宫中哭丧。 唯有闫四娘,变卖千春楼,赔上数倍家产,在京城最大的酒肆——金云台,为岳家办了一场轰动朝野的丧宴。事后携子离开了金陵,便再无消息。 后来大周破国,她听闻雁门关处,有一女子孤身闯入渝军大营,徒手杀了两个百夫长和十五名小卒,最后在刺杀首领时,被人砍下了头颅。 这女子的事迹传至金陵,有人说起她是曾经千春楼的女掌柜,萧月怀才知那彪悍的女英雄是闫四娘。 如此人物,萧月怀心里万分敬服,与之合谋的期望更加强烈。 只是眼下她未有十足把握,尚不能直接向闫四娘提起共盟之事。 阿禄见萧月怀手里摩挲着那封花笺,一直沉默不语,便小心问道:“公主,这邀帖是否有什么不妥?” 萧月怀抬首,温温一笑:“你怎么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 “闫四娘将宴席定在了后日傍晚、千春楼的雅阁里。我们需好好做一番准备。” 阿禄想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皱着一张脸,顾虑重重。 萧月怀看出她的困顿,却没有解释,反而起身收拾了一番,说道:“走,随我去越国公府找一趟子卿去。” 阿禄诧异道:“您不是要筹备后日晚宴之事么?怎么突然要寻子卿君?” 萧月怀拂衣理发、振了振衣袖,垂眸含笑:“我要与城中米商做生意,没点银钱怎么行?” 阿禄脑门顶着巨大的疑问:“您要问子卿君借钱?” 她望向公主,廊下晚秋的风拂过,吹得美人斗篷微扬,一缕暖阳聚拢,公主眉眼似轮弯月,顾盼生姿。 只听一声欢快语调:“没错,他想娶我的漫漫阿姊,我总得帮他一把?” 阿禄呆站在原地,愣直地盯着公主看,脑筋迷迷糊糊的绕不过来:公主要问子卿君借钱,是为了帮他和十一公主结亲? 这和做宴邀请城中米商有什么关系? 她怎么没听懂呢? 远远的,公主喊了一声:“阿禄!怎么还不跟上来?” 阿禄回过神,匆匆忙忙答了一句:“奴婢这就来啦!” 主仆二人刚踏出府邸,便见长亭街上,有一人负手立于墙下,正仰首望着已枯黄的柳树,梅纹银面泛出粼粼之光,宽肩窄腰、身形挺拔昂扬如松,气质若兰无暇似玉。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明明不知他的容貌如何,可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阿禄拽了拽公主的衣袖,小声问:“殿下,大将军来了。我们还走么?” 萧月怀看呆了眼,阿禄的话传来,她才惊觉自己失了态,一颗心像是小鹿般在胸膛里乱撞,不由得吞了吞喉咙。 她面染红霞,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压着自己平静下来,冷了脸、克制道:“他来他的,我们走我们的。” 她心神不宁地提着裙摆往阶下走,却被一根树枝绊了脚,跌下来摔在地上。 阿禄惊呼一声:“殿下!” 墙下的年轻郎君听见动静,朝这边走了过来。 余光瞥见他的身影,萧月怀皱眉,向阿禄飞去一记眼刀:这丫头怎么又大叫? 她慌慌张张地起身,拍了拍裙上沾染的污渍便要逃离。 那郎君却堵住了她的去路。 萧月怀瞪他,不耐烦道:“将军挡着我了,请让开。” 郎君不作声,俯身拽起她的手腕,稍微用了点力气便让她乖乖地张开了手。她方才手掌落地,轻轻一蹭就落了层皮,此刻通红一片还渗着些血。 苏郢锁紧眉头,从怀中掏出丝帕在她手上缠绕了一圈,垂落在女娘脸上的目光疼惜又无奈,语调卑微:“公主日后还是小心些...” 萧月怀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美好的面庞染着冰霜:“不劳将军挂怀。” 她推开他,疾速走向车舆,怕自己再多呆一瞬会忍不住留下。 苏郢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殿下...臣、臣有一事相求。” 萧月怀刹住脚步,顿下来听他说完。 苏郢:“殿下可否允臣...入住公主府?我继母要从范阳老宅来金陵了。” 萧月怀拧着眉,转头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滑稽:“君姑既然要来京城,你更该好好招待,怎么反倒要住到我的府里来?” 苏郢垂下头,似乎在挣扎:“臣与继母不和,且多年未见...此次想要避开,是为了减少一些冲突。若公主愿意相助...” “我不愿意。”萧月怀脱口而出,截断了他要说的话。 听他一口称一个“臣”,她便不是很爽快,耐心耗完就只剩恼火:“将军既然要与我保持君臣之礼,那最好不要轻易打破。阿禄!我们走!” 她上了车。 阿禄沿着车窗坐下,掀起帘子看向窗外的郎君,有些可怜他,于是想劝劝公主。谁知还未开口,便被萧月怀一句话噎了回去:“你要替他求情,那你就住回大将军府去!” 阿禄闭了嘴,心里感叹:公主倔起性子,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苏郢看着牛车越行越远,独自一人站在北风中,落下一身寂寥。 萧月怀的心被郎君扰成一团乱麻。她不知该怎么评价苏郢这个人。 说他古板,他又时常找些时新的点子来逗她开心。说他有趣,他却时刻与她保持距离,以君臣相处,从不越雷池一步。她想要靠近,他便后退。她想要远离,他又来打扰。 萧月怀轻叹一声,心里有意无意地惦念起他的伤势:不知离府这么久,他的病况有没有好一些?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五章】搬空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傍晚的越国公府,映在火云缭绕的绯色里,美轮美奂。 盈门峻宇之间,层台累榭尽染余晖,飞檐碧瓦贴云入日。 萧月怀直奔马伯庸所住的摘星楼而去。 这里的构建别具一格,前后抱林,梅香四溢。一座高耸的琼楼落于红海,燃着点点烛光。曲绕而行的流水,发出叮当清脆的响声,恍若丝竹雅乐。 往前走,似是置身于静谧深山中的桃花源。 漫步于雨花石铺垫的小路上,隐约听见屋内传来朗朗诵声,衬得庭院更加幽静。 马伯翁正用心读着书,睁眼闭眼皆是文章。入神之际被一阵冷风吹得瑟瑟发抖,香器里的青烟婀娜摇摆,气味愈加浓重。 他不满地喊了一声:“抱竹!什么天气了!打开门作甚?我还要在这里多读会儿书呢!你要冻死你家郎君么?” 话音刚落,屏风外便传来一声嘲笑。 “呦?真是开了天眼啦!马大爷竟也开始用心温书了?” 耳熟的音调。 马伯翁立刻滚了出来,探头往外一看,堂间萧月怀端坐于蒲团之上,唇边挂着绵绵笑意。 少年郎君纵身跃起,兴奋道:“阿怀妹妹!你怎么来了?你许久不来我的摘星楼了。” 萧月怀淡淡扫了他一眼,挑眉道:“我迁出大将军府,也没见你来公主府见我啊?” 他拢好衣衫,整整齐齐地出来,赔着笑道:“这不是要到年底了?中正官该为吏部上报的士子名单评级了。我也在上面...所以想用功些。” 马伯翁一脸谄媚。 萧月怀上下打量他。这郎君读书读得憔悴萎靡,平日里最爱干净,此刻满脸的胡渣竟也不想着刮一刮,可见是真的用足了心思。 他是最爱玩了。鲜衣怒马畅游金陵,哪里有热闹,他便往哪里钻。如今肯踏踏实实窝在书房里看书,也是不容易。 她知道他的心思。 父皇说了,漫漫阿姊要嫁也得嫁个朝中有官职的世家郎君。 马伯翁为了让父皇认同,才收起玩世不恭的性子,将自己锁在了摘星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念书,只为了年底中正官评级时,他能榜上有名,挣个好仕途回来。 萧月怀眉眼含笑,打趣道:“漫漫阿姊要是见到你这副邋遢模样,恐怕要退避三舍了!” 马伯翁怔了一下,惊慌道:“你可别将我这副样子描述给她听,否则我跟你没完!” 萧月怀哈哈大笑:“傻子!我漫漫阿姊要是知道你克制本性这样苦读,心疼还来不及!” “不逗你了!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马伯翁挨着她坐下,好奇问:“什么事?” 他想起上次萧漫辛经历的危险,登时警铃大作,满脸紧张:“不会又是十一公主遭遇了什么吧?你别吓我!” 萧月怀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呸呸呸!瞎说什么!我漫漫阿姊好着呢!” “我是来找你借钱的!” 马伯翁:“借钱?阿怀妹妹?我没听错吧?” 他瞪大眼睛,故意当着萧月怀的面拎起自己的耳朵,嘲笑道:“你可是大周最受宠的公主,俸禄都与旁人不同...你那公主府里应当堆金叠玉才对,怎么还会找我借钱?” 萧月怀斜眼瞧他:“邸报没看吗?我那些银两都贴给父皇去赈灾了,哪还有闲钱?” 马伯翁忘了这茬,听她说才恍然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至于就穷到问我借钱吧?” 萧月怀弯唇一笑,起身到屏风另一边溜达了一圈,望着他案上成堆的竹卷文书,正经说道:“中正官考核士子才学,除了这些必备的功课之外,还要审查士子的品行与功绩。” “你成日里只知皮影杂戏、话本小曲,不学无术的名声可是整个金陵都知道的。那群老古董眼里你的品行可是差到极致的,更遑论有什么功绩了。” 听到这些话,马伯翁忍不住灰心,黯然伤神:“怎么说着借钱的事,突然就数落起我来了?阿怀妹妹,你好狠的心!尽往我伤口上撒盐!” 萧月怀:“我问你借钱,就是为了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好歹得让你有些作为,才能入仕得个好官职来娶我姐姐吧?” 马伯翁愣住:“什、什么意思?” 萧月怀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我要与城中米商做一笔生意。这关乎到整个金陵,若能把握机会,或许可救万民于水火之间。” “到那时,你便可攒下人望,年底评选时,就不算一无所有了?” 马伯翁呆望着她,满头雾水:“什么米商?阿怀,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明白?” 一旁的阿禄瞧见郎君茫然的模样,心里舒了口气:原来不止她一人听不懂公主的话。 萧月怀欲言又止:“总之...是件好事。子卿,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从不轻易承诺。我既然这么说了,就有我自己的办法来助你一臂之力。” 眼下,她还不能解释的那么清楚,要是告诉他们,金陵接下来会经历一场百年难见的饥荒,恐怕这两人会以为她吃错药出现了幻觉。 毕竟金陵环水、富饶多产、又是京畿重地,谁也不会料到有一日这里会粮尽人饥、饿殍载道。 公主沉静下来,目光坚定、神情严肃。 见状,马伯翁也不再嬉皮笑脸,垂眸思索一番,郑重颔首道:“上次有你谋划,才让漫漫转危为安。这次我也信你。” 他不再追问,而是唤来了守在屋外的婢女。 “抱竹,你带着禄宫令去我库房里清点一下,公主需要多少钱帛,就给她多少。” 马伯翁一口应下,萧月怀差点感动的落泪。 她拍了拍郎君的肩膀,诚恳道:“多谢你肯信我。子卿,等我的好消息。” 天边收起残霞,星光簇拥着明月,缀满穹顶。 萧月怀满载而归,留下马伯翁一个人盯着空空如也的库房发呆。他指着横扫一空的宝箱,颤颤巍巍问道:“全、全搬走啦?” 他的脸阴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杀人。 抱竹缩在门边,哆嗦道:“是您说的...公主要多少给多少。禄宫令...就全抬走了。” 马伯翁险些昏过去,踉踉跄跄几步,扶住门框才勉强撑住,自言自语道:“那我下半年...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 郎君掩面痛哭。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六章】疑点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阿禄看着满车的金银钱帛,犹豫道:“姑娘,子卿君的宝箱都被搬空了,您不怕他来公主府找你闹嘛?” 得了钱财,萧月怀笑得合不拢嘴,心想着终于能敞开手做事了。听到阿禄这么问,摇摇头道:“我了解他。他不会做那种自毁颜面的事。” 阿禄嘴角微微抽搐,默默为马伯翁打抱不平:公主是真狠心!一个钱子儿都没留下!还这样理直气壮! 车驾停在公主府前。 萧月怀刚下车,便看见林步京站在阶下,似乎已经等她很久了。 她嘱咐了阿禄几句,便朝那郎君走去。 他手里揣着一卷竹简,上面有玄麟卫专用的棉纸封。 萧月怀瞥了一眼,敛住神色,往府里行去。林步京紧紧跟上,两人到了堂前才开口说话。 “这便是我君舅当年的案卷记录吗?” 萧月怀从林步京手中接过那卷竹简,小心翼翼拆开上面已经发黄的棉纸,低头看了起来。 竹简上将苏绍沅遭刺身亡的案发过程粗略的描述了一遍,便戛然而止。 萧月怀愕然,抬首望向林步京:“这...这确定是玄麟卫的文书记载?居然这样潦草?到这里就没了?你没在藏文阁中找到其他卷宗吗?” 眼前的郎君面色沉重,默默颔首。 萧月怀只觉荒诞,握紧竹简的同时,也意识到当年苏绍沅的案子并不是简单的强盗杀人,其中或许有更深的牵扯。 玄麟卫直属皇帝,所经手的案子都有详细笔录封存,即便没有找到凶手,也应该有线索记载,不可能只有一卷案发过程的文书。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难道这桩案子牵扯到了萧氏皇族?所以才被父皇抹去了调查的痕迹? 林步京试探地问道:“殿下还要继续调查此案吗?” 她回答得毫不犹疑:“查!当然要查!” 林步京陷入沉寂,蹙着眉头思索良久后,对公主说道:“属下虽然未在藏文阁中查到线索,却在听音楼专门记载六部之事的卷宗里找到了一些痕迹。” “当年,苏侍郎的尸体运回京城后,陆家曾明里暗里多次干扰调查。直言此事事关大渝和大周两国安定,不能轻易定论。” 萧月怀有些惊异:“陆家?” 苏绍沅之案还与陆家有关? 林步京点头继续:“属下觉得事有蹊跷,特意查看了当年奉命调查此案的人员名单。发现前往边境的两个刑部郎官如今都已被调离金陵。而玄麟卫派出的两名千户,竟都在康明十五年督办差事时丧命了。” 他所言句句古怪、字字蹊跷,令萧月怀不寒而栗。 她问:“郎官调任、千户之死,难道也与陆家有关?” 林步京却道:“再查下去,听音楼便没有记载了,属下也不知陆家在此案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此刻,萧月怀明白了苏郢憎恶陆平笙的原因。 苏绍沅之死,说不定与陆家有关。面对仇人,他怎么可能还有好脸色? 她抬起眸子看向林步京,眼底透过一丝好奇:“你不是...不愿听音楼牵扯到我的事情里来么?怎么现在肯为了这桩案子,查阅楼中卷宗?” 似乎知道她要问,郎君滴水不漏的搪塞道:“属下应了殿下所托调查此桩旧案,若当真只拿藏文阁的这卷记录糊弄殿下,岂不是失了职责。况且属下只是借阅楼中文书,并未动用人力,又有何不可?” 萧月怀若有所思问:“此案已断线索,若想再查,需换个方向。你可愿再替我办件事?” 她直视郎君的双眸。 林步京拧起眉头:“殿下请说。” 萧月怀侧过身子,朝庭院里行去,眺望不远处的假山,眸子愈发深沉:“玄麟卫每年年底都会遣派一队人马前往边境,暗中考校戍边将士的品行,观察他们是否有所异动。我想...请你拿下这份差事,替我去一趟边境。” 她话中之意显而易见,林步京立刻领悟:“殿下是想借此机会,调查苏大将军?” 萧月怀:“是。我要知道他是如何入伍的,行军之后身边有哪些同他亲近的人,又是怎样立功、一路升迁的?” “另外,玄麟卫在各州郡都有联络点,也烦请你将范阳苏氏的所有情况一并查清。” 林步京忍不住问:“殿下难道是怀疑大将军的忠心?调查旧案为何要追究这些?” 他语气不善,仿佛有些恼怒。 萧月怀愣了一下,沉眸安抚:“我不是朝中争权夺利、是非不分的谗臣。我查这些,不是质疑大将军对朝廷的忠诚,而是为了知道苏家当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林郎。当年烈狼军就是受小人构陷才到今日这个地步。我知你护佑良将之心,但苏绍沅的案子明显是个阴谋,其中或许还牵扯到了皇族和世家,否则案卷记录不会这样干净。” “若不一查到底,早做防范,他日有心人以此兴风作浪,你敢保证如今的镇平军不会步烈狼军后尘?” 他所思所想被戳穿,一时窘迫,涌上脑门的怒意也消退几分。瞧见公主眸底的一片赤忱,林步京按捺住了心中的不忿:“是属下乱作揣测,误解了殿下。” 他以为公主与皇帝一样多疑,一时急切才说出那样的话。此刻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萧月怀知道他心底的怨气,只是她手底下还未培养起可靠的人,暂时还不能告诉他,林颂夫妇尚在人世。 林步京平复心绪后,抱拳作揖:“属下必不负殿下嘱托。待查清后再来求见殿下。” 说罢,他抚过衣袍便欲离开。 萧月怀迟疑了一下,追上前问道:“等等。林郎可识得黑市之人?若有,能否为我引荐一二?或者安排个人带我去黑市也行。” 林步京止步,扭头看向公主,眸子里充满疑惑:“黑市鱼龙混杂,险象丛生。您要去那里做甚?” 萧月怀认真道:“我有一桩要紧事,需得前往黑市才能办妥。你可愿帮我?” 她不肯说明原因,眼神却十分真诚。 林步京深邃的眼眸里又多了几分探究。他望着公主,总觉得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迷雾,让人捉摸不清。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七章】鬼市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林步京给了萧月怀一个地址。 城北止渊巷,有个姓瞿的屠户,是鬼市的看门人。 在去鬼市之前,萧月怀于府中挑了四名精壮的侍卫,命他们去了趟城外的虎头庄,抓来了一对母子。 阿禄阖上门,扭头看向站在廊下的公主,小心翼翼挪到她身边:“公主,那妇人和孩子已被安抚住,此刻睡下了。香炉里点燃了安魂香,他们今夜不会醒。” 庭院里的灯被小厮换了位置,拉长了主仆两人的影子。 萧月怀嗯了一声,略偏着头,目光在阿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温言轻语道:“今夜你便替我看好公主府,尤其这对母子。” 阿禄紧锁眉头:“公主到底要做什么?” 萧月怀握紧了手:“回来同你解释。” 她回了屋子,换上平民装扮,梳了个简单的发髻,腰间藏了把短刃便准备出门。 阿禄见状,立即紧张道:“公主要一个人去鬼市?奴婢听闻...鬼市中不乏强盗土匪,很不安全。您怎么说也该带些人手。” 萧月怀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正是因为鬼市危险,我才要一个人去。我若带了人手,很快便会被察觉身份。那里不缺亡命徒,一旦我的身份被拆穿,后果不堪设想。” 她打定了主意要一个人去,阿禄也无可奈何。 萧月怀只身离开了公主府,回头张望时,阿禄的身影已淹没在浓稠的夜色里,不一会儿便完全看不见了。 止渊巷此刻如一潭死水般静谧。 萧月怀踮着脚,悄悄入了巷落。这里是城坊的边缘处,墙砖屋房破败不堪,月光铺下来,它们便笼罩在黑影里,颇有些阴森。 她低着头快步行至第二个路口,拐了进去,敲响了左手边第一间屋子的门。 门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人踏着木屐而来。紧接着便听见一声警惕的询问:“谁?” 萧月怀说起林步京教给她的暗号:“瞿大哥,我是雨南巷的柳四娘,来取早上在你这里买的肉。” 门栓被抽动。 木门打开,一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走了出来,盯着萧月怀上下打量:“你在我这买了什么肉?” 萧月怀:“三两猪里脊。” 听见此话,男人露出笑颜,马上换了态度:“娘子里屋请。” 萧月怀踏入院落,被身边的男人引向了一条幽静的廊道。周围愈发昏暗,她不动声色,却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刀,时刻提防着。 廊道的尽头,立着个人。 那络腮胡将她引至此,便向里头的人弯腰作揖:“楼主,人已带到。” 楼主? 萧月怀心中生疑,慢慢嚼出味来,试探地唤了一声:“林步京?” 背对着她的人缓缓转过身,上前几步。廊下透过来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流畅的轮廓,半哑的声音流出:“公主好眼力。” 他变了个调,完全听不出他真正的嗓音。 萧月怀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 今夜他换了一身墨色缎面长袍,袍上点缀着零星的几片竹叶纹,料子光滑如水,腹部裹着一条绸带,勒出纤细的腰身。他戴了穗状的耳饰,平日里硬朗的面容竟被衬出几分不羁和风流。 “陛下要我护您周全,我怎敢放任公主一人去往鬼市?” 她没见过这样的林步京,多少惊奇了些,盯着他来回看个不停。 林步京尴尬地咳了咳嗓子:“公主瞧什么?” 萧月怀扑哧笑出声,见他略微泛红的面颊,打趣道:“你还会害羞么?” 林步京:“公主莫开玩笑了。快五更了,鬼市即将开门,您也要做些准备才行。” 他退了两步,绕着萧月怀看了一圈,摇头道:“您这身装扮去鬼市,恐怕不妥。” 萧月怀抬起胳膊,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的衣服:“难道要打扮成乞丐才行?” 林步京哭笑不得:“倒也不必如此。只不过那里的卖家各种来路都有,穷人、富人、乞丐、亡命徒。为了活命又或者是其他目的,将自己的家当放到鬼市上来卖,都练就了一副火眼,识人辨物极其厉害,皆是人精不能随意糊弄。” “公主你身量纤纤,这双手、这张脸一看便知是没有做过苦活的人,若是平民打扮,反而要露出破绽。属下已为您准备了一套衣裳。您且去换上吧。” 络腮胡引萧月怀去了偏房,在那里她换上了一套湖水色的对襟裙,袖间用银线勾出几片祥云,裙摆折了几折,点缀着细碎的花纹,朴素却不失气质。 林步京左右踱步,来回斟酌,看了好几眼后,从怀中掏出一枚蝴蝶簪子,轻手轻脚地插在女娘的发髻里,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下就无不妥了。” 一切准备完善,那名姓瞿的屠户才领着他们离开了止渊巷。 城坊北墙下,有一条不易被发现的地下暗河。三人走过狭窄的小路和青石阶,绕过层层叠叠的白杨树,才来到岸边。河上停泊着一只小船。络腮胡拽起挂在岸边木桩上的麻绳,将船扯了过来。 折腾了一番,向暗河深处驶去。 夜色朦胧,河水悠悠,荡起一片片连绵的雾气,与水面绿光相接,幽暗静谧、鬼气森森。这里冷得像冰窖。萧月怀拢着衣衫,双臂抱怀,缩在角落里发抖。 林步京立在船头,紧盯着前面的情况,手把着腰间的长剑,神情严肃。 船只飘到钟乳石洞中,墙上泛起诡异的光芒,红蓝相间。晃神间,真有种进了阴曹地府的感觉。 河道变得愈发狭窄,两岸传来嘈杂的人声。伸首望去,一盏盏幽暗且泛着青光的灯沿着河边亮起,灯光背后人影攒动,大多数佝偻着背影,步伐缓缓,似那修罗殿的恶鬼。 不远处传来锣鼓声,有人撒着白花花的冥纸,抬着一顶轿子,嘴里念着听不清的词,垂着头飘过,轿帘掀开,新娘在里面掩面哭泣。 再转眼,瞧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扯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小女孩儿,舔着笑脸,对铺子前光临的顾客说着什么。两句交谈,他便把身边的妮子交了出去。任凭那女孩儿如何哭喊,他连眼睛也不抬一下,狠心的拿着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鬼市外的,是烟火。 鬼市内,则是生死。 目光流连之处,尽是灰暗。萧月怀愈发觉得寒冷。 抵达小河尽头,船只靠岸停下。林步京先一步跳下,伸出手来扶萧月怀。她轻轻扣住他的手腕,下了船。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八章】苟五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鬼市的灯光昏暗,基本看不清小摊上卖家的容貌。来往的买家也多数用纱巾或维帽遮去了脸,神秘、朦胧。 萧月怀跟在林步京身后,在狭长的过道里慢慢地逛。 她扫过路边的摊贩,目光始终向前。终于,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听到一声吆喝。她停下脚步,挤在了密密麻麻的人堆里。 林步京眼尖,瞧见那娇小身影向兜售玉石的摊子蹿去,也紧跟着进了人群。 前方灯火通明,大约是鬼市最亮的地方。一个年轻小子叉着腰,拿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冲着围观的人喊道:“诸位好汉,且看看我手上这玉石,颜色纯正,是不可多得的佳品。你们可知我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诸君附和,纷纷追问。 那小子瞪着溜圆的眼睛,咧着嘴说得十分玄乎:“这东海啊,有一仙岛,岛上有一八手八腿的怪物,力大无穷、专食婴孩。有一勇士将它斩了祭天,从其腹中剖来了此物,名唤光珠。不仅可入药延年益寿,还似天上月,烛光一灭,能照黑夜如白昼。” 底下人起哄道:“骗谁呢!我不信!” 年轻小子料到有这一出,笑嘻嘻道:“您瞧好嘞!” 说罢他吹灭眼前点燃的六盏火烛。那珠子果然亮了起来,强光把附近五六米的铺子照得透亮,真如月亮般璀璨。 诸君惊叹。 紧接着,年轻小子又找来一名虚弱不堪的乞丐,从珠子上刮了层粉末,化成水喂他喝下。没过片刻,方才还奄奄一息的乞丐,竟活了过来,起身站立、行走自如。 这下无人不信那珠子的效用,纷纷凑过去,举着银子嚷嚷着要买。 轰乱中,年轻小子不断抬价。 直到一声清丽的嗓音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我出一千两白银!” 诸君闻声望去,一名身量娇小的女娘走到前头,肌肤雪白、容貌倾城、风姿绰约。 年轻小子怔愣片刻,盯着那拥有绝世容光的女子,小心谨慎地问道:“娘子要出千两白银买这珠子?” 萧月怀郑重颔首:“不错。但前提是,今夜你不可再做其他生意。”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到他手里:“这是定金。” 林步京目睹眼前这一幕,略显震惊。他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银两买那珠子?就连他都瞧出来,那东西不过是个稍微大些的夜明珠罢了。这小子找来的乞丐也是个托,专门用来骗人的。难道公主养在深宫里,没瞧破这小把戏? 年轻小子也欣喜若狂,心里嘀咕着:难不成今夜骗到了大户? 他连连点头,答应下来:“瞧着娘子通身贵气,今儿我苟五便做您这单生意。诸位!我收摊了!明日再来!” 