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漂-三部曲 一、游子吟 我一直在漂泊。 儿时与父母一起在大千世界中找寻我们的定所,即使我还不懂得流浪的含义,即使我还不知道世间冷暖,但我确定,我在漂泊。父母是游子,是爷爷奶奶眼里那一滴永不滑落的泪珠。感谢父母,让我从小就过的清苦。我似乎从未奢求过什么,从我有了记忆开始,我的梦里,出现最多的是那两间破旧的瓦屋,夏日灿烂的骄阳会“多情地”照在我本已黝黑的脸庞,冬日料峭的寒风会无情地在我的身体上刻下深深的记号,让我明白,我静静地等候的,是父母漂泊之后给我一个永久的归宿。 我终于有了归宿。 我蓄意掩盖幼时那一道道伤痕。可惜,我只是懂得了等待的含义,父母漂泊时的无助比起那一道道伤痕还让人痛苦,我不懂。或者,注定有一天我还要漂泊,去找寻爹妈遗落的泪珠。 归宿不是永久的。 父亲的离世,让我切身体会了“背信弃义、众叛亲离、背井离乡”等等这些成语的含义。我要做一个游子,在大巴山的深处,我生怕惊醒了父亲沉睡的灵魂。做一个游子,只为让母亲可以安心的为我缝补那件将要伴我远行的衣服。当我在工地上扛起那一袋袋沉沉的水泥时,我生怕磨破了慈母手中线;当我端起那一摞摞油腻的盘子时,我生怕打碎了母亲等待的梦;当我悄悄的拿起我的书本时,我生怕看到了我漆黑的未来。 我想找到我的未来。 我回到了久违的课堂,可我的心一直在流浪。母亲放下了“临行密密缝”的衣服,开始了中年的漂泊,“意恐迟迟归”的却是我。母亲循着曾经的路,只为让我安心的生活,只为让我在书里去补充那首永远不会完结的诗歌。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二、异乡人 从十八岁开始,我一直在异乡,不同的异乡。 求学时,我仍然不安分,总想漂泊,我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想找寻一片净土,去拷问自己的内心。 我曾以一个导游的身份去追寻历史的足迹,在北京、在西安、在洛阳、在开封......古都的历史里记录了多少英雄的名字;在少林寺、在华严寺、在五台山、在峨眉巅......禅师的经文里超度着多少过往的灵魂;在上海滩、在旅顺弯、在卢沟桥、在太行山......战场的硝烟中弥漫着多少异乡人的呼唤。可是,这些地方留不下我的足迹,我只能漂泊,历史的舞台演绎着美与丑、善与恶,她全然不顾异乡人的情怀,她全然不顾游子吟的悲欢。 直到有一天,我又找寻到了有一个暂时的归宿,静静的,我拜倒在荀卿的脚下。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但桃园的冬天依旧寒冷,我以一个支教教师的身份来到了这座早已被人遗忘的小城。“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可知我来自千里之外的蜀国;“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你看这沁河的水正不息地流向东方。因为一个人,我明白,冰,水为之,何以寒于水。一掊黄土,让爱也无言;一捧清泉,让恨也无声。 我不得不离开,母亲的突然病倒让我重归故里,在病床前,我曾这样呼喊着:请用力握住我的手,紧一些,再紧一些!这满是针孔的手连抓住一粒药片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这个最爱你的人在用心语跟您对话,您感觉到了吗?你分明感觉到了,第一次那么坚定有力地握着我的手,护士找不到你左手的血管,可是我找到了,那里面正流淌着爱的血液!明天,你依然可以用左手为我盛饭,用左手为我织毛衣,用左手为我挥手送别! 母亲很坚强,只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在变好。我可能要放弃漂泊,因为我忘不了在妈妈在噩梦中的愿景。好吧,那就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或者,在中国的地理坐标上我应该找到一处定位,即使不能永恒,我也想要母亲知道,曾经的那些眼泪,浇灌了某一处土壤,在那里学会了成长,到那里结束飘荡。 家有高堂,不远行! 三、故乡情 我依旧未能如愿以偿。 或者我错了,我未能理解漂泊的真正含义,曾经的那些足迹早已被黄沙掩埋。“孩子,安定下来吧!”安定下来吧,可我的路在哪里?我不再追寻,时光打磨着我的激情,到这块曾经孕育过无数先烈的土地上,告诉家人,我将要安定,只是,何时我才能让你们的心不随我飘零。 一晃又是三秋。这三秋,经历了太多太多,犹如那一片随风飘零的落叶,不断地在寻找归宿;这三秋,也让这片落叶化作春泥碾作尘,迎接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天;这三秋,经历了看似一路顺风的工作变动,走过了陌生的城,认识了陌生的人;这三秋,我如流浪的歌手,唱着只有爷爷才能听懂的童谣。 爷爷说:这一行,诸事顺;这一行,防小人;这一行,别故人。我不懂爷爷的哲学,更不懂其中的玄虚,塞给老人家一点钱,挥一挥衣袖,带走了川东北的那一袭春风。 乌蒙山上的杜鹃花还没来得急绽放,我的脚步也还没来得急停歇。来回上千里的几次奔波,我不累。直到噩梦惊醒,才知道灵魂的速度,一夜间,从嘉陵江畔到乌蒙深山,长途跋涉只为和我道别。我回来时,故人已去,老人安静的躺在那里,我用眼泪为您安放灵魂,累了,爷爷,用一条腿支撑了一个家,用一句话告别了今生荒华。 几家红遍潇水泪,杜鹃啼血忘南飞。 又是一次含泪的回眸。接下来的一年又一年,我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扫墓人,甚至连荒草都来不及拔光,不会磕长头的我在两座相隔不到十米的坟前鞠躬作揖,缭绕纷飞的冥币从未被泪水浇湿,但愿,哪个夜里,故人再来我梦里。 带着两个伟大的女人,随我,飘零。 当我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站在笆茅山顶。迎面是熟悉的风和熟悉的茅絮,极目是快要垮塌的瓦房和两座守护着家的坟墓,我想起了那首熟悉的童谣: 娃儿今天去赶场,想吃糖,心慌慌。 爷爷在家修瓦房,大瓦房,好凉凉。 娃儿长大去远方,挣多钱,接婆娘。 爷爷老了莫名堂,望孙儿,泪汪汪。 第一章 井水田 初春的川东北依然透着凉意,冬水田里还没有青蛙的声音,折耳根的清香夹杂着泥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垂柳来不及冒出嫩芽,只有那一片片竹林依然披着绿衣裳。 富娃子牵着老黄牛走在田坎上,摸着瘪瘪的肚皮,他知道,如果不把井水田耕完,它回不了家。 老黄牛转过头看了看富娃子,它知道冬水田里的水还刺骨的冷,它不害怕生硬的枷档架在颈上,也不怕沉重的犁头翻起田里肥沃的稀泥巴,可是它害怕主人手上的荆条。可至少它厚厚的牛皮还能抵御一些寒冷,黄牛打量着这个刚刚学会耕田的主人:破旧的帆布衣裳裹着瘦削的躯体,颧骨高高地凸在脸上,仿佛小牛犊还没有长出来的角,蓬乱的头发遮住了额头,闪烁的眼睛仿佛在痛诉着什么,一条破旧的秋裤挽到了膝盖,主人正在脱掉那双穿了一冬都没有换过的半胶鞋。在他脚边的是一根长长的荆条,比黄牛的身子还要长,即使隔着犁头,只要主人挥舞那根棍子,也够得着黄牛的头——黄牛打了一个寒颤——主人的吆喝使它不得迈开腿跳进水里。 “嗤——忒——嗤嗤——忒!”富娃子指挥着黄牛前进。水确实很冷,但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的骄傲。 “富娃子,你会耕田了哇?你弄得稳水不哟?” “你娃儿是‘生产队’第一个跳下冬水田的耶,嗝是冷哈?” “富娃子,你还是个矮簇簇,水都淹到你屁股了!”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其实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一个冬天的干旱,杨家湾村已经没有几个田里有水了,或者是放干了播种了小麦、油菜,或者是田里关不住水已经漏干,或者没有进水已经蒸发的差不多了!村民们都在着急,眼看着就是育稻苗的季节,没有水根本就没法下种。富顺家就不一样了,他家从来不愁秧苗没地儿育,井水田是杨家湾村五队每年都不会干旱的冬水田。汨汨的井水源源不断,秋收之后水稻桩烂在田里,加上在几家人房前,粪肥、草木灰腐烂之后让井水田格外肥沃。 “踩沟——沟——忒——”富娃子有模有样地耕着田,“啪——啪——”荆条还是重重地落到了黄牛的背上。老黄牛是看着富顺长大的,富顺来杨家湾村的时候8岁,牵着它上山下河,满山坡的跑,满山沟的疯。富顺放牛的时候会骑着黄牛,下雨的时候会给黄牛打草,天晴的时候会从牛圈牵出来给它梳顺溜牛毛。老黄牛比富顺还熟悉这杨家湾村的田和地,哪家的地它都犁过,谁家的田他都耕过,全村会耕田犁地的汉子都抽过它鞭子,割过草的妇女都给它打过草。可是现在它老了,真的老了,曾经骑在它背上的小娃娃现在也可以用荆条抽它了。 “叫你踩沟——啪——”13岁的富顺还不大会耕田,他只是在冬天的时候学会了耕旱地,那里没有水淹过膝盖,犁头犁出来的沟壑清清楚楚,黄牛跑起来很欢,他也不需要一遍遍的喊黄牛踩沟。可是深水的田里稀泥很重,他甚至扶不稳犁头,黄牛的眼睛可能也不好使了,浑浊的水让他们看不清犁出来的沟。寒冷的井水让他迈不开脚步,老黄牛晃动的尾巴一个不小心打到了他脸上。 “你个挨千刀的——啪——你没吃草吗——啪——”老黄牛自己知道,它只是在告诉主人离它远一点,因为它翘起尾巴要拉稀。 富顺拉动了一下牛鼻绳,“哇——”这是川东北一带唤牛停下来的口令。富顺抬起头看了看天,应该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了,阳光没有一丝暖意,正偏离着东山向西山游离,“太阳呀太阳,可不可以热火一点。”他又看了看井水田,“生产队怎么就把这个四十丈的大田分给了杨泽贵家?不到下午四点肯定是耕不完了!”老黄牛也不争气,或许它真的老了。 早上的那大半碗面糊糊在肚里早已没有踪影,他又挥动着荆条,“嗤忒——” “自己还不如一头牛,”他扶着犁头想,“你饿了就可以在田边啃两口草,渴了就可以埋下头喝两口浑水。” “富娃子,你婆娘喊你回家吃饭了!”贱狗子故意大声地吆喝着。贱狗子是杨德才家的小子,比富顺年长一岁。 “贱狗子你再喊,老子上来撕烂你的嘴!”富顺大吼了一句。他看不惯贱狗子,一天吊儿郎当,仗着自己老子是队长就欺负富顺,再加上富顺不是杨家湾的人,就每天戏弄富顺。 “老子就喊你咋个?淑芬不是你婆娘吗?你们晚上躺一个铺,全生产队的人都晓得!你以为你老汉儿为啥子要你来我们杨家湾,就是喊你龟儿子来倒插门的!”贱狗子一开口就骂个没完。 “哇——你狗日的莫跑——”黄牛不晓得是在喊它还是在吼犯贱的贱狗子。富顺抓起一把稀泥巴使劲的砸过去,不依不偏正砸在贱狗的脸上,“嗤忒——”富顺也不晓得怎么就打的那么准,吓得他赶了牛就跑。 满脸是泥的贱狗哪里受得了这气,挽起裤腿就要下田,顾不上水冷不冷,也顾不上稀泥深不深。“老子今天把你整死——”“扑通——”没有下过井水田的人哪里晓得那个水有多冷,泥有多深,迈一步有多艰难——一个狗爬,贱狗栽进了水里,正中刚刚老黄牛的排泄物,好不容易挣扎起来,刚迈一步又栽了下去。 “哈哈哈哈,贱狗子,吃牛屎,吃了一次又一次!”几个打猪草的小姑娘在田坎上又唱又跳。 “贱狗子,再来一次,黄牛屎好吃不好吃?”领头的姑娘叫杨桂英,14岁,扎着个小辫子,红扑扑的小脸蛋,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唇笑得都合不拢了。“大家快来看,杨泽建跑人家冬水田去捡牛粪吃了!”杨泽建是贱狗子的大名。 本来就冷得颤抖的杨泽建被羞辱了半天抖的更厉害了,“我不和你们这群婆娘计较。刘富顺你给我记住,老子总有一天要收拾你。”又冷又气的杨泽建三步并着两步跳上了田坎,他不是怕了富顺,实在是冷的受不了又受了奇耻大辱,赶紧回家换个衣裳再说。 富顺扶着犁头看傻了眼,不晓得怎么收场,哪晓得贱狗自己先跑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晓得今天回家肯定会被瘸子爹大揍一顿,想起杨泽贵的拐杖打在后背,他挥起荆条重重地打在了黄牛身上。“嗤忒——”忘了饥饿的富娃子和被抽疼了的老黄牛好像回到了旱地,节奏明显加快。 “富顺哥,你真的要和你妹妹淑芬结婚呀?”杨桂英一边跟着富顺一边站在田坎上大声地问。 “不得,淑芬是我妹妹,怎么会结婚嘛!”富顺的声音明显比对杨泽建说话温柔了不少。“桂英,你回去莫乱说哈,贱狗子今天遭你们惹毛了,估计哪天要收拾我的。” “他敢,富顺哥,你莫怕,贱狗子就是贱嘴巴,贱嘴巴,气楚楚,长大有个逑使出。他要是和你打架还打不赢你呢!”桂英总是那么伶牙俐齿。“富顺哥,我还有个馍馍,早上我妈妈做的,你吃哇?!” 富顺看了看那个黑黢黢的糠饼,全队的人都晓得,杨桂英有个瞎子老娘,家里没粮就每天做糠饼吃,糠饼闻着香,吃起来却难以下咽,再加上糊了就更不好吃了。“不了,桂英,谢谢你,我还要耕田,一哈回去吃我娘做的有糊糊。” 桂英知道面糊糊好吃,至少比手里这个黑糠饼好吃的多,“富顺哥,你是不是嫌我娘做的不好吃,你耕了一大半了,自己不饿牛也饿了嘛!你把它牵上来歇一会儿,我背篼里有草,倒给它吃哇!” 富顺看看筋疲力倦的老黄牛,再看看桂英手里的饼。咕咕响的肚皮似乎并不嫌弃糠饼粗糙和黑黢黢。“劳慰哈,桂英,你把草倒给黄牛吃了你家牛吃什么?你要是割不到满满一背篼草你娘要打你的!”富顺把牛牵到路边和桂英一起坐在田坎上吃起了饼。 “你莫管我,一哈儿我去割就是了!”桂英目不转睛地盯着富顺溅满泥浆的脸,“富顺哥,你说我和淑芬哪个好看?” “这个……那个……我……我要去耕田了!”富顺两口咽下手里的糠饼,牵起黄牛下了水,红到脖子和耳根的脸被泥浆覆盖了基本看不见,吃完东西的人和牛忘了疲惫和寒冷,不到四点,富顺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转变,他也是个会耕田的男子汉了! 第二章 烂泥沟 富顺牵着老黄牛走在回家的路上,单薄的肩膀上扛着重重的铁犁,料峭的春风吹拂在他满是泥浆的脸上,黄牛的走在身后呼呼的出着大气,主人不知道在着急些什么,抓着牛鼻绳不停地往前走,但这却不是回家的路。 富顺心里空落落的,其实他宁愿不回家,不愿回到杨家。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把黄牛栓到空地,爬上了一块大石头,他知道,眼前的有一条路通往石桥公社,从公社在走上一个钟头就是烂泥沟。 烂泥沟是石桥公社的一个大队,石桥公社有十三个大队:旱田岭、谢家坝、杨家湾、关帝庙、新庙子、烂泥沟、易斗山、李宦寺、九道拐、灵泉洞、马脑壳、陈龙坪、孙家湾。大队的名称在解放后都有了变化,但人们却总是习惯叫老地名,它要不承载着族人的血缘,要不蕴含着自然景观的形态,也有的已经不知道由来了。而富顺能最为熟悉的,可能也就是杨家湾和烂泥沟了。烂泥沟是生他的地方,富顺在那里生长了8年,他看着父亲和大哥做了好多精巧的家具,三叔教会了他读书识字。 其实石桥公社还是一年前的叫法,现在叫石桥乡人民政府,以前的大队、生产队也相应的改名叫做村、组。但是习惯总是难以改变,在今后的很多年,老一辈总喜欢用以前的名字,或许那个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和特殊的含义,还有那种集体劳作的苦与乐,成为了他们一生中独一无二的情感。 顾名思义,烂泥沟村在一个山洼洼里,路烂田烂可是人却勤劳。这里离石桥乡大约两公里,石桥河的上游从易斗山发源,流经九道拐、陈龙坪、烂泥沟,穿过石桥乡政府所在地关帝庙,往下游到孙家湾、李宦寺、谢家坝、灵泉洞,可以说石桥河是石桥人的母亲河,滋润着这一方水土,养育着这一方百姓。烂泥沟的“烂”与沟里的土质和水涝有关,可能是祖祖辈辈出淤疏河,捞出来的淤泥肥沃了整个沟里的田地,可是这里的路却不好,沟里的人害怕下雨,汤汤水水满沟流,稀稀洼洼到处放,等到天气放晴,自家田里的水稻可能去了人家地里,刚刚冒出嫩芽的小麦可能被连根冲进了石桥河里。如果是一年前,吃着大锅饭,“和稀泥”挣下的工分比挑大粪的还多。 可是富顺的思绪却要回到六年前。 1974年8月,烂泥沟刘家大院的几个孩子嚎啕大哭,妇女们忙做一团,男人们也都没有到生产队报到干活。西屋里的刘木匠憋足了最后一口气,喊着富强、富顺、富家的名字,大哥13岁,富顺6岁,弟弟才3岁。 老刘木匠踹着粗气,把富强叫到了跟前。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公社和大队的大夫都不愿再登门看病,每天咽下的几口米汤让他残喘着。 “你要照顾两个弟弟,你娘死得早,后娘生了富家也死了。我对不起她们……一定是……是……是你娘把我招去了。富家是你后娘生的,他还小……你和……和富顺一定要……要……” “爹……爹……”三个孩子哭着一团。 坚强的富强抱住两个弟弟:“顺娃儿、家娃儿,莫哭了……娘走了我都能把你们带好,爹走了我也能把你们带大,还有伯伯和叔叔,他们不得不管我们。爹,你放心,我就是给生产队当牛做马,我也要把顺娃儿、家娃儿拉扯大!” 老刘木匠的两个兄弟把他匆匆掩埋了就回到生产队里干活了。生产队的大锅饭就在刘家大院里做,可三个孩子挣下的工分哪够吃,伯伯和叔叔又被伯娘和三娘管着,根本没给这三兄弟什么帮助,食堂打饭的姨娘看着孩子可怜,有时候多打一点。富强有模有样地跟着伯伯在生产队做着木工,活儿相对轻松挣的工分还不算少,懂事的富顺带着富家在生产队捡狗粪,每5斤狗粪2个工分。就这样,富强带着两个弟弟熬过了一年又一年,可其中的酸苦只有这三个孩子知道。 富强的木工活越做越好,有时候打出来的柜子和椅子、凳子比伯伯的还要精巧,生产队长刘国宏越看越喜欢。石桥公社要表彰一批“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也就是那个时代特殊的“劳动模范”,刘国宏二话不说就把这个刚满14岁的孩子推到了烂泥沟大队,大队长刘国能把几个候选人的材料看了看,“富强这孩子成分不错,老刘木匠也是积极拥护毛主席思想的,富强参加过红卫兵,搞过批斗,十岁的时候就能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我看可以。” 大队在烂泥沟大食堂开了个大会,各个生产队派代表参加,参会代表同样挣工分,刘国宏照顾三个小子,富顺、富家作为代表亲眼目睹了大哥带上大红花的大场面。大队长刘国能宣布:“刘富强同志用毛主席的思想为烂泥沟大队打石磨、修广播、做木活,他始终站在红卫兵的立场想问题,参加了批斗走资派、反革命分子,在母亲和父亲相继逝世之后,他一直秉持了毛主席的思想,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艰苦的工作就象担子,摆在我们的面前,看我们敢不敢承担’,他承担了家庭和生产队的重担,把木活路做好,把两个弟娃带好。富强同志是当之无愧的模范人物,是我们烂泥沟大队的骄傲,我们要把他推荐到公社,推荐到县里,推荐到毛主席哪里去,我们要让毛主席老人家也晓得!” 雷鸣般的掌声从烂泥沟传到了石桥公社,刘富强的先进事迹被大肆渲染:刘富强同志在响应毛主席号召的过程中,把红宝书奉为经典,带领烂泥沟大队的13名学生在全县参加大串联,揪斗了走资派、推倒了观音像、拆垮了财神庙,家家户户都有刘富强同志雕刻的主席像。在一次串联的过程中,刘富强同志和13名红卫兵坐上汽车去岔河公社揪斗岔河完小的校长李庚达,李庚达闻讯逃跑,机智的刘富强同志用毛主席思想敏锐的眼光锁定了李庚达的逃跑路线,他不顾生命危险跳车勇追穷寇,最后,反动人物李庚达被送到了岔河公社接受教育。 1976年,农历丙辰年,中国历史上极不平凡的一年。1月,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7月,从川东北走出去的朱德委员长阖然长逝。 在遥远的烂泥沟,刘富强“高大全”的形象刚刚树立,他还盼望着北京的毛主席晓得他的光荣事迹。9月9日下午,毛主席逝世的消息通过收音机的电波传到石桥公社:“……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主席同志……于1976年9月9日0时7分在北京逝世。”消息通过大队的广播在烂泥沟蔓延,整个山沟沟里哭声震天。 富顺、富家还不知道大哥为何跪在了毛主席的雕像前哭泣,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啕,比起父亲的去世还要伤悲。但他们知道,大哥的事迹永远不可能让毛主席晓得了。 第三章 杨家湾 富顺的思绪还是得回到现实。 杨家湾村五组那块奇特的大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几株顽强的松树历经沧桑,已经剥离出岁月的痕迹。巨石长、宽约30米,高约20米,远看犹如一尊酣睡的石牛。巨石的下面是宽阔的石洞,潺潺的溪流,在此汇聚成一谭清澈的明珠,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在洞中萦绕。洞口的田里种上了小麦,绿油油的让黄牛和沉睡的石牛直看着嘴馋。 富顺摸摸肚皮,他知道,再不回家杨泽贵的黄荆棍会打的更重。 “顺娃子,你个砍脑壳的,喊死你都不答应,看到你坐到大石头田那里,你不饿哇?”说话的是杨泽贵的婆娘,“快去吃饭,红苕稀饭在中间锅里,炒的白菜遭你大姐她们吃完了,你整点冷咸菜快吃了,晚上不吃夜饭哈!” 还好杨泽贵那个瘸子不在家,要不然这顿狠打肯定是跑不掉的。富顺赶紧把黄牛关进牛圈,抱上草就跑到黢黑的厨房在锅里端出饭来,狼吞虎咽的刨下去,这一天确实饿坏了,13岁的小男子汉还在长身体。 富顺不喜欢这个瘸子老爹,他对杨泽贵断腿的事儿也不感兴趣。杨泽贵在生产队和大队却是名人,断腿前干农活是把好手,上过高小,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好,一直都是杨家湾大队的会计。杨泽贵在家排行老四,父亲是个迷信的巫师,战争年代又躲到庙里做过和尚,幸好成分是贫农,在那个年代才幸免于难,命好的老巫师生了七个儿子,个个都算是在杨家湾有头有脸的汉子。 杨泽贵当大队会计的时候才22岁,大家都叫他“杨算盘”,不管是刚刚解放的时候分土地,还是后来吃大锅饭的时候记工分,“杨算盘”都是一碗水端平,杨家湾的人个个见了都竖大拇指。“杨算盘”十八岁娶了淑芬她娘,二十岁生了大姑娘淑芳,精明的“算盘”怎么也没有算到,自己这辈子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开始闹饥荒的那年,淑芳她娘终于又怀上了,“杨算盘”盼星星盼月亮,做完杨家湾的账又去给谢家坝的谢会计做账,就为了老谢能给点儿救济。这回,争气的淑芳娘终于生了个儿子,老杨家的大院里炸开了锅。因为,杨巫师自己总觉得自己是吃过斋的人,有了七个儿子都是宿命用尽,“杨算盘”的几个兄弟早就娶了媳妇儿,个个肚子都不争气,要么一个不生,要么全是丫子,老二杨泽华生了个小子,没到半个月还给夭折了。 老巫师抱着这个足有八斤重的胖小子,满是老茧的手不断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杨泽贵知道,这是娃他爷爷在给他做法事,念完一段保佑平安无灾无难的经之后,巫师才算松了一口气:“老四呀,这个娃儿不容易,四媳妇也怀了好几个,除了淑芳一个都没活成,好生带他,我和太上老君打了招呼,娃儿大富大贵!我给他取了个名字你看要不要的——健华,健健康康,荣华富贵。”“杨算盘”没说话,抱过孩子表示默许,心里嘀咕着,爹也就只知道荣华富贵、招财进宝几个成语,他们兄弟七个就是依次排开,要真有个老八,非得叫杨泽宝不可。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宿命用尽,在杨泽贵接二连三生下两个女儿淑芬、淑菲之后,健华非但没有享受什么荣华富贵,一场意外,六岁的小子命丧黄泉。杨巫师病倒在床一个月没有出门,他后悔自己生了七个儿子,最恨的是自己居然拜了太上老君又去拜如来佛祖,还俗了就遭了这么多孽。做梦的时候总在对老四说,老四呀,你要注意呀,东方你去不得! 上过学反过孔拆过庙推倒过菩萨的杨泽贵不信巫师老爹的这一套,儿子没了可以再生,现在正是抢水的时节,自己是村里的干部,正在修建的杨家大水库就在东边,不去带头修水库岂不是落人话柄。可是就是这么巧,“杨算盘”点燃了炸石头的炸药,自己的腿却被那块儿大石头压成粉粹性骨折。杨家兄弟齐心协力,把受伤的杨老四行到了行署医院,右腿截肢,好在命是保住了,代替杨老四右腿的将是巫师打出来的一枝枝木拐,老四知道,这辈子他再也别想要儿子。 “杨算盘”从医院回到杨家湾,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他不能参加了,精打细算的伙计还在,可公社反而撤了他的会计职务,一分钱没补偿还给他扣了个激进冒险主义的帽子,公社顾不上表扬这位会计英雄,因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与世长辞了。杨老四谁也没有抱怨,干不了肩挑背磨的活儿,不让自己打算盘,日子总还得过,三个女儿还眼巴巴的看着要吃饭,孩子她娘不离不弃的照顾他。杨泽贵只用了一年时间,站起来杵着拐杖同样挑大粪,俯下身子编出来的背篓和簸箕同样挣工分。可是,他想健华了,或者,他确实太想要个儿子了。 杨泽贵的往事富顺当然不关心,他只知道杨瘸子生了三个女儿,死了两个儿子,自己不过就是杨老四儿子的替代品。可是富顺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杨家湾的。 懵懂的富顺和富家还不知道哥哥的眼泪代表着什么,那一夜,他早早的睡着了。炎热的天气让小孩子特别贪婪盛夏早晨的那一丝清凉,在父亲编织的竹席上,富顺揉着眼睛叫着大哥和富家。大伯却领进了一个女人,对富顺说:“顺娃子,你娘来接你了。”小顺子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害怕自己是在做梦,他早就记不起娘的模样了。富顺眼巴巴的看着大哥,富强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富顺的亲娘,但是从今天开始,至少富顺有一个娘了。 “顺儿,她就是你娘,以后都要叫她娘。是大哥没得出息,你也不小了,去杨家湾,你娘会疼你,二天长大了再回来看大哥和你弟弟。”兄弟三个哭成了一团,小富家还不知道二哥要去哪儿,可是他知道,大哥要带着两个弟弟真的太难了。富强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但他晓得瘸子杨泽贵是个好人,杨泽贵的婆娘很能干,富顺去了杨家不会吃亏。 就这样,八岁的小富顺跟着这个陌生的“娘”翻过了三座山,跨过了四条河,从早上走到傍晚才到了这个破旧的瓦房里。他恨大哥,狠心的大哥宁愿把富家留在身边也不要他。这三间破旧的矮房子远远比不上刘家的大院,三个满脸泥土的女娃娃一点都不逗人喜欢,可他还得喊姐姐妹妹,除了中间的堂屋,爹妈睡一间,兄妹四个挤一间,两张窄窄的破木板床,淑芳带着两个妹妹睡,富顺单独睡。 四年里,他也曾好几次要跑回烂泥沟,可每次都被“狠心”的瘸子揍一顿。他不知道大哥和富家怎么样了,也不晓得这么多年他们为啥从来没有来杨家湾看过自己。 在杨家,富顺最喜欢的还是淑芬,和他同岁的淑芬每天背着个帆布包包往大队的学堂跑,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随时都是干干净净的,说话细声细语,漂亮的瓜子脸随时都露着微笑,学堂的先生喜欢,杨巫师心疼,杨老四也觉得这姑娘遗传了他不少东西。所以,看上去笨笨的淑芳早早的就不上学了。小小的淑菲自从二姐去石桥中学念书了之后,就跟着“生产队”的小伙伴儿们去村里学堂念书。 可是富顺不喜欢生产队的长辈们拿他和淑芬开玩笑,在他的眼里,自己不过是淑芬的哥哥,哥哥和妹妹之间是不能有什么情爱的。懵懵懂懂的孩子却又懂得一些东西,漂亮的淑芬已经上初中了,她也不喜欢这个每天在泥巴里面跑的哥哥,她是要念书的,将来要去城里,要当干部的。 “她妈,你说淑芬这个书这么继续念下去我们怕也遭不住哟?娃儿越来越大,老大今年子还是要把婚订了哇?”吧嗒着旱烟的杨老四坐在床沿问自己的婆娘。 “是呀,就我们那几块田里的粮食,缴了上缴款,也就是我们一家人吃了,想卖也卖不出来几个钱。我喊人去谢家说了一下,人家倒是没有嫌我们穷,就是那家儿子多,你晓得的噻,谢家坝的谢经峰家。后天赶场在街上会个面,看热了今年就把酒办了!”贤惠的女人总是能想得那么周到。 “要得。只是……可能老二就这个书怕是读不成了,老大嫁出去了,屋里活路又多,刘家的娃儿倒是能做好多活路,毕竟是个男娃儿家家,耕田挖地挑东西还差不多,家里猪牛和自留地总要人来做。”杨瘸子把烟斗在床边的拐杖上抖了抖,转过去把被子提了提盖住靠在床头的女人的双手。 女人把满是茧子的手拿出来,擦了擦眼睛。“泽贵呀,不要二女子读书怕是要她命哟,活路我来做,富娃子也可以做嘛,还有三女子呢?老大嫁出去,少一个人的上缴款了,田地也要少一份,我们活路也做不了那么多了!” 杨瘸子挪了挪那半条腿,也在床上躺下了。“莫说了,老二不读书的事情我去和田老师说,你后天去街上看一下谢家那个娃儿,要得我就喊人来做嫁联,要不得我们又喊王老婆婆去帮到说下另外一家。” 第四章 石板桥 农历三月三,清晨下起了毛毛细雨,恰是石桥乡赶场的日子。 杨泽贵凌晨四点就起来煮好了猪草,把这几天闲下来编好的背篓和箩篼都整理好,杨会计自从不做帐就只能靠他这些篾匠手艺来补贴家用了,卖了这些竹制品,就可以买回些日用品。杨妈妈早早的起来唤醒了淑芳,还专门用皂角给她洗了头发,头发稍干,调皮的二妹就给大姐梳起了大辫子,额头上还故意给留了一撮“妹妹头”,爱美的淑芬把自己用布头缠成花儿的橡皮筋送给了大姐,杨妈妈把早就缝好了的大花布衣裳给淑芳穿上,害羞的淑芳知道,今天他要去“公社”见谢家坝的一个大小伙子。 “大姐,听说谢家的男人都可踏实可勤快了呢!”淑芬倒是开起了大姐的玩笑。 “莫闹了淑芬!富顺,今天你大姐要去看人户,你在家看着点小妹,记得煮饭吃,猪潲在里面大锅里,一下把猪喂了哈!上午多割点草,你爹也要去赶场!”淑芳妈妈匆忙的“布置工作”,“淑菲,你在家要听哥哥的话哈,一哈儿哥哥送你去读书,中午你和其他娃儿一起回来哈。” 富顺心里当然不高兴,全家都去赶场,自己却要在家干活,还得带着个小妹妹。自从到了杨家,他几乎没去过石桥,他不是想去凑热闹,他是想去街上能不能恰巧的碰到大哥和富家,或者是烂泥沟的那些熟人。但他心里也理解,今天肯定是去不成,大姐相亲,娘和淑芬陪着理所当然,只是瘸子杨老汉几乎不去赶场的,今天怎么也想起去街上了,路远还不好走,他还杵着个拐杖,让谢家人看到了也不怕人笑话,说不定到时候还把亲事搅黄了。 淑芬心里也想着爸爸就不要去街上了。不是嫌丢什么人,爸爸虽然腿瘸了但依然是淑芬的偶像,那么强大的一个男人,用一条腿支撑着这个家,夜晚的桐油灯下,父亲看着自己从小学到中学做完每一道家庭作业,从识字到珠算,从造句到作文,只有高小文化水平的爸爸自学拼音甚至英文,就为了二女子能够把书念好了。大姑娘脑子没两个妹妹好使,再加上正赶上了不好的时候,所以书没念几天就回家割草喂牛做家务了;三姑娘还小,穿着两个姐姐穿过的补丁衣服,学习还格外好。二女子知道,爸爸是没什么大事是绝对不会去赶场的,大姐相亲是大事,但这对石桥已经的当爹男人来说却又不是大事。爸爸一定是为了她! “春江水暖鸭先知”。三月三的石桥河春水初涨,清澈的河水里荡漾着碧绿的水草,一群群小鱼儿穿梭其间,几只麻鸭自由地徜徉着,河边谁家的水牛也在向往着河水再暖一些。这一天的“公社”格外热闹,三座连接了十三村的石桥上来来往往的村民背着自家出产的农副品说说笑笑的走进了集市。石桥乡可能是川东北最小的集市。最高处是乡政府的驻地,七间土房子的墙外还赫然的写着“打倒刘少奇”这样几个大字;集市的中心是石桥的戏楼,从伪政府保长的讲话到写满“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从呜呜渣渣的川剧到一板一眼的样板戏,从宣布石桥解放到轰轰烈烈的揪斗,戏楼见证了石桥近百年的历史;沿着戏楼的东侧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几代石桥人已经把石阶磨得十分光滑;戏楼的西侧一直到西石板桥是集市的主要交易地,大大小小的商店百货林立,几乎能买到家里所有的必须品;戏楼的东侧往南是石桥粮站、食品站、供销社和铁匠铺;戏楼西侧往北的北石桥边儿是团鱼包——石桥乡的中小学校所在地,这里有石桥乡的最高楼——青砖砌成的高高的三层楼楼顶与乡政府保持了水平,俯瞰着整个石桥乡,遥望着石桥河逶迤东去。 赶场的“商人”们沿着东西街摆开了“商品”,长期用“工分”兑换生活必须品的人们似乎更热衷这种自由交易。西街几个显眼的摊位早早的就被九道拐的王家三兄弟占去了,木柴和木炭必须早早的背到集市,除了街上几家食店由他们供应木柴外,好几个村的树木长势都不够好,都还需要买木柴;王家兄弟摊位旁边全是买生禽、鸡蛋、鸭蛋和鹅蛋之类的;再往西都是卖小猪仔、小牛犊的……东街全是手工品,有卖椅子、凳子、桌子等小家具的;有卖铁锅、锑锅、蒸笼、菜板等厨房用具的;有卖背篓、簸箕、箩篼、筲箕等竹制品的……西街上讲究的是秤上无欺,东街上讲究的是精细手艺。样样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明码标价,可样样又都要“据理力争”的大声砍价。 杨算盘是个精细人,篾匠活儿比算盘还打的精——十里十三村的人都晓得。背篓和箩篼是川东北的农民家家必不可少的运输工具,打猪草、割草、背红苕离不开背篓,挑水稻、挑小麦、挑大豆都离不开箩篼。不是每个人编出来的背篓都能背上一两年不坏,也不是谁家打出来的箩篼都能挑个一两百斤都不变形——除了杨泽贵。 杨妈妈带着淑芳和淑芬早早的在东街的最东头摆好了架势——十三个背篓、十一对箩篼,还有二十多个的捞箕子。淑芬放下行头就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团鱼包。淑芳挨着娘亲在街边羞涩的站着,他在盼望着谢家的男人,期望谢国强还没那么早到街上——应该没那么早——东边的日头才刚刚冒出来呢,毕竟小姑娘只是听说个有那么个小伙子,她还没有见过呢!杨老四杵着杨巫师打的拐棍也是前脚跟后脚的赶到了石桥,瘸子并没有在自家的“摊位”面前停留——他要去找淑芬的班主任田老师。 田老师正带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镜在批改作业。 “杨会计呀!快坐,哪整风把你吹来了?”田文涛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和杨泽贵算是旧相识,三年前还在杨家湾的广阔天地里锻炼的小田还接受过老杨的再教育,而今终于算是熬出头了!“你快过来看,我正批改你家老二的作文呢!哎呀,写的真是太好了,您算是教子有方,每回这个淑芬的作文都是范文呀……” 杨泽贵心里听着也不是个滋味,二姑娘写的一手好字,语文算是老杨一手调教出来的。“田老师呀,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杨淑芬的关照,你书教得好,你帮淑芬垫的学费都快两个月了,我给你送过来,谢谢你了!” “哪里的话,杨会计,前些年你教我打算盘,我也跟着你学了些文字,说实话,我们这个水平是赶不上你这个高小生喽!”小田说一边谦虚地说道,一边接过老杨递过来的五块四毛钱。 “小田呀,既然你认为我还算是你半个老师,有啥子话我就要直说了!”直来直去的老杨吓了小田一跳。 小田扶了扶眼镜:“杨会计,是不是我对杨淑芬有啥子没有照顾到的地方?” “不是不是,田老师,您这是哪里的话?”老杨把自己弄紧张了,“你一直都够照顾她了,只是我家老二没这个福气,怕是不能接受田老师的教导了!” “为啥?是我们这个教育不好吗?杨淑芬要转学?转到哪里去?三岔河中学?那不行呀,太远了,那个教学质量是要好点,可您家也是需要她每天往家里跑的,那里十几公里的了,她一个姑娘家家也不安全呀!”田老师脑子闪现出了太多内容,他还是很在乎这个学习不错的小姑娘的。 田老师给老杨递过一根香烟,赶紧点上。 “哎……”老杨叹了一口长气,“田老师呀,你教书是没的说,杨淑芬天天回家念叨你,说是你人品好师德好。只是你也晓得,我这个家庭都被我这条腿拖垮了!” 老杨掏出了一把叶子烟,掐成一节一节地裹起来。“田老师,年年都是你帮到垫学费,学费还一年比一年贵,我想……我想紧她不读书了……” 杨泽贵把裹好的烟卷塞进了烟杆,田老师擦燃了火柴给老杨点上。“老会计了,你说这些就见外了,我给杨淑芬垫的钱你不是早就给了噻!再说了,你不要她读书就可惜了!”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女娃儿能认字算数就够了!”老杨说的不是心里话,如果不是这条短腿,莫说初中,高中大学他都送! “可是……”田老师刚要说话,淑芬抹着眼泪进来把厚厚的一沓作业本丢在了桌子上之后冲了出去——作为学习委员的杨淑芬过来交全班家庭作业,在门外听到了父亲与老师的对话! 杨瘸子拿起拐杖尴尬地看了一眼田老师也跟了出去。 淑芬去看大姐相亲的心情全无,一个人蹲在在团鱼包外的石桥头看着流淌的河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在河面荡起涟漪,麻鸭以为是岸边掉下来的食物,争相嘎嘎地游过来。 她不怪父亲,她甚至在为刚刚的冲动自责,这个伟大的男人已经给了她太多的爱,13岁的她比姐姐多读了更多书,比妹妹少挨了更多骂。她谁也不恨,她只想大哭一场,然后回到家,和很多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割草打猪草、洗衣做家务,然后找一户人家,把自己嫁了。 “淑芬,你听老汉儿说……”杨会计从学校一拐一跛地走出来,“人不一定非得读书才有出息,你是个懂道理的,老汉儿没得出息你要怪就怪……” “爸,没得事,我早就不想读了,读书没得意思,”二姑娘把眼泪咽进肚子看着瘦削的父亲,“我一哈儿就去找田老师,这个学期才读到不到一半嘛,我喊他退学费,起码退我们两块钱!” 老杨挪了挪拐杖,“乱说,这个学期读满,你不要去为难田老师。快回去学校,都开始上课了!” “哦,”小淑芬眼泪终于没有止住,“那我先去了,爸!”她哭着跑进了校门,这一次的掉泪是感谢父亲,没有立即让她辍学。 小雨渐渐地停了。 “晌午放学就在学校蒸饭吃哈,莫去街上找你姐她们了,免得谢家人说我们贪小便宜!”老杨看着老二进了校门,用满是旱烟味的手抹了抹眼角。然后,杵着他的木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 因为,集市太喧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等待着大人回家! 第五章 铁匠铺 谢家坝离石桥要比杨家湾远得多,来赶场的人自然也会晚一点。 谢经峰是个老石匠,一年到头到处打石头修房子砌坎子。三个儿子也跟着学打石头,个个一身蛮力。谢老二大名谢国强,老实憨厚,十八九岁的样子,之前也有介绍的姑娘,都嫌弃他闷葫芦一个。 八十年代川东北的农村,十八九岁还没订婚的男人少见的很,要么家庭条件忒差要么太憨,谢老二显然属于第二种。明显不合身的一件蓝色中山装,新缝的帆布裤子裤脚边又过长,打石头穿烂了的一双布鞋脚趾头都漏出来了,自然卷的头发在那个年代还不流行。不管怎么样,谢国强已经在极力地展示他最好的一面了,至于穿烂的布鞋,那是因为他妈妈给他缝的那双新布鞋和裤子一样——太大了! 谢老二在媒人的引领下来到了石桥。毕竟,他一年到头来不了这里几次——打石头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拿大锤子用大楔子破大石头,没他这一身蛮力其他人还真不行! 小伙子憨是憨,但并不傻,早就听说杨家的姑娘是个顶个的漂亮。刚刚路过西石桥头碰到杨老四还又是递烟又是非得拉去吃饭,不是媒婆劝着还差点把杨瘸子拉摔倒。到了集市看到淑芳和她娘,憨憨地打了招呼,心里美滋滋的。 国强看了看露出的脚趾头,摸摸包包里鼓鼓囊囊的十几块钱,第一件事是去老供销社的百货店里买双半胶鞋。按媒婆的意思,还得买一对手帕,一对枕巾——这是石桥会面的老规矩,双方相中了,男方就得用这四样下了定。 就在西街的当头——铁匠铺旁边,谢老二和媒婆王大嘴巴定了石桥最好的食店,先是要了一壶老鹰茶,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街对面——淑芳母子在那头买背篼。 “哟,杨拝子凶得很嘛,几天就编了这么多箩筐背篼,你屋头竹子是不是都遭他砍光了哦?”同村的老李头过来选背篼,看这架势是要还价,“你看嘛,这个背篼肯定是隔年竹子编的,软趴趴的!”老李一边按压背篼,一边招呼同路的过来看。其实老李是大好人,他既要买背篼,又得帮着这娘俩吆喝;他不是正面的鼓吹,而是先吸引人围观之后再慢慢地宣传。 “那个说的哟,李伯伯,我们家的竹子那么多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老汉儿编背篼,从来不得拿低于三年的竹子!”淑芳明显急了,尽管她晓得这个李伯伯是他老汉儿杨会计的老搭档。 “淑芳呀,你这小丫头说话还算说到实处了,”老李又压了压背篼,“杨拝子这几个背篼压起软,弹性还好得很呢!莫得个五年生的竹子怕是编不出来哟!买一个!” 接下来就是讨价还价了,老李不会让着娘俩吃亏,但讨价还价也是石桥赶集的老规矩。 “好多钱一个嘛?”老李问道。 “五角,李伯伯,你是熟人,隔不到好久又在买,你晓得的噻!” “五角?贵了嘛!那回五角乜是密背篼,篾条都要用的多些。今天我买的是稀懒背篼呢,四角算了嘛!” “他李伯就莫逗小娃儿了,稀懒背篼大都大得多,你看看这个锁边和背系,值不值这个钱嘛!”说话的是淑芳娘,其实面对这个老顾客她心里已经有个底价了。 “老杨做这些是没得摆的。但是五角乜还是贵了,四角五,我们都让五分钱,四角五他们也买,你就这几个了,太阳都爬到脑壳上了,卖了算了!” “是嘛是嘛,四角五,我们也买!”准备在旁边几家买背篼和箩篼的几个老婆婆也围过来起哄! “四角八,我送你们一人一个捞棘棘!”聪明的淑芳做起了买一送一的生意。 “要得,反正那家捞棘子还卖五分钱一个呢!” “她们家篾匠活路做的好,背几年都不得坏!” 动摇的几个买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到一会儿就把这堆篾货一扫而光! “看到乜?国娃子,伯娘这回跟你介绍这个格是要得哈?”王大嘴巴指着淑芳介绍起来,“女娃儿十六岁,她老汉儿你也看到的,脚断了一条,要不然也不得和你两个会面。你娃儿算是捡到了!” “伯娘,你说那个女娃儿看得上我不?我晓得自己憨戳戳的,一哈儿你要帮我哦!莫又像那几个,把枕巾和帕子都收了又没看上我!”谢老二担心的太有道理了,有很多打着会面的幌子收人礼,没看上也不按规矩退还。 “伯娘肯定要帮你噻!国娃子,你哈儿摆龙门阵也注意到点,莫逑戳戳一天就晓得打石头,往几回都是见了女娃儿就摆你打石头使好大劲,你几爷子抬石头砸到哪个脚!”王媒婆说得自己都想笑,这个憨包儿见了姑娘又想摆龙门阵又没有话题,见了谁都是他打石头的事。 “快来坐,他嬢嬢!大女子,坐这里!”媒婆看到淑芳跟着她娘后边步进了店里,赶紧起身迎接——她是真热情,毕竟这是王大嘴巴的吃饭的活路。 谢老二也赶紧起身,一时也不晓得怎么称呼。“老板儿,来五个锅盔,四碗凉粉儿,一碗猪脑壳肉!”干脆不称呼,冲着忙碌的伙计大声吼道。 “坐倒!国强,你问下嬢嬢和淑芳吃啥子嘛,就在那里干吼!”媒婆狠狠地瞪了一眼国强,“他嬢嬢,你们吃点儿啥子嘛?” “不关事,不关事,他吃啥子我们就吃啥子!”淑芳和她娘坐了下来。 “国强,这个是吴嬢嬢,这个是她们家大姑娘杨淑芳。这个是谢国强。”王嬢嬢一边介绍一边暗示国强起身打招呼! “我叫谢国强,是个打石匠,今年十九岁,还没接婆娘!”不晓得谢老二在哪里学的这些,突然冒出了这么四句,逗得淑芳咯咯咯直笑。 “你们老汉儿我们都晓得,谢石匠还来我们湾里做过活路。开春了你们还在外头打石头哇?”淑芳妈问了些家事。 “要打,好多地方春雨发了把地坝坎坎冲垮了,我们还要去砌坎子!你们湾里也在喊我们去呢!我跟你们说哈,这个砌坎子的活路也不好做,尤其是春天头……”国强又要开始吹嘘他的手艺了! “咳……咳……吴嬢嬢,你们家大女子好能干哦,我看在那里卖背篼硬是像你得很喽!”媒婆转移开话题,“这个国强呀,人长得拽实,做活路也做得好,就是有点太老实了!一天还俏得很,介绍好几个都看不起,听到说杨家的女娃儿乜,才来赶趟场!” “是呢,是呢!碰到谢家的二少爷也是我们的福分,”淑芳妈看了看淑芳,“不晓得谢国强是啥子意见……” “我莫得意见,好得很,这是我买的帕子……”谢二娃着急地拿出了“定情信物”。 淑芬坐在一旁低着头玩着辫子。在情窦初开的花样年华里,性格内向的女孩还没来得及给勾勒出心上人的模样,他不喜欢二妹教科书里的书生,也不喜欢父亲那样严肃的男人。或许,她根本还不想出嫁,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至少,这个憨憨的谢二娃看着让她心安。 淑芳娘再次征求了她的意见,淑芳点点头。接过国强的“信物”,母女二人吃了些凉粉,又和媒婆商定了看人户的日子。 初春的石桥眨着点点绿意,桥头的柳树冒出了新芽,小孩掉在地上的糖葫芦签上已经爬上了虫子,新燕已经在铁匠铺的瓦屋下筑起了新巢。 三月三的石桥依然没有什么特别,集市早早地散了去,大家伙儿都赶着回去春耕春种,只有铁匠铺炉子里的铁浆还在红红地翻滚,聂铁匠和他的几个徒弟们还在“嗨嘬……嗨嘬……”地敲打着铁具! 第六章 人命湾 看着家人都去赶场了,再看看淘气的小妹和淅淅沥沥的小雨,富顺心里百般滋味。 富顺背着拖过他屁股的稀懒背篼。看这个鬼天气,老黄牛是不能牵出去了。 “快点,哥,我一哈儿要迟到了!”淑菲不耐烦地催促着这个姓刘的哥哥。 “催命呀你!你再催你就各家去算了!”富顺一边把背系拉紧,一边牵起小妹的手往地坝外边走。 “哥,你戴个草帽,下雨呢!”小淑菲递过一顶烂草帽,自己打着大大的青阳伞。 杨家湾的小学和幼儿园都在一所破旧的玉皇庙里,这里也是村委会所在地。淑菲家在山脚河的对面,学堂在对面山的顶上。 淑菲和她同“生产队”的同学们,每天要先过一座石板桥,然后坡坡坎坎爬上山,路过一个叫人命湾的地方,再向西走上一阵就是杨家湾村小学了。 人命湾是个“闹鬼”的地方。但却又是杨家湾好几个“生产队”去往“大队”的必经之路,也是好几个村去往石桥“公社”的必经之路。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几天正是清明上坟的季节。人命湾方圆两里地杳无人烟,大路边的乱坟岗里只有极少的几个坟头挂上了清明纸,坟前焚烧了纸钱。 据老一辈人讲,早先的时候人命湾有一户人家娶了个外地媳妇,成天虐待她,这个女子在自家的堂屋上吊死了。这家人草草地埋了媳妇,可这个“冤魂”一直不去“投胎”,每天晚上都到路口来梳头发,逢到路人哭诉自己的冤屈。开始只是晚上,后来白天也出来。 这个故事当然是假的,至少后半部分绝对是假的。但杨家湾的孩子们并不知道真假,有流传就会有耳闻,何况,淑菲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地方砸断了腿。淑菲害怕,和淑菲同路的同学们也害怕,除了高年级的一些男生之外。 富顺也害怕。杨巫师总是用人命湾来吓他,告诉他不要乱跑。 但是在妹妹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害怕。 “淑菲,你前边那么多同学,你自己去学堂算了,我去割草了!”快到人命湾,富顺看到不远处有人在上坟。 “哥,我怕……”淑菲确实害怕,“金华哥,你等到我们嘛!”她看到五年级的杨金华。 富顺也看到了杨金华。“哦,华娃子,你去读书乜?把我妹妹带去噻!我还要去割草!” “忙啥子嘛,顺娃子,走,一路嘛,去我们学校耍哈儿!”金华喊这个不姓杨的堂哥。 “走嘛,走嘛,你去过我们学校噻,好耍得很哦,我们请你吃糖!”一路同行的几个熟人也在召唤。 富顺也想去,他看了看淑菲。“哥,你快点儿回去嘛,我和金华哥一路,一哈儿你莫来接我了!”淑菲不希望这个一天学堂都没上过的外姓哥哥去学校,就像不喜欢自己瘸腿的父亲送她去学校一样。 富顺知道这个小丫头的意思。“好嘛,那你们走嘛,我回家了!” 淑菲蹦蹦跳跳地和小伙伴儿们去了学堂。 富顺并没有回家,看着去上学的同龄人,他突然忘了这是人命湾。路边的麦苗已经能没过自己的脚踝,油菜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跳跃,忙忙碌碌的路人带着草帽或者斗笠忙着去石桥赶场。然而,他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女鬼”。 雨渐渐地小了,他用镰刀拍掉青草上的水珠,把草帽丢在了背篼底,开始熟练地挥动镰刀把这上好的丝茅草割断放在背篼里,好去犒劳那头辛苦的老黄牛。很快,青草就把那个大大的背篼装满了,富顺坐在石头上,望着往小学校的路。 他把背篼藏在路边的树丛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露水,径直向玉皇庙走去。 杨家湾的玉皇庙已经有些年头了,山顶槐树成荫。庙宇已经非常破旧,单檐悬山顶的玉皇殿坐立中央,东西配殿分列两旁。据杨巫师讲,玉皇庙香火兴旺的时候,大大小小的神塑有一百多尊,威严的玉皇大帝、神态各异的二十八星宿、慈眉善目的观世音娘娘,总之,和中国很多庙宇一样,杨家湾的玉皇殿集佛教、道家于一体。而今,那些惟妙惟肖的神像已将在那场浩劫中不知了去处,庙宇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香火,唯有梁上的木椽,还有直棂窗上的雕花还在诉说着那一段一段历史。 玉皇大帝的尊位而今已经被一位姓聂的老先生占去。教室里十几张长长的木板做成了简易的桌凳,唯一一张带着抽屉的课桌是老师的教案桌,上面放着几截粉笔头、一块抹布、一摞厚厚的本子,还有二年级的语文、数学教科书和一本教案,长长的木黑板的左边还是算数题目,右边已经用行楷写着“第九课乌鸦喝水”,聂先生用标准的四川话抑扬顿挫地“朗诵”着:一只乌鸦Q阔(口渴)了……淑菲瞪大了眼睛,一会儿盯着老先生,一会儿看看课本,嘴里不自觉地跟着小声地诵读着。 富顺在窗外入神地听着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故事,尽管它是小学二年级语文教科书里很平常的一篇课文——在杨家,妹妹们的书从来都不让他碰一下。透过木墙的细缝,他看到老先生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个他陌生却又熟悉的汉字——那是三叔曾将教过他的汉字。他捡起了一块儿小石子,在石板上跟着写下了“渴、喝”,一遍一遍地写,一遍一遍地抹去,他看着自己写的这些歪歪斜斜的汉字,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个是“喝”,哪个是“渴”,着急得差点哭出声来。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嘿,狗日的,那不是那个倒插门的富娃子乜?”吃过牛屎的杨泽建惊奇地吼道,“给老子,交不起学费来学堂做啥子!” 西边的配殿里的五年级下课了,第一个冲出教室的杨泽建第一眼就看到这个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蹭课生”。贱狗子这个超级留级生显然成了杨家湾村小的土霸王,前呼后拥的五六个大个子男生一起把这个交不起学费的“仇人”围住。“老子看你今天往哪里跑?龟儿子,那天我就说过,总有一天你要落到我手里头,哪晓得这么快,”贱狗示意几个“手下”把这个干瘦的小子拖到曾经供奉土地爷的脚落去,“老子今天要把你娃儿整摆起!”显然土霸王在学校里没少干这事。 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富顺只好束手就擒。“打,贱狗子,有本事你就把老子打死,否则总有一天老子要你龟儿子还回来,”富顺并没有屈服。可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这顿狠揍在五年级杨老师的一声厉吼之后结束了。这顿拳打脚踢之后,已经从疼痛到麻木的富顺浑身打着哆嗦——他不是害怕,这初春的山顶嗖嗖的凉风依然刺骨,当杨老师确定不是村小的学生之后并没有任何关心。 富顺一个人在角落里颤抖地坐着,他喜欢这个地方,又恨这个地方,他要赶紧离开这里,趁妹妹还没有下课——他不想给妹妹丢这个人。 在那个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浑身是伤的富顺孤零零地走向了回家的路,时不时地踩进满是泥泞的水坑,浑水没过了他破旧的半胶鞋,流着血的脚踝被泥水洗净。他揉了揉眼角的肿块,除了血,没有一丝丝泪痕。他宁愿在这个叫做人命湾的地方变成可恶的厉鬼,每天缠着贱狗子不放。可是,想到可怕的女鬼,一个哆嗦让他加快了脚步。 在树丛里找到装满了青草的背篓,挎在肩上艰难地找寻那条回家的路—— 可是,他的家,究竟在何处呢? 第七章 石坎路(一) 富顺远远地就看到杨老四家的烟囱冒着白烟了,一定是他们赶场已经回家了。富顺忘了伤痛赶紧跑回家,把草倒一部分在牛栏草槽里,剩下的倒在专门放草的一个大竹框里。 “富顺,舀饭吃,”少言寡语的杨泽贵唤这个异性儿子过来,“把咸菜和米汤端出来!”杨瘸子杵着拐杖端了两碗红苕干饭到堂屋的桌子上。极少的几颗米粒粘在红薯上边,大块儿大块儿的红薯红里发黄,在窖里过了一冬的红薯已经有了烂臭味。富贵放下一大盆米汤,看了看这可怜的午餐——和大锅里的猪潲没有什么两样。他拍了拍满是泥巴的手准备吃饭。 “你脸上是做啥子了?”杨老四发现了富顺眼角的伤。 “哦,我……割草的时候…”富顺慌慌张张地掩饰,“拽了一跤。” “哦,注意到点,下雨天割草不要去崖边哈!”瘸子并没有责怪,而是叮嘱这个儿子干活时要格外小心,“下午我们把谷种选好,你背到三队去育小秧。”在杂交稻和薄膜育种还没有推行的年代,育秧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每个村或者生产队有专门的育秧室,谷种在水里泡得冒出小白芽的时候均匀地铺在簸箕里,放进恒温保暖的育秧室,六七天之后,谷子长出了根,小白芽长长变成了黄灿灿再到绿油油的秧苗,再一棵一颗地移栽到半干半稀的水田里,等长到团簇的二三十公分高之后,再次移栽到深水田里——这才是插秧,也就是栽大秧! 杨泽贵正坐在小板凳上捡着谷种的时候,淑芳和她娘回来了。“老四,事情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初一我们去谢家再会个面,今年就订婚。”杨四嫂赶紧把好消息告诉杨拝子。 “嗯,”老杨并没有多讲话,“你歇哈带富顺去三队育小秧哈!” 下午,富顺和他第三个娘去了一趟“三队”。三队很远,比杨家湾小学还远,可是全村最近的育秧室就是那里了。这一次又得经过人命湾,绕过村里的小学堂。 富顺说,娘,应该有一条小路吧?她娘说,有,泥巴小路,烂的很,不敢走。富顺问,那为什么不修一条路呢?他娘说,你爹说修路说了好多次,最后脚砸坏了,没人去逞这个头。富顺说,我去修。她娘笑了笑,没再理会。 天黑了,一家人并没有吃晚饭就钻进了卧室准备休息了。堂屋两边的斜房亮着煤油灯。 富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破旧的瓦房顶,一只硕大的灰蜘蛛从堂屋的墙缝钻进了“斜房”,大姐和二姐在聊着谢国强的憨厚,小妹几次想要给两个姐姐讲一讲乌鸦喝水的故事都没有得到回应。“淑菲,你过来,你给我将乌鸦喝水的故事嘛!”富顺坐起身子,把破旧的棉被拉过来盖住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腿。 “讲你也听不懂。对了,哥,你今天是不是悄悄跑到我们学校去了?”淑菲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金华哥在放学路上告诉她,富顺被杨泽建揍了一顿。 “没有……没有吧…”刘富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话,“嗯…去了…” “你二天莫去了,真丢人……”在小妹看来,这个想要上学堂的哥哥在给她丢人,“还有,哥,你莫去惹贱狗子了,都敢打杨老师,你活该!” 两个姐姐听到了妹妹的话。“富顺,遭打到哪里没得?”大姐一直也还是比较关心这个弟弟。 “没得啥子事。他是报复。”富顺把那天在井水田发生的事情和姐妹三个说了。 “这些人就晓得恃强凌弱,等我考上大学……”话到嘴边的淑芬突然想起到自己马上就不能上学了,脸色黯淡了下来,声音也小了许多,“算了,反正我也上不了几天学了。” “啥子?”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地惊讶道。 “不上学了,啥子个啥子嘛,”淑芬又提高了嗓门,“不读了,回来割草扯猪草,和大姐一样,尽快找个人嫁了!”淑芬哭着把父亲今天在学校的事告诉了几个兄妹,但是她千叮嘱万嘱咐,千万不要和父亲提起她还想上学的念头。 “睡瞌睡了还闹啥子?”杨老四隔着堂屋吼了一身,他担心休息太晚影响两个孩子的学习。 这一夜,淑芳没有睡着,她还在想着那个憨憨的谢国强,还有她会有什么样的嫁妆。 这一夜,淑芬没有睡着,她捂着被子抽泣,害怕自己醒过来就已经不上学了。 这一夜,富顺也没有睡着,他浑身上下都在疼痛,思绪停留在淑芬的最后一句——找个人嫁了算了。他想,如果杨桂英和杨淑芬都要嫁给他,他该娶谁呢? 该娶谁那是他上半夜想的问题,下半夜他想的是要修一条路,一条宽宽的石板路,不再路过人命湾,很快就可以到达玉皇庙。 吃早饭的时候富顺把修路的想法告诉了杨泽贵。杨泽贵喝了一口米汤,看了看富顺:“为啥子要修路?” “我昨天和娘去三队,太绕了。再说,这么多娃儿要去学校,都走人命湾绕,那个地方又吓人……”其实富顺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一条好的路太重要了,明明在对面的猫儿山就可以开辟出来一条路的,祖祖辈辈就这么绕呀绕呀,杨巫师说山动不得,山上的石头打不得,杨老四不信这个邪,脚砸断了。可是村里三队的老中医晚上赶来山脚看病,为了赶时间走山里的泥泞近路,也砸断了脚,生病的人也错过了治疗时间,一命呜呼了。杨老四想修路,做梦都想。 “那你一个人哪门修?” “不是我一个人,你跟公公说,喊他去山里做个法事,号召大家一起来修,公公施了法石头就打得了噻。”富顺说的公公是淑芬的爷爷杨巫师。看来富顺早就想好了。 杨泽贵推了推眼前的碗筷,拿出一把叶子烟,说:“你公公不得去,他是老封建。要修可以,马上春耕了,忙完了再去修,我和你叔叔伯伯们讲,这是个好事情。他们不修,我们两爷子去修!” 富顺喝了口米汤,就着咸菜几口就咽下去了手里的烧馍馍。“要得,爹,活路我做得完。那个……淑芬是不是……” “咳……咳……”淑芬咳了两声,“啥子是不是、是不是,我读书去了,你修路就好生修路,路修好了淑菲上学就不得绕了!” “嗯,哥,你修路我支持你呢,我和金华哥他们说,喊他们都来支持你。”小小的淑菲突然对哥哥多了几份好感。 杨泽贵的婆娘一言不发,见大家都丢了碗筷赶紧收碗到了厨房。她心里膈应,杨巫师的话她是绝对相信的,路如果能修就不会拖到现在,如果那年杨老四去得猫儿山东边的人命湾,他的腿就不会断。她信命,命里注定她没有儿子,命里注定她男人要残废,难道命里又注定这个领养的儿子活不成?想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寒栗。 晚上淑芬回家,把自己在学校所有的书本瓢盆都背了回来,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还丢下了三块钱。“爹、娘,我决定了,不读书了,田老师说扣了书学费还退我三块钱。我也要回来修路!”淑芬没有过多地描述田老师无助的挽留,说完,拿来一个高板凳,爬上去把自己从小学到初中得过的所有的贴在墙壁上的奖状都揭了下来。 “你要做啥子?”杨拝子恼火地吼了一句。淑芬却非常淡定,“不做啥子!”她把奖状一张一张地理好,用一张报纸包起来,连同教科书一起搬进了拥挤的西斜房屋。 厚厚的一摞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两个箩筐里,淑芬看了一眼又回到了堂屋,她毅然决然地表示——要去修路。 全家人都惊讶地看着淑芬这一连贯的动作,没有人去劝她,也没有人再去吼她。 她真的要去修路了,和富顺一起! 第八章 石河堰 整个石桥乡的田间地头都热闹了起来!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刺梨花、槐树花、梨花、李花,还有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儿,红彤彤、黄灿灿、白茫茫……五颜六色百花齐放;树丛里、竹林里、田坎头、屋檐下,布谷鸟、黄鹂鸟、花喜鹊、小燕子……千回百转百鸟争鸣;谢家坝、九道拐、杨家湾、新庙子,井水田、大秧田、红花大地、坟山大地……千沟万壑夫唱妇随。 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春种:小秧已经从温室移栽到水田的稀泥巴上,南瓜种子、丝瓜种子也在地头拼命地冒出新芽,农夫在挑着肥沃的农家粪肥或者舞动着竹条吆喝着耕牛,农妇在挥动着锄头或者抛洒着灶孔背出去的草木灰,孩子们在忙着打猪草或者割草。 不管是乡里还是村里,学堂的老师都要回家春忙,学校自然是要放假的——特殊的假期——忙假。 淑芬兄妹几个还顾不上修路。连杨拝子都杵着拐棍在下种,富顺这个主要劳动力肯定是要承担大量的农活的。 马上就要插秧——栽大秧了。梅雨时节的杨家湾并没有享受格外的恩泽,小溪的水流从石河堰流出,还没来得及到杨家湾五组汇成一汪清潭就已消失不见,家家户户的田地都干涸得长出了野草。迫在眉睫的,是要找到水源,然后灌溉这些水田,否则,那些如饥似渴的小秧还没来得及移栽到水田就会奄奄一息了。 水源是有的,而且算得上方便。勤劳聪明的杨家湾人在猫儿山顶修建了两个大大的堰塘,一个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石河堰,还有一个是前几年杨拝子断了一条腿和一帮人合伙修的人民堰塘。从两个堰塘顺势而下的水沟可以延续或者间接延续到杨家湾五组的每一个水田里。 石河堰足有十多米深,两三亩大。一百多年前的杨家湾人利用猫儿山和砚台山山顶交汇形成水湾的地理优势,用硕大的石头、黄泥和糯米浆夯筑出了一个结实的堰塘,下雨时,山上各处的涓涓细流汇集在这里,积蓄成了一个大大的水库。石河堰共十二阶水位,本来每一阶都有一个出水口,老百姓称之为“龙眼”,这一阶放到差不多了再把下一阶“龙眼”打开,可是由于时间太长,只有快到底了的三个水位的“龙眼”可以使用,其他的已经被堵得死死的,根本打不开。 到了这个时节,如果杨家湾村五组的田里还没有因为春雨而灌上满满的一田水的话,年轻的汉子们就会约好——走,放水去! 放水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用大水管从堰塘往水沟里吸水,另一种方法就是潜水到水底,用錾子把“龙眼”打开。第一种方法简单,但是得人看着并且有足够长的水管,否则一旦吸到水位又得重新开始,水位太低后根本就无法吸出去;第二种方法复杂,需要会潜水并且潜的时间要长一点,但是放水快、流量大,不需要人看着。五组的村民们更热衷于第二种。 “哪家明天要弄秧水田?一起到石河堰放水哦,”生产队长在猫儿山对面这么大声地吆喝,“今天下午各家的劳动力把水沟理顺,牛些喂饱,犁头磨耙准备好,明天放水喽!”集体劳作的快乐就在于热闹。反复几嗓子之后,大家也都知晓了,不需要回应,各自做好“弄秧水田”之前的准备工作。 根据“杨算盘”的安排,头一天淑芬姐妹三个要割上足够多的青草,因为老黄牛明天又要下地干活;富顺和杨老四两口子要去把水沟理顺,好让明天放出来的水可以顺利地流到自己田里。因为老四家的田都在下游,必须等到上游的田里都放满了水,再通过上游的田流到自家田里。 当然,“小男子汉”富顺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放水! 头一夜,富顺并没有睡好觉,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他夏天喜欢去石河堰边割草,割满了背篓就会和小伙伴儿们一起跳下河里去游泳、潜水,可要说潜到十多米深的水底他还真没尝试过,何况,这天气阴沉沉的,就算冒出太阳来也顶多十度左右。还不知道水底是个什么情况呢?但是,勇敢的富顺知道,在杨家湾,能够潜下石河堰的水底打开两到三个“龙眼”的,那才叫真正的“男子汉”! 石河堰边早早地围满了人,有带着手锤和錾子小伙子们,有带着绳索和高粱酒的中年汉子们,有背着背篓割草的村妇们,有等待在出水口抓鱼的大姑娘们,还有来看热闹的孩子们。 “小娃儿些都让开点儿,莫滚到堰里去了哈,”队长的嗓门儿真亮堂,“建娃子,你给老子滚回去!”在队长看来,杨泽建也还属于小娃儿。 富顺心里“嘿嘿”地笑。他的这个“大仇人”小霸王在队长的吆喝下悻悻地走开了。 “噎,富娃子?你老汉儿硬是喊你来放水是不是哦,”队长发现了杨老四派出来的这个“劳动力”,“你遭得住不哟?” “莫得问题,公公,这个堰塘我都下去好多回了,”按辈分队长应该是“爷爷辈”了,“一哈儿我第一个下水!” 富顺的“自豪”引来一群哄笑。灰溜溜的杨泽建和几个小伙伴儿躲在树丛里,“我看他龟儿子敢下去,”不会游泳的贱狗子其实羡慕得要命。 富顺脱了他的半胶鞋,走到堰边,看着还冒着寒气的水面和淹过了第十阶水位的水,他有些为刚刚说过的话后悔了。“那个,公公,我……我喝口酒,”富顺看着队长,“一哈儿索索要把我捆紧点儿咯!”富顺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半瓶高粱酒猛灌了几口,然后脱得只剩下一个打满补丁的短裤。 队长拍拍富顺的肩膀,“小伙子,不错,放心,这些老辈子肯定把你拉稳了!”说完拿来绳索在富顺的胳肢窝上稳稳地捆住。 两个大汉和富顺一起来到堰塘的阶梯边。“酒壮怂人胆”,几口烧酒下去还真让他全无了畏惧。二伯杨泽富递过去锤子和錾子,临时给富顺上了一课:“顺儿,莫怕哈,你顺到梯梯往下滃,到底底了你就看到用水泥糊住的‘龙眼’了,你就用錾子慢慢凿,一次肯定凿不穿,你觉得滃不住了就拉一下绳绳,我们把你拉上来,或者你自己凫上来!记到,第一回下去不要滃太久,人遭不住,慢慢来,我们轮流换着凿……” “噗通”一声,二伯的话还没讲完,富顺一个猛扎窜进了水里——不是他不想听,光着膀子站那儿实在是太冷了。二伯差点连绳子都没有抓住。富顺并没有按照二伯说的顺着石阶逐步地下水,一步到位就沉到了水底。好家伙,这初春的死水,越到深水越是冰凉,这透心骨子的冷让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辨别龙眼在哪儿,绳子那头已经把他拖了上来。 “快,把身上擦干,披着棉絮,”二伯递过毛巾和一床棉被,“顺儿,先感受一下,让大人先来,过去烤火!”几个村民在堰边生起了一堆柴火。富顺还没回过神来,哆嗦着来到火边。 几个经验丰富的“潜水员”喝了几口高粱酒,按顺序顺着石阶潜到了水底,用工具慢慢地凿开了“龙眼”上的水泥。堰塘的“龙眼”必须在放完了水之后堵住,否则水库就会漏水。每年如此,周而复始。 “顺儿,过来,”队长公公和太阳公公一起冒出了头,“喝口酒,滃下去,还差一锤子,你把它打通!”队长把重任交给了富顺。 “哦!”富顺整个头都还是懵的,接过錾子和手锤,绑上绳子又潜了下去。他试着睁开眼睛,原来水底并不可怕,他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下,直到最后一级。他看到了大人们说的龙眼——一个直径十来公分的石洞。他拿着锤子,憋着气,克服着水底的阻力,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凿开了最后一层屏障,看着水面的漩涡,队长笑了笑,示意大家把绳子拉上来。 还没等到二伯他们用力,富顺“噌”地一下冒出了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爬上岸来。他已经忘了寒冷和自己没穿衣服,奔跑到石堰下的出水口,看着水流“哗哗哗”地往出冒,蹲下去捧了一捧放进自己的嘴里,“呵呵呵”地笑。 不远处,富顺的养父杨泽贵看着这一幕又一幕,转过身,杵着拐杖颠簸着下了山。 第九章 柳树田 春忙时节正是石桥乡对山歌的好时节。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村民们欢乐的歌声。川东北的山歌格外的好听,她不像黄土高原“信天游”那般粗犷,也没有闽粤客家民谣那样有固定的开头格式。但她又兼具了陕北“信天游”的激荡,成都平原“清唱”的悠闲,还有客家民谣的婉转。就像祖祖辈辈唱的那样: “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儿不推不转来。 人不伤心酒不醉,花不逢春不乱开。” 淑芳的心就像山歌里的“磨儿”,被谢家二娃的憨厚推得团团转;又像石河堰放出来的水,汨汨不断地奔向猫儿山朝南的某一个角落。 谢家坝在杨家湾往南,猫儿山还要往更低的地方走。石桥河、潇水河在这里汇集,形成一个河滩坝子。但坝子毕竟很小,在石桥乡的山村里,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每一个行政村都不太集中,东边的一户人家和西边的一户人家相隔几座山、几条河,除非是大的家族会有集中的院落,其余的都是散落于山顶山脚的各处。并且,各家的田土更是各处分布,家在山下,自家的田地可能却又在山顶。 谢国强家就有一块田——柳树田就散落在靠近杨家湾五组田地的边上。 谢国强是手艺人,可是农村的手艺人也得守着土地吃饭。他还没顾上去杨家湾砌坎子,就得回家插秧子了。 谢国强三兄弟一股脑儿地冲到了柳树田里。老大谢国民挑着一担秧苗。“老二,你看那对河,几个幺妹儿在扯秧子呢,那该是你老丈的田哇?”谢国民眼神好、嗓门儿也大,冲着谢二娃吼了起来。 老三谢国志提着一撮秧子准备扔到田中央,也跟着起哄:“噎,二哥,硬是呢?那该是淑芳嫂子噻?” “莫乱说,你们两个,啥子老丈,啥子嫂子嘛?人家都来没来看人户,”脸红的谢二娃着急了,一方面着急兄弟俩的玩笑,但更着急的是自己根本没有看清楚河对面的淑芳,“哪个田哦?我啷个没看到呢?” “你看嘛,井水田那边!”大哥放下担子用手指了指,“来,哥哥帮你来一嗓子: 嘿!杨老伯伯的大妹子,这边有个谢国强你认得不咯?” 正在捆秧苗的淑芬一下就听见山对面这个洪亮的声音。这个女子,从小就喜欢对山歌,闲来的时候就喜欢写些押韵的歌谣,正是纳闷儿这都日上杆头了怎么还不见“山歌”的影子呢,现在好了,姐姐的心上人在那头,这一天的农活儿可就轻松得多了!看着姐姐还在埋着头拔秧苗,淑芬赶紧帮着姐姐和谢家的汉子对起了歌来: “大妹妹忙到扯秧子,山的那头吼啥子? 是不是谢家的二娃子,想起了杨家的大妹子?” 淑芬的嗓子真是不简单,既清亮又婉转,和着特有的韵律穿透在山野间。 国民脱了布鞋下到田里,帮着弟弟争取能去杨家帮着淑芳家里栽秧,对着这边唱起来: “妹妹也想哥哥噻,要不要我来把秧栽。 你不喊我我不来,来了你要打草鞋(hai)。” 每一首山歌都有话题,要想山歌对的时间长,一定要话题有趣、写实。石桥的民歌话题广泛,见山唱山,见水歌水,薅秧要唱“薅秧歌”,打谷要唱“打谷歌”,见到喜欢的人儿当然要对“情歌”。淑芬是来者不拒,什么样的歌都会对: “山对山来岩对岩(ai),想来你就自己来, 各家的娃儿各家爱,各家的秧子各家栽。” 淑芬并没有直接表达姐姐是否也在思念国强,不过看这架势杨家好像并不缺劳动力。这回富强着急了,自己扯着大嗓门对了起来: “我跟幺妹儿隔条河,树子遮到看不着, 声音不像是大妹子,能不能大姐自己说?” 咦,没想到这个谢二娃记性还好得很,就和淑芳见了一次面,还能听出来不是姐姐声音。大姐刚要开口,淑芬这边已经亮开了嗓子: “我说刚才是哪个,声音像在吹牛角(ge), 这哈儿换成哪一个,有本事自己来对歌。” 淑芬也听出了不一样的声音,她看了看淑芳,淑芳笑了笑:刚才那个不是谢国强,这哈儿才是。你和他对嘛,不要乱对哈!”得到姐姐的授权后,还没等那头歌声传过来,淑芬又接上了: “谢家到底几个哥,听了大哥听二哥, 沟里的鸭子要过河,对面的哥哥哈戳戳。” 淑芬唱完,看了姐姐一眼,姐姐手里正扯了一棵野稗子,朝着二妹就扔了过来。 这头的谢家兄弟急了,看来这个杨家姐妹真的不一般。情歌一旦对了起来,最忌讳已经甘拜下风了,还换一个明显不敌的来。看来还得大哥上阵: “豌豆开花刀对刀,妹子嗓门真的高。 我家兄弟想大姐,麻烦大姐来过招。” 大姐不是不愿意过招,这个二妹实在是伶牙俐齿,何况这隔着个山沟沟,姐姐的声音还真抵不过妹妹的洪亮。 “梧桐开花喜鹊叫,姐姐扯秧弯着腰。 我家大姐一开口,怕把二哥吓起跑。 二哥秧子有好高,你家牛儿饱不饱?” 淑芬的意思是姐姐把对歌这个任务交给了她。话题也从闲扯唱到了家常。 “我家秧子半人高,我家牛儿刚喂饱。 大姐要是不嫌弃,今年就坐大花轿。” 国民这赶紧趁此机会向着杨家提亲。兄弟几个笑得前俯后仰。 “大哥说得真撇脱,谷子都要秋天割。 房子没得七间半,哪家的幺妹出闺阁。” 淑芳已经拔完了一块儿秧子,趁富顺还没过来挑到另一个水田里,干脆姐妹三个站在田坎上来对。 “哦豁,哥,看你咋办,我们家房子才五间,看来这个嫂子不得嫁过来了!”三弟赶紧打趣。没想到大哥毫不畏惧。 “我家房子就五间,不缺油来不缺盐。 石匠手艺过得硬,修个房子就半年。 大姐只要应一声,马上回家下地堑。” 农村都是土墙房,修房之前需要用石头下地基,俗称“安地堑石”,对于劳动力充足的石匠家来说,修房还真不是问题。 “二妹,不要闹了,富顺来挑秧子了,走,下河里去栽秧子了!”大姐心里美滋滋的,催促着淑芬。 淑芬赶紧趁这边的声音还能传过去,大声地唱起来: “洋槐春天要开花,夏天到了才发芽。 下月我们来你家,尝尝谢家酒和茶。 现在我们下河去,歌声传不到柳树下, 谢家兄弟多勤快,十里八乡人人夸。” 淑芬唱完了最后几句,富顺也来到了跟前捡满了一担秧,看着听着妹妹的声儿,看着妹妹的样儿,只恨自己不会唱山歌。 山洼洼里还回荡着谢家兄弟和杨家姐妹悠扬的歌声,每一个村民都在见证着淳朴的爱情,他们的很多人都用这种方式向猫儿山汇报着他们爱情的每一步进展。 谢二娃在柳树田里插着秧,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在另一个水田里,杨桂英远远地看着挑着秧苗的富顺,他多想,明年,和这个小伙子也对一场山歌。 第十章 谢家坝 谢家大院绝对是大户人家的庭院。川东北典型的三合院构造,正房坐南朝北,中间是供奉“天地君亲师”神龛的堂屋,东西厢房各两间,是老人和长子的卧室还有蚕室、储物间;厢房转角再向南北延伸各五间,也分东西堂屋和斜室;在各自北面有分别修有厨房、猪牛圈还有茅房,这些都不能算作房屋的间数。 三面的土墙房合围形成一个见方的院子,石板铺就的院坝里还晒着小麦和油菜籽;东、西、南各有三阶石梯连接阶檐,阶檐也铺上了石板,东西两边放着各家的农具——犁头呀、磨耙呀、簸箕呀、箩篼呀、风车呀;阶檐上有六根大大的柏木柱子撑住屋檐,木柱下边是石匠祖祖辈辈雕琢的石刻,有“梅兰竹菊”,有“喜上眉梢”,有“招财进宝”,有“貔貅镇宅”;木质结构的榫卯紧紧地连接着大梁、柱脚、椽子和连檐,屋檐下的木雕花精美而充满诗意;正堂屋的门槛足有二尺多高,门槛两头的齐门凳光滑平整,左边刻着是芙蓉围绕的“福”字,右边是寿桃环抱的“寿”字;屋顶是俯仰覆盖的青瓦,从屋脊到屋檐,一线到底极为美观,屋檐处灰泥勾出精致的凤檐,还垂挂着清早的晨露;外墙全部用石灰刮白,墙基往上一米左右是用天蓝色的颜料涂刷。 这样南北通透的大院是谢家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珍宝,见证过一段又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曾经的战时医院、被强占的土匪窝子、解放初期的学堂、做大锅饭的“伙食堂”……谢国强的爷爷和父辈在祖宗留下来的几间正房的基础上不断扩修,也就有了现在的谢家大院。这个谢家大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正屋住的的谢国强的伯伯家还有谢家的老爷子,西面五间是三叔家,谢国强家住东面五间。 这一天的大院里沸腾了起来——老谢家有个孙子要会面!会面是一种特殊的仪式,是相中了的恋人在结婚前必经的程序,女方家会组织亲戚朋友到男方家摸清家底,男方家自然也要为女方的第一次上门悉心地准备,千方百计地展示家族的实力,同时还得应对女方来客的各种“拷问”。这种方式比起二三十年后女方质问男方是否有车有房更加直白,但是也更加淳朴。 男方家是谢家坝有头有脸的人物,石匠的手艺传承了几百年,子孙也都争气,把这门手艺不断地发扬光大。八十岁的老谢石匠早早地起来安排了今天的“活路”:家里的妇女们在头一天就安顿好了猪牛,国强他妈今天起个大早把家里收拾干净,桌子、板凳、柜子都得一尘不染;他伯娘负责招呼客人,炒落花生和南瓜子必须准备充足了,老鹰茶得熬上好几壶;他三娘负责中午饭的饭菜,腊猪脚早早地炖熟透了,腊肉也得煮的耙耙的,菜地里的蔬菜得赶紧摘回来洗干净;汉子们早上都放下农活儿,把各家像样的把式都搬到东屋里来;国民两口子伶牙俐齿的劲儿都得拿出来,决不能让杨家人问倒。 女方的阵容并不那么华丽:淑芳、淑芬还有她娘和淑芬的二伯娘、三婶娘,富顺意外地被选中,淑菲因为年龄太小并且需要上学而被淘汰。对全家人来说也是个大喜的日子,毕竟是第一个姑娘的婚事,马虎不得,虽然阵容不够华丽,但这群娘子军尤其是淑芳的伯娘和婶娘,都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和铁齿铜牙,孩子的终身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女方团队”一大清早就出发了。 富顺和姐姐、二妹都穿着爷爷给他们新买的衣裳和布鞋,但富顺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唯一庆幸的是终于有一天可以不干农活,但这留下的活儿早晚还是他去做。倒是淑芬,早就把辍学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路上和姐姐说说笑笑,两姐妹的心,就像路边盛开的胡豆花儿,还有上边飞来飞去的蝴蝶一样跳跃着。不开心的淑菲,在瘸子老爹的护送下去往学校,她一边抱怨着石板路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修建而导致她继续绕路,更不高兴的是,不能见证今天的热闹。 姊嫂三个,议论着谢家的家庭条件和为人处世的口碑,不到一会儿就到了谢家的院子里。 “哟,客来了,快点儿来坐,”正在院子东头水缸边洗菜的三嫂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路,“国强,喊你娘他们出来接一下。” “快点儿堂屋里坐,”国强和他娘、他伯娘赶紧迎了出来,结过淑芳娘手中的随礼——两块儿枕巾、两斤红糖、两斤白糖。 进到堂屋,地面平整干净,堂屋中间墙壁是供奉的神龛;屋中央是一张刷过油漆的八仙大桌,桌上的茶盘是炒花生和炒南瓜子,四面是擦得干干净净的四条长条板凳;西面墙上挂着“十大元帅”的挂像,东面墙壁是毛主席的挂像,还有一幅由“西冷印社”印制的美人图片的挂历;在宽敞的堂屋四面都摆放着整洁的椅子和条凳,还有两个大大的柜子,柜子上摆放着一台录音机;谢家的老爷子坐在正中央的藤椅上,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烟。 招呼来客靠东面坐下,国强的大嫂端着茶盘挨个儿端水,国民赶在后边送上花生和南瓜子。国强捡了一个与淑芳对视的位置坐下来,难免有些紧张。淑芬和富顺在靠近大门的位置坐下,国强父亲还专门给富顺递过了“梅花牌”香烟,富顺笑了笑拿在手里也没有点燃。其他人都依次坐开。王媒婆姗姗来迟,笑嘻嘻地抓了一把南瓜子磕了起来。 富顺并没有久坐,起身在院子里瞎转悠,他想起了烂泥沟自家的大院来。 淑芬也没有久坐,看着柜子上的录音机好奇,这玩意儿他还是在田老师的办公室见过,磁带放进去就能放出优美的曲子,她走过去翻了翻几盘磁带,都是些老旧的川剧,并没有她喜欢的邓丽君。 “哟,二妹子,这个可是个新鲜把戏,这个呀叫录音机,国强这孩子可孝顺了,去岔河打石头,专门在镇上给他公公买回来的哟,”王媒婆赶紧把这“新鲜玩意儿”介绍给杨家人,“瞧瞧,还有这个收音机,效果好得很呢!” 杨家其他人对这两样并不感兴趣,媒婆笑着说:“他几个嬢嬢,走我们到出转哈儿嘛!”说完起身拉起杨家几姊嫂就往外走,径直来到了国强家猪牛圈。 “国强一家人勤快得很呢,几爷子忙到打石头,猪牛还喂得肥嘛,”媒婆指着猪圈里四五头一百多斤的猪叫嚷着。 “这是国强他们一家人的乜还是和他叔叔伯伯一起喂养的哟?”淑芳的二伯娘发话了。 “额,我们家的,”国强的大嫂赶紧接过话来,“他们男家在外头打石头,我和娘在家喂猪牛、养蚕子,今年买了这几条猪,去年子过年卖了两条,杀了三条。”说完他们又到院子里指了指家里的田里、山林,还有带着杨家人参观了仓里的粮食和挂在斜房墙壁的几十块腊肉,姊嫂们对谢家倒还满意。 淑芳固然对谢家的家底好奇,但她更希望多了解一下国强。国强和淑芬并没有去看什么猪牛,在屋后的竹林里转悠。 “那个……谢国强,你成天的打石头,想过哪哈儿结婚没得呢?”其实也不善言谈的淑芳打破了沉默。 国强一下子更紧张了,不晓得该怎么来回来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该结就结嘛,我老汉儿说,这几年多打点石头存点钱,没得钱接不起婆娘,”老实的国强就是这么直接。 淑芳“噗”地笑出声来,“你存了好多钱了嘛?” “不晓得,都是我老汉儿结账,”国强说,“昨晚上我娘在算,只要你们要的彩礼不超过一千块钱,都没得好大问题。”彩礼在当时的农村一直盛行,一般的彩礼包括粮食、现金还有些床上用品和副食品。 淑芳笑了笑,其实她自己也不晓得父母会要多少彩礼。“谢国强,你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女娃儿嘛?” “你这样的,长得好看又会说还会做生意,”在国强看来,淑芳在街上卖背篼属于做生意,“就是不晓得你看得起我不喽?” “不晓得,你各家好好表现嘛,”淑芳心里比脸上还笑得灿烂,“山歌都不会唱,哪个会喜欢嘛?” “我会唱的,我哥哥不要我唱,再说,你那个妹妹太凶了,唱不赢她,”国强着急地解释着。 淑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谢国强,我们准备修条石板路到玉皇庙,到时候你来帮忙嘛!” 国强使劲地点了点头。 淑芳和国强并没有交谈太久,因为国强的妈妈已经在招呼大家吃饭了。 谢家的汉子们已经在堂屋和阶檐上布置好了桌凳,桌子上摆上了碗筷和酒杯,满满的四桌,国强妈和两个姊嫂使出了浑身解数,满桌子的腊味飘香扑鼻。国民夫妇招呼客人和家族的长辈们坐好,国强的三弟忙着用传菜大木盘从厨房往桌子上送菜。先上来的是凉菜——腊烧猪肚、猪耳、猪肝和猪尾巴,油炸花生米、油炸虾片、凉拌折耳根;第二轮上来的是荤菜:糖醋鲤鱼、木耳炒腊肉、青椒肉丝、回锅肉;第三轮上来的是蒸菜:梅菜扣肉、咸烧白、粉蒸肉;第四轮上来的是素菜:炒豆芽、炒香椿、炒豌豆角、炒竹笋;最后上来的是炖菜和汤:腊猪脚炖大豆、莲藕炖排骨、鸡蛋蔬菜汤。 菜基本上齐后,国民带着二弟来到女方所在的堂屋大桌边,国强端起一汤碗酒,轮流地给杨家人敬酒。这边除了富顺,其他人并没有饮酒。小伙子倒也好爽,不管对方饮酒不饮,自己都是一口半碗下肚,看得淑芳直着急。倒是富顺兄妹俩,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伙食,哪顾得上什么敬酒罚酒,自个儿蒙头大吃, 席间,妈妈和两个婶娘征求了淑芳的意见,也都交换了意见,对谢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淑芳二伯娘刚刚放下碗筷就叫过王媒婆来:“谢家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就得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噻,一哈儿和老谢家说一下,我们是高攀了谢家,谢家也不得小家子气噶?” 王媒婆自然是懂得杨家的意思,“这个没得问题的,谢家娶大媳妇儿都是五百彩礼、五百斤谷子,还有铺盖、毯子和枕头,你们放心,这个事我一哈就去和二哥说!”媒婆管国强的父亲叫二哥。 二伯娘并没有多说什么,杨家人也不是贪这些便宜,只求姑娘嫁的风风光光,谢家人能够待她如自家姑娘。谢家也是洒脱,问了国强没意见后,拿出了八百块钱彩礼,来的每一个客人一人一方手帕。 会面在午饭之后一会儿就结束了,现在还是农忙的季节,各家都有太多的农活儿,男方并没有留宿客人,互聊了家常之后女方便都离开了。 富顺打了一个寒颤,心里头嘀咕着:“天,杨家人真狠,八百……要是自己长大了娶媳妇儿,该到哪儿去找这钱!” 第十一章 石坎路(二) 春天的脚步突然变得很快,李花早已凋零冒出了青涩的果子,小蝌蚪已经褪去了尾巴长出了四条腿,秧苗从单独的一棵变成了茂密的一簇,小荷也悄悄地露出了尖尖角。 富顺睁开眼伸了个懒腰。这娇滴滴的太阳,清晨六点就透过墙缝晒到了他的床上。“淑芬、大姐,起床,上山,”富顺隔着杨拝子前几天搭好的竹篾墙对着对面的三姐妹叫嚷着! 这已经是修石坎路的第十一天了。杨老四早早地起了床,在整理修路的工具——一把开石头的大锤,凿石头的手锤,几个锈迹斑斑的楔子和錾子,一把铁锹,三把锄头。这是老四家能找到修路的所有家当。 淑芬为了得到大家伙儿的支持,硬是把巫师爷爷请来作了一场大法事。 杨巫师和大儿子杨泽荣住在杨家的老宅里,巫师最开始是坚决反对修路的,为此还大病了一场。淑芬知道老巫师的病是他们修路的念头“得罪了山神”,看来和他老人家来硬的是行不通了。淑芬在爷爷的床跟前端水递药伺候了一个上午,胡诌了两个梦:一个是死了好多年的奶奶托了个梦来,说是东方的小鬼缠着杨家不放,要摆脱小鬼的纠缠必须把猫儿山切断,杨家人还不能往那个方向去;一个是猫儿山的土地爷爷显灵了,也托了个梦来说土地爷在猫儿山迷了路,回不到玉皇庙的土地爷真身里面去,让杨家人帮帮他。小姑娘还说她为了治好爷爷的病,特意跑到玉皇庙的土地爷跟前磕头烧纸,还专门带回了供奉土地爷神龛跟前的几颗青草——实际上是淑芬特地在山里采来的草药。 杨巫师一听老婆子托梦,土地爷请求开路,哪里还坐得住,一个跟斗爬起来,先是到老太太遗像和太上老君像前分别上了三柱清香,接下来召集住在村里的几个儿子,还有跟着“学艺”的徒弟们开了个“大会”。老巫师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讲话是引经据典、振奋人心:说什么古有愚公移山,今有杨公开路;说什么搭桥修路为子孙积德,通晓阴阳让山神回家;说什么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群力无以成大道。这一次,鹤发童颜的老巫师比他在庙里念经还要认真,坐在老屋的院子中央滔滔不绝、精神百倍,尽管在场的大多数并不知道他在念叨些什么,但主旨却十分明确——给我杨巫师一个面子,修路! 老巫师的面子必须给足了,除了老先生的几个徒弟,其他人各自应承了之后都回家忙各自的家事了。老先生带着弟子们花了一个时辰请土地爷爷、拜太上老君、供如来佛祖,所有事毕,老先生看着乖巧的淑芬,笑了笑,喝了一大碗药! 但应承归应承,不到十天,这修路的人是越来越少,坚持下来的也就富顺一家子,还有和淑芬同龄的几个辍学在家的孩子了。但淑芬还是谢天谢地,至少,没有人来阻止他们修路。 这早就在杨泽贵的意料之中,且不说他对弟兄的了解,单单是土地分到户之后大家手底下的农活儿,就没几个原意在这条所谓的“山神路”上折腾,何况,这条路并不影响他们出行。 杨泽贵说,修这条路有两难:一是要铺成石板路必须有能开石板的大石头,山上石头是多,但是能开石板的页岩山上并不好找;二是修路就得砍树,一条路通到山顶,不但有五组的树,还有三组、四组的树,谁家会让你砍。这两个问题不解决,这路是修不成。对于砍树的问题,杨巫师自家人还好说,面子继续给,可是外家族的人呢,这个面子谁会给呢? 杨老四问:“富顺,这两个问题你觉得该怎么解决?” 富顺说:“第一个问题其实是劳力的问题,只要有人出力就好办,石头没得就找的远一点,山上没得就到山下找,大石头田那里那个石头好开石板,到时候再求人抬上山。第二个问题我也不晓得啷个办了!” “啷个办?我说好办,就看爹妈答不答应,”淑芬抢过话来。 杨老四把裹好的叶子烟放进烟斗里,并没有点燃,看了看淑芬妈。淑芬妈也放下手中的筛子凑了过来。 淑芬接着说:“我晓得我们家吃了太多的亏,爹以前当会计,不管是分啥子,都给人家算得满满当当,自家就尽量少算。后来爹脚杆砸断了,大队里觉得亏欠,给我们家承包山林的时候多了几十丈是不是?但这个亏我们还得吃,要是不愿意的,我们把自己山拿出来和人换!” “换啥子换,你那点儿山哪里够换,”淑芬娘急了,自家从来都在吃亏,这多出来的半亩山林本来就是村里对杨瘸子的补偿,“修出来的路又不是我们一家人走,他老汉儿,你莫逞这个能干,你那个二老汉儿杨德才才是队长,人家都没喊修路,你几爷子修个屁的路!”队长杨德才是老巫师的堂弟。 老四扭打了几次上打火石的老式煤油打火机,都没有打燃。“队长也同意了我们修路的噻,淑芬及接到说,”他并没有理会婆娘的意见。 “哦,爹,妈说得也有道理,路不是我们一家人走,其实路修好了三队、四队比我们还便利,我们先去做人思想工作,说不定人家就让我们砍树、让我们修路了呢!”淑芬看着妈妈,还走过去拉了拉她的手。 “好,工作我和淑芬去做,她娘还是在家做活路,富顺和淑芳继续修路,顺便去问下谢家小伙子,农忙完了能不能来帮几天忙,毕竟打石头是他们家手艺,能帮忙再好不过了!”老四终于打燃了火机,点了叶子烟,把断腿的裤脚边用麻绳系了起来。 可别小瞧了修路的这群孩子们,不到十天,五组能动的山林,树都砍了,泥巴路基基本挖好了,存在隐患的地方都用碎石夯筑稳固了。 杨拝子拿着他的老家伙——算盘走家串户地求人,因为他算了这么一笔账:对于五组村民来说,娃娃上学和自家去村委会办事都节约了时间,最主要的是经济效益,村委会组织收蚕茧和上缴粮食,不管是去石桥乡还是玉皇庙,走老路都要两个小时,新路修起来就半个小时,原来两天背完,修好路一天就背完,每个人一年要跑上百趟,一家人就是几百上千趟,节约下来的时间一年累计起来就是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对于石桥乡的肩挑背磨的农民来说,等于多出五十斤蚕茧、二百斤水稻、一百斤小麦。 淑芬没有像父亲那样给村民们算账,他去的涉及三组和四组需要占山林的十几户人家,通情达理的几家人一听这样的好事也都表示支持,毕竟也都有田地挨着五组,收获季节往家里挑粮食有个石板路比崎岖的泥巴路要好得多。对于不同意的,淑芬给他们讲了两个医生的真实故事:一是三队有个医生晚上赶时间走没路的山里去五队治病,结果摔断了腿;二是谢家坝有个出名的医生,治病救人的手法越来越精明,假如修好了路,从谢家坝到三队、四队的时间也就一个小时,这医生赶过来开药也就能救治不少人。 可是毕竟还是有少数不愿意的,比如三组的“李光棍”是死活不干,他家既没有田地在猫儿山,家里也就仅有的半亩山林在那里。对于这样的,杨拝子和淑芬实在没办法,只能瞒着淑芬妈把自家的山林折本换了出去。 做了十天的思想工作,孩子们停工一天之后,这路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地往山上修了。 “快点儿,上山了,”富顺拽着淑芬就往山上跑,“你真厉害,这些人怎么就让你砍树了呢?” “嘘,这是秘密,”淑芬翘着嘴巴拿着锄头就往山对面跑。 “富顺兄弟,淑芳,搞快点儿哦,我都到山这边喽!”谢国强和三弟扛着他家“先进”的钢钎、大绳、抬杠站在山对面吆喝。 “你们先上山砍树,我们在山脚挖路,一哈儿会合在二娘家吃饭喽!”淑芬吆喝着,和大家伙儿一起往修路的方向走去。 杨瘸子扛着锄头一拐一跛地跟在后边,富顺回过头看了一眼,突然隐隐地觉得,这个老汉儿,也许真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 杨巫师到几个没去参加修路的儿子家去痛骂了一顿,独自回到家里,再次给逝去的杨老太太上了三柱清香,然后,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埋头苦干的修路人们还真是发扬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精神,干活儿不多的淑芬手上摸起水泡,又磨成茧子;富顺和谢家兄弟硬是从山下往山上抬石板、背石板,一块儿一块儿地铺出石梯;杨老四拖着他的那条断腿,用镐头把路上的石头敲碎、夯紧;善良的杨家婶子们,中午把面糊糊送到了每一个修路人的手中。 孩子们甩开膀子也亮开嗓子,唱着山歌,感染着很多杨家湾人甚至谢家坝人默默地扛起了工具走向山歌唱响的地方。 “有条大路喂——修到了山梁上, 山上的猫儿呢——爬到了坡坡上, 杨家的弯弯啰——绕开了那个要命的地方, 各家的娃儿哟——背起了书包上学堂。” 眼看着、眼看着,这一条没有规划设计、也没有任何命名的“天梯”通向了“玉皇大帝”的脚下。 第十二章 滴水岩(一) 淑菲终于可以不再绕过那恐怖的人命湾了,在和小伙伴儿们走在新修的石板路上的时候,还可以自豪地说,这是我家修的路! 但淑菲更高兴的是——大姐要出嫁了。就像看人户、会面一样,经过了订婚和下期书(一种合男女生辰八字的仪式)之后,国强和淑芳终于要结婚了。结婚的日子定在冬天——农历冬月十六。 富顺自从修路以后干活儿特别的卖力,淑菲也渐渐地接受了这个哥哥,有时候还主动要求哥哥送她上学。富顺每一次走过那条熟悉的路,都有特别的感觉,甚至会蹲下来抚摸自己用手锤和錾子凿出来的石印。 他和国强一起把换来的山里砍来的树扛回了家里,又和国强一起把自家山里大一点的树也砍了抬回家,看着那一堆柏木、松木,两个小伙子知道,再过一个夏天,这堆木头将要变成淑芳的嫁妆——衣柜、粮仓柜、碗柜、木桌、木椅…… 在新娘的这一边,结婚的准备过程是漫长的,但这个过程又是幸福的。可是这种幸福仅限于不懂事的孩子,还有故事里美丽的准新娘。对新娘的父母来说,这个过程却是痛苦的,尤其对于淑芳的父母——他们必须在几个月喂出两头肥猪,好为酒席做准备,这就意味着过年他们不会再杀年猪;他们必须砍掉自家山里几乎所有成木的大树,为嫁妆做准备,在其他姑娘出嫁的时候嫁妆会捉襟见肘;他们还得因为招呼匠人而吃光存下来的腊肉,地理种植的蔬菜再也不能背到石桥去销售,老四的篾匠手艺也得停下来——因为家里没有那么大地方供两个以上手艺人工作;同时,老四两口子还得搬到猪圈楼上的稻草堆里住上一两个月,因为他们的斜房屋要腾出来给匠人住。 对已经非常懂事的富顺来说,这个过程却也是幸福的。因为杨老四请来了一个木匠,来自烂泥沟的木匠,木匠也姓刘,但富顺已经记不起之前是否见过。 杨老四依然抽着自己种植的叶子烟,尽管国强给他买了好多香烟,他都一包一包地攒着,等待着家里“过匠人”。“过匠人”就是把匠人请到家里来做需要干的手艺活儿,一般来说,“东家”都得包吃住,按工作量或者按天付给匠人“工资”。在石桥,有一门精湛手艺显得异常重要,并且很多手艺是“家族式”,就像谢国强父子干的石匠活儿;也有的手艺是拜师学来的,就像铁匠铺里常年的都在招收学徒;还有的是自学成才,就像杨老四的几门手艺:篾匠、嫁接桑树和橘树,因为老巫师的“手艺”实在是没有一个儿子原意学。 富顺本来也有一个“家族式”的手艺,只可惜父亲走得早,大哥的手艺又还没有传给自己。他无时无刻不再梦想着有一天成为父亲和大哥那样的手艺人——技艺高超的木匠。 杨老四请来的刘木匠带着十六岁的儿子到了杨家,一顿像样的酒菜招呼之后,木匠开始带着儿子干活儿了。 五年了,富顺从来没有像这一次离梦想这么近过。他把木匠的工具箱翻了个遍,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浸满墨汁的墨斗、“本”字形的铁头钻、擦得发亮的木推、锋利的凿子和斧子、两头尖尖的U型铁爪、齿状的拉锯……他仿佛看到了父亲背着这亲切的工具箱出远门了,仿佛看到哥哥在自家的院子里用这些工具他和弟弟做出好玩儿的木坨牛。可是,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 富顺并没有多想,跟着木匠来到堂屋的神龛前,木匠供奉了鲁班、李聃神像,烧了一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先请鲁班仙师,再请太上老君。 杨家列祖列宗,供奉北斗七星。 弟子刘氏后人,虔请诸神驾临。 但求人平宅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番例行手艺人的“请神”之后,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根据要做的家具尺寸对木材进行分解——弹墨和改料。弹墨是用墨斗将木材根据尺寸做出印记,以便改料的时候作为参照。改料又分大料和小料:大料需要高高的木墩架子,用有着宽宽锯片的大锯,两个劳动力左右开弓,主要是加工成长板和大木方;小料简单,两个铁爪把木头钉在柱子上,改小料的锯片稍窄,一个或者两个劳动力至上而下就能完成,主要加工成短木板。 而富顺的任务,就是跟着木匠的儿子一起,帮着木匠打下手——这样,杨家就不用再去请一个劳动力来帮忙了——富顺显然是十分愿意的。他主动帮着木匠牵墨斗线,看着木匠拉起那细细的绳子轻轻地一弹,一条条直溜溜的黑线印在了木材的表面。 可是由于富顺的身高还够不着改大料的木墩,所以富顺和瘸子爹主要是在柱子边改小料。这对他并不难,六七岁他就拿着小锯锯断过木头。 富顺确实乐此不疲,甚至超过木匠的儿子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在进入实质性的家具加工阶段后,富顺居然第一次就会在码墩前面跨码步,会用推子把木板推得水平,给木方打出四四方方的凿孔。 “耶,你娃儿不简单呢,以前学过木活路乜?”木匠一边磨着钢推叶(安装在推子上边用来刨平木板的叶状钢片),一边问富顺。 “没得,刘叔叔,我也是烂泥沟的。”富顺真诚地回答道。 “哦,我就说嘛,你该是河沟沟里刘家大院里那个二娃儿哈?”其实这个木匠早就听说过富顺兄弟的事儿。 “是呢,刘叔叔,我都来这里八年了,你肯定晓得我哥和我弟他们现在哪门样了吧?”富顺趁着其他人都不在家,赶紧问起了亲人的境况。 “呃……你没回去看一下吗,”刘木匠有些惊讶,“大院西边你们家的房子都垮了,没得人住了!” “啊?那……”富顺更惊讶,放下手里的推子,“那我哥他们呢?” 刘木匠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毕竟两家人不在一个“生产队”,但他告诉富顺,据说老刘木匠去世之后,几个孩子就都消失不见了,只听说是老大实在养不活两个弟弟,把两个弟弟送去了别的村寄养,自己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富顺这个幸福的过程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每一天,他茶饭不思,一天比一天消瘦,可他总在对自己说,要努力撑下去,他一定会找得到哥哥和富家! 杨家人并没有时间来关注这个刘姓的儿子,因为木匠的活儿在两个月之后结束了,又大约半个月的漆匠活儿之后,大女儿的婚期近了! 冬月的石桥烟雨朦胧,砚台山和猫儿山依然披着绿衣裳——傲然的松柏和高洁的青竹在倾听着动人的唢呐声,滴水岩的泉水依然咚咚地发出悦耳的欢歌——它也在为这对新人儿祝福。 酒席前的忙碌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生产队”的中青年男女都要过来帮忙,左邻右舍的桌椅板凳都搬到了杨家的地坝里,圈里还没有喂肥的两头猪一命呜呼……女方的酒宴正席是在这一天的清晨,头一天晚上亲戚朋友也要来道贺,参加酒菜略微简单“倒席”。不管是正席还是“倒席”,都是八人方桌,长辈是坐在靠近堂屋方向的最为尊贵的“上席”,“右尊左次下卑”依次排开,从“茶食”花生、瓜子到凉菜、炖菜再到蒸菜、炒菜,好不热闹!杨家的院子里摆了六桌,流水席的喜筵光是“倒席”就坐了三轮——杨瘸子的人气在十里八村还是过得去的。 男方家的迎亲队伍一大清早就出发了,队伍前头是新郎和新郎的嫂子、婶娘们;中间是敲锣吹唢呐的乐队,吹着喜庆的乐曲;接下来是抬着迎亲贺礼队伍——有五谷杂粮、有一整头破好边戴着大红花的肥猪、还有些床上用品;队伍的最后是谢家坝村里的青壮劳动力们,他们拿着竹竿或者与竹竿差不多粗细的木棒,还有成捆的篾条——这是去抬嫁妆的工具。 队伍到来,几百响的鞭炮鸣放,杨家人接过贺礼,安排迎亲队伍就坐,宴席也从每一轮六桌增加到八桌,围满第一轮后,淑芳的二伯作为“主事”,一声吆喝——开席喽,上菜喽,迎亲的唢呐吹起来喽! 一阵“哩哩啦啦”的唢呐声,迎亲队伍觥筹交错,第一轮正席结束,在其他亲友吃饭的同时,这边已经开始清点嫁妆了,二伯继续吆喝: 佳偶天成,永结同心。谢杨二家喜结良缘,杨家略备薄礼,恭祝二位新人百年好合! 吆喝之后又是一通鞭炮声,迎亲的队伍把嫁妆、家具一一抬到地坝边上绑得结结实实——大大小小一共一十九台,寓意一生一世、长长久久——这在石桥乡来说却算是寒酸的,每一台嫁妆上都贴着淑芳娘和两个妹妹精心剪出来的大红囍字。 新娘穿着娘用红布做的大红袄子、棉裤和红布鞋,同姐妹们坐在简陋的闺房等待着吉时的来临——二伯一声“良辰吉时已到,请新娘出阁”之后——淑芳和姐妹们才缓缓地步出闺房,来到堂屋。 国强穿着笔挺的蓝色中山装,在堂屋等着美丽的娘子! 第十三章 滴水岩(二) 新娘并没有盖上传统的红盖头,同淑芬、淑菲一起来到了堂屋。老丈人和丈母娘端坐堂屋中央,等待着女儿出嫁前的告别。憨厚的国强赶紧迎了过去,美丽的新娘也正准备跨过斜房屋的门槛,却被淑芬、淑菲和几个堂姐挡在了一边,按照规矩,新郎除了带来的贺礼,新娘的亲戚朋友还得额外准备红包。 这事儿国强的大哥大嫂早就准备的妥妥的,国强从蓝色裤包里面掏出一大推红包,还没反应过来,机灵的淑芬就一把抢了过来。“你是哪一个?你来做啥子?”淑芬像唱山歌一样质问了起来。这是石桥大多数新郎在迎亲都会遇到的问题,这一回,大哥不在场,按规矩别人也不能帮忙,不过,大哥早就把回答的话教给了国强。 “我叫谢国强,过来接婆娘!”国强并没有按大哥讲的来回答。淑菲听了嘿嘿直笑,连新娘子都差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接婆娘,你好粗鲁哦,就不能文雅点乜?”淑芬并不满意这个准姐夫的回答。 “二妹,你就莫闹了嘛,哥哥是来娶你姐姐过门的!”国强央求着。 淑芬点了点头,接着道:“这还差不多,那你拿啥子来接我姐姐呢?” “我刚刚都抬过来了噻,谷子五百斤,铺盖枕头四套,香烟两条,高粱酒十八斤,哦,还有一头猪……”这小子,如数家珍把贺礼讲了一遍,早就把哥哥讲的“一颗永远不变的心”之类时髦话忘得九霄云外,逗得在场的人全部哈哈大笑。 “还有一头猪……哈哈哈…我看你倒是像一头猪!”说话的是淑芳的堂姐淑华,大伙儿一个个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脸红的国强看着脸更红的淑芳,生怕这个心上人会因此看不起他这个打石匠。淑芳确实有点儿为这个石匠着急,不过,他的这份老实憨厚反而让她更安心了,他甚至会觉得,这个男人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除了你这头猪呢?还有啥?”淑华和淑芬一样不依不饶。 国强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再从另一个裤兜里拿出一把红包来,散给了这些姐妹。可是淑芬和其他堂姐们依然张开两只手不让姐姐出来,也不让国强过去。满头大汗的国强真是快着急死了——“你们到底要做啥子?” “我们还要问你要做啥子呢?你来了,起码要表明一下你的来意噻?栽秧子、打谷子的时候不是还唱山歌了嘛?要是你觉得说不好你就唱噻,把你唱的打石歌改编一下,我们听得满意了就让你接!”这是堂姐和淑芬商量之后的意见。 国强憋得哪里还唱的出来什么歌,何况还要改编,尽管大哥打石头也会唱情歌,大嫂不就是被哥哥的情歌吸引了才嫁过来的吗?可是自己这会儿哪儿想得起来都唱了啥呀!何况,自己唱的打石歌,都是些给汉子们加油的号子,哪里拿得出手嘛? 不过拿不出手也得拿出手,杨家湾的亲戚们看着不说,谢家坝的汉子们也都瞧着呢!琢磨了半天,国强终于憋出了这么几句: “寒冬腊月飘大雪,河里石头不开裂。 大锤打都打不烂,河水泡都泡不白(bei)。 我就像那油光石,脸上晒到黢墨黑(hei)。 只要原意嫁给我,陪你永远不分别。 只要原意跟到我,一点都不会造孽。” 配着打石头的号子,国强总算是把这段“山歌”编完了,听着是粗糙了一点,可也算是表明了自己有颗坚若磐石的心。唢呐乐队站在阶檐上听着,实在找不到调调来奏乐,干脆也跟着起了打了一阵帮腔—— “杨家的姑娘你迈开步,嫁到了谢家享清福; 杨家的姑娘你快出阁,嫁到了谢家多快乐; 哦…呵…呵……哦呵呵……” 趁着这顿起哄声,谢家坝的汉子们一顿推搡,国强终于冲过去牵着了心上人。新郎新娘来到父母跟前,在二伯的主持下完成了出阁前最后的仪式,一叩首感谢父母生育恩,二叩首惜别爹娘养育情,三叩首告慰祖宗在天之灵。礼毕,父母扶起两个孩子,给每人一对儿手帕、一个红包,祝福新人手牵手幸福长长久久、心连心生活红红火火。 按照规矩,新娘未成家的兄弟,要将新娘从堂屋背到屋前路边。富顺穿着春天去国强家的那一套新衣裳,有些不情愿地背着异性的大姐,走向那一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祝福大姐的,希望这个姐夫能够对淑芳好,他也在想,有一天,他会不会想背大姐一样,把淑芬送往别的地方,或者,他成为淑芬的新郎。 来不及多想,富顺已经把大姐背到了迎亲的队伍旁,妈妈站在阶檐上看着女儿的远去,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她知道,可能她亏欠孩子太多,她只期望,淑芳的每一天都能过的幸福,希望这个就在不远处的女儿能够多回家来探望。而离去的女儿,根据老一辈的说法,在今天却是不能回头再看一眼娘亲的。 就像没有红盖头一样,也并没有山歌里的大花轿,新娘和新郎走在队伍的中间,乐队走在了最前方,等待着良辰吉时的到来。送亲的队伍依然是清一色的“娘子军”,这一次,富顺代替了淑菲留在了家里,二娘牵着淑菲、淑芬的手,和其他婶娘一起送亲去。 在这边的客人都酒足饭饱之后,在二伯“良辰吉时已到”的吆喝声之后,一挂长长的鞭炮放响,喜庆的唢呐吹响,迎亲的队伍出发了! 滴水岩的泉水依然叮咚作响,它也唱着欢快的赞歌迎接和目送这对新人的路过。 队伍还没到大院,已经在一里开外放起了鞭炮,汇报着这幸福的喜讯;男方的正席在中午,要等到迎亲队伍到家了才正式开宴;大院里也在那边鞭炮响毕点燃了迎接的火花,两边的礼炮声遥相呼应。哥哥和三弟在院门口迎接,手里拿着香烟,散给这些抬着“嫁联”的汉子们。 院子足够大,除了12桌酒席之外,还留出了摆放“嫁联”的地方。东侧有两间新修的瓦房,是谢家兄弟为了迎娶杨家姑娘夏天新修的。国强的嫂子和堂嫂们迎过这个言语不多的妯娌,径直到了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新房,她需要换上男方家准备的新衣裳,然后和新郎一起去给客人敬酒。 不仅是新房,整个大院都富丽堂皇。不管是大伯还是三叔家,门柱都贴上了喜庆的对联,门上都是红红的囍字,正房的两个大柱子上,还有一对儿大红灯笼。院子里的流水席比起杨家要阔绰得多,每轮连上堂屋的酒席是18桌,同样要坐上三轮,酒菜倒是大同小异,不过多了些包装花哨的糖果,还有些个头儿相当的橘子。 又一阵长响的鞭炮之后,谢家的酒宴开始了,送亲的“娘子军”们被安排在堂屋的主座。院子里、堂屋里,掌盘的、端菜的、添饭的穿梭其间;酒席上分糖果的、递香烟的、斟高粱酒的都尊卑有序、顾及长幼;等着下一轮酒席的都在阶檐的板凳上、或者院子里靠边儿的地方聊着家常、磕着南瓜子。国强和淑芳在大伯的引导下逐桌开始敬酒,他们首先要给年迈的爷爷的斟一杯酒,老爷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着这个水灵的孙媳妇儿,说了些祝福的话,一口气喝了一大杯。 国强依然憨态可掬,执意在敬酒的时候每一杯都要倒得满满的,媳妇儿的酒他完全代劳,三轮下来,脸比唱山歌的时候还要红,心里边儿比那滴水岩的水滴声还要欢快! 石桥的婚俗与别处不同,拜高堂和闹洞房都在晚上,村里的年轻人们都会留下来再吃一顿,晚上的酒席简单得多,都是些中午的剩菜,拢共下来也不到十桌,人们的主要目的是要闹一闹洞房。 这一晚上大院的正堂屋布置得和会议室一样,桌子围成了一个道“凹”型,中间是宽宽的过道;桌子上摆放着花生、南瓜子和橘子,还有些茶水和喝茶的盅,靠近神龛的桌子上还摆着笔墨纸砚、香烛纸钱。和许多戏曲的情节一样,新郎新娘在客人的见证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行完大礼,新人给先祖磕头上香,大伯在族谱上写上谢杨氏淑芳的大名之后,淑芳算是真正嫁入谢家了。一切就绪,长者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大伯做了记录,之后就都从堂屋退了出来,各自找老牌友们去打长牌去了,送亲的长辈也都安排了住处,同辈份的年轻人们开始喧哗了起来。 桌子两边依此排开,坐不下的就站着,新郎新娘被推到了上席,国强酒劲未消,紧紧地靠着、保护着心爱的妻子,对这势头也是毫不畏惧。 闹洞房的乡亲们早就有所准备,拿出一根桂花树的枝儿来,一根绳子系在树枝上,绳子的另一头绑着红红的橘子。石桥的祖祖辈辈用红枣、花生、桂枝和南瓜子来寓意“早生贵子”。 “你们两个坐得远一点,我们请你吃橘子!”橘子从两人的头上垂了下来,淑芳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国强倒是酒醉人胆大,吃橘子就吃橘子,这出戏,他见得多了! 可是见得多了并不一定就做得好,人们故意把橘子往淑芳嘴边凑,国强猛的一口下去,亲了淑芳的脸,大家乐个没完。橘子刚刚吃完,又把绳子上的橘子换成大枣,换成花生,换成瓜子,国强硬是把淑芳的耳朵、额头、脸蛋、小嘴亲了个遍,淑芳羞涩得就差没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乡亲们并没有过多地为难新人,一阵热闹之后,也就一哄而散了。 二位新人来到新房,看着红红的囍字、红红的被子、红红的喜糖,国强紧紧地抱起这个梦寐以求的娘子,钻进了被窝…… 那个下午,杨家的客人逐渐离去,富顺没有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去捡起遗落的鞭炮,也没有因为鞭炮的炸响而捂住耳朵,独自一个人,在屋后看着那条蜿蜒的石板路,他想,一定要找个时候回老家一趟! 第十四章 新房子 没想到,回家的想法得到了养父的允许。杨泽贵说:“回去看看吧,得有五六年了吧,你亲生的老汉儿坟头上的草也该拔了,过完年吧,淑芬和你一起去,给你爹上个坟。”只有淑芬娘有些担心,毕竟孩子不是自家的,来的时候又已经懂事了,这一回去万一回不来了呢? 富顺一心想着回家,可是瘸子却在冬天做了一件大事——起了一间茅草房——不能再让越来越成熟的兄妹住在一个屋子了。 称职的大女婿结婚没几天就带着淑芳“回门”了。淑芳对国强说,家里现在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三间老房子还是父亲分家的时候自己建的,又矮又破的几间瓦房连个像样的窗子和门框都没有,在土墙上随便凿了几个大孔,蒙上塑料纸就算是窗户了;除了大门,其他的门都是瘸子用竹子编出来的;厨房是茅草房,杨四嫂每次点火的时候都在担忧着柴火不要引燃了这间破屋子。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没有劳动力的家庭能维持生计已经不错了,何况他们为了淑芳的出嫁已经掏空了所有!刚刚成家的国强是个好女婿,他决定自个儿出劳力,来给老丈人修房子。 淑芬在大姐的婚事之后还是百无聊赖,已经大半年了,从修路到秋收,再到给大姐准备嫁妆,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子已经表现出了一个大人的智慧。可是淑芬最快乐的事,却是一遍一遍给妹妹辅导功课,教富顺识字,坚持每一天写日记。在她的日记里,有父亲的睿智,有母亲的勤劳,有姐妹们的欢乐,有这个异性哥哥的苦闷,更多的,是自己未来的梦想。 淑芬在这一天日记里写到: 1982年1月1日,元旦,星期五,天气:晴。今天已经是我离开校园第200天了,我很庆幸爸爸还允许我购买属于自己的日记本。姐姐已经出嫁两个月了,她像我们祝福的那样过的很幸福,姐夫很有担当,他决定明天来帮我家修一间房子。其实爸爸的心情是复杂的,今年的粮食交了上交粮之后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们都很感激姐夫家在大姐结婚那天送来的粮食,至少不至于让我们继续挨饿;还有那一整头猪——已经猪肉熏成了腊肉;可是既然要修房子,这些粮食和腊肉肯定是要拿来招呼工匠的。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我期许着能在春节之后有属于我和妹妹自己的空间。富顺哥用剩余的木料帮我做了一个书桌,尽管有些简陋,但我也非常喜欢;他也终于可以回一次家了,也许父亲的世界我不会懂,但富顺哥那颗回家的心却从未动摇过,我多么希望他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同时也能继续像亲人一样称呼我们。田老师还是老样子,昨天赶集的时候他还亲切的问候我,我想说,我过的很好,我已经自学了初二年级上学期所有的课程,可是我看着他和他同样带着眼镜的女朋友挽着手去买菜,心里有些酸楚,我什么也没有说。 富顺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杨爸爸不仅同意他回一趟老家,而且专门给他修一间房子。杨爸爸说,茅房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条件稍好一些,再请来瓦匠烧一窑瓦,把整个屋子都翻新一遍。他突然有些不想回去了,因为淑芬也像自己的二伯一样,教会了他认识更多的字,并且,淑芬告诉他,有一门功课叫做几何,聪明的富顺拿着几何课本,对里面的线条和图形如痴如醉,每天拿着刘木匠送给他的木尺摆弄。 淑芬日记里的“工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大姐夫——国强。勤劳的国强已经把家里的家务安顿好,和淑芳一起到了杨家湾,背来了开石头用的工具,还有借来的夯筑土墙的夹土板和筑锤。比起其他工匠来,这个大女婿明显要好招呼得多,他总是一个人在屋后打石头,一个人把原来的自留地夯平整再做成屋基,安上地堑石,除了非得两个人出力的时候会叫富顺去帮忙,其他时候一家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正忙种小麦呢! 杨老四夫妇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养子了,尽管平时很少说话,但干起活儿来绝对是个好手。除了淑芳出嫁后退出的田地,杨泽贵家的田地也得有将近十亩。富顺牵着老黄牛把家里的旱田旱地全部犁了,父亲打窝子的时候,淑芬和她娘下种,富顺一个人就挑大粪施肥。淑芳也没把自己当做外人,把家里喂养猪牛的活儿全部揽过来,还负责做饭送饭。到了晚上,国强两口子打着火把从滴水岩回家,一大清早又赶过来。 腊月二十三,田地里的小麦已经在冒出芽儿了,井水田里的谷桩又长出了些稻叶子,这一年的石桥似乎并不冷。杨老四家没有了大一点的树木,他们就用老竹子代替作了梁子和檩子,富顺说只要结构合理,房屋是塌不下来的。国强将信将疑,和富顺一起把碗口大的兰竹架出了人字形,再用新稻草封了顶。国强第一次一个人下地基又一个人筑土墙,显然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他看着淑芳咯咯地笑。大家一起帮着忙把富顺的木板床挪到了新屋里,富顺也久违地笑了笑。 这一天是迎灶王的日子,国强两口子也得回家去张罗过年的事儿了。杨拝子在长长的竹竿上绑了一把竹枝叶,叫来富顺,把每一间屋子的扬尘和蜘蛛网都扫一遍,然后来到厨房的灶神神位跟前,供奉了祀品——一大块儿腊肉,焚烧了纸钱,灶神算是接来了,接下来一直到正月十五,灶神就在家里住着,享受这一年来上天赐给的“丰收”,也继续保佑着家宅平安。而杨四嫂却在乞求着灶神,一定保佑不要让自家的灶屋着了火。 接下来每一天石桥人都是忙碌的,他们要为春节做准备了。谁家的小石磨都会转起来,磨完了豆腐再磨魔芋;谁家的蒸锅都要烧起来,蒸完了糯米还要蒸醪糟;谁家的石搥窝、糍粑槌都要刷干净,他们要用特殊的工具打出香甜的糍粑;家里喂了肥猪的要在这几天杀年猪,然后熏腊肉——这件事当然与淑芬家无关,因为他们家猪圈里就剩几个小猪崽。 贤惠的杨妈妈早就泡好了黄豆,而且还育出了一砵黄豆芽。淑芬把石磨上放的那些干柴移开,同淑菲一起把一年才用一次的石磨刷的干干净净。富顺也喜欢这个小石磨,它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景了,从到杨家它就静静地呆在阶檐的那个角落。圆圆的石磨有三层:上边一层是带着木方、小碗口大的磨孔并且可以揭开来的Q型磨盘;中间一层固定得死死的,中间是圆圆的轴承,上边的磨盘绕着轴承就能转动;下边一层半径要比上边两层大,边沿围住石磨形成一个环形水槽和出水口。除此之外,还有一根直径十公分、长约两米的丁字形木头,木头的一端使用绳子从屋梁上掉下来,另一端有一个铁齿,可以紧扣磨盘的Q型尾巴上的小孔。 富顺握住丁字形横木,他在惊叹着自己的“长势”,去年的时候他还够不着呢!淑芬拿着刷把,淑芬娘提着一桶黄豆、拿着勺子,不停地往磨孔里面送豆子。富顺一前一后生硬地地控制着横木,杨泽贵专门端来一条高板凳,坐在旁边指挥着富顺均匀用力。雪白的豆浆连同豆渣一起从磨盘下边流到了水槽,又从水槽流到了石磨下边的水桶里,先是一点一点地滴,随着磨烂的豆子越来越多,流出来的豆浆变成了一条线。 不一会儿,一大桶豆子就磨成了豆浆。小淑菲在灶屋已经烧好了一大锅热水。手巧的淑芬娘找来了一大推年年都在用的包帕——其实就是类似纱布的东西,把豆浆和豆渣一起包起来,在放到装满热水的大木桶里,用一根干净的棍子使劲地搅动,直到豆渣里面的豆浆全部沥出。淑芬娘再次安排淑菲起火,豆浆倒进大锅里继续不停搅动,再放进去一些卤水,豆浆慢慢地变成了豆腐脑,富顺和淑芬看着直眼馋,娘给三个孩子一人乘了一碗,再用包帕包好,用几块儿木板夹起来,放进新修的茅草屋里,用几块儿干净的打石头压严实。 魔芋是蒟蒻的俗称,不仅营养价值丰富,在加工成魔芋豆腐之后,配上酸萝卜一炒味道美极了。加工魔芋豆腐就要简单得多,切成块儿的魔芋放进磨孔里,一家人继续推磨,把推好的魔芋汁儿在刚刚燃尽的稻草灰上反复地浇淋,沥出带碱的魔芋水之后再到锅里蒸煮,很快就出来一块儿一块儿的魔芋豆腐了。 接下来的几天,淑芬娘带着三个女儿一起把糯米做成了糍粑和醪糟,把豆腐烘制成了豆腐干;富顺跟着瘸子老爹一起劈柴和打扫房前屋后;富顺兄妹几个还跟着娘去了一次石桥乡,赶了一次猪年的关门场,买了一些年货,也制了一身新衣裳。 随着除夕的到来,一声炮仗,石桥人已经告别了猴年,迎来了狗年! 第十五章 老房子(一) 这一年的春天更早地回到了石桥乡的大地,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慵懒的猫儿山,蜿蜒的石板路就像一条白练一样从山顶垂了下来,又像是给漂亮的绿衣裳装上了一条自由滑动的拉链。 忙碌的杨家湾突然就悠闲了下来,老人们吧嗒着旱烟下着象棋,年轻人围着八仙桌玩儿起了长牌,孩子们享受着穿新衣服的喜悦,沉浸在“大鱼大肉”的“油腻”之中,挥霍着每个红包或者八分、或者两毛、最多四毛的压岁钱。富顺把叔伯们打发的所有压岁钱都给了淑芬,让她去买自己喜欢的日记本。淑芬并没有买太多,攒了一些钱,让住在岔河镇的同学带回了一些书籍——渺小的石桥乡连个书店都没有,当然还带回了富顺喜欢的《几何》和《立体几何》。 正月,不用干农活的富顺躲在在这个独立的茅草屋里,富顺用很多废旧的木板做了一个梯形桌子,还有一把并不牢固的椅子。他总在这个桌子上用淑芬给他的旧本子的背面画着各种几何图形,有时候连淑芬都看不懂,富顺总说,合理的结构能让一个并不规则的东西稳固。这些,没有人告诉他,也不是在任何书本上看来的。富顺把他的这些想法告诉过杨桂英,桂英觉得他简直是异想天开!可是淑芬并不这么认为,淑芬说,有个叫阿基米德的人说过,“给我一根杠杆和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富顺并不知道阿基米德是谁,但他突然对这个拗口的名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异形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五毛钱,求着这个二妹一定要去买一本什么米德的书回来。 富顺一刻也没有忘记回烂泥沟的事儿!可是他该怎么回去呢,少言寡语的养父早就给他准备了自己制造的竹草纸(纸钱的一种),可怜的孩子,看着这一堆草纸,他该怎么找到回家的路啊,就算回去了,他还能找得到父亲的坟墓吗?还有母亲和继母的坟墓,他们的坟可都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呀! 但愿那个木匠说的都是假的,但愿哥哥和弟弟都还在家,就像小时候父亲等待着他们回家那样,一起坐在阶檐翘首以盼,可是,他该给弟弟带点什么回家呢?哦,杨妈妈的柜子里还有些糍粑,弟弟最喜欢吃糍粑了,一定要带一点。还有那几本书,关于几何图形的书,哥哥一定是喜欢的吧?还有大伯和三叔……算了……一定是这他们怂恿的,要不那么疼爱他的哥哥怎么会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呢? 快六年了,富顺觉得自己是苟活着,挨了多少打、遭了多少骂、受了多少人的白眼?但是善良的孩子依然感激杨家能让他活着,让他渐渐地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可以挑水劈柴、可以耕田犁地、可以下堰放水、可以开山修路的“男子汉”。他感激有桂英这样善良的穷孩子把他当朋友,有淑芬这样的妹妹让他知道知识的魅力。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放下了所有的恨,如果真的要彻底离开,他还真有些舍不得。 淑芬娘叫过来两个孩子,强忍着眼泪——正月家里有人哭是不吉利的。她说,八年前她带富顺走的是弯路,故意绕了很远,其实烂泥沟并不远,到了石桥公社沿着石桥河一直往上游走上四五里路就到了,富顺家的刘家大院不在沟里,还得顺着沟往旱田岭走上一小截。他对富顺说:“顺儿,我晓得你不愿意叫我娘,我们家也没得出息,你过来不但没读到书,还跟着遭这么多罪,我们杨家对不起你,你回去看下也好,也许你大哥现在有出息了,那你回去就不要来了!”富顺低着头没有说话,看了看翘着断腿坐在阶檐的杨拝子。其实两口子都明白,富顺的大哥可能真的不在石桥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从来都没见打听过。她娘接着把淑芬拉到一边儿,说:“你和哥哥一路去,见到刘家人要客气点,富顺烧纸你也跟着磕个头,他原意回来你就和他一路回来,他不愿意回来你也在那边住几天,三五天他还是不回来你就自己回来!” 淑芬点了点头。其实这姑娘心里明白着呢,富顺哥怎么可能不回来,既然在让他去,爹妈肯定早就打听好了刘家的情况,自己陪着去不过是怕富顺哥受不了打击,安慰着点罢了! 吃过早饭,她娘在小背篓里放上些纸钱香蜡,麦饼干粮,一长竹筒杯子开水,还有一盒儿火柴,打发两个孩子上路了。淑菲嚷着也要去,被杨拝子一声厉喝给止住了! 兄妹俩踌躇着往石桥乡走去,富顺不止一次地回头看了看那几间破瓦房和茅草屋,他仿佛听见了老黄牛“哞……”地嚎叫,他站在大石头田边,看着被自己打的乱七八糟的碎石,还有田里刚冒出新芽的麦苗和胡豆苗。“淑芬,要不……要不我们不去了吧?”富顺看着二妹,犹豫不决地问道。 淑芬也不晓得怎么回答是好,看着富顺哥,她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凄凉,尽管他还没有“鬓毛衰”,可是五年多的光景,谁知道曾经的那个故乡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呢?更何况,从“大革命”到“包产到户”,石桥的农村早就换了模样。“还是去看看吧,哥,去去下午就回来了!”淑芬给哥哥打气。 “嗯……可是……”富顺把要讲的话吞了回去,“可是我怕找不到路。” 淑芬知道富顺更害怕的是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却一切都变得陌生,熟悉的人早已消失不见。“问嘛,有张嘴怕个啥,一路问,到了公社就好办了,公社的路我们晓得噻,娘说了,到了公社跟到河走。” 富顺提了提肩膀上的背篓,接着往石桥走去。石桥不逢集,可是正月的街上就像赶场一样热闹,离集市近的人家都到街上来看热闹。舞狮队每年初一到十五都在石桥拜贺开张的商家和行人,戏楼有县城里请来的戏班子唱川剧,政府的食堂里摆了一台彩色电视机,挤满了人在那儿看这稀奇玩意儿。兄妹两个并没有在街上逗留。一来他们害怕舞狮队过来拜个年,张嘴讨喜的时候自己兜里拿不出钱来;二来他们的粗布新衣裳比起街上“吃供应”家的孩子们的棉布花衣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顺着石桥河往西,富顺有了些记忆。那该是两三岁的时候吧,父亲牵着他和哥哥的手一起赶场,父亲总有用不完的粮票和布票,给他们兑些好吃的凉粉儿和锅盔,还有花布衣裳。可是路却是模糊的,管他呢,一直走吧,娘说有四五里,总得走上一阵子! 想起粮票,富顺有些饿了,坐在路边把竹筒拧开,连同一个买面饼一起递给淑芬。