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密云深山中,三月春还未至,各处皆是枯枝苍木。 渡慈庵后院窠房外的两颗山楂树苍枝上也才鼓着新蕾,一个脸上荼着妍粉脸儿冻的红彤彤的小尼姑抱着堆柴火进了院子,踢着那双烂棉鞋哀声叫道:“唉,也不知那刘相公什么时候再来上香,他还答应我一双充绒的棉鞋了!” 另一个正在自炕洞里往外掏灰,冷笑了一声道:“那些人不过寻仙途中享你身上点人间欢乐,睡你几回,你还真就把自己当成是个太太了?” 外面蓦的进来个穿着灰僧衣,踏着炮桶一样厚两只棉布鞋的慈面老尼姑,出口却是厉声:“不想吃大哈的打就给我闭上嘴,滚到后面去!” 两个小尼姑彼此相视一眼,一个勾唇笑道:“方才我瞧着山下远远来个俏郎君,本想过去勾上一勾,可惜庵主叫妙凡盯的紧着了,不准我们凑上去。” 恰此时那身量高大似个男人样的妙凡走了进来,厉眼瞪着这两个,出口亦是沉声的吼骂:“给我滚到后院去!” 两个小尼姑彼此相看一眼,搓着寒气转身跑了。 窠房中临窗置着一面铜镜,那灰黄铜镜中一个眼睛圆圆下巴尖翘的小姑娘,面黄肌瘦两侧脸颊上还泛着些黑黄,而床上另也躺着一个,面色却是透着青乌的死态,这两个小姑娘一死一活,在下颌相同的位置上,两人皆生着一颗朱砂痣。 如了掰着这小姑娘的肩膀迎窗站了,指着窗台上那枚淡黄发乌的铜镜道:“快瞧瞧,你多漂亮。” 这小姑娘木然一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道:“庵主,果真谋得柳琛那二十万两银子,您就会放了我弟弟吗?” 如了笑道:“当然,非但会放了你弟弟,还要替你们销了奴籍,叫你弟弟能参加科举,叫你亦不必只能嫁给些跑腿做贩的奴夫们,将来你们韩府,或者还能兴盛,也皆要靠你自己啊孩子。” 出了寮房,如了在前走着,韩覃便屈腰在后跟着。一起出了禅堂到后院,绕过两棵山楂树出院上角门,广阔而颓败的渡慈庵正院中偏殿上还立着一把破扫帚。同样一身灰色僧袍的妙静从偏殿台阶上几步跳下来,迎上如了斜瞄了偏殿一眼轻言道:“师父,唐修撰正在偏殿中坐着。” 如了点头,回身和蔼言道:“柳姑娘,如今你外家舅舅正在那偏殿中等着,你与我同去见他好不好?” 韩覃已经看惯如了这些表面文章,麻木点头,往方才妙静跳下台阶的偏殿望去,便见殿中走出一人来。他穿一件右衽本黑的大襟袍子,腰上长带松束,脚上穿着一双白底黑面的绒面布鞋。这人约有二十出头的年级,面上浓眉,有神的薄皮凤眼,鼻梁挺直,唇略厚。此时正对光皱眉望着韩覃。韩覃与他目光相交,忙躲开了眼。 如了见唐牧几步跳下台阶,合什双手上前一礼道:“阿弥陀佛,贫尼见过修撰大人!” 唐牧双手合什回礼,屈膝半跪双目盯着如了身后的韩覃,柔声唤道:“娇娇!” 韩覃不言亦不动,如了背身的手狠狠捏了一把又推了一把,将韩覃推入唐牧怀中。唐牧顺势揽了这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在膝上,抓起她一只手看着她的眉眼,待双目打量到她下颌上那粒红痣时眉头微皱,低声道:“你娘来信说你爱用手去扣这颗痣,我以为你已经将它扣掉了。” 他姐姐唐汝贤来信提及自己膝下的小姑娘,偶尔言及:她总怨下颌生着颗不美好的痣,爱用手去扣它,我总不能止。 他还是在她两岁那一年去柳州时曾见这小姑娘一面,幼时的稚嫩面庞如今已变,唯那颗痣还一样的娇艳如砂。 后来唐牧亦看过唐汝贤所寄来的信中这小姑娘逐年长大的画像,与面前这小姑娘并不太像。画像中淡眉圆脸,面前这小姑娘娇却划圆圆的眼儿枯黄脸色,还有些老成。 不止韩覃此时心中惴惴,就连庵主如了的心中也在打鼓。她乃至整个教门一年多的谋划,想要在京师行一场声事浩大的法师,而这才只是开头而已。这个与柳琛面色肖似的小女孩,年龄还要比柳琛大四岁。但三年的牢狱生活叫这孩子缓止了发育,虽如今已经十二岁,身量却只比八岁的柳琛高那么一点点,况且她消瘦,看起来自然更小。 “你更肖你父亲!”唐牧摸了摸韩覃的头,握紧了她手轻言道:“我以为你会肖母,其实你更肖你父亲。” 如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在旁躬身合手叹道:“能叫柳姑娘重寻亲人,是佛菩萨的护佑,亦是唐修撰本人的福报造化。” 唐牧拨着韩覃额后的头发,如了知他在找什么,上前帮唐牧拨开韩覃右额角上一条深长无发的疤痕道:“就是这里,深长的一道口子,你瞧到如今才刚刚长好。” 果然,那道疤痕仍然呈着新伤的粉红色。唐牧鼻息深叹:“果然是很险的致命伤。” 这个位置伤到颅脑,不危极性命就是神佛护佑。唐牧替韩覃掩好头发,捞她抱着站起来,问韩覃道:“你可记得你是谁?” 韩覃叫如了盯着,自怀中掏出几只串在一起的小金花串玉坠珠来,一对圆圆似滴珠,一对似橄榄,另有一对长尾弯弯似对小茄子一般。 唐牧接过来提高望了许久那玉器相碰的轻音,才问韩覃:“你将它们挂在那里?” 韩覃摇头,指了指自己脑袋道:“忘了!” 所以,她确实是因那一道伤疤而磕坏了脑袋,所以将前事尽忘。唐牧仍是鼻息深叹,回头对如了言道:“人我就此接走,另有当初庵主发现娇娇时所有的细节,还请庵主择日上京师与我细细言明。” 庵主如了大喜,见唐牧大步走了,几步跟上前道:“娇娇与贫尼师徒虽短情份却深,贫尼不日定当上京,助修撰大人查明娇娇遭人暗害之事。” 柳琛的父亲柳昊,承祖业在福建沿海一带做着最大的造船商,开着最大的织造行,其改良过的织架织出的各种花色织物远销东洋,往内陆远极到波斯湾的商人,都知柳家织造行。这样巨富的人家,京城唐府姑娘唐汝贤嫁过去之后自然呼奴使婢富贵云堆。 但她嫁过去多年迟迟未孕,及至后来有了柳琛这一点孤苗,生产时又恰逢难产,此后再不能生育。因生产而致的痨病渐渐深重,又福建一带讲究多子多福,她病后柳昊又接连添了几房姨娘进来,自然闹的门户不静。 这连番打击之下,唐汝贤撑得六年,终于在前年撒手人寰。身后唯余一点孤苗,因怕后母心毒不能容,特临死前千里修书到京师,要将她送到外祖母身边抚养。唐汝贤本就是京城名门闺秀,又自幼常行走于外,再得幼弟唐牧指点,于投资经营上颇有心得。嫁到福建十六年间,恰逢织造业并行海业,盐运业兴起。她将手中一份嫁妆各处投资,已经赚得一座金山在手,便是不仰仗柳昊亦能给女儿备得一笔巨财。 而柳昊因愧对幼年离家的女儿,送别前亦添资为她傍身,如此一来。年级小小的柳琛到上京时,身边所累巨资财物总计不下百万之数。 柳琛不过八岁的小姑娘,等到去年九月间外家大舅舅唐丰膝下的大哥唐世坤并到福建迎接时,已经是个人小身巨的小财主。她跟着表哥唐世坤正月十五过后从福建到京师一路水陆并行,恰到离京师不远的河间府时,夜遇水盗劫袭,柳琛在打斗中意外落水,从此下落不明。 唐牧合大明府并河间府各府将整个运河岸搜了一月多余,谁知竟在密云深山中寻得自己姐姐这点遗孤,他抱着韩覃出山门,密云山中一片绿意尽收眼底。山门外停歇着轿子,轿夫们亦抱臂背身赏着群山初绿的美景。唐牧将韩覃抱送到轿中,才要松轿帘,就见韩覃抓住他手仰头道:“舅舅,我忘了一件事情,还要进庵中一趟。若您不忙的话能不能等等我。” “好!”唐牧又自掖下捞着抱韩覃到地上,见她一股烟般冲进了山门,都来不及问一句:我能不能一起去。 韩覃到得后院,见如了已经将那躺在床上容色灰败的小姑娘拿片粗席细细裹起,扑上前跪了道:“庵主,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替您做事,可您也一定要答应我,看顾好我弟弟,若我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我亦要赌上此生杀了你。还有……给她一幅薄棺吧!” 如了见本已叫她磨去混身厉刺的韩覃此时目中现出凌厉之光,而且她抓着自己的手太紧,语气太硬太成熟,全然不是前些日子那心如灰死的温顺样,扔了粗席片扶韩覃起来,冷声道:“你知道听我的话就好。你要知道,若你不听话,敢将这山上所发生的事情捅出一丝一毫,不但你弟弟立刻会死,你也会因为害死柳琛而下大狱,难逃一个死字?” 韩覃已经怒到极点,恨不得立即将这面善心毒的老尼姑撕成碎片,却也无助到极点:“我知道,我听你的话。” 如了重又换了平日善目的容样,柔声道:“这就对了。你争回柳琛手中那注大财交予我,也算报答了我救你姐弟出苦海的大恩。而我,亦会将你弟弟还给你。” 第2章 唐府 韩覃边听边点头,临出门时回望一眼,见如了果真抽了那粗席,心中悲到了极致亦恨到了极致却又无能为力。 穿过院子到得山门外,风吹过山门外细瘦的枫树,那黑衫当风的年轻男子回头,见自己这小甥女双掌合什宛如个小姑子一般合掌叫着:“舅舅!” 他连连皱眉摇头:“出了这里,就不能再学这些僧家规矩。你是闺阁女儿,不能再学这些东西。” 韩覃自己提起那件从柳琛身下剥下来的湘裙裙帘自己上了轿子,自八岁入大理寺,四年后她重又衣锦,下轿帘端身正坐,这从祖父获罪后就变幻莫测的人生路上,另一处茫然未知而又有着无尽变化的旅程,又要开始了。 微风拂动轿帘飘起,那本色黑长衫腰束巾带的年轻男子恰就在轿侧走着。他似乎总爱簇眉,话亦不多,唇色微深微厚,其性格应当是个非常温和绵善之人。 韩覃父亲韩俨七年前为任检察御史赴山西布政司为任,她母亲谭莞便带着她与姐姐韩萋随同赴任,在太原府生活了四年,直到三年前举家被捕押解入京师,才离开山西。 她离京时才五岁,虽自幼长在京师,对京师并没有太多的记忆。但唐牧此人她却是听过的,他父亲唐瑞执掌国子监多年,大哥唐丰亦一直在户部为任,从郎中一步步升到尚书,若不是去的早,入阁拜相未可不期。唐牧自己并不是唐老夫人的亲子,而是唐瑞晚年在外与外室所生。 唐瑞执掌国子监多年,德高才能称师,身正方能成范,其膝下学生辈出,有多位皆在三司六部任要职,其德性自然堪师为范。而唐牧的出身恰成了他晚年时遭人诟病的一大污点,唐瑞本人亦因此郁郁而终。唐瑞死后唐牧才入唐府,唐老夫人宽怀大量将他记到自己名下列为谪出,一手抚育长大成人。 他当年童生试时为顺天府案首,顺天府学政恰是如今内阁首辅查恒,查恒曾在考场亲赞曰: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入阁拜相未尝不可期。 十二岁的唐牧因此在京城一夜成名,顺天府自大历立朝以来未曾出过状元,三年后秋闱乃当时的东阁大学士俞戎监考,他又顺利登桂为解,由此,顺天府众书院便将连中三元金榜为冠的荣耀全寄托在他身上。 韩覃离京时恰逢唐牧登桂为解,京中议论纷纷。三年后春闱,韩覃随父在山西布政司为任,亦曾听父亲韩俨曾提起过唐牧会试第一杏榜为完得会元的事情。再一年后韩覃入了大理寺为囚,自然再未曾听说过这些事情。 方才在渡慈庵中,韩覃曾听如了称呼唐牧为修撰大人,显然唐牧已入金殿过了殿试,一般情况下只有当年的状元郎才有幸能得亲点为修撰,只不知他是否连中三元又金傍摘桂成了状元。 沿山中蜿蜒小径一路往下,到得深极处又攀另一山头往上,那是她与柏舟差点就能逃出生天的地方,再往前不远,就是大哈一手扔柏舟下山崖的地方。 “你娘最爱满山红叶。”轿外唐牧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所说的你娘,当然是柳琛的母亲唐汝贤:“我幼时在京师,秋季时每每与她同上永安禅寺,满山红叶如血痕。” 柳琛撩起轿侧窗上小帘,望着随行略出了薄汗的唐牧,忽而启唇言道:“我以为小舅已经很老了。” 真正的柳琛并未伤在头上,她只是溺水昏迷,一个多月里韩覃整日汤药伺候,那躺在床上的小姑娘便微微笑着央求:“好姐姐,不要总是拉着脸。等我到了京师寻到我外祖母与小舅,到时候一定将你也带到京城去。” 韩覃摔打着汤碗叮叮当当,恶狠狠哼唬那比自己小四岁,身量却与自己相当的小姑娘:“你能不能到京师还是一回事,现在给我闭嘴。” 柳琛躺在床上总爱使唤韩覃:“姐姐,替我剪剪指甲,我的指甲长了。姐姐,替我通通头,油腻腻的头发难受死了,姐姐,汤热,姐姐,药烫……” 韩覃自己满身伤痕满心疮夷,虽知这小姑娘眼看是个死却也烦不胜烦:“你怎么毛病这么多?” 柳琛躺在床上咕咕笑着,无论韩覃如何冷言冷语依然咕咕笑着:“我有个舅舅,比我大十四岁,已经是很老很老的人了。” 她扬起那串小金花串玉坠珠:“这是他远自京师托人送给我的小坠珠,坠在宫绦上轻碰轻摇,脆声悦耳,我十分喜欢。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只剩这串小坠珠挂在湘裙上。” 韩覃虽硬冷心肠却也为这床上的小姑娘担忧,明知她不能逃脱却也忍不住劝道:“为何你不试一试逃出这里,自己走回京师去?否则……” “否则怎么样?”床上的柳琛颊圆面润,盯着地上枯瘦的韩覃问道:“否则怎么样?” 否则会怎么样?韩覃内心隐隐也知,如了想要叫她替代这小姑娘入唐府,自然不会叫这小姑娘再有生计。她想告诉这小姑娘实情,却又不得不牵挂弟弟柏舟的性命。 每每想起柏舟叫大哈随手一扔,扔下山崖的那一幕,韩覃的心还要碎裂上一回。 那面慈心恶如蛇蝎的老尼婆,是真会杀人的。 唐牧见轿中的小甥女掀了点帘子望着自己,微微摇头笑道:“二舅确实老了,你恰要长成,才是最好的年级。” 韩覃松了轿帘,同时闭上双目。是啊,最好的年级,还有,最难完成的任务。 唐牧听闻甥女磕破了头记忆全失,因他去年忙于科举,各番事阻下未曾亲自下福建接甥女,如今心中便怀着遗憾与自责。 此时见韩覃容样肖似柳昊,又颌下相同位置也生着颗朱砂痣,而韩覃恰又带着当年他所送的那三对小金花串玉坠珠,对此事便有了七分的信。 剩下三分,关于柳琛的长相容样问题,他自然还要回府求证于府中见过柳琛真容的,他的侄子唐世坤与侄女唐世宣的未婚夫婿傅临玉,他俩是亲自下福建接柳琛上京的人,自然认识柳琛。 从这层层叠障的深山中走出去,要将近两个时辰。轿夫们抬着个轻轻小轿,唐牧空手步行,三月的山间此时□□恰萌,寒风犹在,路程长长漫漫。轿夫们停下歇脚时,唐牧掀开帘子见韩覃仍然正襟跪坐,心内赞叹这小姑娘的好家教,亦有些心疼,温言道:“你可以坐的更舒服些。” 韩覃敛衽行礼道:“多谢舅舅挂怀。” 唐牧伸手过来拉,她便起身下了轿子。这是一处缘山开阔的漫草坡,坡下有一汪长年累积的清泉,此时映着天上浮云碧空,山风正盛,吹的唐牧袍角飞扬,露出下面玄色的阔腿裤来。韩覃双手捏着白护领仰望身边话并不多的青年男子,恰见他亦望着自己。 他退后一步屈膝跪了平视着韩覃,微厚的唇略启皱眉道:“你母亲曾说,你是个非常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可为何在我看来,你恰恰相反?” 韩覃低垂睫毛别过脸,望着那她曾求生不能死不能,在上面扑腾,尖叫,哭喊并蜕去全部棱角叫庵中老尼奴役了的湖面许久才道:“无忧无虑的孩子自然会活泼可爱。” 所以,柳琛确实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她叫如了带回来时依然昏迷不醒,醒来之后连番的汤药灌着,许多天高烧不止,但等到烧一退立马就精精神神,满心希冀着自己的舅舅来接,从此带韩覃到京中去过好日子。 唐牧见这瘦瘦的小姑娘眼眶中泪花隐隐而出,他二十几岁的成年男子竟不知该如何去安抚这小姑娘,仍抱她在自己膝上坐了道:“对不起,往后舅舅保证叫你过的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听起来多么叫人向往,可惜真正的柳琛没有等到这一天。 轿夫们歇缓过站到了轿子边上,韩覃回头再往一眼深山中已成一点的渡慈庵,心中默念道:柳琛,并不是我杀了你,这便是到了佛祖面前我亦能明辩。我亦不想去享受属于你的那份无忧无虑,但我的弟弟不能入南院,我亦不能入伎馆,我得替自己争出条活路,也必会手刃了如了这个毒尼,必不叫你屈死。 唐府栖凤居中,大少奶奶文丽坐在厅室八仙桌旁的圈椅上,正是初春的天气,她一身藕荷色立领提花褙子,下穿着十二幅面的湘裙,听完身边大丫环向雨的话,挥手叫丫环退下,才不可置信低声尖叫道:“不可能,不可能,那孩子已经死了才对,怎么可能活着。” 坐在上首的正是她的婆婆唐夫人,她穿着紫色圆领窄袖长褙,下面一幅本黑百褶裙,此时揉捏着手中佛珠思忖许久,才挑眉瞪了文氏一眼道:“这几个月来世坤和傅家那小子也曾见过许多个,何曾有一个是真的?再等等呗。” 文氏凑近两步攀了婆婆膝盖低声道:“姑母,这回不一样,老太太竟没叫世坤,直接叫二叔去看了,只怕那封信中有蹊跷?” 唐夫人啪的一声将佛珠掷在桌上,压低怒声道:“当初我就叫他不要做的太绝,那样大一注大财,路上随便捞一点就行了。谁知你是怎么跟世坤说的,竟叫他昏昧到半路下手去劫财。这下好了,万一是个真的叫老二带回来,再戳出世坤的事来,慢说老太太那里圆不过去,只怕大狱都等着你们好下!” “姑母!”文氏低声哀求道:“所以你必得要时时探听消息,好替我们转寰,我们俩是不中用了,可阿难他是您嫡亲亲的大孙子,学业又好长的又俊,往后不定比二叔更有出息,果真替咱们家争个连中三元金榜题名的状元回来?” 第3章 入府 虽说唐瑞掌过国子监,唐丰又从户部尚书位置上终老,但膝下两个儿子却不甚有出息。长子唐世坤考举连个秀才都未中得,因他自己不爱习文练武,索性就在家中孝敬老人。次子唐世乾也是险险中了个三甲同进士,因其老丈人如今寇勋如今掌着刑部,他如今在山西为任按察使与分道巡,府中只有妻子寇氏与膝下两个女儿。 大儿子不争气也就罢了,喝喝嫖赌样样都沾,偏还贪财如命。但既是自己生的儿子,唐夫人便也不好再说他。 况且,果真阿难是个好苗子,就不能叫这两口子给带累了去。 她起身白了儿媳妇一眼道:“叫他晚上回来即刻到我房里来。” 言罢行到门口,见丫环们不知去了那里,怒喝道:“都死到那里去了?连个打帘子的都没有。” 有小丫头快步跑着上来搭了帘子,唐夫人快捏着手中的檀木串珠快步往自己所居的上阳居而去。 * 出密山已然天黑,随唐牧而行的家人巩遇见官驿就在前面不远,折回来请示唐牧:“二爷,前面就是官驿,咱们可要在此歇夜?” 唐牧摇头道:“按律朝庭四品以上才可住官驿,我不过一个小小的从五品修撰,又不为差事故怎能随便去住?往前走,寻间上好的客栈咱们歇了便是。” 巩遇沿檀州城街道一路寻着,见有一处牌匾书着街亭客栈的门面亮堂大气,回来吩咐轿夫到那街亭客栈前停轿,又一溜小跑着进客栈去开房,叫茶叫水要饭食。 唐牧先抱起瘦瘦小小的韩覃下轿子,一路抱着她进了客栈上楼。 他爱洁,先唤水沐浴过后才唤韩覃到自己房中。韩覃亦浴了一回,此时只用发带将长发松挽在身后。唐牧却将头发高高扎起成马尾,不挽发髻不饰簪,亦是松披在脑后。他见韩覃敛着领口进门,先就笑道:“临时不及给你备衣,我又来的太急,这是你未过门的二舅母的衣服,显然太大了些。” 原来的柳琛并未提过二舅唐牧要成亲的事情,而韩覃身上这身衣服确实宽大,她本是个身形只有七八岁形样的小孩子,这衣服却是成年高大女子才穿的那种,裤子卷了几道才不至拖腿,玫瑰紫二色刻丝金的窄袖窄子宽大的盖不住领口,袖子层层叠叠卷到肩头才能露出两只手来。 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桌上一盘炸金虾一盘双脆两样凉食,另有火熏肉,柴劈鸡并一瓮八宝汤和一样清炒生蔬。桌上另有一只竹筒,内里盛着白晶香糯的米饭。唐牧先替韩覃盛了一碗,拈筷子一并摆到她面前,才给自己亦盛上一碗。 他是长辈,不举筷子韩覃自然不能先吃,待他举了筷子,见韩覃仍然面无表情的坐着,夹了只金虾虾亲自替她剥了壳放到碗上,见韩覃仍不动筷,皱眉问道:“娇娇为何不吃?” 韩覃举起筷子,艰难的吃起那只金虾,忽而忆起在太原府家中时,自己亦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身边有仆婢伏侍,也总不肯脏了手自己剥虾壳。她爱吃点腥味却总嫌鲫鱼刺多虾壳难剥,要等身旁的奶妈剥得满满一碗,才皱着眉头一点点的吃。 柏舟长在大理寺肮脏潮湿的牢狱中,险险活不过命来,吃着满是沙砾的牢饭喝着馊水竟却也熬了过来。好容易熬到了出狱,却叫她给丢了。 唐牧见她吃完一只,又挟了一块精瘦的火烧肉到她碗中:“我并不惯带孩子,不知孩子们爱吃什么。你太瘦了,回府后要多吃点养胖些才好看。” 韩覃艰难吃掉了那块肉,慢吞吞扒着那碗米饭。唐牧又盛了一碗汤过来送到她眼前:“喝些汤好消食。” 韩覃心思回到正题,也知明日就要入唐府,略喝了几口汤停楮叫了声:“舅舅!” 唐牧本在专心吃饭,随即搁了筷子抬眉,取帕子擦过嘴道:“有什么但说无妨,我是你舅舅,你在我面前不该拘谨。” 他面前这小姑娘瘦脱了形样,面上唯有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眨巴着,神色恍恍似惊兔般惴惴不安。唐牧自己也才成年还未有子女在膝下,又因他年龄比几个侄子辈还小许多,平日叫人喊二叔喊多了要装出个威严样子来,实在是不会安抚小辈。 韩覃咬唇思忖了许久才道:“咱们府中人口可多?我怕我去了之后应付不来。” 听柳琛的口气,去接她的是自己的大表哥唐世坤,还有唐牧自己门下一个学生。他们出门,至少小厮要带四五个,另还有打杂跑腿若干,当然,下人们自然不可能见柳琛真容,但小厮们必定是见过的。这样来说的话,唐府中至少有六个人曾见过真正的柳琛。 为了不叫韩覃甫一入府就被认出,如了曾教授她,叫她要演一场好戏,以堵住当事人唐世坤的嘴。韩覃与柳琛容貌也不过七分像,说话口音不同,气质更是完全不一样,如今如了要她只凭演一场戏而争取一个进门就能堵住唐世坤嘴的机会,如果被拆穿,害死柳琛的罪名先就能置她于死地,而没了利用价值,柏舟怎么办? 韩覃对于如了的计划当然不了解,而如今要紧的,是先要保住这个进门的机会,再慢慢图谋如何救柏舟,并脱离如了的掌控。 唐牧见面前这小姑娘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要个答案,招呼在外伺候的仆役进来送茶收桌。这客房是客栈中最豪华的一种,有起居处亦有单独的卧室。 唐牧自己端着茶,又吩咐仆役单送一杯白水进来,才拉韩覃在铺着锦垫的圈椅上坐了,细言道:“府中有老夫人,她想你想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待你入府,自然就是她眼中的眼珠子,她必定会十分疼爱你。你大舅已经故去,大舅母吃斋念佛不理杂事。另有两个哥哥并嫂嫂,他们膝下几个孩子也与你年龄相仿,正是好玩的时候,你只要自己放下生分,必然会与他们融到一起。” 仆役拿托盘端了杯白水进来,唐牧起身先接过来才递给韩覃,见她仍是愁眉不展,又安慰道:“我亦会经常回府看你。” 如果她真是柳琛的话。 韩覃捧着那杯热白水,又问道:“在舅舅记忆中,我娘是什么样子?” 唐牧微厚的唇微微扬起,刮着茶碗道:“我幼年时记得她个子很高,肩膀很阔。十六岁那年我去过一趟福建,见她亦不过中等个子,肩膀细瘦窄小,只能到我这里。” 他抬眉盯着韩覃,柔声道:“那时候你还太小太小,摇摇晃晃的四处走着,咬着手指头整天不合嘴的笑。” 他拿手比划着自己胸膛的位置笑道:“可我幼时经常趴在她背上,每每去永安禅寺,爬到半山腰总不肯自己走路,都是她一路背我上去。” 韩覃仍抱着那杯茶无言,许久才道:“甥女要去睡了。” 唐牧亲自送她回到房间,替她关好窗户备好热茶,连起夜用的痰盂都替她备好才退了出来。韩覃拥被在床上枯坐,闭眼疯了一样思索,要替自己突出条生路来,心底却也知道,明日要能顺利蒙混过关,还得要演好如了教授的那场大戏才可。 无论如何,祭酒唐府,要随着她的前去而再无宁日了。 她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两人略用了些早点,仍是八位轿夫四人相换,一辆轿子飞速往京师赶去。自檀州到京师步行也不过几个时辰。 * 唐府中唐老夫人早早吩咐下人们清扫过正院厅屋,刻意吩咐丫环们摘了末春的各色花卉将八仙桌并条案,各处小几上的净瓶中插满,又吩咐厨房备着点心茶水。 若这回来的小姑娘真是她的外孙女,她就必得要叫外孙女儿一来就能感觉到归家的温磬。 虽唐夫人与少奶奶文氏连番差人火速去请,唐世坤到底是一夜未归,到如今还不知在什么地方混着。只带了一句话回来:叫她们去寻傅临玉。 傅临玉是唐夫人膝下女儿唐世宣的未婚夫婿,又是唐牧成年后收的第一个学生,他因担心侄子不能胜任,当初钦点叫傅临玉陪同唐世坤去福建接柳琛。此时文氏再无法子可想,只得吩咐人请了傅临玉来府,并叫当初曾陪同他们一起下福建的小厮并一些随从们在外头夹巷上候着,只待柳琛一入府便当场拆穿她。 这一行人在正院厅屋中站的站坐的坐,茶水换过了三巡点心摆了两回又撤了两回,门上才见巩遇满头大汗跑进来在院中跪了行礼。唐老夫人也不必丫环搀扶,连寻常所依的犀角拐仗也不用,起身奔到厅室外台阶上急声问道:“人可到街口了?” 巩遇抱拳道:“回老太太,已经到街口了,眼看就要进门。” 唐老夫人手招着廊下的门房道:“快,去给我开大门,叫轿子直接进府。” 两个门房一溜烟奔过去下了左边中门的门板,将两扇大门敞开着。唐夫人与大少奶奶文氏并傅临玉以及二少奶奶寇氏还有她膝下两个小姑娘品玉和品姝一并涌了来站在台阶上。站不多时,便见府门外一辆轿子进院,那轿夫们将轿子下到庭院正中,跪着给唐老夫人磕过头便一直俯在地上不敢起来。 唐老夫人这时才叫丫环两边搀起下台阶,才下了台阶便见轿帘开启,唐牧捉手从轿中拉出个瘦脱了形样的七八岁的小姑娘来。她圆圆的大眼下巴尖尖,并不是自己曾见过所寄来的画轴中的那圆圆脸儿的娇憨容样。唐老夫人心心念念期盼以久,又因如了信中几句话触到心灵,满心以为这回必定是个真的外孙女儿,及至见面第一眼心便失落了一半。 但她毕竟是国子监祭酒府上的夫人,又膝下培育过一位二品大员,心中的沉稳与气度自然别人不能相比拟。傅临玉见唐老夫人伸手相召,忙几步上前贴耳凑了过去,就听唐老夫人说:“你曾与世坤一并前去迎接过娇娇,照你所见,她可是娇娇?” 韩覃就在一丈外的轿前站着,此时亦紧紧盯着傅临玉。那是个非常俊秀的青年男子,穿着件象牙白湖绸直裰,身长玉立眉目如画,眼中带着丝惊讶与审夺,一眼不眨的望着她。 一院的男女,并唐牧唐夫人大少奶奶文氏,皆双目紧盯着傅临玉,要从他眼中寻出个答案来。傅临玉往前走几步行到韩覃面前,见她睁大了一双眼睛无所谓惧望着自己,许久才回头对唐老夫人施了一揖道:“这恰就是柳姑娘。” 第4章 姑母 这下可好,唐世坤不在,代替唐世坤的却是傅临玉,那场临入门的大戏,可以不用演了。 唐老夫人双膝一软,伸着双手老泪纵横奔向韩覃,唐夫人与文氏却是相对一眼,彼此皆是撞见鬼一样的神色。二少奶奶寇氏见唐老夫人揽着韩覃哭个不停,摘了帕子上前劝慰道:“老祖宗,能找到表姑娘是好事,咱们先进屋叫她用些茶水点心,再叫您一诉相思好不好?” 唐老夫人连连点头,一手搂着韩覃不肯松开,一手叫寇氏捉着往品和堂而去。 唐牧早起换了件灰棉布的大襟长袍,负手走到傅临玉面前,低声问道:“果真是?” 傅临玉本来一直盯着一群人走过的地方,听到唐牧的声音才回头道:“回先生,确实是。” 唐牧个子比傅临玉还要略高,此时微微侧首,半眯了眯薄皮凤眼:“她当是个圆脸才对。” 傅临玉见唐牧眼中满是怀疑,这长自己两岁的年青人,元贞三年的三鼎甲榜眼,亦是自己的先生。他非常肯定的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虽如今这样子是瘦脱了形样,可她先遇水匪再遭佚失,瘦脱形样也是情理之中。” 唐牧负手望天,似是在审夺,又似是在思索,许久才问傅临玉:“你来府可曾见过世宣?” 傅临玉摇头道:“未曾!” 唐牧已经大步往内院走着,扔下一句:“那就去看看她,我听闻她病的久了。” 傅临玉自另一侧出夹巷才要往唐夫人并唐世宣所居的上阳居而去,才拐弯便迎上唐夫人并文氏两个在拐角处站都会。文氏不等傅临玉靠近便低叫道:“不可能,那小姑娘与福建所来的卷轴上完全两样,根本不是一个人。” 傅临玉见唐夫人一只手恨不能撵碎了那串佛珠的样子,上前施了一揖道:“人是一个人,但是她既遭劫又溺水,在外流离两月,瘦脱了形样亦是常事,待好好休养几个月容样自然会变回来。” 大少奶奶文氏仍然有些不信,她曾听丈夫唐世坤醉酒时言过些密事,确定柳琛确实是死的不能再死的。但是当时此事他是瞒着傅临玉,所以傅临玉并不知道还有别事。但文氏自然不敢当着唐夫人与傅临玉的面将丈夫给自己说过的私话说出来,只不停摇头否认道:“我决计不信。” 她忽而眼珠一转尖声道:“与你们同下过福建没死的小厮还有两个个,方才被二少奶奶遣散,不如叫他们来认一认?” “大嫂!”傅临玉已然换了十分生硬的语气:“您或许可以多忍一忍,等晚上大哥归府商议过后再行事,能免去许多麻烦。” 他言毕也不行礼,就此扬长而去。 文氏又去望唐夫人,哀叫了声:“姑母!” 唐夫人指了指自己脑壳道:“我才从老太太房中打问来的消息,说柳家姑娘在外跌破头失忆了。既然失忆了,想必也记不得自己遭了什么灾。至于到底是真是假,还得等世坤回来,你可曾差人去唤他了没有?” 文氏道:“笑春馆的门槛只怕都要叫唐喜父子给踏烂了,他总是不肯回来,我能怎么办?” 唐夫人此时脸上换了十分轻蔑的神情:“你若少拈酸吃醋,不要他一回来就指打鸡骂狗,再大肚点给他买两房妾室回来放着,他何苦还往外跑?” 唐夫人是文氏的亲姑母,叫自己的亲姑母这样说,文氏心中一口老血涌了又平平了又涌,许久才道:“侄女省得!” 品和堂中,唐老夫人抱着韩覃哭了个够,又亲自拨拣头发看过她右侧脑袋上那道四寸长仍然生着淡粉的伤疤,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忘掉的东西只怕往后慢慢会想起来,只要人没事就好。这些年你也曾给我寄过几封信,字虽写的拙些在女儿家里却也算十分好,如今那写字的功夫可忘了不曾?” 失忆是件听似平常却稀见的事情,比如经常有人会说,某某人跌破脑袋失忆了。可一个人若平生论来,却很难真正见过一个失忆的人。而且对于失忆,人们又有许多说法,有些人失忆是隐隐约约能记得一些前事,能认字提笔却不能写。还有些人将自己所活过的人生一并走过的路认过的字读过的书全忘的一干二净。 如了既要叫韩覃顶名入府,又给她一个失忆的由头,这方面自然早已与韩覃商量妥当。此时唐牧亦进了屋子,在下首窗旁站着。韩覃四顾,见寇氏并她膝下两个小姑娘,还有一个两只圆眼睛滴溜溜总歪着脑袋身量与她相仿的小姑娘,亦双目紧盯着她。 柳琛虽是答唐老夫人的话,眼睛却盯着唐牧:“我自碰伤了脑袋,脑中便空空如也忘了前程来事。但是在渡慈庵中看到殿前楹联并册中佛经,亦能识得那些文字。为了要知道自己还能否书写,也曾提笔练过,因脑中无字,书写十分涩难,必得要照贴临摹,才能写出字来。若写出一个,却从此再不能忘。” 她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就连唐牧都听的出神,唐老夫人更是连连点头:“这就对了,虽说你头上受忘了过去识过的字,但那些字总得还是装在你的脑子里,如今多看一眼便能记得。” 她抚着韩覃的脑袋,摸到发间那微微凸起的疤痕心中又是一痛落起眼泪:“可怜的孩子,这一个多月在外也不知受了什么苦。” 转眼到了晚饭时节,二少奶奶寇氏见唐老夫人一味啼哭,上前劝止道:“老祖宗,孩子自进府连口热汤都还未喝到嘴里,不如我叫人摆饭上来?” 唐老夫人这才省悟过来,忙招手道:“快摆快摆!” 她见唐牧还在屋中站着,又问道:“老二今日也在府中吃?” 唐牧见坐在唐老夫人怀中的外甥女亦眼巴巴盯着自己,一点檀唇微抿,有些委屈又有些希冀的看着自己,忽而就心软点头:“我陪母亲吃顿饭!” 唐老夫人忙又高声吩咐问玉:“既他二叔要在这里用饭,快快的叫我的阿难也到这里来吃,他也许久未曾见过他二爷爷的面,只怕心中想的紧。” 唐牧仍是一笑允了,撩起袍角在侧面一幅书着旷朗无尘四个大字的横幅下红檀木的圈椅上跷脚坐下,露出内里墨灰色的阔腿总角长裤来。有小丫头捧茶上来奉给他,他便接过来默默喝着茶眼观鼻心,不再多言一句。 过了不到半刻钟,门外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唐老夫人先就搂了搂韩覃,笑着伸手指向门帘,代云几步跑过去掀起门帘,门外走进来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穿着件青色杭绸童生服,生的端地是清俊秀美,虽五官并非俊秀无比,但清清秀秀是个非常讨人喜爱的面相。 他进门先朝唐老夫人福了一福,又行到唐牧身边深拜了一拜,这才饶有兴致的盯着唐老夫人怀中的韩覃,边点头边言道:“这必定就是福建来的小姑母!” 唐老夫人放韩覃站到地上,笑推韩覃往唐逸身边走了两步才呵呵笑道:“娇娇,他虽年比你长个子比你高,却还得叫你一声姑母,这是辈份伦理不能乱。他既叫了,你应就是。” 韩覃从昨日起就认定了自己入京必是个死,那期今日一入府竟然如此顺利,入府不过一个时辰而已,这家子人已然认定她是柳琛无疑了。 虽不知如了究竟有多大能量铺了多少后路,但显然她的谋划不仅仅在密云深山中渡慈庵那一处地方,这唐府中只怕也有她的眼线运作,既是如此,自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韩覃往后退了两步,大大方方应过唐逸的口呼,又回到唐老夫人身边站下。 二少奶奶寇氏进来回说饭已备好,唐牧亲搀着唐老夫人到餐室坐定,因唐老夫人一边是重孙一边是外孙,唐牧便坐到了韩覃下首。桌上自然满满当当一桌菜式,他见韩覃拘谨不肯多用,因度其沿海人氏,想必自幼喜食腥味,又昨日两只金虾亦是爱吃的样子,便替她先剥出几只香葱西施舌来放在食碗中,直等她全吃完了,才又不动声色替她夹了两筷子酒糟蚶。身后布菜的丫环见此也悄悄退了下去。 饭食已,漱口毕,这从祖到重孙四代人一起回到唐老夫人起居室坐下。韩覃昨夜一夜未睡,今日更是悬提着担心了一天,此时便有些困倦。唐老夫人久不见唐牧归家,此时还想要叫考教些唐逸的学问。唐牧忍不住问道:“母亲可有替娇娇安排好住处?” 唐老夫人今日大喜之下昏昏绰绰,又毕竟唐逸才是如今她心头第一重要,竟忘了这才归家的外孙女儿已是困倦一日,忙唤问玉过来吩咐道:“将表姑娘安排到我卧房那碧纱橱内即可,铺盖是现成的,快去替她备水备衣,好叫她梳洗了早睡。” “母亲!”唐牧见韩覃仍眼巴巴望着自己,也知她如初生的小狗认生,此时只怕亦全心巴望着自己,遂打断唐老夫人说:“叙茶小居昨日我就吩咐人打理了出来,虽母亲欢喜,但娇娇毕竟流离一月又初到府中,怕与你同睡彼此不便,不如叫她到叙茶小居独睡,您多派两个丫环,仍是一样的。” 唐老夫人望向韩覃:“娇娇你的意思了?” 韩覃到此时一双大眼睛眨巴着仍是盯紧唐牧:“孙女想要独睡。” 唐老夫人叫了问玉过来,又吩咐将自己房中绮之和夏奴一并带去,叫吃完饭过来伺候的大少奶奶文氏带着,一并往叙茶小居而去。待韩覃走了,唐老夫人才一声叹息道:“这孩子全然不与我亲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唐牧道:“她自二月底出事后行踪成迷,在外漂泊一个多月,无论是遇水匪还是磕破头,皆牵着诡异。但既然临玉说她就是真的,那想必这孩子是真的。至于剩下的事情,儿子自会花时间查清,还请母亲心中不要有隔阂,约束着下人们好好待她。” 唐老夫人有失眠的老毛病,前几年还是女儿唐汝贤从福建来信送了个好方子,就是每晚睡前叫丫环们松发替她用手指按抚头皮,再配上入睡前一碗牛乳。这法子于安神入睡十分管用,此时唐老夫人已到了安抚头皮的时间,大丫环问玉便替她拆发梳发,抹上头油拿指略带力道旋着轻抚。 唐牧见唐老夫人闭上了眼睛,起身才要告退,就听唐老夫人问:“查府那位,打算何时接过去成亲?” 唐牧只得回来复又坐下:“总得要母亲点头才行。” 唐老夫人鼻子里哼着冷气:“她比你年长八岁,那查恒又是个有名的欺上瞒下玩弄群臣的老奸贼,我这辈子也不会允她进门,你带句话,叫她死了要入我唐门的心。” 第5章 宝钞 唐牧的未婚妻查淑怡,是如今当朝首辅查恒府上的庶女,因其行事乖张又无礼数,又与唐牧并不是传统的三媒六聘而,虽查恒十分愿意,但唐老夫人却始终不肯吐口叫她进门。如今唐老夫人渐渐听闻那查淑怡无礼聘而公然出进小儿子唐牧所置的私宅怡园,心中越发不忿,是而恼怒之极。 唐牧面无表情的坐着,耐心听唐老夫人说完了话,才道:“儿子省得,母亲也莫要再这些闲事上操心,毕竟劳心易致失眠。” 这也是实话,唐老夫人本就有心悸的毛病,但凡有点烦事触及到她的神经,那一夜必要辗转到天亮。自接如渡慈庵庵主如了来信,再到唐牧接柳琛回府,如此前后五天五夜她一眼都没有眨过。外孙女还年幼,她这样熬下去熬死了自己,那本已失母惶若惊兔的小姑娘又该如何自处? 当然,还有她的阿难,那孩子自幼天姿聪颖性格乖爽,又是唐府如今唯一一根独苗的重孙辈,亦是她的一份操心。 “往后你散衙也多回府几趟,教授教授阿难些学业。”唐老夫人见儿子行到了门口,才道:“娇娇她娘带你几年,你也该常回来看顾看顾娇娇才对。” “儿子省得!”说完这句,唐牧便自己打帘出了厅屋,行步出品和堂厅室,过穿堂出垂花门,沿唐府大院高墙下的夹道一路往后,过籍楼一直到叙茶小居门口,恰就迎上侄子唐世乾的夫人寇氏。 寇氏见这比自己还小四岁的小叔亲自来巡,上前敛衽一礼才道:“二叔放心,今夜代云在此守着,另有绮之和夏奴也都是老夫人身边常用的丫头,我另派了两个小丫头在外打下手,又从大嫂那里借了阿难的奶妈赵嬷嬷过来坐镇。方才表姑娘已经梳洗过,这会子怕是已经睡了。” 唐牧终是不放心,进叙茶小居院内,自碎石径到游廊行到屋门口,见内里果真灯歇人静,才又回头又行到门上,阿难的奶妈赵嬷嬷听到声音跟了出来,敛衽笑道:“二老爷但请放心,老奴这些日子在此照顾柳姑娘,必得调顺了丫环们才回自家院里去。” 虽离的极远,唐牧却仍是压低声音:“好好伺候着,表姑娘来路受了惊,夜里身边不要缺了人手,叫个得力的大丫环□□。” 李嬷嬷一路连声应着送唐牧出门,见他忙西角门上走了,才转身回叙茶小居。 唐牧行到西角门上,听身后有人远远呼着先生,回头就见傅临玉追了上来。他皱眉问道:“世宣身体如何?” 傅临玉道:“还好,今日能起来坐坐了。” 两人一同出唐府西角门,傅临玉亦知唐牧是要归甜水巷自己私宅,在府外目送他带人步行离去,这才带了自己小厮书仆坐上唐府所套的马车,一路往仁寿坊铜钟胡同行去。到胡同中一户青瓦小朱户门前,书仆上前敲过门便有个老妇开门请傅临玉进去。 这并不是文氏所说的笑春馆,而是一户普通小娼门,家养的桃娇姑娘因有了身孕,叫唐世坤收成了外室,此时恰两人正在厢房内临窗吃酒弹琵琶。见傅临玉进来,唐世坤丢粒松仁打到桃娇姑娘脸上吩咐道:“快去给妹夫泡茶,再端两个下酒菜来。” 唐世坤眼睛非常大,有着浓深的两道双眼皮,衬的他像个常年未醒的样子。他身材精瘦,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件石青色宝相刻花丝锦袍,胸前还有些漓漓嗒啦的酒气。桃娇姑娘懒懒起身将琵琶丢在搭着紫绒垫的坐塌上,扭着鼓腹伸长帕子出门去了。唐世坤待她出门才丢了粒松仁在口中笑道:“假的吧?我这两个月也见了太多,懒得再管这事。” 傅临玉并不坐,回身关上厢房两扇门才过来坐到唐世坤对面:“真的。” 唐世坤本拈了盅子要递给傅临玉,听了这话手停在半空:“这怎么可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都拿不出尸体来,怎能担保她必死?”傅临玉见唐世坤拧起眉头将酒盅丢到地上不言,又说:“人确实是假的,但样貌有七分像,我就认成真的了。” 唐世坤这才舒了口气:“我就说嘛,当时我是看确实死透了才……” 他见傅临玉双目盯着自己,自悔酒喝多了有些失言,改口问道:“既是假的,打出去就是,为何你要把她认进门来?我现在就回家把她打出去……” “大哥!”傅临玉伸腿挡住人转桌而出的唐世坤,待他复又坐下才问:“你当初图谋此事的意图是什么?” 唐世坤双手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在眼前晃着:“不是早就跟你说过,那些水匪那里来的我并不知道,当时是在乱中,一船的人都掉进水里,我不救她是因为实在无能为力。” 这话与他方才所说那句死透了大相径庭,他想了想又低声说:“再说了,我沿路欠了那么一大笔钱你是知道的,债主一路跟着,我也不过想着用她点银票去填我的窟窿眼子而已。但你知道的,开了箱子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普通钱庄所能兑换的银票,而是宝钞,就算有人私自昧下也无法去钞关兑换。” 事实上他之所以鬼使神差临时起意想要害柳琛,也恰是因为误以为箱子里所装的会是银票,谁知才害完柳琛上船,打开箱子就看到一箱子的宝钞。 他姑母唐汝贤亦是深思熟虑,怕银子半路叫人抢走,才兑成了唯有官府钞关才能兑换的宝钞而非普通钱庄就能提银的银票。 “那箱宝钞如今在谁手里?”傅临玉追问道。 “回府就交给老太太了。”唐世坤道。 傅临玉掰指算道:“三宝爷爷造巨舶下西洋,一艘船造价才一千六百两银子。柳姑娘一份嫁妆值二十万两,值一百多艘船的一个大船队。这样一笔巨资,大哥既然已经脏了手,难道就甘心银子仍叫老夫人掌着?” 唐世坤揉眉苦笑道:“不甘心又能怎样,那是宝钞啊,就算我昧下托人去兑,只要我二叔跟钞关打声招呼,一到钞关立马就要被抓个现形。” 事实上他捞的过水面已经够多了,柳琛随身所携的珠宝,各样首饰攒盒都能折成一笔巨资,叫他将家里家外的女人全妆扮的如座宝塔一般。 至于那笔巨银,先在老太太那里放着,她已经七十多岁的人,总有死的那一天,等死了,他仗着阿难都能分到大头。 傅临玉自然也知唐世坤心中所想,听外面桃娇姑娘在敲门,高声回道:“等会儿再说。” 他凑近唐世坤轻声说:“你二叔前些日子亲招河间府理问所理问完直到甜水巷怡园,他那地方几乎从不肯招人去,我都没有去过。你想,咱们恰是在河间府丢的人,而理问所恰就管着各府间的治案民勤。他肯定是怀疑你,才会准备要下手去查。” “小屁孩儿!”唐世坤咬牙低声骂道:“若不是我奶奶大肚量把他接回府中,他早不知道死到那里去了,如今竟敢管爷爷我的事情。” 傅临玉问:“他若查出来,你怎么办?” 虽说福建柳家陪同上京的人员全部遇难,可若唐牧下手去查,万一有那没死侥幸逃出来的做个见证,证他未施援手才叫表妹溺水而亡,那可怎么办? 唐世坤这才害怕起来:“那你说怎么办?” 傅临玉道:“真做假来假亦真。这假的脑子受过伤看起来有些呆气,咱们就先拿她做个真的蒙混过关,叫唐牧不至追着此事察个究竟。至于往后,若老太太能将钱渡到她手上,你从她手里谋钱,谋到的可不止是一份大头,而是全部。” 唐世坤眼前一亮,拍拍傅临玉肩膀道:“可以啊小子,我怎么没想到?” 他拍拍傅临玉肩膀道:“兄弟,哥哥将来发达了,必少不了你那一份。” 傅临玉起身与他相揖过才说:“约束着些大嫂,莫叫她坏了事。” 在外逍遥了七八天,这成了唐世坤唯一愿意回府的理由。他套了件外氅与傅临玉一起出门,上车摇摇晃晃顺路扔下傅临玉回唐府,从西角门上醉熏熏过穿堂到栖凤居,进院就见小丫头们忙忙窜跑着报信儿。 “你还知道回来?”大少奶奶文氏在厢房窗子上一眼望见唐世坤脚步不稳的样子已经装了满肚子气,忙扶他到厅室内坐下,吩咐小丫头去厨房端肚丝酸笋解酒汤,这才摒退身边人关了房门凑上前说:“二叔带回来个小丫头,说是柳家那姑娘,我瞧着与画儿上一点也不像,肯定是假的。” “真的。”唐世坤起身踢着鞋子撕甩了衣服远远扔给文氏才说:“这种事情往后你少管,乖乖的带好阿难才是正事。” 文氏一路跟着进了内室,将大氅替他挂起才道:“你不是说柳家那姑娘死了,死的透透的不可能再活了吗?怎么她好端端又回来了?” 唐世坤甩飞袍子直挺挺趟到床上扯着被子,不耐烦道:“叫你少管你就少管。” 文氏心中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又怕叫外人听到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是说你将她掐死了,死的不能再死?” “你!”唐世坤气的飞来一只瓷枕砸到文氏脚下骂道:“你这长舌的妇人,再敢说这种话我割了你舌头。” 文氏气的坐到椅子上嘤嘤哭着。唐世坤转身进了隔壁西进,在自己那装模作样一辈子也没用过一回的书案后面坐下,轻叹着自言道:“如今也只能认她是个真的,否则二叔真要杀了我。” 他这种人,做事不及前后思量,冲动而行,过后才悔,却是亡羊补牢,悔之晚矣! 过了小半个时辰,文氏正一人哭着,就见儿子唐逸走了进来,此时他面上再没有方才在品和堂对着唐老夫人与唐牧时脸上的那种天真与可爱,又有些怜悯又有些可怜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母亲:“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少问两句?” “儿啊!”文氏一把将唐逸拉到怀中,指着地上碎成一摊的瓷枕哭道:“若不为你,娘就到雅院中去填那枯井,死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觉得有些不对,左右四顾又问道:“儿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唐逸道:“我一直都在西进暖阁中看书,是你们太吵。” 文氏怕唐逸万一听见方才自己和唐世坤的争吵要起心思,偏这孩子是个表面清风内里藏心事的性子,又怕他憋在心里要生病,忙手抚唐逸肩膀解释道:“阿难,我们说的全是胡话,你可千万不要听到耳朵里,更不能往外传说,你可知?” 唐逸嫌恶似的推开文氏的手说:“我今夜睡在籍楼,别叫你手下那些人来打扰我。” 丫环们习以为常的进来收拾残局,文氏咬着帕子思忖着唐世坤方才留下的那句话,一时间也究竟无法判定这柳琛到底是个真的还是假的。 次日一早,韩覃从冗长的噩梦中拉回沉躯,起身时便见一个面色慈详的赵嬷嬷坐在床边笑望着她。她亦做过官家小姐,便是吃了几年牢饭总还未失忘礼节,此时便坐起来任凭她带着两个丫环给自己穿衣,穿好了又坐到妆台下圈椅上,等她们顶盆来给自己净面梳头。 待梳洗过了,天也才透了些清亮。韩覃昨夜太过疲惫困倦,任凭这赵嬷嬷给自己洗澡换衣扶她上床,连这屋子的陈设摆饰一并都未看过。恰问玉进来见韩覃有些手足无措,领她先掀珠帘到临窗一间大屋,指了满墙书匣道:“这屋子最早是咱们大姑奶奶,也就是表姑娘的娘住着。大姑奶奶出嫁后一直是二老爷住着,直到两年前二老爷搬出府才空着,虽是旧屋,二老爷这些年一直有修葺,前两天又刻意通知甜水巷的下人们来清扫修饰过一回。” 书架前一条长案,上置一陶翁,翁中树笔如林立,另有一笔架,架上亦排排挂着许多,小山水大山水,小白羊大白羊皆有,还有一枝象牙柄的秃笔洗的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老东西。 桌下又有一两尺多高的收嘴陶瓮,内里长长短短皆是未装裱过却卷成轴的宣纸。 第6章 如了 长案对面另有两把圈椅并一高几,墙上一幅六尺横幅画着满枝硕累染露晶莹的葡萄,繁枝累累间还有二鸟栖息于枝。问玉见韩覃盯着那幅画作看,笑道:“这是我们二爷的手笔,他虽爱画却不爱裱,这还是因姑娘要来,怕房子太过素静不好看,才特特裱来挂着。” 韩覃行到窗前,见条案上花瓶中插着满满当当的三月桃枝,显然是清早才采来插上的,她上手抚了抚花蕊上的露珠,回头行到中间起居室,指了东边屋子问问玉:“那一处可有住人?” 问玉先搭了帘子叫韩覃进屋,才笑道:“自然没有。听守院的老嬷嬷说,这屋子当初是二老爷住着,等大姑奶奶出嫁之后,他才搬到了如今西屋那床上。” 这屋子与西屋一样是个大开间,却只有一尺多宽的无顶小床。临床亦无隔断,仍是顶天的书架,却与卧榻并不隔开。 这时外面才有衣服送进来,一件白绫对襟小袄,一条宝蓝色盘锦镶花锦裙,另一件外罩秋香色外罩比甲。寇氏连连歉声道:“我家品玉和品姝身量太小,早起送衣服过来比过才知你穿不得,我又赶早去栖凤居大嫂房中给你要了一套品婷的衣服来穿。至于你自己的衣服昨日绸缎庄已经送来,但皆要浆洗过才能穿着,如今三月的天气一天等不及干,叫我将你给耽误了。” 二少奶奶寇氏是个圆盘脸瘦条条的温和妇人,丈夫离家上任,她在家中侍奉公婆。从昨到今,韩覃亦见得她的麻利干练,微撑了丝笑道:“娇娇麻烦二嫂了!” 寇氏笑道:“不麻烦,我带女儿带熟了路子,很喜欢再多一个。” 她言罢又自觉这话乱了辈份,忙又补了一句:“当然,你是她们的长辈,须得端起长辈架子来。” 她理着家事,早起还有各处的忙碌,见柳琛衣服合身,咐嘱过她出门前喝盏温水,出门后披好披风的话便匆匆离去。 出叙茶小居往前几步便是籍楼,韩覃跟着问玉并绮之夏奴几个才出叙茶小居几步,便见昨日那容样清秀性子温和的小侄子阿难正站在路口等着。他依旧是昨日那件童生服,远远见了韩覃便作揖道:“姑母早!” 韩覃实际年龄比唐逸还要大两岁,见他十分温顺有理的样子,点头应道:“阿难也早。” 唐逸问道:“可是要去品和堂?” 见韩覃点头,他随即笑道:“我也要去请安,咱们一起去。” 两人并肩在府院高墙下慢行,唐逸忽而回身指着自己出来的籍楼说:“那一处是书屋,你若也爱读书,晚间来寻几本。” 韩覃见这孩子面上有些唏嘘,亦如她一般少年老成的样子,应声道:“我那屋中也有。” 唐逸低头笑着,他比韩覃略高,摆手道:“你肯定还没有翻过,那全是八股制式文章,二叔考科举用的东西,我包你一眼都看不下去。” 韩覃本就比唐逸大着两岁,再者,她自小一手带大柏舟,熟知这些泼皮小男孩的心态,况自己是他长辈,在他面前便无拘谨,问道:“籍楼就有好书?” 唐逸回头看了眼后面远远跟着的丫环嬷嬷们,低声道:“有,但只有我才能找到。” 已到品和堂垂花门外,远远便见几个小姑娘在门上站着,正是品玉品姝和品婷。因昨夜寇氏特意介绍过,韩覃都认得她们。个子与她相平那肩背不正扭来扭去的是唐逸的双生妹妹品婷,与寇氏一般圆圆脸儿的是她的大女儿品玉,在府却要行二。最小梳着双垂髻的是寇氏的二女儿品姝,亦是圆圆脸儿的温和孩子。 韩覃是长辈,她们在垂花门外厮见过,等韩覃进门才跟了进来,唐老夫人正在穿堂处支着犀角拐杖行步,远远伸手将韩覃到怀中,掰肩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这衣服也还将就,是品婷的吧?你二嫂可有新的做来?” 韩覃回道:“做了,只是昨天洗了今天还未干。” 唐老夫人点头,支拐牵着韩覃进到内院厅室,边走边问:“昨晚睡的可好?” 韩覃道:“很好。” 孙少爷唐逸与几个孙姑娘们用完早饭要各自去学堂读书,早餐桌上除了品婷偶尔抱怨几句,倒也哑然无声,可见祭酒唐府的家教历三代仍是好的。 待到几位小辈们皆告退了,唯剩祖孙二人时,唐老夫人捉着韩覃的手回到起居室软榻上坐下,才说:“你果真一点也想不起来?比如你娘的样子,你家里的形样,那怕那么一丁点儿。” 这老夫人心思敏锐昨夜又睡了个好觉,此时双目炯炯盯着韩覃,意欲探出个究竟来。她曾摩梭过这孩子的画像不知多少次,丫环们都笑言连墨色都叫她磨淡了。她想着自己见了外孙女儿,应该是立即就能疼爱到骨子里去。 当然,面前这小姑娘论眉眼骨相来说,与画中她的外孙女并无差别,许是营养不良久病初愈的缘故,两耳畔皆透着丝灰黄之气,这都好说,养一养就能缓过来。可她眉目间那种介备神情,对自己仿如外人的目光,全然没有血缘上的亲近感,都让唐老夫人心中打着鼓。 韩覃争开了唐老夫人的手,垂下眼帘低声道:“孙儿确实想不起来了。” 她垂眉下眸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她娘唐汝贤小时候,尤其那有种知错自省又怕叫长辈担心的可怜样子,简直与唐汝贤小时候一模一样。唐老夫人深叹口气,无力去安慰这小娇娇,亦无法触及她的内心,复抓住她一只小手止不住摩梭着。 帘子忽而叫人掀起,松垮垮挎着件锭蓝色杭绸袍子的唐世坤微勾脑袋进了屋子。他眼大人瘦,平日不装都是个惊样儿,此番进门又带着些戏剧性的夸张,张大了嘴叫道:“娇娇!” 韩覃在渡慈庵不止一次听柳琛提起过唐世坤,但她既然装着失忆的样子,自然不敢有太多表露,只转眼望向唐老夫人,迟疑问道:“这位是?” 唐世坤不等唐老夫人解释,两步跳到韩覃面前双手指了自己说道:“是我啊,大表哥,咱们一路上京,我带你去南昌府,庐州府,济南府,到处游玩,你忘啦?” 韩覃不语,微微往唐老夫人怀中缩了缩,快速的瞄了唐老夫人一眼重又垂下长睫。 唐世坤拣边上一只包锦杌子劈腿坐下才满脸歉意的说:“对不起,是表哥的失职,没能照顾好你。” 韩覃低声回道:“没关系,我并不怪你。” 若说昨天唐老夫人心里还存疑惑的话,今天见自己的大孙子唐世坤都如此笃定,她一颗心也就完全放下,决心从此要好好待这谪亲的外孙女,好叫这幼年失恃的小姑娘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得到周全照料。 韩覃心中更加疑惑,若说傅临玉指鹿为马情有可原的话,这唐世坤又是为何也要以错为正?若说果真自己与柳琛十分相象,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她瘦的脱了形样,韩覃却是个圆润娇俏的小女孩,何像之有? 此时韩覃心中越发糊涂,闷闷的跟着唐老夫人用过午饭,便托午困回了叙茶小居。因她中午用饭太少,待午睡起来时,唐老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蟹脚面,配着红碧素三丝并桃仁瓜脆两小碟凉菜送到叙茶小居,要叫她午睡起来务必就吃。 自从柏舟叫大哈从悬崖上扔过那一回,韩覃但凡必眼就是恶梦,醒来自然也吃不下东西。她又不忍拂了厨房柳嫂子眼巴巴的好意,挑了两筷子面,略挟了两口三丝用过便推开碗取帕子擦嘴,摇头道:“我再不能吃了。” 赵嬷嬷啧啧摇头道:“这那里行?大孙小姐每每午睡起来都能吃一碗面的,表姑娘再多用两口好不好?” 无论你吃的有多饱,在老嬷嬷们的眼中,小姐们永远都是在挨饿的。 韩覃自幼也是官家小姐,深知这老嬷嬷们劝姑娘吃饭的本领,摇头道:“嬷嬷,我确实吃饱了。” 她才起身,就听外面小丫头在门上报说:“表姑娘,咱们府上下了定的表姑爷求见。” 下了定的表姑父? 见韩覃皱眉,赵嬷嬷忙解释道:“就是傅公子,咱们家世宣姑娘的未婚夫婿。” 原来是他! 韩覃道:“叫他进来。” 她四顾左右皆是唐老夫人身边的丫环们,正自迟疑要怎么才能支开这些人而不显眼,就听傅临玉便进门便言道:“嬷嬷,各位姐姐们,我有些事要问柳姑娘,请各位先到外面稍候片刻。” 他换了件佛头青素面袍子,身形修长面色俊朗,到了门上止步望着韩覃。 因傅临玉是陪同唐世坤下福建接过柳琛的人,又是这府中下了定的姑爷,赵嬷嬷等人不敢再多言便退了出去。傅临玉亲自掩上房门,才回过头,便迎上韩覃几乎是跳脚而起的一耳光。她太瘦小,他个子又高,她若不跳,简直无法打到他的脸。 韩覃见傅临玉垂眉不语,跳脚又给了他一巴掌,咬牙轻骂道:“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 “二妹妹!”傅临玉等韩覃打够了才说:“并不是我不肯救你们,实在是事出情急,而我恰又不在京中。” 那时候他正在福建接柳琛回京的路上,鞭长莫及。 韩覃见傅临玉往前两步,伸指指住他颤声道:“你一个穷书生又无功名在身,我不求你上折子替我韩家申冤,可是你至少该救出柏舟,那是大姐姐临死前唯一一点念想。她到上法场的那一刻,还坚信你会来救我们,她那么相信你,而你了?” 韩覃上前又给了傅临玉一巴掌:“你重又攀上了高门,为了讨好新人,不顾大理寺即刻就要放我们出来便远去福建,任凭我和柏舟被卖到深山中去。我如今不说你爱不爱大姐姐,我只问你,你吃了我家那么多饭吃到那里去了?用了我家那么多银子用到那里去了?我家拿那些银钱养只狗都会知道护主!” 第7章 鲲瑶 “二妹妹。”傅临玉解释道:“实在并非是为了唐世宣。唐牧有意要收我这个学生,他既委以如此重任,为学业故我也不敢不从,再者,大理寺一直言你们的案子想要结销,至少要到今年三月间,而你舅舅谭昌几番寄信来,言他一过正月十五就会从大同府出发,到京城后,自会在大理寺我守着,所以我才敢出去。” 这又是韩覃的一重心痛。就算傅临玉不来,远房叔叔韩复不来,至少舅舅谭昌该来的。可是她与柏舟等了三天,就连舅舅谭昌,也没有来。 韩覃冷笑道:“放屁,全是鬼话,你快些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恶心。” 傅临玉见韩覃要去开门,忙几步上前截住她问道:“柏舟如今在那里?你又是怎么来的这里,一一说给我听好不好,看我有没有能帮你的地方。若果真是有恶人胁迫于你,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找唐牧说清楚,或者他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韩覃一听傅临玉说要找唐牧,连连摇头道:“不可,千万不能叫唐牧知道,否则我死不足惜,只怕柏舟就不能活了。” “柏舟去了何处?”傅临玉反问道。 说起柏舟,韩覃的肩膀才又软塌下去,抽泣许久才道:“他叫渡慈庵如了那个恶魔给抓走了,到如今我也有将近一月未曾见过他,不知他过的如何,是活还是死。” 她最怕的就是自己在这里替如了争财,无论争来与否,柏舟早已死了,或者眼看就要死而她一无所知,那于她来说,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如今这傅临玉且不论他当初指认自己果真是因为故交的怜悯之心,再或者是另有所图。 傅临玉有些呆住,皱眉问道:“如了是谁?” 韩覃行到卧室,撩珠帘进临窗书屋看过外面,见几个大丫环并赵嬷嬷和小丫头们皆在院门上的游廊上站着看翠竹逗鸟儿说闲话,这才将从大理寺出来之后,到她冒名顶替柳琛进府之前的一应事情说个明白,只隐去了真柳琛死一事,然后才问傅临玉:“今早唐世坤来见我,竟也一点都不怀疑真假,一口咬定我是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临玉叹了口气说:“万幸昨天是我碰见你,当场认定之后又到外面找到唐世坤,在他面前言明厉害。毕竟柳琛如今确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你既然冒名顶替入府,又是犯官之后,必然身后也牵着些凶险,是而我叫他先承我的面子认下你,待我这一头探过你的原委之后再行决定。” 韩覃听他说了许多,但因他二月里在大理寺失信,对此人人品有了怀疑,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但处在目前的险境中,无论其人品如何,至少也算一根救命稻草,想到此韩覃又捉住傅临玉道:“你千万千万得替我找着柏舟,如了曾答应我在这里站稳脚后,她会带柏舟出来与我见上一面,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你若还记着大姐姐待你的恩情,记着我们一家人待你的恩情,就一定要把柏舟给我救出来。” 傅临玉深深点头道:“好,但凡到那一天,我就是拼着自己死也一定把柏舟给你夺回来。” 他见韩覃心思平静了,才又问道:“方才你所说的那个老虔婆也是天真,就算那份财产到了你手上,在柳琛年满十六岁之前仍要得唐老夫人亲允才能自己动用,就算到时候你熬上八年熬到十六岁确实能自己支配那注巨财了,到时候她自己先熬死了怎么办?八年时间,到时候柏舟都成了大孩子,只怕早都不认得你了。” 韩覃叹口气说:“她言只要那笔银子到我手上,她自有拿走的办法。至于争,就须得我自己来争,毕竟我大柳琛足足四岁,若是吃好一点猛涨起来,只怕过不了一两年就要露馅。只要我露馅,柏舟必死无疑。” 所以为了要长的慢些,她也不敢多吃饭。 傅临玉鼻息深叹一气道:“二妹妹先不要着急,你既在这府中住着,我又往来行动方便,咱们就里外相应哄着那老虔婆,把柏舟给夺回来,到时候我再安排你从这里离开,好不好?” 虽然心中仍是诸多疑惑,但毕竟韩覃才不过十二岁未成年的孩子,便也点头道:“好,我听姐夫的。” 说起傅临玉,虽韩萋至死都未过门,但前些年但凡到大同府家中,韩覃必要称他一声姐夫。他身形瘦俏面貌俊朗又是个好脾气,虽家境贫寒但在府学中算是翘楚,韩萋那样内秀一个姑娘,爱他爱的几乎要疯了一样,成夜成夜拉着韩覃缩在一张床上所聊全是傅临玉。 韩俨欣赏他的人才,谭莞又是个天性不拘小节的妇人,对两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韩萋坟头还未长草,他却又成了这家下定的姑爷。 傅临玉一笑,仍如往昔般抚了抚这小姑娘的脑袋才道:“至少目前你还不能惊动密云山中那老尼姑,万一她有眼线在这府中,若你不装作个真正柳琛的样子叫她查出,暗害了柏舟可怎么办?” 韩覃最怕的正是这一点,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装的很像。” 傅临玉亦是一声长叹,转身打开房门才回头对韩覃说:“柳姑娘不必心焦,你虽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再休养些时日只所会多记得一些。” 他这话,却是说给外人听的。 傅临玉撩袍帘出门,过游廊往大门上,行到赵嬷嬷身边时抱拳一礼,赵嬷嬷受宠若惊的还礼,他却已经走远了。 虽傅临玉已走,赵嬷嬷等人却也不敢轻易来打扰韩覃,四散到两边厢房或游廊中去做针线,或去闲话。韩覃回到临窗书房,坐到长案后太师椅上闭眼许久,起身在身后书架上摩梭,寻到一本《颜勤礼碑》便抽了出来,又见案上的冬青釉笔洗中有半钵清水,遂也不再唤下人,自取笔添往那莲叶形砚台上滴了水,自从书架上取墨条来自已轻磨,磨到墨汁浓稠了,才取一支长短适中的短锋,取案头宣纸铺开一张,提笔蘸墨略有思索,便照着柳琛昔日写过的样子写了起来。 在渡慈庵中,如了曾诓着柳琛要她替自己书经记帐,为的以防万一唐府中人见过柳琛的笔迹,书写时叫韩覃现了形迹。其实这根本属于多此一举。七八岁的小姑娘手劲不足,又练的皆是中规中矩的字体,人人写出来形样皆差不多。 韩覃自己在太原府家中时也常练字,人言楷立行走草奔,初蒙人人皆是楷体,但凡资质不太差的,写出来皆是一个样子。她忆着柳琛写字的习惯与其书写特性,在宣纸上临起了《颜勤礼碑》。 书完又另取一张宣纸在纸上一笔一画双在纸上整整齐齐落款了鲲瑶二字,盯着那两个字,眼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女子十五及笄才由长辈赐字,是以才会有待字闺中之说。她母亲谭莞也是怕她出大理寺后命运难测,才会自作主提早给她赐字。鲲鹏摇翅十万里,如此刚硬的字本不适于女子,但谭莞寄希望于她这外表瘦弱外内心坚强的小女儿,希望能改变她与柏舟的命运与境地,能如鲲鹏一般怒而击水,摇翅而上,正那灭绝韩府的邪气。 她写完了却又拈起来撕碎扔掉,这才又闭上眼睛细思。 这乱乱混混究竟是个什么局?当初柳琛上京路上,图谋钱财害她的究竟有几拨人,各人又怀着怎样的心思。 如了与京中各府之间的关系,以及傅临玉、唐世坤,韩覃将他们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正当闭眼沉思时,忽而觉得眼前似有人息,猛得睁开眼面前却空无一人。 韩覃四顾无人,站起来怒喝道:“谁?刚才谁进来过?” 窗外风拂书案,她低头才见自己临过字的宣纸上呈着一张小纸条,果真方才有人进来过,而且还放了张字条在桌上。她拈起纸条,上面书着:见唐世坤为何不闹?另,若你再敢向任何人提及自己身世,唐柏舟生期即止。 韩覃持着纸条肩膀微微颤,奔到窗下也顾不得打翻条案上几瓶盛开的花儿,高声呼道:“嬷嬷,赵嬷嬷!” 赵嬷嬷即刻便从西厢房中奔了出来,后面跟着绮之夏奴两位大丫环,另东厢房里几个小丫对也窜了出来。她们方才因见表姑娘无唤,便在东西厢房中偷懒闲聊,此时连忙齐齐涌进厅室,赵嬷嬷为首问道:“表姑娘怎么啦?” 既然能在自己闭眼的片刻把纸字搁在桌上又迅速消失,肯定是这叙茶小居中的人,但是要在片刻间就奔到东西二厢又不叫她发现,显然不可能。这叙茶小居中有如了的眼线,方才还偷听了她与傅临玉的谈话。 那个眼线是谁?是两个大丫环还是赵嬷嬷,抑或站在门外听差的两个小丫头? 韩覃将面前几人一一扫过,压下自己心头疑问背手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才摇头道:“无事,给我添盏热水来即可。” 赵嬷嬷带着绮之夏奴退了出来,未几送了一盏热水进来搁在书案上。韩覃接过水挥手道:“嬷嬷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唤你们。” 第8章 西窗 原来她所有的行动都在如了的眼皮子底下。 窗台上香炉中淡香森森,随微风缓缓弥漫了整间书房。 韩覃换了支小楷细笔,展开那张纸条铺平,在背面书道:我必须要亲眼见过柏舟,确认过他的安全健康,才会替你去演那场闹剧! 她书完仍将纸条放在宣纸上,两边用镇纸压平,这才起身出了屋子,唤来赵嬷嬷说道:“我要重新看看这屋子,嬷嬷将几个丫头都带上,陪我一起转转。” 赵嬷嬷应了声好,就听韩覃又吩咐夏奴道:“好姐姐,去把院门关上,我觉得风吹着有些冷。” 一个小丫环忙过去合上院门下了鞘,韩覃这才进东西二厢看了看丫环们的住处,问了些铺盖可够厚,要不要再添褥子之类的体恤话儿。因见赵嬷嬷并两个大丫环两个小丫皆跟着,复又自墙角小门上进了后院一排罩房皆上着锁,锁上绣迹般般落着灰尘,可见是无人居住的。 韩覃到窗前掰了掰窗棱见打不开,回头问赵嬷嬷:“这里可有人居住过?” 赵嬷嬷笑道:“这屋子十多年也未有人居住过。” 韩覃点头,心里想着差不多了又回到正院,摒退下人后自己进了卧室穿到书房,便见那张纸条仍然叫镇纸压着平躺在桌上,显然没有人进来动过或者看过。 这么说如了的眼线果真在这几个丫环当中? 她复坐到太师椅上叹了口气,闭眼将院子里几个人过了一遍。赵嬷嬷是唐逸的奶妈,亦是大少奶奶文氏当年的陪房,面相善良做事利落,不像是个心有邪念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了面相善如菩萨还挂着佛珠,又岂是良善之辈? 再有绮之,原是唐老夫人房中的二等丫环,个子高挑身形瘦俏,人有些沉默寡言,亦不爱争功抢风头,到如今为之还没有露过性子出来。夏奴当是最不该怀疑的一个,她个子中等体态略胖,爱吃爱笑,看样子十分宽怀。 再剩下两个未总角的小丫头,与她一样的年级,至少面相上看着还是懵懵懂的样子。 韩覃捏着小拳管在书案上敲了又敲,毕竟仍然担心柏舟的安全,在与无形的敌人心理上的搏斗中先就败下阵来,担心是如了的眼线还未看到纸条,又见日头已经偏西,院门上问玉已经来请,遂将那张纸条仍压在镇石下,出门吩咐两个小丫头道:“不必收拾书房,我来还要继续练字。” 带了赵嬷嬷并绮之夏奴两个出门,韩覃回望了叙茶小居一眼,心道:先一个个试吧,看那个眼线究竟是谁,无论最后成败,得先将她剔出去才能掌握些许主动权。 她一路到品和堂垂花门外,恰又碰见品婷品姝品玉三个下学亦来给唐老夫人请安。 这些小姑娘们但凡过了春风,按规仪皆要在唐老夫人院中用饭。 才进穿堂过三间厅,唐老夫人已在上房门上等着。她远远伸着手,招呼韩覃过来说:“娇娇,我听闻你午起也未曾多用饭食,我已托你二嫂去太医院报备,寻个太医来府替你诊治,开些开胃的药方给你开开胃口,如今这样吃法可不能长身体。” 品婷接过话笑道:“太奶奶,如今女孩子们皆爱身姿苗条,开了胃口长胖了穿着衣服不好看怎么办?” 她眼睛滴溜溜的圆,面相肖似父亲唐世坤,在唐老夫人面前显然没有唐逸更得宠。唐老夫人并不接话,拉着柳琛的手进了餐室,听代云报备过唐逸在外院与他二爷爷唐牧一起用饭,唐老夫人又特意问道:“除了老二和孙少爷,外院还有谁?” 代云回道:“听闻还有京师国子监的五经博士乐大人一起用饭。” 唐老夫人连连点头,又吩咐代云道:“叫厨房多备两个好菜送去,就说是我送的。” 代云点头而去,唐老夫人这才吩咐嬷嬷们盛饭盛汤,因韩覃用的不多,她便亲自替韩覃挟菜,逼着非要她吃够一碗。 韩覃本来在狱中吃坏了胃,略吃油腻就要闹胃疼,再又怕自己长的太快露了馅儿不敢多吃,捧心摇头推了碗道:“外祖母,孙儿确实吃不下了,不若问厨房要些点心,待我回房有些饿了再慢慢消化?” 唐老夫人连连称好,询问过韩覃的胃口喜好,专拣了些龙须糕糖油糕之类的甜食,吩咐厨房去备点心,等韩覃走的时候叫她下面的丫环们带走。 吃完饭几位孙姑娘在起居室陪着唐老夫人闲话,唐老夫人仍是一眼盯着韩覃哀叹:“你娘当初说你是个最没心没肺的性子,我如今瞧着你却心事重重,恰又失了记忆,这可如何是好?” 韩覃一笑才想宽怀这老太太两句,就见比她略矮的品玉扑了过来,凑在她耳边捂手悄语着什么。韩覃耳边有些痒意,又未听懂这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中的软语,忍不住皱眉柔声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说。” 品玉略有羞涩的看了唐老夫人一笑,才微微放开声音娇声道:“小姑母,我们明日休沐不用去家塾,大姑母恰好病好了,明日要带我们在她院里治胭脂,你要不要一起去?” 唐老夫人果然听了就皱眉头:“如今花期眼看就要褪,她病才初愈不说好好养一养等身体好了早些出嫁,好好的又治什么胭脂,不许!” 品姝与品婷本来眼睛都已放着光,此时也俱都怏了眼神歪着脑袋望柳琛,显然,这几个小姑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在受□□母疼爱的这位小姑母身上。韩覃叫几个小姑娘盯着,她虽身量也不过她们一般大小,但毕竟年龄要成熟些,遂斟酌言道:“外祖母,孙儿明天也想去看看表姐。” 三个孙姑娘顿时眼巴巴望向唐老夫人,唐老夫人叫她们逗的无可奈何,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但千万不许叫她吹风碰生水,有那些活儿必得要下面姑娘们来干。” 这三个小姑娘顿时蹦跳了起来,笑的如银铃一般,韩覃亦叫她们微微逗着抿唇笑了起来。她七八岁的时候亦是这般无忧无虑,春日里亦爱跟着姐姐韩萋从古书中摘些治胭脂治青黛的法子,虽最后总不能弄成形,但过程却愉快无比,怀着美好的希望,无忧无虑。 略顽笑了会子便到了唐老夫人按抚头皮吃牛乳培养睡意的时间,韩覃为长,带着品姝品婷几个告退出来,出垂花门便碰上寇氏在外等着,她上前迎上韩覃笑道:“应付眼前的几套衣服皆已浆洗过,因你房中没有大丫环,我叫两个小丫头先收在起居室的罗汉床上,等你回去叫绮之夏奴两个替你穿着试过,她们俱是会针线的,若有宽窄叫她们缝一缝放一放,实在不行便送到我这里来,我仍叫拿回绸缎庄去改。” 韩覃连连谢过寇氏,见她带着几个小姑娘离去,自己也带了赵嬷嬷并拎着两只大食盒的绮之夏奴两个往叙茶小居走去。过籍楼时迎面碰上唐逸,想必是为了面外客,这小子今日又换了一件朱色锦面圆领小袍子,微黯的暮光下胸前一只金项圈闪闪发亮,他头上还戴着缀珠抹额并白玉冠,这认衣装的孩子此时富贵俊朗,端地是个温润如玉的富家小少爷,也就难怪唐老夫人对他那么上心了。 他见韩覃行来,抱拳叫了声小姑母,待韩覃应过要走时,忽而又欲笑不笑的轻声问道:“小姑母,要不要去籍楼拿两本书看?” 阖府都知道韩覃失忆,他却两次三番总是提要请她去籍楼看书。 韩覃止步回头,摇头道:“我所认识的字并不多。” 唐逸仍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这孩子生在富贵云乡中,面上颜色却与韩覃一样老成。他扬手指了指叙茶小居的方向说:“可是小姑母的字写的很好。” 他去过叙茶小居,还看过她写的字? 韩覃见唐逸笑的有些暖昧,想起自己放在桌上那张纸,连话也不肯多说,带人转身匆匆往叙茶小居而去。 进院门便见正房西窗下暖融的烛光映着窗棱,两个小丫头皆在正房门外守着。韩覃进厅室穿卧室,便见二舅唐牧站在书案后,面前展的恰是自己下午所书的那份《颜勤礼碑》,见她进来,唐牧招手柔声道:“娇娇过来。” 他又换了韩覃初见时那件大襟黑袍子,窄细的腰线仍松束着黑腰束,见韩覃在书案前不肯向后,伸手拉她到自己身边,指着桌上她临的那份碑贴说:“比之前年寄来的那封信,这字要好许多。可仍有不足之处,我全替你勾了出来,回头要好好改改。” 韩覃见果真唐牧将自己写低或者写高的笔画,以及太长的撇与太短的捺都拿朱笔重新勾过一遍,轻声说了声:“谢谢二舅。” 微黄的烛光下,唐牧缓缓伸出手,抚过这孩子额间凌乱的碎发,便见她惊惊惴惴,僵硬了身子缓缓往后缩着。他见她第一眼时,她便是这样的神情,惊惶,不安,却又坚韧无比,叫他忆起上辈子陪着他一起死的那个孩子。 在他与自己的王朝一同走上绝路时,那孩子拖着柄长长的剑,剑锋一路游吟而响,她亦是这样瘦而单薄的肩膀,高仰着下巴走到他面前,然后说:“父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二舅!”韩覃轻轻唤道。 唐牧揽过韩覃的肩膀,将她抱起在怀中坐到太师椅上,索性圈着她的手,一笔笔来教她那些写错的地方。 第9章 口脂 那是唐牧上辈子如珠似玉的珍宝,他永远忘不了宫婢们用锦被裹着那孩子抱到他面前时的情景。他抱到怀中,伸了还沾着些朱砂的手指给她,那嫩芽儿似的小手,握着他的手费力的,想要送进嘴里去。 他曾满心欢喜的计划着待她长大之后,教她书法,教她骑马射箭。 他还曾想,要养她一辈子,永远都不许她嫁给任何人。 * 韩覃一只手叫唐牧温暖而干燥的大手握着,随他提笔扭转,一笔一画写着字,心里却在思索那张纸条究竟是叫谁拿走了。 教了约有半个时辰,唐牧才放下韩覃,起身绕到案外皱眉俯身,在瘦小的韩覃眼中,如塔如松般,带着些书墨气息,遮住烛光将她整个儿笼罩其中,目中满是询疑:“你怎么还这样瘦?” 言罢又自掖下抱柳韩覃起来掂了两掂,在他估量,这大约抵得一片鹅毛轻重,不禁摇头道:“还是太瘦太轻,你该打起精神好好吃东西才是,等你养好身体有了力气,二舅还要带你去骑马,射箭,到草原上打猎。” 韩覃这两日也摸出唐牧的脾性来,虽他不苟言笑却是个温和性子,便忍不住说道:“二舅,我入府也不过才一天,怎能就吃得胖起来?” 这七八岁的外甥女个子太矮,唐牧若不抱着,几乎是要蹲腰扎着马步与她说话,见她终于肯出言反驳自己一句,牵那略厚的唇笑了笑才说:“虽一天不能吃成个胖子,可你每顿必要多吃一点才行,日久方能积多。” 重活一世,北边的游牧民族尚未崛起,朝政还未曾腐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唐牧自己,也不再姓李,不再是这帝国的君主。他终于不必整日伏案劳心,不必每夜和大臣们聚在一直商讨对敌,改政之策。 他终于有时间陪他的小姑娘习字,骑马,射箭,打猎。可遗憾的是,这小娇娇如今还太小太小,太瘦太瘦。 韩覃送他出门,前厅中八仙桌上摆着两只食盒,唐牧揭开来见全是酥甜之物,想必和乎小姑娘们的口味,指了那碟龙须糕道:“今晚必得要吃完这一盘才能上床。” 韩覃还要查那纸条的去向,忙应付道:“好!必会。” 可以肯定不是唐牧拿走了字条,否则他不可能还如对甥女一般待自己。 赵嬷嬷恰此时提着食盒进了屋子,见了唐牧远远一福道:“二爷,咱们表姑娘吃饭吃的极少,老奴到老太太的小厨房里替她做了些她爱吃的饭食来,还望能将她养胖起来。” 唐牧果然起了兴头,边揭食盒边问道:“娇娇喜吃什么?” 韩覃还未张嘴,赵嬷嬷随即答道:“怕是自幼吃惯面食的原因,我瞧表姑娘很爱吃面食。” 福建那地方沿海,盛产米而不产麦子的地方,居民自然惯吃米饭。赵嬷嬷拿一碗蟹脚面试探了韩覃一回,此时特意在唐牧面前说句表姑娘惯吃面食,自然也是要引唐牧来怀疑她。 “嬷嬷怕是记岔了,我倒爱些糯甜的米糕,只是最近胃弱不好消化,才愿意吃些面食。”韩覃盯着赵嬷嬷,一字一顿反驳道。 唐牧亦回头深看了韩覃一眼,随即却是一笑道:“既你爱吃甜糯之食,改日我叫怡园的厨子们多做一些,送来给你吃。” 他似乎并未多加怀疑,转身走了。 待唐牧走了,那赵嬷嬷有些忐忑的将碗鸡汤银丝面并几样小菜摆到了起居室桌上,才回过头,便见那瘦瘦的表姑娘正站在身后目光十分阴沉的盯着自己。赵嬷嬷心中有鬼,吓了一跳,却也强撑着笑意道:“表姑娘晚饭用的不多,吃碗面再睡呗。” 韩覃此时倒是想通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若不吃饱了饭没有力气,又如何能与如了那个恶尼斗? 更何况,不止那个恶尼,这唐府中,显然还有许多人要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轻理裙子坐到赵嬷嬷拉开的椅子上,接过筷子挑着银丝面吃了几筷子,随即问道:“嬷嬷从那里瞧出来我惯吃面食?难道惯吃面食的喜好,竟是长在我脸上的么?” 赵嬷嬷自然是受了唐逸母亲文氏的相托,想要借机点醒唐牧,叫唐牧自己查出韩覃是个假的,然后赶走她。 可这小丫头如此警觉,赵嬷嬷方才不过一言暗点,还未成功,便叫她一双眼睛盯的后心发凉。她连忙强撑着辩解道:“老奴也不过随口一猜,表姑娘不是失了忆么?竟还能记得自己爱吃糯甜之食?” 韩覃吃了半碗鸡汤面胃里终于有了暖意,搁下筷子抬起头,淡淡说道:“我不过是失了原来的记忆,又不是脑子坏了或者眼睛瞎了,一桌子菜色看过去,总还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 她说完这句,随即侧着,半开玩笑半恼怒的问赵嬷嬷:“难道是因为我来了,老夫人将嬷嬷强从阿难那里征了来服侍我,您心里有怨气,巴不得我脑子坏了或者眼睛瞎了,您好仍回阿难那里去当乳/母?” 唐逸都十岁了,那里还需要什么乳母。 赵嬷嬷之所以唐逸都大了一直还在栖凤居伺候着,皆是因为她伺候文氏伺候的尽心尽力,文氏一直留着她罢了。 若是因为伺候表姑娘不得力叫表姑娘撵出去,只怕赵嬷嬷不但回不了栖凤居文氏那里,还得叫老夫人发派回外院粗仆那里去。所以赵嬷嬷也不敢狠得罪韩覃,此时亦是半开玩笑半求饶的扇了自己个嘴巴子道:“老奴嘴巴没把门儿,说错了什么也只此一回,您千万饶了老奴这一回呗!” 韩覃支走赵嬷嬷回到书房,坐在太师椅上四处翻了半天,也未翻出那纸条来。正自怀疑着是否唐牧拿走了纸条,忽而余光扫到案上所铺那羊毛毡,便见毡下露着一角,抽出来一看,果真是那张字条。 显然,唐牧与唐逸俩人一起到叙茶小居,而唐逸首先发现字条,并藏到了羊毡下。 这夜她吃的够饱人有精神,警醒着熬了半夜,隐隐眯糊中似听得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她想醒来,却叫睡魔拉着无法脱困。神识能清晰感应到那人拨开珠帘进了书法,并拿起镇石取起纸条,可她就是无法睁开眼睛。 韩覃心中焦急万分,一遍遍的想要蹬腿,咬唇,或者捏手,身体却是纹丝不动。那脚步声已经出了书房,往门口走去,她也终于一手捏到一起醒了过来,翻身跳下床就要往门口追去。 亦在沉睡中的绮之铺盖恰就在韩覃床下的绒毯上,她叫韩覃跳下来踩到肚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痛苦的闷哼着,韩覃已经追到了门口,拉开大门望起居室,起居室亦是全黑一片,睡在起居室门上的赵嬷嬷亦叫韩覃突然惊起,以为是绮之出来寻水或者倒痰盂,眯眯糊糊问道:“绮之,可是表姑娘要喝水?” 究竟是谁?韩覃站在门上怔了许久,见绮之已经点了盏灯端着寻上前来,皱眉对她说道:“好姐姐,我本眠轻,你的呼声有些大吵的我不能好睡,不如你也睡到外间去好不好?我有事就呼你一声。” 她端着灯到书房,揭开镇纸一看,果然那张纸条已经不见,镇纸下换了新纸条:“三日后你自己想办法出府,我会叫柏舟与你见一面。但之后就必须开始行动,否则……” 后面的留白气的韩覃几乎要发疯,既然如了的眼线这么快就订了相见日期,显然如了和柏舟如今就在京师中。那么,怎么才能夺回柏舟?傅临玉能不能信,要不要叫他帮忙去夺柏舟回来? 以柏舟为契机试探傅临玉与如了有没有牵扯是最好的办法,可万一他们没有牵扯,就是拿柏舟的性命冒险。想到此,韩覃仍是左右为难。 次日一早,到唐老夫人那里用过早饭,韩覃跟着唐夫三个孙姑娘一并到上阳居,一进门唐世宣便先拉住韩覃轻点她鼻尖笑道:“小表妹,听说你受了很大的苦才能来家。” 唐世宣相貌与唐世坤有些相似,面色十分苍白,看得出来身体不好。 韩覃敛衽屈腰轻言道:“娇娇见过表姐。” 她姐姐韩萋与傅临玉相恋一场,最后却未有善终。但愿唐世宣与傅临玉相恋一场,终将百年好合,百头偕老吧。 唐世宣拉着韩覃到自己东边大开间中,一张书案上满满当当摆着的皆是红花,她拈一朵轻嗅一气复丢到桌上才道:“她们几个总嚷着要我拿古法来兑口脂,概因如今的口脂颜色鲜亮却无香味,我病前自治了些甲煎口腊,内里全是上好的麝香檀香丁香,如今咱们再捶了这些花儿淘澄净治成颜色,和着甲煎口腊融在一起,便是又香又艳的古法口脂。” 第10章 籍楼 几个小姑娘一人一杵一钵捶花掰,满屋子花香并小姑娘们的笑闹之声。韩覃在太原府每逢春季也常与姐姐韩萋一起干这种事情,也知澄黄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总治不出自己心仪的颜色,所以面上兴致并不高。 唐世宣因有几个嬷嬷丫环们如虎伺着,不敢动那冰凉的石杵,索性坐在韩覃身边与她闲话。两人正闲话着,忽而就听和品婷哎了一声说道:“大姑母,你房里的从云姑娘小时候也是打福建那边过来的,叫她说几句方言,只怕小姑母也能与她对几句客家方言了。” 从云听了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离家时不过五六岁,早忘光了。” 品婷起身去央求从云,将她拉到韩覃面前哀求道:“说嘛,好姐姐,说一个给我们听听。” 从云见一层子姑娘眼巴巴望着,清清了嗓子道:“我试试,说的不好你们可不许笑。” 要试柳琛的真假,最容易也最能见效的,确实是方言。文氏与唐夫人两个恰在帘外站着,彼此相视一笑,乍直了耳朵听着,就听从云忽而冒出一句:“食糜未?” 虽不懂福建话,但度其口音韩覃也知这话说的是:吃粥否? 她掩唇一笑,轻声道:“食啦!” 品姝与品玉两个先就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品婷犹觉不够,央求道:“我还没听够,我要听多多的一句才好。” 关于食啦食啦这句,是柳琛在渡慈庵时常挂在耳边的一句,所以韩覃才能学得惟妙惟肖,但再多一句她自然就听不懂了,是而温声劝品婷道:“快些捶花儿,不然至晚怕都不能得。” “表姑娘是不想说,还是不会说?”文氏身边的向晴忽而打了帘子进来,尖声问道。 一屋子小姑娘皆停了嘴,于那藏红花从中抬头望着向晴。 向晴得了文氏授意,自然有恃无恐,见一屋子的仆婢们皆望着自己,又高声说道:“既然不会讲客家话,就证明表姑娘压根儿就不是福建人,难道,表姑娘根本就是冒充的?” 她这话一出口,几个小姑娘俱皆倒抽一口冷气,就连唐世宣都收了脸上笑意,满脸究寻的盯着韩覃。 文氏在外对婆婆唐夫人笑了一气道:“您在此看着就好,让我进去戳穿那个假货去!” “母亲!”唐逸自前院门上疾步拐了进来,厉声喝道:“你在此作甚?” 虽还是孩子,唐逸在自己母亲面前却是大人一样。他瞪了文氏一眼,随即道:“回自己院子呆着去!” 文氏还欲再言,唐夫人一个眼神止住,转身先走了。 今日休沐,唐逸只穿一件石青色的棉布交衽长衫,腰间束着同色腰带,上束一块朴朴拙拙的水苍玉,他行到唐世宣面前,似是宠溺又似是责怨的眼神望着她:“这花性阴性寒,于你身体十分不好,为何你还要弄一堆在房中?” 唐世宣就这小大人一般的侄子盯着,伸手故意在他束髻缠带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才说:“我不过略弄一点,眼看花期要过,只怕再开要到八月间。” 唐逸转眼望向韩覃,问道:“小姑母说要到籍楼寻两本书,恰侄子现在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 韩覃差不多能肯定那纸条就是他藏的,此时恰好又是他进来解自己的急,心中也知只怕他知道自己是个赝品,亦急于求证此事,丢了石杵到架子上铜盆中净过手才道:“那就一起去。” 他俩别过世宣等人出来,一路无言行到籍楼。唐逸甫一进门就脱了鞋子,身后的赵嬷嬷等人亦不敢跟进来,只在外面守着。韩覃见此也脱了自己脚上的鞋,抬头四望就先赞叹一声。 这屋子里上下一体皆是面上痕迹斑驳却油光明亮的老船木,一座圆形两层跃空的小楼,顶天的书架上全是竖插林立的书籍,中间却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唯有几只粗莆团并两张小条案。坐在如此旷静的地方读书,实在是种享受。 唐逸十分满足的看完韩覃面上的惊叹,才指着墙角上一处顶到天花板的楼梯言道:“上面还有好东西,要不要去看看?” 韩覃也知他要诳自己去个隐秘地方,看他一眼也不言语,提裙就上了梯子。上面是一处略窄的小阁楼,亦是老船木铺地,擦拭的干净明亮,角上置有一床一几,几上一盏油灯。这阁楼四面皆开着矮形总角的窗子,此时唯有两扇窗棱开启,韩覃跪坐到窗边望外,整个唐府一品堂正院并另一边的上阳居尽收眼底。她再挪到另一扇窗下,自己所居那竹色掩映的叙茶小居院子里亦是纤豪分明。 因母丧未满三年还要守教制,寇氏所做衣服几乎皆是素服,她今日穿件新做的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并一件青烟紫湘裙,因肩膀太过窄小,纯白的护领几乎占满了整个肩膀。 唐逸不知何时也跪坐到她身边同望着下面,韩覃回头,恰就看见他满眼疑惑的深望着自己。 “你来此为何?”唐逸问道。 窗外有风吹进来,三四月的天气还有些寒意。韩覃反问道:“你觉得了?” 唐逸摇头:“我如何能知道?” 他此时的神态,严肃,深沉,完全是个大人样子。 韩覃伸手指着叙茶小居说道:“这里能看到我那院子,纤毫毕现。” 唐逸终究撑不住先摊牌:“我并没有看到有外人出入你的居室,左右横竖就那几个人。” 所以仍然是内贼。 韩覃蹲了三年大狱又叫如了扒了一层皮,自然比面前这小男孩更能沉得住气,仍是一眼不眨望着远处的叙茶小居。唐逸盯着她的侧颜,实在忍不住了又说道:“我不论你所来为何,亦不论你所求为何,事已致此,只希望你不要在我家掀起风浪来。” 韩覃指着一品堂外那□□风摇动着的垂柳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唐逸见韩覃亲口承认,果然声音中已经带着激动:“能左右事情的人是谁?告诉我。” 韩覃冷言道:“我亦想知道是谁,可谁能告诉我?” 她才要起身,唐逸伸手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厉声说道:“你莫要忘了,我知道你是个赝货。” 韩覃复跪下,凑近唐逸仍是冷声:“那你也最好记住,我也知道是谁杀死了柳琛。” 既然是敌非友,那索性就把要在唐世坤面前演的那一场,先给这小男孩透点风儿,好叫他从此莫要再烦自己才好。 唐逸果然脸色大变,拽着韩覃的手一紧道:“你……” 他虽看着体瘦,手劲却很大,将韩覃整个手腕都捏出一圈手印来。 她这么不经试,经自己一言一语就露出了马脚,可同时又给予他沉沉一击叫他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韩覃狠狠甩开唐逸的手,起身走到梯口才回头说道:“我并非想要到你家生事,实在是为情所迫,你若想要吵闹出去,即刻就可以,尽管去,我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对手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 这楼梯又陡又高,韩覃下楼梯时腿软,几次差点从上面掉下去。她慢慢挪步下楼,站在正中四顾一番穹顶,再次赞叹这是个好地方,才要出门,就听身后唐逸说道:“既来了,如何能不拿两本书就走?” 不过片刻之间,他居然变的像没事人一样又展着十分宽怀的笑容。韩覃也知他这是示和的态度,左右四顾指着高处那本《三国志演义》道:“那本就很好,给我那本。” 唐逸搬起书架下一台可以左右四划的小梯子到那一处爬上去,抽出《三国志演义》又抽出本《水浒传》问道:“这本可也要?” 韩覃摇头道:“那本不要。只《三国志演义》就可。” 唐逸下梯子到小条案后坐下,招韩覃过来也跪坐了,才将书推到她面前:“从我太爷爷到我爷爷,这楼历两代人才建成,若后辈不学无术一眼不顾,也太愧对他们的期望。” 韩覃取书抱到怀中,问道:“那二舅了,他不来这里看书?” 唐逸听了二舅两字已经挑眉,看了韩覃一眼才笑道:“他当初就霸占着这里不肯叫我进来,从他搬出府后我才人走狗占窝,占了这里给自己。” 韩覃被他这俏皮的形容句子逗的噗嗤一笑,忙又肃脸道:“谢谢你的书,不过我该走了。” 这四周布满书籍空旷的大厅中,唐逸仍在条案后坐着,韩覃整裙起身,行到大门口时回望一眼,这家的孙少爷仍满目寻究的望着她。她屈膝穿上绣鞋,转身拉开大门,外面赵嬷嬷并绮之夏奴几个正在台阶下叽叽呱呱说着什么,见她出来忙忙的赶上前来。 次日起韩覃就要开始与府中几位孙姑娘们一起去家塾上学了。早起仍是问玉前来,她将绮之夏奴并两个小丫头拨搅着来回转,将韩覃收拾打扮的整齐,品玉和品姝早在上阳小筑院外等着,要同她一起去家塾。 第11章 裁衣 大清早的,文氏终于在籍楼前拦住儿子,伸手拉身量与自己相齐的儿子进了籍楼,一关上门便厉声问道:“那明明是个假货,你为何不让我戳穿她?” “母亲!”唐逸甩开文氏的手,阴狠着目光厉声问道:“你告诉我,真的柳琛去了那里?” 文氏嗫嚅了片刻,才道:“大约是被你爹给杀了!” 唐逸那日不过听了个大概,此时听自己母亲非常肯定的说出来,先就气的深哼了一息,狠甩着袖子道:“若不是有这个假的顶着,我爹杀了柳琛的事情若被翻出来,他会怎么样?” 文氏脑子简单,那里考虑过这些,想了许久才道:“人都已经死了,顶多打一顿骂一顿也就完了,难道他唐清臣还会杀了你爹?” 唐逸冷笑道:“我只怕小爷爷真会杀了我爹。” 这下轮到文氏不信了,她强撑着笑道:“都是至亲,他唐清臣还比你爹小着几岁,自己的嫡亲侄子,他能下得了手?” 唐逸缓缓回头,脸上再没有平日对着别人时的那种温和耐性,他完全不像个孩子,面上神情比自己的母亲还要老成,提起自己的父亲也是直呼其名:“唐世坤都能下手杀自己的表妹,唐牧为何不能下手杀了自己的侄子?” 文氏仍旧不信,站在大厅中央,瘦而溜的肩膀急促的颤抖着:“我的儿,你爹是个糊涂的,但你是个好孩子,是娘这辈子唯一的期望。你爹这些日子都吓的不敢回家来,你得帮帮他。” 唐逸整理着自己的功课,整理好了装进内层细羊皮外面蜀锦纳面的书袋中,这才抬头道:“帮他再杀掉这一个?” 文氏结舌了许久,忽而软倒在地膝行到自己儿子身边,抱着唐逸的大腿哭道:“这假的来府总没安好心,我只怕她要把事情揭露出来,好叫你太奶奶和唐清臣治你爹的罪。好孩子,咱们得想办法把这假的赶走,再把事情遮掩过去,好叫你爹回家来。” 望着自己的母亲如此姿态,唐逸心中又怜又恨,放下书袋屈膝跪到文氏身边,替她抚去面颊上的眼泪,叹了口气道:“娘,他不回家,不是因为柳琛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你没有给他纳妾置通房,你为何就不能明白了?” 他拾起书袋起身,走到籍楼门口才回头道:“你再莫要插手此事,我会想办法处理掉这一个的。” 不止是处理掉这个假柳琛,还得掩盖过去他那愚蠢的爹杀表妹的杀人案。 唐逸心里一边默默咒着唐世坤最好死在外头永远不回来,一边穿上鞋子出了门。 * 至晚,在品和堂用饭时,难得唐世宣身体好了也来陪唐老夫人一起用饭,韩覃故意换了一件两掖十分宽大的牙白色素面短袄穿着,果然唐老夫人见了直摇头,先叫问玉去呼二少奶奶过来,这才说:“这衣服也做的太大了些,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我看这衣服到十几岁也能穿着。” 寇氏主着一家子的内政,丈夫在外为任,她自己还要亲带两个小姑娘,自然不能随传随到。韩覃凑近唐老夫人甜甜叫了一声外祖母,才略带些好奇与羞涩的娇声言道:“不如后天将这些衣服一并带了,我自己亲去一趟绸缎庄,叫绸缎庄的绣量们量体裁衣,想必做出来的衣服皆能合身穿着。恰我也想逛一逛京师,看看天子脚下的地面是什么样子。” 唐老夫人见这平日冷漠的小外孙女儿忽而对自己撒起娇来,也以为是血源渐渐融到了一起叫她肯来亲怜于她,揽她在怀中揉了几揉才道:“好,我多叫几个人陪着你去。” 韩覃自然不敢多要人,况且她叙茶小居中还有如了的内应,那么为了保险起见,叙茶小居中的人是一个都不能带。她转转眼珠子才又托口说:“我院里那些竹子长的太盛,如今还好,到了夏天必定要滋生蚊虫叫我不能好睡,既我出门,就叫院里赵嬷嬷带着绮之夏奴并两个小丫头照料着将那院里的竹子全伐去,平整院子另种些花卉进去,又好看又不滋生蚊虫,外祖母觉得了?” 唐老夫人边听边点头,赞道:“你想的很对。当初你娘住在那一处时,也不过小小几丛竹子在院墙根上。后来她出嫁后便一直是老二住着,老二性子偏不爱叫人进出我再没管过,谁知如今竟叫竹子将个院子给霸占了去。你要出门,身边人必得要带上一个,我看绮之就很好,你带着她,剩下几个留在院子里,待前院的人砍完竹子,叫她们替你收整院落。” 韩覃如今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平日言语不多的绮之,自然第一个就不肯带她,忙说:“绮之理屋子最好,夏奴与我一样有些孩子心气,只怕也爱出去转转,不如我就带着夏奴。” 唐老夫人点头笑道:“随你。” 韩覃见唐老夫人允了,又试探提道:“阿难一月只得休沐两回吗?我头一回出门,想寻一个对京师熟悉的人做指点,咱们府中再无旁人,品姝品婷几个显然也是不常出门的,我想来想去仍是阿难最好。” 唐老夫人忙摆手道:“家中便是有天大的事,我都不肯叫耽搁了他的学业。若你想要寻个人同你一起出去转转,不如我叫那姓傅的小子陪你?” 唐老夫人显然并不怎么能看得上眼他,见韩覃满眼的疑惑不解,又说道:“就是当初你来府时,在院子里陪我相认你的那个。他原籍山西人,来京等明年的贡院的春闱。他如今要称你二舅一声先生,却是你大表哥拉媒做纤才与你表姐订了亲。你表姐也是个可怜孩子,十五及笄正当说亲的时候便一直有病,拖拖拉拉到十九岁那年病好了,恰她爹又值往生,这孩子守孝耽得三年,此后身子亦不好,到如今二十四才订得一门亲事。那姓傅的寒门学子,学问上如何且先不说,与你大表哥搅在一起,我总归担心其人品。” 傅临玉今年才十八岁,要娶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女人,其出发点与目的同样叫人怀疑。 见韩覃犹疑不止,唐老夫人又说:“若你不愿意,我叫你二嫂嫂抽时间陪着你去?” 韩覃连忙说道:“不必不必,就叫傅公子陪我去即可。” 至晚出品和堂,自府墙下夹道往后,韩覃远远便见籍楼阁楼上隐隐有暖暖的烛光。她到籍楼外摒退赵嬷嬷并绮之夏奴几个,借口要去寻本书来看便推门进了籍楼。 籍楼内里并未锁门,但下面大厅中却也未掌灯。她褪鞋放在门口,提裙行到楼梯处上楼梯,才走到一半,就听楼上唐逸的声音:“谁?本少爷说过不许你们随意进出,滚出去。” 韩覃停了停又摸黑往上爬着,才爬到楼梯口,便见只穿着白色交衽中衣的唐逸持盏灯俯腰在楼梯口上,满面戾气的望下,因见是她,那面上的戾气顿时换成了痞气:“小姑母,大半夜的你来侄子卧房做什么?” 韩覃心道这小屁孩子比自己还小两岁,整日做出个大狗的架势来,看他换个人就换张脸,心中定也不是良善之辈。她上楼将阁楼四顾了一圈才问:“当初二舅在这里住的时候,若你偷偷摸摸来要寻本书看,想必他也那样吼你。” 唐逸叫她猜中,摸摸鼻子问道:“你怕不仅仅是来寻书看的?” 韩覃自引一盏灯搁在地上,提裙帘跪坐了推开窗子望着远处隐隐灯光的叙茶小居,摇头说:“我来寻求你的帮助。” 唐逸盘腿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什么帮助。” 韩覃回头,见暖暖灯光下这清眉秀目的少年脸上带着眼巴巴的好奇也正望着自己,诚言道:“能叫你们府上免一场好戏的帮助,但要你逃学,还要你寻几个功夫好的成年男子一起跟着,你敢吗?” 唐逸揉揉额头说道:“成年男子好找,咱们家下就有,但是能不能不逃学,等我休沐的时候?” 韩覃摇头:“就是后天,我无法改期。另,不能用这府中的人,你单另再找他人。” 唐逸思忖了许久点头道:“好,我从外面找人,也答应你逃学,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原委,比如你究竟是谁,来我家的目的。” 韩覃摇头:“你好好帮我,等后天事情完了再告诉你。” 她才起身要走,又叫唐逸一把拽住手腕:“我若逃课,一顿板子必然要挨,你总得要告诉我怎么帮你。” 韩覃非常讨厌这孩子总爱抓自己的手腕,另一手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才道:“外面好几个人守着,我并不能呆的太久,快下去替我拿本书,明日我来还书时再告诉你该怎么做。” 拣了两本书回到叙茶小居,韩覃借着后日要砍竹大整的由头,将起居室,卧室并书房细细检视了一遍,确定除了盥洗室的门之外并无其它通道往外,因书房与卧室只有珠帘相隔,她又借着找书的由头爬高爬低将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也未见内里藏着任何能安息定神的东西,此时一颗心仍然放不下,满是疑惑。 第12章 柏舟 她断定若如了要叫柏舟与自己相见,必定今夜或者明晚仍会叫她那眼线给自己递条子,她如今最怀疑的是绮之,所以入夜便仍叫绮之在地上□□,自己仍然警醒着假寐。 一夜熬到天明,这夜她倒是十分清醒,直到四更鸡叫才熬不住略困了一觉。而绮之一夜呼吸均匀也并无异常动静。她起身后特意将整个书案检视了一遍,并未见有如了递来的纸条。 她熬了一夜,到家塾自然仍是哈欠连天。杨夫子早通过品姝知道这是唐府姑奶奶府上失恃的孤女,恰又磕坏脑子失了记忆,昨日见她心神不宁提醒过一次,今天见她还是如此,索性也不肯再管她,由教韩覃自己在课堂上胡思乱想打哈欠。 至晚有了还书的由头,韩覃吃罢饭也不陪唐老夫人闲话,抱了那本《三国志演义》便往籍楼而去。 唐逸还有功课要做,此时正盘腿坐在一楼大厅中的蒲团上写字。他见韩覃进来便将笔丢进笔洗中,把她怀中那《三国演义志》放回原位,才带韩覃上楼。 两人仍在窗前坐定,韩覃仍是盯着叙茶小居。 “人都找好了?”韩覃问道。 唐逸点头:“找好了,我同学毛通的父亲毛其顺在锦衣卫做镇抚使,找的全是锦衣卫中最好的校尉,对付几十个人都不成问题。” 韩覃道:“我如今还不知明天会在那里与他们相见,或者今夜会有消息,你明早能不能来我叙茶小居一趟?” 唐逸也知从韩覃口中再难问出什么来,点头道:“好,我明早必来。” 次日一早,因她今日要出府,这院子里又要大修整,绮之带着几个小丫头替她梳洗罢后便里外忙碌了起来。韩覃在房中略挑了几口厨房送来的花馅小饺,又喝了几口生滚粥,便出门在叙茶小居外等唐逸。 唐逸毕竟也才是个十岁的孩子,虽他自幼心机深沉,但毕竟还是头一回逃课,早起脸上便带着些不安:“现在可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韩覃带他到四壁无人的后院大穿堂上站了才道:“我这边仍然没有得到丝毫信息,也不知他们那边是怎么安排的。我如今只能告诉你,你一路远远跟着我,从一出府门,一路必得要一眼不眨跟着我的车子,到绣庄也要跟着。到时候会有个小尼姑,不,或者她会扮成一个平常妇人模样,然后抱一个孩子到我跟前来,你到时候一定要带人替我把那个孩子抢回来。” 她形容柏舟的样子:“孩子三岁多,很瘦小,额头上有一道很宽的伤疤,右手有六指,要细看才能瞧见。见到他的一刻我必定会大喊一声柏舟,到时候你就带人来抓,一定一定要把孩子给我抢回来。” 才送走唐逸,待夏奴提着包袱皮出门时,二少奶奶寇氏也来了。她远远就笑着说:“我替你套好了车,又安排了两个外院的婆子相陪,也吩咐了车夫不必赶时间,叫他绕道带你好好逛一逛,午饭我亦安排在绸缎庄,等你吃完了慢慢选过衣料,好好逛上一回再回府,可好?” 韩覃很羡慕这小妇人治家理事的本领,由衷赞道:“二表哥娶得二嫂,真是房贤妻。” 唐府中能一府和乐,于这小妇人的努力全然分不开。 韩覃此时疑心如了是不是改了主意不想叫自己见柏舟,或者自己这两日的警醒惊动了那内应叫她来不及向自己提供具体该在那里见柏舟。她心事重重的跪坐在车中,夏奴也不常出府,又寇氏吩咐过要叫韩覃好好逛逛,便索性将马车一侧的窗子扣起挂在内壁上,一路指指点点:“这们这西直门内五坊,这是咸宜坊!往下是阜财坊……” 再往前,就是曾经韩覃的家了。隐隐仍是翘角飞檐的高高府第,韩府一府覆灭,如今也不知那府第归了谁人。 韩覃方才上车时四顾未见唐逸的身影,此时叫夏奴聒躁的烦不胜烦,又四顾仍没有唐逸在后跟着。便又掀了左侧帘子往望。唐逸果然在左侧不远处的街上走着,他只怕早起就未去学堂,此时穿着件小书僮们常穿的粗青布大襟束腰半长衣,下面一条灰裤子总着脚,倒是个形样维肖的小书童。 他本也一直盯着唐府的马车,见韩覃撩帘看自己,扬大拇指往后指了指,韩覃顺他目光望后面,目所能及之处几个身形高大的黑衣汉子抱臂而行,目光亦不时的望着唐逸。 有这样几个人,到时候就不信她如了有翻天的本事。 若以平常心论,此事韩覃该求傅临玉来帮自己,但韩覃心中对傅临玉有些怀疑,怕他跟如了也是一伙的,所以此时虽然叫他来障眼,却不打算叫他替自己抢弟弟。 马车行到阜财坊一边拐弯,又行了半个时辰,街上车来车往轿子行行十分热闹,到了一处极热闹的所在,一辆辆马车肩踵而至左右相拥,几乎是一步步往前相挪着,许久马匹才能行得一步。傅临玉见车中韩覃烦不可耐的样子,宽慰她道:“这里是西长安门,是京师最繁华的所在,每日都是如此,你忍得一忍,过这里就好了。” 韩覃心中焦虑不胜,见马车此时索性停止不前,撩另一边帘子见唐逸就在不远处抱臂站着相等,心中略有安定,就听夏奴忽而笑道:“你瞧那辆车里好笑不好笑,一个尼姑抱着个小孩。” 恰是往前最堵,往后通畅的地方。韩覃听了这话忙转头,就见与自己马车相反的位置一辆马车中,妙法抱着柏舟,或许柏舟早已望见了她,伸着小手唤道:“姐姐!姐姐!” 就在韩覃看到柏舟的那一刻,赶车的车夫一鞭子抽过去,马匹迈开四蹄便迈走起来。韩覃大叫一声柏舟,掀帘跳下马车便去追赶那辆马车。因西长安门上堵的厉害,从马车堆中脱围的马车并不多,车夫所驾马车自然跑的畅通无阻,韩覃一路追着一路大叫柏舟。唐逸带人也追上来,指着马车问道:“是不是那辆?” 韩覃点头:“快叫他们给我抓住,那里头一个尼姑抱的就是我弟弟。” 傅临玉离韩覃更近,比唐逸更早就知道柏舟在那辆车上,此时眼看已经要抓住那马车的车沿。车夫在前赶马驾车,见傅临玉来抓车沿,回头一鞭子抽到他手上瞬时一道血痕。傅临玉已经抓住车沿自然不肯再松开,悬空着双脚去扯车前的帘子,车夫回头狠狠一脚揣在他肩上,几揣不掉索性抽出刀来一刀划在傅临玉抓车沿的手上,果然傅临玉疼的尖叫,顿时滚落在地。 唐逸身后那几个锦衣卫窜高爬低,等到拐弯时已经将马车团团围住拿刀逼着车夫,只等唐逸和韩覃上前来揭帘子。韩覃几乎连滚带爬,虽见傅临玉在地上趴着闷哼也不多看一眼,扑上前掀开帘子,就见妙法合什双手轻语道:“阿弥陀佛,贫尼是个出家人,此番因有人相邀进城讲经,不知各位有何事要拦贫尼的车驾?” 韩覃才不跟她废话,上前一把将妙法从车中拽出,这窄窄的马车中自然无处可藏人,她又溜下车将车底查勘了一番,见并未有夹层。 方才她操之过急,柏舟太瘦太小,想必在车夫策马的那一刻,妙法已经把孩子从另一侧递到窗外了。她上前低声道:“妙法,我弟弟在那里,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妙法一脸恨其不争的怨意:“既然庵主已经答应叫你见弟弟,你就见他一面回去好好的做事,你弟弟也会好的。如今你这样闹上一出,只怕今夜庵主就要发怒,到时候是什么后果,还是要你自己承受。” 妙法也见那些短打的黑衣人全听身边那小书僮的差遣,索性上前问唐逸:“小施主,贫尼是否可以走了?” 唐逸见韩覃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过来低声问道:“要不要把这两人抓到锦衣卫去好好拷问拷问?” 就算拷问出来如了在那里,在锦衣卫搜到之前,如了必定会先转移柏舟。闹到鱼撕网破,奸人或者可诛,柏舟必死无疑。 韩覃想要杀如了,却也必须要柏舟活着。她缓缓摇头:“不必,你放了他们吧。” 此时不但唐府的车夫和外院那两个婆子已经围了过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不知围了多少。韩覃此时觉得自己愚蠢无比,又不知如了要怎样教训自己,站在一圈圈围观的人群中心,任凭妙法上车,车夫驾车离去。 傅临玉捂着胳膊挤过来,摇头道:“车里只有一个尼姑,没有孩子。” 韩覃亦不理他,转身才要往人群外挤,就见巩遇上前拱手言道:“二爷恰在这楼上,叫小的带表姑娘和孙少爷上楼。” 这一处名叫兰庭茶叙的茶楼,唐牧竟然在此? 唐逸那知自己长这么大头一回逃学,好死不死竟就撞上唐牧在这里喝茶? 他情知自己是闯了大祸,却也耐着性子问韩覃:“要不要求助我小爷爷?他总能想到办法救出你弟弟。” 韩覃反问:“若他知道我是个假的,会怎么样?” 唐逸道:“总比现在这样叫人胁迫着要好啊,你把事实原委告诉我小爷爷,叫他帮你救你弟弟出来。” 韩覃果断摇头:“不行,你别问我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今天这件事,还要你替我圆过去才行。否则,你知道的,谁杀了柳琛……” 第13章 逃课 这孩子以为柳琛是他爹杀的,所以不敢伸张,所以任凭差使。 可韩覃知道的是,柳琛到渡慈庵是还是活的,是喝了她熬的药汤以后死在她手中,如了与庵中的尼姑们众口一辞非说是她毒死的,她就算反驳,只怕唐牧也不会信。就算唐牧信了她脱了她的罪,柏舟怎么办? 每每忆起大哈一手扔柏舟下山崖的那一幕,韩覃就遍体发寒。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却不能不顾及柏舟的命。 她如今恰就是借着这几厢里的糊涂,要利用唐逸替自己把柏舟救出来,一出口,自然仍是拿唐世坤来威胁他。 俩个孩子前后脚跟着巩遇上楼,因一排排皆是包房挡了自然光,楼上两排廊道中处处设着佛龛,龛室中一尊尊皆是纯白玉雕成的伎乐飞天,或反弹琵琶,或轻姿漫舞,皆是南北朝时代的秀骨清像,每尊雕塑下面供一盏油灯,暖光衬着白玉分外动人。 巩遇到楼梯口就不再往前,将唐逸与韩覃交到一个与唐逸年龄相当的小仆童手中,叫他带他俩继续往内。唐逸脚步放的格外慢,凑近韩覃低声说道:“这地方我都没有来过,也不知是荤的还是素的,今天我必不能全囫囵的回家去,咱俩这回要好好开个眼。” 韩覃亦叫这地方的神秘勾起些好奇,问道:“何为荤,何为素?” 唐逸低声道:“荤的就是有女人相陪,素的就没有女人相陪,单喝茶。” 韩覃恍然大悟,瞪他一眼不再说话。两个孩子随那仆童一直走到这廊道最末端时,仆童才上前去轻敲房门,随即听到里头唐牧的声音:“进来!” 唐逸伸长脖子叹了一气,韩覃的心更悬提到了一处。她一把抓住唐逸的手低声哀求道:“无论如何,替我圆个谎。” 仆童已经推开门等着,唐逸与韩覃两个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相互推让,终究是唐逸先进门,韩覃后跟进去。这包间里铺着软毯落脚无声,分里外两格用花格扇隔开,外阁恰好能望到窗外大街,唐牧想必就是在外阁窗边坐着时看到的他们。 他今日穿着绯罗圆领官服,腰上束着黑朝带,头上却不戴幞,此时在右手边罗汉床上盘腿俯势坐着,相对的圈椅上坐着两个年龄略长的男子,见唐逸进来,起身拱手道:“这是唐孙少爷?这位是?” 唐逸忙回礼道:“见过两位大人。” 他指着韩覃道:“这位是福建柳家来的我小姑母。” 韩覃忙敛衽屈膝行礼,这两人见唐牧有私事要议,忙退到了包房外。 等人走了,唐牧上下打量过一身仆童服的唐逸并簪乱发散的韩覃,见他两个齐齐跪在地上低着头,皱眉问道:“你们刚才怎么回事?” 这个谎该怎么圆? 唐逸回头去看韩覃,见她双手搭在膝盖上本本分分望着地上的绒毯,抬起头道:“小姑母今天要去绸缎庄挑料子做衣服,我……” 韩覃打断唐逸接过话头道:“方才行到西长安街门上,我身边的丫环夏奴指着对面一辆马车说,那车里一个尼姑抱着个孩子,只怕是那些假扮尼姑拐孩子的人拐子们,所以我情急之下便下车去追,想要把那孩子救出来。” 她追车一路,想必唐牧在楼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至于妙凡想必他也看到眼里,这时候必须半真半假的说,看能不能蒙混过关。 唐牧点头,估计是信了,随即又问唐逸:“你怎么也在?” 唐逸笑了笑道:“我今天休沐,恰好也想出来逛逛。” 唐牧手中顽着一串青金石串珠,盯着唐逸说:“我记得前几天在外院与乐博士一起吃饭,第二天恰值你休沐,这才过了几天,你又在休沐?” 唐逸已经轻咬着牙,许久才实言道:“我是逃课出来的。” 唐牧拍那青金石串珠在小茶台上,起身就给了唐逸一脚:“你什么时候学会逃课了?” 韩覃叫唐牧这一脚吓的倒抽了口冷气,结结巴巴凑上前护住唐逸,眼泪巴巴劝唐牧:“二舅,是我叫他出来的,我想叫他陪我去书店逛逛选几本好字帖想要临帖而已。” 唐牧见瘦瘦小小的外甥女叫他这粗暴的行为吓的恍若惊兔,不敢再动粗吓到她,只得收摄怒气俯腰盯着唐逸审夺:“果真如此?” 不等唐逸再开口,韩覃又道:“我跟着几个侄女们上了两天家塾,不但夫子讲的文章不能懂,连字也写的没她们好。我是她们的长辈,样样都不如她们怕要叫她们笑话,才想要寻几幅好帖来临。阿难本是不来的,我千万央求他才肯陪我出来。” 唐牧自然不好糊弄,也知韩覃是在揽罪,他温言劝韩覃道:“你且到门外等一等,待我问完阿难你再进来好不好?” 韩覃怕他还要再打唐逸,摇头道:“不行,二舅会打阿难的。” 唐牧不再多言,一把抱轻飘飘的韩覃起身,径自将她提到门外关上房门,回头才问唐逸:“怎么会有锦衣卫的校尉跟着你,说!” 唐逸自然知道唐牧不好糊弄,自己若不祭出点血本来只怕他不能信服,此时装出个痛心疾首的样子闷声说道:“我爹连着三天没回家,我听我的同学毛通说他爹前两天办公差,恰见我爹在澄清坊附近一个赌场里赌钱。我娘整天哭的什么一样,我也心有不愤,就问毛通借了几个校尉欲要去把他捉回家去。” 他从毛通那里借校尉是真,因他自己对韩覃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所以也没有对校尉们说过详情,这事情就算唐牧问到锦衣卫镇抚使毛通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唐牧气的在包房里内回走着,他自然也知道唐世坤在外赌钱吃酒养外室当纨绔,但唐逸是个好孩子,恰又生在唐世坤膝下。 他不能叫唐世坤害了唐逸,又不好下手去干涉侄子的私事。 回罗汉床上坐了,唐牧重拈起那青金石串珠在手中道:“开门叫你小姑母进来。” 虽不过是茶楼包间,这房门却十分沉重厚实,韩覃乍耳如兔的听着,却全然不知内里唐牧与唐逸在说些什么。方才那两人并那小仆童也不知去了那里,这廊道内空无一人,唯有壁龛内叫灯光照耀着的无声伎乐飞天们。 不一会儿仆童领着一手缠着绢帕的傅临玉上楼,韩覃迎上前问道:“姐夫,你的手可有大碍?” 傅临玉摇头,扬了扬手才问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今日要见柏舟?” 韩覃叫他盯着很不好意思,想他一个文弱书生为了替自己追柏舟叫人几乎伤了性命,低声道:“对不起。” 傅临玉咬牙叹气:“好死不死竟然叫唐牧看见了,要不要告诉唐牧那个老虔婆的事情,叫他从京中调人端了那老虔婆的老窝?” 韩覃忙道:“不可,柏舟还在她手中。就算唐牧抓住如了,那怕是杀了她,于别人都好,于柏舟了?如了会先杀了柏舟的。” 再说,她还会诬陷是自己杀了真正的柳琛,到时候她也性命难保。 傅临玉问:“你们是怎么圆的谎?” 韩覃叹了口气,见傅临玉凑过来忙低言说起来。 她才说完,恰见唐逸拉开门,先就奔过去问道:“二舅可有打你?” 唐逸摇头否认,不敢多言。 见唐牧仍是沉脸盯着自己,韩覃人小心大却还想要护全唐逸,又上前跪下辩解道:“确实皆是甥女一人的错,二舅莫要再责罚阿难。” “既然你是去追人拐子,抓到后为何又把她给放了?”这才是重点。 韩覃此时觉得自己再演下去,只怕能将假的都演成真的。她讪然一笑才道:“我们抓了那尼姑下来,问过才知道,她不过是趁着马车拥堵的时候抱了抱路边人家的孩子,待路通了先就还了人家的孩子才赶马驱车,车中根本没有什么孩子。” 唐牧揽过韩覃,自她掖下摘下帕子来,将她脸上方才沾湿的泪痕并额间丝丝往上渗的汗珠一并擦净了,才又重将那帕子还给她,指着隔壁道:“已经是中午,你们吃过饭自去书店选些好贴,然后四处逛逛再回府去。我这里还有事,就不陪你们吃饭。” 韩覃与唐逸俱是如蒙大赫,开门见傅临玉苦着一张脸在门外站着,相对一眼心又悬提了起来:还要这一个圆谎圆的好,今日之事才算能了。 两人在隔壁包房临窗位置坐下,唐逸虽方才吃了唐牧一记窝心脚,此时却已全然一幅无赖样子,双手往圈椅背上一搭朗声道:“爷爷我今日也要好好享受享受,否则怎对得起小爷爷那一记窝心脚。” 韩覃还悬心着傅临玉要怎样圆谎,虽明知听不见依旧耳朵乍的兔子一样听着,她嫌唐逸絮叨叨吵自己不能听到,吸气白眼怨道:“闭嘴!” 恰几个小跑堂端着托盘进来送菜,菜是糟鹅、甜酱瓜茄并一盘白灼虾,另一人一盅鱼翅。唐逸挖了几筷子米饭扮到鱼翅中泡着,劝韩覃道:“死不死也要先吃了饭才有精神,你也别忧心了,傅临玉那小子奸着了。” 韩覃摇头道:“你不懂,那老虔婆拿我弟弟做要挟,今日我们一击不得,也不知她要怎样报复我。” “老虔婆是谁?”唐逸放了筷子试着问道。 第14章 六指 韩覃道:“就是渡慈庵的如了,声言自己救了柳琛的那个老尼姑。” 既然替她挨了一回打,唐逸自觉自己可以碰触一些这小丫头的底线,遂尝试着问道:“关于如了,你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点,好让我心里有个底,托人再去查此事。” 韩覃果断摇头:“相信我,那绝计不是你想知道的。” 唐逸自然知道韩覃身后肯定牵扯着很复杂的关系,她身后那些人想图的,也肯定是福建柳琛所带来的那笔巨款。但他怕的,仍然是自己的父亲唐世坤,怕他贼心不死又要图谋一回。唐逸怕自己正费力的替唐世坤解决着眼前这个麻烦,而措手不及的,他又再搞出更大的麻烦来。 * 隔壁房中,一袭绯罗官服的唐牧临窗站着。阳光照洒在他修挺的圆领官服上,衬着他略略清瘦的形体温暖柔润。但他浓眉轻簇,侧首望着傅临玉时却有种慑人的严厉之态。 唐牧今年也才二十岁,只比傅临玉大两岁。但不知为何,傅临玉总觉得唐牧温润表面下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戾性,他看不透他,也摸不准他的脾气。顺着方才与韩覃通过气的话讲完事情原委,便一直垂头等着,等唐牧发话。 “老太太要你跟世宣成亲?”唐牧忽而问道。 傅临玉见他不追究方才在外面发生的事情,暗自松了口气,连忙答道:“是!” “回头推了,只说你这里不方便!”唐牧果断说道。 傅临玉一滞,许久才问道:“先生能否告诉学生,为何不能成亲?” 唐牧一步步走到傅临玉面前,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我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等你做完,我自会作主,让你们成亲。” 傅临玉叫唐牧盯的心一直往下沉着,却也连忙点头道:“是,临玉谨凭先生吩咐!” 等傅临玉走了,唐牧又唤进巩遇来。他仍临窗站着,站了许久,似是自言又似是对巩遇说话:“巩遇,你让兆和去替我细细查一查那渡慈庵,另,再去打听打听柏舟是谁。还有,把傅临玉给我盯紧了,这小子最近似乎有许多事皆瞒着我。” 巩遇应过,转身走了。不一会儿方才那两位又走了进来,唐牧随即换了笑脸,请这两人入座。 * 车到唐府西边角门上还未停稳,大少奶奶文氏已经扑了过来,她上前一把抓住唐逸几乎是整个儿拽下车,先检视过混身完好无损,才气的甩手打了他两巴掌:“我把你这个不争气的,竟也学会逃课了。” 二少奶奶寇氏上前托开唐逸回护到身后,温言劝道:“大嫂,孩子只怕也有苦衷,这是府外人又多,回房了你再细问好不好?” 文氏冲过来还欲要打,唐世宣已经护着唐逸往家里去了。文氏回头盯着才下车的韩覃,一双眼睛里欲要喷出火来,恨恨盯了许久才匆匆转身离去。韩覃打起精神到品和堂去应付一回唐老夫人的体贴与盘问,用完饭回到叙茶小居时月亮都升了起来。 她进院子见院中豁然开朗,那一丛丛的竹子全部齐根劈去,游廊两边皆用黑布蒙着,显然做工只做到一半,只怕明日外院的工人们还要进来收拾。 才进书房,韩覃便见书案上摆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还搁着一样东西。字帖从她怀中哗啦啦的滑落,她几乎是软脚扑到桌前,拈起那点东西的时候同时自己也一跤甩滑在地上。 除了她们母女几个,没有人再能认识那东西是什么。 那是柏舟右手上的第六指。柏舟生来右手六指,小指外还长着软软一只六指,内里软骨,亦有甲盖,一寸多长的小指头,显然是叫人齐根砍去。韩覃翻了几翻趴起来捡起那张纸条,上面书着:你每玩一次花样,我就剁掉他一根手指。你若还敢借外力相要反抗,但叫我查觉,柏舟死期既至。既你心意不诚,往后除非财产到你手中,否则再无机会得见柏舟。若你明天再不行动,明晚还有一根手指奉上。 人言十指连心,叫人剁掉一根手指,柏舟该是受了多大的疼痛。 韩覃颓坐在地上,将头伸到书案下置宣纸的隔层中不停碰着自己的脑袋,咬牙不敢让自己哭出来惊动了屋外的赵嬷嬷与绮之夏奴几个。 是她自己的慌张和蠢气害了柏舟,上回差点就落崖摔死,这一回又断了一根手指。 她闭眼回味自己看到柏舟的那一眼,他头发是新理过的,脸也圆了许多,身上还穿着件新衣,显然妙法将他带的不错。他早就望到了她,伸长手唤着:“姐姐,姐姐!” 在这间宽敞的屋子里,似乎总有那么一双眼睛时时窥伺着自己,那个人到底是谁?绮之还是夏奴,或者赵嬷嬷,还是那两个小丫头? 韩覃将那根小指用裁细的宣纸一层层缠好,另取一方绢帕细心裹好放进床头上置私物的三层妆奁最下面的一层子里卡严卡紧,才高声唤道:“嬷嬷,进来帮我梳洗。” 她闭着眼盘腿坐在床上等绮之帮自己洗脸顺发,完了又洗过脚,才起身到盥洗室去另洗了一番,回来后见夏奴已经眼巴巴抱着个食盒在床边站着,低声吩咐道:“我今日不想吃东西,拿出去,我这里亦不需要人守夜。” 这夜,待夏奴出了卧房,她便将卧房并盥洗室的门皆从里头反锁掉,然后又把书房临窗的帘子全拉的严严实实,又仔仔细细搜寻看房中究竟有无暗道通外。 这样搜寻了半夜自然仍是一无所获,韩覃又必得要寻出个所以然来,连床底并各处柜子后面都一并趴在地上用手细细摸过,开盥洗室的门连盥洗室一并也细细的检查了一番,终于叫她在书架下面一尺余高的柜门里寻出些香灰来,韩覃拈香灰到鼻子上嗅了嗅,闻着有些崖柏气息。 她索性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搬下来翻检,看墙后可有机关通外之物,恰翻到一本《五代十国之南汉史》,从中飘出一页纸来。这纸上书着蝇头小楷,看字迹当是唐牧手书。韩覃略略通读了一番,就见上面书道: 唐牧,字清臣。 元贞元年甲辰科金榜殿试三鼎甲状元及第,初授翰林院修撰,予归娶,妇不详。 元贞三年拜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其时查恒为首辅,陈保掌司礼监,联手把持朝政。 越五年,牧进工部主事,又进吏部右侍郎,再进户部左侍郎,及任户部尚书。于任上五年,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间丧妻,再娶韩氏。 牧入阁一十三年,间推新政无缀,母丁忧而请辞,因新妇治死前子而遭参,病亡。 * 这行文语气当是一份小传,但唐牧当是元贞三年三鼎甲的榜眼才对,这一条先就不对。再往下,予归娶这一行亦不对,唐牧如今还未娶亲,才与查恒府上的庶女查淑怡订婚而已,怎能在三年前就予归娶? 韩覃见这书的全然不对,也再无心往下看,仍夹到书中自去翻检别的书。 翻了半夜,在书架下那小柜子里,韩覃捡到一块崖柏熏香,她捏到鼻尖嗅了嗅,随即仍原样放回了原处。 次日一早,韩覃起得床来,因见院中砍去了竹子,赵嬷嬷又带着丫头们栽了些苗子在花圃中,眼前一派清亮,遂将那妆凳搬到了书法临窗放着,闭眼仰头坐了,吩咐绮之道:“我要坐在这里梳洗,你将面盆给我端进来。” 绮之应了,撩着珠帘出门去了。 韩覃闭眼假寐着,心中仍在想究竟如了那上内应是谁,为何能够无声无息进出于叙茶小居。她心事重重想的出神,忽而闻到一股甜腻腻的桂花香,睁开眼便见窗下净亮的条案上摆着一只食盒,而唐牧穿着件本黑的鹤氅,正负一手站在书案后,执笔画着什么。 昨天才在茶楼见过,韩覃也知他领着翰林院修撰的差职,若不逢休沐,是不可能这么早来唐府的。她心中首先到的是唐牧是否发现了什么,但见他依旧缓眉舒面是个云淡风轻的样子,又想着或者他不过是来看看自己。 为了柏舟那可怜的一根根手指头,她也不敢轻举妄动,缓缓松双腿下来趿上绣鞋,轻声唤道:“二舅!” 唐牧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复又垂了眉道:“娇娇过来!” 待韩覃转到书案后,他仍抱她跪坐到太师椅上,调转笔头指着宣纸上一幅人物小像问道:“你瞧她是谁?” 只是一幅浅浅勾勒的水墨,画中一个妇人,容圆的脸儿,虽不算很漂亮,但面相十分讨喜。不用猜,凭着这长相,韩覃也能猜出唐牧画的是柳琛的母亲唐汝贤。 如了叫她假扮失忆,却没有教过她,当她作为失忆后的柳琛,看到唐汝贤的肖像时,该怎么办。毕竟母女天性,一个人忘了所有,总不能连自己母亲的模样也忘掉吧。 唐牧此时微微簇眉,一双薄而清透的凤眼盯着韩覃,出口仍是柔而缓的声音:“娇娇,告诉我,她是谁。” 第15章 挨打 “她是我娘!”韩覃抬眉回道:“虽我忘了前事,可看到这幅肖像,便知她是我娘。” 韩覃说这话的时候,亦是紧紧盯着唐牧面上的神色,想要看出他画这幅画的动机,是试探她,还是仅仅为了缅怀亲人。 过了约摸有三息的时间,唐牧却是缓缓摇头,又过了许久,他才道:“孩子,这并不是你母亲。” 他仍背了笔头,指着画上女子光洁额头上那发际线道:“你娘与你一般,发前皆有美人尖,而这妇人,是没有的。” 韩覃听了这话,顿时手脚冰凉。 小姑娘们在未嫁前,额前皆要蓄流海缀额,只有等成亲以后,才会撩起发帘梳妇人头。柳琛到渡慈庵住了一个月,替她洗澡梳发的只有韩覃,也只有韩覃才知道,柳琛额前的发际线,在眉心位置微弯着弧形形成个美人尖。 除此之外,如了不知,如了手下那些尼姑们更加不知道。 而唐牧今日点出这一点来,不是试探,他或者是想要以那美人尖,直接来辩她是真是假。 韩覃此时还未梳发,额前深深的流海盖着,当然看不出是否有美人尖来。但那不过片刻间的事,等唐牧撩起她的头发,只须一眼,立即就能揭穿她。 唐牧停了片刻,将笔丢进笔洗中,指着窗前条案上的食盒道:“那里头有你爱吃的糯食,是我吩咐怡园的厨子们临出门时做的,快去吃吧!” 韩覃哦了一声,眼见唐牧出了门,跳下太师椅几步跑到窗前,隔着窗子,便见他并未走,此时站在院子正中央,也正回头盯着她。 两人目光相交的片刻,韩覃心中有鬼,自然吓了一跳,慌得便躲开了眼。 好在唐牧就此转身走了。 * 她梳洗完要往品和堂去,恰就在籍楼门口碰见几日不见的唐世坤带着和个小厮,提着绳子棍子气势汹汹的正在砸籍楼的门。未几籍楼门开,唐逸仍是寻常那件石青色的棉布交衽长衫,他或许也知父亲是要打自己,转身进了门,等父亲唐世坤也进了籍楼,随即掩上门,压低声音问道:“若不是我逃学,你是否还不会想着回家来?” 唐世坤上前就给了唐逸一巴掌:“小屁孩子,丈着会读点书,如今连你老子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我是大人,在外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你小小孩子不知道去读书,逃学在外胡逛,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唐逸一边脸呼啦啦肿了起来,恨恨盯着唐世坤仍是压低着声音:“你是否仍然贼心不死,是否仍要图谋柳琛那份银子?” 唐世坤叫儿子戳穿心思,气的一把扯着唐逸的衣领拉他出籍楼,外面那几个小厮一溜烟上前就来捉唐逸,唐逸见父亲恼羞成怒,越发心寒无比,怒声道:“放开,我自己会走,放开!” 他终是叫那几个小厮捉腿的捉腿,捉手的捉手给抬走了。 韩覃一路跟着,也不敢凑太近也不敢离太远,一直跟到前院一品堂外,他们把唐逸从仪门抬进去抬到正院大厅外面。院中有一张半人高的长凳,几个小厮如甩死鱼一般将唐逸甩到长凳上,另从屋檐下一人捞了一条长棍,上前就打了起来。 韩覃听闷棍到到屁股上的扑扑声吓的肉疼,回头见唐老夫人还未到,自己又提裙往品和堂飞奔而去,恰行到垂花门外,就见唐老夫人边走,身后品玉还在替她戴着抹额,显然亦是焦急万分。她迎上前诉道:“大表哥已经把阿难抬到一品堂大厅外,正在打棍子。” 唐老夫人伸犀角拐杖狠戳着地面,甩开几个丫环快步走着:“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就敢打我的阿难?明明这事昨天他二叔已经传过话,我也刻意交待过不许打,他竟然还敢打。” 老夫人一路走的比谁都快,才到一品堂角门上就怒吼道:“你将我打死,你将我打死算了!” 唐世坤犹觉小厮们打的不够狠,此时正在亲手抽阿难的屁股,见自己一把年级的奶奶进来,忙扔了棍子讪笑道:“奶奶,孙儿不过是想要教育阿难,您老仍回屋养着好不好?” 唐老夫人见阿难长衫叫他撩起,下面裤子上渗着斑斑血迹,怒火攻心气的持起拐杖就来敲唐世坤的脑袋:“你还敢打我的阿难,你是个什么东西来打我的阿难?” 唐世坤抱头跪地求饶,连连求饶道:“奶奶,您别发怒,孙儿不敢了。” 唐老夫人气的脸色发白,指着唐世坤的额头一指指戳着:“你可知阿难比你懂事一万倍?你连他的一根脚趾头尖都跟不上。” 唐老夫人在,唐世坤也在,周围还有许多人围着,这是再难寻的机会。 韩覃回头,所有人都盯着趴在长凳上的唐逸,并没有人在注意她。她想起那根小小的六指,心又蜷缩到了一起。或者唐逸察觉了什么,他艰难的仰起头,侧脸望着她,嘴里说着些什么。 韩覃望前走了两步,如了所说的大戏,为了柏舟的一根根软嫩嫩的手指,为了给他争条活路,她必须得演出来了。 “大表哥!”韩覃走到唐世坤身后,拍拍他肩膀道:“阿难是叫我哄出去的,你要怨就怨我好了,快放了他吧。” 唐世坤不耐烦跟韩覃这个假货多言,忍她也全是为了那注要通过她才能拿到的大财,此时猛得回头,怒吼道:“一边去!滚。” “大表哥!”韩覃仍往他身前凑着:“阿难是叫我哄出去的,求求你放了他吧。” 唐世坤气的越发不耐烦,回头推了韩覃一把:“小丫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快……” 韩覃身形不过七八岁小姑娘大小,他成年人个子高伸手恰推到她脖颈上,韩覃顺势腰一软往下一溜,唐世坤的手就扣在了她脖子上。只见韩覃忽而眼珠往上一翻伸手扯住唐世坤的手:“大表哥,求求你不要掐死我,不要……” 唐世坤听到她忽而变了声音,果真如当初的柳琛一模一样,吓的忙要甩手,怎耐韩覃虽瘦小,那捏着他手的小手动十分有劲,箍紧他的手喉咙中咯咯直响:“不要啊,大表哥,不要掐死我……” 不但唐老夫人,院子里一干差仆皆面瞪口呆,随后赶来的二少奶奶寇氏忙着把几个孙姑娘们往外赶,大少奶奶文氏见状双腿一欠瘫到了院子里抽抽噎噎哭起来。两个小厮见唐世坤挣扎不开欲要上前去帮他撕掳,唐老夫人犀角拐杖一横,怒喝道:“都给我滚出去!” 韩覃两眼往上一插,忽而身子一软直挺挺往后仰躺摔倒在一品堂大院里的砖地上。唐老夫人气的直躁拐杖,吼夏奴道:“你是死的吗?不会去扶你家姑娘?” 唐世坤此时才知自己被摆了一道,一时间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辩这小姑娘究竟是真是伪,毕竟当初他亲手捏死柳琛时,周围确定再无任何人,她当时的哀求也再无旁人能知。 他有些疑心真正的柳琛已死,或者鬼魂附在这模样相仿的小姑娘身上要来索自己的命,大声尖叫道:“不可能,我已经掐死她了,这是假的,这绝对是假的。” 唐逸两只手叫绳索捆着,自己用劲艰难翻身仰躺在地上,亦是摔出一声闷哼来。唐老夫人叫赶来的寇氏扶着,眼前阵阵发昏,强自震定心神吩咐寇氏说:“二孙媳妇,去把你二叔给我叫来,即刻!” 又吩咐问玉:“快,把这两孩子给我抬到我屋里去。” 问玉代云几个手忙脚乱替唐逸解了绳索,又跑到抱昏死过去的韩覃起来往品和堂。 唐老夫人自己持着犀脚拐杖脚下生风,连声吩咐着:“把阿难放到我床上,把娇娇放到碧纱橱中那小床上。怎么还没有人去请郎中?请两个,一个治跌打损伤一个治头疾,快!” 待老夫人带着一群人连抬带扶将两个孩子都带走了,院子里只剩唐夫人,文氏与唐世坤三个人时。唐世坤才颓然的甩了甩手,似是自辩又似是安慰自己的母亲与妻子:“那确实是个假的,真的已经叫我掐死了!” 唐夫人气的一巴掌扇到唐世坤脸上,怒骂道:“失心疯的,你竟敢讲出这种话来。” 唐世坤气的直跺脚,双手乱舞着自辩道:“真的,娘,你信儿子,我真的……” 他忽而觉得身后有些发冷,又见自己母亲和媳妇忽而换了十分可怕的面色,自觉身后有些不对,才缓缓转过脸去,随即便迎上来重重一拳。这是拳恰打在他左边脸颊上,在拳头挨中脸部的瞬间,牙床向内凹陷,接着一阵袭脑的闷痛并一阵闷声传来,唐世坤几乎是半飞而起,又扑倒在院中。 唐夫人见自己这向来淡漠,与府中人甚少沾染的小叔子从大厅里出来时面色已如要杀人一般,吓的自己整个人亦抖了起来。 做为大嫂,她嫁过来的时候家里还没个唐牧。他比她生的长子唐世坤足足小了十二岁,自打入府,一直与唐汝贤生活在叙茶小居中,不与府中其他人说话,小时候见了她也很少会叫一声大嫂。 自小看到大,唐夫人还未见唐牧动过如此大的怒气。 他手下两个怡院的小厮几乎是连推带搡,将唐夫人和文氏两个往院外推着。 第16章 娇娇 唐夫人回头哀求道:“老二,世坤此番干了错事,但娇娇没死,好好儿的回来了,你就行行好,留他一条狗命,把他关在府里叫他从此悔过,好不好?” 唐牧等小厮将这两个哭哭啼啼的妇人推到门外,吩咐站在外头的巩遇道:“送她们回各自院子去,看紧了莫要叫她们乱说话。” 唐世坤歪歪扭扭已经扶着台阶站了起来,靠在廊下一根柱子上一边往外吐着牙与血,一边辩解道:“二叔,娇娇好好的回来了,你又何苦再打我?” 唐牧不言,再出一拳,唐世坤便觉得自己右边的牙也全落到了嘴里,正要哀叫声痛,随即便见唐牧忽而连跳两步跃起到半空,这一回他用的是肘部,跳高,再舒开双臂捏紧拳头以肘击他的天灵盖,过了有那么一息的时间,唐世坤只听得脑中一声轰响,随即两腿一软脖子一歪,身下屎尿齐流,晕过去了。 “把他给我捆起来,送到怡园去。”唐牧说完,眼看自己手下的小厮许知友与熊贯两个将唐世坤扶了起来,掸了掸袖子,这才走到大门口,拉开院门转身往品和堂去了。 唐牧行的袍帘翻飞,进唐老夫人内院厅室,过厅室到起居室,又一路寻到卧室,才见唐老夫人守在床前,床上趴着唐逸。他左右四顾问道:“娇娇了?” 再是外孙女儿,总不及膝下这唯一的重孙亲,唐老夫人顾得这个顾不得那个,这时候才想起外孙女儿方才也晕过去了,高声问代云道:“我的娇娇现在怎样?” “说是头仍有些晕。”代云自碧纱橱花隔扇内绕出来,恭礼回说。 唐牧快步转进碧纱橱,奔到小床前就去摸韩覃的额头:“头可觉得疼?可觉得晕?” 韩覃见唐牧来摸额头,先就想起他早上的试探,随即连忙捂住额头装出个要晕的样子来:“有些晕,也有些疼。” 她直挺挺摔下去后脑勺先着地,此时确实又疼又晕。 方才请的郎中此时也进了碧纱橱,唐牧显然认识他,抱拳叫道:“甘郎中!” 那甘郎中亦抱拳回道:“唐修撰!” 既然住在这样隐蔽的地方,想必是位闺中小姐,但不知佳人年方几何,甘郎中提着药箱先询旁边站的代云:“可要先替病人遮了帘子?” 唐牧忙道:“小儿而已,不必如此。” 甘郎中这才过来坐到床前,见床上果然躺着身形瘦瘦小小一个小姑娘,先问过代云发病起由,又望闻听切替琛诊治了一番,这才起身抱拳回唐牧:“若以小官看来,令爱身体上并无大碍,看她神识思维亦皆清敏,想必脑子里亦无大碍,至于受伤失忆一事,若有好的契机自然会慢慢痊愈,这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唐牧边听边点头,听完解释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却非女儿。” 他也才二十岁,不说十二岁,就是八岁的女儿也生不出来。 解释完唐牧才带着甘郎中出这窄窄的碧纱橱去了外面。外面唐逸床边就要热闹得多,因他执意不肯要丫环们在旁伺候,连唐老夫人都不肯要,此时只有麻郎中一人手忙脚乱的替他清洗伤口上药。 甘郎中见状忙上前去搭手,唐牧也知唐逸极好面子,转身退到了外面起居室中。 唐逸咬牙闭眼等着两个郎中终于敷完药替他盖上被子退了出去,才长叹了一声将头搁到白底黑花水波纹定瓷山枕上,就听身后碧纱橱中噗嗤一声笑。他回头,见韩覃恰在花隔扇内侧出半个身子抿唇笑望着自己,张口问道:“你刚起来不久吧?” 韩覃出外凑到床边,低声说:“很久了,从他们给你清洗伤口到换药,我一直在那里看着。” 所以,关于他屁股上的惨状,想必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唐逸埋头在山枕上深叹了口气,不想叫面前这性子乖倔的小丫头看见自己脸上带着羞臊的红气,闷声道:“我是为了你才挨的打,这时候你应该掉两滴眼泪哭上两声,叫我心里舒坦一点,也许就不会这么疼了。” 韩覃有些惊讶:“疼吗?” 唐逸抬头故意夸大了十分:“疼,疼的快死了。” 韩覃冷笑一气道:“那你可真娇气。” 唐逸叫她几乎呛个半死,又觉得这小丫头居然轻看自己,顾不得屁股疼扭腰跟她理论:“你都没有试过怎知不疼,早知道就该拉你一起陪打。” 韩覃想起自己叫大哈捞过肩再摔落,一次又一次内脏几乎要被摔碎,骨殖几乎断裂,那种无以形容的痛感,以及他将自己五指压在脚底用脚掌揉碾时的那种钻心的痛感,心叹道:小家伙,天下间最可怕的疼痛,是伴随着绝望和屈辱的,你这并不算什么。 外面想必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唐老夫人忽而一声冷哼说:“我也是糊涂,竟然还疑心孩子是假的,就没有疑心过世坤如今黑了心肝要害她……” 她越说越竭嘶底里:“全是那点东西害了孩子,叫世坤竟然连亲亲的表妹都要杀。这种丑事,出在咱们祭酒唐府,我身上还领着诰命,这万一叫群臣们知道了参上一本,连你的仕途都要受影响。” 唐牧亦是叹着鼻息:“无论如何,千幸万幸娇娇活着回来了。否则,世坤那里……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他。” 韩覃与唐逸两个皆如惊兔一般乍耳听着,待听到亲手宰了他那一句,两人皆是吓的一跳,对视一眼仍还听着,再听帘子一响,唐牧许是出门走了。 待外面人皆走完了,唐逸才又扭头压低了声音问韩覃道:“方才我挨打的时候你演的那一出,想必就是当初你要入唐府时要演的,对不对?” 其实韩覃也不明白如了的心思。如了曾授意过她,若唐世坤并下过福建的人不肯承认她是柳琛,便要她故意凑近唐世坤,演出今日那一场唐世坤捏表妹的戏来。 唐世坤既被韩覃揪出把柄来,为了在唐牧面前能保命,不让唐牧追究自己的责任,也得违心认她是个真的。 韩覃自己如今也迷惑障中,苦思着摇头道:“本来进门恰好遇到傅临玉,他因为当年旧相识的原因,认了我是个真的,我以为这场戏就不用演了。可谁知昨夜如了又递进信来,以柏舟相威胁,要我必须演出来。” 唐逸也不知该如何宽怀韩覃,但毕竟她救了自己一场,否则以他父亲唐世坤那疯起来的怒气,不定他真得被打成个瘸子。他趴了片刻道:“既然方才小爷爷进来还要唤你一声娇娇,可见他仍是信你的。我也是因为你才挨了打,屁股烂了更不会帮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唐逸伤在屁股上,此时光着屁股只盖床被子,等唐老夫人带着郎中进来换药时,韩覃便托故离开品和堂,又回了叙茶小居。 今日闹了好大一场,她皆是按如了的受意而为,无论如了那个眼线是谁,想来今天柏舟的一根手指是保住了。 唐牧下午到叙茶小居,见韩覃提笔悬腕跪在太师椅上习字,先就负手站在珠帘外看了许久。这孩子自到唐府就是一幅惊兔模样,但凡有人时还好,只要身边无人,便是一幅落落寡欢的神情。 他闭上眼睛,忆起他怡园的人这些日子梳理来的消息。从唐世坤在河间府掐死溺水的柳琛,再到如了在大理寺买韩覃姐弟,基本可以确定这个柳琛是假的,这孩子连客家话都不会说,张嘴就是一口官话,怎能是真的? 之所以他自己能迷惑障中,在渡慈庵要接这孩子回来,还是因他的私心太重。无论韩覃还是柳琛,于他来说,皆是一样的小娇娇,在这个尘世中,不同的时空流转,太多的小姑娘们生而长,长而成,成而灭。皆与他无关,唯有这一个,在平淡生活中与他建立起了纤绊。 他本以为这孩子是因为如了在大理寺的一分救拔之恩,心甘情愿受制于如了,昨天傅临玉与这孩子在门外私语时提起柏舟,他才恍然大悟,她当是被驯服的。 而如了之所以能驯服她,恰是因为她的弟弟柏舟。 这个小姑娘唯一的弟弟还在如了手中押着,不知养在何处。她受命来此,为谋柳琛那份财产。昨日她拼了命一样飞奔着追那辆马车,他当时恰就临窗站着。 她从大街上飞奔而过,然后去追那辆飞驰的马车。当时唐逸还带着从镇抚使毛其顺手里调来的锦衣卫,前后围堵,两个孩子想必是想要救出她的弟弟,好叫她能逃开如了的威胁,从而,替柳琛保住银子吧。 昨天晚上,她应该接到了一枚手指,而正是因为那枚手指的威胁,叫她今天当着众人的面要将唐世坤杀柳琛一事抖落出来。 韩覃与柳琛生的并不十分像,甚至不会说客家话,这样一个小姑娘假扮柳琛,本就十分冒险,既然他都将她认成了个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如了不说隐藏起来图谋那二十万两银子,反而逼这小姑娘当众抖落出河间府唐世坤掐死柳琛的经过,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而在去抖落那件事情之前,这小丫头便坐在这窗前的妆凳上,闭着眼睛,神情平静而又落落的,满心谋划着。 第17章 怡园 唐牧有些佩服这孩子的勇气,如今还未到该戳穿此事的时候,为了捉如了,以及如了背后盯着唐府,盯着他的人,也为了他好不容易在这尘世中建立起来的一丝亲情,他仍要假装自己不知道此事,仍要当她是真的柳琛。 韩覃抬头,见唐牧在珠帘外站着,忙将笔送到笔洗中化墨搅清迎了出来:“二舅来了怎么不进书房?” 唐牧从后伸出手来,将一只小油纸包递给韩覃:“我方才骑马出去了一趟,见有家豆面酥糖摊子前排的人多,想必是好吃的,所以买了一包子来给你。” 韩覃接过来,见他仍低头盯着自己,从包中捡出一只来放到口中慢嚼,捂嘴言道:“谢谢二舅!” 他待她的样子,仍然无比亲和,无比耐性。虽早上画了那幅画,却到现在也没有看她是否有美人尖。韩覃摸不准也猜不透唐牧究竟是怀疑自己,还是信任自己,此时也只能看他的反应,来逐步应对。 唐牧行到书案后负手审视她的字体:“你虽多日未练,手艺却还没有落下,很是难得。等到了甜水巷,我抽空手把手的教你几回,估计你就能上道了。” 韩覃却叫唐牧这话惊住,坐到圈椅上放下糖包拍着双手问道:“二舅怎会要想到要带我去甜水巷?” 唐牧检视着韩覃已经练完了毛边纸,复又提笔来替她书着:“你二表哥眼看就要回府,等他此番回府休完假再往山西,你二嫂就要随他去太原府任上。到时候府中只剩一些孤儿寡母,阿难与品婷自有大嫂与文氏照应,你祖母年事已高,再照顾你也不太合适,你与我住到甜水巷,寻常隔三差五过来请回安即可。” 韩覃想了许久,才又问道:“二舅要带我往甜水巷的事情,外祖母知道吗?” 上午他还在品和堂,中午出去了一回,韩覃猜此时应该还未与唐老夫人商议过此事。 韩覃猜想如了的眼线应该在叙茶小居中的几个丫头与婆子中间,也正是因此,如了才能通过眼线,悄无声息的把柏舟的手指放到她的书案上。 如果唐牧把她带到怡园,如了的手应该是伸不到那里的。到那时,柏舟怎么办? 唐牧搁了笔道:“我会与她商量,你再休养些时日,就与我一同搬到怡园去住。” 他转身出了书案,借着下午的夕阳,再打量跪在太师椅上的小姑娘。以巩遇的儿子巩兆和昨晚从大理寺调来的档案来看,这小丫头应当是左佥都御史韩兴府上的孙姑娘,今年该有十二岁。她父亲在山西省做个七品的监察御史,全家因牵扯到白莲教才会被下诏狱,一府皆诛。 十二岁的小姑娘,许是因为狱中营养不良,才会如此瘦小。 她太瘦太小,吃饭又总爱耍滑头,那转着眼珠子耍滑头,假装自己吃了许多却实则不过总是磨着嘴皮子的样子,总要叫他想起前世他的女儿来。那怕他的王朝几近崩塌,那怕帝国的九边皆叫敌人攻破,可生在帝王家,再短也短不了孩子们的吃与穿。 可她就是不肯好好吃饭,瘦的纤伶伶只有一把瘦骨。 到最后死的时候,仍还是那样纤瘦,瘦到让他多看一眼都要心疼。皇城的后宫中有许多的妃嫔,内侍,宫婢,整个皇城,到他死的那一日,仍还有约两万人众生活其中。但最后陪着他一起与王朝走向末路的,却惟有那细瘦纤伶的孩子。 * 唐牧去了品和堂,韩覃心知他必是要与唐老夫人去谈带自己往甜水巷怡园的事情,便也急急罩了件外衫,借着去看阿难的因由跟了上去。 她才出门走了几步,便见一个穿着件鸦青色缂丝长衫,腰间束着白玉腰带的年轻男子,正站在籍楼外,抱拳与一袭黑衫的唐牧见礼。 那男子面相清瘦,秀眉飞鬓,肤白如玉,惯常总是要微微扬面,目中总带着些孤高无人的自许。韩覃之所以十二岁了还能被当作孩子从大理寺被放出来,而不至于与姐姐和母亲一起被杀,全有赖于此人。 他似是察觉到了韩覃在看自己,转过眼望着她时,满目究寻。 唐牧亦将韩覃的神色全看在眼里,不动伸色指着面前这鸦青长衫的男子道:“娇娇,去你院子里沏壶茶来,我与陈寺正在籍楼有事要商量。” 这人便是当今宋国公陈疏府上的二子陈卿,比唐牧还大着两岁,但以面相来论却比唐牧要年轻不少。他在大理寺做个六品寺正,因为宋国公陈疏与韩覃祖父韩兴是故交,在审案的时候便偷偷修改了卷宗,多为韩家留下了韩覃这一点遗苗。 韩覃回到叙茶小居,吩咐夏奴往大厨房去要开水,自己亲自端了书房里她常用的小竹茶台出来,拣了一套蜜色茶具,端着便往籍楼去。 到了籍楼门上,因赵嬷嬷的开水还未送来,韩覃也不入内,屏息站在门上聆听,便听里头隐隐是陈卿在说话。但籍楼那老船木的门又重又厚,隔音实在太好,里头的人究竟说些什么,韩覃却是一句都听不真切。 “娇娇!”唐牧忽而唤道:“为何不进来?” 韩覃眼见夏奴递来的开水,一手提着水壶,一手端着小竹茶台进了籍楼。 往日她与唐逸曾对坐过的位置上,此时陈卿与唐牧两人便对坐着。自韩覃一进屋子,陈卿便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看。韩覃端着茶台,到条案一侧跪坐,先温过茶壶,再取茶拨来拨茶入壶,接着淋水洗过茶叶,将水倒入那茶台隔层中,这才重又注水入茶壶,闷得片刻,一人斟上一盏,双手捧着送了过去。 “这就是清臣你福建来的那小外甥女儿?”陈卿接过茶盏,双眼仍盯着韩覃,一字一顿却是问唐牧。 唐牧挥手示意韩覃离开,待她到籍楼门口穿上鞋退了出去,关上大门之后,才转头盯着陈卿,压低了声音道:“陈清极,你私改牵扯白莲教的钦犯年龄,助她逃过杀头之罪。再之后,她便冒名顶替我的外甥女柳琛到了唐府。难道说,你连你自己私下照料过的小姑娘的长相,竟都不记得了?” 陈卿微扬着头,半眯着眼看了唐牧片刻,指着自己的下颌骨道:“这不是我救的那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下颌骨位置可没有生着一颗朱砂痣。” 唐牧一声哂笑,亲自替陈卿斟了一杯茶,缓缓摇头道:“那可不是什么朱砂痣,而是守宫砂。你在大理寺断案,想必不会不知道什么是守宫砂。” 陈卿当然知道什么是守宫砂。以七斤朱砂喂养壁虎,待朱砂喂尽后,再取壁虎血植入处/子之体,那血经七日不散,从此便能长在,直到处|子行房之后,守宫砂遇男子之精而崩,方会散去。 他愣了片刻才问唐牧:“谁这样乖邪,将颗守宫砂种在韩姑娘的下巴上?” 唐牧挑眉道:“人是你救的,我还没质问你,你竟然来问我?” 陈卿与唐牧自来熟识,也知他都查到这一步了,势必也已查清韩覃的身世来历,遂也不再加以隐瞒,直言道:“韩兴牵连到白莲教,这事牵着诡异。但因是皇上御笔朱批亲自批的死刑,我一个六品寺正,又不负责他的案子,便不好再过问此事,只动了动笔替他家多留了个后人而已。但至于她如何会流落到你们府中来,我确实不知道。你要查什么,尽管吩咐,我替你查即可。” 唐牧边听边点头,听完了才道:“我不需要你替我查什么,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但我如今还是个翰林,皇上他老人家又最忌翰林们不好好学史干预政事,状元郎齐怀春就是因为妄议朝政被贬到海南去了,我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冒风头,所以,我得让你帮我抓几个人。” * 韩覃出籍楼时心已经灰死了一半。便是唐牧还未戳穿她,陈卿却是认识她的,只要陈卿一言,立即,她就可以从柳琛重又变回罪臣之后的贱民韩覃。 她站了片刻,想起因为自己而挨了打的唐逸还在品和堂老太太的卧室里趴着,为了要最后去看一眼那叫自己拖累的孩子,韩覃撩起裙子飞似的便往品和堂奔去。 唐老夫人柱着自己那犀角拐杖,于这傍晚的夕阳下,一人在院中那株大铁树后面的檐廊下站着。老太太脸拉的很长,显然心情十分不好。见韩覃进来,强撑着笑了笑问道:“可是来看阿难的?” 韩覃上了台阶,问老夫人道:“阿难可在屋子里?” 唐老夫人摇头,转身往屋子里走着:“我叫人送他回栖凤居去了,我是个老人,又睡眠不好,叫他呆在他母亲那里,更能得些照料。” 韩覃跟着老太太进了屋子,扶她在起居室那大榻上坐了,老太太仍是一幅愁眉不展的样子。手中仍攥着那根犀角拐杖,攥了许久闭着眼睛问道:“娇娇,你二舅可曾跟你说过,他要带你去甜水巷住的事情?” “说过。”也不知唐牧是否下一刻就要进门来戳穿她,韩覃亦是无心应付着,伏到老太太身边去替她捶膝盖。 唐老夫人嘴角往下垂着,又闭眼酝酿了许久,才又说道:“他说不日就会娶查府那老姑娘过门。我虽不喜那姑娘,但你一个孤女,若没个舅母在近前,我也不放心你去怡园住着。为了这个,我也得应了他!” 韩覃停手怔了片刻,复又替老太太捶站膝盖。 第18章 鲲瑶 “论理,你是我的外孙女,就该我自己养着。可是今日的情形你也见了,眼不见儿的,阿难就叫他爹差点打成了个瘸子,而我却连他也护不住。你大舅母不好相与,你大嫂更难相处,我如今连自己都难以照料,想来想去,也唯有老二能替我照料你,毕竟……”唐老夫人欲言又止,睁开眼晴见外孙女儿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瘸眼中挤了两滴昏泪,缓缓道:“他那个人没心没肺谁都不爱,对你母亲,却是真的尊重。为了你母亲故,我想他也会守好你的嫁妆,待你成年了找户好人家把你嫁出去。” 韩覃早就听人说过唐牧不是老太太的亲子,就凭方才老太太说他那个人没心没肺这一句,可见老太太心里也不甚喜欢比孙子辈还小的这个小儿子。 这老太太到了风烛残年,放不下女儿膝下一点遗孤,又放不下府中唯一独苗的一个重孙子。可人老了就是老了,她比谁都明白自己精力一天不及一天,总有一天要撒手人寰。即便她再不舍,再牵挂,这点瘦骨伶仃的小娇娇还是要交给别人去养育。 而想来想去,能替她抚养这孩子的,也唯有唐牧。 韩覃缓缓替着老太太揉着膝盖,过了许久忽而觉得手上一丝冰凉,再抬起头来,便见老太太脸上两串长泪,竟是哭了。她有些怔住,轻声唤道:“外祖母!” 唐老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接过韩覃递的帕子缓缓揩着眼眶,摇头叹息道:“早知道我就不该同意你来京城的。你父亲虽说会娶妻纳妾给你找□□,但他的心总归是正的。” 她这意思是说唐府中诸人的心不正,还是说唐牧的心不正? 韩覃才要试探着张嘴问,忽而听得外头有丫头们轻唤二爷的声音,虽即帘子打起,唐牧已经走了进来。他目光搜寻到韩覃,略点了点头,随即叫了声:“母亲!” 唐老夫人一边揩着眼角一边指着唐牧坐,随即指着韩覃道:“方才我也与娇娇商量过了,她可以跟着你去怡园过。但是,她膝下那笔银子怎么办?” 韩覃以为唐牧要戳穿自己,屏息等了片刻,就听唐牧说道:“那笔银子在福建被兑成了宝钞,但宝钞如今贬值的厉害,兑出的银子成色亦越来越差。儿子想着即早将它兑出来,置成田地庄产,替娇娇生息些嫁妆出来。” 唐老夫人顿了许久,挥了挥手道:“今晚各自回房用饭吧,叫品婷几个也不必过这院子来,我有些不舒服,要提早睡觉。” * 栖凤居中,唐逸才叫几个丫头们肘捉着放趴好在东厢的炕上,取了只软枕撑腰趴着,便见母亲文氏掀起帘子一阵风一样扑了进来,进来随即咬牙切齿道:“阿难,你爹怕是要叫唐牧打死了!” 唐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恨恨骂道:“他今天一场闹还不够丢人吗?他要真死了,我立时就爬起来替他烧三柱香。” 文氏吱吱拐拐的嚎了起来:“真的。方才你爹糊涂,说自己把福建那柳姑娘杀死了,而他说那话的时候,唐牧就在大厅里听着。出来就把你爹给打了,后来他们将你爹抬走了,如今带到那里去了我也不知道,你说那唐牧要是下个狠手,杀了你爹可怎么办?” 唐逸缓缓挪动着趴僵了的身体,冷哼道:“那我得谢谢小爷爷。“ 忽而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文氏霍的挥头,便见自打生来也从未踏足过她院子的唐牧已经进了屋子,正在门上站着。她连忙站起来,捏着帕子唤了声:“二叔!” “文丽!”唐牧开口便是直呼其名:“以后管紧你的嘴巴,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不该问的事亦不要乱问,等过些日子,我自然会把世坤送回来。现在,出去!” 文氏本还想替唐世坤开口求两句情,却叫面前这比自己还小七八岁的年轻人逼慑着说不出话来,揉着帕子委委屈屈站了片刻,撩着帘子退出去了。 唐牧走到床前,居高俯视着趴在床上的唐逸,看了许久,才道:“好好养伤,等养好了伤,小爷爷这里还有大事要你同我一起去办。” 唐逸整个屁股都烂了,此时趴在床上十分费劲的伸着脖子,咬牙吸气了片刻,也知唐牧只怕已经知道韩覃是冒名顶替的,却不知道他要拿她怎么办,是而问道:“韩姑娘怎么办?” “阿难,这里只有你小姑母,没有什么韩姑娘,现在是,将来亦是,无论在任何人面前,皆要这样说,可记住了?” 唐逸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许久,才反问道:“小爷爷是否要拿小姑母来诱捉那渡慈庵的如了?” 唐牧已经转身要出门了,却也回头答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好好养伤吧。” 虽唐牧曾说过要让韩覃搬到怡园去住的话,但从唐逸屁股受伤之后,约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他未曾回过唐府,而如了的内应也仿佛从此绝迹了一般,再没有过任何音讯。 在一品堂闹了那么大一出乱事之后唐世坤不见了踪影,唐逸亦躲在栖凤居母亲院子里养伤。而文氏自此也鲜少出门,韩覃每日除了跟着几个同龄的小辈们上学堂,便是到唐老夫人膝下娱乐承欢,倒真成了这家的表姑娘一般。 时间久了,韩覃渐渐疑心当日陈卿到府,是她颌下那颗痣迷惑了他,叫他以为或者自己果真只是与韩覃肖似的柳琛而已。怀着这样的侥幸,而身旁再无人戳穿,转眼日子便过到了流火的七月。 她因渐渐放松自己又吃的好,每夜做梦皆是腾云驾雾,眼见得的长了起来。 这日唐逸柱着根棍子出门,往籍楼去调书,才走到雅园外,便见个穿着牙白色薄纱短袄系着条水红色绢纱裙的小丫头,身量与他相齐,面儿娇润一点檀唇,正与身量娇小的品殊两个自雅园中出来,一人手中持着一束木槿,边走边说着什么。 见唐逸柱着根棍子走来,品殊先就扔了花儿扑了上来,嚷叫道:“我竟有几月未曾见过阿难哥哥了。” 唐逸点头应了一声,远远问韩覃:“你可也过的好?” 韩覃见他盯着自己手中那束花儿,折身背手将花藏到了身后,点头道:“我很好。” 她确实应当过的很好,蜕掉了两颊那股黑气,脸颊尖尖眼儿萌圆,与品殊笑谈时,眸中再无那股随时要与人拼命的狠戾之气。 唐逸支走品殊,带着韩覃一起进了雅园,这园子里如今也是百花齐放,绿树浓荫,又清凉又寂静。他到玉兰阁外的石几上坐下,试探着问韩覃:“这些日子小爷爷可曾来过?” 韩覃摇头道:“不曾。” “那如了了?可曾给过你什么讯息?”唐逸追问道。 提起如了,韩覃脸上那股轻松舒畅的欢喜劲儿骤然散去,亦是缓缓摇头:“她那内应,自打那日我闹了一回,你爹被二舅带走之后,就再没了音讯,我如今也只能等,等一个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唐逸试着安慰韩覃:“她没弄到银子,想必不会对你弟弟怎么样。” 以她目前的处境来看,唐牧非但勒束了他与母亲文氏,可能便是在他太奶奶面前,也未曾提过韩覃的真实身份。毕竟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说,外甥女儿叫大孙子杀死这种事情,只怕她会承受不了。 而唐牧在知道韩覃的真实身份后还一力隐瞒下来,想必也是想要查清如了身后隐藏的势力,并找个机会一次解决掉,既然他当时说等他养好了伤,要他与自己办大事,若他猜的没错的话,应当就是如了的事情。 这两个孩子在玉兰阁外坐了片刻,又一同回到籍楼,唐逸还支着拐,自然不能爬高爬低,便指挥着韩覃替自己搬了架子抽书,抽得好大一叠书出来,自抱着仍回栖凤居去了。 韩覃一人上到籍楼阁楼上,暑天中,这小阁楼那怕两边开着窗子依然闷热无比。她一人在此,也知除了她之外,再无别人会进这楼来,索性将外面那牙白色的薄纱短袄解开,取只引枕,盘腿倚靠在窗口趁着凉风读书。 暑天易困,她读了许久迷迷糊糊睡去,于梦中迷迷糊糊似听得有人在楼下走来走去的说着话儿,还以为是唐逸又返回来了,才擦干口水自腰侧一溜系着腰带,便听楼下竟是陈卿的声音:“以我之见,没有人会给一个小姑娘取这样拗口的名字。鲲者,鲲鹏也,谁家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会取名叫鲲瑶?” 第19章 装睡 “韩鲲瑶!”陈卿又重复了一回:“我将顺天府所有造籍在册年龄在八到十四岁的小姑娘们,无论贱籍还是民籍皆查了一遍,没有这样一个名字。” 若是鲲鹏的鲲,那鲲瑶这二字,确实是韩覃的字,但是除了韩覃之外,如今活着的人再无人知。因为这个字,是她母亲谭莞在临死之前给她起的。而她,也只有到十五岁及笈之后,方能用它。 接着是唐牧的声音:“那就把周边所有的县再给我查一遍,必得要找出她来。” 他这话的意思,显然不知道这个韩鲲瑶如今就住在自己家里。 韩覃缓缓躺平,趴到楼梯口上,伸了半拉脑袋望下,便见陈卿与唐牧二人对坐在楼下那条案两侧。顿得许久,陈卿又在问唐牧:“清臣,你能否告诉我,为何你必得要找到这样一个小姑娘?” 一个二十岁的年青男子,于茫茫人海中,只凭一个名字要找出一个小姑娘来,陈卿实在不懂唐牧的起意到底为何。他还要追问,唐牧却已经站了起来,是要逐客的样子:“别忘了明天去钞关的事情,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 陈卿问不到所以然,转身走了。 眼看着唐牧送了陈卿出门,韩覃整好衣带才要下楼,听得籍楼门响,唐牧却又折了回来。 韩覃听着唐牧上了楼梯,随即便躺倒在地,装成个已经睡着的样子。 于叙茶小居《南汉传》中那张宣纸上关于唐牧的叙述中,韩覃记得末尾一段是: 间丧妻,再娶韩氏……因新妇治死前子而遭参,病亡。 难道说,这唐牧自己替自己算过命,知道再娶的新妇名叫韩鲲瑶,而他最后之所以从首辅位置上退下来之后遭大臣们参奏,是因为这个韩氏治死了他前妻生下的孩子。 若果真如此的话,他如今还未成亲,也未生子,只要不娶那个韩氏,想必就可以避免原来的命运。那他又何必兴师动众满京城的找韩鲲瑶?难道他要为自己根本就不会出生的儿子报仇? 韩覃脑子里转动着无比荒唐的念头,尽量装出个熟睡的姿态来。 唐牧已经上了楼梯,远远见韩覃脑袋下垫着只引枕正软趴趴睡在地板上,先就鼻息叹着摇头,随即上楼关上了两边对流风的窗子。 他关上窗子之后亦不走,从床上揭下那薄薄的夏被轻轻覆在她身上,随即便拣起她方才看的那本书读了起来。那是本经书,《金刚经》,是几代之前的初译本,晦涩难懂,韩覃也才不过翻了几页而已。 她本在装睡,唐牧盘膝坐在她身旁,持着那本书,竟是认真读了起来。韩覃睡了一觉本就已经没了睡意,如此闷热的阁楼上,唐牧又将两边窗子都关上了,还十分好意的自发替她盖了床被子。她被闷热压到喘不过气来,实在忍不得了睁开眼睛,便见唐牧自己脸上也沁着薄薄的汗。 几个月未见,他换了件十分清凉的白色阔袖长衫,头发高束,琥珀而簪,垂眉簇目盯着那本《金刚经》,眉目间一股温意。他许是早就知道韩覃醒了,眉毛渐弯,随即笑问道:“醒了为何不坐起来?” 韩覃有些郝意,坐了起来抚着乱发道:“好久未曾见过二舅了,您这些日子怎的不曾过府来?” 唐牧合上那本经书,转身打开了窗子道:“在外有些事情而已。” 阁楼上实在太过闷热,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韩覃跟着唐牧一起下楼,到唐老夫人那里用过晚饭,几月未见,他仍要到叙茶小居去考教她的学业。 在唐牧看来,这小丫头字写的错处太多。他润了朱砂,以红笔勾勒着她写的太高或太低的地方,才不过初初练手而已,以十二岁的年级来说,她落下的太多太多了。 韩覃忆起方才在籍楼陈卿临走时唐牧曾提过钞关的事情,猜他或者是要去钞关兑柳琛那二十万两银子出来。如了的眼线如今就像消失了一样再无足迹,可她的弟弟还在如了手中扣着,生死不知。她急于要试探唐牧的行动,遂变着法子问道:“二舅,自打那一回打过阿难,大表哥就没了踪影,你可能告诉我他究竟去了那里?” 唐牧笑道:“他在怡园住着,吃的好睡的好,这你不必操心。等过些日子,我自会放他回来。” 韩覃暗悔自己问的不恰当,叫唐牧不往银子上靠,随即假装十分委屈的叹道:“我为了银子叫人杀了一回,几乎死在河间府,可到如今都未曾见过那银子的影子了。” 她说这话时提心吊胆,亦是想试探唐牧究竟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是韩覃而非柳琛。但唐牧面色依旧如常,见韩覃仍旧伸长了脖子在那太师椅上坐着,抚了抚她的脑袋道:“你表姐都二十五六了仍还不急着出嫁,你才多大就想着嫁妆。” 那笔银子,是柳琛的嫁妆。 韩覃反问道:“难道二舅也要将我养到二十五六岁去?到那时候还不嫁人,可不就成无人要的老姑娘了?” 唐牧边听边笑着摇头,听完才道:“女子很不该十五六岁就成亲,年级太小不懂事,父母所选的丈夫十之*不能如意,不如多在娘家娇养十年八年,待到自己能有主意替自己抉择丈夫时再行出嫁。世宣二十五岁还未嫁人,你二舅母也是二十八岁才要嫁我,仍还是小娇女儿的样子。你还这样小,很不必如此着急。” 她是想诱他谈银子的,可他却跟她讲起女子嫁人的事情来。 韩覃侧肘仰面望着唐牧,这人面貌并不是像陈卿那样极其秀美的俊朗,以二十岁的年级来说,太过老成持重。若柳琛未死,叫他娇养着,或者真要养到二十五六岁去。但她是假的,她不可能在唐府多呆。 如了从大理寺买她出来,扣着她的弟弟,在密云山中为了驯服她,几乎是蜕掉了她一层皮,花了这样大的代价与谋划,是不可能就此放过她的。 自从唐世坤出府之后,过了这三个月的平静日子。韩覃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平静的过下去。她试探着又说道:“方才在籍楼上,我听着二舅与陈寺正聊起要去钞关的事情,二舅可是要去将我的银子兑出来?” 唐牧转出书案,仍是隔案盯着这急于探究自己的小姑娘。他仍是不动声色,支手在书案边缘,试探着问道:“我将银子兑了出来,交给你打理的话,你打算怎么用它?” 这个韩覃确实未曾想过,甚至于如了要如何从她手中拿走银子,她也全然不知道。 “就像二舅说的,置田置地,叫它替我再多生些银子出来。”韩覃十分艰难的回答道。 她比三个月前刚到府的时候白了许多,脸颊也丰润了起来,虽仍然不是柳琛那圆而喜庆的小脸儿,但无论眉眼还是神态,皆与他的姐姐唐汝贤十分肖似。 当然,这也有源可寻。韩覃的祖母,与唐老夫人谷氏是一房老祖所生的远房姐妹,两姐妹膝下的子嗣们过几代之后有肖像者,其实很正常。 不得不说,傅临玉的眼光果真十分毒辣,他自在唐府中见过柳琛的画像,立即就想起自己未婚妻的妹妹与柳琛那孩子长的极其肖似。但是无论如了,还是傅临玉,虽有谋划,却终归还是将韩覃想的太过简单。 他们以为只要以韩柏舟相胁,韩覃就会乖乖听话,到唐府替他们伪装柳琛。有傅临玉里应外合,再叙茶小居有个能自由出入的眼线配合,便可以谋到银子。 可谁知韩覃不信傅临玉,转而去寻求唐逸的帮助。正是她在瞒着傅临玉的情况下当街追赶那妙法,而他恰又在楼上看到,才叫他能顺着如了这根线,查到在韩覃身后觊觎,虎伺他的那群人。 韩覃不知道要如何打理银子,证明到目前为止,如了也没有给这孩子透露过自己要如何拿走那笔银子的计划。她在唐世坤杀死柳琛后送来一个相貌肖似于柳琛的韩覃,要她入府假冒柳琛,当是要图那二十万两银子。 可在韩覃取得府中诸人信任后,接着却又指使这孩子戳穿唐世坤当初在河间府掐死柳琛一事,应当是要指引他去发现那件事情的真相。当他知道之后,盛怒之下杀死了唐世坤,并从而开始追查如了以及她背后的势力。 但从此,如了与渡慈庵一众尼姑皆凭空消失了,从此无迹可寻。 第20章 明抢 若唐牧仍是原来的唐牧,当然也会被如了这一连串的计划绕晕。可他并不是,他曾在两百年后生活过将近四十年,熟读史书,知道二百年前的现在曾经发生过的,载入史册的一切大事件。也知道如了的贪图与觊觎,所以,在无法找到如了的情况下,他便放出风声,声称自己要于七月十四这日,往钞关兑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的金锭。 当不知道敌人的企图时,抢先一步,变被动为主动。如了有了唐牧会兑金子的确切时间,当然会全心全意谋划如何从唐牧手中夺走这笔金子,同时也就会放弃对韩覃的控制,这也正是为何一连三个月韩覃都未收到过如了讯息的原因。 如了的暗图,从此变成了明抢。 * “娇娇,你可曾想起过你的家乡?”唐牧又试问道。 他希望这孩子会在自己面前坦承她的真实身份,同时又希望她能继续隐瞒下去。毕竟柳琛是唐世坤杀的,她也不过如了手中一枚棋子而已,当两世为人,兜兜转转中她被送到他面前,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 可这点关系却像唐世坤脖子上那根被他盛怒之下砸烂的筋一样,掐之可断。而他,也如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唐世坤那根被砸烂的筋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它,维系它。 韩覃愣住,简直觉得唐牧是看穿自己了,自己也觉得在他面前演不下去了,遂溜坐到太师椅上,缓缓摇头道:“不记得了。” “明天,我要放钞关提金。大约赶中午,金子就会到府,你趁此好好想想,那笔金子该怎么支配。”唐牧转身撩起珠帘,出了屋子,走了。 等了三个月,既然唐牧都说了这种话,如了那内应,应该也要现身了吧。 这夜韩覃神识全开,手中捏着只纳针线活儿的锥子,仍叫绮之在地上陪着,早早便躺到了床上。她始终以那锥子刺着手心,觉得自己有了困意,便让锥子深入一分,渐或又有了睡意,再让锥子深入一分。 因一屋子人都睡的早,约摸入更时满院沉寂,整个叙茶小居的人都沉入梦乡了。 那只锥子几乎已经要刺穿她的掌心,血慢慢渗出来,湿透了一层层的床单褥子,或者还有一些沾到了她身上,冰凉粘腻。 忽而盥洗室门上的小门似有鼠啃一般扣搭扣搭的响着,韩覃心知是如了那内应要来,太过兴奋,连忙手中用劲,整个锥子穿手背而过,刺骨的痛意终于叫她清醒。 来人进了屋子,于黑暗中走到妆台前,约有片刻的功夫,随即转身,又出房门走了。 盥洗室连同外面的那道小门,是平常丫头们送水倒痰盂用的,亦是普通不过的插鞘,晚上自会下鞘,早上再将它打开。这来人似是非常熟悉,临走的时候鞘下到一半,合门,鞘落,一起呵成,等她出了门,门仍还是原样的关着。 这也就难怪屋子里总是没人进出过的样子了。韩覃一把拽掉那锥子揣到怀中,跳起来下床,奔到书房捅开窗纸望外,便见那瘦瘦的身影仍是用一样的方式打开叙茶小居的大门,转身出门去了。 妆台上还有只香炉,这来人不但放了张纸条,还往香炉上放了几块香片。 韩覃拈起其中一块,打开书房的窗子跳上条案,随即便追了出去。 出叙茶小居左右四望,雅园的门半开着。她随即又奔进雅园,圃一进院只听得哎哟一声,头上一阵风扑过来,她立即弯腰一躲,扑上来的却是唐逸。他见是韩覃追进来,指着玉兰阁道:“她就在里头。” 韩覃捏着一只手,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不是不愿意帮我吗?为何还三更半夜的帮我守贼人。” 唐逸却不答话,进玉兰阁点了盏油灯递给韩覃,指着地上那趴着的人道:“就是她,做鬼一样三更半夜进出许多回,今天终于叫我抓着了。” 韩覃端着油灯屈膝,凑近看了一眼,是个又瘦又矮的老妇人,约有五十多岁,脸似鸡皮一般皱着,此时正痛苦的□□着。她看了许久,摇头道:“我以为会是我认识的人,谁知这竟是个生人。” 唐逸转身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解释道:“这是吴妈,在你搬进叙休小居之前,那院子一直由她料理,清扫书房,给花浇水。等你来之前小爷爷就把她清出去了,你自然没见过。” 韩覃转身到后面那柜子里搜寻着,搜了把花剪出来,随即上前踢了那吴妈一脚,指着她的鼻子问道:“如了将我弟弟关在何处?你现在告诉我,我把我弟弟救出来,我不动你一根手指头,好不好?” 吴妈抬头看了韩覃一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替人传话儿,余事一概不知。” 韩覃盯着看了片刻,随即唤唐逸道:“阿难,你来替我捉着吴妈的手。” 唐逸取了只帕子出来,才垫着这老妇人的手将她腕子捏住,随即问道:“你要干嘛?” 那月牙形的花剪,锋利,足力,韩覃对着吴妈的手指一剪刀下去,一根小指齐根而落,吴妈的手随即一缩,整个人如躬腰的虾一般团在地上打起滚来。 血往外汹涌着,随着吴妈的打滚而弥漫开来,浸染的整个地板上皆是。韩覃仍提着那柄花剪,指着吴妈的鼻子道:“人言十指连心,指刑之痛,怕是世间少有的痛。你可觉得疼不疼?” 吴妈一边哈着气,一边点头道:“疼,实在是疼!” “这就对了。”韩覃又唤唐逸:“阿难,把她的手给我捉稳了!” 唐逸抖开那帕子看了半天,血淋淋的一只手也无法下手去捉,只得扯下外套垫着,又去捉吴妈的手。吴妈两只脚本就唐逸捆着,此时整个儿便扑腾了起来。 她虽是个老妇,方才也不过是唐逸借着巧机将她绊倒,捆住了双腿才能拖到玉兰阁中。若论起力气来,这两个孩子自然没有她的力气。她这样挣扎起来,叫声又大,韩覃生怕她吵嚷起来要惊起府中诸人,将桌上桌布扯下来一股脑儿往吴妈嘴里塞着,塞到她不能吭气了,又嫌唐逸蛰蛰蟹蟹下手不够狠,另扯了根绳子来自己于那血泊中与吴妈纠缠着将她两只手全捆在身后,这才又在吴妈耳边问道:“你听不听我的话,要不要告诉我柏舟在那里?” 吴妈愣了片刻,随即摇头。待她摇头,韩覃便是一花剪,一根手指又落了下来,这回流的血更多了。 “你都是个老妇人了,被剪掉一根手指亦要痛成这样。我弟弟叫如了剪掉的那根手指,是你亲自送到我桌子上的,你可知道他当时痛不痛?”韩覃厉声问道。 吴妈哭的两眼抹糊,连连的点着头。 唐逸虽然自诩心黑,却也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孩子。他此时见韩覃亦是满手满袖子的血,面止狰狞如恶鬼一般,忍不住劝吴妈道:“告诉我们韩柏舟在那里,你自己也能少吃些苦头,好不好?” 他以为吴妈是愿意说了,将那一连串的桌布自她嘴里抽出来,谁知这吴妈竟嘿嘿笑了起来:“孙少爷,您杀了我呗,您杀了我,我就可以升天,去侍奉佛菩萨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韩覃一个耳光闪了过去,怒骂道:“你这种心肝肠子皆坏透了的人,能去侍奉佛菩萨?你当佛菩萨全都瞎了眼,还是当如了就是佛菩萨,有即刻就叫你飞升成仙的本领?” 想必是如了那套鬼话迷惑了这老妈子,叫她执迷不悟,助纣为虐,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善事。 硬的不行来软的,吴妈虽然听命于如了,但心中还肯信佛菩萨,就证明她不是像如了一样泯灭了良知。韩覃坐着顿了片刻,扔掉那花剪跪到吴妈面前,凑近了低声问道:“吴妈,如了要二十万之巨的银子,究竟是想做什么?” 吴妈脸上忽而泛出一股光华来,眼中亦闪现着光泽,费力伸长了脖子道:“我们要替佛菩萨造一座美伦美奂的大殿,叫世人都知虔心信仰佛菩萨,不叫妖魔鬼怪迷惑了众生的眼睛。” 韩覃心中冷笑道,那如了就是所谓的妖魔鬼怪,而这老婆子叫妖魔鬼怪迷惑着坏事做绝,却还以为自己是在渡化众人,所谓魔鬼,不过如此吧。 她又凑近了些,自己也跪在那血泊中,细声问道:“吴妈你既虔诚信仰佛菩萨,可曾读过经书?” 吴妈点头道:“读过。” 韩覃追着问道:“你虔诚的信仰着佛法,按理不该是个坏人。我且问你,《地藏经》里言:若有众生,盗窃常住财物,谷米、饮食、衣服,乃至一物不于取者,接下来一句是什么?” 第21章 一条街 吴妈常读此经已能背诵,吐字念道:“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韩覃缓缓诱引道:“这就对了。你信佛法,可若你苟同如了侵占这家姑娘的财物,佛法就要送你下地狱,你要是不要?” 吴妈摇头:“并不是盗窃。我们拿到银子有大用处,要给佛菩萨修一座奂美绝伦的大殿,还要裹金塑佛菩萨形像叫世人瞻仰,怎能是盗窃?” 韩覃这才恍然大悟:“既然拿这银子有你一份,想必到时候如了也答应要替你塑个像在佛菩萨身边,若我猜的没错,当是供养人像。” 吴妈不言,垂低了脑袋。 原来如此。韩覃终于寻到了收伏吴妈的症结所在,紧追着问道:“如了要给佛菩萨在何处修大殿?” 吴妈道:“就在如今的水月庵。” 那是经常在京城各家行走的庵主如悟的道场,而如悟与如了同是师姐妹,想必也是一伙儿的。韩覃又问道:“佛菩萨可知这银子是偷来的?若它知道是偷来的,那大殿他可能住的舒服?你这供养人站在他身边,他可看得顺眼?” 吴妈摇头:“好姑娘,我们并不是偷,等金身塑成,佛菩萨亦会感激你的功德。” 韩覃见吴妈执迷不误,反问道:“你可知道如了的渡慈庵是个什么地方?” 吴妈点头:“听闻过,在密云深山中,是个清幽的好地方。” 韩覃冷笑:“确实好地方,经常招待些寻佛问僧的尘世人,养着些个姑子叫他们来寻些人间欢乐,你可懂我的意思?” “她们也是为佛菩萨献身,如能蓦得财物替佛菩萨造广阔殿宇,便有她们的福报。”吴妈居然是知道的。 韩覃看着这叫如了洗了脑的老蠢妇恨其不争,忍了许久才柔声劝道:“世人信仰佛菩萨是好的,但佛菩萨不要人一味的去信,他教化众生最要紧的是与人为善,行正道,明心,净性,发菩提心。你虔诚信仰,可若行为中伤及众生,佛悯众生,你伤了他最怜悯的众生,净土又怎会接纳你?” 吴妈垂眉不语,顿了许久,才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庵主把你弟弟藏在那里,好姑娘,你就行行好儿,拿那花剪一刀捅死我算了。” 韩覃气的咬牙,捡起花剪就要照着吴妈的眼睛捅过去,临到她眼珠子上的时候却又生生止手,又缓平了语气问吴妈:“吴妈,你可知菩萨垂怜的众生是谁?” 吴妈本以为眼睛要叫这黑心的小丫头戳穿,谁知她又平了怒气,这样时而暴怒,时而缓平的神态亦牵连着吴妈紧张了起来。她本是抱着死的决心,可这小丫头时时而起的善意又叫她生出些活的希望来,便顺着答道:“众生,便是世人。” 韩覃道:“这就对了。我弟弟也是众生中的一个。菩萨怜众生如子,你们伤了我弟弟,便是伤了菩萨的孩子。她不降罪将你们碎尸万段就不错了,又岂会因为你修的一座大殿,就让你在她身边做个供养人?我知道如了并未将我弟弟关在远处,而且,想必离这府极近,你如今告诉我,只当做件善事,佛菩萨明鉴,也会宽恕你助纣为虐的罪过,好不好?” 那小指送来的时候,指上鲜血都尚未凝结,可见距此并不远。 吴妈终于垂下眉眼,似是叫韩覃说动了。在漫长的一呼一吸间,吴妈终于说道:“确实不远,就在夏奴的外祖母康老太手里养着,那康老太赁着间小屋,就住在咱们府外背街后头那一排大杂院的第二个院子里。” 不但韩覃深吸了口气,就连唐逸都走了过来。两人对目相视,皆是不可置信的摇头。 要说两个大丫头并一个赵嬷嬷,韩覃最信任最不怀疑的就是那胖胖的夏奴。她胃口好,吃东西吃的香,韩覃很愿意带她在身边,因为但凡带着她,自己也愿意多吃点东西。 但谁能想到正是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却勾结着吴妈,勾结着如了一起做奸细。 韩覃将那块崖柏香掏出来丢在吴妈眼前道:“每每你要来,便叫夏奴在屋里屋外燃着这香,我们一屋子人皆睡死了,你才偷偷儿的进来,对是不对?” 吴妈摇头道:“那香料是我私下替换的,夏奴并不知情。她家只有个姑娘,她也以为韩柏舟不过是别处领养来的弟弟而已。” 韩覃重新裹了团烂布往吴妈嘴里塞着,塞上了又将她捆在桌子腿儿上,匆忙问唐逸:“你可有办法调来锦衣卫,咱们往夏奴家抢孩子去。” 夏奴外祖母住的那大杂院,出唐府西边后门不远就能到,而且最重要的是,同在一坊中,不过过坊禁,也不用怕被半夜查坊的官兵给抓起来。 唐逸也没有想到韩覃的弟弟竟就被他们拘押在离唐府这样近的地方,他一把抓住往外冲的韩覃,劝道:“只要是放在那康老太家里养着,想必一时半会他们不会再带到别处去,咱们等天亮了带几个外院的男仆,一起去捉好不好?” 他也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的弟弟,三更半夜出门,从未有过的事情,所以要犹豫。韩覃反手挣脱了已经往外跑着,边跑边回头道:“今夜如了得不到吴妈的信息,必然会觉得有问题,说不定就会把柏舟转移到别处去。已经打草惊了蛇,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唐逸无法,撵到雅园门上截住了韩覃道:“府门上都有上夜的人守着,我带你走条出府的小路,咱们一起去救你弟弟。” 却说此时叙茶小居中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在那催眠的崖柏香气中仍还酣睡着,唐逸从玉兰阁中翻出把钥匙来,能开的恰就是雅园的后门,开了后门直接通到大街上,两人一路小跑着穿进一条巷子中,一排排的大杂院,数过去第二个院子,就是夏奴外婆康老太太的居处。 “孙少爷和表姑娘可是来寻个孩子的?”迎出门来的竟是唐牧甜水巷怡园的下人巩遇,他拦住唐逸说道:“二爷请你与表姑娘一起去趟怡园。” 难道是唐牧手下的人先他们一步接走了柏舟? 韩覃这时才忆起方才吴妈放的那张纸条来,展开来借灯一看,上面如了写着:明日早起,跟吴妈一起出门,我会将柏舟还给你。 明天恰好是唐牧要往钞关兑银的日子,二十万两银子,真兑成银子要拉几大车。而兑成金子,也得是沉沉的一车,如了选择明天还她柏舟,定然是有别的计谋要劫那金子。以韩覃一个半大孩子的心思,自然不可能猜到如了的毒计。 她叫唐逸拉扯着上了马车,等再下马车的时候却不是唐府,而是一处进门便有青砖影壁的院子。此时眼看五更,外院清清落落并无一人,转到后面一进,正房螭蚊窗格扇中透出灯火来。韩覃望着这陌生的院子,正自怔着,就听唐逸凑唇在她耳侧轻言道:“这就是怡园,我还从未来过,今儿也算见了回世面。” 那就是唐牧在甜水巷的私宅了。韩覃手中还捏着那张纸条,也不知柏舟如今在何处,正在怔忡着,忽而那正房门帘掀起,一个小小的孩子自里头跑了出来,站在门上唤了声:“姐姐!” 韩覃双膝一软,立即便屈膝坐到了地上。 陈卿也掀帘子走了出来,抱起那孩子走到韩覃身边,摇了摇柏舟的手将他交给韩覃,带这两姐弟到西厢中椅子上坐了,才道:“今年春节那阵子,阆中有件钦案我走的急,走之前问过大理寺少卿,他说你们的案子要结,至少要等到三月份,我想着三月自己必定能赶回来,于是也未再给别人交待过就走了,谁知等我回来,你们姐弟俩却已经遭发买,从此无迹可寻。” 这年青人心有正义,在狱中便对他们多有照拂,而发卖期提前,确实是因为宫里朱批定罪,要在年前赶着销结案子,她们姐弟才会提早被发卖。 韩覃抱柏舟在怀里,闻着他发间一股甜腻腻的桂花气息,忽而忆起甜水巷经常送来吃食,她吃剩了总要送给夏奴,想是夏奴把那些糕点带回外婆家,皆给了柏舟吃。这孩子吃着与她一样的东西,发间的味道都与她一样。 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她与柏舟就隔着一条街,不足三里路的地方,煎熬的不能再煎熬,但总算因为唐牧与陈卿这两个人的帮忙,她们熬过来了。 韩覃上下检视,将柏舟那带六指的手凑到灯前,新愈了伤口的的地方生出股粉嫩的细皮来。孩子显然因为剁那一指时受过疼痛而有惧意,立即便将手缩了回去,偎脑袋在韩覃胸前,闭上眼睛揪着韩覃散披着的乱发。 第22章 罪 陈卿站起身来,拍了拍韩覃肩膀道:“早在一月前,唐清臣就曾给太原府你舅舅谭昌寄过信,他昨日已在怡园中住了等着。这会儿想必已经起来了,你们姐弟除了太原府外家,也再无更好的归处。你到上房与唐牧辞过,便回太原府去,这里有我顶着就好。” 韩覃觉得自己仿如是在做个荒唐而冗长的梦,此时也不知是梦是醒。这两个年青人也不知用什么样的手段就找到了柏舟,替她寻回了柏舟,又叫来了舅舅,昨日她还倍受煎熬,才不过一夜的功夫,生活竟就又生出新的希望来。 她抱着柏舟出了门,经这无人的院子一步步到正房,还未撩帘子,便听屋子里唐逸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就因为唐世坤杀了柳琛,你就把唐世坤给杀了?” 韩覃后背猛然一僵,见柏舟亦乍着两只耳朵听着,抱紧孩子凑到窗下,清晨未灭的灯火映出他们的影子在螭纹的花格扇上,唐牧语缓而沉:“孩子,他是个大人,做错了事情,自然要有担当。” “所以,你就杀了他?”唐逸仍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无论是他还是母亲文氏,整个唐府的人都以为唐牧带走唐世坤也不过是给他个教训,顶多几个月就会送回府中。可谁知唐牧在出府的那一日,就将唐世坤给打死了。 唐牧不言,负手站了许久,才又道:“这事你知既可,先不要告诉府中诸人。” 唐逸犹还记得自己当初曾对韩覃说,若唐牧杀了唐世坤,他得谢谢唐牧,谁知道一语成谶,唐牧还真的就把唐世坤给杀了。 他曾给过那个荒唐不过的父亲多少诅咒,自己也记不清了。这时候忽而听到他已经死了三个多月,整个人木木呆呆许久,转身再看唐牧,许久才叹了口气说:“我奶奶曾说小爷爷是个无心无肺,亦无情无义的人。可恐怕她也想不到,您能下手杀了自己的侄子。” 因为唐世坤杀了柳琛,所以他就杀了唐世坤。 韩覃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能在唐牧还不知道自己曾给柳琛灌过□□的时候,带着柏舟一起跑掉。毕竟这事情是瞒不住的,如了还活着,渡慈庵许多尼姑都活着,甚至柳琛的尸体,就埋在渡慈庵中,只要唐牧知道了真相,知道她曾经非但没有于庵中救拔过柳琛,还亲手喂给她□□,他肯定要像杀唐世坤一样,果断而绝决的杀了她。 很多年未见过的舅舅谭昌从穿堂走了进来,站在黎明天方亮的门上,皱眉看了许久,轻声唤道:“是覃覃吗!” 陈卿自西厢走了出来,亦唤了声:“谭先生!” 唐牧与唐逸亦掀帘子出了正房,几拨人往一起走着。韩覃抱着柏舟,站在院子中央,尽量装出个温良恭顺的样子走到唐牧身边,放下柏舟敛衽屈腰行了一礼道:“多谢唐修撰替小女找回弟弟,如此深情,不知如何报答。” 她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偷眼扫着唐牧的脸。于晨光中,他仍是面无表情,听完了才摇头:“这是陈清极的功劳,与我无关。” 言罢,转身上台阶,又回头道:“谭先生,请您进来一下。” 陈卿不爱与人交谈,转身又回了西厢,院子里只剩唐逸与韩覃,而韩覃怀中还抱着个孩子。唐逸侧首望着韩覃,看了片刻才道:“方才你也听见了?” 韩覃默默点头。唐逸指了指上房道:“我原以为你的心黑,我的心黑,可我们都不及唐清臣,你说的对,他为了柳琛,果真能亲手杀了唐世坤。” 那孩子,虽然脖子上有一圈掐痕,但到渡慈庵的时候还是活着的,而且还好好活了一个月。韩覃每天伺候她洗澡,替她梳头,给她喂饭擦身。忍受她的唠叨,甜言蜜语。她还曾说:“等我二舅来接我,我就把你也带到京城去。我二舅疼我,也必会待你好的,等到了我外家,我必不会让你干一丝一毫的生活,弥补你如今的辛苦。” 她为了柏舟,也因为叫大哈打怕了,未曾救拔过柳琛一把。最后,那天真活泼,圆圆胖胖的小姑娘,是喝了她喂的汤药,才死在渡慈庵中。她是永远都不能洗净手的罪人。 * 上房中,迎门一架大屏风隔着内外厅室,转过屏风,西边墙上一幅猛虎下山图,是唐牧自己的亲笔,一样的虎,每年总要换一幅挂着。他如今就在这猛虎下山图前站着,眼盯着谭昌对自己行过礼,挥了挥手道:“小的那个谭先生带走,大的那个我却还要留着。家母年迈,缺个孩子膝下承欢,我们唐府会娇养她到成年,到时候备一份嫁妆,替她择个好夫婿而嫁之。” 谭昌从昨日到京城,在怡园中住了一夜,只知唐牧与陈卿二人是韩覃父亲韩俨的故友,他一个外省人,不懂京城里的人情世故,觉得韩覃能在唐府老夫人膝下娇养,又成年后自备一份嫁妆,比到太原府去与他受苦要好的多,是而便连连点头道:“全凭唐修撰吩咐,覃覃姐弟能遇到您与陈卿这样的年青人,亦是我姐姐姐夫二人此生的福报。” 韩覃好容易等到舅舅谭昌出来,快步上前问道:“舅舅,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谭昌接过柏舟,随即指了指上房道:“唐修撰叫你进去一下,你快去吧。” 韩覃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见柏舟亦伸着小手望自己身边够着,上前抓过那只小手亲了一口,替他拽了拽身上那件花褂子的边儿,在他干巴巴的小脸儿上亲了一口,凑在他耳边厮磨了片刻,抚了抚那孩子脑袋上的茶壶盖儿,才道:“姐姐去跟唐修撰告个别,就回来跟你一起回太原,好不好?” 柏舟才不过三岁,懂的事亦不多,到如今会说的话亦很少,他才与姐姐重逢又要分开,伸着手就来撕扯韩覃的衣服,咧嘴大哭着叫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让韩覃走。韩覃狠心撕开孩子的手,转身进了上房,越过那扇屏风,转身,便见唐牧负手站在窗下,亦在盯着自己。 孩子的哭闹声渐渐越来越小,韩覃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亦扑到窗前,便见院子里除了还站着个失魂落魄的唐逸外,再无其他人。显然,谭昌已经带着柏舟走了。 唐牧本是披着一件鹤氅,此时脱掉扔在椅子上,露出内里一件修身的短衽上衣并并阔腿裤来,绑腿平脚布鞋,自墙上摘下一把绣春刀来翻手背在身后,并系上一件本黑的披风,随即扔给韩覃一件男子的衣服道:“换了你身上这带血的衣服,把头发扎起来,咱们往钞关去兑金子。” 他转身就要出门,韩覃抱着那件衣服追到屏风外,唤道:“唐修撰,我不要去钞关,我要跟我舅舅一起回太原府。” 她都不肯再叫他二舅了。 唐牧站了片刻,回身走到韩覃面前,略俯着肩膀,低头看了这能听见牙床发抖的,小姑娘,簇眉片刻才道:“孩子,在我弄清楚整件事情之前,你那里也不能去,现在去换衣服,然后出来。” 显然,如了有劫银的计谋,唐牧亦有自己的对策。韩覃不知自己在如了与唐牧的交锋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换衣服的时候将随身揣着的那只锥子仍还卷到了衣服里。她忽而听得一阵沉沉脚步声,抬头便见唐逸穿着件正红色的女式长衫,自门外走了进来。 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惊过之后心里生了些悲凉,可那悲凉随之又被深深的庆幸取代。至少,从此之后他母亲文氏可以死心,可以不必每夜熬灯守天亮,盼那个荒唐无比的浪荡子回家了。 这孩子生的面相清秀,肤白身纤,穿了女装便有种带着英气的美感。见韩覃望着自己,展了展那阔袖道:“吴妈叫小爷爷的人监视着去跟如了接了头,如了要求你去见她,但根本没往康老太那里去接孩子,这证明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柏舟还给你。她如今还不知道柏舟已经到了咱们手里,也不知道吴妈反了水,所以今天她的计划依然会照旧。但小爷爷不打算让你冒险,所以让我替你走一回。” “阿难,那个老尼姑,远比你能想象的更恶毒更可怕,你一个孩子,对付不了她的。”到如今,韩覃想起于密云山中那顿毒打,仍然混身发颤。 唐逸依旧摊手苦笑,笑完了自嘲道:“若唐世坤是我儿子,我也会下手杀了他。可他是我爹,我是他生的,他杀了人,偿命都不足以谢罪,我是个男人,替柳琛护住那份银子,也是应该的。” 这孩子因为自己父亲那份抹不去的罪恶而痛苦,整个人都垮了。 韩覃跟着唐逸一起出门,此时太阳已自天际线上升了起来,投映在西窗下,而一袭红色官服的陈卿,意气风发的站在院中,身旁是穿着黑色短衫,面色沉沉的唐牧。过了片刻,换过衣服捆扎过伤口的吴妈也进了院子,怯怯走到唐牧面前,唤了声:“二爷!” 也许自打她当街追柏舟的那一日开始,唐牧就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自己。枉她还装疯卖傻,在他面前那么认真的表演,装的,就好像自己真是柳琛一样。 第23章 小姑娘 唐牧这人凡事向来不动声色,可对柳琛是真的爱,爱到听闻唐世坤承认自己杀了她,随即便要下手杀了他,不顾亲情,罔顾人伦,与唐世坤倒是挺像。 他与陈卿转身,同时往外走去。唐逸顶替韩覃,与吴妈两个一同却是往后门而去。 到了怡园外,唐牧手下诸人都在外等着,一路自然是往钞关而去。二十万两银子,抵得上整个大历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这样一笔巨款,唐牧非但不肯悄悄兑现,反而大张声势,闹的京城人人皆知。 韩覃穿着件男子的衣服,瘦瘦小小,就叫唐牧护在自己那本黑的披风中,同骑在马上,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和属于成年男子才有的,陌生气息。 沿路许多人看着,他的马渐渐与陈卿等人的马拉开了距离。离的足够远时,唐牧忽而低了头在韩覃耳畔说道:“本来,我应该把你放在怡园,或者放在唐府中。可我知道你是个小滑头,只要我一走,肯定要想办法逃走,趁着谭昌还未走远,赶上他一起回太原府,我猜的对不对?” 韩覃叫他说中心思,略往低蹭了蹭道:“我想和我弟弟在一起,回太原府,回我舅舅家去。” 唐牧叹了口气道:“孩子,你舅舅谭昌因为受你们韩府一案的牵连而被太原府学辞去了夫子一职,如今赋闲在家,他家本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过的很是艰难困顿。你那舅母亦十分不好相于,你在那里,日子也会过的很艰难。而在唐府中就不同,你陪老太太欢娱膝下,待你长大了,我自会给你一份嫁妆,叫你也如京中别的贵家姑娘一般,体体面面的嫁人。” 韩覃心道:若你知道柳琛喝的那碗□□是我灌的,只怕立时就能掐死我,体面嫁人这种事情,只怕我是等不到的。 钞关在城北的日忠坊附近,到了钞关下马,韩覃回头见夏奴的父亲唐祥亦在队伍中,瘦巴巴的老头儿,脸上神色莫辩的左右四顾着。若夏奴的外婆康老太牵涉着如了,那她父亲康祥必然也是如了的内应。康牧下马亲点入钞关的人时,头一个提名的还恰就是唐祥。 唐牧既然能顺着这条线找到柏舟,应当不会推断不到这一点。他如今还带着唐祥,想必不是收伏了唐祥,就是仍未打动唐祥这条线,借而以这条线来迷惑如了。 入钞关大门,一路往内皆是一重重的铁栅栏,陈卿此时已不见了踪影,跟在唐牧身后的,是怡园来的熊贯,许知友,以及唐府来的唐祥与唐喜四个人。就连唐牧贴身那巩遇父子,都被挡在钞关门外。 韩覃从未见过钞关的金库,等一重重铁栅栏打开下到地下室,一间间屋子走过去,钞关官员打开其中一间,里头却只有一只大箱子,他取钥匙开锁,打开那大箱子。里头码的整整齐齐一排排的金饼。二十万两白银折算成黄金,当有两万两之巨,这满满一箱子黄金,恰就有两万两。 钞关官员一路往下掏着,唐牧抱着韩覃在旁目视。待熊贯几个抱着金子抬到秤上过完了秤又装入他们亲自带来的大箱子中,唐牧才挥手道:“抬出去!” 这抬金子的四个人执两根铁棍,从两边勒绳而抬,两万两金子,换算成斤数便是两千斤,这四个壮年男子左右而抬,抬了几次抬不起来,钞关的官员只得又唤了几个人进来,这才将一口死沉死沉的大箱子抬上楼,抬到钞关门上,放到唐牧带来的八匹马拉,特殊加固过的马车上。 唐牧抱韩覃亦坐到那辆马车上,拍了拍箱子,簇眉一笑道:“跟着二舅去看我怎么捉如了,好不好?” 他果真兑了二万两金子出来,并要以这二万两金子为诱,去捉如了。 韩覃坐在那口箱子旁盯着唐牧,心道只要他捉住如了,她给柳琛灌过毒的事情就会被立时揭发出来。他如今仍还当她是自己的外甥女儿一般,自称二舅。可如果他知道了那件事情,会怎么样? 只怕立时就会如杀唐世坤一样,杀了她吧。 唐牧见韩覃盯着自己,又问道:“捉住了如了,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像对付吴妈一样,一根根剪了她的手指头?” 他都知道昨天夜里她剪吴妈手指头的事情。也许那时候他亦在雅园吧,先她一步,在不惊动如了的情况下,控制康老太,并替她抢回了柏舟。 她叫唐牧盯着,脱口而出道:“二舅,你不该叫阿难去冒险的。如了发现阿难不是我,杀了他怎么办?” 唐牧一笑道:“去的不是你,而是阿难,对于如了来说,才真是捡到了宝。阿难是唐府重孙辈里唯一的男丁,聪颖善悟,书读的好,我亦十分珍爱他。在见到阿难的那一刻,如了以及她背后的那些人才会越发重视这件事情。我把我最珍视的人给她们,她们也得全巢出动,来抢这箱金子,这游戏才好玩。” 韩覃这才恍然大悟:“二舅的意思是,我还不够资格,替您诱出如了背后指使她的那些人?” 唐牧不言,却依旧簇着眉。 其实不然。他以二千两黄金为饵,再加上一个唐逸为码,想要诱出的,其实是那个能窥伺到他内心深处真实想法的人。那个人知道他心底里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知道他的弱点。那个人就躲在如了身后,对他了如指掌,想要在这京城中酝酿出一场大风暴来,改变这王朝的历史,让尚还有叙的朝政,最终陷入混乱之中。 马车缓缓而动,走了约摸有一射之地,忽而远处有人高声唤着唐牧的字。韩覃掀起帘子,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穿着绯罗官服的男子骑马而来,远远在马上抱拳唤道:“清臣,六位阁老突袭翰林院,要查实录,只怕你得与我一同前去应对。” 唐牧侧首看了眼韩覃,点头道:“我即刻就去。” 他高声吩咐熊贯等人道:“金子与表姑娘,你们都得给我守好了,一定要安全送回府中去。” 随即又吩咐韩覃:“无论何时,一定记得千万不要离开马车,金子在那里,你就在那里,明白吗?” 韩覃叫他盯着,只得点头。 熊贯与许知友等人亦抱拳答过,唐祥驾着这八马而拉的沉沉马车,甩起长鞭重又驱马而走,唐牧策马调转马头,往翰林院去了。 调虎离山之后,如了会怎么办? 车行到日忠坊附近,再往前就是古运河的渡口了。虽如今运河渡口已被迁出了城废弃不用,但做为曾经的渡口,此处仍还是十分繁华热闹的商区,酒肆林立,商栈如丛。不知那里来的一股子人,此时渐渐往马车旁靠拢着,越聚越多,将韩覃所乘的马车围挤在中间,而车夫唐祥此时也放弃了赶车,停在当场。熊贯与许知友皆护了过来,抽出刀紧紧护卫着马车。 这时不知从何处忽而又冲出一辆亦是八马而拉,与这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来。那马车靠拢过来,与这一辆靠到了相齐的位置上,再接着,唐祥忽而持鞭策马,两辆马车便搅缠在一起转了起来。 熊贯大叫道:“好家伙,这他妈是要劫金子了。” 那辆马车帘靠近这一侧的帘子忽而打起,在里头笑着招手的正是如了。她那车里也有口箱子,在韩覃望过去的时候,她一手持刀抵着唐逸,另向韩覃招手道:“好孩子,快过来!”。 韩覃摸了摸腰中那把锥子,在两辆突然停住的,相隔不过尺余的马车中间,穿过窗子爬了过去。并扬起双手道:“庵主,你把唐逸放了,至于我,你想怎么样都随你。” 如了指着马车帘子,一把匕首抵着唐逸脖子上那血管突起的地方道:“去,把车帘扯了。” 韩覃回身到马车前,随手扯了那帘子,,这两辆马车同时开始往前跑了起来。熊贯才要去追装着金子的那一辆,忽而回头见韩覃和唐逸在另一辆车中,大叫了一声道:“知友,你追那一辆,我追这一辆,快!” 金子和表姑娘,唐牧交待过皆要保护好的。 如果只有一辆马车,金子和表姑娘都在同一辆马车上,许知友与熊贯自然好应对。可是如今一辆车上有表姑娘和孙少爷,一辆上有金子,他们那一样都不敢缺,两人便只得分开去追。 替如了赶车的正是大哈。那一辆载着金子跑不快,这一辆也在相距不远的情况下,以同样的速度齐头并进着。 如了一手抵着唐逸,一边高声呼喊那大哈道:“大哈,你勒勒马,我得去照应玄女娘娘了,这两个小的回头杀了即可。” 大哈听了命令随即勒马,如了本在箱子的后侧,此时因着马车行驶中的惯速而往前扑,那抵着唐逸脖子的刀便有片刻的松动。韩覃恰就在此时抽出腰间那纳鞋底的锥子,一跃而起刺到了如了一只眼睛里头。如了眼中受了一锥,血顿时便涌了出来,张牙舞爪拿匕首来刺韩覃。她一只眼睛瞄不准,再韩覃人小身轻,在马车中小小的空间里腾躲着,两人持斗了片刻,韩覃回头吼唐逸道:“躲着做什么?快跳下车去!” 唐逸一个从小到大出了学堂便是家的孩子,又自来乖巧听话不爱打架,这时候壮起胆子也来伸手帮韩覃。 在如了转身要刺韩覃再瞄准时机,一锥子又向如了另一只眼睛刺去。这一锥子下去,如了就成个全瞎了。伸着把匕首血眼淋淋在马车中乱冲乱刺,高声喊道:“大哈,快来替我杀了韩覃。” 大哈猛然勒车拐入一条胡同中,随即勒停马车,抽出腰上两尺长的杀猪刀,随即便挑开了帘子。韩覃把瞎了的如了推到前面,一边狠命把唐逸往车窗外推着。她与唐逸皆还是小孩子,骨小肩细,马车的窗子虽小,但爬出爬进却很容易。 唐逸见一个高壮,满脸横肉,看似有些傻气的汉子先抱如了下了车,随即又转身走了过来。一想到自己再小也是个男子,反手拎住韩覃道:“不,你先爬出去,咱们一起跑。” 韩覃眼见得大哈一步步靠近,狠命一把将唐逸的头推出窗子,接着喊道:“阿难,柳琛不是你爹杀的,虽然你爹掐了她,却未掐死,她到渡慈庵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她叫大哈扯住了头发,见唐逸怔怔盯着自己,一边背手拿锥子乱戳着大哈的手,一边吼道:“她是吃了我喂的药才死的,我不值得你怜悯,快跑!” 唐逸翻出了窗子,站在马车旁定定看着大哈把韩覃一步步往后拖着。 她手中的锥子还一直往大哈手上刺着,而那大哈就拖着她挽成姑子髻的头发。她刚才说,柳琛是吃了她喂的药才死的。唐逸将这句话在脑子里回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从一开始韩覃到府,唐逸便知道她绝非善类。但若柳琛是她杀的,而最后她又到唐府来闹,害他父亲死,害他挨打,那她与魔鬼一样的如了又有何异? 唐逸转身往胡同口走了两步,边走边在心里说服着自己:那有些呆气的男子太猛,他一个孩子是打不过的,一个人是送死,两个人同样也是送死。 熊贯恰在此时拐进胡同,一把单刀远远飞出去,直剁在大哈的背上,穿胸而过。正当熊贯喘了口气要去抱韩覃的时候,墙上一条长鞭如游蛇一卷,拦腰将韩覃卷起。在刺耳的尖叫声中,韩覃叫那长鞭卷到了半空中,熊贯随长鞭望过去,便见一个戴着银色面具身姿纤佻的女子,远远站在房梁顶的瓦脊上。 “好家伙,这他妈是白莲教的九天玄女啊!”熊贯仰着脖子叫道:“这玩意儿什么时候竟窜到京城来了?” 流行于川蜀一带的白莲教,这些年渐渐在大历全国流行开来,其信众约有几十万人众。原来这白莲教与别的教派一样,也不过是念念经烧烧香,拜拜佛祖日行一善,劝人向善的普通教派。 可这几年随着它在川蜀一带声势壮大,那教首之尊的无声老母,便生了要以教代政,取京师而占皇城的贪婪与野心。 信仰之所以能存在,能被施政者,当权者们允许,是因为它们的教义中,大多都是宣传为人向善,顺应统治,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加强朝廷对于百姓的统治。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亦会带头信奉,朝廷亦会支持教派,给银子,给山头,让他们造宫造殿,布教施法,劝民向善。 但白莲教非但不劝百姓向善,反而因教众之巨而妄图取代皇权,这就不能为皇帝,为朝廷所容。所以朝中一旦有官员牵扯到白莲教,皆是以谋反论处,是诛九族的死罪。 韩覃仍叫九天玄女拿绳子捆束着,一路飞檐走壁带到钟楼,还拴到了钟楼顶梁的柱子上。她双脚晃荡悬空,低头便能看见钟楼下聚着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那戴着银色面具的九天玄女的身影,人们的目光齐齐四动着。 方才从钞关带出来的那只大箱子,如今就在钟楼上,在这九天玄女的脚下。 那跟着唐逸一起出门的吴妈不知从那里跑出来,高声尖叫道:“玄女娘娘要降金了,玄女娘娘要降金了。” 这声音传扬开来,钟楼下的人们如沸胶腾了一样彼此拥挤着,甚至有人妄图要攀上钟楼来。人人皆在喊:玄女娘娘要降金了,玄女娘娘要降金了…… 韩覃不禁苦笑。 这白莲教的九天玄女闹了好大一场,费尽心机要偷走柳琛的二十万两银子,居然是要行大善,于光天化日之下,施舍给平民百姓们。 九天玄女还不止一个,片刻间钟楼里又涌出几个同样戴银色面具,穿着上白下粉如莲花般长裙的少女们,打开那箱子捧出金饼,对着人群便抛了下去。 韩覃站的够高,此时远远见官兵竖着长矛已经围簇了过来,而这白莲教的姑娘们,还在不停往下抛金饼。 忽而钟楼下一声巨喝,一人高叫道:“啊呸!这它妈不是金子,是铅饼!” 韩覃低头,见是熊贯剥了外头一层金泊,高高擎着一只铅饼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这下人们不挣来抢去急着抢那金锭了,而是纷纷低头去剥自己手中的金饼。这些金饼却不似熊贯拿的那一块,可以剥下金泊来。 有些聪明些的张嘴去咬,咬破外头鎏着的那层金粉,内里乌黑的芯子显然是铅。铅这东西比金子还重,又外头鎏着一层金粉,足以以假乱真。 韩覃又是苦笑,难怪死沉死沉的一箱子,原来却是一箱子铅饼。 钟楼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京军三大营的五军营和三千营,神机营全部出动,将钟楼下围了个水泄不通,无论平民百姓还是信众教徒,皆是插翅难逃。 那九天玄女拣出只金饼来搓着,搓开外层鎏金,里头果然是铅饼,她一怒之下从怀中抽出短刀来,随即飞刀剁在梁上,在钟楼上晃晃荡荡的韩覃随即坠落,掉往三层楼下。 只有呼吸之间,内层人们剥开金饼后失望的嚎哭声,外层犹还往内挤的尖叫声,踩踏声,抱怨声,沸沸扬扬的呼喊救命声涌入韩覃耳中,她以为自己这回是死定了,索性闭上眼睛,风自两只耳朵涌了进来,她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最后定格在一袭红衣转身而走的唐逸身上。 那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并未杀死柳琛,想必从此能从心理上获得解脱吧。 唐牧几乎是踩着人头奔过去的。远远接住韩覃,扯下自己披风将她兜起,随即又远远抛到人群外的许知友手中。接着几乎是徒手跃起,与陈卿两个人自左右两侧攀上城楼,去追那九天玄女了。 许知友抱起韩覃,自重重弓驽相围的军阵中往外走着。韩覃攀着他的肩膀爬起来,远远看见钟楼上唐牧一刀劈过那九天玄女的前胸,几乎是破腹而过。如蜘蛛一样纷纷扰扰的人们一层层往钟楼上攀爬着,骑马的指挥使挥舞着单刀,手起刀落间,连弩开始发射,那一层层往上爬的人皆叫箭射了下来,却还孜孜不倦往上爬着。 许知友这时才想起,唐牧曾交待过,不许叫表姑娘看到这些。他轻轻兜起披风遮住韩覃的双眼,随即将她放到马上,自己亦翻身上马,往怡园而去。 回到怡园,过青砖浮雕影壁后内里一进,许知友让着韩覃进了正房,自己便抱臂在外守着。韩覃解开唐牧的披风,见自己昨夜那沾着血浆的睡衣仍还在椅子上搭着,遂取过来收理整齐,抱在怀中,转身进西进里那临窗的交椅,跪趴在上头趴窗等唐牧回来。 过了约摸有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唐牧才自穿堂走了进来。他进门就把手中的刀扔给了许知友,正当韩覃想迎出去的时候,却见他身后还跟着熊贯。熊贯本是个粗硬的武夫,一脸拉茬胡子,怀中还抱着个裹着披风的女子,那女子衣服的下摆露出来,粉白/粉白的荷叶边儿,应该就是方才在钟楼上那九天玄女穿的。 熊贯直接抱进门放到正房东进,随即便与许知友两个关上两侧穿堂的门,退了出去。 韩覃先听到一声痛苦的□□,当是那女子发出的。她从屏风后穿过后厅,转到后厅西边墙角那摆着盆植的小花几侧,才想进去与唐牧辞别,便听到唐牧唤道:“淑怡,你觉得怎么样?” 熊贯抱进来的那女子,居然是唐牧的未婚妻查淑怡? 韩覃止步,扶着小花几站定了屏息细听。查淑怡胸腔中似被什么东西撕扯着,声音如同风箱一样,她道:“清臣,你本是个老实孩子,如今竟也会耍诈了。” 接着是唐牧的声音,他道:“两千斤的铅块,也要舍我一笔大钱才能鎏金在上头,我虽然耍诈,也是花了功夫,实心实意的耍诈。” 韩覃转到湘帘外,便见方才那戴着面具的九天玄女仍是那套衣服,此时却已经摘了面具,一手捂着腹部的伤口,歪坐在西进的炕床上,而唐牧,就站在地上。 查淑怡自己挣扎着依窗子坐了起来,拿另一只未捂着伤口的手指着自己腹部的伤口问道:“难道你要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死,也不肯帮我缝合伤口,救拔我一把?” 唐牧往后退了两步,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到地上,显然是不打算帮查淑怡止血了。他盯着在炕床上挣扎的未婚妻,语气仍是于生俱来的缓和,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本来,你们拿到这笔金子,是打算从正阳门上一路洒到皇城外的对不对?天神降临,遍地洒金,满京城的百姓们倾巢出动,为了这天降的金子而直逼皇城。而京军三大营,锦衣卫,府军,为护皇城,被迫持刃去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事实上,在没有现在这个唐牧的那一世,白莲教从川蜀席卷京师,正是从今天的洒金事件开始的。原来的唐牧虽然官至首辅,但并不懂得经商,所以查淑怡并未嫁到福建,她膝下的女儿也不会姓柳,柳琛更不会有二十万两银子的巨财叫白莲教盯上。 那笔银子,是教徒们从别处抢的。 查淑怡叹了口气,却不回答唐牧的话,缓缓摇头道:“清臣,你这个人,虽然表面上性子温和,可骨头是用冰做成的,骨髓里塞的都是冰碴子,你冷而不自知,没有情义,没有人性。” 唐牧居然笑了起来。他总习惯笑着摇头,韩覃也总被他这样温柔的笑意迷惑,与他呆在一起,不会觉得有什么压力或者惧慑,他便是否定你的意见,亦总会慢慢说服,转寰。可这样温柔的笑是对着自己濒死的未婚妻时,就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了。 他道:“我本来一直在想,为什么白莲教的人会盯上柳琛的那笔钱。因为除了我与唐汝贤之外,再无人知道她随身携带的是宝钞。但今天在钟楼看到你,我就全明白了。只有你是白莲教的九天玄女,这事才能说的通。 你知道娇娇上京一事,也知道她携带着宝钞,更重要的是,只有你才知道她对我有多么重要。 而你在知道整件事情后,卖通傅临玉,叫他沿路诱惑唐世坤赌钱,并做局出老千让唐世坤欠了几万两银子的赌债,然后让一群赌徒们沿路跟着唐世坤逼他还钱。再使傅临玉有意无意告诉他柳琛箱子里装着的是银票,之后,便指使教徒们伪装水匪劫船,而唐世坤为了还清赌债,在大笔银子的诱惑下,才会下手去杀柳琛。 那孩子,是你杀的。” 查淑怡摇头道:“不,不是我,清臣,那孩子是你自己杀的。” 见唐牧面上带着不解,查淑怡显然十分得意,连伤口都不捂了,伸着手去够桌子上一只杯子,够过来一看是空的,随即丢到地上,摔碎了。 她显然非常渴,不停的拿舌头舔着嘴唇:“虽然唐汝贤死了,可是柳琛在福建自己家里,肯定会得到比京城更好的照顾。清臣,你在爱慕自己的姐姐而不得之后,又开始肖想自己未成年的外甥女儿。才会不顾几千里路程,几次三番写信让唐汝贤把柳琛送到你膝下来抚养。是你自己的贪心才会让我有机可趁,难道你还不明白?” 唐牧仍还盯着查淑怡。 “我只想把她养大,然后替她择房好夫婿叫她嫁人,仅此而已。”唐牧解释道。 那是上辈子,还是那个夜晚。这个王朝和他的生命一起终结的时候,那瘦瘦小小的姑娘,当时也只有十二岁。他记得自己临死前最悔的事情,就是不能陪伴她到成年,替她择个良婿,叫她嫁出宫去。 若能再有一个年轻的,可以依靠的男人护着她,她就不必陪自己去死的。 他前世曾有三宫六院,也未曾在那一个嫔妃身上用过太多情意。重活一世,便是偶尔有□□起,也以克制为主,成年的妇人都不去想,更何况还未成年的小姑娘们。 他不过是想弥补自己当年的遗憾,亲手抚养大柳琛,寻个良婿让她嫁出去而已。就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弥补在无尽时空中再也寻不到的,那个陪他一起死的小娇女儿的遗憾。 韩覃怔在门外,感觉自己的呼息都要凝结了。她忽而想起唐老夫人曾说过,就算福建柳家或者会有□□,但至少他们的心是正的。这么说,那老太太也像查淑怡一样,察觉了唐牧这种不/轨之心? 但随即,韩覃又觉得查淑怡这论调太过荒唐。唐牧上一回见柳琛,还是在她两岁的时候,一个两岁的孩子,他能起什么不轨之心? 但是,这地方她是不能再呆了。 韩覃转身才要跑,腿软套倒了那小花几,一小盆文竹啪的砸到地上,唐牧随即起身喝道:“谁在外头?” 韩覃也知前门叫熊贯他们锁了,才迈脚要往后院跑,唐牧已经追了出来。 这院子后面最后一进还有一排罩房,唐牧捉住韩覃不由分说便把她塞到了罩房里,随即锁上门,转身又进了西进。 查淑怡已经坐不住了,溜躺在那炕床上,外面的阳光隔窗洒照在她身上,若不是一身的血,这该是个很舒服的姿态。唐牧替她头下垫了个引枕,让她躺的更舒服些,复又回到那把椅子上坐了,浓眉轻簇,就那么盯着面前濒死的未婚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韩覃当众指认唐世坤?”查淑怡脸上露着谜一般的微笑,见唐牧满眼寻究的盯着自己,缓缓说道:“三年了,你以府中老夫人不同意为由,迟迟不肯与我成亲。唐汝贤已是人妇,你便心中有她我亦可以忍,可柳琛不同,你执意要带她回京城抚养,我要杀她,不全是因为银子。教徒那么多,银子那里图谋不得? 让韩覃揭露出柳琛的死因之后,你非但不怒,依然瞒着众人养着韩覃,我才明白过来,你爱上了那个小女孩,唐清臣,你一个成年的男子,居然会爱上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 唐牧这才明白,当初为何如了要在唐府诸人都已将她当成柳琛之后,还非得逼着她要在府中诸人面前演一场戏,好指引他,叫他知道唐世坤杀死柳琛的真相。 如了的背后是查淑怡,而查淑怡在想谋那二十万两银子的同时,更想试探他的内心,想知道他对那小孤女儿怀着怎样的感情,所以才会叫她演一场好戏,来试探他。 一个才二十岁的年青人,养一个十二岁,非亲非故的小姑娘在膝下,确实有点说不通。唐牧此时也不再解释,他临起身的功夫,查淑怡嘶声裂嗓又问道:“清臣,你可知柳琛是谁杀的?你想不想知道?求我,我就告诉你。” 这才是她想从心底里打击他,伤害他的最后一击。 查淑怡满心期望的伸长了脖子望着唐牧,等他转过身来,告诉他渡慈庵中发生的一切,想要看他震惊,痛苦,接着提刀去杀了韩覃。 但唐牧显然已不想再跟她说话,他头也不回,转身出院子开了穿堂的门,唤熊贯进来,指了指西进的窗子吩咐道:“进去送她一程。” 他自己则穿过前厅到后厅,再从后门上出去,往后罩房,要去寻韩覃。 “二爷!”自后门上一个身着男装的中年妇人疾步走了进来,神色急慌的乱舞着手:“我找到那个小姑娘了。” 唐牧止步,问道:“在那里?” 这穿男装的中年妇人仍哼哼笑着:“巧是不巧,司礼监掌印马其收了个干儿子家,家里有个八岁的小丫头,马其今日兴起替那小姑娘赐了个字,恰就是箜瑶二字。” “可姓韩?那个箜,那个瑶?”唐牧追问道。 这妇人回道:“箜篌之箜,瑶玉之瑶。” “那姑娘姓什么?马其有意要将这姑娘送到东宫去?”唐牧问道。 妇人答“不姓韩,字也不对。”唐牧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思滤了许久,才道:“但是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首辅查恒的女儿查淑怡是白莲教的九天玄女,这事情明早就能闹到宫里头。马其与查恒相牵连,那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肯定要丢,实权太监们丢了官儿,死狗都不如的东西。他这干儿子拜的巧,你找人网罗些罪名让胡文起参上一本,把那小姑娘弄到大狱里,再捞出来,养上一阵子送她进东宫。” 韩覃就趴在窗子上听着。 唐牧委托陈卿找韩鲲瑶,才不过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候,她恰就睡在籍楼的阁楼上,也是这样听着,听他在四处寻找自己。 她本以为他是因为那个续娶的韩氏而要找韩鲲瑶,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他不过一语之间,就让那庄箜瑶的父亲与昨天才认的干爹扯上莫须有关系,再牵扯到白莲教中,想必仍是诛九族的死罪。 万幸,他并未找到她。否则,那个要被扔进大狱,再捞出来,又送进东宫的,就该是她韩鲲瑶,而非昨天才得赐字的庄箜瑶了。 刚才查淑怡还说,唐牧虽然面上温润,但骨头都是冰做成的,骨髓里塞满了冰碴子。韩覃方才并未听懂这句话,此时才真正对唐牧这个人,心里生了刻骨的惧意。 外头那妇人转身走了。门被掀开,唐牧迈着沉沉的步子一步步走了进来。韩覃就在临窗的椅子上跪着。她屈腰溜下椅子,远远望着唐牧,一步步往后退着。 他显得有些疲惫,一夜的功夫,脸上生出青青一层层胡茬,还是早起换的那件青衫,腰紧束着,两腿修长,面上阴云笼罩,全然不是往日温和柔润的样子,远远站在门上望着韩覃。 韩覃终于靠到了墙根,退无可退。 在听过查淑怡那番话,韩覃觉得自己无法再直视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甚至不想再看见他,那怕一刻钟。 唐牧微不可闻的在心里一叹。这是他的小姑娘,叫他吓坏了的小姑娘。早晨来时,穿着沾满血浆的睡衣,一进门就软坐在地上,那时他就在窗子里头站了看着。看她抱着韩柏舟时,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终于学会如何讨他的小姑娘欢心,看她欢喜,从而生出圆满之心。 从三个月前他就着手开始找那她弟弟,找到之后因不想惊动如了,也只是派人监视着,并着手联系她在太原府的舅舅。派巩兆和亲自去太原府看谭昌一家人目前的处境。 因受韩府牵连,被免去太原府学训导的外公谭洪,与舅舅谭昌,兼职教几个孩子在家开个小私塾,谭昌膝下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一个女儿,只有窄窄一处小院居着,出门即是街市,入户没有闺阁,于一个小姑娘来说,那实在不是能娇养长大的地方。 今日在外一场大闹,她身上男童的衣服又沾上了血浆,窄伶伶一点细骨瘦肩,一点檀唇萌圆的眼睛,躲在墙角怯生生望着他,只看一眼,就要叫他想起前世陪他一起死的那个孩子来。 她肯定听到了方才查淑怡的那番话,于是他在她眼里成了恶魔,叫她胆寒,叫她害怕。甚至于,觊觎未成年小姑娘的男人,或者像个怪物一样。 “明天,陪我上一回香山,然后我就把你送回太原府,好不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还能努力叫她重心转变心意的机会。 第24章 出逃 “我要回唐府住着。”韩覃尽量舒缓着声调,以期不激怒唐牧。 唐牧缓缓伸开双手,像是要抱,又似是要应允的样子:“好,我即刻就送你回去。” 送走韩覃,唐牧一人缓缓走到韩覃刚才跪过的那张椅子前,伸手在那交椅背上抚了片刻,转身坐了上去,垂手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锭青的胡茬叫外头洒进来的日光明照着,满面戾气。 方才那妇人又掀帘子进来,站在下首望着唐牧。唐牧听到声音才睁开眼睛,抬头似是自嘲的一笑,自言道:“淳氏,首辅家的庶女是白莲教的九天玄女,那无声老母想必就是他阆中的那个老妾了。有首辅大人替她们大开方便之门,也就难怪白莲教能从蜀中席卷京城,若不是因为查淑怡,他终这一生直到死于首辅任上,大权在握,擅弄朝堂,死后还能落得清名,配享太庙,天子敕使,赐祭九坛。” 前世的首辅查恒历两代君主,与宦官为伍将朝政祸乱到不可收拾,白莲教愈演愈乱,宦官为政堪比南汉,就这样的人,死后配享太庙。唐牧当皇帝的时候,还曾往太庙给他拈过香。 若不是重活一世,这真正勾结白莲教的奸佞之人,永远都不可能被揭发出来。 有时候历史,也不是那么可靠的。 淳氏是个精干利落的中年妇人,他似男子一般背着手,开口亦是一笑:“二爷您还差点把九天玄女娶回了家。” * 从唐府西边角门进府,阖府中静静悄悄,籍楼这一道的夹巷中连个仆婢也无。韩覃一路到叙茶小居,这院子里亦是哑然无人的样子。非但赵嬷嬷与绮之夏奴三个,连那两个小丫头都不在。 她撩帘进了正房,一路穿过起居室到自己卧室,见包着围篮的茶壶在临窗的条案上放着,打起帘子自己进书房,倒茶出来先痛饮了一气,才抽帕子揩过唇,余光扫到日光照洒着的明亮书案后,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便见已经换成蜀锦圆领童生服的唐逸窝坐在太师椅上,两条腿交搭在在书案上,纤而修长的手搭在唇下,就那么盯着她看。 这清清秀秀的半大孩子,一脸与年龄不相附的阴沉狠戾之态。 他自椅子上缓缓坐起来,转出书案走到韩覃面前,盯着韩覃一字一顿道:“你实在是好运气。本来不过是个大理寺发卖的奴婢,勾栏妓院,秦楼娼馆,那才是你的正经归处。可如了把你送到了我们家,叫你也有仆婢围着,身上绫罗绸缎,背后还坐靠着二十万两银子的嫁妆。 我本该在知道的头一日就揭发你,早早弄清事情原委,也许唐清臣那个王八蛋就不会打死唐世坤那个混蛋。可是我没有,我一点自以为是的糊涂善念害了这整个家,闹到如今无法收场。 今天在钟楼后面那死胡同里,你眼看就要死了,就差那么一点,熊叔叔竟又把你给救回来了。 韩覃,亲手害死柳琛之后,她理当所享的一切,长辈的怜爱,成山的金银,你可要细细体味,好好享受,否则怎么能对得起叫你杀死的那个小姑娘?” 他一步步往前逼,韩覃便一步步往后退,退到条案上时两手支着条案,倾斜了身体往后仰倒着。直到他几乎要贴着她的身体时猛然停住,韩覃才解释道:“阿难,二舅已经答应我了,明天就送我回太原府。” 唐逸一怔,随即冷笑:“唐清臣那个混蛋从未将这一府的人放在眼里,你也是个黑心货,罔顾他人死活。你一走了之,我却要在这府里照应两场丧事,一场给唐世坤那个混蛋。还有一场,给柳琛,我从未谋面过的那个小姑母。” 他说完这句,甩下袖子大步出门,转身走了。 唐老夫人那么大的年级,古稀之年痛失大孙子,外孙女,这样大的打击,那老太太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去。 韩覃想起早晨在马车上因为情况紧急,自己并未将渡慈庵所发生的一切详细解释清楚,她那短短的几句话叫唐逸误解,让他以为是她主动害死了柳琛。 她追出门,见他一路进了籍楼,自己也脱掉鞋子上楼,夕阳洒照着的小阁楼上,古船木地板呈着淡而温暖的匀色,唐逸盘膝坐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垂眉闭眼,独自消化着属于他的痛苦。 “阿难。”韩覃轻唤着唐逸的小名,屈膝跪坐到他身旁那日光中,将前后思路缕顺了才缓言解释道:“我比柳琛大约早一个月到渡慈庵,那里虽也塑着佛陀与菩萨,却是个藏污纳垢无恶不作的地方。我知晓如了的起意后,也曾逃过,可那山太深太大,我和柏舟又被抓了回去。后来柳琛来了,因发着高烧又病的深沉,如了便拨派我伺候她,替她熬药,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我照料了她一个月,天天替她熬药,给她梳头洗澡,喂她吃饭。至于害她死的那顿药,当然也是我熬的,也是我喂的。可那药并不是我配的,里头就算有□□,也是如了放的。 我就算有罪,也不过是没有救拔她而已。她虽死了,却不是因我而死,你可明白?” 唐逸往暗影里缩了缩脚,随即道:“你早就知道如了要害她,伺候了一个月都不告诉她真实情况,你便是如了的帮凶,与凶手同罪。” 韩覃见唐逸往后躲着,紧挪两步凑近了道:“如果我告诉柳琛如了的真实企图,我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先求自保,我并没有做错。而且,密云山那样深,就算我告诉柳琛,她也跑不出去的。” 唐逸鼻哼着冷气,恨恨道:“你跑不出去,是因为你还抱着个三岁小儿。她一个空人,怎么可能不出去?” 韩覃语滞。她这时才省悟过来,她之所以跑不掉,是因为还要抱着个不懂事总在哭的柏舟。可柳琛就不同,她一个人,又比她胖,体力比她好,只要短时间内不被发觉,是可以跑掉的。 “确实,这罪过我是推脱不掉的。”韩覃凑过去揉了揉唐逸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哀求道:“二舅已经答应明日就肯放我走了,无论如何,请你在他面前替我圆个谎,千万不要叫他知道密云山中的事,否则,他一定会像杀了你爹那样杀了我的。” 唐逸闭了闭眼,才要开口,韩覃却以为他不肯答应,松了他袖子道:“无论你说是不说,我是无罪的。” 她才准备起身要走,只觉得肩膀上叫唐逸推了一把,随即便叫他整个儿压躺在阁楼的地板上。韩覃两手乱抓着还想仰身坐起来,唐逸却已经整个人趴压了上来。 “这几个月来,我常常在想,如果你真是柳琛该有多好。”唐逸咬牙切齿,两只眼睛都红了,盯着韩覃看了许久,这比他大两岁的小姑娘仰躺在日光中,额前所有的头发皆顺而柔的归拢到头顶,挽成个圆圆的姑子髻。随着她的挣扎而碎落下来的几缕,散落在地板上飘着。 “可有时候,我又庆幸你不是柳琛,而是韩覃。”唐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他在听完她说柳琛是死在自己手中之后,早上本都已经放弃了她,想着不如就让她叫那有些呆气的大哈杀死算了。 其实就在大哈挥来动手扯韩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明白,她肯定也是被逼无奈,不过十二岁小姑娘,那样瘦小单薄,因为家门覆灭而被迫要像大人一样面对这个复杂险恶的世界。她身上并没有负着原罪,与柳琛一样,也是受害者。 他之所以自她进门就一直强硬,咄咄相逼,不过是想掩盖自己内心的阴暗与可憎。就算天底下再无人知,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有那么一刻,他放弃了她。 韩覃叫唐逸鼻息间的灼气相逼着,不由自主歪过脑袋闭上了眼睛。 唐逸调了调两只手的姿势,盯着日光洒照下她细如蜜瓷般白皙透亮的脸颊,从她略显英气的眉峰,到修挺的鼻峰,一路往下看着。她其实生的很漂亮,乖巧而又讨喜,是长辈们喜欢的那种乖女儿的样子。 “我不是柳琛而是韩覃,你为何会觉得庆幸?”韩覃忽而问道,随即也睁开了眼睛。 她的唇瓣饱满,唇色略深,色如盛在玛瑙杯中的葡萄酒般,是浸润柔软的红檀色,随着她的呼息而微抿,那唇瓣颤颤。这压趴着她的孩子,怀着无处消解的原罪,想要试试那两瓣唇的温度。 就在韩覃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唐逸忽而俯身,凑唇在她唇上轻轻一触,随即,猛然翻身躺到了韩覃身侧。 这少男少女间的初吻,带着从此再不能见的绝望,心悸,以及无比的美好,也不过刹那间而已。 韩覃猛然翻身坐起来,提着裙子跨过唐逸,转身下楼,捂着唇跑回了叙茶小居。 * 怡园中,至少有半个时辰,唐牧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张交椅上,老僧入定般神定眶中定定的坐着。直到熊贯把捆的虾球一样的傅临玉扛扔到脚下时,才缓缓抬起头,一双厉目半睁,望着脚下的傅临玉。 唐牧缓缓挥手,示意熊贯退出去。待熊贯走了,只留淳氏一人在身边时,才站起来,绕卧俯在地上的傅临玉走了两圈,最后停在他头顶的位置问道:“我替你书成山西省乡试的解元闺墨,将你从山西提到京师,资助你入顺天书院,拜在最好的先生名下读书,你就这么回报我?” 傅临玉使劲的扭着脖子,身体一躬一躬的挣扎着,声音怪异而刺耳:“先生,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才叫我害怕。要说我傅临玉或者有点文彩,可那乡试解元的闺墨,却是你书的,而不是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待我这么好,究竟是为什么?” 唐牧劈腿站着,眼看着傅临玉在自己脚下挣扎,避而不答傅临玉的问话,而是反问道:“你何时搭上的查淑怡?为了帮查淑怡谋财,竟然连自己未婚妻的妹妹都要利用?” 说起韩覃,傅临玉整个人恍如被抽去力气,缓缓垂了下去,头在地板上蹭着,只一句:“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韩萋。” 唐牧低头盯着傅临玉看了片刻,眸中是傅临玉常见的那种戾气:“至少有一样你是猜对的,我对你,确实从未安过好心!” 淳氏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边走边玩着那把刀子,凑近傅临玉看了片刻,忽而捏着嗓子道:“二爷,人家现在是个弱妇人,拖不动这年轻人,你叫熊贯来帮帮我吧。” * 次日一早,熊贯驾车唐牧骑马,一早起来便到唐府西边角门上来接韩覃。 昨夜叙茶小居唯有一个绮之在伏侍,今早亦只有她一个人替韩覃穿衣。临走时亦只有她一人相送,赵嬷嬷与夏奴等人都不知去了那里。 韩覃自己理了个小包袱,里头装着件她前些日子闲时缀纳而成的青布大衫并一双平绒黑布鞋,身上穿了件白锦绣银丝圆领薄纱袄,内里套着件青色高领系扣长衫,下面一条雪青长裙,边走边回头,终是没有望见唐逸来送自己。 她一人独坐辆马车,唐牧与熊贯两个骑马,两马一车,便是要往香山而去。 韩覃不懂唐牧为何非要带自己上一回香山,才肯送她回太原府。但既然他已经应允了,想必不会再半路回转。她见唐牧抱着几本书本折匣类的东西放进马车,在车上无事可干便解开一本朱笔小录读了起来,这篇文章署名陈启宇,浙江布政司壬午科桂榜解元。 她略读了一番,不过一篇政论而已,至于书的好与不好,其实她也是不懂的。 眼看到香山脚下,韩覃忙将书匣理好抱在怀中,下车即交给了熊贯。 唐牧今日穿了件白色阔袖交衽长衫,腰间束着玉带,新刮过胡茬,临风在山下绿树掩映的青青石阶上站了,一扫往日沉沉老者之气,浓眉舒舒,凤眼清透,远远伸着手微笑时,韩覃才觉得他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两人拾级缓步上山,昨夜新落过雨的石径两侧,松枝柏叶还沾滑着露珠,凉气森森。 熊贯离的太远并不能听见。唐牧腿长,走上几步,还要等好久韩覃才能跟上来。 他走走停停,回头见韩覃两手提着裙子费力的想要跟上自己,忍不住回头下了两级问道:“可要我抱着你走?” 若是前世的那个孩子,一定会扑过来,扑入他的胸膛,随即一跃,燕子般的轻盈。叫他抱入怀中,趴在他胸前。直到她七岁之前,那都是能叫他于九边战乱中稍觉心安的游戏。 韩覃侧身绕过唐牧,往上迈了两级,这落差很高的台阶补平了她与他之间身量相差的悬殊。唐牧亦跟了韩覃往上走着,边走边问道:“你可知你们韩府,当年因何获罪?” 韩覃果然止步,回头问道:“因何?” 唐牧再上一级,伸手自韩覃梳成云堆状的牡丹髻云鬓间拈了枚松针下来丢到地上,才道:“你祖父韩兴六十大寿过后的第二日,有人向锦衣卫检举,说韩府中藏着整整一箱子的白莲教反经。你可能不知道,当今皇帝最忌白莲教,朝中官员,凡有牵涉,必尽府而诛。这便是你韩府满门覆灭表面上的原因。” 从九岁入大理寺,直到今日,韩覃才知道自己家无端遭祸的原因。她亦听出唐牧话中有话,随即反问道:“敢问唐修撰,那深层次的原因又是什么?” 唐牧勾着头与这孩子说话太费劲,由不得她不同意,伸手自她掖下抄过,捞身便将她抱到了怀中。韩覃不得不承认他很会抱孩子,就仿如小时候自家奶妈或者嬷嬷抱着一样,叫她屈膝半坐在他怀中,她只须一手环着他的脖子,便是最舒服的姿态。 但他是个陌生的年青男子,胸膛宽阔,肌肉鼓硬,身上有成年男子特有的那种,凌烈气息。而她昨日才听他垂死的未婚妻查淑怡说过,他对自己的姐姐怀着不轨之心,不顾千里路途迢迢一力要把柳琛从福建接到京城,其行为与目的也叫人由不得不由坏处想。 但她不敢激怒他。毕竟此地距太原府上千里路程,总得他发话找个人送她,她才能回去。 唐牧一双薄皮凤眼清清透透,盯着韩覃时显然已能洞息她的内心。他止步笑道:“如果你能自在些,不要那么紧张,我就告诉你。” 韩覃不语,盯着唐牧看了许久,这才缓缓圈上他的脖子,身体软附在他身上。 这身量已比三个月前明显高了不少的小姑娘软软趴附过来,唐牧自己反而僵了片刻,他前世活了将近四十年,加上这辈子的十几年,从年龄上来说,已经是个近六十岁的垂垂老者。可这身体还是年轻的,这身体还存着属于年轻人的,最原始的欲/望。 当他的灵魂在寻找自己的女儿时,身体所寻找的,却是温软,柔若无骨,丝丝入扣能够攀附的,属于异性的*。 唐牧抑下属于这具身体的邪心,抱着韩覃大步拾级而上,边走边说道:“你们府上与吏部尚书高瞻府上相交好,而高瞻的妹妹,嫁给你隔房叔父韩兴做妻,可有这回事?” 韩覃点头道:“有!” 这样可以齐平相视的说话,确实对于彼此来说,都要轻松的多。唐牧的唇略有些厚,笑起来的时候亦很有耐心,他道:“你祖父韩兴,身为一个都察院的四品佥都御史,这些年多次参奏首辅查恒贪污受贿,渎职卖官。而查恒心中怀着恨意,一直想找个手段把你祖父从佥都御史的位置上撸下来。 而恰是你祖父六十大寿那日,高瞻家的夫人曾送了一箱子礼物给你祖父。有关白莲教的反经,就在那箱子的夹层中装着。” 韩覃在被关了三年之后,终于明白韩府当年因何获罪。 她的隔房叔父韩兴,娶的夫人是吏部尚书高瞻的妹妹。而高瞻的姑母,是当今皇帝后宫中的一名妃子。高瞻与她祖父韩兴这些年一直有往来,但谁能想到他竟会为了巴结首辅查恒,而往韩府送栽赃的反经? 见韩覃始终不语,唐牧停在转山弯的悬壁下,抱韩覃望着京师十里烟云笼于沉沉雾霭中,诚言道:“太原府谭昌家,实在不是一个能叫小姑娘们安生长大的地方。而唐府中,也需要一个表姑娘在老太太膝下承欢,抚慰她,否则,才失了唐世坤,再没了外孙女,她会撑不过去的。 你在唐府中安心做个表姑娘,待长到二十出头,我自备一份嫁妆给我,替你择房良婿而嫁,好不好?” 韩覃攀着唐牧的脖子仰头,永安禅寺就在山顶不远处,亦是隐于沉沉雾霭中。 见她不言,唐牧又道:“待我过几年出仕入朝为官时,想办法动些手段,把高瞻三年前栽赃你们韩府的罪行揭露出来,为你祖父并你一府人正名,到那时,你是忠魂之后,与柏舟一起销掉贱籍,他能科考,你能高嫁。比如今你们同为贱籍,终此一生只能为奴为婢,下贱作苦力要好的多,是否?” 这美好的许诺,无比诱人。若韩覃没有给柳琛灌过那碗□□,她当然愿意。那怕唐牧心怀不轨,她也愿意一试,只要能为柏舟销掉贱籍。 可如了未死,渡慈庵中还有几个尼姑活着。她们若是众口一词,她便是害死柳琛的凶手。唐牧为了柳琛都可以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唐世坤,更何况她是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见韩覃一点檀唇微抿着仍然不肯答应,唐牧也不敢逼的太狠,抱着韩覃,转身一路上了香山。 到了永安禅寺,韩覃随唐牧入内进大殿拈香叩过头,见他掏出卷经书来奉到佛前,名字恰是她曾读过的《金刚经》。 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僧过来见礼,礼毕之后恭声道:“唐修撰所找的那人,如今恰就在老衲所居那禅院中,还请您移步往禅院,与她一叙。” 这话的意思是,唐牧并不单纯只是带她来爬山的,还要来见什么人? 韩覃此时隐隐已猜得那人是谁,但熊贯在后,唐牧在前,她想逃是不可能的。 出大殿后门往山下约有一射之地便是一处青砖大瓦古朴苍凉的小院隐于绿树之中。这老僧亲自开了院门,熊贯持刀在外护着,唐牧带韩覃进门,里头三面皆是一排排的长屋。院中一棵老梨树,梨树下一把凳子,凳子上捆着个包着灰巾穿着灰衣的老尼姑。 这老尼姑听到门响缓缓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却紧紧闭着。 韩覃乍见被自己刺瞎了双眼的如了,转身才要逃,随即却叫唐牧抓住了手,他道:“娇娇你在此站着就好,我还有些话,要问问这老尼姑。” “是韩覃吗?”如了居然裂嘴笑了起来:“几个月不见,名门娇宠的日子,你过的可还舒心?” 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却又叫唐牧牵回来。他的手仍还干燥,温热,但韩覃的手却冰冷无比。 “二舅,我肚子疼!”韩覃下意识的抚着肚子往下蹲着,缓缓摇头道:“疼的不行了!” 唐牧果然叫韩覃吸引了注意力,俯身问道:“可是昨夜着了凉还是吃坏了东西?” 韩覃摇头道:“人有三急啊二舅!” 唐牧一心想抓住如了,杀了如了,好叫这小姑娘欢喜。听她躲猾的话也未多加明辩,随即唤熊贯过来,耳语道:“带着表姑娘出去,找个地儿等她方便了再来!” 如了本就乍耳听着,此时心知韩覃要跑,尖叫道:“韩姑娘,你跑什么?你可是心虚了?” 韩覃几步已经跑出了门,经门外的小沙弥指引,一路寻到那大殿后一处茅厕,而茅厕后一条小径蜿蜒着像是能通到山下去的样子。 她行到熊贯身边,低声言道:“熊叔叔,我欲去茅厕方便,您可否就在这里等着?” 姑娘家方便男子自然不好跟着,熊贯是个粗人,竟然觉得有些害臊,忙点头道:“好好,我就在此处等着,表姑娘快去快回。” 韩覃拎着裙子一路小跑,跳级下到茅厕处,见这茅厕还分着男女,便绕过女厕到厕后,果然临近悬崖的地方有条小道,最窄处不及半尺宽,往下便是约有丈深的一处悬壁,壁下却是块荒滩。因那最窄处恰从壁上生出只胳膊粗的小槐树,她撩着裙子行到那处时先双手抱紧树才要转身,不知是因为她紧张踩重了脚还是那点小路该路,她一脚下去竟将那唯有的一点小径踩松成土哗啦啦掉到悬壁下。 她心焦无比,此时好容易连爬带搂紧紧抱着那颗树欲要往前去够脚再踩到路上去,无奈腿短够不着。正自无奈着,便见下面荒滩上有个年轻男子双手拎着袍帘自殿后跑出来,边跑边解着裤子,几步跑到韩覃脚下的松土旁,面对着悬壁解起溺来。 韩覃闭眼埋头在树杆上,终于听他像是解完了溺的样子才侧眸去看,本以为他此时该系起了裤子,谁知这人竟还甩得几甩才去兜裤子。她此时双手无力,这胳膊粗的小树也快要叫她给拽断。遂使出全身力气压出个平常的声音轻唤道:“这位公子,您好!” 下面那人见壁上泥土松松的往下落着,抬头就见个穿着白锦绣银丝圆领纱袄,内里套着件青色高领系扣长衫,下面一条雪青长裙的小姑娘正抱着颗腕粗的小树悬空挂着。 她当比他还羞,圆圆的小脸上一双眼晴萌圆,尖俏俏微扬的小下巴,嘴角上还挂着丝不自然的笑问道:“你可有办法能叫我从这里下去?” 男子天性没有女子们的害臊,他忙忙的系好裤子伸开双手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韩覃左右四顾,仅有的一点路基叫她压塌,再要往两边都不可能,惟今之计也只能是从这里溜下去溜到这荒草滩上去。那人以为韩覃是怕自己要非礼于她,忙拍胸自白道:“小姑娘,在下姓陈名启宇,是来京的考子,并非坏人,你若信我就跳下来,否则一会儿树杆断裂才叫糟糕。” 原来这就是方才自己还翻过其闱墨的那位陈启宇,其人性子虽有点冒失,却也不失为个器宇宣扬的少年公子,只可惜他那尿完抖两下的样子印在韩覃脑子里怕是再也挥不去了。 韩覃叹息一气才道:“我并非怕公子是坏人,而是怕冒然跳下来会压死公子。” 她这番话说的认真,抱着棵小树瑟瑟发抖的样子亦有些可笑,这认真又可笑的模样逗的陈启宇忍不住笑起来:“姑娘放心,你这点份量当还压不死我。” 韩覃亦觉得这小树叫自己渐渐往外掰着只怕不时就要折断,索性眼睛一闭叫道:“我跳啦!” 陈启宇果然一把就将韩覃搂住,叫坠势冲着转了个圈才放落在地上。韩覃回头看那丈高的地方上叫自己踏掉的白土,敛衽礼道:“多谢陈公子。” 她多看一眼陈启宇,就要多想一回他方才抖两下的姿势,伸手撩了裙子便去寻小径往山下跑去。 禅院中,唐牧负手在禅院中踱着步子,等了半天韩覃不来,便微微簇起了眉。如了冷笑道:“唐修撰,难道你至今都不知道,你那小外甥女儿是个假的。” 唐牧鼻息一笑道:“本来,我应该叫陈卿把你送到北镇抚司诏狱去,那里有数不清的酷刑,可以叫你这老尼婆临死前好好消受消受。可那终不能磨灭你驯服韩覃时,烙在她心上的恐惧。她折磨人倒是很有一套,一会儿等她来了,无论你曾在她身上施加过什么,我都让她一点一点还给你。” 如了眼睛瞎了,耳朵越发灵敏,随着唐牧渐踱的步子左右乱转着,哈哈大笑道:“那柳姑娘曾受过的苦与煎熬,又有谁能还给韩覃?” 唐牧果然止步,脸色乍变,声音冷的落地能成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了哼哼笑个不停,左右四寻着唐牧:“柳琛到渡慈庵时,还是活的。我从河间府将她挥出来,她心感谢我不及,我便是不用韩覃,凭着柳琛对我的信任,也能从你们唐府谋到银子。可韩覃那孩子,在大理寺女监内呆了三年,炼得一幅黑心肠,如蛇如蝎,趁着夜深人静无人知,喂了碗□□给柳琛。既柳琛死,我无奈之下,才会叫她冒名顶替,否则,两个并不完全相像的孩子,我何苦要冒那个险?” 那孩子并未叫唐世坤掐死,到渡慈庵时还是活着的? 唐牧忽而恍然大悟,为何韩覃会对他有那么深的惧意与戒备,她必定以为他听了如了一番曲意歪词之后,也会像对唐世坤一样对自己。 他转身飞奔出院子,一路上坡走到大殿后,见熊贯抱臂在那里守着,上前扳转他肩膀吼问道:“表姑娘去了那里?为何这么久还不回去?” 熊贯指了指远处女墙后隐隐茅房的瓦檐道:“在茅房!” 唐牧心中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好,他回身指了指禅院道:“去,把那老尼姑给我杀了,临死前让她多受点苦!” 他已经预感到不好,见陈启宇自茅房后的小径上走过来,远远呼着先生,应付了一声上前问道:“你可曾见个半大的小姑娘,在那茅房后面?” 陈启宇指了指下山的小路道:“确实见过一个,方才极快的下山,跑了!” …… 身上小团花的薄单长衣脏的看不出颜色来,头上两支镶珠花的簪子与两耳的丁香米珠耳坠早就换成了吃的,此时又渴又累瘫坐在集市口上,偏那旁边要饭的老叫花子以为她是个来抢饭吃的,不停拿拐杖捣着韩覃叫道:“小叫花子,你懂不懂规矩?这是老子的地盘!” 韩覃往外挪了挪,如今已是交四月的天气。川蜀一带气候早温,但仍然潮湿无比。又一路时时下雨,连连的阴雨浇得韩覃一直不停咳嗽,好再总算没有因为发烧而失去神智,至少还能清醒着走路。 她一路逃出京城,先叫立志要上香山救如了的妙凡所抓,在得知如了已死之后,将她带到了蜀中白莲教聚居之处。她叫妙凡扣着当了七八个月的奴仆,好容易才觑机逃了出来,一路不停的东冲西突想要跑回太原府去,但今天确实是撑不住了。那怕这石垒的墙根下潮湿无比她也不肯起来,任凭那老叫花子不停用拐杖捣着,恰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当她自唐牧身边逃走时,可没想到一个女孩子在外行走是这样艰难的事情。 忽而,一个胖壮憨憨的十七八岁男子走到韩覃面前站着端详了许久,扬手唤同伴道:“书学,快来看看,这位小娘子怕是生病了。” 不一会儿一个同龄的年轻小子走过来,身边还跟着位中年妇人。她卸下肩上背篓,自篓中取出两块炸的金黄黄的香油米花来递给韩覃,见韩覃抓过去狼吞虎咽的吃着,皱眉问道“小娘子是那里人,怎的不回家去?” 韩覃见这中年妇人头发拢在脑后绾簪,身上一件蓝布斜襟半袄,是个乡村妇人打扮,又那身后站的两个年轻人俱是老实人的模样,吃完米花舔着手指言道:“小女意外沦落到此,想回山西太原府,无奈身无盘缠又不识途,才弄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中年妇人闻言索性解下身上褂子蹲下给韩覃围上,又自怀中换了七八个铜钱出来掂了掂皆数给韩覃:“我们乡村穷人家没有太多钱,这些给你做路费好回家,好不好?” 韩覃这才明白她是将自己当成个乞丐了,忙推拒道:“大娘,这些钱并不能叫小女能回太原府去,反而要花光您的积蓄,我不能要。” 中年妇人抬头问身边的儿子:“书学,太原府在那里哟?” 她儿子亦蹲到韩覃身边:“太原府好远的,一千多里路都不止哦。” 方才那憨胖小子亦蹲围到韩覃身边说道:“不如去我们家歇得几日,等我有时间了亲自送小娘子去。” 李书学亦点头:“是喽是喽,去我家吃住几日,或者写封信给你家人,到时候叫他们来接你也可以的嘛。” 韩覃抬眼看看李书学,又看看旁边的大志,再看看书学他娘,一路上唯一愿意无偿伸出手的几个人,她伸手给书学娘:“大娘,我虽不会洗碗做饭干农活,却可以学,您就将养我几日,我写信给我太原府的舅舅,他自然会来接我。” 书学娘顺势拉韩覃起来,咧嘴笑道:“多少日都无妨,我们也是来此处赶集,家却不在此处,路程还遥远的很,你若走不动我叫书学背你嘛。” 大壮忙拍拍肩背:“我来背小娘子就很好嘛,我有得是力气!” 韩覃听着这川蜀味的方言,也实在是无力走路,止步左看右看,终究觉得李书学太瘦只怕背不动自己,遂指指大壮道:“小女实在走不得路,不如请哥哥背几步叫我缓一缓。” 第25章 武 大壮负她在背上走着,书学便在旁介绍这地方。听他一路讲韩覃才知道,自己从人拐子手里逃出来之后,这一路乱走乱撞竟然一直走到了嘉定州偏西南的小凉山一带。这一路从集市上走出来曲曲绕绕皆是山路,缓势爬上渐渐的高山地带之后,越走山路越崎岖,有许多地方皆是一个石窝一个石窝的往上攀着。 李书学年轻后生竟也走的气喘嘘嘘:“虽说路难走一点,但我们拗古村是个好地方,等小娘子到那里就知道了。” 韩覃叫大壮背着走了一路,此时见山路难行想要下来自己走,大壮却死活不肯,一个劲儿辩解道:“小娘子,我有的是力气,你就叫我背到村子里我都不累,快好好的趴着。” 走了这一路韩覃也才知道,原来李书学是拗古村唯一一个读书人,就在山下那集市上书院中读书,今日也是因休沐,他娘和大壮才下山去书院接他回村子。 她本以为不过是离集市不远的小村子里歇歇脚而已,谁知这几个人太过热情,大壮一路背着她爬山她又不好说不肯去了,如此越爬越高越走越远。 走了约摸三个时辰,从清清早时的雾气濛濛走到天色晌午时他们一行人才爬上一座极高的高山。李书学远远指着阳光洒落青石上的山峰道:“这叫龙头山,而我们拗骨村恰就在龙的眼睛上,是个如世外逃源一般的地方,等姑娘一会儿到了就知道喽。” 韩覃叫他说出些好奇来,遂眼巴巴的亦是等着要看这拗古村究竟有多好看。大壮背着她绕过一片山崖进入两夹的一片山凹,往前走了约摸一里多的路程,路越走越窄,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过,路边一股溪流潺潺而出,响动有声。 过这最窄的一线天不过三五步远,然后便是豁然开朗的一座清泉展现在眼前。大壮这才放下韩覃,叫她自己站定来看。 韩覃往前走了两步,见那清泉与自己视线齐平,再往后是一片石灰砌碎石的围墙晏坝,沿着泉岸砌出弧线优美的半弯来。而那晏坝上面则是碎石砌成,青苔遍生苍苍绿的一幢幢屋子,层层叠叠叠七八户人家,沿缓缓的山势越来越高。 这邻里相闻的小村落两边是一片片碎石砌围的稻田,那石块错落有致的围着一块块田地,田中水稻青青才是齐膝的高度,一块块层叠上去错落有致,衬着这小村子恍如人间仙境一般的清幽宁静。 韩覃才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就听李书学道:“小娘子看那里,那里有好东西。” 她随着他指的手望过去,远极山梁的地方成片成片鲜艳艳的红色繁果挂在枝头。书学娘走过来说道:“那是我家的樱珠,恰到了红的时节,昨天我还采得一筐去集市上卖,没卖得好价钱。” 韩覃点头叹道:“这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要送一封信出去还得是等李书学下山去书院读书的时候才行。但韩覃到他家住下才知道,李书学之所以从书院回来,恰是因为他得了无法再继续学业的病,而且因那病要发起来总无征兆,从此之后他也无法一个人下山。 虽然后来书学他娘带着韩覃下山送了信出去,过了整整四年,才收到舅舅谭昌寄来的回信。看了信韩覃才知道,自己寄信到太原府之后,舅母得知她不但没有生活在京城高门贵府中,反而流落到了穷极僻远的小凉山一带,因曾寄望着要两个儿子上京投奔她的希望落空,非但不许谭昌到小凉山接她,还将她外祖父谭洪与柏舟两个都赶出了家门。 谭洪早已失了府学中夫子的差职,如今便自赁一处小屋,带着柏舟二人艰难维持生计。看到舅舅谭洪信中字里行间皆露着不想叫她回太原府的意思,韩覃便只得又在拗古村住着,自己一年四季做些针线,贩些樱珠攒路费。 她如此在小凉山整整生活了六年,直到书学娘去世后,才拉着李书学一起往太原府,去探柏舟。 为了攒积蓄,每年樱珠成熟的季节都要央求大壮和她一人一背篓樱珠,每天都要星星出月亮归从集市到拗古村往返一个来回。因她家的樱桃个大似龙眼,又味甜多汁,下面集市上的人都争着来买。 如此待今年樱珠季节过去,她又带着大壮一起变卖掉家中多余的稻米谷物,又兼她平日里再做些零碎绣活亦能换得一两个铜板。 渐渐积少成多,得到两人成行往太原府时,身上也有了满满五两银子的盘缠。 这两人五月中旬出发,经最晒的暑热季节,从嘉定州到成都,一路上经西安府,平阳府再到太原。如此一路将近三千里路。韩覃与李书学从嘉定府花五钱子买了一头驴,又花三钱买了一头驴,一路借宿着三五铜板一宿的闲炕啃着咸菜饭团,韩覃驾车李书文坐着,两人又不识路,各处打打听听摇摇晃晃一个多月才走到太原府。 外祖父谭洪如今也还健在。恰如谭昌信中所言,舅母小气不能相容,在得知她并未寄居于京中贵府等待高嫁,而是在小凉山一处深山中做农家媳后,舅母便闹腾起来,最后由外祖父谭洪赁得间小屋与柏舟单过着。 谭洪赁的小屋又窄又小,偏韩覃又不敢叫他和舅舅谭昌知道李书学还犯着个羊角疯的毛病,是而不过在一处略挤了两天。她便照着自己的计划,与李书学两个渡过黄河,再回龙头山去。 因此时已到七月间霉雨季节,各处路烂泥泞皆是下个不停。韩覃一路冒雨赶车赶的身疲力累,又心疼多走路要换车辙,便叽叽呱呱抱怨个不停。 李书学搭把伞在车上躺着,忍来忍去也忍不住抱怨道:“咱们出门的时候也算是富翁,怀中揣着五两银子了,一路省吃检用到太原府,在你外家连顿饱饭都未曾吃得,你还白白的给了他们三两银子。若不为你的穷大方,我们总还能找个地方宽心住着躲过霉雨季再走呗!” 韩覃伸一条腿到车里蹬了李书学的肩膀两脚才骂道:“那是谁的银子?是我一背篓一背篓上下龙头山又是樱珠又是米换来的,不是你的。我弟弟在太原府住了许多年,我不过给几两银子给给他花销,怎么啦?” 李书学自己有病,他娘活着的时候哭过求过苦肉计使过,终是未能叫韩覃吐口嫁给他。而此番往太原府,见过一回弟弟之后她仍还愿意同他一起回龙头山,虽未明言,其言下之意,是愿意从此收心与他过日子的了。 他心里暗自高兴,却也怕表露出来又要惹韩覃生气,连忙辩解道:“好妹妹,我不过多说一句,还是我有病没本事挣不得银子来给你花,叫你如今这样困顿。” 韩覃揩着脸上蒙蒙丝的雨水,摇头苦笑道:“并不怪你,清贫日子亦有清贫日子的味道,我觉得这样过着就很好。” 毛长骨细的瘦驴费力拉着辆破车在泥泞中走着,韩覃怕再淋雨只怕李书学夜里要犯病,远远见前面路面铺着石板隐隐是一处小乡镇的样子,忙勒驴赶车就往那一处跑。 濛濛细雨中进了小镇,韩覃还要四处去寻闲炕,李书学一把拉住韩覃道:“淋了一天的雨,我怕我再撑下去要犯病了,咱们能不能住回客栈,明日清早起来再寻闲炕?” 韩覃捏了捏钱袋,随即一鞭子就抽到了驴屁股上:“如今就只剩得一两银子,离家还有几千里,我要疯了才会带你去住客栈。你要觉得难受,就寻户人家屋檐下避着雨,等我寻好了住处再来接你。” 李书学也知路远银,恰他又是个只能花钱不能挣钱的,这样漂亮的大姑娘跟着他,一路皆是吃苦受罪。他这个癫痫的毛病不能着急,只要一急口眼一歪便要犯病。 韩覃正驾车赶驴得得跑着,半天听不到李书学的声音,回头一看见他嘴角噙着一丝白沫,心中暗叫了声晦气,忙将驴车停到一间客栈旁,背起李书学便直往那客栈中奔去,边跑边喊着:“店家,快,给间最下等的客房!” * 恰在此时,京城甜水巷怡园中,时任工部右侍郎的唐牧在书房太师椅上坐着读公文,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打帘子进门,她鹳骨高高双眼吊梢,身上一件秋香色绣金花小袖褙子勒的腰身恰恰,进来却是抱拳一礼:“二爷,可要老奴来替您整制书?” 唐牧放下公文抬头,却并不看眼前这淳氏,只望着虚空点头道:“好吧。” 淳氏转身才要走,就唐牧似是自言:“只怕今夜就要有消息了?” 淳氏停手一怔:“二爷说的意思是,宫里?” “只怕圣旨马上就要来了”他说完又捡起公文去读。 淳氏应过,仍埋头整理制书。 她整完摆整齐放着,就听唐牧抬头牵那略厚的唇而一笑道:“过不得几日,咱们府上要来个小寡妇。我这里多年没有过妇人,厂卫皆在外头盯着了,她一来他们必定要给我倡个爱好小寡妇的名声出去。那一个太显眼,你想办法再从外头买一个回来混淆一下。” 他今年也有二十六了,有了些年级,面貌虽不够俊朗,但气持温润,面庞白皙,比之同龄的人,自有股沉稳,醇厚而从容的坦然之气。与这古朴的屋子相衬,是一种与年龄不相仿的老沉持重之感。 淳氏弯腰去看唐牧,试问道:“就买一个干净整洁的回来给您置在房中,索性一直用着,如何?” 唐牧果断摇头:“不必,还是寻个寡妇的好。待我回来打发一百两银子的相看费打发了即可。若是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我又不用,没得祸害人家。” 他才睡到半夜,就听外面有人急拍门,巩兆和在外高声叫道:“二爷,工部来人说有要紧差事叫您去办!” 雨季一到就是工部最忙的时候。唐牧起身披上官服出门已见巩兆和在外打伞等着,他接过伞问道:“来的是谁?” 巩兆和道:“是陈主事。” 唐牧披上雨披大步往外走着,一过照壁便见陈启宇打把伞在门外站着。他迎上去问道:“锐毅,是刘瑾昭叫你来的?” 刘瑾昭是与唐牧同年的二甲传胪,唐牧自母丧后丁忧三年,刘瑾昭却是兢兢业业一直在慢慢往上爬。他任太子侍讲三年,唐牧却只做过一年的东宫讲读。是以如今刘瑾以传胪而任工部尚书,唐牧反而做了他的下属。 陈启宇也不进门,站在门上就递给唐牧以折子:“河南府送上来的折子,折中言单家寨、时和驿等渡口因黄河上游山西陕西一带曝雨,如今河面几近溢出,尤其原武渡,因河内淤泥堰塞,如今眼看就要决堤。刘尚书接到宫内送出的批红,委先生您为河道总督,叫您即刻赴河南督办。” 自大历开国以来,无论南方还是北方皆不多水患,是以河道总督一职并不设为常职,只在遇有水情时临时从工部提人委任。既然批红任他为河道部督,那就是宫里皇上所下的旨意。 唐牧见轿子在外停着,又巩兆和已经取了随身行李出来,自己先掀帘上了轿子:“走吧。” 他掀开帘子见陈启宇戴着笠笠披着蓑衣骑马赶上来,又吩咐道:“还得辛苦锐毅你连夜快马,去开封府吊河南自大历开国以来能调到的治河全书来,我会叫许知友跟着你。另……” 他又打开帘子吩咐巩兆和:“你等天亮就去午门外,拿我手信去问工部讨要这几年开封府关于河道事务的奏折,全都给我快马送到开封府来。” 到右安门口叫开城门,八人轮换的轿子在淅淅沥沥的雨夜中一路快跑着,唐牧半夜领河道总督一职,一路便往河南开封府而去。 次日一早起来,照顾了李书学一夜两眼通红的韩覃甩甩搭搭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骂道:“犯病也不挑个好日子,好好的浪费我十个铜板,能睡得几天闲炕,你说,你说!” 李书学不知韩覃是因为叫他发病臊弄了一夜不得睡才坏脾气,还以为她果真心疼那几个铜板,温声劝道:“不就几个铜板吗?咱们来年春天樱珠结的好,上下几回龙头山也就回来了,好容易出门一回,睡个客栈怎么啦?” 韩覃听了这话越发生气起来:“樱珠是自己长脚走下山换成铜板再走回拗古村的吗?我每回要去央求大壮跟我走一回,大壮娘的眼睛都瞪的快要鼓出来一样,他家的春稻谁帮忙插的,他家的猪草谁帮着打的?大壮一年四时的鞋子谁帮忙纳的?难道是你?” 她挣几个铜板挣的太过辛苦,如今恨不得拿一个铜板做命,李书学因为有病不干农活,所以不知她的辛苦,气的背起包袱骂道:“不就一两个铜板吗?你攒得几两银子一注子给柏舟时,咋没见这样小气?” 韩覃气的使劲拍了李书学两巴掌骂道:“若不是为了你这个无人要的病秧子,我就留在太原府,那里混不到一碗饭吃?” 她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哭起来:“若不是为了你,我就不会再回龙头山去了。我的弟弟柏舟如今还是贱籍,即便学问学的再好也不能入科举去考功名。而害我们一门的仇家如今还在高位,我辜负了我一家人的在天之灵,只为照顾你,你竟然敢说出这种话来。” 李书学一个山村小读书人,最怕听韩覃说这种话,忙不迭求饶道:“好好好,我再不说,绝计再不说,但求你能消消气,好不好?” 两人叽叽拌拌抱着包袱出客栈,见外面又是阴霾天色,韩覃也不知如今黄河渡口可有船只没有,先就推李书学道:“你去一家家替咱们打访,看谁家有能寄宿的闲床,我去渡口看看!” 她说完话便打听着往黄河渡口而去。此处河高地低,一路要沿坡爬上去才能到渡口。韩覃一路打问着爬到黄河渡口,便见河堤上站着许多青绿官袍的官员们站在河堤上,身边围着一群官差杂役们,皆站在那里指指点点。 黄河面上此时浊浪翻飞,水流速度湍急,有人扔得一块薄木片下去,不过片刻间,那薄木片便飞旋着被卷入河面中心急速流向了远方。韩覃见渡口上一只船只也无,鼓起勇气寻到一个官差上前敛礼问道:“官家,今日怎的没有船只渡河?” 如今礼学兴盛,妇人们位贱不能抛头露面,便是有女子能外出行走,见了官差们亦是蛰蛰蟹蟹吓的没个正形。这官差还从未见过如此大大方方行礼有度的小娘子,为她之重礼本分也自尊起来,回道:“小娘子,黄河上游发大洪水,如今河中浪涌难过,只怕不日还有更大的洪水要来,官府已勒令不准渡船在黄河上往来,你改日再来呗!” 韩覃听了这话犹如被钟撞得一撞,许久才哦了一声,心有不信又沿河堤往下走了许久,果然见上下几里路中一只渡船也没有,才怏怏的回柏香镇去找李书学。李书学在一家人院门口等着,见韩覃塌着肩回来,忙问道:“可有船只没有?” 韩覃摇头,进院子见院子里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在扫院子,上前问道:“大嫂,你可知这镇上有渡船能过黄河的?” 那妇人起身,见院子里进来一个竹钗绾发身姿婀娜的小娘子,圆圆的眼睛润挺鼻梁,一点檀唇下尖尖的下巴,下巴上还生着一颗娇艳艳的朱砂痣。她指着院外李书学问道:“你是他家娘子?” 李书学上前道:“这是熊大嫂。” 韩覃叫了声熊大嫂,熊大嫂几把归拢了脏物摘掉围裙,领韩覃到一间小屋子里,指着床道:“你今晚跟我睡,你家相公叫他单独睡,可好?” 这两人一路寄宿人家,人们第一句总是说要分们分开睡。在他们看来,李书学守着这样娇艳艳一个娘子夜里不弄点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韩覃应过,亲自拉驴牵扯到后院绑定,又出镇子到田梗间打草回来喂驴吃过,中午花得一个铜板在熊娘子家借吃些汤饼,晚饭亦在她家吃。吃完晚饭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那熊娘子睡的是个简木搭成的架子床,年程太久几根柱子上都泛着黑腻腻的油光。 卯松钉摇的破床,熊娘子上床已晃得几晃,得韩覃亦睡到床上,这床便随着她俩的翻身动作而咯吱个不停。韩覃因身上余钱只有八文并三十多个铜板,在此住一天就要少三只铜板,心中忧心仍不能睡。 到半夜时她听到外面雨打瓦檐叮叮当当的声音,起身披上衣服出外一看,便见成串的瀑雨不停的往下落着,落到地上激起阵阵雨花啪啪拉直作响。她忧心如焚,披着衣服又回到床上躺下,一夜仍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好在次日早起时雨已经停了。韩覃仍是一早就到原武渡口去看可有渡船。她才爬到河堤上,便见满满一河望不见边际的浊时此时已是欲要淹出河面的样子。昨日那官差仍还在河堤上随官员们站着。 见韩覃上了堤案,一个穿绿衣的骂道:“那家不知死活的妇人,如此天气竟还敢往河堤上来?快走。” 韩覃无奈只得重又回到柏香镇。她莆一到镇口便见许多人驾着行李赶着驴车自镇口往外涌着,人们边走边还纷纷议论:“年年都说黄河决堤究竟也没决过,只怕是官府骗人的呗?好不好又要离家一趟。” 她疾步回到熊娘子家,见她正与李书学和几个孩子用早饭,遂又问道:“大嫂可知为何镇上许多人都在搬家?” 熊娘子给小的喂了口粥才抬头道:“方才官差敲着锣来通知,叫愿意走的都走,只怕黄河要决堤,到时候这柏香镇只怕皆要被淹掉。” 韩覃坐下拣了只她的饼子问道:“那大嫂为何不走?” 熊娘子道:“这两个孩子的爹如今还在外头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带着她们又无处可去,等着吧,往年也总要说上一两回,也没见黄河真决堤过。” * 原武县官驿大堂内,开封府的知府、同知、通判、推官,以及下辖各州县的知州县令等穿着青青绿绿的官袍戴着乌纱鸦雀无声恭站了一层子。在他们躬立着的正北方向一张六尺长的桌案后,满满的堆着全是自大历开国近百年的治河全书。 书案后埋坐一人正是唐牧。他本是工部右侍郎,如今还兼着河道总督,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员。他轻装简从到此,此时身边除了两个家奴只有个陪员陈启宇,是工部正六品的主事。 堂中一众人从半夜就在此迎候,等这河道总督到了以后看要如何行事,谁知他一进门唯要一杯浓茶便开始翻阅积年的治河全书。陈启宇拣重要的年历翻出来递给他,他自己看过一遍放下,再拣一本来看。如此约有两个时辰,仍是埋头书中不肯抬头。 开封府知府乔从司是这里唐牧以下最大的官儿,河道果真决堤是要杀头的重罪,整个河南布政司只怕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官员要人头落地,而积弊不是一人二人,一天两天才有,这是众罪,亦是众责,是天灾亦是*,就看如今这唐牧要怎么办了。 他上前拱手一礼,轻声问道:“唐总督半路可曾用了早餐否?下官已叫人备了早餐,要不要送上来?” 唐牧才从书中抬头,问身边站的陈启宇:“锐毅可用过早餐没有?” 陈启宇摇头:“还未。” 他连着一天一夜快马到开封,再到知府衙站亲自带着文官们翻检积年案卷调治河全书,到如今还未曾眨过眼,自然也未吃过饭。 唐牧起身率先走着:“咱们一起吃。” 知府乔从司忙快步上前跟上,带唐牧与陈启宇到一处布置清雅的包间内,自己站在下首端茶奉水起来。唐牧见桌上摆着灌汤包子、羊肉炕馍、木鱼渡僧等河南特色早点,自持楮挟了只包子来就着粥大口吃了起来。 他吃得几口抬头,见乔从司抱着个茶壶在下首站着直冲自己笑。本朝正四品的大员,领着开封府一府知府的位子,他这样谄媚的站着倒叫唐牧有些看不过眼。 唐牧放下筷子说道:“乔知府,本官在此吃得几口就出来,您先在外等着,可好?” 乔从司那知唐牧一开口就这样好说话,忙放下茶壶笑道:“下官这就出去,这就出去。” 他出门关上包间门,唐牧才又复拈筷子吃起来。陈启宇亦在下首坐着狼吞虎咽,他几天几夜未合眼,年轻人总还熬得住,但饿过了头吃起饭来手都有些抖。 唐牧吃完四处寻着,陈启宇忙抽帕子出来递给他,他擦过嘴又还给陈启宇才说道:“原武县的原武渡口三年前每年也不过征五百清运河工,拨几千两银子的清淤费即可。近三年一年竟然要一千多名清运河工,清淤费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万两之巨。这上奏请款请批的折子上皆有大内批红,可见诸位阁老并皇上皆知此事,却从未有人提过异议,这就很奇怪了。” 陈启宇问道:“先生如今要怎么办?” 唐牧已经起身:“去原武渡,咱们亲自去看看。” 乔从司站在门外等着,见唐牧一阵风一般从包房内出来就直奔门外,连忙快步上前道:“唐总督还未给下官们示下,难道是要出门?” 唐牧止步对着乔从司一笑:“若乔知府无事,咱们一起去原武渡口走一走?” 乔从司忙应道:“好!好!下官马上备轿。” 唐牧已经出了官驿,见乔从司带着人赶了出来,回头看了看才道:“轿子就不必了,备上几批好马,把几处堤坝口巡检河道的巡检们带上,我们从原武渡开始到各处看一看再说。” 到了河堤上,唐牧一直背身负手在河堤上站着,上下游皆是苍茫一片暗灰色,河浪涛天浊涌。陈启宇忍不住上前问唐牧:“先生,上游秦岭一带连番暴雨,只怕就在这一两日这河就要决堤,咱们难道就只在此看着?” 唐牧回头,远远扫了一眼那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官们才道:“要能修堤他们早修了,为何要上奏到工部来,就是因为没银子,没有人,不信你等着,一会儿看那知县来了怎么说。” 果然远远的河堤下一趁小轿停下,自里头扑出个圆圆胖胖山羊胡子的知县来,他眼光好,一眼就看到河堤上那个头最高身姿最挺的应当是河道总督唐牧,跑上前叫道:“唐总督,千盼万盼,原武人可把您给盼来了。” 唐牧亦笑着上前,扶起谭正章说道:“谭知县,这黄河决堤是眼看的事情,为何不运柴石沙土来加筑堤坝,再在下围两头圈堤好防决堤?” 陈启宇亦想听这知县怎么说,就见知县抹了两把眼泪才道:“原武县苦啊,唐总督有所不知,咱们这个穷地方年年遭水灾,一年的河道款赈灾民都不够,那里有钱来修堤坝。人倒是有的,只要唐总督一声令下,本知县就立刻叫他们前来,用人堵也要叫这水给它堵回去。” 用人去堵水?那水岂是人难堵得住的? 唐牧忍着心头冷笑劝慰道:“既然有人,就赶紧给我找来。” 不等谭知县开口,乔知府上前问道:“唐总督,那银子从那里来?柴石沙土皆要钱来买啊。” 陈启宇一阵冷笑,这些狗官们,连年拿了修河道的款不知狂花到那里去,如今竟来问朝中总督要钱。他以为唐牧要发火,谁知唐牧仍是温和神色:“诸位都是这乡的父母官,想必家中也都清寒,但如今这样的急情之下便是砸锅卖铁大家也都该出份力对不对?” 唐牧自怀中抽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来:“本官此行匆急带的不多,但大家都是本地人,想必变卖些家产拿些银子出来还是可行的,等事情一过,本官再想办法从工部调拨钱款来还大家这个钱,好不好?” 他回头唤许知友与熊贯:“把你们从京中带来的人都给我带上,跟着诸位官员们一家家去借银子,记得皆要记下名目,出银多的几位,等本官回京自然不能忘了他。” 这家伙居然要从地方官家里借钱? 一群地方官们皆是整个开封的财主们,见许知友与熊贯带人围上来,皆去看乔知府。唐牧亦盯着乔知府,眼中满是期许与赞扬的神态。乔知府心中一动,觉得这唐牧在潜邸做过帝师,如今年级轻轻就在各部转来转去将来必是要入阁的,他这么好说话,如果自己此番表现好一点,说不定努力一把还能更升一级把整个河南省都兼起来。 乔知府点头道:“我老母亲手里还有点积蓄,二位就先带人往我府上去吧。” 唐牧笑道:“这就对了,乔知府能体民生亦能散财,将来前途必定无量。” 他等这些地方官们都散了,才对陈启宇说道:“走,咱们柏香镇寻个人。” 陈启宇和巩兆和快步赶上,同声问道:“寻谁?” “原武县原知县王祎。” * 到得下午整个镇上的人几乎都要走光了,然熊娘子未走,韩覃与李书学便也不走。熊娘子家亦养得一头驴用来走亲戚转娘家,因两只驴用料快,韩覃便索性走远些沿河堤要多打些草回来给驴吃。 她提镰刀割那河堤下的青草,割得一捆结绳捆成一束,擦把汗埋头继续割着。割着割着割到一棵树下,便听得稀溜溜一阵似尿溺的声音。这河沿下常有路人来借步洒尿。韩覃忙掩鼻背身,待那声音止了许久才回头,一仰视间,便间荒草滩上一个男子正在甩那东西,甩得几甩才装进裤子里去。 那人穿着内里白纱中单外绣孔雀补子的绿色官服,想必是个六品官儿。 她不好叫他看见自己在此,慌得要躲,忽而起身叫道:“陈公子?是你?” 陈启宇不过尿急到此撒了泡尿,听有女子声音在唤他,转过身见是个身姿高挺圆圆眼睛尖下巴梳着妇人头的妙龄女子,惊声问道:“小娘子识得在下?” 韩覃笑道:“六年前在香山,您还曾救过奴家一回,您忘了?” 陈启宇见这妇人有些面熟,待她略仰下巴笑起来时才看到她颌下那颗朱砂痣,喜道:“竟是姑娘你?你怎会在此?” 韩覃还记得他的闱墨,浙江省当年第一名的解元郎,是而并不答话,只问道:“陈公子如今也做官了?” 六年后,这是她碰到唯一曾在京师见过的旧人。京师一场梦,因这人才叫她今日重又回忆起来。 陈启宇下意识摸了摸官服:“在翰林院熬得几年,才刚出仕。” 韩覃点了点头,将自己几捆青草皆捆在一处收紧背到肩上,见陈启宇亦跟上来,又回头问道:“陈公子如今是在这一处做官儿?” 陈启宇不知该如何回答,应了一声道:“是,有些差事路过。” 他回忆起当年见这女子还是个小姑娘家,那件牙白圆领锦衣并雪青色的长裙,衣领上缀的玉包金锁扣,皆是富贵人家的娇小姐们才能穿戴的。当初不过惊鸿一瞥便再未见过这女子,他有时半夜梦回回想起来,也会笑自己或者是年轻火气盛做了个绯色的梦,亦或是在那深山野刹中碰到了狐仙而已。 谁知六年后再见,她竟绾着竹簪穿着半长的青布衣,脚上一双层层纳补过的黑布鞋,一扬手转身负草捆的手是那么顺溜利索。若不是她下颌那粒朱砂痣和如今越发娇艳的面庞,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就是六年前在香山所遇到的那那个小姑娘。 陈启宇牵马韩覃背着草捆,两人才走到镇口便见李书学在那里急着来回走个不停,他见柳琛居然跟个穿官服的年轻男子一同走来,偏那男子还似认识韩覃一般有说有笑着,处于男人的自尊心也有些不舒服,上前问道:“你为啥去那么久?” 韩覃背着草不能行礼,只笑着对陈启宇说道:“陈公子,奴家住在镇中,就此别过。” 李书学听她一口溜的官话与那官员告别,偏那官员还抱拳行着礼道:“娘子慢走!” 他一把拽的有些紧,声音亦有些粗:“我来背吧。” 韩覃自然不知道李书学是在吃醋,甩了甩肩道:“你不在屋子里歇着,乱跑什么?万一犯病栽倒在外头碰破了脑袋又要花我的银钱。” 他有回外出犯病栽倒在刺丛中,一张脸都划的稀烂,几乎吓死韩覃。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李书学见那官员骑马进镇走远了才嚷道:“你竟是从铜钱眼子里生出来的,就知道钱。” 韩覃负着青捆大步走着,心中回忆起还年少时在唐府那段时光,顺带着不知不觉又想起唐逸来。他如今当也有十六岁了吧,那样好看的孩子,又勤学上进,想必如今也考过春闱上过殿试成了翰林院中的天之骄子吧。 第26章 重见 她临从唐府出门的时候,他都未来送她。也许在那孩子心里,永远都解不开她曾害死过柳琛的心结吧。她也不是没有妄想过,那怕如今能远远的见唐逸一面,看看他长成人的样子,心中也能少些遗憾。 直到今天她见陈启宇,当年浙江省的解元郎如今出落的如此一表人材,韩覃才彻底死了那份心。无论唐逸还是陈启宇,这些年华正当风神俊朗的天之骄子们,但凡站在她面前,只能相映出她这条从唐牧手中逃出来的性命和如今的日子是多么的不堪。 “书学!”韩覃忽而止步,声音又有些颤栗,她叫那沉沉负在肩上的青草压着,努力伸长着脖子,倒是将个李书学也吓的怔在她身后,半天才问道:“何事?” “等回到龙头山,咱俩就成亲,我一心一意跟着你过日子,好不好?”韩覃缓声道。 自打韩覃到龙头山之后,李书学与他娘两个等了六年,盼了六年,尤其李书学的娘,恨不能将韩覃当成菩萨一样供起来,就是盼着她能嫁给李书学。 李书学两母子于韩覃有救命的大恩,又是两个心善之人。韩覃便是心再硬,也不能在书学娘死后就这样离开一个头有癫痫身不能劳的病人。 * 恰在她踏脚拐进巷子的时候,陈启宇又快马跑到柏香镇镇口去迎唐牧。唐牧策马跟着,一路到王祎家门口才下马,他掸过肩膀整过衣冠才进王祎家院子,进门就呵呵笑着叫道:“经略兄,可在家否?” 一个中年妇人自屋子里探了探头,见是个穿着孔雀补子团领官服的三品大官进院子,忙叫道:“相公,有人来看你了。” 天气闷热,王祎躺在凉簟上摇着把扇子:“必是来请修河道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银钱一分事,如今官府花完了钱寸步难行,找我不找我,都是个死。” “经略兄!”唐牧已经进了他家厅室,见王祎在凉簟上蓬头乱发的坐起来,又道:“黄河眼看决堤,经略兄还有闲心在此躺着,显然是要与黄河共存亡了。” “清臣,竟是你?”王祎鞋都不及穿就跳到地上,一边拉唐牧坐下一边呼那妇人道:“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烧水泡茶来!” 王夫人转身出去泡茶了。王祎叹道:“想不到工部竟派你来勘河道,可见天不亡河南,不亡原武啊。” 他说完又是一叹:“你来找我也没用,无论开封府衙还是原武县衙皆是空的,全叫那起子老鼠搬光搬回自家去了,没钱没物,连年疏通河道的款项又叫他们拿着巴结了上头,如今河床一年比一年高,就等着淹呗!” 唐牧起身接过王夫人递来的茶放到桌子上,才道:“钱眼看就有了,岁修役夫眼看集结,如今我就指望你了。” 王祎果然吃惊:“你竟是带着银子来的?” 唐牧摇头:“我是带了一点作引,但大头还要地方官们各人来出,他们已经自发去筹款了,你立刻跟我去,我要叫你指挥着修筑堤坝才能放心。” 王祎指着唐牧鼻子道:“我就不信你能叫那帮狗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 不但唐牧笑,旁边站的陈启宇也笑了起来:“也就不知道头一回他们能吐多少。” 王祎接过夫人递来的衣服穿上,趿上两只鞋子跟着唐牧出门,到院门口见早有马备着,也是哈哈大笑:“我也要看看,唐清臣究竟能叫那些狗官们吐多少出来。” 待他们一行人到河堤上时,河堤下已经结集了数百名役夫,皆是此地乡民。唐牧转着看了一圈,见其中老的老残的残委实不堪入目,问身边那谭知县道:“就这么多人?” 谭知县捂着叫风吹的翻飞的乌纱点头道:“大约还有一些在赶来的路上,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唐牧又问王祎:“经略,这些人可够用否?” 王祎叹口气:“将就凑和着用呗!” 不一会儿许知友抱着帐本,熊贯抱着只筐子而来,两人将筐子呈上,内里有现银亦有银票,还有许多看不出价值的金银首饰一类。唐牧接过帐本翻开,先就赞了声:“好!乔知府不愧一方父母官,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来给咱们此番缓急!” 他啪得合上帐本:“等差事办完回到京中,唐某必定好好的递份请折上去,替令母请个三品诰命回来。届时借你的银子也必定一分不少全部奉还。” 乔从司喜的将两只手在袍子两侧搓着。他母亲能封个三品诰命,那他首先得是个三品大员才行啊。唐牧声音又大,说的又诚恳无比,旁边别的地方官们听了,此时深悔自己出借的有些少,有几个大胆的上前吱唔道:“下官记得老妻那里还有些体已,不如一并送来?” 唐牧喜的大笑起来,拍掌道:“好,好啊,这皆是我大历朝的好官,清官,乡民们的父母官,许知友,快将这几位官员的名字全录下来,再亲自到他们家中去取银两,快去,记得好好宽慰各府内眷,莫要惊吓了她们。” 这开封府的地方官们见唐总督如此好说话,又和蔼可亲又能体恤下属,纷纷举手道:“唐总督,下官也能出一些!” 唐牧回头见王祎似用看鬼一般的眼神盯着他,也不过报之一笑:“经略,银子有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回到大堤上,唐牧坐在营帐中翻开积年的治河全书,一本本一处处翻着向王祎请教,两人又粗略算着此番预计要花多少银子,原武县堵上之后,下流是淹山东还是淹淮南等事。此处河堤修筑还不算完,洪水一路向下若淹山东,则明岁山东灾民的税赋如何收取。若至山东而未得淹,下游淮河两岸又该如何应对。 柴石沙土连夜运来,役夫们也就连夜动工开始修筑。这样一昼夜分工连班的役夫们干起来,干了两昼夜时圈堤溏河筑起,河堤也一路往下加固着。唐牧接连熬了两夜,这日一清早用了几口粥与馒头便骑马沿堤一路往下,走到大约柏香镇位置时,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河堤上发呆。 别人都一天十二个时辰无休的在修筑河堤围圈堤,这里竟然有人空着两手站在河堤上看风景? 唐牧上前勒马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李书学回头,见是个戴冠穿补服的官员,忙跪下行礼道:“草民姓李,名书学。” 韩覃自早起就不见李书学的影子,心道只怕呆的日子太久他也怕银钱不够花销,必是跑到大堤上去看有没有船渡了。她一路喊着名字寻到大堤上,恰到堤坝下扬头,远远便看见唐牧勒着匹扬蹄跃跃的高头大马骑在马上。 虽然六年未见,韩覃还是一眼就认出唐牧来。他骑在马上,穿着三品补服戴着忠静冠,勒缰说话时背比之原来还要有些俯势。他正在对李书学说着什么,而李书学就跪在马下双手撑地,正仰头听着。 阴沉沉乌鸦鸦天色下的河风刮着,那骑在高大头马上的男子腿侧的袍帘叫风往后刮着,露出下面褚色阔腿裤与高腰皮靴,执鞭勒缰一派官威盛气凌人,而垂双手跪地的,她给自己找的丈夫伏在堤岸上,惶惶然如只蝼蚁一般。 韩覃似撞到鬼一般蓦得转身,拨腿就往柏香镇上跑去,就如六年前在香山出逃时一样仓惶。才跑到镇口她又担心起李书学来,他有个犯羊角疯的毛病,一激动就要犯病,今天见了唐牧这样大的官儿只怕心中激动,千万不要一头栽倒黄河里去才好。 她还记得六年前上香山时他的一路软言,也记得自己因为怕被如了戳穿杀了柳琛而逃跑时的仓惶。如今想起来,韩覃觉得其实自己要逃,并不是因为怕死,怕被唐牧杀掉。她只是不想叫他看到自己身上的不堪,比如她心里的恶,她的原罪。 到如今也是,她越发不堪,也越发不敢见他。可李书学是她偷偷带出来的,若果真死在外头,又成了她洗不清的罪。 想到这里她又转身疾步往河堤上奔去,待她气喘嘘嘘奔上河堤,才见这四野空荡的河堤上竟是一个人也没有。韩覃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一路拔腿往原武县城方向奔去,待到县城河堤那一段时,只见河堤加固圈堤已深,除了那些官员的帐篷之外,修筑河堤的役夫们全都已经撤走。 她见唐牧方才骑的那匹马如今就拴在帐逢外不远处,几步奔过去就要往帐内冲,几个巡检冲过来拦住韩覃骂道:“那里来的小娘子,这里是官家重地,快些滚开!” 韩覃道:“官家,我要寻这帐中一个人,好问问我家相公方才去了那里,烦请行个方便。” 一个巡检收了矛问道:“寻谁?” 韩覃拿手比划着道:“就是那个穿三品官服的,他叫唐牧,我找他。” 巡检笑道:“小娘子你失心疯了吧?那是京城来的河道总督,你相公何方神圣要劳他贵驾来寻?” 韩覃还要说话,陈启宇听到声音自帐中走出来,见韩覃叫几个巡检挡着,上前挥散他们问道:“小娘子为何在此吵闹?” “我家相公,方才同唐牧多说了几句话,转眼就不见了,我须得进去问问他看我相公究竟去了那里?”韩覃说着就要往里闯。 陈启宇拦住这发乱头蓬两肩抖索的小妇人低声说道:“这会子先生正在与本地官员们谈要事,小娘子怕不便进去,你丈夫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进去问。” 韩覃道:“李书学,他叫李书学。” 陈启宇转身进了帐篷,帐中几个才从淮南并山东一带赶来的河道官员们正在此凭着王祎所测量的水速以及水深来测算水流量,唐牧此时听的全神贯注,陈启宇也不便插嘴,待得许久怕韩覃心急,出来说道:“小娘子再等等,如今我家先生却实有要事在商议。” 韩覃心忧如焚,站在帐长咬着手指不停的巴望着帐帘,期盼着陈启宇能再出来。 陈启宇在帐中终于寻得唐牧捧杯喝茶的时间,凑在他耳旁轻言道:“先生,帐外有个小娘子,言说您方才同她家相公多说了几句话相公便不见了,她要问她家相公去了那里?” 见唐牧仰头看天像是在思索,陈启宇又补道:“她相公叫李书学。” 唐牧狠狠搁下茶碗:“年级轻轻不去修河堤,如今竟连家里妇人也找我来要人?告诉她,去修河堤了,叫她回家等着去。” 陈启宇出帐来原话传给韩覃,韩覃听了这话就往上游役夫们去筑堤的地方奔去。她才跑不多远,便见有几个役夫用担架抬着一个男子远远向这里走来。不用看脸,只要看那身百层千补的衣服,韩覃就知道那必是李书学。 她几步扑上去就要替他翻身,一个役夫说道:“小娘子,节哀吧,人已经死了。” 韩覃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慌得去拍李书学的脸,要替他度气,要替他掰开牙关,如此在众人注视下忙了快一刻钟,才相信李书学是真的死了。她瘫坐在地上双眼直勾勾的望着李书学,想起自己这几天因为钱的事情烦心总是摔摔搭搭未曾给过他好脸,心中又是悔又是愧,抬头见陈启宇伸手要拉她起来,一边摇头一边哭嚎:“是我偷偷把他带出来的,这下死在外面,叫我回去如何给族里交差啊。” 陈启宇指挥那些人来给李书学收殓尸体,又问些韩覃家住何处姓甚名谁的话,韩覃一概不闻不听,片刻间勃然大怒,疯子一样往回跑着,跑到河堤上大帐前掀帘冲进去,却见帐空人散内里不过一些飘飞的纸页而已。 “表姑娘!”巩兆和亦掀帘子进来,不可置信叫道:“怎么会是你?” 韩覃回头问道:“唐牧去了那里?” 当年她逃跑之后,唐牧曾带着巩遇父子并怡园的人像疯了一样几乎掘地三尺的,将京师和太原府翻了个遍,就是为了找到她。但如今看她一身妇人打扮,显然是成年之后已经嫁人了。他连忙解释道:“二爷已经起程去往山东查勘河道,我在此等陈主事回来一起出发。” 韩覃冷笑:“很好,既你要去找唐牧,就带我一封亲笔信给他,记得一定交给他要叫他看到。” 她到桌前拣起那丢在一旁的秃笔,取张纸来刷刷的写着,写完递给巩兆和道:“务必交给唐牧,叫他亲自看上一眼。” 她出门时已用完所有力气,而役夫们也在陈启宇的指挥下把李书学抬到了熊娘子家门外。如今镇空人散,熊娘子自然不可能叫死人进家门。陈启宇见韩覃站在那里一无主见,忍不住劝道:“虽不是故乡,可如今黄河涨水不过船渡,闷热的天气中放几天只怕要臭掉,也是对死人不尊,不如趁着有役夫们在,就此将他掩埋在镇上吧。” 韩覃应了一声,将熊娘子家翻检了几件李书学的衣服出来,一件件翻着皆是百层千纳过的缝补衣物,他这短短的一生竟连几件像样衣服都未曾穿过。陈启宇虽出自名族,却也是贫家之后,见此心中有些不忍,吩咐巩兆和道:“巩哥,去把我那套常服取来,给这位相公穿上好叫他能入土。” 巩兆和去河堤上取了衣服回来,见陈启宇指挥着役夫们在街中搭着帐篷,又不知从那里弄来口薄皮棺材准备要给李书学收殓,他忍不住劝道:“陈主事,二爷那里还等着您了,咱们快走吧。” 陈启宇道:“你先去追,我办完丧事自会骑马连夜不宿的赶来。” 巩兆和眼看劝不动陈启宇,只得自己骑马先行一步。陈启宇使唤着几个役夫替李书学擦洗换衣收殓,再到点烛祭帐哭灵,直弄到半夜将李书学埋到一片荒地里起了坐高坟之后,与韩覃两人点着香烛摆着几样酒点坐在坟头时才问:“小娘子还未告诉在下,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 韩覃摇头:“奴家家在嘉定州小凉山一带,如此几千里路上失了丈夫,孤身一人怎么才能奔回家乡?” 陈启宇揉捏着黄裱纸成一团往那火堆上燃着,食指在鼻下摁了许久才道:“在下如今是个六品官儿,自幼家贫,如今俸银一年也不过六十两银子。三年前成亲,一年前妻子病亡,如今也是个孤身。若娘子不嫌弃,不如就跟我走。” 韩覃忙摇头:“奴家不给人做妾!” “我娶你。”陈启宇见韩覃满脸戒备的样子,一笑道:“虽说亡夫坟头说新夫,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但如今你在难中,就信我一回,可好?” 韩覃下意识捏了捏绑在腰间的钱袋,方才那口薄棺花去她五文钱,如今袋中只余四文钱并十几个铜板,这点钱远远不够她一人回到古拗村去。再者,没了李书学,那天高地远只有七八户人的地方,她回去有意何意义? 她亦捏黄裱纸来揉着,揉作一团替李书学旺旺的燃了一堆,燃完又取根柴枝来细细挑拣着将那未烧尽的边边角角全挑起来燃碎,捏盏起来将酒洒在烧透的灰烬上,才回头问陈启宇:“公子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人,前面的嫂子可有留下孩子在膝下?您可有妾室在家中?” 陈启宇道:“在下如今住在京中,家中止有老母并亡妻所遗一个小姑娘。贫寒,纳不起妾。” 韩覃点头:“好吧,奴家跟你。既我相公都死了,我就没有再回龙头山的道理。” 当初为了书学娘一份救命的恩情故,亦是因为她多少年奔波的疲累叫她只顾着自己躲在拗古村和李书学去过一份自足的日子。可如今李书学的死就仿佛是母亲谭莞与姐姐韩萋在天给她的警示一般。叫她不能隐居在小凉山只顾着过自己的清闲日子。 曾经陷害韩家一门上下的高瞻仍居于高位,柏舟还是遭发卖的贱籍,若韩府牵扯白莲教一案不能平反,他终此一生都无法参加科举。仅仅三两银子怎么能补偿怎么够? 身为一个姐姐,她的责任远远不止于此。 她得给柏舟争到一个能考科举的公平未来,把曾经陷害韩门一府的高瞻拉下高位,只有如此,母亲谭莞和姐姐韩萋的在天之灵才会得到诰慰吧? 虽然在她昨日才成亲的亡夫新土未干的坟上要有点哀伤样子才对,可陈启宇还是忍不住咧嘴笑起来。远处栓在树上的马正蹄腿吐气甩尾赶着蚊子,韩覃从还未成亲就死了的李书学坟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先往那匹马身边走着:“陈公子,奴家一入京城就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您帮奴家去办成,除此之外,奴家再无所求。耽得今夜,我明早还要出卖掉我的驴和车,那是我如今唯一的家财,出卖掉以后才能跟你走。” 陈启宇在后跟着,走到树前解了马缰抱韩覃坐到马上,亲自牵缰在前走着。跨越六年的缘份,就这样突然又出现在他眼前。他仰头对马上两眼哭的桃子一样通红的韩覃说道:“我如今还有件要紧的差事要赶往山东,你那板车与驴先就寄在此处,等咱们回程再来处理,好不好?” 既为官家人,公事大过天。韩覃自然不敢怠慢这新夫的公事,忙应道:“好,咱们给熊娘子打声招呼就走呗!” 这日五更黎明时分,两人一马,韩覃终于告别自己在小凉山里六年虽苦却心轻舒畅的日子,为了弟弟柏舟能脱贱籍,亦为了能将覆韩府一门的仇人拉下高位,在一次开始了命运无归的旅程。 第27章 错过 两日后,朝夕兼程的陈启宇将韩覃安顿在东明县城,即往东明县衙而去。唐牧既在此督河道,自然州府一级的地方官员们都在。他才莆一进大堂,便见唐牧坐在正中大案后,堂中两侧青一色的青绿官服乌纱,正中一条长凳上一个还戴着乌纱穿着七品官服的知县裤子褪在腿根,衙役们板子上下翻飞正在打他的屁股。 陈启宇见惯这种事情,绕到左侧行到案侧,拱拳叫道:“先生!” 唐牧回头,皱眉问道:“不过一两百里的路程,怎么两天才到?” 陈启宇自然不敢说他趁机在原武县替自己娶了房夫人,因此垂手并不言语。堂下板子打完了,那白发苍苍的老知县叫衙役们扶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扑通跪在地上。唐牧问道:“倪大人如今可知错了?” 倪知县摇头:“下官体恤爱民,不知错在何处。” 唐牧扔条令板下去:“那就接着打。” 倪知县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方才二十板子已经打的两个屁股蛋子高肿,再打下去只怕要皮开肉绽,旁边荷泽知府忍不住出列说情:“总督大人,倪知县年老昏昧,还请大人宽恕他,赶出去就行了。” 唐牧前几天对着开封府一群贪官们笑眯眯柔言缓语,如今到了东明县,却对着这年老清廉的老官打起了板子,任是陈启宇跟了他三年多熟知他的行事作风,此时也忍不住有些看不过眼,轻言道:“先生就饶了这老知县吧!” 好死不死那倪知县见这么多人替他求情非但不服软,反而还倔起了脖子:“只要唐总督收回成命不淹我东明县,打死老夫人一人造福一方百姓,老夫死得其所。” 唐牧回头对坐在一侧太师椅上的王祎说道:“瞧瞧,他嘴还这样硬。也罢,大家跟着王大人去集结役夫,开库取银,到闸口泄洪。我再与倪知县好好谈一谈。” 他一到东明县就要开闸泄洪淹东明县,东明一淹,多少百姓要闹饥慌,荷泽的地方官员们自然不愿意。但是方才唐牧杀鸡给猴看,一顿板子打的地方官们哑口无言,乖乖跟着王祎一起去泄洪了。 待到所有人走完,唐牧才起身亲自去扶倪知县起身,伸手请道:“老大人,唐某今日要叨扰您府上一杯热水,不知可否?” 打一巴掌给颗糖,倪知县侧脸看了一眼这年级轻轻就学得一手老奸巨猾狐狸手段的河道总督,腹诽着一拐一拐领着唐牧与陈启宇到堂后内院,高声呼老妻:“去给总督大人烧杯热水沏茶。” 两人到内堂坐定,倪知县屁股疼的坐也坐不稳,偏他家连只好点的锦垫都没有。那素服竹钗的老妻实在看不过眼,将一床浆洗过千遍没了颜色的薄被拿出来垫在他屁股下面,转身出去了。 唐牧端着那茶沫满飘的茶看了一眼又放下,一手支在陈迹透黑的粗木八仙桌上侧身问倪知县:“老大人,唐某当着一府官员的面打了您的板子,您可是觉得唐某是个庸官。” 倪知县方才嚎的口干舌燥,颤危危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老夫可没有这么说。” 唐牧呵呵笑道:“您老人家就是这个意思。” 他习惯性端起茶碗看了一眼又放下:“可是我才到此地,才说了句要在东明县泄洪的话,您不问原由不去考量大局,大声嚷嚷起来引得县民们在府衙前聚众闹事,这还算小,若再影响到此地役夫叫他们也反起来,我这政令又该如何实施下去?” 倪知县重重砸下茶碗:“虽您是朝中大员我只是个七品官儿,可老夫直言,你这做法就不对。淹得我一县百姓,我这一县百姓没了一年的收成,明年吃什么?” 唐牧招呼陈启宇道:“倪大人屁股有伤坐不住,扶他到内间躺下,我到床前给他细说。” 陈启宇忙过来扶倪知县,倪知县一生的清官有些风骨,也不理这年轻三品大员此时给的糖,大大方方叫陈启宇扶着起身进内室躺到床上才道:“我要听听唐总督如何解释。” 唐牧坐在陈启宇搬来的椅子上,牵那略厚的唇轻轻一笑,娓娓言谈起来:“今年雨水成涝,从秦岭以北一直到长江下游,如此大的洪水从黄河中汹涌而下,只能疏而不能堵。要在何地疏,又在何地堵?若不在东明疏洪,洪水汹涌而下就要入淮河。淮河两岸亦是丰收季节,南直丰而天下丰,那是大历朝一年粮食最主要的供应地,洪水入南直,整个大历明年都要闹饥荒。你说是东明一年的饥荒重要还是大历一年的饥荒重要?” 倪知县仰脸看着帐帘许久,面上神色慢慢转寰,许久叹道:“朝庭给的赈灾银子太少太少,我们一县人熬不到明年青黄啊!” 唐牧起身一笑:“只要老大人能想通就好,银子唐某自会想办法。” 他起身自知县大衙出来,见陈启宇还跟着,回头吩咐道:“我还要在这里陪着王祎照应泄洪一事,你先回京去找俞阁老,把我的手信交给他。” 陈启宇接过信展开看了一眼,略带惊讶的抬头:“先生竟是要荐举王祎做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唐牧一笑:“让他先在御史的位置上把河南那一群贪官给我一一法办了,办完之后再想办法调他到工部,想办法叫内阁将河道总督议成常职,叫他继续监河道去,这是他的长项所在。” 陈启宇此时在恍然大悟,追上来笑问唐牧:“这么说开封一府地方官们家里借出的钱就不用还了?” 唐牧止步:“要还,自然要还。只要查着没事的都还。但是我看那地方沆瀣一气,没有一个好东西。” 陈启宇有新妇还在客栈中等着,接过书信急不可耐的跑了。 巩兆和陪着唐牧往悬河堤岸上去。他早陈启宇半天到这里,却是到如今才能在唐牧跟前说上一句话。他自怀中掏出韩覃所书那封书信奉给唐牧:“二爷,那日您从原琥县出发之后,老奴碰见原先在咱们府中做过表姑娘的韩姑娘……” “谁?” “原先在咱们府中假扮过柳姑娘的那位韩覃韩姑娘!”巩兆和重复道。 唐牧并不接信纸,只问道:“她在那里做什么?” 巩兆和回道:“她的丈夫名叫李书学,死在修筑圈堤的工事上。” 唐牧手有些迟疑并颤抖,缓缓抬起来接过信纸,那是他与王祎并地方官们在一起商议清漕一事时所乱划过的宣纸。他展开,内里是韩覃的笔迹。 他曾多少次圈着她的小手教她习字,一笔一画,他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她写道: 唐大人,奴家夫妻本为嘉定州深山乡野农户。 于这黄河也不过来往相渡的情份。 朝庭修堤有役夫,大人差使有治下。 奴家丈夫带病身,非役非此地乡民。 却无端遭大人驱使入漕工而丧命。 敢问唐大人,您曾经所言执力要护的国与民是什么,其中可有百姓,百姓中又可有奴家夫妇? 落款:韩覃 唐牧甩手折上信纸,回头厉声喝巩兆和:“为何不早报于我?” 巩兆和垂首不言,默立在侧。 三年时间,他几乎用脚步丈量完了从京城到太原府的一千多里路程,却依然没有找到她。而在六年之后,她猝不及防的乍然出现,留下一份信,信中字字泣血。 “李书学,他怎么了?”唐牧又问巩兆和。 巩兆和回道:“回二爷,李书学到圈堤上不久就抽了羊角疯,一抽下去再没有醒过来。” 唐牧胸腔一窒,或者在韩覃看来,是他害死了她的丈夫,才会书这样一份信叫巩兆和带来。他转身疾步往前走着,又问:“她可还在柏香镇?丧事如何办理的?” 巩兆和还未回答,就见唐牧已经迈开大步快跑起来:“快去备马,我们即刻赶往原武县!” 自从代替他爹跟着唐牧以来,巩兆和还从未见自家二爷这样迈着步子疯了一样跑过。他本是个天塌下来都不疾不慌从容淡定的性子。 * 陈启宇一路亦是小跑着赶回客栈,上楼敲了两下门听韩覃问了声谁,低头先是一笑才道:“是我。” 韩覃开门让陈启宇进屋,问道:“差事办完了?” 陈启宇自身后转出一油纸包热乎乎的临清烧麦放到桌子上,揉了揉韩覃睡松的发髻道:“趁热快吃,吃完咱们好回京城。” 这本也是个丧夫再蘸的小寡妇,可在陈启宇眼中,她与六年前香山那一遇并没有什么两样,仍是少女的体态,少女的羞涩神情,或者因为生途艰难而愿意嫁他,却依然陌生,惊惧,难以亲近。 虽陈启宇表现如此亲昵,韩覃却还没准备好接受彼此间这样的亲密,但如今既自己要试着接受他,也不便表现的太过抗拒。只得压下心中那点不舒服转到屏风后铜盆中净过手,才出来拣了一只来吃。 烧麦还烫口,陈启宇一眼不眨望着韩覃两只手虚拈只烧麦微启檀唇一排白白的细牙红舌轻咬着,吃了几口鼻尖上沁出一层薄汗来。他早起还未用过饭,此时亦饿的前心贴后肺,又怕自己买的太少不够她吃,又馋佳人又馋包子。又怕当着她的面吞口水不雅,只得以指压搭在鼻息笑皱了双眼仰头看着。 韩覃过过好日子亦过过苦日子,自然早发现陈启宇心里那点小九九,是而吃了两只便不肯再吃,连油纸包一股脑儿推到陈启宇面前道:“奴家已吃的很饱,剩下的还请陈公子自己吃了呗。” 陈启宇不以为假,接过来几口将烧麦丢进嘴中,洗过手整个包袱带着韩覃下楼,自伙计那里唤来马抱韩覃坐在马上自己也骑上去,两人一马又要往京城赶。 自柏香镇到此的来路上,因为两人彼此还生疏,陈启宇也未敢问韩覃从六年前香山到如今的前尘旧事。过得这两日他见韩覃总算面容缓和再无苦相,遂旁敲侧击问道:“韩娘子当年在京师,我看你当是个富家闺秀才对,怎么几年不见就嫁到那远极苦寒的小凉山一带去了?” 韩覃却不欲说这些,只问道:“陈公子如今是跟在唐牧手下做差?” 那回去香山,陈启宇恰是应唐牧相召。他听韩覃唤唐牧唤的这样理直气壮,心中暗猜只怕六年前韩覃会在香山上,只怕也是与唐牧有关。是而问道:“娘子与我家先生有旧?” 韩覃忙摇头:“并没有,不过在京师几年曾听过他的名号。” 陈启宇听她答的遮掩不好再问,心中却也狐疑不信,暗道待回到京城,这些事情只怕还要去好好查访查访才行。他欲与她结夫妻,如今也不过是看上她的容貌身段,虽不介意她是个寡妇,她从小到大的前程后事却还得找时间细细打问清楚才行。 * 昼夜不停的策马奔驰,唐牧一路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到熊娘子家门前下马,他不等巩兆和敲门已先跨进院子。这是一户普通镇上的农家小院,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正在院子里替孩子喂饭。 唐牧上前直接问道:“她在那里?” 熊娘子叫他问了个一头雾水,将碗搁在椅子上起身撩围裙擦拭着双手:“官家问谁?” 唐牧道:“韩覃,她在那里?” 巩兆和抢上来补了一句:“就是曾借宿于你家的那位小娘子。” 熊娘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书学家的小娘子,也是个可怜人。她早走了,跟着一位官人走的。” 唐牧与巩兆和面面相望俱是一惊:“什么官人?” 熊娘子见过巩兆和,在他面前比划道:“就是你们一起来帮她治丧那个,瘦瘦高高的小官人。丧事办完次日五更就走了,听书学娘子的意思,那小官人怕是想要娶她为妻。” 她以为唐牧与巩兆和是韩覃家人,跳下台阶说道:“她还遗留了一头驴和一辆车在奴家这里。对了,还有样东西……” 她转身进卧房,见唐牧跟着进来有些吃惊,却也没敢阻止,指着窗子上一角小铜镜道:“我瞧她很珍爱这点小镜子,那天早起许是忘记没带走,若官家们识得她,烦请带给她呗。” 这是间连墙纸都不糊的陋室,架子床的四根柱子上满是岁月浸染而成的陈垢。连天下雨,屋子里一股霉潮气息。唐牧顺着熊娘子的手望到小窗台上,果然有一角巴掌大的小铜镜蒙尘竖在窗台上。 小轩窗,正梳妆。 她亦曾如别家闺秀一般盘腿坐在妆台前闭上眼睛,有小丫头顶盆,有大丫环净脸容面梳头。有许多次他就站在窗外看着,看她闭眼沉沉如入定的面容,直到今日,那面容依然纤毫毕的映在他脑海中,不过一念就能唤起。 唐牧走过去拈起那小片铜镜,心中浮起无处可话的凄凉之感。就算还能重逢,她永远也不会是自己的外甥女,那个娇娇弱弱啃着手指头的小姑娘。 他将那小半片铜镜揣入怀中,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恰才出院门就见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憨小子亦要往这门里冲进来。他开口蜀中方言:“老人家,请问李书学可住在这里过?” 唐牧也才二十六岁,又未曾须蓄,在六部中人人都要称得一声美侍郎,叫他张口叫成个老人家已在皱眉,偏他连基本的仪止都没有,摘掉头上软巾又是高叫:“李书学可是曾住在你家过?” 熊娘子几步赶出来应道:“住过,不过他已经死了,就埋在镇外那荒滩上。” 大壮一听双手拍着大腿就大哭起来:“我就说嘛,他有那个病,出外犯病就麻烦得喽,偏韩覃非得要带他出门,这下死喽可咋办呀。” 他直接闯到院中,抓住熊娘子就抖起来:“那韩覃到那里去喽?她该还在的嘛。” 唐牧本已在解缰,听到这话回头吩咐巩兆和道:“叫那憨小子出来,我问几句话。” 巩兆和进门调停几句,唐牧背手持鞭行到正街上仰面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大壮老老实实勾着头跟巩兆和走了出来。此时他竟还知道规规矩矩跪下磕个头,叫道:“草民见过官老爷!” 唐牧点头:“起来,我有话问你。” 他背手持鞭往前走着,大壮就在后亦步亦趋跟着。跟得许久才听唐牧问道:“韩覃是什么时候嫁给李书学的?” 大壮又摘下头上软巾来,先有些震惊,随即叹了口气道:“论理还是草民先发现的她,那时候她就躺在集市口上,病病恹恹眼看就要死的样子。书学娘给了她两块香油米花,草民就把她背回我们龙头山了。至于嫁人,或者是到太原府以后的事情。” 唐牧又问:“她平常在家做些什么?” 大壮回道:“官老爷,她可是个勤快姑娘,会插秧会做饭,力气又大脚步又快,回回赶集都是草民跟她一起上山下山。” 唐牧停下脚步闭上眼睛,眉毛渐渐簇到一起,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大壮不会看人眼色,见这大官人停下脚步,凑上前小声说道:“官老爷,方才听那家娘子说韩覃跟个小官人走了。草民就斗胆一句,她是我拗古村的人,我比书学还早一刻见到她,她又是我背回拗古村的,论理,她也该回拗古村的嘛!” 唐牧回头看了这憨壮的年轻人一眼,不过一瞬间即明了这年轻人的暗示,不知为何心中块垒越甚,转身大步行到熊娘子家门外,自解下缰绳对追过来满脸疑惑的巩兆和说道:“走,回东明!” 京城,陈启宇家小院内。韩覃包着个小包袱坐在正房外的小椅子,边翻边皱着眉头听屋内小孩子吱吱呀呀的哭声并一个老妇人不停的叨叨声与哭嚎声。陈启宇仍在小声争执,媒婆在旁边起哄瞎劝。 他一个读书人,叫那媒婆一口一个孝道一口一个仁义逼着声音越来越低。陈老太太抱着哭声不断的小孙女摇着:“无论你千说百说,野路子来的妇人休想进我陈家门。” 媒婆接过话头:“也不是老太太这个说法,外面那妇人容样相貌千里挑一。可咱们先订了太常寺梁少卿府的二小姐。少卿大人正四品的官儿,深闺秀户里养出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这样的好姑娘也不过嫁了一回成个再蘸,若是陈官人再拒了亲事,叫她又如何应对。老太太,您说,我说的可对?” 陈老太太接过话头:“我年少守寡,一生叫宗族压迫着无法抬头,好容易跟你到京城享两天清福,媳妇年级轻轻就过身。如今抱着这嗷嗷直啜的稚儿,仍是过不完的苦日子,你要果真执意要娶外面那女子,我索性出门抱着孩子跳井里淹死算了!” 陈启宇先妻亡故刚满一年,他满心踌躇带着韩覃回家,谁知才进家门就听到母亲替他订了太常寺梁少卿家的二女儿做继室。 那梁少卿家的二女儿亦是个再蘸,但她自己有一份巨额嫁妆全带着不说,亡故的前夫又是个战死沙场的武将,身后更有一笔抚恤金做嫁,如此好的一座金山眼看要来,陈老太太便不等儿子自己满盘应承了下来。 他是甲申年的二甲进士,翰林院做过几年庶吉士,如今虽在户部领着六品官儿,再熬得几年一步步熬上去,海宁陈家在大历朝出过多少高官重臣,又他天生为人妥当胸有材略,扶也能将他扶进内阁去。 第28章 又暗暗骂了自己几声禽兽,心道她都疼成这样了,你竟还能欢喜。 只是她跟着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这些东西一概不懂,自己又不得不耐心哄着,是而问道:“在宫里,尚宫们可问过你的葵水?” 元丽道:“没有。” 李存恪道:“你这个年级,一般女子每个月都要有几天……要流血,你可明白?” 元丽自然也知道,元娇月信来的早,十岁左右的孩子,小小年级每个月总有几天捧着肚子躺在床上哼哼,生水也不敢沾,还要破费小李氏称些红糖来熬汤喝。她厌烦元娇那个样子,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要来这东西,永远轻轻松松才好。是而点头道:“我明白,可我不想,没有更好。” 李存恪道:“那怎么行了,你是个女子,没有那东西就不能生孩子,这你可知?” 元丽伏了脑袋在枕巾里,半晌才道:“那我就不要孩子。” 李存恪掰了她起来道:“那你总要跟我过日子吧?” 他手指了自己,元丽有些心慌,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心怦怦跳着伏了头道:“你若不愿意,可以去找别人。” 李存恪忽的站了起来,盯着床上伏着一动不动的元丽喘了会粗气,又蹲下来低声道:“咱们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又不早替我打算,如今我这个又老又苍的样子,再到那里去寻别人?” 元丽听他的意思是他还真要去寻别人,气的伸脚蹬了道:“你如今一样样的也开府作着王爷,后院掏鸟窝的那两个我看着就很愿意,你快去寻她们去呗。” 见李存恪抓了她脚嘿嘿笑着,想挣又挣不脱,遂又补了一句道:“将我成日打发在外,谁知你是不是存了要寻一个掏鸟窝的或者炖鸟汤的姑娘的心,倒可怜我白白的替你喝鸟汤。” 他这段时间为了炖补汤,厨房倒是经常踏足,是而元丽才会这么说。 李存恪一把将她自床上拉了下来,两人一起滚到床上毯子上。两手将元丽圈了,见她两只脚蹬在自己肚子上缩在一起,睁圆了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忽而就生了要吃她两片唇瓣的心,伏低了身子贴了唇在她唇上,见她亦不推搡,便拿舌尖抵着要去搜寻她口中的甘饴。元丽此时头昏脑胀喘不过气来,才张嘴欲要喘气,李存恪便跟了进来。在她唇舌间舐磨留连,继而便整个人压了下来,如疯了一般在她舌齿间搜掠搅动。 元丽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伸长了脖子粗哼了两声,岂知在男子听来,女子这样的哼声恰能叫他们疯狂。李存恪一路往下寻着去摸索她的衣带,元丽叫他放过了唇舌有了些清醒,却也知道自己与他一起三年多,这样的事情迟早会有,遂按住了李存恪的手道:“我听你的,明早就寻个郎中去问一问。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存恪急的浑身如着火了一般,闷头闷脑问道:“什么事情。” 元丽指了李存恪鼻子道:“每天都必须洗澡,你这样臭,我才不要你。” 李存恪皱眉看了元丽半晌,见她说的一本正经,伏身在她身上笑个不停道:“好,我洗。” 元丽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推又推不开,气的拿拳捶了道:“你压死我了。” 李存恪翻下来仰身躺着,侧脸见元丽也一脸绯红偷瞧着自己,又她方才的意思是答应了愿意将自己交付予他的意思,心中无比敞快,两人相视无言,皆是嘿嘿的笑着。 次日两人一道又去询问那黄郎中,黄郎中见李存恪一身胡服不像个良善之辈,元丽却娇娇艳艳是个才长成的绝色佳人,心中脑补了许多胡人强抢汉人良家女子为妾,或者重金购买汉家贫家女子为妾的故事,又见元丽一脸苍白抚着个肚子,心中暗骂这个胡人禽兽只怕没有听自己的话而强行同房了,恰这种妇科隐疾,虽是个郎中毕竟不好去察看的,遂仍是叮嘱道:“葵水未至,万不可行房事。至于生活方面,吃些赤豆红枣便可使得。” 李存恪先支了元丽出门,又问那黄郎中道:“若是石女,该是什么样子,郎中可否跟我形容一下?” 黄郎中心中暗诽着禽兽,但既悬壶济世,这种东西也不能随意糊弄人家。是以他还是抽了张他爷爷当年画的医图出来,细心的给李存恪解释了一遍石女的下部构造。 李存恪看的十分仔细,自己又捧着图揣摸了许久,元丽在外有些等不得,高声叫道:“哥哥,你为何还不出来?” 李存恪仍在那里瞧着,高声道:“就来就来。” 黄郎中听了这话,心内暗愧道:原来这男子竟是那绝色小女子的哥哥,瞧我这龌龊心思,竟想些龃龉东西。 想到这里,起身转出了小案到了李存恪跟前,收了那图悄声道:“若女子到期不来葵水,还有一种可能……” 他小声凑到李存恪耳边说了些,李存恪恍然大悟般点着头,见他伸了手出来比划着,自己也伸了手出来比划。 两人叽叽咕咕许久,李存恪才千恩万谢的出门,携元丽回了行驿。 自这日起,他果真每日洗澡,到了宫门口接元丽的时候也是混身清清爽爽。洗久了身上的陈垢除去,又因一直呆在京中不着风吹日晒,肤色也渐渐褪了红黑,逞着古铜色。 又过了月余,元丽又念起小腹坠痛。李存恪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也买了几本妇科方面的书来看过,对于女子身体构造也略懂一二,再有黄郎中那段话的加持,已经对元丽的问题有了七分把握,遂劝元丽道:“不如你脱了裤子我替你瞧一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丽道:“你又不是郎中,那里懂得这些,莫要再骗我了。” 李存恪似笑非笑道:“这些日子我读了好几本妇科千金方面的著述,如今也算半个郎中。” 元丽起身自床顶抽了一本书下来扔到李存恪眼前问道:“可是这本?” 封面上一对男女赤身*形样不堪,臊的李存恪忙藏了道:“这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看这个?” 元丽见他不但不承认还往自己身上赖,自摸了脸道:“你竟不觉得羞?” 李存恪道:“说正经的,那日你出去之后,郎中给我讲了许多,就是因他们这些个郎中不方便,要叫我们这些当丈夫的在家自检,就怕你是个石女,咱们就难办了。” 元丽听了也慌了神道:“若是石女,那当如何?” 李存恪道:“那我只好去作和尚了。” 元丽起身取了床被子来将自己蒙了,踢了两只腿洒了裤子出来道:“你看吧。” 李存恪心情雀跃,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突了出来,端了盏盖了罩的灯过来,胡言乱语的安慰元丽道:“你也不必怕,我就只是看一看,只是看一看。” 言罢端了灯撩了被子爬进去,元丽自夹了双腿等着,感觉到他头发毛茸茸在自己肚皮上乱顶着,慌的问道:“哥哥,你看完了没有?可还好?” 忽而如被虫咬一般,似有什么东西在她股间掠过,元丽吓的紧了股道:“哥哥,什么东西?” 李存恪在里面闷声闷气道:“我的手,你放松一点。” 元丽仰天躺着,咬了唇忍了许久,觉得他手恰似伸进了自己身体中,有一股子钝物穿刺过的疼痛,忍了恐惧又问道:“哥哥,我可是石女不是?” 她见李存恪许久无言无语,起身一把将被子掀开,就见李存恪掌着盏灯伸着个手指头傻笑,灯影下鼻子上两串长长的鼻血从下巴上吧嗒吧嗒往床上滴着。 元丽慌的抽了帕子替他擦着,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李存恪摇头,扔了灯起身跑到屋外,见那大铜缸中盛满了水,纵身跳了进去在里面闷了许久,才啊的一声凫了出来。 元丽还连裙子都未曾系,提了裤子慌慌张张跟了出来问道:“哥哥,你怎么啦?这样要落下病根的。” 虽是初夏的天气,总归水还是凉的。 李存恪摸了把脸上的水道:“乖,快去睡觉。我洗个澡,一会儿就来。” 元丽不解道:“你每日就在这大缸里洗澡?难怪你身上仍是臭的,哼!” 言罢转身回屋去了。李存恪瞅着她不见了,作鬼一样跳了出来又到后面那温泉中去细细的洗了一回,忍着香味涂了许多猪苓膏子在身上。这夜果然元丽十分喜欢他,还愿意抱着他一起睡。 恰是这夜下半夜,元丽的初潮汹涌而止,李存恪所备的月事带子还不够用,害他五更天不到就将那几个宫婢们拎了起来,急急的叫她们多多的缝出一些来。 元丽自月信来期,未觉得有如元娇一般的疼痛,只是稍稍挪动就有血呼啦啦的往外涌着,况李存恪又成日在床边鬼笑了守着,两人一上一下笑骂逗趣,不用再去宫中看那几个尚宫的脸,虽闷些倒还自在无比。 她本不是石女,也才到发育的年级,恰在外又营养不良,几番合在一起才叫她月信迟迟不来。而李存恪帮她补了些日子,月信自然就来了。只是她天生麦齿闭锁,葵水流不出来,才会到了时间就腰酸腹痛却发作不得。 恰李存恪听了郎中言语伸手替她破了麦齿,此事自然迎韧而解,月信也就来了。 既月事已过,李存恪整日摩拳擦掌就是准备着要办大事。虽则在他闻来臊腻不堪,但每回洗澡也要将文人雅仕们爱用的猪苓涂的满头满脸再冲过,叫元丽闻的能是香香的味道。 他这个样子,外面那几个本是风雅人家的弟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图谋来,这几个本是欢场中的高手,花从中的老徒,早就瞧出来这个不挂名的王爷和漂亮的王妃之间虽然亲热粘腻,但实则尚未入巷。 最近这些日子这粗黑王爷也风雅了起来,走路常带一股香味,瞧王妃的眼神都与原来有些不一样。他们又恨这鲁王爷要糟蹋了可怜的小王妃,又深恨自己无能为力,怕但凡脖子转的不灵活一点就要被他一把捏断,个个儿在外竖了矛站着皆是如丧考妣。 几个宫婢们倒是因为整日在厨房和后院忙的腰酸背疼,尚还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这夜他们俩人皆是准备好了,彼此都有些忐忑,李存恪脱的只剩条裤子,问元丽道:“你脱还是我脱?” 元丽掩了衣襟道:“你吹了灯,我自己摸黑脱。” 李存恪嘿嘿笑道:“我都替你洗过澡,你那里我没看过,快脱。” 元丽缩到床角蹬了腿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许你再提。” 西去路上有回她发烧不褪,他将她整个儿脱光了扔到一盆热水里,倒还就此褪了烧。 李存恪只忽得一口吹了灯,听得床角上悉悉蟀蟀元丽轻轻脱衣服的声音,虽则同床共榻也有数载,头一番竟有种头昏脑胀热血冲头的感觉,就仿如上回他替她破了麦齿时一般,热血仿之比那还要汹涌些。他生怕自己鼻血又要流出来,偷偷藏了块帕子来将两个鼻孔都塞了,一纵腰扑了过去粗声问道:“你准备好了没?” 元丽委委屈屈低声道:“没……” 李存恪心道:你再不准备好,我命都要没了。 他终于寻得那处所在,欲要寻个交付,谁知才要入巷,元丽就哭叫道:“疼!” 李存恪从脑子里调动着自己前些日子所储蓄的知识,安慰道:“就只一下,如蚊子咬一样,很快就好。” 若这疼算是个蚊子咬,那只蚊子必定比头老虎还要大。元丽这样想着,又怕自己再哭哭啼啼要惹李存恪不高兴,毕竟他为了要叫自己高兴,不但整日洗澡,这些日子连衣服都每天要换,为了他这份辛苦,自己也得咬牙忍了。 她也不知忍了多久,大概离死不远的时候,终于他扑腾了几下伏在她身上喘起粗气。元丽舔得一嘴咸咸热热的东西,才知自己是将唇咬破了。 李存恪即得了天底下头一份,也是平生以来第一回最大的畅快,心满意足搂了元丽问道:“你想不想当皇后?” 元丽自他身上摸到一块帕子,也不知那是他方才塞鼻孔的,自己替自己擦了腿间的粘腻道:“你瞧我这样子像是能当皇后的吗?” 李存恪揉搓了她一弯膀子道:“你若想做,我就争一个来给你做,如何?” 破身的痛意,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元丽已经不觉疼了,咯咯笑道:“那是你想争就能争来的吗?皇后怕是天生的,我瞧咱们圣人的风韵气度,一般女子学不得的。” 李存恪复又问道:“那你如今最想做什么?天生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今天只要你想要,哥哥都要弄来给你。” 元丽转了半天脑子才道:“明天宫里尚宫们休沐,我不必入宫去,前两天因我规仪做的好,圣人尚了我一套十二幅螺钿,我大姐姐清王妃也送了我一整套头面,我想回家送给我姐姐去。” 本是两人搂在一起诗情画意的时候,忽而元丽提起小李氏和元娇来,李存恪登时如芒在背,皱眉变了声音道:“不行,你姐姐无品无谕,戴那些东西就是违制。再者说,既圣人赏给你的,你自己戴了就是,为何自己一丁点东西都要巴巴的送给她们去?” 元丽道:“也并不多,大多数都还收在我这里收着。” 李存恪道:“才怪,我们一路上买那些东西,我给你买的顽意儿,都到那里去了?” 元丽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拿去当了银子给元娇,顾左右而言它道:“不知收在那里,改天寻一寻。” 李存恪道:“那都是值钱东西,当时我们没银子我怕你心疼才不敢说,那些东西至少花了我几千两银子,你一定要收好。” 元丽自己理亏心虚,小声道:“我又不希罕那些,你何苦买给我?宫里给的东西我也不爱,恰我姐姐与我娘喜欢,就给了她们叫她们欢喜欢喜,也算没有白养我一场。” 李存恪哼哼道:“也不过养到十三岁而已,之后都是我在养,费了我多少粮食,攒起来都能换匹好马。” 元丽委屈的眼泪往外涌着,哭道:“正是因为我念着你的好,刚才疼死了都不敢哼……” 李存恪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起来到外间引了盏灯盖了灯罩过来问道:“真的疼?” 元丽怕他再追究自己那些首饰的去向,加了几分痛苦表情进去嘟了嘴道:“我嘴唇都咬破了。” 李存恪深吸了口气道:“哎哟,我真是禽兽不如。” 元丽收了唇道:“若你明儿陪我回家,保不定就不疼了。” 她的性子她的神态她的眼神,他早已见熟于心,也知这里面有七分是真的三分是假的。不过是要诓了自己陪她回家而已。恰她如今粉面红唇发散衣乱,他深瞧了一眼,鼻血又忽忽往上涌着。 他凑近了元丽轻声道:“我听说这种事情头回疼,二回就不疼了,你若再叫我试一回,我不但保证你这回不疼还能得些舒服,明儿还同你一齐回家去,好不好?” 元丽脑子里转着两厢权衡,毕竟人的天性,那种事情就算其中带着痛意,也不会就此而打住不再尝试。李存恪等了半天,鼻血都快要涌出来了,才见元丽轻轻点了点头,他忽的一口吹熄了灯,在黑暗中如头觑着鱼的猫一样扑了过来,长夜漫漫,他才要领略人世欢愉中最美好的那一段儿。 完事后许久,元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你要问我要不要当皇后,要不要星星月亮了。” 李存恪问道:“为什么?” 元丽道:“因为那都是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明天你一定要陪我回家,不然小心我以后永远不理你。” 李存恪忽而想起件事情,拍了脑袋笑道:“明天还真不行。陆钦州那个老贼回来了,从我爹那里给我求了份团练使的差事,我明儿要去兵部报道。” 元丽初以为他是在找借口,转念一想,若他有份正经差事做,总比整日在这府中闲混着强,是以赞道:“那感情好啊,但是你千万要记得不要惹我表姐夫不痛快,我瞧着除了他,朝中怕再也没有旁人帮你。” 李存恪以为元丽要闹,不期她竟这样善解人意,还能瞧出陆钦州对他的好来,只是夫妻之间,有些感动存在心里,也不必刻意说出,是而抱紧了元丽道:“我都懂,我都记着,不过我嘴坏些,你是知道的。” 元丽复又想起回家的事,恨恨道:“那我明儿自己回去,但是等你休沐了,一定要陪我回去一趟,我娘成日悲伤,也就你回去闹一闹门庭才能叫她开心几天。” 李存恪去了四邻街坊自然都要来看热闹,小李氏有这样一个女婿,得别人几句恭维,自己忆往昔看今日,便能略忘了孟泛丧去的伤痛。 不过狡猾如李存恪,岂能一次就让元丽遂心。 借着回家这个由头,他狠在床上施展了几回雄风,直到元丽也尝到其中甜味了,才与她回了趟娘家。 虽然在外人眼里他确实太粗黑了些,她也确实太娇美了些。他或者该配个矫健壮硕的北方大姑娘,而她应该配个风度翩翩的南国文人佳仕,才是世人眼中的佳配。 然则他爱她不为她的外貌,而是无论任何时候能都反思自己的一颗心,与无论再苦再累都能咬紧牙关撑着,只要不死就会撑过去的坚强,就算不是当初的相逢,在她长成如今这般绝色的样子之后,他若在某处见到她,只此一眼仍会爱上她,但那不过是爱那外表而已,若无三年同甘苦的患难,他永远不会发现她那颗闪亮如金子般的心。 他爱她,更敬她,无论将来走到那一刻那一步,她都是他生命中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人。 第29章 又暗暗骂了自己几声禽兽,心道她都疼成这样了,你竟还能欢喜。 只是她跟着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这些东西一概不懂,自己又不得不耐心哄着,是而问道:“在宫里,尚宫们可问过你的葵水?” 元丽道:“没有。” 李存恪道:“你这个年级,一般女子每个月都要有几天……要流血,你可明白?” 元丽自然也知道,元娇月信来的早,十岁左右的孩子,小小年级每个月总有几天捧着肚子躺在床上哼哼,生水也不敢沾,还要破费小李氏称些红糖来熬汤喝。她厌烦元娇那个样子,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要来这东西,永远轻轻松松才好。是而点头道:“我明白,可我不想,没有更好。” 李存恪道:“那怎么行了,你是个女子,没有那东西就不能生孩子,这你可知?” 元丽伏了脑袋在枕巾里,半晌才道:“那我就不要孩子。” 李存恪掰了她起来道:“那你总要跟我过日子吧?” 他手指了自己,元丽有些心慌,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心怦怦跳着伏了头道:“你若不愿意,可以去找别人。” 李存恪忽的站了起来,盯着床上伏着一动不动的元丽喘了会粗气,又蹲下来低声道:“咱们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又不早替我打算,如今我这个又老又苍的样子,再到那里去寻别人?” 元丽听他的意思是他还真要去寻别人,气的伸脚蹬了道:“你如今一样样的也开府作着王爷,后院掏鸟窝的那两个我看着就很愿意,你快去寻她们去呗。” 见李存恪抓了她脚嘿嘿笑着,想挣又挣不脱,遂又补了一句道:“将我成日打发在外,谁知你是不是存了要寻一个掏鸟窝的或者炖鸟汤的姑娘的心,倒可怜我白白的替你喝鸟汤。” 他这段时间为了炖补汤,厨房倒是经常踏足,是而元丽才会这么说。 李存恪一把将她自床上拉了下来,两人一起滚到床上毯子上。两手将元丽圈了,见她两只脚蹬在自己肚子上缩在一起,睁圆了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忽而就生了要吃她两片唇瓣的心,伏低了身子贴了唇在她唇上,见她亦不推搡,便拿舌尖抵着要去搜寻她口中的甘饴。元丽此时头昏脑胀喘不过气来,才张嘴欲要喘气,李存恪便跟了进来。在她唇舌间舐磨留连,继而便整个人压了下来,如疯了一般在她舌齿间搜掠搅动。 元丽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伸长了脖子粗哼了两声,岂知在男子听来,女子这样的哼声恰能叫他们疯狂。李存恪一路往下寻着去摸索她的衣带,元丽叫他放过了唇舌有了些清醒,却也知道自己与他一起三年多,这样的事情迟早会有,遂按住了李存恪的手道:“我听你的,明早就寻个郎中去问一问。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存恪急的浑身如着火了一般,闷头闷脑问道:“什么事情。” 元丽指了李存恪鼻子道:“每天都必须洗澡,你这样臭,我才不要你。” 李存恪皱眉看了元丽半晌,见她说的一本正经,伏身在她身上笑个不停道:“好,我洗。” 元丽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推又推不开,气的拿拳捶了道:“你压死我了。” 李存恪翻下来仰身躺着,侧脸见元丽也一脸绯红偷瞧着自己,又她方才的意思是答应了愿意将自己交付予他的意思,心中无比敞快,两人相视无言,皆是嘿嘿的笑着。 次日两人一道又去询问那黄郎中,黄郎中见李存恪一身胡服不像个良善之辈,元丽却娇娇艳艳是个才长成的绝色佳人,心中脑补了许多胡人强抢汉人良家女子为妾,或者重金购买汉家贫家女子为妾的故事,又见元丽一脸苍白抚着个肚子,心中暗骂这个胡人禽兽只怕没有听自己的话而强行同房了,恰这种妇科隐疾,虽是个郎中毕竟不好去察看的,遂仍是叮嘱道:“葵水未至,万不可行房事。至于生活方面,吃些赤豆红枣便可使得。” 李存恪先支了元丽出门,又问那黄郎中道:“若是石女,该是什么样子,郎中可否跟我形容一下?” 黄郎中心中暗诽着禽兽,但既悬壶济世,这种东西也不能随意糊弄人家。是以他还是抽了张他爷爷当年画的医图出来,细心的给李存恪解释了一遍石女的下部构造。 李存恪看的十分仔细,自己又捧着图揣摸了许久,元丽在外有些等不得,高声叫道:“哥哥,你为何还不出来?” 李存恪仍在那里瞧着,高声道:“就来就来。” 黄郎中听了这话,心内暗愧道:原来这男子竟是那绝色小女子的哥哥,瞧我这龌龊心思,竟想些龃龉东西。 想到这里,起身转出了小案到了李存恪跟前,收了那图悄声道:“若女子到期不来葵水,还有一种可能……” 他小声凑到李存恪耳边说了些,李存恪恍然大悟般点着头,见他伸了手出来比划着,自己也伸了手出来比划。 两人叽叽咕咕许久,李存恪才千恩万谢的出门,携元丽回了行驿。 自这日起,他果真每日洗澡,到了宫门口接元丽的时候也是混身清清爽爽。洗久了身上的陈垢除去,又因一直呆在京中不着风吹日晒,肤色也渐渐褪了红黑,逞着古铜色。 又过了月余,元丽又念起小腹坠痛。李存恪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也买了几本妇科方面的书来看过,对于女子身体构造也略懂一二,再有黄郎中那段话的加持,已经对元丽的问题有了七分把握,遂劝元丽道:“不如你脱了裤子我替你瞧一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丽道:“你又不是郎中,那里懂得这些,莫要再骗我了。” 李存恪似笑非笑道:“这些日子我读了好几本妇科千金方面的著述,如今也算半个郎中。” 元丽起身自床顶抽了一本书下来扔到李存恪眼前问道:“可是这本?” 封面上一对男女赤身*形样不堪,臊的李存恪忙藏了道:“这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看这个?” 元丽见他不但不承认还往自己身上赖,自摸了脸道:“你竟不觉得羞?” 李存恪道:“说正经的,那日你出去之后,郎中给我讲了许多,就是因他们这些个郎中不方便,要叫我们这些当丈夫的在家自检,就怕你是个石女,咱们就难办了。” 元丽听了也慌了神道:“若是石女,那当如何?” 李存恪道:“那我只好去作和尚了。” 元丽起身取了床被子来将自己蒙了,踢了两只腿洒了裤子出来道:“你看吧。” 李存恪心情雀跃,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突了出来,端了盏盖了罩的灯过来,胡言乱语的安慰元丽道:“你也不必怕,我就只是看一看,只是看一看。” 言罢端了灯撩了被子爬进去,元丽自夹了双腿等着,感觉到他头发毛茸茸在自己肚皮上乱顶着,慌的问道:“哥哥,你看完了没有?可还好?” 忽而如被虫咬一般,似有什么东西在她股间掠过,元丽吓的紧了股道:“哥哥,什么东西?” 李存恪在里面闷声闷气道:“我的手,你放松一点。” 元丽仰天躺着,咬了唇忍了许久,觉得他手恰似伸进了自己身体中,有一股子钝物穿刺过的疼痛,忍了恐惧又问道:“哥哥,我可是石女不是?” 她见李存恪许久无言无语,起身一把将被子掀开,就见李存恪掌着盏灯伸着个手指头傻笑,灯影下鼻子上两串长长的鼻血从下巴上吧嗒吧嗒往床上滴着。 元丽慌的抽了帕子替他擦着,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李存恪摇头,扔了灯起身跑到屋外,见那大铜缸中盛满了水,纵身跳了进去在里面闷了许久,才啊的一声凫了出来。 元丽还连裙子都未曾系,提了裤子慌慌张张跟了出来问道:“哥哥,你怎么啦?这样要落下病根的。” 虽是初夏的天气,总归水还是凉的。 李存恪摸了把脸上的水道:“乖,快去睡觉。我洗个澡,一会儿就来。” 元丽不解道:“你每日就在这大缸里洗澡?难怪你身上仍是臭的,哼!” 言罢转身回屋去了。李存恪瞅着她不见了,作鬼一样跳了出来又到后面那温泉中去细细的洗了一回,忍着香味涂了许多猪苓膏子在身上。这夜果然元丽十分喜欢他,还愿意抱着他一起睡。 恰是这夜下半夜,元丽的初潮汹涌而止,李存恪所备的月事带子还不够用,害他五更天不到就将那几个宫婢们拎了起来,急急的叫她们多多的缝出一些来。 元丽自月信来期,未觉得有如元娇一般的疼痛,只是稍稍挪动就有血呼啦啦的往外涌着,况李存恪又成日在床边鬼笑了守着,两人一上一下笑骂逗趣,不用再去宫中看那几个尚宫的脸,虽闷些倒还自在无比。 她本不是石女,也才到发育的年级,恰在外又营养不良,几番合在一起才叫她月信迟迟不来。而李存恪帮她补了些日子,月信自然就来了。只是她天生麦齿闭锁,葵水流不出来,才会到了时间就腰酸腹痛却发作不得。 恰李存恪听了郎中言语伸手替她破了麦齿,此事自然迎韧而解,月信也就来了。 既月事已过,李存恪整日摩拳擦掌就是准备着要办大事。虽则在他闻来臊腻不堪,但每回洗澡也要将文人雅仕们爱用的猪苓涂的满头满脸再冲过,叫元丽闻的能是香香的味道。 他这个样子,外面那几个本是风雅人家的弟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图谋来,这几个本是欢场中的高手,花从中的老徒,早就瞧出来这个不挂名的王爷和漂亮的王妃之间虽然亲热粘腻,但实则尚未入巷。 最近这些日子这粗黑王爷也风雅了起来,走路常带一股香味,瞧王妃的眼神都与原来有些不一样。他们又恨这鲁王爷要糟蹋了可怜的小王妃,又深恨自己无能为力,怕但凡脖子转的不灵活一点就要被他一把捏断,个个儿在外竖了矛站着皆是如丧考妣。 几个宫婢们倒是因为整日在厨房和后院忙的腰酸背疼,尚还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这夜他们俩人皆是准备好了,彼此都有些忐忑,李存恪脱的只剩条裤子,问元丽道:“你脱还是我脱?” 元丽掩了衣襟道:“你吹了灯,我自己摸黑脱。” 李存恪嘿嘿笑道:“我都替你洗过澡,你那里我没看过,快脱。” 元丽缩到床角蹬了腿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许你再提。” 西去路上有回她发烧不褪,他将她整个儿脱光了扔到一盆热水里,倒还就此褪了烧。 李存恪只忽得一口吹了灯,听得床角上悉悉蟀蟀元丽轻轻脱衣服的声音,虽则同床共榻也有数载,头一番竟有种头昏脑胀热血冲头的感觉,就仿如上回他替她破了麦齿时一般,热血仿之比那还要汹涌些。他生怕自己鼻血又要流出来,偷偷藏了块帕子来将两个鼻孔都塞了,一纵腰扑了过去粗声问道:“你准备好了没?” 元丽委委屈屈低声道:“没……” 李存恪心道:你再不准备好,我命都要没了。 他终于寻得那处所在,欲要寻个交付,谁知才要入巷,元丽就哭叫道:“疼!” 李存恪从脑子里调动着自己前些日子所储蓄的知识,安慰道:“就只一下,如蚊子咬一样,很快就好。” 若这疼算是个蚊子咬,那只蚊子必定比头老虎还要大。元丽这样想着,又怕自己再哭哭啼啼要惹李存恪不高兴,毕竟他为了要叫自己高兴,不但整日洗澡,这些日子连衣服都每天要换,为了他这份辛苦,自己也得咬牙忍了。 她也不知忍了多久,大概离死不远的时候,终于他扑腾了几下伏在她身上喘起粗气。元丽舔得一嘴咸咸热热的东西,才知自己是将唇咬破了。 李存恪即得了天底下头一份,也是平生以来第一回最大的畅快,心满意足搂了元丽问道:“你想不想当皇后?” 元丽自他身上摸到一块帕子,也不知那是他方才塞鼻孔的,自己替自己擦了腿间的粘腻道:“你瞧我这样子像是能当皇后的吗?” 李存恪揉搓了她一弯膀子道:“你若想做,我就争一个来给你做,如何?” 破身的痛意,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元丽已经不觉疼了,咯咯笑道:“那是你想争就能争来的吗?皇后怕是天生的,我瞧咱们圣人的风韵气度,一般女子学不得的。” 李存恪复又问道:“那你如今最想做什么?天生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今天只要你想要,哥哥都要弄来给你。” 元丽转了半天脑子才道:“明天宫里尚宫们休沐,我不必入宫去,前两天因我规仪做的好,圣人尚了我一套十二幅螺钿,我大姐姐清王妃也送了我一整套头面,我想回家送给我姐姐去。” 本是两人搂在一起诗情画意的时候,忽而元丽提起小李氏和元娇来,李存恪登时如芒在背,皱眉变了声音道:“不行,你姐姐无品无谕,戴那些东西就是违制。再者说,既圣人赏给你的,你自己戴了就是,为何自己一丁点东西都要巴巴的送给她们去?” 元丽道:“也并不多,大多数都还收在我这里收着。” 李存恪道:“才怪,我们一路上买那些东西,我给你买的顽意儿,都到那里去了?” 元丽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拿去当了银子给元娇,顾左右而言它道:“不知收在那里,改天寻一寻。” 李存恪道:“那都是值钱东西,当时我们没银子我怕你心疼才不敢说,那些东西至少花了我几千两银子,你一定要收好。” 元丽自己理亏心虚,小声道:“我又不希罕那些,你何苦买给我?宫里给的东西我也不爱,恰我姐姐与我娘喜欢,就给了她们叫她们欢喜欢喜,也算没有白养我一场。” 李存恪哼哼道:“也不过养到十三岁而已,之后都是我在养,费了我多少粮食,攒起来都能换匹好马。” 元丽委屈的眼泪往外涌着,哭道:“正是因为我念着你的好,刚才疼死了都不敢哼……” 李存恪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起来到外间引了盏灯盖了灯罩过来问道:“真的疼?” 元丽怕他再追究自己那些首饰的去向,加了几分痛苦表情进去嘟了嘴道:“我嘴唇都咬破了。” 李存恪深吸了口气道:“哎哟,我真是禽兽不如。” 元丽收了唇道:“若你明儿陪我回家,保不定就不疼了。” 她的性子她的神态她的眼神,他早已见熟于心,也知这里面有七分是真的三分是假的。不过是要诓了自己陪她回家而已。恰她如今粉面红唇发散衣乱,他深瞧了一眼,鼻血又忽忽往上涌着。 他凑近了元丽轻声道:“我听说这种事情头回疼,二回就不疼了,你若再叫我试一回,我不但保证你这回不疼还能得些舒服,明儿还同你一齐回家去,好不好?” 元丽脑子里转着两厢权衡,毕竟人的天性,那种事情就算其中带着痛意,也不会就此而打住不再尝试。李存恪等了半天,鼻血都快要涌出来了,才见元丽轻轻点了点头,他忽的一口吹熄了灯,在黑暗中如头觑着鱼的猫一样扑了过来,长夜漫漫,他才要领略人世欢愉中最美好的那一段儿。 完事后许久,元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你要问我要不要当皇后,要不要星星月亮了。” 李存恪问道:“为什么?” 元丽道:“因为那都是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明天你一定要陪我回家,不然小心我以后永远不理你。” 李存恪忽而想起件事情,拍了脑袋笑道:“明天还真不行。陆钦州那个老贼回来了,从我爹那里给我求了份团练使的差事,我明儿要去兵部报道。” 元丽初以为他是在找借口,转念一想,若他有份正经差事做,总比整日在这府中闲混着强,是以赞道:“那感情好啊,但是你千万要记得不要惹我表姐夫不痛快,我瞧着除了他,朝中怕再也没有旁人帮你。” 李存恪以为元丽要闹,不期她竟这样善解人意,还能瞧出陆钦州对他的好来,只是夫妻之间,有些感动存在心里,也不必刻意说出,是而抱紧了元丽道:“我都懂,我都记着,不过我嘴坏些,你是知道的。” 元丽复又想起回家的事,恨恨道:“那我明儿自己回去,但是等你休沐了,一定要陪我回去一趟,我娘成日悲伤,也就你回去闹一闹门庭才能叫她开心几天。” 李存恪去了四邻街坊自然都要来看热闹,小李氏有这样一个女婿,得别人几句恭维,自己忆往昔看今日,便能略忘了孟泛丧去的伤痛。 不过狡猾如李存恪,岂能一次就让元丽遂心。 借着回家这个由头,他狠在床上施展了几回雄风,直到元丽也尝到其中甜味了,才与她回了趟娘家。 虽然在外人眼里他确实太粗黑了些,她也确实太娇美了些。他或者该配个矫健壮硕的北方大姑娘,而她应该配个风度翩翩的南国文人佳仕,才是世人眼中的佳配。 然则他爱她不为她的外貌,而是无论任何时候能都反思自己的一颗心,与无论再苦再累都能咬紧牙关撑着,只要不死就会撑过去的坚强,就算不是当初的相逢,在她长成如今这般绝色的样子之后,他若在某处见到她,只此一眼仍会爱上她,但那不过是爱那外表而已,若无三年同甘苦的患难,他永远不会发现她那颗闪亮如金子般的心。 第30章 又暗暗骂了自己几声禽兽,心道她都疼成这样了,你竟还能欢喜。 只是她跟着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这些东西一概不懂,自己又不得不耐心哄着,是而问道:“在宫里,尚宫们可问过你的葵水?” 元丽道:“没有。” 李存恪道:“你这个年级,一般女子每个月都要有几天……要流血,你可明白?” 元丽自然也知道,元娇月信来的早,十岁左右的孩子,小小年级每个月总有几天捧着肚子躺在床上哼哼,生水也不敢沾,还要破费小李氏称些红糖来熬汤喝。她厌烦元娇那个样子,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要来这东西,永远轻轻松松才好。是而点头道:“我明白,可我不想,没有更好。” 李存恪道:“那怎么行了,你是个女子,没有那东西就不能生孩子,这你可知?” 元丽伏了脑袋在枕巾里,半晌才道:“那我就不要孩子。” 李存恪掰了她起来道:“那你总要跟我过日子吧?” 他手指了自己,元丽有些心慌,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心怦怦跳着伏了头道:“你若不愿意,可以去找别人。” 李存恪忽的站了起来,盯着床上伏着一动不动的元丽喘了会粗气,又蹲下来低声道:“咱们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又不早替我打算,如今我这个又老又苍的样子,再到那里去寻别人?” 元丽听他的意思是他还真要去寻别人,气的伸脚蹬了道:“你如今一样样的也开府作着王爷,后院掏鸟窝的那两个我看着就很愿意,你快去寻她们去呗。” 见李存恪抓了她脚嘿嘿笑着,想挣又挣不脱,遂又补了一句道:“将我成日打发在外,谁知你是不是存了要寻一个掏鸟窝的或者炖鸟汤的姑娘的心,倒可怜我白白的替你喝鸟汤。” 他这段时间为了炖补汤,厨房倒是经常踏足,是而元丽才会这么说。 李存恪一把将她自床上拉了下来,两人一起滚到床上毯子上。两手将元丽圈了,见她两只脚蹬在自己肚子上缩在一起,睁圆了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忽而就生了要吃她两片唇瓣的心,伏低了身子贴了唇在她唇上,见她亦不推搡,便拿舌尖抵着要去搜寻她口中的甘饴。元丽此时头昏脑胀喘不过气来,才张嘴欲要喘气,李存恪便跟了进来。在她唇舌间舐磨留连,继而便整个人压了下来,如疯了一般在她舌齿间搜掠搅动。 元丽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伸长了脖子粗哼了两声,岂知在男子听来,女子这样的哼声恰能叫他们疯狂。李存恪一路往下寻着去摸索她的衣带,元丽叫他放过了唇舌有了些清醒,却也知道自己与他一起三年多,这样的事情迟早会有,遂按住了李存恪的手道:“我听你的,明早就寻个郎中去问一问。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存恪急的浑身如着火了一般,闷头闷脑问道:“什么事情。” 元丽指了李存恪鼻子道:“每天都必须洗澡,你这样臭,我才不要你。” 李存恪皱眉看了元丽半晌,见她说的一本正经,伏身在她身上笑个不停道:“好,我洗。” 元丽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推又推不开,气的拿拳捶了道:“你压死我了。” 李存恪翻下来仰身躺着,侧脸见元丽也一脸绯红偷瞧着自己,又她方才的意思是答应了愿意将自己交付予他的意思,心中无比敞快,两人相视无言,皆是嘿嘿的笑着。 次日两人一道又去询问那黄郎中,黄郎中见李存恪一身胡服不像个良善之辈,元丽却娇娇艳艳是个才长成的绝色佳人,心中脑补了许多胡人强抢汉人良家女子为妾,或者重金购买汉家贫家女子为妾的故事,又见元丽一脸苍白抚着个肚子,心中暗骂这个胡人禽兽只怕没有听自己的话而强行同房了,恰这种妇科隐疾,虽是个郎中毕竟不好去察看的,遂仍是叮嘱道:“葵水未至,万不可行房事。至于生活方面,吃些赤豆红枣便可使得。” 李存恪先支了元丽出门,又问那黄郎中道:“若是石女,该是什么样子,郎中可否跟我形容一下?” 黄郎中心中暗诽着禽兽,但既悬壶济世,这种东西也不能随意糊弄人家。是以他还是抽了张他爷爷当年画的医图出来,细心的给李存恪解释了一遍石女的下部构造。 李存恪看的十分仔细,自己又捧着图揣摸了许久,元丽在外有些等不得,高声叫道:“哥哥,你为何还不出来?” 李存恪仍在那里瞧着,高声道:“就来就来。” 黄郎中听了这话,心内暗愧道:原来这男子竟是那绝色小女子的哥哥,瞧我这龌龊心思,竟想些龃龉东西。 想到这里,起身转出了小案到了李存恪跟前,收了那图悄声道:“若女子到期不来葵水,还有一种可能……” 他小声凑到李存恪耳边说了些,李存恪恍然大悟般点着头,见他伸了手出来比划着,自己也伸了手出来比划。 两人叽叽咕咕许久,李存恪才千恩万谢的出门,携元丽回了行驿。 自这日起,他果真每日洗澡,到了宫门口接元丽的时候也是混身清清爽爽。洗久了身上的陈垢除去,又因一直呆在京中不着风吹日晒,肤色也渐渐褪了红黑,逞着古铜色。 又过了月余,元丽又念起小腹坠痛。李存恪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也买了几本妇科方面的书来看过,对于女子身体构造也略懂一二,再有黄郎中那段话的加持,已经对元丽的问题有了七分把握,遂劝元丽道:“不如你脱了裤子我替你瞧一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丽道:“你又不是郎中,那里懂得这些,莫要再骗我了。” 李存恪似笑非笑道:“这些日子我读了好几本妇科千金方面的著述,如今也算半个郎中。” 元丽起身自床顶抽了一本书下来扔到李存恪眼前问道:“可是这本?” 封面上一对男女赤身*形样不堪,臊的李存恪忙藏了道:“这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看这个?” 元丽见他不但不承认还往自己身上赖,自摸了脸道:“你竟不觉得羞?” 李存恪道:“说正经的,那日你出去之后,郎中给我讲了许多,就是因他们这些个郎中不方便,要叫我们这些当丈夫的在家自检,就怕你是个石女,咱们就难办了。” 元丽听了也慌了神道:“若是石女,那当如何?” 李存恪道:“那我只好去作和尚了。” 元丽起身取了床被子来将自己蒙了,踢了两只腿洒了裤子出来道:“你看吧。” 李存恪心情雀跃,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突了出来,端了盏盖了罩的灯过来,胡言乱语的安慰元丽道:“你也不必怕,我就只是看一看,只是看一看。” 言罢端了灯撩了被子爬进去,元丽自夹了双腿等着,感觉到他头发毛茸茸在自己肚皮上乱顶着,慌的问道:“哥哥,你看完了没有?可还好?” 忽而如被虫咬一般,似有什么东西在她股间掠过,元丽吓的紧了股道:“哥哥,什么东西?” 李存恪在里面闷声闷气道:“我的手,你放松一点。” 元丽仰天躺着,咬了唇忍了许久,觉得他手恰似伸进了自己身体中,有一股子钝物穿刺过的疼痛,忍了恐惧又问道:“哥哥,我可是石女不是?” 她见李存恪许久无言无语,起身一把将被子掀开,就见李存恪掌着盏灯伸着个手指头傻笑,灯影下鼻子上两串长长的鼻血从下巴上吧嗒吧嗒往床上滴着。 元丽慌的抽了帕子替他擦着,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李存恪摇头,扔了灯起身跑到屋外,见那大铜缸中盛满了水,纵身跳了进去在里面闷了许久,才啊的一声凫了出来。 元丽还连裙子都未曾系,提了裤子慌慌张张跟了出来问道:“哥哥,你怎么啦?这样要落下病根的。” 虽是初夏的天气,总归水还是凉的。 李存恪摸了把脸上的水道:“乖,快去睡觉。我洗个澡,一会儿就来。” 元丽不解道:“你每日就在这大缸里洗澡?难怪你身上仍是臭的,哼!” 言罢转身回屋去了。李存恪瞅着她不见了,作鬼一样跳了出来又到后面那温泉中去细细的洗了一回,忍着香味涂了许多猪苓膏子在身上。这夜果然元丽十分喜欢他,还愿意抱着他一起睡。 恰是这夜下半夜,元丽的初潮汹涌而止,李存恪所备的月事带子还不够用,害他五更天不到就将那几个宫婢们拎了起来,急急的叫她们多多的缝出一些来。 元丽自月信来期,未觉得有如元娇一般的疼痛,只是稍稍挪动就有血呼啦啦的往外涌着,况李存恪又成日在床边鬼笑了守着,两人一上一下笑骂逗趣,不用再去宫中看那几个尚宫的脸,虽闷些倒还自在无比。 她本不是石女,也才到发育的年级,恰在外又营养不良,几番合在一起才叫她月信迟迟不来。而李存恪帮她补了些日子,月信自然就来了。只是她天生麦齿闭锁,葵水流不出来,才会到了时间就腰酸腹痛却发作不得。 恰李存恪听了郎中言语伸手替她破了麦齿,此事自然迎韧而解,月信也就来了。 既月事已过,李存恪整日摩拳擦掌就是准备着要办大事。虽则在他闻来臊腻不堪,但每回洗澡也要将文人雅仕们爱用的猪苓涂的满头满脸再冲过,叫元丽闻的能是香香的味道。 他这个样子,外面那几个本是风雅人家的弟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图谋来,这几个本是欢场中的高手,花从中的老徒,早就瞧出来这个不挂名的王爷和漂亮的王妃之间虽然亲热粘腻,但实则尚未入巷。 最近这些日子这粗黑王爷也风雅了起来,走路常带一股香味,瞧王妃的眼神都与原来有些不一样。他们又恨这鲁王爷要糟蹋了可怜的小王妃,又深恨自己无能为力,怕但凡脖子转的不灵活一点就要被他一把捏断,个个儿在外竖了矛站着皆是如丧考妣。 几个宫婢们倒是因为整日在厨房和后院忙的腰酸背疼,尚还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这夜他们俩人皆是准备好了,彼此都有些忐忑,李存恪脱的只剩条裤子,问元丽道:“你脱还是我脱?” 元丽掩了衣襟道:“你吹了灯,我自己摸黑脱。” 李存恪嘿嘿笑道:“我都替你洗过澡,你那里我没看过,快脱。” 元丽缩到床角蹬了腿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许你再提。” 西去路上有回她发烧不褪,他将她整个儿脱光了扔到一盆热水里,倒还就此褪了烧。 李存恪只忽得一口吹了灯,听得床角上悉悉蟀蟀元丽轻轻脱衣服的声音,虽则同床共榻也有数载,头一番竟有种头昏脑胀热血冲头的感觉,就仿如上回他替她破了麦齿时一般,热血仿之比那还要汹涌些。他生怕自己鼻血又要流出来,偷偷藏了块帕子来将两个鼻孔都塞了,一纵腰扑了过去粗声问道:“你准备好了没?” 元丽委委屈屈低声道:“没……” 李存恪心道:你再不准备好,我命都要没了。 他终于寻得那处所在,欲要寻个交付,谁知才要入巷,元丽就哭叫道:“疼!” 李存恪从脑子里调动着自己前些日子所储蓄的知识,安慰道:“就只一下,如蚊子咬一样,很快就好。” 若这疼算是个蚊子咬,那只蚊子必定比头老虎还要大。元丽这样想着,又怕自己再哭哭啼啼要惹李存恪不高兴,毕竟他为了要叫自己高兴,不但整日洗澡,这些日子连衣服都每天要换,为了他这份辛苦,自己也得咬牙忍了。 她也不知忍了多久,大概离死不远的时候,终于他扑腾了几下伏在她身上喘起粗气。元丽舔得一嘴咸咸热热的东西,才知自己是将唇咬破了。 李存恪即得了天底下头一份,也是平生以来第一回最大的畅快,心满意足搂了元丽问道:“你想不想当皇后?” 元丽自他身上摸到一块帕子,也不知那是他方才塞鼻孔的,自己替自己擦了腿间的粘腻道:“你瞧我这样子像是能当皇后的吗?” 李存恪揉搓了她一弯膀子道:“你若想做,我就争一个来给你做,如何?” 破身的痛意,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元丽已经不觉疼了,咯咯笑道:“那是你想争就能争来的吗?皇后怕是天生的,我瞧咱们圣人的风韵气度,一般女子学不得的。” 李存恪复又问道:“那你如今最想做什么?天生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今天只要你想要,哥哥都要弄来给你。” 元丽转了半天脑子才道:“明天宫里尚宫们休沐,我不必入宫去,前两天因我规仪做的好,圣人尚了我一套十二幅螺钿,我大姐姐清王妃也送了我一整套头面,我想回家送给我姐姐去。” 本是两人搂在一起诗情画意的时候,忽而元丽提起小李氏和元娇来,李存恪登时如芒在背,皱眉变了声音道:“不行,你姐姐无品无谕,戴那些东西就是违制。再者说,既圣人赏给你的,你自己戴了就是,为何自己一丁点东西都要巴巴的送给她们去?” 元丽道:“也并不多,大多数都还收在我这里收着。” 李存恪道:“才怪,我们一路上买那些东西,我给你买的顽意儿,都到那里去了?” 元丽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拿去当了银子给元娇,顾左右而言它道:“不知收在那里,改天寻一寻。” 李存恪道:“那都是值钱东西,当时我们没银子我怕你心疼才不敢说,那些东西至少花了我几千两银子,你一定要收好。” 元丽自己理亏心虚,小声道:“我又不希罕那些,你何苦买给我?宫里给的东西我也不爱,恰我姐姐与我娘喜欢,就给了她们叫她们欢喜欢喜,也算没有白养我一场。” 李存恪哼哼道:“也不过养到十三岁而已,之后都是我在养,费了我多少粮食,攒起来都能换匹好马。” 元丽委屈的眼泪往外涌着,哭道:“正是因为我念着你的好,刚才疼死了都不敢哼……” 李存恪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起来到外间引了盏灯盖了灯罩过来问道:“真的疼?” 元丽怕他再追究自己那些首饰的去向,加了几分痛苦表情进去嘟了嘴道:“我嘴唇都咬破了。” 李存恪深吸了口气道:“哎哟,我真是禽兽不如。” 元丽收了唇道:“若你明儿陪我回家,保不定就不疼了。” 她的性子她的神态她的眼神,他早已见熟于心,也知这里面有七分是真的三分是假的。不过是要诓了自己陪她回家而已。恰她如今粉面红唇发散衣乱,他深瞧了一眼,鼻血又忽忽往上涌着。 他凑近了元丽轻声道:“我听说这种事情头回疼,二回就不疼了,你若再叫我试一回,我不但保证你这回不疼还能得些舒服,明儿还同你一齐回家去,好不好?” 元丽脑子里转着两厢权衡,毕竟人的天性,那种事情就算其中带着痛意,也不会就此而打住不再尝试。李存恪等了半天,鼻血都快要涌出来了,才见元丽轻轻点了点头,他忽的一口吹熄了灯,在黑暗中如头觑着鱼的猫一样扑了过来,长夜漫漫,他才要领略人世欢愉中最美好的那一段儿。 完事后许久,元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你要问我要不要当皇后,要不要星星月亮了。” 李存恪问道:“为什么?” 元丽道:“因为那都是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明天你一定要陪我回家,不然小心我以后永远不理你。” 李存恪忽而想起件事情,拍了脑袋笑道:“明天还真不行。陆钦州那个老贼回来了,从我爹那里给我求了份团练使的差事,我明儿要去兵部报道。” 元丽初以为他是在找借口,转念一想,若他有份正经差事做,总比整日在这府中闲混着强,是以赞道:“那感情好啊,但是你千万要记得不要惹我表姐夫不痛快,我瞧着除了他,朝中怕再也没有旁人帮你。” 李存恪以为元丽要闹,不期她竟这样善解人意,还能瞧出陆钦州对他的好来,只是夫妻之间,有些感动存在心里,也不必刻意说出,是而抱紧了元丽道:“我都懂,我都记着,不过我嘴坏些,你是知道的。” 元丽复又想起回家的事,恨恨道:“那我明儿自己回去,但是等你休沐了,一定要陪我回去一趟,我娘成日悲伤,也就你回去闹一闹门庭才能叫她开心几天。” 李存恪去了四邻街坊自然都要来看热闹,小李氏有这样一个女婿,得别人几句恭维,自己忆往昔看今日,便能略忘了孟泛丧去的伤痛。 然则他爱她不为她的外貌,而是无论任何时候能都反思自己的一颗心,与无论再苦再累都能咬紧牙关撑着,只要不死就会撑过去的坚强,就算不是当初的相逢,在她长成如今这般绝色的样子之后,他若在某处见到她,只此一眼仍会爱上她,但那不过是爱那外表而已,若无三年同甘苦的患难,他永远不会发现她那颗闪亮如金子般的心。 第31章 又暗暗骂了自己几声禽兽,心道她都疼成这样了,你竟还能欢喜。 只是她跟着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这些东西一概不懂,自己又不得不耐心哄着,是而问道:“在宫里,尚宫们可问过你的葵水?” 元丽道:“没有。” 李存恪道:“你这个年级,一般女子每个月都要有几天……要流血,你可明白?” 元丽自然也知道,元娇月信来的早,十岁左右的孩子,小小年级每个月总有几天捧着肚子躺在床上哼哼,生水也不敢沾,还要破费小李氏称些红糖来熬汤喝。她厌烦元娇那个样子,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要来这东西,永远轻轻松松才好。是而点头道:“我明白,可我不想,没有更好。” 李存恪道:“那怎么行了,你是个女子,没有那东西就不能生孩子,这你可知?” 元丽伏了脑袋在枕巾里,半晌才道:“那我就不要孩子。” 李存恪掰了她起来道:“那你总要跟我过日子吧?” 他手指了自己,元丽有些心慌,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心怦怦跳着伏了头道:“你若不愿意,可以去找别人。” 李存恪忽的站了起来,盯着床上伏着一动不动的元丽喘了会粗气,又蹲下来低声道:“咱们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又不早替我打算,如今我这个又老又苍的样子,再到那里去寻别人?” 元丽听他的意思是他还真要去寻别人,气的伸脚蹬了道:“你如今一样样的也开府作着王爷,后院掏鸟窝的那两个我看着就很愿意,你快去寻她们去呗。” 见李存恪抓了她脚嘿嘿笑着,想挣又挣不脱,遂又补了一句道:“将我成日打发在外,谁知你是不是存了要寻一个掏鸟窝的或者炖鸟汤的姑娘的心,倒可怜我白白的替你喝鸟汤。” 他这段时间为了炖补汤,厨房倒是经常踏足,是而元丽才会这么说。 李存恪一把将她自床上拉了下来,两人一起滚到床上毯子上。两手将元丽圈了,见她两只脚蹬在自己肚子上缩在一起,睁圆了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忽而就生了要吃她两片唇瓣的心,伏低了身子贴了唇在她唇上,见她亦不推搡,便拿舌尖抵着要去搜寻她口中的甘饴。元丽此时头昏脑胀喘不过气来,才张嘴欲要喘气,李存恪便跟了进来。在她唇舌间舐磨留连,继而便整个人压了下来,如疯了一般在她舌齿间搜掠搅动。 元丽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伸长了脖子粗哼了两声,岂知在男子听来,女子这样的哼声恰能叫他们疯狂。李存恪一路往下寻着去摸索她的衣带,元丽叫他放过了唇舌有了些清醒,却也知道自己与他一起三年多,这样的事情迟早会有,遂按住了李存恪的手道:“我听你的,明早就寻个郎中去问一问。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存恪急的浑身如着火了一般,闷头闷脑问道:“什么事情。” 元丽指了李存恪鼻子道:“每天都必须洗澡,你这样臭,我才不要你。” 李存恪皱眉看了元丽半晌,见她说的一本正经,伏身在她身上笑个不停道:“好,我洗。” 元丽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推又推不开,气的拿拳捶了道:“你压死我了。” 李存恪翻下来仰身躺着,侧脸见元丽也一脸绯红偷瞧着自己,又她方才的意思是答应了愿意将自己交付予他的意思,心中无比敞快,两人相视无言,皆是嘿嘿的笑着。 