有人出了这样大的一笔钱,铺子旁堆着的人眼瞅着买不到了,又听摊主这样说,便纷纷离开,转头去了别的地方。 这名唤作苟五的小子,对着萧月怀点头哈腰,邀她上前细看珠子。萧月怀却摆了摆手,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家芸娘和小瑶现如今在我府上。郎君可否随我去个僻静地详谈?我有桩生意要与你做。事成之后,不止千两白银,我还能保你们一家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苟五脸色一变,眼里的光瞬间暗下,迸出几分杀意,在他欲图不轨时,萧月怀掐准时机,拿刀抵住了他的喉咙。 只要前进一点,那利刃便能立刻割开他的喉咙。 这青年不敢再动,惨白着一张脸,干笑两声:“这位主顾...一切好说。可不兴动这刀枪。” 萧月怀冷冽道:“我怕我不动刀才不好。苟五,识相的话,最好按照我说的去做。否则,你和你娘子孩儿的小命都不保。” 他们背对着林步京,光珠的亮色太强,晃得他看不清两人的动作。 直到眼前闪过一道寒光,林步京才察觉事情不对,于是即刻冲了上去。苟五小心翼翼转身,企图逃跑时,被萧月怀狠狠踹了一脚,正好扑到了林步京的怀里。 一瞬间,他被牢牢擒住。 林步京仅用一只手便将苟五压制。萧月怀走到他身边,冷声道:“就知道你要逃,再不老实,就别怪我狠心!” 苟五终于安静下来。 林步京稀里糊涂地替她擒了个人。前一瞬,公主还在与这个人做生意。须臾之间,就翻了脸。他想问缘由,还没来得及便听公主低声道:“林郎,鬼市可有静谧之地。我要与此人谈些事情。” 林步京环顾四周,指着架在暗河上的小桥说道:“那里可以吗?” 萧月怀抬头瞥了一眼,冲他点点头:“尚可。只是要劳烦林郎将他绑过去了。” 两人到了桥上,耳边瞬间清净了许多。萧月怀伸手捏住了苟五的下巴:“想好了吗?要不要与我好好谈一谈?” 苟五哭丧着脸,哀叹道:“娘子究竟要与我做什么生意?” 萧月怀:“说起来,也是桩简单事。后面一个月,你替我在鬼市上观察来往之人,若有人要你做煽动民心之事,你先假意答应。然后拿着这枚玉佩,到千春楼寻堂前小二,他会想办法引你我二人相见。我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听清楚了吗?” 苟五怔了一下,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娘子就要我做这些?” 萧月怀“嗯”了一声。 苟五沉思片刻,问道:“那...我的芸娘和小瑶呢?” 萧月怀:“自然是住在我府上,我会替她们挡住索债之人和仇家的追杀。在我那,总比她们藏在虎头庄安全。” 见他还有犹豫,萧月怀继续道:“苟五,这么些年你与家人一直东躲西藏,为了保护她们,你甚至不能经常回家,逢年过节也团圆不了。难道你不想摆脱这样的困境吗?你若答应了我。我可以帮你摆平那数万两的债务以及你身上背负的人命案。” “我知道春平县的傅家小郎君不是你杀的。” 林步京有些讶异,公主连苟五背负巨债和人命案子以及有仇家追杀都知道,看来为了今夜之事做足了准备。可是这个苟五到底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值得公主费这么大一番周折? 他并没有听懂方才萧月怀对苟五说的话,脑海思绪如一团乱麻。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六十九章】意外的消息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苟五想了许久,突然认真地问:“娘子所说的...我真的可以相信么?” 萧月怀从怀里掏出一枚荷包,递到苟五手里:“这是芸娘亲手交给我的,就放在你身边。三天后,我会安排你们见一面。你可以到那时再决定要不要帮我。” 苟五接过那荷包,小心翼翼地抚蹭着,咬咬牙道:“不必等到三日后了,我答应娘子就是了。只不过...每隔两日,我要与芸娘见上一面。” 本就是利用他,萧月怀也不愿太苛刻,于是点头应下:“你们夫妻团聚,我不会阻拦,但也要万分小心,一切需听我安排。” 苟五连连颔首。 了结此事,萧月怀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懈下来。林步京放开了苟五,待他离开后,才靠近公主问道:“您...来鬼市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月怀莞尔一笑:“不久之后,你自会知晓答案。” 她理了理被人群挤乱的衣衫,准备离开。下桥时,无意间瞥见了一个人,当即变了脸色。 那人身形纤纤,挺拔如树,虽然穿了一身夜行衣,还用纱巾蒙了脸,但萧月怀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是陆平笙! 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月怀悄悄溜到他身侧的巨石后,躲在阴影里暗中观察。 陆平笙身边还跟着一人,此人长衫素衣,面貌清秀。萧月怀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仔细辨别一番,发现竟是当时在长荆山上意外受封的刑部侍郎徐拂钦。 他们二人怎么厮混在一起了。 萧月怀紧握手心,探着头继续观察,偶然看见徐拂钦腰间的坠饰,四肢登时惊寒发麻。这人身上有着一枚玉笔形状的坠子,与前世她在掖荆庭遇见的那名谋士的怀揣之物一模一样。 徐拂钦竟就是那谋士? 这巧合让萧月怀忍不住发颤。难怪徐氏搬入京城后,在世族之间很吃得开,原来是有陆平笙在其中打点? 她本来还觉得奇怪,徐家就算在军中说得上话,但离京数年早已失了人脉、格格不入,怎么可能那么快便融入了金陵世家的圈子? 如今看来,却是合理得很了。 她来这鬼市倒是来对了地方,竟无意间知晓了徐家与陆家的关系。 林步京从她身后冒了出来,盯着不远处的两个郎君,诧异道:“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居然敢大摇大摆的来鬼市?难道不怕暴露身份,被鬼市众人打出去?” 萧月怀正想得出神,被他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林步京,你走路没声的么?” 林步京面无表情道:“是公主只顾着盯那徐家郎君了吧?” 萧月怀不语,瞧见陆平笙与徐拂钦一直在一个摊子前窃窃私语,不由蹙起了眉头。 这两人到底因何前来鬼市?她一定要弄个清楚。 她耐心等着,盼这两人离开后,能去他们逗留的摊子上询问一番。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抬脚要走,视野却被人挡住。她心烦意乱地看过去,竟发现了另一个令人熟悉的背影。 此人戴着半边玄色面具,穿着简约的蓝色锦袍,隐藏在人群里,监视着陆平笙的一举一动。虽与往日大有不同,但那独特的气质却不难辨认。 苏郢居然也在鬼市? 今夜可真是热闹。 萧月怀压下脚步,打算再看看情况。 陆平笙好像察觉了什么,突然加快了脚步,带着徐拂钦向鬼市深处拐去,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苏郢紧跟而上,也消失于乌泱泱的人群。 萧月怀没有追上去,而是去了陆平笙逗留的摊子上。 那里贴满了各种人脸画像,摊主是个穿戴着蓑笠的老人。萧月怀将金子摆在他面前时,看见了他的容貌,被他眼睛上像蜈蚣一样的疤痕惊了一下,密密麻麻的不适感顿时爬满心脏。 她忍着恐慌,低声问道:“老人家,我这里有十两黄金,买您一个消息。方才那两位郎君,在您这里订了什么生意。” 老人抬眼,眸子里闪着阴森森的光,昏暗的烛火映出黑影罩在他脸上,更显得骇人。 他拿走了萧月怀递过来的金子,声音沙哑低沉:“杀人的买卖。” 萧月怀追问:“杀什么人?” 老人却不说话了。 萧月怀从怀里再掏了一兜子黄金递给他,老人才继续往下说:“杀一个如姑娘你一般年轻的女子。这是画像。” 老人指了指放在杂纸堆里不起眼的一张素描。 萧月怀想拿起来端详,却被拦住。老人幽幽道:“姑娘若再打探,老朽就先要了你的命。” 她面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不敢再动,只扫了一眼,把那女子的样貌记了个大概,便匆匆离开。 林步京上前扶住腿脚发软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属下没想到公主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在活阎王那里买消息?” 萧月怀皱着眉头,不解地看向他。 林步京解释道:“方才那人,是鬼市出了名的嗜血阎罗,人们唤他‘江老翁’。别看他年纪一大把,却是杀手榜排名第一的人物。上了他暗杀名单的人,基本活不过七日。” “什么?”萧月怀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她神情难看:“我付了金子,他应当不会找我麻烦吧?” 林步京低头看她,见她眼神惊慌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模样,不由勾唇,故意吓唬道:“公主莫怕。再不济还有属下在暗处护着您,虽不能与之匹敌,但至少能替您收个全尸。” 萧月怀呵呵两声,冷眼剜他:“我谢谢你啊。” 她满脑子乱糟糟的线索已糊成一团,只想着快些将脑海里那张年轻女子的画像画下来,查一查到底是谁。 林步京带着她离开了鬼市后,便直奔公主府。 阿禄已在府内等得发慌,听见敲门的动静,立刻起身相迎。 门房迎公主入内,还没行礼问候,便见她一路风火雷电般地朝书房奔去。阿禄见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便急急忙忙追了过去。 萧月怀铺开画纸,将脑海里残余的女子形象一点点描了出来。阿禄在旁看着,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待她全部画完,阿禄惊呼一声道:“这不是吕家的那位小娘子么?”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章】再次受伤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吕家娘子?你确定吗?” 阿禄盯着那画像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十分肯定道:“是,就是她。奴婢不会认错。” 萧月怀的神色愈发凝重。 吕隐已死,他的女儿不知所踪。长荆山一案的真相,全系于她一人。刑部齐玥找她,是为了还原案情。陆平笙找她,则是为了杀人灭口。 吕家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让陆家这样忌惮?非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苏郢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只要能比他们先一步找到吕家娘子,一切问题或许便可迎刃而解。 林步京守在门口没有进去,不知主仆二人在里头嘀咕什么。 他在廊下等了片刻,瞧见萧月怀拿了一幅画像走出屋子,笑吟吟地看向自己,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贴着笑脸,看似请求,实则带了点不容拒绝的口吻:“林郎可否再帮我一个忙?用你手底下的玄麟卫,替我找一找画像中的这位娘子?行动要比‘江老翁’快。” 她只提玄麟卫,不提听音楼,让林步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郎君颇有些无奈:“公主还真是...看得起我。若要比‘江老翁’快,我只能向公主负荆请罪了。” 萧月怀:“本就是我求你办事,哪有责怪你的道理,只请郎君尽力一试,毕竟是条人命。” 林步京从她手里接过画像,粗略地看了一眼女子的样貌,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请公主在府内安心等待,若有消息,属下会立刻回禀。” 她目送林步京离开,正准备回自己的屋子,却听见庭院的角落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登时警惕起来:“谁在那里?” 阿禄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见公主抄起假山旁家丁放置的铁锹,踮着脚向角落里行去,便也紧张起来。她抽出书房里用来镇堂的宝剑,小心地跟在公主身后。 皎白的月色如蝉纱般挂在这片高宇殿屋上,愈发显得凄清。 她用铁锹拨开茂密的草丛,发现里面躺了个人。 迎着墙头的一丝光,萧月怀对上了他的眸。幽暗的环境下,那人看见她的瞬间,瞳眸清晰明亮,仿佛一笼寒江被朝阳射穿了雾霾,死气沉沉中多了一丝鲜活之意。 “苏郢?” 萧月怀惊呼一声,见他捂着腹部奄奄一息地躺在墙角,手指间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不由拧眉:“你怎么又受伤了?” 苏郢露出一抹惨笑,喘息着说道:“让公主见笑了。” 萧月怀想将他从草丛中扶起来,拽住他的胳膊时,才发现他背后也受了伤,甚至牵动了原本的旧伤,此刻血淋淋地染湿了整个后背。 她的心登时悬了起来。 “阿禄,即刻拿我的名帖,去宫里请太医!” 苏郢却阻止道:“公主...此事不可透露风声。请您体谅。” 萧月怀登时无语道:“你又做了什么大事?” 苏郢愈发昏沉,公主的声音在旁响起,他却逐渐听不清了。 咚的一声,他从萧月怀的肩膀上滑了下去,坠在了地上。 一夜灯火通明。 公主府的仆妇们来回奔忙,不知清洗了多少血衣和绢布。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已经快要天明了。 苏郢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萧月怀没请外面的医者入府,让侍候她的医女替郎君止了血,所以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她亲自照顾,双眼熬得通红,待苏郢的伤势稳定下来,才敢松了口气,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翌日清醒时,苏郢已经在榻上坐着,正用唯一一只完好的手艰难地穿着衣裳。 萧月怀立马坐了起来,一只腿跪在床沿,倾着身子向前,替他扯过落在肩背后面的衣衫。苏郢半裸着,健硕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中,曲线蜿蜒有致,从脖子上挂下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胸口流淌下来,从紧绷有力的腹部滑向更下面。 萧月怀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到他身上,愣神之余不禁吞了吞喉咙,随即红了脸,给他搭上衣服后,错开了目光,偏着身体坐在榻旁,低声问道:“你、你伤势刚稳定,就着急起身,又要去做什么?” 她舌头打结,磕巴起来。 苏郢没察觉,注意力全在衣服上,系好中衣后,才歇了下来。他毕恭毕敬同公主道:“臣...一直待在这里,恐怕会惹公主厌烦,所以...” 他又来这不瘟不火的态度,恼得萧月怀无处发泄,气愤道:“你要是怕惹我厌烦,昨日夜里就不该来公主府!做什么总是来招惹,又这副死样子?” 苏郢小心翼翼问:“公主...这是又生气了?” 他靠过来,一只手撑着虚弱的身体,凑近了看向公主:“臣...昨夜不得不来公主府。臣的继母已将她贴身的嬷嬷先一步送来了京城。我若重伤回到将军府,只怕第二日这消息就能传遍金陵。” 萧月怀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真诚,心底的气消了几分:“你与你继母关系竟这样不好?” 苏郢唇边的笑有些苦涩:“是。臣与她...说句不好听的,是不共戴天的关系。” “不共戴天?” 萧月怀惊讶地转过头:“将军说得有些严重了吧?” 苏郢:“若公主知道她是怎样的嘴脸,便会晓得臣说得一点也不过分。” 萧月怀默了声,没再说话。 气氛凝滞,略带着一丝冷意。苏郢观察着公主的脸色,思索了一下,还是撑着自己下了榻:“臣在公主府上叨扰了,实在不该继续麻烦公主...就此先回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腿上并没有多少力气。萧月怀见他要走,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袖。郎君脚下一滑,顺势将她扑在了床榻上。一上一下,尴尬的躺着,一股暖热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起来。 苏郢虽以面具遮脸,可那双幽深如寒潭般的眸子却涌动着一股炽热的情意,灼得萧月怀浑身躁动。 女娘的青丝与郎君的乌发叠在一起,他们的手也互相挨着,传送着各自的温度。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一章】迷梦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咳了一声,伸手轻轻推了推苏郢的肩膀。他还愣着神,溺于公主的秋水明眸,醉于公主的倾城之色,被这么一推才清醒过来,登时红了耳朵。 他立刻翻过身体,躺到床榻的另一侧,支支吾吾道:“臣...臣并非有意。” 萧月怀话说得也不利索:“没、没事。” 过了一会儿,她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与继母那样不和,身上的伤又没好全...就、就留在我府上住一段时日吧。” 苏郢有些惊喜:“当真?” 萧月怀起了身,脸上的绯色还未退去,含糊地点了点头。 未等身后郎君开口,她踉跄几步跑到门边,匆匆地撂下话:“但是,有几点我要说明。将军既然这么想与我保持距离,那就请你不要忽冷忽热,让人心烦。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本公主耐心有限,不希望浪费无谓的时间在不懂变通的人身上。” “今后,你就住在这鹿鸣轩中养伤,我会去北边的衔泥院住下,若无要事我们不必再见。” 话音落罢,萧月怀撑了一下门框,飞奔出去。 她跑到回廊的尽头,才敢停下,一口气憋在心里终于喘了出来。此刻她的心跳更加急促,仿佛随时能从胸膛里蹦出。 冷静下来时,心跳的声音却听得更清晰了。她摸着发烫的脸,紧闭双眼长吸一口气。 她不得不说方才那段话,若不断绝的干脆点,她怕是要就此沦陷了。萧月怀意识到,对于苏郢,她不能再用单纯的可不可以利用来判断与他的关系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对这个郎君动心了。 她会在见到他时心跳加速;会在他受伤时焦灼难耐;会在看不见他的时候担忧他过得好不好。 可她也烦躁,甚至恼怒。苏郢对她始终礼待如宾,她不愿如此,可也没办法更进一步。因为她仍对他有着怀疑和不解。 上辈子她没有真心喜欢的人,也讨厌别人一味的纠缠。所以现在,她体会了这种又酸又麻、炽热滚烫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她沿着廊道慢慢地走了出去,离开了鹿鸣轩。 阿禄依照她的嘱咐,清理了闲置的衔泥院,按她喜欢的格局布置了一下,便在庭前等她回来。 盼着盼着,就瞧见公主捂着心口,一会儿脸色难看、一会儿又笑着发呆,走走停停地入了院落。 她吓坏了,急忙奔上去问道:“公主!您怎么了?是大将军的情况不好吗?若是府中医女不行,咱们还是去请宫中太医吧?人命更重要些...” 萧月怀默默抬首,瞥她一眼,微微笑道:“他没事,好得很。眼下已经醒过来了。” 阿禄奇怪道:“那您方才为什么又哭又笑的?” 萧月怀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笑我自己。” 阿禄没明白,追着公主步伐往前走。 萧月怀问:“宴席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她转移了话题,逼自己理清那些杂乱的思绪,将注意力放到正事上面来。 阿禄顺着她的话说道:“安排妥当了。从子卿君那里借来的金银珠宝都换成银两装箱了。闫四娘那边也派人递了个消息,请您酉时三刻准时前往。” 萧月怀点头:“好。今天也是苟五与其娘子相会之日。你办得隐秘些,莫要让大将军知道他们的事。” 阿禄:“公主放心,后院小门这几日已修葺完毕,届时便让苟五从那里入府。” 萧月怀低低地嗯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屋中。 珠帘内,炭火燃得正旺。她有些憋闷,推开牖窗,任由寒气钻入房中,仿佛这样才能消解心中烦恼。 小雨忽至,淅淅沥沥落在窗沿上,顺着墙间砖石的缝隙流淌下去,凝聚成大颗水珠,嘀嗒一声坠在地上。 一夜无眠,萧月怀趴在案上没片刻,困倦之意便随之袭来,于是合上眼沉沉地睡过去。 雨势渐大,小雨淅沥沥地聚成了大雨,庭院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青石板铺着的路上溅起涟漪。 听着那雨声。在梦中,萧月怀回到了那幽深闭塞的陆宅。 踏入此地的一刹那,窒息感便紧跟而来。 仿佛被困在了这里,无论她怎样找都找不到可以逃离的路,直到烟雨朦胧间,一个青衣小仆从悄然走过长桥,来到她身边,将手里唯一一把油纸伞递给她,垂眉低眼,温温柔柔道:“冬雨寒潮,公主小心着凉。” 萧月怀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记住了他低沉淳厚的声音,不似身边其他仆从那样捏着嗓子说话。 他将伞柄放到她手里,便默默退下。 画面再一转,陆平笙扬手给了她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意蔓延至整个下颚。她摔在坚硬且粗糙的沙石地上,抬起头满眼怨恨。 校场里,疯马在来回狂奔乱撞,陆平笙丢下她一人,拂袖离去。她扭伤了脚,无法动弹。眼看着马蹄朝自己踏来,闭眼认命时,却觉得有人将她打横抱起飞扑出去,躲开了疯马的袭击。 睁眸望去,还是那个青衣小侍从。 这次,她与他只有咫尺之近。但他的容貌仍然是模糊着的。 他明明不会武功,却敢冲在她前面,在生死关头救下她。那小仆从整只腿都被沙砾磨破了皮,血糊糊的,让人心惊。 萧月怀问他疼不疼。小仆从却反过来问她有无大碍。 校场外围的梨树开了花,飞旋着飘了进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刺激着她的嗅觉。 有什么抽离着她的灵魂,将她唤回了真实世界。 萧月怀醒了过来,阿禄端着一碗梨汤站在她身边,贴心地问道:“公主,您疲劳一夜,只怕肝火旺盛,喝一碗汤平平心神,再去榻上小憩片刻吧?” 她懵着,思绪还牵绕在方才的梦中,盯着晃动的珠帘发呆。 这梦来得古怪且无序。印象里,上辈子好像是有这么个小仆从一直跟着她,可具体是谁,长得怎么样,她却一概不知了。 只是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揉了揉酸胀发疼的太阳穴,长叹了口气。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二章】小将军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星辉肆意洒落,如同那化成粉末的金箔,徐徐落地,铺在杨柳树上、青砖石上以及瑾梧河里,粼粼波光在缭绕的雾气中熠熠生辉。 一场烟雨后,湿漉漉的长街上留下一堆车轮碾过的印子。 千春楼的酒宴散了,萧月怀乘着车子往回赶,撩开锦帘,迎面吹着冷风醒神。她饮了些酒,人有些迷糊难受,恍惚间想起许多往事,心情更是糟糕。 路过街市,许多小贩在雨停了之后接着出来摆摊,吆喝声层层叠叠、连绵不断。她突然想要去那热闹的人群里挤一遭,便让车夫停下。 阿禄想跟着她,却被她轰了回去:“我去醒醒酒,不必跟着我。” 数十里的长街缚上了灯山彩楼,璀璨如星河。车马粼粼、人流如织,茶楼的花窗上倒映着人影,仰头大笑地互相说着乐子。酒肆里觥筹交错,生意人酩酊大醉。包子铺雾气腾升,附近时不时有唱曲声传来,咿咿呀呀地婉转在坊间。 极目望去,处处皆是烟火。她独身一人站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往前走,在人群里偶遇了一个人。 “听梧兄长?” 元屿川出现在眼前。 萧月怀讶异地盯着他:“年底正是吏部考校之时,子卿都已闭门不出,你怎么有空来逛夜市?” 元屿川张嘴想要解释,想起苏郢的嘱托又放弃了,找了另外一个理由道:“闷头苦学难免烦躁,就想着出来散散心。” “倒是你,从前不喜欢往人堆里扎,今日为何有兴致来这里?” 他反问了一句。 萧月怀随便胡扯道:“偶尔也觉得繁华市井能安抚人心,所以便来看看。” 其实是想起了前世被陆平笙献给渝帝、落入军营后的一件事。 那时,有个心善一点的敌国小将军,见她在帐子里不吃不喝、寻死觅活,便偷偷地把她带了出去。来的便是这热闹的街市。 大周刚灭没多久,渝帝才入主金陵。前一天还是满城血色尸骸遍野,后一天坊巷之间便涌动起来,该买卖的还是买卖、该献艺的也忙不迭失的献艺。 十里之内,即使还挂着白幔祭奠死去的亲人,但人人都顾不得伤心。 因为他们没资格伤心。渝帝下旨三日内恢复市集,要这座刚经过硝烟的城市立刻洗净尘埃,迎接新的主人。 街上四处都是巡逻的官兵,目露寒光、凶神恶煞。 那些拖着疲惫身躯出来摆摊卖货的人,茶楼酒肆敞开门做生意的掌柜,以及点心铺、包子铺互相扶持着的老妪老翁,人人脸上都是挤出来的笑容,只为了继续活着。 仔细一看,几乎都是老弱妇孺。 小将军指着他们,对她说:“金陵城内,人人都在求生,披麻戴孝也要出来干活。他们心里难道不痛吗?大周被灭是君主无能,可受苦的却是这些平头百姓。你们萧氏可以为了不被凌辱而一死了之,他们却要抱着灭国之恨,在敌国皇帝的逼迫下苟延残喘。” “平日里他们用最好的东西供奉你们,可到了关键时候,也还是他们的子孙为国厮杀,凭什么呢?就凭你们是皇室?别忘了,萧氏祖先也只是个农民罢了。人们仰望你们,是寄予期盼,希望你们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们,而不是在危难关头,仍然只想着自己的颜面和尊严。” 萧月怀被他说烦了,不耐地顶了一句:“你到底要说什么?” 小将军盯着她,神情严肃且认真:“你是大周最受宠爱的公主,从小金尊玉贵、光芒万丈的长大,身上哪一件衣服、入口的哪一份吃食,不是来自大周百姓?” “你如果还有点萧氏皇族的傲气在身上,就应该为了他们背负仇恨继续活下去,而不是什么都不做,成日里只知道要死要活,毫无担当。” “你若像你皇兄那样,与敌军厮杀三夜,坚守城门力竭而死,我必对你无比倾佩。