二妹喝了一口水,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哥,应该不远了吧,我们有个同学就是烂泥沟的,他说走路都没得好久就到了,我们都走了好久了,你看那边都是河尽头了” 富顺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搞不清楚还有多远,正好过来了一群串亲戚的人,“嬢嬢,我问下,这边儿到刘家三队的大院子还有好远哦?” “跟到这个坡坡上去就到了!”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回答道。 听说要到了,淑芬几口就咽下了饼子,可是富顺却慢吞吞地整理着背篼,他还在犹豫着。“哥,走了,搞快点儿,马上到了。”淑芬比富顺哥要兴奋得多。 “哦。”富顺应了一声,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山上走去,他仿佛看到了大哥握着红宝书嘻嘻地笑,队长不就是在那个院子里宣布的大哥是“先进人物”吗? 一切都真的变得陌生起来了,烂泥沟的田地哪里还有“烂”的影子?包产到户之后,各家都把自家的田坎用石头加固了,这沟里田地里的麦芽比杨家湾的还要绿呢!富顺也分不清楚哪家是哪家了,到处都是新修的大瓦房,房前屋后都是果树和桑树。可是垭口的那棵被称为神树的大黄果树还在,正月的老树上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随着微风飘摇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他知道,爬过这个坎儿就能看到刘家大院了! 富顺已经记不起太多,脚步突然加快了,这一刻,他突然又好想快点儿见到那个熟悉的三合院,还有亲爱的哥哥。淑芬在后边气喘吁吁地埋头往上赶,累的满头大汗。 终于看到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院子:孤独的院子在半山孑立,屋后的竹林更加茂密了,青瓦可能已经被翻盖过好多次,白墙已经斑驳出岁月的痕迹,正堂屋的脊垛用瓦片组合成无数朵莲花的图案依然那么耀眼,三家人的白烟囱正冒着青烟——啊,那是我的家,我梦里的家,我真正的家!富顺欢呼了起来,都是假的,都是骗子,我家的房子并没有垮塌,大哥已经在灶屋生火做饭,富家一定跟着其他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炮仗! “我回家啦!”富顺含着泪对着家的方向大喊。刚刚爬上坡还没回过神来的淑芬被他吓了一跳。 第十六章 老房子(二) 富顺发疯一般地扑向了他心中的家。这个熟悉的地方,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这一次,终于近了,近在咫尺,近在眼前! 他顾不上给在阶檐下象棋大伯和三叔打招呼,更顾不上等待一下淑芬,猛地推开了屋门。“大哥,富家……大哥……”富顺深情地呼喊着他最亲爱的人的名字,“我是富顺,我回来了……” 可是,孩子却被眼前陌生的一切惊呆了…… 堂屋坐着的是陌生的一家人,他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悦之中,分享着丰盛的午餐,男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低着头刨着碗里的干饭,女人给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夹菜、喂饭。 “大……”那是大哥吗?不像啊!富顺使劲回忆大哥的容貌,那不是,他怎么会忘了敬爱的大哥的样子呢,那个男人分明比大哥还要年长,那个熟悉的轮廓怎么会这般陌生呢?难道是自己走错地方了吗?不是啊,刚刚分明还看见大伯和三叔。富顺退了出来,大伯和三叔看到这个不速之客也停下来棋局,走了过来。 “大伯、三叔,我是富顺,富顺呀!”小伙子看到自己的亲人,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外淌了,他指着自家的屋子,正要说话,被大伯打断了,“过来,来这边,富顺!”大伯还是那样严肃,没有多余的话,他不想过去,他永远记得伯娘那凶巴巴的眼神。可是他还是不自觉地挪着步子走向正堂屋外的阶檐。 “三叔,我大哥呢?”富顺看着这个教会他识字的汉子,他也变了,本来佝偻的身躯变得更加矮小了,不过目光还是那般炯炯有神,“在我家里的那都是谁?” 三叔顿了顿,过来牵着富顺的手,就像许多年前那么亲热,富顺和三叔一起到了三叔家的堂屋,“坐着,富顺,你终于回来了,”三叔说完从一个锁着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个旧信封来,“这是富强留下来的,他和你弟走了,突然就走了,走之前把房子卖给了隔壁生产队的刘国宇,这是刘国宇的立的字据,刘国宏是公证人,你回来了,他也该把欠你们的钱连本带息还给你。” 富顺已经哭得个泪人儿了,为什么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哥?房子都卖了!难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最亲的人了吗?大哥呀,你到底在哪里?富顺拿过信封,他期待着里面会有大哥的留言,可是除了一张买卖的字据和欠条,什么都没有。他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可怜的孩子已经麻木了! 杨泽贵杵着他的木拐杖向杨家的老房子走去。今天是全家人回老房子拜年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是杨家最热闹的,四世同堂的老巫师坐在藤椅上给孩子们讲述着他丰富的阅历,女人们都在大嫂家的厨房里忙活着中午的伙食。杨巫师今年的风头似乎被城里回来的最小的儿子杨泽进抢了去。 杨泽进是猫儿山窝窝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巫师的七个儿子其实个个都是拿笔杆子的好手,只可惜没有赶上好时候,再加上巫师的鬼迷神窍和家庭条件,六个哥哥都最多是上了高小就回家务农挣工分了。解放后出生的老七,在几个哥哥的帮持下上了高中,就近回乡接受了几个哥哥的“贫下中农再教育”,小伙子从小吃得苦受的累,再加上几个在公社说得上话的哥哥帮忙,被推荐并且考取了地区师范学院,经过几年“工农兵学员”的改造和深造,毕业后特殊时期已经结束,分配到县委办工作的杨泽进表现突出,现在已经是秘书科的副科长了。 杨泽进已经好几个春节没有回家过年了,这个春节也不例外。自从推行“包产到户”以来,他一直陪着领导到处调研,大巴山深处的这个穷县,问题多,情况复杂,上边的通报是一个接着一个往下发,报告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往上报。杨泽进是正月初二赶回来的,凌晨四点就出发了,蹬着着个自行车,从县城到石桥将近八十公里路,轮子都没气儿了的自行车停在了乡政府大院,翻过猫儿山总算是到家了,正赶上全家一起给老爷子拜年的热闹天,从城里带回来的小玩意儿被淑菲这样的晚辈们一抢而光。 腿脚不便的泽贵比其他人都要晚到,给老巫师拜过新年,又给其他兄弟打过招呼,瘸子径直走到了泽进跟前,“老幺,四哥问你个事呢?” 杨泽进摸了摸淑菲淘气的小脸蛋儿,顺手提了一条长凳,招呼四哥坐下来,“四哥,上次你寄过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了,你托我打听的人现在还没有下落,毕竟上海那么大,当时离开的时候又没有备案,可能有些不好找,再看看吧,有了消息我寄信过来,四哥。”老幺十分尊敬地回答道。 “哦,”泽贵有些失落,看了看山对面自家的几间破房子,比起其他几个兄弟的家,那是多么简陋啊! “对了,四哥,我昨天碰到罗乡长了,我和他打了招呼,以后你叫淑芬赶场的时候去乡政府收发室拿回些旧报纸吧,我今天带回来一些最近几天的,我一会儿拿给你。”老幺还没有忘记四哥嘱托的另一件事,这个曾经的会计,穷的没有一台收音机,甚至连报纸都没有订一份,他多想通过一种方式带着他的孩子们一起去了解这个日新月异的中国呀! 杨泽进没有多问,他知道四哥的个性,这个最沉稳也最悲苦的哥哥也是他眼里最能干的哥哥,四哥不愿意告诉他为什么要去打听那么一个人,就一定能有他的道理,这个刚过不惑之年的四哥已经满头白发啦! “嗯,”杨泽贵若有所思,他看了看自己的断腿,长叹一声,他又看了看老房子后边那条通往石桥的石板路,他想,这个时候,两个孩子该到烂泥沟了吧? 烂泥沟,一个和他有着深厚“革命情谊”的地方—— 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公社的领导找到不到二十岁的“杨算盘”,领导说,烂泥沟大队的烂账还得你这个“铁算盘”去清。“杨算盘”从杨家湾到了烂泥沟,住在了山腰上的刘家大院子的刘木匠家里。烂泥沟大队因为这个外来的会计有了很大的改变,炼钢的锅炉被全部推倒,各个生产队也逐步恢复了农业生产。 “杨算盘”当然愿意去烂泥沟,不是因为公社领导承诺给他加工分,而是这里有两个他要好的老相识。在区里上高小的时候,石桥和他同一年级的就只有俩,一个是比他年长四岁的老刘哥,还有一个是和他同岁的李艳红。三个人每个星期都同路去区里上学和回家,十来公里路,来来去去两年时间,感情甚笃。他到烂泥沟的时候,老刘在公社的木匠铺工作,吃着“供应粮”,却娶了个一身病的婆娘,生的娃娃都快三岁了;还没成家的艳红活脱脱的美人痞子,在大队的小学堂里做民办老师。 还没处对象的会计寻思,每天看着这个艳红心里都满足了。哪晓得这个艳红压根儿就没看上这个小会计,苦苦追求了两年无果,会计干脆回杨家湾找了个姑娘结了婚。后来县里面给烂泥沟安排来了个知识分子,说是要响应中央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知识分子穿着体面,谈吐文雅,不但会说广播里抑扬顿挫的普通话,还时不时的给艳红送些香水儿和手帕。艳红被这个青年迷得神魂颠倒,偷偷摸摸搞起了地下恋情,没多久,艳红的肚子大了起来,哪晓得那个挨千刀的一溜烟儿地跑了。 会计晓得这事儿火冒三丈,亏他还一直照应着这个拈轻怕重的“小白脸儿”,有时候还想着等着这家伙在烂泥沟的广阔天地有一番作为再把艳红带到城里去呢!艳红哭着找到刘木匠和会计说这事儿——除了这两个老同学,她也没处说去。鲁莽的刘木匠提了斧子准备出门去把那小子砍了,被会计和艳红拦了下来。艳红一个劲儿地哭,两个大男人在煤油灯下琢磨了大半宿。 大队按正常程序上报了失踪。第二天晚上木匠和会计再次琢磨起了这事儿,艳红哭死哭活地央求着,不要让人知道她怀孕了,孩子他得生,但还不能让人知道是那个外地人干的,否则,她就去死了算了。这可为难了两个大能人,会计说:“算逑,绿帽子我来戴,黑锅我来背,就说是我干的!” “要不得,你哈戳戳的,现在到处都在揪斗,好多人眼红你,再说,你一个刚结婚每两年的小伙子就搞出这种事来,别说你被整得一辈子翻不了身,估计艳红都要遭折磨死。”木匠晓得轻重,眼前这个已经有了一个娃娃又表现优秀外地“干部”前途正好,搞出这种事,那伙人一声令下,公社想要拦也拦不住! 会计急得团团转,艳红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木匠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示意她小点声,隔壁虽然是自家兄弟,那个时候,兄弟都可能靠不住。“黑锅我来背,反正娃儿她娘死了几年了,我干出这种事也没得啥子大不了的。艳红,大哥娶你,你愿意不愿意” 艳红止住了哭声,看着好心的刘大哥,摸摸微微隆起的肚皮,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吃饭了,四哥……”杨泽进把手里的盘子放在了大桌上,走过来把拐杖递到杨泽贵手里,扶着四哥进了老房子的堂屋。 第十七章 老房子(三) 杨泽贵吃过午饭,并没有打长牌和下象棋,和七弟闲聊了一会儿县里的事,带着最近几天的《人民日报》和地区日报便回了家。杨四嫂和其他姊嫂们一起在大嫂家聊着家常。 杨老四给小猪喂了食,从一个上了锁的黒木箱子里面拿出一张尘封多年的信,上一次读到这些熟悉的字迹还是六年前了: 泽贵吾弟,展信好。一别已是六个春秋,得知你返家后参加集体生产时落下残疾终身,我倍感痛切,几次起身准备来看望,奈何我亦恶疾难愈,久病在床。不知为何,你我善良之人为何这般多舛。在你调至杨家湾后,艳红尽到了一个做妻子和做母亲的所有责任,不但生下了知青与他的孩子,我唤之富顺;之后还与我育有一子,唤之富家;艳红操持家务,毫无逾矩之事,待我长子如己出;只可惜诞下小子之后也被阎罗王唤了去,弥留之际期望我能将孩子抚至成人。我沉闷成疾,看病的先生说恐是不治之症。我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怕是苦了三个孩子,长子倒也懂事,只是时局混乱,恐怕年少气盛,连累了两个兄弟。因我执意娶了艳红,丢了饭碗,近些年都是做些木匠手艺维持生计,家无产业。我知你膝下无继,欲将富顺过继于你,我与艳红别无他求,只愿孩子平安终身即可。我知你也穷困潦倒,学了些手艺扶持家用,若实在难以为继,设法找到富顺生父。此子甚是聪慧,稍加调教可成大器,若寻亲无果,吾弟也还中意,可纳为门婿。同门国荣兄手书,祝一切安好。葵丑年十月。 泽贵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艳红已经去了四年,刘大哥也已经走了两年了。心中百般滋味的杨泽贵打燃打火机,把这些书信焚了个精光。曾经最要好的两个同学已经离世多年了,那一年,他连两个人的喜酒都没有喝上一杯就被调回了杨家湾,命运捉弄,这条断腿让他走到石桥都吃力,那绵延的山路竟然让他们一隔就是一辈子。他看着蓝色的火苗,长叹了一声,老刘哥,艳红呀,这个秘密让我们永远地藏起来吧,我可能辜负了你们,孩子一天学都没有上。不过现在世道好了,土地都分给我们自己了,孩子们勤劳的双手一定会创造出更好的未来。我让两个孩子来你们坟前烧一把纸,愿你们在天安宁吧! 富顺渐渐地苏醒了过来,躺在三叔家的床上,听见三娘在说:“大过年的跑到别人家来哭还昏死过去,真不吉利!”淑芬端着一碗红糖水,看着这个可怜的哥哥,他真想丢下碗去和那个“恶毒”的三娘吵一架。不过他看到醒过来的富顺:“富顺哥,你醒了,快再喝点糖水!”三叔也进了里屋,扶起富顺,告诉他别着急,来了就多住几天。富顺一刻也不想住,他一口气喝了半碗水。 “三叔,我可以回去在看看我们老房子吗?”富顺挣扎着坐了起来,吃力地把露着大脚趾头的脚往打满补丁的半胶鞋里面塞。淑芬搭了一把手,“富顺哥,你先睡一下嘛!” “富顺,你歇下再说,我们一下都要过去的,你国宏叔叔也要来。”三叔讲的是这回刘国宇该把欠孩子的欠还清了。 富顺靸着鞋就往外走,根本就没顾上搭理淑芬和三叔的话。他并没有叫一声在教训着堂弟的三娘,跨过门槛往他曾经的家走去,此时天色已经朦胧了。那个叫刘国宇的坐在阶檐抽旱烟,在云雾缭绕中悠然自得,看到孩子过来,起身叫到:“富顺呀,这孩子,下午晃一眼就不见了,来了哪门不进屋坐哈呢?” 富顺并没有理会这个叔叔辈的年轻人,木讷地站在堂屋的门槛前,“天地君亲师”的神龛上供奉的还是刘家的先祖,只不过亡灵没有至亲的名字——那早已换成了别家的供奉了!那年挂着父亲母亲遗像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老头的相片取代。“嗯,那个……”富顺根本没有记住这个叔叔辈的陌生人的名字,“我想进去看看。” “进来嘛,进来坐。”刘国宇早已起身进到堂屋里,他打量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子,大过年的,可别在我家屋里晕过去了呢! 富顺并没有坐,他走过这个熟悉的地方的每一个角落:堂屋的那个苕窖,他记事的时候就在那里,自留地里的红苕收回来就储藏在窖里,妈妈不让他去窖口,总说那里面有一头大野狼;里屋的床铺已经被换成了新的,不过那个放床的位置他怎么会忘记,可怜的爸爸妈妈就是在那个地方离开了他们远去;他和哥哥弟弟的卧室还是那个模样,他抚摸着父亲给他们制作的木床上的雕花,他和哥哥,到了冬天相拥入睡;厨房的土灶还是那个样子,刘国宇的女人在灶边忙活着晚饭,他们的孩子像自己当年那样在灶的另一边架柴烧火,富顺回忆着,家里的老母鸡还在灶前的柴火堆里生过鸡蛋呢……从厨房的侧门出来,那口大石水缸里还有半缸水,那该是哥哥当年挑进去的吧! 他抬头望了望远方,夜色越来越深了,刘国宇已经点亮了煤油灯,招呼富顺进去吃饭,其实更重要的是要招待村组的组长刘国宏,这个给大哥最高荣誉的“生产队长”是富强卖掉老房子的公证人。三叔和大伯也来到了院子里这个“新邻居”家里陪酒。富顺和淑芬拘谨地坐在次席,丰盛的晚餐并没有太多的吸引力——尽管两个孩子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 “来,欢迎富顺回来,小家伙都长成大人了!”“队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夹了一块儿腊肉在嘴里,嘴角还流着油。其他人应和着,三叔给富顺夹了一块儿肉。“一哈儿国宇把钱给了富顺。这个钱呀是富强专门交代的,除了你谁也不给!”刘国宏自己饮了一口接着说,他一边说还一边看了看富顺的叔伯。富顺心里想,如果我不回来了呢,这钱还打算不给了吗?他多么想念富强呀,这个让他又气又爱的大哥,到底在哪儿呀?还有那个可怜的弟弟,到底被谁收养了呢? 刘国宏举过杯子挨个儿敬酒,一方面欢迎这个小客人,更重要的是要感谢自家这些兄弟对他工作的支持,你来我去,举杯推盏,酒足饭饱之后,国宇的女人撤了桌子,取来纸笔和算盘,煤油灯放到中央,公证人拿着堂弟曾经写给富顺的字据,认真地读了一遍,又有模有样地“质问”了刘国宇是否是亲笔字迹,刘国宇应了“是的”之后,“队长”拿着算盘把这些年连本带利的账模模糊糊地算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四百元。 一旁的淑芬可没有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算盘珠,“不对,叔叔,应该是四百三十八元二毛八分。”淑芬赶紧纠正道。淑芬心里想着,这么大四间房屋还连着猪牛圈和家具,算是便宜这“队长”的亲戚了! “额,”刘国宏有些脸红,“我再算算。”说完又用算盘拨弄着算了一遍,“没错,小姑娘真机灵,‘铁算盘’教得好呢!”“队长”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杨会计的闺女。 “一共四百三十八元二毛八分,国宇呀,把钱拿过来,这一年挣的钱呀,怕是都要给富顺喽!”刘国宇的堂哥自然有些心疼,不过这老房子总的算下来也是值了,且不说地面儿都是少见的青石板铺就,光这屋子的木材也值了这个价儿了! 喝得有些上头的大伯和三叔并没有说话,看着刘国宇从里屋取出钱来放在了桌子上,国宇的女人又出来点了点。富顺也让淑芬帮着数了一次,确认无误之后,“队长”递过纸笔让富顺写个收据,“会写字吗?富顺,需不需要我写好了你按个手印就行?”会写字的“队长”看着这个满手是茧子的小崽子。 小崽子依然没有说话,拿过纸笔看了看淑芬,淑芬使劲点了点头,富顺握着笔一会儿刷刷地写好递给了公证人。刘国宏看着这虬劲有力的笔画,不禁有些惊讶,不过他并没有作声,从兜里拿出一小盒红印油来让富顺按了手印,叫刘国宇看了看便收起来了。 一切手续完备,接下来就是一阵闲聊,开始时问问富顺在杨家湾的生活,富顺呆呆地看着堂屋的房梁,淑芬帮着作答。后来几个男人打起了长牌,冷得瑟瑟发抖的富顺看着漆黑的夜,他也不知道今晚该何去何从,因为根本没有人招呼他们过夜。 淑芬知道这院子里的人是没指望了,他拉着富顺,招呼都没有打,出了刘家大院的门,尽管思绪复杂的富顺还那样恋恋不舍。在这快要把人吞噬的黑夜里,两个孩子哪里敢走山路,就在垭口还燃着香烛的黄果树下将就了一夜,至少还有些温度。半夜的时候叔伯们反应过来两个孩子不见了,打着火把在院子里呼唤了几声也就各自回家睡觉了。 第十八章 黄果树 半夜的香烛被这刺骨的寒风吹灭了,白天的暖阳和这黑夜的凛冽相比,简直就是格外的奢侈,两个孩子后悔没有多穿件衣服。黄果树叶上滴下了露珠,地上寒冷的湿气直往上冒。富顺感觉得到身躯单薄的淑芬和他一样正瑟瑟发抖,他几次准备脱下外套给淑芬,都让这个妹妹拒绝了。 “生堆火吧?哥!”小姑娘看着这黑黢黢的夜,连往夜的点点繁星都被乌云遮了去,别说了那弯可爱的上弦月了,早已不见了去处。富顺摸了摸兜里的火柴还在,起身准备去找些柴火。淑芬感觉哥哥要起身,赶紧起来抓着富顺的衣角,可这怕的黑夜、这些飒飒飘扬的红布条和那堆可怕的纸钱灰,配上上沟沟里哗哗的流水声,还有不知谁家没吃饱的狗嗷嗷的叫声——小姑娘可不敢一个人呆着。 “哥,要不还是去你三叔家吧?”淑芬有些打退堂鼓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坡上,哪儿看得见什么柴火。 “不去,淑芬,不要怕,这个地方我熟得很,刚刚我看到那边扎着一堆谷草垛,我们缠个火把……”富顺想着有了火把总会好一点。 “谷草火把一会儿就燃尽了,我们回家吗?”淑芬突然好想念杨家湾的家,其实富顺此时也好想那个家。 “不回,我还没给爹娘烧纸。”富顺的回答斩钉截铁。 “哦!”小姑娘抓着哥哥的衣服往前摸索着,侧边就是一个几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下是水流湍急的石桥河。富顺小心翼翼地用脚探试着,右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淑芬冰冷的左手,慢慢地靠近悬崖边的谷草垛——石桥的谷草垛架在野外的树干上,一层一层摞起来,等到需要的时候再背回家里。还好有惊无险,可淑芬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富顺扯过草垛中间的干稻草递给淑芬,自己划亮了火柴把稻草点燃,啊,火光下妹妹的脸多么清秀呀,一摞儿湿发粘在额头上,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闭合跳跃着,洁白的脸庞找不到一点儿瑕疵,冻得发紫的嘴唇把整个脸蛋儿点缀得更加漂亮——可是富顺根本找不到任何语言去形容妹妹的美丽,他还不知道妹妹的书里还有一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富顺把妹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多么庆幸今天妹妹跟着一起来了,烂泥沟这些同姓的陌生人哪里是他的亲人啊?他眼前的这个才是,是他的妹妹,或者更希望是杨家湾讨厌的人的谣言里所说的,是他刘富顺的妻子该多好啊! “哥,走吧,谷草一会儿就燃光了!”淑芬拉着哥哥往坡上的林子里走去。可怜的富顺竟然一下子忘了大哥和富家不辞而别的苦楚。 富顺应和着,他更期望这个小姑娘能够跟随他一辈子,或者他跟随她一辈子,不过,桂英怎么办呢?小伙子自恋地纠结着,他总以为,淑芬也像桂英一样,想着心甘情愿地和他相守白头。可是那个懵懂的情感世界,哪一个念头又是真的,那一个念头到后来又会变成真的呢? 打着火把的淑芬用手里的另一把稻草续了火,富顺已经拾了一大捆柴火,这样的活儿对他来说太轻而易举了。两个人继续来到黄果树下——这是离他们最近可以避风,又有几块儿石板可以坐的地方。富顺取过中午藏在林子里的背篼,叫过淑芬,给神树上了三支香,焚了些纸钱。“淑芬,跪着许个愿吧,这棵树可灵验了!”大半夜点香许愿,除了看到流星雨和切生日蛋糕的西方人,恐怕这俩孩子是当年石桥的先例。两个孩子的心愿竟然不约而同——那就是有生之年,富顺还能和他的亲人团聚。 富顺用谷草把木柴点燃,架成人字形,熊熊的火苗烤的两个孩子脸滚烫。 “哥,你有啥子打算?”淑芬担心富顺哥会因为亲人的消失而想不开。 “没得啥子打算!淑芬,我家房子卖了把钱给我的事情不要和爹娘说。”富顺盘算着,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家里一年养蚕加交的肥猪也买不了这些钱。 “嗯,我晓得,不说,哥,我觉得大哥和弟弟肯定会回来的,”淑芬安慰道。 “哎……”富顺长叹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下鼻涕,“你说我哥是不是嫌弃我们啊,我和他到底是不是亲兄弟,我到底是哪个娘生的?”他的苦恼又涌向了心头,心里边儿堵得出奇的难受。 “不要乱说,哥,不管哪个娘生的,总是一个爹生的嘛,不管怎么说你们三个都是亲兄弟!”淑芬赶紧纠正。 “哎,也是,所以你千万要替我保密买房子的钱在我这儿的事情,但愿这事儿不会传到杨家湾去吧,哎……”他又叹了一口气,“这钱我应该给大哥,至少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嗯,存放起来吧,我谁也不会讲的。”淑芬再次肯定地回答了富顺,“我困了,哥。” 富顺和淑芬背靠着背,头靠着各自的膝盖,就在黄果树下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蒙蒙亮,柴火早已燃成了灰烬,头发和衣服全是露水,看着泛鱼肚白的东方,他们庆幸昨夜没有下雨,期待着这一个新的艳阳天。 聪明的富顺终究还是回忆起了三座坟的位置,正如养父所说,坟头早已长满了野草。山沟南面的小土坡上是木匠和前妻并立的坟,女人的坟墓因为木匠的精心修建和曾经的打理,比旁边男人的坟墓更像一座庄严的墓,宽阔的墓碑上还刻着女人的名字,弧形的坟头高出了富顺一个头。父亲的坟墓要矮小的多,当时的条件限制,叔伯和大哥根本没有刻什么墓碑,碎石砌成的坟头已经垮塌,野草已经湮没了坟前的路,看样子,已经好多年没有人来过了。富顺一颗一颗地拔掉周围的野草,直到满手都是鲜血,淑芬帮着把拔下来的野草抱到土坡的边儿上。富顺上了香又烧了纸,深深地磕了几个长头,竟然没有掉一滴泪,他想,以后每一年,一定要来这至亲的人的坟前扫墓和拜祭。 另一位母亲的坟在山沟北面,和木匠前妻的坟如此的相似,但孤冢也早已野草横生,凄凉地遥望着河对面的那对恋人,她安息在这生前选好的阴址,就这么孤零零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和她真正意义上的妻子,富顺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忘却了双手的疼痛,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坟头一棵野生的红豆树,上边的小果子正长得艳红,就像一顶红帽子,仿佛爱美的艳红妈妈在看着自己,看着另一对远去的孩子。 忙完一个上午,已经是中午时分,两个孩子赶到石桥的街上吃了点锅盔,歇了一阵便又赶回了杨家湾。 淑菲蹦蹦跳跳地吃着哥哥姐姐买回来的糖米糕,淑芬帮着母亲去宰猪草去了,富顺放下背篼便把自己关进了茅草屋。杨拝子坐在阶檐里看着报纸,他已经不止一遍地阅读这篇关于中央出台一号文件确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文章了,这个自己曾经呼吁和倡导的,石桥农民和安徽小岗村农民一样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省委鼓励石桥先行先试的生产方式终于通过中央文件确定下来了,他依然激动地抖了抖烟杆,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期报纸叠放起来——那是一种怎样的自豪呀? “淑芬,烂泥沟怎么样?”父亲把报纸放到一边,向女儿打听着那个曾经让他快乐也痛苦的地方的近况。 “都还好了,没得你说的那么稀泥巴汤汤,我看比我们湾里田地还要好呢!”淑芬描述到,“我觉得比我们这里方便,那边到石桥街上都不用怎么爬山呢!我们这边爬上山又梭下河的。” “哦,他们老房子还在哇?”父亲也以为他曾经居住过的老房子真的垮塌了。 “还在,不过遭卖给别个了!”淑芬继续回答,“不晓得买了多少钱,反正是他大哥和弟弟都没在那里好多年了!”淑芬赶紧补充到,差点说漏了钱的事情。 “哦,他父母的坟前都烧纸了吧?”父亲一一打听他所关心的事。 “烧了,三座坟,我们一起把坟头的草都拔了,富顺哥磕了头,我站着作了揖。”淑芬也一一回答父亲所关心的问题。 杨泽贵“哦”了一声,深沉地看着远方,哎,要是自己的腿没断多好呀,至少不会这么穷,刘家院子里的这几个孩子他也可以支助一些,至少不让他们流离失所吧! 富顺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把一沓纸币包好,除了四百元的整数,其余的几十块钱他打算全部给淑芬,虽然父亲不可能让淑芬再继续上学,但至少,她可以买到想要读的书,上学又能怎么样呢,呵呵,自己不是一天学都没上吗,不是照样会读书识字吗?他应该支持这个妹妹,就像妹妹支持他修路那样。 富顺从屋里走出来,望着对面的猫儿山,他想,山的那一边的那一边的那一边是什么样子呢?一定不会都是山吧?淑芬说,地球是圆的,中国的版图像一只公鸡,天啊,我多想去外边的世界看一看! 第十九章 石坝子 富顺去外边的世界看一看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因为他在这个并不温暖的木板床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是一个特别繁华的地方,不仅有在石桥都很难看到的汽车,还有六七层楼的高房子,梦里模模糊糊看到哥哥拉着富家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晃又不见了,他找呀找,看到他们上了一条大船,使劲地唤他们,两个亲人就跟没有听见一样。 他惊醒过来点亮了煤油灯,把锁在小匣子里的钱拿出来数了数。他总觉得,一定是许愿的黄果树显灵了吧,在暗示着他去往一个比石桥还大的地方寻找哥哥他们吧? 第二天一早,他把淑芬拉到茅草屋,“淑芬,你说成都一定很大吧?” “额……很大呀!”还没睡醒的淑芬好不容易在正月睡个懒觉,揉着惺忪的眼睛回答道。 “多大?抵多少个石桥?那里有多高的楼?”富顺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学识渊博”的妹妹。 淑芬“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几百个,石桥所有的大队加上岔河所有的大队拢共才有成都大!”淑芬其实也不知道有多大,估摸着回答,这么描述应该差不多吧,她觉得,“楼也很高,得有猫儿山和砚台山那么高吧!” “像成都这么大的地方中国多不多,除了bj?”富顺今天对地理产生了特别浓厚的兴趣。 淑芬有些不耐烦了,“多得很,哥,你到底要做啥子?sh、gz、tj都大得很,比成都还大,还有报纸上说的深圳、珠海、厦门,都在开发!你等着……”淑芬干脆回到屋里找来了一本《中国地理》教材和七叔从城里带给他们的报纸,丢给这个“勤学好问”的哥哥。“真搞不懂,昨天还喜欢物理、几何,今天又捣鼓起了地理,哎,要是他去读书,应该是个书呆子!”淑芬自个儿嘀咕着走开了。 富顺着了魔地翻阅着这些资料,被一张《中国地图》深深地吸引着,天啊,原来中国这么大,渺小的石桥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县城的名字,而妹妹说的天津、广州竟然离石桥这么遥远。这个聪明的小伙子,竟然用一把木尺和地图上的比例尺计算着县城和外界的距离,那是多么宽广的天地呀,他摩挲着这幅彩色的地图,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驰骋在辽阔的神州大地。 可是哥哥会在哪一座城市呢?梦里的那个船又会在哪里呢?那一定不是石桥河和岔河里面的小船,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到梦里的大船有人在划桨,那一定是有大河或者大海的地方。富顺又把妹妹的教材细细地看了一遍,中国有大河、大海的地方太多了,他该去哪儿呢? 富顺怀揣着这个秘密的梦,谁也不敢讲,哪怕是他最喜欢的二妹,因为只有她知道他的小匣子里还有四百块钱。 石桥的元宵没有特别的不同,随着正月十五的到来,大家点燃了鞭炮送走了灶神,也迎来了春忙。 真正意义上的“包产到户”正式执行,富农和贫下中农的帽子全部摘掉,土地和山林一律重新按照人口分配,杨老四家的田地比之前少了一半,但仍然占据了村组最肥沃的几块,山林却多了一些。 老巫师惊呼着“天都变了”,杨老四却意外地收到了乡政府迟到的“春节慰问品”,同时给他颁发了一个“光荣证”,还要办理什么残疾人证,这个瘸了十年腿的“老会计”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拿着沉甸甸的证书,抚摸着从膝盖锯断的右腿,长舒了一口气,一顶“激进冒险主义”的帽子他整整戴了十年啊! 对于土地减少的事情,主要劳动力富顺本来应该非常兴奋,但他并不敢影响全家人的情绪,何况他心底的秘密越来越多,当前而今眼目下,他要做的,就是和老黄牛一起去重复去年的农活儿! 淑芬依然是小辫子加花衣裳,哪怕是打个补丁都能自己缝出别致的茉莉花儿!老黄牛也因为这个小女主人受到了格外的优待,它几乎不会再被牵出去放养,她总是去挑最嫩的青草割给它。这头生产队集体的老黄牛呀,奄奄一息的时候卖给了杨老四,杨老四救了它一条命,它怎么能不卖命地补偿呢? 富顺好几次想要把心底的另一些秘密告诉可爱的二妹,可是他害怕自己的计划失败——在那幅中国地图上,他用铅笔勾画着“逃离”石桥的路线,他甚至好几次对着老黄牛讲都又咽了下去,万一这个有灵性的家伙告诉别人了呢! 辛苦了一天的富顺回到家,吃了两根红苕就回到屋子里去了。他悄悄地撕下那张并不大的中国地图,他再次琢磨了起来,不能在这个还有些冷季节走,要不没有地方过夜,像在烂泥沟那晚我可受不了,夏天了好办,不用带什么衣物,只是不晓得要出去多久才能找到大哥,这些钱如果不够用该怎么办呢?管他呢,先出去再说。 富顺却又有些舍不得,淑芬越来越大了,她绝对是整个杨家湾甚至整个石桥最漂亮的女孩儿,估计好多人都想娶她呢?这妹子,又会对山歌,指不定哪家的小伙儿就和她唱对眼了呢?要不我带上她和我一起走吧,好几年前那么多城里人来我们乡下,现在该我们到城里去了,他们能学会我们的活儿,我们也能学会他们的活儿!何况城里人总不会都是读书人吧,他们也要做家具、修房子吧,说不定我带着淑芬去,我挣钱了还能供了她读书呢? “啪……”富顺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我还找不找我哥和富家了?”哎,淑芬的事儿先搁一下,找到大哥了再说。 何况,淑芬怎么可能跟我去呢? 富顺也感觉到了淑芬并不喜欢他,因为这个漂亮的妹妹每到逢集的时候都要去赶场,每次拿了报纸都是笑嘻嘻的。可是昨天赶场回来,闷闷不乐地一个人躲在屋里。富顺过去还地理书的时候,淑芬正在呜呜地哭,不知所措的富顺把书放在那儿就出来了,到今天淑芬都没有说话。 富顺知道是为啥,那个戴眼镜的田老师,准备和另一个戴眼镜的小学老师结婚了,田老师都托人带话来,请杨会计去吃酒呢! “哎,算了,淑芬可能更喜欢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吧!”富顺看了看自己满脚的泥巴,跑去水缸边洗脚去了。 石桥的初夏都特别的热。田里的水稻穗儿冒出一小截,身子都不敢露出身来;田坎的桑树在骄阳下耷拉着桑枝,桑叶卷成了香烟卷儿;青蛙一会儿跳到田坎上,一会儿又躲进稻田里,它们找不到一处凉快的地方。到了晚上,屋子里根本没法待,刚刚通电的石桥还没有人售卖电风扇。 富顺一家人在阶檐下的石坝子里铺开几个大簸箕,十分奢侈地打开了柱子上的路灯,每个人拿着杨泽贵用竹子编的篾巴扇扇着风,也打着蚊子——夏天的蚊子不是一般的多。 淑菲缠着姐姐数着天上的星星,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杨拝子扇着扇子,抽着叶子烟,想跟富顺说说话—— “富顺,你现在大概认得好多字了?” 富顺也跟着淑菲一起在数星星,眼睛都看花了。“认不全,看报纸都有好多不认得的字。” “二姐那里有一本字典,其实呀很简单,我们认字的时候是背千字文念三字经。这个字典呀,它有拼音,你会拼拼音就能念出字来,念了你就记到。拼音我也是后边学的,也不难。”杨泽贵期望他这个儿子能够多认识点字,毕竟他七叔还在县里当干部呢,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呢! “哦,我晓得,淑芬最近都教我了!” “淑芬,你的那些书哇都给富顺看看,还有你喊人从岔河买回来的书,爹没让你上学,有机会你还是要自学。”父亲打断了淑芬的故事,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富顺,我看你在看些什么物理呀几何呀,那些书都是些初中水平的,你看得懂吗?”父亲问富顺,也看了看淑芬。 “哦,看得懂一些,有很多不懂呢!”富顺如实回答道。尽管不懂,但他庆幸能够拥有这些丰富的精神食粮! “不要看我,我偏科你晓得,文科还行,理科直接一窍不通!”淑芬也如实回答道父亲。 杨泽贵是多么的欣慰呀,这些孩子都那么喜欢学习,如果不是这条残腿,孩子们一定会比他七叔还有出息。“还有,淑芬最近都拿回一些报纸,忙完了就看看吧!淑菲,去,拿一份来念给我听!” 淑菲嘟着嘴拿报纸去了,“灯看都看不见,念错了可别怪我!”淑菲边走边嘟囔着。 富顺这会儿没有心思听报纸,看着浩瀚的星空,想着牛郎织女的美丽故事,想着父亲和两个妈妈是不是也化成了天上的亮晶晶的一颗了呢?但愿是吧,就这样看着他们,无论走到哪儿,都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 夏天这么快就来了——富顺有些惆怅地看着这几间低矮的屋子,还有对面猫儿山若隐若现的石板路。 第二十章 三岔河 富顺的“秘密行动”计划得十分周密。 他想着,再有几天,到杨家湾来就整整六年了,出门讲究“看日子”,淑芬娘六年前来接他的那天应该是个好日子,何况刚刚六年呢,六六大顺嘛!这也算是给他在杨家湾的几年生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至于什么时辰走他也有周密的计划,不能白天,白天容易被发现,刚来杨家湾的时候每跑一次就被揍一次,那滋味可不好受。深夜吧,趁他们都睡着了的时候。 为了便于夜间行动,他还偷偷跑去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个手电筒和一个大帆布斜跨书包。一双过年买的半胶鞋几乎都没有穿过,整齐地放在床底下。 他的地图上有两条路线:一是水路,先到嘉陵江码头,沿着长江往东,到长江的入海口;二是旱路,到报纸上所说的那些东南沿海经济特区。 从杨家湾的出发,要先到县城,否则根本没有车船往外地走。去县城不能走石桥,杨家人肯定来石桥找他,万一问到见过他的人了呢?从岔河走,岔河早上有一班车到县城——这是瘸子爹有时候聊起来的。往岔河就走小路,在谢家坝三岔河交汇的地方,沿着大河走,准能到了! 至于路费,想必是够了吧,不够再说,好脚好手的饿不死人。运气好出去就能找到大哥,运气不好可能得好多年,甚至找不到——管他呢,不去找永远都找不到。 日子愈来愈近了,富顺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他甚至有些退缩了。他的动摇主要是因为两件事,一个是瘸子老爹竟然准备给他找个木匠师父学手艺,据说还是他喜欢的烂泥沟的那个刘木匠;另一个是淑芬准备去林木乡的林场买果树回来搞种植,可是淑芬手头上根本没钱,好像瘸子爹也不怎么支持他。 这个十分纠结又十分善良的孩子呀,竟然把三百块钱放在了抽屉里,留下一封字条,走了! 盛夏的杨家湾到了半夜才有了一丝凉意,杨泽贵夫妇因为一天的劳累已经酣然入梦了。富顺隔着墙确定了淑芬姐妹也已经睡着了之后,摄手摄脚地打开了茅屋的柴扉。 没有手表的富顺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可以在天亮前赶到岔河吧,尽管他从没去过,但据说也不过十来公里路。 被黑夜笼罩着的杨家湾在朦胧的月光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延绵的猫儿山,犹如匍匐前进的大猫在奔跑;巍峨的砚台山,好似泼墨的国画点缀着绿色的翡翠;两山之间的那颗明珠——石河堰里还有威龙在咆哮;对面的那条石板路,还有他挥洒的滴滴汗水;那轻快山歌儿,那熟悉的井水田,还有那卖力的老黄牛…… 别了,杨家湾! 月亮洒下迷离的白光一会儿就被乌云遮挡,这湿滑的滴水岩可不好走,这时候背着山岩的那个矮房子里应该看不到他了吧,富顺打开了手电筒,脚步明显加快。 不远处就是大姐淑芳的家了,这个十七岁的姐姐,已经怀上了谢家的孩子,但愿她能够幸福地度过一生吧!那个白墙青瓦的四合院里已经传出了公鸡的鸣叫。 富顺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那该就是三岔河了吧!顺着石梯往下,几只渔船已经在劳作了,鸬鹚在船头扑腾着翅膀;码头的的一些渡船已经点亮了油灯,等待着需要渡河到对岸的过客;稀稀疏疏的影子都在走往一艘大一点的客船,他们是要到岔河赶集贩货的村民。 “我不能坐船,万一碰到谢家坝的人呢?”富顺心里想着,“天已经快亮了,我得赶紧了,否则到县城的班车都赶不上了!” 沿着河是一条宽阔的大路,这天气,清晨的河边才稍微让人凉爽,但走得飞快的富顺也已经汗流浃背。时不时已经有人牵着牛马从相反的方向走来,看着这个背着帆布包的小伙子匆匆地赶路。 到岔河的时候已经天大亮了,富顺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在路边买了一个锅盔,问了坐车的位置,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岔河的车站。 富顺看了看车站的钟表,七点半,售票员告诉他,班车八点出发,到县城大约十点。富顺把半胶鞋拿出来换掉脚上的草鞋——到城里去,这双破旧的草鞋像什么样子呢? “富顺……”一个熟悉的声音踹着粗气从身后传来,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草鞋扔掉。“富顺……你跑的太快了……你是要去哪里?” 富顺惊恐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裤腿儿都湿了半截,头发散作一团,赤着脚,手里捏着一把草纸——这不是杨桂英吗? 富顺把手里的车票连同草鞋一起胡乱塞进了包里。“那个,桂英姐……我……你……你要去哪里呀?” “我半夜起来拉屎,看到有人从你家出来,我还以为是个贼,我就跟来看,没想到是你!”胆大的桂英看着富顺一个劲儿地笑。“大半夜的,你干嘛不睡觉呢?我鞋都没穿,你一个劲地跑,累死我了!” 富顺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吐连珠炮的女孩儿,“我去看我七叔……” “骗鬼呢你?!”桂英根本就不相信,“大半夜的你看啥子 第二十一章 鹞儿坎 杨泽贵拿着三百块钱,气得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说,哪来的这么多钱?” “爹,都怪我。”淑芬把富顺家卖房子事儿哭着讲了出来,“我早告诉你们就好了,我还以为他是要留着钱给他哥。” 杨泽贵把拐杖用力地在地上蹬了几下,泥巴地戳出几个深深的小洞。“应该走得不远,淑芬,你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刚刚喂完猪食的淑芬娘听见很少生气的杨拝子在发火,晓得是儿子跑了,一下子昏死了过去。淑芬姐妹赶紧把母亲扶到木板床上,淑菲让妹妹去倒来一杯糖开水,又安排她去把大姐和姐夫叫到家里来。 杨泽贵反复地看了字条,“这个龟儿子,老子就晓得他要跑,早晓得……”杨拝子欲说还休。 灌了糖开水的淑芬娘渐渐回过神来。“他爹,你说……你说娃儿会到哪里去嘛?我们也没虐待他嘛,我都喊你好多时候莫打他……”女人的确是舍不得这个儿子,富顺真算是非常懂事能干了。 “你莫讲话,好好休息一下。大热天的,跑得到哪去?一下国强来了再说,要不到两天自己就回来了。” “是啊,大热天的,晌午活路都不得出去做,晓得这么大太阳,我的顺娃儿在哪里哦,不要热坏了哦?” 这边还乱着一团,那边杨桂英的独眼龙老娘和大哥正在满村子的唤人。“杨老四,我家死女子是不是又死到你家来了?”拄着一根桑树棍子的桂英娘找到了这个领居家。 “桂英姐没在这里。”淑芬出门赶紧答道。这老太婆,可不好招惹,全村骂街绝对数她第一。 国强搀扶着五个月身孕的淑芳匆匆地赶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淑菲紧随其后。“爹,顺娃子跑刮了?”鲁莽的国强直奔主题。 “嗯,留了个条子,你们分头去找下,淑芬去石桥,国强你去烂泥沟打听一下。” 正打算离开的桂英娘一听富顺和桂英一起不见了,那还了得。坐在屋外的田坎上就骂开了。“杨泽贵家养了个不孝的儿子哦,不晓得哪里捡来的个野娃儿啰,把我家桂英都拐起跑了!” 拝子一听火不打一处来,“滚回去闹,自家的娃儿自家看,少在别人门前闹。” 桂英大哥听到娘在胡闹,赶紧过来搀了回去。听听这个糊涂的娘说的是些什么话,一个女孩子,还没结论是不是和人一起不见的,就算真是,让村里面听见,脸都会丢尽。 不过,这杨桂英确实挺丢脸的,不但丢了脸,还让富顺丢了钱,乱了计划。 富顺垂头丧气地坐在车站的阶梯上,蓬头垢面的桂英抹干了泪儿凑了过了。“对不起,富顺,我真不是故意的。” 富顺根本就不想搭理她,起了身往车站外边走。恰好岔河今天逢集,街上赶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富顺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反正不能往回走,这个时候,杨家湾他是绝对不能再回去的。 富顺走一步,杨桂英就跟一步。 “你到底要做啥子?”约莫过了十多分钟,他已经从岔河街的这头走到了那头,看着这个个子比他还高的跟屁虫实在是不耐烦了。 “不做啥子。我就要跟到你,我还你钱!”杨桂英理了理头发,疲惫的脸庞留着汗迹和泪迹。 “还钱?我不要你还钱,你离我远点。”烈日下,这个干瘦的小伙子握着拳头挥舞着,脸上的青筋暴起。 没想到刚刚停止了抽泣的桂英姐哇地大哭了起来,一屁股坐在了滚烫的石板街上。小姑娘的哭声又吸引来了一帮看客。可能因为石板太烫,没一会儿她又站了起来,还双脚不停地上蹦下跳——可能光脚丫子更受不这滚烫的石板了吧!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刚刚那几句大声的呵斥他们肯定也听到了,总不能一个男子汉去欺负一个大姑娘吧?富顺无奈地走过去把她拉到了一边儿的屋檐底下。 “你到底要做啥子?”富顺重复着刚刚的问题,这一次语气要缓和得多——他是真想知道这个姐姐想要做什么。 桂英的哭声戛然而止。“嘿嘿,富顺,我晓得你不是去找你七叔,你去哪里带起我嘛,我再也不像今早上那么乱来了!”高个子桂英机灵着呢,石桥早上也有到县里的班车,罗乡长打个招呼,开车的司机屁颠屁颠儿地就给带的东西送到县里七叔哪里去了。 “我就是去送东西。东西重要的很,我要自己送。”富顺狡辩着。 “那你不在石桥坐车,大半夜的跑岔河来?”桂英不依不饶。 “没得钱,节约车费,不是大热天我还走路去,不要你管。”富顺也随机应变。 “那我陪你去,走路去,反正你也没得钱了!”看来这孩子真是粘上了。 富顺恨不得一头扎进岔河里,这死女子,怎么就一根筋。“你快回去了,桂英姐,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富顺只好央求着。 桂英根本就没搭理富顺。旁边的粮店里正好出来一辆运粮的大货车,桂英冲过去就给拦下了。富顺还以为她要去寻死,半天没回过神。 桂英和开车的师傅嘀咕了一会儿,过来牵着富顺的就往大车的货车厢里爬。满车厢都是麻袋装的粮食,桂英捡了个麻袋就坐了下来。“你到底要做啥子?”富顺已经是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没想到桂英根本没答话,冲着驾驶舱的师傅大喊:“好了,叔叔,走吧!”货车缓缓地开动了。 还没坐稳的富顺一个踉跄扑到了桂英的怀里。桂英红着脸推开了富顺。“富顺……我……我去县里噻,我挣了钱还你。” 富顺慌慌张张地坐正了身子,没想到走动的车子还是让他东倒西歪。“你到底和司机师傅说了啥子哟?” “没啥子,我就说我们姐弟两个从县里下来的,钱花光了没得钱坐车。反正又不是个个都是今天车站那两口子的人!”桂英咬了咬牙,“真不要脸!” “车子去县里。你到了就去找你七叔,我去找事情做,都说城里好挣钱。我去给人当下人当丫鬟,挣了钱就还你!”桂英低着头接着说。 车子沿着曲折的省道奔驰着,卷起的尘土连同尾气一起飘进车厢,烈日焦灼着塑料顶棚,富顺浑身是汗。“桂英姐,你不回家了吗?” “不回了,我回去不遭打死才怪。”桂英说的是真的,那个瞎子娘不但骂人有一套,打自家孩子也是下狠手。“只是不晓得城里的事情我做得了不。” “有啥子做不了的,那几年他们来我们农村,他们挣得了我们的工分,我们也就挣得了他们的钱。” “那你呢?回来不?”桂英看着这个小伙子——穿着短衫和蓝布裤子,还蹬着一双半胶鞋。“你穿着半胶鞋不热呀?” 富顺也觉得热,看着这个女娃娃都没穿鞋,顾不了什么形象了,干脆也脱了,不过那脚丫子味儿,估计前边驾驶舱的师傅都受不了,回过头大喊着:“前头是鹞儿坎了哈,山坡坡上好几个个大弯弯哈,鹞子都飞不过的山梁梁,你两个拉倒把手哦!” “我……”富顺真想把他出去找大哥的事情说出来,一个急转弯差点把他甩出去,眼疾手快的桂英一把拉住了他。 惊魂未定的富顺想了想,“我去了就回来。你真不回去了?” “你回去我就回去。不过我真不想回去了,说不定我在城里还能过上好日子呢,县城不行我再去省城。”桂英可能真的向往城里的那种日子吧,毕竟农村的苦她受够了! “城里也没啥好的,”富顺有他自己的看法,“要不这些知识分子还来接受我们的教育?” “富顺,要不你也不回去了呗,你这么能干,去城里肯定能好过了。”桂英看了看富顺捏在手里的帆布包,一把就夺了过来,“这里头是啥呢——这是个啥子纸纸?还带个木块块?” 富顺又被急转弯甩到了一边儿,这桂英两只脚蹬着麻袋,背死死地靠着车沿儿,倒是坐得稳当,还拿出了富顺包里的全部家当。“哈哈哈,还有一双烂草鞋!” “你给我放好!”富顺赶紧过来夺过他的宝贝地图和木尺,“你吃多了是不是?” “我早饭都没吃,吃啥子多了?刘富顺,你说,你是不是要逃跑?”桂英认为她用了一个极为恰当的词——逃跑。 其实桂英更期望富顺逃跑,最好能带上她。 “不想和你说话!”富顺又生气了。这回他也找到了这坐车的秘诀,蹬着麻袋离桂英远一点。 “富顺,你打算怎么走?我和你一起,真的,我不捣乱,只要你带我走,我都听你的!”桂英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弟弟。 “听我的你就回家!” “回家就回家,回去就告诉我四叔,说你跑了,我都看到你地图了,我晓得你要去哪里!”桂英胡乱猜了一通,那张纸纸也许真是地图呢! 富顺看着鹞儿坎光秃秃的山壁和侧面的万丈深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手紧紧地抓着车沿,汽车在狭窄的道路上不断地急转弯,这条路,好惊险…… 第二十二章 招待所 临近傍晚,国强和淑芬前后脚赶了回来,看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没找着。 “问没问街上有人看到没得?”杨泽贵问淑芬。 “问了,没得人看到。我问了好多人,早班车送人的也说没看到!”淑芬答到。 谢国强赶紧汇报:“爹,富顺没回去,我去刘家大院子问了,都没看到!” “哎,”杨泽贵失望极了,“走他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别个家带回来的娃儿要跑,带不家!”他懊恼的不是失去了这个儿子,而是担心万一有个闪失,该怎么给地下的艳红两口子、还有那个跑路的知青交代,“真他娘一个德行!”想起知青,杨泽贵怒骂了一句。 “我写封信。国强,你再跑一趟街上,交给罗乡长,请他托人明天带给你七叔!”说完,拿起纸笔写起了书信。 淑芬娘一听人没找到,哭的呼天抢地,难道她就真没有养儿子的命吗? 一旁的淑芳着急的给国强使眼色,国强赶紧道:“娘,我就是你半个儿。莫担心,以后家里活路我来干!” “啥子半个儿,就是一个儿!”淑芳赶紧补充道。 国强应和着淑芳,接过岳父递过的书信,往猫儿山方向跑去。 拐过三十六道弯的鹞儿坎,离县城也不远了,曲折的山路开始趋于平缓,颠簸得近乎呕吐的富顺牢牢地抓着车沿,脸色苍白地看着满脸自得的桂英:“桂英姐,这车在哪里停?” “去县城的粮站,我和师傅说好了,他从县委门口过,在那儿把我们撂下!” 富顺突然紧张起来了,要真在县城碰到七叔怎么办?那我的计划就彻底泡汤了!自己不是有过带淑芬出去的想法吗?这桂英姐和我出去也有个照应,这女子古灵精怪的,何况她还不用我挣钱供她上学呢! “桂英姐,要不我们也去粮站下吧?”富顺怯怯的问。 “为啥子?你不找你七叔了吗?”桂英冷笑一下,就知道这小子不是去找七叔,“等下到了再说,哪里方便哪里下!” “那个,姐,你真看到我地图了?” “看到了!你也觉得我们杨家湾不好吧?说哈,到底打算去哪儿?”桂英没想到那还真是地图,赶紧凑近了,把刚刚抢去的几本书塞他包里。 富顺干脆把正月做的那个梦,连同自己的计划一股脑儿的告诉了桂英,“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 听得一头雾水的桂英直点头,“我都和你走了还保啥密?” “你真和我走?桂英姐,我兜里就几十块钱,怕是路费都不够了!”富顺打量着桂英。 桂英也打量着自己,对自己今早的行为懊悔莫及,还有自己说跑就跑,啥也没带不说,就这乞丐模样,怎么出远门?”富顺,对不起,到了县城再说吧!” 眼看着房子越来越密集,楼房特来越高,穿梭的汽车也越来越多——这应该就是县城了吧—— 这座县城并不大,坐落在半山腰,很多房屋都是依山而建,比汽车更多的是人力黄包车。道路两旁是参天的香樟树、高高耸立的电线杆,电杆上装着还没亮起来的路灯和不发声的大喇叭。临街的铺子分门别类,裁缝铺、修理铺、包子铺、水果铺……不过,街道上的人并不多,几个穿着汗衫的男人靠在黄包车上,和几个擦皮鞋的老头议论着刚刚过去的几个女人…… 桂英兴奋地拉着富顺,一惊一乍地问这问那。其实富顺也不懂,他数着从身后掠过的高楼,一层、两层……最高的有六层呢!钢筋混泥结构的外墙还涂着不同的颜色,每个窗户都装着铁栅栏,阳台上都还养着仙人掌和月季花呢! 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探着头冲后边喊道:“下车了,你两个!” “叔叔,我们也去粮站!”桂英大声地回应着。 司机摇摇头,继续往前开,大约过了五分钟,货车停在了粮站门口。富顺和桂英下来千恩万谢、鞠躬作揖。 火红的太阳终于从西山回家了,但这晒了一天的水泥地板跟铁板烧没什么两样。富顺赶紧穿上半胶鞋,把烂草鞋丢给了桂英。 “县城好大哦,怕有十个石桥那么大哦!”桂英穿上草鞋,这草鞋也明显的大了! 抬头是一家凉粉店。饿了一天的桂英肚子咕嘟咕嘟的响,眼馋地看着咽了一肚子口水——她可不敢去问富顺要钱吃东西——这小子只顾往前走,也没见饿! 富顺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地方,到处都是差不多的马路,差不多的建筑。他干脆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看那个跟屁虫来了没有——竟然根本就没在身后。 富顺有些着急了,赶紧回去找人。没想到在刚刚经过的十字路口,这小叫花子真的当起了“讨口子”——披头散发的杨桂英穿着烂草鞋,灰色的破短衫打了好几个补丁,那条麻布裤子裤脚边都磨破了,兜着双手,嘴里念念有词,站在路边向着出来乘凉的城里人乞讨。这城里人真是慈悲之心大发,竟然有人施舍。 富顺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杨桂英真是不嫌丢人,瞎子娘解放前就是个乞丐,这都新中国了,她还来当乞丐。眼看着天都快黑了,愤怒的富顺正要离开,桂英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 “富顺,富顺等我,”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富顺跟前,从烂裤包里掏出一大把零钱和钢镚,“你看,他们给了我好多钱。” “你丢不丢人,你还说听我的,你听我的去当讨口子?” “我没当讨口子,我看着凉粉店流口水,过路的人就给我两分钱,我边走他们就边给,后来我发现你都不见了,就干脆站在这个路口等你了。”看样子不但富顺误会了她,连路人也误会了她——可是她这样子,怎么能不像个乞丐呢? “你数数,城里真好,站路边就有钱!”桂英还在沾沾自喜,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子糟糕得不得了。 富顺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就在这里当讨口子吧,我去吃饭了!”富顺朝着路边的抄手店走去。他一走,桂英就跟着。 富顺一看价目表,好家伙,一碗抄手居然要二毛五分钱,这在杨家湾也才一毛八呀——不过谁叫这是县城呢,先来两碗——他都饿了,别说早餐都还没吃的杨桂英了。 两个孩子找个角落坐下来,抄手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了。桂英怎么都没有数清到底讨了多少钱,干脆全部塞到富顺包里边。“富顺,今晚还走吗?天都要黑了!” “一下找到车站再说,有车就走。”富顺迫不及待,“快吃!” 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了城东的长途汽车站,不过不凑巧——车站已经关门了! 沮丧的富顺看着满脸疲惫的桂英,这俩孩子,都奔波一天了,哪儿还有力气折腾。车站对面是“站前招待所”,桂英眼巴巴地看着富顺,“要不歇一夜吧,明天一大早就有车了?”桂英商量着。 “也只能这样了,就在这站前歇一夜吧?”富顺已经沮丧到了极点。 “站前?”不识几个字的淑芬看着富顺,“你包里的钱怎么办?” “我说的是站前招待所!”快被气死了的富顺跑到车站门口,问清了看门的大爷明天最早的发车时间和目的地,才晓得县城发往最远的汽车是嘉陵江边的C市,时间是凌晨五点。 桂英低着头继续当跟屁虫。富顺到招待所要了个房间,又花了两块钱。招待所的阿姨盘问了半天,男女不是夫妻不能住在一个房间。“我们是姐弟,实在没得钱了,通融一下噻,大姐!”桂英的话让阿姨将信将疑地把房间的钥匙给了他们。 桂英和富顺进了一间有些陈旧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上铺着竹席,整齐地叠着薄毯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风扇——简陋的房间对两个孩子来说简直已经是无比惊奇了——比起他们的土墙屋子,单是这刷白的墙壁和那扇可以推开的玻璃窗户,就是土墙屋无法比拟的了,更别说这只有谢国强那样的匠人家今年才添置得起的风扇了! 富顺赶紧扭开风扇,这源源不断的凉风吹一晚上也值这两块钱了——富顺在姐夫家玩儿过这高档玩意儿! “刚才阿姨说角角上有厕所,厕所旁边可以洗澡,你去洗个澡,把我的衣服穿起,明天不要邋里邋遢的了,今天把你当讨口子,明天人家还把你当贼娃子呢!”富顺扔过一套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服。 桂英开开心心地去了,这个让他满心欢喜的小男人呀,既聪明沉稳,又温暖贴心,在杨家湾如果非得找个男人嫁的话,最中意的人选就是富顺了——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呀,还那么懵懂,到底知不知道我这么深深地喜欢着他呢? 富顺躺在凉席上,看着洗完澡回来的桂英:没想到他的衣服桂英穿着正合身,衬衣宽松的扣子下是隐隐约约的凸点,十五岁的姑娘脱落出妩媚的模样,曼妙有致的身形散发着芳香的气息,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在灯光下别有一番韵味,刚刚洗过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在她身后,高鼻梁下的小嘴巴微微上翘,浓眉下的大眼睛看着富顺——“你看啥子哟?富顺,那里面还有香皂呢,你闻!” 富顺听到桂英的话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了身子,抓起毛巾就跑,“我洗澡去了!” 富顺钻进了这层楼仅有的一个洗澡间,紧紧地关上门,打开蓬头,任凭这凉水冲刷,这个十四岁的小伙子呀,被刚才的那一幕深深地吸引着,桂英应该也是在这儿洗澡吧,这是她刚刚用过的香皂?富顺用它涂抹着身体的每一处肌肤,懵懂的孩子的身体正在迸发莫名的力量…… 第二十三章 窄巷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富顺花了二十一块钱买了两张到C市的票。一夜的纠结,最终他还是决定带上桂英一起走。可能没有天涯海角的浪漫,也没有浪迹天涯的豪情,他们不过是流浪途中的伴侣,迷失方向的搭档罢了。 其实,真正逃跑的不是富顺,而是桂英。对富顺来说,这一去,不过是为了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对桂英来说,这一去,是为了逃离那个真正的家。 富顺忐忑地坐在汽车上,清晨的那一缕阳光并没有变得温柔,反而变本加厉地炙烤在他稚嫩的脸上,让他根本睁不开眼。富顺摊开那张小小的地图,汽车正沿着铅笔勾勒的路线一路向东。 他再次回望贫瘠的山梁上这座孤独的县城,随着汽车的驶离逐渐的变得遥远、变得渺小,直至消失不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这座县城会因为他而搬迁! 七叔杨泽进拿到石桥带来的书信的时候,富顺已经远离县城上百公里了。他赶紧托人四处打听,粮站的运粮司机在粮食局局长的引领下主动到了县委交代情况——这小小的县城打听消息并不难——何况是县长的女婿呢? 司机有些恐慌,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杨泽进也有些恐慌,不过是打听个小娃娃的情况,这么兴师动众的。赶紧起身给局长和司机倒水,问清了情况之后,放下手头上工作到了一趟长途汽车站——不过他有些失望,忙忙碌碌的汽车站并没有人会注意这两个孩子的去向。 他赶紧摇了个电话到石桥乡。 消息从石桥乡传到杨家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杨泽贵其实已经料到结果了,不过好歹知道孩子没什么事儿,只是乞求着上天能够保佑孩子一生平安,也乞求着孩子能够在有生之年碰到他的亲生父亲吧,更奢求着孩子有一天还能回来看看他们! 同样是当妈的,淑芬娘怄得一病不起。桂英娘却是抬着蔑笼水壶,跑到杨老四家门口骂到大半夜,消了气儿也就回家跟没事儿人一样了。 汽车到达C市的时候也已经晚上了。如果说那座小县城让人惊奇,同样是山城的这座城市就已经让他们震撼了!延绵的山势和依山而建的高楼相得益彰、错落有致,灿若星河的万家灯火和霓虹灯与江面的倒影交相辉映,起伏的汽车和轮船鸣笛声、喇叭声、市民的欢歌声演奏出动人的乐章,立交桥、跨江大桥犹如彩带连接着山与山、城与城。 这是那个梦吗?刚刚下车的富顺,仰着头看着那些比梦中还高的大厦,还有刚刚经过大桥上的时候看到的轮船,难道这就是我那个梦中的城市? 富顺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一切,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哥哥和富家一定在里面吧?我终于离你们近了!他眼里含着泪水,脚步不听使唤地向响着船号的方向移动…… 桂英也被这偌大的城市深深地吸引着,也迷茫着。“富顺,你要去哪里?做啥子还哭起来了?” 富顺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桂英。“哦,没得啥子,桂英姐,我想去那边看看。”富顺指着码头的方向。 “富顺,先吃点东西吧……”桂英指着街边一家麻花店,“我们还是早上吃了个锅盔。” 富顺也饿了,买了麻花蹲在路边吃了起来。 “你两个要去那点儿嘛?要不要人带路哟?”一个拿着竹棒的男人凑了过来。吓得富顺和桂英赶紧站了起来,桂英紧紧地拉着富顺的手——她以为这人拿着大竹棍是要打他们。 “你做啥子?”尽管口音有些不同,但也还能听明白。富顺赶紧问道。 “老乡嗦?不做啥子,就是问哈儿你们要不要帮忙噻?”男人一听口音有些熟悉,“热心”地问道。 “哦,我们想去……”富顺正要说话,被桂英堵了回去—— “我们就是本地人,想去街上转哈儿!” “哦,去哪点儿转嘛?” “多管闲事!”桂英拉着富顺走开了。 富顺有些生气,他正愁这到处都是十字路口还有上坡下坎的弯弯路,不晓得怎么去码头呢,好不容易来了个热心人,问问路还被桂英拉走了。 “富顺,那个人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手里还拿着棍子,另外找个人问。” 两个人东拐西窜,还没找到人问路,刚才那个男人已经把他们拦在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面。“你两个龟儿,还跟老子耍花样儿,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歹徒拿着大竹棍拦住了唯一的出路。 巷子里另一头被堵得死死的,微弱的路灯下两个孩子脸上苍白,浑身打着哆嗦,富顺打量着这个男人,且不说那粗壮的手臂,光是个头就高出他一个头,何况他手里还握着“武器”。 “你……你……你要……做啥子?”没想到先鼓起勇气的是桂英。 “你个女娃子,还问老子要做啥子,要钱!懂不起哇?”歹徒恶狠狠地逼近。 富顺哆嗦着把包塞给桂英。桂英有些失望地把包抱在怀里——没想到这个男人竟是这样的懦弱!可是自己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 没想到富顺一鼓作气冲上去抱住歹徒腰部。“快跑,往码头跑!”这才回过神的桂英赶紧起身从歹徒侧面往外跑,没想到歹徒一棍子抽在了小姑娘的后背。 歹徒挥起右胳膊肘使劲地砸富顺的肩膀,被甩脱的富顺躺在地上,又死死地抱住歹徒双腿,这个干农活的小伙子还是有些力气——歹徒根本不能移动一步。 “快跑,桂英……”富顺使出最后的力气大吼!嘴角已经有了血迹,桂英艰难地爬起来,抓着包往巷子外边跑去。 歹徒的左脚已经挣脱,一脚踢向富顺头部,看到有人往巷子里走来,落荒而逃。 桂英忍着后背的疼痛,在大街上呼喊着救命,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富顺已经昏迷过去。这个可怜的孩子,汗水杂着血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桂英疯了一样地哭喊着富顺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央求着路人行行好,救救她这个可怜的弟弟。 人群中又出来几个拿着竹棍的人,吓得桂英着急地大吼大叫,在得知他们是这城里善良的“棒棒”之后,在路人的目击下,才和他们一起把富顺送到了最近的铁路医院。 这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大姑娘啊,真的就像男子汉一样爱护着弟弟,她忘却了自己的疼痛,苦苦央求着医生救救这个奄奄一息的富顺。医生告诉她,肩胛骨骨折加脑震荡,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住院治疗。 在炎热的山城,医院的走廊里没有一丝凉风。满身汗臭的桂英在床前守着这个并不懦弱的弟弟,他甚至用生命来保护她。抚摸着这熟悉的、轮廓分明的脸庞,宁愿昏死过去的是自己,让他去找到他至爱的亲人。她从包里拿出之前没有吃完的麻花,含着泪往肚里咽——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的食物,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来照顾她亲爱的富顺呀! 桂英从护士站那里讨来了一块儿毛巾,不停地擦拭着富顺的满头大汗,这个执着的孩子,一定是在梦里寻找着他的亲人吧?看着他局促的眉头,桂英知道,那两个熟悉的影子又消失在了人群中了! 他多么期望富顺的梦是真的,就在这里找到他要找的人;又多么期望那是假的呀——这样,她就可以陪着富顺一起长大,成为他的妻子,在城里找一处定所,再陪着他慢慢老去! “桂英姐……”桂英怎么也没想到富顺会在昏迷中还喊着他的名字,而不是他的大哥,“桂英姐……快跑……” 富顺睁开眼睛,看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和手上的输液管,还有慌慌张张拿着毛巾跑过来的桂英——以及被桂英斜挎着的帆布包,试图起身坐起。他才发现自己头昏昏沉沉,疼痛的手臂根本撑不起身子,一下子又倒了下去。 “桂英姐,这是哪里?”富顺吃力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别说话!富顺,医生说让你别说话!”桂英低着头给富顺擦汗,“这是医院,你没得事,过几天就好了!” 富顺摸了摸右肩,发现打上了夹板,那种疼痛让他简直以为右手已经不见了呢! 满身伤痛的富顺看着这个无微不至的姐姐,“桂英姐,你的背上没事儿吧?” “没得事,我娘打我都比那重,你别说话了,睡觉!”疼的快直不起身子的桂英命令着他。 这个倔强的孩子突然变得温顺,听从了桂英姐的安排,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桂英枕着手臂昏昏入睡,期待着富顺能快点儿好起来——毕竟富顺带出来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在遥远的杨家湾,淑芬拿着富顺留下来的三百块钱,慌乱地找出那本《中国地理》,才发现里面的“中国地图”被撕了去。她伤感地在日记本上写着今天的日记——富顺哥,去吧,不仅找到你的亲人,还希望你能实现你更多的梦想! 第二十四章 竹棒棒 富顺站在码头。 波澜壮阔的江面被来来往往的轮船打破了平静,翻滚的浪花咆哮着,时而奔流而来,时而呼啸而去。“呜……”一艘艘客轮响起了深沉的马达,螺旋桨泛起了层层白浪,在朝晖的映照下与油污一起激荡起一条条绚丽的彩虹。抛锚的轮船整齐地停在江面,就如一排排矗立的楼房,高耸的桅杆直入云端。 清晨的江风卷着浪花轻抚着两张疲倦的脸,鲜红的太阳染红了天边的云霞,染红了辽阔的江面,也染红了富顺的眼睛。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每天早上他都在桂英的搀扶下去凝望这些即将出发的船只,只有在无比失望之后,孩子才会发觉右手的剧烈疼痛。那些提着行李匆匆忙忙的游客呀,为什么就没有我最亲爱的人呢? “富顺,走吧,”桂英的心情随着富顺波动,“也许……有可能……其实……你的梦就是假的!”桂英说出了她心里最想说的话。 “假的?”富顺红着眼睛看着桂英姐,“这就是我梦里的那个地方,他们上船了,已经走了!”富顺指着江面,像江水一样疯狂滴咆哮着。 桂英的眼泪也不住地流,她不能理解富顺的悲苦,在她看来,何处不是家,有一口饭吃,有一处住所,只不过现在加上一条“有个人爱着”罢了!富顺何尝不是这样想呀,他也希望有人爱着,只不过他的爱只是一份简单不过的亲情。这份亲情——血浓于水! “桂英姐,我要赶紧出院,坐船去另一个地方,”富顺擦干眼泪,再次回望那些即将出发的轮船,蹒跚着离开,“也没钱再住院了!” 桂英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弟弟,她捏了捏兜里的零钱,并没有搭话——其实早就没有钱了。 “桂英姐,我可以出院了吧?”富顺见她没有回答,继续问。 “回去请医生看了再说!”桂英严厉地呵斥。 医生的结论当然是不能出院——右肩还没完全愈合。桂英盘算着,其实住院比住招待所划算,不但床位费很低,并且楼道里的电风扇可以免费使用。还有白天有护士看着富顺,她可以放心地出去“挣钱”。 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还是个受伤的胳膊。医生说富顺要补充营养,桂英就去饭店买做好的鱼,富顺心疼买这些太花钱,桂英就说在江边捡来的,拿去人加工一下很便宜的;医生说富顺需要康复锻炼和呼吸新鲜空气,桂英就每天早晚陪着他到码头。 日子一晃就半个月了。 富顺总是在数着日子,也数着包里日益减少的票子。他总在奇怪城里的医院看病为什么这么便宜,直到有一天他踱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 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那身破旧的衣服,在街头向着过往的人群乞讨,过往的人们偶尔施舍点零钞,有些恶心的男人还伸出肮脏的爪子去触碰她,而她总是厌恶地扭头就走。 富顺就这么一直地看着这个“讨口子”,直到两眼迷离,直到泣不成声,直到她消失在了视线…… 而桂英,换了一身衣服,把那一分一分凑起来的医药费,羞涩地交到医院。再到医院的食堂买了鲫鱼汤,回到了富顺的身边。 富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院——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连那双破草鞋都被桂英带出去了。 “桂英姐……”富顺含着泪微笑着,“医生说我已经好了,能出院了!” 桂英兴奋地把鱼汤放到床上。“真的?手杆好完了乜?” “差不多了吧!”富顺咽了一下梗塞的喉咙,“都好了,你看,”富顺挥了挥手右手,“我们走吧!” “太好了,富顺,今天捡到一条大鱼,来,喝了汤我们走!” “恩,我喝一半,你喝一半!”富顺转过身去,假装整理他的帆布包,抹了抹眼泪。 “好,”桂英端起鱼汤尝了一口,还热着呢,“给,我喝了!” 富顺看着刚刚偷偷洗过脸、换过衣服的桂英,这个高挑的姐姐呀,多么无私和善良,多么聪慧和美丽呀! 富顺接过碗来,喝了一小半,“桂英姐,你快喝了,我……我看你喝了就全好了!”富顺本来想说“我腻了”,但他害怕伤害到桂英姐。 桂英瞪着大眼睛,“真的?”拿过来咕嘟咕嘟全喝了,真香啊! 两个孩子拿着个包,笑着出了医院的大门。过来输液的护士叫了几声床号和病号的名字,看着空荡荡的病床摇了摇头,走开了。 天气一如既往的热,过往的人们都往树荫底下走,几个卖西瓜和冰棍的小推车生意特别的好。右臂还没痊愈的富顺因为被人碰了一下,疼得咬牙切齿。桂英低着头,生怕路人认出这个曾经施舍过的“讨口子”。 “富顺,我看你每天都在看书,都是些啥子书呢?”桂英提了提还有些重量的帆布包。 “哦,淑芬的书,没得事随便看哈儿!”富顺可不想给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桂英解释谁是阿基米德。 桂英一听淑芬的名字,醋意大起:“你说,是不是想你妹娃子了?是不是还想和人家结婚?人家书都不读了就是回来和你结婚的吧?你为啥子还跑了呢?” 富顺后悔说到了淑芬,可能阿基米德的名字还没有淑芬的名字带出的问题多吧! 可是富顺真的有些想淑芬了,这个可爱的妹妹,是否看到了那封信?他走了有没有去找他?杨老四会不会克扣了自己给淑芬的钱呢?淑芬的树苗有没有买回来呀——看来淑芬带出来的问题的确很多。 “你倒是说句话噻?”桂英有些生气了! “哦,没得,没想……” “没想?啥子没想?你还在想淑芬是不是?”桂英差点儿就掉眼泪了,把包跨在肩上生气地往前走! 富顺赶紧跟上——可得小心点儿了,这么多人往这阴凉的地方挤,再撞到手臂可受不了。 富顺撵上桂英的时候,已经到码头了。桂英气急败坏地站在一堆撕得乱七八糟的书纸上跺脚。富顺无奈地看着她,这个倔脾气大姐,他根本就招架不住。 “记到,刘富顺,你是和我睡过一个床铺的人,以后我才是你婆娘!”桂英大吼着,行人被这小姑娘莫名其妙的话逗乐了。 富顺万万没想到桂英会这么直白。他想象过对一个喜欢的女孩儿表白,更喜欢山歌里的那种爱的传递,温柔而婉转,尽管有直白的问答,那也是爱的调侃。可是这个杨桂英,这是哪门子表白? 桂英红着脸,汗水从额头流到了脖子;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后悔着自己的莽撞;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惊愕的富顺—— 富顺耸了耸右肩,还是疼的厉害。他也不晓得怎么去回应桂英的话,对于爱,他的确还是朦胧而不知所措的! “说起耍的……富顺,过来嘛,到码头了!”桂英一边把撕碎的书纸捡起来塞进包里,一边给自己打圆场。 富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书让这个“婆娘”给撕了,冲上去又从包里把她胡乱塞进去的纸全部拿出来,还好不是撕成碎片。他按照页码,一页一页地整理好,再放进包里。 “桂英姐,以后冒火不许撕书,听到没得?” “哦!”桂英也觉得有些过分,就算是杨淑芬的书,刘富顺不是在自己身边吗?这是置的什么气呢? 两个人走到码头的售票厅,富顺想要知道这里的船都会开往什么地方?桂英背着包走在后边,又成了温顺的跟屁虫。 富顺并没有被太多的目的地吸引,倒是被惊人的票价吓了一跳——到往离C市最远的L市,两个人大约要七十钱。 当富顺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桂英的时候,桂英并不是很惊讶,要是她继续“讨口”,一个月之后应该可以出发了!可是这一天学没上的“小穷酸”,竟然对乞丐反感。何况,这个乞讨的事儿可不能让他知道。 他又蹙着眉头站到江边,那豪华的轮船呀,到底有没有哥哥在上边呢? “让一下……让一下……”一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子挑着一担子货物往台阶上走,他们才发现,并不是每个拿竹棍的都是坏人,那根粗短的竹棍是这城里的扁担。 富顺灵机一动,跟着这个挑夫一直走。直到他把货物放在了码头往上大约一百个阶梯的街边。“大哥,你这样子挑有钱没得呢? “废话,没得钱你干呀?”挑夫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打量着这个黝黑的小子。 “好多钱一挑,你挑上来?” “看老板儿心情,多的时候一角,少的时候七分!”挑夫笑了笑,“做啥子嘛?未必你还挑得起乜?”几个刚刚挑上东西来的同行一起笑了起来。 桂英拉了拉富顺,她晓得这还带着伤的家伙要干啥。富顺并没有理会他,脑子里算着账,“挑得起,我比你们少收一分。” “少收一分?抢我们生意嗦?” “不是,大哥,你们带我一起挑,那一分给你们。”富顺已经看出来了,这卸货的都是团体作业,有个头儿帮着和老板结账。 “那要得,走嘛,下去挑!”交易很快达成,带头的一个大个子扔过来一根竹棒棒。 当富顺把一担一百多斤的东西挑在肩上的时候,才发现肩膀的疼痛已经钻心——这要在平时,杨家湾的一担水稻也不过这点在重量。桂英在旁边流着泪给富顺擦汗,有时候帮着用力。她知道,什么样的劝导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盛夏的杨家湾多雷雨。农民们既盼望一场大雨给猫儿山降降温,又担心洪涝的来临让作物受灾—— 然而,他们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轰隆隆的雷声终于打破了沉寂的夜,淑菲吓得紧紧地抱住二姐。阴森的狂风“呜呜”作响,刮断了房前屋后的竹子,“啪啪”地四处乱倒。哗啦啦的暴雨深夜造访,石河堰的水从堰坎漫出,千军万马般向井水田的方向飞奔…… 第二十五章 泥石流 淑芬摸黑去开灯。因为她已经明显感觉到狂风和倒下来的竹子掀起了瓦片,暴雨没有遮挡的倾盆而下,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闪电照耀着这摇摇欲坠的屋子。 然而,开关反反复复拉了好多次灯都没有亮——一定是停电了——这肆虐的狂风早已挂断了电杆和电线。狂风并没有因为暴雨而停歇,“啪啪”的竹子和树木折断声连同“呜呜”的疾风声,响彻了整个杨家湾。 淑芬娘打着手电筒,过来叫醒两个孩子。淑菲紧紧地抱住二姐,蜷缩在床边;淑芬站在床边借着闪电,仰着头看了看屋顶的窟窿,又看了看漏进来的雨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她正苦恼的寻找出路。 “娘……”淑菲“哇”地大哭了起来,踩着地面的泥水冲过来紧紧抱住母亲,“哪门办?哪门办?”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的淑菲哭嚷着。 “不怕。淑芬,你也过来,到堂屋里来!”母亲伸手拉过了淑芬——其实淑芬娘也没见过这阵势。 杨泽贵已经在地基比斜房屋稍高的堂屋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火苗被从墙缝钻进来的风吹向一个方向,差一点点就熄灭了。杨泽贵赶紧用一只手遮住风,一只手吃力地拄着拐杖。他看着神龛上列祖列宗的名字,还有旁边供奉的土地神灵——那一面土墙已经被浸湿,渗进来的水沿着墙面不住地往里流——他摇了摇头——这是天要灭杨家湾呀! 他们根本不敢打开门,更没想过要怎么逃出去——淑芬尝试了一下,打开门似乎就会被这呼啸的猛兽卷走。闪电下,石坝子往外不到十米的竹林全部刮断,倒向了山崖。 “淑芬,你把妹妹拉紧,站到这里不要乱动!”杨泽贵下达命令。不敢开门也得开,尽管屋顶已经一片狼藉,但大股的水流还是顺着屋檐流到了房前屋后。必须去把周围屋檐下的沟挖宽理顺,让水流往低处,否则雨水漫过地堑石,淹过了土墙,整个屋子都得坍塌。 “她娘,走,给我打电筒!”杨拝子并没有从堂屋的正门出去,绕过斜房屋和灶屋,从后门出去了。淑芬看到爹一走,赶紧用两只手去护着火苗——那个简陋得没有灯罩的煤油灯,不过是一个墨水瓶倒上煤油,插上一颗搓成卷的草纸灯芯罢了! 淑芬娘打着手电筒紧跟着,刚刚打开的柴门被风“哐”的一下就关上了。拝子从阶檐取了蓑衣斗篷,提了锄头,杵着拐杖就往屋后走。杨家洼歇山顶的屋子,后檐一般比前檐长,而且低。 大雨已经快漫过地堑石,原来狭窄的滴水沟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大水流量。淑芬娘刚刚戴上的草帽一下子被刮翻到水沟里,就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杨泽贵把斗篷递给淑芬娘——这风雨,根本就没法戴——他挥舞着锄头,努力地把挖起来的土甩到脚底下来,然后淑芬娘迅速地踩紧,否则又会被冲走。他扔掉木拐,借助着锄头做拐杖,挖一点就往前移动一点,水沟越来越宽,暴雨却也在变本加厉地加剧! 淑菲紧紧地抓着淑芬的衣角,这突变的鬼天气让两个孩子打着寒颤,淑芬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搂着妹妹。 “轰……”一阵天崩地裂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杨家湾连同那“哗啦啦”的水流在猫儿山和砚台山之间回荡。 “糟了……她娘……石河堰垮了……山脚下的那些家背着山不一定听得到声音……”杨老四马上做出了准确的判断。那个巨大的水库,一旦垮塌,住在猫儿山脚下的村民如不撤离,一定会被掩埋!他扔下锄头,一只腿跳跃着过去拾起了木拐。“你接到挖,我要去喊人……”自家山腰上的几间破屋子最多垮塌,那些溪边的人家如果被泥石流掩埋,必死无疑! 拝子摸着黑,想要先去把离他家最近的邻居——桂英娘一家叫醒——谁家的房子又会像他家一样“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淑菲被这响彻云霄的声音吓得又大哭了起来。父亲要去喊人的决定从屋后传了进来。“不要哭了!妹,你去给娘打电筒,不要跑,雨小多了。我和爹去!”淑芬的决定让妹妹有些不可思议,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煤油灯被风吹灭了,二姐已经找来了一个灯光微弱的手电筒,拉着妹妹往屋后走。 淑芬和娘互换了一个亮一点的手电筒,冒着雨撵上了爹。瘦小的淑菲差点被着肆无忌惮的暴雨打倒,但她依然坚强地握着手电筒,紧紧地盯着挥着锄头的娘。 猫儿山顶上也陆陆续续有人亮起了手电,柱状的灯光和藤状的闪电交错,如注的大雨像魔鬼在舞动。人们的呐喊声湮没在这雨声、雷声、风声之中,山顶的人舞动着灯光,告诉山下的人危险即将来临,山下的手电筒也在回应着。 “爹,小心……”横七竖八的树枝和竹子挡住了本该熟悉不过的路,这个穷湾湾呀,因为山势不得不分散地住着,虽说是邻居,可距离也不近呀! “你别去了,我去,爹!”大雨早就把人淋成了落汤鸡,被雨泡松了的地砍不断滑坡。那个在她家门前骂街的桂英娘,眼瞎耳聋,孤身一人,他儿子杨桂勇去林木乡买猪种,好像白天都没回来——可恶的赌棍!父亲的善良淑芬知道,何况在这大是大非面前何必去计较那些呢? 山洪的声音越来越近,杨拝子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他的拐棍陷进了泥巴里,根本就拉不出来,几乎跟着泥流滚爬着往下滑。他突然抓住一棵小树,改变了主意——他在这儿打着电筒,让淑芬下去叫醒那个瞎子再背上来——那个老太太一定还没有醒来,要不然这么近了已经能听到她标志性的嚎啕了! 浑身湿透的淑芬借着灯光和闪电,推门进了桂英家——这个老太婆啊,大意得晚上门都没有闩,“桂勇哥……”淑芬大声地叫了几声,进了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可怕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淑芬大约知道老太太在西屋,摸索着钻了进去摇醒了还在熟睡的桂英娘——这屋子也和她家差不了多少,已经到处都是水了。 “做啥子……贼娃子还偷到我这个瞎老婆婆家了吗?”老太太迷迷糊糊地大嚷起来。 淑芬顾不上听她那么多,拉起她来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就走。“王嬢孃,水库垮了,快跑!” 这老太太一听水库垮了,顺手就操起了柜子上的一个手电筒,从淑芬的肩膀上挣脱。“勇儿呢……”她往东屋里跑,瞪大了剩下的一只眼睛,看着儿子不在才反应过来这小子白天根本没回来! 恐怖的轰隆声越来越近,淑芬抓住桂英娘就跑,没想到瞎子一下子滑到在地上。淑芬回过头,背起就走。也不晓得这干瘦的老太太吃了啥,竟然这么重,淑芬被压得寸步难行。 对面其他几家溪边的人家已经陆陆续续的转移。杨泽贵急得单腿站立起来,抓住那颗歪脖子树,终于看到淑芬出来了,赶紧用电筒照着路。淑芬艰难地往上爬,老太太坚决要求自己下来走,淑芬根本没理她。 雨渐渐地小了,雷鸣闪电也疲惫地躲了起来。山洪杂着泥石和树枝,翻滚着向山下涌动,山上的光柱挥舞得愈来愈快。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这猛虎般的山洪已经把沿途的农田、房屋吞噬。 淑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父亲所在的小土坡,把桂英娘放倒在泥泞中。老婆婆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只眼看着那刚刚翻修过的四间瓦房被泥流掩埋,发疯般向那边扑去! 这三个人根本没注意这土坡的边沿已经松动,老婆婆一脚没踩稳滑了下去。眼疾手快的杨泽贵扔了手电筒,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扭住小树不放。躺倒在地的淑芬魂都被吓掉,也顺手拧住一棵树脖子,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地去帮助父亲。 手电筒顺着小坡掉进了泥石流,那瞬间的翻滚并没有因为灯光的消失而停止,反而更加汹涌。无助的淑芬知道,除非父亲松开手,否则…… 老婆婆不断地挣扎着,试图将另一只手伸给淑芬,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胡乱抓了一通也就停止了挣扎,她也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C市的这个夜晚依然热得让人发毛,富顺和淑芬在其他“棒棒”的帮助下找了一处住所——不过是和其他人一起蜷缩在江边的桥洞。桥洞进行了“合理”的划分——一大半是“男区”,一小半是“女区”。这桥洞的管理人是刀疤刘,头上一个大刀疤,恶狠狠的样子——他的地盘要“阔绰”得多,一个人占据了桥头的一孔小洞,还有一张像样的凉席。 桂英也在刀疤刘的安排下找到了工作——给了她一个大背篼从码头往街上背肥料。她是百般的不愿意,因为这并不比“讨口”光彩许多,何况还劳累的要死! 富顺揉了揉右肩,仿佛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般。但他盘算着今天一个下午的收入——两块九毛二,这还是带着伤呢,等到伤口好了一定比这可观得多,也就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江面突然变得浑浊,水位还上涨了很多,另一个棒棒说:“怕是上游昨夜下暴雨了吧?!” 第二十六章 稻茬儿 上游确实下了暴雨! 持续四个多小时的暴风雨扫荡了整个石桥以及邻近的几个乡镇,杨泽贵兄弟没见过,连老巫师都没见过。 被摧残的庄稼地、山林、房屋和电力设施杂乱不堪。刚刚抽出穗儿的水稻几乎被全部刮倒,很多大的水田都垮掉了,很有可能颗粒无收;秀于林的树木被狂风摧之,成片的竹林已经无一矗立;山体滑坡严重,很多房屋被掩埋;不少水泥钢筋电线杆直接倒在了村民的瓦屋顶,把脆弱的瓦片砸的支离破碎,甚至砸断了很多房梁;石桥河的洪水上涨,几乎淹过了那百年历史的戏楼。 杨家湾连绵不绝的哭声代替了昨夜的雷雨声,很多受伤的村民被送到了乡里的临时医院,还有些人沿着河沟寻找家畜。这一次桂英娘却没有哭——反而笑了——这个瞎女人彻底疯了! 剩下最后一丝力气的淑芬,跪在疯女人家被埋了一半的房屋边,盼望着叔伯们带来奇迹。泥石流已经凝固,一股碗口大的浑水顺着土坡往下流,大娘和二娘搀扶着淑芬娘——这个可怜的女人赶来的时候,他的男人已经成了雕塑一般的泥人,叔伯们竭尽全力掏开泥潭,像八年前从人命湾的石缝中掏出这个兄弟一样,他们渴望这个命途多舛的兄弟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淑芬看着那个独眼龙的疯女人——这个他们拉上来却让父亲掉下去的老婆婆——发疯般地刨着泥巴,嘴里嘟囔着“勇儿……勇儿……”哎,为什么自己没疯啊,这个破碎的家庭呀,她该怎么办呢?可要不得呢,自己不能疯,姐姐出嫁,哥哥离家出走,自己就是顶梁柱,一定要撑起来。 淑芬站起来,看着叔伯们把父亲抬出来放到担架上,赶紧上去抓着父亲的泥手。父亲睁开眼睛,看到女儿没事儿,笑了笑,满嘴的稀泥巴让人根本看不清他露出的牙齿。瘫倒在地的淑芬娘一下子站了起来,跟随众人的脚步回到那个已经不成样子的家!淑菲被堂姐淑华牵着,看到父亲被抬了回来,也赶紧迎了上去。 太阳还是准时地从东方升起,照耀着这个完全变了模样的大地,再没有昔日的袅袅炊烟,再没有昔日的清晨欢歌。 这百年不遇的灾难让他们再次回到了“大锅饭”时代——因为根本没有一家人还有个像样的厨房,何况还有那么多被掩埋的房屋。刚刚褪去的山洪还没有完全销声匿迹,处处都是充满危险的滑坡和山体垮塌。 村组长杨德才刚刚从村委会赶回来,安排青壮劳动力到乡里搬运救济粮。他先来探望了杨泽贵,作为杨家湾村五组的最高长官,对这位断腿的英雄村民充满了敬意,更重要的是杨泽进作为救灾小组的督导组长,很快就要从县里到石桥乡来指导救灾工作。 淑芬娘在水缸里舀来浑浊的冷水把杨泽贵打理“干净”,她念叨着、埋怨着,这个无私的男人为什么那么的傻?那个疯女人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她,你还去管这闲事,何况自家的几间破屋子都快塌了呢?杨泽贵躺在湿透了的木板床上,看着这个女人,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确实有些委屈淑芬娘了,如果有下一次,一定不再那么莽撞,何况自己已经为了公家的事,丢了一条腿了呢?总不能留下几个孤儿寡母,连命都不要了吧? 淑芬找到父亲丢在地坎上的木拐,他多么为父亲骄傲呀!这个伟大的男子汉,用一条腿顶起了一片天,那狂风暴雨又能奈何?她回头看了看桂英娘,还在疯狂地掘泥巴,那个该死的杨桂勇,怕也被可怕的山洪卷了去了吧——这都日上三竿了呢? 砚台山下的淑芬家做着“大锅饭”,住在对面猫儿山下的杨泽贵的其他兄弟见老四并无大碍都去乡里挑粮食了,姊嫂们也都拥挤在这个并不大的坝子里,以便照顾一下这户可怜的亲人。妇女们忙作一团,胡乱炒了些从地里捡来的四季豆,孩子大一点的招呼孩子回家梳理一下家里,其他人都留下来帮着把这满屋子的稀泥巴铲到外边去。家里受灾相对较轻的谢国强忙着去把倒在岳父家屋檐上的竹子砍断。 淑芬刨了几口饭,从锅里舀了一碗,夹了点咸菜和四季豆,给桂英娘端了下去——这个女娃娃,父亲的善良每一天都在感染着她。淑菲看着二姐去了,有些生气地去向娘告状,她娘看了看躺着的杨泽贵,摇摇头并没有说话。 “四哥……”从县城赶来的秘书科长在乡里部署完工作,就和杨家湾的哥哥们一起挑了粮食赶回老家,“没得啥子大问题嘛?” “莫得啥子事!”老四把刚刚刨干净的碗放在一边,“她娘,给老幺煮点饭!” “不了!”老幺巡视着破败的屋子,去打开几个柜子,基本上没有什么粮食,并且已经被水泡过了;他又去堂屋的蚕架上看了刚刚脱壳的小蚕——已经全部被水打死了;木头搭起来的猪圈已经全部被漫起来的粪水淹了,老黄牛和几头小猪全部赶到富顺住的那个茅屋里,整个屋子被拱得稀巴烂。这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 嫂嫂们见这个有出息的小叔从城里回来,又听说是什么搞救灾的领导,赶紧都围了上去诉说各家的受灾情况。老幺并没有理会——谁家又还会比可怜的四哥家惨呢?他把自己挑来的粮食倒进了一个稍微干燥一点的柜子里,而其他壮年挑回来的粮食都在组长家呢!这额外的一点恩惠,是他擅自的决定。 “四哥,我得赶回乡里。你半夜救人的事迹现在乡里已经晓得了,我安排他们写材料,像你这样的模范就该宣传!”杨泽进也为四哥骄傲。他确实得赶回乡里,这严峻的救灾形势对他来说是极大的考验。好几个村还出了人命呢! 谢国强手脚麻利,很快就把房前屋后收拾干净了,还用塑料纸把那些窟窿暂时补了一下,起码可以遮挡一下太阳和小雨吧?杨泽贵握着淑芬找回来的宝贝拐杖——这另一条腿还在就好,否则年迈的老巫师眼睛已经看不到再打拐杖了。“国强,劳慰你了!快回去看下淑芳,你们家没得啥子问题嘛?” “爹,没得啥子,我先回去了,我家老房子瓦也遭揭碎了,先回去把屋顶遮到……”风风火火的国强话没说完撒腿就跑,还有个怀着孕的媳妇儿在家。 那几片寸瓦和几亩庄稼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而今,运气好一点或者屋子修得结实的人家房子受损相对少一点,但是田地的禾苗都是一样的荡然无存。山腰上、山顶上的田地垮了,田里的水根本都关不住,山脚下的田地让山洪直接掩埋了。家里劳动力多一点的,已经到田地里去收拾残局了。 杨桂勇回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他早就料到家里的屋子全垮了,娘倒是就出来了,也不晓得怎么就疯了。组长杨德才也是他长辈,见他回来,披头盖脸一顿伺候,给了些锅碗瓢盆和几十斤粮食,打发到猫儿山下土匪住过的石崖里去了。反正那地方冬暖夏凉,这暴雨也没把它打湿了——这破落户享福呢! 淑芬井井有条地打理着家里,在婶娘们和姐夫的帮助下家里已经有个样子了。他趁天没黑去了一趟几个大田里,水稻已经全部倒苗了,看样子收成堪忧。 第二天,人们在组长家开会,分了救济粮之后都商量着怎么挽回损失,有的说重新种旱作物,没有水稻可以种大豆、高粱和玉米,但谁心里都清楚,这杨家湾的气候,种那些东西估计也收不了多少东西,何况“学大寨”的时候也尝试过;也有人说重新种水稻,但这很快就是秋天了,怕是小秧还没育出来天也就凉了,水稻根本抽不了穗。 淑芬说,啥也不做,把倒了的水稻苗割了烂田里,把垮了的田坎砌好了就行。她的想法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小姑娘,捣乱呢? 淑芬并不是捣乱,她认真地去查看过,大多数家都是倒苗,田里都还有些水,只要把田坎砌好保住水,割掉的稻茬儿还会长出新苗来,这些二次成长的秧苗可能收成比不上第一次,但只要合理施肥,总比重新育苗来得快,并且一定可以赶在秋天收获。 淑芬的一番道理讲出来,几个有能耐的庄稼汉点了点头,这女子不简单呢,细心的观察就会知道,有时候秋天收割了之后,赶上热天时间长,并且水田还有水的话,稻茬儿里的新苗还真能抽了穗! 组长说,要得,按淑芬说的办!除了几个倔强户,其他家的水田里都提前进入了“收割季”,乐观的杨家湾人又唱起了山歌儿,祈祷着几个月后能有了收成!国强按照淑芬的方法,把自家田里打理好了又来帮忙,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赶快熬过这个坎儿吧! 第二十七章 花衣裳 富顺的每一天都在幸福地煎熬着。本来就黝黑的皮肤被剥落了一层皮,皲裂的新层被汗水侵蚀,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细数着脚下的阶梯,看着同样汗流浃背的桂英,穿着他的汗衫子——这个一个月前还合身的衣服已经明显地宽松了——高挑的桂英消瘦了许多,沉重的背篓压得她连后背都有些佝偻了。透过袖口能看到让他脸红的胸前凸点——该给她买身衣服了!富顺埋着头,顾不上多想,每一步脚印、每一滴汗水,都是极其微薄的收入和他远航的基础呀! 这一天的货轮比以往要更早到达码头,货物也就早早地卸载完毕。天才刚刚黑了脸,满城的路灯就又照亮了整个天空,这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就如那绵绵不绝的滔滔江水和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永远忙碌着、奔跑着、沸腾着…… 桂英跟在富顺的后边。他们已经对这条街道不再陌生,不会为哪个铺子的大彩电所吸引,也不会因为山腰呼啸而过的火车而惊呼。有钱的城里人端来自家的椅子,坐在马路边乘凉,摇着蒲扇下着象棋,还有划着拳、喝着酒的光膀子们。 富顺拉着桂英姐,到了一家和石桥供销社差不多模样的服装店——这是富顺能找到的最小的服装店了。桂英惊呼着扑了上去,把满是尘土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几次想要伸出手去又退了回来。倚在门边的胖老板娘看了看两个满身是土的娃娃,以为是叫花子进来了,扔过去两个一分的硬币,“过去……滚远点儿……讨口子!” “大姐,我们看哈儿衣服!” “看啥子衣服,有啥子好看的!” 桂英气得火不打一处来,拉着富顺就走。富顺看了看裤脚都破了的桂英,“桂英姐,你等哈!”富顺晓得桂英受不得这个气,再过去肯定又得闹起来。 “大姐,我们是买衣服,你看看那边那个女娃儿穿啥子衣服合适嘛?”富顺低身下气地对老板娘讲。因为从这条街上的门头来看,怕是只有这家的价格会低一点喽! 胖女人一听是要买衣服,马上笑出了声,“哈哈……小兄弟,买衣服嗦,不好意思哈,你看中了哪件哇?随便挑!”女人有些后悔刚刚的蔑视,毕竟这码头棒棒们收入不一定比这些体面的、刚刚摇身一变的个体户差多少呢? “哦,我不懂,你看看哪个好看哇?”富顺看得眼花缭乱,什么样的料子都有,什么样的花色都有。 “这个……”胖女人挑了一件大花布裙子,“那个妹儿长得好乖哦,穿这个肯定好看得很!” “要不得,太花哨了,我们做活路!” 胖女人瞥了一下嘴,换了一件麻纱的衬衣和大喇叭裤。“这个,这个不花哨!” 衬衣偏灰色,裤子是蓝墨色。“嗯,这个要得!你看哈她穿好大的?”富顺指了指蹲在路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桂英姐。 “喊她来试试嘛!” “不试了,我们脏的很,不要给你搞脏了!”富顺说的是心里话,何况这桂英姐也不会来。 “哦,那女娃儿高呢,就是好瘦哦,买个中号吧!”她一边说一边取了另外一套包好。“十二块钱!” “好多喎……”富顺吓了一个踉跄。要知道他这半个月和桂英也才挣了几十块钱,就算是在县城当干部的七叔,一个月也才二十多块钱的工资呢!桂英听到富顺的惊呼,起身跑了过来。 “不买了,富顺!走!”桂英一听这价格,再看了看材质,倒是上好的料子,摸着都那么不一样。不过这要是在石桥,扯了几尺布,找街上的裁缝店缝好,也花不了几块钱呀! 富顺犹豫着,看着桂英姐衣不蔽体的样子,这一个女孩子,在农村还得遮羞呢,哪能不买呢?“少点儿嘛,大姐,我们没得啥子钱!” “十一,买就买,不买就算了!”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准备把装到袋子里的衣服取出来。 “买……买,买!”富顺迟疑了一下,没理会桂英姐,果断地作了决定。桂英心里说不出的酸楚,看着这个小男子汉从兜里掏出一大把整理得平平整整的零钱。 富顺把裤兜掏了个翻天,老板娘清理了半天,都还差了两毛。老板娘看看这个可怜巴巴的孩子,退了他八角,“算了,十块钱卖给你!小龟儿!”这蓬头垢面的男孩,和自家孩子差不多一般大,恻隐之心总还是有一点的。 桂英眼角有些湿润,她的这身衣服,几乎穿光了这几天所有的收入。自己不过是背背篓的搬运工,破烂一点又怎么样呢?可是,她也羡慕那些从轮船下来的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姑娘,期待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没想到这个梦实现得这么突然,倔强的富顺呀,让她心里又悔又美。 富顺心里抱怨着这城里的物价,又盘算着帆布包里的血汗钱,刨开每天的伙食费和有一次在街边买的一本书钱,他们用勤劳换来了大约四十块钱了,除了今天的花在桂英身上的钱,也还有些“积蓄”。富顺很满足这滴滴汗水的收获,盼望着在冬天来临之前离开这里,至少给自己和桂英姐再添置一身冬天的衣服。只是苦了桂英,她几乎每一个晚上都会喊着浑身疼痛,这女子,在杨家湾也没做太多的农活儿啊! 到了晚上,其他棒棒都去河滩洗澡去了。趁今天得闲,富顺让桂英在她“同床”的大姐那里找来针线,把撕碎的书一页一页地链起来。桂英换了新买的衣裳,站那儿傻傻地看着这个俊俏的小伙子。富顺是那么的专注,生怕一针一线把字迹给缝住了。 “富顺,给我帮你缝!”桂英只是说着,也不敢去抢,她也知道富顺绝不可能把珍贵的书页再交给她——这家伙,在码头挑货都横挎着那个帆布包呢! 富顺白了桂英一眼,低下头又抬起头,才发现她穿了新衣裳,还故意编了城里人那样的大辫子,纤细的身材,尤其是那大长腿,配上新潮的喇叭裤,真是美极了! 美极了的桂英歪着脑袋,玩儿着自己的大辫子,看着冷冰冰的桥洞壁。“你说天天这样多好,白天去码头干活儿,到了晚上就回到自己家,你看书,我来做针线活!”转过头来的桂英才发现目不转睛的富顺。 “看啥子嘛?你买的衣服又不是没看到过!”桂英笑着走了过来,“富顺,你说,你哪天是不是可以在这城里修一座那样的房子?” 桂英指着桥洞下一堆用鹅卵石码成的建筑模型,那些是富顺晚上从河滩上捡来的石头,他有时候一个人对着一堆石头发呆,然后砌成各种各样的小楼阁。其他棒棒总是欺负他,见他快要码成半人高的时候给他推倒。他倒也不生气,还傻傻地对人说“劳慰”。“劳慰”是他们家乡话“谢谢”的意思。大家伙儿也搞不懂他,慢慢地也就不去戏弄他了,他倒好,有时候天太热,其他人都蜷在桥洞里睡觉,他自己砌好了一堆石头自己又去推倒,搞得一惊一乍都被骂了好几次! “哦,不晓得!”富顺见美丽的桂英姐走过来,又埋下头缝他的宝贝,“桂英姐,你每天肯定好累哦!少背点嘛,没得事,我们两个已经挣了好多钱了!” 桂英也想少背点,但每次看到离他不远的这个小个子挑着东西步履维艰的时候,她都又鼓足了干劲继续着。她在竭尽全力帮助富顺实现他的梦,更在努力地实现自己的梦。看了看身上这套“高档”的衣服,她的梦也近了——桂英想着。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呀,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杨家湾发生了什么? 桂英的哥哥杨桂勇花了将近半个月时间把老房子扒了个底朝天,总算是找到些还能用的家当和衣物,掏出被掩埋的猪牛,拿到石崖里炖了汤,其余的东家西家的送。也没见出个悲伤来,三五两下把田地里倒腾完,就去街上赌钱去了。看样子,他对他的“新家”还挺满足。 桂英娘照例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呆着,只不过这个疯掉的老太婆,成了比杨巫师还神叨的“老巫婆”,每天披头散发还穿起了民国时候的长袍,不去地里也不洗衣做饭,嘴里念叨着梨山老母,自诩是老母转世,随便抓把野草烧成灰,灌下去就能治病。还别说,杨老五家生病的大黄牛被她一倒腾,真给治好了。这名声越传越远,来找这个神婆治病的人是一波接着一波。杨桂勇干脆地里也不去了,到处宣扬他有个巫婆妈,收了票子就去赌。 杨泽贵总算能勉强撑着拐起来了,见了对面山崖下络绎不绝的迷信群众,吐了一口唾沫,真他娘救了个“假师娘子”出来! 救灾的款项和救灾粮已经分到受灾户,杨泽贵受到格外的照料。多亏了能干的七弟,否则这日子该怎么熬过去呀!淑芬让水稻二次生长的方法得到推广,杨泽进决定让这个聪明的侄女去县里参加农民培训班学习。 识大体的淑芬拒绝了七叔的好意,这个破碎的家庭离不开她。她交出了富顺留下来的三百块钱,连同救灾款一起,决定把房子好好返修一下——至于买树苗的嘛,再搁一搁吧…… 第二十八章 防空洞 杨泽进的救灾工作卓有成效。他一直深入受灾一线,和村民们一起疏通河道、修筑堤坝、清理路障、修复电力设施。受灾严重的石桥乡以行政村为单位,救灾款全部集中使用,各个村组修建起瓦窑流水线生产青瓦,在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之后,家家户户的瓦房都重新翻盖。这泥腿子出生的“大领导”,干起活儿来也有板有眼,村民们拥护,乡里的领导更是赞赏有加,通篇褒扬的报告比杨泽贵先进事迹报告还要先到传到县里。 拥护和赞赏的原因还有一个——这县长的女婿决定在石桥河下游谢家坝修水电站,而且已经有专家来论证了! 刚刚通电没几年的石桥乡,电线都是从隔壁县的火电站接过来,一个村才有一个变压器,电力供不应求,到了晚上开了灯和点着煤油灯没什么两样,最主要的是经常停电——人家隔壁县当然要先满足自身用电呢!更为现实的问题是,现在的电力设施已经抢修完毕,可是根本没有供电。县里正在想方设法调度,可这已经对电产生依赖的石桥人,也不能眼巴巴地干等着呀! 修电站的想法很快付诸实践,专家对石桥河沿岸的地质构造、水流落差、耕地山林占用等进行了严密考察,岔河与石桥河交界处成为首选。方案层层上报,很快就得到了批复,石桥水电站装机容量预计供给石桥、岔河和两河交汇之后下游的林木乡,设备经费由县里财政来保障,其他经费由县里和石桥、岔河、林木三乡分担。 杨泽进从督导组长摇身一变成了石桥水电站筹建小组组长,工作办公地点按上面的说法应该设在岔河乡,但这个组长硬是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搬到了谢家坝村委会,这谢家坝一时间成了香饽饽,几个乡的书记、乡长都得舟车劳顿地来这里开会,还好河道疏通后船只到这里也还方便。 谁都知道,这水电站都还得修个一两年。在杨家湾轰动了一阵之后,事不关己也就先高高挂起了。至于谢家坝土地赔偿的事,那是谢家坝的事,也是杨组长的事,管他呢?该去田里施肥的施肥,该去山里修山的修山,那漫山遍野倒掉的树木还没全部扛回家呢!这好几百上千年来,没有电灯泡,那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杨泽进回了一趟县里,带回杨家湾的消息是富顺和桂英很有可能在C市,有人看到他们坐了长途汽车,至于后来又到没到其他的城市还不清楚。淑芬娘有些激动,问那个C市是不是也下了暴雨,富顺会不会……在得到这次洪涝灾害主要在本县的答案之后,杨泽贵也放下了手中的蔑刀,总算还活着——应该还活着——活着就好,就像自己,这不是又可以拿起家伙维持生计了吗? “老幺,你来……”杨老四起身拿起拐杖,把老幺往屋后的田坎上带,老幺从中山服的钢笔兜里拿出一盒“红梅牌”香烟,递了一支给四哥,划了火柴点燃。 “打听人的事有消息了吗?”大半年过去了,老四还是惦记着这事儿,期待着能有新的消息。谢国强在屋顶上盖瓦,直起身子看到岳父和七叔在田坎上抽着烟,也掏出了一根纸烟,一边点燃一边“嘿嘿嘿”地笑。 “这个人应该不在S市,我同学回信了,他都托人找有关部门查过,有这个名字的都没来这边下过乡!”杨泽进把最近得到的消息向四哥汇报,“怕是不在S市吧?” “哦,行,老幺!上回的救灾款和粮食,怕是违反原则了吧?”老四纠结着多分到的粮食和救灾款,赶上村里集中烧瓦,救灾款他是一分没动。 “不违反,四哥,你是残疾人,又是困难户,还是救人模范,有优抚政策,你安心用,兄弟晓得轻重,违法乱纪的事情干不出来!” “哦,好,你去看下爹,他的哮喘有些严重了,早上我去他还念叨你。”杨泽贵把抽了一半的纸烟递给七弟,这玩意儿真没叶子烟来劲儿。“不过你也别听他胡乱讲!”这老巫师听说要修水电站,又是一堆关于“大水要冲龙王庙”的歪理邪说。 老幺吧唧了几口纸烟,向猫儿山下的老房子走去。杨泽贵转过头看了看那个憨厚的女婿,“明天再去你们队买五千匹瓦来,把这两间茅房子也盖成瓦!” “要得!”国强继续把那些残留的竹枝和碎瓦扔掉,用扫帚清理干净檩子和椽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淑芬递上来的青瓦,这老丈人啊,终于想通了,七叔这么大官,多一百多斤粮食、几百块钱,有啥大不了的。这几间房子变成瓦房,那就要耐看多了!到了冬天闲下来,再来把这阶檐和屋里的地面都铺上石板,那就完美了——国强想着,到时候还可以带着大胖小子来看外公、外婆呢! 淑芬很感激踏实肯干的姐夫,要没有他,这个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哎,要是富顺在就好了,姐夫也不用这么累的两头跑…… ---------------------- 富顺还是规律地重复劳作。 桂英干活的时候舍不得穿上那布料上好的新衣裳,拿着针线胡乱地缝了缝富顺给她的破衣裳,继续下到江边干活儿去,只有在闲下来的时候才会穿一穿。看得同住的几个大姐直夸这个幺妹儿硬是衬得起衣服。 凶巴巴的刀疤刘越来越喜欢富顺,接下活儿的时候再也不吃他和桂英的回扣了。他还让富顺跟着他睡那个“豪华型”的桥洞,有时间的时候特地去给他捡来很多漂亮的油光石。这孩子又听话又能干,刀疤刘老是摸摸富顺蓬乱的头发,说:“顺儿,反正我们一个姓,干脆你叫我老汉儿算了!”富顺可不想再认什么爹,自个儿两个爹还没孝敬好呢!倒是桂英讨喜,每天“刘干爹、刘干爹”的叫,每次都被刀疤刘笑着拿竹棒棒赶走。 富顺和刀疤刘闲聊的时候知道,这老刘哥就是本地人,三十多岁了也没娶媳妇儿。祖祖辈辈都是这江边的渔民,后来这地方修码头搞建设,地被占了鱼也不让打了,因为闹事儿被扣了个莫名其妙的帽子天天被揪斗,这头上的疤就是让那群恶人整出来的。今年说是要平反,政府给了他补偿,还给他分了房子。“住逑不惯,睡桥脚还安逸些!”他对富顺说,满眼都是泪。运货的船老板都晓得这头上有疤的汉子,这一代的棒棒大多和他差不多命运,也敬重刀疤刘刚正不阿的为人,都拉起杆子跟着干。 富顺不敢完全暴露自己的身世,只说跟着姐姐是逃难来的。但谁都看得出来,桂英并不是他亲姐姐。这讲义气的刀疤刘倒是对他们刚到车站被抢的事义愤填膺,张罗在车站附近的棒棒兄弟们注意点这人,没想到这一天还真让他们给碰到了。 歹徒故伎重演,扮演成挑货的棒棒,专盯弱势的妇女和儿童,佯装带路,诱骗到了无人的巷子的时候再下手。歹徒万万没想到,这天刚要动手抢一个老太太,就被巷子口窜出来的几个棒棒用麻袋一套,给绑了去。 这天晚上下了工已经很晚了,刀疤刘照例给大家伙儿发了工钱。一个棒棒过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拉着刚接过钱富顺就往街上走。桂英怕出事儿,也紧紧地跟着。 几个人到了一个防空洞里。地上一个麻袋里明显有东西在动,还“呜呜”地发出声音。刀疤示意看守的两个兄弟把麻袋打开,原来是个人!他走过去取下了口中的破抹布,五花大绑的歹徒吓得浑身哆嗦。“不晓得我得罪了哪路袍哥兄弟,是要我的命还是我的财?” “你给老子睁开眼睛看一下!”刀疤中气十足,一声怒吼,过去狠狠地给了两脚。 “原来是水靶子刘老大,我们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你……” 刘老大像抓小鸡一般把这混蛋从地上提了起来。“老子今天就要犯你这口枯井!早就看不惯旱码头这帮偷鸡摸狗的棒老二了……不是喊你看老子,看看那边那两个,你认得到不?!” 富顺和桂英重来没有见过这架势,远远地站在洞口看着,在与那罪恶的歹徒凶残的眼神对撞的时候,桂英吓得打了个哆嗦。富顺摸了摸还在疼痛的胳膊,游离愤怒! “眼熟,认不得……”“枯井”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先坏了规矩——那不是那天下狠手的那两姐弟吗?刘老大给歹徒松了绑,这混蛋一下子跪倒在地,给刀疤刘陪着不是,又主动跪倒富顺和桂英跟前,“我的小祖宗诶,都是我的错,你大人莫记小人过,我该死……我该死!”混蛋一边铲着自己耳光,一边磕头。 富顺和桂英恨死这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可也罪不至死,善良的富顺想到了自己那年在玉皇庙被群殴的情形,那滋味太不好受。刘大叔出面,出口气也就算了。“刘叔……” 富顺刚要开口,刀疤刘过来一把抓住歹徒的头发,“给老子看清楚,他叫刘富顺,是我刀疤刘的干儿子,以后再乱来,老子整死你!”这个老刘叔,还真懂富顺的心思……或者,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吧?! 说完拉起富顺,唾了一口,带着一帮兄弟就走了!留下那个可恶的歹徒独自在防空洞咬牙切齿…… 第二十九章 土匪窝 刀疤刘为富顺出头的事儿在整个码头传开了!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冷酷大叔,怎么会为了这么个刚来的毛头小子大打出手,去得罪了旱码头的那帮袍哥呢? 各种猜测和流言四起。有的说富顺机灵稳重,这码头大叔的头把交椅总得培养个接班人;有的说有的说刀疤刘十多年前在大江上游有个私生子,怕是这富顺寻亲来了;更有难听的说是刀疤刘看上了杨桂英那个小妮子,笼络富顺是为了娶桂英过门。 第三个谣言最先传到桂英的耳朵里。她有些惶惶而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就被她推翻了,因为这刘大叔不仅有个众人皆知的相好,并且平时看都不看她杨桂英一眼,倒是对富顺关爱有加。对于第二个谣言她根本就没去理会,这刘富顺身世再清晰不过了,杨家湾的杨老四从烂泥沟过继来的一个死了爹娘的孤儿嘛!倒是第一个说法,可能不是谣言,这刘大叔让富顺拜干爹,虽然富顺表面上没有答应,但也听了刀疤刘的话,搬过去住了,最重要的是昨天还给富顺买了两身新衣服——买衣服这事儿和拜干爹的习俗不谋而合呀! 富顺在这码头当了大哥,这卸载搬运的生意就都是他的了,那些进进出出的大船、上上下下的棒棒,得带来多少利润?刀疤刘本来在这城里就是有房子的,只是为了照顾兄弟们这份感情才住桥洞底下的。富顺要继承了这份家业,将来可不得了啦! 背着一袋化肥的桂英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刚刚从下边挑得一担货物的富顺,迈过阶梯和她并肩的时候听见了。“桂英姐……你……笑啥子呢?”富顺喘着粗气,抬开腿继续攀爬。 “没得啥子……嘿嘿……”桂英看着富顺的背影,突然变得高大起来了,将来的有一天,他就像刘大叔那样魁梧地站在街边,指挥着棒棒们把货物装到车上,而不用再这么劳累。最后只管向老板结账——多么威武呀! 早上的三脚金乌还没开始张牙舞爪,富顺没有闲心像桂英姐那样一步一歇,当他返回码头的时候,桂英姐根本就没有往上挪到几步,诧异的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毛。桂英想,这个木讷的刘富顺,一定还不晓得刘大叔的心思,中午抽个时间和他说道说道。 “富顺哥,一哈儿下完货,我们去走哈儿哈!”背着重物的桂英很不自然地扭过头大声地吆喝着。 “你桂英姐喊你去走哈儿啰……”其他几个把竹棒扛在肩膀的棒棒兄弟哈哈大笑地传着话。 富顺就跟没听见一样,从帆布包里拿出竹筒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在船头挑起一担子东西埋头往上走。桂英知道他听见了,抿了一下嘴,鼓足了劲儿攀登着。 这一车的货物真多,几十个挑夫马不停地蹄倒腾了整整一个上午,等到烈日灼心的时候,大家伙儿棒棒一扔,直接瘫倒到桥洞底下去了!刀疤刘从洞角的大铁桶里舀了一盆水递给富顺,“来,顺儿,洗把脸!” 富顺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捧了一捧浇在脸上,真是爽极了,本来清澈的一盆水马上变得浑浊不堪。并没怎么流汗的刀疤刘端起脏水倒掉,重新舀了一盆过来,放在富顺跟前,又从壁头取了一块儿毛巾,“擦把脸!” 富顺被这久违的关怀感动着。在烂泥沟,他没有这么辛酸地出过汗;在杨家湾,他没有这么幸福地擦过汗;长这么大,也没有人这么亲切地叫他“顺儿”! “歇一下,顺儿,下午还有一大船货过来。再搬几天,你去看仓库吧,我和码头打招呼了,这活儿太累!”老刘自己也用富顺用过的毛巾擦了一把脸。舀了一瓢水往嘴里灌,再去水桶边的桌子上取过两个烧饼来。 “不累,刘大叔,好多比我还小的棒棒都没喊累,我怕啥子嘛?”富顺听到刘大叔不让他挑货有些着急了,他还指望着这活计攒点钱呢!他接过烧饼有些脸红,这是享的什么福呢? 刘大叔咬了一口饼子,坐在了凉席上。“看仓库的钱不比现在少,你放心,桂英和你一起去!”刘大叔知道富顺的心思,至少知道一半。 “你让桂英姐去吧,我要挑货!”富顺不领情,主要是这挑货的收入是日结,那看货的工资是月结,眼看着秋天就要来了,他还准备走呢!不过这要走的想法可不敢和刀疤刘讲。 “听我的,你和桂英……哟,硬是豌豆滚到锅眼里——遇了圆(缘)了呢……桂英,我正和富顺说起你,咋子大热天的不睡下瞌睡?吃东西没有呢?”刀疤刘看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桂英。 “刘大叔,我吃了,找我弟,出去逛一下!”桂英看到光膀子的富顺狼吞虎咽的吃饼子,差点笑出声来! 刘大叔有些不高兴,这大太阳,累了一上午不休息有啥好逛的?正待发火,富顺拍了拍屁股,拿起汗衫拉着桂英就出去了! “我和你说个事……”两个孩子几乎同时讲出这句话来。 “啥子事?”他俩再次异口同声。 “桂英姐,刘大叔说让你去看仓库呢!”富顺还是抢先说了。 “真的呀?那不是他那个相好朱嬢嬢干的活路吗?”桂英突然想到了第三个传言,不过她是真羡慕看仓库那份活儿,轻松体面,还有个遮风避雨的住所,刀疤刘不经常往那儿窜吗?“算了,人家会说闲话的,我和你一起卸货还安逸点儿!” 富顺知道刘大叔没那个想法,他是为了照顾这对流浪儿。“桂英姐,他让我也去的,我不想去,你去吧,我看你一天晒到黢麻黑,累惨了!” “你去我就去!”桂英听到不是他一个人去,放心多了。 “我不去,我要挣钱!” “看仓库一样的挣钱,还轻松些!” “你不晓得,看仓库是按月发钱,这挑东西是按天发钱!” “有啥子区别?不都发钱吗?” “区别就是要不到一个月时间我们就要走了,我们都去看仓库就一分钱都没得,哪去找路费?” 桂英这才听明白,这刘大叔对富顺再好,他也一心想要去找大哥,那个烂泥沟的刘大哥才是他真正的大哥!这个眼看就要实现生活梦想的女孩瞬间多么失落呀,昨天晚上做梦还和富顺一起住进了这城里的大房子呢!看着这个落魄的棒棒,可能没有诱惑能够阻挡他的方向吧? “对了,桂英姐,你有啥子事呢?”富顺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 桂英还能有啥子事?心里有的事都让富顺说了。“没得啥子事,出来走下!” 富顺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想发火,这大中午的不睡觉,下午哪儿有力气搬货?“没事就回去吧,睡下,下午还得干活,听说晚上还有船要来!”富顺话没说完就往回走,那极目能望的江面已经有货轮来了…… ------------------ 往年的这个时候,杨家湾的稻田里已经唱起了嘹亮的山歌了!而今年的水田里,从割掉的水稻桩长出的新苗才刚刚抽了穗,并且明显没有那么饱满。 桂英娘在石崖里喂了一条狗,不晓得是哪里逃难跑来的一条野狗,这疯女人非说是哮天犬转世,到了晚上,饿的发慌的野狗和那个女人一起饿得嗷嗷叫唤,直到杨桂勇从赌窝里回来。 杨泽贵去了一次石崖里,一方面他想去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疯了,也劝一劝杨家兄弟不要再执迷不悟地赌下去了!另一方面是卧病在床的老巫师久病不治,非得要儿子们去找老巫婆求点药引子。六个兄弟都不愿意去那个臭气熏天的石崖里,何况还有一条大野狗。 杨泽贵也不愿意去,且不说那荆棘丛生的山坡坡对他来说是个难处,更主要的是他婆娘和孩子们根本就不会让他去。这一天去的时候是下午,在他照例看望了父亲之后,向与垮塌的石河堰平行的山腰上走去。 这个石崖是天然形成的一个洞穴,平行的一排有七八个,解放前的很多土匪就住在这里。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让那群土匪猖狂了好多年。从大路往上是杨桂勇随便挖出来的一条小路,快到山洞的时候,有几块新开辟的畦地,地里有几颗快被旱死的白菜。疯女人的住处是最开阔的一个石洞,见方四五个平方米。石洞往外还有一个六七平米的石台,外沿两边是有些年成的方石砌成的围墙,遮挡了东西的山风。石台外的几颗大树被拦腰折断,也没有人过来清理,杨桂勇倒也方便,在树干下挖了个大坑围了点玉米杆子,就算是茅厕了。 杨泽贵爬上石台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坡了。石台上到处都是草灰、残香和火纸灰,西面靠岩壁的地方有一口悬着的大鼎锅,锅里是乱七八糟的菜糊糊,还有一群嗡嗡飞舞的苍蝇。一张破破烂烂的木床上铺了些稻草和一张破竹篾席,饿得睡不着的疯女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得木床吱吱作响。 一条瘦骨嶙峋的花狗被一条大铁链子拴在石台东面的木桩上,看到有人来了站起来有气无力地“汪汪”几声便又趴在了石台上。疯女人听到狗叫一跃而起,盘坐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黎山老母真身显灵,来人所问何事,老母一一皆知…… 看来桂勇并不在家,杨泽贵并没有进洞,站在石台上询问:“王大姐,我是泽贵,桂勇还没回来么?” 疯女人就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在床上神神叨叨——寻医问药朝西方烧纸,算命占卦向东方上香…… 看来真的疯了,杨泽贵摇了摇头,向洞口有些零钞的痰盂里扔了五分纸币,握着拐杖朝山下走去…… 第三十章 上弦月 杨泽贵有些茫然了。这个石桥曾经的大能人,站在猫儿山下,看着西边的夕阳给杨家湾铺下了一层红纱,对面砚台山下自家刚刚盖起来的瓦房——那曾经成片竹林掩盖的简陋,在灾难之后反而可以光明正大地见人了。还有桂英家被掩埋的房子……哎,那个被命运捉弄了一辈子的苦命人,早年死了男人,到处要饭拉扯大的两个孩子,跑的跑、赌的赌,这老天爷呀,怎么这么爱捉弄人呢? 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儿子夭折,养个儿子还跑了,本来成绩很好的女儿荒废了学业,自己的一条废腿拖累了整个家。哎,还好有个争气的女婿,有个出息的七弟,大家伙儿帮衬也才勉强熬了过来。想到这些,他才稍微欣慰了一些。哎,日子总还得过吧,那倒掉的竹子要赶紧全部编成篾具,秋天又是卖这些竹制品的好时节。 杨泽贵回家的时候,淑芬正在辅导妹妹做作业。没有电了之后,淑菲总是到晚上才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眼看着视力一天比一天下降,杨泽贵就要求她每天放学回家什么也不干,先把作业做了。 “爹,回来了?公公好点没有?”淑芬礼貌地询问着。 “老样子。淑芬,你教完淑菲过来爹问你个话呢!”杨泽贵说完就拿了刀去宰猪草去了。 淑芬做完作业,忧心忡忡地到爹跟前。这个伟大的父亲呀,正坐在小板凳上,一只跪在地上的脚已经被宰成截的猪草埋没了。“爹,啥子事?”淑芬知道,父亲要问的是今天赶场,去邮局有没有收到富顺寄来的信,这都一个多月了呢?富顺当时不是留话会寄信来吗? “没得啥子,”父亲已经看出了根本就没什么消息,“淑芬,你七叔捎来话,喊你去帮着修电站那里的伙食团做饭,你怎么想?” “我不太想去,快秋收了,家里活路多得很!”淑芬对这个七叔的好意感激不尽。 “哎,上次喊你去县里学习你也没去成,这回你还是该去,家里的活路有你姐夫嘛,你七叔说,先去做饭,有机会转成吃供应的。”父亲再次强调了七叔的意思,等到电站修好了,再想办法给淑芬转正式职工。 淑芬看了看刚刚挑回一担水的母亲,转过来对父亲说:“姐夫也有他自家的活路,再说大姐马上就要生了,哪里顾得过来?不去了,你托人给七叔带个话吧,真的谢谢他了!”淑芬也想过跟着七叔去,可到时候留下母亲一个人干这些活儿,不仅要喂猪、喂牛、养蚕,还有这几亩庄稼,母亲哪儿受得了。 