次日两人一道又去询问那黄郎中,黄郎中见李存恪一身胡服不像个良善之辈,元丽却娇娇艳艳是个才长成的绝色佳人,心中脑补了许多胡人强抢汉人良家女子为妾,或者重金购买汉家贫家女子为妾的故事,又见元丽一脸苍白抚着个肚子,心中暗骂这个胡人禽兽只怕没有听自己的话而强行同房了,恰这种妇科隐疾,虽是个郎中毕竟不好去察看的,遂仍是叮嘱道:“葵水未至,万不可行房事。至于生活方面,吃些赤豆红枣便可使得。” 李存恪先支了元丽出门,又问那黄郎中道:“若是石女,该是什么样子,郎中可否跟我形容一下?” 黄郎中心中暗诽着禽兽,但既悬壶济世,这种东西也不能随意糊弄人家。是以他还是抽了张他爷爷当年画的医图出来,细心的给李存恪解释了一遍石女的下部构造。 李存恪看的十分仔细,自己又捧着图揣摸了许久,元丽在外有些等不得,高声叫道:“哥哥,你为何还不出来?” 李存恪仍在那里瞧着,高声道:“就来就来。” 黄郎中听了这话,心内暗愧道:原来这男子竟是那绝色小女子的哥哥,瞧我这龌龊心思,竟想些龃龉东西。 想到这里,起身转出了小案到了李存恪跟前,收了那图悄声道:“若女子到期不来葵水,还有一种可能……” 他小声凑到李存恪耳边说了些,李存恪恍然大悟般点着头,见他伸了手出来比划着,自己也伸了手出来比划。 两人叽叽咕咕许久,李存恪才千恩万谢的出门,携元丽回了行驿。 自这日起,他果真每日洗澡,到了宫门口接元丽的时候也是混身清清爽爽。洗久了身上的陈垢除去,又因一直呆在京中不着风吹日晒,肤色也渐渐褪了红黑,逞着古铜色。 又过了月余,元丽又念起小腹坠痛。李存恪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也买了几本妇科方面的书来看过,对于女子身体构造也略懂一二,再有黄郎中那段话的加持,已经对元丽的问题有了七分把握,遂劝元丽道:“不如你脱了裤子我替你瞧一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丽道:“你又不是郎中,那里懂得这些,莫要再骗我了。” 李存恪似笑非笑道:“这些日子我读了好几本妇科千金方面的著述,如今也算半个郎中。” 元丽起身自床顶抽了一本书下来扔到李存恪眼前问道:“可是这本?” 封面上一对男女赤身*形样不堪,臊的李存恪忙藏了道:“这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看这个?” 元丽见他不但不承认还往自己身上赖,自摸了脸道:“你竟不觉得羞?” 李存恪道:“说正经的,那日你出去之后,郎中给我讲了许多,就是因他们这些个郎中不方便,要叫我们这些当丈夫的在家自检,就怕你是个石女,咱们就难办了。” 元丽听了也慌了神道:“若是石女,那当如何?” 李存恪道:“那我只好去作和尚了。” 元丽起身取了床被子来将自己蒙了,踢了两只腿洒了裤子出来道:“你看吧。” 李存恪心情雀跃,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突了出来,端了盏盖了罩的灯过来,胡言乱语的安慰元丽道:“你也不必怕,我就只是看一看,只是看一看。” 言罢端了灯撩了被子爬进去,元丽自夹了双腿等着,感觉到他头发毛茸茸在自己肚皮上乱顶着,慌的问道:“哥哥,你看完了没有?可还好?” 忽而如被虫咬一般,似有什么东西在她股间掠过,元丽吓的紧了股道:“哥哥,什么东西?” 李存恪在里面闷声闷气道:“我的手,你放松一点。” 元丽仰天躺着,咬了唇忍了许久,觉得他手恰似伸进了自己身体中,有一股子钝物穿刺过的疼痛,忍了恐惧又问道:“哥哥,我可是石女不是?” 她见李存恪许久无言无语,起身一把将被子掀开,就见李存恪掌着盏灯伸着个手指头傻笑,灯影下鼻子上两串长长的鼻血从下巴上吧嗒吧嗒往床上滴着。 元丽慌的抽了帕子替他擦着,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李存恪摇头,扔了灯起身跑到屋外,见那大铜缸中盛满了水,纵身跳了进去在里面闷了许久,才啊的一声凫了出来。 元丽还连裙子都未曾系,提了裤子慌慌张张跟了出来问道:“哥哥,你怎么啦?这样要落下病根的。” 虽是初夏的天气,总归水还是凉的。 李存恪摸了把脸上的水道:“乖,快去睡觉。我洗个澡,一会儿就来。” 元丽不解道:“你每日就在这大缸里洗澡?难怪你身上仍是臭的,哼!” 言罢转身回屋去了。李存恪瞅着她不见了,作鬼一样跳了出来又到后面那温泉中去细细的洗了一回,忍着香味涂了许多猪苓膏子在身上。这夜果然元丽十分喜欢他,还愿意抱着他一起睡。 恰是这夜下半夜,元丽的初潮汹涌而止,李存恪所备的月事带子还不够用,害他五更天不到就将那几个宫婢们拎了起来,急急的叫她们多多的缝出一些来。 元丽自月信来期,未觉得有如元娇一般的疼痛,只是稍稍挪动就有血呼啦啦的往外涌着,况李存恪又成日在床边鬼笑了守着,两人一上一下笑骂逗趣,不用再去宫中看那几个尚宫的脸,虽闷些倒还自在无比。 她本不是石女,也才到发育的年级,恰在外又营养不良,几番合在一起才叫她月信迟迟不来。而李存恪帮她补了些日子,月信自然就来了。只是她天生麦齿闭锁,葵水流不出来,才会到了时间就腰酸腹痛却发作不得。 恰李存恪听了郎中言语伸手替她破了麦齿,此事自然迎韧而解,月信也就来了。 既月事已过,李存恪整日摩拳擦掌就是准备着要办大事。虽则在他闻来臊腻不堪,但每回洗澡也要将文人雅仕们爱用的猪苓涂的满头满脸再冲过,叫元丽闻的能是香香的味道。 他这个样子,外面那几个本是风雅人家的弟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图谋来,这几个本是欢场中的高手,花从中的老徒,早就瞧出来这个不挂名的王爷和漂亮的王妃之间虽然亲热粘腻,但实则尚未入巷。 最近这些日子这粗黑王爷也风雅了起来,走路常带一股香味,瞧王妃的眼神都与原来有些不一样。他们又恨这鲁王爷要糟蹋了可怜的小王妃,又深恨自己无能为力,怕但凡脖子转的不灵活一点就要被他一把捏断,个个儿在外竖了矛站着皆是如丧考妣。 几个宫婢们倒是因为整日在厨房和后院忙的腰酸背疼,尚还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这夜他们俩人皆是准备好了,彼此都有些忐忑,李存恪脱的只剩条裤子,问元丽道:“你脱还是我脱?” 元丽掩了衣襟道:“你吹了灯,我自己摸黑脱。” 李存恪嘿嘿笑道:“我都替你洗过澡,你那里我没看过,快脱。” 元丽缩到床角蹬了腿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许你再提。” 西去路上有回她发烧不褪,他将她整个儿脱光了扔到一盆热水里,倒还就此褪了烧。 李存恪只忽得一口吹了灯,听得床角上悉悉蟀蟀元丽轻轻脱衣服的声音,虽则同床共榻也有数载,头一番竟有种头昏脑胀热血冲头的感觉,就仿如上回他替她破了麦齿时一般,热血仿之比那还要汹涌些。他生怕自己鼻血又要流出来,偷偷藏了块帕子来将两个鼻孔都塞了,一纵腰扑了过去粗声问道:“你准备好了没?” 元丽委委屈屈低声道:“没……” 李存恪心道:你再不准备好,我命都要没了。 他终于寻得那处所在,欲要寻个交付,谁知才要入巷,元丽就哭叫道:“疼!” 李存恪从脑子里调动着自己前些日子所储蓄的知识,安慰道:“就只一下,如蚊子咬一样,很快就好。” 若这疼算是个蚊子咬,那只蚊子必定比头老虎还要大。元丽这样想着,又怕自己再哭哭啼啼要惹李存恪不高兴,毕竟他为了要叫自己高兴,不但整日洗澡,这些日子连衣服都每天要换,为了他这份辛苦,自己也得咬牙忍了。 她也不知忍了多久,大概离死不远的时候,终于他扑腾了几下伏在她身上喘起粗气。元丽舔得一嘴咸咸热热的东西,才知自己是将唇咬破了。 李存恪即得了天底下头一份,也是平生以来第一回最大的畅快,心满意足搂了元丽问道:“你想不想当皇后?” 元丽自他身上摸到一块帕子,也不知那是他方才塞鼻孔的,自己替自己擦了腿间的粘腻道:“你瞧我这样子像是能当皇后的吗?” 李存恪揉搓了她一弯膀子道:“你若想做,我就争一个来给你做,如何?” 破身的痛意,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元丽已经不觉疼了,咯咯笑道:“那是你想争就能争来的吗?皇后怕是天生的,我瞧咱们圣人的风韵气度,一般女子学不得的。” 李存恪复又问道:“那你如今最想做什么?天生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今天只要你想要,哥哥都要弄来给你。” 元丽转了半天脑子才道:“明天宫里尚宫们休沐,我不必入宫去,前两天因我规仪做的好,圣人尚了我一套十二幅螺钿,我大姐姐清王妃也送了我一整套头面,我想回家送给我姐姐去。” 本是两人搂在一起诗情画意的时候,忽而元丽提起小李氏和元娇来,李存恪登时如芒在背,皱眉变了声音道:“不行,你姐姐无品无谕,戴那些东西就是违制。再者说,既圣人赏给你的,你自己戴了就是,为何自己一丁点东西都要巴巴的送给她们去?” 元丽道:“也并不多,大多数都还收在我这里收着。” 李存恪道:“才怪,我们一路上买那些东西,我给你买的顽意儿,都到那里去了?” 元丽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拿去当了银子给元娇,顾左右而言它道:“不知收在那里,改天寻一寻。” 李存恪道:“那都是值钱东西,当时我们没银子我怕你心疼才不敢说,那些东西至少花了我几千两银子,你一定要收好。” 元丽自己理亏心虚,小声道:“我又不希罕那些,你何苦买给我?宫里给的东西我也不爱,恰我姐姐与我娘喜欢,就给了她们叫她们欢喜欢喜,也算没有白养我一场。” 李存恪哼哼道:“也不过养到十三岁而已,之后都是我在养,费了我多少粮食,攒起来都能换匹好马。” 元丽委屈的眼泪往外涌着,哭道:“正是因为我念着你的好,刚才疼死了都不敢哼……” 李存恪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起来到外间引了盏灯盖了灯罩过来问道:“真的疼?” 元丽怕他再追究自己那些首饰的去向,加了几分痛苦表情进去嘟了嘴道:“我嘴唇都咬破了。” 李存恪深吸了口气道:“哎哟,我真是禽兽不如。” 元丽收了唇道:“若你明儿陪我回家,保不定就不疼了。” 她的性子她的神态她的眼神,他早已见熟于心,也知这里面有七分是真的三分是假的。不过是要诓了自己陪她回家而已。恰她如今粉面红唇发散衣乱,他深瞧了一眼,鼻血又忽忽往上涌着。 他凑近了元丽轻声道:“我听说这种事情头回疼,二回就不疼了,你若再叫我试一回,我不但保证你这回不疼还能得些舒服,明儿还同你一齐回家去,好不好?” 元丽脑子里转着两厢权衡,毕竟人的天性,那种事情就算其中带着痛意,也不会就此而打住不再尝试。李存恪等了半天,鼻血都快要涌出来了,才见元丽轻轻点了点头,他忽的一口吹熄了灯,在黑暗中如头觑着鱼的猫一样扑了过来,长夜漫漫,他才要领略人世欢愉中最美好的那一段儿。 完事后许久,元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你要问我要不要当皇后,要不要星星月亮了。” 李存恪问道:“为什么?” 元丽道:“因为那都是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明天你一定要陪我回家,不然小心我以后永远不理你。” 李存恪忽而想起件事情,拍了脑袋笑道:“明天还真不行。陆钦州那个老贼回来了,从我爹那里给我求了份团练使的差事,我明儿要去兵部报道。” 元丽初以为他是在找借口,转念一想,若他有份正经差事做,总比整日在这府中闲混着强,是以赞道:“那感情好啊,但是你千万要记得不要惹我表姐夫不痛快,我瞧着除了他,朝中怕再也没有旁人帮你。” 李存恪以为元丽要闹,不期她竟这样善解人意,还能瞧出陆钦州对他的好来,只是夫妻之间,有些感动存在心里,也不必刻意说出,是而抱紧了元丽道:“我都懂,我都记着,不过我嘴坏些,你是知道的。” 元丽复又想起回家的事,恨恨道:“那我明儿自己回去,但是等你休沐了,一定要陪我回去一趟,我娘成日悲伤,也就你回去闹一闹门庭才能叫她开心几天。” 李存恪去了四邻街坊自然都要来看热闹,小李氏有这样一个女婿,得别人几句恭维,自己忆往昔看今日,便能略忘了孟泛丧去的伤痛。 不过狡猾如李存恪,岂能一次就让元丽遂心。 借着回家这个由头,他狠在床上施展了几回雄风,直到元丽也尝到其中甜味了,才与她回了趟娘家。 虽然在外人眼里他确实太粗黑了些,她也确实太娇美了些。他或者该配个矫健壮硕的北方大姑娘 第32章 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 小沙弥又搬了把椅子来,桃花正盛的树下,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贞书才问道:“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可还好?” 法师道:“师叔身体很好,再无大病。” 无病就好。 贞书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悲无喜,心中亦平静无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法师道:“那是三年前的冬月间,师叔断断续续一直在打坐,因他连续辟谷多日不曾进过饮食,我们也未曾注意。后来到了除夕,我看他或者是要去了,便集结河西一带各寺僧人到此为他颂经加持。 如此加持了半月时间,恰是元宵节夜间,他忽而睁开眼睛指着东方问我:游击将军府可是在那个方向? 我答说:是。 于是他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游击将军府的方向,直到圆寂之后,双眼仍是不肯闭上。” 贞书抖抖索索着双手欲要将茶碗送到嘴边,送着送着双手一软那茶碗便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方丈又道:“师叔并没有过执意要进凉州城的意愿,进城塑身皆为小僧之意,若夫人不愿意……” “不可!”贞书摆手道:“他当不起,你可明白?” 方丈有些困惑的望着贞书,贞书自己舒胸平了喘息才道:“他前些日子曾托梦于我,我虽先时不甚明白,今日见了才懂得。你们不能这样做,听我的话。” 她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起身,行到那金身相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回来,拜别方丈道:“法师,我须得要回家去了。关于玉逸尘,明早杜将军会来与你商议此事。” 她仍撑着那口气,一口气出了几进大院,门外杜禹带人等着,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人在前走的飞快。杜禹带着轿夫要半跑着,才能追上她。 回到家里,她亦是闷闷不肯发一言。杜禹见她连饭菜都不肯假她人之手,非要亲手捧给自己,怕自己不吃她要发怒,只得硬撑着吃完。吃完饭该要休息时,贞书亲自打了热水进来给杜禹洗脸净脚,杜禹终于忍不住道:“贞书,虽我不想拂逆你,可你这样做实在叫我于心难安。” 贞书这才抬头道:“早些睡吧。” 她出门泼洒了洗脚水便瞭望着乌青色天际后那抹已隐的夕阳,见杜禹亦跟了出来,轻声叹道:“不知我的儿如今在那里,过的可好。” 杜禹道:“他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能吃能睡又没心没肺,能不好吗?” 贞书道:“那就好!” “这回,你不能再推辞,必得给他娶亲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眼看二十岁的儿子,多少媒人踏破门槛,杜禹却一再坚持着不肯叫他成亲。不为别的,概因他心中有种预感,预感只要小鱼一成亲,贞书必会离他而去。 贞书回了屋子,不知从那里翻出套积年的宫锦圆领棉袄并一件提花缎石榴裙出来自己换上穿了,然后便坐在镜子前梳妆起来。杜禹本在榻上坐着,见贞书三月里的天气穿起了冬装,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穿冬天才穿的衣服?” 贞书亦不言语,梳好了头发揽镜自顾,许久才道:“总归不是当年。” 杜禹心中也起了些疑心,见贞书合衣上床躺了,过来跪在床边叹息了许久才问道:“贞书,你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贞书许久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他罪孽深重,我又何尝不是?如今既咱们缘份已尽,小鱼也已经长大,我就要去寻他了,他才是我的良人,无论此生此世还是累生累世,我只愿去寻他。” 杜禹伸出手却不敢碰她,端了盏灯在眼前凑了道:“这二十年来,你几乎每日都要替他颂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就算他有再重的罪孽只怕也已消减,或者已经托转,或者已经入了净土,你如今到那里去寻他?我求你回心转意看我一眼,看小鱼一眼,那怕你仍然心中有他,我亦不在意,完全不在意,我仍爱你,咱们仍过咱们的日子好不好?” 贞书摇头道:“你不懂,他会等我的。” 他执念太深,再多的妙语也不能化解。她亦执念太深,心知正途而不肯回返。 “他必定在等我的。”贞书喃喃念道:“他知道我要去那里,就会在那门上等着我,我知道的。” 他年少时的爱人,亦是他毕生想挽留的执念,此时就躺在床上,在他身边,可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远离,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流逝,而他就跪在她身边却如掬水拂沙,无法将她留住。 杜禹脑子不停转着,见贞书胸膛渐渐许久都没了起伏,忽而就言道:“当年他曾留信给你,我脑子一热给烧了。” 贞书果然睁开眼睛侧望着杜禹:“你可还记得内容?” 杜禹摇头,那是一段文绉绉的话,他是个不爱读书之人,自然记不住。贞书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复又闭上了眼睛,许久却启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碰见的他?” “十年前。”杜禹道:“他自西域游历归来,入关时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见贞书听的认真,杜禹又道:“那是个酷热的夏天,他穿一件薄薄的长僧袍,戴着斗笠持着禅杖,从我身边走过。” 便是别的僧众们都灰头土脸晒的要焦烈了一般,他面貌粗了许多,仍是欣长消瘦的身材衬的一身灰色僧袍不似凡夫。 “后来,有一回我带你和小鱼去月牙泉游玩途经大佛寺时,我与小鱼入寺拜佛,而你在寺外湖边等我们,他恰就在那寺外西夏国夫人游园记的照壁下站着。”杜禹此时忆起自己当初戒备之极恨不能杀了玉逸尘的目光,心中阵阵往外浮着羞愧,许久才低声道:“后来还有过几次,但凡你偶尔出城,我总能碰见他,站在远处看着你。可我见他也不主动上前跟你打招呼,不过只是远远站在那里看,我知他早歇了那份心思,也就放下了戒备。” 但是他也从未主动跟贞书提及过,说:你看,玉逸尘也在那里。 他始终没有自信,因为他知道,当他与玉逸尘同时站在她面前,她选的肯定是玉逸尘。 他不过是强留了她二十年,在自己身边。 贞书终于又哭了起来,这回虽只是嘤嘤不断低声的哭着,可杜禹却能听到那无助嗓音中的悔与撕心裂肺。她哭了许久才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 她信了杜禹的话,以为玉逸尘真的死了。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的人,皆不是他,所以她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的风景如画,可惜无他陪着,她便无心多看一眼。 她昏昏噩噩的活了二十年,到此刻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与她共呼吸,看着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看着她平安喜乐。 而他的骨寒,从此无人能解。 贞书很想再多听一些关于玉逸尘的话,那怕只是一字一句,她想在意识临近消散的时候,听着玉逸尘的名字来嚼咀回味他那个人和她这些年深埋心底,苦不能言的爱与寂寞。 杜禹目不转睛的盯着贞书,她闭眼睡的平稳,渐渐许久才会有一次呼吸的起伏。就在他觉得她或者不会再呼吸的时候,贞书忽而又睁开了眼晴,这回她确实是盯着他:“他罪孽深重不能成佛,我累孽深重地狱可期。若你果真心中对我还有些怜悯与爱意,就将我与他合葬在一处吧。” 她仍紧紧盯着他欲要寻个答案。杜禹艰难点头,仍凭泪水自脸颊上滑落,深出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一抹笑意浮上面颊,贞书柔声道:“谢谢你!” 这抹笑意叫杜禹回忆起二十四年前她还是个少女时,给予他的最纯真的爱意,还有她为他而发的那些担忧,惶乱,流的眼泪,笑和哭。他闭眼重复道:“我答应你!” 贞书指了妆台上铜镜道:“拿来给我照照。” 第33章 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 小沙弥又搬了把椅子来,桃花正盛的树下,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贞书才问道:“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可还好?” 法师道:“师叔身体很好,再无大病。” 无病就好。 贞书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悲无喜,心中亦平静无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法师道:“那是三年前的冬月间,师叔断断续续一直在打坐,因他连续辟谷多日不曾进过饮食,我们也未曾注意。后来到了除夕,我看他或者是要去了,便集结河西一带各寺僧人到此为他颂经加持。 如此加持了半月时间,恰是元宵节夜间,他忽而睁开眼睛指着东方问我:游击将军府可是在那个方向? 我答说:是。 于是他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游击将军府的方向,直到圆寂之后,双眼仍是不肯闭上。” 贞书抖抖索索着双手欲要将茶碗送到嘴边,送着送着双手一软那茶碗便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方丈又道:“师叔并没有过执意要进凉州城的意愿,进城塑身皆为小僧之意,若夫人不愿意……” “不可!”贞书摆手道:“他当不起,你可明白?” 方丈有些困惑的望着贞书,贞书自己舒胸平了喘息才道:“他前些日子曾托梦于我,我虽先时不甚明白,今日见了才懂得。你们不能这样做,听我的话。” 她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起身,行到那金身相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回来,拜别方丈道:“法师,我须得要回家去了。关于玉逸尘,明早杜将军会来与你商议此事。” 她仍撑着那口气,一口气出了几进大院,门外杜禹带人等着,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人在前走的飞快。杜禹带着轿夫要半跑着,才能追上她。 回到家里,她亦是闷闷不肯发一言。杜禹见她连饭菜都不肯假她人之手,非要亲手捧给自己,怕自己不吃她要发怒,只得硬撑着吃完。吃完饭该要休息时,贞书亲自打了热水进来给杜禹洗脸净脚,杜禹终于忍不住道:“贞书,虽我不想拂逆你,可你这样做实在叫我于心难安。” 贞书这才抬头道:“早些睡吧。” 她出门泼洒了洗脚水便瞭望着乌青色天际后那抹已隐的夕阳,见杜禹亦跟了出来,轻声叹道:“不知我的儿如今在那里,过的可好。” 杜禹道:“他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能吃能睡又没心没肺,能不好吗?” 贞书道:“那就好!” “这回,你不能再推辞,必得给他娶亲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眼看二十岁的儿子,多少媒人踏破门槛,杜禹却一再坚持着不肯叫他成亲。不为别的,概因他心中有种预感,预感只要小鱼一成亲,贞书必会离他而去。 贞书回了屋子,不知从那里翻出套积年的宫锦圆领棉袄并一件提花缎石榴裙出来自己换上穿了,然后便坐在镜子前梳妆起来。杜禹本在榻上坐着,见贞书三月里的天气穿起了冬装,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穿冬天才穿的衣服?” 贞书亦不言语,梳好了头发揽镜自顾,许久才道:“总归不是当年。” 杜禹心中也起了些疑心,见贞书合衣上床躺了,过来跪在床边叹息了许久才问道:“贞书,你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贞书许久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他罪孽深重,我又何尝不是?如今既咱们缘份已尽,小鱼也已经长大,我就要去寻他了,他才是我的良人,无论此生此世还是累生累世,我只愿去寻他。” 杜禹伸出手却不敢碰她,端了盏灯在眼前凑了道:“这二十年来,你几乎每日都要替他颂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就算他有再重的罪孽只怕也已消减,或者已经托转,或者已经入了净土,你如今到那里去寻他?我求你回心转意看我一眼,看小鱼一眼,那怕你仍然心中有他,我亦不在意,完全不在意,我仍爱你,咱们仍过咱们的日子好不好?” 贞书摇头道:“你不懂,他会等我的。” 他执念太深,再多的妙语也不能化解。她亦执念太深,心知正途而不肯回返。 “他必定在等我的。”贞书喃喃念道:“他知道我要去那里,就会在那门上等着我,我知道的。” 他年少时的爱人,亦是他毕生想挽留的执念,此时就躺在床上,在他身边,可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远离,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流逝,而他就跪在她身边却如掬水拂沙,无法将她留住。 杜禹脑子不停转着,见贞书胸膛渐渐许久都没了起伏,忽而就言道:“当年他曾留信给你,我脑子一热给烧了。” 贞书果然睁开眼睛侧望着杜禹:“你可还记得内容?” 杜禹摇头,那是一段文绉绉的话,他是个不爱读书之人,自然记不住。贞书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复又闭上了眼睛,许久却启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碰见的他?” “十年前。”杜禹道:“他自西域游历归来,入关时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见贞书听的认真,杜禹又道:“那是个酷热的夏天,他穿一件薄薄的长僧袍,戴着斗笠持着禅杖,从我身边走过。” 便是别的僧众们都灰头土脸晒的要焦烈了一般,他面貌粗了许多,仍是欣长消瘦的身材衬的一身灰色僧袍不似凡夫。 “后来,有一回我带你和小鱼去月牙泉游玩途经大佛寺时,我与小鱼入寺拜佛,而你在寺外湖边等我们,他恰就在那寺外西夏国夫人游园记的照壁下站着。”杜禹此时忆起自己当初戒备之极恨不能杀了玉逸尘的目光,心中阵阵往外浮着羞愧,许久才低声道:“后来还有过几次,但凡你偶尔出城,我总能碰见他,站在远处看着你。可我见他也不主动上前跟你打招呼,不过只是远远站在那里看,我知他早歇了那份心思,也就放下了戒备。” 但是他也从未主动跟贞书提及过,说:你看,玉逸尘也在那里。 他始终没有自信,因为他知道,当他与玉逸尘同时站在她面前,她选的肯定是玉逸尘。 他不过是强留了她二十年,在自己身边。 贞书终于又哭了起来,这回虽只是嘤嘤不断低声的哭着,可杜禹却能听到那无助嗓音中的悔与撕心裂肺。她哭了许久才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 她信了杜禹的话,以为玉逸尘真的死了。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的人,皆不是他,所以她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的风景如画,可惜无他陪着,她便无心多看一眼。 她昏昏噩噩的活了二十年,到此刻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与她共呼吸,看着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看着她平安喜乐。 而他的骨寒,从此无人能解。 贞书很想再多听一些关于玉逸尘的话,那怕只是一字一句,她想在意识临近消散的时候,听着玉逸尘的名字来嚼咀回味他那个人和她这些年深埋心底,苦不能言的爱与寂寞。 杜禹目不转睛的盯着贞书,她闭眼睡的平稳,渐渐许久才会有一次呼吸的起伏。就在他觉得她或者不会再呼吸的时候,贞书忽而又睁开了眼晴,这回她确实是盯着他:“他罪孽深重不能成佛,我累孽深重地狱可期。若你果真心中对我还有些怜悯与爱意,就将我与他合葬在一处吧。” 她仍紧紧盯着他欲要寻个答案。杜禹艰难点头,仍凭泪水自脸颊上滑落,深出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一抹笑意浮上面颊,贞书柔声道:“谢谢你!” 这抹笑意叫杜禹回忆起二十四年前她还是个少女时,给予他的最纯真的爱意,还有她为他而发的那些担忧,惶乱,流的眼泪,笑和哭。他闭眼重复道:“我答应你!” 贞书指了妆台上铜镜道:“拿来给我照照。” 第34章 虽然不过个太监,猪狗不如的东西。可常德之死,让原本还算平静的朝堂再起波澜。如今的掌印冯田,因为脱不了的干系,是必定要下台无疑。做为能与首辅、大都督权力相齐并重的司礼监掌印,陈卿的父亲宋国公陈疏自然是想扶自己一系的亲信陈保上去。 但恰如当年杀无声老母,扳倒查恒一样,陈疏想扶陈保上台,依然需要唐牧在后面默默无闻的支持。 而陈卿,也正是为此而来。 唐牧自己心中还有谋算,自然不会一次答应,却也笑道:“好,改日咱们再相聊!” * 陈卿与唐牧相别不过片刻,陈九带着锦衣卫的人气喘嘘嘘追了上来。那画舫仍还泊在渡口,车远马散,唐牧和陈卿却已经不在了。手下锦衣卫上前问道:“督主,要不要属下们把唐牧的车驾拦了,咱们明抢?” 陈九扭头骂道:“你觉得你能从唐牧手中抢到帐本?” 那锦衣卫道:“若只有唐牧一人,或者可图,但许知友是个狠手!” 陈九冷笑:“就是只有唐牧一个,你都抢不到!多带些人,咱们进城去抢!” 说起来,也是陈九自己大意。常德死后,乔惜存次日就搬到了怡园。她撇了全幅家当空人一个走的,当时监视的锦衣卫们见她穿着件睡衣,未曾看管得严实,谁知就叫她给跑了。 乔惜存只穿件睡衣自然带不得帐本,而陈九确定常德府上确实也未藏着帐本,那帐本必然就藏在个隐秘处,从此宫中各大监的掌印太监,东厂,锦衣卫,从此都盯着怡园和唐牧。概因他们知道,常德留下那些帐本,乔惜存肯定是要交给与常德关系不错的唐牧了。 东厂的番子,镇抚司的锦衣卫们,除了不敢探怡园,此外无时不刻的不盯着唐牧。但从未见他往何处取过帐本,直到今天唐牧带着自家妾室到通惠河与陈卿相游画舫时,陈九的脑子还未转过弯儿来。 他之所以要走一趟花庄寺,也是想要亲自见一见唐牧这新妾室陶金枝的本尊,究竟是不是当年韩兴府上那个小孤女。而直到他入寺拜佛之后,转到常德所供那怒目金刚像前,才恍然大悟,常德竟将东西藏在这样光明磊落一个地方,前脚后脚的,他只慢了一步,竟叫唐牧那妾室给拿走了。 * 回到城中,唐牧却不往甜水巷去,入德胜门往日忠坊,这一带如今比之当年更加热闹非凡,酒肆商栈林立,饭庄酒楼云集。唐牧带韩覃在一处酒楼门前停下,韩覃抬头见上书着烩鲜居几个大字,想这地方当是专做菜的酒楼。 她在怡园的帐本上曾看到过这烩鲜居的名头许多回,记在巩遇名下,一年收入颇为不菲,当是唐牧自己手下的产业。 入门上二楼,临窗望湖的包房内置着紫檀漆面圆桌并西番莲纹扶手椅,宽阔的包房内唯此二椅一桌置在窗前,下首一个十一二岁的包巾小跑堂伺候着。 不一会儿小跑堂奉上菜来,这家专做孔府菜,晶莹剔透如玉的雨前虾仁,嫩如凝脂的一品豆腐,并一整套的燕窝四件,鸭块鸭丝与肥鸡。 韩覃方才在车上自衣服里掏出帐本来抱在怀中,如今递给唐牧,见他埋头翻看着并不吃饭,试问道:“可是二爷要的东西?” 唐牧将那帐本用油纸包好放在桌侧,替韩覃挟了块虾仁在碗中:“先吃饭。” 吃饭已毕,唐牧唤小跑堂进来撤杯盘,待小跑堂走了之后才起身站到窗前。韩覃亦起身站在一侧,窗外夕阳斜洒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忽而一群穿曳撒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拥着一个白拽撒绣金龙的中年男子策马而来,得楼下随即如扇形分开将酒楼团团围住。 陈九翻身下马,仰脸望着酒楼,唐牧与韩覃亦是俯首望着他。 唐牧回头问韩覃:“你方才在花庄寺遇到的,可是他?” 韩覃连忙点头:“正是。” 唐牧取那帐本递给韩覃,揽韩覃转身,带她往外走着,边走边道:“常德之死是一块腥膻,宫里这些阉人们如那馋鱼的猫儿一般,此时也都蠢蠢欲动起来,你在隔壁听着,看我怎么吊起这只老馋猫的胃口来。” 韩覃不明究里,却也转身进了隔壁。 * 楼下陈九已经面无表情的入大堂,只带两个锦衣卫上楼,问那迎上来的掌柜:“唐牧唐清臣在何处?” 掌柜先跪着行了大礼才道:“唐大人在上楼迎窗头一间的包房内,但是否容小的先通禀一声?” 陈九侧脸看掌柜,身后的锦衣卫上前用刀鞘将他顶翻在地,三人转身上楼,不过片刻间已经到了包房门口。 唐牧听到敲门声,应道:“进来。” 虽方才还是一幅气势咄咄的样子,陈九进门却随即换了一幅嘴脸,解披风丢给身后的锦衣卫们,抱拳哈哈笑着连连行礼:“咱家是否叨扰了唐侍郎用餐?罪过罪过!” 唐牧指那扶手椅:“何扰之有?督主坐下说话!” 陈九坐在椅子上握着扶手左右四顾:“就只有唐侍郎一人在此?” 唐牧在对面坐下,亲自斟茶奉给陈九:“督主以为还会有何人?” 陈九一笑:“可咱家听闻唐侍郎今日与陈理卿游通惠河,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娘子。” 唐牧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那是唐某新置的妾室,因思乡情切顺道想去花庄寺上香,归程便叫唐某着人送回府中去了。” 陈九边听边点头:“真是凑巧,唐侍郎的妾室与咱家在花庄寺的山梯上还有一面之缘,容咱家赞一句,您那妾室有仪有度,是个年轻又貌美的小娇娘,与侍郎您恰是一对壁人,再般配不过。” 唐牧笑着摇头:“那里那里!不知公公可曾饭否,要不要唐牧再叫份菜上来?” 陈九摆手:“不必,咱家是个伺候人的,饭用的晚,如今还不到饭点儿。” 他起身关上包房门又四处走着检视了一番,站在墙上那幅天子归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斗方前站得许久,才回头说道:“唐大人刚刚上任户部为左侍郎,想必也知道宫中帐本失窃一事。常德自己畏罪自杀,积年的旧帐对不上,两宫皆发了大怒力压着要我们东厂与大理寺协办。 陈卿那个人有些傲慢气息,很看不上我们这些天生为奴之人,咱家这里干着急,他却是个不急不慌的样子。 唐侍郎足智多谋深谋远滤,六部中也就咱们交情最好,您能不能给咱家出个主意?” 所谓的交情,不过彼此难中互帮一把。但是否值得拥有这份交情,就得看这个人渡过难关之后,还记不记得曾经帮过自己的那个人的恩情。 唐牧点头仍是和声,语气诚恳无比:“督主有难处,唐牧不敢不帮。” 陈九点头,坐到那扶手椅上说道:“咱家与常德、陈保皆是冯田的干儿子。说出来不怕唐侍郎笑话,宫里就这一套,谁掌着司礼监的印谁就是头一号,咱家们都得拜伏于他。常德管着皇庄皇店,是宫里头最肥的差事,这份差事上捞头自然不小,所指望的也就是个上不查下不究,大家都能合合乐乐过日子。 谁知前些日子后宫中的庄嫔,其祖家是山东胶州府一个记帐官儿出身,颇懂得看些三脚帐,她在太后前提了几句,太后便提出来要叫庄嫔替她看看这几年宫里的三脚帐。 话才落口不过一夜的功夫,次日早起管帐的常德就死了,而且帐本也失踪了。那帐我们年年三方对证着做,齐的不能再齐,帐本上亦看不出任何手脚来,你说那常德好好的叫谁给弄死了?” 唐牧道:“虽唐某这些年在六部上朝,每日也要入午门,但内廷的事情一概无知,督主以为是谁?” 陈九道:“是个不想叫咱家们好过的人,一旦查起帐来,宫里上上下下没一个干净的,谁能有好日子过?” 唐牧点头,抬头望着陈九:“查起帐来,最先倒霉的人会是谁?” 陈九一笑:“自然是冯田。虽咱家们心里不说,但也看得出来,他本是靠着太后的信任才能在司礼监掌印,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失了太后的心,皇上又早就不喜他,他的好日子也就该到头了。” 唐牧又问:“那若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司礼监掌印的位子空出来,督主以为谁能上去?” 陈九自己心里也有野心,但毕竟只有野心而没有资本。他上面还有个陈保掌着御马监大印,又是自幼陪皇帝上大的大伴,即便冯田掉下来还有陈保顶上,他这个佛堂里添油灯起家的老监怕是没有那个可能。 “咱家以为自然是陈保,毕竟皇上与他更亲近,大都督陈疏一系亦与他亲厚。”陈九言道。 唐牧起来站到窗前,下面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夕阳已经落山,夜幕渐渐从四围笼过来。唐牧见陈九起来站到自己身旁,回头问道:“督主有没有想过自己上去?” 陈九心中所想叫唐牧戳中,他已有些年级却也有些把持不住,笑的有些不自然,声音亦显出丝鸭子气来:“怎么可能,咱家上面还有个陈保压着了。” 唐牧回头来回踱着:“那就让他和冯田一起下去。” “不可能,皇上亲信陈保,起居都是他在伏侍,为打小的情份也会一力保他。”冯九道。 唐牧接言一笑:“唐某也不过随口一说,督主不必放在心上。” 他转身到桌前捧杯,浓眉微簇着,那种气势与城府,完全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该有的。他已是要逐客的意思,陈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叫唐牧勾起心中那点小野心,此时火苗才微微窜起来,怎么可能就此无功而归? 他道:“难道唐侍郎果真有将陈保一起撸下去的法子?” “若督主果真想要掌印的位置,唐某或者可以一试,但乔氏所藏那帐本,我却不能给您。”唐牧停在窗前,指着下面围成铁桶一样的锦衣卫道:“帐本就在隔壁,督主若是自信可以抢走,即刻就可以叫他们上来。但是掌印那位置,可就是陈保的了。” 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是每一个被阉净身的太监们心里的渴求的终点,陈九亦渴之若狂。他做为东厂厂督,对朝中百官之间的私事公事,无一不清。若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陈九不会信。但唐牧说了,他却不得不信。 如今朝中六位阁老中,俞戎为首辅,而俞戎首辅的位置,正是当年唐牧帮宋国公陈疏抓捕无声老母时,所提出的利益交换条件。 他帮陈疏抓白莲教教徒,而陈疏,帮他把俞戎扶上去做首辅。 宋国公陈疏因为抓捕无声老母之功而受先帝器重,陈疏谏言,先帝便钦点了当年内阁顺位第三的俞戎为首辅,从而将顺位在二的高瞻顶了下去。论究起来,内阁辅臣之前当初的权力排位,其实皆由唐牧从后推波助澜而来。 这些事情,没有人比陈九知道的更清楚。所以当唐牧开口,说想扶他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时,他便深信不疑,且狂喜之极。 概因他知道唐牧既然出口,就必定能做到。 * 韩覃就在隔壁包间内,透过螭虎瓜果纹的紫檀浮雕壁,隔壁的声音清晰传来。她亦站在窗前,盯着河岸边一个破衣烂褛的乞丐看得许久,忽而认出那就是分别许久的大壮,忙的转身出包间门,寻来小跑堂交待几句,到柜台上寻笔墨画了个图样儿,并几枚铜板交给小跑堂,然后依旧回到包间,不一会儿便见小跑堂下楼将铜板与图样交给了那像大壮的乞丐。 她注视着那像大壮的乞丐,依旧听着隔壁两人的谈话。 * “什么帐本?”陈九笑道:“咱家不过来叨扰唐侍郎一杯茶而已,即叨扰到了,就此别过。” 他起身抱拳:“叨扰唐侍郎许久,只怕隔壁的小娘子也等的心极,咱家先行告退,改日再上府叨扰。” 唐牧听陈九要走时还刻意提及韩覃,笑着默认并送他下楼,自己上楼接韩覃归府。 * 今日早些时候,唐逸背手在怡园后门上的巷子里站着,等了半天,他的小厮绍光一溜烟儿跑出来,擦汗摇头道:“少爷,那老门房顽固的很,就是不肯叫小的进去。” 唐逸默了片刻,问道:“你没说自己是去取我遗留在怡园的书的?” 绍光道:“小的说了,可是老门房死活不肯开门,还说我再敲,他就要叫熊贯出来!” 唐逸又默了片刻,转身出了巷子,递给绍光几文钱道:“你瞧见那出出进进搬东西的人了没?若我猜的没错,后面那一处院子必也是叫我上爷爷给卖下来了。他家与怡园相隔壁,想必对于怡园的事情或有所知,你再去打听打听,看怡园这些日子可曾有陌生人出入,尤其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们,快去!” 绍光接过铜板,一溜烟儿的跑了。 唐牧仍站在那巷口,站着等了约摸一个多时辰,便见绍光又是急急匆匆的跑了来:“少爷您说的没错,隔壁那处院子果真是叫咱家二爷给买下来了。听那人说,往顺天府过户宅基地的人是巩遇,但他往怡园支银子的时候,确实见里头多了好些十七八的大姑娘!” 唐逸左右四顾,拉绍光到对面巷子里站了才问道:“好些?难道不止一个?” 绍光摇头道:“这些我倒未曾问过。” 唐逸气的拍了绍光的头一把道:“好些是几个,几主几仆,那姑娘们的容样儿长的如何……” 唐逸顿了片刻,指着自己的下颌道:“你只去打问那人,可曾见过一个下颌上长着朱砂痣的姑娘在怡园中,即可。” 绍光领过命,转身又跑了。 再等了片刻,绍光回来的时候,还带着熊贯。熊贯手里还提着根鞭子,边走边在手里摔打着那鞭子,慢慢走到唐逸身边,一边揉捏着他的肩膀,一边抬头四顾着道:“小阿难,回去好好备春闱吧,二爷交待过但凡遇见你,就要我打折你的腿。咱们都给彼此个面子,我只当没见过你,你也只当没见过我,好不好?” * 唐牧回怡园后兴致颇高,又到书房临窗画案上去习字。 韩覃替他将两侧烛台高掌,看他在那里书着,自外端茶进来奉到手边才道:“二爷今天见的那位公公,我小时候见过。” 唐牧哦了一声,问道:“在那里见的?” 韩覃道:“我隔房叔叔韩复家里,他与韩复相亲厚,幼时我过那府见过他几回。” 唐牧不语,许久才问:“那你觉得其人如何?” 韩覃抿嘴笑着,仰头去看唐牧,就见他恰也望着自己。他这些年样貌并未曾变过,仿佛还要比当年更显年轻些,毕竟那时候他也才不过二十岁,算一算如今也才二十六岁,还不到而立之年,于男子来说,是正当时的年级。 但她却长大了,大到可以提笔上书案而不必跪在太师椅上。 她道:“那时候我还幼小,扎着两只总不了角的小辫子,记得他人很和善,无论贵贱尊卑,但凡有人搭话从来都是耐心应对。远不是如今盛气凌人的样子。” 唐牧哼着鼻息仍是温声:“他如今在东厂提督的位置上,监察百官直面皇上,自然不可能再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韩覃忽而想起件事情来,转到案后一把靠背编藤扶手椅上坐下说道:“二爷,我来此本还有几文钱的体已,昨日上花庄寺上香时全孝敬了各处佛菩萨,到最后无钱开支那守洞门的小沙弥,还是许叔叔替我解了围。” 她这关子卖完,见唐牧低着头不肯接话,只得又补了一句:“难道您不打算给我些傍身银子,也好打赏打赏那几个丫头的?” 唐牧这才一笑,问道:“你想要多少?” 韩覃道:“虽说有吃有穿,可总归偶尔打赏几个铜板这院里的丫头婆子们心里才会欢喜,再说,您还欠我一百两银子的相看费了。” 他低头,见韩覃一手支着下巴坐在太师椅上抬眼望着他,他不堪提及不想回忆的一夜,在她嘴里说出来竟顺溜自然无比。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当年在叙茶小居的书案上,自己替她书毛边纸时,她亦总是这样支肘望着自己。那时候,她也不过像他前世的女儿大小,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六年未见,于颠沛流离和苦难中,变成了个大姑娘。 唐牧莫名心绪烦乱,丢笔在笔洗中转身出门:“收拾过书房再去休息。” 韩覃站起身见他大步往上房而去,抱过笔洗来从中搅着那只笔,搅完再换清水来洗,又将书过的宣纸卷成轴放在右手边高处的小陶瓮内,这才回东厢去睡了。 次日一早天还蒙亮,韩覃睡的正香便听外头有人敲门。坠儿替她值夜宿在起居室中,自然不须她自己起床去开门。她迷迷糊糊听着起居室有人进出的声音,不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待再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西厢,她这屋子西晒,却也早已亮光堂堂。韩覃揉着眼睛出月形门,便见外头罗汉床的短腿高腰小几上摆的整整齐齐两排圆圆的银饼,另还有两串麻绳串起的铜钱。 她将二十个五两的银饼掬在怀中看了许久,回头问坠儿:“谁送来的?” 坠儿回道:“二爷,送完就去上朝了。” 韩覃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解那钱串上的麻绳下来撸了一大把递给坠儿:“去,叫珠儿也来,既然二爷给了我,你们也一起沾些光。” 她把二十个沉甸甸的小银饼装进自己从出小凉山时就带着的那个小钱袋里,麻布做成的钱袋跟着她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竟叫银饼坠成了一堆絮子哗哗洒落。珠儿忙替韩覃拣起银饼:“好姑娘何必再用这东西,快扔了它,奴婢替您缝个新的来。” 韩覃忙自她手中夺过那银袋仍放回妆奁中:“终归是我的旧物,丢了太可惜。” 她白日里不过跟着巩遇理理账本,她亦不过打下手而已。再就是帮唐牧收拾书房,到后头看一回工人修葺院子。吃过午饭她亦不午睡,另寻得几块粗麻布来剪角,仍将那小钱袋缝缝补补缝弄好,才坐在鼓凳上临窗展远了看。 第35章 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 小沙弥又搬了把椅子来,桃花正盛的树下,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贞书才问道:“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可还好?” 法师道:“师叔身体很好,再无大病。” 无病就好。 贞书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悲无喜,心中亦平静无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法师道:“那是三年前的冬月间,师叔断断续续一直在打坐,因他连续辟谷多日不曾进过饮食,我们也未曾注意。后来到了除夕,我看他或者是要去了,便集结河西一带各寺僧人到此为他颂经加持。 如此加持了半月时间,恰是元宵节夜间,他忽而睁开眼睛指着东方问我:游击将军府可是在那个方向? 我答说:是。 于是他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游击将军府的方向,直到圆寂之后,双眼仍是不肯闭上。” 贞书抖抖索索着双手欲要将茶碗送到嘴边,送着送着双手一软那茶碗便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方丈又道:“师叔并没有过执意要进凉州城的意愿,进城塑身皆为小僧之意,若夫人不愿意……” “不可!”贞书摆手道:“他当不起,你可明白?” 方丈有些困惑的望着贞书,贞书自己舒胸平了喘息才道:“他前些日子曾托梦于我,我虽先时不甚明白,今日见了才懂得。你们不能这样做,听我的话。” 她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起身,行到那金身相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回来,拜别方丈道:“法师,我须得要回家去了。关于玉逸尘,明早杜将军会来与你商议此事。” 她仍撑着那口气,一口气出了几进大院,门外杜禹带人等着,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人在前走的飞快。杜禹带着轿夫要半跑着,才能追上她。 回到家里,她亦是闷闷不肯发一言。杜禹见她连饭菜都不肯假她人之手,非要亲手捧给自己,怕自己不吃她要发怒,只得硬撑着吃完。吃完饭该要休息时,贞书亲自打了热水进来给杜禹洗脸净脚,杜禹终于忍不住道:“贞书,虽我不想拂逆你,可你这样做实在叫我于心难安。” 贞书这才抬头道:“早些睡吧。” 她出门泼洒了洗脚水便瞭望着乌青色天际后那抹已隐的夕阳,见杜禹亦跟了出来,轻声叹道:“不知我的儿如今在那里,过的可好。” 杜禹道:“他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能吃能睡又没心没肺,能不好吗?” 贞书道:“那就好!” “这回,你不能再推辞,必得给他娶亲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眼看二十岁的儿子,多少媒人踏破门槛,杜禹却一再坚持着不肯叫他成亲。不为别的,概因他心中有种预感,预感只要小鱼一成亲,贞书必会离他而去。 贞书回了屋子,不知从那里翻出套积年的宫锦圆领棉袄并一件提花缎石榴裙出来自己换上穿了,然后便坐在镜子前梳妆起来。杜禹本在榻上坐着,见贞书三月里的天气穿起了冬装,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穿冬天才穿的衣服?” 贞书亦不言语,梳好了头发揽镜自顾,许久才道:“总归不是当年。” 杜禹心中也起了些疑心,见贞书合衣上床躺了,过来跪在床边叹息了许久才问道:“贞书,你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贞书许久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他罪孽深重,我又何尝不是?如今既咱们缘份已尽,小鱼也已经长大,我就要去寻他了,他才是我的良人,无论此生此世还是累生累世,我只愿去寻他。” 杜禹伸出手却不敢碰她,端了盏灯在眼前凑了道:“这二十年来,你几乎每日都要替他颂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就算他有再重的罪孽只怕也已消减,或者已经托转,或者已经入了净土,你如今到那里去寻他?我求你回心转意看我一眼,看小鱼一眼,那怕你仍然心中有他,我亦不在意,完全不在意,我仍爱你,咱们仍过咱们的日子好不好?” 贞书摇头道:“你不懂,他会等我的。” 他执念太深,再多的妙语也不能化解。她亦执念太深,心知正途而不肯回返。 “他必定在等我的。”贞书喃喃念道:“他知道我要去那里,就会在那门上等着我,我知道的。” 他年少时的爱人,亦是他毕生想挽留的执念,此时就躺在床上,在他身边,可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远离,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流逝,而他就跪在她身边却如掬水拂沙,无法将她留住。 杜禹脑子不停转着,见贞书胸膛渐渐许久都没了起伏,忽而就言道:“当年他曾留信给你,我脑子一热给烧了。” 贞书果然睁开眼睛侧望着杜禹:“你可还记得内容?” 杜禹摇头,那是一段文绉绉的话,他是个不爱读书之人,自然记不住。贞书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复又闭上了眼睛,许久却启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碰见的他?” “十年前。”杜禹道:“他自西域游历归来,入关时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见贞书听的认真,杜禹又道:“那是个酷热的夏天,他穿一件薄薄的长僧袍,戴着斗笠持着禅杖,从我身边走过。” 便是别的僧众们都灰头土脸晒的要焦烈了一般,他面貌粗了许多,仍是欣长消瘦的身材衬的一身灰色僧袍不似凡夫。 “后来,有一回我带你和小鱼去月牙泉游玩途经大佛寺时,我与小鱼入寺拜佛,而你在寺外湖边等我们,他恰就在那寺外西夏国夫人游园记的照壁下站着。”杜禹此时忆起自己当初戒备之极恨不能杀了玉逸尘的目光,心中阵阵往外浮着羞愧,许久才低声道:“后来还有过几次,但凡你偶尔出城,我总能碰见他,站在远处看着你。可我见他也不主动上前跟你打招呼,不过只是远远站在那里看,我知他早歇了那份心思,也就放下了戒备。” 但是他也从未主动跟贞书提及过,说:你看,玉逸尘也在那里。 他始终没有自信,因为他知道,当他与玉逸尘同时站在她面前,她选的肯定是玉逸尘。 他不过是强留了她二十年,在自己身边。 贞书终于又哭了起来,这回虽只是嘤嘤不断低声的哭着,可杜禹却能听到那无助嗓音中的悔与撕心裂肺。她哭了许久才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 她信了杜禹的话,以为玉逸尘真的死了。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的人,皆不是他,所以她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的风景如画,可惜无他陪着,她便无心多看一眼。 她昏昏噩噩的活了二十年,到此刻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与她共呼吸,看着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看着她平安喜乐。 而他的骨寒,从此无人能解。 贞书很想再多听一些关于玉逸尘的话,那怕只是一字一句,她想在意识临近消散的时候,听着玉逸尘的名字来嚼咀回味他那个人和她这些年深埋心底,苦不能言的爱与寂寞。 杜禹目不转睛的盯着贞书,她闭眼睡的平稳,渐渐许久才会有一次呼吸的起伏。就在他觉得她或者不会再呼吸的时候,贞书忽而又睁开了眼晴,这回她确实是盯着他:“他罪孽深重不能成佛,我累孽深重地狱可期。若你果真心中对我还有些怜悯与爱意,就将我与他合葬在一处吧。” 她仍紧紧盯着他欲要寻个答案。杜禹艰难点头,仍凭泪水自脸颊上滑落,深出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一抹笑意浮上面颊,贞书柔声道:“谢谢你!” 第36章 怡园中,韩覃好容易拦住了只要唐牧一走就不见踪影的淳氏,搓着两手笑的十分诌媚:“好嫂子,我总难得见着你的面儿!” 淳氏止步问道:“何事?” 韩覃遥指着后院门期期艾艾道:“我那娘家哥哥来此看我的事儿,只怕嫂子也知道了。” 淳氏不打听人事非,却也停下来认真道:“表姑娘,那人可不是你什么娘家哥哥,你还把二爷的炭窑盘下来叫他经营,这些事情,我未告诉二爷,就是要等你亲自告诉二爷。我猜你到现在,也没有告诉二爷,对不对?” 一对男女,只要上过床,那种关系便不能容外人搀和。也正是因此,淳氏才未将韩覃私见外人的事情告诉唐牧,要等她自己开口。 韩覃连忙点头:“我一定会亲自告诉二爷,只望以后他来时,您再莫要拦着,可好?” 淳氏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从此之后,大壮就算过了明路,待他再自后门上来怡园时,后门上守门的老夫妻也不敢再拦,直接叫他在小后院里等着。乔惜存遣丫头来叫,韩覃才知大壮来了。她这几日连赶着替他纳了双鞋子,拿块帕子包着赶到小后院,便见大壮缩手缩脚在院子里站着,乔惜存站在门上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韩覃见他身上穿了件最普通不过的青布短衫,下面一双崭新的麻鞋绑腿,里头袜子歪歪扭扭缝着,忍不住略带责怨问道:“为何不置上两件厚实衣服?如今早晚天凉,你既要打理小炭窑,穿成这个寒碜样子,只怕那些工人们都不能服你。” 大壮笑拍着身上衣服道:“并不曾,工人们极好极听话,还总不肯叫我帮着起窑烧炭糊泥加砖,我倒叫他们整日的压坐在椅子上,你瞧,一双麻鞋穿得几日一点泥土未沾,还如新的一样。” 韩覃覃将那双鞋塞到他手中,白了一眼才道:“你本来就是小炭窑的东家,花钱雇他们来做工,他们自然要替你起窑烧炭糊泥加砖,你怎好自己亲自上手?” 她见大壮不肯接,扔一只在地上令道:“试试,看看可还合脚?” 大壮取鞋起来在台阶上坐下试得几试,点头道:“又合脚又舒适,还是你做的鞋最适我的脚。只是总要害你熬夜害夜,往后不要再做喽,我自己买双麻鞋来穿也使得。” 韩覃自地上拾鞋起来拍净土给大壮包好,双手奉给他道:“在拗古村蒙你多年的照顾,我也唯有做双鞋回报你,你怎能不要?” 乔惜存实在忍不住问直接高声问韩覃:“这怕不是你的情郎吧?才几日功夫你就纳得一双鞋子送他?” 韩覃瞪了乔惜存一眼,轻声问道:“你可是要我死?” 乔惜存白了韩覃一言,撇嘴自语道:“造孽哟,二爷只怕还不知道他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正飘着了。” 韩覃不理乔惜存,拉大壮在院中坐下问道:“小炭窑可还能周转得开?有没有人问你订些炭用?” 眼看入十月,拉过头一层冬霜,大户人家的屋子里已经开始熏火气了。 大壮道:“生意好的不能再好,许多人挑着钱串来订炭,尤其是银骨炭,有些人来了都是一车一车的订,只呆惜咱们的窑太小烧不出那许多炭来。许多人都让我给回绝了。” 黄家炭行叫唐牧给下令封门查抄,眼看冬季马上来临,整个京师的人都要用炭,他家被查,再别处又无炭行,西山小炭窑开得许多年有些熟门熟路的老客们找去也是自然。 韩覃气的吸气:“你多雇些人工趁着天未冻土再箍两座窑也使得,怎好回绝人家?” 大壮最怕韩覃发气,嗫嚅道:“咱们接手的时候也不过七八个人工,这几天全都没白没黑的干着呐,就是烧不出炭来,顾不及再箍窑。” 韩覃道:“那就再雇人工来,可是没有钱开发工钱所以你不敢雇?” 大壮点头:“银骨炭要好木料才能烧,收来的钱全订成木料了。” 韩覃急的两手上下摸着,她前几天才问唐牧要过那一百两银子,他还额外赏她些铜钱也全给了大壮,如今叫她再到那里找钱去? 但如今是最好的机会,黄家炭行被封被查来的太快,许多京中商户们还未醒悟过来,等他们醒悟过来多开得几家炭行,西山小煤窑离京又远路又不好走,京中大户们自然就不肯再到西郊去订炭了。 得趁着这几日商户们还未缓过来的当口先趁下这一冬的炭才行啊。韩覃指着大壮道:“你先坐在这里等会儿,我去给你想办法。” 她跳出院子急急跑到主院,进东厢就去翻自己的妆奁。她手里如今空空如也一个铜板都没有,唯有几样首饰是衣服上配的,头上插的耳中戴的,换套衣服就得拣起来重新配饰。韩覃抓着妆奁中几样东西哗啦啦发着呆,看来看去丢下别的,唯拣那日去花庄寺时唐牧给的累金丝包翠玉锁扣出来。 这玉色晶莹剔透金丝累成花瓣,漂亮的不能再漂亮,扣在颌下衬日华而烁烁,美的不能再美。但颜色太挑也只能配那套水红领子的立领褙子。 她又转身拉开带箱高柜,那水红领的褙子叠的整整齐齐躺在最上一格。 韩覃取锁扣背面的针轻轻自领口划下,宋锦外领被划破,露出内里更加柔软的真线里衬来。这下,衣服破了,不能穿的,她的心也死了,这两颗扣子,也可以当掉了。韩覃随即丢下衣服捏着锁扣出门,又快步冲到小后院。 大壮依旧在院子里坐着,面前一张小桌子,乔惜存还给他摆了几样点心茶水。 她先进去找乔惜存:“你可去过当铺?” 乔惜存道:“小时候去过,如今大把的银子趁手用着,又不吃缺少穿,去那里做什么。” 韩覃展开手:“你觉得这两个东西能当多少钱?” 乔惜存拈起来看了看,赞道:“好东西。” 随即又问:“二爷赏的?” 韩覃避而不答,只问:“你觉得能当多少?” 乔惜存转身坐在圈椅上,斜瞄了韩覃一眼:“虽说你和大壮一直叽叽喳喳说的尽是我听不懂的番话,可我也大概猜出来了,你给他银子叫他替你开个炭行,如今炭卖的好却无本钱再雇人工来箍窑,可是如此?” 韩覃点头:“确实如此。” 乔惜存冷笑:“往昔,京城一年的炭可全是自我家出,黄世仁是我干儿子,一年挣多少我家常德可是要分大头的。如今常德死了墙倒众人推,黄世仁连这卖炭翁的营生都干不下去了,可怜可恨!” 韩覃只得捏起两只锁扣:“也罢,我去外头当铺问一问,看能否当个一二两银子出来。” 乔惜存一把掰开她的手抓那锁扣出来:“看来你果真是山里来不识货的东西,这锁扣当有六只,是当年太皇太后娘娘还在时,特地着内廷银作局打造的,统共也不过十二对,分赏给了当年累官清贵大臣们的眷属,多是一品诰命,二品诰命能得的也就那么几个。得着这东西的人都是有数儿的。你如今送到当铺去也得先打听打听这是谁的东西,要是被二爷知道你拿去当这东西,你可不就完了?” 她翻过锁扣,后面座子晒到太阳下才隐隐显出大历宫廷造几个小字来。 这锁扣原是唐老夫人送给柳琛的,后来韩覃转手送给了品婷。如果真如乔惜存所说,那这东西仍是原来那两只,难道唐牧又生生存品婷手中夺了回来? 那这两只锁扣只怕也不好当了。韩覃正犹豫着,乔惜从自她手中又接过锁扣说:“常德原先给我置了产业,其中最大的大头就是黄家炭行,如今黄家既倒,我手头别的产业只怕也渐渐要叫人糊弄了去。大壮那小炭窑若是急银,不如先从我这里支些银子去开支,往后他赚到钱咱们三家平分,好不好?” 韩覃自然喜之不尽:“若真能如此,我俩分小头你分大头。” 乔惜存捏着锁扣在手中扬了扬:“那倒不必,他一个乡里汉子到京城,这京里的花花世界还未入过眼,所以如今一门心思忠着你,等他到红尘温柔乡里走上一遭,温柔娇艳的解语儿,知书达理的贤娇娘,什么样的没有?你一百两银子替他卖个小煤窑还不挂在自己名下,他往后挣了钱会不会给咱俩还是一说,如今先不必跟我下这个保定。” 韩覃要去取那锁扣,乔惜存纤纤五指一捏红红的丹蔻耀人眼:“这个就先押在我这里,果真有分成也不能少了我那一份。” 她转身进屋子,一会儿捏着五个五两的银饼出来递给韩覃:“给他呗,我看他不像个能做生意的,若这银子打了水漂,你可得给我做补。” 韩覃忙道:“必定,若果真打了水漂儿,我替你兜着。” 大壮在外坐得许久,见韩覃出来忙站起来问:“你可想到了办法?” 韩覃把那五个银饼子全递给他:“这是二十五两银子,你去钱庄全换成铜钱,多雇他十几个人工来,箍窑的箍窑烧炭的烧炭,叫他们都忙活起来。十几个人工一月也顶多不过十两银子的工钱,剩下的十五两银子你却不能胡乱花掉,拿它到城门外租上一处棚子装饰装饰,再找个夫子替你书个牌子,往后有人订炭就不必叫他再往西郊,直接在城门外订即可。 这还不够,你还得卖上几辆大车回来,把炭全运到城外,好叫订炭的人不必走那么远的路。” 大壮路点头应着好,捧着银饼如捧着孩子般小心翼翼。韩覃与他六年交情,知他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却也怕他果真拿银子到金银窟里去销掉,临走时忍不住叮嘱道:“千万记得走路正眼睛,不要去看那街边招帕子的妇人们,那可都是吃钱的主儿。” 大壮回头嘿嘿一笑:“韩覃,天下间的妇人们除了我娘,旁的我一概一眼都不看她们,我看她们谁也不及你的美!” 韩覃叫他一噎,拍了一把怒道:“这银子可是我的命,你若不能把它给我生出多的银子来,那怕过了急能原样儿给我也行,却千万千万不能花到那金银窟里去。” 大壮回头,低头看韩覃:“韩覃你放心,我真不是那样儿的人。小炭窑的地契我亦是叫官府写在你名下,那是你的东西,我只替你管着它替你生息银子。” * 吃完晚饭,韩覃正在窗前练字,就见淳氏进来说道:“表姑娘,二爷在饮冰院招待陈理卿,请您到饮冰院去伏侍。” 因巩遇格外交待过,如今这内院的人们又都称韩覃为表姑娘,改了那陶娘子的称呼。 韩覃穿外院到饮冰院,早就听到内里陈卿与唐牧二人在说话。 她还是多年前到过这院子,虽多处陈设已换,那架屏风也换了位置。如今屏风前再不设榻,榻移到了西窗下。韩覃见唐牧与陈卿面前几净,显然是已经吃过饭的样子,遂自外面淳氏手中接过茶盘茶具一一置到榻上的茶台上,这才跪坐在下首位置上守着炉子等水开。 陈卿两回见唐牧都见韩覃,此时心中越发怀疑,究竟不知他与韩覃是何种关系。是以双眼便不由自主要去打量着韩覃。 唐牧亦在盯着陈卿:“常德之死,清极可调查出什么来没有?” 陈卿这才回头:“我竟无法再查下去。” 不但唐牧怔住,韩覃拿着茶匙亦是手怔,随即取茶漏扣在壶上,细细的分茶叶入壶。 陈卿说道:“他死在清臣你上任河道总督的第二天夜里。那天白天他仍在御马监做监官差职,他们这种不亲身侍奉宫内诸位贵人的执权太监们,晚上照例是可以出宫回家住的。 他在宫中只吃过一顿午饭,亦是在内食堂与诸监同用,并未特异之处。至晚归家前,皇上特意传他去了一趟乾清宫。论理来说他上面有掌印陈保,等闲的事情皇上是不会传唤他而应当直接传唤陈保的。至于去了之后皇上问他些什么,司礼监并无记录备案。 皇上今日传过去乾清宫,还特意解释他不过是问了些御马监各处皇店皇庄的情况,并帐本什么时候可以送到庄嫔那里去的话儿,没有赐食亦没有赐酒。” 唐牧点头,示意陈卿继续说下去。陈卿又道:“本来他的尸体早叫内廷的太监们该拉到西山葬了。我既接到皇上要彻查此事的御令,便又亲跑了一趟西山,挖出身体解剖后亦未见有任何毒物是银针能试得出的。 但是上次在你府上,我曾问过他家娘子,听闻那夜回家之后,常德自己给自己做了一锅子其家乡特有的小蘑姑汤饼,一人端着锅子一锅子吃掉了。我在他胃中找到一些毒蕈,结合他家娘子的证词,只怕他是自杀。” 唐牧接过韩覃手中的茶碗缘边捏着,淡淡说道:“他确实是自杀。” “你竟然知道?”陈卿惊的往后仰着。 唐牧一笑,抿了一口茶又将茶碗递给韩覃:“而且还是皇上授意他自杀的。就如委我为河道总督,是皇上亲点的一样,他的自杀也是皇上授意的。” 陈卿仍是一脸迷惑:“这又是为何?这两者中间有关系?” 唐牧见韩覃亦听的怔住,在桌沿下轻扣了扣她的手,韩覃这才捧过陈卿面前的茶碗替他斟茶。唐牧随即说道:“河南贪污河道款案牵着宫廷,也是这三年多来才有的事情。我从河道入手,经王祎来查河道一头,常德之死牵出内廷一头,两条线一扯整件事情就会浮出水面。让这件事情浮出水面才是皇上想要的,而你知他其意又为何?” 陈卿有些懂了:“皇上或者是想摆脱太后的梏桎。” 唐牧点头:“所以你该大胆往下查,查到冯田头上去。他是太后指给皇上的,如今掌着司礼监掌印一职,凡政令都要听过太后旨令才发,对皇上总不及一起长大的陈保更忠心,皇上只怕早就有换他之意。” “懂了!清臣你一言惊醒梦中人!”陈卿一时间摩拳擦掌有些跃跃欲试之态,捏拳在膝侧问唐牧:“若果真冯田下来了,清臣你以为谁会上去?” 唐牧摇头:“你以为会是谁?” 陈卿一笑:“必然是陈保,他自幼跟在皇上身边,与皇上相熟亲厚,既去了冯田,必是陈保无疑。” 韩覃记得那天还曾听过唐牧与陈九商量若是冯田下来,谁又该顶上去的话。虽唐牧未放准话,但听他语气是属意陈九的。而陈九当时也说过,大都督一系支持的是陈保。此时她亦侧眸盯着唐牧,要听他怎么说。 就听唐牧说道:“还不到谈论这事情的时候,先处理眼前吧。” 送陈卿出门,韩覃在迎门照壁内止步,等唐牧回进来后问他:“二爷既早知道常德是自杀的,为何不告诉陈叔叔,倒叫他撞壁许久。” 唐牧笑着摇头:“许多路要自己走,事情也要自己悟,他才不过悟到一半而已。” 韩覃好奇:“那另一半是什么?” 寒天明月冷寂的院子,唐牧回头仰首去望挂在天上的明月:“他一直在大理寺办案子,擅长以蛛丝蚂迹来推全局,却不擅于站在全局去观察整个事态的走向。至于另一半,慢慢你就知道了。” 韩覃仍旧好奇:“那要多久?” 唐牧道;“总不过年前,你就能知道了。” 韩覃随着唐牧一起回主院,一路走着,唐牧问道:“晚饭吃的什么?” 韩覃应道:“总不过那些菜而已,二爷用的厨子想必是扬州来的,做的大多亦是扬州菜。不过是甜咸鲜意,再无别的。” 唐牧哦了一声:“你如今爱吃些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叫他们去做。” 韩覃笑着咬起手指来:“我如今爱吃些麻麻辣辣的菜式,蜀中地潮人爱吃花椒芥茉,菜里有花椒我才能吃出味道来。” 两人进穿堂,韩覃听到坠儿在穿堂内屋子里隐隐哭着,侍奉完唐牧笔墨后回到东厢,就召坠儿与珠儿来问:“方才我隐隐听到哭声,可是你们两个?” 这院子里就她两个小丫头。珠儿撇了坠儿一眼:“今儿巩叔往那府送书,她抢着要去没去成,还叫前院几个小厮取笑了一回,回来就哭个不停。” 那府必是唐府。韩覃坐在罗汉床上不由也笑起来:“不过送个书而已,竟然还有抢破头去的,你们若呆得腻了,改天我问问二爷,由我带着你们出去逛逛不是更好。” 坠儿已经扑上来掩珠儿的嘴,珠儿慌得躲着,嘴里仍说个不停:“书是咱们二爷送给那府阿难少爷的,她不过是想抢着去那府看看阿难少爷而已。” 坠儿跳起来骂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韩覃一时怔住,脑中不由浮现出个眉目如画清俊秀气的小小少年来。她今年都十八了,唐逸如今当也有十六岁了才对。成年后的小阿难,只怕生的越发清秀俊朗了吧。难怪这府的小丫头为了赶去那府看一眼要抢破头。 她忍不住有些好奇,试问坠儿:“你原来曾见过阿难少爷?” 坠儿不语,珠儿抢道:“奴婢曾见过,端地是清俊帅气的少年郎,听闻媒人都要踏破那府的门槛儿,要不是有二爷压着立逼要他考完春闱再提亲事,只怕老夫人和大夫人早都替他择得一门闺秀做妻了。” 他竟到如今也还未曾娶妻。 第37章 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 小沙弥又搬了把椅子来,桃花正盛的树下,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贞书才问道:“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可还好?” 法师道:“师叔身体很好,再无大病。” 无病就好。 贞书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悲无喜,心中亦平静无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法师道:“那是三年前的冬月间,师叔断断续续一直在打坐,因他连续辟谷多日不曾进过饮食,我们也未曾注意。后来到了除夕,我看他或者是要去了,便集结河西一带各寺僧人到此为他颂经加持。 如此加持了半月时间,恰是元宵节夜间,他忽而睁开眼睛指着东方问我:游击将军府可是在那个方向? 我答说:是。 于是他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游击将军府的方向,直到圆寂之后,双眼仍是不肯闭上。” 贞书抖抖索索着双手欲要将茶碗送到嘴边,送着送着双手一软那茶碗便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方丈又道:“师叔并没有过执意要进凉州城的意愿,进城塑身皆为小僧之意,若夫人不愿意……” “不可!”贞书摆手道:“他当不起,你可明白?” 方丈有些困惑的望着贞书,贞书自己舒胸平了喘息才道:“他前些日子曾托梦于我,我虽先时不甚明白,今日见了才懂得。你们不能这样做,听我的话。” 她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起身,行到那金身相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回来,拜别方丈道:“法师,我须得要回家去了。关于玉逸尘,明早杜将军会来与你商议此事。” 她仍撑着那口气,一口气出了几进大院,门外杜禹带人等着,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人在前走的飞快。杜禹带着轿夫要半跑着,才能追上她。 回到家里,她亦是闷闷不肯发一言。杜禹见她连饭菜都不肯假她人之手,非要亲手捧给自己,怕自己不吃她要发怒,只得硬撑着吃完。吃完饭该要休息时,贞书亲自打了热水进来给杜禹洗脸净脚,杜禹终于忍不住道:“贞书,虽我不想拂逆你,可你这样做实在叫我于心难安。” 贞书这才抬头道:“早些睡吧。” 她出门泼洒了洗脚水便瞭望着乌青色天际后那抹已隐的夕阳,见杜禹亦跟了出来,轻声叹道:“不知我的儿如今在那里,过的可好。” 杜禹道:“他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能吃能睡又没心没肺,能不好吗?” 贞书道:“那就好!” “这回,你不能再推辞,必得给他娶亲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眼看二十岁的儿子,多少媒人踏破门槛,杜禹却一再坚持着不肯叫他成亲。不为别的,概因他心中有种预感,预感只要小鱼一成亲,贞书必会离他而去。 贞书回了屋子,不知从那里翻出套积年的宫锦圆领棉袄并一件提花缎石榴裙出来自己换上穿了,然后便坐在镜子前梳妆起来。杜禹本在榻上坐着,见贞书三月里的天气穿起了冬装,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穿冬天才穿的衣服?” 贞书亦不言语,梳好了头发揽镜自顾,许久才道:“总归不是当年。” 杜禹心中也起了些疑心,见贞书合衣上床躺了,过来跪在床边叹息了许久才问道:“贞书,你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贞书许久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他罪孽深重,我又何尝不是?如今既咱们缘份已尽,小鱼也已经长大,我就要去寻他了,他才是我的良人,无论此生此世还是累生累世,我只愿去寻他。” 杜禹伸出手却不敢碰她,端了盏灯在眼前凑了道:“这二十年来,你几乎每日都要替他颂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就算他有再重的罪孽只怕也已消减,或者已经托转,或者已经入了净土,你如今到那里去寻他?我求你回心转意看我一眼,看小鱼一眼,那怕你仍然心中有他,我亦不在意,完全不在意,我仍爱你,咱们仍过咱们的日子好不好?” 贞书摇头道:“你不懂,他会等我的。” 他执念太深,再多的妙语也不能化解。她亦执念太深,心知正途而不肯回返。 “他必定在等我的。”贞书喃喃念道:“他知道我要去那里,就会在那门上等着我,我知道的。” 他年少时的爱人,亦是他毕生想挽留的执念,此时就躺在床上,在他身边,可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远离,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流逝,而他就跪在她身边却如掬水拂沙,无法将她留住。 杜禹脑子不停转着,见贞书胸膛渐渐许久都没了起伏,忽而就言道:“当年他曾留信给你,我脑子一热给烧了。” 贞书果然睁开眼睛侧望着杜禹:“你可还记得内容?” 杜禹摇头,那是一段文绉绉的话,他是个不爱读书之人,自然记不住。贞书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复又闭上了眼睛,许久却启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碰见的他?” “十年前。”杜禹道:“他自西域游历归来,入关时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见贞书听的认真,杜禹又道:“那是个酷热的夏天,他穿一件薄薄的长僧袍,戴着斗笠持着禅杖,从我身边走过。” 便是别的僧众们都灰头土脸晒的要焦烈了一般,他面貌粗了许多,仍是欣长消瘦的身材衬的一身灰色僧袍不似凡夫。 “后来,有一回我带你和小鱼去月牙泉游玩途经大佛寺时,我与小鱼入寺拜佛,而你在寺外湖边等我们,他恰就在那寺外西夏国夫人游园记的照壁下站着。”杜禹此时忆起自己当初戒备之极恨不能杀了玉逸尘的目光,心中阵阵往外浮着羞愧,许久才低声道:“后来还有过几次,但凡你偶尔出城,我总能碰见他,站在远处看着你。可我见他也不主动上前跟你打招呼,不过只是远远站在那里看,我知他早歇了那份心思,也就放下了戒备。” 但是他也从未主动跟贞书提及过,说:你看,玉逸尘也在那里。 他始终没有自信,因为他知道,当他与玉逸尘同时站在她面前,她选的肯定是玉逸尘。 他不过是强留了她二十年,在自己身边。 贞书终于又哭了起来,这回虽只是嘤嘤不断低声的哭着,可杜禹却能听到那无助嗓音中的悔与撕心裂肺。她哭了许久才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 她信了杜禹的话,以为玉逸尘真的死了。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的人,皆不是他,所以她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的风景如画,可惜无他陪着,她便无心多看一眼。 她昏昏噩噩的活了二十年,到此刻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与她共呼吸,看着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看着她平安喜乐。 而他的骨寒,从此无人能解。 贞书很想再多听一些关于玉逸尘的话,那怕只是一字一句,她想在意识临近消散的时候,听着玉逸尘的名字来嚼咀回味他那个人和她这些年深埋心底,苦不能言的爱与寂寞。 杜禹目不转睛的盯着贞书,她闭眼睡的平稳,渐渐许久才会有一次呼吸的起伏。就在他觉得她或者不会再呼吸的时候,贞书忽而又睁开了眼晴,这回她确实是盯着他:“他罪孽深重不能成佛,我累孽深重地狱可期。若你果真心中对我还有些怜悯与爱意,就将我与他合葬在一处吧。” 她仍紧紧盯着他欲要寻个答案。杜禹艰难点头,仍凭泪水自脸颊上滑落,深出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第38章 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 小沙弥又搬了把椅子来,桃花正盛的树下,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贞书才问道:“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可还好?” 法师道:“师叔身体很好,再无大病。” 无病就好。 贞书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悲无喜,心中亦平静无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法师道:“那是三年前的冬月间,师叔断断续续一直在打坐,因他连续辟谷多日不曾进过饮食,我们也未曾注意。后来到了除夕,我看他或者是要去了,便集结河西一带各寺僧人到此为他颂经加持。 如此加持了半月时间,恰是元宵节夜间,他忽而睁开眼睛指着东方问我:游击将军府可是在那个方向? 我答说:是。 于是他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游击将军府的方向,直到圆寂之后,双眼仍是不肯闭上。” 贞书抖抖索索着双手欲要将茶碗送到嘴边,送着送着双手一软那茶碗便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方丈又道:“师叔并没有过执意要进凉州城的意愿,进城塑身皆为小僧之意,若夫人不愿意……” “不可!”贞书摆手道:“他当不起,你可明白?” 方丈有些困惑的望着贞书,贞书自己舒胸平了喘息才道:“他前些日子曾托梦于我,我虽先时不甚明白,今日见了才懂得。你们不能这样做,听我的话。” 她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起身,行到那金身相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回来,拜别方丈道:“法师,我须得要回家去了。关于玉逸尘,明早杜将军会来与你商议此事。” 她仍撑着那口气,一口气出了几进大院,门外杜禹带人等着,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人在前走的飞快。杜禹带着轿夫要半跑着,才能追上她。 回到家里,她亦是闷闷不肯发一言。杜禹见她连饭菜都不肯假她人之手,非要亲手捧给自己,怕自己不吃她要发怒,只得硬撑着吃完。吃完饭该要休息时,贞书亲自打了热水进来给杜禹洗脸净脚,杜禹终于忍不住道:“贞书,虽我不想拂逆你,可你这样做实在叫我于心难安。” 贞书这才抬头道:“早些睡吧。” 她出门泼洒了洗脚水便瞭望着乌青色天际后那抹已隐的夕阳,见杜禹亦跟了出来,轻声叹道:“不知我的儿如今在那里,过的可好。” 杜禹道:“他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能吃能睡又没心没肺,能不好吗?” 贞书道:“那就好!” “这回,你不能再推辞,必得给他娶亲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眼看二十岁的儿子,多少媒人踏破门槛,杜禹却一再坚持着不肯叫他成亲。不为别的,概因他心中有种预感,预感只要小鱼一成亲,贞书必会离他而去。 贞书回了屋子,不知从那里翻出套积年的宫锦圆领棉袄并一件提花缎石榴裙出来自己换上穿了,然后便坐在镜子前梳妆起来。杜禹本在榻上坐着,见贞书三月里的天气穿起了冬装,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穿冬天才穿的衣服?” 贞书亦不言语,梳好了头发揽镜自顾,许久才道:“总归不是当年。” 杜禹心中也起了些疑心,见贞书合衣上床躺了,过来跪在床边叹息了许久才问道:“贞书,你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贞书许久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他罪孽深重,我又何尝不是?如今既咱们缘份已尽,小鱼也已经长大,我就要去寻他了,他才是我的良人,无论此生此世还是累生累世,我只愿去寻他。” 杜禹伸出手却不敢碰她,端了盏灯在眼前凑了道:“这二十年来,你几乎每日都要替他颂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就算他有再重的罪孽只怕也已消减,或者已经托转,或者已经入了净土,你如今到那里去寻他?我求你回心转意看我一眼,看小鱼一眼,那怕你仍然心中有他,我亦不在意,完全不在意,我仍爱你,咱们仍过咱们的日子好不好?” 贞书摇头道:“你不懂,他会等我的。” 他执念太深,再多的妙语也不能化解。她亦执念太深,心知正途而不肯回返。 “他必定在等我的。”贞书喃喃念道:“他知道我要去那里,就会在那门上等着我,我知道的。” 他年少时的爱人,亦是他毕生想挽留的执念,此时就躺在床上,在他身边,可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远离,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流逝,而他就跪在她身边却如掬水拂沙,无法将她留住。 杜禹脑子不停转着,见贞书胸膛渐渐许久都没了起伏,忽而就言道:“当年他曾留信给你,我脑子一热给烧了。” 贞书果然睁开眼睛侧望着杜禹:“你可还记得内容?” 杜禹摇头,那是一段文绉绉的话,他是个不爱读书之人,自然记不住。贞书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复又闭上了眼睛,许久却启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碰见的他?” “十年前。”杜禹道:“他自西域游历归来,入关时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见贞书听的认真,杜禹又道:“那是个酷热的夏天,他穿一件薄薄的长僧袍,戴着斗笠持着禅杖,从我身边走过。” 便是别的僧众们都灰头土脸晒的要焦烈了一般,他面貌粗了许多,仍是欣长消瘦的身材衬的一身灰色僧袍不似凡夫。 “后来,有一回我带你和小鱼去月牙泉游玩途经大佛寺时,我与小鱼入寺拜佛,而你在寺外湖边等我们,他恰就在那寺外西夏国夫人游园记的照壁下站着。”杜禹此时忆起自己当初戒备之极恨不能杀了玉逸尘的目光,心中阵阵往外浮着羞愧,许久才低声道:“后来还有过几次,但凡你偶尔出城,我总能碰见他,站在远处看着你。可我见他也不主动上前跟你打招呼,不过只是远远站在那里看,我知他早歇了那份心思,也就放下了戒备。” 但是他也从未主动跟贞书提及过,说:你看,玉逸尘也在那里。 他始终没有自信,因为他知道,当他与玉逸尘同时站在她面前,她选的肯定是玉逸尘。 他不过是强留了她二十年,在自己身边。 贞书终于又哭了起来,这回虽只是嘤嘤不断低声的哭着,可杜禹却能听到那无助嗓音中的悔与撕心裂肺。她哭了许久才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 她信了杜禹的话,以为玉逸尘真的死了。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的人,皆不是他,所以她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的风景如画,可惜无他陪着,她便无心多看一眼。 她昏昏噩噩的活了二十年,到此刻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与她共呼吸,看着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看着她平安喜乐。 而他的骨寒,从此无人能解。 贞书很想再多听一些关于玉逸尘的话,那怕只是一字一句,她想在意识临近消散的时候,听着玉逸尘的名字来嚼咀回味他那个人和她这些年深埋心底,苦不能言的爱与寂寞。 杜禹目不转睛的盯着贞书,她闭眼睡的平稳,渐渐许久才会有一次呼吸的起伏。就在他觉得她或者不会再呼吸的时候,贞书忽而又睁开了眼晴,这回她确实是盯着他:“他罪孽深重不能成佛,我累孽深重地狱可期。若你果真心中对我还有些怜悯与爱意,就将我与他合葬在一处吧。” 她仍紧紧盯着他欲要寻个答案。杜禹艰难点头,仍凭泪水自脸颊上滑落,深出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一抹笑意浮上面颊,贞书柔声道:“谢谢你!” 这抹笑意叫杜禹回忆起二十四年前她还是个少女时,给予他的最纯真的爱意,还有她为他而发的那些担忧,惶乱,流的眼泪,笑和哭。他闭眼重复道:“我答应你!” 第39章 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 小沙弥又搬了把椅子来,桃花正盛的树下,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贞书才问道:“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可还好?” 法师道:“师叔身体很好,再无大病。” 无病就好。 贞书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悲无喜,心中亦平静无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法师道:“那是三年前的冬月间,师叔断断续续一直在打坐,因他连续辟谷多日不曾进过饮食,我们也未曾注意。后来到了除夕,我看他或者是要去了,便集结河西一带各寺僧人到此为他颂经加持。 如此加持了半月时间,恰是元宵节夜间,他忽而睁开眼睛指着东方问我:游击将军府可是在那个方向? 我答说:是。 于是他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游击将军府的方向,直到圆寂之后,双眼仍是不肯闭上。” 贞书抖抖索索着双手欲要将茶碗送到嘴边,送着送着双手一软那茶碗便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方丈又道:“师叔并没有过执意要进凉州城的意愿,进城塑身皆为小僧之意,若夫人不愿意……” “不可!”贞书摆手道:“他当不起,你可明白?” 方丈有些困惑的望着贞书,贞书自己舒胸平了喘息才道:“他前些日子曾托梦于我,我虽先时不甚明白,今日见了才懂得。你们不能这样做,听我的话。” 她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起身,行到那金身相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回来,拜别方丈道:“法师,我须得要回家去了。关于玉逸尘,明早杜将军会来与你商议此事。” 她仍撑着那口气,一口气出了几进大院,门外杜禹带人等着,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人在前走的飞快。杜禹带着轿夫要半跑着,才能追上她。 回到家里,她亦是闷闷不肯发一言。杜禹见她连饭菜都不肯假她人之手,非要亲手捧给自己,怕自己不吃她要发怒,只得硬撑着吃完。吃完饭该要休息时,贞书亲自打了热水进来给杜禹洗脸净脚,杜禹终于忍不住道:“贞书,虽我不想拂逆你,可你这样做实在叫我于心难安。” 贞书这才抬头道:“早些睡吧。” 她出门泼洒了洗脚水便瞭望着乌青色天际后那抹已隐的夕阳,见杜禹亦跟了出来,轻声叹道:“不知我的儿如今在那里,过的可好。” 杜禹道:“他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能吃能睡又没心没肺,能不好吗?” 贞书道:“那就好!” “这回,你不能再推辞,必得给他娶亲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眼看二十岁的儿子,多少媒人踏破门槛,杜禹却一再坚持着不肯叫他成亲。不为别的,概因他心中有种预感,预感只要小鱼一成亲,贞书必会离他而去。 贞书回了屋子,不知从那里翻出套积年的宫锦圆领棉袄并一件提花缎石榴裙出来自己换上穿了,然后便坐在镜子前梳妆起来。杜禹本在榻上坐着,见贞书三月里的天气穿起了冬装,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穿冬天才穿的衣服?” 贞书亦不言语,梳好了头发揽镜自顾,许久才道:“总归不是当年。” 杜禹心中也起了些疑心,见贞书合衣上床躺了,过来跪在床边叹息了许久才问道:“贞书,你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贞书许久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他罪孽深重,我又何尝不是?如今既咱们缘份已尽,小鱼也已经长大,我就要去寻他了,他才是我的良人,无论此生此世还是累生累世,我只愿去寻他。” 杜禹伸出手却不敢碰她,端了盏灯在眼前凑了道:“这二十年来,你几乎每日都要替他颂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就算他有再重的罪孽只怕也已消减,或者已经托转,或者已经入了净土,你如今到那里去寻他?我求你回心转意看我一眼,看小鱼一眼,那怕你仍然心中有他,我亦不在意,完全不在意,我仍爱你,咱们仍过咱们的日子好不好?” 贞书摇头道:“你不懂,他会等我的。” 他执念太深,再多的妙语也不能化解。她亦执念太深,心知正途而不肯回返。 “他必定在等我的。”贞书喃喃念道:“他知道我要去那里,就会在那门上等着我,我知道的。” 他年少时的爱人,亦是他毕生想挽留的执念,此时就躺在床上,在他身边,可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远离,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流逝,而他就跪在她身边却如掬水拂沙,无法将她留住。 杜禹脑子不停转着,见贞书胸膛渐渐许久都没了起伏,忽而就言道:“当年他曾留信给你,我脑子一热给烧了。” 贞书果然睁开眼睛侧望着杜禹:“你可还记得内容?” 杜禹摇头,那是一段文绉绉的话,他是个不爱读书之人,自然记不住。贞书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复又闭上了眼睛,许久却启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碰见的他?” “十年前。”杜禹道:“他自西域游历归来,入关时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见贞书听的认真,杜禹又道:“那是个酷热的夏天,他穿一件薄薄的长僧袍,戴着斗笠持着禅杖,从我身边走过。” 便是别的僧众们都灰头土脸晒的要焦烈了一般,他面貌粗了许多,仍是欣长消瘦的身材衬的一身灰色僧袍不似凡夫。 “后来,有一回我带你和小鱼去月牙泉游玩途经大佛寺时,我与小鱼入寺拜佛,而你在寺外湖边等我们,他恰就在那寺外西夏国夫人游园记的照壁下站着。”杜禹此时忆起自己当初戒备之极恨不能杀了玉逸尘的目光,心中阵阵往外浮着羞愧,许久才低声道:“后来还有过几次,但凡你偶尔出城,我总能碰见他,站在远处看着你。可我见他也不主动上前跟你打招呼,不过只是远远站在那里看,我知他早歇了那份心思,也就放下了戒备。” 但是他也从未主动跟贞书提及过,说:你看,玉逸尘也在那里。 他始终没有自信,因为他知道,当他与玉逸尘同时站在她面前,她选的肯定是玉逸尘。 他不过是强留了她二十年,在自己身边。 贞书终于又哭了起来,这回虽只是嘤嘤不断低声的哭着,可杜禹却能听到那无助嗓音中的悔与撕心裂肺。她哭了许久才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 她信了杜禹的话,以为玉逸尘真的死了。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的人,皆不是他,所以她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的风景如画,可惜无他陪着,她便无心多看一眼。 她昏昏噩噩的活了二十年,到此刻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与她共呼吸,看着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看着她平安喜乐。 而他的骨寒,从此无人能解。 贞书很想再多听一些关于玉逸尘的话,那怕只是一字一句,她想在意识临近消散的时候,听着玉逸尘的名字来嚼咀回味他那个人和她这些年深埋心底,苦不能言的爱与寂寞。 杜禹目不转睛的盯着贞书,她闭眼睡的平稳,渐渐许久才会有一次呼吸的起伏。就在他觉得她或者不会再呼吸的时候,贞书忽而又睁开了眼晴,这回她确实是盯着他:“他罪孽深重不能成佛,我累孽深重地狱可期。若你果真心中对我还有些怜悯与爱意,就将我与他合葬在一处吧。” 她仍紧紧盯着他欲要寻个答案。杜禹艰难点头,仍凭泪水自脸颊上滑落,深出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一抹笑意浮上面颊,贞书柔声道:“谢谢你!” 第40章 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 小沙弥又搬了把椅子来,桃花正盛的树下,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贞书才问道:“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可还好?” 法师道:“师叔身体很好,再无大病。” 无病就好。 贞书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悲无喜,心中亦平静无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法师道:“那是三年前的冬月间,师叔断断续续一直在打坐,因他连续辟谷多日不曾进过饮食,我们也未曾注意。后来到了除夕,我看他或者是要去了,便集结河西一带各寺僧人到此为他颂经加持。 如此加持了半月时间,恰是元宵节夜间,他忽而睁开眼睛指着东方问我:游击将军府可是在那个方向? 我答说:是。 于是他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游击将军府的方向,直到圆寂之后,双眼仍是不肯闭上。” 贞书抖抖索索着双手欲要将茶碗送到嘴边,送着送着双手一软那茶碗便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方丈又道:“师叔并没有过执意要进凉州城的意愿,进城塑身皆为小僧之意,若夫人不愿意……” “不可!”贞书摆手道:“他当不起,你可明白?” 方丈有些困惑的望着贞书,贞书自己舒胸平了喘息才道:“他前些日子曾托梦于我,我虽先时不甚明白,今日见了才懂得。你们不能这样做,听我的话。” 她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起身,行到那金身相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回来,拜别方丈道:“法师,我须得要回家去了。关于玉逸尘,明早杜将军会来与你商议此事。” 她仍撑着那口气,一口气出了几进大院,门外杜禹带人等着,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人在前走的飞快。杜禹带着轿夫要半跑着,才能追上她。 回到家里,她亦是闷闷不肯发一言。杜禹见她连饭菜都不肯假她人之手,非要亲手捧给自己,怕自己不吃她要发怒,只得硬撑着吃完。吃完饭该要休息时,贞书亲自打了热水进来给杜禹洗脸净脚,杜禹终于忍不住道:“贞书,虽我不想拂逆你,可你这样做实在叫我于心难安。” 贞书这才抬头道:“早些睡吧。” 她出门泼洒了洗脚水便瞭望着乌青色天际后那抹已隐的夕阳,见杜禹亦跟了出来,轻声叹道:“不知我的儿如今在那里,过的可好。” 杜禹道:“他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能吃能睡又没心没肺,能不好吗?” 贞书道:“那就好!” “这回,你不能再推辞,必得给他娶亲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眼看二十岁的儿子,多少媒人踏破门槛,杜禹却一再坚持着不肯叫他成亲。不为别的,概因他心中有种预感,预感只要小鱼一成亲,贞书必会离他而去。 贞书回了屋子,不知从那里翻出套积年的宫锦圆领棉袄并一件提花缎石榴裙出来自己换上穿了,然后便坐在镜子前梳妆起来。杜禹本在榻上坐着,见贞书三月里的天气穿起了冬装,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穿冬天才穿的衣服?” 贞书亦不言语,梳好了头发揽镜自顾,许久才道:“总归不是当年。” 杜禹心中也起了些疑心,见贞书合衣上床躺了,过来跪在床边叹息了许久才问道:“贞书,你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贞书许久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他罪孽深重,我又何尝不是?如今既咱们缘份已尽,小鱼也已经长大,我就要去寻他了,他才是我的良人,无论此生此世还是累生累世,我只愿去寻他。” 杜禹伸出手却不敢碰她,端了盏灯在眼前凑了道:“这二十年来,你几乎每日都要替他颂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就算他有再重的罪孽只怕也已消减,或者已经托转,或者已经入了净土,你如今到那里去寻他?我求你回心转意看我一眼,看小鱼一眼,那怕你仍然心中有他,我亦不在意,完全不在意,我仍爱你,咱们仍过咱们的日子好不好?” 贞书摇头道:“你不懂,他会等我的。” 他执念太深,再多的妙语也不能化解。她亦执念太深,心知正途而不肯回返。 “他必定在等我的。”贞书喃喃念道:“他知道我要去那里,就会在那门上等着我,我知道的。” 他年少时的爱人,亦是他毕生想挽留的执念,此时就躺在床上,在他身边,可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远离,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流逝,而他就跪在她身边却如掬水拂沙,无法将她留住。 杜禹脑子不停转着,见贞书胸膛渐渐许久都没了起伏,忽而就言道:“当年他曾留信给你,我脑子一热给烧了。” 贞书果然睁开眼睛侧望着杜禹:“你可还记得内容?” 杜禹摇头,那是一段文绉绉的话,他是个不爱读书之人,自然记不住。贞书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复又闭上了眼睛,许久却启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碰见的他?” “十年前。”杜禹道:“他自西域游历归来,入关时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见贞书听的认真,杜禹又道:“那是个酷热的夏天,他穿一件薄薄的长僧袍,戴着斗笠持着禅杖,从我身边走过。” 便是别的僧众们都灰头土脸晒的要焦烈了一般,他面貌粗了许多,仍是欣长消瘦的身材衬的一身灰色僧袍不似凡夫。 “后来,有一回我带你和小鱼去月牙泉游玩途经大佛寺时,我与小鱼入寺拜佛,而你在寺外湖边等我们,他恰就在那寺外西夏国夫人游园记的照壁下站着。”杜禹此时忆起自己当初戒备之极恨不能杀了玉逸尘的目光,心中阵阵往外浮着羞愧,许久才低声道:“后来还有过几次,但凡你偶尔出城,我总能碰见他,站在远处看着你。可我见他也不主动上前跟你打招呼,不过只是远远站在那里看,我知他早歇了那份心思,也就放下了戒备。” 但是他也从未主动跟贞书提及过,说:你看,玉逸尘也在那里。 他始终没有自信,因为他知道,当他与玉逸尘同时站在她面前,她选的肯定是玉逸尘。 他不过是强留了她二十年,在自己身边。 贞书终于又哭了起来,这回虽只是嘤嘤不断低声的哭着,可杜禹却能听到那无助嗓音中的悔与撕心裂肺。她哭了许久才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 她信了杜禹的话,以为玉逸尘真的死了。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的人,皆不是他,所以她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的风景如画,可惜无他陪着,她便无心多看一眼。 她昏昏噩噩的活了二十年,到此刻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与她共呼吸,看着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看着她平安喜乐。 而他的骨寒,从此无人能解。 他不过是强留了她二十年,在自己身边。 贞书终于又哭了起来,这回虽只是嘤嘤不断低声的哭着,可杜禹却能听到那无助嗓音中的悔与撕心裂肺。她哭了许久才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 她信了杜禹的话,以为玉逸尘真的死了。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的人,皆不是他,所以她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的风景如画,可惜无他陪着,她便无心多看一眼。 她昏昏噩噩的活了二十年,到此刻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与她共呼吸,看着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看着她平安喜乐。 而他的骨寒,从此无人能解。 第41章 八月的锡林郭勒草原,绿草如茵织成,蓝天上白云投际高远,天鹅摇摆于锡林河的九曲十八弯上,大尾巴羊与天山马交汇成悠扬激昂的乐曲。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举行在即,蒙古各部的部落首领们亦集汇于此。 贞书今日也穿着蒙古族姑娘们常爱穿的曳撒,丁香色绣大朵花的长褙子,宝蓝色百褶裙,与桔黄色的比夹,头上亦戴着宝塔尖尖的帽子坠着金银,唯耳上她仍不能惯戴那璎珞坠成尺长的耳坠,唯塞得两只金粒子。 今年,北汗仍在征战往伊斯坦布尔的路上没有回来,他带走了几个盛年的儿子。而玉逸尘的堂姐赏湖所生的巴塔尔,年值十八,恰是留在北蒙最年轻力壮的一个。他亦是今年那雅尔大会的主办者,是以才会邀请自己的舅舅赏契,也就是玉逸尘来此一会。 玉逸尘与黑水城一行人远远自草坡上望见锡林河岸边水草丰美处的座座蒙古包,便知是到那雅尔大会的主办地了。贞书勒马向前,停在玉逸尘身边问道:“果真你能说服巴塔尔,叫他出兵从土蕃手里把贺兰山讨回来?” “总得试过才知道。”玉逸尘仍穿着他那本黑绣五爪金龙的袍子,略小些的桃形冠,他先策马跃下山坡,往蒙古包处跑去。 穿宝蓝色外衣并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们捧着哈达而来,贞书拉着小鱼的手跳下马,才喝了三大碗酒就已经面红耳赤如只醉虾一般。这草原上的姑娘们脸蛋儿红彤彤,来去皆是策马,叱斥皆是异族语言。 贞书醉的头眼发晕,叫小鱼往蒙古包中拽着。蒙古包虽是羊绒毯子铺地金漆的桌子,可是那怕在黑水城也用惯了炭的贞书一闻到浓浓的牛粪味道还是欲要作呕。她拽着小鱼的手说:“好孩子,这不是黑水城,往后你见了玉逸尘可不能直呼其名,那怕叫声赏契都好,万不能叫人知道他叫玉逸尘,记住了没?” 小鱼人小鬼大,在黑水城时整日在外与孩子们顽摔跤,他力大又心黑又有些诡诈,渐渐成了个常胜将军。才一到这锡林河畔,便见许多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抱成团摔在一起,此时又跟个醉虾一样软塌塌的娘呆在一起,心中又替她害臊又觉得她无用,眼巴巴掀开帐篷望着外头说道:“我怎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快悄悄儿的闭嘴好好睡觉呗,我得出去找两个孩子摔上一跤,好叫这些小屁孩们知道我们黑水城的厉害。” 他才说完转身就溜了。贞书醉的昏昏沉沉如在荡舟,昏天暗地睡了一觉,睁开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揉着额头起来先呼赏契再呼小鱼。她说的是大历官话,这些蒙古人能懂的并不多。 外头升着篝火,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与小伙子皆在围着篝火跳舞,烤炙牛羊肉的香味阵阵传来,叫不喜腥膻的贞书都有点唾涎。她一路大声呼着小鱼,眼见有五六岁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抓住掰过脸来看总不是小鱼,心中越发焦急。 歌声鼓声越发急烈起来,贞书在篝火堆外四处乱窜着,却总不见那怕一个黑水城的人。正四处乱踏着,忽而身后一阵马鸣,贞书抬头便见两蹄腾空一只天山马在自己头上。她虽在草原上生活了一年多,总归还是汉家女子,眼看那马蹄将要落下,随即就捂住了头。马嘶才落,马蹄却未落在她头上。 年才不过十六岁的莫日根跳下马,用蒙语叫了声姐姐,见贞书不应,又试着以西州回鹘话叫了一声,再见贞书不应,又用汉话叫了一声。便见篝火辉映中这浓眉大眼白腻皮肤的大姑娘放下手,嘴里说着汉话:“孩子,你可曾见过我儿子?” 贞书以手指腰:“就这么大,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皮子比你们这里的人要白些。” 莫日根的汉语总还捋不直舌头:“姐姐的儿子?走,我带你一起去找。” 他一把拽起贞书飞快的跑起来,跑到篝火边便拉着贞书随鼓点跳了起来。贞书叫他拉着一通乱跳,尖声叫道:“孩子,我儿子在那里?”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这少年飞快的跳着,边跳边叫道。 “贞书,我叫贞书。”贞书回道。 “姐姐,我叫莫日根,今年都十六了,我也有儿子,才这么大!”巴塔尔以手比划着:“两岁。今夜咱们好好跳舞,都不要想儿子好不好?” 贞书在草原上呆了一年多,也知道这些人天生热情不拘,又孩子们总在外跑成年的早,十四五岁生孩子的不在少数,但她是汉人,天性里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礼教外的热情。这莫日根黝黑的面庞相貌英俊,此时跳着跳着越靠越近,身上灼人的热气并那浓烈的汗腥味叫贞书有些作呕。 她总算撕开手从闹人的舞群中挣脱出来,一路又大声叫着小鱼四处跑着。虽连年征战,但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还是盛大到贞书难以想象。有无数团的篝火熊熊燃烧着,亦有数不清的少男少女们载歌载舞。 她在外找不着,索性一间间帐逢掀开去查看。既外面有盛会,多数的帐篷自然皆是空的。她找到一间外面升着一大攒篝火却无人照应的帐篷前,忽的一下掀开帐帘,里头十几个肃面围坐的成年男子们齐齐回头,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看。 贞书一眼扫见玉逸尘恰坐在正中,旁边是个面色黝黑蓄须的年轻男子,玉逸尘方才应该是轻声在与他说着些什么。他见贞书进来,低声以蒙语说了句话,那男子皱眉听完,随即缓缓站起来,以手抚心叫了声:“西那嘎。” 其余人亦跟着站起来,齐齐叫了声西那嘎。玉逸尘伸手示意贞书进去走到他身边,贴耳说道:“这就是巴塔尔,他在唤你舅母,你应一声。” 贞书笑着应了一声,欲要行以汉家礼,却见玉逸尘行礼已要告辞。她叫玉逸尘牵着手从帐篷中出来,巴塔尔亲自送到帐外,又唤来人吩咐了一堆话,才转身回了帐中。贞书拽着玉逸尘的手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才睡一觉起来,小鱼就不见了。” 西夏来的随从还在别的帐中,玉逸尘招过几个北蒙有吩咐了几声,才安慰贞书:“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回帐,一会儿他们寻到了自会把孩子给你送来。” 鼓声喧天乐声高昂,贞书牵着玉逸尘的手忽而咕咕笑着:“我方才急匆匆的样子是不是吓坏了你们?” 玉逸尘摇头:“并不曾,不过形样委实有些慌张可笑。” 两人一路慢走着,贞书见玉逸尘仍是闷闷不乐,摇摇他手轻问:“可是巴塔尔没有答应你?” 玉逸尘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重要的是那些部落首领们,或者在他们看来,我太柔弱了些。” 自大历的玉逸尘亡故致今,赏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有将近六年之多。他比之当年那消瘦白净的样子,却是变了不少,更加健壮,皮肤也粗了不少,但在这些彪悍的北蒙部落首领面前,却还是文雅清俊的像个南人书生一般,叫部落首领们有些瞧不起。 黑水虽背靠着北汗,但西有大历,南有土蕃,是个于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如今还在土蕃手中,玉逸尘在黑水住的好好的,无事自然不肯多走一趟蒙古。他此来是为了要说动莫日根,出兵替自己从土蕃手中讨回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 为母亲故,亦为舅舅故,巴塔尔自然愿意出兵往土蕃讨回贺兰山。 但照方才诸部首领们的态度来看,要想达成此事却有些难度。北蒙人好征战,爱打仗是天性。但巴塔尔只是北汗诸多儿子中的一个,虽勇猛骁悍,但毕竟头顶上还有几个比他年龄更大更具威望,战功赫赫的哥哥。 当北汗不在的时候,诸部首领们或者愿意听从巴塔尔的领导与调停,但要说动他们去打一场与自己无益的大仗,却很难。 才入帐篷坐下,玉逸尘听得贞书肚子不停咕咕叫着,惊问道:“你竟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贞书皱眉说道:“我连儿子都没有找着,那有心情吃东西?” 她话音才落,脏的像只从泥里捞出来的猪一样的小鱼自帐外扑进来,进门就嚷着:“娘,我饿,饿死了。” 孙原端着盘子进来,里头是冒着热气的烤肉并手抓。玉逸尘取过刀子一条条割着蘸香料,见贞书与小鱼两个凑过来,十分嫌弃的命令道“先洗手,洗干净了才能吃。” 盘中两碟蘸料,小鱼见玉逸尘给自己蘸的不过些盐巴与花椒沫子,指着旁边那一碟叫道:“赏契,我也要吃那碟,闻着都比我这个香。” 玉逸尘摇头:“那个是治你娘肚子疼的药,小孩子家家不能吃。” 小鱼在别处无法无天,在玉逸尘面前却难得听话,他边吃眼皮往下扇着,不一会儿嘴虽动着,眼皮都粘到了一起。玉逸尘端过奶茶凑到小鱼唇边,柔声叫道:“小鱼,喝点奶茶再睡。” 贞书眼瞅着玉逸尘不在意,悄悄去蘸了些椒盐在羊肉上,忙忙的吃着。才不过蘸了两口,那碟密料碟子又叫他推到她眼前:“不是说了,你宫寒,要以密料补之才能治好那宫寒之疾吗?怎么又不肯好好吃了。” 小鱼吧嗒吧嗒喝了两口奶茶,两脚踢掉鞋子栽头睡了。玉逸尘不能忍受这孩子油腻腻睡觉的两手,起身取湿帕子来将他的手与嘴巴皆擦干净,又淘澄过帕子替他把脖子与脚也擦过一遍,才脱衣服塞到了被窝里。 他回头见贞书在那里嗅着蘸料,凑过来亦闻了闻,神秘笑问:“可闻出什么来没有?” 贞书道:“有肉桂,豆蔻,应当还有丁香。但是这些果真能暖宫么?” 玉逸尘点头:“果真!” 两人沐洗完并肩躺到被窝里,外头的喧声只怕要闹到天亮。贞书才睡饱了又羊肉吃的太多,此时便有些饱暖思淫.欲的意味,侧身抚着玉逸尘的胸膛轻声问道:“玉逸尘,咱们有多久没有那个过了?” 玉逸尘侧身过来伸手在贞书身上抚着,渐渐力道加重,待贞书自己缠凑过来,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乖,睡吧。” 贞书以为今夜至少他得伺候自己一回,那知才撩到火苗欲起未起他竟就收了手。她转身眯眼赌气睡了半晌,听得玉逸尘呼吸像是仍还未睡着的样子,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言:“若不然,我伺候你一回?” 借着帐外透进来的暖光,她瞅着玉逸尘一本正经的眉毛渐渐温柔,唇角亦微微往上勾着,笑嘻嘻踢掉裤子便要往他身上爬。谁知才支起肘子便叫玉逸尘一把拽住:“乖,睡觉!” 贞书心道我一肚子的羊肉如何能睡得着? 自打重新在一起,贞书仍贪恋玉逸尘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玉逸尘如今既尝到了男子们该能尝到的甜头,便满足了贞书亦要寻求个自己的满足。 但那东西终究不是他的,又尺寸惊人到难以形容,也不知赏羌是从那里寻来那么个宝贝,每每总要顶得贞书撕心裂肺。 渐渐她就不肯再应付玉逸尘,既自己尽了兴,每每便借着肚子疼不肯叫玉逸尘得一回。加之如今旅途劳顿不方便,这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未曾弄过那种事情。人言食色性也,食不到自然也要抓心挠肝,贞书在被窝里苦熬了许久才渐渐睡着。 “贞书,贞书!”是玉逸尘的声音,不停在贞书耳边叫着。 她睁开眼,见是一处背阴的漫草坡上,坡上生满了鹅黄的小嫩花儿,她恰就躺在那一片嫩黄的小花儿并绿草织就的天然草毯上。玉逸尘恰在悬在她头上方笑着,伸手过来就要去摸她的衣襟。 贞书一把捏住衣襟,想要翻身起来却是身烂如泥怎么也翻不起身来。玉逸尘的手当是在撩她宝蓝色的百褶裙,便是他纤长五指才游走至小腿上,她整个小腹都打起哆嗦来,忍不住似是哼了一声,整个人便欲要往他身上迎去。 这一回当是他身上的物件儿,但她又难得未曾觉得不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叫她亦能寻到那邪癖的快慰处。既能寻到,她自己便也和着玉逸尘的节奏动了起来,渐渐动着犹觉得总不能尽兴满足,抓心挠肝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却听得身上那人忽而叫道:“姐姐!” 是莫日根? 贞书猛得惊醒,那声姐姐还言犹在耳。她心突突跳着,侧身见玉逸尘睡的正香,心中暗暗叫道:莫非果真如童奇生所说,我是个好淫不贞的放荡货,才不过见过一面的男子,竟也能与他做出这样的梦来? 她侧身去看熟睡中的玉逸尘,他鼻梁悬润眉高眼挑,如今那朱唇的颜色略略变淡,是带着阳刚之气的俊美,虽不及当年清秀,但毕竟那种书卷气与夫子式的儒雅还在,仍是叫她多看一眼都要动心的好相貌。 “真是见了鬼了”贞书长长叹息道。 次日一早最先开始的是赛马,草场上人山人海圈围着,里头才不过是初赛角逐。贞书抓住小鱼喂了些馓子并酸奶奶酪,他便如放飞的鸟儿一般钻出帐篷又不见了踪影。玉逸尘所带的西夏人自然也要赛马摔跤,他早早起来便去看赛马了。 因无侍女相随,贞书自己一人正收拾着帐篷,忽得帘子掀起,一个十五六岁两颊红红的小姑娘叫着舅舅冲了进来。她汉话说的标准之及,进门就笑嘻嘻问道:“哎,你这婢子,可曾见过我舅舅?” 叫她叫成婢子,贞书心中先就不喜。为礼节故,她回道:“小姑娘,我并不是什么婢子,我是黑水城主的夫人,不知你找的舅舅是谁?”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她鞭子才扬起来,却没有落到贞书身上。贞书抬头见是穿着白色绣牡丹花圆领袍子的玉逸尘抓着鞭子,松了敖登格日勒的手对他说道:“这小孩子说是来寻舅舅的,端地一点家教也没有……” “舅舅!”敖登格日勒甩掉鞭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笑意就往玉逸尘身上扑去:“我是敖登格日勒呀,昨夜给你敬过酒的。等我哥哥商议完事情我就找不到你啦!” 玉逸尘以手指顶着这小姑娘不让她靠自己太近,指着贞书说道:“这是我夫人,既你认我是舅舅,便要叫她一声舅母。小孩子拿鞭子抽舅母可是不对的,快给她道歉。” 敖登格日勒侧眼扫了贞书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贞书扭头不应。玉逸尘仍是温声,却依旧纤长两指顶着那孩子不叫她靠近自己:“我家夫人没听见,或者是你声音太小了?” 敖登格日勒听外面忽而欢呼声阵阵,也知想必是赛马跑完了圈数,转身掀帘子就往外跑去。玉逸尘往内自解着那白色绣牡丹的圆领袍子,接过贞书递过来的紧衣穿上紧着袖挽。见贞书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玉逸尘过来问道:“你可也要去看射箭?” 北汗崇尚勇士与英雄,玉逸尘此来既想要说动诸部落首领出兵替自己讨回贺兰山,手中一无重金二无利益,贞书见他几乎参加了所有比赛,虽知他在黑水时常习不辍,却也叫北蒙那些肌肉鼓张的勇士们早吓破了胆,以为玉逸尘果真也要败下阵来。上前阻止道:“咱们就在此转一圈儿回黑水城吧,我如今也能在黑水住得习惯,更不想你去参加比赛,终归这里的人皆是蛮子,不懂礼教的。” 玉逸尘紧好了手挽才去取挂在壁毯上的弓,取过箭筒背在背上,以指拨弓:“虽不懂礼教,但他们是这世界上叫各民族都闻风丧胆的强者。我要赢得他们的尊重,就必须去搏上一回,而且还不能输。” 第42章 八月的锡林郭勒草原,绿草如茵织成,蓝天上白云投际高远,天鹅摇摆于锡林河的九曲十八弯上,大尾巴羊与天山马交汇成悠扬激昂的乐曲。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举行在即,蒙古各部的部落首领们亦集汇于此。 贞书今日也穿着蒙古族姑娘们常爱穿的曳撒,丁香色绣大朵花的长褙子,宝蓝色百褶裙,与桔黄色的比夹,头上亦戴着宝塔尖尖的帽子坠着金银,唯耳上她仍不能惯戴那璎珞坠成尺长的耳坠,唯塞得两只金粒子。 今年,北汗仍在征战往伊斯坦布尔的路上没有回来,他带走了几个盛年的儿子。而玉逸尘的堂姐赏湖所生的巴塔尔,年值十八,恰是留在北蒙最年轻力壮的一个。他亦是今年那雅尔大会的主办者,是以才会邀请自己的舅舅赏契,也就是玉逸尘来此一会。 玉逸尘与黑水城一行人远远自草坡上望见锡林河岸边水草丰美处的座座蒙古包,便知是到那雅尔大会的主办地了。贞书勒马向前,停在玉逸尘身边问道:“果真你能说服巴塔尔,叫他出兵从土蕃手里把贺兰山讨回来?” “总得试过才知道。”玉逸尘仍穿着他那本黑绣五爪金龙的袍子,略小些的桃形冠,他先策马跃下山坡,往蒙古包处跑去。 穿宝蓝色外衣并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们捧着哈达而来,贞书拉着小鱼的手跳下马,才喝了三大碗酒就已经面红耳赤如只醉虾一般。这草原上的姑娘们脸蛋儿红彤彤,来去皆是策马,叱斥皆是异族语言。 贞书醉的头眼发晕,叫小鱼往蒙古包中拽着。蒙古包虽是羊绒毯子铺地金漆的桌子,可是那怕在黑水城也用惯了炭的贞书一闻到浓浓的牛粪味道还是欲要作呕。她拽着小鱼的手说:“好孩子,这不是黑水城,往后你见了玉逸尘可不能直呼其名,那怕叫声赏契都好,万不能叫人知道他叫玉逸尘,记住了没?” 小鱼人小鬼大,在黑水城时整日在外与孩子们顽摔跤,他力大又心黑又有些诡诈,渐渐成了个常胜将军。才一到这锡林河畔,便见许多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抱成团摔在一起,此时又跟个醉虾一样软塌塌的娘呆在一起,心中又替她害臊又觉得她无用,眼巴巴掀开帐篷望着外头说道:“我怎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快悄悄儿的闭嘴好好睡觉呗,我得出去找两个孩子摔上一跤,好叫这些小屁孩们知道我们黑水城的厉害。” 他才说完转身就溜了。贞书醉的昏昏沉沉如在荡舟,昏天暗地睡了一觉,睁开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揉着额头起来先呼赏契再呼小鱼。她说的是大历官话,这些蒙古人能懂的并不多。 外头升着篝火,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与小伙子皆在围着篝火跳舞,烤炙牛羊肉的香味阵阵传来,叫不喜腥膻的贞书都有点唾涎。她一路大声呼着小鱼,眼见有五六岁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抓住掰过脸来看总不是小鱼,心中越发焦急。 歌声鼓声越发急烈起来,贞书在篝火堆外四处乱窜着,却总不见那怕一个黑水城的人。正四处乱踏着,忽而身后一阵马鸣,贞书抬头便见两蹄腾空一只天山马在自己头上。她虽在草原上生活了一年多,总归还是汉家女子,眼看那马蹄将要落下,随即就捂住了头。马嘶才落,马蹄却未落在她头上。 年才不过十六岁的莫日根跳下马,用蒙语叫了声姐姐,见贞书不应,又试着以西州回鹘话叫了一声,再见贞书不应,又用汉话叫了一声。便见篝火辉映中这浓眉大眼白腻皮肤的大姑娘放下手,嘴里说着汉话:“孩子,你可曾见过我儿子?” 贞书以手指腰:“就这么大,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皮子比你们这里的人要白些。” 莫日根的汉语总还捋不直舌头:“姐姐的儿子?走,我带你一起去找。” 他一把拽起贞书飞快的跑起来,跑到篝火边便拉着贞书随鼓点跳了起来。贞书叫他拉着一通乱跳,尖声叫道:“孩子,我儿子在那里?”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这少年飞快的跳着,边跳边叫道。 “贞书,我叫贞书。”贞书回道。 “姐姐,我叫莫日根,今年都十六了,我也有儿子,才这么大!”巴塔尔以手比划着:“两岁。今夜咱们好好跳舞,都不要想儿子好不好?” 贞书在草原上呆了一年多,也知道这些人天生热情不拘,又孩子们总在外跑成年的早,十四五岁生孩子的不在少数,但她是汉人,天性里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礼教外的热情。这莫日根黝黑的面庞相貌英俊,此时跳着跳着越靠越近,身上灼人的热气并那浓烈的汗腥味叫贞书有些作呕。 她总算撕开手从闹人的舞群中挣脱出来,一路又大声叫着小鱼四处跑着。虽连年征战,但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还是盛大到贞书难以想象。有无数团的篝火熊熊燃烧着,亦有数不清的少男少女们载歌载舞。 她在外找不着,索性一间间帐逢掀开去查看。既外面有盛会,多数的帐篷自然皆是空的。她找到一间外面升着一大攒篝火却无人照应的帐篷前,忽的一下掀开帐帘,里头十几个肃面围坐的成年男子们齐齐回头,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看。 贞书一眼扫见玉逸尘恰坐在正中,旁边是个面色黝黑蓄须的年轻男子,玉逸尘方才应该是轻声在与他说着些什么。他见贞书进来,低声以蒙语说了句话,那男子皱眉听完,随即缓缓站起来,以手抚心叫了声:“西那嘎。” 其余人亦跟着站起来,齐齐叫了声西那嘎。玉逸尘伸手示意贞书进去走到他身边,贴耳说道:“这就是巴塔尔,他在唤你舅母,你应一声。” 贞书笑着应了一声,欲要行以汉家礼,却见玉逸尘行礼已要告辞。她叫玉逸尘牵着手从帐篷中出来,巴塔尔亲自送到帐外,又唤来人吩咐了一堆话,才转身回了帐中。贞书拽着玉逸尘的手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才睡一觉起来,小鱼就不见了。” 西夏来的随从还在别的帐中,玉逸尘招过几个北蒙有吩咐了几声,才安慰贞书:“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回帐,一会儿他们寻到了自会把孩子给你送来。” 鼓声喧天乐声高昂,贞书牵着玉逸尘的手忽而咕咕笑着:“我方才急匆匆的样子是不是吓坏了你们?” 玉逸尘摇头:“并不曾,不过形样委实有些慌张可笑。” 两人一路慢走着,贞书见玉逸尘仍是闷闷不乐,摇摇他手轻问:“可是巴塔尔没有答应你?” 玉逸尘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重要的是那些部落首领们,或者在他们看来,我太柔弱了些。” 自大历的玉逸尘亡故致今,赏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有将近六年之多。他比之当年那消瘦白净的样子,却是变了不少,更加健壮,皮肤也粗了不少,但在这些彪悍的北蒙部落首领面前,却还是文雅清俊的像个南人书生一般,叫部落首领们有些瞧不起。 黑水虽背靠着北汗,但西有大历,南有土蕃,是个于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如今还在土蕃手中,玉逸尘在黑水住的好好的,无事自然不肯多走一趟蒙古。他此来是为了要说动莫日根,出兵替自己从土蕃手中讨回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 为母亲故,亦为舅舅故,巴塔尔自然愿意出兵往土蕃讨回贺兰山。 但照方才诸部首领们的态度来看,要想达成此事却有些难度。北蒙人好征战,爱打仗是天性。但巴塔尔只是北汗诸多儿子中的一个,虽勇猛骁悍,但毕竟头顶上还有几个比他年龄更大更具威望,战功赫赫的哥哥。 当北汗不在的时候,诸部首领们或者愿意听从巴塔尔的领导与调停,但要说动他们去打一场与自己无益的大仗,却很难。 才入帐篷坐下,玉逸尘听得贞书肚子不停咕咕叫着,惊问道:“你竟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贞书皱眉说道:“我连儿子都没有找着,那有心情吃东西?” 她话音才落,脏的像只从泥里捞出来的猪一样的小鱼自帐外扑进来,进门就嚷着:“娘,我饿,饿死了。” 孙原端着盘子进来,里头是冒着热气的烤肉并手抓。玉逸尘取过刀子一条条割着蘸香料,见贞书与小鱼两个凑过来,十分嫌弃的命令道“先洗手,洗干净了才能吃。” 盘中两碟蘸料,小鱼见玉逸尘给自己蘸的不过些盐巴与花椒沫子,指着旁边那一碟叫道:“赏契,我也要吃那碟,闻着都比我这个香。” 玉逸尘摇头:“那个是治你娘肚子疼的药,小孩子家家不能吃。” 小鱼在别处无法无天,在玉逸尘面前却难得听话,他边吃眼皮往下扇着,不一会儿嘴虽动着,眼皮都粘到了一起。玉逸尘端过奶茶凑到小鱼唇边,柔声叫道:“小鱼,喝点奶茶再睡。” 贞书眼瞅着玉逸尘不在意,悄悄去蘸了些椒盐在羊肉上,忙忙的吃着。才不过蘸了两口,那碟密料碟子又叫他推到她眼前:“不是说了,你宫寒,要以密料补之才能治好那宫寒之疾吗?怎么又不肯好好吃了。” 小鱼吧嗒吧嗒喝了两口奶茶,两脚踢掉鞋子栽头睡了。玉逸尘不能忍受这孩子油腻腻睡觉的两手,起身取湿帕子来将他的手与嘴巴皆擦干净,又淘澄过帕子替他把脖子与脚也擦过一遍,才脱衣服塞到了被窝里。 2、他回头见贞书在那里嗅着蘸料,凑过来亦闻了闻,神秘笑问:“可闻出什么来没有?” 贞书道:“有肉桂,豆蔻,应当还有丁香。但是这些果真能暖宫么?” 玉逸尘点头:“果真!” 两人沐洗完并肩躺到被窝里,外头的喧声只怕要闹到天亮。贞书才睡饱了又羊肉吃的太多,此时便有些饱暖思淫.欲的意味,侧身抚着玉逸尘的胸膛轻声问道:“玉逸尘,咱们有多久没有那个过了?” 玉逸尘侧身过来伸手在贞书身上抚着,渐渐力道加重,待贞书自己缠凑过来,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乖,睡吧。” 贞书以为今夜至少他得伺候自己一回,那知才撩到火苗欲起未起他竟就收了手。她转身眯眼赌气睡了半晌,听得玉逸尘呼吸像是仍还未睡着的样子,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言:“若不然,我伺候你一回?” 借着帐外透进来的暖光,她瞅着玉逸尘一本正经的眉毛渐渐温柔,唇角亦微微往上勾着,笑嘻嘻踢掉裤子便要往他身上爬。谁知才支起肘子便叫玉逸尘一把拽住:“乖,睡觉!” 贞书心道我一肚子的羊肉如何能睡得着? 自打重新在一起,贞书仍贪恋玉逸尘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玉逸尘如今既尝到了男子们该能尝到的甜头,便满足了贞书亦要寻求个自己的满足。 但那东西终究不是他的,又尺寸惊人到难以形容,也不知赏羌是从那里寻来那么个宝贝,每每总要顶得贞书撕心裂肺。 渐渐她就不肯再应付玉逸尘,既自己尽了兴,每每便借着肚子疼不肯叫玉逸尘得一回。加之如今旅途劳顿不方便,这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未曾弄过那种事情。人言食色性也,食不到自然也要抓心挠肝,贞书在被窝里苦熬了许久才渐渐睡着。 “贞书,贞书!”是玉逸尘的声音,不停在贞书耳边叫着。 她睁开眼,见是一处背阴的漫草坡上,坡上生满了鹅黄的小嫩花儿,她恰就躺在那一片嫩黄的小花儿并绿草织就的天然草毯上。玉逸尘恰在悬在她头上方笑着,伸手过来就要去摸她的衣襟。 贞书一把捏住衣襟,想要翻身起来却是身烂如泥怎么也翻不起身来。玉逸尘的手当是在撩她宝蓝色的百褶裙,便是他纤长五指才游走至小腿上,她整个小腹都打起哆嗦来,忍不住似是哼了一声,整个人便欲要往他身上迎去。 这一回当是他身上的物件儿,但她又难得未曾觉得不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叫她亦能寻到那邪癖的快慰处。既能寻到,她自己便也和着玉逸尘的节奏动了起来,渐渐动着犹觉得总不能尽兴满足,抓心挠肝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却听得身上那人忽而叫道:“姐姐!” 是莫日根? 贞书猛得惊醒,那声姐姐还言犹在耳。她心突突跳着,侧身见玉逸尘睡的正香,心中暗暗叫道:莫非果真如童奇生所说,我是个好淫不贞的放荡货,才不过见过一面的男子,竟也能与他做出这样的梦来? 她侧身去看熟睡中的玉逸尘,他鼻梁悬润眉高眼挑,如今那朱唇的颜色略略变淡,是带着阳刚之气的俊美,虽不及当年清秀,但毕竟那种书卷气与夫子式的儒雅还在,仍是叫她多看一眼都要动心的好相貌。 “真是见了鬼了”贞书长长叹息道。 次日一早最先开始的是赛马,草场上人山人海圈围着,里头才不过是初赛角逐。贞书抓住小鱼喂了些馓子并酸奶奶酪,他便如放飞的鸟儿一般钻出帐篷又不见了踪影。玉逸尘所带的西夏人自然也要赛马摔跤,他早早起来便去看赛马了。 因无侍女相随,贞书自己一人正收拾着帐篷,忽得帘子掀起,一个十五六岁两颊红红的小姑娘叫着舅舅冲了进来。她汉话说的标准之及,进门就笑嘻嘻问道:“哎,你这婢子,可曾见过我舅舅?” 八月的锡林郭勒草原,绿草如茵织成,蓝天上白云投际高远,天鹅摇摆于锡林河的九曲十八弯上,大尾巴羊与天山马交汇成悠扬激昂的乐曲。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举行在即,蒙古各部的部落首领们亦集汇于此。 贞书今日也穿着蒙古族姑娘们常爱穿的曳撒,丁香色绣大朵花的长褙子,宝蓝色百褶裙,与桔黄色的比夹,头上亦戴着宝塔尖尖的帽子坠着金银,唯耳上她仍不能惯戴那璎珞坠成尺长的耳坠,唯塞得两只金粒子。 今年,北汗仍在征战往伊斯坦布尔的路上没有回来,他带走了几个盛年的儿子。而玉逸尘的堂姐赏湖所生的巴塔尔,年值十八,恰是留在北蒙最年轻力壮的一个。他亦是今年那雅尔大会的主办者,是以才会邀请自己的舅舅赏契,也就是玉逸尘来此一会。 玉逸尘与黑水城一行人远远自草坡上望见锡林河岸边水草丰美处的座座蒙古包,便知是到那雅尔大会的主办地了。贞书勒马向前,停在玉逸尘身边问道:“果真你能说服巴塔尔,叫他出兵从土蕃手里把贺兰山讨回来?” “总得试过才知道。”玉逸尘仍穿着他那本黑绣五爪金龙的袍子,略小些的桃形冠,他先策马跃下山坡,往蒙古包处跑去。 穿宝蓝色外衣并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们捧着哈达而来,贞书拉着小鱼的手跳下马,才喝了三大碗酒就已经面红耳赤如只醉虾一般。这草原上的姑娘们脸蛋儿红彤彤,来去皆是策马,叱斥皆是异族语言。 贞书醉的头眼发晕,叫小鱼往蒙古包中拽着。蒙古包虽是羊绒毯子铺地金漆的桌子,可是那怕在黑水城也用惯了炭的贞书一闻到浓浓的牛粪味道还是欲要作呕。她拽着小鱼的手说:“好孩子,这不是黑水城,往后你见了玉逸尘可不能直呼其名,那怕叫声赏契都好,万不能叫人知道他叫玉逸尘,记住了没?” 小鱼人小鬼大,在黑水城时整日在外与孩子们顽摔跤,他力大又心黑又有些诡诈,渐渐成了个常胜将军。才一到这锡林河畔,便见许多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抱成团摔在一起,此时又跟个醉虾一样软塌塌的娘呆在一起,心中又替她害臊又觉得她无用,眼巴巴掀开帐篷望着外头说道:“我怎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快悄悄儿的闭嘴好好睡觉呗,我得出去找两个孩子摔上一跤,好叫这些小屁孩们知道我们黑水城的厉害。” 他才说完转身就溜了。贞书醉的昏昏沉沉如在荡舟,昏天暗地睡了一觉,睁开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揉着额头起来先呼赏契再呼小鱼。她说的是大历官话,这些蒙古人能懂的并不多。 外头升着篝火,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与小伙子皆在围着篝火跳舞,烤炙牛羊肉的香味阵阵传来,叫不喜腥膻的贞书都有点唾涎。她一路大声呼着小鱼,眼见有五六岁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抓住掰过脸来看总不是小鱼,心中越发焦急。 歌声鼓声越发急烈起来,贞书在篝火堆外四处乱窜着,却总不见那怕一个黑水城的人。正四处乱踏着,忽而身后一阵马鸣,贞书抬头便见两蹄腾空一只天山马在自己头上。她虽在草原上生活了一年多,总归还是汉家女子,眼看那马蹄将要落下,随即就捂住了头。马嘶才落,马蹄却未落在她头上。 年才不过十六岁的莫日根跳下马,用蒙语叫了声姐姐,见贞书不应,又试着以西州回鹘话叫了一声,再见贞书不应,又用汉话叫了一声。便见篝火辉映中这浓眉大眼白腻皮肤的大姑娘放下手,嘴里说着汉话:“孩子,你可曾见过我儿子?” 贞书以手指腰:“就这么大,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皮子比你们这里的人要白些。” 莫日根的汉语总还捋不直舌头:“姐姐的儿子?走,我带你一起去找。” 第43章 他回头见贞书在那里嗅着蘸料,凑过来亦闻了闻,神秘笑问:“可闻出什么来没有?” 贞书道:“有肉桂,豆蔻,应当还有丁香。但是这些果真能暖宫么?” 玉逸尘点头:“果真!” 两人沐洗完并肩躺到被窝里,外头的喧声只怕要闹到天亮。贞书才睡饱了又羊肉吃的太多,此时便有些饱暖思淫.欲的意味,侧身抚着玉逸尘的胸膛轻声问道:“玉逸尘,咱们有多久没有那个过了?” 玉逸尘侧身过来伸手在贞书身上抚着,渐渐力道加重,待贞书自己缠凑过来,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乖,睡吧。” 贞书以为今夜至少他得伺候自己一回,那知才撩到火苗欲起未起他竟就收了手。她转身眯眼赌气睡了半晌,听得玉逸尘呼吸像是仍还未睡着的样子,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言:“若不然,我伺候你一回?” 借着帐外透进来的暖光,她瞅着玉逸尘一本正经的眉毛渐渐温柔,唇角亦微微往上勾着,笑嘻嘻踢掉裤子便要往他身上爬。谁知才支起肘子便叫玉逸尘一把拽住:“乖,睡觉!” 贞书心道我一肚子的羊肉如何能睡得着? 自打重新在一起,贞书仍贪恋玉逸尘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玉逸尘如今既尝到了男子们该能尝到的甜头,便满足了贞书亦要寻求个自己的满足。 但那东西终究不是他的,又尺寸惊人到难以形容,也不知赏羌是从那里寻来那么个宝贝,每每总要顶得贞书撕心裂肺。 渐渐她就不肯再应付玉逸尘,既自己尽了兴,每每便借着肚子疼不肯叫玉逸尘得一回。加之如今旅途劳顿不方便,这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未曾弄过那种事情。人言食色性也,食不到自然也要抓心挠肝,贞书在被窝里苦熬了许久才渐渐睡着。 “贞书,贞书!”是玉逸尘的声音,不停在贞书耳边叫着。 她睁开眼,见是一处背阴的漫草坡上,坡上生满了鹅黄的小嫩花儿,她恰就躺在那一片嫩黄的小花儿并绿草织就的天然草毯上。玉逸尘恰在悬在她头上方笑着,伸手过来就要去摸她的衣襟。 贞书一把捏住衣襟,想要翻身起来却是身烂如泥怎么也翻不起身来。玉逸尘的手当是在撩她宝蓝色的百褶裙,便是他纤长五指才游走至小腿上,她整个小腹都打起哆嗦来,忍不住似是哼了一声,整个人便欲要往他身上迎去。 这一回当是他身上的物件儿,但她又难得未曾觉得不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叫她亦能寻到那邪癖的快慰处。既能寻到,她自己便也和着玉逸尘的节奏动了起来,渐渐动着犹觉得总不能尽兴满足,抓心挠肝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却听得身上那人忽而叫道:“姐姐!” 是莫日根? 贞书猛得惊醒,那声姐姐还言犹在耳。她心突突跳着,侧身见玉逸尘睡的正香,心中暗暗叫道:莫非果真如童奇生所说,我是个好淫不贞的放荡货,才不过见过一面的男子,竟也能与他做出这样的梦来? 她侧身去看熟睡中的玉逸尘,他鼻梁悬润眉高眼挑,如今那朱唇的颜色略略变淡,是带着阳刚之气的俊美,虽不及当年清秀,但毕竟那种书卷气与夫子式的儒雅还在,仍是叫她多看一眼都要动心的好相貌。 “真是见了鬼了”贞书长长叹息道。 次日一早最先开始的是赛马,草场上人山人海圈围着,里头才不过是初赛角逐。贞书抓住小鱼喂了些馓子并酸奶奶酪,他便如放飞的鸟儿一般钻出帐篷又不见了踪影。玉逸尘所带的西夏人自然也要赛马摔跤,他早早起来便去看赛马了。 因无侍女相随,贞书自己一人正收拾着帐篷,忽得帘子掀起,一个十五六岁两颊红红的小姑娘叫着舅舅冲了进来。她汉话说的标准之及,进门就笑嘻嘻问道:“哎,你这婢子,可曾见过我舅舅?” 叫她叫成婢子,贞书心中先就不喜。为礼节故,她回道:“小姑娘,我并不是什么婢子,我是黑水城主的夫人,不知你找的舅舅是谁?”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她鞭子才扬起来,却没有落到贞书身上。贞书抬头见是穿着白色绣牡丹花圆领袍子的玉逸尘抓着鞭子,松了敖登格日勒的手对他说道:“这小孩子说是来寻舅舅的,端地一点家教也没有……” “舅舅!”敖登格日勒甩掉鞭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笑意就往玉逸尘身上扑去:“我是敖登格日勒呀,昨夜给你敬过酒的。等我哥哥商议完事情我就找不到你啦!” 玉逸尘以手指顶着这小姑娘不让她靠自己太近,指着贞书说道:“这是我夫人,既你认我是舅舅,便要叫她一声舅母。小孩子拿鞭子抽舅母可是不对的,快给她道歉。” 敖登格日勒侧眼扫了贞书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贞书扭头不应。玉逸尘仍是温声,却依旧纤长两指顶着那孩子不叫她靠近自己:“我家夫人没听见,或者是你声音太小了?” 敖登格日勒听外面忽而欢呼声阵阵,也知想必是赛马跑完了圈数,转身掀帘子就往外跑去。玉逸尘往内自解着那白色绣牡丹的圆领袍子,接过贞书递过来的紧衣穿上紧着袖挽。见贞书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玉逸尘过来问道:“你可也要去看射箭?” 北汗崇尚勇士与英雄,玉逸尘此来既想要说动诸部落首领出兵替自己讨回贺兰山,手中一无重金二无利益,贞书见他几乎参加了所有比赛,虽知他在黑水时常习不辍,却也叫北蒙那些肌肉鼓张的勇士们早吓破了胆,以为玉逸尘果真也要败下阵来。上前阻止道:“咱们就在此转一圈儿回黑水城吧,我如今也能在黑水住得习惯,更不想你去参加比赛,终归这里的人皆是蛮子,不懂礼教的。” 玉逸尘紧好了手挽才去取挂在壁毯上的弓,取过箭筒背在背上,以指拨弓:“虽不懂礼教,但他们是这世界上叫各民族都闻风丧胆的强者。我要赢得他们的尊重,就必须去搏上一回,而且还不能输。” 射箭场上有三种,二十五步、五十步与一百步。玉逸尘所参加的是一百步远距离的比赛。今日不过初赛,他本生性好静之人,虽边上人山人海的呼喊着,却也只是默声勒马,待到前面射手过线便策马上前,三只箭连连而发,箭箭皆中靶心。 待到三箭射完跳下马,他亦不过牵着贞书的手转身离去。 敖登格日勒一路的追着,一声声问道:“舅舅,你汉话说的这样好,原来是否果真在汉地呆过?” 见玉逸尘连头也不回,敖登格日勒又道:“我娘亦是汉人,她是临潢人,舅舅可曾去过临潢?” 小鱼不知从那里脏头土脸的冲了来,扑到贞书身上一顿乱揉乱蹭。敖登格日勒走到贞书面前,指着小鱼问道:“这是你儿子?” 贞书点头:“是,我儿子。” 敖登格日勒冷哼着:“他昨夜摔跤时使黑手赢了我弟弟,我娘可是个很记仇的人,你们母子都给我小心着。” 她左右四顾见无人靠近,凑近过来在贞书耳边小声说道:“我听我娘说,这孩子连爹都不会叫,不是比我更没有教养?” 她挑眉看着贞书,见贞书不言,又补上一句:“我还听我娘说,我那舅舅不会生孩子,你那儿子还不定是那里来的……” 原来这敖登格日勒的母亲果真是个汉人。北汗身边妃子众多,有回鹘的,也土蕃的,亦有汉家的,更有鄂温克的。这汉家王妃当然亦如汉家妇人般眼小心浅,自己儿子摔跤输了就在儿子面前咒了一通赏契。 她亦是隔帐听私话儿的时候,偶尔听玉逸尘的姐姐赏湖说过一两句赏契不能生养的话,就添油加醋将小鱼骂成了个野种,是以敖登格日勒如今才会拿这话来唬贞书。 贞书见玉逸尘停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忽而起心要逗逗这嘴损的小姑娘,遂指着玉逸尘说道:“能不能生孩子,你为何不去问问他?你不是叫他舅舅么?” 她说完便见敖登格日勒果真蹦蹦跳跳往玉逸尘身边跑去,目瞪口呆自言道:“天啦,与她比起来,我怎好说自己不知羞?” 以贞书之见,玉逸尘是向来不肯应付其她女人的,但不远处他垂眉盯着敖登格日勒,似是在听她说什么,眉头轻皱不时抬头看自己一眼,仍低下头去看敖登。 他服以短装,于马上拉弓射箭的那一刻,混身说不出的凌厉与力量之感,恰面容绝娇俊美,放眼这草原上的男子中,再也寻不出一个比他生的更好看的来。 贞书心中醋意大发,拉着小鱼问道:“这里可有什么好玩处,你带我去顽一顽呗。” 小鱼如今已于这里混的熟到不能再熟,拉着贞书一路走着。见一个腹大膀圆的巨人便要给贞书指:“那是鄂温克族的第一勇士,人人都押他五日后摔跤必是第一勇士。” 他又指着另一腹大膀圆混身黑毛的巨人:“那是土尔扈特族的第一勇士,听闻摔跤也很厉害,我真想拜他做师傅。” 此处离玉逸尘所站的位置还不算远,贞书见有两个与她年龄相差无多的蒙古族妇人在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因小鱼这两年有个蒙古师傅教摔跤,蒙语亦能说的熟溜。她拉小鱼过来,指着那两个妇人说:“你听听,她们说的什么?” 小鱼竖耳听了半天,笑嘻嘻凑在贞书耳边说:“那个胖胖的在说玉逸尘,说方才玉逸尘看了她一眼,她恨不得将自己儿子塞回肚子里去,从此策马跟玉逸尘一起去放马牧羊。另那个瘦的说,玉逸尘必是在看自己,她可不求什么天长地久,只求在草坡上滚一回就好……” 贞书慌得捂住小鱼的嘴,边摇头边心叹:以这草原上的女子们来比,我那点没皮没脸实在是太少了。 等她再回去,玉逸尘已不见了身影。小鱼是见空就溜,不到精疲力竭不肯回帐中睡觉的。贞书看了会子赛马,因再未带得女仆来此,而孙原亦不知去了那里,贞书便拣起昨日小鱼的脏衣到锡林河畔去洗。 河畔四处皆是饮酒吃肉,唱歌欢呼的北族人们,又许多人在饮马放羊,贞书一路走着找了处漫坡后避静无人处,才蹲下来扔衣服到水中去洗。她才搓得两把,便听到一个女子*.蚀骨一声长哼,随即便是吱吱呀呀不间断的叫声。 贞书吓的拎起衣服,心道我走叉了,这竟是个野鸳鸯们媾合的地方。她拎起衣服才要走,便见莫日根牵着个穿曳撒的小姑娘往此跑来,迎面撞见她,慌得扔了那小姑娘的手叫道:“贞书!姐姐!” 这一声叫贞书想起昨夜自己做的那个梦来,吓的肝胆惧寒,抱着湿衣服转身就跑。 她洗完衣服回帐搭晾好,此时天色已黑,才见玉逸尘抓着个混身泥猪样鼻青脸肿的小鱼进帐。小鱼脏成这样,自然又要洗又要擦,又喂着他吃完扔到被窝里,玉逸尘才问贞书:“今日吃了什么?” 贞书摇头,却翻身寻出一把沙葱并几只拳头大的蛋并碗筷皆装入一只铁锅,拉着玉逸尘笑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一路拉玉逸尘跑着,到一处漫坡野花正盛的地方,见那一处还有升着的篝火,便将三角铁锅架上去,自已奔到河边洗净手一根根将那沙葱洗净撕碎,再将一只只天鹅蛋打碎在碗中用筷子搅散,这才摊入铁锅中,不得多久,沙葱香和着天鹅蛋的香气阵阵扑鼻。 玉逸尘见她摊的两面焦黄内里软嫩,取筷子尝了一口,点头道:“不错!” 他似是随身带着秘料,洒在蛋饼上递给贞书:“快吃!” 贞书吃了许久这带着奇特香味的秘料,嫌弃不肯吃:“我好容易吃一回正经东西,你洒上这东西,又要叫我如吃羊肉一般。” 她叫玉逸尘笑望着,赌气许久,终是从他的筷子上吃了一口,他接着喂,她便接着吃。 两人吃完仰躺在草坡上,贞书伸手过去勾住玉逸尘的手,心道这地方,这情景,全然就与昨夜的梦境无二了。她傻乎乎笑着,心道:现在可就只等你的了。 3、贞书等得许久也不见玉逸尘有所行动,侧身过来凑唇在他耳边问道:“难道你还没有缓过旅途劳顿?” 玉逸尘缓缓转过身来,身侧的篝火微微燃着,他伸手绞着贞书的五指在她自己面颊上滑来滑去,低声问道:“若是我说缓过了,你想做干什么?” 贞书往玉逸尘怀中偎了偎,凑唇在他唇边悄言道:“我今日在那河边洗衣,见有些男子与姑娘们就在山坡上成事……” 她眼中或有灼光,映在他的眼中闪着晶亮。贞书心道或者此时玉逸尘该明白她的心思了,口干舌燥舔着唇,等不到他有所动作,又凑唇在他耳畔问道:“难道你不懂我的意思?” 玉逸尘盯着贞书顿了许久,她的目光果真如狼一般,还是头饿极的馋狼。不用伸手去试,他都知道她现在就是一片汪洋沼泽,但他既坚持了这么久,不能连她都未治得就自己先败下阵来。他忍着要去吃她唇瓣的*,轻轻摇头:“不懂。” 贞书顿时偃旗息鼓,起身拍拍沾身的草与花瓣,一股脑儿跑回帐中去了。 玉逸尘翻身起来,盘腿坐在山盘上闭眼僧定着,远处的欢闹还在持续,一阵沉沉脚步渐走渐近,待行到他身边时,他才睁眼:“打问的如何了?” 那人道:“孙玉奇确实派了人来,而且还正是当年一您有过接触的人,只怕他会当众指认您。属下认为城主您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毕竟……” 毕竟他曾在南人宫廷里做过多年的宦官,若是叫孙玉奇的人当众揭穿出来,不但整个黑水城要蒙羞,便是北蒙所有部落的首领也要瞧不起他。玉逸尘轻捏着手指:“我不但报名参加了射箭,还要参加部落首领们之间进行的摔跤,怎么能不抛头露面?” “要不要属下去杀了孙玉奇的人?”那人问道? 玉逸尘摇头:“不必杀人,总有解决的办法,你先走吧!” 待那人走了,他才缓缓站起身来,往草坡下的蒙古包走去。 一连五日的那雅尔大会,重头戏是赛马,而射箭是隔日一次进行初赛,决赛在第五日。摔跤是群跤,听闻勇士们的摔跤今年就有二百多人报名参加,亦是在第五日进地比赛。 除此之外,套马、布鲁早已在第四日就分出了胜负。 到了第五日,也就是射箭与赛马,还有摔跤的终决场时,锡林河畔那雅尔大会上人山人海简直到了难以通行的地步。玉逸尘自经过初选之后直接到了决赛,此时以手捏弓背着箭与那决胜出来的弓箭手们并排而站,先决静射。 他当年在大历东宫时就习箭术,玉府中更是有许多造型精致的弓驽能杀人于无形,这也是他当年在大历时能杀人于无形的一大利器。今日骑手众多,皆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有力道,有准头。但他并不惧静射,盖因他如今心静,无论何时何地,收摄心神便能入忘我之中。 三轮九箭,箭箭直指靶心。 贞书在人群外挤不进去,又听不懂异族语言,隐隐只听得女子们的呼声一浪浪盖过男子,皆喊着赏契的名字。贞书心道这是在叫玉逸尘,莫非静射他赢了? 她急于要看他果真赢了的样子,拼进全力往人群中挤着,只听得又一阵女子们的娇笑声,又一阵阵呼起赏契来,心中越发焦急,蒙头费劲往里钻着。钻得许久忽而叫人带离地面,随着一声尖叫声,贞书低头见莫日根竟然整个儿将自己举了起来,踢打着叫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莫日根连忙放贞书下来,凑在她耳边问道:“你还在找儿子?” 贞书摇头:“我丈夫在里头比箭,我想去看看。” 莫日根一手拉着贞书,一手拨开人群往里冲着,直冲到护栏外才停下,指着靶场上一群策马的骑手问道:“那一个是你丈夫?” 玉逸尘跃然骑在马上瞄准靶心,他恰就在此时转身望向贞书。不过两三丈远的距离,贞书见玉逸尘目光寒寒往下扫着,才惊觉自己一只手还叫莫日根抓着,她夺过自己的手抿了抿乱发,才要冲着玉逸尘摆手,便见他已经面无表情转过身去了。 旁边属于贵族们的看台上,几位美艳的汗妃并王妃们皆穿着红艳艳的曳撒,耳中坠着璎珞珍珠金玉串成尺长的耳环,头上更是妆的宝塔一般。敖登格日勒就在那看台上不停的蹦着,高声叫着赏契的名字。 第44章 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6、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必定会来看她。便是进不得凉州城,也肯定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最近的时候她就站在寺外,也许那时他就在城外的白塔寺中,听梵音,颂经声,与她一样带着满身罪孽欲要寻个一念得解脱。 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让他一个人古佛长灯十多年。 “女施主!”忽而有人唤轻唤,贞书回头,见是个眉毛发白的僧人,穿着□□双手合什在自己面前拜着。她见这年老僧人面相十分熟悉,正在脑子里回思着,小沙弥上前合手道:“夫人,这便是本寺的方丈法师!” 贞书忙合了双手拜道:“法师!” 方丈眯眯笑着:“小僧多年前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夫人早已忘记。” 贞书此时已经想起来,起了两次站不起来,终是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又合什双手拜道:“年老多忘失,罪过罪过!” 方丈仍是笑着:“若夫人敢言年老,小僧这六七十岁的人可怎么活?” 贞书觉得站不住,复坐到了椅子上:“我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法师见谅。” 小沙弥又搬了把椅子来,桃花正盛的树下,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贞书才问道:“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可还好?” 法师道:“师叔身体很好,再无大病。” 无病就好。 贞书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悲无喜,心中亦平静无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法师道:“那是三年前的冬月间,师叔断断续续一直在打坐,因他连续辟谷多日不曾进过饮食,我们也未曾注意。后来到了除夕,我看他或者是要去了,便集结河西一带各寺僧人到此为他颂经加持。 如此加持了半月时间,恰是元宵节夜间,他忽而睁开眼睛指着东方问我:游击将军府可是在那个方向? 我答说:是。 于是他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游击将军府的方向,直到圆寂之后,双眼仍是不肯闭上。” 贞书抖抖索索着双手欲要将茶碗送到嘴边,送着送着双手一软那茶碗便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方丈又道:“师叔并没有过执意要进凉州城的意愿,进城塑身皆为小僧之意,若夫人不愿意……” “不可!”贞书摆手道:“他当不起,你可明白?” 方丈有些困惑的望着贞书,贞书自己舒胸平了喘息才道:“他前些日子曾托梦于我,我虽先时不甚明白,今日见了才懂得。你们不能这样做,听我的话。” 她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起身,行到那金身相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回来,拜别方丈道:“法师,我须得要回家去了。关于玉逸尘,明早杜将军会来与你商议此事。” 她仍撑着那口气,一口气出了几进大院,门外杜禹带人等着,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人在前走的飞快。杜禹带着轿夫要半跑着,才能追上她。 回到家里,她亦是闷闷不肯发一言。杜禹见她连饭菜都不肯假她人之手,非要亲手捧给自己,怕自己不吃她要发怒,只得硬撑着吃完。吃完饭该要休息时,贞书亲自打了热水进来给杜禹洗脸净脚,杜禹终于忍不住道:“贞书,虽我不想拂逆你,可你这样做实在叫我于心难安。” 贞书这才抬头道:“早些睡吧。” 她出门泼洒了洗脚水便瞭望着乌青色天际后那抹已隐的夕阳,见杜禹亦跟了出来,轻声叹道:“不知我的儿如今在那里,过的可好。” 杜禹道:“他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能吃能睡又没心没肺,能不好吗?” 贞书道:“那就好!” “这回,你不能再推辞,必得给他娶亲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眼看二十岁的儿子,多少媒人踏破门槛,杜禹却一再坚持着不肯叫他成亲。不为别的,概因他心中有种预感,预感只要小鱼一成亲,贞书必会离他而去。 贞书回了屋子,不知从那里翻出套积年的宫锦圆领棉袄并一件提花缎石榴裙出来自己换上穿了,然后便坐在镜子前梳妆起来。杜禹本在榻上坐着,见贞书三月里的天气穿起了冬装,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穿冬天才穿的衣服?” 贞书亦不言语,梳好了头发揽镜自顾,许久才道:“总归不是当年。” 杜禹心中也起了些疑心,见贞书合衣上床躺了,过来跪在床边叹息了许久才问道:“贞书,你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一声声落土声洒下,贞书沉沉一声长叹,心道:原来杜禹是要葬我的人,而玉逸尘,却要陪我一起下地狱的人。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这四壁皆石的屋子里有盏油灯,心中又是一笑:杜禹还替我留了盏油灯,好叫我变做魂魄也能多看玉逸尘一眼。她便是怀着这样的心勾唇笑着,因自己还能流眼泪而庆幸。 盘腿僧坐的玉逸尘恰就抱着她,恰是那塑成金身的模样。贞书未语先泪,伸手要去抚玉逸尘的面庞,伸手却叫他轻轻捉住她的手,一滴滴冰凉的眼泪滴落,贞书这时竟有些吃惊,试着唤了声:“玉逸尘。” 玉逸尘握贞书的手在自己唇畔,覆唇在上久久不能言语。 “谢谢你,宋贞书,谢谢你肯回头看我一眼。” 若她在白塔寺不肯回头看他一眼,此生,他便只有守在城外,永无止境的守着她,去同寻一个地狱可期。而她,也终将停止反抗,顺应尘俗,在沉默中渐渐消耗自己,直至死亡。 只因那一眼,她回头看了一眼。 贞书此时才知,自己竟是做了个梦。她忆起这次出行,忆起马蹄寺,忆起三十三天洞窟,才知自己与玉逸尘此刻并不是被人合葬,而应当是在三十三天壁窟中。 玉逸尘拉她起身,一同自石阶上往上爬着。这悬壁上的洞窟从山底一直凿到了山顶,一路佛祖慈目相睹下,从第一重天一直到三十三重天,三十三重之上,山顶微风吹拂,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蓝天与白云。 站在山顶许久,贞书仍不能自梦中缓过来:“我疑心如今才是个梦,而我在白塔寺,终未曾回头多看你一眼,所以,或者我们如今就在地狱中,或者我们已经死了。” 玉逸尘揽贞书在怀中,渐渐越搂越紧,许久才道:“无论是梦是真,你终究未曾放弃反抗,未曾放弃坚持,而我,全赖于你的这份坚持,如今才能站在这里。” 从一开始,她就在抗挣,与世俗礼教,与整个世界的观念抗争。她向往精神同契的爱情,并愿意去追求,即便求不到受到欺骗也不寻死觅活,而是用细瘦的肩膀默默承担起父母不能承的家业。 概因她心中仍有梦,仍相信自己能寻到那个良人。 那个愿意在阳光下,在花语中,在寂静天地中听她读经,听她讲昏话,与她精神同契的良人。 即便那良人是恶魔,即便他即将坠入地狱,她亦要拼全力将他拉回来。 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抗争,才能叫他此时还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俯瞰那三十三重天之下的殊胜与美景,意念动,心随行,相拥着彼此感知尘世间的美好。 而她回头的那一眼,也许恰恰是他用双脚丈量着脚下每一寸佛土,用虔诚与悔罪,替自己换来的一段救赎之旅。 那个愿意在阳光下,在花语中,在寂静天地中听她读经,听她讲昏话,与她精神同契的良人。 即便那良人是恶魔,即便他即将坠入地狱,她亦要拼全力将他拉回来。 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抗争,才能叫他此时还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俯瞰那三十三重天之下的殊胜与美景,意念动,心随行,相拥着彼此感知尘世间的美好。 而她回头的那一眼,也许恰恰是他用双脚丈量着脚下每一寸佛土,用虔诚与悔罪,替自己换来的一段救赎之旅。 那个愿意在阳光下,在花语中,在寂静天地中听她读经,听她讲昏话,与她精神同契的良人。 即便那良人是恶魔,即便他即将坠入地狱,她亦要拼全力将他拉回来。 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抗争,才能叫他此时还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俯瞰那三十三重天之下的殊胜与美景,意念动,心随行,相拥着彼此感知尘世间的美好。 而她回头的那一眼,也许恰恰是他用双脚丈量着脚下每一寸佛土,用虔诚与悔罪,替自己换来的一段救赎之旅。 那个愿意在阳光下,在花语中,在寂静天地中听她读经,听她讲昏话,与她精神同契的良人。 即便那良人是恶魔,即便他即将坠入地狱,她亦要拼全力将他拉回来。 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抗争,才能叫他此时还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俯瞰那三十三重天之下的殊胜与美景,意念动,心随行,相拥着彼此感知尘世间的美好。 而她回头的那一眼,也许恰恰是他用双脚丈量着脚下每一寸佛土,用虔诚与悔罪,替自己换来的一段救赎之旅。 第45章 蒋仪奉了茶过去,她接过来抿了一口,叫了身边的丫环丛云过来,丛云捧过来一只托盘,红绸子上摆着一对金钗,一对步摇并一对凤钿,蒋仪见成色都是十分精致的东西,都能当得一幅头面了,因是新妇不敢多言便叫初梅接了过来。 又到了大夫人胡氏面前,亦是跪了捧过茶来,胡氏接了茶,亦是叫人托了一盘子东西来于她,虽比周氏的要简单些,质地亦是十分好的。蒋仪谢过了,就见胡氏道:“妹妹快快起来吧。” 她拿帕子掩着唇,脸上没有一丝血气,说话亦是有声无力的。 周氏笑道:“咱们府里如今姑娘们都外嫁了,越发清净了起来。原还有个泼皮小子也是我的小外孙昊儿整日逗我开心,谁知昨儿事情忙了没人看着叫他多吃了些东西,今日积食发烧了躺着不能来。你既见过了,就到我这里来坐一会儿。” 蒋仪应了,见丛云掂了只几子来放在下首,便敛衽侧坐了。 胡氏笑着起身道:“母亲如今也是有了新儿媳妇陪您话话趣儿,妾这里就不能相陪了,要去看看昊儿如今病的如何了。” 周氏挥手道:“快去快去,好不好的派个人到我这里来传个话也叫我放心些。” 胡氏应了,蒋仪忙起身送了她出去了。 那去过孟府的周妈妈过来请周氏前去用早餐,见了蒋仪笑道:“九夫人大喜。” 蒋仪亦是笑着应了。 到了餐厅里,蒋仪见周氏坐下了,知自己是要站在一旁布菜的,忙到丫环手里的铜盆里净了手,过来就要替周氏布菜。周氏握了蒋仪手拉过来坐了道:“如今你还算新娘,三朝回过门才能行规矩的,今儿就坐在这儿同我一起吃饭吧。” 蒋仪道:“过门就是媳妇,儿媳不敢僭越。” 周氏仍是拉了她道:“快坐吧,咱们娘儿俩也好说说话。” 蒋仪只得侧身坐了,丛云与初梅站在后面布了菜,蒋仪倒也不做假,足足喝了一碗鸭肉粥并吃了两个素油卷子,周氏因见她吃的香甜,亲拣了一只玉带酥来,蒋仪也不推辞,吃了以后才搁了筷子道:“谢母亲赐饭,媳妇吃的很饱了。” 周氏自己老年人,用的不多,叫下面婆子们撤了早餐去,与蒋仪两个仍回了暖阁坐了,周氏才道:“介衡干的是皇家差事,如今又值皇帝盛年,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他一个月里竟有十几天宿在皇宫里也是稀松常见的事儿,只是昨日却委屈了你。” 蒋仪道:“母亲不必如此,仪儿明白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周氏跟前另一个丫环旋儿进来道:“老夫人,大夫人那里回了话来,说昊儿少爷这会子烧已经退了,吵着要喝羊汤,已经叫厨房里去熬了。” 周氏听了这话皱紧的眉头才松了下来,可见她对这个外孙十分的关切,笑道:“既是如此,也不必给他喝的太多,哄哄他叫吃些清淡的吧。” 那丫头应了,躬身退出去了。 周氏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就听外面丛道:“老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周氏听了这话,扶着那小榻床沿站了起来道:“快!快叫进来我看看。” 蒋仪心中猛然揪住了般也站了起来,回头就见一个一身黑衣风尘朴朴的男子站在门口,正怔怔的望着她。蒋仪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回头望向周氏,周氏笑道:“这是咱们家里的大少爷远泽,远泽快过来见过你九叔母。” 陆远泽胡子拉茬,眼眶深陷,越发衬的鼻梁高挺,他显然是没有反映过来蒋仪怎么会在这里,待听了周氏的话,一双眸子猛然扫到蒋仪身上,从上往下将她扫了几眼,两只拳头却是紧握着垂在身侧,不肯抬起来叫声叔母。 周氏以为他仍在生陆钦州的气,伸手叫丛云扶了走到他跟前道:“快来让祖母瞧瞧可瘦了不曾?怎么穿的这样单薄,你九叔说你要最早也要六月间才能回来……” 陆远泽轻轻抬手挡了周氏的手道:“有劳祖母费心牵挂,孙儿一心想着要早些回来,所以在那边给李家族长打了声招呼就自己先回京了。” 周氏皱眉道:“李家竟没有派两个人送你回来吗?” 陆远泽道:“孙儿也是大人了,那里需要人护送。” 他躬身揖道:“祖母,孙儿连夜骑马,这回子很累,要回去沐浴更衣,就不陪祖母了。” 他说完深深看了一眼蒋仪,转头出去了。周氏仍以为陆远泽是生着陆钦州的气,所以才这样对新叔母无状,回头对着蒋仪笑道:“这孩子原是最知礼的,今儿想必也是太累了。” 她回到小榻床上坐了,想了想又唤了旋儿来吩咐道:“你去和墨居里找怀云去,叫她备了热水热茶,再寻些厚重的衣服给大少爷备了。另丛云你去厨房里吩咐了,叫他们做些饭食快快的送到和墨居去,另叫大少爷等久了。” 两个丫环应了皆躬身退出去了,周妈妈与刘妈妈两个是惯常伺候在周氏身边的,这会儿也宽慰她道:“老夫人也太心急了些,和墨居里的丫头们都是极懂事的。” 周氏心神不宁的一笑道:“我也知道,只是人老了,难免就唠叨些。” 蒋仪见周氏心神不好,便起身道:“母亲这里且休息呗,媳妇也要回房去了。” 周氏点应了,又叫周妈妈出去相送,直送出了大门,周妈妈才回了房。 周氏因见刘妈妈在身边,笑道:“这孩子倒不是个作假的。” 刘妈妈也陪笑道:“正是,老奴瞧着她早上吃饭倒是香甜。” 周氏点点头道:“正是,我原听说是孟府里的女儿,心里便有些担心,概因那府里的家风不是很好。昔年我还出门应酬的时候,有回胡府里宴请,我与孟府里的老夫人李氏坐了一桌,她带了几个媳妇来陪席,长房媳妇看着是个十分精明的,二房也还罢了,她均是赐了坐着,唯有那三房媳妇,当日还顶着个大肚子,一层子的丫环婆子站了一屋子,她非要叫那三媳妇来替自己端痰盂捧涮口水,又一会儿要吐痰一会儿吃咸了要口水的,直是折磨的那三媳妇一张小脸苦的像茄子一样,另那两个儿媳妇也似是司空见惯一般,只自己坐着也不来相帮一把。我这里大约是馋儿媳妇馋久了,来一个便心疼的不知该怎么样才好,那里舍的那样磨蹉,是以便很有些不自在,不等席散便回来了。有了这事,又后来介衡与孟府里闹的那样僵,我就很不愿于那府里做亲。只是他先一个是我点的,这一个就不便再说些什么,心里仍是打着鼓,今见她虽仍闷闷的不善言辞,倒也知礼节守本分,不是那会拔尖奉承的样子,我心里倒有些佩服介衡的眼光,可见好苗子并不都长在好地里,也是有的。” 周妈妈已经送完人进来了,正听得周氏这篇长篇大论,遂笑道:“正是了,我们头一回去孟府相看,就见九夫人仍是今日一般,虽不善言谈,礼节上倒是不差。虽如今瞧着瘦些,想必骨子里是十分强健的,老夫人尽可放下担忧。” 周氏沉吟着点头,忽而想起陆远泽方才的神色,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蒋仪带着初梅又雪几个回了丁香里,虽花未绽,此时远远已能闻到浓郁馥香。她心中记着方才陆远泽看自己的神色,又想起他说自己是一个人先跑了回来的,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南边何处,可见是十分心急才回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心里竟隐隐觉得,大约他是为了自己才会这样着急赶来,想到此,心越发揪了起来。当初从醉仙楼里回来,她也曾盼望着他会差人来府提亲,那样自然好,两情相悦,少年夫妻,天底下再好没有的事情。 可虽着时日渐长他久无音讯,她又宽怀自己道,他本是高门贵子又是一朝探花,自己也不过是他偶然兴起看见与京中闺秀们有些差别的女子罢了,待他再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去,与那温香软语的解语花们呆的久了,那里又会想到自己。这样想着,那期盼便渐渐淡了。 再后来陆钦州前来提亲,孟宣又将她与陆远泽有旧的事在众人前提了起来,陆钦州也刻意问过她,她便彻底死了要嫁人的心,一心只想着入庵为尼了此残生。但一介无依无靠又名声败尽的孤女,命运也不过在别人的片语言谈间,如何能让她做了半点主去。她就这样漂萍般顺着众人的意愿嫁入了陆府,陆钦州昨夜的温柔才隐隐让她觉察到一丝暖意,陆远泽的出现就将这丝暖意重又剥去,若他真为她而来,终究仍是她负了他。 早春已有暖意,她却罗衣不能胜寒,初梅与又雪一路上指着这里那里,她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到进了丁香里院子里,她才缓过些神来。初梅领路进了二院主屋的大门,却不往卧室走去,而是带她到了左手一边另一大间屋子内,这里面陈设不与那边相同。初梅笑道:“这是夫人寻常起居歇息的地方,那左角临窗处太阳早晒,这会想必已是十分暖和。” 她指着左手一边临窗的角落,蒋仪随她的手望过去,就见左手边靠墙的条案前负手背立着一袭黑衣的男人。