可你如果继续不吃不喝,只想着如何自尽,我只会瞧不起你,瞧不起萧氏皇族。因为你们对不起这些曾经真心真意供奉过萧氏皇族,心甘情愿为臣为民的人!!” 小将军话说的难听,却字字千钧、句句箴言,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她的路。 那夜之后,渝帝便将她抓进了宫中关入了地牢,她再没见过民间璀璨的烟火。但她记住了小将军的话,不敢再轻易寻死,有些仇即使拼上性命也该去报。可惜的是,小将军因私自带她离开军营而被贬斥去了沙漠驻守,没过多久便死在了那里。 她找不到机会感谢,只记得他以前同自己说过,他虽是大渝将士,却出生在大周,或许有那么点故土情怀,才会对已经是阶下囚的她说出那样一番话。 她囚于牢中时找人打听过,消息虽然不多,却也大概拼凑出了小将军的一生。 他流落大渝之前,在金陵呆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长时间流浪、浑身污臭不堪,所以走到哪都被拳打脚踢。他独自一人走南闯北,好不容易在边境安定下来,却被那里的酷吏打得差点丧命,是大渝战神索契将他收留,带在身边做了个亲兵,逐步培养,才令他成了小有名气的一营主将。 后来索契战死,他的弟弟索高成了首领,小将军便被排挤,再未受到过重用。直到为了劝她活下去而犯了军规,离开了呆了十数年的军营,客死他乡。 今夜灯火璀璨,她莫名记起了他,竟有些期冀,盼着能在城中某个角落里找到还未前往边境的那个少年,重新认识一场。 可是她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思绪沉顿在过去,萧月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元屿川默默跟着,也不知道同她说些什么。看她的神情浸满了忧伤,他犹疑片刻后问道:“你与唯臣吵架了吗?” 闹市中,萧月怀的目光停在一盏小小的兔子灯上,停住了脚步。 兔子灯后是个瘦弱的小女孩,脸上脏兮兮的都是泥土,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羡慕地看着她,眼神在她的衣裙上反复流连。 她记得,这是在鬼市被卖掉的那个小孩。 竟在这里重新相遇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三章】花灯的玄机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一旁的角落里坐着个翘着二郎腿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条鞭子,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小女孩。 萧月怀扫了他一眼,皱起了眉头。 小女孩身体抖如筛糠,央求着说道:“姐姐,买盏兔子灯吧?” 她使劲儿地把花灯往女娘眼前递。 萧月怀思量了一瞬,走到男人面前说道:“出个价吧,这个孩子我买了。” 男人一怔,上下左右打量了她一圈,见她所穿绸缎是极其名贵的香云丝,便狮子大开口道:“这丫头我买来也要五百两,娘子若要买她回去,最起码也要一千两。” 元屿川听见,眸色一沉:“一千两?人伢子都不敢这样漫天要价。” 男人嚣张道:“你们若是出不起,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快些走吧!” 元屿川要与他争辩,却被身旁的女娘拦了下来。 萧月怀掀起眼帘,目光淡淡的落在那男人的脸上:“一千两就一千两吧。不过...那么多银两,我没法现在就给你。你随我去府里取一趟吧。” 那男人看见女娘一口应下,立刻懊恼起来,觉得自己开价少了点,但又怕临时加价会使得到嘴的肥羊就这么跑了,便丧眉耷眼道:“小人这就收摊,劳烦娘子带路。” 萧月怀弯下身子,向女孩伸出手,柔声说道:“愿意和我回家吗?” 女孩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拿起一盏花灯,勾住萧月怀的小拇指,起身躲在了她的身后。 元屿川见状,低头在她耳边提醒道:“这孩子来路不明,售价又如此昂贵,怕是有什么猫腻,你若要买回去当小婢女,最好还是先调查一番。” 萧月怀轻声道:“我知道。听梧兄长费心了,此事我心里有盘算。” 她执意要带这小女孩离开,元屿川劝不动,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跟在女娘身后,时刻提防着走在他们后面的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 一行人刚到公主府,便瞧见阿禄候在门前。 萧月怀抬眸朝她望去,给了个眼神,又悄悄瞥了小女孩和男人一眼。阿禄便像是明白了什么,手背过去朝着府中的护卫做了个手势。 待他们即将跨上台阶入府,庭院内黑压压站着的一群人突然涌了出来,将跟着萧月怀回来的那个男人围得密不透风。 元屿川见这架势,面露惊愕之色,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公主厉声道:“将此人押入柴房,明日一早送官查办!” 男人见此情形,早就吓得扑通跪地,磕头求饶道:“小人不知娘子身份贵重,竟敢胡乱要价!小人知错了,这丫头就...就送给娘子了。请娘子放过小人吧!” 萧月怀却冷笑一声:“放了你?难道还由着你祸害其他孩童?鬼市上的生意也敢明目张胆地做到街市上来?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根本不是卖花灯的?你那兔子灯上写了什么好东西,要我读给你听么?” 元屿川拿过小女孩手里提着的花灯,仔细一看,才发现灯壁的内部写了一行小字:南郊矮巷,五石盛行。 他顿时大惊,怒斥道:“你竟敢售卖大周律法明令禁止的五石散?” 萧月怀补充道:“不止如此。兄长可再看看花灯的背面。此人还做着拐卖人口的生意。” 元屿川顺着她所指,在花灯上寻过去,又看见一行小字:金童玉女,供君挑选,随意把玩,生死不论。 他这才明白公主执意要将女孩买下并引这花灯小贩回府的缘由。若不这么做,只怕还有更多孩童受害。 隔着人群,萧月怀冷眼盯着地上跪着的男人:“售卖禁药,私拐人口,残害孩童。每一条都是死罪。你若肯招供与你同做这生意的其他人,或许能戴罪立功,免去一死。如何抉择,全凭你自己!” 她在鬼市第一眼见到这小女孩时,便觉得这宗人口买卖有问题。 可当时她处在亡命之徒汇聚之地,身旁只有林步京跟随,又不能暴露身份,不好前去追查。那买卖之人也很快便消失了,事情便不了了之。 如今恰巧让她再遇到这个女孩,竟发现有人堂而皇之地将这律法所禁之事做到了街市上,她怎能继续拂袖不管? 那男人使劲儿磕着头,护卫一拥而上将他绑了起来,拎着他背后的绳子便往府里拖去。他使劲挣扎着,嘴里发出尖锐的叫声,逐渐淹没在庭院的一草一木之间,不见了踪影。 元屿川眉头紧蹙,因此事惴惴不安,转眸望向公主时,却见她神色镇定,没有半点担忧。她蹲着身子,为那瘦小的女孩擦去脸上的泪水,温柔地哄道:“别怕,以后这里是你的家,再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他定睛一看,女孩的衣袖被挽起,手臂上露出一道道被鞭子抽打后留下的血痕,竟无一处完好之地。他登时心疼起来:这样小的孩子竟受着如此折磨? 萧月怀将她交给了阿禄,认真叮嘱道:“给这孩子找个医女来照顾。再烧桶热水帮她清理一下,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一高一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向府邸的深处行去。 元屿川立在门前长台上,看向萧月怀的眼神里更多了些倾慕。他温声细语地问道:“阿怀是怎么看出花灯小贩的端倪的?” 萧月怀浅浅一笑道:“说起来,也不是我看出来的,是那孩子提醒我的。” 她提着那盏还燃着微弱烛光的兔子灯,解释道:“你看,我都要将她买回府里了,临走前她还不忘把这灯带上,是为了什么?她晓得我看到了灯上的字,是想冒险一次,用这灯救自己一命。” 闻言,元屿川不由赞叹:“这小童倒是聪明。与你小时候很像。” 萧月怀弯起月牙眼:“兄长别打趣我了。” 元屿川抬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说道:“无论如何,今夜你都立了大功。” 萧月怀啼笑皆非道:“兄长还拿我当孩子看呢?” 她仰头看了看天色,眼睛一直往府宅里看。 元屿川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四章】坦诚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当即点头道:“多谢兄长送我回来,改日再与兄长一聚。” 话音落罢,她急忙转身离开,没有一点留恋之意。 元屿川苦涩一笑,满脸失望地下了台阶。 安静的街巷传来蛙虫的嘶鸣,月光也愈发的凄清。他走入漆黑的小巷,悄无声息的,身后跟来了一个黑影。 元屿川垂头叹息:“唯臣。你是阿怀的夫君,再如何也不该让我这个外人来陪她。下次这样的事,就不要来找我了。” 苏郢从暗处走了出来:“这事我不得不麻烦兄长,公主怕是不愿看到我出现。” 元屿川背着手,衣袂随着微风浮动,一袭白衣与苏郢的那身青墨色纱袍对比鲜明,一个高洁耀眼,一个阴沉忧郁。 “怎么会呢?你的本意是保护她。她一个小娘子,深夜里独身一人醉醺醺地从酒楼里出来,你怕她路上遇到危险,所以贴身陪着,也没什么惹人生气的地方。你是不是想多了?” 苏郢敛着眸,卷而细长的眼睫阵阵轻颤,自嘲道:“兄长。我不是能与公主并肩的人。” 元屿川沉默一阵,拧紧眉头问道:“你同我老实说,是不是与阿怀起了什么争执?否则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已经娶她为妻。在大周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与她并肩而行。” 苏郢不语。 石墙上的壁灯拉长了他的影子。 元屿川险些被气笑:“好好好!我问阿怀怎么回事,她不搭理我。现在我来问你,你也是一样的反应。你们夫妻到在这一方面配合得很默契。既如此,让我夹在中间作甚?” 他烦躁地掷了掷袖子,扭身便准备离开。 这时,苏郢叫住了他:“兄长。你对公主的心思,满京城无人不知。我也很清楚。” 元屿川身形略颤,眼神斜过去,有点不可思议也有点恼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问道:“难不成因为我爱慕阿怀,你心生醋意,今夜故意让我去寻她,以此给我难堪?” 苏郢愕然,双手摇出了残影,急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兄长,正是因为我了解你的心意,才觉得只有你才能给公主想要的生活。公主她...并不喜欢我,甚至厌弃我。与我在一起时,她总是会烦躁、会生气。这样惹人烦的我,根本无法让公主幸福。” 元屿川听懂了他话中之意,眉头皱成了川字,直愣愣盯着苏郢看,看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理由,索性问道:“那你当初为何要和陆三郎争着娶公主?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你既然娶了她,新婚才没多久,为什么又要把她往外推?” 元屿川提及陆平笙,无形之中让苏郢攥紧了拳头,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恨。 很快,他缓了下来:“兄长...你知道陆平笙有多狠辣阴毒,他算计公主在陛下面前讨得好处,逼迫公主下嫁,只是为了巩固陆家权势。” “在当时,陆平笙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最匹配怀成公主的‘青年才俊’。连圣上也是这么认为,迫于形势,公主无路可逃。若我不站出来与陆家一决高下,公主便会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难道...这是兄长想看到的?” 元屿川被噎住,半天憋出一句:“你...形容陆家是深渊...也未免太夸张了。陆平笙这人虽然品行不端。但阿怀堂堂一个公主,他也不敢欺负到她头上。” 苏郢抬眸,冷光从那幅梅纹银面里射出,寒意凛凛:“她确实是大周最受宠的公主,可她也是大周最无心政事的公主。” “面对陆平笙那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被父亲母亲千娇万宠的她,朝中没有半点嫡系门徒的她,厌恶党派之争的她,如何能斗得过官场上长袖善舞、工于心计、圆滑狡诈的陆平笙?” “况且,陆家是个虎狼窝,舅舅也说我父亲的案子或许与他们有关。公主的后半生如何能托付于这样的家族?” “我希望公主还能像以前一样,平安快乐无忧无虑。我愿意为她遮风挡雨。她若不喜欢我,纵使她已嫁入苏家,也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可若她嫁入陆家,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这便是我做这一切事情的理由。” 苏郢说这番话时,明明语气平静,可元屿川却从中听出了浓烈的悲痛之意。他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望过去,壁灯的火烛洒下光来,那墨衣郎君整个人如同浸在一汪深不见底的冰潭里,染着刺人心骨的凉意。 仿佛被冰封在了水中,是一种,任何人都拯救不了的绝望。 元屿川想起公主提及苏郢时的状貌神情,目露迟疑:他太知道对一个人动心是怎样的感觉了。阿怀可能已经喜欢上苏郢了,她说到苏郢时的一颦一笑,像极了他念起阿怀时的样子。 可苏郢却还未有察觉。 元屿川觉得难以启齿,踌躇再三说道:“所以,你想撮合我与阿怀?让她重选一次?” 苏郢点头。 元屿川却叹道:“你可知,你这样也算强求。阿怀对我...怕是没有那个意思。她在我面前放松自如,是因为从小到大,她对我都是兄妹之谊。” 可苏郢却坚决道:“不,我确定...公主对兄长你,是有情意的。只是她自己不明白。” 元屿川怔住,面露不解:“为何这样说?你从何确定阿怀对我有意?” 苏郢信誓旦旦道:“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只是,我也要劝兄长一句。你去轩峰堂求学,一走就是许多年,不顾严寒酷暑,也要呆在那里苦读,不就是为了入仕,得个匹配的官位,才好向陛下求娶公主么?现在既然明白公主对我无意,我又愿意放手,为何要畏缩不前呢?” “难道真的要蹉跎多年后,历尽风霜雪雨,才能互表心意、执手白头吗?” 元屿川沉默了,但有种冲动在他内心蹿了起来,他开始抱有希望:或许阿怀真如苏郢所说,只是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苏郢又道:“兄长,我可以帮你。”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五章】死去的“罗老翁”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街市上救回的小女孩,解了衣服沐浴的时候,吓到了侍候她的一群婢女。 她的身上全是疤痕,丑陋可怖鲜血淋漓,除了叠加着的鞭伤,还有许多奇怪的划痕,像小刀一条一条割出来的一样,蜿蜒曲折、零星遍布。 腰背处集中有一片被戳满了针眼,密密麻麻十分骇人,手肘的一层皮被完整割下,露着深褐色、已经干涸的、结了痂地、散发着腥臭味的肉。 大腿青紫一片,看上去像是被人硬生生掐出来的,膝盖似乎有昆虫撕咬的痕迹,破破烂烂连成一片,延伸到小腿。 阿禄红着眼睛从浴房中出来,哽咽着同萧月怀说道:“公主,这孩子太可怜了,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比小阿遥的情况还要惨烈百倍,不知那人贩子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居然这样歹毒。” 萧月怀进去看了一眼,女孩赤裸着身子坐在浴池旁,身旁的婢女拿着绢布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替她清理身上的污垢。 门外冷风顺着掀起的锦帘吹进了雾气缭绕的浴房,小女孩冷得打了个哆嗦,手臂环抱着身体,迟迟不肯入水。 萧月怀走到她旁边,示意婢女将绢布递过来。她蹲在女孩身旁,拿着布浸了水,小心且温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可怜巴巴地盯着她,低声答道:“花语。” 她若有所思地念了念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她不经意地蹙了蹙眉,挤干绢布里的水,抬手要为小女孩擦洗身体。 小女孩往后躲了躲,一双眼警惕地盯着她。 萧月怀轻声安慰道:“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她露出亲切的笑容,带着真情实意,与小女孩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对视着,又向她招了招手:“我会尽量小心,不弄疼你。” 她屈膝弯腰,语气低柔。 小女孩逐渐卸下防备,身子朝她挪过去了一点。 萧月怀用绢布一点一点地,替她擦着背上的污渍。小女孩抖动着肩膀,闭着眼睛死死咬住嘴唇,明明战栗不止,却强忍着,乖巧又安静。 不知不觉中,萧月怀也红了眼眶: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到底遭了多少罪,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她憋着一口气,眼睁睁看着手里的洁净无瑕的绢布变得猩红发黑,池子里的水也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 小女孩身上的污泥被清理干净,伤口上沾染的沙粒也被挑了出来,但愈合了一半的疤痕里渗出缕缕血色,很快又流成一片。 萧月怀艰难地给她涂上了药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直到为这孩子换上了合身的衣服,遮去了那些伤疤,萧月怀才慢慢平缓下来。 看着她被医女带下去休息,忍了许久的萧月怀终于爆发了:“阿禄,拿着我的名帖去找齐玥,今夜他在刑部当值,我要立刻将那人贩子移交官府!告诉齐玥,对此人,该有的刑讯手段一个也不能少!若他不能做,我便去求沐泽表兄。” “天亮之前,必须追查到人贩子手里其他孩子的下落,否则...不知那群孩子会是如何下场。” 阿禄早已准备好,萧月怀一吩咐,她便信誓旦旦地说道:“奴婢一定办成此事。” 月色正浓,昏暗的巷子里,苏郢才与元屿川分开,扭头便瞧见阿禄行色匆匆的从公主府离开,不禁疑惑,于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见她身后还有两个护卫绑着一个粗布衣衫的汉子往前走,便施展轻功,跳到前面的屋檐上瞧了一眼,大约确定了此人是方才公主在门前擒住的人贩子,心里即刻了然,明白阿禄要去往何处。 他沉下眸子,先这几人一步朝刑部狂奔而去。 人贩子私底下做的是鬼市的生意,光靠齐玥,审不出线索。公主既然要插手此事,他自然也不能放过,刚好也能借着这桩私贩人口案,掩饰他的行踪。 霜华退去,河边升起层层雾气,初晓的一缕微光铺在湖面上,绿波遂即浮动,金光粼粼恍若仙境。 山雾绿映的美色退却后,旁支的河流上飘来了一具尸体,吓坏了江边捕捞的渔民。 很快,刑部的郎官便来了现场,浮尸被抬上来的时候,传出一股腥臭味,一张脸被泡得发白,依稀能辨得出轮廓。 郎官拧着眉,捂着口鼻,盯着尸体打量了一圈,嫌恶地扭开了脖子,对着一旁陪同他来的副手抱怨道:“真是晦气。昨夜官衙里才来了个人贩子,今晨又在江边发现了一具浮尸。这案子...一桩接着一桩。怕是又要忙上好些时候了。” 副手谄媚搭话:“幸好公主府上转送的人贩子,是齐大人亲自审的。倒也不必我们操心。至于这浮尸,只要郎官您能查到他的身份,届时只管递交上面,也就不用费神了。” 郎官斜眼瞥他,冷笑道:“你以为有这么容易?谁知道这尸体什么时候被抛的,此片竹林江水最是偏僻,渔民也是一月里来一次,恐怕没什么目击者。案子很容易卡在这里查不下去,不知要多头疼!” “那私贩人口的案子也不简单,没见镇国大将军都亲自来了吗?侍郎大人天还未亮便带着衙役去抓人了,待其余人犯归案,恐怕又是一轮用刑。侍郎大人都不辞辛苦,我们还能闲着?做什么美梦呢?” 副手不敢再讲,悻悻地闭上了嘴。 郎官认命的垂下头,让人清理了现场,便跟着仵作去了义庄。 原以为要花些时间才能查出浮尸的身份,仵作却在他身上翻出了一块翡翠玉牌。郎官立刻遣人去查此物,意外发现是鬼市流出的东西,登时觉察不妙。 刑部蹲守一日一夜,竟发现这具死尸是官府缉拿已久的杀人犯“江老翁”。 消息一出,引发了轩然大波。 杀手榜第一的人物,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河边。京城里去过鬼市的,江湖上知晓“江老翁”名号的,纷纷惊骇。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六章】古怪的案子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仅仅一日,齐玥便端掉了一窝藏在金陵数十年、专门诱拐贩卖妇孺儿童的贼匪,从城郊一处破烂的庙宇里解救了数十名稚童。 消息递来公主府时,萧月怀正听阿禄说着江边那起骇人听闻的浮尸案。 “奴婢打听了,刑部的小吏说,在江边捞起来的死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据说是个杀手,人称‘江老翁’。” “谁?” 萧月怀拿着小厮递来的竹简仔细地看,刚想称赞一句齐玥,便听到了这个令她感到意外的名字。 她重复问道:“你说谁死了?” 阿禄:“一个名唤‘罗老翁’的杀手。” 萧月怀惊得站起身,眉头拧成了川字,低声喃喃道:“那种人,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阿禄很是疑惑:“公主难道认识他?” 猛然间又觉得惊悚,公主一直养在深宫,如何识得一个江湖杀手? 阿禄凑过来在公主耳边悄悄问:“难道这杀手横空现世与您有关?莫不是您找人雇了他去杀陆三郎?” 萧月怀登时无语,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真是机灵。” 阿禄大惊失色:“公主...还真是您啊?” 还没从这震惊中走出来,她忽然觉得额前一疼,连忙捂起了脑门,一脸茫然地看向公主。 她挨了萧月怀一记爆栗,痛得龇牙。 只听对面无可奈何地说道:“陆家岂是杀一个陆平笙便能处置了的?陆桥笼和陆桥妤权势滔天,我若暗中雇凶杀人,一旦遗留线索,就会把母后和整个岳家都推入火坑,不知会牵连多少人。我就算再厌恶他,也不会用这样蠢笨直白的方式。” “我那晚去鬼市,正巧路过‘江老翁’的铺子,与他打过照面。这才没过几日,便听到了他的死讯,当然会惊讶。” 阿禄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萧月怀又自顾自坐了下来,手指敲击着桌子上的那份竹简,眸光移向庭院,沉思了好一会儿,对阿禄吩咐道:“替我备车,我要去趟刑部。” “江老翁”之死令她心惊,更多的是担忧。 联想到几日前的夜里,她与林步京前脚刚从鬼市离开,苏郢便满身是血的出现在公主府。这不得不让她怀疑此案与苏郢有关。 他的伤极有可能是他为了救吕家娘子,拼尽全力击杀“江老翁”时导致的。 可令她感到奇怪和不安的是,“江老翁”的尸首居然这样大张旗鼓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长荆山刺杀一案,吕隐替幕后真凶背上了行刺的罪名,吕家娘子的身份也正是尴尬微妙的时候,“江老翁”的尸体此刻被人发现,就避免不了被官府调查。 官府虽对鬼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闹出命案也不得不管,更何况此时大街小巷风言风语不断,为了平息猜测,刑部只会调查得更加仔细。 若查到“江老翁”手中那幅吕家娘子的画像...岂不是会暴露她的行踪? 这样一来,反倒对吕家娘子不利。 她不相信苏郢在反杀“江老翁”后,会这样草率地处理尸体。 苏郢是个极谨慎且细心的人,他绝对能预想得到,“江老翁”的尸体被人发现后会在市坊和江湖之间引起轩然大波。既然他要保护吕家娘子,就绝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这事儿只有一个解释。 有人在“江老翁”死后,夺走了尸首,故意放到有渔民出没的河流沿岸,就是为了造势,形成如今的局面。 其目的,大约是为了借官府之势找到吕家娘子,也或许这是一场针对苏郢设下的杀局。 吕隐的罪名虽未完全定下,齐玥也还未前往上谷调查,但京城百官万民都已认定长荆山一案是吕家所为。若刑部查到苏郢身上,发现是他暗中保护吕家娘子避开官府追查,那么苏家就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兴许,还有可能会背上与逆贼勾结的罪名。 众口铄金。 届时,苏郢就算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 车马行至刑部官衙处,萧月怀提着裙摆下了车,于阶前偶然遇见了正要离开的秦娥。 她目露异色,迎上前去:“袅袅?你因何在此?” 秦娥在女官选拔中夺得头筹,得皇帝亲封,已是皇后身边的凤仪内秘,掌管六宫的一品女官,与掌令、掌监、掌印共理内廷府事宜。诸臣百官见之,都要称呼一声秦掌史。 此刻她身穿官服,身后跟了两名侍女,正立在府衙前愁眉不展,听到耳畔传来熟悉的唤声,惊喜抬眸,遂又镇静下来。 她向萧月怀恭敬行礼:“臣参见公主。” 两人皆知这是必有的礼数,便各自对拜。 礼罢,秦娥才道:“臣奉陛下之命,赐刑部齐侍郎御膳房茶点一份。” 萧月怀怔了一下,眉头轻蹙。 刑部刚接下两桩要命的大案,陛下便遣内廷府的人过来赐茶...遣来的人还是与齐玥有渊源的秦娥? 这莫名其妙的赏赐,让萧月怀一头雾水。 此刻有两名宫婢在场,秦娥不好与她多说,只能含糊道:“公主,陛下还等着臣入宫详述民意沸腾的两桩大案之细节,恕臣不可继续逗留,就先行告退了。” 话音落罢,她便匆匆离去。 萧月怀愕然,只觉得古怪。