杨泽贵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懂事儿女儿都是为了这个家。“喊淑华姐姐去吧,她想去!”淑芬拿来背篓装了猪草背到灶屋去。 “爹,今年中秋还打糍粑不呢?”收好作业本的淑菲跑过来问。是呀,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新种的糯米都收回来了,用大碾子那么一碾,圆圆的糯米粒白皙饱满,再泡上一个晚上,在塠窝里用木槌打出糍粑,圆圆的糍粑蘸上香喷喷的黄豆面,比月饼还好吃。 “不打了,今年中秋吃饼子。”杨泽贵想着柜子里仅有的一点小麦说道。 “哦……”淑菲有些失落,看到二姐出来装第二次猪草的时候,也过去帮忙了。 那轮弯弯的月牙儿呀,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就露出了脑袋。朦胧的砚台山在猫头鹰的“咕咕”声中入眠,满目苍夷的猫儿山到处是垮塌的痕迹,就如刚刚打上去的补丁。 ………… 富顺花了两分钱买了一本《老黄历》,尽管大多数的内容是看不懂的,但他每天都在对着日历细数着日子。到了晚上已经明显的感觉气温骤降了,江面升起的上弦月已经逐渐的趋于圆满。街上很多店铺已经开始售卖起月饼,眼看着、眼看着中秋节就要到了。 富顺的印象里,在烂泥沟,父亲在的时候是要吃月饼过中秋的,每到八月十五,父亲总能在石桥供销社带回几个月饼,有五仁馅儿的,有芝麻馅儿,运气好的时候还有火腿馅儿呢!到了杨家湾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月饼,每到中秋就是吃糍粑,不过,糍粑的味道也还不错!哎,这个中秋呢,还有两三天吧,怕是照例要下江搬货吧!他趁“刀疤刘”不在的时候数了数钱,已经差不多了,过几天就走吧! 不过他还真舍不得走了呢!其实这样子也挺不错的,刘大叔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们,他的年龄要比自己大上将近两轮。这个刘叔叔特别好心,在码头又吃得开,像这么照顾自己的人怕是只有父亲和大哥了!想想大哥,富顺觉得,还是走吧,这几个月来,他怎么再也没有梦到过大哥了呢? 这晚“刀疤刘”回桥洞的时间比以往早,他几乎每晚都要去仓库,又照例每晚都回来。刘大叔那个老相好听说他要让富顺姐弟来代替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和他吵架了。有时候富顺往仓库搬货,看到皮泡眼肿的朱嬢嬢仇视着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一定是暴脾气的“刀疤刘”又打她了吧? 回来的脚步声吓得富顺赶紧把钱藏到包里,垫在枕头底下假装睡着了。“刀疤刘”进到桥洞,把脱下来的衣服狠狠地摔在凉席上。又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捡起衣服给富顺盖着肚子——这习习江风吹来,初秋的深夜已经有些凉了! 他看着这个疲惫的孩子,多么亲切呀!他甚至有些厌恶仓库那个姓朱的寡妇,勾扯这些年了,一男半女都没有给他生一个。如果那一年…… 被装着书的包顶着脑袋的富顺实在难受,翻了个身悄悄地看了一眼这个魁梧的汉子,没想到刘大叔正盯着他发呆,在路灯的余光下,眼角晶莹剔透。 “顺儿,你没睡呀?”“刀疤刘”假装低着头,给刚刚取下来的机械表上条。“你没睡来陪老叔喝几口酒!”说完去头上的桥梁底下取来他日常装酒的行军水壶和一个铁磁杯子,还有一把带壳儿的生花生。 富顺坐起来看着刘大叔,看样子他是去相好的那里受了气。“顺儿,以后你别叫刘大叔了,你实在不想叫干爹,那你就叫叔,都姓刘还加个啥子姓嘛?”“刀疤”剥了一颗花生米丢在嘴里,又呷了一口烧酒,把盅盅递给富顺。 富顺盘着个腿,接过酒缸轻轻地抿了一口,刘大叔的这烧酒太辣,他不敢大口的喝。“叔,我和桂英姐给你添麻烦了!” 这个阳刚的大叔突然黯淡了,把酒夺过来一口全喝下去,接着又从酒壶里往外倒,富顺瞪圆了眼睛,他从来没见“刀疤刘”这么喝过酒,往天都是拿着壶轻轻地喝几口。 “你是我儿子,说这些做啥子?”“刀疤刘”拍拍富顺肩膀,又摸了摸小脑袋瓜子。他一定是喝醉了吧,富顺想着,主动给叔叔剥了几颗花生。“叔,我晓得你把我当儿子看,我和桂英姐都感激不尽……” “顺儿,我不用你感激不尽。你小子有福,这些年我啥也没存下,赶上了好政策,受了一辈子窝囊气,没想到到头来还捡了个大撇脱。”“刀疤刘”一边说一边又站起来,从桥梁底下取出一串钥匙,“拿去,这房子老子就是给你留的!” 富顺惊愕地看着他,根本就不敢接钥匙,这刘老大一定是喝醉了,说不定一会儿还揍他一顿,这混码头的老大可没什么好脾气!富顺特别想起身跑到另一个桥洞,可他确实不敢,坐在凉席上看着站起来的“刀疤刘”又坐下来,干脆拿着酒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 “顺儿,你娃儿还经常看书,好!你晓不晓得,老子也是个读书人,还上了一年大学,后来书不让读,东窜西窜。老子当年也没觉得是个啥子事,窜嘛,跑嘛,免费坐车坐船怕个啥,哪晓得这一跑跑出事情来了,和农村一个女的搞出丢人的事来了,吓得我屁股尿流,一趟子跑逑了。哎,想起来都想锤自己一顿,真不是个东西,也不晓得后来那女的生没生,生了个儿子还是姑娘!老子一趟子跑回码头来,没想到家都没了!他奶奶的再乱也要个苦力不是,没想到悄悄给人搬个东西收几分钱,被人揪去斗了个半死,把脑壳都整个洞呀!他娘的,兄弟们帮忙,在这滩头存活了下来,兄弟伙抬举,喊我一声大哥,这码头的活路老子明的暗的接到做,后来也没得人管我们了,没想到这天又变了,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活路了!” “刀疤刘”有些语无伦次,把手里的一颗花生带壳儿捏得稀碎,“真是上天有眼,把我儿子送回来了……”他一把搂过富顺,双手捧着这孩子的脸,“她朱莲花是个球,滚他娘的!” 富顺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那双大手压得他的脸好疼…… 第三十一章 肥肠粉 第二天早上,“刀疤刘”一如既往地醒了个大早,他可能也忘了昨晚都念叨了些什么,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花生壳和一罐子五斤装的空罐子,还有可能也喝了不少的富顺,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 “刀疤刘”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真想再睡一会儿,这初秋江边的清晨多么让人贪恋那一丝睡梦啊!富顺这个时候真的就是一个孩子,紧闭着眼睛还在咀嚼着什么东西,一条腿搭在“刀疤刘”的大腿上,另一条腿翘起来蹬着凉席。刘大叔看着这张饱经沧桑却又稚嫩的脸庞,慈祥的眼里充满了幸福。他不忍吵醒这个“贪睡”的孩子,轻轻地抽出手臂,准备起身。 “叔,几点?”富顺被这轻微的举动吵醒。 刚刚准备出门的“刀疤刘”有些自责,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顺儿,还早,睡一下哈,我去抬肥肠粉儿回来吃!” 肥肠粉儿?富顺一跟头坐起来,那是多么奢侈的早餐呀,每次路过那家米粉店的时候他都垂涎三尺,却又因昂贵的价格望而却步。富顺觉得有些愧疚,自从搬过来这边,他几乎再也没有自己掏钱吃过饭,刘大叔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大叔出门之后,富顺赶紧起身,把凉席卷起来放在一边,用扫帚把这水泥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拿起一块儿石头放在了他建筑模型的顶部,哈,居然没有倒塌!他找来木尺和纸笔计算着比例,又找来一本书对照研究了好一阵。 呀,真是美好的一天! 不过“刀疤刘”的那些醉话又让他有些忐忑不安,这大叔真的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富顺的怜悯之心甚至让他觉得应该叫“刀疤刘”一声干爹——尽管他离开这里的决心并没改变。这个落魄的知识分子呀,并没有觉得下苦力是在有辱斯文,反而像水泊梁山故事里的宋江和吴用的结合体,既有江湖义气,又有无尽智慧。刀疤刘甚至有些满足于这个工作,富顺亲眼看到他一口气搬四百斤东西爬一百多级阶梯,也见过他像“浪里白条”那样潜水游过几百米的宽的大江。当然,七叔那些体面的衣服如果穿在这个大叔身上,他也一定也有个干部模样。 这个想当干爹的叔叔,总喜欢给富顺讲些浪漫的爱情故事,不管是牛郎织女还是白蛇许仙,不管是罗密欧和朱丽叶还是奥菲斯和尤丽黛,在叔叔的描绘里,结局总变得那么美好而令人向往。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写诗,那些扬帆起航的轮船、奔流不息的江河、巍峨耸立的群山,甚至是他们肩膀上的竹棒都能成为他歌颂的对象。尽管很多时候富顺并不知道他在咏叹些什么,甚至会惊讶为什么他那些小本本上一行只有几个字。如果是淑芬和这个“刀疤刘”相处,那一定是合得来的,因为他们都对文学有着特殊的情愫。 富顺又想到了成天蹦蹦跳跳的淑芬。那个可爱的妹妹呀,现在怎么样了,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吧,她买回的果苗一定都成活了!她如果也到这城里,一定要给她买一件在商店里看到的花裙子,再买一双红色的皮鞋,穿在她的身上,呀,一定会高兴得像花丛中的彩蝶飞舞着扑向花蕊。富顺从包里拿出一张密密麻麻的信签纸,这是一个月前就写好的一封信,却一直没有寄出去,他是怕自己说走就走,收不到那来自杨家湾的回信呀! “顺儿,来,整一碗,这东西解酒!”叔叔抬回来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肥肠粉,几片干煸肥肠点缀在红汤之上,绿色的香菜和小葱沁人心脾。富顺兴奋地接过来,用筷子翻搅了几下,白色的米线晶莹剔透,送到嘴里再滑过喉咙到达胃里,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麻、辣、鲜、香、酸……回味无穷、耐人寻味,简直是人间美味,简直是绝世佳肴! “叔,好吃,太好吃了!”吃得满头大汗的富顺不忘发自内心地赞美了一句。 “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叔每天都买给你吃!”“刀疤刘”满足地看着这个狼吞虎咽的孩子! “哟,顺儿,你终于把这‘点睛’之石放到了宝塔之上!”叔叔指着洞口的那堆石头垒砌的不规则模型,大笑了一声,那笑声是多么的骄傲呀! 富顺放下碗筷,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他的杰作:“是呀,叔,我想了好久,才把这个连体式的建筑整明白,你别看它是上下粗,中间细的两个单体结构,中间的这块儿石板作用可大了。之前老是垮,是因为每个石头的承重不同,柱、梁、支撑的水平载荷不够,我们前几天捡回来的石头正好,所以我才成功啦,谢谢你,叔!” 上过大学的叔叔惊讶地看着富顺,这个自称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十四岁的孩子,说出来的很多名词自己都没有听说过,“顺儿,谁教你的这些?” “没得人教,我自己看书的,好多字都认不得,倒是书上的图形和数字还能看明白!”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富顺为自己的智慧骄傲着。 “刀疤刘”也为富顺骄傲着,试探性地问道:“顺儿……我……我供你上学要不要得?” 富顺正把那封书信夹到一本有关建筑的书籍里,听到叔叔说要供他上学,吓得书都掉在了地上,赶紧俯身去捡。“叔……我……我……我们该去下货了吧?”富顺听到货轮入港的声音。 “今天我两爷子不去了,我已经去安排好了,有人卸,歇一下我们去逛街!”原来“刀疤刘”买粉的间隙已经安排好了码头的事宜,这个粗中有细的大哥,总能把问题考虑得那么周全。 “我想去!我……” “不许去!喝了酒担不动。你往天好多钱,今天就给你好多钱!”大叔怒火中烧,吓得正要出门的富顺赶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顺儿,过来,叔叔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答?” 富顺只好退了回来,站在那堆歪歪斜斜的石头边上。这些承载着他另一个梦想的石头呀,就像江对面那一幢幢高楼。他多想,有一天设计出那么雄伟的建筑,甚至比那些还有气魄。而要实现这些梦想,捷径就是去上学。可是,自己哪有那个福气,他连一天学堂的门槛都没跨进过呀!而今,这个刚刚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大叔告诉他,要供他上学。他不敢相信,除非自己真的是他的儿子! 可自己明明不是,甚至连干儿子都不会是。那他有什么理由供他上学呢?他想过上学,无数次地想。对,他一定可以上学,尽快找到大哥,那么有能耐的大哥一定可以供他上学,呵,说不定富家都上完小学了,那我岂不是还得跳级才能赶上他呢?想到这里,他的答案也就明确了! “叔,不上学了,上不会,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可能再去学堂读一年级嘛?!” “你读什么一年级,我看你直接都可以上高中或者中专了!我找人问问,市里刚刚成立了个技校,我应该能找到熟人!” “不了,叔,真不了,我……我……我再想想!”富顺看到大叔愤怒里带着渴求的眼神,他实在不忍也不敢再拒绝,至少不能现在就拒绝。 “好,你好好考虑一下。还有,叔叔跟你说句真心话,我真想认你当儿子,把你户口落到我名下,你也顺便考虑一下!”大叔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一点,从愤怒变成了彻底的渴求。 富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自己不过是一个孤儿、弃儿,最后变成了别人的养儿,那边刚刚建立起感情,写下了“养儿防老”的承诺,这边又冒出个争着当爹的城里人。总不能拿这个爹的钱去养那个爹吧?乱七八糟的念头汹涌而来,最后汇成了一个字——走! “走!”叔叔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吓得富顺差点昏倒在地上,“走去街上逛下,剪个头发!” 本来美好的一天,突然黯淡了下来! 富顺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噘着嘴走在刘大叔的身后。码头依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他再一次在人群中去搜索那梦里的亲人,依然一无所获。桂英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在卸货了,正在诧异为什么富顺今天没有上工,看到“刘干爹”带着富顺上了街,心里的疑问才算落了地——哈,富顺一定是从了干爹了! “刀疤刘”难得这么悠闲地走在这熟悉的大街上,欣赏这初秋的美丽。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开始飘零片片黄叶,偶尔一片划过孩子的脸庞,就像婆娑的大手在轻轻抚摸,全然不顾环卫工人的恼怒。密密麻麻的电线杆上停着悠然自得的麻雀,时而俯冲到街边的屋顶,时而翱翔至蔚蓝的天空。蓝天与白云相得益彰,骄阳与树影相映成趣。炎热的酷暑暂别了今年的山城,寒冷的严冬还没来得及光临…… ——这金黄色的时光,本该多么令人艳羡,可富顺的心里,却像是国强姐夫砸石头的大锤压在了胸口——难以言说的苦闷! 第三十二章 手术台 苦闷的还有淑芬! 这个同样还是孩子的“一家之主”,一个人爬上了砚台山顶。 淑芬看着对面和砚台山脚下等高的猫儿山,这两座把杨家湾紧紧包围的巍峨高山呀,吓得那条温柔的石桥河都绕开了脚步,留下了恐怖的人命湾和贫瘠的杨家湾。小时候,爷爷讲得最多的还不是人命湾的鬼故事,而是两座山的美丽神话。 爷爷说,女娲娘娘无意滑落的一滴泪珠,让原本一马平川的巴蜀大地瞬间变成汪洋大海,人们流离失所、哀嚎遍野。有一个叫做秭葵的先人划着竹船到了汪洋上一座孤岛,那里仙雾缭绕、一片祥和,据说是峨眉仙境。秭葵日日夜夜地向上仙祈求,自己情愿留在海岛当牛做马,希望神仙能救救那里的百姓。修行的菩萨被他的虔诚感动,让他化作一只大猫,把身边的砚台衔去,放在了这涛涛海水之中。海水渐渐退去,但仍然没有恢复以往的样子。大猫俯身,用尽全身力气把这凶恶的海水逐渐吞噬,整个巴蜀大地也都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峨眉山上的普贤菩萨这才拂尘一挥,大猫也化成了一座山峰。只可惜,因为砚台和大猫的坐落,本有的一点涓涓细流也被阻拦,杨家湾变成了没有水的山凹凹。这也就是两座山峰名字的由来。 不过,在真实浩瀚历史长河中,谁又会真正去正瞥一眼这巴山深处的烟雨;在广袤的神州大地里,谁又会真正来绘一幅这大江支流的小溪! 而今,神话里的灾难重来,沉睡的秭葵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反而伤痕累累;倒是脚下的砚台山顶——这个常年近乎光秃的山梁并没有任何损失。山顶没有一处人家,比起山下的阔叶林和山腰的针叶林,这些灌木显得有些苍凉,很多裸露的石头已经风化,偶尔一粒顽强的松子在这里发芽,却也不敢在这高山中放肆,同样羞涩地剥落出灌木的模样。 唯有那些不懂事的芭茅草,在藐视些称之为“树木”的异类。高昂着头颅,抽离出拥簇的茅草花,白色的小降落伞轻附在蓬松的“狗尾巴”上,随着瑟瑟秋风摇曳,那些漂亮的小伞飞舞着,却又任风摆布地流浪着,或许降落到山阴的杨家湾,或许吹散到对面的猫儿山,或许飘零到山阳李宦寺村的石桥河里,然后付诸东流…… 这样看来,芭茅草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它就像自己一样,任由生活摆布。曾经那个到城里去做干部的梦想,一年前就破碎了,原本以为就此远去,却又这么残酷地回来了。七叔的安排让她的愿望唾手可得,可是家庭的重担又不得不让她拱手相让。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呢?时而高飞的燕子,也快要因为秋天的到来而离开了!是呀,即便是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它也还有双翅膀去和暴风雨作斗争吧?而自己的翅膀,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折断一次又一次。 淑芬站在山顶,就像雄鹰张开翅膀一样敞开胸怀,闭上眼睛去听那山风呼啸,去感受那满天朝霞。她放开嗓子,大声地呼喊着——“啊!……”这嘹亮而清脆的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震得对面的大猫都微微颤抖。睁开眼睛,整个人要清爽许多。一轮红日从人命湾的方向冉冉升起,给杨家湾的上空悬挂了一盏大红灯笼。 山下那片热土呀,因为石河堰的垮塌而失去希望,这一轮的灾难刚刚退去,明年春耕的旱灾又在悄然临近。淑芬回过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背篓,赶紧挥舞着镰刀,把一种叫做“芦棘茅”的干草割断,装满一大背篓,然后小心翼翼地背着下山去了…… 回到家中已经是晌午时分,母亲匆匆地接过背篓,招呼淑芬快去谢家坝——大姐难产,早上到现在还没生下来! 淑芬吓得赶紧拉着母亲往滴水岩方向飞奔。根据这方习俗,一般不会在孩子诞生之前通知娘家人,即便是生产了之后,也要满了三天娘家人才去“打三早”以示庆贺。可是就剩一丝余力的淑芳祈求着,想看一眼自己的妈妈,国强这才托人喊了话,不到五分钟,消息从谢家坝传到猫儿山再传到砚台山下。 石桥落后的医疗条件和农村传统,一般生孩子都在家里,石桥还没有专门的产婆,大都是赤脚医生上门接生,赤脚医生又都是男性。不过习惯了这种生育方式的人们也没有觉得难为情。 淑芬母女赶到的时候,淑芳已经危在旦夕,大出血让国强的母亲和大嫂乱了手脚,染红的毛巾和浴巾不断地从产房——也就是他们的婚房——传出。赤脚医生何先生(石桥习惯将医生称为“先生”)和产妇一样满头大汗,他还顾不上给娘家人介绍情况,借着茶色玻璃窗照进的太阳光,探索着拯救生命的途径。尽管他早就作出送到医院的决定,谢家人迟迟不做回应,只一味地要求他竭尽全力。何先生是受过西医教育的家传中医,无数成功的例子让这个家庭对他哟了更多的信任感,可这种信任感此时给他的压力已经超过了任何一次接生——他让国强跑了好几趟去他家搬来了能用上的有所家当——淑芳的左手已经挂上了补充能量的液体。 淑芳娘看到脸色苍白的女儿,她连睁开眼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过去紧紧握着淑芳的手,这个坚毅的女人想要传给她无尽的力量。淑芬被那滩还在流淌的鲜血吓呆了,近乎哭泣地乞求着何先生救救她可怜的姐姐。她俯身看到,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已经探出了脑袋,她多想快点来到这个世上,睁开眼看看这美丽的初秋。 何先生摇了摇头,这个石桥乡最优秀的乡村医生——连石桥乡医院遇到难产都要请过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乡村医生——此时似乎也已经放弃了。“送医院吧,我做不了这个主了,大人孩子只能保住一个!” 亲爱的读者朋友,不要为这千篇一律的雷同情结所不齿,它就是那么真实而残忍地发生在了谢家坝这个富丽堂皇的大院里。这是一个乡村医生责任的体现——二十岁出头的何先生是这个乡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赤脚医生。 “**现在跟我说送到医院?”国强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了! “国强兄弟,这是我第三次说了!现在已经没有选择,必须送医院,以现在的医疗设备和我的能力只能保住一个,但我没有这个权利为另一个生命担责!”同样是石桥第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消毒手套的接生男医生不卑不亢! “你他娘的找死……”国强顺手提起产房门口的大锤,被淑芬冲过去拦住了。 “要砸你砸我!”这个小姑娘同样咆哮着,“有你这份力气,快去找个滑竿来!” 国强被二姨妹的气势震撼了,赶紧找来担架,也顾不上什么难为情,兄弟三个一起把淑芳抬到滑竿上。何医生小心翼翼地把液体瓶递给国强,利落地收好杂乱的工具,背起卫生箱紧随着。奄奄一息的淑芳一直抓着母亲的手,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也沿着那狭窄的小路在旁边给孩子无形的鼓舞。 “国志,你跑得快,先去乡卫生院,把这个给卢院长!”何先生递过刚刚写好的一张条子,让谢老三先行。 国强和大哥抬着滑竿,何医生亲自举着吊瓶,沿着滴水岩小心谨慎地往石桥乡赶去…… 在挽救生命面前,几个男人表现出了战士般的斗志,三公里崎岖山路一刻也没有停歇,伟大的母亲也以惊人的毅力坚持着没有掉队——母担忧时何须儿行千里呀?在危险面前,哪怕是寸步她也忧心如焚呀! 倒是上午爬了一次砚台山的淑芬,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卫生院的卢院长带着两个卫校实习的学生,早早地迎在了石桥桥头,看到何医生一行过来,赶紧把滑竿改成了医护担架,两个学生同样马不停蹄,直奔那几间低矮的平房。 这乡镇一角的卫生院,比起谢家大院简直是天壤之别。从这份简陋已经可以推断他的医疗条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妇产科医生的卫生院里,都是些吃供应的公家人才来住院! 临时产房刚刚搭建,几张桌子拼成的手术台上放着需要手术的所有工具。卢院长拿过病危通知书让家属签字,那句“只能保住一个”的声音回响在每一个在场人的脑海! 只会写自己名字的谢国强在听了卢院长的告知之后,这个可以抬起上千斤石头的大汉瘫倒在地,像孩子一样哀求着医生——两个我都要!大哥扶起二弟,让二弟先签了字,不管怎么样,到了医院总会有办法。 所有人都被请出了“手术室”,穿着蓝大褂、带着口罩的手术医生匆匆赶来,实习的学生端着消毒的毛巾、酒精和棉花进去后关上了门! 这是一台前所未有的手术,短短二十分钟后,石桥第一例剖宫产的孩子呱呱坠地,实习生过来报喜:千金临门,母子平安! 当手术医生打开门取下帽子、解下口罩的那一刻,淑芬刚刚赶到,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棱角分明的脸上一赶前一秒的冷峻,上扬的嘴角绽放出别样的芬芳,高高挺立的鼻梁连同幽暗深邃的眸子更显的气宇轩昂…… 第三十三章 理发室 淑芳娘没有顾上看一眼孙女儿,她的心里还牵挂着就剩一口气的女儿呀!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等待着女儿醒来第一眼的眼神——尽管她知道,女儿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更期望看到的是她的女儿! 目瞪口呆的国强听到淑芳的肚子都被剖开了,刚刚捡回来的魂儿又丢了半截。看着他昏迷不醒的妻子从“手术室”推出,还顾不上看一眼实习生抱出来的女儿,大声哭嚷着要去看“妻子最后一眼”,被大哥一把拉住。 “国强,淑芳没事,打了麻药,看看娃儿嘛,好乖哟!” 国强这才回过神,抱着可爱的女儿,吞进去的泪儿又冒出来了。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呀,红扑扑的脸蛋,稀稀疏疏的头发就像他头上的自然卷一样,小眼睛紧闭着,抿着小嘴巴,小鼻梁上还有没打理干净的血丝。这是他和淑芳爱的结晶,尽管因为是个女孩儿他有些失落,但依然远比他撬开一块儿大石头要兴奋得多。国强无比小心地抱着孩子进了病房,放在了妈妈身边。 看到国强缓过神来,国民兄弟二人先回谢家坝去了,因为淑芳还需要在卫生院住院,必须回去整理些东西,把喂了一年的那几只老母鸡杀了,拿到街上的饭店里加工,以便给二嫂进补。 谁也没顾上来感谢那个满头大汗的手术医生,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动刀子”的居然是何先生,除了淑芬。 “攀外公,谢谢你!”淑芬用何先生的茶杯在开水间倒来一杯水,递给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老辈子”,由衷的感谢着。没错,何医生按辈分来说就是淑芬的外公了! 淑芬有两个外公。一个是生了淑芬娘的亲外公,在生了淑芬娘没几年就重病不治一命呜呼了,留下淑芬外婆孤儿寡母。另一个是淑芬娘的后爹——一个挥舞着杀猪刀的屠夫,甘愿做了倒插门的女婿,还改了本姓“何”,跟着淑芬外婆那死了的前夫姓起了“吴”,在吴家也添了两个儿子。屠夫靠着杀猪的本领养活一家人,把孩子拉扯大了。可这六十多岁的后外公,偏偏还有这么个二十出头的堂弟,也就是何医生。 何医生大名何攀,父亲老何先生老来得子,端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心疼得不得了——这一副老手艺总算是有了传人了。即便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也没让孩子吃了亏,该上学上学,该吃肉吃肉。孩子也争气,刚刚恢复高考就拔得了石桥乡的头筹,考进了省医学院,好不容易拿到毕业证了,宠惯了的孩子挥一挥手告别了城里的“供应粮”,又回村里当起了赤脚医生。气得老何先生直骂娘,倒是乐坏了老老何先生,拉着这小孙儿讲了三天三夜《本草纲目》。 老老何先生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爹娘死得早的大孙子不学中医学杀猪,还跑去给寡妇做了倒插门,家里人早就和他断绝了来往。不过这打断骨头连着筋,何攀年龄再小,那也是淑芬后外公的堂弟;“何屠夫”再改不改姓,这声“外公”都还得叫! “哦!”攀外公脸红着应了一声,回忆着这张可爱的小脸蛋,“没得啥子得!你是那个……杨淑芬吧?” 没想到攀外公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淑芬得意的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外公”已经从城里回来了,自己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上六年级,没有小学校的谢家坝的孩子都来玉皇庙上学,从滴水岩上来再从淑芬家门前过,淑芬娘叫着这个小了自己两轮的“攀叔叔”,有些难为情地嘱托他顺路领着淑芬走过人命湾。淑芬特别喜欢这个文质彬彬的“小外公”,每天提前放学后都等着他,早上天没亮就在竹林里一边朗诵着课本,一边盼望着“小外公”爬上滴水岩。 “小外公”也就带了她一年时间,小学之后就去了岔河念中学,已经有六七年没见了吧?没想到这还能认得出来这个当年的“鼻涕虫”。“攀外公,真是要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我姐姐还有小娃儿的那条命都是你捡来的!” “这么说就言重了!”疲惫的何攀找个椅子有些不安地坐下来,觉得刚刚这句话太过庄重,“莫说那些,这是医生的职责!”他实在找不到不庄重的话来应付这个已经落脱出大人模样的“外孙女儿”。 并没有更多的交谈,卢院长走过来把何攀叫了过去。淑芬这才想起在病房的大姐和可爱的小侄女儿,赶紧奔了过去。 --------- 富顺这一天最大的变化是发型,这完全盖过了他内心的波澜起伏。 叔叔特地带他进了一趟高档理发室。这是一间弥漫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香味的屋子,几面镜子把原本不大的房间映得宽敞明亮,只有在石桥国营理发店里才能看到的大皮摇椅整齐一溜儿,镜子下的台面上是电动的推子,还有比打糍粑的木槌小一号的电吹风,录音机里放着听不懂的情歌,天棚上的吊扇呜呜地转动着,一进到这屋子里来就凉飕飕的。最让他惊讶的是,他第一次见到了女剃头匠——头顶染得花花绿绿的女老板跟杨泽建养的八哥鸟似的。 瞠目结舌的富顺乖乖地按照“剃头匠”的指挥,惊奇地看着“鹦鹉”在他头上“耕耘”着,这要是在农村,岂不是坏了规矩伤了大雅?他还没从“伤大雅”的暗骂声中回过神,电推子已经在顶上飞舞,不一会儿发丝落地,眼前的镜子成了稀奇古怪的哈哈镜——自己完全变了模样!石桥男人标配的大平头没有见到,大街上“小二鬼子”模样的大中分盖在了自己头上!富顺好不自在,嘟囔着嘴,乞求着“鹦鹉”给他换成平头。“鹦鹉”看了看笑呵呵的刘老大,把围在富顺胸前的大白布摘了下来,唤了一声盥洗间的小妹,带着富顺进去洗头去了。 “刘老大自己都留的大平头,还故意把那块儿足有十公分的刀疤漏出来。我这个龊样子,回了码头还怎么见人!”敢怒不敢言的孩子并没有感受到洗发精的芳香,还有小妹儿按摩头皮的舒爽。洗完头的富顺打算扭头就走,又被“鹦鹉”拉了回去,按凳子上一整热风狂吹,再打上一把摩斯用梳子一梳,头发立马中分定型,活脱脱汉奸模样! “刀疤刘”掏了钱,拉着富顺出门。终于由微笑变成了大笑,他是由衷地高兴,再换身衣服,这孩子和城里人有什么区别!说干就干,一脸不高兴的富顺又被揪去服装店挑了一身秋天的衣服,悻悻地跟在后边回到了码头。 威风凛凛的“刀疤刘”没想到这出“狐假虎威”的戏根本就没唱成——富顺的造型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还以为是刘大哥引着那家老板的公子哥上船去呢?正装了一袋化肥在背篓的,看到“刘干爹”过来,正想问问富顺去了哪里?被后边那个耷拉着脑袋的似曾相识的帅小伙儿给怔住了——“呀,这不是富顺吗?!” “富顺,你做啥子整成这个样子了?”淑芬把搭到肩上的背篼带松垮了下来,这富顺怎么摇身一变和城里人没有两样了?听声的几个“背篼”和“棒棒”都围了过来,看这泥腿子蜕变的“西洋镜儿”! “哈哈哈,顺娃子,你看起好瓜哦!” “哈戳戳的,还穿个花衬衣,哈哈哈,还有大喇叭裤,哟,的确良呢!”…… 这喇叭裤穿到女生身上还不觉得,穿到男生身上……大家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笑个喘喘!都停一下,过来,过来!我宣布一下,以后刘富顺就是我们的会计出纳,我以后只负责给大家联系‘生意’。这大大小小的账务总得管,你们各干各的活路,这码头上的船永远都是我‘刀疤刘’的生意,有你们挣不完的钱!” 杨桂英第一个像在大队听完宣讲那样欢呼雀跃地鼓掌!其他人都跟着呱唧了几声,各自干活去了! 富顺并没有一丝高兴,自己像玩偶一样被牵着玩儿了一个上午,又跑到这码头上被取笑和戏弄一番,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这江风伴着浪花扑腾,刚刚摩斯凝结的头发伴随着他的心情在风里跳跃着!富顺狠狠地瞪了一眼桂英,再撂下一句“我不当!”便奔桥洞去了,把他得意的连体建筑模型推得七零八碎。 “刀疤刘”万万没想到自己筹划的“惊喜”适得其反。站在码头看着那些进出港口的船只,反思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桂英莫名其妙地看着富顺离去,笑嘻嘻地对“刀疤刘”说:“别管他的,刘干爹,他就那副德行,明天就没得事了!” “做你的活路!”“刘干爹”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径直去了仓库…… 富顺在桥洞里哭的昏天暗地,用缸子里的凉水猛劲地揉洗头发,却怎么也洗不掉那凝结物。暴跳如雷的孩子就差没有把那几套新衣裳撕烂。这一刻,他的天都塌了,在所有人看来的好事在他身上变成了坏事,他多想一走了之,但他不能,善良的孩子不想对不起太多的人,他不知道怎么办?把所有苦恼、所有疑惑、所有经历、所有痛苦,连写带画涂到纸上,然后跑到邮政局去,花了八分钱寄回了杨家湾! 第三十四章 打三早 “刘会计”极不情愿地走马上任,最为欢呼雀跃的是杨桂英。了不起的富顺现在就是评书里说的“智多星”吴用,这码头上的二号人物,刘老大的参谋军师。“棒棒”和“背篼”们这一百单八将大大小小的事务那可都离不了他——尽管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向码头的老板的结账,然后按人头分发给大家,包括杨桂英。 “刀疤刘”看着富顺,尽管工作井井有条也没出什么乱子,可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开心,甚至到了晚上话也不对他讲了。“刀疤”冥思苦想,这不愿意当干儿子吧,那是他还惦记着自己爹娘;不愿意去学堂念书吧,可能他怕人家笑话自己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这两个问题随着时间的发展总会解决的!可“刀疤刘”抓破了他近乎光头的大脑袋,也没弄明白这农村来的穷娃娃,怎么还能不喜欢这既轻松又挣钱的活路?总不会他硬是喜欢出苦力,挣小钱吧? 这个原名刘永翰的“刀疤刘”是真心喜欢富顺,流淌着知识分子血液的他,带着那一代人特有的情结,渴望着子孙满堂,同时也希望有机会为年少的冲动买单。从他第一眼看到富顺开始,就咬定了这是上天对他的补偿。曾经温文尔雅的刘永翰,因为时代自甘堕落,他一直以为自己就这样浑浑噩噩,成天穿得破破烂烂、口里脏话连篇一辈子了,没想到这一切会因为一个孩子而改变。那串本想丢进江河的钥匙,他突然视如珍宝——冬天就要来了,他突然好想有个像样的家——不是桥头下漏风的桥孔,也不是仓库边小屋子里那张破旧的木床。 “顺儿,你好多天都没和叔说说话了?”刘永翰蹲下来,像个孩子一样看着富顺,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坚冰。 富顺捣鼓着他那一摊破石头,垒好了再推倒,差一点砸到叔叔的脚。“刀疤刘”往后退了一步,却一点也不生气,拿起一块儿石头,笑着说:“这些宝贝石头比你叔还亲?人家是大浪淘沙、沙里淘金,你安逸,河边的一块儿烂石头都是金!” 富顺也不晓得该怎么来和这个对他大恩大德的“仇人”对话,他现在就是一根牛鼻绳,把自己紧紧地拴在了这码头上。难道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杨老四家的那头老黄牛?就算解了绳子,也不会离开牛圈半步。但是总不能一直这么不说话吧,真把刘老大惹毛了,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下场。 “叔,我这几天有没得把账整错吧?” 哈,惜字如金的顺儿终于开口了。“没错,整得好,一分钱都没得错,好好整,这码头上船越来越多,来当‘棒棒’的人也越来越多,现在我要去把这些人整合起来……”刘永翰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没想到换来的确是富顺“哦”的一声简单应答。 “顺儿,坐过船没得?”刘永翰干脆换个话题。 “坐过小船——打渔船。没坐过江里那么大的船!” “明天我带你去坐船,到下游去耍一哈儿,现在这个船呀,真的能‘千里江陵一日还’了!我们拜一下屈原的陵墓,看一下‘天门中断楚江开’的胜景,哎,只是可惜这江上再也没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的那种说不出的凄凉之美了……”叔叔说得有些忘情,近乎自言自语了! “好嘛,谢谢叔!”好几天以来,“刀疤刘”第一次的让这个孩子欣然接受了他的安排,并且还说了一句由衷的“谢谢”! 第二天清早,富顺登上了那向往已久的客轮,船长像遇到老熟人一样和刘老大寒暄了几句。富顺站在船头,看着这蜿蜒的大江在码头转了个弯——这座城,因江而生;这条江,因城而活。随着船号呼啸,大船驶出码头,螺旋桨翻滚的白浪激荡着富顺的心,一种无法抑制的忐忑,直到刘永翰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肩膀才有所缓解,继而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豪。船速加快,在清晨江面看到的山城,就如清秀的姑娘在含泪目送着夫君远去,又翘首盼着爱人的归来。叔叔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山城的名胜古迹、江岸的风土人情。时而是战国的国都遗址,时而是民国的罪恶集中营;时而是演着神秘傩堂戏的土家族,时而是能歌善舞的苗族;时而是南岸挂满枝头的黄橙,时而是北岸红遍群山的枫叶……目不暇接的孩子心潮澎湃地接收着洗礼,早已忘却了近日里的不快。在领略了江上美景之后,“刀疤刘”带着富顺登上了一块神圣的土地,富顺学着叔叔虔诚地拜祭了那个楚国大夫,聆听了子规鸟的哀鸣,在“一道残阳铺水中”的傍晚才登上了返程的客船。 桂英的自豪并没有因为富顺登上大船而增强,反而有些带着自卑地恼怒了。她本以为这个“二把手”能让她尽快脱离苦海,至少不用每天再腰酸背疼。但这个穿着体面的“刘会计”可了不得了,就跟忘了她一样,每天出来点了货收了钱就回去了,直到下一趟货船到来才出来一次。成天拉着个苦瓜脸,倒腾那堆破石头,真以为自己是刘老大的儿子了?--------- 富顺的那封信要到达遥远的杨家湾,至少需要盖上八个邮戳。在收到那封期盼已久的来信之前,淑芬一家子都在为淑芳生了小娃娃而欢呼着。 淑芬出院当天,国强把妻儿安全送到家之后,带着女儿的生辰八字郑重地拜访了老丈人——请外公给这个长孙女起个合意的名字。杨泽贵拿着《老黄历》,细细琢磨了好几个晚上,从五行到生肖,从出生地到祖籍地,都细细推敲了一遍,然后用毛笔在他摘录和编撰的简要家谱上写上“砚台山下杨氏泽贵,有长女淑芳于辛酉鸡年八月一十三日申时诞妮仂,姓谢辈分为‘海’,大名谢海棠。” 淑芳因为手术住院的缘故,原本在小孩诞生三天之后的“打三早”习俗,变成了婴儿出生九天之后。淑芳在家享受着月母子的优待,看着可爱的小海棠,等待着娘家人的光临。 那个贤惠的杨妈妈,早就在夏天天热的时候为这个小外孙准备好了一切:在石桥扯来的布匹和棉花,找裁缝做成了漂亮的小衣裳,薄的两件,厚的四件;剩下的布料被淑芬作了四顶乖巧的小帽子,从医院回来之后,还专门在帽子前边绣了几朵小海棠;淑芬娘用自己纳的鞋底儿,用棉花和红布做成的小棉鞋;用家里仅有的八斤糯米,蒸好了一大罐子醪糟。 小淑菲每天都兴高采烈地喂着那几只老母鸡,每天放学回来听到“咯咯哒”的声音之后,钻进石磨下边的鸡窝里捡来几个鸡蛋,从夏至之后就再没舍得卖过。淑菲每天数着,两个,四个……终于满了二百个。娘说,满二百个的时候大姐就会给她生个小侄儿,那两只老母鸡也得一同送到大姐家去。 婶娘们得知了“打三早”的时间,和会面一样的“娘子军”也都相约从四嫂家出发前往谢家坝。 薄雾笼罩着开始忙碌的杨家湾,灾后旱地里重新栽种的玉米到了收获的季节,矮小的杆子上挂着灰色的胡须。秋蝉仍然躲在树丛里,不知疲倦地发出“会热死……会热死……”声音。门前的竹林里,拔地而起的夏笋已经高出了屋顶,那片倒塌的竹林因为这些新的生命开始茂盛起来。那一排淑芬从砚台山顶移栽回来的柏树,告别了高山的羞涩,在田坎边快乐地疯长着! 她们忙碌着,用杨泽贵编制的抬盒和背篼装着道贺的礼物。婶娘们把各家带来的鸡蛋放到一个背篼里,用稻草保护着;接着装好醪糟、酒、肉,还有面条和大米,用竹篓把两只老母鸡笼好,尽管淑菲有些恋恋不舍,但想到要去看到可爱的小侄女儿,也就释然了;她们再把小海棠的衣服鞋帽和小被子放到抬盒——这个竹竿连接的H型竹筐里,大家一起踏着欢快的步子、唱着悦耳的山歌,向着谢家大院子走去! 到了谢家,淑菲姐妹俩顾不上喝一口热腾腾的醪糟煮鸡蛋汤,直奔大姐的屋子里,争相抱着可爱的小海棠。这个十天前还睁不开眼睛的小不点儿,这会儿已经滴溜着小眼睛看着两个姨妈了,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跟刚煮熟的鸡蛋一样白嫩。 婶娘们吃过午饭,在一阵闲聊之后也都回家了,留下了淑芬一家人在谢家过夜。小淑菲从中午到晚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海棠,想象着自己婴儿时的小模样,直到她娘把她揪到国强大伯家的空床上去睡觉。 淑芬看着脸色苍白的姐姐,心里无尽的酸楚,这个才十七岁的姐姐呀,本该享受烂漫的花样年华,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当母亲的幸福自不必说,可这种幸福却是那么的短暂,她更多的时候是要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去付出,去承受这劳苦农村岁月的煎熬。 大姐几乎流着眼泪对说:“何医生告诉我,因为这次难产和剖宫,以后可能不能再生育……” 第三十五章 中秋节 富顺那封倾诉衷肠的书信经过半个多月的辗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淑芬在收到邮件的那一刻,如获至宝般在石桥的邮政局外奔跑着,这是第一次写着她杨淑芬名字的来信,熟悉的字迹填补了这几个月盼望的空白,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件,生怕撕碎了里面的信纸。她猜测着信的内容,一定是富顺哥已经找到了他亲爱的哥哥,这个幸福的富顺哥呀,一定想要和我们分享那亲情的喜悦;不过她也担忧着,生怕是不好的消息,这个身无长技的农村娃娃,不会已经流落街头了吧…… 淑芬抑制着急速的心跳,展开那厚厚的一沓纸,没想到在几页书信里,居然夹着五张崭新的十元钱!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还寄回这么多钱?他哪里来的钱呀?不会是就此和我们断绝关系了吧? 淑芬忐忑地阅读着那带着干涸泪痕的信笺,为富顺哥的每一次危险绷紧了弦,又随着“刀疤刘”的出现而放松;畅想着那些高楼和大船,向往着那沙鸥翔集的码头;为那次大快人心的打抱不平而叫好,又为那艰辛攀爬的步履而痛心……一切的经历都那么惊险而又幸运,外边的世界让人生畏又那么令人向往。尽管有很多错别字和拼音代替,但淑芬就像阅读一部小说一样,身临其境般心惊胆战,继而又设身处地般泰然自若。来信真的就像一部伟大的作品,把最后的疑问留给了读者—— “我该怎么办?” 淑芬坐在街头的石栏杆上,反反复复咀嚼着富顺的疑惑,是啊,他该怎么办?淑芬了解这个哥哥,不会因为一个突然的陌生人而改变初衷,但她也担心那个“刀疤刘”会威胁到富顺的安全。看着寄信邮政局的邮戳,那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日期了,事不宜迟,要赶紧给哥哥一封回信,她跑到中学找曾经的同学要了纸笔,就在校园的石凳子上写下了下边的文字: “富顺哥: “来信及随寄现金已经收到,得知你还安好,我们都很高兴。你在信里提到的这个喜欢读诗、讲故事的叔叔,应该也不是坏人。他给你买衣服、买吃的,还让你当会计,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收你做干儿子。我理解你的苦衷,也知道你对你生父和我们这边父亲的情谊。 “我觉得你应该和他畅谈一次,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误会。或者因为你聪明过人,而他又不能生育,想让你在码头当个接班人;或者是他失去过一个儿子,而你恰好长得像他失去的那个孩子;要不就是他相信什么生辰八字,觉得非收你当干儿子不可。不管怎么样,他也没有错。你应该告诉他你真正的身世和这次出行的目的,你意在寻亲,但不是父亲,而是哥哥和弟弟;你家住哪里,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都应该告诉他。这样可能会消除一些误会,我想他也不会认着死理非让你留下来不可。但是你一定要注意说话的方式和时机,不要再喝酒了,要在他开心的时候讲,讲的时候不要一次讲完,多分几次。那个叔叔应该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也是对你报了很大希望的,所以一定不要过于打击他,惹毛了的人会干出极端的事情,你一定要小心。 “家里都还安好,今年夏天下暴雨,家里房子都差点垮了,不过还好有你留下来的三百块钱,还有姐夫和七叔帮忙,现在几间房子都盖成了瓦房,你的那一间也是,娘老是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我们谁也没有搬去住。还有大姐家生了个女儿,特别可爱。 “另外还有一个事,桂英姐家房子被山洪冲垮了,她娘疯了,桂勇哥还是天天打牌,你转告她一下,看她能不能回来一趟! ……” 淑芬把信寄了出去,又去乡政府取了报纸,怀着不安的心往家里走去。她该怎么和父亲讲起这封信,既然有了富顺哥的地址,他再看到信里遇到的这么多困难,是不是会让七叔找人把富顺哥揪回来?但是不讲,这五十块钱怎么办?到时候真有什么事儿,自己又该怎么和父亲交代…… 淑芬最后还是决定不讲,回去把信和钱往木匣子里面一锁,装出失望的表情,把报纸交给父亲,到地里掰玉米去了。至于钱嘛,把最后一季的蚕茧背到岔河去卖了,就说茧价上涨了…… ------ 富顺从下游回来,整个人跟变了一样,似乎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滚滚江水之中。他开始满足于手头上的工作,叔叔给他买了个小算盘,他拨弄着珠子计算着每一天的收支,并且微笑着和工友们打招呼,在闲下来有兴致的时候,还拿着扁担去挑上几趟货物,也不给自己额外算工钱。刘永翰觉得,他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高兴地去给富顺买了很多工程方面的书籍。 在刘永翰看来,这一切源于那一趟子规之行。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正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中秋佳节,返航的客船上并没有什么游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两个不同年龄的男人,站在船头在望着月亮感叹。聪明的富顺知道,即便是在狭小的杨家湾,看到的那轮月亮也一样大、一样圆,那远方的亲人,一定在坝子里吃着热糍粑听父亲讲着吴刚和嫦娥的故事。还有大哥和三弟,一定也在某一个城市的角落,望着明月想念着自己。 刘永翰从船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月饼,还有一袋子猪头肉和一小瓶烧酒。 “顺儿,今天是中秋节呢,这个中秋呀,有的地方吃饺子,有的地方吃汤圆,但是好多地方都是吃月饼!你们那里过中秋吃啥子?”“刀疤刘”递过一双筷子和一块儿月饼给富顺。 “吃糍粑,也吃月饼!”富顺回过神来,被眼前这丰盛的晚餐惊讶了。江上的瑟瑟秋风和轮船的疾驰把装食物的纸袋子刮得呼呼作响。 “你喜欢吃糍粑还是月饼……等一下,我猜一下哈,月饼是不是?” “哦,都可以吧,更喜欢吃月饼!”富顺看着这个父辈的男人,似乎很懂他。 “你喜欢工程学,是不是因为你老汉儿是个木匠?”叔叔吃了一口猪头肉,就着这五仁馅儿的月饼,真是别有滋味。 “你朗个晓得的呢?”富顺瞪着大眼睛,嚼了嚼刚刚咬进去的月饼,真香,就像小时候父亲带回来的味道。 “哈哈,我啥子晓不得,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 富顺使劲地回忆,不会呀,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家庭,这个“刀疤刘”莫非这么神通广大,就能掐指算出来?哼,一定是桂英姐出卖了他。“有,叔,是不是桂英姐和你说的哟?” “哈哈,不跟你说。对了,顺儿,你出来是不是找你哥嘛?”刘永翰对自己的猜测洋洋得意,拿着白色的小酒瓶下了一口酒,呀,这月饼下酒,可比那花生米有意思。 “嗯,不过没找到,就是不晓得我哥到哪里去了!”富顺拿过小酒瓶,猛喝了一口,这酒里,藏着淡淡的桂花香。 “顺儿呀,我晓得你这家伙想啥子!你是怕我把你留住,其实叔也没那么贪心,我就觉得我们之间是个缘分,叔有时候真把你当儿子,哎,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也罢,你哪天想走了就走吧,我不留你!”刘永翰抢过酒瓶,把那并没什么酒劲的桂花酒全部咽了下去。 富顺想哭,他心里的那些难以言说心事,叔叔简单的几句话就道破了。他知道一定是桂英姐在里头“捣鬼”,不过既然“刀疤刘”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叔,劳慰你,我……我先不走了!” “啊?真的呀?好,你找你哥哥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是我干儿子,那你哥就是我大干儿子,哈哈哈,要得,明天我就挨着跟码头的轮船打招呼,要不到半年,只要他在这大江能到达的地方,老子肯定给你找回来,哈哈哈哈!”刘永翰摇了摇空酒瓶,往大江里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滕地站起来,对着两岸的山峡大喊——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 桂英的愤怒由藏在心里变成了实际行动。她看着悠闲的富顺,丢下背篼冲过去把他拉到一边。“刘富顺,你到底要做啥子?”她就像在岔河的时候富顺吼她一样。 富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这个第一次叫他大名的姐姐:“桂英姐,你要做啥子哟?” “我要做啥子,你一天倒是安逸,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肩上,腿上,还有腰上,哪里不是青一块紫一块?”桂英掀起衣服,弄得富顺尴尬不已。 “姐,你啥子意思嘛?又不是没给你工钱?” “啊?你给老娘说工钱?老娘还不如去讨口!” “好了,好了,桂英姐,不逗你了,我和叔叔商量好了,他在西码头承包了一个仓库,还有几天才接手,到时候你去看仓库!”富顺看到暴跳如雷的桂英姐,他可不敢再造次了。 “不是朱寡妇那个仓库?” “不是!” “哈哈,我就说我的富顺不会忘了我嘛,嗯啊……”个子高高的淑芬,隔着一步石梯正好亲到富顺的脸,然后蹦蹦跳跳的去拿背篼背货了! 脸红的富顺提着算盘,摸了摸他的“二鬼子头型”,向最近的邮局走去…… 第三十六章 信来了 秋后的蚂蚱和“秋老虎”一起蹦跶,田里的山歌与杨家湾的谷浪一起荡漾,砚台山的松涛和着石桥河流水的旋律,鸣奏出不一样的秋曲。挥舞着镰刀的妇女们,感激着杨淑芬的“金点子”;扬起谷靶子的男人们,聆听着淑芬清脆的山歌儿;在水田里拾谷穗儿的孩子们,不时因为抓到一条鲫鱼或者泥鳅而哈哈大笑! 淑芬真是十足的“女汉子”,一会儿和淑菲一起割稻子,一会儿又和母亲一起绊谷子,再忙再累,也要对着山下唱几声山号子: “桂花开了不结果,谷子今年打成陀。 虽说山洪猛如虎,谷桩也能长绫罗。 绫罗披在幺妹身,蚕茧抽丝送阿哥。 绸缎送过三岔河,对面的牛羊满山坡!” 歌声、笑声、回声飘荡在两山之间,没有人去深究这个十四岁的女娃娃山歌里的阿哥是谁。只有淑芬自己知道,那歌里的阿哥,只能在歌里、在梦里、在那沓厚厚的日记本里。 今年的收成并没有歌里的“打成陀”,可明显降低的产量没有影响杨家湾人的心情,他们照例不到日出而作、早已日落才息,政府的补贴和免交上交粮的政策让大家松了一口气,但他们依然要赶在“白露”之前给割掉水稻的田里种上小麦,以弥补这秋收的损失。 收了谷子,磨了新米,告别了青黄不接的寒酸——熬清稀饭、烙糠麦饼的日子实在难捱,杨泽贵和往年一样用新米饭和米酒祭拜了天地和列祖列宗,然后扛了一小袋去石崖里送给王神婆——杨桂勇那个赌鬼,到底是懒到颗粒无收。 到了晚上,淑菲和二姐疲惫地趴在那张书桌上,她们十分珍惜每天晚上仅有的两个小时通电时间,要在那十五瓦的钨丝灯泡下写下情愿或者不情愿的文字。淑芬的文字是情愿的,每一句话都寄托着她心情的变化,那本子里的秘密,已经由纪实的“流水账”演变成了寄情的抒情文。而淑菲的文字是不情愿的,如果不是害怕忙假过后聂老师的戒尺,她早就呼呼睡去了。 淑芬的文字从田老师再到富顺,而今逐渐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不分昼夜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日记里的“阿哥”,却永远听不懂她的山歌。请不要责怪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在那个懵懂的年华里,我们和她一样多情! 淑芬怀揣着她的秘密,无数次的想要向父亲提出,想要学门手艺,比如说学医,她已经请人帮她买好了基础医学知识的书籍,可是石桥的老话说“男不学戏女不学医”,就算是卫生院的女娃娃,那也是正规学校毕业的护士而不是医生,这让她没了提出的勇气。她甚至企图背叛她当初的坚定,试图再去求求七叔,让她和淑华姐姐一起到修电站的工地去做饭,可是她开不了这个口,何况做饭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呀! 如果是其他事,她早就和找大姐诉说了,可这件事不行,她日记里的那个“阿哥”是自己的“外公”,哪有外孙女爱上外公的理儿?可是她又不甘心,心里的两个小矮人经过无数次的斗争,这个“小外公”实际上和她并没有半毫血缘关系的理由占据了上风,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有时候跑一个小时去建电站的地方割草,那工地旁边就是攀外公的家呀!她每天“不怀好意”地期盼着杨家湾村的某一家人得个并不危及生命的病,这样何医生就会潇洒地从她家门前走过,然后温文尔雅地报以微笑。啊,那种折磨,让这个早熟的孩子,像琼瑶阿姨小说里的女主角那样不知所措! 哎,大姐的事儿还愁不完呢,谁也不说,只能烂在心里…… --------- 富顺期盼已久的家书终于到了,犹如经历千难万劫般弥足珍贵,他兴奋地读着那些规劝的文字,企图找到更多的信息。而淑芬的主意总结起来就四个字——“实话实说!”此时更揪心的是家里的洪灾,尤其是桂英姐家的遭遇,该怎么和桂英姐讲呢?这比和“刀疤刘”的斡旋都要棘手。桂英姐的暴脾气他是知道的,要知道她娘疯了,哥哥也不管,还不得气晕过去,醒过来就得缠着自己把她送回去。这送回去自己跑得出来吗? 富顺白天抽空给淑芬回了信,除了告知她近况之外,也为上次没有提到爹妈而愧疚,希望淑芬能把自己的在外过得很好的信息告诉养父母,更再次强调了自己在找到亲人之后就回石桥,同样会孝敬杨家的爹娘…… 到了傍晚时分,富顺才提了两个锅盔去了西码头的仓库。不晓得这鬼机灵的桂英姐在哪儿弄来个蜂窝煤炉,正在仓库边做晚饭,热腾腾的面条刚出锅,富顺过去端起一碗狼吞虎咽起来。桂英穿花衣裳弓着身子煮第二碗,小伙子无意间看到她胸前那对拔尖的雨后春笋,差点喷了鼻血。 富顺几口唆光了一碗面条,抹了一把鼻涕,桂英笑着又递过一碗过来。“我不要了,吃不下了,桂英姐!” “哪个是喊你吃,给你干爹抬过去!” “哦,莫乱说,不是我干爹!”富顺一边说着一边朝不远处的桥洞走去。这个天很烂漫的姐姐呀,还不晓得家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呀!宁愿她永远不知道吧! “来,把这个吃了!”桂英在富顺刚刚没喝汤的面碗里加了两个荷包蛋,递给刚刚返回来的富顺。 “桂英姐,你吃一个,我真是吃不下了。还有,刚刚叔叔那碗里没鸡蛋呀!” “哟,我就说是你干爹嘛,关心得很呢!有,在碗底底下,操空心!” 富顺吃着鸡蛋,看着这个看仓库的女孩儿,这几天不在太阳底下,皮肤白净了不少,头发也学着城里人扎了起来,除了稍微寒酸的衣服,也和城里的大姑娘没有两样了。只不过,她很快又要回到那个贫穷的山里去了。哎,这事儿不应该瞒着,还是告诉她吧! “桂英姐……我……我和你说个事呢?” “啥子事?” “王嬢嬢……王嬢嬢最近身体不太好!” “管他王嬢嬢、李嬢嬢做啥子,你身体好就行!” “我是说你娘,你娘疯了!” “你娘才疯了……你刚刚说啥子哎?” 富顺有些为自己刚刚那句冲动的话自责,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来转达这件事。“桂英姐,还记得夏天的时候河里涨了好高的水不?那回是石桥河涨了大水,我们湾湾里的石河堰垮了,你们家老房子被埋了……” “莫乱说哈,你个烂嘴巴,石河堰几百年了,哪哈儿垮了嘛?” “就是两三个月前,今天淑芬给我写信说的!” “哪个给你写信?” “淑芬……” “我就晓得你龟儿子忘不了你那个妖精妹娃子,你偷偷摸摸给他写了好多信?安?……” 富顺怎么也没想到,糊涂的桂英姐这个时候关心的不是她家里的情况,而是谁写来的这封信,并且开始了一大段难听的破口大骂。直到她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放下手中的碗筷,走过来看着富顺,稍稍缓和了一些语气: “富顺,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淑芬从来不得哄人!” “淑芬淑芬淑芬!……我现在问你我娘他们!”桂英又咆哮了起来。 “好好好,桂英姐,我晓得你难受,我想你娘和你哥应该没得啥子问题!” “你想个屁,快把你那个妖精妹娃子写的信拿来看下……”桂英立马后悔了,应为她根本就不识几个字,“……念一下,现在我娘还有我哥住哪里?” “生产队安排到有住处!” “那就好!”没想到在得到“还有住处”的答案之后,桂英姐的回答是那样的轻描淡写。富顺不能理解,这个在家挨惯打的姑娘,念及的并没有他刘富顺那么多,那个地方垮塌了,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牢笼解开了,只要她们还活着,还有一个住处,也就够了!至于那个嗜赌成性的哥哥,如果她有能力去改变,那她挨的打至少要减少一半。“疯了好,疯了也就啥子也不晓得了!”桂英默念着,去收拾碗筷和仓库去了——再过一会儿,夜间停靠的货轮又要卸货了! “桂英姐……” “富顺,你不用劝我,我不得回去,你快去点货吧,船来了,明天记得把刘叔的碗带过来!对了,你回信的时候让你们家人转告一下,我过得很好,还不想回家!” 富顺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仓库。的确,码头的货轮已经靠岸了! 卸完货已经是半夜,桂英锁好仓库的门之后,钻进了那个狭小的被窝——一个在仓库边隔出来的窄间里搭的木板床。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惧怕了,因为只要她一打开门,就能看到富顺和“刀疤刘”住的地方,只要喊一嗓子,那边就能听到。之所以让她来看仓库,完全是富顺对她的“照顾”,她是多么珍惜这份工作呀!可是这个夜晚,她已经泪流成河,傍晚那些坚强的话不过是气急败坏的胡说,那个她成长了十五年的家呀,就真的被掩埋了吗?她不是不想回家,她是怕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把她打死呀! 桂英含着热泪睡着了,几只罪恶的大手正在幽暗的路灯下向她缓缓地靠近…… 第三十七章 做道场 西边的仓库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把原本平静幽暗的码头照的灯火通明。劳累了一天的棒棒们在桥下睡得正香,被刘老大的怒嚎惊醒,不管是水桶还是夜壶,提了就往西边冲去。那一仓库今晚卸载的粮食呀,可是政府临时寄存的,本来明天就要运到江云第十粮库去,这下可怎么办呀? 这个刚刚租用的仓库,原本是一个停车场,根本就没有任何消防设施,并且在仓库的另一边还堆着没来得及搬走的木材。那仓库门口的水龙头,根本就无法接近,几扇装上没几天的木门已经燃烧起来了。刘老大安排了一个兄弟去消防报警,其余上百个“棒棒”用最传统的方式排起了长龙,一个递给一个地从江里往仓库运水。但根本无济于事,看样子木材已经着火了,江风成了帮凶,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在滚滚浓烟里蹦跳,恶毒的火舌在几百平米的屋子里蔓延。 狂躁的富顺几次想要接近大火,都被熊熊的火势逼退,他几个小时前还看到的桂英姐呀,已经在被火势包围,他歇斯底里地呼唤着,没有一丝回应。所有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已经绝望了,粮食烧焦的味道从仓库传出,尽管木门的大火已经浇熄,可乌烟瘴气的通道却张开了血盆大口,仓库里的高温和仍在肆虐的火苗能把人吞噬。没有一个人敢冲进去,刚刚传递上来的几桶水从门口泼进去,又从地上流出来,这无济于事的努力几乎让这群汉子们泄气了! “都让开!”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和喷泉般的水柱,“过来几个人,把管子拉过去!”刘老大用一把大钢刀把裸露在地面的自来水管砍断,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圈水管,正在费劲地往自来水管上套,用手死死地捂住接口。富顺第一个冲过去把冒着激流的水管拖过来,朝着仓库喷射。其余的人如法炮制,从不同的方向接过水枪。浓浓的黑烟变成了黄烟,继而变成了白烟,刚刚不可一世的火龙偃旗息鼓,光着膀子的“棒棒”们,熏黑的浑身上下只能看到一排牙齿和两颗眼珠子,一个个瘫倒在地,或是筋疲力尽,或是轻微中毒。 头昏目眩的富顺捂着鼻子冲进了仓库,缭绕的白烟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不断地呼喊着“桂英姐”,隐约地看到那个角落还有星星火苗,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水泥地的高温又让他望而却步。 “桂英姐!桂英姐……”一个踉跄,这个可怜的孩子眼前一黑…… --------- 这一夜,“老巫师”奄奄一息从行署医院出院返家,猫儿山下的杨家老房子里传出呼天抢地的哀嚎。七个儿子携家人齐跪膝前,聆听遗嘱,再没有人去打扰老人最后的念叨,从五十多岁的杨泽荣,到三十岁的杨泽进,此时都是一个孩子,还期盼着父亲温暖的怀抱。垂危的挣扎已经无济于事,无助的后人除了落泪便是默默的祈祷。定山老人已经从卧室转移到堂屋,看到满屋子的儿孙,尽管早已四世同堂,但他仍然带着没有孙男的遗憾,闭上了眼睛。享年八十又一岁。 哭声已经震天。女人们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男人们含着泪烧“落气纸”,放“落气炮”,随着短促的鞭炮声,杨定山老先生溘然长逝的消息回荡在砚台和秭葵之间,青山为之动容,归雁为之驻足。在各自披麻戴孝之后,女人回避,男人们为老先生净身理发更衣,入殓中堂,先生寿终正寝。长子杨泽荣,用纸笔记下离世时辰,用土碗、香油、纸捻点燃脚灯,同兄弟们一起,在棺前焚烧纸钱,恸哭守灵。 翌日清晨,杨家兄弟用滑竿抬来一位老道长,恭请他主持丧葬事宜。仙鹤道长解放前是马头山紫金观的观主,也是杨老先生的同门师兄。年岁过百的道长老态龙钟,道袍道冠道靴一应俱全,手中的麈尾与脸上的髯须一样银白,半文半白的吐字更显道骨仙风。 道长对师弟生前选好的阴宅风水颇为满意,九星八卦、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应俱全。孝子取来笔墨,老道长在打磨好的石碑上写下“虎踞龙蟠呈吉地,子孝孙贤迎腾达”,横批“流芳百世”的挽联,石匠们忙活着刻好墓碑和碑联,老道长麈尾一挥,带着徒弟们来到堂屋之中。瞻观遗容,焚烧纸币,开灵短祭之后,道长正襟危坐,掐指默算,封棺开路(下葬)吉时在三天之后。孝子们这才依次通知先父生前亲朋好友。 三天来,孝子们彻夜无眠,守灵尽孝。道长忙着书写祭文,“小道士”们给老先生的后人们扎好花圈,以便祭奠时敬献。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巴山深处,土葬的习俗还在延续,在很多人看来的封建迷信在浩劫之后确有所抬头——尽管这个大家庭还有一个干部。但从规模来看,以老先生的家族实力,这场仪式却又稍显简单,原本七天或者三天的“道场”缩减为一天。 三天后,杨家湾的村民、老先生的生前亲朋好友送来纸钱、面条、米粉等物,以示哀悼。女人们戴着孝布,在厨房忙活——白事也需要好酒好菜招呼来客。三拨做道场的锣鼓队分列东西北,主祭锣鼓由仙鹤道长领衔,代表的是孝子;另外两拨分别是已经成家的孝孙女和定山先生的徒弟们请来的。 简单的灵牌被供奉到了彩纸糊成的灵房之中。道士们制作的灵房柱子竹制而成,墙壁和彩瓦由红绿蓝纸镶嵌,宛如彩色的别墅,一共五层(大约三米高),从生活的现实世界,经历生老病死,到达上天极乐世界,灵房前供奉香烛纸钱、三牲刀头。所有晚辈纷纷穿素衣、戴白孝、捆麻丝,锣鼓队奏响哀乐,后人们到遗体前窥视诀别,一阵痛彻心扉的哭声之后,“八大金刚”(抬棺匠)盖棺钉棺,紧接着又是一阵哀嚎。 杨泽荣端过灵牌,领首跪在灵房前,子孙们各在其位,跪地哀悼,等待仙鹤道长施令。道长带着真实的感情为亡灵超度,这个辛劳苦一世的师弟,愿你在泣血哀颂的祭文中重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元一九八二年孟冬,农历壬戌年九月初十夜,奠之良辰也,致祭孝男立叩:谨具香烛炬帛,三牲酒醴,时馐清酌,一切不典之仪,致修祭于新逝世,故显考杨公讳定山老大人西游,享年八十一寿之灵位前,悲痛而泣以文曰:呜呼! 秭葵山下雷霹雳,堂上父亲归西去。 儿跪灵前泪湿衣,肝肠寸断洒秋雨。 犹记那夜狂风起,吹散父子两分离。 儿跪灵前把话叙,父亲恩德与天齐。 生年光绪二十七,呜呼一去九归一。 一生吃斋念菩提,苦难也有八十一。 长工熬到半夜里,地主不给吃东西。 宣统削掉辫子去,剃头修行寺庙里。 八年潜学别沙弥,尔后老君收徒弟。 佛道集成晓天地,还俗三年娶贤妻。 生儿育女好福气,奈何土匪闹荒饥。 父要考虑生活计,吃苦耐劳费心机。 凄苦劳累日夜继,艰辛一生志不移。 大儿生时半升米,二子来时蓑裹衣。 三儿无食挖草皮,四儿抱怀驱寒体。 五儿何曾受人欺,六儿诞生好欢喜。 小儿宠爱衔嘴里,膝下个个未抛弃。 儿冷急忙制新衣,儿热赶紧凉水洗。 儿若染病父着急,背负怀抱不分离。 教儿无事少出去,怕儿出外受人欺。 岩边水边要注意,怕儿伤身药难医。 七子都进学堂里,纸笔墨砚全买齐。 教儿一主自知趣,嫖赌偷盗要决离。 为人公道讲理义,勤俭持家建根基。 唯望今生儿顺遂,发家致富性不迷。 儿大年满十六七,就去请媒把婚提, 东选西择费钱米,只望娶得好儿媳。 人品知识盖乡里,一孝妈来二孝爹。 荣华富贵招财进,儿子全部有出息。 父亲劳累伤身体,日夜累得汗淋漓。 一心只为儿和女,面带笑容饿肚皮。 父亲好心无能此,应该延寿到百余。 谁知我父无福气,身患重疾无药医。 延至是夜归天去,一家大小甚惨凄。 哭声震天泪如雨,可恨阴阳已隔离。 今日灵前把奠祭,保佑儿孙福禄齐。 青菜水酒莫嫌弃,望父品尝再归西。 哀哉,尚飨! 不孝子杨氏泽字辈荣、华、富、贵、招、财、进七子叩拜! 不孝孙女杨氏淑字辈……叩拜! …… 一段没有配乐、饱含深情、泣血带泪的祭文诵读之后,仙鹤道长老泪纵横,逝者子孙也哭作一团。又是一段长长的超度之词,三拨锣鼓分别响起,仙鹤道长围棺三圈,嘴里已久念念有词,几张纸钱盖于棺上,拂尘敲点之后,“八大金刚”抬棺而起。杨泽荣端灵牌,杨泽华举幡幢,杨泽进在最前一路抛洒“引路钱”,其余各家分别派一人执花圈。好一段泥巴路,因为近日夜雨有些湿滑,杨泽贵在淑芬的搀扶下才没掉了队。 到达墓地,仙鹤道长主持烧坑、下棺、祈祷、掩土、哭哀等礼仪,焚烧灵房、纸钱和殉葬物之后,将花圈插于坟头,整个仪式才算在悲痛中结束。 杨泽贵和七弟站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他们回忆着那个真实的父亲,这个经历了三个截然不同历史时期的老人,信奉了佛教、道教,也在孩子们口中了解了马列主义。除了祭文里的功德,他也有迂腐的过错,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人会给他任何盖棺定论,“定山”这两个字仅仅作为一个父亲的名字,镌刻在了墓碑上。 遗憾的是,当中国农村改革的大幕刚刚掀起、新的发展浪潮即将来临的时候,老人家在经历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难之后,永远地离开了杨家湾…… 第三十八章 嫌疑犯 富顺睁开眼睛,多么熟悉的地方啊!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地在空气中弥漫,吊瓶的输液管连接着血液,滴答滴答地拯救着那些垂危的生命,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穿梭其间,偶尔一个调皮孩子的喧哗,也被看护的家属喝止…… 富顺也还是个孩子,却没有任何人看护,和上次不一样的是他从过道的病床转移进了病房。他起身透过窗户,怎么也找寻不到那个“讨口子”的影子。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医院,桂英姐在哪儿?一定还活着,要马上赶回仓库! 富顺觉得自己并没什么大碍,正准备出门,两个“大盖帽”在医生的引导下来到了病房。 “你就是刘富顺是不是?我们是南岸派出所的,我叫李翔,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就这起诈骗案进行调查!”领头的“盖帽”示意富顺坐下来,其中一个同志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富顺看着严肃的警察同志,“诈骗案”三个字在他脑海里盘旋,尽管这个专业的词汇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不过这与仓库失火根本就风牛马不相及。“警察叔叔,你搞错了吧?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骗……” “哦,刘富顺同志,我可能没有说的太明白,我说的是南岸码头西仓库起火这个事情!” “叔叔,我就说你搞错了嘛!那个仓库里有个个子高高的女孩,请问她现在在哪儿?” “哦,你是说嫌疑犯之一杨桂英吗?现在我们正在全力通缉!” “嫌疑犯”三个字简直五雷轰顶,富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杨桂英一个农村娃娃,怎么就成了嫌疑犯?“叔叔,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杨桂英只是那里看仓库的一个小姑娘……你们的意思是,她还活着?” “火警没有在现场找到她的尸体!” 富顺从失落中找回一点点喜悦,旋即又陷入了另一种深深的落寞之中。“不可能,叔叔,绝对不能,她只是个老实巴交的看仓库的,怎么可能成了罪犯?” “现在还只是嫌疑犯。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时什么时候?” “他和我是同一个生产队的,我们从农村来这里做工。昨天下午……”富顺老实地交代着,他知道,这个时候要找到桂英姐只能靠他们。 “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平时你们都和什么人有来往?” “码头,就和码头上的这些干苦力的打交道。我们也不认识啥子人呀!” “你有她的照片吗?” “没有!” “那请你描述一下杨桂英的外貌,哦,也就是她长什么样子?”李翔害怕富顺听不懂“外貌”的意思,补充道。然后示意另一个警官画像。 “她十五岁,个子比我高一个头,头发到肩膀下边,眼睛很大,眉毛有点浓……” “十五岁?未成年人!有什么特征?” “耳朵下边有颗痣,右边耳朵!” “嗯,那个刘永翰和你们什么关系?他最近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他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两个流落街头的时候收留了我们。他哪儿都不爱去,平时也只是在码头!” “还有这些东西,你认识吗?”警察递过一个帆布包,那是富顺从杨家湾背出来的! “叔叔,这是我的包包!”富顺有些激动地去抢夺过来,点了点里面的书籍。“叔叔,里面还有一百多快钱呢?” “包你先拿着,里面的现金来路不明,待调查清楚了会给你的!” “那……那个刘永翰叔叔现在在哪儿?”富顺知道,现在要钱也是徒劳,很可能一辈子也要不回来。他更好奇的是,那么关心他的叔怎么没来看看他。 “刘永翰是这起案件的主犯!已经被控制!我们还会来调查的,在未得到许可之前,你不得离开本市,我们也会保护你的安全,必要的时候会传你到派出所来的!” 富顺的头上再次响起了轰隆隆的巨雷。“叔叔,刘永翰叔叔是个好人,他……” “好了,刘富顺同志,请你确认一下你刚刚说的话,在这个位置签字!”警官拿过笔录和画板,“看看这是不是杨桂英的样子?” 在富顺一一确认了之后,李翔警官再次看了看孩子迷茫的眼睛,希望从他的眼里找到点什么线索。不过有些徒劳,这个蹲过牛棚的老警察,宁愿相信眼前这个和那个满世界找的孩子是无辜的。 -------- 富顺一个人趑趄地回到了码头。没有刘老大的码头变得一片混乱,“棒棒们”要么闲散地在石阶上抽着烟,要么一窝蜂地冲到货船去抢货,害得老板们手忙脚乱。他怎么也不相信刚刚警察说的一切,那个善良的刘永翰,还有单纯的桂英姐,怎么可能是什么嫌疑犯?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赶紧弄个明白! 富顺找到了依靠在栏杆朝江里吐口水的“棒棒”张海奎。这个张海奎,平时里和刘永翰走的最近,也是这码头的土著。“真他娘一群土匪,无组织无纪律,一盘散沙!”张海奎正在唾骂那群抢着挑货的“棒老二”。 “张叔!”富顺也学着张海奎的样子,靠在栏杆上,“我叔他……” “日他娘的,不晓得哪个狗日的诬陷,遭害了!” “遭害了?” “陷害!富顺,你说老子们老老实实做活路,那群狗杂种怎么就……”张海奎这才把“诈骗案”的原委细细道来。 原来,那晚的大火在警察的眼里就是蓄谋。这两年,刘永翰前前后后在码头上租了三个仓库,都是供那些做流水生意的老板囤货的。刘永翰一向小心低调,易燃易爆的、走私贩毒的、赊账赖账的、超过五天的,他概不接存。东西南北的老板们相信他刘永翰的为人,一般是有几个仓库就满几个仓库。前几天刚刚租下来的这个西仓库,是刘永翰和粮站达成的协议,先就着粮库收公粮的当儿,把这江边乡镇的公粮运来屯这儿,等到粮站的在其他地方运量的车空出来再来运回去。不晓得是在哪个环节出了乱子,“棒棒们”着火那晚上累死累活搬进去的粮食,居然全是谷壳和着砂砾,刘老大也是信了那个“吃公粮”干部,竟然第一次没有开袋验货,按照保管合同,足足一千袋,也就是十万斤粮食呀! “那警察就没调查一下粮站的人?” “调查了,现在人家一口咬定是老大掉的包!” “刘叔绝不是那样的人!” “是呀,绝对不是!龟儿子,老子那天看那个马站长就不是啥子好东西,着急忙慌的,老子们说把木料抬出来,他说用不着,明天就运走!” “这些警察晓得不?” “晓得,问我的时候我说了。但是晓得又咋个?都他娘一窝的!” “张叔,你看到我桂英姐没得呢?” “看到个铲铲!你说起那个女子我就来气,等到消防来的时候,我们看到那堆冒着烟子的谷壳壳和砂子才想起里间还有个人,我们冲进去一看,有个屁的人,床板都烧糊了!人早就跑到没得影了!鬼女娃子,不晓得在哪里整个煤炉子,做了饭火都没灭,提到木料边上,火就是那个炉子烧起来的!” 富顺这才想起那天下午的炉子,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桂英会因为仓库着了火就逃走了…… 通缉令比富顺的那封信更快从江云到达了杨家湾。石桥派出所的李所长陪同远道而来的同行,第一次走进了杨家湾的山凹凹里。在村干部的引领下,到那个“土匪窝”里盘问了半天,石崖里臭气熏天,那个“老巫婆”胡言乱语,一句有用的信息也没有。看样子,未成年的杨桂英连个监护人都找不到了!几名警察顺便到了一趟杨泽贵家,了解了基本情况。在得知杨桂英并没有回到石桥的情况后,留下联系方式,也就回乡里喝酒去了。 倒是把赌棍杨桂勇吓得半死,还以为是他放高利贷的事儿让公安知道来抓他来了,躲在猫儿山的树丛里不敢回去。在得知是那个“不要脸”的妹子犯了事儿之后,痛骂了几声,回洞里睡大觉了。 杨泽贵气急败坏,立着单腿挥舞着拐杖,没想到这跑了的儿还能惹出祸事,警察都找上门来了,最主要的他还是担心富顺的安危。幸好杨四嫂去谢家坝看外孙女儿去了,要不又得气死过去!淑芬保持着清醒头脑,一个劲儿的劝父亲,人家民警都说了,富顺哥根本就没犯什么罪,只是和嫌疑犯有交集,现在还在配合调查呢!只是那个杨桂英,平日里聪明伶俐的,怎么会犯了糊涂去帮着犯罪呢? 杨泽贵很快冷静下来,他很想现在就叫淑芬去一趟江云,不过家里正是农忙的时候,县里到江云的班车是隔天发,去一趟起码得三四天,并且淑芬也没出过远门。可又不能不管富顺的死活。他叫过淑芬:第一要瞒着娘,不能让她着急;第二是去谢家坝的电站筹建小组,那里有一部电话,给刚刚烧完“头七”回县里的七叔摇个电话,求他帮忙嘱托同学打听一下情况,有什么消息尽快想办法传回来。 第三十九章 金银花 富顺和张海奎一起去了一趟南岸派出所。被民警们称为“李所”的李翔接待了他们。这个朝鲜三八线上的幸存者,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抬头纹写满了岁月的痕迹,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他取下帽子,倒来两杯水。 “富顺同志,伤养好了?”军人习惯了他对别人的称呼,只要不是敌人,都是“同志”。 “好了,警察叔叔!” “我叫李翔,你要实在把我当长辈,你叫我李伯伯也行,小鬼!哈哈哈……”李翔幽默的玩笑和爽朗的笑声,把原本紧张的气氛打破了。 张海奎不削地撇了一下嘴角。“李所长,我们想看看刘永翰!” “没问题呀,先在我这里坐一下,我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要和你们探讨一下!”李翔端起茶杯鞠了一口水,“刘永翰是不是有**经历?”他低着头吹了一下浮在水面的茶叶,睥睨着旁边的张海奎。 “李所长,你说这个话可得有根据呀!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棒棒’,一帮人在码头当苦力,啥子白道**,我们懂不起!”张海奎有些激动,按理说,他和刘永翰认识的时间最长,也算是相当了解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是怕他遭人陷害了呀!” “陷害?”张海奎有些愤怒,“陷害也是她娘的那帮吃公粮的杂种害的!” “海奎同志,你先不要激动嘛!”李翔其实特别同情刘永翰,这个和他有着相似命运的汉子,熬过了那段艰苦岁月,刚要抬头做人,又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吃公粮的犯了罪一样的遭殃,放心吧,该抓的人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富顺同志,你觉得那个杨桂英会跑到哪里?”李翔话锋一转。从江云到杨桂英户籍地,包括这段时间对富顺的监控,已经找了个遍。“那天我表述可能也有点问题,杨桂英更重要的身份,应该是这个案子的证人!” “不晓得她去哪里了,但是她身上一分钱都没得,能去哪里嘛?” “听说你是会计?小鬼!” “也不算,我叔喊我记账……” “我们那个码头上有个啥子账嘛,是刘永翰可怜这个娃儿,给他个轻松活路!”张海奎伺机补充道。 “哦,晓得了……对了,小鬼,这是你那个包包里的钱,调查清楚了,给你!”李翔把富顺帆布包里那一百多块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小王,来带他们见一下刘永翰……” -------- “刀疤刘”的气色比之前稍微差了些,拉碴的胡须就如针扎的一般,猛长的头发已经快掩盖住那块长长的刀疤,他不时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那标志性的鹰钩鼻和寒光闪闪的“鹰眼”还在表现着这个男人的刚毅——在局子里呆上十多天,日子确实有些难熬吧? “海奎子?我日你先人板板,你做啥子这哈儿才来看老子?”刘永翰刚刚找回的那点文学气息,又被这十来天苦闷煎熬成了有毒的汤药。“顺儿,哎呀,那天你吓死老子了!” “大哥,他们没整你嘛?” “没整,日他龟,这里头坐起都难熬,还不如像那几年,把老子绑去打一顿就放了还好点!天天审,天天审,脑壳都审晕!不过也感谢那个李老头儿,要不然老子又要遭关起,又要遭打!”刘永翰说的“李老头儿”是李翔。 “大哥,你说那粮食到底是哪门一回事?” “逑的回事!老子遭人利用了噻,那些吃供应的不要脸,贪污国家粮食,往我们脑壳上栽!对了,桂英那个死女娃子找到没得?老子给他个煤炉子,喊她每天烧火要离仓库远点,烧完了要灭了,哎,砍脑壳的不听!” “没得!”富顺听到“刀疤刘”那么说桂英姐,心里有些难受。 “哎!”刘永翰再次叹了口气,“不过也搭绊她,不给老子烧了,第二天那帮狗日的来拉粮食,说我一晚上给他把粮食换了,老子更扯不清楚!”“刀疤刘”所说的“搭绊”是“感谢”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警察相信你了?”海奎问道。 “也不全信,人家也要调查嘛!现在姓马的那狗杂种一口咬定是我调的包!我开始也火冒,李所长还是比较相信我的,老子再憨,也不得自己掉包,自己又把它烧了嘛!调包公粮和烧毁公粮不是他娘的一个性质?何况他粮站的人看到老子们扛的麻袋,才放进去两个多小时,老子从天上调兵遣将也调包不到这么快嘛?!” 张海奎和富顺点着头,话虽粗糙,可完全是这个道理呀! “叔,那天你没验货吗?” “验货?老子捏了一下,觉得是谷子嘛!我跟你们说,那帮龟儿子就算让你验货,也有几袋是真的,他娘一大船,老子不能每一袋都验嘛!再也不跟这帮龟儿子打交道了!” “关键是杨桂英那个……”他看了看富顺,继续说道:“那个女娃子,看到起火了不晓得来喊我们,跑个铲铲呀?” “刀疤刘”摸了摸他扎手的胡茬子,继续说:“还要赔家具厂的木料,老子这几年的积蓄都要遭赔光!海奎子,你回去喊朱莲花,拿我存折去取钱,先给人肖老板把钱赔了!这个贼婆娘,看都不来看一眼老子!” “好!”海奎应着老大的话,“大哥,现在必须把杨桂英找回来呀,要真是煤炉子引燃的话,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叔,我觉得桂英姐不得跑,她在那个里间,如果能够跑出来火肯定还不大,她晓得我们就在对面,起码要来喊我们……” “算逑,找到再说,警察在满世界找,你们也去找下,她钱全部在你那里,跑不远……还有,海奎子,我不在你还是要回去把码头那帮人聚拢,要真他娘散了以后就不好收拾了!”嘱咐完富顺,他又嘱咐张海奎。 看到“刀疤刘”精气神还可以,两人也就放心地去了。出门的时候,李所长还专门送了一截,叮嘱富顺不要有什么精神压力,他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富顺心里忖度着,桂英姐到底是不是坏人?一定不是,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有什么危险…… -------- 淑芬惴惴不安地向谢家坝走去。她要给七叔打电话!整个石桥乡一共有三部电话,一部在邮政局,一部在乡政府,还有一部在谢家坝的村委会。最后的这部电话刚刚调度过来,主要是便于在县里办公的杨泽进和筹建小组直接沟通。筹建小组副组长有三个,分别是三个乡的乡长,也基本不在这里办公。现场指挥主要是县里派过来的工程师负责。让淑芬心跳加速的重要原因是,打电话的筹建小组办公室,就在何攀小外公家不远的地方。 沿途的油桐树已经开始落叶,巴掌大的梧桐叶像灰色的地毯铺在了草地上;金黄色的桐果子悬挂在树上,随风荡漾发出风铃般的声响;崖上燕巢的泥土剥落了一层,那春天的信使早已不知了去处。淑芬想到那群天空的精灵,会心地笑了笑,它们也曾像自己一样,出发之前总是先“梳洗”一番,然后探出脑袋,去窥探那深邃的天空。 那个三乡交汇的大河里好不热闹!两岸的芦苇开始枯黄,偶尔一只水鸟从中腾起飞到了河中央;渡河的船夫依然唱着欢快的山歌,全然不顾岸边垂钓者的嘘声;姐夫和其他石匠们喊着号子,把山腰开好的石方抬到河边,为筑起堤坝做准备;厂房的地基已经浇筑,机动船正从岔河方向运来砖头。用不了一年,电站将在这里拔地而起,到时候,石桥将不再每天只能用电两小时! 近了,就在那几间瓦房里,门前那棵被风吹断的大柏树已经长出了新的枝桠,腼腆地抱成一簇。淑芬突然好想变成那棵树,屹立在何攀每天都要经过的路口;或者是那树梢的小鸟,停靠在他回家的方向。淑芬放缓了脚步,加速的心跳又让她的脚步不自觉变快。屋前飘出几种草药的味道,那是“过路黄”还是“夏谷草”呀?嗯,这个味道好熟悉,一定是金银花吧?哦,那个拿着长烟斗坐在阶檐的白发老者,一定是外公的爷爷,这个全石桥少有的百岁老人之一,该怎么称呼呢? “祖公公,吃饭没得呢?”淑芬还是想起了正确的称呼。 老祖可能耳朵不好,根本没有应答,悠闲地仰望着天空吞云吐雾。淑芬在何攀家的地坝里停顿了一下,东张西望之后根本没有发现那个高大的影子。小姑娘有些失落,俯身抓了一把晒在坝子里的金银花,撒腿就跑。老祖身体前倾,瞪大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自言自语了一句“哪家的野猫”之后,又仰躺在他的太师椅上吧嗒叶子烟去了。 淑芬紧紧地攥着那把金银花,过了好一截才摊开闻了闻,那种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陶醉!“何先生一定是出诊去了吧!”淑芬自言自语,“那是他的职业,更是他的事业!”那个专注的白大褂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第四十章 虎龙山 淑芬本以为自己会为那千里传音的电话机所吸引,没想到在她挂断那通珍贵的电话之后,脑子里依旧全是金银花。 到了晚上,淑芬在小本子上写道:金银花,忍冬科,性寒,味甘,入肺、心、胃经,具有清热解毒、抗炎、补虚疗风之功效……写完之后又找来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把那把“偷”来的药材包好,留下一朵,夹在了她用彩纸封面的日记本里。淡淡的清香弥漫在简陋的屋子里。 淑芬这才想起富顺昨天的来信,她拿着上一次富顺随寄的五十块钱,一同交给了父亲。母亲已经躺下,父亲还坐在床沿,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报纸。杨泽贵看了一遍信,然后哽咽地念给淑芬娘听,他故意隐去了半个多月前的落款日期。自从上次警察来过之后,村里就传开了“刘福顺和杨桂英私奔,杀人放火被警察抓了”的谣言。这个女人早已泣不成声,“哪个说我家富儿跑了,犯法了?哪个说我家富儿不要我们了呀……” 杨泽贵拉着那双粗长满茧子的手,轻抚着条条因为艰辛迸起的青筋。“她娘呀,娃儿有出息了,跟了个好东家,你看看,还给我们寄钱了!”拝子递过五十块钱,“所以你不要听外边那些风言风语,我早就和你说了上次公安来那是调查桂勇赌博的事儿!你看富顺不是好好的嘛,这是他前天写来的信!”疲惫了一天的杨四嫂这才含着热泪,嘱托着老四要尽快回信,然后喊着富顺儿的名字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老伴睡去,杨老四又展开那两页信纸,信里提到的“叔叔”吸引着他的眼睛,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那个人到底是谁,难道这真是冥冥之中注定?老四从墙壁上取下一个印着“主席语录”的旧皮包,找出纸笔给富顺回信,他急切地想知道那个“叔叔”的姓名和模样,还有那起案子的来龙去脉。写完之后还没停电,老四赶紧再给七弟写了封信…… 富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一个人去了好几趟火灾现场,被熏得黢黑的外墙到处都是裂痕,砍断的四处水管已经用接头接上,烧坏的几扇木门被几块儿稀疏的破木板取代,上边贴着歪歪斜斜的封条。 富顺从破木板的大缝隙钻了进去,到处还弥漫着烧焦的味道。那堆木材一大半已经变成了焦炭,挨着木材的那部分麻袋连同装的东西都已面目全非,其他麻袋也被高温灼化,谷壳连同砂砾散落得到处都是。紧靠木堆的就是桂英姐守仓库的小间,这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卧室已经无法辨认,隔板和床铺全部被烧毁。浑身颤抖的孩子,在这个凄凉之地呼喊着“桂英姐”的名字嚎啕大哭。 快要从缝隙钻出去的时候,富顺突然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这个黑不溜秋的大铁桶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仔细辨认着,这就是那个引起火灾的“罪魁祸首”——煤炉子!桶型的煤炉歪歪斜斜倒在门边,出火口向着那堆木材,内部并没有太大的损坏,可里面哪怕是烧过的蜂窝煤都全无踪影。富顺起身,使劲回忆着那个下午,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朝南岸派出所走去…… “李伯伯……”富顺径直到了二楼的副所长办公室。 李翔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赶紧倒过一杯水,“啥子事,慢慢说!” “那个煤炉子遭人动过!”富顺端着杯子一边猛灌水,一边说道。 “哪个煤炉子?……哦,你怎么晓得被人动过?” “我刚刚进去看了……”富顺话没说完,李翔起身把门锁住,然后点点头示意富顺继续。 “那晚搬完货,我和叔叔点了数量之后,我亲眼看到桂英姐把炉子提到她睡觉的里间去了,她一边提还一边说是谁给她提出来的!” “你确定你说的是真的?好好回忆一下,火灭没灭?” 富顺回忆着那个下午,他着急去码头点货,还真没注意桂英姐有没有熄火,“没注意,李伯伯,请你相信我……对了,里面的煤球不在了,还有呀,就算那煤炉子没灭,从下午六点开始燃,到了半夜两三点也该燃完了吧?” “这倒不一定,蜂窝煤炉的通风口闭上,它能燃上好几天!”李所长给之前没见过蜂窝煤炉的富顺纠正道,“哦,那几块儿蜂窝煤我们取回来了!”他回忆着现场,煤炉子在消防和警察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在门口了,还有那块儿蜂窝煤,面上和底部燃烧过,中间确实没有烧透,如果真像富顺说的炉子在着火之前被动过,那他先前的推断应该站得住脚。其他人关于刘永翰意图调包公粮,和杨桂英密谋纵火,然后杨桂英潜逃的谬论,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李伯伯,桂英姐有危险,那个炉子一定有人动过!”富顺坚信自己的直觉。 “不会是杨桂英自己把炉子拿到那里来?”尽管这个老警官也觉得似乎不太可能,但他还想听听富顺的意见。 “绝对不会,我看到她提进去才过来锁的门,并且,那晚上运完货都一点多了,我和桂英姐也在帮着下货,累都快累死了,我们倒下就能睡着,雷都打不醒!”富顺不仅坚决,而且倒出了一堆坚决的理由。 “有道理!小鬼,我问你,你是会计,这个刘永翰一年在码头上能盈利……哦,也就是能赚多少钱?” 富顺被问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掰着指头回忆着,“不晓得,我才来三个多月,管账不到一个月,反正每天这一百多个人抽成还是可以抽五六十!” “天天如此?” “差不多,反正每天都有货!” “我的亲娘诶!”这个在北方带了多年的老警察惊叹道,“连上他那几个仓库,一年盈利好几万……他有没有什么仇家?” “不清楚,应该莫得,他为人特别好!” “你们帮粮站存公粮的事情都谁晓得?” “我不晓得,反正我都是你们说我才晓得的,我从来不问人家啥子货,这也是‘棒棒’的规矩。哦,张叔叔晓得,他那天说是什么马站长来谈合同的时候他在场!” “张海奎?”老警官回忆着这个早已在调查的人。 “嗯,张叔叔和我叔是拜把子兄弟,关系特别好。” “他最近在做啥子?”李翔明知故问。 “码头上和老板们谈生意,和‘棒棒’们一起挑货!” “账你不管了?” “他说我心情不好,让我歇下。我到处找我桂英姐!” “你晓得刘永翰这几年挣的钱……”李翔为自己这个问题摇了摇头,突然又打住了。 富顺却信任地交代道:“他钱都存银行,存折都在朱嬢孃哪里吧……应该是!”其实富顺也不敢肯定,反正他每天交了账,刘永翰都去东边仓库一趟。“朱嬢孃和我叔……”富顺顿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愿提及那层关系,还是不知道怎么去描述那种关系。 “朱莲花……”李翔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里勾勒出一张人物关系图。“小鬼,那晚起火张海奎和朱莲花在哪儿?” “张叔叔去报火警去了,朱嬢孃应该睡着了,后来我就晕过去了!” “这几天朱莲花在做啥子?” “还是看仓库,空仓库,我叔被你们抓了之后,没得人堆货了!”其实这些李翔也知道。 “李伯伯,我突然想起,我们刚刚来江云的时候,汽车站有个坏蛋抢劫,我叔叔后来帮我出气,和他打过架。不晓得这个人算不算你那天说的仇人?”富顺瞪大了眼睛,脑海里突然跳跃出这么个人,并且把自己被抢劫和刘永翰为他打抱不平的经过全盘托出。 “等等……”李翔起身开了门,对着过道喊了一声,“小王,你拿着画板过来一下!” 富顺凭着清晰的记忆描述着那个歹徒的模样,直到画像和照片一样逼真。就在这时,一个民警过来再李所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小王,你给我看着这个小鬼,你去哪儿就给我带到哪儿,有什么闪失我拿你是问!”李翔把帽子戴在头上,往门外走去。 “小李,提审刘永翰和马应林,通知其他人在会议室等着!”楼道里传来铿锵有力的命令…… 江云城外有一座虎龙山。虎龙山实际上是凹型的两座山,丹霞地貌,依江矗立,海拔过千,延绵迂回百余公里,因地势、地形而得名。虎头在江云城内,虎视着历史悠久的江云,虎身西去,虎尾在城外四十公里的云门古城——狭长的嘉陵江在这里折回——突然起势,演变成青龙旗尾,龙身再升云驾雾,蓄势东来,回到长江之滨,俯身饮水。 深秋的虎龙山更显虎龙之威。也不知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人类的有意为之,虎山是银杏和松柏相间,金色的银杏叶、翠绿的松柏枝,让矫健的猛虎回归了它本来的颜色;龙山上全是梧桐,金鳞蛟龙大有翻腾四海之气势!因青龙白虎的绝佳风水和两江汇集的地理优势,江云历来为兵家必争宝地。 可就在这历史上英雄人物汇集的虎龙山上,几个人却干起了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现在该怎么办?” “杀!” “杀?” “杀!” …… 第四十一章 老所长 午后的虎龙山上乌云密布,一片“愁云惨淡万里凝”的肃杀;偶尔坐落的几户人家,仿佛被繁华的江云城抛弃的孩子,孤零零地散落在不同的角落;飒飒作响的银杏叶渲染着这阴森的气氛,枯黄的野草就如老虎的胡须一样刺眼。山体下是曲折迂回的溶洞,交错的钟乳石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宛如一幅“瀚海阑干百丈冰”的长卷;死寂的洞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滴答的水滴声还在规律地发出一点动静。 伴随这种动静的还有绝望的抽泣!她不止一次被吓晕或者饿晕,不知道这是白天还是黑夜,更不知道今天是被绑到这里来的第几天了!唯一支撑着她生命的是每天晚上有人送来的几块饼干,还有从洞顶滴下来的那些水滴——如果运气好的话,仰着头偶尔能用嘴接住几滴。 她已经放弃了任何挣扎,嚎叫、怒吼、唾骂、大哭……一切都无济于事,听到的只会是自己的回声,还有那水滴声的怜悯。她判断不出自己眼睛还有没有像开始那样蒙着黑布,直到恶人打着电筒出现在她面前。她感觉得到头发和衣服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颤抖的身体上——那种颤抖,已经由最初的恐惧,演变成了现在的寒栗。绑住手脚的绳子越挣脱越紧,手腕和脚踝一定早已血迹斑斑。不过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她渴望死亡,以此来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煎熬。但是当死亡真的临近的时候,她又退缩了。她已经知道恶人的行径——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她再一次在麻木中找到心痛的滋味,针扎的痛让那流干的眼泪再次泛滥。她恨,恨自己贪图安逸,争着要去看仓库;恨富顺薄情寡义,好长时间都不来营救;最恨的就是那群丧尽天良的混蛋,杀人放火的罪犯…… -------- 那一夜的疲惫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因为货物太多,桂英和其他人一起从码头卸货,“刀疤刘”清点无误之后她准备闩门入睡。在仓库边的水龙头旁随便抹了一把脸,发现原本放到里间的炉子又被谁提到了木料旁边,她用几乎麻木的手,把早已浇灭的煤炉提到屋里的床板下,倒床上就睡着了。 她的梦还没起,外边的大火已经燃起。呛人的烟味和燎人的大火让小姑娘丢魂落魄,胡乱地穿了件外衣,迎着大火和浓烟就往外蹿——她必须找人来救火!刚刚开始的火势并不大,惊慌失措的桂英发现门已经被打开,三个纵火者正在火上浇油。桂英的狂躁声让放火的人为之一怔。 “抓住她,她看到我们了!”领头的人示意另外两个抓人,自己又往门上泼了些油。 “富顺……刘干爹……”桂英大声地呼救,可坏人已经扑了上来,用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顺手操了一根绳子,把桂英手脚捆住。两人又看了看从里间提着炉子冲出来的“老大”。 “看你娘卖批呀!扛到肩膀上,走!”老大快速发令。累了一天的桂英像被俘的小鸡一样束手就擒,塞进嘴里的一块儿破布让她发出的呼救声全部咽进了肚子里。 三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押着她上了江边的一条小船,拳打脚踢之后的,一块儿黑布蒙住了她眼睛,小船在江中疾驰,她隐隐听见码头的沸沸扬扬,还有富顺的歇斯底里的呼唤,伴随着她的哭泣,消失在了大江之上。 -------- 而今,那深切的呼唤又回响在了她耳边,最后一次了,一定是最后一次了!亲爱的富顺,我的设想,对未来所有的憧憬都将伴随着这记忆的呼唤一同消失;我的尸体,连同我对你绵绵无尽的爱意都将被这深不探底的溶洞埋葬;我的懊悔,我与刘永翰那些虚伪的谎言,也将被这无尽的黑幕吞噬;我的家人,母亲和哥哥而今也变得那么和蔼可亲。那些可恶的歹徒,为什么非要等到晚上,这洞中哪里有什么白天黑夜,为什么不现在就把我杀了,让后抛进他们所说的无底深渊! “桂英姐……桂英姐……”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桂英用头胡乱地撞着周围的一切,直到磕着石笋的疼痛和几束刺眼的光柱的出现,她才发现这不是梦! “富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应着那深情的呼唤,然后瘫倒在湿漉漉的地面。 “桂英姐……”富顺听到了那个孱弱的回应,顾不上脚下的湿滑,从小王警官的手中挣脱,抢了手电筒冲向了他日思夜想的桂英姐! “桂英姐……李伯伯,快过来,桂英姐昏过去了!”富顺的眼泪倾盆而出,“桂英姐,我是富顺呀!” “富顺……我……死了吗?”桂英被照在脸上的光柱照的睁不开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你不会死……桂英姐,他们来救你了!”富顺把电筒放下,用力地抱住这个浑身湿透的姐姐,他感觉到那种颤抖,紧紧地抱着,和滴在桂英脸上的热泪一起,传递着来自心底的温暖。 “快,拿点水和吃的过来!”李翔带着几名警察赶了过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王警官,脱下外套包住桂英,又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富顺,然后俯下身子抱起桂英,富顺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着姐姐的脸颊。 刚刚被押进来的两个歹徒又被押了出去。富顺这才发现脚下的路原来这么险滑,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富顺才和警察们一起出了洞口,下了一个长坡,到达了江边。 中午还集聚的乌云被吹散,温暖的夕阳照耀着整个江面。机动船的发动机拉响,驶向那喧闹的江云城。 李所长一直抱着桂英,哪怕坐在船上。疲惫的桂英已经睡着,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温暖地睡上一觉了,嘴角挂着甜蜜的一丝微笑。富顺坐在船头,刺眼的眼光让他虚着眼睛,望着那个穿着警服的李伯伯,夕阳下的轮廓清晰而高大。睡吧,桂英姐,像在父亲的怀里一样安然入睡! 回到江云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李所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警队全部到所里,罪犯送到拘留所等候审判。桂英交给小王警官送到了医院,富顺寸步不离地看护着。 “王大哥,你别愁眉苦脸的了,李伯伯不会怪你哇?”富顺看着这个了不起的“画师”,为自己犟着跟着警队出警的过错道歉。 “哎,怪不怪都要做检查!算了,和你扯不清楚,还好你没得啥子事!”小王知道,军人出生的李所下达的命令,绝对是军令如山! “李伯伯以前是做啥子的?好凶哟!”富顺口里的这个“凶”是赞扬李翔威武呢! “军人,打过仗,厉害得很,抗美援朝的时候就是副团长了!不晓得啥子原因,打仗回来没几年就遭整了,蹲牛棚、吃猪食、带尖尖帽、挂揪斗牌牌!造了半辈子孽!”小王叹了一口气,“还好平反了,来我们所里当个副所长——‘副县级’副所长,哎,屈才了!还有呀,李所的儿子还在前线呢,打自卫反击战,结束了就在边疆驻守了!李所可是咱们江云了不起的大英雄呀……” 富顺搞不懂什么所长、副所长,什么正县级、副县级,什么抗美援朝、自卫反击战,反正这个李伯伯不简单,比杨家湾的大队长牛,比在县城当大官的七叔还牛。“王大哥,那个……我叔叔——就是刘永翰还得不得遭哦?” “要等审理、起诉和判决!但是这个案子也算是案中案,从抓的这几个人来看,刘永翰应该是无罪的吧?” “嗯,李伯伯在,肯定没得事……”富顺嘿嘿地笑着,看着桂英姐睡得那么香——被折磨的桂英姐一定好多天没睡过觉了。 -------- 桂英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连富顺这个平时言语不多的“闷葫芦”为了逗她开心,也开始滔滔不绝地“摆龙门阵”。桂英缠着富顺讲“刀疤刘”平时给他讲的那些爱情故事,她向往着那种美丽的结局,和眼前这个一天天长大的小伙子一起——尽管富顺的讲的故事很多地方都表述不清。 刘永翰很快被无罪释放,第一时间跑到了医院。随同而来的还有李翔。 “李伯伯!”富顺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呀,叔!”今天带给富顺的惊喜一个接着一个,桂英也高兴地下了床! “叔,你没得事嘛?”富顺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老男人,和之前码头那个“总指挥”判若两人。 “有啥子事嘛?!只要李所在,我安全得很!” “哈哈!以前我是保家卫国,现在我是看家护院!哈哈,我是穿着这身衣服才晓得,你再大的怨气,比起那一份挑在肩上的担子,算个啥子哟!”李警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鱼尾纹同肩上警徽一起熠熠发光!“刀疤刘”会心地笑了笑。 “好了吧?小姑娘,好了就好。”李翔又看了看富顺,“小孩子家家来城里不容易,做啥子都要小心,有机会还是要回老家去看看,咋做个都不能忘了本呀!” “刀疤刘”依旧憨憨地笑着点头,他知道这两个孩子还不懂得这话里沉甸甸的含义,但是他懂。 “还有你呀!老刘,你码头那么大群人跟你干,你就叫人睡桥脚?你这个同资本主义剥削有啥子区别?好好扪心自问一下,那桥洞子底下是人住的地方吗?做事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刘永翰还是点着头,没想到这“老古板”还会再给自己上一课!是呀,自己这几年干的那是他娘的啥子事?不能因为自己消沉,就拉着一帮子人挨着自己受罪! 李翔拍了拍刘永翰的肩膀,又摸了摸富顺蓬松的“二鬼子发型”,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刘永翰送了一截,想着给老所长表个态,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继续笑了笑,望着那个了不起的影子,直至消失不见。 “刀疤刘”刚一回来,富顺就缠着他讲一讲这火灾引发的“案中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刘永翰搬来凳子,递过一个杯子,让富顺去开水间倒来一杯水,然后坐在病房讲起了评书: “码头上出了‘叛徒’张海奎!没想到我这个拜了把子的兄弟,真他娘黑了心了,偷偷摸摸和朱莲花搞奸情,老子也是信了姓朱的那个寡妇,两个不要脸的眼羡我码头上的收益!撺掇我和粮站签协议。 “海奎子晓得我们和‘赵癞壳儿’——就是上次抢你们那个龟儿子结了梁子,喊起他来报仇。那个‘赵癞壳儿’也是没长脑壳,真听了海奎子的话,喊起两个人半夜来烧仓库,哪晓得烧出一堆谷子壳壳和砂砾来! “只是苦了小桂英女子,晚上起来报信遭他们抓起去,后来遭我们误会不说,受这么大苦,差点命都没得了!哦,还有那堆木头和那个炉子,都是海奎子捣鬼!劝老子不要搬木料,还好心地找来个煤炉子和几坨蜂窝煤,喊我让桂英做饭吃! “火一起来就燃得灭不掉了,龟儿子说是去报火警,报了她娘的三个钟头才回来!这个海奎子,真的自己也没想到,他想一把火引燃的公粮,居然是一堆谷子壳壳和沙子!也是‘巧姐姐上茅厕遇到巧妹妹——臭(凑)了巧了’!粮站那个姓马的也不是啥子好东西,贪污国家公粮,自己掉包卖了想赖我身上!哪晓得半路杀出个张咬金,让‘妖怪’现了原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这张海奎和朱莲花这回够喝一壶的了,那个马应林和粮食局的贪官污吏估计够喝两壶啦……还好老子的钱留了一手…… “哎,人一辈子,到处都是陷阱!老子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不管怎么样,‘勿以恶小而为之’呀!” 刘永翰以一句古文做为总结,与之前那些滔滔不绝的“粗话”形成鲜明对比。他却颇为得意,总以为这就是“阳春白雪、雅俗共赏”。 富顺望着窗外,揣摩着最后一句“勿以恶小而为之”,尽管他还不知道出处,但也能懂得那话里的含义! 而她那个桂英姐,还沉浸在“巧姐姐上茅厕遇到巧妹妹——臭(凑)了巧了”这句新颖歇后语的幽默之中!…… 第四十二章 流水席 “刀疤刘”无罪释放,张海奎嫁祸栽赃,朱莲花勾三搭四,杨桂英被人绑架……一系列风言风语在码头传开。大多数“棒棒”期盼着刘老大的归来,一盘散沙滋长的拉帮结派和弱肉强食,让大多数人收入降低,还有一部分人根本就无活可做;做水上生意的老板们期盼着刘永翰的归来,肆意抬高的劳务支出和你争我夺的混乱局面让他们成本大增;甚至连南岸派出所的管码头的几个片儿警也期盼着“刀疤刘”归来,这“棒棒”们引发的治安混乱一波接一波…… 刘永翰到底还是归来了!带着刘富顺、杨桂英还有他爽朗的大笑归来了!还是那精明的小平头缀着长溜儿刀疤脑袋,还是那英气的鹰钩鼻衬着瞪圆的小咕噜眼睛,还是那股子地痞流氓样配着几句听不懂的文言文! “有人以为老子‘出师未捷身先死’,我自己也以为从此要‘长使英雄泪满襟’了!可他海奎子无情,苍天确有眼,老子不仅无罪,还有功!昨天法院宣判了,没有一个低于五年的,海奎子和朱寡妇杀人谋财,一个西门庆,一个潘金莲,可这是新中国,不是大宋朝!连粮食局和下属几十个粮站当官的都一锅端!他娘的牢饭好吃又清闲,那帮龟儿子享受去! “今天是立冬,可是‘小春此去无多日’!我姓刘的进去拘留所吃了几天闲饭,有个当团长的给我上了一课又一课,说我搞资本主义,当皇帝老子!他说的对,说得好,老子从今天开始改!我剪了头发,决定从头开始,从立冬开始,那我也算是新官,新官上任就要‘烧三把火’! “大家伙儿跟着我受苦了,这几年是我对不起大家,那桥洞底下咱不住了,过几天全部搬西码头的仓库去住!别看那地方着过火,着过火预示着红红火火!家具厂的肖老板一会儿就运来木材,请来木匠,做成高低床,一溜儿通铺!西边老子另外租仓库。 “这是我的第一把火。这第二把火就是以后按东中西分片儿,李狗子、罗麻子、张老三各带一个片,干得多得的多,抽成从原来的一个点降到半个点。当然,仓库也是你们看,着了火该赔赔,老子一个子儿不饶。 “第三把火,修灶房!在西仓库的西边隔出一间当灶房,下完苦力有现成饭吃,安逸得很!饭哪个做?婆娘些做噻!自认为做饭做的好的又不愿意干体力活的,中午下了工来我这里报名,工钱照开。你做饭的要是觉得体力充沛有时间,或者是那个男人你喜欢,想去搞拉扯,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们按搬货多少发钱,你去你也得钱!但前提是,饭必须做好!灶房里头暂时杨桂英负责! “我就是这三把火,不搞一言堂,有啥子意见私下来找我提!我是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也可以点灯!我晓得你们私底下笑话老子戴绿帽子,我全当笑话听了!可是过了今天,哪个都不许提!‘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嘛……下货去!” 接下来就是一阵欢呼声、叫好声、鼓掌声,不仅是这帮同病相怜的苦力,还有站在船头的老板们!就不到十分钟的“三把火”,把这初冬的炉子烧得亮堂堂,那刚刚还散落各处的人心,一下子就凝聚起来了! 刀疤刘一整哈哈大笑之后,带着富顺挨个儿登船道歉。“刀疤刘”还是那个刀疤刘,水码头还是那个水码头! 刘永翰确实说到做到,把前几年的积蓄掏出来。那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旧仓库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原本的一道大门变成了三道,男舍、女舍和厨房,附带公用茅厕。结实的木制上下铺,真的是从东头到西头两排一溜儿到底。“刀疤刘”也不例外,和兄弟们同睡!男舍的两个角落一个用来堆放劳动工具,一个用来堆放富顺那堆“莫名其妙”的破石头。富顺再次得到了额外照顾,“刀疤刘”故意在厨房旁边隔出了一小间“会计室”,不仅有床还有一张桌子,可是富顺偏偏喜欢睡大铺! 刘永翰颇为满意地点着头,跑回桥洞底下寻摸出他尘封已久的笔墨,买来大红纸,笔毫一挥,写下这么一幅对子: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小径西回鹰唤起一腔壮志豪情。 富顺歪着脑袋,基本没认出这些龙飞凤舞的草书。叔叔得意地诵读了一遍,还讲起了三国里周瑜的几段爱情故事。富顺听得云里雾里,把玩着那从未见过的大笔杆子,“写”出些歪歪斜斜的黑耙耙。 “刀疤刘”叫过富顺,“顺儿,我对他们约法三章,对你我照样要约法三章:第一,暂时把找你大哥的心思放下,好好把码头上的账管好了,我答应了帮你找就一定会帮你找,名字和住址我都交给跑船的老板们了;第二,私底下我是你叔,但到了外人面前,尤其是那些船上老板的面前,你必须叫我干爹;第三,一定要学习,我又给你买了些书,不认识的字问我,你觉得搞不清楚那些公式呀图例呀,我可以找人来给你讲!至于送你上学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富顺有些为难地点着头,这三章,除了第二章,那一条不是为了自己好呀?看着这个突然一个脏字都没带的大恩人,回忆着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泪水涌泉般地往外冒…… 到了下午空闲的时候,富顺赶紧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淑芬这惊险的一个月是怎么度过的,告诉他们自己和桂英姐都很平安,告诉他们自己将暂时在这个码头等待着大哥的出现,告诉他们刘永翰叔叔的两个“三把火”…… “新居落成”的这一天,桥底下这帮“乡巴佬”终于“搬家了”,一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尽管不到两百米的距离,可“棒棒”们恨不得围着江云城敲锣打鼓奔上一圈。女人们几天前就抽空帮汉子们把隔了一年的被套洗好晾干了,不怕冷的几十个男人还专门扎进大江里头洗了个澡,免得带进去一股“晦气”。 刘永翰好不高兴,和老板们协商好搬货时间,“棒棒”全部放假半天。女人们都到厨房里忙活,桂英还专门去食品站买回了十斤猪肉,离城近的昨夜还专门回了一趟农村的家,带来些蔬菜,有的还把孩子都带来了。刘永翰写的那副对联儿贴到了门楹上,桥洞里平时藏着掖着的家伙什儿都给搬了出来,大大小小的木桌子和碗筷,真在这仓库外的马路边儿铺开了“流水席”! 除了这些下苦力的“棒棒”之外,来吃饭的还有“刀疤刘”认识的十来个老板,给刘永翰道过“生意兴隆”之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了他们自己的生意。 路边最大的一张桌子和富顺家的八仙桌差不多大。到了正午“开席”时分,“八仙桌”上席的位置一直空着,等待着一位贵宾的到来。 贵宾姗姗来迟,并没有立即入席,对这仓库改建的“宿舍”视察了一圈。“老刘,我提两点意见哈!第一,你消防设施还是不到位,明天你去消防大队领几个灭火器回来,防范于未然;第二,厕所应该再大点,你这么多人,一定要粪便入坑,不要像在桥底下,居民都怨声载道,最关键是预防传染性疾病!” “李所说得对,改,马上改……不,吃了饭就改,老李哥,来这边坐!”刘永翰笑嘻嘻地引着李翔往“八仙桌”旁边走来。正在上菜的富顺和桂英姐,放下手中的菜,也乐呵呵地迎了上来,一口一个“李伯伯”,叫得李翔也笑开了花! 几坛子老酒被打开,“棒棒”们前所未有的高兴,这比农村过年还热闹,比乡下办酒还喜庆。“大家给老子喝高兴,但是前提是不能影响咱们下午搬货,这些个大老板可是一句话功夫就能进斗金的,今天都撂下了生意来捧我们的场!”几句话吆喝完,“刀疤刘”坐下来端起酒杯要敬李所长一杯酒。 “喝酒可以,话说前头,我下午还上班,我喝三杯,不影响工作!这杯酒不是你敬我,是我带起你和几位老板敬大家!”李所长发话,几位老板赶紧端起酒杯站起来,李翔继续道:“兄弟姊妹们,你们是最辛苦的,起早贪黑,摸爬滚打,不容易,但也是最了不起的无产阶级,来,干了这杯!” 大家听到“干部”的肯定和鼓励,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杯酒下肚,那累死累活的疲惫不见了踪迹。 刘永翰赶紧满上第二杯酒。站着的李翔端起杯子继续:“第二杯酒,我敬几位大老板,这个称呼消停了好多年,也是这几年又才兴起的,你们自力更生,也在为江云甚至整个社会做贡献,但是,不要做了榨汁吸血的资产阶级,祝你们生意兴隆,干!”李翔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看了看这一桌和邻桌的老板们。 “第三杯酒我要敬你,老刘!” “哪里的话,我敬你,老李哥!” “对你个人我还是要提两点意见:一是少说脏话粗话,我是当兵的,以前脏话比你说的多,毕竟别人听了不好听,何况你还是读书人,我都能改了你也能!二是你这里面有不满十六岁的娃娃,你一定要注意把握分寸,注意安全,出了事情你是要负责任的!现在不是开始提改革和开放吗?你该注册公司注册公司,要给人最起码的保障和人权!我听说了你那‘三把火’,开了个好头,我也相信你刘永翰能说到做到并且做得更好!” 刘永翰琢磨着这话中的道理,不住地点头,“李所长所言极是,我一定注意、努力、持之以恒、不断改进,先干为敬!”“刀疤刘”很难服别人说的理儿,这李翔算是第一个! 酒过三巡,李翔果然让桂英把杯子撤了去,还特意让刘永翰把富顺跟前的那杯酒也喝了,让桂英一并收走。“你们喝好吃好,我要先走了,老刘你记着灭火器的事情!”还没吃几口菜的李翔起身就走,“刀疤刘”送了一截,回过来继续喝酒…… 第四十三章 表彰会 初冬早晨的杨家湾,晨曦从东边的人命湾方向漫过,悄悄地爬上猫儿山和砚台山的树梢。两山之间渐渐出现了雾——白色的、带着袅袅炊烟的轻纱。晨曦和“轻纱”漫无目的地在山野里闲逛,轻盈地点化着刚冒芽的小麦、房顶的青瓦,还有那一片片重生的翠竹。随着太阳公公蹒跚的脚步,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疏,越来越融为一体。天大亮,“轻纱”划成一道美丽的彩虹,回到了奔流不息的石桥河上,从谢家坝的滩头,到人命湾的清潭,一条瑰丽的彩带照亮了整个天空。 今天又是逢场天,起早贪黑的石桥人见证着清晨大自然的神奇变化。淑芬和母亲依旧背着高出自己身高的背篼和箩筐,爬过猫儿山,走过青石板桥,在东街的一角摆好摊位,等待着顾客的到来。 淑芬站在街头,张望着稀稀疏疏的行人。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已经和母亲一般高了,瓜子脸庞眨着朝霞一样的红晕,眉梢上挑,黑亮的眸子像浸在石桥河里的墨晶石,两条精心编制的小辫子搭在肩上,上扬的嘴角极力地掩饰着她内心的小秘密,蓝色的卡其布合身地包裹着正在发育的身体。小淑芬就如她房前屋后的修竹——渐渐有了挺拔笔直的身材,也在那片竹林里孕育了正直有节的性格。 “田老师,您好?这么早买菜呀?”淑芬大方地和之前的班主任打着招呼。挎着菜篮子的师娘姓李,石桥中心小学的老师,走在田老师身旁,没过耳垂的短发真美! “杨淑芬,早呀!好久没见你来卖背篼了!” “是呀,田老师,农忙,我爹没顾上编!” “嗯,这个小背篼怎么卖?”田老师拿起一个小背篓,看了看身边的妻子,“买一个,买菜的时候可以背!”妻子点了点头。 “卖啥子,你拿去嘛,送给你,田老师!” “那哪门要得?你送我我就不要了!” “田老师,你就莫见外了嘛,以前你一直照顾我家二女子,我们家老四天天念你的好,也没得啥子感激的,拿去先背着,我回去喊他爹专门给你编一个再小点的送来!”淑芬娘赶紧走到田老师身旁,把背篼往他肩膀上挎。 “要不得,要不得!嬢嬢,来,拿到,我刚刚看你卖的,四角!”田老师的妻子赶紧递过四毛钱,拉了田老师小跑向前,“我们先去买菜了哈,不耽搁你们生意!”小李老师一边走一边回头告别。 淑芬拿着四毛钱,尴尬地看着淑芬。淑芬低着头,那曾经的酸楚已经化为真心的祝福。 淑芬更期盼的,是可亲的何医生背着卫生箱从摊位前走过。自从大姐生育之后,淑芬卖背篼的摊位就往卫生院门口的方向挪了挪。何医生在卫生院大平房的门诊室里有一席之地,每个赶场天,他都会和十来个卫生院的医生一起坐诊。确切地说,何攀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赤脚医生,大学毕业之后的档案和派遣报到证明都放在了县卫生局。他是体制内的医生,编制挂在乡卫生院。但他更喜欢背着那个传了三代的卫生箱,走家串户上门给人看病。 “攀外公……”那个期盼的身影终于印入了眼帘,依然是深邃迷人的眼神,依然是阳光俊朗的外形,依然是油光发亮的长发…… “杨淑芬,淑芬娘……”何攀和蔼地打着招呼,对于这个堂哥的女儿,比自己年龄还大得多,直呼其名的话实在难以启齿。“你们忙,我先进去了!”很多等着小何医生的患者已经在拍着长队了! “嗯!”在淑芬与他眼神对接的一瞬间,小姑娘是那样的满足,她知道那个男人不会为她驻足,她也知道这种淡淡的爱慕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停在那惊鸿一瞥。淑芬也想找何攀治治病,看着他专注地用听诊器贴在自己心窝上,然后请求小外公给自己开一副治好心跳加速的药。 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和以往每天的逢场天一样,她只能偶尔抬头看看那个忙碌的医生,然后紧张地卖完自己的“商品”,再抽点时间去买点生活必需品,然后去乡政府拿报纸、去邮政局看看有没有远方的来信。 拿报纸的时候罗乡长叫住了她。“杨淑芬,你爹被地委评为了抗洪抢险模范!”这个刚刚扶正的乡长今天心情特别好,全乡获得这个称号的一共两个人,一个是杨泽贵,还有一个是罗贤文同志,就是他本人。“县里要开表彰大会,你回去和你爹讲一声,后天我们一起坐班车去县里。” “太好了,谢谢罗乡长!”小姑娘欢呼雀跃,父亲的善良和勇敢终于得到了肯定,那“军功章”有父亲的一半,还有自己的一半呢!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富顺的来信里说,那个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他和杨桂英都平安无事。淑芬想象着“刀疤刘”的模样,这个和父亲一样善良的男人,暂时给了富顺哥一个安静的归宿。不过她依旧担心富顺哥,担心他忘记了离开这个地方的初心。 杨老四对荣誉表现得却很平静,对他来说表彰和批斗,有时候就是一层纸,捅破了你什么也不是。他怎么也不会忘记自己“学大寨”的时候还是标兵,修堰塘砸断了腿却成了“冒进”。他从来没想过再要什么表彰,这一次不过是七弟的斡旋。他不打算去领奖,毕竟去趟县里又花时间又花钱。 在淑芬念了一遍富顺来信之后,杨泽贵改变了刚刚的想法。还是去一趟吧,尽管富顺还没有交代信里那个“刀疤刘”的来历,可早就托七弟大听得事情也该有了些眉目了!七弟最近也没时间管修电站的事,听说马上要提拔了。老幺一直邀请自己去县城看看,碍于腿脚不便也就一推再推,去看看也好,正好这几天地里的活路也不多! 淑芳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几天,给妈妈和淑菲作伴。杨泽贵带着淑芬往县城里去了…… 表彰大会盛况空前,坐在主席台上的有地区宣传部部长、水利局局长,还有县里四大班子的头头。杨泽贵穿着十年前接受表彰的那套中山装,拄着木拐缓缓地走上领奖台。接过奖杯和证书的那一刻,他突然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感觉,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他像小孩般羞涩地看着女儿,这是多么生动的一课呀! 淑芬的心潮澎湃着,汹涌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热泪。他为父亲的伟大骄傲着,为那些台上的模范激动着。和大礼堂的几百人一起,起立为英雄鼓掌! 