陆远泽与陆钦州身高相仿,但要格外瘦一些,况且他风尘朴朴,初梅一眼就认了出来,吃惊于陆远泽如何会到叔母内屋中,惊道:“大少爷,这里如今已叫九夫人住了。” 陆远泽回过身来,粗声道:“下去!” 初雪仍是愣着,蒋仪颤声道:“不必了,初梅你候着,大少爷有什么话就请当众说吧。” 她既然已经嫁了过来,过去的事就不能再提,也不能在这里叫陆钦州身上背了丑事。 “下去!”陆远泽怒吼一声,初梅与又雪两个只得退了出去,在门外站着。 陆远泽快步走到门前喝了一声道:“滚!” 她两个面面相觑着往外走了,陆远泽回身便要合上门。蒋仪掰了门道:“大少爷,有什么话就请在这门前说了吧,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陆远泽向前一步,直把她往屋里逼着步步倒退:“我不是叫你等我去提亲吗?为何不过几月时间,我千里一骑拼了命赶回来,连夜到孟府门上就听说你已出嫁。我落迫归家你竟成了我的叔母?” 蒋仪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半晌才道:“过去虽有戏言,如今也不必当真,终是我负了你。” 陆远泽竟气的笑了起来道:“原来我以为是山盟海誓,到了你这里也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难道当日你在醉仙楼里说过的话,也不过全是戏言而已,我却为了这戏言打算连功名都不要了,富贵也不要了,报国的心也不要了,与你一起远走天涯。” 蒋仪躲过了他向门口走去,仍是掰了那扇门道:“大少爷请回吧,你既已知了我是这样的人,从此也躲着些相见,彼此面上好过些。” 她此时心如灰色,知那两个丫环必要将这事传的满府皆知,她才嫁来半日,就要成了这陆府里的笑话,是以一时也无了惧心,扬头道:“我这九夫人做得一日,就一日是你叔母,还请自重些。” 陆远泽知道她虽面上温顺,骨子里的倔气是难以屈服的,抓了她手腕道:“是不是我叔父他逼迫你嫁给他?” 蒋仪狠命扭转手腕,将陆远泽的手甩开,扭头往门外走去。 陆远泽追了几步来仍要扯她的手,两人正这样挣扎着,蒋仪就见陆钦州自回廊的暗阴里缓步走了出来,正负手望着他俩。 蒋仪心中一声尖叫,暗自冷嘲自己道:看吧,天底下那有这样的好事,叫你做个中丞夫人,叫你封个风光诰命,终究也不能逃过这笑话般的命运吧。 70、陆远泽对陆钦州这个叔父,自幼敬如亲父一般,今见他这样冷视着自己,方才那愤怒之极的气焰全化成一股羞愤,冷冷怔在那里。 陆钦州也不多言,看了他俩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陆远泽此时泄了气,冷冷看了蒋仪一眼,见她一身玉色新衣歪斜,高髻长钗散乱,垂肩拱背站在那里,痴痴望着门口陆钦州离去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不知如何收场,如吃了大醉一般踉踉呛呛的出门去了。 蒋仪在门廊上站了半晌,自己整了衣衫仍进了那卧房,见昨夜地上那张圆桌已经搬走,便到那小榻床上倚边坐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反而仿佛解脱了一般。既然嫁到陆府,就必会遇见陆远泽,只她从来也不曾想过他会如此震怒。在她想来,陆远泽已是内定了的当朝驸马,金枝玉叶榜身,无边的富贵荣华锦绣般点缀他本已辉煌灿烂无比的人生。见自己嫁给他叔父,顶多不过在背后冷嘲她几句,笑话她几句,这些她都能受得起。 可他刚才说,他欲要抛却荣华富贵与她远走天涯,真是无比可笑。 蒋仪抹了把脸上凉凉的泪珠,无声笑道:真是可笑,我这样的人也有人愿意与我远走天涯,而天涯又在何处,我竟从未想过。 “姑娘……”李妈妈不知何时从外面走了进来,跪在地上握了她手道:“方才我在外面瞧见陆编修进来了,这原也不能怪我们,当初我在翰林院门口守了,又到这府门前打听了,谁知他竟不在府上的。” 蒋仪摇头道:“迟早的事,如此说开了还好,不然我心里总要存着牵心。” 李妈妈也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开导她,就听蒋仪道:“原本是想着要了妈妈来这府里,少受些上夜的苦,这回反而要累你不知如何着落。” 她与陆远泽的争吵,陆钦州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一纸休书怕是等不到三朝回门。 今日早些时候,陆钦州出了文德殿,一路出了宣佑门,就见李德立带人侍立着,他掀帘上了轿,趁轿径直出了月华门,门口便有人高呼道:“中丞大人!这里,这里!” 陆钦州伸手掀了轿帘,见边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那里,唤道:“介甫,上轿来谈。” 程介甫见轿停了,躬腰跳了上来放下轿帘道:“听闻但凡朝里谁有幸坐了中丞大人的轿子,离升迁就不远了。我倒要试试这升官板。” 陆钦州摇头不语,他这轿子虽十分宽敞,两个大男人坐着也是有些窄小的,是已往边上挪了一点。 程介甫知他昨日大婚,想着他这同门平日里一本正经,先妻丧了近三年也未曾听说过什么风流韵事,怎的忽然就娶了个年方二九的大闺女,有意取笑道:“听闻中丞大人过大年才订的亲,这婚事也办的太紧了些。” 陆钦州道:“我只是记起当日介甫兄曾言说但凡女子,都爱看些花儿草儿,感春伤秋。” 程介甫笑道:“所以了?你巴巴的娶了来怕错过今春的花期?” 陆钦州也笑了笑道:“我那府里有许多丁香树,皆是自西北苦寒之地移来,据今也有十来年,辜负花期好几年不曾有人赏过。” 程介甫知西北是他的伤心地,也不好再往下接,换了个话题问道:“怎么大婚不休沐还要上朝?” 陆钦州坐正身姿缓声道:“不过是为了考生抄袭案,圣上发了雷霆之怒,要彻查此事。” 程介甫道:“怪道今日上朝时见圣上气不顺的样子,原来是为了这事,只是在早朝上如何一点也没漏出来?” 陆钦州道:“考题是从宫里走漏的,如今朝中派系相斗十分厉害,公然拿到朝堂上,就怕事情解决不了,几派人又有了攻击对方的好筹码。” 程介甫叹道:“其实这事年年都有的,要不怎么殿考时总要搜出来那么多夹带考题的?这事屡禁不止就在于惩罚太轻。不过一顿板子逐了出去而已,只要能混得进去,上了榜就省了二十年寒窗苦读,多好的事情。管理殿考的参知们不以此为耻,反以为荣,年年都要敬献抓获多少私带夹带的考生,却不说但凡混进去一个成了事的,登上皇榜放给他个官做要害一方百姓。” 陆钦州点头道:“这也是你谏言的新法的功劳,今年多加了策论一考,昨日中书门下、尚书阁与参知政事们一并拔了上头酬的三十名进大殿策论,有一个贵州籍的考生叫王洲其的,一手好字,《诗经》、《周礼》中能引经据典,《论语》、《孟子》中也有其独到见解之处。圣上因见他是贵州籍,想那苦寒未化之地少有考生入试,便有意要将今年的传胪放到贵州去,是而带到殿上便不止做策论,还多问了几句。谁知他在殿上不但文章写不出来,说话也吞吞吐吐,未几便吓的尿了裤子。圣上大怒,着人押下去问了几句才知道这贵州籍的王洲其考生有病阻在半路,他拿了王洲其的学籍冒了王洲其的名,在京中卖好试题,又雇人写了考卷,不过是想上个皇榜弄个官做,谁知道竟一路考到大殿里去。” 程介甫笑道:“往年大考,一甲前三名皆要分到各偏远州县去,也是为了鼓励各州府好上学问之心。贵州自古至今还未有考生入过二甲,一甲更必想。既然圣上有了此意,又当面揭发出来,想必大怒,才会连夜招你进去。” 陆钦州道:“正是。” 第46章 成佑九年七月,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时而漂泼,时而濛濛,天总是不能放晴。 五陵山下的馒头庵中,供奉菩萨的正殿外两只大铜盆内,水随着不断滴下的雨滴渐渐往外溢流着,瓦棱子上滴下的雨串嘈杂着殿内渐起渐落的木鱼声,起伏有致。 一个戴帽子穿淄衣的老尼走进大殿,对着那端跪在佛前敲木鱼颂经书的女子施了一礼道:“蒋小姐,方才贫尼到山上看了一回,只怕今夜就要发山洪了,咱们该如何是好?” 这女子亦是一身淄衣,唯那头发总梳成条辫子垂在身后,方能显出其俗家身份来。她将佛经轻手供在高净处,又将那木鱼端放在案台上,才抬头转身对那老尼道:“您成日跟着我,可见我有逃的意思?” 老尼摆手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咱们为女儿身,你又担着重罪,逃出去又能逃到那里去?” 女子道:“这就罢了,我是不会逃的。您也请安心在外守着吧,慧圆师太不是说不过三五日就来接咱们的吗?” 老尼迟疑半晌才道:“慧圆师太去前,曾咐嘱贫尼,说若是五陵山中发了山洪,叫我自己只管逃命去,至于姑娘你……” 那女子向前几步,脱了大殿中沉沉的暗阴,显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俏生生的年轻面庞来,她望了半晌殿外,才道:“你的意思是,她叫你丢下我去逃命?” 那老尼面露惭色,躲闪着目光道:“到了此时,我也不妨直说。你那继母曾多次到庵里寻过慧圆师太,意思是您在家中做的丑事怕要发觉,要师太寻机杀了你。慧圆师太曾几次暗示于我,可我与姑娘同在庵中这几年,深知姑娘为人,又岂能作出这样的事来?今年这大雨至少二十年难遇,山洪是必要发的,不在今日就是明日……” 女子并未听清老尼后面这些话,只是踉跄后退几步道:“余氏竟是真要置我蒋仪于死地么?那我爹了?” 她忽而面露苦笑,自言道:“他是早就弃了我的。” 老尼过去摇了摇蒋仪臂膀道:“蒋姑娘,这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便是逃命要紧。只要能活着出去,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一口气,也该替自己明辩才是啊。” 蒋仪走到殿外,见五陵山后乌云积压,山中雷声轰动,回头对那老尼道:“我自来就曾常与你们说,我本是无罪的,在佛前四年,也不过是替母积福而已。如今山中这样子,山洪必是要来了,您可要与我同走?” 老尼摇头道:“我年级大了,也走不动了。待那山洪下来,这尼庵必也就没了,没了尼庵,我又能到那里去?” 蒋仪听闻山中隐有轰声雷动,也不敢再作迟疑,自大殿门后取了把铁铲出来拿在手中,几步跳到殿外,向着尼庵大门奔去。她出了尼庵大门,才跑了几步,忽又回头,瞧那庵中的老尼,雨帘垂幕间,便见老尼轻挥着手,示意叫她快走。 蒋仪擦了两把脸上的雨水,拂光面上流海,抬眼四顾,这场绵延数日的漂泼大雨,是继母杀死自己的匕首,还是她为自己辩明清白的机会。就看自己在山洪来临之前,能不能逃得出去了。 历县唯一的官道上泥泞约有一尺深,路边不时就能见废弃的车辙,车辙易损难修,陷在泥里脱了铆钉,就只能废弃。长久没有车马行走,官道被泥水漫平了,到了夜里,竟难分辩何处是路,何处是农田了。 官道上缓慢行来一队人马,马在泥水中走的吃力,鼻子喘着粗气,人在被雨浇的缓不过气来,皆是沉寂无声。居中一辆乌油篷布的大轿,扶沿抬边的却是十六个壮汉,然而在如此雨夜中,抬轿的汉子们也唯有依着山,才能缓步而行。 直到远处依稀能见着隐约的火光,马上提着马灯的李德立才松了一口气,他勒了勒马缰绳,站在原地等着轿子近了,便压下马脖子自己也压低了脑袋对轿子里的人说道:“九公,历县官驿已可见,大约不过一里路了。” 话说完了,他仍是弯着腰勒着马,直到轿里的人嗯了一声,方才直起身,扬手对周围的侍卫们喊道:“把队整列起来。” 瞬时,方才还懒散游移着的马匹们迅速合拢起来,排成整列的两行。 正在此时,原本平稳的轿子忽而一闪,黑暗中便有个轿夫“哎哟”叫了一声,李德立脑中一紧,抬腿便跳下了马,这段路大约是地势高的缘故,并不曾被淹没,要比刚才好走许多,而轿夫们每人身边都有替换的人手,一人脚滑就会有另有人补上,显然不是脚滑的问题。 难道是……李德立脑中思索着,脚并未曾停下,几盏油灯凑在一处,那倒下的轿夫已然被替换掉,轿子仍是稳稳的,一圈侍卫面朝外将轿子围的严严实实,而倒下的轿夫,躺在山角的一堆杂草里,旁边伏着一堆又灰又麻的东西。 李德立一个眼神,跟在身后的侍卫立即上前拿刀将那团灰麻的东西轻轻捅了捅,随即轻声道:“软的。”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李德立也抽出自己的佩刀,撑着马灯走到近眼,用刀背压了压,果然触及是软软的东西,却是动也不动,显然不是动物。他心里疑惑,再将灯凑近些,才看清那团黑色的,竟是又长又乱的黑发,发中还渗着些许鲜红的血。他将灯递给身边的侍卫,伸手将那头发理了,并顺势翻过来,便是一张人脸,脸上污泥混着鲜血,那灰麻的东西,原来是件又长又大的粗黄布衣。 他提着马灯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站起身来四周看了看,拍了拍双手,对身边的侍卫道:“是个女的,想必是撞在轿沿上磕破了头,去取件油毡来,将这人裹了。” 他一交代完,便又走到轿前,弯下腰对着轿子里的人说道:“九公,方才山上滑下一个女人来,不小心磕在轿沿上,磕破了头,磺到了轿夫。” 轿里的人又嗯了一声,继而沉声问道:“如此天气,山上那里来的人。” 李德立忙弯腰点头到:“正是,老奴也有此惑,但这女子双脚打赤,脚上新伤细口无数,想必是奔了许久夜路,也许是连天大雨,山里遭了洪水的人家子女。” 轿中人仍是沉声道:“即是如此,就一并带到驿站,明日寻访了人家送回去吧。” 李德立忙低声应了,示意侍卫将那女子斜扶在马上,一行人在渐小的雨中又走了起来。 1、 蒋仪梦见自己仍在无尽的山林中奔跑,野刺划破她身上土灰色的袍子,刺破她□□的双脚,却不觉得疼,唯有后面轰隆而来的山洪,将整个尼庵瞬间淹没,她想要尖叫,喉咙中却仿如压着一块石头,叫不出声来,只能继续往前奔跑,跑着跑着终于没有路了,山林尽了,野刺也尽了,眼前是望不见底的悬崖,她低头看,双腿打着颤,心里却是长长一声叹息:终于解脱了。 蒋仪叹息着,纵身跳了下去,降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时候,她落到了地上,没有疼痛,也没有断手断脚,只是四肢仿佛都脱了节,就这样陷在地里,无法爬起来,她挣扎着想要翻身爬起来,却看见眼前出现一张笑嘻嘻的人脸。 蒋仪盯着那熟悉的笑脸停止了挣扎,恐惧让她所有的力气都化为一声尖叫,吼出来的同时,她也睁开了眼。 头顶一层灰蒙蒙的幔帐,显然她是躺在一张床上,床的四角没有任何花饰,只用简单的圆木相连着。蒋仪仍着全身细密的疼痛和双腿上的酸楚坐起身来,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是一间非常简单的屋子,一张床,对面一张四方桌子,桌边摆了两把椅子,仅此而已。 蒋仪回忆着自己昨天经历的一切,她是从尼庵里跑出的,那时候大约天刚亮,她在大雨中跑了整整一天,鞋子也丢了,下山的路被泥流淹没,她只能攀着树一点点往外挪,直到天完全黑了,仍在山里不停的跑,直到一脚踩空,似乎是后脑撞到了什么硬东西,才完全昏了过去,没有任何记忆。 回忆到这里,她才觉得头皮发疼。伸手轻轻摸了摸,脑袋上缠着一块白布,大约是有人替她包扎过了。她又抬起手,才反映过来,自己穿的也不是当初那件宽大的僧袍,而是一件略显宽大的青布粗衣。 蒋仪下了床,双脚踩到地上时,才觉得从脚到腿,无一处不是钻心刺骨的疼痛,地上有一双黑条绒蒙面的布鞋,她掂着脚套上,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坐到凳子上去,却不想腿软脚滑,还拔翻了桌子上仅有的一只白瓷茶壶。 茶壶哐啷响着甩到了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引来门外一阵脚步声,房门打开,一个身着官服的侍卫朝里看了一眼,又向外招了招手,便是一个微胖的婆子走了进来扶起她来。 “姑娘醒了该唤我一声才是,你腿上有伤,不好走路的。”这婆子双手将她扶了起来,搀坐到床沿上,外出端了盆水进来替她擦了脸,又将她满头的乱发拢在一起拿条发带替她系上了,紧接着便有人端了一张炕桌来放在床上,炕桌上有四只包子,一碗清粥。婆子将勺子递给她道:“你先吃上些,一会儿有官人来问话,照实答就是了。” 婆子说完便双手握着围裙退出去了。蒋仪已经两天没有见过吃食,这热腾腾的包子散发着一股子诱人的香味,她颤抖着双手掂起一只来,极力控制自己要慢一点,却仍是被烫了嘴唇,她轻轻咬破皮,包子里一股荤油的香味惹的她整个人都仿如被提起来一般。她荒不则口的咬下去,顾不得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便直吞了下去。 腌肉粉条白菜馅的包子,一个足有小拳头般大,蒋仪久不曾吃过荤腥,香的眼泪都掉了出来,她三两口便吃完了一只,正要掂起另一只时,便见一个四十由旬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穿件灰黄裥衫,却是清清爽爽。他进来先向蒋仪施了一礼,蒋仪久在庵中,习惯了僧仪,此时又掂着一只包子,忙将包子放下,双膝并实低头向这人还了礼。 这人便是李德立,他昨夜吩咐到驿站的差人夫妇请了大夫,又单另给了钱让这差人婆子替蒋仪拾掇干净,方才听说她醒了,便进来要问个究竟。 侍卫进来放了张椅子在床前,李德立便坐下,抬手示意蒋仪继续吃饭。蒋仪此时尝了包子的美味,正是放不下的时候,却也未曾忘了礼仪,将炕桌推到一旁,规规矩矩跪坐在床边。 “鄙人李德立,敢问姑娘贵姓?”李德立问道。 蒋仪忙道:“先生言过了,小女不敢当,免贵姓蒋。” 李德立又问:“蒋姑娘家住那里,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蒋仪将这话放在脑中回了一会儿,方才答道:“家父姓蒋,是历县大族,四年前小女离家时,在京中任朝奉郎。另有继母余氏,及弟一人。” 李德立方才进来,见蒋仪举止进退得度,不似一般寒家女子,听了她这番说辞,便又问道:“四年前为何离家,离家后又居于何处。” 蒋仪忙答道:“家母去后,小女常敢悲揶,乃自请离家至这山中尼庵修行,至今已有四年矣。” 李德立招了门边的侍卫进来,耳语了两句,那侍卫便退下了。李德立站了起来,又是施了一礼道:“蒋姑娘再用些早食,待我请示过我家主人,看是送你归家,或者归庵。” 他说完便要走,蒋仪却觉得这两个都不是去处,她见那些侍卫训练有素,又见李德立举止一派文人做派,又是一口纯正官话,显然是从京城来的,而京城,正是她想去的地方,便连忙下了床跪在当地道:“小女外家姓孟,外祖在时曾任通政使,四年前小女离家时,听闻二舅乃京中寄禄官,如今不知官在几何。小女自母丧,时常忆起外祖母,然则身在庵中,不能直面进孝,如今还请大人将我带入京中,见了外祖母,她自会有重谢!” 蒋仪的外祖孟陵曾官至通政使,在京中也是三品大员,孟家家族颇大,与京中各望族也能通的上话,而她大舅公家的长姐,听闻已嫁入皇家,但她至少十年与外家不曾有通信往来,所以许多事情,都是靠当时的记忆来蒙的,是已并不敢说起大舅家的长姐,只能报自己确切知道的,二舅的官名。 “你大舅父可是孟澹?”李德立有些许吃惊道。 蒋仪忙伏了首:“舅父已然仙游,不敢妄称名号。” 李德立点点头道:“即是如此,姑娘且等一会儿,容我禀报了我家主人,再做决断。” 蒋仪又吃了一只包子,便觉得胃有些沉,许久不见荤腥的肚子,冒然吃多的肯定要闹肚子疼,她将粥喝了个干净,便见那差婆使人撤了炕桌,又打了盆水来,细细替她擦了脸,又通了头,及至擦干了,因无任何首饰,便将所有青丝绞成一条腕粗的大辫子垂在身后,不一会儿使人又端来一套干净衣服,伏身放在床上走了。 这差婆此时大约是知道了蒋仪不是一般寒家女子,态度越发亲热起来,替她更了衣,揣着手笑道:“姑娘好容貌,看你昨日的光景是受了苦的,不过即是遇着了这位官人,想必苦日子也要过完了。。” 差婆这说边指了指外边,又悄声在她耳边道:“你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今日屋里的,可是咱朝中的御史中丞,专管文武百官的,你有什么冤屈,可要尽早各他呈明,即是遇着了便是缘份,普通人那里会有这样的机会。” 蒋仪方才一习话随不多,但凡任何人听起来,都能明白其中缘由了,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正是待嫁时节,却要去庵里替母修福,家中又有继母,想必是继母不能容的缘故。但真实情况又比这复杂不知多少倍,偏蒋仪又不能尽全说出来。 方才李德立遣人出去,想必是去尼庵打听事实与否,今日天已放晴,慧圆师太带着一众尼姑去了何处还不知,尼庵却是真真实实被泥流淹了的,蒋仪只怕慧圆师太躲完泥流回庵里,路上碰见李德立派去的人,那就不好了,她方和所说的一切都会被拆穿,她又得回到庵里去青灯古佛了,甚至比那更坏,说不定命都要没有了。 蒋仪幼时也曾进过几次京城,对京中官职也有些了解,知这御史中丞是个大官,到底有多大却是不甚明白,况且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许多事,继母许氏做的太周密滴水不漏,她如今还只有吃闷亏的份儿,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进京,进了京,到了外家,后事才能徐图,她心里揣着事,脑子里过了许多结果,却只能坐在这里等,等一个结果。 不一会儿,李德立又来了,他仍是施了一礼,轻声道:“我家大人要见你,随我来吧。” 蒋仪随他出了房门,才见这驿站是上下二层,出了房门便是楼栏,栏下一个不大的厅,厅里已被清扫一空,四周站立着许多侍卫,楼梯上也是,楼上过道里亦是三步一个侍卫,地上铺着簇新的毯子,李德立却不下楼,带她往过道里走,过道两边几排客室全道上了锁,最里面便是一间大开门的客室。客室外侧身站着三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蒋仪幼时曾随母入京,见过舅父们的官服,在家亦见过父亲的官父,她见这几人都是绯色绿色官服,便知这大概是些六七品的地方官,他们以然排在前面,李德立便引蒋仪排在最后,而后轻声道:“待他们面见完了,你就进去。” 说完便推门进屋去了。 他并未曾告诉蒋仪进去给说什么,或者里在的人会问什么,蒋仪一时便有些心慌,而前面那三个官员俱是面色紧张,其中年轻些的一个手里还拿着一张便条,不时拿了来默念几句。蒋仪自记事起父亲便是个散官,京中舅父们也有不小的官职,见舅父父亲们在家行走作派都是稳稳当当的,直觉得那样才是当官的样子,因而见她前面这些官人们一副颤颤兢兢的样子,便猜想着里面的人必定是位大官,却究竟不知是谁。 这样站了不知多久,那扇屋子的门微微一动,紧接着便是吱呀一声,内里轻轻走出一位胡子有些白的老年官人,亦是绯色官服,他临出了门深深一揖,凭着那还礼人裥衫的的颜色,蒋仪猜那必是李德立。 为首的那一人推门走了进去,门又轻轻关上了。又是长久的沉默,内间一点声音也无,拿纸条的绿衣官员又将纸条抽出来对了一遍,蒋仪悄悄抬眼,便见他额上冒出许多汗珠来。 这样等了不知多久,方才进去的那个绯衣官员一脸灰败的弯腰走了出来,用目光扫了扫两位同僚,摇头无声叹息着走了。另一位推门进去,便只剩下这绿衣官员了,他的汗越来越多,手里的纸条大约是揉成了团,墨汁沾在手上,手又擦了额头,额头上也沾了一团默,蒋仪心里不由的替他有些可怜,自己的心却也提了起来。原本该准备的说辞,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只能是僵硬的站着。 第47章 八月的锡林郭勒草原,绿草如茵织成,蓝天上白云投际高远,天鹅摇摆于锡林河的九曲十八弯上,大尾巴羊与天山马交汇成悠扬激昂的乐曲。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举行在即,蒙古各部的部落首领们亦集汇于此。 贞书今日也穿着蒙古族姑娘们常爱穿的曳撒,丁香色绣大朵花的长褙子,宝蓝色百褶裙,与桔黄色的比夹,头上亦戴着宝塔尖尖的帽子坠着金银,唯耳上她仍不能惯戴那璎珞坠成尺长的耳坠,唯塞得两只金粒子。 今年,北汗仍在征战往伊斯坦布尔的路上没有回来,他带走了几个盛年的儿子。而玉逸尘的堂姐赏湖所生的巴塔尔,年值十八,恰是留在北蒙最年轻力壮的一个。他亦是今年那雅尔大会的主办者,是以才会邀请自己的舅舅赏契,也就是玉逸尘来此一会。 玉逸尘与黑水城一行人远远自草坡上望见锡林河岸边水草丰美处的座座蒙古包,便知是到那雅尔大会的主办地了。贞书勒马向前,停在玉逸尘身边问道:“果真你能说服巴塔尔,叫他出兵从土蕃手里把贺兰山讨回来?” “总得试过才知道。”玉逸尘仍穿着他那本黑绣五爪金龙的袍子,略小些的桃形冠,他先策马跃下山坡,往蒙古包处跑去。 穿宝蓝色外衣并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们捧着哈达而来,贞书拉着小鱼的手跳下马,才喝了三大碗酒就已经面红耳赤如只醉虾一般。这草原上的姑娘们脸蛋儿红彤彤,来去皆是策马,叱斥皆是异族语言。 贞书醉的头眼发晕,叫小鱼往蒙古包中拽着。蒙古包虽是羊绒毯子铺地金漆的桌子,可是那怕在黑水城也用惯了炭的贞书一闻到浓浓的牛粪味道还是欲要作呕。她拽着小鱼的手说:“好孩子,这不是黑水城,往后你见了玉逸尘可不能直呼其名,那怕叫声赏契都好,万不能叫人知道他叫玉逸尘,记住了没?” 小鱼人小鬼大,在黑水城时整日在外与孩子们顽摔跤,他力大又心黑又有些诡诈,渐渐成了个常胜将军。才一到这锡林河畔,便见许多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抱成团摔在一起,此时又跟个醉虾一样软塌塌的娘呆在一起,心中又替她害臊又觉得她无用,眼巴巴掀开帐篷望着外头说道:“我怎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快悄悄儿的闭嘴好好睡觉呗,我得出去找两个孩子摔上一跤,好叫这些小屁孩们知道我们黑水城的厉害。” 他才说完转身就溜了。贞书醉的昏昏沉沉如在荡舟,昏天暗地睡了一觉,睁开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揉着额头起来先呼赏契再呼小鱼。她说的是大历官话,这些蒙古人能懂的并不多。 外头升着篝火,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与小伙子皆在围着篝火跳舞,烤炙牛羊肉的香味阵阵传来,叫不喜腥膻的贞书都有点唾涎。她一路大声呼着小鱼,眼见有五六岁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抓住掰过脸来看总不是小鱼,心中越发焦急。 歌声鼓声越发急烈起来,贞书在篝火堆外四处乱窜着,却总不见那怕一个黑水城的人。正四处乱踏着,忽而身后一阵马鸣,贞书抬头便见两蹄腾空一只天山马在自己头上。她虽在草原上生活了一年多,总归还是汉家女子,眼看那马蹄将要落下,随即就捂住了头。马嘶才落,马蹄却未落在她头上。 年才不过十六岁的莫日根跳下马,用蒙语叫了声姐姐,见贞书不应,又试着以西州回鹘话叫了一声,再见贞书不应,又用汉话叫了一声。便见篝火辉映中这浓眉大眼白腻皮肤的大姑娘放下手,嘴里说着汉话:“孩子,你可曾见过我儿子?” 贞书以手指腰:“就这么大,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皮子比你们这里的人要白些。” 莫日根的汉语总还捋不直舌头:“姐姐的儿子?走,我带你一起去找。” 他一把拽起贞书飞快的跑起来,跑到篝火边便拉着贞书随鼓点跳了起来。贞书叫他拉着一通乱跳,尖声叫道:“孩子,我儿子在那里?”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这少年飞快的跳着,边跳边叫道。 “贞书,我叫贞书。”贞书回道。 “姐姐,我叫莫日根,今年都十六了,我也有儿子,才这么大!”巴塔尔以手比划着:“两岁。今夜咱们好好跳舞,都不要想儿子好不好?” 贞书在草原上呆了一年多,也知道这些人天生热情不拘,又孩子们总在外跑成年的早,十四五岁生孩子的不在少数,但她是汉人,天性里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礼教外的热情。这莫日根黝黑的面庞相貌英俊,此时跳着跳着越靠越近,身上灼人的热气并那浓烈的汗腥味叫贞书有些作呕。 她总算撕开手从闹人的舞群中挣脱出来,一路又大声叫着小鱼四处跑着。虽连年征战,但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还是盛大到贞书难以想象。有无数团的篝火熊熊燃烧着,亦有数不清的少男少女们载歌载舞。 她在外找不着,索性一间间帐逢掀开去查看。既外面有盛会,多数的帐篷自然皆是空的。她找到一间外面升着一大攒篝火却无人照应的帐篷前,忽的一下掀开帐帘,里头十几个肃面围坐的成年男子们齐齐回头,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看。 贞书一眼扫见玉逸尘恰坐在正中,旁边是个面色黝黑蓄须的年轻男子,玉逸尘方才应该是轻声在与他说着些什么。他见贞书进来,低声以蒙语说了句话,那男子皱眉听完,随即缓缓站起来,以手抚心叫了声:“西那嘎。” 其余人亦跟着站起来,齐齐叫了声西那嘎。玉逸尘伸手示意贞书进去走到他身边,贴耳说道:“这就是巴塔尔,他在唤你舅母,你应一声。” 贞书笑着应了一声,欲要行以汉家礼,却见玉逸尘行礼已要告辞。她叫玉逸尘牵着手从帐篷中出来,巴塔尔亲自送到帐外,又唤来人吩咐了一堆话,才转身回了帐中。贞书拽着玉逸尘的手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才睡一觉起来,小鱼就不见了。” 西夏来的随从还在别的帐中,玉逸尘招过几个北蒙有吩咐了几声,才安慰贞书:“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回帐,一会儿他们寻到了自会把孩子给你送来。” 鼓声喧天乐声高昂,贞书牵着玉逸尘的手忽而咕咕笑着:“我方才急匆匆的样子是不是吓坏了你们?” 玉逸尘摇头:“并不曾,不过形样委实有些慌张可笑。” 两人一路慢走着,贞书见玉逸尘仍是闷闷不乐,摇摇他手轻问:“可是巴塔尔没有答应你?” 玉逸尘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重要的是那些部落首领们,或者在他们看来,我太柔弱了些。” 自大历的玉逸尘亡故致今,赏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有将近六年之多。他比之当年那消瘦白净的样子,却是变了不少,更加健壮,皮肤也粗了不少,但在这些彪悍的北蒙部落首领面前,却还是文雅清俊的像个南人书生一般,叫部落首领们有些瞧不起。 黑水虽背靠着北汗,但西有大历,南有土蕃,是个于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如今还在土蕃手中,玉逸尘在黑水住的好好的,无事自然不肯多走一趟蒙古。他此来是为了要说动莫日根,出兵替自己从土蕃手中讨回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 为母亲故,亦为舅舅故,巴塔尔自然愿意出兵往土蕃讨回贺兰山。 但照方才诸部首领们的态度来看,要想达成此事却有些难度。北蒙人好征战,爱打仗是天性。但巴塔尔只是北汗诸多儿子中的一个,虽勇猛骁悍,但毕竟头顶上还有几个比他年龄更大更具威望,战功赫赫的哥哥。 当北汗不在的时候,诸部首领们或者愿意听从巴塔尔的领导与调停,但要说动他们去打一场与自己无益的大仗,却很难。 才入帐篷坐下,玉逸尘听得贞书肚子不停咕咕叫着,惊问道:“你竟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贞书皱眉说道:“我连儿子都没有找着,那有心情吃东西?” 她话音才落,脏的像只从泥里捞出来的猪一样的小鱼自帐外扑进来,进门就嚷着:“娘,我饿,饿死了。” 孙原端着盘子进来,里头是冒着热气的烤肉并手抓。玉逸尘取过刀子一条条割着蘸香料,见贞书与小鱼两个凑过来,十分嫌弃的命令道“先洗手,洗干净了才能吃。” 盘中两碟蘸料,小鱼见玉逸尘给自己蘸的不过些盐巴与花椒沫子,指着旁边那一碟叫道:“赏契,我也要吃那碟,闻着都比我这个香。” 玉逸尘摇头:“那个是治你娘肚子疼的药,小孩子家家不能吃。” 小鱼在别处无法无天,在玉逸尘面前却难得听话,他边吃眼皮往下扇着,不一会儿嘴虽动着,眼皮都粘到了一起。玉逸尘端过奶茶凑到小鱼唇边,柔声叫道:“小鱼,喝点奶茶再睡。” 贞书眼瞅着玉逸尘不在意,悄悄去蘸了些椒盐在羊肉上,忙忙的吃着。才不过蘸了两口,那碟密料碟子又叫他推到她眼前:“不是说了,你宫寒,要以密料补之才能治好那宫寒之疾吗?怎么又不肯好好吃了。” 小鱼吧嗒吧嗒喝了两口奶茶,两脚踢掉鞋子栽头睡了。玉逸尘不能忍受这孩子油腻腻睡觉的两手,起身取湿帕子来将他的手与嘴巴皆擦干净,又淘澄过帕子替他把脖子与脚也擦过一遍,才脱衣服塞到了被窝里。 2、他回头见贞书在那里嗅着蘸料,凑过来亦闻了闻,神秘笑问:“可闻出什么来没有?” 贞书道:“有肉桂,豆蔻,应当还有丁香。但是这些果真能暖宫么?” 玉逸尘点头:“果真!” 两人沐洗完并肩躺到被窝里,外头的喧声只怕要闹到天亮。贞书才睡饱了又羊肉吃的太多,此时便有些饱暖思淫.欲的意味,侧身抚着玉逸尘的胸膛轻声问道:“玉逸尘,咱们有多久没有那个过了?” 玉逸尘侧身过来伸手在贞书身上抚着,渐渐力道加重,待贞书自己缠凑过来,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乖,睡吧。” 贞书以为今夜至少他得伺候自己一回,那知才撩到火苗欲起未起他竟就收了手。她转身眯眼赌气睡了半晌,听得玉逸尘呼吸像是仍还未睡着的样子,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言:“若不然,我伺候你一回?” 借着帐外透进来的暖光,她瞅着玉逸尘一本正经的眉毛渐渐温柔,唇角亦微微往上勾着,笑嘻嘻踢掉裤子便要往他身上爬。谁知才支起肘子便叫玉逸尘一把拽住:“乖,睡觉!” 贞书心道我一肚子的羊肉如何能睡得着? 自打重新在一起,贞书仍贪恋玉逸尘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玉逸尘如今既尝到了男子们该能尝到的甜头,便满足了贞书亦要寻求个自己的满足。 但那东西终究不是他的,又尺寸惊人到难以形容,也不知赏羌是从那里寻来那么个宝贝,每每总要顶得贞书撕心裂肺。 渐渐她就不肯再应付玉逸尘,既自己尽了兴,每每便借着肚子疼不肯叫玉逸尘得一回。加之如今旅途劳顿不方便,这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未曾弄过那种事情。人言食色性也,食不到自然也要抓心挠肝,贞书在被窝里苦熬了许久才渐渐睡着。 “贞书,贞书!”是玉逸尘的声音,不停在贞书耳边叫着。 她睁开眼,见是一处背阴的漫草坡上,坡上生满了鹅黄的小嫩花儿,她恰就躺在那一片嫩黄的小花儿并绿草织就的天然草毯上。玉逸尘恰在悬在她头上方笑着,伸手过来就要去摸她的衣襟。 贞书一把捏住衣襟,想要翻身起来却是身烂如泥怎么也翻不起身来。玉逸尘的手当是在撩她宝蓝色的百褶裙,便是他纤长五指才游走至小腿上,她整个小腹都打起哆嗦来,忍不住似是哼了一声,整个人便欲要往他身上迎去。 这一回当是他身上的物件儿,但她又难得未曾觉得不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叫她亦能寻到那邪癖的快慰处。既能寻到,她自己便也和着玉逸尘的节奏动了起来,渐渐动着犹觉得总不能尽兴满足,抓心挠肝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却听得身上那人忽而叫道:“姐姐!” 是莫日根? 贞书猛得惊醒,那声姐姐还言犹在耳。她心突突跳着,侧身见玉逸尘睡的正香,心中暗暗叫道:莫非果真如童奇生所说,我是个好淫不贞的放荡货,才不过见过一面的男子,竟也能与他做出这样的梦来? 她侧身去看熟睡中的玉逸尘,他鼻梁悬润眉高眼挑,如今那朱唇的颜色略略变淡,是带着阳刚之气的俊美,虽不及当年清秀,但毕竟那种书卷气与夫子式的儒雅还在,仍是叫她多看一眼都要动心的好相貌。 “真是见了鬼了”贞书长长叹息道。 次日一早最先开始的是赛马,草场上人山人海圈围着,里头才不过是初赛角逐。贞书抓住小鱼喂了些馓子并酸奶奶酪,他便如放飞的鸟儿一般钻出帐篷又不见了踪影。玉逸尘所带的西夏人自然也要赛马摔跤,他早早起来便去看赛马了。 因无侍女相随,贞书自己一人正收拾着帐篷,忽得帘子掀起,一个十五六岁两颊红红的小姑娘叫着舅舅冲了进来。她汉话说的标准之及,进门就笑嘻嘻问道:“哎,你这婢子,可曾见过我舅舅?” 叫她叫成婢子,贞书心中先就不喜。为礼节故,她回道:“小姑娘,我并不是什么婢子,我是黑水城主的夫人,不知你找的舅舅是谁?”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她鞭子才扬起来,却没有落到贞书身上。贞书抬头见是穿着白色绣牡丹花圆领袍子的玉逸尘抓着鞭子,松了敖登格日勒的手对他说道:“这小孩子说是来寻舅舅的,端地一点家教也没有……” “舅舅!”敖登格日勒甩掉鞭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笑意就往玉逸尘身上扑去:“我是敖登格日勒呀,昨夜给你敬过酒的。等我哥哥商议完事情我就找不到你啦!” 玉逸尘以手指顶着这小姑娘不让她靠自己太近,指着贞书说道:“这是我夫人,既你认我是舅舅,便要叫她一声舅母。小孩子拿鞭子抽舅母可是不对的,快给她道歉。” 敖登格日勒侧眼扫了贞书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贞书扭头不应。玉逸尘仍是温声,却依旧纤长两指顶着那孩子不叫她靠近自己:“我家夫人没听见,或者是你声音太小了?” 敖登格日勒听外面忽而欢呼声阵阵,也知想必是赛马跑完了圈数,转身掀帘子就往外跑去。玉逸尘往内自解着那白色绣牡丹的圆领袍子,接过贞书递过来的紧衣穿上紧着袖挽。见贞书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玉逸尘过来问道:“你可也要去看射箭?” 北汗崇尚勇士与英雄,玉逸尘此来既想要说动诸部落首领出兵替自己讨回贺兰山,手中一无重金二无利益,贞书见他几乎参加了所有比赛,虽知他在黑水时常习不辍,却也叫北蒙那些肌肉鼓张的勇士们早吓破了胆,以为玉逸尘果真也要败下阵来。上前阻止道:“咱们就在此转一圈儿回黑水城吧,我如今也能在黑水住得习惯,更不想你去参加比赛,终归这里的人皆是蛮子,不懂礼教的。” 玉逸尘紧好了手挽才去取挂在壁毯上的弓,取过箭筒背在背上,以指拨弓:“虽不懂礼教,但他们是这世界上叫各民族都闻风丧胆的强者。我要赢得他们的尊重,就必须去搏上一回,而且还不能输。” 射箭场上有三种,二十五步、五十步与一百步。玉逸尘所参加的是一百步远距离的比赛。今日不过初赛,他本生性好静之人,虽边上人山人海的呼喊着,却也只是默声勒马,待到前面射手过线便策马上前,三只箭连连而发,箭箭皆中靶心。 待到三箭射完跳下马,他亦不过牵着贞书的手转身离去。 敖登格日勒一路的追着,一声声问道:“舅舅,你汉话说的这样好,原来是否果真在汉地呆过?” 见玉逸尘连头也不回,敖登格日勒又道:“我娘亦是汉人,她是临潢人,舅舅可曾去过临潢?” 小鱼不知从那里脏头土脸的冲了来,扑到贞书身上一顿乱揉乱蹭。敖登格日勒走到贞书面前,指着小鱼问道:“这是你儿子?” 贞书点头:“是,我儿子。” 敖登格日勒冷哼着:“他昨夜摔跤时使黑手赢了我弟弟,我娘可是个很记仇的人,你们母子都给我小心着。” 第48章 陈九暗中骂着唐牧这只不吐口的老狐狸,但韩覃未曾接过宫里的生意,他也就无法在小炭窑的事情上再大做文章。而唐牧又答应的干脆,想是允了的意思,只得又叮嘱道:“高阁老那里,还望唐大人千万替他在皇上面前想法转寰才是。” 唐牧端起茶碗敬了陈九一口:“必定!” 陈九见主人已经端茶送客,只得起身抱拳告辞。唐牧一直送到怡园正门青砖浮雕照壁处,见陈九坐马车走了,才重又回到饮冰院中。 韩覃早在门上等着,见唐牧进来就说:“大壮初在城内开炭行时,有几个泼皮闹事,顺天府的税吏也一日三趟的赶着,后来我们就退到了城外,此后也没有泼皮们再来闹过事,枕上书和这些也全跟陈九有关系。二爷本可秉公办事的,却叫我拖住了后腿,这可如何是好?” 唐牧揭起一块块大红绣金丝牡丹的缎面看着里头的各样头饰手饰并披凤坠子,玉带宫绦,许久才道:“这些皆是有品命妇并宫妃们才能用的东西,陈九拿它们送给你,是要架我往火上烤,也罢,他即给了你你就收起来,但如今却不能戴着这些东西外出,找个箱子锁起来,等你有品有谕能戴它的那一日,再翻出来戴。” 韩覃因自己一点私念给唐牧惹了好生大的麻烦,如今正自责不已,那里还有心情去看这些宫妃们才能戴的华贵首饰。她一把盖上那缎面,闷声道:“二爷明早就仍带回去还给陈九呗,我那是能戴这些东西的人?” 自从打定主意要查高瞻的那一日起,唐牧什么样的后果与可能都曾想到过,自然也想过陈九必定要从韩覃这里来算计自己。但小炭窑的事却实在是他始料未及,才叫陈九揪住了小辫子。 但毕竟不过一个小炭窑而已,只要韩覃没有接光禄寺十万两的大单,陈九便是拿它做文章也翻不出多大风浪来。 他一开始发火,究其原因,还是从那双鞋面上而起。尤其是大壮穿着那双韩覃千针百纳起来的鞋子踩在泥路上,踩的鞋上泥迹斑驳。他牵过韩覃的手柔声安慰道:“如今虽不能,但只要你不总是轻贱自己想着草草寻个男人就嫁,好好在我这里呆着,我虽不能保证你荣华富贵,却也能叫你凤冠霞披做个一品诰命,只要你能等得。” 韩覃甩开唐牧的手,摇头道:“自打我生在这世上,前八年受尽宠爱而懵懂无知,此后的十年无一日不是生活在艰难焦灼中,我想我这辈子的福禄已经用光了。所以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亦不求一品诰命,但求不过一份安稳生活而已,就如在拗古村那样,那怕一筐樱珠只能卖得五个铜板,可那五个铜板是我的,我枕它在枕头下,一晚睡的踏实无比,虽苦亦甘,二爷您可懂我的意思?” 唐牧最不忍听韩覃述起她在龙头山的那段苦日子,概在那皆是由他造成的。他揽过眼泪吧嗒吧嗒不停往下落的韩覃在怀中,揉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有我在,就什么都会有,踏实的生活也会有,福禄也会有。” 他叫淳氏带着小丫头们进来理首饰,自己牵着韩覃的手一路进内院,率先进东厢便将那还搁在小炕桌上的针线叵端出来递给林嫂子,又厉声吩咐坠儿珠儿两个:“去把它给我撕碎,烧了,以后但凡我发现表姑娘动一针一线,就拿你们两个问罪。” 坠儿珠儿两个吓的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回道:“奴婢们知罪了。” 唐牧忍得几忍终是没能忍住,回头见韩覃眼儿哭的红红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伸手到半空欲要替她拂去,终是怕自己这手伸出去之后就没把握再收回来,顿得许久说道:“不必再来书房伺候,好好洗把脸睡觉吧。” 他在外小半年,终于能回到自己的书房安静习字,负一手书得半个时辰,又摘下墙上佩剑往后院去练剑。多少年的岁月,他都是一个人这样过来的,回想历史的巨轮是一步步如何碾过这漫长岁月,又自己该如何从细枝末节处一丁点一丁点的敲打它,修正它,以自己的螳螂之力来改变它。 * 唐牧因要奉御命清查户部积年的土地帐,次日一早便差人往大理寺去请陈卿,要他到户部一同商议此事。他仍与韩覃一起用饭,立逼着她吃了两碗粥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粥碗,转身穿上自己孔雀补子的绯色官服出门往外院。 韩覃鼓着劲儿咽完最后一口粥抬头便不见唐牧身影,她忽而想起自己还未曾问他拿过该不该着大壮往锦衣卫去开炭行的事情,遂也擦过嘴一并奔出穿堂一路往外院跑去。 她一路追到外院角门上,见唐牧的官袍身影一闪是进了前院,怕他从前院马棚处骑马就要走,慌得快跑几步喊道:“二爷!等等我。” “我还没问您,今日我还要不要叫大壮去镇抚司巡问炭行封门的事情?”她边说边走进正院,才进门便见正院中唐牧身边还有一个绿色官袍的男子,正抱着一叠卷宗对唐牧说着什么。她自从客栈被拐之后就未再见过陈启宇,此时乍然一见也不知该说什么,却也远远对他行了一礼。 “韩覃?”陈启宇看了眼唐牧又看一眼韩覃,抱着一叠制书走到韩覃身边,问道:“你怎会在此?” 她穿着上好的锦面褙子,绒面百褶裙,头发再不是当初一枝竹簪所挽的妇人头,梳成未出阁的少女们才梳的小髻,头上虽不过一枝步摇四五只簪钗,但皆是华贵之物。尤其她褙子立领上那两只累金丝包墨玉的锁扣,唐牧当初还曾差点就送给了他妻子。 她面色红润脸儿圆圆,尖尖一点小下巴恍惚仍是当年他在静安禅寺所见时的模样,不过半年未见,怡园这地方蜕去她曾劳苦过的痕迹,又将她变回当初那个小姑娘了。 戴金翠,濯明珠,佩琅玕,间珊瑚,罗衣飘飘轻裾随风,她还在角门上站着,娇艳的好似当年冒然出现在他头顶的狐仙一般。陈启宇不由的缓步朝韩覃走过去,还未曾张嘴问话,就听唐牧喊道:“锐毅!过来。” 唐牧转身往外走,陈启宇只得跟着往外。韩覃回到内院,伸手开高柜欲要取针线叵出来,才记起那东西昨放叫唐牧立逼着给丢掉了。她又到穿堂来寻巩遇,问他抱过这几日家里一应支出收入的大小帐目来翻,翻完又取笔墨出来习了会儿帖,正准备要往小西院去看看重新动土后的房子盖的如何。 她才取出那藏蓝色贡丝铁面的斗篷披上出到穿堂外,就见淳氏迎上来说道:“表姑娘,饮冰院内有人找您。” 韩覃好奇问道:“可是昨日来那陈公公?” 淳氏否认,低头回道:“是常来咱府上,二爷的学生陈启宇。” 他不是跟着唐牧走的,怎的又折回来了? 韩覃一路自饮冰院后院入内,才穿过那架石彩大屏风,便见陈启宇负手在窗前站着。他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盯住韩覃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到的这里?” “你母亲找的那媒婆……”韩覃还未说完,陈启宇已经上来捉她的手:“你是叫人拐来的?” 淳氏在韩覃身后清着嗓音咳了一声,亲自奉茶给陈启宇:“陈大人请坐!” 他几乎曾问遍京中所有的小客栈小旅馆,甚至扳动到大理寺卿与顺天府所有的捕块们,和唐逸两个如翻地毯般翻遍了整个京城。唐逸所画的那张卷轴一日不知要展过多少遍,他踏遍京城都未寻见。 那夜胡同口离去时那个孤单消瘦无依的背影折磨的他这半年都喘不过气来,就在他濒临绝望的时候她居然出现在唐牧府上。这地方原来他每日必要来上一回,自打唐牧出差这小半年才断了踪迹。谁知她就在那内院住着,最近时最他不过一墙之隔。 就算唐牧不在,陈启宇依旧不敢往那猛虎下山图下的圈椅上坐。他端过茶杯冷静自己的情绪,转到临窗一张交椅上坐下,指着几旁另一张交椅说道:“我不过想问问你别后事,你过来坐下,咱们慢慢说。” 淳氏因未曾管束紧后院门房,叫门房放大壮进来与韩覃两个闹出天大的事唐牧发了大怒,是已如今对韩覃看的很严,她奉完茶便在屏风侧立着不肯再走。韩覃走过去低声吩咐道:“好嫂子,我与他原也认识,如今也不过略聊几句,您先到后院等着我。” “好!不过表姑娘记得快些!”淳氏说完转身离去。 韩覃走到陈启宇旁边那张交椅上坐下,才道:“什么话,说吧。” 陈启宇问道:“你是叫那媒婆拐到此的?她怎会拐你?” 韩覃不与欲他扯着些,低头闷声道:“我出门去住客栈,她因在你家时听你与你娘说起,与我的情况知根知底,知我在京城再无亲姻挂葛,是以便串通那客栈老板一起将我趁夜迷翻卖到了牙婆处,正好淳嫂子去那牙婆处要寻个寡妇,便又将我卖到此间来。” 她说起这段往事面上容颜淡淡,无痛色亦无凄然,仿如在诉他人事一般。陈启宇听她说的淡淡却不由心中绞痛起来:“对不起,这皆怪我!” 他注意到她颌下那粒红艳艳的朱砂痣消失了,便伸手指着自己颌下:“我记得你这里当有一颗朱砂痣才对。” 韩覃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完随即一笑,却仍是不说话。 陈启宇盯着韩覃许久,见她都不肯看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说道:“我家先生没有成亲的打算,没名没份留你在这里,于你来说终不是长远打算。” 他等得许久,见韩覃仍是不语,又说道:“我听唐逸提过当初你在京城时的事情,也知你曾在那府住过几月。当初你与先生分长幼辈,如今这样无名无份居在他内院似个禁脔一般,那怕能够锦衣玉食,过几年等他娶了亲,又该何去何存?” 韩覃呼的站起身来,冷冷回道:“陈大人与我非亲非故,我在此做些什么,过什么样的日子又与您有什么关系?您请回吧!” 她转身要往屏风后去,陈启宇站起来叫道:“韩覃!” 韩覃回头,盯着看他要说些什么。陈启宇顿得许久,才道:“若你愿意就跟我走,我虽家贫,拼了这条命总还能养得了你一生无忧。” “你的意思是要我回去给你做妾?”韩覃反问。 陈启宇不置可否:“总比在这里无名无份过几年,再被先生推出去的要好吧。” 韩覃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转过屏风走了。陈启宇站得许久见淳氏出来收茶杯,不得已才出怡园。他一个人出门牵过马默默走到巷口,便见唐牧的车驾在路边停着。 陈启宇跟唐牧辞过,本以为他已经去六部衙门了才敢又回怡园,此时见唐牧车帘撩起正坐在车中望着他,便知自己方才进去私会韩覃的时候,唐牧可能一直就在院外等着。陈启宇几步快走过去见礼:“先生!” 唐牧点头,下车在前走着,走得几步离身边护卫随从们够远了,才道:“韩覃在我府上,我是拿她当女儿教养,并不是叫她做我的禁脔,这点锐毅你要明白。” 禁脔二字,恰是他刚才在饮冰院中所说。想必方才已经有人出来给唐牧说过他与韩覃在屋子里的对话了。 陈启宇一时未反应过来,却也下意识垂手答道:“学生明白。” “你不明白!”唐牧向来在陈启宇面前和颜色,这话却说的十分生硬:“她是我养在府中息心教养的小姑娘,你却心思龌龊要诓她去给你做妾,在你眼中,她就只配给人做妾?” 陈启宇连忙否认:“并不是!学生误解了先生与韩覃的关系,还望先生理解,恕罪!” “守好自己的嘴巴,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韩覃在我这里。”唐牧说完要走。 陈启宇鼓起勇气拦住唐牧:“先生,只要她在您府中,总有一天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您还这么年轻,她也已然成年,不止是我,别人也会误解您与她的关系。” 唐牧停下,却不转身:“我有我的打算,你只管守好自己的嘴巴即可。” * 交五月的天气,皇宫大内养心殿外,唐牧才随小太监走到养心殿门上,便见一袭绣四团龙交领夹龙袍,肩上绣着日月头上束着网巾戴金冠的皇帝李昊劈双腿站在养心殿丹犀上,见唐牧上前行礼直接几步跳下来:“先生不必多礼,起来随朕走一走!” 他曾在东宫任过侍讲学士,如今皇帝念旧,还要称一声先生。 唐牧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制书与公文跟上李昊,陈九带着小太监们相随跟上,李昊回头盯着陈九看了许久,陈久便止步不敢再前。如此君臣二人走得约有两丈远时,陈九带着小太监们才敢跟上。 养心殿外通往六部直房的路上,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李昊忽而发问:“清臣,公田变私田的案子你查的如何了?” 唐牧回道:“大部分业已水落实出,剩余的微臣与陈理卿协手正在查。” 李昊回头见他手中抱的公文,略看了一眼又转身继续往前走着:“不出朕所料的话,公田转为私田,大部分是从高阁老手中转出去的吧?” 唐牧不言,在后跟着。李昊又道:“太后是高瞻的姑母,出自高家,自然一力维护高家。而高瞻入内阁八年,提起来的官员亦不在少处,何况他还是个惯会贪私哄下面高兴的,如今朕冒然要处置他,清臣你觉得朝中反对之声当有多少?” “皇上,微臣以为您是九五之尊,是天子,这天下就是您的,您要处置谁,不必顾及臣下中有多少反对之声。”见李昊转过身来认真听着,唐牧又道:“天下没有能叫所有人满意的解决办法,您是天子,应天授之权而统领天下群臣万民,您的意见,臣等理当遵丛。” 唐牧这马匹拍的太过露骨,若在场有第三人听到,无论是谁都要腹诽一句他是曲决奉迎的小人。但唐牧也曾在那孤寒的位置上坐过,领着大历朝走向它的亡国之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处于高位的那个人心中的不安与敏感。 皇权神授,无论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都要相信这句话,游戏才能玩得下去。身居高位的李昊是那么的不自信,在他身边,那怕一个太监都要比他来的得更精明,妄图玩弄他于股掌之间。更遑论群臣们,他们或者寒窗苦读数十载,或者戎马一生,如今俯首在他这个自幼连宫门都甚少出过的,少年膝下称臣,也不过一句皇权神授而已。 他是否果真就是神派来的,连李昊自己都不相信。所以唐牧才要拍马,才要给他树立自信。概因这本是个有理想的君王,又不是太后亲身所出,太后为私欲而胁侍他多年,高瞻与陈保联手把持朝政,他几番欲要亲政而不能,才会被人剪去双翼,早早死去。 如今,唐牧已在着手替他剪去身边的迷惑与阻碍,亦是想要叫他走的更远一点。 李昊往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太后日日叫朕去慈宁宫谈话,无外乎是说高瞻不过大手大脚些,在户部为任时赏赐私田太过,叫着令得到赏田的国公亲贵并大臣们仍将私田交还户部即可,你觉得这样可行?” 唐牧双手奉上早就准备好的奏折给李昊,退两步垂手说道:“皇上,高瞻之过,远不仅仅是将整个大历朝一百万顷的公田化作私田那么简单,臣与陈理卿私下提调九卿六部许久,翻查出些遣着前阁老查恒的冤案来,其中多数皆有高瞻在其中参与,还请皇上明察。” 李昊接过奏折直接翻看开着,看得几眼眉毛渐渐拧起,草草看完啪的一声合上:“如此欺上瞒下灾赃清廉的大奸大恶之人,竟然在辅臣之位上呆了八年之久,简直可恶之极!” “皇上!”唐牧趁势而进:“当年多少直谏查恒的忠臣,皆是因他的栽赃嫁祸而枉死诏狱,每位屈死的忠魂身后皆有一大家子的家口老小死的死散得散,家破人亡。若皇上能趁此查办高瞻之机为忠魂正名,平反一些先帝时期因直谏查恒而遭冤死的忠臣们,天下定能归心,百官亦定会口服于心!” 除了唐牧,大历朝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一则先帝是现帝的父亲,平反先帝曾亲自定罪的案子,先就会叫天下人觉得皇帝不孝。再则,人都死了,如今平反又有何用?没有人会去干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 但唐牧也曾站在高位,知为君者的心中所想。对于正在逐步接管整个大历朝想要掌控这个王朝的李昊来说,他太想干一件能叫百官臣服的事儿了。忠臣们已经死了,基本上都死成个家破人亡,为他们正名,不但能把高瞻办的理直气壮,还能顺带为自己在朝中树立威信,又不费吹灰之力,何乐而不为。 李昊微微点着头笑起来:“清臣你理份单子上来朕看,既是当初遭冤死的大臣们,朕都给他们一一平反,非但如此,还要给他们加封,若家中有遗孤遗子者,也都按列加封,归还原府第叫他们也能享些朝庭体恤。” 唐牧跪下行大礼:“微臣替屈死的忠魂们谢皇上的圣恩!” 第49章 密云深山中,三月春还未至,各处皆是枯枝苍木。 渡慈庵后院窠房外的两颗山楂树苍枝上也才鼓着新蕾,一个脸上荼着妍粉脸儿冻的红彤彤的小尼姑抱着堆柴火进了院子,踢着那双烂棉鞋哀声叫道:“唉,也不知那刘相公什么时候再来上香,他还答应我一双充绒的棉鞋了!” 另一个正在自炕洞里往外掏灰,冷笑了一声道:“那些人不过寻仙途中享你身上点人间欢乐,睡你几回,你还真就把自己当成是个太太了?” 外面蓦的进来个穿着灰僧衣,踏着炮桶一样厚两只棉布鞋的慈面老尼姑,出口却是厉声:“不想吃大哈的打就给我闭上嘴,滚到后面去!” 两个小尼姑彼此相视一眼,一个勾唇笑道:“方才我瞧着山下远远来个俏郎君,本想过去勾上一勾,可惜庵主叫妙凡盯的紧着了,不准我们凑上去。” 恰此时那身量高大似个男人样的妙凡走了进来,厉眼瞪着这两个,出口亦是沉声的吼骂:“给我滚到后院去!” 两个小尼姑彼此相看一眼,搓着寒气转身跑了。 窠房中临窗置着一面铜镜,那灰黄铜镜中一个眼睛圆圆下巴尖翘的小姑娘,面黄肌瘦两侧脸颊上还泛着些黑黄,而床上另也躺着一个,面色却是透着青乌的死态,这两个小姑娘一死一活,在下颌相同的位置上,两人皆生着一颗朱砂痣。 如了掰着这小姑娘的肩膀迎窗站了,指着窗台上那枚淡黄发乌的铜镜道:“快瞧瞧,你多漂亮。” 这小姑娘木然一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道:“庵主,果真谋得柳琛那二十万两银子,您就会放了我弟弟吗?” 如了笑道:“当然,非但会放了你弟弟,还要替你们销了奴籍,叫你弟弟能参加科举,叫你亦不必只能嫁给些跑腿做贩的奴夫们,将来你们韩府,或者还能兴盛,也皆要靠你自己啊孩子。” 出了寮房,如了在前走着,韩覃便屈腰在后跟着。一起出了禅堂到后院,绕过两棵山楂树出院上角门,广阔而颓败的渡慈庵正院中偏殿上还立着一把破扫帚。同样一身灰色僧袍的妙静从偏殿台阶上几步跳下来,迎上如了斜瞄了偏殿一眼轻言道:“师父,唐修撰正在偏殿中坐着。” 如了点头,回身和蔼言道:“柳姑娘,如今你外家舅舅正在那偏殿中等着,你与我同去见他好不好?” 韩覃已经看惯如了这些表面文章,麻木点头,往方才妙静跳下台阶的偏殿望去,便见殿中走出一人来。他穿一件右衽本黑的大襟袍子,腰上长带松束,脚上穿着一双白底黑面的绒面布鞋。这人约有二十出头的年级,面上浓眉,有神的薄皮凤眼,鼻梁挺直,唇略厚。此时正对光皱眉望着韩覃。韩覃与他目光相交,忙躲开了眼。 如了见唐牧几步跳下台阶,合什双手上前一礼道:“阿弥陀佛,贫尼见过修撰大人!” 唐牧双手合什回礼,屈膝半跪双目盯着如了身后的韩覃,柔声唤道:“娇娇!” 韩覃不言亦不动,如了背身的手狠狠捏了一把又推了一把,将韩覃推入唐牧怀中。唐牧顺势揽了这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在膝上,抓起她一只手看着她的眉眼,待双目打量到她下颌上那粒红痣时眉头微皱,低声道:“你娘来信说你爱用手去扣这颗痣,我以为你已经将它扣掉了。” 他姐姐唐汝贤来信提及自己膝下的小姑娘,偶尔言及:她总怨下颌生着颗不美好的痣,爱用手去扣它,我总不能止。 他还是在她两岁那一年去柳州时曾见这小姑娘一面,幼时的稚嫩面庞如今已变,唯那颗痣还一样的娇艳如砂。 后来唐牧亦看过唐汝贤所寄来的信中这小姑娘逐年长大的画像,与面前这小姑娘并不太像。画像中淡眉圆脸,面前这小姑娘娇却划圆圆的眼儿枯黄脸色,还有些老成。 不止韩覃此时心中惴惴,就连庵主如了的心中也在打鼓。她乃至整个教门一年多的谋划,想要在京师行一场声事浩大的法师,而这才只是开头而已。这个与柳琛面色肖似的小女孩,年龄还要比柳琛大四岁。但三年的牢狱生活叫这孩子缓止了发育,虽如今已经十二岁,身量却只比八岁的柳琛高那么一点点,况且她消瘦,看起来自然更小。 “你更肖你父亲!”唐牧摸了摸韩覃的头,握紧了她手轻言道:“我以为你会肖母,其实你更肖你父亲。” 如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在旁躬身合手叹道:“能叫柳姑娘重寻亲人,是佛菩萨的护佑,亦是唐修撰本人的福报造化。” 唐牧拨着韩覃额后的头发,如了知他在找什么,上前帮唐牧拨开韩覃右额角上一条深长无发的疤痕道:“就是这里,深长的一道口子,你瞧到如今才刚刚长好。” 果然,那道疤痕仍然呈着新伤的粉红色。唐牧鼻息深叹:“果然是很险的致命伤。” 这个位置伤到颅脑,不危极性命就是神佛护佑。唐牧替韩覃掩好头发,捞她抱着站起来,问韩覃道:“你可记得你是谁?” 韩覃叫如了盯着,自怀中掏出几只串在一起的小金花串玉坠珠来,一对圆圆似滴珠,一对似橄榄,另有一对长尾弯弯似对小茄子一般。 唐牧接过来提高望了许久那玉器相碰的轻音,才问韩覃:“你将它们挂在那里?” 韩覃摇头,指了指自己脑袋道:“忘了!” 所以,她确实是因那一道伤疤而磕坏了脑袋,所以将前事尽忘。唐牧仍是鼻息深叹,回头对如了言道:“人我就此接走,另有当初庵主发现娇娇时所有的细节,还请庵主择日上京师与我细细言明。” 庵主如了大喜,见唐牧大步走了,几步跟上前道:“娇娇与贫尼师徒虽短情份却深,贫尼不日定当上京,助修撰大人查明娇娇遭人暗害之事。” 柳琛的父亲柳昊,承祖业在福建沿海一带做着最大的造船商,开着最大的织造行,其改良过的织架织出的各种花色织物远销东洋,往内陆远极到波斯湾的商人,都知柳家织造行。这样巨富的人家,京城唐府姑娘唐汝贤嫁过去之后自然呼奴使婢富贵云堆。 但她嫁过去多年迟迟未孕,及至后来有了柳琛这一点孤苗,生产时又恰逢难产,此后再不能生育。因生产而致的痨病渐渐深重,又福建一带讲究多子多福,她病后柳昊又接连添了几房姨娘进来,自然闹的门户不静。 这连番打击之下,唐汝贤撑得六年,终于在前年撒手人寰。身后唯余一点孤苗,因怕后母心毒不能容,特临死前千里修书到京师,要将她送到外祖母身边抚养。唐汝贤本就是京城名门闺秀,又自幼常行走于外,再得幼弟唐牧指点,于投资经营上颇有心得。嫁到福建十六年间,恰逢织造业并行海业,盐运业兴起。她将手中一份嫁妆各处投资,已经赚得一座金山在手,便是不仰仗柳昊亦能给女儿备得一笔巨财。 而柳昊因愧对幼年离家的女儿,送别前亦添资为她傍身,如此一来。年级小小的柳琛到上京时,身边所累巨资财物总计不下百万之数。 柳琛不过八岁的小姑娘,等到去年九月间外家大舅舅唐丰膝下的大哥唐世坤并到福建迎接时,已经是个人小身巨的小财主。她跟着表哥唐世坤正月十五过后从福建到京师一路水陆并行,恰到离京师不远的河间府时,夜遇水盗劫袭,柳琛在打斗中意外落水,从此下落不明。 唐牧合大明府并河间府各府将整个运河岸搜了一月多余,谁知竟在密云深山中寻得自己姐姐这点遗孤,他抱着韩覃出山门,密云山中一片绿意尽收眼底。山门外停歇着轿子,轿夫们亦抱臂背身赏着群山初绿的美景。唐牧将韩覃抱送到轿中,才要松轿帘,就见韩覃抓住他手仰头道:“舅舅,我忘了一件事情,还要进庵中一趟。若您不忙的话能不能等等我。” “好!”唐牧又自掖下捞着抱韩覃到地上,见她一股烟般冲进了山门,都来不及问一句:我能不能一起去。 韩覃到得后院,见如了已经将那躺在床上容色灰败的小姑娘拿片粗席细细裹起,扑上前跪了道:“庵主,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替您做事,可您也一定要答应我,看顾好我弟弟,若我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我亦要赌上此生杀了你。还有……给她一幅薄棺吧!” 如了见本已叫她磨去混身厉刺的韩覃此时目中现出凌厉之光,而且她抓着自己的手太紧,语气太硬太成熟,全然不是前些日子那心如灰死的温顺样,扔了粗席片扶韩覃起来,冷声道:“你知道听我的话就好。你要知道,若你不听话,敢将这山上所发生的事情捅出一丝一毫,不但你弟弟立刻会死,你也会因为害死柳琛而下大狱,难逃一个死字?” 韩覃已经怒到极点,恨不得立即将这面善心毒的老尼姑撕成碎片,却也无助到极点:“我知道,我听你的话。” 如了重又换了平日善目的容样,柔声道:“这就对了。你争回柳琛手中那注大财交予我,也算报答了我救你姐弟出苦海的大恩。而我,亦会将你弟弟还给你。” 2、韩覃边听边点头,临出门时回望一眼,见如了果真抽了那粗席,心中悲到了极致亦恨到了极致却又无能为力。 穿过院子到得山门外,风吹过山门外细瘦的枫树,那黑衫当风的年轻男子回头,见自己这小甥女双掌合什宛如个小姑子一般合掌叫着:“舅舅!” 他连连皱眉摇头:“出了这里,就不能再学这些僧家规矩。你是闺阁女儿,不能再学这些东西。” 韩覃自己提起那件从柳琛身下剥下来的湘裙裙帘自己上了轿子,自八岁入大理寺,四年后她重又衣锦,下轿帘端身正坐,这从祖父获罪后就变幻莫测的人生路上,另一处茫然未知而又有着无尽变化的旅程,又要开始了。 微风拂动轿帘飘起,那本色黑长衫腰束巾带的年轻男子恰就在轿侧走着。他似乎总爱簇眉,话亦不多,唇色微深微厚,其性格应当是个非常温和绵善之人。 韩覃父亲韩俨七年前为任检察御史赴山西布政司为任,她母亲谭莞便带着她与姐姐韩萋随同赴任,在太原府生活了四年,直到三年前举家被捕押解入京师,才离开山西。 她离京时才五岁,虽自幼长在京师,对京师并没有太多的记忆。但唐牧此人她却是听过的,他父亲唐瑞执掌国子监多年,大哥唐丰亦一直在户部为任,从郎中一步步升到尚书,若不是去的早,入阁拜相未可不期。唐牧自己并不是唐老夫人的亲子,而是唐瑞晚年在外与外室所生。 唐瑞执掌国子监多年,德高才能称师,身正方能成范,其膝下学生辈出,有多位皆在三司六部任要职,其德性自然堪师为范。而唐牧的出身恰成了他晚年时遭人诟病的一大污点,唐瑞本人亦因此郁郁而终。唐瑞死后唐牧才入唐府,唐老夫人宽怀大量将他记到自己名下列为谪出,一手抚育长大成人。 他当年童生试时为顺天府案首,顺天府学政恰是如今内阁首辅查恒,查恒曾在考场亲赞曰: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入阁拜相未尝不可期。 十二岁的唐牧因此在京城一夜成名,顺天府自大历立朝以来未曾出过状元,三年后秋闱乃当时的东阁大学士俞戎监考,他又顺利登桂为解,由此,顺天府众书院便将连中三元金榜为冠的荣耀全寄托在他身上。 韩覃离京时恰逢唐牧登桂为解,京中议论纷纷。三年后春闱,韩覃随父在山西布政司为任,亦曾听父亲韩俨曾提起过唐牧会试第一杏榜为完得会元的事情。再一年后韩覃入了大理寺为囚,自然再未曾听说过这些事情。 方才在渡慈庵中,韩覃曾听如了称呼唐牧为修撰大人,显然唐牧已入金殿过了殿试,一般情况下只有当年的状元郎才有幸能得亲点为修撰,只不知他是否连中三元又金傍摘桂成了状元。 沿山中蜿蜒小径一路往下,到得深极处又攀另一山头往上,那是她与柏舟差点就能逃出生天的地方,再往前不远,就是大哈一手扔柏舟下山崖的地方。 “你娘最爱满山红叶。”轿外唐牧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所说的你娘,当然是柳琛的母亲唐汝贤:“我幼时在京师,秋季时每每与她同上永安禅寺,满山红叶如血痕。” 柳琛撩起轿侧窗上小帘,望着随行略出了薄汗的唐牧,忽而启唇言道:“我以为小舅已经很老了。” 真正的柳琛并未伤在头上,她只是溺水昏迷,一个多月里韩覃整日汤药伺候,那躺在床上的小姑娘便微微笑着央求:“好姐姐,不要总是拉着脸。等我到了京师寻到我外祖母与小舅,到时候一定将你也带到京城去。” 韩覃摔打着汤碗叮叮当当,恶狠狠哼唬那比自己小四岁,身量却与自己相当的小姑娘:“你能不能到京师还是一回事,现在给我闭嘴。” 柳琛躺在床上总爱使唤韩覃:“姐姐,替我剪剪指甲,我的指甲长了。姐姐,替我通通头,油腻腻的头发难受死了,姐姐,汤热,姐姐,药烫……” 韩覃自己满身伤痕满心疮夷,虽知这小姑娘眼看是个死却也烦不胜烦:“你怎么毛病这么多?” 柳琛躺在床上咕咕笑着,无论韩覃如何冷言冷语依然咕咕笑着:“我有个舅舅,比我大十四岁,已经是很老很老的人了。” 她扬起那串小金花串玉坠珠:“这是他远自京师托人送给我的小坠珠,坠在宫绦上轻碰轻摇,脆声悦耳,我十分喜欢。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只剩这串小坠珠挂在湘裙上。” 韩覃虽硬冷心肠却也为这床上的小姑娘担忧,明知她不能逃脱却也忍不住劝道:“为何你不试一试逃出这里,自己走回京师去?否则……” “否则怎么样?”床上的柳琛颊圆面润,盯着地上枯瘦的韩覃问道:“否则怎么样?” 否则会怎么样?韩覃内心隐隐也知,如了想要叫她替代这小姑娘入唐府,自然不会叫这小姑娘再有生计。她想告诉这小姑娘实情,却又不得不牵挂弟弟柏舟的性命。 每每想起柏舟叫大哈随手一扔,扔下山崖的那一幕,韩覃的心还要碎裂上一回。 那面慈心恶如蛇蝎的老尼婆,是真会杀人的。 唐牧见轿中的小甥女掀了点帘子望着自己,微微摇头笑道:“小舅确实老了,你恰要长成,才是最好的年级。” 唐牧见轿中的小甥女掀了点帘子望着自己,微微摇头笑道:“小舅确实老了,你恰要长成,才是最好的年级。” 韩覃松了轿帘,同时闭上双目。是啊,最好的年级,还有,最难完成的任务。 唐牧听闻甥女磕破了头记忆全失,因他去年忙于科举,各番事阻下未曾亲自下福建接甥女,如今心中便怀着遗憾与自责。 此时见韩覃容样肖似柳昊,又颌下相同位置也生着颗朱砂痣,而韩覃恰又带着当年他所送的那三对小金花串玉坠珠,对此事便有了七分的信。 剩下三分,关于柳琛的长相容样问题,他自然还要回府求证于府中见过柳琛真容的,他的侄子唐世坤与侄女唐世宣的未婚夫婿傅临玉,他俩是亲自下福建接柳琛上京的人,自然认识柳琛。 从这层层叠障的深山中走出去,要将近两个时辰。轿夫们抬着个轻轻小轿,唐牧空手步行,三月的山间此时□□恰萌,寒风犹在,路程长长漫漫。轿夫们停下歇脚时,唐牧掀开帘子见韩覃仍然正襟跪坐,心内赞叹这小姑娘的好家教,亦有些心疼,温言道:“你可以坐的更舒服些。” 韩覃敛衽行礼道:“多谢舅舅挂怀。” 唐牧伸手过来拉,她便起身下了轿子。这是一处缘山开阔的漫草坡,坡下有一汪长年累积的清泉,此时映着天上浮云碧空,山风正盛,吹的唐牧袍角飞扬,露出下面玄色的阔腿裤来。韩覃双手捏着白护领仰望身边话并不多的青年男子,恰见他亦望着自己。 他退后一步屈膝跪了平视着韩覃,微厚的唇略启皱眉道:“你母亲曾说,你是个非常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可为何在我看来,你恰恰相反?” 韩覃低垂睫毛别过脸,望着那她曾求生不能死不能,在上面扑腾,尖叫,哭喊并蜕去全部棱角叫庵中老尼奴役了的湖面许久才道:“无忧无虑的孩子自然会活泼可爱。” 所以,柳琛确实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她叫如了带回来时依然昏迷不醒,醒来之后连番的汤药灌着,许多天高烧不止,但等到烧一退立马就精精神神,满心希冀着自己的舅舅来接,从此带韩覃到京中去过好日子。 唐牧见这瘦瘦的小姑娘眼眶中泪花隐隐而出,他二十几岁的成年男子竟不知该如何去安抚这小姑娘,仍抱她在自己膝上坐了道:“对不起,往后舅舅保证叫你过的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听起来多么叫人向往,可惜真正的柳琛没有等到这一天。 轿夫们歇缓过站到了轿子边上,韩覃回头再往一眼深山中已成一点的渡慈庵,心中默念道:柳琛,并不是我杀了你,这便是到了佛祖面前我亦能明辩。我亦不想去享受属于你的那份无忧无虑,但我的弟弟不能入南院,我亦不能入伎馆,我得替自己争出条活路,也必会手刃了如了这个毒尼,必不叫你屈死。 第50章 韩覃丢笔,转身出院门,迎门便见乔惜存与多日不见的大壮在门外站着。她多日不见大壮,扑上去抓住他手臂摇问道:“这些日子官府的人可曾为难过你?天热炭行没生意,若你无事自可关门四处去逛逛,不必狠守着它。” “吭!”乔惜存清了清嗓音,斜眼望着韩覃抓大壮的那只手:“你的小炭窑生意只怕要自己照料了,我和大壮新盘了几处炭窑,他得替我照料生意去。” 韩覃抬眼问大壮:“真的?” 大壮有些不好意思,摘掉头上软帽摸了摸脑袋才道:“乔娘子不嫌弃我,想跟我凑成一家,我不好不听她的。” 他一点一点往外错着,错开韩覃的手又看了乔惜存一眼,见她面上颜色缓和才如释重负的深出口气,显然这娘子还未娶到家,软骨妻奴的地位已经是定死的了。 韩覃不可置信的笑起来:“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大壮你能娶这样一房又有财又有貌的美娇娘,京城这一趟果真是没有白来。” 乔惜存仍是斜眼冷哼着,捏拳递给韩覃那两只累金丝的锁扣:“还给你,咱们两不相欠,我一样有高门大户的院子,如今也该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韩覃见她拉着大壮转身就要走,忍不住上前又说道:“我过几日也要搬家,光禄寺少卿韩复府上有我家的院子,若你们还要找我,只管往那府上找去。” 乔惜存回头见唐牧在后面冷冷盯着自己,垂眉点头道:“我早晓得,你回去吧。” * 仍是此间,早些时候,刚从被窝里迷迷蒙蒙爬起来的乔惜存被淳氏带到此,便见唐牧在院门上站着。她自打到这里,难得与唐牧见一回,几番下来也知唐牧对她根本没有动心思,便也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抱臂问道:“二爷叫奴家来所为何事?” “当初你凭着一封常德的书信到这府上,帮了唐某很大的忙,唐某从心底里感激你。”唐牧回头盯着乔惜存:“但若不是我这府第,你如今这条小命只怕也早跟着常德一起到了阴曹地府,我说的可对?” 乔惜存抽帕子出来揩着眼眶:“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唐牧道:“如今我这里却不能再留你了,宫里一众太监那里我都打过招呼,想必再没有人会为难你,如今你可还有去处?” 乔惜存绞捏着那帕子,恨不能将它绞个稀烂:“有,奴家一样有家有业,怎能连个去处都没有。” 唐牧道:“那就好,你赶天黑之前搬出去吧,我知道你来时所带也不过一点细软,收拾起来很容易。” 他转身要走,乔惜存忙叫道:“二爷,奴家还有个人情。” 唐牧停住:“说。” 乔惜存道:“奴家想把那大壮一起带走,回去替奴家做个看家守业的男人,还请唐大人替我说合。” 唐牧听完笑起来,点头道:“你有这想法倒是很好,西山小炭窑也不能再叫他管着,我给你份嫁妆你自己置几处炭窑叫他打理去,往后不准叫他再与韩覃往来。另外,你拿走的那两只锁扣,一会儿还给韩覃。” 乔惜存虽不知韩覃与唐牧具体的关系,但却也是亲眼见过韩覃穿着唐牧衫子的人,她抬眼看了看这座新院子,忍不住问唐牧:“二爷,奴家最后一点好奇,您却必得要回答我。” “说。” 乔惜存问道:“这院子果真是二爷替韩覃置的?可我听闻她很快就要走了。” “乔惜存,淳氏与巩遇皆提点过你,我却还得再提点一遍。这府中曾住过的妇人叫陶金枝,是我唐某买回来的妾室,但韩覃,她一直生活在太原府,与我唯一的关系,就是父辈间同门的情谊,你可知?”唐牧仍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叫乔惜存有些骨寒:“人死如灯灭,常德虽不算个坏人,但得罪过的人却不少,你如今拿着他的赃财若想出我这里还能有份安稳生活,就得乖乖闭紧嘴巴,不要乱说话。” 乔惜存终于不敢再多言,点头道:“奴家知道了。” * 这新落成的院子还未挂匾,巩兆和带着人来清理基角等还未收尾的杂活。他见唐牧一动不动在门上站着,上前问道:“二爷,今夜表姑娘可要来此住?” 唐牧摇头,不语。 巩兆和又问:“熊贯只怕明日就能带着韩柏舟回来,表姑娘也是眼看要走,那院子怎么办?” 唐牧闭眼许久才睁眼开眼睛:“那就锁上,等她回来再住。” 他转身进院子,大步穿过前院进后院那幢屋子,入内后直上二楼,推一间屋门进去,屋中一张垂着流苏皎纱帘的拨步床中被褥铺的整整齐齐。床边是嵌骨花纹花梨木面的妆台,妆台上镶着一面可印人于肖真的玻璃面镜子。他站在妆台前呆得许久,自怀中掏出一小片巴掌大的铜镜摆到那玻璃镜子下面,又盯着看了许久,才转身出卧室。见巩兆和在外站着,随即吩咐他:“把所有的门都给我锁起来,大家撤出去吧。” 他给他心中的小姑娘盖了一所他理想中的院子,却没有理由叫她在此继续住下去,再要她重回到他的身边,她需要一个无污的身份,名位,才能与他比肩。 他在时光之流的漫长漂荡中,在进入一个稚子之体时学会了忍耐,忍耐一切,只为蛰机而发。 如今她眼看就要重新离开他,经过二十年的寂寞之后,那东厢下温暖而短暂的烛火又将隐去,虽她还未走,他已感觉到自己陷入孤寂冷黯时的孤单。 * 这日清早起来,淳氏替韩覃理得一只黄花梨提盒式小箱子,将那小炭窑的地契并首饰皆装在小抽屉中上锁锁好,再将一应的夏衫全替她叠的整整齐齐理在下头锁上,才叫巩兆和带着家人进来提箱子,并将钥匙一并儿交到韩覃手上。 韩覃今日穿了一件豆绿色杭绸小袄,细腰上宫绦掐紧系成盈盈一抹,禁步坠环佩直坠到长长的浅灰色荷花纹长裙上,裙身一朵并蒂莲花才绽,恰衬着白玉环佩清新动人。唐牧本在书房持朱笔批制书,见韩覃笑盈盈的抱着只盒子掀帘子走进来,丢下朱笔转出书案,伸手接过韩覃手中的盒子丢到桌上,接她两手上下打量许久才问:“淳氏可有跟你交待过到韩府该怎么说,怎么见你家人?” 韩覃今日要到西直门口接柏舟,一想到姐弟就要相见,心中的兴奋满溢到掩都掩不住,狠点头道:“知道,届时有淳嫂和巩兆和跟着,我并不怕什么。” 她抽回手展开匣子,葱管似的指尖拨着将那一张张银票给唐牧过目:“这是巩叔早先送来给我的,我想必是二爷您教待过他,叫他将这东西给我。我今特来还给二爷,概因我与柏舟有小炭窑收息就足以为继,我在您这里叨扰多少日子,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怎好再拿您的银子。” 唐牧将那银票匣子合起扣上,又转身自柜子里取出一只匣子来,一并递给韩覃,一只手渐渐自韩覃高发束起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上覆下,侧首盯着她缓缓道:“若你再不收下乖乖的走,还要在此废话的话,索性就别走了。乔惜存才走,我很缺一个夜里暖被窝的妇人。” 韩覃顿时吓的脸色大变,圆圆两只眼儿直勾勾盯着唐牧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这个人,平时正经不过,可也会在不经意间,就变成个无所不至的邪癖之人。韩覃经受过他如长者般无微不至的关怀,也一直享受着他如父亲般无微不至的爱。但也曾叫他打怕过,驯服过,还有几回差点被他抓去暖被窝。 她也知自己是被驯服了的小玩物儿,眷恋他的臂弯,习惯他的恩威并施,渐渐困顿于此,果真这样下去,或者真的一辈子都无法踏出怡园。 也许他心中也有这样的矛盾与挣扎,一边想放了她,一边仍还想驯着她。如今,她恰遇到他心情好,愿意放了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至于再回怡园的事情,只要她从这里踏出去,她就绝不会再踏这无名无份,给人做妾的回头路。 韩覃许久才回过神来,抱起两只匣子一扭脖子逃出唐牧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匆匆敛礼道:“前番多谢二爷照顾,您替我祖父评反冤屈的事情,韩覃没齿难忘。咱们就此别过呗!” “孩子,你此番出门,就可以以韩覃的名子重新出门交际了。京师就这么大,韩复与我们唐府又相熟有旧,你与阿难必然还会再见。”唐牧见韩覃满面疑惑盯着自己,艰难开口说道:“若他还对你有意,你必须告诉他自己再嫁过的事情,也永远不能答应嫁给他。” “我懂!”韩覃说完便转身出门,走了。 她还没有傻到跟唐牧睡过以后,还妄图要嫁给他的孙辈。 * 唐牧目送她出书房门,才重又坐回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以手支额去揉眉心。 他给她备了五万两银子的银票,另有近郊田庄几处,京中院子一所。累积下来将近十万之巨。可无论他给她多少金银,无论送多少人去护着她,她离开他翼下独自生活的日子,依然叫他苦恼不已。 * 韩覃上马车便看到车后轿箱上六部下发的平反公文并销除她与柏舟贱籍的诰书,以及当初官府收回韩府时的制书,还有一份是大理寺送来的当年韩府一案定罪一府的公文档案。 马车停到西直门外不久,韩覃便见熊贯另驾着一辆车进了城门。车在她面前停稳,上面跳下来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清清秀秀的面庞身上一件葛布短衫下面青布的裤子,草鞋绑腿,不是柏舟是谁。 韩覃奔过去紧紧揽住柏舟在怀中,又松开捧着他面庞看了许久才叹道:“柏舟,咱们终于再不是贱籍了,你往后就能考科举了。” 柏舟四顾不见李书学,是而问道:“李书学去了那里?怎的不见他?” 淳氏身边还站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芳姊,韩覃亦是今日才见她。听闻她是山西人氏,原本在烩鲜居掌柜手底下做事,如今却叫唐牧调来跟着伺候韩覃。唐牧所给的好与不好,皆在他一人率性而为,她几番推拒不得也只得收下。 她与柏舟两人上了马车,一路上将前因后果草草讲了一遍,只把唐牧说成是父亲韩俨的旧时好友,因念及故亲才愿意帮扶一把,又千万叮嘱柏舟不许再提李书学之事。柏舟自幼生在那阴森可怕的监牢内,又与外祖父在舅母翼下讨生许多年,早不是懵懂憨厚的孩子。 他盘腿坐在马车上边听边点头,听完才道:“姐姐,这些我都懂得,你在小凉山那些年,舅舅时常叹息,总觉得你一生不该埋没在那里。如今既咱们仍能重回京城,我必定会好好护你周全,不叫外人欺负了你。” 韩覃今日太过欢喜总要不停的笑:“你小小年级还想护我周全,好好读你的书挣份功名回来,才说咱们这些年没有白活。” * 转眼到了韩复家府门外,白玉围槛的燕翅大照壁,三洞而开的大府门,府门紧闭,唯在右手边开着一扇小小的角门,门户亦是十分的森严。 韩覃下了马车,芳姊迎了过来,亦是打量了一番韩府家这府门,轻声在韩覃耳边说道:“表姑娘,从左手边过一条巷子,就是二爷替您置办的宅院,虽小却也五脏俱全,咱们不如先安顿到了那里,再来这里见过韩少卿一家,可好?” 芳姊的考量仍是唐牧的考量。从怡园出来,韩覃如果借住在韩复府上,再从他手里讨要自家的宅基地,且不说她和柏舟姐弟俩住的如何,想要重新盖起一幢宅子,也是件难事。也正是因此,唐牧才在隔壁替她买了一所院子,目的就是不想让她在韩复受委屈。 可韩覃也有自己的打算。她从怡园出来,自然不会再想着重新回到怡园,去做一个满足唐牧邪癖之欲的玩物。唐牧给的院子并田地银子,她也不打算动,若将来有机会,仍旧还想还给他。 正如他当初所说,脱离唐牧之后,她仍得学会自己生活才行。她已经借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路却还得自己走。 想到此,她按止了芳姊妹与巩兆和道:“你们将马车赶到这府西边角门上去,我先进去与我叔父交涉,待交涉完了,再通知你们卸东西。” 她一人到那右手边的角门上,门里一个山羊胡子的半老头子,斜着眼觑了半天,尖声问道:“何事?” 韩覃手里抱着一叠子的制书,应道:“我是韩少卿的远房兄弟韩俨家的女儿韩覃,有事要找韩少卿,还请老伯报备一声!” 这老头哐一声合上门房上的小板儿,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才有个高颧骨黑面皮的胖壮婆子来开那角门儿,一开门就笑个不停:“原来是隔壁家的二姑娘来了,稀客稀客,快请进。” 韩覃跟着这婆子进了门,瓷砖贴壁的大院子里,正厅的门洞开着,迎门就能看见里头八仙桌两侧坐着这府上的主人,光禄寺少卿韩复与夫人高氏。高氏唇薄,口脂涂的厚厚一层,远远看见一个穿着豆绿色小袄的小姑娘进了院子,对着身边的丈夫冷笑了一声道:“我只当这打秋风的小姑娘只怕裙子都没得穿,你瞧她打扮的鲜亮着了。” 韩复瞪了高氏一眼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闭上你的嘴。” 高氏撇着嘴,眼见得韩覃已经上台阶进了门,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笑吟吟等着韩覃结结实实行了叩头而拜的大礼,欠了欠腰道:“可怜见的孩子,快起来呗!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韩覃笑着应过,站了起来,侧首扫过去,便见高氏身侧的鼓凳上坐着两个丫头,一个容样略大,她能认得出那是韩雅,另一个正是她在怡园见唐牧抱走的那个,韩清。另还有个与柏舟相齐相大的半大小子,站在暗影里逗着只鸟儿,嘴里咕咕个不停。 韩雅和韩清都比韩覃小,见她走过来,站起来齐齐叫了声二姐姐。 韩覃坐到了婆子搬过来的鼓凳上,便见高氏摆着粗粗的脖子左右四顾了片刻,故做吃惊的问道:“既覃覃来了,怎不见柏舟?你们竟是一点行李都未备着?” 韩覃解释道:“叔母,柏舟与行李都在西边角门上等着。我因年长,便想着先进来与叔父叔母见上一面,也算把我们的安身之处划定下来,等安顿好了,再叫柏舟来给你们行大礼。” 韩复鼻哼着笑意:“你们既来了,往后就在这家里住着,雅儿与清儿吃什么,住什么用什么,我保证不缺了你的就是。至于柏舟,也是这府的少爷,与韩贡一样待遇即可。咱们一家人,往后不准再提什么分家的话。” 高氏亦是附合:“我养着两个女儿,虽家贫也不至饿死,你们两姐弟倒还能养得起,快叫柏舟也进来,往后他与贡儿住一处,你就委屈委屈,与雅儿一屋住着即可。” 两个打抽风的穷亲戚而已,高氏与韩复都未将韩覃放在眼里。 韩覃沉了片刻,翻出当年锦衣卫收缴房产时的那份制书,起身亲自递给韩复道:“叔父,这是当年我们一府的宅基地图纸,上面标列的清清楚楚。我翻过年就十九了,这样的年级,已经可以自已做一家之主,不好再寄生于您府上的。当年您从锦衣卫手里赎我们府的宅基地时用了多少银子,如今我原样补给您。我来时瞧见西边当年那三大间门房还未拆除,我与柏舟先住在门房中,咱们划定了宅院,我们自己慢慢再修围墙,盖院子,您看如何?” 韩复听完韩覃这话,将那份制书放递到桌子上,缓缓站起身来,俯首盯着韩覃道:“所以说,覃覃你今日莆一到府,就是要逼着我还宅基地了?” 韩覃虽见韩复脸色越来越不好,自己却仍还撑着笑道:“我们府与叔父一府,本就是两房人,当年您从锦衣卫手里赎走的院子,如今锦衣卫发了公文亦叫我们来此照价讨还,所以,侄女只是来此讨还,并不是逼迫叔父。” 韩复还未说话,高氏先就尖叫起来:“覃覃,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你家的宅基地,若不是我们替你守着,如今还不知道落到了谁手里。你叔父已将那院子挖成了湖,如今垂柳森森端地是个夏日乘凉的好地方,难道你要填了它重新盖院子?” 韩覃道:“是!” 韩复来回踱着步子。昨天陈九才跟他打过招呼,说韩兴府上两个遗孤要来,叫他在此照应照应。他未曾多问,只当是两个打秋风的穷亲戚而已,谁知这韩覃一来张嘴就要讨要宅基地。那宅基地他自然不可能给韩覃,但也有些轻视她,考量了片刻决计要在银钱上吓唬吓唬韩覃:“当年我从锦衣卫手里赎那宅子,总共花了两千两银子,如今你要从我手里赎走它,自然也要两千两。” 第51章 八月的锡林郭勒草原,绿草如茵织成,蓝天上白云投际高远,天鹅摇摆于锡林河的九曲十八弯上,大尾巴羊与天山马交汇成悠扬激昂的乐曲。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举行在即,蒙古各部的部落首领们亦集汇于此。 贞书今日也穿着蒙古族姑娘们常爱穿的曳撒,丁香色绣大朵花的长褙子,宝蓝色百褶裙,与桔黄色的比夹,头上亦戴着宝塔尖尖的帽子坠着金银,唯耳上她仍不能惯戴那璎珞坠成尺长的耳坠,唯塞得两只金粒子。 今年,北汗仍在征战往伊斯坦布尔的路上没有回来,他带走了几个盛年的儿子。而玉逸尘的堂姐赏湖所生的巴塔尔,年值十八,恰是留在北蒙最年轻力壮的一个。他亦是今年那雅尔大会的主办者,是以才会邀请自己的舅舅赏契,也就是玉逸尘来此一会。 玉逸尘与黑水城一行人远远自草坡上望见锡林河岸边水草丰美处的座座蒙古包,便知是到那雅尔大会的主办地了。贞书勒马向前,停在玉逸尘身边问道:“果真你能说服巴塔尔,叫他出兵从土蕃手里把贺兰山讨回来?” “总得试过才知道。”玉逸尘仍穿着他那本黑绣五爪金龙的袍子,略小些的桃形冠,他先策马跃下山坡,往蒙古包处跑去。 穿宝蓝色外衣并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们捧着哈达而来,贞书拉着小鱼的手跳下马,才喝了三大碗酒就已经面红耳赤如只醉虾一般。这草原上的姑娘们脸蛋儿红彤彤,来去皆是策马,叱斥皆是异族语言。 贞书醉的头眼发晕,叫小鱼往蒙古包中拽着。蒙古包虽是羊绒毯子铺地金漆的桌子,可是那怕在黑水城也用惯了炭的贞书一闻到浓浓的牛粪味道还是欲要作呕。她拽着小鱼的手说:“好孩子,这不是黑水城,往后你见了玉逸尘可不能直呼其名,那怕叫声赏契都好,万不能叫人知道他叫玉逸尘,记住了没?” 小鱼人小鬼大,在黑水城时整日在外与孩子们顽摔跤,他力大又心黑又有些诡诈,渐渐成了个常胜将军。才一到这锡林河畔,便见许多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抱成团摔在一起,此时又跟个醉虾一样软塌塌的娘呆在一起,心中又替她害臊又觉得她无用,眼巴巴掀开帐篷望着外头说道:“我怎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快悄悄儿的闭嘴好好睡觉呗,我得出去找两个孩子摔上一跤,好叫这些小屁孩们知道我们黑水城的厉害。” 他才说完转身就溜了。贞书醉的昏昏沉沉如在荡舟,昏天暗地睡了一觉,睁开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揉着额头起来先呼赏契再呼小鱼。她说的是大历官话,这些蒙古人能懂的并不多。 外头升着篝火,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与小伙子皆在围着篝火跳舞,烤炙牛羊肉的香味阵阵传来,叫不喜腥膻的贞书都有点唾涎。她一路大声呼着小鱼,眼见有五六岁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抓住掰过脸来看总不是小鱼,心中越发焦急。 歌声鼓声越发急烈起来,贞书在篝火堆外四处乱窜着,却总不见那怕一个黑水城的人。正四处乱踏着,忽而身后一阵马鸣,贞书抬头便见两蹄腾空一只天山马在自己头上。她虽在草原上生活了一年多,总归还是汉家女子,眼看那马蹄将要落下,随即就捂住了头。马嘶才落,马蹄却未落在她头上。 年才不过十六岁的莫日根跳下马,用蒙语叫了声姐姐,见贞书不应,又试着以西州回鹘话叫了一声,再见贞书不应,又用汉话叫了一声。便见篝火辉映中这浓眉大眼白腻皮肤的大姑娘放下手,嘴里说着汉话:“孩子,你可曾见过我儿子?” 贞书以手指腰:“就这么大,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皮子比你们这里的人要白些。” 莫日根的汉语总还捋不直舌头:“姐姐的儿子?走,我带你一起去找。” 他一把拽起贞书飞快的跑起来,跑到篝火边便拉着贞书随鼓点跳了起来。贞书叫他拉着一通乱跳,尖声叫道:“孩子,我儿子在那里?”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这少年飞快的跳着,边跳边叫道。 “贞书,我叫贞书。”贞书回道。 “姐姐,我叫莫日根,今年都十六了,我也有儿子,才这么大!”巴塔尔以手比划着:“两岁。今夜咱们好好跳舞,都不要想儿子好不好?” 贞书在草原上呆了一年多,也知道这些人天生热情不拘,又孩子们总在外跑成年的早,十四五岁生孩子的不在少数,但她是汉人,天性里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礼教外的热情。这莫日根黝黑的面庞相貌英俊,此时跳着跳着越靠越近,身上灼人的热气并那浓烈的汗腥味叫贞书有些作呕。 她总算撕开手从闹人的舞群中挣脱出来,一路又大声叫着小鱼四处跑着。虽连年征战,但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还是盛大到贞书难以想象。有无数团的篝火熊熊燃烧着,亦有数不清的少男少女们载歌载舞。 她在外找不着,索性一间间帐逢掀开去查看。既外面有盛会,多数的帐篷自然皆是空的。她找到一间外面升着一大攒篝火却无人照应的帐篷前,忽的一下掀开帐帘,里头十几个肃面围坐的成年男子们齐齐回头,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看。 贞书一眼扫见玉逸尘恰坐在正中,旁边是个面色黝黑蓄须的年轻男子,玉逸尘方才应该是轻声在与他说着些什么。他见贞书进来,低声以蒙语说了句话,那男子皱眉听完,随即缓缓站起来,以手抚心叫了声:“西那嘎。” 其余人亦跟着站起来,齐齐叫了声西那嘎。玉逸尘伸手示意贞书进去走到他身边,贴耳说道:“这就是巴塔尔,他在唤你舅母,你应一声。” 贞书笑着应了一声,欲要行以汉家礼,却见玉逸尘行礼已要告辞。她叫玉逸尘牵着手从帐篷中出来,巴塔尔亲自送到帐外,又唤来人吩咐了一堆话,才转身回了帐中。贞书拽着玉逸尘的手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才睡一觉起来,小鱼就不见了。” 西夏来的随从还在别的帐中,玉逸尘招过几个北蒙有吩咐了几声,才安慰贞书:“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回帐,一会儿他们寻到了自会把孩子给你送来。” 鼓声喧天乐声高昂,贞书牵着玉逸尘的手忽而咕咕笑着:“我方才急匆匆的样子是不是吓坏了你们?” 玉逸尘摇头:“并不曾,不过形样委实有些慌张可笑。” 两人一路慢走着,贞书见玉逸尘仍是闷闷不乐,摇摇他手轻问:“可是巴塔尔没有答应你?” 玉逸尘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重要的是那些部落首领们,或者在他们看来,我太柔弱了些。” 自大历的玉逸尘亡故致今,赏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有将近六年之多。他比之当年那消瘦白净的样子,却是变了不少,更加健壮,皮肤也粗了不少,但在这些彪悍的北蒙部落首领面前,却还是文雅清俊的像个南人书生一般,叫部落首领们有些瞧不起。 黑水虽背靠着北汗,但西有大历,南有土蕃,是个于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如今还在土蕃手中,玉逸尘在黑水住的好好的,无事自然不肯多走一趟蒙古。他此来是为了要说动莫日根,出兵替自己从土蕃手中讨回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 为母亲故,亦为舅舅故,巴塔尔自然愿意出兵往土蕃讨回贺兰山。 但照方才诸部首领们的态度来看,要想达成此事却有些难度。北蒙人好征战,爱打仗是天性。但巴塔尔只是北汗诸多儿子中的一个,虽勇猛骁悍,但毕竟头顶上还有几个比他年龄更大更具威望,战功赫赫的哥哥。 当北汗不在的时候,诸部首领们或者愿意听从巴塔尔的领导与调停,但要说动他们去打一场与自己无益的大仗,却很难。 才入帐篷坐下,玉逸尘听得贞书肚子不停咕咕叫着,惊问道:“你竟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贞书皱眉说道:“我连儿子都没有找着,那有心情吃东西?” 她话音才落,脏的像只从泥里捞出来的猪一样的小鱼自帐外扑进来,进门就嚷着:“娘,我饿,饿死了。” 孙原端着盘子进来,里头是冒着热气的烤肉并手抓。玉逸尘取过刀子一条条割着蘸香料,见贞书与小鱼两个凑过来,十分嫌弃的命令道“先洗手,洗干净了才能吃。” 盘中两碟蘸料,小鱼见玉逸尘给自己蘸的不过些盐巴与花椒沫子,指着旁边那一碟叫道:“赏契,我也要吃那碟,闻着都比我这个香。” 玉逸尘摇头:“那个是治你娘肚子疼的药,小孩子家家不能吃。” 小鱼在别处无法无天,在玉逸尘面前却难得听话,他边吃眼皮往下扇着,不一会儿嘴虽动着,眼皮都粘到了一起。玉逸尘端过奶茶凑到小鱼唇边,柔声叫道:“小鱼,喝点奶茶再睡。” 贞书眼瞅着玉逸尘不在意,悄悄去蘸了些椒盐在羊肉上,忙忙的吃着。才不过蘸了两口,那碟密料碟子又叫他推到她眼前:“不是说了,你宫寒,要以密料补之才能治好那宫寒之疾吗?怎么又不肯好好吃了。” 小鱼吧嗒吧嗒喝了两口奶茶,两脚踢掉鞋子栽头睡了。玉逸尘不能忍受这孩子油腻腻睡觉的两手,起身取湿帕子来将他的手与嘴巴皆擦干净,又淘澄过帕子替他把脖子与脚也擦过一遍,才脱衣服塞到了被窝里。 2、他回头见贞书在那里嗅着蘸料,凑过来亦闻了闻,神秘笑问:“可闻出什么来没有?” 贞书道:“有肉桂,豆蔻,应当还有丁香。但是这些果真能暖宫么?” 玉逸尘点头:“果真!” 两人沐洗完并肩躺到被窝里,外头的喧声只怕要闹到天亮。贞书才睡饱了又羊肉吃的太多,此时便有些饱暖思淫.欲的意味,侧身抚着玉逸尘的胸膛轻声问道:“玉逸尘,咱们有多久没有那个过了?” 玉逸尘侧身过来伸手在贞书身上抚着,渐渐力道加重,待贞书自己缠凑过来,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乖,睡吧。” 贞书以为今夜至少他得伺候自己一回,那知才撩到火苗欲起未起他竟就收了手。她转身眯眼赌气睡了半晌,听得玉逸尘呼吸像是仍还未睡着的样子,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言:“若不然,我伺候你一回?” 借着帐外透进来的暖光,她瞅着玉逸尘一本正经的眉毛渐渐温柔,唇角亦微微往上勾着,笑嘻嘻踢掉裤子便要往他身上爬。谁知才支起肘子便叫玉逸尘一把拽住:“乖,睡觉!” 贞书心道我一肚子的羊肉如何能睡得着? 自打重新在一起,贞书仍贪恋玉逸尘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玉逸尘如今既尝到了男子们该能尝到的甜头,便满足了贞书亦要寻求个自己的满足。 但那东西终究不是他的,又尺寸惊人到难以形容,也不知赏羌是从那里寻来那么个宝贝,每每总要顶得贞书撕心裂肺。 渐渐她就不肯再应付玉逸尘,既自己尽了兴,每每便借着肚子疼不肯叫玉逸尘得一回。加之如今旅途劳顿不方便,这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未曾弄过那种事情。人言食色性也,食不到自然也要抓心挠肝,贞书在被窝里苦熬了许久才渐渐睡着。 “贞书,贞书!”是玉逸尘的声音,不停在贞书耳边叫着。 她睁开眼,见是一处背阴的漫草坡上,坡上生满了鹅黄的小嫩花儿,她恰就躺在那一片嫩黄的小花儿并绿草织就的天然草毯上。玉逸尘恰在悬在她头上方笑着,伸手过来就要去摸她的衣襟。 贞书一把捏住衣襟,想要翻身起来却是身烂如泥怎么也翻不起身来。玉逸尘的手当是在撩她宝蓝色的百褶裙,便是他纤长五指才游走至小腿上,她整个小腹都打起哆嗦来,忍不住似是哼了一声,整个人便欲要往他身上迎去。 这一回当是他身上的物件儿,但她又难得未曾觉得不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叫她亦能寻到那邪癖的快慰处。既能寻到,她自己便也和着玉逸尘的节奏动了起来,渐渐动着犹觉得总不能尽兴满足,抓心挠肝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却听得身上那人忽而叫道:“姐姐!” 是莫日根? 贞书猛得惊醒,那声姐姐还言犹在耳。她心突突跳着,侧身见玉逸尘睡的正香,心中暗暗叫道:莫非果真如童奇生所说,我是个好淫不贞的放荡货,才不过见过一面的男子,竟也能与他做出这样的梦来? 她侧身去看熟睡中的玉逸尘,他鼻梁悬润眉高眼挑,如今那朱唇的颜色略略变淡,是带着阳刚之气的俊美,虽不及当年清秀,但毕竟那种书卷气与夫子式的儒雅还在,仍是叫她多看一眼都要动心的好相貌。 “真是见了鬼了”贞书长长叹息道。 次日一早最先开始的是赛马,草场上人山人海圈围着,里头才不过是初赛角逐。贞书抓住小鱼喂了些馓子并酸奶奶酪,他便如放飞的鸟儿一般钻出帐篷又不见了踪影。玉逸尘所带的西夏人自然也要赛马摔跤,他早早起来便去看赛马了。 因无侍女相随,贞书自己一人正收拾着帐篷,忽得帘子掀起,一个十五六岁两颊红红的小姑娘叫着舅舅冲了进来。她汉话说的标准之及,进门就笑嘻嘻问道:“哎,你这婢子,可曾见过我舅舅?” 叫她叫成婢子,贞书心中先就不喜。为礼节故,她回道:“小姑娘,我并不是什么婢子,我是黑水城主的夫人,不知你找的舅舅是谁?”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她鞭子才扬起来,却没有落到贞书身上。贞书抬头见是穿着白色绣牡丹花圆领袍子的玉逸尘抓着鞭子,松了敖登格日勒的手对他说道:“这小孩子说是来寻舅舅的,端地一点家教也没有……” “舅舅!”敖登格日勒甩掉鞭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笑意就往玉逸尘身上扑去:“我是敖登格日勒呀,昨夜给你敬过酒的。等我哥哥商议完事情我就找不到你啦!” 玉逸尘以手指顶着这小姑娘不让她靠自己太近,指着贞书说道:“这是我夫人,既你认我是舅舅,便要叫她一声舅母。小孩子拿鞭子抽舅母可是不对的,快给她道歉。” 敖登格日勒侧眼扫了贞书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贞书扭头不应。玉逸尘仍是温声,却依旧纤长两指顶着那孩子不叫她靠近自己:“我家夫人没听见,或者是你声音太小了?” 敖登格日勒听外面忽而欢呼声阵阵,也知想必是赛马跑完了圈数,转身掀帘子就往外跑去。玉逸尘往内自解着那白色绣牡丹的圆领袍子,接过贞书递过来的紧衣穿上紧着袖挽。见贞书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玉逸尘过来问道:“你可也要去看射箭?” 北汗崇尚勇士与英雄,玉逸尘此来既想要说动诸部落首领出兵替自己讨回贺兰山,手中一无重金二无利益,贞书见他几乎参加了所有比赛,虽知他在黑水时常习不辍,却也叫北蒙那些肌肉鼓张的勇士们早吓破了胆,以为玉逸尘果真也要败下阵来。上前阻止道:“咱们就在此转一圈儿回黑水城吧,我如今也能在黑水住得习惯,更不想你去参加比赛,终归这里的人皆是蛮子,不懂礼教的。” 玉逸尘紧好了手挽才去取挂在壁毯上的弓,取过箭筒背在背上,以指拨弓:“虽不懂礼教,但他们是这世界上叫各民族都闻风丧胆的强者。我要赢得他们的尊重,就必须去搏上一回,而且还不能输。” 射箭场上有三种,二十五步、五十步与一百步。玉逸尘所参加的是一百步远距离的比赛。今日不过初赛,他本生性好静之人,虽边上人山人海的呼喊着,却也只是默声勒马,待到前面射手过线便策马上前,三只箭连连而发,箭箭皆中靶心。 待到三箭射完跳下马,他亦不过牵着贞书的手转身离去。 第52章 虽说唐牧如今是六部最年轻的官员,照如今的势头下去,还要成为内阁最年轻的辅臣。韩复正是想替自己谋一个能做首辅的贤婿,才允了陈九,想把韩清嫁给唐牧。但就算是首辅,头上还有个皇帝罩着。 皇帝如今还很年轻,才不过十九岁,虽然处处受高太后制肘,但将来早晚有一天是要亲政的。而且他身边妃嫔也少,又还未立后,唯宠一个胖乎乎的小庄嫔,但那小丫头朦朦胧胧尚未开窍,若论聪明机智与手段,完全不是韩清的对手,以韩清的凭貌与聪明伶巧,送入宫廷的话,韩复不怕她不能替自己谋来个国舅爷的高位。 陈九皱眉,沉吟许久才说道:“陛下如今虽信他,但他毕竟还未入阁,若将来入阁,宫内也总得有个联络的人才行,那个人除了我还能有谁?他是必定要娶咱们清儿的,这个你放心。” 他说完不等韩复再有反应便转身离去。韩复才一出东华门,远远便见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来,远远就冒叫道:“老爷,不好啦,咱们家昨日新来那二姑娘是个难缠的,纵奴行凶把华秉都打伤了,夫人叫小的来禀报您。” 韩复知道高氏惯是个会大惊小怪的,他早间出门时就听韩覃说要找当年分府时砸在地里的祖砖,也知高氏必是为此而大闹,遂也不往光禄寺再去,一径骑上手下随从们牵来的马便直奔家中。 他也不往正门,自西边角门上经过时见外面停着许多大车,车上装着皆是木料石材,待进得院子,便见高氏叫两个妈妈捉着正在那里嚎哭。韩复下马大步进院了,远远就吼道:“蠢妇,给我滚回自家院里去。” 高氏与两个婆子此起彼伏的正哭着,见自家老爷进来先是一通吼,知道又触到了霉头,慌得卷做一团登时走了。韩复走到韩覃身边,见韩覃敛礼也是略微点了点头,指着脚边石块说道:“你自砌你的墙,你叔母那是发疯,不必管她。” 他继续往前走着,韩覃便也只得跟上。韩复心中还想着陈九所说的阿物儿那三个字,若光凭那三个字来说,他便可以随随便便把大的弄走再把小的弄脱,这一大片宅院仍是他一个人的。 韩复一路沿着薜荔藤萝中的小径往前走,走到湖心亭的位置才止步,回头见韩覃默默无言跟着,又自那位置走到后面一处极高的假山处,缓步登上假山台阶,遥指着远极处一处高耸的大殿问韩覃:“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韩覃回道:“叔父,那当是永定门。” 韩复点头,转身再望另一边时却不再出声。他脚下的位置再往上,是一处用汉白玉砌成的泉池,池中装机关,活水相偎,养金鲤一十八只,而自这泉池往北遥极处,以此为轴线直过去恰就是皇极殿,他这宅子连成三角,恰好一角是地坛一角是皇极殿,当年那个风水先生叫他辟此地为湖藏水养气,恰也是遥对那两处贵极之地,风水呼应,叫他能进财如水。 十年日进斗金,官运享通的好日子怎么晃眼就过完了呢?身边这小丫头从这府中离开的那年,头上总着两个小角儿,因她嘴甜乖巧,比韩萋和韩雅更能讨老人欢心。当年两府之间有角门相通,他当年回府,也总爱逗逗这小丫头。 韩俨一府覆灭,他不是没有伤心过。可是再伤心,也不期盼这两个遗孤能回来。如今他们猛乍乍带着银子赎回宅院就要来将这些年助他行大运日进斗金的风水局破坏,他怎么能忍? 小的好解决,唯有这个大的。女儿家孤身一人不可怕,最怕的是她身后有靠山,他能不能动她,还得探清楚唐牧是否真是她的靠山。毕竟她随手而出的那一千两银子,和这满院的工人砂石木料都是那么的可疑,绝对不是谭洪那么个穷老头子能出得起的。 他回到内院,径直到韩清闺房,进门见韩清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丫头熏衣服,又转出来在外间榻床上坐了,问道:“明儿可是要出门做客?” 韩清笑嘻嘻回道:“听闻唐府孙少爷唐逸今科御笔钦点了二甲传胪,唐府邀人来请,母亲就应了,母亲的意思,只怕是要促成大姐姐与那孙少爷唐逸的婚事,女儿也沾大姐姐的光,出门去顽一回。” “瞎胡闹!”韩复皱起眉头喝了一声。 若是想把韩清嫁给唐牧,韩雅自然就不能嫁给唐逸,姐妹俩嫁给爷孙,那可得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但唐逸是个好苗子,才十七岁的二甲传胪,长的清俊又乖巧,家教好,门风清正,这样的良婿再难寻觅。 而唐牧眼看就能入阁,一个不到三十岁的辅臣女婿,更是人中龙凤,天下再难寻。韩复想选这个又想选那个,想来想去决定先不下决断,沉默半晌又问女儿:“方才你母亲到隔壁去闹,你为何也不阻止一下。韩覃才刚刚回来,你母亲就带着一群奴才与她对着打,传到外人耳朵里,岂不要叫人笑掉大牙。” 韩清自抱个鼓凳在韩清腿边坐下,轻手替他捶着腿,轻声道:“父亲,那府二姐姐与韩柏舟两个本就是落难,如今又要咱们的院子。那一大块地皮如若真金白银的买,在这京城中,几万两银子都打不住。二姐姐不知道你肯一千两银子卖给她是你要看唐牧的面子,还只当她那点小聪明就唬住了。虽说占了咱们的院子,可心里却一丝儿的恩情也没有。 这家里总要有人唱白脸,还有要人□□脸,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还要叫她些害怕,完了再给她点儿甜头,她只怕就能真心实意的服气。我知道您如今也在猜她的来路,您放心,等我与她搭上线儿了,慢慢给您套问,好不好?” 这一席话说说的韩复愁眉顿展,亦是连连称赞:“我的清儿聪慧,遍京城的姑娘也不能及。把你说给唐牧,我还真有些可惜。” 韩清听了父亲这话,小脸儿却是一红。她想起那夜她因难堪而装晕时,抱起她的那双臂膀,那个宽阔而厚实的胸膛,以及沉沉的心跳。明天要往唐府做客的事情,其实是她原来窜掇着高氏成行的。那时候她还只是想去逗逗唐逸,唐府那个孙少爷。 但如今相比起唐逸来,她更期待能见到唐牧,相对于唐逸那一眼就可看穿的小心思,一经撩拨就主动凑上来的轻浮,唐牧的沉稳更像一本无字天书,叫她读不懂,看不穿,更诱惑着她要往里试探。想到此,韩清说道:“若父亲想试一试隔壁二姐姐与唐牧的关系有多深,为何不叫母亲明天把她也带上,若果真唐牧与她有牵扯,只要女儿能见得到的场合,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 * 韩复出了韩清闺房,又转到自已与高氏所住的主院,进屋见高氏哼哼唱唱个不停的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丫头熏衣服,收拾钗环,里里外外忙碌个不停。他闭眼考量许久,又睁开眼问高氏:“明天你要去唐府做客?” 高氏嗯了一声,展着件牙白色的褙子问韩复:“老爷您瞧着这件如何?” 韩复看这胖乎乎的夫人一眼,年轻时本就不美的她,如今五官更是撑了形样,偏还爱涂脂沫粉满头珠翠,他自己有貌,人也斯文,到了四十岁的年级身材还不走样,对于人的外貌也就更挑剔。 而他这夫人,那怕多看一眼,他都觉得于她于自己都是种罪过,可胖夫人带财,他十年的发财路,也是高氏十年的发胖路,他之所以一直能忍得这胖夫人继续胖下去,就是把她当成尊财神爷来看。他叹了口气别过眼道:“明儿把韩覃也带上!” 高氏趁着韩复不看自己远远白了他一眼:“带韩覃去干什么?那小丫头泼妇一样,还带着个更泼的丫头,今儿我们打了好一架,急赤白脸带她做甚?” 韩复厉声说道:“蠢货!呆子!爷们的事情你懂什么?带上韩覃一起去。不过到时候你可别犯痴只显摆你的首饰衣服,得给我盯紧了,看到时候唐府一家人见了韩覃有什么反应,看他们是相熟的样子还是果然不认识。” 他坐在圈椅上重又陷入沉思了半晌,忽而摇头道:“不成,这个蠢货不顶用,韩清又只能在内院,就算唐牧果真回府,见的也是外客,明天我还得自己去一趟唐府。” 陈九越不肯透露,韩复的心中就越发起疑。韩清是照着陈九的说法打扮的,打扮的一朵花儿似的进了怡园都没能引起唐牧的注意,无功而返。但唐牧又能为了韩覃的宅基地而松口帮高瞻,这可不仅仅是一句忘年之交就能解释的。 高氏多年不曾与他同床,转身进内间去睡了。韩贡见爹娘都不注意,进屋抱起那鸟笼子转身溜出去,又不知往那里鬼混去了。 * 晚间,怡园内院,唐牧正在窗下大画案上临画,熊贯垂手站着给他报备今日韩复府上一场闹剧,唐牧皱眉听着,听完后掷笔,许久才说:“你的意思是,韩府那个蠢妇竟半点也未将韩覃放在眼里?” 熊贯回道:“表姑娘住着间临水的大屋子,潮气又重蚊虫又多,新屋子要盖起来只怕还有些时日,这几日皆是在外头拿个小炉子吊吃吊喝,很不方便!” 唐牧站在画案前不语,许久又问熊贯:“你说韩府那蠢妇明日要去咱们那府做客?” 熊贯回道:“她内院的丫环是这么说的,还说那韩复叫表姑娘也跟去。” “正好!”唐牧面上颜色极其难看:“明天你把我要见的人都请到唐府去,我也到那府坐坐,咱们给韩覃长点面子去。” 看着熊贯从门上退出去,唐牧转身走到书案后太师椅上坐下,取出制书提起朱笔一封封看着批阅起来。韩覃当年在唐府住过,又被他带走,当年对于柳琛的事,他只谎称是自己送回了福建,而如今他果真要与韩覃成亲,就算头顶再无长辈,唐府也是必得要入,府中诸人韩覃也必得要见。有个韩清相混淆,唐府中别的人都还好办,但是唯有阿难。 她终归要与阿难见面,她会如何应对?唐牧批完制书起身,到穿堂见巩遇出来,吩咐道:“给我套马,我要回那府。” * 到唐府不必往别处,唐牧扔了马缏,负手扬头看了片刻籍楼阁楼上那点微黄的灯光,上前推门进屋。一楼清凉森幽,并不燃灯掌烛。 他直接上了二楼,就见一身白色中单的唐逸,散扎着马尾,盘腿屈膝坐在一张小案前,正执笔写着什么。、 唐牧在楼梯上站了许久,唐逸才似是察觉,丢笔起身笑问道:“这半夜的,小爷爷怎么来了?” “已经过了春闱,就丢开书也跟着同年们出去喝场酒,逛一逛,结交些资历好的同年,怎好仍在这里读书?” 唐逸收了书,推蒲团过来给唐牧道:“孙儿习惯了,再者,同年们大多年龄较大,我与他们也玩不到一起。” 他险险中了二甲传胪,才十七岁的年轻人,又家教严厉,与那些嫖风宿柳惯的同年们确实玩不到一起。 唐牧坐了片刻,道:“去年九月间,你曾对我说,你想亲口给韩覃说声对不起。正好,明天她就要到这府中来做客,有什么谦意,或者未了的心愿,明日你尽可对她说。” 唐逸听这话的意思,唐牧应当还不知道自己去年腊月间在怡园外见过韩覃的事情。他在唐牧面前,仍还装的乖巧无比:“韩覃是小爷爷您找见的吗?她一直以来住在何处,在做什么?” “一直以来,她就住在怡园,将来还要到这府中,来做你的小祖母。”这就等于是表明了他与韩覃曾经的关系,也表明自己将来会娶她了。 唐逸以为唐牧或者会遮掩,没想到他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他有些替唐牧或者韩覃感到难堪,有一瞬间是真的失态,捏着拳管咳了一声道:“难怪小爷爷不肯叫我去怡园!” 唐牧已经起身下楼了,过了很久,唐逸都还回不过神来。曾经还口口声声叫过舅舅的孩子,他说睡就睡了,说娶就要娶,他曾经口口声声叫过小姑母的人,到如今,那还是个孩子形样。 唐逸不知道唐牧能无耻到什么程度,他将笔墨全推到地上,硕台打翻,墨溅出来,湿了他的裤管,在光滑而又明年的老船木地板上四处流着。 * 次日一早,韩覃就着几样外头临时买来的点心与柏舟两个喝着白粥,听华妈说高氏要自己即刻妆扮后跟着她到唐府去做客的话,惊的几乎目瞪口呆,下意识摇头道:“好妈妈,您回去告诉叔母,我这些日子要忙着监工筑院墙,没有时间出门应酬,叫她自与两个妹妹去即可。” 她在唐府住了几个月又突然消失,如今再去必定会激起波澜,且不说别人,光文氏和唐夫人两个就能堵在门上把她笑死并骂死。韩覃见华妈不走,自己端着粥碗起身交给芳姊,拍她肩膀笑说道:“好姐姐,麻烦你洗碗,我得要去监工叫他们筑墙了。” 她取个帕子一边包头一边出屋门,正好碰上韩复在门上站着。韩复上下打量见韩覃一袭青灰色的短打衫子并往头上包着头巾,行动走路似个农村妇人一样全无忌讳,显然是过惯苦日子的,又觉得她不该与唐牧有什么瓜扯才对。 他堵住韩覃说:“去,换件像样的衣服来,今日与我和你叔母,咱们一同上唐府做客。” 韩覃仍是摇头:“叔父,侄女这里才开了工正在砌墙,没有做客的时间,您让叔母自去,如何?。” 韩复上前堵到门上,盯住韩覃问道:“为何?” 韩覃叫韩复这阴沉沉的脸色激起股倔劲儿来,往后退两步说:“不为何,就是不想去。” 这两人在门上僵持许久,韩复见韩覃双眼盯着自己毫不相让,伸手指着后院墙上那一块块的浮雕说道:“覃覃,你如今也不过只给了我当初买下这宅子时的那笔银子而已,你可知这院子,这湖泊,那假山凉亭,花亭,这一样样我修下来花费了多少银子?如今我不与你再论银钱,但今日唐府一宴,你必须得与我一起赴才行。” 韩复确实在这院子里注了血本,远远不及一千两银子。韩覃心道:既如今已经回到韩府,唐府与韩府又是故交,早晚她与阿难并文氏等人都要相见,早见晚见又能如何? 她抽掉头上的帕子拍打着道:“那叔父且等等侄女,侄女换件衣服就来。” 回屋解着大襟衣带脱了衣服,取她来府时那套豆绿色杭绸小袄并浅灰色荷花纹的长裙穿上,系上宫绦环佩并禁步,又取出一方云肩来披上,揽铜镜来顾着耳上还无饰物,遂又自开箱子去取首饰。箱子里不过她从怡园带出来的常用首饰,她见装银票的匣子与唐牧当日在书房给的那只匣子一并在抽屉里躺着,心有好奇唐牧给她的是什么东西。 遂取那匣子出来翻搭扣打开,内里琳琅满目皆是耳环佩饰并一样样小顽物儿,她拈那串金包玉的小坠珠出来,茄子橄榄的样式,长时间未炸过的金饰颜色并不明亮。但这一样样儿东西皆是她当年随手送给唐府里品婷品玉并品姝几个的。 唐牧果真将它们全收回来,并一齐儿给了她。 韩覃扣上搭扣将那匣子塞回抽屉里,从抽屉中另取两只纯白无杂色浸润润的白玉手镯来弓指套在手上,又掰开一只小匣子取两只碧莹莹的环子出来套在耳朵上,这才舀水洗了把脸,对镜再顾自己还算看得过眼,便翻倒铜镜转身出门,与韩复一起往前院趁车,往唐府而去。 韩清今日梳着芙蓉髻,两鬓有金累丝钗,正额扣着金镶宝花钿,花钿两侧各有一支梅花簪相围,两侧鬓角还有鬓钗倒插着。她肩上披一方彩绣吉祥纹的八方小云肩,恰是她这个年龄才配穿的淡粉色,衬的脸儿娇艳无比。 她身上穿着正红洒金绣牡丹的短袄,下面配着月白湘裙。端地是美的耀眼而浓烈,相比之下韩雅就素淡得多,不过一袭松香绿的宋锦褙子配湘裙,倒是她头上一支金累丝蜂蝶赶菊花的簪子十分有些意趣,衬着她整个人虽不华贵美艳,比之韩清却别有一份清新脱俗之感。 韩覃当年从唐府走的时候,府中诸人皆未见过,不知当年唐牧对那府是如何解释自己的,也不知道回府是否能碰见唐牧,若是碰见了,当着众人的面,他又会怎样对自己。人虽端端的坐着,心里却是胡思乱想个不停。 高氏头上戴着狄髻,上头至少插了不下二十根的长短钗与簪等物,所以她自己就有占得一辆马车。韩覃与韩雅坐了一辆车,韩覃一上车便见韩雅在笑,笑了片刻却不言语,而是自自己头上取下那支金累丝蜂蝶赶菊花的簪子,别到了她头上。 别完了,韩雅略仰头看了看,点头道:“出门面客,虽我向来不喜欢裹金戴银的,可二姐姐你也太素了些。” 韩覃不好取下来,从自己手上褪了那只白玉手镯套来韩雅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这绿锦很衬白玉,咱们换着戴,可好?” 韩雅也是一笑,正要说什么,便见韩清也提着裙子上了车。她一上车便凑到了韩覃身边,软软儿偎了道:“昨儿我娘带着一群下人们瞎胡闹,只怕二姐姐要生气。我在这儿给姐姐赔个罪,往后必然管束好了她,不叫她瞎胡闹。” 女儿管束母亲,也是天底下少有的新奇事,韩覃活了将近二十年,还是头一回听闻如此新奇的论调。她笑着摇头道:“并未。先小人,后君子,咱们住的临近,磕磕绊绊总是难免的。” 实则韩雅方才上车时,要给韩覃一支簪子,存的也是想要替母亲给韩覃赔罪的心。但是她嘴拙,不善说乖巧话儿,所以那赔罪的话便说不出口来。而韩清一只小嘴自来抹了蜜一样的又甜又能说,向来都比她讨巧讨喜。所以等到启了车,韩雅便又默默的退到了角落里,只听韩清叽叽喳喳一路与韩覃说个不停。 昨夜韩复就派人往太原府,亲自去韩覃与柏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寻人打问她们曾经生活的细节了。但是远水不解近渴,今日韩清亟待想知道韩覃与唐牧的关系,但她问出话来,自然仍还是绕着弯子:“二姐姐可知咱们今日是要往那家做客?” 第53章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 的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 第54章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 的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2、长子无媳而亡,娄氏实则就是长媳。伏青山入京赶考几年,有信也只寄到兄长高山处,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况,高山夫妇比晚晴自己还要清楚一些。晚晴见娄氏偷完油看着心情不错,悄声问道:“二哥有没有说过,娘都去了青山为何仍不回来?” 娄氏道:“听闻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闱改了秋闱,他要备考,你二哥便写信叫他不要回来。” 晚晴听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叹道:“如此来说,我还得多苦半年。” 车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过来的,摇头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着放差事?放了差还要赴任,谁知道会放在那里?青山若还是原来的青山,带了你去赴任还好,若不带你叫你在这里守着,你不一样要守?” 晚晴搅了那碗面摇头道:“他必会带我和铎儿的,这你们放心。” 外面厅房里,正屋中八仙桌上供着祖宗牌位,西进屋子里伏高山盘腿坐在炕上,问伏铜道:“阿正叔真回来了?” 伏铜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面点头道:“是,我瞧他来时身后跟着两辆大车,卸完东西就走了,看着是要长住的样子。” 高山皱眉不语,春山在另一侧盘腿坐着,言道:“他不会是要回来定居吧?你瞧他样子可像是在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她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两面排栅关牲口置杂物,内院一间厅房,东西两间屋子。西面一个角门,进去之后是打麦子的麦场,场上一颗大槐树遮了半片麦场。 待她将里面院子清扫已毕,夜幕黑尽,她才下了里外门闩开了东屋门锁,将中午时自己存下的一海碗带浇头的面在锅里热了,端了炕桌到西屋,叫了铎儿起来道:“今日饭里有肉,快些起来吃。” 这孩子也不过三岁,跟着大人累了几天,听见饭里有肉,忽的爬了起来道:“娘,我要吃多多的肉。”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她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两面排栅关牲口置杂物,内院一间厅房,东西两间屋子。西面一个角门,进去之后是打麦子的麦场,场上一颗大槐树遮了半片麦场。 待她将里面院子清扫已毕,夜幕黑尽,她才下了里外门闩开了东屋门锁,将中午时自己存下的一海碗带浇头的面在锅里热了,端了炕桌到西屋,叫了铎儿起来道:“今日饭里有肉,快些起来吃。” 这孩子也不过三岁,跟着大人累了几天,听见饭里有肉,忽的爬了起来道:“娘,我要吃多多的肉。”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第55章 马车此时恰就停在韩复家门口。他心绪坏到不能再坏,自进门正院子一路往后,远远便听见那边打打砸砸的声音,再看沿途水边飘着一只死鱼,忍着怒一路往后走去。 他这池中一座聚财宝塔上伏着金蟾吐水,里头养着一十八条金鲤,以河图配洛书来讲究,金鲤贵极之数当为九,一八为九,是以这池中的金鲤不多不少,恰是一十八条。 这地方阖府除韩复外再不允许人接近,他如今就在台阶下一步步挑拣着往上走。 水从活水中往下是一约两尺高的砌尺小瀑布,水流而下瀑布声潺潺,这地方有坐亭子,是韩复夏季吃酒纳凉的好去处。再往下才是整片小湖泊。他快步走上去,见有一块巨石掉在湖水池中,想必方才那鱼就是因这巨石下落受惊而吓死的。 韩复气的心中腾气勃然怒气却又生生忍住,转身一步步往前院走着,腾地就见拐弯处窜出个光禄寺的掌珍羞的署丞来。他远远见韩复便高叫道:“少卿大人,不好了,马骥采办夏贡回京,因许多黄鱼、鲫鱼、鲜橄榄、孔雀、鸨和十样果等物坏了无法入城,,他着手下们将那些东西倾倒在了城外运河中,这原也是常有的事情,炎天鲜物易臭,不过扔了就完事。谁知竟叫那个不知趣的报到顺天府师常德那里,师承德以堵塞运河之罪把马骥并他的手下给拘到顺天府去了。少卿大人,您看怎么办?” 韩复拍手骂道:“晦气!往年不也一船一船的倒着,堵了河道五城兵马司的人自己派人去疏通就是,好端端今年抓我们的人干什么?” 他低头恰看到那只死掉的金鲤仍在水中飘着,又骂了一声晦气:“韩柏舟还罢,这韩覃是真的不能再留了!” * 回到韩府自已住的临水三大间,韩覃卸下簪环脱掉衣服,换上一套半膝裙子并青布衫子穿好洗了把手,就听门外一阵吵闹声,韩覃扔下菜盆与柏舟两个跑出去,便见华妈与严妈两个各执着棍子,正在打几个砌墙的工人。那些工人皆是男子,不敢与这些老妇们一般见识,竟叫两个老妇打的抱头鼠窜。 因恰好此时熊贯还未来,韩覃怕这两个老妇要把工人们赶走,上前劝道:“好妈妈,有何事你竟可与我说就好,这些皆是来干活儿的工人,你又何必打他们?” 严妈一半故意一半有意,似是去打那工人,一棒子去挥到柏舟头上,将柏舟光光的额头顿时砸出个包儿来。她打完才故意哟了一声叫道:“竟是那府的少爷在此,老奴这棒子没长眼睛,老奴替棒子给你赔个罪呗!” 柏舟犹还按着额头正在定神,韩覃冲上前骂道:“你这老妇,眼见得就是故意的。这是我家的院子,你好不好竟拿着棒子打主子!” 不等韩覃去寻家伙,芳姊冲上去踢了一脚。这严妈是个打架的好手,多年的泼妇。但芳姊会的却是打人的手段,轻巧避着再反手拎掐,又毒又狠专打这婆子身上肉多而又难露的地方,几把就打的那老妇直叫:“哎哟,夫人呀,老奴的心肝脾肺都叫这丫头给踢坏了!” 韩覃抬头见高氏在不远处抱臂看着,走过去问道:“叔母,咱们前儿都已经打过一场,也都说开了丑话,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好好过两家的日子,这两个婆子为何又要到我家来大闹?” 高氏冷哼了一声,身后芳草拎出条死掉的绯色金鲤说道:“二姑娘,你们这边的工人砸死了我们家一条鱼,这鱼可是纯红的金鲤,我们老爷总共养着一十八条,多一条不可少一条不能,就要凑个单九之数聚气养财,谁知今日竟叫你家的工人给砸死了,你看怎么办?” 韩覃还未出声,就听身后芳姊问道:“芳草姑娘,这鱼养在露天的池子里,你怎知是被我家工人砸死的?” 春草扬着两条鱼直往前甩着:“老爷的聚财池中还有你家一块大石头,如今还在那里躺着,你们竟敢抵赖?” 韩覃见芳姊还要往前冲,止住她道:“或者工人们果真遗落了石头也不定,毕竟院墙砌的离池子也太近了些。若要鱼,我叫芳姊出去买一条来给您放进池子里去,您看可行?” “废什么话,赔钱!”芳草跳出来说道。 韩覃心中怒火往外冲着,今早韩复来提起院墙先就要谈钱,这会子为了一条鱼高氏纵容着这小丫头仍是说赔钱,她先不答话,伸手接过那条鱼,对芳姊说道:“芳姊,你去东城外的鱼市上,照着这个大小形样儿给我买条最好的回来,赔给叔父。” 她芳草仍是叫着:“天下间的鱼那里能有一模一样儿的,我们不要鱼,只要钱,要银子。” 韩覃递鱼给芳姊,问芳草:“这鱼值多少钱?” 芳草看了高氏一眼,见她微微的点着头,心中扯了个天价伸了三根手指道:“三千两!” 韩覃心中火气腾上来,也不与这跳脚的小丫头说话,转而对高氏说道:“叔母,叔父这聚财池,本也是属于我们家的地皮,因为它挡住了基石,我便索性将它整个儿圈到了您府的院子里,若是你们仍还要这样闹,好不好咱们就拆了这聚财池,重新划分地皮,如何?” 高氏来惹韩覃,只为了出点心头的不痛快。到了韩复那里,仍还要挨骂受气的。尤其是果真重新划分地皮的话,这池子显然也得划到韩覃家的院子里去,想到此高氏也没了闹的兴头,她气的皱了皱眉头说道:“二姑娘,今日也就算了,那几条金鲤是你叔叔的宝贝,专为聚气生财的,如今少了一条就有些不吉利,你快些出去挑成色好的替他买一条回来补上。” 言罢扶着那打完人仍还气势汹汹的华妈转身离去。 韩覃回屋又忙着换衣服,换完对柏舟说道:“你关门在此安心读书,外面便再有人来闹也不可出门去跟他们胡踢胡打,你是这家少爷,没必要对着那起子泼妇动手,若果真要动手也是我收拾她们。” 她与芳姊两个拎着条死鱼出门,自邻近的西边角门上出了韩府,两人提着这条鱼便要去挑拣一条活的回来给韩复补上。 “韩覃!”韩覃才关上门,回头就见唐逸站在身后。 她将那条鱼连串绳一同递给芳姊,吩咐道:“你到胡同口上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不用了,我陪你一起去买鱼。”唐逸接过芳姊手中的鱼,指着角门说:“你回去吧,我一会儿会送她回来。” 芳姊既是唐牧烩鲜居里的人,自然也识的唐逸。 唐逸接韩覃出来,与她并肩走着,轻声道:“昨天夜里唐牧那个王八蛋来找我,说我这些年若有什么心愿未了,有什么话要与你说,今日尽可跟你说。你知道的,我是个乖孩子,既他这样说了,若我不来单独见见你,还真有点儿说不过去。” 韩覃与唐逸早有去年腊月二十三小年那一天,就在外面见过。但是唐牧不知道,所以才会有此一交待。韩覃如今不懂唐牧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当然亦知道唐逸厌憎自己,是以也不接话,轻笑了一声,转身往前走着。 “这么说来,如今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嫁人了?”唐逸问道。 韩覃轻笑了一声道:“难道我就这样呆在自己家里不好么?为什么要嫁人?” 唐逸亦跟上来,冷冷盯着韩覃。他仍还是那件青灰色的薄棉布长袍子,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多读书不用武,皮白肤细,眉清目秀,仍还是韩覃初见时,那清秀的公子哥儿样子。他依然温柔谦和,恰如他自己所说,乖巧无比。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刺心无比:“你主动去找唐牧那个王八蛋,迎合他的恶趣,所图难道不正是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以及一份好前程?” 韩覃亦是冷笑:“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我所图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却未曾想着要嫁给谁。我如今自己有家有院子,上无人管束,下不必操闲心,神仙一样的日子过着不好,何必非得要嫁人?” * 唐牧亦才从唐府出来,与他同车而坐的却是淳氏,她手中捧着一份卷宗正在给唐牧讲着:“毛通今年也有二十七八,他本性并不坏,学得些京里世家子们油头混脑的滥脾性。冯运机与他才结交上,那日两人多喝几杯就坏了事。叫他打的那人正是中山王第十世孙李善机。李善机如今已死,毛其顺又托动陈九瞒天过海将宫里宫外一力瞒下,只说毛通不过失手打死了个考子。如今就只待二爷一把火烧起来,咱们把毛其顺这厮给拿下!” 唐牧接过卷宗,略翻了翻摇头道:“毛其顺那厮当然要处理,但这个韩复你也得给我抓紧。今天他到唐府,异想天开竟要把自家那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说给我做妻,脸皮厚到想要给我做老丈人,对韩覃也是十分的不敬。 我原来一直不肯动他,是因为要留着他给韩覃做靠山,叫韩覃嫁入唐府的时候,娘家能有些人在,她到了唐府自然也能硬气一些,将来便是出门交际,也不至于叫人耻笑娘家无靠。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我得另给她找处高府做娘家才行!” 唐牧于凡事上谋划沉稳,心思深沉,就算贴身跟了许多年,他心中所谋划的事情,淳氏也不全知其目的用意。这会儿他一番言语相点,淳氏才恍然大悟他真正送韩覃出府的原因,这才点头应着,便见唐牧忽而撩起车帘望外,而车窗外恰不远处恰就是阜财坊附近的韩复府上。 车行过巷口时,恰韩覃与唐逸两个并肩走出来。 * 马车一驶而过,唐逸与韩覃继续往前走着,此处离宣武门不远,出宣武门不远处便是东城外热热闹闹的鸽子市,既是鸽子市,天下间没有它不能卖的东西,也没有找不到的东西。 如今眼看市已要散,韩覃与唐逸一路走着,提着鱼到那筑池卖鱼的店家前比划。如今皇亲贵族们家中皆爱养鱼,最佳为通身而赤的火鱼,亦有朱砂鱼,周身艳若朱砂,这些鱼类价格自然极高,在鸽子市上卖的并不多。 这金鲤鸽子市上偏巧有一家在卖,韩覃挑得一条与韩复那条一模一样儿的,从银袋中撮出两只五两的银饼递给店家,又另花几个铜板从店家处购得一只生铁盆子,便由唐逸端盆,一起带着这尾活金鲤往韩府而去。 韩覃怕水溢出溅湿唐逸衣服,一路自路边摘得几片树叶飘在盆上,唐逸止步等着,见韩覃兴起拿只柳叶儿在逗那条鱼,眉目间全是盈盈笑意,他曾与她相处过,却从未见过她这般小姑娘的神情,心中感慨无比,轻声说道:“我自韩府头一回见韩清,恍惚间以为是你。她如今恰是你当年的年级,亦是你当年的容貌,却不似你当年的愁苦。” “你不会不知道两府是想要撮合你与韩雅的婚事。”韩覃丢那柳叶在铁盆中,抬眉盯着唐逸:“若你意不属韩雅,就当早些提出来,无论于韩雅还是韩清,都会少许多难堪。以你的相貌并二榜传胪的资历来说,只怕你说一声求娶韩清,我叔父韩复亦会马上答应。” 唐逸深厌高氏的为人品性,也厌韩复在朝中的贪得无厌,所以拿人家两个姑娘逗狗一样玩。两府皆以为他属意韩清,但其实他那一个都没有看上,不过是逗着玩而已。他遭韩覃说穿,眼盯着韩覃道:“你不知道我想娶的人是谁?” 城门口来来往往穿行的人群中,韩覃走得几步回头,见唐逸端着盆仍在城门口站着,来往行人自他身边穿梭而过,曾在阁楼上吻过她的少年,长成了天下难寻的清俊样子,又眸若丹漆内填着星河,直勾勾的就那么盯着她。 “不知道!“韩覃丢那柳叶在盆中,自唐逸手中端过盆儿,转身离去。 韩覃回家把鱼倒进韩复的聚财池中,回来与芳姊柏舟三个吃过饭,次日便到西山小炭窑去检视那去年一冬替她生息了近两千两银子的小炭窑。等去过之后,韩覃才知道说是小炭窑,却也有几十间窑洞,如今巩遇雇来的掌柜更是殷勤利落,见了她一口一声东家叫的很是欢畅。 韩覃给小炭窑的掌柜并工人们亲自赏过钱又道过辛苦,抱着帐簿在马车上看西山小炭窑的三脚帐,便觉得车身一滞似是停住了。她合上帐薄才要问车夫可是到了韩府了,一掀帘子便见巩兆和在外站着。 他见韩覃启帘,拱手抱拳笑言道:“韩姑娘,二爷恰路过此处,正在旁边车上等着,你看……” 韩覃撩帘子,见果真唐牧的马车并停在路边上,而此处也不过城门口。她知唐牧必是有话要问自己,便抱起帐簿交待给芳姊吩咐她早回家,自己一人下车来上了唐牧的马车。 唐牧本是倚轿箱坐着正在翻制书,见韩覃上车来笑着叫了声:“东家!” 韩覃叫他取笑着,也自笑了一声,整裙裾坐正后问道:“不知二爷何事唤我?” 马车已经走起,唐牧让开位置翻开轿箱:“先替我将这些制书分整好,咱们边吃边说。” 吃饭自然是烩鲜居,唐牧见韩覃跪在轿箱旁低头认真翻着一份份制书,翻完替自己罗列开来放好。她今日穿一件墨绿色的掐腰长衫,腰身仍是一掐就断的盈盈一握,这墨绿的衣色最衬她的白肤,不及酒红动人,偏是一种冷白色,这炎天的夏季里盯着她脖颈上那段冷白的肤色便是一股彻身的舒爽之意。她脖颈上的红点消了又起,想必昨夜仍是叫蚊子咬了一夜。 他低声问道:“韩复家人待你如何?” 韩覃埋头在制书中回道:“初入门时就撕破了脸,两厢住得近总有些龃龉,不过总体还好。熊叔叔带着石工土工们眼看就要给我们砌好墙了。” 因为韩覃雇来的工人总叫高氏赶跑,唐牧遂性派了熊贯做监工,如今就带着当初在怡园盖房子的那群人,替韩覃起屋子。 车在烩鲜居门口停下,唐牧率先下车才扶韩覃下车,两人并肩入内上楼,仍是当日自花庄寺回来那回坐的包间,仍是交椅圆桌。这烩鲜居做的一手孔府菜,有鸭羹,有金米笋,有虾球与燕窝。他二人有半年多的时间皆在一桌用饭,默默用过饭,待小跑堂进来撤过桌子换茶送进来,唐牧才问韩覃:“昨日在唐府可曾有人为难你?” 韩覃摇头:“并没有。” 事实上比她想象的要轻松得多。无论是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有一个相貌相似又比她略小的韩清在一起,韩府两个姑娘迷惑了唐夫人与唐世宣等。 唐牧又问道:“你与阿难可也曾聊过?” 韩覃一听唐牧这话心中已是不喜,却也应道:“聊过。” “聊的什么?”唐牧紧追着问道。 韩覃气气嘟嘟道:“您想我们聊什么?” 她与唐逸往鸽子市时,过正街,便见他撩着帘子,簇眉紧盯着她与唐逸。 “二爷请放心,我既与您睡过,就没有昏昧到还想嫁给您的孙辈。”韩覃起身,接着说道:“您也不必总盯着我,我如今有嫁妆有炭窑,正事儿多着了,还没想着要嫁人。况且,您这疑神疑鬼的性子也该改一改,您家孙少爷如今正在谈与我叔父家那两位姑娘做亲的事儿,压根儿就顾不到我这儿。” 在唐牧眼里,韩覃这漫不经心的语气,懒洋洋的姿态就又属于是撒娇了。她先上了车驾,他亦随即跟了上来,夕阳自微掀的帘子外面时时飘进来,洒在韩覃的脸上,光影斑驳。唐牧欠身,扣紧了那帘子,这才又道:“韩复家那夫人,是高太后的侄女,但又蠢又笨完全上不得台面,你这几日可是整日吃她的亏?” 韩覃仍还抱了自己帐本子翻着,转脸眺了唐牧一眼:“熊叔叔难道没有整日跟你报备?” 她虽说从怡园出来了,可熊贯也不得清闲,一早一晚总要与芳姊接个头,不用说,回去自然事无巨细都要报给唐牧听的。 唐牧听了不由一笑,随即道:“我听闻整日闹的的鸡飞狗跳。但你是大姑娘,很多事情不必亲自伸手,有芳姊替你出面,不是更好?” 这意思是嫌她太过泼辣?韩覃冷哼道:“小时候记忆不清,还识不得韩复两口子的为人,这一回重新回家,我才算真正见识了这两口子,我家的宅基地挖成湖也就算了,连地方都不肯多给。若不是您辛辛苦苦替我一门正了名,我怕惹臭了您的名声,真恨不能上去撕着她的头发揍她一顿。” 唐牧接过韩覃那帐本来,放到了自己一侧,淡言道:“你都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眼看就要嫁人,争来又带不走,争它做什么?” 韩覃如今一听唐牧说起嫁人的话就要生气,她一边转身够着要拿自己的帐本,一边道:“二爷,我说过自己再不肯嫁人的。您给了我那样一大注财产,又还有小炭窑作息,我着急嫁人做什么?” 唐牧不过轻轻一扭,就将个趴着的韩覃扭身压到了自己怀中,随即又扔了帐本,反问道:“不嫁人,难道在家做老姑娘?” 韩覃仰望着唐牧,淡淡喘息道:“二爷怕是忘了,我嫁过一回人,还跟过一回陈启宇,另又还跟过一回您,怎么能是大姑娘?” 恰就是这个样子,那种总仿佛做错了事仰祈大人原谅的小女儿态,无论神色还是眼神,都是想要激起他心中的愧疚感。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在挑恤。 第56章 唐牧缓缓闭上眼睛,默了片刻道:“孩子,你仍还是太过轻贱自己。” 韩覃气的冷笑起来:“二爷,我如今有您给的银子,往后就不会轻贱自己了。我也是到了今日有银子仿身,才知道银钱与人的关系,竟然这样密切。况且,难道您就不轻贱我?您若是不轻贱我,又岂会……” 马车忽而停住,显然是到地方了。韩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唐牧却不肯松手,气的压低了声儿道:“二爷,今日这车可是我雇来的,咱们再不下车,那车夫该起疑了。” 唐牧这才又笑起来,指着自己耳朵道:“你雇的车早走了,这是我的车。方才你说了半路,却没有一句我爱听的,现在乖乖趴到我耳边来,说句我爱听的,我就放你下车。” 韩覃心里暗诽着,故意道:“我并不知道二爷爱听什么!” 唐牧重又压她躺到了自己怀中,低声道:“那就想到了再起来。” 韩覃气的无法,一边心内暗咒着唐牧的龌龊,一边攀到他耳边压低了声儿道:“二爷,我的……”裤子湿了那四个字,她含在嘴里转了半天,不停的笑着却就是不肯说出来。 只在刹那间的功夫,她随即挑脚撩开了帘子,伶巧的似只猫儿一般,转身下车走了。 唐牧不期她竟还有这一手,在车中愣了片刻,随即掀帘子吩咐巩兆和道:“回怡园!” * 晚间韩复回府,抱着一只一尺多长的鎏金长烟杆,自己揉碎烟叶放在上头引灯点燃,细细的吸了一口抿在嘴中,许久才长长吐出来:“韩覃的事儿,是该下个狠手把她给了断掉了,明儿就有个好机会,你可别再耍泼而蠢给搅黄了才是。” 韩府中宝贝虽多,这整条鎏金又缀着各式玛瑙能喷云吐雾的东西还是头一回见。她凑近了盯着那冒烟的孔儿问韩复:“老爷,这东西冒些烟儿出来,你怎的就把它给吞了?” 韩复十分得意的一笑:“这是陕西府孝敬上来的好东西,名叫波斯烟枪,一杆子值得一两万银子了。本是下面给皇上敬贡的,但皇上不过一个住在皇城中的傻小子,给他好东西他也不会用,还是拿来我用呗!” 他闭上眼睛似是十分享受的样子,高氏一撇嘴附合道:“可不是个傻小子,好好的黜了我哥哥的官儿,弄的我们高家如今也破落了。但太后娘娘岂是那么好欺负的?他本就不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如今惹急了太后娘娘,只怕有他的好儿。” 一朝之君,九五之尊,李昊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掌着他皇城御用采买的光禄寺少卿与其妻子嘴中,自己也竟不过是个傻小子。 * 如今李昊就在乾清宫西梢暖阁中与安嫔两个对坐着。安嫔喜吃些甜食,此时正在拿银签子点着一盘蜜渍贡枣儿吃着。左右并无人近,这安嫔脸蛋儿圆乎乎是个福相,李昊见她吃的兴起,忽而打趣道:“少吃些,这枣儿一只要一两银子才能买得。” 安嫔不知李昊是在打趣自己,好吃的人又最护食,胖的人最嫌旁人说自己吃的多。她叮铃铃将那银签子扔到盘中:“这样的枣子若在我家乡,一文钱卖几大袋都管够。” 李昊翻的恰是常德当年所记那两套三角帐,是经由唐牧传到他手中的。他指着帐簿说道:“前些年宜兴贡茶只须一百斤便够各宫中一年的用度,去年冯田从宜兴纳了二十九万斤茶叶回来。这全皇城中上上下下的人一年光吃茶叶,可能吃得二十九万斤?” 庄嫔手忍不住又去够那银签子,插得一只蜜枣慢慢咬着,又听李昊说道:“前几天光禄寺采办的时鲜整整几大船,运到京外已然臭天扬天,他们便将时鲜全部泄入运河中,致运河上下商船涌堵不能通行,还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连昼夜疏得几天才能通船。这些阉人们着实可恶之极!” “天下的人们可不知是那些阉人们可恶,还只当那几船的臭鱼烂虾都叫皇上您吃掉了!”庄嫔比皇帝小两岁,如今才十六岁,正是个憨样子。她见皇帝盯着自己的神色有些怪异,舔了舔唇问李昊:“嫔妾脸上可是有东西?” 李昊忍着笑正色说道:“有!” 庄嫔伸手在脸上摸了几摸,复问道:“有什么?” 李昊拉庄嫔过来在她甜甜的唇上吃了一气才说道:“朕可不吃什么臭鱼烂虾,朕只吃你。” 不一会儿他翻坐起来,望着窗外深深一叹,亦是自问:“母后总说要朕信这些阉人们,概因他们是朕的眼,替朕看这大历江山中朕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是朕的手,替朕管这大历万里江山中朕管不到的不平事。可如今朕却只看到他们借朕这虎皮伪虎作伥在外张狂,欺内瞒外,可恶之极!” 他高声叫道:“来人!” 陈九带着几个小太监一路溜了进来,李昊说道:“备马,朕要出宫。” 陈九与乾清宫当值的太监们面面相觑,见庄嫔已经替穿着朱衣的皇帝兜披风,绵颤着声音劝道:“陛下,如今天时已晚,宫门已然下禁不说,太后娘娘那里也不知您去了那里,她会着急的。” 李昊本就不喜陈九动不动拉太后出来压自己,此时当着自己妃嫔的面自然更不能在他面前输气势:“平常百姓出个家门都没人管着,朕要出个家门就这么难吗?” 陈九见龙颜大怒,忙携众跪伏在金砖地上:“奴婢们这就替陛下开门备马,陛下要去那里,可要奴婢提东厂萧山来跟着?” 皇帝忍得一忍又换了柔声:“不必,朕不过想去唐清臣家讨碗茶喝,你只须派几个小太监跟着我即可。” * 怡园内院,唐牧在灯下批完制书,揉揉酸软的筋骨摘下墙上长剑出到院中,准备到后院疏疏筋骨。如今东厢也有许多日子不曾有灯火,他提剑伫在门前站了许久,忽而就见巩兆和气喘嘘嘘跑进门来,脸上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惧之色。 “二爷,皇上如今就在饮冰院大堂内坐着。”巩兆和气喘嘘嘘说道。 唐牧面色平淡,于隔窗的灯光下竟还勾唇笑得一笑,提剑扔给巩兆和,松开腰束解下长衫亦是递给了他:“进去取我本黑的那件出来。”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等到他那迫不及待的先祖觉醒,想要挣脱梏桎的一天,接过长衫披上,取同样本黑的长带过来紧束。 这具身体今年也有二十七岁,为了能叫这具身体能用上许多年,唐牧这些年将它保养的很好,到如今依然是修挺紧健的腰身,宽肩长臂笔直的腿,这也源于他每夜披完制书,总要到后院去练上半个时辰的剑法或者刀法。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那怕不能改变历史进程,也要改变制度,好叫将来为国而殉的那一具身体少些遗憾。 唐牧自后门进厅,便见皇帝李昊一身朱衣在那猛虎下山图旁站着。他听得有脚步声,回头说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皆是饮水,先生却要饮冰!” 饮冰院,是这院的名字。 唐牧上前要行君臣大礼,李昊快两步托他止了礼,低声道:“朕是学生,私底下怎好受先生的礼。” 事实上唐牧到东宫做侍讲学士也不过半年多,于当时的太子李昊也未曾见过几回面。情分更无从谈起。若说这师生情,却还是这半年多来才渐渐浓厚。 李昊在唐牧那猛虎下山图下圈椅上坐定,指着旁边圈椅说道:“先生请坐,朕有些疑惑必得要先生才能开解。” …… * 熊贯请的这些木客们简直是神速,不过七八日便竖起椽梁架着墨盒开始凿卯钉楔子了。韩覃在三大间里拿着封信愁眉,芳姊持帕擦着手过来问道:“姑娘何事愁眉?” 韩覃展了展手中的信:“是傅煜傅阁老家的夫人写来的,当年我祖母与傅阁老的母亲也算沾亲带故的两表姐妹,许是听闻我与柏舟脱了贱籍,傅夫人要请我这月十五日到通惠河上去游河赏柳。” 世间的亲戚关系,论究其来,其实皆是妇人而牵连起来。人穷落魄便无亲,飞黄腾达却多戚,傅煜乃是当朝次辅,又兼任着刑部尚书,是大历朝中俞戎而下的二把手,这样的人要认韩覃这房远亲,韩覃自然是求之不得。 芳姊坐到她身边扫了两眼信赞道:“极好,你既不愿让柏舟往唐氏族学去,何不通过这傅夫人送他去傅氏族学,他家族学在京中是一等一的,出过的进士不在少数。” 韩覃听的心动,又愁起出行来:“我年级总还太轻,若要出门交际,得有个年级大些的婆子相陪着才像样子,只是如今那里去找个年级大些又稳重的婆子来?” 芳姊转了转眼珠子:“不如叫淳氏来,如今怡园再无妇人们呆着,她必是有时间的。” 韩覃才与唐牧起过龃龉,又岂会再要他的人。她果断摇头:“不行,我才自那府出来,用着你已经是麻烦二爷,怎好再叫他贴身的仆妇过来。实在不行就咱们两个去,委屈你打扮老成些也使得。” 次日自有人来接,芳姊戴巾打扮成个婆子一路跟着,到了惠通河岸,湖光山色明艳,那画舫就泊在岸边。 韩覃跟着傅府的婢女们入内,远远见一位夫人与唐夫人一处坐着,心知那便是傅夫人,上前见礼道:“韩覃见过夫人!” 傅夫人一手拉韩覃在自己身边坐下,半是对唐夫人言,一半亦是对韩覃言:“我家老太太整日的念叨,说您祖母谷老夫人膝下就这两点遗孤,要问问你们可有什么难处,有难处就必得要说出来,能照应我们自然要照应。” 虽唐世宣与唐逸一再说这韩覃与柳琛只是长的像而已,唐夫人还是混身的不自在,借个故儿起身走了。 韩覃与傅夫人聊了会子才要下楼,行到楼梯口便见唐逸带着韩清正要上楼来。她也不过略点点头便拐脚下楼梯。这画舫今日招待的人多,先唐府一个品婷,再傅府自家两个姑娘,又有韩府这三个,整个画舫一楼便叫这五六个漂亮的娇娇小姑娘们占满了。 几个小姑娘中就数韩覃最大,她自己不好坐到她们中间去,便到舫边来与傅府的少夫人陈姣做个支客。陈姣指着对面画舫说:“我哥哥在那船上招待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士大夫,我在这里招待着一群小姑娘,我总还比他好过些。” 她是宋国公的女儿,哥哥便是陈卿。韩覃识得陈卿,对陈姣便也有几分亲热。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便见唐牧坐在二楼,两座画舫离的并不远,如今恰并行到一处小石坝的中央齐头并进着。 唐牧恰也在对面看韩覃,或许是因为他曾抚育过的原因,便是对面再多的小姑娘们各有各的姿态,在他眼中总不及她来的动人。她今日仍是去时那件豆绿杭绸小袄并浅灰色的荷花纹长纱裙子,头上梳着小髻,两边各簪着两枚碧玉小簪,并两只卍字青玉点红玛瑙花簪,耳朵上一左一右两只白玉葫芦远远在她耳垂下摇晃,画舫离的很近,而她在侧眸与陈姣交谈。 如此虽近却隔水相望的距离叫他不觉得有沉负,可以放心自在观赏他曾抚育过的小姑娘,看她突然抿唇笑起来,渐渐低眉点头,又叫旁边那些欢笑吃酒的小姑娘们引去眼神,瞬即又回眸过来重新盯着陈姣,似是专注在听她说些什么。 * “你说皇上想查陈九?”陈卿有些惊讶:“难道在旁随侍这么久,陈九竟然仍然没有摸准皇上的脉门?” 唐牧这才收回视线:“皇上从一开始就不喜陈九,偏陈九还想要学冯田那一套,以太后作挟来架空皇上,皇上如今只会越来越厌他?” 陈卿道:“几个阁老也不想皇上亲政,势必也会支持太后。陈九是太后的人,又曾经执掌东厂,到如今东厂提督萧山仍是他的心腹。皇上让大理寺查他,我怕我还没有着手查,就叫萧山命锦衣卫先把我查个底朝天。” 唐牧笑起来:“所以你便是查,也不过略做个样子应付着皇上。还是要先把毛其顺给撸下来,锦衣卫不能再叫东厂掌着,得想办法并到大理寺来。” 陈卿断然摇头:“不可能,自大历开朝,锦衣卫就属皇上亲掌,是皇帝的手眼,他怎么可能同意把锦衣卫并入大理寺?” 唐牧仍是笑着,他视线不由自转的转眼去搜寻他的小姑娘,却发现韩覃已不再方才的位置。她在画舫船舷边拍着另一个小姑娘的背心。那小姑娘爬伏在船舷上捏着心口似是要吐。 “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他就会同意。”唐牧才说完,便见韩覃身后走过来一个面色不善的粗壮婆子,这婆子手上一只明晃晃的银手镯,食指上还戴着个发污的比戒指略粗的环子,伸手过去一把推韩覃错开另外那正呕吐着的小姑娘,将韩覃整个人推翻到了船舷外面。 唐牧腾得站起来,指着对面画舫对陈卿说:“快呼船夫,叫他把船并过去,有人要害韩覃。” 韩覃手劲大,初时还以为这婆子是着急傅文慧想要来帮她一把。待到她整个人挂到了船舷外那婆子还来掰她的手时,她察觉这满脸横肉的婆子是果真要推她下水了。但韩覃手劲极大,她两手抓着船舷躲着那婆子,伸长了脖子叫道:“陈姐姐,陈姐姐!” 因画舫毕竟小而下人们太多,是已这船上各家的仆妇们并未跟来,唯有傅家几个婆子并丫头在伺候茶水点心。陈姣不知去了何处,此时总唤不来。因这是船尾位置,那船头上迎风吃酒斗诗的几个小姑娘欢声阵阵,并未听见韩覃的呼喊。 傅家那小庶女傅文慧此时也顾不得晕船呕吐,吓得慌慌张张转身离去。韩覃叫那婆子逼到角落里而呼不应人,情急时下亦是一把过去撕住那婆子的的头发与她对打起来。 当年她才十二岁瘦的只有一把骨头的时候,就能徒手将把锥子扎进如了的眼睛里,如今十八岁已成年的年轻小妇人,又有狠劲又有干过农活的灵巧身手,一手抓着舷杆躲着,一手自头上摸那碧玉小簪子上来就要去戳这老婆子。 碧玉小簪是纯金的柄,金是软物,戳到婆子那粗砾的手上也不过折个弯儿卷边,根本不能逼退她。韩覃扎得几扎见总不能逼退婆子,便觑机照着那婆子脸上扎过去。人脸毕竟比手嫩些,她嫌簪子不趁手索性扔掉赤着两只手如猫般尖叫一声便整个儿抱住这婆子的头发来撕打。 “二姐姐!”韩雅多吃了几杯心慌才离席,听得打斗声追到船尾,见韩覃与个婆子两个搅打在一起好不热闹,情急之下扑过来就要帮韩覃去扑打那婆子。 她本吃了些酒摇摇晃晃站不稳,冲到跟前还未擦着边儿自己便翻到船外扑通一声落了水。不过错眼见,高氏尖叫着冲过来,哭嚎道:“快,谁来拉我的雅儿一把,她可不会凫水呀。” 北直少水,闺家姑娘们自然很少有会水的。虽龙头山有一泉清汪汪的水,但韩覃到如今也未曾学会凫水。她见韩雅还在水中扑着,先伸了手去够,远远见够不着又伸了脚出去喊道:“雅儿,快来抓我的脚,抱住我的腿爬上来。” 不过片刻间韩雅似是陷入漩急般沉入水中,不但高氏,连韩覃都尖了一声,两人是眼睁睁看着韩雅没下水面的。这时候许多人已经围了过来,唐逸当众解了自己外衫脱掉白色中单,伸了伸两臂纵身便跃入水中,去寻韩雅了。 一船的女眷们各自咬着小手帕盯着那点水面,高氏倚靠在韩清怀中不停的哭着,连那头顶上的小画舫不知何时掉到地上都不知道。忽而方才那要推韩覃入河的婆子背身张手踉踉跄跄一步步越过众人往船尾退着。 她心口叫一把长剑顶着,那持剑一步步逼进来的人却是唐牧。这满船皆是女眷他也不顾及,一手持剑指着那婆子,一手拉韩覃自船舷外翻进来,单手就那么抱在怀中,上下打量着问道:“可有受伤不曾?” 韩覃惊觉自己此时如个孩子一般叫唐牧单手包着,而她叫他抱惯了,竟还拦手就环着他的脖子,四周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连忙从他怀中溜了下来:“并未,小女并未受伤。” 陈卿另带着几个国公府的家丁冲进来,扬手道:“把那婆子给我绑了,抬到隔壁画舫中去。” 唐逸潜在水下看不真切,揉得几揉眼睛才见穿着件黛绿色半身袄并白色湘裙的韩雅长发尽散如水草般飘荡着,衫裙亦铺沿开来,在水中如幅画一般横漂着往下沉。人在水中横漂,当要往上漂才以对,为何她会在水中往下沉? 因为四飘开如帷幔的衣服遮荡,他只能看到韩雅的脸,便伸胳膊过去环圈住她的脖子欲要将她脱出水。以她身上的衣服来说,要从这水中拖出来,是十分艰难的,毕竟衣裙皆有衬里,如今那衬里吃足了水,拖动便如拖动着一个巨大的水囊。 唐逸拖了两拖纹丝不动,皱着眼睛游到韩雅身后去看,便见不过片刻间的功夫,她的两只脚据然已经叫人双绳子捆起,下面还坠着几块裹得四四方方的青砖。唐逸已然呼吸不支,整个眼睛都快要从眼眶中崩出来。他艰难的解着绳索,解完再一把扯掉韩雅身上的衣裙,这才一手回扣着她脖子拼尽自己最后残存的那点意念,将韩雅整个人从水中拖了出来。 站在船尾的人们皆是惊呼,大家七手八脚把韩雅拽到船上,唐逸亦爬了上来。一翻过船舷便扑到韩雅身上替她抒胸渡气,如此在她胸膛上又压又抒又渡了几回气,韩雅才猛得吐出几口水睁开了眼睛。 韩雅一睁开眼见光着膀子的唐逸趴附在自己身上,劈手就给了他清清亮亮一个耳光。高氏从方才起先是悔不该带两个女儿来此,她明知船下有险,眼见得韩雅掉下去只怕要叫船下的人当成韩覃给捆上,可当着众人又不敢吵嚷出来,只能不停的在那里嚎叫。后来她见唐逸脱光衣服跳了下去,悬着一颗心等到唐逸把韩雅从水中拖出来,心中才又松了一口气。 第57章 她高声叫道:“唐家少爷,我家雅儿叫你脱成这个样子,往后可怎么嫁人?” 船上女子皆是轻衫,脱掉外头衫袄内里就是薄薄的中衣。傅府三姑娘傅文益自翻包袱寻来件两开角的长衫子给韩雅裹上,才对着韩雅解释说:“好姐姐,你入水遭呛,唐家少爷不过帮你压胸逼水,并不是有意轻薄于你。” 高氏连着几次也没能把唐逸和韩雅的亲事促成,方才还在担悬着女儿,此时一见女儿不但救上来了,天赐的好良机,这唐逸还压在她身上。她尖声叫道:“唐家孙少爷,这可不成,女儿的名节比命还重要,就算不是轻薄,她往后也不能再嫁别人,你可得给我放句准话儿。” 韩雅听到高氏这连迭声儿的话,越发委屈,捂着脸就哭了起来。唐逸也懒得与这妇道人家解释,当着众人的面抽带子解了那湿衣,露出光滑紧实,纤瘦而劲的胸膛来,经过韩覃身边时顿得一顿,狠狠将湿衣摔到她脚下,斜眸扫了韩覃一眼,眼中有怨毒亦有愤恨,又还带着些怜悯,这极其复杂的一眼扫过,才沉声道:“我娶就是!” 高氏心中的狂喜汇成一句话,两手揣揣着就去握唐夫人的手:“往后,我得叫您一声老黄河了!” 韩覃的衣服也皆撕破了,韩雅更是满身的湿,陈姣带着她两个上楼换衣。唐逸走到唐牧面前,手里还提着一串绑着密绳的砖头:“小爷爷,这是孙儿从韩雅姑娘脚上解下来的。她落水不过三息的功夫,等我下去的时候已经叫人绑了这东西在脚上。” 唐牧转身,对着窗外摇头道:“这些人的目标不是韩雅,而是韩覃,只不过韩雅与韩覃的衣服颜色相近,落水之后不及分辩,替韩覃受了一回罪而已。陈卿已经带着属下去抓人了,想必不一会儿就会有结果,倒是你,你果真要娶韩雅?” 唐逸回头,便见韩覃与韩雅两个皆换好了衣服,并肩从那楼梯上走了下来。韩雅不过一个普通容色的小姑娘,当比韩覃还小才对。可这两个姑娘站在一起,韩覃面稚,虽身量高却稚气未脱,反而衬的韩雅年龄更大似的。他曾经喜欢那小姑娘骨子里的倔犟,也钦佩过她身上那股子不服舒的狠戾,如今她换了一件前朝式的抹胸长衣,上面一件敞胸襦衣,露出光滑的脖颈,略低头的瞬间,脖颈美的像中舒翅欲翔的天鹅一样。 他忽而有些可怜那容色平常的韩雅,每次叫韩清和韩覃这样两个绝色的姐妹衬着,容光黯淡,默默无闻。就如他站在唐牧身边一样,永远,都不可能超越对方。 他脑海中止不住滑过自己爬上画舫时,韩覃一手揽着唐牧的脖子软伏在他怀中,对着他说话的样子。他曾以为,唯有父亲和女儿才能建立那样纯粹的信任与依赖。也许那阁楼上的小姑娘终究臣服于那个强大如山的男人,也或者是她终究爱上了他,毕竟,权力也是魅力的一种。他心中泛着阵阵苦涩,哑声道:“我娶,我娶韩雅姑娘就是。” “你果真要娶我姐姐?”韩清有些不可置信的从韩雅肩后走过来,盯着唐逸问道。 唐逸再看韩雅,见她并不望自己,心猜只怕她也是愿意的,遂十分诚恳的言道:“当然要娶!” 韩覃一听唐逸愿娶,也是放下一块心病,转眼见方才推人那婆子还叫人捆成个粽子一样在脚落里裹着,走过去问唐牧:“二爷,我可否亲自审问这婆子一回?” 唐牧听了这话却是一笑:“你审?怎么个审法?” 韩覃道:“方才您与阿难所说的话,我也全听见了。我姐弟到京城才不过几天,竟就有人恶毒到想拿砖头捆着我的脚将我沉到这坝底的淤泥里,我实在很好奇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结来的如此深仇大恨。” 听到这话,就连韩雅与陈姣等人也都娶了过来,心要看看韩覃怎么审这婆子,便见韩覃走到方才那婆子身边,屈膝盯着她的眉眼看了一番,问道:“你实话告诉我,是谁雇的你,要你来杀我?” 这婆子双手叫人反捆着,头磕在地上哀叫道:“大姑娘,老身就是这河岸上的所住的人家,平日在各画舫上替主家刷刷痰盂打打杂儿,真的是想要帮几位姑娘,实在无意推姑娘下河,姑娘饶了老身吧!” 韩覃见陈姣亦在边上站着,转身问道:“陈姐姐,可是如此?” 陈姣点头道:“家里婆子不便带的多,我们确实于这岸边雇了两个,但她究竟什么来路,我们府上管家也不清楚,不如将那从河里抓来的一同拷问?” 韩覃捉过那婆子的手,那手上一枚顶针几乎勒进了肉里。韩覃扬着这婆子的手道:“你在撒谎,你根本就不是这岸上的渔家,而是东门外鸽子市上的缝穷婆子。平常人家虽也有顶针这东西,但不过做针线时偶尔一用,唯有东市上的缝穷婆子们,整日替人缝烂衣,顶针从不摘手,久而久之人一发胖就勒到了肉里头。我虽不记得你的人,可逛过几回鸽子市之后却记住了你的手。若你不服,我即刻叫差役带你到鸽子市上隔壁卖鱼的店家指认,可好?” 这婆子果真是那鸽子市上的缝穷婆子,而且家就在鸽子市上,没呈想韩覃竟提了出来,转回头看了一眼,却仍是摇头:“姑娘,您若要冤枉我,就尽管冤枉吧!” 她忽而全身使力就向船舱壁上撞去。韩覃知那船壁是木,不可能撞死人,遂也不管这些,回头看时,便见叔父韩复不知何时上了船,此时一双眼睛阴恻恻也正盯着自己,边盯,边扬手招呼高氏与韩雅,还有韩清下船。 韩覃脑中此时已有了个初步判断,见陈卿带着护卫们抓了个满身皆湿的男子上船,上前一把抱住唐牧的手臂,失声叫道:“二爷,这里叫陈大人审着,我得赶紧回家去,只怕家里有变!” 她把个芳姊也带了来了,因画舫太小丫头太多转不开,遗在了河边不知那一处。此时家里只有柏舟,若熊贯也在还好,若是熊贯不在,他一个人只怕不能应付。唐牧挽起韩覃的手道:“今早我就吩咐过熊贯,叫他整日都必得在你家院子里守着,他至少要挡十几号的人,你先不必急,咱们审完了这边,再回你家。” 陈卿指着那男子道:“已经在水库边上抓到一人,方才我们逼供过,他承认是自己在水下潜着给韩雅姑娘脚上绑石头。” “他可有说是谁指使的?”唐牧问。 几个捕块随即推过来一个捆成粽子的矮个黑衣男子。这男子趴在地上不停求饶,连声叫道:“官爷们,小的不过受人指使,别的一概不知啊。” 唐牧问:“指使你的人是谁?” 那人瞪了瞪眼珠子看了看指着船上那跪着的婆子叫道:“恰就是她。小的是这坝沿上的渔民,常在坝中打鱼为生,因在鸽子市上送鱼与她有些往来。她只小的水性好,许了小的五两银子,叫小的在船底潜着,只得有个穿绿衣的姑娘落水便给她脚上绑石头。” 好巧不巧,韩覃穿的豆绿,韩雅穿的黛绿,这小渔夫是个乡下人,那里知道绿还要分许多种,是而一件掉下来个绿衣服的女子,双手拽韩雅两脚到手便将一串青砖捆到了她脚上。” 唐牧见韩覃还要追问,拍了拍韩覃的肩道:“叫芳姊与兆和带人跟着你,你先回府,我还得去唐傅府,与傅阁老商议商议此事,最多晚上,我给你个交待!” 韩覃转身快步下了画舫,巩兆和与芳姊带着唐牧的随从在后跟着,才上马车奔了约有七八里路,忽而马车一震,韩覃掀开前面大车帘,见外面巩兆和带着唐牧的随从与几个短打蒙面的黑衣人已然缠斗在一起。芳姊随手还携着把短刀,见有蒙面人已经往车上冲过来,随即跃轻巧巧护在韩覃身前,短刀飞出去就将那人腕子划出血来。 她才跟这人在车沿上绞打着,右侧车窗上不知谁投来的冷器刷刷自车窗外飞进来。韩覃滚身躲过,大叫道:“兆和,看右边的柳树上是否有人,把他射下来。” 巩兆和扬头,果见一人在那抱臂粗的大柳树上窜着。他亦是回身一梭子冷器打出去,那人随即便落了下来。 这些蒙面人来的随快随狠,却像是全然无准备的样子,随着那柳树上使冷器的黑衣人砰一声落地,别的也一声高哨抽身跑了。巩兆和几步跑到那正在挣扎的蒙面人身边,扯下他头巾端详了许久,又将他身上囊袋搜了一遍,吩咐手下人说道:“你在此等着,二爷想必马上就要到此,你告诉二爷,这人是锦衣卫毛其顺手下的小校令迟补。” 言罢又到车前对韩覃说道:“韩姑娘,小的瞧着今日这样子是有专人在劫杀于您,只怕您府上也不安全,不如小的就此送您回怡园,等二爷忙完了再定夺何去可存,您看如何?” 韩覃摇头:“既果真有人冲着我来,必定也会有人冲着我弟弟柏舟去,咱们快快的回阜财坊,我得去照看我弟弟柏舟。” 一路快马回到阜财坊,韩覃一进自家院子便见一路狼伉遍地血迹。果不其然,要杀她的人也不会放过柏舟。 她心中咯蹬一声大叫:“柏舟!柏舟!” 熊贯还提着把刀,与柏舟两个自三大间走出来,他扔了那满是鲜血的钢刀,舒了舒筋背,指着地上的狼伉说道:“韩姑娘,今儿一场好打,我倒是畅快了,可好容易替你盖起的屋子,一场架打完又得重盖一场。” 韩覃扑到柏舟身边长舒了口气,对着熊贯又是摇头又是苦笑道:“只要人没事,再打几场都使得。” 无论是谁下狠手要杀她,所图为何又想达到什么目的,如今有熊贯和巩兆和这样的人在旁,总算她不是一个人于之为斗了。 * 傅煜傅阁老府上正院五间厅内,傅煜眉头紧锁望着院子里跪着的几个人,听完陈卿讲述才开口说道:“照清极你的意思,这韩复想要杀掉故去韩俨府上的两个遗孤,却要在老夫的画舫上动手,准备将这屎盆子扣到老夫头上?” 陈卿抱拳答道:“韩复明知韩覃要到您府上的画舫中作客,早起便差使管家华安到东门外鸽子市上雇一缝穷婆子,趁着其夫人女儿上船的机会混作婆子入内,而后伺机而动。如此一番不得手,又另派些锦衣卫的小校令们在半路上劫杀。另又派一股校令直接入韩俨门上去刺杀韩柏舟,亦是叫我们的人当场拿下,如今正是院中这些人。” 若韩覃反抗不及果真叫失足淹死,再那婆子一口咬定自己是傅府家人,这黑锅可不就是傅煜自己背掉了。傅煜心中咬牙切齿暗骂道:好你个韩复,你光禄寺一船一船的采办臭在运河中,还是我一力压师承德驱着五城兵马司去疏通,你竟敢拿我府作筏借刀杀人。 他见唐牧一直在旁坐着笑而不语,侧首问道:“清臣,你也认为是韩复干的?” 唐牧仍是笑着不语,站起来请傅煜出门才问:“阁老家可有好登高处?” 傅煜遥指身后:“后院就有小楼可登高,但不知清臣你是要做何事?” 唐牧仍是不言,一直与傅煜两个登上他府上后院临太湖的赏荷小高楼上,才指着远极处的乾清宫与另一侧永定门方向说道:“韩复府上在阜财坊,那湖恰与乾清宫永定门成分厘不查的三角线,十多年前曾有位当朝风水大家对韩复说,若在你府上西北位置挖一五亩大池聚水,引两极贵气为财,便可佑世代飞黄腾达。 韩复心有所动,然则他府上并不宽展,而若要挖池,最好的地方却是隔壁韩兴府上的院子。此后不久韩兴因牵连白莲教入诏狱,检举他的人是才被黜免的高瞻高阁老,而逮捕他的正是当年东厂档头陈九,陈九与韩复的关系,阁老想必不会不知道。” 傅煜回头盯着唐牧:“你的意思是,当年韩兴之所以会被牵连入白莲教,实则只是因为隔壁韩复看上了他府上的宅基地而已?” 唐牧摇头:“并不止于此。当年查恒为任首辅时,韩兴曾多次上折参奏,致其怀恨在心。而高瞻与陈九韩复三人密谋,韩复取院落,高瞻讨好查恒,由此才有韩兴一府冤狱,屈死一府的人,换来一座五亩大池培风育水,叫韩复风光大富十年。如今韩兴案被平反,韩氏两位遗孤重新入府辟地,而恰恰皇上看到光禄寺糟蹋采办发怒斥责光禄寺。韩复不知自检纵容下属失职,反而怪罪是韩兴府上两位遗孤坏了他家风水,招致皇上责骂破财,是以他才会出此狠招。” 傅煜连着冷笑了几声,拍着栏杆骂道:“寄官运财运于风水也就罢了,竟然为此而不致亲眷相戕,荒唐!荒唐!” 至此,韩兴一府牵连诏狱案才算是水落实出。有人想升官,有人想发财。若要为升官发财故而出卖一个人的话,出卖亲人总比陌生人更保险更容易,无他,只因人们更了解自己的亲人。 出傅府后不远,陈卿才问唐牧:“你是否早知韩复想要下手?” 唐牧点头又摇头,缓声道:“不过两个孩子而已,我亦没想到韩复竟狠到欲要除掉他们。若不是我亲自跟着,韩覃今日性命几忧!” 他见陈卿望着自己面上笑容有些不对,又改口谈起正事:“明天开始傅煜就会调集通政司的使臣和都察院的御史们来齐力参奏韩复。韩复在皇上那里下过眼药,参上去自然要摘乌纱,但光摘乌纱可不行,你也有得没得挑几件与他相关的人命案子压上去,最好再栽个牵扯白莲教,基本上就可以保他人头落地。” 陈卿仍是不解:“清臣,你晨间才与我说,皇上要查陈九,而你想借此把锦衣卫归到大理寺来,要叫我接着查毛其顺,如今你又要我给韩复加砝码治死他。这两人皆是陈九亲信,你不查他反而去触他的逆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所图究竟为何?” 唐牧止步:“反。我们要逼陈九造反。” 陈卿亦是止步,却是哈哈大笑:“造反?他一个阉人有什么好反?” 唐牧亦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这天夜里,韩覃与柏舟两个在三大间坐着,眼看着外面巩兆和与熊贯带人收拾着屋子。略略吃了些饭才睡下,便见芳姊进来悄声说道:“韩姑娘,外头有人找你。” 韩覃累了一天才睡的迷蒙,皱眉问道:“可是隔壁府上的人?” 暗夜中芳姊吃吃的笑着:“你出去就知道了。” 如今暑天闷热,韩覃起身披上衣服才出屋子,问芳姊道:“人在那里?” 芳姊指着门外说:“在外头。” 韩覃越发觉得没头没脑,她知芳姊是唐牧的人,理当不会设计害她,却也乍起毛来冷声问道:“芳姊,你实言告诉我,究竟门外是谁。” “是二爷。” 如此半夜,唐牧怎么来了? 韩覃以指拢着发出院门,清凉凉的月光下巷子里站着一人,身上穿着黑色松袖长衫束着腰带,不是唐牧是谁。韩覃下台阶问道:“二爷何事寻我?” 唐牧不语,转身往巷外走着,韩覃也只得跟上。走到巷外大街上,已经落夜禁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唐牧仍还是那样高大挺拔的背景,叫月光照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韩覃跟在身后,整个人便罩在他的影子里。他忽而止步,于这寂凉月光下回头:“韩复府上大姑娘落水,是阿难救出来的,如今韩府欲要叫阿难娶他家大姑娘,阿难已经同意了。” 月光下韩覃扬起头,却看不真切唐牧面上的神情,也读不懂他的意思,遂回道:“我知道,方才在船上就知道了。” “韩覃,我本想放你过段自由日子,叫你享些闺中小姑娘们该享的清福。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唐牧缓言道:“你必须马上嫁给我,回到我的羽翼下。今天这样的事,永远不能再发生了。” 韩覃止语,见月光下唐牧盯着自己,她终于看清他的面容并他的神态,他的目光眼神并整个人的容貌,皆还是十年前她在密云山中初见时的样子,温和,儒雅,耐性,仿佛可以依靠。可如今她知道他的不可亲近,知道他温和神态后所藏的谋算与城府,知道他不可亲近,概因他在这世上本无亲人,亦无牵挂。他为使命而来,本无婚姻之意,想娶她也不过是为了补偿她而已。 “二爷您这又是何必?我本做过人妇,那夜也皆是我的错,您补我银钱补我田地已是巨资,如果还怕我嫁不出去想要接纳我,您这心地未免太好了些。”韩覃苦笑着摇头:“我并无嫁人之意,二爷请回吧。” 她转身要走,却被唐牧一把捉住手腕。这空荡荡的大街,韩覃挣昨几挣挣不开,低吼道:“唐牧,你给我放手!” 唐牧忽而一笑,反问韩覃:“我为何要放手?” 韩覃气的使劲挣扎,挣不开索性狠狠踩了唐牧两脚:“正如二爷说的,韩雅与阿难要作亲了。我与韩雅是两姐妹,难道我你觉得我与韩雅可以分嫁给你和阿难?礼教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我好容易重新回到京城,更不想为祖辈蒙羞,您请回吧。” 她转身往回跑着,跑到巷口去迎面叫另一人拦住。 “韩雅?”韩覃惊问道:“如此三更半夜,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韩雅压低声音问道:“我家今夜正乱着了,我就趁空偷跑出来了。你家门上守着个黑脸汉子,方才倒是吓我一跳,你可知那是谁?” 第58章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 的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2、长子无媳而亡,娄氏实则就是长媳。伏青山入京赶考几年,有信也只寄到兄长高山处,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况,高山夫妇比晚晴自己还要清楚一些。晚晴见娄氏偷完油看着心情不错,悄声问道:“二哥有没有说过,娘都去了青山为何仍不回来?” 娄氏道:“听闻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闱改了秋闱,他要备考,你二哥便写信叫他不要回来。” 晚晴听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叹道:“如此来说,我还得多苦半年。” 车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过来的,摇头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着放差事?放了差还要赴任,谁知道会放在那里?青山若还是原来的青山,带了你去赴任还好,若不带你叫你在这里守着,你不一样要守?” 晚晴搅了那碗面摇头道:“他必会带我和铎儿的,这你们放心。” 外面厅房里,正屋中八仙桌上供着祖宗牌位,西进屋子里伏高山盘腿坐在炕上,问伏铜道:“阿正叔真回来了?” 伏铜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面点头道:“是,我瞧他来时身后跟着两辆大车,卸完东西就走了,看着是要长住的样子。” 高山皱眉不语,春山在另一侧盘腿坐着,言道:“他不会是要回来定居吧?你瞧他样子可像是在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她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两面排栅关牲口置杂物,内院一间厅房,东西两间屋子。西面一个角门,进去之后是打麦子的麦场,场上一颗大槐树遮了半片麦场。 待她将里面院子清扫已毕,夜幕黑尽,她才下了里外门闩开了东屋门锁,将中午时自己存下的一海碗带浇头的面在锅里热了,端了炕桌到西屋,叫了铎儿起来道:“今日饭里有肉,快些起来吃。” 这孩子也不过三岁,跟着大人累了几天,听见饭里有肉,忽的爬了起来道:“娘,我要吃多多的肉。”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晚晴亦闻到一股肉香味儿,怕不是这两碗饭里对的,她扭头掀了窗子,见东边那长年不住人的院子里厨房烟囱上真有烟冒着,皱眉道:“难道隔壁真有人住了?” 初春的天气已经不用放炕,晚晴混身骨累肉酥,摸黑提心吊胆进了厅房,在八仙桌上香盘里续盘香,摆了龙门阵估摸着一夜不会灭了,才背身往出来走。这屋子里供的祖宗,公公伏泰印也是她照料着死的,倒也不怕,唯有那个伏海,是她公公的父亲,牌位立的又大又古,瞧着就让人骨寒。她提心吊胆出了门,听得隔壁果真叮叮当当的,心道:还好隔壁住了人,不然这村头头一家,又守着几个牌位,我夜里都要吓死。 第59章 此话一出,不但韩覃,就连正在剔石榴的傅文慧傅文益几个皆是惊的笑起来,傅文益笑不可支的说道:“祖母,您也太糊涂了些。您与韩姐姐的祖母是两表姊妹,她当与我们同辈,怎好给你做干女儿?” 傅老夫人也犟起来:“我知道,她娘是我两表姊妹,她拜我做干娘岂不是正合适?” 傅文慧还要说话,陈姣给她使个眼色,上前自老夫人丫环捧的托盘上取下一幅金项圈咔嚓锁到韩覃脖子上,轻点着她鼻子说道:“快跪下叫干娘,叫一声老太太乐意,保不齐赏你更多的好东西。你可要知道,我们老太太扣着了,自打我嫁过来还未见过她的好东西。” 韩覃起身凑在陈姣耳边说道:“恐怕不行,这差着辈儿了。” 陈姣给她使个眼色:“先拜了再说。” 言罢压着韩覃撩裙子跪到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才扶起来,送到傅老夫人身边说道:“奶奶,您这倒好,一下子就给我们多添出个姑奶奶来。” 