以往这样的大案,都是判定罪名后,由刑部直接递交结案陈词、押送犯人前往大理寺,再由大理寺复审后整理文书成卷,另写一份奏疏呈至陛下阅览的。 在此期间,陛下从不会过问。 如今却赐下御膳房茶点...难道这两桩案子另有隐情? 她心事重重地入了刑部,前往诏狱寻找齐玥时,却意外发现了躺在小榻上休憩的苏郢。 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月怀愈发觉得惊颤。 昏暗潮湿的地牢里,还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刑架上的血仍在缓缓滴落,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拷打。齐玥提着笔,在案上奋笔疾书。 整座牢狱只剩下笔尖摩蹭着绢帛、沙沙作响的声音。 静谧且充满压迫感。 萧月怀不喜欢这里。前世,她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无数个难捱的日夜,生不如死。 如今再次踏足,仍觉得无比窒息。 她努力忍受着这种不适,走向了齐玥。 那张墨绿色的石案上摆着御赐的食盒,与墙边挂着的一排刑具挨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七章】心寒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她进来的悄无声息。 齐玥提笔、站直身体,摸着下巴认真思索时,瞥见了角落里的绣花鞋,吓得一激灵,抬首看清来人是谁,才逐渐平缓,颇为无奈地问道:“殿下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萧月怀似笑非笑:“齐大人如此惊慌,失了仪态了。” 齐玥挑眉,并不在意。 “殿下来此...可是来追问私贩人口案的结果?臣递到公主府的竹简里不是写清楚了?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 他低头盯着案上的绢帛,眉头一会儿堆起来,一会儿又松了下去,反反复复,似乎不满意那份文书。 萧月怀略略地扫了一眼,瞥见开头的“袅袅”二字,不由冷笑:“齐大人这样清闲?身在这诏狱之中,竟还有心思儿女情长?” 齐玥没有回话,而是小心翼翼将那绢帛叠好,揣进了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是臣的私事,公主还是不要多问了。” 萧月怀心里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道:“府门前遇到了袅袅,她奉陛下旨意前来,倒是令我惊讶。以往刑部闹出再大的案子,陛下顶多在早朝时问个两句,从未有过今日之举。” 齐玥目光一顿,斜着头看她,面露讶异:“公主不知道陛下为何赏下御赐茶点?” 他表情古怪。 萧月怀并未理解他话中之意,眉头紧皱着问:“我若今日不来刑部,还不知有此事...怎会晓得其中缘由?” 齐玥从书案上堆着的文书里抽出一卷竹简,铺开来指给公主看:“臣写给公主的文牍里,清清楚楚写明了,那桩诱口案的幕后主使是谁。” 萧月怀点头道:“是,你写了。主使人是吏部郎中邱执,此人有什么问题吗?” 齐玥盯着她看,眸光在她脸上来回打转,狐疑道:“公主真的不知邱执是谁的人?” 萧月怀怔了怔,脑海里仔细地搜寻了一下,的确觉得“邱执”这个名字有些眼熟。她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茅塞顿开:“他...莫不是三皇兄的门客?” 齐玥脸上的异怪之色退去,笑道:“臣当真以为公主不知呢?其实...只是门客也没什么。 “坏就坏在...分赃的比例不对。昨日审讯,臣得出个结论,作为幕后主使的邱执,只拿了赃款的一成数,剩余的九成...明明账册上有清晰记载,却偏偏不知去了哪里,邱执也咬死不肯交代。不过赃款最终流向了何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不必费力猜测。” 萧月怀眉骨一跳,一股冷瑟之意油然而生:“所以父皇赐茶...是为了敲打你。让你不要再继续追查。” 齐玥低眸浅笑:“公主果然聪明。陛下还特地挑了秦掌史前来,举止之间已有威胁之意。陛下为了三皇子,也是用尽了心思。” 这话像根刺,狠狠扎进了她的血肉中,使她心尖猛然一颤。 她知道这世上多有不公,也知道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个铁面无私的君主,是人就有偏私之处。可私贩人口这样的案子,是大周律法最不能容忍的...邱执只是个小小的吏部郎中,若无三皇兄撑腰,是绝不敢做这种杀头买卖的。 齐玥说得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究竟谁才是真正主谋。可父皇...却置律法于不顾,要包庇维护背后之人。 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在她心里蔓延开来。 要说失望,其实齐玥解释缘由时她就料想到了结果。可她仍然觉得气血上涌,难以平复。 这不是普通的贩卖人口案,那些稚童也不止是被买卖,而是被达官显贵当作玩物随意践踏蹂躏。甚至这些贼匪还借着这样的途径,向买家私售律法所禁的五石散,明目张胆破坏京城秩序,其心当诛。 父皇连这样的事都能容忍...甚至想在邱执这一环直接将案子截下,把三皇兄撇干净,名正言顺的不予惩治,还是令她寒心不已。 她紧了紧拳头,眉目微抖,一口气在心中憋了许久,缓缓问道:“齐大人打算遵从陛下之意,不查了?” 齐玥理所当然地点头:“自该如此。臣总不能不顾秦掌史的安危?” “这事若换了公主,恐怕您也不敢再追了吧?您为了秦掌史,可以连性命都不顾,她在您心里的分量,足够让您止步了。” 他切中要害直击痛点,让萧月怀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眼下她势力未起,秦娥入宫,女官之路也刚刚起步,她们都没有能力保护对方,此刻与站在顶峰的掌权者做斗争,便是以卵击石。 可她也不甘心,闭目便能想起那晚为小女孩擦拭伤口的情景,那些稚童怎样受苦,她不敢去想。因为她也曾经和他们一样,被人这样玩弄戏耍、蹂躏欺辱。 她深知那是怎样的恐惧、惊悚。 若今时今日,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三皇兄,改日他必然卷土重来。 她不说话,但也暗下决心。这事她不能追查,但有一个人可以继续深挖。 谁知,齐玥却轻飘飘说了一句:“臣看公主是真的无意间斩断了这条贩卖人口、私售五石散的利益链,来刑部前确实不清楚三皇子在此案中的作用。所以好心提醒一句,还是莫要想着将此事交给六殿下了。” “陛下知道这案子是公主您送到刑部的。他遣秦掌史前来,除了敲打我,还有另一层警告。公主聪慧无双,应当知晓臣是何意。” 他没有彻底点破,但萧月怀已经醒悟,背后升起层层森冷。 她的父皇,恐怕已经觉得她在参与党争了,认为这桩案子是她为了帮助同母所生的六皇兄夺权,而故意送到刑部的。 萧月怀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片刻沉寂后,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桩案子已被定了性,明面上是掀不起风浪了。父皇既然插手,那些能指向三皇兄的证据,最后必然会被销毁。就算还能深挖出别的证据,也错过了面呈于世的机会。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八章】如实相告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若想案情大白,只有小心谋划。 三皇兄做的污糟事不止这一件,她虽然知道得不全,但前世也耳闻了不少。随便一桩牵扯出来,都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惟今之计,耐心等待才能寻得良机。 萧月怀掩去眼底的不甘,转眸看向角落里仍在熟睡的苏郢,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指着那郎君问:“他又是什么情况?” 齐玥在书案前坐下,眼睛不抬一下地答道:“大将军操心民事,听闻公主府送来一名诱口,当夜便来了诏狱,一直与臣追查线索,若不是他相助,臣破此案也不可能这样顺利。” 萧月怀面露诧异,仔细询问:“他这两日未归府,竟是在刑部?” 齐玥见她一无所知,不禁好奇:“将军不是住进公主府了?殿下您怎么还不清楚他的行踪?难不成...你们二人并没有和好?” 萧月怀挑眉:“齐大人对我们夫妇这么上心?连什么时候吵架、什么时候和好都知道?” 齐玥放下手中笔墨,淡然一笑:“殿下误会了。臣可不敢窥探您的隐私。只是陆三郎与大将军殿前受罚的事情人尽皆知,坊间议论纷纷。您又气势汹汹地搬离了将军府,这自然让人忍不住猜测。” “可没过两日,大将军就跟着您住进了公主府,此消息传至民间,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臣就算不想知道也难。” 萧月怀冷哼一声:“咱们大周的百姓还真是有兴致,追着我那点私事议论个不停。” 其实她知道,殿前受罚的那件事如果不是有人刻意传播,消息不会那么快便布满了整个京城。而她与苏郢的一举一动,之所以会被议论,也是这幕后主使推波助澜的。 至于这流言背后的推动者是谁....她心里一清二楚。 除了陆平笙,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做了。 两人的说话声略大了些,惊动了小榻上的苏郢。萧月怀噤了声,屏息凝神地看着他,那郎君翻了翻衣袖,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继续酣睡。 萧月怀小心地吐了口气,踮起脚走到了他的身旁,自言自语道:“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就跑到这阴冷潮湿的诏狱里,也不怕烙下病根。” 她低声念叨着,手里却勤快的将齐玥放在衣桁上的毯子拿了下来,盖在苏郢身上,仔细地掖好。 抬眼时,正瞧见齐玥饶有兴致地朝这边看,不由一恼,白眼翻得飞起,扭开身子又站得离苏郢远了些。 齐玥意味深长地弯起了唇。 萧月怀轻咳了两声,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今日来,并非为了诱口案,而是想问你手里的另一桩案子。” 她压低嗓音道:“听闻护城河边发现一具浮尸?” 齐玥再次顿笔,眉头拧了起来,盯向公主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 萧月怀继续问:“我想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齐玥沉默一阵,眸光逐渐森冷:“倒是奇了,什么时候河上飘来一具浮尸,也能惹得公主关心了?” 她知道他一定会问,坦然答道:“一开始是出于好奇,后来我府中有人说起,死的是个刑部通缉多年、杀手榜有名的人物。京城之内居然有人能杀得了这样的亡命之徒...我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高手?” 齐玥并不相信:“公主养在深宫,出阁不过半年,竟有心留意这种事情?” 萧月怀毫不避忌道:“实不相瞒,我见过这名唤作‘江老翁’的杀手。” 齐玥惊得站起了身,眼神里充满质疑:“公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此事闹出不小风波,已有多批江湖侠客入了京城,虎视眈眈地盯着刑部,都想知道杀害‘江老翁’的究竟是谁。您这个时候出来,说自己见过此人,难道不怕惹祸上身?” 萧月怀余光里瞥了苏郢一眼,眼底压下一层猜忌,故意提高音量:“当然怕。可刑部既然已经查出了此人身份,那么过不了多久,也能知道几日前我去鬼市,在‘江老翁’面前露过脸、说过几句话的事情。与其等你们查到我头上,不如我如实相告。” 齐玥的目光里透出古怪,重新打量了眼前的娘子,一时间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他沉着脸,思索片刻后问:“那公主可知...这‘江老翁’还见过什么人?” 他紧盯萧月怀,不敢松懈一刻。 遂听她答道:“除了我之外,那夜见过‘江老翁’的只有两人。我想,齐大人应当已经查出来了吧?” 齐玥闻言停了一瞬,慢悠悠地接上她的话:“陆平笙和徐拂钦。” “臣查到他们,是因为‘江老翁’藏在河边栈道夹缝里的一本账册。可臣却并没有找到公主的名字。若公主今日不说,臣未必能查到您,这个麻烦您原本可以省去的。” 萧月怀:“我敢大方承认,是因为我问心无愧。那夜我只是在‘江老翁’的铺子前停留了一会儿,不曾有交易,他的账本上自然不会有我的名字。这事我早点说清楚,也能为刑部节省点时间。” 齐玥脚步向前挪了挪,目不转睛道:“臣斗胆请问,公主因何前往鬼市?” 萧月怀正要回答,角落里小榻上却传来了一记闷咳。 书案旁的两人纷纷望过去。昏暗的烛光映在苏郢那张梅纹银面上,他缓缓起了身,幽暗的眸子朝萧月怀看来,深不见底。 她被注视着,莫名其妙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舒服地皱了下眉,也直勾勾地盯了过去。 两人目光交集,气氛在一瞬间冷了起来。 齐玥察觉到了异样,见两人神态不佳,便从中缓和道:“大将军醒了?小憩一会儿可解了疲乏?” 苏郢没回,而是起身捋了捋袖口和袍边的褶皱,走到了公主身边,带着探寻之意问道:“臣竟不知...公主和陆三郎都恰巧去过鬼市?果真不是约好了的么?” 他没想到这事能与萧月怀扯上关系,难免乱了分寸,说话间掺了些刺。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七十九章】惊险!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萧月怀瞪圆了凤眼,不可思议道:“你浑说什么?!我和三郎就算要约,也不可能约在鬼市啊?” 苏郢浑身上下浸满了寒意,语气也逐渐变凉:“公主一口一个三郎,叫得真是亲切。” 萧月怀被噎住,一时磕巴:“我、那是顺口叫的。” 她被郎君那森然的眼色扫的浑身不自在,心中不由发怵。 苏郢还真是听不得一个陆字,只要她和陆平笙沾上点关系,这人立马颠覆平日维诺恭敬的形象,变得咄咄逼人。 苏郢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有些失控:“请公主随臣出去。” 他留了一丝理智,压着心里的恼怒烦躁,没在齐玥面前发作,拉着公主往诏狱外走。 萧月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硬生生被他扯着来到了庭院里。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挣脱开苏郢,满眼恼意:“你弄疼我了!苏郢!你做什么?” 苏郢克制着那股无明火,尽量放低声音,一板一眼道:“公主是不是同我保证过,绝不会与陆三郎有来往?” 萧月怀怼了回去:“我何时同你保证过?我只是说...不会对他动情,逢场作戏罢了。我可从未说过不来往这种话?他毕竟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又有一个贵妃姑姑,我怎么可能与他无交集?” 苏郢咬着牙道:“这些场面是要维系,公主不说臣也懂。可是...您私下不该与他走得太近!您不该与他一同去鬼市;也不该见那‘江老翁’;更不该在这种时候向齐玥承认此事。” 虽然此刻萧月怀已然知晓苏郢讨厌陆平笙的缘由,可她仍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时候我同谁走得近、要见谁、想做什么事,也要经过你同意了?苏郢,是不是我让你住进公主府,叫你有些自以为是了?现在也敢管到我头上来了?” 她目光如钩,冷冷瞪着他,言语之间分毫不让。 苏郢有再大的怨气,也不该冲着她发火。再者言,她的事情本就轮不着他来插手。 面前的郎君不肯罢休,继续道:“公主...臣说了。您看不上臣不要紧。日后有了心仪的郎君,臣一定放手成全与公主和离。可唯独陆平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甚至有些激动,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肩膀,却强行止住了动作,逼自己退后一步,离女娘远了些。 闻言,萧月怀恼羞成怒:“苏郢!!!谁说我看不上你???谁允许你这样自作主张!!!况且,我若有其他喜欢的人,招进府里来做面首便罢,还需要你成全?!你当你是谁?” 说罢此话,她更气了,直言戳破了鬼市之事:“我去鬼市有我自己的事情做,与陆平笙没有任何关系。可你猜,我在那还看见了谁?” “苏郢,有些事情我没在齐玥面前说穿,是不想徒增麻烦。更想等着你主动同我说。”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不但继续在我面前装作一无所知,还要反过来质问我!” 郢登时僵住,气势削弱了几分,目光流连在公主身上,好久不肯离开。 他垂下了脑袋、低着眼眸,带着些无奈,轻声问道:“公主是因为臣不肯坦白,而冒险承认此事来试探臣的吗?” “公主可知这有多危险?那‘江老翁’不是一般人。他虽杀人无数,可却有许多徒弟,皆是高手、遍布江湖。他这个人,有多少人恨他,就有多少人追随他。” “此刻身亡,想替他报仇的不在少数,他的仇家更是癫狂,已发布了悬赏令,要找到凶手。欲拿凶手的项上人头在江湖上立威。那些人不受朝廷束缚,皆是心狠手辣之徒。” “他们知晓陆平笙与徐拂钦见过‘江老翁’,已找过他们麻烦,只是这两人早有防范,没有被波及。可之后却也不好说。” “这消息能这么快传至江湖,令各大高手去寻陆徐两家,就说明刑部里有人通风报信。” “公主为此事冒头,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萧月怀却冷眼看他,讥讽道:“我若不这么做,你永远不会同我说今日这番话。” “苏郢,我无意探寻你的秘密。可我也不想当傻子,做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我与你就算不和,也还是夫妻。自我嫁给你那一刻起,公主府与大将军府的利益便息息相关。你要做什么,我没资格插手,但我有权知道。” 苏郢沉默不语,梅纹银面下不知藏着怎样的表情。 萧月怀看不见,心里也更加厌烦。 两人一言不发地站着。 直到她终于没了耐心,白眼翻到郎君脸上,狠狠骂一句:“简直对牛弹琴!” 落下话音,她便甩袖离开。 苏郢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两人一道出了刑部。 萧月怀气冲冲上了马车。苏郢便骑马在车辇后面跟着。 一车一马,走过繁闹的街市,向僻静的小路上行去。萧月怀掀起帘子露出一条缝朝外探看,见郎君还在后面跟着,不禁生气,于是催着车夫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中,马车出了城。而苏郢也跟着去往郊外。 只听那郎君喊道:“公主,随臣回府吧!天色晚了,若是入夜,外面便更危险了。” 萧月怀干脆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扬起来狠狠地朝马屁股上抽了一记。 马儿嘶鸣一声,在黄土地上狂奔起来。 苏郢见状,顿时心惊,驾着马紧紧追着。 周围的山林闪过一阵沙沙声,似有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来。 明显的杀气,冲破枝桠迅速袭来。 苏郢眸光一斜,瞥见左右两侧树林里涌出了五六个黑影,当机立断地踩着马镫曲起膝盖,抓住缰绳腾空飞起,玄色衣袍在风中鼓起,众人还未看清楚,他便已经踏着马背,跃到了车顶,并迅速钻了下去,夺过了公主手里的马鞭。 车夫受到惊吓,一个不小心,从疾驰的马车上栽了下去,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身后飘来一股冷飕飕的风,不明所以地望过去。 只见身后七八个人成群结队地朝公主的马车狂奔过去,当即吓得屁滚尿流,着急忙慌的躲进了路边的草丛中。 萧月怀坐在车前,恼恨地推着苏郢,发怒道:“你来干什么!你给我下去!” 郎君高大健硕,在身量娇小的女娘面前,便宛如一口钟,推不动分毫。萧月怀气急败坏,推搡之间,险些从马车上坠落。 苏郢眼疾手快,长臂一揽,将公主抱进了怀中,嗓音沙哑:“请殿下误动!马车后已有高手追了过来。” 萧月怀一惊,冒出半个头朝车后面张望,诧异道:“这么快?刑部当真有内应??” 骏马似乎感受到了那阵陡然而升的杀意,马车疾驰着,逐渐不受控制。 一群人将车驾逼至城郊并云山的斜坡上。 萧月怀惊叫道:“快换方向!前面有一处断崖!!”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章】崖底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苏郢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呼喊,驾着马车直勾勾地朝并云山的断崖奔去。 萧月怀惊恐万分:“苏郢!为何还不掉头!” 马蹄悬空,车轮也跟着飞了出去,很快便失了重,朝崖底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苏郢搂住萧月怀的腰,蹬着车顶施展轻功,在马车堕入万丈深渊的瞬间,拽住了山崖上的藤蔓,并荡着身躯,在陡峭的崖壁上斜着身子走了几步,攀上了山石边冒出来的树枝。 追到崖边的高手们眼见此景,纷纷却步,面面相觑。 有人慌张道:“真把他们逼下了山崖?那可是大周的怀成公主和镇国大将军。” 为首的那个却镇定自若:“是又怎样?他们又不一定死了。方才那苏郢没有调转方向,反而径直奔向悬崖,你猜是为什么?” 提出疑问的人恍然大悟:“你是说?他是故意的。为了躲开我们?我可听说他武功极高,你我怕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怎会想出这一险招?” 为首之人冷哼道:“纵然他武力高强,可我们也不是小鱼小虾。他若正面相抗,以一当十并无胜算,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 有人接着问:“我们现在怎么办?没抓住这两人,就问不到线索,那要到何时才能查出杀害‘江老翁’的凶手?” 为首的皱起了眉头:“还是先想想,这偌大的金陵我们该如何藏身吧。他们二人一同失踪,想必会惊动整个京城。若官府倾巢出动,危险的就该是我们了。” 此话落下,上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而远之,直到彻底没了声音。 崖下两人将他们的对话收入耳中,同时摒住了呼吸,等那群人彻底离开才敢放松。 萧月怀抱着苏郢,偷偷看了一眼脚下。 那架马车此刻已被深渊彻底吞噬,悬崖一眼望不到尽头,一阵幽冷森寒之意从漆黑之处一点点地冒了上来。 她顿时眼晕,心脏狂跳不止,背上冷汗涔涔,双手紧扣着苏郢的肩膀,整个身体都依附着他,吓得不轻。 苏郢一只手拽着藤曼,一只手护着公主,小心翼翼的向崖壁下方移去。 萧月怀发现他在移动,闭着眼睛紧张的问:“你要做什么?” 苏郢柔声安抚道:“殿下莫怕,这并云山崖壁的中间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径,通往山下曦泉。我们去那里就安全了。” 他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攀着藤曼行走,愈发的轻盈。 很快,他便抱着她降落在一处还算平坦的岩石上,松开了手里的藤蔓。 他拍着公主的后背,轻轻地哄道:“殿下,我们到了。” 萧月怀还不敢睁眼,也不敢放开他,钻在他怀里,哭丧着脸道:“你...你带我走吧。我怕高。” 苏郢扶着她的身体,耐心地说:“公主这样抱着臣,臣走不了。” 萧月怀搂得更紧了一些,不肯挪动一步,耍无赖道:“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你要负责。我不管!我怕!放开你我就完了。” 苏郢在她耳边小声道:“有臣在,绝不会让公主有事的。” 萧月怀态度坚决:“不行不行!我就要这样抱着!” 甚至,话语间带了些哽咽。 苏郢听见她的呜呜声,心下一慌,幽深漆黑的瞳眸微微抖动,只好任由公主这样挂着,一点点艰难地朝岩石旁边那条狭窄的小径上走去。 萧月怀脸埋在他的胸口,他挪动一寸,她便叫一声:“还有多久?” 苏郢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答:“殿下再忍忍,臣已经加快速度了。”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他们才下了山,走在了平地上。 萧月怀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确定已不在高空,才敢松开手。她踩在实心的土地上,腿脚还有些发软,手心里捏出了许多汗。 再看苏郢。 郎君下巴上挂着晶莹的汗珠,胸口衣襟湿了一片,发髻也乱成一团糟,很是狼狈。 反观她,倒是衣袖清明、未染尘土。 萧月怀眨巴着眼睛,有些愧疚,于是伸出衣袖,替他拂去了汗珠。 透着那张梅纹银面,她对上郎君的瞳眸,鼻尖还萦绕着他身上那股似梨花般的甜香,相看无言间,忽然绯云满面。 她道:“我们现在去哪?找个地方躲起来吗?干脆就如那群江湖客所说,引官府出动,替我们挡几天的麻烦?” 苏郢垂眸看她,眼里的柔色几乎快要溢出来,轻声低语道:“臣正有此意。曦泉的正上方有一间木屋,或可在那里住上几日,躲躲风头也是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斜开身体为公主引路。 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萧月怀好奇地问:“你来过这里么?怎么知晓的这样清楚?连哪里有石径、哪里有木屋都知道?” 苏郢随意敷衍了一句:“臣初来京城时曾踏足此地,故而晓得。” 他的解释,萧月怀根本不信。 这并云山的路,苏郢这样清楚,可不像是只来了一次。他不肯说实话,萧月怀早已习惯,也懒得继续追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沿着那蜿蜒流过的细流,他们来到曦泉的上游,泉水碧绿如玉,从山间倾泻而下,溅起的水花砸在光滑的石壁上,像一颗颗饱满的玉珠般夺目耀眼。 