罗贤文乡长热情地扶着杨拝子走下主席台,旋即又登上发言席,作为模范代表做了一通热情洋溢的发言,同样引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表彰大会之后,县委宣传部组织模范参观了烈士陵园和英雄纪念馆。这是杨泽贵生平第二次到县城,巨大的变化让他赞叹不已。十年前的几条街道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十多条,青瓦平房被红砖高楼代替,曾经炼钢的锅炉被推倒,正在建起一座火电厂!淑芬扶着父亲,不时用小本子记录着这城里的繁华。 一切活动结束,已是傍晚时分。早就知道四哥参加表彰大会的杨泽进这才露面,坐着黑色小轿车出现在了纪念馆门口。 “七叔,”眼尖的淑芬一下子就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七叔,站在台阶上挥着手中的奖杯,“爹,你看,七叔在那边!” 杨泽进看到四哥和侄女,几步迎了上去。“四哥,上午我忙得没走开,也没顾上来接你。” “不用接嘛,县里有车子来车站接!” “嗯,走,去家里吃饭!中午食堂安排的,我也就没来找你们了!” “嗯,老幺,你什么级别怎么还有小轿车了?” “哦,我老丈的,他在家等着你了!中午都在念叨你,说你了不起呀!” “哦,老幺,你要注意影响呀,这县城说小不小,说大它也不大,说什么难听的话,怕也是马上就传开了呀!” “嗯,晓得了……”杨泽进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要不是四哥来,他也犯不着用这车的,那三蹦子在小县城也方便着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车跟前,司机赶紧下来开了车门,可把淑芬给乐坏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坐小轿车,顾不上听父亲教育七叔那套,一骨碌钻进了后座。 驱车十来分钟,到了政府家属院。进门是客,可这乡下来的父子俩却拘谨得不得了。看着一尘不染的屋子和整洁的家具,半天不敢踏过门槛。 “进来嘛,四哥,淑芬!”杨泽进开了门。 淑芬扶着父亲,生怕他拐杖没杵稳,在这光滑的地板上滑上一跤;杨泽贵也万分小心,尽量让木拐稳固了再走下一步。父女俩的滑稽样,把杨泽进坐在沙上看电视的小女儿逗得哈哈大笑。 杨泽进瞪了五岁的女儿一眼,“巧儿,快叫四伯、淑芬姐!” “四伯,淑——姐!”小姑娘嘟哝着。 “四哥!”弟妹从厨房端菜出来,和这个乡下来的亲戚打了招呼,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模范来家里,蓬荜生辉呀!快坐!快坐!”刚刚从书房出来的陈县长捏着眼镜,招呼客人坐下。 “陈公公,您好!”懂事的淑芬礼貌地打着招呼,上午她就在礼堂的主席台上看到了这个七叔的岳父——陈县长啦! 县长怔了一下,“哈哈,小姑娘真懂事,快坐下,吃点水果!你们那头兴喊公公,我们都习惯了叫爷爷。” 淑芬红着脸,一时间不知道坐下好还是站着好,赶紧纠正自己的“错误”,“陈爷爷……” “诶,哈哈哈,快坐到……”两鬓有些斑白的陈爷爷放声大笑。 “淑芬,把包里的糯米给七叔提到厨房去!”一直低着头的淑芬这才想起大挎包里的糯米,“新米,尝尝鲜!”对农村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好带的,就算那十来斤糯米,也已经是今年糯谷几乎所有的收成了! “来就来,还带啥子东西嘛!”杨泽进从淑芬手中接米袋,瞟了一眼正在削苹果的岳父,然后放进了厨房…… 第四十四章 木拐杖 七叔家的“家常便饭”异常丰盛。可杨泽贵父女却没吃了几口,倒是巧儿高兴得不得了,把一桌子十来个菜尝了个遍,得出的结论是外婆炒的菜比妈妈炒的好吃。逗得退休在家的陈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给宝贝外孙女夹菜! 不好意思动筷子的杨老四喝了不少酒。任谁也劝不了县长大人,五粮液是一杯接着一杯。从模范到农民,从亲家到贵客,都有县长说的。杨会计昔日在大队的风采不见了,举着杯子不住地说着“感谢”,然后把酒往肚子里倒! 酒绝对是好酒,可是杨老四喝的不自在,这要是十年前在石桥公社,别说你县长,就是地区的大领导来了,他也能接了招。可而今不一样了,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更何况眼前的县长大人还是自家的亲戚,七弟的岳父兼顶头上司。不管是父母官,还是七弟的领导,说“感谢”总归是没错的! 吃饭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淑芬来说确是煎熬,七叔偶尔给她夹点菜,她埋着头刨了一小碗白米饭,看着墙壁上的《八骏图》,好想变成那奔腾的骏马,连夜疾驰到砚台山下! “四哥,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带你看看这小山城的夜景!”老幺早就看出来了四哥的不自在,在岳父酒足饭饱之后赶紧解围。 “额,走嘛!”杨泽贵也想和七弟谈谈,转身去拿靠墙的拐杖。只见巧儿把木拐拿到了一边,放在地上做成了“木桥”,正在上边踩来踩去。 “明秀,摇个电话,你叫你们医院送个轮椅过来,你四哥出去方便!”陈县长吩咐正在收拾碗筷的女儿! “不用,我……不出去了!”杨泽贵看了看玩儿得正欢的小姑娘,不知道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的淑芬突然起身,走到了小姑娘身边。“巧儿妹妹,这个是四伯的拐杖,我们要出去一趟,麻烦你还给我们!” “什么拐杖?这是我刚刚搭好的木桥,不给!”小巧儿根本就没搭理这个堂姐,继续在拐杖的空子里跳来跳去。 淑芬看了看正在剔牙的县长,仿佛在纵容自己的外孙女儿欺凌一个残疾人,上午在主席台上的高大形象荡然无存。 淑芬有些恼怒。“这是别人的腿,哪有拿人腿来搭桥的,难道你是……”淑芬把话咽了回来,她本来想说“苏妲己”的,可她马上又觉得,对这么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她也听不懂,毕竟她还是七叔的女儿,县长的外孙女儿!淑芬一把拾起拐杖递给还在跟县长说话的父亲! 小姑娘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杨泽贵狠狠地瞪了淑芬一眼,单着腿跳跃过去,把拐杖放回原处,然后再跳回来坐下。巧儿看到单腿跳跃的四伯,突然破涕为笑,嘴里不断重复着“断腿的大公鸡!” 刚从卧室换了衣服出来的杨泽进出来看到这一幕,火冒三丈,一把夺过拐杖,给了女儿两耳光,把木拐递给四哥。 “走吧,四哥,小娃儿,不懂事,你不要冒火哈!”杨泽进十分愧疚地扶起四哥,拉着淑芬的手往外走。“爸,我们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正在厨房忙活的外婆出来抱起大哭的巧儿,咒骂着她“不懂事”的女婿…… “刚才……”杨泽贵想为刚刚的“过错”给七弟道歉! “刚才是巧儿不对,小孩子家家,都是外公外婆惯的!哎,要是能有淑芬这么懂事就好了!” “巧儿还小嘛,七叔!”淑芬赶紧补充道,尽管心里还很难受。 “老幺,我是怕你为难……” “没得事,过下就好了!晚上冷,不逛了,明天周末,我陪你们逛吧,我们去招待所……” “不是在你家住吗?你下午还说明秀床都收拾好了……” “不了,就住招待所,我送你们过去!” 政府招待所并不远,出了大院几百米就到了。杨泽进给四哥和淑芬开了两个房间,到四哥的屋里坐了下来。 杨泽贵看着这个当了干部的弟弟,有太多的话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幺,爹明天烧七,我们一路回去嘛?” “回去不成,明天还有些事情!” “你刚才不是还说周末吗?还有,你不是负责修电站吗?怎么这么久没回去了?” “哦,明天下午还要开会!水电站的事情换其他人来管了!” “我听罗乡长说你要提拔了?” “嗯……” “做啥子嘛?” “水利局!” “局长?” “嗯!” “好,是个好事,老幺呀,你几个当哥的都没得出息,你算是争了气,好好干,烧不了七,爹也不得怪你!” “四哥,我……哎……”杨泽进一肚子苦水,但他不能全倒给四哥听。 “我晓得你在乎别人的说法。这个很正常呀,你有个当县长的老丈,谁都会议论。那你更要努力,更要把工作干好,做出成绩,用真本事去堵闲言碎语。还有你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因为我们来了就去坐县长的车,我们是农民,你是干部。干部不能因为农民亲戚就坏了作风,也不能因为有了县长老丈就投机倒把!”杨泽贵终于还是把想说的话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出来,他是真希望七弟能听进去,尽管最后一个“投机倒把”的成语用得不是很贴切。 “嗯,我晓得,四哥!到水利局也和上次回来抗洪救灾有关,我本身学的专业也和水利沾点边。还有,我老丈他……他转县委书记了,我在县委工作也不太方便!”杨泽进不愿意和家人说起自己的工作和这大院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可是在他最敬重的四哥面前,他还是提及了一些。 “哦!”杨泽贵简单地应和了一生,一边沉思,一边脱掉衣服钻被窝里去。 杨泽进看着眼前这个鸠形鹄面的男人。未到不惑之年,可却比五十多岁的大哥还要苍老,稀稀疏疏的白发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凸出的颧骨让深陷的眼眶更加嶙峋。那件明显偏大的中山服披在的骨瘦如柴身躯上,胳肢窝的位置已经被木拐磨破了好几层补丁。 杨泽进心里说不尽的酸楚。老巫师总说,娘在最困难的时候撒下你们走了,本打算把最小的泽进抱养给别人,可你四哥不让,说我养不活他来养。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四哥就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自己,虽说上学的钱几个哥哥出,可学费和生活费四哥至少出了一半。自己结婚那年,当会计的四哥把过年分的猪肉和粮食全部拿了出来,硬是把城里的明秀娶得风风光光。后来四哥砸断腿在行署医院住院,自己刚刚参加工作,到处搞“大会战”,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杨泽进拿过四哥的“另一条腿”——这是父亲身前打的木拐。酒杯粗的青杆树从中间划开,底部留出十来公分,用铁箍箍紧,再用钢丝加固,中间的手柄用结实的柏木连接划破的两边儿树干,上方再用一块儿木头连接,这样的一个封口倒A型的木拐就做成了。而今的这只木拐,手柄和支架的位置已经被磨得光滑并凹陷了一两公分,原本厚厚的铁箍下部已经就剩一层薄皮了——杨泽进看着这条四哥杵了不到三年的“新拐”,猜测着四哥用这条“腿”走了多少公里路程、支撑了多少斤粮食? “四哥,现在医疗发达了,我让明秀联系一下地区骨科医院,给你接个假肢吧?”老幺拉过被子,盖住四哥的断腿,他知道轮椅对杨家湾爬坡上坎的农民来说,实在是一点用处没有。 “算了,我听何医生说过,那个东西不光花钱,关键是在地里不方便,我这木架子,就算它陷泥巴里头我坐那儿都能拔出来!” “哦,我再去了解一下吧!”杨泽进说着也脱了鞋把腿放到被窝里头去,“我让明秀在地区给你订了一副铁拐,明天我给你送班车上!” “好嘛!劳慰明秀了!”杨拝子感激不尽,别看那木拐简单,可真能做好用上三年不坏的,现在在石桥已经找不到这么个人了! “莫说那些!四哥,富顺在江云没啥子事!那是个公粮贪污案,现在全省都在抓,我们前天还专门学习了。对了,上次你托我打听的码头上那个人已经打听到了……” “是不是同一个?” “应该不是,还说不清楚,名字不一致,不过他也有在这边的‘知青’经历……”杨泽进把他所了解到的全部告诉四哥,然后转过话题:“下个月有一个农技培训班,地区农校的老师来讲,在岔河片区搞,我请罗乡长给淑芬报了名,这段时间也不忙,喊她去学习一下,现在提倡农村经济开放搞活,我看是个好兆头。淑芬这女子脑袋瓜机灵,说不定还能真能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好!”杨泽贵也变得激动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兄弟二人又畅谈了半宿,从县里的经济改革到全面推行的联产承包,从国家的大政方针到首都的人事变动,一个山村里的农民和一个小县城的干部,谈论着家事国事天下事,然后在一张床上呼呼睡去…… 淑芬第一次住招待所,不知是换了新的环境还是因为兴奋,一直睡不着。她想到晚上在七叔家的那一幕又一幕,由兴奋变为愤怒,对城里和城里干部的好感骤降,她想,还是做个安分的乡下人吧,至少在杨家湾,还没有人会那么看不起父亲…… 第四十五章 郑老师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冬天的夜变得漫长起来、寒冷起来,长江之滨更甚。凛冽的江风漫无目的地游荡,几棵光秃秃的梧桐在寒风中战栗,枝桠像魔鬼的爪牙乱舞,乌鸦的空巢摇摇欲坠,孵化的蛋壳被落在地。码头上的船只却并不渐少,即将到来的春节让天南海北的年货在这里汇集,然后再散去。 富顺裹了裹新买的棉衣,耳垂的冻疮让他把脖子缩到了衣领里,倘若是在杨家湾,这个季节还不至于让他哆嗦。要赶紧去码头,他宁愿用扁担挑起那沉重的货物,出一身热汗来驱散这可怕的寒冷。可他看到那一大船沉重的大木箱子,又有些退缩——毕竟那一身热汗随后就会变成冷汗,就算是换一身衣服,到了半夜也会背脊骨发凉。 “顺儿,你咋出来了?都说了今晚你不用来!”正在和货运老板交涉的刘永翰看到这个拿着扁担、瑟瑟发抖的孩子,赶紧招呼他躲船里去。 “干爹,我一个人也无聊,来搬点货算了!” “书看完了?” “额,好几个地方看不懂!” “哦,没得事,我觉得,你基础还是差了些,不行还是去郑老师那个学校学习一下?!” “哦!”富顺照例不走心地应和着。“狗子哥,我给你挑货?!”这是东边码头的地盘,当然要征得李狗子同意。 “挑呗,你干爹又不少你工钱!”李狗子看看在给老板发烟的刘永翰,笑眯眯地蹭过去,把烟盒里最后一根给掏了来。 “刀疤刘”瞪了他一眼,“滚开去!老子……” “嘿!嘿!不带脏字的哈!我们都……”李狗子话还没说完,屁股挨了一脚,把纸烟别耳朵上卸货去了! 富顺挑两箱子货物似乎有些吃力,毕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干重活儿了,所以他决定第二趟只扛一箱算了。 “富顺,你干爹说你要去念书了?”强壮的李狗子,挑着一担货物攀爬这陡石梯,就跟如履平地一样! “狗子哥,你哪门也开起我玩笑来了!”富顺嘴里吐着白汽,注意着脚下的梯子,生怕一步没有踩稳。 “开啥子玩笑!你要真念了书,当了干部,可不能忘了咱们兄弟些呀!”看样子李狗子真的没开玩笑,放缓了脚步,还往富顺这边靠了靠,腾出手来帮富顺使点力。 “谢谢你,狗子哥……” “哈哈,这下我真要跟你开个玩笑了——你婆娘来了,富顺!” 李狗子说的是杨桂英,正站在石阶顶头的马路边上,俯下身子看这个步履蹒跚的“棒棒”是不是富顺,在确定了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富顺,我说你不在会计室去哪儿了呢?”桂英一边说一边帮着富顺把大木箱子往上托了托。 健步如飞的李狗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踪迹。 “富顺,你去读书的事情确定了?” “没,还没想好!” “码头都传开了,说你过完年就要去上学了!”没上过学的桂英内心和富顺一样矛盾,她宁愿富顺别去上学。自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要真是富顺去上了大学,成了吃供应粮的干部或者工人,自己怎么配得上呀?还不如就在这码头上当个小会计,不愁吃穿就行了! 富顺也在反复地思索这个问题,甚至专门为此给淑芬写过信。他再次萌生上学的念头源于半个月前去了一趟李翔伯伯的家里。 半个月前周末,码头的一切事宜安排妥当之后,刘永翰带着富顺到李翔的家里去拜访。 “哎呀,老刘,我是怎么说你的?搞完了封建主义,又要搞资本主义?我答应让你带小鬼来家里耍,哪个还兴提这些东西,先说好,一会儿拿回去,要不这门我都不让你进!”李翔看到“刀疤刘”整的这又是烟又是酒的,不禁怒由心生,还真把客人拦在了门外。 “好好好,我们清廉的老所长!”刘永翰实在是无奈,只好先应承了,带着孩子进了干净整洁的屋子里。 李翔的爱人郑云霞看到来了客人,高兴得不得了,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瓜子水果的往外捧。富顺第一次到城里人的家里头,好奇地东张西望,直到李伯伯关好门过来招呼他坐下,他才靠着叔叔在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 “来,介绍一下,这是内人郑云霞,江云建工学校的老师。云霞,这个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码头上的父子俩——刘永翰和刘富顺!”李翔抬起一杯水,站在客厅中央。 “郑伯娘好!”富顺羞涩地打着招呼,声音低得可能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大点声嘛!娃儿有些内向,郑大姐,莫见怪哈!”刘永翰批评了富顺之后,赶紧补充。 “不要紧的,你们聊,我去弄点儿饭!”郑大姐口音是北方人,看到家里来了客人高兴得不得了,家里就老两口子,儿子在前线当兵,正愁到了周末家里冷清清的呢! “不整了,大姐,我们坐一下就走。一来是感谢一下老李哥,要不我现在还在牢里蹲着,桂英那姑娘也就没命了;二来……二来我是听说大姐是教建筑学的老师,想带娃娃来拜会一下!” “刘兄弟,你说的那第一个就是他人民警察该做的,不存在感谢不感谢,”郑老师对着李翔笑了笑,又看看害羞得低着头的富顺,“富顺是吧?我听老李提起过,你是打算让他上技校呀?” “云霞,你们聊,我去做饭!”老李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取下围裙,往厨房去了。 “真不了,老李哥,”刘永翰站起来看到李翔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又坐下来对郑老师说,“也不晓得能不能上?娃儿倒是对建筑方面感兴趣得很!” “他有初中毕业证吗?”郑云霞并不是很了解眼前的这个孩子,更何况上技校也需要初中文凭,并且要通过考试录用。 刘永翰看了看把头埋得更低了的富顺,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娃娃一天学没上过?” “一天学没上过?”郑云霞面露惊色,继而变得有些不高兴,“如果是想混个文凭,基本上不可能,现在都是正规考试录取!” “不是,不是,大姐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怪我没说清楚。小娃儿农村来的,家庭条件不好,确实没有上过学,不过娃娃可能在建筑方面有些天赋,自学了些几何和物理知识,我看他每天摆弄些建筑模型,我就想……”刘永翰说得非常谦虚,确切地说,富顺已经自学了很多大学水平的建筑知识了! “那你们还是想走捷径?!”郑老师捋了捋她的短发,递给富顺一个刚刚剥好的橘子,“小伙子,吃水果!” 富顺抬起头,有些颤抖地接过橘子,“谢谢伯娘!” “小富顺,你一天学没上过怎么自学呀?好多字都不认识吧?” “嗯,有一些不认得,大多数都还是认识的,并且……并且我看的那些书主要还是数字、图和公式,不需要认识太多的字!”富顺还是小声得像蚊子嗡嗡叫。 急得一旁的“刀疤刘”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大声地吼了一声:“大点声!”吓得富顺一哆嗦,连在厨房切菜的李翔都探出了头。 “别吼娃娃,听得清。你说公式?那些字母还有符号你都认识吗?” “不认识,读不出来,我就自己给它们起名字,反正我就记住它什么意思就行了,比如‘站着的蚯蚓’,它表示积分,还有‘直线左耳朵’,它表示求和……”富顺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声音突然响亮了许多。 “等等,等等,”郑云霞思考着富顺嘴里的‘蚯蚓’和‘耳朵’,“哦,你说的是‘∫’和‘∑’!”郑老师改变了刚刚所有的看法,他根本不相信这孩子没上过学,要知道这些代数符号都是高中以上的数学课本里才会出现呀! “富顺,你真的一天学都没上过吗?”郑云霞干脆抛出自己的疑问。 “没上过,所里的民警去他老家调查过,”刚刚炒好一个菜的李翔往惭怍端菜,听到云霞的问题,赶紧“如实交代”。 “富顺,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云霞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温和,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 “之前我看的都是些几何方面的书,后来又看了些物理力学那些书,到了江云买了些……哦……”富顺干脆从他的帆布挎包里面拿出好几本书来,都是些建筑学方面的,有什么《建筑设计概论》《建筑测绘》《建筑构造设计》……六七本厚厚的书一大摞,看得郑云霞目瞪口呆。 郑云霞翻了翻这些大学生的教材,到处都是些诸如“站着的蚯蚓”之类的标注,偶尔还夹杂着一张手绘的图纸,郑老师已经从难以置信变为不置可否了,她看着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脑子里蹦出两个字——“天才”! “你看这些书花了多长时间?” “半年不到吧,也只是中午和半夜看!” “半年?这是大学建筑系几乎四年的专业教材……能看懂多少?” “大部分都不太懂,但是我很喜欢这些书,我好想看懂啊,可是……”孩子的脸上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是啊,即使是天才,那也需要引导呀! “你先不要上升到那么高的高度,毕竟你那些书对数学和力学的要求都很高。我拿几本书给你,可能要简单一点,看不懂你再来问我!”郑老师完全理解富顺的苦恼,如果他能完全看懂或者看懂一大半,那就不只是天才,简直是异能…… 第四十六章 培训班(一) 郑老师给富顺的那几本书让他如获至宝,尤其是郑云霞的最后一句话,让这个越来越成熟的孩子更加想快点儿把那些书看完。那天拜访快要结束,李翔把提着大包小包的刘永翰“撵出去”的时候,郑老师对富顺说:“你看完这些书,并且基本上都能看懂,我去和校长申请,你作为插班生来旁听吧!” 尽管只是永远拿不到文凭的“旁听”,可刘永翰比富顺还要高兴,破天荒地没有去码头吃晚饭,在路边的食店里点了一个铜火锅,独饮了半瓶没有送出去的“诗仙大曲”。第一次吃火锅的富顺,辣得眼泪像铜豌豆似的往外滚。这江云的火锅,到了冬天成了大街小巷的主流美食,越辣越想吃,越吃它又越辣。 -------- 杨桂英看着扛一箱子货物都吃力的富顺,干脆和他一起抬着走,富顺走前边,个子高一点的桂英在后边。可这上坡用杠杆抬东西,又非得都架在肩上的话,后边的人肯定吃亏,何况套木箱的绳子还老是往后滑。可桂英却乐意得不得了,哪怕隔着这一米左右的距离,能够天天看着富顺的背影,她是也那样的满足。 两个曾经在杨家湾不受欢迎的孩子呀,就像这竹竿的两头,已经把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在杨家湾的时候,每当富顺被人欺负,桂英总是挺身而出,结局往往是两个人一同被贱狗子那样的孩子王暴揍一顿;每次富顺在山坡上放牛,桂英总跟在他屁股后头,最后富顺还得帮着她把草割满背篼;不管谁在家挨了打,总会躲在那片竹林里哭泣,另一个就会闻声而去,有时候还跟着一起哭。到了这江云城,两个孩子都差点永远失去彼此,那种疼痛和喜悦,除了他们自己,没人懂。 女孩子总是要早熟一些。那份儿时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变成了现在的生死与共、命运相连,她坚信一定可以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害羞的孩子想到这些,红红的脸蛋像要点亮这寒冬的烈火,她多想去把那个木讷的小子引燃,让他快点长大、快点成熟! 可是她又害怕富顺成熟。她知道富顺心里的两个梦,不管是寻亲的梦还是读书的梦,都会随着成熟而变得越来越清晰,一旦梦醒了或者梦实现了,要么因为失落彻底迷失方向,要么因为成功渐渐远离自己。这两种结果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要想尽一切办法维持现状。 一大船货物很快就搬完了,而富顺和桂英的劳动所得还不及人家的十分之一。富顺看了看手表——刘永翰戴过好多年的一块儿机械表,已经九点多了,还想回去看看书——从晚上能找到光源开始,他就养成了每天晚上十二点多睡觉的习惯了。 “桂英姐,走吧!”今天是刘永翰给李狗子结账,在他从狗子哥那里领到八毛血汗钱之后,把钱递给桂英姐。 “哦,富顺,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要去读书?”馒头大汗的桂英一边走一边问。刘永翰看到两个孩子慢吞吞的,搓了搓手先回“宿舍”去了。 “桂英姐,你希不希望我去读书?” “我……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那么多书都看完了!”桂英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明明看到富顺眼里对上学的渴望。 “可是好多地方都看不懂,很多符号都不会念!”富顺想想郑老师叫他读的那些符号,再想想自己“站着的蚯蚓”,笑出了声来。 “那你就是要去读书了,他们说的一点都没错!”桂英明显生气了。 “不是,桂英姐,我是想要去读书,可是我又想攒钱,我……”这是富顺心里最大的矛盾,他对“刀疤刘”托人找大哥已经没报什么希望了,这都几个月了,一点消息没有。 “那你去读吧!呜呜……”桂英突然嚎啕大哭,把手中的几毛钱扔在地上,然后哭着跑开了。 富顺突然不知所措,这桂英姐到底是怎么了?他拾起那几毛钱,朝会计室走去…… -------- 为期两个月的农业技术培训结束了,淑芬作为培训班唯一的女同志,获得了“学习标兵”的荣誉称号。记录了满满一笔记本科学知识的淑芬回忆着这两个月的点点滴滴—— 在经历了从“乡”到“公社”再到“区”,继而又回到“乡”这个名称的岔河,是嘉苍县最偏远的西部片区的中心,涵盖了六个乡镇。县里搞的这次农技培训就在岔河乡政府的大礼堂进行。如此大规模针对农民专业而系统的培训,在嘉苍县尚属首次。 授课的老师们是省农科院的教授和地区农技站的技术工人,参加培训的主要学员都来自六个乡镇下的各个村组,上到六十多岁的老农民,下到十三四岁的小娃娃,一百多个人你一团我一团地散在礼堂不同的角落;叶子烟、纸烟的烟雾呛人地在空气中弥漫,把偌大的礼堂装扮成“污浊的仙境”;叫骂声、抱怨声从不同的角落传出,汇聚成嘈杂的噪音。六个乡的农业副乡长、农技站站长也作为学员参加培训。 淑芬一个人坐在第一排,看着“嘉苍县西部片区春雷农技培训班”的大幅红标,想起七叔说的“雄厚的师资力量”,期待着这场“春雷般”的洗礼。可是透过层层烟雾望去,来的这些农民里头,她不仅是个头最小的,而且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女生。 随着大喇叭里传出“请安静”的声音,人们才各自找了个座位坐下。主持开班仪式的是县农委的主任,坐在主席台的有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张盛峰和西片区各个乡镇的书记。在岔河乡党委书记简短热情的致辞之后,胖乎乎的张副县长做重要发言。 农民学员们的讨论声几乎盖过了大喇叭里副县长洋洋洒洒的讲话声,声音最大的是果木乡的农民。坐在台上的果木乡党委书记聂仁昊脸上抽搐着,尴尬地看着农委主任,农委主任几次想要维持纪律,都被张副县长的慷慨激昂的讲话给压制住了——大概这位戴着眼镜的小平头压根儿就没听见下边的喧哗。 在淑芬的左右及后边两排都没有人坐,她认真地记着笔记。从杨泽贵给她的印着“主席语录”的红皮笔记本上可以看到,县长这天上午大概讲了三层意思:一是省委、地委、县委各级领导都高度重视农民技能提升,并且专门出台了意见,县里组织的春雷班,就是让省委的意见落地生根;二是本次课程安排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二十天的理论课和三十天的技术操作课穿插,内容涵盖了果桑嫁接、蚕桑养殖、生猪养殖、科学育种等多个方面;三是将全县第一期农技班放在西片,主要是考虑西片在夏季受洪涝灾害严重,要扶持西部片区发展,带领农民脱贫。 讲话终于在针对学员高度提炼的“三个务必”之后结束了——“务必认真学习、务必学以致用、务必带动脱贫”!淑芬放下钢笔带头鼓掌,其他农民的喧闹被这掌声打断,继而掌声雷动。副县长笑嘻嘻地起立鞠躬致谢,然后跟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农委主任终于爆发了心中的怒火,点名批评了果木乡的同志,继而口头制定出“凡是上课期间违反纪律的,一律不得参加培训”的规定。但这条规定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几个吧嗒着叶子烟的老头起身就往外头,看样子又是果木乡的农民。聂书记彻底愤怒了,“给我回来,你们敢出这个门,我就敢把分到你们户头上的田地收回来!” 刚要出门的几个老者顿住了脚步,大眼瞪小眼之后,规规矩矩地回到座位上,还把旱烟掐灭了。其他几个书记也纷纷效仿,包括“削减养蚕量、增加上缴粮”等等措施当场出台。当过教师的农委主任万万没想到,这些完全有违政策的恐吓,居然起到了出奇的震慑作用,甚至有一些年轻的农民和淑芬一样,拿出了笔和本子准备做笔记。 第一堂课的授课人是省农科院的教授,讲授的内容是“生猪养殖技术”。在讲授到“猪的品种与杂交”的时候,果木乡的农民终于抑制不住了,对着一个正在呼呼大睡,被他们称之为“王尻尻”的农民哈哈大笑。 “尻尻,台上那个老头儿喊你起来牵猪了!”姓王的牵猪人被邻桌摇醒,指着台上的老教授大喊!“牵猪”也算是门“行当”,主要是牵着配种的公猪到各家去给母猪配种。但这门手艺似乎又有些入不了流,往往被人看做“下贱”,稍微有点能耐的人都不会去干这行当。 “你娘的,配种有啥子好教的,他还不如去教公猪、母猪算逑了!”姓王的牵猪人被激恼了。 “你他娘的才是猪!”邻桌发现这不开窍的猪头,把所有的学员骂成了猪。 教授干脆停了下来,右手托住腮帮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搞笑的争执吸引了过去! “是嘛,这个配种又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我能配,你们就不能!”牵猪人就跟少了一根筋一样,越说越离谱。 “呸!你他娘光棍一根,跟哪个配?你圈里的公猪?”邻桌越听越气,话也越说越难听。 老教授看了看离他最近的小淑芬,终于忍无可忍了,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吼道:“别闹了,行不行,你们说这些难听不难听,我看你们哪家都结婚有娃娃了吧?就算没娃娃也总有娘亲,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好不好?前头还坐了一个女娃娃呢!” 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邻桌”这才发最前头那个女娃娃,和自家的女儿差不多大…… 第四十七章 培训班(二) 培训班这个石桥来的小姑娘马上成为大家议论的热点。在落后的巴山深处,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还一定程度地存在,女人在家洗衣做饭喂猪牛,男人在外抛头露面洒热血,这才符合“农村社会主流”。淑芬作为培训班学员,坐在第一排,况且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让“配猪种”的笑话很快转移到对石桥乡的讥讽。 有人说石桥乡已经阴盛阳衰,小姑娘都比大男人强;有人说石桥乡文化素质低,因为这个培训班要求来的农民需要小学以上文化程度;有人说石桥乡农民懒,马上都到“大雪”了,一定是男人们才慢吞吞地去种小麦。石桥二十多个农民一起“害羞”地低着头,连农民出身的副乡长都觉得有些难堪,连连说道:“县里领导照顾,县里领导照顾……” 淑芬并没有因此而觉得不自在,在她看来这正是值得骄傲的事情,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大人能做的事情我小孩子也能做好了!再说了,这些农技,也不是靠力气就能做好,关键还得动脑子。就凭那群农民的瞎议论,明显的就是没脑子!淑芬根本就没有理会,继续埋着头记笔记,成为了整个礼少有听讲的学员之一。 关于“生猪养殖”的课程一共一天半,老教授已经对这些农民的“愚昧”麻木了,自顾自地念着教案,偶尔看看这个做笔记的学员,有才有了继续讲下去的信念。第二天下午课程一结束,赶紧坐了车回县里了。 关于女学员的话题持续在礼堂里升温,几个石桥乡的“内奸”很快和其他乡镇的农民打成一片,并且透露了这个“傻姑娘”和她瘸子爹不要命去救人的“哈戳戳事件”。在引来一片唏嘘之后,也赢得了一部分人的刮目相看。 聂仁昊作为唯一一个留下来当学员的乡党委书记,成了淑芬的同桌。这个三十来岁的聂书记,已经有些秃顶,头顶的“明镜”也在映射出他的睿智;同样睿智的还有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只要他盯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林木乡村民,那片喧哗立马停止;烫的平整的中山装,上兜里那闪闪发光的钢笔帽和记小红本子更显出这套衣服的庄严。 聂书记留下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怕那群村里选出的“刁民”惹事儿;二是自己也想学习一下这些农技知识。他很欣赏和钦佩同桌的这个小姑娘,刷刷刷地记着笔记,不仅字迹工整、书写迅速,而且能抓住重点、条理清晰。 “小姑娘,你父亲就是上个月表彰的救人模范杨泽贵吧?”课间休息的时候聂书记和淑芬摆起了龙门阵。 “是的,聂书记!您认识我父亲?”淑芬从主席台上的座牌上知道了书记的名字。 “也算认识吧!那天县里开表彰大会我在现场,我还看到你了呢!县委大院里还有宣传模范的大字报,很不简单呀!那里面还提到杨淑芬了,就是你了吧?” “对,聂书记,我叫杨淑芬。都过去好久的事儿了,我爹说他只是做了一个邻居和一个普通社员该做的!” “这正是你爹不平凡的地方呀!小杨,你也很不简单,你已经不上学了吗?” 淑芬听到“上学”两个字,心里依然会荡起涟漪,所以她才倍加珍惜这次培训的机会,坐在那里静静地聆听,仿佛又回到了久违的课堂。“不上了,不过,像我爹说的,哪里都是学堂,‘农业大学’能毕业了,那也很了不起!” “是呀,这‘农业大学’可不是扛着锄头、挑着粮食、耕着田地那么简单,学问大着呢!” “嗯,聂书记,你为什么也坐在这里听课呀?” “哈哈,我也‘农业大学’没毕业呀!” 淑芬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幽默风趣的聂书记,跟他见到的其他当官的不一样,它既不像罗乡长那么死板,又没有七叔那样“狡猾”。 接下来的三天是“生猪养殖”的见习课。岔河乡畜牧站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两头种猪、三头母猪和几十头小猪崽成了活教材,乡畜牧站的饲养员成了处处犯错的“反面教材”。地区畜牧局的技工师傅,手把手给饲养员纠正错误,农民们看得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喂了一辈子猪,连个猪圈都没打扫正确,更别说饲料搭配、保温保湿之类的了。聂书记和淑芬照例记着笔记,一些农民照样笑话着“牵猪人”,极个别的农民干脆躲在招待所睡大觉…… “你们家喂几头猪?”在老师教授实践课的间隙,聂仁昊和淑芬又拉开了话。 “以前两头,今年稍稍宽裕一点,引了三头。” “哦,三头也不多呀,给国家上交一头,自家留一头,也就能卖一头了!” “嗯,有时候上交一头还不够,这猪没有粮食和着,长不大,这都喂了快一年了,平均一头猪还不到二百斤!” “是呀,就算二百斤,你宰杀了,除了下水除了毛,瘦啦吧唧的空壳壳,像样的腊肉也烘不到几块儿!” “你家也喂猪吗?聂书记!” “喂,我婆娘农村的,上有老下有小,不喂不得行哦!我家喂了四头,今年遭灾了,没得粮食的猪儿,又瘦又小!” “我觉得老师讲得很有道理。我们家喂猪,平时就是猪草,有糠麸的时候和一点,粮食和红苕多的时候就光喂和食,这样不科学,没搭配好,催肥效果也不明显!” “是嘛,还有哇,刚刚老师说的消毒,我们哪有那个意识哦,猪得了病还不晓得原因,几只小猪崽还不隔离开,整的不合适最后全病死去了!” “嗯,还有还有!我们都没得把猪放出来养的意识,关在猪圈里一关就是一年,其实只要周围栏好了,也不得摔到或者跑丢嘛,猪也需要运动!” …… 一个干部和农民就这样一边观摩一边总结,和他们有着同样看法的青年农民越来越多,愿意和淑芬交流的人也越来越多,慢慢地,他们已经不再把这个小姑娘看成一个孩子了,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生猪养殖课”并没有因为观摩完畜牧站的猪圈就结束,真正的实践课才刚刚开始——农民被分成六个小组,每个组领养两头小猪崽到老公社的养猪房,作业的及格线是一个月之内猪不能生病,长势不得低于十公斤。副乡长们提着猪篓,脸拉得比驴还长,这可不是养宠物猪,也不是十多年前的“放卫星”,每头猪都在农委主任的眼皮底下过过秤! 农民们这才知道这次不挣工分的培训并不是闹着玩儿,农委主任天天盯着,不仅有这领回去的小猪崽,那河边还有着一大块儿果木和荒地等着他们呢! “淑芬,我们俩打个赌,你敢不敢!” “哈哈,聂书记,你不会欺负我一个小娃娃吧?要是你说的是比赛喂猪的话,我可不怕!” “就赌喂猪!老魏,你过来,”聂仁昊把提着猪篓的石桥副乡长魏登寿拉过来,“老魏,我和杨淑芬打个赌,我们每人领养一头猪,谁的猪长膘多,就算谁赢!” “聂书记,你这不是欺负人小姑娘吗?他打猪草也没得你厉害嘛!”魏登寿哭丧着脸,也极力地保护着本乡的“子民”。 “魏乡长,不怕,我和聂书记赌!科学养殖嘛,又不是靠猪草打得多!” “真赌?” “真赌!” “赌个啥?“ “这样,淑芬,你赢了我这支派克钢笔就给你!我赢了……我赢了你就把你的记满的笔记本给我!老魏,还有大家伙儿,都是证人哈,哪怕哪家的猪多一两、一毫都算赢!” 淑芬听到要把她的笔记本当赌注,心里有些打退党鼓了,但既然刚刚都那样信誓旦旦、气势凌人,这个时候可不能做了缩头乌龟。小淑芬瞪圆了眼睛,把小辫子往后一甩,“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大家伙儿都被这小姑娘和书记的打赌吸引了过来,林木乡的农民摇着头,觉得那个小姑娘有点儿不识抬举。其他乡的几个局外人却开始了买马。 “那个书记不是欺负人嘛!一个小女子喂猪!哪门喂得过他?抬猪食也没得他一天抬得多哦!我觉得书记能赢。” “我看不见得,他一个国家干部,哪里喂过猪,我赌小姑娘赢!” 回乡政府的时候,每个副乡长心里头,其实都在咬着牙暗自较劲,谁又愿意在一个月之后排最后一名,去丢那个人呢? 不过那个“赌博”可乐坏了林木乡和石桥乡的学员,除过聂书记和杨淑芬独自领养一头之外,各自剩余的一头猪二十个人养呢!回到老公社的养猪房,猪崽按编号进了猪圈,打赌的两头猪各占一个圈。 除了林木乡第一次热烈鼓掌的农民,其他谁也没想到,三天观摩之后,聂仁昊居然突然摇身一变,从学员变成了讲台上的老师,讲起了“果树嫁接与培育”知识。农委主任郑重地介绍了聂仁昊,淑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个昨天还和自己打赌的聂书记,居然就是远近闻名的“聂果仁”! 说起聂仁昊可能没几个人知道,可说起“聂果仁”,在嘉苍县绝对远近闻名。十多年前,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技术员,培育出的良种“广柑”,成了亩产一千斤的“柑橘大王”,轰动了整个嘉苍,也让这个西部一隅的小公社名噪一时。随后,这个技术员开始培育和嫁接多种良种水果,不仅有水果橘子和梨,还有干果核桃和板栗;不仅有在北方才能结果的苹果,还有在更南方才有的甘蔗。试行包产到户之后,技术员的农民老婆和爹妈,一口气承包了二十亩地,聂仁昊又当工人又当农民,不仅自己干,还带领村民一起干,他也从“柑橘大王”成了名副其实的“水果大王”,也从技术员变成了干部身份,继而成了会种田的乡党委书记“聂果仁”。 第四十八章 培训班(三) “聂果仁”授课与之前的老教授和技术师傅有很大的差异,最大的不同就是随意。他仅仅在主席台上站了一分钟,就走到了礼堂中央,没有任何教案,教课就和拉家常一样。淑芬坐的第一排的优势减弱,不得不转过脑袋跟随着聂书记的脚步晃动。 “老乡们,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农民,农民也不会讲什么课,其实我可以站在这里,你们也可以。如果说我是什么‘水果大王’,那你们这里头一定也有粮食大王、蚕桑大王……不管是啥,我们都想做个‘山大王’,因为我们这几个乡,都是靠山吃饭,往上祖宗十八代,都在这穷山旮旮里头。”聂老师的脚步缓慢地移动着,从林木乡的农民身边移到了淑芬跟前。 他继续说道:“那天王福民说咱们学员是授课内容里头的猪,当然太不合适了!但是我要说你们就是我们山里头的树,你老李头就是挺拔的松树,在那山口子上,风吹得皮都裂开了;你岔河乡的农民就是低垂着的柳树,冬天像小麦一样谦虚地麦地里头,嘿,到了春天,拼着命地冒尖儿呢;你石桥乡的农民就是那山脚下的青杆树,藏在深山里头的宝贝呢,锄把、扁担,哪样少得了它!还有这个杨淑芬,小姑娘就是一颗芍药,别以为她只会开出几朵花儿结不了什么果子,可人家的果子在地下——在肚子里头呢!但是话又说回来,不管你是啥子树、啥子花!你经历了多少风雨,生出了多少年轮,离开了土壤你就啥子都不是,没得阳光和雨水你也长不出名堂。所以我说呀,你们都是我那果园里的水果树——欠修理!” 淑芬双手托着腮帮子,脸上洋溢出芍药花的灿烂。聂老师又从另一个过道往后走,“这个‘修理’不是个贬义词,就和我们去锄地一样的,我们还叫做‘修理地球’呢!前几天我看大部分都听得认真,那说明你们能修理好,肯定是个良种;捣乱的也有,你不听,这一个多月结束了,你能成个啥——成个孬种!我这个人说话难听,不是针对哪一个,咱们林木乡的农民心里清楚得很,孬种到最后都要被主人从果园里铲除出去——这种人早晚被社会淘汰!” 聂书记在正式授课前先讲了一趟政治课,农民学员们耷拉着脑袋。别看“聂果仁”年龄不大,可他在林木乡的威信却大得很。在他讲完上述那串理论之后,林木乡农民带头热烈鼓掌的场面可以见得。 接下来,“聂果仁”开始正式授课,他依然在过道中间踱步。时而敞开衣襟,像个领导人一样把手叉在腰上;时而挽起袖子,像个老农民一样弯下腰来;时而从兜里掏出一粒果仁,告诉大家怎样正确地埋进土壤里;时而挥动着左手、高举着右手,引导大家怎样给高冠果树撒农药;时而又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把嫁接刀和一棵树条,教会大家怎样去切芽、嫁接;时而又让学员站成一棵树,指着学员的五官掩饰果木的修理…… 三天的课程,“聂果仁”一口水也没有顾上喝,恨不得把自己研究的、总结的全部灌进学员们的脑子里。接下来的五天,农民们再次一窝蜂地涌出了礼堂,来到了岔河边的橘子地里,细致地用刀锯、剪钳修理着残枝烂叶。找到了自己的拿手活儿,三下五除二干得漂漂亮亮,又在书记的指挥下当起了“助教”,手把手教会大家嫁接果木。 “果树嫁接与培育”实践课的第五天,不知道农委主任从哪儿弄来三辆辆大卡车,拉着学员们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来到了林木乡。好家伙,这一片“园橘千株欲变金”的大好气象,看得大家伙儿目瞪口呆,任谁也想不到,别处的“黄橘冬月已摘尽”,这林木乡的果园子里“红橙腊月始盛开”呀!又红又大的橙子,像圆圆的小灯笼悬挂在树枝上,缀着寒霜里的白雾,宛如天庭里的“蟠桃园”。 聂书记要生一边,当起了导游员。农委主任梳着大背头、竖着大拇指、衔着大烟斗走在最前边。淑芬紧随其后,深怕因为疏忽而没有听见书记的讲解,她因为走得急没顾上拿本子,这个时候恨不得找来一台相机,把这诗境、画境、仙境般的橘子园拍摄下来。自豪的林木乡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中,时不时和果园里正在除草的农民打着招呼。其他人张着大嘴巴、瞪着大眼睛,偶尔还摘下一个大橙子,剥开了之后把果肉丢进大舌头下边儿。 聂书记介绍,这些红橙是他开发的新品种,开花早,成熟晚,生长周期长,因此味道也特别香甜。同时还能与其他橘子的成熟时间错开,在春节前后的需求旺季上市,不会出现积压,新鲜的红橙往往供不应求,价格自然也是其他橙橘的两倍以上。 令林木乡人自豪的还有橘园旁边的那一片甘蔗地。似玉米、似高粱、似斑竹,暗红的甘蔗已经剥去叶子,漏出竹节般的茎干。聂仁昊弯刀一挥,斩断十多根来,呼呼几下,挂掉外层,砍成小截,来者有份。一口下去,嚼在嘴里,甜在心里。刚刚偷吃橘子的几个家伙,简直后悔死了,这甘蔗汁儿那才叫一个甜! 举目望去,河边、山林、坡地,到处是果树。掉光叶子的梨树、梨树、杏树,惊羡着这边还披着绿衣裳的橘子树。林木乡已经不是过去的林木乡,经济果林代替了落叶阔叶林。矮矮的果木和别处不一样,这也是良种果木的特征之一——树干低矮、枝桠茂盛、开花结果早。 不过河边的果木和农田明显也有受灾的痕迹,并且也还没缓过劲儿来,很多果树都是新栽或者新嫁接起来的。 但不得不说,聂书记是个大能人! 大能人慷慨大方了一回。一百多号学员中午不用饭票,就在林木乡政府的伙食团里饱餐了一顿。吃饭的时候,淑芬从聂书记哪里要来两张纸,借来钢笔记录着今天的一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可是生来第一遭惊奇事,一年生的果树能结了果! 不过聂大能人也有他的苦衷。介绍完他的种植培育成果之后,在返回岔河的途中,“聂果仁”向农委主任吐起了苦衷:“以前是愁种树不开花,后来是开会愁不结果,现在是结果太多愁没销路。西部片区最大的问题是交通问题,不说远的,现在我们坐的车轮子底下,这唯一一条出乡之路都这般坑坑洼洼,更别说农村根本没有车子能到达了!农民们只能靠肩挑背磨,就在本乡本土销售,可是家家户户都种了,谁还买呀!原来水上还有一条路,现在上游修起来水电站,那水路也就断了……” “嗯,这是个问题,是西部片区的大问题!等回去我再向县领导汇报!不过你‘聂果仁’真是名不虚传,前年我来看你还是小打小闹,今年你都规模种植了!”梁主任摸着他的大背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林木乡,不免一番惊叹。 第四十九章 培训班(四) 回到岔河,聂仁昊和淑芬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猪圈——大伙儿都出去了,那十来头赛膘的小猪崽子自然由畜牧站的饲养员代管——近十天时间,猪崽已经出现了明显变化,不管是毛色还是长势,淑芬和聂书记领养的那两头明显要比其他的好得多。 疲惫一天的农民们回到招待所就呼呼睡去了。淑芬却开着灯,趴在桌子上把那两张纸上的东西摘抄到本子上,她想,啥子时候杨家湾才能种出那么多好果子树来? 第二天中午,太阳暖烘烘地照在岔河滩上,银色的沙滩闪耀着钻石的光芒,澎湃的波浪涤荡出聚集的云朵,夏天还畅游的鱼儿藏到了深水之下。 岔河乡政府和招待所就在河边。农民学员们并不需要午休,他们相约懒洋洋地走在河岸,这种悠闲的惬意,却让他们极不习惯,已经半个多月了,老家地里的麦子是不是又长高了一截呢?还有家里的婆娘,可别搞忘了给青菜、白菜和萝卜挑粪施肥!哎,当家人在外“浪荡”一个多月,家里肯定不成样子! 最着急的是牵猪人王福民,昨天回林木乡,他弟托话来说,已经没有猪草和粮食帮喂养配种猪了!穿得破破烂烂的“王尻尻”吊儿郎当地走在人群中,发出一句极为不满的牢骚:“他奶奶的,这是培训个铲铲,老子要回去了!” 最先接话的是和他同村的“邻桌”:“就是培训你个铲铲,我看你铲铲都拿不对!聂书记喊你种树,你要牵猪;现在喊你好好学牵猪,你又想拿铲铲种树!” 不过也有应和的,“我看这个培训也没得啥子用!哪家都有几亩地,我们在这里耗起,那地里自己长出黄金来?我看是逑一样,回去了还不是那个卵样子!” “莫说了,看那头!哈哈,有人抢你生意喽,王尻尻!”一个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河对岸。杨淑芬和聂仁昊居然牵着各自的猪在河边散步!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后边还跟着一群拥趸——几个乡的小伙子们说说笑笑! “哈……哈……笑死我了!两条骟过的芽猪儿,配个卵!”牵猪人讥笑着不懂“技术”的散步人,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聂仁昊听见这边的大笑声,也跟着笑了笑。啊,这是脸朝黄泥背朝天的泥腿子们,难得这么自在地笑出声来。从春打头到寒冬来,哪个有时间这么出来闲逛,和土地惯打交道的农民汉,突然拿起笔头坐在教室里,也真是难为他们了!不过,这改革的春风即将来临,各个村里抽出来的“文化人”,必将是“农村现代化”和“小康社会”的骨干和带头人。 可是,这里头的“带头人”王福民真煽动了二十来个人,找到各自的乡领导——他们要罢课! 到了晚上,正好都在一间屋子里住着几个乡领导正在摆着龙门阵,罢课的学员一拥而上,叫嚷着家里的活路没人做,这么整下去明年要饿死人了,就算是要减土地、蚕桑,也要回去! 乡领导们顿时慌了手脚。黑压压的一片,把那颗二十五瓦的白炽灯光都遮住了,拥挤的屋子里刚刚每人一处立锥之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都集中在了聂仁昊身上。 “回去,都回去!”聂书记的一声怒吼吓得林木乡的农民哆嗦着退了几步。 “他王福民是个什么人他们不晓得,你们也不晓得?你给他土地都不要的人!你们也不要?” 几个人看看了王福民,摇了摇头。“聂书记,确实是家里没啥劳动力,婆娘娃儿在家里拉扯不走哇!” “好大个事情嘛,我现在就去找梁主任,请求他放两天假,大家都回去看看。还有,你们真要走我不留,其他乡我管不着,你们回去了顺便给大队书记带个话,喊他们来培训,大队书记在这里的,喊大队长来,都在这里的,喊他们婆娘娃儿来!” 聂书记说完,提着潲桶喂猪去了!林木乡的三四个农民赶紧跟上去,“我们不回去了……” 其他农民看了看各自的副乡长,一个个都拉着脸,看样子政策肯定和聂仁昊是一样的了!干脆啥也不说了,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开了! 农委主任果然深明大义,承诺中途放假一天半。“罢课计划”昙花一现,再也没人提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培训班的农民像欣赏杂技一样见识了温室养蚕、薄膜育苗、沼气生火等等知识。 …… 在结业颁奖典礼的时候,姓张的副县长“小平头”再次出现在主席台上。当他把“学习标兵”的荣誉证书颁发给淑芬的时候,紧紧地握了一下小姑娘的双手,嘴里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最后以一句“实至名归”结尾! 张副县长的“实至名归”源于昨天下午的座谈会。座谈会的参会者主要是几个乡参加培训的副乡长和农民党员,因为是老师身份的聂仁昊没有参加,不过通过他的积极争取,淑芬却列席了座谈。 在乡领导们各自十分钟的发言之后,副县长说,农民党员也说说意见。大家扭扭捏捏,毕竟这是在县领导的面前,乡长们也早就打过招呼,说话要注意分寸。因此农民的发言和副乡长们一样,从效果显著到坚决落实,从不辜负党的培养到不辜负群众的期望。张县长听得极不耐烦,盯着农委主任,“老梁,这个培训就真像他们说的,把农村的根本问题都解决了? “张县长,他们确实说的有点过了。农村的问题解决怎么可能通过这么个短期培训解决?关键还得抓落实、抓成效,大家说是不是呀?”在一阵应和与点头之后,梁主任满意地看着张副县长。 张副县长往上推了推眼镜。“老梁,如果在西部你都没有发现问题、我们没有听到问题,那就是最大的问题!这里是山区里的山区,山区里的边角,劫后重生的灾区,这里都没有问题了,那这个培训还有什么意义?”老张继而又扫视了一遍对面的几个副乡长,一个个像焉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那后边的小姑娘,你也是党员吗?”他到在会议室第二排的角落里的淑芬,埋着脑袋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她不是,不过学习很认真,实践课也表现得非常好,”农委主任赶紧解释,“她叫杨淑芬,水利局杨局长的侄女儿!” 淑芬赶紧抬起头,这个从小一直担任班干部的小姑娘,早就蠢蠢欲动,等待机会能够就自己生活的农村提点看法。“我不是党员,我是团员!” “呵呵,那也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副县长看了看淑芬。 “我……我可以说吗?”淑芬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头,期待地看着对面的领导。 张县长第一次翻开本子,“能说呀!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只要是和农村、农业有关的,都能说!” “我觉得这次培训对我个人来说还是有效果的,但是有很多东西在我们农村还是用处不太大,就像温室养蚕,我们现在蚕房都和堂屋或者斜房屋共用,根本就没有专门的蚕房;还有沼气池,我们确实有很多粪便,可老师说一套设备都要好几百,我们哪里买得起,并且那个东西我看还是危险,要是粗陋地搞,爆炸了要出人命;还有薄膜种植,因为这是冬天,我们没有上实践课,到底有没有效果我们也不晓得;还有……” 魏登寿坐在淑芬前边,扭过头瞪了她一样。淑芬就和没看到一样接着说:“还有聂书记讲的果木种植,我觉得也要和地形结合,他那里是大片的河滩,可是我们石桥到处都是山旮旮,种粮挑粪都累得半死,种果树需要更多的粪肥,估计人都遭不住。” “那你觉得这些问题要怎么解决呢?”副县长停下钢笔,看着这个小姑娘,很认真地询问。 “我就是觉得每个乡、每个村情况都不一样,都该搞点自己的特色出来,要是真的都种果树了,那果子也卖不出去呀!就像岔河,他们河流穿越了所有村,并且马上修了水电站,大坝蓄水之后可以养鱼呀;我们石桥,我觉得山里到处都是花儿,一年四季都有,养蜂卖蜂蜜也好呀!我一下也想不起来这么多…… “还有……还有就是聂书记说的,我们农业基础太恼火了,前几年搞的农田基本建设,起了一些作用。可是现在要发展老师讲的那些东西,没有基础不行,就像我刚刚说的,养蚕没得蚕房,沼气池没得设备,水果往外运没得公路……我们啥子都不敢搞!” 淑芬的一席话,说到农民的心坎儿里去了,在座的农民党员都点着头,对这个小姑娘更加刮目相看。 “说得好呀!小姑娘,这就是问题,大问题!老梁呀,你是农业专家,这些问题你不会看不到呀!我们县一穷二白,但是我们也要想办法给农业打基础,给农民开路子!要不然,刚刚那个小……小杨说的特色农业、因地制宜都是白条子!” 农委主任一边记着笔记,一边揩着汗水,“是,是,我们回去就去地区争取资金,争取政策,解决这些问题!” 淑芬还有些意犹未尽,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想法,还能讲上好一阵子呢!不过农委主任已经宣布座谈会结束,畜牧站的几个饲养员已经扛着秤杆子来到院子里了! 接下来,那次打赌谁胜谁负将见分晓…… 第五十章 培训班(五) 这一天恰好岔河逢集。一百多号人拥挤在院子里,除了培训的学员们,还有很多赶场的乡亲,来政府办事的人哪儿能错过这热闹场面。魏登寿终于昂起了头——淑芬喂养的猪崽从个头上已将超越了其他乡的——除了与聂仁昊领养的那一头不相上下。并且自己乡的另一头猪也并不逊色。 除过林木和石桥打赌的两头猪,其余十头肚子都胀鼓鼓,明显是为了增加重量刚刚让这些畜生们饱餐了一顿,让人笑掉大牙的是岔河乡的两头猪,胀得都快站不起来了。作为东道主的岔河乡党委书记站在张副县长旁边,气的吹胡子瞪眼,脸都红到脖子根,恶狠狠地看着岔河的副乡长。 地区畜牧站的师傅们再次来到了岔河,和乡畜牧站的工作人员一起见证这些农民喂猪的成果,用小本子记录着数据。工作人员先称过猪笼的重量,再把标好乡镇名称的猪篓提到跟前,把猪崽周身检查一遍,防止除开喂食以外的其他作弊可能。 张副县长和梁主任、岔河的书记摆着空龙门阵,岔河的文书员搬来凳子几位领导坐下——这毫不影响他们观瞻这热闹的时刻,畜牧站的两个小伙子已经拿着秤杆子,站到了院子里的乒乓球台上,放开嗓门儿吆喝开了,观战的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一锤定音。 每个乡派出一个代表帮畜牧站的一个小伙子抬秤杆,另一个工作人员查看秤杆刻度,再找到领养时的重量,计算出这期间的长幅。 “五龙乡一号,九十八斤八两……”工作人员和称猪代表一起反复校验刻度,十分谨慎地宣布结果。 另一名工作人员迅速地计算结果,然后大声地宣布:“长了四十八斤陆两!” “五龙乡二号,九十七斤二两……长了四十陆斤四两!” 数字一个接着一个地灌入在场人的耳朵里,时而是胜利的欢呼声,时而是沮丧的哀叹声。不管怎么样,学员们都为自己的成果自豪着,尽管每一天都在礼堂里坐着或者河边的田地里冻着,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在精心呵护着这些小猪崽,那几十斤肉膘,比在老家喂出一头肥猪还值得骄傲。 林木乡二号和石桥乡二号当然要放到最后。这两头并没有放进笼子的大家伙瞬间“化友为敌”,都用绳子拴着脖子,主人逮住绳子的另一头,两个平时散步都凑在一块儿讲悄悄话的“二师兄”,突然敌视着对方,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粗声。 林木乡二号已经是一头纯白的架子猪,和一个多月前的小猪崽相比,它明显已经步入少年了,耳朵向上竖立着,仿佛胜利已经非它莫属。石桥乡二号像个害羞的小姑娘,白色的身子和脑袋上还缀着几朵小花儿,不过她对这闹哄哄的大场面有些惧怕,在一整乱窜无果之后,弄得主人都满头大汗,它才绝望地躺在淑芬旁边,有气无力地拱着地上的泥巴。 “还有两头大家伙,到底是聂书记的‘小白’重呢,还是杨淑芬的‘小花’更胜一筹呢……”梁主任突然来了兴致,撇下副县长,大步登上了乒乓球台,吊起了大家的胃口。 人群中突然又骚动起来,之前买马的赌注依然作数,可这个头差不多的两个,不过秤谁心里也没底,他们这个时候的紧张程度比刚刚称自己乡的猪有过之而无不及。 淑芬偷偷地瞟了一眼“小白”,那个雄纠纠气昂昂的气势,让淑芬刚刚的热汗变成了一头冷汗,不知是自己紧张还是眼花,昨天看着还和“小花”差不多大的“小白”,怎么这会儿像长了很多似的。她可是和“聂果仁”讲好的,谁也不许作弊,中午还一起配的饲料和猪潲,不会刚刚我去座谈他作弊了吧?在看看趴在身旁的“小花”,居然耷拉着耳朵,悠闲地腆着肚子晒太阳。 “你们两个谁先来呀?”梁主任亲自当起了公证人。 淑芬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绳子,另一只手慢慢地收缩着,绳子越来越短,“小花”的脖子可能被勒疼了,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哄哄地往球台前边窜,淑芬再次被奔个趑趄。 “杨淑芬,你让‘小花’先来?” “不……不……”淑芬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刚刚在会议室的不卑不亢变成了无话可说,只顾一个劲地往回拉绳子。一旁的聂仁昊见她实在拉不住,伸过手拉了一把,没想到自己的猪又跑了出去。不过他很快控制了局面。 “我先来!”聂仁昊一只手揪住猪耳朵,另一只手顺势提溜起猪后腿,塞进了球台下的猪笼子里。 淑芬惊魂未定,心跳不断加速,那“小白”明显已经快撑破笼子了,自己一定输了!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刚刚情绪稳定的“小花”,头也不敢抬。 “林木乡二号,五十七点陆……”梁主任顿了顿,“公斤!”故意卖起了关子,改变了计量单位,引来一阵唏嘘,继而是一整惊叹和欢呼。 淑芬颤抖的双腿几乎快支不起整个身子了,但她又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结局,她有些后悔自己那个赌注了——尽管她早已做好了输的准备,新买了一个笔记本摘抄了一遍自己的笔记——她本打算自己输了就把摘抄的本子给聂书记。可是她又多么喜欢聂书记兜里的那只钢笔呀,那天借来写的时候觉得字迹都变得清秀多了!而现在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输了,她看了看满嘴泥巴的小花,突然忘记了这场赌博,这个时候,她多么不舍呀,因为一旦上秤,小花就将和她分别。将近两个月的悉心照料和无微不至,她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可能这份感情,不亚于和杨家湾的那头老黄牛吧! 不过任何不舍都无济于事,因为魏乡长已经帮她把“小花”带到了笼子里。淑芬红着眼睛,在笼子挂上秤钩的那一刻,突然跑开了! “石桥乡二号,一百一十五斤三两!”梁主任洪亮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淑芬的耳朵里,她不停地在脑海里换算着“公斤”和“斤”这两个计量单位,“哈哈,我赢了!我的‘小花’重一两!”淑芬从院子一角的女厕里面冲出来,眼里眨着剔透的热泪! 石桥乡的村民和少数赌淑芬赢的其他农民欢呼了起来,为荣誉而战的“小花”终于发出了“叽啦……”的叫唤声!多数人都一阵叹息,准备就此散去。 “恭喜杨淑芬呀!”聂仁昊微笑地看着跑过来的淑芬,从衣服兜里取下那支精美的钢笔,“来,愿赌服输!” “等等……还没报着两头猪领养的时候有多重呢!比的是猪长了多少斤,又不是现在哪个重!”林木乡的副乡长发现了这里的漏洞,赶紧站出来“力挽狂澜”。聂仁昊扭过头,有些生气地把他瞪了一眼。 淑芬的兴奋顿时被冷却,刚刚小众的欢呼也戛然而止,那个提议让散去的人又都挪回了脚步,紧张的神经再次被绷紧! 聂仁昊朝梁主任递了个眼神,梁主任十分为难地看着大家,那边买马的组织者,已经在将赢来的饭票又退回给了那一窝蜂“赌徒”。 “对,赌的是长了多少斤?快,那个饲养员,念出来呀!”一个急迫的声音从人群里发出,让刚刚还计算飞快的工作人员慌了手脚,着急忙慌地翻阅着之前的记录,又为难地看着梁主任,再看看聂仁昊。 “你搞快点儿念呀,刚刚还像个男家,这哈儿成了婆娘了?” 梁主任点点头,饲养员这才小声地宣布:“林木乡二号,领养的时候四十陆斤二两,长了陆十九斤;石桥乡二号,领养的时候四十陆斤四两,长了陆十八斤九两……” 局势瞬间转变,刚刚的欢呼雀跃的“小众”偃旗息鼓,另一波“大多数”重振旗鼓,叫嚷着找庄家分饭票去了! 刚要接过钢笔的淑芬终于止不住眼泪——天真的小孩子哇地哭了起来。昨晚想好的几十种接受失败的方式被全部击溃,她不敢抬起头看聂书记,刚刚她歪着头、背着手的胜利者模样让她无地自容,蹲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聂仁昊也跟着蹲了下来,他并没有想过要赢这个小姑娘,早就决定把那支钢笔送给淑芬,今天中午不但没有喂猪,还在下午的时候偷偷地喂了“小花”一顿。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家伙强烈的自尊心,非常后悔自己之前的那次“打赌”,他只想找一种体面的方式,让这个小孩子能够欣喜地接受。 “杨淑芬,你没有输。你想想,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么比?主体就不公平!” “呜呜……”淑芬仍然一个劲地哭。聂仁昊突然有些不高兴了,“杨淑芬,你在这样我真看不起你了哈,你忘了当初你说的‘君子一样,驷马难追’了?当然你是个女娃娃,也谈不上啥子君子!” 这话激怒了淑芬,突然抬起头抹了抹眼泪,有些抽泣地说道:“我啥子不是君子,哼,输就输,拿去!”淑芬把手里的本子丢给聂书记,撒腿就跑! 聂仁昊翻阅了封面崭新的笔记本,这明显不是开始印着的“主席语录”的那一本,看着工整的笔记,这才冲着张副县长微笑着点了点头。 -------- 在主席台上,淑芬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奖品——一支全新的派克钢笔。她看着主席台右侧的聂书记,想起了昨晚的另一个“打赌”—— 聂仁昊低价卖给淑芬二百株果苗,林木乡也栽种同样的果苗二百株。开春的时候无偿做技术指导,一年之后赌成活率,两年之后赌挂果率。淑芬脖子一扭,照例留下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第五十一章 壬戌末 过完壬戌年就是癸亥年。癸亥是六十甲子的最后一个,天干癸属阴之水,地支亥属阴之水,双水阴阳调和,无论是祭天还是拜祖,人们都在祈求这一年是一个圆满的丰收之年,阴阳之水切勿再酿成大祸之水。 杨家湾过年是在中午,以大米为主食的一顿丰盛午餐之后便是上坟祭祖;至于晚上,反而变得冷清了许多,除了稍微有钱的人家,一般人家烟花爆竹都会省去;只有到了子时,老人们才掐着时辰起来燃上一挂鞭炮,点燃三柱清香,就此迎来新的一年。 江云的春节比起杨家湾要热闹许多,不过这里似乎沾染了更多北方的气息,年三十的晚上过除夕,不仅有米饭,还有水饺;更为喜庆的是,到了晚上,长江之滨点亮了长串红灯笼,还要燃放焰火,一直到凌晨也不停歇。 刘永翰的这个春节因为两个孩子变得与众不同。 这个文人疯子,以往年度的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都是以“叫花子”的身份度过的。到了腊月岁末,码头上的货船停泊在岸边,劳累一年的船只不再远航,码头的“棒棒”们终于卸下一年的疲惫返家过年,连寡妇朱莲花也能回到乡下的家去过个像样的年。码头上就留下刘永翰和张海奎两个老光棍,看着偶尔飘过的打渔船和宽阔的江面,几颗花生米下着酒,就算是挨过一年了!不晓得是从那年开始,刘永翰突发奇想,用断掉的竹扁担作了一副莲花落,就在这正月间穿梭于江云的大街小巷,打着一副竹板儿唱起了“落子”。刘永翰见啥唱啥,口里的吉利话是一句接着一句,配着手里大竹板叮叮当当的响声,图吉利的生意人或者住家户多多少少给点儿“碎银子”。当时张海奎觉得丢人现眼的活计,刘永翰却乐此不疲。 桂英兴奋得不得了。刘永翰亲自去街上买猪肉,说是晚上要包饺子,桂英正在厨房里忙着和面。这几个月的厨房锻炼已经让她厨艺大增,掂勺炒菜、揉面擀皮都不在话下。对杨家湾的那个小桂英来讲,她嫣然已经从地狱到了天堂,除过能够吃饱饭,她还能有自己的零花钱。 富顺却闷闷不乐。几天前,她收到了来自杨家湾的信,文采飞扬的淑芬妹妹在信里讲述了她在春雷班的有趣故事,那种惟妙惟肖,让富顺仿佛已经置身其境,他由衷地为淑芬高兴,也期望自己能够快点儿步入那样的知识殿堂,去接收属于自己的只是养分。信封里还有另一封信,是养父杨泽贵写的,信里表达了养父母对他的真切思念,还有希望他回家过年的殷切期盼。 富顺也想过回杨家湾过年,可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桂英姐的时候,杨桂英断然拒绝,坚决不回家过年,还让富顺的家人转告,就说她永远不会回去了!富顺的思绪变得混乱,他当然还记得去年在父母坟前的承诺,如果不回去,那一份哀思他该怎样去寄托?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鼓起回去的勇气,对他来说,那个家已经变得越来越遥远,烂泥沟的家已经不属于他,杨家湾的家也被他抛弃了,这个马上满十五岁的孩子,已经在潜意识里把这个温暖的码头当成了自己的家!他在回信里写到: “……爹、娘、妹妹,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们,我还不想回家,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刘叔叔代(待)我向(像)亲生的儿子一样,我已经决(觉)定向淑芬妹妹学习,一边在马(码)头上做活路,一边去建筑学校读书。我还是原来说的那句话:爹、娘,你们也是我的亲人,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一定会孝敬你们的……” 富顺把最近攒下的二百块钱,夹在心里面一同寄了回去。还专门跑到书店,买了几本果木种植的书,花了一块二毛钱寄回了杨家湾。 在码头的“棒棒宿舍”,刘永翰兴高采烈,他已经忘了有多少个春节没在屋子里过过了。他带着富顺和桂英在厨房里包着饺子,两个孩子就像自己儿女一样,啊,如果自己真的这样儿女双全,那该多好呀! 这个春节对三个人来说都特别新鲜,老刘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从铺下找出全是灰尘的折叠木桌、木凳撑开抹净,三盘形态各异的饺子端上了桌。除了桂英包的像饺子,这两个很少下厨房的男人,包出来的饺子和土疙瘩一样。 富顺的不愉快很快被刘永翰驱散。当他在饺子馅儿里吃出一枚硬币的时候,硌得牙疼的肌肉都抽搐了。刘永翰乐呵呵地看着富顺。 “顺儿,我就晓得你运气好,你看看,这几十个饺子唯一的一个硬币都遭你吃出来了!” “干爹,啥子意思?”富顺并不知道饺子里包硬币的讲究。 “嘿嘿,这个可是有说头的。饺子本来是北方过年才吃的,不过来江云的北方人多了,江云也就有了这个习俗。在北方,饺子里面一般要包三样东西。一个是麸子,表示幸福;二个是水糖,表示甜蜜;三个就是硬币,表示发大财!总之呢,只有运气好的才吃得到!” 富顺从嘴里吐出那枚硬币,天真烂漫地看着“刀疤刘”,对他来说,在这码头上有两件事儿是最开心的。一个是躲在屋里看书、堆石头,看懂了堆成功了;另一个就是听叔叔“吹牛皮”。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刀疤刘”能给每个人都带来快乐。 “那我们家最幸福,我们家一年四季都在吃麸子!”桂英不忘拿自家的寒酸来“幽默”一番。 富顺小心翼翼地把硬币擦拭干净,然后放进上衣兜里。他相信这是好运的象征,祈祷着新的一年能够找到大哥和富家。“干爹,饺子有设子由来嘛?我们那里叫做‘抄手’的,也和这个差不多!”富顺已经习惯了叫刘永翰“干爹”。 “你要听真实的还是神话的?” “都听!” “真实的是这样的哈,饺子这个东西早在三国的时候就有了,那个时候叫做‘混沌’,唐朝就很流行吃饺子了,明朝清朝都是过年必需品,清朝的时候就叫它‘饺子’了,当然现在也有地方叫‘馄炖’吧,好像沿海就是这样叫。其实饺子的寓意就是‘交子’,它一般是今晚十二点之前包好,到了子时的时候再吃,意思就是‘更岁交子’,简称交子,谐音‘饺子’!” 桂英根本就听不懂刘永翰在说什么,只管埋着头吃着饺子,这挑食的女子,把皮儿和馅儿挑开,期待着还能找出一枚硬币来。一阵翻腾无果之后,仰起头看着刘永翰:“听不懂,刘干爹,你说说神话呗?” “神话呀,嗯,你们晓得女娲不?” “晓得,听你讲过,天烂了个洞都是她去补起来的嘛,还有人,都是她用泥巴捏的!”桂英对神话故事充满了兴趣。 “这个饺子就是为了纪念女娲发明的。她造出来的人,在北方太冷了呀,泥巴捏的耳朵都要冻掉了。为了让耳朵不掉下来,她专门在人耳朵上扎了个小眼儿,用线穿起来,叫人用嘴巴咬着。所以北方人吃饺子,把饺子做成耳朵的形状,里面还包着线(馅)那就是叫北方人要咬着线,别把耳朵掉了!” 桂英张着大嘴巴,看看碗里刚刚剔出来没吃的馅儿,摸摸自己的耳朵,狼吞虎咽地刨到了嘴里。逗得富顺和“刀疤刘”哈哈大笑。 城市热闹的新年气氛很快就把孩子所有的不快湮没了。一束束耀眼的火柱飞向天空,突然炸开的火花把城市的上空装扮得五彩斑斓,五颜六色的烟花像流星一样徘徊在夜空,映照在波光粼粼的长江里。从虎龙山到嘉陵江,天女散花的美丽让整个江云陶醉,璀璨夺目的绚烂让整个江云妩媚,花树银花的热闹让整个江云沸腾…… 刘永翰也是第一次这么静静地欣赏着城市之夜的喧闹,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和海奎子早已喝得烂醉如泥,瘫倒在桥洞底下了。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他的竹板、唱着莲花落去大街小巷“卖艺”! 十字路的钟楼已经敲响了凌晨三点的钟声,城市的人和城市一样无眠。富顺和桂英忘我地欢呼着、跳跃着、奔跑着……这个时候,他们都是大地的孩子、都是天空的孩子,没有城乡之分,没有江云城和杨家湾之分。刘永翰是欣慰的,更是幸福的,他倚在江云长江大桥的栏杆上,看着两个奔跑的孩子,眼里噙着难以言说的泪水,嘴里念出一段“恰如其氛”的“莲花落子”: 莲花落,落莲花,除夕夜空撒金花。 去年住在大桥下,今年想要搬新家。 枯藤老树发新芽,小桥流水哗啦啦。 谁曾想我刘刀疤,膝下也有个儿娃娃。 -------- 长江长,黄河黄,十年生死两茫茫。 一朝缠绵冲动事,忘却山盟弃糟糠。 年华易逝人易老,世事轮回早无常。 只愿天下有缘人,处处相逢皆无恙。 第五十二章 马家嘴 疯了一夜的人们,并没有耽误大年初一的早起,简单的早餐之后,便是挨家挨户的拜新年,这一点,无论在杨家湾还是在江云城都没有差别。 刘永翰再也没有拿起竹板,而是和孩子们一起换好了新衣裳。富顺得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十三块五毛六,干爹说“1356”这几个数字代表的是一帆风顺。桂英得到的红包稍稍小一点——六块六毛六分,也代表了六六大顺。不管是富顺还是桂英,这都是他们长这么大得到的最大的红包。若是在杨家湾,那些叔伯婶娘们发的红包总和还不及这里呢! 懂事的桂英早先买了一些毛线,利用冬天的闲暇时间织了两条手工还有些粗糙的围巾。这一天,作为新年礼物给两个穿着新衣服的男人系上,那个平时邋里邋遢的“刀疤刘”,瞬间找回了城市知识分子的儒雅形象;而个头矮矮的富顺,因为这个冬天的清闲和生活质量的提高,配上那条花白的围巾,也变得高大了许多! 刘永翰在江云的一些亲戚因为久未来往,早已变得十分生疏了。把竹板束之高阁之后,除了在街上瞎逛,刘永翰还真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干脆像个孩子一样,买些二踢脚之类的炮仗,在大街上疯耍。 富顺不像桂英愿意在这城里疯狂。他的内心世界,远比置身的城市和滚滚东流的长江宽广得多。郑云霞已经给了他十来本书了,每一次和郑老师的交流都让他的内心世界受到洗礼——在遥远的埃及有一座金字塔,在祖国的北方有一条万里长城,在古老的中国有一本《营造法式》,在中科院里还有一位叫茅以升的桥梁专家!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新颖的,都是值得期待的;可似乎对他来说都是书里的,都是遥不可及的。 “干爹,要不我们去看看李伯伯他们吧?”富顺看着刚刚点燃升空一支二踢脚的刘永翰,还有捂着耳朵张着嘴巴的桂英姐。 “啥子哎?”“啪啪”两声炸响的炮仗声湮没了富顺的话。 “我说去李伯伯家走人户(窜门)!” “好呀!好呀!刘干爹,富顺说去李伯伯家耍!”桂英特别开心地大嚷着,那个李伯伯给予她的感觉,就像一个父亲给予孩子的一样。 “也要得,反正没得地方去!” “那我们去拜年要送点啥子不呢?”成熟的桂英考虑的还是比较周全。 “也是哈,哎,这个李老怪,啥子都不收!不过也不一定,今天是初一,他总不能不让我进门吧?” “那我们买啥子?”富顺挠着他的新发型——终于又恢复了的小平头。 “我们去几次他都不收东西,这样子,干脆我们去买菜,去给他家做一顿饭算了!”桂英灵光一闪,对自己厨艺充满了信心。 “得不得行哦?你手艺虽然还是可以,但是你也不能整啥子大菜噻?”刘永翰还是有些质疑的,毕竟跑到别人家的厨房去倒腾一通不太礼貌,万一再搞砸了,岂不是娃儿滚到江河里——丢了人了吗? “你又不是官笼师,你做得到好多菜嘛?”看来富顺也不太相信这个桂英姐! 桂英并不生气,只管往菜场走,“你可别忘了我爹以前是做啥子的!” 富顺嘟囔着嘴跟在后边,刘永翰快步跟上,看看富顺,猫着腰问道:“她爹是做啥子的哟?” “杀猪匠、官笼师……”富顺并没有多说。一方面他也只是听说桂英姐的父亲生前是个杀猪匠,在石桥,杀猪匠都有另一门手艺,那就是办酒席,农村红白喜事必不可少的角色,俗称“官笼师”;另一方面,杨桂英的老爹去世多年了,她最多有点儿父亲的基因,要说耳濡目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过大过年的,也不兴去提起这些事,所以他只管一个劲儿的撵上杨桂英。 “也要得,这个李老怪,老口子在家头,说不定还真喜欢这主意!”刘永翰自言自语地跟上去。 果然,李翔两口子看到三个客人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赶紧端出糖果,还给两个孩子现包了红包。桂英二话不说,叫了伯伯伯娘就钻厨房去了。 李翔的孩子在边防没有回来,亲戚也都基本在北方,两口子这几年都这么孤零零地过春节的。没想到今天还来了客人,新鲜的是客人还自己带材料要去做饭。郑老师赶紧系上围裙到厨房去帮忙,没想到又让桂英给“推”了出来,厨房门一关,自个儿忙活去了。 “算了算了,不管她,郑大姐,她做饭还是有一手的,这孩子,爱到处炫耀,让她炫一回!”刘永翰赶紧打圆场,不过他也为话里的“有一手”捏了一把汗,毕竟这和做大锅饭还是有区别的。 “走,老刘,咱们杀一局!让老郑和她的得意门生聊!”李翔拉着刘永翰,去客厅的阳台下棋去了。 “富顺,好久没见你过来了?怎么样,去我们学校旁听的主意拿定了没有?”郑老师靠着富顺坐了下来。 “哦,伯娘,我想去,就怕自己学不懂!”富顺和郑老师已经非常熟悉了,一切都变得自如起来。 “应该听得懂,前几次你拿回去的那些书就是我们学校专业的书,我上回问你的问题也都是他们的一些学期末考试的题目,你都能回答了。到学校去有好处就是有实验课,很多建筑模型可以模拟;并且还有我们还有实践基地,你可以亲身去体会一些东西……” “谢谢伯娘,那我就去吧!嗯,学费是多少?”富顺盘算着兜里的积蓄。 “要什么学费呀?我就是班主任,你跟我班上旁听,我和学校讲好了的,不需要什么钱!” “这哪门好意思嘛?”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都叫我伯娘了嘛,呵呵,那你就是我大侄子,何况你天赋这么好,我还舍不得你得很呢!” “那书本费我还是要给你的,伯娘!” “那你也别管了,我找你干爹要!” “伯娘……哦,郑老师,人家会不会笑话我?” “笑话什么呀?你比他们年龄小好几岁,他们佩服你还差不多!” “那好嘛,谢谢你,郑老师。还有我那天看到书上的那个啥子皮得·艾森曼图式理论,我还有些不太明白……” “哦,你说的彼得·艾森曼图式理论,你跟我进来,富顺……”郑云霞带着孩子往书房去了。 “将!哈哈,老刘,你没棋了!”李翔爽朗的笑声从那头传来。 刘永翰扣着他的刀疤脑袋,嘴巴轻微地抽搐着,压根儿找不到一步出路。“奶奶的,老子……” “哟!哟!刚刚改了又要犯,你赢的时候咋不说脏话呢!” “嘿嘿,老李哥,我不能和你比呀,你是戎马英雄,那家伙真刀真枪的干;我是马上书生,笔杆子都还没玩儿转,搞不赢你枪杆子!” “少跟我鬼扯,再来一局!” 这一天午饭的时候,除了一局棋都没赢的刘永翰有些不开心,其他人都是愉快的。桂英果然没让大家失望,从硬菜到凉菜,个顶个儿的赞,水煮肉片、糖醋鲤鱼、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小姑娘自己探索的做法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区别,但又不失川菜的精髓,连对做菜略懂一二的李翔都竖起了大拇指。 一顿饱餐之后,刘永翰并没有去意,又扭着李翔要大战三百回合。富顺说出了他的不情之请,一个人去书房玩弄建筑模型去了。郑云霞陪着桂英在客厅看电视,这姑娘,还是在杨家湾的时候看到过大幕布放的无声电影,对着电视里头的清晰图像和声音如痴如醉,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泪流满面…… 到了晚上,郑云霞作了一顿简单的鸡蛋醪糟,吃过之后三个人才离开,循着江边的马路打道回府。 富顺回到宿舍就钻会计室里看书去了,他要把上午在郑老师家里记的东西写下来。刘永翰推门进来,看着这个对书本走火入魔的孩子,有些不忍心打扰。但他还是把他压在心头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顺儿,还有几天才开工,我们去一趟你老家吧?” “干爹,你……” “我也想去看看,十多年了,给你娘上上坟!” “上上坟?”富顺在心里嘀咕着,他从来没有和刘永翰提起过自己的身世,何况自己还算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孩子呢!“一定是桂英姐!” “干爹,谢谢你,我娘……”富顺的泪水在眼里打着转。 “你娘也不容易呀,连埋在哪里我都不晓得,你带我去吧!也不晓得这十多年马家嘴成了啥子样子了,我真是……” “马家嘴?”富顺云里雾里,不知道干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地名。 “嗯,那地方可是够穷的了!” “哦,干爹,你说的是杨家湾吧?你以前就在那里下乡?” “马家嘴!你……你不是马家嘴的,顺……儿?” 诚实的富顺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刘永翰从来没有细问过他的来历,要不他早就“从实招来”了。“干爹,我们那里叫杨家湾,我老家叫烂泥沟呀!” “杨家湾……烂泥沟?” “是呀,嗯,嘉苍县石桥乡烂泥沟村、杨家湾村!”富顺对那个一直致信的地址早已烂熟于心! 刘永翰猛然起身,“砰”地摔门而去,门外传来一句难听的臭骂声:“狗日的,杨桂英……” 第五十三章 后悔药 刘永翰怒不可揭,就像一个被戏弄的小丑,竟然被两个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刚刚构筑起来的精神世界轰然崩塌,那些美好的向往和对曾经的祭奠都变得虚无缥缈,一个曾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知识分子,已经不止一次将一切结果归结于上天的责罚。 他曾经无数次想要去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个初恋的女子,一定因为自己的背信弃义早已嫁做人妇。他后悔、自责甚至自残,本以为真挚的爱恋无论在多么艰苦的环境、多么艰苦的岁月,都能经得起风吹雨打,奈何那个消沉的“刀疤刘”被无情的岁月之手摧残,早已伤痕累累。 他蹲在码头,喧闹的城市与他无关,奔流的长江与他无关,仓库那两个可爱的孩子也与他无关。 十六年前,他作为下乡的知识青年到了一个叫做“马家嘴大队”的地方,结束了刚刚踏入知识殿堂的大学之路。他的一切慰藉都只能在那几本悄悄藏起来的书里,在自己写好又随即烧毁的诗歌里,在一个叫马兰花的姑娘的优美歌声里…… 十七岁的马兰花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青悠悠的淡雅、蓝幽幽的芳香,爱情的种子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生根、发芽……萌生的情愫让两个年轻人忘记了“革命”的艰苦,不过,冲动的欲望也让他们冲破了世俗的禁锢。在大队的稻草堆里,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缠绵着、融合着,忘却了天边繁星,忘却了秋日的凉风…… 不久,噩耗从江云传来,刘永翰的父母被打为“走资派”,不幸被双双批斗致死,姐姐不能承受打击,跳江自尽。爱情在亲情面前这时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刘永翰成了“负心汉”,他不得不回到千里之外的江云,作为一个孝子为家人收尸。简单的料理之后,“革命者”的魔爪再次伸向这个孑然一身的“小走资派”,他在屈辱和怨恨中熬过了一年又一年,眼睁睁看着家园变为废墟,再从废墟变为繁华的码头。他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一切的怨恨和愤怒都变成肩挑背磨的竹棒,一切的悲痛和哀嚎都变成奔流不复的江水,麻木的内心吞噬了所有理想,残忍的现实打败了曾经的山盟海誓。 有一天,他歪着脑袋骂着脏话迎来了“平反”,他才想到要去打听一下马家嘴那个姑娘,脑子里的形象从模糊到清晰,心里的感觉从疼痛到懊悔,泪水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作为儿子未能尽孝也未能送终,作为弟弟未能安抚甚至连姐姐的尸体都找不到,作为爱人未能守候连爱的勇气都失去了——彻头彻尾的混蛋和失败者成了他自贴的标签。 马兰花的消息从马家嘴传来,“不守规矩”的兰花怀了知青的孩子,含着泪嫁给了隔壁大队的一个老鳏夫。刘永翰这才知道他走的时候兰花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尽管那可能是个很不幸福的“魔窟”,不过还能怎么样,自己破破烂烂的桥洞底下又能好到哪里去?他没有脸再去那个地方,只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就在那个熟悉的地方,还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对,刘永翰突然站起身来,我还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不是刘富顺,那不过是杨桂英编出来的谎言!刘永翰理了理他的新蓝布制服,把早上还戴着的围巾扔到江里,踩着自己的影子踉跄着向那个目的地走去…… -------- 富顺很久没有听到干爹骂脏话了,并且从没听过他骂女生,更何况是桂英姐。富顺坐宁不安,思索着刚刚和干爹的对话,敲开了隔壁没用上闩的女舍大门。 桂英还没有关灯睡觉,开心地坐在床上整理刚刚换下的新衣裳,看样子刘永翰并没有来过。她看到富顺过来,伸着头问道:“富顺,还没睡,这么晚了,啥子事?” “桂英姐,你下来,我问你个事情呢!” “你问嘛,我又不是听不到,下来做啥子嘛!” “你看到干爹没得?” “没得呀,不在外头床铺里?” “不在。桂英姐,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他说过我们从哪里来的?” “我……我没说过呀?” “那你是不是胡编了一个地方叫马家嘴的?” 桂英一怔,脑子轰的一声,头顶的灯泡幻化出星星点点。“富顺,我……我没有!”桂英说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已经下到床下来的。 “那你和他说我们是马家嘴的?” “我没有!”桂英已经哭出了声,“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你像他儿子,他说他在马家嘴有个儿子,我也就顺着答了!富顺,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我真的希望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爹,你们生活在一起!” 杨桂英这才如实道来。几个月前,正当刘永翰知道马兰花怀孕出嫁的事情之后,富顺闯进了他的生命里,一切都那么巧合,像极了他的刘富顺简直就是他年少的翻版,内向、理性、好学……他认为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 在富顺搬到小桥洞之前,有一天刘永翰和他的好兄弟张海奎在桥底下喝酒,第一次和人讲起了他知情时代的那段深情往事,在倾诉曾经痛苦的同时,也道出了他认定的第六感——刘富顺就是他儿子……桂英恰好偷听到了这一段对话,记住了马家嘴和马兰花这个两个名字——她真的希望富顺找到一个归宿,一个不再吃苦受罪的家! 几天之后,刘永翰和她拉家常,夹杂着“刀疤刘”喜悦的“不打自招”,杨桂英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山村,把烂泥沟说成了马家嘴,把富顺在烂泥沟死去的爹娘说成了马兰花和那个老鳏夫。刘永翰的痛苦再次被唤醒,桂英第一次看着那个痴情的男人痛不欲生地哭泣,差一点就道出了真相,不过为了富顺,为了他和富顺的“前途”,桂英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刘永翰很快做出了决定,把富顺带到自己身边,用尽一生来补偿他逝去的娘亲,来疼爱这个可怜的儿子,他甚至愿意找到桂英口里所说的老鳏夫生的其他两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大。 “杨桂英,你是不是脑壳有毛病!”富顺第一次这么生气地对桂英讲话。连同刘永翰之前的醉话,事情的来龙去脉变得清晰起来,杨桂英就是个大骗子,可怜的干爹——不,可怜的刘叔叔。富顺说完就往外走,他要尽快找个那个大恩人。 桂英一把抓住了富顺,脸上早已泪痕累累,“富顺,你别丢下我,我去收拾东西,我们一起逃走!” “杨桂英,你是不是真的脑壳有病?你为啥子要逃走,我要去把他找回来!”富顺看都没看一眼桂英。 “富顺,你别去,你听我的,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刘永翰是个疯子,他知道我骗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他肯定也会杀了你!快,我们离开这里,坐船,坐车,你不是要找你大哥吗?”桂英浑身颤抖着,手忙脚乱地拉着富顺、祈求着富顺。 “你哪里也不许去,我们找到刘叔叔,你给她道歉!”富顺牵起桂英的手就往外走。 “我不去……我不去!”桂英顺势蹲到地上,“富顺,我们去李伯伯家吧,刘永翰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会杀了我!”桂英就像找到了救星,立马起身往床上去收拾东西。 稍微冷静了一下的富顺也已经筋疲力尽,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搞不明白这个愿意付出生命保护他的桂英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桂英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刚才对不起。不过,你要相信我,相信刘叔叔,我们给他道歉,他会原谅我们的,你觉得他凶,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凶,只要我们说清楚了,他不会把我们哪门样的!大不了我们不在这个码头做活路嘛!” 桂英瘫坐在床上,真想给自己灌下一碗后悔药。她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心爱的富顺。一切都破灭了,一切都不可能重头再来了!她看了看这个个头几乎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他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他本来可以在这码头呼风唤雨,本来可以很快搬进刘永翰正在装修的楼房里去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都是因为自己,到现在,她也只能听从富顺的安排,就算是刘永翰现在提着刀子冲进来,那也是自作自受。 “桂英姐,你别害怕,你觉得难受就睡哈儿!我出去找他!你不要乱跑……” “我也去……” 两个孩子跑遍了码头和码头的几个仓库,如眉的新月悄悄爬上了树梢,十字路口的钟声已经连续敲响了四次,他们循着城市的马路搜索,富顺沙哑地呼喊着“干爹”!他多么希望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找到那个刚毅的男人,多么希望能够得到他最后的谅解,多么希望还能留在这里码头多陪陪他…… 第五十四章 黄梨苗 淑芬一家和往年一样平平淡淡度过了春节。富顺的回信让他们继续在失落中找到希望,那个倔强的孩子已经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吸引,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忘记这里还有一个短暂的家;不过如果真有机会去学校学习,那将是多么幸运呀!杨泽贵把那半年来的一封封信连起来看了一遍,连同杨泽进带回的消息,几乎可以肯定刘永翰并不是富顺的亲生父亲。他非常感激这个世上有像刘永翰还有李翔这样的好人,让他流浪的孩子可以得到爱的庇护。 正月的清闲总是短暂的,春天的脚步突然加速,春姑娘给整个大地披上了花衣裳,小燕子用它灵巧的剪刀裁剪出二月的细叶,温柔的风妈妈轻轻抚摸着石桥河边的绿丝绦,河水因为电站的大坝修筑水位不断上涨,杨家湾的浅草也没过了老黄牛的悬蹄,离乱的桃花、带雨的梨花、暗香的杏花……灾难的创伤被大自然的万紫千红掩盖,新的一年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气象。 随着这年一号文件的下发和落实,农村走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农工商综合经营的道路被确立。陵江地区尤其是嘉苍县的农业政策执行有力,通过几年推行的成效来看,包产到户贯彻彻底,联产承包责任制深受欢迎,除个别灾区外,粮食产量都实现了大幅增加。泥腿子们更加大胆地放开手脚,农村的广阔天地里一片欢歌,勤劳的双手正在编织着幸福的生活。 杨淑芬的果园已经呈现出绿莹莹的一片,初春刚刚种下的梨苗已经长出了新芽,偶尔绽开的一两朵小白花已经被掐掉。聂仁昊信守承诺,从栽种到施肥、培育,都给予了全程技术支持。 淑芬的斗争取得初步胜利,左邻右舍的冷嘲热讽和父母的唉声叹气总算被春忙给冲淡。 淑芬栽种果木的想法一提出,杨泽贵就表示反对。根据淑芬提供的株距,二百株梨树最少需要一亩地,并且果树对土壤的要求又很高。自家一共也就八亩地,在房前屋后的也就两亩不到,还有一大部分已经种上了桑树,其他田地都离家很远,不管栽种什么成本都会大增。要是附近稻麦高产的田地都用来种了果树,那水稻和小麦种哪儿去?粮食一旦减产,除去公粮,一家人拿什么吃饭? 胳膊拗不过大腿,淑芬治好乘船去了林木乡搬来救兵。“聂果仁”给老会计算了一笔经济账,并且拍着胸脯保证果树三年带来收益,五年盈利翻翻。 杨泽贵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个年纪不大的书记,一定还沉浸在十多年前的“卫星”里。那梨树能三年挂了果?“桃三杏四梨五年”的老话谁不晓得,怕真是蒙小孩子!杨泽贵指着门前竹林边那棵去年被风齐腰刮断的梨树,“聂书记,你看到没得,那棵树,十二年了,一年也结不了几颗麻梨子,你少蒙我,梨子树最难栽活,春天虫蛀树干,夏天蜂吃果子,还有个啥子收益?” “我的模范大哥呀,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干脆你去我那里看一下!” “不去,你回去吧,聂书记,劳慰你了,杨淑芬是个小娃娃,她和你订的合同不作数!”杨泽贵早就听说过这个“聂果仁”,也听淑芬聊起过这个人和他的良种果树,不过他实在难以想象梨树可以三年挂果的。再说,要去一趟林木,先要走两公里下坡路,到谢家坝的三岔河码头坐三个多小时船,他还真懒得去。 “爹,去看下,反正大正月的也没得啥子事!”淑芬鼓动着,又开始描绘着林木那片迷人的仙境果园。 “去啥子嘛,这个季节梨树都是干枝枝,莫得看法!” “杨会计,你呀,看看这个!”聂仁昊从皮包里拿出一份《陵江日报》递给杨泽贵,上边有一篇关于良种黄梨通讯报道,除了基本的种植介绍,还有收益经济账,并且配有梨树的图片,一株株不过人高的梨树上挂满了又大又圆的黄梨…… 杨泽贵有些动摇了,看着林木乡这个子不高的书记,再看看那篇文章的作者,正是眼前的聂仁昊。 “聂书记,你的梨真的三年能结果?” “最多三年,一般你栽上第二年就能结果!” “好,今年我先试一下,淑芬,你那个合同不作数,我和聂书记重新签,先搞五十棵来栽起,明年要是能结果,我们就把这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都栽起!” “好!”聂仁昊看看嘟着嘴的淑芬,这也在预料之中,几年前在林木乡推广良种果树的时候,比这艰难得多。 合同重新签订,淑芬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她有机会把学到的知识用到生产中来了,聂仁昊临走的时候鼓励她,说这五十株都很不简单了,在这到处都是坡坎的杨家湾,种树确实要比平坦一些的林木乡艰难得多,要是能够全部成活明年都挂果,他再送给淑芬五十株,分文不收。 果木很快被到谢家坝的河边,国强抽空帮淑芬挑到了杨家湾,淑芬早就按照聂仁昊的要求打好窝子、培好土层,亲自一株一株地栽到地里。然后拍拍手,去帮着母亲育秧苗了。 淑芬的生活殷实而充满乐趣,两年多的磨练让她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但在她的日记里,她又不甘心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她想要做一个改变土地的“新时代”农民!她的书籍也在发生着巨大变化,那些诗歌小说被锁进了木箱子里,摆在桌子上的是富顺从江云寄来的种养殖方面的教材,她好庆幸自己还能读书识字,不至于像母亲那样连化肥袋上的字都不认识。 可是,这些忙碌和辛苦并没有让她忘却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何医生。有一天,何攀背着卫生箱从门口走过,杨泽贵叫住了他。正在挑水的淑芬愣住了,加速的心跳变得忐忑不安,她生怕父亲看到了自己的日记。直到听见父亲问的是假肢的事情,她才稍稍又平静一些。可是,何医生的一个微笑,马上让她刚刚安分一点的小心脏又开始万马奔腾。 她用无数种方式去描写过何医生的微笑。白天是佛面的微风,夜晚是皎洁的明月,晴天是灿烂的阳光,雨天是挡雨的青伞;春天是满山的杜鹃,夏日是竹林的阴茵,秋天是飘雪香的桂花,冬天是洁白的雪花……细腻的感情世界、向往的理想世界和残酷的现实世界交错,小淑芬并没有因此而打乱生活的节奏,反而自如地应对着生活的各种磨砺。 新的一年,巴山一隅的石桥还发生了一些变化:各个村都成立了党支部,淑芬的二伯杨泽华被任命为杨家湾村支部书记;好吃懒做的杨桂勇竟然突然发了横财,修建了大瓦房,从外村娶了个妖艳的婆娘;不过桂英的瞎子娘继续住在山洞里给人“算命治病”,只有到了晚上她儿媳妇去取算命钱的时候才送去一点儿米汤;小淑菲的成绩越来越好,期末考试考了全乡第一名,到了春季,在一个赶场天的石桥小学开学典礼上,乡中心校和各村小学的娃娃和家长们,都艳羡地看着她登上了领奖台;杨家湾村五队队长的儿子杨泽建却争气,第四次考初中都没有考上,回杨家湾当农民了;三岔河水电站沿河搬迁工作完成,大坝越筑越高,预计年底开始发电;淑芳每天背着小海棠下地干活儿,谢国强却开始莫名地发脾气,有时候还殴打淑芳…… -------- 在江云码头主持大局的富顺终于等回了刘永翰。 一个多月来,富顺并没有去纠正他是否真是“刀疤刘”亲生儿子的谣言,反而自如地和那些货运老板和手下的劳工们应对,只说是干爹去外地处理一些事务去了。过完春节回来的“棒棒”们对富顺的话深信不疑,并且他还想方设法和李狗子、罗麻子、张老三这三个分片的头头搞好关系,一切都有条不紊。只有原来每天无忧无虑的桂英变得少言寡语甚至丢三落四。 当然,富顺在码头张罗的主意都是李伯伯出的。从正月初一初七,两个孩子跑遍了整个江云城都没有找到刘永翰,这才哭着去了李翔的家里。李翔听了事情的经过,怒吼了一声“糊涂”!他但又实在不好责备眼泪都哭干了的桂英,而是一边安排派出所找人,一边给富顺出了这个主意。 正月初八就是码头开工的日子。“棒棒”们从附近的乡镇归来,一切都和去年一样,有些心虚的富顺每一天都要去李伯伯家求教,顺便让郑老师帮他把码头的盈利存起来。 刘永翰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了会计室,深陷的眼睛找寻不到一点点希望,当揭开那一层迷雾,曾经的人和曾经的梦都成了一片空白,最后的希望都已经断掉,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就是肝肠寸断的痛! 他去了一趟马家嘴。曾经怀过他孩子的马莲花确实早就出嫁了,只不过属于他们爱情的结晶已经被打掉,而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当刘永翰再次看到马莲花的时候,岁月已经在她臃肿的身躯上爬满了痕迹,一旁嗷嗷待哺的孩子使她不得不扔掉挥舞的锄头,跑过去掀起又脏有旧的衣襟给孩子哺乳。他只能选择悄悄地离开,因为村长说正在挽着袖子怒吼的那就是她现在的男人…… 第五十五章 伤心事 到了晚上,富顺比其他人先回到宿舍。出门还紧闭的宿舍大门被打开,连里屋会计室的门也开了,“不会是遭贼了吧?”富顺心里默念着,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提了铁锹往会计室挪去。他靠着虚掩的门,探入半个脑袋:小床上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吓得他说不出话来。富顺赶紧转身准备去叫人,却被一个孱弱的声音给叫住了—— “顺儿?!”声音是如此微弱却又熟悉,如此无力却又亲切。 “干爹……哦,叔叔?!”富顺停住了脚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一刻,他连转过身的勇气都没有。这个善良的男人,是富顺在江云最亲切的人,那几个月的照顾,给了富顺在人世间最温暖的爱。而今躺在床上的他,到底经历了多少苦难,内心遭受了多大的折磨啊?富顺并不能体会,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这个男人彻底垮掉了! “叔叔……”富顺还是强忍着泪水转身扑向了那个男人身边,“叔叔,你到底去哪里了?”富顺的泪水夺眶而出,趴在这个脏兮兮的男人身边,曾经炯炯有神的鹰眼深深陷入了眼眶,被一摞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角,变得暗淡无光,啊,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失望? 刘永翰看了一眼富顺,把头转向靠墙的一边,泪水已经染湿了枕头。失去爱人和孩子的痛苦,瞬间被谎言带来的愤怒侵占,这个曾以为是亲身骨肉的孩子,在最单纯的年华里,却利欲熏心,为了达到目的竟然不择手段地散播谎言。对他刘永翰来说,这不仅是一种痛苦,并且是一种愚昧,一种悲哀! 从荒原到田野,从河流到山坡,从农村到城市……这一个月来,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而灵魂早已不在躯体。直到那奔流不息的长江出现在他面前,他才勉强找到回家的路。在痛彻心扉之后,他想过一万种原谅这两个孩子的理由,可是,谁又去原谅他这么多年的一错再错——这显然很不符合逻辑,可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又怎么会有逻辑呢? “刘富顺,你去把杨桂英给我叫过来!”明显瘦削了许多的刘永翰突然坐起来,朝着富顺怒吼。 正准备去厨房的富顺被吓得愣住了。这是刘永翰第一次直呼其名,并且带着如此愤怒的语气。他本想先去厨房找来一些吃的,等叔叔稍微平息了一些再叫桂英姐过来道歉。“嗯,叔叔,你躺着,我马上去喊!” 富顺出去之后,刘永翰又靠在床头,一个多月的饥寒交迫已经支撑不住这个七尺男儿了。他该怎么办?就在刚刚看到富顺的那一刻起,内心明明已经原谅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失落的灵魂似乎也因为孩子纯洁的眼睛而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多想抱着富顺痛哭一场,告诉他这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告诉他这一路走来的坎坷崎岖。 桂英颤抖地走在富顺的后边,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热好的大米粥,怯弱地来到床跟前。“刘……叔叔,对不起,我……我……” “放那里……你走吧!”刘永翰干裂的嘴唇里传出平静的声音。 “叔叔,你先喝点稀饭!”富顺把稀饭接过来,俯下身子准备喂给刘永翰吃。 刘永翰接过碗来,这是他做梦都想喝一口的热稀饭。他埋着头一口气喝掉半碗,然后抬起头看着脸色发紫的桂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农村来的女娃娃,怎么会这般满腹心机?一定是张海奎那个王八蛋,在这码头上能够清楚知道他和马兰花的只有张海奎。 “杨桂英,你走吧!”刘永翰重复着刚刚的话,并没有理会一旁的富顺。 “好,叔,那你先喝稀饭,我和桂英姐再出去给你搞点菜来,等你休息好了我再跟你讲这个月的账。”富顺拉着桂英往外走,他完全能理解叔叔的此刻的心情。 “顺儿,你坐这里!”刘永翰拍了拍床沿,把剩下的半碗稀饭倒进了肚子里。 富顺只好再回到床边,朝桂英姐使了个眼神,桂英揣摩着那句“你走吧”,怯生生地退了出去。她宁愿刘永翰痛骂她一顿,甚至打她一顿也行。这一句“你走吧”算是什么意思?是让我离开那个屋子还是离开这个码头、离开江云?可是为什么又让富顺又留了下来?他不会是要拆散这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吧? “那个杨桂英到底是你什么人?”刘永翰终于在大米粥里找到了一点能量,声音也变得洪亮了一些。 “她是……我姐!” “你们还要哄我是不是?你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扯把子(撒谎)?” 紧张的富顺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现在终于有机会去讲述清楚自己的身世了,那些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是那样如释重负,没有一丝丝谎言,没有一丝丝的杂质。包括烂泥沟的两个妈妈,包括杨家湾的残疾养父,包括对亲情的无限向往,包括对养育之恩的无限感激,还有杨桂英那个破碎的家庭…… 刘永翰再次泛起了热泪,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孩子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怀揣着那个温暖的梦,尽管那个梦是那么的幼稚,甚至明明有些背道而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养父母一家还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刘永翰不忍心去拆穿富顺那个梦,至少,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还有那么一个梦,他多害怕梦醒来呀!就像现在的自己,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回不到梦里了! “顺儿,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刘永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而是真挚地描绘着自己经历的一切,他并不是想要告诉富顺自己有多么惨烈,可又多么想要得到这个孩子的同情! 富顺的双眼变得朦胧起来,眼前这个模模糊糊的男人变得更加高大。比起刘永翰的不幸,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呀,在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亲人,还有那么多爱着自己的人! “叔,我……我可以再在码头陪陪你吗?”富顺找焦急地揉着双手,只恨自己笨拙的嘴不到任何安慰的话来。 “我再想想吧,顺儿,你让杨桂英先离开这里吧!我不想再看到她!”刘永翰再次心痛起来,或许他已经没有能力和勇气去改变任何人,当下要做的,只是找回真正的自己,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个依然亲切的孩子! “叔,桂英姐她……” “你不要再说了,你也最好离她远点!” “可是……” “没得啥子可是的,从账上拿钱给他买车票!你去吧,我今晚就在这里睡。” 富顺从会计室走出来,刚刚卸下的重负又压在了身上…… -------- 淑芬娘按照淑芬的配方饲养小猪崽,她家猪圈的小猪开始疯长;梨树的新芽变成了翠绿的叶子,嫩黄的枝条窜高了一大截;人命湾的人民水库彻底取代了垮塌的石河堰,哗啦啦的水流奔向了杨家湾的农田;猫儿山和砚台山上的山花谢了又开,野生的蜜蜂在花间乱舞…… 让淑芬有些懊恼的是她的薄膜育稻实验失败,再次引来了一阵冷嘲热讽。可这并不影响淑芬大干农业的激情,那嘹亮的山歌回荡在山谷里,告别了幼稚的童声,成熟而清脆的声音已经引来了小伙子们的阵阵骚动。 谢国强在老丈人家耕了一整天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谢家大院一角的斜房屋,一跟头倒在床上。 “国强,你吃饭没得?”正在奶孩子的淑芳关切地问道。 “吃个铲铲,你们家那门逑多田,老子不累死,你屋里牛都要遭累死!” “哦,那我去给你做点饭!”淑芳把刚刚睡着的小海棠放在竹摇篮里,朝厨房去了。 淑芳下了一碗面条端到了床边,看着呼呼大睡的国强,轻轻晃了晃,这个满身泥巴的男人转过来给了她一巴掌,“老子睡个觉都睡不清净!”吓得一旁的小海棠哇哇大哭。 泪水划过火辣辣的脸,淑芳抱起孩子哭着出了门。那双抡大锤的手,毫不控制的力量已经好多次在她的脸上留下巴掌印。 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可怜的小海棠似乎知道妈妈的伤心事,停止了哭泣,小手轻轻地在妈妈的脸上滑动。淑芳感受着小家伙温暖的双手,更加泪如泉涌了。 淑芳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何医生对他们的叮嘱。因为手术,何医生说他们夫妻两年不能同房。谢国强熬不过这一天天的寂寞,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冲破那道屏障。可是任他软泡硬磨,甚至拳打脚踢,淑芳都紧紧地抱着孩子捍卫着,甚至好多次和孩子一起住进了柴房的草堆里。 我们可爱的小海棠多么的不幸呀!那柴房里可恶的老鼠竟然偷偷地咬破了婴儿的鼻梁,流血不止的小家伙哭得连声都没了。何医生包扎了之后,把这两个年轻人骂了一通。那道可能一辈子停留在小海棠鼻子上的伤痕,让谢国强收敛了一段时间。 淑芬看看天上的星星,再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看怀里孩子,多么俊俏的小脸蛋儿呀,每一次的伤痛,都会随着小海棠的一个微笑慢慢消失…… 第五十六章 篾风笼 国强吃了几口面条,心里百般滋味。每一次的暴力之后他都无尽的懊悔,却又不愿意低头认错,干脆把那股悔意转化成给老丈人家干活的动力。可是每次在杨家湾劳累一天之后,回到家里又心烦意乱,如此循环往复,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自己折磨着自己。 紧闭的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这个穿着蓝布长衣的女人沮丧着脸,手里提着一个烤火的篾风笼——一种装着木炭的烤火炉。 “国强,你是不是又去梁上了?”女人说的梁上是杨家湾。 “嗯,娘,海峰睡了?”国强赶紧起身,让母亲坐在床沿。对于母亲,他几乎是百依百顺。国强说的海峰是大哥的儿子,母亲对那个大孙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尽管大哥和父母已经分家,可老太太不管白天晚上都把海峰带在自己身边。 “哎,国强啊,我们自己家的田都没有耕完,现在你大哥又和我们分家了,你就不要再那样给你老丈卖命了!”老太太把风笼放在地上,把两只脚搁在上头。 “哦,还有一个大田,明天就能耕完,我就回来做活路!” “你们两口子又在吵架?刚刚我看到杨淑芳又在院子里哭!” “没有,她带娃儿出去透下气。” “我看这女的也是该打,一天到黑的抱起娃儿,活路做不到几样,今天去插个小秧都怕下田打湿脚。” “娘,小海棠也要人带嘛!”国强有些无奈,大哥两口子赚得逍遥,自家该做的农活一样不落下,父母这边他是一样不管,孩子却丢给了娘,娘偏偏也心甘情愿,当个心肝宝贝儿一样。就是不愿意带小海棠,这让国强多么苦恼呀! “今天队长又来说了,喊你去结扎。你可千万去不得,总得生个儿子嘛!” “何医生都说了,淑芳不能再怀孕!” “他说不能怀就不能怀了?我看那个姓何的就不是啥子好东西,那回我说喊你们不要去割那一刀,你不相信。她要真不能生,还不是姓何的害的?” 国强也懊悔,从肚子上开个口把孩子取出来,这种“荒唐事”他怎么就答应了呢?虽说政策上说喊不能生两个,可是哪家不是生两三个?他谢国强也不相信不能生,总得试一试的!什么“再怀孩子不仅不会保住孩子,连大人都难保”就是鬼话,娘都说了,她难产生了大哥,后边还不是生了自己和国志! “娘,我再和淑芳说说!” “有啥子好说的,你一个大男人还把她没办法?我看你就是个猪脑壳!” “娘……” “你再试试,要真的怀不上,你喊她去上环,反正你不能结扎。” “娘,何医生说她这两年也不能安环……” “难得和你说。海峰哭了,我回屋里去了,我跟你说,婆娘惯不得,越惯越烈!”她起身提了风笼往门外走,看到抱着孩子的淑芳站在门口,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儿媳妇,回屋去了。 “回来了?”国强冷淡地问了一句。 淑芳并没有搭话,把熟睡的小海棠放在摇篮里,钻进了被窝。她孤独的内心已经被室外的冷气冻僵,身边的这个男人让她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她又何尝不想再要个孩子呀,可是她不能,那种疼痛和垂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也好多次去卫生院问医生,医生的答案是让她男人赶紧去结扎。 已经十个月的小海棠一个人静静的睡去了,小手紧紧地护住受过伤的鼻梁…… 第二天,谢国强照例卖命地给淑芬家里干活。因为淑芳从不愿意对娘家人说起自己的不幸,所以淑芬一家对这个任劳任怨的大女婿满意至极,可是除了给小海棠买些布匹做点衣裳,一家人根本就无以为报。很多时候都为淑芳不能再为谢家填个孩子而愧疚,只希望淑芳能够在谢家更加贤惠、更加勤劳! 淑芬在石桥的很多同学都放弃了中考,拿到毕业证之后照样回农村当了农民,极少数的几个学习优异的考上了中专或者高中,可能会彻底摆脱农门,成为工人或者干部。 一家人把这个希望都寄托在了淑菲身上,小淑菲确实比二姐还有学习天赋,能够在全乡五百多名同年级的学生中考取第一名,却也不见她骄傲,每天放学做完家务,就缠着姐姐预习明天的课程了…… -------- 刘永翰在这个刚刚容得下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他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莹莹格子布衣裳、梳着两个小辫子的马兰花,在村庄的小溪边唱着动听的歌谣……可是歌声越来越模糊,视线越来越朦胧,直到两个孩子过来叫着“妈妈”,她才含着眼泪离开,彻底消失在梦里…… 从梦中惊醒的刘永翰半闭着眼睛。他知道,让村长转交的那几百块钱根本就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懦弱的自己连和曾经的爱人对话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明显不如意的现状更谈不上什么祝福。 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回到码头,让一切从头开始,让那些曾经的人成为记忆,让那片记忆中的家园成为新的开始,三十多岁的自己,还很年轻…… “叔,你醒了?”不知不觉已经天亮,富顺提着热腾腾的肥肠粉站在了自己跟前,“吃碗肥肠粉,然后咱们去剪个头发……” 啊,多么熟悉的一幕,只不过两个人互换了角色。富顺已经长大了,这个越来越懂事的孩子,已经可以在这码头独当一面了。 “好,顺儿,吃!”刘永翰起身坐到书桌边,狼吞虎咽起来。在看看同样狼吞虎咽的富顺,两个人相视一笑,过往的一切都化为了这腾腾的热气。 “顺儿,码头上现在有好多人做活路?现在和我们联系的老板多不多?有没得人为难你?厨房的饭菜怎么样?”刘永翰一下子抛出了很多问题,和昨天的消沉判若两人。 “比年前人多点,好多人从乡下带了些亲戚来,住的地方有点挤了;老板还是原来那些,仓库也都没有闲下来过;对不起,叔,我一直还对外人说你是我干爹,我晓得……” “我本来就是你干爹,从给你扯新衣服那天起就是,现在是,以后还是!”刘永翰缕了一下有些粘连的长头发,“厨房呢?” “因为做饭的工钱太低,好多人都不愿意在厨房,他们宁愿去码头搬货,然后在外边随便吃点。有点散了!” “那桂英一天在做啥子?”刘永翰就跟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杨桂英走了吗?” “还没,她想当面和你道歉……” “不用了,你让她走吧,我不亏待她!顺儿,我是为你好,她才这么小,就这样子势利,以后还了得,你离她远点!”刘永翰确实不会亏待任何人,连他曾经的相好——后来又对不起他的朱莲花,“刀疤刘”过年前都不忘找人给她乡下的孩子带点钱去。 “叔,桂英姐她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啥子,你都说她娘在老家住山洞,气疯了,从来也没见她回去看一下!你喊她回去吧,一个连亲人都不要的人,那还了得?” “她哥是个赌棍,她悄悄跑出来的,回去肯定被打死!” “不用管她,你不好说你喊她来,我和她说!” 富顺低着头,他知道桂英姐的脾气,如果刘永翰真的拉着脸让她离开这里,她肯定刚宁愿去“讨口”,都不会回去的。富顺还想不到叔叔说的那些大道理,但对于这个挽救过他生命的桂英姐,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够快乐,就像那一段时间在灶房,无忧无虑地研究厨艺,心情好的时候织些围巾…… 桂英对于杨家湾是恐惧的,哪怕是淑芬在来信中告诉他们,桂勇哥已经修了瓦房娶了媳妇,也没有见到她有一丝兴奋,而是因为她瞎子娘还住在山洞里而黯然落泪。她曾经告诉过富顺,她想在城里挣很多钱,然后去租一处房子,把娘接到身边来。 可是现在,他要赶紧去把桂英带到刘永翰跟前,这是和昨晚最大的不同,起码他愿意再见见桂英姐。或许他出了一通气,心一软也就改变主意了呢? 没想到桂英已经站在了门口,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扎了个马尾,背上挎着一包行李,听到刘永翰说让富顺去叫她,她抹了抹眼泪占到了“刀疤刘”跟前。 这个穿着大方得体、身材玲珑浮凸的女子,已经不再是一年前乡下来的那个“讨口子”了,十六岁的分水岭已经让她脱落出大姑娘的模样,江云的城市氛围已经把她雕塑得有些洋气…… “刘叔叔,我准备走了,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说声对不起和谢谢你,我是骗了你,我晓得你一辈子都不得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来,你一直把我和富顺当成自己的孩子,给我们吃的、穿的、用的,”桂英强忍住泪水,“我更要感谢你还能够把富顺当成自己的孩子,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对他,你不要让他去找啥子大哥了,你把他当你亲生儿子嘛……”桂英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富顺站到她身边,轻轻地拉着她的手。 “顺儿,从铁皮箱给她拿一百块钱,这个月的工钱还有她的车费……”刘永翰把头扭向一边,他不愿意看到这生离死别的场景。 “不用了,刘叔叔……”桂英拉着富顺的手,从会计室冲了出去…… 第五十七章 伤离别 桂英拉着富顺,洒着悔恨的眼泪,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奔跑,惊醒了朝霞,吓跑了晨雾。 直到离码头很远了,桂英才停住脚步,把行李扔在地上,把气喘吁吁的富顺搂在怀里。 富顺被这猛然的拥抱吓得手足无措。不过拥抱却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贴心。他完全能够感觉到桂英姐那颗急速跳跃的心,还有心里的万般不舍。桂英滚烫的眼泪打湿了富顺的耳颊,伤心的鼻音在耳边抽泣。 富顺的心跳也跟着加速,这是桂英姐第一次这么热烈地拥抱着他。他已经能够在不舍的含义之中,找到了另一种深意——桂英姐是爱他的。这种爱,尽管依旧朦胧,但却又那么真切——愿意用生命去呵护,愿意用一生来守护。 桂英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害怕,害怕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两个人泪流成河。他想要借助眼前这个男人还有些单薄的肩膀,去平复内心的疼痛,去掩饰眼泪的懊悔。可是,拥抱得越紧,那种疼痛和懊悔就越激烈。 “抱着我,富顺……”桂英带着抽泣祈求着富顺。 富顺这才想起自己那一直背在背后的双手,已经相互掐出了一道道深刻的指甲印——这个青涩的孩子,连拥抱都不会——桂英姐扶住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富顺带着泪痕的脸红到了耳根,心房里的小兔子扑通扑通乱撞,这种害怕而又期盼的感觉第一次来袭,直到桂英姐的眼泪再次泛滥…… “富顺,你喜欢我吗?”桂英闭着眼睛,任凭泪珠滑落。 富顺放在腰上的双手抽搐了一下,不自觉地往回收缩。可是桂英姐的又一滴热泪,让他又轻轻地环绕过去,抱着这个即将离别的女子。他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知道这个“喜欢”不再是单纯的爱好,是一种男女之间的爱意,是石桥山歌里的爱情。 “桂英姐,我……我还不懂这些。” 富顺的搪塞带着心痛,他不是不懂,而是根本就无法判断。随着年龄的增长,打开的心扉让曾经的朦胧变得有些渴望,可是渴望的对象依旧是朦胧的。对于他的搪塞,还谈不上什么理性,更谈不上什么责任。 “你会懂的,富顺……” 这个早熟的女孩已经十六岁了,确实比富顺懂的多。她十三岁就懂得山歌里的情爱,十四岁就决心要嫁一个富顺这样的人,十五岁就用一切去为这个人遮风挡雨…… 这个内心自闭却表现开朗的女孩呀,有一次在李伯伯家里看了两集电视剧(电视剧的名字应该是《安娜·卡列尼娜》,根据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改编)。她多么向往里面那个叫安娜的女孩儿,那么勇敢、无谓地追求爱情。 只不过,她的谎言终于让她自食其果。而今,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留在这里,或许,这是最后的结局。富顺终究还是留在了城里,有机会去读书,去开辟全新的路;而自己,回到那个穷乡僻壤,去挖地种田,然后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已经流干的眼泪成了干巴巴的抽泣,跃起的红日照耀在桂英的脸上,让她再次轻轻地闭上眼睛。她还是不甘心,她多想听到富顺说也喜欢自己。 “如果我留在江云,过几年你会娶我吗?“ “桂英姐,我……” “富顺,答案只有两个——‘会’或者‘不会’!” “我知道,桂英姐,我还小……” “我知道你还小,你会长大的。并且我说的还是假设呢,我根本就不可能在江云了!” 富顺再次陷入了迷茫,他知道桂英姐想要的答案。可是他从来没有去想过真正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将来的妻子会是谁?曾经臆想的桂英姐或者淑芬妹妹——似乎都不是。并不是城市改变了我们的主角,而是年龄让他更加成熟。 在爱情面前,没有什么农村和城市之分。在杨家湾的山歌里,他们的爱情同样很早就在启蒙;在江云手挽手的男男女女里,他们的爱情也可能暗藏着背叛。 “我会……”富顺挣扎的内心还是给出了一个假设性的答案。