傅文慧亦是笑个不停,跳起来大模大样就要跪:“我是不是也得给姑奶奶磕个头才对。” 出傅府是陈姣一路相送,韩覃解下脖子上的项圈还递给她:“陈姐姐,您家老夫人怕是有些犯糊涂才给我送这东西,我与她差着辈份,又怎好认她做干娘。只怕她晚间清醒过来要悔,这些东西您仍收回去呗!” 陈姣将东西推递还给韩覃,得到了四处无人时才说道:“老太太本是想要叫我婆婆认你做干女儿的,但我家婆婆是个倔性子,昨日闹了一场不太欢,又不知从唐家夫人那里听得些什么闲话儿,极力推拒着不肯认。老太太并不是糊涂,而是气我家婆婆不肯听话,才要亲自认你做个干女儿。既她认了,你就大大方方的叫着,又不会少什么,出嫁时她总还得陪你一份嫁妆不是?” 这么一来辈份可怎么算?韩覃本是叫陈卿为叔叔的,陈卿与陈姣两兄妹,她跟着唐世宣叫陈姣一声姐姐,到如今还未改口。这一下子猛得认傅老夫人为干娘,摇身一边竟成了陈姣的姑奶奶。 回家时车过韩复府上,韩覃自风扫起的车帘外见那严妈妈鬼鬼崇崇自韩府中跑出来,过角门上门槛时不小心跌倒,怀中摔出满堆金闪闪的酒壶酒碗并些珠串首饰来。她心有疑惑,大叫着车夫停下车,下车与芳姊两个下去查看,便见韩府门上时不时有下人们鬼鬼崇崇往外跑着。那曾想要求娶韩覃的华秉恰好也满身叮铃当啷响着跑出来,见韩覃站在街对面,忙屏息正气缓步走过来,人模狗样施了一礼问道:“二姑娘怎会在此?” 韩覃指着韩复府上问道:“怎么我看这些下人们皆是慌慌张张的样子。” 华秉见这隔壁府上娇美的二姑娘竟肯与他说一句话,不由就有些忘形,略伸手展臂间自短袍子下面滚出两只指肚圆的莹白珍珠来竟还不知,嗨了一声说道:“我家老爷自昨夜出门到今日没回来,听闻早起几位阁老就在参光禄寺,我去打听了两回,听闻还牵扯着人命案子了,只怕是回不来了,咱们大家不得各自奔前程去。” 芳姊见他短衫下面时不时滚出一颗珍珠来,忍不住笑问:“华秉你竟成了只河蚌么?” 华秉不知芳姊在调侃他,愣呆呆问道:“什么河蚌?” 芳姊指着地上滚来滚去的珍珠哈哈大笑:“若不是河蚌,怎的一会儿吐一只珠子出来?” 华秉低头一看,见地上果真滚着几只珍珠,才弯腰要去拣,更多的好东西哗啦啦往外掉着。华妈妈在后看着了,扯着嗓子叫道:“我的儿,如今可不是给你说亲的时候,快些走。” 这母子两一路叮铃咣啷的跑了。韩覃在外站得许久,远远见一队锦衣卫自街那头走过来,忙得推了芳姊一把:“好妹妹,你快入府去,千哄万哄万韩清和韩贡两个自院墙上给我哄过来,我与柏舟架梯子接你们。” 她话音才落,毛其顺带着一众锦衣卫已经大摇大摆快要走到韩复府门上了。 要说起来,并不是韩覃乱发仁慈要救隔壁那两个孩子。锦衣卫指挥使是毛其顺,以韩覃一直以来帮唐牧理制书并他的言谈间可以认定,毛其顺与韩复亦有勾扯,在朝事上,无论毛其顺还是韩复,与唐牧皆是相对的两个阵营。韩复显然已经被定了罪,他手里定然握着毛其顺与陈九等人这些年的黑帐,而那东西,想必对唐牧有用。 要不然,昨夜唐牧也不会说叫巩兆和一定要盯紧了韩清。高氏是个蠢妇,韩复想必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待给高氏,剩下就是韩清和韩贡了。她把这两人偷渡出来,不叫他们落到毛其顺手里,想必会对唐牧有利。 韩覃这边自拿木客们用剩下的梯子接哭哭啼啼的韩清并提着七八个鸟笼子蛐蛐笼子的韩贡过来。芳姊才翻过墙,就听那边毛其顺高声喊着:“皆给我圈起来,一个都不准放走脱。” 韩清哭着拖住韩覃:“好二姐姐,我娘还在那边了,你叫这丫头再去一趟,把我娘也带过来好不好?” 韩覃要出脱她两个已是胆大包天,那敢再把一个大人自那府出脱出来。她问韩清:“叔父可有回过家,可曾说过什么?” 韩清摇头,不停的抽抽着:“自打昨夜他出门就没再回来,早起连我姐姐也不见了,我娘犯了心口疼的病躺在床上,这会子也不知是不是被锦衣卫给抓走了。一帮下人们眼见得不好一个也差使不动,只知道偷顺家中财物,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扶韩清与韩贡两个在大间屋里坐定,韩覃一人又爬上梯子探头去看那府。因这院墙恰是临池,并看不到主院内如何翻尘扬天。不一会儿一个穿飞鱼服的官吏带着一个戴红缨灰的属下自主院那边走过来。韩覃见他们直往这边墙下走来,忙缩头静顿着,就听一人说:“指挥使,这韩复府上巨富不下万金,您如今打算怎么个分法?” 韩覃暗道毛其顺这些私话,或者也于唐牧有用,遂伏在梯子上静听。 毛其顺沉吟许久才说:“拿十万银子充公。剩下的略挑拣些送给陈九,再送些给东厂督主萧山封嘴,剩下的全搬我家去。” 方才一府的奴才们满载着跑了,剩下还余万金,而这万金能送到皇帝手中的,不过十万银子,剩下的再分点给陈九与萧山,巨资最后却是毛其顺一人闷掉。如此说来,韩复蝇营狗苟奔劳十年,落到最后闷声不响的入狱,一笔巨资却是叫毛其顺整个儿接管。 不一会儿另有一人跑着高声来报:“禀指挥使大人,搜遍全府未见韩复府上几位子女。” “怎么会?给我搜!”毛其顺显然发怒:“去再给我搜,一定要把小的那个姑娘那个给我搜出来。” 小的姑娘?难道说的是韩清? 毛其顺点名要韩清而不是韩贡,显然韩清比韩贡更有大用,如此说来,她倒猜的没错,想必韩复手里所藏的东西,都是叫韩清保管着。为此,她也不能叫毛其顺把韩清带走。 韩覃听着这些人走远了,才顺梯子慢慢溜下来。一回屋便见柏舟死拖着个正要出门的韩清在劝解着。她上前一把将嚎哭的韩清拽回自己内屋,压低声音吼道:“你清醒清醒脑子,你们府已经叫锦衣卫给围了,指挥使毛其顺还到处找你了,你再哭哭惹得他们过来捉,连我们两个都要牵累。” 外面柏舟一头大汗才坐下来,便见韩贡牵着几只小蛐蛐笼子就要往外走,他以为韩贡也是要过府,慌得上前一把抓住,就听韩贡问道:“柏舟,你家可有凉快些的地方,我这蛐蛐儿怕热,你瞧一会子功夫都蔫儿了。” 柏舟见这玩物丧志的富家公子全然没意识到已经到了家破人亡的节骨眼儿上,指着后面那木客山工们才搭起的新房说道:“新屋里头凉快,快带进去避着去。” 两人正说话间,芳姊自门上跑进来喊道:“不好了,锦衣卫的人往这边院子来了,怎么办?” 韩覃闻言已经冲了出来,拉韩贡与韩清两个到开间旁储物的地窖填塞进去,才要盖板子,就听韩贡喊道:“柏舟,我的蛐蛐儿和鸟儿还在外头,你可给我看好喽。” 柏舟见这不思进取的哥哥临到此时还不忘他的鸟与蛐蛐儿,才要往里头扔,韩覃已经搬盖子来压平地窖往上面堆着木客们用剩的杂板碎石等物,堆完了几步上梯,见那边并锦衣卫的人,连鸟笼子带蛐蛐儿笼子一股脑儿扔到隔壁,便见毛其顺已经带人冲了进来。 毛其顺一直以来与韩复也有来往,也到韩复家里坐过,两家也算通家之好,韩清自然也曾见过。今番他见这新隔的府中这穿牙色轻丝对襟衣的大姑娘跃跃然站着,面貌肖似韩清,又比韩清个头儿更高些,面容却要稚些,尤其一点檀唇微微带着些恼怒样儿的抿着,十分招人稀罕。 他脑中思来想去想起前段日子唐牧曾一力主张着替故去的佥都御史韩兴一府平过冤,想必这个该是韩兴府上的姑娘才对。 他手持着绣春刀缓步走上前,抱拳问道:“可是故人韩俨府上遗孤?” 韩覃上前见礼:“韩俨次女韩覃见过指挥使大人!” 毛其顺默应着点头,面上却是阴沉不定。他左右望了一圈儿,大约也知道这单溜溜一条院子该是从韩复府上隔过去的。当年韩复图谋这院子,陈九知,他自然也知。韩复昨日自他手底下镇抚使手中调人要栽赃给次辅傅煜的事情,因下面瞒的紧他目前还没有查出来。所以最先想到的自然就是韩覃藏了韩复几个孩子。 “给我搜!”毛其顺话音才落,两排锦衣卫校尉的人一排往三大间,一排往新屋,翻箱捣柜长矛乱戳着已经找了起来。 毛其顺挎刀在院子里站着,韩覃柏舟与芳姊三个亦在他跟前站着,眼睁睁看着锦衣卫们踢翻米缸捣碎油壶,连个盐罐子都要打翻才罢手。 韩覃见有两个校尉往地窖方才走去,忽而冷声问道:“指挥使大人,您觉得一个人可能藏到盐罐子里?” 毛其顺一双眼睛一直未离韩覃,此时便摇头:“自然不能。” 韩覃指着那个才要去掀地窖板子的锦衣卫说道:“既然指挥使大人都知道不能,为何您手下的人还要掀翻我的盐罐子?” 这边院子除了三大间并一个地窖外并无别的屋子,厨房一并用具都不过是搭个简易棚子分放着而已。韩覃几步走上去撕住那校尉的衣服就吼:“你赔我的盐罐子,油壶和米缸。” 那锦衣卫也是个横行惯的,回身矛头就冲着韩覃刺过来。韩覃早有准备,抽身躲过转身问毛其顺:“指挥使,难道您治下的校尉们连良民都是想杀就杀的么,我爷爷是皇上追封的副都御史,我乃忠臣之后,难道您就要看着他如此杀掉我?” 毛其顺那知这娇娇俏俏的大姑娘撒起泼来竟还如此辣手。但十几二十岁的大姑娘们便是撒起泼来,也有股别样的勾人意味儿。他四十多岁却还未失怜香惜玉的心,提刀指着那校尉吩咐道:“去别处搜!” 韩覃听毛其顺指走了那两个校尉,心下才略放宽,好死不死就在毛其顺刚刚走近地窖的片刻间,躲在里头的韩贡约是因为扬尘侵鼻的原因,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毛其顺既能当指近使,就算色迷心窍耳朵还未聋掉,他提绣春刀指着那堆碎石烂木板子问韩覃:“下面是什么?” 韩覃使个眼色,柏舟又打了两个喷嚏,但方位不对,声响也不对。毛其顺已经大略知道韩复的几个儿女是藏在这儿了。他一把推开迎面站着的韩覃,踏脚上去踢飞碎石,对着木板狠跺两脚,扬手呼道:“都给我上这儿来!” 韩覃心叫一声不妙,暗道这下是躲不过了。 就在校尉们围过来,毛其顺从那木板上阴沉着脸就下来的时候,门外又涌进来一群人,为首穿着深青色织云纹二品官服,扣花犀腰带戴着忠静冠的男子,神态儒雅面相温和,走进来却远远有股慑人气势。 来人正是唐牧。他面色虽温却无平日的笑意,一进门身后护卫们随即亦涌过来围成扇形站在他身后,身边还随从着户部左侍郎陈启宇。毛其顺虽是锦衣卫指挥使,论官职却也只是个正三品,唐牧如今是户部尚书,正二品的官职,若二殿阁有缺,补上去的势必就是他。再者,毛其顺的儿子毛通如今还在大理寺扣着,虽未遭刑,总归是在吃牢饭,若要从六亲不认办硬不吃的陈卿那里把儿子弄出来,他还得求唐牧。 第60章 毛其顺想到这里嘴角已经浮起笑意,抱拳上前叫道:“唐大人!” 唐牧并不言语,陈启宇上前抱拳见过礼,指着左右的校尉们问道:“听闻皇上下旨查抄韩复府上,指挥使是不是找错了门路,这该是皇上新追封的副都御史韩兴府上才对,怎么你们不在隔壁,却在这里搜查?”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示意,毛其顺从那盖板上跳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并肩往里走着,陈启宇低言不知说些什么,毛其顺不停的点着头,待行到新屋屋檐下时,毛其顺忽而混身一震,抱拳转身对着唐牧躬身说道:“那就有劳唐大人了!” 唐牧仍在盖板前站着,遥遥抱拳回礼。毛其顺转身往回走,扬手高呼道:“都给我撤!” 锦衣卫的人瞬间从院子里撤了出去,只留下满地狼狈并唐牧手下护卫并随从们。 待得锦衣卫全撤了出去,唐牧才问韩覃:“这下面所藏是否就是韩清?” 韩覃点头。陈启宇带着护卫们开始刨石头掀盖板,掀开盖板陈启宇先跳下去,不一会儿抱出个汗水湿了满头昏死过去的韩清,不一会儿又爬出个灰头土脸的韩贡来。 唐牧扫了韩清一眼,低声吩咐陈启宇:“把她送到怡园去。” 陈启宇转身看唐牧,唐牧给个眼神示意他快走,陈启宇抱着韩清转身走了。韩覃冒着危险替他藏了人,没想到他一挥手二话不说就要把人带走,还是送到怡园去。碍着身后一众护卫跟着不好大声,压低声音问道:“唐大人,我妹妹还昏迷着,您这是要带她去那里?” 不知为何,唐牧觉得韩覃这样又有些委屈又气鼓鼓的神色十分好玩。他与韩覃离众有些远,却又不是很远,若压低声音说话,旁人却也还听不到。他转身背对着身后护卫们,笑了笑才问韩覃:“我记得你昨夜曾叫我唐牧,今日怎么又改了口?” 韩覃听他避而不答还有些耍流氓的意味,虽他面色正经不过,但这番话和着昨夜他那未完的举动,叫她觉得他仍是当自己小猫小狗一般的逗玩着。既在怒中,韩覃于旁边那府中本没多少亲怜,也懒得再收容韩贡,走过去一把扯过还在四处搜寻自己蛐蛐笼子的韩贡推到唐牧面前:“既要带走那个,把这个也顺带一起带走,我家如今盆翻碗砸可没有饭供给他吃。” 她推开韩贡才要走,手腕却叫唐牧捉住。韩覃挣得几挣挣不开,侧扫了远处站着的护卫一眼轻声说:“唐牧,你手下人皆在身后看着了。” “我记得你当有件水红领的衣服,配着累金丝包翠玉的锁扣很好看,六月二十四观莲节时记得穿着它。”他没头没脑扔了这么句话转身,带着一群人走了。 韩贡跃了几跃复退回来,对韩覃说道:“我还是跟着你们呗,谁知道这家伙要把我弄到那里去?我昨夜可是听我爹说了,主要害我们一家子的,就是这个唐牧。” 韩覃一听火冒三丈,却又不能跑出去把这瘟神拽给唐牧,一把扔给韩贡一把扔给柏舟:“我们家可不养闲人,你既要跟着我们混碗饭吃,就给我跟着柏舟将这院子清扫的干干净净,脏一丝儿都不准你们吃饭。” 她转身与芳姊两个去收拾厨房,见韩贡一会儿指着柏舟扫地一会儿指着柏舟搬石头,自己却懒洋洋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揉肩搓背,过去自他头上拍了一把问道:“为何你不干活,总指着柏舟干?你这胳膊与腿竟是摆设么?” 韩贡自幼到大那里叫人打过,抚着脑袋叫道:“早知道在你家混碗饭吃还要干活儿,我不如跟着唐牧走,倒有碗省心饭吃。” 他忽得瞅见一只蛐蛐笼子已是两眼放光:“哎哟喂我的天神,你竟在这里。” 韩覃大步过去一脚踩扁那小蛐蛐笼子揉成粉瀣,递扫把给韩贡:“少爷,你家已经叫人抄了,你也无福可享,与我们一样是没人管的孩子了。若还想在这儿混碗饭吃,就去给我扫地。若还想在此继续混着,信不信我一棍子扫你到街上去?” 韩贡瞅着韩覃脚下那一声惨叫后成了碎渣渣的蛐蛐儿心如刀割,却又不敢反驳,心中暗骂着泼妇提过扫帚,老老实实去扫地了。 * 怡园中,被锦衣卫奉御旨抄家,禁军三大营全城通缉的韩复正坐在饮冰院后院中喝茶,他手腕上缠着白布,脖子上亦裹着白布,身上衣服是新换过的,被水淋过未梳理的头发乱糟糟披散在肩膀上,见外院男仆递进饭来,还十分谦和的说了声谢谢。 唐牧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着。同朝共事多年,相互见面还要抱拳问声好的同僚如今落魄成这样,割腕力道不够,抹脖子下不了狠心,好容易跳进河中想要淹死,终归是怕死又自己爬了上来。 韩复好容易说服自己不去寻死,才爬上岸就要东厂的人追杀半夜几乎要了半条老命,背上还中着一刀。若不是兵部尚书徐锡半夜派人相救,他这会子已经是东厂督主萧山刀之鬼了。而巩兆和一路默默的跟着,等他苦海无边,回头靠岸。 唐牧与陈卿自上朝开始各部齐齐向韩复发难后,就在乾清宫中向皇帝李昊说明事情源由情况,他们比锦衣卫晚行一步,待从韩复这里得到消息赶往韩府时,锦衣卫已经把韩府给搬空了。 韩复天真的以为唐牧不过是为了韩覃发怒,只要自己实实在在诚心道个歉,或许事局还能扭转,他还能继续在光禄寺的肥差上继续给自己挖光阴。他连连挑着碗面,狼狈吃完溜到地上跪下给唐牧结结石石磕了三个响头:“唐大人,我实在不是有意要惹韩覃,不过是鬼迷心窍一时的糊涂,您若要为此而生气,就饶了我这一回,我回去保证拿她当奶奶供着。” 唐牧肃脸听完,扶韩复起来坐到凳子上才说道:“想来还是唐某当日说的不够清楚,竟叫韩少卿未能领会唐某的意思,那两个孩子就如唐某眼珠子一般,韩少卿两次派人相害,唐某确实气愤之极。但今早督察院、大理寺并兵部三司联合参奏于你,却是差任上的事情,与唐某并无关系。” 韩复怎么会信,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怪只怪我当初昏了头没有听唐大人的话,您就大人大量放过我这一回,我家清儿您想必也见过,容样是京师数一数二的,若您想纳了她或者就这样接入府中,我都使得,只要您肯帮我这一回。” 他自然不信唐牧果真会把个忘年好友家的孩子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男女之间无论年龄辈份,一看唐牧那样子就是对韩覃怀着心思。但论起来韩清相貌与韩覃肖似,又比韩覃更小更娇憨些。但韩复毕竟是个父亲,不好太过明言的说出想要用韩清替韩覃的话儿来。 唐牧见外面陈启宇带人进来,也不再跟韩复废话,指着那人说道:“把你方才说的话讲给韩少卿听。” 这来人正是方才韩覃所见与毛其顺一起在墙跟说话那人,他对唐牧行完礼,转身对韩复说道:“少卿大人,方才锦衣卫从您府上约搜出万金之巨,其中十万两白银充公,其余之物陈九与萧山分小,大头皆叫毛指挥使送回了自家。” 韩复气的咬牙切齿:“毛其顺这个王八蛋,他竟然敢!” 他辛辛苦苦十年挣下一份家业,如今全数儿归毛其顺了。 唐牧挥手叫陈启宇与毛其顺手下那亲兵退出去,才对韩复说道:“我便因韩俨两个遗孤之事而有恼怒,与你也不过私下仇冤,自然会私下调和清楚。如今你也瞧见了,你已是陈九弃子,你挣的那份家业,如今也尽数归了毛其顺,唐某这里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沾着。若不为财故,我又何苦要参你?” 所以他以为是唐牧动怒,而实际上是陈九想要弃他,才会着人挖他的黑点,联合三司来参奏于他? 韩复联想起这段日子来陈九有意无意的隐瞒与冷落,气的直拍桌子:“我在光禄寺这些年他陈九得的还少?他才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就要弃我,还连我一家老小都不肯放过,实在是欺人太甚。” 唐牧似是很满意韩复这怒极的反应,微微笑着等听,果然就听韩复说道:“我虽这些年一心一意忠心于他,却也防着他过河拆桥,抓了许多他行凶作恶的把柄在手中,若唐大人能保我条老命,我必定为你驱使差遣。” 他话音才落,淳氏打起湘帘,韩清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到韩复膝盖上大哭起来。 唐牧远远行到窗前,半眯眼负手望着窗外。以他所熟读的那本《唐牧大传》中来记,韩复理当在光禄寺少卿的位置上干了十多年,最后升任为卿,一直干到被后任辅臣陈启宇上折参奏抄家的那日。 所有他积累下来光禄寺这些年的往来帐簿,并陈九在东厂十几年草菅人命,给诸大臣们栽赃造冤的罪证,却要到陈启宇任首辅时才从前一个唐牧死后业已改嫁的韩清手上搜出来,一朝多少冤案才得重见天日,但当时宦官为祸之殇却愈演愈烈,而借重宦官讨好内廷的陈启宇亦有为纵之嫌,以致宦官们的权力越来越大,整个大历朝中男子们到最后不事耕田不思劳作,更无心读书考科举上进,纷纷割掉命根子归附内廷,宁可断子绝孙也要去求一份无法无天的富贵。 当一朝的男子们以阉割自己求取富贵为荣,一国的脊梁也就断了,外族入侵,国破家亡,等待他的,也就是陪没路的王朝一起殉葬。 “唐大人!”唐牧回头,见身后韩清哭的双眼肿如桃子一般对着他敛礼,他便也点点头,肃目盯着她。韩清忽而伸手到胸前,一颗一颗解着锁扣,解开锁扣后又自侧腰解开长袄的衣带,再解开中衣锁骨下的衣带,露出里面白颈细细的锁骨,伸手进去自里头掏出只鸡蛋大小形样的墨玉观音坠子,反转坠子轻轻一搓,这玉却是可以搓开的。 玉中一把小钥匙,她扣出来递给唐牧:“父亲所有藏的东西皆在我家后院聚财池中那吐水的宝塔中,唐大人切记开启时人要躲到侧面,否则那伏在上头的金蟾口中含有机关,若有人近前会吐毒镖出来。” 唐牧伸手接过钥匙,转身对韩复说:“既到了这种地步,三司会审必不可免,不过你几个儿女我必会妥善安排。” 韩复见唐牧转身出门,犹往外跟着叫道:“唐大人,您既拿了我的东西,就要保我一条命啊。” 他才冲到门口,叫两把刀立逼着又退进来。陈卿亦跟了进来,他穿着官服戴着乌纱,清清瘦瘦的脸上意气风发,笑着伸手请道:“韩少卿,有劳您跟我走一趟。” 韩清追到窗子上,远远看着陈卿带着大理寺的人抓走了父亲韩复,颓然跌回椅子上呆呆的坐着,许久才记起要将衣襟合上。 * 入夜,韩贡与柏舟两个躺在一张床上,他叨叨不停给柏舟讲些京城纨绔子弟们如何斗蛐蛐儿,一次输赢多少,并不时哀叹几声自己干活儿干的腿疼脚肿,再愁哭两句家破人亡的残境,又感怀不知外家何时来接。 韩覃听得许久嫌吵,出来拍着门骂了几句,自己也睡意全无,索性披了件衣服到院中要避到树下趁些凉快。才凉着,便听得隔壁有轻轻的脚步声并人声言语。 墙角本还有梯子架着,韩覃不知半夜又是何人来此,踩着梯子悄悄爬上墙探头去看,就见一行人皆穿着黑衣,沿池塘一直上到后面最高处那聚财池出,点着火折子不知在弄些什么鬼。她盯着见那些人从聚财池上退下来,自己也两脚往下够着要下梯子。 还未平整过的墙面上一块石子掉落,引起细微的声响,忽而便有一只冷镖自那边飞过来自她耳边擦过,紧接着一人飞一般冲过来,抓住韩覃低声吼问道:“是谁!” 韩覃缓缓举起双手,见那跪在墙上的蒙面人似并无要杀自己之意,才说道:“我不过是来抓只蛐蛐儿。” 她手中果真捏着只蛐蛐儿,此时十分应景的呱叫了两声。那人一双眼睛盯着韩覃却不作声,直到下面沿池边走来一人,才指着韩覃说道:“陈大人,这里有个女子在偷看。” 陈启宇身后一群人围拢过来皆在仰头望上。那抓着韩覃的人腾一只手打开火折子,火光亮得刹那,韩覃一手捏着衣襟伏在墙上眼巴巴儿望下,手中还捏着只蛐蛐儿叫了两声,后脖子叫他手下人拿手锁着。陈启宇以手背触鼻先就侧首一笑,才命令墙上那人:“把她带下来。” 黑暗中所有人隐去,塘中蛙鸣,岸上蝉声,明月光照的二更天,陈启宇说道:“自打那日从玉井胡同一别,到如今我才能亲口跟你说声对不起。” 韩覃低声回道:“往事不提,只看如今。我如今过的很好。” 陈启宇又说道:“那日在怡园,我说的话着实难听,还望你不要见怪。” 韩覃亦是低声回言:“不见怪。” 她是冷冷淡淡不欲多言的样子,陈启宇却固执的仍要说下去:“我母亲年轻守寡,一手带我长大,她有命我不敢忤逆,却是苦了你由心由意跟我一回,回京却叫牙婆拐卖。” 韩覃不愿再听,指着身后墙壁问道:“你仍带叫人把我送回去,半夜不见人影,我院里的人要着急的。” “韩覃!”陈启宇仍是执意自说着:“去年九月间先生自淮南归京,下车与俞阁老谈完公事就到我家,给贱内一匣子珠宝。那匣子里有两颗锁扣,我在永安禅寺见你那回,就见你戴着。所以,我猜当时先生以为我娶的人是你,才会给那匣子东西。” 韩覃不知竟还有这种事,那匣子东西如今就在她妆台里放着,原来唐牧初回京时还曾给过陈启宇。她不知该说什么,只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陈启宇又道:“还有扳倒高阁老之后为韩府平冤一事,事实上对他目前想要达成的事情并无帮助。他那个人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大费周章又是联合督察院又是往各部协调,费心劳力一通,到昨日我在那院中见着你,才知他皆是为了你才要办成。如今你有门第有出处,又成个闺中大姑娘了。” 韩覃冷笑:“说了半天你竟是知道我的底细,想要笑话我。” 陈启宇忙否认:“我并不是想要笑话你。我只是觉得先生待你总与别人不同。” 韩覃早知唐牧的底细,亦知他来此的使命,更知唐牧不过是为了那点改变她命运的愧心而有此一劳。此时不愿再听陈启宇说下去,转身快步往前走着,欲要从韩府大门出院子:“陈大人,我实在不能再呆了。” 陈启宇快走几步追上,临水堵住韩覃看着她,她自床上爬起来,一头柔顺的发辫成条辫子在脑后垂着,头上空无一饰,自两侧顺伏过去的发间露着光洁的额头,月光明照之下,隐姿绰约更比白日里还要娇艳。 他曾在永安禅寺以为那娇艳的小姑娘不过是个狐仙,及至后来在柏香镇再见,犹如天赐的宝贝叫他重得,做了一场红袖添香的大梦,却终归因自己的无力而失之于手。如今她重为闺秀,有名有位是他母亲愿意叫他娶的那种女子了,他却已成人夫,此生也不可以再期。 他心中还不能舍,此时只觉得这半夜偷来的一刻珍贵无比,不愿舍弃:“就只一刻钟,我只求你在此站得一刻钟,好不好?” 韩覃错开陈启宇往前走着,他快步过来堵上,两人僵持不下,忽而暗中一人呼道:“大人,委实不能再呆了,快走!” 陈启宇见韩覃要走,索性一把捉住她手腕拎住,叫她不能争脱。韩覃心中恼怒之极,气的一拳照准陈启宇的眼睛揍出去,接着便去踩他的脚。正在此时,从聚财池一侧墙上呼啦啦涌上来一群黑衣人,脚步轻轻落地,刷刷有声的往这一侧逼过来。 陈启宇这边的人亦迎了上去,双方亮开兵刃便于黑暗中无声搏斗起来。陈启宇是个文人,此时两人护着他与韩覃往韩府大门外跑。才跑到花院门上,这边的墙上亦有一群黑衣人跳墙逼了过来。 前后皆有人追着,黑暗中陈启宇推韩覃一把给身后两人,吩咐道:“快自那边墙上把她送过去。” 他自己亦带着剑防身,此时抽剑在后戒备着。这时候双方搏斗已经打出声响来,两边的黑衣人步步逼近,陈启宇带着韩覃往西南方向的墙边跑过去,这边还无人追杀,墙上有人放梯子下来,他先扶韩覃爬上去,自己也快步往上爬着。 韩覃叫上面一人捉住,反手就扔到了墙下。在疾速的坠落中她咬牙关未敢尖叫,闭上眼睛只当这回是死定了,谁知腾空就叫人拦腰抱起,却原来下面马上恰有一人伸手接着,只待接着她便策马奔驰往前跑去。 马上的男子亦是黑布蒙面,韩覃待他调整自己坐好,转身一把就扯掉了那人面上的黑布。唐牧只待韩覃扯开他面上的蒙布,叨唇过去就吻上韩覃的唇。他一手勒马一手持着绣春刀,以臂箍着韩覃不能转身,以舌撬开她的唇齿在其间肆掠搜刮,贪取她舌齿间的甘意。快马疾驰过这街道后他又勒马回旋行到韩府外,这才松开韩覃的唇。 从成年后第一回见面,这是唐牧第二回吻她。韩覃脑中轰的一声,他手指曾抚到过的地方,渐渐浮起一股躁热。她竟有些无耻的念头在想,或者她等他的吻等了许久,此时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却也不敢惊动他,也只得,费力的扬头去迎合。 韩府外神机营的人带着武器赫赫有声踏步而来,汹汹火光中已在登架云梯,唐牧自陈启宇手中接过东西,见是宋国公陈疏亲自领兵而来,在马上抱拳遥敬过,才沉声说道:“院墙内一个活口也不能留,必须得全部杀掉。” 陈疏点头,扬手呼身后武官们带着营下上云梯,通彻的火光中,韩复后院中无论是东厂的还是锦衣卫的再或者唐牧自己手下的人,不过半个时辰间便将一池藏风聚财的好水染成了血池。 唐牧继续纵马奔驰,却并不出此坊。他转到自己给韩覃所置那院子外停下一声轻哨,即刻便有人下门板放马入内。唐牧入内跳下马抱韩覃下马,入那掌着灯火的正厅,才取出怀羊皮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来放在灯下翻检。 唐牧此时凝眉在灯下,整个人全神贯注在那一包裹的东西中。韩覃在门边站得许久,只听得翻页声娑娑,她伸指盖在唇上欲咬,忆起唐牧方才的举动面红心跳觉,只他一语不言,她也不好主动出口去问。 如此等得许久实在等不得,才转身问坐在桌边的唐牧:“二爷,今夜这是怎么回事?” 唐牧一边合着那羊皮包成的包裹,一边招手:“你过来,我跟你细说。” 韩覃缓步走过去,唐牧浓眉微弯还带着温意,略厚的唇微勾了笑着,整个人叫那温黄的烛光染成暖润儒雅的样子。他伸手在那里等着,待韩覃走近了便一把拽住她的手拉到自己两腿间,坐着仰身往上,重又吻上韩覃的唇。这回他吻的仔细缠绵,韩覃几次挣扎不脱,皆叫他重新揽住不停的索缠。 他细细在她舌齿之间搜掠,过许久缓缓松开唇,双手箍着韩覃略略推远,不过喘息之间随即又吻上来,韩覃叫他吻的面红心热,混身一股潮热突在心头不停往上跳着。唐牧犹嫌不够,叨她舌尖轻咬,那微微的疼带着酥意在舌蕾上疏散却是附骨的酥颤,韩覃不由自主鼻间哼出声轻叫来。 陈启宇是步行过来的,角门虚掩着,待他一进门便重新合上。他一路跑的太快,此时站在角门上仰头喘息定神,待平定了喘息才一步步往正厅走去。才上台阶,他便听到细如猫吟的微哼声,他是成年男子,自然知道这种哼声来自那里。 他沉缓走到门上,便见一身黑衣的唐牧在桌旁岔腿坐着,韩覃整个人在他怀中,他双手紧箍韩覃的脖子,而韩覃一只手抓着桌子,一只在旁虚张,继而缓缓搭到了唐牧肩上。陈启宇只看得一眼便疾速转身,轻步移到窗扇下屏息闭眼等着。 “锐毅!”唐牧松唇,松开韩覃唤道:“来了为何不进来?” 陈启宇听得唐牧有唤,忙几步进门,叫道:“先生!” 韩覃背身在灯不能照的角落暗阴中站着,陈启宇只扫得一眼她的背影,便知她此时是在慌慌的揩着嘴唇。唐牧站起来走到陈启宇面前,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带着他练武多年全部的力道,声音清脆又响亮,一声惊得韩覃都转过身来。 陈启宇稳稳站着,不一会儿唇角溢出一丝血痕来。 唐牧一身黑色劲衣,宽肩窄腰高高的个子,略俯着肩盯紧着面前比自己稍低的陈启宇,面上是韩覃从未见过的怒色,眼中犹如风暴在雷动,叫她无法相信他刚才对着自己还是那样温和的笑着,面上一派轻松。 唐牧是压着嗓子在嘶吼:“若不是我早有准备,搬动神机营在外守着,今天叫陈九的人抢走东西,从此以后,你就等着跪在那等阉人面前俯首为奴,卑躬屈膝吧。” 陈启宇仍是站着一动不动,那抹血丝越涌越多,渐渐成一颗血珠几欲滴落。韩覃仍站在暗灯处,叫唐牧这突然的发怒吓的不敢吱声。 等唐牧重回到桌前坐下,陈启宇才敢拱手:“先生息怒,是学生疏忽大意了。” 唐牧不言,闭眼捏拳正坐着。忽而听得大门上有声音,他才哑声吩咐陈启宇:“是宋国公和陈卿来了,去接他们进来。” 陈启宇边往外走,边以袖背揩净嘴角流着的血,几步走到大门上迎着,便见执剑的宋国公陈疏带着儿子陈卿进门,身后一群护卫鱼贯而入将整个院子围住。 唐牧早已站起来,走到韩覃身边揽过她肩背拍了拍,沉声吩咐道“到内间去等我。” 他转身出到门外,见陈疏上台阶例拱拳笑道:“今夜多亏国公爷鼎力相助,下官才能逃过一劫。” 陈疏进门坐到唐牧方才坐的位置上,顾左右问道:“东西可拿到了?” 陈启宇连忙上前,熟练解开牛皮包裹拆开内里的油纸,恭手递给了宋国公陈疏。 陈卿与唐牧两个皆在下首站着,陈启宇屈膝在宋国公面前替他细言讲解着,陈疏翻阅了大约有一刻钟左右,才轻轻搁下手中东西,揉了揉眉心说道:“清臣,所为宦官者,不当以人来论他们,陈九在东厂所犯的这些事情,历代东厂提督们皆有犯过,大多数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是皇上的手眼,那怕作恶行凶只要不反过天,我们也只能半睁半闭着眼睛放过他们,不然又能如何。” 韩覃就坐在内间椅子上,亦是在屏息凝听。顿得一息的功夫,就听唐牧言道:“国公听清臣慢言。当年高祖皇帝初设司礼监时,虽由太监掌印,但凡政事皆亲力亲为,他亦曾言:阉人者,可供洒扫,可供使令,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他还曾说:阉人善者千百中不一二,恶者常千百,若用耳目,则耳目蔽,用为心腹,则心腹病。当时的司礼监门上亦挂着‘内臣不得干政,违令者斩’的铁牌,就是要限制他们的权力。可是这一代代传下来到如今,宦官们权力日渐增大,先皇不能临朝的几年,阁臣们递上去的折子皆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们批阅,内阁之拟票,不得决于内监之批红,以致相权转归之寺人,宦官们由代皇执笔变成了代皇行权。 到如今阁中诸臣们不在宫中寻个太监作靠山,到了连差事都做不下去的程度,常此以往下去,宦官牵制内阁,由着那些千百中无一二善的阉人们代皇行权,大历朝只怕要成南汉,成个宦官治国。若是如此,灭国可待矣。” 他这一番话还从未于人言过,不但宋国公陈疏,就连陈卿与陈启宇亦皆是一怔。陈疏闭眼顿得许久,睁开眼苍眉下一双利眸盯紧唐牧:“清臣难道有治宦之策?” “有!”唐牧随即答道:“只要国公肯信,我就有。” 宋国公陈疏盯着唐牧,似是在审夺,亦是在考量。满朝有谁不知宦官为祸,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如此,谁能改变? 他心中亦不是没有思考过宦官为祸将至亡国这个问题,可与所有朝中重臣一样,当政者身边围满了嘴上抹蜜心中藏毒的阉人们。他亦如唐牧所说,在差事艰难的情况下亦曾投保于陈保,想着等陈保上台了能照拂自己。 从大历开国到如今,唯有唐牧提出来要治宦,他还说自己有策。 陈疏心中半信半疑,欲信不信。 信的那一半来自于唐牧的稳沉,他当年以榜眼入翰林,默默无闻好几年不曾显山露水,就连抓捕九天玄女以及无声老母那样大的功劳都一丝不要全推到陈卿身上,叫陈卿出尽风头。此是其一。 其二者,他为官这么多年,办差有十二分的能力,却仍是不爱出风头,亦不抢着升官,在朝中竟无一人言其恶。朝堂亦是江湖,各人皆有派系之分,行政令牵扯到利益就要得罪人,不是得罪这派就是得罪那派。他能办好差的同时还不得罪人,这又是十分难得之处。 其三者,如今皇帝深信于他。陈疏亦听儿子陈卿提及过,皇帝不止一回夜访唐牧,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但即便如此,宋国公还是不能相信唐牧,毕竟他还太年轻。二十七岁的男人,若不是天纵英才早上金殿,大多数人要嘛在翰林院做庶吉士,要嘛还在为一个春闱而寒窗苦读。就算像齐怀春那样天纵英才的少年状元,不也要到海南那个偏僻地去苦熬九年才能回朝。 宋国公陈疏复又闭上眼睛,以指骨微叩着桌面,鼻息间深深叹了一气,就听儿子陈卿言道:“父亲,虽唐牧此言也从未向儿子提及过。但以儿子自己来论,儿子信他,也请父亲能帮他一把。” “说把,你具体打算怎么办?”陈疏终于睁开眼睛,苍眉下一双利目仍是盯紧唐牧。他这等于是已经松了一重防备了。 屋外墙角下站满都督府的护卫们默立着,这灯火通亮的巨大厅室中,老沉持重的宋国公陈疏,并年轻内敛的陈启宇和英姿绰越的陈卿,还有内室湘帘内的韩覃,几双眼睛皆是盯紧唐牧。 唐牧略低头微微勾唇一笑,才又重新抬起头来,远远望了湘帘内的韩覃一眼,那一眼中含着无比复杂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交付,与传递。他转身盯着宋国公陈疏,一言一语对他缓言起来。 “当初常德自杀一案,是皇上自己起的头,以此牵出河道案拉下冯田,再宣府一案放倒陈保,叫皇上对宦官们渐渐失信。如今我们以光禄寺韩复贪腐之案为切入点,先叫皇上为他们的贪得无厌而震怒,再毛其顺几乎搬空韩复所有家财,仅以千分之一数入公而为切入点,佐以毛通杀李善机,私藏武器谋反之事,将锦衣卫并到大理寺监辖,先斩断陈九锦衣卫这只手。而其后,我们再以萧山为切入点断东厂,将它并到三大营叫国公为辖……” 宋国公忽而冷笑:“你这等于斩断陈九左右二手,他难道能甘愿?” “我们要逼他反。”唐牧道:“只有他反,皇上才会真正对宦官们感到恐惧,毕竟自己所借用的手与眼要来扼杀自己,比外人的攻击更要可怕。” 宋国公微微点头,许久仍是摇头:“便是陈九要反,他也不过一个狐假虎威的太监,只要皇上一旨免去他掌印之位,他就连条狗都不如,只怕死的比陈保还快。皇上顶多再换个人掌印即可,谁知再提上来的那个人会是谁,会不会对我们有利。” 厅中顿时一片沉默,许久,唐牧重又说道:“也许国公不信,但下官仍有后手,到时候必定要叫皇上对宦官们感到寒骨之惧。” 他说完话便紧盯着宋国公陈疏,欲要寻个答案。也不知过得多久,宋国公陈疏才反手拍在桌子上站起来:“无论结果如何,既你几年间已经做到这一步,就继续放手去做吧。老夫别无他物,一腔热血与男子的脊梁却还是硬的,只要清臣你有求于我,随时发声,我便拼着这条老命并一身的官爵不要,亦要帮你到底。” 他此言一出,满屋子的人皆松了口气。韩覃在帘内亦松了口气,接着低头抿唇无声的笑个不停。无论如何,这两百年后的后人重回到祖宗们的时代,一人奋战了二十年,总算今日有人与他并肩而战了。 天已将黎明,唐牧一直送宋国公陈疏并陈卿走到大门外,待护卫们全部撤去,才对陈启宇说道:“锐毅,要麻烦你回一趟怡园,把我的公服取来,咱们一起上朝。”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淡面容平和,全然不像半夜还曾发过震怒的样子。 第61章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 的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2、长子无媳而亡,娄氏实则就是长媳。伏青山入京赶考几年,有信也只寄到兄长高山处,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况,高山夫妇比晚晴自己还要清楚一些。晚晴见娄氏偷完油看着心情不错,悄声问道:“二哥有没有说过,娘都去了青山为何仍不回来?” 娄氏道:“听闻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闱改了秋闱,他要备考,你二哥便写信叫他不要回来。” 晚晴听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叹道:“如此来说,我还得多苦半年。” 车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过来的,摇头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着放差事?放了差还要赴任,谁知道会放在那里?青山若还是原来的青山,带了你去赴任还好,若不带你叫你在这里守着,你不一样要守?” 晚晴搅了那碗面摇头道:“他必会带我和铎儿的,这你们放心。” 外面厅房里,正屋中八仙桌上供着祖宗牌位,西进屋子里伏高山盘腿坐在炕上,问伏铜道:“阿正叔真回来了?” 伏铜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面点头道:“是,我瞧他来时身后跟着两辆大车,卸完东西就走了,看着是要长住的样子。” 高山皱眉不语,春山在另一侧盘腿坐着,言道:“他不会是要回来定居吧?你瞧他样子可像是在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她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两面排栅关牲口置杂物,内院一间厅房,东西两间屋子。西面一个角门,进去之后是打麦子的麦场,场上一颗大槐树遮了半片麦场。 待她将里面院子清扫已毕,夜幕黑尽,她才下了里外门闩开了东屋门锁,将中午时自己存下的一海碗带浇头的面在锅里热了,端了炕桌到西屋,叫了铎儿起来道:“今日饭里有肉,快些起来吃。” 这孩子也不过三岁,跟着大人累了几天,听见饭里有肉,忽的爬了起来道:“娘,我要吃多多的肉。”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晚晴亦闻到一股肉香味儿,怕不是这两碗饭里对的,她扭头掀了窗子,见东边那长年不住人的院子里厨房烟囱上真有烟冒着,皱眉道:“难道隔壁真有人住了?” 初春的天气已经不用放炕,晚晴混身骨累肉酥,摸黑提心吊胆进了厅房,在八仙桌上香盘里续盘香,摆了龙门阵估摸着一夜不会灭了,才背身往出来走。这屋子里供的祖宗,公公伏泰印也是她照料着死的,倒也不怕,唯有那个伏海,是她公公的父亲,牌位立的又大又古,瞧着就让人骨寒。她提心吊胆出了门,听得隔壁果真叮叮当当的,心道:还好隔壁住了人,不然这村头头一家,又守着几个牌位,我夜里都要吓死。 次日一早起来,她将丧事上用过的白布皆收拢到一起,并自己和铎儿的几件衣服拿个木盆装了,到下河弯去洗。她洗衣服,铎儿捉蜢蚱蛐蛐儿,正埋头苦干着,就听身后女子笑道:“状元夫人竟也亲自洗衣?” 大明山三峰相连,远看像个笔架,是以人也戏称之为状元山。又伏海当年断定后人必能出个状元,而伏海一系惟今只有伏青山上京赶考,是以村子里人皆称晚晴为状元夫人。晚晴也不在意,撩了一把水给身后端了两件衣服的马氏道:“你离着上泉湾近,跑到我们下泉湾来洗什么衣服?” 马氏扭了身姿扔了盆道:“我乐意,你管得?” 晚晴给她让了地方,两人皆蹲在一块洗的净净的大石上赤脚搓着衣服。 马氏拿肘子捣了晚晴问道:“你家隔壁的那人,是你家的阿正叔不?” 晚晴皱眉摇头道:“我昨日忙了一天,不知道,似乎隔壁真有人,是谁?” 马氏道:“我听我那老婆婆说,是你家高祖的小儿子,大名叫伏泰正的,昨日回来了。” 晚晴忽而忆起昨日替她挡了火的男子,心猛得一跳,摇头道:“昨日丧事上我见个陌生人,但那是个年轻男子,只怕他出生的时候我们那高祖都作古了,怎会是他儿子?” 马氏身段细俏风流,肤色白嫩细腻,二十四五的年级没有生过孩子,还嫩的如少女一般,本是个进门的寡妇,因族里压制不敢再嫁,却还有些春心,歪了晚晴一肘子道:“我那老婆婆说,你家高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的,四十岁上还娶了个南方女子,怕那阿正叔就是南方女子生的。” 晚晴道:“几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都没有个你,你怎么这么清楚?若真有这回事,怎的我婆婆从来没有说过?” 言罢话锋一转又故意撩了一水笑道:“只怕不是你老婆婆说的,快说,谁整天给你扯这些。” 马氏却是实实在在撩了晚晴一身水道:“你再害我,你再害我!” 晚晴笑着躲了道:“好好好,是你婆婆,这总行了吧。” 两人洗完了衣服,晚晴又唤来了铎儿,几个人抱着盆端着衣服沿小路而上,晚晴见马氏总歪了身子躲在自己身后不知望些什么,故意取笑道:“难道前面有鬼?” 马氏远远指了伏海的老宅道:“你瞧,那院门开着。” 晚晴果见院门开着,由心而发道:“有人住还好,不然村头第一家,叫我和孩子守着几个牌位,真真渗人。” 马氏弯了腰凑在晚晴耳边悄声道:“若你哄他来给你暖炕,只怕不但往后不必怕,还有好了。” 晚晴听了这话又羞又臊,伸手够着拍了跑远的马氏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马氏不过几件自己的轻衣,端着盆早跑远了。铎儿捉了几只蜢蚱捏在手心,皱眉问晚晴道:“娘,你要和谁睡?” 晚晴弯腰道:“莫要听马婶娘的话,她胡说的,娘只和你睡。” 远远的院门口,伏罡,也就是高山与马氏他们嘴里所说的伏泰正,放眼四顾着这座小村落,此时恰值春耕,四野雾腾,耕牛遍地,田间地头隐隐有女子的言谈欢笑与孩子们的跑打笑闹,恰是一幅和协村居的景象。 他脑中犹有马嘶长鸣,战鼓擂动并士兵们的长呼短喊,闭眼许久才能将那画面自脑中清除出去。院内跑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袖手过来问道:“将军,接下来咱们要干什么?” 伏罡摆手道:“往后叫我大哥即可,咱们从哪里来,原来作些什么,不许跟村子里的人露形迹。” 他看见那昨日穿孝服的女子,抱了一大木盆的东西自田间小径走了过来,她今日换了件农村家常女子们常穿的半长斜襟夹袄,下面裤子绑着腿,趿了双草鞋。初春的寒天,她赤足穿着草鞋,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脚有些寒凉,转身对身后的花生道:“跟我来。” 伏高山家孩子众多,一个比一个矮一截而,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恰比铎儿大一点点,正是爱爬高跳低的时候。他五更起来耕了一早的地,此时正端了碗面汤皱眉嚼着干饼,在窗子上见小叔伏正泰进了院门,忙跳下炕趿了鞋子迎了出来道:“阿正叔!您真回来了?昨日怎的不到席间来坐?” 伏正泰比伏高山这个侄子还小两岁,恰也比他年轻健壮了不知多少倍,但无论岁数,只尊长幼,他见这厅房里半大的毛头孩子闹闹哄哄竟无一处可落脚,站又不是,仍出了外在屋檐下台阶上站了道:“我此番回来要长住。” 伏高山脑中嗡的一声,他膝下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皆是口,皆要吃粮食,最缺的就是田地,若伏正泰要问他要回地去种,他生生就要少去半数的田地,到时这些孩子们如何能吃得饱,想到这里脑中嗡的一声,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个怎么说法,你在外竟混的不好么?” 伏正泰见当年总欺凌自己的侄子如今瞧着家庭沉负压的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忽而意识到他的担忧所在,又道:“我并不要田地,我只打猎即可为生,但是我家门屋后那片菜地你须得要还给我,今年就莫要再种了。” 3、伏泰正言罢仍是负手,转身出门去了。倒是花生拱手说了声:“再会。” 只是片菜地就好!高山喃喃自语道。 他忽而忆起自己妻子娄氏今日只怕正在那片菜地里忙碌,晚一点只怕洒了种子进去,自己要白失些种子在地里,忙又趿了鞋跑了出来,自院后抄小径到了伏正泰家院后小坡上的菜地里,高声喊娄氏道:“快别种了,别种了。” 这小片菜地依山向阳,恰山间有一股子长流水浸润,是以菜长的比灵泉水边菜地里的都要好。本是一大片,后来分成两小片,一片归四房晚晴,一片正是伏正泰的,往年高山与娄氏两口子种着。 娄氏这会子倒还没有撒种子,她提了把锄头正在锄地,边锄边将两块地中间的田梗往自家这边挖着,也是要多占晚晴点田地的意思。 高山见娄氏又在干这肥已的勾当,悄声道:“再别弄了,阿正叔如今要收回这片土地。” 娄氏扔了锄把尖叫道:“那还了得,我的五个孩子往后吃什么?” 此地恰在伏泰正家后院后面,娄氏音高嗓尖,高山怕叫伏泰正听见惹恼了他,扇了她一耳光道:“不过一片菜地,你再嚎,嚎一嚎他连别的田地都收走,你都没得吃,何况孩子。” 娄氏一屁股坐到了菜地里,拍手道:“这地里长出的萝卜都比别处甜些,没了这块地,我那里种菜去?” 高山见自家媳妇又要老一套的洒泼,一把扯了道:“快走,丢人回家丢。” 他年级比伏泰正大些,幼时两人一起玩总要打架,知道伏泰正是个心黑手狠不留余地的主,自幼叫他打怕了如今还有些悚意,用劲一把将个娄氏拉走了。 伏泰正恰在自家后院望着自己的侄子侄媳,农村人的老把戏,他幼时也见熟于心,转身进了院子,过西墙根时见昨日那小媳妇此时恰在后院绳子上挂晾着昨日用过的孝衣并几件衣服,屁股后面一个留茶壶盖的瘦瘦稚子埋头玩乐,自心里默排了半天,忽而意识到这只怕正是自己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伏青山的娘子。 伏泰正的院子与晚晴的院子并排,然则伏泰正的前院十分宽大,而晚晴的前院只有两排小栅,所以往内而推,晚晴的后院恰就与伏泰正主院隔了一道墙。晚晴后院地势高些,而伏泰正个子很高,所以侧头就能瞧见她。 伏青山比他要小六岁,如今也孩子满地跑了,他竟还是孑然一身,孤单潦落,到了二十八岁的年级解甲归田,又要重新开始生活。 忙了几天将家里归整了,烧过头七纸,晚晴才忆起自己的小菜园来。 她换了双常下地的布鞋取了小锄,带了铎儿一起自后院往上走几步,到了向阳的坡地上,地里一片片瓦盖揭了开来,嫩嫩的新苗已经破土发成了几瓣叶子。铎儿凑了下来道:“娘,秧子真好看,我要拿它们当娘子。” 晚晴笑道:“小傻瓜,这是菜,长大了要供你吃,怎能当娘子?” 小孩子家家,见什么可爱,就想着拉来当娘子。 铎儿凑低了脑袋嘿嘿笑着。地是早就锄松蓐软清过杂草的,她挖了一个个小坑,下面皆是湿润的泥土,才小心翼翼分辩着将黄瓜茄子白菜小葱苗子一样样分排栽种开来。 忽而不注意,晚晴便见铎儿悄悄揪了一只小黄瓜苗子往怀里塞着,她啪的一手拍了道:“可惜了的,怎能糟蹋苗子?” 铎儿道:“我要它给我当媳妇。” 晚晴忍不住笑道:“等过几日,娘上泉市上给你看头小猪来,再看些小鸡,你瞧着那个爱,就给你当娘子。” 铎儿又问道:“当了娘子可以跟我一起睡吗?” 晚晴摇头道:“不行,脏。” 铎儿道:“我不,我就是要娘子陪我睡。” 晚晴不知道这孩子那里学来的睡来睡去的东西,指了他鼻子道:“如今只有娘才能陪你睡,等你长大了才能找个娘子陪你睡,你可知道?” 铎儿又捡了那黄瓜苗子起来道:“我就要它陪我睡。” 晚晴见他一幅认真的样子,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几口呵呵笑道:“就只能这一个,再不许害苗子,好不好?” 铎儿忽而伸手指了道:“娘,那里有人。” 晚晴回身,见隔壁娄氏的菜地里站着两个瞧着似是束手无策的陌生人,那年长些个子高的恰是当日丧礼上替自己阻过火的男子。她忽而忆起马氏曾说过,这人只怕是高祖伏海的幼子,若真如此,那他当是自己和青山的叔叔辈,她理该要叫阿正叔。只是高山等人又没说过,自己又不知该如何问安,便略点了点头。 伏泰正仍在地里站着,问晚晴道:“你是青山家的娘子?” 晚晴这才回味过来只怕他还真是自己和青山的叔叔辈,忙压了铎儿的脑袋道:“快叫小爷爷。” 铎儿常在外玩,倒是见这两人院里院外的经常走,低叫了声:“小爷爷。” 伏泰正点了点头,回头伸手虚指了对花生道:“我当年走的时候,他爹才这样高,转眼他的孩子都会跑了。” 晚晴脑子里有些明白过来,想必这小阿正叔是要回乡生活,今日怕也是要种这菜地,又见那年轻些的男子也拿个锄头,照她的样子在地里四处乱挖着,一会儿丢粒种子进去,也学她要垄地,怕是忘了种子种到那里,四处乱撩着土。 花生实在弄不来了,拱手笑问道:“小娘子,你的菜苗怎么都长了这样大?我们这种下去何时才能长大?” 铎儿忽而指了花生道:“娘,他叫花生。” 孩子总归幼小有些好奇,这几日常跑到隔壁偷听,听见这个小爷爷总喊这人叫花生。 晚晴虚拍了一把道:“胡说,怎会有人叫花生。” 花生嘿嘿笑道:“小的就叫花生。” 晚晴也叫他逗的扑啮一笑,忍了道:“花生大哥,菜苗先要秧成秧子再种,容易出苗又容易长大。我这里秧子是多的,不如送你们一些种上,省得你们再秧一回。” 花生已经跳过田梗,犹还客气道:“那多不好意思。” 晚晴自十岁到伏村,因年级太大裹不得脚,自幼跟着公公伏泰印一起上田地,农活做的特别细,恰如今村中人口众多而田地稀少,人人视田地皆是如命一般,最恨的也就是人们不爱惜土地。她见这两个人看着不像是会种地的,忍不住指了地道:“这地虽锄过,还未蓐松,不如我替你们拍平两把,你们自我这里取了秧子自己种,可好?” 花生道:“小娘子只须做个样子,小的自会学着做的。” 第62章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 的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2、长子无媳而亡,娄氏实则就是长媳。伏青山入京赶考几年,有信也只寄到兄长高山处,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况,高山夫妇比晚晴自己还要清楚一些。晚晴见娄氏偷完油看着心情不错,悄声问道:“二哥有没有说过,娘都去了青山为何仍不回来?” 娄氏道:“听闻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闱改了秋闱,他要备考,你二哥便写信叫他不要回来。” 晚晴听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叹道:“如此来说,我还得多苦半年。” 车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过来的,摇头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着放差事?放了差还要赴任,谁知道会放在那里?青山若还是原来的青山,带了你去赴任还好,若不带你叫你在这里守着,你不一样要守?” 晚晴搅了那碗面摇头道:“他必会带我和铎儿的,这你们放心。” 外面厅房里,正屋中八仙桌上供着祖宗牌位,西进屋子里伏高山盘腿坐在炕上,问伏铜道:“阿正叔真回来了?” 伏铜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面点头道:“是,我瞧他来时身后跟着两辆大车,卸完东西就走了,看着是要长住的样子。” 高山皱眉不语,春山在另一侧盘腿坐着,言道:“他不会是要回来定居吧?你瞧他样子可像是在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第63章 韩覃也不答话,径自进唐世宣卧室穿到书房,寻到那本《五代十国·南汉史》在手中翻着。唐世宣走过来问道:“你三更半夜到此,一句话也不说是在寻什么?” 那纸条嗖一下飞出来飞到书案上,韩覃一把压住,歉笑道:“这么晚跑来,打扰你了。” 唐世宣冷眼看着韩覃飞一般的又跑出去,转身重又回到窗前,对灯自去读书了。 韩覃出到门外,左右一顾仍自栖凤居的方向往品正居而去。才拐过弯子,迎面便有一人将她一把扯住,问道:“小祖母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此乱跑,难道你卧室中如今又有了不认识的人?” 他扯着韩覃正红喜服的大袖,不松手:“走,去雅园。” 韩覃觑机往后退着,摇头:“不,阿难,这三更半夜的,我跟你去的什么雅园,快回去睡觉。” 唐逸指着韩覃的手说道:“你手中当有一张纸,上面是一封唐牧自己写的,自己的生平简传。可是如此。” 韩覃顿时丧气:“你怎么知道?” 唐逸牵着韩覃的吉服往雅园方向,推门进去直进玉兰阁,自己拿火折子寻着点了盏油灯放到最里头,又将各处窗扇闭眼,才过来坐到韩覃对面:“我也是前两年读南汉史,才发现的。” 唐未五代十国中的南汉,满朝文武皆是太监,男子要入仕则先自宫,先为宦才能为官,这荒诞不经的朝代,就连历史都懒有人去读他。唐逸又道:“他传记中所载的那个韩氏,是否就是你?” 韩覃断然否认:“他曾说过,那当是我叔父韩复的女儿,韩清。” “韩清?”唐逸一笑,那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很有几分可爱之处。却原来,原来的唐牧后取的,是那如今还未长成人的韩清。 两人相对坐着。唐逸伸手,韩覃便将那张纸展给他。 唐牧,字清臣。 元贞三年甲辰科金榜殿试三鼎甲状元及第,初授翰林院修撰,予归娶,妇不详。 元贞五年拜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其时查恒为首辅,陈保掌司礼监,联手把持朝政。 越五年,牧进工部主事,又进吏部右侍郎,再进户部左侍郎,及任户部尚书。于任上五年,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间丧妻,再娶韩氏。 牧入阁一十三年,间推新政无缀,母丁忧而请辞,因新妇治死前子而遭参,病亡。 唐逸扫了一遍烂熟于心的文字,轻轻反扣过去,抬眉在烛光下问韩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他,我们会怎么样?” 他所指的他,是如今的唐牧,而非当初的唐牧。 他见韩覃不言,又言:“若没有他,也许我姑奶奶就不会嫁到福建去,更不会有柳琛入京一事,而你,也不会被如了捉去。也许你会一开始就回到太原府,有你原本的生活。而唐世坤那个混蛋,也不会鬼使神差到要去掐死自己的表妹。你想过这一切吗?” 韩覃毕竟知道的比唐逸更多一点,外面忽而更声遥遥传来,已经入更了。她抓着那张纸起身:“阿难,我不能留了,我得回品正居去。” 唐逸忽而起身,一把反扣住韩覃的手压在掌下,另一手将那张宣纸揉的稀烂恨恨扔到了地上,才问韩覃:“你告诉我,你想要爱的、敬的、尊重与信任的那个男人,此时去了那里?” 韩覃不得已,只得实言道:“毛其顺带着锦衣卫今夜要探怡园,他回怡园去了。” 唐逸低头看着韩覃的手,默了许久才道:“韩覃,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自愿嫁到这府中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就把它过好,永远别让我笑话你,或者可怜你。” 韩覃趁他恍神的功夫抽回自己的手,随即便提着裙子出了雅园,往品正居奔去。 * 六年后再细看这段话,因着对唐牧的了解,韩覃便能更深入的去了解它。三十岁入阁,入阁十三年而病亡,也就是说前一个唐牧死的时候才四十三岁,距今还有十六年。那这一个唐牧了,他能活多久? 又新妇治死前子这一句。他曾承认过那新妇是韩清,至于前子,就该是他前妻遗留下来的儿子。也就是说前一个唐牧十七岁成亲,成亲后当有儿子留下,妻丧后再娶,再娶的韩清治死了他前面妻子所生的儿子。 韩覃持纸坐在窗前欲要咬指盖,又顿住。无论如今的这个唐牧来自多少年后,是多老的一个人,身体仍旧是原来那个唐牧的,面对一样的妇人,他是否仍然一样动了心。但他既知韩清会在另一段时间历史中治死前面那个唐牧所生的儿子,因惧于其心之歹毒,是否才会不想娶她。 转而娶了另一个韩氏,也就是她。 那韩清了?或者他仍旧放不下,所以要拘在怡园,只做个相伴左右的妾室? 韩覃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气。爱他,敬他,信任他,她是怀着这样的初心才嫁给他的。若他本无情,她又岂能求到更多? 正闭眼脑子一片混沌的思索着,韩覃忽而听到院门上一阵敲门声,缓而沉,敲过三声又敲了两声。春兰与丹冬两两个几乎是同时坐起来,一个揉着眼睛到门上高问:“是谁!” “老奴从怡园过来!”外面那人应道。 韩覃突得站起来,以为是唐牧回来了,几步奔到妆台前翻起铜镜,抿了几下头发又咬了咬看似发白的嘴唇,片刻间就见一人直突突进了卧室。她回头见是淳氏,有些失望又有些惊讶,问道:“怎么是嫂子您?” 淳氏道:“二爷今夜不能来了,叫老奴来给夫人带个话儿,请您自睡。” 韩覃忍得几忍终是没忍住,盯着淳氏恨恨问道:“为何不能来了,怡园出了什么事?” 淳氏道:“锦衣卫毛其顺带人夜探怡园,二爷带着巩兆和与熊贯等人与他们交战,才刚刚全部拿下,如今神机营的人围着怡园,正在捉拿妄自行令的锦衣卫们,二爷……” 韩覃松了一口气,听淳氏声顿,又连忙问:“他怎么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淳氏道:“他很好,但是怡园中那位韩清姑娘却受了伤。” “怎么受的伤?”韩覃问。 淳氏居然诡异一笑:“她替二爷挡了一剑,于是就受伤了。” 韩覃听完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本是她大婚的洞房花烛夜,她的妹妹为她的丈夫挡了一刀,如今就住在她丈夫的私宅中。而她这个新婚妇人,却还三更半夜坐在窗前等丈夫回来。 淳氏见韩覃缓步踱到窗前望着窗外不语,抱拳行过礼转身才出到厅室,就听内间韩覃唤道:“淳嫂,等等我。” 她嫁妆未拆,这房中又再无别的衣服。仍旧是那件正红色的大袖吉服,她披在身上快步走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这? 淳氏犯起难心来。唐牧交待叫她代话,可没说万一夫人要跟他一起回怡园该怎么办的话。她还在迟疑,韩覃已经甩着大袖走到了院门上,一把拉开院门出外,快步往西边角门上行去。 外面只有一匹马,恰拴在上马台处。韩覃提着袍帘上马,见淳氏赶出来面带无奈在马下望着自己,伸手招问道:“淳嫂可也会骑马?” 淳氏点头,一跃步上马跨坐到韩覃身后,伸手勒缰甩鞭,马在午夜空旷的大街上便疾驰起来。 怡园正门上照壁外,唐牧与陈卿两个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左右站着,宋国公陈疏负手站在门外,看神机营的人将那些乔装打扮过的锦衣卫一个个如捉小鸡般出来。从巷口到怡园大门上,一路被血迹浸成黑色,青砖照壁上亦有一串串的血迹,到处都是被丢弃的残刀破刃。 陈卿一直在笑,望着唐牧笑,笑的特别有些意味,唐牧却难得严肃的站着。 “我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老古董,也能招惹姑娘们的喜爱。”陈卿忍不住说道。 唐牧像是大惊:“我老么?” 陈卿点头又摇头:“能叫十几岁的天真小姑娘为你挡刀,着实了不起,老一点也无所谓。” 唐牧却仍未从陈卿说自己老的那句话所给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才娶了个小八岁的小娇妻,此时竟不能接受自己果真老了,或者老的叫她不会爱上自己。 一袭正红大袖喜服,叫淳氏拦在怀中的韩覃骑马而来,到巷口便左右望顾着。唐牧见她在淳氏怀中,远远赶上来伸手抱韩覃下马,轻问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先睡,明日我自会过去。” 韩覃下马左右四顾,见宋国公陈疏便远远对着他行了一礼,又对陈卿遥礼过,才说:“我听闻我妹妹韩清受了伤,她如今在那里?” 陈疏的人已经撤完,他提鞭走过来对着韩覃一笑,才说:“清臣,既新娘子半夜都寻到此间来了,我等你一个时辰,四更到都督府,咱们商量明天早朝该怎么跟皇上回这个事情。” 韩覃边走边问:“韩清在那里?伤的如何?” 唐牧道:“不过皮肉伤,伤在胳膊,有郎中在替她治伤,你不必着急。” 进了内院,韩覃较着劲不肯往上房卧室去,松开唐牧的手进了书房,在书案前点了支高烛撑着,才问唐牧:“她是为你挡刀才受的伤?” 虽说妹妹韩清受了伤,但此刻于韩覃来说,对于唐牧是否爱着韩清的怀疑,比她对韩清的怜悯更多更甚,甚至多到冲昏了她的头脑。 “她怎会为你挡刀?” 唐牧道:“并不是艰难时刻,我正在杀敌,她忽而就冲了过来,恰好碰到对方的兵刃上。” “她爱你,对不对?”话一出口,韩覃才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尖锐,当然,这想法或者也十分恶毒,她不该如此去猜疑她的妹妹。 唐牧挂绣春刀在墙上,慢慢解开自己身上沾血的官服挂到衣架上,只穿着中单走过来,伸两手支在书案上,将韩覃整个儿圈在中间,才道:“孩子们太小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也许更多时候,她们只是迷恋权力,迷恋一小方天地中的强者,概因她们很缺那种东西。她会长大,等她大到足够理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那种迷恋就会消除。” “你也爱她?”韩覃仰脸问道:“原来的唐牧娶了韩清,或者,如今的你,也仍旧爱上了她。” 唐牧不言,俯首盯着韩覃,见她略往后仰着,整个人靠在书案上盯着自己,顿得许久才说:“你猜!” 韩覃怎会有心思与他玩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她冷笑一声,以手撑着书案站直了说道:“让开,我要回家。” “回那个家?”唐牧不松手,韩覃就仍在他的怀中站着。 韩覃扳不动唐牧的手,索性去踩他的脚。才落脚叫他无声避开,气的仰头冷笑:“当然是我自己的家。多谢二爷教我会学看重自己。如今我很看重自己,不肯再自轻自贱,做个有名无实的唐夫人。” 唐牧微噙着笑意,缓缓低头凑到韩覃唇边:“有名无实?你这句话说的很好,若你肯再学那天爬上来亲我一回,我就放你走。” 这是他重活一世,上天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她穿着正红的吉服,衬着满面酡色,在三更温暖的烛光中,面如春海棠,一头长发未总,松散的衣带中看得见轻颤的锁骨,那锁骨下面的身体,他曾试过温度,也曾一度流恋,寻得两世都未曾寻见过的至死欢愉。她曾说过,他对她的教养,是如逗玩物般的驯养。 唐牧此时也由心承认韩覃这种观点。她恰似一只狸猫一般,单纯无害,于世无争,在这世间跌跌撞撞要替自己寻一个温暖的小窝,于任何人,不会多看一眼,也不会多动一份情。可他想要在她的心里占一席位置,想要让她多看自己一眼,于是逗弄,驯养,只希望自己在她的心里,能成为唯一的,与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同的那一个。 韩覃叫他气的脸色发白,两瓣唇不停的抖着:“你的意思是,我吻你一回,就可以回自己家去了?” 唐牧盯着她,不再言语。韩覃踩两只脚在他脚上,慢慢踮起脚尖够上唐牧的脖子,两瓣檀唇颤微微便迎了上去。唐牧如馋肉的狼般早已俯身等着,只待她一贴上来便反唇叼住,探入她舌齿间细细索缠,一手慢慢摸索下去解韩覃中单的衣带。 韩覃心中本还有气,如此主动吻他也不过是负气行事。摸到他手在自己右侧细细而动,气的伸手就去护衣服,连踢带打着不肯让唐牧动自己。唐牧伸手捉韩覃坐到书案上,嘶声说:“你还忘了一句话,再说一回,我就松手。” 韩覃气的咬牙切齿,他想要的那句话,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 她欲要挣扎,欲要喊叫发声,却又怕这羞耻怪异的姿势叫谁迎门进来看到,往后才真真是个无脸见人。 毕竟书房门都未关,只有一道湘帘隔着,虽这院中无人,穿堂外却不时有人走来走去。 外面下人们走来走去收拾院子时扫帚划拉过的声音,一下下仿如自她身体上划过,熊贯大声说着什么,清晰无比,怕他们要进来的担心叫她提心吊胆。 曾在拗古村做过几年妇人的韩覃闲来坐在泉边与妇人们纳鞋底时,亦会说些私话儿。妇人间自然也爱聊些床上私事儿,她常见有些妇人们说起来仿如吃过蜜一般的香甜,虽也附合心中却总不能信。到此时俯纵趴在这书案上闭眼咬牙不停哼着,她才知这种事情除了疼,竟还有自己不能形容的舒愉在里头。 不知过了多久,穿堂外行走打扫的仆人们渐渐散去,韩覃便觉得腰肢酸困双眼沉闭,遂语不成声问道:“唐牧,还要多久?” 唐牧忍不住抖着全身笑起来,才要说话,就听外头淳氏唤道:“二爷,快四更了!” 果真天都快亮了。韩覃如蒙大赦,反手推着唐牧:“淳嫂在叫你!” 唐牧这才俯首凑到韩覃耳边:“洞房花烛夜,事既没完我就不能走,让他们等着。” 他昨夜和锦衣卫指挥使一场恶战,今日还要上朝堂与皇帝呈情,此时却不疾不徐又动了起来。韩覃站了一个时辰早已腿酸脚麻,又怕帘外淳氏听见不敢再发声,只能闭眼咬牙等着。 韩覃俯在桌子上长舒口气,如同死过一回复又活过来般无力的趴着,趴得许久撑着胳膊站起来,转身要去捞自己叫他丢在椅背上的中衣,不过才走了两步,随即便双腿酸软摔倒在地上。 她撑得两撑竟没有爬起来,所有神识皆还集中在那一处丝丝的麻颤着,胳膊与腿竟不是自己的,一丁点的力气都使不上,唯有不停粗喘。唐牧自系好衣带才走过来抱她起来,问道:“你要睡那里?” 韩覃脑子仍是木的,舔了舔唇应付道:“那里都行。” 唐牧仍拿那袭正红的喜服将她裹紧,抱着出到东厢外,往上房卧室走去。她额前还有汗湿过的发,斑驳的烛光划动窗棱衬着她裸在外的肌肤上,是一股浮着暗香的徽酡色,仿如陷入沉沉醉酒中一般。那尖尖一点小下巴勾在锁骨前,整个人软的如只无骨猫儿一般依在他怀中。 “韩覃!”唐牧眼看天时不早,欲走又有不舍,以指抚在她面颊上轻唤。 “嗯?”韩覃往被窝里缩着,转身只留个背给他。 唐牧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只饕餮,而她是他口腹之欲中最鲜美可口的那一份,叫他恨不得拆筋卸骨饱餐一顿。但方才不过略略施展几乎就要了她的命,此时意犹未尽又不得不走,站在床前顿得许久终是无言,另换套公服转身出门,往神机营去了。 * 早朝过后,乾清宫中东暖阁,皇帝显然在暴怒中。除了宋国公陈疏坐在凳子上,其余私召来的大臣们皆是跪伏在地上。李昊哗啦啦翻着折子,翻得许久重重摔在大理石地板上,转身问陈九:“朕的一个远房哥哥不明不白叫人打死了,宫里果真就一丝风声儿都没有听到?” 岂止是风声,如今的中山王叫人活活打死儿子,派手下文官武官到京城告御状,远还未到京师地界就叫厂卫给打的打杀的杀,岂今为止连京师地界儿都没有沾过。 陈九有些尴尬的笑着:“江宁离京师也有上千里路,想必他们还未得到讯儿。” 李昊索性起身自那紫檀镶楠的龙椅上走下来,一步步在跪伏的大臣们面前来回踱步,问唐牧:“毛指挥使如今在何处?” 唐牧道:“回皇上,自微臣发现是指挥使大人后,即刻便放了他,如今想必亦在殿外候着。” 李昊止步望殿外,一字一顿说道:“叫他进来!” 毛其顺一直跪在乾清宫外自缚双手等着。他不比陈九有唐牧吃的定心丸,敢放心大胆叫唐牧纂着小辫了。毛通虽被从大理寺放出来了,可这傻孩子也吐了足够的黑料给大理寺。千金难以贿通的唐牧又从韩复那里拿到了他足够的黑料,他这些年为已,为陈九,也为了京师各王公大臣们做了许多违逆皇上的事情,当然也收到了不少的好处。 在新皇未亲政,太后掌权并高瞻在阁的情况下,他确实猖狂了许多年。 可如今不同了,高瞻倒台,韩复莫名其妙的倒了,他与韩复一样,亦是串在高瞻那条线上的蚂蚱,儿子又吐了那么多在大理寺,不知何时陈卿才会发难。如此煎熬无比的情况下,在锦衣卫干了近二十年的毛其顺打算挑个好日子夜探怡园,概因他买通了一个怡园中的下人,知道唐牧把东西都藏在那里。 第64章 毛其顺反缚着双手站起来,沉步走入殿中,进东暖阁跪下,低声说道:“臣毛其顺参见陛下!” “唔!”李昊冷笑着,重又回到龙椅上。不知为何,有唐牧在场的时候,他总比平时有更多的自信。他相信唐牧那句话,这朝中所有心思为正的大臣们,皆是一颗心皆忠于他的,概因皇权神授,他就是上天派来要改变,教化,执掌大历这片江山与百姓的君主。 “朕自登临以来,唯一私服出宫过的地方,就是唐清臣府上。这个,想必东厂与锦衣卫再清楚不过。冯指挥使,若昨夜朕恰巧也在唐清臣府上,你是否也要连朕一起杀?”李昊忽拍椅背,声音清脆响亮,恰此时殿外一道晴空惊雷,震的不但毛其顺,就连陈九在内所有内侍们皆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赶来的高太后恰在东暖阁门上,恰听到皇帝李昊这句话,亦叫一道惊雷震的后心发凉。她扬起星月菩提珠串止步,缓缓摇着头轻轻退出正殿,在殿外站得许久,复又坐上软辇,吩吩随身内侍道:“在此等着,里头是什么个结果,一会儿听完了往慈宁宫知会冯运机一声即可。” 冯运机,恰是如今慈宁宫中最得太后宠信的总管太监。与原来高太后所宠信的太监们不同的是,这冯运机不甚爱出宫,除了慈宁宫外,甚少有人见他往别处去。所以除了本宫内的几个人,其余人还很少见过他的面。 她闭眼在软辇上顿得许久,又轻声吩咐那内侍道:“算了,你也一起走吧,毛其顺这个人,不能保!” 连皇帝都杀,这样的话都从李昊口中说出来了,毛其顺这个人,也就不能再留了。 软辇行起,高太后身后一群宫婢内侍们相随着转身离去。 乾清宫外原本清亮湛蓝的天空自正北方各聚拢一团乌云,狂风骤起,裹携着这乌云往皇城而来。整个皇城叫潮湿的闷热所围拢,只待一场如注的大雨送来清凉。约莫一刻钟后,府军前卫五名指挥使带着手下二十人自大雨中带刀而入乾清殿,未几,自缚双手于背的毛其顺便叫他们捉了出来。 在暴雨中,府前同知大声问指挥使:“指挥使,咱们该把毛其顺送去那里?” 皇帝亲自下令抓捕的人犯,自然是交由锦衣卫下到诏狱。可毛其顺就是锦衣卫指挥使,皇帝下令抓他,府军前卫不设监牢,也无诏狱,却无处关他。 府前指挥使在这清凉的大雨中哈哈大笑:“就送他去锦衣卫诏狱,那是他的老地方,想必下属们会好好待他。” 约摸半个时辰后,陈疏与唐牧、陈卿并兵部尚书,阁老徐锡等人才退出乾清殿。外面依旧是大雨如注,这皇城中可没有人给他们撑伞遮雨。纵使当朝一二品的重臣国公们,也得淋着大雨出城。 行到半路,徐锡凑到唐牧身边,在漂泼大雨中大声喊问:“清臣,为何我才提了一句要制束锦衣卫的话,你就要打断?” 陈卿亦凑了过来,宋国公陈疏同时止步,三人在大雨中围着唐牧要听个究竟。 “火候还不够!”唐牧在雨中摘掉忠静冠回头望着雨帘中隐隐约约的乾清宫:“再等等吧,等晚上。” 乾清宫西暖阁中,仍是那微有些胖乎乎的庄嫔在随侍左右。皇帝李昊是个清瘦阴沉的少年,却不爱那弱柳扶风的妃子们,独爱这人小心憨胖乎乎的庄嫔。他进门就在窗前站着,正红色绣五爪团龙的缂丝龙袍轻透,但如此闷热的暑天呆在屋内依旧叫他满身是雨。 他轻轻卸下金丝网罩的帽子递给庄嫔,缓缓摇头:“虽是远房,可终归李善机是朕的哥哥,他善画,犹善画鹂鸟。当年在潜邸时他曾送过朕许多的字画,郁郁寡怀的时刻,那些东西让朕开怀不上。他不喜呼奴使婢,轻装简丛要上京来探朕,却叫毛其顺的儿子给杀死在了酒馆里。这毛其顺委实可恨,可恨至极。” 庄嫔取绢帕替李昊擦着额头的汗,在他望不见的时候,她眼中可没有太多的憨相:“他是皇上您的锦衣卫指挥使,传到中山王那里,他可不当是毛其顺杀了李善机,还以为是皇上您下令叫锦衣卫杀的了!” 她见皇帝厉目阴沉盯着自己,委屈的撇了撇嘴:“于宫外的人来说,皇上您可是天神一样的人,锦衣卫皆是你亲兵!他们是您的手,他们杀的人,百姓自然要算在您的头上。” 李昊转身坐到了榻床上,面色阴沉闭眼顿着。 庄嫔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胖人畏热,况此时正在暑中,她的汗濡湿中衣帖在身上,还不停往外流着。 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兵,无论他们做了什么,在宫外的人看来,皆是皇帝发的令。他们行凶作乱,百姓便以为是皇帝不仁。他们滥捕滥抓,百姓便以为是皇帝好虐多疑。 所以,这是第一把火。 再晚些时候,雨仍未停,慈宁宫中一个打伞的太监,出慈宁宫一路自西华门上出皇城,过尚宝监银作局,往毛其顺府上而去。这第二把火,得由冯其顺来点燃。 * 韩覃这一觉睡的香沉,从早晨的闷热无比一直睡到午后雨停后屋子里透渗的清凉时还懒醒来。唐牧这正房除淳氏,巩遇父子外再无人敢踏足。新买来才调顺的两个丫头在东厢忙碌着,间或望一眼哑默着的正房,谁也不能信那里有个主子正等着她们伺候。 她睁眼看了回床帐,混身酸软提不起来,口干舌燥却又懒起喝水,如此又沉沉睡去。直睡到再一觉醒来,起来才惊觉外面天都黑了。韩覃自己爬起来左右四顾,见这是唐牧的卧房,唯有那件喜服还挂在衣架上,遂又起身将它穿到身上,出门在屋檐下唤道:“淳嫂!” 东厢两个丫头一溜烟儿跑出来,上前屈膝齐齐唤道:“夫人!” 韩覃皱眉:“坠儿珠儿何在?” 这两个婢子相视一眼,皆是摇头。 韩覃亦是顿住。唐牧将她原来用的两个丫头皆打发了? 她又问:“淳嫂何在?” 其中一个上前一步回道:“淳嫂说今日外院忙碌,叫婢子们在此伺候,若夫人饿了,婢子们马上去厨房传饭。” 韩覃确实饿了,她揉着酸不可奈的腰问道:“如今什么时辰?” 那婢子答道:“才过哺时。” 那还不算天黑,许是下过雨的原因,天才如此阴沉。 她见东厢门开着,进去妆台床帐皆是原来的样子,遂踢掉绣鞋盘腿坐上妆凳,闭眼仰面说道:“先给我净面!” “叫什么名字?”韩覃闭眼触感到湿热的帕子蒙到面上,才问。 替她净面的这个两只纤瘦骨长的大手,手法却十分利落舒适:“奴婢□□兰。” 韩覃叫她逗的一笑,睁眼盯着另外那个顶盆的:“莫非你叫秋菊?” 秋菊顶着铜盆不敢点头,在银铃般落入铜盆的水声中答道:“奴婢就叫秋菊。” 她笑声还未落,就听得一阵沉沉脚步自穿堂外进来。不用说,必然是唐牧回来了。不知为何,听到他的脚步声,韩覃混身已是一酥。还不待她自妆凳上下来,唐牧已经掀帘子走了进来。两个丫头端盆的端盆拎帕了拎帕,一瞬间已是鱼贯而出。 这屋子摆设布置本是未嫁女子的春闺,内里除了张鼓凳外再无它物。唐牧走到妆台前,见她一头青丝如浓黑光亮的绸缎般顺落披散在两侧,是才梳顺过的样子,遂一手将它撩起,拿发尾在她面上轻扫,问:“何时起的?” 韩覃答道:“不过一刻钟左右。” 虽曾在这屋子里生活了大半年,也曾也唐牧朝夕相对过许多日子,可不知为何,今日韩覃却觉得他有些不一样,自他进门她就觉得不大自在。当年他如小时候待女儿那样待她时,刻已,守礼,是长者相。去年九月间在上房那一回,她也只当他是喝醉发酒疯。后来虽他偶尔来挑弄她,也总不过游戏而已。 直到今天凌晨那一回,与锦衣卫的人对战半夜,当是十分清醒才对。但他在书房的举动,比之在上房那一回还要让她觉得害怕而又难为情。 韩覃曾以为唐牧或者对扶育自己长大的唐汝贤曾有过肖想,及至那夜,她又觉得他或者也曾对小时候的自己起过不该起的心思。从他说他想亲手将彼此的缘份化成一段善缘时开始,她便认他是长者,是自己的长辈。 直到昨夜。 经过昨夜,她竟有些无法面对他。 韩覃滑两腿下来趿绣鞋站起来,一双骨肉均匀的纤手捉着篦子梳得几下,手指灵巧转眼之便将一头青丝整整绾在身后。她曾做过几年妇人,最擅绾这种乡下妇人们善绾的低髻。 唐牧已在前院换过衣服,见她脖子望后仰着两手伸在脑后,薄衫下那微鼓的两处便挺跃着。他自然要想到昨夜揉捏过的地方,却也只是站在韩覃不远处看着。 “可吃过饭了?”唐牧又问。 韩覃摇头又点头,闻着外间一阵香气,搁下篦子一路往外跳去,回头问:“只怕饭已经好了,二爷可吃过了?” 她不知该如何化解对着他时,看他那种带着侵略意味,仿佛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的目光是,自己心里脸上所呈现出来的尴尬。 唐牧摇头:“一起吃。” 两人皆是饿坏了的,此时再无旁的心情只默默吃着饭。吃完饭唐牧取帕擦手,抬头问韩覃:“今晚你要住在那一处?” 韩覃怔住,此时才揉着额头叹息:“昨夜三更半夜自那府出来,或许我该回那府去。” 唐牧一笑:“东西都搬来了,你又何必再回去?” 她不过睡了一觉,他连嫁妆行礼都搬到怡园来了? 唐牧见韩覃怔着,解释道:“往那府行大礼,于众人见礼下成亲,你便是我唐府名正言顺的二夫人。礼既拜过,咱们仍住在怡园,那府不过逢年过节去受受拜礼即可,不必常住的。” 韩覃忍得几忍终是没忍住,见春兰掌着一盏引灯进来,自取过高腰小炕桌上的灯台点着罩上玻璃罩子,待春兰掀湘帘退出去才道:“既已成夫妻,虽无才无貌堪配,我却也知自己当敬你爱你陪伴你,做为妇的本分。为□□者,要求丈夫一份独一的爱恋或者很可笑,我亦不妄求。但至少你得给我尊重,对妻子的尊重。” 她盯着唐牧,见唐牧亦盯着自己,一字一顿说道:“那怕乔惜存,或者别的任何妇人都可,唯独韩清,你不能纳她做妾。” 唐牧听完随即一笑:“今天一清早大约五更的时候,兆和派了辆马车,已经将她送往秦州去了。她姐姐韩雅与裴显在那里开医馆,听闻经营的还不错。所以我便派人将她送到了过去。” 这回轮到韩覃怔住,她睡了一整日睡的头昏脑胀,竟连韩清叫人送走都不知道。 唐牧又道:“如今既毛其顺被捉,陈九又与韩复有旧,想必也不会为难她。” 他似是有心事,说完之后便起身:“你的东西皆在避心院,吃完饭无事自带着人去归整一下,过几日咱们住到那边去。” 韩覃见他是要走的样子,跟出来直送到穿堂外,见他往外院去了才又进来。 那新盖的避心院敞开着大门,一路几个外院的仆人在归整东西。见韩覃进门,另有两个丫环迎了出来,笑着说道:“奴婢夏花、冬雪见过夫人。” 这四个丫头虽名字俗气无比,但容样儿皆是一等一的出挑。韩覃一路走到内间上楼,推门进那卧室,夏花迎上来说道:“夫人,你妆台上的物件儿皆已存到了这屋子的妆台中,您看摆置的可还恰当?” 正是那座带玻璃镜子的大妆台,韩覃拉开抽屉,见一样样钗环皆摆的整整齐齐,就连当初陈九送的那些都齐齐摆在抽屉中。她合上抽屉,拉到最后一格,因见里头躺着面发乌的三角小铜镜,颤手拈起来问夏花:“这东西那里来的?” 夏花回道:“自奴婢们头一回进这屋子,东西就在里头了。” 这是她当年在拗古村时用的一片小铜镜,隐隐约约能照出个人影子。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雨季恰至,黄河水阻,她一路丢了李书学,亦丢了她的小铜镜。韩覃反手扣下铜镜,转身疾步往外走着。她当然猜度到这该是唐牧拣来的,那就是说自她离开后,他竟还折回去一趟柏香镇,而那时候,她已经跟着陈启宇走了。 * 外面天色尽黑。唐牧当在饮冰院才对。她自后门一路进饮冰院前厅,正要自屏风间往过走,便听到内里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说道:“先生,朕思虑半日心中仍有惑,特来求您为朕解惑。” 天下间能自称朕的,唯有皇帝。韩覃顿在屏风后,屏息听着,就听唐牧说道:“不知皇上有何惑不能解,您只要提出来,微臣自会凭粗识浅学而竭力为您解说。” 韩覃记得唐牧曾把一个叫庄箜瑶的姑娘送入了东宫,而那时东宫之主,正是如今这天子李昊。她也记得曾隔墙听陈九说过,李昊身边有个庄嫔。如果她猜的不错的话,那个庄箜瑶如今的命运轨迹,当就是她未被唐牧所改变时的,命运轨迹。 她如今已成人妇。当然,就算是小姑独处时,也不可能会妄想攀龙附凤,进入宫廷。可这男子的声音叫她听来,竟是心酸无比。从他的声音里,韩覃可以判断出他心中的焦虑与痛苦。还有对自己的怀疑,不自信与懦弱。 李昊微服出宫,此时在唐牧家的前厅来回踱着步子:“高祖皇帝初设锦衣卫,是为驾驭不法群臣,后因其等私刑泛滥栽赃逼供,曾于大行前焚其刑具,撤其职能,将各狱囚犯全交由三司共同审理。 至成祖皇帝时重设锦衣卫,归还其诏狱。他们取代府前军卫成为御前带刀侍卫,内为亲军仪仗,外与三司具同样职能,是成祖皇帝的手眼,他信锦衣卫甚于群臣,甚于三司。若不为李善机被杀故,若不为清臣府上半夜遭袭故,朕亦是信他们的。可如今,朕有些不信他们了。” 唐牧道:“无论高祖皇帝,还是成祖皇帝,其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想要在身体力行之外,更多的了解大历朝群臣,掌握大历朝民生,少冤假错案而还清明正道。当他们以已之力不能行时,便组亲兵为锦衣卫,代为手眼而查冤屈。 但历七八十年下来,除皇上外无人监管,锦衣卫指挥使权力过大,渐渐便生出膨胀之心来,间或有了野心,因其带刀而近皇城,渐渐便有了今日无法无天的毛其顺。” “所以,朕得要换个信得过的人来执掌锦衣卫!”李昊说出心中想法。当然,这是所有当政者的心中想法。他们认为只要换个信得过的人,自己便可以掌控这唯有自己才能饲喂,也唯会听自己话的野兽。 “皇上!”唐牧上前一步,撩袍帘缓缓跑到了地上:“臣以为,人之可信,远不及制度约束更加保险,毕竟人心会变,制度既成,则永远不会再更改。所以,锦衣卫需要的是监管,除皇帝与锦衣卫指挥使外,第三方的监管。” 唐牧终于在他的曾祖辈面前,呈明了到此二十年来,他所谋划的第一步:并锦衣卫入大理寺。 皇帝李昊点头,却是沉吟不语。以朝来论,他是个帝王。但以私来论,他亦只是皇城中的家长而已。无论以帝王论还是以皇城之主来论,锦衣卫是他的私产,要不要引入大理寺监管,他现在还在权衡,度量。 “皇上!”陪皇帝微服的御马监掌印刘锦在外轻唤,声音中透着十分的焦急。 “何事?”皇帝李昊与唐牧同时望外:“进来回话。” 刘锦进来跪在门口,回道:“陛下,方才锦衣卫送来急信,说前指挥使毛其顺之子毛通,带着家养府兵正在攻打北镇抚司诏狱,像是意欲要入诏狱解救毛其顺。” 李昊大惊:“大胆狂徒,这厮才杀了朕的哥哥,现在又要攻打诏狱,他是要谋反么?” 刘锦不敢言,仍是伏地跪着。 李昊怒问:“东厂何在?兵部何在,大理寺何在?三大营又何在?” 刘锦回道:“想必已经赶往北镇抚司支援了。” 由皇权一手培植起来的亲兵们犯上作乱时,皇帝需要仰仗的,却仍旧是朝廷的力量。 李昊甩袍帘就要出门:“清臣,你随朕一起去看看。” “皇上!”唐牧抱拳阻在李昊身前:“您万金之躯不能涉险,臣恳请您先随刘公公一起回宫。待臣亲自往北镇抚司查看完,再入宫面禀,可否?” 李昊鼻息深叹:“罢!罢!也只能如此了。” 他转身出门,带着御马监并殿前军卫们一并撤离怡园,回宫去了。唐牧这时大声叫道:“淳氏!” 淳氏本在东梢间,此时急步走出来,提着唐牧装制书的紫檀木覆皮螭蚊皮箱出来,说道:“二爷需要的东西皆在这里头,您可要亲自提着过去?” 唐牧摇头:“你随我一起走,我先去北镇抚司,看看这第二把火烧的情势如何。你把这些东西送到俞阁老府上,再知会吏部高正、齐怀春并刘瑾昭一声,叫他们明早务必齐奏,着大理寺监管锦衣卫一事!” 他转身取忠静冠戴上,又摘墙上绣春刀下来提在手中,这才大步转到屏风后面,搂住站在后面的韩覃覆唇深深吻了一气,才贴唇在她耳边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我可能要明天才能回来。” 言罢转身出外,与淳氏两个快步跑着出怡园大门,往北镇抚司去了。 第65章 叫韩覃无比震惊的是,淳氏穿着束腰紧身的夜行衣,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全然不是个中年妇人该有的形样。她自头一回见淳氏就觉得她有些与寻常妇人们不同,但此刻见她行动疾利身形利落,若不是胸前还鼓着,完全就该是个男人才对。 她在屏风后站得许久,转身回到避心院,回卧房在那玻璃竟子的妆台前坐得许久,夏花进来问道:“夫人可要沐洗上床?” 韩覃点头:“好,给我备热水,我今夜要宿在这里。” 映着人容样儿纤豪毕现的玻璃镜子里,还穿着正红喜服的小妇人面上仍有稚气,亦满怀着顾虑,许久才深深叹了一气。李昊的声音,仍还在她脑中回荡,这辈子,回忆起来,她还从未听到那个人声音的时候,能有方才那样的心酸。 就在去年冬天,在怡园书房的那个雪夜,唐牧第一次坦承自己的身世时,她便对未被唐牧这个外来之人所改变过的那一世,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当然,那时候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现在的唐牧,她将会踏入东宫。 至于在东宫会遇见谁,会经历些什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最后怎样死去,如今的她,或者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除了那个声音,她甚至连东宫之主,如今的皇帝李昊的面貌都无法回想起来。仅仅于这世间的沧流中,就那么一个声音,一经唤起便不能忘记。裹挟着心酸,焦虑,以及漫长的痛苦。仿佛那个人就在她的身边,她时而仰望,时而怜惜,在无人的夜里,将他的脑袋裹在自己怀里,与他一起轻颤着,面对所有的未知与恐惧。 * 次日一早起来韩覃就在饮冰院等着,却直到辰时才见淳氏一个人回来。她大步进门,边走边解着身上衣服,转身进东梢间脱掉身上紧衣取平日穿的裙子过来系上,忽而觉得身后有人,转身就见韩覃以一种十分崇拜而又艳羡的目光看着自己,眼神似要将自己剥了一般。 淳氏先以手捂胸,满目戒备的叫了声:“夫人!” 韩覃满脸堆笑,两手在淳氏身上轻点着,去试她臂上的肌肉:“好嫂子,您真是女中豪杰!” 淳氏略看鬼一样看着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不肯再叫她碰自己,转身披好褙子飞速系着扣子,边系边问:“夫人,内院的丫头们可还好用?” “好用,十分好用。名字也很好听。”韩覃几乎是逐步跟着淳氏往内院走:“只是原来跟着我的珠儿和坠儿去了那里?” 淳氏止步,回头看着韩覃笑了一声:“陶娘子变成了表姑娘,表姑娘又变成了二夫人,夫人您的身份一直在变,内院贴身伺候过的人我怎好再留着?” 原来是为了少传口舌,才遣走了那两个丫环。 “她们去了那里?”莫不是被她给买到了极偏远的地方,或者为了灭口,索性杀掉了? 淳氏像是知晓韩覃的心思:“放心,人皆在,不过是送到淮南了而已。” 淮南有唐牧的田地,送到那里,想必就会嫁到那里吧。跟到内院,韩覃见淳氏要进穿堂,忙又问道:“昨夜毛通闹锦衣卫的事,可有了结果?” 淳氏止步,回头说道:“已经叫大理寺给抓住关起来了。” “那并锦衣卫入大理寺的事可有了结果?”韩覃紧追着问道。 毕竟这才是唐牧真正想要达到的。 淳氏摇头:“二爷五更就入了宫,到此时诸位阁臣并六部九卿的诸位大臣们还出宫,情形如何,我也不知道。” 她转身入穿堂,往自己房中去了。韩覃复又回到饮冰院坐等,直等以天色将暮,才见唐牧风尘朴朴自外头走进来。他掀湘帘进门见韩覃坐在窗前交椅上看书,缓步过来问道:“可曾吃过饭了?” 韩覃点头,问唐牧:“你可吃过?” 唐牧亦是点头:“和俞阁老出宫后到烩鲜居去吃的。” 他当还喝了些酒,满身一股酒气。韩覃皱着鼻子替他解那深青色的官服,又摘帽子绣春刀替他挂起,换上长衫束好腰带,两人才一起往内院。唐牧忽而回头问:“你如今住在那一处?” 韩覃回道:“避心院!” 唐牧转身一笑,点头道:“很好,既是这样,今夜咱们就宿在避心院吧。” 卧室隔壁盥洗室中有阴井,沐洗完的污水只要倒入阴井就可以归泄入暗漕而出院子。韩覃早起才洗过澡,此时不想再洗,却也跟进来替唐牧舀试水温,兑好水温才问:“二爷,锦衣卫的事情可有了结果?” 唐牧自解着衣服,韩覃见他脱中衣露出精瘦的腰背来,慌的转身就要往外退。唐牧一把抓住她手臂,问道:“你不是想知道锦衣卫的事情可有了结果?” 韩覃见唐牧一手在松裤子,慌得退了出来,背身在盥洗室门上心怦怦的站着,许久才到妆台前坐下,如此等得许久,才见唐牧只穿条裤子自盥洗室出来,执帕擦着体背问道:“为何还不睡?” 他伸手自腋下伸过来解她中单的衣带,才解开第二根,韩覃嗓子眼上浮起一股痒意,牙齿轻轻磕着打起颤来。她的身体还记忆着昨天凌晨那一场欢事时所感受过的美妙舒愉,以及整整一个多时辰的苦不能捱。 唐牧脱掉她的中单往下检视,见她腰线部位一道青紫的淤痕齐齐儿在白如腻脂的皮肤上,也知那是昨夜她靠在书案上时压出来的。活了两生,于房事上,他自然一寻就要寻那能食髓之味,淋漓酣畅的刁钻姿势。他有练武的力道,她却只是个普通女子,他虽极力竭制,仍还将她伤的不轻。 “脱掉它!”唐牧见韩覃护紧肚兜,嘶声命令道。 韩覃摇头:“不要!我要穿着它睡。” 唐牧来扯,韩覃要护,终究又弄坏了肚兜带子。他盯着看她胸前青青紫紫的地方,伸手轻轻抚上问道:“疼不疼?” 韩覃摇头:“不疼。” 她终归还是太小,如朵才开的稚嫩小花儿一般,经不住他由着性子的摧残。又自有股倔气,伸手护着那些伤痕不肯叫他看见。唐牧仍是笑着抱韩覃上床,两人同躺到被窝里时,他才轻声问道:“为何不用热鸡蛋滚一滚,或者会下去的快些。” 韩覃忍着痒意,十分难为情的回道:“滚了,但是滚不下去。” 唐牧终究还是抑不住,他心里所藏,压制了近二十年的那头饕餮,一经唤起便贪得无厌,便永远都空敞着一颗饥渴无比的心,他翻身过来以温热的粗掌在她两腿间揉着,用十二分的温柔与耐心,直到那只干燥温柔的大手都渐渐软滑,韩覃都面红心热的时候,在她耳边轻问:“还想不想要?” 韩覃心头一紧,连忙摇头,又怕他还要闹,急着改口问道:“二爷,锦衣卫的事情,如何了?” “归到大理寺了!” 这么说,是成了?韩覃笑着转身,闭上了眼睛。唐牧伸手过来,将韩覃整个儿嵌入怀中,在她如腻脂般的肌肤上揉着,揉得许久,揉到她整个人面红耳赤小腹燥热要寻他的唇时,随即便翻身爬了上来。 次日一早起来,韩覃叫唐牧叫醒,迷蒙许久见他穿的不是公服,问道:“二爷今日休沐?” 唐牧拍拍韩覃转身出门:“快些穿衣服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 见马车拐出城门,韩覃才撩帘问外头骑马的唐牧:“二爷,咱们竟是要出城?” 唐牧点头:“去檀州。” 一路快马加鞭,到檀州城时也不过才过午时。吃过午饭略作休息,唐牧与韩覃弃马弃车,徒步开始爬密云山。至此,韩覃才知唐牧这一行,是要往密云山渡慈庵去,他是要去祭拜七年前死在渡慈庵的柳琛。 两人一路往主峰爬着,唐牧有常年习武的底子,自然不觉疲累。而韩覃亦有多年爬山的经验,两人一路行来从从容容不喘不累。直到他们当年下山时曾歇过脚的那汪清泉边上时,唐牧才止步坐到山坡上,也拉韩覃坐下:“当年我们曾在这里歇过脚。” 山风吹扬着,唐牧仍是与七年前相差不多的衣服,相差无几的容貌,他本就是老成性子,七年前如是,七年后亦如是。韩覃却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又瘦小又的小女孩儿。虽仍是巴掌大的小脸儿,仍是萌圆的眼儿,却毕竟成了小妇人。 两人歇得许久,唐牧才问韩覃:“那龙头山要爬起来,可比这密云山更高更深?” 韩覃道:“当比这更高更深。” 唐牧点头,转身起来边走边说道:“七年前我曾来过密云山渡慈庵,起出柳琛尸骨重葬。” 韩覃跟在他身后,只见他高大的背影略有俯势,袍帘叫山风哗啦啦往后吹着。她正走着,就又听唐牧说:“若是没有我的出现,柳琛就不会上京城,也不会深埋骨殖在这密云山中,说起这一切,究竟还是由我一人而起。” 已经到了山顶,再就是一截下山的路,下主峰爬到另一座峰头上去,渡慈庵那小小的山门及山门前粗壮的枫树,于远及处清晰可辩。两人在山顶停下住,韩覃忍不住好奇问道:“二爷,既咱们都成了夫妻,我可否问您一句,您在两百年后那一世究竟是做着什么?为何会回到此间来,又想要改变朝堂,拼出个清平世界来?” 唐牧回头似是自嘲的笑着:“我是两百年后,大历走向亡国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所以,他是大历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亡国之君。 韩覃轻叹:“您以为是宦官致大历亡国,所以回到此间,才会心心念念想要改变目前的朝局,如是否?”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见韩覃蹲下来揉着腿肚子,唐牧两手托她站在块大石头上,转身背负在肩上,边走边说道:“到亡国的那一天,大历有数十万男子割去□□加入到宦官行列。举国中的男子,十有一成了阉人,以期能够以此进阶而谋富贵。那时候的我,虽想力挽狂澜却走了错误的道路,最终以身为祭,与国同亡。 我想,即使我无法改变帝国的解体与王朝的更迭。至少在这二百年中,让男子们的脊梁骨能挺起来,让他们不要走入邪道,就可以了。” “那您又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了?”韩覃附在唐牧宽阔的肩背上,贴首在他肩膀上问道。 唐牧停下想了想,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在那一头死了,这一头就挣开了眼睛。” 韩覃趴在唐牧背上,风自他颊边吹过,又送到她脸上,微微的抚着。她想起淳氏,又是止不住的笑:“我原以为淳嫂不过性子倔些的内宅妇人,谁知道她昨夜跟着你出门,一身利落的黑衣,行走起来完全与妇人不同,她应当也是个异人吧,难道也与二爷您一样,是从二百年后来的?” 唐牧笑道:“并不是。她是此间妇人,但确实不爱红装爱武装,是个男子性格。除此之外,她还懂观天象,看星辰。与我相同的是,她也有理想想要改变这个朝廷的制度,于是,我们聚在一起,为此而努力。” 说起唐牧身边的这些人,许知友便是迈不过去的坎儿。韩覃轻声道:“本来还有许叔叔,可惜叫我给害死了。” 唐牧已经到了山顶,目光远及之处,另一座峰头上的渡慈庵清亮可见。他道:“无论淳氏还是你许叔叔,他们皆心怀着理想,并愿意为此而努力,于是聚集到我麾下,唯我是命,供我差遣,便是为了他们几个,我也不能止顾自己一人爬到高位,然后去行使权力,挥霍权力并享受拥有权力的快感,我仍还得,拼出个清平世道来。” 韩覃伏在唐牧背上笑个不停:“可您说那是句假话!” 唐牧亦笑:“似假而真,就像你总说你裤子湿了,究竟我并没有看过。” 韩覃叫他说的哑口无言,暗道这人原来偶尔耍些流氓,但总得来说还是个正人君子,怎得一成亲似乎嘴里就没了正经话,时时都在耍流氓。 * 渡慈庵荒蔽飘零,有个老和尚并两个小沙弥在此厮守着,像是熟识唐牧的样子,远远就在山门上迎着,合什手掌拜叫:“唐大人!” 柳琛的尸骨如今就埋在后院那棵山楂树的旁边,青砖围绕的坟包,边上立着一块碑,碑前有香火供奉过的痕迹。唐牧拈香,韩覃亦拈,两人默默跪拜完,在青果满枝的山楂树前对立,天色已将晚,夕阳眼看就要落山。 “我们今夜要宿在此间?”韩覃听蝉鸣唱晚,问唐牧。 “当然。”唐牧带韩覃往外院那所偏殿走着,边言道:“还有位多年未见的故人,在此相迎。” 故人?韩覃不记得自己会有什么故人。直到跨出内院,才见偏殿门上站着一人,那人唇上有须,约有三十多岁,与唐牧抱拳见过,指着韩覃问道:“你可曾记得我?” 韩覃屈膝见礼:“韩覃见过吴郎中!” 这故人竟是曾出入过唐府,替唐老夫人请过脉的吴墨杨。 三人在偏殿坐定,两个小沙弥端上来时鲜果类并几杯清茶奉上,才静悄悄退了出去。吴墨杨苦笑着一叹:“当年你说我难得能不在意身外之物,不迁就迎合,自在而敞快。我曾以为那是为人的本能,只要坚持就不会丢,谁知如今竟也求而难得,要代替景王来此走一遭。” 唐牧边听边点头:“我见你有书信来,便想要与你好好谈谈。京中虽如今锦衣卫指挥使被革还是一团乱麻,但东厂耳目无处不在,所以才会约你到这荒山僻野来。此处除我夫妇二人,亦皆是信得过的人,有什么你就直说。” 吴墨杨言道:“景王本在平阳府封地过的很好,可收税赋,可养府兵,营建园林而纳妃嫔,日子过的再自在不能。我这些年替他当值太医院,亦过的舒心自在。谁知前些日子渐渐有几个面白貌细鸭鸭嗓子的阉人们与他来往过密,他许是受了那些阉人们盅惑,竟说太后意欲废李昊而立其为帝,这样荒唐不经的事情,他竟真的十分信服,如今就在平阳王爷府中穿龙袍,纳群臣,像模像样的日日临朝听政。你说这不是胡扯么?” 唐牧笑着摇头,示意吴墨杨继续往下说。 “前几天不知是谁给他谏言,说只以太后之名并不能十分稳当,叫他也要往朝中笼络群臣们,别到时候废帝而立,群臣不服,不但争不到皇位还要闹得个没脸。他又听人言清臣你在京中与诸阁老群臣们私交最好,亦是人缘最好。所以他如今以许以重诺,要我来当回说客,先游说你,而后要你游说群臣们到时候支持他。” 韩覃起身出外,自菩萨像前点了两只蜡烛进来,一左一右放在吴墨杨与唐牧的面前,烛光照在唐牧脸上,他笑的十分温和,眉眼弯出宽容与赞许,是在示意吴墨杨继续说下去。他如今是长者相,亦是智者相。 “景王,许我以何重诺?”唐牧听完问道。 吴墨杨自桌上六只红艳欲滴的桃子中挑了最大那只出来递给唐牧:“他许你以内阁首辅并国公之位,要您辅佐于他。” 唐牧接过那只桃子复又放回细脚高盘中:“那你回去告诉他,我答应他。” 吴墨扬挑着眉毛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你果真要答应他?” 唐牧点头,牵起韩覃手说道:“但唐某有一句话也要你转答,我只在事成之后,他登临大宝的时候,会以言论来支持他。但在他未登临大宝前,我是不会插手此事的。” 当夜目送吴墨杨一盏气死风灯摇摇晃晃下山离去,回到庙中睡在稻草蓬顶月光洒透的干床板上,韩覃止不住好奇的笑问:“二爷果真要帮景王成事?我见当今天子来过咱家,他看上去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了。” 山上只有瓷枕,韩覃嫌硬不肯枕,索性枕在唐牧胳膊上。他侧目看月光在她时而颤动的脸上滑动着,心猿意马的凑过来微微厮磨着,应付道:“不过说说而已,我不沾这些事情。” 韩覃自他早间说过那些,此时心中浮起千丝万绪,亦对朝堂与大历一国的命运产生了好奇,遂躲远了问道:“二爷,没有你在此间的那段历史中,朝堂是否也与如今相同,是否仍是当今天子为政,是否仍是那些阁老们在朝?而您了,你又在做什么?” 唐牧道:“先时查恒为首辅,恒逝后高瞻顶上,之后便是唐牧。内阁没有徐锡与胡文起,但有傅煜和俞戎。虽辅臣们竭力弥补,但首辅联手宦官与外戚相携干政,坐饲宦官与厂卫坐大,以致最后无法无天以致灭国,就是从现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果真天道无昭,害死过那么多人的高瞻,竟还能做到首辅位置。 “后继唐牧的那个人,又是谁?”韩覃紧接着追问。 “是陈启宇。”唐牧答道:“他辅幼帝成年,为辅臣二十年。” 韩覃失声叫道:“二爷的意思是,再过十六年,当今天子就死了?” 李昊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再活十六年,才三十出头的男人,竟就死了? 唐牧顿得许久无语,忽而掰韩覃转过身望着自己,厉目盯着她,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再过十六年,李昊就要死?” 韩覃忙解释道:“叙茶小居书架上有本《五代十国·南汉传》里头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唐牧三十岁入内阁,入阁一十六年而丁忧,病亡。” “还有谁看到过?”唐牧问。 那是他还年幼的时候,偶然一回默写了放在书中的,及至后来自己都忘记了,却叫她翻出来。 “阿难也见过。”韩覃心有惴惴答道。 第66章 她等了许久不见唐牧言,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想要轻轻自他胳膊上挪开,只觉得唐牧胳膊一紧,却是又将她揽到了怀中。他道:“实际上李昊根本没有活到三十岁。高太后与查恒,景王等人在他想要亲政前夕,内外串通一气逼宫,以鸠毒而毒死李昊,之后的皇帝,是景王!” 韩覃想了许久,才想通这里头的波折。她皱眉顿了许久才道:“所以,那景王才是你的祖辈。” 唐牧苦笑道:“是。若是李昊能亲政,大历就不会递转到我手里。在我们李姓一族的男子中,唯有他还有些报负理想。我当年曾读过他身边一位嫔妃所写的,关于后廷的琐碎之言,大多是谈花论调,但也载有许多他的言谈论调,其中关于理政治世之言,皆还算客观,亦是难能可贵。那是李昊留存后世最真实的东西,比辅臣们篡改过的起居注更加可信。也许经他调治,这大历江山还不致残破到无以弥补。可我那些祖辈们,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不理政事,极度自私,仰赖于太监、东厂与锦衣卫,将好好一片山河祸乱到无法收拾。” 不知为何,韩覃脑中又浮出那个只闻声而未见过其人相貌的年轻皇帝来。只要那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她都心酸无比。 “二爷,既然李昊是喝了鸠毒才死的,那鸠毒,是谁给他的?”韩覃问道。 唐牧略思索了片刻才道:“是他后宫中最宠爱的那个妃嫔,也就是留存琐言于后世的那个,但那妃嫔是高太后的眼线,奉其以鸠毒,其饮之,遂亡。” “他那妃嫔,最后是不是喝了他喝剩下的那盏鸠毒,与他一起死了?”韩覃问道。 唐牧怔了片刻,扳过韩覃的脸来,于暗夜中盯着月光下她两眼有两晶晶的东西,沉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韩覃缓缓钻进唐牧的胸膛,吸着鼻子道:“猜的!” 于半梦半醒中,唐牧终究忍不住心头*抵了进来。韩覃闭上眼睛,任凭他时而迂缓时而疾猛的动着。 她借着那天在怡园屏风后听到的声音,由而于脑海深处忆起一个有着薄而深的双眼皮,高高瘦瘦,面色阴郁的少年来。 那少年与她同岁,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从潜邸到乾清宫,他与她几乎没有分开过。 他曾说,这世间他最愿意吃的东西,便是她的唇,那怕上面涂着鸠毒,他也甘之如饴。 她记得他在权臣与太后,宦官与辅臣的铁腕间妄求改变朝政的理想与渴望,也记得他大半夜带着穿着小太监服的她一起出宫城,一路跑出皇城外,在空荡无人的街上乱跑。 她还记得自己端了鸠毒却不自知,在他捏着嗓子倒地时,在他缓缓爬向她,喊着叫她快逃命时,端起剩下那半盏鸠毒灌进嗓子里,一路从嗓子浊烟冒向喉咙的疼与痛苦。 没有被唐牧改变过的那一世,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何处,又做了什么,最后因何而死了。那被此生所覆盖的记忆,她本不该记得,但是死的太过惨烈,鸠毒一路焚着她的舌头,嗓子,她只能发出嘶声,一路往那少年身边爬着,而他还在挥手,不停的喊:“快逃!瑶儿,快逃啊!” 所以她是真的爱过那么一个人的,那是夹杂着怜悯与仰慕,彼此相依相存的爱。 * 次日才回到怡园,韩覃便见傅府那两个婆子在避心院前厅坐等着。她们见韩覃进来,起身笑言道:“因柏舟少爷如今在傅府族学中读书,姑奶奶府上又再无人居着,老夫人心忧姑奶奶您明日无处回门,特遣老奴们来传她的话,恳请姑奶奶明日携唐尚书到我傅府一趟,完成回门的礼节。” 自打韩覃认了傅老夫人做干娘,索性就把柏舟送到那边族学去读书。他在傅府与那小少爷傅文思同吃同住,自此索性也再不回自家去。而芳姊如今也回到怡园来伺候,韩家冷冷清清无人住的院子,明日要回门确实是件难事。既有傅老夫人盛意之邀,韩覃自然喜之不尽。 晚间唐牧自外院进来,两人沐洗过躺在床上,韩覃说起明日往傅府回门的话,唐牧一手在韩覃身上游窜着,边答道:“很好,就往傅府去。” 韩覃捉住唐牧的手在他耳边轻言:“二爷,昨日爬山太久,到如今我的小腿还抽着疼,咱们能不能?” 唐牧顿得片刻,复伸手在她双腿间揉捏。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如此时缓时疾的揉捏着。韩覃终于忍不住怨道:“二爷,我是小腿肚子抽疼,又不是……” 女儿家的羞气,她总说不出脏话来。唐牧凑唇在她耳畔问道:“不是什么,说来听听。” 他已经缓缓探指进去,在那里徘徊着。韩覃咬唇片刻,攀身起来在唐牧耳边悄悄说了几个字,唐牧眉间渐温,手却动的更猛了:“你若说大声些,我就住手。” 他喜听她说些下流话儿,逼得许久见韩覃咬唇不肯,遂起身吹了灯,一路凑身下去,连逼带弄,终归是逼着她说了半天的下流话儿,才停了手。 * 次日一早,韩覃盛妆过才与唐牧一同往傅煜府上而去。她在前院与唐牧分开,一人跟着陈姣并婆子们自往内院,至老夫人处,就见座中傅文益与傅文慧姐妹俩皆在。齐齐见礼毕,傅老夫人拉过韩覃的手坐在自己身边,笑着说道:“我的儿,听闻你成亲夜就独自一人到了清臣在外的私宅,可有此事?” 韩覃答道:“有,却不是独自一人。私宅自有下人前来接我。” 傅老夫人微微点头,眉目间却有些不高兴:“为妇人者,嫁于一人,并不仅仅是嫁于那个男人。那男人身后当有家有业。所以为妇人,当先平家再宜室。唐府虽如今人丁不旺却也是个有来历的大家,你与清臣再是新婚夫妇,与府中也不可太过任性。毕竟你再小也是长辈,而那府的几位少夫人并孙辈们也皆看着你了,所以,该回府应付还是要应付,切不可为自在而妄行,否则,外人们不笑话你,却要说我这个干娘没有教导好你!” 她说完这一大段话,虽即十分宽和的笑了起来。陪傅老夫人笑着,韩覃却也听出她这话音里的不满。她这是委婉点言韩覃失恃失怙无家教了。就算韩覃自己不顾及名声,祖父好容易才正回来的忠魂名声却不能叫她败尽。 她随即起身跪在地上,低头说道:“多谢干娘教诲,女儿确有做的不当的地方,自今日起自会改正,还请干娘切勿以此而厌了女儿,往后也恳请您息心教导女儿才是。” 聪明人一点即通,傅老夫人忙招呼着傅文益扶韩覃起来,仍是笑着说:“文益与唐逸的婚事下订日子虽浅,但他两个年级都够了,是以两府皆希望他们能早日成亲。因唐逸为长,如今唐府就将大姑娘品婷的婚事往后推了推,先成文益的礼,再嫁品婷。如今眼看婚事在即,你也该回唐府帮你大嫂四处盯着看看,毕竟唐府小辈不多,一力还要你们几位长辈们操持起来。” 她说着伸手拉傅文益:“来,先在此给你小祖母道声恼。” 待傅文益嫁到唐府,就得跟着唐益一起喊她一声小祖母了。傅文益起身就要拜,韩覃忙的别膝避过,却也将自己手上一只金累丝的虾须镯子挎到傅文益手上,嘴上说道:“礼都未成,我怎好受你的礼?” 自傅府出来,韩覃一路沉默着,临到怡园门上才说:“二爷,明日起我们搬回那府住吧,待阿难与品婷的婚事皆过完了再搬回怡园,可好?” 唐牧果断拒绝:“不行,怡园中自自在在,你也不必早起受小辈们的礼,也不必应付大嫂与文氏一干人,又何苦往那府去找罪受?” 他自来性子无拘,虽懂礼教那一套,但因生来就是长辈我行我素惯了,全然考虑不到妇人们之间搬舌弄非会对韩家故去的家人们名誉造成伤害。韩覃六年前在唐府时就与唐夫人与文氏不对付,如今更不愿意再与她们应付。 但正如傅老夫人所言,若她不去应付,唐夫人与文氏外出交际时四处搬舌弄非,坏的是故去她父母的名誉,一并还有如今傅老夫人的名声。 毕竟她是在一位国公并四位阁臣的见证下认的干娘,嫁的唐牧。 当日下午韩覃便置备好换洗衣服装得一大箱子并两个包袱,叫芳姊与春兰秋菊并夏花几个往唐府去了。送到唐府门上,唐牧才道:“韩覃,我有许多事情要在怡园处理,也有许多人要在怡园见。或者不能常回这府中来,你住得几日,待阿难与品婷的婚事一毕就即刻搬回怡园,可好?” 韩覃点头笑应:“好。” “还有……”唐牧缓缓拉韩覃攀坐在他膝上,拉她两手环圈住自己的脖子。恰在韩覃盯着他时,轻轻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阿难虽还是个孩子,表面上乖的不能再乖,可心里头十分贼滑。往后你再见了他,必得要待以长辈之礼,否则……” 韩覃气冲冲问道:“否则怎样?” 她话音还未落,唐牧又给了她一巴掌。这巴掌疼又不十分疼,可它带着份大人训孩子的耻辱感。若说是原来,韩覃还不明不白住在怡园的时候,即便犯了错误叫唐牧打,因有错在先,她也能忍,可如今她与他成了亲,是唐府的二夫人,是这怡园的主人,该是与他地位同等相齐平的那个人。他再这样,她便不能忍了。 “二爷!”韩覃抑着心头的羞耻与愤怒,一手缓缓剥开唐牧的衣领,贴唇在唐牧脖子上,渐渐往下吻着,细言道:“我裤子湿了……” 她话音还未落,趁着他分神的功夫,随即一口狠狠咬上唐牧的肩膀,唇齿相合的片刻,咬破他的皮肉,血渗入她嘴中,丝丝的咸腥。 唐牧却也不挣扎,缓缓自胸膛中往外迸发着笑意,笑得许久,复又给了韩覃一巴掌。韩覃越发恼愤,索性咬的更深,这一回不至是表层的皮肤,她能感觉到他的血渐渐往外涌着。这样僵持得许久,终归又是韩覃服输。 她唇角带着血迹,气呼呼扬头道:“虽你当我如驯养的玩物一般,可我之所以愿意嫁你,是因为你曾经说过,你要以身体为刃,劈出个清明世道来。你还曾说,你要让这世上所有的妇人们,都堂堂正正行于天地之间,我是敬你这样的初心,才肯嫁给你。那怕你不爱我,只当我是个玩物,我也愿意敬重你,信任你。 可你若再敢打我的屁股,我别的做不了,却能咬你。今日我且咬个寻常看不见的地方,若你再敢打我屁股,我就咬你的耳朵,咬你的脸你的脖子,叫你出门都要叫人耻笑,且不说做官,人也别做了。” 唐牧仍是笑着,他如今看起来倒是越来越年轻,浓眉,略厚的唇,笑时自有一股温意,两只薄透而有神的眼晴一直注视着韩覃,待她说完了,覆唇在她唇上,咬她舌头出来细细出来细细吃了一回,才道:“我的小娇娇如只猫儿一样,虽表面柔顺,可也会抓人。你到了那边府里,若是文氏婆媳妇或者别人给了你气受,记得也伸出你这利爪来,永远不要吃亏。” 韩覃叫他那鸡蛋大的小脑袋顶的难受,挣扎着从他膝盖上爬了下来,反问道:“为何?” 唐牧顿得许久,却不说话。 在他心里,那怕成了夫妻,他看她,依旧如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孩子在外吃亏或者受了一丁点的委屈,于大人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情,是不能忍的。 他转身自轿箱中掏出一只四方的小锦匣递给韩覃:“我怕没时间陪你去受小辈们的礼,你一人去又怕他们要为难你。到时候你只将这个给世乾,他就不会再为难你了。” 韩覃接过小锦匣,掂着重量分外的沉,却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 女子嫁人,不仅仅是嫁给一个男人,更是嫁给他身后的整个府第。便是陈姣那样的国公之女,也要在傅府迎来送往做个打理中馈的掌家娘子,却还要以此为荣。儿媳妇多的人家,为了个掌家娘子之位,彼此都要打破头的争抢。 如今既已嫁给唐牧,既已成了唐府的二夫人,韩覃就得寻出个既能不叫人品评,还能过的自自在在的出路来。为此,她也得回唐府一趟。 上阳居中早有耳报神将韩覃回府的讯息报到了唐夫人耳中。因唐逸婚期就在七月二十八,眼看将至的日子,唐夫人与文氏两个正在翻宴席上一并采买的单子,管家娘子忠嫂子与蔡妈妈两个在旁侍立着。 唐夫人听完就是一声冷哼:“咱们的话传到傅府也不过一夜间的事,如今她就回来了,可见她也知道祖辈们的好坏名声全要靠她自己去倡。也罢,即她回来了总要来见我,这唐府不是我一个人的,阿难也要叫他唐清臣一声爷爷,婚事上所需的费用,她得照着掏出一半来才行。” 文氏十分不满:“要我说,品和堂老太太的库房里,那一箱子东西还在那里无声躺着。如今咱们有了这样大的事情,姑母你如今是长,就做主拿出来使着又能如何?再放得一放,等老二一家住进去,只怕也就没有我和阿难什么事儿了。” 自打七年前起,文氏就踮念着那箱金子,活了这七年,踮念了七年。她守了七年寡,面上气色倒比原来唐世坤在的时候要好很多,见寇氏笑嘻嘻撩着帘子进来,忙起身相迎着问道:“月媛,品和堂可收拾干净了,你们住着可好?” 她方才正在说老二一家,谁知寇氏就悄无声息牵着个孩子走了进来。 寇氏这些年随唐世乾为任跑了许多地方,如今生得个八岁多的儿子,小名叫宪儿的,容貌性子皆肖其父,与唐夫人亦隐隐有些相像,是以很得唐夫人欢心。 唐夫人见宪儿跟着他娘进来,远远就伸着手叫道:“哎哟我的好孙儿,你可来了!” 文氏怕方才寇氏听见她搬舌弄非的闲话心里厌她,讨好似的问道:“月媛可曾见了二叔新娶的叔母?听闻她已经入府了的。” 寇氏笑着说:“见了,真真是叫我惊讶至极。她的容样眉眼儿竟有些神似当年咱家福建来的表姑娘。” 文氏见寇氏并没有自己预期的惊讶,心中有些不喜,闷闷说道:“那里只是眉眼儿像,容样儿简直都一模一样。” 寇氏指着自己下颌说道:“如今这二叔母还差颗朱砂痣啊,仍旧是不太像的。” 在品正居前厅坐定,韩覃正准备要碗茶来喝,就见芳姊提着个茶壶一脸不高兴的走进来:“二夫人,这府中竟是连壶沏茶的开水都要不到,厨下的婆子们只说要备宴席忙碌,我等得半天也等不来壶开水,只得要了半壶温水来,您看怎生是好?” 文氏在寻常琐事上给人使绊子找为难,这韩覃是早有领教的,况她来此也心有所备,指着自己卧室说道:“妆台下那妆奁中有铜板与制钱,你拿得一些自府正门旁边那东边小角门上出去,托人给蔡金送封信去,叫他把那烟少渣少的银骨炭给咱们送得几篓子来,这院子后头一排夹房,那夹房里有简灶,请人来糊得一糊,寻常烧水沏茶不必总往厨房去。” 芳姊一喜:“照这样说来,咱们的吃食是否也自己来做?” 韩覃摇头:“烧水在此即可,饭还是要吃大灶上的,无论她们做得什么咱们就吃什么,没得叫人说我轻狂,连自家的饭也不肯吃。” 她本无根之人,如今也游丝一般在这京师有了牵绊,况各府间皆是彼此亲系相联,总好不落人口实叫人口口相传。 韩覃略坐得一坐也不肯喝水,进屋换掉回门时穿的喜庆衣服并整幅头面,只穿寻常一件群青色湖绸薄褙往上阳居唐夫人处去。虽是三朝,她今日却仍算未见过面的新妇,是而亦是备着几样贵礼要与她们相见。恰她正打算出发时,唐逸身边伺候的春兰踏门进来先磕了个头,才笑着说:“二夫人,此时恰满府的人皆在上阳居,您若要去打招呼,此时再好不过。” 韩覃身边的春兰与夏花两个捧着朱漆盘子出来,春兰笑着对唐逸身边那春兰说:“听闻你也是个春兰,我恰也是个春兰,咱们竟是一个名字。” 重要的是容样儿憨憨胖胖也生的十分像。韩覃亦是笑:“既如此,我的春兰就改成春心呗,省得两人混叫着。” 唐逸身边春兰听完先辞过去了。韩覃带着春心与夏花两个到上阳居,还未进门就听里头笑声阵阵,这一家子人果真是聚齐了的。她在外顿得一顿,忠嫂子在门上看见,大声叫道:“老奴见过二夫人!” 正厅中笑声语声即止,未几寇氏与文氏两个撩湘帘出来相迎,笑着叫道:“媳妇们见过叔母!” 这两位六年前韩覃还要叫声嫂子,如今皆来行礼叫叔母,韩覃自己心中亦十分别扭。她笑着轻声应了,随即迈步进唐夫人正厅。唐夫人穿着件藏青色的圆领长褙子在八仙桌旁坐着,见韩覃进来也点了点头,指着八仙桌另一侧的椅子说:“老二媳妇也坐。” 既已经嫁给唐牧,这样的尴尬迟早彼此都要应付。韩覃转身在唐夫人一侧坐下,就听品殊说:“小祖母生的好生面善,像是原先我曾认识的一个人,此时竟却万全想不起来。” 韩覃见当年才五岁的稚童如今敢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小姑娘,柔声问道:“你可是品殊?” 品殊出列,规规矩矩给韩覃见礼:“孙女品殊见过小祖母!” 韩覃给芳姊个眼色,她随即从朱漆托盘上取下一幅纯金挂玉坠琉璃七八的大项圈来扣给品殊,说道:“这是二夫人赏孙姑娘的,请孙姑娘收下!” 第67章 这项圈螭蚊金裹润白的羊脂玉,胸前开三孔而扎五彩琉璃,寇氏觉得礼重了些,但她自大家出来沉得住气,却也只是温温笑着不说什么。既品殊带头见过,品玉自然也要上前见礼,韩覃本备得三幅一模一样的项圈,自然品婷品玉与品殊三人一人赏得一幅。品婷另还有一幅头面,却是当日陈九所赠。 韩覃见品婷呆着,温笑着解释道:“这本有品有封的夫人们才能戴得,但你出嫁在即,嫁的又是个有前途的读书人,祖母先赠你这幅头面以待品封,还望不要推辞。” 本是一起喝过几场酒的同龄女子,韩覃乍乍然嫁了唐牧,品婷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但见着这样贵重一份大礼,心中对韩覃的猜疑与不喜一瞬间便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撩裙子结结实实给韩覃磕头放过才起身。 接下来便该唐逸了。他穿着青色绣白鹇补子的文官常服,不当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们平日穿着。韩覃心中有些疑惑却不好问,见唐逸跪下更是尴尬万分,侧膝躲着忍过他的见礼,芳姊忙亲自捧着一只八分长的黄花梨木小条匣奉给唐牧:“这是二夫人赏孙少爷的,还请笑纳。” 唐逸只当韩覃亦要赏他一幅项圈,谁知她竟给自己一只挂扣的匣子。既是祖辈赏赐,他自然不好当面查看,只文氏先就凉着白眼不喜,心道我儿如今也是大理寺的少卿,监管着整个锦衣卫的人,其官职当比锦衣卫指挥使,给你个小姑娘屈膝跪上一场,你竟给他个小匣子。 韩覃仍是笑着,语气一如方才:“孙少爷大婚在即,我能相帮的却太少,如今唯备薄礼,还望勿要推辞。” 唐逸究竟不知是什么东西,却也只得将那匣子纳入袖中。 接着是小江儿和宪儿两个,韩覃自然也有厚礼相赠。最后轮到唐世宣与唐世乾并文氏寇氏几个时,其它的皆还可,唐世乾如今回京调任到礼部做左侍郎,是正三品的大员,他一个年近四十正三品的大员岂肯去拜韩覃这样一个才到双十无品无封的小妇人。 是以此时他只侧手刮着茶碗,凝眉不肯语。韩覃自己亦觉得尴尬,站起来笑着说:“我比诸位年龄都要小上许多,虽说论辈份不论年龄,但终归我还太年轻受不得诸位重礼。这样呗,若不是当着外人之面,大家也别当我是长辈来行礼请安,没得将我也叫老了。” 她本是边说边笑,寇氏先跟着笑起来,唐世宣叫寇氏揉得两下也跟着笑,唯文氏仍是一幅苦相,唐世乾面上阴沉不定。但既有两个人笑了,韩覃下面的话便好说了:“既咱们不行辈份之礼,你们也就别嫌我的礼轻,可好?” 唐世乾今年将近四十,寇氏也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了。文氏亦眼看奔四,都到了无论任何厚礼都激不起兴趣的年级。芳姊先奉给唐世乾一只小小的锦盒,他大喇喇当着韩覃的面取扣打开,内里几只乌玉条章,有他的名与字,亦有他的官职,皆是唐牧亲书的金文。更有一幅闲章,他辩认许久,才认出上面写着‘峰高无坦途’几个字。 他年龄比二叔唐牧大八岁,虽因科举上有所蹉跎,但为官比唐牧要早五年。可这些年他一直在各省之间调遣,如今好容易回朝,后起的唐牧却已经做到了正一品的户部尚书,掌一国之钱粮税赋,而他仍旧得从三品熬起。 这章子自然是唐牧经这小妇人之手送他的。无论年龄嫡庶还是外生子,终归他们是一府血亲,三个人在官场上是绑在一起的。峰高无坦途,唐逸如今才十七岁的年级就取巧而执掌了锦衣卫,他又是礼部仅此于尚书的左侍郎。唐牧眼见入阁,虽为末辅,但以他在朝的人缘与声望,要想更进一步不是难事。 唐世乾想起去年冬天唐牧到山东任上时与他那次半夜长谈,想起唐牧说的那句话:祭酒唐府,清正可立百年基业,自然也要为朝筑百年之基。 而这小妇人,果真是当年的柳琛又如何?不过一个深闺妇人而已,给他些面子,也是给唐牧面子,叫他知道自己与他始终是一条心的。想到这里,他放下锦匣站起来抱拳缓缓躬腰,叫道:“世乾见过叔母!” 韩覃点头应过,又齐齐儿受了寇氏文氏并唐世宣的礼,便见忠嫂子打起湘帘,院子里跪了一院的仆妇们,皆是齐齐儿的向她叩头。芳姊与春心夏雪三个出去,将朱漆盘子中成串的制钱分发于她们,韩覃在这唐府中才算名正言顺成了二夫人。 自唐世乾回家,唐夫人在他面前不知唠叨过多少回韩覃容样儿生的与柳琛太过相像,其中牵着诡异的话。她本以为至小儿子会替她出口气,好好羞辱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谁知儿子竟也对着她行起了大礼。 唐夫人自来能忍,况此时转眼间又成了和睦的一家子,她又岂能再拉着脸。 “既大家都相见过就好。”唐夫人笑着开口说道:“无论老的还是小的,大家自然都爱自在,但既身在这府中,就得肩负起这家口与这一家子的责任来。老二媳妇,难为你们新婚夫妇却要分离,我替小辈们替你道声谦呗!” 她说着起身就要行礼,韩覃那敢受她的礼,见唐逸与品婷两个已经两边捉着,也赶过去扶住唐夫人,多年前就认识的人,唐夫人的手她却是头一回捉:“大嫂这话叫我怎能当得起?我既受了她们的礼,便是他们的长辈,既府中有大事要办,又怎能躲闲偷懒不回来照料?” 唐世乾接过话说道:“二叔母这话说的很对。祭酒唐府,如今我们爷孙三人同朝,又皆不在低位,正所谓峰高好做靶。多少言官御史自然也盯着我们爷孙三人,朝事上我们自会谨行处察,但若府中诸位妇人们因口角龃龉做出败坏人伦的事来,叫御史言官们参到朝堂上,必然也要说我们爷孙三人治家不严,私德有亏。我们在外做官,本就明枪暗箭无数要躲要防,若你们再在后面拖后腿弄出些不光彩的事来,咱们祭酒唐府,也就没有如今的清贵日子可过了。” 他语气缓慢,中气十足,这番话说的不疾不徐,背负着双手一双略带女气的利目扫过这间前厅中的每一个人,犹在唐夫人与文氏面前停留许久。若如今这韩覃果真是当初那柳琛,唐夫人与文氏两个做贼心虚,先就提不起来,更何况他与别的几个小辈们。 这话虽是说给唐夫人与文氏听的,韩覃听了却深受触动。她忆起原来的唐牧卸掉首辅之位丁忧在家时,继氏韩清毒死先妻之子,才叫御史们抓住把柄参了他个治家不严,私德有亏,最后虽是病逝,但一代清名却毁了。 这一个唐牧自到此间,独自一人默默努力了二十年,才换得如今略略有个开头的局面,官场上她不能相帮亦无力相帮,身为妻子,家宅却要替他安定,才能叫他私德上不能叫人挑出毛病来。 就是为此,她也须得提防文氏与唐夫人两个,叫她们与自己和善相处才行。 回品正居的路上,芳姊跟在韩覃身边细言:“虽咱们二爷不缺钱,但夫人也太浪手了些,这一回见面礼给的可真够重的。” 她指的是明面上能看得见的,还没有算上唐逸那一份。 回到品正居,韩覃交手在院子中间站着,看那青青的瓦脊,等到夏花也进了门,想着唐逸也该来了:“夏花,你们再去把屋子里收拾收拾,我片刻再进去。” 她推门出院子,唐逸恰就在青石壁的夹道上站着。这孩子如今也已经长大了,但凡离了人群,独自一人站在她面前时,便显出那与年龄不相称的阴沉与老态来。他自怀中抽出那只条匣,缓缓递给韩覃道:“你的礼太贵重,我不能要。” 韩覃也不接那匣子,细言道:“阿难,你与文益的亲事眼看在即,傅阁老府上富贵,文益的嫁妆不在少数,她又是长女,出嫁时自然希望咱们府也能将婚事办理的热闹一点。这些年咱们府上少有收息,这些钱,是你小爷爷给你办婚事的,你不必还我。” 唐逸将那匣子背手持到身后,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再抬起头来,迎上韩覃的目光,冷声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这辈子,或者说永远都无法达到他的高度?” 他所说的‘他’自然是唐牧。 韩覃想了片刻,诚言劝道:“阿难,你今年也才不过十七岁,你小爷爷十七岁的时候,还连金殿都未曾进,可你现在已经是二榜传胪了。他要比你大十岁,多十年的阅历,你不该总拿自己跟他比,脚下的路,要一步一步走才行。” 唐逸听完随即冷笑:“你和我都知道,他的路就不是一步一步走的。他预知后事,他有得力的帮手,他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呼风唤雨。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小爷爷,他不过是披着唐牧外壳的,一个陌生人而已。” “可是他爱你,他那么尽心尽力的,待你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所谓亲人,不就是如此?”韩覃反问道。 唐逸边听边笑,那笑容冷到叫韩覃都觉得有些骨寒。他出口语气仍含着嘲讽:“韩覃。你是否以为对于唐牧来说,你是唯一的,他唯一在怡园中当妾养过的姑娘?” “你这话什么意思?”韩覃反问道。有一瞬间,她以为他说的是韩清。 唐逸面上笑容越来越阴,把玩着那只条匣,那套文官常服穿在他身上,飘逸,修挺,十足的书生气质。他走近了两步道:“大约在五六年前,也有你这么个小姑娘,就住在怡园中。替唐牧伺候笔墨,整理公文,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事情,你和他做过的,那个姑娘与他也曾做过。当然,如果不是你洞房夜赶到怡园,或者如今韩清也仍还在那里。 到如今,你还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经他教养过的姑娘?” 那个姑娘应该是庄箜瑶,如今皇宫里皇帝李昊身边的庄嫔。当日唐牧杀唐淑怡的时候,她就在饮冰院的后院里,听唐牧说过如何让庄箜瑶一家入大狱,再养她一两年,然后送到东宫去的话。 而她当时之所以要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怕他万一发现她才是那个叫韩鲲瑶的姑娘,又要再受一回家破人亡之苦,又要被胁迫,利用,所以才下定决心要逃。唐逸见韩覃终于变了脸色,十分满意的哼了一声冷笑:“小祖母,往后若是想要充老劝幼,先说服了自己的心会好一点!” * 唐牧向来少在这府中住,这夜自然也不回来。韩覃一人躺在老酸枝木的大床上,看着烛光映照之外洞黑的房梁,不知为何竟有些怕意,忙叫芳姊进来睡在地上与她做伴儿。 离唐逸婚期还有十多天,原先二房唐世坤夫妻住过的春草堂掀顶换梁重新修葺过一番,如今恰就将那一处做唐逸与傅文益的婚房。而一品堂,品和堂并品正居到时候皆要收拾出来供筵席时设坐安歇用。 既寇氏来了,这些事自然仍是寇氏一力操持起来。她膝下品玉也到了十六岁说亲的年级,再有个品婷已经十八,两人都到了能操持家事的年级,是而寇氏便分派了许多活计叫她们自管着,也是为了将来嫁出去即能掌家,不叫婆婆以此为挟的缘故。 韩覃既为长辈,又掏得一万两银子出去,次日便见文氏的面色软和了不少,见她亦肯叫声叔母。她与唐夫人两个在上阳居前厅坐着,也不过听些家里几位管家妇人们来请差办差,一应事情皆由唐夫人做主,她不过坐在旁边略略听着即可。 虽说当初唐牧说自己总不能回唐府时,韩覃嘴上说着不介意。但等她果真到唐府睡了五夜而唐牧竟一无声息不肯来看一眼亦不肯走一趟时,韩覃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委屈。这夜,她在床上,芳姊在地上,因睡的太早,两人又无困意,正处说着些闲话儿,就听院外一阵沉沉脚步声。 虽人还在品正居外头,韩覃便听出来那脚步声是唐牧的。她纂手在胸前闭眼等着,听那脚步声渐沉渐重进了院子又推开房门,惊起在外守夜的夏花又进内屋时才缓缓坐起来,略带怨声问道:“二爷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唐牧自解着那深青色的官服,见芳姊退出去掩着门,伸手到被窝中摸到绵绵润润一只小腿腕子磨梭得许久,才道:“雨季将至,我与王经略连夜策马往太原府,巡了一眼那一带的黄河,看淤泥有多深,河床高不高,会不会危及下游。” 原来他五夜不来府,竟是出外差去了。韩覃待唐牧匆匆盥洗完出来撩被子进被窝时,疑惑问道:“如今你已不在工部当差,又王经略已是常职的河道总督,为何还要去操心份外之事,几百里路上风尘朴朴的来去一趟?” 唐牧笑握着韩覃的手轻摇着:“差职是别人的,黄河与那两岸的百姓却还是大历朝自己的。王经略那人有些才干又孤高自许,与下属们说话时总爱夹枪带棒的损人,他是过了嘴瘾,下面人待他也总不够诚心。我虽信他,可不能信他的治下,所以必得要亲自去检视一回,也是去替他安抚治下,好叫他的差事能办的顺当。” 韩覃听完失笑:“为官竟还有这种学问?” 唐牧仍是笑着,合声叹道:“那是当然。为官治下,当刚柔并济,连哄带骂,给棒子趋着下属们往前干差事,亦要给糖哄着他们不能生逆反之心。要干好差事,还要得人心,就要叫他们又爱又怕,又不得不从。” 韩覃亦读史书,亦看古往今来的大宰群臣传,却未见有一人持此论调者。 唐牧侧身过来在她颊侧厮磨,厮磨得许久见她亦不反对,便轻挑她耳垂在唇间吸咬着,一手伸下去仍在她双腿间摩梭,摩梭的韩覃渐渐有了些想意失唇哼出声来。唐牧便猛然翻起,仰身吹熄柜上高烛,随即俯身亲了下去。 成亲七八天,除了头一回惊世骇俗到韩覃如今都不敢想外,这一回也弄得她气喘嘘嘘香汗淋漓,直到唐牧收拾完狼籍躺到床上,她混身的酥意仍未散去。秋老虎般的热暑中,她混身犹如不停往外挥散着泡沫般,通体透着丝丝发凉的颤意。 完事后躺得片刻,唐牧又重新引烛进来点着,像是意兴未尽的样子。他仍精光着上身,韩覃便忍不住伸手在上抚磨,他身上鼓起的精肉一楞一楞,她趴在床上肘着下巴便一楞一楞往下摸着,笑着问道:“为何二爷肩膀宽阔,腰却这样窄?” 她双手按到他腰线上,仰面盯着坐靠在引枕上唐牧的目光,又说:“满朝文武大臣们皆穿官服,我也见了许多,可总不见有人穿着官服松束腰带仍能有你的好看。原来概是因为你的腰纤,就如妇人们般,腰纤了那怕松身袄衫穿着也是好看的,若是腰腹滚圆……” 她话才说到一般,唐牧溜下去撑着胳膊便将她整个人坐到了自己腰上,嘶声说道:“事实上腰线窄细,可不止穿公服好看这一样好处,你可要看看余下的?” (好了,有一点删节,如果不嫌麻烦就上一回口微口口博口,不过不影响情节) 等到终于熬过这一回,韩覃只觉得自己是叫唐牧抽筋剥骨弄死过一回,连将那瓷枕从腹下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唐牧起身穿好衣服,俯身,唇角含着丝笑意盯着韩覃看了许久,问道:“可要洗洗?” 韩覃点头,随即却又抵不住困倦转身如猫般缩如被窝,阖眼沉睡。 * 唐牧仍不过披着长衫松束腰带,转身拉门出屋,在星亮与月华洒照的巷子上一路行到籍楼,推开沉沉两扇大门,高高的穹顶下密如麻的书架下相对坐着两人,正是唐世乾与唐逸。见唐牧进门,两人齐齐站起身来,拱拳叫着二叔,小爷爷! 唐牧行到正中位置甩袖坐下,左右扫了一眼两个小辈,略点了点头,沉吟许久才说:“品和堂老太太房里那箱子东西,放了七八年,如今我要用它了。” 他说的正是当年柳琛带到京城,遗留在唐府的那一箱金子,市值二十万两白银。 唐逸才出仕,又是小辈,虽隐隐知唐牧的野心,却也不言语。 唐世乾盯着唐牧许久,才道:“二叔为长辈,有命吾等小辈只有照做。侄儿斗胆一句请问,二叔是要将它用在什么地方?” 唐牧道:“我要拿它打一场大仗,二十万两犹还有些少,不过我那里略还有些家底,添起来约有五十万数额,够打一场仗了。” 他才说打仗,唐逸与唐世乾两个随即脸色大变。唐世乾鼓气勇气说道:“二叔,随如今唐府也有我们几个在朝做事,但您的银子,怎可用做打仗?再说,您有何仗可打?” 唐牧笑着摇头,缓缓说道:“如今虽锦衣卫仍在,却有大理寺辖制它,它就不再是无人勒缰的野马可以胡作非为。但东厂犹在,二十四衙门还悬在整个大历群臣的头上,机会眼看就会来,等着我们将它废除,改变这一祖制。而之后,我还要将全大历盐务、织造并瓷器及各边防上的太监们,全赶到皇城那座笼子里去,要让他们无令不得出皇城。一旦为宦,此生永不能出京城,将他们彻彻底底拘在京师这方天地中,不能再为祸大历。” 他的声音缓淡平和却坚韧有力,有种奇特的说服力。 第68章 唐世乾半晌无话,唐逸起身抱拳说道:“如蒙不弃,但请尚书大人差遣。” 他将那条匣自怀中掏出来奉给唐牧:“小爷爷,这是您托小祖母赠予的银票。若果真能以金钱之力将这全大历为非作歹的宦官们全赶入皇城那座笼子里,也请您算上我这一份。” 唐牧接过条匣打开,内里躺着一叠千两银票,当有十张。他记得自己给过韩覃五千两,而如今这里有一万两,剩下那五千两,必就是韩覃自己给他添的。他盯着条匣沉吟许久,仍是推给唐逸:“这是我们夫妻给你新婚的贺礼,既给你就再无收回之礼。” 不等唐逸再有话说,唐牧起身,转身出门走了。 * 次日一早,韩覃如今是长辈不能晚起,她见枕畔无唐牧,也不知他是早起走了还是昨夜就走了,定定坐得片刻,起来梳洗过到上阳居与唐夫人两个充做两尊神,等着小辈们的请安。唐夫人人老无困意,五更就要起来坐在上阳居中等着,她见韩覃神色恹恹的走进来,腰软腿粘似是混身无力,也知昨夜唐牧回来两人必定有过一回事情,遂冷笑着说:“你们才值新婚,如此早的还要起来陪我这个老婆子坐着,难为你了。” 韩覃到桌子另一侧坐下,见品婷品玉几个大姑娘亦是神态恹恹撩帘子进来请安,便与唐夫人两个齐齐坐着受了,便要与这几个大姑娘去吃早餐。她正要起身往餐厅去,就见芳姊撩着帘子进来,先给唐夫人请过安,才笑着说:“二夫人,二爷请您回院子,说有事要问。” 唐夫人停得一停,挥袖子说道:“既他二叔有请,你就去吧!” 韩覃与唐夫人如今互为妯娌,若不为怕她出门四处学说自己倡名声,其实也不用在此应付她。但无论如何,总得要先熬过唐逸婚礼。她笑着点头应过,出门与芳姊两个一路回品正居,才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粥香味儿。 唐府如今文氏管厨房,又她与唐夫人两个如今渐渐信佛只肯吃素,整日的清汤寡水素粥淡菜,几天下来吃的韩覃每每到饭时都要愁眉苦脸。她闻着就是怡园的味道,才进门便见唐牧摆得几样点心小菜,另有一瓮的粥。 “二爷今日竟不用上朝?”韩覃坐下来先就想到昨夜他似是办完事就走,今早这个点儿又从怡园回来,可见昨夜是回怡园睡了的。她拈起勺子语气怏怏,唐牧笑着递给韩覃一小碗米糊,上面洒着金黄酥脆的馓子。 韩覃接过来搅拌均匀和着酥脆的黄豆与馓子喝了一口温糯糯的米糊,先就摇头叹道:“真香!” 唐牧见她吃得两口,又推过来一碗汤圆,韩覃挟起一个咬得一口,连连扇着手呼道:“好辣,竟是芥辣馅儿的。” “就知道你馋辣!”唐牧推了两样点心给韩覃,见她吃的香甜,这才问道:“可是在这府中吃的不好?” 韩覃点头却不作声。唐牧道:“仍回怡园住吧,总归吃的不会亏了你。” 韩覃仍是不答,边吃着芥辣馅儿的汤圆边问唐牧:“我听闻如今阿难在大理寺做少卿,兼管着锦衣卫,可有此事?” 唐牧点头:“有。” 韩覃道:“他才出仕,理不该由寺正来熬资历么?” 当年的陈卿贵为国公之子,照样要由寺正一步步熬资历才熬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上。 唐牧道:“这本就是个取巧的事情,但今上不比先帝,如今正是用人之机,见阿难年级轻轻才思敏捷但欲要提拔他。以大理寺辖锦衣卫,若叫正卿来辖,只怕他理着两部就要坐大,若是有野心之人,怕亦要危害到国本。而官位太小又难以管辖锦衣卫,所以皇上才会破格给阿难个少卿的位置。他如今算是一步就登到了指挥使的位置上,起点比这朝中任何一人都要高。” 韩覃盯着唐牧,试探问道:“或者也是你一路运作,才叫他如此快的升上去。” 唐牧笑:“光是监管可不行,将来要慢慢一步步将锦衣卫并到大理寺部下直管,若不是自己人,恐怕到时候会有很多麻烦。” 他见韩覃吃完,起身要走,临直又问:“要不要一起回怡园?” 韩覃起身擦着嘴送唐牧出门,仍是摇头:“待阿难与品婷的婚礼过了,我再回去。” 唐牧许是在开玩笑,却难得面色严肃:“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嫁给这唐府,为何非得要回唐府住着?” 或者是唐府中还有你眷恋的人?唐牧将这句压在嘴边,顿得几顿却未说出来。 * 在唐府中百无聊赖熬得几日,就连韩覃自己也憋不住了。这日她带着芳姊与夏雪两个出府,打算到城中各处银楼并胭脂水粉铺中逛逛,也替自己置办些钗环水粉,虽府中唐牧给的也用不完,可终归女子们皆爱些新奇物饰,不论价高与低,质劣与否,总是喜欢些新奇玩艺儿的。 她一路买了些东西,带着两人入锦绸坊正在里头逛了逛,选了一匹群青色的料子打算小辈们请安的时候充老穿,又选了匹牙色绸料欲做秋衣。另又替芳姊并春夏秋冬四个丫头一人置了两身衣裳,如此一来也花去将近二两银子。 绸缎庄们的大客皆是不肯抛头露出上街的大户人家的小脚夫人们,如韩覃这样衣着华丽容样娇俏又出手大言的小娘子却也不多见。这掌柜见这小娘子出手大方,趁着夏花量身裁衣的功夫,忙忙的迎着韩覃到楼上坐下喝茶,亲在旁边陪侍着。 韩覃不惯叫人陪侍,对那掌柜说道:“掌柜自去,我歇得片刻就走。” 这绸缎庄为叫来此选料的娘子夫人们有处歇脚,是以在此置得薄薄几处包间,外面也不饰门,只以湘帘为替。韩覃一人在坐中饮了两口茶,便听着有两人上楼的声音。 这两人自她湘帘前经过,一男一女,那妇人无论容样还是咬着帕子的轻笑隐隐皆叫她有些熟愁。韩覃顿耳听着,便听隔壁两人落坐后,那妇人娇声说道:“如今要见刘公公一回可真够难的。” 韩覃大惊,这竟是乔惜存的声音。 另一人呵呵笑着,那声音说不出来的怪异。韩覃听得许久忽而了悟:这人必是个太监,否则怎会叫公公。 那人仍是笑着:“咱家总是有时间的,可乔娘子否上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住着,咱家怎好去了,否则……咱家但凡夜里得脱,总要往娘子府上去一趟,是不是?” 乔惜存府上有男人,那不就是李大壮么?听这太监的意思,乔娘子虽跟大壮成了亲,却仍还与些太监有来往勾扯? “如今天热,炭窑处又无甚可忙。等再过几日下了白露,我即把他差到那西山上去,到时候刘公公可不能说是因为奴家家中有男人,您才不肯来的。” 韩覃忆起乔惜存曾说过,太监们虽去了势,却也别有些滋味儿,那素荤也开的很欢实。听她这话的意思,她如今是要跟着这太监一起重又开素荤了? 想到这里,韩覃不由又为大壮不值。她侧耳细听,就听乔惜存又道:“奴家自打常德去了就无甚收入,虽手中有些体已银子,可坐吃山空的惶恐真是一言难尽。如今奴家好容易寻来个男人,叫他替奴家箍了些炭窑,今年宫里头一冬的银骨炭,刘公公可不能再从别人处拿,只得要奴家一人的。” 那刘公公哼哼笑着:“好说,好说。” 刘惜存轻轻一声娇哼:“奴家知道如今公公您一步登天成了掌印,要巴着您的小娇娘们不知道有多少,您只怕也看不上奴家这样的良家女子。可不念今恩也要念旧情,当年常德在时,奴家可没少替您说好话是不是?刘公公您可得念这旧恩啦!” 刘公公还是哼哼笑着:“都念!都念!” 韩覃心道大壮辛辛苦苦追着她上京一场,本以为找了个乔惜存做娘子,两人亲亲爱爱能成一桩好事。谁知这乔惜存竟是拿大壮当个苦力替自己生息钱财,私底下仍是寻个太监在一处勾扯。 她待这两人走了,芳姊上楼时,才吩咐她道:“给我娘家兄弟大壮去封信,叫他这些日子来府一趟,我得见见他。” * 怡园中避心院主楼二楼的盛凉台上,水车从池塘中一路转上来的水在凉台前成为瀑布洒落。唐牧与首辅俞戎一人一蒲团,恰就坐在离水瀑不远的地方,听水声,贪凉意,下棋。巩兆和赤脚进来添茶,添完随即无声退出去。 如今眼看八月,正是暑盛夏热最极的时候。俞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看自己已是必输无意,索性丢子入罐中是要休手的意思。他指着窗外水帘道:“甘州知府俞铁前些日子来朝,言你冬月间到甘州时,曾画了水车形样,要叫他们在黄河边都造出许多架大水车来灌溉农田,我本觉得有些可笑,今日见了你这精致秀巧的小水车,才知造工简单亦不费金银,看起来却是个实用的。” 若这楼下就是农田,这水车灌溉不用人工,要省许多事情。 “做官就是这样,为民生的事情总不能出政绩,出政绩的事情不一定是为民生。这些年来能两样兼顾还能落个清名的,也为有清臣你了。”俞戎这赞美有些太过。 唐牧笑着端起茶喝了一口,却不言语。俞戎与查恒是同辈的人,查恒如今早成了白骨,他亦是满头华发的老人了。他今夜特别有些感慨,见唐牧不言,又笑着说:“当年我做主考官的时候,你就是如此沉稳老成的性子,而那时候你也不过十七八岁,到如今仍是这般。叫我疑心你从来没有年轻过一样,可事实上你也才不过二十七岁,于一个官员来说,二十七岁还太过年轻。入阁必然会有阻碍,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些我自然会替你摆平。” 暮色慢慢合围过来,窗外似落雨的雨瀑声依然哗哗的响着。官居一品位极人臣的首辅俞戎此时老目垂垂胡须皆白,浊目烁烁盯着唐牧:“内阁其他人都还年轻,正是能干事的时候,也是你好容易才安排出来的局面,而如今唯有我,替你占了几年位子,如今该到我替你腾位子的时候了。” “阁老!”唐牧缓缓摇头:“您不必如此,那件事情刘瑾昭就可以做,而且会做的很好。” “不!那件事情必须你来,除了你,我不放心任可人去做。”俞戎显然动了怒气:“刘瑾昭是个出色的执行者,但他没有你的血性,关键时刻,我怕他下不了狠手。” 隔着棋盘他一把纂住唐牧的手摇着,摇了许久才缓缓放下,自己扶着桌子站起来:“好了,我该回家去了,得给你们图谋的大事添料去了。” * 转眼到了唐逸婚礼前夜,这一夜整个唐府都不能好睡。从一品堂到品正居各处皆是院门屋门大开,堂上烛火不熄。文氏初做婆婆又是个守寡的,自然不好出面,只在栖凤居中与唐夫人两个对坐养着。寇氏专管厨下,韩覃专管前院迎人待客。 唐牧自打来一回折腾过她一回,到如今也有半月未曾见面,只每日往这府中送饭送点心,因叫韩覃严令勒束过巩遇一回,如今才渐渐不送了。 这夜她忙到三更,犹与几个换烛添油的丫头们四处巡视着,生怕她们忙了半个月此时起困意惹出那一处的火烛来。 巡到籍楼外,韩覃遥遥见籍楼上窗中隐隐有烛光亮着,心道唐逸明日就要做新郎,二更在才见他往春草堂去歇缓,应当不在此处,那是谁人在上头点烛? 她先使着夏花到门上去问,夏花推门叫得几声无人应,也知这府中严规不准婢仆们往籍楼中去,便退出来对韩覃说道:“夫人,奴婢叫着并无人应,可怎生是好?” 韩覃进屋将鞋脱在门口,高声问道:“谁在上头?怎的半夜还不灭烛早睡?” 楼中荡荡只有她的回音。韩覃提着灯笼一步步往楼上,隐隐见一只灯盏放在地板上,却不见有人的样子,遂又提步往上走着,继续问道:“谁在那里?” 仍是无人应,韩覃只得提步上楼。 再高两步,她便看见唐牧盘腿僧坐在床榻上,闭眼沉眉正在打坐。她将灯笼挂在壁上,上到楼上在地上盘腿坐下,仰目,盯着唐牧望得许久,才等到他睁开眼睛。她知道他有时会抄些经书,如此正式的打坐却很少见过。 “二爷如今信佛?”韩覃等唐牧睁开眼睛随即脱口问道。 唐牧摇头,下到地上也与韩覃对坐:“不信。” “那您为何要在此打坐?”韩覃追问。 唐牧道:“有大事要发生,而我心不够静,我以期能借此静心。” 他说的大事,想必不会是唐逸的婚事。他自己才成过亲,不可能把唐逸的婚事当件大事来办。她问道:“二爷,您说的大事,是国事还是朝事?” “朝事,亦是国事。”唐牧低言道。 唯有一盏暗灯,为要明日迎娶,韩覃在府中照料着迎来送往,今日也是盛妆,唇儿红红下巴尖尖,薄纱的水红领上两粒翡玉锁扣煞是耀眼。她最适合这种鲜亮别致的颜色,衬的原就稚嫩的脸还如十五六的小姑娘一般。 阁楼上除了几本书一张床外再无它物,韩覃扫眼看了一眼楼外叙茶小居中的灯火,回头就听唐牧问道:“婚礼准备的如何了?” 韩覃回道:“府中人皆备过一场,一切都是顺的,我每日不过与大嫂一起坐着充充老就行了。” “文氏可有欺负你?”唐牧忽而问道。 韩覃忙摇头:“她也要做婆婆了,忙的什么一样,怎好有功夫欺负我。” 唐牧仍然微皱着眉头,听得出语气中的微微怒意:“我方才进来各处看了看,仆人们皆还说得过去,世宣与寇氏却对你很有些不尊重,语气不敬,言语无尊,一点对尊长的礼节都没有。” “二爷!”韩覃失声笑了出来:“我比她们还要小着许多,便是她们时时待我如尊长,我又怎能受得下来?” 因着她这一笑,唐牧眉目间亦有了些温意:“你是我夫人,什么样的礼都能受得下来,她们是小辈,就礼该尊重于你。” 韩覃不懂唐牧这是什么心思,凑近了劝道:“二爷,我当年本在这府中做过几个月的表姑娘,表姐和二嫂两个可是待我极好的,反而是我欺骗了她们。如今虽嫁给你,我却仍还是原来的我,怎好因身份改变就拿大做派的,是您心太眼小了些?” 唐牧亦侧脸看着韩覃:“你觉得我心眼小?” 韩覃点头:“非常小!” 唐牧顺势就将韩覃压倒在光滑油亮的老船木地板上,她胸脯微微起伏,唇间吐着若兰香的热气,灯光抚过皮肤曲线温柔,所有的头发顺着向上聚拢,叫他生出想要将它们抚乱,叫汗水浸湿沾在她唇边看她语不成声如猫乱哼的心思。 他的唇渐渐往下凑着,眼前止不住浮起六年前她躺在这阁楼上暑困时的样子。软趴趴的一点小人儿,颌下一颗艳红欲滴的守宫砂。他本无邪心,却总叫那粒守宫砂迷往邪癖处。 或者自打渡慈庵中一见,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目光倔犟外表柔弱纤细的小姑娘就该是他的,他将自己摆在父亲的位置,想要娇养她,养大她。可他又不像是父亲,因为他从未想过要把她嫁予任何人。天下间的男子,在他眼里,无一堪能配她。 如今她已经换了身份,是他明正言顺的妻子,他拥有她并她的一切,却仍然患得患失。他本在这世上一无牵挂,想要以身为祭改变整个王朝的制度,可最后却不能舍弃她,于是才将刘瑾昭推到那个位置上,可以以身为殉的位置。 但俞戎一双慧眼早就洞息一切,所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为他铺平道路,终要叫他入阁为辅,终还是要让他出头执掌,去完成改变历史的壮举。 “先生,您可在楼上!”窗外是陈启宇的声音。 唐牧的唇顿在韩覃唇瓣上方的位置,皱眉屏息片刻才应道:“我在这里。” 韩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唐牧便吻了下来,在她舌齿间深深搜掠了一回才道:“在此等着,我下去看看什么事情。” 陈启宇已经推门进来,脱鞋站在门上。唐牧掌烛下楼引燃几处高烛,指着条案道:“半夜来此何事?” 陈启宇看了一眼脚下那双圆头的天脚绣鞋,便能猜到此时韩覃必定在楼上。他强压着心头的不适行到唐牧面前却不坐下:“俞阁老方才卒了。” 唐牧虽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却还是几乎要站立不稳的闭上眼睛:“因何而卒?” 陈启宇道:“是是东厂提督萧山在他府中执行差务,两厢吵闹起来,不知怎的萧山持刀竟将俞阁老给杀了。” 堂堂大历朝的内阁首辅大人,竟叫东厂一个阉人拿刀给杀了,这果真是味大料。俞戎以已为祭也要推他上去,他又岂能再为了保全自己而敛去锋芒? 唐牧猛得睁开眼睛,目中闪着凌厉的寒光:“从一开始到如今,是怎么回事,细细讲来给我听。” 陈九是叫唐牧一手扶上去的,为感恩故,亦为唐牧连番的坦诚故而信他是个君子,便是唐牧手掌着他的黑料也能夜里睡的踏实。但萧山却睡不着,当陈九还是东厂提督时,他恰是陈九手下的走狗,陈九有做什么恶事杀什么人,皆是由他一手执行。 第69章 唐牧此人,为官清廉有好名声,但同时住着全京城堪比首辅的大院子,锦衣卫毛其顺带着几十个精锐都能叫他一夜间抓走。夜探韩复府宅时更是能于一两个时辰间便将几十号人同时杀死并处理的干干净净。若说他简单,萧山作鬼也不能信。 所以这些日子他就专盯着怡园,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些唐牧的黑料。而那平日如老好人般的首辅俞戎,恰今夜就从怡园中出来,又召唐牧的手下陈启宇到自己府上谈话。俞戎虽是首辅,手下却只管着礼部,平日也是个嘻嘻哈哈的老好人。 东厂的番子们在他家走惯了,上梁下地出入府宅如走大路般顺溜。萧山今日亲自到俞府探听消息,索性连锦衣卫常弄的那套梁上君子行径也不用,大喇喇进府就坐到了俞戎身边,冷眼看着陈启宇。 俞戎与陈启宇所谈,也不过是户部一些寻常公务。他面前一杯茶,茶中不知何时浮了只死苍蝇。俞戎今日却难得爆脾气,一把将茶杯砸在地上吼道:“仆人们都去了那里?茶中有苍蝇也就罢了,竟连狗放进我这堂中来坐着都不自知?” 两个男仆跑进来跪着磕头,萧山听这话骂的有些难听,显然那狗指的并不是请来的陈启宇,而是萧山自己了。萧山自来亦是个火爆脾气,一只粗黑大手拍在桌子上震翻桌上那盆景中小小的文竹砸在地上碎成一堆乱土,怒叫道:“咱家是东厂提督,司礼监第二的秉笔太监,奉旨监管百官士庶,这大历朝中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士庶,无论是你家卧榻还是恭房,咱家想去那里就去那里,想在那里查就在那里查,阁老若有气,那就是气皇上,是反皇上,概因咱家就是皇上派的。” 俞戎此时却笑起来:“萧督主说的很对,您是皇上派的,老夫也并不是在说你,你又何苦生气?” 他站起来走到两个男仆面前,指着男仆骂道:“咱们家那只大黄狗今日是否又到隔壁傅煜府上去捣乱了?” 男仆们连连摇头:“回老爷,未曾,今日一天都捡的好好的。” 俞戎回过头来对陈启宇说道:“锐毅有所不知,我家养了只大黄狗,端地是个到处拣屎吃的腌瓒货,这些日子总翻墙跳到隔壁傅煜家院子里去偷人家的屎吃。傅家忌惮那狗是我所养,便是它踏了花践了草也总不敢坑声,即便抓住了也不过拿骨头哄着送它了府,原送回到我府中来。这几个狗奴才成日盯着那狗,见日日如此,不说束勒那狗,反而总说:这狗是首辅大人家的,它□□也是首辅大人派去的,所以我们不能勒束它,你家的屎就要由着我家的狗吃才对。你说这些狗奴才可恨不可恨。” 他这字字句句皆在讽刺萧山,边说还边呵呵笑着,陈启宇见萧山两手拳头捏的石头一般却是笑不出来,起身劝俞戎:“首辅大人消消气,要不咱到外面去走一走?” 俞戎摆手:“不必,狗都未治仆都未训,我怎好就此出去?” 萧山再也忍不下去,又一掌下去连那小高几一起拍翻,起身抽刀指着俞戎骂道:“你个老匹夫,竟然敢以猪狗来论咱家,看咱家明日不到皇上那里好好参上一参!” 俞戎低头问男仆:“大黄如今那卵蛋可骟掉了不曾?” 男仆不明究里,皆像筛糠一样抖索着摇头:“未曾!” “这就对了,我家了狗都还有两个卵蛋,怎能与督主相提并论?”俞戎一字一顿,厉目盯着萧山道:“你连我家的狗都不如!” 萧山业已拔刀,怒极中也不过做个架式,谁知大历朝的首辅大人俞戎竟就直挺挺撞到了他的刀头上。不过一声裂帛穿肉的闷声,绣春刀贯穿俞戎的身体,整整半截从另一侧穿了过来。 首辅俞戎,就这样闷声不响的死了。 * 唐牧转身上楼,见韩覃坐在楼梯上听着,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得去俞阁老府上看一圈,既首辅卒了,明日许多人要去那府吊丧,来此贺礼的人或者不会有想象中的多,你惊醒着些,遇到东厂的人时留个心眼,自己一人出门也要小心,我可能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有陈启宇在下面,韩覃不便相送。她坐在楼梯上等唐牧与陈启宇两个皆出了门,才从籍楼出来。 眼看已是五更,唐府仪门外男仆们皆已准备好一应迎亲物品,只等着新郎倌唐逸前去迎亲。文氏自己要做婆婆了,初几日在栖凤居装老为尊,但她天生操心的命,又年级轻轻守寡一颗心皆扑在儿子身上,此时那里还能装得下去? 是以自三更起,她就匆匆乱乱在春草堂中一应忙碌着,见屏风不正要□□兰丹东两个来调正,摸着床上的花生红枣还不够多,又叫向红向雨两个速速的来再填一些。唐逸一夜未睡,此时仍在窗前坐着。 他如今有十分的好耐性愿意忍让这守寡多年的母亲,见文氏捧着衣服过来,却迟迟不肯穿着,只拿一双眼睛盯着未老先衰青丝中搀着白发的母亲。文氏展着衣服叫道:“阿难,你竟是呆了不是?眼看时辰要到,快穿着了衣服。” “母亲!”唐逸轻轻唤了一声,见文氏仍还慌乱着收不了心,又唤道:“母亲!” 文氏匆匆应付着,又四处去要寻剪子来剪衣服上的杂线。唐逸一把拽住文氏又唤道:“母亲!” “我儿,何事,你说!”文氏叫唐逸压在椅子上,才总算停下来。 唐逸见此时新房中再无他人,掀起袍帘跪到地上,周周正正的给文氏磕了三个头,才道:“儿子谢母亲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恩。” 文氏嘴角一撇欲哭,摆了摆手道:“提这些做什么,快起来,没得寒气渗了腿。” 唐逸仍在地上跪着,顿了许久又说:“儿子今日只求母亲一句话,若您答应了,儿子便往傅府提亲,若您不答应,这亲事便就此做罢。” 文氏听完一声尖叫:“满府置备成这个样子,眼看迎亲的队伍就要出发,你竟不结了?” “所以,请母亲必得要答应我才行。” 文氏气的几乎要仰倒过去,强撑着问:“什么事,你说。” 唐逸道:“儿子希望待将来成了亲,母亲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插手春草堂的事情。不要张罗着给我纳妾,不要刺探我与文益的房中事,不要在任何事情上刻意为难于她。无论有任何事,都请母亲先跟儿子说,儿子再跟她商量,您能否答应?” 文氏气的上下嘴皮哆嗦在一起,断断续续说道:“儿媳妇还未进门,我这娘就要被人嫌弃了。” 她整个人都抽噎在一起嚎哭起来:“你祖母还是我的远房姑母,可你瞧瞧,这些年在她面前我可曾仰眉吐气过一天?我做了二十年的儿媳妇,今日好容易要做婆婆,儿媳妇还未进门,儿子就先回护着媳妇,这是那家的道理?” 唐逸起身替文氏舒着背,却不肯吐一句软话出来。概因他知道软话一吐,自己房中便永无宁日。文氏听闻外头乐声都奏了起来,终究长辈赢不过小辈,胳膊扭不过大腿。她将衣服摔给唐逸,怒吼道:“随你,便是为了眼前清静活埋了我也行,只要你高兴就行。” 她话一说完随即起身扑出门去。唐逸拣过喜服来慢斯条理一样样穿着,春兰在外看唐逸穿的艰难无比,忍不住进来替他穿着。唐逸叫她帮着穿好衣服,回头说了声谢谢,转身出门迎亲去了。 这日来府的人客果然不及预料中的多,且所有来客不论男女老幼皆在小声议论俞戎,堂堂大历一国的首辅昨夜横死于阉宦之手,那阉宦们与宫内又是通的,还不知道他半夜将俞戎之死歪曲成个什么样子才报进去。 韩覃虽人还年轻,辈份却老的不能再老,是以今日就专在一品堂内院支应各府中的几位老诰命们。这些老诰命们皆有丈夫儿子们在朝为官,为着祭酒唐府的名号并如今唐牧爷孙三的份位不得不来应酬一番,可面上那里能有好颜色。 于这大历朝来说,历史的车轮走到如今,为皇家办差的阉人约有两万之巨。除了朝中三司六部九卿外,几乎所有从事商业买买的职缺上都会有宦官督管,而皇城内外就更是胜不可数,宦官二十四衙门详细到连缝袜子都单设一局来缝。裱糊有裱糊局,洗衣有浣衣局,烧瓷做金饰,衣服,刷马养料皆分各局司着。更可笑的是糖与醋都有专门一局来管着。 这些人在外打着皇家的名号为虎作伥,而官员百姓们怕东厂的报复,却又不得不应付着他们。如今虽锦衣卫因毛其顺的原因暂时被打压了下去,但东厂却越发的招摇蛮横,虽是在宴席中,谁知道此时那东厂的探子藏在那里? 所以虽堂中诰命们皆有议论,却并无一人敢放大声音。这一场酒席虽乐声欢庆,人人面上皆是惨淡愁色,更加应景的是拜天地时文氏两只眼儿种种面上的枯槁之色。媳妇还未进门就骑到了她头上,她入唐府苦熬二十年,如今却是熬成了个笑话。 如今天热,人人手中一把团扇。韩覃坐在寇氏娘家母亲寇老夫人身边替她扇着风,粉面含笑听这老夫人说些自己家里几个孙女儿并唐府中两个外孙女儿的可爱之处,便见芳姊在门上站着向人招手。她轻声在寇老太太耳边说了声稍等,将团扇递给夏花叫她轻扇着,自己出来问道:“何事?” 芳姊道:“陈九如今在品正居中,他说想要见您,怎么办?” 陈九?他手下的走狗萧山昨夜才杀了当朝首辅,他不上那门上去报丧,不想着在皇上面前如何歪曲事实捏造个谎话好消君王之疑,竟还有闲心到此参加唐逸的婚事?韩覃想起唐牧临走时说过,叫她见了东厂的人要留个心眼。 但这陈九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而如今又是在她自家的府宅中,既他亲自传人来唤,大厅广众之下他想必还不敢乱来,可他找自己是为何?韩覃进门给诸位诰命夫人们道了声歉,出门对芳姊说:“你须得陪着我一起去,无论何时都不能离了我。” 芳姊虽生的憨厚老成但有一身的功夫,唐牧派她贴身跟着韩覃,自然也是怕万一有险情时她不能顾着自己的缘故。 这主仆二人出一品堂转而往品正居自家院子,迎门便见一群太监重重将整个儿品正居护卫起来。她带着芳姊进院,这院中本来降了她卧房外的屋子皆整理出来要供男客们歇坐。但既首辅俞戎卒了,男客们自然鲜有上门,是以此时整个品正居中唯有陈九一人在屋檐下负手站着。 他见韩覃进门,随即跳下台阶笑着叫道:“韩夫人,多日不见,您过的可还好?” 韩覃对陈九行过见礼,领着他到前厅坐定,才吩咐芳姊:“芳姊你去寻二少爷来,只说宫中陈公公来了,叫他来此相陪。” 虽唐牧不在,但今日这样大的事情上唐府不能无人招呼,是以唐世乾还是在府中的。 芳姊抬头见韩覃微微给自己点着头,转身退出来走了。她才一出门,陈九便是一声轻笑:“陶娘子变成了表姑娘,表姑娘如今却又变成了二夫人,唐清臣的爱好着实让人有些猜不透。” 韩覃一笑:“公公有何话不妨直言,妾身听着了。” 陈九进见客的前厅却不落坐,转眼看着东面墙上一排三幅镜心中水墨点点的游鱼,穿湘帘而到内间起居室,一路走一路说:“从柳琛到陶娘子,再到忠魂之后韩姑娘,不过一年时间,二夫人倒是换了许多身份。我很好奇这唐府中诸人对韩姑娘你的身份知道多少?” 他一把推开韩覃卧室的门,见韩覃在身后冷冷望着自己,略显老成的酒红色薄纱长褙子,下面一条松香绿的百褶裙,发髻绾成中年妇人们最爱绾的芙蓉髻露着光洁的前额。她本是个稚嫩的脸,如此老成的打扮却衬出比少女更诱人的风姿。 陈九虽老了,虽净了身却也有三妻四妾,他回头盯着这成熟与稚气并存于身的美艳少妇,心中止不住就要想起在宣化府时,她躺在泰卫身下那*蚀骨的吟哦之声。 韩覃圆润修挺的鼻头下那两瓣檀唇忽而就微微翘起,将两侧丰满白嫩的脸颊漾弯出动人的弧线,她笑着说:“唐清臣若连摆平这么点事的手段都没有,他当初就不可能娶我。” 陈九一步步逼近韩覃,逼她靠在妆台前:“可他不知道你的手段,尤其是那些勾人的手段。若是叫他知道你在宣化府是怎么勾应泰卫的,你觉得你这唐二夫人还能否做的像如今一样体面?” 韩覃紧盯着陈九,见他一步步靠近,那笑容仍噙在嘴角,语气却是寒声:“公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讲,成日拿宣府这点子破事来威胁于妾身,倒叫妾觉得您是个只会挟人小尾巴威胁人的蠢人了。” 陈九点头:“为了不叫二夫人再把咱家看成个蠢人,咱家就有话直说了。萧山昨夜失手杀死了首辅俞戎,此事举朝皆知,皇上亦是大发雷霆,咱家连夜抚息了皇上的怒火,但朝中文武大臣们的嘴,却还要唐清臣来封。所以,咱家如今就要二夫人在唐清臣面前替萧山美言几句。我可以革去萧山司礼监秉笔太监之职,但东厂却还要他替我管着。而且,这不仅仅是咱家的意思,要保萧山这个人,却是太后娘娘的旨意。” 萧山杀死了大历朝位居一品的内阁首辅俞戎,这杀人凶手却只是革去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连提督之位都还要叫他继续做。若不是陈九太倡狂,就是这些宦官们如今已经无法无天到认为他们可以骑在整个大历王朝的头上拉屎拉尿的程度。 既知道他的来意,韩覃便也懒得再应付,转身自卧室往外走着:“这种国事,妾身一个闺中妇人如何管的?公公还是直接去找唐清臣吧。” 陈九追了出来:“唐清臣在俞戎府上治丧,身边围的人又太多。咱家此时冒然前去说情,只怕要激起百官之愤。” 他竟还知道自己此时去俞戎府上会激起百官之愤?韩覃走到前厅直接出门站在屋檐下:“恕妾身帮不得公公,若不为喜事而来,公公就请回吧。” 陈九站在屋檐下拍了拍双手,立时便有一个小太监捧着朱漆盘子上前,陈九挑着两指掀开锦缎,拿起一封南京织造局制成的玉轴诰命文书刷一声展开给韩覃看:“这是二品诰命的诰命文书!是宫中太后娘娘亲赐给二夫人的。” 他又指着另一只盘子中蹙金绣云霞翟纹的二品诰命霞帔并金龙翠凤,丹花衔蕊的凤冠笑道:“不过枕边一句软言而已,咱家知道二夫人在床上的功夫手段,只要你能说动唐牧不追究萧山,区区一个正二品的诰命封位,二夫人今日即可得。要知道,您的大嫂文氏到如今也还是个三品。” 韩覃忽而忆起当初唐牧曾说过,陈九此人有小智而无大慧,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或者也正是如此,唐牧才要扶他爬到那个高位上,这样于大事上蠢的人,往下拉的时候才不费劲。她笑着摇头:“妾身若想要这东西,问唐清臣即可,公公还是请回吧。” 她几步下台阶双手拉开院门:“公公请!” 这是要逐客了。陈九冷冷看了韩覃一眼,扬手叫上几个随从太监,转身走了。 韩覃深松一口气,才进屋子坐下,便见东墙镜心下站着一人,男生女相虽及中年却仍是一身风流气息,穿牙白缁边的行衣负手站着,正是唐世乾。 也不知道他何时进来的,方才藏在何处。韩覃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反正如今她是长辈,所以也不礼让,只指着院门说道:“陈公公方才走了。” 如今她是叔母,单独而处自然也要避闲。唐世乾几步走到门外,却又回头说道:“无论你是谁,只要不是柳琛就好。” 唐牧对外说自己将福建来的表姑娘送回了福建,可唐世乾差人打问过,福建柳家根本就没有收到柳琛这个人。所以,唐世乾一直猜度唐牧对自己的小外甥女有意,所以对外谎称假死,地把她放到外头寄养,成年之后,再换个身份另娶回家来。 今天在暗中听完韩覃与陈九一席对话,他心中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无论这个二夫人是谁,只要她不是柳琛就好。否则,唐牧那个人,于私行上也太不堪了。 “还有,你方才做的很好。”唐世乾又补了一句:“二品诰命不过一个虚衔,为□□者,没必要去在意那些虚衔,夫妻恩爱情意相通,才是最要紧的。至于一个诰封,我相信二叔早晚会替你请封。” 唐世乾自成亲以来常在各州府为任,与寇氏常年分居两地却也洁身自好,到如今还如少年夫妻般恩恩爱爱,与夫妻之情上,他是深有感触。 * 是夜,春草堂新婚夫妻龙凤相缠的红烛映着红幔逶地,锦被松软,一床的花生红枣俱被扫去,端坐在床上的傅文益忍得一天,此时见自己年轻俊秀的相公坐在妆台前远远盯着自己,先就装不住噗嗤一笑:“本来,妾身以为今日自己该是个坐上宾,眼看着您与韩姐姐成亲的。” 十八无丑女,况且傅文益还是个绝色,又在盛妆中。唐逸起身走过去,缓缓抚手在傅文益面颊上,见她不反对亦不反抗,笑眉盯着傅文益说:“往后不必歉称,只需如往日般自称为我即可。我这里不讲那些虚礼!” 第70章 傅文益勾唇笑着,笑得许久忽而整个儿将唐逸扑倒在床上,虽猛烈却又笨拙的凑唇在他唇上啄了一啄,头上的凤寇砸到唐逸头上,霞帔上璎珞哗啦做响,她吻到一半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又爬起身擦着嘴唇:“自打听闻要给咱俩说亲事,我就由心欢喜的不能再欢喜……我早就计划着等洞房夜一定要吻你个七荤八素!” 唐逸反身扑倒傅文益整个儿压俯在她身上,定眼看着叫他压在身下的新妇,笑的十分温柔:“这种事情,总是男人先来的好!” 但是他这洞房夜注定是无法圆房了,门外有人叫道:“唐少卿,大理寺传话过来,叫您即刻前往北镇抚司!” “何事非要前去?”唐逸问道。 那人道:“百官集结在午门外静坐,陈公公着您即刻带锦衣卫前去协助东厂镇压!” 锦衣卫已归到大理寺,陈九居然不通过陈卿直接调令于锦衣卫,或者在他心里,锦衣卫辖管只不过是个笑话,锦衣卫真正的权柄,还在东厂手中。 * 乾清宫中,皇上闭眼抚额在龙椅上坐着,高太后就坐在他身边:“若皇上此番惩治了萧山,百官们必然会得寸进尺,到时候或者他们要求取缔东厂,或者要将东厂归并出去。皇上你坐在这深宫中,外头那些大臣们密谋谋逆,你又如何能知?” 萧山是陈九属下,陈九自然不好言声。 御马监掌印刘锦此时亦在,他比陈九年轻,容样比陈九好看,声音亦比陈九要好听,重要的,李昊如今认刘锦更多些。他道:“萧山不过执行公务而已,俞阁老句句以狗相辱,萧山愤而拨刀,也不过是气头上的威胁,谁知俞阁老整个人就撞了上去。阁老即死,萧山如今披麻带孝正在俞府当孝子,我听闻俞阁老几个儿子极尽侮辱之言待萧山。萧山是陛下的人,他们这般待萧山已是对陛下不敬,陛下忍让的也够多了。” 即便刘锦与陈九表面上不对付,但毕竟他们同是宦官,此时群臣与宦官起矛盾交锋,他自然要站在刘锦一边替刘锦说话。 于一个帝王来说,真正每天围绕在他身边的,正是这些口蜜腹剑的小人,而他们恰又是帝王所豢养的家犬。帝王的心总会偏向于他们,概因他们是在为他刺探百官的心思,为他纠查百官的错误。 * 一片素槁哀乐齐天的俞府,唐牧亦是一身素衣与刘瑾昭在游廊上站着,冷看反捆双手跪在地上的萧山经受着出出进进俞府一家人的白眼。刘瑾昭道:“清臣你太心急了些,若叫百官请愿杀了萧山,只怕片刻间宫里就能降旨杀了这个阉人。但要叫皇上就此撤销东厂,那是万万达不到目的的。” “当然达不到。”唐牧道:“主人养的恶犬咬伤了人,或者因为群情激愤他会杀了恶犬,但要叫他从此放弃养狗,那是不可能的。” 刘瑾昭转身盯着唐牧:“那咱们为何还要白劳一场?如此不是反而要激情皇上警觉,叫他以为群臣此行是要架空他?” 唐牧似是在答刘瑾昭,又似是在自言:“但有一个办法叫他放弃养狗,那就是,自养的恶犬伤主!” 刘瑾仍盯着唐牧,就听唐牧又说道:“今日百官罢朝,太后与宦官们肯定在皇上面前一力劝说要保萧山无事,而群臣们在外又是请愿要叫皇上撤销东厂,这两厢的压力下,皇上想必会采取折中之术,想要叫两方都满意,若我猜的不错,只怕此时皇上就要下旨杀萧山,以平群臣之愤,但东厂是决计不可能撤销的。” 果然,他话音才落,御马监掌印刘锦手托锦盘带着一群随从们进院,随从们四厢站好,他清了清嗓音叫道:“俞府众人接旨!萧山接旨!” 他话音才落,整个俞府前院游内内外两进院子中所有人齐哗哗跪伏在地。唐牧与刘瑾昭亦跪着,先听皇上对于俞府的抚慰之辞并追封俞戎为国公,追进俞戎长子官位的旨意,刘瑾小声言道:“只怕萧山这回必死无疑。” 唐牧却在冷笑:“太后必定已然怒极!” * 果然,慈宁宫中,高太后气的面白耳赤,连连拍着桌子叫道:“奇耻大辱,哀家步步退让,到如今竟连个身边人也保不了。” 才从平阳府归来还是一身风尘仆仆的宦官冯运机捧着以山参、枸杞与虫草相煨成的虫草茶亲自奉到高太后手中:“如今高阁老已然退仕,陛下自然再不惧娘娘您了。” 内侍既遭净身,腰间无筋拉扯,自然弯腰佝楼,形样就不甚好看。而他们没了□□,容颜亦会渐渐变成个妇人一样。但这冯运机却与别的内侍完全不同,他肤不细,面不白,腰窄而体修,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若就此看去,完全是个成熟而又稳重的中年男子。 但要是有人因此而在疑心他未曾净过身,那可就完全岔了。他在慈宁宫中一力侍奉于太后身边,只要碰到有宦官内侍或者宫婢尚宫们于人后传这中耳语,再不言别的,啪一把撩起自己的袍子,扯下裤子就会说:“来,你捏一捏!” 如今净身分两中,或卸睾,或去具,他是被卸了睾的,有好事者也曾摸过,囊中确实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也正是因此,他如今于慈宁宫中,十分的能服众,于高太后面前,亦是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高太后接过杯盏,尖翘着套趁灯赏花镂金指套的兰花指冷笑道:“若没有哀家一力相持,如今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还指不定是谁了。” 她冷笑着顿了许久,容长大有上鲜明的五官同时往下垂着:“但我既能将他扶上去,也就能将他拉下来。运机,你又得出宫一趟了。” 自平阳府归来连口热茶都未喝到了冯运机接到懿旨便即刻起身出宫。这一回他要去的,是当朝永国公李显府上,李显虽不是皇亲,但其高祖是开国功臣,世袭永国公,同时任着宗人令并大都督府断事官之职。宋国公是左都督,掌着三大营。但李显为大都督府断事官兼九边十三卫总兵,掌的却是整个大历的兵权。 高太后在慈宁宫中冷笑:一个软弱的皇帝,叫一群文臣们夺去锦衣卫也就算了,如今连东厂都要消弥,这样的帝王,要他何用? 因百官还在罢朝,五更上过衙又回来的唐世乾对着唐夫人与韩覃谈起,大家才知道首辅俞戎叫东厂提督萧山杀死一案在整个京师造成的轰动。萧山方才在柴市大街上斩立决,人头落地后整个人连头带身子叫争相赶来观看的愤怒百姓们撕扯成碎片,就连执令的锦衣卫都受到百姓们的攻击,在唐逸指挥下退回了北镇抚司。 * 门外湘帘打起,少夫人文氏面无表情进门,先对着自己头顶两位婆婆行过早礼,才闷闷坐到了自己的小杌子上。她今日是头一回做婆婆,因着头上这两位婆婆还在的原因却是坐不到那圈椅上去,自己还得屈从坐个小锦杌。 老的那个还好,六十多岁了,早晚有死的一天。可小的那个,才不过二十岁,也五王八侯的坐在上头,等着她行礼。文氏想到这些,心头堵的不能再堵,脸色又那里能好看。 还未圆房的傅文益今日换了一件湖蓝色的罩长纱褙子并白色湘裙,微微笑着掀帘子进来,新妇初嫁到,她还是羞羞怯怯的样子。新婚丈夫不在,她一个人来行见礼,亦是寇氏在旁指点着。她叫声祖母磕过头,唐夫人所裳也不过一对金丝缠虾须的镯子,韩覃自然不能比唐夫人给的更好,也不过一对镯子。 礼到少夫人文氏面前时,傅文益已开口叫过母亲,文氏却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直视着前方,不动手接茶也不应声。她身后的丫环向雨忙接过茶硬塞到文氏手中,将早起文氏所备的见面礼递给了傅文益。 傅文益礼毕,便是小辈们向她见礼。既见礼毕,韩覃今日又不想在此用早饭,便起身往自己品正居去。她才走到门上,就听屋内一阵喧哗声,接着唐世乾亦默不作声甩帘出门走了。文氏许是中了暑,此时仰头翻倒在地上,她身后的向雨正在忙着掐人中,扇风渡气。韩覃只看得一眼,也转身出来走了。 无论文氏是真晕还是假晕,新婚第一天的傅文益逃不掉得去伺候婆婆了。或者是种恶意的庆幸,韩覃自成亲以来头一回体会到为尊的好处,头上无尊长,她是不必去伺候婆婆的。 * 盛暑的午后,屋后高耸云天的巨槐在炎日下遮盖着整座主屋,韩覃坐在屋檐下盛凉,见芳姊端来湃在冰中的果盘,取银签子挑了一块西瓜吃了两口,皱眉叹道:“也不知这暑热何时散去。” 芳姊笑道:“咱们怡园那新屋子后面水车打起来的瀑布,在这暑热中想必是个凉快之极的地方,可惜夫人不肯回去。” 韩覃插银签子在果盘中,心道不是我不肯回去,而是总得要找个让人不能说嘴的理由才能回去。 她此番归来,料想着唐夫人与文氏必定会有一番发难,若有发难,她自然可以借此而归怡园,叫她们再无处说嘴。但自成亲后到此将近一月,唐夫人待她还算平常,文氏只当她是尊神像,整日有礼有节的参拜着,倒还真叫她找不出个回怡园的理由来。 炎烈浓热下韩覃昏昏欲睡,在午后微风过高槐的风声中正自迷蒙着,似是听到沉沉一阵脚步声在墙外,她努力掀着沉沉的眼皮却又懒醒,想要再多挨一刻暑热之乏。虽脑子昏沉混身乏软,却也听得那齐齐的脚步声止于门外,有一人踏着沉沉的步子推门进院子。 韩覃张了张嘴,想要叫一声芳姊,顿得片刻却又忘了自己是叫出声了还是没有。她又迷蒙得许久,忽而听得一声微微的笑,猛然睁眼便见唐牧站在台阶下。 他身上的衣着或者帽子,是那一处有了些不一样,但他昨夜未回府,或者到怡园换过也不一定。韩覃懒理唐牧,扫了一眼懒洋洋侧身还欲再睡,却叫他整个人自台阶下抱起来,抱着就要往室内走。 “二爷,屋子里热,我不愿进去。”叫一身灼热的唐牧抱着已然不舒服,更何况进屋子。 “我有个消暑的好法子,你要不要试一试?”唐牧边走边问。他的小夫人于半梦半醒中桃红着一张小脸,夏衫轻薄,纤纤手腕叫酒红色的玉镯子衬出白玉无暇的腻润颜色来。他并非圣人,前世还曾有过三宫六院,但两世为人白日宣淫却还是头一回。 韩覃在怀中仰望唐牧,见他说的一本正经,还以为他果真有个消暑的好法子。谁知一回卧室就叫唐牧剥成个光溜.溜一尾鱼儿一般,她那妆台倒果真冰凉。唐牧压韩覃伏在那妆台上,本以为她仍还如往日一般,总要待他揉捏得许久,才能有水缓流,才探了手下去,一手晶晶凉的粘腻,才知她果真是湿了裤子。 待到日影西斜时,韩覃却是一身香汗伏在妆台上站都站不起来。 至晚躺在芙蓉簟上,韩覃晚饭不过略进了些冷淘,此时昏昏欲睡,就听唐牧言道:“自明日起,每五日我就要在宫中阁房值夜一次。再除非有要事往怡园,否则也会长居于此,你回怡园一趟,把我的起居衣服搬到此间来。” “二爷入阁了?”韩覃有些惊讶。 “补东阁,为末辅。”唐牧道。 俞戎用他的尸骨,替他铺就入阁之路,所以他现在是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了? 韩覃轻轻哦了一声,侧转身眯眯蒙蒙睡着了。既入了阁,往后熬着资历再补太保太傅,少保少傅等职,唐牧就能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了。才二十七岁的内阁辅臣,于阁房那一众弥老苍苍的辅臣当众,简直算是夏日里一股清流。 无论如何,他愿意为了她而回这府中来住,她的心中总是暖的。 这八月的秋老虎十分难熬。次日一早起来韩覃不见唐牧,却见公服与忠静冠还在卧室中挂着。她猜想他今日或许休沐,穿到后院一看,果见他只穿条阔腿总脚的裤子站在后院。 唐牧昨夜折腾到三更,以为韩覃总要再睡几个时辰,那知她竟起的跟他一样早,遂问道:“为何起的这样早?” 韩覃指着院门外:“得往上阳居等着小辈们请安。” 此时五更也才过,天才蒙蒙亮。唐牧擦过汗问道:“你日日五更要往上阳居?” 韩覃点头。唐牧若有所思道:“倒比我们每每早起去上朝还要辛苦。” 他扔掉帕子直接到后院水眼处取瓢冲身,冲完换过衣裤道:“我陪你走一趟。” 夫妻二人并肩自夹巷上走着,韩覃在妇人中不算矮的,在唐牧这样高的个子面前却也显得无比娇小。她忽而有些好奇说道:“我见怡园后院也有些梅花桩,却总未见二爷早起操练过,或者您偶尔才练一回?” 唐牧道:“早起要赶着上朝,来不及。” 他一个人过了许多年,每每晚上总要操练一回才能入眠,否则没个妇人在旁,这些年也不知怎么才能熬过来。 唐夫人越老越没瞌睡,每每一过三更就要醒来,在床上熬到四更起床,然后便是沏一杯酽酽的茶,在此慢慢品着等小辈们来请安。 唐牧这辈子踏足上阳居的次数,当用指头能掰数的过来。再他与唐夫人向来不对付,彼此见面便如仇人一般。唐夫人见帘子打起唐牧高高的身量略俯着进门,吓的几乎要跳起来。幸好有唐世乾在此压阵,她才算稳住自己,指着桌旁的圈椅说道:“他二叔坐!” 唐牧撩着长衫摆子劈腿坐下,见唐世乾见礼也略点点头,然后左右四顾问道:“文氏怎的不来?” 