泉眼之下有一座架起来的屋亭,以茅草盖顶、树荫遮阳,廊前缠绕着藤萝郁郁葱葱,扶栏上还冒着几朵粉嫩娇俏的野花,虽有些破旧却不失雅致。 苏郢将屋亭延申至地面的那道楼梯清扫了一下,扶着公主走了上去。 这屋子虽然造得坚固,但因常年无人居住,梁木有些松动。两人站到廊下,地板便跟着颤了颤。苏郢仰首,绕着屋子环顾了一圈,最终决定简单的修缮一番。 眼看着他要出去,萧月怀下意识地问道:“你去哪?” 苏郢目测了一下整间木屋需要多少木材修补,拿着角落里那把生锈了的斧头,撸起袖子准备下楼,听见公主呼唤,便匆匆答了一句:“殿下放心,臣不会走远。”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一章】六皇子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苏郢上上下下地一阵折腾,才将木屋漏风和不牢固的地方修葺妥当,眼看天色渐晚,他又去树林里采了些果子,猎了两只野鸡,才回到屋子里。 萧月怀百无聊赖,坐在窗边的那一方小榻上,手支下颌,闭着眼打着瞌睡。 半梦半醒间,忽然闻见一股诱人的香气,引得她睁开了眼,好奇地朝堂前望去。苏郢在廊下做了个烤架,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佐料,摇着一只大肥鸡、像模像样地烤着。 她将近一日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禁不住这香味诱惑,立刻跳下榻来,三步并作一步地跑到了廊前。 苏郢烹烤的手法熟稔,野鸡色泽金黄,冒着焦香四溢的油脂,再配上花椒粉末,香气扑鼻而来,叫人垂涎欲滴。 银月爬上了屋檐,射穿了薄雾洒下光辉,正对着映在萧月怀脸上。 她的眼睛明亮如秋水,此刻荡漾着笑意,让苏郢猛地失了神。 发现公主朝他这边看过来时,他立刻收回了目光,克制着内心的澎湃,压低嗓音道:“殿下稍歇片刻,这鸡马上好了。” 萧月怀乖巧地蹲在他身侧,将脑袋搭在手臂上,眨着晶亮的眸子问:“大将军怎么什么都会?一点也不像世家出来的儿郎。苏家以前虽然落魄,但到底还是贵族,不至于什么都要你亲自去做吧?” 苏郢尽量不去看她,手里翻动着那只烤鸡,唇角含笑:“臣十多岁入军营,在那黄沙之地长大,每日睁眼便是操练,刀枪剑戟防不胜防。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无一刻喘息之机。若什么都不会,只怕不能活到现在。” 他语气平淡,仿佛那生死一线、危机重重的日子不足为道。 这番话却让萧月怀伤感起来,她也在军营里呆过,她知道那里的士兵每天都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也许前天刚见过这个人,后天他便会血肉模糊地躺在校场上咽了气。 她亲眼目睹过许多活生生的人,不过几日便在她面前变成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尸首。 山谷里袭来一阵冷风,她的身体和心灵都跟着颤抖了一下,眸子里浸满忧伤,感叹了一句:“是啊。边疆杀伐不断,成日里提心吊胆,自然什么都要靠自己。” 说罢又觉得心疼,掀起眼帘看向苏郢,低声喃喃道:“你一定很辛苦。” 柴木在烈火中燃烧着,沙沙作响。 苏郢没听见她这句轻喃,见野鸡熟透了,便从烤架上挪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刃,切成了小块,装在宽大的箬叶里捧到了她面前。 “殿下,肉好了,可以吃了。” 他把野鸡身上最嫩的部分全部给了萧月怀,自己则蹲到一旁啃着剩下的骨头和鸡屁股,模样可怜。 萧月怀略感不适,满腹无奈地翻了他一记白眼:“你这是做什么?到这深山里来,还要搞这一套君臣之别么?” 她凑过去,推开苏郢面前放着的鸡骨头,指着那鼓囊囊的箬叶,笑着道:“我们一起吃。” 她刻意靠在他肩膀旁,撒着娇。 苏郢的心瞬间化成一滩水,脖子和耳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得通红,还莫名其妙哑了嗓子,变扭且不自在道:“臣...臣理应把最好的留给殿下。” 萧月怀未曾留意到他的变化,目光落在苏郢那双修长白玉般的手上,皱起了眉头。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将手掌翻过来看,瞧见一道深褐色、已干涸凝固了的血痕,眉心不由一跳,不高兴道:“你什么时候伤了手?” 苏郢僵着身子,想将手抽走,不知怎地平日里力气那么大,此刻却比不过公主,怎么也拗不过她,只能摊着手掌由她细看。 瞧着公主愈发黑沉的脸,他慌忙解释道:“无碍的。许是从马车上跳下来抓住藤蔓时,被上面的荆刺割伤了。” 萧月怀责怪道:“那你下午还干了那么多活?也不觉得疼吗?” 苏郢并不在意这点伤,却见公主如此重视,不禁生出了愧疚之心:“让公主忧心,是臣的过错。” 听见他致歉,萧月怀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你同我说对不起作甚?怎么就成你的错了?若没有你,我今日活不活的下来都未可知。” 她从衣袍上撕下一块布,在一旁盛着水的木盆里浸湿,又小步回到苏郢身边,捧住他的手,如呵护珍宝般,小心翼翼擦着伤口周围的血渍。 苏郢受宠若惊,时不时就想把手抽走,一颗心脏被萧月怀扰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奈何她抓得太紧,根本不给他机会。 待处理好那伤口,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把他整只手掌都包了起来。 等公主再抬眼时,苏郢发现她红了眼眶,于是更加慌神:“公主...” 他轻唤了一声,对面的女娘立刻扑到了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小声呜呜道:“苏郢,实在对不住。是我任性,连累你与我一起受罪。” 苏郢已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身体靠着扶栏,不敢动一下。 无措许久,他才支吾出一句话:“这...不能怪公主。” 女娘抱着他不撒手,继续扮可怜:“既然不怪我...那你肯同我说些实话吗?” 苏郢吞了吞喉咙,耳垂愈发鲜红:“公主要听臣说些什么?” 女娘终于起身,面对面直视着他,目光如炬:“告诉我...‘江老翁’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她终于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苏郢并不意外,却仍然心慌难忍。他被这女娘彻底拿捏住了,一颗心早已挂在她身上,又如何禁得住她这样的撩拨? 他暗自叹了口气,尽力调整乱了的内息,思索了一番,认真回答道:“‘江老翁’并非臣所杀,但确实与臣有关。” 萧月怀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苏郢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杀他之人,是宣王殿下。” “什么??” 萧月怀惊诧至极:“苏郢!你不想说实话,也不用瞎编吧?六皇兄与此事有什么关系?怎么可能是他杀的?”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二章】促膝长谈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那郎君垂下眼帘,篝火的光跳跃着映照在梅纹银面上,衬得他眸子乌黑晶亮。 他知道她不会信,干脆耐着性子慢慢解释:“公主既然在鬼市看见了臣,当知那夜臣是去跟踪陆平笙的。” “‘江老翁’的铺子您也打探过了,应该晓得陆家要买凶杀人。” “公主让臣说实话,臣...便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 苏郢再次捧起箬叶,递到她面前:“您先吃一些,别饿伤了身子。” 萧月怀哪还有心思顾及这些,迫不及待的想听苏郢接下来的话,于是伸手在箬叶里拿了鸡腿,毫不顾忌地啃咬起来,便吃便含糊不清地催道:“你快说...我吃就是了。” 她狼吞虎咽,全然没有吃相。 苏郢不经意间展颜,朱唇微扬,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伸手擦去公主嘴角边的油渍,轻声细语道:“长荆山上,陆平笙领兵闯进空青园、公主替臣遮掩的那一次。臣的厢房里其实藏了两个人。” 这事萧月怀早就知道,却还是睁大眼睛装作惊诧不知的模样,毕竟探查苏郢这件事,她是私下做的,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苏郢心里清楚,其实公主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可他也不乐意揭穿,有些事情埋在心里就好。 于是他接着说道:“其中一人是后来被发现陈尸山中的吕家家主吕隐。另一个是他的女儿——吕鱼娘子。” 他终于将事情和盘托出。 萧月怀听到这里,心里添了几分欣慰。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至少苏郢肯同她说一些自己的私事了。 苏郢:“原本在荀翀的护佑下,他们父女二人应该活着离开长荆山的。可是...陆平笙却借着寻匪的由头大肆搜山。吕隐为救其女惨死箭雨之中,正好给了他机会,将通敌的脏水泼到了吕家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臣不愿公主与那陆平笙接触的原因。如此奸诈之徒,绝非您的良配。” 萧月怀假装惊愕,满脸不解道:“大将军对陆家三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样栽赃陷害之事...他怎么会做?若此事是真的,陆家有什么缘由要对吕氏赶尽杀绝?” 说到关节处,苏郢却模糊了言辞:“此事关乎党争,解释起来极为复杂。吕家父女牵扯到早年前的一桩贪污案,或许与当今尚书令陆桥笼有关。我与宣王殿下一直在查此案,近些年刚有些眉目,正要与吕隐详谈,他便被灭了口,我们要的证据也就此不知下落。” “吕隐身亡,吕家娘子被荀翀强行带走,才没有落到陆平笙手里。” “山下接应他们的,正是你的六皇兄——宣王殿下。” “吕娘子躲在宣王府多日,陆家一直到处找她。寻觅踪迹不成,便动了鬼市买命的主意。” “‘江老翁’得到吕娘子的画像后,不出两日就发觉她身在宣王府,于是趁夜袭击。幸而有宣王在旁,吕娘子才保住性命。臣赶到时,战况正焦灼。原本我们是打算活捉‘江老翁’,可此人出招实在狠辣,我与宣王联手都拿他不下。” “臣因新伤叠旧伤而武力大减,‘江老翁’看出了这一点,对臣频频出杀招。说来惭愧,那时臣伤口挣裂,愈发地抵御不住。宣王殿下为了救臣,不得不下杀手。” “‘江老翁’被一剑贯穿了心脏,当场毙命。” 他循序渐进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 萧月怀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难怪林步京号令玄麟卫查了好几日都没查到吕娘子的踪迹,原来是皇兄将她藏了起来。宣王府的守卫最是严苛,她那位皇兄若诚心想藏一个人,就算是父皇身边最顶尖的暗探也无济于事。 她仰目而望:“大将军是不是忘了说最关键的事情?既然你和六皇兄要保护吕娘子,藏匿她的行踪,又为何...要将‘江老翁’的尸首弃在河边?” “发现尸体的地方虽然离城区甚远,可那片林子并非人迹罕见,常有渔民前往。我不信你和六皇兄会有这样的失误。” 苏郢定定地看她,哑声:“公主聪慧一猜便知。不错,这是臣与宣王殿下商定的计策。是为了让陆家陷入此局,留下杀人灭口的证据。” 萧月怀登时有些慌张,越发地向他靠近,面露焦灼:“那...我岂不是坏了你们的谋划?” 女娘的脑袋不自觉地耷拉下来,十分愧疚道:“被我这么一闹,定是打草惊蛇了。陆平笙心思细腻、为人精明,怕是会察觉你们的意图。” 她垂头丧气地蹲在篝火旁,兴致阑珊。 苏郢抬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却停在半路,挣扎了片刻又缩了回去,逼着自己放下那不该有的心思。他险些失了分寸,对公主做出不恭敬之事。 萧月怀还沉浸在自责之中。 只听对面郎君温言浅语:“兴许这反而是好事。有公主您这一出,反而会让他更加相信‘江老翁’生前已经找到了吕家娘子,只是还未来得及下手,便被人一剑毙命。” 萧月怀没理解,亮晶晶的眸子里揣满疑问:“什么意思?” 苏郢:“公主去过鬼市、见过‘江老翁’的消息传出去,陆平笙必定会觉得奇怪,堂堂公主为何要去那样阴森的地方?兴许他会觉得是臣为了扰乱视听,故意带您去的。” “只要他怀疑臣,就不怕他栽不到这个陷阱里来。” 萧月怀颇为赞成地点了点头:以陆平笙那九曲心肠,确实有可能会想成这样。 可她仍觉得此法过于冒险:“此事将刑部牵扯进来,你和六皇兄难道不怕齐玥真的查到你们身上吗?” 苏郢十分淡定:“宣王殿下一直没在这件事中冒过头,更没去过夜市,吕家娘子此刻亦不在王府。齐玥再怎么查,也不可能把‘江老翁’和宣王联系在一起。” “至于臣。公主以为臣为何要在刑部、齐玥身边呆了整整两天两夜?” “‘江老翁’那具尸首臣处理过,仵作验不出他真正的死亡时间。他被发现尸体时,我已在刑部呆了将近一晚,绝无可能有时间抛尸。齐玥自然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他把每一步都算好了,没有一处错漏。 这不禁让萧月怀感叹道:“你们想的倒是周全。一环扣一环,真是严丝合缝。”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三章】赤裸裸的勾引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夜风吹逐树影,篝火的光熄灭,木屋里的烛灯点燃,在幽幽山林间照亮一方天地。 泉水激荡的声音,叮铃清脆。 萧月怀吃撑了坐在窗边,目光投向林野间,盯着那婆娑摇摆的枝桠发呆。 人饱了,脑子也跟着迟钝。她放空了许久,被一阵浸了冰、挠人刺骨的寒风吹得醒了神,嘶了一声,急急忙忙聚拢身上的衣物取暖。 无意间看见竹木排成的墙上摇曳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半褪衣裳,单举着一只手正艰难的够着后背。 她回头望去。 苏郢坐在矮床上,衣袍被解了一半褪到腰间,笔直着身躯,正将不知什么时候采来的草药捣碎成泥涂在他的各处伤口上。 烛光下颀长而挺拔的身形,丰腴的胸肌和锁骨,肌肤莹润如玉。那被风扬起的红色发带,在他身上添了一抹邪魅。正襟危坐着,又似高山寒雪,不可亵渎。 虽戴着面具,可就像一幅仙人图。 萧月怀还从未见过有哪个郎君能似他这般,不露面容也好看得让人惊叹。 很快,她就被苏郢吃痛的呻吟声惊醒,连忙下了榻朝他奔过去。 靠近了看,郎君的前胸及后背,数条疤痕交叉着。有已经愈合了的,也有猩红着吐露血丝的,还有长了皮肉却未结疤的、嫩红一片。 她光是看着就觉得疼了,这些伤却是实打实刺在了他身上。 女娘的眼里水雾一片,小心的凑近,对闭目屏息强忍着痛意的苏郢说道:“大将军,我来替你上药吧?” 苏郢惊了一下,睁眼下意识地拢上衣服,颇有些无措:“公主怎么...” 萧月怀没让他把话说完,夺过他手中的碗,俯身为他上药。 这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可每次瞧见他这一身伤,都忍不住战栗。她不敢想象,是要忍受多少痛苦,才能练就他这般面不改色? 苏郢紧绷着身躯,默着声,不敢拒绝公主,也不敢出声惊扰。 久而久之,被女娘发现了他的紧张。 萧月怀眉头一拧,十分不悦:“你又在约束自己了是不是?又该告诉我君臣有别了是吗?苏郢...今夜你同我说了许多从前不会说的话。我以为你变了,没想到还是要疏远我吗?” 苏郢不知怎么回应公主的热情。 一直以来,他在公主面前习惯将自己放在最低处,甚至比作...奴婢。可知奴婢是没有资格在公主面前放肆的。 他克制着自己,时时刻刻维系礼数,生怕公主厌烦。 可越是这样...公主好像越不高兴。 他不明白为什么,看不透、猜不出公主的心思,也不敢随意乱想。 内心纠结挣扎后,仍然客气如宾:“臣...没想疏远公主。若您不愿听那些话,臣便再也不说了。” 他想:一切以公主为主。她能高兴,他便欢喜。 萧月怀挑眉,替他处理好背后的伤,顺势转到郎君面前,大咧咧地在他腿上坐了下来,美腿并拢搭在矮床的扶手上,搂着苏郢的脖子,贴到他的面具前,兰息微吐、柔如春风:“大将军可知...我更愿意听你说什么?” 她是故意的。 一见苏郢古板正经的模样,萧月怀便气不打一处来,存了心思调戏。 女娘眼波如水、桃腮朱唇,媚骨天成,只对郎君轻轻一望,就让他噌的一下红了耳朵。这细微之变被她注意到,于是她再往前靠了靠,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想听你同我说情话哄哄我。” 苏郢的嗓音已经哑的不成样子:“臣...臣不善言辞,怕说不了好听的。” 萧月怀面容娇俏,眸色如钩,递送秋波时,浅浅道了一句:“好罢。那只有我来哄你喽?我还不知大将军小字唤什么呢?你愿意告诉我吗?” 虽然已经从元屿川那里知道他的小字,可萧月怀更愿意听苏郢亲自告诉她。 柔若无骨的纤细玉手抚在他的胸口,又用指腹摩挲着,直到他憋得整个脖子也跟着染上了一片绯色,女娘才肯罢休。 苏郢早已神魂颠倒,可残存的理智仍让他僵着身躯,不敢触碰公主一丝一毫。 他咬牙切齿道:“臣...小字唯臣。” 萧月怀立刻唤了称呼,软绵绵喊道:“唯臣哥哥。” 苏郢一个激灵,眼睛如火炬般明亮,一种复杂且难以压制的情绪来回波动。 时机已到,萧月怀将朱唇奉上,就快要亲上的时候,却被郎君以最快速度抱起,送到了里屋的床榻上。 他上身半挂着的衣服彻底滑落,整个胸膛裸露在外,饱满有力的曲线迷了萧月怀的眼,让她一时回不过神。等她反应过来时,已被郎君抱到了床沿边坐好。 眼看着苏郢脱手要走,萧月怀勾住了他的腰带轻轻一拉,他脚下一滑,拥着她一齐倒在床上。炽热滚烫的皮肤与她冰凉的双手相碰。 气氛顿时暧昧潮热。 苏郢愣了一瞬,松开公主,猛地从床上起身,朝后倒退了两步,无比慌张:“臣...失仪,请公主责罚。” 他浑身燥热,当即跪下,低着头,半点不敢再看公主。 萧月怀气急,恶狠狠骂了一句:“苏郢!你不如去庙里做和尚!死古板!惹人嫌!” 话罢,她赌气地钻进了被褥里,背过身体不肯再同那郎君说一句。 实话说,她还从未遇到这么不知好歹、不懂情调的儿郎。这京城上下的世家子弟,但凡见她抛去一个眉眼,都会屁颠颠地挤上来,争着与她亲近。 唯有苏郢,软硬不吃。 像尊佛,周身有禁制时刻提醒他守着规矩。 苏郢一时语塞,不知为何又触怒了公主。 此刻他在内心疯狂地谴责自己,不该对公主生出龌龊心思。她在他心中,便是那纯洁无瑕的温润美玉,不能亵渎分毫。 两人的思绪截然不同。 夜愈发的深去,冷风呼呼地灌进窗子里。苏郢跪在床榻前逼自己反思,默默地拉起了衣裳,守着公主寸步不离。 萧月怀被苏郢这么一闹,心里只剩下恼意,也懒得再管他,干脆闭上眼睛入了梦乡。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四章】回城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在这深山谷底,时间一晃而过。 山间的新绿,浸染着自然的气息和生命力,空气新鲜而甜美。 萧月怀在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若非惦记着京城之事,她都有些不愿离开了。 一大早,苏郢便寻好了离开的路。并云山崖底连着一条通往南丘的小路,从那里能更快地回到京城。 萧月怀站在木屋的廊前,懒洋洋地舒展着四肢,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才下了悬梯。 苏郢在她身后一丈远的地方跟着,一言不发。 萧月怀目光扫过去,柳叶眉挑起,无可奈何道:“离那么远作甚?怕我吃了你?” 苏郢怔了一下,乖乖地跟了上去,高挑修长的身躯一下子便罩住了女娘的影子。 公主仰目望他,薄唇弯着一抹笑,然后停住脚步,主动挽住了他的手臂。苏郢眉心一跳,那股甜腻繁杂的心绪再次上涌,扰得他浑身不安。这一次怕公主再生气,他没有推开。 萧月怀见他没有反抗,颇有些惊喜,心里腹诽:难道这朽木开窍了? 通往南丘的途径遥远。一男一女相伴着,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沿途遇上了一片鲜红似血的枫树林,比长荆山的还要秀丽盎然。分明已经是晚秋,这里的枫叶倒是像火般更加艳烈,叫人流连忘返。 萧月怀一边惊叹,一边开怀笑着。 重回十五岁后,她只顾着调查陆家的罪证,成日里思考着怎样才能在这诡谲可怖的朝局里立足,又如何力挽狂澜,救大周出危局。 已然忘了,从前的自己是最爱这纤凝碧落、扶光坤灵的,成日里和母后闹着要来寻景。 这片刻的安宁,放在如今竟成了奢求。 萧月怀垂下头来,忧伤满目。 苏郢及时察觉,小心翼翼问:“公主不喜欢这里吗?” 萧月怀下意识地收敛表情,藏起情绪,又反应过来这是在郊外,她面对的只有苏郢一个人,于是放松着回应:“喜欢的。只是...嫁人之后,再无空闲赏景,难免有些惆怅。” 苏郢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心里,记牢了说道:“是臣的错。未能让公主有闲暇之机踏秋觅景。” 萧月怀琢磨着他的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斜着脑袋看他,试探着问道:“苏郢,这地方该不会是你特地寻的吧?” 苏郢挠挠头,略显紧张:“臣记得公主未出阁前最大的愿望便是云游四方,酷爱这山河美景,盼望快意恣肆。因此...自作主张了。” 萧月怀讶异至极,凤眼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我未出阁之前的事?” 这破绽过于显眼,让女娘心生疑问。 苏郢顿住身形,眼神明显地慌张了一下:“臣...臣是从听梧兄长那里听说的。” 他解释得有些牵强,萧月怀一脸狐疑地盯着他,上下打量左右环看,自顾自地摇头道:“我似乎未曾在听梧兄长面前说过这种话。倒是经常与阿禄说起...” 苏郢找到话机,立刻改口道:“许是禄宫令无意间同兄长提及的吧。” 萧月怀默了声,神情古怪。 她有一种,苏郢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的感觉,对她的一切都很熟悉。 不仅如此,苏郢对这个他才来不到半年的金陵城也了如指掌,比如空青园内的密室、再比如并云山下的世外之地、以及这条通往南丘的路。 这些地方连生活了十几年的她都不知道,可苏郢却偏偏一清二楚。 她心里有一个猜测:或许苏郢也在金陵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但这郎君自小的经历又推翻了她的猜想,让她摸不着头绪:其父苏绍远曾是使臣,因此苏郢是在大渝出生的,他们一家人曾在大渝边境生活了三年,才得圣上恩赐返乡范阳,在那里住了两年。之后便是苏绍远再次出使,途中遭戮。苏郢就由其继母带回了苏家老宅。 他八岁上虽然失踪过一段时日,可十岁时就已入了军营。其间空白的两年时间,不可能让他把金陵了解得这么透彻。 萧月怀按住心中所想,没在面上表露出来。 两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晌午前赶到了城门边。 京城因他们的失踪,早已乱了套。护城河前官兵密布,仔细地筛查着每个来往之人。当萧月怀出现在那举着画像的守兵面前,众人都惊呼了一声。 “怀成公主!” 周帝周后将她与苏郢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恨不得亲自出宫寻找。 仅仅三日,满城上下都知道了怀成公主与大将军的样貌。因此他们二人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辨认了出来。 守城的官兵们齐刷刷地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道:“末将等人参见公主。您没事真的太好了。殿下,请您快些入宫吧!皇后在宫中急得茶饭不思,陛下也罢朝好几日了。” 萧月怀料想到会有如今的场面,并不心慌,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入宫。” 说罢便与苏郢往城内走去。 二人平安无事的消息,不消片刻便传遍了京城。 阿禄得知此事,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路上正巧与荀翀撞上,两人掐起架,一路打到城门前,见到了女娘和郎君才就此止住。 阿禄抱着萧月怀崩溃大哭:“公主...您真的吓死奴婢了。我真的以为您和大将军车毁人亡了...” 一旁荀翀立即呸道:“他们已经好端端地回来了!禄宫令就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 一城之人夹道相迎。 架势之大,令人瞠目。 萧月怀和苏郢逐渐沉寂,在这满城庆贺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即便周帝周后再怎样心急,他们二人归来也不至于闹到全城欢迎的地步,这简直比王师大军胜利凯旋、班师回朝时还要夸张。 民间如此造势,一定是为了掩盖什么。 萧月怀蹙紧了眉心,将此事与三皇兄那桩诱口案联系了起来... 这极有可能是她的父皇在借她与苏郢坠落悬崖之事,掩盖诱口案的真相。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五章】自我劝说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想到此事,萧月怀便觉得心口烦躁,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失望。 也许仍抱存着一点点的期盼,她让阿禄去寻闫四娘调查一下茶楼酒肆里的消息是从何处传来的。 傍晚,她与苏郢从宫中回府后,阿禄便急吼吼地跑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拉进了廊下的角落里,贴着耳朵说道:“殿下...奴婢跟着闫四娘奔走了一下午,发现是陆家在背后推波助澜。两个最繁华热闹的酒肆里,请来的说书先生私下里都与陆家那位三郎接触过。” 萧月怀冷下目光,眼底生出厌恶。 果然如她所料,三皇兄的这桩鬼市买卖也有陆平笙的手笔。 她又接着问:“除了陆家...