他不知道这个答案是欺骗了桂英,还是欺骗了自己的内心。这个答案,和那一年在竹林里过家家的一样。 桂英紧紧地抱着富顺。此刻的桂英多么幸福呀,她仿佛不是电视剧里的安娜,而是渥伦斯基,用他的热情唤醒了“安娜”沉睡已久的爱情。 破涕为笑的桂英终于松开了富顺。他要多看看这个越来越成熟的男人:杨家湾那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已经不见,富顺告别了去年的瘦削,显出了些许魁梧;棱角分明的脸庞点缀着恰到好处的五官,剑眉星目、朱唇皓齿、高鼻大耳;柔细的头发就像这河滩的嫩草,在阳光的照耀下冒出了新芽;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的映照下,绽放着麦色的淡香……再过一年、两年,他的模样或许还会改变,但她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那你有一天还会回杨家湾吗?”桂英依旧不甘心。 “会的,桂英姐,那里还有我的爹娘!”富顺看着桂英姐,多么楚楚动人的姑娘呀! “那你回来的时候,要来看我……”桂英顿了顿,他知道刚刚只是个假设,一种汹涌之后终归要趋于平静。“娶我”是那样的不现实,“看我”可能都是一种奢求。 “一定会的,桂英姐,你回去好好照顾你娘……” “嗯!”桂英一边回答,一边捡起地上的行李。她还有好多话要对富顺说,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再抱抱我!”这是桂英最后的请求,这个拥抱之后,便是离别。 刚刚学会拥抱的富顺,本来也有好多话要说,可这千言万语都汇成了紧紧的相拥。阳光下两个被拉长的影子,就像已经长大,那样幸福的依偎在一起,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 “老鸡喔喔桑树颠,明星磊磊茅屋边”。初夏夜晚的杨家湾迎来了短暂的闲暇,正如老黄历里说的“阴阳调和”,石桥的农村开始了“稻花香里说丰年”。 闲暇只会留给夜幕降临以后,日出之后的劳作丝毫都不会减少。淑芬终于下定决心把富顺住的屋子改造成了蚕房,既然村里还是按照人口分配蚕卵,自己又没有能力去打破常规,她只想通过科学的养蚕技术来提高蚕茧的产量。 嘉南地区在历史上有“西南丝绸之都”的称号,嘉苍县更被誉为“小丝绸之都”。从目前来看,纺织轻工业在嘉南地区还占据了重要经济地位。广大农村地区源源不断的蚕茧是整个地区经济发展的强大后盾。一般来说,从春末到初秋,农民们会养出三季蚕茧,通过茧站回收上交。蚕茧的价格每年几乎是固定的,各个乡镇会在上级的定价上略有浮动。这笔动辄上百的收入,对农民来说,是他们最主要的经济收入。 受计划经济的影响,蚕卵长期按人口分配。蚕的计量单位是“张”,淑芬家分配到蚕卵不足半张。尽管蚕卵不多,却需要付出大量心血。从蚕卵孵化到蚕虫喂养,再到扶蚕做茧、蚕茧采摘,来不得半点马虎,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蚕茧产量。并不是谁家蚕卵领的多,最后得到的收益就越高。 往年的整个夏天,淑芬娘的主要心血都会在蚕身上。今年淑芬自告奋勇,要把这个任务接过来。淑芬娘虽然答应了,可又怕出了乱子,天天跟在后边念叨。 淑芬采用在培训班学到的方法,把往年的蚕具进行了细心的消毒。任劳任怨的娘一天挑了好几缸水都让她用光了,直到蚕簸一尘不染、蚕网洁白无瑕,连蚕筷都请父亲削了好几双、用石灰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一切准备就绪,她才去队长家领回了那零点四张蚕卵。轻轻地摊开在白纸上,一小撮蚕卵屈指可数,已经点青的蚕宝宝呼之欲出。 淑芬不再使用煤油灯给蚕宝宝感光,而是用干电池连接的小灯泡让蚕孵化。小蚕脱壳,星星点点地爬在了蚕纸上。 在父亲的协助下,淑芬的蚕房大功告成。篾条连接的竹竿做成了四层蚕架,像秋千一样荡漾在屋子里。小蚕在第一次“坐眠”醒来之后,从小密筛里移到了蚕簸里,从小桌子上被移到了蚕架上。 接下来的每一天,淑芬都像照料孩子一样照料着这些小生命。这个蚕桑的小姑娘,唱着动情的山歌,穿梭在那一片绿莹莹的桑林里…… 淑芬的忙碌一刻也没有停下,到了晚上都要起来看看温度计。不仅要防蚊虫叮咬,还有不断地给蚕换温床;不仅要把才来的桑叶洗净晾干,还要把它剪碎撒匀。 一个多月之后,蚕虫从最开始的一小团变成了十多蚕簸,桑叶也不再需要剪碎,甚至有时候连同小桑枝一起铺在面上。蚕虫开始变得通身亮晶晶,这些小家伙已经快要吐丝做茧了…… 第五十八章 卖茧子 又到了春茧收购季。随着农村经济不断开放搞活,蚕茧上交政策逐步放宽,农民可以根据茧价自主选择不同的茧站,但是,每个乡镇也只有一个茧站,如果要选,那就只有舍近求远跨乡镇了。 每个茧站的收购价很快就会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农民的耳朵里。今年春茧的收购价,岔河比石桥每公斤高出两到三分钱。这个消息对离岔河最近的谢家坝和杨家湾来说简直振奋人心,就算花上往返两毛钱的坐船费,那也是值得的;何况很多人都会选择步行呢? 淑芬母女已经在头一夜捡好了茧子。今年春茧的收成确实大有提高,椭圆形的茧子洁白柔滑、卖相姣好,淑芬功不可没。经过细心挑选,满满的两大箩筐足足有八十来公斤。 第二天,岔河逢集。谢国强照例“被拉壮丁”,作为免费劳动力,天没亮就到了老丈人家里。 刚刚还静谧的杨家湾一下子喧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要把这丰收的“果实”搬运到十公里外的岔河乡。猫儿山下的农民打着电筒或者火把到了砚台山下,砚台山下的农民已经在滴水岩唱起了嘹亮的山歌,谢家坝的农民们也在水电站的堤坝旁应和着。稀稀疏疏的火光和灯光刺破了黑夜,密密麻麻的繁星和萤火虫点亮了夜空,洋洋洒洒的欢歌和笑语惊醒了黎明。 和淑芬同行的除了大姐夫,还有杨泽军、杨泽建兄弟二人。他们享受着这初夏的习习凉风,说说笑笑间已经到了谢家坝的码头,一艘艘机动船停靠在岸边,船夫们吆喝着“马上就走”的口号,争抢着生意。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有这个季节会满载出发又满载而归。 淑芬背着满满的一背篼茧子,虽然不是特别重,但也出了一身汗,不知不觉已经掉了队。 谢国强挑着不足一百公斤的担子,对他来说毫无压力,早把淑芬甩在了身后,现在正在三岔路口和杨泽建兄弟歇着抽烟。 “国强,你们坐船还是走路?”建狗子的哥哥杨泽军接过纸烟,问谢国强。 “走路嘛,坐不惯船,脑壳昏!”国强用火柴点了纸烟。 “算了,我们坐船。哥,走嘛,一下没得座位得了!”在听到同行的伙伴要步行之后,杨泽建催促着。 “歇下嘛?忙啥子,你坐船更不用着急,反正去早了茧站也不开门!”杨泽军起身在国强的箩筐里捡了一把茧子,“你们家茧子还可以哈,又白又大!” “还可以,我老丈家今年是杨淑芬喂蚕子,桑叶都是赶到嫩的摘,蚕簸都要带个罩笼!我们家不行,五个人的蚕子还赶不到他家茧子多。” “你婆娘可以跟到学哈儿嘛,我们老汉儿都喊我们去学哦!不过学不来,没得哪个耐心!”杨泽军把手里的茧子丢进了自己箩筐里,然后给弟弟使了个眼色,把国强拉到一边抽烟去了。 杨泽建故意把自己的背篼往国强的箩筐边挪了挪,如法炮制地顺手牵羊,丝毫没有把过往的路人放在眼里。 “建幺叔,你在做啥子?”淑芬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们,却被杨泽建的“三只手”气得咆哮了起来。 国强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抡起拳头朝杨泽建挥过来。十来岁的娃娃哪里经得起这铁榔头,一个跟斗摔进了草丛里。桂英背着背篼赶紧上前护住那一担茧子——那是这个家庭几乎全部的希望呀! 杨泽军看到弟弟被打,操起扁担就要和谢国强拼个你死我活。却被一直大手给拉住了。 “军大叔,你是老辈子哟!”拉住杨泽军居然是杨桂勇,这个“万元户”,为啥也这么早出现在了这谢家坝? “哦,桂勇呀,”杨泽军放下扁担,刚刚的怒气好像一下子全消了,“今天又去赶岔河场?你看我这不是去卖茧子嘛!” 杨桂勇穿着一件花衬衣,齐腰扎在白裤子里头,手里提个小皮包。拦下杨泽军之后,又过来扶起杨泽建。 “哎呀,都是自家人,还耍枪弄棍的。建幺叔也是,看下茧子还放错兜兜!淑芬,我看到的,他就抓了你这么一把!”杨桂勇从建狗子的背篼里抓出一小把茧子来,放进谢国强的箩筐里。 “你……”国强青筋暴起,恨不得把抡起拳头砸向杨桂勇。 “算了,算了,姐夫,我们走吧!”淑芬背着背篼过来把姐夫拉过来。 憋屈的国强看了看形势,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吃了眼前亏,并没有再发作,跟着淑芬一起顺着河边往岔河走去。 “杨泽军,你他娘的就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杨桂勇跟变了个人似的,刚刚还称呼的长辈突然直呼其名。 “桂勇,我也实在是没办法,现在又没得啥子收入,你再宽限我几天,这茧子卖了先还你一半?”杨泽军瞟了弟弟一眼,赶紧把杨桂勇拉到一边,递过一根纸烟。 “别说老子不给你机会,今天到岔河,老子老地方等你!”杨桂勇把递过来的纸烟摔在了地上,径直上船去了…… “哥,按照他那个利滚利的整法,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杨泽建捂着鼻子,看着沮丧的哥哥。 “走吧!”杨泽军过来挑起担子,又帮弟弟提起背篼跨在肩上,“狗日的,吃猪脚从来不吐骨头的杂种!” “我有个办法,”没走了几步,杨泽建突然停了下来,“姓谢的那个打石匠,兜里有的是钱,和杨桂勇商量一下,我们把他骗去打牌,按老规矩,鱼儿够了抵账!”看样子,这个辍学在家的小鬼对赌博那一套也是谙熟在心。 “那个憨戳戳,从来不见他打牌的,估计难!何况早上又和人家搞这么一出,不好整!” “我有办法……” -------- “顺儿,你去学校一个月了吧?啥子感觉?” “一个月零八天。比想象的难!尤其是高等数学,去了学校才晓得,这太重要了!” “保剑锋从磨砺出!顺儿,干脆晚上你就不要挑货了,回来多看下书!” “那不行,干爹,我们两个约定好的。我在这里白吃白住,你再不要我挑货,我就只有又去住桥洞了!” 富顺换了一身破衣服,扛着竹棒找狗子哥去了。刘永翰摇摇头,这倔脾气干儿子,真拿他没办法。 一个多月前,刘永翰和其他家长一样,把富顺送到了江云建工学校。穿着整洁的富顺从表面上看并没显得格格不入,可是富顺的心里却砰砰直跳,连校门口那两座雄伟的石狮都让他心跳加速。刘永翰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校园,内心荡起了澎湃的歌。 郑老师早早等在了门口,看到怯生生的富顺,走过去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 “郑——老师!”富顺想起干爹的叮嘱,以后不能再称呼“郑伯娘”了。 “刘富顺,准备好了没有?” “我……”富顺看了看干爹。刘永翰给了富顺一个鼓励的眼神,把重重的帆布包挎在了富顺肩上。 “你看他做什么?又不是他读书!”郑云霞笑了笑,心里无比温暖,这个堪称天才又十分独立的孩子,在对亲情的依赖上,和其他小孩并没有什么区别。 “嗯,准备好了,郑老师!”干爹和郑老师的微笑给了富顺莫大的鼓励。 春天的校园格外美丽。彩色的蝴蝶在桃园踩着舞步,绯红的蜻蜓在荷塘追逐,花香沁着青草的味道,露珠眨着彩虹的眼睛。 每走过一处,郑老师都在耐心地介绍着路旁的建筑和标志,从图书馆到大食堂,从教学楼到宿舍区,富顺都一一地记在心里。富顺突然停在了两个奇怪的建筑面前,那是多么柔美的线条,多么完美的几何体呀! 郑云霞继续津津乐道。“这个是前几天刚刚竣工的两个雕塑!是咱们建工界的青年才俊马子昂最新的作品,前边的这个叫做“开放之门”,后边的这个是“鼎革之星”。两座看似简单的雕塑,完美地将建筑与雕塑融为一体,由一千九百七十八根线条连接一百一十三个不规则的立方体,寓意着一九七八年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 建工学校并不大,不一会儿就走了个遍。郑老师带着父子俩到行政楼的教务主任办公室坐了下来,刘永翰这才知道,原来郑云霞是建工学校的教务主任。 郑老师把一张密密麻麻的课程表递给富顺。“刘富顺,这是一年级到三年级的专业课程表,除去他们的休息时间和公共课程,你基本上都能把时间错开。先试听一下,咱们不求一气呵成,能听懂哪个年级就去听,循序渐进!” 刘永翰和郑老师寒暄了几句就回码头去了。富顺忐忑地坐进了教室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伙子。 看着暂新的课桌、洁白的墙面还有漆黑的黑板,富顺有些手足无措,热泪盈眶。这个盼望了十多年的时刻就这样幸运地来到了他面前,为了这一刻,他随时都在准备着。从今天开始,就算是旁听,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就算是偷学,他也不会被拒之门外。 开学第一天,富顺在郑老师的引导下穿梭在不同的教室,可是根本没有听进去一点内容,这个陌生的环境和全新的学习方式,他还都没有适应…… 第五十九章 假小子 知识是浩瀚的海洋。的确,在这个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里,有人扬帆远航,成为知识的掌舵人;有人望而却步,成为知识的畏惧者;有人迷失方向,成为知识的流浪人;也有人溺水身亡,成为知识的牺牲者……但万事万物又都是相辅相成的,究竟是知识在控制人类,还是人类在控制知识?这是一个永恒的哲学命题! 富顺的心里也有一艘帆船,他梦想着成为舵手,驾驭着它去往梦想的地方。随着知识的丰富,这个地方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个一年前的梦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不是江河,明显是书里那蔚蓝色的海洋! 不过,他又舍不得放下这些心爱的书本,离开这神圣的殿堂。刘富顺同学已经适应了这种氛围,听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他也会在书本上奋笔疾书,一刻也不敢怠慢,一个知识点也不愿意放过。他甚至有时候会盼望着老师注意一下右后方这个角落,可真当老师的眼睛瞟过,又变得无比紧张;有时候也鼓励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高高地举起手臂回答老师的提问,可每当被叫到的时候,憋红的脸又让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开学的两个礼拜,富顺穿梭在不同年级的课堂上。试听之后,他还是决定从二年级的课程开始学,不过他不愿意放过任何能听课的机会,把那张满满的课程表再筛选一遍,根据郑老师的建议,除了二年级建筑工程班和工程测量班的专业课之外,他还要到一年级去学习数学、物理和几何基础知识。 忙碌的生活充实而幸福,知识的养分营养而富足。尽管富顺不知道也想象不到小学和中学是什么样子,但他肯定,这些他和坐在一起的同学们,一定都是学习的佼佼者。 啊,如果淑芬能够一直读书,说不定也会是成为这其中的一个。不过,淑芬更喜欢的是语文,初中毕业不一定会来这个技工学校,她应该在隔壁的师范学校才对!这个学校,哼,根本没几个女生。想到这里,这个几乎从不不走神的乖学生突然“噗嗤”笑出了声来。 富顺笑出声来不是因为淑芬,而是因为在这个教室里坐着的只有一个女生。那个叫李湘瑜的女同学,如果不是她自己介绍,根本没人会把她当女生。“小男士”的短发还没盖住耳朵,粗黑的眉毛见谁都挑动一下,黝黑的肤色配上一套黑色卡其布的服饰,性格大大咧咧,声音也有些粗犷。 其实富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去关注别人,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旁听生,更主要的是他内向的性格根本就不善于观察,何况自己要楼上楼下的跑三个班,将近两百个同学,他能叫上名的不足十个。 “你笑啥子?”一个压低的声音从富顺的右耳传来。 拿着尺子绘图的富顺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抬起头确认了一下并没有下课。最后一排是富顺的“专座”,他的旁边一般是没人的。这个本该在他前一排的“假小子”什么时候钻过来的? 富顺斜视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同桌,并没有理会。作为旁听生,他可不想被老师格外“关注”。 “噗……噗……”没想到这个李湘瑜自个儿把头埋在桌子上,笑出了声来,然后扔过一张纸条给富顺。 富顺当然不明白这种课堂上惯用的递话方式,以为是什么不用的垃圾纸团,拿着丢进了他身后的垃圾篓里。 捂着肚子的李湘瑜并不甘心,又写了一张递给富顺,顺便小声嘀咕了一句“打开看……”然后又笑得桌子都跟着晃动了起来,直到正在板书的老师转过身来,她才有所收敛。 富顺依然没有理会,认真地演算黑板上的题目。 “李湘瑜,上来算一遍!”这个捣乱分子终于没有逃脱老师的法眼,刚刚还不能抑制的偷笑戛然而止,慌乱中抢了富顺刚刚停笔的本子,大摇大摆走地到讲台上。 还没反应过来的富顺揉了揉眼睛,看到李湘瑜正把他刚刚演算的过程一步一步地摘抄上去,然后大步流星地回到座位上。 无奈的老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每个同学都在惊讶着李湘瑜的计算速度与方式,这个吊儿郎当的“香鱼儿”,居然在短短的一分钟内,用了三种方法。 在老师耐心地解释着三种方法的原理时,富顺把刚刚丢给他的纸团打开,再次“噗嗤”笑出声来…… -------- 岔河的茧站热闹非凡,农民们都趁着逢集天来交售蚕茧,顺便可以买些生活必需品回家。 坐船的和走路的也是前脚赶后脚。当石桥的茧农来到岔河茧站的时候已经排起了长队,不管是背在背上的背篼,还是挑在肩上的箩筐,都放在了地上,等待着茧站工作人员的登记和验收。 茧站的工作人员终于在这几天找到了“正事”。岔河属于大的乡镇,加上附近乡镇的茧农闻讯赶来,他们并不轻松。三个窗口十来个人被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满头大汗。 他们先把茧农的茧子分成上中下三等,不同的等次价位不同,上等的每公斤八毛二,中下等依此递减四分钱;其次要把茧子上秤,茧站用的都是带称砣的秤杆子,农民自己抬着,工作人员把好称砣;接下来把收到的茧子倒进围栏里,会计算好总价开出票,茧农拿着票去出纳窗口领钱。 不过,可能是因为工作人员分等不公,或者是茧农斤两必较,总会出现一波又一波的大吵大闹甚至推推搡搡。直到茧站的某个头头出来指着旁边的牌子,大吼一声:“闹啥子闹?也不看下这是啥子地方!”茧农们才稍稍安静了一点。 那旁边的牌子上写着“岔河乡派出所”! 站在国强和淑芬前面的是杨泽军兄弟。“国强、淑芬,早上我兄弟不懂事,你不要见气哈?!”杨泽军给国强递过一根烟来,赶紧擦燃了火柴给点上。 国强接过烟,本想唠叨两句的,被淑芬拉住了。 杨泽军见谢国强没有讲话,俯下身子在自家的箩筐里捧了一大捧茧子放到国强旁边的箩筐里。“建娃子早上抓的,实在对不起,我刚刚都收拾他了,他一个小娃儿,你就莫见气了哦!” 淑芬并没有阻止这个“老辈子”的行为,那本来就是自己家的。国强的火气基本上全消了,毕竟也是姓杨的娘家人。 “一哈儿去赶场不?”杨泽军笑嘻嘻地询问。 “不晓得排到哪哈儿了,早的话就去!”国强抽了一口纸烟,又抖了抖湿透的背心。 “石桥的,来这边登记!”可能是排队的人实在太多,茧站重新找来一杆秤,开辟了新窗口。 刚刚还整整齐齐的三支长队突然乱了阵型,带着箩筐或者背篓一哄而上。 杨泽建眼疾手快,迅速占据了第一位。国强为了照顾动作稍慢的淑芬,都排到了后头。 “走,前头去!”杨泽军让弟弟占好位置,过来招呼国强。国强也不想在后边排上半天,担上箩筐就往前走,淑芬也只好跟了过去。杨泽军和本应该排在第二位的交涉半天之后,终于以“都是一家人”为由而得逞。 滑头滑脑的杨泽军点头哈腰地到茧站的工作人员面前,又是递烟又是点火的,还给分等次和掌称砣的工作人员兜里都塞了整包的香烟。不出所料,他们本来像“歪瓜裂枣”的小个儿蚕茧被列为上等品,而且肯定在秤上高了一两公斤。 兄弟两个在开好票在旁边等着国强。淑芬娘儿俩昨晚就自己分好了上中等,评定的结果和自己分出来的一致,箩筐里的六十四公斤是上等茧,背篼里的二十八公斤是中等茧。黑色的圆珠笔在票上写着:总合计陆拾叁圆贰毛柒分。 淑芬高兴得快跳了起来,这可是他辛勤换来的酬劳呀! “走,去逛哈儿!”杨泽军把国强拉倒一边,让弟弟和淑芬一起去出纳窗口取钱。“国强,看到没得,过几天你家来卖茧子就好办了,我都和那几个打好招呼了!这群人,我跟你说,不得点好处就全部给你下等品。尤其是我们石桥来的,你不信看嘛,后头的绝对没得一个上等的!” 国强挠着脑袋,旁边排队老乡们的果然最多评了个“中等”,看了看“派出所”的牌子,也都默不作声地开票去了。 国强看了看眼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孙猴子”,果然有些把式。他突然觉得,这兄弟俩也没那么坏,就像他们说的——都是一家人嘛! 一杆烟的功夫,淑芬和杨泽建领好了各自的钱。这边两个人也迎了上去。 “姐夫,我去书店买点书,你帮我把这五十块钱揣着!”淑芬把钱丢给姐夫,“你去逛哈不?” “哦,你去买书我们不去了,一哈儿在这里汇合,我们几个大男人去耍……” ; 第六十章 算八字 一条清河,一条浑河,在岔河乡汇集成一条,名曰潇水河。 初夏的暖阳照在奔流不息的三岔河上,绿油油的柳条懒洋洋地垂在小河旁,满载的船只穿梭,惊起一滩又一滩鸥鹭飞翔。沿河的吊脚楼还保留着民国时的古色古香,下游准备洗衣裳的姑娘挽起袖子,大骂着上游正在洗肥肠的杀猪匠…… 因为买了茧子,鼓囊的荷包让人们有了多逛逛的念头。桥头供销社的百货店里,人们几乎可以买齐家居日用品。可沿街兴起的个体门市部,让大家伙儿有了货比三家的机会。食品站的猪肉价格,高出了语录碑边上那几家肉铺;国营食堂的包子和麻花,还没有清河街的那家好吃;国营理发室那个只会剃光头和剪小平头的理发师,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理发店走出一个个怪异发型的顾客;连供销社的肥料,都没有浑河街那几家私人卖的齐全…… 总之,这个小镇上新兴的个体户就像那刚刚下过雨的浑河,让整个市场都热闹起来、复杂起来。除此之外,南来北往的小商贩也开始出现,假冒伪劣的商品开始招摇过市。 走街窜场的小商贩们有着自己的生意经,那就是“吆喝”。他们认为,吆喝能给他们带来口碑,运气好的话,还能忽悠几个回头客。 要说这“吆喝”的代表人物,当属浑河街的“张煸嘴”,这个卖耗子药的本地人,方圆二十里都大名鼎鼎,石桥到五龙,林木到岔河,几个集市一个都不落下,人人都知道他的“煸嘴耗儿药”。在他的摊摊上,耗子药你见不着,老鼠标本却齐全得很。在两平见方的石板上,摆着几十个干耗子。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家伙,比那山里的野兔子还长…… “耗儿药,耗儿药,来来往往的刹一脚; 不要以为是个空壳壳,以为是假的你来摸一摸。” “煸嘴”的吆喝和手里的“耗子王”吸引了不少人,胆大的还真伸手去摸了摸,然后点点头,告诉众人——绝对真家伙。 “王伯伯,李婆婆,你家耗子打成陀! 地上到处都是洞,东一个,西一个! 恨不得仓库石板做,恨不得腊肉包铁膜。” 这个问题马上引起了共鸣,土墙泥地都被猖獗的老鼠打了洞,挂着的腊肉都被偷吃了好多。嘹亮的吆喝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 “你来说,我来说,你家猫儿喂几个? 管你喂了有几个,都不敢接近老鼠窝。 这又到底为啥子?鼠窝有个大家伙!” “煸嘴”指着手里的大鼠,一语道破“天机”,围观的人们都觉得,自家的猫不捉耗子,是因为每个耗子窝里都有这么个大王。接下来,“煸嘴”继续吆喝,开始宣传他让鼠辈“闻风丧胆、含笑五步”的耗子药了! “属鼠的都让开哈,我要拿药出来了哈!这个药不仅耗子见了害怕,属鼠的人都要小心点!” 喜欢看热闹的国强费了好大劲挤进了人群中,他对耗子恨之入骨,本来打算掏钱买点耗子药的。听见说属鼠的人要小心,赶紧用嘴捂着嘴巴,被杨泽军拉了出来。 “等哈儿,军大叔!” “有啥子好看的,这些都是骗人的,净吹牛壳子,再说了,人家喊你属鼠的躲远点,你没听到呀?我带你去看个好看的!” “啥子好看的?” “你相不相信算八字的?” “算八字的?不是国家不允许了吗?” “那是好多年的事情了,现在又允许了,清河街有一个,厉害得很!去算哈?” “真的?” “真的!你晓得杨桂勇他娘不?” “晓得嘛,在山洞里偷偷摸摸给人算命抓药,还说是灵得很,我娘都找她算过!” “那都没得这个先生算得准,我听桂勇说,这个王先生是他娘的师哥!” “他是黎山老母的师哥?” “对,斗姥娘娘的大徒弟转世,本事比黎山老母还高!” “那走,去看下!” 杨泽军带着国强到了清河街。比起“煸嘴”的吆喝,这个王先生要低调得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目掐指,身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副竹签,身后悬挂着“神机妙算”四个大字。刚刚问完因果的一对母女面露喜色,姗姗而去。 “老先生……” 双眼微闭的王先生轻拂髯须,并没有搭话,而是满脸愁容地摇了摇头,然后示意来者坐下。杨泽军和谢国强按照旨意坐下,正欲开口,只见先生嘴唇微动: “庚子饥荒生壁水,辛酉成家结良媒, 先人腾达留大院,后人落魄舞大锤呀!” 国强一句话没听懂,不过正因为没听懂才觉得高深莫测。 “年轻人,你是庚子年生人,今年二十三岁,前年结的婚,是个打石匠吧?” 这种高深莫测顿时变成了肃然起敬。国强不住地点头,老先生说的一字不差呀! 算命先生继续用大拇指在中指点掐,然后徐徐道来:“令室一十八岁,本是一桩良媒,哎,只可惜……”老先生微微睁眼,再次摇了摇头。 “只可惜什么?老先生,我婆娘她……” 老先生摆了摆手,示意国强不用交代,他早已心有洞悉。“怕是你这身好手艺,要失了传人呀!” “啊?国强,我大侄女淑芳她……?”杨泽军一眼惊讶地看着国强。国强有些尴尬,难受地低着头。 “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破的?”杨泽军也显得非常关切。 “破?老道不敢妄言呀!” “老先生,你说来听听!”国强抬起头,急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怎么办。 杨泽军凑过来,在国强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国强马上醒悟过来,从衣服兜里掏出五块钱来,恭恭敬敬地递给算命先生。 先生并没有收,朝身边的功德箱使了个眼色,国强这才起身,把钱塞进了功德箱。 “你是北方壁水獝,令室是东方角木蛟。水生木,两个相生的好姻缘,奈何本应是木命的令爱换了时辰出生,成了天煞孤星,刑克父母呀!” “先生说笑吧,哪有人能换了出生时辰的?”杨泽军反问道。 “这个就要问这位年轻人了!” 国强一想到小海棠是剖腹出来的,浑身都不自在,拳头捏出了青筋。 “那要怎么办呀?”杨泽军赶紧替国强询问。 “好办,找个人,拜个宝爷(干爹)!” “拜什么样的人呢?” “拜我师父斗姥娘娘的后嗣,煞气便可冲淡!” “斗姥娘娘的后嗣?那斗姥娘娘都是神仙了,哪有什么后嗣?”杨泽军再次帮国强提出疑问。 “天机不可泄露!如果你们是有缘人,他自会出现!”老先生闭上眼睛,任别人怎么询问,都不再言语,想必是“元神出窍”去了! “这老道士,说话说一半!”国强有些气恼地离开了,指望着杨泽军能出出主意。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也不晓得对不对?” “哪个人,军大叔,你说说?” “杨桂勇!” “杨桂勇?他和斗姥娘娘啥子关系?” “我问你,他娘是谁转世?” “黎山老母呀!” “斗姥娘娘和黎山老母什么关系?” “师徒呀!” “你憨是不是?黎山老母就是斗姥娘娘的女儿!” 其实黎山老母的神话在嘉苍是家喻户晓。但这个黎山老母又非《西游记》里的黎山老母。在石桥往北三十公里左右,有一座山叫做黎山。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黎山的百姓被土匪所困,一位姓洪的铁匠被土匪杀害,他的大女儿带着村里的年轻人,自制了几十条**,到黎山上打土匪,后来又被编为游击队,在山里和国民党周旋。刚要解放,她驾鹤西去,人们为了纪念这个被称为“红娘子”的女英雄,在黎山上为她修建了庙宇,供奉了泥像,尊为“黎山老母”。另一个“黎山老母”的无数神话传说被赋予到她身上,被说书人编成评书,在坊间广为流传。而今,纪念的庙宇已经在那场浩劫中荡为平地。 国强脸上的愁云瞬间不见了。他终于在绝望中找到了破解之法。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杨桂勇是娘家人,哪有拜娘家人做宝爷的?” “嗨,他家和你老丈家八竿子打不着,两个‘杨’根本不是一支!” “可是这个杨桂勇……他瞧得起我们不哦?”国强这句话也过了一下脑子,他本来想说杨桂勇名声不好的。 “有啥子瞧不起的嘛,他们家是‘万元户’,你们家也不一定比他差,再说,还有你军大叔噻!走,我带你去找他。” 杨泽军拉着国强的手就往河边走。贼眉鼠眼的建狗子从另一侧走到算命先生跟前,丢下了五块钱。 在河边一个吊脚楼下的小屋子里,一片乌烟瘴气。杨桂勇翘着二郎腿,嘴里衔着过滤嘴香烟,手里拿着一副纸牌,十来个人把他围住,叽叽喳喳闹成一团。杨桂勇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他黑色的皮包,摆着一方红印台和纸笔…… ; 第六十一章 诈金花 (长更一章,望大家多多支持!) 《水浒传》第一百零四回写到: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颠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废事业,忘寝食,到底是个输字;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捉本算帐,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 这场景,如此真实地在岔河吊脚楼的这屋子里上演。不同的是,《水浒》里掷的是色子,这里头诈的是金花。 “把梢的”是个年轻后生,十五六岁,看上去和建狗子差不多大。听到下楼的脚步声,赶紧探出脑袋,在分清“敌我”之后,朝里屋响了个口哨。 看样子杨泽军兄弟和这“把梢的”甚为熟悉。不过也并没有多余的寒暄,里屋那些熟悉的“赌语”,勾得兄弟二人心痒痒、手痒痒。 “国强,你等哈,我喊桂勇去!”杨泽军撇下国强,拉着兄弟朝屋里去了。 杨桂勇刚刚连上五把庄,将桌子上一大把钱抓到身前,用一枚戒尺压住,乐得眉开眼笑;有人掐灭了烟头,挽起袖子,势要捞回个老本来;有人吐了一滩口水,嘴里骂着娘,看样子已经被掏干,准备向“庄上”借些本钱;还有人已经不堪重负,摇了摇头,悻悻地离开了…… 杨泽军捏了捏兜里卖茧子的几十块钱,并没有立即下注,而是到桂勇的耳根子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哈,趁手气好,扯两块!”桂勇并没有理会杨泽军,从戒尺下边扯了两张“小红票”丢进堂子里。 下家被这气势吓到,牌都没看就趴下了。随后的几家拿起牌来,尽管也有些对子牌,不过囊中羞涩,要知道庄家不看牌“扯两块”,你要想起开庄家的底牌,那需要五块钱。五块钱对这群普通的赌徒来说,确实太多了点。 “哈哈,都趴掉了哈,老子就说手气好嘛,七点大的单牌都能赢了!”杨桂勇故意把这把小的不能再小的“单张”丢在众人面前,气的有两个“对子牌”弃掉的家伙直跺脚。 “建狗子,来,帮老子耍到!”杨桂勇在这赌场里就是“老子”,外头的辈分在这里一律不作数。他从戒尺下抽出一沓票子,只留下几分钱给杨泽建,和杨泽军来到外屋。 “国强,耍哈儿?”杨桂勇递了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给这个老实的打石匠。 国强接过烟来,细细揣摩了半天,这带嘴儿的香烟他也是第一次见。在他的脑子里,这可是国家的领导人才抽的呢! “国强,走到屋里耍哈儿,你娃娃的事情,我都和桂勇说了!是不是,桂勇?” “那算个啥子事情,没得问题,我回去和我娘还有我婆娘商量一下,过几天就给你回话!” “那真是太好了,桂勇……哥!” “耍不耍哈儿?不耍就在这里喝茶,‘斜猴子’,这是我兄弟,去整壶老鹰茶来!”杨桂勇吩咐门口看梢的小兄弟。“斜猴子”——还真别说,那斜嘴巴斜眼睛配在这瘦不拉几的身材上,再贴切不过了! “来都来了,去耍哈儿嘛!”杨泽军当起了说客。 国强有些举棋不定,那里屋干得什么勾当他心知肚明。谢家的家风一向很严,兄弟三个从来不赌,哪怕是过年,那也只是打打长牌,绝对不沾钱的。更何况,淑芬可能已经买好了书,在桥头等他了。 不过,人家桂勇这么爽快,一下子就应承了给小海棠做“宝爷”,要是就这么说走就走了,那他回去“商量”之后,不一定会答应。 “走嘛,又不一定耍钱,看下,走!”杨泽军见国强犹豫不决,赶紧趁热打铁。 “好嘛!” “哎呀,国强,你都给我这个面子呀,小海棠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三个人进到屋里,杨桂勇把门闩住。窗户也已经被封死,没有一点光照进来,这个见不得人的屋子,靠着两颗五十瓦的白炽灯照明。潮湿的屋子里弥漫着烟味、汗味,还有些不知名的臭味。这群赌徒全然不知,沉浸在那个无底的漩涡。 “勇哥,你的位置硬是好得很!”建狗子可能早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主动降低了自己的辈分。 杨桂勇没有答话,一个提溜把建狗子扒开,戒尺下刚刚留下的几毛钱又变成了厚厚一沓,一只大手全抓进自己兜里。 “分庄了,起两桌!这边是五角起底五块封顶,要耍的过来!那边开一桌一角的!要走的我不留,刚刚立下字据按了手印的,自己到外头去算好利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哈!” 话音刚落,半分钟的安静变成半分钟的骚动,几口烟的功夫,两铺堂子组局完成。 国强不置可否,呆呆地站在中间。他们玩的“诈金花”并不难,在家的时候也和兄弟耍过,不过都是数着石子,图个乐呵。要真是摆着票子,他心里还是没底。 “诈金花”就是一副五十二张不要大小鬼的扑克牌,庄家按人头发牌,每人三张。最大的是“豹子”,三张点数相同的牌;其次是“顺金”,花色相同的“同花顺”;接下来是“金花”,三张花色相同的非顺子;再就是“顺子”,非同花的三张点数相连的牌;再小一点的是“对子”,三张中有两张点数相同;最小的就是“单牌”,三张牌不组成任何类型。 杨桂勇说的“起底”是每个玩家的起始下注。在开始打牌之前,每家都需要扔进堂子里“底钱”,庄家发牌结束,大家按“起底”的倍数下注。下注又分两种——“明注”和“暗注”,“明注”是看牌下注,上家下多少,下家可以跟多少,也可以按倍加注;“暗注”是不看牌下注,也叫“扯牌”或者“闷牌,上家扯多少,下家要按2.5倍还注或者起牌。上家的注一旦加上去,下家就不得在降下来。 这“诈金花”除了看手气,更重要的在于一个“诈”字。这一点,谢国强是极不擅长的,他也能认识到自己的短处,所以打算到一毛打底的堂子应付一下就算了。 谢国强往那边一挪,就被建狗子笑话了:“国强,我们这边都是小娃儿,小娃儿才打一毛的,你去那边!” “过来,国强,怕啥子嘛,耍哈儿就走了!”杨泽军过来拉过谢国强。杨桂勇已经在长桌上发了九铺牌了。 国强惶惶不知所适,随便拿了一铺。他的上家是杨泽军,下家是个剃光头的汉子,和杨泽军年龄差不多,约莫三十来岁。 “光头”用肘子推了国强一下,示意他“打底”。国强颤抖的右手从荷包里拿出五毛钱,扔进堂子里。 第一个下注的是庄家杨桂勇。他没有看牌,往堂子里丢了一块钱,表示暗注“扯牌”。 庄家下手的两家都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捏住三张牌,右手大拇指一张一张地搓开,希望能搓出好牌来。这杨桂勇肯定没那么好运气,哪怕是一个“小对子”他们也打算搏一搏。不过,这两个一定是连“小对子”也没有捞着,失望地摇了摇头,把牌扔进了堂子中间,表示弃牌。 杨泽军是第三个闲家。他也没有动盖好的三张牌,右手揉了揉鼻子,往堂子里丢进两块钱,“扯两块!” 国强颤抖着双手,学着别人一张一张地愣开手牌。第一张是黑桃K,第二张是黑桃Q。国强的双手抖动的更厉害了,他期望着第三张是任意黑桃牌,或者是一张A或者J,那样他就有勇气打五块的明注了,按理来说,得到“顺子”以上的牌,就相当厉害了。但他又期望是一张不好的牌,这样就可以弃牌,也只损失“打底”的五毛钱。 国强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右手已经搓开了最后一张牌。呷!刚刚的猜测都不对,居然是一张红桃K!这开始让他左右为难了。想跟牌,自己又只不过是个“对子”,五块钱对他来说需要打两天石头;想弃牌,前边几家除了弃牌的,剩下的两家又都是“暗注”,根本没看牌。 下家“光头”倒是英明,在国强闭眼睛的那几秒偷看了他的牌。再看看自己的“一对8”,提前弃牌了。 “兄弟,我丢牌了,你这牌要不要,不要三块钱卖给我!”光头对国强的这对“老K”充满信心。 “我……”国强的心里激烈斗争了一番,“五块!”国强把牌扣住,从兜里拿出五块来,丢进堂子里! 光头的话让剩下的几家弃了牌。杨桂勇有些不高兴,瞪了“光头”一眼,“你他娘的自己丢了牌,别去干涉别个!” 杨桂勇依旧没有看牌,价已经让杨泽军提起来了。他丢进两块钱,“继续扯!” 杨泽军有些坐不住了,把牌拿到手里,迅速地扫了一眼,然后丢进堂子里——他弃牌了! 国强懊恼不已。他捏的这副牌,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跟也不是。他看了看刚刚弃牌的上家,杨泽军拿过国强的牌,看了看又放下,然后点点头。 “五块!我……” “再闷……” “等哈,桂勇哥,我刚刚的五块开你的牌了!”国强突然反应过来,再这么跟下去,兜里的钱也玩儿不了几转! 桂勇微微一笑,把桌子上的牌狠狠地一甩,吓得国强再次紧闭着眼睛。他好害怕那边甩出比他大的牌。 不过,牌势并没有配合杨桂勇那个帅气的动作,甩出来的只是三张不搭边的“单牌”。他有些难堪,然后把牌丢进堂子里。 “哈哈,国强,你赢了!”杨泽军赶紧把堂子中间那一大堆钱抓到国强跟前。国强根本没有细算账,那二十四块钱里面,有一十五块五都是自己的。在他看来,那大把的钱都是赢来的,这比大石头来得要容易得多。 第二把是赢家国强当庄。他十分生疏地发着牌,全然不知身边的“卧底”杨泽军,会把他带入什么样的境地…… 不过谢国强的手气确实好得不得了,“金花”以上的大牌已经来了十来把,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跟前已经赢了一百多块钱了!对这个打石匠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 大方的国强,很快学会了些新规矩,会时不时地帮旁边的杨泽军和“光头”“打底注”,作为一种宴请和感谢。 有几个人经不住招架,举手投降到另一桌打“一毛”去了,这边桌子就剩下五个人。 杨桂勇终于小赢了一把,庄家重新回到他手中。他不紧不慢地发着牌。 或许是赌神附身,国强这一把居然拿到最大的“豹子”三个A。国强尽量控制住内心的激动,这将近两个小时的练手,已经让他摸清“诈金花”的另一个门道——那就是好牌不能轻易暴露,否则会吓得无人跟注,以致大牌根本吃不了钱。 对这一把无敌于天下的大牌,国强已经稳操胜券。 刚刚的紧张变得放松起来。局势已经非常明朗,这一把注定是大满贯,因为不仅他有大牌,堂子上的其他四个人也都自信满满,一圈下来,根本没人弃牌。杨桂勇照例闷牌,下注从五毛涨到了两块。看牌的人都只能五块五块地往里扔。 按照规则,只要有一家闷牌,其他人是不能相互起底的。有两家已经看出门道,主动弃了牌。 国强自然毫不畏惧,自己也记不清往里扔了多少个五块。直到跟前的那堆钱推干,又从兜里往外拿出五十,准备大干一场,跟了七八手。堂子中央的钱堆成了一座小山,国强终于笑出了声来,那一堆钱都是他的了,这一年,他可以不再跟着父亲风吹日晒了! 国强的笑声吓到了“光头”,他看了看自己丢进去的那么多钱,尽管非常不甘心,但也断定上家绝对是“顺金”以上的大牌。赶紧把自己一把“AK3”的大“龙虎金花”弃掉。 杨泽军也力不从心了,兜里的钱已被榨干,桌子上的钱可能也不会属于他——他已经没钱再耗下去了,眼巴巴地看着杨桂勇,期望他能别再下“暗注”,好让自己有机会起开一家底牌,否则手上这把“789”的“顺金”将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杨桂勇不紧不慢地拿起手牌,瞟了一眼,“暗注”变成了“明注”,他丢进五块钱。 杨泽军喜出望外,赶紧跟了五块,表示要起开国强的底牌。他拿过牌来,吓得一个寒颤,丢掉自己的牌,捶胸顿足,那一大堆钱不会属于他,他卖茧子的钱也全部赔了进去! 现在就剩下国强和桂勇两家。杨泽军弃牌,跟注的该是国强。 国强看着那一大堆钱,整个人已经飘飘然了。他想,桂勇是小海棠的宝爷,刚刚一轮一轮的下注他也只是两块的“暗注”,就算赔也不会太多。国强想了想,不能太贪心,还是起了他的底牌吧! “桂勇哥,我……三个A,哈哈哈,不好意思呀,这堆钱……”国强站起来把牌亮出,笑声已经无法抑制。 四座哗然!那边打一毛的也凑了过来,这样的场面前所未有,最大的豹子吃了“龙虎金”,又吃了“顺金”。这一回,他杨桂勇终于栽了! 杨桂勇嘴角抽搐了一下,把手里的牌一张一张地丢出来。 第一张是个黑桃5。大家一片嘘声! 第二张是个红桃3。沮丧的“光头”突然站了起来,在他的大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十分同情地看着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最后一张抛出。一切都明朗了,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谢国强,这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赌神”,已经瘫倒在了椅子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杨泽军伸手扶住了同伴,在国强的胸口上下抹动。 最后一张是方片2! 这铺“诈金花”里最小的组合“鸡牌”,离奇地和最大的“豹子”同时出现。按照规则,“鸡吃豹子”! “放囊的”杨桂勇这才冷笑一声,把那堆成山的钱抓到自己面前,慢慢地整理起来。这一把,已经让所有人赔光家底。他不需再赌下去,只管坐在这里等着人来借高利贷。 国强两眼迷离……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淑芬在书店碰到老同学,摆了好长时间龙门阵才来到桥头,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也不见姐夫,以为他已经回家去了,便独自走了…… 第六十二章 大食堂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起! 李湘瑜还没等老师的脚跟出教室,就从后门奔了出去。富顺把那张小纸条夹在书里,收拾一下准备上楼——接下来的两节课是二年级的《建筑工程学》。 富顺看看表,离上课时间还有五分钟。他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这课间的热闹不属于他。那绿茵场上奔跑,那篮球场上的投掷,还有乒乓球台的挥舞,他不懂更不会。 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又期望自己能够和别的同学一样,可以那么潇洒地奔跑,那么帅气地投篮,倒不是因为会引来一大帮女生——包括隔壁师范学校围观的女生的尖叫,更重要的是,他觉得,那些“高端”的体育活动,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必备的技能。 富顺自顾自地笑了笑,这种技能更多地应该属于男孩子吧!那李湘瑜凑的是什么热闹?如果不是奔跑时胸前的抖动,没有人知道那是个女孩子。带球过人、三步上篮、进球!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让男孩子们无地自容。 李湘瑜投完篮,拍了拍手准备去上课。朝二楼看了一眼,挥了挥手满是泥巴的手,然后漏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富顺也回应地招了手,才发现李湘瑜根本不是在和他打招呼,而是在和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他面红耳赤地从后门进了教室,在靠门的座位坐了下来。 “我叫李湘瑜,你们可以叫我‘香鱼儿’,或者叫我‘鱼香肉丝’……”这是那个“假小子”的自我介绍。开学第一周,富顺去一年级旁听的时候,正好遇到这个转校生在讲台自我介绍。本来在护理学校上学的“鱼香肉丝”,因为对工程学有着浓厚的兴趣,通过和家里的激烈斗争,取得了最终胜利。无奈的父母想尽了办法才给她转了学。 因为是转校生,所以她和富顺这个旁听生一样,排的座位比较靠后。在富顺眼里,她和其他城里人没什么两样——嬉皮笑脸、调皮捣蛋,甚至有些“不务正业”!不过也有她不同的地方——思维敏捷、大大咧咧、待人友善。尤其是最后一点加上她喜欢打篮球爱打篮球,让她特别有人缘,刚来学校没几天,朋友就结交了一大堆,在江云建工技校也算是小有名气。 相对于这种“小有名气”,富顺就算是“名声大噪”了! 几个月之后,上千人的建校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刘富顺的。第一,他一定是郑主任的亲戚;第二,他是个不交学费的蹭课生,不但不交学费,还蹭两个年级三个班的课;第三,这小子之前一天学没有上过,自学成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那些踏进技校就意味着披上了“工人”外衣同学,并没有因为这个“天才”而自卑,相较于一个旁听生,他们的优越性显而易见。除了极个别的“学霸”会偶尔发出挑战之外,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天才”并没有迎来过多的崇拜,相反地,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他。 他尝试着不去理会那些莫名其妙的议论,就像在每个教室的角落一样,他试图把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可这个“天才”十五岁的心灵,和同龄人没有任何两样,在群居环境中想要独处,那是多么困难呀! 就像中午在学校的大食堂,放学的同学们鱼贯而入。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这个时候的富顺才觉得,他多么需要一个朋友呀! 每天中午富顺是不回码头的,他舍不得那两毛钱的电车费,如果是走路又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干脆用在食堂打饭,然后随便找个教室,看一会儿书,便是下午课了! 学生食堂人头攒动。除了第一窗口门可罗雀,其他十多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第一窗口是“富人专属区”,一份饭菜需要一块钱,尽管国家给了中专生一些补助,不过,花一块钱呢吃饭,确实太过奢侈。 其余窗口的饭菜一毛到五毛五不等。富顺总是在最长的队伍后边——一毛五专区,手里捏着刘永翰之前喝酒的大白瓷缸子,缸子里是一把崭新的钢勺子。 一毛五的饭菜非常简陋:一勺子白菜,一勺子豆角,盛在缸子里,才刚刚盖底,他又请食堂的阿姨舀了两大勺米饭,才算是把缸子填满。还好米饭和汤是免费的,前提是必须打菜!富顺用食堂的土钯碗盛了一碗汤——不过是炒完菜的涮锅水,面上飘着几颗葱花罢了! 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准备几口吃完回到教室去看书。旁边的一对男女,全然不顾学校的三令五申,吃个饭还手拉着手,嫣然一对幸福的恋人。 “刘天才,吃饭呀?”李湘瑜抬着一份第一窗口的饭菜,在富顺对面坐下。 “嗯,李湘瑜,你好!”富顺抬起头,他第一次离一窗口的饭菜这么近。李湘瑜的饭缸里好几片油滋滋的回锅肉,还有香喷喷的鱼香肉丝和炖排骨。就算是码头开小灶,也是比不上的。 “还‘你好’,都说了,喊我‘鱼香肉丝’就行!” “哦,鱼香肉丝……在你缸子里!”富顺喊出口来,还是觉得别扭。 李湘瑜看了看富顺碗里的饭菜。“哎呀,我说这个人,来,给你一颗肉丝!” “我不要!” 李湘瑜没理会他,又夹了一片回锅肉给他,“来,给你一片儿肥肉,打多了,太肥!” “我不要!”富顺准备把回锅肉连同肉丝一起夹回去。 “帮我个忙,吃了!今天还要谢谢你,要不然我上去做题,啥也不会,还不被‘电灯泡’骂死!” 说起“电灯泡”,富顺差点没一口饭喷出来。李湘瑜的另一个“特长”——给人起绰号!上课的时候她丢给富顺的纸条上就画着个秃顶脑袋,还镶着几条发射状的线条,简直像极了数学老师赵航文的后脑勺。旁边还配着一行广告文:“杭文牌”灯泡,每个人都需要! 富顺夹着那片油腻的回锅肉,一口塞进嘴里。这味道确实不错,比起偶尔和郑老师一起吃的五毛钱的菜,都要好出许多。 “鱼……香肉丝,”这个绰号着实拗口,不过吃了别人的,总不能一句话不讲吧,“你家是哪里的?” “南岸,我们一个地方,有次我在电车上还看到你,你在码头下车的!” 富顺很少坐电车,几个月来,能记得起的只有那么两三次。这女子,莫不是胡诌的吧? “咋,不相信?你坐在后面一排看书,我站你边上,一点优良作风都没得,大男人,也没说给我让个座!” 富顺红着脸埋下头刨饭,确实有那么一次。不过拥挤的车上,他也没有在意旁边站的是谁。 “那不好意思呀,我可能没注意!” “没得事,书呆子,你几辈子没读过书呀?!” 富顺一口饭哽在喉咙里,端起碗猛喝了几口汤,嗓子眼涨得更难受了。他觉得,或许是吧,可怜的自己,一定是几辈子没读过书! “天才,吃完了走吧?”“鱼香肉丝”可能不舍得对同类下口,缸子里饭菜剩了大半。再看看富顺,连那么难喝的汤都全喝了。 “走嘛!”富顺站起身来,到水槽涮缸子。 “去哪里?”“假小子”把剩饭剩菜全倒了,用纸抹了一下里里外外。 “去趟门口收发室,然后去教室!” “我和你去!” 收发室是所有学生希望的港湾。在这里,有很多来自远方的书信,有朋友,有家人,有昔日的同窗,偶尔也会有青梅竹马的恋人,甚至是通过某一本杂志扉页认识的笔友;在这里,有他们青涩的感情,对家人的深深眷恋,对朋友的衷心祝福,对同窗的依依不舍,对恋人的甜言蜜语…… 在一沓子书信里找到自己的名字,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找到真切的感情,甚至是信封的邮票、邮戳,都能在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们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湘瑜有些失望,她在护理学校的同学还没有回信。不过她很快找到了希望,帮富顺找到了一封“锦书”! “刘富顺,你的!” 在另一堆找寻无果的富顺也跟着兴奋起来。他刚要接过来,又被湘瑜收了回去。“邮票归我!” “那你揭去吧,把信给我!” “哪个给你写信?” “我家里!” “你家不是在南岸码头,还写信?” “跟你说不清楚,给我!” 湘瑜见富顺有些生气,还偏偏逗起他来,一下子把信拆开。一边跑还一边念了起来。 “富顺哥,你还好吗……” “李湘瑜,把信给我!” “耶,看不出来,刘天才,你还有个相好是不是呀?” “啥子相好,你给我拿来!” “你说这是哪个写给你的,我就还给你!” “我妹妹!” 湘瑜快速地扫了一遍信的内容,这才还给富顺。这个捣蛋的“假小子”,心满意足地回寝室午休去了,留下富顺一个人在梧桐树下惆怅万千。 淑芬在信里说,新栽的梨树长势很好,春季的蚕茧卖了好价钱,地里的庄稼也有望能提高收成……因为勤劳美丽的淑芬妹妹,家里的一切都在变好。 不过,信里的一句话,让富顺一个中午都没有看进去一点点书——“桂英姐并没有回家……” 第六十三章 老黄牛 砚台山下的竹林又盎然起来。去年的夏笋剥离掉笋壳,抽离出一片绿油油的林子;今年的竹笋也直插云霄,挺拔出毓秀的模样。 孩子们冒着烈日,在竹林里寻找一种叫做“竹虫”的小家伙。折断它锋利的前爪,用狗尾巴草穿进去,任它在空中飞舞,也顶多转出个圆圆的漩涡,逃不出孩子们的手掌心;玩儿的累了,觉得无趣了,再把它放进柴火堆,煨上几分钟,或者放进油锅炸一下,一个个馋的直流口水——放在嘴里,咯嘣儿脆!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傍晚的惬意给杨家湾涂上了一层诗词的颜色。 杨泽贵坐在父亲留下来的圈椅上,左手轻轻摇着蒲扇,右手拿着一份前几天的报纸,放在身边的依旧是那副旧木拐。七弟带回来的铁拐并不实用,承重一个人固然没有问题,可每当他背起重重的一背篓玉米棒子,或者挑起一担子粪水的时候,便明显支撑不住了! 淑菲在阶檐里做着作业。屋檐下的雨水由点而柱,那长满青苔的地方已经水滴石穿。鸣蝉因为这突然的白雨而闭住了口令,还在割草的孩子们在田边折了一片莲藕叶,遮挡着往家里跑。 摘桑叶的淑芬和割草的淑芬娘也刚刚回到家,雨水打湿了衣服。淑芬娘在牛圈给老黄牛喂草,老黄牛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再嫩绿的青草也勾不起它一点食欲,它老了、累了,轻轻闭上铜鼓般的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爹,黄牛可能不得行了!”淑芬娘拍拍身上的水珠,上到阶檐。 “下午朱兽医来看过,灌了些药,还是不吃草吗?” “不吃!哎,从生产队到现在,都十几年了,怕是活不成了!” “不行就卖了吧,趁现在还走得,让街上卖牛肉那家牵了去,好歹买个百把块钱!”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作为畜生,那本就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雨越下越大,一声惊雷划破了渐渐暗下来的夜空,吓得刚刚还眨着眼睛的星星藏进了云层。 从蚕房出来的淑芬没有做声,打着电筒往牛圈去了。 老黄牛揣着粗气,嘴巴里一直流着白色的唾沫,那对本该尖锐的牛角几年前也被折断了一只。看到小女主人过来,它将两只前腿屈膝跪地,尝试着站起来,可是力不从心,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无奈地倒在地上,把头伸在牛槽边,作出一副想吃青草的样子。 可一切都是徒劳,老黄牛咽不下一点东西,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干呴,呛出更多的白色唾沫来。 淑芬把刚刚抓起的一把青草又放下,轻轻地抚摸着它坚实的额头。这个上千斤的庞然大物,在农村一个普通家庭,绝对比得上两个劳力。可而今,辛苦了一辈子的它,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至于何种方式,它全然不知。 淑芬流着泪。从她记事起,老黄牛就那么一步一个脚印地耕耘着这里的土地。在它奄奄一息的时候,父亲从生产队的饲养棚里牵回自己家,犁坏了四个犁头,磨坏了六个磨耙。家里的每一颗粮食都有它的滴滴汗水。 伤心的淑芬取下牛栏方,她要给老黄牛清洗一下沾满牛粪的皮毛,还要驱赶那些可恶的长脚蚊——正在肆意地欺负这个没有力气挥起尾巴的老实牛…… 黄牛终于闭上了眼睛,结束了半个多月的苦苦挣扎。从此,它再不用爬坡下坎,再不用早出晚归;没有人会对它扬起鞭子,在没有人会对它发号施令。 淑芬哭着回到阶檐。正在宰猪草的淑菲看到姐姐的眼泪,也跟着哭了起来。 “爹,我求你一件事!” “淑芬,它是个畜生,畜生有畜生的阴阳,哎……”杨泽贵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个倔强的二女儿,一直阻止他卖牛。本来十多天前把卖牛的都喊到家里来了,可她偏偏和淑菲一起把买牛的人轰走了。 “爹,我晓得,可是我实在忍不得心,能不能……能不能把它埋了?” “胡说八道,哪有把牛埋了的!天气这么热,一下雨停了,喊对河人震一嗓子国强,让他去街上请人来把牛肉卸了!” “不……”淑芬姐妹同时哭着祈求。 不是杨泽贵无情,实在是这个家庭无形的压力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呀!若是在十天前,牛还能吃草,卖给人至少能卖了一百五十块钱;就算是今天白天卖,只要是活的,那也能卖了八百十块钱;可现在一头死牛,人家愿意出劳力来收了,顺便给个几十块钱都不错了! 他并不是想要通过老黄牛赚什么钱!而是家里根本就离不开一头牛。老黄牛没了,那也得买一头小黄牛。现在的牛价,哪怕是一头小牛犊,也不会低于一百五十块!去年的积蓄,早就在春耕的时候买了种子、化肥,还有淑芬的树苗。刚刚卖的两季蚕茧,也不过一百来块钱,何况国强还差着五十块钱没还来。 所以,老黄牛的逝世,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顶梁柱的轰然倒塌。卖肉怎么都比埋了强! 淑芬姐妹不是不懂这个理。可她们对老黄牛那份深深的感情,又该如何慰藉呀? “爹,买牛的钱我想办法,你让我把老黄牛埋了!” “爹,我不上学了,学费……”天真的淑菲哭着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 杨拝子一个耳光甩过来,打在淑菲脸上,火辣辣的疼。淑芬看到妹妹被打,赶紧过来拉过淑菲,哭着躲进屋里了。 淑芬娘已经开始唠叨起来,哭着指责完男人,又去安慰淑芬姐妹去了。杨泽贵看着自己的手,不禁老泪纵横,自从富顺走后,他就发誓不再对孩子动手,可是…… 淑芬趴在床上恸哭。她知道,那上千斤的老黄牛,凭她和妹妹的力气,想要拖去埋掉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杨家湾,没有人会帮她们,也没有人会理解她们——除了富顺! -------- 富顺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快放暑假了! 他拆开信,泪如泉涌。赵老师昨天还栩栩如生的讲演变得枯燥无味,那密密麻麻的数学演算掩不住他内心的悲痛,看着淑芬的文字,老黄牛弥留之际的痛苦浮现在脑海。那陪伴了自己五六年的伙伴,就这样走了。可恶的刽子手沾满了它的鲜血,残忍的“庖丁”让它身首异处! 低声的抽泣引起了前排的注意。湘瑜趁老师转过身的时候转移了阵地,她看着富顺的泪水,也变得惆怅起来。这个坚强的孩子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样的打击? 经过一个学期的了解,李湘瑜知道了富顺的故事,那种农村人的淳朴、执着和坚韧深深地感染着她。她会缠着富顺讲农村的事,也会趁中午球场没人的时候教富顺打篮球;她会学着去食堂的其他窗口打几毛的饭菜,也会放学后放弃坐电车,跟着富顺步行回到南岸的家;周末的时候,她还会到码头为干活的富顺呐喊、助威!可以说,她成了富顺在技校最好的“哥们儿”之一。 湘瑜丢过一张纸团。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好哥们儿受了什么委屈,在她看来,江云还没有自己“摆不平”的事情。 富顺已经习惯这种递话的方式,并用同样的方法回应着。最后干脆将信的第一页递给了湘瑜。 “假小子”当然能够理解富顺的心情。信里的老黄牛,就像自家养的那只哈巴狗,如果有一天它去世了,她也会伤心欲绝,更何况,富顺的“哈巴狗”还被人大卸八块儿了呢? 湘瑜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富顺,因为“电灯泡”已经盯上了她。她只能故作镇定地假装记着笔记,趁他不备的时候丢过一张纸团。 富顺慢慢地展开,上边画着一头简笔画的带翅膀的牛,旁边写着一行字:“天才,节哀顺变!你家的老黄牛变成了大飞牛,去天上给玉皇大帝耕田去了!” 富顺含着泪笑了笑,递过一张纸团,写着“谢谢!鱼香肉丝!” 湘瑜看了富顺笑了,在小纸条上写下:“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吃牛肉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期末考试。郑老师安排富顺在她的办公室做了十来套题,全真的模拟没有让郑云霞失望。除了“建筑工程学”九十七分之外,其余十二门专业课的成绩都是一百分。这个分数,在全校都是首屈一指的。 今天是离校的日子,接下来就是将近两个月的暑假了!这对学生们来说是幸福的。城里孩子可以躲进有风扇的屋子里,看上三四十天电视剧,逃避炎炎夏日;城里的娃娃回到老家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农活,就算是收稻子,那也得开学之后。 富顺找到他在技校的另一个好哥们儿——一年级六班的王广文。广文的老家离富顺的家非常近,住在离石桥不远的岔河乡垭河村。一个多月前,神通广大的李湘瑜通过各种途径查到了富顺的这个老乡,把富顺带到他跟前。 富顺进到广文寝室的时候,同学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汽车站或者码头赶车船。 “广文,我想托你一件事!” “都是老乡,客气啥子嘛!你回石桥去不嘛!” “我……我不回去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带点东西到石桥!” “没得问题,啥子嘛!” “你帮我带点书给我妹妹,还有一封信,还有一百块钱!” “一百块钱?”广文有些惊讶,尽管已经相识一段时间了,但他还是不晓得这个老乡有什么来路。没有学籍的旁听生?自学成才的工程学天才?读书不花钱还挣钱的“竹棒棒”? “嗯,我们家是石桥乡杨家湾村的,麻烦你在石桥逢集的时候,到乡政府的传达室去等下我妹,哦,她叫杨淑芬,赶场的时候他都会去那里!”富顺交代着。他知道,托人带过去的东西五天之内就能到了石桥。若是通过邮寄,就得耽误十来天,还可能会寄丢。他知道,这个亲切的老乡绝对是个靠得住的踏实人。 “要得嘛!我马上去赶车,恰好今天有车走,如果赶得上,晚上到嘉苍,明天就能到岔河。刚好后天石桥逢集,我就送过去!”广文接过富顺手里的东西,数了数十张沉甸甸的“大团结”,然后小心翼翼地踹进裤子内层自己缝的暗兜里。 “那就谢谢了,广文……” 没等富顺说完,广文就背起行囊往外走。这个同样节俭的农村娃娃,准备走路去长途汽车站…… 第六十四章 玉兰花 王广文按图索骥,回到岔河的第三天就到了石桥。在江云的大世界学习一年之后,这个就一条街道的小镇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来石桥,完全是因为肩负着信使的使命。 没有老竹,杨泽贵的篾匠手艺只能暂停。不过为了维持家用,他又用高粱穗扎了很多扫帚。因为即将秋收,扫帚的“生意”一样繁荣,不到晌午,淑芬就卖完了十来把。 卫生院需要新修,医生们都搬到了乡政府院子里的临时医院。何医生的诊台前依旧排着长队,他耐心地望闻问切,因为天热,他偶尔站起来给病人打开一支藿香正气水。抓药的实习生已经毕业,分配到乡卫生院工作,虚心地给何医生当着助手,崇拜地看着这个了不起的大学生师父。 淑芬站在院子里,她多么期望那个伴在何医生身边的助手是她啊!哪怕是给他提提箱子,或者擦擦汗,那也是幸福无比的事情呀! “请问,你是杨淑芬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淑芬转过身,满脸疑惑:“您是?” “哦,我叫王广文,是刘富顺的同学,你是杨淑芬吧?”广文再次确定淑芬的身份,转交一笔“巨款”可不能掉以轻心。 广文看着眼前这个淳朴的村姑。尽管是简朴不过的装扮,但却干净利索;一条缠着红毛线的橡皮筋扎在头上,看不出一缕杂乱;不经修饰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睫毛眨巴着,眸子荡漾着石桥河水般的清波。正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玉兰树荫,映照在她俊秀的脸上,安静、柔美和纯洁笼罩着这个美丽的少女,像极了那一朵盛夏还在绽放的白玉兰。啊,就算是江云城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她面前也会逊色许多! “你好,广文哥,富顺哥在信里提起过你。你们放暑假了吧?” “是呀,昨天才刚刚到家。刘富顺让我给你带了些书,还有……”广文有些迟疑,他仍然不敢轻易断定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是杨淑芬,“你是不是要去传达室取东西!” “哦,是呢,我去拿点旧报纸!” “那你先去吧,这书怪沉的,我先给你提着!”广文期望通过传达室的人来确认一下。 “杨淑芬,你来了,报纸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吧!”传达室的大爷并没有抬头,十分费劲地摆弄着一台发出噪音的收音机。 广文跟进门去,走到大爷跟前,“公公,我帮你弄!” 大爷把手上的机器递给他,只见他轻易地拧巴了几下,喇叭里又传出“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热心的广文给大爷讲解了频道和声音的按钮,然后和淑芬一道出了门。 “杨淑芬,刘富顺还让我给你带了一百块钱!”广文从裤兜里把钱拿出来,连同一摞书一起递给淑芬。 “谢谢你,给你添这么**烦!”淑芬接过来,满是感激,不仅对广文,更是对富顺。 “广文哥,我们去吃一碗凉粉吧!”淑芬客气地邀请这个外乡的来客、富顺哥的同学。在石桥,她应当尽一份地主之谊。 “不了,我还要赶回去,谢谢你了!” “走嘛,广文哥,不着急这一下,岔河那么远,中午又这么热,吃点东西再赶路也来得及!” 广文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右手在裤兜里捏了捏那仅有的五毛钱,他实在不好答应淑芬的邀请。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来请自己吃东西吧?不过他又实在盛情难却,盘算着花四毛钱去吃两碗凉粉…… “走吧,那边伙食团就有!”尽管淑芬对哪里卖凉粉轻车熟路,不过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奢侈,若是以往,她是万万舍不得在赶场天去买一点东西吃的。 淑芬领着广文往伙食团走去,这个对外营业的政府伙食团里,已经坐满了人。 在要了两碗凉粉之后,淑芬又起身倒来两碗老鹰茶。广文抬起来一饮而尽,淑芬笑了笑,又去倒来一杯。 “我哥他在学校还习惯不?” “还好吧,他很厉害,在学校都是名人!” “名人,哈哈,他是个啥子名人哟?” “他一个人学几个年级的课程,他做的作业,就是老师教案书上的答案!” “哎,书呆子!” “杨淑芬,看上去我们都是同龄人吧?你在哪里上学呀?”广文的这个问题有些唐突,连他自己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他早该看出来对面的这个姑娘已经没上学了!在农村,极少有女孩上完初中还念书的! 淑芬看着满脸尴尬的广文,接过伙食团胖大叔端来的凉粉,坦然地笑了笑。“不上了,家里条件不好,土地多了要人做呀!”坦然的杨淑芬喝了一口茶水。 “哦,在农村也好……现在政策也好了!”广文难为情地搭话。 “我哥他……他说没说啥时候回来?” “我问他,他说他暑假不回来。对了,那本书里面他夹了一封信!” “哦,他在那里除了读书都做啥子?” “我听他说他晚上还要回码头挑货。反正他很厉害,就像个神话一样,在学校读书也不花钱,还能够自己挣钱,真有出息!”广文羡慕极了,好几次想向富顺提出能不能带他去挑货,都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出力干活绝对没问题,可自己却没有富顺那个天赋,要是晚上周末都去干活,功课就会被耽误。广文可不是那种混日子的学生! “你们平时在一起时间多么?” “也不多,有时候中午在一起摆下龙门阵,他中午都不休息,精力好得很!” 两碗凉粉并不多,两个孩子很快就吃完了。淑芬抢着给了钱,弄得广文脸红一阵紫一阵,汗珠子掉了一地。 “我下个月九号还来一趟石桥,你们要是有啥子东西要带给刘富顺的,我到时候来街上取哈!”广文临时作出这个决定。 “嗯,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心人!” “不谢的。你们医院在哪里?我去买点药!”广文实在有些愧疚,但也有些庆幸,自己还能用那五毛钱给生病的母亲买回些去痛片。 “哦,家里有病人吗?买些啥子药呀?医院就在那后边!” “我娘,买些去痛片!” “头痛病吗?” “肺痨。”广文的脸上有些暗淡,看得出这个孝顺的孩子内心的痛苦。 “广文哥,我们医院有个很厉害的医生,医学院毕业的,又是中医世家,不行让你娘来这里看看!” “算了,先吃些药止痛吧!她……走不动!” “他可以上门看病的,我带你去!” 热心的淑芬拉了广文就走。广文又从淑芬手里把那几本沉甸甸的书提过来。 他抱着一丝希望,尽管已经家徒四壁,连上学的钱也是父亲去贷的款。可是,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也愿意去尝试一下。 淑芬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何攀跟前。那个满头大汗的“小外公”正在耐心地给一个老奶奶听诊,不知珍惜的助手已经在旁边打起了盹儿。 等到何攀取下听诊器,淑芬才开口。“攀外公,你能不能去岔河看个病人?” “啥子病?严不严重?”何攀一边开着药,一边严肃地问道。 “肺痨,得有好多年了!” “那是个慢性病,明天吧!地址是哪里?” “广文哥,地址……” 广文走过来,十分礼貌地在何攀的处方单背后写下地址,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万万没想到,在公立卫生院上班的医生,还会上门就诊。 即将分别得时候,突然问道:“刘富顺不是你亲哥哥吧?” 淑芬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老实地回答:“不是,不过,和亲哥哥差不多!” “哦……” 富顺的期末测试成绩让他无比自豪,也让刘永翰无比自豪。但码头上的人并不关心老大干儿子的学习,这个回到码头穿着汗衫的小子,和其他“棒棒”没什么两样! 但是,因为“鱼香肉丝”总是在码头窜来窜去,人们更多的议论放在了富顺的女人缘上。 “天才,请我吃粉肠粉!”自从富顺带湘瑜去过码头那家粉肠粉馆之后,她就像着了魔一样。 富顺是极不情愿去的,因为去了总要花钱。在李湘瑜看来,一两块钱都不算什么钱,可是对富顺来说,就是一天的大汗淋漓。 大汗淋漓的还有火锅。湘瑜觉得,吃了富顺的肥肠粉,总是要回请的。大热天的带着富顺去吃火锅,辣得嘴唇都合不拢,吃火锅的时候,富顺生平第一次喝了啤酒。 啤酒这种新鲜玩意儿就富顺来说确实新奇。不过味道却不怎么样,不仅没什么酒味,喝到肚子里还变成一股往上冒的气体,从鼻孔里冒出来,太让人难受。 既觉得浪费钱,又觉得浪费时间的富顺,实在难以启齿,一次又一次把话咽了下去,他总觉得这城里的娃娃也就图个新鲜,过几天觉得码头没啥好玩的了,也就不会再来了! 突然有一天,湘瑜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她打听到了杨桂英这个人…… 第五十五章 谷靶子 金秋十月,杨家湾的田间地头铺上了黄灿灿的地毯。一阵风刮过,梧桐叶满地飘落,金黄色的桐子如风铃般摇曳;就算是披着绿色外衣的青松,也有黄色的松针连同松子滚落;成熟的稻穗谦虚地低着头,傲慢的玉米棒子炸开了花,还有那一片片割在地里的烟叶,也被火辣辣的太阳灼出了金黄的颜色…… 谢国强埋着头扬起谷靶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淑芳和淑芬都在田里挥舞着镰刀。愁眉苦脸的谢国强夫妇让淑芬的山歌憋进了肚子里,凝重的气氛在沉闷的空气中蔓延。 淑菲吃力地在水田里挪动,给姐夫和娘递着姐姐割放到谷桩上的靶子,偶尔还要提醒姐夫稻穗上还有饱满的谷子没有打干净。 谁都看得出来,心事重重的国强和淑芳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并且开始表现在脸上。 国强的赌瘾就像这井水田里的稀泥巴,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老谢石匠已经不止一次地和他翻脸,甚至挥舞着扁扬言要把他打死。 国强娘舍不得,还偷偷地给他这个憨儿子拿钱。不过老太太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口婆心地奉劝他不要再去赌了。 可是这个愚昧的老太太,却又支持国强带着海棠去“拜宝爷”。为此,国强和淑芳大闹了好多次,淑芳一气之下,带着小海棠回到了娘家。 杨泽贵夫妇不置可否,只能一边劝着淑芳,一边期待着国强能浪子回头。谢国强留给他们的印象绝对无可挑剔,不管是对人还是干活儿,都是尽心尽力。可是在小海棠拜杨桂勇做干爹这个事情上,这家人的意见是一致的——那杨桂勇是个什么东西,人尽皆知! 国强终于还是来了。 垂头丧气的国强绷着脸,连续熬夜已经把这个小伙子摧残得疲惫不堪,以外的热情消失殆尽,连爹娘也没有叫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还给淑芬——这还是上次淑芬在岔河丢给他的。他早饭也没吃,背着打谷子的拌桶和遮阳就往井水田跑。淑芳抱着孩子,看到这个国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又大哭了起来。 淑芬安慰了姐姐半天,又去安慰偷着抹泪的娘。刚刚做好的早餐谁都吃不下去,挑着箩筐往这田里来了。 单腿的杨泽贵在家带着小外孙女。这个乖巧的小姑娘,除了鼻梁上的痕迹,到处都白白净净。杨泽贵把她放在靠墙的竹摇篮里,小姑娘也不哭闹,自己拿着一块儿竹节玩耍。 谢国强挑回一担带着水汽的谷子,倒在石坝里。杨泽贵正在竹林里整理竹耙。国强看到墙角的女儿,心里一阵阵酸楚。 他已经十来天没见着孩子了。杨桂勇在谢家坝的垭口有个赌窝,不知不觉,国强也成了那里的常客。媳妇儿孩子不在身边,他更是每天往垭口跑。昨天,他爹和大哥跟踪到那里,把赌窝掀了个底朝天,杨桂勇二话没说,丢出了八百块钱的欠条,让老石匠还钱,谢经峰差点没昏死过去! 老谢实在没脸往杨家湾跑,把谢国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拿着斧头强逼着国强去把老婆孩子接回来。 国强恨不得抢过斧头来自己手剁了。直到他看到杨桂勇丢出来的字据,他才晓得自己借了多少高利贷,又滚出了多少利息。连本带息两千多块钱呀,他谢国强就算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打石头,那也得两三年才能还清!何况这利滚利,几年之后,又得翻出多少翻——当然,这个账是大哥算出来的! 耳背的老爷爷在屋里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声音全开了,其他人听了震耳欲聋。这个四世同堂的老老石匠,还不晓得他的憨孙子,在这短短的两个月就败坏了老谢家清廉的家风! “家门不幸!”谢经峰再次气得吐血。 国强跪在地上,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任凭老太太拉也拉不住。他恨自己,恨自己愚昧地相信什么算命人;恨自己贪婪地以为赌博能致富;恨自己不听劝告越陷越深!一切都完了,都晚了!那白纸黑字的条子,上边还有自己的手印,要还钱,真是要倾家荡产! 还有淑芳和海棠。他想起自己十多天前的那一巴掌,恶狠狠地打在淑芳的脸上,他全然不顾泪流满面的妻子,还有哇哇大哭的孩子,居然跑去那个见不得天日的赌窝,赌得昏天暗地。 国强把谷子摊开,走到摇篮边,看着熟睡的小海棠,伸手驱赶掉一只通体发绿的苍蝇。又在自己衣衫上擦了擦满是污渍的手,然后俯身下去,抱起他亲爱的女儿。国强的眼泪打湿了孩子的衣裳,可能太用力,惊醒的海棠突然哭了起来…… 杨泽贵听见海棠的哭声,杵着拐杖几乎小跑了过来,看到是国强,他才又放心地干活去了! 国强轻轻地抚摸着海棠的头发,唱起了走调的《摇篮曲》,孩子才算止住了哭声,又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含着泪亲吻了女儿的额头,然后转过身去。 国强顺手操起老丈人锋利的篾刀,藏在了挑谷子的箩筐下,朝井水田走去…… -------- 一直盼望着开学的富顺回到学校,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李湘瑜找到的那个杨桂英,并不是他青梅竹马的桂英姐,只是一个同名的人罢了! 王广文十分开心地回到了学校。淑芬推荐的何医生,几乎快治好他娘的病了;自从何医生去他家上门就诊,他几乎每当石桥逢集就会到石桥抓药,和在街上买扫帚的淑芬已经相当熟识了;并且他还和淑芬约定,他到江云以后也要保持书信往来。 广文觉得,淑芬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思维也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女娃娃,她看了很多书,还坚持读报纸。尽管石桥是个很小的地方,但那个小地方却孕育出了好多了不起的人,就像富顺这样自学成才、无师自通的天才,就像何攀那样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医生。广文相信,杨淑芬一定也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杨淑芬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农村的未来——现在封闭的石桥,用不了多久就会四通八达;将来的杨家湾,也会是桃李满天下的花果山!广文向往着,突然有一种想要辍学回家当农民的冲动。 富顺和湘瑜一起在汽车站接到广文,拿着广文从石桥给他带来的晒干的竹笋片、淑芬娘做的榨菜,还有一封淑芬写的书信。 “富顺,你猜这是啥?”广文右手攥着一个铁皮文具盒,故作神秘地摆弄了一下! “生锈的文具盒,还能是个啥?”刚刚从富顺手里夺过榨菜的湘瑜,嗅着那酸香的味道,馋的直流口水。 富顺皱了一下眉头,“不晓得!” “你听听!”广文把盒子凑近富顺耳朵。湘瑜也跟着凑了上去。 “哈哈,我再听听哈!”富顺大笑起来。盒子里传出毫无规律的嚓嚓声,偶尔还有煽动翅膀的嗡嗡声,又因空间太小而合拢。 “啥子玩意儿嘛,把你两个乐成这个样子!”湘瑜用手顺了一下她的短发,着急得跳了起来!一把抢到手里,把铁盒子揭开。 湘瑜吓了一跳。七八个金黄色的硬壳虫趴在盒底,尖锐的爪子相互拧成了一团,坚硬的嘴巴又细又长,两条长着眼睛的触须前后摆动着。 “啥子东西!”没想到这个“假小子”也有惧怕的昆虫! “笋壳虫,也叫竹虫!”富顺赶紧把盒子盖住,生怕这宝贝飞走。对富顺来说,这几个小家伙,是儿时的记忆,是快乐的童年,是门前那片竹林馈赠给他最好的礼物。 “可以吃不?”湘瑜还是恢复了她女汉子的本性,把榨菜还给富顺,拿过盒子抓起一只瞧了个究竟。 “好吃得很呢!”广文补充道。 “走,反正今晚是自习,我们不去了,到码头去搞竹虫吃,这里到码头近的很!” “要不得!”湘瑜的主意引来两个男生的反对。 “刘天才,你本来就不打算去上自习的,是不是不想我们去你码头!” “不是,我是怕广文……人家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要去休息嘛!” “我作业没做完!”广文补充道。 “哈,你是不是回家耍忘了!”湘瑜不会理解,这个母亲重病的农村娃娃,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担子都挑在肩上,根本没有时间做作业。 “走,去嘛,我那里有地方可以做作业,晚上就在我们灶上吃饭!”富顺突然改变了主意,撇开湘瑜不说,广文作为老乡,还帮自己带东西,感激一下也是应当的。 广文还在迟疑,富顺提起广文的半蛇皮口袋行李,拉起他就往码头走。湘瑜跟在后头,把玩着笋壳虫,突然被它锋利的爪子刺进了食指,一颤抖把盒子掉在了地上,十来只虫子扑腾着翅膀,往四处散了去…… 第六十五章 谷靶子 金秋十月,杨家湾的田间地头铺上了黄灿灿的地毯。一阵风刮过,梧桐叶满地飘落,金黄色的桐子如风铃般摇曳;就算是披着绿色外衣的青松,也有黄色的松针连同松子滚落;成熟的稻穗谦虚地低着头,傲慢的玉米棒子炸开了花,还有那一片片割在地里的烟叶,也被火辣辣的太阳灼出了金黄的颜色…… 谢国强埋着头扬起谷靶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淑芳和淑芬都在田里挥舞着镰刀。愁眉苦脸的谢国强夫妇让淑芬的山歌憋进了肚子里,凝重的气氛在沉闷的空气中蔓延。 淑菲吃力地在水田里挪动,给姐夫和娘递着姐姐割放到谷桩上的靶子,偶尔还要提醒姐夫稻穗上还有饱满的谷子没有打干净。 谁都看得出来,心事重重的国强和淑芳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并且开始表现在脸上。 国强的赌瘾就像这井水田里的稀泥巴,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老谢石匠已经不止一次地和他翻脸,甚至挥舞着扁扬言要把他打死。 国强娘舍不得,还偷偷地给他这个憨儿子拿钱。不过老太太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口婆心地奉劝他不要再去赌了。 可是这个愚昧的老太太,却又支持国强带着海棠去“拜宝爷”。为此,国强和淑芳大闹了好多次,淑芳一气之下,带着小海棠回到了娘家。 杨泽贵夫妇不置可否,只能一边劝着淑芳,一边期待着国强能浪子回头。谢国强留给他们的印象绝对无可挑剔,不管是对人还是干活儿,都是尽心尽力。可是在小海棠拜杨桂勇做干爹这个事情上,这家人的意见是一致的——那杨桂勇是个什么东西,人尽皆知! 国强终于还是来了。 垂头丧气的国强绷着脸,连续熬夜已经把这个小伙子摧残得疲惫不堪,以外的热情消失殆尽,连爹娘也没有叫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还给淑芬——这还是上次淑芬在岔河丢给他的。他早饭也没吃,背着打谷子的拌桶和遮阳就往井水田跑。淑芳抱着孩子,看到这个国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又大哭了起来。 淑芬安慰了姐姐半天,又去安慰偷着抹泪的娘。刚刚做好的早餐谁都吃不下去,挑着箩筐往这田里来了。 单腿的杨泽贵在家带着小外孙女。这个乖巧的小姑娘,除了鼻梁上的痕迹,到处都白白净净。杨泽贵把她放在靠墙的竹摇篮里,小姑娘也不哭闹,自己拿着一块儿竹节玩耍。 谢国强挑回一担带着水汽的谷子,倒在石坝里。杨泽贵正在竹林里整理竹耙。国强看到墙角的女儿,心里一阵阵酸楚。 他已经十来天没见着孩子了。杨桂勇在谢家坝的垭口有个赌窝,不知不觉,国强也成了那里的常客。媳妇儿孩子不在身边,他更是每天往垭口跑。昨天,他爹和大哥跟踪到那里,把赌窝掀了个底朝天,杨桂勇二话没说,丢出了八百块钱的欠条,让老石匠还钱,谢经峰差点没昏死过去! 老谢实在没脸往杨家湾跑,把谢国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拿着斧头强逼着国强去把老婆孩子接回来。 国强恨不得抢过斧头来自己手剁了。直到他看到杨桂勇丢出来的字据,他才晓得自己借了多少高利贷,又滚出了多少利息。连本带息两千多块钱呀,他谢国强就算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打石头,那也得两三年才能还清!何况这利滚利,几年之后,又得翻出多少翻——当然,这个账是大哥算出来的! 耳背的老爷爷在屋里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声音全开了,其他人听了震耳欲聋。这个四世同堂的老老石匠,还不晓得他的憨孙子,在这短短的两个月就败坏了老谢家清廉的家风! “家门不幸!”谢经峰再次气得吐血。 国强跪在地上,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任凭老太太拉也拉不住。他恨自己,恨自己愚昧地相信什么算命人;恨自己贪婪地以为赌博能致富;恨自己不听劝告越陷越深!一切都完了,都晚了!那白纸黑字的条子,上边还有自己的手印,要还钱,真是要倾家荡产! 还有淑芳和海棠。他想起自己十多天前的那一巴掌,恶狠狠地打在淑芳的脸上,他全然不顾泪流满面的妻子,还有哇哇大哭的孩子,居然跑去那个见不得天日的赌窝,赌得昏天暗地。 国强把谷子摊开,走到摇篮边,看着熟睡的小海棠,伸手驱赶掉一只通体发绿的苍蝇。又在自己衣衫上擦了擦满是污渍的手,然后俯身下去,抱起他亲爱的女儿。国强的眼泪打湿了孩子的衣裳,可能太用力,惊醒的海棠突然哭了起来…… 杨泽贵听见海棠的哭声,杵着拐杖几乎小跑了过来,看到是国强,他才又放心地干活去了! 国强轻轻地抚摸着海棠的头发,唱起了走调的《摇篮曲》,孩子才算止住了哭声,又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含着泪亲吻了女儿的额头,然后转过身去。 国强顺手操起老丈人锋利的篾刀,藏在了挑谷子的箩筐下,朝井水田走去…… -------- 一直盼望着开学的富顺回到学校,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李湘瑜找到的那个杨桂英,并不是他青梅竹马的桂英姐,只是一个同名的人罢了! 王广文十分开心地回到了学校。淑芬推荐的何医生,几乎快治好他娘的病了;自从何医生去他家上门就诊,他几乎每当石桥逢集就会到石桥抓药,和在街上买扫帚的淑芬已经相当熟识了;并且他还和淑芬约定,他到江云以后也要保持书信往来。 广文觉得,淑芬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思维也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女娃娃,她看了很多书,还坚持读报纸。尽管石桥是个很小的地方,但那个小地方却孕育出了好多了不起的人,就像富顺这样自学成才、无师自通的天才,就像何攀那样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医生。广文相信,杨淑芬一定也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杨淑芬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农村的未来——现在封闭的石桥,用不了多久就会四通八达;将来的杨家湾,也会是桃李满天下的花果山!广文向往着,突然有一种想要辍学回家当农民的冲动。 富顺和湘瑜一起在汽车站接到广文,拿着广文从石桥给他带来的晒干的竹笋片、淑芬娘做的榨菜,还有一封淑芬写的书信。 “富顺,你猜这是啥?”广文右手攥着一个铁皮文具盒,故作神秘地摆弄了一下! “生锈的文具盒,还能是个啥?”刚刚从富顺手里夺过榨菜的湘瑜,嗅着那酸香的味道,馋的直流口水。 富顺皱了一下眉头,“不晓得!” “你听听!”广文把盒子凑近富顺耳朵。湘瑜也跟着凑了上去。 “哈哈,我再听听哈!”富顺大笑起来。盒子里传出毫无规律的嚓嚓声,偶尔还有煽动翅膀的嗡嗡声,又因空间太小而合拢。 “啥子玩意儿嘛,把你两个乐成这个样子!”湘瑜用手顺了一下她的短发,着急得跳了起来!一把抢到手里,把铁盒子揭开。 湘瑜吓了一跳。七八个金黄色的硬壳虫趴在盒底,尖锐的爪子相互拧成了一团,坚硬的嘴巴又细又长,两条长着眼睛的触须前后摆动着。 “啥子东西!”没想到这个“假小子”也有惧怕的昆虫! “笋壳虫,也叫竹虫!”富顺赶紧把盒子盖住,生怕这宝贝飞走。对富顺来说,这几个小家伙,是儿时的记忆,是快乐的童年,是门前那片竹林馈赠给他最好的礼物。 “可以吃不?”湘瑜还是恢复了她女汉子的本性,把榨菜还给富顺,拿过盒子抓起一只瞧了个究竟。 “好吃得很呢!”广文补充道。 “走,反正今晚是自习,我们不去了,到码头去搞竹虫吃,这里到码头近的很!” “要不得!”湘瑜的主意引来两个男生的反对。 “刘天才,你本来就不打算去上自习的,是不是不想我们去你码头!” “不是,我是怕广文……人家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要去休息嘛!” “我作业没做完!”广文补充道。 “哈,你是不是回家耍忘了!”湘瑜不会理解,这个母亲重病的农村娃娃,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担子都挑在肩上,根本没有时间做作业。 “走,去嘛,我那里有地方可以做作业,晚上就在我们灶上吃饭!”富顺突然改变了主意,撇开湘瑜不说,广文作为老乡,还帮自己带东西,感激一下也是应当的。 广文还在迟疑,富顺提起广文的半蛇皮口袋行李,拉起他就往码头走。湘瑜跟在后头,把玩着笋壳虫,突然被它锋利的爪子刺进了食指,一颤抖把盒子掉在了地上,十来只虫子扑腾着翅膀,往四处散了去…… ; 第六十六章 杀人犯 淑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和母亲扬起谷靶子。国强挑回第一担谷子,这个时候早该到田里了,这拌桶里都又打得大半桶谷粒了。 突然,惊呼声从井水田另一头传来,杨桂勇的新房子里跑出一个影子,飞速地往石桥方向跑去! “谢国强杀人了!这个挨千刀的呀!还我的男家!”杨桂勇的女人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伴随而来的还有襁褓里婴儿的啼哭。 国强倒在血泊中。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血迹,脸色苍白,双腿麻木,任那个抱着娃娃还在月子里的女人在一旁哭骂。他浑身颤抖地看着瞳孔放大的杨桂勇,脑袋上扎着那把比菜刀还长的篾刀。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刚刚的冲动连同憎恨一起变成了一滩血渍。 杨桂勇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本该大喜的日子,会是自己的亡命之日。 杨桂勇的婆娘秀莲昨夜刚刚临盆,产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桂勇高兴得手舞足蹈,抱着儿子一整夜没合眼。在给秀莲做了早餐之后,正准备把笼子里的母鸡宰了。就在他操刀割断鸡脖子的那一刻,一个黑影冲到了他身后,那把长长的篾刀落到了他头上,正中要害……桂勇连同那只奄奄一息的老母鸡挣扎了几下,便都一命呜呼了! 丢下谷靶子的淑芬一家人跑了过来,就在这个离井水田不到三百米的新房子里。淑芳的男人、杨泽贵的女婿犯下了滔天大罪,成了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那残忍的一幕吓得几个女人都瘫倒在地上。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打石匠会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十多天前还说要拜为干亲家,今天就成了要命的仇人。 国强就像失去知觉一样,跪在地上,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那一滩鲜血还在蔓延,浸过了国强的膝盖,染红了他的裤子。 淑芳抱着母亲,哭成了一团。那个抱着孩子的秀莲已经骂晕了过去,闭着眼睛的小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母亲的怀里呼呼大睡。 淑芬勉强支起身来,摄手摄脚地走到尸体面前,大着胆子在杨桂勇的鼻子上感知了一下。篾刀划出伤口几乎把脑袋劈成了两半,一个踉跄,淑芬再次倒在了地上。 她挣扎着爬到阶檐进门的地方,用尽全力抱起秀莲嫂子怀里的婴儿,然后轻轻地摇了摇秀莲。秀莲缓过神来,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又捶胸顿足起来,抢过孩子再次嚎啕大哭。 消息在杨家湾传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淑菲哭着扑进了二娘的怀里,婶娘们围在淑芳母子身边劝慰,叔伯们在杨桂勇身边查看现场。 杨泽贵抱着小海棠,一拐一跛吃力地来到这边。他把孩子递给三嫂,走到血泊之中。当村支书的二哥杨泽华蹲在尸体旁边,向四弟摇了摇头,起身把国强拉到一边。 不管问什么,国强都一句话不说。发白的嘴唇连同沾满鲜血的手不停地抖动,额头的汗珠连同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滚落。 杨泽贵高举起木拐,恨不得砸在这个不成器的女婿头上。可他终究没有,只是独立着一条腿,闭上眼睛,盘算着这个事情如何收场。 “你们把我的儿还来……还来呀!”桂勇的独眼龙娘忽然冲进了人群,趴在了亡命儿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谁也不知道这个住在山洞的疯老太婆啥时候恢复的神智。 “杨泽贵,你就不该救我,你们要命就要我这个老太婆的命呀!真是一报还一报!”骨瘦如柴的桂勇娘,用尽全力扶起满身是血的儿子,轻轻地靠在自己身上,撕下自己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襟,包住儿子凝结着血块儿的脑袋。 突然,老太太拔下插进头颅的篾刀,朝国强冲过来…… 国强坐在石凳上,缓缓地闭上眼睛。他期待用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众人拉住了桂勇娘,从他手中夺下了篾刀。老太太又回到儿子身边,泣不成声。 “国强,去自首吧!”杨泽贵放下拐杖,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向二哥,“二哥,报案了吗?” “还没有!” “你带他去自首吧?” “等等他爹吧,我已经刚叫人去叫了,应该马上就来!” 谢经峰一家人赶上来的时候,围观的旁人已经渐渐散了去。秀莲还是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捶打同样哭得不成样子的淑芬。杨泽贵走到妻子跟前,安慰着伤心的淑芳。 “你个砍脑壳的呀!你真的是个砍脑壳的,你长的是猪脑子呀!”老石匠看到这寒心的一幕,真后悔昨天和儿子发那么大一通脾气。他本来已经再和国民商量还钱的事了,哪晓得这个憨儿子干出这等憨事情。 谢老太太也一下子昏死过去,淑芳娘强打起精神,擦干眼泪来安慰亲家母。 谢经峰老泪纵横,把杨桂勇逼着国强还高利贷,还有自己在家拿着斧子教育国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可尽管如此,比起这惨绝人寰的杀人现场,放高利贷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怎么办,亲家,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你女婿!”老石匠也没了主意,看着像块儿木头的憨儿子,向杨家人求救。 杨泽贵再次闭上眼睛,他还能怎么办呢?“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一切交给法律来定夺吧! “谢石匠,你带他去自首吧!”杨泽华替四弟回答了这个问题。 “自首?!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不等他们商量出结果,民警已经来到了院子里,把一语不发的谢国强拷走了! 原来,杨桂勇的小舅子“斜猴子”早上从岔河赶来,看到了谢国强杀人的那一幕,转身去石桥派出所报了警…… 富顺得知姐夫杀人被抓的消息是一个月以后。淑芬写来的信纸上,明显还有伤心的泪痕。 富顺倒是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心里却说不出的难受。那个憨厚老实的姐夫,怎么会走上了赌博的不归路,怎么会忍心撇下那么可爱的女儿,干出这么冲动的荒唐事?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姐夫的案子应该还没有开庭,家人一定会通过七叔想些办法。他也抽空去了一趟李伯伯家,李伯伯分析了案情,结合放高利贷的事实,得出的结论是“应该罪不至死”,并且给他在嘉苍的战友挂了电话。 心事重重的富顺学习开始变得心不在焉。他全完能够想象杨家湾那个破碎的家庭正在接受什么样的煎熬。瘸腿的养父成了那个家庭唯一的男人,可是他根本不能完全担起一个农村家庭的担子。尽管有很多叔伯,可是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又都没有儿子,家家户户还有十来亩田地,根本腾不出劳动力来帮衬。 还有桂英姐的家。他要想办法找到桂英姐,要不然她那个瞎子娘将会无依无靠。杨桂勇的妻子和刚刚出世的儿子,孤儿寡母会是多么痛苦呀! 还有大姐淑芳,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小海棠还没有满周岁,谢家还会不会让老实的大姐住在谢家坝? 多么残酷的现实呀,因为姐夫的一时冲动,让好几个家庭都受到承重的打击! 富顺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回到石桥,回到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郑云霞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找了一大箱子书给富顺。尽管富顺说的只是请段时间假回去看看,可是这个时候,他对一个家庭的责任心一定超过了学习的进取心,她只希望,再苦再累,这个天才都不要忘了学习。 富顺找到广文。广文安慰了他很久,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寄给杨淑芬的第一封信一直没有回音了。他由衷的佩服这个天才,只是一个在杨家湾生活了几年的养子,居然有勇气放弃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回到那个本不是自己的家,去挑起那承重的担子! 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干爹的支持,刘永翰从保险柜拿了五百块钱,流着泪和干儿子长谈了一宿。 最后,父子约定:相互保重,都不能对生活失去信心,一定要坚强地过好每一天;保持书信往来,永远都不要断了联系,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提出来;刘永翰抽个时间去石桥看看,富顺有机会还是要到江云来;不放弃寻亲,刘永翰坚信,富顺一定会找到他的大哥和三弟。 其实“刀疤刘”知道,富顺这一去,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他和孩子一样,有太多的惋惜,太多的不舍!天快亮的时候,就在会计室那张小床上,富顺像只温顺的绵羊,在刘永翰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富顺在码头阔别了干爹。他没有勇气在车站承受离别的痛苦,就像过去的无数次,头也不回地离开烂泥沟,头也不回地离开杨家湾;就像桂英姐,不需要人送别,独自踏上可能没有归路的远方。 富顺捏了捏手里的三十块钱,在汽车站的售票窗口排着队。就在售票员出票的那一刻,一只手在他的肩膀拍了拍…… 第六十七章 招待所(二) 富顺转过身来,看着大汗淋漓的李湘瑜,鼻尖上缀着一滴即将滑落的汗珠,眸子里含着晶莹的泪花。短发已经盖过了耳朵,额头前的一缕几乎遮住了眼睛。 “刘富顺,你够义气不?”湘瑜揣着大气,把身子弓下去。提着一箱子书的富顺站在那里,盯着湘瑜的后脑勺,还有白皙的脖子。 “‘肉丝’,我本来要和你讲的,可是来不及……” “你根本就不把我当哥们儿,你咋有时间和王广文讲呢?要不是我发现你两天没来上课,还不晓得你家出这么大事!” 真诚的富顺畅谈了一口气:“哎,没得办法,我得回去一趟。” “那你啥时候回来?”湘瑜直起身子,拉着富顺从售票厅来到站前广场一棵老榕树下。 东边的太阳冒出了脑袋,四射的光芒张牙舞爪,势要把整个江云城都焦灼,把嘉陵江都煮沸。 “或许还会来,或许……或许一辈子都不来了!” “可是……你不上学了吗?” “不上了……”富顺有些迟疑,说完又补充了有个字,“吧?!” 湘瑜心里越来越难过,一向坚强的“假小子”突然哭出了声来。的确,湘瑜有很多哥们儿、姐妹儿,不过那些都是城里的纨绔子弟,或者千金小姐,真正能够像富顺这样坦诚相待、交心谈心的,或许根本没有。她欣赏富顺,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农村孩子的性格,因为这个天才独有的智慧,更多的,是因为富顺的安静,以及这种安静带来的安全感。 和其他姑娘一样,“假小子”也有女孩子特有的青春期。上个学期期末考试的前几天,正在上早自习的湘瑜突然晕了过去,她的同桌吓得惊叫了起来,后排的富顺丢掉纸笔,背起她就往校外的医院跑。 脸色发白的湘瑜紧紧地靠在富顺的肩膀上,那是一个多么坚实的后背呀!在富顺快速的脚步里,湘瑜闭着眼睛感受初夏的凉风。但剧烈的疼痛很快打破了这种安静,湘瑜顾不得什么形象,在富顺的后背嗷嗷大哭。 富顺加快脚步,汗如雨下,很快到了医院,把湘瑜放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湘瑜苍白的脸色犹如一张白纸,干裂的嘴唇瑟瑟发抖,明明满头大汗,嘴里却在说:“好冷!” 富顺脱下衬衣,只留一件打了补丁的汗背心,然后着急地去找医生。在医生开门的时候,富顺又抱起湘瑜进了诊室。医生诊断了一下,“痛经!打一针,开点药回去吃,下次注意点,来例假了就别吃凉的、摸冷的了!” “痛的是哪个筋?”一旁的富顺擦了擦汗,有些无知地问道。 湘瑜“噗”地笑出声来,连医生刚刚装好的针药都差点丢到地上。“你到外头等着!” “哦!”富顺好像明白了什么,红着脸出去了。 这件事对富顺来说,可能只是一件助人为乐的小插曲,他甚至不愿起会回忆起自己的无知和尴尬。可对湘瑜来说,却是少女萌动的情愫。之后的好几天,他俩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甚至看到富顺越来越结实的胸膛,湘瑜都会心跳加速。 “那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吗?”烈日已经爬到了树梢,榕树枝干上的须根都热得打起了卷儿。 “不会的,‘肉丝’,我家离江云并不远,有机会你可以来我家。” “你真的不回来了吗?”湘瑜已经抑制不住眼泪。 富顺呆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谴责自己的不辞而别,毕竟这是在学校最好的“哥们儿”,道别一声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你真是个书呆子!”湘瑜哭着跑开了!伤心的少女抹干眼泪,头也不回。 因为那次“例假事件”,湘瑜内心的萌动衍生出淡淡的爱意,那种说不出的好感和依恋,让她每天都想见到农村来的这个傻小子,每个夜里都会梦到依偎在他的肩膀,还有他宽阔的胸膛。 “假小子”也会是娇羞的少女,就如她的绰号“鱼香肉丝”,外表有着泡椒的火爆泼辣,内心却是珍馐的耐人寻味。尽管她也会打趣地和富顺说:“天才,你小子穿着衣服看着干筋筋、瘦壳壳的,脱了衣服还拽实得很呢!”富顺只会紧张地拉住衣服,生怕这个不按规则出牌的“哥们儿”把他衣服扒掉,再露出那寒碜的补丁背心可就丢死人了。 富顺没有多想,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开车了,赶紧背上他大包的行李,提起那一箱子书,踏上了开往嘉苍的汽车。他必须赶回去,姐夫的案子明天会在县法院开庭。 -------- 谢经峰和国民父子到了县城,一道的还有杨泽贵。淑芳每天在娘家抱着孩子哭,她也没有勇气去法庭听到宣判的结果。桂勇的媳妇儿秀莲在杨家湾哭了几天,便跟着弟弟回岔河去了。淑芬在家既要照顾姐姐和娘,还十分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桂勇哥那个瞎子娘。 “四哥,国强的事情很难办,哎,他太冲动了!”经历了上次在他家的尴尬事件,当上水利局局长的杨泽进,把四哥一行三人安排在了水利局的干部宿舍这边。 “本来派出所已经在调查杨桂勇,他聚众赌博和放高利贷的事情证据确凿,都下了批捕令了,哪晓得他搞这么一出!” “哎,现在说啥子都晚了,也不晓得咋个办?”家里乱成了一锅粥的杨泽贵,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田里的谷子一颗也没收。 “你们那边做得怎么样了?” “哎,都难,他婆娘秀莲听说要来调查,卷起家里的现金跑了。现在就剩他娘,我们说是赔偿,她只是哭,一个劲地喊还她儿子!根本就不听。”国民回答道。 “被害人那边也没人出庭吗?” “估计没得,那个老婆婆几天都没进饮食了,秀莲跑得连法院的人都找不到!”谢经峰一边捏着叶子烟卷,一边回答。 “哎,那个李秀莲也不是啥子好人,他和他弟弟本来就是开赌场、放高利贷的,这回杨桂勇一死,啥都推给了她男人!”杨泽进一边给几个男人发纸烟,一边说道。 “大概要判好久?”老石匠摆手拒绝了纸烟,把叶子烟放进烟斗里。 “看吧,你们也和律师沟通过,现在关键是被害人家属接不接受赔偿,你们能不能取得谅解,还有国强明天在庭上的表现。我倒是去看守所看过他几次,他的自首行为和坦白表现,应该能争取一些宽大处理!” “泽进,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哎,听天由命吧,他自己作的孽,自己去尝!”老石匠抹了一把泪。 国民一边安慰父亲,一边期待这个县里的领导能够给弟弟提供更多的帮助,“七叔,我们能不能去看看国强!” “明天吧,下午开庭,上午律师也要去,我们一起去看看!你们早点睡,明天还要起个大早!” 杨泽进说完就准备离开,谢经峰父子赶紧起身,把从谢家坝带来的一点土特产——一筐土鸡蛋,还有一只大鹅,拿给他们这个当领导的亲戚。 “你这是搞啥子,老哥子,带回去,四哥,你也是,咋个能让谢大哥背这些东西来!” “老幺,老谢哥也是一片心意,不是给你的,你带回去给明秀,还有你老丈!” “哪用得着嘛?你们真是,放这里,明天拿走!”杨泽进把门一摔,急匆匆地出了门。 “放那里吧,老哥,这也是他家。早些睡!”杨泽贵说着话躺在了客厅的木沙发上。石匠父子也回到里屋的床上躺着去了。 因为汽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富顺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小县城的夜晚明显没有江云热闹,刚刚十点,已经变得冷冷清清。 出站不远就是那个熟悉的招待所。招待所旁边是刚刚修好的县城最好的酒店——嘉苍大酒店。酒店有着江云那些大饭店的气派,让旁边低矮的招待所显得无比寒酸。 “哎,再去住一宿吧!”富顺自言自语地朝招待所走去,脑海里想起了亲爱的桂英姐。 “泽进,你放心,你的事就是大哥的事,他家不来人就更好办,不敢说无罪释放,绝对是最轻的判刑。公诉人这边你放心,这不都在桌子上了吗?你还要多在你老爷子跟前美言几句!” 富顺从大酒店门口经过,突然传出了模模糊糊的这么一段话。“泽进?莫不是七叔杨泽进?”富顺脑子里想着,刚准备往酒店走,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再想想七叔肯定是在和人谈正事,并且是姐夫的事情——江云不也是这样吗?现在时兴在酒店谈正事呢! 他赶紧去招待所开好房间,把行李卸下来,换了一身衣服,再出来到酒店门口候着。 县城的深夜要比江云凉爽,富顺蹲在门口搓了搓手,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二十三分了,哎,可以想见,姐夫的事情一定非常棘手。 十来个醉汉终于出了酒店的大门。富顺躲到旁边的花台里,看样子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还带着小汽车和司机。看来七叔果然是个大领导——只不过这个大领导已经酩酊大醉,趴在门口的柱子上吐了起来,然后在起身把其他人一一送走,一个跟斗倒在了花台边上。 富顺赶紧出来扶起七叔,这个为公事操劳的长辈,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看上去已经比上一次见面苍老了许多。他搀扶着七叔进了招待所…… 第六十八章 审案子(一) 杨泽进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一缕阳光从那扇半开的窗户照在自己身上。睁开眼看到自己只穿个裤衩,躺在这个简陋小屋子的木板床上,凉席上还有些没有收拾干净的呕吐物。他拍了拍沉重的脑袋,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从嘉苍大酒店到了这里的…… “被盗了?被绑架了?”杨泽进赶紧起身,可这副光咚咚的模样怎么出得了门。他刚要出声,发现自己的皮包和钥匙都在桌子上,衣服和裤子都晾在了窗外的树枝上。他晃了晃满脑子浆糊的头,判断不出这是什么情况。 富顺在走廊尽头的厕所洗完脸,又往房间打了一盆水。刚推开门,看到七叔正撅着屁股趴窗户收衣服。 “七叔,你醒了?”富顺把脸盆放在地上,然后用力拧干一块儿破旧的毛巾,递给七叔。 杨泽进惊愕的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并没有去接毛巾。他揉揉眼睛,一边努力够衣服,一边问道:“小伙子,这是哪里?” “七叔,这是招待所,站前招待所!” “招待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谁?我们是不是认识?” “呀,七叔,我是刘富顺,杨泽贵的儿子!” “富顺!”杨泽进转过身来,仔细瞧了瞧,这可不就是四哥领养的那个儿子吗?“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江云吗?”杨泽进越听越糊涂,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再次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 “七叔,我昨天晚上坐车回来的,在酒店门口碰到你……”富顺把昨晚的事情描述了一遍。仍然迷迷糊糊的杨泽进这才把断掉的片儿续起来。 “对了,你爹还在宿舍,等着去看你姐夫呢!”杨泽进把还有些湿气的衣服套在身上,拿起皮包和钥匙准备出门。 富顺扛起他的行李,提起那箱沉重的书,跟在七叔后边。就还没醒的杨局长又去厕所吐了一通,这才过来帮着富顺拿上东西,往水利局宿舍走去。 谢经峰父子正在狭窄的客厅着急地踱着步,杨泽贵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叶子烟,时不时还被呛得直咳嗽。 杨泽进领着富顺进到屋里,把大包行李和箱子放到阳台上。几个人并没有注意这个已经和杨泽进差不多高的小伙子,都带着一丝希望地看着杨局长。 “爹!”富顺红着眼睛,看着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老的瘸子,那些年被他打在身上伤痕,早已随着岁月的洗礼,消失不见。此时,孩子的眼里是满满的感激,心里是无尽的愧疚。 刚要起身的杨泽贵衔着烟斗,右手托住烟杆,左手拿着拐杖,看到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养子。一年多了,四百个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他早就不再奢求此生相见,只愿这个受尽苦难的孩子能够健康、平安。 叶子烟已经熄灭,眼角的鱼尾纹里流淌着泪水。“刘大哥,艳红,你们的孩子又回来了,回到这片你们扎根的土地上来了!”杨拝子心里默念着,再看看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个头明显蹿高了一大截,身体也越来越结实,连声音都变得浑厚起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杨泽贵又坐到沙发上,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过来坐!” 富顺走到养父身边坐下,这个坚强的男人,脊背几乎被压垮,原本挺直的腰板变得佝偻起来。鼻子里的酸楚连同内心的愧疚,变成了掩面痛哭。 这种掺杂着悲情的气氛,让谢经峰再次泪流满面。他和大儿子一夜未眠,甚至有些打退堂鼓想要回石桥去了,他们实在不愿意听到法官宣判。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四哥、谢老哥,走吧,先出去吃点东西,再去看看国强吧?”杨泽进到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又洗了一把脸,出来招呼大家伙儿出门。 “要不……还是不去了!”老石匠害怕看到儿子在牢里的模样。 “走吧,爹,去看看国强,说不定……”国民抹干眼泪,他实在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老哥,走嘛,看一下,你不是还给国强带了点衣服和吃的?”杨泽进把吃剩的叶子烟和烟斗放在烟袋里,富顺扶着养父起了身。 看守所还在山上。杨泽进出门拦了两辆黄包车,过了半个小时才到了。 辩护律师已经等在了看守所门口。杨泽进交代了几句,又去找到看守所的负责人。负责人在远处看到过来这么多家属,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按照规定,家属是不能去看守所探望的。杨泽进又和他交涉半天,最后答应,只能辩护律师带一名家属进去,其他人都在外边等着。 律师也姓杨,除了富顺,之前与其他家属已经见过面。据杨泽进说,辩护律师是从省城请来的高手,也就是说,谢国强是死是活,是无期还是有期,在这几个农村人看来,都掌握在这个杨律师的手中。 和杨律师进去的是谢国民,身份是“律师助理”。其他人都脸色暗淡地等在外头,期待着这开庭前的最后一次交涉,能够保住国强一条命。 几个人都一夜没合眼,在看守所院子里的石凳子上耷拉着脑袋。富顺靠着杨拝子几乎睡着了。杨泽进带上老谢给孩子捎的东西,跟着这里的头头,到办公室喝茶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杨律师和国民才出来。老石匠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国民点着头,把弟弟在里头的情况向其他人道来。 没吃早餐的几个人回到闹市,随便在街上吃点东西,杨泽进告诉他们法庭就在前头,然后就此道别,回单位上班去了。 杨泽进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为了四哥,他能做的,都做了。 案子如期开庭,法庭一派严肃威武的气氛,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长的到来。 审理案件的工作小组由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组成。此类重大的刑事案件应由中院以上级别的法院审理,之所以选在县里的法庭,是为了提审方便。至于杨泽进昨晚好酒好菜招呼的人,一个都不在庭上。 富顺把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扫了个遍,几乎没有昨晚从大酒店出来的那些慈眉善目的面孔,那庭上在座的一个个都成了“黑包公”…… 剃了光头的国强穿着囚服被带了上来,手脚都上了铐子,在指认了一番相关人员是否存在利害关系之后,回到“被告人席”,深埋着头,所有的悔恨都写在了脸上。老石匠看到满脸憔悴的儿子,不禁站了起来,又被国民拉坐下。 一切准备就绪,审判长宣布进行法庭调查,被告谢国强重新供述了案发当天的情形: “我从今年四月份就染上了赌瘾,长期参与杨桂勇组织的赌博,并且被他威逼利诱,借了很多高利贷。九月十三日下午,我在谢家坝小学校的一间屋子里诈金花,我爹和我哥突然冲了进了,和杨桂勇发生了矛盾,杨桂勇立马拿出一摞欠条,都是我之前和他赌钱欠下的赌债,有七八百块钱。因为我也不晓得那上头的利息,他前前后后一算账,我欠了他三千四百多块钱。我实在还不上,他就叫了几个人,连同我爹还有我大哥,狠狠地打了一顿。并且威胁我三天之内必须把钱还了,要不然就到我家来牵牛捉猪。我爹见我这么不成器,回到家里又和我大吵了一架。 “我心里难受,晚上喝了一斤多酒。我这个人,喝酒当时不醉,第二天醉。因为我染上了赌瘾,我婆娘之前回了娘家。第二天我到老丈人家,准备把婆娘接回去。去的时候正赶上他们要去打谷子,我就扛起拌桶往秧田去了。没过多久,遮阳破了,谷子撒的到处都是,我准备回去砍点竹子来补一下,就先挑了一挑谷子回我老丈人家去了。我回去还抱了抱孩子,然后放了一把篾刀在箩筐底下,我本打算去我二伯家竹林里砍竹子的,哪晓得我那天昏昏沉沉,肯定是头一夜酒喝多了,酒劲上来了,跑到杨桂勇家旁边的竹林里去了。 “我刚刚砍了一棵竹子,就看到杨桂勇拿把菜刀朝我挥舞,大骂我不要脸偷竹子,还说我要陷害他,说我‘龟儿子找死’,并且提着刀就往我这边来来,我当时肯定因为酒劲就和他杠上了,挥着刀就往他那边冲。 “我也不晓得啥时候我就摔倒在竹林边的菜地里。醒来的时候手上还有血。我看到离我不远的杨桂勇正在磨刀,我以为是他要杀我,我拿起一旁的篾刀就往那边去。我也不晓得他在做啥子,转过脸的时候我看到他满手都是血,我就把那把篾刀甩了过去,我也不晓得会是那么准,扎进了他脑壳里。 “我看到他脑壳冒着血倒下去,酒也醒了一大半,才发现他是在杀鸡。我赶紧跑过去,发现他已经断气了,我吓得倒在他身边。这个时候,他婆娘秀莲抱着孩子出来了。我也不晓得咋个办,最后就围满了人…… “我知道自己有罪,我对不起杨桂勇,也对不起他的老母亲,他的妻子,还有他婆娘和刚刚生下来的娃儿,我不是人……” 谢国强的叙述让所有人震惊,里面的逻辑有太多的巧合,巧合得让人不敢相信,包括他的家属。因为他所说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证明。 随后法医又出示了鉴定结论。因为没有证人出庭,接下来由公诉人出示了重要证据,包括那把扎进杨桂勇头颅的篾刀、谢国强案发时的衣物,还有未出庭作证的证人证言和谢国强的审问口供…… 第六十九章 审案子(二) 杨律师整个过程都一语不发,直到进入法庭辩论阶段,他才向尊敬的审判长和审判员发表了辩护词: “……一、被告人谢国强后有自首情节,望量刑时依法从轻处罚。刚刚公诉机关的《起诉书》已经认定谢国强系自首,望法院量刑时予以考虑。 “二、被告人平时是个合法守纪的公民,没有前科,是偶犯、初犯。被告人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本案是由于被害人的挑逗,因一时冲动,触犯法律,自己非常的后悔,望法院考虑被告人的一贯表现,从轻处罚。 “三、被告人悔罪态度好,主动坦白请求,望量刑时予以考虑。被告人能够坦白自己的罪行,认罪态度较好,能如实供述了其全部犯罪事实,态度诚恳,明确表示认罪。被告人再三表示了对死者的哀悼和自责,表示愿意向被害人家属赔偿,也愿意认罪伏法,自己无颜奢求被害者家属的原谅。这表明,被告人能够坦白自己的罪行,具有坦白情节,并且有明显的悔罪态度,建议合议庭在量刑时予以考虑。 “四、被害人自己有明显的过错,依法应该减轻对被告人的处罚。根据卷宗和刚刚出示的证人证言可知,被害人和被告人具有不正当的债务关系,被害人长期聚众赌博、放高利贷。被告人在输光所有积蓄之后,又被诱导借高利贷。在高利贷的事实摆在面前时,被告人才幡然醒悟。加上饮酒过量,神志不清,在被害人的挑衅下,酿成了悲剧。 “五、被告人有精神障碍。被告人因慢性酒精中毒导致精神障碍,辨认或控制行为的能力有所降低。根据请求,案发次日对被告人做司法精神病鉴定,确定被告人的案发时无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六、被告人属于过失致人死亡,不存在故意杀人行为。被告人在醉酒后,误入受害人家竹林,被受害人挑衅,还因醉酒和绊倒发生昏厥,苏醒后因辨认能力降低,误将摔倒伤口出血与鸡血混淆,并且是无意甩出作案工具——请注意,这个作案工具仅仅是被告人带去维修遮阳的工具,而非故意携带——被告人只是因为过于自信的过失,主观上对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他人死亡的结果应当预见而没有预见而已。 “七、受害人有明显过错。被害人放高利贷、诱骗被告人赌博,本就积怨很深,在被害人醉酒后,还故意挑衅,说出“你龟儿子找死”之类的话,在激怒被告人并明显知其摔倒昏厥,不予施救也没有告知被告人家属,存在明显过错……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综上所述,本辩护人认为公诉书指控被告人故意杀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辩护人请求法庭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根据过失致人死亡的规定,作出公正判决……” 尽管杨大律师的辩护慷慨激昂,但明显也存在证据不足的问题,尤其是杨桂勇挑衅、谢国强昏厥和远距离甩出作案工具等事实。这一点律师心知肚明。公诉人也紧紧地抓住这一点不放。 旁听的富顺和其他人一样揪心。尽管七叔昨晚做了大量工作,不过好像拜佛拜错庙了。咄咄逼人的公诉人,还有庭上的“黑包公”并不敢徇私枉法。 进入被告人最后陈述的时候,国强看了看不远处的家人,他多么期望能看到他最对不起的妻子,还有小海棠呀!除了满满的悔恨,就只能等待着奇迹的出现。他记得律师的话,如果有人能够证明他说的那些话,他的量刑才会明显减轻。可是那个唯一的证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出庭。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脑子简单,轻信别人的话,诈金花上了瘾。我除了对不起被害人一家,我也对不起我全家人,尤其是我那个今天正好满一岁的女儿,我就不是人。我晓得没人会相信我,但是我真的不是想要去杀人。现在如果他杨桂勇在我面前,我宁愿甩出去的那把刀落到我的脑壳上……”国强的陈述开始混乱起来,几乎忘记了律师的交代。 律师摇了摇头,尽管罪不至死,但苦于重要证人不愿出庭作证,“故意杀人”的罪名可能难以逃脱。 正当审判长准备宣布休庭、择期宣判的时候,法庭大门被推开,一个姑娘带着一个衣不蔽体的老太太进入了法庭…… “法官,我有……重要证人……她有话说……”气喘吁吁的姑娘大声地呼喊道,被几个“大盖帽”拦在了一旁。 “这是被害人的母亲,也是被告人所说的重要证人。审判长,我请求,让证人出庭作证!”杨律师喜出望外。 公诉人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杨老太太,搞不清楚这个去调查取证了很多次都不愿意开口的被害人家属,这个时候出现在法庭,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根据目击者供述,在案发当日清晨,杨桂勇的娘一直躲在他家新屋后的竹林里,如果谢国强所说属实,唯一能证明的只有这个老太婆。且不说这个老太太本就疯疯癫癫,可哪个做母亲的会去替一个杀害了儿子的仇人作证。 “审判长,我请求给证人一点食物和水!”杨律师和公诉人发出同样的请求。他们都希望还所有人一个真相。 老太太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并没有吃东西,战战兢兢地站在证人席上,直到审判长示意他坐下。然后示意公诉人和辩护律师,允许补充质证。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辩护律师问道。 “我叫王树珍,是杨桂勇的娘。”老太太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这才把手里的红薯塞了一点在嘴里。 杨律师等她咽了下去,继续问道:“据说你有精神疾病,是这样吗?” “我……我……我是装病……”老太太看了看旁听席上的杨泽贵,把头低了下去。 