他如今是这唐府中的家长,虽在外是个温温和和的笑脸,在家除了待几个未长成的孩子外,当着小辈却是吝于笑意的。况且他此番语气十分恶劣,小辈们就更不敢言语了。 既无人言语,这话就还得唐夫人来答,她欠身说道:“昨日早起在此请安时,也不知是暑热还是劳累,阿难他娘昨日早见在此请安时晕过去了。” 唐逸还穿着官服未脱,进门对着长辈们见过礼。唐牧也知他昨夜前半夜当就归了府,到如今还未换衣服,想必昨夜在床前侍了一夜疾,此时脸色越发不好,怒问道:“阿难,你娘身子如何?可还有碍?” 唐逸回道:“说是头晕,懒思饮食,水却也能喝得一些。” 唐牧紧追着问:“因何不去上衙?” 唐逸回道:“孙儿已向大理寺告过假,只说侍疾于母榻前,待母病愈即可上衙。” “老太太当年教养几个孙辈重孙辈,虽每早必去请安却也有个冬令时夏令时。每每入了暑天冬月,为怕几个孩子们大病小病,连晨昏定省都要勒令着省掉。我等每日入回皇城也不过五更出门。大嫂想要教导小辈们,其心是好的,但如文氏这般为了请安尽孝而累坏身体,若治好还罢,若治不好,阿难才刚刚入仕就要回家丁忧,这于他的前程有何益处?”唐牧这番话还能转寰着说,皆是看在唐世乾的面子上。 “二叔!”唐世乾听唐牧这话说的在理,却怕自己母亲当着韩覃这个年轻的妯娌要失了面子,起身说道:“大嫂或者是为阿难的婚礼操劳才累致病,怎好扯到每早请安上来?既二叔觉得不好,往后叫孩子们多睡会,待天亮再来就好了。” 唐牧道:“即便婚礼操劳过甚,若叫她早间多睡得片刻,或者也就挨过去了。可你们偏偏五更要她起来请安,如何能不病?” 韩覃站在唐牧身边,听他与唐世乾两个较起劲儿来,面上尴尬心中觉得可笑,这人为了能叫她早上多睡一会儿,竟是与唐世乾两叔侄杠上了。 唐牧指着唐世乾坐了,对唐逸说道:“阿难现在就回去,也带段话给她,就说我说请她爱惜好自己的身体,概因她的身体就是你的前途。” 唐逸听完转身走了。唐牧这才站起来:“往后孩子大人都消省消省,就照着老太太当年的规矩,大人们各有自己的事情,有事彼此聚个头即刻,孩子们为规矩礼仪故早起也要来此请安,只赶着上族学前吃饭的点儿略见见即刻,往后切不必再弄这些过枉矫正的事情。” 他走到门上见韩覃还在原处站着,只得又回头来伸手牵着,转身出了上阳居。既出了上阳居,韩覃便忍不住笑起来:“二爷说不必过枉矫正,我却觉得你才是过枉矫正。这么点子事情,您私下见大嫂的时候说几句不就完了,又何必非得当着世乾的面伤她的面子?” 唐牧边走边摇头:“大嫂与文氏皆是两个蠢的。唐逸才娶新妇,文氏初做婆婆想要磨搓她一回,才闹出昨日那档子事来。我若不一次叫她们识得害怕,怕她们再干出当年的蠢事,才真正是叫我们祭酒唐府蒙羞。” 韩覃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正在前走着笑着,边听唐牧在身后唤道:“换件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何处?”韩覃回头问道。 “永国公府。今天永国公府的老寿星过大寿,府中正在唱大戏,咱们去凑个热闹。” 唐牧亲自替她挑衣服,挑了件荔枝红缠枝葡萄纹的缂丝褙子,他喜欢这种能衬着她小脸微微有些醉红的颜色,压着她显得不那么稚气,虽她仍还是个稚气满满的小姑娘脸庞,但这样沉厚的颜色能叫她更增添少妇才有的韵味。 第71章 小轩窗,正梳妆。韩覃如今是小妇人,不必戴狄髻簪掩鬓贴面饰妆花,只梳着挑心髻。唐牧在后亲自替她插白玉挑心,插好了隔镜相望许久,才道:“我也该叫陈启宇到翰林院备个案,给你请封个诰命回来,好叫你能戴些品妇们才戴的东西。” 韩覃一笑:“我不要那些黄澄澄的东西,没得将我戴成个老气沉沉。” 既唐牧是正二品的重臣,她又是他明媒正娶的忠臣之后,不用请封都是个二品夫人,什么重饰戴不得。终归还是唐牧怕她年幼而又辈尊,出门不能叫人尊重,想替她弄顶大帽子回来唬人罢了。 到永国公府大门上,韩覃才惊觉自己竟是两手空空,遂摊着双手问唐牧:“既国公府老夫人大寿,我们怎好如此空手前去?” 唐牧笑言:“既是大寿,自然要送重礼。礼早已送到,既有内院妇人相迎,你随她们去内院,我到外院去见永国公,若得要走的时候,我自会差人去内院寻你。” * 今日老夫人大寿,永国公府自然是要宴戏并重。入府自然先喝茶,锣鼓一催再催二回,女眷们才零星入座。傅傅少夫人陈姣带着那庶女傅文慧亦在,韩覃落坐时才见在怡园都未碰过面的韩清居然也在座。她身边一位衣着华贵面容秀丽的中年妇人,旁边国公府的仆妇称她为高夫人,想必当是韩清舅舅高瞻家的夫人才是。 高瞻不过是辞了内阁辅臣一职,太傅并太保的虚职还在,比之韩复一府的覆没,几乎算是全身而退了。这雅座设在二楼,中间屏风相隔,对面隐隐可见男宾们。韩清起身走到韩覃身边,低声叫了声二姐姐。三遍锣鼓催起,永国公府李老夫人终于在众人簇拥下上楼坐到了主座上。 帷幕拉开,照例先是一套折子戏。既为老祖宗寿辰,这应景的折子戏便是《郭子仪祝寿》。台上锣鼓喧闹中老旦伊伊呀呀唱了起来,韩清凑过来在韩覃耳边问道:“二姐姐为何竟搬回唐府去了?” 韩覃记得唐牧说韩清叫他送到秦州去了,那知今日头一回出门交际,竟就遇着了她。正所谓狭路相适,她深看了韩清一眼,笑道:“府中连连有大事,我是长辈,单独住着不好的。” 韩清冷笑:“唐牧如今位极人臣,唐府中又皆是他的小辈,那样的人又有什么可应付的?尤其唐逸那厮,听闻我家破落,随即弃我姐姐而转娶傅文益,与白眼狼何异。” 她抓了把桌上的糖瓜子儿两指拈着轻磕,磕得几只见韩覃不言转心盯着戏台,又凑近韩覃说:“我娘在诏狱呆了几天,如今也给放回来了。前段儿她待你们姐弟有些不地道,今早特地叫我来替你告声歉,你就别将她那些蠢事放在心上呗。” 韩覃点头:“好!” 韩清在怡园住过的那段日子,究竟做了什么,又与唐牧是个什么关系,韩覃到如今还未从唐牧嘴里套出话儿来。她虽与唐牧成了亲,那怕夜里无所不至,但毕竟唐牧整个人的生活,于她来说,能看到的也只有冰山一解。 至于韩清这个妹妹,她并没有太多感情。因着唐牧,她心中也还有些芥蒂,所以此时并不与她多谈。韩清遥遥指着对面男宾们所坐的地方一个穿紫红色卍字纹绸衣容光精瘦的男子说:“你瞧那人如何?” 那人坐在主位上,身边是宋国公陈疏与首辅傅煜相陪,不用猜韩覃也知那人必是永国公李显。锣鼓疾起,趁着折子戏闭幕的空档,韩清凑近韩覃说:“我舅母欲要将我送给永国公作个贵妾,二姐姐,虽我已是家破府消零,却也不想给一个快入土的老人作妾。你帮帮我,好不好!” “怎么个帮法?”韩覃反问道。 实际上她心里更好奇的是,韩清若要找帮手,为什么不去找唐牧。 “你派人来接我吧。”韩清一把拽住韩覃的手,言辞亦是十分恳切,目光中满是祈怜:“好姐姐,如今你是我唯一的家人,唐牧又是内阁辅臣,若你遣人来接,我舅母再无话说必定会放人的。待我到了你府上,你再想办法送我到秦州去,只要能逃到我姐姐那里,就什么都好了。” 韩覃犹豫了片刻,心思转了几转道:“我得回去问问我家二爷,毕竟你们府上牵扯着官司,若他说可行,我便着人来接你!” 韩清脸笑的跟朵花儿似的,千恩万谢,将韩覃揉了又揉搓了又搓。好容易有永国公府下人来请,韩覃辞过诸人出来,便见唐牧与陈卿两个在永国公府大门外站着。今日这府中大开寿筵,人员来往嘈杂,他俩在府前一排万年青旁站着,见韩覃出来,才一起往前走去。 韩覃在后跟着,远离了永国公府路上再无行人时,陈卿颇有恼怒的问唐牧:“清臣,马骥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大理寺压着他多少黑料,你方才为何不让我在永国公面前提起?” 唐牧道:“东厂提督一职任免是由皇上定的,马骥显然是投了皇上的意才能任职提督。而永国公与马骥私交甚好,又是太后一系最大的靠山。东厂只要不倒,就总需要一个提督,马骥是最好的人选。” 见陈卿仍然跟着,唐牧止步说道:“放心吧,李显或者与太后一条心,但绝对不会反。” “为何?”陈卿紧跟着问道。 唐牧笑:“因为他是个孝子。孝敬父母的人,于大事上有节义,绝对不会做出背国逆家的大事。” 陈卿又问:“清臣怎知李显是个孝子。” 唐牧仍在笑:“李老夫人与方才他面前正得宠的那小清倌儿皆是扬州人,唐某一幅长轴并不值什么价儿,老夫人手中贵物亦多,他能在收到唐某亲手所绘《扬州二十四景录》即刻献给老夫人而不是转身赠予清倌儿,就可见他的孝心。” 陈卿仍是不服:“这乃人伦常情。” “不!”唐牧否定:“唐某的画并不值什么价儿,若是个心中无母的,或者会给予母亲价贵之物,但不能体会母亲的思乡病。” 在路口与陈卿别过,唐牧才问韩覃:“戏可好看?” 韩覃摇头:“我不懂听戏,也没有耐心坐得住。不过,我今日在永国公府见韩清了。” 唐牧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却再不言。 韩覃又道:“她言高瞻与夫人欲要将她许给永国公李显做个贵妾,她如今寄人篱下有些身不由已,想要叫我派人将她接出来,再送到秦州韩雅那里去。” 韩清还在怡园的时候,唐牧就曾往秦州送过一回,但谁知她竟半道儿上又跑了回来。并且还于锦衣卫探怡园的那一夜,趁乱往锦衣卫的刀上突,仍是想一直留在怡园。那虽是个小丫头,但心机深沉野心极大,与韩覃的性子天别。 在永国公府她有意与韩覃套近乎,肯定也不仅仅是想要逃脱寄人篱下的命运那么简单。或者高瞻从辅臣的位置上退下来,贼心不死仍还要有所动作。唐牧默了片刻道:“你把她请到府中来,但是记得要盯好了她,时时提防着她。毕竟她与你或者韩雅,从天性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 * 八月间早晚天已有凉意。唐牧入阁后每五夜总要在宫中阁房值上一夜,除此外无论有事无事,他至晚必归唐府,也无论有事无非,至晚必要来上一回,早上若能闹醒她,仍还要来一回。韩覃如今觉得唐牧这人说自己多年未曾沾过女人只怕是真的,他就像是两辈子都没沾过女人一样。 自打那日唐牧到上阳居弹过一回,次日文氏的病便好了。而唐夫人也不敢每每早起再束勒着一府大小五更就往上阳居去请安。傅文益自三朝回过门便常居于春草堂中,唐府于她来说,除了新婚丈夫唐逸总因公事忙碌在外而难以见面外,各人皆友善宽和,尤其婆婆文氏,自在她新婚次日病过一回,她与唐逸两口子在榻前侍疾一夜之后,如今就专心致力于保养自己,生怕自己身体有恙带累了小辈。 八月十五这日,趁着中秋佳节之期,韩覃便差巩兆和派车,自己亲书拜帖一份,再备了两担礼往高府去请韩清过几日到唐府来聚。果然,有唐牧如今为内阁辅臣,高府倒是应允的很爽快,次日就让韩清略带薄礼来赴唐府。 * 这夜该当唐牧值宿于宫中。内阁大学士虽不过一个五品官阶,开国初年基本都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们直接入阁,但渐渐历几代下来这些未在各部理过政的庶吉士们理政能力不足,反而一肚子的酸文腐墨。是以到如今这些庶吉士们皆先要到各部历练过,至少要挂着尚书一职才能入阁。 在各部为任尚书,首辅次辅们皆还领着太保太傅少保少傅的职位,所办公的阁房却小的紧紧凑凑只够六个人办公,多出一个人来都腾转不开身体。 所以这内阁辅臣只需六人,不能多也不能少,概因阁房太小,少一个折子如山批阅不过来,多一个又房子太小挤不下。 既是轮到他值夜,用过晚饭后唐牧便自己替自己冲了杯茶,坐在案后看公文。 皇帝李昊自亲政以来,还是头一回进阁房,当然,在来阁房之前,他也不知道这阁房竟能小成这个样子。他身后还跟着个身量略矮腰身玲珑的小太监。当然,那肤嫩如腻脂眉儿弯弯脸儿圆圆的小太监,若要说她是个太监,这一宫上下的人也不过是睁眼说瞎话罢了。 皇帝亲临阁房,连唐牧都有些呆住。庄嫔手中提着个食盒放到唐牧公案上,笑着说道:“昨日中秋佳节,想必宫中御赐过月饼给诸位大臣府眷们。因体恤唐大人案徒劳顿,这是皇上亲赐给唐大人的!” 唐牧行大礼谢过,穿着太监府走起来腰肢歪扭的庄嫔便退了出去。李昊挑挑拣拣坐到如今首辅傅煜的公案前,坐得许久才抬头问唐牧:“先生,您也觉得东厂应该取缔掉?” 唐牧道:“东厂为皇家私设,无论成立还是取缔,皆由皇上您一人说了算,微臣不敢多言。” 李昊点头:“萧山确实可恶,但宦官中有个叫马骥的,是御马监掌印刘锦荐上来的,朕看他很好,就任到东厂去了。他不是陈九的人,想必也不会听陈九的,如今东厂就在朕的手中。” 唐牧不言,就听李昊又问:“先生以为,是群臣可信,还是宦官可信?” 事实上,这是自大历一开国,开国之君便在纠结而无法寻得答案的问题。皇帝多疑,恨不能一人理尽天下事,但他精力有限,所以必须要群臣们来相帮忙治理天下。群臣无论任是何人,是人即有七情六欲,既总有办不到的地方,或者还会有反逆皇帝之心。于是为了监管群臣,从开国之君伊始,将不能行人事的寺人们提将起来替帝监国,便成了古往今来继五代十国南汉之后独有的治朝特色。 李昊既然能问出这句话来,就证明他已经开始在反思老祖宗所定下来的规矩是否果真是需要他深深信仰的铁律了。唐牧先拜行一礼,才问李昊:“皇上,微臣当年在东宫任学士时,曾推荐您看过一本书,不知皇上您可还记得。” “《南汉传》?”李昊点头道:“朕在潜邸时就已读完。” 南汉以宦官治国,因宦官而亡国。唐牧道:“如今微臣要答皇上您方才提的那个问题。是宦官可信,还是群臣可信。在微臣看来,无论宦官还是群臣,皆有可信之人,亦皆有不可信之人。这是人之常情世之百态。但另一方面来说,群臣上有老下有小,有妻有子有家有业,无论行何事,小而为家,大而为国,概因他的子孙皆是这国家中的百姓,他为子孙故,亦不得不操劳起来。” 话说到这里,便不能再往下说了。 阉人们无根,亦无子孙,没有为子孙建设家国的动力,自然不会真心实意操劳起来。唐牧剩下的这后半段话,李昊过了片刻才悟出来,随即深深点头,起身抱拳拜道:“学生谢过先生!” 唐牧恭送李昊出阁房,直送到文华殿外才止住,目送李昊消失在一道道宫门中。 回到乾清宫,庄嫔一路扔掉帽子甩出一头清丝拍着胸膛扑入李昊怀中:“方才吓死嫔妾了!” 她还是头一回扮作小太监与李昊一起出门,居然一路没人认出,颇有些得意。李昊点着庄嫔的鼻子道:“你做的很好,待过两日朕私服出宫时,再带你出去顽。” 他见庄嫔听完这话并没有他在期待的那份欢喜,反而眼中一眼氤氲雾色似是要哭的样子,皱眉问道:“怎的,难道你竟不喜?” 庄嫔笑着摇头,泪如雨落:“嫔妾太过欢喜,欢喜的竟要哭了。” 夜间照例有参汤进补,庄嫔已到了该回自己寝宫的时候,如今近身伺候御前的是一个叫于慎的小太监,小小年级颇会揣摩圣意,端上那碗参汤来在桌案上隐隐飘荡着热气,低言轻唤道:“皇上,您该进补参汤了。” 李昊接过参汤看了一眼却又放下,这于慎不自觉望了眼如今专宠于乾清宫的,这胖乎乎的小美人一眼,见她早等着自己的目光,亦早准备好十分温甜的笑容,略带尴尬的回了个有些难看的笑。 庄嫔亦有一碗参茶,于慎替她放到了榻上的高腰短脚炕桌上。 外面御用监监官高声叫道:“娘娘该起了!” 这是要催庄嫔回自己寝宫的意思了。庄嫔自来乖巧,听到这声音就必定要告辞,今日却咬唇凑到李昊身边,轻声问道:“皇上,嫔妾能不能再略呆得片刻?” 李昊是皇帝,亦不过一年轻男子,到如今宫中为他所备的妃子中,为一与他同赴过共巫山的,也只有面前这有些憨胖的小庄嫔。他捏着庄嫔小手道:“便今夜宿在此又何妨,不管他们,叫御用监的人在外等着。” 庄嫔仍有些紧张,磕磕巴巴一路颤手端起那参汤到唇边饮了一气,咧嘴笑道:“嫔妾喝了皇上的参汤,皇上不怪呗?” 那参茶虽是凉的,入喉却是一股火辣如灼之气,她虽早下了必死的决心,此时却仍是紧张不已。如火苗般将她的整个喉咙几乎要烫穿,烫入五脏六腑时她还有神识,还能张嘴,也不过往外吐着丝丝的灼烟。不过瞬时间的事情,李昊还未反应过来,待庄嫔软软坐倒在地声音越来越怪时,才惊问道:“你怎么啦?” 庄嫔一路拉着李昊的手捂到自己肚子上,她此时还能发生还能说话,可张了张嘴,庄嫔却生生忍住将要出口的话。他的人生路还长,还会有数不清的女人从宫门外一路送进来,但孩子的意义却不同。 他或者会因为孩子而永远记住她,但这件事也将给他最痛苦的打击。比起自私的让他记住她,她更愿意与唐牧一起呵护这才成年的男人,让他成长到能担负整个国家。 “来人啦!”李昊大叫道:“快传御医来!” 平日里最能顺滑溜马的于慎那知那碗参茶竟叫庄嫔给喝了。他毕竟还年幼,胆小心浅藏不住事情,此时竟不及叫人拔腿就跑。乾清宫殿外如林的太监林立着,不但太后在此,就连本该在平阳府的景王也在列。冯运机见于慎自殿内连滚带趴跑出来,随即说道:“娘娘,只怕事成了。” 高太后随即带着一众宦官们簇拥着景王往殿内走去。这一众宦官中有陈九,亦有刘锦。二十四衙门中掌权的绝大多数的宦官们皆在此列,他们簇拥着景王入殿,便见皇帝李昊抱着庄嫔坐在清亮的深黑色大理石地板上。 于慎才跑到殿外便叫几个陈九偷偷放入皇宫的东厂的番子们步步相逼着,他退不出去,只得又回到了殿内。高太后进殿一看李昊抱着那胖胖的庄嫔在地上嚎哭,先骂了一句脏话,随即亲自翘着三寸尖尖的指套去拨了拨桌上那碗参汤,还剩得一半在碗中。 她指着刘锦和陈九:“你们俩,上前去把他给我摁住!” 又指着于慎:“把这半碗给他灌进去。” 于慎毕竟是个孩子,两腿一软两裆间一股恶臭已是屎尿齐流。 陈九做过东厂提督,在外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刘锦掌着御马监,如今更是代替府军卫随行卫护皇帝。但他们毕竟在外猖狂借的皆是身后皇帝这只大老虎的威势。如今果真叫他们来擒李昊,他们那点贼胆便没了。 本来该是皇帝喝掉的□□,叫那庄嫔喝了。陈九此时觉得事情不对,转身四顾见冯运机不在,面对着九五至尊此时竟也不敢上前,抖腿如筛糠般 “府军卫何在!”李昊丢掉庄嫔站起来高声叫着,连连往后退进东暖阁,在窗子上大声喊道:“府军卫何在!府军卫!” 高太后从从容容跟着东暖阁,亲自捧着参汤递给李昊:“皇上,您别叫了,这里没有人能听见你的声音。” 她自己不带头,手下这些阉货废物们便如羊一样不敢出头。毕竟他们对皇权还有所惧威,不像高太后自己,陪死了一个皇帝又亲手扶起来一个,她比任何人知道皇帝内心的怯懦和软弱。而此时她渐渐被李昊逼到山穷水尽的位置上,在暮年不得不再为自己争一回。 第72章 “皇上,您喝了这个,去的会像庄嫔一样快,哀家保证,比外面番子们对付你要舒服的多。”高太后步步逼近,陈九和刘锦等人也跟了上来。景王有些着急,已经脱掉外面黑色的大披风露出明黄色龙袍坐到了龙椅上。 而身后披黑色披风头戴黑色帷帽,惟露出修长鼻梁并微勾着一抹冷笑的冯运机,下巴刚毅,一股倔气。他一路自各道宫门持令牌往外,清瘦一道身影疾步快走,一道道巍巍高耸的宫门顿时开启,府军卫终于听到了呼声追进了乾清宫。文华殿外唐牧等得多时,见冯运机走过来,擦肩而过的功夫一把拦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对他说道:“知友,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去杭州吧,你的身份和差事如今在那里。” 说完,唐牧便自道道宫门往内,亦是直奔乾清宫而去。 府军卫们已经进了乾清宫,但他们统共不过二十多人,而今日陈九从东厂放进来逼宫的几个番子俱是高手。高太后眼见府军卫的带刀舍人们涌到殿外,心慌手软那参茶盏哗啦一声便碎到了大理石地砖上:“他们,他们是谁放进来的?” 一个人时横胆,两个人时推逶。刘锦和陈九两个此时皆望着对方,不知该更进一步去替高太后抓住李昊,还是趁着此时的大乱去逃命。彼此打量间,陈九终归要老一点,半截入土身后金银太多没了拼搏之意,转过身就跑了。既陈九跑了,刘锦为了更进一步成为司礼监秉笔也要拼一把,冲上来便去与捉皇帝李昊。 而他身后的马骥也带着番子们冲进暖阁,瞬时便将李昊团团围住。 唐牧一路快跑着进乾清宫,自一个带刀舍人手中夺过刀便提刀放番守门的番子,提着带血的单刀便进了东暖阁。参汤碗碎了,九五至尊的皇帝李昊被逼在角落中,手中持着一盏一尺多高的灯台。刘锦提刀正是步步逼近,他这是要弑君了。 李昊从未见过唐牧这种文臣出手,只见他极快的一路冲过来,身形快到人几乎不能看清的地步,东厂的番子自然功夫不在话下,四五个番子将他围在一处提刀就上。唐牧没有多余的姿势,横刀劈翻一个的同时以脚踢飞另一个的的刀,在刘锦出手到一半时,他手中的刀已经整个儿将刘锦贯穿。外面杀声四起,府军卫的带刀舍人们已经和东厂番子们杀作一团。高太后此时左右四顾才不见了冯运机,慌得连连大叫道:“陈九,陈九,你们都死到那里去了?冯运机!冯运机!” 人来人往脚步踏过,那歪躺在地上还不过才成年少女模样的庄嫔嘴角一抹黑血,就躺在大理石地上。李昊一步步走过去,景王坐了片刻,又觉得不合适,从龙椅上溜了下来,也趁乱跑出大殿,不见了踪影。 不过一场由太后和太监们导演的闹剧,却险些果真宫廷生变。 东厂的番子们平日里耀武扬威无所不不能,也不过是因为狗仗人势。此时真正到府军卫们拿他们当谋逆之贼斩杀的时候,却是如溃穴之蚁般抱头乱窜。李昊抱着已然僵硬的庄嫔在地上坐得许久,抬头见高太后叫带刀舍人逼站在自己面前,抬头问道:“母后,孩儿可是待您不孝?” 高太后不言,慢慢扭过了头。李昊仍抱着庄嫔的头不肯起来,唐牧知他心意,转身进暖阁取了只软枕出来双手奉给李昊,李昊细心将那引枕垫到庄嫔头底下,垫她犹如枕着枕头睡在地上,才对唐牧低声说:“劳烦先生再替我抱床锦被出来,地上太凉了。” 唐牧转身进了暖阁,片刻又抱出锦被,李昊便将那锦被细细覆在庄嫔身上。高太后见此不由冷笑:“色迷心窍的东西!” 李昊这才转身坐到龙椅上,交握着双手俯身问高太后:“儿子并未忏逆过母后,于不知不觉中,您竟将无召不得入京的藩王召进宫来,还亲捧毒酒欲要逼死儿子,母后,您为何要如此待朕?” 高太后仍是冷笑着不说话。见李昊盯的久了,才道:“成王败寇,哀家认栽就是,要杀要刮,皇上您自己看着办。” 李昊心哀意冷,挥手叫带刀舍人将高太后押下去,这才对站在一旁的唐牧说:“朕也曾读过许多史书,却从来不知道谋朝篡位竟是件这样容易的事情。” 刘锦叫两个带刀舍人提拎着扔进来,他扑在地上止不住的磕头哀嚎:“皇上,奴婢犯了失心疯,荤油迷了心窍才会如此糊涂,还请皇上您老人家饶了奴婢这条猪狗不如的贱命吧。” “你们打算如何昭告天下?”李昊问道:“又是如何行事?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他转得片刻眼珠,忽而便哀嚎着叫道:“这皆是陈九的错,他是司礼监掌印,这万事皆由他与太后娘娘相谋。伪制圣旨,盖好御印,再矫召而出,待到明日天亮前宫门开时,更发陛下暴亡昭书,同时扶景王登位。” 李昊听的骨寒,转身问唐牧:“先生以为如此可行?” 唐牧跪伏在地,才道:“若陛下无子而暴亡,以血亲来推,当是景王继位。而陈九掌着御印,若他生异心而矫成传位御旨,委实可行。” 李昊深叹一口凉气,仰面闭眼坐得许久,才开口说道:“唐清臣何在?” 唐牧道:“臣在!” 李昊道:“传朕御旨,三更开宫门,着大理寺并锦衣卫入宫,配合府军卫清查二十四衙门所有太监,与慈宁宫有染者全部下到诏狱严刑拷打,若有沾染,杀无赫。朕要清臣你亲自负责此事,定要将此事来龙去脉查个水落实出,不能有一条漏网之鱼。 再,从即刻起,废司礼监,朕要亲自秉笔批奏折!” “臣尊旨!”唐牧起身,奉皇帝口谕一路到午门上开掖门,虽陈卿并唐逸两个彻夜无休等着,此时却还要装出才接到急令的样子,匆匆带人赶往皇宫,去平定一场谋逆之乱。 东厂提督马骥早听到风声,但他机智狡猾站对了位置,此时便将东厂下辖所有番子们皆俱反拷双手,自己亦反捆双手带着下属们直挺挺跪在午门外,任凭大理寺接管锦衣卫,并掌握整个宫廷的护卫工作。 * 从这日起宵禁三日,唐世乾是礼部左侍郎,六部直房在宫城中,既宵禁,他自然也不能去上朝,是以任在府中呆着避祸。唐逸与唐牧两个俱是连日不归,无论韩覃还是傅文益皆是担心不已,遂皆到品和堂寇氏院中去探听消息。 寇氏在此抚育几个孩子,品玉今年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也到了说亲的年级,她自来胆小不爱说话,手工却做的极好。品姝活泼可爱,如今正是韩覃当年在唐府时的年级,寇氏膝下的小儿子宪儿几乎是由她一手带着。 唐世乾本在书房读书,见韩覃进来便也到起居室坐下相支应。傅文益一早搬动韩覃,就是要她打听唐逸在朝是否危险。唐世乾听韩覃问起,摇头道:“不险。我到坊上问过,说是宫中起了乱事,阿难如今在大理寺下辖锦衣卫,听闻一应案件皆是他在亲自审理。宵禁不过三日就开,咱们耐心等过三日就是。” 因陈九与冯运机的逃窜,非但城中宵禁,各处城门亦是紧闭不开。三大营从顺天府手中接管整个京师防务,如今便将京师各处坊禁间围的如铁桶一样。 一连三个昼夜,无论宫里宫外各处灯火彻夜不息,大都督府左都督陈疏上了年级,这三夜熬过去已是须发皆白。他眼看着皇帝召马骥入宫,待他再出来时,便亲自给东厂的番子们松绑,一面是说给东厂下属们听,自然一面也是说给陈疏听:“放心,小的们,有咱家在,什么事都没有。谁叫咱家与你们皆是一颗忠心向着皇上了。” 三天后的午夜三更时分,唐牧带着三司一应下属官员从午门才走出来,便叫左都督陈疏拦住。唐牧将所有卷宗一并交给陈启宇,低声吩咐道:“叫各部人员即刻回各司整理文书,然后你带着他们商议拟一份奏折出来,明早呈到阁房我过目,去吧!” 所有随从官员四散开,高高的宫墙下左右皆在三丈远的距离之外,陈疏一字一顿手指地面:“东厂还在,马骥似乎比之原来的萧山更要猖狂。” 果然还是银子多了好办事,韩复倒而马骥升,如今就连陈九与刘锦都齐齐倒台了,马骥居然还平安无事,非但如此,陈疏满心期望的东厂非但没有撤销,反而大摇大摆走了。 “但是司礼监撤销了!”唐牧道:“皇上言从今往后他要亲自秉笔批奏折!” 陈疏冷笑:“怎么可能?每天从十三司并各边运上来的奏折有几大车,皇上一人一支朱笔,怎能批得完。” “等他亲自体会过,而又从此不信那些宦官时,他就会放权内阁,叫内阁拥有独立完成票拟批红各类轻缓奏折的权力。”总算又更进了一步。 陈疏犹不能满足,叹息道:“此番多亏庄嫔自裁,而案件又是你亲自审理,能抹平蛛丝马迹。否则叫皇上……” “国公爷!”唐牧打断陈疏:“这句话,往后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永远不要再提及第二次。若您还想唐某继续将以内阁治国这件事情继续推行下去的话。” 陈疏想起夜探韩复府那夜,唐牧曾说过,除此之外他还有后手。 宫变一事,从一路推动到最后显山露水,唐牧一路掌控全盘却未露出一丝的形迹。如今他十分期待唐牧这后手,能将宦官彻底驱入皇城,永不能踏出京师一步,最终能完成以内阁治大历的最后一手。 这是唐牧曾给他的承诺,他眼看就要做到了。 陈疏与唐牧并肩走着,一直走到唐府的马车旁时,他才缓缓抱拳,颤声说道:“清臣,如今当着众人的眼老夫不能行礼于你,但老夫的心意还望你能理解。老夫深信你,也寄希望于你,希望你能继续将你所要进行的事情,一步步实现!” 不过三日而已,这苍眉利目的老者须发皆白,连连熬夜叫他眼袋垂垂,却依然精神抖搜。唐牧抱拳还过礼,转身上马车,一路往唐府而去。他三日已能归府,唐逸与陈卿等人到如今才能退出皇城,却还要在大理寺不知熬几个昼夜才能将所有宫城中宦官全部提审完。 唐牧自仪门前下马车,一路快步往品正居走着。连熬了三个日夜,纵使有常年习武的底子他依然有些吃不消,此时想起自家小夫人温香软玉的身子,恨不能步子更快些回到她身边。她想必还在梦中,慵慵沉睡,软的就像只无骨的猫儿一般。 两世为人,他一直恪守礼道教悔,从不肯在妇人身上与房事上费太多功夫。直到如今,眼看要三十岁的人了,却头一回觉得自己成了头饕餮,从开始时还能坚守三日一同房的规律,到后来每夜都要要一回,到如今渐渐觉得每夜一回都犹觉不足,恨不能整日同她厮缠在一起,白日宣淫也没了愧心。 *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他如今才明白自己之所以一直能有节制,并不是他的节制力强,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有遇到那个能让他觉得*苦短的人而已。 在院外站得片刻,芳姊才开个门缝他便自推门进院子,一路解着深青色公服的衣扣,褪掉公服摘下忠静冠扔给芳姊,待行到卧室门前时,身上便只剩着内里的白纱中单。卧室门虚掩着,唐牧默得片刻,针落可闻的屋子里有两个声音同时在呼吸。 他转身到镜心下,轻轻摘下墙上挂的绣春刀反执在手中,这才推门进屋。 “唐大人!尚书大人!”是陈九的声音,他道:“既您来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掌灯吧。” 唐牧闭眼片刻,退到外间引了盏高烛进屋,便见韩覃坐在妆台前的小妆凳上,而陈九手持绣春刀,那刀就架在韩覃的脖子上。 唐牧先将自己手中的刀放到妆台上,慢慢推到陈九面前,这才道:“放开我家夫人!” 陈九摇头:“容咱家失礼一回。唐大人的话,咱家向来是言听计从,但这一回,咱家却不能听您的。” 他非但不松手,反而将那销铁入泥的钢刀略紧了紧意唐牧退后。韩覃微扬着脖子,那刀刃几要侵入皮肤的微颤着。唐牧缓缓往后退着,边退边说道:“今日早起五更就会撤销宵禁,城门亦会大开,陈公公若想逃,如今是最佳时机。” 陈九摇头:“咱家要怎样逃,不该是唐大人担心的事情。咱家亦不是想为难唐大人,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要特地来寻唐大人理个明白。” 唐牧边听边点头,缓言道:“唐某当初就曾说过,无论何时都只属意陈公公做司礼监掌印。如今仍亦还当陈公公是朋友,是知已,您放下刀,叫她出去。唐某愿在此与公公细细理个明白。” “不!”陈九摇头:“咱家一直当唐大人是真君子,无论待他人如何,待唐大人您一直都是恪守君子之行。但自从宫中逃出来,咱家在外将自做司礼监掌印以来到乾清宫逼宫一事前前后后想了个遍,咱家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 韩覃本已叫陈九这样架刀威逼了半夜,此时仍双目直勾勾盯着铜镜直挺挺的坐着。 陈九间或扫一眼唐牧再看一眼烛光照耀下铜镜中韩覃的脸,又道:“从高阁老被查开始,皇上与太后间就有了闲隙。咱家是打年轻时候就跟着太后,如今又伺候皇上。无论皇上以为,还是咱家自己,一颗心自然向着太后多一点。当然,这也直接导致皇上并不是十分信任咱家,咱家这司礼监秉笔可远没有当年冯田那样风光。咱家一路做的颤颤兢兢恨不能大事小事皆亲躬,无论宫内各处出了大事小事皇上都爱拉咱家到面前饬斥一通,内阁几位大臣们也远没有像尊重冯田那样尊重咱家。 但既便如此,咱家一个阉人而已,只要不到被皇上厌弃如猪狗般丢出宫的一天,就没有反的理由。而太后娘娘虽不是皇上生母,却总算把他抚育长大,即使因为高阁老的事情而政见不合,总还未到非得要逼宫弑帝的程度。那为什么最后我们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反问唐牧,却又笑着摇头,不等唐牧开口便又说:“是冯运机。那个阴险、狡诈的家伙。自打他进了慈宁宫,又得了太后宠爱,便一路不停的在太后耳边进馋言,窜掇太后逼宫。是他不停的游说景王,景王拍着胸肺脯保证,咱家将来必定比冯田还要风头百倍。咱家脑子一昏就信了。 谁叫咱家这辈子不图三妻四妾不图金银,终此一生便了的命,也不过就是想着能像冯田一样风光几天,好叫世人都知道咱家也活过一回了?” 唐牧去寻韩覃的目光,却发现她直勾勾盯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脸,根本不看自己一眼。 绣春刀锦衣卫皆有,但陈九手中这一把与唐牧放在妆台上这一把却与别的不同,钢度精纯吹发即断,是天下间难寻销铁如泥的利刃。唐牧自然不敢妄动,点头道:“公公说的很对!” 陈九轻轻摇头否定:“不对。不是咱家昏了头。直到几个时辰前咱家听闻皇上废止了司礼监才豁然明白过来。事实上从一开始花庄寺一见后咱家追到烩鲜居,所等着咱家的,就是唐清臣你的阴谋并编织好的陷井。你明知皇上不信任咱家,还要扶咱家上位,为的就是如今这一日,废止司礼监。 所以,锦衣卫也是,毛通当初根本不知道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穷书生样子的人会是李善机,若他知道李善机是皇亲,又怎会杀他?冯运机借以为太后招揽人才的幌子,指使小太监们挑嗦着他才会起杀心杀李善机。李善机死后皇上从此不信任毛其顺,毛其顺疑心病又多,经韩复一事又以为你要参他,才会夜探怡园。而他被下到诏狱后,挑嗦毛通闯诏狱救人的亦是冯运机。” 陈九痛心即首的摇头,刀锋逼着韩覃的脖子越发的紧。他叹道:“逼宫那夜冯运机跑的快,如今只怕已经不知道跑的那里去了。但无论他跑到那里,如今我知道你才是这幕后黑手。是你唐清臣推动这一切,冯运机也恰是你唐清臣的人。” 他满脸皱纹在烛光下深深浅浅如沟壑般微颤着:“如今咱家就要以你这小夫人来换冯运机,拼着咱家一条命,也要将此事弄个明白。唐大人,这买卖是否合算?您自己掂量。” 唐牧点头:“当然合算。但恰如陈公公所言,冯运机自三天前出宫,唐某命他即刻往陕西去……” 韩覃妆凳下原本伸展的五指,此时只剩一根小指还微微的翘着。 这不该是发作的时间,不管唐牧的话是真是假,陈九此时恰在因着唐牧这话的引导而思维滑到了陕西,但恰就在此时,韩覃攥起手,忽而整个人侧身往下一倒,唐牧亦在瞬间逼近妆台执刀抽出,不过瞬息之间,陈九整个人从左肩到右腹上整个儿叫唐牧的绣春刀划出一道,血渐渐渗出,接着便急剧往外涌着。 不等唐牧去扶,韩覃站起来转身到衣架前取下自己的长褙子穿上,快步走过来问唐牧:“二爷,现在怎么办?” 第73章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 的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2、长子无媳而亡,娄氏实则就是长媳。伏青山入京赶考几年,有信也只寄到兄长高山处,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况,高山夫妇比晚晴自己还要清楚一些。晚晴见娄氏偷完油看着心情不错,悄声问道:“二哥有没有说过,娘都去了青山为何仍不回来?” 娄氏道:“听闻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闱改了秋闱,他要备考,你二哥便写信叫他不要回来。” 晚晴听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叹道:“如此来说,我还得多苦半年。” 车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过来的,摇头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着放差事?放了差还要赴任,谁知道会放在那里?青山若还是原来的青山,带了你去赴任还好,若不带你叫你在这里守着,你不一样要守?” 晚晴搅了那碗面摇头道:“他必会带我和铎儿的,这你们放心。” 外面厅房里,正屋中八仙桌上供着祖宗牌位,西进屋子里伏高山盘腿坐在炕上,问伏铜道:“阿正叔真回来了?” 伏铜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面点头道:“是,我瞧他来时身后跟着两辆大车,卸完东西就走了,看着是要长住的样子。” 高山皱眉不语,春山在另一侧盘腿坐着,言道:“他不会是要回来定居吧?你瞧他样子可像是在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她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两面排栅关牲口置杂物,内院一间厅房,东西两间屋子。西面一个角门,进去之后是打麦子的麦场,场上一颗大槐树遮了半片麦场。 待她将里面院子清扫已毕,夜幕黑尽,她才下了里外门闩开了东屋门锁,将中午时自己存下的一海碗带浇头的面在锅里热了,端了炕桌到西屋,叫了铎儿起来道:“今日饭里有肉,快些起来吃。” 这孩子也不过三岁,跟着大人累了几天,听见饭里有肉,忽的爬了起来道:“娘,我要吃多多的肉。”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晚晴亦闻到一股肉香味儿,怕不是这两碗饭里对的,她扭头掀了窗子,见东边那长年不住人的院子里厨房烟囱上真有烟冒着,皱眉道:“难道隔壁真有人住了?” 初春的天气已经不用放炕,晚晴混身骨累肉酥,摸黑提心吊胆进了厅房,在八仙桌上香盘里续盘香,摆了龙门阵估摸着一夜不会灭了,才背身往出来走。这屋子里供的祖宗,公公伏泰印也是她照料着死的,倒也不怕,唯有那个伏海,是她公公的父亲,牌位立的又大又古,瞧着就让人骨寒。她提心吊胆出了门,听得隔壁果真叮叮当当的,心道:还好隔壁住了人,不然这村头头一家,又守着几个牌位,我夜里都要吓死。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晚晴亦闻到一股肉香味儿,怕不是这两碗饭里对的,她扭头掀了窗子,见东边那长年不住人的院 第74章 八月的锡林郭勒草原,绿草如茵织成,蓝天上白云投际高远,天鹅摇摆于锡林河的九曲十八弯上,大尾巴羊与天山马交汇成悠扬激昂的乐曲。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举行在即,蒙古各部的部落首领们亦集汇于此。 贞书今日也穿着蒙古族姑娘们常爱穿的曳撒,丁香色绣大朵花的长褙子,宝蓝色百褶裙,与桔黄色的比夹,头上亦戴着宝塔尖尖的帽子坠着金银,唯耳上她仍不能惯戴那璎珞坠成尺长的耳坠,唯塞得两只金粒子。 今年,北汗仍在征战往伊斯坦布尔的路上没有回来,他带走了几个盛年的儿子。而玉逸尘的堂姐赏湖所生的巴塔尔,年值十八,恰是留在北蒙最年轻力壮的一个。他亦是今年那雅尔大会的主办者,是以才会邀请自己的舅舅赏契,也就是玉逸尘来此一会。 玉逸尘与黑水城一行人远远自草坡上望见锡林河岸边水草丰美处的座座蒙古包,便知是到那雅尔大会的主办地了。贞书勒马向前,停在玉逸尘身边问道:“果真你能说服巴塔尔,叫他出兵从土蕃手里把贺兰山讨回来?” “总得试过才知道。”玉逸尘仍穿着他那本黑绣五爪金龙的袍子,略小些的桃形冠,他先策马跃下山坡,往蒙古包处跑去。 穿宝蓝色外衣并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们捧着哈达而来,贞书拉着小鱼的手跳下马,才喝了三大碗酒就已经面红耳赤如只醉虾一般。这草原上的姑娘们脸蛋儿红彤彤,来去皆是策马,叱斥皆是异族语言。 贞书醉的头眼发晕,叫小鱼往蒙古包中拽着。蒙古包虽是羊绒毯子铺地金漆的桌子,可是那怕在黑水城也用惯了炭的贞书一闻到浓浓的牛粪味道还是欲要作呕。她拽着小鱼的手说:“好孩子,这不是黑水城,往后你见了玉逸尘可不能直呼其名,那怕叫声赏契都好,万不能叫人知道他叫玉逸尘,记住了没?” 小鱼人小鬼大,在黑水城时整日在外与孩子们顽摔跤,他力大又心黑又有些诡诈,渐渐成了个常胜将军。才一到这锡林河畔,便见许多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抱成团摔在一起,此时又跟个醉虾一样软塌塌的娘呆在一起,心中又替她害臊又觉得她无用,眼巴巴掀开帐篷望着外头说道:“我怎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快悄悄儿的闭嘴好好睡觉呗,我得出去找两个孩子摔上一跤,好叫这些小屁孩们知道我们黑水城的厉害。” 他才说完转身就溜了。贞书醉的昏昏沉沉如在荡舟,昏天暗地睡了一觉,睁开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揉着额头起来先呼赏契再呼小鱼。她说的是大历官话,这些蒙古人能懂的并不多。 外头升着篝火,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与小伙子皆在围着篝火跳舞,烤炙牛羊肉的香味阵阵传来,叫不喜腥膻的贞书都有点唾涎。她一路大声呼着小鱼,眼见有五六岁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抓住掰过脸来看总不是小鱼,心中越发焦急。 歌声鼓声越发急烈起来,贞书在篝火堆外四处乱窜着,却总不见那怕一个黑水城的人。正四处乱踏着,忽而身后一阵马鸣,贞书抬头便见两蹄腾空一只天山马在自己头上。她虽在草原上生活了一年多,总归还是汉家女子,眼看那马蹄将要落下,随即就捂住了头。马嘶才落,马蹄却未落在她头上。 年才不过十六岁的莫日根跳下马,用蒙语叫了声姐姐,见贞书不应,又试着以西州回鹘话叫了一声,再见贞书不应,又用汉话叫了一声。便见篝火辉映中这浓眉大眼白腻皮肤的大姑娘放下手,嘴里说着汉话:“孩子,你可曾见过我儿子?” 贞书以手指腰:“就这么大,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皮子比你们这里的人要白些。” 莫日根的汉语总还捋不直舌头:“姐姐的儿子?走,我带你一起去找。” 他一把拽起贞书飞快的跑起来,跑到篝火边便拉着贞书随鼓点跳了起来。贞书叫他拉着一通乱跳,尖声叫道:“孩子,我儿子在那里?”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这少年飞快的跳着,边跳边叫道。 “贞书,我叫贞书。”贞书回道。 “姐姐,我叫莫日根,今年都十六了,我也有儿子,才这么大!”巴塔尔以手比划着:“两岁。今夜咱们好好跳舞,都不要想儿子好不好?” 贞书在草原上呆了一年多,也知道这些人天生热情不拘,又孩子们总在外跑成年的早,十四五岁生孩子的不在少数,但她是汉人,天性里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礼教外的热情。这莫日根黝黑的面庞相貌英俊,此时跳着跳着越靠越近,身上灼人的热气并那浓烈的汗腥味叫贞书有些作呕。 她总算撕开手从闹人的舞群中挣脱出来,一路又大声叫着小鱼四处跑着。虽连年征战,但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还是盛大到贞书难以想象。有无数团的篝火熊熊燃烧着,亦有数不清的少男少女们载歌载舞。 她在外找不着,索性一间间帐逢掀开去查看。既外面有盛会,多数的帐篷自然皆是空的。她找到一间外面升着一大攒篝火却无人照应的帐篷前,忽的一下掀开帐帘,里头十几个肃面围坐的成年男子们齐齐回头,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看。 贞书一眼扫见玉逸尘恰坐在正中,旁边是个面色黝黑蓄须的年轻男子,玉逸尘方才应该是轻声在与他说着些什么。他见贞书进来,低声以蒙语说了句话,那男子皱眉听完,随即缓缓站起来,以手抚心叫了声:“西那嘎。” 其余人亦跟着站起来,齐齐叫了声西那嘎。玉逸尘伸手示意贞书进去走到他身边,贴耳说道:“这就是巴塔尔,他在唤你舅母,你应一声。” 贞书笑着应了一声,欲要行以汉家礼,却见玉逸尘行礼已要告辞。她叫玉逸尘牵着手从帐篷中出来,巴塔尔亲自送到帐外,又唤来人吩咐了一堆话,才转身回了帐中。贞书拽着玉逸尘的手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才睡一觉起来,小鱼就不见了。” 西夏来的随从还在别的帐中,玉逸尘招过几个北蒙有吩咐了几声,才安慰贞书:“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回帐,一会儿他们寻到了自会把孩子给你送来。” 鼓声喧天乐声高昂,贞书牵着玉逸尘的手忽而咕咕笑着:“我方才急匆匆的样子是不是吓坏了你们?” 玉逸尘摇头:“并不曾,不过形样委实有些慌张可笑。” 两人一路慢走着,贞书见玉逸尘仍是闷闷不乐,摇摇他手轻问:“可是巴塔尔没有答应你?” 玉逸尘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重要的是那些部落首领们,或者在他们看来,我太柔弱了些。” 自大历的玉逸尘亡故致今,赏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有将近六年之多。他比之当年那消瘦白净的样子,却是变了不少,更加健壮,皮肤也粗了不少,但在这些彪悍的北蒙部落首领面前,却还是文雅清俊的像个南人书生一般,叫部落首领们有些瞧不起。 黑水虽背靠着北汗,但西有大历,南有土蕃,是个于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如今还在土蕃手中,玉逸尘在黑水住的好好的,无事自然不肯多走一趟蒙古。他此来是为了要说动莫日根,出兵替自己从土蕃手中讨回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 为母亲故,亦为舅舅故,巴塔尔自然愿意出兵往土蕃讨回贺兰山。 但照方才诸部首领们的态度来看,要想达成此事却有些难度。北蒙人好征战,爱打仗是天性。但巴塔尔只是北汗诸多儿子中的一个,虽勇猛骁悍,但毕竟头顶上还有几个比他年龄更大更具威望,战功赫赫的哥哥。 当北汗不在的时候,诸部首领们或者愿意听从巴塔尔的领导与调停,但要说动他们去打一场与自己无益的大仗,却很难。 才入帐篷坐下,玉逸尘听得贞书肚子不停咕咕叫着,惊问道:“你竟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贞书皱眉说道:“我连儿子都没有找着,那有心情吃东西?” 她话音才落,脏的像只从泥里捞出来的猪一样的小鱼自帐外扑进来,进门就嚷着:“娘,我饿,饿死了。” 孙原端着盘子进来,里头是冒着热气的烤肉并手抓。玉逸尘取过刀子一条条割着蘸香料,见贞书与小鱼两个凑过来,十分嫌弃的命令道“先洗手,洗干净了才能吃。” 盘中两碟蘸料,小鱼见玉逸尘给自己蘸的不过些盐巴与花椒沫子,指着旁边那一碟叫道:“赏契,我也要吃那碟,闻着都比我这个香。” 玉逸尘摇头:“那个是治你娘肚子疼的药,小孩子家家不能吃。” 小鱼在别处无法无天,在玉逸尘面前却难得听话,他边吃眼皮往下扇着,不一会儿嘴虽动着,眼皮都粘到了一起。玉逸尘端过奶茶凑到小鱼唇边,柔声叫道:“小鱼,喝点奶茶再睡。” 贞书眼瞅着玉逸尘不在意,悄悄去蘸了些椒盐在羊肉上,忙忙的吃着。才不过蘸了两口,那碟密料碟子又叫他推到她眼前:“不是说了,你宫寒,要以密料补之才能治好那宫寒之疾吗?怎么又不肯好好吃了。” 小鱼吧嗒吧嗒喝了两口奶茶,两脚踢掉鞋子栽头睡了。玉逸尘不能忍受这孩子油腻腻睡觉的两手,起身取湿帕子来将他的手与嘴巴皆擦干净,又淘澄过帕子替他把脖子与脚也擦过一遍,才脱衣服塞到了被窝里。 2、他回头见贞书在那里嗅着蘸料,凑过来亦闻了闻,神秘笑问:“可闻出什么来没有?” 贞书道:“有肉桂,豆蔻,应当还有丁香。但是这些果真能暖宫么?” 玉逸尘点头:“果真!” 两人沐洗完并肩躺到被窝里,外头的喧声只怕要闹到天亮。贞书才睡饱了又羊肉吃的太多,此时便有些饱暖思淫.欲的意味,侧身抚着玉逸尘的胸膛轻声问道:“玉逸尘,咱们有多久没有那个过了?” 玉逸尘侧身过来伸手在贞书身上抚着,渐渐力道加重,待贞书自己缠凑过来,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乖,睡吧。” 贞书以为今夜至少他得伺候自己一回,那知才撩到火苗欲起未起他竟就收了手。她转身眯眼赌气睡了半晌,听得玉逸尘呼吸像是仍还未睡着的样子,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言:“若不然,我伺候你一回?” 借着帐外透进来的暖光,她瞅着玉逸尘一本正经的眉毛渐渐温柔,唇角亦微微往上勾着,笑嘻嘻踢掉裤子便要往他身上爬。谁知才支起肘子便叫玉逸尘一把拽住:“乖,睡觉!” 贞书心道我一肚子的羊肉如何能睡得着? 自打重新在一起,贞书仍贪恋玉逸尘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玉逸尘如今既尝到了男子们该能尝到的甜头,便满足了贞书亦要寻求个自己的满足。 但那东西终究不是他的,又尺寸惊人到难以形容,也不知赏羌是从那里寻来那么个宝贝,每每总要顶得贞书撕心裂肺。 渐渐她就不肯再应付玉逸尘,既自己尽了兴,每每便借着肚子疼不肯叫玉逸尘得一回。加之如今旅途劳顿不方便,这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未曾弄过那种事情。人言食色性也,食不到自然也要抓心挠肝,贞书在被窝里苦熬了许久才渐渐睡着。 “贞书,贞书!”是玉逸尘的声音,不停在贞书耳边叫着。 她睁开眼,见是一处背阴的漫草坡上,坡上生满了鹅黄的小嫩花儿,她恰就躺在那一片嫩黄的小花儿并绿草织就的天然草毯上。玉逸尘恰在悬在她头上方笑着,伸手过来就要去摸她的衣襟。 贞书一把捏住衣襟,想要翻身起来却是身烂如泥怎么也翻不起身来。玉逸尘的手当是在撩她宝蓝色的百褶裙,便是他纤长五指才游走至小腿上,她整个小腹都打起哆嗦来,忍不住似是哼了一声,整个人便欲要往他身上迎去。 这一回当是他身上的物件儿,但她又难得未曾觉得不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叫她亦能寻到那邪癖的快慰处。既能寻到,她自己便也和着玉逸尘的节奏动了起来,渐渐动着犹觉得总不能尽兴满足,抓心挠肝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却听得身上那人忽而叫道:“姐姐!” 是莫日根? 贞书猛得惊醒,那声姐姐还言犹在耳。她心突突跳着,侧身见玉逸尘睡的正香,心中暗暗叫道:莫非果真如童奇生所说,我是个好淫不贞的放荡货,才不过见过一面的男子,竟也能与他做出这样的梦来? 她侧身去看熟睡中的玉逸尘,他鼻梁悬润眉高眼挑,如今那朱唇的颜色略略变淡,是带着阳刚之气的俊美,虽不及当年清秀,但毕竟那种书卷气与夫子式的儒雅还在,仍是叫她多看一眼都要动心的好相貌。 “真是见了鬼了”贞书长长叹息道。 次日一早最先开始的是赛马,草场上人山人海圈围着,里头才不过是初赛角逐。贞书抓住小鱼喂了些馓子并酸奶奶酪,他便如放飞的鸟儿一般钻出帐篷又不见了踪影。玉逸尘所带的西夏人自然也要赛马摔跤,他早早起来便去看赛马了。 因无侍女相随,贞书自己一人正收拾着帐篷,忽得帘子掀起,一个十五六岁两颊红红的小姑娘叫着舅舅冲了进来。她汉话说的标准之及,进门就笑嘻嘻问道:“哎,你这婢子,可曾见过我舅舅?” 叫她叫成婢子,贞书心中先就不喜。为礼节故,她回道:“小姑娘,我并不是什么婢子,我是黑水城主的夫人,不知你找的舅舅是谁?”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她鞭子才扬起来,却没有落到贞书身上。贞书抬头见是穿着白色绣牡丹花圆领袍子的玉逸尘抓着鞭子,松了敖登格日勒的手对他说道:“这小孩子说是来寻舅舅的,端地一点家教也没有……” “舅舅!”敖登格日勒甩掉鞭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笑意就往玉逸尘身上扑去:“我是敖登格日勒呀,昨夜给你敬过酒的。等我哥哥商议完事情我就找不到你啦!” 玉逸尘以手指顶着这小姑娘不让她靠自己太近,指着贞书说道:“这是我夫人,既你认我是舅舅,便要叫她一声舅母。小孩子拿鞭子抽舅母可是不对的,快给她道歉。” 敖登格日勒侧眼扫了贞书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她鞭子才扬起来,却没有落到贞书身上。贞书抬头见是穿着白色绣牡丹花圆领袍子的玉逸尘抓着鞭子,松了敖登格日勒的手对他说道:“这小孩子说是来寻舅舅的,端地一点家教也没有……” “舅舅!”敖登格日勒甩掉鞭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笑意就往玉逸尘身上扑去:“我是敖登格日勒呀,昨夜给你敬过酒的。等我哥哥商议完事情我就找不到你啦!” 玉逸尘以手指顶着这小姑娘不让她靠自己太近,指着贞书说道:“这是我夫人,既你认我是舅舅,便要叫她一声舅母。小孩子拿鞭子抽舅母可是不对的,快给她道歉。” 敖登格日勒侧眼扫了贞书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第75章 王治连扫了芳姊几眼,见她约摸十七八岁,深看了几眼坐到韩清身边,接着便是连连叹息:“你父亲故去,于我是一大打击,前几天我又听闻陈九也没了,这于我又是另一大打击。你父亲的事情我还知道一些,听闻是他惹了次辅傅煜,叫人给整了。陈九的事情却是非常诡异,他一意孤行,到底是把自己牵扯到了里头?” 韩清略略扫了芳姊一眼,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忽而就哎哟了一声,捂着肚子叫道:“芳姊,我肚子疼,快去寻我的药来。” 见芳姊走了,韩清才哭着重又扑到王治怀中,并顺便呈上一份书信。 王治拿着书信在看,渐看手渐抖起来,十分吃惊的问韩清:“这果真是太后亲笔?” 韩清反问王治:“干爹您觉得了?” 王治不言。他曾在高太后身边贴身伺候过多年,当然也是因为伺候的好,才能捞到南京守备这样一个肥差。高太后的字他自然认得,遥思多年不见的主人,此时忍不住便要揩眼泪。 “当初太后本来属意于阿蛮哥哥,想要废李昊而扶阿蛮哥哥上去。但干爹您犹豫不决,太后才会转而寄希望于景王。景王自己不掌兵权,本来陈九临摹的圣旨上御玺都已加盖,只要皇帝一死,景王登临大宝再昭告天下也不过片刻间的事情,谁知当时凑巧唐牧在宫中阁房当值,皇上呼喊出去,逼宫的不过几个老不中用的太监并一个太后娘娘,唐牧与皇帝两人竟将几个太监给逼退了。 干爹,既景王事情不成,您带着阿蛮哥哥入京解求太后,便是顺理成章啊!” 顿得许久,王治又问韩清:“我听闻唐牧在朝是个老好人,两京往来的同僚们说起他皆是赞不绝口。如今既他护驾又功,想必深得皇上信任,只怕这一回他来南京,就是我的一大劫数。” 韩清微微扫了一眼梁顶,那梁顶繁杂的垂花藻井上面趴伏着个身轻如燕的妇人。她心中冷笑,唐牧仍是不相信她是全心全意为他,想要扶他到大历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去。也罢,有唐牧的人盯着,待会儿她的一举一动传到唐牧耳朵里,他才会知道自己对他有多买力,有多上心。 她是生来就要拨弄朝局,摆弄人心的女子,怎会如韩覃一般屈居于死气沉沉的唐府,去做一个永远被动等着丈夫归家,仰视着等待丈夫宠爱的黄脸妇人? “唐牧才二十七岁就做到内阁辅臣的位置上,只凭一个老好人是万万达不到的。他自然也有他的野心,而那份野心,如今就要干爹您来成全了。若您能成全他的野心,自然也能平安渡过这一关。” “他想当首辅?”这是十年寒窗苦度,一朝金榜提名后全大历的儒生们梦想的终点,也是荣耀的至高点。武臣夺天下,文臣治天下。以内阁治政的大历朝,首辅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除皇帝之外至高决策权的那个人物。 唐牧在内阁如今还不过末辅,头上除了傅煜有些年级外,胡文起与徐锡,刘谨昭皆是四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错,再熬二十年熬到首辅位置上时唐牧也成了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那时候再做首辅,与如今就做首辅,是天地殊悬。 韩清轻轻摇头:“不,仅仅一个首辅之位唐牧不能满足。他想恢复中书省草拟和颁发诏令的实权功能,让中书省凌驾于内阁之上,到时候他做中书令,行宰相之实权。” “他竟是想做宰相?”王治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许久又是点头:“也是啊,自洪武年间胡惟庸谋逆一案之后,本朝便将中书省设为空缺之职,移权到司礼监,由皇上独揽大权。如今唐牧年级轻轻已做到这一步,恰皇上又废除了司礼监,他想做宰相也不是空想,是可以实现的。 如今几位辅臣皆还年轻,若无意外之事发生,唐牧至少要等二三十年才能熬到首辅位置上,而即便皇上恢复中书省实权,他也不可能是坐上中书令行宰相之职的那个人,所以他想独辟蹊径,寄希望于我的阿蛮?” 王治越说越觉得信心十足:“如此说来,此事可谋。” 韩清已经站了起来,敛着墨兰色无领比夹的襟子给王治深深行了一礼,才道:“干爹,女儿须得走了,韩覃多疑,只怕女儿出来时间太久了她要生气。” “清儿!”王治也站起来,望着略比自己小的干女儿韩清:“清儿,瞧你的样子似是委曲求全于韩覃膝下,这又是为何?或者你与唐牧?” 王治方才迎客时略略扫了韩覃一眼,见她与韩清相貌极其相似,此时不免猜渡自己这干女儿或者在失怙之后已与姐夫唐牧有了私情,否则的话怎会以如此别扭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韩清顿时面红耳耻:“若果真将来事情,干爹就是皇帝的义父,女儿也能借此而一跃升为长公主,到好时,女儿希望干爹能替你女儿做主,叫唐牧休了韩覃,迎女儿做妻。” 这就对了,每个人都有所求,又所求皆合情合理。 王治深深点头:“那个韩覃看起来也不过皮囊出众而已,待将来干爹果真成了皇帝义父,只怕一个国公称号是少不了的。你与阿蛮是义兄妹,一个长公主的名号自然少不了,这个心愿,义父到时候帮你达成就是。” 另一边宴会厅中,韩覃见芳姊进来打眼色便知只怕韩清的事情办完了,也不及张氏苦苦挽留便要启程回官驿。她才出门,满台阶的菊花丛中便见韩雅自侧殿出来,面带尴尬的叫了声姐姐。韩覃笑着点头应过,与韩清两个并肩出门。 这边王治在韩清身上花了太久的功夫,只叫六部几位养老尚书并国子监祭酒陪着唐牧,此时唐牧坚绝要告辞,他也不便相留,便带着手下一众老臣们也出来相送。 两拨人齐齐聚到前院,灯火辉煌中,南京一众白发苍苍的老臣们衬着中间只着便衫,体修而高大的唐牧越发稳重儒雅。他年轻时相貌并不出挑,如今有了些年级,眉目间那抹温意与耐心越来越厚重,却又不仅仅是儒生气与长者气,稳沉间还有一股能驾驭群臣的领袖气质,是人人堪依可托的长者相。 辞过众人,唐牧走过来与韩覃并肩而行,低声问道:“饭菜可还合胃口?” 韩覃摇头:“冷盘倒还罢了。热菜头一道上来是龙须凤爪,听闻王夫人方氏说,那龙须是活鲤鱼的鱼须,而凤爪则是活鸡脚掌心上一块精肉治成,光听她这样说法我便顿时没了胃口。此时我只好奇她家后院是否有一群无须乱撞的鲤鱼并掌心无肉四处乱跳脚的公鸡。” 唐牧笑着摇头:“既你未吃饱饭,我带你去个地方咱们好好吃一顿,好不好?” 韩覃回头见身后一众的人随着,好奇问道:“你要带我去那里?” 唐牧似是早给巩兆和吩咐过,此时与她上了马车却不往官驿去,直接往灯火辉煌的秦淮河上去。十里秦淮两岸风情,有夫子庙有乌衣巷,韩覃一路忍不住好奇张望两岸,因见临河处处红袖招,回头似笑非笑问唐牧:“二爷,不承想您还有携夫人同逛青楼的嗜好?” 十里秦淮两岸,多少秦楼楚馆临河而立,听闻馆中皆藏着无数诗画双绝才貌俱佳的妙龄女子们,她们洗脸净面的水都将秦淮河染成了香粉色。 唐牧活了两世无一日不是如箭在弦的紧张,前世亡国之际,他也曾想过要退避到留京,最终却已身殉在京城,将王朝结束在顺天府。在身死后魂无所归的时候,他曾看到无数儒生屈下脊梁依附于外夷,也曾看到在秦楼楚馆卖笑为生的娼门妇们以身殉国,不肯屈身于外夷。 帝国终将崩踏,王朝终会易主,惟秦淮河两岸的歌声,从杜甫唱到李白,从柳三变唱到元好问,国事家事,终不抵儿女情长,在这脂粉浓浓的河两岸回荡。 停车登舟,韩覃见船上惟有一船夫并一披着披风戴着帷帽身形瘦削的男子临风而立,停步问后上船的唐牧:“那是何人?” 唐牧道:“熟人!” 那人听到唐牧的声音方才回头,进舱取下头上帷帽,略显沧桑的脸上有着青青一层胡茬,他微微扬起唇角,失了血色泛着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皱纹来。他唤道:“表姑娘!” 韩覃定眼看了片刻,惊得嗓子里压低一声尖叫,半信半疑叫道:“许叔叔!” 许知友转眼看了唐牧一眼,还未及张开双臂,韩覃便扑入了他的怀中。她伸手缓缓摸上许知友的头,虽说他面上略显沧桑,可并没有疤痕。显然,当初在商栈柜台上被劈掉半个脑袋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他整个人的神态气韵,与原来完全不相同。原来的许知友,是个沉默寡言的内向之人,与熊贯一起让在唐牧身后,很难叫人注意到他。可如今他完全不一样了,他瘦了许多,脸也细了许多,混身沉着一股神秘而又厚重的沧桑。 唐牧不动声色把韩覃自许知友怀中拉了出来。问许知友:“差事办的如何了?” 许知友连忙收了那抹苍白的笑意,拱手道:“回二爷,属下已将您名下的几处产业变卖,共筹得八十万两银子!” 韩覃知道唐牧在各处都有产业,还替他着账,但却从未听过他要变买产业,此时倒抽一口冷气,暗道:但不知唐牧要用八十万两银子来做什么。 唐牧默了片刻道:“以陈九的名义,把那八十万两全部送给王治,你要记着自己是冯运机,是太后让你出宫去联络他的。八十万两银子,够他招兵买马了。” 许知友立即道:“是!” 目送着许知友离开,韩覃才是气不打一处来:“二爷当初明明说许叔叔死了,他违抗你的成令所以死的,我这一年来无一日不记着他死时的惨样。如何他又好好的活着?还变成了另一个人?” 唐牧还拿许知友的死要挟过韩覃,逼她嫁给他,如今二人已成夫妻,自然这些事情也不瞒她:“他不过需要另一个身份,而宣府又离京城够远,想在锦衣卫与东厂的眼目下把他变成另一个人,我才不得不行之,否则以知友的身手,陈九带的那几人怎可能是他的对手。” 上了马车,韩覃一路沉默,唐牧以为韩覃心里是在怪怨他于宣府将她置于危险之下,便听韩覃闷闷声道:“二爷您该告诉我的。” 她若吵嚷一回,唐牧倒还好受些。可她如此淡然,唐牧心中便有些酸楚。在往宣府的时候,韩覃在他心里,仍不过是个孩子,他待她甚至没有待唐逸用的心更多,只是纠结于自己该怎样将一段孽缘变成善缘而已。所以才会拿她做个幌子,在宣府去诱陈九上钩。 从那之后,但凡想起宣府与品正居的事情,他都是止不住的后怕。怕她当时死在那里,怕自己要等到错误铸成之后,才开始后悔后怕。 * 至晚回到官驿,韩覃见唐牧于灯下读着封信,凑过来问道:“何人书来的?” “公事而已。”唐牧将那信纸凑到灯前,随即要焚,韩覃一手扯了过来,展开见是个女子的笔迹,挑眉嗔声道:“竟然还有妇人与二爷有公事之间的往来?” 她既抢了信,唐牧便也不多说,起身解着衣扣道:“读完烧掉它,这东西不能留的。” 他起身去沐洗了。韩覃坐在妆凳上,先看落款是庄箜瑶三个字,心中已隐隐猜觉出不对来。 “……我将终此一生都不能做回自己,可为了二爷您说的家国天下,那怕到了地狱里,只要二爷愿意,我仍会按着二爷的意愿……” 她一路从头往下读着,读完将那信凑到灯下,焚了个一干二净。 唐牧洗完出来,见韩覃在妆台前怔怔坐着,轻轻替她抽着发间的钗环,凑唇在耳边问道:“你可要沐洗?” 韩覃怔了许久,缓缓点了点头,却是问唐牧:“那个庄嫔,是二爷授意她喝鸠毒的吗?” 唐牧见灯下瓷盘里燃着些灰烬,默认着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本来,没有被唐牧改变的那一世,奉给李昊鸠毒并与他一起死的,果真是她。这一世唐牧未曾找到韩鲲瑶,便找了一个叫庄箜瑶的女子相代,并授意那女子自己服掉鸠毒,从而保住了李昊一条命。 而那一夜唐牧恰就在宫中阁房值夜,然后亲手阻止了一场叛乱。 恰是因此,李昊将会非常信任他。正是基于这种信任,唐牧才能在不是帝王的情况下,能着手去改变整个朝局,改变制度,并从根子上,改变历史的方向。 于大的历史方向上来说,他做的是对的。李昊比景王更适合做皇帝,所以那怕景王才是他的曾祖辈,他也要弃景王而选李昊。 但于庄箜瑶那个小姑娘来说,这选择,或者说这种命运也太过残忍。 韩覃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想要对唐牧坦承自己就是韩鲲瑶,并想问问他,如果当年在籍楼的阁楼上,她对他说实话,说自己就是他在找的那个韩鲲瑶的话,他会怎么做。 他是否会像当初在怡园窗外说的那样,将她扔入大理寺,然后再捞出来,送到东宫去。 她差点就成了他的棋子,却又幸运的活下来,成为了他的妻子。 韩覃苦笑了片刻,指着灯盘里那点灰烬道:“庄姑娘说,她很怀念当年住在怡园的日子!” 她从京城逃出去以后,唐牧把那庄姑娘从大理寺的牢狱里提出来,就像如了养着她一样,养了一年,之后便送进了东宫。但他与如了不同的是,如了以柏舟来要挟她,只求快速达成目的。而他对那庄姑娘,想必仍是如待她一样,温柔,耐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偶尔发怒,驯服,终于让那庄姑娘死心踏地,心甘情愿入东宫,做了他的眼线。 韩覃盯着唐牧看了片刻,见他微簇着浓眉,眼中含着一抹不忍,又问道:“为何庄姑娘会在信尾说,她终此一生都无法做回自己?” 唐牧顿了片刻道:“在上一世,李昊与他那妃子一起饮了鸠毒而死。我来到此间之后,便想着手找到他那妃子,而后送入东宫。但是那女子名字拗僻,我找了几年都未能找到。因此,我便找到庄箜瑶,照着上一世我所读过的,李昊那妃子所留于后世的琐言,揣摸到他与妃子二人的相遇,以及李昊的性格并他的喜好,让庄箜瑶刻意去模仿那位妃子,也是为了能让李昊爱上庄箜瑶。” 所以之所以皇帝会爱上庄嫔并且爱的死心踏地,是因为她一直在模仿他上一世那位妃子? 韩覃又是一声哂笑,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极力抑着自己心里的激动,问唐牧:“李昊前世那妃子所留的琐言,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二爷这里可有摹本,我能否看看?” 唐牧却不想再谈下去,他还要出门练剑,换掉官服披上长衫,紧腰上只得松带一束,眉头依旧簇着,柔声道:“这些事情与你何干?早些休息,明日咱们启程回京。” * 回到京城,韩覃往唐府,而韩清一辆小油篷车拉着,依旧是叫唐牧送去了怡园。 韩覃眼望着在城门口两车分道,松了帘子回头问唐牧道:“韩清在怡园中,住在那一处?” 唐牧本在读制书,扔了那制书揉了揉眉头道:“乔惜存曾住过的那处院子。” 韩覃忍了许久,终还是没忍住,愠声道:“既你已经带着她去过一回留京,而她也替你将事情办妥当了,仍不过小孩子而已,你就差人把她送到秦州韩雅处去也可以,为何还要留着?” 在韩覃的注视下,唐牧微微簇起了眉头,缓缓摇头道:“事情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那虽不过是个小丫头,野心却很大,既她有那份野心,况且又能对我有益,我便扶她一回,相互利用利用,不是很好?” “唐牧!”韩覃跪坐正了,语气渐硬而厉:“我本是个天分不高亦不够聪明的妇人,可我如今渐渐也悟出来了。你嗦使韩清说动那留京太监王治,是想鼓动他造反对不对?只要他反了,皇上就会对在外的太监产生恐惧感,从而,会将京外各任上的太监们全收回来,纳入皇城,对不对?” 唐牧边听边点头,笑道:“能悟到这些,可见你也不傻。” 如今还在马车上,无论有无人听到,说这种话总还是要小心的。韩覃凑近了唐牧道:“你的大事,我帮不了亦没有那个能力去帮。但是,既然你前世活了四十年,再加上今生的二十年,也算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这样年龄的人,就该有自己的行事与城府,而不应该利用一个小姑娘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唐牧面色渐冷,听完反问韩覃道:“你以为韩清果真愿意去秦州?” 不等韩覃再言,他又道:“自韩府出事之后,我本就意欲将她送往秦州。但是,她自己从路上又逃出来,逃回了京城。而之后,亦是她自己主动要去给永国公李显做妾。虽然你与她是一祖的姐妹,但是韩覃,她与你不同,你是朴实本份的妇人,可她有满满的野心,她想拨弄朝局,想爬上这个帝国的顶端,站在男人们的肩膀上呼风唤雨。所以,我才能心安理得利用她,概因,她也很想被我利用。” 第76章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 的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2、长子无媳而亡,娄氏实则就是长媳。伏青山入京赶考几年,有信也只寄到兄长高山处,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况,高山夫妇比晚晴自己还要清楚一些。晚晴见娄氏偷完油看着心情不错,悄声问道:“二哥有没有说过,娘都去了青山为何仍不回来?” 娄氏道:“听闻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闱改了秋闱,他要备考,你二哥便写信叫他不要回来。” 晚晴听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叹道:“如此来说,我还得多苦半年。” 车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过来的,摇头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着放差事?放了差还要赴任,谁知道会放在那里?青山若还是原来的青山,带了你去赴任还好,若不带你叫你在这里守着,你不一样要守?” 晚晴搅了那碗面摇头道:“他必会带我和铎儿的,这你们放心。” 外面厅房里,正屋中八仙桌上供着祖宗牌位,西进屋子里伏高山盘腿坐在炕上,问伏铜道:“阿正叔真回来了?” 伏铜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面点头道:“是,我瞧他来时身后跟着两辆大车,卸完东西就走了,看着是要长住的样子。” 高山皱眉不语,春山在另一侧盘腿坐着,言道:“他不会是要回来定居吧?你瞧他样子可像是在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她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两面排栅关牲口置杂物,内院一间厅房,东西两间屋子。西面一个角门,进去之后是打麦子的麦场,场上一颗大槐树遮了半片麦场。 第77章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 的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2、长子无媳而亡,娄氏实则就是长媳。伏青山入京赶考几年,有信也只寄到兄长高山处,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况,高山夫妇比晚晴自己还要清楚一些。晚晴见娄氏偷完油看着心情不错,悄声问道:“二哥有没有说过,娘都去了青山为何仍不回来?” 娄氏道:“听闻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闱改了秋闱,他要备考,你二哥便写信叫他不要回来。” 晚晴听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叹道:“如此来说,我还得多苦半年。” 车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过来的,摇头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着放差事?放了差还要赴任,谁知道会放在那里?青山若还是原来的青山,带了你去赴任还好,若不带你叫你在这里守着,你不一样要守?” 晚晴搅了那碗面摇头道:“他必会带我和铎儿的,这你们放心。” 外面厅房里,正屋中八仙桌上供着祖宗牌位,西进屋子里伏高山盘腿坐在炕上,问伏铜道:“阿正叔真回来了?” 伏铜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面点头道:“是,我瞧他来时身后跟着两辆大车,卸完东西就走了,看着是要长住的样子。” 高山皱眉不语,春山在另一侧盘腿坐着,言道:“他不会是要回来定居吧?你瞧他样子可像是在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她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两面排栅关牲口置杂物,内院一间厅房,东西两间屋子。西面一个角门,进去之后是打麦子的麦场,场上一颗大槐树遮了半片麦场。 待她将里面院子清扫已毕,夜幕黑尽,她才下了里外门闩开了东屋门锁,将中午时自己存下的一海碗带浇头的面在锅里热了,端了炕桌到西屋,叫了铎儿起来道:“今日饭里有肉,快些起来吃。” 这孩子也不过三岁,跟着大人累了几天,听见饭里有肉,忽的爬了起来道:“娘,我要吃多多的肉。”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晚晴亦闻到一股肉香味儿,怕不是这两碗饭里对的,她扭头掀了窗子,见东边那长年不住人的院子里厨房烟囱上真有烟冒着,皱眉道:“难道隔壁真有人住了?” 肉。”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晚晴亦闻到一股肉香味儿,怕不是这两碗饭里对的,她扭头掀了窗子,见东边那长年不住人的院子里厨房烟囱上真有烟冒着,皱眉道:“难道隔壁真有人住了?” 第78章 八月的锡林郭勒草原,绿草如茵织成,蓝天上白云投际高远,天鹅摇摆于锡林河的九曲十八弯上,大尾巴羊与天山马交汇成悠扬激昂的乐曲。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举行在即,蒙古各部的部落首领们亦集汇于此。 贞书今日也穿着蒙古族姑娘们常爱穿的曳撒,丁香色绣大朵花的长褙子,宝蓝色百褶裙,与桔黄色的比夹,头上亦戴着宝塔尖尖的帽子坠着金银,唯耳上她仍不能惯戴那璎珞坠成尺长的耳坠,唯塞得两只金粒子。 今年,北汗仍在征战往伊斯坦布尔的路上没有回来,他带走了几个盛年的儿子。而玉逸尘的堂姐赏湖所生的巴塔尔,年值十八,恰是留在北蒙最年轻力壮的一个。他亦是今年那雅尔大会的主办者,是以才会邀请自己的舅舅赏契,也就是玉逸尘来此一会。 玉逸尘与黑水城一行人远远自草坡上望见锡林河岸边水草丰美处的座座蒙古包,便知是到那雅尔大会的主办地了。贞书勒马向前,停在玉逸尘身边问道:“果真你能说服巴塔尔,叫他出兵从土蕃手里把贺兰山讨回来?” “总得试过才知道。”玉逸尘仍穿着他那本黑绣五爪金龙的袍子,略小些的桃形冠,他先策马跃下山坡,往蒙古包处跑去。 穿宝蓝色外衣并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们捧着哈达而来,贞书拉着小鱼的手跳下马,才喝了三大碗酒就已经面红耳赤如只醉虾一般。这草原上的姑娘们脸蛋儿红彤彤,来去皆是策马,叱斥皆是异族语言。 贞书醉的头眼发晕,叫小鱼往蒙古包中拽着。蒙古包虽是羊绒毯子铺地金漆的桌子,可是那怕在黑水城也用惯了炭的贞书一闻到浓浓的牛粪味道还是欲要作呕。她拽着小鱼的手说:“好孩子,这不是黑水城,往后你见了玉逸尘可不能直呼其名,那怕叫声赏契都好,万不能叫人知道他叫玉逸尘,记住了没?” 小鱼人小鬼大,在黑水城时整日在外与孩子们顽摔跤,他力大又心黑又有些诡诈,渐渐成了个常胜将军。才一到这锡林河畔,便见许多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抱成团摔在一起,此时又跟个醉虾一样软塌塌的娘呆在一起,心中又替她害臊又觉得她无用,眼巴巴掀开帐篷望着外头说道:“我怎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快悄悄儿的闭嘴好好睡觉呗,我得出去找两个孩子摔上一跤,好叫这些小屁孩们知道我们黑水城的厉害。” 他才说完转身就溜了。贞书醉的昏昏沉沉如在荡舟,昏天暗地睡了一觉,睁开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揉着额头起来先呼赏契再呼小鱼。她说的是大历官话,这些蒙古人能懂的并不多。 外头升着篝火,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与小伙子皆在围着篝火跳舞,烤炙牛羊肉的香味阵阵传来,叫不喜腥膻的贞书都有点唾涎。她一路大声呼着小鱼,眼见有五六岁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抓住掰过脸来看总不是小鱼,心中越发焦急。 歌声鼓声越发急烈起来,贞书在篝火堆外四处乱窜着,却总不见那怕一个黑水城的人。正四处乱踏着,忽而身后一阵马鸣,贞书抬头便见两蹄腾空一只天山马在自己头上。她虽在草原上生活了一年多,总归还是汉家女子,眼看那马蹄将要落下,随即就捂住了头。马嘶才落,马蹄却未落在她头上。 年才不过十六岁的莫日根跳下马,用蒙语叫了声姐姐,见贞书不应,又试着以西州回鹘话叫了一声,再见贞书不应,又用汉话叫了一声。便见篝火辉映中这浓眉大眼白腻皮肤的大姑娘放下手,嘴里说着汉话:“孩子,你可曾见过我儿子?” 贞书以手指腰:“就这么大,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皮子比你们这里的人要白些。” 莫日根的汉语总还捋不直舌头:“姐姐的儿子?走,我带你一起去找。” 他一把拽起贞书飞快的跑起来,跑到篝火边便拉着贞书随鼓点跳了起来。贞书叫他拉着一通乱跳,尖声叫道:“孩子,我儿子在那里?”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这少年飞快的跳着,边跳边叫道。 “贞书,我叫贞书。”贞书回道。 “姐姐,我叫莫日根,今年都十六了,我也有儿子,才这么大!”巴塔尔以手比划着:“两岁。今夜咱们好好跳舞,都不要想儿子好不好?” 贞书在草原上呆了一年多,也知道这些人天生热情不拘,又孩子们总在外跑成年的早,十四五岁生孩子的不在少数,但她是汉人,天性里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礼教外的热情。这莫日根黝黑的面庞相貌英俊,此时跳着跳着越靠越近,身上灼人的热气并那浓烈的汗腥味叫贞书有些作呕。 她总算撕开手从闹人的舞群中挣脱出来,一路又大声叫着小鱼四处跑着。虽连年征战,但一年一度的那雅尔大会还是盛大到贞书难以想象。有无数团的篝火熊熊燃烧着,亦有数不清的少男少女们载歌载舞。 她在外找不着,索性一间间帐逢掀开去查看。既外面有盛会,多数的帐篷自然皆是空的。她找到一间外面升着一大攒篝火却无人照应的帐篷前,忽的一下掀开帐帘,里头十几个肃面围坐的成年男子们齐齐回头,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看。 贞书一眼扫见玉逸尘恰坐在正中,旁边是个面色黝黑蓄须的年轻男子,玉逸尘方才应该是轻声在与他说着些什么。他见贞书进来,低声以蒙语说了句话,那男子皱眉听完,随即缓缓站起来,以手抚心叫了声:“西那嘎。” 其余人亦跟着站起来,齐齐叫了声西那嘎。玉逸尘伸手示意贞书进去走到他身边,贴耳说道:“这就是巴塔尔,他在唤你舅母,你应一声。” 贞书笑着应了一声,欲要行以汉家礼,却见玉逸尘行礼已要告辞。她叫玉逸尘牵着手从帐篷中出来,巴塔尔亲自送到帐外,又唤来人吩咐了一堆话,才转身回了帐中。贞书拽着玉逸尘的手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才睡一觉起来,小鱼就不见了。” 西夏来的随从还在别的帐中,玉逸尘招过几个北蒙有吩咐了几声,才安慰贞书:“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回帐,一会儿他们寻到了自会把孩子给你送来。” 鼓声喧天乐声高昂,贞书牵着玉逸尘的手忽而咕咕笑着:“我方才急匆匆的样子是不是吓坏了你们?” 玉逸尘摇头:“并不曾,不过形样委实有些慌张可笑。” 两人一路慢走着,贞书见玉逸尘仍是闷闷不乐,摇摇他手轻问:“可是巴塔尔没有答应你?” 玉逸尘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重要的是那些部落首领们,或者在他们看来,我太柔弱了些。” 自大历的玉逸尘亡故致今,赏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有将近六年之多。他比之当年那消瘦白净的样子,却是变了不少,更加健壮,皮肤也粗了不少,但在这些彪悍的北蒙部落首领面前,却还是文雅清俊的像个南人书生一般,叫部落首领们有些瞧不起。 黑水虽背靠着北汗,但西有大历,南有土蕃,是个于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如今还在土蕃手中,玉逸尘在黑水住的好好的,无事自然不肯多走一趟蒙古。他此来是为了要说动莫日根,出兵替自己从土蕃手中讨回亡国西夏的国脉贺兰山。 为母亲故,亦为舅舅故,巴塔尔自然愿意出兵往土蕃讨回贺兰山。 但照方才诸部首领们的态度来看,要想达成此事却有些难度。北蒙人好征战,爱打仗是天性。但巴塔尔只是北汗诸多儿子中的一个,虽勇猛骁悍,但毕竟头顶上还有几个比他年龄更大更具威望,战功赫赫的哥哥。 当北汗不在的时候,诸部首领们或者愿意听从巴塔尔的领导与调停,但要说动他们去打一场与自己无益的大仗,却很难。 才入帐篷坐下,玉逸尘听得贞书肚子不停咕咕叫着,惊问道:“你竟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贞书皱眉说道:“我连儿子都没有找着,那有心情吃东西?” 她话音才落,脏的像只从泥里捞出来的猪一样的小鱼自帐外扑进来,进门就嚷着:“娘,我饿,饿死了。” 孙原端着盘子进来,里头是冒着热气的烤肉并手抓。玉逸尘取过刀子一条条割着蘸香料,见贞书与小鱼两个凑过来,十分嫌弃的命令道“先洗手,洗干净了才能吃。” 盘中两碟蘸料,小鱼见玉逸尘给自己蘸的不过些盐巴与花椒沫子,指着旁边那一碟叫道:“赏契,我也要吃那碟,闻着都比我这个香。” 玉逸尘摇头:“那个是治你娘肚子疼的药,小孩子家家不能吃。” 小鱼在别处无法无天,在玉逸尘面前却难得听话,他边吃眼皮往下扇着,不一会儿嘴虽动着,眼皮都粘到了一起。玉逸尘端过奶茶凑到小鱼唇边,柔声叫道:“小鱼,喝点奶茶再睡。” 贞书眼瞅着玉逸尘不在意,悄悄去蘸了些椒盐在羊肉上,忙忙的吃着。才不过蘸了两口,那碟密料碟子又叫他推到她眼前:“不是说了,你宫寒,要以密料补之才能治好那宫寒之疾吗?怎么又不肯好好吃了。” 小鱼吧嗒吧嗒喝了两口奶茶,两脚踢掉鞋子栽头睡了。玉逸尘不能忍受这孩子油腻腻睡觉的两手,起身取湿帕子来将他的手与嘴巴皆擦干净,又淘澄过帕子替他把脖子与脚也擦过一遍,才脱衣服塞到了被窝里。 2、他回头见贞书在那里嗅着蘸料,凑过来亦闻了闻,神秘笑问:“可闻出什么来没有?” 贞书道:“有肉桂,豆蔻,应当还有丁香。但是这些果真能暖宫么?” 玉逸尘点头:“果真!” 两人沐洗完并肩躺到被窝里,外头的喧声只怕要闹到天亮。贞书才睡饱了又羊肉吃的太多,此时便有些饱暖思淫.欲的意味,侧身抚着玉逸尘的胸膛轻声问道:“玉逸尘,咱们有多久没有那个过了?” 玉逸尘侧身过来伸手在贞书身上抚着,渐渐力道加重,待贞书自己缠凑过来,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乖,睡吧。” 贞书以为今夜至少他得伺候自己一回,那知才撩到火苗欲起未起他竟就收了手。她转身眯眼赌气睡了半晌,听得玉逸尘呼吸像是仍还未睡着的样子,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言:“若不然,我伺候你一回?” 借着帐外透进来的暖光,她瞅着玉逸尘一本正经的眉毛渐渐温柔,唇角亦微微往上勾着,笑嘻嘻踢掉裤子便要往他身上爬。谁知才支起肘子便叫玉逸尘一把拽住:“乖,睡觉!” 贞书心道我一肚子的羊肉如何能睡得着? 自打重新在一起,贞书仍贪恋玉逸尘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玉逸尘如今既尝到了男子们该能尝到的甜头,便满足了贞书亦要寻求个自己的满足。 但那东西终究不是他的,又尺寸惊人到难以形容,也不知赏羌是从那里寻来那么个宝贝,每每总要顶得贞书撕心裂肺。 渐渐她就不肯再应付玉逸尘,既自己尽了兴,每每便借着肚子疼不肯叫玉逸尘得一回。加之如今旅途劳顿不方便,这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未曾弄过那种事情。人言食色性也,食不到自然也要抓心挠肝,贞书在被窝里苦熬了许久才渐渐睡着。 “贞书,贞书!”是玉逸尘的声音,不停在贞书耳边叫着。 她睁开眼,见是一处背阴的漫草坡上,坡上生满了鹅黄的小嫩花儿,她恰就躺在那一片嫩黄的小花儿并绿草织就的天然草毯上。玉逸尘恰在悬在她头上方笑着,伸手过来就要去摸她的衣襟。 贞书一把捏住衣襟,想要翻身起来却是身烂如泥怎么也翻不起身来。玉逸尘的手当是在撩她宝蓝色的百褶裙,便是他纤长五指才游走至小腿上,她整个小腹都打起哆嗦来,忍不住似是哼了一声,整个人便欲要往他身上迎去。 这一回当是他身上的物件儿,但她又难得未曾觉得不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叫她亦能寻到那邪癖的快慰处。既能寻到,她自己便也和着玉逸尘的节奏动了起来,渐渐动着犹觉得总不能尽兴满足,抓心挠肝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却听得身上那人忽而叫道:“姐姐!” 是莫日根? 贞书猛得惊醒,那声姐姐还言犹在耳。她心突突跳着,侧身见玉逸尘睡的正香,心中暗暗叫道:莫非果真如童奇生所说,我是个好淫不贞的放荡货,才不过见过一面的男子,竟也能与他做出这样的梦来? 她侧身去看熟睡中的玉逸尘,他鼻梁悬润眉高眼挑,如今那朱唇的颜色略略变淡,是带着阳刚之气的俊美,虽不及当年清秀,但毕竟那种书卷气与夫子式的儒雅还在,仍是叫她多看一眼都要动心的好相貌。 “真是见了鬼了”贞书长长叹息道。 次日一早最先开始的是赛马,草场上人山人海圈围着,里头才不过是初赛角逐。贞书抓住小鱼喂了些馓子并酸奶奶酪,他便如放飞的鸟儿一般钻出帐篷又不见了踪影。玉逸尘所带的西夏人自然也要赛马摔跤,他早早起来便去看赛马了。 因无侍女相随,贞书自己一人正收拾着帐篷,忽得帘子掀起,一个十五六岁两颊红红的小姑娘叫着舅舅冲了进来。她汉话说的标准之及,进门就笑嘻嘻问道:“哎,你这婢子,可曾见过我舅舅?” 叫她叫成婢子,贞书心中先就不喜。为礼节故,她回道:“小姑娘,我并不是什么婢子,我是黑水城主的夫人,不知你找的舅舅是谁?”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她鞭子才扬起来,却没有落到贞书身上。贞书抬头见是穿着白色绣牡丹花圆领袍子的玉逸尘抓着鞭子,松了敖登格日勒的手对他说道:“这小孩子说是来寻舅舅的,端地一点家教也没有……” “舅舅!”敖登格日勒甩掉鞭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笑意就往玉逸尘身上扑去:“我是敖登格日勒呀,昨夜给你敬过酒的。等我哥哥商议完事情我就找不到你啦!” 玉逸尘以手指顶着这小姑娘不让她靠自己太近,指着贞书说道:“这是我夫人,既你认我是舅舅,便要叫她一声舅母。小孩子拿鞭子抽舅母可是不对的,快给她道歉。” 敖登格日勒侧眼扫了贞书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贞书扭头不应。玉逸尘仍是温声,却依旧纤长两指顶着那孩子不叫她靠近自己:“我家夫人没听见,或者是你声音太小了?” 敖登格日勒听外面忽而欢呼声阵阵,也知想必是赛马跑完了圈数,转身掀帘子就往外跑去。玉逸尘往内自解着那白色绣牡丹的圆领袍子,接过贞书递过来的紧衣穿上紧着袖挽。见贞书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玉逸尘过来问道:“你可也要去看射箭?” 北汗崇尚勇士与英雄,玉逸尘此来既想要说动诸部落首领出兵替自己讨回贺兰山,手中一无重金二无利益,贞书见他几乎参加了所有比赛,虽知他在黑水时常习不辍,却也叫北蒙那些肌肉鼓张的勇士们早吓破了胆,以为玉逸尘果真也要败下阵来。上前阻止道:“咱们就在此转一圈儿回黑水城吧,我如今也能在黑水住得习惯,更不想你去参加比赛,终归这里的人皆是蛮子,不懂礼教的。” 玉逸尘紧好了手挽才去取挂在壁毯上的弓,取过箭筒背在背上,以指拨弓:“虽不懂礼教,但他们是这世界上叫各民族都闻风丧胆的强者。我要赢得他们的尊重,就必须去搏上一回,而且还不能输。” 射箭场上有三种,二十五步、五十步与一百步。玉逸尘所参加的是一百步远距离的比赛。今日不过初赛,他本生性好静之人,虽边上人山人海的呼喊着,却也只是默声勒马,待到前面射手过线便策马上前,三只箭连连而发,箭箭皆中靶心。 待到三箭射完跳下马,他亦不过牵着贞书的手转身离去。 敖登格日勒一路的追着,一声声问道:“舅舅,你汉话说的这样好,原来是否果真在汉地呆过?” 见玉逸尘连头也不回,敖登格日勒又道:“我娘亦是汉人,她是临潢人,舅舅可曾去过临潢?” 小鱼不知从那里脏头土脸的冲了来,扑到贞书身上一顿乱揉乱蹭。敖登格日勒走到贞书面前,指着小鱼问道:“这是你儿子?” 贞书点头:“是,我儿子。” 敖登格日勒冷哼着:“他昨夜摔跤时使黑手赢了我弟弟,我娘可是个很记仇的人,你们母子都给我小心着。” 她左右四顾见无人靠近,凑近过来在贞书耳边小声说道:“我听我娘说,这孩子连爹都不会叫, 第79章 韩覃怕自己的簪子果真要戳破唐逸的喉咙,见他脖子仍还往下一分分的压着,遂一狠心撤了簪子,才要张嘴,唐逸已经俯压了下来。就在他几乎要贴上她唇角的那一刻,韩覃就势一滚,一边擦着嘴唇,一边爬起来匆忙的寻着自己的鞋子,穿好了鞋子于不说话,直接拉开籍楼的门,于刺骨的寒风中,匆匆往叙茶小居而去。 唐逸一直维持着趴在地上的那个姿势,过了半刻钟左右才坐了起来,盘腿坐于黑暗而冷寂的大厅中,深深的叹了一息,转身上了楼梯。他上楼的时候,脚稳步健可全然不是醉酒的样子。 韩覃护着只耳朵回了叙茶小居,正取了妆台上的绢帕擦拭着,秋菊进来看了一眼,哟了一声问道:“二夫人的耳朵是怎么破的?” 韩覃悻悻道:“方才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一脚冰,滑倒摔的,没什么事,我自己压一压就会好的,你快去睡吧。” 秋菊才走,韩覃又唤了春心进来,在妆台前坐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与春草堂那边的春兰关系好,你可听说过没有,孙少爷这些日子可曾回府住过?” 这春心本名字□□兰,因与春草堂那边的丫环重了名儿,如今改□□心。她与那边的春兰两个关系十分的好,而且嘴严本分不乱传闲话,韩覃才会找她来问。春心摇头道:“奴婢也常往春草堂去,听春兰与丹东几个的口气,孙少爷像是这半年就没有回府住过。就连一应的换洗衣物,如今也是经由绍光给他带到大理寺任上去。” 韩覃心道奇了怪了,当初她要成亲前见唐逸,他还曾说,希望到府以后,能彼此照应。自她嫁进来,他也一直规规矩矩一句话没说错过一步路没有多走过,怎么今天突然变成这样? 难道是喝醉了的缘故? 论起唐逸,算是她少年时唯一有过的良友。她婚前就未曾想过要嫁给他或者跟他有点什么,现在当然更不可能。可若他心里仍是迈不过当年的坎,与傅文益的婚姻又怎么能幸福? “小祖母!”傅文益掀着帘子跑了进来,随即便扑到了韩覃膝下,捂着脸摇头哭道:“我不过了,要回我家去。” 韩覃才跟唐逸闹了一场,猛乍乍傅文益冲了进来,她虽心无龃龉,却也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傅文益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吵架啦?” 傅文益摇头,接过帕子捂唇许久才道:“没有,没有吵架。阿难待我很好,好的不能再好。可夫妻不该是我们这样儿的。我倒情愿他跟我吵一架,至少叫我知道我错在哪里,可他就是不肯。” 韩覃叫傅文益这样拉着要倾诉心肠,再想一想方才自己和唐逸还在籍楼撕扯,简直尴尬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傅文益拉着韩覃的手道:“小祖母,满府里我也就只能找你说叨说叨。阿难那个人,就跟只八哥鸟儿一样,寻常难见他回府一回,但凡回来,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是个好字。除了个好字,我再难从他嘴里听到崩出别的字来。 刚才我听说他回来在籍楼睡着,便使青意去叫了一回,结果他不肯回去睡。方才我自己去请,他大醉酩酊睡的死沉,推都推不醒,这样的日子,我没法再过下去了,我要回我自家去。” 韩覃默了片刻,拍了拍傅文益的手道:“要嘛,你从我这里带了炭火,与他一起宿到籍楼去,要嘛,就让绍光把他背回去。你告诉他,若他还敢任性,我就告诉他小爷爷,叫他小爷爷来收拾他。 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朝廷把锦衣卫指挥使那样重的差事压在他头上,不是叫他整日这样耍任性的。那籍楼又阴又冷,阁楼又透着风,他明天早晨起来若是因此而着了风寒,往后官儿也不用做了,整天在家躺着呗!” 傅文益比韩覃也才小着两岁,听完这话在脑子里过了片刻,这才擦了眼泪道:“怪不得小爷爷要押着四位辅臣去求娶小祖母了,您虽才比我着大两岁,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皆是长辈风范。 我那个婆婆,遇事只会哭。大祖母又是个别事不管的,这家里,若没了您,我才真叫有事没地方哭。” 她带着自己陪嫁来的小丫头青意,提着炭火炉子辞别韩覃到了籍楼外,呆站了片刻,又怕自己引火进去要惹唐逸不快,索性连那炭炉子也不肯提,自己一人蹑手蹑脚进了籍楼。 二楼阁楼上一张小床,四面不严缝的窗子里还往里透着风,唐逸就躺在那张小床上。傅文益捏手在床沿上坐了片刻,沿着唐逸的后背缓缓躺了下去。唐逸许是睡的深沉,连动都不动一下。 傅文益捏着衣衽躺了约摸半刻钟左右,混身冷的几乎要提起来抖。她自幼也是娇娇女,那里挨过这样的冻。刚才还心提着一口气,若是唐逸不肯回去,她就这样不盖被子躺足一夜,谁知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冻的恨不能立刻奔回自己燃着地龙的暖卧室中去。 她慢慢往唐逸身上靠,他喝过酒的身上犹还挥散着燥热,那点热气叫她贪恋不已。 “阿难!”傅文益忍不住叫道:“能不能给我点被子?” 唐逸侧身靠里躺着,呼吸平稳,不动如山。傅文益乍着一只耳朵等了半晌也等不到回音,索性慢慢的往后退着,屁股触到唐逸屁股的时候做了个鬼脸,随即缓缓的整个背都凑上去,与唐逸形成个背贴背的姿势,和着他背上的温热,结结实实的打了几个冷颤,便仍抱臂抖着。 除了贴着唐牧屁股的那一点地方有些温热之外,身体其余的地方都仿似坠入冰窖。傅文益越来越冷,整个人都轻颤了起来。她在每一弹指间都下了千万个狠心要走,又觉得丢不起那个脸,只盼着下一个呼吸之间唐逸能转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她等了一个又一个的呼吸,两只脚冻的发疼,整个人提起来抖着,可唐逸仍是睡的沉稳,不动如山。 傅文益终于等不下去了,满心酸楚的爬了起来,几乎是逃离这冰窖似的屋子,出门时两眼泪不停往外涌着:“这样可不成,明儿我必得要回娘家去。这样的男人,嫁他何用?” 她哭嚷着经过叙茶小居时,韩覃恰就临窗坐了望着。等得许久,韩覃才见唐逸披着衣服匆匆经过叙茶小居,往春草堂去了。她心中总算放下一块石头,才起身准备要上床,转身却见唐逸就站在自己身后。韩覃吓得一跳,也不知他是怎么不惊动外面的丫头独自闯进来的,压低了声儿道:“阿难,你怎样来的,就怎样给我快快儿的滚出去,否则叫你小爷爷知道了,咱们大家一起都别活了。” 唐逸转身,坐到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交两条腿搭在书案上,身上仍是那件白衣,仍还是当年韩覃离府时的眉眼,眼中仍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沧桑。韩覃生怕有丫头要进来,隔骂压低了声儿吼道:“阿难,你快给我滚!” “我一会儿就去哄傅文益,不叫她明儿早上哭着闹着回娘家,就只这一刻,我坐得一刻,好不好?”唐逸抬头,声音可怜巴巴。 “不行,一刻都不行。若你不走,我走。”韩覃作势要离开,唐逸这才站了起来:“我会好好待文益的,也会爱她,敬她,信任她。韩覃,我并不是放不下你,我只是不能忘记自己当年在钟楼旁那巷子里扔下你。虽我不认自己是个好人,可有生以来,从未那样卑劣过,而且还是对你,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你可能原谅我?” 韩覃自小经历的太多,若不经唐逸提起,叫大哈扯着头发往巷子里拖那一幕早都忘了。但唐逸是个未经过大风大浪,在这深宅中被保护的很好的贵家子弟,也许那一幕对他冲击太大。他因怯懦而放弃,又因此而深深憎恨自己。想到此,韩覃摇头道:“阿难,那些事儿我早都忘了,你也将它忘了,好不好?” 唐逸起身,转知自盥洗室的门上出门,出院子走了。 * 眼看要进腊月,宫里刘太妃催了好几回,要请韩覃与韩清进宫一叙。韩覃这些日子由唐牧教着描几笔子花鸟,一盆水仙从萌芽到眼看开花,他忙里偷闲也不过指点过几笔而已。韩覃本无天赋,这些日子正替刘太妃又赶着一双更厚实的棉鞋子,抽空还要拿出来纳两针。唐牧见她坐在案后本本分分,正好衣冠忽而探手,便将韩覃案下偷偷戳锥子的手揪了出来:“太妃娘娘穿的那双炮仗一样的鞋子,是你纳的吧?” 韩覃夺回了双手,卷了线绳丢到了案上:“我不过闲来纳上两针,这一双眼看做了一月都还未完的。” 唐牧已理好了袖口,临出门时顿了顿:“你入冬以来虚寒太重,我替你开了几幅温补的药,记得每早晚把它喝了。” 他话音才落,苦苦的药味儿已经从帘外弥漫了进来。韩覃自春心手里接过那药盏,抬眉见唐牧依旧在珠帘后盯着,稍一皱眉便一饮而尽,而唐牧等她喝完了药,也转身走了。 * 赶着入宫之前,韩覃终于纳好了这双袍仗一样的大绵鞋,虽仍还不情不愿,却也一清早便驱车带着一袭貂裘的韩清入宫去了。刘太妃仍在长寿宫中那暖阁中的炕床上坐着,地龙想是燃的极旺,一路从大殿到暖阁脚下一股热气。 韩清一坐下来便心神不宁的左右四望,想必也是知道唐牧在前朝有动作,今日皇帝要来此相看自己,心情激动,连这老太妃也不肯应付,便是老太妃问句什么,她也不过笑笑,或者应个是,再不肯多说一句。倒是韩覃与太妃两个聊的极欢,将那双鞋子拿出来,给老太妃试过,因老太妃觉得有些紧了,亲自拿手握拳进去替她捶着。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自暖阁窗上的玻璃里头,就能瞧见李昊带着七八个随侍的小内侍一路进了院子。韩覃与老太妃在暖阁中对坐着,这暖阁有明窗,自暖阁望外,便见李昊停在檐廊下,垂着眼眸,叫那小内侍替自己整理着衣服。 他穿着一袭正红色绣五彩团龙的圆领龙袍,外面披着纯白色的软狐裘,衬的肤白如玉,眉秀鼻挺,唯唇色有些太淡,眸下淡淡两圈青,显然身体仍还不好。琉璃瓦上犹还积着森森白雪,红墙遥映几枝残竹,他在檐廊下默了片刻,轻拂那狐裘往后,却是大步转进抱厦。 韩覃早自炕床上溜了下来,只听外面内侍一声高宣,便与坐在鼓凳上的韩清一同跪到了当庭。李昊带着股子寒气进了门,说话时声音很是欢快:“听闻太妃娘娘这里来了宫外的命妇,是那家的夫人?” 刘太妃稳坐着,看李昊坐到了韩覃方才坐过的地方,才道:“仍是唐阁老家的夫人,与她的妹妹韩清姑娘,唐阁老家的夫人皇帝是见过的,她妹妹端地是与她双生儿一般,只怕皇帝还未见过。” 李昊哦了一声,戴着扳指的手轻敲着炕桌:“抬起头来朕看看!” 韩覃也知这是韩清的好日子,仍还低着头,眼盯着品黄色地毯上那金黄的花纹看了许久,便听李昊轻声赞道:“果然与唐阁老家的夫人面貌肖似!” 刘太妃忽而唤道:“韩夫人,我这后院养着几株朱砂梅,前些年我不住这座殿,也不知它开的如何,今年到如今还不结蕾,许仍是肥施的不够,亦或根上有了虫,你与我一起去分辩分辩,可好?” 她这是要带走韩覃,给韩清和皇帝单独留地方了。韩覃连忙告过罪,站起来就要扶刘太妃下炕床。这时李昊却发声了:“外头又飘起了雪沫子,太妃的朱砂梅何时不能看,偏要此刻去?” 刘太妃虽有个太妃名号,毕竟不是皇帝生母,又是自见不得人的冷宫出来的,当然是唯李昊命是从。她笑了笑转寰道:“那不如我们到西边暖阁里去坐会儿,你替我将这鞋子再捶一捶,可好?” 韩覃此番入宫,为的也是能把韩清送入宫廷,虽她暗诽唐牧的做法,这轿夫却还得咬牙做下去。她才伸了手要去扶刘太妃,便听李昊又是一声冷笑,却再不出言。而刘太妃听了他这声冷笑,那手便缩了回去,脸上虽仍还笑着,面色却是尴尬无比的样子。韩覃觉得自己此时呆愣愣杵在刘太妃身边,亦是十分的尴尬。而韩清还在地上跪着,也悄悄抬眸扫着李昊。 李昊木脸片刻,忽而出声:“朕这些日子来灌了许多的汤药,可隔三差五仍还要晕一回,御医也曾杖废了几个,再上来的仍还是开些苦药。朕听闻你一双鞋就让太妃娘娘多年的风湿痹得已缓减,这一冬都未曾服过药。你可有法子,能替朕缓一缓这痼疾。” 他说完话,才从窗外收回目光,抬眉扫了韩覃一眼。只这一眼,韩覃顿觉混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寒气森森。他眼中闪着亮光,显然是强忍着泪的。韩覃生怕这李昊是与自己一样,也因为偶然的相见触起关于前世的记忆。她斟酌许久,敛了一礼道:“臣妇之所以能替太妃娘娘纳鞋子,概因那风湿乃是肢体受寒而积的毒,以热偎之,则可缓解。关于病理上,臣妇不出自医家,也不曾读过医书,委实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李昊边听边点头,听完自嘲似的勾唇一笑,挥了挥手道:“去吧!” 刘太妃如蒙大赦,捉着韩覃的手下了炕床,穿过大殿到了西边暖阁中。这边陈设比那边还要华贵,炕床上亦是全新的锦被茵褥,显然是刘太妃用来招待宫外贵客的。韩覃试了一把炕床十分的温热,遂扶她坐了上去,自己也脱鞋跟了上来。 大殿隔着几重,中间还有过厅,自然听不到那一头的动静。几个宫婢如墙屏影壁一般的静立着。外面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韩覃记得自己上一回来的时候,似乎也是在下雪。她捶好了鞋子,溜脚到地上揽过刘太妃的脚,替她套上了轻声问道:“太妃娘娘可要试试合脚与否?” 刘太妃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下了炕床走了两步,点头道:“光是伸脚进去,就知道比那一双还暖和。” 韩覃扶她在炕床上坐了道:“这一双,臣妇上下都垫的熊绒,比那羊毛更要暖和些。” 她想要提早出宫,此时便有些心神不宁,望着窗外下起了雪,自然心中越发焦急。忽而一个宫婢打帘子进来,在刘太妃耳边嘀咕了声什么,刘太妃脸色一变,也不跟韩覃说话,随即便指个宫婢过来,支扶着走了出去。 韩覃转眼目送着刘太妃出了殿,于明窗上望外,她竟还是带着韩清,两人自游廊上一路转到门上,一群宫婢太监打伞的打伞,抬软轿的抬软轿,带着出门去了。她细看李昊带来的那些小内侍们仍还在殿外肃立着,忽而觉得眼皮一跳,听得帘子一响,李昊已经走了进来。 第80章 韩覃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赶紧自那炕床上溜下来,跪到了当庭的地毯上。李昊轻轻转到炕床边沿边坐下,挥了挥手,那如影壁般滞立的宫婢们便轻声退了出去。他那云头靴里头当是壮了毡的,男子火气大,就算到了冬天,李昊仍旧不爱穿棉靴。 他当是拿起了那双又大又笨,呆头鹅似的棉鞋瞧着。韩覃垂眸望着地毯,低头低到脖子都有些酸了,才听李昊说道:“韩夫人,起来说话!” 韩覃只得又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又不知该退到那里,便到炕床角上那一盆玛瑙盆景摆件儿旁站了,双手交握着,心中暗骂唐牧替自己找的这难堪差事。李昊丢了那双鞋子,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坐着,望着窗外渐大的雪。 “说起来可笑。明知此时此刻,当下,时间从这一秒流过去就不会回头,可朕似乎觉得,这地方,这景致,此时此景,朕当在很多年前就曾经经历过。”李昊终于回头,盯着韩覃问道:“韩夫人可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其实应当来说,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于那么一刻,忽而觉得眼前的场景,仿佛在很遥远的过去就曾来过,身边新认识的人,也仿佛久别重逢一般。而李昊此时便觉得这韩夫人,似乎是自己久别重适的故人。他将韩清与刘太妃齐齐支开,此时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觉得无不可对她言,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韩覃轻轻摇头:“臣妇不曾有!” 李昊轻笑一声,又问道:“夫人与唐阁老,是几时成的亲?” 韩覃回道:“今年七月间,七月初四。” 那时候唐牧还未入阁,首辅俞戎还未叫萧山那个阉贼杀掉,就连高太后,也还依旧手握权柄,而他那胖胖的小庄嫔,也还时时偎在他身边。想到庄嫔,李昊胸头又是一阵堵。他起身,见韩覃又屈膝跪下,遂走到她身边,微微曲了膝,缓躬着腰,伸出一只缠着金蟾子星月菩提的手,欲要拉韩覃起来。 唐牧常年除了握笔便是握刀柄,手心一圈老茧,硬实而又有力。李昊的手却不同,他的指节细而修长,却比女人的手更要修长,白肤叫那细腻瓷密的鸡油色金蝉子映衬着,微微有些颤抖。韩覃缓抬头,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无数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顺着那只手,她记得尚在潜邸时,他与她的头一夜,他在她身上的摸索,如小儿吃乳一般埋头在她胸前一声声的微哼。 这些东西毫无廉耻可言的,就那么涌入她的脑海。韩覃极力遏制着自己要疯了一样的记忆,屈膝往后退了两步。她忘了身后是细脚花几上摆着玛瑙琉璃假山盆景摆件儿。她的脚套到了细脚花几里头,再往后一退,花几摇动,那盆景晃得几晃便砸了下来。 而韩覃此时犹还不知,只见李昊忽而屈双膝跪下,伸着双手,几乎是向她扑了过来。韩覃心中再骂一声唐牧,闭上眼睛再往后一躲,那玉石做的盆景整个儿砸下来,先砸到她头上,再坠落到李昊手中,李昊竟未能将它抱住,重重砸在地上,玛瑙四散,琉璃石在毯子上一声闷哼,滑远了。 不知是因为砸疼了头还是关于那些记忆的羞耻心理,韩覃面红耳胀,手脚并用自那花架中抽出了脚,转身爬到另一侧,哑声道:“皇上,臣妇该告退了。” 李昊站了起来,轻摇着手腕将那串菩提珠总到了胳膊上,劈腿坐到了炕床对面大玻璃屏风前的红檀木软榻上,并不答韩覃的话,转而问道:“你妹妹韩清是韩复的女儿,你可知韩复在光禄寺任上贪墨了朕多少银子?” 韩覃记得当日隔墙听毛其顺说过,当有不下百万之巨。但那百万并没有到毛其顺手里,因为毛其顺最后叫陈卿与唐逸给收拾了。自古以来抄官员的家,人人都要顺手捞一点,韩覃不知道陈卿与唐逸最后捞了多少,更不敢明言自己听说过这件事情,只能摇头:“回皇上,臣妇内宅妇人,不懂朝廷大事,所以并不知道韩复究竟贪墨多少。” 李昊冷笑一声:“朕有生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竟贪了将近五十万两银子!” 这么说来,唐逸与陈卿两个扣了一半,给户部交了一半,比起毛其顺只给十万两银子来说,算是大方了。韩覃仍还跪着,不敢言语,就听李昊又道:“韩复贪了朕那么多银子,把朕当傻子一样。如今你们想把她的女儿送入宫廷,又不说说她有什么好处值得朕收了她,朕凭什么收她?” 他所说的你们,其中显然还有唐牧。李昊显然也知道唐牧的意图。他知道自己在一众阁臣的眼中,已经成了个必死之人,没有能力和体力理这江山,于是转而寄希望于他能留下一个子嗣,好让这社稷江山后继有人,而不致掀起动荡来。 韩覃默了片刻,首先想到的当然也是要将唐牧从这件事里择摘出去。毕竟她希望的,是李昊能够完成自己治世的理想,而唐牧,也能达成他穿越两百年到此的愿望。这样的事情,必得要君臣一心,必得要信任彼此,她虽不诽于唐牧的做法,却并不想李昊因此而与唐牧有了闲隙。 想到此,她反而没了方才的局促,跪挺直了胸膛道:“皇上,臣妇之所以入宫,是因为太妃娘娘几番相请,盛情不能拒。慈宁宫的太后娘娘是臣妇妹妹韩清的姑奶奶,因她思念姑奶奶甚之,所以几番央求之下,臣妇才愿意带着她入宫。至于皇上方才所说的话,臣妇从未曾想过,想必韩清亦未想过妄图以蒲柳之姿而攀龙附凤,还请皇上明察!” 李昊一边听着,唇角渐渐就勾了起来。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肤白,面细,人瘦,犹还是个少年的样子,重睑深深的眼角似鱼尾一样微微往上翘着。他重复了一句:“攀龙附凤!” 韩覃不敢再语,垂眸等着,希望李昊能就此开口,放她出宫去。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李昊忽而说道:“六宫空阙大半,坤宁宫尚无主位之人,朕看韩清姑娘,亦是堪造之材,或者可以担起六宫主位之职,但凡事总要一步步来。罪臣之女入主坤宁宫,朝中大臣必不能服气,所以韩清姑娘的身世,还有待商榷。韩夫人可明白朕的意思?” 这意思是要让她给韩清一个全新的身份? 李昊都说了这话,可见对韩清是愿意的。既然他都愿意了,那他想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韩覃无法揣测,也只能等着李昊的指点。她摇头道:“臣妇不明白!” 李昊起身,仍是一笑,又伸那缠着金蝉子菩提珠的手出来:“唐夫人既是在太原府长大,想必也见过不少雪景,但这皇宫里的雪景,想必你还不曾见过。你陪朕一起赏回雪京,咱们慢慢商量商量该给韩清姑娘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可好?” 韩覃自己站了起来,仍是垂眸道:“全凭皇上的意思。” 出抱厦,外面的雪已经能坐得住了。自游廊出长寿宫,金瓦、红墙、五彩琉璃所雕的檐廊于大片的雪中静默而艳丽。墙角几支绿竹叶上齐坐着洁白的雪,在那遥远的记忆中,韩覃记得这宫廷里下过的大雪,但当时的她,似乎没有心境去欣赏过这大雪。当时的李昊,想必也没有欣赏这雪景的心思。 顺着这场大雪,韩覃搜寻起支连片断的记忆。在那已湮灭的一世中,这时候景王还未宫变,查恒仍是首辅,而司礼监掌印陈保,李昊童年时的大伴,仍还是李昊最信任的人。他想亲政,为此应该还带着她出宫去找过唐牧。 顺着这条线,她从脑海中搜寻前一世的唐牧,却始终想不起来那个唐牧究竟是什么样的容颜、性格。在这漫天的大雪中,李昊一袭白裘,韩覃却是一袭青色的麝鼠罗衣,这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皇罗盖伞遮顶,面前是才清扫出来却又被飞雪覆盖的路,身后是青一色十二三岁的小内侍内,唯有脚步声沙沙,金砖红墙,这条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李昊仍在回忆里搜寻这个唇色略深呈檀色的妇人,自己究竟是在那里见过。明明是才见过两面的陌生妇人,还是他臣子的夫人。可他分明记得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甚至能猜到此时她心里的局促,以及恨不能这条路及早走完,立刻就能摆脱他的那种急切感。 他与庄嫔相处了六年,却从来不知道庄嫔心里在想些什么。而这个妇人,他只见过两次,却只需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爱慕一个人,远没有怜悯一个人更叫人痛苦。他在乾清宫中赌气不肯吃药时,她就站在门外递药碗。她说:“他不肯吃药,也许单纯只是嫌药味太苦。” 他那时闭着眼睛,就在门内听着。也确实是因为嫌药味太苦,他才不肯吃药。她语气里的怜悯,与他对她如出一辙。他那天果真吃了药,还是自庄嫔丧去以后,头一回在无人强压着头的情况下,顺从的喝完一整碗药。 他虽养在文孝皇后膝下,文孝皇后并不是他的生母,待他极其严苛。还年幼时,他每每生病,宫中没有宫婢或者嬷嬷能将苦药灌到他嘴里去,即便灌进去,他也会立马吐出来。有一回,一坤宁宫的宫婢内侍们追了两个时辰也未将一盏药喂到他嘴里。文孝皇后怒极,解翟衣,卸凤冠,连耳环都卸了,将他拽入怀中,以颌抵着他的脑袋,一手箍着他的两条胳膊,两条腿箍紧他两条腿,再一手捏紧他的鼻孔,在他终于张开嘴之后,命陈保将那碗药悉数灌入他的口中。 到如今,李昊也再未见过一个女人能有那样大的力气。她反剪他的双腿,扭着他细瘦的双臂,如丹漆涂过的红唇斜抿着,眼中满是轻蔑与鄙视,在他挣扎不脱终于屈服,喝完一碗药之后,才一把将他推爬在地上,站了起来,轻翘着兰花指掸着自己身上沾上的几滴药汤,用十分鄙夷的语气说道:“都说太子的药难喂,本宫偏就不信这个邪。他之所以犟,还不是丈着本宫的势?丈着本宫不敢拿他怎样?你们今日都看在眼里,往后太子若还敢不吃药,就用这一招,看他吃不吃!” 他不过是想要一颗糖而已。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声乐,明君贱玩好而去淫丽。因为是太子,因为要为君王,要养殃,他幼时连一颗糖都未吃过。 韩覃眼巴巴的等了一路,又不好开口问李昊究竟要怎么给韩清一个身份,更不知道韩清此时去了何处。雪越来越大,越过盖伞打到她脸上,一丝丝的冰凉。前面远极处宫墙下金瓦的两层阁楼翘角飞檐,若韩覃记得没错,那当是武成阁。沿武成阁旁的宫墙入内,这是皇城的中轴线,皇极殿、中极殿一重重再往下,便是乾清宫。她上一世死在那里,李昊也是。 “皇上!皇上!”忽而一个身着四爪大龙缎袍的内侍飞奔而至,脚下打滑扑倒在雪地上,直接喷出一口鲜血:“东厂督主马骥带着番子们杀入外皇城,他要反了!” 非但李昊吓的大跳,就连韩覃也是一惊。身后那半大的小内侍们已经围了上来,李昊高声叫道:“府军卫何在?府军卫!” 远远跟在后面的府军卫们也簇拥了上来。其中着飞鱼服的指挥使亲自扶起这内侍,便听他边咳边道:“奴婢们已经封了内围八门,但不知马骥等人何时能攻破皇城。他还打着旗子,说是文帝的嫡长孙已在南京起兵,他们是要匡扶大业,以正皇纲。” 李昊疾步往乾清宫走着,走了几步回头见韩覃犹还在那里站着,于雪中簇眉问道:“韩夫人为何不跟来?” 韩覃只得又跟上,身后一重内侍一重府军卫,几乎是在小跑。武成阁旁的宫门上涌出来一列府军卫齐齐拱手,李昊这才问道:“今日在阙左门直宿的是那位勋臣?诸阁老何在?锦衣卫指挥使唐逸、大理寺卿陈卿又何在?左都督可曾闻得此事?三大营何在?” 他问这些话的时候,思路明了,条理清晰,果断而又从容。这群府军呈包围势簇拥着李昊往前走,指挥使出列报道:“诸阁老皆在午门外的吏部审政,阁房无人当值。宫门已闭,臣等此时尚不清楚外皇城情势,恳请皇上往乾清宫躲避,臣等即刻铜铃警报,区区几名太监而已,想必翻不起太大风浪来,还请皇上放宽心思。” 才到乾清宫门上,内皇城七十二处警报铜铃齐响,于这纷飞的大雪中声音响彻云霄。李昊不进殿,又折身回到顺义门上,进了养心殿。韩覃犹还一路快跑了跟着,脸色如丧考妣,心中更是不停咒着唐牧。 这事情来的太过诡异。韩清从宫里传递高太后的亲笔信也才过了不久,唐牧是准备要怂勇南京守备王治带着他那干儿子阿蛮来一场匡扶大业正皇纲的反叛之事,但她经手过唐牧的书信,知道这件事情应该要在正月初四事发才合适。而今天才不过腊月初八,正是一年一度各部审政的时候,阁老们皆忙的焦头烂额。 再者,此时当从南京起事,王治率人一路打往京城,只怕不到天津卫就要全军覆灭。唐牧的初衷,只为引起李昊对宦官干政的警惕,能将整个大历朝各地督政的太监总管们皆收入京城,从此一举杜绝宦官干政。可这场谋逆提前了二十多天,毫无防备的突然就来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养心殿中亦是暖意融融,小内侍们哑口无言,外面一重重的府军卫将整座大殿围起。铜铃声间隔一柱香的时间便要齐响一次,李昊就在明窗前望着窗外一重重背身持刀的府军们。这是皇宫里唯一可以持械的,他的护卫亲兵。时隔半年的再一场兵变,李昊已经从容了许多。雪仍还下个不停,终于府军指挥使又来了,他并不进殿,跪在抱厦外高声道:“皇上,左都督已在赶来勤王的路上,此时从端门望下,唐阁老带着一众文臣正在与东厂番子们血战,他们会誓死保卫皇城,皇城仍是安全的。” 李昊仍还背对着韩覃,轻轻挥了挥手道:“再探!” 过了约摸两柱香的功夫,韩覃的脚也热了,手也热了,身上那袭裘衣相裹,热的喘不过气来,却又不敢脱掉,正发着怔,便听李昊说道:“上一回唐夫人带着韩清姑娘入宫,是冬至节后第二天,韩清带着饺子去见过慈宁宫那位,再然后,她的干爹王治就联合东厂督主马骥谋反了。韩夫人,你能否告诉朕这其中的关联?” 韩覃两膝一屈就跪到了地上。她是唐牧的妻子,她牵扯上谋逆,唐牧也难辞其咎。李昊知道韩清送饺子的事情,想必也能查出她带着高太后的亲笔信出宫。那封信在许知友看过之后,就被唐牧烧掉了,就算王治手中此时握着一份所谓的亲笔,也是许知友所摹。 但君王的疑心既然起了,就很难消除。而如今宫门未开,情势不定,韩覃生怕自己多说一句便要多错一点,也唯有沉默以对。 已经到了中午,不一会儿小内侍们抬进来三张膳桌并在一起,接着铺上织锦缎桌布,再接着便有小内侍上前细声问是否要传饭。李昊仍还临明窗站着,却也点了点头,捧着朱漆食盒的内侍们又是鱼贯而入,先摆上来的却是茶点。 摆好了茶点,那小内侍又上前问道:“陛下可要进茶点?” 李昊摆了摆手道:“让韩夫人先用!” 韩覃此时犹还跪着,皇帝都还站着,她岂敢用饭? 显然这小内侍也有些怔住,他垂头顿了片刻,这才抱了只鼓凳过来远远放在桌子下首位置,细声道:“皇上请韩夫人用茶点!” 韩覃深吸了口气,仍还跪着,轻声答道:“内城恰逢乱事,皇上都还未进食,臣妇不敢逾礼先食。再者,妾乃臣下之妇,不敢当君上之面而食,请皇上允臣妇仍回长寿宫去,静待城门开启,仍还本家。” 李昊仍还背身望着明窗外,手中揉着一颗珠子,揉得几揉搓成一把扔到了炕床的矮桌上,却是伸展了双手。他这是要披裘衣的意思,自然有小内侍过来替他披上裘衣。李昊披上裘衣,侧眸扫了韩覃一眼,青灰而深陷的眼中神色复杂,似还含着一丝嘲讽,转身出殿去了。 韩覃入宫这半日,几乎是一直跪着。皇帝出去了,这宫里留守的木塑泥胎似的小内侍们便似是活了过来。他们在宫里见惯了大人物,倒不怎么办韩覃放在眼里,彼此交头接耳时小声细言,一个道:“方才端门上传进话来,说唐阁老一人能挑八个番子,他平日笑呵呵一个人,倒看不出来是个心狠手辣的!” 另一个又道:“听闻王治都跑到天津卫了,咱们京军三大营的守兵们竟是一丝风声儿都未曾闻,陈疏和陈卿父子这回只怕是要栽喽!” 王治都跑到了天津卫,那京城探步可至,究竟是唐牧算错了,还是他故意想要弄的声势浩大?韩覃身上这麝鼠罗衣沉厚,此时如口钟一般罩在她身上,脚下地龙烘的火热,她满头大汗,只觉得自己从芯子到皮都热透了。 * 午门外,唐牧带着一众文臣与东厂的番子们对抗了至少半个时辰,才见陈卿带着锦衣卫的人从承天门的东西甬道涌了进来。东厂的番子大约也就几十人,但个个身怀绝技,几个带着飞索的,如蜘蛛搭网一般往内城墙上扔着勾索,其中一个已经跃过护城河,若不是唐牧飞刀将他剁下,只怕他此时已经杀入内皇城去了。 内皇城中虽有府军卫还能抵挡,可万一他趁乱杀了李昊,在诸亲王封地皆远的情况下,王治带着废文帝的谪长孙,又有高太后的亲笔手书,到那时,他不必攻打京师,自有许多文武大臣会拜路相迎。 唐牧远远见了陈卿,吼问道:“唐逸去了何处?为何铜铃响过半个时辰,你们锦衣卫才来?” 陈卿勒马也有大吼:“我也是方才知道,他带着人去往淮南查一桩公案,并不在京城。” 东厂与锦衣卫已经杀到了一起,内阁除唐牧之外的五位辅臣,再兼六部中的左右侍郎与主事们今日恰在吏部审政,此时十分齐全的,一排排就列在午门上,也是要做一道人墙,以期能挡住东厂的番子们,不肯叫他们攻到午门边。 唐牧于乱军阵中远远飞刀,放翻一名正往午门上飞奔的番子,甩腕仰首,便见隐隐一袭红衣隐于端门之上的飞雪帘幕中。那是李昊,那个懦弱而胆小的年轻人如今也敢亲自爬到端门上,来看一眼谋乱现场了。唐牧收回目光,一路疾步往午门上走着,沉声喝道:“我们千辛万苦才将锦衣卫并入大理寺,可不能因此叫皇上再起把锦衣卫列为皇家私有的心。这事起的蹊跷,一定有人在后面推动。你单派一支人马,着便衣,给我守好出京各大路口!” “盯谁?王治?还是马骥?”陈卿问道。 唐牧已经快要走到那群文臣的身边。他顿了片刻道:“盯唐逸!” 陈卿略怔了片刻,拍马转身走了。唐牧见又有番子冲来,抽过陈启宇手中的刀远远摔了出去,高声道:“都给我站直了,皇上可在上头盯着了,你们的忠心赤胆,只要不开膛剖腹他是看不到的。而如今恰就是最好的时机,把你们十年寒窗时那受过的苦与气全发出来,跟这些阉货的走狗们拼!” 齐怀春喝道:“老子拼了,杀了这些□□的。” 唐牧叫他逗笑,隔着几个人道:“不必拼命,拼命的事让锦衣卫去干。你们是文臣,十年寒窗不容易,往身上多抹点血,保护好自己,站的挺直即可。” * 李昊就在端门楼上站着,看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们排成一重重顶着那道宫门,而戴白帽,穿着拽撒白靴的东厂番子们正在与锦衣卫们近身搏杀。方才锦衣卫未至的时候,这些文臣们便是赤手空拳与他们斗,此时许多人皆破了衣,负了伤,目光所及,内阁除傅煜之外皆是年轻人,六部之中,也多是如陈启宇一样二十多岁的年轻面孔。 这些热血,忠诚,手无寸铁但又心怀理想的年轻人们筑成一道人墙,守护着他和他的家国天下。皇权究竟是什么,而这些人又忠诚于什么,李昊虽通读诸子百家,却始终参不透这一点。可此时,看着城墙下那一众混身是血依旧傲骨挺立的书生们,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热泪盈眶。他招了个小内侍过来,吩咐道:“去把韩夫人送回长寿宫,至于那位韩清姑娘,先关到慈宁宫那位身边去。” * 韩覃出了养心殿,跟着两个小内侍于大雪中疾步往长寿宫奔走着,远远便见一群小内侍簇拥着一袭正红色龙袍的皇帝李昊疾步而来。离的太近已经不好装做看不见了,她止步在雪中等着,眼看李昊经过,屈膝才要跪,便见李昊那只细瘦而白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他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回头指着午门方向道:“今日一场乱事,朕又得仰仗唐阁老。韩夫人不必总如此多礼……” 话说到一半,他一侧眸,便有两个小内侍一边一个将韩覃架扶了起来。李昊又道:“既然东厂番子们作乱,内皇城的门三天之内是不会开启的。夫人既已经来了,就在长寿宫安心住着……”这话又是说到一半,他忽而便伸出只手,不,应当是他整个人都朝她扑了过来。 第81章 韩覃下意识尖叫一声,伸出手将他整个人接住。这年轻人体轻而瘦,呼吸急促而又轻微,整个人压到韩覃身上,一只手攥住她一只手,呼吸微弱浅薄,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却舌头无力,双唇微张,这是厥过去了。 他身边的一群小内侍不过十二三岁,也是吓得一跳,却呆如鹌鹑一般面面相觑,并无一人肯出头。韩覃还扶着李昊,回顾这些小内侍们仍还傻呆呆的站着,高声叫道:“还不快去传些御医来?皇上这是晕厥了,要往那里抬?” 要说这样大一个皇城里,皇帝身边的近侍们全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们,也确实有些荒诞。可李昊叫一个陈九吓怕了,庄嫔所饮的鸠毒,还是他亲点上来的那于慎送的。于慎也不过十几岁的小内侍。李昊忌惮这些阉人,又不得不用他们,便亲自点了些呆呆笨笨的小孩子进来。 这些孩子们虽笨傻到看似不会背叛他,可要有了急事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韩覃几番挣不开李昊的手,也是生怕他要死在这里,另招了两个小内侍道:“快扶着皇上往长寿宫去,这里留两个等着,御医来了着他们火速赶往长寿宫。” 几个小内侍围了上来,一个躬腰放背,几个便要扶李昊去他背上,要叫他来背。那去了势的孩子长不高,而李昊是个七八尺高的成年男子,韩覃又几番挣不脱他的手,心一横遂松了裘衣带子将那裘衣脱掉,半扶半抱半搀着,在一群小内侍的簇拥下把个李昊要弄进长寿宫去。 刘太妃那一头也听到了讯息,捉着个宫婢的手急急奔出来,指着自己身边一些年老有力的内侍们抬着张软辇出来,大家一齐将李昊放到那软辇上,几边抬起飞快进了殿,安置到了大殿内的西边暖阁中。 他一路不肯松手,韩覃的手便一路叫他握着。刘太妃几番瞄着韩覃看,见她面上神色亦十分尴尬,或者心中猜疑这臣妻也有了攀龙附凤的心,趁着往炕床上挪李昊的功夫,扯手要将韩覃与李昊的手松开,一扯之下李昊的手竟是纹丝不动。 皇帝晕厥了,竟还抓着臣下妻子的手,一路多少小内侍们眼睛明亮亮儿的瞧着,再一会儿御医还要来,多少张嘴传出去,不说韩覃自己往后无法做人,便是李昊自己,宫外的人也不知要泼多少污水给他。 刘太妃摒内侍宫婢们退下,走过来问道:“孩子,他可是不松手?” 韩覃自己也是苦不堪言。她一只手几乎要叫李昊的手捏碎,越挣扎他便握的越紧,又多少内侍们瞧见,将来若是流传到唐牧耳朵里,也不知他要怎么收拾自己。 刘太妃毕竟年龄大人也沉稳,她手摆着示意韩覃不必急慌,自己凑近李昊,轻声唤道:“二郎!你抓错手儿了,快松开好不好?” 李昊面色仓白,呼吸急促,已经全无意识,舌头却还不住的微动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刘太妃凑近听了片刻,究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便给韩覃个眼色,两人一起使力,一个掰李昊的手,一个抽自己的手。韩覃这才终于将自己一只手抽了出来,那李昊躺在炕床上,忽而展臂崩出一声:“瑶儿!” 刘太妃听了李昊这一声,才似是恍然大悟,替韩覃揉了揉叫李昊捏成一圈青紫的手道:“皇上怕是将你当成那小庄嫔了。他是个纯性孩子,虽各宫中也有七八个妃嫔,却唯独爱那个小庄嫔。前几个月宫里闹变的时候那小庄嫔死了,这事儿他虽面上不说,却也堵在心里头。这事儿宫里我自会封口。唐阁老那里,你为了自己也要三缄其口,好不好?” 五六个御医已经涌了进来,韩覃借机又退到了外头,正在长寿宫内的游廊上站着看雪,便见有个老内侍急匆匆走了进来。他远远见了一礼,垂手问道:“唐夫人,方才唐阁老自宫门外叫咱家带句口话儿问一问,您可还好,韩清姑娘可也还好?” 韩覃当然不认得这老内侍,但她看这内侍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心中暗猜只怕这老内侍与唐牧交好,或者是唐牧在这宫廷中的眼线。今日东厂督主马骥忽然发难,而原本在南京的王治带着废文帝的谪长孙又悄然出现在天津卫,这样大的事情,唐牧事先应该也完全不知情,否则的话他就不会让自已偏偏在今天带着韩清入宫了。 唐牧定然想知道宫内的情况,可皇宫里头不比宫外,走到那里都是一圈子的人围着,此时虽身边无人,但正殿檐廊下就站着几个宫婢内侍,虽离的远听不见,却也不得不妨,她斟酌了片刻道:“公公瞧见的,我倒是很好。只是韩清方才去了何处我并不知道。若能递出话儿去,您就这样回话,就说我是很好的,但韩清是否还好,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慈宁宫高太后是她的姑奶奶,想必她去了那一处也不一定。” 这老内侍听完,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唐阁老与诸大臣们此时皆在宫外抵挡,宫内有任何情况还请夫人斟酌对待,若是皇上他有了什么不好,也请您一定及时通传咱家一声。咱家的干儿子就在太妃娘娘身边当差,您此时也不必回头,他就在殿外站着,名叫牛素,右耳垂下有颗大黑痣,很好分辩的。” 韩覃听了这话,忆起方才出殿时确实有个小内侍,右耳垂下有颗醒目的大黑痣。她凑近了一步问那内侍:“皇上如今就晕厥着,瞧见的人也很多,您想知道的是什么样的不好?” 这内侍犹疑了片刻道:“比如,万一皇上他大行在这长寿宫中,牛素是外院伺候的,不能进内殿,一定要及早及早,千万得空出来告诉他一声。” 这意思是唐牧也许一直在防着李昊突然死掉,毕竟频繁晕厥的人,万一那一次晕过去醒不过来,就此死去的话,于宫外那场乱事,可谓是雪上加霜的大乱了。韩覃点头道:“我知道了,只要是我能瞧见的,必定会及时报给你的干儿子。” 又几个内侍涌了进来,直接自院内奔进了正殿。过了片刻,御医们齐齐退了出来,站在廊下小声商议着什么。一宫之中所有人皆是哑雀无声,过了片刻那些内侍又齐齐退了出来,仍是急匆匆的自院内直接跑了出去。 韩覃呆站了片刻,便见有个宫婢打着帘子说了句什么,正是那牛素奔了过来,垂手躬腰道:“太妃娘娘请韩夫人即刻进去!” 韩覃只得重又进了大殿。仍是西边暖阁中,此时人退的干干净净,唯有刘太妃一人捉着皇帝的手,她侧身招了招韩覃,指她在身边鼓凳上坐了,满面愁色摇了摇李昊的手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方才驻在慈宁宫外的府军来报说,慈宁宫那位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儿跑了。他们也是送韩清姑娘进慈宁宫时才知道,在佛堂里穿着衣服颂经的,竟是高太后身边一个老嬷嬷。” 韩覃亦是一惊,便听刘太妃又道:“南京守备太监王治拥着废文帝的嫡长孙在天津卫,若高太后去投奔了王治,此时再打着匡扶大业正皇纲的旗子,且不说朝廷,只怕各地都会有人趁乱起兵,而皇上他如今又晕了过去,太医们也针灸过了,又掰不开他的牙关喂药,万一皇上若是大行,这朝廷只怕果真就要乱到不可收拾了。” 她边说,边将李昊的手送了过来,韩覃摸得一把,冰冰凉凉,已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那只手触到韩覃的手,缓抓着,直到韩覃将手放进去,这才缓缓用力,仍是如方才一般握紧。刘太妃自然看在眼里,她又道:“皇上这晕厥的毛病,恰起自九月间那场叛乱之后。庄嫔的死或者是他解不开的心结,我方才听他嘴里始终念念叨叨,不停唤着庄嫔的乳名。如今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于昏迷之中仍还知道握你的手,可见是将你当成庄嫔了。好孩子,此时里外再无他人,我在门外守着,你就假做是那庄嫔,说几句能替他宽心,宽慰他的话,看他能否解了心结就此醒来,好不好?” 刘太妃说着便让开了地儿,示意韩覃坐上来,自己溜下来按了按韩覃肩膀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若皇上他能醒来,将来我必定好好儿谢你,好不好?” 韩覃叫刘太妃按坐在炕床沿上,一只手握着李昊冰冷的手,目送刘太妃出了门,转过头来再看李昊。 韩覃展平李昊的手反握住,他亦用力回握,唤了声:“瑶儿!” 她当年入宫的时候,因是罪官之后,又是被如了与查淑怡等人送入东宫为婢,便隐去自己真名,只用母亲赐的字为名,所以很多年中,李昊都唤她叫做瑶儿。唐牧六年前满天下要寻找一个叫韩鲲瑶的姑娘,也正是因此。 若是没有将来那个亡国之君回来改变历史,此时的她应该还在宫廷里,仍是一样的雪天,她就握着李昊的手,坐在窗子里看落雪无声。那时候白莲教教徒几乎占领了整个西南,为任首辅的查恒借着白莲教作乱的借口,屠杀了朝中一半的忠良。她的祖父祖母连带父母皆牵扯着白莲教,李昊对白莲教恨之入骨,就算在李昊面前,她也不敢坦陈自己的身世。 “瑶儿,快跑!”李昊忽而喃声叫了起来,面色痛苦,另伸一只手卡着自己的喉咙。 韩覃握着他的手怔得一怔。庄嫔当时是自己饮了那盏鸠毒,所以就算李昊让她跑她也是跑不了的。而鸠毒灼喉,此时李昊的神情,显然就是前世喝了鸠毒之后的样子,喉咙灼烫,呲呲作响冒着白烟,一路辣到心肺中,人因为极致的痛苦,才会去捏自己的喉咙。 “二郎!”韩覃凑唇到李昊耳边,用左手在他喉咙位置轻轻揉按着,呢声安抚道:“我已经跑了,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无论查阁老还是太后娘娘都不会抓到我。” 李昊长嘘了口气,半睁一只眼扫了一眼韩覃,但那瞳孔散着,应当是看不到她的。他又呓语起来:“不要去阜财坊找韩复,他是太后本家,会杀了你的。” 韩覃顿了许久,才将这句话理顺。在那一世,李昊正是因为意欲亲政,想从查恒与高瞻入手辖制高太后,逼她放权给自己,才会带着她私底下去找唐牧,想要让当时为任户部尚书的唐牧联集六部来参查恒与高瞻。那一世唐老夫人死的晚,所以唐牧在东宫做了三年侍讲,深得李昊信任。 李昊带着她去找唐牧,最后却遭自己最信任,自幼带他长大的大伴陈保出卖,高太后借她之手送鸠毒应该是大年初四那一天。那时候李昊也防着高太后要害他,所以但凡任何食物皆要内侍们当面试吃过才敢下筷子。可那盏参茶是她熬的,亦是她端进来的,所以他没有防备,也未叫人当面试尝就将它喝了。 她那时住在永宁宫,在宫里熬参茶的时候,只有弟弟柏舟来过。虽不愿意承认,可到死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相信,鸠毒是柏舟下到参茶里的。他自幼叫如了带着长大,灌输了太多白莲教的邪法邪见在脑子里植了根。如了与查淑怡最终未能降服她,但却降伏了柏舟,通过柏舟,害死了李昊。 李昊临死的时候,嗓子已坏不能言的时候还劝她不要去找韩复,也就是说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叔叔韩复娶了高太后的侄女为妻,顺着这条线,她也很可能是高太后的人。他自己都快死了,却还在担心她回去之后要死在韩复手里。 想到这里,韩覃再也忍不住,反握着李昊的手哽咽道:“二郎,我没有去阜财坊,我去了一个叫龙头山的地方。那里有满山的樱桃树,还有一眼清清的泉眼,我春日在那山上摘樱桃,夏日在那泉里洗衣,秋日还要收二茬稻子,等到了冬日,关起柴门升起一团火,腊肉熏香,我便围着火堆纳鞋底,世间无任何事能烦扰到我,好不好?” 她边说,李昊唇边漾起一抹笑意,过了很久,才吐了个好字。 “记得看顾好我们的孩子!”李昊紧了紧韩覃的手,眼角渗出一颗泪来。 韩覃心中如有刀割过,无声哽咽了两声,回握着李昊的手。 那一世她初入东宫的时候,李昊刚十三岁,才从皇宫庆慈殿中挪出来。她当时应当是在查淑怡的手下呆了一年,之后才入的东宫,对外假说是京郊某家农户家的女儿。她自幼也是娇养的大家姑娘,后来入了大理寺,便是暗无天日的牢房,没有接触过农家生活,对于乡村的认识,也仅限于从京城往太原府时,一路那掠过的麦田。她此时回忆不起太多细节,但总算记得他曾追问过许多关于乡村的事情,在她一路假想的编造里,时常向往于要与她做一对农家夫妻。 正如刘太妃所言,李昊是个纯性孩子,韩覃所有的谎话他都深信不疑,此时在梦境中,果真以为于那最痛苦最焦急的时候,他的姑娘没有喝下剩下那半盏鸠毒,继而逃走,逃到一处青青田园,有泉眼可濯足,有火堆可御寒,还会照顾好他未出生的那个孩子,又吐了个好字。 韩覃摸着他的手渐渐回了温,亦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长舒一口气,将手从他下巴上取下来,轻声退到暖阁外,便见刘太妃一人站在门上等着。她道:“皇上的手像是回温了,睡的也很沉稳,太妃娘娘可要请御医们再进来?” 刘太妃自己进暖阁片刻又退了出来,府军指挥使恰在殿外檐廊下跪着。她捉韩覃的手出门,问道:“外皇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指挥使答道:“锦衣卫已制服了所有番子,此时大理寺正在通查整个外皇城捉拿东厂督主马骥,皇上可有成命要开宫城门?” 刘太妃摇头:“皇上此时还在午睡,内皇城门先不开启,你只通传皇上的成命,所有番子一律格杀无论,至于马骥,捉住了就扔到大理寺去,等皇上睡醒了再下决断!” 韩覃见不远处那耳下有黑痣的牛素也盯着自己,微微给他点了点头,也算是给唐牧报个平安,转身便又叫刘太妃捉着进了大殿。仍是西暖阁,李昊仍还沉沉的睡着,脸色却渐渐正常了。刘太妃仍是坐到了炕床边上握过李昊的手,闷了片刻忽而道:“所谓孤儿寡母,大概就是我们这个样子。” 偌大一座宫城中,唯有一个老太妃与一个昏睡在床的皇帝。所谓孤儿寡母,确实也不过如此。只要是人,无论天子还是平民,都需要很多的你牵我扯的亲眷关系。皇城这样大,若没有很多嫔妃与子嗣,唯有那些与已不相关的阉人与宫婢们,确实也太过空荡。 韩覃见外面奉了参茶进来,而刘太妃又扶起了李昊,便也坐到了旁边,先尝了一口才喂给李昊喝。李昊这时候已经有了意识,知道张嘴也知道吞咽,虽仍还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却也喝完了那盏参茶。她帮着刘太妃掖扶着李昊躺下,压好了被子,双双默坐着,直到外面天色擦黑时,李昊忽而动了动手指,又唤道:“瑶儿!” 刘太妃连忙招韩覃过来,仍是拍了拍她,自己转身出了门。韩覃反捏过李昊的手在手中摩梭了片刻,应道:“二郎,我在!” 李昊又是一笑,紧了紧两只相握的手。韩覃心中一酸还想安抚两句,却又遭刘太妃在肩膀上轻轻一按。她回头,便见除了刘太妃之外,还有个圆圆胖胖的小宫婢也跟了进来,对着她展了个略僵的笑脸。韩覃忽而会过意来,刘太妃这是想要等李昊醒来的时候,让这小宫婢呆在他身边,以此而为他们二人培养感情。 她起身悄步退了出来,便见刘太妃也跟着退了出来。她拉过韩覃的手捏了捏道:“今日宫城内的事,我一丝儿也不会透到唐阁老那里,唐夫人还请放宽了心,方才的事儿,咱们都将它忘了,你从未在皇上身边呆过,好不好?” 韩覃应道:“好!” 这刘太妃早晨还极力帮韩清和李昊拉拢,但到了傍晚,宫中一再生变之后,却也知道假借韩覃先宽慰昏迷的李昊,在他快醒的时候,又另换个胖乎乎神似庄嫔的宫婢进去。老太妃如此好的手段,也就难怪她熬死了一宫的嫔妃,到如今于乱中能稳住这座宫廷了。 “滚!”忽而西暖阁中一声暴喝,刘太妃与韩覃俱是吓得一跳。刘太妃捉着韩覃的手撩帘子进去,见那胖宫婢颤如抖糠般伏在地上,而李昊已经掀了被子正在自己找鞋子,连忙示意韩覃替他着靴,自己伸手就去扶他:“皇帝你才醒来,不好好躺着请御医们进来捉脉,这又是要做什么?” 李昊自韩覃手里穿好了靴子,伸了手等不到裘衣,又吼道:“为何无人着衣?” 廊下那一群小内侍们听到自家主子醒了,一溜烟儿的冲了进来。替他披裘衣的披裘衣,总发的总发戴冠的戴完,待正好了衣冠,他走到门上却又驻足:“朕今夜在长寿宫用膳,你们记得把膳食备到这里来!” 待他出门,出抱厦沿游廊走了,刘太妃自己又坐到了那炕床上,挥退了那胖乎乎的小宫婢,闷声自言道:“皇上的性子便是如此古怪,又犟又不近人情,普天之下竟无人能管得了他,我又能怎么办?” 眼看天黑,韩覃心中焦急的却是自己今夜能不能回家去。她如今对于前世有了零零碎碎的记忆,对这座宫城越发厌憎之极。片刻间四处宫灯掌起,将整座暖阁烘的温黄微暖,内侍们直接将三张膳桌又排到了暖阁内,进进出出悄无声息铺着织锦缎面桌布,又摆上一座座烛台,于主位,左右手分别置了三副餐具,瞧这餐具的摆法,应当是李昊要和刘太妃,还有她三个人同用晚餐了。 韩覃入宫第一别扭也不愿意见的,恰就是李昊。她有那一世和他一起死的记忆,而如今又已是唐牧的妻子,便不愿意多看他的痛苦与挣扎,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就算他活的再煎熬再痛苦,她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他唯一能信赖的,依旧还是唐牧。 * 乾清宫中东暖阁,李昊阴沉着脸听唐牧讲述马骥带东厂的番子们入宫的经过。自从八月十五那场叛乱之后,锦衣卫被归到了大理寺所辖,也从此无谕不得进内皇城巡卫,而东厂虽因马骥的识时务而留存了下来,但也从此不得李昊信任,再没有了自由出入宫廷的资格。 他们大约是瞅准了年末各部间交接政审,查帐兑帐忙的焦头烂额的契机,买通外皇城门上的守军,直接冲进了外皇城。恰当时唐牧正带着几个辅臣在午门外第一衙门吏部审政,若不是他带着文臣们相拦,马骥带着番子们一路杀入内皇城,此时李昊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昊稳坐在那黄花梨嵌楠木五屏龙椅上,细白的双手紧攥着椅背,木了许久道:“慈宁宫那位不知何时趁乱出宫,跑了。” 唐牧自然也早知此时,扫了身边的陈卿一眼,陈卿连忙跪了回道:“启禀皇上,八月十五宫变时慈宁宫中的总管太监冯运机趁乱出逃,而后一直潜逃至今,臣等推断只怕是冯运机凭着旧关系买通宫门,接走了高太后也不一定。我们大理寺会竭力追查此事。” 实际上高太后这趟走的蹊跷。内外皇城之间进出由府卫守卫,就算高太后的人能买通内皇城的门,外皇城却是由锦衣卫来守卫,高太后能一路出宫城,就必得要把府军卫和锦衣卫的人都买通,那锦衣卫指挥使唐逸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此时陈卿再把世上查无此人的冯运机拉出来顶罪,也仍是想推掉唐逸身上的罪过。 唐牧看李昊面色仍然阴沉,也附合道:“三大营如今已把守出京各个路口,京城所有城门全部关闭,想必就算高太后出宫,也不一定能逃出京城。至于王治那里,废文帝已死四十多年,生时连在册的儿子都没有,更遑论孙子。皇上尽可放心,这不过一群阉人异想天开,想要犯上做乱,不过几日臣等就可将他们尽诛于道旁!” 李昊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待两位臣子皆退出殿,这才站起来问身边的内侍:“方才朕命你们所备的衣服在何处?” 那内侍捧了件松绿色绣金丝团龙的拽撒过来。这拽撒为大襟右衽,下幅为马面裙,中系金镶夜明珠腰带。他着好衣服却不戴冠,待内侍们捧了通体透明的穿衣镜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片刻,束腰,收身,是比白日那套红衣有了许多英气,他紧了紧袖腕,吩咐那内侍道:“摆驾长寿宫!” * 宫廷里要吃一顿饭,礼节繁复程序繁多。三拼成的膳桌上于烛台两侧先摆出各类雕龙转凤的看菜,接着便是各类青橙、大橄榄、佛手等颜色靓丽的水果,比之看菜要略低一层,再然后才是中空置热水的双层盘,要等到皇上内席前一刻,才会把食盒内的各种菜品摆上去。 韩覃眼看着看菜都已经摆的琳琅满目,情知自己今夜是要宿在宫里了。炕床上的短脚高腰小几上摆着几样点心与茶,她从中午起就未吃过饭,此时也觉得饿,拣了块桂花馅的酥点就着茶水与刘太妃默默的吃着。 殿里殿外皆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忽而一阵沉沉脚步声隐隐而至,韩覃在怡园时夜里等唐牧回家,听他的脚步声熟的不能再熟,此时心中欢喜,将那半块点心塞到嘴里,一口茶水冲送下去,才取帕子揩了嘴,便见有宫婢打帘子进来道:“太妃娘娘,唐阁老在外求见!” 刘太妃与韩覃对视了一眼,一笑道:“看来唐阁老放心不过,要来接你回家了!” 韩覃掩不住欢喜,连忙穿好了鞋子,已见唐牧已经走了进来。他连披风都未卸,裹着一身的寒气,在门上远远对刘太妃行了个礼,便伸出手,只待韩覃奔过去。韩覃递手给他,在那温热干燥的大手中终于寻得心安,又与刘太妃辞别了一番,这才相牵着手出了长寿宫。 如今除午门外各处城门皆着重锁,他们要从后往前,穿过大半个宫城才能出宫。雪停后一轮明月升起,这建筑相隔太远而又空阔的皇城中风吹过来格外的寒冷。韩覃将一双手都交给唐牧握着,说起话来牙都在发抖,她先问:“今日马骥叛乱的事,你是否并不知情?” 唐牧用力握了握韩覃的手道:“出宫再说!” * 这边李昊披着裘衣在长寿宫大殿外的抱厦中默了片刻才进殿,一路进了西暖阁,阁中灯火辉亮,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他清瘦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抹笑意,及致将整个暖阁扫了一眼,从屏风到坐榻,再到临窗的炕床,墙角的自鸣钟、各类摆假,一路扫过来,便听刘太妃道:“方才唐阁老来接,韩夫人便回家去了,只是那韩清姑娘要怎么办?仍还锁在慈宁宫中?” 李昊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转身坐到内侍拉开的椅子上,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顿时摆了上来。试菜的小内侍用银箸一道道的尝着,尝完了便默默退了出去。内侍挟来什么,他便吃什么,面上木木呆呆,吃了几筷子扔下牙箸,伸手接过热帕子揩过了唇,挥退了内侍道:“把韩清姑娘从慈宁宫放出来,送到永宁宫去。” 高太后从慈宁宫逃脱,之前接触过的人唯有韩清。刘太妃也听人报说李昊将韩清关在了慈宁宫,心知他必是在怀疑韩清,此时又听李昊这话的意思,是要把韩清纳入后宫。后宫少嫔妃,此时能有一个皇帝自己能看上眼的女子自然是好事,但要纳韩清也实在太过诡异。 刘太妃猜不透李昊的心思,却也点头道:“好!” 她又试问:“可是要给嫔位?” 李昊勾了勾唇角却是冷笑:“只充做秀女叫她呆着,莫要冻饿死了即刻,你派些得力的人过去时时盯着,莫要叫她到处乱跑,更莫要叫朕撞见!”他说到这里,狠捏拳头砸了下桌子,起身一阵风似的走了。 * 及至出了午门,唐牧便揽腰将韩覃抱起。韩覃捂手在他脖子里替自己哈着热气,回头看那宫门沉沉合什,回头长长叹了一声:“谢天谢地,我总算从里头出来了!” 外宫城犹还是戒备重重的锦衣卫,韩覃环抱着唐牧的脖子,便听他道:“李昊为人太过固执,一颗心牵在那庄嫔身上,于别的妇人不肯多看一眼,也不肯再接纳旁人,这样的人,怎堪为君?” 他显然十分恼怒:“听闻他今日又厥过去了?” 韩覃想起李昊反握着自己手时的模样,心酸不过,往唐牧脖子里蹭了蹭道:“是,厥了许久,临天黑才醒的。” 已经出了外皇城,马车就在宫门外等着,淳氏亲自打着帘子,唐牧抱韩覃进了马车,随即自己也跟了上来。压她在自己胸膛上捂了片刻,接着便覆唇下来挑她的舌尖。韩覃担悬一日,虽心里还有怨气,总算听到唐牧胸膛中沉沉的心跳整个人都安稳了下来,她亦迎上去回吻,在他唇舌间挑恋了片刻,便仰起头,任他在自己脖颈间缓慢而有力的吸吮着。他新生的胡茬刺在她的锁骨上,激起阵阵酥颤。 虽唐牧这些日子来累夜值宿在宫中,但只要得空回家,饭宁可不吃,床事却不可不落。况且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又有技巧又有耐力,韩覃也是双十年华的成年女子,几个月下来,仿如宿醉的人见酒就酥一般,只要闻到唐牧的气息与他整个人的心跳,那股子痒意便漫延全身。她叫他吻的气喘嘘嘘脸红心跳,方才冷过的身体又透体发起热来,此时也不管马车都还未动,翻身就骑坐到了唐牧身上,伸手要解他掖下的衣带。 唐牧回握住韩覃的手,揽顺她坐在怀中,笑问道:“你竟等不到回家?” 韩覃不肯顺坐,撩起裙子劈腿坐到唐牧腿上轻蹭着:“二爷,我的裤子湿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萌眼轻眨着狭促,红檀色的唇上浮着笑意,有几份天真又有几分轻佻,冻过又暖过的脸颊浮着两股子酡红,恰是往日叫他伺候到爽利之极时才有的模样。 唐牧鼻息一声长笑,揽韩覃在怀中揉了片刻,却是将她推开:“今夜我还得连夜到大理寺去审马骥,你若实在想,我教你个法子……” 韩覃乍耳听着,听完了失声尖叫一声,一把推开唐牧骂道:“二爷您怎么能这样?” 唐牧再不言,略理了理衣服,转身下车走了。马车随即走起,韩覃两把理好自己头上的乱发,又敛好衣襟,脸上的笑意似被冰冻碎了般极不自然的渐渐往下一片片掉落。她还有许多话未问未说,他又走了。 * 如今非但宫门紧闭,城门亦是紧闭不开。大雪后的次日天光又放了晴,唐府中几个孙媳妇孙姑娘听闻昨日韩覃恰在宫中,一早用过早饭便齐齐聚到了叙茶小居的书房里,自然也是想要凑热闹,听一点有关于叛乱的事非。 傅文益如今也学模作样的学着针线,夹这个小笸进门就问道:“小祖母可见了我家阿难?他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只怕这一回护卫皇宫不力,皇上要摘他的乌纱!” 韩覃迎她在临窗坐下,摇头道:“我只在太妃娘娘那大殿里坐了一整日,便是叛乱的事情,也是出宫以后才听说的,至于阿难,委实没有见过。” 品婷品玉几个也跑进来凑热闹,因总不能从这小祖母的嘴里套出话儿来,便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韩覃重又描入宫之前所描那幅水仙,直到中午时几个姑娘们皆散了,才见唐世宣仍还闷头在那里坐着,遂问道:“你可是要与我一处用饭?我吩咐厨下把你的饭送到这里来?” 唐世宣点头却又摇头:“昨儿夜里,许知友来了一回又走了,说这一回只怕一年半载都难回来,你可知他又是出了什么事情?” 韩覃仍是摇头:“许知友是跟着你二叔的,可你二叔的事情我都一知半解,更何况许知友?” 唐世宣捂面长叹了一声道:“这么多年了,我好容易鼓起勇气重新接受一个,又不知叫二叔鬼弄到了那里去,二叔竟成了我的魔障一般!” 韩覃拍了拍唐世宣的背,送她出了门,仍是一个人默坐着等天黑。忽而院中沉沉一阵脚步声,韩覃才站起来,唐牧已经进了屋子。他撩珠帘走进来,负手在珠帘内看了她片刻,自床上扯了韩覃日常坐着读书时遮腿那方小狐裘毯子下来,进了书房,却是坐到了靠窗条案下,韩覃的脚边。 然后剩下不可描述的,你们知道往那里找哈。昨天被编编警告,那个外站的名字是不能出现哒! 第82章 韩覃见唐牧自己开柜门找着衣服,惊问道:“你还要走?” 唐牧冷哼一声:“皇上今日又厥过去了,我得去宫里值宿,只怕这几天中都回不了家。” “那你回来一回,就只为了……”韩覃上床裹上被子,气冲冲蹬着两条腿,用揶揄的眼神扫了唐牧一眼道:“我恍惚间记得听谁说过,咱们朝有个辅臣,因年近四十膝下空虚,而朝中政务繁杂顾不上回家,便在皇宫外赁了间小屋,每夜只待有片空余,便要得空偷跑出来与妾室摆弄上一回,再回去批折子。二爷您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膝下空悬的事儿,如此急慌慌的跑来,若是传了出去,不知别人要如何笑我。” 唐牧扔了公服,倚床沿坐了,顺着她赤/裸的小腿,粗躁温热的手按上那细腻光滑的腿肤,缓缓往上抚着,方才那一回的余韵犹在,韩覃经他一逗小腹便是一阵阵的发酥。唐牧笑的有些狭促:“可你昨天夜里一刻钟都等不得,我以为你或者想,刻意回来慰劳你一回。” “韩清和我一同入宫,之后却不知去了那里。二爷可知道她如今在那里?”韩覃攥握住唐牧的手道:“慈宁宫的太后跑了,皇上只怕要怀疑到您身上来。” 唐牧微簇着眉头,从衣襟侧伸手进去在韩覃胸前那温热而又细暖的地方轻揉着:“皇上纳了韩清在永宁宫,却只充做秀女,未给任何封位。这件事他肯定是要怀疑我的,但就算怀疑,顶多也不过是怀疑我们一众辅臣想要给他留个后嗣而已。 至于高太后,那是另一码事情,朝中有人与南京守备太监王治相勾结,渡了高太后出去,想让高太后联合废文帝的嫡长孙来谋反,所能趁的,也正是皇上如今日日昏厥,眼看不久于人世的节骨眼儿上。 若皇上自己身体康健,精力充沛,能理政事而不是整日沉溺于儿女私情,就算有十个高太后,也谋不成任何事情。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问题。” 韩覃顺躺于唐牧怀中,叫他揉捏着,也是希望他能多停留片刻,试探着说道:“也许那庄嫔之死,对于皇上来说打击太大。八月十五那夜,二爷您是早知道事情要发的,而且鸠毒也是二爷您授意庄嫔服的,若您当时别让庄嫔服毒,而是换另一个怀柔的法子,即能治高太后与景王,又不让皇上他受那样大的刺激,如今他或许就不会整日沉沦于庄嫔之死而无法自拔了。” 她仰望唐牧的眉眼,他眼中一片阴沉,唇角抽着一丝冷笑,手继续往下滑着。若当初于籍楼的阁楼上,她坦诚自己就是他于人海中所寻找的那个韩鲲瑶的话,那么八月十五那天夜里服鸠毒而死的就该是她了。 那庄箜瑶本是太监陈保干儿子家的小姑娘,才结拜一天的干儿子,本没什么牵扯,但因为唐牧想要用那庄箜瑶,便叫她举家牵扯到陈保一案中,最后被下到大狱,又被唐牧救出来。他陷害那姑娘入狱,又将她从监牢里提出来,在怡园养了一年,也不知是否曾如逗顽她这般逗玩过,之后,便送入东宫,送到了李昊手中。 那庄箜瑶应当是心甘情愿受用于唐牧,才会当着李昊的面饮了那盏鸠毒,之后高太后与陈九拥着景王发难宫发,而唐牧趁机让李昊撤销了司礼监,从此将太监手上执笔的权柄给收走了。韩覃软卧在唐牧怀中,顺着他的手分开了腿,仰头吻上他面颊上青青的胡茬,心中一声叹息,暗道当初若是叫唐牧寻到了她,送她入东宫,只要他让她服鸠毒,只怕她也会愿意。他太懂得如何讨小姑娘欢心,哄小姑娘们死心踏地了。 这一回弄完,他是真的要走了。换过公服,唐牧自己低头束好腰封挂上玉佩,高大的身影踱步到床边,叫韩覃替自己正着右衽,微仰着脖子道:“为君王者,要有智者的慧眼,贤者的耐心,勇者的开合,要果断决利,要智谋善断。李昊能从祖制中将司礼监黜掉,能把锦衣卫交给大理寺,这些决断,这一朝中除了他之外,若我在帝位上,就连我都做不到。 他虽看似瘦弱,却与你一样,自有股倔气,这十分难能可贵。但既是帝王,就不能于儿女情长上多费心思,小小一个庄嫔算不得什么,只要他肯,皇宫里那个婢子睡不得?朝中大臣那家的贵女不愿意拱手相送?可为了一个小小的庄嫔,他竟连后嗣也不考虑,江山社稷也不顾及,这样的人,不堪为君。” 韩覃替唐牧正好了衣衽,屈膝跪在床上,仰面问道:“那二爷为帝的时候,果真从未在儿女情长上多费过心思?” 这话倒问住了唐牧,他默了片刻才道:“年代久远,那些事情我早都忘了,你快睡吧。” 韩覃反手拽住唐牧的衣袖,忍不住问道:“那若皇上因为挂念庄嫔而不肯临幸别的女子,又无后嗣身体又不好,二爷您会怎么样?您会把他怎么样?” 唐牧道:“无论如何,他都得有个后嗣。”这也正是他送韩清入宫的意图。 “若他有了后嗣,您要学陈启宇吗?”韩覃紧跟着问道:“辅幼帝成年,在幼帝还小的时候推行新政?实现您的理想抱负?” 唐牧略俯首,仍是轻簇着浓眉,望着韩覃的眼中颇有些审读的意味。他轻哼了一声,微微侧了侧身影,让她能坦露在光影中。或者单纯只是开玩笑,他道:“我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不该让你入宫。所有的人都在勾心斗角,争权谋势,我的小娇娇很该再单纯一点,你要知道无论朝局如何,无论江山是稳是乱,我必会护你此生安稳。至于李昊,你很不该去可怜他,天地生他为君王,不是让人来可怜的。他若还当得起个男人,就该自己尝试着从打击中站起来,而不是一味沉沦于过去,如头困兽一般不停舔自己陈旧的伤口。 只要他肯站起来,我非但不会弃他,还愿意忠诚于他,可若他始终如此,那怕他不临幸任何一个妃嫔,我也得让他有个后嗣!” 确实就如今的朝局来说,唐牧几乎能掌握全局,而李昊不过一个深宫中的皇帝,经过上一回的叛乱,连宫门都不敢出,身边更是连个信任的内侍都没有,孤家寡人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确实是再合适不过。唐牧如今的行径与语气,俨然已是专权首辅的模样了。韩覃犹还在猜什么叫不临幸任何嫔妃而有后嗣,他却已经撩帘出门,走了。 未几,春心端了盏药进来,笑嘻嘻说道:“方才二爷吩咐的,叫奴婢必得盯着二夫人把药吃完。” 韩覃入宫一天躲过了药盏,今天一天没吃,此时闻到那一股黄莲味道已是满心生厌,她忆起李昊叫人强压着灌药的痛苦,心情越发不好,一把闷了被子道:“春心,今儿这药我是真不吃了,你快出去寻处花根倒了去,我听闻药汤浇花极肥,把咱们的花儿都补一补。” 她捂被闷了片刻,再伸出头来,春心却仍还端着那药碗儿在床边憨笑。韩覃再忆及自己头一回入宫时,跟在李昊身后端药碗儿那小内侍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没由来又是一阵酸意,遂接过来一口饮尽,随即扔了药碗。 春心捧着盘子道:“二夫人怎么不吃颗梅子过过苦气?” 韩覃摇头道:“不用,我不觉得苦。”她心里却是一声冷哼:好好一个人,再这样吃药吃下去,只怕真要吃出病来。 如今眼看过年,天黑的越来越早,韩覃与唐世宣下午吃了些茶点,此时再无心吃饭,待春心送了汤婆子进来捂到脚下,便关上门一个人沉沉睡去。等一觉醒来,天还尽黑,遥遥有更声,听得是敲了三下。韩覃知是自己睡太早的原因,此时一觉醒来过了困意,却也不过半夜,她裹紧了被子正准备再睡一觉,便听门上春心轻唤道:“夫人,您可醒了?” 韩覃回道:“我醒着,何事?” 春心又道:“咱们院门上来了个人,说是从怡园那边来的,找您有急事,奴婢可要开门放她进来?” 韩覃一听是怡园来的,心自然也惊得一跳,连忙起身披上衣服,开了门唤道:“可是淳嫂?快叫她进来。” 来人披着一件棉斗篷,待她脱了帷帽,韩覃才认得出那是一年前还曾伺候过自己的坠儿。她记得坠儿与珠儿两个都被淳嫂送到淮南去了,此时便犹疑着问道:“你竟从淮南回来了?” 坠儿叉手深福了一福道:“前阵子,因为怡园人不够用,淳嫂又将我与珠儿两个拨调了回来,在那府中伺候韩清姑娘。只是今夜却不是韩清姑娘的事,而是二爷,他受伤了!” 这坠儿连韩清在怡园的事情都知道,再又说唐牧受伤了。韩覃虽一应管着怡园的用度,却究竟几个月未曾回过怡园,此时自然信了八分,起身问道:“二爷他在那里受的伤?伤的可险?为何会叫你来?” 坠儿怀中拿出条黄绿赤紫相织的环金坠玉腰带来,那是一品大员们朝服所用的腰带,唐牧有几条换用,韩覃自然熟悉不过。她是亲眼看着他昨天系着这样一条玉带走的,再看那腰带上一条刀痕,沾着血迹,不禁颤了手问道:“可伤的严重?是谁伤的他,是在何处受的伤?” 坠儿道:“具体情况奴婢也不知道,二爷到怡园时已经昏迷了,淳嫂太忙,便差了奴婢过来请二夫人过去。” 韩覃自己拣了件厚棉褙子穿上,也顾不得披裘衣,挑了两只厚墩墩的棉鞋便跟着坠儿出了门。西边角门外一辆马车等着,她远瞧着驾车的人似是熊贯,唤了一声熊叔叔,却不见那人转身,心中忽而起了疑心,转身才要跑,那知身后还有一人直接将她扛起,随即便扔进了马车里。 韩覃此时蓦然明白过来,自己只怕是叫歹人劫了。她见坠儿也跟了上来,一把撕扯住她的衣领,抽了头上那支固发的簪子抵着她的脖子问道:“是谁要劫我?” 坠儿连声道:“表姑娘,实在不是有人劫你,是有人要请你出去一会。你千万莫要叫也莫要喊,外面跟着一群人了,他们若是进来捆你,你才真真要吃亏。” 韩覃不信,撩起帘子一看,便见马车后果真是一群骑兵相簇拥,车从西门出城,是要把她载到城外去了。这车经过特殊加固,又有四匹马的马力,此时跑的极快,若她冒然跳下去,只怕不摔个半死也要摔断了腿。韩覃原来并不惜命,如今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也爱惜起自己的两条腿与这条命来。她甩了帘子,回头又问坠儿:“究竟是谁要劫我?你在怡园干过,知道唐牧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人,如今我是他的夫人,便如他的命一般,若是谁人折侮了我或者杀了我,非但你,只怕劫我的那个人也难逃一死,你可明白?” 坠儿举了双手道:“是阿难少爷,是他要见您!” 韩覃忆起去年这丫头还与珠儿两个要抢着往唐府送书,或许那时候这小丫头就已经开始喜欢唐逸了,若她为唐逸所用,也就难怪能对怡园的事情知道的那么清楚。她叹了口气,松了簪子问道:“他在何处?” 到城门口,马车只略停了片刻,仍是一路飞驰而出。就算锦衣卫被并到大理寺,不再为皇家私有,除了皇宫内城之外,普天下所有的地方,他们只须一方领牌便可畅行无阻。只待锦衣卫的马车与骑兵一出城,即刻便有人飞马下城楼,在后尾随着出了城。 出城约走了一个时辰左右,雪光反照着挂于枝头皎白的月光,运河上闪着波光潾潾,偶有寒鸦哀嚎着扑向河面随即又惊起而一飞冲天。身后是马蹄阵阵,前面官道又宽又直没有尽头。终于马车拐进了一处村镇模样的地方,有围墙遮挡,四野便暗了下来。 如此无声无息又走了约莫一刻钟,马车停于一处大院门前。挑灯掀帘子的正是唐逸身边那跑腿的小厮儿绍光,韩覃不肯叫他相扶,裹紧衣服下了马车问道:“你家主子在那里?” 绍光也略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道:“回二夫人的话,我家少爷就在院子里等您!” 韩覃跟着绍光自角门上进了院子,正院中两侧皆是沿脊两溜厢房,黑鸦鸦静耸着。穿过庭院正房门上有一盏灯,而唐逸就提着那盏灯,站在台阶上。他穿着四爪团龙织金锦的蟒袍,外披一件本黑的长裘衣,风毛衬着清清秀秀的脸颊,颊上一抹笑意,远远伸着手:“韩覃,我等了你一夜!” 韩覃只穿件薄棉衣,呢裙都未着,此时冻的牙都在打颤。她环顾左右再无人,上下牙打着颤问道:“京里乱成那样,你怎会在这里?” 唐逸将那盏灯转手递给韩覃,解了自己身上的裘衣就要披给韩覃。那裘衣带着他身上的热度与香气,熏的韩覃连打了两个喷嚏。她从昨天到今天,并未听唐牧说过怀疑唐逸或者他可能有二心的话,以为唐逸如今还在好好干他的锦衣卫指挥使。但半夜叫唐逸拿怡园的人从热被窝里诓出来,此时已对他起了疑心,所以也不肯接他的裘衣,提着那盏灯转身就要往外走。 “此处离京三百里,你准备是要走回去?”唐逸在身后问道。 韩覃提着那灯笼,折过身来劈手就给了唐逸一巴掌:“阿难,当年在籍楼的阁楼上,我告诉你是你爹杀了柳琛,唐牧或者会因此而杀了你爹时,你说,如果万一唐牧果真杀了你爹,那你得谢谢他。你那时对唐世坤那个人的鄙夷和厌憎你如今可还记得?” 唐逸伸手摸了摸脸颊,冷哂一声笑:“永生不能忘!” “这就对了!”韩覃恶恨恨道:“我如今厌憎你,就如你当初厌憎你爹一样。” 唐逸怒极,甩那裘衣在地上,强抑着胸中怒气反问道:“那你了?你当初带着我要捉如了时的那股子倔气去了何处?你审吴妈时拿花剪一根根剪她的指头是那股子狠气去了何处。如今唐牧拿你当个玩物一样,你却心甘情愿像只被驯服的小狗一样,给他做棋子,帮他送韩清入宫,你明知道他置着两处家业,却还心甘情愿遭他玩弄,姐妹同侍一夫,如今还替他把韩清送入宫廷。 他想通过韩清谋权篡位,执掌江山,你如此费心费力帮他,他承诺送你什么?叫你做个皇后?” 他话未说完已经疾步走了过来,拽起韩覃的手便将她拽进了屋子里。这屋子里前厅尽黑,穿过前厅后面却处处都亮着灯。 唐逸甩手将韩覃推扔到那炕头上,随即自己也扑了过来。韩覃以为他竟是起了禽兽之心,气的才伸了腿踢着,却见唐逸抄手,却是自她身后扯了那捂在炕上的棉被过来,从肩到背再到腿,将她整个人都裹在了里头。 这炕生着火,被子整个儿是温的,韩覃自己裹紧了被子,见唐逸拉了把椅子坐在自己对面,吸着鼻子问道:“高太后是你放走的?” 韩清一心向着唐牧,对于高太后也是利用,再者,她一个小姑娘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能从宫里把个太后给弄出去。此时再见唐逸,韩覃忽而就想通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只要能拢络好内皇城八道门上那一道门的府军,想从宫里出脱个把人不是问题。 放走高太后,也就意味着唐逸这个锦衣卫的指挥使已经倒戈叛逆,归顺到南京守备太监王治手里了。这也就难怪东厂的番子们能那么顺利的进入宫城,而王治也能悄无声息从南京跑到天津卫了。 唐牧当唐逸是亲人,所以他力排众议,取巧让只有十七岁的唐逸来统领锦衣卫,谁知他千算万算一点遗漏,背叛他的恰就是他最信任,从小看着长大的孙子唐逸。 坠儿端了一瓮热腾腾的姜汤进来。唐逸亲自盛了一碗,持勺子便要喂给韩覃:“你显然冻坏了,先喝点姜汤驱驱寒。我明天要出趟远门,大约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你别想逃,如此地冻寒天,你是逃过的,知道逃出去滋味并不好受,安心在此等着我回来,好不好?” 韩覃自己接过那碗姜汤,烫辣着舌头一饮而尽,整个人才算是暖了过来。她以手背揩过唇再问唐逸:“你是打算带着王治,和他家那小阿蛮一起攻打京城,是不是?” 唐逸显然胸有成竹,从那椅子上站起来,在地上慢慢踱着步子,行步与神态居然皆与唐牧有些相像。那件四爪团龙的蟒袍坚持要晃花了韩覃的眼。他道:“李昊挺不了多久了,他是个没有后嗣的皇帝。只要他一死,大臣们无非两种策略,一,从各地蕃王的宗嗣们中选一个皇帝出来。二,就是引接废文帝的嫡长孙阿蛮入京。唐牧要治宦,自然不会迎阿蛮入京。可他就算能控制得了前朝,却控制不了宗族,如今在京的宗亲们全都支持我,无论你信不信,我这一回是赢定了。” *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里,这庄子外一重重锦衣卫的守兵皆还未反应过来,便齐齐叫一群黑衣人们放倒。唐牧策马而致,破天荒也披了件本黑的长裘衣。他本浓眉,薄皮而深的清眼,此时两眼戾怒,进院子时却扬手止住身后所有人,待一身武装的淳氏在后面关上了大门,这才迈步进了院子。 第83章 院中并无人值守,一路进到内院,唯有一个小丫头在前行走。唐牧疾步走着,快到那小丫头身边时疾步而起,单手捏到她的后颈,一手捂上她的唇,待她软闷了过去,便揽怀抱起,放到了西进屋子里的炕上。放完那丫头出了门,他便在西窗下站着。正房窗子关着,声音却清亮之极,唐牧缓闭上眼睛,便站在那西窗下静听。 * 唐逸连着给韩覃盛了两碗姜汤,待她喝完又深打了两个喷嚏,脱鞋盘脱坐到炕上裹紧那被窝时,也知她是不会逃了,遂自己也坐到了炕沿上。他一袭御赐五□□线绣成的蟒袍在这朴素无着的屋子里在过刺眼,韩覃忍不住说道:“阿难,你要么现在就走,要么就换了这件衣服,实在是要晃瞎了我的眼。” 唐逸听韩覃语气也柔了下来,从被窝里叫他诓来的,他的小姑母,这时候还散披着一头乌发,缩在被窝里,细肩紧缩,尖尖的下凳搭在膝上,抬眉时眼中还有愠怒,但总算没有了刚进门时那种狠戾。他笑得一笑,自掖下解了蟒袍随即脱扔到了椅子上,只着里头青色的棉服,倚坐到炕沿上,伸了自己冰冷的才在那俗丽艳气的床单上轻抚着:“我与傅文益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一床睡过,这你是知道的。” 韩覃心中暗叫一声苦,这时候也知道劝不动他,想了想遂实言道:“阿难,我知道你可怜我,觉得我既然费了那么大的劲逃出去,就不该再回到你小爷爷身边。可是你不明白,我已经习惯了和他的相处方式。他也许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过很多姑娘,可唯有我成了他的妻子,我仍愿意尊敬他,信任他,你明白吗?” “你当初可是说,爱他,信他,敬他。原来你也发现自己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会爱上他了?”唐逸反问道。 韩覃冷笑一声,算是自嘲。唐牧从另一个时空来到这里,于是改变了她和李昊的命运,今生她不必再死在眼看就要到来的,大年初四的晚上,李昊想必也不会。她不会再爱上李昊,李昊当然也不会再爱上她,但是那一世的记忆一经唤起,曾流过的岁月就写在记忆里。 她不会爱上唐牧,同时也不会爱上任何人,包括眼前这被唐牧巨大的阴影俯压到喘不过气来的小男孩。她往后挪了挪,不着痕迹躲过唐逸的手,柔声劝道:“阿难,就在此刻,带着高太后一起回京城去,跪下求你小爷爷原谅。他那么爱你,一定会放过你的。” 唐逸终于还是握住了韩覃冻到痛红的手:“这是我们唯一能逃离他的机会。不出我所料的话,李昊这几天就会死。王治当年在司礼监呆过,就算马骥失败了,只要李昊死,皇家宗亲们一致支持那小阿蛮的话,这皇朝就要变天。等到事情得定,我会休了傅文益,娶你。我会离开唐府,离开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咱们另置一处小院,我会用我的余生补偿你。我会敬你,爱你,信任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好不好?” 韩覃没听到他后来说的这些,也忘了自己的手还叫他握着,下意识反问道:“你为何敢断定李昊这几天必定会死?” 唐逸捂着韩覃两只手在胸前,缓缓往炕上挪着:“那庄嫔死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只香囊,她的尸体经大理寺尸检的时候,李昊讨要那只香囊,我便在里头装了许多的颠茄籽。颠茄那东西剧毒,人若经常闻它,就会兴奋,燥汗,夜难安眠。李昊这段时间以来常常昏厥,也正是因为那东西。他随身带着剧毒三个多月,毒发的越来越频繁,我估计离丧命不远了。” 所以众臣一直以来以为李昊是因为庄嫔而伤心过度时时昏厥,却原来并不是,他之所时常昏厥,是因为唐逸早在八月十五那次宫乱之后,就在他身边放了毒。韩覃气的咬牙切齿,强忍着怒气骂道:“你竟然从那时候就已经在谋划如今的事情。李昊虽性格多疑而柔,但他能废掉司礼监,能把锦衣卫归送到大理寺手下执掌,遇事也算一个明君。在朝为官,谁不仰仗一个明君,你竟为了与唐牧间一点私仇,便要下手谋害那么一个好人,阿难,我这些年竟是看错了你。” 她虽这样说着,却并不挣扎,于是唐逸便顺势解了腰间佩刀坐到了炕上。他清清秀秀的眉眼间泛着一抹微红,说话时声音亦有点哽咽:“七年前你从唐府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你,并不是因为我厌憎你或者恨你。就连头一天我在叙茶小居对你所说的那些恶言,也全是伪心。我一直庆幸你不是柳琛而是韩覃,我以为你去过香山之后肯定还会回来。你应该和我一起长大,然后嫁给我。我以为我有一生的时间来补偿在那条巷子里放任你去死的罪过。 唐牧若自知是个长辈,就不该在怡园强占你。他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到处找你,可就是拘着你不肯放了你。你曾说权力也是男子魅力的一部分,所以你迷恋他的权力,迷恋他能运筹帷幄,执掌这大历江山。我如今马上就会得到比他更高的权力,我才是那个能一步一步,借助这些宦官与那个萎萎蟹蟹的小阿蛮,成为集权宰相的人。我比他更年轻,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多看任何一个女人那怕一眼,你当初在籍楼的阁楼上愿意让我亲你,证明你至少不讨厌我。 韩覃,那是我第一次吻一个姑娘,我那时候还太小,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意,所以说了许多伤你的话。我悔罪了六年,悔罪自己没有抓住你。从去年腊月间在怡园外见你那时候起,我便一直在筹谋,筹谋要将你从唐牧身边接过来。如今终于,我们都逃出来了。我不会碰你,也不会逼迫你,只想听你说一声爱我,我即刻就走,好不好?” 在唐逸边说话,边慢慢靠近的同时,韩覃不动声色的往外挪着,此时她已经够到了唐逸放在炕沿上那把绣春刀的刀柄。这是当初陈刀用过的那柄刀,她已攥紧了刀柄,唐逸一个文弱书生,她自信自己能对付他。可天下间没有女子能抵抗这样的软言,她虽不爱唐逸,却也可怜他这些年活在唐牧阴影之下的挣扎。 她手仍攥着刀柄,唐逸已经凑了过来,这孩子青衫上有皂荚的香气,鼻息间粗喘着灼热的火热,眉目有些扭曲,凑近韩覃时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她架刀在他脖子上就好。 就在韩覃抽刀的片刻,于黎明半暗的天色中似有个人影闪了进来。他极快的在唐逸脖子上劈了一掌,唐逸不及回头,顿时软倒于韩覃怀中。韩覃躲避不及,整个人几乎叫唐逸撞倒在炕上。 这是头一回,她没有听到唐牧的脚步声。也是头一回,她见他披着裘衣。他清薄而透的凤眼中满是戾怒,那裘衣的风毛微动,衬着他这些天来逐渐清瘦的面庞如斧劈刀裁过一般,冷峻,带着抹子嘲讽与不屑的蔑视。居高临下的,他就那么冷冷望着她,见她不肯推开唐逸,拿刀鞘在唐逸身上拨了拨,将他拨到一旁,继而对着窗外沉声说道:“知友,进来把阿难抱出去!” 许知友还是一袭黑衣戴着帷帽,进门来也不多看,直接将个软倒在炕的唐逸抱起,转身走了。唐牧仍还在地上站着,韩覃就在炕上坐着。她攥了许久刀柄又轻轻松开,将那柄刀推远,抬眸望了眼窗外,便听唐牧嗤了一声冷笑:“去年腊月,你在怡园外见阿难,是那一天的事情?” 韩覃下意识答道:“小年,腊月二十三。” 唐牧算了算,那一天他刚到宣府,开始着手查泰卫的踪迹,准备要剁了那个人渣。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但又能沉得住气,有耐心,经得起耗却一击必要达到目的。所以韩覃受侮的那一夜他不对付泰卫,再杀回头,却要放干他的血,将他千刀万刮在两国边境上。 而那一天,他的小姑娘终于耐不住寂寞,偷跑出怡园去会少年时交付过初吻的小情郎。唐牧又是一声冷笑,解掉裘衣转身寻着挂到了墙上,只着黑色紧衣的腰身修挺,紧实。