还查到有谁在大肆宣扬我与大将军坠崖之事吗?” 阿禄点点头,目露犹疑。 萧月怀侧着脸望过去,心里沉了三分,约莫知道了点什么,闭上双目垂头道:“御前的崔觅是不是也遣了人在京城传播消息?” 阿禄吃惊道:“公主怎么猜到的?” 心里的希冀彻底破灭,萧月怀苦涩一笑,自言自语道:“我还存着侥幸,真是可笑。” 她深呼吸气,努力平复情绪,拢了拢衣袖,向一旁等候的苏郢走了过去。 她正准备开口,却被郎君抢先:“公主要随臣一起去见宣王殿下吗?” 萧月怀眸露惊色,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而她要说的也是这件事:“大将军倒是与我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去了。” 苏郢默默道:“殿下心中一定有很多困惑。臣虽然无法一一解释,却也不愿再瞒着您。” 他一改往日遮掩的态度,让萧月怀既意外又惊喜。 并云山回来后,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些。女娘低头笑,目中流光潋滟,胸中欢喜之意更分明了。 庭院里的风吹散了落叶,洋洋洒洒地在空中旋转着、飘荡着,落进假山旁的池子里,沾了水后兜兜转转地挂在了浮萍上,有种殊途同归的宿命感。 苏郢重换了一身碧水色锦袍,搭了件雪白如月的披风,早早地去了牛车旁等候。 萧月怀姗姗来迟,下了府前石阶,转过头才看见长身玉立的他,一时间看愣了神。苏郢此人穿衣如他做人般沉闷,总爱那些深色长袍。如今突然换了一身浅碧色的衣袍,更衬得气质如霜,隽永清雅,叫人眼前一亮。 她笑着奔向他,暖如春阳、百媚顿生。 苏郢忽然想起初识怀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脸上扬着热烈明媚的笑容,如同那时她的一袭红衣。他的心口被狠狠一撞,欢喜、忧伤、惊颤、痛苦,一起涌了上来。 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情,她还能做那逍遥快活的小公主... 苏郢遮下眼帘,掩去眸中无尽的伤怀。 “你怎么了?” 萧月怀来到他面前,看他低垂的眼眸,莫名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惆怅。 苏郢回神,还未从思绪里抽身,望向萧月怀时深情而坚定,每一个细微的流转都在诉说着他埋藏心底、沉甸甸的情感,似那古老的书卷,有着诉说不尽的哀思。 女娘第一次见到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知怎得...却有些眼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也曾这样小心翼翼的注视过她。 她的心微颤,溺在那双黑沉的眸子里,一时无言。 少顷。 苏郢察觉到自己失了态,略微狼狈的收回目光,向公主伸出了手,又恢复了从前的恭敬客气:“请公主上车。” 萧月怀不解,探究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绕了一圈,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不甘心的搭上了他的手,弯腰入了车内。 牛车绕着整座金陵城走了一圈,中途借着采买的由头,停在了小巷里。 里头的郎君和女娘从一家成衣铺的后门拐去了青石巷。那里早停好了一辆马车。 车舆缓缓驶出巷子,与公主府的牛车擦肩而过。 车夫驶进僻静之处。 萧月怀掀开了帘子,冷眼瞥着车后风景,瞧那空荡荡的一片,才松下警惕道:“总算甩掉那些跟着的人了。” 她朝苏郢望去,秋水眸流转,弯唇笑道:“亏得大将军安排得宜。莫不然漏了踪迹,不知要给六皇兄添多少麻烦。” 苏郢有些拘谨:“这是臣该做的。” 说罢,便没了话。 萧月怀悻悻的闭上嘴,心里腹诽:真是古板无趣。 车舆内的气氛重新降到冰点,安静得叫人发慌。 车夫奔波了许多路,才将两人带到与宣王约定的地点。萧月怀迫不及待的下了车,急着去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不知是她触到了什么禁忌,苏郢又开始像之前那样刻意地与她保持距离。她逼近一步,他恨不得能后退千步。 萧月怀一想到他疏离不肯靠近的模样,便想将他绑了狠狠揍一顿。 转而细想,又觉得自卑。她这个大将军夫人做得也太失败了点...竟对自己的夫君毫无吸引之力。 苦笑一瞬,萧月怀收敛了情绪,干脆也将自己冷了下来。 谁知苏郢比她更冷,待她下车后,便提着袍子跳了下来,径直地往眼前一座小茶楼行去,不带片刻犹豫。 萧月怀瞪着他,眼睁睁瞧着他越过自己直接走了,气得又是一阵烦躁。恨不得当庭骂出来,甚至觉得苏郢是不是精神上有些问题。 女娘在茶楼外滞愣了好一会儿,绞尽脑汁反复猜想,猛然惊醒:她只顾着与苏郢拉近关系,险些忘记他们二人初相遇时的情境。 瑾梧河旁,她可是亲自把他踹进了河里,险些害死他。 这样的事...就算苏郢能忍下,也不可能一点芥蒂都没有吧?毕竟关乎性命。 她怎么把这事忘记了?还一个劲儿地疑惑他忽冷忽热的态度? 若是她自己,面对一个曾经想要杀了自己的人,的确也不能给出个好脸色。 想到这里,她便将自己安抚住了,甚至更加愧疚。 这件事的确是她的错,事后她还怀疑他的用心。反观苏郢,却闭口不提此事,对她百般温柔、恭敬有礼。 ...... 是了,是她的错。应该寻个机会...将此事说开才行。 萧月怀有条不紊地分析着,自己说服了自己,顷刻间豁然开朗。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六章】会面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城东的玉子坊内坐落着一间精美绝伦的小茶楼,地方不大,却宾客如云。建造技艺与王公贵族的府邸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入其门内,一幅“高山流水”图映入眼帘,三层高的楼顶泄下清泉,顺着那耸立在庭院中、蜿蜒起伏的假山婉转而下,汇入底层的碧玉池中,漾起的水花铺撒开来,敲打在周围的八音石上,奏出凌乱却不刺耳的乐音,与角落里传来的丝竹声搭配着,更加悦耳动听。 茶楼的布局建造格外雅致。 站在正中央的梅花廊下,萧月怀有些恍惚。 她观览着里面的一景一物,亲切之余也觉得分外森冷。 这地方,是她的六皇兄——萧长祁一点一点亲手打造的。 前世大周被灭后,渝帝曾捆着她的手腕,当着百姓的面以长鞭抽打,一步步逼着她来了此地,穿上舞裙、供渝国诸臣欣赏玩乐。 她在这里受尽屈辱,往日的一幕幕,如同长剑刺下的伤痕,鲜血淋漓。 正当她凝神仰望着悬在空中的那座千金台,愈发恐慌时。苏郢发现了端倪,向她走了过来。这位郎君施施然站在她面前,出声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殿下。” 萧月怀猛地惊醒,浑身冷得发抖,止不住地颤动。 恍惚间,苏郢的身形与一个青衣奴婢的影子重叠了起来,他低头鞠躬、作揖行礼:“请跟紧臣的步伐,莫走错了路。” 连声音都变得相像起来,似她梦中的那个人。 萧月怀怔了一下,目露疑色。但很快,她便强迫自己从这种怪异情绪里走了出来。 而后装作对这里不熟悉,扶着额道:“这里看着小,格局倒是挺复杂。” 上辈子,她第一次踏足这座茶楼也是大婚之后。 六皇兄兴高采烈地带她来此处,要将其赠予她做出阁的贺礼。 谁也没料到,后来这里成了渝帝侮辱折磨她的囚笼。 苏郢盯着她,看得略久了些。 萧月怀登时有些心虚:难道被他看出什么异常了? 直到郎君若有所思地扭身朝廊道深处行去,她才缓下心绪,抚着胸口重重叹了一声。 长廊的尽头,是间雅阁。 推开门,青玉梨木的小案前,一名身形修长、温恭俊雅的青年正襟危坐着。 这人顶着白玉冠,五官秀丽、面若凝脂、眉梢如画、目若明星,一滴泪痣点缀在眼角,勾出缱绻迷人的魅意。 身侧坐着个容貌并不是很出众,却气质独特的女娘。 苏郢来到那青年面前,抱拳作揖道:“见过宣王殿下。” 遂又向他身旁的女娘行礼。 女娘端庄回礼,敬了一声:“苏大将军。” 她含着笑,目光跟随着苏郢,直到他落座。 萧月怀将视线停在这个女娘身上,久久不肯转移。直到她察觉这束目光,扭头看了过来。 女娘谦逊大方,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显得她格外的亲切温柔:“民女参见公主。” 萧月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沉默了许久。 此刻心中卷起惊涛骇浪:没想到这吕家娘子竟然是她! 上辈子她还未出嫁时,曾扮成小厮模样,跟着宣王的车驾偷偷溜出了皇宫。彼时正逢皇兄前往上谷办差,她也跟着悄悄去了。 这位吕家娘子,便是上谷郡中前来接待皇兄的人,她当时扮成了个俏郎君的模样,倒是比女装要英气许多。 只可惜,前世她死在了那淮河里,飘荡多年才被寻到尸骨。 如今兜兜转转,死去的人重新回到了世间,还以这样一种方式相聚,这让萧月怀的内心无法平静。 “吕鱼姐姐,我们是不是在上谷见过?” 萧月怀脱口而出,话音落罢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低头捂脸。 吕鱼扑哧笑出了声,弯着眉眼看向旁侧的青年,用手肘怼他:“殿下,我说什么?公主殿下果然记得我!” 萧长祁也笑吟吟看向自家妹妹:“是我同你赌输了,阿怀那时年少,只见过你一面,我以为她不会记得了。” 萧月怀走到案前,靠着苏郢的位置坐下,眼神在萧长祁与吕鱼之间来回打转。 这二人谈笑之间举动亲昵,叫人深思。 她不禁勾唇,低着眸遮掩笑意。她这个从不近女色的兄长,终于动了凡心,属实不容易。 “阿怀,这两日的市坊传闻我都听遍了。你不该牵扯到‘江老翁’一案中来的。你可知,你与唯臣失踪的这几天,母后有多焦心?” 她刚坐下来,萧长祁便开口提及此事,脸上笑意退却,逐渐严肃。 萧月怀一个时辰前刚从宫里出来,已经被周帝周后拎着耳朵教训了许久,这会儿再听见萧长祁念叨,只觉得头大,便求饶道:“兄长别骂了。我知错了还不成吗?” 她可怜兮兮地撒娇。 萧长祁无奈摇头,遂转了话锋:“幸而唯臣陪在你身边,没出大事,也没怎么受伤。” 萧月怀登时无言,忍不住翻了他一记白眼。 这半天内无论是谁,一个两个全都在夸苏郢,对她却只有训骂。虽然说的是事实,可她却忍不住替苏郢难过。 归来的这几个时辰,除了荀翀,无一人关心他是否受了伤。众人虽围着她斥责,言语之间却都是关心之意。对苏郢,除了夸他敏锐机智、说他护驾有功,便再无其他。 而这个郎君只会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切,时时刻刻守着礼仪不敢懈怠,让人气恼又心疼。 她道:“...大将军确实把我保护得很好,有他在我自然无事。可...他也是血肉之躯。为何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许是积压出来的情绪。 萧月怀说这话时有些愤懑。 雅阁顿时陷入寂静,萧长祁愣愣地盯着自家妹妹看,转而又与吕鱼对视,一时之间竟说不上话。 苏郢也很意外,诧异地看向公主,心中泛起涟漪。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萧长祁哭笑不得:“妹妹,你可错怪我了。你二人入城的那一个时辰内,我便遣人将我府里最好的金疮药送去了荀副将那里。”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七章】入局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苏郢也道:“宣王殿下对臣关怀备至,公主您...误会他了。” 萧月怀脱口而出的关心,变得不合时宜起来。 她十分尴尬,低着眸不知该说些什么,脸上如火烧般,听到苏郢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吕鱼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在旁替她打了圆场:“说起来这确实是六殿下您的过错,公主又不知您已经关怀过将军!再怎么说,他们二人都是刚刚从生死险境里回来的,应当夫妻二人一起关心。殿下...您失分寸啦!” 这娘子朝萧长祁使去眼色,要他接上自己的话。 好在郎君明白了过来,也笑着说道:“确实是我不好。阿怀,下次...我一定先关心唯臣,必不叫他受委屈。” 话语间还带着些逗趣。 萧月怀的脸忽地一下如同那天边绯色的云霞,红透了。 她嗔道:“多日不见兄长!没想到兄长一张嘴更厉害了!” 苏郢乖乖坐在女娘身边,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即使再没反应过来,也明白了什么。他侧着脸,目光落在公主身上,默默凝望着。 那是一种羡慕和渴望的眼神。 从前他也是个...活在蜜罐子里的人,有父亲、母亲的疼爱。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他是个卑贱的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配旁人的关怀,更不敢接受公主的怜悯。 于是,他开口道:“公主,臣为您赴汤蹈火,即便身死也无妨。臣这样的人,岂敢让六殿下和您如此关心。” 一句话似一盆冷水,又将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泼灭了。 萧月怀深呼一口气,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骂道:“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没人逼你开口!” 苏郢愕然,张口还想说些什么。 却听女娘压低嗓音、恶狠狠说了一句:“闭嘴!” 苏郢马上噤了声。 萧长祁见自家妹妹剑拔弩张的气势,连忙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你们小夫妻要斗法,回家斗去。今日来这里是商议正事的。” “阿怀,你应当知道父皇在坊间大肆宣扬你二人失踪的事情了吧?” 提及此事,萧月怀眼里的星光即刻黯淡下来,垂着眼眸默默点头:“我知道。我特地让阿禄去查了。” 萧长祁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轻声安慰道:“你我都知道,父皇是在为谁遮掩。这样的事往日也有,你不必为此伤心。他毕竟是帝王,需要衡量各处利益,三皇兄犯了这样的事,伤的是皇家的颜面,他必定是要压下来的,但也并非全然不罚,只是现在尚不是时候。” “青州水灾还未平息就出了赈灾银丢失一事,长荆山举办曲觞宴,又被夜平国余孽钻了空子,各世家都受了惊吓。这个时候若在闹出三皇兄的事情,百姓和世家该怎么信我们萧氏?皇室威信若在此时受了影响,对之后的赈灾、平息京城内议绝非好事。” 听罢此话,萧月怀低声冷笑,眼帘掀起,双眸定定地看向萧长祁:“所以,父皇只能竭尽所能地遮掩。” “皇兄,这话你是拿来说服自己的吧?为了不那么...失望。” 萧长祁一怔,眸子垂下,没了声音。 萧月怀起身,掀起珠帘走到窗边,去看那巷子里的景象:“皇室要想在天下万民之间立住威信,就更应该将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彻查到底,让百姓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抚慰万民之心,给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和失去父母的孩子,以及被诱惑被投毒、无奈染上五石散而不得摆脱的人们,一个交代。” “倘若父皇真的是为了皇家的颜面,就不该遮掩此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的祸事迟早会被挖出来,呈现在世人面前。到那时...才真的是丢了皇族的脸,让萧氏没有立足之地。” “兄长,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何必说那些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来糊弄我呢?” “你看,这坊间儿童嬉戏多热闹啊!这一次父皇能替三皇兄瞒下,护住他这个最受宠的儿子。下一次...三皇兄便会更加肆无忌惮。那我们...还能保得住廊下稚童玩耍的温馨场面吗?” 她回过头来,一双眼眸坚定而锋利,倔强而平静。 萧长祁出神地望着自家妹妹,总觉得她与从前不一样了。萧月怀是个明哲保身的性子,不喜政事、厌恶纷争,以往绝不会主动招惹别人,在宫中虽然娇惯一些,却最懂礼数和分寸,哪怕兄弟几个为权为势斗得如火如荼,也绝不站队,永远保持中立。 可现在... 萧长祁慢慢地拧起了眉心:“阿怀。三皇兄背后是整个陆氏,世家以其为首...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连父皇也忌惮三分,不敢轻易下手。更遑论你我二人?” “可是兄长。” 萧月怀站在远处平视着他,温声细语道:“你若害怕,就不会与苏郢私下调查那些与陆家有关的陈年旧案。更不会冒着私通罪臣的危险,维护吕家娘子了。” “我知道,兄长是在担忧我的安危,不想让我参与到党争中来。可...我既身为皇家儿女,就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若国无法,何谈安民?若家无规,何以守国?” “难道兄长要我干看着百姓受苦,什么都做不了吗?我既受万人供养,就不该逃避责任。哪怕会有兄弟阋墙之祸,也绝不能让朝野继续污浊下去。” 她语调平和,言辞却慷慨。 雅阁里噤声。 萧长祁神情恍惚,心潮澎湃。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的这个妹妹太过清冷寡情,小心谨慎。可今日看来,她也有鸿鹄之志。 他问:“你当真要与我和唯臣,同行吗?” 萧月怀毫不犹豫地颔首:“是。即便兄长今日不允我,来日我也有他法孤身入局,仍是殊途同归。” 她坚定不移的态度让萧长祁再无法拒绝。 他朝苏郢投去视线,停留了片刻,在那郎君刚要开口说话时,一声应下:“好。你都如此说了,我若再阻拦,就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格局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八章】自告奋勇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苏郢急忙抢话:“宣王殿下!公主她...” 萧长祁却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窗边的女娘视线朝苏郢转去,嘴角挂上冷意:“我说兄长为何会拦我呢?原来是因为苏大将军?” “只是,你恐怕还做不了我的主。” 苏郢感受到背后的那一抹寒意,知晓公主动怒了。 过了半晌,他颇为无奈地低下了头,转身向萧月怀行礼致歉:“是臣僭越了。” 他又这般将她敬若上宾,毕恭毕敬起来。 公主压在心里的恼意就快隐忍不住。萧长祁见她的眸子似要喷出火来,便连忙插了一句话:“阿怀,快坐到案前来,我同你说一说我们的计划。” 他说得及时,萧月怀强忍下不适,才没有当众给苏郢难堪。 女娘乖乖坐到案前来。 萧长祁:“唯臣应当同你讲了,‘江老翁’之事,是个引君入瓮的局。” “你们掉落山崖的这两日,陆家没少折腾,又是从齐玥那边打探消息,又是借着你二人之事遮蔽他们与三皇兄的勾当,已自乱了阵脚。” “倒是歪打正着,你二人被江湖高手追杀之事,让陆家更加相信‘江老翁’之死与唯臣有关。他们在刑部掣肘,企图将苏府定上杀人灭口之罪,以此转移齐玥视线,掩藏陆家与‘江老翁’私下的关系。又偷偷沿着郎官所查线索,追寻阿鱼的踪迹。我的人已放出诱饵,引他们上钩了。” 萧月怀紧蹙眉头:“兄长暗地里找了个人替代吕家姐姐?” 她神色严肃,目光凝重:“这样怕是不妥。兄长,陆家是派陆平笙来处理此事的。他并非无能之徒,‘江老翁’之死事有蹊跷,他未必不会深想一层。” “倘若只是让宣王府的暗卫装作吕家娘子引陆平笙现身,恐怕会被他看出端倪。” “陆平笙心思缜密,定会多番试探,直到彻底消除疑心。” “唯有更大的筹码摆在他面前...才能让他相信兄长暗地里做的那些安排是他自己查出的确切线索。” 萧长祁瞳孔放大,惊奇地盯着自家妹妹,又将目光扫向一旁的苏郢:“你们夫妻二人来之前通过气了么?怎么说的话一模一样?” 萧月怀神情微滞,柳叶眉堆起,侧着头朝苏郢望去:“大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正巧苏郢也在看她,深蕴在心中的疑惑化成不明情绪,在晦暗的眸中点缀成一丝异色。 她读不懂郎君寒凉冷瑟的眼神,却愈发觉得自己好像在前世也与这样的眸子对视过。 苏郢沉默了一瞬,点头答道:“臣...与公主想到一起去了。” “故而臣自告奋勇,做那个能让陆平笙毫无怀疑坠入陷阱的更大筹码。” 闻言,萧月怀脸色微变:“你要亲自去引他上钩?” “不行!这绝对不行!陆平笙若入了陷阱,必起杀心。你身上有伤,要是再伤了哪里,可怎么得了?” 她斩钉截铁的否定了苏郢的这个想法。 萧长祁见她如此紧张苏郢,默默转头看向吕鱼,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勾起了唇角。 “此事由我去最合适。” 下一瞬,公主说出了惊人的话。 萧长祁和苏郢几乎是同时反对:“不行!此事怎能让你去?” 两人神色紧张,盯着萧月怀,一字字咬牙说道:“绝对不行!” 萧月怀哭笑不得:“你们先别着急呀!我肯定不会以身犯险,我这么说是有我的想法。经过这几天,陆平笙已经知晓我与大将军都同那‘江老翁’见过面,定然会猜测我那日到底去鬼市做了什么。” “他心底有疑影,必会对我的行踪好奇。若我悄悄与兄长府内假扮成吕娘子的暗卫见面,反而能勾起陆平笙的兴趣。” “而且,我身为公主。陆平笙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萧长祁一脸严肃:“说的倒是容易?万一陆平笙不是亲自来呢?陆家暗地里培养了多少死士杀手?你叫我怎么放心让你去?唯臣就算受伤也有武功在身,他能保护好自己,你呢?” 萧月怀却异常肯定:“兄长!我确信!陆平笙一定会自己来。” 萧长祁挑动眉梢,目露疑惑:“为什么?你因何这样确定?” 女娘沉下眸光:“因为我了解他。自秦氏案发生后,他便处处碰壁,想做的事情一桩也没做成。他绝对不能忍受自己再失手。他太想得到陆桥笼的认可了。” 此话一出,雅阁陷入了沉寂,气氛逐渐变得古怪。 苏郢用一种难以解释的目光盯着她,诧异、疑惑、怀疑、千万种复杂情绪汇集眸中,将他深幽的眸子衬得更暗沉了些。 他犹豫半晌,问出了一句:“公主...怎么对陆家三郎这样了解?” 明明是疑问,落在萧月怀耳中,却变了个味。 女娘扭头瞪他,黑着脸说道:“大将军能否不要在这种时候阴阳怪气?我与陆平笙相识时间长,自然知晓这些。你不必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远离他!我都跟着你来这里见兄长了,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的立场吗?” 谁知萧长祁却道:“可是...阿怀。我也自小与陆三郎相识,却并不了解他。你那么厌恶他,怎能晓得他是什么性格,他会怎么样?又如何知晓他想得到陆桥笼的认可?这...不应该是他的私事么?” 萧月怀被问得愣住,脑海里的记忆回转到当年。 那个时候她刚嫁入陆家,其实是想与陆平笙好好相处的。她做不到爱他,可至少也想与他相敬如宾... 为此,她努力过。 接近他、了解他,才知此人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受陆家重视。相反,他在陆家毫无地位可言,陆桥笼似乎并不喜欢他,其母蒋书曼也对他关心甚少。 她曾动过恻隐之心,认为他也是个可怜人,也想与他消解冰霜。 可努力了很久才知道,有些人并不值得同情。 思绪从过去的泥潭里拉回来,萧月怀压下眸中的伤怀与痛苦,笑着说:“兄长。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他就有多了解他。毕竟...在苏郢未出现之前,我曾以为我这辈子最后的归宿就是陆家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八十九章】疑问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一番话让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苏郢望向萧长祁,盼着从他嘴里听到拒绝女娘的话。 谁知,那郎君却点头答应道:“好。我允你前往。” 此话一出,苏郢立刻变了脸色,挺起身躯、双手握拳,倚在案边略显激动地说道:“殿下怎可答应公主胡闹?” 萧月怀眉头一紧,潋滟水眸轻抬,透出一丝反感:“大将军。你是在质疑兄长的决断?还是单纯觉得本公主只是个绣花枕头,事事都需要你保护?” 她的眉眼间沾染不悦之色,神情愈发的暗沉。 这透着薄寒的语调,叫人心间一凛。 苏郢明知已经惹怒了公主,却仍挺直身躯不肯退缩:“不论公主怎样说,这件事臣绝不会答应。” 他反应激烈。萧月怀却异常平静,甚至端起案前的茶盏,拂袖遮面微抿了一口。 见她如此冷静自持,萧长祁颇为诧异,还未等他说上几句话,便听自家妹妹淡淡地说道:“苏郢,我知你想要护我周全。” “可我不是那笼中被豢养的金丝雀,若有可能,我想做那翱翔于九天的鹰。你一而再地阻挠我,无非是觉得凭我一个小女娘,无法与未知的危险抗衡。” “但你错了,我若惧怕危险,没有信心与那前路荆棘作斗争,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 “苏郢,我最后一次劝你,别做我的挡路石。” 她的话越到后面越冷,冷到萧长祁都有点发怵。 苏郢与之对视,久久不能回神。此刻他的内心,震惊多于焦急。 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想法从脑海中升起。 对面许久没有传来声音,萧月怀心里泛起了嘀咕,于是掀起眼帘朝苏郢看去,只见他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萧月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头轻咳了一声,将话题重新引回了正事上。 “兄长既然同意我去,不妨与我详细说一说你们的安排,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萧长祁仔仔细细地盯着自家妹妹瞧了一遍,眸色里透着欣赏,眼角眉梢夹带着喜悦:真不愧是他的亲妹妹,如此稳重有手段,竟能将苏郢这样的人拿捏得毫无反抗之力。 