杨律师示意老太太再吃点东西,接着问:“你儿子聚众赌博、放高利贷,你知道吗?” “我反对,辩护人提问明显与本案无关!”公诉人提出反对。 审判长点点头,向辩护律师示意,“但对有效!” “那你案发当天在什么地方?就是被告人谢国强杀害您儿子的那天!” 老太婆又变得惊恐起来,浑身开始颤抖。“我就在屋后头的竹林……” “可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吗?” “那天我听说我儿媳妇生娃娃,从住的山洞里下来,可是我又怕他两口子嫌弃,就躲在屋后头的竹林里,我还听到我孙孙哭了!”老太太想起孙子,她连看都还没看上一眼,就让秀莲带到不知去处了,用破长衫的衣角抹了抹泪。 “我看到谢国强在竹林里砍竹子,不晓得是得病了还是喝了酒,他一直吐,好久都没砍断一根,我儿听到声音,就跑出来骂他,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还差点动了手。谢国强一脚没踩稳,从竹林滚到了屋檐边的菜地里去了。 “我看到他滚下去之后没得知觉,就吼了几声,我儿过来骂了我一通,喊我滚回去。我怕出事情,又想看孙子,就还是躲在屋后头。没过好久,谢国强就自己醒了,他拿起那把砍竹子的刀,偏偏倒倒往新房子的地坝里去,我看到他还没走拢就把刀丢了过去。我听到一声鸡叫,又听到我儿子大吼了一声,我以为是在吼我,我怕他出来打我,就跑回山洞里去了。 “后来我听说我儿子遭杀了,又才跑下来的……” 扶老太太的姑娘正是淑芬,她在第三排坐了下来,才发现旁边居然是富顺。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富顺哥,在他旁边坐下来,听着王嬢嬢的陈述,泪珠已经连成了串。 昨天夜里,在杨家湾那个山凹凹里,母子四人同样一夜未眠。淑芬和往几天一样,带上粮食去山洞里照顾那个瞎子老太太。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还因为律师转达了姐夫的回忆,大姐夫到底是不是故意杀人,证人只有她。 老太太照样一语不发,已经快一个月了,除了喝点米汤,她几乎没怎么进食。尤其是儿媳妇带着孙子走了之后,她更是成天以泪洗面,不愿意见到任何人。所以,不管是公安机关、检察机关还是律师,都从她嘴里问不出一句话。 淑芬每天几乎是跪着给她喂食,不求别的,只求这个老太太把真相说出来。知道昨天晚上,淑芬没有回家,一直跪在这个她曾经从奈何桥背回来的王嬢嬢面前,哭着请求她出庭作证。 床前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总算是打动了她。天刚蒙蒙亮,她们从杨家湾往石桥赶去。但是因为老太太腿脚不便,眼睛又看不见,到石桥的时候,去县城的班车已经走了。 淑芬急得团团转,石桥到县城的车每天就一班。小镇上除了几个自行车,连个摩托车都没有。他突然想到乡政府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小汽车,又去敲开罗乡长的门。罗乡长听了原委,才叫司机把两个人送到县城来。 杨律师长舒了一口气! 审判长宣布休庭,择期宣判…… 第七十章 水电站 深秋如常地光顾了杨家湾。在这个贫穷的山凹凹里,一切都还是靠着修修补补过日子。 尽管秋收让不少人家的粮仓填满,可是除过上缴国家的,还了灾年东拼西凑借的粮食,谁家也不富裕。 大人的衣服改小,打上花花绿绿的补丁再给孩子;大一点孩子的衣服,修修补补之后再给弟弟或者妹妹;如果还有多余的,那就做成尿片,谁家不会有个奶娃娃呢? 山上的树木几乎被砍光,灾后建房修圈,谁家家户户都用了不少木头;连树桩也被连根拔起,搬回家里劈成柴了;人们再从山顶上找些长不高的树苗,补在树桩窝子里,期待着来年就成为参天大树。那些垮掉的梯田,经过修修补补,这一年已经带来收成了!还有那条两年前修建的石板路,垮的垮、烂的烂,却也被人们频繁的脚步慢慢修补。 而最需修补的,是人们那无奈的内心!有人说它是坚强的,有人说它是脆弱的。无论那颗跳动的心子呈现出怎样的状态,它都是被残酷的现实逼上了绝路。而能修补它的,依然只有残酷的现实。 根据四年前颁布的《刑法》,谢国强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这个消息对谢家人来说,无疑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本以为逃不过“杀人偿命”的常理,只因为那个一文不识的瞎子老太太深明大义,带着撕裂的疼痛,像鞭策儿子的尸体一样,还原了事实的真相。谢家人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一次又一次地登门谢罪,乞求大恩人的原谅,都被拒之门外。 王老太太跪在儿子的新坟旁,泪水打湿了身前干裂的泥巴,这是一个母亲最无助的眼泪,一个女人最孤独的诉说。在村里组织把儿子掩埋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坟前。那新烧的纸钱,断不是儿媳的仁慈,一定是杨泽贵的孩子所为。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肝肠寸断,让一旁的淑芬和富顺也泣不成声。富顺多么害怕多看一眼这个可怜的老婆婆,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儿,和他一道离开了这里,而今也杳无音讯。 富顺和淑芬商量着,他们把王嬢嬢家的地接过来种,像伺候自己的母亲那样照顾这个可怜的瞎老太太,直到她的女儿归来…… 从县城回来之后,谢家人组织了男女老少,把杨泽贵家发芽了的稻谷收割了回来,还从自家的粮仓里送来五百斤粮食。 淑芳带着孩子,又回到了谢家坝的大院子里,她要去种属于她的丈夫、她自己,还有小海棠的田地。更重要的是,在那个熟悉的被窝,等待着那个又让她暖心起来的男人回来。她想:五年,或许并不会太久! 卧病在床的淑芬娘,因为富顺的突然回来,病好了大半。把剩下的那小块儿腊肉做得香喷喷的,似乎忘记了女婿的牢狱之灾。 吴妈妈捧着孩子圆润的脸蛋,眼里噙满了泪水。这个据说已经喝了好多墨水的儿子,个头已经高出了自己。厚实的肩膀和宽阔的脊梁,已经完全能够撑起一个家了。 富顺蹲在地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静静地看着养母。白发已经悄悄潜伏在了浓黑的森林,皱纹爬上了粗糙黢黑的脸上,血丝布满了坚毅的眼眶,青筋凸在了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背上。老茧在他脸上摩挲,偶尔还没痊愈的伤口割疼了孩子的脸,也割疼了孩子的心。这个任劳任怨的农村妇女,经历了多少苦,咽下了多少泪,只有她自己知道。 “富娃儿,真的是我的富娃儿!” “娘,是我,富顺!” 一家人哭成一团。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这个绝望中带来的希望,在吴妈妈看来,有这个孩子在,别说那十来亩庄稼地,就是淑芬再倒腾出几亩梨树苗来,那也不在话下! 更重要的是,淑芬一天天大了,要把这个宝贝闺女留在身边,还有比这更合意的上门女婿吗? 淑菲也格外的高兴,这个在外边世界闯荡的哥哥,不仅带回了她喜欢的水果糖,还带了一盒堪称奢侈的水彩笔。 可是这一次见到淑芬妹妹,富顺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可能是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的缘故吧,他了解的淑芬已经够多了! 岁月已经让这个漂亮的女娃娃变了模样,那精致的五官连同苗条的身材,足以让江云城那些搔首弄姿的城里女娃子汗颜,就算是到了被誉为“美女如云”的江云师范学校,妹妹也毫不逊色。两年的农村生活并没有把她沾染上所谓的“俗气”,反而让她的身体连同心灵一起,更加成熟、更加美丽、更加充满了吸引力。用干爹笔记本上的那句诗来说,简直是“雪河清清水,空谷幽幽人”。 富顺躺在蚕房里。拆掉的木床重新架起来,最后一季蚕茧已经售完。他呼吸着蚕桑留下来的清香,看着去年还是茅草的屋顶变成了青瓦,蜘蛛还在拼命地织网,全然不知深秋的初寒。 同样成熟的富顺,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个幼稚的疑问——如果桂英和淑芬都要嫁给他,他要娶谁呢? 没想到他竟然想起了湘瑜。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且不说他父母都是城里的公家人,单就是他们单纯的“哥们儿”关系,产生这样的想法,那也是邪恶的。他起身回到刚刚装好的破书桌旁,用妹妹给他的纸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富顺的回来确实让这个家庭活跃了起来。杨泽进带着他到田边地头去修剪桑枝,淑芬教他嫁接桑树和果树,吴妈妈和他一起挑起大粪去浇灌淑芬的梨树。更重要的是,他用带回来的几百块钱,去林木乡买回了一头耕牛,那弯弯的牛角、顺滑的牛毛、温顺的眼神、洪亮的叫声,都像极了老黄牛。 只有闲下来的时候,他才会埋在案牍,去摆弄起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尺子和“乱七八糟”的几何图。 转眼已是初冬,田地里的小麦已经种植完毕。 淑芬和富顺商量着,一起到林木乡去拜会一下农民书记聂仁昊,顺便背些扫帚去林木场卖了。 看着两个孩子开开心心出发,刚刚背上背篼准备去割草的淑芬娘蹲了下来,推了推正在扎扫帚的杨拝子。“老四,你看看,还是般配的嘛!哎,那刘木匠,留下这么好个娃,越长越体面!” 杨泽贵抬起头,看着门前田坎上越走越远的两个孩子,心里又喜又怕。他知道,两个孩子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对于淑芬,或许因为亲情,会真正眷恋这块土地,至于是否会安心做一个农民,他也没有把握;对于富顺,或许只是因为善良,他拿回来那些书籍才是他的梦想,那个梦想在农村实现不了,所以,只要他的梦想在,他终究会离开这个地方。唯一能阻止的办法,就是切断他的梦。 可是,他又怎么忍心去浇灭一个孩子希望的火花呀!他不敢把这些告诉老伴儿! 杨拝子没有答话,继续埋着头扎扫帚。他只想,让孩子们朝夕相处吧,有时候,神奇的爱情也能浇灭男人的雄心壮志。 一路上,淑芬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聂果仁”,还有他的良种果树和鸟语花香的林木乡。富顺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声地应和,偶尔问出一些完全不搭调的问题。 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淑芬的兴致,依然忘我地憧憬着属于自己的“花果园”。直到那座熟悉的瓦房出现在他面前,一同出现的,还有高大帅气的何攀——他正在自家的地坝里捡药材。 脸红的淑芬屏住呼吸,远远地看着那个俊朗的背影。加速的心跳让刚刚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脚步也缓了下来,站在那里踌躇不前。 富顺被另一处景致吸引,根本没有注意妹妹是否跟上脚步。不远的地方已经挺拔起一座水电站,激流勇进的三岔河被阻断,弧形的堤坝把上游拦截成平湖,石桥河和潇水河的水流漫过了竹林、漫过了庄稼地,汇流之后蓄势待发——只需打开闸门,那巨大的水流将变成神奇的力量,把源源不断的电流送到千家万户。 略有遗憾的是正在封顶的厂房。本可以利用堤坝和后山造势,设计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现在看到的那二层小楼却和城里的民房没什么两样。富顺转念又想,可能是厂房的需要吧,毕竟自己对水电知识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淑芬,快点呀!”富顺已经到了何攀家的地坝里。看到站在屋后的淑芬傻站着,忍不住呼唤了起来。 何医生丢掉手中的药材,抬头看了看富顺。又从他口里听到淑芬的名字,断定这个就是杨家的那个养子。 何攀往屋外走了几步。淑芬看到何攀转过身,赶紧理了理衣领,又拉了拉早上扎好的小辫子。本想大大方方走过去,却又不自觉地从屋后的小路绕着一路小跑,一口气到了水电站下边。 何攀还没看清淑芬的样子,她就跑得不见人影了。他拍拍手上的灰尘,朝富顺笑了笑,又去簸箕里捡药去了。 富顺摸了摸他的小平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好提了提肩上的背篼,快步跟上绕小路的淑芬妹妹。 堤坝隔断了三岔河,也割断了潇水河到林木乡的水上交通。没了船只,赶场的人们只好选择步行。 淑芬面红耳赤,百兔挠心。她从来没有这样惧怕去面对何医生。以往任何时候,尽管也会紧张、也会害羞,但她都能掩饰住内心的躁动,大大方方地去面对、去对话,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慢点,淑芬!”她听到富顺哥的召唤,却没有勇气回头。或许真的是因为他,因为这个所有人都以为要成为她丈夫的哥哥…… 第七十一章 腊八节 农历腊月初八,石桥下起了大雪。 这一天是传统的“腊八节”,不过这对于石桥农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没几个人能够说出这个节日的名字。 可一九八三年的腊月初八,对石桥人又有着特殊的意义。三乡建设的石桥水电站竣工落成,从今天开始,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水电站,不用再担心随时停电了。 胖乎乎的张副县长再次来到这个县的西部片区,可能由于冬天太冷,他的小平头留成了大背头,在水利局局长杨泽进的陪同下,最近几天都在岔河和石桥慰问老红军,前天就来到了新落成的水电站,为落成剪裁做准备。石桥的罗乡长提前在电站候着,听从差遣。 水电站的办公楼和宿舍楼修得很是气派。水电站的临时负责人在修宿舍的时候,专门精装了几间套房,新床新被新家具,还有崭新的黑白电视机和蜂窝煤炉,看上去,比城里的小酒店还要利索。副县长和顶头上司杨局长到来,肯定是要住进这样的套房的。 张副县长视察了电站的大坝、机组、办公区、宿舍区和体育活动区,甚是满意,把杨局长一顿夸奖。尤其是昨天下午组织的职工篮球赛,让这个爱好篮球的领导大显身手,把一个个刚从学校毕业分配过来的学生们打得落花流水。杨局长又把吴站长好一顿夸赞。 水电站的临时负责人叫吴显发,在乌江渡修过几年水电站,也懂一些水电知识。听说家乡修电站就跑了回来,也不晓得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反正从电站新修开始,他就一直在这里负责。据说,这次张县长手里就拿着任命书,这个水电站站长的职位他算是十拿九稳了。 至于电站的职工,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水电技校分配过来的五个毕业生,有工人身份;二是像淑芬堂姐淑华这样的关系户有两个,转为工人身份;三是附近拆迁村的部分村民,但必须要求初中以上文凭,并且懂一定技能,通过考试确定了十个人,临时聘用到水电站工作。 杨局长来之前就和三乡负责人通了电话,要求每个乡至少组织三百人到水电站参加剪彩仪式。时间定在腊月初八的上午十点。 除了林木乡,其他两个乡的村民对这个剪彩仪式还是充满期待的。因为水电站不光解决了用电问题,政府在占用土地赔偿和村民安置上也都还让人满意。唯独林木乡临河的村民怨声载道,眼巴巴看着上游村民拿到赔偿款,而且原本通往场镇的大河变成了小溪,别说船只,连只鱼儿都长不大了! 聂仁昊一肚子窝囊气,在林木乡政府的院子里破口大骂。他不是没有长远眼光,只是那发出来的电,能像那河水浇灌了土地,哺育了人畜?他苦口婆心给村民做工作,好不容易平复了农民的情绪,这他娘的倒好,组织招工考试的时候,他林木乡连个通知都没得到!这些都不说了,就因为那个大肚子领导要来,摄氏零下的天气,让这些农民去哪坝子里站着?谁他娘的愿去去!最好下场大雪,把路给他封了,河面也结了冰,让他发电!发他娘的去! 今天早上打开门,他被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吓呆了,他无心欣赏这银装素裹的美景,急匆匆地从村里赶到乡政府。聂书记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他本就没通知村里去参加什么仪式,原计划组织乡里的干部去凑下场子就算了,要批评他也顶着。哪晓得这大雪还真给自己说来了,并且毫无休止的意思,大片的鹅毛钻进脖子里,冷的他直哆嗦。 岔河乡和石桥乡的领导也傻了眼。河面的冰块儿根本开不了机动船,如果走路,连路也看不清楚呀!他们赶紧给水电站摇了电话,得到的答案是:“剪彩仪式推迟到下午两点,不得缺席!”张领导的意见是,不能因为大雪,阻挠了温暖的电流点亮三乡的千家万户。 “妈拉个巴子!”聂仁昊进到办公室,听到乡长的汇报,再次骂起了娘。他一边在蜂窝炉边烤着火,一边让文书通知乡里在的干部开会。 上午的九点到十点,借用的电流最后一次输送到三乡。各个村的广播里都在传送着同一个信息:“重要通知……重要通知!在县委县政府的英明领导下,石桥水电站正式建成,下午两点开始正式送电,今后除特殊情况外将不会停电!” 三乡突然沸腾了起来。但这个沸腾只是暂时的,他们依然钻进了被窝,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围在柴火边议论着。高音喇叭继续广播:“原定于今天上午十点举行的剪彩仪式,改在下午两点进行,请之前确定的相关大队(村委会)组织社员(村民),按时前往!” 没点到的大队暗自庆幸,被点到的大队一片骂声! 淑芬姐妹俩第一次见这么大雪,不顾杨泽进的怒吼,鼓起勇气提着风笼到地坝里堆雪人,没想到那洁白的雪花并不友好,把淑菲本就长了冻疮的小手冻得出了血。她俩又赶紧回到阶檐里,眼看着洁白的精灵飞舞,用墙上的蜘蛛网糊住流血的伤口,然后把手放到炭火上,烤暖和了之后再进行第二次尝试。 要不是广播的通知,她们差点忘了去水电站的事情。她们本打算出发去水电站的,倒不是因为二伯通知她们家必须出一个人去参加仪式,而是二伯的女儿淑华姐的盛情邀请。 杨泽贵再次从破窗户里探出头,看到两个女儿在雪地里疯耍。“你两个到底得不得听话?给我回到铺里去!” “哦!”尽管嘴里应着,却不见一点行动!两个孩子裹了裹棉袄,继续堆雪人。哎,所谓的棉袄,不过是拿用过好多年的旧棉花镶进两块儿破布里头,根本起不到保暖的作用。不过这并不影响孩子的快乐。 “你哥呢?”杨泽贵从屋里出来,他实在不忍心孩子打湿了衣服挨冻,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富顺根本不在雪地里。 “去烂泥沟了?”淑芬抬起头,看到有些愤怒的父亲,赶紧拉起淑菲往堂屋走去。 “哪里?”杨泽贵简直不敢相信,又去蚕房看了看。 “烂泥沟!”冻得瑟瑟发抖的淑芬把手放到风笼上边,“他前几天和你说的嘛,他回去给他爹烧纸!” 杨泽贵叹了口气:“哦,是啊,今天都腊月初八了,哎,刘国荣大哥已经离开第十个年头了!” “你两个不要去地坝里了哈!到铺里去,下午下雪就不去电站了!” “刚刚不是通知说去么?” “不管他,下大雪哪个还去嘛!估计也没得人去,你二伯早上都没来喊。”杨泽贵说完又杵着拐杖进屋去了,这冰天雪地简直天寒地冻。 姐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奔到雪地去了。 富顺一边走,一边用脚试探着路。刺骨的寒风似乎要把他的脸撕破,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刚刚的广播声,他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偶尔窜出的一只野兔,还把他吓得摔了一跤;停在树上的雪鹰,扑腾冲向另一个方向,把树上的积雪都抖动下来,打得斗篷嚓嚓作响。 这样步履维艰的天气,赶路确实有些讽刺。带着斗篷和蓑衣的富顺,像养父一样杵着棍子,艰难地挪着步。藏在棉袄里的一根烤红薯已经没了温度,他干脆拿出来连皮咽进了肚子里,祛除了饥饿,似乎稍微温暖了一些,他又抓紧时间赶路。 到烂泥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没有再踏进儿时的院子,故意躲开了大伯和三叔的眼睛。在三座坟前,浑身湿透的孩子依旧跪着磕了长头,纸钱一次又一次被淋湿,他一次又一次擦亮火柴点燃。野草又长满了坟头,但他实在太冷,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所以打算开春再来打理。 毕竟是县里领导亲自剪彩,三乡的干部只要在家的,全都提前步行到了电站。书记和乡长还专门去二楼的张县长宿舍拜会,这边笑着脸儿拉着话,那边安排人赶紧集合各乡赶来的农民。 聂仁昊没有上楼,一个人在堤坝上边转悠。这雪花依旧是大片大片的往下垮,可河面却没有结太厚的冰。看样子,那些已经在测试的机组今天下午是要准时发电了。 他一路上走来,都在想一个问题,这河上的水路断了,为什么不从这河边平坦的地方开辟一条陆路呢?只要村民同意,哪怕是赶个牲口赶场呢?也比这狭窄的山路强呀!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大坝还能难倒个人不成? 打了个寒颤之后,赶紧到宿舍的二楼去,尽管心里对领导不爽,总不能因此拖累了林木乡吧? 一点五十分,三乡赶来的农民还是稀稀拉拉,除了离这里近的几个村庄的积极分子,大都躲在家里不愿意出来了!哎,也怪不得他们没有觉悟,这么寒冷的天,乡里的干部还能有个军大衣和靴子,可这些泥腿子们呢?既没有厚衣服,又没有合适的鞋子,听说到了电站还得在坝子里干站着!这年头,去了又不挣工分,倒不如在家里睡大觉。 淑芬硬是犟着和二伯一路到了电站。她娘还专门给他埋了个柴炭疙瘩在风笼底下,生怕这孩子冻着。 不知道张县长是选了时辰,还是时间观念强,尽管来的人不到原先计划的十分之一,到了两点整,他依然冒着风雪站到昨天搭好的主席台旁边上,示意杨泽进主持剪彩仪式。礼炮轰鸣,响声震天,雪花和礼花同时在天空绽放,风声和炮声一起在头顶呼啸。 张县长踏着音乐的节拍,站到了主席台中央,在一段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穿着红棉袄的“礼仪”淑华用托盘端上剪刀,“咔擦”一声之后,礼炮再次鸣响,伴随而来的还有轰隆隆的发电机声,篮球场边的六颗路灯同时亮起,照耀着飞舞的雪花…… 乡政府的干部们穿着大棉袄,村里的干部也都戴着大棉帽,这些吃供应的,个个都穿着筒靴。那些个“看热闹”的农民,半脚鞋连同裤腿都全湿了,站在寒风中直哆嗦,偶尔几个忍受不了的已经偷摸跑回家了。 淑芬站在最前边,看着漂亮的表姐,还有威武的七叔,骄傲中掺杂着点点心酸。 而在人群的最后,何攀踮起脚尖,看到最前面那个清纯的少女,那么纯洁、那么迷人、那么美丽,就像这跳跃的精灵,洁白无瑕,哪怕是在指尖融化,也同样晶莹剔透…… 第七十二章 远客到 富顺坐在屋子里,把单薄的被子裹在身上,脚下烤着风笼。这个冬天确实太冷,光是那山风发出呼啸声,就足以让人哆嗦半天。山顶的雪还没融化,淑芬的梨树也没敢冒出点新芽。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了。富顺手上捏着两封信。一封是湘瑜寄来的,信里的内容主要是邀请他去江云过年,顺便给她带点农村的腊肉;另一封是干爹刘永翰的,信里的内容是干爹决定来石桥过年,顺便给富顺带来一担子书。 两封信都是半个月前就收到了,回信应该也到达了目的地。对于湘瑜的邀请,富顺只能婉言拒绝。他的内心里还是期望能见到湘瑜的,不过他总不能邀请湘瑜来石桥过年吧?至于干爹要来这里,他是热烈欢迎的。 富顺把这个消息向全家宣布的时候是腊月十九。那一天家里杀年猪,淑芬精细饲养法喂出这头三百斤的大黑猪,让杨泽贵特别有面子,连村里的杀猪匠都竖起了大拇指。 杨泽贵听说干亲家要来,高兴得又多喝了两杯,还和过来帮忙的几兄弟划起了酒拳。富顺的干爹是城里的生意人,听富顺描述,那码头的流水账,刘永翰的收入能抵上全生产队了。这倒是其次,他对富顺可算是恩重如山,更何况他主动提出来石桥,是不是在烂泥沟的那个知青,一个照面之后立见分晓呀! 倒是淑芬娘有些惴惴不安,那个富顺称为干爹的城里人,莫不是要来和她抢儿子? 除此之外,淑芬姐妹也是“不亦乐乎”的。对淑芬来说,那样出口成章又会写诗的大叔,完全就是崇拜的偶像呀!对淑菲来说,家里有个客人,生活改善了不说,就是略微小调皮一下,爹娘也不会拉下脸来骂人的。 刘永翰一路转车问路,终于在腊月二十九到了杨家湾。富顺在井边挑水,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丢下桶一口气爬到了猫儿山顶。 上气不接下气的刘永翰看到这个嘴里冒着白气的干儿子,把挑在肩上的两箱子书放在地上。几个月不见,好小子又长高了一截。 他们用城里人的礼节,两个大男人紧紧相拥。“刀疤刘”又拍了拍他亲爱的顺儿的后背。 “咦,干爹,这围巾你不是丢了吗?”富顺看到那条熟悉的围巾,想起了桂英姐。 “哦,这是你那条,你没拿走。今年冬天太冷了,我就戴上了!你还说你们老家不冷,我看着比江云冷得多!” “今年怪冷呢!我们都遭不住,不过庄稼好,你看看,那一片片小麦,长得多好!哈,那边,看到没得,长得最好的那块,我种的!”少言寡语的富顺变得活跃起来,这个和亲人一样的干爹,多么的亲切呀! 富顺把竹棒抢过来,把书挑在自己肩上,往山下走去。“干爹,这都是些啥子书?好重哦!” “郑老师拿来的,说是让你别误了功课,哎,要是在学校,再上一年学你也能毕业了!” 富顺兴奋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哀愁,这回到杨家湾,天天和田地打交道,看书的时间少了不说,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不能请教。 “还有好远?” “不远了,你看到那片竹林没得,就在那竹林里头!” “嘿,你家还住的好呢,我看倒是适合我来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夏天更安逸!” 富顺听不懂干爹的“之乎者也”,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寄身之所,或许只是一时,也可能会一辈子! “对了,顺儿,桂英家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刘永翰并不知道桂英没有回来。这也是他这次来石桥的目的之一,想为去年的行为道个歉,也慰问一下失去儿子的老太太。 富顺突然停了下来,他该怎么和干爹说呢!桂英娘一直还住在山洞,只是偶尔到山下打开一下新房子的门,顺便佝偻着背背点粮食上山。淑芬和富顺每隔一天就会去山上看看她,顺便和她摆些龙门阵。在被问到桂英的时候,富顺总是说:“她在城里呢,遇到个好东家,过几年就把你接过去了!” “他娘就在那边住着,”不会撒谎的富顺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洞,“桂英姐一直都没有回来!” “没回来?你不是说她去了车站回家了吗?” “她是说她要回来的,可我也是后来和我家里写信才晓得没回来的。” “那她在哪里?” “不晓得!” “哎,这个犟拐拐,又认不到一个字,怕也不晓得家里发生了这些事!” “应该是不晓得的。现在都是我们偶尔去看看她娘,哎,可怜了那个瞎子老婆婆哦!” “我们去看看吧!我带了点钱来,给老婆婆拿过去,顺便……算了,就说桂英现在还在工厂赶工,回不来!” “要得!”父子俩挑着东西,先去了一趟山洞。因为太冷,老太太在山上拾了些干柴禾,也不管这洞里没有烟囱,就点着了烤火。满洞子熏得黑黢黢,乌烟瘴气呛得人都透不过气来。 “王嬢嬢,你在不在!” 老太太咳着嗽探出身子,模模糊糊辨认出是富顺才应了一声,又钻进洞子里去了。 富顺领着干爹钻进洞子里,刘永翰捂着鼻子,这臭气熏天的山洞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老婆婆腰弯成了九十度,一张满是油渍的丝帕包在头上,要不是两只“睁眼瞎“的大眼珠子,根本判定不了那满是烟土的脸。 “王嬢嬢,都喊你不要再屋里生火了!我前天不是背了木炭来吗?你把炭放在风笼里。你这样子把床燃起了咋办?”富顺从外边的水缸舀了一瓢水,把那堆柴火扑灭,黑烟变成了白雾。 “燃起了才好呢,烧了我这个老不死的算了!咳……咳……”老太太又咳了起来,嗓子里发出连续齁声,洞子里响着恐怖的回音。 她抬起头,隐隐约约看着一个穿着体面的陌生人,突然哭了起来。“桂勇儿啊?你回来了?”哎,这个可怜的老人,见到中年男子都会以为是她死去的儿子! “王嬢嬢,这个……” “王大姐,我不是您儿子,我是杨桂英的东家,她在我的工厂做活路!” “桂英?!哦,那个死女子呀,她还活着吗?”也许,老太太真的忘了她还有个女儿吧! “活得好好的呢,王大姐,她这会儿在织布厂织布,可能干了,我们过年要干活,她就不回来了,你看看,这是她一年的工钱,我都给你送回来啦!” “哦,钱呐?我不要,你给他吧!”老婆婆指了指富顺,“反正我用的吃的,都是他们给我拿来,你给他吧!哎,这死女子,我以为她忘了这个可恶的娘了呢!他哥走了,她也没回来烧把纸,就算是桂勇打她、骂她,那也是她哥呀!” “王嬢嬢,我替桂英姐烧了,她确实回不来。这个钱我先收着,我都给你记着账呢!” “记着吧,记着好,过了年,你把我扶到岔河去,我去看看我的小狗儿咯!我一分钱都不要,都给我的小狗儿!”“小狗儿”是王老太婆呼唤她连面都没见着的孙孙的名字。 “好,好!”富顺接过钱,又一次流出了眼泪,“王嬢嬢,明天就过年了,我明早上来接你,到我们家过年!” “不去,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土匪窝里!” 富顺把刚刚未完全浇灭的木炭捡到风笼里,用从床底下拿出些炭来,吹燃了递给王嬢嬢,拉着干爹出了洞口,下山来了! 刘永翰眼里眨着泪花。他不能想象,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直到富顺指了指那几间瓦房,他才明白,老太太之所以选择住在山洞,是想逃避,或许只有逃避了,她才能苟活下去! 客人的到来让杨家人格外欢喜,尤其是杨泽贵,看到这个“五大三粗”的文化人,根本不是烂泥沟那个白脸知青之后,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拐一跛地领着进了堂屋。 淑芬昨天就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连屋顶的蜘蛛网都被清理得无影无踪,杨泽贵用有些油渍的大碗,从坛子里舀来半碗醪糟酒,刘永翰一饮而尽,也没觉得冷。 这半碗醪糟,是石桥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冷酒糊糊刚下肚,热醪糟鸡蛋又端上了桌。刘永翰照例来者不拒,一口气吃了两个土鸡蛋。 “杨大哥,早就听顺儿提起你,你可是个大能人呀!” “啥子能人哦,这条废腿,把整个人都废了!” “瞽叟丘明著《左传》,孙膑无腿写《兵法》。你老哥子一条腿撑起一个家,也了不起呀!” 高小文化的杨拝子只听懂了后半句,在一旁的淑芬惊讶地瞪着眼睛,这个能文善武的伯伯果然名不虚传。 刘永翰从兜里抓出大把糖果,递给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淑菲。“你就是小淑菲吧?常听你哥说你,这字儿写得真工整!” 听到夸赞的淑菲红着脸,拿着作业本进到屋里去了。 “淑芬?小姑娘长的真漂亮,真看不出来你在家能干农活!”刘永翰放下碗,从刚刚那两箱子书里取出一大摞放在桌子上,“这是给你买的,听富顺说你喜欢读诗,这里头呀都是当代诗歌名家的作品,要是几年前还真读不到!” 淑芬如获至宝,抱起书就往里屋走。 堂屋里就剩下三个男人。杨泽贵从皱巴巴的烟袋里取出半包纸烟,取出一支递给“刀疤刘”。刘永翰摆摆手,别看他在码头总是揣着烟,这玩意儿他自己是真不会。 歇了不多一会儿,淑芬娘招呼富顺过去打糍粑。刘永翰主动请缨,和富顺一起在怼窝旁,挥起那重重的捶棒,砸出了香喷喷的糍粑…… 第七十三章 篝火旁 除夕清晨,富顺和养父在杀鸡宰鱼,淑菲姐妹要赶紧去把这两天的牛草和猪草打够,以便腾出空闲的时间享受春节的恩赐。 刘永翰特别喜欢那片竹林。尽管他不知道这片重生的“君子们”经历了怎样的灾难,但“茂林修竹”的清香着实让他陶醉。 他闭着眼睛,踩在软绵绵的竹叶上,用心去聆听竹的独白。那是一种怎样的高洁呀?笔直的躯干光滑有节,清脆的枝桠不惧严寒,就算是那偶尔飘零的细叶,也在寒风中雕刻着时光。 “青布面子,白布里子,一副纽子,扣下底子!”儿时的谜面终于找到了谜底。 此刻的刘永翰,带着诗人的惬意和些许感伤,站在竹林里,躲在低垂的竹枝深处,忘却了寒意。“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 “刘老弟,起得早呀?”杨泽贵在地坝边看到刘永翰,撇下富顺朝竹林走去。 刘永翰被杨泽贵的招呼打断,从竹林深处漫步出来。“杨大哥,你家这片竹林好呀!” “哎,去年全被风刮断了,今年有才长点出来。在我们农村,这东西必不可少,家里用的好多工具都离不开它!” “嗯,竹子是‘四君子’里最了不起的,梅、兰、菊都是靠花取胜,唯独竹,用整个生命在演绎它的君子气魄!就算是‘岁寒三友’,它也是最低调的……”老刘几乎忘了他是在和一个农民对话,“哦,老哥,要帮忙不?” 杨拝子正用一个竹耙子打理着竹叶,他要把这林里的竹叶耙到一块儿,干的用作柴禾,湿一点的在地坝外头熏起一堆烟火来。这也是石桥家家户户的新年风俗。门前的烟火既驱赶“年兽”,又预示红红火火。 “不用了!兄弟呀,富顺在你那里给你添麻烦了!” “嗨,说这些就见外了。老哥呀,现在孩子没在跟前,我给你摆个掏心窝子的龙门阵!” “嗯!”杨泽贵挪了一下木拐,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 “老哥呀,顺儿在你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他最想要的是啥子?” “兄弟,你这个问题怕是难倒我这个拝子农民汉了!对我们来说,有块儿自己的土地,能交了国家的任务,一家人能吃饱饭,穿暖和衣服,那就谢天谢地了!” “老哥呀,其实我晓得,你是个文化人,我见你看的报纸都堆成了山。道理不比我们懂得少!就像你对你两个女儿,你从心底还是希望她们读书的是不是?” 杨泽贵有些难堪,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正在责备他没有让富顺读书,可他的难言之隐,谁又能知道呢?“他干爹,我们农村呀,比不得城里,尤其是这几年,这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不种地,我们就只能饿死!” “我都理解。老哥,现在顺儿可以说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娃娃懂事,哭着犟着要回来,因为他舍不得你们,或者说不忍心看到这个家破败。回来这小半年,娃娃肩挑背磨,肯定没得啥子怨言,可是你想想,他有一天是开心的吗?” 杨泽贵越来越无奈,他和这个城里人说不清楚,提高了声音分贝:“如果你是来带他走的,你就直说,我们没得这个能力养好他,让他读书,你有,让娃娃自己选嘛!” “老哥,你不要冒火嘛!我这不还没说完吗?我看你本来是个有耐性的人,这么绕着弯儿我自己还难受,我就和你直说了吧!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就算是我接他走,他也不会走!我也没打算来接。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要是有机会让娃娃成为工人,你愿意不?” 杨泽贵低着头,有些自责刚刚的大声。“他不是说他读那个书拿不到文凭吗?” “和文凭没得关系,我想把他户口转到江云去,有了城市户口,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杨泽贵抑制住心中的怒火,这说来说去还是要把娃带走呀?其实他也想过让富顺自己出去闯一闯,毕竟这个孩子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就算富顺真的走了,老两口带着两个女儿,等过两年淑芬大一点,找个合意的上门女婿,这个家也基本能扶持走了。 想到女婿,杨拝子又思量起来,最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让富顺成为女婿。两个娃娃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尤其是富顺回来之后,两个懂事的孩子一起为这个家操持着,似乎走得更近了,看上去都那么般配,说不定在娃娃的心里,已经认定彼此了呢? “老刘呀,这个事,我再和他娘商量商量吧!”杨泽贵继续干活。其实他的心里盘算着,这事儿就算同意了,也不能让他娘知道,否则想也别想。 “嗯,在你们答应之前,也别告诉富顺。其实就算是户口迁走了,我也没打算让他立马就走,至少……至少等到你二姑娘找到合意的女婿,或者是你家大女婿出来……” 刘永翰说完这段诚恳的话,看到富顺已经往这边走来。赶紧往爬上一个小坡,富顺伸出手拉了干爹一把,他才上到竹林边的田坎上。两个人有说有笑回家去了。 这一幕,杨泽贵看着眼里,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楚。对这个农民汉来说,他不可能像城里人那样直接去表达真挚的父爱,也不可能想那个生意人一样去给予孩子美好的未来。 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利去阻止孩子追梦呢?就算是机缘巧合,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换来的机遇,“成为工人”,从此以后就跳出了农门,这不也是老刘木匠的临终遗愿吗?总不能因为自己的无能,就去拒绝好心人的帮助吧?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刘木匠为了这个孩子和他可怜的母亲,放弃了工人身份。世事轮回,现在又让这个孩子成为一个工人,并且是大城市的工人!一定是老刘哥在天有灵吧! 在吃午饭之前,淑芬把做好的每一样菜都盛一点,和富顺一起到山上去看望了桂英娘。 到了晚上,杨泽贵第一次在院坝里点燃了篝火。这对木柴缺乏的杨家湾人来说确实有些奢侈,熊熊的烈火把杨家人和刘永翰的脸照的通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没有城市那绚丽的焰火,也没有响彻云霄的炮声,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柴火的啪啪声。 “干爹,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呗?”富顺发出倡议,又怕伤到也同样给他们讲过很多故事的养父,“每个人都讲一个,干爹先讲,讲了我爹讲!” 一听要讲故事,淑芬把拿在手上挥舞的一个干柴枝放进火堆,坐在小板凳上托着小腮帮子,瞪圆了大眼睛。 “好,我先给你们讲一个—— “在春秋时期,鲁国有一个叫做宣子的人,是鲁宣公的大臣,特别喜欢狩猎。有一天,他在首阳山打猎,看到一个饿得两眼冒金星的人。好心的宣子下马过来询问这个人是怎么了?那个人回答道:‘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宣子二话没说,把随身携带的食物送给他吃,可他却留下一半。宣子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离家已三年了,不知道家中老母是否还活着。现在离家很近,请让我把留下的食物送给她。’宣子让他把食物吃完,又叫随从把另一篮子饭和肉给他,请他带回去给自己的来母亲。 “又过了好多年,晋国的晋灵公和鲁国开战,宣子被俘。晋灵公想要杀了这个敌人的重臣,没想到晋国一个叫灵辄的武士,在搏杀中反过来抵挡住晋灵公的手下,使宣子得以脱险。 “后来,宣子问他为何这样做,他回答说:‘我就是那年在首阳山你给食物的那个饿汉。’宣子再问他的姓名和家居时,他不告而退。 这个故事后来成为典故,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就引用了它: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三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杨泽贵也是第一次听这个历史故事,不禁感慨万千。他看看最小的淑菲,期望她能懂得其中的道理:“淑菲,你说说,刘叔叔讲的这个故事都有些啥子道理?” 回答问题积极踊跃的小淑菲站起身来:“我觉得有三个道理:一个是要助人为乐,那个叫宣子的人就主动帮了后来的那个武士;还有就是要孝敬父母,那个武士都三天不吃饭了,还能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就是要……要……对,是知恩图报,武士最后都报答了宣子!”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回答得头头是道。 富顺却想起了桂英。那相隔几千年的历史故事,就像巧合一样在现实中重演,只不过,结局完全不一样。桂英姐对他舍身相救,他却无以为报;桂英娘在家卧病在床,她却不知身在何处? “爹,该你讲了!”富顺看着若有所思的养父。 “我讲的你们都听过,不讲了!” “讲嘛!爹,就讲公冶长的故事!”淑芬催促着。在她眼里,任凭别人多有才华,父亲永远是最了不起的。 “哈哈,好,公冶长的故事。公冶长因为懂鸟说话,有一次鸟对他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头羊,你吃肉,我吃肠。’结果公冶长忘记了给鸟出肠,而把羊都吃了,鸟没东西可吃,就想害他。后来又对公冶长说南山有只羊,公冶长跑去,没有羊,只有一具尸体,于是有口难辩,坐了牢。” 尽管孩子们已经听了无数次,但他们依旧笑得那么开心…… 第七十四章 准迁证 不得不佩服先人的智慧,他们用传统的“节气”把四季划分得如此分明。春节的前一天还寒风凛冽,今天就春光明媚,为还有两天到来的“立春”预热。 正月初一,乖巧的小海棠跟着妈妈来外婆家拜年。小家伙已经会走路啦!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在外婆家的地坝里缓缓地挪动着小脚丫,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爹爹……爹爹!” 淑芳任劳任怨地带着孩子,在她的心里,总算有了一个盼头,这比什么都强。她的婆婆改变了以往的看法,开始讨好儿媳妇。不仅是因为杨家人想办法救了宝贝儿子的命,她更担心国强从牢里出来,媳妇孩子都不要他了。 海棠扑倒外婆的怀里,把小嘴触到外婆粗糙的脸上,温柔地亲了一口。外婆心里暖洋洋的,这小宝贝儿机灵着呢! 刘永翰跟着富顺去烂泥沟了。到了石桥街上,那戏楼正准备上演川剧。“刀疤刘”也算是个老戏迷,好多年没看过正宗的川剧了。厚着脸皮,和戏班子的头头软泡硬磨,硬是让他上去露了一手。 这一天,戏班子唱的是“五袍戏”中的《青袍记》。一阵敲锣打鼓之后,紧接着是一段咿咿呀呀的唱词。富顺并不喜欢这呜呜渣渣的吵闹,焦急地跺着脚等待着干爹的出场。 可是那些浓妆艳抹又穿着戏服的演员们,个个看上去都差不多。先是一个白面书生出场,在上面又说又唱好一阵,富顺以为那个是干爹。不一会儿,又出来个差不多模样的白衣神仙,后边跟着个文质彬彬的童子。听旁边懂戏的人说那个神仙是吕洞宾,凄凄惨惨哭了半天,大致是神仙受了什么魔咒,祈求这个凡人救救他。富顺又觉得这个才是干爹,一点天仙的模样都没有。 随即,戏台上鼓乐齐鸣,营造出一种雷雨交加的气势,书生奋笔疾书。在乐器声中,又一个滑稽模样的人物绕舞台一周退出,白衣神仙再次走上台来。旁人又说,刚刚那个绕一圈的是只蜜蜂,是吕洞宾的化身,书生把它救了出来。 再过半晌,神仙来到书生跟前。鼓乐又奏出呼呼的风声。神仙从舞台边呼唤出一个青袍的女子。 众人一阵唏嘘:“这戏班子扯谎,青袍女子本该光着身子出来的,不是书生后来才给她披上青袍的嘛?为啥子自己就披着青袍出来了呢?”调侃之后,众人并没有散去,继续等待下一幕上演。 前前后后折腾一个小时,刘永翰终于换好衣服从出来了。笑嘻嘻地看着富顺:“这个瘾过得安逸,没想到你们石桥还有这个正宗的把戏!” “干爹,刚才演的是啥子哦?我觉得还没得李伯伯家那个电视好看,一个个就晓得吼高腔,锣鼓声音比唱的声音还大,有啥子看场嘛?” “你不懂!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刚刚这段是《青袍记》里的《天赐夫人》,你晓得干爹演的哪个不?” “书生?” “不是!” “神仙?” “不是!” “那还有哪个嘛?干爹,你不会演的那个……” 刘永翰会心一笑,以为富顺猜中了!没想到富顺也开起了玩笑:“最后出来的那个女的?” “你这混小子!”刘永翰举起拳头然后轻轻落在富顺后背上,“我演的那个童子和蜜蜂,嘿嘿,虽然一句唱词都没得,我觉得也安逸呀!想当年……” 富顺不想听干爹的这个“想当年”,背着小背篓去卖香烛的摊摊上买祭品去了…… 下午的时候,淑芬三姐妹还有小海棠,跟着母亲去了一趟谢家坝的外婆家——这是正月拜年必不可少的去处。而杨泽贵兄弟几个除了杨泽进没回来,其他人给父母上了坟之后,都在大哥家打长牌、下象棋。 “将!二哥,你一年到头都在下棋,还是个臭棋篓子!”杨泽贵尽管很少下棋,但这棋路却是在兄弟几个里头最琢磨不透的,总是出奇制胜、后发制人,搞得当村支书的二哥已经连输三局了。 “老四呀,你一天尽走这些歪路子,我下不赢你了,喊大哥来吧!” “不下了……二哥,问你个事呢?” “啥子事?” “你说现在迁户口难不难?” “老四,你别拐弯抹角的,是不是你们家来的那个贵客,要把富娃子的户口拿起走!” “也不是,富娃子不是在读书嘛?他们学校要提户口的话难不难?” “老四呀,你就别扯谎了!你下棋能走歪路子,说话就动不了歪肠子!都写脸上呢!你昨年子还说富顺读那个书,文凭都没得,还提啥子户口嘛?” “是,二哥,我不和你绕九道拐。刘永翰——就是我家来那个客,说是把娃儿户口迁到城里去,过两年能当上工人,你觉得可信不?” “这个人啥子来路?” “在江云码头上做生意,就是江云人,人倒是个好人,但快四十岁了也没接婆娘,没得娃儿!” “那他还是捡现成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不是生不了。这个人性格随和,满肚子墨水。富娃子在江云的时候他一直挺照顾,娃儿把他喊干爹!” “你哪门看?” “我倒是想通了,娃儿能够走出去也是好事。就像你们家淑华,现在吃国家供应了,多好!” “哎,你想清楚哦,富娃子走了,淑芬啷个办?我看这十里八乡的,现在家家都包产到户,真找个上门的,不好找哦!哎!”杨泽华又叹了口气,这兄弟几个同病相怜,没有哪家膝下有个儿子,都指望着找个能干人上门呢!何况淑华今年都十九岁了,就算是吃公家粮,可是听说要当上门女婿,好多人都望而却步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总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了娃娃的将来不是?” “也是,要不要和娃娃商量一下!” “不商量了,你看看这几天能不能帮着办一下。刘永翰后天就走了!” “好嘛,我明天去趟乡政府,把准迁证办了。哎,老四呀,我们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呀!” “富娃子和他爹完全是两回事……”杨泽贵说起那个知青就来气,突然又反应过来二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富顺生父的事。 “他亲爹命短。这个娃儿也懂事、争气,这号的儿子难找呀,你看本来他一趟子跑逑了,你们家出了大事,他又回来了,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不过也好,这能去城里当了工人,将来肯定也孝顺你两口子,说不定把淑芬接出去,又把你两口子也接出去!” 杨泽贵并没有想那么长远。“二哥,淑华现在在电站主要做啥子?” “托老幺照顾,今年准备把她调到出纳岗位去。哎,总不能一辈子在饭堂做饭嘛!” “也是,好好干,说不定还能提个干部!” “对了,老四,我想托你个事情,本来一直喊你二嫂跟四嫂说一下的,今天她又没来,你回去问下呢?”石桥管弟妹也叫“嫂嫂”。 “啥子事嘛?” “你老丈不是有个堂弟,在卫生院当医生,又在各个大队看病的那个,叫啥子……何攀?” “哦,是有这么个人!人不错,口碑好,也经常来我们湾里看病嘛!” “我家淑华回来一次念叨一次,非得喊我们去说一下。也不说啥子他是大学生嘛,我们淑华也是吃供应的,配倒是勉强配的上。只是你说他能不能愿意倒插门来咧?” 杨泽贵心里捉摸着,二哥的这个想法确实有些不现实。你说人家老来得子一个独苗苗,哪舍得放出来做了上门女婿。不过他又不好直说,低着头把象棋摆好,缓缓地说道:“二哥,你也晓得,我那个老丈是个后来的,他和何家早就断了往来,怕是她娘也不好去说的。” “那就算了,年轻人的事情,我也是空操心。现在不都时兴啥子‘自由恋爱’吗?我就只有一条,男娃娃必须到我们家来!二女子靠不住,一天嘻嘻哈哈的,我还是愿意把老大留在家里!” 杨泽贵苦笑了一下,这除去城里的老幺,六个兄弟家大大小小的姑娘加起来十九个。就算是一家只要求一个上门女婿,可这六个能干又愿意的小子,上哪儿找去呀…… 正月初三,立春。清晨还见不到春天的影子,富顺背着养母整理的“土特产”,把干爹送到石桥。新年发往县城的第一班车今天早上七点出发。父子俩到街上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刘永翰依依不舍,包里揣着一张“准迁证”——这张纸片,很快将完成他这次的使命。 “干爹,这些腊肉,你记得帮我给李湘瑜两块儿;还有糍粑,你也给她点;还有豆腐干,还有……” “你都说几百遍了,你干爹又不是小娃娃,反正这里面的,我都给李湘瑜!” “哎呀,也不是都给,是一样给一点!还有我给你的那封信,记得给她!” “顺儿,你啥子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 富顺没有说话,其实他对干爹也是那样的不舍。他又紧紧地抱了抱干爹。这个男人之间拥抱,让很多石桥人都傻了眼。 汽车开动,刘永翰打开窗户朝顺儿挥了挥手!这一别,不知道又是多少个难捱的日子…… 第七十五章 白蛇传 富顺送走干爹,并没有赶回杨家湾。因为今天是新年第一个逢场天,除了戏楼的川剧,还有舞狮、耍猴这些平日里看不到的新鲜玩意儿。 富顺并不是想要看热闹,因为他在江云的同学王广文今天也会来石桥,他们已经一个学期没有见面了。 广文自从上一次见过淑芬以后,一直念念不忘。在江云的时候给淑芬写过两封信,淑芬回过一封。大致都是问候一下广文的母亲病好些没有之类的问题。 淑芬带着妹妹到石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富顺正和广文站在石桥上聊天。 两个年龄相仿的同学,当然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学校的课程设置到某一个上课风趣的老师,从学校的食堂到图书馆……两个小伙子几乎无话不谈。 “杨淑芬今天不来赶场吗?” “李湘瑜最近怎么样?” 广文和富顺几乎同时问出彼此熟悉的女生。然后相视一笑。不过以富顺的情商,他是不会想到广文对淑芬的爱意的;他倒是担心自己的问题会让广文误解。 “应该要来的,他带我小妹来看闹热。我是送我干爹,来得早点。” “哦,‘香鱼儿’让我带个东西给你!” “啥子东西?”富顺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一个封面整洁的作业本。他一页一页地翻开,仔细地看着每一张,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亲切。富顺的眼里已经饱含泪水,那每一页的简笔画都在讲一个熟悉的小故事:有富顺上课认真听课的侧面,有他们低头传纸条的小动作,有富顺背着她去医院的背影,有他们在篮球场的欢乐,还有富顺在码头挑货她在一旁加油的情景…… 富顺不敢再往下翻,赶紧把那个本子揣进兜里。过去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湘瑜上课趴在桌子上绘画的样子也浮现在他脑海。 “杨淑芬?早啊!”广文见到如春花般烂漫的淑芬,兴奋地呼唤着! “早,广文哥!好久不见你了。” 啊,那句“广文哥”多么的亲切!我日思夜想的姑娘,好几次石桥逢集,我都会出现在你卖扫帚的地方,只是你一直没有出现。乡政府传达室的大爷说,杨淑芬的报纸都是给杨家湾的大队书记带回去了。 “嗯,你娘好点没得?” “好多了,何医生真厉害。我娘现在都可以做些轻巧的家务事了!” “嗯,走,街上逛哈儿去!”正月赶集逛庙会,让石桥人把一年的疲惫卸下来,在那些热闹的社戏里感受新年的气氛。 “走嘛,听说戏楼在唱《白蛇传》,去看哈儿?”广文的消息真灵通。 富顺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呆,直到广文拉了拉他的胳膊,他才反应过来。“你们去看吧,我不去了,看不懂!” “不管他,他今天起太早了。广文哥,你去不去?”淑芬被迫不及待的淑菲往前拉,几乎小跑地朝街上走去。广文跟在后头,看着那个美丽的背影,还有垂在后脑勺的两颗小辫子,内心燃烧出一股莫名的兴奋。 “广文,你帮我带的书呢?”富顺叫住广文。 “哦,搞忘记了,下次赶场给你带起来!”广文没有回头,不知道是故意没带还是真忘记了。 “哦,那我回家了,回去睡瞌睡。下次再摆!” 富顺回到家。爹娘都出去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想大哭一场。 他又打开那个五十多页的本子,翻阅着这些圆珠笔画出的简笔画,画里的那个“假小子”,从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从带着帽子到一头短发再到长发披肩。他才发现,那个哥们儿义气的“兄弟”在变得像个小女生,那个咋咋呼呼的野丫头也在变得文静。 每一页都有几行小字,每一页纸上都有“香鱼儿”泪水打湿的痕迹。 “天才,你就像一颗流星,突然就来到我的世界里,我本以为你是可以让我许愿的天使,没想到你是块儿冥顽不化的陨石……” “天才,我第一次见你笑,说实话,你笑起来好丑。我更喜欢你冷冷的样子,对,就是这个样子,就算笑也是笑不露齿,连嘴角都懒得上扬……” “你背着我,我背着疼痛。我看到你满头大汗,你却看不到我泪流满面。第一次把心和你贴得那么近,可是我忘了,你给我的,只是个没长眼睛的后背……” “有时候我会笑出眼泪,有时候我会哭出笑声,只因为你的一句‘痛的是哪根筋’。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因为你的一根筋,连着你的心……” “你终于投进了第一颗球,说实话,你是我见过最笨的球员。要换做别人,我早拿把刀把他手剁了。可对于你,我不敢,我怕剁了你的手,再没有人牵我一起走……” “我一个人哭了一夜。我恨你,你究竟是个傻子?骗子?还是贼娃子?傻到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爱情,骗着我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江云,偷走了我刚刚睡着的心……” “这是天才离开的第十八天。我第一次懂得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含义,我以为我病了,做医生的妈妈没有把我治愈。我给自己开了一剂药,用回忆来冲淡这药的苦味……” “这是天才离开的第三十三天。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就像我的内心,我始终幻想那个影子能够填满空白,就像我手中的笔,把这张白纸涂蓝,涂成我记忆的颜色……” “我终于鼓起勇气给天才写一封信。期盼却是遥遥无期,那深山的邮局,是不是没有把我的书信传递,明天再不回信,我回家收拾行李,去往你在的那个山里……” “我是不是该叫天才‘傻子’?他的回信竟然只有寥寥数语,我不去了,哪里也不去了……” “明天放寒假,我跟爸爸一起去三/亚,我想,我会忘了他……” 富顺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疼痛,躺在床上放声大哭。没有人知道这个如梦初醒的孩子内心在接受怎样的煎熬,湘瑜那些唯美的文字,还有真实的画面,唤醒了他沉睡的心灵,第一次感觉到爱的疼痛。 三/亚?富顺起来找到那张已经面目全非的地图。啊,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还在海的那一边。他又一次沮丧地坐在床沿,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到江云了?是不是永远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 -------- 这几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刚刚萌芽的爱情世界里,就遭受这样的挫折;在本该美好的青春年华,就留下刻骨铭心的伤痛! 就像广文。这个农村娃娃,尽管对淑芬暗生情愫,可他却没有勇气去表白自己的爱意。 《白蛇传》演了足足两个钟头,看得淑芬姐妹泪流满面。小淑菲咒骂着可恶的法海,缠着姐姐问白蛇啥时候能够从雷峰塔里放出来? “她儿子许士林长大,高中状元之后就能把雷峰塔拜垮了,白素贞就出来了!”广文耐心地解释。 淑菲满意地点点头,对这个在大城市读书的大哥哥充满了钦佩。广文捏了捏包里的东西,他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把这份珍贵的礼物送给心上人。毕竟淑菲这个小机灵在旁边,让他极难为情。 终于还是逮到了机会,淑菲跟着几个堂姐,拥簇到人群中看耍猴去了。 “那个,杨淑芬,我……”本来淑芬也想跟着姐妹去的,却被身边这个旧相识给叫住了。她心里埋怨起富顺哥来,这自己的同学不招呼,跑回家去睡大觉。 “广文哥,你不去看猴子?” “不去了,你带我走走呗,还没好好转一下这个地方呢!” “有啥子好转的哟,巴掌大个地方!” “走哈嘛!” 淑芬无奈带着广文,沿着那一级一级的石板路,往石桥场的高处走去。料峭的春寒在喧闹中袭来,刚刚探出脑袋的太阳躲进了云层。 “广文哥,你还有几年毕业?”淑芬打破了这种沉默。 “还有一年半,再过一年就要去实习!” “你们学校都是初中毕业考上去的哇?” “也不是,有些高中没考上大学的,也去我们学校读中专!” “哦,你看吧,石桥就这么大点地方,我们都走到头了!” “那上头一定好耍吧?”广文指着石桥场镇最高处,那是一座小山,就在中学的背后。茂密的柏树郁郁葱葱,小鸟在林间叽叽喳喳呼唤着春天的到来。山顶有一棵光秃秃的枫树,枝桠向四处肆意疯长,老话里说那棵树已经“成精”了,五个成人才能把它环抱。 淑芬一阵脸红。那个紧挨着中学的小山她还真没去过,石桥中学的乖学生们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只有那些成熟的高年级学生,男男女女偷偷摸摸耍朋友(谈恋爱)的才会去。“没去过!” “走,爬上去耍哈儿!“ “不去了,没得啥子好耍的!” “走嘛,你看,那么多人往上去呢!”广文并不知道内情,对那棵枫树充满了好奇,他也想找个人少的地方,送出他的礼物。 无奈的淑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莫不是这小子喜欢我吧?” 第七十六章 开学了 广文的礼物始终没有送出去,还引来一鼻子酸楚。 那是个漂亮的蝴蝶结头花,黑白相间的呢绒布料,像极了乡村油菜花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广文早就相好了这个小玩意儿,他无数次地想象淑芬这样如花的女子,头上停留着这样一只美丽的蝴蝶,那是一种多么迷人的画面呀? 不过头饰店的老板告诉他,这小东西并不便宜。广文把一个学期积攒下来的饭票换成钱,气喘吁吁地跑到头饰店买的时候,已经只有最后一个。 淑芬回到家里,和富顺哥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捂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淑菲和堂姐们回到杨家湾的时候,看到锅里的剩菜剩饭谁也没有动,爹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富顺哥的门紧闭着,自己卧室的门也紧闭着。莫名其妙的淑菲扒拉了几口饭,跑六叔家和淑香妹妹玩儿去了。 淑芬哭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又从被窝里起来,把那两本夹着金银花的日记本撕得稀巴烂,然后蹲在地上继续哭。 她怎么也没想到,淑华堂姐不仅抢了属于自己的工作,还抢走了属于自己的“小外公”…… 在街上的时候,因为担心广文有什么图谋不轨,淑芬并没有去爬山。正当她准备转身往大街上走的时候,山上下来了两个人。 “何医生,你怎么在这里?”广文的声音又让她转过身来。可是,眼前的一幕,让她滚烫的脸上滑过了伤心、气愤和难以置信的泪珠。 何医生正拉着淑华的手,从山上走下来。看到淑芬转过身,才把手放开,淑华姐红着脸,腼腆地低着头,左手的几根手指头在右手手心乱攒。 “杨淑芬、王广文?你们……”何攀话没说完,淑芬已经哭着跑开了。 广文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看何医生和淑芬的堂姐,又转过去看看淑芬的背影,把右手里的蝴蝶结捏成了一团。 淑芬的哭声吸引了另一个屋里的富顺。这个刚刚抹干眼泪在写信的哥哥,听到同样伤心欲绝的抽泣。起身来到了妹妹的门前,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里面的哭声停顿了一下,“哪个?” “淑芬,你怎么了?”富顺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下,故作镇定地问候道。 “没得事,哥……” 富顺回到屋里,继续给湘瑜写信。纸团已经揉了一地,每一张纸都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富顺实在模仿不出那些动人心弦的文字,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更何况,这一封信他该寄到哪里?干爹带回去的那些东西,能不能转给湘瑜? “‘香鱼儿’……‘鱼香肉丝’……湘瑜,”富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但他知道,这个让他心如刀绞的姑娘,绝对不再是他最好的“哥们儿”。他只想快点见到这个同样心碎的女孩,告诉她如果还能有机会,他愿意娶她为妻。 这一次,理性总算战胜了冲动。他没有不辞而别,想到这个破碎的家,想到桂英的娘,还有日夜操劳的养父母。 他再次捡起那些邹巴巴的信纸,一张一张抹得平平整整,又从干爹带回来的书里找到郑老师捎来的教案。他想和往常一样,妄图用知识冲淡生活的苦涩,但一切都是徒劳,那些原本充满魔力的公式和建筑图,此刻全部是湘瑜的简笔画。 夜幕降临,杨泽贵拐杖杵在地上的声音让两个孩子擦干眼泪,来到了堂屋里。 对他们家来说,正月是一年中唯一能吃晚餐的月份。石桥有很多穷苦的农民,早上干了活回来已是九、十点钟,做点早餐吃完到田地里去,下午四点多又回来做顿饭吃。一天两顿已经成了习惯。若是冬天夜长,孩子们半夜总是被饿醒。 本该香喷喷的晚饭变得索然无味,杨泽贵一个人夹着大年三十剩下的猪肝,独饮小半杯白酒,很是满足的样子。 淑芬娘发现两个孩子红肿的眼睛,在桌子底下用脚蹬了一下拝子。 杨泽贵抬起头,看到女人的眼色。他缓缓地放下杯子,给富顺夹了一块儿猪肝。这个一家之主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富顺、淑芬,你两姊妹吵架了?” 两个孩子低着头沉默着,碗里的饭一点没动。他们根本没法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看到父亲沉下了脸,他俩才一起拿起筷子,刨了点饭菜到嘴里。 “我不晓得哈!我都没和他们一路!”淑菲看到父亲又看着她,赶紧澄清。 到了晚上,淑芬继续在被窝里哭。淑菲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姐姐,这样的情形已经是第二次了。小妹干脆找来两张废纸,堵着耳朵睡觉了! 淑芬的梦彻底破碎了。她亲眼看何攀那双大手握住淑华姐的小手,淑华姐的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满足、那么陶醉。那些本以为属于自己的幸福只是一场梦,那个俊朗的“小外公”,可以不顾医院的病人,和堂姐去爬山,可见堂姐对他已经很重要了。 并且,电站就在何攀家的下边,堂姐已经在那里呆了一年多了,可能他们已经好上很久了。还有,那天电站剪彩,这个本不喜欢热闹的医生居然也去了,他一定是为了去看穿着红袄子的堂姐。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被傻傻地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再大一点就可以鼓起勇气冲破桎梏,以为那个迷人的微笑只会留给自己,以为可以在他穿起白大褂的时候为他擦拭汗滴…… 相比之下,富顺却要幸福得多。至少他喜欢的人也喜欢着他,哪怕是曾经喜欢,那也比妹妹的幻想日记要真实得多。可这一点他并不知道,同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 淑芬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直到屋后的梨树花开,直到聂仁昊带着上百株梨苗到来。 富顺也心不在焉地牵着小黄牛耕种旱地。他也开始学着用圆珠笔画简笔画,他总想把自己在杨家湾的劳作也绘成那样一本图集,告诉“香鱼儿”自己的点点滴滴。他也在期盼着湘瑜的回信,因为他已经主动发出邀请,让湘瑜暑假的时候来这里。 湘瑜很快就从三亚回到了江云。在收到富顺那封回应爱意的来信之前,先收到了刘大叔带回去的那封罗里吧嗦的“清单”,对照“清单”,湘瑜接过半背篓土特产,把刘大叔请进屋里。 湘瑜心花怒放,中午就嚷着让妈妈做了一顿腊肉。她并不知道自己那本文采飞扬的“连环画”,在富顺的心里荡起了怎样的波澜。丢下碗筷,她又回到书房在那本绘了半本的作业本上画开了。她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治愈自己,并且相信,总有一天,“傻小子”会回到“假小子”的身边——何况他根本就没有走远。 很快就开学了,湘瑜期待广文能从石桥再带回一封信。没想到王广文两手空空地就到了学校,话也懒得和湘瑜说上两句。 “王广文,你到底见到‘天才’没有呀?” “见了!”广文淡淡地说道。他还是初三那天见过一次,后来给他带过去书的时候,等到天快黑了也没见到富顺和淑芬,书都是放在乡政府那里的。 “你把信给他了吗?” “给了!” “他啥子反应?” “没得啥子反应!” “啥?” “没得啥子反应!!!”广文又想起了他站在石桥上看到的淑芬,心里隐隐作痛,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淑芬喜欢的是那个何医生。不过他并没有打算放弃,那个何医生不是已经有相好了吗? “你也是个骗子!”湘瑜没好气地把拳头砸在广文肩膀上,疼得他皱了一下眉头。 “李湘瑜,你是不是喜欢刘富顺?” 湘瑜正准备走开,听到这个问题又回过头来。“你偷看信了?” “啥子信?哦,我才没那么卑鄙!” “喜欢又咋个嘛,又不关你的事。对了,你是学生会的,你不会这个都管吧?” “我吃多了才会管!我是想告诉你,喜欢就别让他跑了,在我们农村,没得啥子《婚姻法》,十六七岁结婚的多得很!” “‘天才’要结婚?” “算了,农村的女娃娃也看不上他,闷葫芦一个,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就是‘哈戳戳’的,傻子才看得上!” “你说老娘是傻子?!”那个重重的拳头再次落在同一个地方,广文差点叫出了声。 “我不是说你,在我们农村,要耍朋友要唱山歌,要会耍嘴皮子,你看他嘛,啥都不会。在城里还吃得香!” “所以说你们农村人土嘛!嘿,对了,不是说他们村里那个杨桂英喜欢她得很吗?”这是湘瑜在码头上听来的谣言,有时候还会为这个根本没见过的农村姑娘醋意大发。 “杨桂英?我们见都没见过。我说真的呢,其实‘天才’这个人真不错,又孝顺又能干,我看他也喜欢你呢!” “真的呀?”湘瑜听到这个结论终于眉开眼笑了,“说一下,你从哪里看出来他喜欢我的?” “那天你的信我给他之后,我看他都快哭了,又不去逛街,我和他妹妹……” “你不是说他没得反应吗?”这回湘瑜刚举起拳头,广文就躲开了。 “我这不是又回忆了一下吗?” “嗯,让他哭,哭个够,哭够了再来找我!”湘瑜的眼泪也快掉了出来,突然就跟想起什么似的,大声道:“你和他妹妹?哈哈,我就说你不对头,我都看到你去寄信给啥子淑芬了,哈哈……” 第七十八章 出嫁了 “你会娶我吗?”淑芬哭着看着这个前年还和她个头差不多,今年已经高出一大截的富顺哥。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面对淑芬妹妹的投怀送抱,富顺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清楚,妹妹一定遇到了伤心事,她只想借用一下哥哥的胸膛。 “你回答我!”淑芬抬起头,期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富顺的双手不知道怎么放置,极不自在地垂在双腿外测。这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如果没有湘瑜,他一定会爽快地答应,这不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吗? “淑芬,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受的就说出来,谁欺负你了?” “我问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淑芬突然推开了富顺,抱着一棵青竹哭泣。雨水已经凝集在竹梢,一晃就下起了一整小雨。“我就那么丑吗?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愿意!” “不是,淑芬……”富顺走过去,把手放在淑芬的肩上,他多希望帮妹妹分担一点痛苦,“你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那我嫁给你吧?” 富顺放在妹妹肩上的手颤抖了一下,并且迅速地从她身上拿开。“淑芬……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们还这么小!” “可是娘要把我嫁给你!”淑芬已经哭得没有声音了,嘶哑的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抽泣,她紧紧地抓住竹竿,慢慢地蹲到已经被打湿的落叶上。 “先回家吧,淑芬,雨下大了!你别去想那些,娘又不是不讲道理,她都没问我们的意见,先回家好不好?” “我不想回去,你去告诉娘啊,去呀,你说你不想娶我,不愿意娶我!”淑芬拉着富顺的裤腿,眨着热泪的眼睛可怜地祈求着。 富顺把妹妹扶起来,拉着她就往家里走。 雨越来越大,春雷夹着闪电在天空怒吼,路边的小草在攒着劲儿冲破地壳。 富顺和养母的谈话以无果告终。因为那个操劳的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一个劲的哭,哭得富顺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富顺放下“连环画”,提起笔给湘瑜写了一封长信。在湘瑜的熏陶下,借助工具书和长期的词汇积累,尽管富顺的这封“情书”依旧青涩,但已经进步了很多—— “湘湘(这是湘瑜要求富顺必须这样称呼,当然富顺也习惯了这样称呼): “你的来信和画画本我已经收到,非常谢谢你对我的恩情。和上回一样,我又哭了。但这次的眼泪是辛(幸)福的,我想你也一定能够感受得到。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郑老师和广文带来的书我也看完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不懂,不过我还是把你寄来的期中试卷做了一遍,你给郑老师,麻烦她请老师批改一下。我对自己很严格的,绝对卡着时间,没有作敝(弊)。说起广文,我还想和你说件事情,就是那回你说的广文喜欢我妹妹,我不晓得广文是想做什么,一直给我妹妹写信。反正我妹妹见到一次他写的信就冒火一次,今天看都没看就撕碎了。其实我是看不惯欺负女孩子的,你找个时间问一下他,你就和他说,他再缠着我妹妹,我们就收拾他。 “湘湘,我们家的秧子已经栽完了,我这几天在栽玉米。说实话,我不喜欢种地,但是又没有办法,我爹和娘身体都不好,尤其是我爹,我和你说过,他只有一个脚,走路都不方便。但是他也很凶(厉害),一个脚还在挖地、打窝、挑粪。在我心里,我是舍不得他们的。我有时候会想,你干脆来我家这里算了,牛郎和侄女不也是在一起耕田种地吗?但是我又觉得不行,因为我自己都不喜欢的事情,你一定也不喜欢。倒不是因为苦和累,而是我们该有更大的追求,哪怕是去建筑工地上,我宁愿和水泥钢金(筋)打交道,也不愿和这些田土打交道。你一定也是一样! “你抽个时间去趟我干爹那里,就是我以前住的那个大宿舍,角角上有一堆石头,你帮我看看塔(塌)掉没有,我走的时候码了个好玩儿的异形建筑,我干爹说一直都没有垮。 “对了,湘湘,你在画里和信里都说下半年要去海西市实习了。没关系的,你去吧,那是个大地方,你署(暑)假来不了杨家湾我也不会怪你。我相信只要书信能到的地方,我们的感情就能够到达,我们都还小,现在还应该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只有理想实现了才会有婚姻。我干爹经常我和说的一个词语叫做‘奋斗’,我以前不晓得什么意思,现在我晓得了,就是给自己定一个目标,然后为了那个目标去努力。你从卫校转到建校来,一定也有自己的目标。我们能够成为同学,并且成为好朋友,就说明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我们一定要为这个理想而奋斗。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我们生产队的人都笑话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明明自己在外头认了个干爹,又能够读书,还跑回来。但是他们说的‘傻子’,和你叫我‘傻小子’决(绝)对不一样。还有人认为我是要倒插门,我回来是为了和我妹妹结婚,其实我不会,我妹妹也不会。但是只有你晓得我心里的想法,我只会努力地成为一个你那样的人,可以在城市里靠技术立足的人。 “湘湘,你一定要相信我,等到我妹妹找到合意的人,或者我姐夫从牵(牢)里放出来,我就会离开这里。但是他们还是我的亲人,你说得对,只要我挣到钱了,我可以用钱来补偿他们,让他们少吃点苦,这比我在这里干活要强得多。 “你也要好好学习,我已经写得很多了,下次再写吧!你放心,不管你去三亚还是海西,我都会来找你,我现在还配不上你,但是我不会看不起自己,我会努力奋斗。 “我要睡觉了,我会想你的,湘湘,再次谢谢你的画,就算去了海西,你也要记得画下去,我也会一直真(珍)藏。 “刘富顺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二日。” 富顺每次写信,比看书的时候还全神贯注。要知道他寄信的对象可是江云建校的才女,两届江云大中专院校“征文大赛”都获奖了呢! 这封长长的信足足写了四个小时,手边的《新华字典》被翻了一遍又一遍,信签纸也写了四页半。写完之后,富顺还反复地阅读了一遍,生怕有什么错别字或者语序不通的地方。偶尔找到几处错字,他又用裁小的白纸和米汤贴住,再改正过来,这才将信纸规整地叠起来,准备赶场的时候寄出去。 堂姐和何攀的婚期已经定了。二伯终于想通,不再要求何攀入赘,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二女儿淑芸身上。 淑芬希望在劳作中忘掉痛苦。她拉着富顺,把田里的秧子薅了一遍又一遍,把房前屋后的瓜果和父亲的烟叶灌溉了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和桂英家所有的地里都栽上红薯,所有的玉米底下都种上豇豆…… 到了夏天,见不到太阳的时候他们在山上砍柴、掰玉米,太阳出来的时候在家划柴、刨玉米;她央求着二伯把桂英姐的那一份桑蚕也分给了它,没有了蚕房她就又把堂屋做成的蚕房;黄梨已经长出一堆堆沉甸甸的果实,每个逢场天运到街上售卖,三四百斤黄梨换了比一季蚕茧还多的钱。 到了秋天,两个孩子硬是收回了上千斤水稻,还有几百斤南瓜;小黄牛已经完全长成了老黄牛的模样,三头猪仔也变成了大肥猪…… 不过两个孩子的手已经满是伤口,稚嫩的手掌长出了老茧,黝黑的皮肤就像涂上了一层黄油。老两口看着孩子的辛苦,除了同样拼命埋头苦干,就只能偷偷抹泪。 谁也想象不到这种愤怒,变成劳动的力量会转化出多大的能量。两个十六岁的孩子,把这个原本破落的家,变成了种粮大户、水果大户。并且另一片即将挂果的梨苗,也在向他们招手。 淑芬终于在劳动中冲淡了痛苦,直到初冬的到来,她还没来得及收获地里的红薯,堂姐和何攀的婚期却如约而至…… 和其他农村人的习俗一样,在经历了看人户、会面、下期书、订婚之后,那一年的冬天,淑华嫁到了谢家。 他们结婚的那几天,淑芬的心再次被刀割了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何攀从二娘的手中牵过堂姐的手,走向了属于他们的幸福人生路。淑芬的心里又开始波澜起伏,这个伤心的孩子,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她多希望“小外公”再回一次头,再看看这个挂着泪珠的人儿呀!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舍不得亲爱的堂姐,没有人知道那眼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富顺却异常的激动,他多想尽快成为那个幸福的新郎,在所有人的祝福里,牵起爱人的手,开始人生新的旅程。 想到这些,富顺又开始心神不安起来。湘瑜已经去西海三个月了,她还一封来信也没有寄来,而富顺他的信也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第七十七章 白梨花 时光的脚步总是那么规律,它不会顾及你承受了多少痛苦,也不会管你享受了多少欢乐。它自顾自地往前跑去,谁也不知道它何时才会疲惫,何时才会老去? 可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光老人,他就这样无情地看着你哭,看着你笑,看着皱纹爬上你的额头,看着伤病折磨你的身体,看着你闭上眼睛,看着你被尘土湮没……而他,在下一世轮回,等你! 王树珍老人和她的时光老人一起离开了,安详地躺在山洞里。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这是丈夫离世十多年来她的第一次微笑。也许,离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解脱。再也不是那个骂街的王婆,再也不是那个睁着眼睛的瞎子。 对她来说,唯一的遗憾就是始终都没有见过孙孙一眼。自从过了新年,老太太再没提出过要去岔河看孙子的要求,因为她知道,那咳出血的齁病,还有已经迈不开的脚步,连山都下不了了,更别说去那么远的地方。 何医生的义诊根本无济于事。因为就算是有人看着她,她也不会吃下一粒药,更别说她独自一人的时候。 终于,在这初夏的大山里,她微笑着离开了!为了让自己走得更加从容,她吃掉了半瓶去痛片,换上了一身很少穿的青衣裳。没有留下一句话,去往了另一个不再会有伤痛的世界…… 杨泽华组织村委会按照“五保户”的规格把老人掩埋。唯一披麻戴孝的只有富顺,他说这块儿孝布,是替桂英姐戴的。墓地不在别处,就在那山腰的山洞里。一具匆匆打出来的棺椁代替了她的木床;一声**的轰响,老太太从此与青山长眠。 富顺把老太太生前的财产整理了一下,不多不少,刚好两千四百四十四块。这里头有两千块钱是谢家赔偿的,其余的是她做“神婆”的时候攒的,还有刘永翰拿的。 所有人都以为杨拝子会把这钱独吞了。可是富顺和养父一家商量之后,把所有的钱都送到了岔河,找到那个另嫁他人妇的李秀莲,钱全部给了“小狗儿”。至于后来怎么样,富顺觉得,他已经问心无愧了! 杨泽贵和二哥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猫儿山腰的那一排山洞。但愿从此以后,那里再不会有人去住!而对面杨桂勇修建的那座不到两年的瓦房,怕也很快会在风雨中倒塌。 “哎,人活一辈子,啥子最重要?”杨泽贵问二哥。 “老四呀,我晓得你想说啥子!有个成器又孝顺的娃儿最重要,到我们闭眼睛的那一天,有个人在床前养老送终,比啥子都强啊!”二哥把刚刚卷好的叶子烟递给四弟,又抓出一把烟叶掐成小截。 “淑华的婚事怎么样了?” “哎……”杨泽华把烟卷放进烟斗里,“怕是成不了,何家不答应娃娃来上门呀!” “其实也不一定要上门,还有淑芸嘛!我现在是想通了,只要娃娃叫我一声爹,上不上门又有啥子关系哦!”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心里还是不安逸。不晓得我们老了咋个办哟?现在还能撑着腰板下地做活路,到时候恐怕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没得!” “活一天是一天吧!”杨泽贵看着自己的断腿和拐杖,用这句感概结束了兄弟间的谈话。 那些青涩的果子,还有嫩黄的梨叶,似乎并没有掩饰淑芬的悲伤。她几乎每天都会去果园里,用筷子夹掉那些可恶的青虫,把心里的秘密告诉枝繁叶茂的梨树。 另一片梨苗也已经长出了嫩叶。那是富顺的提议,用上百棵梨苗保住了桂英姐家的自留地。桂英娘去世之后,其他田地都被重新分配给社员们,可这一块儿,村里说杨桂英还在,给她留着。 淑芬的另一个烦恼是王广文。这个因为富顺哥认识的读书人,不去喜欢城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世界,偏偏爱上了她这个小村姑。淑芬已经接到来自江云的第四封信了。执着的王广文,居然大胆地表达了爱意,甚至许诺毕业之后来到杨家湾做农民,建立一个瓜果遍地的世外桃源。 淑芬拿到第四封信的时候看都没看,在梨园里把它撕得稀巴烂。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可是她不需要王广文的可怜,更不需要这些看着就心痛的文字。 堂姐已经把何攀带到家里来了。曾经那个文质彬彬的“小外公”马上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她该怎么去称呼?“外公?”“姐夫?”天啊,那是自己曾经的恋人,至少他在自己心里住过好长时间。 “淑芬,你怎么又哭了?”富顺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妹妹蹲在地上。 淑芬赶紧擦干眼泪转过身去。尽管兄妹已经非常亲密,但谁都不愿意让对方窥见自己的小秘密。 富顺以为是因为那封他从石桥带回的信。自从富顺回来之后,淑芬就很少去邮政拿信件了,倒是富顺逢集的时候必须去一趟。那几封来自江云的信都是富顺带给他的,富顺已经猜到是广文的写的,并且“察觉”了广文对妹妹的好意。 其实这个“察觉”主要是来自湘瑜。湘瑜在来信中提过广文对淑芬的好感。富顺也问过淑芬,淑芬倒是大方,干脆把广文的信都丢给他。富顺瞟了几行字,实在不好意思再看下去。看得出来,淑芬并不想和广文好。 “王广文又纠缠你了?这个龟儿子,真是个……真是个衣冠禽兽,我写封信去骂他!” “不管人家的事!” “那是做啥子了嘛?” “没得啥子,你快去挑包谷苗吧,我去给你撬!” 淑芬往育玉米苗的自留地走去。富顺跟在后头,嘴里絮絮叨叨:“这个王广文,看不出来,还真不是个东西,晚上我就写信给湘瑜,让她去收拾一顿!” 湘瑜已经给富顺寄来第二本“连环画”了,这几乎成了富顺丰盛的“晚餐”。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百看不厌。 “这是天才给我带来的腊肉。哈哈,除了烟熏的味道,还有天才的味道。这个小傻子,给我的回信居然是一张细数土特产的清单,腊肉五斤,糍粑三斤,豆腐干二斤……” “小傻子,你到底看到我给你的‘连环画’没有呀?光文说你哭了。哭吧,哭就哭个够,像我一样,眼泪哭干了就只剩下心痛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你想要的……” “哈哈,天才终于给我回信了!啥叫有一点点想见到我?你小子怎么和个娘们儿似的,咱哥俩谁跟谁呀?我也有一点点想你哦……” “叫你给我写的山歌,你这都是写的啥呀?一看就是东抄一句西凑一句的,来,姐姐给你唱个好听的山歌——哥哥在山里栽秧子,妹妹躲在屋里梳辫子,你问我一会儿要去做啥子?哈哈,我要出去看个傻小子!不就是山歌嘛,看到没得,我也会唱……” “天才,你可不能负了你的名号!连‘电灯泡’都想你了,上课的时候遇到我们不会解的难题,总会说‘如果刘富顺在……’所以,你就算是再苦再累,都不能忘了学习。就连我现在都能轻轻松松做了图,你看到没,下边就是我设计的‘星球大厦’……” “天才,暑假我不来杨家湾了,我也好想见到你呀!可是学校从二年级选出优秀的学生,提前半年也就是今年的七月份就去实习,实习的地方在美丽的海西市。这个机会非常难得,全校只有十个人,没想到我居然被选中了!据说,我们有可能都会分配到那个国际化大都市去工作。你会来找我吗……” 最后一幅图是一个画着很多高楼大厦的城市,和江云很像,只不过滚滚的长江,换成了浩瀚的海洋。富顺知道海西市,那是一个在中国的版图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方,也是很多年轻人放飞梦想的地方。 富顺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海洋,但是他并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海。湘瑜从三/亚回来,在信里告诉他海的宽广、海的蔚蓝、海的气魄。他是那样的向往,好想化作淑芬书里的海燕,到波澜壮阔的海面去翱翔。他还想,在海上去建一座雄伟的建筑,不是缥缈的海市蜃楼,而是美轮美奂的人间天堂。 请原谅这个青春年少的孩子,在早出晚归的操劳里、在日思夜想的爱情里、在挑灯夜读的勤奋里,几乎忘掉了亲爱的哥哥,忘掉了一开始那个准备长足跋涉的梦! 而这一次,湘瑜描绘的那个海洋,又让他拾起了那个梦的碎片。干爹好像也忘了帮忙找大哥的事,几次来信都没再提及。 富顺的脸上又掠过些许哀愁。啊,那些我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为什么总是在捉迷藏。哥哥和弟弟不见了,桂英姐不见了,现在连心爱的湘瑜也要去往遥远的海边! 富顺想:“我就一辈子守在这个山凹凹里吗?或许我会等来哥哥或者弟弟,但也会等来自己的白发苍苍,等到心爱的姑娘远走他乡。娶完全不喜欢我的淑芬妹妹,当然,我也并不喜欢她!”富顺的“喜欢”应该是“爱”吧! 那一天,春雷惊醒了癸亥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梨花身上。淑芬躲在竹林里,哭得梨花带雨,完全没有察觉富顺已经走到她身后。 富顺拍了拍她的肩膀,“淑芬,你最近怎么了?” 淑芬先是一惊,然后扑到富顺的怀里…… ; 第七十八章 出嫁了 “你会娶我吗?” (猴年到,祝福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阖家欢乐,大吉大利!) “你会娶我吗?”淑芬哭着看着这个前年还和她个头差不多,今年已经高出一大截的富顺哥。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面对淑芬妹妹的投怀送抱,富顺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清楚,妹妹一定遇到了伤心事,她只想借用一下哥哥的胸膛。 “你回答我!”淑芬抬起头,期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富顺的双手不知道怎么放置,极不自在地垂在双腿外测。这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如果没有湘瑜,他一定会爽快地答应,这不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吗? “淑芬,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受的就说出来,谁欺负你了?” “我问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淑芬突然推开了富顺,抱着一棵青竹哭泣。雨水已经凝集在竹梢,一晃就下起了一整小雨。“我就那么丑吗?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愿意!” “不是,淑芬……”富顺走过去,把手放在淑芬的肩上,他多希望帮妹妹分担一点痛苦,“你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那我嫁给你吧?” 富顺放在妹妹肩上的手颤抖了一下,并且迅速地从她身上拿开。“淑芬……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们还这么小!” “可是娘要把我嫁给你!”淑芬已经哭得没有声音了,嘶哑的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抽泣,她紧紧地抓住竹竿,慢慢地蹲到已经被打湿的落叶上。 “先回家吧,淑芬,雨下大了!你别去想那些,娘又不是不讲道理,她都没问我们的意见,先回家好不好?” “我不想回去,你去告诉娘啊,去呀,你说你不想娶我,不愿意娶我!”淑芬拉着富顺的裤腿,眨着热泪的眼睛可怜地祈求着。 富顺把妹妹扶起来,拉着她就往家里走。 雨越来越大,春雷夹着闪电在天空怒吼,路边的小草在攒着劲儿冲破地壳。 富顺和养母的谈话以无果告终。因为那个操劳的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一个劲的哭,哭得富顺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富顺放下“连环画”,提起笔给湘瑜写了一封长信。在湘瑜的熏陶下,借助工具书和长期的词汇积累,尽管富顺的这封“情书”依旧青涩,但已经进步了很多—— “湘湘(这是湘瑜要求富顺必须这样称呼,当然富顺也习惯了这样称呼): “你的来信和画画本我已经收到,非常谢谢你对我的恩情。和上回一样,我又哭了。但这次的眼泪是辛(幸)福的,我想你也一定能够感受得到。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郑老师和广文带来的书我也看完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不懂,不过我还是把你寄来的期中试卷做了一遍,你给郑老师,麻烦她请老师批改一下。我对自己很严格的,绝对卡着时间,没有作敝(弊)。说起广文,我还想和你说件事情,就是那回你说的广文喜欢我妹妹,我不晓得广文是想做什么,一直给我妹妹写信。反正我妹妹见到一次他写的信就冒火一次,今天看都没看就撕碎了。其实我是看不惯欺负女孩子的,你找个时间问一下他,你就和他说,他再缠着我妹妹,我们就收拾他。 “湘湘,我们家的秧子已经栽完了,我这几天在栽玉米。说实话,我不喜欢种地,但是又没有办法,我爹和娘身体都不好,尤其是我爹,我和你说过,他只有一个脚,走路都不方便。但是他也很凶(厉害),一个脚还在挖地、打窝、挑粪。在我心里,我是舍不得他们的。我有时候会想,你干脆来我家这里算了,牛郎和侄女不也是在一起耕田种地吗?但是我又觉得不行,因为我自己都不喜欢的事情,你一定也不喜欢。倒不是因为苦和累,而是我们该有更大的追求,哪怕是去建筑工地上,我宁愿和水泥钢金(筋)打交道,也不愿和这些田土打交道。你一定也是一样! “你抽个时间去趟我干爹那里,就是我以前住的那个大宿舍,角角上有一堆石头,你帮我看看塔(塌)掉没有,我走的时候码了个好玩儿的异形建筑,我干爹说一直都没有垮。 “对了,湘湘,你在画里和信里都说下半年要去海西市实习了。没关系的,你去吧,那是个大地方,你署(暑)假来不了杨家湾我也不会怪你。我相信只要书信能到的地方,我们的感情就能够到达,我们都还小,现在还应该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只有理想实现了才会有婚姻。我干爹经常我和说的一个词语叫做‘奋斗’,我以前不晓得什么意思,现在我晓得了,就是给自己定一个目标,然后为了那个目标去努力。你从卫校转到建校来,一定也有自己的目标。我们能够成为同学,并且成为好朋友,就说明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我们一定要为这个理想而奋斗。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我们生产队的人都笑话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明明自己在外头认了个干爹,又能够读书,还跑回来。但是他们说的‘傻子’,和你叫我‘傻小子’决(绝)对不一样。还有人认为我是要倒插门,我回来是为了和我妹妹结婚,其实我不会,我妹妹也不会。但是只有你晓得我心里的想法,我只会努力地成为一个你那样的人,可以在城市里靠技术立足的人。 “湘湘,你一定要相信我,等到我妹妹找到合意的人,或者我姐夫从牵(牢)里放出来,我就会离开这里。但是他们还是我的亲人,你说得对,只要我挣到钱了,我可以用钱来补偿他们,让他们少吃点苦,这比我在这里干活要强得多。 “你也要好好学习,我已经写得很多了,下次再写吧!你放心,不管你去三亚还是海西,我都会来找你,我现在还配不上你,但是我不会看不起自己,我会努力奋斗。 “我要睡觉了,我会想你的,湘湘,再次谢谢你的画,就算去了海西,你也要记得画下去,我也会一直真(珍)藏。 “刘富顺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二日。” 富顺每次写信,比看书的时候还全神贯注。要知道他寄信的对象可是江云建校的才女,两届江云大中专院校“征文大赛”都获奖了呢! 这封长长的信足足写了四个小时,手边的《新华字典》被翻了一遍又一遍,信签纸也写了四页半。写完之后,富顺还反复地阅读了一遍,生怕有什么错别字或者语序不通的地方。偶尔找到几处错字,他又用裁小的白纸和米汤贴住,再改正过来,这才将信纸规整地叠起来,准备赶场的时候寄出去。 堂姐和何攀的婚期已经定了。二伯终于想通,不再要求何攀入赘,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二女儿淑芸身上。 淑芬希望在劳作中忘掉痛苦。她拉着富顺,把田里的秧子薅了一遍又一遍,把房前屋后的瓜果和父亲的烟叶灌溉了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和桂英家所有的地里都栽上红薯,所有的玉米底下都种上豇豆…… 到了夏天,见不到太阳的时候他们在山上砍柴、掰玉米,太阳出来的时候在家划柴、刨玉米;她央求着二伯把桂英姐的那一份桑蚕也分给了它,没有了蚕房她就又把堂屋做成的蚕房;黄梨已经长出一堆堆沉甸甸的果实,每个逢场天运到街上售卖,三四百斤黄梨换了比一季蚕茧还多的钱。 到了秋天,两个孩子硬是收回了上千斤水稻,还有几百斤南瓜;小黄牛已经完全长成了老黄牛的模样,三头猪仔也变成了大肥猪…… 不过两个孩子的手已经满是伤口,稚嫩的手掌长出了老茧,黝黑的皮肤就像涂上了一层黄油。老两口看着孩子的辛苦,除了同样拼命埋头苦干,就只能偷偷抹泪。 谁也想象不到这种愤怒,变成劳动的力量会转化出多大的能量。两个十六岁的孩子,把这个原本破落的家,变成了种粮大户、水果大户。并且另一片即将挂果的梨苗,也在向他们招手。 淑芬终于在劳动中冲淡了痛苦,直到初冬的到来,她还没来得及收获地里的红薯,堂姐和何攀的婚期却如约而至…… 和其他农村人的习俗一样,在经历了看人户、会面、下期书、订婚之后,那一年的冬天,淑华嫁到了谢家。 他们结婚的那几天,淑芬的心再次被刀割了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何攀从二娘的手中牵过堂姐的手,走向了属于他们的幸福人生路。淑芬的心里又开始波澜起伏,这个伤心的孩子,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她多希望“小外公”再回一次头,再看看这个挂着泪珠的人儿呀!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舍不得亲爱的堂姐,没有人知道那眼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富顺却异常的激动,他多想尽快成为那个幸福的新郎,在所有人的祝福里,牵起爱人的手,开始人生新的旅程。 想到这些,富顺又开始心神不安起来。湘瑜已经去海西三个月了,她还一封来信也没有寄来,而富顺他的信也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第七十九章 梦醒了(一) 上帝总是喜欢和人类开玩笑,把一切本来简单的关系弄得错综复杂,谁也不知道下一秒的设定是什么。在你欢乐的时候,他可能会让你喜极而泣,也可能会让你乐极生悲;在你悲伤的时候,他可能会让你雪上加霜,也可能给你意外惊喜。 淑芬和富顺的“包办婚姻”在你杨家湾已经人尽皆知,谁都在羡慕杨泽贵的先见之明。可是各家那本难念的经只有自家清楚。 淑芬和父母大吵了一架,跑到谢家坝的大姐家一直都没有回来。小海棠甜甜地叫着“二姨”,让她暂时忘了家中的烦心事。 富顺因为湘瑜的突然消失,成天闷闷不乐,“少年维特的烦恼”使他顾不上和爹娘争辩什么。干爹去过湘瑜的家里,可她家一直大门紧锁;广文来信说,湘瑜确实去了海西实习。 杨泽贵两口子也心乱如麻。两个主要劳动力,一个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一个跑到谢家坝不回家。还好是农闲,家里的大小事儿两口子也能勉强糊弄走。 连懂事的淑菲都感觉得到,这个经济条件稍微好起来的家庭,亲人们的心情并没有跟着好起来。在小淑菲看来,富顺哥根本配不上二姐。 到了晚上,两口子又操心起娃娃的婚姻大事,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她娘,要我说你也不能这么逼他们。尤其是淑芬,她又是个急性子!何况他们都还小!”杨泽贵坐起来披上衣服,把灯拉开。 “我哪里逼她嘛,我只是问一下她!这个事情几年前就定了的,现在他们都大了,也该和他们说了!” “娃娃不愿意,我们总不能强逼着他们结婚吧?你和我那阵都还要看个人户、会个面呢!” “那能一样?两个娃儿一起长大,啷个会不愿意结婚吗?” “你这个人就是……你能不能想开点,又不是非得这个方法才能把娃娃留住。富娃子始终还是叫我们一声爹娘不是,跑了都又回来,就是不晓得你一天慌啥子?” “我慌啥子?你以为你留得住?我跟你说,早晚你是一个都留不住!” “你也别说气话!等他们自己再想想,老大肯定也会劝一下二姑娘,我估计富娃子应该没得啥子意见。你看淑芬走了,他一天也高兴不起来。” “是呀,归根结底还是在淑芬那里。哎,要真是结了婚有了娃娃了,她也就没得啥子了!” 杨泽贵没有答话,烧了一锅叶子烟之后,关灯躺了下来。 窗外的月光冷峻地照着大地,初冬的寒意悄悄来袭,在屋顶的青瓦铺上一层白霜。 等到小海棠睡着的时候,淑芬的烦心事又涌上心头。她钻进被子里,抱着大姐痛哭起来。“姐,我该咋个办?” “淑芬,姐没读啥子书,也不晓得该哪门劝你。但是在姐看来,富顺也没得啥子不好的!”淑芳看了看熟睡的海棠,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没说他不好,是我们相互都不喜欢,我们都没有打算把自己的一辈子给对方。” “有啥子喜欢不喜欢的!你说我和你姐夫,哪个喜欢哪个?结婚的时候才认识没得几个月,生了娃儿他就开始发脾气,有时候还打我。可是当我晓得他杀了人,以为他要去抵命的时候,我看着小海棠,觉得娃儿不能没有爹呀!他去坐牢了,好多人都喊我离婚、改嫁,这生产队也有好多坏男人来招惹我,可是我觉得我不能对不起他,不能对不起娃儿。哎,把眼泪吞到肚子里,等呗!又不是十年二十年。”淑芳从床头拿出两个装满了玉米粒的铁盒子,“你看,我就这么数着,这个盒子的包谷颗颗越来越少,数完了他不就回来了嘛!可是哪个又晓得他还会不会打我?女人就是这样子,只有迈出了那一步,你才晓得他的好!” 淑芳说完,又从盒子里拿出一粒玉米,放进另一个盒子里! 淑芬满脸泪水地望着姐姐,拿过一个盒子细数着姐姐每一个难熬的日子。她好想说姐姐傻,可是谁又会去责备善良和忠贞呢?“姐姐,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不苦呀,”淑芳流着泪笑了笑,又看看梦笑的小海棠,“有她我觉得一点都不苦。她婆婆说要带她睡,我都不愿意。” 淑芳去摇篮边给海棠拉了拉被子,又回到被窝里。“淑芬,只有当了娘才晓得当娘的不容易,其实娘比起我来要更辛苦。她生了六个娃娃,三个没了,还有两个是儿子。那时候爹根本没时间顾这个家,一天到晚的到处开会、记账,忙得扑趴喧天,到头来啥也没得到。娘既要到生产队去挣工分,拉扯我们几个,还要把家里那点自留地种出来。 “娘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娘生了你还没满月就又去下田,她把你放背篓里丢在田坎上,让我看着你。结果我起去解个手,不晓得哪里跑来个野狗,叼起你就跑。娘吓坏了,丢掉秧子就去撵,还好社员们多,狗吓得把你丢地里就跑了,娘冲过去抱起你就哭啊!我还挨了一顿打。从那以后,娘去哪里都背着你,连在田里栽秧子也把你捆在胸前。 “在你下边有个弟弟,也没活成。后来又有了淑菲,可淑菲刚一落地,爹的腿就被砸断了。爹因为截止,也不能再生娃娃了。你想想,娘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我对你姐夫还有个盼头。娘对爹,那就只有一辈子心甘情愿的守护了。我们这几个娃娃呀,也就成了她剩下的盼头了。 “后来富顺又来了我们家,这日子就过得更苦了。说实话,娘真的偏袒你,对我和淑菲,她动不动就是黄荆条;对你,她连骂一声都舍不得。爹想要富顺读书,可是咱们家只供得起一个呀!本来一直对爹言听计从的娘,硬是把富顺留在家里做活路,让你继续读书。要不是包产到户,你也不会回来做活路的。这些都不摆了,我对娘也没有任何怨言。 “淑芬呀,等你再过几年就晓得了,其实女人一辈子,不会围着男人转,而是围着娃娃转。生娃娃的苦只有我们自己晓得,娘生了五个呀!算上富顺,她也拉扯了四个……”淑芳用被角擦干泪水,伸手去拉着妹妹的手。 淑芬把姐姐讲的这些,连同脑海里的回忆连在一起,泪水已经打湿了棉被。 是啊,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就是母亲! “淑芬,其实娘说要把你嫁给富顺。说白了还不是为了留住你,你也晓得,他们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像几个叔叔伯伯,都没有儿子,哪家都会留个最中意的女儿在身边,招个女婿上门当儿子。爹是眼光长远,把富顺当亲儿子带,这么多年的感情,总比重新去招一个强。尤其是现在搞这个包产到户,有儿子的都不愿意送出去上门,不仅丢了脸,还会丢了土地。 “我们家也一样。你想想,爹能把富顺和你都就在身边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你们结婚。否则招不到上门的,你就只有嫁出去。富顺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现在能留住他的也只有你!” “姐,那我一直不嫁行不行呀?” “傻二妹,等你再过两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看看这十里八乡的,只有光棍老死的男人,没有不嫁的女人!” “可是……” “好了,淑芬,鸡都叫了,睡了哈!明天我和你回去,小海棠这几天都念叨外婆外公呢,我带她回去住几天。” 姐姐的话让淑芬一夜没睡着。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呀,她早就学会了取舍,她不能让这个有了起色的家再一次沉沦下去!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慢慢地忘掉不该喜欢的人,改变富顺哥的想法。 请原谅当时大巴山深处的这种愚昧,这种情形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村并不在少数。很多家庭破落又找不到媳妇的男人,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去解决成家的问题,他们移姓入赘,包括自己的孩子也会跟着母亲姓。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们生活的热情,很多上门女婿靠着勤劳的双手,在农村打好的形势下,振兴了一个家族。 刘富顺的大哥——孙富强就是其中一个…… 是啊,这个曾经的“学习红宝书积极分子”早已是五龙乡孙家的上门女婿。富顺那个关于城市、关于长江、关于大海的梦该醒了!醒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背道而驰。其实,梦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在养父把这个消息告诉富顺的时候,他并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该有的心潮澎湃。相反,他还不想见大哥和弟弟,甚至有些恨大哥! 富顺坐在椅子上,泪水打湿了手中的报纸。他觉得上天给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因为这个玩笑,她把桂英姐带到江云,然后消失不见;因为这个玩笑,他得到一份青涩的爱情,随即又杳无音讯;因为这个玩笑,他认识了干爹却又弃他而去……那些消失的人本不该消失,那些认识的人本不该认识,那些开心的事并不值得开心,那些悲伤的情也本不该悲伤! 他该怎么去见自己至亲的人? 责备大哥的无能和无情?既然血脉还在,可现在的三兄弟,连个真正的家都没了!既然他们离得并不远,可父母的坟前,连兄弟的一点纸钱灰他都没看见! 还是怪罪自己曾经的无悔和无知?明明只是个梦,却头也不回地去追;明明回过头,偏偏又舍近求远! 第八十章 梦醒了(二)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嘉南日报》,作了一篇题为《“外来户”成了“万元户”》的专栏报道。记者这样写道—— 十分凑巧,我们一出嘉苍县五龙乡政府的大门,就碰上了党委书记给我们介绍的那位从“外来户”变为万元户的孙富强。他着一身浅灰色涤纶西服,骑着一辆国产重型摩托车来乡政府办事。要不是有人介绍,真看不出他是一位经历过不少坎坷的普通农民。 孙富强邀我们去他家作客。我们同乡党委书记乘车尾随于他的摩托车之后,在嘉陵江支流的荫夹道上朝西左拐右转,穿过果实累累的橘子园、绿油油的麦田,进了孙家沟村的新居民点。我们跟着孙富强进入一个小院,白墙青瓦的三合院新房十分耀眼。一进房内,我们不禁同声惊呼起来,真漂亮!宽敞的客厅和卧室里有沙发、电视柜、梳妆台、大衣柜、电视机、收录机。谁能想到这家的主人几年前还是个四处流浪、缺衣少食的人。 孙富强今年才二十三岁,带着弟弟从石桥乡逃难到这里,是位精明干练的农民。公社化以后,他也是老家队上的劳动好手,因为父亲早逝,他一个人带着弟弟,不仅要上山干活,还要给生产队做木工,还被选为“先进分子”。他憧憬用自己的力气换回幸福日子。然而事与愿违。他辛苦一年,却解决不了一家人的温饱问题。长了,他便对这种不创造价值的劳动厌烦起来。1976年的一天,他带着弟弟,背着他那些破旧的木匠工具,从老家到了孙家沟,做了孙家沟的上门女婿。结婚不久,孙老汉就和孙富强分了家,准备让娃娃们自己闯荡一番。 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跨越了“蜀道难”,吹到了大巴山。不久,穷了多年的孙家沟大队开始改变“大锅饭”的办法,实行“五定一奖”责任制。热心的孙富强不仅劳动冲在前头,还发挥自己的木匠手艺,给各家各户制作农具、家具。这时社员对这个“外来户”孙富强也刮目相看了,大家选他当了组长。年终分配时,孙富强这个组一个劳动日值达到二元三角。组员们非常高兴,都称赞孙富强有本领。这年孙富强和媳妇除还清队上四百元欠款外,还分得现金二百多元。他买了一头大水牛,又置办齐了做手艺的新家当,开始走上致富的道路。他农忙的时候赶着水牛耕田犁地,农闲的时候加工家具卖给农民们。不论炎暑寒冬,他都是一样的勤劳。 1980年他收入达到四千元,他到地区买了电动工具,媳妇也跟着学会了给家具上漆,两口子在村里办起了家具厂。前两年孙富强盖了这院新房,建立了一个舒适的家。连辍学的弟弟也重新背起了书包上学堂。1983年他一家收入一万一千元,成了五龙乡第一个万元户。今年2月,孙富强受到了乡里的表彰。 说话间,女主人孙玉梅端来糖果、瓜子和糕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给我们端茶倒水。大家都为他们这苦尽甜来的生活高兴。乡党委书记孙耿庭幽默地说:“你们这日子同糖一样甜,该赶紧生个胖娃娃了吧!”孙玉梅脸红地摸摸肚子,说:“过去是穷得没得吃,娃娃都不敢生,现在呀,已经怀上啦!” -------- 富顺捏着这份沉甸甸的《嘉南日报》,浑身都在颤抖着。报纸上油印的黑字历历在目,右下角照片上那张笑开了花的脸尽管已经成熟了很多,但那明显就是大哥的轮廓。 富顺愤怒地把报纸扔在桌子上,一点也不为这个“孙富强”高兴。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哥就在离石桥不到百里的五龙乡,不但卖了祖宗的房子,而且改了祖宗赐的姓氏,叫啥子“孙富强”,难倒弟弟也要叫“孙富家”?难怪他们没到爹娘的坟前磕头,这样卖姓求荣的混蛋哪有脸回去? “富娃儿,爹有个话问你呢?”杨泽贵推开富顺的门,拿起桌子上的报纸。 “爹,我去挑水!” “等一下。富娃儿,你看你哥现在也出息了,你不是一直找他吗?这下报纸帮你找到了,我和你娘商量呢,你还是去五龙看一下他呢?还有你弟!” “我不去!这么多年,他们明晓得我在这里,也没来找过我!” “富娃儿,爹不该瞒你的,其实……其实前年你不在的时候你大哥来找过你!” “啥子?爹,你们咋个一直没和我说过?” “你回来也一大堆事情,我们也搞忘记了。” 富顺气急败坏,又不敢冲爹发火,起身来到淑芬的屋里,推门就进去了。 “我哥去年来过?”富顺问妹妹,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为什么妹妹没在信里提起过? 淑芬正在看书,被富顺吓得书都掉到了地上。“来……来过……” “哎呀,你们……” “你听我说,哥,当时你在江云上学,你又那么坚信你的那个梦,我想你好好读书,读了书就去外边更大的世界。我晓得,支撑你的就只有那个梦。” 心烦意乱的富顺看着楚楚可人的淑芬,开始自责起刚刚的冲动。“淑芬,对不起,我也是毛焦火辣,你说我该咋办?” “也怪我,你回来了没听你再说起过,我也把那个事情忘了。他是前年腊月来的,还丢了两百块钱,不过爹都没要。爹还和他说,你在读书,将来也不一定回来。我看你大哥失落地走了,后来也没有再来过。” “我弟弟来没有?” “没,就他一个人。” “你看那个报纸没得?” “看了,是我先看到的,我看那个相片像,后来我去问爹,爹说就是你大哥!” “你说上门就非得改姓?” “改不改那也只是个姓氏而已,他骨子里还不是流的你们刘家的血?” “我们刘家没得他这么个叛徒!不行,我得去把我弟弟带走,不能让我弟也跟着改姓!” “可是……” “我晓得,我弟来了要多一个人吃饭,你们不收留算了,我回烂泥沟,我们本来就是那里人,我不信回去他们还不给上户口,不给分土地?” 富顺说完就往外跑。他的这些话都被杨拝子听见了。“富娃子,你给我站到!” 杨泽贵洪亮的呵斥让富顺呆在了原地,眼泪不住地流。也许是条件反射,曾经的多少次,就是这样的怒吼,阻止了他离开杨家湾。但他感激过去的那些怒吼,否则他早就流浪街头甚至冻死在野外了。 这一次,他并没有畏惧,但他依然回过了头,擦干眼泪说道:“爹,我去看看我弟。” “是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我……” “如果是,你就去吧!” “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呀?啊?你给我回来,你去接你弟?你现在的经济条件能跟你哥比吗?你接走你弟,让他跟你回烂泥沟种田?不读书?再说,你就确定弟弟能跟你走?” “那也不能卖了祖宗的姓!” “又在做啥子?”割草淑芬娘,老远就听见杨泽贵的声音,背着背篓就往回跑,“有啥子话不能好好说?两爷子吼啥子吼?” 淑芬娘冲着杨拝子就是一顿凶,然后又过去把富顺拉到堂屋里来。淑芬从卧室出来,母女俩看看富顺,又看看杨泽贵。 “富娃儿,我都听到了,因为大哥的事对不对?其实我都和你爹商量呢,长兄为父,你看你刘家的爹又不在了,你和淑芬的婚姻大事,那还不是要和你大哥商量呢?” 没想到这句话又惹来了其他三个人的怒目而视,“娘,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淑芬娘根本就没理会又摔门进屋的淑芬,拉着富顺的手:“富娃儿,这样子,你给你大哥写封信,就说你回来了,喊他来石桥看你。要不要得?” “娘,我不想见他!” “你这娃娃,那年你跑不就是为了见他们吗?咋又不想见了?他爹,你写信,快去,明天赶场就寄走!” “富娃儿,你娘说的有道理,让他们来这里比你去他们那里强,有啥子都好说,要不然那边你们成了外地人,万一姓孙的那家欺负你啷个办?”父亲一边补充,一边在墙缝里找纸笔, 富顺一时也没了主意,他倒不是怕欺负。而是这会儿冷静了,想清楚了,毕竟哥哥也算是有个家的人了,报纸上又说姓孙的嫂嫂怀了娃娃,再怎么说那肚子的娃娃从根子上也姓刘,跑过去难免会发脾气,万一把嫂子气着了也不好。喊哥哥带着弟弟来要更妥当一些。 富顺这才回到屋里写信去了。淑芬娘又去淑芬屋里劝慰淑芬半天。 这个操碎了心的母亲,自从淑芬从大姐家回来之后,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怕再把宝贝女儿气跑。并且,他听淑芳讲,二姑娘已经勉强答应和富顺成亲的事了…… 第八十一章 炭火盆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一九八四年的农历有两个十月。寒气逼人的闰十月似乎要把寒冷翻个倍,杨家湾最低气温直逼零下十度,每天早上的地面、树梢和屋顶都是一层厚厚的白霜。 大哥带着富家来到杨家湾的这一天,正逢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天气也跟着节气的节拍,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下来,银装素裹的猫儿山安静地凝望着砚台山,一整凛冽的寒风吹过,大猫不禁打了个寒颤。 富顺穿着一件破棉袄,正在一担又一担地把牛粪挑到梨树下去施肥。白雪洒在棉袄上,就像破掉的补丁里钻出的棉絮。 正在编背篼的杨泽贵看到富强兄弟俩,赶紧起身招呼客人到堂屋坐下。这边从篾暖壶里倒出些热水来,那边喊淑芬娘把富顺叫回来。 “富娃儿,快点儿回来了,你大哥他们来了!”淑芬娘放下猪潲桶,朝屋后的梨园大声唤道。 曾经以为的坚强一下子被击溃。一担子牛粪好像成了千斤顶,压在肩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一个踉跄,富顺坐到了雪地里。 雪花继续飞扬,屁股下的寒气浸过棉裤,钻进了心窝子里,继而发酵成一阵酸楚,再汇成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泪水很快被冷却,似乎马上就要凝冻。 是啊,这个等待了八年的亲情,一下子就来到了身边。他想象过无数种兄弟重逢的情景,但每一次想象都是在谴责大哥的无情和无能。 富顺腾地站起身来,他实在难以忍受这冰冷的地面。他丢下粪桶,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家里走去。不管怎样,大哥带着弟弟冒着大雪,从一百多里外赶过来,总不能避而不见吧? 灶房的烟囱冒起了袅袅炊烟,停在烟囱周围瓦片上的雪花开始融化,舞动的精灵看到浓烟也绕开了脚步。 一百多米的距离,富顺差不多走了十分钟。他想,其实自己又什么资格去责备亲爱的大哥呢?那篇报道里的“万元户”,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能人呀!更何况,能人大哥还拉扯着弟弟上学;对于自己,他不也是按照父亲的意愿托付给了爹爹的莫逆之交吗? “顺儿……”一个近乎陌生的声音穿过竹林,灌进了富顺的耳朵。啊,大哥,那是他一直找寻的亲人啊! 可是富顺并没有应声,甚至想要转过身去逃跑。雪浸湿了棉袄,模糊了眼睛,僵硬了双腿,也冻住了喉咙。 “顺儿……快过来……”穿着一身西装,带着大棉帽的大哥,看上去就像披着资本主义外套的地主。富家站在大哥旁边,两兄弟个头已将差不多高了。弟弟穿着一件皮夹克,领子上还有长长的绒毛。 富顺拉了拉掉了一颗扣子的破棉袄,把脑袋缩到脖子里去,低着头往屋里走去。 “到屋头坐!”富顺从大哥和弟弟身边走过的时候,冒出冷冰冰的一句话。他没有勇气去看这两个生活富足的亲人的眼睛,只想快点回到屋里,逃避这刺骨的寒风,逃避那冷风里的尴尬。 杨泽贵从床底下拿出些木炭,放在一个烂铁盆里,在堂屋生了火。富顺径直坐到火盆边的长板凳上,两只手伸到火上。 大哥摘下帽子,也把手伸了过来。魁梧的大哥和文弱的弟弟都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尤其是弟弟,如果是走在大街上,富顺只会认为他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家儿,快叫二哥!”富强进到屋里,在富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示意弟弟靠着富顺坐下。 富家有些不情愿地坐下来——二哥衣服上的牛粪被火烤得臭气熏天。 也不怪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兄弟分离的那年,他才五岁;到了外乡,前几年跟着大哥吃尽了苦头;后来大哥开了家具厂,生活条件才算好转,大哥惯着弟弟,“阔气”的富家回到学校,成了霸气的孩子王。 “顺儿,你好瘦哦!”大哥给他递过一支过滤嘴香烟。 富顺摆摆手,有些轻蔑地笑了笑,又看了看身旁捂着鼻子的富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哥,是啊,比不得那般丰衣足食,怎么能不瘦呢? “你们坐一下,我去看下饭熟了没。”富顺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板凳翘了起来,富家差点摔倒地上。 “大哥,你不是说二哥去大城市读书回来吗?为啥子这套蓑食(样子)?”富家往板凳中间挪了挪,悄悄地问大哥。 富强理了理衣领。“家儿,可能我们今天穿错衣服了!哎,我一直跟你说,当农民要有个当农民的样子,当学生就要有个当学生的样子!你二哥现在是农民,他穿啥子做啥子,你不能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听到没得?” “那……”富家正要说话,富顺拿着个锑盆端出三个煮鸡蛋来。他递到富强和富家跟前,“吃鸡蛋,饭还没熟!” “好!”富强拿起一个,开始剥了起来。 富顺从盆里拿出一个,送到富家手上。富家并没有接,学着二哥拒绝大哥香烟那样摆了摆手。富顺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红着脸把鸡蛋放在桌子上。 富顺又如坐针毡地坐到板凳上,面对这两个客人,他总得找点话题。“你们坐啥子车来的呢?” “开摩托车,好冷哦!” “车停哪里哟?我们这是山里头,开不进来呢!” “街上!顺儿,我晓得你怨恨我,是,我干了些蠢事,房子卖了的钱你得没?” 富顺一听到卖房子,脸上青筋暴起,拳头捏起来又松开。“对,你为啥子把房子都卖了?” 富强叹了一口气,满脸都是懊悔和不情愿。“我那哈儿也是太听人家话了,人家喊我迁户口我就迁,喊我买房子我就卖了!” “你回去过烂泥沟吗?” “回去过!” “没给爹娘上过坟吧?” “前几年上,这几年没去。我把他们都供到我家神龛上了!” “孙家的神龛子?” 刚刚吞进蛋黄的富强被噎得好半天才回过气,瞪着的大眼睛黯淡了下来。“顺儿,你都晓得了?” “大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富顺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吼了起来。“富家,你是不是也跟着姓孙了?” “你这个人,姓孙姓刘又能咋个嘛?我姓刘,大哥也姓刘,你不是也姓刘吗?”弟弟突然发话,为垂头丧气的大哥抱不平。 “不要这么跟你二哥说话!”富强看着富家,有些愤怒了,“你跟着我,现在条件好了,你就忘了你二哥?别看他一身牛粪,那几年你和他一样,在烂泥沟捡狗粪呢!你要不跟着我,你屁都不是!” 富顺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在烂泥沟的那些往事。是啊,身边这个口齿伶俐的弟弟,那时候说话还舌头打卷儿,为了挣点公分,跟着自己满沟里捡狗粪。到了晚上,手脚也不洗,兄弟三个抱一块儿就睡着了! “顺儿,是,外头人都叫我孙富强,我户口上确实也改了姓孙。可是富家没有,他姓刘。我骨子里也姓刘。爹生前和我说杨叔叔是个好人,过世的时候喊我把你过继到这里来,我舍不得,硬带着你撑了两年。那年子我也确实没办法,你们两弟兄都快被饿死了,我实在找不到出路,听人说五龙孙家再招上门女婿,我是脸都不要带着富家去上的门。而你呢,我就只好让你来这里了!到了孙家,我吃的啥子苦受的啥子罪就不说了,富家应该还记得!” 富强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我怕你不安心,前几年确实没来找过你。前年子我来,说你到江云读书去了!读书好呀,我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我想等你读完书,端了国家饭碗,总不得不认我们吧?到时候,你还得拉富家一把……” 富顺的眼里眨着泪花,把手放到低着头的富家的手背上。 淑芬已经端出饭菜来。富顺抹了一把泪,拉着富家,又招呼大哥往桌子边围。 饭菜非常简单,炒的白菜和菜心,唯一算得上荤菜的就是那盘少的可怜的炒鸡蛋啦! 吃过午饭已经快五点了。富强从兜里拿出厚厚的一沓“大团结”递给杨泽贵。“杨叔叔,这几年富顺给你添麻烦了。我也是这两年才熬出头,这钱你拿着,也是我们刘家的一点心意!他明年子该毕业了吧?这几年学费也够得你们为难了” “大哥,我没读书了!我在江云那是旁听,不算读书!”富顺这才听明白,原来大哥一直以为富顺在上学,上次来的时候杨家人可能也没说明白。 杨泽贵把钱推了回去,“你这娃娃,又来了!看你兄弟这里吃苦受罪不是?你不是开家具厂吗?把你兄弟带过去呗!看有啥子活路做没得?”很明显,话里的后半句是玩笑话,这也是杨泽贵所担心的。但他断定,富顺是不会去的。 “杨叔叔,钱你一定要收着。家具厂那边没得问题,要看富顺愿不愿意和我去了!哎,还是该读书呀!”富强摇了摇头,把钱放在刚刚被淑芬抹干净的桌子上。 “爹,你拿着吧!他们现在也不缺钱!”富顺看着杨泽贵,又转过来对大哥说:“我不跟你去了,大哥,你好好带着富家吧!现在这里就是我家,你有时间就来耍!现在你骑车方便了,过完年你带着富家回烂泥沟上个坟吧!” “嗯!” 富顺望着已经放晴的天空,皑皑的白雪延迟了夜幕的降临。富顺怎么也没有想到,兄弟相见竟然如此平淡。其实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富家,你要好好读书。