他坐到那炕沿上,大劈着腿,拍了拍自己大腿,冷眉看着韩覃坐了上来,才又问道:“从钞关回到怡园之后,你不肯呆在怡园,要回唐府去。就是那一天,他在籍楼上吻了你,对不对?” 他既能问这话,显然方才唐逸说的那一席话他全听到了。韩覃也知此时撒谎无用,垂下眼眸点头道:“是!” 她坐在他腿上,能感觉到他混身肌肉一紧,狠吸了口气,却又缓缓舒了出来。 唐牧冷笑:“当初在怡园住的好好的,你非得要回唐府住,我却是到今日才知你与唐逸两个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波折。棒打鸳鸯,横刀夺爱,我也是到今日才知道,你要回唐府去住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近水楼台,好能日日看见你的小情郎。” 韩覃气的尖叫:“我回唐府住,也不过是为了让别人少议些二爷你的事非,大夫人和文氏两张嘴总会四处言说,我是为了您的清誉才回府住的,这如何能赖到阿难身上。” 唐牧眉间总算有了点温意:“那你就爬上来,吻我一回,我便信你。” 韩覃重又攀上唐牧的肩,跪坐起来,于晨光下细看他的面庞。他连着熬了几个昼夜,但身体底子好,面上没有任何一丝的灰败。自从入阁之后他瘦了许多,唇似乎也没了原来的温厚,此时微抿着,略有些刚毅。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解她长褙子的扣子,解开了扣子,那温热,掌中满茧的手便伸了进去,撕着里头的衣带。 韩覃终于熬到到了最后关头,果断抱紧唐牧叫道:“二爷,咱们生个孩子吧!” 总算熬到他松了手,滚落到那炕头上,捂起被子来不停的喘着气,便听唐牧说道:“权力也是魅力的一部分,我竟不知道你还曾迷恋过我手中的权力。” 韩覃并不理会唐牧这句冷嘲,忽而又记起李昊来,翻过身来说道:“二爷,皇上之所以总是晕厥,是因为阿难在他常佩的香囊里放了颠茄,你若不想皇上死,就赶快派人去通知他,叫他扔了那香囊。” 唐牧半肘着手臂,懒躺于床,侧眸,薄眼中微含一丝挑逗,勾起她的下巴问道:“你果真也曾迷恋过我手中的权力?” 韩覃散着一头青丝,亦是支肘趴在床上,微翘着两只脚,这唐逸千辛万苦替自己置来的安乐窝儿,倒是便宜他夫妻二人一场欢好。但凡有过一场欢事,她颊上那抹酡色便久久难散。此时她亦盯着他,唇间含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你猜?” 一双男女既成了夫妻,无论多大的挣执,一场床事都可解决。唐牧一笑,却不纠缠这个问题。他方才并未脱衣服,此时也不过简单收拾一下便站了起来,他道:“前天那场叛乱,表面来看是马骥要入宫谋杀皇上,意图谋反。但实际上唐逸不过是拿他当枪使,引开我的注意力,从而把高太后从内皇城中趁乱偷渡出来。 如今有高太后的支持,大都督府断事官李显为宗亲,是宗人令,再有宗人令的支持,只要李昊一死,王治带着他的小阿蛮入京就是顺理成章。这样大的动作,也唯有唐逸才能瞒得过我,概因我就算怀疑任何人,也不会怀疑他。” 窗外忽而有人压低了粗声叫道:“二爷!” 韩覃听着是熊贯的声音,连忙将自己那棉褙子扯过来披到了身上,穿鞋下炕到院里的功夫,唐牧已在台阶上站着。熊贯身边有个着缁衣的老妪,虽一身清朴又不戴狄髻,但绾发却用的是一支七八寸长笔管粗的凤首金簪。 这凤首金簪,按例只有皇后与太后才能戴得,韩覃记忆里当然有这老妇。在那一世中,她远比这一世更猖狂的多。但凡在乾清宫中陪驾,只要听外头一声高呼说太后驾到,那怕正在床上,韩覃也得抱着衣服从后门上一溜烟儿的溜走,溜回她的永宁宫去。 这高太后面容与韩清的母亲高氏有几份相似,极薄的唇,年老之后或者是掉了牙,整个唇萎缩成一撮子,两颊泪沟极深,此时拉着一张脸捅着两只手在袖中,见着唐牧却是搓起了双手,面色极其可怜:“清臣,哀家是被唐逸那厮劫出宫的。至于他和王治图谋的那些事情,哀家一概不知也一概没问过,你将哀家送回宫去,哀家仍在慈宁宫中虔心理佛,为皇上祈福,好不好?” 这还是专权过五六年,不可一世过的皇太后。就算差点把鸠毒捏鼻子灌进皇帝的嘴里,李昊也因一念仁慈未曾发落她,只将她拘在慈宁宫中。可人心就是这么不足,她妄图东山在起,跟着唐逸从深宫中跑了出来,在这京郊小院里连着冻了两天,什么天家气度,皇室雍容,只需一场落雪两夜寒冻就能将她打成个唯需一根热红薯裹腹的贫家老太太。 唐牧也不着裘,一身黑色紧束的夜行衣还未换去,纤腰直腿,习惯性负着两只手,唇边一抹笑意缓步下了台阶,走到高太后身边时,高太后明显缩了缩肩。他一手压在高太后肩膀上缓拍了拍道:“既都大费周章出来了,皇上已是怒极,您又何必再回去?阿难置的这处院子很好,您就安心在此养着,但凡有任何事,差人上京找我既可。您看可好?” 高太后吸了吸鼻子,犹还有些不信:“果真?” 唐牧仍还在笑,声音诚恳无比:“自然是真的。天这样寒凉,快进屋歇着去,我让人替您备些早饭。” 高太后在后院里住了一夜,半夜时无人添火添炭,此时冻的整个人都悬提着发抖。她一步两回头,犹犹豫豫上台阶,回头再看了唐牧一眼,低声道:“人活一世总是看不穿,在朝多少大臣日日向哀家表忠心,可临到今日,哀家才知清臣您才是最忠心于哀家的那一个!” 唐牧犹还背对着高太后,听到这话,嘴角抽了两抽,扬了扬手,微微侧首在熊贯耳边说道:“进去杀了她,处理干净些!” 这唯有枯枝败叶的小院中,韩覃披着唐牧那件本黑的裘衣正默站着,几只寒鸦哀叫着飞过,正房内不过桌响椅动一声闷哼,再过了片刻,熊贯却是卷着一卷竹席抱了出来,径直往后院去了。 北方农家的炕上,先铺席,再铺毡,然后才是褥子。熊贯应当是抽了炕上的席子,用来裹这高太后的。韩覃轻叹一声,回头侧眸仰望唐牧,他是男子,见惯生死,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来。 韩覃道:“高太后从一个贵家女到宠妃,再到皇后,最后做了太后,权倾一朝,荣华一世,最后却落得个草席裹尸,可见权力虽好,却是柄双刃匕,能杀伐亦能自戗。 二爷,我从未迷恋过你手中的权力。便是去年夏天,若不是黄河洪水相阻,而李书学又死在半途上,我也从未想过再回京城。之后李书学死了,我又重回京城,借助你的力量想为我们韩府正名,这确实是一点私念。但也仅此而已,从此之后都是随您的意愿,正如那庄箜瑶姑娘随您的意愿入宫去陪伴皇帝一样,我始终未曾逃出过您的掌心。但这绝不是因为我们迷恋权利,想要借着你手中的权利舞云弄雨,满足虚荣或者求个泼天的荣华富贵。 我想庄姑娘之所以情愿以焦黑的尸骨为你铺路,也是因为你那句想让普天下的士庶过的更好一点,想让这大历朝的男子们都挺起脊梁,让妇人们都能正正当当行走于天下。我们是很柔弱,担负不起家国大业,可那颗想报家国的心,与你们男子是一样的。只要你不曾忘记自己来此的初心,不曾忘记去年那个雪夜在怡园对我说过的话,我亦不会忘,亦仍会如往昔一般待你。” 她之所以刻意提及他的初心,与当初在怡园时的那段话,却是为了李昊。自从八月十五那场宫变之后,唐牧入了阁,朝势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今三司六部之中,多是他这些年提上来的年轻人,那些人只知唐牧,也只唯唐牧马首是瞻。 唐逸的谋反只是取巧,趁的也只是个乱机而已。但如果唐牧自己看不上李昊,想要把他除掉,改朝换代或者不容易,但弄个幼帝出来携天子以令诸侯却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她并不为私心或者怜悯李昊,只是单纯不希望唐牧渐渐忘了为国为民的初心,也学高太后擅弄朝堂,最后要落得个草席卷尸而已。 可如今的唐牧似乎听不进去这些东西,他背负着双手,环顾了片刻的四野,自言道:“阿难道是很会选地方。这地方临近运河,交通便利又不为人知,可藏匿亦可逃逸。他能从去年一直谋划到今年,而我却一丝也不知情,是我小瞧了他。” 他伸出双手,略俯了肩,韩覃顿得片刻,便仍旧攀上他的肩膀,略微一跃,趁着他的起势便稳坐到了他的怀中。 熊贯掩埋好了高太后,自西屋中扛出那昏睡的坠儿来,与唐牧一前一后出了大门。门外整齐肃列全是唐牧的护卫,一行人上马,趁着黎明的天色疾马赶往京城。 这一回,唐牧终于可以将韩覃接往怡园了。王治带着那小阿蛮,自然有宋国公陈疏带兵去剿。马骥即死,东厂也跟他一起被葬送于历史中。唐逸从去年的小年谋划到今年,整整一年,也不过让唐牧所要打的那场仗提前,让东厂加速了它的灭亡而已。 唐逸是唐牧一手带大的孙辈,与他同朝为官,还是他亲自举荐上去的大理寺少卿并锦衣卫指挥使,否则的话,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孩子做指挥使,谁人能服? 第84章 他犯了谋逆的死罪,唐牧却还得费心替他遮掩。如今他就被关在唐牧当初为韩覃所置的那所院子里。隔一条巷子便是韩覃自己的家,过了韩覃家,曾经属于韩复家的那幢大宅如今被陈启宇从锦衣卫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 搬进去之后,他老娘按照老家的习惯,将韩复家所有的房梁摸了一遍,所有墙壁敲了一遍,又连夜将地上所有的砖都翻了一遍,闷声再发得一注大财,这所院子就等于是白送了。他那再蘸的妻子小梁氏虽初时因有些嫁妆而傲气,还想拿捏婆婆,谁知陈启宇这一两年中平步青云,生财有道,渐渐也不将她当初那点嫁妆放在眼里。 这小梁氏自己的父亲牵扯到韩复身上,还是陈启宇上下疏通关系才能脱了干系。如今表面上三从四德敬婆婆,低声下气奉丈夫,怀孕后又还主动替陈启宇纳了几房妾室,个个床上百般温柔,下地战战兢兢。普天下的男子,二十年寒窗三千里上京路搏到金殿,所为不就是儿孙满堂妻妾成群。 所以如今的陈启宇,相对于一年半前对着韩覃说自己家贫,纳不起妾的时候相比,真可谓是云泥之隔了。这日他着小梁氏亲自做了几样下酒菜,又温了一壶好酒,自己擦天黑提着出门,经过韩覃家再过巷子便要去探望唐逸。 唐逸虽不必坐监牢,在这院子里的待遇也不比牢房里好。且不说有一个永远戴着帷帽默默无闻的许知友在外看着,一日三餐也尽是些清淡素菜,脚上手上皆要戴着铁镣。陈启宇与许知友亦是熟识,千般央求之后许知友才解了唐逸手脚上的镣铐,准他坐着喝顿酒。 陈启宇凡事皆以唐牧为榜样,便是连着衣,也皆是学着唐牧。但凡退了朝,总清清减减一件砖青色长衫,顶多套件外氅,朴实而又谦和的样子,任谁也瞧不出他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富翁。他替唐逸斟满一杯酒送过去,又替他比好筷子放到对面,自己也端起酒杯敬了一口,两人默默饮了。 唐逸也知他是唐牧派来的说客,饮完了再自斟一杯,默默的喝着,菜却是一口不吃。 一盏豆灯,相对而坐的两人,陈启宇也不说话,默默陪唐逸喝着。 “我头一回见她的时候,她大约就这么大!”唐逸伸手在半空中比着,比得许久又吞了半口酒,才道:“两颊泛着黑气,满脸上就只有两只眼睛,目光凶的像只野猫一样。” 他手中紧捏着那只酒杯,捏得许久忽而甩手砸到了地上,咬齿一字一顿道:“那还是个孩子!” 唐逸心里始终过不去的,还是韩覃仍还小的时候,唐牧所起的那些心思。那怕唐牧杀了唐世坤,唐逸也未对唐牧起过太大的恨意。他有那样一个没谱的爹,生怕自己的血中也流着唐世坤的劣性,在唐牧杀死唐世坤后的五六年中,一直乖巧,听话,将唐牧当成楷模一般,要学他的清正,豁达与耐心。 直到他在怡园外见到韩覃,再回忆起当年韩覃在唐府时,唐牧的举动,以及他特意要接韩覃往怡园住的那段过程。唐牧那如长如父的形象,才在他心目中瞬时崩塌成一地狼籍。 陈启宇却是一笑:“我初见韩姑娘的时候,是在香山上的静安禅寺。那时候,俞戎举荐我去拜他为师,他召我往静安禅寺相谈,在入寺前,我到山后解溺,恰就见她两手抱着只小树,晃荡在茅房后的半壁上,雪青色的长裙,纯白织锦的圆领褙子,漂亮的像只小狐仙一样。” 那正是韩覃逃走的那一天。唐逸不喜听陈启宇说起这段,夺过那酒坛子闷了一气,抱坛子放在桌上,再缓缓推给陈启宇:“多谢你的酒。我不会到唐牧面前认错,若他果真够狠,就杀了我,再或者关我一辈子,也使得。” 陈启宇接过坛子放到了一侧,扣起筷子挟起根香葱问唐逸:“你可吃过这东西?” 唐逸看了一眼道:“菜里总会有它提味,不过我不吃葱蒜,所以不碰这东西。” 陈启宇丢了那点香葱在盘子里,轻搁了筷子道:“我当年求学的时候,替一个老妪写了封诉状,她送了我一捆香葱,有三天的时间,我每天吃生葱,喝热水,直熬到母亲送来米与腌菜,才算没被饿死。 若以我自己的本性来论,我也不喜茹这些带腥膻的食物,可若是将要被饿死,而它恰又能救我的命,我便非吃不可。” 唐逸终于听进去了一点,却是轻轻摇头,唇上那才生的新须仍还茸毛一样,配着他清俊的面庞,倒有些滑稽。他道:“站在你的角度上来看我,自幼有最好的夫子倾囊相授,出有仆,入有婢,入过殿试不必到翰林院坐冷板凳就能做正三品的官职,普天之下,有朝以来,也再无人有我这样高的起点,而那起点是唐牧给的,所以你认为我就该如你,如许叔叔、熊贯等人一样,誓死忠诚于他,不问对错,是否?” 陈启宇摇头:“并不是你就该忠诚于他。我只是想说,身为男子,二十年寒窗苦读,若光凭升官发财这样的信念,是不可能支撑得下来的。读书人总有报家国的心,你不比我总要肩负养家重任,凡事总要瞻前顾后,委曲求全。 你有一个二品大员做叔叔,一个阁老是爷爷,什么事情做不得?什么路走不得?十多年寒窗时心曾有过的理想,比我更容易千万倍就能实现。我恨不能自己是你,若我是你,我永远都不会为了一个妇人而放弃这能轻而易举就实现理想的机会。” 唐逸听完一笑冷笑,昂首,抬脚蹬在那凳子上,瘦而高的少年郎,低眸蔑扫陈启宇一眼道:“当初韩覃放弃你,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陈启宇见唐逸已起了抵触的心,遂也不肯再劝下去。清高与固执有时候是一回事,而豁达和世俗也可相齐并论,他一个穷家孩子,跟着唐牧五六年,看他的行事作人,学他的处事哲学,谦虚,卑伏到泥尘里,想升官发财,亦想建功立业。骨子仍还清高,但灵魂已然豁达无比,对于唐逸,是加杂着鄙夷的可怜。 * 眼看已是腊月中,年关临近,淳嫂整日跟着唐牧在外忙碌,韩覃在忠日坊开的炭行如今生意兴隆,虽她不曾接过宫里的生意,但只要朝中官员,皇亲国戚们听闻那炭行是唐阁老家夫人开的,自然都要照应一番。 年关这一口是炭行生意最火的时候,掌柜蔡金雇了七八辆大车,十几个搬货的苦工,一天仍是忙的焦头烂额。韩覃自打回京之后,每日都在炭行楼上亲自照应下单,临近小年,更是把柏舟与芳姊等人齐齐拉过来前后照应。 小年这一天一直从五更天亮忙到中午,众人才能歇缓一气。韩覃正在兑单,便见大壮拖着条腿一步步挨上了楼梯,上楼来脱掉头上黑乎乎的脏帽子抹把脸,唉叹一声,却是塌肩躬背望着窗外。韩覃也知他仍是在想乔惜存,过去替他拍过了土,扶着在窗边椅子上坐了,怨道:“我请你来,是叫你来替我管人的,你倒好,苦的累的,脏的重的皆冲在最前面,那雇来的人想抢着干都抢不来。我仍给你开着一样的工钱,你这又是何苦?” 大壮揉着自己那条砸了又重接过的腿道:“若是我的腿未被砸折过,力气当比如今更多,可惜好好一个人叫这条腿带累,连惜存都不肯要我了。” 韩覃也知这些日子来大壮一直想着乔惜存,认为是自己折了腿,乔惜存才不肯要他。她劝道:“你这几天再别下苦力了,好好在后院呆着修养几日,也将自己倒饬倒饬,洗个澡,把我买来那新衣都穿上,过得几日若乔惜存还不肯来接你,我亲自往她家找她去。” 乔惜存所仰仗的那些太监们,当初那个刘锦已经叫皇帝给剐了。再上来一个马骥,听闻前几日也死在诏狱了。这些阉人们,自有朝以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如今司礼监也废了,东厂也没了,总算个个儿夹起了尾巴,不能再为祸朝纲。 若说以如今的大壮来论,只要韩覃替他置处小院,再叫他管着这间炭行,要寻个样貌平常但贤惠的娘子并不成问题。可大壮的心里只有乔惜存,虽叫人家赶了出来,每天总还要到乔惜存家门上张望一回。韩覃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 她下了楼,从后门上出去,准备一人逛到相邻不远的药铺去替大壮买几贴缓腿疼的膏药来,才走到巷口,便见淳氏一身男装,疾步匆匆也往那药铺中去了。淳氏虽是个妇人,但行步走路皆是男子形态,于人群中十分的显眼。她多日不曾见过淳氏,正准备追上去与她打招呼,谁知她已经左右四顾着出了门,手中提着几包子草药,疾步离去。 自打从城外回来,韩覃几乎没有断过药。而且药皆是唐牧自己开的方子,淳氏抓药,春心熬了端给她。韩覃一直未曾见过自己的药方,她暗猜淳氏抓药,必是要抓给自己的。此时见她走了却也不追,转而进了药铺。 她这些日子常在忠日坊各处走动,给各家都送了些炭。各家自然也曾风闻这炭行的东家是那位阁老家的夫人,又见韩覃貌美而亲和,彼此路过皆要点头。韩覃还未进药铺,那掌柜便迎了出来,笑着连声叫着韩夫人,便揭起柜台盖板将她迎到了里头,笑盈盈问道:“夫人是要抓药,还是过来与我聊聊天儿?” 韩覃亦是笑着应合道:“亦抓药,亦准备与掌柜聊一会儿。” 不是同行,彼此为邻,相互走动聊聊生意光景也是常有的事。掌柜请韩覃在内间坐了,见有人进来抓药,又忙忙的迎了出去。 韩覃站起来,踱步到药房,见有两个小郎中一个提着戥子,一个拿着药方正在抓药。见她进来,皆躬腰一礼,却也不多话。韩覃亦是一笑,昂首从一排排药匣边走过,到那铺着油纸的大案上时摸得一摸,见钉子上戳着许多药方,趁着这两孩子不注意,将最上头那张抓了下来。 淳氏才走,再无人进来,这方子还是唐牧的字,显然就是唐牧开的方子。韩覃头一回作贼,虽表面上风清云淡,出了药铺却也是两手心的汗。 她多走几步,另寻一家新开的药铺进去,要请个郎中替自己看看方子。这家掌柜却是个年轻人,眉清目正还有几分斯文气,他笑嘻嘻伸了手道:“夫人倒是瞧着眼熟,您这方子让我来看看可好?” 韩覃与所有人一样,总觉得郎中就该皱纹多一点,胡子多一点才能信得过,犹疑着问道:“你们铺里可还有年长些的郎中?” 这郎中笑了笑道:“不瞒夫人说,这家药铺正是我自己开的,虽医术不够精湛,但寻常的头疼脑热我还是能诊得的,若您肯信我,就让我替你瞧瞧这方子,如何?” 韩覃犹豫了片刻,将药方递给了他。这郎中接过方子,请韩覃在墙根的椅子上坐了,自己也出柜台坐到她旁边,看了片刻道:“这是夫人给自家开的方子?” “郎中此话怎讲?”韩覃反问道。 这郎中一笑道:“避子汤这药是十分常见的,大户人家开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不过夫人这方子有固有守,是个十分良善的方子。我学医多年也从未见过,若夫人不介意,能否容我自己誊上一份?” 韩覃脑中嗡的一声,却也不动声色,顺着这郎中的话儿反问道:“这避子汤果真管用?” 郎中这下总算明白了,这位年轻夫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这方子,怕用到妾室们身上不够保险,要专门出来寻个郎中吃定心丸。他忙指着药方上几味药材解释道:“夫人您瞧,如黑木耳、柿蒂并油菜籽等物,皆是避子良品。且这方子中没有水银、红花与麝香等寒凉之物,是个温补而又能避子的良方,若夫人愿意,我要誊一份留下来,您可看好?” 自成亲以来药汤不断,唐牧整天逼着春心端给她的,竟是避子汤。 “无事,你去抄吧。” 那回在京郊两人办事儿时,唐牧本要弄到外头,韩覃还抱着他说想要个孩子,心以为他是愿意了,谁知一回到京城,他便仍开了避子汤给她吃。韩覃咬牙闭眼坐了半晌,听一阵脚步匆匆连忙站了起来,接过药方问那郎中:“郎中,这药若是吃的久了,是否会永远不能生育?” 郎中忖了片刻道:“自然会!” 韩覃险些站立不稳,自他手中抽过那张方子才要出门,便听内间一个声音叫道:“二姐姐!” 韩覃回头,便见韩雅穿着件绛色碎花棉布长袄,梳着妇人髻,头上只得一根木簪,但面色光亮,倒比原来在韩府时好看了许多。她手里端着只箩,箩内满满的僵蚕搁到了柜上,出柜台拉着韩覃的手叫道:“我竟不期能遇见你。” 两姐妹拉着手坐下,韩覃反问道:“你不是去了秦州,怎么会回京城来开药店?” 韩雅回头扫了那秦显一眼,撇了嘴道:“还是有唐二爷的几个人相护着,到了秦州之后他们秦家才免强让我进了门。可公婆还记着当年我娘侮辱他们的仇了,一天好日子也没给我过过,倒是白搭钱在那里置了一处药店。后来我们见日子难过,而我手里还有些积蓄,索性就重回京城来,在这里开家药铺,虽如今苦一点,可慢慢熬一熬总会出头,是不是?” 韩覃再回头,那秦显连忙揖礼唤道:“二姐姐!” 她手抖的厉害,捏了捏韩雅的手道:“我恰就在不远处开炭行,既回来了,明日往我炭行来,咱们姐妹聊一聊。” 揣着那张药方出了秦显家的药铺,她也不往炭行去,径直一人穿城回了怡园。她远远见巩兆和与熊贯等人皆在饮冰院外,心知此时唐牧只怕已经回来了,遂自后院绕进去。 隔着屏风,韩覃隐约能瞧见厅里除了唐牧与刘瑾昭外,还有一个老内侍。那内侍恰是她上一回入宫的时候,要她往外通传消息的那个。唐牧站在窗前,刘瑾昭坐着,那老内侍垂手躬腰,屏息站着。 内侍道:“自打牛素偷偷减了皇上香囊内的颠茄,皇上晚上终于能睡两个时辰,厥过去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刘瑾昭一声冷哼:“这倒好,他有更多的精力批阅奏折了。若身体再好起来,放权内阁独立批阅奏折就更加没有指望了。 这样下去不行,你得想办法叫你那些干儿干孙们把他引到永宁宫去住上一宿,或者韩清姑娘能受孕,有胎孩子,咱们也算有备无患。” 唐牧摇头,转过身来扫了一眼屏风,他肯定已经听到韩覃的气息,却并不在意。 韩覃静静的坐着,揉着手中那张药方,直到刘瑾昭和那内侍离去之后,才将那药方攥紧在手心,转出屏风问唐牧:“皇上的晕厥还未好?” 唐牧簇眉笑望韩覃,似是而非答道:“只怕还需要些时日。倒是你,总算肯放下你那炭行的生意,回家来照应照应我了?” 韩覃一笑:“你不是也很忙,十天之中,至少八天宿在外头。” 她转口仍是诱问唐牧:“我方才听那老内侍说牛素偷偷减了香囊内的颠茄量,可见他那香囊内仍还是有毒的。二爷您这样做又是为何?难道您不想叫皇上的身体好起来?” 唐牧在屏风前缓踱着:“他若身体好起来,倒要拖慢我们内阁办事的效率,所以不如先拖一拖,缓一缓,待我们着手处理了南京的事情再说。” “可我方才还听刘瑾昭说什么幼帝不幼帝的,二爷你们如今的打算,是想让皇上留个后嗣,然后就让他拖着病躯慢慢死去,到时候你们内阁辅幼帝而治国。没有皇上拖慢内阁理政的速度,只怕二爷想要治世的理想,就能很快实现。” 唐牧摇头:“那是最坏的打算。若皇上如今就肯放权内阁,辅他比辅幼帝更容易。” “可你还是有这个打算。皇上之所以不肯放下权力,是因为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这王朝天下是他的,他得对天下的万民负责,对士庶负责。朝臣有忠有奸,奸者远之,贤者近之。可既身为一个凡人,他没有神的眼睛,当然也就不能肉眼辩忠奸,他不能辩忠奸,不知道谁是贤臣,谁是奸佞,所以才要事事躬亲,生怕要叫奸人所误,而愧负于这一国的百姓。你做君王的时候,想必也是如此所想,若是当时的你,肯放权内阁吗?”韩覃问道。 唐牧摇头:“不能。” 韩覃缓揉着那张药方道:“这就对了。你做不到,他也做不到。所以你最坏的打算便是要辅幼帝,到那时,你做个集权首辅。这也正是你不肯把皇上香囊内的颠茄全去掉的原因,对吗?” “韩覃,关于朝政,这些皆不该是你管的事情。你只需记得,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何种地步,我必会护你一世平安就好!” 韩覃冷笑着铺平了那张药方,展给唐牧道:“你只打算让我一世平安,可没有想过将来会有后代子嗣,概因你知道无论是辅李昊还是辅幼帝,以你如今渐渐狠戾独断的手段来说,都不可能会有善终。所以才一直给我服避子汤,对不对?” 唐牧显然也十分吃惊:“这东西,你从那里拿来的?” 韩覃往后退着,指着唐牧道:“我当初愿意嫁给你,是因为你说你能让普天下的士庶过的更好,让男子们能挺起脊梁骨,让妇人们都能堂堂正正行走于天下。可我没想到那代价会是永远都不会有我自己的孩子,二爷如今的手段太可怕,行事也叫我胆寒,我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下去,吃药吃到要终生不能生育都不自知,还傻傻的吃着你的药。 我要与你和离!” “韩覃,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会一直养着你,只随你的欢喜自在,为什么必须得生个孩子?”唐牧反问道。 第85章 韩覃往后退着,不可置信的望着唐牧:“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孩子。” “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此生不想再与你之外的任何人有牵绊,有感情,仅此而已。”唐牧声音颤着,是少有的怒喝。 过了多少年,他才忘掉那个孩子,那个陪他一起死的孩子,转而将感情寄托在这一个身上。那总在窗子里眨巴着眼眼盼望他回来的眼神,到如今想起来还叫他心悸。他只有那一个孩子,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到最后还要让她肩负国破家亡的痛苦。 “和离!二爷,我们和离吧,我等着你的放妻书!”韩覃疾步进了内院,略微收拾了两件衣服,见春心尾随了颤颤兢兢的跟着,屏息片刻才道:“你是二爷的人,不必跟着我的,快走吧。” 只一个小包裹而已,韩覃独自一人出了怡园。唐牧仍在那窗前站着,身后淳氏进来问道:“二爷,可要人跟着夫人?” 唐牧摇头:“不必,让她自己去吧。” 关于孩子,是唐牧此生在韩覃面前唯一要做的坚持,她出门时瘦而挺的肩膀犹还颤着,脸上怒气冲冲。这天真的孩子总得吃过一回痛,才知道唯有他的庇护才是她此生的归宿。 * 回到自己家时天都已经黑尽,韩覃没想到柏舟竟然也在,自己给自己炒了一盘菜,端着一碗饭,正哑然一人在厅屋里吃着。 韩覃不便叫柏舟知道自己是赌气回家,先将包袱放到了自己那间小屋里,出来也盛了碗米坐到他对面,问柏舟:“你怎么不在炭行里吃过了再回来?非得要自己做上一碗?” 柏舟道:“我习惯了一人吃饭,旁边有人便吃不好。” 韩覃叹了一声,两口扒碗了饭,总收起来到厨房正埋头洗涮着,便听柏舟在身后问道:“姐姐你可是跟姐夫置了气?不然怎么一个人跑回家来了?” 夫妻吵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韩覃这回却是打定了要和离的主意,她之所以能这样绝决,一半原因是恨唐牧悄悄给自己服避子汤。另一半却还仍是李昊,那人此生未与她相遇,是彼此不相关的陌生人,可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唐牧带着一众辅臣像玩傻子一样玩弄他。 做为皇帝,谁肯放下自己手中的权力?便是他唐牧也不可能,可他却要求李昊做到,为此,为了能让李昊不再插手内阁的事情,甚至于做着跟唐逸一样的事情,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 韩覃甩干两手解释道:“我不过是嫌怡园人太多,也想学着你的样子,回家来好好清净两天。正好今天小年,我做些祭饼,咱们一起好好祭个灶神。” 柏舟闷了片刻,点头道:“好!” 祭完了灶,各处的爆竹声也渐渐歇去,韩覃刷了一锅的溲水出来,正准备要往院子里泼洒,便听门上有人在敲门。她以为是唐牧终于回心转意,要来认错并求自己回去,此时还想拿捏一番,遂高声道:“这家无人,快走!” 敲门声仍还不停,韩覃已经到了门上,放下那盆溲水问道:“何人敲门?” 仍是未有人言。此时累了一天的柏舟已经睡了。韩覃默了片刻,以为外面的人走了,谁知刚要转身,便听又是一阵敲门声。她忍无可忍问道:“究竟是谁?” “请问,这可是韩兴府上?”门外有人颤声问道。 韩覃一听这人提及自己祖父的名讳,还以为是祖父当年认识的故人,遂半开了扇门,正要看个究竟,谁知那人已经推门闯了进来。 韩覃瞧这人穿着件墨绿色的衣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容样,正想要拦,便听他哎哟叫了一声。后面随即七八个半大小子提灯的提灯,点亮的点亮,硬生生推开大门,将个韩覃挤到门后,高声叫问道:“皇上,皇上您怎么啦?” 韩覃推开身上的门板,便见李昊一只脚恰好在她那盆涮锅水里往外提着,满脚腌瓒,回头笑着叫了声:“韩夫人!” 他笑的极其尴尬,又还努力要装出个正经样子来,那只脚还虚悬着,挥手命令那些内侍道:“你们且退出去,无谕不得进来打扰。” 韩覃那知自己赌气回家,竟还能遇到皇帝。她目送着一群小内侍退了出去,先问李昊:“皇上您可有能换的鞋子?还有裤子?” 李昊摇头:“没有,朕出宫只是一时兴起,并未带得随身衣服。” 正在滴水成冰的隆冬,他的鞋子迅速变硬,裤子上也挂上了冰茬。韩覃这时候自然不好把人赶出去,她伸出手捉着李昊道:“若是皇上不嫌弃,我家弟弟有鞋与裤子,只是恐怕不合您的尺寸,您看可否?” 她将他迎进了厅屋命他坐着,进内间把个柏舟扯起来,耳边咐嘱了一番,柏舟才睡着,一听姐姐竟把皇帝的裤子给弄湿了,有他以来也没遇到过的事情,连忙与韩覃两个翻箱捣柜找出件自己的新衣来,又取了双韩覃纳给他的新鞋子,快跑着出去了。 韩覃在屋内等了一刻钟,见柏舟抱着皇帝那明皇色的裤子与鞋子走了进来,先接过他手中的香囊将里头的东西全抖了,另将自己方才所准备的普通香料放进去,叮嘱柏舟道:“我也不知皇帝为何会跑到咱家来,但咱们是贫寒人家,这人的人物也应付不起,我出去将他打发走。” 柏舟笑的贼兮兮,凑在韩覃耳边问道:“你说他这鞋子与裤子还会不会再要了?” 韩覃想起方才李昊那狼狈样儿,也是不由一笑,拍了柏舟一把道:“你出去打水来快快的替他洗涮干净,走的时候仍叫他带走。” 她深吸了口气,捏着那香囊出了内室,进厅屋见李昊在堂下负手站着,提裙跪了道:“臣妇韩覃见过皇上!” 李昊应声转身,走过来伸手要扶起韩覃。他那只细白的手,韩覃每握一次,脑子里都会浮现一些奇奇怪怪的记忆。她不动声色躲了,待李昊坐到了圈椅上,便双手将那只香囊奉给他道:“方才臣妇的弟弟不小心拿了皇上的香囊,这香囊并未沾着脏污,仍是干净的,请皇上收回去。” 李昊接过香囊,点了点头。再看韩覃是目光便颇有些意外:“这果真是故臣韩兴的家?” 韩覃点头道:“正是!” 李昊无声点头,却也不走,也不说话,就那么出神的坐着。韩柏舟才十二岁,就算个子再高,裤子再宽,给一个成年人穿总要少半截,所以李昊此时的样子,半截光腿露着,有些滑稽。 院里子柏舟打水搓衣的声音分外清亮,韩覃站在下首自觉十分尴尬,又往柏舟常用的一只手炉里添了两块炭,双手奉到了李昊手中,这才鼓起勇气问道:“但不知皇上为何而来?” 李昊仍是出神的坐着。他总不能对着自己臣子的夫人说,朕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你曾是我挚爱的妃嫔,我们还曾一起在这小年夜出宫,一路跑到这府第的门外转了又转。那梦就跟真的一样,他记得她身体的温度,记得她皮肤肌理的颜色,甚至她每月来月信的日子。概因只要她来了月信,便不能再在御前伺候。 恰就是马骥带着东厂番子们逼宫那一日,他躺在长寿宫西暖阁的炕床上,做了那个冗长的梦,那梦细到纤毫毕现,让他几以为梦是现实,而如今这现世才是梦境。在梦里,他曾迫切的想要与她生个孩子,恰就是那一夜,她十分欢喜的说自己月信迟了好几日,只怕是怀孕了。 他的兴奋更是难掩。概因他知道一直以来,她伴他并不是真心。她的弟弟还被查恒与高太后扣押着,她这个眼线渐渐投诚了他。他们控制不了她,却可以伤她的弟弟。所以她一直不敢有孕,若有了身孕,果真怀的是儿子,江山有后,只要他能主政,她便是无议可争的皇后。 可那代价是要她放弃她的弟弟,查恒与高太后若是再不能控制她,必然会杀了她的弟弟。怀孕是她最终的决定,她放弃了韩柏舟的性命,转而选择了他。 “你叫韩覃?”李昊忽而出口问道:“那个覃?” 韩覃回道:“上西下早的覃。” 名字不对。唯有这名字不对,让李昊又起了犹豫,才信那是自己做的梦。他站起身来,在这厅屋里四处走动着,也不知道自己想寻个什么,就那么不停的走来走去,看完了墙上所挂的字画,条案上所摆的那几本书,这空空荡荡的厅屋里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看的东西,可他仍是不甘心,仍是不肯走。 西窗下的窗台下放着几方条章,还有一把刻刀。主家连茶都不肯奉来,显然是希望他快走的。李昊盯着那窗子看了片刻,在韩覃显然急切盼着他走的目光中从她的身边穿过去,捡起一枚条章问道:“韩夫人竟还有刻章的爱好?” 韩覃连忙叉礼道:“并不是臣妇,只怕是臣妇的弟弟刻的。” 李昊捏着一枚黄玉条章顿目看得许久,忽而疾步走到韩覃面前,展着章子上的字迹问韩覃:“这章子上写的是什么字,你可能读给朕听?” 条章上是篆书,韩覃认了许久,渐渐攥紧了拳头道:“篆书晦涩,臣妇不识。” “韩鲲瑶印!这上面写着四个字,是韩鲲瑶印,你可知韩鲲瑶是谁?”李昊捏着那枚章子,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忽而两手捏上韩覃的肩道:“你就是韩鲲瑶,对不对?” 对于鲲瑶这个字,自从八年前在唐府听闻唐牧满世界找她之后,韩覃便晦谟如深,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这世间知道她还有个字叫韩鲲瑶的人唯有柏舟,他新学了个刻章的手艺,又买得几块好玉,便想替她刻几只私印。 “那恰是我姐姐的字!”韩覃还不及阻拦,便听柏舟说道:“皇上,您的衣服洗好了!” 李昊随即松开了韩覃的肩,挥手道:“送到门外,叫内侍们收着即可。” 他等柏舟走了,又转身坐到了椅子上,手中仍攥着那枚条章。 这就对了,在那个梦里,这本与他不相干的韩夫人是他最爱的那个姑娘,名字都是一样的。可如今她是他臣子的夫人,梳着妇人的发髻,彼此间那怕只隔着三尺远,但那是三尺难逾的鸿沟。他不能对她说生死离别时的哀伤,也不能衷诉知道彼此还活着时的喜悦与心酸。 李昊默了许久,又问韩覃:“今天是小年,阁臣们都提早出宫回家了,韩夫人竟不与唐阁老一起过年?” 韩覃当然不会说自己与唐牧正在闹和离,她道:“因娘家只有一个幼弟,臣妇便回娘家,陪他祭灶,一起过小年。” 她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转身站到了窗前,低头不肯看他。 李昊终于站了起来,又走到韩覃身边,微微侧首,在离她约摸一尺远的地方,看她那弯白嫩细腻的脖颈,仿佛耳鬓厮磨就在昨日。他仍攥着那枚条章,忽而出口的热气惊的她抬起头来,脸上那一瞬间的慌张,倒叫李昊想起梦里她每每与他在床上玩闹,忽而听到殿外内侍高喊着皇太后驾到时的样子。 他还记得她一路拣着鞋子与衣服,赤脚开溜,忍不住一笑道:“韩清姑娘入宫未久,很是想念你这个姐姐,若韩夫人有暇,明日入宫一趟,与她见上一面,可好?” 韩覃心道我与韩清那里来的姐妹情深? 在那一世,恰就是这个小年夜,她与李昊一起了宫找唐牧的时候,曾到自已家的门上转过一回,那时候韩复仍还占着这整所的院子,她也是寻着小时候的记忆而来,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家。 李昊今夜循此而来,显然也是像她一样,对于曾经活过的一世有了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她出怡园前才听唐牧与刘瑾昭等人议论说,李昊到如今还未临幸过韩清,当然也不相信他会为了韩清刻意请她入宫一趟。 想到此,韩覃敛衽低头回道:“临近过年,臣妇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若清儿实在想念,等过完了年,臣妇会递折子入宫请见的。” “韩夫人,韩清姑娘两次入宫皆是你带着去的。高太后离宫日久不见踪影,也不知是又想与那位辅臣联合到一起来要谋害朕。朕到今日还压着此事,并非不怀疑你与唐阁老等人,只是朕无力反抗,便只能遮上自己的双眼,假装信任你们,你可懂我的意思?”他秀眉间含着一丝难掩的笑意,强作怒颜,离的太近,韩覃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龙涎香,那香遮住了颠茄的味道,叫他一直未曾察觉自己随身佩着剧毒。 以韩覃对李昊的了解来说,他应当还是信任唐牧的,否则以他如今手中的权力,若不相信唐牧,就不会再让他以次辅的身份来统领内阁,毕竟阁中人才济济,他想要提谁,总会有所动作,可他到如今仍然死心塌地的用着唐牧,并未对任何人另抛过橄榄枝。 所以,他这样威胁她,也不过想要她明天入宫而已。这孩子是想唬她,耍赖皮要她入宫,以韩覃上一世记忆里对他的了解,徜若明天入宫,她肯定见不到韩清,唯一能见到的,只怕仍是他。 想到此,韩覃抬起头十分诚恳的言道:“既皇上如此怀疑,臣妇往后再不入宫既可。至于唐牧,他是您的臣子,你是他的君上,是否需要信任他,这是需要皇上您自己明辩的。” 这恰是个好机会,就算韩清将来想拿她做个跑路人,在唐牧之间私相通信,她也可以明正言顺拒绝掉。 李昊不期韩覃竟会如此回话,脸色一变,低声怒喝道:“大胆,朕叫你明日入宫你便入宫,如你不入宫,明日朕派人来这府中相请!” 他照例要甩袖子,伸手却发现自己穿的是紧袖拽撒,无袖可甩,遂两手一负,转身出了门。 韩覃在后紧跟了走着,一路送到自家门外,与柏舟两个垂首躬立着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柏舟长出了口气道:“好家伙,出门我才知道咱们家竟是叫府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这皇帝平白无故为何要跑到咱家来?” 韩覃犹还在恼怒那枚印章,拽过柏舟问道:“那章子可是你私刻的?” 柏舟道:“是啊,我准备刻了送给你。” 韩覃捶了两把柏舟的胸道:“眼看要娶媳妇的人了,怎的还是这样天真?往后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跟前,你绝不能再提及韩鲲瑶这个名字,可记住了?” 柏舟反问道:“这又是为何?” 这孩子总算这辈子也因唐牧而改变了命运,没有落到如了手里,韩覃不敢想那一世她死了之后的柏舟会怎么样,毕竟在那邪/教窝子里,只怕也要做如了的爪牙去害人。她撒了个谎:“鲲瑶二字,是皇上一个宠妾的名字,那宠妾死了,如今他最忌讳那两个字,所以不准天下人用。那两个字,咱们从脑海里将它抹了,永远都不能再提及,好不好?” 她虽说出了怡园,却仍在等唐牧来劝自己回去。于盛怒中从怡园出来,在自家冷静下来想了半天,韩覃的心便也慢慢回转。若唐牧仍还怀有初心,愿意与她生个孩子,过寻常夫妻该过的日子,她愿意将两个字从此埋葬于心里,永不提及。 人与人总要在合适的时间遇到,才会相爱,继而成夫妻,彼此相扶着过一辈子。她前世遇见的是李昊,便与李昊相爱,成亲,过了一辈子。今生未在合适的时间遇到李昊,转而遇到唐牧,关于那个若是他当初在籍楼的阁楼上就知道她是韩鲲瑶,还会不会送她入东宫的可能性,韩覃如今已经不考虑了。 她坐在台阶下默了良久,夜风太寒,隔壁曾经韩复府上如今也不知住的是谁,三更半夜一个老妇人日爹捣娘的骂着,另有几个妇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头一回赌气回娘家,韩覃一直等到上更时都未等到唐牧来接,也只得回房就着个小炭盆子闷头睡了。 * 恰此时,怡园中,内阁六位辅臣除值夜的傅煜之外都在。唐牧浓眉不展,余人亦皆愁容满面。一众人愁的,仍是皇帝不肯独立放权给内阁的事情。 众人都在等唐牧的示下,毕竟从一开始,这整件事情都是他牵头在做。在有朝以来,群臣从未想过皇帝能收回司礼监,能灭了东厂,能把锦衣卫交给朝廷监管。当这一切都做成了的时候,他们才看到希望,此就就连兵权在握的宋国公陈疏父子三人,亦是眼巴巴的望着站在窗前的唐牧。 “六科如今是谁在管?”唐牧忽而回头问刘瑾昭。 刘瑾昭连忙站了起来,回道:“是齐怀春!” 那是与唐牧同年进金殿的状元郎,在海南呆了七八年才回来,还是唐牧提回来的。唐牧仰头望了望洞黑的顶梁,转身走到刘瑾昭身边,握着他的圈椅背捏了捏道:“明天你们一起上道奏折,把六科提起来,让他们代替司礼监来监管我们内阁,算是给皇上的让步,看可行否,若还是不行,咱们再想后手。” 六科在朝廷是个十分奇怪的衙门。六科都事才是个七品官,但他又是皇帝的左右手,可以代皇帝批阅奏折,审六部公务,因为这些年司礼监的坐大,所以一直以来群臣也将它忽略。唐牧如今重提六科,显然仍是想用怀柔的方式,逼李昊放权。 一朝重臣们到怡园相聚,为掩人耳目故皆连随从都不敢带,出门亦是步行回家。唐牧跟着众人出了门,一路穿过半个京城到了阜财坊。寒夜,明月。他一直走到韩覃家门外,在那门上站了许久,转身穿过巷子,到了他替韩覃置的那处院落。 第86章 许知友与熊贯皆在门上相迎。唐牧先问:“夫人回家之后,可有出过门,隔壁陈启宇可曾打扰过她?” 熊贯道:“夫人自打进了门就未再出来过。不过,皇上曾来过!” 唐牧止步,显然亦是非常吃惊:“何处?” 熊贯道:“大约是戌时到的阜财坊,一直在这大街上乱逛着。因府卫们清查人,我便也躲到了这边院子里,至于皇上究竟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我并不知晓。” 唐牧站了片刻,旋即转身进了后院。 * 唐逸裹着床薄被正瑟瑟发抖挨天亮,忽而听得门响,便见唐牧端了盏油灯进来。比起前几年,如今他清瘦了许多,此时披着一袭本黑的裘衣,眉目间再没有原来那种柔和与从容,眸中总存着一股子戾气。 他的影子从墙上、桌子上、椅子上掠过,拖在身后老长。唐逸如今连声小爷爷都不肯叫,只从床上坐了起来,僧坐着。唐牧转了把椅子过来,却只捏着那椅背,不坐。他盯着唐逸看了许久,出口一声冷笑:“若是别人,敢抢我的女人,在抓住的那一刻,我就要把他剁了喂狗。” 唐逸亦报以一声冷笑:“你不会不记得当初她初到府时才有多大。” 唐牧胸膛起伏着,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激动的情绪来。他仍还捏着那椅背:“阿难,你要知道之所以如今你还能活着,还能感受到冷与热,以及对于我的愤怒,仅仅是因为我的一点怜悯之情。我自小看着你长大,不想你折损的过早而已。 否则,身为锦衣卫的指挥使,私渡太后出宫,给皇帝下/毒,连络废帝之孙谋反,我二十年铺成的路,险些毁在你的一块砖之下。换做其他任何人,如今早已经身首异处!” 唐逸深深垂下眼帘,许久未曾理过的须发乱张,他道:“只恨我未能成事!” “没有朝臣的支持,读了十几年的书竟然屈仰于太监们,凭借一个宗人令李显,你就想改天换地。阿难,若是朝纲那么容易就能颠覆,又怎能轮到你来张大旗?” 唐逸听了这话,忽面意识到,也许唐牧心中不止一回也曾想过,要取而代之。他如今有很好的身体,旺盛的精力,以及两世的智慧,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都比李昊优秀不知多少倍。这样的人屈居于一个柔弱多病的皇帝之下,又怎能甘心。 唐牧转身出门,到了前院吩咐许知友:“告诉他,他只有三天时间,若是想通了,就到怡园来磕头认罪,我会免他一死。若是想不通,你将他处理掉即可。” 处理掉,当然就是像高太后那样不着痕迹的杀掉掩埋。曾息心教养大的孩子,不肯再听自己的话,生了反骨,将他才理到井然有序的朝政肆意破坏,险险坏了他二十年所筑的基业。 就算他会磕头会认罪,在唐牧心中,那个乖巧的小阿难已经死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再相信他或者重用他。为了不再有唐逸这样让人伤神的孩子,唐牧此生都不打算再留后嗣。 他出门时碰到匆匆赶来的陈启宇,他盯着陈启宇看了许久,问道:“小年夜如何过的?” 陈启宇怎好说家里老娘骂了半宿的妻子,而妻子又折磨了半宿的小妾。三妻四妾,齐人之福也不那么好享。他道:“不过是领着全家一起祭了回灶神而已。” 唐牧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陈启宇揖礼恭送,一直等唐牧一袭裘衣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回头对熊贯说道:“天可明鉴,皇上真的未来找过我,可我瞧先生今日的样子,像是对我起了疑心,这可如何是好?” 以他如今的资历与背景来说,就算皇上真的亲自来找他,要用他来代替唐牧,陈启宇也不敢。群臣之所以拜伏皇帝,是因为皇权天赐,君臣父子,天命要他们不得不拜服。但唐牧却不是,他是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一步步用手腕和毅力替自己筑起来的实权。 他才十五六岁的时候,经商赚得大笔钱财,不图个人享受,不图豪车鲜婢,反而是将钱用在他看好的年轻人身上,一个个栽培,到如今三司、九卿六部,实权位置上的官员全是他送上去的。那怕他们年级比他大,见了也是恭恭敬敬,诚心凭他差遣。 陈启宇跟了唐牧六年,比任何人都知道唐牧是一棵根深错结,难以撼动的大树。 熊贯抱着把刀,拍了拍陈启宇微塌的肩道:“陈侍郎多虑了,二爷若是心胸那样小,不会走到今天。” * 睡惯了怡园那铺着地龙的暖屋,韩覃在自己的小闺房中冻了一宿,次日起来鼻塞头晕。一夜未等到唐牧来,更加委屈,早起与柏舟两个一起出门,到炭行二楼上靠着炭炉喝了几杯热茶才算暖过来。 腊月二十四按理家家户户理应清扫门庭,除旧迎新,所以炭行的生意也顿时清减了不少。待到早晨那一阵子忙完,她便亲自出门,到各家店铺置了几样衣料绸缎并首饰等物,提着进了裴显家的药行。 韩雅正在药房中忙着抓药,见是韩覃来了,忙得迎进来,连连歉笑道:“我们才开的小药铺,雇不起人,我便学着替他打下手,帮病人抓药,竟是顾不上招待你。” 韩覃笑着坐了,见她案上有一大箩的瓜篓还未剪碎,便拿着大剪子替她剪起来:“裴显还年轻,再开得一两年挣些银子,你就可以上楼舒舒服服做阔太太了。如今辛苦一点,但是夫妻一心比什么都好。” 韩雅提着个戥子不停的来回窜着,笑道:“可不是吗?我听闻我家清儿入宫做了皇帝的妃子,那当然是天下少有的荣华富贵。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瞧着我家裴显也很不错,虽说他不过是个小郎中,我瞧他比皇帝还好! 你如今是辅臣家的夫人,我听闻你曾入宫见过皇帝,你瞧着他如何?与清儿可还相配?” 韩覃想起李显便是一笑,凑近韩雅低声道“皇帝也不过一个年轻人,与清儿自然是般配的。不过我瞧着你家裴显更好!” 走廊上似乎是来了候症的病人,经过这房门时顿得一顿,掀帘子进了内间。再过片刻,便是裴显的声音:“娘子,烦请你将搭在炉子上那垫枕拿来!” 韩覃见韩雅忙着,取起炉子上一只糜子垫枕问道:“可是这个?” 韩雅此时还抽不开身,指着隔壁道:“只怕是诊脉要用,你快替我送一送。他或者要提笔写方子,你帮我先写得,我抓完这幅药就过去。” 韩覃带着小垫枕进了隔壁,裴显向外,另有一个着青衣的男子向里,显然是个来诊脉的病人。 裴显正在低头找着什么,并没有瞧见进来的是谁,只指了指旁边那小杌子道:“写!” 郎中看病,是需要边诊脉边开方子的,所以身边须得有一个学徒替他书方子,方子书完之后,他才会亲自标上钱数。裴显这药铺刚开,还未招得学徒来,一直都是韩雅帮他顶手。韩覃既然自告奋勇来帮韩雅,便蘸笔润墨,静等裴显说药。 那一袭青衣的男子伸手在糜子垫枕上,忽而转头,对着韩覃便是一笑。 韩覃心中一声尖叫,暗道:所以说他人事非说不得,我刚刚还跟韩雅在那里聊皇帝,这皇帝竟就上裴显家的药铺来了。 李昊似乎十分满意韩覃这又惊又尴尬的样子,听裴显叫他张嘴,顺从的张开了嘴。裴显手捉着脉,轻声问道:“这位官人前些日子可是去过云贵等地?” 颠茄产于云贵,京师并不多见。裴显问这一句,显然是怀疑他是否去过云贵而中了颠茄的毒。李昊摇头道:“平生未曾出过京师!” 望闻问切。裴显换了只手来诊,又问道“可是常有夜不能寐,盗汗惊梦?” 李昊答道:“有!” 裴显诊完了两只手的脉,又搭两指在李昊脖子下试脉,试完之后取竹拨片看他的两只眼睑,再压喉,对着窗外的日光看他的两只手,足足折腾了有一刻钟。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缓息,专注,十分的入神,间或吐一个药名出来,而李昊则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旁边正提笔书着药方的韩覃。 “敢问先生,呃……朕……吾……我身体究竟何处有恙?”李昊结结巴巴问道。 病人最爱也最怕的,恰就是裴显这种郎中,他诊起脉来简直沉浸其中,时间又长,问的又详细,病人的心思,无论他诊的好不好,总觉得他是尽心替自己瞧了病的。 裴显接过韩覃手中的药方,正在埋头标钱数,标完了将药方递给韩覃道:“二姐姐是贵客,怎能劳你来帮我?” 韩覃回之一笑,便见他回头对李昊说道:“官人未曾去过云贵一带,那在京城里,平日都在何处吃饭,吃的什么饮食?” 他未闻到李昊身上有焙过的颠茄之味,转而怀疑他是否误服了颠茄那东西。 韩覃虽不懂药理,但也瞧出来裴显所开的皆是排毒清淤之药。李昊身上一直所带的颠茄,是唐逸下的。之后唐牧差人帮他替换出来了一部分,但仍还残余着一部分,而那一部分,是韩覃昨夜趁乱倒掉的。 她此时生怕万一裴显当面提出来,李昊要怀疑到唐牧身上,但是当着李昊的面却又不敢多给裴显眼色。而李昊显然也叫裴显方才一问给难住了,他怔了片刻道:“想在那里吃就在那里吃,并没有格外特定的地方。请问先生,我究竟是什么病症?” 裴显也是见自家娘子这隔房的姐姐还不肯走,拿着张药方正看着他,也是怕病人要等的心急,照抄一份方子之后道:“官人稍安勿燥,我先把你这方子送到隔壁提着抓药,咱们再慢慢谈!” 他从韩覃手里接过方子,转身出了门。李昊身高,纤瘦,穿着件十分朴素的圆领白衽青袍,只待裴显出了门,便侧眸,勾了勾唇角低声问道:“以韩夫人的眼光来看,朕要怎么做,才能像这裴郎中一样得妇人青睐?” 这坐诊的病房本就狭窄,只得一桌,几把椅子,此时两人皆挨的极近。韩覃微微的往墙一侧倾着。他这句话的问法,已经俨然是在挑逗她了。她做为一个已嫁妇人,无论怎样答话都会显得轻浮。 恰此时裴显也出了门,韩覃便默默施了一礼,硬着头皮自病房里退了出来,转而进了隔壁药房。这药铺太小,韩覃与裴显面对面碰上时,李昊也站到了走廊里,她那怕多说一句,李昊肯定要起疑。 韩覃正自焦心着,便听裴显笑着说道:“官人只怕出身大富人家,平日进的滋补有些过多。须知青年人有自带的阳刚之气,而如人参鹿茸、燕窝虫草等大补之物,性皆阳极燥干,老年人都不能日常服用,更可况年青人? 我这药方里有黄莲,是味苦药,但极其清毒败火,你回去先吃三幅,待三幅过后,我再替你捉脉,你看可好?” 李昊边听边点头。宫里多少御医,整日竭尽天下穷奇替他为补,可唯有这年轻郎中一席话,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他当然也曾读过医书,虽不能开药方,却也知药理,方才几味药皆是清毒解毒之药,心中本已起了疑心,以为是有人趁机给自己下/毒,此时才恍然大悟,接过那药方负了手道:“多谢郎中指教,三幅吃完,再来寻你开方子!” 韩雅提着药包出来,见李昊不肯接,将那活结打个圈儿,挂到了他手上,取算盘劈哩啪啦打了一番道:“总共二十文钱!” 一遍不应,韩雅又小声的提醒了一遍:“总共二十文钱!” 李昊回头看了眼韩覃,又摇了摇手中的药包。他只佩一块白玉,一只香囊。长到这样大,李昊还未佩过钱袋,此时才反应过来,那郎中替他诊了将近两刻钟的脉,又开方子又抓药,这些皆是需要付钱的。 韩覃实在看不下去,揽过韩覃道:“这人我识得,他只怕是出门忘了带银子,我替他付了即可,快叫他回家煎药吃是正经。” 接着她又回头对李昊一笑:“李公子快请回吧,您的诊费我付了即可!” 韩雅新开药铺,自然先要遇几个泼痞无赖,况且她当初带走的首饰如今也当的差不多,正是馋钱的时候,生怕这又是个来闹事的泼皮,方才脸色很不好,经韩覃一揽才又生生笑了起来:“你怎的竟不明说出来,若知是咱家的熟人,白诊也使得的。” 李昊不好再站着,提着那粗纸包的药出了药铺,便有几个小内侍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笑着问道:“陛下竟还抓了药?可是要回宫叫奴婢们给您熬了吃?” 李昊不理他,招了府军指挥使过来问道:“阁臣们今日都在何处?” 府军指挥使答道:“正在刑部复核今年三司所有报上来的重案,皇上可是要过去?” 邻近年关,内阁辅臣们要将三司九卿六部全部公务审过一遍,到最后大年二十九那天,会到御前廷议,户部与各部间往来的账,一部一部进行核销。 按例皇帝是只需等着辅臣带着各部官员到御前亲审户部财政的。李昊昨夜安稳睡个好觉,今天早晨起来却又心神不宁,出宫之后在炭行外站了好半天。次辅府上的夫人,他总不好进那炭行去见,却又三心二意舍不得走,谁知恰见韩覃出了门,遂一路跟到裴显家的药铺,更难得竟还能得韩覃替自己亲书一封药方,付了二十文钱的药钱。 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李昊虽未偷着,但仅凭今日一番意外得来的相遇已是愉悦无比。他丢了那包药给小内侍,手中仍还捏着方子,仰头望天时笑的像傻子一样:“走,咱们去看看!” * 裴显目送着李昊出了门,当着韩覃的面捏了两把韩雅的小脸蛋儿,半是责备半是宠溺的问道:“你可知他是谁?就敢给他拉脸?” 韩雅冷扫了一眼柜台外道:“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来的,我瞧他轻浮的很。” 她不好出口的话是,这人一路两只眼睛只盯着韩覃,这普天下间,穷能藏得,病能藏得,唯有咳嗽与爱藏不得,瞧那人的样子,韩雅就能断定是个尾随韩覃的痴汉。只是当着自家丈夫的面这话却不好说出来,否则只怕裴显要觉得韩覃轻浮。 裴显笑着摇头道:“那是皇帝,你家清儿的丈夫。二姐姐肯定是识得他,方才才一直心神不宁的要给我打眼色,我说的可对否?” 韩覃不期这裴显竟能察觉出来,也是惊问道:“你怎知他是皇帝?” 裴显道:“我自幼做学徒,什么达官显贵家里不曾去过?他那块白玉上结着玄带,要知道唯有天子可佩白玉而结玄绶带,否则就是违制,要杀头的。” 韩雅满目崇拜,当着韩覃的面不好太过亲热,轻捶着他的胸膛道:“我怎么就找了这么……这么厉害一个相公啊!” 裴显叫韩雅捶着,满面那受用的神色像只被不停捋着毛的哈巴狗儿一样。韩覃还与唐牧置气,见人家夫妻恩爱,又是羡慕,又是酸楚。出门时裴显一路往炭行送,边走边说道:“方才我替皇上诊脉,显而易见他是遭人下了毒的。但二姐姐一直心神不宁,我便猜这其中或许与唐阁老有些牵扯。 唐阁老当初千里路上派人送我们夫妻二人回秦州,我自然感念他的恩德,皇上虽有些积毒,但并不严重,身为医者,自然是治病救人为主,所以我开的确实是解毒去淤的良药。非但这一回,若是将来皇上仍还私服寻到我这里,我依旧要替他开解毒的药。这可能会给唐阁老带来麻烦,但还请二姐姐体谅我一个医者的心。” 听了裴显这番话,韩覃才深深佩服韩雅的眼光。这裴显人品正,有仁心,又懂的圆滑保全自己,也不肯为虎作伥,踏实而又肯干。就算天家贵女,就算成山的嫁妆,谁能寻得这样一个良夫。所以虽说韩清能嫁入宫廷做皇帝的嫔妃,明面上看来比韩雅好了不知道多少,但私底下来说,韩雅却过的比韩清幸福许多。 她解释道:“这事儿与我家二爷并无干系,但是宫中情势复杂,我略风闻一些,只是怕你被牵扯进去而已。若是将来他仍还求诊上门,你一定记得尽心医治,诊费自算在我头上既可。” * 一众辅臣晚上从刑部出来已经月上树梢,偏偏门外就有内侍等着。那内侍道:“唐阁老,皇上召您今夜留宫,他言要与您商议六科之事。” 唐牧与一众辅臣齐齐止步,当然,大家都认为只怕内阁独立完成批阅奏章是有希望了。 随内侍入宫。自李昊为帝以来,唐牧还是头一回见他面带喜色,不,应当是□□。他穿着一件只有祖祭时才能穿的圆领青衣,唇噙笑意,不停的在东暖阁的阔殿中踱来踱去。他本就在刑部听过一回政审,此时问东问西,话题却总不肯往六科上面靠。 唐牧耐着性子答了几个问题之后便有些等不得,先道:“皇上这几日面色甚好,显然身体恢复了许多。” 一提身体,李昊自然便要想起韩覃。忆起她提笔蘸墨,看到他回头时那又惊又讶,说私话儿叫事主当场抓住的难堪样子。他唇角不由又浮起笑意:“有劳阁老费心,朕的身体,确实好了许多。” 第87章 唐牧谆谆而诱:“今日臣等在刑部审政,群臣看到皇上亲临,顿觉心头振奋。您走之后,群臣莫不喜笑颜开,新年眼看到来,若是您能常常亲临各部,督查百官公务,于百姓,于朝廷,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午门外一众文臣在漫天大雪中以身抵白刃的那一幕,在李昊心头永不能忘。他此时再看唐牧,仍还是他赤胆忠心的臣子,整颗心都扑在国家大事上,就算送韩清入宫,也不过是想要他有个后嗣而已。而他几番出门,竟还去挑逗他家夫人,想到此立刻便意兴索然,默默点头道:“只要有时间,朕必定会去。” 唐牧适时进言道:“两直十三省一天送上来的折子有几大车,皇上若埋头奏折之中,只怕难以抽暇往各部考察公务。所以,臣等提议想把六科提起来,往后折子从内阁出来,先送到六科,由六科为皇上评定轻重缓急,挑出最要紧的由皇上亲自批阅,余等仍发还内阁,由内阁独立批阅,您看可行否?” 李昊默了许久才道:“就照阁老您的意思办吧!” 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倒叫唐牧有些吃惊。毕竟放权内阁是件大事,他没想到李昊能这么快同意。 眼看就要入更,唐牧才要告退,便听李昊又道:“阁老今夜是否当值?” 唐牧摇头:“非是臣,今夜该是刘瑾昭当值。” 李昊仍是顿了许久,才道:“已经入了更,内皇城的门照例不能再开启,您也回不了家,不如陪朕用些茶点,咱们边吃边聊,如何?” * 头一夜的时候,韩覃心里还盘算着,只要唐牧肯服软,自己就仍搬回怡园好好过日子。等到今夜他仍还不来,韩覃便觉得唐牧只怕是完全放弃了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只等份和离书即可,一会儿又觉得只怕唐牧连和离书都不肯送,就此再不肯理她这个人了。 心怏而气怏,连着在生炭盆的屋子里睡了两夜,又是着急上火又是着了风寒,次日一早起来韩覃满唇白泡,又发起了高烧。柏舟等不到韩覃起身,进门来听她鼻哼嗓哑,一摸额头便准备要去请郎中。 韩覃一把拉住柏舟的手:“你替我烧壶热水放在这里,快去炭行照应着去。我喝些热水,好好捂一觉只怕就好了。” 炭行的生意正是好的时候,柏舟也不敢轻易离开,只得给韩覃烧了壶热水,放了几只点心便匆匆走了。韩覃挣扎着起来喝了两口热水,裹起来又沉沉睡去,也不只睡了多久,听外头一阵又一阵的敲门声。她睡了一觉烧的更厉害,头重脚轻起不来床,索性也不去管它,仍旧沉沉睡着,又不知过了多久,叫院外的敲门声再惊醒,遂爬起来裹了件棉衣去开门。 门开,竟是陈启宇站在外头。他见韩覃裹着件棉袄,两边脸颊烧的绯红,这才会意出为何唐牧前天夜里看自己是神色复杂。这两夫妻只怕是吵了架,韩覃赌气回家,他住在隔壁,唐牧怕他近水楼台而已。 但人的心有时候连自己都难以控制。陈启宇明知唐牧知道了只怕要卸自己的腿,却仍还是伸出手扶住韩覃,问道:“你怎么烧成这样?先生未给你请郎中?” 韩覃摆了摆手,问道:“听闻你住在隔壁?” 陈启宇点头算是默认,扶着韩覃进了她的闺房,炭火早熄,冷的冰窖一样。陈启宇给了韩覃一碗滚烫的水,看她发丝凌乱裹着被子小口细抿,忽而出口道:“韩覃,我想问你个冒昧的问题,你可能回答我?” “你问!”韩覃仍吸溜着那碗热水。人越烧就只会觉得自己混身发冷,所以她此时包着两床被子仍还不停的打着摆子。 陈启宇闷了片刻问道:“若是当初咱们成了夫妻,过得三五年后你怀了身孕,会不会主动给我纳妾?” 他搬了把鼓凳坐在床头,握起双手顶着额头,当初原武渡口那誓言犹还能回想的清晰无比。 “家贫,纳不起妾。”这是他当初给她给的承诺。此时再回顾这一两年中忽而腾云驾雾般青云直上的官途,那个承诺仍还常常闪现在他午夜梦回后清醒无比的脑子里。若是那一天他能再稍微强硬一点,能说服老母留住她,如今他们才该是一对和美夫妻。若是与她成了亲,没有一个个送进来的妾室,想必家里会安定许多。 韩覃一出口便打断了陈启宇的念想:“当初在原武渡口我要多谢你替我治丧,可咱们不能成夫妻的。昨夜我隔墙听着,你府上老夫人的脾气显然仍如当初一般暴躁。说句难听的,虽我如今仍在难中,可也是个暴性,当初若是咱们强成了夫妻,到如今只怕比你家现在的光景还要热闹。 至于纳妾,无论主动不主动,这不是很好吗?” 回家不过一两天,关于隔壁陈启宇的家事,韩覃听的比两大筐还多。 陈启宇苦笑,他那个老母亲,刁钻难缠,泼辣固执,但若没有那样的脾性,也不可能一人将他抚养大。他的妻子梁氏表面是个温性,但私底下却有十分温柔耐性的手段,能撩的他那老母整日暴跳如雷,打婢骂仆吵的街坊永不能安宁,自己反过头来充当好人,人人都拿她像菩萨一样顶戴。 从半夜她送进书房的丫头,再到外面买来的两个美妾,如今他院里明的暗的至少有四个妾室,彼此针尖对麦芒一般的在他面前争宠,但到了梁氏那里,伏贴的却像拨的指甲的猫儿一样。 一个完美的,理想中的贤妻,应当就是小梁氏那样。陈启宇缓缓放下手,这两年中他加速成熟起来,面清骨醴,他道:“当初我对你说,家贫,纳不起妾。其实不然,于我来说,妇人有一个已是足够,若凭自己的意愿,我此生都不愿意多纳一个妾室。” 天下间没有那个男子会说,我愿意纳十个八个的妾室。韩覃头晕脑胀,懒得听陈启宇在这里揉发人生感想,将碗递还给他道:“若没有顶重要的事,陈大人就请回,我仍还疲惫,得再睡一觉。” 她再一觉醒来,便见个容脸细眉,身量高挺的妇人正在替自己架炉子,另还有个娇滴滴的美人,双手捧着粥碗,正欲要扶她起来。她也能猜到这只怕是陈启宇家的夫人,遂爬起来叫了声嫂子。梁氏无声一笑算是应了,命令那小妾道:“扶韩夫人起来,给她喂这荷包蛋吃。” 这娇滴滴的美人儿扶韩覃起来,喂粥端地是温柔无比。韩覃连着烧了一天一夜,见一海碗的白水中飘着两只胀鼓鼓的荷包蛋,虽更馋一碗粥,却也自己接过勺子连吹带吸的喝了起来。梁氏道:“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方子,冰糖煨的荷包蛋,你连蛋带汤热热的喝上一碗,再闷头发一回汗,烧就能退了。” 甜甜的荷包蛋,韩覃果真将那一大碗全喝完,也无心应付陈启宇家这夫人,重又躺下黑天胡地睡了一觉。梦中她欢喜无比,亦焦心无比,手中一张绘着金泥如意云的花笺,她提着笔,顿了许久,轻轻写了四个字:我怀孕了! 那是还未到来的大年初四,她停了两个月的避子汤,掐算着日子,也知自己该是怀孕了,欢喜无比,却也焦心无比。概因她违背高太后与查恒等人的旨意怀孕,柏舟就无用了。那是她的弟弟,与她两处长大,虽有姐弟情深,却信如了比自己更甚,恋如了也比恋自己更甚。 她怀孕,便是放弃了柏舟的性命。将那张如意花笺夹进一本自己亲手装订的书里,那书的封页上写着四个大字:我与东宫。 鸠毒入喉时的烫过喉咙的焦灼终于带着她哭了起来。韩覃终于翻坐起来,扑进唐牧的胸膛,哽咽了许久才哇一声哭出来。唐牧用被子将她偎紧,整个儿抱了起来道:“乖,不哭,咱们回怡园去。” 韩覃一身汗出的通透,此时已经退了烧,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在何处,反攥住唐牧的手问道:“二爷,若是回了怡园,你还会给我服避子汤吗?” 唐牧顿了片刻,才道:“往后,我会自己注意。你不必再吃药了,好不好?” 所谓的自己注意,其实仍还是他不想要孩子。 韩覃摇头道:“若你不肯生孩子,那我仍要与你和离,二爷你请回吧。” 她从他的怀里往外爬着,爬出来扯过自己的被子,结结实实将自己裹起来,缩到了床脚,再不肯多言一句。唐牧下了床,在地上默站了片刻,问道:“可要我将淳氏或者芳姊留下来照顾你?” “不必!”韩覃气鼓鼓回道。 唐牧又站了片刻,转身出门,见韩柏舟在外站着,问道:“炭行生意如何?” 柏舟答道:“临近年关,非常忙!” 唐牧点了点头道:“既忙,我自会派人过去接管。你若无事,就留在家中照看你姐姐。” 他出了门,门外陈启宇袖手站手垂肩站着,见唐牧出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先生。唐牧道:“听闻是你夫人给韩覃给的偏方儿,叫她退了烧?” 陈启宇回道:“是!” 让自家妻子来服侍上司家的夫人,这才是明智之举,唐牧欢喜,自家夫人也乐得,陈启宇暗觑唐牧面色如常,松了口气。 他见唐牧已翻身上马,双手牵过马缰要奉给他,仰面道:“听闻皇上愿意让内阁独立批阅奏折,起草诏令了,但是需要六科监管。先生您可有想过,六科不过一个七品小衙门,门槛低,职权大,时日一长,若是六科都事不是我们的人,它会不会又成为一个赖权坐大,如司礼监一样的衙门?” 唐牧接过缰绳,竭力勒着那扬蹄跃跃的紫红马,仰首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道:“不止六科会一衙坐大,内阁又何尝不是?衙门不难管,难管的是那些手握权利的人,包括皇帝在内,所以,我们要套着内阁的底子,让首辅拥有宰相的权力,权力必须相互制约,包括皇权在内。” 他这是变相要恢复宰相集权制,皇权与相权相互制约,而非现在这样,由皇帝一人独掌大权。陈启宇当然知道这是唐牧长久以来早就有的想法。马已跃出,他在侧跟跑着,追问道:“关于此事,先生如今可有好的办法?” 唐牧忽而勒马停在关着唐逸的那处院子门前,渐眯双眼,摇头道:“还没有,但办法总会有的。” 离他给唐逸考虑的时间,只剩下半天了。显然,唐逸是报着必死的决心。唐牧一声冷笑,低头问陈启宇:“锐毅可与你家夫人闹过别扭?” 陈启宇没想到唐牧竟会这样问自己,结舌半天才回道:“未曾。与先头那位亡妻倒是常闹别扭。” “如何转寰?” 唐牧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韩覃哄回怡园去。活了两世,他还从未哄过那个妇人开心,这两世中最与他亲近,在一起呆的时间最长的也就只有韩覃,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她对待他的方式,与前世他的皇后抑或那些嫔妃并没有太大区别。委曲求全,投他所好。 陈启宇实言道:“学生前头那位,没孩子的时候,也不过几句温言就能回转。等有了孩子之后,只要学生回家肯抱抱孩子,她也就气消了。” 又是孩子,唐牧脸色渐变,再不多言,转身下马,进了那处院子。 韩覃与他之间,并不是普通人家夫妻之间的争执,几句软言并不能哄得她回转。而孩子,唐牧此生决不可能再要。所以,他能用的办法,仍还是将她拘回怡园去。 * 这天夜里,陈启宇家的夫人小梁氏又来送过一顿饭。韩覃退了烧一身清森,正准备叫析舟替自己烧些水来沐浴,便听外头一个哽哽噎噎的声音,似是有人不停在拍门。她与柏舟一同出屋,开门扑进来的竟是唐世宣。她一把扯住韩覃道:“二婶,我二叔要杀阿难,你快去救救他。” 韩覃也是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唐逸现在人在何处?” 唐世宣道:“还是许知友给我通了气我才知道,他如今就被二叔关在你家院子这隔壁,许知友那个人你是知道的,除了二叔谁都不认,如今他就要杀阿难。我再求不到别人,你快去求求我二叔,好不好?” 韩覃进屋又多披了件罩衣,与唐世宣两个急匆匆过巷子走到隔壁,拍了半天的门,才见许知友开门。韩覃也知唐逸惹了谋逆的大事,朝中此时皆还静寂,显然是唐牧替他遮掩了下来。她也不敢声张,进了门才问许知友:“许叔叔,唐牧果真要杀阿难?” 许知友不言,任凭韩覃一路闯进后院,却把个唐世宣拦了下来。 唐逸仍还是前些日子那件棉袍,胡子又长头发又乱,一桌一灯一壶酒,正闷喝着。韩覃见了,夺过那酒壶劈手就给了唐逸一巴掌:“你不是能耐大到连皇帝都敢杀?怎的这时候了还不跑,果真要叫唐牧将你杀掉?” 唐逸失了酒壶,手空握着:“韩覃,你知道我为何会败?” 韩覃道:“因为你走的不是正道。” 唐逸摇头:“不对,只是因为我心太急,因为我等不得,我若也能有二十年的时间图谋,他唐牧才是我的手下败将。” 韩覃紧接着道:“这就对了,你去给他服个软,求他饶了你,然后就不必死,你就会有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后你再与他斗,不是更好?” “已经没有机会了。你不明白吗?机会稍纵即逝,他已经不再信任我,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唐逸空握着那只手道:“就算给我二十年的时间,难道让我用二十年的时间看你仍叫他拘着,像个小狗一样讨欢于他面前?” 韩覃叹息一气,尖声叫道:“阿难,你不是傻,你是固执,钻牛角尖。我并不是要讨欢于他,或者被他拘着让他驯养。我爱他,我爱那个男人,所以我愿意在最大限度内去牵就他,这才是我愿意一直跟着他并嫁给他的原因。我爱他,你不明白吗?” 也是在这两天中,在烧的迷迷糊糊时,韩覃闷头躺在床上,才总算醒悟过来。她从还小的时候,站在叙茶小居的窗子上看唐牧离去的背影时,其实就已经爱上了那个男人。所以在到了怡园之后,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她也会一直顺从的呆着。 她喜欢唐牧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喜欢在落雪的寒夜独自一人等他回家。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只是他拿她当个孩子,而她想做与他并肩的妻子,仅此而已。 唐逸显然深受打击。他愣了许久,目光定格在韩覃的眼睛上,盯着她问道:“若你爱他,那我这一年中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韩覃,我是为了你才去赖仰那些宦官,背君逆长,想要将你从唐牧的牢宠中解救出来。” 韩覃决然摇头:“不对,你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任何人。你只是因为自己初初长大,而唐牧那座山又太高。殿试就罢了,那是凭你自己的真才实学,可锦衣卫的指挥使却是他给你的,你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却又不得不服从于他,于是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挑战父权,想要让他能认识到你的能力而已,想要让他认可已。” 房门忽而被拉开,和着一阵冷风,黑衣帷帽的许知友走了进来。他出声亦是恻寒:“夫人,我该送阿难上路了。” 唐世宣先哭了起来。韩覃转身挡着唐逸道:“许叔叔,你听我一回劝,放了阿难好不好?他今年才不过十八,不过是个才长大的孩子,你放了他好不好?” 两个女人,一个挡着唐逸,一个抱着许知友的腿,皆是哭哭啼啼。许知友最烦妇人们如此,这戏却还得继续演下去:“夫人,你知道的,我此生唯听二爷的话。求我并没什么用,若是你真想求,该去求二爷!” 唐世宣忽而省悟过来,扑过来抱着韩覃的腿道:“对啊,二婶,你快回怡园去,求求二叔,叫他放了阿难好不好?” 韩覃赌气离家,这时候还与唐牧闹着和离,怎好去求?她犹豫了许久,回头看看冷陌着一张脸的唐逸,再低头看看哭花了脸的唐世宣,许知友执刀,就在门上站着。 唐逸是个一点拳脚都不会的文弱书生,而许知友忠命于唐牧,只要是唐牧下的命令,必定会遵从,这一点无庸质疑。唐牧虽身上流着与唐逸一样的血,但他跟唐逸并不是什么血亲,他从二百年后回到这里,是为了拯救叫他自己亲手葬送的王朝,任何人想要谋乱或者谋害李昊,他绝不可能放过。 这时候也唯有她去求唐牧,或者唐逸还能有一线生机。韩覃紧了紧领口道:“那我去求他,许叔叔你再等得片刻,我去求他。” * 怡园内书房,唐牧亦是才刚刚到,解了薄披风挂起,见淳氏跟了进来,问道:“准备的什么吃食?” 淳氏道:“照二爷的吩咐,有烤梨,薄脆豆花,油茶,烧饼,皆是热的。” “先煨着,等她来了再端。”唐牧转到书案后坐了片刻,听门上一阵脚步声,唇角已经勾了起来。 韩覃带着一股子寒气冲进内院,一路呵着两只冻的通红的手,撩起内书房的帘子,里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将她混身的寒气往骨子里逼着,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才叫道:“二爷!” 她左右四顾,唐牧竟不在书房里。离开也不过两三天,这书房仍还是往日的陈设,并没有变过。韩覃转身坐到那圆木脚的书榻上,眼见棉帘一动,以为是唐牧来了,连忙站起来,却见进来的是淳氏。她端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小食,搁到了书榻上,给她怀里塞了个烫烘烘的手炉,略有些吃惊的问道:“夫人怎的三更半夜回来了?” 第88章 韩覃冻僵的脸牵扯着笑意:“有点事情要找二爷!” “前院有人找二爷,他怕是出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就会回来的,夫人先吃着慢慢等。”淳氏说完,转身出去了。 韩覃傍晚喝了一碗粥,因为那梁氏的絮叨小菜都未吃得一口,此时还赌气不想吃唐牧家的饭,但眼见得那白嫩嫩的豆花上薄脆满洒,再闻一股椒麻的香气,两只烧饼透着股子麻香,肚子先就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她在书榻上坐了许久,眼瞄着那烧腾腾的烧饼。韩覃毕竟挨过饿的人,此时整个人暖了过来,又等不到唐牧,又觉得若不吃上一只烧饼,那烧饼就此凉了未免太可惜。她舔了舔唇,伸五指慢慢的捉来一只,扣了粒上头的芝麻沾着薄皮,又酥又脆,忍不住便满满的咬了一大口。 等他半天不来,恰偷吃了他一口烧饼,唐牧就掀帘子进来了。他站在门上笑望着韩覃,看了片刻问道:“回来了?” 韩覃又无处藏那只烧饼,满嘴烫口的烧饼还未咽下去,麻酱涩滞在她嗓子眼上,噎的几乎要呛出眼泪来。唐牧端起那碗豆花,搅了搅亲自端碗喂过来,韩覃叫他一双清清薄薄,如今渐渐因年长而瘦深邃的眸子盯着,不由自主张开嘴,吃了那口豆花,和着麻而辣,软嫩香滑的豆花,那口烧饼总算是咽了下去。 一口也是吃,一碗也是吃。韩覃索性接过碗,自己就着烧饼吃了一碗豆花。唐牧亦上了书榻,盘腿坐在对面看着。 “二爷,许叔叔说你让他把唐逸给杀了,可有此事?”韩覃吃完了饼急匆匆问道。 唐牧晤了一声道:“确有此事。” 韩覃隔桌握过唐牧的手道:“他才不过十八岁,一直以来都是个乖孩子,虽是犯了死罪,可人在年青的时候谁不会犯点错误,您就饶他这一回好不好?” 唐牧脱开韩覃的手,待淳氏端走了炕桌,才问韩覃:“你可知我为何当初想要让王治从南京打着废文帝的旗号起兵?” 韩覃道:“你是想让皇上他对如今辖治朝廷的宦官有所醒觉,从而把各地任上督差的太监们都收回皇城。” “远远不止!”唐牧摇头:“王治一人从南京起兵,就算有各地的太监们遥相呼引,以一群宦官和一个身世来路不明的废帝嫡孙来说,根本成不得事,若想成事,京中必须要有宗族能相呼应才行。 你当初和我一起去过永国公李显府上,可记得永国公李显?” 韩覃点头:“记得!二爷以为永国公李显就是那个能在京中与王治遥相呼应的人?” 唐牧又道:“把各地的宦官收入皇城,用我上百万两的银子和二十年的谋划,未免牛刀屠鸡,太小题大作了。永国公李显的父亲,与废文帝同属一个母系,所以景王当初谋乱,他不会反,但是王治谋乱的时候他就会跟着反。 他是大都督府的断事官,又是宗人令,在朝中统着兵部与御马监。他带着御马监的调军令调齐驻扎于城外的三大营,联手齐齐来逼宫廷的话,皇上就会对御马监以及如今独立于朝政之外由皇帝自己亲掌的兵权产生怀疑与恐惧,内阁权力太小,兵权无人制约,这才是痼疾与症结所在。 到那时候,乱事得定,皇帝就会重新思考如今的朝制。首辅必须拥有宰相的权力,拥有与皇帝同等的权力,皇权也有人监管,这才是我想达到的最后目的。” 韩覃听的似懂非懂,却也反问道:“三大营在宋国公陈疏的手里,他怎么会让一个文臣断事官遣调他的手下?” 唐牧解释道:“宋国公虽统三大营,但御马监拥有兵权的更高调令,形同皇帝,所以只要李显与御马监监正合谋,完全可以调兵。再者,宋国公也像俞阁老一样,做好了要以身为祭的准备,他是准备好在大年初四那一天赴死。” 韩覃忆起五月里唐牧往韩复府上取陈九等人的罪证时,那一夜陈疏说过的话。他说:老夫别无他物,一腔热血与男子的脊梁却还是硬的,只要清臣你有求于我,随时发声,我便拼着这条老命并一身的官爵不要,亦要帮你到底。 他与逝去的首辅俞戎一样,也是拼着必死的决心,所为的,并不仅仅是要把宦官们收入皇城那坐牢宠,更还要给皇权那无缰的野马套上缰绳,想要让朝政有序,让天下的男子挺起脊梁骨而已。 韩覃默了片刻道:“照此来说,阿难果真是犯了死罪。” 因为唐逸煽动着东厂来了一场叛乱,虽说王治被剿灭了,太后也下落不明。但唐牧想要达到的局面却远没有达到。他多年积攒的银子,柳琛那一箱金子,全都打成了水漂,又怎能不气。 “还要为他求情?”唐牧忽而柔声问韩覃:“不想让我杀了他?” 韩覃咬唇,抬眼看了眼唐牧,嘴角微撇着,这样子叫唐牧又爱又恨,爱她的稚气憨态,也恨她的稚气憨态。她道:“他毕竟还年轻,留他一条命,遣他出京,送到小凉山一带找个里正什么的小官儿叫他当上三年,保管他从此就能改好了品性。” 唐牧以为韩覃仍要回护唐逸,却不期她会这样说,笑问道:“为何?” 韩覃恨恨道:“他自幼没出过门,文章讲的一套套全是大道理,却未吃过苦,不懂民生疾苦,小凉山那地方最穷,叫他过上几天苦日子,保管什么病都能给他取了。” 之所以唐逸会纠结于他或者韩覃所受的梏桎,想要寻个自由,在韩覃看来,皆是没有受过苦的世家子们的无病□□而已。自由是什么,没有唐牧的息心教养,他也许早混入一群走鸡斗狗的世家子弟中,像他爹唐世坤一样,成日只知喝酒赌钱。那倒是很自由,每一天都快活无比,可那样自由到最后,他不会有所作为,不会有成就,不会像唐牧一样,在谋成一件事情之后,默默的独自一人去享受那种成就感。 像陈启宇一样穷过,苦过,在尘世的最低层无法翻身,无法喘息,磨到奄奄一息时挣扎着坚持下来,才会懂得谦卑,臣服。 唐牧拍了拍自己大腿,那意思再明显不过。韩覃别过头道:“咱们眼看要和离,我为何要坐过去?” 唐牧犹还记得方才韩覃所说的那句话,她说她爱他,所以会在最大限度内去迁就他。回想从六年前,再到重逢后在一起的日子,若不是为了那一夜,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留这小丫头在身边。 他两世为人,还知道两百年的历史,而她与这世间的普通女子们一般,懵懵懂懂,费力的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在宣府,在品正居,一次又一次陷入危难,从未怪怨过,责备过他,出了任何事总是先检讨于自己。确实在婚姻中,是她迁就他过多。 唐牧捧过韩覃的脸,吹口气在她眨巴着的睫毛上:“可你要为阿难求情。你既知道他坏了我多大的事情,就该知道这个情很难求,你总得做点什么叫我欢喜欢喜,否则我怎么可能饶了他?” 韩覃只得爬过去,骑坐到他大腿上。唐牧缓缓闭上双眼道:“自己动!” 韩覃忆起在渡慈庵初见,那时候唐牧也不过二十岁,脸比现在要多些肉,唇也更厚。如今面清而唇薄,人较之原来似乎瘦了许多,但又硬实了许多,他越年长反而越发好看了。比之原来的温和耐性,如今却自有一股沉稳威严。她伸舌尖舔着他的唇,见他唇角渐渐翘扬,便覆檀唇凑了上去。 忽而一丝细微的疼在舌尖蔓延,韩覃捂唇,细哼了一听,便听唐牧笑问:“你要吃到什么时候?” 韩覃怒目瞪了片刻,重又凑上去,从他脖子上一路往下吻着。 “二爷,不舒服。”韩覃哼了几哼,气喘嘘嘘说道。 “为何?”唐牧反问道。 “自己动不舒服。”又酸又痒又着急,还使不上劲儿。韩覃已经做到了这一步,遂厚着脸皮指着那案台道:“要在书案上我才觉得受用!” 她话音才落就要唐牧凌空抱起,放到了冰凉的书案上。 韩覃咬牙哼了片刻,总归她的心没他硬,重又哀求道:“二爷,咱们生个孩子吧?” 不用说,她这一番话只会换来他一番冲撞。 怒气冲冲,斩钉截铁的闹了一场合离,直到次日一清早从又暖又轻的蚕丝被中醒过来,韩覃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又叫唐牧给弄回来了。昨夜他在书案上尽心尽力伺候了她一回,今天她又怎好再提和离之事。 韩覃半闭着眼睛假寐,听唐牧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穿好了公服,端着烛台到床边,盯着蜷缩在被窝里半眯着眼的韩覃看了半刻,将她半弯在外的膀子压进被窝里,才要走,便叫韩覃反手捉住:“二爷,你打算怎么处置阿难?” 唐牧道:“你的意见就很好,只是小凉山未免太寒,我将他送到岭南去,那是个风雅地方,放他在岭南呆得几年再说。” 韩覃掩着丝被坐了起来,拢着乱发道:“二爷记得让文益跟他一起去,路途遥远,多给些盘缠。” 唐牧问道:“为何?”怎好让首辅家的姑娘跟着唐逸到那穷山恶水中去。 韩覃道:“患难见真情,两个人一路虽艰苦,可若是磨出真情来,才真真是此生都不能忘。” 唐逸是个内向孩子,表面温顺骨子里清高鄙下,到了外头必定要处处碰壁吃苦。但傅文益是个大胆外向,热情不拘的性子,有她帮衬,唐益在外日子定能好过一点。到那时唐逸要处处依赖傅文益,日久生情,自然就会回心爱上傅文益。 * 既然唐牧这里点了头,陈卿那一头便快速的办理起此事来。做为锦衣卫指挥使,唐逸在宫变时出外差,疏忽职守故,革职发派岭南。 腊月二十六日一清早,背着小包袱的唐逸与傅文益二人清清减减要出城,文氏与唐夫人两个自然是一路相哭相送。许知友仍还要亲自护送唐逸往岭南去,出城的路上,唐逸走的飞快,傅文益一路小跑了跟着,这丈夫的流放之途,于从未出过京城的她来说,简直比出嫁那天还要开心。 她小脸儿冻的通红,不听唤道:“阿难,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不好?” 丈夫被革职流放,妻子自然不能再穿好衣。傅文益穿着一件胀腾腾的棉褙子,下面还是一条熟羊毛壮成的大棉裤,混身卷满了银票与碎银子,鼓鼓囊囊一路跑的满头大汗。出城约有十里地,唐逸忽而回头,看着那大汗满头湿了流海的傅文益,心中一丝悲凉,停步等了片刻。傅文益自然是欢喜不尽,笑嘻嘻的撵赶着。 唐逸看到她满脸那没心没肺的笑,方才那点怜悯之情顿消,又转身继续疾步往前走着。傅文益赶的精疲力竭,不停扑呼着热气道:“虽说丈夫遭流放,妻子不该欢喜。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笑,概因与你夫妻一场,同甘的日子将来必定会有,但吃苦不定就此一回,我得好好珍惜才是。” “你怎知吃苦就此一回?”唐逸放慢脚步问道。 傅文益唇角噙着丝笑意,却不肯再说,以她看来,唐逸在朝中有一个做爷爷的次辅,再有一个二品重臣做叔叔,那怕吃苦也是暂时的。 唐逸却知道自己一击不中,此生的前途业已葬送。于是,一个满怀苍凉而另一个满怀希望的,这夫妻二人在眼看到来的新年中,一路奔向远方。 * 等忙完年前这一口,随着立春,京中大多数人家皆撤了炭火,炭行的生意也就渐渐减少。韩覃在怡园舒舒服服过了个年,闲时到药铺与韩雅聚聚,俩人围着炭炉说说闲话做做针线,倒比回唐府应付那一大家子的强。 初七这日唐牧入宫去了,韩覃闲来无事,早起命厨房炖了一锅羊肉汤,用砂窝煨好命春心提着,仍往裴显家的药铺去。才一进药铺,便见裴显面色如丧考妣般的在柜台上支肘站着,里面韩雅一声怒喝:“你究竟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这一声喝,裴显便如猫似狗般的抖了一抖,却仍是不应声。韩雅仍还卷着衣袖,亦是满面路容摔摔打打了从里间走了出来,见韩覃在柜台外站着,这才满面堆起了笑,接过春心手中的砂窝揭盖闻了一闻,笑问韩覃:“你怎知我好这一口?” 药铺新开进项少,裴显与韩雅两人这个年过的十分寒酸,韩覃帮衬了许多肉与油,菜与米,但是韩雅性中不爱贪他人物,又还有点清高,每每总是极力推拒,也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韩覃不好再送东西,也是变着花样要给她进点补。 两人在药房的炉子前坐了,将那砂窝直接煨到炭炉上等它重新变热。韩雅一边收拾着碗筷,回道说道:“约莫五更的时候有人敲门,裴显还以为是来瞧病的,结果竟是几个宫里出来的内侍,他们送了五匹白绫,又下了一道口谕,说叫我明天晚上入宫见清儿。我想着带裴显一起去,结果他死活都不肯去,这可如何是好?” 明天是正月初八,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要从这一天一直到正月十五,在这八天之中,外皇城城门开启,从东华门外设两里长的花灯,另还要放烟火,设鳌山,彻夜不禁,热闹非凡。 这八天之中,无论贵家还是贫户,妇人们皆有走月的习俗。所谓走月,就是人人皆着一袭白绫衣,于月下三五相携出门,清妆素面,最少要走过三座桥。虽韩清如今还无份位,只是个秀女,但想必她在宫里呆的乏闷,也要见个家人。 韩覃帮韩雅往羊肉汤里下着萝卜与粉条,等一锅子热腾腾冒起来,叫裴显进来,三个人围坐着一起吃。裴显此时仗着韩覃的胆儿,知道韩雅不敢发落自己,才鼓起勇气说道:“雇辆车也值,我若走了,万一有人上门问诊,可怎么办?你要知道,最是元宵节这几天闹事的多,突发病的也多,万一有人急病求上门,可不是耽误了人家的病情?” 韩雅气的无法,指着裴显的鼻头道:“你不是不知道这两天车费贵,就是雇趁两人抬的小轿都得五十文钱,咱们那里来的那么多钱?隔壁多少家大医馆开着,何人巴巴儿能求到你这儿来?” 裴显自有一套消极抵抗的法子,那就是埋头闷吃,吃完抹过嘴,仍旧到外面去守柜台了。韩雅仍还生着闷气,她之所以要裴显陪着去,也不过是想节省几文钱而已。韩覃在初五的时候就曾接到过宫里传来的旨意,不过她不想多事,所以给推拒掉了。此时她看在眼里,握了韩雅手道:“不如我派辆车送你去?” 韩雅摇头道:“不劳你破费的,我不过是想与他一道出门罢了。自打上一回跟着裴显去了秦州,到如今也有好几个月未见过清儿,我想瞧瞧她过的怎么样。” 韩覃想了想道:“那不如这样,我与你一同去,我在宫门外看灯,等着你,等你出来咱们再一道回来,如何?” 韩雅反握了韩覃的手问道:“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入宫,看看清儿?” 她话一出口,随即又有些悔。就她所见那皇帝的样子,显然是个好色之徒,只怕韩覃入宫凑巧碰见皇帝,又要起事非。 韩覃笑道:“我家二爷在阁中,每每出宫也要到深夜,我在宫门外看看花灯,等着你们就好。” 韩雅脸这上才重又有了笑意:“只是要麻烦你在冷风中等着我,不过你放心,我入宫就与清儿说两句话,出来陪你一起走月。” * 第二天傍晚,韩覃自己披了那件麝鼠罗衣,另给韩雅准备了一件獭裘长衣,到药铺接上韩雅,俩人一同便往皇宫而去。这夜果真全京城所有的车马轿子全部出动,皆是往皇宫放向,要去看彩灯,看烟火,便是那行走于路上的妇人们,亦是白绫罩裘衣,莺语燕啼,好不热闹。 * 乾清宫中,李昊坐在龙案后,眼盯着那成山的折子,身边是六科都事齐怀春,一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眼似鱼泡,时时翻着白眼的中年七品官儿。 他那嫌弃的表情与李昊一脸的晦气倒是十分登对,两君臣彼此看不上,默默的批着折子。忽而一个小内侍满面喜气猫腰走了进来,远远在门上跪了道:“皇上,奴婢有事启奏!” 如今乾清宫并不备总管太监,就算内侍们也皆是三五日一轮换,唯这叫黄全的孩子机灵乖巧,李昊用他用的多些,所以才敢如此大胆的走进来。他抬眉问道:“何事,奏!” 黄全先扫了一眼那身量高壮满脸杀气的六科都事,媚声连连道:“是永宁宫中那位的事!” “皇上,春节积攒的折子还有几大车,朝事未歇,后宫嫔妃之事,此时谈起只怕不宜吧?”齐怀春开口便是抑扬顿措的老夫子音,显然是在嫌弃这个皇帝折子还未批完就想要忙着往后六宫寻欢。 若是韩清的事情,李昊连听都懒得听,可这当年的状元郎满口嫌弃,便激起他的怒气来。他指着黄全道:“奏!” “永宁宫那位的姐姐,入宫了!”当着六科都事的面,黄全自然不敢说的太清楚,见皇帝凝眉瞅着自己,又补了一句:“就是那位二姐姐!” 李昊的喜怒哀乐,自然逃不过这些小内侍们的眼睛。他在初五就变着法子要请唐阁老家的夫人入宫,遭人回绝之后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而韩覃正是韩清的二姐姐,黄全这话算是说的够直白了。李昊唇角慢慢往上扬着,丢了朱笔起身,疾步出了水晶宫,进了西暖阁指着黄全的鼻子问道:“那个二姐姐?” 黄全扑通跪倒,先叫道:“求皇上饶了奴婢的死罪,奴婢才敢说。” 李昊连连说道:“朕不但不要你死,还要赏你,快说!” 第89章 黄全这才道:“是唐阁老家的夫人,她并未入宫,而是将永宁宫那位韩秀女家嫡亲的姐姐送到了宫门口,如今恰就在东华门外的灯会上看灯。” 李昊两手攥拳,低眉盯着黄全看了半天,一巴掌险些将黄全拍倒在地:“办的好!你这差事办的好,走,少带几个人,咱们出宫瞧瞧。” 几个小内侍脚不沾地的忙活着,给李昊披上裘衣又换上了毡鞋,一行人才出大殿,便见两只死鱼眼一张夫子脸的齐怀春站在庭中:“皇上这是要去何处?” 李昊多看这齐怀春一眼,就忍不住要一道旨令把他重新遣回海南去。他道:“朕还有急事要办,至于剩下的折子,此刻全送到阁房去,齐都事与诸位阁臣们辛苦辛苦,今夜必得将它全批完。” 那韩夫人好容易出门一回,若是唐牧太早出门撞见了,不但他难堪,只怕那韩夫人也难以交待。李昊一举多得,又不必看这齐怀春的脸色,又还能拖延住唐牧,此时带着几个小内侍,一阵风一样出了乾清宫,一路往灯会上跑去。 灯会上人山人海,黄全在前快跑着,如盏指路的明灯,而李昊一颗心如小鹿乱撞,只觉得那颗心一瞬间就要从胸膛中崩出来。一座座高耸如山,明亮光华的彩灯照着各色人脸,他渐渐忆不起她的容样,急切无比的跟着黄全跌跌撞撞往前跑。 几乎所有的妇人们全穿着一模一样的白绫棉衣,再或有富贵人家的姑娘,也是一袭白裘,叫各色彩灯照着,容颜变幻,李昊只怕自己于这衣着相仿容颜莫辩的妇人们中不能分辩出她的模样,喜悦伴随着绝望,在人群中叫一群小内侍裹挟了不停的往前突着。 直到灯会上最高最大,也是最亮的那座,由各色彩灯扎成的鳌山出现的眼前时,李昊突然停下脚步,回望一眼高高的内皇城,忆及唐牧带着一众文臣在午门外与番子们相斗的场面,心底又浮起一阵惭愧。他这种行为做法,未免太过龌龊下流。 正当他意兴阑珊想要折回时,黄全喜声叹道:“陛下,您快瞧啊,她就在桥沿上站着,您瞧!您快瞧啊!” 李昊顺着黄全的手望过去,灯火黯淡的护城河桥头上,一袭青裘的背影,说不出来的孤单落陌。他才时一颗心才落进胸膛里,且不说她的穿着与别的妇人们囧异,便是就算千千万个女子穿着同样的衣着,只得一眼,他也能分辩出她来。那是他仿佛看过千百回的背影,再不会认错。 李昊招黄全过来,耳语道:“派个人往永宁宫,叫韩秀女留下她姐姐,今夜不必出宫。” 既然已经拖延了唐牧,那索性连韩清那里也一并拖延着。李昊心里安慰自己道:只得这一夜,只有这一夜,唯今一夜就好。 “皇上,您若不上前,奴婢去把韩夫人请到这里来,您看可好?”黄全等了足足一刻钟也等不到皇帝上前,不由替他心急起来。 李昊按止了黄全,在他耳边细细耳语了一番,黄全边听边点头。 * 韩覃与春心两个在河边站着,没呈想等人竟是个苦功,又不想往人群里挤着去凑热闹,两人正聊着是羊毛壮棉裤更暖还是棉花壮棉裤更暖,便见一个约莫七八岁左右的半大孩子走了过来,站在桥边抹了把脸,憋嘴望着护城河下的水波默默的流着眼泪。 春心见这孩子衣衫烂褛,可可怜怜,好奇问道:“小弟,今儿夜里大家都该是欢欢喜喜的,你为何要哭?” 这孩子又抹了把泪道:“别人都猜了灯谜赢得一根麻花,我却猜不出灯谜来,没得麻花吃。如今有个最难的,听闻猜着了可以得三根麻花,我却猜不出来,今夜只怕要挨饿了。” 韩覃也是一笑:“这有何难,你说来我听听,我帮你猜。” 孩子仰头问道:“姐姐果真能猜得?” 春心拍了这孩子的头一把道:“瞧你这嘴甜,这是我家夫人,按理该叫婶婶。” 孩子摇头:“她瞧着也不比我大多少,叫姐姐才是应该的。” 他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打一花名。” 韩覃道:“这多简单,那是凌宵花。快去抢吧,否则麻花又没了。” 这孩子瞪了半天的眼睛,扯过春心的手道:“好姐姐,我是个穷家孩子,所识的字儿还全都是帮私孰打杂时侧墙听来的,只怕人家要嫌我是个穷孩子说我不识字在作弊,你们可否帮帮我?” 春心也想去逛逛会,猜两个谜来玩,笑问韩覃道:“夫人,咱们一起去走一走,如何?” 韩覃裹紧了裘衣,与春心两个带着这孩子,才走到了灯市上,人群熙攘中不知是谁忽而推搡起来,转眼就将她和春心并那孩子推搡散了。韩覃随人流走着,回望找不见春心,见两边所挂的灯谜中有一幅写着:直把官场作戏,打一句《论语》。 她揭下这张灯谜,远看几处兑麻花的地方皆挤的人山人海,唯有靠近内宫门的地方有一处前只有几个人,她想要帮那孩子兑几根麻花,遂一直往那暗影里走过去,递了灯谜给那守桌子的人道:“先生,我猜到了灯谜,要兑根麻花出来。” 这人起身躬腰接过灯谜,盯着韩覃看了片刻道:“夫人,这灯谜极其难猜,是今夜的谜魁。您也看到了,这灯谜的谜底是一句论语,顺天府之所以出这样的考题,实则是一个入府学的名额,今夜入外皇城的全是贫家孩子,若有那求学心切者,凭此谜底,从此可做顺天府学的学生,三年之中,可管食宿免束侑。” 顺天府学,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的。再免食宿束侑,于一个凿壁偷光的穷家孩子来说,更是求之不得。韩覃想起方才那孩子身上的破衣烂褛,也是一点怜悯之心,遂道:“我能猜得出,家里恰有个无学上的孩子,那这灯魁之奖是否就归我了?” 这人站了起来,一向装束却是个夫子模样。他指着东侧巷子道:“府学的山正此时就在不远处,不如夫人亲自将谜底告诉他,如何?” 那巷口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门外并无人迹,于灯会上是个空寂的所在。韩覃回头寻不见那孩子,拿着那张灯谜到了屋门前,头一回见府学的山长,心中竟还有些忐忑。她三短两长敲了门,等到门开,便走了进去。 这应当是外皇城与内皇城之间侍卫们轮换交班的地方,屋子里一股男子们的汗腥气。还隐隐有股浓烈的龙涎香气,但是屋子里并无人在。韩覃清了清嗓音叫道:“可有人在?” 屏风后似有动静,韩覃屏息,默了片刻,忽见屏风后有异响,随即便见个须蓄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人身形略胖,两颊光滑,大喇喇坐到了椅子上,问道:“何人猜出了灯谜?” 韩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却也躬礼道:“其实是我自己。但我家确实有个想要读书无门,常在私塾听墙角的孩子,想要入府学求学。” 这山长犹豫着,沉吟着,似乎很难下决断。韩覃又得:“既山长并未规定必得要由本人猜出,才可以往府学,那便是我猜出了,应当也是可行的,对吗?” 忽而旁边门内异响,走出来一个男子,穿件白色绣牡丹纹的拽撒,细眉深目清清瘦瘦,正是皇帝李昊。韩覃张了半天的嘴,又恼又羞,再转头盯着那山长,细瞧了片刻指着他道:“不对,你根本不是顺天府学的山长,你是个内侍!” 在上辈子,她和李昊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于元宵节也曾溜出来看过花灯。恰是那一年,顺天府学出过一道以《论语》为题的灯谜,所以她将此事当了真,才被李昊诱了进来。 “韩夫人怎知他是个内侍?”李昊逼紧一步问道:“难道夫人曾见过顺天府学的山长?” “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个内侍?”李昊越逼越近:“朕相信,你入宫不过两回,可从未见过他,概因他是朕御马监的监正!” 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半天崩了来一句:“那人面光貌滑,胡子都是假的,怎会是顺天府学的山正。”她已退到了门上,转身拉开门便走。 只待韩覃转身离开,那山长立刻站起来,恭立在李昊身侧,唇上的胡子遇汗一点点往下飘着,他道:“奴婢僭越了,请皇上恕罪!”却原来果真是个太监。 李昊坐在椅子上,缓缓闭上眼睛,挥那内侍道:“下去吧!” 一群人忙前忙后,见面却不过片刻。他默默叹了一息,脑海中浮起很多个与这大同小夜的元宵夜,他和她牵着手,在那灯市上猜灯谜,赢麻花。后面的小内侍满手皆是麻花,她仍还不满足,被人抢走一张便要捶胸顿足。 他也曾问过,为何如此痴迷于赢麻花。她瞪眼道:“你未挨过饿,自然不知道挨饿的痛苦。麻花耐久放,当然要赢得许多,够吃一年才行。”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挨过饿,挨过饿的人对于食物的偏爱,不在于吃,而在于一种堆积如山的满足感。 本来他只想再见这一面就好,可这一面是个甜蜜的幌子,好奇心成了狸猫眼中一只小绣球轻轻晃荡,将他的心一点点轻轻撩拨,撩着他突上突下。他看她一眼,便还想看第二眼,彼此说一句话,便还想说第二句。他的心像颗无底洞一样,唯有看到她的那一刻,才仿佛被拥裹,被填满,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面,见了等于没见,该问的话一句没问,心里的怀疑仍没有澄清,他仍还得再见她一面不可。 * 韩覃出了门,埋头走到灯市上,找了许久才找着春心,两人重又回到桥头上,便见韩雅十分焦急的左右张望着。她见面便展着袖子道:“方才清儿宫里一个劲儿要我留宿,几个内侍连拉带扯,将你的裘衣都扯破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防的,咱们快回吧。”经韩雅这番话,韩覃越发怀疑那李昊是有意诓自己。她见春心仍还带着那孩子,两人怀里皆抱着几根□□花,那孩子一个劲儿要把麻花塞给春心,左顾眼盼焦急的不行。 韩覃折身回来,接过这孩子手里的麻花,便见他撒丫子就溜,转知就往内皇城的方向跑去。她一路追跑着,远远见那孩子混到一群小内侍群中,彼此勾肩搭背,于人群中再等片刻,便见李昊也披着裘衣而至,带着那一群孩子回宫去了。 照这样子,李昊果真是花着心思诓她一回。韩覃气的咬牙切齿,连番跺脚,却又无处发怒。 * 唐牧到次日下午才出宫。熊贯在宫门外等着,见面迎上便道:“二爷,昨天夜里夫人出门逛灯会了。” 唐牧应了一声,疾步往前走着,见熊贯不跟上来,止步问道:“出了事情?” 熊贯犹疑了片刻道:“属下该死,这事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 “直说。” “夫人本是陪着裴显家那位娘子到宫门外的,然后便在灯会上逛,但是皇上他也出了宫门,而且还……”熊贯吞吞吐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唐牧一口气分三截吐了出来,脸色越沉越难看:“往下说!” “夫人与春心姑娘在灯会上走散了,之后夫人猜到个灯谜,去兑灯谜的时候却叫人带到了城墙下侍卫们轮岗的屋子里,之后,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便出来。过了许久,属下见皇上也从那屋子里走了出来。”熊贯又补了一句:“小年夜那一回,属下此时想起来,皇上他似乎进过夫人娘家那道巷子……” 仍还是去找韩覃的。唐牧闭眼,仰头顿了片刻,问熊贯:“还有什么时候,说!” 他越冷静,熊贯便越害怕,毕竟一直跟着韩覃的是他,韩覃有任何事,唐牧都要惟他是问。他道:“腊月二十四那天,皇上出宫到日忠坊一带逛过,去了裴显家的药铺。而夫人,恰好就在那里。” 唐牧一声冷笑,接着又是一声冷笑,转身疾步往前走着,走了片刻止步,吩咐熊贯道:“去告诉陈启宇,叫他通知牛富来见我。”牛富恰是他在宫里那眼线,膝下的干儿子干孙子们满宫跑的那个老监。 熊贯转身走了。唐牧回到怡园,进门就问淳氏:“夫人可在否?” 淳氏摇头:“早晨还在,下午往炭行去了。” 唐牧又策马一路到炭行,熊贯也赶了上来,在炭行门前勒马,便能见得便衣的府军们隐于街巷各处。唐牧下了马,拍马给熊贯,走到秦显家药铺门前,站在门上望了片刻。 * 仍是这药铺,早些时候,李昊也是闻讯得知韩覃进了药铺,才匆匆赶来。那小黄全得意洋洋,待李昊进了药铺便抱臂守在门外,一脸狗仗人势的威武。 韩覃与韩雅姐妹相聚时间不长,但彼此意气相投。昨夜被宫里内侍们撕坏的那件裘衣,韩覃等回到怡园才从里头翻出几只银锞子,她心猜那必是韩雅因为撕破了衣服而过意不去,赔给她的。所以今天又要特此来一趟,把银子还给她,亦是要给她宽心。 两人推拒了一番,韩雅不得已又收下银子,垂头片刻强笑道:“原来家里富的什么一样,好东西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但那时候总想要一份平定安稳的日子。如今这样的日子是有了,可也一样有难处,不过如今心里过的更踏实。” 她也是有感而发,换了个口吻道:“对了,昨夜我入宫见着清儿,她似乎过的并不好,我听她的意思是她如今才是个无名无份的秀女。虽一人占着座大宫殿,可身边唯有一个小宫婢跟着,便是那些内侍们,都瞧着很不好相于的样子。不过她人倒是精神得很,拉着我聊了许久。” 韩覃道:“无论在何处生活,只要她自己高兴就好。” 韩雅凑近韩覃,两眼明光光声音似耗子一样:“我瞧她那个样子,像是还没破瓜的样子,问起男女之事来,她也是答的糊糊涂涂,那皇上只怕还没跟她行过房。宫里的妃子们咱们是知道的,那皇帝只有一个,嫔妃却有三千,有些人一辈子只怕都不得皇帝伺候一回。我就说句难听的,若是叫我夜夜守着个空屋子,那怕给我金山银山我都不要。 清儿还小,我怕她是在我这个姐姐面前死要面子,将来要吃暗亏。” 韩覃欲走,却又斩不断韩雅这话头子,只得调合道:“她虽还小,却也有十六了,自己的事自己做得了主,你又何必如此操心?” 韩雅与与韩清毕竟是亲姐妹,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她道:“她是个表明精明脑子糊涂的,我怕她如今不觉得什么,将来要吃亏。横竖她如今一无份位又未破瓜,仍还是个囫囵个儿的姑娘,你能不能给唐阁老说上一声,叫他到皇帝面前求情说句好话儿,把清儿给放出来?” “雅儿,清官难断家务事,唐牧就算是阁牙,但也只在前朝活动。那皇帝后六宫的事,他如何能插得了手?”韩覃劝道:“若你果真想帮她,就把自己这一摊子理好,咱们说万一,万一她有落难的那一天,存些余钱帮衬帮衬她。若是她一路富贵荣华,你又何必操心?” 姐妹之间,彼此想要追求的东西不一样,韩清不可能让韩雅转变看法,韩雅也不可能让韩清歇了争荣宠的心思。得势时不借她的势,落难时相帮一把,也只能如此了。 “我仍还是觉得那个皇帝有问题!”韩雅道。 韩覃还未来得及堵韩雅的嘴,便听身后李昊的声音:“在韩娘子看来,朕何处有问题?” 韩覃和韩雅本是站在窗子边儿剪瓜篓,此时回头,便见李昊站在门上,也不知他究竟听了多久,又听到多少。他身后的裴显以然一幅死人脸,见韩雅转过身来,目光刀子似的刮着。 韩覃与韩雅两个才在说人事非,此时见李昊也亮了门路,连忙齐齐屈膝跪下,听脚步声李昊是走了进来。这小药房中一张大案用来抓药,另一边是齐梁一长排的大药匣子。他走了几步,止步在药匣前,随意拉开一只望着韩覃:“韩夫人,这是什么药?” 韩覃跪在地上自然看不见。她只得站起来,走过去看了一眼,垂眸道:“回皇上,这是附子。” 不过几个字,声音也不过寻常,李昊混身乱乍的汗毛叫这声音齐齐抚平。他又拉开一只匣子,内里四格,他指着最后一格问道:“这又是何药?” 韩覃站的远望不见,只得再往前一步,看了一眼才道:“回皇上,这是茯苓。” 李昊掩不住心头愉悦,薄唇成了半弯新月。他往韩覃身边慢慢迈着步子,上下挑了片刻,另挑了一只高处的匣子,他自己都要踮脚去看,若是韩覃,必得要找凳子才行,那就能离他更近了。 那匣子抽开,接着便弹出个东西,挂落在他肩膀上。李昊才抬手要去拂,细看之下,竟是一条卷成圆盘拳头大小的白花蛇。那蛇蜷的圆圆,两只干瘪的眼珠无神,指盖大的头恰就在他的衣领上。 那丑陋的头,无神的眼,黑白间花的身子,李昊只看得一眼,两眼反插身子一软直接晕了过去。裴显还在外头往里头奔着,伸手要接,韩覃亦伸手要去接,两人连拖带抱将李昊扶到最里头一间诊房内,裴显伸两指试过李昊脉子上的脉并手上的脉,指着韩雅低声骂道:“天下间的事情,全坏在你们这些长舌妇人们嘴里头!” 第90章 情理 韩雅一怀憋闷,也是吓坏了,搓着双手问裴显:“显哥,这皇帝不会死在我家药铺里头吧?” 裴显是个医生,两个妇人自然皆寄希望于他。他再试裴李昊的脉,屏息片刻摇头道:“脉息都是正常的,这是惊厥,我们得让他醒过来。” “他醒来不会怪罪我们吧?”韩雅握着韩覃的手,以为晕过去的人听不见,又怪怨李昊:“我大年三十未到城隍庙烧香,看来是城隍老爷惦记上我了。否则皇帝怎么会总往咱们这种穷家跑?” 裴显上上下下忙碌着,掐过人中,闻过嗅香皆不管用,转身从架子上取细羊皮所卷的针,取出一支七寸长的软长针来,见韩雅引来了火,在上头炙烤着:“既别的法子不管用,我试一试针灸!” 以火炙过,晾了片刻,他直接将针从李昊的大腿上扎了进去。 “且不说死,若是一时半刻皇上醒不过来,咱们夫妻的命都要丧在今日。”裴显转着支软针,慢慢往里头入着。韩覃与韩雅皆是咬牙捏帕相握了手屏息看着。 裴显松手,那针不停的突突跳跃,但李昊仍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韩雅一软,直接坐到了韩覃的脚边:“城隍老爷果真是惦记上我了,只怕不止我,连清儿都活不出这个正月去。” 韩覃在她有限的记忆中搜寻,这李昊应当是极其怕蛇的。他怕鼠,怕蛇,只要见了这种东西就能吓掉半条命,但应该掐掐人中就能醒的,如此一直不醒,又不太像平日厥了的样子,只怕是在装蒜。她指着针问裴显:“若是大腿不管用,不如你扎扎他的脚心?” 脚心是个最疼最痒的地方,若他是装的,一试便知。 足心在涌泉穴后一寸,主治头晕目眩,裴显转身另换一支更长的软针那,那针在火上微颤,若扎进去,还不知道得有多疼。李昊平生所怕的东西今天全遇上了,他再装不下去,缓缓吐了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侧眸去望韩覃,便见她檀唇微抿着,只望得他一眼,随即转身便走。 李昊此时也顾不上什么避忌,他晕在她的怀中,那怀抱明明那么熟悉,头伏在她脖颈上的时候,曾经的耳鬓厮磨齐齐浮现,仿如昨日。他翻身起来追着韩覃冲到门上,隔着柜台唤道:“瑶儿!” 韩覃怔的一怔,回头仰面问道:“皇上,您是觉得臣妇太轻浮,还是唐牧官做的不好?” 李昊怔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韩覃道:“臣妇的祖父韩兴,是皇上您亲自平反过的忠臣。唐牧是您的臣子,臣妇是他的妻子。而臣妇的妹妹,是您宫中的秀女。臣妇想问皇上,您几番相扰,可是觉得臣妇这个妇人太过轻浮,看起来很好勾搭?” 她是怒目,眶中泪转,李昊心中如有锤撞,这哭泣也是熟悉无比。她和他都是侧躺在那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穿皂靴的脚从他俩眼前掠过,走来走去,他眼看着她被人扯起双足,半边脸贴地一路拖出大殿,过门槛时,头在那槛上撞得几撞,两颗眼珠子仍还盯着他。 如果不是死的那么惨,也许新的人生和爱情会如流沙漫过往事,将它尘封。可是他们都死的太惨了,死在他亲政的前夕,死在他刚好要有一个孩子的时候,人生才刚刚铺展开来。 李昊怕要惊走韩覃,不敢出柜台,隔着柜台道:“朕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你,朕只是想来问一问,你是否也曾做过那样的梦?” “没有,臣妇吃的饱,睡的好,夜里从来不做梦。”韩覃决然否认,转身就走。 * 唐牧隔着一条街,远远看着韩覃隔着柜台与李昊说着什么,说完之后怒冲冲出门。他回头问熊贯:“牛富在何处?” 熊贯道:“就在烩鲜居等您!” 唐牧转身几步快跑跃上马:“往烩鲜居!” * “头一回韩夫人入宫,皇上不小心将药碗砸到了她身上,于是赏了几十匹绢,这个内事堂是有备案的。第二回入宫,虽入了乾清宫,但是并未见着皇上。至于第三回,恰就是宫变那日,皇上厥过去的时候,韩夫人恰就在他身边,是韩夫人招呼着将皇上送到长寿宫的。”这老内侍娓娓叙着,不时看着唐牧的脸色。 “往下说!” “后来,咱家从长寿宫中打问过,皇上厥过去的时候,刘太妃摒退所有人,当时应当是让韩夫人贴身伺候过皇上的。”牛富自己也不好再往下说,内阁辅臣的妻子与皇上有勾染,这样的事情是个男人都忍不下去。 唐牧心中渐渐理出一条脉络来。他让韩覃入宫,本是为了给韩清做遮掩的幌子。第一次从宫中出来之后,她心情似乎就很不好,之后,宫中太妃大约叫了三四次,皆被她回绝了,后来,还是他强令她去,她才肯入宫的。 “那一回皇上出宫之后,回宫时曾带回来一枚印章,常常留在手边把玩,咱家这个年级进不得殿,但是从御用监的起居注来看,那印章当是从韩夫人家里带出来的。”身为皇帝,他身上的每一样东西,小到一枚锁扣,都会有来处有去处,记载的十分详细。他道:“皇上时时记挂着那印章,咱家只怕不敢渡出来给您过目。” “印章不必拿出来。”唐牧扬手道:“找个小内侍,拿张宣纸拓出上面的字来就好。” * 唐牧到炭行门上接韩覃时,见她神色仓慌先惊后讶的张望着不远处的裴家药铺,却也不动声色。先替她围好了灰鼠围脖,问道:“是要坐车还是骑马?” 韩覃道:“咱们走回去,可好?” 他入阁后整天忙的没有踪影,偏偏今天刻意来接自己,韩覃明知李昊已经走了,却还是心虚无比:“二爷朝中忙成那样,怎会想到来接我?” 唐牧一笑:“阁中六位辅臣,除了我其余人也能办事,并不是非我不可。” 现在回想起来,皇帝自打九月份那场宫变之后,沉沦了许久,脸上从来没有带过一分喜色,惟有那夜,他去过裴家药铺的那夜,满面欢喜,还十分轻易的放权给几阁和六科。色令智昏,江山面前,惟有美人才能让君主忘记去攥紧自己手中的权力。 而昨夜,他甚至将六科都事齐怀春遣回阁房,逼迫着内阁要将所有的折子全部于一夜之间批完,此时想起来,也不过是为了拖延他,好不叫他及早出宫而已。阁臣们甚至欢喜到一度以为李昊是想彻底放权,谁能想到,他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点,和臣下妻子相见的时间。 “今天长寿宫太妃那里还遣内侍到阁房,刻意问我,为何请了几回你都不肯入宫。炭行如今还是很忙?”唐牧试探着问道:“你打算何时再入宫?” 虽说宫中无主位,但刘太妃如今执掌后六宫。朝中所有的外命妇们趁着春节也都入宫拜见过,唯有韩覃一再推脱。 韩覃不敢明说自己怕遇宫要见着皇帝,也怕唐牧要起疑心,拽过他的袖子哼哼唧唧撒起娇来:“宫中礼节太多,见人就要下跪,我不想去,往后有这种事,二爷只须称个病替我推拒了就是。” “好,往后你不想去,咱们就不去。”论究起来,其实是他的错。 回到怡园,两人相对着吃完饭在床上歪缠,唐牧半躺着看书,韩覃拿着本书翻了片刻,伸一只脚在唐牧心窝处暖着,暖了片刻又伸另一只过来,探脚下去,腿弯轻轻磨蹭,蹭了许久那棍子冲着天,唐牧却仍是一无动静,索性撩起洒腿裤的裤管,光腿蹭了起来。 “二爷!”韩覃逗得许久见唐牧仍是毫无反应,又细声叫道:“我裤子湿了!” “那就爬上来,自己动!”唐牧翻了一页书,却没有一丁点想要主动的样子。 韩覃收回了脚,起身另扯了床被子将自己裹严实,滚到了大床里侧靠壁的一边气呼呼才闭上眼睛,只觉身后一阵风,唐牧已经压了上来。他鼻尖轻蹭着她脖颈间腻白的皮肤,问道:“你将我撩了起来,反而要自己睡了?” “我瞧着二爷一点都不想的样子,怕是外头另有新人了,再或者……”他边扒着衣服,韩覃一边轻笑:“只怕二爷有了年级,力不从心?” “那我就让你看看,到最后到底是谁要哭着讨饶……”被小夫人嫌弃老,简直成了唐牧的心结,他是由心觉得自己太老了。 “二爷,咱们生个孩子吧!”韩覃攀上唐牧的背,眼巴巴儿瞅着他:“只要一个就好,不必你操心的,我会自己把他抚养大。” 唐牧双手支着俯在韩覃身上,渐渐拉下了脸。韩覃连忙又补了一句:“我家柏舟小时候就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知道怎么带孩子,我会把他带的很好,不需要二爷您操一丝一毫的心。” 她又道:“这世界上太多的小姑娘生下来,长大又嫁人,然后作母亲,老去,接着死去。可很少有人过的像我一样坎坷。虽说人的命运皆是自己前世修来的,苦乐不能怪怨任何人。可我仍是不甘心,我想此生有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儿,我想护她长大,给她欢喜人生,就只当我自己重活了一回,好不好?” 关于被唐牧所改变的那一世,无论对李昊还是对柏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与亏欠,唯一的遗憾是那个未曾出生的孩子。只要能有个孩子,这两生命运中所有的坎坷与不公,她皆可以忘掉,皆可以抹去。 “二爷!”窗外是淳氏的声音。 唐牧翻身下床,披起衣服问道:“何事?” 淳氏道:“宫里来人了!” 唐牧回身,见韩覃蜷成一圈捂着眼睛,轻轻揭开她的手,拨开她碎发在面颊上吻了一吻道:“你先睡,我过得片刻就回来。” 他出门,出了避心院才问淳氏:“可是牛富?” 淳氏道:“是!” 牛富一身寒气满满的黑衣躬腰在窗前站着,见唐牧进来,忙将一张宣纸捧给他:“这是咱家的干儿子趁着皇上不注意的时候拓回来的!” 凑到灯下,并排三方一模一样的朱砂印迹,唐牧翻转了两遍,才认得清楚那四颗字:韩鲲瑶印。 到此间二十年,这个韩鲲瑶,是唐牧来的那一年出生的。从前世他所翻阅过的那份琐言中,可以推断出她的家就在京师一带,所以他一直在留意,找这么个姑娘。 顺天府府尹师承德一干多少年,那就是他当年通过俞戎送上去的,为的,正是想要在韩鲲瑶登户录籍时将她找出来。他找了十二年都未找到那姑娘,一度怀疑她或者根本就未长成,早已经死了。谁知道在他把庄箜瑶送入东宫八年后,竟会找到这样一枚印章。 唐牧出门拍马,一路带着熊贯到韩覃家门上,敲了半天的门,才见小舅子韩柏舟披着件棉衣来开门。柏舟乍见这从来不苟言笑的姐夫一脸杀气,战战兢兢问道:“姐夫,何故您竟三更半夜来找我?” 唐牧大步往屋子里走着:“无事,下朝有些晚了,来考教考教你的学业!” “姐夫!”柏舟见唐牧眼看就要踏进屋子,忽而颤声道:“我一个人住,那正房掩瓒的不像话,若您不嫌弃,咱们在我姐屋子里坐坐,如何?” 唐牧见小舅子上下牙直打哆嗦,解下自己裘衣披给他,又推开了韩覃闺房的门。冰窟冷窖一样的屋子里,掌了灯也不过黯黯一点火光,柏舟将凳子给唐牧坐了,自己坐到床沿上,拘着双手。 唐牧先问了几句傅氏族学中各位夫子如何的话,接着话锋一转问道:“明年你就要赴乡试了,可想好拜谁为师没有?” 柏舟道:“看姐夫的意思,若您不嫌弃的话,我觉得姐夫就很好。” 唐牧点头:“可有字否?” 拜师,先生自然是要先赐字的。 韩柏舟一听唐牧问自己的字,知道他是愿意收自己了,忙站起来揖了一礼道:“学生还无字,望先生赐之!” 唐牧沉吟片刻,问道:“有没有你十分喜欢,或者有家族承传的字,你必得要放进去的,告诉我一颗,我再替你补一颗。” 韩柏舟虽经韩覃刻意提点过不要把自己的字告诉任何人,但唐牧是他姐夫,他自然没有想过要瞒他。遂道:“并未有家族承传的字,但是我姐姐的字中有个鲲字,若先生肯赐,再替学生择一个字就是。” “鲲遥如何?鲲鹏虽能远翱,但路遥才知马力,我倒是希望你有雄心壮志,却也不要忘了脚下!” 柏舟一笑反问道:“姐夫你竟不知道我姐姐的字,恰就是这二字?” 唐牧起身:“我竟糊涂了。既这样,你也不必着急,咱们改日慢慢商量!” 他不再多留,转身疾步出门,走出巷子却猛然止步,转身问熊贯:“傅氏族学为何突然关门了?” 熊贯回道:“听闻是来学的各家子弟一起打了一架,打伤了几个,所以那族学于一月前关了门。夫人家的弟弟只怕也是因此事而回的家。” * 唐牧回到怡园已经入了更,韩覃早已熟睡。他这些日子总在宫里值宿,所以她习惯了一个人独睡,枕着自己的枕头,还把他的荞皮软枕抱在怀中,嘴角噙着一丝口水。 这屋子里入夜地龙便烧的滚汤,她发间有汗,被子也踢在远处。那是八年前在籍楼上,他和陈卿在楼下谈完话,上楼找她的时候,她恰就是这样的睡姿。应当于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找的那个韩鲲瑶就是她。但她自幼见惯凶险,所以不动声色,也没有主动承认。 而围杀白莲教徒的那日,他在饮冰院后院吩咐淳氏去找庄箜瑶的时候,她就趴在窗子上静听。 找个理由把庄箜瑶一家送入大理寺,再把她提出来,基于难中救得一命的感恩,庄箜瑶才会为他所用。 这样来推断,韩覃当年那不计性命的逃跑就合情合理了。如了栽赃的事情可以解释的通,但她肯定也怕自己万一透露出自己就是他费尽心思所寻找的那个韩鲲瑶是,会不会也把她送到大理寺去。 所以,她才是那个写了《我与东宫》的,李昊宫中的妃嫔。他十多年间将京师翻了个遍,却没呈想一度竟将她养在膝下。若是这样,李昊对她会产生爱慕,也就合情合理了。历史的走向改变了,但人的天性未变,他的小姑娘终究还是遇到了前世所喜欢的那个人。 更可怕的是,那本《我与东宫》,也许李昊自己都未曾读过。所以穷极天下,如今知道那一世中韩覃与李昊相处的细节,以及她有多爱李昊的,就唯有唐牧一个人了。 * 等品婷的婚事办完,正月也就过去了。韩覃算这一冬炭行的总账,才知自己去年挣五千多两银子果真是个笑话。今冬她足足赚得两万两银子,清查账面,大头皆在六部。虽说皇宫里的买卖她不相沾,但陈启宇管着户部,一冬朝廷派发给官员们的炭敬却全是从她这里提的。 那回她赌气回娘家,还得陈启宇夫妻照拂过。而生意上这种照顾,按理来说她也该要给陈启宇一份钱做回礼的。那小梁氏如今已有五月的身孕,韩覃意欲上门去看望一回,顺便把银票直接交给她,转念一想自己与陈启宇那段过往,若是上门只怕要被陈启宇那老母给翻出来,倒不如把那梁氏请出来坐一坐,再将银票给她的好。 她是上司之妻,若请下属的妻子到自家来,又怕梁氏要不自在,遂在炭行附近的香海茶舍订了间可以听戏的包房,要请那梁氏看戏凑个热闹,顺便把银子给她。 既这样想了,她便下了请贴,让春心跟着个外院的男仆一起送到陈启宇府上去。 次日,孕肚微鼓的小梁氏带着两个美妾,坐着高头大马而拉的马车,一路相扶而来。这茶舍中二楼的包间宽阔雅致,出了正月仍还未熄炭火,昨日韩覃还特意差两个丫头带着自家软饰来布置过。 虽小梁氏怀孕肿头胀脸满脸的雀斑,韩覃看着她那鼓鼓的肚子却是羡慕不已。她转身见一楼戏楼前已经贴出了红纸告示,写着折子戏是《荆钗记》,而全本戏则是《鸣凤记》。荆钗记韩覃听过,这鸣凤记却是闻所未闻,她专身问小梁氏:“你可曾听过《鸣凤记》?讲的是什么?” 小梁氏笑道:“这是一出新戏,听闻讲的正是八年前那查恒祸害朝堂的故事,戏里都是真言真名的唱,连唱带骂很是痛快,所以这戏如今演的很好,人人都爱听。” 眼见锣鼓已经坐到位,显然戏要开场了。跑堂端了几样散碎零嘴儿进来放在桌子上,小梁氏拈了只盐渍梅子叹道:“冬天怀孕就有一样辛苦,没有好果子吃。我又嫌酸爱辣,万一生的个丫头皮子,果子吃的太少只怕是个黑皮。” 韩覃道:“怎会,夫人这一胎一准是个儿子。” 这种话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可是所图的不过是一时欢乐,一个好彩头,小梁氏亦是一笑,扫了那两个鹌鹑一样的妾室一眼道:“难说。” 她吐了那梅子道:“我眼巴巴儿等不到三月,到了三月,只怕就有南来的樱珠可吃了。” 第91章 韩覃想起她龙头山的樱珠,跟着小梁氏一起咋起了舌头:“我那龙头山有几株龙眼大的樱珠,熟透了便是紫红色,又甜又多汁,我每每总要吃到牙酸。” 小梁氏以为韩覃是京人,听得个龙头山,脑子里想不到这样一个地方,反问韩覃道:“我怎的竟不知道咱们京城还有个叫龙头山的地方?” 韩覃知是自己失言,笑着摇头道:“那是太原府,所以夫人不知道。” * 她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便见开着的包房门上站着个一袭白色拽撒,面色苍白的男子,正是皇帝李昊。他走进来,直勾勾盯着韩覃问道:“那龙头山上可有清清泉眼可濯足,可有稻子需要你去收,到了冬日,你是否要关起门来升着火堆熏腊肉?” 这番话,还是马骥逼宫那日李昊昏迷时,韩覃在他耳边说过的。她没想以他不但记得,还能自己复述出来。小梁氏的父亲在光禄寺任上,她幼时也入过宫,自然认得李昊,此时挺着鼓肚跪下唤道:“臣妇梁氏见过皇上!” 韩覃也不多言,给春心个脸色,随即转身便出了包房,快步下楼准备要逃。李昊面色煞白,跌跌撞撞穿过混乱的人群想要去追她,楼顶有一人疾速坠落,坠落到地面上时血溅了韩覃一身,韩覃细看之下大惊:这竟是个半大孩子,而且这孩子她还认识,正是傅文益的弟弟傅文正。 韩覃眼看着李昊疾步奔过来,耳边许多人齐齐喊叫,她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仰头去望,便见有什么东西正向她头上砸下来。她被他扑倒在地,一樽一尺见方的玉蟾蜍顿时四溅,其中一块擦她脖子飞过,李昊扑了过来,一众人围了过来,韩覃伸手摸到脖子上一抹血迹,她本未受伤,叫李昊扑倒时撞到了后脑勺,看过那抹血迹,才翻了白眼。 * 韩雅家的药铺自打开张,也没有像今天一样热闹过。一个韩覃躺在病床上,走廊内齐齐两排带刀侍卫,那个不知羞耻的皇帝就在韩覃身侧坐着,两眼一眨不眨盯着她。 韩覃不过脖子上一点伤,包扎过也就好了,也早已醒了过来,完全可以起床。她几番叫李昊阻着不能起床,这时候忍无可忍坐了起来,到床沿上四处找着,找了半天找不到,怒声吼那站在角落里的黄全:“我的鞋子去了何处?” 黄全躬腰陪着笑,两只眼睛却不停看着李昊。这藏鞋子的主意还是黄全出的,没有鞋子,床上这阁老家的夫人就那里都去不了,只能躺着。而阁老家的夫人躺在这床上,皇上才会高兴,皇上高兴了,止不定他那一天就能当上大内太监总管也不一定。 韩覃勾腰找了半天也找不来,索性着罗袜便跳到了地上。李昊连忙将一双捂在怀中的绣鞋捧了出来:“瑶儿,地上凉,穿这个。” 韩覃仍是怒目瞪着李昊,自他手中夺过鞋子穿到脚上,转身便要出门。黄全鼓起勇气挡了道:“韩夫人,您的伤还未好,出不得门啦!” 这小小年级就油腔滑调贼头贼脑的小太监端地是讨厌无比,韩覃见李昊亦是颤颤兢兢在她身后站着,说不上是可怜他,还是可怜自己,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他是皇帝,她是臣妇,仅凭今天在香海茶舍他那一扑只怕就有说不说的流言。他是男子,是皇帝,倒还罢了,顶多叫人们说一个风流,而她不定还要被人抹黑成什么样子。 两边侍卫拦刀挡着,韩覃冷声问那黄全:“你可知什么是人的三急?” 黄全两只小眼睛一挤一挤,转身问李昊:“皇上,何为三急?” 李昊当然知道什么是三急,挥手道:“黄全,你带着韩夫人一起去,记得一开要亲自带回来。” 韩雅好容易见韩覃自病房里出来,捉住她手道:“走,我带你上楼去解溺。” 韩覃回握着韩雅的手握了两握道:“倒不必,你送我自你家后门上出门,我得即刻回怡园去,把皇上的事情跟我家二爷说个清楚,你与我一起去,替我做个见证,否则只怕他要吃味,以为我骨子轻贱主动勾搭皇帝可就惨了。” 韩雅带着韩覃进了后头院子,瞪着那黄全转过头,两人开门跑了出来,才跑到大街上,便见街东头几匹马疾驰而来,勒马扬蹄的却是唐牧,他伸双手将韩覃捞坐到了身上,勒转马往回走了几步,手抚过她的脖子,问道:“伤的可严重?” 韩覃摇头:“并不严重,只是有件窝心事儿却不能当街说,只怕要回到怡园,我才能跟二爷慢慢说。” 她和韩雅是从后院出的门,这时候折回正街上,再走几步便是裴显家药铺的大门,门上府卫重重,而李昊已经奔到了门外,恰就看见唐牧拥着韩覃策马而来。身后还有大理寺的一干人。 臣子见了皇帝自然要下马,唐牧当着满街人的面,两眼盯直了李昊,在韩覃面颊上轻轻嘬了一口,拍了拍她的肩道:“先乖乖坐着,我到皇上面前见个礼咱们就走。” 他与陈卿等人齐齐下马,因皇帝只是微服,屈半膝见礼。李昊亦是怒目盯着唐牧,他方才当街吻自家夫人时,盯着他的眼睛俨然就是挑衅,当然,唐牧虽口口声声忠诚于他和他的朝堂,可也从未像别的臣子那样颤颤兢兢的怕过他。而今天显然是唐牧占理的,他拘着人家的夫人,在那药铺中足足磨蹭了半个时辰。 “卿等怎会在此?”李昊避开唐牧那含着挑衅与怒意的眼神,转而问年龄越大越温和的大理寺卿陈卿。 陈卿在皇帝面前,虽不抱笏板,却是习惯性的笏礼:“启禀皇上,傅阁老家的嫡孙傅文正死在香海茶舍,臣等听闻此时才赶来查案。” 韩覃仍还在马上,亦离的不远。她两眼自然扫视到李昊脸上,便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他道:“方才朕亦在香海茶舍,亦亲眼目睹那场杀人案,以朕的看法,当时楼顶必定有人将他推下,他身上有明显的刺伤,想必在楼顶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你们若要查案,这是朕一点客观看法,希望能助到你们。” 陈卿答道:“微臣知道了!” “退下吧!”李昊挥手,却一直在那门前站着,面色如丧考妣,眼睁睁看着唐牧走到不远处时翻身上马,接着勒马回旋,当着他的面,仍还是盯着他的眼睛,满眸戾气,在自家小夫人那细嫩白腻的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而韩覃一双圆萌萌的眸子微扬,始终盯着唐牧的脸,压根儿就没有往他这里看过一眼。 唐牧策马离去,李昊随即闭上眼睛。她是他一路抱进裴家药铺的,韩覃还未醒来的时候,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是那么顺从,听他在耳畔唤瑶儿的时候,还会反握他的手以示回应。 马骥逼宫那日,他厥过去,躺在长寿宫西暖阁的炕床上时,梦里那个叫韩鲲瑶的姑娘,在那黄粱一梦中与他相携走过了整整五年,最后齐齐死在乾清宫。他看着她被番子们扯起双脚往外拖去,不停的喊着快跑快跑。 那时候,恰就是她,她说:“二郎,我没有去阜财坊,我去了一个叫龙头山的地方。那里有满山的樱桃树,还有一眼清清的泉眼,我春日在那山上摘樱桃,夏日在那泉里濯足洗衣,秋日还要收二茬稻子,等到了冬日,关起柴门升起一团火,腊肉熏香,我便围着火堆纳鞋底,世间无任何事能烦扰到我,好不好?” “皇上!”黄全唤道:“咱们该回宫了!” “黄全,你这趟差事办的很好。朕命你从明日起掌管御用监,往后就不必再轮换,贴身伺候着朕吧。”李昊回头说道。 黄全欢喜的感恩涕淋,扑通跪了道:“奴婢谢皇上的隆恩,奴婢死不辱命!”他站起来抹着眼睛:“说句难听的,若是吃了奴婢的心能叫韩夫人回转心思望皇上一眼,奴婢此刻就剖腹取心,捧给韩夫人去吃。” 这粗俗的话逗的李昊一笑:“你看看你这腌瓒样子,便是给她吃她也不肯吃。” 算起来,一众小内侍里头,这黄全眼睛最小鼻子最塌长的最丑,但他就是脑子好使,整日在怡园外蹲着,连蹲了将近一个月,才替李昊蹲来一个她出门的机会。 这一面非但没能让李昊死心,反而叫他越发肯定这韩覃与自己必定有过一段前世缘份。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黄全:“你可还有更好的法子,能把韩夫人给诳出来,朕还有些话要问她,不得不问。” 黄全道:“要不,皇上就谎称永宁宫那位怀孕了。妹妹怀孕,姐姐自然要入宫看望的,您看可好?” 李昊拉着嘴角摇头。以韩覃如今对他的影响,想要再让她入宫,难比登天。更何况唐牧显然都起了戒心,又岂会再让韩覃出门一步? 这一主一仆费尽脑汁的,垂头耷脑往皇宫而去。怡园,韩覃一路攀着唐牧的脖子,勾肩在他背上,从大门外一直到绕过青砖照壁,再到内院,就是不肯下来。直到进了书房,唐牧才轻拍她的屁股:“好了,到家了。” 韩覃仍在唐牧身上扭着:“二爷,让我再在你怀里趴一会儿,我今天在外丢了你的脸,只怕一会儿你不但要打我的屁股,还要休了我。往后你的怀抱,只怕我就趴不到了。” 唐牧苦笑,竟不知韩覃是什么时候学会这样撒娇求抱的。他柔声哄劝道:“我全都知道,快下来,下来慢慢说。” 韩覃仍伏在唐牧的肩上,盘算着该如何说这件事情。唐牧抱着她在书房中踱步,心中亦是有自己的盘算,但他仍要装做自己不知道她就是那韩鲲瑶的事情,毕竟她一直以来瞒着他,此时仍还愿意委曲求全来哄他,可见她仍是在乎他这个丈夫的,既如此,他又何必戳破。 终是韩覃先开口:“皇上许是中了唐逸给的颠茄毒过甚起了幻觉,将我认成了别人,几番偶遇,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因前几次皆是偶遇,我以为过些日子他身上的积毒消了,就会回转过来,所以一直未跟二爷提及过。那知今日在香海茶舍又碰到他,他仍是痴缠,而我又叫从天而降的玉蟾蜍砸伤,也是他抱到裴家药铺去的。 满大街的人都瞧见了,只怕往后外头的人要传二爷的闲话,二爷您可要生我的气?” 唐牧放韩覃坐在书榻上,问道:“你认为他是疯了?” 若说李昊是疯了,韩覃心里清楚他不是。他只是像她一样,被两世的记忆所困惑纠缠,但是他又不知道是唐牧改变了整个历史的轨迹,所以对于现实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于是一直不停的找她,想要问个清楚明白,看究竟是自己疯了,还是果真曾有过那样的人生。 “我觉得他并不是疯了,只是神思有些恍惚而已。若二爷不生气,能原谅我,我往后一直呆在怡园,再不出门,只怕过上一两年他会好起来,您看如何?” 唐牧轻笑:“你是个大活人,怎能一两年内不出门?” “那你说怎么办?”韩覃反问唐牧。 唐牧转到书案前,回头问道:“除了这件事之外,你觉得李昊其人如何?做为一个君王,你觉得他可还算职?” “若是我觉得他不称职了?”韩覃试问唐牧。 唐牧道:“那我就杀了他,另换个新的上来。” “怎么个换法?”韩覃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又是试问。 唐牧道:“他如今还未有子嗣,若是暴毙。我们可以从皇室宗亲中,推论嫡系血脉的远近,从各地藩王的子嗣们当中挑一个出来,推举成皇帝,这并不是难事。” 韩覃连忙摇头:“马骥逼宫那日我就在皇宫里,几次相见,觉得他除了在我面前认错人之外,思路明了清晰,遇事沉着冷静,不像个昏君。” 唐牧转身去望窗外。韩覃在渡慈庵中那夜就能猜到李昊那前世的妃子喝了剩下的半盏鸠毒,那夜看完庄箜瑶所写的信之后,还曾问过他可曾记得那前世妃子所写的琐言,自己想看一看。那时候她脸上的神色,像是知道什么一样。 但是就算他来自两百年后,他一时间也无法想象她会拥有被抹去后的,那一世的记忆。 夫妻间彼此试探,终是没有个结果。唐牧再问韩覃:“若是他一直这样痴缠,果真你就永远不出怡园?” 韩覃道:“我会尽量避开,但若万一遇见了他,既他是君王,我不能得罪他,可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若是因为我触怒了皇帝而惹得二爷在朝中难作官,不如你便辞了官儿,咱们一起经营炭行,你也做一回卖炭翁,可好?” 反正他就是从一个卖炭翁发的家。 唐牧亦是苦笑,皇帝觊觎臣下妻子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见所见。他道:“李昊此人,以我这些年的陪伴来说,若假以时日,会是个难得的明君。他如今还未从庄嫔死亡的痛苦中走出来,那错误是我一手铸成,但以当时情势,我不得不为之。但以他如今这个样子,很难再做个合格的君王,再看一看吧,若是假以时日他能走出阴霾重回正途,伴他总比新扶一个人上去,要省我很多功夫可以用在朝政上。” 韩覃听唐牧的口吻里,亦是想将这件事情隐瞒下去。她倒不怕风言风语,但却还不想失唐牧的心。只要唐牧知道了这件事,往后无论出了任何事,她都好说了。 她叫他逗成熟醉,唇舌相接时已然起了颤栗。唐牧不愿破坏两个人费心竭力想要缝补起来的良夜,自她发鬓间轻啜着,一点一点,直到耳根时轻轻吸咬,听她如猫的细哼着,双腿扭缠上来时。 * 深夜,乾清宫中。李昊捧着大理寺隔宫门递进来的,关于今天香海茶舍傅府二公子被杀的折子,皱眉道:“凶手怎么会是韩柏舟?那孩子是韩夫人的弟弟,朕见过的,顶多就十一二岁,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他还穿过他的裤子与鞋。 黄全随侍左右,听了这话两眉一跳小眼珠子转个不停:“皇上,这可是大好事啊!” 李昊十分厌恶这油头滑脑的小内侍,但他总有些歪点子,又不得不用。他啪一声合上折子问道:“为何会是好事?” 黄全道:“那韩柏舟是韩夫人的弟弟,只要派锦衣卫把韩柏舟给抓了。韩夫人必会来求情,到那时……” 李昊豁然开朗,毛塞顿开。重又拣起那折子,提朱笔挥舞:“即刻递出宫门,叫陈卿将韩柏舟逮了,明天朕要亲自审问。” * 次日一早,韩覃懒得出门,在卧房用早餐,乍乍听到淳氏报来的消息竟一时没有反映过来,下意识摇头道:“不可能,我家柏舟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急急挽了个低髻,跟着淳氏一路赶往大理寺。陈卿就在大理寺衙门门上站着,伸手接韩覃下了马,递给她一份笔录道:“柏舟与傅文正两个相交最好,但是前些日子他们忽而翻脸,还打过一架。” 这些事情柏舟皆未跟韩覃说过,不去上族学,也只借口是春节临近,族学休了寒假而已。 韩覃接过卷宗哗啦啦的翻着,走到牢房门上时陈卿突然止步道:“韩覃,傅文正是傅阁老家的孙少爷,傅阁老因为此事都已经病倒了,皇上在此亲自审案。柏舟已然招供是他自己杀的傅文正。杀人偿命,这是古有的道理,但是此案究竟如何判定,韩柏舟是生是死,就看你怎么跟他求情了。” 韩覃不呈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昨天夜里她跟唐牧在书房里干那种无耻勾当的时候,柏舟就已经被抓到了大理寺。从一开始把他从太原府接回来,送到傅氏族学之后,她就没有尽过做姐姐的责任,到如今孩子出了事情,才开始后悔莫及,却也晚了。 阴暗的牢房外两排府军齐齐并列着,韩覃疾步冲进牢房,柏舟倒还穿的干净,显然没有受过刑,韩覃扑过去捧起他的脸,上下检视了一番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被冤枉的?” “姐姐,我真的杀人了!”柏舟看着自己虚张的手,整个人陷入极度的沮丧中:“我真的杀人了!” “咳!”李昊清了清嗓音,清咳一声,好引起韩覃的注意力。 韩覃来之前已经派淳氏去通知过唐牧,这时候仍还犹疑是否是李昊为了见自己而故意栽赃柏舟,拍着柏舟的背扶他在那铺着干草的床板上坐下,细问:“我是你姐姐,无论天大的事情,有我和你姐夫在,都会帮你。我信你不会杀人,你现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细细跟姐姐说,好不好?” 柏舟转头看了皇帝一眼,垂下眸子道:“我杀人了,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血,总也清理不干净,二姐,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难道他也中了颠茄的毒?韩覃在柏舟身上上下摸着,一套薄中单,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二月这样的冷天气,韩覃摸到柏舟的手病冷,忙解了自己身上的棉衣替他罩上,屈膝跪到他脚下,掰正了柏舟那乱晃的脸,盯着他乱晃的眼珠子,问道:“告诉我,你杀了谁?” “我杀了人,姐姐,我杀了人了!”柏舟仍是不停的摇头,忽而一声尖叫:“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血,总也清理不干净!” 李昊解了身上的披风,自己递到一半,又怕要激起韩覃的反怒,递给黄全道:“去给韩夫人披上!” 签了字画了押了卷宗就在韩覃手中,李昊在牢房前的粗柱旁站着,听脚步声是韩覃走了过来,闭上眼睛等了片刻,便听她叫道:“皇上!” 她应该是要叫他二郎的。 李昊转身出了牢房,几次回头,都见韩覃穿着件单衣,抱臂垂首跟在自己身后。 他进了大理寺卿陈卿的公房,她也跟了进来。黄全连忙关上门,守在门外。 “皇上,当年也曾有人拿我弟弟要挟过我,你可知那人后来怎么样了?”只待关上门,韩覃便是咬牙切齿,两眼喷火。 李昊叫她这突如其来的盛怒吓了一跳,下意识问道:“怎么样了?” 韩覃目露凶光,以手做刀在脖子前轻轻一抹:“死了!” “你想弑君?” “你承认自己是想拿我弟弟要挟我?”韩覃步步逼近,紧声追问。 李昊长到这样大,还未遭人这样逼迫着问过,看她两眼怒气,吓的往后退了两步:“你弟弟杀人是事实,大理寺审案,他自己认罪,签字画押,朕不过是想要帮你而已。” 韩覃断然摇头:“不可能,他必是遭人陷害。当时的情况您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楼顶突然掉下那么大一个玉蟾蜍,而要砸的恰就是我,难道说,皇上认为我弟弟他疯了,想要杀我?” 李昊此时才算清醒了过来。这个妇人,在他的梦里是个笑声永远不停,温柔可爱迷迷糊糊的小丫头,可现在的她不是,她满身戾气,对着他时戒备重重,混身是刺。李昊想找回她骨子里的温柔,眉眼间的笑意,在有那么一瞬间,色令智昏这个词自他脑海中飘过,不过也仅仅是飘过而已。 他道:“朕陪你一起去香海茶舍查案,如何?只要韩柏舟是被冤枉的,朕一定不惜所有力量,动用大理寺的人帮你查个清楚。” “不必了!”韩覃冷冷拒绝:“我丈夫会帮我的。皇上理着国家大事,若果真要给臣妇面子,那就请大理寺宽限见几日,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她疾步出了大理寺,淳氏早在衙外等着,远远见了韩覃便是摇头:“二爷一清早出了外差,只怕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唐牧竟出外差了?韩覃一时再想不到能有谁帮到自己,她折身进了大理寺,准备要找陈卿帮自己,却被人告知陈卿也出了衙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李昊披着一袭本黑绣金丝雏菊的披风,缓步跟了上来:“朕陪你一起去,可好?” 韩覃站在大理寺衙门四边瓦衙密围的朗庭中,闭眼沉了半刻的气,问李昊:“难道是皇上一清早让唐牧去出外差的?”她得先分辩出来,是唐牧主动走的,还是被李昊支走的。 李昊摊了摊手道:“韩夫人,我只有这一个机会。” 她的弟弟成了杀人犯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 这是曾经她全心全意爱过的男人,他是这个国家的君王,是天子,理当要执掌并决策这个国家中的大小事务,上至公侯下到士庶皆要俯他仰息。可如今他陷入一种自怜自哀的怪圈中。韩覃转身,默默的往前走着,李昊疾步跟上,重又解下披风,远远的伸着手,韩覃侧眼看得许久,接过去披在了身上。 * 出京城的官道上,陈卿快马疾驰到一台兵卫相护的八人大轿前,勒马扬蹄挑开那车帘,出口已是戏谑的笑声:“唐清臣,你家小夫人被人拐走了。” 唐牧下了车,与陈卿远远并肩行到荒滩上时,才问:“是李昊干的?” 陈卿仍在笑:“你竟能猜到?” 唐牧负着双手,袍带叫西北风不停的吹着。他道:“今天一早上朝,李昊说他见太原镇总兵上折奏,说宁武关一带如今常有蒙古兵侵扰,想请求朝中调军拨饷与那些鞑子趁着冰雪初开好好打上一仗,最好能将他们赶到关外去,否则眼看春耕夏收,怕他们又来抢民抢粮。 我一直以来也想在宁武关与蒙古兵一战,但是你知道的,咱们朝中兵权由御马监和大都督府分掌,而总调兵权则在皇上手中。咱们内阁文臣是行使不了兵权的。既李昊开口想让我去视察一番再战,显然他也有打一仗的准备。九边叫外夷欺辱着窝囊了也有些年头,我为能早日促成一战,才会天不亮就离京。 谁知他的聪明全用在偏道上,烽火戏诸侯,调我离京却是为了调戏我家韩覃。” 陈卿与唐牧互知根底,也知道唐逸曾经差点拐走韩覃的事情,见唐牧面色仍还如常,放着胆子开玩笑道:“谁叫你老夫偏发少年狂,该娶妻的时候蹉跎,最后把我费心自大理寺救出来的小姑娘娶了?” 唐牧渐渐沉了脸:“他骚扰我家韩覃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虽说咱们身为臣子,连命都是皇帝的,更遑论身外物。但我命可抛,官职可以不要,却不能叫他将我家韩覃拐走。这样,你回京替我盯好了皇帝,找个机会把韩覃与他隔开,送回怡园去,叫她几日之内不要出门,待我回京再做决断。” “你竟不回京城去守着自家小夫人?”陈卿吃惊问道。 唐牧摇头:“这一仗必须要打,我也必须去宁武关。至于李昊,我瞧他整个人昏昏绰绰心思全然不肯用在正道上。如今我仍愿意再帮他一回,若他还不肯清醒,咱们就得另择明君了!” “如何叫他清醒?”陈卿也难得严肃起来。 唐牧目极穷野顿了许久,才吐了两个字:“亡国!” * 香海茶舍业已关门,韩覃与李昊进门时,东家带着掌柜并所有的跑堂们在那戏台子下面垂手站着。韩覃先上三层顶楼,这顶楼上是个天台,平日晾晒帐幔等物,搭着许多架子。点点干掉的血迹是从二层阁楼上的储物间开始的,一路一直到顶楼。 显然,凶手在二楼储物间杀死了傅文正,接着把他背负到了三楼,再推下楼,然后,便抱那尊本该放在柜台上的玉蟾蜍,无论是否巧合,准备要砸死韩覃。 凶手将傅文正推下楼梯之后,又抱了一尊方圆一尺左右的大玉蟾蜍,那东西也很有些斤两,一般孩子就算能抱得动,也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两件事,再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韩覃下楼问那掌柜:“你昨日可见有可疑的陌生人来过?毕竟楼上那储物间是你们茶舍的人才会经常出入的地方,若是外人,不可能在里头窜来窜去而不被别的跑堂伙计们看见。” 掌柜昨夜已经被大理寺审过一回,此时仍是摇头:“我们店里的伙计全都被上过一回刑了,委实没有瞧见可疑的生人。” “那可有人在凶案发生前见过死者,以及另外一个年龄相当的孩子?”韩覃又问。 掌柜仍是摇头:“当时眼看戏要开锣,伙计们皆忙的乱窜,但还未到饭店,储物间并没有进出,至于孩子,我们这里多的是啊夫人。” “那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我家柏舟干的?”韩覃厉声问道。 掌柜解释道:“凶手是大理寺的人在店内盘查时抓到的,他衣上有血,直嚷嚷着自己杀了人,所以大理寺的人便把他抓走了。” 大理寺的寺丞们已经检视了一夜的地方,李昊站在那楼梯上呆得许久,又蹲下,再弯腰,屏息了一刻钟,再回到杂货堆积的储物间,屈膝弯腰盯了半刻钟,自一个货架上双指轻拈下一撮兽毛来,问那掌柜:“这可是你们店里的东西?” 掌柜细看了片刻仍是摇头:“虽说咱们茶舍里也会杀鸡宰鹅,但这显然是鹿尾毛,小的们这店里头不备鹿肉,自然无它。” 韩覃瞧这东西十分面熟,轻轻拿着拂了一拂道:“瞧它上头还有些油腻尘迹,显然不是新尾,你们店里昨天可曾来过道士或者尼姑?” 一个跑堂抢声道:“有有有,有个尼姑进来划缘,恰就执着一尾拂尘。” 韩覃与李昊同时回头,抢问道:“那尼姑可曾进到茶舍来过,呆了多久?那尼姑多高身形,瘦还是胖?” 跑堂道:“是个瘦瘦小小的小个子尼姑,只在后门上划了两只馒头便走,并未进过茶舍。” 韩覃疾步跑到茶舍后院门上,一路往里边走边瞧,越发肯定柏舟是遭人陷害的。她见李昊也跟了来,指着楼梯解释道:“既是个小个子的瘦尼姑,若是换上跑堂的衣服,于那戏要开锣的时刻趁乱进来,完全有可能会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上到二楼。而储物间恰就对着楼梯,她若是杀完人,扔完东西再从后门走,所有人都集中在前院看死人,谁能抓住她?” 黄全不停的赞道:“韩夫人真是冰雪聪明啦,奴婢佩服佩服!” 李昊杀鸡般的眼神瞪黄全一眼,黄全瞬间便息声缩了脖子。他道:“但是韩柏舟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而傅氏族学中好几个孩子都证明在凶案发生前的几天里,韩柏舟与傅文正起过争执,这又何解?” 韩覃道:“我得先回趟自己家去,或者答案就在那里!” 她疾步出了茶舍,李昊紧步跟着,门外一个黑脸的淳氏,一个猥琐无比的黄全,一人牵着一辆马走来,黄全连叫道:“韩夫人,上奴婢的车吧,您瞧瞧,四匹马拉着,绝对跑的快。” 到这时候,李昊又不得不赞这黄全是个机灵孩子了。可是韩覃只扫了一眼,便跃步上了淳氏那辆独马而拉的小车,淳氏随即跃上马扬鞭,一股烟尘而去。 李昊冷眼站了片刻,招过黄全来咬牙切齿道:“把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妇人想办法从韩夫人身边弄走!” 黄全等的正是这个,双手一拍道:“皇上,奴婢早就办好了,不信您再往前走几步看看。” * 韩覃坐的车才往前走了约莫半里路程,只所外头淳氏忽而哎哟一声,马车前后一震,韩覃扑倒又爬起来,掀开帘子,便见扑跪在地上,淳氏跌在马下,正揉着自己的腰想要起来。韩覃下车扶起她问道:“嫂子,这马突然怎么就跪下了?” 淳氏自己也不知道,站起来揉着腰踢了马两脚,见马嘴里往外吐着白沫,末几抽了两抽竟是死了。她气的跳起来骂道:“谁他妈给老子的马下了毒?” 黄全一溜烟儿跑了来,指着皇帝所趁那四马而拉的宽辇道:“韩夫人,请上车吧!” 淳氏与韩覃俱皆回头,齐齐怒目。李昊掀了车帘道:“韩夫人,虽朕这车简陋,但为查案故,还是请韩夫人上来一座,咱们好快快往你府上,如何?” 韩覃上了马车,撩帘子远远看淳氏还在那里踢那匹马,放了帘子回头,屈膝跪坐正了问李昊:“皇上,如今咱们就同车而坐,也许臣妇的名声早就坏了,也许经过今日才坏,反正这满京城中的人,总人替臣妇传些不好的名声出来,不过如今臣妇也不在乎它。 臣妇只想问一句,皇上您千辛万苦想要与臣妇对坐,究竟想问什么,想知道什么,如今就请您一句句的问,但凡臣妇能答,定会竭尽所能解答,您看可好?” 马车明显放慢了脚程,不用说,又是黄全干的。李昊心中不由大赞,这可真是个懂事的乖孩子。他道:“朕前些日子曾做了个梦,梦中有你,在那个梦里,你是朕的妃嫔。也许这话于一个已婚妇人来说不太尊重,可其情其状,朕历历在目。” 他边说,边伸出了自己的手:“朕相信,若你握着朕的手,定然也会有那样的梦。朕只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的爱分为两种,一种起于崇拜,一种起于怜悯。她依赖唐牧那无所不能的,强大的安全感,同时也可怜李昊自身背负的苦难。若是有一天,唐牧知道她就是韩鲲瑶,知道她能回忆起上一世曾发生过的一切的话,也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第92章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如今这大历朝中还能有谁是唐牧的对手?若他知道她就是李昊前世那个妃子,如今还忆起了前世的一切,也许他不计一切后果都要杀了李昊。 韩覃先说了一声得罪了,随即便大方接过李昊的手,盯着他薄浮一层雾霭深深的眸子问道:“皇上所说的前世记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臣妇委实不知,您瞧,臣妇仍是好好的!” 她说完,随即便松开了他的手,车停,已是到了韩府。 韩覃进门便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她与李昊闻着那血腥味奔入正房,果真是一地鲜血,那个平日跟着柏舟的老伯歪躺在前厅,再往后走,在柏舟的卧室里还躺着个一身鲜血,咽喉被划破的尼姑,傅府大孙少爷傅文思在大理寺做寺正,亦等在此,他先问韩覃:“不知姑母是否识得这尼姑?” 韩覃拜了傅文思的祖母做干娘,与他爹傅煜是同辈,所以他要叫她一声姑母。 韩覃觉得她有些面熟,细看之下大吃一惊,那竟是八年前如了手下那个尼姑妙凡,她曾带过柏舟,还曾从香山将她捉走,一路带到嘉定州中。她指着妙凡道:“这是白莲教的教徒,当年查淑怡死后便是她任九天玄女,既她死在我们韩家,想必杀你家文正的人,也是白莲教的尼姑们。” 傅文思也是点头:“我弟弟与柏舟二人前几天起了些争执,昨日他到炭行找柏舟道歉,之后二人便相约到香海茶舍,想去找姑母一同听场骂白莲教与查恒的《鸣凤记》,之后便发生了文正被杀的事。 方才我带着人查到你们韩府,见到这被杀的妙凡,查明她来路,今天整个儿走访了这一周围的邻居之后才将事情弄清楚。这尼姑当与柏舟一直有些往来,前天夜里应当是柏舟趁其不备杀了她,但是他将此事瞒了下来,昨天仍还好好的去了炭行。而妙凡手下的尼姑一路赶到,因两个孩子穿的衣服差不多,捉错了人,所以才杀了文正。” 这就对了,柏舟也许真的杀了人,可杀的不是傅文正,而是尼姑妙凡。当年韩覃在渡慈庵的时候,有一阵子妙凡在如了的授意下把柏舟带到了京城抚养,所以妙凡与柏舟是旧识。但妙凡一身功夫,又是个十分粗野胖壮的尼姑,柏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能杀掉一个成年人,这也叫韩覃疑惑不已。 她又要赶往大理寺,去找柏舟问个清楚。李昊紧步跟着上了车,只待黄全放下帘子,便伸了自己的手道:“瑶儿,你再握一回,再握一回朕的手,你必定能想起很多事情。” 韩覃挑眉道:“皇上,我弟弟身上如今还背着杀人的罪名未能洗清,您觉得我可能有心情,陪您寻一个奇奇怪怪的梦境?” 李昊只得收回了自己的手。到了大理寺,陈卿早已等在门上,他接韩覃的手下车,对着李昊行过礼,便与她一起飞快的赶往监牢。韩覃进牢房抱过柏舟的脑袋,抚着问道:“柏舟,你杀的可是妙凡?” 柏舟这时候似乎是清醒了许多,他摇头道:“不是,那是我干娘。她本来待我及好的,可是她要我杀了姐夫,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韩覃大惊,推着柏舟的话思索了许久,掰正他的脸问道:“你干娘这些年一直跟你没有断过往来,是不是?” 柏舟点头:“她每年总会来看望我,自打过年起便一直与我住在一处。我以为她从此不会再走了,会一直陪着我,谁知她竟不是陪我,而是要借助我来杀姐夫。姐姐,干娘她变了,她再也不像原来那般疼爱我了。” 韩覃又哄问道:“那你是怎么杀的她?你一个孩子怎么能杀得了她?” 柏舟听了这话整个人又恍惚了起来:“我们吵了起来,她一直不停的打我的头,并且不停的骂你当初背叛她。我当时正在刻章子,怒极之下一刀刺过去,谁知划破了她的咽喉,她就不停往外喷血,不停的喷。” “那雷伯是谁杀的?”雷伯恰是平日跟着照料韩柏舟的那个老伯。 柏舟捂着脑袋道:“是白莲教的人杀的。白莲教的人来找妙凡,见她死了便要杀我,雷伯为了护我而叫她们杀死了。我跑到炭行之后跟你在一起,她们害怕熊贯,才未追来。可是我和文正刚一出门,文正就叫她们给抓了。” 韩覃叫道:“那你昨天早上为何不告诉我,让我替你想办法抓了那些教徒?” 柏舟捂了脸耸肩哭着:“牵扯白莲教是要杀头的大罪,我怕万一朝廷知道白莲教的九天玄女是我干娘,姐姐姐夫要受牵扯。” 韩府当初就是因为牵扯上白莲教,才至满门抄斩。而柏舟幼时叫那妙凡带过,对她有几分亲情,他一边与妙凡往来,一边又怕叫人发现,所以杀了妙凡之后不敢声张,而大理寺的人来抓他时,他也以为是杀了妙凡的事情败露,所以才会认罪。 韩覃扶起柏舟问陈卿:“陈叔叔,柏舟还不过是个孩子,况且他误杀的是那罪重恶极的白莲教九天玄女,你们大理寺要如何置他的罪?” “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黄泉扯着李昊的袖子哑声道:“趁机把韩夫人接到宫里吧。” 陈卿转头去看李昊。其实这件案子是由李昊一人督审,说白了,他们早知道人不是韩柏舟杀的,但为了皇帝能调戏调戏这臣下的妻子,只得陪着他一起装糊涂。韩覃的目光扫过来,李昊心一横冷眉道:“当年白莲教教徒在钟楼闹乱,几乎颠覆江山,韩柏舟既与白莲教教徒有染,就带到宫里去,朕要亲自审问!” 谁也没想到韩柏舟竟会牵扯上白莲教。陈卿道:“皇上,既是与白莲教相牵扯,带入内廷只怕不便,韩柏舟仍还关在大理寺,若另审出案情来,臣等再向您备报,您看如何?” 李昊一双深目扫过,略泛青黑的眼圈下闪过一丝恻寒:“陈清极,若朕记得没错,韩覃当年之所以能出大理寺,是你私下替她改小了年龄,朕说的可对?” 陈卿顿时不敢再言语。李昊挥手道:“带走韩柏舟!” 府卫听了命令即刻便进来提人,柏舟与韩覃两相撕扯着手,黄全跑过来吼那些府卫:“没长眼睛是不是?这是皇上的贵客,要请进宫廷,好生照应,你们府卫手太粗,还是叫咱家的手下来办的好。” 他两只小眼睛乱转着带了七八个内侍进来,对着韩覃深深一礼道:“韩夫人,既皇上有请,咱家不得不把令弟带回宫里去。皇上的意思是,令弟有些受了刺激,一人入宫只怕夜里会害怕,要不夫人也相陪着一起入宫?” 韩覃默了片刻,牢里牢外挤满了人,俱都无声望着她。她回头问陈卿:“陈叔叔,你可知道唐牧几时能回京?” 陈卿道:“他去了宁武关,来去加急大约须得三日。” 韩覃独自一人穿出人群出了牢房,出监牢推门进了陈卿的公房,回头见李昊也跟着,松了身上他那件本黑绣金线雏菊的披风,伸了双手道:“皇上,从现在开始,就在这间公房内,您可以握臣妇的手,也可以问臣妇任何事情,臣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无论您能否寻得您想要的答案,在此之后还请禀公办理臣妇弟弟牵涉杀人案的事情。” 李昊缓缓握过韩覃的双手,遏制着颤抖的牙关问道:“当日在乾清宫,你说朕不愿意吃药,大约只是单纯嫌苦而已,你是如何知道朕是嫌苦不愿意吃药的?” 韩覃还以为他要问什么,谁知他竟问这样一句浅显的问题。她道:“皇上,普天下间,只怕没有不嫌药苦喜欢吃的人。要不,怎么会说良药苦口了?” 李昊扬起韩覃的手,她右手食指下一只指甲盖大的,泛黄的老茧。他道:“原本,你的手里并没有这样的茧。” 那是她在龙头山六年劳作所留下的痕迹。李昊记得那一世所握过的这只手,因为没有龙头山那六年,所以并不曾有这样的茧。他道:“那天在长寿宫中,朕一直握着你的手,你掌中的茧子咯着朕的手,清晰无比。你还曾唤朕叫二郎,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清楚记得,你曾说,你没有往韩复府上,而是去了龙头山,若不是你也曾记得自己在朕的宫中为妃,怎会知道朕心中所思所想? 这普天之下,能叫朕二郎的人可没有几个。” 原来他当时醒着,而且清楚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刘太妃说的。她授意我假扮逝去的庄嫔,至于臣妇说的话,也不过是为了安抚皇上您而已。”韩覃辩道。 “不对!”李昊步步紧逼:“庄箜瑶跟了朕五年,可从未叫过朕一声二郎!” 韩覃仍是摇:“无论皇上问什么,臣妇只有这样的话,或者这与您所想要达到的目的有所出入,但这就是事实。” 李昊忽而冷笑:“那朕就护不得韩柏舟了。他私自与邪教教首往来,还认白莲教的九天玄女做干娘,理当该诛!” 韩覃尖声叫道:“他不过是个孩子,他认识妙凡的时候只有三岁,他懂得分辩什么是好是坏?你这是公报私仇挟机报复。” 李昊脸色苍白,眼眶下那浮青意越发明显。他道:“瑶儿,你只要承认你曾与朕做过同样的梦就好,只要你承认,朕一定穷极天下,穷极一切方式,把属于咱们的曾经找回来,好不好?只要你肯承认。” 韩覃叫李昊步步紧逼到了窗口,她踩到自己的裙角忽而往后仰倒,李昊随即伸手将她揽起,抱到了怀中。 她叫李昊跟了一天也逼了一天,此时索性也不再掩饰,厉声问道:“当初你曾说查恒和高太后拿你当孩子一样哄着,拿你的江山图谋私利。如今查恒早死了,高太后也失了势,你不止是紫禁城中的皇帝,出了紫禁城,天下一样姓李。三司六部手无寸铁的文臣们为了护您,还曾以身抵白刃,只为护住你和你的宫城,怎么,如今到你能够施展你治国的理想,尽为天子的责任时,你却眼里只看得到一个死去的妃子,为了她,不惜强逼一个朝廷一品重臣的妻子与您同演一场荒唐戏码吗?” 李昊薄唇微抖着,任凭韩覃挣开自己,退了两步,忍着晕眩强撑自己站稳,颤声道:“你终于肯承认了,你终于肯承认你记得朕了。” 韩覃索性解了披风丢在桌子上:“那又如何?我如今是唐牧的妻子,您是君王,我是臣妇,这无可更改。若您果真觉得不平,就好好想一想,在那一世咱们都不活到今天,而是死在正月初四的晚上,像猪狗一样被人拖出了乾清宫。” “黄全!”李昊忽而叫道:“传令下去,即刻给朕把白莲教教首的干儿子韩柏舟拖到衙外,斩了!” 韩覃吼道:“你敢!” 李昊挥手示意黄全关上门:“只要你跟朕回宫,愿意坐下听朕说句话,与朕聊聊那段往事,朕不会追问你弟弟任何罪行,瑶儿,朕求你了。这几个月来,唯有你陪着朕的那个下午,那怕宫外喋血生变,朕总算睡得一个好觉。 至于唐阁老那里,穷极朕所有的一切,他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补偿他,只要你跟朕一起回宫,好不好?” 他带着股子龙涎香的气息靠了过来,那股子味道,以及他的身体,韩覃都熟悉无比。毕竟那条时间线,离如今并不远,他和她死在正月初四,也不过是一个月前而已。李昊说道:“你头一回入宫之后,朕曾走遍整个内外皇城,甚至出宫走了许多地方,那时候朕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直到今日,朕才明白,朕是在找你。 只要你肯跟朕回宫,朕保韩柏舟不死。” 脖子上忽而一凉,李昊低头,便见韩覃不知何时抽出了陈卿挂在墙上的佩剑,此刻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她道:“皇上,臣妇曾说过,当初也曾有人拿柏舟要挟臣妇,臣妇也曾说过,后来她死了。” “你果真要弑君?” “我不可能放弃我弟弟!” 李昊仍还在逼近:“不对,你曾为了朕而放弃过韩柏舟。你仍还不能舍弃他,只能证明你不够爱唐牧,或者说根本就不爱他。” 韩覃并不了解唐牧那个人并他内心的想法抉择,很多事情,她皆是在猜他的想法。但李昊不是,她能看得透李昊心中所思所想,猜得到他做每件事想要达到的目的,概因她是伴着他长大的。 她扔了那把剑道:“若您不问情由,不分青红皂白,只为了威胁我而杀韩柏舟的话,你就是个昏君,那在午门外替你挡刀的文臣们也不过是瞎了眼。我也是这大历朝的百姓,与窗外那所有的臣子,衙役,杂役,或者监狱中的犯人一样,仰您的鼻息,顺承您的意愿,概因您的意愿就是天的意愿。 但若天要作孽,要赐我等一个昏君要来祸害苍生,那活着又有何意义?所以如果您果真要杀我弟弟,我陪他一起死即可。” 剑落在地上哐啷作响,韩覃大步出门走了。李昊跌坐到椅子上,交手沉默了片刻,黄全溜进来道:“皇上,奴婢瞧着韩夫人走了!” 见李昊不语,黄全又哭哭啼啼哀声道:“奴婢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在外听了半天,分明韩夫人与皇上您才是一对璧人,而唐阁老才是从中横插一足的那个。如今韩夫人之所以不听您的劝,只怕也是落不下脸来,不如您直接把她弟弟拘回宫中,她为了弟弟也得跟着您回宫是不是? 等回了宫,奴婢能替皇上想到一百种能叫韩夫人转心爱上您的办法,皇上您觉得了?” 李昊摇头:“放了韩柏舟,送他回韩府,并着大理寺陈卿等人好生安抚他。” “这?皇上您不想韩夫人跟您入宫了?”黄全惊声问道。 李昊回头,目光恻恻:“黄全,你不过是个奴婢,虽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朕若一味相逼,那怕拘她入宫,在瑶儿心中就是个昏君。放了韩柏舟,先回宫去,否则齐怀春又该骂朕耽于政事了。” 只要她肯承认自己就是韩鲲瑶,剩下最难办的事情并不是她究竟爱他与否,或者心里爱着谁,而是唐牧。那是他的内阁次辅,在朝中的根基、威信如一颗深根大树无法撼动,也待他忠心耿耿。于朝事,于私事上,皆挑不出任何刺来。 对手如此强大,而韩鲲瑶他又非要不可。李昊舒臂,待黄全替自己披好披风大步出门,步行到大理寺外时,便见韩覃沉脸在门上站着。他欲要软语几句,又被她嫌弃而又厌恶的眼神逼退。 * 直到看见柏舟自衙内出来,韩覃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方才激怒李昊,也是想要赌一把,赌他会放了柏舟。她扶着柏舟上了马车,与淳氏带着柏舟回了怡园,哄他吃过饭再睡了一觉,次日一早才细问柏舟当年的事情。 原来当年韩覃自嘉定州从妙凡手中逃出来之后,妙凡为了追韩覃,便追到了太原府谭昌家里,虽未找到她,却找到了柏舟。而当初她在京城带柏舟舟时想必也待的还算尽心,所以柏舟十分恋她,一直将她当干娘看,这些年都未断了往来。 直到柏舟入了京,韩覃又嫁给唐牧之后。妙凡再想起当年旧事,便意欲为白莲教当年叫陈卿与唐牧捕杀的教众们报仇。若不是柏舟心正,而又失手杀了妙凡,也不知又要出什么样的乱子。 唐牧第三天傍晚到京,还未进城,便见陈卿骑马在城外等着。两人策马并肩而行,陈卿复述完三天前香海茶舍那桩杀人案以及韩柏舟杀死妙凡一事的前后果程,忽而勒马扬蹄:“清臣,当日皇上与韩覃在我的公房内聊天时,许多话我皆是听的云山雾罩。其中有那么一句话,我不能懂,但我觉得你也许能明白。” “说。” 陈卿复述的是李昊的原话:“皇上说:不对,你曾为了朕而放弃过韩柏舟。你仍还不能舍弃他,只能证明你不够爱唐牧,或者说根本就不爱他。” 在两百年后,当时还为帝的唐牧在坤宁宫西殿外的檐廊下第一次拿起那本名字叫《我与东宫》的书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不算是一本书,只是两百年前住在永宁宫的某位妃嫔于寂寞深宫中,在漫长的好几年中,拿花笺写成的一段段生活琐事。 其中只出现过两个人,一个是那位妃子,她叫韩鲲瑶,另一位她称其为东宫,后来改作二郎,据唐牧自己推断,应该是谥号为英的皇帝李昊。他死时还很年轻,不过十八岁,未有子嗣,所以群臣推举他的弟弟景王为继任国君。 再回到两百年前的如今,唐牧仍还能记得那本书最后一页上的四个字:我怀孕了! 基于韩覃就是韩鲲瑶来推断,这件事情就很容易理的清了。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韩覃其实都没有逃脱白莲教的控制,只不过上一世她被如了或者查淑怡送到了东宫,而这辈子凑巧送到了他身边。 韩覃在上一世中死的时候怀了身孕,若韩柏舟仍还被如了和高太后等人所拘禁的话,那她的怀孕,确实就意味着放弃柏舟的生命。唐牧叫陈卿盯着,吐了两个字道:“我懂!” 这是最坏的境况,那上一世曾一起死掉的,爱着彼此的两个人都有曾经的记忆。唐牧策马疾驰,到怡园门口时才恍然大悟,应当就是那一次,在渡慈庵她追问他李昊的前世时,应当就有了关于上一世的记忆。他居然还三番五次送她入皇宫,此时再想起来,唐牧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疾步进了避心院,八扇莲纹雕花的窗格映着灯火,窗中有人吃吃笑着,细语轻言。唐牧一颗心缓缓落进胸膛,闭眼在门外站了许久,撩帘子进门,便见韩覃与韩柏舟二人同时站了起来。韩覃穿着寻常的褙子,面容平和,手中还忙不及的藏着针线:“二爷回来了?” 唐牧嗯了一声,与柏舟应付过两句,等他退了,便坐在她方才坐的那张搭灰鼠绒的圈椅上,双目灼灼盯着韩覃。韩覃在他身边坐了,正寻思该如何委婉解释三天前在大理寺发生的事情,便听窗外淳氏的声音:“二爷,前院来了宫里的太监传旨,皇上召您即刻入宫。” 韩覃先就吓了一跳,生怕李昊召唐牧入宫是要杀了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委婉不委婉,失声叫道:“二爷,不要去!不能去。” 唐牧也没想到李昊竟然如此着急,他是为了韩覃打算连脸都不要了。 “为何不能去?”唐牧问道。 韩覃屈膝跪在唐牧身边,咬着唇道:“二爷,这实在是件难为情的事儿。您不能入宫,不能去见皇上,不然只怕他要杀你。” “那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唐牧扶韩覃起来,抱她坐在自己大腿上,取帕子在她面颊上揩着,温声道:“不着急,你慢慢跟我说,可是你得说实话。” 韩覃深吸了口气道:“我就是当年二爷翻遍京师所要找的那个韩鲲瑶,如今不但我自己知道,皇上他也知道。别人或者不能理解,可你是从两百年后来的,所以你应当能理解。二爷,我和李昊两条命都是你救的,我如今是你的妻子,自然不会再想着攀龙附凤,可我怕他要杀你。” 唐牧断然否定:“他不会,概因他知道杀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韩覃埋头在唐牧脖子上,又羞愧又丧气:“这实在是丢人至极,明明当初是你逼着我入宫的,要不然天下之大,我如何能重新再见李昊,这倒好,如今反倒像是我一个有夫之妇勾搭了皇帝一般。” 她说的是实话,而且将自己放在最谦卑的位置上。活了两世,对于那个经他亲世葬送的王朝,唐牧心中只有遗憾,所以他才会竭力想要修正历史。而在这两世中,他唯对韩覃感到羞愧,他以为她会咄咄逼人说出真相,并反问他当年会不会送自己入东宫,明明这才是可以击垮他的利器。 可她没有,她仍还呆在怡园,而没有跨入天下所有女人都梦想跨入的那座宫城,去理所应当承受来自帝王的宠爱。仍还穿着最寻常的衣服,像最寻常的妇人对待丈夫一般,轻描淡写的遮掩着自己的痛苦,努力想要回护他。 “韩覃,那天你对唐逸说,你爱我,所以愿意在最大限度内牵就我,愿意一直跟着我并嫁给我。天晓得我听到那句话时心里有多高兴。”唐牧叹道:“我总以为你是为了知友,才肯嫁的我。” 韩覃默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狠捶了两拳唐牧的肩膀骂道:“亏你还是个男人,竟然偷听墙角。” “二爷!”淳氏在外高声叫道:“外头几个太监要跟熊贯他们打起来了!” 唐牧与韩覃对目,便听外面一阵鬼哭狼嚎之声,接着便有个鸭声孩子叫道:“咱家是皇上的人,你们欺咱家便是欺皇上,小心咱家到皇上面前参一本,一个个儿剁了你们的脑袋。” 声音才落,黄全便单手擎着圣旨走了进来。他着一袭黯黄色的四爪团龙蟒袍,白靴,巧仕冠,黄皮小眼,脸大如饼,满面不可一世的嚣张,见唐牧侧抱着韩覃,伸两指指了道:“唐阁老,你竟敢……” 他本小小个子,溜腰过来就要拉韩覃的手,满脸媚笑声娇如莺:“韩夫人,您怎能如此不看重自己,唐阁老他虽然与您还有夫妻之名,但过不得几日皇上就能替您主叫您重获自由,所以您可得……” 挤眉弄眼半天,黄全狠瞪了唐牧两眼道:“得为皇上守贞啊!” 熊贯气炸了肚皮,一把拎起黄全便甩趴到了地上,手中一根打狗棍往他嘴里乱捣:“黄公公你早上起来是不是吃了粪了,不然为何嘴里总要往外喷粪?让老子帮你洗洗牙,你说好不好?” 黄全连声哀叫,等熊贯撤了棍子,往外红红白白吐着牙与血,捶地大哭道:“小的们,快来呀,扶咱家起身,咱们进宫告御状去!唐清臣指使门客打伤咱家,这是谋反,谋反啦!” 怡园一群人皆是冷眼,目送黄全带着一众小内侍们连滚带趴出怡园。黄全走到大门上时见唯有淳氏是个中年婆子,以为她好欺负,又放胆跳脚指着淳氏的鼻子咬牙骂道:“你们等着,明天咱家就叫皇上来抄唐清臣的家,抓你个满门抄斩!” 淳氏手疾如闪电,两根铁指夹住黄全一根手指,竟将这孩子整个人扯的离地三尺,阴声问道:“公公,满门抄斩是怎么个斩法,你能不能细细跟我说上一说?” 黄全那知这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竟有两根铁指,小眼珠子乱翻屎尿齐流,一根食指竟是生生叫淳氏给折断了。好容易等淳氏松了手,他疼的哈气掉泪,捂着手连路都走不动,还是叫几个小内侍们连拉带扯才能扶到那轿子上去。 * 本来挺难办的事情,经黄全这样一闹,韩覃与唐牧二人俱有些哭笑不得。淳氏送晚饭进来,两人无声吃过,唐牧便不得不入皇宫去了。韩覃仍还焦心只怕李昊要为难唐牧,一路跟到怡园大门外那青砖影壁处,仍还跟着。 唐牧停步问韩覃:“你觉得那小内侍黄全如何?” “无耻小人!”韩覃道。 唐牧又问:“那陈保了?若你能记得起前一世的事情,应当能记得陈保那个人,其人如何?” 韩覃闭眼回想了许久,凭着有限的记忆道:“很会揣摩李昊的心思,待我也很客气,应当还帮过我许多忙。但是他最后背叛了李昊,转而投诚了高太后。” “这就对了。身为君王,其自身行为远不及身边人更能代表他自己。管束不好身边人,一个帝王再英明都是枉然。李昊用一个陈保断送了江山性命,若再长久重用黄全,你觉得将来会怎么样?” 韩覃道:“只怕亡国的种子,就此埋下。” 唐牧捉着韩覃的肩将她定在原地,不准她再往前走。韩覃仍还是忍不住追了两步:“若皇上与你起了争执,二爷你会怎么办?” “你想我怎么办?”唐牧反问韩覃。 韩覃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想二爷死,也不想李昊死。你是我丈夫,便是我的天,我的一切。可李昊他是个善良人,虽然处事有点意气,但毕竟年轻,无论如何二爷都请转寰着来,好不好?护好自己,不要伤了他。” 唐牧是真的不得不走了,他道:“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孩子。孩子犯了错,总以教导为重,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 皇宫内,黄全一路连哭带嚎冲进乾清宫,进门就扑到了地上,连捶着地板,伸出自己软搭搭的食指在李昊脚边轻晃,哆哆嗦嗦叫道:“皇上,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皇上。” 李昊深目盯着黄全,问道:“怎么了,快讲!” 黄全站了起来,连指带比划:“奴婢进怡园宣旨,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等不来唐阁老,无赖之下一路寻到他家内院,谁知一进内院便撞见一件奇耻大辱的大事!” 李昊攥手吼道:“快讲!” 黄全那软搭搭的食指两两比划着:“奴婢进了内院,远远便听得韩夫人在喊救命,掀帘子进屋一看,便见唐阁老竟然意欲对韩夫人无礼,而韩夫人不停喊着救命,若不是奴婢去的及时,只怕韩夫人的清白可就没了。” 李昊闭上眼睛轻轻一声叹息:“黄全,他们是夫妻,若唐清臣想要做点什么,韩夫人理当遵从,怎会喊救命,可见你说的全是假话。” 黄全一脑子汗往外嘣着,那扭曲的脸还未回到原样儿,讪笑了两声,生怕李昊要戳穿自己,扑通跪了道:“奴婢不敢欺瞒皇上,奴婢说的皆是实话,求皇上明察啊!” 好在李昊自己此时也迷惑障中,一半安慰自己,一半也是替黄全解释:“也许唐清臣听闻大理寺之事,回府之后责备了韩夫人,既是这样,朕不能再等,要立刻把她接入宫廷才好。” 黄全最怕皇帝不肯信自己,听这话的意思是还未怀疑自己,心下大松,汗透了衣背,便听李昊怒指着他问道:“你一个小小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未蒙御赐怎敢乱着蟒服,你是穿着这衣服到唐清臣家去的? 乱穿赐服还大肆招摇,他未打死你已是开恩。” 黄全这衣服还是几个老太监们连哄带弄给他穿上的,他穿时只觉得让自己威武了许多,那呈想还需要御赐才敢穿着,此时心中连骂那几个老监捉弄自己,连忙解了衣服道:“皇上,奴婢也是急疯了,想要叫韩夫人能看着咱家穿的干净些,讨她个欢喜,不定她就爱皇上了呢?奴婢也是替皇上着急,一急之下就犯了死罪,皇上饶命啊!” 李昊叫他一说,心思又回到了韩覃身上,便听殿外老监高声宣道:“户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唐清臣觐见!” 李昊几乎是从龙椅上跳了起来,指着黄全骂道:“你,快给朕好好跪着,等唐清臣进来了,先磕头求他的原谅。若他不肯原谅你,朕就杀了你这狗奴婢!” 黄全人虽小,脸大脑子灵光,像只老鼠一般趴到李昊脚下,哀叫道:“皇上,求求您让奴婢再为您与韩夫人效一回劳好不好?等奴婢替您将韩夫人接入宫廷,奴婢就自己背着棍子去唐清臣家领死,好不好啊?皇上,求您了!” 李昊皱眉片刻,挥手道:“那就下去准备吧!” 等黄全走了,李昊转身在那鎏金雕龙大照壁前稳着气息,闭眼捏拳许久,才道:“宣!” 脚步又沉又稳,进殿之后停在正中央。李昊脑子里回荡着韩覃叫的那声二郎,那颤声如杜鹃啼血,子归哀鸣,那是他死过一回又重逢的爱人。李昊终于鼓起勇气转身,大步上了御座,等唐牧行了叩礼,伸手道:“清臣请起!” 唐牧站了起起来,听李昊问道:“爱卿,宁武关情况如何?你可曾出关巡视,蒙古兵如今滋事可还频繁?” 唐牧道:“臣曾拍马出关巡视关外一百里,蒙古人在关外已呈聚居之势。那些夷蛮之民,以牧为天,关外并无好草场,所以他们的生活来源,大多赖以抢劫关内农民商户,滋事之频,三五日就有一场。臣去那日恰逢蒙古兵前来捣乱,臣还曾提刀策马,与他们一战!” 李昊想起八月十五宫变那夜唐牧一手放翻三五个番子的身手,心中又是一颤,拼武力,他是拼不过唐牧的。他又问道:“爱卿瞧着,宁武关可需一战?” 唐牧道:“亟需一战,以震摄关外鞑子!” 李昊复问:“那咱们就战?” 唐牧道:“非战不可!” 李昊点头,下了御座道:“爱卿此番辛苦,朕在西暖阁中备了薄酒要替爱卿接风,走,咱们去喝上两盅,如何?” 第93章 唐牧侧眸瞧得黄全已经脱了那蟒袍,换了一件寻常内侍们的青服,正在西暖阁的棉帘内探头探脑,也是一笑,跟着李昊进了西暖阁。阁中三张而并的膳桌上从高到低,从里到外满满当当堆着各式菜品,唐牧在客座鼓凳上坐下,黄全捧着只雕盘龙青铜鎏金酒壶过来斟酒,两只小眼珠子乱瞟着,还不时翻个白眼。 