萧长祁微微屈着身子,靠近了一些,将他与苏郢、吕鱼共商的布谋全盘说与了女娘听,并叮嘱道:“陆平笙是个人精,但凡出现纰漏,他会马上察觉。此子心狠手辣,情急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唯臣担心的也不无道理。” “我虽允你去,但免不了要再增派些暗卫护你周全,此事你不可推脱。” 萧月怀抱拳作揖,笑嘻嘻道:“这个自然,兄长之令,岂敢违之?” 两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天已全部黑了下来,茶楼灯火通明,那悬于空中的千金台上响起悠扬琴声。穿着纱裙雀羽的妖姬,在那摇曳的烛光下翩翩起舞,周围云雾缭绕,如梦如幻好似仙境。 萧月怀屏息闭目,快速从梅花廊下离开,片刻也不愿停留。 苏郢在她身后默默跟随,脚步也随之加快。 两人出了茶楼行至马车旁,一左一右地站着,四目相对。 气氛有些微妙。 苏郢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惹得萧月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颇为不忿:“怎么着?大将军是想与我吵一架么?从方才起就不说话...还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看?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语气略微不善。 苏郢收敛了目光,试探着问道:“公主似乎很害怕这座茶楼?” 萧月怀一怔,莫名地心虚道:“你....胡说什么?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害怕了?” 苏郢沉寂一瞬,垂目轻言:“是臣无礼了。” 萧月怀闭上眼深呼一口气,遂即看向身旁的郎君,眸子里充满无奈。她特地向他靠近了一些,苏郢却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一股无名火瞬间从腹腔内窜起。 萧月怀愈发的逼近他。直到苏郢的腰磕上了车舆的长板,擦到伤口处,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她才停了脚步。 郎君的双手撑住板子,身体向后微微倾斜,一双长腿屈着,生怕碰到公主惹她不快。明明是个人高马大的将军,却被小娇娘逼入死角无路可逃,甚至还有些汗流浃背。 他舌头打结,说话磕巴起来:“公、公主,您这是...这是要作甚?” 萧月怀美目微瞪,仰着头看他,质问道:“苏大将军?你如此惊慌失措,是认真的吗?本公主真有这么差劲?差劲到...你要对我避之不及?” 苏郢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半天憋出一句:“不是的。” 随后便噤了声。 萧月怀又气又无语,叹了口气后坦白道:“苏郢。那夜瑾梧河岸边,我承认是我把你踹进河里的。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是你。事后知晓,心底亦是忐忑愧疚,故而回了将军府后想刻意讨好你,才打听了你的喜好,亲自备了一桌菜。” “本来我以为你不知道我是推你下河的元凶。亲自去书房请你时,无意间听见你与荀翀的对话,才知你根本就是知情的。” “你既知情,就该说出来。你若心中对我有怨,也该大大方方讲出来,总是这般暗中与我计较是什么意思?” “推你下河,害得你险些丧命之事,确实是我的错。可当时我误以为你是幕后真凶派来的杀手,才会那么做...” “你辛辛苦苦夺来的证据...也是我带走的。其实这件事,我该谢谢你的。若不是你,秦家的案子不会有转机。” “你的病况、你的那些伤,是我私心所致。你若真的不痛快,骂我几句...甚至打我几下也行。或者...或者我将实情告知父皇,在他面前请罚,这样你总能消气了吧?可否请你莫要再因为这件事而故意疏远我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被她锁在狭窄空间内的郎君却迟迟没有动静,引得她疑惑抬头。 苏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幽深的眸子里有一股情愫在涌动,似是欢喜似是悲伤。 “公主...” 良久,郎君开口:“当时虽是黑夜,可我脸上戴着面具。您不是没见过我的这副梅纹银面,怎么还会认不出我?”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十章】心慌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他所追问的,是萧月怀从未设想过的,使得她猛然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他紧紧盯着女娘,其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萧月怀:“当时天太黑,我根本没看清...” 苏郢继续逼问:“若没看清,公主怎知那夜岸边受伤之人是我?” 他振振有词,萧月怀陷在这两个问题里自乱了阵脚,低头思索片刻,忽然抓住了症结:“你莫说我了。那夜你既然是去抢夺证据的,因何缘由要戴这副面具?如此精致醒目的梅纹银面,整座金陵城也只有你才会戴。当时情况紧急...我以为杀手假扮成了你,要将夜闯皇家别苑的罪名栽赃至大将军府,才会做那样的事。” 谁料苏郢却另有解释:“殿下,当夜臣本就是故意佩戴面具的。” 萧月怀愕然:“你...你故意的?” “擅闯皇家别苑可是重罪!你不怕幕后真凶以此为借口大肆搜查苏府乃至将军府吗?” 苏郢十分坦然:“不怕。” “且不说幕后真凶并不希望那份证词和账簿曝光,就算他们有这个打算,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当夜的别苑,负责巡守的银甲卫首领与禁军虞候,皆曾受恩于我,是我的人。所以他们不会指认我。” 萧月怀紧蹙眉头:“既然别苑里都是你的人,你完全可以不冒风险、正大光明地取走证据。可为何你还要穿上夜行衣,偷偷潜入别苑,如此大费周章地行事?” 她低眸思量片刻,有些迟疑地问道:“难道...这也是你的计策?” 苏郢面色从容:“是。不仅如此,皇家别苑里藏着证据的消息也是臣透露出去的。” 只有这样,才能让幕后之人上钩,令他们觉得有机可乘。他们倾尽全力欲将我灭口于别苑并销毁证据,自然不可能再顾及内狱的盯防,秦家才能有喘息之机。公主入宫解救秦娘子的那一夜,内狱外早已布满了杀手。若不将他们的目光引到皇家别苑,秦娘子就没命了,公主也有可能因此受伤。” 她不可思议道:“所以,你就以身犯险,亲自吸引真凶的注意么?你难道不怕死在皇家别苑里?” 苏郢注视着女娘的双眸,认真问:“公主在假山后救下秦娘子时,怕过么?” 萧月怀吃了一惊,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郎君默不作声,她恍然大悟道:“那两个小宦官是你派来的人?” 苏郢垂着眸子,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萧月怀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当时还以为那是陆平笙派来暗害秦娥的杀手,却没想到竟是苏郢安排去保护秦娥的人。 “你...你怎么算的这么尽?像是...像是提前知道...” 说到这里她突然刹住,深深瞪着郎君,话哽在喉咙里讲不出一个字。一个荒诞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升起,让她一时间忘记辩驳。 苏郢撑着车板站直了双腿,伸手环住公主的腰,轻轻一带便将她扛在了肩上,塞进了车舆里。 萧月怀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喊道:“你做什么?” 她刚在软榻上坐稳,苏郢便抽走了双臂,坐在了离她最远的角落里,像是压抑着什么,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许多:“臣原本以为公主是因为厌憎臣,才会在那夜将臣推下水。却没想到...您另有其他缘由。” 郎君像是看透了什么,在那浸满全身的悲伤中,莫名的透出了一股激动。 他在激动什么? 萧月怀皱着眉,心底的念头愈发强烈,恐惧也逐渐填满四肢。 她努力回忆着前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从前有没有遇见过苏郢....哪怕一面之缘? 可记忆一片空白,她搜寻不出任何一点关于他的画面。 失控的感觉再次袭来。 本是一次坦诚,盼着两人能拉近距离,可今晚苏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她更加忌惮了。 晚风抚过这座城池,吹开云团,降下一场绵绵细雨。 帐幔浮动,间隙之间窈窕之姿若隐若现。夜色安宁,女娘入睡深沉,梦里浮出一人背影,低声温柔的唤着她:“公主,别怕。” 青色长衫,带着水雾。 一双含情眸,紧紧盯着她:“奴婢就算是死,也会将您从这里救出去。” 附近传来猛兽的嘶吼声,那人挡在她面前,青衫上沾染血色,拼尽全力与庞然大物搏斗着。 直到一阵白光晕开,一切景象消失殆尽。 女娘猛然惊醒,青丝散落枕间,芙蓉软褥上浸湿一片。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眼角,水汽在指尖融化。 女娘坐起身,皱着眉头。 又是这样的梦?又是一样的青衣?梦里的人到底是谁? 翌日。 清晨的一缕明媚落入窗间,印在浮雕木案上。 萧月怀捏着人中,坐在铜镜前,只觉得双眼酸涩。 阿禄端了暖汤走到她身边,发现了她的异常,关心道:“公主昨夜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样差?” 萧月怀愣了一下,想起了夜里做的梦,胸口一阵闷痛,揉着额头摆摆手道:“做了个噩梦,惊醒后便没再睡。” 说罢,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阿禄,儿时伺候我的人里,是不是有个喜欢穿青衣的小侍从?” 阿禄一怔,紧蹙双眉摇头道:“皓月宫里从未有过喜欢穿青衣的侍从啊,况且小奴小婢们穿的都是统一的样式,若敢穿私服是要遭姑姑训斥的。公主...您怎么这么问?” 萧月怀抬眸与她对视,见其眸中透着疑惑,瞬即失落下来。 不由自嘲,竟把梦当了真。 洗漱过后,萧月怀挑出一套广袖裙穿上,又梳了凌云髻,小心整理衣袖裙摆后,端端正正坐于镜前,在额间贴起了花钿。 阿禄拿着嬷嬷们洗好的帕子走进屋里,才掀珠帘,便看呆了眼。 镜前娘子抿着口脂,嫣然一笑,美目含情似若波光。 “公主?您做甚打扮的这样隆重?” 见阿禄一脸愕然,萧月怀朝她招了招手道:“不仅是我,你也要稍稍装扮一下,我要带你去陆听云的诗会。” “陆家小娘子的诗会?” 阿禄怀疑自己听错了:“您不是最厌烦这样的场合吗?怎么今日突然要去?” 萧月怀起身,将她拉到铜镜前,挑了一枚花钿在她额前比对起来,嘴上淡淡道:“因为陆三郎要去啊。他既去,怎能少了我?” 阿禄“啊”了一声,立马从软垫上挣扎着起身:“又是因为陆三郎?公主...您与大将军关系才好一点。” 萧月怀重新将她按着坐了回去,严肃道:“废什么话?我自有我的安排。” 阿禄哼哼唧唧道:“公主...咱不能离陆三郎远一些吗?他就是个害人精,常将您与大将军闹得鸡犬不宁的。坊间最多的就是关于您的流言了。您不知道那些刁民说得有多难听...” 萧月怀却乐呵呵道:“我做我的事,别人议论别人的。何须在意那么多?” “今日这个诗会,我非去不可。”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十一章】赴宴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陆听云,陆家五娘子,陆桥笼的掌上明珠。 自小便是京城贵女中最是拔尖之人,琴棋书画样样皆为上乘,与秦娥并有金陵才女之名,最喜开办诗会,以文会友。因其高贵身份,王公贵胄皆会应邀前往。 起初,只是贵族之间的小诗会。 后来,陆听云广发邀帖,京城里但凡有些名气的才子才女们都被她请去,在诗会上一展风华。 文采出众者,要么被权臣赏识,要么才满京华、名气大噪。 久而久之,这诗会竟成了风俗。 文人墨客趋之若鹜,想尽办法参加诗会,盼着施展才情,在贵人面前露脸,为自己博个一官半职。 这个门阀把持的年代,谁都想借着陆家五娘子的东风,挣得好前程。 世家千金们更是盼着在诗会上与郎君们相看,成就一番良缘。 故而,说陆听云的诗会是金陵一大特色也不为过。 才子佳人皆聚于此,热闹非凡。 萧月怀就是要借这盛势,让陆平笙彻底放下疑虑,走进为他搭建好的陷阱之中。 车驾平缓地驶入陆府所在的巷落里,小厮端来马凳,小心翼翼将公主扶下车。她站在陆府前,深呼一口气,在阿禄的陪伴下向石阶行去。 府门前迎客的是陆听云的贴身婢女娇宁,她一边对着来客弯腰行礼,分发入会玉石。一边嘱咐跟在身旁的小厮,将客人名单登记好。这妮子眼尖,抬眼瞧见萧月怀站在阶前,立刻领着迎客的众人向她跪拜:“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奴婢娇宁向公主请罪!” 一声公主,引得前来的宾客纷纷注目,也同时躬身请安。 人群里有窃窃私语声:“那不是怀成公主吗?她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场合,怎么今日有兴致来这里?” “怕不是来找三郎的吧?” 接着众人间传来一阵哄笑。 阿禄脸一冷,双眸垂落,厉声呵斥:“公主面前,尔等岂敢放肆!” 围观的士族子弟们立刻噤了声。 萧月怀笑着道:“阿禄,别这么严肃。五娘子的诗会向来是畅所欲言的,若因为我的原因让诸位言不尽意,岂不让我心生愧意?这也负了五娘子举办诗会的初衷。” 说罢,她亲自将娇宁扶起,郑重其事地说道:“今日我来赴会,实在唐突打扰。娇宁若愿意,可先去你家娘子那里通报一声。她诗会的规矩我是知道的,王公贵族一视同仁,皆要有她的手书方能赴宴。我便在府前候着,待得了你家娘子的允准,我再入府。” 她一番言辞倒是通情达理,却逼得娇宁无法拒绝。 其实,陆听云是不欢迎萧月怀的,她很享受被众星捧月的感觉,不希望任何一人将这氛围打破。 怀成公主赴宴,世族子弟们就算不与之交好,也会顾及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对其讨好奉承。陆听云便会在这场诗会里失去主导权。 所以,以前的萧月怀不喜诗会,陆听云也从未向公主府递过请帖。 原本是相安无事的两人。谁知今日萧月怀会突然造访? 娇宁皮笑肉不笑地朝萧月怀作揖,满眼的尴尬,却也只能应承下来:“奴婢遵旨。请公主在府前稍候。” 萧月怀目送着娇宁离开,站在门前耐心等待。 身后的宾客们面面相觑。迎客的小厮还在府前,拿着玉石准备继续登记名单,却见这些客人们迟迟不动,个个面露难色,眼神时不时地朝着公主看去。 怀成公主不入府,谁敢当着她的面先行一步? 眼看着府前停留的人越来越多,小厮们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愈发不知所措。 直到府内长廊上传来一声清脆呼唤:“不知公主前来,三郎有失远迎!” 斑驳金光缠绕在层层叠叠的亭台楼榭间,碧穹之下,儿郎们振袖举臂,以陆平笙和陆听云为首,一边跨步行来,一边作揖行礼。 为首的郎君一身碧水色的宽衣长袍,蹀躞带上瑶华琳琅,如鸣珮环。在他身旁的娘子显然精心装扮过,比任何一次皇家宴席上见到的她还要贵不可言。兄妹两一个满面笑容,一个脸色青白,倒是对比鲜明。 萧月怀眉梢轻扬,朝着郎君喊了一声:“表兄来得好迟啊!” 陆平笙再次弯腰作揖,十分抱歉道:“阿怀恕罪。小妹的脾气最是耿直,以往都是说定了诗会人数再开宴的。突然得知你来,自是手忙脚乱,重新命下人安排了一番。” 萧月怀望向陆听云,主动拉起她的手:“是我不好,让五娘子受累了。” 陆听云一怔,扯着嘴角干笑两声:“公主哪里的话,听云并没有这么想。” 话音落罢,小娘子依旧冷着脸,眼里尽是不情不愿。 陆平笙在旁轻咳了两声,小娘子才躬身作请:“时辰不早了,还请公主入府开宴。” 萧月怀的目光在兄妹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低眸压住心中厌憎,扯着笑脸回应:“好。” 一众人入了府,石阶下等候的诸位才上前一步领取小厮分发的玉石,根据侍从的指引往宴席所在的庭院而去。 世家郎君们见公主已随着陆三郎离开,便聚在一起谈笑: “我就说吧!怀成公主是为了三郎来的。果然还是他有魅力,实在给我们出了口恶气!” “刘兄说的正是!那苏郢赢了比试又怎样?费尽心机将公主娶回府,照样不受待见!” “快别提他了。不就是打了几场胜仗么?次次见他,都觉得他那头颅要昂到天上去了,也不知有什么好骄傲的。成天戴着个破面具,还要拿着美艳的传闻做掩饰,只怕相貌丑陋无比,才会让他如此自卑吧!真是做作极了。” “柴兄真是说道点子上了!公主与之交恶,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说话的几位郎君窃笑着,继续调侃: “今日怀成公主也是十分的盛气凌人,没有请帖便来了陆府,不知五娘子有多下不来台呢!瞧着宴会上的诸位也都去奉承公主了,五娘子怕是要受冷落了,以往这诗会可都是五娘子的主场。” “凭她是陛下最疼爱的小公主,五娘子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再怎么得宠,也不过是个只知情爱的小女娘,哪里有五娘子聪慧大方?她与苏郢、陆三郎的事闹得人尽皆知,皇家的颜面都被她丢尽了。我看她也没多少快活日子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十二章】议论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你这话说得差了几分!前几日她与苏郢失踪,陛下可是急疯了,命满城文武四处寻找。待他二人归来,又让全金陵的百姓夹道相迎。试问哪一位公主能让陛下如此重视?你可别乱说害了自己!” “受宠又怎样?陛下与皇后虽然恩爱,朝堂之上却没少防着岳氏一族,几位嫡出的殿下都身无官职、闲散在京,这位怀成公主手中更是无权。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 偏偏还如此不知遮掩,仗着皇恩这样勾三搭四、胡作非为!你们没听说吗?朝堂之上对公主此等言行颇有微词。勤政殿书案上堆满了弹劾她的奏疏。陛下对此也是长吁短叹。她若在这样张扬下去,迟早失了宠爱。” 众人正议论着,便听头顶上传来一声女子的讥讽:“我竟不知世家的郎君们也学了那长舌鬼的龌龊模样?在这里乱嚼舌根?” 一群男郎惊了一跳四下散开,抬眼一瞧,面前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七公主萧汶辛,身后跟着秦娥与岳沐泽两人,正冷着脸盯着他们看。 郎君们立刻规矩起来,作揖行礼道:“原来是七公主,岳家二郎和秦掌史啊。我等怎敢随意议论怀成公主?只是闲谈...闲谈罢了。” 众人讪讪一笑,说话声也随之越来越小。 秦娥今日身穿官服,是得了帝后的命令,陪着萧汶辛前来参加陆听云的诗会。没想到刚至陆府,便听到这群世家子弟在背后议论怀成,不由生气:“闲谈?只盼着寻来几位书侍将尔等的话都誊写下来,递给皇帝陛下瞧瞧,看看这到底算不算闲谈?” 郎君们脸色一变,纷纷低下了头。 秦娥说话一向厉害。萧汶辛瞧着她要冲上去与这帮人吵起来的架势,连忙伸手拉了拉,低声劝道:“袅袅,莫与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置气。近两日朝堂内外对怀成的非议可多得很,你难道想再为怀成添一笔账,让那些大臣们没完没了地咬着她弹劾吗?这些人蛇鼠一窝,若真议论起来,颠倒黑白都不为过,反而对怀成不利。” 秦娥这才压住了心中的恼意,恶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便随着萧汶辛往内园行去。 岳沐泽慢了半步,冷不丁地在众人之间撂下一句话:“大理寺近日受陛下旨意梳理陈年狱案,翻出八年前的梁康案,其中疑点颇多,我记得诸君族中或多或少都与梁康有所交集,不如我们寻个清净的,好好聊一聊当年事?” 梁康案,乃八年前的一桩贪渎案,此案说大不大,因为除了少卿梁康被处以斩刑外,并无其他人被牵连。 可它说小也并不小,此案与京城各世家都沾点关系。 只是当时的大周天灾连年不断,边境又有异族侵袭,内忧外患。若在那时将矛头对准世家,会直接损害大周根基,故而周帝压下此案,以梁康一人之罪平息世家恐慌,才得以稳住朝局。 时隔多年,皇帝突然将此案翻出,一则是因为康荣旗、闵无端受贿之事,决心整肃朝纲;二则是为了打压世族,给予警告。 此时此刻,谁家出了风头,谁家便是那杀鸡儆猴的鸡。 岳沐泽这句话的威慑力,足以让在场非议萧月怀与苏郢的人归去后辗转难眠了。 诸君连忙拱手俯身: “岳家二郎说笑了...我们怎会与那罪人梁康有关联?” “我家中还有些事未处理,看来不能留在陆府了...” “是是是...我也是” “七公主、岳少卿、秦掌史,我等先行告退了。” “...” 这群人落荒而逃,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萧汶辛在前面听着动静,扑哧一下笑出声,偏过头望向岳沐泽的目光里藏满了爱慕。 秦娥赞叹道:“不愧是岳家二郎,话里话外都让人心惊。你这样一说,这群成日里游手好闲的世家哥儿们回去不知要怎样惊慌失措,生怕自己为家族招致祸患!” 岳沐泽未语。 三人入了宴席,远远的便瞧见萧月怀被一群男郎女郎们簇拥着围在中间。与往日不同,今日的她很是热情,对每一个前来问候的人都格外的有耐心。 而陆三郎则站在她身边,替她挡去来客敬上的酒。比起苏郢,此刻的他更像是怀成公主的驸马。 岳沐泽在廊下看着,不知不觉中皱起了眉头:“阿怀,当真是有些不顾体面了。” 他看着陆平笙,越看越碍眼,正欲冲上前将萧月怀从那一堆人中拉出来,却被秦娥挡住了去路。 岳沐泽疑惑不解,面色冷凝道:“秦娘子这是作甚?难道你要纵着小阿怀这样胡闹?” 秦娥却说:“你是看着公主长大的,难道也信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若不是事出有因,她绝不会与陆平笙纠缠。” 她信萧月怀有自己的理由。 岳沐泽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嘴上虽仍然责怪公主做事不顾后果,却也听了秦娥的劝,呆在萧汶辛身边,不再去干涉萧月怀。 与此同时,游廊对面的月琅台上,也有一人正默默注视着萧月怀的一举一动。 底下的女婢屈着身体、迈着小步子跑到此人身前,作揖行礼道:“五娘子,宾客已全部到齐,是否正式开宴?” 陆听云冷着一张脸,死死盯着不远处与人相谈甚欢的怀成公主,咬牙切齿道:“从前诗会上的这些女娘郎君们,还未开席就争先恐后地为陆府作诗献词。萧月怀一来,他们一个个便都没了风骨,一味地巴结奉承。真是毁了我的一番辛苦筹备!看他们这样谄媚,还开什么席?” 陆听云满眼怒色,纤细的双手撕扯着手帕,似要将它扯碎。 女婢耸着肩,面露难色:“五娘子...若是不开席,只怕会惊动家主。况且...今日除了怀成公主,七公主和秦掌史也来参宴了。就连往日里请不动的岳家二郎,亦已到场。” 她数着今日前来的人物,越念越让陆听云心烦。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十三章】争锋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罢了,吩咐下去,开宴吧。怎么说都是在陆府,这诗会我也操办了许多年,还真能让她抢去风头?” 陆听云昂起头颅,捏着帕子的手却越握越紧。 女婢低头欠身,遂而作揖告退。 不过片刻,月琅台下丝竹乐声奏起,陆听云在万众瞩目下从竹廊一路行来,走着先秦淑女步悠悠登场。 地下郎君无不惊呼,赞叹声此起彼伏。 那人小步行至堂前,先向萧月怀行了礼,又朝陆平笙拜了拜,莞尔道:“怀成公主、七公主万安。阿兄,听云来迟了。” 陆平笙笑如春风,温声细语道:“快入座吧,就等你了。” 婉言庭的主座上四张蒲团,此刻全部坐齐。诸君起身敬酒,丝竹声渐停,陆听云一声令下,诗会正式开始。 “诸位应邀前来齐聚于此,参加这一年一度的诗会,是陆府的荣幸,小女子在此感激不尽。今年尤其特殊,竟引得怀成公主和七公主前来捧场,真是我的福气。” “既有贵客降临,我也该拿出些好玩意儿招待。今年诗会便以南齐后主虞美人的鎏金雕玉簪和北刘诗神宋玉的绝笔诗扇为彩头。还是依照从前的规矩,谁若得了冠首,这彩头便归了谁。” 此话一出,席上一片哗然。 连陆平笙都惊诧不已,偏过头看向自家妹妹,眉心蹙起。 萧月怀眉梢一浮,唇角勾起一抹讽意:陆听云也算下了血本,这两样东西皆是稀世珍宝,价值万金。看来她今日出席抢尽了诗会的风头,叫着女娘心中愤懑不平了。 一旁的萧汶辛连忙道:“听云妹妹对那玉簪和诗扇极其珍爱,怎舍得拿来做彩头?还是换些别的来吧!如此贵重之物,在座诸位如何消受得起?” 陆听云端正坐着,云淡风轻道:“纹辛阿姊,我既将话说出了口,岂有更改之理?在座诸位皆是大周的栋梁之材,凭借才情赢得宝贝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消受不起的。” 她是铁了心地要将这两样东西做彩头,又怎肯听别人的劝? 萧月怀一直不语,只低着头看自己的酒盏。 堂下掌声四起,纷纷夸赞陆听云心怀宽博,爱惜人才。一瞬之间,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重新放回了陆听云身上。 陆听云得意扬扬地看向萧月怀,挑衅道:“怀成公主可觉得这彩头好?” 萧月怀一只手半遮着唇,笑道:“这陆府诗会一向是听云妹妹做主,姐姐我也只是来凑个热闹,岂敢指手画脚?一切自然都听妹妹的!” 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陆听云脸色一变,眼里的光冷了下来。看着萧月怀毫不在意的样子,她心里愈发不适。 陆平笙抬眸,正巧与自家妹妹对视,见她眸子里皆是藏不住的妒忌与恼意,便轻顿了下眉,话锋一转道:“听云肯割爱,可见她有多重视今日的宾客们。既然这头彩换成了玉簪和诗扇,那今年诗会的比试也该增些难度了。还请诸君们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博一博这冠首,才不负家妹这番美意啊!” 到底是做哥哥的,还是替陆听云撑了撑场子。 萧月怀依旧听着不说话。 