我晓得你看不起二哥,一身破衣裳还满身粪臭。看不起就要摆脱农门呀,外边的城市确实太大太好太美了,你要攒劲读,读高中、读大学!我和大哥都沾你的光!爹娘的坟上都放光呢!”富顺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又拉着她到火盆边。 杨泽贵杵着拐杖,又从屋子里添了些木炭出来…… 第八十二章 梦又来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湘瑜穿着花白的长裙,打着赤脚丫,奔跑在银色的沙滩上,一群美丽的海鸥在她身边萦绕,发出“咿呀儿……咿呀儿”的叫声。【ㄨ】 不知什么时候,湘瑜的头发已经没过她的纤纤细腰,在身后左右跳动着。她舞动着如玉的手臂,脚丫在软绵绵的沙滩上留下一串可爱的脚印。 “湘湘……等等我!”一个男孩在身后呼唤着。 湘瑜并没有应答,只是一个劲地奔跑。那朵朵洁白的浪花,轻轻地抚摸着姑娘的脚丫;脚下的“海绵”,也在细数着姑娘青春的故事。 “湘湘,你慢点儿,好大的风!”尽管男孩已经筋疲力尽,但湘瑜却依旧不知疲倦地狂奔,就像那勇敢的海燕,自由地翱翔在辽阔的海面。 风越来越大,浪花变成了浪潮。一个猛子过来,湘瑜被卷进了大海的深渊里。 男孩发疯似地冲向湘瑜消失的地方。 “湘湘……‘香鱼儿’……‘鱼香肉丝’……你在哪里呀?你快给我出来,我一直找你,从江云到海西,你就这么躲着我?别闹了好不好?”男孩歇斯底里地嚎哭着,掀开凶猛的浪潮。 “你给我出来,湘湘,我还没娶你!你忘了信里说的话了吗?出来呀!”男孩已经彻底崩溃了,那双屋里的双手,在浪潮中划开了一条口子。涌来的海浪就像遇到磐石,自动地绕开这个挥泪如雨的男孩。 男孩坐下去,静静地沉到海底,潮水也跟着出现一个漩涡。他不仅没有被淹没,而且就像戴着“金钟罩”一样,眼看着蓝色的海水从头顶流过,甚至有鱼儿也绕开了他。 “湘湘,你在哪里?我是富顺,你的‘天才’,你的挚爱啊!湘湘……” 富顺终于抓住了湘瑜的手,啊,那只冰清玉洁的小手呀,轻轻地抚摸着富顺的脸庞,擦拭掉爱人的泪水。富顺想要伸手去摸,还没触及,湘瑜就化成了一汪清澈的冰水,很快便与海水混在一起,消失在他的指尖。 “顺儿……你醒醒,怎么了?”富强拉开床头的开关,双手在二弟的脸上抚摸。这张英俊而成熟的脸,和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如果他和三弟一样,哪怕是同父异母呢?那也该是我刘家的血脉呀!只可惜……他不过是在刘家借住了几年的一个孤儿,如果不是父亲的善良,还有父亲和杨叔叔的约定,或许他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不过,这个满怀赤诚的孩子,又怎么能让一个善良的人拒之千里呢?让富强羞愧的是父母坟前的祭拜,连这个和他们毫无血脉关系的“弟弟”都知道去怀念(尽管这一点富顺并不知道),而他却忘祖移宗…… “湘湘……”这个名字在一次在富顺的梦呓里响起,伴随着眼角的泪滴,富强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哎,又是一个多情种! “湘湘……”富顺拉着大哥的手,脸上的痛苦正在诉说他刚刚失去了爱人,在水与火的煎熬中挣扎。 富顺猛地惊坐起,朦胧中看到大哥的宽头大脸。“大哥……我……” “顺儿,做恶梦了?”富强把弟弟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多么熟悉的轻抚呀,这才是那一年的大哥,这才是那个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家长”。 “嗯……没……大哥,你一直都没睡吗?” “睡了!”富强拿过自己的外套,披在富顺身上,又给脚边的三弟盖好被子。“顺儿,有啥心事呢?” “没……”富顺拉了拉西装的领子,把头靠在墙壁,“大哥,还记得那几年吗?我们就是这样睡着。那时候是你睡中间,我和家儿拿你的手臂当枕头……” “记得呢!顺儿,大哥对不起你,让你在这里受罪了!” “没有,大哥,我不怪你,是我自己傻,做了个梦就跑去找你们……”富顺把两年前的那个梦,还有这些年的经历都掏心窝子说给大哥听。他是那么专注,那么真诚,眼角的泪花在暗黄的灯光下泛出金色,他甚至不知道弟弟咋就醒过来了,听着二哥的故事,也在悄悄地擦着眼泪。 富强抱着二弟,失声痛哭。连三弟也跟着坐起身来,紧紧地抓着二哥的手,把额头轻贴在富顺的二哥。比起那些磨难和挫折,自己在农村里受的那些苦又算什么呢? 屋外的公鸡已经第二次打鸣了,屋后的竹林还在发出刺骨的呼啸。 “二哥,你刚刚少说了一个人吧?”富家突然破涕为笑,狡黠地看着富顺,又朝大哥递了个眼神。 “啥子人?” “你想想,一个女孩子……” “桂英姐?我不都说了吗?我为了找你们,把她带出去,人都找不到了!” “不是……” “好了,富家,莫和你二哥打趣。顺儿,你是不是没想要娶杨家的这个淑芬?”富强没想到不光自己听见了富顺的梦话,连富家也被情绪激动的富顺吵醒了。 “大哥,咋个说呢,我说了你莫见气哈!” “说嘛,只要你当我是你大哥,我肯定不得见气!” “我不想上门!”富顺声音小了一些。 一旁的富家看看大哥,又转过头看着二哥点了点头。这个早熟的小家伙,可忘不了自己因为大哥是上门来的受的委屈,后来给那些小混蛋们买了多好好吃的才摆平了那些背后的议论。 富顺接着说:“其实我当他们是我爹娘,那也只是养父母。我愿意养他们,愿意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但绝不等于我愿意娶他的女儿,除了心理作用,更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我配不上淑芬,我不能害了人家这么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富强听着富顺的一席话,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是呀,这个在外头闯荡了一番,又喝过几口城市墨水的弟弟确实不一般。 “二哥,你莫不是想着你的湘湘吧?”三弟挑动一下眉毛,把披在身上的被子紧了紧。 富顺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他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做个梦还能说出声,并且早不做晚不做,偏偏在多年不见的亲人面前丢了这个人。不过这还是其次,那梦里的情景又一次在脑海里回荡,在那遥远海边,湘湘全然不顾自己的追逐,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就被巨浪吞噬…… “顺儿,这里也没有外人,和哥说说,你不愿意娶淑芬,是不是因为你梦话里的那个‘湘湘’?” “我……” “这还用问,肯定是……”富家抢着话,忘了二哥身上的牛粪味,钻到两个哥哥被窝这头,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满脸通红的富顺。或许在这个孩子的记忆力,已经回忆起童年的一些点滴了吧? “大人说话,细娃儿莫插嘴!”大哥半开玩笑半严厉地说道。 富顺心里有些难受,不过想起湘瑜信里的那些饱含深情的句子,他又激动起来。这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在两个最亲的人面前,还有什么可隐藏的呢? “大哥,我……我确实想和一个叫湘湘的女孩结婚……” “哈哈哈哈……”话没说完,富家已经笑得前俯后仰,被大哥冷不丁地一拳打在背上才稍微老实了点。 富顺毫无保留地述说了那一段亲密的书信恋爱史。在说道他联系不到湘瑜的时候,脸色又黯淡了下来。“她去海西了,海西你们晓得吗?” “晓得……”富强点点头,他怎么会不晓得呀?那个父亲生前最痛恨的人,就是海西大学的知识分子。 “她去了,就像消失了一样,不再联系我,我也联系不到她。” “联系不到就算了,城市里的人,不一定靠得住。我觉得,淑芬就挺好的,白天嬢嬢还说起,我倒是没得意见,看你了!” 富家听了二哥的故事,羡慕的不得了。这个小小年纪却比同年级的孩子们大了好几岁的插班生,都会想法设法给小姑娘写情书了呢! 多情的小富家抢过话来:“啥子哟!二哥,听我的,你去海西找她,他那么喜欢你,肯定是有啥子事,你不去咋个搞得明白!” 公鸡已经第三次报晓。富顺没有再说话,靠在墙头,脑海里回荡着弟弟那句话——“去海西找她……” 第八十三章 齐门墩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淑芬的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儿。 尽管想起“小外公”的时候心里依旧隐隐作痛,但她仍然憧憬着美好的爱情。对于富顺,显然那只是自己的哥哥,是和姐姐妹妹一样的亲情,那不是爱情,也永远代替不了爱情。 跨过这个新年,淑芬就满十七岁了。和农村许多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一样,期待着一个中意的能人唱来动听的山歌;但淑芬更期待的是——一首首动人的情诗。 越是期待,就越是害怕。因为她确实收到了很多情诗,只不过这并没有拨动她的心弦,反而让她更加心烦意乱。 “在青山绿水间 我化作一缕青烟 只为 萦绕在你的身边 在那世外桃源 我化为一股清泉 只为 映出你美丽的容颜” 这些文字,来自理科生王广文。 王广文还有一个学期就要从江云建校毕业了。在寒假前填写《实习表》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勾选了“自主实习”。这个农村娃娃,曾经为了跳出农门日夜苦读,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承载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回到农村”的缪想,并在脑海里绘制出一张“世外桃源”的宏伟蓝图。 对于一个八十年代学建筑的中专生来说,进入校门的那一刻就穿上了蓝色的工装,尤其是江云建校这样在全国赫赫有名的重点学校,大多数都能进入中华建筑某某工程局端上铁饭碗。 王广文先推翻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论,觉得被家人强制报考的建筑专业寡然无味,反而喜欢上了文学和诗歌;现在竟然要脱下那件华丽的外套,穿起他扔掉的背心,这对他的整个家族来说,无疑是忤逆不孝!因此,他目前并不敢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家人,尤其是病重的母亲。 但在广文看来,自己并没有不孝,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爱情,那也是为了“有后”呀! 广文的这个逻辑有些狗屁不通。但是一个人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结论里,便会不断地给自己的这个结论找依据,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内心世界。 可是广文并不了解淑芬。与其说那份爱意是懵懂的,不如说它是盲目的。 淑芬想要缔造的,并不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在生活窘迫的杨家湾,她暂时还没有那么怡然自得的情操。她只想通过自己的勤劳,去经营一个果园,从而支撑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富顺。有时候,她脑子里会跳出要给自己找个嫂子的“绝妙想法”。 正在挑水的富顺当然知道淑芬的心思。任王广文写多少情诗,从来没见过淑芬回信,倒是惹来小姑娘不少眼泪。原想通过湘瑜收拾一下他,现在湘瑜找不到,看来得亲自出手了! 没想到的是,这个王广文竟然送上了门来。 广文把崭新的一大摞专业书丢给富顺。这对书荒了几个月的“天才”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面对最好的“朋友”,把“收拾”二字忘到了九霄云外。富顺一边接过书,一边给广文倒水。 “天才,书都是郑主任让我带的,还有你干爹给你买的几本。你干爹让你年前去一趟江云呢!” “我晓得了!谢谢你,广文!”富顺一边翻阅着书籍,一边说道。 干爹之前在信里已经和他说过,让他尽快去江云参加建校的毕业考试和毕业设计,补齐一些手续就能领到毕业证。到时候他就眼前的广文一样,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或者在江云,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去建设美丽的城市。 富顺能够想象干爹动用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大代价给他争取来的这个机会。他想去,可他看到养父因为天寒疼得发抖的断腿,看到淑芬那一片茁壮成长的梨园,看到养母佝偻着身躯挑水的时候,他迟迟拿不定主意。 直到又看到湘瑜曾经的那些书信……是啊,只有自己成为工人,才能配得上他心爱的姑娘;更何况,遥远的海西,一定会载起他和湘瑜伟大的梦想。 “杨淑芬呢?天才!” “割草去了……对了,广文,你为啥子老是缠着我妹呢?” “没有,我是给你送书来的,就是问一下。天才,你和湘瑜怎么样了?现在全校都晓得大工程师的女儿喜欢上了你这个农村娃儿喽!你在建校依旧是个大名人!” “她回学校了?”富顺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放下手上的书走到广文跟前。 “她……回没回学校……你不晓得呀?”广文赶紧站起身来,唯唯诺诺答道。 “我问你她是不是回学校了?”富顺已经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吓得广文后退了几步,无意中把挂在墙上的都簸箕顶了下来。 “没回,她不回来了……吧?!”广文站在墙根,把右手臂挡在额头,生怕富顺紧握的拳头砸过来。“你们没通信了吗?” 富顺的脑袋耷拉下来,又回到板凳上去。“广文,她不是去实习了吗?为啥你又说不回来了?” “我不晓得,也是听别人瞎胡说的,她去海西实习没错,可去了没多久就去加拿大了!” “哪里?” “加拿大。外国,漂洋过海几个月才能到达的地方!” 麻木的富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舒了一口气,以确定自己还活着。加拿大他当然是知道的,报纸上不时就会出现这个国家的名字。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个满身泥巴的农村娃儿,本以为那些远在天边的国家这辈子也不会和他扯上半毛钱的关系,可身边的人——恰好是相好过的姑娘,却让他觉得那个国家突然近在眼前。 “天才,你没事吧?我晓得你和湘瑜的事情,我觉得她肯定会回来找你的。” “嗯!”富顺也坚信,湘瑜一定会回来。可能因为邮差出了点差错,没有把湘瑜道别的情书送到杨家湾来。后来没有写信也很正常呀,人都要漂洋过海几个月,信怎么可能到达嘛——富顺也在给自己营造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 “天才,杨淑芬还要好久回来?” “快了吧,我去给你喊一声!” “算了,不喊了。天才,你跟我说实话,我想和杨淑芬好呢,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还好意思说,我看你脸皮真厚,写那么多信,人家不理你就算了嘛!还一直写!” “你不理‘鱼香肉丝’的时候呢?她也没有放弃噻!现在你找不到她,莫非你就不想和她好了?” 广文说的这些,堵得富顺好一阵说不上话来。是啊,越是坚持,才越是真正的喜欢。 “关键是你每次的信,她要么看都不看,要么看了反而哭起来!” “哭起来?真的呀?”广文只听后半句,并且用自己的逻辑推断出淑芬“哭起来”是因为被他的文字所感动。 “真的!要不是看到你和我是好朋友的份上,我真要捶你一顿!” “哥,来锄下牛圈!”淑芬已经割草回来了,在屋后安排富顺去“处理牛粪”呢! “哦,回来了,坐一下哈!有啥子话你和她说,我跟你说哈,再把我妹逗哭,你今天要被我收拾惨哈!”富顺挥了挥拳头,又从墙角取了锄头,朝牛圈走去。 “不说了,天才,你帮我把这封信给她。我去我幺姑家!” 富顺停住脚步,转过头问道:“你幺姑?在哪里哟?” “就在李宦寺,应该没得好远。今年热天才打发(出嫁)到你们石桥的!” “那你自己把信给她,我怕我搞忘记。来都来了你还不好意思了?” “快点儿嘛,哥,我都把牛牵出来了!”淑芬再次催促道。 “来了!”富顺大声应了一声。“走嘛,就在牛圈那边!” “不去了,你记得给她,我就丢在这里!”广文小声地嘱咐完,丢下信背着他的小背篼就往砚台山跑去。 “半天不来,你看嘛,牛粪都敷它身上了!”淑芬抱怨着慢吞吞的富顺,“刚刚你和哪个说话?” “哦,没得哪个,建狗子他们!” “你离他们远点!” “我晓得。快把牛牵出去!”富顺钻进牛圈,挥着锄头干得热火朝天。 ※※※※※ 到了晚上,淑芬突然敲开了富顺房间的门。 “哥,是不是今天王广文来过?” 正在看书的富顺先是一惊,这才想起广文中午放在齐门墩上的那封信,这时候正在淑芬手里头呢! “嗯……来过!” “他说没说不当工人的事情?” “没有呀,他不是马上毕业了吗?咋个也要分配到地区嘛,咋会不当工人嘛?不当工人莫非他还要当农民?” “你没劝下他?” “劝了!他不听。淑芬,我觉得广文也还行吧,你看他一直想和你好,信都写了几十封了吧?你再考虑考虑?” “啥子跟啥子嘛!我是说你没劝一下他不要当农民!!” “这个龟儿子,真要当农民呀?信里说的?” “嗯,你想下,农村娃儿好容易才考得起学,何况他读的还是建筑专业,到农村来当打石匠修瓦房子呀?” “也可以嘛,你看攀外公……” 淑芬气急败坏地甩门而去,富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王广文,哈戳戳的……” 第八十五章 小秘密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一九八六年元旦的《人民日报》发表社评《让愚公精神满神州》。杨泽贵看得心潮澎湃,按照以往的惯例,在报纸上做了标注,让孩子们阅读。 每天晚上,三个孩子借着石桥水电站送来的光辉,享受着报纸带来的“精神晚餐”——他们已经把读报当成了一种习惯。 这对三个农村娃娃是极为重要的。这些油印的文字,不仅让他们见多识广、知书达理,更锻炼了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看待问题也更加独到。尤其是小淑菲,尽管对报纸上的很多理论还一知半解,但她的读书识字水平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同龄人许多。 对这篇歌颂愚公精神的文章,杨泽贵在这段话下作了重点标注“……我们说的愚公精神,就是坚韧不拔、埋头苦干、锲而不舍、知难而进,不达目的决不停止……” 淑芬先是给哥哥妹妹普及了一下“愚公移山”的故事。然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这篇文章,其实是在从两个方面讲愚公,这就有些文不对题了。前半部分说要发扬愚公精神,愚公精神是啥子?埋头苦干呗!后半部分又说要发扬改革精神,改革就是要兴利除弊、推陈出新。这样的话,光有愚公精神还不够呢!” 淑菲点点头,尽管报纸上以及二姐口中常用的一些成语她还不知道出处,但她已经能够从字面上推测出大意了! “二姐,我觉得爹就是愚公!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愚公,不过我们不能移山,我们还得靠山吃饭呢!愚公移山,爹和你们就修路。” “如果愚公生活在今天呢?他还会不会移山哦?”一向不对十多天前报纸上的“旧闻”发表意见的富顺开了口。他倒不是想对愚公精神评论一番,而是看到了那两个让他兴奋的词语——“改革”“开放”——这不是在江云那两座建筑模型雕塑所讲述的吗? 杨泽贵点了一斗烟,找来几个风笼,给孩子们加点火,破天荒地喊淑芬娘从床上起来给孩子们下点面条当晚饭。 “生活在今天?猫儿山和砚台山都要遭他移了!”淑菲撇了撇嘴。 “要不得,这两座山,一个是我们先人的身体,一个是普贤菩萨的家猫,用来镇水的,移了还得了哦?”淑芬故意逗小妹。 “也是,尽管愚公精神可嘉,没有神仙的帮助他也移不了那么大两座山。神仙不可能来搬走菩萨放过来的山,那不成了神仙打架了?”淑菲机灵着呢! “呀,快看,《西游记》要拍成电视剧,春节的时候就放呢!”拿着报纸的富顺惊叫起来。这本杨泽贵压箱底的神话故事,几个娃娃早就看得滚瓜烂熟了,可是对于“电视剧”这样的“西洋玩意儿”,对淑菲姐妹包括杨泽贵两口子来说,只能“心向往之”! 杨家湾一共只有三台电视机,全是熊猫牌十四寸的黑白小盒子。而山脚下的五组六十多住户里面,就只有一台——在二伯杨泽华家里。不过那些也只是个摆设,不管那个管频道的“耳朵”拧到哪个方向,都是满屏的雪花点和刺耳的噪声。偶尔会有几个人在“麻布”后边躲着,只有嘴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啥是电视剧?”淑芬的问题幼稚而又真诚。 “电视剧就是在电视里头演戏。咋个说呢?嗯……就像戏楼演戏,不过比那个好看,打仗是真刀真枪的,神话故事的话还能飞到天上去……” “哥,你看过电视剧呢?” “看过……”富顺的脑海里开始播放着电视剧的画面。那是一部卷头发、大眼睛的外国人演的电视剧,漂亮的安娜和渥伦斯基紧紧地抱在一起,如火的嘴唇贴得那对恋人不能呼吸,安娜的鼻孔里发出迷人的喘息。 啊,这个只是在李翔伯伯家偷瞄的画面,桂英姐曾经目不转睛的画面,富顺曾经深以为耻的画面,好长一段时间以来竟然这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甚至“无耻”地想象,湘瑜就是美丽的安娜,自己就是那个抱着安娜、并用嘴巴覆盖她红唇的渥伦斯基…… “反正我们连电视机都没得,管他啥子《西游记》《东游记》,等买得起电视再说吧!”淑芬抢过报纸读完那则短消息,未免有些遗憾,她甚至想,电视机这么神奇的东西真是个宝贝呢!有了它,就不用读报纸了,什么新闻都有人念给你听,书也可以拍成电视剧播出来,那多好呀! “二姐,等几天我放假了,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电影呀?我同学说,街上的大礼堂搞成电影院了,电影应该和电视剧差不多吧?我都没看过!” “到时候再说嘛,我也没去那个电影院看过!” “吃面了!”淑芬娘听到娃娃们在堂屋聊得这么热火朝天,高兴地煮了三碗面条出来——她和杨拝子没打算吃晚饭。 “饿都不饿,不想吃!”淑芬往灶屋去端面和取筷子,又多拿了两个空碗出来,“来,爹、娘,煮都煮了,还是把它分到吃了!哥,你吃的完不?那么大一碗!”淑芬朝富顺递了个眼神。 “吃不完,拿个碗来,我拈点给娘,太多了,下午四点才吃了。”三个孩子都在往空碗里夹面条,直到分得均匀了,才各自抬了一碗吃起来。 富顺故意把唯一卧了一个鸡蛋的那碗给了娘。这是娘对富顺的格外关照,偶尔煮面的时候会给他卧个鸡蛋。 一家人吃着热腾腾的面条,心里暖乎乎的。 “富娃儿,你看你哥也回去这多天了,上次我和他提的是他没你没得呢?”淑芬娘看到淑芬收碗去厨房了,赶紧问富顺。 “啥子事?” “就是你和淑芬的婚事!” “我……娘,我和你说过的嘛,一个是我们还小,另外一个……我……我准备去江云!” “啥子哎?你又去江云做啥子?是不是你干爹又哄你去了?” 杨泽贵拉了拉淑芬娘,把手上的风笼递给她。“富娃儿前几天和我讲了个事,我正说一哈儿和你说。就是刘永翰喊他去江云办个学籍,要不到好久,富娃儿就能当工人了!” “哪有那么便利的事情,那回来不是还说是啥子在学校听起耍的嘛,那个‘刀疤脑壳’是不是哄人的哟!” “应该没哄人,我找老幺打听了一下。老幺今天回信了,他说现在只要教育局这些有人,办这个事情不难!” “真的哇?那真是我杨家的祖坟上开裂了呀!富娃儿,你快去,在哪里当工人?供销社还是铁匠铺?吃供应粮好,吃供应粮也能去个农村女人嘛,你看石桥学堂好多公办老师,婆娘还不是我们乡下的!那回来我们家那个林木乡的聂乡长,还是个干部呢,婆娘都是农村的……”淑芬娘噼噼啪啪一大堆,生怕“金龟婿”一去不回。 “娃娃的事他们自己做主,你一天就是瞎操心。”杨泽贵打断了婆娘的话,他心里清楚,富顺这一去,可能真的就回不来了。至少,不会再是他杨家的上门女婿。 “爹、娘,我想过几天就去趟江云,争取回来过年。”富顺赶紧岔开话。 “过了年再去嘛!”淑芬娘有些舍不得。 “不了,我干爹写了两次信,又叫让人代口信来。我去看看再说,说不一定干爹也来过年!” “好呀,你喊他一定要来。他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呀!” ※※※※※※ “二姐,爹娘又在和哥说喊他娶你的事情!” “小娃娃多管闲事!”淑芬挽起袖子刷锅。对于这件事,她早就漠不关心了。她相信富顺怎么都不会答应,并且现在他有机会去大城市当工人,才看不上她这个乡下丫头呢! 想起“大城市的工人”,淑芬的脑子里又浮现出王广文的情诗—— 我轻轻地问自己: 我是否真的该就此归去? 风说:你有一块生你养你的土地! 云说:你有一具耕田靶地的铁犁! 我他轻轻地问自己: 我该如何表达我的爱意? 风说:我会带走你伤心的泪滴! 云说:我会挥洒你深情的细雨! 我轻轻地问自己: 我该如何走进她的生命里? 风说:不管悲喜,不离不弃! 云说:无论病疾,生死相依! 淑芬有时候甚至会害怕去读到王广文的诗歌。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些文字过目不忘。明明自己是厌恶的,却又不自觉地压进箱底。对于那首专程送来的“情诗”淑芬难得地主动做出了回应,信里不过是劝导一下王广文不要冲动地放弃大好前程,再回到这农村的苦窝子里来。 “姐,我和你说个秘密呢!”淑菲在灶空取了些热火星在风笼里,走到灶沿和二姐说起了悄悄话。 “说嘛!一天神神秘秘的!” “富顺哥有喜欢的人呢!” “你一天人小鬼大!你晓得啥子喜欢不喜欢的嘛?” “我昨天看到他小箱子里有两个本子,是个女娃娃给他的,画的图画还有字呢,好像是说那个女娃娃特别喜欢他,富顺哥也喜欢哪个女娃娃呢!” “杨桂英?” “不是桂英姐,再说桂英姐也画不出图画写不来字,叫啥子湘湘。” 淑芬心里窃喜,原来刘富顺早就有喜欢的人了,那她也不用再十里八村的寻摸嫂子了……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八十六章 班马鸣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岔河乡垭河村王广文的在农村里“实习”得如鱼得水,每天上山下河、挑粪砍柴,地里的小麦和青菜被灌溉得绿油油、胖墩墩的,柴禾也堆满了阶檐……闲下来的时候,他就看一些关于农村经济发展的书报,现在他脑子里除了美丽大方的杨淑芳,就是热火朝天的农业生产。 这个毫无背景的农村娃儿,放弃学校安排的实习单位,回到农村“面朝黄泥背朝天”,无疑是在“自毁前程”。 但这一点,广文的家人都还被蒙在鼓里。母亲每天看着即将毕业的壮实儿子,心情大好,病也跟着好了大半。 广文拿着淑芬寄来的信,按照自己的逻辑揣摩了起来。看来杨淑芬并不是对自己冷漠无情,她非常在乎自己的前程。既然当农民能让她这么关注,那就当农民好了!并且要当个出色的农民。林木乡不是有个“聂果仁”吗?那我王广文就要做个岔河乡的农业开拓者、农民企业家、农村经济领路人! 这个返乡的小农民,拿着刚刚召开的中央和省里两级农村工作会议精神的有关报道,得出几条重要结论:一是政策支持在加大。农村经济改革不断放宽,而且在放开,产业结构调整的暗流正在农村涌动;二是经济支持在增大,“七五”计划把农业放在突出位置。中央和省委反复强调要“使农民从个别富、少数富发展到多数富,真正实现全体农民共同富裕”,商品经济之路也是农村经济发展的必然之路。三是必须因地制宜,搞农业创新。不能走农业发展的老路,也不一定非走别人正在走的路,要走适合自己创造之路。 广文的这些见解很快变成了一篇几千字的理论文章,通过邮政邮寄到了淑芬的手里。淑芬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读了广文的来信,说来奇怪,对那些情诗只一遍就过目不忘,对这种理论性太强的论文,她却反复琢磨了好多次,连文字之间的逻辑都推敲了起来。 淑芬并没有因为广文弃工从农而心生鄙夷,反而对他的理解大加赞赏,从内心里开始佩服起这个跳出农门又准备返回乡下的中专生。她甚至觉得,或许广文的选择是正确的,就像上次在信里说的,他“害怕钢筋水泥的冷漠,害怕建筑工程的严密,比起拔起的高楼更喜欢参天的大树;比起纷繁复杂的图纸,更喜欢错落有致的梯田”;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在农村以外的地方去生活和生存,只有回到这片充满芳香的土地,才能自由地呼吸;只有看到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才能清醒地活着”。 淑芬找到提着风笼在卧室看书的富顺。对农民来说,在最寒冷的冬天,小麦、青菜和萝卜都被寒霜覆盖,耕牛的养料是秋天的留下来的干稻草,肥猪们也有吃不完的红薯和青菜叶。农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 “哥,王广文在学校成绩好不好呢?”淑芬把信丢给富顺,那一手漂亮的小楷是富顺羡慕不来的。 “不太清楚呢!应该还可以吧,很用功的,天天都学习。咋个问这个?”富顺一边看信,一边猜测淑芬的心思。莫不是妹妹开始对那家伙动心了? “没得啥子,他说他不想学建筑,我看他说起农业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说不定他回农村来还真能从‘农业大学’毕业了!” “看不懂这些啥子商品经济、因地制宜的。这家伙脸皮太厚了,你不会真看上他了吧?”富顺把信丢在桌子上。 “啥子嘛?莫乱说,我只是觉得他这些观点很符合现在农村的现实。我说你两个就是搞倒了!你不喜欢搞农业偏偏一天在农村和泥巴打交道,王广文不喜欢搞建筑,偏偏在中专读了个建筑专业!” “嘿嘿!”富顺自己都觉得好笑,谁又能逃过命运的安排和捉弄呢?“你还不是一样,我就不相信你真喜欢搞农业!” “以前不喜欢,我想当干部。后来去了一趟县城,见到当干部的,他们生活得是好,但是没得啥子人情味,看不起人。现在我还真是喜欢搞农业,你没看王广文说的,报纸上都在报道,农业现在有搞头呢!以后的农民也不是单纯的农民了,他们可以是当经理、当厂长,只要你想干、能干,农村现在是随你干!” 富顺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干脆埋着头画图去了。在他看来,农村固然是好的,但是农民太多了,报纸上说八亿农民呢!要这么多农民干啥?还不如让一些农民到城里去,修路建楼,将来农民也住楼房开汽车,那才好呢! “哥,你真要去江云?” “嗯,去看下吧,最近也不忙,要真是忙不过来我再回来!” “嗯,你去嘛!忙得过来,要真能当了工人就别回来了,我们家也算出个大人物!” “有七叔那个大人物就够了,我不想当啥子大人物,我只是想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你喜欢做啥子?” “盖楼呀!你看,这是我手绘的建筑图!”富顺把本子递给淑芬,“江云有很多这样的高楼,不过都是兀秃秃的一栋,不好看!” 淑芬翻着本子上的图画,尽管想象不出图画上的线条变成高楼大厦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这些线条,承载着富顺哥的梦想。 “哥,明天就走吗?” “嗯,你看,东西都收拾好了!” “娘说的那个事,你咋想的?”淑芬指的是他们的婚事,最近娘天天念叨,让先把婚定了富顺再去江云。要不是杨泽贵阻挠,她差点强迫俩孩子搬一个屋子住。 “我那天不都说了吗?我就是你哥,是他们的亲儿子!我晓得他们担心啥子,怕我去了就不回来了,怕你找不到合意的上门女婿……”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富顺的情商出现了质的飞跃。 “哥,我晓得,其实我挺对不起你的。那会儿死缠烂打的要去读书,早晓得反正要回来种地,我真该让你去读的!” “说那些做啥子?你这几年书也没白读哇,你看这封信,你看得懂,我看都看不懂!”富顺拿起桌子上广文的来信挥了挥。 “哎,你这么聪明,读几年书随便都能上高中考大学……不过还好,你出去遇到贵人了,命运也就改变了,也读了很多书。”淑芬笑起来,脸上凹出两个小酒窝,真美! “淑芬,其实广文这个人还是可以的,又孝顺又懂事,他要真回来做农民也真可惜了!” “人各有志嘛,你可不要看不起我们农民哈!” “没有,我是说你们其实也还般配!” “哎呀,鬼扯!”淑芬有些恼怒了,“你再说我明天不去送你了哈!” “不说了不说了,哎,惹不起你!” “哥,你这次去,带个嫂嫂回来噻!” “啥子嫂嫂?” “少装蒜!哥,你说实话,是不是又喜欢的女娃儿了?” “没得!”富顺低着头,想起即将起航的梦想,心里激荡起幸福的浪花。 “没得才怪!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嘛?咋个娘真喊你和我订婚你还不敢了?”在知道富顺另有心上人之后,淑芬轻松地拿这个事和富顺开起玩笑。 “我……哎呀,淑芬,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都捡起来说!” “咋个?你还真喜欢我?” “不是……不是,我……哎呀,好久的事情了,后来就没得了!” “那是哪哈儿有的嘛?”淑芬眨巴着大眼睛,双手托着腮帮子,突然好期待富顺说出答案来。 “那回你和我去烂泥沟……我看你……看你好好看!”面对天真烂漫的淑芬,富顺治好老实交代。在这一瞬间,他觉得淑芬和湘瑜有好多相似的地方。 坐在床沿的淑芬红着脸,两个青年谈到这个话题不免有些尴尬。“哥,你现在真没有喜欢的女娃儿?” “有……有!在江云,后来去了海西,现在在加拿大!” “啥子?”淑芬站起身来,他确实被这一连串只在书报上见过的地名惊讶到了,没想到这个刘富顺,还真是厌恶了山旮旯,爱上了小天鹅! “我在建校的同学,广文也认识的……”富顺第二次向人倾述这段爱情,语言和逻辑都要清晰得多。 淑芬像听故事一样,目不转睛地侧耳倾听。啊,这个和自己一样苦命的哥哥,为什么也同样被爱情折磨得凄凄惨惨戚戚呀! ※※※※※※ 第二天天不亮,富顺告别了养父母一家,也又一次告别了依依不舍的杨家湾!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车尾的排气筒突突地冒着黑烟,车轮扬起一阵呛人的黄土,呜呜地开往嘉苍县城。 富顺紧闭着眼睛,他连回望的勇气都没有。养母已经哭得死去活来,淑芬和淑菲姐妹同样在含着眼泪劝慰。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行驶,放佛要把乘客的心脏都颠簸出来。 车子翻过一道山梁,东面的天空才泛出朦胧的光明,给铺满寒霜的大地镶上金黄的颜色,山间峡谷升腾起恍如仙境的薄雾。 身后的石桥越来越渺小,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朦胧;但在富顺的心里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亲切,越来越不舍。心里的酸楚涌成一股热泪,划过嘴角的苦涩让他呼吸困难。 到了县城,富顺给七叔带了些腊肉,在七叔的职工宿舍住宿了一夜。忙忙碌碌的七叔就和他打了个照面,直到第二天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再露面。 富顺到江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江云还是那般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汽车疾驰在宽阔的马路上,江面的轮船依旧川流不息。 对于富顺,与其说是在逃避现实,不如说是在搜寻希望…… 第八十七章 回锅肉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刘永翰叉着双手,在码头上和老板们说说笑笑。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接近年关的旺季让“棒棒”们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直到“江枫渔火对愁眠”。尽管多劳多得,但这一天十多小时的体力劳动,热汗变成了冷汗,越到晚上,挣这一分钱就越难。 富顺远远地就看到了干爹,穿着厚厚的皮衣。还是那般飒爽英姿,不过更像一个指挥了胜仗的将军,正在与副将们“运筹帷幄”。也难怪呢,现在的“刀疤刘”已经是真正的刘老板了!江云市码头“永翰货运劳务公司”的大当家,手底下将近两百号人。他现在不仅仅做码头的生意、江云的生意,连江云市私立的对外劳务输出,也仅此一家。 “干爹……”富顺背着满满的一背篼东西,站在码头上方的马路边招手。不过轰隆隆的汽笛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的声音湮没,直到“罗麻子”看到这个昔日的“二当家”。 “刘老板,你天天念叨的顺儿来了!”“罗麻子”真是好嗓门儿,冲着江边那么一吆喝,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随即又往阶梯顶上看去。 “呀,真是,老板,千真万确,就是你干儿子!”另一个“棒棒”经过仔细确认得出结论。 “顺儿……”刘永翰把叉腰上的手放下来,往石阶上跑去,“顺儿,你咋没来信说一声呢?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刘永翰走到富顺跟前,把他肩上的背篼揽过来背上,拉着这个和他个头差不多的大小伙子往职工宿舍区走去。“顺儿,你看,刚刚盖好的,现在总算有个样子了!” 富顺看着这个穿着皮衣、系着领带,套一双大头皮鞋的“大老板”,小平头变成了乌黑发亮的大背头,脑袋上的刀疤被留长的头发遮住了——要不是近看,真认不出来这个大老板就是昔日的“刀疤刘”。 “干爹,你整得好体面哟!”富顺是在找不到话来“赞扬”干爹。但从他的审美角度,更喜欢以前那个江湖气十足的“刘老大”,这副资本主义样子的“刘老板”,他着实欣赏不来。 “嘿嘿,”刀疤刘摸摸他的硬邦邦的摩斯头,“其实我也不想整成这副德行,但是看下现在这些做生意的,不搞成这个样子没得人认你这个老板呐!” “也是,连我们石桥开汽车的司机都和你穿得差不多。穿这个冷不冷哟?” “不冷!”刘永翰突然放下背篼,叫富顺停下来,把身上的皮衣脱下来,披在富顺身上,“哈哈,小刘老板!” 富顺不仅不习惯这个称呼,更不习惯这重重的皮衣搭在身上——尽管内层还有一层厚厚的绒毛。“干爹,拿去穿起,冷得很!” “不冷,送给你了,顺儿,你穿起,好看得很呢!” 富顺把衣服拿在手上,跟在干爹后头。“干爹,那个仓库拆了?” 富顺指着原先做宿舍的那个仓库的位置。那个占地上千平方的立方体,像个规整的盒子立在江边,门口悬挂着“江云永翰货物劳务有限公司”的牌子! “拆了,想了好多办法才搞下这块土地。整了三层楼,一楼是仓库,二楼有一半是公司的行政办公室,另一半和整个三楼都是职工们的宿舍。”刘永翰开心地介绍起他的得意之作。 “那……我那堆石头呢?”富顺着急起了起来。 “除了石头,你剩的书呀,尺子呀,都搬到二楼上去了!” “那我那对石头呢?” “石头……石头当时湘瑜非得要,我就找几个人给她送过去了!我以为你晓得呢!” “湘瑜?那么大一堆她全搬走了?” “是呀!顺儿,那真是个好姑娘!对了,你联系到她没得?” “没得,但是我听王广文说她出国了!”富顺带着伤感跟着干爹上了二楼。 刘永翰打开总经理的办公室,开亮了明晃晃的水晶灯。满屋子都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方方正正足有三十多个平方,办公桌的后方是一个巨大的旋转皮椅,桌子上放着两盆水仙花。墙壁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白盒子,干爹拿着遥控器轻轻一按,盒子里释放出阵阵热风——这家伙,国家领导人的高档办公室也不过如此了! “干爹,你这得花好多钱哦?” “反正现在国家有贷款,花国家的钱,怕啥子!国家以前是对不起我们这代人,现在想着法儿偿还呢!” 富顺觉得干爹的话怪怪的。即便音色依旧声如洪钟,却再也没有了那些诗词的点缀,也没有了那些幽默的“流话” 刘永翰放下背篓,招呼富顺在红木上发上坐下。白盒子里的暖气夹着沉闷的空气在屋子里蔓延,憋得富顺透不过起来。 “顺儿,喝杯茶,这是正宗的云南普洱茶,好喝的很,教育局王局长的最爱呀!”刘永翰用暖水瓶里的开水给富顺泡过一杯茶来,“能给你搞到学籍呀,还真多亏了王局长!” 富顺这才想起这次来江云的目的,不过他还没心思谈论这件事,因为饿了一天的肚子已经咕噜咕噜作响了! 刘永翰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干儿子肚皮饥饿的呼唤,发表了一番长长的感概:“前半辈子我是白活了,这后半辈子才醒悟过来。这辈子我对不起好多人,我爹娘、我姐,还有马兰花,我也对不起我自己。后半辈子不能这么活了,以前欠下的债以后来还,现在日子好过,以后日子会更好过,把日子过好了那才是硬道理。现在公司注册了,场面撑开了,天天大把大把地数钱。这个钱呀,你不数不觉得,一数起来,才晓得真是个好东西……” “干爹,我饿了!”富顺听着那些话有些难受,瞬间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昔日那个重情重义的“刀疤刘”。 “哦,你看我这脑壳……我去喊毛嬢起来给你整个点吃的!”毛嬢是大锅灶上做饭的阿姨。刘永翰起身往外走,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的军大衣。 “不了,厨房在哪里?我自己整起吃!这么晚了,人家都睡了!” “不用,你坐下。一个月开工资的嘛,再晚也要做噻!一下就整好了。” 富顺坐在沙发上,心神不宁地看着墙上的几个大字——“宁静致远”。这是干爹最喜欢的一个成语,干爹说,它出自诸葛亮的《诫子书》,原话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意思是说要静思反省,不为杂念所左右,才能实现远大的目标。 可而今的这个“刘老板”,把原本藏在心里的四个字高高地挂在了墙上,所谓的“宁静”,不过是这诺大的办公室里的深夜的“空灵”。 “孬婆娘,老子说是一天几十斤肉都吃的完呢!原来每天晚上给他男人开小灶!”刘永翰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火锅肉,火气冲天地推开了门,把碗丢在办公桌上。吓得刚刚坐下的富顺又站了起来。 “做啥子了,干爹?” “姓毛的婆娘,不用我喊,自己都在厨房忙活了,看到没得,晓得我干儿子来了,肉些都炒好了!”刘永翰冲着门外,带着明显讥讽的口吻。“滚进来!” 富顺看着红着脸低着头的毛嬢——这个早就在码头的胖阿姨,和富顺也算是老相识了。“毛嬢,辛苦你了!“ “辛苦个狗屁!我说一天长得跟个猪样,自己偷嘴,几个野男人也跟着尝腥吧?” 富顺这才听明白,原来毛嬢悄悄在厨房给几个还在码头劳作的工作做了顿夜宵,被老板撞了个正着。 “干爹,算了,他们做活路累得很,吃顿肉有啥子嘛!” “你懂屁!一天几十上百斤肉呢!不够他们吃,啊?” 毛嬢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淌。富顺赶紧走过去,一边给干爹递眼色,一边拉着毛嬢往三楼的灶房走。富顺安慰了胖阿姨半天,有拍下胸脯保证干爹不会因此把她撵走,这才乘了饭到二楼来。 刘永翰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商海沉浮》,看到富顺下来,才把只有一丝热气的一碗肉推倒他跟前,“快吃,顺儿!” “干爹,你现在好凶哟!”富顺吞咽了一口米饭,又喝了一口快凉了的普洱茶。 “不凶不得行呀,顺儿,现在码头将近两百个人,还要帮着市里头几家大公司揽工,不严厉一点,不光是我没得吃的,连他们都要跟着挨饿!我一年到头,给他们的钱,比他们在农村挖锄棒棒要挣得多的多!吃我的,住我的,连跑货运的几个老板都是,想我这样仁慈的老板少喽!” “干爹,毛嬢你打算咋个处理?” “连同他那几个男人,卷铺盖卷走人!” “她跟了你有七八年了吧?” “七八年?海葵子跟了我将近十年,最后是咋个对我的!” “那不一样,毛嬢也没得啥子歹心,就是给几个棒棒加个餐……” “顺儿,把肉吃了,全吃了,吃了我就不追究她!”刘永翰看着一块儿肉也不夹,一口米饭在嘴里打着转儿咽不下去的富顺,心才稍微软了下来…… 第八十八章 碎花裙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广文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他真害怕过了这个春节,再不去学校或者出去实习,爹娘问起来,会把老人的心伤透。 不行,必须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十多年的读书生涯,教会他的不仅是文化知识,更多的是独立的思维方式。 三年前,通过日夜勤奋的苦读,在分数线出来的那一刻他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尽管自己分数并不高,但也同时达到了县高中和江云建校的分数线。他还是选择了读中专。天天埋在书里的广文实在害怕再过中学的那种“苦日子”,要不是因为爹娘的压力,他真会直接辍学回家种地了! 所以他选择了中专,至少不会再承受那种压力和痛苦了,并且可以很快实现父母的意愿——摆脱农门,到城里去做一个光荣的工人或者干部! 成熟的广文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头。三年前的选择更多的受到父母的左右,但他觉得三年来他过得并不开心。城里的学生看不起农村来的,自卑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脑子也不如城里人好使。 他想回到农村,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去。因为他知道,就算是中专毕业了,以他在学校中等偏下的成绩,和自己的家庭背景,最终自己的档案不过是打回县教育局,再分配到某个乡镇一个正在没落的单位,然后领着一个月十多二十块钱的工资,喝茶、看报、养老、等死! 这是他王广文想要的生活吗?不,绝不!如果是十年前那种大锅饭的记工分时代,他是不愿意回到农村去的,那样的集体劳作创造的不是人生价值,而是对劳动的一种讽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土地不仅承包到户了,而且鼓励农产品商品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企业家将在农村诞生! “农民企业家”!一个新鲜而震撼人心的新词! 亲爱的读者朋友,看到这里,我们对这个“痴情”的中专生应该有一个重新的认识了!他既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般怡然自得,也还不至于“有此美人伴在旁,断送江山又何妨”那般糊涂多情。【ㄨ】 广文要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先要迈出第一步!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对一个即将有一名成员摆脱农民身份的家庭,真的太难了! 过完春节,广文的同学们就要去往大江南北实习,在大大小小的建筑公司、路桥公司当造价员、技术员、管理员或者建筑工,有家庭背景的将进入事业单位或者铁路局。他并不羡慕,只想在这山坳坳里头,把土地翻个个儿,刨出个金窝窝!那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算个逑! 广文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把这些念头和淑芬谈谈。因为真正引导他有勇气作出选择的,只有自己的心上人。这些想法不能书面表达,因为他不但表达不清楚,更担心自己又写成糊里糊涂的情诗了! 春节前几天,广文故意借道杨家湾,到李宦寺的幺姑家去!这次赶了巧了,淑芬正在家里头砍猪草! 广文抚平急速跳动的心脏,鼓起巨大勇气叫出了心爱的姑娘的名字:“杨淑芬!” 其实他心里想省略掉姓氏,可他知道,他们还不至于亲密到那一步——尽管在信里可以随心所欲,但面对自己美丽的丘比特之神,他还没有那个勇气! “广文——哥,你咋个来了?”淑芬停下手中的弯刀,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是淑芬自己用破被缝成的一个花围裙,小碎花点缀在胸前,溅到上边的青菜碎叶让增加了碎花的立体感! “我……我路过呢!去我幺姑家!” “李宦寺吧?我听我哥说过,上次……上次你来了咋个不坐下再走呢!” “哦,我赶路呢!” “今天不赶了?” “不……也赶呢!” “你赶路的话就不该绕到这里了!从石桥顺着河沟到李宦寺就半个小时,你绕这一趟,起码多花一个小时呢!” “那个……我找你说点事情呢!” 淑芬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她害怕这个“厚脸皮”的大哥哥说出那些肉麻的话。尽管自己口齿伶俐,可如果面对唐突的表白,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淑菲,倒杯水出来下!”淑芬赶紧叫来妹妹,他王广文脸皮再厚,也不能当着自己妹妹的面胡来吧?“快坐呢!坐着说!”淑芬晓得,从岔河赶过来,也是十几里山路呢! 广文倒是自如地坐了下来。“杨淑芬,你寄来的信我都收到了!我今天来是当面告诉你……” 淑芬心跳跟着加快,他好害怕广文说出那句话。她无助地看着淑菲,这小家伙倒是识趣,递过水又走开了! 广文接过水说了句“谢谢”,接着对拿着弯刀的淑芬说道:“我是想告诉你,我回农村来搞农业,不管你的事情,是我自己的决定……”广文侃侃而谈自己关于农村商品经济和农产品小企业发展的思路。 没想到广文这些话比情诗更引人入胜,淑芬听得竖起了大拇指。“我认识你说的那个‘聂果仁’,要不我带你去找他?“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发展农业得靠技术啊!” “啥子时候去?” “明天吧,我们在电站汇合!” “要得,不见不散!” …… ※※※※※※ 富顺站在码头,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和来来往往的轮船。 不管是光鲜体面的生意人,还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不管是春风得意的政客,还是满面愁容的“棒棒”,在浩浩荡荡的长江面前,在残酷无情的时光面前,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昨天可能还是个生活的弃儿,今天就成了时代的宠儿;就算是呼风唤雨的大官,刚刚还和同仁们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就锒铛入狱了! 刘永翰“醒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新的时代这么美好,机会只垂青善于抓住机会、利用机会的聪明人,那些“之乎者也”、诗词歌赋,放在酒桌子上助助兴还行,还想过好日子、当生活的主子,还得多用用脑子、多钻钻空子! 我们都知道,刘永翰不缺第一桶金。怎么用这第一桶金,他倒是费了不少脑子!李翔是他的突破口。 李所长虽然是副所长,确是那场浩劫之后“超级高配”的过渡领导。一年前,他已经“平调”到南江区当副区长了!谁都知道副区长到刘永翰的码头吃过饭、喝过酒、剪过彩、提过字,片区里传言这李区长就是刘永翰拜把子兄弟! “刀疤刘”从没想过去注册什么公司,李区长三番五次的说他,一方面要给工人保障,另一方面也为刘永翰前途着想。 老刘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带着身份证去了一趟工商局,没想到一提李翔的大名,原本冷峻无情的工作人员,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工商局的一个副局长还亲自出来接待他,几分钟就办好了证件。刘永翰第一次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尊重,看着《营业执照》上头法人代表一栏写着“刘永翰”的大名,内心激荡起年少的雄心壮志! 刘永翰成立了公司,还是新生事物——劳务公司!不仅把水码头、旱码头的“棒棒”们收入麾下,还给江云大大小小的公司招工,听说还给国外输出劳动力呢! 刘永翰的脑子着实好使。他晓得李翔不收礼,就给李区长写了一首诗,还专门找是书法协会的会长写成大字裱出来,落下“刘永翰”的大名,往李翔家的客厅那么一挂!李翔尽管是戎马出身,可偏偏就喜欢个诗词书画! 李区长一高兴,到“永翰劳务公司”成立的现场剪了个彩!顺便大笔一挥题了字! 这事儿很快人尽皆知,刘永翰的生意也如鱼得水,越做越大!忙于公务的李翔却被蒙在鼓里,他还不晓得码头上的“刘老板”已经是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了! 直到他老婆郑云霞带回一个消息——不知道刘永翰通过什么方式,校长压着她给刘富顺办学籍,还必须发给毕业证! “这个刘永翰!还是一幅资本主义做派!我最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成立了公司不好好做生意,三天两头的请客吃饭!” “老李,这个事事情咱也管不着,其实刘富顺的水平,已经高出一个中专生了!” “那也不能走后门嘛!一个一天学不上的农民,突然就拿到了这么高文凭,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人人这么干,对那些寒窗苦读的娃娃太不公平了!” “理倒是这么个理!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也别去管这个闲事,你也不分管教育,再说了,我们学校也不归区里管!” “那你就徇私舞弊?你就非得别给他办?” “不是……老李,我反映了,校长说是上头打招呼,我也不好说啥子!” “这个刘永翰,这是本事大了!上头,天王老子的上头也不能这么干!我明天就去找他……对了,你们上头是市教育局,哎呀,那边的一把手不是我战友老王吗?他咋个整出这个糊涂事?办学籍的事情你先拖一下,我明天去找一下王局长,咱可不能因为是老熟人就干糊涂事……” 第八十九章 喝醉了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刘永翰晚上要去拜见一个重要的客人,他决定带上富顺。 拜会的地方在江云大酒店。这是富顺第一次进入这么高档的场所。豪华的水晶灯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名贵的挂画上都是些袒胸露乳的女人,忙忙碌碌的姑娘们大冬天穿着开衩露臂的旗袍,小脸上笑开了花…… 富顺蹑手蹑脚地跟在干爹后头,在酒店大堂等着贵宾的到来。酒店的崔经理亲自出来和刘永翰握手,还特地招呼服务员上了一盘点心。看样子老刘是这里的常客了! 富顺坐在高档的皮沙发上,和身上黑色的皮衣浑然一体。可他却浑身不自在,生怕鞋底的泥巴弄脏了地面的大理石。漂亮的服务员送来一杯清香的茉莉花茶,他紧紧地攥在手里,杯子里的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小波纹。 “顺儿,冷吗?”刘永翰看着富顺颤抖的手,伸手摸了摸。 “不冷!”富顺心里也纳闷儿,这亮堂堂的大厅里,也不见那冒热气的白盒子,不晓得哪里吹来的热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 “一哈儿来吃饭的是教育局的王局长,这个你一定要记住,叫他王伯伯就行了!他有几个是专门负责职业教育学籍和职校毕业生管理的科长,你也要机灵点招呼,你的毕业证就全靠他们了!” “哦!”富顺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搞不明白,不是回来照相和准备毕业作品设计就行了吗?怎么还和这些当官的吃上饭了!对这个农村娃娃来说这既不是他擅长的,也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顺儿,你记着两件事:第一,你是上过初中的,只是因为家里太穷了才没继续上学;第二,我是你干爹,更是资助你一直上学的人!明白了吗?” 富顺听着干爹早就替自己编好的谎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更为了能有机会和湘瑜一起实现梦想,他决定,再听干爹一次话。 “顺儿,别紧张,没什么事的,我也就是带你出来和他们见个面,这个事儿呀,十拿九稳的!”刘永翰说完后站起身来,他已经看到王局长的专车到酒店门口了。 老刘赶紧迎了上去,左手打开车门,右手很自然地伸过去,和王局长热情地握手。“王局长,快里面请,外边太冷了!” 王局长笑着下了车,门童赶紧拉开大门,把贵宾引入大堂。酒店的崔经理掐着时间点,再次亲自出马,把王局长一行有说有笑地带到二楼的“水仙厅”。 富顺是最后一个进入餐厅的。这个一直低着头的小伙子,脸上的凝重和同行人的言笑显得格格不入,要不是刘永翰回过头,没人会知道这个“愣头青”将会和他们同桌呢! “老刘,我都说了好多回了,别这么破费,你看你整这个地方,我们就几个人吃饭,哪用这么大地方嘛?” “王局长,您就别取笑小弟了!这算啥子大地方嘛,就是个家常便饭。快请坐!”刘永翰一边拉开椅子,一边接过王局长脱下的大衣外套递给服务员。哎,谁能想到这个曾经吟诵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书生,在码头摸爬打滚一番,会整容成这副嘴脸! “是呀,是呀,王局长,老刘说得对,您来咱们这寒舍呀,这里就蓬荜生辉了!”崔经理赶紧补充几句,然后去安排酒菜去了。 “来,顺儿,快叫王伯伯!”刘永翰把立在门口的富顺拉过来。 “王伯伯……”富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样问候的话,立在王局长跟前一动不动,直到对方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他才放松了一点。 “这就是你干儿子呀?哈哈,老刘,娃娃也是一表人才呀!叫啥子名字呀?” “刘富顺,‘富强’的‘富’,‘顺利’的顺!”刘永翰赶紧替高度紧张的富顺回答道。 “好名字呀!刘富顺,我早就听说过你这个天才了!我们不能因为一张文凭就埋没了一个人才呀!对不对?”行伍出身的王局长,在部队当过政委,转到地方上的时间比较早,刚恢复高考就调到教育部门任职了。 王局长带来的三个人使劲地点着头,其中一个姓李的科长竖起大拇指:“王局长,您惜才爱才并且能识才,中国的教育界多几个你这样的‘伯乐’,何愁没有‘千里马’呀?”这番话随即又引来阵阵赞赏。 “娃娃的事情您就多费心了!顺儿,赶紧谢谢王伯伯!”刘永翰从皮包里拿出四条“大中华”来,给教育局的几个干部一人一条。“孩子的事情劳各位费心了,这几盒烟你们先抽着!”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集中在上司脸上。“看我做啥子?又不是不会抽烟!”王局把跟前的那条烟递给身边的一个科长,其他几个人又才把香烟放到各自的皮包里。 “谢谢王伯伯!”富顺对这种感激的方式有些反感,他只盼望快点儿上菜,快点儿吃完离开这个地方。 事与愿违,这顿饭足足吃了三个钟头。刘永翰的酒量确实了得,随行的几个人都醉得不省人事,唯他独醒。富顺也被干爹逼着喝了好几杯酒,小伙子却不胜酒力,众人皆醒的时候他早就醉倒了! 刘永翰和崔经理扶着王局长往车上走。满身酒气的王局长拉着老刘说道:“你和李翔是兄弟不是?” “是兄弟!那是我的哥,您也是我的哥,大哥!” “老李今天来和我说,说我处理事情不够慎重,你说,你王哥做事慎重不慎重?” “大哥,您和老李哥是战友,出生入死的兄弟。要我说你们都是慎重的好哥子!” “老刘呀……当年在朝鲜打美国鬼子,我当团政委的时候,他还是个副营长……现在倒好,管到我头上来了……你放心……刘……刘富顺的事情我必须办,并且马上办!” “王局长,谢谢您了!”刘永翰把领导扶到车上,送走了那群烂醉如泥的宾客,被冷风那么一吹,也有了几分醉意! 倒是富顺,在餐桌上趴了一会儿酒劲没了,看着满桌子剩菜剩饭,一个人在餐厅巴拉起干饭来。刘永翰结了账回到餐厅,跟着富顺又吃了几口饭,到厕所里呕吐了起来。 富顺缠扶着干爹,准备往码头走去。“顺儿,今天……今天我们不去码头了,到家里去!” “家里去?哪个家里?”富顺来江云已经好几天了,他还真不知道刘永翰除了码头,哪里还有个家? “就在这边……这边……往前走,再往右,三单元二楼就是我家!”醉醺醺的刘永翰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地指着前边一排宿舍楼。富顺这才想起,刘永翰在这边有一套公寓,就是几年前丢给他钥匙的那套房子。 “嗯,干爹,走吧!”富顺扶着干爹,往那边走去。 不远的嘉陵江上还有零星的渔船点着灯火,模糊的虎龙山倒映到波光粼粼的江面,两岸的路灯给蜿蜒的长江镶上一条金色的彩带。冰冷的寒霜似乎凝结了灯光,雾霭笼罩着整个江云城。路边的火锅店还传出流里流气的行酒令—— 幺妹过来, 二哥爱你, 搧你荷花儿, 撕你的裤子, 捂你嘴巴, 搂你的腰杆儿, 骑你的肚皮, 扒你的胸罩, 久经考验, 实在是安逸! 刘永翰一路走一路吐,富顺几乎扛着他回到了住处。“干爹,钥匙呢?” “钥匙……要啥子钥匙,敲门,有人在的!” “有人在?”富顺有些不敢相信,干爹的屋子里会有谁在?“咚咚咚”反复几声敲门之后,门果然被打开了。 富顺扶着干爹,看着开门的人,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第九十章 上兰舟(第一卷完)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富顺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同样惊愕的双眼还来不及躲闪,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泪水已经涌向了脸庞。左手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右手竭尽全力地扶住门框......她想要转过身去,以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顺儿......快叫干娘!”满身酒气的刘永翰坐地水泥地上,拉着富顺给他介绍自己的新媳妇,“看我这脑子,我一定是喝多了......你和她......顺儿......” 富顺腾地站起来,擦干眼角的泪水,从二楼连滚带爬地跑到大街上去。刘永翰刚想拉住他,却被上头的酒劲给绊倒在地。 “谁叫你给他领家来的?”女主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扶起男人,又生怕动了胎气。“不是你说的要瞒着他吗?为了瞒着他,我连我娘的坟都不敢回去上!你倒好,直接把他领到这里来了!” “我......我......”刘永翰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女人丢下“刀疤刘”,跟了出去。 富顺奔跑在冷冰冰的街头。喧闹的城市顿时寂静了下来,朦胧的月色恍如太平间的一盏灯。刺骨的气息腾空而起,扑面而来,铺天盖地,如长江的大浪般汹涌着。虎龙山上的岚雾从高处俯冲而来,与江上寒冷的烟波浑成一团。寒气里弥漫着酸涩的忧伤,飘荡着一层厚厚的悲怆。 富顺被这冰冷的空气包围着,却忘了这刺骨的冷。他脱下那件厚重的皮衣,把它扔到了大街上。无情的月光啊,冷峻地钻进那颗单纯的心房,孤独无助的小伙子颤抖着。 那个在竹林里和他相互安慰的发小,那个为了他愿意付出生命与尊严的姐姐,那个在江边紧紧拥抱的姑娘,而今,居然在干爹的家里。是啊,她已经是那个家的女主人,已经实现了自己在城里有一所房子的梦想,再也不用一直漂泊,再也不用肩挑背磨。 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和干爹的年龄悬殊了差不多二十岁,就算刘永翰是他们的恩人,那也犯不着以身相许。“刀疤刘”口口声声对不起马兰花,赌咒发誓终身不娶。两年前,刘永翰不是指着桂英姐破口大骂吗?去年春节的时候刘永翰来杨家湾也没说起过桂英姐呀! 要不就是桂英姐......一定不是这样的!富顺突然觉得,刘永翰就是个欺男霸女的“地主”,就是个厚颜无耻的恶霸!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做自己的干爹!富顺对刘永翰的厌恶愈来愈烈。他甚至觉得,“刀疤刘”的所有行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富顺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桂英。这个跟着自己出来的桂英姐,糊里糊涂地陷入了魔爪,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并且,她现在已经怀上了刘永翰的孩子! 富顺想要去带走桂英姐。但冷风告诉这个冷静的孩子,不可以!且不说桂英姐不一定会跟着他走,她肚里的孩子也不能糊里糊涂没了爹。【ㄨ】 那就自己走吧!什么中专文凭,什么当个工人?此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如果用那种卑劣的手段获得的文凭,有什么用?就算留在江云或者去了海西当个工人,脸又该往哪儿搁? “富顺,你等一下......”那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富顺顿住脚步,却没有勇气回过头。他害怕看到那张曾经活泼的脸变得忧伤,害怕看到那个纤瘦的姑娘变成腆着肚子的孕妇。 “富顺,你听我说......”桂英右手支住腰板,嘴里、鼻孔里冒出大口大口的雾气。 富顺没有说话,酸楚再次涌上心头。 “是,一切都和你看到的一样。我现在是刘永翰的婆娘,是怀上了一个娃娃的母亲,永不了多久,他(她)就要来到这个世上。 “我一直都没有离开江云。我在一个干部家里做保姆,离这里并不远,我有时间就会回来偷偷地看你。直到有一天你去了学堂,和一个叫湘瑜的姑娘在一起。我的心死了,我晓得,那个我一心想要嫁给的富顺不再属于我了。 “我承认,我很傻。我天天躲在东家哭,我甚至不晓得你已经回杨家湾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偷偷地喝了很多酒,一定比你干爹今晚还喝得多。可能是上天注定吧,鬼使神差戳到了之前的宿舍里。我叫着你的名字,钻进了你之前在会计室的小床上。我以为你在,以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你。借着酒劲,我干出了无耻的傻事!那个有力的臂膀,那个宽阔的胸膛......我真的以为那是你。后来他抱着我,叫着马兰花的名字。 “那晚他也喝多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她紧紧地抱着我,扎人的胡须刺得我生疼。我哭着骂自己、打自己,想要挣脱。可他死死地抱着我,睁开眼睛冷静地对我说:‘桂英,做我婆娘吧!’我又开始打他、骂他,那一刻,我真的想一头扎进这长江里去! “他一直抱着我,他晓得我想什么!我一直捂着被子哭,等到我稍微冷静的时候他才去厨房做了点饭给我吃。他说他会对我好。我以为他只是为自己的错误自责,并没想过真正的娶我。哪晓得没过几天,他就在码头上摆了酒席,真的把我娶进了门。我们住进了刚刚你去的那所房子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幸福,第一次觉得有人疼、有人爱、有人舍不得自己。 “他是个好男人。我晓得你接受不了,所以我们打算一直瞒着你。我娘过世的之后,他带着我回杨家湾给娘磕过头,可是我们不敢到山下来,怕你晓得怕你看不起我,更怕你看不起你干爹。 “我们商量着给你弄下个文凭,你干爹为了这个事,整整谋划了半年,也不晓得喝醉了几回酒,睡了多少次马路边。有时候还是我去把他找回来。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不能因为我就对不起你。 “是,他现在是公司的老板,挣了不少钱!我也享福,不但啥子都不用住,他还打算请个保姆回来。支撑他这么拼了命去挣钱的,就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富顺闭着眼睛,白雾已经打湿了他灰色的毛衣。桂英擦干眼泪,从身后给富顺戴上一条围巾,温暖从脖子里传到了心窝里。这条熟悉的围巾,不就是干爹去年到杨家湾去戴的那一条吗? “我没事的时候就织围巾、织毛衣。每一次我都会织两样,一样给你的,一样给你干爹的。可他从来都不会生气,他总说,先存着,顺儿用不了多久就来江云了! “前几天你来了,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你来他就和你先在码头住着,先把你工作的事情解决了,以后再找机会和你说这个事。到时候,你也找个合意的人了,慢慢的你总会接受的。哪晓得那个醉鬼,喝多了把你带家里来了!” 富顺抹了一把泪,转过身来看着桂英姐。灯光下的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滴,愧疚的眼神里藏着意思幸福,此刻,他多想祝福一下桂英姐呀! “桂英姐,回家吧!这里太冷了!” 桂英抱着富顺丢掉的皮衣,递给冻得发抖的富顺:“穿上,和我一起去家里吧?” 富顺缠扶着桂英姐,把她送到家里。看着酣睡在沙发上的刘永翰,富顺把皮大衣给干爹盖上。“桂英姐,我先走了!” “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桂英姐,对于你和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吧!但愿你真的过得很好。”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在这里过年吧!你干爹说,过完年就安排你去实习!” “劳慰你们了。我的事让他费心了,我晓得他花了不少精力和钱,我想办法再报答吧!” “你不回杨家湾?” “不回了。我自己出去闯一下吧!我想去找一个人!” “就是建校的那个女娃儿吧?” “嗯!” 桂英笑着擦干眼泪。“去吧!看来还是你干爹了解你!” 富顺再次走到鼾声如雷的干爹跟前,拉了拉那件黑色的皮衣。“桂英姐,我走了!你早点睡瞌睡吧!” “大半夜的,你去睡下,就算要走,也等到明天,和你干爹打个招呼!” “不了!”富顺说完,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富顺蜷缩在码头的一艘破船舱里挨到天明。第二天天一亮,富顺坐上了江云发往海西的一艘客轮…… 一处留给希望,一处留给故乡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一处留给希望,一处留故乡 ——写在第二卷前面的话 ○○○○○○ 我有些不舍却又仓促地完结了第一卷。 暂命名为《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这一卷,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写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主人公刘富顺终于还是解下罗裳独上了兰舟。至于要去往哪里,哪里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地?我们都尚不清楚。 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的农村和城市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正是这种天翻地覆之下暗流涌动的时代。 1982年1月,中共中央发出第一个关于农村改革问题的“一号文件”。随后的几年时间里,中央连续通过“一号文件”部署“三农”工作,推进农村经济政策改革。从“包干到户”到“合同订购”,从“合作经济”到“个体经济”,这让中国广大农村地区如沐春风,让八亿农民喜笑颜开。敢于先行先试的实践者、勇于“开放搞活”的开拓者,无疑是那个时代农村最大的受益者。就像小说里的聂仁昊,带领着农民们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 但新事物发展的道路总是曲折的,它不但要受到旧观念的冲击,更要受到其他新事物的左右。就如那条上千年流淌的石桥河(潇水河),本是那一方乡民赖以生存和出行的母亲河,也是林木乡经济发展的唯一交通——水上之路。可它却被新生的“水电站”无情地割断,这个新事物方便了一部分人,也阻断了一个刚刚萌芽的科学农业生产方式。 而这种方式是否可以复制,还有待检验。尽管铺天盖地的报纸传达着中央的农业经济改革方针,但在诸如石桥这样交通落后、观念落后、技术落后的山区里,方针的落地生根,变得尤为艰难。 在故事的开篇,他们就修了一条石板路,而这条路究竟能够通往何处?或者它已经被那场天灾冲毁,但路的痕迹依旧,很多石板还没有被淤泥掩埋。谁又会去捡起那些石板,修一条全新的路,通往更远的地方,锄头和铁锹交到了下一代人的手中!他们究竟会接过工具继续开路,还是砸掉工具另辟蹊径?这都是我们将在这一卷中交代的内容! 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直接推动了城市经济改革。但是,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的城市化远远落后于我们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从“政企分开”到“简政放权”,从“三来一补”到“大进大出”,从“股份合作”到“对外开放”,几亿农民被悄无声息地卷入城市经济改革的大潮之中。 一方面,民营经济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另一方面,海外资本大量进入中国直接雇佣农村廉价劳动力。中国经济究竟在怎样的冲击中发展?国营企业是否愿意的刮骨疗伤、做出让步? 从百废俱兴到方兴未艾,农民和手工业者开始进入城市,他们开始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农民工”,这个群体,直到今天都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那么,农民工究竟如何进入城市,却又始终在城市的边缘游离? 小鹿没有那么深厚的阅历和水平来解答这些问题,我只想通过某一个缩影把我想到的东西通过文字表达出来。就如私营包子铺的生意好过了国营食堂;就如本可以吃公家饭的何攀、王广文放弃了“铁饭碗”,回到农村端起了“土疤碗”;就如糊里糊涂卷入大城市的刘富顺。【ㄨ】 除了农民、农民工,除了工人、干部,在城乡也都新生了另一群人,用我们的方言统称为“老板”。他们或许是杨桂勇似的投机取巧者,或许是刘永翰这样“顺势而为”者,再或者会是我们这一卷将出现的“农民企业家”、“公司董事长”等等。不管是投机取巧还是“顺势而为”,在中国的历史上都能找到他们的缩影。可对于后者,他们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倡导者、践行者,不可否认,他们为经济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但在金钱和权利面前,他们究竟会随波逐流还是急流勇退,究竟会清者自清还是浊者自浊?在现实和虚荣面前,左右他们的究竟是贪婪还是收敛,究竟是欲望还是信念? 这些事或人,在跳跃的文字里,或许会给我们寻找答案提供一点点线索——其实,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的答案;并且,正在接受历史的检验! 故事的女主人公,我想说她是个不平凡的人。生在一个破落的家庭,受过一定的文化教育,却承受着小农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影响,小小年纪就成了家庭脊梁。在大好的农村发展形势面前,又苦于没有劳力,很有可能就要错失发展良机,成为时代的弃儿!这个美丽的姑娘啊,在别人享受爱情的年龄里,她是否也会同样得到幸福的青睐? 对于故事的男主人公,他依旧是个平凡的人。和任何普通人一样,为了生存而打拼着。再普通的人,在时间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可正因为有了他们,某一段时间才能称之为“时代”。他们走过的每一条路,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有着时代的印记!无论他们愿意与否,时代都还是把担子压在了他们肩上,把使命赋予了每个时代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在这一卷里,第一卷埋下的很多伏笔会一一揭晓,在普通的生活之中,依旧会出现很多不普通的人物,让主人公们不断地成长。他们渴望爱情,也有权享受爱情赐予他的幸福。但在生存的打拼途中、幸福的追求途中,生活总是给人制造着各种坎坷,即使是平凡的人,他的一生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扬帆起航了! 很多时候,离开都是一种最无奈却又最无助的选择。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即便是“粉身碎骨”的选择,那也是带着浓浓的情,带着无私的爱,带着“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坦然,带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无悔。 在他的身后,不是走投无路的万丈深渊;在他的面前,却是一望无垠的宽广海面…… 第一卷中亲情是主线,第二卷将以爱情为主线,我们暂且叫它《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吧!我以为,这种“相思”不会单纯的是爱情;那两处“闲愁”——我想,一处留给希望;一处,留给故乡吧…… §§§§§§ PS:请亲爱的读者朋友继续关注小鹿的《家中谁寄锦书来》,因为近期工作忙杂,我会抽出时间来更新。对一如既往支持我的人,小鹿在此一一谢过,也希望你们给小鹿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小鹿承诺,忙过这段时间,从四月份开始,保持每天两更,给读者大大们呈现更多的精彩! 第九十一章 铁皮船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娘,我爹哈时候回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甜甜的忧伤。 “快了,你看,你和娘一起把这盒子里的包谷数完了,你爹就回来了!” “你骗人,我昨天都数了一遍,全部放到了这边的盒子里,娘,为什么我爹还不回来?” “海棠,你数了是多少颗?” “这个少的盒子里还有七百三十九颗!” “我的小海棠真聪明,都能从一数到一千了吧?可是呀,这个包谷米米不是这么数的,不能一下子全部倒过来。你要像娘这样,每一天只能拿一颗到这边来!”谁能想到,这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了呢! “娘,我就要一下子全倒过来,我就要!这样我爹明天就能回来了!哇……”小海棠突然大哭了起来,“他们说……说我爹是个杀人犯,被砍脑壳了……” “哪个乱说!娘去撕烂她的嘴巴!”淑芳抱着哭成泪人的小女儿,强忍着泪水,“海棠,你爹没有杀人,他只是去给我们的小海棠挣钱钱买糖糖了!” 淑芳说完,把小海棠轻轻地放到床上,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颗水果糖,“海棠,你看,这是你爹买回来的糖糖,多甜呀!” 海棠破涕为笑,把水果糖放在手心里,然后十指交叉凑到鼻子上,闭上眼睛,从指缝间嗅到糖果的芳香。“娘,好香,爹爹身上也有这个味道吗?” “姐!”淑芬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知了在屋后长声短气地叫着“会热死……会热死……”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在屋顶的青瓦上,淑芳摇着手里的蒲扇,驱赶这逼人的热气。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农民们都躲在屋子里,把清早摘回的桑叶扑倒蚕簸里——这大热天的,可没人愿意成为大地的铁板烧! “二姨,”小海棠抹干眼泪,这个坚强的小姑娘,很少在外人面前掉眼泪,“二姨,我外婆呢?” 淑芬把一片荷叶扔在地上——这个遮阳的工具已经被晒蔫儿了!然后抱起穿着一件碎花小衬衣的海棠,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外婆在家头!” “这么大太阳,你咋个来了?”淑芳从篾席上拿来一把蒲扇,眼睛里露出一丝惊喜,随即是难以掩饰的恐慌。她多么害怕杨家湾那个水生火热的娘家又出了什么大乱子呀! 淑芬看看小海棠,又看看大姐。淑芳赶紧俯下身子对女儿说:“海棠,去婆婆那边耍一哈儿哈,娘和二姨摆个龙门阵!” “嗯!”小海棠把手心的水果糖小心翼翼地交给娘亲,“娘,帮我把爹爹的糖果放好!”然后去了爷爷奶奶的屋里。 淑芬扑腾扑腾地摇着扇子,“姐,七叔带来封信,说是姐夫要提前释放,可能这几天就要出来了!” 淑芳正在收拾床上的玉米,把海棠撒在竹席上的玉米粒装进那个铁盒子里。听到淑芬带来的这个消息,她手中刚刚装好的盒子掉到了地上,一粒粒金黄的玉米撒得遍地都是。她呆在原地,泪水就如那些还在地上跳动的玉米粒,不住地涌出眼眶。 “姐……姐……”淑芬放下蒲扇蹲到地上,和姐姐一起把玉米一颗一颗地捡到盒子里。淑芳突然紧紧地抱住妹妹,姐妹俩哭成了一团。 “他……他啥子时候拢屋?” “说是下个月出来,七叔说他会去接。应该最多二三十天吧!” 淑芳赶紧从墙角找来一把扫帚和撮箕,把地上的玉米连同灰尘一起扫进撮箕里。然后找来一块儿抹布,把柜子上那面堆积成灰的镜子抹干净——这个又黑又瘦的女人呀,已经忘记自己的模样了! “淑芬,你看,我这个头发太长了,来,帮我剪一下!”淑芳找来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哎呀,姐,我姐夫还有二十多天才回来呢!过几天赶场,我们去街上理发室剪,让他给你烫个波浪卷!” “嗯,也给海棠剪一下!这个挨千刀的,福大命大,劳改三年就出来了……三年……包谷我都数了一千零五十八颗了呀!”淑芳扯了扯被洗得缩水还满是补丁的衬衣。 “姐,带着海棠去回家吃梨嘛!今天我着急跑来和你说我姐夫的事情,梨子都忘了摘几个!” “吃啥子嘛!不吃了,你们也要卖钱,今年是第一年结果,你和爹娘累死累活搞成那么一片果园来,富顺户口又拿起走了,蚕桑和土地都少了,就靠那点果木子挣钱了!” “姐,等姐夫回来,你们也种点果树嘛!没想到聂书记卖给我的品种真的那么好,今年少说都要收个六七百斤梨子,头场在街上卖,两角五一斤,这些果子也是一两百块钱收入呢!明年子靠屋角的也结果了,卖的就更多了!” “嗯,等他回来,先把你们家的整好再说,你看你,白白净净个姑娘,晒到黑黢黢的,哪个要嘛?” “没得人要正好,我和梨子树过日子呢!” “说是说,你和那个王广文怎么样了嘛?” “姐,你都说了你不说这个事情了的嘛?咋个又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一直在这里摆,你吃饭没得呢?” “吃了的,姐,不管我!对了,那天你就在说你家蚕子老遭苍蚊子咬,我去看下呢?” 淑芳挽着妹妹的手,往蚕房走去…… ※※※※※※ 王广文立在潇水河畔,手里握着一支斑竹做的钓竿。滚滚东去的潇水河因为近段时间的暴雨,水位不断上涨,那飘在水面的浮子也比以往拉得更深了一些。 浮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广文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全神贯注地握住竹竿,期待着浮子的下沉。或许是湍急的水流带来的错觉,鱼儿并没有上钩。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橘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些成株栽种的橘树,是广文从信用社贷款在林木乡买来的。去年秋天下种的时候,橘树已经半人高了,人工嫁接的枝桠向四面八方散去,到了春天都冒出了新芽,张牙舞爪地疯长。 青涩的小果子已经挂满了枝头,再过几个月,这里将会是黄灿灿、红彤彤的一片,正在河畔的沙地里吸收养分的树丫将会挂满甘甜的橘子! 广文的内心却并没有跟着随风招摇的树枝荡起喜悦的涟漪。在橘园的尽头有一处茅屋,那是这个果农的住所。而在离他不远的水湾边,有一艘破旧的铁皮船,那是他出行的工具。除了果园、茅屋和破船,他一无所有。不,他还有欠着信用社的一千五百块钱贷款。 在茅屋的背后,有一条熟悉的小路,翻过两座山梁,住着他最亲的爹娘。说“最亲”,那还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而此时,这个“最亲”依旧存在于那种难以割断的血脉里。 一年半以前,广文迟迟不去学校。他爹王东胜发现了异常,这都是农历的二月了,这娃娃既不去学校,也不去实习,成天的往姑姑家跑。广文先和幺姑交代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消息很快从石桥传到了岔河。 “文娃子,你给老子不去学校、不去工作,想回来搞农业?老子花的这么多钱,你给老子拿去打水漂。”王东胜拿着锄头就要砸这个不成器的败家子! 广文娘也咳出了血,哭着拉住他爹。“文儿呀,你快跟你爹说,你是说起耍的,你要读书,要吃供应!不是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啊,听娘的话,快去江云!” “爹、娘,我真的想回来。你们相信我,在农村不会比吃供应的挣的钱少,爹,你一个人做活路太累,我回来也可以帮下你!” “老子不要你帮,一天起早贪黑的,你娘病成这样,你给老子倒好,一句不想读了就不读了!”老王扶起婆娘,“滚,你给老子滚!要不去读书吃供应,要不去当讨口子要饭,我没得你这个儿子!” 广文娘突然晕了过去。广文刚要过去搀扶,却被爹挥舞的锄头逼得退避三舍。他在地坝里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娘醒过来,他才转身离开。 他并没有回到江云,因为他上个学期就申请了肄业,把户口迁回了村里。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子,到派出所上完户口又办好身份证,硬着头皮去信用社贷了一笔款子。 听说八里外的潇水村地多人少。广文找到村长,按照八十块钱一年的价格承包了这个无人耕种的小土坡。 浮子终于重重地沉了下去,随即又冒出水面。广文轻轻地拉动鱼竿,鱼线被绷直,传来沉甸甸的手感,哈,一定是个大家伙!果然,一条一斤多的鲤鱼被拉到岸边。广文把它放进水桶,收起鱼竿。 血染的红日已经从西山坠落,留下“一道残阳铺水中”。他提起装鱼的水桶,解下那艘铁皮船拴在岸边的链子,用力地往上游划去——绕过那个急弯,再往上游三公里多就是他曾将的家——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划着小船,把垂钓的鱼,送回阶檐的水缸里。 因为,在那里,有他最亲的爹娘! 第九十二章 纪念馆(一)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座依山而建、顺势而上的小县城将发生一件大事。 今年是从嘉苍县走出的一位开国领袖诞辰100周年纪念日。伟人已远去,浩气犹长存。伟人故居纪念馆刚刚落成,青铜雕像巍然地立在县城的至高处,俯瞰着这座山城的发展、望着故乡的方向,睿智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养育他的这片土地的深深眷恋。 伟人的遗孀刘老太太决定回乡来看看。老太太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也是位跟随伟人南征北战、德高望重的老首长。首长的行程安排是从遥远的首都到嘉南地区,再到嘉苍县城,最后还要到伟人的故居去看看——一个离县城三十公里的小镇上。 县委书记陈博年、县长张英德刚从地委回来,就让秘书科通知四大班子的负责人和有关部门的一把手到县委召开秘密会议。 让陈书记没想到的是,伟人的遗孀真的愿意回来看看,并且已经发函到省里,层层布置下来,尽管老首长到嘉苍的行程不过一天半,但对这个小县城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荣幸呀!要知道老首长携家人回故乡还是二十多年前了!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发展到什么程度?伟人提笔写下的亲切寄语和座谈寄予的厚望以否一一落实?还有短短二十天,做好接待的准备时间仓促,各项工作的落实和有关接待安排必须责任到人。 会议开门见山,陈书记面露喜色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在座的其他人开始交头接耳,也为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欢呼雀跃。但喜悦总是短暂的,当他们反应过来离老首长到来仅有二十天时间的时候,刚刚的喜悦一扫而光,个个愁容满面地把目光集中在了书记、县长的脸上。 “根据首都方面传来的消息,刘老首长这次回来主要是两个目的:一个是看看家乡的建设情况,二个是到伟人的老家去给纪念馆剪彩和祭祖。咱们今天不说安全保卫的事情,这个行署已经在专门部署。说到家乡的情况,在座的各位比我清楚。不管是农业还是工业,咱们一直在拖后腿,不但在地区名落孙山,在省里那也是挂了号的穷县!更不用说伟人的故里,要不是今年修缮故居纪念馆,连颗像样的马路都没得! “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今天早上开会的时候地区领导讲出来的。我挨了批评,但是我不打哪个的板子!当务之急,是要想想我们的变化、我们的进步,我们到底取得了什么成果?首长来了,我们能够展现什么样的新风貌?” 陈书记说完,看了看张县长,又看看几个分管副县长。“我这是抛砖引玉,希望来的各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想到的好点子、好想法都摆出来。” 张英德就是之前分管农业、水利的身体微胖的副县长。去年老县长转非,他刚刚接过担子。张县长提溜着小眼睛,停下手中的钢笔,“刚刚在车上,我和陈书记也交换了一下看法。对于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必须高度重视,现在就成立个接待小组,梁主任,你先记一下,随后咱们印成小册子,再发到相关的人员手里头。陈书记亲自任接待小组的组长,我和马书记任副组长,小组下边设立接待办公室,杨泽进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成员有……” 奋笔疾书的县委办梁主任顿了顿笔,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杨泽进。这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接待办公室的主任不是县委办的主任,也不是政府办的主任,偏偏是水利局的局长!不过谁心里都清楚,陈老爷子怎么能不照顾自己的女婿呢?何况这话是县长说出来的呢! “刚刚陈书记也提到,我们能够给老首长展现什么?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张县长接着说。 政协和人大的几个老头儿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要说的。张县长把目光集中在几个副县长身上。 分管交通的副县长最先发言:“陈书记、张县长,在交通方面您放心。尽管当时还没接到通知有首长要来,但我们也是按照接咱们争取到的最高标准来修的路。您前几天也亲自视察了,县城到关山镇的柏油路在两位领导的争取下,按照省道的标准进行了修建,肯定经得起检验……” 接下来,几个副县长都作了表态发言,大致内容无非是汇报一下工作成绩、拿得出手的工程或项目…… 闭着眼睛、把手交叉的胸前的陈书记突然拍了一下桌子:“陈词滥调!你们的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秘书科整理的材料里有的是,梁主任,下去再整理一下,到时候写成材料,以备老首长要听汇报。【ㄨ】还有……”陈书记看了看还没发言的两个副县长,“要是你们两个还是他们说的那些话,就不用说了!” 聂仁昊低着头一言不发,这个嘉南地区刚刚提拔的最年轻的副县级领导,十天前刚到县政府报到。陈书记对这个搞农业的副县长并不感冒,县政府也还没有研究他究竟分管什么工作,但终归是地委书记亲自提名,就算陈书记对这个白手起家的“技术副县长”并不感冒,在面子上,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聂县长,听说你最近一段时间走了二十多个乡镇,啥子感觉?”陈书记看着三十岁出头的聂仁昊,心里嘀咕着,要不是他,自己的女婿杨泽进这次怎么也提拔了! “陈书记、张县长,全县的情况和我之前所在的林木乡差不多:农民想致富,可惜没门路;想要靠政府,政策又不对路!”聂仁昊直来直去的性格并没有改变。 “聂县长呀,你刚刚上来,还需要进一步熟悉情况。你说说,老首长来,如果要选一样来展现我们嘉苍的特色,你觉得啥子最好?”陈书记倒想听听这个“刚愎自用”的家伙有啥子高论。 聂仁昊把会议桌上的本子合了起来,“各位领导、同志们,我是个农民汉,说话直来直去,有啥子不当的还望多多海涵。正如刚刚书记提到的,我们嘉苍是农业大县、人口大县,但也是贫困大县!全县九十一万八千三百二十五人,农业人口就有九十万,占到百分之九十八,去年全县农民的人均纯收入才一百零三块,百分之八十的农村家庭是贫困户,宽裕户、小康户连百分之五都不到……” “聂县长,你这个答非所问的嘛!陈书记问你特色,你在这里谈数据!”张县长瞪了聂仁昊一眼,希望他适可而止。 “张县长,我说的正是我们的特色——穷!” 陈书记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聂仁昊说的数据确实让他有些难堪。这个当了十年革委会主任、三年县委书记的老陈,还有几年就退居二线了。他主政嘉苍十多年来,虽然说不上什么政绩,但能够让这个全地区人口最多的穷县不出现暴动、不饿殍遍野,他觉得也对得起这顶官帽了。现在聂仁昊拿这些数据来说话,这不是指着他的脸说他治县不力吗? “你接着说!”陈书记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也看到,几个老同志已经对这个年轻人竖起了大拇指,期待着聂仁昊的高谈阔论。 “其实,穷在我们山区不足为奇。地形条件、自然条件、交通区位、农业技术、农民观念……本身就和人家发达地区有差距。除了主观因素,大多数还是受客观条件限制。今年国家不是在审评国家级贫困县嘛,我觉得,咱们的条件完全够,可以申报,更可以向老首长汇报。” “啥子?现在全国都在争着先富起来,你聂县长要让我们‘先穷起来’?”分管交通的副县长白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穷没啥不光荣的,几年前你不是贫农还大学都上不成呢!穷也只会只暂时的!我要说的咱们嘉苍的另一个特色,那就是农民的勤劳——这才是最重要的,咱们的文件不都在说勤劳致富吗?为啥他们勤劳了没有致富?因为他们缺政策、缺资金、缺技术、缺销路,也缺一条从大山修往县城、地区和全国的大路。 “老首长回乡调研,她本身就想看到一个真实的故乡。她是农民家庭出身,晓得农民的不容易,必然关心农民的疾苦。首长来了,省里的领导也会非常难得地陪着下来,我们的汇报一方面讲给首长听,更重要的是讲给省领导听。这样的话,政策、资金、技术等等好处都会接踵而至,只要她提出希望,省领导肯定会设法落实,今天你能往关山镇修一条省道,明天的就能把国道修进村里头!” “老张呀,聂县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关于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事情,你再组织开会研究一下。老首长肯定不愿意看到咱们穷,但咱们确实也穷!要说现在的落后现状,我是要负主要责任的!”陈书记把聂仁昊的话前前后后思忖了一下,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陈书记,关于接待的事情,您看您先定个调子,泽进也好做方案。”张县长小心翼翼地提醒书记。 “老张,咱们考虑问题还是不周全!这样吧,你刚刚定的接待小组办公室主任换一换,仁昊现在不是还没确定具体分管工作嘛,这次接待就让他来具体做!泽进,你跟着聂县长多学习学习,把方案做实做细,有什么具体问题,直接请示张县长就可以了!咳咳……”陈书记又咳起嗽来,“我这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今天先到这里吧,相关的人员配合聂县长。仁昊呀,你再点兵点将,在座的包括我和老张,都听候你差遣!散会吧!” 杨泽进很勉强地笑了笑,然后起身和聂仁昊握手。 大家都在期待着,聂仁昊这个光杆司令到底能到腾出个啥方案来! 第九十三章 纪念馆(二)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聂仁昊被莫名其妙地抬上去,还下不来台了。 这个人人眼红的好差事,就这么不经意地落在聂副县长头上。可是,换做聂仁昊,大家都觉得,那只能是个苦差事。且不说他刚刚来到这大院里,手底下也没个得力的人选,偏偏他的副手还是杨泽进——这个上次干部考察排在第一位却没被提拔的领导女婿,能给了他好果子吃? 聂仁昊不这么觉得,他既没有推辞陈书记的决定,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杨局长身上!他在林木乡指着修电站的人骂娘的话,早就传到杨局长耳朵里头去了! 聂仁昊的升迁之路本身就是个传奇!这个毫无背景的“农民书记”,在林木乡号召乡民修路,突然从县里传来一纸公文——他被提名为副县级考察人选。 他丝毫没有在意这个事情,组织农民自筹资金,沿着潇水河修筑一条石基路从水电站修到林木场镇。 考察组从嘉南出发,一路颠簸到了林木乡。考察对象早就忘了那一纸公文,挽着袖子在河边抬石头。这考察组走了好几个县乡,遇到这样的考察对象还真是第一次。更让人诧异的是,考察组满头大汗地跑到河边,聂书记招呼他们在工地上吃了一顿“忆苦思甜”的野炊!乡长、副乡长码着笑脸,陪着考察组端着老土碗喝烧酒、吃野菜。 酒足饭饱之后,考察组就在工地上和相关人员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谈话。没想到这些汗流浃背的干部和农民们个个对聂书记竖起大拇指。一切程序都在这烂泥巴路上搞完了,聂仁昊找来一台拖拉机,亲自扶着方向盘,远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把考察组送到了乡政府。 地委领导和组织部听取了考察组的汇报,对这个抬石头修路、靠技术种树、开拖拉机送考察组的乡党委书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嘉苍县委的推荐意见里头,聂仁昊排在倒数,可在地区农校当过一把手的地委书记王浩铭似乎对这个孜孜不倦的学生有些印象,专门嘱托考察组再深入了解一下情况。 考察组第二次去的时候,正赶上林木橘园采摘最后一批橘子。刚刚抢修完毕的路,让林木的橘子销路很快又被打开了,从陆路到水路,林木的水果占领了岔河、石桥等好几个乡镇的市场。 聂仁昊大大方方地招待了一回考察组——就在乡政府后山的橘园里头搞了一桌全橘宴——橘子茶、橘子酒、橘子饼、拔丝蜜橘、橘皮炖肉……聂仁昊说:“其实呀,你们还能来一回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丝毫没得贿赂的意思,这顿饭我是想要你们晓得、宣传、推广我们林木乡的橘子,它不仅仅是水果,从皮皮到瓣瓣,浑身是宝!” 考察组这回算是正正规规吃了一顿饭,又到几个村组走访了情况。实诚的农民听说聂书记要去当大领导,不少人都流出了眼泪。这样懂农民、帮农民又甘愿当农民的书记确实难找呀! ※※※※※※ 杨泽进开完会,一脸不悦地回到家里。原来满肚子的接待方案,他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爸爸,我跳舞给你看吧!”巧儿看到父亲回来,兴高采烈地想要表演一番。这是杨泽进早就安排好的,纪念馆落成剪彩的当天,女儿要代表红军小学去做汇报演出。 “嗯,跳吧!”杨泽进对孩子是亲切的,不管发生什么,他从来不会打击孩子的积极性。 巧儿把磁带放进录音机,跟着《十送红军》的音乐节拍,在客厅里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巧儿跳得真好,到时候一定要好好表现呀!”泽进想起了接待的事情,满肚子怨气。他聂仁昊要展现嘉苍的“穷”也行,但女儿为汇报演出准备了大半年的节目可不能没了! “泽进呀,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从厨房端来饭菜,“我们都吃过饭了!” 杨泽进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自斟自酌起来。“开会呢!你猜对了,这次伟人诞辰一百周年,伟人的太太刘老首长真的要来!” “真的呀?那一定会来省领导,上次爸爸定的事情没得问题吧?” “问题大了!你晓得聂仁昊嘛?” “晓得,刚刚上来的一个副县长嘛!” “这回他负责接待!” “啥子?那不是都早先定好你的嘛!我回去问一下爸爸!” “不用了,爸爸也有他的考虑。让他折腾吧,这接待也不是个啥好差事,整得好还差不多,整的不好,估计就被打入冷宫了!下午会上的气氛也不好,谁来搞这个烫手的山芋都脱不到爪爪!” “也是,泽进,你也别为上次的事生闷气了。爸爸不都说了吗?你还年轻,机会也还有的是,好好干,提拔那也是早晚的事!” 杨泽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陈书记说病就病,张县长每天急得焦头烂额。聂仁昊就跟不务正业似的,不在办公室做方案,天天在往农村里跑。今天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戴顶草帽的副县长,张英德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仁昊呀,还有十天老首长就要来了,行署天天来电话追接待的事情,你到底搞没搞方案?” “张县长,方案不是都给您看过了吗?” “我都说了你那个不得行,重新做!” “你给行署领导看了吗?”聂仁昊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当然这句话是不能让顶头上司听到的,“张县长,您觉得该怎么改?” “你这里头既不安排车辆,又不安排食宿,算啥子方案嘛?” “那不都是政府办在做吗?” “那你也写到方案里头嘛!还有,听说你把想伟人故居的瓦房改成了茅草屋?” “张县长,我正想和您汇报这个事情。我去看了纪念馆,怎么伟人的故居从茅草房变成了大瓦房了呢?” “伟人父母健在的时候就改成瓦房了嘛!至少有一半是瓦房!” “可是现在全是瓦房。二十六年前老首长跟着伟人回来过一次,那个时候还是茅房吧?” “那个时候条件差,上级指示还原成茅房的!” “我觉得还是应该还原一个真实的故居。一方面是尊重历史,另一方面更是尊重伟人和首长!” 张县长点了一根烟,又扔给聂仁昊一支。 “哎,仁昊呀!这个事我看法是一样的,但是……但是这是县委的决定,你也别拗。我和你是老相识,也晓得你有大能耐。让你当接待办主任,你也看得出来,县委那边的意见很明显,并不是说你能耐让你上的,而是你的能耐过头了!他们现在是撂挑子不干,我们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我天天觉都睡不着,生怕出大乱子。其实方案我已经叫办公室做好了。你能不能听老大哥一句劝,按我们拟好的方案做?你刚上来,还没有适应这个大院里头的道道,该让还是得让,你说咱们穷,但是人家觉得是要打资源牌!我们穷乡僻壤的,有啥子资源?这个资源就是水呀!嘉陵江的支流遍布八十多个乡镇,正好水流落差又大!你说说,农业没有肥沃的土地,工业又没得传统的项目,那就靠水吃饭,咱们第一步解决了啥子问题?用电的问题呀!这是高科技,全县五年时间修了十多个水电站,解决了将近一百万人的用电问题——这才是我们该向老首长展示的呀!” 聂仁昊之前确实对水电站很反感,但是现在站在县政府的高度,在机械化日益推广的今天,电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陈书记和杨泽进主张的小水电站确实发挥着重大作用。至于林木乡的交通,现在不也解决了吗? “张县长,这样吧,水电站的事情也作为展示的一个方面,这也是咱们取得的重大成效。关山镇不就有个水电站吗?正好带老首长去看看。但我想……老首长参观完水电站顺便在电站附近走一走,看看那里农民的情况!” “好,仁昊,这个事情你去安排!安保、食宿、车辆的事情我来做!”张县长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秘书科,“请刘主任进来一下!” 聂仁昊走出领导的门,长叹了一声。 是呀,离首长回乡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要说没有压力那是假的,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把这两年关于领导视察的报道一字不漏地梳理了一遍,县委秘书科送来的材料他也是逐字逐句地修改。 报道上关于接待的政绩宣扬与秘书科的汇报材料如出一辙,要展现一个真实的嘉苍真的太难了…… ※※※※※※ 我们暂且把聂副县长搞接待的事情放一放。把目光放到与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形成鲜明对比的海西市! 海西古属吴地,因在黄海之滨、东海之西而得名,古人云:“江南自古多良田,海西起航万里船。”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海西就有了“东亚伦敦”之称。 和江云不同,海西的马路更加平坦,也更加宽阔。如果说江云的黄包车和骑车交织算得上“川流不息”,那海西的电车、公交车、自行车和小轿车来来往往,真的是“车水马龙”了…… 第九十四章 热糍粑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长江从这里入海! 无数条支流汇聚而成的长江,终于奔向了母亲大海的怀抱。【ㄨ】在这里,它就像一个掉光牙齿的老人,又回到找到了童年的那份天真。在经历了风起云涌和潮涨潮落之后,最终趋于风平浪静。或许它还壮志未酬,或许它也欲说还休…… 人亦如此,童年时天真无暇,暮年时返璞归真。长江通过两种特有的方式找到了儿时的欢乐——它把自己还原成最初的千沟万壑,在平坦的海边演变成多级分叉的三角洲;它洒着幸福的泪水,毫不掩饰地扑向“妈妈”的怀里。 夏天傍晚的海西,海水与天空一样蔚蓝,浪花与云朵一样酥软,夕阳与海风一样亲切。只有在此时此地,才能深刻地理解雨果先生的那句话——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 富顺的心灵是广阔的。 无形的生活枷锁把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牢牢锁住。就像那一砸冷冰冰的钢筋,被无情的水泥和鹅卵石包围着,然后凝结出一根笔直的柱子,挺拔成一棵坚实的脊梁,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富顺的心灵天空几乎是由两部分组成:如果说求知是他的灵魂,那爱情就是这个灵魂的工程师。引导着他求知的是他苦苦等待的爱情,他好害怕那个从国外回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看不起这个曾被誉为“天才”的施工员。 其实“施工员”这个称谓是富顺自封的。确切地说,在这个当时海西最大的建筑工地上,上千名工人在同时施工,真正称得上“施工员”的,都是华建三局项目部的正式工人,不过百余人。工地上近千临时工,挥洒着最多的汗水,却领着一个月三十七块钱的最低工资。 富顺加入这个群体还不到一个月。可他是多么满足于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呀! 九个月前,经历了将近十来天的水上颠簸——也在床船上度过了一个孤独的春节之后,富顺终于到达了这个号称与已经与国际接轨的大都市。除去船票和一路的花销,富顺身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 他本以为海西是和江云一样的城市,至少在海边的码头或者港湾可以找到一份下苦力的活儿,起码解决吃饭不成问题。可他一下轮船才晓得,海西的货运是机械化运作的集装箱,基本不需要人力;就算是需要苦力的搬运队,那也是“地头蛇”的天下,且不说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那咿咿呀呀的海西话就跟说外语似的,根本听不懂。【ㄨ】 富顺捏了捏兜里的十二块三毛钱,他实在舍不得花上两毛钱买一个包子,挨过这几天他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呀——在这马路宽阔又一尘不染、人们穿着讲究又光鲜体面、建筑考究又浑然一体的大城市,连讨口的都不好意思光顾吧? 还好在临走之前去江云码头取了被子、衣服和书,要不然这料峭的倒春寒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马路上固然寒冷,当然找一处挡风的避难所并不难——那些弄巷里,也有不少给城市抹黑的流浪汉呢! 海西的抄手没有石桥做的好看,但价格却翻了好几番,并且改了个奇怪的名字叫“云吞”。在海边游荡了三天,也饿了三天肚子的富顺终于掏了五毛钱买了一份“歪云吞”,连汤带虾仁地全灌进肚子里,顺便买了个包子——他期盼着这个小包子能让自己再挨上三天。 到了第四天,富顺终于找到了“组织”。在海西东大桥底下,清一色的穿着破烂、衣衫不整的青壮年,有带着木尺、墨斗的木匠,有背着锤子、錾子的石匠,还有拿着抹子、灰刀的泥水匠……或许他们刚从农村过完年刚到城里,或者他们和富顺一样,连个家都没有——有很多卷着铺盖的匠人差点倚着破棉被睡着了呢! 富顺看看自己同样破破烂烂的脏棉衣,把边走边看的那本书藏到帆布包里,也加入到这群任人挑选的队伍之中。 富顺把破被放到桥墩底下,靠着一个看上去相对面善的揽工大哥旁边蹲下,期待着能有东家把自己相中,然后带走——他已经看出了门道,那些体面的城里人要的是吃得苦、出的汗的劳动力,富顺坚信,自己很快就会被挑走。 “哪个地方来的混小子,爬开!”面善的人说话并不善,刚刚还打着盹儿,富顺刚一下脚,他就睁开了眼睛。 “大哥,我看你们在这里找工,我也来凑个热闹。”富顺满脸堆着笑。 “凑热闹远点凑呢!我这边没得啥热闹的!”看样子“善面人”火气不小,可能也好久没吃饭了。 富顺从兜里拿出中午买的那个包子,递给火头上的“邻居”,“大哥,先吃点东西呢!” “邻居”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嗅了嗅,一口把包子咽了下去,打了几个长长的嗝之后又闭上眼睛养神去了——看样子包子起了作用,他这算是默许了富顺靠边蹲下来。 不过今天的“蹲点”找工作一无所获。看来人们还沉浸在正月的休闲之中,东家也还没有要紧的活儿非得出来招工。那些安静的建筑工地和烂尾路桥不都没见任何动静吗? “大哥,晚上我能跟你在这儿挤挤吗?”夜幕降临,揽工汉们就地打开铺盖卷儿,准备在这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行,再买个包子!” 富顺心里嘀咕着,我去那边弄巷里睡一夜,一分钱不花呢!可他想到这有利的地理位置,又不得不委曲求全。要知道,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有新的揽工汉从别处涌来呢!“成,大哥,你帮我看着行李,我这就去买!” 当富顺买好包子回来的时候,不仅没见着刚刚那个面善的揽工汉,连自己的行李和铺盖卷都不见了。 富顺几乎哭出了眼泪,看着其他已经睡去甚至还在瑟瑟发抖的“同路人”,想到自己那十多本建筑专业的书,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他望着天空的那一轮皓月——圆圆的玉盘闪着洁白的银光,他才想起今天已经是农历的元宵节。在海边的都市,本应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盛世佳节;可对于这些流浪的汉子们,却只能哀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千古绝唱了! 他们大多并不懂得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包括富顺。这个惆怅的揽工汉,掰了一块儿包子放在嘴里,不禁苦笑了起来!明月何尝不可怜呀?从初一到十五再到三十,从新月到满月再到残月,它始终那样孤独,连离它最近的星星此刻仿佛也藏匿了起来。 “兄弟,你是嘉南人吧?”一个亲切乡音从身后传来,随即递过一块儿热糍粑。 “哦!”富顺回过头,看到一个带着瓜皮帽的“小个子”,“你是?” “我们是老乡,也在这里揽工,下午就看到你了,为啥子大过年的跑着桥头脚下来了呢?” “哎,一言难尽,老乡,来,吃口包子!刚刚我掰的,给你!”富顺红着脸递过半个包子,对于那块热腾腾的糍粑他实在无以回报。“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吃到家乡的糍粑!” “是呀,还是去年搞的,刚刚在那边生了堆火,烤热了拿过来的,走,兄弟,过去烤火,那边还有几个老乡!” “走……”富顺看到桥墩下的火光,那是一种令人激动的温暖呀…… 第九十五章 行酒令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是在那个年代的异乡,除非迫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的。 “兄弟伙些,遭你们说中了,这位小兄弟也是喝着嘉陵江的水长大的,嘉南人!”“小个子”把富顺带到火堆边。得亏今天是正月十五,海边、江边到处是点着火的灯笼或者孔明灯,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在意这堆柴火了。“下午我们就听出来你是老乡了!” “几位大哥好,我叫刘富顺,是嘉南嘉苍县的!”富顺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打量起这三个黝黑干瘦的老乡来,看样子年龄都在三十来岁。从身旁的家伙事儿来看,领他过来的“小个子”应该是个石匠,另外两个是木匠。 “出门在外,能听到‘巴山蜀水’几个字就格外亲切,没想到还来个我的老家人,哈哈,刘……小刘兄弟,快坐下来!”说话的是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手里握着一杆叶子烟枪。 “大哥也是嘉苍人?” “未必还是说起耍儿的乜?嘉苍县五龙乡人!‘嘉陵江水哗啦啦的流,苍山脚下吆起老黄牛。不要问是哪座山哪座楼,一起向黎山老母磕个头!’”“老烟枪”吆喝了一段家乡的山歌,听得富顺泪流满面,听得其他几个老乡拍手叫好。“膈是没哄你娃儿嘛! “五龙我晓得,我大哥……我大哥去过!” “哈哈,现在不说啥子嘉南嘉北,也不说啥子嘉苍嘉溪,出门在外,都是一家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朱大哥,这是王大哥,我你已经认得了,叫李国林!”说话的是刚刚把领来富顺的“小个子”。 “朱大哥、王大哥、李大哥,还请多照顾哈儿小弟哟!” “出门在外,相互照应!‘铁拐李’,你下午不是说晚上有好东西整么?拿来噻!”姓朱的“烟枪大哥”把叶子烟掐灭,剩下的半截又装进一个装过洗衣粉的袋子里。富顺这才发现,李大哥的脚可能受过伤,走路有些瘸。 “等到哈!”“铁拐李”就跟变魔术似的,从棉被里掏出一个铁罐子晃了晃。拔开塞子,“半壶响叮当”的酒香扑面而来! “嘉酒!呀哈,朱大哥,你和小刘兄弟的家乡酒!”王大哥闻着味儿就猜出了酒名。 嘉陵江畔的酒,虽在名气上比不过赤水河的清香,也比不过沱江水的醇厚,但要说味道,也不见得会差到哪里去! “果然是好东西!来,我这里还有一把生花生,‘王癫子’,你算是有口福了!花生下酒,越喝越有;我们还有糍粑下酒,那是美味在手呀!”“老烟枪”满口的煸嘴话,听得大家笑哈哈,几个人忘记了这初春的寒冷,也无视那夜空热闹的焰火。 王大哥的“癫子”的“雅称”来源于对酒的嗜好。可见他不但嗜酒如命,而且时常喝醉撒酒疯。 “我说‘铁拐李’,你这半壶酒,还不够我润喉咙……”“王癫子”话没说完,就要往嘴巴里灌。却被“老烟枪”给拦了下来:“够不够也就这点酒,你想喝,我们也想喝。何况今晚上是大年十五,我们又添了个新伙计,这样子,刘兄弟,你先整一口,剩下的,我们划拳!”他把酒递给了富顺。 富顺赶紧摆摆手,这嘉酒的酒劲是出了名的烈,自己平日里就很少喝酒,何况今晚的酒也不够三位大哥喝的。 “整一口,不要嫌弃,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是不是没做个活路?嫌弃我们的酒孬是不是嘛?” “做过的,做过的!”富顺赶紧往嘴里倒了小半口。 “好,兄弟也是个爽快人!剩下的酒,我们公平起见了哈,行酒令!赢了的喝酒,输了的干巴巴看到!” “行啥子令?”“王癫子”看到富顺嘴角溢出一滴酒来,惋惜地咽了一下口水。 “老规矩,从一到十,再从十到一,不重复,不充数,不能停顿超过一口烟的功夫。可以是同音字,但必须说得顺口。数得上来的,整一口;数不上来的,递给一下个!咋个样?”“铁拐李”把规则制定出来,将酒放在“老烟枪”跟前。 富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人家划拳都是输家喝酒,这赢了的还得喝酒这真是第一次见! “老烟枪”张口就来:“一根老烟杆,跟了我二十年;三天见不到,四肢打闪闪;五更来一杆,六神回魂丹;七窍生紫烟,八面威风显;酒也抵不过烟,实在赛过活神仙!”他话音刚来,提起罐子咕咚一口。 “你这个人,都说了‘酒也抵不过烟’,还搞这么大口!”王大哥夺过酒来,“十有八九气死你,六六大顺好安逸,五讲四美三热爱,二分之一是我的!”富顺瞪着着大眼睛,没想到这酒疯子竟然晓得报纸上的“五讲四美三热爱”。 “王疯子”的酒令倒是简单,可罐子还没抬起,就被“铁拐李”抢了去。“你这个不算,老子们的酒令是一个数字一句话,你这四句话要不得!” “哪个说的要不得,你最开始又没说一个数字一句话,你给我拿来!”王大哥酒还没喝,已经面红耳赤起来。 “等到!就算是不用十句话,那你这里头也没得‘七’嘛!”李大哥继续刁难。富顺掰着指头思考着。 “龟儿子,你是聋子乜?”王大哥开始小心翼翼地抢夺,生怕把酒洒在地上,“老子说的第一句‘十有八九气死你’,‘气’死你呀!‘气’呀,你说的同音要得的。气呀!” “算了,他这个也作数,‘铁拐李’,给他,但是‘王癫子’,你不准一口整掉二分之一哈!”“老烟枪”出来主持公道。 李大哥极不情愿地交出酒壶,王大哥刚把罐子嘴对到口里,又被“铁拐李”夺了过去。“该我了!听好了哈!我绝对不耍赖!一心一意想做回大生意,二龙戏珠害老子亏了一大笔;三更半夜冷到流清鼻涕,四肢冰凉冻坏了我这小身体;五湖四海我无处可去,流浪几年跑来了大海西;妻离子散我独自抹泪滴,霸王当年都能自刎别姬;久而久之认识了几个好兄弟,石匠木匠一起把活路做起!” “铁拐李”跟着“王癫子”木棍敲击罐子的节拍,几乎含着泪行完了酒令。李国林确实有一段难以言说的辛酸史,这个打石匠,本来想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做点珠宝生意,却被人骗得个精光。因为棺材老本儿都赔了进去,没脸回乡的他到处流浪,年纪轻轻腿就冻出了毛病,最后还得拖着那条有病的腿操起石匠的手艺,在海西讨一碗饭吃。 “铁拐李”猛灌了一口,把酒壶递给富顺。“小兄弟,来!” 这样的酒令在嘉南、嘉北和江云都很流行,富顺虽然没行过酒令,但也听过不少。当然他可以装着不会,然后把酒罐子递给“老烟枪”。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怕抿一口,他也不能认了这个怂! “一轮明月当空照……” “等等!”富顺刚一开口就被“王癫子”给制止了,“你输了,小兄弟!” “人家还没说呢,咋个就输了!”“老烟枪”和“铁拐李”迷惑地看着“王癫子”。 “亏你们两个还是老拳师!从一到十,再从十到一。‘铁拐李’,你刚才是‘十’结束的是不是? “是呀!” “那他就要从‘十’开始!他先说‘一’,自然就输了,朱大哥,该你了!” 朱大哥无奈地笑了笑,“兄弟,对不住了哈!你得记住了,下回整对了哈!这个‘王癫子’还没喝醉,我也帮不到你。等下他喝醉了就记不到这么清楚了。该我了哈……” 眼花缭乱的焰火在天空炸响,彩色的烟花让孤独的明月黯淡下来,然后藏到了乌云里头。只有天边的几个星星还探着脑袋,看着这世间借酒浇愁的人们。 富顺在三个大哥的帮助下,熬过了寒冷的初春。这个踏实的小伙子,不仅有一身力气,还有一脑子智慧。他用木料和滑轮发明了简单的“塔吊”,节约了很多劳动力;在修复观音庙的工地上,他的一个小小建议,让四根柱子就撑起了原来十八根柱子撑起的寺庙…… 在不断的人际交往中,富顺曾经的内向性格有所改变。尤其是那三个嘴贫的大哥,深深地影响着他。他们不仅会说家乡话,还会说海西话,甚至会河南话、安徽话……这些劳动中快乐的插曲,让他忘掉了很多生活的烦恼,也学会了很多生活的技巧。 刚刚结完一单活儿,富顺跟着三位大哥又蹲到了桥底下,等待着下一个东家的到来。 “快走呀,华建三局在观音庙大街招工啦!”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在桥下流传开来。 消息立马带来小小的骚动,随后是不可遏制的轰动——这些成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做了上家没下家的劳力们一哄而上,朝观音庙大街跑去…… 第九十六章 纪念馆(三)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嘉苍多山,但是山并不高。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可这句话在嘉苍则行不通,因为这些海拔最高不过七百多米的小山都有自己的名字,并且在老祖宗的故事里,大大小小上百个小山峰都是神仙幻化而来,或者有过神仙在山中修行。 可要细数嘉苍赫赫有名的山,还真说不上来。如果非得说在嘉苍县这地界儿上小有名气的,得数金山、关山和黎山! 黎山我们在第一卷已有交代,因“黎山老母”而香火传承。金山是县城所在地。一说是“太白金星”曾在山中修行,故此得名;另一说是“八大王”张献忠起义的时候,在山上藏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至今仍未发掘。 金山脚下有一条状元街。东起金山书院,现已更名为“红军学校”了;西至见龙祠,而今,见龙祠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嘉苍县委县政府的大院。 状元街的尽头有一座“状元牌坊”,高一丈七尺,上书“宋状元李景阳故里”。 李景阳,嘉苍人,宋太祖乾德二年甲子科状元。他出世不久,家遭不幸,三岁时父亲去逝。