李昊遥遥举杯:“爱卿此番辛苦,饮了这杯,如何?” 唐牧捧杯,遮袖而饮。黄全再斟,李昊再敬,他便再饮,连番饮了七八杯。黄全就在唐牧身边瞅着,眼看着他做不得假全喝了的,可是面色仍还如常,便有些焦急。他灵机一动,斟酒时故意弄翻了酒盅滚到地上,便叫道:“哎呀,唐阁老的杯子掉了,烦请您拣一拣。” 唐牧弯腰在地上摸了摸,扶额摇头道:“皇上,臣本不胜酒力,醉的有些过了,还请您容臣告退!” 李昊与黄全一听俱是大喜。既是醉了,就好说话了。李昊道:“清臣有所不知,朕前些日子在宫中见到韩夫人,一眼之下,竟识得她是当年朕在东宫时的一位侍妾。朕心爱韩夫人过甚,况她心中也属于意于朕,但不知清臣能否成人之美,将韩夫人送入宫廷中来?” 唐牧听了这话便拍桌子,半眯了双眸盯着李昊问道:“在皇上眼中,妻子也是可以随便送人的?” 黄全插言道:“唐阁老,并不是白送。咱们皇上替您准备了十几位美人,皆是奴婢跟着宗人府李令官一起替唐阁老挑选的各位国公府、侯府并伯府的大家闺秀们,一个个儿资容堪称绝色,有身份,有门风,全是一顶一的,全凭唐阁老自己挑选。” 唐牧一声冷笑,扶着桌子才站起来,便见果真有十几个衣着华丽,面容秀丽的闺秀们走了进来,单凭她们行礼的姿态并各人面上的神态便知是大家闺秀,而不是自大街上随便拉来的。他扶着桌子往前走了几步,黄全一路跟着,提着盏小灯问道:“可有阁老瞧上的?您若瞧上了谁,只需点个头,奴婢即刻差人将她送到您府上去!” 唐牧冷嗤一声,回头盯着李昊骂道:“昏君养的狗奴婢,端地是荒唐无比!” 他拍的桌子山响,最中间那高盘上的各类水果齐齐滚落,李昊都叫他震的站了上起来。隔着桌子相对怒目,李昊亦拍桌子,声音却要轻许多,他指着唐牧道:“唐清臣,这几天来朕曾亲自查阅过大理寺积年的案子,庄箜瑶一府是你以牵连陈保案为由拉入大狱,又由你一手提出去的。她与韩鲲瑶同名,而当初该进东宫的,该是韩鲲瑶才对。 你是抢了朕的女人,如今朕要把她要回来,仅此而已。” 这三天中,李昊并非一事不做,他详细查了韩鲲瑶与庄箜瑶两人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也从中察觉到,改变历史,让历史变的不一样的那个人是唐牧。所以,他直觉认为唐牧与他一样,或者也有上一世的记忆,不过是觉醒的比他早而已。 唐牧步履蹒跚,沿桌一步步逼近李昊,反问道:“所以,你认为八月十五在这暖阁内该喝鸠毒的,应该是我家韩覃,是不是?” 他再拍桌子,疾步逼了过来。桌上杯盘乱晃而倒,李昊吓的一步步往后退着:“朕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她死的。她本该是朕的妃嫔,你肯定早就知道什么,所以用庄嫔代替了韩鲲瑶,否则,怎么庄嫔会那么清楚朕的喜好,生活习惯。” 只是不够生动,不够自然。唯有记忆中与韩鲲瑶的那一段,才生动自然,才是他原本该经历的一切。 唐牧忽而屏息,隔窗一重重的府军几乎将整个大殿围困。他闭了闭眼道:“臣醉了,但愿所听到的,也是皇上您的一番醉话,臣就此告退,也请皇上好好清醒清醒脑子,咱们明日再见,仍是君臣!” 李昊看着唐牧眼神渐渐迷离,终于鼓起勇气想要掌握局势。他道:“唐牧,你究竟怎样才肯放了韩鲲瑶?你想要什么,穷朕之所有,朕都可以给你。” 唐牧道:“她是臣的妻子,只要不死,不相离异。” 李昊深吸了两口气息,竭力稳着自己。面前这个男人无论如何强大,也是他的臣子。窗外一重重的御前带刀侍卫相围,他不可能将自己怎么样。激怒他,若他敢无状就杀了他,午门外曾以身抵白刃,赤胆忠心的臣子还有很多,可韩鲲瑶只有一个。对上唐牧的眼睛,李昊眼底腾着血丝:“她爱的是朕,你拘着一个不爱你的妇人为妻,有什么意思?” 唐牧不由冷笑:“皇上凭什么认为臣的妻子不爱臣?” 李昊吼道:“因为她爱的是朕!” 御前侍卫已经逼到了暖阁门外。剑拨弩张之时,唐牧却是低声:“皇上认为臣的妻子爱您,凭的是什么?凭您的勇气,胆量,智慧还是谋略?还是您头顶那纯金打成的王冠? …… 若你果真了解她,就该知道,她可不会单纯为了一顶王冠就动心爱上一个男人。而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值得她爱?” 若她果真爱王冠,慕浮华,爱名位,就不可能在小凉山埋头在朝着黄土种六年的地。 李昊顿时就息了一身胆气,盯着唐牧许久,挥手道:“黄全,送唐阁老出宫去!” 黄全提着盏灯笼摇了进来,伸手道:“唐阁老,请吧!” 随着寒刃收鞘的冷声,唐牧虚浮着步子出了乾清宫。这真是个诡异的夜晚,天上无一颗星辰,内皇城中灯火全息,一盏风灯摇晃,黄全不时回头扶一扶脚步虚浮的唐牧,在皇宫内鬼打墙一半转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唐牧药效发了软靠在一处宫墙上,才擦了把汗道:“唐阁老真真好体力,二两蒙汗药三两春/药下进去,一个时辰才能蒙翻他。” * 活到二十岁,韩覃也没想过有一天两个男人会为了争抢自己而对上。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好事情,概因无论谁赢谁输,于她都没什么好处。但若放平了心去考虑,她仍还是希望唐牧能占上风,能说通李昊的偏执。 如此心神不宁的在饮冰院等了大半夜,便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淳氏陪着两个小内侍进来,韩覃看他们的脸色就知情况不好,问道:“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小内侍道:“唐阁老出事了,还请夫人随奴婢们入宫一趟。” 韩覃当然有些不信,盯着这两个内侍复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两个内侍却是摇头:“奴婢们并不晓得什么,只是乾清宫递出来的旨意,请夫人入宫。” 为防有变,马车是早备好的。韩覃带着淳氏,熊贯与许知友,巩兆和等人到了宫门外,眼看三更,有朝以来头一回不到三更开启东华门,韩覃却不入内,坐在车上对那内侍说道:“二位公公,宫门我就不进了,在此等着就行,无论唐牧出了何事,还请你们出来通知我一声。” 这两个内侍接到的旨令是必得要把这韩夫人诓进宫去,他们跟着黄全熏陶了一阵子,也知道胆子要大,要不拘一格,只要能达成目的,就会得皇帝宠爱,所以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问道:“那若是唐阁老死了呢?难道夫人也不入宫?” 韩覃冷笑:“那就抬出来,我亲自载他回家去。” 甩下轿帘,她的眼泪随之滚落下来。若唐牧果真因为她而死在李昊手上,那可真是太过荒唐。他本是个被这些昏庸无用极度自私还握着皇权不肯放的祖宗们祸害过的孙辈,且不说他前世做帝王时究竟怎么样,到此二十年,尽心尽力缝补着江山那张巨网上的一点点小洞,以期它能扬帆更久。虽不则手段,却也不惜财力物力一已之力,且不说享受,连件锦衣都未穿过。如此一个想要改变历史的人,那怕被当成奸佞诛戳,也胜过死于帝王的争风吃醋。 韩覃前世曾满心爱着李昊,如今却渐渐鄙夷,有些恨他。若他前世不是亲信陈保,又怎会惨死于乾清宫。他的坟墓,是他自己一手挖成,连带还埋葬了她。 等了小半个时辰,韩覃越发认定唐牧或者已死,忍不住呜呜咽咽哭出了声儿。正抱膝哭着,忽而轿帘掀起,唐牧和着满身的酒气与寒气扑了进来。他直接将她扑倒在车里,胡茬刺着她的面颊先吃了一气,接着转身,却是要扣上那轿帘上的扣子。韩覃见他手乱颤着总扣不齐,爬过来替他扣好,才掰脸要看唐牧,他却已经来扯她的裤子了。 * 半个时辰前,永宁宫中。二月的冷天,潮气弥漫的西殿,韩清只着一件薄纱衣,咬唇望着挺睡于床的唐牧。叫李昊拘在这深宫中好几个月了,韩清终于得见唐牧一回。实际上比起李昊,她更喜欢唐牧。 同样是手握权柄的两个男人。李昊的权力属于天赐,唐牧的却是自己施展手腕拼出来的。自己拼来的权力,总比天赐的要更加动人,更何况唐牧成熟,稳重,不比李昊那样瘦弱,一股拂风之态。 韩清偎在唐牧身边躺了片刻,见他仍还在沉睡中,先抽了那苍玉锁扣的腰带,再一条条勾着袍带。毕竟十六岁的小姑娘,贼胆有,但完全不得章法。他满身灼气,触上去混身肌肉都是硬的。终于解开了外衣,韩清压着一颗狂乱的心翻坐起来,拂去身上那袭薄纱,光如尾鱼,勾腿拂着唐牧的裤管,轻声唤道:“二爷!” 若要说她最嫉妒韩覃什么,就是韩覃能口口声声理直气壮的喊唐牧一声二爷。这男人执掌半壁江山,只要有她这样一个得力助手在旁帮衬,总有一天,入主乾清宫都不是难事,而她,也不必呆在这又潮又冷的小西殿里,入主坤宁,位封国母,才是至高荣耀。 所以放弃李昊那颗小树,她依附着唐牧,才能得到整片森林。 “二爷!”韩清有些怀疑黄全是不是买到了假药,否则唐牧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终于赖不得,伸手在他双腿间去揉搓,才要覆唇,照脸一记耳光,竟是将她劈的晕头转向。 唐牧翻坐了起来,沉声问韩清:“你不是信誓耽耽保证自己只须一夜就能爬上龙床?怎么到如今还偏居在这霉气冲天的冷宫之中?” “二爷!”韩清才张嘴,又是清亮一记耳光。 “二爷也是你能叫的?”唐牧又是一记耳光,打的韩清连连哀叫,冷脸骂道:“没出息的东西,非但没有怀上龙种,竟被李昊利用,又来祸害你家主子。” “二爷!”韩清眼看唐牧系着腰带,扑过来抱住他的脚哆哆嗦嗦哭道:“二爷,我是真心实意的爱您,仰慕您,无关荣誉,地位,我是真心实意爱您这个人,才心甘情愿凭您差遣。二姐姐已经在窗外瞧见咱俩了,她转投皇上怀抱,已经不要二爷您了。二爷,我才该是您的妻子,唐府中的二夫人。这冷宫我呆够了,二爷,您带我回怡园好不好?” 唐牧甩开韩清,转身出了这西殿,于冷风中穿出宫廷,一路无人相阻,出奇的顺利。 * (中间一段,你们知道该往那里找哈!) * 马车绕着怡园足足转了三圈,巩兆和与淳氏好容易撵上,巩兆和见熊贯下马,压低声问道:“熊哥,你是不是疯了?” 熊贯扬鞭指了指马车,拍拍巩兆和道:“叫淳氏找条大毯子来,估计二爷要用。” “你要去那里?”巩兆和追问道。 熊贯停步,咬牙切齿道:“去那里?找个地方泄泄火!”听了一场活春宫,他简直要疯了! * 韩覃蜷身在一只被窝包成的裹单内,一路无羞无臊的笑着。她是真的没羞没臊忘了脸面,叫他一通折腾弄的连爹妈都不认识了。只觉得这小被窝裹的十分新奇,伸一只手出来想拂掉遮在头上那个小三角,叫唐牧压回去,又伸出来,又叫他压回去。 下午一觉睡醒来,韩覃连衣服都不肯穿,缩在被窝里听唐牧讲昨夜宫里的事情。他说的轻描淡写,她听的惊心动魄,待听到韩清那一着时,冷哼一声道:“所以我曾说过,你不该利用韩清。她或者有些虚荣心,争强好胜,可没那个脑子与格局,到如今你们谁都不肯要她,叫她怎么办?” 唐牧倒不关心韩清,只淡淡道:“路是她自己选的。” 韩覃闷声问道:“李昊那里,能就此结束吗?” 唐牧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只怕他要御驾亲征,出京打仗。小孩子家家没见过失面,让他出门摔上一跤跌破一回脑袋,才清楚自己姓什么!” “打仗?”韩覃也是吃惊一笑:“他一个京城城都未出过的孩子,刀枪也没摸过几回,打什么仗?” * 唐牧的激将法果真管用,次日早朝,李昊力排众议要御驾亲征,到宁武关与蒙古兵打一仗。群臣自然要骂他荒唐,但既唐牧表示支持,余人便也无话可说。 出了宫门,陈卿道:“虽我早猜到皇上只怕要御驾亲征,可没想到他会留你监朝。” 唐牧亦有些迷惑不解:“按理,他该把我发派到海南去。” 按理来说,李昊与他因情结成深仇大恨,就算不能力排众议撸了他的乌纱,至少应该给他放个外差,将他远远的派个外差才行。 回到怡园,韩覃正在写信。唐牧捡起傅文益自岭南写来的信,信中详述潮天、寒棚,漏雨的屋子,以及自己种的碗莲何时萌了苞,写的极其生动有趣。 韩覃的回信中自然替她支了许多招。比如如何晒干衣服,如何防潮,以及如何纳纳鞋缝衣。唐牧读过信,也知唐逸过的颇苦,丢了信抱怨道:“一个二个总不叫人省心!” 他仍是在怪怨这些不听话的孩子们。韩覃反问唐牧:“二爷,陈卿陈叔叔大约是与你一同长大的。你觉得他少年时,其人如何?” 唐牧哼了一声道:“孤高狷介,十分难和群。” 韩覃又道:“那如今你瞧着他如何?” 唐牧露出颇为赞许的笑容:“沉稳有度,难得的人才。” “这就对了。”韩覃笑嘻嘻道:“连陈叔叔那样沉稳的人都曾年少轻狂过,更何况阿难或者皇帝,你以已之严去要求他们,是你自己太苛刻了而已。” “咱们生个孩子吧,二爷。不管是儿是女,我保证会教管好他,不叫他反叛,不省心。”韩覃如今瞧出症结来了,唐牧之所以不要孩子,恰是叫这些他一手带起来的孩子们伤透了心,他不敢再用心在小孩子身上。人一生所能付出的感情是有限的,他虽还相貌年轻,却有一颗苍老的心,不肯再轻易用到人身上。 唐牧听了这话随即冷脸,甩帘走了。 * 入了三月,炭行基本就清闲了。韩覃不敢轻易出门,这天传了掌柜蔡金来要问炭行的情况,等来的却是大壮。他终于将自己倒饬了一番,打扮起来清清爽爽倒还像个人样,进门便咧着嘴,那笑意似乎再忍不住。 韩覃见他心神不宁,试问道:“可是乔惜存又回过头来与你和好,要叫你回去过日子了?” 大壮咧嘴大笑:“她前些日子得了春咳险些挺不过来,我照料了一月余,如今终于松口肯原谅我了。只是我听她的口气还是怨我不打招呼就离开,终是不肯让我进门。” 韩覃道:“她不肯让你进门,听着像是在气我,毕竟是我让你出她家到炭行的。” 大壮嘿嘿一笑,再不言语。韩覃顿时明白了,这两口子如今要和好,将她当成个坏人要一起□□了。她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上她家门亲自替她赔个不是去。只怕她就能收心与你过日子了。” “只是要多麻烦你一回。”大壮连忙应道。 韩覃又是一笑。乔惜存的家又在西城唐府附近,恰今天李昊出征之前正在祭告天地神祠行祃祭礼,为防多事,她带着熊贯与许知友两个并唐牧的二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穿半个城要往乔惜存家去。 才出怡园不多远,忽而便见韩雅急匆匆的跑来。她追上了韩覃的车,气喘嘘嘘哭道:“二姐姐,昨儿夜里清儿叫人送出宫,送到我那儿了。她哭了大半夜,我倒觉得这是好事,宽怀了她大半夜,谁知临天亮闷了一觉,早晨起来她便不见了,临了还留一纸书,说自己丢光了祖宗脸面不活了,要跳护城河去,这可怎么办?” 韩覃听了这话自然也大吃一惊,细问道:“她走的时候可曾带着东西没有?” 韩雅伸手拎着双绣鞋道:“若是她肯带点财帛衣服,我倒还没这么急。可是宫里赏出来成山的东西她分毫未取,走的时候连鞋子都未穿着。” 毕竟都是姐妹,韩清虽有过错,却也是叫男人们利用。韩覃不敢叫熊贯与许知友离身,挥了那些侍卫道:“去,跟着我妹妹一起去沿着里外护城河细细的寻一遍去。” 韩雅带着人匆匆离去,韩覃自然也无心再往前走,靠车在路边等着,忽而便见不远处亭阁相围,寻常老人们聊天散步看杂耍的茶围子旁一阵骚动,有几个孩子一路冲了过来,叫道:“淹死人了,淹死人了!” 韩覃在车上瞧着一些人捞上来是个穿绿衣的女子,远远瞧不真切,带着熊贯与许知友两个匆匆赶过去,见是一具脸都腐烂了的女尸,她干呕了两声,转身疾刻往回走着,许知友与熊贯两个紧跟其后。她才上了车子,随即一把匕首搭在了脖子上,韩覃头发叫人扯住,她颤声问道:“韩清?” “叫你那车夫滚下马,否则我即刻就划花你的脸!”韩清咬牙切齿说道。 韩覃缓缓扬起双手道:“好,我即刻就说,你先松了刀子……” 她话未说完随即往后猛然扬头,脑后插的长簪短钗齐齐戳向韩清的脸。韩覃随即大叫:“熊叔叔!熊叔叔!” 马车随即剧烈晃荡,韩覃也不知外面驾车的人究竟是谁,翻过身骑趴在韩清身上,攥紧她乱晃的手腕反绞,待她松了匕首随即一脚踢到车外,伸手甩了韩清两个耳光,骂道:“看我不打死你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好好儿的日子不过,你这是又跟谁搅到了一处?” 韩清没了刀子,终归力弱人小打不过韩覃,仰躺在毯子上哼笑道:“韩覃,凭家世,凭相貌,凭聪明才智,你有那一样是我的对手?即便唐牧也该是我的丈夫才对,好了,今天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希望从此之后,咱们姐妹永远不要再见。” 她说完挣扎着翻坐起来,随即扯开车帘,帘外笑嘻嘻迎上来个半大孩子,黄皮小眼戴着巧仕冠,竟是那黄全。他身后跟着至少三五十名御前亲卫。韩清噙着丝冷笑下了车,另有快马备着供其回城。 黄全一路端地是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韩夫人,您想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咱家一定竭力满足您,好不好?” 韩覃叫他带到一处地方,凭外形她盼断应当是皇陵,此时也再无它法,只得眼巴巴等着唐牧来救。 * 谁知次日天不亮,黄全带着几个小内侍便将她自床上哄了起来,一通摆弄之后驾车启程,又不知要鬼弄到那里去。韩覃逃过,也知道自己如今坐等唐牧来救,比逃出去更安全。所以也任凭这些孩子们并府军们摆布。 如此驾车摇摇晃晃连跑了三日,韩覃也不知是那黄全给的饭里下了药,还是自己精神不振,叫他们弄的晕晕乎乎,又连夜失眠,这天正窝坐在一处城隍庙的后院的围槛上,撕那院子里新开的八瓣梅,忽见身旁内侍们齐齐下跪,抬头,便见红衣金甲戴着金冠的李昊自前院门槛上走了进来。 这年轻人又瘦了几分,阳光洒照下面貌俊朗,眼圈也不见那层焦黑,清眉秀目薄唇微翘,叫韩覃想起前世自己全心全意喜欢他时候的心情与雀跃。 * 唐牧在那猛虎下山图下的圈椅上坐着,一年一年,那只虎的目光越来越戾,如今他的目光,比那猛虎还狠戾。 陈卿站在窗前,忽听一声闷响惊回头,便见熊贯倒在地上。唐牧方才应当是踹了他一脚:“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阉侍你们都对付不得,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许知友闻声跪倒,不敢多发一言。 韩覃是被黄全带走的,熊贯与许知又带人赶到皇陵时,半夜又四辆马车出皇陵,他们一一截住都没有找到韩覃。 已经过了三天了,御驾亲征的军队想必已经与黄全会合。熊贯捂着胸口道:“二爷,陈启宇和齐怀春都随行陪驾,您去书一封叫他们里外配合,属下一人单刀把夫人给您抢回来。” 唐牧摇头:“抢人?他李昊丢得起这个人,我丢不起。韩覃的名誉伤不起。” 过了许久,只剩陈卿与唐牧二人时,陈卿问:“所以,你是打算把韩覃让给皇上了?” 唐牧一声冷哼,再一声冷哼:“不出三天,我得让他乖乖得给我滚送回来,跪在我脚下求饶!” 让皇帝送回韩覃还跪给自己求饶?陈卿觉得唐牧话说的未免大了一点,杀夫之仇夺妻之恨,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仇怨算是结下了。这些年来他一直相伴唐牧左右,也知唐牧几乎无个人私情,确实是一心一意忠恳为公。当然,也正是因此,他们一府皆是任凭唐牧差遣。 送走陈卿,唐牧才叫人把韩清带了上来。他紧着手腕,面沉眸戾,伸手掰起韩清的面颊问道:“当初你就在这屋子里,跪在地上搓着双手说任凭我差遣,永远忠心于我,这就是你的忠心?” 他劈手就给了韩清一个耳光。韩清叫他打趴伏在地上,旋即又爬了起来,哭道:“二爷,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李昊他御驾亲征出了京城,您奉旨监国,此时不反更待何时?只要您反,朝廷上下肯定一呼百应。这一切皆是我替您谋成的,到那时,您可以坐拥天下,我不求专宠,只要那个皇后之位。” 唐牧怒极反笑:“小丫头,你如此愚蠢无知,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韩清更是错愕:“二爷,这怎能叫愚蠢?我是全心全意在帮您啊!” 唐牧挥手示意淳氏:“把她拖走,找个地方处理了即可。” “二爷!”韩清扑了过来:“您应该反的啊,傅煜退了,如今您是首辅,代理皇上监国,为什么不谋反,为什么非得要去跪李昊那么个年轻人?天下就应该您这样的人来执掌,天子应该您来做。” 她双手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是要做皇后的,我会是您最好的左膀右臂,替您打理六宫,为您辅佐朝政,二爷……” “拖下去!”唐牧不厌其烦挥手道。 有史以来,能谋反的文臣并不多见,无论唐还是宋,无论李还是赵,谁不是带兵的武将?造反皆是武将们的事情,概因他们手中有兵权,便如人身上得了急病,一个王朝有武将造反,只要得成,王朝便会亡覆。而文臣们力所能及的,也不过是替自己多贪点银子,把生活搞奢侈一点而已。 唐牧是个文臣,在宰相制被废除的今天,不掌兵权就不可能谋反成功。就算他与左都督陈疏相交好,那也是在为国为民的前提下。让陈疏改头易主来尊他,那还不如陈疏自己反,自己来当皇帝的好。更何况,陈疏只掌京营,九边与地方军的兵权调令,必须得通过宗人令李显和皇帝。 所以只要唐牧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他就不可能谋反。这也恰是李昊敢心把朝堂交给唐牧,自己带兵亲征的原因。 * 六马齐驱的大辂车缓慢平稳,红幕深垂,韩覃坐在金丝勾勒成九龙的紫檀屏风前,挑指望了望帘外,睡意昏沉。已经是第四天了,还未走到宁武关。概因天子御驾亲征,规仪非常繁琐。遇山要祭,遇城隍庙要拜,一天下来,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举行各种各样的仪式上。 韩覃昨天在城隍庙见着李昊,没有反抗也没有出恶言,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让他替她找一顶幂篱。他带着从各地方并京营调来的十万大军,唐牧单凭一个人是不可能从他手里将她接走的。更何况唐牧还是他留下来监国的首辅大臣,一旦擅自离京或者意图行刺皇上,抓住了证据就是死罪。 既然走不了,韩覃最先想到的自然是护住自己的名誉。先前在香海茶舍虽说叫李昊压了一回,但杀人案掩盖了她被皇帝抱过的事情,所以京中并未有风言传出。可是这一回不同了,百管随侍,武将相围下的御驾亲征,唯有那一辆大辂车能挡面,她就此素面光天走出城隍庙去的话,随行的半数文官都识得她。不但她的脸面得丢,只怕唐牧的官也做不得了。 要来了幂篱,韩覃才上这马车。有李昊相陪的这一日一夜,她滴水未沾,滴米未进,就那么一直坐着。并不是她想以死殉节或者替唐牧守贞,她实在怀疑黄全那孩子在她的食与水里搀了迷药,否则的话她健健康康一个人,怎么手软脚软动不了,意识昏沉思维滑滞,渐渐就像个傻子一样了。 一天一夜不进饮食,她果然清醒了许多。这宽敞的大辂车上除了屏风,还有圈椅与条案,皆为皇帝见臣下所用。韩覃靠车沿半眯着,忽觉冰凉的两指滑过额头,也知那是李昊的手指,慢慢启眸,便见他亦是焦心忡忡:“瑶儿,你可觉得好些了?可要喝些水?” “我要下车解溺!”韩覃只这一句。 李昊清眉一簇随即摇头:“要解就在这里解。”上一回在裴家药铺,她就是打着解溺的幌子跑掉的。 韩覃软手软脚当然跑不了,她这四天来几乎吃的很少,只是想下车吹吹风,看自己能不能清醒一点而已。再眯眼,李昊的手又握了过来:“瑶儿,你可觉得好些了?” 韩覃仍是摇头:“不好。” 李昊相对坐到了她对面,拉过她的手在阳光下细看:“听说你在小凉山呆了六年,吃了许多苦。你的手,远没有我记忆中那样细滑,你的性子,也不是记忆中那样温柔可爱。” 韩覃抽回了手,冷笑一声:“小凉山并不苦,而且我过的很自在。” 苦是相对的,心自由的时候,人再苦也是舒畅的。心不自由,人过的再安逸心也不畅。 “从今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把我上辈子的承诺一样样都给你。”李昊声音发颤,句句皆是捧心而言:“待到回京城,你和唐牧写了和离书,我就接你入宫。你曾说不许朕多看别的女人那怕一眼。往后,六宫闭锁,你就是朕的皇后,朕只看着你一人,好不好?” 韩覃泪如雨下,仍是摇头:“不好!” 上一世之所以她能一直相伴李昊左右而别的女人插不上足,其实还在于高太后与查恒等人在背后的运作。从东宫到皇宫,但凡有露些蛛丝蚂迹想要接近李昊,想要在他面前献媚取巧的女子,都被高太后私下派人弄死了。 而李昊自己确实也是纯性,五年时间,他没有看过别的女人一眼,就算十六岁登基之后广纳嫔妃,也没有召任何人侍过驾。即便寻常百姓人家,但凡有点钱的男子都会纳个妾,就此一点,李昊已是难得。 可她已经嫁了人,就算跟唐牧之间因为生孩子的问题总闹的不快,但那只是夫妻间可以调和的矛盾,且不说她还爱他,就是平心而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抛弃唐牧转投皇帝的怀抱,就为一个天子的专宠,这样的事情韩覃也做不出来。 李昊盯着韩覃的脸,她下巴愈发的尖了,和他一样眼下两圈青黄,满脸只剩下一对萌而圆的大眼睛,此时缩肩倚着车槛,总叫他想起上一世两人相偎在一起的场景。他记得她如腻脂的皮肤,以手抚过时她喉头一阵阵的微哼,那是他好几年郁闷生涯中于这天地之间唯一能寻得的欢畅。 时间长河中不知是谁轻轻拨了一下弦,于是她和他不必死,之间该有的欢乐与痛苦却全都不见了。 李昊等不到韩覃回应,目光渐渐变冷,恻声道:“无论你是自己走进皇宫去,还是朕叫人把你抬进去,你都得随朕一起回宫。至于唐牧,朕再敢冲撞朕,便是死路一条。你若还想他活着,就不要妄图再与他有相见的那一天。” 韩覃欲要反问:你觉得果真相斗起来,你能杀得了他? 她生生压下这句反驳,头倚着墙闭上了眼睛。前世之所以全心全意的爱李昊,是因为她只见了他那一个男人。他是尊上,她是婢女,从仰慕到怜悯,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他的缺点,只看到他的优点和无奈。 这辈子她跟在唐牧身边,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便能看清李昊身上的缺点。当然,是人就会有缺点,他亲信宦官,不勒束下属,若不是帝王,便算不得大错。这也恰是唐牧一直以来不弃他的原因。可她永远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全心全意的去爱他了。 “等你入了宫,好生休养休养,咱们再怀一个孩子。朕必定会护得你们母子周全,既此生未死,你再替朕生一个孩子,好不好?”李昊又问道。那个才发了芽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两生的遗憾与痛。 第94章 韩覃确实想要个孩子,这才是最大的诱惑,跟着唐牧,也许她此生都不能生养自己的孩子。女人对于孩子的爱似乎是种天性,有些女人并不怎么喜欢孩子,但韩覃属于特别爱孩子的那种。柏舟出生在牢狱里,自幼是在她怀里长大的,她爱那种彼此相依的怀抱,由心想要个孩子。 她硬下心肠不停摇头,仍是一言不发。 忽而大辂车巨大的车体微震,接着是六科都事齐怀春的声音:“皇上!京城有急报!” 接着是黄全的声音:“齐都事,您怎么这么不开眼儿啊?皇上这会儿忙着了,但凡有事,咱们一会儿再说好不好?” “国都有亡了,难道说皇上就只知沉迷女色而不自知么?”齐怀春吼道:“强掳良家妇女于銮驾上,白日宣淫,不理政事,君王如此,是臣等未能进到规劝的责任,是臣等的死罪。恳请皇上,您若再不肯听报急奏,臣便撞死在这銮驾上!” 昨天在城隍庙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头戴幂篱,腰姿绰越的妙龄女子上了大辂车,一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这些文臣们皆是唐牧提起来的,本就不服李昊,此时自然越发轻看于他。 齐怀春是个暴性,声大如钟,作势便要撞。陈启宇一把扯过劝道:“好歹给彼此留点面子,温言缓语来说不行吗?” 齐怀春吼道:“蒙古兵都破了宣府三卫,直奔京城了,叫我怎么能不焦急?” 这话一出,所有车驾顿停。李昊掀起帘子,目光梭扫一番,白面阴沉接过齐怀春手中的折子,翻了两翻已是疾手:“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怀春道:“这是京城送来的急件!” “招左都督陈疏父子,并部下武臣等人前来商议!快!”李昊自己也吓坏了。他带大兵出征,本是想到宁武关去与蒙古兵正面相交,谁知他出京才不过短短四天,蒙古兵转而自宣府攻破边防,直奔京师。这时候京城空悬几无守军,若是攻破,蒙古人占了京城,他这个天子何去何存? 陈疏已与京城来此送信的武将交谈过,在銮驾前回道:“启禀皇上,蒙古兵约有五万人巨,听闻是快马骑兵,今天黎明破的宣府卫,此时只怕已经到了官厅水库?” “从官厅水库到京城需要多久?”李昊再问。 “若是车驾,当须一日,若是快马,只怕今夜就能兵临城下!”陈疏道。 “是谁走漏了风声,叫蒙古人知道咱们京城守备空虚?”李昊厉声问道。 陈启宇忍不住上前道:“皇上,您御驾亲征准备了一个多月,不必有谁走漏风声,蒙古人都会知道的。” “即刻搬师回朝,救京城之困,快!”李昊挥手吼道。 黄全不知自那里溜了出来,媚声叫道:“皇上,千万不可啊。奴婢小时候听爹娘说过,那蒙古人六亲不认修罗一样的勇猛。您万金之躯怎能抵挡他们?京城叫那些文官们守着去,咱们还是逃吧,逃到南京去,南京城一样有皇宫,您仍还能舒舒服服儿的。” 这个小黄全,自打当上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也有两个月了,满朝能见皇帝的文武官员无不对其恨的咬牙切齿。这时候他还敢出来溜声儿,一朝臣子们的恨便皆要发泄在他身上。 齐怀春学着黄全鸭声怪叫道:“是啊,皇上,您怎能回京城了?那蒙古人凶神恶煞咱打不过的。咱逃往南京,若是蒙古人再追来,臣背着您往扬州逃。若是蒙古人追到扬州,占了咱的山河灭了咱的国家,臣有的是力气,背您到海南岛跳海去!” 宋亡时,丞相陆秀夫便是背着小皇帝赵昺投海自杀的。齐怀春这话将李昊与亡国之君齐论,李昊气的面色惨白,怒目盯着齐怀春看了片刻,生生抑下胸中怒气道:“内侍黄全,身为宦官而妄议朝政,口出丧气之言,将他杀了祭旗,尸首挂到旗杆上曝晒三日,以警所有内侍。从今往后,凡有太监、宦官与内侍们干政、妄言、惑君心者,便是他今日的下场。”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李昊放任黄全欺负够了百官,如今于危急之下却拉他祭旗,众臣虽从心底里也知他不过是作戏,但君王此举给的诚意他们也会感受到。此时文武百官皆跪,齐声奏道:“皇上英明!” 李昊亲手放下帘子,仍坐在车头上,轻声道:“瑶儿,朕不期这江山竟要亡在朕的手里!” 古往今来多少人问鼎九五,真正能称英明神武的并不多。大多数也是庸庸而碌的凡人。并担不起那个位置以及它相应要承担的责任。但无论任何一个帝王,等到要闭眼的那一刻,回顾自己的一生,只要不是将王朝断送在自己手里的,都会觉得自己还不错,不算继往开来,总还算守成有业。而唯有亡国的那一个,要遭万人唾弃,自己也会无颜以对。 李昊总觉得自己还不赖,亲政将近一年,却干了好几件祖辈们都未能干成的大事。他到此时还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出了京,怎么蒙古兵就杀了进来。若是京城被攻破,就算他逃到南京去,耻辱既成事实,历史是不会放过他的。 韩覃直觉蒙古兵从宣府破关而入,应当与唐牧脱离不了干涉,因为宣府自从前年与朵颜人那一战之后,换上的同知与总兵全是唐牧的人。国之九边,并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就算蒙古人知道皇帝御驾亲征,宣府与宁武关离的并不远,只要李昊增援及时,九边围起来打,蒙古人也占不到便宜。 她硬着心肠闭上眼睛,不一会儿銮驾调头,一路疾驰便是要赶往京城。 * 唐牧就在城楼上站着,夜幕已下,蒙古两万骑兵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 “宣府闭关了不曾?”唐牧问身侧。 身侧人答道:“总兵大人已然将剩下的蒙古人截在关外,至少两天之内,他拼死还能顶得住。” 唐牧闭眼点头,挥了挥手,那人便退了。 若预计的不差,蒙古兵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了。李昊所带的十万大军,还得两个时辰才能赶回来。李昊亲征时带走了京营的三万常驻军,如今京中唯有三千锦衣卫可挡,顶多也只能挡一个时辰。 “二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许知友问道。 “如今,就看天意了。”天算不如人算,此时人事已尽,只等天意。 * 韩覃与李昊在车上皆是颠的死去活来。李昊心焦过甚,过了片刻下车骑马去了,车上便只剩韩覃一人。去的时候逢山要拜逢庙要祭,一天不过走个一二百里,回的时候却是快马加鞭如有狼追。 再睡一觉,只觉得车身整个儿一声巨震,外面杀声震天。韩覃惊醒过来,也顾不得叫人看见,撩了帘子问一个护在车边的内侍:“外头怎么了?” 这内侍赶过来道:“娘娘,咱和蒙古人的大军的先头骑兵撞上啦!” 车声又是一震,这下奔过来的是李昊。他还骑在马上,隔窗拉过韩覃的手道:“这车驾会护着你一路入京城,周围皆是朕宫里的府卫们,瑶儿,我得去打仗了!” 他虽也提着剑,但于这突如其来的两兵相撞中,文臣们自然不敢叫他轻易去涉险,毕竟京城近在咫尺,只要陈疏带着先到的铁骑们能顶得住,李昊完全可以在蒙古大军全部赶过来之前退回到城里去。 这时候连齐怀春都不再说风凉话了:“皇上,您是千金之躯,臣等先护着您入京城,等大军相接时您在城门上指挥,也胜过如今提剑上阵啦,皇上!” 两方大军仍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半途相遇,此时杀到一起难分难解。李昊摇头道:“错皆由朕一人铸成,朕此时再逃,岂不成了懦夫。” 齐怀春吼道:“并不是逃。打仗是武将的事,他们领着俸粮就该打仗。您是天子,您的事情是管他们。若您去打仗,赢了还罢,若是输了,再说句难听的若是叫蒙古兵给杀了,群龙无首,大历朝才真真叫亡了。” 陈启宇在旁边听边叹:齐怀春这样毒的嘴巴,能活到今天可真不容易。 李昊总算听了齐怀春的话,又赶上銮驾,快马疾兵由府军开着道儿一路奔往京城。 * 唐牧一袭罗衣就在城墙上站着,远远听人来报说皇帝的銮驾就要到了,下城墙梭视过九卿六部三司的文臣们,自许知友手中提过绣春刀说:“按理来说,咱们既提起了笔杆子,就不该再握这刀把子。打仗需武将,治世要文臣,可鞑子都杀到家门口来了。国亡了,谁要你们治天下?三千锦衣卫抵不得半个时辰,京城若被攻破,你们这些年贪来的那些银子,娇妻美妾都得玩蛋,所以,为了六部十年冷板凳贪来的宅子,为了娇妻美妾,这一回是真拼!” 人群中曝出一阵笑声,各部官员皆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在午门外那一回是做给皇帝看,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要保家卫国。说到为皇帝,为朝廷而战,书读的多脑子清醒的文臣们更理智,自然不会拼命,但论起娇妻美妾并祖孙三代,无论是谁都要为此而拼命。 李昊一路奔走,远远迎上三千锦衣卫与唐牧所带的文臣们,火把汹汹,旌旗招展。他跳下銮驾,身后蒙古人的先头追兵铁蹄已在脚后。 锦衣卫已迎了出去,文臣们持剑围护在李昊周围。唐牧提绣春刀挑开那深红的车帘,恰就对上韩覃的眼睛。彼此相视,韩覃抹了把泪,一笑道:“二爷,我又给你丢人了。” 唐牧隔窗伸出手,紧搂着韩覃拍了拍道:“无事,回家就好。我就怕你嫌弃我老了不肯要我,转而要去寻个年轻俊俏的小郎君。” 他回头喝道:“启驾,吊下桥板,送銮驾入城!” 如玉反攥住唐牧的手中道:“二爷,皇上还在外头了,得让他一起入城。” 李昊?唐牧冷笑道:“他可不能走,他得给我留在这里,陪我们一起杀敌。” 韩覃还不及应声,六骑车驾飞纵而桥,才到桥中央,桥板已起。她下了车便直奔城楼,上城楼就见双方已经交战到了一处。李昊由一群府军相围,自然是最显眼的,他几乎成了个活靶子,乱箭飞射长矛横刺。一场乱战,韩覃是眼睁睁的看着,直到黎明将晓时,三千锦衣卫才击退蒙古兵的先头骑兵,而距此三十里开外,陈疏带着大军正在与蒙古兵的大军相交战。 李昊身边的府卫几乎全员被诛,到最后只剩个齐怀春横剑护卫于侧。狼烟遍地,尸横遍野。他横着滴血的长剑,四顾锦衣卫损失大半,文臣皆还在,却衣衫带血混身挂彩。齐怀春道:“皇上,回宫吧!” “国公爷那里如何了?”李昊问提刀走来的唐牧:“战事可还未定?” 唐牧道:“战事进行的很不顺利,听说死伤惨重。” “为何?”李昊反问:“蒙古兵不过两三万人,陈疏十万大军竟不能奈他们何?” 唐牧厉声道:“皇上,陈疏虽是大都督兼总兵,可兵权在御马监监正与断事官兼宗人令李显的手里,他们不肯发兵去追,陈疏便只能任敌流窜!” 李昊奉天听政的时候并不懂,此时亲自打过一回仗才算明白兵权这东西的可怕性。你若将它给了某一个人,他只要存有二心,颠覆政权不过几日。可战场情形瞬息万变,若一个大将军手中没有兵权,于战场上遭人制挚无法施展,那关乎的就是成百上千,数万条的人命。 “即刻传朕旨意,撤回御马监兵权,将兵符交予左都督陈疏,着他带大军即刻追击,务必全歼蒙古兵!” “皇上,回宫吧!”齐怀春仍十分执著的在他身后跟着,于那乱尸中不停的走来走去:“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打仗是武将的责任。您的责任是管理他们,而非自己提刀上阵。” 唐牧仍还不语。李昊本就是为了要与唐牧一争上下,叫齐怀春聒躁了一夜烦不胜烦,厉声吼道:“齐都事,若你再如此碎碎言,明天就给朕重新滚回海南去!” 忽而面前一个仰躺于地,满身鲜血的蒙古兵尖叫着暴立而起,韩覃在城楼上都是一声惊呼,一把尖刀,眼看就要刺入李昊的腹部,他呆立在那里,而齐怀春歪身一挡,尖刀破腹而过,最后停在李昊胸甲前的护心镜上,发出嗡的一声金石之响。 唐牧随即抽刀,将那蒙古兵劈翻在地。尖刀一经抽出,齐怀春腹部随即鲜血飚了出来,摇得几摇亦扑倒在了地上。李昊抱翻过齐怀春转过来,叫道:“齐都事!” 齐怀春两个鱼泡眼往外鼓着,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城门道:“皇上,回宫吧,打仗是武将们的事情……” 什么样的臣子,才能真正算得忠臣?这齐怀春自打入了六科,嘴里就没有说过一句好话,可面对危险的时候,却拼力要为他这个君王挡刀。。 李昊站了许久,忽而撩起袍帘,拄剑跪到了地上。他是天子,他一跪,自然所有人齐齐着甲而跪。默了三息,唐牧伸手扶起李昊,带他在初升的朝阳中挑脚于那遍野横尸,狼烟中走着,低声问道:“皇上,此去宁武关,感受如何?” 李昊记得方才隐隐听到一声喊叫,回头仍能瞧见戴着幂篱的韩覃站在城楼上。裙子风摇,影影绰绰。他低声道:“朕从来未曾想过,江山差点就要亡在朕的手上。” 唐牧笑着摇头。他也未曾想过江山为葬在他的手里,宦官为祸,百姓活不下去要造反,他听到的永远是歌颂之词。九边危垂,政令发不出去,直到敌人打到朝堂上时才知自己竟是亡国了。李昊今天的感受,唐牧二十年前就曾感受过,比这还迷茫,比这还痛心,比这还要无助千万倍。 他道:“亡国不是一朝一夕,是王朝,就终将有倾覆的那一天。只是皇上您可知齐怀春为何要心甘情愿替您挡刀?几百府军,人人为您做肉盾,而死掉的一千锦衣卫,保卫的是您江山,您的朝堂,您可知这是为何?” 这也恰是李昊一直以来的犹疑:“朕委实不知。” 唐牧道:“概因我们的子民,从有生以来,开蒙教化,就是要忠君忠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于君王,是信义,是天道,是生身为人不得不遵守的规范。无论那君王是个昏君、暴君,戾君还是明君,他们皆没得选择。” 李昊回头:“那朕若是犯了错,他们也只能跟着错?” 唐牧道:“正是如此。子民被君王几千年的教化蒙上双眼,君王是唯一睁着眼睛的那个人,但若君王昏溃,要带着子民寻死路,那我们只有死路可走。” 李昊不停摇头:“朕一颗诚心,是想治理这天下,并未曾想过犯错,更未曾想过亡国。朕真心实意,想做一个明君。” “您先是为了臣的妻子而意气用事,在群臣的劝谏下一意孤行仍要亲征,这便是祸事的起端。而之后,您又放纵那些小宦官们抢了臣的妻子,要带她一同赴关,不顾为帝王的德性休养,不顾臣妻子的声名荣誉,您可觉得自己是个明君?” 李昊环顾四野,一场大战,其实皆是由他一人的意气用事而起。而他之所以意气运事,只不过是想在韩覃面前一争,好显得自己比唐牧更强大而已。 他垂头道:“朕委实不是明君。”言罢又辩解:“但是朕与那些亡国的昏君们不一样。朕的脑子里明明有那么一段过往,瑶儿是朕的妃嫔,而你,唐清臣,才是抢走朕妃子的那个人。” 李昊厉目对上唐牧,两人彼此相视着,唐牧冷笑道:“您到如今竟还不自知,情爱事小,家国才是大事。您是君主,是这大历江土中唯一睁着眼睛的那个人。您拿着一朝十万将士的性命要来争风吃醋,若是闹到事发,我家韩覃才是背骂名的那个人。” 李昊持剑抵上唐牧的胸膛,四野还在清理战场的锦衣卫与文臣们齐齐怔住,就连站在城楼上的韩覃亦捂起了嘴。李昊持剑抵着,缓缓前倾着身子,凑近唐牧时咬牙切齿:“你究竟是谁?从朕还在东宫的时候你就盯着朕,从庄箜瑶,到陈九,再到王治,朕废了司礼监,灭了东厂,就连锦衣卫都交给了你们朝廷,如今,你还想从朕手中拿走什么?” 他一声怒吼:“你说!” 残余的府卫们冲了过来,齐齐将唐牧围住。 唐牧问道:“皇上,若是果真曾有那么一世,您于去年腊月二十三出宫,要到唐府找臣的时候,其初衷,其目的又是什么?你可还曾记得与臣的那次长谈?” 李昊回想起那个寒夜,他带着扮成小内侍的韩鲲瑶一起出宫,在唐府那穹顶高深的书楼上,与唐牧的那次长谈。他想做什么了? 因为当时他还不曾主宰权力,还不是上位者,所以他的脑子要比如今清醒的多。他说他不想再受宦官制挚,他痛恨东厂那无处不在的番子们成日梁上梁上监视着自己,他更恨锦衣卫拘限他的人身自由。 唐牧又道:“臣只不过是竭尽所能,想要达成您当年的遗愿,以回报您那份知遇之恩而已。” 李昊缓缓收了剑。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了,在那穹顶高高的书楼中,韩鲲瑶当时就屈膝跪坐在他的身边,那夜她冻的小脸通红,半夜三更偷出宫城,还在自家门外转了一圈儿,有点太过欢喜,于是不停的傻笑着。 第95章 那时候唐牧应当丧妻良久,膝下有个孩子,因为嫌那楼内太冷,不停的哭着。李昊还记得唐牧怀抱着那孩子,与他谈话时偶尔一声讪笑,那孩子爬远了,又叫他扯回来,再爬远。再扯回来。 韩鲲瑶忍不住说道:“唐大人,不如让奴婢替您带带小公子,如何?” 唐牧看了韩鲲瑶一眼,也止一眼而已。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那样瘦肩薄背,不可能是个男子。她接过那孩子抱到怀中,似乎不过片刻就逗得那孩子咯咯笑个不停。 “二郎,你瞧,他竟然会抓奴婢的头发!”她忽而小声一叫,抬头知道自己是打断了唐牧与他的谈话,又吐吐舌头,悄悄抱起那孩子,转身上了楼梯。 接着,那阁楼上的热闹便一直未能停歇。李昊与唐牧,便是在那样的吵闹声中小声谈着政事。最后打断他们谈话的,是一声尖叫。唐牧起身冲上了楼,而他一直在楼下坐着。他是皇帝,总不好往臣子家的阁楼上跑的。 过了许久,韩鲲瑶才失魂落魄下了楼。她与那孩子玩的太疯,结果那孩子不小心绊倒在地,额头上磕破了指盖大一个疤。 回宫的路上,她卧在他怀里,沉默了许久,叹道:“二郎,我真的想要有个孩子。” 他能陪伴她的时间太少太少,在长巷尽头那清冷的永宁宫内,只要不能蒙诏得宣进乾清宫伺候,她便只能永远一个人孤孤寂寂的等着他。 在那个时候,唐牧就觊觎上了他的小姑娘,而更可怕的是,唐牧觉醒的比他早,于是,这一世,抢先一步带走了他的小姑娘。 终于,李昊挥手让府军们退散,继续往前走着,又问唐牧:“依清臣之见,朕要怎么做,才不至于在自己心慌神乱昏溃无用时,还能顾全这一朝子民的性命?朕委实不是明君,但只要唐清臣你指出来,朕必定记在心头,时时鞭策,永生不忘。” 回过头来再看,京城险些失守,几千人横尸京外,一场血战,数千条人命,果真皆是由他的率性而起。而这率性的错误,李昊在做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犯的错误。此时天亮,汗退,冷风吹起,他起打起了寒颤。 但凡为君王,谁不想盛世昌隆海清河晏?但谁能想到不过一念之差,距离亡国,不过一步之遥。 唐牧道:“您虽是天子,却也是凡人,没有凡人不会犯错,也没有永远正确的明君,就算秦王汉武,也有昏昧不查的时候。而秦皇汉武那样的盖世明君,有史以来又了过几个? 皇上,我们需要的是能够彼此权衡的制度,而不是单独一个人的聪明才智。” 一只流矢射过来,在离李昊眼睛约有一寸远的地方被唐牧疾手抓住,紧接着府卫们身上噗噗乱想,一阵阵冷剑射过来,残余的锦衣卫们顿时围靠过来将李昊护在中间。 来人竟是大都督府断事官李显,他是皇亲,又是宗人令,此时高骑马上,带着被灭后流窜的东厂番子们齐齐将李昊围困,远提马鞭指着李昊骂道:“昏庸,软弱,无能的东西。老祖宗的家底儿都叫你给丢光了。先是把锦衣卫交给大理寺,再接着把司礼监也废了。如今一场祸乱未定,竟然敢连兵权都全权交予陈疏,老臣无能,唯有替老祖宗行道!” 才抵抗过外夷的文官们杀起了点兴头,此时再杀一回欺压在头上为虎作伥了几十年的东厂番子们,刀都顺手了许多。 唐牧一路护着李昊冲出重围进了城。宗人令李显不掌兵权,光靠那些平日只会仗势欺人的东厂番子们,根本就敌不过愈杀愈勇血红了眼的锦衣卫。 在城楼上观了片刻,见李显大势已去,李昊回头又问唐牧:“清臣觉得朕要怎么做,才能达成你所谓的制度?” 直到此刻,唐牧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怀着那么大的遗憾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会回到两百年前了。李昊也许没有很高的智慧,开合与睥睨,但他懂得反省,知道承认错误,愿意学习,愿意去改正自己的错误。而这一点,恰是很多聪明人最缺的一项优点。 他道:“臣拟得万言书一份,待皇上回宫沐洗,歇息过了,臣再亲自呈上,如何?” “不必!”李昊断然拒绝,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想让朕放下手中的权力,归权于内阁,同时,给予首辅与次辅宰相的职权。这些你皆可以放手去做,拟好了折子,递呈上来朕准了即可。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转身去寻韩覃,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你必须给朕,给瑶儿一个机会。若她不肯选择朕,转而要选你,朕从此退出,再无二话。可若是她选择了朕,你唐牧也必须她写和离书,放她到朕手中来。” * 乍听唐牧说让自己入趟皇宫,韩覃错愕了好一阵子。她昨天太过困倦实在撑不住,索性跟着许知友回了怡园,这时候也才醒来,坐在被窝里愣了好一阵子,抬眸问道:“二爷不肯要我了?” 春心端进来一桌子粥点,唐牧直接将它放到了罗汉床上,待韩覃涮口净过面,彼此对坐。他穿着白纱青缘的中单衣,长发高束成马尾,窗格外明光洒照,清瘦,年轻,胡茬青青。韩覃看了有那么一刻钟,他目光扫过来,也不是往日那深潭一般的狠戾。而是坦然,从容,平和。 她搅着碗粥,低头一笑:“二爷如今是打算为了您的家国大业,舍弃掉我这个妻算不得妻,孩子算不得孩子,身名败尽的女人了?” 隔着桌子,唐牧递了帕子过来。韩覃别过脸,却不肯接那帕子,盛了口粥慢慢吃着。良久,才听唐牧说:“当时,是夏日的一个晌午,我于坤宁宫西殿外,偶尔翻到那本书。名字叫《我与东宫》,那本书与《唐牧大传》一直并排放在床头,我翻阅了好几年。 书是一个深宫女子写成,我记得那书里的女子,性格欢快,心思灵巧,仿佛每日都过的十分舒畅欢实。一直以来,我不过从中找些与历史相关的线索而已,可我没想到自己会在多年以后,改变她的命运,让她变成只受了惊的小野猫,从此再也无法天真开怀的笑起来。” 韩覃轻轻摇头,自嘲一笑道:“实际上那时候我心中藏着许多的沉负,可是没有被如了打过,而查淑怡待我还算好。我是怀着要替祖辈正名的雄心入的东宫,所以并不像初到唐府时那样,永远重重戒备,防着任何人。 书那东西,所要写的,当在是人生中的欢畅事,概因它过之不寻。总有撕下面具相互仇视的时候,叫那个人看见我真面目的那一天,所以,写那本书,也不过是想粉饰,遮掩自己不堪的内囊而已。” 做为丈夫,读过妻子所写的,与另一个男人相恋、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那其中许多描写让韩覃自己回忆起来都止不住心热眼跳。也许是个男人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那怕他活了两世。 韩覃喝完粥推了碗道:“和离可以,但我不入宫。若二爷此刻给我放妻书,我便搬回娘家去住。您既活了两世,有两生积累的智慧,就该想着用男人之间才能用的手段去对付李昊,逼他把他手中的权力交出来。而不是一味的利用妇人,利用我们姐妹,用这些下乘手段。” “韩覃!”唐牧问道:“为何你从来不问,当初若是我知道你就是韩鲲瑶,会不会把你送入东宫?” 韩覃本要起身,此时只得又坐下来。她道:“我不问,概因我知道你必定会送我入东宫。” “为何?”唐牧反问:“为何你觉得我必定会送你入东宫?” 韩覃默了片刻道:“查淑怡曾说过,你虽外表温和,骨头里塞的却全是冰碴子。庄箜瑶尽心竭力替你做着内应,你不过授意她一杯鸠毒。蒙古数万铁骑,你不过一声就从宣府卫放了进来。你看得到众生,但看不到芸芸众生中的个体生命。我也不过一平凡妇人,于你来说,物尽其用,何乐不为?” 唐牧一声轻笑,摇头道:“不会。那怕是在渡慈庵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能知道你是韩鲲瑶,也不会把你送给李昊。” 韩覃一怔:“为何?” 唐牧想起于渡慈庵初见她时的情景。瘦瘦小小的孩子,就跟在如了身后。他从未见过一个孩子的眼晴里会有那么多的仇恨和不安。他道:“你是我的孩子,这一世,从那一眼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放开你。” 韩覃怒目问道:“既然这样,你还要把我送给李昊?” “我何曾说要把你送给李昊?”唐牧一声轻笑,反问道。 韩覃踢了鞋子道:“既你不想把我送给他,那为何还要送我入宫?” 若是可能,唐牧也永远不想让韩覃再入宫廷。他道:“穿上你最好看的衣服,去跟李昊道个别。他与你同年,才不过二十岁,人生的路还有很长,总沉溺于虚无缥缈的往事,未免太丧气了些。好不好?” 韩覃默默应了一声,却又抑不住好奇,扬面问道:“那若是他不肯放我出宫,怎么办?” 唐牧嗤一声笑:“我会一直在阁房等你,傍晚你若不出来,我便是杀进去,也会把你带出来,好不好?” 过得良久,韩覃白了唐牧一眼,怏怏坐到了妆台前。 * “首辅由三司、九卿、六部的尚书与卿以及诸位使臣们廷议通过,才能选定。但是圣上您会拥有否决权,也就是说即使各部大臣们一致推举某一人,但只要您不愿意,便可以弃之不用。可相应的,首辅将会分担如今皇上手中一半的繁务。从启用、任命官员,到起草、颁发诏令,再到与邻国间的交往,战争,他将从您的手中,总揽政务。届时,廷议仍将保持,皇上您仍然可以一语否决所有您觉得不当的诏令,与原来无二。”新任六科都事陈启宇缓言解释,不时低头去看皇帝的脸。 良久,李昊才点了点头。那御玺如今由他亲掌,他侧眸示意,陈启宇便将它捧了过来,当着他的面,四四方方盖到了折子上。 自此,开国八十年后,首辅从皇上的僚臣变成了可以总揽事务的宰相,史称宰辅。 * 韩覃从会极门上与唐牧分别。他穿着青缘赤罗的正一品朝服,红衣白衽,仙鹤补子,仍还有当年的从容耐性,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山已老,他却比二十岁的时候更年轻,更意气风发。韩覃觉得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挣扎与煎熬究竟有多深,所以才敢放任自己再一次走到李昊身边去。 他以为自己读过那本书,便知道她与李昊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可写在书里的,只不过是她想要记住,想要珍藏的欢快岁月。没有写在书里的那些那些才是记忆最深最刻骨铭心的,而那些,才是她心底深处最艰难的挣扎。 穿过内皇城的中轴线,归极门上,李昊不过一袭青袍,略带丝笑意的站着。这才是重活一世后的久别重逢,他的小姑娘今日盛妆着,墨蓝色的香云纱长褙,地色宽幅裙,朴派庄重,却不是他影响中她会穿的颜色,概因这样凝重的颜色,总与她天真的面貌有些不相符。 “他夺走了我手中所有的权力!”李昊道:“无权一身轻,我不知道自己是这李家王朝的功臣,还是罪人。” 相并肩走着,韩覃以为他要带她去永宁宫或者乾清宫,毕竟那是入宫之后,她曾住过的地方。却不呈想李昊直接带着她出了西华门。出宫门沿护城河一排廊房,是当年司礼监的直房。 趁车一直走完太液清波,自桥上湖心岛便是西苑。韩覃在记忆中搜寻,她上一世应当来过这个地方不至一次。恰值三月中,围岛处处桃花。在太素殿前站定,李昊问道:“可要喝茶?” 不等韩覃点头他便进了内殿。韩覃任借着自己的记忆,沿粉壁转到这茅盖为顶的后殿。殿后漫草坡上一处凉亭,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半大孩子趴在那草地上,似乎正在玩着什么,两人皆是喊个不停。 韩覃觉得这情景分外熟悉,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便见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面前皆有一只蜗牛,正费力的自清草从中往前爬着。那小姑娘的蜗牛爬的慢些,她捉起来往前放了几步,蜗牛一惊缩回了壳。眼不及间,她指了指头顶的凉亭道:“瞧,李太傅来了!” 男孩抬头的功夫,她疾手将自己那缩入壳的蜗牛换给他,将他那只爬的正快的抢了过来。男孩子抬头不见太傅,低头瞅了眼自己那缩入壳的蜗牛,揪着女孩的耳朵问道:“是不是你换了我的蜗牛?” 女孩捂着耳朵哭道:“真没有,东宫的蜗牛受了惊,自己钻进了壳里,却总要怪奴婢。” 韩覃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那男孩指着小女孩的鼻子道:“被我抓包你还敢抵赖,今夜,你得替我把药喝了!” 她记得她当年在花笺里写道:然后东宫就把我压翻在了地上。清草泛着泥香,我的蜗牛终究没能赢过他。他咬了咬我的耳垂,然后说:嗯,你喝了太多汤药,连耳朵都是苦的。 她确实替他喝了许多他不愿意喝的汤药,却也不相信,伸舌头舔不到自己的耳朵,扭过脸道:“可奴婢也吃了许多的甜脯,为何不甜了?至少也应该是甜中带苦啊。” 李昊翻身仰躺了,得意洋洋说道:“知道我为何总不吃糖吗?” 她坐起来摇头:“不知道。” 李昊道:“概因本宫自己的耳朵就是甜的,不需要再吃甜食,它也是甜的,不信你舔一口试试。” 十三岁的大姑娘,怎么会不知道他说的是傻话了。可她就是傻笑个不停,然后跪在他身旁,屏息在他耳垂侧轻轻舔了一舔,随即直起腰手捂着嘴,皱着眉头不肯说话。李昊翻坐了起来,要拉她的手,她不肯放,两人撕扯了许久,李昊一直问着:甜不甜?告诉我,甜不甜。 她跑过一处处亭轩,惊起水鸟阵阵。被改变命运后的这八年中,韩覃总共也没有像那一天一样笑过那么多。那是满腹阴谋太后与心机重重的阁臣替李昊搭造起来的象牙塔,她是那象牙塔中用来诱惑他这只小狸猫不能离开的那只小绣球。 他将她扑倒在映辉亭的石几上。那是她的初吻,就那么没了。他还一直问:我的舌头是不是更甜? 那两个半大孩子悄无声息的跑掉了,韩覃走到映辉亭中央,临水而站,目不能及的碧波清远。湖面上一艘独木舟缓缓划过来,李昊亲自荡舟,到得渡口伸出手来,韩覃不期李昊竟然还会划船,站着愣了片刻,才上了这独木舟。 船往下没了一寸。清流寂寂,湖光山色间唯有两人在船上相对而坐。李昊问道:“你可知我要带你去何处?” 韩覃道:“约莫是天鹅房!” 那是皇宫饲养各类珍奇异鸟的地方,因惟有天鹅居多,所以才叫天鹅房。 李昊轻叹一息:“原来你也记得。” 他见韩覃不语,又道:“我记得你沿西岸一路跑到天鹅房,捉了只天鹅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天鹅一路追着我咬,先是跳起来在我额头咬了一口,之后我转了身,它便一直追着我的屁股咬。幸得当时陈保不在,否则那只天鹅准要叫他杀来吃掉。” 被流沙漫过的记忆此时渐渐浮现,韩覃也能如肖记得当时的情景。她掩鼻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未曾说过什么,只是大约我先逗急了它又恰好躲过,它以为逗它的人是你,于是追着你咬而已。” 李昊松手放开那两只桨,仍独木舟在湖心飘荡,青袍白衽,僧坐在韩覃的对面。那本就白皙清瘦的面庞叫湖光衬成牙白,泛着淡淡的光泽。他道:“当时,我曾问你,你想要什么。穷我当时所有,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说,你想趁上那南来的天鹅,飞出这宫城去。可是因为可怜我,所以那怕天鹅此时俯身来驮你走,你也不会走,会一直陪着我。” 他捧出两颗拳头大的天鹅蛋,眼中微颤的泪花也叫韩覃一颗心几要碎裂。 “咱们再孵一回,看能孵出几只小天鹅来,好不好?” 韩覃断然摇头:“不好。我不要。” 那是他们做过最好笑但又最甜蜜的事情。拿两只天鹅蛋回东宫,韩覃满心认定自己能孵出小天鹅来,李昊却是不以为然:“若是你都能孵出小天鹅来,那还要母天鹅何用?” 十三岁的韩鲲瑶将两只蛋包裹好了,塞到李昊的肚子下面,悄声道:“乖宝宝,这可是你们的爹,快快儿的长吧!” 她在大理寺的时候见过一胖妇,那胖妇是因为与人通奸叫婆婆撞破之后杀了婆婆与丈夫,才给抓进来的。她丈夫是个瘫子,韩覃常听她说自己将鸡子孵在那瘫丈夫的肚皮上,孵一窝窝的小鸡来卖。所以她敢肯定自己必定能孵出来。 李昊总不及她时间多,每天要读书,要练剑,还要处理东宫事务。到后来就变成了她一个人躬趴在床上孵蛋,最后她也实在趴不住了,便用汤婆子各四周偎着,过了半个月就一眼不眨的守着,终于叫她孵出两只小天鹅来。 当她捧着两只鹅黄嫩嫩的绒毛小天鹅到李昊面前时,他看她的眼神,就仿佛在看能点石成金的神明一样。 第96章 兵权 那是她的小天鹅,陈保专派了两个婆子在天鹅房服侍,每每他俩去看的时候,便见那俩只小天鹅理直气壮摇摇晃晃,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边一个婆子拿着棍子开道,生怕它们要受了旁的天鹅的欺侮。 秋季天鹅南飞时,韩覃就在映辉庭相送。那两只小天鹅,是理想中的她与柏舟,跃跃而翔,果真如鲲鹏一般瑶翅而去。 “瑶儿,我仍还需要你的怜悯。没有太后制挚,没有查恒,我把朝堂交给了唐牧,无论你想去那里,我都可以陪着你一起去。我不会缚着你的翅膀在这深宫里,若是你愿意,我陪你一起去你的龙头山,看你满山的樱桃和那龙眼般的清泉。” 韩覃欠身,伸手自李昊手中接过那两只蛋一手捧着一个。她上辈子喜欢这些新奇玩艺儿,这辈子在龙头山那六年大鹅大鸭养多了,反而没了那种新鲜感。 她问道:“庄姑娘可也替皇上孵过小天鹅?” 那件事她在书里用了大段笔墨形容,只要唐牧看过,肯定会加以利用。 李昊一声哂笑:“她是用汤婆子围着孵的,但是也许那两只蛋不好,一只都没有孵出来。” 所以,庄箜瑶说:奴婢敬仰您,爱您,此生也不愿意与您分开。而韩鲲瑶会说,我可怜你,所以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一连串的打击叫李昊觉得自己配不起任何人的崇拜,可他于这寂寞宫廷中,于连番的叛乱中,唯想要一份相互怜悯的爱和彼此相扶持的平淡生活。 韩覃坐的如尊木塑泥胎的菩萨一般,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丝丝痛意。她将那两只蛋还给李昊,摇头道:“二郎,我已经嫁人了。” 船稳泊于渡口,内侍们相帮着两人下了船。李昊一直将她带到了位于外皇城的东宫,在另一段时空中,她曾在这里生活了两年,而后移到内皇城,又生活了三年。无人住,这地方虽收拾的干净,却也极其冷清。 韩覃站在门上,脚如陷于泥潭,摇头道:“皇上,我不要进这里面去。” 她若走进去,只怕就真的心软,不能离开了。 门内有鼓乐传出,接着两行宫婢捧出一套皇后的凤冠于礼服来。李昊自那件明黄色的大衫上拈起水滴形雕云龙纹的坠子,拇指搓了两搓道:“这是先帝丧的那一夜,我承诺给你的东西。若说我还有什么能值得你去爱,大约也只有这样一颗历经两世仍还虔诚的心。” 先帝大行的那一夜,李昊自内皇城探完病回来。头一回见面貌脱形,苟延残喘的将死病人,吓的三魂扫二魂,非得要她伴着同床睡。那一夜他试两回,一回滑跌在门外,第二回终于寻到那癖径成了事。 在那本《我与东宫》里,她写道: 这两年侍奉东宫,一直以来我都是无所不至的。可今夜却总觉得他与往昔不同。 在床上相对坐着,他吻上我的唇,舌间的甜意叫我心慌意乱。怎么办?他解了自己的衣服,捉我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我摸了摸,光滑,坚硬,略有些冰冷。 我的心狂跳着,不能自抑的想靠近他,想拥抱他,我整颗心,整个人都是空的。 他的眉眼也比往日更加好看,眉头微微的抖着,长长的睫毛轻颤着,我是多么爱这个人啊,爱他的眉眼,爱他唇齿间的气息,以及他胸膛上那微凉的热度。我伸舌头舔了舔他的睫毛,于是他将我压翻…… * “瑶儿,你今天走不出这皇城的。”李昊道:“唐牧想要□□,为权衡之计不惜放你入宫来诱我答应他的请求。自古以来,皇权与相权是王朝的左右臂,互搏互争,只为看谁能执掌权利。 我是这李家王朝的罪人,概因我改了祖制,让相权重新进入朝堂,继而削弱了皇权的统治力量。若唐牧要反,从此之后便是轻而易举……” 韩覃打断李昊,断然道:“他不会反的,我敢保证他不会反。” 李昊冷笑:“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反。他自己都不敢保证,更何况你?” 韩覃道:“当初皇上在东宫时还曾说过,世上并无品德十分完善,德性行兼好之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无论什么样的人,那怕鸡鸣狗盗之辈皆可用之,只取其长防其之短便可。若你果真疑唐牧而防不得其短,这个首辅之位,尽可以给朝中任何人。天下是你李家的,这一国的百姓都只听你一人号令,难道你到如今竟连他都挟制不得?” 李昊以为韩覃到如今还不知道唐牧的真实身份,勾了勾唇角冷嗤一声道:“你可记得那一世的小年夜,我带你去唐牧府上的情景?” 韩覃摇头:“不记得。”她上辈子是见过唐牧的,可如今对于他却全无影响,对于跟着李昊到唐府之后的事,也全然没有任何记忆。 李昊道:“他也与我们一样,有着上辈子的记忆。甚至于思前想后,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的命运也是叫他改变的。所以,他救了我一命,同时夺去了我最爱的人。瑶儿,你觉得我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杀了他?” 韩覃断然摇头,狠了心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既今天来了,我便跟上辈子的东宫说几句实话。当年之所以我会到您身边,是高太后与查恒派我去的。至于这座宫城,无论再活几世,我都不会想着再走进去看一眼。对于东宫那个人我并没有特别的感情。” 李昊微眯着双眼,双眼皮深夹着长长的睫毛微颤,扬手,随即七八个清瘦利落十七八岁的年轻内侍跟了上来。他道:“送韩夫人入东宫!” “皇上!”陈启宇匆匆赶来,到了李昊面前一礼道:“启奏皇上,兵部来报,说蒙古兵五万骑兵叫左都督三十万兵马尽数歼灭。” 这是喜报,李昊心下一喜,也就不怪这他扰了自己。陈启宇见皇上面有喜色,接着又奏道:“锦衣卫在城外搜到了一具尸体,因戴着金凤钗,慈宁宫的宫婢们也都指认是失踪多日的太后娘娘,您可要去看一看?” 各地多的是不出三服嫡系封藩的王爷们。若是高太后逃出宫后到了那位王爷的封地,借机捣乱起兵,又是一场乱事。李昊不得不去亲自探望一番,扬手吩咐身边内侍道:“把韩夫人请入东宫好生照料,朕片刻即回。” 韩覃看了陈启宇一眼,见他轻轻给自己眨了眨眼,也知是唐牧派他来的。否则高太后死了那么久,偏偏今天叫人翻出来。她摇头道:“等皇上来了臣妇再入东宫,如何?” 李昊挥手道:“送韩夫人进去,好生看着,但凡有任何差迟,朕惟你们是问!” 他见陈启宇仍还不肯走,冷眉问道:“难道陈都事不与朕一起去?” 韩覃目送李昊与陈启宇离去。身后八个垂手而立的内侍,面无表情站在她身后,虽不言,却渐渐向她逼近。 “夫人,进去吧!”韩覃抬头,见这老内侍是唐牧那眼线牛富,心下稍安,抬脚进了东宫。 绕过琉璃转角影壁,她当年的步伐都清晰无比。 她在书中写道:我去送药的时候,听闻东宫已经砸了三只碗,赶走了四个宫婢。我捧盘在眉心,拿出当年母亲哄着给我喂药时的样子哄他,他却要我做给他看…… 十三岁的韩鲲瑶本来只是准备学样给李昊看,却稀里糊涂喝掉了整碗药。李昊瘦高高的少年,猴在那正榻上,笑问道:“小丫头,苦不苦?” 韩鲲瑶抿唇摇头:“一点都不苦!”她吐颗梅子出来放在掌心道:“瞧,苦味儿都叫它占了!” “那就好,本宫的汤药以后全由你一人喝掉!”李昊小手一挥,笑的极其开心。 * 韩覃转过影壁便不肯再往前走。八个内侍仍还在身后跟着,牛富上前道:“韩夫人,不如您跟着老奴一起到后殿歇坐片刻,喝点茶静等着皇上,如何?” 要去后殿,那几个内侍自然不好再跟着。牛富带着韩覃到了后殿,绕过太液池,指着后门外道:“二爷在外头等着夫人,快去吧!” 韩覃提裙一阵飞奔,在太液清波后那垂柳林中串行了许久,远远见唐牧在银作局廊房的墙下站着,飞奔过去扑入他怀中,哽声道:“二爷,快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 出宫,一路快马飞奔到怡园后门上,唐牧勒马转身,巷外不远处,李昊仍还是那件青袍,手提长剑,身后是一重重的锦衣卫与御前带刀侍卫们,呈扇形将他环绕其中。他扬手,身后扔滚出来那内侍牛富,却是叫人捆成个球一样。 “如今天下不姓查,却要改姓唐了。唐清臣,朕若不是彻查,竟不知道你还在朕的宫廷里,安插了眼线。”李昊提剑一步步走过来,指着唐牧道:“首辅唐牧,与锦衣卫原指挥使唐逸相勾结,谋杀太后,意图谋反,来人,将他给朕拿下!” 府军齐齐压过来,唐牧松了韩覃,拍拍她的背道:“李昊这个人,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活着?” 韩覃哭笑不得:“二爷,我觉得咱俩今天能不能活着进怡园都还是个问题。至于他死或者活的问题,不该是咱们操心的事!” 她话音才落就叫唐牧抱了起来。文臣不带兵器,唐牧抱着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李昊带人步步相逼,提剑指着韩覃道:“瑶儿,你从他怀里下来,走到朕身边,那皇后的冠服,仍属于你。” 韩覃不敢再看李昊,圈着唐牧的脖子问道:“这院子里,是否有你安排的伏兵?” 唐牧道:“有。但是伏兵既出,我唐牧谋反的罪名就会被钉死,天下重新大乱,李家王朝要改姓陈了。” 左都督陈疏如今集兵权在手,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只要有唐牧相助,天下谋得一半。 韩覃再回头,李昊仍还步步紧逼。她道:“你从两百年后回到如今,自己不必再担亡国的罪名,却要叫这王朝早二百年就结束它的寿命?” 李昊忽而加快了步伐,身后的府军与锦衣卫直接快步跑了起来。唐牧仍还飞速往后退着:“娇娇,天下兴亡,王朝姓陈姓李又有什么关系。我此生再无所求,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给别人的。” 韩覃心中略略一暖,低声道:“二爷,我求你歇了那谋反的心,不要让陈叔叔带兵出来,好不好?” 唐牧已经跑了起来:“娇娇,从李昊要你入宫开始,这王朝就不姓李了。” 所以,他之所以同意让她入宫,也不过是为了要诱李昊出宫,要在怡园后院这巷子里捕杀他而已。 韩覃狠挣开唐牧的手,从他怀中滑了下来:“你曾说过,要让普天下的士庶活的更好,如今为了争权夺利而罔顾天下百姓的安定幸福,重掀战乱,与查恒何异,与高瞻何异?” 李昊所带的人已经全部进了巷子,只要身后阻截的迅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巷中屠杀上百号人,虽凶险,但也不算难事。陈卿缓缓开了后院门,却见唐牧扬手,闭上了眼睛。 韩覃疾步往那巷子外走着,伸展双手叫道:“二郎!” 墨蓝色的香云纱长褙随风而散,露出内里沉潭色的绸里,这沉重压抑的颜色,是她刻意禁锢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为了配合他弥老而苍的心。可二十岁的大姑娘,与那同龄的男子才是珠联璧合的眷侣。 她仍还是少女的体态,那轻跃如羚鹿的步子踏在唐牧心上,重似千金。 终究,他没有给许知友和陈卿讯号。 李昊扔了手中佩剑,亦是疾步奔了过来。身后上百号的人全进了巷子,天赐良机,再好没有的机会。巷外的许知友亦在焦急的等待叫他截巷的讯号。唐牧仍还站着,直到韩覃扑入李昊怀中的那一刻,疾然转身。 天真而又好奇的猫儿终于看到那锦簇绣球后的黑手,而唐牧,也终于探及韩覃内心的底。一直以来,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韩覃对于前世究竟有多少记忆,甚至于,他压根儿就不相信她就是前世那个韩鲲瑶。 那是个与如今的韩覃完全不同的姑娘,天真、乐观,傻到没心没肺,敢把自己的初吻、初夜,以及与爱人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落于纸上。她用笔勾勒出一座漂亮的象牙塔,塔里有她既怜又爱的男人,她爱他,爱到愿意舍弃自己血亲的弟弟。 这样一份爱,当她重新忆起,当她与爱人重逢,当曾经的爱人与如今的丈夫站在对立面,她会如何选择? 唐牧亲手谋划一场豪赌,终将赢得权柄,却输了美人的心。 韩覃牵着李昊的手,穿过两排府军与锦衣卫出了巷子,直走到不远处的牌坊下时,才道:“二郎,方才在宫里,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便不辞而别,确实有些不当。既你追来了,我便在这里与你把话说清楚。 当初先帝丧驾崩那夜,你曾问我有什么愿望,只要我肯出口,你都会替我达成。我当时说我还未想到,但你必得要记着那个愿望。如今虽重活一回,可你仍是君王,承诺既出,该是言而有信的。如今我找到了那个我愿意用一生去爱的男人,恳请您还我自由,可好?” 李昊脸色由喜渐悲,慢慢往下垮着:“瑶儿,你爱唐清臣什么?位居首辅,但那位置是朕给的,朕可以给他首辅之位,也可以随时把他发派到海南去。” 韩覃果断道:“那我就陪他去海南!无论天涯海角,夫唱妇随,我会陪着他。” 李昊唇角微颤:“他妄图谋反,是死罪,按律当诛,你也要陪着他死?” “你比我更明白,你这是在牵强附会,给他徒加莫须有的罪名。”韩覃道:“若是他果真要反,又何必带着一众文臣杀出城去救你?直接让你叫蒙古兵杀了,岂不是连手都不用脏?” 这正是最让李昊纠结难辩的地方。唐牧曾在八月十五宫变那夜,从高太后手中救下他。冬至节后东厂马骥带人逼宫,是他带着一众文臣抵挡。到了前天蒙古兵入侵,亦还是他持刃相救。 但唐逸的谋反是事实,他掩盖了唐逸的谋反,只将唐逸发派到了岭南,包庇谋反,光是这一条就可以治他的死罪。 “瑶儿,他已经没有前途了。朕从此不会再信任他,不会再启用他。就算朕开恩不杀他,但也永远不会再让他进入政治权力的中心,他将终此一生做为一个寒酸的文人骚客,带着你去走无址尽的贬谪之旅。你果真愿意此生就如此寒酸下去?”李昊重又问道。 这话又激起韩覃的怒意来:“你当然可以不信任他,你甚至可以杀了他,毕竟你才是这国家的君主。有太多像黄全一样口蜜腹剑的小人,随时拭净他的背,要背着你一步步走向那跳海亡国的末路穷途。” 她道:“二郎,当年之所以我们会在一起,是因为高太后与查恒刻意替你我制造机会。你是皇帝,三年一回大选,会有太多太多的姑娘进入宫廷,你当初能爱上庄箜瑶,今后自然也会爱上她们。我是唐清臣的妻子,此生只要不死,不相离异。至于他会富贵还是落魄,居高位还是做阶下囚,我夫唱妇随,绝无怨言。” 回望一眼高大的牌坊,韩覃头也不回疾步往前,转身进了巷子。府军与锦衣卫齐齐撤出,机会已失。韩覃走到唐牧面前,仰面道:“二爷,往后只怕咱们连卖炭翁都没得做,不过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你活着,无论你走到那一步,我都会陪着你。” 怡园的伏兵已经齐齐撤去。唐牧揽过韩覃的肩道:“先回家,余事下来再说。” * 半个时辰后,饮冰院。陈卿与父亲陈疏皆是默坐,一条绳上的蚂蚱,一场谋反未成,陈疏的怒气摆在脸上:“清臣,老夫一生清正名节,叫你一举败坏。你那小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生生坏了我等的大事。” 唐牧依旧负手在窗前站着。他道:“国公爷不过是到唐牧府上喝了盏茶而已,有何大事要办,唐某竟然不知道。” 他这竟是要否认合谋谋反之事,将自己摘于事外了。 陈疏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你!” 唐牧缓缓转过身来,官服上的仙鹤补子叫夕阳照的熠熠生辉。一个时辰前院外险险就要有一场血战,他此时竟还能笑的从容缓和:“国公爷掌兵权有二十年了,世子如今掌着督察院,清极又在大理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本官猜的无差,只怕再过半个时辰,加封太保、太傅并柱国的圣旨就会到您府上,您趁此上疏辞了兵权,如何?” 陈疏气的几乎要吐血:“唐清臣,老子冒着要杀头的罪名替你抢妻,如今事情得定,你竟过河拆桥,要借老子来讨好皇上?” 撺掇他反的是唐牧,如今要释他兵权的也是唐牧,陈疏本无反意,叫唐牧弄了个七上八下,又恰恰因皇帝放了兵权才起了那份心思,那知又叫唐牧临头一盆水浇了个炭熄火凉,岂能不生气。 陈卿看的比父亲更远,他道:“我父亲请辞左都督一职,如今天下,谁可任左都督?” 唐牧道:“大都督府从此将被废止,左右都督与断事官将不再做为常职任命,兵部要单独从六部提出来,掌管天下兵马调令,由首辅直辖。” 第97章 首辅 陈疏怒喝道:“兵部尚书徐锡是你唐牧的走狗,你叫老夫辞了兵权,却是要归到自己手里去掌管。唐清臣你莫要忘了,如今你已失了皇上信任,这个首辅能当几天还说不准,竟异想天开要掌兵权。 老夫就看着你怎么个死法!”言罢拂袖而去。 唐牧仍是一笑,待陈卿出门时轻声道:“回去劝劝老国公。百尺竿头,若不能再进一步,能保得个富贵终老,也是好事。” 本来,陈疏应该死在大年初四那夜的叛乱中,以自己为警,去惊醒那软弱敏感的天子,那个这王朝中唯一睁着眼睛的人。可是唐逸打乱了唐牧所谋的局,于是陈疏不必死,还顺手拿下了整个大历朝的兵权。但人的野心就是如此,他一旦掌握了所有兵权,也就不想再辅佐那个软弱敏感的年轻人,转而想自己上,自己控制朝堂。 陈卿自然也不高兴。他这些年全心全意支持唐牧,便是唐牧与父亲陈疏谋划想要将李昊逼下来时,心中也无太大波澜,概因于他来说,职责比权位更重要。 冲冠一怒为红颜,唐牧做为文臣,站在皇权与兵权中间,之所以今天差点激起一场叛乱,所为的,仍还是宰相集权。 * 同一时间,在乾清宫中闭着眼晴的李昊在听八年前关于诛杀白莲教九天玄女与无声老母一事的前后经过,听到最后汗湿后背,他道:“锐毅,拟旨,加封陈疏为太傅太保,柱国大将军,这道诏令,你亲自送到国公府去。” 陈启宇答了声是,又问道:“皇上可还有要交待的?” 李昊再闭眼,摇头。 八年前大理寺剿杀白莲教徒一事,显然皆是唐牧在后面推动,却把功劳全推到陈卿身上。这样一来,唐牧与宋国公府就结下了不可破的盟约。他居然还大意到把兵权调令全交到了陈疏手上。 这兵权,若不能缓和的收回来,那陈疏一府,就不能留了。 * 直等到陈启宇下朝,一同在外院吃过晚饭,唐牧才回了避心院。 沐洗过入卧房,唐牧酒仍还未醒,步子都有些虚浮,脑子仍还清楚的不能再清楚,想的自然仍还是明天关于朝局与权利之争的另一场角逐。他见屋子里灯熄影黯,惟床内一盏黯灯,以为韩覃已经睡着,轻声解了中衣才走到床前,便见韩覃一袭薄纱睡衣,却是屈膝跪在床沿上。 灯下看美人,她唇上还施了淡淡一浮胭脂,颊上一抹绯红,惟那双圆萌萌的大眼闪着总叫唐牧深觉罪恶的天真。在他的灼灼注视下,她拂落薄纱睡衣。唐牧喉头一紧,她内里寸缕无着,缓缓直起身子,两弯柔蒂圈上他的脖子,启唇一股淡淡的酒气。 她口里还含着一口酒,渡到了他舌齿间,凑唇在他耳边柔声问道:“二爷想不想要妾身伺候你一回?” 唐牧吞了那口酒,闭上眼睛,仍还在床沿上站着。韩覃自他颊畔亲到脖颈上,寻唇一路往下。 酒醒,权力与朝局抛之九宵云外,唐牧活了两世,前世也曾睡过不少女人,却从未像今夜这般,脑子里那根绷了两世的弦发着嗡响。 在前世,他恪守陈规,即便有鱼水之欢,无论妇人是谁,用的总是最能叫妇人们受孕的体位。这辈子,他只与韩覃有过夫妻之事,为着自己比她老太多太多,一直以来,他总是以她的欢愉与享受为主。 活了两世,这还是头一回,他叫一个妇人随意挑逗,放纵自己最邪癖处的*。唐牧一口气分作三段呼了出来,伸手抚乱韩覃一头长发,忽而用力将她的头按了下去。 * 闭上眼睛,韩覃脑子里挥不去前世与李昊头一夜的画面,那时候他和她都才刚满十六岁。无人管束的孩子,天真,好奇。他伏在她胸前,便是这样的一路探索,闷声,因紧张而满手的汗,用帕子不停的擦着 * (关于没有被删掉的那一段,你们知道该往那里找哈) * 韩覃喝了盏水润过唇,又咳了许久,瘫躺在床上,将两条腿翘搭在一只山枕上,侧眸望着唐牧时不停发笑:“自古红颜多祸水,我称不得什么红颜,可也祸的二爷不轻。” 唐牧支肘掂引枕半躺着,亦是一笑:“国有九边,一上回我还未将九边各处守关皆走遍。若果真有机会出去,我想把九边全走个遍,你既已成祸水,便陪着我将九边全走个遍,好不好?” 韩覃重重点头:“好!” 她掰着手指:“咱们得有一匹好马,还得有水囊,一个大大的干粮袋。还得背一口铁锅,我生火生的极好,只要有三根柴就能烧开一锅水,所以洗衣做饭什么的二爷全不必操心,我会替你打理好的。” 唐牧一笑,眸子却是冷的:“睡吧!” * 次日一早起来,韩覃才睁开眼睛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唐牧亲自端着药碗,持调羹就要往她嘴里喂:“吃了它!” 他如今倒是理直气壮了:“否则怀了孩子,你挺着大肚子怎么与我去一起出门?” 韩覃接过药碗,趁着唐牧穿朝服的间隙,盘腿坐在床上一调羹一调羹往嘴里送着。唐牧在镜子里望见她总往嘴里送着调羹,温声道:“这药里头有黄莲,苦的不能再苦,你一口送了它岂不好,如此一羹羹要抿到什么时候?” 韩覃反敲着碗示意自己全吃完了,接着推了碗,闷头又闭上了眼睛。唐牧接过那碗出了门,韩覃这才又翻坐起来,将那只渗了满满汤药的枕头扔到了地上。 这一天她自然也是等的提心掉胆。自傍晚起在饮冰院坐着等唐牧,等到掌灯时他还未回来,倒是等到个匆匆而来的陈启宇。他显然是奉唐牧之令来取什么东西的,进屋见是韩覃,先叫了声师母,又觉得有些怪异,接着叫了声韩覃。 韩覃站起来问道:“二爷怎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陈启宇也知她怕是在担心李昊或者要于朝堂上迁怒于唐牧,遂开解道:“今日一清早宋国公上疏辞了左都督之职,内阁辅臣们今日与皇上廷议,便是议这兵权的归属,先生是首辅,自然缺不得。大约今夜他是回不来的。” 韩覃满心以为唐牧今天一清早必得要叫皇帝一道旨令贬到海南去,谁知竟还在内阁办公,不由有些好奇,遂又问陈启宇:“难道今天皇帝未对二爷发怒?” 陈启宇一笑:“就算是皇帝,他也得要守律法,以律法而治臣下的罪过。他之所以昨日对二爷发难,是因为牛富那个老内侍,那老内侍昨夜急病暴亡,如今死无对证,而从别的事情上皇上也挑不出先生的过错来,他如何能对着先生发难?” 韩覃不懂朝政,却也觉得陈启宇说的也有些道理,心又放下了几分,遂转身进了内院。这夜唐牧果真不回来,非但这夜,此后接连七夜他都宿在宫中。她一人在怡园呆的无趣,又炭行也生意清减不必操心,恰这日寇氏来访,便与她二人坐在一处闲话儿。 唐世乾如今也是朝中二品重臣,又与寇氏无所不谈。而寇氏的父亲寇勋一直在吏部,于朝政任免之事也十分的熟悉,所以寇氏一张嘴说的便是朝政:“听闻这些日子朝廷叫着要变法,二叔身为首辅,只怕是最忙的一个。” 韩覃也听人人都在谈变法变法,却不知究竟怎么个变法,遂问寇氏:“但不知是怎么个变法?” 寇氏道:“别的也就罢了,我听闻人们议论最多的便是首辅之职。原来,咱们朝的首辅都是按位递进的,首辅下去,次辅顶上去便是首辅,依次类推。变法之后,听闻首辅要从三司六部的诸位尚书并使臣之间选择,九卿三司六部中人人都得参与廷议,获持最多得才能做首辅。 若是如此来选,只怕那首辅之位仍还是咱们二叔的。毕竟他的底子摆在那里,如今朝中年轻一派的官员皆是他的门生,支持的也都是他。” 韩覃再问:“那为何到如今还未选出来?” 寇氏面带难为,压低了声音道:“听闻是皇上那里不能通过。要知道虽是三司六部选首辅,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皇上那里,只要他不肯点头,大家就还得重新选。” 所以现在的情形大概就是,首辅自己要变法,而变法之后,他却因为自己所设定的规则而无法继续再做首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约也不过如此。 送走寇氏,韩覃正坐在窗前饮茶,听得一阵帘响,却是唐牧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七八天不见,他满面胡茬,韩覃竟一眼未能认得出来。 唐牧一路解着朝服,扔了朝服直接就将韩覃压到了条案上。外院的书案是按他的身量打的,韩覃趴俯在上头脚都沾不到地,遂两腿反攀在他的腿上。她好容易一回未吃药,此时满心等着怀个孩子,生怕万一怀上了却要叫唐牧糟弄掉,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喊酸,逼着唐牧半个时辰不到便完了事儿,这才问:“皇上竟到如今还未贬你?” 唐牧换了架子上挂的公服,冷哼一声:“我一不触法二不受贿,他为何要贬我?” 韩覃端了杯茶过来,待唐牧坐到了书榻上,顺势便坐到他大腿上:“我以为疾刀乱剐,总能有个快死,谁知竟是钝刀磨肉,这一下下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难道他真要你死才肯放过你?” 唐牧见韩覃果真忧心忡忡,也知这七八日来只怕她为自己担惊受怕也悬着一颗心,不知为何,心里那些芥蒂忽而就烟消云散了。 冷了七八天,他总算想与她谈一谈了。 * 那还是他做帝王的时候。他唯一的女儿,也是宫中唯一的公主,那一年只有八岁。 坤宁宫的西殿,他午后踱过去看她。五色琉璃雕藻的檐廊下,半尺宽的朱漆围栏。那小丫头与她的乳母相对而坐。他很少见她笑出那样的表情来,遂站在葡萄架遮后静听。 那乳母翻开本书,读道:“今天是我到东宫的第三天,听闻东宫因为不肯吃药……” “嬷嬷,你错了。要从在床上那一段开始!”她打断乳母,给乳母一个十分狭促的笑,便仰头靠在柱上,闭上眼睛唇角含笑静听。 乳母对着公主亦是了然于心的一笑:“在床上相对坐着,他吻上我的唇,舌间的甜意叫我心慌意乱。怎么办?他解了自己的衣服,捉我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我摸了摸,光滑,坚硬,略有些冰冷。 我的心狂跳着,不能自抑的想靠近他,想拥抱他,我整颗心,整个人都是空的……” 白话书成,淫词靡调,一个乳母竟给八岁的孩子读这种东西。 彼时还姓李,还是天子的唐牧听到这里如焦雷轰耳,气的遍身毛发皆竖,当时就命人将公主的乳母拉到宗人府,杖毙! 后来,那本《我与东宫》便流落到了他手中。 几百年来,后宫多少嫔妃,也没有人如那韩鲲瑶一般,写出那样香艳*的书来。而那乳母,也不知从何处翻出那本两百年前的书,用来教坏他的女儿。 当然,重活一世,唐牧也未曾想过他竟会遇到那个亲手写就《我与东宫》那本书的韩鲲瑶。 辗转两百年,唐牧仍还记得韩覃亲笔描述过的,她与李昊之间的爱与绝望,从第一次亲吻,到两个孩子关于人事第一次的冒险,再到她如何扮成小内侍偷偷渡入乾清宫与他幽会,听到太后来巡的消息时的仓皇而逃,她写的有多详尽,他便记得有多详尽。 彼时的他,曾经羡慕、嫉妒过那份爱情。 一个皇帝,可以不必去操心后嗣,不必权衡于后宫的雨漏均沾。与一个女子,如民间夫妻一般,平平淡淡。却也恩恩爱爱。在读过那本《我与东宫》之后,他再未临幸过后宫其她妃嫔,那刻板木讷的皇后,若天可怜见不必早亡,他是决心从此只守着她,与她共老的。 他本是个读者,如今跃入书中,爱上那书的作者,在爱情中,却仍然是个旁观者。 * “在怡园后门上,若不是你突然冲过去把李昊拉出巷子,该被疾刀乱剐,或者钝刀割肉的那个人就应当是他李昊,而不是我唐牧了。”唐牧推韩覃站起来,搁了茶碗道:“我如今所承受的,也不过是你的选择而已。” 那怕宣府那一回她犯了那样大的错,唐牧也没有像今天一样,看着她时眉间一股恨其不争的蔑视与冷漠。那夜因为她的刻意奉迎他未发作出来,之后冷了她这七八天,今天是要挑开脓疮算总账了。 韩覃慢慢垂下脸皮,站了起来:“二爷,他是你李姓王朝的皇帝,是你的祖宗,你若杀了他转而去辅佐一个异姓人,那你来此的目的,岂不成了个笑话?” 唐牧亦站了起来:“我如今姓唐,不姓李!” “二爷,无论你会因我而遭受多大的牵连,无论你沦落到何种地步,我一定会陪着你。若是真到了死的那一天,你上法场,我在场外毒鸠陪你,如何?” “李昊不是孩子,他是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可在你眼中,他仍是孩子一样。你为了让他逃出我的包围,心甘情愿陪我这个老古董一起死,情意之深,竟叫我都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唐牧一字一顿,转身戾目盯着韩覃问道:“如此深沉的爱与牺牲,他是否能感受到?” “二爷!”韩覃几乎结舌:“我若是果真爱他,那一天压根儿就不会出皇城。” 唐牧一声接一声的冷笑:“韩覃,你可知督察院督察使陈恪?” “知道!”那是陈卿的哥哥,宋国公府的世子,韩覃当然知道。 “那一天,陈恪带着伏兵就潜伏在外皇城原本属于司礼监的直房内。若是李昊强行拘押不肯放人,我便是血洗宫城,也要把你抢出来。” 韩覃倒抽一口冷气。唐牧又道:“他追到怡园外时,陈卿与宋国公带着人就潜伏在怡园,只要他肯入那巷子,我便要截杀他于巷中。为的,仍还是你。可你转身奔向他,以自己为盾护着他,我又岂能再杀他?如今时机已失,钝刀刮肉,也只能闭眼承受,难道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韩覃软坐在地上,唐牧伸手勾她的脑袋,她便伏首在他大腿上:“二爷,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叫你驯怕了,驯服了,此生只愿意跟着你一个人。对于旁的男人,不肯,也无心多看一眼。所以无论你走到那一步,我都会陪着你,好不好? 既我铸成大错,我会用此生为你一人悔罪。可是颠覆朝堂的事情你不能干,李昊就算不够英明果断,不算千载难逢的明君,但他总算灭了司礼监,灭了东厂,让男人们都能挺起脊梁骨。 陈疏就真的比他更好吗?他在京城篡权,各地藩王难道就能心甘情愿?到时候四处狼烟起,苦的不仍然还是老百姓?难道二爷您忍心事态变成这样?” 唐牧缓舒了口气,捞韩覃起来轻揉着她前胸那鼓胀,揉得良久低声道:“转身,趴下!” 头一回已是提心掉胆,这一回韩覃自然不敢再叫他来,连忙摇头道:“二爷,明天咱们再来好不好?今儿我身子不舒服。” “不行,趴过去!” “二爷,您洗个澡,我伺候您一回,好不好?”韩覃跪在书榻上央求。 唐牧低头望着韩覃,忽而一笑,捧起她的额头亲了一口:“既你有这份孝心,就先欠着,等我回来了再补上也可。” 他不过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出门时也不过带着巩兆和一人。这一走,竟然整整过了八个月才回来。 次日陈启宇来访时韩覃才知道,唐牧请辞辅臣一职,并自愿请缨到陕西三边做总督,果真是巡边去了。从正一品的户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降到从二品的三边总督,他被流放到权力中心之外了。 这一钝刀,总算切了下来。韩覃估摸唐牧心中仍有芥蒂,所以才不肯带自己出门。怡园虽大,但除了避心院之外都是十分清减的地方,况且仆从又少。待确定唐牧或者要好几年才能回来,她便指挥着淳氏等人锁上各处大门,连外院的仆从们也全部精减,将人全集中到避心院中,清清减减过起日子来。 再过得一个月而月信仍不来,她便知自己是怀孕了。就算失了丈夫的心,只要能有个孩子,日子就不算难过。 有裴显那样一个好郎中,再也不知唐牧何时能回来,韩覃从九月份就开始亲自坐店照料炭行生意。有陈启宇明里暗里的照应,冬月底时她已经有三万两银子的进账了。 这天小梁氏来了,六科都事七品官儿,却是全京城连阁老们都怕的七品官儿。所以小梁氏如今虽按制不能着裘,却也披着件油光水滑的白貂裘。 如今攻守互换,唐牧从首辅变成个从二品的外官儿,而陈启宇一跃登天炽手可热,比起一年前的相见,小梁氏看韩覃时,也就轻松,或者说随意了许多。她随行总要带着几个美妾,进炭行从一楼上到二楼,侧首笑对韩覃说道:“炭行终究算不得什么体面生意,你挺着个肚子如此吃力费劲,所挣也不过一点辛苦钱,我都替你不值。” 若是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得尊称韩覃一声夫人了。 韩覃却不在意她的挑刺:“这还是我家公公手里的老营生,不能丢了它。” 第98章 休书 小梁氏拣着上首坐了,接过韩覃递来的茶碗刮了刮沫子道:“我听闻唐清臣这几个月中从宣大巡抚到蓟辽总兵,竟是一步步的贬了下去,只怕国之九边,他要走个遍了。” 从正一品的重臣到从三品的总兵,小梁氏也开始直呼其名了。 韩覃自己也是从外人嘴里听来的消息。究竟如今唐牧在那里,他未写过信来,她亦无处送信,索性便当他果真是与她合离了,只要他还活着,还在做官儿,潦倒与否,落魄与否,因为孩子的胎动,炭行的生意也顾不得去细想。 此时乍乍听小梁氏都开始对唐牧直呼其名,心中却是一酸。纵使有人因身份的落差而辱于她,她都能从容接受,可别人要辱唐牧,她一时间竟无法接受。 那是她心中的父辈,山一样沉稳,温和,智慧而又耐心的长者。在这腊月寒天中,那蓟镇的雪原上,孤守于边的总兵官,韩覃想到这里端茶杯的手都颤了起来。小梁氏自然看在眼里,当然也是因为要看这一回,要幸灾乐祸一回,才撇下三灾八难总生病的孩子,要巴巴儿的来看望一回韩覃。 “如今这样子,唐清臣只怕是靠不住了。你这生意来钱究竟也太慢了些,今年你该分给我家锐毅那些银子,我就不要了。不过我琢磨着,由你出面,咱俩一起牵头做桩能发财又体面的大生意,如何?” 韩覃总算明白了小梁氏的来意。去年她给陈启宇分了账,那银子是交到了小梁氏手里。今年小梁氏自认还有自己的一注,这是打算来分账了。韩覃受陈启宇照应不少,当然也备了一笔款要给小梁氏:“我做的也不过家里一点老营生而已,别的发财有体面的生意只怕做不来,不如你拿了银票自己去做,如何?” 小梁氏左右四顾心神不宁:“我家锐毅不肯叫我出面,所以我才来找你。如今就有一桩又体面又能发财的大生意,恰就在你们炭行的对面。咱们一起发财,我六你四,如何?” 韩覃望一眼对面,那是全京城最有名也是最大的银楼,上百年的老字号,想要吃下它,只怕得上百万两银子不止。小梁氏悄声道:“我父亲如今正掐着那东家的把柄儿了,只怕不日银楼那东家就得倒霉,到时候咱们求求我家锐颜,叫他往锦衣卫打个招呼,混水摸鱼就能把那店给盘下来。” 竟是要闷了那间银楼? 韩覃不期小梁氏竟起了这样的歪心,君子不与小人缠,她也不愿意招惹小梁氏,遂一捂肚子叫道:“哎哟,我这肚子竟有些不舒服。梁夫人请稍坐片刻,我到隔壁诊个脉,来了咱们再聊,如何?” 小梁氏在炭行等了半个时辰,听有丫头来报说韩夫人胎像不稳正在药铺针灸,气的甩着着帕子出了炭行,一路边走边骂道:“唐清臣都被流放到了边关上,这辈子也不可能爬得起来。她还叫皇帝睡过一回再叫人弃了,也不知有什么好嚣张的……” 忽而迎门照脸一只清亮的耳光。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此时正值人挤人的嚣闹时候,小梁氏捂脸抬头,便见自家丈夫一张俊脸气的铁青,她张嘴不知要哭要骂,劈脸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 那明日就该倒霉的银楼东家恰还自她身边经过,小梁氏生生吞下一口羞愤与怒气,低声道:“爷今日出宫的倒是早!” 陈启宇一把扯过小梁氏的手,疾步将她塞到马车里,自己随即跟上车便给了小梁氏一记窝心脚:“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你爹谋划着抢银楼的生意。又还于大街上公然说叨韩覃与皇上的私情,也不怕叫别人听到了到处去传谣言。 梁润九,我问你仰仗为何?” 小梁氏翻坐起来,生生吞着闷气:“锐毅,我错了,我真是错了,求你饶了我这一回。” “我饶了你,谁来饶我?”陈启宇连连指着小梁氏的额头:“皇上的眼细就在隔壁,将你与韩覃之间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他爱惜韩覃的名誉,就算去年劫韩覃的事情闹的那样大,到如今城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走漏,而你竟敢公然于大街上说出来。我瞧你这蠢样,要么是不想叫我做官,要么就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 小梁氏脑袋叫陈启宇戳的乱晃着,不停的求饶:“我错了,锐毅,我是真错了,我诚心悔过,求你饶了我这一回。” 陈启宇总算停了手:“往后,你若再敢收韩覃的好处而叫我知道,就等着一纸休书吧!” 在一两个妾室面前丢了好大一回脸,小梁氏暗吞着晦气,觑着陈启宇的脸色似乎变好了些,遂又试探道:“那唐清臣不是已经被贬到边关去做总兵了,韩覃也再不是首辅家的夫人,你又何苦一直照料她的生意?” 她还是与婆婆两个捣京中各府人家事非时,听过些关于韩覃的风言风语,心中自然也有些想法,觉得陈启宇想必心里也惦念着那美貌又年幼的师娘。那知此话才出,陈启宇才缓合的面色重又阴戾:“全天下就你们梁府一家子聪明?你眼下瞧着唐牧是被贬了,可他那是以退为进,等他重回京城,首辅之位,仍还是他的。” * 历时八个月之后,唐牧仍是只带着巩兆和,两马疾驰,在京外官道上拦道迎他的恰就是陈卿。 唐牧一袭总兵官的武官常服,披着本黑披风,面白,清瘦,眼角清清浅浅的细纹。八个月远离政治权利的中心,他面上似乎也没了往昔的从容温和,对着陈卿略点了点头,先问道:“韩覃如今在何处?” 陈卿道:“自然是在经营她的小炭行,不然,还能去那里?” 两马并驰,唐牧再问:“朝中局势如何?皇上怎会突然召我回京?” 陈卿一笑:“一言难尽!” “那就慢慢说!”唐牧横缰勒慢了马。 陈卿只得耐心给他解释:“变法之事,如今由首辅刘瑾昭来执行。但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传胪出身,有笔杆子却不懂得执行,结果就是政令发了下去,到了两直十三省,却是完全推行不开。 至于各地的藩王们,亦全然不听圣旨所遣,阴奉阳违。再加上南边倭寇时时骚扰沿海,陕甘今年又闹了□□,入冬以后流民大匹入城,皇上也是焦头烂额,不得不急召你回来。” 唐牧策马入了城,却不与陈卿分道:“找出酒楼,咱们先吃顿饭!” 陈卿疑惑问道:“你八个月未回京城,入京不回家见妻子,拉着我吃什么饭?” 唐牧一声苦笑。近乡情怯。他仍还忘不了韩覃挣脱他的怀抱,拉着李昊奔出后巷的那一幕。他的小姑娘可以不爱他,他自信自己有时间,有能力,有耐心慢慢磨回她的心意。但他不能忍受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却委曲求全屈居于他身畔,只是为能保住李昊的皇位。 当日的事情,陈卿亦看在眼里。在一处酒楼用罢饭,一起牵马走着,陈卿问唐牧:“那日若是韩覃按你的意思,诱李昊入怡园,你会怎么做?” 唐牧断然摇头:“她不会,她绝对不会那么做。” 这下轮到陈卿冷笑了:“你就是赌定她不会诱李昊入怡园,所以才敢游说我父亲出兵,以皇位诱之,惹得他准备好了弑君篡位的准备,那知道入了你的套子,非但皇帝做不得,还连掌了二十年的兵权,也拱手让给了你。” 唐牧暗矬矬一阵哼笑:“我不期清极你竟能看到这样深。” 所以,这才是唐牧当日特地要送韩覃入宫,与李昊做最后道别的初衷以及深意。李昊仍还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他温和,理智,虚怀,懂得反醒,实在是一片集权宰相可以借机施展的沃土。 而身为首辅,唐牧也必须得掌有兵权,才能握有最高话语权,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集权宰相。对于觊觎自己妻子的男人,那怕他是皇帝,那怕他才二十岁,那怕是他的先祖,唐牧也不可能对他怀有博爱或者怜悯。 他利用韩覃对李昊的怜悯之情,也利用李昊对于韩覃两世的不舍。并以此为诱饵,假装自己果真冲冠一怒为红颜,要转而拥护陈疏为帝,害陈疏年过半百晚节不保,做了一回开国称帝的美梦,随即却因为皇帝的猜疑而不得不交了兵权。 以退为进,在将兵部从六部独立出来,由徐锡独掌兵权之后。唐牧又独自一人遍巡九边,与徐锡二人一朝一边,牢牢将兵权控制到了自己手里。如今他牢掌兵权,而李昊又因为处理政事无能不得不召他回朝,首辅仍还是他的。从有朝以来就被废掉的宰相之职,他总算牢牢掌握到了自己手里。 在道口分别时,唐牧仍还踌躇不前,犹豫不定。陈卿翻身上马,勒马绕着唐牧转了两圈:“难道你还不肯回家?” 唐牧仍是一声苦笑。八个月,这是自从成亲以来,他与她分别最久的一次。他边一封信都未写过,一句平安都未带过,心中的负气渐渐消散,愧疚深存,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清臣,你玩我爹这一手玩的实在高明,老爷子恨你恨的牙痒痒。我与你自幼一起长大,如今渐渐也有些惧怕你这越来越深的城府与狠戾的手段。以我来看,如今这世间唯一能降伏你的,只怕就只剩韩覃了,早点儿回家去吧,有天大的惊喜等着你!”陈卿说完,策马而去。 唐牧仍还牵马走着,到怡园那青砖照壁外时,忽而回头问巩兆和:“兆和,你说会有什么样天大的惊喜,在等着我们?” 巩兆和当然是摇头:“二爷,小的与您一同出门,连信都未曾给家里送过,委实不知道。您进门去见了夫人,不就知道了吗?” * 八个月的孕肚已经很鼓了。自韩覃有孕之后,寇氏便送了她许多自已在淮南时买得的精油来。 概因寇氏自己怀孕的时候,孩子长的太快肌肤绷不住,腹部与大腿绷裂许多斑痕,到如今还好不了。生完孩子之后人虽瘦了,那斑痕却是一纹一纹如波浪一般,着实难看之极。虽唐世乾不嫌弃,总归她自己觉得难看,自卑了许多年。韩覃与她一般也是个小骨架子,肉少肤紧最怕绷裂,所以她便特此送了精油来,叮嘱着韩覃早晚涂到肌肤上以润肌肤。 韩覃虽说怀了八月的胎,但这八个月中未有一日停歇过。又一直孕吐到六个月上,混身无肉,唯鼓个肚子。直到这两个月才渐渐能吃些饭。她的怀相也好,高鼓于肋骨下,腰腿仍是空空的,从后影看,仍还是个女儿模样。 吃罢晚饭,韩覃□□心帮衬着润完了肚子,重又套上褙子,在书房中坐着。八个月没有任何音讯,唐牧不过种了粒种子就走了,她渐渐等不来唐牧,心知只怕他是过不得李昊那个坎儿,转而弃了自己,夜里闲下来自己便也慢慢想通了。 她欠身端过搁在多宝阁架子上的针线笸,取出件新纳的婴儿衣来默默裹着边子,忽而隐隐听得一阵沉沉脚步声,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惹得她心头一惊,针便戳进了指腹。 那男人总算是回来了,可她如今这样子,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裙子也未系得,一件褙子也是半新不旧的。 韩覃慌得站了起来,疾步奔入卧室系了件酒红的长裙,又换了件宝蓝色的长褙子,再奔到书房,见那针线笸子仍还在罗汉床上放着,生怕唐牧看见了又要生气,跳上罗汉床正准备把它搁到高处去,帘子一掀,唐牧已经进来了。 忆及这八个月的分别并自己孕初期那难熬的孕吐,韩覃心里一酸两眼发热,一把将针线笸塞到多宝阁总顶层转过身来,轻轻叫了声二爷。 唐牧初进屋时并未觉得异样,直到韩覃转过身来,腹部滚圆,褙子都系不得扣,自两边分垂着。他一颗心嘭一声坠入胸膛的无底洞,盯着她的肚子一眼不眨,许久闭上眼睛深出了口气:“你竟未听我的话,没有喝那避子汤?” 这不是什么天大的惊喜,而是天大的噩梦与惊吓。 针线笸未放稳,忽而滑了下来,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衣小帽子小鞋子散得一地。韩覃两脚轻抬跳下罗汉床,欠着腰一点点拣着那些小衣儿道:“若二爷不喜,可以当做没瞧见。毕竟您走了八个月,我一个人这日子也过来了,既这个八个月能撑得过来,往后想必也能撑得过去。” 唐牧往后退了两步,挑起帘子,转身走了。韩覃端着那满笸的小衣,转身倚坐到罗汉床上,靠着桌沿闷坐片刻,疾步追到外院,隔着屏风看了一回,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死了。 唐牧不肯要孩子,说到底仍还是怕自已将来万一在朝廷争斗中落败,会牵连家人。所以他不肯要孩子,恰就与那些阉人们一样,因为无后,所以敢拼命,也不计后果,该铁腕时铁腕,该无情时无情,绝不手软。只此一生,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完了。不问后事,不论功过。 而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与弱点。一世专权到咽气时还居于高位的宰相们也有不少,但其后辈被尽诛者,被屠戳至死者也不在少数。韩覃原本存了许多想要劝唐牧的话,那知他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默坐片刻,韩覃起身疾书了封信交给春心,自己又草草收拾得几件衣服,将那缝给孩子穿的衣服鞋袜并尿布等物全理成个大包袱,只待大壮来接,便回炭行去了。 * 饮冰院,内阁辅臣们自然皆在。见唐牧自屏风后走出来,刘瑾昭先就站起来,恭恭敬敬掬着双手叫了声阁老。余人亦皆齐声唤着阁老。 唐牧在那猛虎下山图下坐了,缓目扫视过去,如今内阁六位辅臣皆在。 八个月后第一次入宫面圣的前夜,有太多的事情辅臣们需要统一口径,还有一些关于变法上的事情,谁该支持,谁该反对,其目的,还是要在皇帝面前重新把唐牧推上去。他得是李昊心甘情愿任命的首辅,接下来的政令才好继续往下施展。 唐牧不言,灯影下清瘦的脸上满是戾怒与焦灼。辅臣们面面相觑,亦不敢言。 本来,他以为他离家这的八个月中,她会重新跟李昊在一起。走的时候,他抱的就是要放开她的决心,所以这八个月中才对她不闻不问,亦不肯书一封信给她。谁知一回来,竟就看到她挺着滚圆的孕肚,跳脚站在罗汉床上。 刘瑾昭等不得,先开口问道:“清臣,明天上朝廷议上的事,你得先指点指点大家,我们才好在皇上面前应对。” 唐牧摇头:“你们不必再与皇上唱反调了,无论他看中谁,想要推谁到首辅位置上,听他的即可。” “清臣……”刘瑾昭与几位辅臣皆是大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爷!”淳氏疾步奔了进来,也不顾屋子里站着一众辅臣,直接道:“夫人方才出门,回炭行去了。” 唐牧蓦的站了起来,淳氏紧接着补道:“还赠了您一纸休书!” * 本来炭行离怡园并不算太远,但紧赶慢赶,韩覃与大壮两个赶到坊外时巡役们恰在下坊禁。大壮脱了帽子上前鞠躬道:“官爷,小的们紧赶慢赶,求你们再启一回坊,让我们赶过回家,好不好?” 巡役自然也是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见大壮一个混身炭黑的苦力,挥手喝道:“滚滚滚!勿要阻爷爷们干差!” 韩覃挺着肚子上前施了一礼道:“官家,烦请行个方便,我们就在下一坊,求你们开一回坊可好?” 她手中还握着点碎银子,想要塞到那巡差的手里,岂知巡役一把搡过来,险险将她搡倒在地:“那里来的妇人,大着肚子三更半夜不消停,好不好抓到府衙关上三天,快滚!” 要说这坊禁的规矩,前些年严禁,但如今渐渐松懈,但凡是做官的,只要腰牌一展,他们随时都可开启,可平民百姓们要想夜里过回坊,抓到顺天府果真是要打板子的。韩覃负气出门,自然不可能再回怡园去。她又怒又疾行,再遭这巡役推了一把动了胎气,此时整个小腹紧成一块盾牌一样一下下的抽着,才捉了大壮的手要缓一缓,忽听坊那边一阵马蹄疾驰,坊门忽而大开,来的却是两列府卫。 小内侍牛素,也就是唐牧在宫中那眼线疾步跑来,喝道:“皇上御驾将至,所有人等立即跪下,切不敢抬头四处观望!” 几个巡役听闻是皇帝来了,不但自己扑通一声跪倒,连韩覃与大壮也压跪到那冰冷的地上。韩覃双膝着地便是一阵刺骨的寒冷。她一听是李昊来了,自己如今这寒酸样子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的垂头于膝,艰难的跪着。 片刻间一阵马蹄疾驰而过,韩覃略略抬头,见为首的一袭白色貂裘,也知那是李昊,慌得又低下了头。 皇帝经过,巡役们才想起身,忽而再听马蹄声至,连忙又垂下了头。李昊下马,毡靴底磨擦着冻土的长街,沙沙一阵脚步声走到韩覃面前,低头看了片刻,唤道:“韩夫人,起来说话!” 默等了片刻,他又伸出手,再道:“韩夫人,朕请你起来说话!” 身后一群内侍提灯凑了过来。韩覃伸手一把拽住李昊的手哭道:“二郎,我的腿抽筋了!” 第99章 朝事 此时非但肚子,两条腿皆是硬的,转动之间,疼痛如绞。小腹一阵阵抽搐,韩覃忽而想起寇氏经常念叨的那句话,也知七活八不活,万一八个月早产,孩子是很难活下来的。她此时对唐牧已失了希望,见李昊来抱,随即便攀上他的脖子叫道:“二郎,快抱我去裴家药铺,我一定得保住这孩子。” 李昊抱着韩覃一路往裴家药铺飞奔,陈启宇带着随从在后飞奔。李昊仿如疯了一般,到门前踏得两脚见门不开,喝道:“卸了裴显家的门板,把裴显给朕从床上拎起来。” 韩雅与裴显两个正在床上歪缠,精溜溜叫几个府卫从床上拎扯下来,披着衣服进了诊室,见韩覃蜷屈于床,双手捧着那滚圆的肚子,再看李昊急的满头大汗,伸手过来在她腿上触了两触,韩覃额头随即豆大的汗珠往外冒着。他道:“孕妇抽筋是常见的,多长时间了?” 李昊道:“大约一刻钟!” 裴显勾手去取架子上的针灸盒子,转身叫道:“娘子,快来替二姐姐揉揉脚心,只怕能缓解!” 李昊随即便脱了韩覃的绣鞋,将她两只冰冷的脚捂入怀中,细绵两只手触上去在她脚掌间轻揉,抬头问裴显:“可是这样揉法?” 裴显端着酒精炉子,眼皮跳了两跳,见陈启宇即刻转过了身,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以掌腹来揉最好,注意别搬动她的腿,否则撕扯之下动了胎气,只怕就要生了。” 李昊手略一颤,扯的韩覃从腿到腹撕扯皮肉般的痛着,闭上眼睛渐渐感觉到李昊温热两只手掌的揉搓,两条腿果真软了下来,唯腹部仍还紧绷着。裴显告了声得罪,伸双手在韩覃腹部按压了片刻,忖道:“已经在宫缩,我不擅妇科,得赶紧寻个产婆来瞧瞧见红了否,宫口开了否!” 若是见了红或者开了宫口,那产期必是今夜。 韩覃扬头道:“裴显,如今才八个月,生了怕是活不得,你想个法子叫这肚子软下来。孩子一直都是好的,一个时辰八次胎动,不多不少我都数着了。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知道,不过是方才与巡役们推搡动了些胎气而已,只要这宫缩能停,想必还能保到下个月。” 裴显持着针道:“一切等产婆来了再说,好不好?” 李昊松了韩覃的脚,解自己裘衣替她裹好,转到床头,握过韩覃一只手问道:“是三月份有的胎?” 韩覃抽回了自己的手,无声默认。 李昊起身,唤来陈启宇道:“陈都事,传朕旨意,今夜将城中登记在册的产婆全都调入宫中,另,传朕的銮驾来,朕要带韩夫人入宫。” “皇上……”韩覃才出口,便叫李昊重又用力握住了手:“朕一定替你保住这个孩子,等孩子平安无事出生,无论你那一天想要出宫,朕全凭你便,好不好?” 是孩子重要还是那个永远也捂不热心的男人更重要?韩覃到今天,才彻底体会查淑怡所说的那句话,她独具慧眼,早就知道唐牧的骨缝里塞满了冰碴子。人为何会强大,为何会无坚不摧,更多时候,智慧并比不上无情,他对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不怀情义,看得到众生,却看不到芸芸众生中的个体。所以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从在饮冰院看到内阁六位辅臣如面圣一般等着见唐牧时,韩覃顿时恍然,离开京城八个月,朝政仍在他的掌控之下,而他所谓的大义,所谓对李昊的教养早就变了味了。本来,帝国犹如棋盘,李昊才是执子者,而唐牧,该是那个教导者。但他渐渐变的不耐烦,如陈疏一样,也想挤走李昊,自己去做那个执子者。 六马齐驱的御辇上热气森森,吊于玉栏上的银薰球往外疏发着淡淡香气。韩覃侧卧于软榻,李昊屈膝跪坐于侧,车才启,便是一震。于纷乱沓至的脚步声中,韩覃就能分辩得出来,唐牧已经到了御辇前。 韩覃攀上那玉栏才要起身,却叫李昊伸手压住。他轻挑秀眉:“瑶儿,唐牧赴了八个月的外任,你有八个月的身孕。你怀孕这件事情,他是今天才知道的,对否?” 见韩覃仍还不语,李昊替她拢了拢方才被汗湿透沾于额前的碎发,又道:“去年中秋夜,因为东厂厂督杀了首辅俞戎,宦官与朝臣两派闹的很厉害时,我曾问过唐牧一个问题,那就是,朝臣可信,还是宦官可信。他曾说:群臣上有老下有小,有妻有子有家有业,无论行何事,小而为家,大而为国,概因他的子孙皆是这国家中的百姓,他为子孙故,亦不得不操劳起来。 唐牧是朝臣,可他不想要孩子,那他就不会有子孙后代,上无老而下无小。无论任何人,想要谋反,改朝换代,为的是什么?为的仍还是子孙后代,所以凭此一条,我敢断定他不会反。但是,比谋反更可怕的是他的铁腕,他要用那双铁腕扼杀我的理想,将我关进笼子里,不但我,也许我的后继之君,做为皇帝,也终将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皇帝。历经这八个月之后,我才明白他的用意,你说我该怎么办?” 虽然一纸诏令将唐牧召了回来,但如今他还未坐到首辅的位置上,李昊仍还能一纸诏令把他遣回蓟镇去做他的三关总兵。留,还是遣,是顺从的走进他亲手编就的笼子,还是为了祖宗打下来的基业,为了自己的理想再搏一回,这恰也是李昊出宫,要夜探怡园的原因。 “娇娇!”唐牧的声音从辇外传来,韩覃终于攀着玉栏坐了起来。在她要掀帘子的那一刻,李昊忽而伸双手握紧她的双手,在这狭小空间中相对跪坐着,李昊低眉问道:“你仍还爱他,是不是?” 韩覃垂眸,无声点了点头,泪珠不停往下滴着。 婚姻当中,总是爱对方更多的那个人不停委屈自己而求个圆满,前世对李昊她便是如此,今生对唐牧亦是。 李昊缓缓俯身,侧首在韩覃滚圆的肚子上蹭了蹭,一手轻轻覆上她的腹部道:“那就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信我一回,好不好?我替你回转唐牧的心意,只要你肯与我一起回宫就好。” 这该有多荒唐,为了搏得丈夫的心,转而去依赖丈夫的对手。韩覃也曾许多次幻想过,唐牧看到她渐隆的腹部时会心软,会如李昊这般,俯身过来在她腹前蹭一蹭,那是流着他血液的孩子,她天真的以为一定能重新激发起他做为父亲的天性来。 掰开李昊的手,韩覃转身撩开帘子,那牛素就在帘外站着。她吩咐道:“烦请公公告知唐牧一声,就说他想要的东西,我已放在内院书案上。” 唐牧就在不远处站着,韩覃始终未曾扫他一眼,松了帘子回头:“皇上,爱与相处是两码事情。我已写了放夫书,从此与唐牧一别两宽。而且此刻肚子已经舒服了许多,若您果真想帮我,就请送我到炭行门上,叫开坊禁寻两个产婆到炭行为我安安胎即可。” 李昊薄薄的双眼皮微微往上翘浮着,以前世相处的经验,韩覃便知他此时心中的暗喜。果然,他的笑意愈来愈浓:“放夫书?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他回头吩咐内侍:“启驾,回宫!” * 唐牧眼看着车驾走起,淳氏与熊贯二人站于左右。淳氏先就鼓起了掌:“夫人这招,实在干的漂亮!” 熊贯低头搓着脚尖,亦是嘿嘿一笑:“二爷,您说万一夫人生个儿子,他该姓李还是姓唐?” 唐牧生生吞回一口老血,狠瞪了左右二人一眼,吩咐身后戴着帷帽的许知友:“速速带人,到东安门外伏着,逼停銮驾!” 熊贯三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二爷,您要做什么?” 淳氏先就恨声叫道:“夫人方才已然动了胎气,若您冒然劫车,且不说是犯了死罪,夫人再惊之下,必定小产无疑!” 唐牧转身,在许知友肩上狠拍了两把,贴近他耳畔低声道:“知友,无宦官制肘朝堂,首辅人人可做,我此生使命已尽,这八个月不过是做了场仍还贪恋权力,不愿激流勇退的昏梦而已。 你逼停銮驾之后即刻逃到蓟镇去,我会在那里安排你的新身份。” 没有人能抵抗对于权力的贪婪之欲,唐牧亦是。他坐在六位辅臣的面前,重新审视自己内心的贪欲,回顾自己上辈子为帝时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并不比李昊高明多少,在任人、果断与魄力方面,甚至还不如看似性温的李昊,只不过表面狠戾而已,内心依旧与他的祖辈们一般,软弱而又多疑。 实际上从方才转身出避心院的那一刻他就在思索自己该如何安排朝局。首辅人人可做,并不是非他不可,而韩覃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却只有他,唯有他。她是他当头那一棒喝,叫他如利箭般往前飞奔了二十多年后忽而茫然、停顿,并喘息。 “夫人从满月时开始孕吐,一直持续到上个月才能止住。她以为二爷是弃了她,连避心院的丫头们都遣光了,怀胎三月的时候,大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地上一只痰盂,时时往外吐,一天只吐不吃,伏在那床沿上,瘦成一把柴骨。如此费心养了八个月的胎,二爷您回来一句软言温语不肯给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责怪于她,若我是她,不但休书,至少得赏你两个耳光!”淳氏紧跟着疾步快走的唐牧,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往他的疮口上散着盐。 前面銮驾忽而停止,唐牧与淳氏、熊贯三人亦同时止步。 “我以为一直以来,你总有些瞧不起她。”唐牧这话是对淳氏说的。 淳氏一声淳笑:“初时有一些,但如今我却敬她胜过敬二爷。” 从一开始自牙婆那里买回韩覃,淳氏以为她不过普通一个色相娇美的寡妇而已。再到后来知道她与唐牧有旧,看她利用唐牧替自己家族平反时,确实生过些瞧不起的心。可两三年的接触下来,她看到韩覃的坚韧,看到她是如何费心竭力想要跟上唐牧的脚步。 唐牧一次次挑起乱局,从内阁辅臣到司礼监掌印,再到留京守备太监,甚至连蒙古人、大都督府左都督都玩弄于股掌之中。他的妻子,他唯一的弱点,从宣府到南京,他都是带在身边大肆招摇。给她名位,亦给她无比的风险。她一次次活下来,仍还无怨无悔的跟着他,连皇帝专宠都不贪著,在他一路被贬的情况下仍还心甘情愿的替他生孩子。 甚至于默默替他谋划好退路,那怕怀胎八月一日都不敢停歇,就是生怕他万一被贬到海南去,或者要下大狱,自己该如何最大限度的保全他。 他大权在握时,她颤颤兢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生怕遭人利用,给他带来不利。他眼看落魄时,她默默替他备好后路,以及被屠戮于午门外后那一口收尸的棺材。聪明、美貌,有野心的妇人或者可以陪他醉笑三千场,陪他一路风光霁月,但万一有一日身败名裂,被斩于午门外,谁可替他收尸,谁可替他将那颗头颅缝回脖颈上去。 宰辅家的夫人,得能陪他醉笑,亦能穿针引线,将那颗落地人头缝于他的脖颈上。 * 眼睁睁看着銮驾折回来,自裴家药铺门前经过,停到炭行门上。李昊先下车,伸手接过韩覃的手。她扶着李昊的手下了车,亦不旁顾,转身进了炭行。 未几五六个头发毛乱似鸡窝,一看就是从被窝里被拎出来的婆子也慌不迭的叫府军们赶进了炭行。淳氏与熊贯两个是哼哈二将,抱臂站于唐牧左右,在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笑个不停。 二楼临窗的灯亮了起来,间或有人影走动。唐牧勾过熊贯的肩,在他耳旁细语片刻,熊贯与淳氏两个皆走了,唯剩他一人仍还在楼下望着。 二楼上,李昊站在屏风外屏息听着。屋内一个稳婆在问韩覃:“夫人这胎,是什么时候有的?” 韩覃回道:“约莫是三月十二那日。”那恰是她诱着唐牧弄到里头的一回。 “所以,是三月十二那日,夫人最后一次有月信?”这婆子又问。 这些稳婆们算产期,是以末次月信来推算,所以她以为韩覃告诉自己的,是她末次月信的日子。 韩覃连忙摇头:“末次月信当是二月二十八那一日走的。” 婆子点头,掐指算了片刻道:“那顶多也就到年尾,老身瞧着夫人这胎怀的又尖又利落,只怕是个男胎。” 韩覃一笑应之。小梁氏怀胎的时候,她亦说过约莫是男胎的话,概因妇人们大多还是喜欢生个儿子,能于夫家从此硬气起来。她挥退了这婆子才准备要坐起来,李昊已经走了进来。 婆子查胎要看宫口,韩覃连裤子都脱了,此时光腿盖着被子,实在是尴尬无比。李昊自搬只鼓凳坐到床边,扶韩覃坐起来,取引枕给她垫在腰后。 掖紧了被子,李昊起身引了盏烛台过来,放在床沿影壁处,盯着韩覃看了许久。有八个月未见,她略胖了一些,面色苍白,憔悴不堪。他道:“宋国公陈疏这大半年来一直在给朕进折子,参的就是唐牧,说此人不除,天下迟早异姓。” 韩覃嫌被窝太捂,将手伸了出来,轻轻捶打着腰:“我不懂朝事,但天下是皇上的,想必无论对于任何一个臣工,您都有自己的分辩才对。” 李昊绕坐到床沿上,轻轻替韩覃捶着腰。韩覃初时有些尴尬,随即也不再挣扎,放任他去轻捶轻揉。 “两年前,陈九还掌司礼监的时候,宦官与朝臣两派相斗,陈启宇奉唐牧之命到韩复府上去找他私藏的帐本。当时陈启宇取的不利索,遭东厂的人包围伏击,是时任左都督的陈疏带着神机营全歼了东厂二百多号番子。”李昊轻轻一笑,又道:“唐牧与陈疏结成牢固的联盟,兵权政权齐齐在手,无论他们谁看不上朕,只要两厢意见能统一,江山即可易主。” 韩覃不期李昊竟能将这两年中唐牧所做的事情查的一清二楚。她正在思索该如何为唐牧辩驳,就听李昊又说道:“当日你从东宫擅自离开,我一路追到怡园外时,是你亲自将我拉出那道巷子。事后冷静下来,我很好奇当时若是你不时不将我拉出来,那条巷子会不会成为这李家王朝最后的亡覆之地。 后来,我结集自己手中所有的权力,将唐牧从朝堂上逼了出去。那时候,我一度以为,你是为了护我,与我肩上所负的这李姓王朝,才愿意重新回到唐牧身边。但是经过这八个月的观察,我总算明白了,瑶儿,你虽还是一样的容貌,可重活一世,你的性情、脾气、处事的方式,一切都改变了。你仍还是你,可你又不是你。” 前世的韩鲲瑶,单纯,天真,想用一腔的母性去慰籍一个被孤立于世的年青人。而这一世的韩覃,寻得一个强大、温暖,能庇护自己的靠山,转而去寻求慰籍,并愿意为那个男人付出一切。 “前世,你愿意为我而牺牲韩柏舟。这辈子,你为唐牧造墓地,打棺材。做好了待他身死之后,为他守着一点血脉的打算。说到底,你仍还是你,可你爱的那个男人,已经不是我了。”李昊终于环了过来,见韩覃几欲挣扎,揽紧她道:“就这一刻,只这一刻就好。我既在帝位上,无论首辅是谁,大都督是谁,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亦会是扼住我的脖子最后杀死我的那个人。我既是天帝的嫡子,又必得执掌这权利,就会做好与他们相斗,驱着他们往前走的准备。 可我仍不能忘记前世,也不可能忘记你。瑶儿,我仍需要你的怜悯,只让我靠得这片刻,好不好?” 韩覃的衣领渐渐濡湿,她几欲回过头去,拥住这活了两世自己仍还怜惜不已的男子。忽而孩子狠狠一个转身将她惊醒。她挣脱李昊的手臂,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下意识摇头道:“二郎,我当初之所以爱你,是因为怜惜你,恰如你怜惜我一般。而这辈子之所以心甘情愿困于唐牧的臂膀中,是因为仰慕和崇拜,所以心甘情愿叫他驯服。 但无论那一种爱,其实都是不正常的,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无论身世差异有多大,贫穷或者富贵,精神上一定是平等的。” 所以无论李昊还是唐牧,实际上都不是良配。 * 李昊下了楼梯,恭立在炭行门上的牛素鞠腰跑了过来,低声道:“皇上,蓟镇总兵唐牧在外求见。” 李昊紧了紧袖腕,舒臂待牛素替自己披上裘衣,侧首一笑道:“正好,咱们去会会他。” 比起那爱闹事,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整天就知道祸事的黄全来说,牛素虽也是个半大孩子,但低调谦恭,为人谨慎,李昊如今用他用的十分顺手。当然,若那一日皇帝行事出了差错惹得群臣怨愤,这牛素亦随时可以拉来剁了,以平臣工之愤。 门外不止站着唐牧,还有内阁六位辅臣,以及从六部中独立出来的兵部尚书徐锡,大理寺卿、督察院使,一朝的一品重臣们,全部集结于此,站在唐牧身后。 只等牛素双手拉开大门,李昊阴沉着脸闪出门时,便齐齐屈膝跪下。 第100章 儿子 “前世,你愿意为我而牺牲韩柏舟。这辈子,你为唐牧造墓地,打棺材。做好了待他身死之后,为他守着一点血脉的打算。说到底,你仍还是你,可你爱的那个男人,已经不是我了。”李昊终于环了过来,见韩覃几欲挣扎,揽紧她道:“就这一刻,只这一刻就好。我既在帝位上,无论首辅是谁,大都督是谁,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亦会是扼住我的脖子最后杀死我的那个人。我既是天帝的嫡子,又必得执掌这权利,就会做好与他们相斗,驱着他们往前走的准备。 可我仍不能忘记前世,也不可能忘记你。瑶儿,我仍需要你的怜悯,只让我靠得这片刻,好不好?” 孩子狠狠一个转身,韩覃挣脱李昊的手臂,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下意识摇头道:“二郎,我当初之所以爱你,是因为怜惜你,恰如你怜惜我一般。而这辈子之所以心甘情愿困于唐牧的臂膀中,是因为仰慕和崇拜,所以心甘情愿叫他驯服。 但无论那一种爱,其实都是不正常的,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无论身世差异有多大,贫穷或者富贵,精神上一定是平等的。” 所以无论李昊还是唐牧,实际上都不是良配。 * 李昊下了楼梯,恭立在炭行门上的牛素鞠腰跑了过来,低声道:“皇上,蓟镇总兵唐牧在外求见。” 李昊紧了紧袖腕,舒臂待牛素替自己披上裘衣,侧首一笑道:“正好,咱们去会会他。” 比起那爱闹事,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整天就知道祸事的黄全来说,牛素虽也是个半大孩子,但低调谦恭,为人谨慎,李昊如今用他用的十分顺手。当然,若那一日皇帝行事出了差错惹得群臣怨愤,这牛素亦随时可以拉来剁了,以平臣工之愤。 门外不止站着唐牧,还有内阁六位辅臣,以及从六部中独立出来的兵部尚书徐锡,大理寺卿、督察院使,一朝的一品重臣们,全部集结于此,站在唐牧身后。 只等牛素双手拉开大门,李昊阴沉着脸闪出门时,便齐齐屈膝跪下。 没有山呼万岁,也没有歌功颂德,但唐牧率着群臣这一跪,双手按地,态如足弯的弓,于四周汹汹的火把之光中,是无声而又沉默的臣服。 李昊站在门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侧首吩咐牛素:“请唐阁老进来说话!” 炭行里一进的账房,李昊背身负手,唇角微抽一抹似嘲似讽的笑意。权力与一个妇人全心全意的爱,塾轻塾重。拿这样一个问题去问全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他们大抵都会说,既有权力,美人趋之若鳌,当然是权力更重要。 但唐牧差点诱他入一个死局,用的便是这样一份爱意。而如今他要逼唐牧放权,用的也是这样一份爱意。赢得权柄的那个,享万里江山与无边寂寞,赢的爱意的那个,也不见得一定会快乐或者满足,概因男人的疆场,终归还在朝堂。放寂于野,那怕因为上一世的先知先见而挣得闷声一注注大财,终究此生会因为抱负不能施展而怀着巨大的遗憾。 如今唐牧就是要用这遗憾,来换取韩覃的一世安稳了。 “一国两祸,一是兵,二是民。一国两福,仍是兵与民。有千年的奴役与教化,不到饿殍遍野饥不聊生时,民是不会反的。 兵者,能抵外夷,亦能自戗,所以有此一朝,太/祖他老人家将兵权高度集中于帝王与阉人之手,虽因此而再不会有唐高祖李渊那样的起兵篡朝之祸,但九边也因此而危垂,步步内缩,外夷几成祸患。 陛下切记,首辅必须监管兵部,但不可直接干预战事……” 唐牧说的,皆是他一世为帝,另一世为臣时,从这两者的角度所总结来的,普世之中独一无二的经验,一方面消除帝王无法握紧权柄的焦虑,也给他执掌朝堂的方式。 李昊始终未回头,听完唐牧所说,沉默许久,问道:“清臣以为,谁可为首辅。” 唐牧道:“陈启宇。” 那是他从十年前就在寻找,并带在身边息心调/教的后继之臣,虽不能继往开来,但总算能彻底执行他所布下的战略,是个非常好的守成者。 “再之后了?”李昊又问。毕竟陈启宇还太年轻,若是万一那一天生了不该生的野心而折损过早,总还要有个后继之人。 唐牧回道:“若陛下能消除疑滤,届时可将唐逸召回来。为了一份知遇之恩,他必会尽忠竭力。” 就算陈启宇要废,至少也得十年八年,到那时候唐逸满身的棱角也已磨平,会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辅臣。 李昊一声冷笑:“唐清臣,你举荐的两个人,陈启宇倒还罢了,虽是你的学生,但为人颇为公允。唐逸当年还曾差点放马骥入宫弑君谋反,这样的人,朕也能用得?” “皇上觉得这天下可有随时可剖腹明心的极忠之臣?”唐牧反问李昊:“或者说,在皇上看来,谁人会永远忠于您,那怕御玺朱笔在手,兵权调令在握,也终此一生绝不会反?” 李昊摇头:“世间没有那人的人!就算有,也是个无用之人。” 唐牧一笑:“您必须得是一只猛虎,才能降伏这朝堂丛林中其他的猛兽。一只肥而软弱的绵羊,就算丛林中有再多规则保障他的权益,他所仰仗的,也终将是猛虎心头那点良知。但既为猛虎,就不可能有良知。” …… 对着这位到如今仍还不敢转过身来,有勇气正面对上自己的祖辈,唐牧心底仍还残存着鄙夷与不屑,却也耐心规劝道:“您必须得自身强大,无坚不摧,才能掌握朝堂。纵使有千年的奴役教化,万民都蒙上自己的眼睛盲听盲信,您也必须得要勤奋,才能守住这群愚民们!” “唯有弱者,才会统领一群比自己更弱的人为臣。若您连唐逸都降不伏,那陈启宇也不必用了,概因你对付不了他。” 他拉开门,伸手道:“皇上,草民从既刻起,辞去蓟镇总兵之职,往后只做一介下九流的商户。但这是草民的商栈,就算您是天子,这瓦片茅檐下的片隅之地也是草民的,现在,草民要恕不远送了。”这是要逐客了。 李昊经过唐牧身边时忽而停住,时隔八个月之后,这遍巡九边的总兵关满面风霜,唇薄成一线,戾目,背有略微的俯势,盯着他时如苍鹰盯着只小稚鸡一般。 “多替她捂捂脚,或者能舒缓抽筋!”李昊终是没能忍住,在唐牧能杀死人的目光中补了这一句,然后疾步出了炭行,阴沉着脸扫过那一群跪伏于地的朝臣们,冷声道:“诸卿请起,回家备早朝吧!” * 这厢唐牧亲手关上两扇大门,回头见韩覃一手抚着肚子在那楼梯上探头探脑,满脸皆是孩子犯了错要等着大人惩罚时的忐忑与不安。他脱了那件武官常服,扔到台阶下,一步步走上楼梯。 韩覃往后躲了几步,等不到唐牧上楼梯的脚步声,又悄悄转到楼梯口,便见他在台阶上坐着。她方才听了半天壁角,也知唐牧如今才算是交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一只猛虎,她却仗着爱的名义逼他自己拨去利齿,用孩子和家庭替他套上一幅温柔的枷锁,叫他此生都不能挣脱。 “二爷!”韩覃以为唐牧仍还在怒中,伸脚探了一探,谁知他疾而伸手,一把便将她扯入自己怀中。薄薄两只绣鞋,袜子都不曾套得。唐牧将韩覃一双冷足握入手中,问道:“为何不穿棉鞋?” 韩覃低声道:“走的太急,忘了。” 她贴面在他胸膛上,一阵热气,宽阔硬实,心跳沉稳,这仍是唯能叫她安心的所在。 唐牧伸手在那滚圆的肚子上缓缓抚摸,忽而觉得掌心微微一鼓,怔了怔,低头去看韩覃。韩覃一声笑:“大约他也晓得是爹来了,要跟二爷打个招呼。” 唐牧手仍在那一处抚着,一动不动,与韩覃二人屏息等了至少一刻钟,肚子却再也不鼓了。他再回忆方才那一鼓,大约是只绵嫩的小手或者小脚,忽而一蹬,蹬在他心头,那奇妙的感觉他两世都未体验过。 两人挤在炭行那张小床上,唐牧的手一直未再松开过,仍在那一处抚了等着。大约孩子也不愿父亲失望,终于又踢了一回,仍是一瞬即逝的微鼓。唐牧翻坐起来,揭开被子盯着看了许久,活了两生,头一回知道什么叫热泪盈眶。 那未出世孩子的一脚,将他两世的遗憾齐齐抹平。 “二爷,对不起,我为了一已私利,要连累你了这一生不能施展报负,只怕您此生都要怀着遗憾了。”唐牧侧首在韩覃肚子上静听,韩覃伸手抚着他的面庞,唇角一丝苦笑。 唐与韩覃相并平躺了,握着她的手道:“上辈子的陈启宇,为辅一世,死于任上,临死时皇帝位封其国公、太傅、柱国的旨令一道道传来,他临终的遗言仍是:憾不能多活二十年! 无论是今天退,还是临咽气的那一刻退,权力那剂春/药,紧握时的成就感与愉悦感有多大,不得不放手时的遗憾与不舍就会有多深。再者,权力那东西,也不是人们攥紧手腕,就能握得住的,有时候,我们妥协,放手,只是为了更好的掌握它而已。 所以,娇娇,你不必为此而自责。” 唐牧这番话,当时韩覃并未能听懂。直到次日与他一起回了怡园,坐在避心院内书房喝茶,听着外头一道道请首辅回朝的旨令时,才知道自己昨夜的愧疚与激动算是白费了。 一请而拒,十天后再请,再请而拒,直到二十天后,群臣捧着圣旨第三次入怡园相请时,唐牧盛情难却,总算答应再度出山,仍以户部尚书之职,兼东阁大学士,为任当朝首辅。 唐牧再任首辅,头一天上任便是腊月二十八这天,朝廷一年一度的廷议。 * 韩覃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替唐牧穿戴公服。今冬二九带三十,明天就是除夕了。昨夜一场大雪,院中银妆素裹,韩覃披着裘衣送唐牧到院门上,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于两旁的夜灯中走到韩覃身边,握了握她温热的小手,屈膝半跪在她腹边,侧耳听了听,抬头道:“我瞧你这肚子似乎往下溜了不少!” 即将临产,孩子开始入盆了。 这天夜里韩覃见了红,而唐牧一直到除夕傍晚才回来。足足折腾了一天两夜,寇氏亲自照料着,四五个产婆围着,直到大年初一那子时的更鼓敲响,京城各处鞭炮齐鸣时,卧房中一声响亮哭啼,一个婴儿便呱呱坠地了。 一群人围着,淳氏什么忙也帮不上,遂急急出了产房。她这辈子还未笑的如此欢实过,见唐牧亦眼巴巴瞧着自己,竖起大拇指道:“带把儿的!” 唐牧满心想要个女儿,听闻是个儿子,那眉头便簇了又簇,急急拨开淳氏进了产房。产房中淡淡一股血腥气,韩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那两瓣唇也失了往日的红檀色,缩窝在锦被中。 寇氏抱着包裹好的小婴儿疾步走过来,捧给唐牧道:“二叔,快来瞧瞧小弟,生的简直俊俏无比。” 唐牧回头去看,洗的干干净净的小婴儿,软头软脑,歪嘴歪眼,半睁斜眯着眼十分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忽而两腿蹬开小棉被,哇一声大哭。他实在没有看出这孩子那里俊俏。 唐牧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子,叫这孩子一声哭吓的几欲跌倒在地。 活了两世,他终于有了一个儿子。这儿子嗓音嘹亮,那只约有他拇指大小的小脚丫自棉被中蹬露出来,竟是力大无比的样子。他一直哭个不停,直到寇氏将他倚偎到韩覃身侧时,才停止了哭泣,努力张着小嘴巴要去寻他的粮袋。 * 皇宫中,李昊一袭深青色狐裘在端门上负手站着。牛素一路小跑上了楼梯,奏道:“皇上,韩夫人生了!” …… “是个儿子!”牛素又补道。 那只猛虎,终于被套上了枷锁。他将竭其一生,为这帝国,为这朝堂,以及那普天下的愚民们做一只辛勤的老黄牛,耕耘一世。当然,这也是他的快乐与成就感所在。 李昊用八个月的时间,梳理了唐牧从一个婴儿到如今这漫长的三十年中的所作所为,才知道他曾为大历帝国这艘巨舰的船帆,默默缝补过多少窟隆。当然,他也曾挑起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还将那场本该在大年初四才会发生的叛乱提前到了头一年的八月十五。 纵观其行事,绝对算不得忠臣,也算不得是个好人。但朝堂就是如此,没有老实人光凭诚实肯干就能爬到那个位置上。要降伏并善用这样一只猛虎,李昊自己的眼睛,就永远都不能闭上。 * 韩覃半夜醒来,见唐牧仍还坐在床头,一眼不眨盯着那包于襁褓中的孩子,轻声问道:“二爷为何还不去睡?” 唐牧面上笑意带着几分韩覃从未见过的顽皮,他凑指在那沉睡的孩子嘴边,孩子的嘴便跟着他的手撮来撮去。他于此十分新奇,不停的逗着那孩子。 韩覃产后累极,待唐牧将孩子偎到她身边,便重又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中,唐牧说道:“我从未奢望过,自己此生还会有孩子,而且是个男孩。” 上辈子,他在后六宫努力耕耘了许多年,唯生得一个女儿。若不是看过韩覃所书那本《我与东宫》之后恍悟世间还有为帝者也能坚持一夫一妻,只怕还要继续耕耘下去。 韩覃仍还在迷梦中,将自己的脸往孩子温热的面颊上偎了偎,唇间带抹笑意:“我知道二爷想要个女儿,又让你失望了。” “怎会?娇娇,我得多谢你。”唐牧一只手叫孩子攥着,轻声道:“若说女儿,我有你就已经足够了。我从未有过儿子,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教导他。” 他一声苦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直到亲眼看到他,我才知道自己多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儿子。概因女儿只需娇宠便足够,做为一个男人,一生的理念、报负与期望,还得有个儿子来传承才好。” 这屋子里地龙森热,唐牧解了孩子的襁褓,只穿件小交袄的小家伙屁股光溜溜,那点小牛牛翘翘的,两条藕节一样白嫩的小细腿儿大劈着,四仰八叉,睡的极其欢实。唐牧又道:“我得多谢你替我生了个儿子!” 韩覃于梦中撇嘴一笑:口是心非的家伙!比起妇人,男人们似乎更期望能有个儿子了。 到这里,正文就算是完结了! 番外: 从孩子一出生,到满月,百岁,一样样的忙碌起来。直到来年三月间桃花遍开时,韩覃才算有了闲暇。 远在岭南的傅文益与唐逸蒙圣旨诏回京城,虽未被重用,但唐逸又进了翰林院做了翰林,漫漫为官之路,他仍得从头而起,重新修行了。 傅文益在岭南时有的胎,来怡园时肚子滚圆,已是七个月的胎肚。 韩覃与她两个聊了些妇人间孕期该注意的事项,再一路听傅文益叽呱了些唐逸在岭南时闹的笑话,以及他于那穷偏之地,是如何渐渐依赖上自己,并如今比条小狗还卑伏的事情,她一路讲一路笑,倒比十个人还热闹。 送傅文益出门时,韩覃才惊觉自己竟有四五个月未曾出过院门了。 外头春光大好。韩覃抱着孩子,一路送傅文益到马车上,一直走出巷口,远远目送马车走远,见巷外长街上各处花开,遂抱着孩子一路漫步一路看着,与那襁褓中的孩子温温软语,说说笑笑个不停。 “瑶儿!”忽而身后一声轻喊。这世间会喊她叫瑶儿的,除了李昊再无旁人。 韩覃回头,李昊整个人倒比原来看着精神了不少。仍还是那袭白衽青袍,面白如玉,清眉秀目。他道:“可否让我看孩子一眼?” 韩覃早些日子来听闻宫中在选秀女,如今想必六宫是充盈的。她抱着孩走过去,大大方方展给李昊,屈膝一礼,柔声说道:“他与唐牧一般,也是陛下的臣民。臣妇听闻陛下这些日子来积极调理身体,还迎了几位大儒并锦衣卫指挥使入宫,每日勤学不辍,文武兼修。 臣妇替孩子,也替这天下的万民,感谢陛下的勤政爱仁!” 这孩子容貌并不肖父,生的极其俊俏,用寇氏的话来说,当比小时候的唐逸还要俊俏。他倒有一双极其漂亮的双眼皮,这时候也扬头,好奇的瞅着李昊。 李昊盯着孩子看了很久,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还未着过风吹,细嫩的面颊上蹭了蹭。韩覃终于再忍不下去,颤声道:“二郎,够了,住手!求求你,回宫去吧!” 若是上辈子他不要带韩鲲瑶去唐府找唐牧,那么,就算再来一世,他也不必陷入这两难的局面中。 权力与一个妇人,孰轻孰重? 而比这更重要的是,他甚至没有握紧那权力的能力。所以转了一圈,唐牧仍还握有权力,同时还夺走了他爱了两生的女人。就算他是天帝的嫡子,就算他拥有两世的记忆,他仍还需要卑伏,拼命的学习,以及永远不松懈的心,才能驾驭、降伏,并最终杀死那只猛虎。 “你怎知这孩子就必是唐牧的?”李昊收回手,忽而一声冷笑。 韩覃抱着孩子转身,走了几步,回头,见李昊仍还站在巷口,她忆起当初被黄全劫出京去,晕晕乎乎的那几日,忽而后背一阵发冷,低头再看了看怀中的孩子,贴唇在孩子额头上重重一吻,声轻却语重:“他就是唐牧的孩子,我是他母亲我怎能不知道?” 虽嘴里这样说着,韩覃仍还是心虚无比,转身急匆匆的进了院子。 * 皇宫中,刘太妃忧心忡忡亲临阁房请唐牧。与唐牧二人在千步回廊上漫步而走时,语气间是满满的无奈:“后六宫的秀女,是我一个一个亲自选的。论容貌,论出身,全是一等一的好。可是到如今半个月过去了,皇上未曾临幸过其中任何一位,也不肯赐予她们封号,还严令禁止她们相互串门来往。 那皆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们,入宫恰似进了监牢,如此下去,可怎生是好?” 她自然知道李昊心里牵系着唐阁老家的夫人,也是因此,选上来的秀女,不是眼睛像韩覃,就是鼻子与韩覃肖似,总之,都很像唐阁老家的夫人。 唐牧便走便笑:“娘娘的意思臣懂,臣今夜就把几位太傅集结起来,叫他们亲自提点皇上,劝其临幸六宫,早日为皇家绵得后嗣,可好?” 刘太妃无可奈何的点头:“皇帝虽是皇帝,却也是个孩子。孩子犯了错,大人总以教导为主。您虽还年轻,却也是两朝老臣了,皇帝平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在此替他赔个不是,还请唐阁老勿要见怪于他。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是宰相,千万容忍于他。” 唐牧沉吟着,点头。送走老太妃,出宫不远,那牛素来了。这孩子如今是乾清宫太监总管,他打扮的利利落落,一步跃上唐牧车驾,屈膝正跪了行揖礼。 “一个时辰前,皇上便在怡园外等着,直到夫人出门。” “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牛素回道:“皇上想看眼孩子,夫人给皇上看了。之后,夫人便回家了,而皇上,也回宫了。” 你怎知这孩子就必是唐牧的。 那句话牛素打算永远瞒下来。天下间有太多扯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他也只是在皇帝与宰相之间挣扎着求份生存而已。神仙打架,他这样的卑贱之人,两边转寰,终落得个彼此受用,皆大欢喜。 第101章 番外1 新政实施以来李昊顺带改元为泰始,取新政初始,国泰民安之意。 泰始三年,韩覃家的唐靖海与年号同始,又是大年初一的生日,恰好三岁。而唐逸家的小锦小他几个月,辈份却是爷爷与孙女,差的远了。 元宵节之夜,品姝怀中抱着小锦,手上还拉着唐靖海,偷偷自西边角门上出门,要带两个孩子去看花灯。小锦才吃过沾了糖稀的烤元宵,此时还不住唆着手指,手攀着品姝的脖子不停的嚷:“小姑,你走的太慢啦!只怕等我们到时灯都要散了!” 品姝是二房寇氏所生,今年也有十七了。唐府女儿皆晚嫁,因此她到十七岁上还未说亲。品姝小时候就长的甜美,如今形容越□□亮,又是祭酒唐府,书香世家之后,求亲的人几乎要踏断了门槛。 她在路口迎上弟弟唐宪,将唐靖海塞了过去:“快些把靖叔抱起来,咱们快快的走,否则灯会只怕真要完了。” 长幼有叙,唐宪先揖手对着那才满三岁的唐靖海叫了声叔叔,才将他抱了起来。姐弟俩急急往灯市赶去。 一路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小吃担儿,有热腾腾的无宵,浓香浇头搅个不停的汤面,熬的金黄的糖稀浓裹着桔子瓣儿、苹果瓣儿、红山楂儿,现裹上满满的芝麻粒儿。锦儿吃的满脸糖稀,屡见唐宪怀中的唐靖海十分不屑的瞧着自己,将那舔光了糖的山楂串儿递过去问道:“小爷爷吃不吃?” 唐靖海嘴笨,到如今会说的话还很少,也知这无论抱孩子的还是被抱的皆是自己的小辈,立志要给他们做个榜样,自然不肯脏了自己的衣服,遂别过头,看都不肯看小锦一眼。 忽而身后一阵马蹄声疾,几个还身披着蓑衣戴着乌纱的官员们闯了过来。两边皆是花灯,中间又是漫步看花灯的人群,不是妇孺便是老弱,想躲也躲不及,不一会儿两旁便起了骂声,一个老者迎到马前,叉腰指着骂道:“你们是打那里来的外官儿?唐阁老治下的顺天府夜不闭户,竟还能容得你们这等嚣张的狗官,看老夫明日击鼓撞衙,不参你们一本!” 马上的唐逸暗叫声晦气,将那乌纱抱在怀中下了马,拍马给下属,自己先行往东华马跑了起来。锦儿眼尖,远瞧见是唐逸,摇着品姝道:“小姑,快快儿的追,那是我爹,我瞧见我爹了!” 品姝与唐宪为了护孩子,皆躲在摊子后头,自然没有瞧见那下马狂奔的唐逸,只当这小丫头是想她爹想的紧花了眼,也不在意:“河南闹雪灾,你爹奉旨在河南赈灾了,你肯定是花了眼。” * 陈启宇等在宫门上,见唐逸入了东华门才脱蓑衣,笑道:“人人都知从初八到十五,东华门外有灯市,你还非得从这门入,不是自找麻烦么?” 唐逸哂笑一声:“皇上宣我东华门上觐见,我怎能从西华门入?你没听过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么?” 陈启宇做了多年六科都事,是御前红人,他与唐逸皆是小跑:“你也是太小心,那至于皇上就疑心到这程度?” 到了养心殿外,唐逸才整乌纱,理官服。殿外铜香炉中炭火汹汹,散着淡淡的木樨香味。河南那手脚垒着大疮柱着木棍的难民与一间间破屋残窑中积年的烟火尘气尚还在他胸中未曾散去,这禁城之上随热风浮动的烟火比起来恍如天阙。他道:“顶上两尊神,一尊要抓权,臣工们但凡礼数稍有不周便要疑神疑鬼。另一尊,只求干事实恨不能臣工们昼以夜继,一个人劈做两瓣用。我又是个有案底的逆臣,那能掉以轻心?” 递过觐见折子等了半晌,才见内侍出来回道:“陈都事、唐督察,皇上他方才还在了,这会儿恰巧出去了。要不,你们先往阁房,等咱家领了圣谕再来传诏?可否?” 等圣谕,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逸出京两个月,满心打算着尽早回完差事回府去陪女儿,听了这话,情知自己今夜又无法出宫,心中暗叫一声晦气,只得与陈启宇两个疾疾又往阁房赶。 * 这厢躲过了热闹人群,唐宪走了两步自觉手有些空落,转身四顾了片刻,忽而一声大叫:“姐姐,靖叔在那里?” 两人于人潮中左顾右望,许多小孩子,却皆不是唐靖海。品姝头皮发麻冷汗阵阵先就慌了神,于人潮中乱走着大喊了几声靖叔,又喊了几声唐靖海,转眼把唐宪也给丢了。她也顾不得唐宪,到方才躲人潮那摊儿后面转了又转寻了又寻,怀里还抱着一个,扯人便问:“可曾见着个三岁大,细白脸的孩子?” 小锦也在大叫:“小爷爷!小爷爷!” 品姝已然乱了章法,扯住那吹糖人的摊主哭道:“大爷,我叔叔方才就在您这摊儿后头站着,你必定是瞧见的,可曾见他去了何处?” 摊主忙的什么一样,甩开品姝的袖子道:“灯市上本就人多,自己不看顾好孩子,丢了才晓得哭?哭有何用?快快儿的报官去!” 品姝这才回过神来,一路连哭带嚎,远远瞧见金水河上戒严的锦衣卫,奔过去拣那衣着最华丽的扯住了便叫:“大人,快快儿的封城门,我把我叔叔给丢了!” 这人披着件本黑肩绣五爪团龙的披风,见一众锦衣卫已经围过来,扬手止了他们往前,扶起品姝道:“小丫头,既是叔叔,便是个大人,他能跑到那里去?” 品姝还未答言,小锦抢道:“我小爷爷才比我大着几个月,还是个孩子了。您快快儿的叫人封了城门把他找回来,否则,你们这些人明儿都得丢乌纱帽!” 这人一哼,语气冷寒:“比你大几个月的爷爷竟能叫朕丢了乌纱?谁家的孩子这样金贵?” 天下能自称朕的,只有一个人。品姝虽未见过皇帝,但唐府几位重臣,关于皇帝这个人的传言可曾听过不少。听闻他不近女色,人冷性阴,极难伺候。她慌得松了手,跪了回道:“回皇上,是唐牧,唐阁老家的孩子。” 李昊又是一声哼:“却原来竟是他家的孩子。唐牧是朕的肱骨之臣,若是果真爱子在皇城中丢了,只怕朕得丢乌纱。你且起来,朕这就命人封闭外皇城大门,着锦衣卫细细替你找寻孩子!” 皇帝的乌纱岂是能丢的?品姝叫这番话又吓出一身冷汗来,心中又急又悔又愧,回头看了那面色冷竣目光深寒的皇帝一眼,也顾不得行谢礼,抱着小锦跟着一群锦衣卫而去。 这厢李昊返回皇宫,在养心殿抱厦脱去披风,穿内殿进东暖阁,便见个三岁大的小男孩,穿着件素色交袄长棉衣,蹬着双圆鼓鼓的大棉鞋。小脸儿并不格外的白,面相亦十分老成。唯一双眼睛,深深的双眼皮儿,眸似点漆聚着精光。他坐在张小鼓凳上,双手搭膝面无表情,见皇帝进门,这才不疾不徐的起身,行了一礼,却不叫人,亦不说话。 牛素快几步上前,低声道:“小公子,这便是咱家的主人,这皇城中的主子。你虽是孩子,礼数却不能缺,快跪下给他行大礼。” 唐靖海听了这话,默了约有三息的功夫,才缓缓揖手至眉心,屈膝下跪,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却仍是不说话。李昊转身望牛素,牛素连忙回道:“皇上,奴婢早就跟您说过的,唐阁老家这孩子许是贵人语迟的缘故,说话晚,到如今还不怎么会说话。” 李昊挥退了牛素,躬腰盯着这孩子。有唐牧那样一个从底层一步步干起来的首辅,他在施政上便只有配合的份儿。于是转而抓刑部、礼部等照章办事讲祖训的衙门。他为立威故,这几年来不苟言笑,练就一幅光是眼色就能叫臣工们心惊胆寒的本领。本以为自已拉拉脸,这孩子准得吓破了胆,谁知唐靖海眸似点漆盯着他,不惊不怯不卑不亢,小身板儿站的挺直。 “你是唐阁老府上的公子?”李昊转身甩袍帘,到那绣着明黄软垫的大塌上坐了,伸手示意唐靖海也坐,又道:“听闻你是自己找来的?” 唐靖海起身又是一礼:“私不相瞒,我把滋女和小僧女给丢了!” 李昊听了他这话,便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不肯说话了。原来是个大舌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 唐靖海道:“请您僧我去绞我父亲!” 他说不清楚话,恰又被年素碰到。牛素这些日子因为偶尔说了唐牧几句好话,正遭李昊疑忌,为了自己大内总管太监的位置不必旁落,顺水人情为投皇帝欢喜,便将这说不清楚话的孩子送到了养心殿。 李昊叫这故作深沉又口齿不清的孩子瞬间逗笑,噗嗤一声,见唐靖海随即胀红着脸低下了头,也知是伤了孩子自尊,连忙又板起面孔来。牛素在外觑得李昊冷面三年后终于露了一笑,也知是投了他的喜好,一颗心顿时落了地,连忙挥手叫小内侍端了满满一碗的茶与点心入内。 * 这厢唐牧边听唐逸奏河南的情况,边脱了官服,只换件韩覃所衲的棉布黑常服,抖直衣领便出了东华门。他入左手巷子转到锦衣卫值房,推门进屋却未见着应该等着的韩覃,唯见半盏凉茶,桌是一只令箭筒中插着两个五彩糖人儿。 “娇娇……”唐牧唤了一声,无人应声,以为是韩覃自己等不得,先出去逛灯市了,遂撩袍帘坐到桌前,伸手取下那两个小糖人儿来。等取下来,他才发现这两个小糖人儿原本是相连在一起的,男童略大,女童略小,彼此手牵在一处,倒是做的活灵活现。 他听到窗外鼻息一声笑,嘴角一翘,问道:“既来了,为何不在这暖屋子里等着,却要偷偷摸摸躲在窗外?” 韩覃仍还披着那件穿惯了的青裘,推门进来背倚在门上,满脸作贼得呈似的笑意。唐牧将两个小糖人儿丢入令箭筒中,起身问道:“哥儿了?” “今儿初一,又是他的生日。他嚷得许久要去那府,我送去叫他与小锦两个顽去了。”韩覃仰面望着唐牧走过来,身躯挡住背后的灯火,将她笼在一片暗影中。他这几年熬夜太多,眼皮自眉骨以下成两道深褶,目光精熠,多年的薄皮凤眼,如今倒成个双眼皮了。 宰相并不好做。要应付李昊的疑心,还要趋着群臣们把差事往前干。人吃百样饭,也生百样心。想借梯登天平步青云的官员,三司六部也有不少。而这些人恰就要借着皇帝宰相面合心不合的契机,闹出点风浪来。 饶有前面二十年的铺垫,唐牧这三年仍还是殚精竭虑,一心扑在朝政上,所以不比李昊更轻松。只他向来是缓和性子,不怒自威,倒不必学李昊故作冷竣,要拿脸色吓人。韩覃伸出温热两只手攀上唐牧的肩,两腿一跃便窜了上来,在他耳边呵着痒痒的暖气:“我跟品姝交待过了,今夜哥儿由她照料,咱俩好好逛逛,晚上回怡园,一儿一女,你得给我凑出个好字来。” 唐牧叫她眼巴巴儿的盯着,见她脂粉轻施口胭红艳,知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也不言语,略点了点头道:“好,我好好伺候你一回!” 怀上唐靖海的手段,只用过一回就不灵了。所以韩覃时机难得,索性把儿子交给别人,算好了日子要逼着唐牧再要一个。 两人牵手在灯市上逛着,韩覃见那挂在架子上一盏盏滴溜溜圆的十二生肖小提灯皆是份外可爱,便买了一盏与小老虎,要带去给儿子顽。 她满心的欢喜,牵着唐牧的手提着盏灯,心思也全在路旁的灯上,忽见唐牧止了步沉着脸色,抬头问道:“二爷怎么了?如何不走了?” 唐牧望着左右,锦衣卫的千户、皇城侍卫们此时自灯市外侧东安里门一带远远退着。他们平日训练有素,在普通百姓们眼中倒也瞧不出异样来。唐牧也不急,牵着韩覃绕到灯市外侧,抓住一个千户道:“傅文思在何处?叫他来,只说唐牧要叫他问话。” 这千户未曾见过首辅颜面,但因见此人气度不凡,唤锦衣卫禁军指挥便直呼其名,心以为他是首辅身边人,遂抱拳一礼道:“皇上亲口谕旨,傅指挥使到东安里门上戒严皇城去了,小的们也是奉命前往。请大人如此复命,可好?” 连这些锦衣卫小小的千户们,都知道头顶两位神仙打架,通传的时候会打马虎眼儿了。唐牧又未得随行官员,只得召来随行的熊贯,吩咐道:“去往东安里门外,打听打听是出了何事,大节下的,为何皇上要突然戒严皇城。” 元宵佳节,是京城老百姓们一年一度唯一能够亲临这座禁城外围,看灯,瞻仰宫廷的机会。所以,此时几里长的街道上,挤着将近上万的百姓。这上万的人,无论李昊因何原因封城,在普天下皆知宰相与皇帝政见不合的情况下,都会造成很大的混乱,而比混乱更可怕的是谣言。 概因从三年前皇帝三请他复朝开始,皇帝被首辅架空的谣言便一直不止。有这样的谣言,京师倒还好说,两直十三省的官员们,便有了分班站队,惰怠差职的思想。唐牧不怕他们站队,却恨他们因此而惰怠差职。 唐牧脸色越发阴沉,韩覃一点兴头自然也烟消云散,她提着那盏灯,也知自己此时无论说什么都顶不得用,索性与唐牧一起沉默着。未几熊贯来了,韩覃见他收了平日大大咧咧的样子脸色发青似撞了鬼,才要张嘴,忽见他自身后拖出个面色蜡黄如丧考妣的品姝来,后心白毛汗森森往外透着,她问道:“品姝,你叔叔了?” 品手拿手捂嘴,扑通跪到了韩覃面前:“小祖母,我实在不是故意的。方才街上太挤,我和宪儿两个不过转个身的功夫,靖叔就不见了。” 唐牧一把扯扶住腿脚发软的韩覃,问品姝:“所以,是你求皇上封皇城,找孩子的?” 小锦抢道:“是!” 唐牧方才从唐逸、督察院使陈恪,再到皇帝李昊自己,将这些人齐齐过了一遍,却未呈想竟是自己儿子丢了。他听品姝讲完经过,亲自到丢孩子那吹糖人的摊贩身后站着看了一圈,回头见锦衣卫指挥使傅文思满头大汗跑了来,问道:“皇上下的什么口谕?原话怎么说的?” 傅文思原样学道:“听朕口谕,东华门外所有值勤锦衣卫全退到东安里门外,封闭城门,一人一人检搜,叫品姝姑娘亲自辩认,务必要寻到唐阁老家的儿子。” “所以,唐牧丢了儿子的事儿,你在锦衣卫中传开了?”唐牧反问。 傅文思一怔,摇头道:“未曾。属下只说,有百姓报说失了孩子,要封城检搜。” 在朝为官,与人有恩,就必会与人结仇。说是唐阁老家的儿子,且不说万一有那仕途有暇叫唐牧饬斥过的人要借机寻仇,便是普通的人拐子,因怕牵连太过而被吓的闷了或者淹了孩子,才最可怕。 唐牧吩咐傅文思:“撤回半数锦衣卫戒严内皇城,只留半数守在东安里门外,也不能说城中丢了孩子,只传话给城中百姓,就说一个时辰后奉天门外有大戏可看,让他们徐徐往外退。熊贯带着怡园的人跟着锦衣卫,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脱了帽子认。” 他转身指着几个方位:“把方才在那几处值岗的校尉都给我叫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傅文思带着人才转了身,韩覃便听得长街人许多人都在窃言:似乎城中出了乱事,要轰咱们出城哩…… 她左转眼望,灯火汇成一条长龙绕晃着眼,看那个孩子皆像自家哥儿,耳膜往外鼓着,胸中轰轰重响,脑袋越来越大,直眼盯着一个个从面前走过的孩子,若不是唐牧拉着,早都扑过去了。唐牧见韩覃面色蜡黄两条腿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也知她只怕要急疯了,扶着她安抚道:“那是我儿子,必然丢不了,倒是你,先冷静下来,给我憋着一口气,等我把孩子给你找回来。” “二爷!”韩覃出口也是哭腔:“你是知道的,哥儿连话都说不清楚,万一遭人拐了,只怕连寻人求个救都不会。” 孩子口齿不清,所以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韩覃此时急的恨不能在这大街上横冲直撞狂走狂叫,偏叫唐牧一双手箍着挣脱不得,一颗心攥了又攥,已经急了个半疯。 “那是我儿子,虽说不清楚话,可心是清楚的。你再撑得半刻钟,我必把他给你寻回来。”唐牧这话一半是安慰韩覃,另一半也是安慰自己。 * 养心殿东边暖阁临窗的大炕床上。李昊盘膝,唐靖海却是端端正正的跪坐。两人相对,李昊唇角仍还含着笑意,见这孩子眸似点漆聚在眉心,也不往那满桌子的吃食上多瞧一眼,问道:“难道这些吃食,皆不合唐公子的口味?” 唐靖海小背绷的挺直:“我次过饭才来的!” 李昊不期韩覃那样活泼一个性子,竟能教育了这样一个老气横秋的孩子来,偏他口齿含混奶声奶气,叫人看着竟是格外的心疼。他耐着性子劝道:“这是皇宫大内,此时宫门下禁,而你父亲也已经出了皇城,你出不去,他入不得。所以,听朕一句话,吃些东西,在此宿一宿,明日一早朕即放你出宫,好不好?” 第102章 番外2 唐靖海今夜说过的话,比有他以来都多。他盯着李昊,那审夺的眼神倒叫李昊想起唐牧,看他时永远像在看个犯错的孩子。 “离亥时还有浪刻,宫城还未下钥!”他指着李昊身后那自鸣钟儿,这句话倒是说的很清楚。 才三岁的小屁孩儿,连皇宫下钥的时间都知道。李昊发现这孩子竟还有些难对付,越发觉得有趣,错膝靠到引枕上,松了腿道:“那朕若是不肯放你走了?” 叫唐靖海一双眼睛盯的发毛,李昊又道:“宫里养着许多大灰狼,大约你也知道那东西专吃小孩子,若你不听话,朕叫牛素把你扔到狼窝里去,所以,快些吃,吃了好睡觉!” “我狼唆,大灰狼系舔人的!” 李昊初时以为韩覃告诉这孩子,大灰狼不咬人,反而会舔人。过了好久才悟过来,那个舔应当是骗。所以,韩覃告诉他,大灰狼是骗人的。 “你娘没告诉你,君无戏言。朕既说到,就能做到。要找头大灰狼可不是难事儿,等朕找来了,它张着獠牙利齿咬你这小嫩手儿的时候,你才知道它是不是骗人的。”李昊与这孩子较上劲儿了。 毕竟孩子,唐靖海低头盯着自己两只软嫩嫩的小短手看了两眼,从膝盖上轻轻挪到了背后,舔了舔唇道:“我狼还唆,皇桑系银精,重不欺舔小鹅!” 银精?李昊气的心头一滞,不呈想韩覃竟因为自己当初一句戏言,在孩子面前骂自己是银精。这银精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但民间骂人的脏话,总有它的出处。他不好当着孩子拉脸,却也气的不轻。 牛素凑了过来,轻声道:“皇上,韩夫人实在明理之人,连三岁小儿都知皇上是仁君,从不欺骗小儿了!”他自作主张把孩子哄到这里来,也不过想要搏李昊一笑,那知李昊竟然就逗上了,还勒束整个养心殿的内侍们不准往唐牧那里报信儿。 生身为父母,第一大噩梦便是丢孩子。唐牧早晚要查到孩子进了皇宫,到那时他伺候好了明面上的主子,却得罪了真正的主人,日子只怕要更难过。所以牛素试着劝慰道:“只怕韩夫人也得了讯儿要着急,皇上,要不奴婢替您把孩子送出去?” 李昊慢慢沉了脸,却不置可否。 三岁的稚儿,理当不会为了讨好自己而编出这样一句话来。那也就是说,韩覃果真对这孩子说过,自己是个仁君? 李昊心下不由一阵黯然,叫了个机眉俊眼的小内侍过来哄这孩子吃东西,出暖阁到内殿坐下,这才一笑:“唐阁老既算漏无疑什么事儿都能猜得到,想必要找到孩子在朕这里也不难,你们谁若敢出去报讯儿,明日就到内事堂领棍去。现在咱们等着,看他多久能寻到这里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头有内侍报道:“皇上,唐阁老求见!” 李昊看一眼牛素:“他来了!” 牛素满头大汗,讪讪点头。 唐牧行过大礼,起身道:“方才犬儿于灯市上与几个小辈走散,听闻是入了宫城,只怕在此闹扰皇上多时,臣替他在这里给皇上赔个不是。” 从牛素那一脸不安的神色就可以辩得出,这事儿准是他一手办成的。 紫檀木大屏风后一阵响动,唐牧与李昊俱望那一处,便见小小个儿的唐靖海自屏风内往外探着脑袋,见了自己爹,先是一喜,接着便又装出那老气横秋的样子来,遥遥见礼道:“父亲!” 唐牧从初四入宫,连着熬了近十天,此时远远见儿子站在那处黑鸦鸦的大屏风旁,小嘴儿微张着,两滴口水欲落不落,见自己看他,忙噙了回去。他活了两世才有个儿子,其意义之重,对孩子心爱之切,只怕比韩覃还要重几分。方才叫来在城外列班的校尉问询过,便断定儿子是入了皇城。 但心仍还提着。只要是自己的孩子,人最怕的就是个万一,万一果真被人拐子拐了,万一自己乱走掉入了护城河……他远远瞧见儿子,两眼一黑几乎要晕过去,稳着心道:“他叨扰皇上一回,臣替他给皇上赔个不是,容臣这就带他返家。否则……“ 唐牧话还未说话,李昊已经下了御座:“皇宫中多少年也没有小儿欢闹过。太妃这些日子也身子骨儿不好,既令郎已经来了,不如就留在宫中,叫他陪在太妃膝下欢愉两日,若阁老不放心,叫韩夫人入宫一同陪着住几日,阁老看可好?” 陪太妃欢愉两日的话,唐牧倒还未觉得怎样,最后那句若阁老不放心,叫韩夫人入宫一同陪着住几日,唐牧一听完,随即眉心便簇到了一起。他沉着脸,低头看儿子。 若是此时儿子能说一句:不要,我要回家。那他就可以顺势带走儿子。 但就唐靖海那说话,他都很难听懂,更何况别人。 彼此僵持着,李昊转身去看牛素,牛素夹在中间好不为难,却也得向着李昊:“太妃娘娘腿不好,过了初三就未下过地,若能得唐公子陪着欢愉膝下,也是阁老的孝心不是?” 宫门下钥在即,唐牧见儿子也仰着脖子费力望着自己,点头道:“那就叫他陪着太妃住两日,我送个孩子进来陪着他,改日亲自来接。” 唐靖海小嘴一撇,泪花儿已在眼眶里转着。眼巴巴看自己爹弯下腰来,抿紧嘴不敢哭一声。唐牧摸了摸儿子的小耳朵道:“在此乖乖住两日,改天爹亲自来接你,好不好?” 唐靖海狠狠点头,眼泪吧啦啦落在那崭新明亮的金砖上,行了送礼,仍是不说话。 * 韩覃就在宫门上守着,见唐牧一出来,撕住便问:“哥儿果真在宫里?” “在。还找到养心殿去了,如今在皇上身边。”唐牧才说完,韩覃便险险儿晕倒在地。 自打三年前李昊那么一句话,她便悬着一颗心,再加上孩子越长越俊俏,越来越不像唐牧。或者是心中存鬼的缘故,她越瞧孩子越像李昊,对唐牧的愧疚愈盛,也生怕这事儿要吵嚷出来。乍一听孩子竟自己找到李昊身边去了,天悬地转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唐牧抱着韩覃,唤过品姝问道:“哥儿是你丢的?” 品姝道:“是!” 唐牧指了指宫门:“去,进去陪着哥儿,想个办法明天就把他带出来。” 品姝再不及多言,已经叫熊贯一把推进了那灯火彻亮的宫门。随即宫门下钥,轰的一声内外隔绝,她左右四顾,空旷的大广场上四处是风,远处铜鼎散着隐隐火红的光。父亲封疆大吏,祖父位居首辅,品姝长到十七岁却是对一回入宫,她满脑子皆是李昊那阴沉的脸并他寒森森的声音,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往里走着。 次日一早,相偎而眠的品姝还未睁开眼,便听到身边有人在议论:“瞧这孩子眉眼儿多俊俏!” “怎么跟唐阁老半点儿也不像?” “我瞧着他眉眼儿像是肖似他母亲。这孩子会长,专拣着父母脸上的优点来长。” 品姝睁开眼见一个满头银丝慈眉善目,一件银色福纹锦褙的老夫人正在床沿上坐着,连忙翻身起来就在床上磕起了头:“小女唐品姝,见过太妃娘娘!” 刘太妃这才注意到品姝,一笑道:“听闻昨夜你丢了孩子,想必吓坏了吧?” 品姝为此而自责了半夜,那知天亮了却失睡,睡到这会子。 唐靖海已经起床了,这时候盘膝在床头坐着,低眉善眼,任凭一屋子的妇人们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任是一言不发。 未几摆好了饭,刘太妃两条腿如今屈的厉害,偶尔行走几步,也要两个内侍从两边搀扶。妇人们老了都爱小儿,她平日不下火炕,这还是为了看看韩覃生的儿子,才特意叫内侍们扶着起来一回。 叫刘太妃两只眼睛盯着,唐靖海用了一小碗粥,又拣了块薯糕吃。那薯糕太大,他吃得半块吃不完,抬头对身后布菜的宫婢说了句什么,宫婢自然听不懂,见他再不肯吃,一群人便将桌子抬了出去。 用完饭,两个宫婢要给品姝与唐靖海换身上所穿的衣服。一个宫婢替品姝挽着发问道:“唐阁老家这小公子,可是不爱说话?” 品姝侧瞄一眼唐靖海,脸色本本,老儿在在的盯着面前的铜镜,等人替他梳头。她道:“确实,我这小叔很少说话。” 宫婢笑道:“既是来逗太妃娘娘高兴的,总得说句话儿叫娘娘欢喜欢喜不是?姑娘一会儿哄哄他,逗得他说几句话儿叫太妃娘娘高兴高兴。咱们太妃如今是后宫里头一份的尊贵,什么好东西不会赏给姑娘的?” 品姝心中叫苦。要说好东西,她叫寇氏教育的好,倒不贪图什么。只是唐靖海这样子显然仍还在充长辈,她实在怕他逗不乐太妃,那寒气森森的皇帝要发怒。 待重新进了长寿殿的东暖阁,刘太妃笑吟吟在炕床上坐着,指着满地的耍货道:“哥儿瞧着什么好就玩什么,你们也不必拘着他,不值钱的物儿,弄坏了也不必惊慌。我就在这里瞧着他玩儿,图个乐儿,好不好?” 品姝一眼扫过去,泥车瓦狗、马骑倡俳俱有。几个小内侍要逗唐靖海,先拿个拨琅鼓趴哒趴哒摇了两摇,转手要递他,他面无表情,摇摇头。另一个内侍取个竹喇叭,嘘嘘吹的得两气,反手递给唐靖海,他仍是面无表情摇摇头,也不接那东西。 不知为何,刘太妃觉得这孩子一本正经十分好笑,捶床指着那陶烧的小哨子道:“把那个给他,只怕要好吹些。” 小内侍捧了小哨子给唐靖海,他低头看得一眼,轻轻伸手拂开,自己转到那堆耍货的矮案前,扫目巡了一圈,舔着唇端起一盘木雕华容道来,盘腿坐到了地上,马超下关羽上,竟是闷声儿玩起华容道来。 这样闷闷一个孩子,自己都不乐,如何能逗乐人了? 几个宫婢嬷嬷们不停的给品姝使着眼色,品姝硬着头皮过去屈跪在唐靖海身边道:“靖叔,坐到那热炕上去,陪太妃娘娘说几句话,好不好?” 唐靖海抬头看了刘太妃一眼,起身掬了一礼,却又坐下,走起华容道来。 品姝叫一屋子的婢妇们拿眼盯着,伸手拉过棋盘道:“靖叔,听话,快去。” 唐靖海也不上前,也不动,任凭旁边几个小内侍摇鼓的摇鼓,吹哨的吹哨,纹丝不动。 忽而屋内静息,宫婢们皆屈膝跪下,品姝只觉得身后一凉,却原来是皇帝来了。 李昊推那棋盘给唐靖海:“既喜欢,就给朕瞧瞧,你多久能走得通这华容道。” 华容道是小孩子们玩的东西,取当年曹操赤壁大战后华容道败走,诸葛亮布下天罗地网,而关羽因曾今之恩,明逼暗让,网开一面放其一条生路之典故。棋盘上共有二十个小方格,有曹操、五虎上将,还有四个小兵,最终是要助曹操逃出局去。 李昊小时候也爱玩。但要解一局至少得一个时辰。他也瞧得这孩子是个内秀,想看他有多大能耐,遂坐在杌子上,专心的看着。 既皇帝来了,还有何乐可逗?品姝终于卸了逗唐靖海的重枷,可是皇帝就在身边坐着,等于一尊大山压着,她暗悔着自己昨夜不该贪玩带两个孩子出门,便听李昊道:“给唐姑娘也赐坐,叫她坐着同看。” 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炕床上还有个老太妃盯着。唐靖海将几个小兵在那小棋盘上有条不紊的支走着,还不到半个时辰,曹操脱框而逃,出来了。 “哟!”刘太妃一声惊呼:“这孩子竟逃的这样快!” 就算背熟棋谱,一盘华容道走下来也得一百步,这孩子竟不到半个时辰就解了。非但刘太妃,就连李昊都怔住了。孩子手太快,他竟没看清是怎么走的,遂问道:“总共多少步?” 唐靖海起身道:“八丝一步!” 如今天下,穷尽方法,也得一百步,他竟然八十一步就走完了。一众宫婢都忘了要笑话唐靖海口齿不清,俱瞧着他。李昊拉过来将棋盘复原:“再走一回给朕瞧瞧。” 他又与这孩子较上劲儿了。 唐靖海拉棋盘到李昊面前,这一回走的极慢,四个小兵分成两两,移动便是寸步不离,手慢了许多,但过得半个时辰,还是走完了。 三岁看老,这小小的闷葫芦,竟是聪明的紧。 唐靖海人小胃弱装的东西不多,这会儿觉得饿了,起身巡了一遍,问方才布菜那宫婢:“我的朽糕了?” 这宫婢叫一众人盯着,未听懂他这句,不知道朽糕为何物,啊了一声问道:“什么东西?” “朽糕!”唐靖海重复道。 他说话口齿漏风,小脸胀的通红,拿手比划着:“朽糕!” 刘太妃笑个不停,问品姝:“朽高为何物?” 大家没想到吃上面,一群人捧了耍货来,拨琅鼓摇着,小哨子吹着,唐靖海气的两只小拳头攥着,鼓了半天的气,又道:“朽糕,系七的!” 李昊也笑个不停,忽而转身,问品姝:“你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笑的时候温暖和煦,眉清目敞,这突如其来的亲和语气倒惊的品姝一滞。她慌得躲开他的眼神,摇头道:“靖叔甚少说话,况且他口齿不清,小女也听不懂的。” 刘太妃伸着手,拉过唐靖海的手道:“好孩子,别生气,你再细细说一回,我看我能不能帮你找来,好不好?” 唐靖海鼓足了劲儿一字一顿道:“七、的、朽、糕!” 刘太妃仍还未听懂,一群人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唐靖海气的负着两只小手,小脑袋摇晃着,摆手道:“我不七了!” 他拣过个七巧板,又去拼那七巧板了。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 宫婢们发现,这要能激这孩子开口,无论他说什么,总能满堂大笑。于是又有几个故意去逗他,唐靖海终是一言不发,闷低着头。 她们既不能逗得唐靖海开口,便要味的要飞眼色给品姝,品姝坐在那杌子上,瞧着四面八方飞来的眼神,恨不能自己此时便循地而逃。忽而,李昊侧身问道:“他平日在家也这样闷?” 隔着一个孩子,品姝眼觑得刘太妃打着手饰,一屋子的人齐齐儿溜了。她心里忽而晃过些抓不及的心思,眼看着刘太妃也叫人捉走了。中间一个默默拼七巧板的孩子,另一边是随意而又亲和的皇帝。十七岁正怀春的姑娘,她低头瞄着这两个人,心念一动:这样的一家三口,该有多幸福啊! 忽而,唐靖海的小肚子咕噜噜一阵叫。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抚着肚子叹了口气。 牛素人精儿一样,早就备得一桌糕点与茶、□□并杏仁茶等端了进来。唐靖海扫得一眼道:“我要我的朽糕!” 品姝见了吃的,才恍然大悟:“小叔说的可是早上那半只薯糕?” 唐靖海狠狠点头:“我的朽糕!” 品姝都忍不住笑了。她伸手去摸唐靖海的头,恰撞上李昊的手也在往那里伸,两两碰到一处,皆是一怔,针刺般的收了回去。 * 总算得闲一日空,本来平日干点什么都要背着孩子的,这下儿子不在,正是干事儿的时候,韩覃却一点心思也没有。唐牧一边看折子,一边在翻书,也不知他是怎么一心两用的。韩覃在窗前临着张画儿,春心端来盏茶,过了半天她也未伸手去接。 “又有品姝跟着,太妃你也是见过的,难道能屈待了他?”唐牧停了笔问道。 韩覃一腔难言的心:“他那个口齿,必要遭人笑的。哥儿虽不爱说话,自尊心却极强,我怕他渴了饿了也不敢要吃要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我是怕他自己委屈了自己。” 唐牧道:“他是儿子,难道你能护着一世?他那个口齿,只有你我听得清楚,如今还小,众人以为可爱,倒也没什么,遭人笑几回,他发狠儿学吐字,只怕就能说好了。 难道你没听过,慈母多败儿,终归你是太溺爱他,纵惯着他,才惯出他个敢跟着品姝一起出门的胆来。” 韩覃气的丢了画笔,也是借故发作:“才不过三岁小儿,你是要指着他平海寇,还是荡北夷?就逼着他非得今天就能说个清楚话儿。你自己一个人替这李家王朝当老黄牛也就罢了,如今连我三岁的小儿都送入宫去,巴着拿他讨好李昊是不是?” 唐牧还从未见韩覃发过如此大的脾气,默了片刻道:“这也许是个机会。” 韩覃一看唐牧那老谋深算的样子,就知道他肚子里又暗谋着什么好事儿,一怔问道:“什么机会?” “一帝一相,国之柱石,帝相失合,国之基业岂能稳?也许这是一个能叫李昊放下成见,诚心与我合作的机会。”唐牧缓语道。 韩覃心怦怦跳着,暗道自己放平了心瞧,儿子也是像李昊多一些。她不知道唐牧心里畴画着什么,一颗心几乎要焦烂了却无法说出来。生怕李昊脑子一热要将当初的事情挑翻出来,或者再来个滴血验亲,万一孩子真是李昊的。唐牧如头老黄牛一样为朝廷买命,到头来还替皇帝养儿子,会不会太屈了些? 她道:“不行,下午我就要入宫,把我儿子接出来。” 唐牧不说话,脸色冷的渗人:“你可以逢年过节捎双鞋进去,却绝对不能入宫,这是我的底线。” * 正月十六宫里要舞旗花,无论后六宫还是大殿前阁,这一日皆是宫门大开,要等府卫们进来锣鼓相庆着舞一回龙,除一年之阴霾,迎个新气象。所以这一日照例是百官休沐,而皇帝也可以闲一天的。 李昊走了一早上的华容道,中午与品姝,唐靖海三个略用了点简单午饭,仍是埋头于那华容道中,要按唐靖海的路子,八十一步走完华容道。 品姝在隔壁西暖阁陪刘太妃说了会儿话,又被她支到这边来,要叫她问问唐靖海渴是不渴,闷是不闷,要不要出门看看府卫们舞龙。品姝还记挂着昨夜唐牧必得要她今日就带唐靖海出宫的话,不得已跪到李昊身边的毯子上,轻声道:“皇上,我们要回家去了!” 李昊经品姝一打扰,推了华容道,闭眼揉眉:“无大人来接,你们两个孩子就想回家去?” “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晓得自己家在那里。”品姝连忙说道。她叫李昊冷眼盯着,心下暗诽:难道堂堂皇帝,竟不会派两个人送我们回家去? 她跪在他脚下,仰面,眼巴巴儿望着他。叫李昊想起那么一个小姑娘,或者是庄嫔,或者是韩覃,亦是这样的姿态,这样的神情,巴巴儿望着他。他心中一酸,又觉得可笑:“朕怎么没瞧了来你是个大姑娘了?” 难道是因为胸太平,所以叫他觉得自己还是小姑娘?品姝胸中一阵憋闷,便听唐靖海忽而一笑,拉过李昊所走那华容道,小手儿一阵拨拉,曹操随即脱框而出。 李昊仍还冷目盯着,唐靖海缓缓将华容道推过去,去翻一本《三国志》连环画了。 外面一阵锣鼓声,显然是舞旗花的府卫们来了。李昊起身才一出门,唐靖海忽而吸气:“品须,我方才戳了!” 他其实是想说,自己不该故做聪明去替李昊解华容道。但肚子里有再多的话,说出来除了母亲无人懂,孩子的寂寞与焦急可想而知。 品姝抓着唐靖海的小胳膊摇着连问:“靖叔,你可有办法叫咱们从这里脱出去?我不想再呆了。” 唐靖海摊了摊手,摇头,去翻那幅连环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