陆听云有了兄长的支持,底气愈发的足,强压着恼意,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道:“兄长说得极是!既如此,今年的诗会便以一男一女为一组。女娘奏乐,男郎以乐声为题写诗。诗意需得合音合景。诸位觉得如何?” 萧月怀终于抬头看向了旁侧的女郎,眼底露出寒意。 陆听云是特地选了这样的方式来刁难她的。 在场的女娘们三三两两都能成对,要么是已婚跟随夫君而来的,要么是有了婚约结伴同行的,要么是自家兄妹,要么是两家交好愿组一队的,而陆听云则是与她的四哥哥陆平筠成一组。宴席满坐,只有她和陆平笙没有同伴。 为着陆苏两家,朝中已有不少弹劾她的奏折,都说她已然成婚却不知检点,朝秦暮楚,游离在苏郢和陆平笙之间没有决断,失了皇家体面。 若今日她与陆平笙组队,明日满城上下便能传得人尽皆知。朝中那些迂腐大臣又该说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勾搭郎君,未行公主之责,未作女子表率了。 她倒是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只是如今行事,不知为何多了些顾虑。她总想着,若满城都是她与陆平笙的戏文,苏郢听着又该生气了。 陆听云见萧月怀默不作声,便故作姿态道:“呀!妹妹忘了,怀成姐姐今日并无男伴。正好,我兄长也无女伴。你二人自小相识感情深厚,不如便成一组?” 她高声呼喝,把事情挑破。 果不其然,席间窃窃私语不断,正要看一场好戏。 萧月怀冷眼瞥她,还未开口,便听庭院前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男音:“谁说公主无伴?” 枯柳摇摆的庭下,穿堂风卷起落叶,一人长身玉立,大步流星地跨来。 莹白色长袍与水碧色的襦袄,盖住了他满身的不羁与阴戾,竟格外的温润,甚至连那沾染杀气的梅纹银面也柔和起来。 萧月怀瞪大眼睛,牢牢地盯着堂下站着的人,没想到他也会来。 陆听云当即黑了脸:“这不是大将军么?我并未邀请您来,您如此闯入宴席,是否有些失了规矩?” 底下有人嘀咕起来:“果然是乡野村夫,军营里的糙汉子,竟这么没规矩地闯进来,难怪公主不喜他。” 苏郢却波澜不惊:“五娘子的诗会,自然是要请帖才能入内的。只是公主既然入了府,我作为家眷当然也有资格入席,亦符合诗会以往的规矩,不是吗?” 一句话堵了陆听云的嘴,叫她一下子愣住。 陆平笙立刻接话道:“大将军说的有理,只是这样....席面上便多出了一个人,这比试又当如何进行?” 他坐在萧月怀身边,居坐上方,冷然盯着阶下的郎君,眼里满是不屑。 俨然望去,仿佛他与公主才是夫妻。 苏郢负手而立,不卑不亢与之对视,勾唇一笑道:“这有何难?我与公主夫妻共奏,为三郎助兴作诗便是。”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十四章】暗涌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陆平笙一僵,眯眼而视,眸中寒意愈发浓重。 萧月怀听此,忍不住露出笑意,盯着苏郢看,瞧他殷红薄唇、瞧他炯炯黑瞳、瞧他修长身型,愈发觉得欢喜。 但面上还要装出些不满:“将军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这么私自做决定?” 看似在下苏郢面子,实则是嗔怪。 底下人凑着热闹,想看苏郢的笑话,于是附和道:“是啊!苏大将军,你可有问过公主意见?” 苏郢有一瞬沉默,晦暗的目光落在主座的女娘身上,启唇,声音低沉嘶哑:“公主,愿意与臣合奏么?” 一息之间,所有人都盯着公主,盼着她说出一些让苏郢难堪的话。 公主挑眉,凤眸向下瞥去,唇角扬起:“当然愿意。” 很意外,所有人都露出诧异的眼神,连苏郢都很意外。 陆平笙沉下了脸色,森黑的眼眸在眶中流转,在一刹那与公主的目光擦过,交汇时多了丝阴冷。但他体面地笑着,压着脾性慢悠悠道:“能让公主与驸马夫妻二人为臣合奏,臣实乃三生有幸。” 周围气焰低了几度,席面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陆听云见状,立刻打断:“既然如此,便请大将军入座吧。” 她示意婢女为苏郢加座,准备在公主身边再置一个支踵,却被公主举手阻止。陆听云皱起眉,看向萧月怀,眸露不解。 只听女娘郑重其事道:“既是陆家办的宴,岂有外客做主位的道理。还是让大将军与宾客们坐在一起吧。” 众人皆是一愣,接着开始交头接耳。 “怀成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是拿苏郢当外人么?” “今日这局面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许是公主想要将这两位郎君都拿下呢。” 陆听云也没明白萧月怀的用意,她看了看陆平笙的神色,又向苏郢望了一眼,瞧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好像懂了点什么。萧月怀似乎是在制衡? 如此玩弄人心...这真是她之前认识的怀成公主么? 苏郢没有反驳萧月怀的话,应声道:“公主所言甚是,这毕竟是陆娘子与陆三郎的主场。” 话说得咬牙切齿,其实眼里透着赞许。 公主若不这样说,之后的戏码就演不下去了。 对于眼前的形势,两个人心知肚明,也配合默契。留下席上一群人明里暗里地猜测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 陆平笙保持着微笑,所有情绪隐藏在幽深黑暗的眸中,让人捉摸不透。 庭内小河上缓慢吹来一阵风,与之同来的是轻薄的雾气,屋宇之间洒下的金光似若剑意,贯穿碧色的湖水,在一片混沌中破出一条路,鲤鱼游入光芒,眼似真珠鳞似金,翻浪跃泉肆意游。 有女娘以此为景抚琴奏乐,席上同组的郎君立即提笔作诗,神色却颇是为难。 比试,便在这曲意起伏、洋洋盈耳的乐声中开始了。 庭院外的席面很是热闹,庭院内却鸦雀无声。 萧汶辛发誓,她从未如此尴尬过,比她一人面对群臣时还要窒息。她一人挤在萧月怀、陆平笙、陆听云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而这三人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主座之下,苏郢还时不时地往上看,目光冷邃如冰。 她左右为难,想要打破这僵局,奈何她本就是个嘴笨的,整张脸皱在一起半天,也没想出来到底要说些什么。 秦娥与岳沐泽远远坐着,隐隐觉得气氛不对,抬眼见萧月怀仍悠然自得地抬杯抿酒,二人互相对视,不忍蹙起眉来,皆猜不出这夫妻俩到底埋着什么心思。 直到堂下平远伯之子原素笑着说:“三郎你瞧瞧,屋堂外都闹成什么样了?他们才作了几首诗啊?竟嚷嚷着说可以评比了。女娘们的雅乐倒是还行,可郎君们的诗作...啧啧!还是需你出面,震一震这群自诩才高的小鬼们!” 陆平笙眼含笑意,薄唇微弯,摇摇头道:“恐怕我还没这个资格呢。原大郎难道没瞧见,今日秦掌史都来了!要说作诗该是她最在行的。她的才情,连吾妹听云都自愧不如。” 众人息声,齐刷刷地朝秦娥看去。 秦家娘子自小便有才女之名,一首赠油翁令士子诸臣潸然泪下,声名远扬。但她与怀成公主是一路人,不喜宴席,不爱集聚摆弄诗才,故此从未参加过这等诗会。 如今却奉陛下与皇后之命陪着七公主萧汶辛来此,庭中这许多才子佳人自是盼着能现场闻听一首惊世之作。 这女娘眼睛都不抬一下,举杯拂袖饮了口辛辣的酒,又悠悠放下,神态懒怠,根本不接陆平笙的话。 一阵冷风正好吹来,吹得席上冰冷。 原素见场面愈发森冷,忍不住轻咳一声道:“秦娘子...诸君候着呢。” 秦娥把玩着杯盏,眸中沾染着凉意,仍然不语。 刻意等了一会儿,她才扶着额头故作姿态道:“诸君见谅,方才美酒饮多了有些失态,也委实没有心思作诗。我怕是没那个福气夺得头筹了。陆三郎,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她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一下,明摆着不想给陆平笙面子。 陆听云心底是佩服秦娥才气的,也只有秦娥的傲气能让她心服口服,所以并不觉得秦娥拒绝作诗有任何问题,只是有点替自家兄长难堪,于是出声解围:“兄长这是觉得...听云今日做不出好诗了么?竟就催着秦娘子来压场子了?她若作诗,那在场诸位郎君娘子们还比个什么劲儿啊?干脆将我那两件宝贝直接送给秦娘子罢了。” 话说得在理,自有人附和,冷冰冰的气氛也随之缓解了一些。 陆平笙仍是一片笑颜,好似不在意秦娥的态度,顺着陆听云的话说道:“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既如此,也不好让阿云先来作诗,你的笔力也是叫人没有活路的。还是为兄先行一首吧?” 话题又绕了回来。 陆听云眉毛一挑,笑着道:“这自然是好的。阿云盼着兄长今日惊艳四座。”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十五章】乾州破阵曲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陆平笙笑盈盈看向公主,谦卑有礼道:“还请公主赐乐。” 萧月怀挑眉,点头道:“阿禄,让人将东西抬进来吧。” 立于一旁等听命令的阿禄遂即应下,俯身退步向厅旁的连廊行去。 众人都伸长脖子,好奇公主到底要表演什么乐器,只听廊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四五个人一齐,将一排编钟抬进了堂院。 诸君皆惊,不由窃耳私语:“这不是陛下亲自设计,命人铸造的福临泉音么?怀成公主怎么将此物搬出来了?” “是啊,编钟曲乐乃皇族专享,这福临泉音更是陛下独赐怀成公主的殊荣,公主极擅钟鼓、声乐一绝,只有少数世族有幸于宫内洗耳一听,而今这庭院却里有不少寒门子弟,贱民尔尔怎配听此天籁之音?” “怕不是怀成公主专门搬出来为三郎君撑场面的吧?” “你说的有理。公主真是情深意重,只可惜半路杀出了个不速之客,叫这幅难得的才子佳人相会之景破坏了。” 只见那四五个小厮将编钟放稳,又把一面通体漆红,边缘镶刻云团纹样、嵌入绿松石做底的大鼓搬了进来。只见鼓身两侧分别雕有一只红眼金身、展翅飞翔的凤凰。诸君瞪着那鼓,更是目瞪口呆。 “这不是皇后殿下为公主打造的惊云鼓么?” “好大的阵仗,今日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哪怕我无缘这诗会冠首,也值得我同我那几个兄弟吹嘘好一阵了。” “也就是三郎君,才叫公主这么肯费心思。” 堂下议论此起彼伏,落入主座诸位耳中,分别成了不同的意思。 陆听云此刻手握茶盏,就差将其碾碎,脸色极其难看,心中愤愤难抑:萧月怀果然没安好心!宴席果然成了她的主场! 陆平笙却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两样大家伙,耳边听着郎君娘子们在席中的小声私语,唇角按捺不住地勾了起来。 萧月怀从座席上起身,走到编钟和大鼓中间,满面笑容道:“诸位,怀成不善琴曲,唯有一手钟鼓还算拿得出手,便在此献丑了。” 这时有人在旁高喝一句:“殿下奏钟鼓,那驸马要奏些什么呀?” 此话一出堂上一阵哄笑,纷纷想看苏郢出丑。毕竟公主将编钟和大鼓抬上来时,都不曾与驸马商量一句,甚至入台演乐时也完全忽略了他,旁若无人地要为陆三郎奏曲,这分明是在羞辱,任凭哪一个郎君也受不了这种气。 诸君幸灾乐祸,只等着苏郢愤然离席。 谁料那郎君将手中酒樽一仰,喝了满满一口酒后,豪声道:“取琴来。” 小厮赶忙在编钟和大鼓旁置了把琴。郎君拂袖,来到公主身旁跽坐,一双白玉无瑕的手抚上琴丝,随意勾出几个音,尔后抬首与公主对视。 二人不约而同地冲对方点了点头,琴音随后默了声。 只见公主一袭广袖云纱裙,跃于钟鼓之间,仙姿窈窕,此时送来徐徐清风,她便踏风而上,挎与腕、臂之间的帔帛宛若波动的水浪,缠绕在女娘身侧,借着东边落下的阳光,好似要将她送上云霄。 宽广的裙摆如仙人之袖,飘逸优雅。轻盈舞动间,鼓声雷雷、气势浩荡,宛若千军万马奔腾之状,似乎这里并非一处庭院,而是那烽烟四起的战场,公主长袖飞扬,似在城头为将士们擂鼓助威。 鼓声急如雷电,在场诸君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气氛愈发凝肃。此时女娘旋身一转,音锤落在了编钟上,圆润饱满的音符跳跃出来,清脆悦耳,鼓声在钟声响起后渐渐平缓。苏郢掐准时机,大手一扬,指尖在七根琴弦上快速划过,急促一声如珠玉落盘。 紧接着,便听琴音如那刀剑碰撞的厮杀声般融入清脆的钟声内,好似阵前大将在挥戈刺敌。琴弦频频震动,立于鼓与钟之间的女娘疾舞如惊鸿,形影成风。 众人的目光随着萧月怀的舞姿上下移动,耳边伴着乐声,仿若置身沙场。 一曲舞罢,女娘微喘,彼时院中迎来一阵柔风,撩起她的青丝与飘带,宛若谪仙。 堂上一片寂静,诸君还未缓过神来,直到古琴的余音彻底平息,才有人鼓起了掌,紧接着便有郎君称赞叫好,庭院内掌声雷动。 原素连连啧声,欢喜地摇头晃脑:“早就听闻殿下的乾州破阵乐堪称一绝,如此妙音妙舞当真让人沉溺陶醉,似乎真的叫人置身疆场一般,看我大周兵卒全力厮杀、护我山河。” 一向不爱在这种场合说话的岳沐泽也开口道:“公主之舞姿的确惊艳,钟鼓之乐也是世间少有的精妙,令我意外的是,驸马的琴声竟与公主的钟鼓之声完全融合,没有半点突兀。你二人此前分明没有机会同堂演奏,驸马也从未听过公主的这曲乾州破阵乐,怎会这般契合?” 岳沐泽一语惊醒梦中人。 萧月怀立时望向苏郢:她方才敲打钟鼓时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原来是苏郢的琴音过于贴合她的舞曲了,可正如岳沐泽所说的那般,除了今日,她从未在皇宫以外的地方奏过乾州破阵乐,苏郢到底为什么能配合得这么好?这分明像是曾经他们二人合奏过一般.... 秦娥也觉得其中有些奇怪,但见萧月怀与苏郢都沉默不语,便开口解围道:“岳二郎这话说的,殿下与驸马是夫妻,自然心有灵犀。” 主座之上,陆平笙的目光一直落在公主身上,听到秦娥这句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 萧月怀心底揣下怀疑,莞尔笑道:“无关夫妻,诸君莫忘了,驸马乃我朝镇国大将军,他可是身在沙场数十年的人,自该比我更了解这乾州破阵乐的情境。” 她急于撇开关系稳住陆平笙,这话落在众人耳里却变了个味道。 苏郢收起长琴,向座上拱手作揖:“我与公主奏乐已罢,作诗这事便有劳三郎君了。”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十六章】两男争一女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公主与驸马这一曲合奏将诸君的兴致拉得颇高,眼巴巴地望向陆平笙,目光里满是期待。 陆听云向兄长瞥去一眼,见他脸色黑沉,不由皱了皱眉头:萧月怀与苏郢这一曲确实叫人惊叹,席上无不赞叹。如此情景下,若兄长不能作出一首惊世之作,恐怕会丢了陆家的脸。 她定了定神,轻轻笑道:“公主这破阵曲着实精妙,听云着实叹服。钟鼓之乐庄重不凡,可大将军的琴音里却多了股血腥气,放在今日的诗宴上破了这祥和之景...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既是夫妻共奏,也应该以一曲《离思》作衬才对...怎么能用杀伐气这样重的曲子呢?还是说公主与大将军之间并无情分,才奏不出那情意绵绵、山盟海誓的乐音。” 她明着羞辱苏郢,想为自家兄长撑腰,底下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曲子到底还是公主先奏的,她如此说驸马分明就是在暗讽公主献曲不分场合,诸君都没想到陆家五娘子如此大胆。 怎料苏郢却道:“《离思》一曲咏诵的是前朝汉城公主和崔丞相的爱情。他们二人年少相爱,却因家国陷于危难而彼此错过。汉城公主随和亲队伍远赴北塞时,崔丞相写下这曲词,满是凄怆和不甘。彼此爱慕的有情人,阴差阳错的分别,数十年再未相见...难道五娘子认为,我和公主也会走到如此地步?” 陆听云柳眉蹙起,即刻反击:“我并非此意。《离思》曲词温婉、情调动人,全篇诉说的都是恋慕之意,更适合此情此景。只是个提议罢了,大将军何故这样激动?难道您心里对您和公主的这段婚姻并没有什么信心么?” 她言辞毫不客气。 众人愣愣地听他们二人互驳,一时觉得堂上卷起了杀意。 萧月怀一直未语,待二人快要掐起来的时候,她走到苏郢身边,小拇指轻轻勾住一根琴弦,绷紧、放开。 琴弦声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陆听云停了话语,朝萧月怀看去,只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压迫性十足,竟莫名让她背后生出一股寒意。 萧月怀:“五娘子今日,是否有些过激了?苏郢就算不得你们这些士族子弟的喜欢,也是我大周戍边保疆的功臣。就算外面都在传我与驸马夫妻不睦,也轮不着你们在这里指指点点,揪住不放吧?” 她是要让陆平笙放松警惕,她是想让陆平笙咬饵上钩。 可现在,但凡是个人,都能拿苏郢开玩笑,讥讽他拢不住公主的心,眼睁睁瞧着自家夫人喜欢旁人。 她忍不了,也不想再忍。 哪怕陆平笙看着,她也要为苏郢撑腰。 “三郎若要作诗就快些作,若是觉得是我们夫妻碍了你的眼,大可以直接说出来。何须让五娘子在这里阴阳怪气?” 她是真的生气了,阴着一张脸,挡在苏郢面前,目光冷冷扫过陆听云,然后停留在陆平笙的身上。 席上方才还有私下议论的声音,此刻都停了下来。 诸君齐刷刷地看向了被公主针对的陆平笙。 陆听云在一旁,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她完全没想到萧月怀会突然跳出来替苏郢撑面子。 这下倒是让她的兄长骑虎难下了。 陆平笙此刻抬起眸,与公主对视,周身气压愈发的低沉。 众人皆摒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个。 直到座席上的陆三郎弯起唇角、露出笑容,起身向公主行去。 他道:“我大周与大渝抗衡多年,而今民众能够安居乐业,多亏了苏大将军。连陛下都对他礼让三分,哪怕自小不在京城长大,也愿意在他班师回朝之际,许他一个承诺,让他有机会与我比拼,争娶公主。奈何我技艺不精,比不上苏大将军既争又抢,夺走了公主...眼下看来,连公主的芳心也要一并拿了去呢?” 他比陆听云更加放肆。 竟将这种事情当着众人的面彻底挑破。 语气哀怨,神情伤怀,似乎被人抛弃了一般。 萧月怀微顿眉心:“陆三郎,你莫不是喝醉了?” 陆平笙却不理她,只一味地站在她身边,看向诸君,然后深深的瞧了一眼公主带来的编钟和大鼓,认真道:“臣还记得第一次见公主演奏这乾州破阵乐。那时便深深勾住了臣的心。” “而今再次见到,也是圆满了。” “烽火长烟,浩荡山河。不去见那实景,便已跃然脑中。今日,臣便以《家书》为题,写诗赠与公主。” 他当众表白,还挑衅的看向苏郢。 萧月怀想打断他,却被他握住手腕。 他道:“草疆连烽时,帛裂笔墨尽。入骨情不知,泣血不曾应。儿郎当护国,垂死思荆妻。” 这首诗并无精妙之处,也与陆三郎的文采不匹。 诸君皆有些诧异,觉得凭陆平笙的笔力还能写出更佳的诗作。 陆听云却听出了诗中之意。 兄长分明是借诗控诉公主,说她辜负了他的真心。 她咂舌不已,心中大惊:兄长这是疯了吗?敢这样堂而皇之地示爱? 以前陆平笙、苏郢和萧月怀三人之间,只是遭人议论。众人不忿苏郢横刀夺爱,多半是站在陆家这边。但怀成公主毕竟已经嫁作人妇,即便心中再不甘愿,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挑破此事。 可她的兄长偏偏如此惊世骇俗。 只怕明日朝堂,群臣上表的奏疏,弹劾的就不是公主是否为女子表率,而是陆家三郎不顾礼制、思慕有夫之妇了... 待诸君回过味来,皆露出了惊诧之意。 秦娥坐在席上,握紧了双拳,恨不得把陆平笙拉出去打一顿。 岳沐泽的脸色也不好,他压着脾气未发作,面色凝重的看向萧月怀,心里很是担忧。 萧月怀却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平笙作秀。 看着他醋性大发,看着他故作深情,却无动于衷。 她冷笑着从他手里抽回手腕,说道:“三郎君,若你当初当真想娶我,就该拼尽全力!而今我嫁作人妇,你却深情一片...好似是我辜负了你一般。你分明知道我是身不由己!” 一卷:君作守松鹤 【第九十七章】作戏 - 宦宠卿心 - 汴梁公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萧月怀知道,不能继续留在陆府了。她已经挑起陆平笙的怒意,也已经在众人面前做了场大戏,接下来体面离开,才能继续下饵,等待猎物上钩。 她假装愤然,拂袖而去。 苏郢紧跟其后。 宴席闹成如今这般。 陆听云即使再挂不住面子,也不得不替兄长打圆场。 宴上诸人敬酒赔笑,意图缓和气氛。 怎料陆平笙也不愿再留,阴沉着脸色离开了厅堂。 一场好好的诗会,不欢而散。 萧月怀出了陆府,特地嘱咐苏郢先回去。 因为她知道,以陆平笙的性格,不出一炷香,必会追上来道歉。 这人还没从她身上打探到想听的消息,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于是,她便在陆府附近的小巷里逗留。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陆平笙从宅邸的后门悄悄走了出来。 他从背后走来,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萧月怀停住脚步,眉头一沉,调整呼吸,冷着脸转过身去,怒瞪着他。 陆平笙讪讪一笑:“还在生气吗?” “阿怀。是我不对。我不该不分场合。” “可我忍不住。我看到你和苏郢配合的那般默契...心里便像是在滴血。” “说了那些冒犯之语。让你难堪了。” 见他越走越近。 萧月怀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 “我哪敢生你的气?” “陆三郎。” “我失踪归来这么多天,你可有来看过我一眼?” “你嘴上说着喜欢我,愿为我解忧,必要时,会为我冲锋陷阵,将我带离苏家。” “可事实呢?” “你不仅不关心我。还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硬生生地将我推进流言蜚语里!” “明日一早,朝臣们定然参我私德不休!” 她越说越气愤,满眼泪光。 陆平笙心间一颤,他压抑着胸口的那点冲动,轻声细语道:“并非我不肯去看你。” “只是,我那时也卷在一桩杀人案中脱不了身。” “我怕拖累你。” 萧月怀故作惊讶,急忙上前道:“怎会如此?什么杀人案?你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 陆平笙抬眸,目光暗沉,幽幽地盯着她看,似乎想看出什么破绽。 但萧月怀只管装傻,一脸的紧张担忧。 陆平笙便道:“殿下不知?可臣却听闻。殿下曾去过刑部询问过这桩案子...” 萧月怀见他上钩,立刻顺势道:“你说的莫不是那个江湖杀手‘江老翁’的案子?” 她面露难色,犹豫再三,低声说道:“你竟也被扯进这桩案子里了。三郎,实不相瞒,我也是。” “案子发生的前一夜,苏郢想与我缓和关系,便提出上街走一走的请求。我心底是怵他的,架不住他三番五次的劝说,只好跟着他出门了。” “没想到。这厮浑得很。竟带着我去了黑市。” “那是什么地方啊!三教九流都在那里。” “苏郢居然带我去那种地方。” “吓得我整宿没睡好觉。” “后来我才知,他有公务在身,好像是去那里抓什么犯人。所以拿我做了挡箭牌,好遮掩他的真正目的!” “真是可恶至极。” “刑部齐大人也因此查到了我身上。” “我还是平生头一遭,被请去刑部!” 萧月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谎话。 陆平笙观察半天,也没看出哪里不对劲,顺着她的话问:“公主不是主动去刑部的?” 萧月怀哭得梨花带雨:“那种地方,我怎么会主动去!” 陆平笙又道:“可臣还听闻,殿下助力刑部破获了一桩人口拐卖、吸食禁品的要案...” 萧月怀打断他:“那也是个巧合!我无意间救了个孩子,抓住了一个诱口,哪里知道会闹出这么大风波?” “三郎?我怎么觉着...你有些奇怪?” “你是怀疑我说假话吗?” 陆平笙顿住,不语。 萧月怀即刻跺脚,擦着眼泪道:“好好好!我算是知道你无情了!一番真情诉与你听,可你却还要质疑!” 她知道。 她越是这么说,陆平笙便越会疑心她的目的。 只要让他以为,她是被宣王派来蒙蔽他视线的棋子,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陆平笙果然没信,但还是装作柔情蜜意的模样,哄她道:“是臣的错。殿下莫要与臣置气。臣也是关心则乱。” “殿下失踪的那几日,臣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马上到殿下身边去。” “若殿下真有个三长两短,臣也不想活了。” 萧月怀立马上前,伸出纤长手指,抵住他的唇,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三郎,莫要说这种话!” 陆平笙与她对视,眸子里多了些颤动。 抬起手掌,慢慢反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细细地摩挲着。 萧月怀一阵恶寒,下意识想要将手抽走,但还是忍住了。 戏还没做完。 不能功亏一篑。 “三郎。我该走了。时辰不早了。若晚些叫人瞧见了你我,就不好了。” 萧月怀低声浅浅,语气勾勾搭搭。 陆平笙仿佛还有些留恋。 她便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可怜巴巴地望过去。 陆平笙的眸光震了震,松开了手,退后两步,朝她恭敬行礼:“臣恭送殿下。” 萧月怀三步两回头,装作依依不舍的模样,挪着步伐离开了巷子。 到转角处,她便立刻加快了步伐,狂奔至街市,瞧见了苏家的马车。 阿禄就在那等着,冲着她招了招手。 她提着裙摆跑过去,开口第一句问:“驸马呢?” 阿禄指了指车厢,压低声音道:“在里面呢。驸马似乎有些不高兴。” 萧月怀心里咯噔一下。 有些无奈。 哄完了一个,又来一个? 她垂头丧气地掀起帘子,进了车厢。 苏郢便立刻迎了上来,语气里全是紧张:“陆平笙可有公主不敬?” 萧月怀怔了一下,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大将军没有气我和他单独约见?” 苏郢身形一顿,慢慢坐回了车榻上,轻声道:“臣知道公主只是在与他演戏。自不会无理取闹。”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