孤儿寡母,不能生活,便跟随母亲王夫人到舅父王由之家度日。由之虑其妹年轻守寡,恐出意外,败坏家风,强令改嫁,其妹不从,一天深夜,给兄留书一封,请他念舅甥之情,好好照顾年幼的景阳,便逃到金山东南的观音庵削发为尼。 王夫人出走后,王由之十分着急,四处查找,杳无音信。他怜景阳年幼孤苦,毅然承担抚养义务。【ㄨ】景阳七岁入私塾,勤奋好学,成绩优异。不几年,学业大进,赴京考试,名压通场,夺得状元。功成名就,奉旨回乡省亲。四处寻访,不想其母早于十年前病逝于观音庵中。母亲墓地,野草萋萋。为报母亲生育之恩,便在观音庵侧建“报恩寺”一座。 景阳省亲回京,被授梓州刺史,总理巴蜀财赋、军马。他为官清正,功业一时推重。著有《景阳集》二十卷。景阳死后,葬于金山山腰观音庵旁。 清道光十四年,金山书院建成后,时任知县建立状元牌坊,亲书坊额——“宋状元李景阳故里”牌坊立于书院前,又亲命“状元街”。 这样的历史故事在中国任意一个小县城都能被发掘,所以,金山的名气并未大作,反而输给了离此三十公里的关山! 此刻,杨泽进站在金山顶山的望月亭!这是他最常去的地方。这个农民出生的干部,带着家国情怀的伟大抱负,本以为可以在不惑之年像李状元一样大展宏图、主政一方,没想到,此时竟还只是个小小的科级干部。不仅输给了三十出头的聂仁昊,还得承受这满城的风言风语。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杨泽进很少随身带酒,可在这肃杀的秋日清晨,他竟然自带了小半瓶嘉酒,对着人字排开的秋雁独酌起来,带着些许醉意,吟诵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来:“……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今天,伟人的遗孀刘老首长已经到达了嘉南机场,明天就会在省领导和地区领导的陪同下到达嘉苍。【ㄨ】岳父已经到地区迎接,县长正在嘉苍宾馆安排具体的接待事宜。 而聂仁昊,正在隐约可见的关山脚下,做着最后的接待准备。 关山因其势如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且在山中有一座关帝庙而得名。但近年来,关山的名声大噪却和关二爷无关,而是因为关山脚下的三间茅屋里走出了伟大的开国领袖,把一贫如洗的旧中国翻了个个儿! ※※※※※※ 杨泽进的接待任务又好气又好笑。聂副县长交给他两件事——一是组织红军小学的学生做汇报演出,演出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二是负责给老首长当导游,从县城的伟人铜像到关山的伟人故居,从嘉苍的风土人情到关山水电站的装机容量,解说词都要背的滚瓜烂熟。 聂仁昊和杨泽进一直没有过多的交流,三天前,他请政府办刘主任把最后的方案送到了水利局杨局长的办公桌上。政府办的秘书走后,杨泽进气愤地拍了桌子。这个聂仁昊,简直是通过这种方式对他的一种戏谑! 杨局长当然一百个不愿意,把方案送到老岳父的手上。陈书记看了之后哈哈大笑。“泽进呀!看来这个仁昊是照顾你呢!” “照顾?”杨泽进好歹也在嘉苍的官场混了十多年,像这种“讽刺”的照顾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你想想,老首长来了,谁最有机会在她面前说话?” “当然是您老人家了,那方案上几次出现您的名字,至少要向老首长汇报三次!” “非也!最有机会说话的是这个导游员!我要汇报的话也许老首长听都不会听,但是导游员讲解的东西,她却是很容易听进去的。” “您的意思是……” “我们有些小气了!这段时间来,仁昊作了大量的工作,你仔细看看方案,你的水电工程还是这次接待的重头戏。不仅如此,他还特意让你全程陪同做讲解。是我对干部不够了解呀,仁昊的所作所为,都是顾全大局呀!倒是你,要反思反思!” “知道了,爸。我这就回去准备!”杨泽进碰了一鼻子灰,一脸不悦地回去准备讲解材料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聂仁昊这次主动登门了! “泽进,方便我上楼去坐一下吗?”聂仁昊的面前已经有两三个刚刚熄灭的烟头了,看样子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哦,聂县长,啥子风把你吹来了?你不是在关山乜?” “刚刚回来,没想到这金山腰上的秋天还蛮冷的呢!” “快上楼坐嘛!” 两个人来到水利局的干部宿舍里头,一阵寒暄之后,聂仁昊把一份材料递给了杨泽进。 “啥子哦?”杨泽进把资料展开,引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原来呀,聂仁昊抽空写了上万字的解说词,从农业到工业,从教育到水利……面面俱到。 “泽进,我这些材料时下午请秘书科刻印出来的,你熟悉熟悉,很多不当的地方你给改改,时间太紧,还麻烦你给校正之后给陈书记送一份!” “你……你自己送过去嘛!” “主要是想请你修改一下,尤其是关于水电站的部分。我时间太紧,明天早上又要赶去关山。老首长来得真是时候,关山水库的橘园提前点起了红灯笼,农民的粮仓里也储满了谷子呢!但愿呀,嘉苍年年都是丰收年!” “讲解材料的事情就拜托了!我晓得解说的事情安排得有些唐突,你别见气,再次拜托!”聂仁昊说完起身就走。 杨泽进一字一句细细读来,通篇都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真切的方言和详实的数据。杨泽进仿佛已经置身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农村的田间地头、电站的大坝厂房、关山的故居展馆里! ※※※※※※ 坐在轮椅上满头银发的刘老首长从首都机场出发,经历了三个多小时的空中颠簸,专机落在了嘉南机场。这一天正好农历九月初九,地委行署安排了伟人的生前好友和首长的老战友,通过茶话会的形式,在地区迎宾馆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重阳节。 老太太红光满面,见到老朋友们不禁老泪纵横。一双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是在雪山草地里相互搀扶的友谊,那是在枪林弹雨里共同进退的革命。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向着滚滚东去的嘉陵江挥挥手,坐上了去往嘉苍的专车。陪同前往的有一名副省长,地委行署的一把手,还有中央办公厅老干部局的医护人员。 张县长带着四大班子的县级干部们,早早地等候在了县委大院的门口。离大院不远的地方,就是首长即将下榻的地方——嘉苍饭店。 聂仁昊的手心里全是汗。作为接待领导小组里最年轻的干部,肩负重任。尽管他已经做了大量的功课,从老首长的身体状况到语调语速,再到生活习惯都有详细的了解,并且做了周密的安排。随着这些了解,他也渐渐改变了自己那些幼稚的想法。当前,让这个年过七旬、双腿瘫痪的老太太开开心心地来,健健康康的走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嘉苍的农村和经济命脉,最终还得靠政府的正确领导和人民的自力更生,而不是博得同情。 蜿蜒的车队徐徐驶来,终于出现在了金山的垭口,沿着状元街一路向东。从红军小学到政府大院,武警战士荷枪实弹,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路旁的行人和秋天的落叶都被一扫而空,昨日繁华的店铺大门紧闭,偶尔的一只麻雀也被驱散到屋顶。 随着开路的警车驶入大院,张县长也带着副职们一路小跑。就算是接待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也搞不清楚老首长究竟坐的是那一辆车。 县委的车停在了他跟前,从车上下来的陈书记十分严肃,指挥张县长一干人等上车,三辆车转弯掉头,又往红军小学的方向驶去。 原来那十多辆车里除了司机并无他人,老首长的车还在后头呢…… 第九十七章 纪念馆(四)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老首长从一辆军车上下来。两名警卫小心翼翼地抬着轮椅,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紧上前准备测量血压。 两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并没有让首长觉得疲惫。原本的安排是先到饭店休息,午餐之后再到红军小学来参观。首长看到山腰上那所熟悉的学校,临时改变了主意。尽管随行的医生一再劝阻,请她先服药休息,但她太想看看这所丈夫生前就读、执教,又亲自指导建立起来的学校了! “不打紧的,李医生,回到这里呀,血压是不会上来的!”老太太双手颤抖着,声音却很洪亮。医生只好跟着警卫一起,无微不至地照料着。 轮椅落地,护士拿来毛毯盖住首长的双膝,轻轻地推着她进入了红军小学。 正在礼堂彩排的“迎宾少先队”,突然接到通知,在老师的带领下直奔校门。看来列队敬礼是来不及了,少先队员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机灵鬼,纷纷涌向前去,围着轮椅上的首长,用标准的普通话叫着“刘奶奶”。 和蔼可亲的刘奶奶给孩子们捋了捋鲜艳的红领巾。“你叫什么名字呀?”刘奶奶示意警卫员拿来她的老花镜,对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询问起来。 “我叫杨巧儿,是嘉苍红军小学二年级三班的学生。欢迎刘奶奶回家!”这姑娘,看上去和她的名字一样,乖巧着呢! “巧儿!你在红军小学都学到了什么呀?” “我们在这里学习到了很多科学文化知识,像语文、数学;还有文艺和体育知识,我们有音乐课、美术课、体育课;最重要的是我们学习了红军精神!” “哦?红军精神?小巧儿,你和奶奶说说,什么是红军精神呀?” “毛爷爷说‘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巧儿指着操场中央那一块儿矗立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伟人手书的主席的诗句。【ㄨ】“我们老师说红军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英勇无畏,不怕困难;不畏艰险,勇敢顽强;坚持不懈,克服险阻;解放中国,功不可没’!” 老首长抬起头看着老将军生前遒劲的笔锋和那句振奋人心的诗句,示意护士停住脚步。“你们老师说这么多呀?那你觉得什么是红军精神呢?” 巧儿低着头看了看胸前的红领巾,陈书记和杨泽进都在为孩子捏把汗。巧儿抬起头,望着满脸皱纹的老首长,“刘奶奶,您是红军吗?” “我是呀!我最开始是红一方面军的一个小战士!” “刘奶奶,那面五星红旗,还有我们胸前的红领巾,都是您们用生命和鲜血染红的,所以我觉得,红军精神就是‘愿意用鲜血换来后人幸福的生活’!”巧儿回忆着父亲和老师教的每一句话,绘声绘色地回答着那个尖锐的问题。 没想到这个回答赢来了首长一行人的热烈鼓掌。“杨巧儿,你说的真好!但是你们也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生活条件多好,我们都要记住红军精神,发扬红军精神!用我们的智慧、勤劳、鲜血乃至生命,来争取和捍卫我们的自由、我们来自不易的幸福生活!” 几名随行的记者拿着小本子飞速地做着笔记。他们谁也不敢破例打开相机的闪光灯。这是刘老首长特别叮嘱过的,“我是退居二线的老人了,今后我的任何活动都只代表我自己或者我的家人,无论我到哪里,都不照相、不录像,不上报纸新闻,不搞特殊接待!” 巧儿就像一只伶俐的小燕子,一直围绕在刘奶奶的身旁,向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介绍她所熟知的红军学校。老太太不时地拍拍巧儿的小脑袋,她多么希望这些祖国的小花朵快快成长,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每一个战场上去,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呀! 杨泽进一直在队伍的最后头,听到活泼机灵的女儿娴熟地介绍历史悠久的金山书院和红军小学,他有些自愧不如。还好女儿做足了功课,在这个时间段代替自己当了解说员。他手里攥着仁昊送来的材料,时不时地抽空再熟悉熟悉。 老太太在红军学校转了一圈,最后决定和孩子们一起在学校的食堂用餐。这可急坏了随行的省地领导还有医务人员。 “做啥子?未必娃娃们吃得,我们还吃不得乜?”老太太突然讲起了家乡话,有些生气地看着孔副省长。 “吃得,吃得!”刚从北方调来的孔副省长陪着笑脸,他晓得这个女将军的脾气。 孔副省长的一个眼色,很快从地委书记的脸上落实到了学校分管食堂的副校长。副校长匆匆忙忙往厨房跑——他得赶紧把领导的意图传达到厨师那里去! “老首长,我们先去楼上坐一坐,现在离孩子们开饭还有一些时候,到时候我请厨房把饭菜端上来!”副省长看到有人去了后厨,赶紧引导首长上楼。 “不用端上来了!我们和娃娃一起吃!陈书记,你快安排人通知一下饭店,不要准备我们的饭菜了;如果已经准备了,就抬到这里来,让这里的老师和娃娃们吃!” 陈书记看了看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又看了看孔副省长,只好按照指示马上去办。 “老孔啊,你是第几回到嘉苍了?” “说来惭愧,老首长,我还是头一回来嘉苍,我一定尽快熟悉情况,尤其是革命老区的情况!” “嗯,多走走看看,现在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关键时期,贫穷落后不是社会主义,更不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红军学校’这个名字,是我和老头子二十年前回来取的,当时我们的想法是要继承和发扬红军精神,但现在还要加上一条,除了‘继往’,还得‘开来’,就像邓主席说的,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 首长话音刚落,掌声四起。“老首长的教导和关怀我们一定落到实处!”带头鼓掌的孔副省长赶紧表态。 聂仁昊在人群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听着老首长的话不尽感溉万千。他想起了更加贫穷的西部片区农村小学,如果有机会,他好想建议老首长去那边看看,娃娃们因为交不起学费,因为没有像样的教室、没有专业的老师,孩子们要么不上学,要么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在家种地了。 孩子们很快就放学了,可没有一个孩子往食堂来,都有序地走出了校门。 “咋个回事?”老首长看着教学楼下来的孩子们,满脸的疑惑把皱纹压挤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因为都是走读生,娃娃们很少在食堂吃饭。” “哦……”失落的老首长欲言又止,“巧儿呀,你和陈书记是什么关系呀?”其实她早就从小家伙的眼神里看出了他们不一般的关系。 刚刚安排完午饭的陈书记回到陪同的队伍里,看到杨泽进心神不安地跺着脚。 “我……”巧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不置可否,“我是他外孙女儿。”尽管父亲交代,尽量不要把自己是********孙女儿的信息带到学校里,但面对这位慈祥的奶奶,她非常诚实。 老首长拉过巧儿的小手:“巧儿呀,谢谢你上午给我讲这么多!快回家吃饭去吧!” 巧儿看了看满头大汗的父亲,然后非常礼貌地给老首长敬了队礼,离开了首长的轮椅边。 “都别板着脸啦!既然孩子们都不吃饭,老师们总得吃吧!可惜了这么大个食堂……”老首长矍铄的眼神变得暗淡起来,似乎快要睡过去,吓得李医生忙活了好一阵。 几百平米的食堂里,首长、随行人员、陪同人员还有教职工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人。长形的木桌端上了饭菜,谁能想到这个小食堂里竟然在半个小时时间里做出了十来个有模有样的小菜来。 这都得益于陈书记的“精心安排”。他怎么也没想到首长会突然提出在食堂吃饭。接到指令后,他迅速安排秘书到嘉苍饭店,根据学校食堂常吃的饭菜,准备十来个像样的炒菜、炖菜和蒸菜操小路送到红军小学食堂后厨。饭店的厨子们一阵沸腾,红军小学食堂的两个厨师在灶边简单倒腾那么一下子,几十个人的饭菜很快就盛了出去。 老首长却单单热衷于伸手能够得着的一盘咸菜,还有跟前的酸菜粉丝汤——也只有这两道算不上菜的菜,是学校食堂做出来的。李医生几次提醒她少吃腌制食品都无果,只好叮嘱陈书记晚上记得不要上这样的菜了! 老首长用自带的手绢抹了抹嘴巴,“你们快吃呀!李医生,你也尝尝我家乡的味道,你们西医那一套我是听腻了,在我们老家,那是‘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偏偏’!”老首长终于笑了起来。 “首长,咱们到饭店休息一会儿,晚上再过来看学校的汇报演出!”孔副省长扒拉了两口饭,赶紧向首长汇报。 “嗯,走吧……演出这回就先不看了,我想一会儿就去关山,去那里多走走吧!老孔呀,你叫马书记和侯专员都回去,你也不用陪着我,我这不是还有护理和警卫嘛!再说,陈书记都会安排好的。只是呀,我是真想听家乡话,吃家乡菜……” 第九十八章 纪念馆(五) 横卧的“青龙偃月刀”蔓延数十公里,郁郁葱葱的松柏给关山穿上了翠绿的衣裳,明媚的阳光刺破云霄,轻抚着这片红色的土地。若不是那群南飞的大雁,还有偶尔一棵掉光叶子的枫树,谁又能看出这已是深秋了呢? 关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名曰关山镇。镇上只有一条狭长的没有名字的街道穿插东西——既是街道,也是省道的一部分。在嘉苍,关山镇绝对算是大镇,不仅省道穿镇而过,而且到达附近乡镇的柏油路也已经修通。 在街道西面的尽头,有一棵三人环抱、枝叶繁茂的大树。这是伟人儿时和小伙伴儿们手植的一株黄果树,经历了八十多年风风雨雨,依旧苍劲挺拔,盘根错节地扎入肥沃的土地。黄果树的东侧便是刚刚落成的伟人纪念馆的正大门。 从县城到纪念馆约莫半个小时的车程。首长在县城用过早餐,便到了这个阔别二十年的故乡。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类百货应有尽有。与二十年前老首长回乡时相比,明显繁华了许多。尽管已经上午十点,但街上的行人却并不多。首长看到那些街道两旁的武警战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让缓行的车子停了下来。 “陈书记呀,今天是几号?” “首长,十月十四号!一百年前的今天,伟大的领袖在这里诞生。” “我没有记错的话,关山逢集是一四七吧?这都啥子钟头了?咋个街上赶场的人这么少哟?”老首长的记性真好,二十年前,她和丈夫回乡住过几日,正好赶上了关山的两个集日。集市的热闹和淳朴的民风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一四七,因为今天纪念馆开馆,乡亲们都在那边等着您呢!” “陈书记呀,不搞夹道欢迎是好事!但是也不能影响人民的正常生活。你们可不要小看了乡镇上小小的集市,农村生活条件是否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是否提高?通过这个‘赶场’呀,是可见一斑的!” 老首长训话之后,坚持要护士推着她在街上走一走,随行的二十多人也都跟着在街上步行。街道两旁四季常绿的香樟树挂满了果子,时而掉下一颗,踩碎之后喷出一道道黑血般的污渍。 “让我过去,现在是新中国,不是封建王朝,什么领袖、首长来了还不让老百姓过路?”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老首长示意护士停住脚步。 县委办刘主任赶紧上前,对一个与武警战士推搡的小伙子说道:“同志呀,你是要去哪里呀?” “这是大街上,是老百姓的路,我只要不犯法,想去哪里去哪里?” “你带身份证了吗?” “我走路带身份证干啥子?” “那里是怎么了?让那个同志过来,我刚刚还说不能影响老百姓的正常生活,你看看咋个路都不让人过了?”老首长注意到争吵,十分生气地问陈书记。 “没啥子,我这就让他过来。” 小伙子很快被放过关卡,陈书记只希望他赶紧离开首长的视线。封路的指示是他亲自下的,赶场的人、开铺子的人,还有纪念馆的等候迎接的村民,都是镇政府精挑细选、“政治素质相当过硬”的人,不晓得是那个村的农民不听招呼,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添乱。 “把那个小伙子叫过来!”老首长命令道。 命令被不情愿地执行了,陈书记在心里对聂仁昊一万个抱怨。这个年轻的副县长真是不好管教。在陈书记提出要选村民代表参加纪念活动的时候就被他反对,没想到他还真的没有执行。 小伙子非常有礼貌地向轮椅上的老太太鞠了个躬。看得出来,这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很有教养,并不是一般的农民。 “小伙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呀?”首长打量着年轻人,被他斜挎包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吸引了,饶有兴趣地盘问起来。 “您就是他们说的首长吧?请恕我冒昧,我确实有点急事要赶去县城,没想到打扰您了!” “啥子打扰哦,是我打扰你们了!”老首长叹了口气,回过头生气地命令陈书记,“找个车,把他送到县城去!你们呀……哎……” 陈书记满头是汗。刘主任走到年轻人身边:“同志,你要去县城啥子地方!” “县政府!” 老首长听到“县政府”这三个字,示意护士把轮椅往前推了推。“小伙子,这里都是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你是有啥子困难吗?如果能在这里解决,他们现场办公!” “我……我想找聂副县长!” “咱们这里头有姓聂的县长吗?”老首长把周围的人环顾一周。“不打紧,聂县长不在还有陈书记、张县长,小伙子,啥子事你说出来,陈书记可能比你说的聂副县长要管用!” “我的事非得找聂副县长。首长,我晓得了,我也是糊涂,前几天就看报纸了,今天是伟人诞辰一百周年呢!关山正好搞纪念活动,县里的领导肯定也忙得很,我改天再去县里吧!” 陈书记汗如雨下。他真不晓得这个聂仁昊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又是搞得哪一出?“非得找聂副县长”?他不信这个邪。在老首长面前,他还非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小伙子,聂副县长现在在纪念馆筹备活动,我是陈博年。把你的困难说出来,我们尽快给你解决!” “陈书记,对不起,我那些都是小事情。您快忙您的吧,真的不好意思,我……我可以走了吗?” 老首长没有再说话,估计她也累了吧,让护士把她推到树荫底下,远远地看着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的“现场办公”。 陈博年敢怒而不敢言,他真想立马让聂仁昊出现在面前。“年轻人,这样吧,你说说你叫啥子名字?家住哪里?找聂副县长啥子事,我给你转达!” 刘主任赶紧拿出小本本和钢笔,准备记录。 “我叫王广文,是岔河乡人。之前在林木乡买了二百株柑橘树,聂副县长一直给我作指导,现在他来县里了,我的果树出了问题,橘子刚刚变红还没成熟就从树上往地下掉。我去林木找技术员,他们也没找到原因,我就想请聂副县长支支招。” “王……广文是吧?你放心,我马上就安排。刘主任,一会儿到纪念馆就给县农技站打个电话,让他明天派技术员到岔河乡解决掉橘子的问题;当然,如果是聂仁昊果树的问题,我们一定向上级汇报,严查不待!把你的详细地址写给我们。”陈书记义正言辞,拍着胸脯打包票。 “那就谢谢您了!”广文感激不尽,抹了抹手心的汗,接过刘主任的纸笔留下地址,转身往回走了。 老首长对陈书记现场办公的过程还算满意。陈书记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十分谨慎地跟在队伍的后头,生怕再出什么乱子。 巍巍的关山危岩矗立,庄严的纪念馆古朴典雅,客家民居与现代建筑风格相结合的伟人纪念馆仿佛山中的一颗明珠,革命的光芒熠熠生辉。 上午十时三十八分,纪念活动正式开始。正门纪念广场开始人声鼎沸,人们时而欢呼“热烈欢迎首长”,时而泣不成声“怀念伟大领袖”。 伟人铜像在机械臂的护卫下冉冉升起,轻轻地落在了早已打磨好的三米高基座上,不偏不倚,正好面对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高举的右手正在指点江山,向父老乡亲问好。 铜像栩栩如生的脸庞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是伟人三十五岁的模样。他正深情地注视着脚下的路,注视着他轮椅上的妻子。老太太双眼朦胧,伸出了那双饱经沧桑的双手,想要拥抱那阔别十载的爱人。刹那间,她似乎有了神奇的力量,双腿微颤,瘫痪了八年的老寒腿撑起了她和丈夫戎马倥偬的一生。 李医生和护士惊奇地扶住首长,看着她缓缓地站立起来。拥簇的乡亲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的发生。老首长足足用了十来分钟,崭新的布鞋终于接触到了地面,瘦弱的双腿稳稳地立在了铜像前。 随即是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警卫员递过拐杖——那是丈夫的遗物,无论走到哪里老首长都带着。她始终相信,有一天她还会站起来,用这根拐杖走完剩下的路。 可当她真的站起来的时候,她却摆了摆手,并且让医生和护士松开手,用尽全力直了直佝偻的身躯,然后举起右手,展开齐眉,就如几十年前的那个小女战士,向伟大的革命领袖敬礼。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纪念馆门口浮雕上那一幕幕峥嵘岁月,南昌起义、万里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那种超乎爱情的革命友谊,又有谁能懂呢? 在那庄严的一刻,数十声礼炮鸣响。老首长再次被扶上轮椅,崭新的纪念馆等待着她的检阅…… 聂仁昊和所有人一样热泪盈眶。在首长站起来的那一刻,没有人不为那股伟大的力量所感动,包括躲在人群中的王广文和谢国强…… 第九十九章 纪念馆(六)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谢国强作为嘉南监狱改造的积极分子代表,参加了伟人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活动。【ㄨ】他的任务,就是和所有的群众代表一起见证那个伟大而圣神的时刻,同时让心灵接受洗礼。明天,他将重获自由,回到砚台山下的那所四合院里…… 王广文本打算回到岔河的,但看到武警站岗、首长亲临的架势,又偷偷地跑回了关山,溜进了纪念活动的现场去“凑凑热闹”。 尽管省军乐团的战士们卯足了劲,但对这些刚从稻田里上坎的泥腿子们,军乐演奏实在过于“阳春白雪”。他们的目光不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而在那群城里来的领导和嘉宾们——只有在他们鼓掌的时候,农民们才相跟着拍起巴巴掌,让“热烈的气氛”不至于冷却。 在城里上过学的王广文偶尔能听懂一两支曲目。他庆幸自己做出折回的决定,因为在他那个电都不通的茅草屋里,除了书籍,他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养分可以汲取。这荡气回肠的乐曲,对他来说,不仅是听觉上的盛宴,更是灵魂里的震撼。先烈的革命鲜血在交响乐里流淌,伟人的雄才大略在进行曲里施展……跌宕起伏的演出在群众代表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落下了帷幕。 演出之后,广场上回荡着省领导的讲话——那是一封中央领导的贺信。广文再次在精神世界里腾飞,他为故乡走出的伟大领袖自豪着,为中央领导对嘉苍近百万农民的关怀感动着。他仿佛看到,岔河之滨点燃了彩色的灯带——红彤彤的橘子挂满枝头,黄灿灿的水稻垂着穗儿,绿油油的甘蔗剑指长空…… 在各级领导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一阵秋风把广文带回了现实。广文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旧的发黄的半胶鞋、打满补丁的蓝裤子,还有饥肠辘辘的肚子,再看看身旁简朴的群众代表们,广文自嘲地笑了笑——此刻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纯粹的农民,相较那些台面上的话——他们更挂念乡下的一亩三分地。 “请老首长为伟人纪念馆开馆揭幕……”地委书记大声地宣布。 老首长再次饱含深情地回望了一眼伟人的铜像,可她再也没有站起来。护士慢慢地将她推倒纪念馆门口,地委书记将红红的绸缎交到首长手中。女将军颤抖的双手依旧铿锵有力,红绸遮掩的牌匾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中央领导亲书——“伟人纪念馆”五个大字庄严肃穆。 纪念馆占地不大,展厅共有四个,珍贵的历史文物和音像资料重现了革命领袖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伟人风采。附近的村民们第一次踏入这神秘的展馆,无不为这个了不起的老乡竖起大拇指。 半小时之后,参观结束。这半个小时对杨泽进来说,放佛过了三年。尽管解说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他也亲自来过几趟纪念馆熟悉场景,但面对这么多大领导和全国各地的嘉宾,他还是非常紧张。尤其要说普通话,还真让他出了一身大汗。好在有惊无险,领导们对他的解说也还满意。老首长还频频点头,指示纪念馆一定要把革命精神从这里传达出去、发扬下去! 孔省长也难得地开起来玩笑——“没看出来,你们水利局长还是个全能型干部。” 从纪念馆出来,老首长跨过熟悉的南桠河,回到了关山对面的那个“家”。那才是伟人真正的故居,占地不过百平米的三家瓦房、两间茅屋,还有屋后那些四季常绿的樟树、桉树还有竹林。 井还是那口井,树还是那些树,石磨还是那个石磨,可屋子却不再是那个屋子,人也不再是曾经的人了! “那个屋子……那个屋子现在有人住了吗?”老首长戴上老花镜,没有找到曾经的茅屋。 “首长,没有人住。这是历史文物,我们要保护起来!”地委马书记上前回答道。 “是谁把老房子建成这样的?!”老首长让警卫员提过她随身的行李箱,他从木匣子里找到一本相册,黑白的老照片里伟人故居的模样历历在目,“马书记,我记得五八年我们回来的时候,你也在的吧?那个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吧?” “是,首长,当时我在行署工作。因为您老回来的时候,伟人说过一句话‘当年要是把这两间茅屋也盖成瓦房多好呀’……” “糊涂呀!他当时说的‘当年’是旧社会,现在还是旧社会?一个佃农在旧社会能住这样的房子?这三间瓦房也加高了吧?” “加高了一点点……”马书记有些惭愧地回答道。 “他二叔还好吗?”老首长询问起伟人的二弟来。 “还好,您一直关心他,年前还从首都邮寄来一些衣物,他也常念叨您!现在二叔的孩子们都承包了不少土地,日子比从前好了。”答话的是关山的镇委书记。 “那边那几间老房子就是二叔家的吧?” “是,有些破旧了……因为这里修纪念馆,作为整体规划,我们正在山后建一批新瓦房,让馆区的农民都搬迁过去……” “孔省长、马书记,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让他二叔到你们新建的这几间屋里来住。他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吧?老头子几次请人来接他到首都住一住,他都推辞了,这辈子他在老家照顾父母,吃了不少苦,前些年也因为我们受了些罪……” “老首长您放心,等到搬迁的房子建好,让他先选……” “马书记,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啊,二叔住到你们挂着‘伟人故居’牌子的这几间屋子里来。后山太阴,老人住着也不习惯。好不好?” “这……” “然后你们再把二叔的那几间屋子稍微修缮一下,保护起来。把‘伟人故居’这块牌子挂到那边去!一方面呀,那几间屋子和我们之前的老家很像,不用再修都能还原了历史;另一方面,二叔才是真正的伟人,没有像二叔这样的‘大后方’,我们哪有那个本事去解放中国?” “老首长说的对,我们马上就办!”识大体的孔省长抢先一步回话,把还要辩解的马书记堵了回去。陈博年看了看张县长,又看了看聂仁昊,也随声应和道“马上就办!” “还有,这个纪念馆我看就不要搞啥子馆区园区了,修得挺好的。乡亲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也就不要搬了,土地更不能给人占了!行不行?” “行……行!”马书记看到孔省长的眼神,把第二个“行”字提高了几个分贝。 根据安排,老首长在二叔家用了午餐。尽管她知道二叔家那一桌丰盛的饭菜肯定是县里之前安排好的,但她看到二叔儿孙满堂、稻谷满仓,也就没有再计较了! 老首长和卧病在床的二叔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又和儿孙辈的孩子们拉了不少话。 李医生请首长服了药之后,建议她休息一会儿。老首长摆了摆手:“这青山绿水的,在田野里走走,那就算休息!走吧,去看看这里的山山水水、田坎地头……” “首长,您还记得那条河吗?”陈书记指了指不远处的南桠河。 “记得,水还是那么清,只是水位好像上涨了。这山坡坡上的田还得靠它灌溉吧?” “是呀,现在我们在下游拦了大坝,修了水电站。不仅灌溉农田方便了,我们还让水转变成能源,靠它发电呢!”陈书记终于有机会说起他的政绩工程了。 “水电站好呀!只是啊,你们不能搞小团体主义哟,上游用水充足了,大坝下游呢?会不会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也得考虑……毕竟,这不是什么大江大河。” 聂仁昊又想起了石桥水电站,他没想到老首长远在首都,居然也能想到这么细致的问题。 “嗯,老首长,现在嘉苍有很多这样的小水电站,基本解决了城乡用电的问题。有了电,农业现代化的水平也就大大提高了,很多地方已经有了电力抽水机和电力收割机……” “我们到离这里最近的下游去看看吧……哦,不用开车了,孔省长,这回呀,是我带你去看看,尽管我也只来过一回,但我相信,和二十多年前相比,农村的状况一定好了很多……” 孔副省长笑了笑,亲自扶住轮椅,轻轻地推着老首长,沿着宽阔的石板大路往下游走去…… 王广文没想到自己竟然赶上了免费的“午餐”,没花一分钱听了演出,参观了纪念馆,还跟着群众代表到纪念馆的食堂吃了“大锅饭”。他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主动跑到纪念馆管理处去交钱,竟然还被“轰了出来”。 广文哭笑不得,眼看着已经下午时分,如果要赶县城回岔河的班车,就该到关山街头去等着了。但他依旧准备步行回去,并且想找个机会和刚刚大哥照面的聂仁昊说说话。 广文突然被南桠河对岸那一片片橘园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片相似的繁荣,和林木乡的果园如出一辙,和他梦中的丰收惊人一致。 他要去那里看看。 费了好大的劲,广文终于找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下到河边的果园,翻过荆棘做成的围栏,他终于来到了橘子树下。 但他失望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一条大路通道这里了。那远看的“繁荣”经不得近看……果园里到处是还没成熟就掉在地上的橘子,已经发出阵阵腐臭,一个果农正伤心地拾起那些酸涩的果实。 而树上悬挂的,全是塑料做成的假橘子…… 第一百章 木板床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郁达夫说:“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 海西也属江南,不管是草木还是空气,不管是天空还是风雨,都有着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明显特征——不似北国那般肃杀凋零,也不比岭南那样生机盎然。她更像一个多情的女子,轻抚着这座清爽的城市,让人沉醉在她悠然的风韵之中。 富顺说不出来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感觉。他喜欢那些高大而形态各异的建筑,却又害怕这些建筑将他湮没;他等待着那个画连环画的姑娘,却又害怕她突然出现看到自己这副窘态;他最知心的朋友是蔚蓝的大海,夏天的时候,海滩是他的温床,在海西,只有大海知道他的故事。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自诩为“施工员”的最平常的一天。 在这座东部城市,黎明总是比老家来的更早一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越海平面,照耀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也唤醒了华建三局的临时工们。 富顺伸了个懒腰。其实他已经醒过来一个多小时了,枕头底下那几本三个月前买的建筑书已经被翻得破旧了。透过窗户,他看到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工地——那是他的“工作车间”。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一座庙。因为要修建海西金融大厦,政府一声令下,庙宇连同附近的平房被削平。而富顺和他们工友们,将在这块废墟之上,修筑起一栋三十层的摩天大楼。 当然,临时工们不可能看到设计图纸。他们只是按照项目部的要求,开挖土方、夯筑承台、捆扎钢筋……至于建好之后的摩天大楼是什么样子,施工过程中用的材料是什么标准,采用什么样的结构来支撑?这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们更关心中午饭吃什么?啥时候能领工资? 可富顺和其他临时工不一样。尽管他没有见过金融大厦的设计图,但在他心中已经有一座雄伟的大楼了——他的书里,夹着一张自己绘制的图纸。 富顺和他的三个老乡一起在自来水龙头下抹了一把脸,然后换上蓝色的工作服,朝工地走去。这身蓝色的工装,让每一个疲惫的身躯都挺直了腰板。他们都无比自豪地以为自己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了。 因为工程浩大,需要很多的劳力。华建三局在招工的时候条件特别宽泛,只要能吃苦耐劳就行。所以,“铁拐李”这样腿脚不便的也同样能被招了进来。 但“铁拐李”和他的两个好哥们儿因为多年的手艺,在工地上掌握着“核心技术”。“朱煸嘴”和“王癫子”两个木匠,现在是拿着水平和墨斗的“大工”;“铁拐李”这个石匠更了不起,上头让他管着几十号人,负责砌砖。 富顺的工作就是给“大工”们打下手。但他却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这也是他以一次近距离接触真正的建筑材料。水泥、砂石、钢筋……在铲子上飞舞,在斗车里奔腾——这些普通的建筑工具,比杨家湾的镰刀和犁头更具吸引力。 富顺时而看看深挖的土坑,时而望望辽阔的天空。用不了多久,他们浇筑的楼台将会离天空更近,离太阳更近,离白云更近……而这座城市,还有不远处的大海,都将在他的脚下。 “湘瑜,等我把大厦修到三十层的时候,我一定会看得到你!”富顺扬起一铲子混凝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到海西已经十个月了。富顺写了很多信,除了给杨家湾的家人和江云刘永翰的,剩下的几十封都是写给湘瑜的——尽管他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淑芬在信里说,她已经不再回避广文了。因为他们现在约定只做普通的朋友,一起在农村绘制发展的蓝图。姐夫被提前释放已经回家了,他也不必再过于挂念家中的几亩土地了。 刘永翰在信中说,桂英姐生了个大胖小子,起了个名字叫刘富利。富顺不辞而别给刘永翰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尤其是富顺文凭的事情,因为李翔从中阻拦,到最后也没办成,这更让“刀疤刘”内疚不已。让他没想到的是,富顺并没有和他一刀两断,到海西后不久就写去了一封深表感激的信——虽然在信里没再称呼他“干爹”,而是“叔叔”。刘永翰每次收到信,比看到自己亲儿子还高兴,他总说自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刘富顺,小儿子叫刘富利——顺顺利利,一生平安! 至于那些不知寄往何处的信,富顺就学着海西的那些大学生们,把书信放进一个玻璃瓶,然后盖上盖子丢进大海。他傻傻地期望那些瓶子能够漂洋过海,到达大洋彼岸的爱人那里。 富顺对自己生活的现状是满足的,但对理想的追求却是不满足的。这个即将满十九岁的小伙子,一刻也没有落下自己的功课。尽管经济上捉襟见肘,上半年的所有收入除过填饱肚子、遮蔽躯体之外,所剩无几,他都买了书本。而下半年到了华建三局之后,他还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呢! 对城市有着浓厚兴趣的富顺几乎跑遍了海西的大街小巷。海西每一处高大的建筑都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富顺有个硬壳儿笔记本,笔记本里是自己手绘的这些建筑的轮廓图。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设计出一栋特别的高楼,在海边聆听着大海的声音。 “刘富顺,真的是你呀?”一个熟悉的乡音从身后传来。 富顺转过头,那是一个同样穿着蓝色制服的小伙子,头上戴着安全帽,手里握着文件夹。“你是……” 小伙子摘下帽子,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往后顺了顺。“老同学,几年不见把我忘了?” “哦,石俊勇!好小子,两年不见你可蹿高了一大截!”石俊勇是富顺在江云旁听的建筑二班同学,去年毕业就分配到华建三局来了,现在是工程部正儿八经的“施工员”。 “我昨天看到工人花名册,以为只是同名同姓呢!一哈儿下班了我请你吃饭,我们慢慢摆哈!”石俊勇帮着富顺推起斗车,有说有笑地打桩去了。 下班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石俊勇搭着富顺的肩膀,带着他到街边的一家炒菜馆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二两白酒。 “混的可以呀?石俊勇,江云建校来海西的不多吧?” 俊勇给富顺把酒倒上。“实习的时候有七八个,最后留下来就两个,现在算上你的话,三个!” “你真行!我是临时工,不像你,端公家饭碗!你刚才说留下来的两个,除了你还有哪个呢?” “李湘瑜!记得不?你肯定记得,和你一样,是江云建校的名人!”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之后,富顺猛喝了一口酒。我亲爱的人儿呀,我就知道你不会离我很远,没想到阴差阳错之后,我和你还在同一个单位!那么,湘瑜,你现在又身在何处呢?富顺心里的问题到了嘴边,十分迫切地看着石俊勇。 “留学去了!人家家庭条件好,不像我们,说是端公家饭碗,干的还不是苦力?哪像人家,摇身一变就是海归,回来就是某个部的领导喽!”俊勇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对这些工地上疲惫的人来说,有什么能比这醉人的醇香更解乏呢? “哦,在哪里留学嘛?”富顺给俊勇倒上酒,故意掩饰自己的不安。 “说是加拿大。嗨,对他们来说留学太轻松了,也不晓得她家是啥子关系哈,人家都要大学本科以上学历才能申请留学,他一个中专生,还是从卫校转学来的,七整八整人家出国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 “那她还回华建三局不?” “十之八九明年就要回来了。我都听说人家给他留着副总的位置呢!” 富顺紧握了一下手中的杯子。在听到湘瑜很快就要回来的消息之后,富顺多么兴奋呀!可再听说“副总”两个字之后,他的心突然凉了下来。他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衣裳,顿时觉得自己身处十八层地狱,那么,他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即将成为“副总”的领导念念不忘呢? 富顺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秋风从窗缝袭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刘富顺,你做啥子了哦?” “没……没啥子!” “我在江云听说你干爹搞了个大公司呢,你咋个不就在江云,偏要跑到这里来受这个罪呢?” “出来闯哈儿嘛!不出来哪晓得外边的世界这么大呢!”富顺故作镇定,“来,兄弟,喝酒!”他已经和“行酒令”的那几个大哥学会用社会的语言来和人交流了。 每人一两白酒,可富顺却有些醉了! 俊勇把富顺带到了华建三局的职工宿舍。在十平米不到的宿舍里,俊勇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阳台上搭了个煤气灶台。 富顺并没有被这“豪华”的宿舍所吸引,倒是看上了俊勇床头那一排崭新的建筑施工系列丛书。富顺乘着醉意,厚着脸皮把一到三册借了去。 回到工棚,富顺蜷缩在木板床上,借着路灯光,又畅游到了他无垠的海洋里…… 第一百零一章 按摩店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海西街道总是那么干净。昨晚还像低碳一样铺满街道的梧桐叶,第二天醒来就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十多层高楼的玻璃净若明镜,把难得的阳光照映到街对面阴暗的角落;即使是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到街上,也不会溅起一丁点儿泥土。 海西这座城市成型于清末。洋人的枪炮轰开了国门,资本主义也如雨后春笋般在这里萌芽,噼噼啪啪剥离掉封建社会的笋壳,迅猛发展的商品经济节节升高,租界、洋行、买办……这些新鲜玩意儿让这海滨城市爆发出巨大的威力。上百年来,海西都是华夏经济的龙头,也逐渐成为了东方的时尚之都、魅力之都、活力之都。 海西街道的名称也特别有意思。十条主街道交织成多个“田”字形,东西为街、南北为路。从民国开始,大街大路的名称都是用清朝皇帝的年号命名。比如顺治东大街、康熙南路、雍正西大街、乾隆北路等等。只有小巷小弄才沿用了老地名,比如观音庙巷、财神庙弄。据说,清朝的每一个皇帝到江南微服私访,必定要到海西畅游一番,喜欢浓墨挥毫的“天子”们还留下了不少笔墨。 当然,不管是皇帝年号还是神佛庙宇命名的街道,在十多年前全部是被掀翻的。直到最近几年,这些名字才被恢复。 华建三局海西分公司的总部在嘉庆南路。西海所有的市政项目都是由华建三局承建,大大小小的工地近百个。可以说,这一年的海西,城市建设的力度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 古人云:“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每一个工程都被高高的围墙阻隔。叮铃铃的自行车在宽阔而平坦的大街上穿梭,至于哪一处才是这座城市未来的地标,或者新修的电梯大厦里会住进什么人?潇洒的城里人并不关心。那围墙内的忙碌与喧嚣,不过是一群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在制造噪音。 随着夕阳在城市的尽头落下地平线,聒噪的机器才停歇下来,疲惫的工人们也可以走出那高高的围墙,去感受城市的新奇与魅力。 不过,能怀着这种心情走出围墙的人并不多。天南海北的浪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居所,他们可不愿起再拖着散架的身子到大街上去遭受秋风的袭击。 尽管临时工们三个月了还没领到工资,但他们依旧非常满足。尤其是散工的时候,工地的伙食堂里飘出阵阵饭香。凭着月初的饭票,他们就可以在灶上领到一份填饱肚子的口粮。 当然,对饭量大的人来说,一个月九十张饭票是远远不够的。这些挥汗如雨的劳工们,一顿饭就能用掉三张饭票。用完之后怎么办?自个儿掏钱买呗! 不过工人们有的是办法。因为饭票不分早中晚,而中餐的分量又明显高于早晚。因此,很多工人在中午都会打上两到三份饭菜,到了晚上,用自己的带来的锅子在工地上生了火,热一热就能吃个八分饱!因为晚上食堂的伙食无人问津,这可急坏了食堂的几个正式工人,两个胖头厨师一商量——接下来,早中晚都只盛同样分量的饭菜。 这下工人们没了主意。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下工之后还能开个小灶。可劳累一天之后,谁还有那个力气去给小灶生火呢!何况,哪个条件好的会在这儿做临时工呢? 几个好赌的人倒是想出了有一个“好主意”。虽然没有工资,可大家伙儿手里有饭票呀!赌,凭运气吧——运气好的每顿都能吃上两三份饭菜;运气不好的,那就吃了上顿没下顿喽! 总的来说,华建的食堂还是比较人性化的。首先从口味上还是基本顾及了南北饮食习惯。面食和米饭把北方人和南方人划分得非常清楚。 口音相近的人围在一起,抬着铝饭盒儿,蹲在伙食堂外边工地的废墟上嚼舌头。 “你们听,那几个河南人又在摆海西的婆娘了!你们说这海西的婆娘到底安不安逸呢?”“铁拐李”慢悠悠地从灶上出来——因为腿脚不便,他总是最后一个到灶上打饭,不过也因为是最后一个,胖厨师笑嘻嘻地对这个“小个子”说:“李矮子,又来最晚,来,剩下的都是你的喽!”因此,尽管只是剩汤剩水,但“铁拐李”的饭盒子里总是盛的最满的。 “嘿,龟儿子,今天搞到事了哈!剩的还有肉哦!来,给兄弟们分点!”“王癫子”看到老李盒子里的肉渣子眼睛都直了。 “****仙人板板哦!你们吃肉老子喝汤,喝汤你还要和老子抢!”老李的嗓门特别大,引得几个安徽人哈哈大笑,也学着说“****仙人板板哦!” “朱大哥,你听到老李刚才说啥子没得?”“王癫”抢过一点肉末,又分给富顺一点。 “****仙人板板!”朱大哥刨完最后一口饭,把饭盒丢在地上,从烟袋子里拿出一锅烟垫上。 “上一句!” “海西的婆娘……” “对喽!海西的婆娘安逸的很呢!老子们蹲桥脚的时候,那些女娃子来来去去的,又高又白,还有香味。热天的时候更安逸,好多女的穿个短袖儿,乳罩都看得到……”“王癫子”喝了一口汤,两个小眼睛转得溜圆。 “铁拐李”刚刚吃了两口饭,赶紧接过话来:“还有还有,海西的婆娘沟子大呢!穿个裤子紧绷绷的,走路还一扭一扭的,硬是想去摸一爪!” “老子看你们两个是‘抱鸡母想吃天鹅肉’哦!摸一把?摸你各家一把还差不多——左手摸右手,各人牵到各人走!”朱大哥猛抽了一口烟。 “逑!老子还不相信,摸一把又咋个?”“王癫子”越说越兴奋,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 “你真想摸?”“铁拐李”走路不快,吃饭倒是很速度,这一袋烟的功夫,饭盒子已经被扒了个底儿朝天。 “你两个不要哈戳戳的哈!****龟,遭抓进去坐起老子不得送饭哈!”朱大哥开始担忧起来。这些常年漂泊的流浪汉呀,就算娶过婆娘,也早不晓得跑哪一方去了!清汤寡水的日子里,还是盼着能有点荤腥。 “锤子哟!未必我还去犯法乜?我跟你们说……”老李做了个“上前”的手势把包括富顺在内的几个老乡召唤拢来,小声地说道:“我听那群河南人说,观音庙后头开了个按摩店,只要你花钱,花枝招展的婆娘些脱了衣服就和你睡瞌睡!” “说个铲铲!你有几个钱嘛?”朱大哥的问题直击要害。 “朱大哥,你一天掰起指姆儿在算,你说哈儿明天啥子日子嘛!”“铁拐李”故弄玄虚。 “硬是呢。朱大哥,你一天算算算,明天该发工资了噻!” “发工资你们就要去嫖哇?辛辛苦苦三个月,你一火就整归一?”朱大哥还是比较冷静。 “要不到那么多钱,整一火才一二十块钱!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听他们说还有黄花大闺女呢!去不去?”老李用胳膊肘推了推“王癫子”。 “犯法不哦?”老王有些退缩了! “犯个逑的法呀,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开着,好多当官的都去耍!现在不是搞改革开放呀!人家这个叫‘开放’!”看样子这个走南闯北的“铁拐李”知道的名堂还真不少。 “你晓得路不?我们一哈儿先去探下路!”听到“好多”当官的都去,老王坚定了信念。 “富顺,帮我们把饭盒儿洗了!”两个人说走就走,把饭盒子丢给了脸都红到耳根的富顺。 朱大哥把烟斗的烟灰抖到地上,看了看富顺:“富顺,莫跟他们学,这些龟儿子浪惯了!” “嗯,朱大哥,你……” “我也不得去,他们年轻,我年纪大了,没得他们火气旺!哈哈哈……”朱大哥一边说,一边帮富顺拿了个饭盒,往水龙头边去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项目部经理带着财务出现在了工地上。其实很多人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也有人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根据当时的招工协议,这三个月只是试用期。试用期的工资减半,大工一个月能领了十八块五,小工只有十五块五。 项目经理也会在今天宣布一些试用期不合格人员的名单,据说有十分之一的人不合格。这就意味着,在“金融大厦”项目部,会有十来个人会在下午卷铺盖卷走人。 项目经理叼着一根过滤嘴香烟,安全帽下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洋溢着深不可测的诡笑。在发完工资之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份名单——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哪些人将要失去这份工作。 富顺和三位大哥竖起耳朵。其实他知道三位大哥是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来的,因为工地上缺技术工。他们倒是担忧起富顺来了,这个不文不武的“憨小子”,虽然看了一肚子书,可干活儿的时候老是走神,有时候望着天空傻笑,有时候望着海面发呆,有几次还惹来了主管的“施工员”一顿怒吼。 “……李文志、罗学刚、王文、赵海波……”被项目经理点到名字的人,有的沮丧着脸往工棚走,有的生气地摔了安全帽,还有的骂着听不懂的脏话愤然离去。 没有点到名字的人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有的紧闭着眼睛,有的双手合十祈祷,有的胆小鬼还用手捂住耳朵,以防可怕的“噩耗”传来。 “……最后一个……”经理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在期待一个工程顺利竣工,“……刘富顺……” 第一百零二章 临时工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富顺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如五雷轰顶,觉得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两眼发黑,那些或喜或悲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旋转。 富顺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上百号人里头,自己吃得苦,受得累,就算有时候开小差,但也没有耽误工作呀!更何况在这些人里头,能一眼看出钢筋硬度、水泥标号的,有几个? 要知道,我们的主人公多么珍视这份工作呀!它不仅能基本解决自己的衣食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这工地的热火朝天,喜欢那机器的“轰轰烈烈”,喜欢钢筋碰撞的“叮叮当当”,喜欢用铲锹扬起他心中的梦想!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梦想被项目经理宣布破碎,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图纸被心中的焦急焚烧,等待他的,是立交桥下的一席之地,还有即将来临的寒冬。 随着经理的离开,临时工们也回到各自的岗位。富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铁拐李”的搀扶下一拐一跛地走向工棚。 “兄弟,不要想不开哈,海西这么大,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嘛?”李大哥一边走一边劝慰。 “就是嘛!你一肚子墨水,在这乱七八糟的地方也是屈才了!现在好多私人新办的企业在招工,你去了说不定还能当个官儿。光绪北大街那里新建了个劳务市场,哪天我们陪你去看哈儿!这里工资太少了,有逑干法!要有个好去处,我们也不干了!”王大哥挽起袖子,一块儿被钢筋划破的伤疤已经长脓了。 “你两个能不能出点有用的主意?富顺兄弟,你是不是真想留下来?”回到工棚,朱大哥阻止了两个正在给富顺收拾东西的兄弟,烧了一锅叶子烟,灼燃了递给富顺。 富顺猛地点点头。是呀,他想留下来,太想了!他接过烟锅来,轻轻地咀了一口,呛得他直咳嗽。 “你们想一下,为啥子富顺的名字在最后?”朱大哥把烟锅拿回来,缓缓地说道。 “你管逑人家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总有一个人要在最后!”王大哥嘴快,坐在木板床上翻起了富顺的书来。 “是哈,朱大哥,富顺的名字在最后一个!并且,原来说的是十分之一的人不合格。我们这个项目招进来的有一百五十个,刚刚我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有十六个人不合格呢!”“铁拐李”回忆着被点到名字的人,“要说那做活路不行的话,富顺比那十五个强多了,并且我看到好几个瘦不拉几的、屁事干不到的人都没有被点名!” “算了,谢谢几位大哥,十分之一、十分之二还不是人家说了算……”富顺沮丧地卷起他那床薄薄的棉被。 “对呀!兄弟,你都晓得是人家说了算,你就去找一下人家噻?”朱大哥把烟掐灭,把富顺手中的铺盖卷抢过来放到床板上。 “朱大哥说的对,富顺,我怀疑现在都有人去找了!那些被点到名的,总有些还会出现在工地上!多一个少一个又能咋个?反正工资又不是哪个私人开!”“王癫子”突然变得精明起来。 “可是……可是我又能找哪个?”富顺的脑海里闪现出干爹请客吃饭的画面——这个深不可测的社会呀,为什么总是需要“找关系”来维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呢? “找胡明全呀!就是今天来的那个经理,这个项目人家说了算!”“铁拐李”不愧是老江湖。虽然腿脚不便,心眼儿可不少,在工地上见人就笑嘻嘻的,虽然自己从不抽烟,可兜里随时都放着一包“红双喜”牌香烟,不管是正式工人还是桥底下来的临时工,几乎没人没抽过他的烟——总之一句话,这“拐子”人缘儿好得很。 “石工不是经常和你一起耍乜?你找他试试,说不定他能帮上你!”朱大哥想起了石俊勇。 “哪个石工……哦,石俊勇,对,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我这就去找他!”富顺站起身来往外走! “你等一下……你打算空着手就去?”李大哥一把拽住了富顺。 “哦,对,把人家书还了……”富顺起身去拿书。 “书个铲铲!你娃儿硬是个哈儿!”“铁拐李”从床底下拖出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打开之后拿出一瓶酒、两包香烟来,“把这个带上,我看那个石俊勇也抽烟……” “朱煸嘴”和“王癫子”瞪着大眼睛,看着老李那个百宝箱——香烟、白酒、肥皂、雪花膏……真是无所不有! “谢谢李大哥!好多钱?” “灶门钱(前)!说啥子钱嘛,先拿去用,事情办成了再说!石俊勇答应你了,你再回来拿点东西去找胡经理!” 富顺也不客气,提了东西“嗯”一声就往外跑。刚出门就和人撞了个踉跄。 “石俊勇……我正找你呢!”来人正是石工。 石俊勇看了看屋里的几个老乡,拉着富顺就往工地外头走。“我刚刚听人说你试用不合格?” “嗯,我正说请你帮下忙,我……我真的想留在这里干!”富顺扭扭捏捏地把烟酒塞给老同学,“这些东西你拿着,你一定要帮帮我!” “你这是做啥子?”俊勇推辞一阵,但还是被富顺押着把东西收下了。“哪个教你的这些哟!我先拿着,说不定还真有用处!” “你和胡经理熟不熟?” “不是很熟。他是综合部的,我们属于工程部。但这个人是公司出了名的‘大胃王’,我听说分公司给这个工地招聘临时工的名额就是一百五十个。啥子试用期考核刷人都是他整出来的。我刚刚一进工地就听说他宣布了十多个不合格的,这个龟儿子,就等到你们去送礼呢!我正说来找你,想下办法先留下来!” “那……我回去找李大哥在帮我整点东西,要送些啥子哟?” “你这些都是那个李大哥给你的?那你还是拿回去吧……你不晓得呀,那个‘铁拐李’凭啥子一来就是大工,还管着几十个人,估计这些东西他没少给姓胡的送去!你拿这些东西去怕不对头哦!还有,我听几个老烟鬼说他那个纸烟是假的!” “石俊勇,你不帮忙就算了,咋个还瞎说呢?人家李大哥好心好意帮我,在工地上也是凭本事吃饭!”富顺一把夺过俊勇手上的东西,径直往前走。 “你等一下!”俊勇跑到富顺面前把他拦住,“先不扯这些!你回去工棚等我消息!我先去找一下胡经理,我就说你晚上想请他吃顿饭,看他答不答应!” “那这个……”富顺有些后悔刚刚的冲动,感激地看着老同学,又把手上的烟酒递给俊勇。 “你拿回去。他如果答应了,晚上我去买酒……”俊勇话音刚落,就朝华建四局海西分公司走去了。 富顺回到工棚,几位大哥已经到工地上工去了。他把拿回来的东西藏在自己的破包里——不管俊勇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能让李大哥知道这些东西没派上用场。 富顺顺手拿起一本书,可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或许,再过一会儿,他就要被人从这里驱赶出去,在街头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本地土著的“挑选”,然后听到明显蔑视的海西话:“小赤佬,砌一拉子墙几个钱么?” 他在屋里心急火燎的踱着步,不时地往门外看看石俊勇有没有回来。这个依旧单纯的孩子呀,就这样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一个并无深交的老同学。 俊勇终于推开了门,门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秋风从门缝袭来,让富顺打了个哆嗦。 “咋个样?”富顺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 “胡经理答应了!地方我也给你订好了,在嘉庆北路的嘉庆大饭店。只是……” “只是啥子?莫非他吃了饭还不同意我来做工?” “不是,就是这饭店有点贵,估计你今天领的工资要遭花光!” “不怕,只要他同意我做工,钱还可以挣回来!” “他答应吃饭,只要酒喝好了,留下来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那我叫上朱大哥他们……” “不要叫了,这种事情,人越少越好,就我们三个,酒算我的,我买了三瓶‘海西大曲’,到时候我提过去!”也许富顺并不知道三瓶酒的价格并不比他这顿饭便宜。 富顺跟着俊勇,坐3路电车到了饭店,等待着胡经理到来。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场景呀!一年前,干爹带着他站在酒店的大堂,等待着教育局长,他胆怯、心酸甚至厌恶。他本以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没想到到头来还要采取同样的方式来谋取一份工作,而且是临时工! 胡经理和教育局长一样有派头——都有专门的司机开着小汽车把他送到酒店门口。石俊勇和干爹一样精明,堆着满脸的笑给经理开门,然后介绍起这个结实、黝黑,并且已经被开除的“临时工”。 “小石,我可是给你马伯伯面子哈!咋个你女朋友没来呢?”胡经理瞟了富顺一眼,然后牵起俊勇的手往包房走去。 “她去岭南玩耍了!胡叔叔,请你喝顿酒都难得很呢!这回你可真得帮帮我呀!” 富顺跟在后头,一边思索着两个人的对话,一边看着袋子里的三瓶酒——还没开始喝,他已经开始头晕了…… 第一百零三章 偷油婆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从海西往西两千多公里,顺着长江逆流而上,经长江三角洲、江南丘陵、巫山、巴蜀盆地,顺嘉陵江往北再经潇水河支流往西,可以到达石桥乡。 这个把比例尺放大十倍,也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乡镇,就这样看着长江一个支流的支流,时而静静流淌,时而呼啸东去。而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环抱着这个巴掌大的小场镇,陪伴着它走过春夏秋冬。 别说在中国地图上,就连嘉苍也快把这个全县最贫穷的乡镇给遗忘了——全乡唯一的一条陆上汽车通道,仍然是一条不到三米宽的泥巴路,只有到了岔河才会出现稍微宽阔一点的柏油路通到县城及更远的地方。 而石桥到它所辖的十三个村,没有一条车道。对于沿河的村组还稍好一点,胆子大的农民自己买了几十条机动船在农村和石桥之间跑客运、货运。可毕竟石桥是山区,就算沿河的村,村民们有那个时间从山上走到河边,也差不多快到石桥场镇了! 所以,对石桥来说,改革开放的春风沿着长江吹进来之后,到现在为止,仍然只是一阵风,顶多吹凉了人们的脑门,却并没有吹醒沉睡的大地,吹散凝冻的坚冰,也没有吹出一条真正的致富之路。 两山之间的杨家湾是不沿河的村之一。他们的出行方式仍然是靠着双脚,翻过一道道山梁。不要惊讶他们为什么不用牲口,因为那些崎岖的小路两侧,处处是充满危险的悬崖峭壁,人们走路都步步惊心,更别说牛马那样的庞然大物——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拿一家人的命根子来开玩笑。 深秋的杨家湾下着蒙蒙细雨。可农民们没有因此而歇息,玉米秆要全部搬运回家,稻草要就近扎成草垛;刚刚翻耕的稻田在细作之后,要种下小麦和油菜……而这一切的农活,都只能依靠肩挑背磨。 十八岁的淑芬长成了标致的大姑娘,凹凸有致的身材吸引了多少双庄稼汉的眼睛。将近十年没剪过的头发随时都扎成一条精致的辫子,一直拖到了大腿。黝黑的鸭蛋脸面上缀着两个小酒窝,高高的鼻梁下镶着两片红润的嘴唇,大大的眼眶里闪耀着墨玉般的珍珠。 猫儿山顶总是传来多情的山歌—— “秋风吹起了波浪浪,想起了杨家的二姑娘。 翻过两座山,跨过三道梁,就为看下你的花衣裳。 桐子果果响当当,柏桠籽籽亮堂堂, 杨家那个二姑娘,快来看看你的多情郎……” 淑芬已经不再是那个爱唱山歌的小姑娘了。谁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为何会心如止水,既不回应那多情的山歌,也不应允那些“看人户”的邀约。 富顺走后,淑芬更加辛苦。尽管出狱的大姐夫又回到了最初的淳朴,会不时带着小海棠来家里帮忙,但光是那一亩梨树和一家四口分到的蚕苗,就够她一个人忙活了。何况她现在又在村委会担当着职务? 母亲已经为她的婚事焦头烂额。自从富顺走后,杨泽贵两口子成天郁郁寡欢,再加上淑芬一天天长大,说起相亲会面就全方位抵制。再后来富顺寄回来一封信,说他没有拿到中专毕业证,不但没当成工人,而且一趟子跑到几千里远的海西去了! 两口子怄了半年的气。淑芬娘抱怨杨瘸子,说当时就该逼着俩孩子成了亲。现在是跑的跑,犟的犟,想要留住的一个也留不住。 “她爹,你说哈,淑芬再这么犟下去,咋个办?”淑芬娘还不到四十岁,可白发已经悄悄爬上了她的鬓角。 “你不要老是逼她,我一直跟你说急不得急不得,你急个啥子嘛?” “我急?我看你比我还急,你不是找人去打听岔河姓王那个小伙子乜?那个娃儿来了几回我们家,看起也还可以!” “那个娃娃倒是有文化,在江云上过中专,结果铁饭碗都不要,跑回农村栽树子!” “公家粮不吃回来搞农业?算了哦,也是个不安分的!” “你这个人,富顺想出去当工人你说要不得,人家回来搞农业你也说要不得!我就不晓得啥子人才合你意?” “哎,等我去问下淑芬,我看他们经常一起耍,要是没得意见我们找个介绍人去说一下!” “但是……但是人家也就一个儿子,来上门估计悬哦!” “找人说一下嘛!哎,不晓得老二是要找啥子样的?那么多人来提亲,她就是不答应。” “她一天忙得很嘛……” “忙忙忙!忙也是你整出来的!当时我就说喊她不要去选哪个啥子妇女主任,你两爷子非得去,哪个都晓得那个活路不好做,这下子安逸,猫儿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了。官不大,天天讨人骂;家里活路都住不完,还东家西家的去抓人家生娃儿,人都遭得罪完了!关键是娃娃心里不好受,这几个月听的难听话胜过了她这十几年,要不,这委屈活路,我们不做了!” “你少说两句,娃儿还没睡……” ※※※※※※ 淑芬躺在床上,盈眶的泪珠顺着耳垂,打湿了枕头。屋顶瓦片上的一只蜘蛛还在不知疲倦地织着网——深秋夜晚的屋里已经透着些许寒意,夏天还猖獗的长脚蚊已经躲得不知去处,所以任凭它那张网多大,估计也不会捕到多少食物。倒是床底下恶心的“小强”们还在窸窸窣窣,那房梁上的“蜘蛛侠”一点儿也不能奈它何。 “可恶的‘偷油婆’!”淑菲一脚踩死一只蟑螂,噘着嘴到灯下写作业去了。 淑芬从床上起来,抹了抹泪水,和淑菲趴在一张桌子上翻阅着早上村委开会汇总的数据——这些数据是杨家湾各组组长报来的二胎、三胎甚至四胎怀孕户。 关于“计划生育”的标语早已刷满了猫儿山和砚台山裸露的岩石,成为一道特有的风景线——“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时代已经不同前,如今女儿赛过男”,“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子能顶半边天”……但这些标语似乎并没有取得实质效果——村民们依旧生了一个还要生下一个,尤其是生女娃娃的家庭,非得生一个或者多个“带把儿”的来传宗接代、养老送终…… 淑芬的主要工作就是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与其说杨家湾村的妇女主任是村民们选举出来的,倒不如说是被一两个村民“推举”出来的。 因为老妇女主任说不干就不干,村委只好重新选举。召开村民大会选举妇女主任那一天,有选举权的六百多个村民全都集中在了玉皇庙的操场上——他们都想看看到底是哪个有能耐的女人要来接这个“烂摊子”。 杨泽华拿着高音喇叭宣布:“经过村委会研究,报乡政府批准,妇女主任的候选人一共有八个!分别是李桂花、马德英、杨琼、杨淑芬……” 村支书噼噼啪啪念完一堆名字。选举的方式也很简单,八个名字都被写到了纸牌上,竖在八个木升前。村组长给每个村民发了一颗玉米粒,选谁就投进对应名字面前的木升里头。 也不知那个大嗓门在人群里头吼了一句:“选个铲铲!那八个婆娘有七个都生了两三个娃儿,还有一个婚都没逑结……” 有一个声音应和着:“那就选那个没结婚的嘛,她还有机会只生一个娃儿……”话音一落,还没发完玉米粒的几个村组长手中的玉米被一把夺去,全被丢尽了杨淑芬名字前的木升里,然后一哄而散。村长带着会计,有模有样地唱票、计票——毫无悬念,杨淑芬以压倒性的“优势”当选。 杨淑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半个干部”,除了一个月能从国家手里领到九块八毛钱的工资,她还从乡政府抱回一大堆宣传册。在脸红地看完所有的资料后,淑芬总算对这项“基本国策”有了初步了解。 这个工作,对没结婚的大姑娘实在是难上加难。起初的时候,淑芬十分尴尬地和村委的一大堆老爷们儿讨论“结扎”“安环”这样的计生常识。后来她开始走家串户,苦口婆心地劝导村民去卫生院做手术。可村民们似乎并不买账,根本没把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这边答应去结扎、安环,那边就挑着粪桶去干农活儿去了!到了晚上,灯一关,被窝一蒙,几个月之后,女人的肚子就鼓起来了! 今天上午开完会,她跟着三组的组长去一户怀上四胎的人家劝导,希望她能去卫生院做人工流产。虽然早先三组组长就和他说了这女人不好对付。没想到她还没进了那家的门,腆着大肚子的女主人就站在猪圈旁指着她大骂起来—— “……杨老四要是没落下残疾,你怕是要先抓你老汉儿去结扎哟……你倒是一个黄花大闺女,等你嫁了男人,看你那沟子,生一窝都有可能……” 想起这些,淑芬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不干了,这活儿就不是人干的!对,明天就去找二伯…… 第一百零四章 茅草屋 第二天早上起来,淑芬先到果园去转了一圈。从拐杖在地里新戳的小洞来看,父亲已经早早地到里原来给梨树修枝了。 杨泽贵开始爱上了这片果园。从今年的收入来看,刨去化肥和农药的花费,梨园带来的收益已经超过了二百元——这对杨家湾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来说,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加上蚕架和生猪的赚的钱,这个穷怕了的残废人总算是打了翻身仗!要是在十年前,谁又敢去想会有这种好日子呢? 但全家都清楚,就目前的交通状况和劳动力来看,已经不能再扩大梨树的种植面积了!毕竟这种时令性的水果一旦被堆积,就只能眼巴巴看着付出的辛劳腐烂。更何况,现在湾湾里到处都是梨树。 杨泽贵把拐杖倚在树干,断腿架在一棵树丫上,左手勾住一支长长的枝条,右手用桑剪把多余的枝条剪断。这个自强不息的一家之主呀,劳动的时候变得更加高大! “爹,早呢!”淑芬把那些剪断在地上的枝条捡起来,用篾条捆绑好——这都是上好的柴火呀! “今天不去大队呢?你忙就忙你的去嘛,正好这向活路也不多!” “爹,我……”淑芬吞吞吐吐,“我不太想去……我不想干这个工作了……” 杨泽贵左手刚拉下一根枝桠,听到女儿说出这种话,惊讶地松了手,枝条“嗖”的一下弹出去,差点打到他眼睛。“为啥子?” “我觉得自己就不是这块料,你不晓得人家说的那些话有好难听!”淑芬把一捆枝桠放在地坎上,然后坐在枝桠上头,眼里噙着委屈的泪水。 “就因为难听?”杨泽贵把单脚跳了两步,然后拿起另一棵树下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淑芬身旁。 “爹,不光因为难听,要他们骂我一顿,能配合去把孩子打掉,那我也觉得没得啥子,可……” “淑芬呀,可怜天下父母心,换做谁,也舍不得去把肚子里的骨肉说打掉就打掉呀!”杨泽贵从兜里拿出烟袋。 淑芬像小时候一样抢过烟叶,然后掐成小截,给父亲裹了一个大烟卷。“可是你看看,哪家不都一样,只管生不管养,饭都吃不起了,还生了一个又一个,尤其是想生儿子!可好多生了儿子还要生一个……” “没得法,‘养儿防老’的观念又不是这会儿才有,几百上千年了!‘计划生育’是个新东西,说实话,我开始也接受不了,但接收不了也得接受,要不然我们就会一直穷。你拿回来那些宣传书我都看了,我们那些老观念也真该改改了!” “爹,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懂理就好了哦!现在确实是这个样子——越生越穷,越穷越生!这边喊他们去安环,那边就跑到私人医生那里去取环。真是没得办法!” “淑芬,既然你看得到这些,你就该从这些入手,慢慢地去解决问题。人家骂你凶你,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做大队会计的时候比你年纪还小,人家都觉得我做不好,可我不管在那个大队,都是一碗水端平,问心无愧就行了!但是你这个工作比爹那阵复杂,关键是要和这么多带着怨气的人打交道!但你一定要记住,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你的……” 父亲的一席话让淑芬豁然开朗。清晨的风从谢家坝吹来,拂过光秃秃的梨树梢,拂过父亲长蛮老茧的双手,拂过姑娘美丽的脸庞。 吃过早饭,淑芬拉着小妹的手,沿着那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朝玉皇庙走去…… 到了三组,淑芬决定一个人再去昨天对她破口大骂的那家人看看。她知道,这家人也姓杨,男人叫杨泽铭,按辈分应该叫叔叔;女人的叫戴梦琼,是外乡嫁过来的。现在已经有了三个丫头,肚子里怀上的已经六个月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因为超生罚款,加上沉重的农业税,这家人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三家破瓦房已经四年没有翻盖了,脊梁上渗水的地方已经把土墙冲刷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几根竹竿和树枝撑起两间窄窄的猪牛圈。而圈里也只喂了一头很瘦的黑猪,和一头毛都竖起来的黄牛。 淑芬在猪圈里转悠了一下,又朝阶檐走去。院坝里、阶檐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稻草,如果不是那个在抱稻草往牛圈走去的小女孩,还真不敢相信这里还有人住。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尽管稻草不重,可蓬松的谷草几乎遮住了她整个身子。她艰难地移动着,根本没有注意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淑芬从女孩手里拿过稻草,然后从兜里取出一颗水果糖。女孩惊愕地摇了摇头,看着这个穿着花衣裳的漂亮“坏”姐姐——这是她母亲告诉她的。可能这个时候家里并没有大人,小女孩面对“坏人”,只好把手背到背后,乖乖地“束手就擒”。 淑芬把糖果塞进女孩的上衣兜里,把谷草送到黄牛跟前,又折回身来。女孩仍然一动不动,那颗水果糖已经从破烂的兜里滑到了地上。淑芬蹲下身子,把女孩背后的手拉到身前来。“招弟,拿着,我是淑芬姐姐,你忘记了?” 满脸是灶土灰的女孩动了动嘴唇,然后又紧闭着嘴巴。她怎么会忘记这是淑芬姐姐呢?她是淑菲姐姐的二姐,淑菲姐姐上学的时候给她带过好多梨呢!可娘说,现在她是妇女主任,是坏人,是要把娘拉去剖肚子的人! 淑芬把招弟抱起来。“告诉姐姐,你娘呢?” “不告诉你,你是坏人!”招弟挣扎着,淑芬无奈地把她放下来,招弟一溜烟跑进了屋子里。 淑芬苦笑了一下。天啊,现在连村里的小孩子都管她叫“坏人”!可她想到父亲的话,并没有泄气,跟着孩子到了屋里。 屋子里同样杂乱无章,孩子的轻快的步伐扬起一阵尘土。除开堂屋,两间低矮的斜房屋分列两旁,东屋住着两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和孩子的奶奶,西屋住的是杨泽铭两口子,还带个不满周岁的奶娃娃。 招弟拉着孱弱的奶奶从东屋出来。老太太六十多岁,背篓里背着已经睡熟的三妹,手里杵着一根竹拐。“你是杨老四家的姑娘吧?” “是,二婆婆!”淑芬赶紧过去接住准备把背篼放下来的远房的奶奶,然后随手抓了两根稻草擦了一下满是灰土的板凳,让老太太坐下来。 “姑娘呀,我听说你们在搞啥子‘计划生育’?怀着娃娃的大肚婆都被你们硬拉去给刮了?”老太太说的“刮了”是指刮宫。 “嗯,二婆婆,现在中国的人口多了,尤其是农村,经济要发展,人口要控制,国家提倡一对夫妇只要一个孩子……”淑芬已经对那些口号烂熟于心。 “放他娘的屁!一个孩子将来哪个来养老送终?像我一样?要没要你叔,你那三个姑都嫁的远山远林的,哪个来管我?”老太太把竹杖在地上顿了顿,然后摇了摇跟前的背篼,生怕惊醒了孩子。 “我管你,婆婆……我去做饭……”招弟看到奶奶这么激动,非常懂事地说,然后往阶檐外头同样是用竹竿和茅草搭成的灶屋去了。 “二婆婆,你看看招弟多懂事……” “懂事那也是给别人家养的!我就不信,到了你叔这一代,我们家还能断了香火?” “那万一我婶这回再生个姑娘咋办?” “那就再怀呗!” “可是……”淑芬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一圈家徒四壁的屋子,要知道这个娃娃落地,那又得交一笔足以让这个家倾家荡产的“罚款”呀!“二婆婆,其实将来的农村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说不定我们农村都会有养老院,并且到处都会修公路,像我婶他们从岔河回家,坐着公共汽车,一个钟头就能到家了!” “你少哄我!姑娘,你也听婆婆一句劝,你干这个活路呀,要不得,这个山旮旯里头,就没得只生一个的!我看你一天累死累活到处跑,到头来也得不到个好!” “我晓得,二婆婆……”淑芬本想讲一通关于贫穷和多生孩子之间恶性循环的大道理的,但对于这个思维敏捷却又固执的老太太,她实在不想再争辩下去。“我叔和我婶呢?” “跑了!你们来抓人刮娃儿,未必还不晓得跑乜……”老太太又开始激动起来。 “哎……”淑芬叹了一口气。突然,从阶檐的西侧窜出滚滚浓烟,伴随浓烟的是小孩的尖叫,随即被“噼噼啪啪”的草木燃烧声掩盖。 “不好,招弟……”淑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大步跨过已经腐朽的门槛——灶屋着火了!刺鼻的气味迅速弥漫,熊熊的火苗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猪牛圈蔓延——那些干透的竹竿和木头,还有刚刚收回来的玉米秆,已经燃烧起来…… 招弟奶奶也察觉了不对劲,背起娃娃从屋里出来,被那阵势吓得瘫倒在地。 “着火了,救火呀……”淑芬歇斯底里地大声呼救。屋子正好在猫儿山的山梁上,呼呼的风声正在助纣为虐。 淑芬拿着盆子往去水缸舀水,才发现缸子里早已见底。她顾不上想太多,把不到一瓢的水泼到自己身上,冲向了张牙舞爪的火海之中…… “招弟……” 第一百零五章 鲠在喉 山梁垭口冒出的滚滚浓烟,就像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危险的讯号让山上山下的村民提着水桶、水盆就往垭口跑去,有的还挑着满满的一担水…… 先到的几个庄稼汉先把老太太和小二妹转移到地坝外头。“快救人,招弟还在灶屋里头!还有杨老四的二姑娘……”老太太把小二妹放在冰冷的石板上,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与小孩的啼哭混为一团。 几个人在房子附近到处找水,结果只在猪圈后头的粪凼里头找到一些水源。其中两个人也顾不得脏臭,把从屋里拖出来的两铺破棉絮,往粪水里头浸一下,披在背上钻进了火海之中。 刚来的其他人,有的抬起粪水就往火上泼,有的拿起长棍打火,还有的从屋后爬上屋脊,用斧子把瓦片推开,将木梁砍断,以防大火继续蔓延。 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棍压在了淑芬后背,招弟在淑芬的怀里昏迷不醒。淑芬的长长的头发蓬乱地拖在地上,她挣扎着站起来,一团稻草火球再次滚落在她的身上。灼伤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过去,冲进来的两个人把她和招弟带出了危险的境地。 “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泼水火势消”。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烈火很快被扑灭。 大家都围着舍己救人的淑芬。她正用书上的方法给孩子做人工呼吸。一阵咳嗽,招弟终于醒了过来。可这个身体大面积烧伤的妇女主任却昏厥了过去。 等到淑芬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乡卫生院的病床上,守在她身边的是眼泪汪汪的母亲和大姐淑芳,在病床前忙碌的医生是何攀。 “娘……” 看到醒过来的女儿,淑芬娘抹了抹眼角,“淑芬,你咋个那么憨哦?” “娘,招弟……” “还招弟!”母亲有些愤怒,“人家一根汗毛都没伤到,你看你……”当娘的话没说完,泪水又涌了出来。 淑芬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伤,一层黑乎乎的粉末涂在烧伤的地方,因为需要抹药,身上的衣裤也被脱了去。她还来不及难堪,头上就吹过一阵凉悠悠的冷风,她艰难地把手伸出来,天啊!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已经不知了去处,头上也是好几处伤疤! “我的头发……”淑芬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悲惨的呼唤!一直视若珍宝的黑发,早已成为她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每天早上,她都会在镜子前用木梳梳直,然后细心地编织成精美的辫子。石桥理发店里的理发师,每次说要用三十块买她的浓发,都被她婉言决绝。可如今…… “淑芬,姐都给你收着呢!你好好休养,头发都会长出来的……”淑芳抬过一个铁盒子,盒子里是妹妹头上剃下来的头发,不少发丝的末端已经被烧焦。 泪水流过脸颊,唤醒了面部肌肉的疼痛。何攀转过身来,依旧是那段潇洒和俊朗——他也是淑芬的一道伤疤,只不过那道疤被深深地藏在了心里,没有人知道,包括何攀医生自己。 “淑芬,不要乱动,卫生院没得专门的外科医生,更没得烧伤科,但是我给你用的药是我们家祖传的,对皮肤灼伤治疗效果还是很明显……” 淑芬根本听不进一句话,内心的疼和身体的痛纷繁交织,泪水不住地流淌。何攀拿来一张纱布,为“外孙女”擦掉泪水,啊!那种属于自己的温柔,这一次真的离自己近了!不过,满是伤痕的心并没有加速跳动,反而,心静如水…… “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何攀像照料一个孩子一样,“眼泪会感染伤口……” “听你攀外公的话!”淑芬娘站起身来,从桌子上拿过药末,递给何攀,这个全科医生轻轻地在被孩子泪水冲刷的伤口上擦拭。“不要担心,用不到好久就会好了!”何攀说完,把药瓶递给淑芬娘,示意她在给身体的其他地方再上点药。 淑芬娘强忍住泪水,尽管医生说伤口用不了多久就会结痂,但烧伤的地方可能会永远留下伤疤了。身上还不要紧,可孩子的左脸——那里也被烧伤了碗口大一块儿。 淑芬从脸上的疼痛已经判断出了自己的伤势,根据常识,从此以后,那张美丽的脸蛋将不再属于她,在她脸上烙下的是一块儿丑陋的疤痕。 这对一个爱美的姑娘无疑是当头一棒。这个还没出嫁的女子呀,就这样把美丽的容颜毁于一旦。那些为她痴狂的山歌不会再响起,那些美丽的花衣裳不会再向她招手,连那些可爱的孩子也会绕开她,在“坏人”两个字后面再加上一句鄙夷的“好丑”…… 既然这样,未来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被烧死算了! 可当她看着拄着木拐、推门进来的父亲的时候,她似乎又找到了一点生活的意义。她轻轻地抬了抬腿和手臂,除了皮肤烧伤,并没有伤及筋骨。那么,她该庆幸自己仅仅是皮外伤才对,就算留下伤疤、变得丑陋又能怎样?连四肢不全的爹爹,都在用十足的信心来面对生活的每一天。并且,如果自己真的失去了生命,爹娘将会多么悲惨地活着! 杨泽贵的身后,是杨泽铭夫妇,还有看到淑芬就瑟瑟发抖的招弟。杨泽铭夫妇在起火那天去了岔河赶集,等回来的时候发现本就破败不堪的家被毁于一旦,又听母亲讲起淑芬救人的事情,在稍微整理了一下之后,就赶来医院了! “你们给我出去……”淑芬娘就像看到大仇人一样,扑上去要拼个你死我活,被一旁的淑芳拉住了。 “四哥四嫂,我们来看看淑芬……”杨泽铭两口子话没说完,扑通跪在了地上。杨泽贵丢掉拐杖,单着腿把远房堂弟夫妇拉了起来。“泽铭你们这是做啥子,不要折娃儿的寿,快起来!” 淑芬本想说点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喉咙里就像堵着什么东西。淑芳看到妹妹龟裂的嘴唇,用棉签蘸了一点开水抹在她嘴皮上。 杨泽铭起身把一筐鸡蛋丢在桌子上。招弟在母亲的示意下走到床前,本想过来给救命的姐姐道个歉,却被淑芬的模样吓得大哭起来。没想到招弟娘伸手就是一巴掌,这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你咋个打娃娃呢?”杨泽铭把小招弟拉到跟前哄了一阵,“招弟,那是淑芬姐姐,过去给姐姐说劳慰!” 小招弟抬头看到她娘愤怒的眼神,再次鼓起勇气走到淑芬跟前,虚着眼睛仔细辨认之后,她发现床上躺着的,真的就是那个在大火中冲进来把它护在胸前的姐姐。“淑芬姐姐!”招弟脸上终于洋溢出微笑,继而是滚烫的泪珠,“对不起!” 淑芬想要伸手去摸摸孩子,可又有些力不从心。“招弟,以后生火的时候要小心点……”淑芬嘴唇微动,微弱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淑芬,刚刚在外头四哥和我说了很多理,之前是你四婶不对!你四婶肚子里的娃娃我们不要了!我们这就去打掉……”杨泽铭拉着媳妇就往外走…… ****** 王广文沮丧地坐在他那片曾经孕育着希望的橘子园里。可而今,希望已经全部落空,一个月前还挂满枝头的橘子全部掉进了土里,烂成了让人心痛的肥料,发出阵阵恶臭。 从外观来看,橘树并没有什么异常。树根已经深深地扎在了红色的土壤里,翠绿的枝叶还在茂盛地生长。偶尔一个还没掉下来的橘子外壳已经在变黄,可果蒂的位置已经明显在裂开,正依依不舍地和树枝告别——用不了一天,它就会一头载到地里去。 广文自己通过买到的资料没有找到原因。林木乡林场和县农技站的技术人员也已经来过,把水质、化肥、土壤和果实都研究了个遍,也没找到原因。 广文又想起了关山下的那片橘园。他仔细对比过,和自家情况差不多,并且那个果农告诉他,关山的橘子树也是从林木乡买来的——莫非,真是聂仁昊培育的树种有问题?可在林木的果园里头,又都挂着货真价实的蜜橘呢! 不行,他得再去一趟县城,说不定“聂果仁”还不晓得关山脚下那些橘子树上挂的是塑料壳儿! 聂仁昊当然晓得关山的橘子树上挂的啥!还好首长在参观的时候没有下到河边,要不还真露了馅儿了! 他本来一直反对这样做的! 但胳膊终究没有拗过大腿!尽管他是副县长,可关山镇的镇委书记也是县委常委,论资排辈,人家进副县级的时间比他可早了好几年。镇委书记和********那关系可不一般,人家没说你聂仁昊卖的橘子树有问题就算给足面子了,你还不让给你的歪橘子树上挂几颗红灯笼? 所以,聂仁昊名义上是接待小组办公室的负责人,可实际上,在那场接待活动中,他最大的贡献,就是把杨泽进推到了前面,在首长和省地领导面前出尽了风头…… 这些对我们的聂县长来说都无所谓。现在让他焦头烂额的是关山下的那些橘子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一百零六章 土和苦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王广文的柑橘没有收成,他一开始并没有特别失望。尽管买回来的橘树都是三年以上生的成株,但毕竟是到了一个新环境,头两年不挂果或者果子掉了本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可自从他从关山回来之后,这个事情就越来越让他烦恼——因为关山下的果农说,他们的果树已经是第三年出现这种现象了! 如果真的像关山下的橘树,三年了还见不到经济效益,那对一个贷款种树的小农民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这个时候,他既寄希望于聂仁昊,又害怕聂仁昊的果树真的出了问题。因为当时买树的时候签的协议并没有说出现这种现象的责任在谁,也有可能自己和关山的果农都在犯同样的错呢? 同样心急如焚的聂仁昊尽管没有赶到岔河的这个山垭口来,但他一个月前就在研究关山的橘子树了。 这个副县长,到现在为止依旧没有被明确分工。这对在地里呆惯了的聂仁昊来说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县城到林木有上百公里,再加上交通不便,所以他也很少回家了,但县城周围的田地里,已经到处都是聂县长的脚印了。 谁家仓里有多少斤谷子,掰回多少斤玉米,种了几亩烟叶,烂了收了多少红薯,他是一清二楚——这个挽着裤腿就下田的县长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拌起稻把子有模有样。不到半年,聂仁昊已经有了“农民县长”的称号。 陈博年早忘了请农技站技术员去王广文果园的事情了。直到梁主任敲开书记的办公室的门,把农科所送来的一份报告呈到它面前,他才想起了那个“找茬儿”的毛小子王广文。 “报告已经出来了,领导,包括关山的橘树,都是同一个原因——土壤不适宜这种橘树生长……” “等等,是土壤不适应橘树,还是橘树不适宜土壤?” 梁主任翻了翻报告,若有所思之后回答道:“可能报告的写法有点问题,是橘树不适宜土壤。果树还是有些问题的!” “再检测检测,这样的土壤在咱们嘉苍占了多少?他林木乡嫁接的这个橘树到底存在什么问题?都卖到了多少地方?这不是坑老百姓吗?” “这个……已经专门调研过了,咱们县的土壤多为强酸性,但在林木乡的土质又以弱酸性为主。聂县长嫁接的这种橘树,在弱酸性土壤中很易生长,但放到强酸土壤中,果实很难成熟。” “聂仁昊是学啥子专业的?对了,他是地区农校毕业的,不可能不晓得咱们县的水土情况……你把这份报告再改一改,要针对性地提出解决措施:一个是要解决果农无收的问题,这也是咱们上次对关山果农的承诺;二是要尽快找到示意酸性土壤生长的农副产品,并且尽快在全县推广。” “明白了,领导!”梁主任把送来的报告原封不动地拿走,往县农技站去了。 聂仁昊确实算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虽然在地区农校呆了两三年,但在那个年代学到的专业知识微乎其微,并且他在农校学的专业知识跟种植、嫁接这些根本不搭边,他的专业是——兽医! 可这个兽医偏偏喜欢倒腾果树。因为他从学校分配工作之后才发现,六七十年代的山区,兽医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农业学大寨也没人比赛谁一天治好了几头畜生呀!所以他干脆自学了果桑嫁接,半路出家的果农竟然一夜成名,培植出了各类良种水果,还专门去大寨参观了一回。 县农技站站长兼农科所所长是聂仁昊的校友,两个人也颇有交情。为了橘树的事情,聂仁昊已经不止一次登门农技站了。 “老李呀,到底有没有结果呀?”聂仁昊和李站长年龄相仿,现在要想尽快找到问题的根源,只能靠老同学了。 “我正说去找你呢,大领导!”李所长拉着老同学到了办公室,把门紧紧地关上。 “你就不要挖苦我了,我这回可是坑了不少人!” “我是怕你把自己坑了!你看看……”李所长把一份刚刚印出来的报告丢给聂仁昊,然后去倒了一杯茶过来。 “这……土壤的问题为啥上回没检测出来?” “本来测酸碱性是个很简单的技术,但陈那边有些小题大做了,故意送到地区农科所去做,你的果树到底是不是不适宜强酸性,其实还有待检验!” “如果是酸碱性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化肥来中和呀,这后边的几条意见折腾果农吗?就算是重新嫁接,那也比把树子全部拔掉种别的强!”聂仁昊有些愤怒,他觉得老李的报告简直毫无价值。 “你小点声。我和你想法差不多,但这是那边的意思。我看这事儿不是针对果树,是针对人!” “掉橘子的事我确实缺乏科学依据,果农无收我也有责任,这事儿我去做检讨,我也愿意设法挽回损失,毕竟来我那里买树的人也不多,并且也都还没几年……我请求你,报告还是改一改,就算我没有办法,老李,你一定有办法!你也去看过我在林木的橘树……” “这些我都晓得,你的橘子树也没有问题,但是……” “算了,我晓得你也为难!哎,这县衙里头还真不好呆……”聂仁昊话没说完,打开门就往回走,他已经很感激老同学能把“报告”给他过目了。 “聂书……叔!”王广文急匆匆地往县农技站走,正好碰到聂仁昊,还按老习惯叫书记,觉得不顺口的时候又改叫“叔”了。 “广文,你咋个在这里?” “我来找你呢!叔!” “走,边走边说!”聂仁昊把广文手上的而一个蛇皮口袋提过来帮他拧着。“啥子东西这么重?” “泥巴!乡政府传话喊我送点果园里的泥巴过来,我也不晓得要好多,就到处挖了点!聂叔,上回他们来了一趟,不是说泥巴没得问题吗?” “可能是泥巴有问题,或者说是我的果树不适宜在你果园里的泥巴里头生长!这样,我先把泥巴送过去!” 聂仁昊转过身,把泥巴丢给李所长很快又折回来了。“我一直说去你那里看一下,都没顾得上,先去我那里吃个饭!” “我那里还不要紧,聂叔,你晓得关山还有上百亩的……” “晓得,嗯?你咋个晓得呢?” 广文把上次在关山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叔,要真是土壤的问题应该可以通过化肥来解决吧?哎,我们也不晓得,按照书上说的,还一直用硫酸铵、过磷酸钙这些酸性化肥!” “你树上还有果子没?” “有,不过不多了!” “你回去道农技站买点氨水和碳酸钾用一下,看能不能保住一点!” “好,叔!看来我当时还是该听淑芬的,从你那里买梨树就好了,凤梨比较喜欢酸性土壤……” “橘子不是不喜欢酸性土壤……这个我还需要探索一下……对了,你说起淑芬,我听她七叔说是被烧伤了,好像很严重,你晓得不?” “啥子时候的事情?” “有几天了,说是因公受伤,在石桥乡卫生院,县妇联都去看望了……” “那我先走了……”广文听到这个消息比看到自己果园的橘子掉光还难受,掉头就跑。 王广文转了三次车,又步行了十来公里,终于到达了石桥乡。 时间已是初冬,浓雾跟着夜幕一起降临,石桥河畔的小镇依旧那么安静,刚刚挂上去的几颗白炽灯让石桥告别了没有路灯的时代,发黄的灯光照着狭窄的街道,冰冷的路面没有一个行人。 “何医生,杨淑芬在哪里?”广文一进卫生院就碰到熟人。 “王……广文?你娘的病又犯了?”何医生的对每一个患者都了然于心。 “不是,我听说淑芬烧伤了,刚从县城赶过来。他在哪个房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广文对石桥新修的卫生院并不熟悉,这个三层小楼在石桥也算很有气派了。 “在二楼右手顶头左手边。不过他可能不太方便……”何攀话没说完,广文像风一般地冲向了二楼。 淑芳正在给淑芬上药,懂事的淑菲也在姐姐床前忙前忙后。莽撞的小伙子推开门,看着病床上一丝不挂却又伤痕累累的淑芬,随意又把门关上。 他来不及害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啊,那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姑娘吗?那一头秀丽的长发去了哪里?大火为什么那样无情?就这样夺走了心爱的人美丽的容颜,就这样毁掉了挚爱的人多情的面孔!他宁愿自己橘园的果子全部掉光,连同叶子,甚至连根拔起也行——只要它们能够替淑芬承受这种折磨! 她是不是很丑陋?不!那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自己不是曾经在心里说过无数遍吗?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愿意用尽一生去呵护!呸呸!为什么要发这样的毒誓?不是不愿意用一生去守候,而是不愿意她变成这个样子! 我的心上人啊,你说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境遇,你愿意和我成为普通朋友,像兄妹一样的朋友!打那一次开始,我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我相信,有一天你终会被我打动…… “你是广文吧?”淑芳推开门,打断了地上这个孩子痛苦的思绪…… 第一百零七章 漂流瓶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富顺花了四十多块钱请胡经理吃顿饭,又喝掉俊勇三瓶酒,总算是保住了工作——不仅如此,他还一跃成为“大工”,从下个月开始,他将会领到三十七块钱的工资——这在包吃包住并且发给工衣的前提下,已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了! 石俊勇帮了这么大的忙,富顺自然记在心里。俊勇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俊俏、勇敢。在吃饭的过程中富顺得知,这个老同学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女朋友——华建四局海西分公司总工程师马子昂的女儿马云梅,尽管马大工程师并不认可这个乡下来的“愣头青”,可他的宝贝女儿就像着了魔一样喜欢石俊勇,老马也只好表示默许了。 这就怪不得胡经理为何对一个小小的施工员如此客气了。 那天晚上俊勇和富顺都喝醉了。俊勇不时地怂恿富顺抬着杯子敬酒,胡经理半醉半醒的时候,终于写下一个条子,让富顺三天之内到综合部去报到。 富顺在俊勇的宿舍一觉睡到大天亮。秋日的阳光依旧刺眼,透过窗户的玻璃,照在小伙子的脸庞。他恍恍惚惚地摸了摸裤兜里的条子,迷迷糊糊地拿出来默读了一遍又一遍—— 综合部: 兹有江云建工学校肄业学生刘富顺同志,男,十八岁。特介绍其到金融大厦项目工地工作,望接洽为谢! 项目部:胡华 1986年10月28日 这几句话他已经不用再看,从昨天晚上胡经理写完开始,就已经烂熟于心了。乐不可支的富顺笑出了声来。他本想穿上外套立即奔向公司去报到,可昏沉沉的脑袋和不能动弹的身子告诉他:酒还没醒呢!富顺只好蒙住脑袋,继续倒头大睡。 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富顺再次睁开朦胧的眼睛。一个娇小玲珑的影子在他眼眶里跳动,这个影子离他越来越近,他断定,这不是石俊勇。 “你醒了?”一个动听的女声传进他的耳朵,那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难道自己不是在俊勇的宿舍?富顺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从被缝里看到墙壁上邓丽君的挂历,他确定这是俊勇的床,可是,俊勇呢? “又喝酒了?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少喝点酒!我一不在你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那个声音有些生气了。 富顺赶紧用被子蒙住脑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邓丽君的挂历又不是只有俊勇的宿舍里才有!看来这真不是俊勇宿舍,莫非昨晚走错地方了?一会儿人家把自己当成贼了咋办?该死的俊勇,不会把我放这里自己跑了吧?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好歹吭一声呀!”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坐在了床沿,生气地掀开了被子。 “啊……”女孩突然尖叫了起来!她看到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还裸露着上身,浑身一股酒味,吓得浑身哆嗦。“你……你是谁?” 富顺刚刚还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全清醒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没错,这就是俊勇的宿舍,别的不说,那床头的几本建筑施工丛书不是正好少了三册吗? “姑娘,我是石俊勇的朋友,我喝多了,昨晚睡在这里,你……你是谁?俊勇呢?”富顺慌忙地拿过一件衣服穿在身上。 姑娘惊魂未定,顺手操起一根木尺,像对付歹徒一样指着富顺。“你少胡说八道,你说你是俊勇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富顺穿上鞋子,不住地给女孩鞠躬,他大概已经猜到这是谁了——因为俊勇床头上有一个精美的相框,照片上那个秀气的姑娘正是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孩。“你是马云梅吧?对不起……” “少给我套近乎,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富顺,是俊勇在江云的同学,和他在一个工地上班!” 马云梅将信将疑,稍微放松了戒备。“俊勇呢?” “我也不晓得,我昨晚上喝多了,早上醒过来就发现他不在。”富顺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高挑的身材,如雪的肌肤,清秀的面孔,处处绽放着清淡高雅的气质。“真的不好意思,我这就走……”富顺理了理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 “你等等……”马云梅放下木尺,从书桌上端过刚刚给俊勇准备好的稀饭,“吃点东西吧,刘……富顺!” “谢谢!”富顺看着那副清纯的面孔,他实在不忍拒绝。“昨天听俊勇说你去岭南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早上的飞机,刚刚回来。这个混小子,肯定又把我回来的日子给忘了!”马云梅嘟着嘴,“你慢慢吃,一会儿他回来,麻烦你转告我来找过他……” “你在这里等他吧!我吃好了!”富顺把碗筷送到厨房,就往门外走。心里嘀咕着,石俊勇和马云梅真是郎才女貌,也难怪俊勇不愿意和人说他的女朋友,这么娇滴滴的大美人,在工地上那群没个正型的临时工嘴巴里,还不知道被说得多不堪入耳呢! 富顺很快又回到了工地上。这可高兴坏了工棚里的三个老搭档。“铁拐李”洋洋得意,拉着几个老乡去工地外头的小餐馆里又喝了一顿酒。富顺望酒生畏,但为了表示对几位大哥的感谢,也硬着头皮敬了几杯酒。 尽管“铁拐李”“朱煸嘴”和“王癫子”几个老大哥嗜酒如命,但要真论起斤两来,在几个老乡里头,俊勇的酒量还算最大的。 因为富顺喝得少,俊勇酒量大。饭还没吃完,那三个“老江湖”就醉得脏话连篇了。俊勇默默地买了单,和富顺到海边散步去了! “那天让你见笑了。我早上去机场接她,结果他飞机早到了,我扑了个空,她却打扰了你休息……” “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意思,在你床上醉的不省人事。那个就是马云梅吧?长得真漂亮!” “还算漂亮吧,呵呵!你有喜欢的人没得?” 富顺笑了笑,“算是有吧!”他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想起湘瑜,富顺心里都隐隐作痛,她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啊?他可否知道,这个“傻小子”已经为了她来到了海西。 “那她一定也很漂亮。在老家吗?” “没有,其实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富顺,其实这个爱情和你做工是一样的,只要你努力争取,千万不要轻易放弃,哪怕是不择手段……哦,我的意思是要想办法讨女孩子欢心……” “我没你那么会说话,有时候会比较傻……” “说那些!那个不晓得你是天才呢!好了,今天先不说了,我约了梅梅看电影,改天再和你吹……”俊勇说走就走,留下富顺一个人在海边。 远远望去,海面漂浮这一颗明珠——那是一座美丽的小岛,不知道和王守仁老先生又什么关系,反正岛名叫做阳明岛。初冬沙洲寂寞冷清,这座离都市一水之隔的小岛,宛如世外桃源,海岸白色的芦苇在此岸霓虹灯的映照下随风飘摇。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呀,据说岛上住着一位白衣飘飘的芦苇仙子,几千年来守候着那座孤独的岛屿。 现在去岛上的唯一通道就是通过海上。每天有十多艘轮渡船在小岛和海西之间往返。岛上的居民大多是农民,靠种地为生,但他们的生活非常富足,为这城市上百万人口提供了十分之一的蔬菜供给,很多农民比这城里的干部和工人还要逍遥自在呢! 富顺拾起一颗鹅暖石,俯身向海面打出一连串水漂。据他目测,这海岸到岛上不过二十公里,将来的有一天,一定会有一座搭桥连接两岸。而对岸,也将和海西一起,成为这座城市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到那时,一定要到对岸去设计一栋房子,就像书里的海市蜃楼,让美丽的芦苇仙子也住进去。 想到这里,富顺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银色的沙滩上留下了多少脚印了!潮汐就像大街上勤劳的清洁工,总会把你的足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个浪头打来,滩头上留下一个熟悉的塑料瓶子。富顺像往常一样捡起来,他知道,这里头又是某一个多情的人许下的心愿。他期盼那里头是大洋彼岸飘来的连环画,那种幸福的诗情画意他已经盼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了。 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巧合让他浑身哆嗦,这奇幻的季风漂流,不知它是一直没有把自己的信件送走,还是去了一趟太平洋东岸“查无此人”又原路退回了? 文字依旧清晰可辨,落款的日期是三个月前的今天。富顺坐在冰冷的沙滩上,借着灯塔的余光,读着自己的心路历程—— 湘湘,我和往常一样,把写好的文字丢进连着你我的海洋。书上说,地球上海洋的面积是陆地面积的2.5倍,所以我知道,你要很久很久才能看到我写的信,也我要很久很久才能收到你的信。我有时候会对着大海喊你的名字,我希望海浪能够把我的呼唤带给你;我甚至会幻想着自己是一条鱼,一头扎进大海里,游到你的身边来。可是我害怕自己迷失方向,也怕这宽阔的海洋太大,还没游到你身边我就死了…… 第一百零八章 伤和痛 广文进到病房,淑芳已经为妹妹穿上了衣服。尽管硬质的布料割得伤口生疼,但朋友来拜访,总不能这副衣不蔽体的样子见人吧? 虽然淑芬还不敢面对镜子里那个变了模样的自己,但她的心情已经稍好一点。倒不是因为乡政府和村委会的干部每天会来看望一下自己,也不是因为县妇联组织专人送来了慰问品,主要是杨家湾的村民的“计划生育”意识突然被那场大火烧醒了,纷纷自行组织到乡卫生院做结扎或者安环,还顺路来看望一下这个“女英雄”。 淑芬艰难地靠在床头。她可以很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同乡和领导,但这个曾经对自己充满爱意的男人突然来访,让她变得十分忐忑。 广文用手帕擦干眼泪,跟随大姐进到屋里。满屋子都摆着鸡蛋、冰糖和面条,这让空手而来的广文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匆匆忙忙的孩子呀,竟然忘了买点慰问品。 “广文哥,你咋来了?”淑芬低着头,她害怕那个曾经放光的眼神黯淡,更害怕吓到这个善良的“哥哥”。 “我……我路过……”广文的谎言一成不变,“也没有带什么东西,顺路来看看你,也不晓得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看看就很好了,广文,快坐着。”淑芳搬过一条板凳,让他坐下来。“也没什么大问题,都结疤了,再住几天院,医生说还要输点液。” “哦,咋不去县医院呢?”广文坐下来,看着自己的心上人,那一头曾经让他如痴如醉的长发已经不知了去向,头皮和脸上都被烧伤,结出厚厚的一层疖子。此刻,广文的心和淑芬的肌肤一样疼痛,他相信,痂疖脱落之后,会还给这个女孩一层全新的肌肤。 “何医生说县医院对烧伤也只是保守治疗,他用了一些中药,效果还是比较好,只是……”淑芳看了看淑芬。 “只是我被毁容了!”伤心的泪水再次涌出,滴在棉被上。 广文颤抖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想要给淑芬拭去眼泪。他多希望她抬起头看看自己,看看这个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陪伴到她身边的男人呀! 淑芬用满是伤疤的手拿过手帕。他并没有立即擦泪,而是低着头看着整洁的手帕——洁白的棉布上绣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那骄傲的“花中之王”肆意绽放,好像在耻笑自己的丑陋。 淑芬的心情开始变得狂躁,就如那熊熊的烈火一样燃烧。她生气地将手帕丢到地上,泪水更加难以抑制。淑芬终于抬起了头,泪水顺着伤疤钻进脖子里,抽泣的声音撕心裂肺。 这让广文慌了手脚,他赶紧后退了几步。淑芳走上前去,让妹妹靠在自己腰上。何攀听到哭声推门进来,那套在脚腕上的输液管已经被挣脱,血液染红了被褥。 “你们搞啥子名堂?你看看都成啥子样子了?”何攀一边给脚腕消毒,一边责备陪护的家属。 “对不起,对不起……”广文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强忍住泪水拾起手帕。 “淑芬,你得听话,不能流泪,也不能情绪过于激动,这样有利于你伤口恢复,晓不晓得?” 淑芬带着抽泣声点点头,又看看在一旁极度难过的广文。“广文哥……” “淑芬,对不起,我……我……”广文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惹恼了淑芬,“我先走了……” 何攀消完毒,让淑芳过来按住酒精棉,又嘱托了几句,然后叫广文跟着自己出去取药。 “是不是被吓着了?”何攀一边往楼下走,一边问道。 广文挠了挠头,“没有,可能我吓到她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你觉得难看吗?” “不!我觉得她依旧那么美!” “如果她全身上下都留下阴沉的伤疤,永远都是这样子,你还这么觉得吗?” “永远,永远……”广文默念着,“在我心里,她永远都那么美!” “但愿十天之后、十年之后你想起你现在的话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只要她愿意,我仍然……我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 “不管她愿不愿意,你都应该是她的好朋友,并且你应该为有这样一个朋友而自豪!她真的太了不起了!换做你我,在那样的危险面前,明知道可能葬身火海,为了挽救一个生命,是不是还能义无反顾地赴汤蹈火?我自问我可能会退缩。但是她没有!你知不知道?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任凭大火在她身上燃烧,她也没有放手……” 广文的脑海里闪现出那个悲壮的画面,他想,换做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淑华来送饭。由于石桥新成立了供电所,何攀的老婆、淑芬的堂姐杨淑华已经从电站调到乡镇工作,所以何攀现在大多数时间也在卫生院。他们的住处,就在卫生院后面新修的宿舍楼里。 “淑芬好点了没?”淑华问丈夫。因为彻底摆脱了农业,淑华变得比结婚前还要漂亮,肌肤白里透红,烫染过的头发披在肩上,俨然一副城里人的模样。 “好多了!就是情绪还是很不稳定。”何攀简单回答两句,急匆匆地去了一楼的药房。 总的来说,淑芬的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这不仅得益于何医生高超的医术和家传的药方,更离不开堂姐每天不下四次的营养套餐。 “快趁热喝,今天正好碰到有人打鱼,就买了几条鲫鱼。”淑华把鱼塘端到堂妹面前,用小勺子盛起一勺,喂到淑芬的嘴里。 “淑华姐,给你添麻烦了!”淑芳比淑华小三个月,所以她也称呼姐姐。 “说这些就见外了,这不是正好方便嘛!快喝点!” 淑芬喝着新鲜的鱼汤,羡慕地看着漂亮的堂姐,尤其是那一抹波浪式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洒落在她的肩上,洋溢着一种特别的美。 自从堂姐嫁给何攀之后,这还是淑芬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欣赏她。其实,淑芬心里的疙瘩正在慢慢化解,尤其是这一次受伤之后,不管是何攀还是堂姐,对她的照顾是无微不至,她中的怨恨就变成了感动和祝福。 “你真漂亮!”淑芬心中的话到了嘴边,依旧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堂姐。 “傻妹妹,快喝汤,姐姐都老了!我看你恢复的挺好的,得多吃东西,还有呀,必须开开心心的,你看眼睛又肿泡泡的,是不是刚刚和老何一起那个混小子欺负你了?” “不是,淑华姐,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我自己来吧!”淑芬伸出受伤的手,准备接过汤来。 堂姐一下子把汤抬高,“你还不好活动,不喜欢我喂呀,那让淑芳来!”淑华把汤递给一旁的淑芳,然后起身去盛饭。 广文跟在何医生后头,摄手摄脚地往里头。淑芬看到原本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变得愣头愣脑,突然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整个屋子的气氛轻松起来。 淑华转过身看到何攀和广文,又看看淑芬,“笑啥子?” “没啥,我在想,我到底该叫你‘小外婆’呢,还是叫他堂姐夫?”淑芬突然开起了玩笑,这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除了广文,依旧呆头呆脑地不晓得其他人在笑些什么。 “对了,就得这样,但是也不能张着嘴巴大笑哈!”何攀把一瓶液体挂到木桩的钉子上,又从广文手上拿过注射器,往瓶子里注射了一些药物。 “广文,一会儿去我家吃饭,这娃儿,刚才摆才晓得,人家是从县城特意跑来看小淑芬的!” “不了,我一会儿去我姑姑家……” 淑芬再次笑了起来——因为广文每次去姑姑家之前,总会先绕路到杨家湾看看淑芬。 何攀见淑芬吃完饭,再次给她扎上针继续输液。何攀扎完针就出去了,淑华看到唯唯诺诺的广文可能有话说,也拉着淑芳出门去“散步”了。 “广文哥,对不起,我刚刚吓到你了!”淑芬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有些嘶哑,不过依旧是那么动听。 “没有。”广文在门口坐下来,和淑芬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再次莫名地惹恼淑芬。刚一坐下来,他又觉得这样保持距离会让淑芬心里多想,于是再往前挪了挪。“淑芬,我真为你骄傲!我听说你的救人的事了,你好勇敢哦!” “如果你晓得我爹的事迹,你才晓得什么是勇敢……” “我晓得,富顺和我说过,发大水那年大半夜的救了杨桂英的娘。我真为我们嘉苍的这些无名英雄赶到自豪……” “酸不酸?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你们真是书读多了!” “嘿嘿,你这样子就好多了,刚才真的吓到我了……淑芬,富顺在海西咋个样了?” “找了个工作,收入也不高,在建筑工地上……哎,他要找的人还是没找到!” “你说的是李湘瑜?也是一对苦命鸳鸯,不晓得啥子时候才能见到面……” “哎,我哥也是命苦!你的橘子找到原因没得?” “找到了,土壤的问题,当时还是该听你的,种梨树就对了!” “那你的甘蔗呢?” “甘蔗但愿没得问题吧,现在看来长得还可以。” “等我好了,我一定去你的甘蔗地里尝尝咱们巴山里种出来的甘蔗……” 在本该谈情说爱的年龄里,这两个年轻人每次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却是他们的农田、果园和农村经济,这个时候,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淑芬身上的伤痛…… 第一百零九章 李老板 时间过得飞快,就像淑菲在作文里写的那样,“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转眼已经是一九八七年的仲夏。 不管是西边的杨家湾,还是东方的海岸线,如火的骄阳都同样无情地普照着大地。金融大厦工地上的汉子们光着膀子,有的只穿一条短裤——反正工地上都是男性,并且路过的行人谁又愿意迎着刺眼的阳光去看一眼这高耸入云的大厦呢? 富顺穿一件印着“华建四局”的马甲,两只硕健的手臂裸露在外头,被晒得掉了一层皮的脸庞从黝黑变成了黢黑,这个健壮的小伙子,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泥水工,在几个月前公司的劳动大比武中还得了第二名呢! 他们现在是高空作业——大厦已经建到了二十三层。因为金融大厦是三栋独立的同层高建筑,所以工人们都卯足了劲,比赛着谁先封了顶。 对大多数临时工来说,建这么高的楼还是生平第一次。有的在农村里悬崖陡坎都敢去的泥腿子,到了这钢筋水泥浇灌的大梁上,反而双腿发抖犯起了恐高症;还有的实在吃不了这份苦,尤其到了夏天,每天快被这毒辣的太阳烤出油来了,还不如去桥底下蹲着做点散工。总之,工地上已经有很多人离开了。 富顺什么都不怕。高楼越接近太阳,他就越兴奋,就像不知疲惫的“夸父”,恨不得伸手就能摘下那光芒四射的“金乌”。在日积月累的建筑中,富顺终于把书本的知识与实际的操作结合起来,那种用实践检验真理的过程是多么让人满足呀! 与此同时,他也在这个上百人的圈子里被熔炼,有时候会学着朱大哥们说一两句有意思的俏皮话,再也不会因为赤条条地跳进长江湾而觉得害羞了。 石俊勇和马云梅的关系亲密如初,这种甜蜜的幸福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会懂得。尽管上工地上的临时工们都已经晓得这下乡下的帅小子攀上了公司大领导的女儿,可谁也没把领导未来的女婿当回事儿,每一天都会拿来开涮一番。 “石工,你咋恁好运气耶,那长哩好看哩的姑娘,看上你哪样好呢?” “侬晓得个逑呢,看看人家石工神兜兜的样,阿拉这脏三样,能比了不能?寿缺西!” 富顺已经基本能听懂这些南腔北调。所有光膀子男人都和他一样,对那对儿小年轻充满了羡慕,不仅因为马云梅人长得漂亮,家境也好得不得了,关键是这姑娘人品好,每次来的时候都笑嘻嘻地给大家打招呼,有时候还带些小点心给工友们。这让这群如狼似虎的家伙自然收敛了不少,每次看到姑娘来,都自觉地穿上外套,几个后生还会去水龙头洗个手,争着去给美女倒水。 马云梅现在还是海西师范大学大三的学生。条件优越的大学生怎么就看上了乡下来的穷小子了呢?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我们先来说说马云梅的父亲马子昂。这个大名鼎鼎的工程师就是在江云建工学校设计了“改革开放”雕塑群的马教授。富顺早在几年前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仅是他那一大串说出来都吓人的头衔,而是只要你去书店里买的关于工程方面的书籍,基本都挂着马子昂的名号。 他早先是北方交通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师从茅以升院士,毕业后在交大建筑系当教授,算是中国桥梁界的泰斗之一,在城市建筑方面也颇有造诣。三线建设的时候到了江云,任江云大学建筑系主任,大半个繁华的江云城都是他的手笔。后来,随着中央的一声令下,他又到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谋划建设一个现代化、国际化的海西新城。 所以,马云梅其实也算是江云人。她生在江云,长在江云,直到五年前父亲被任命为华建四局的总工程师,她也才随着父亲到了这座城市,随后考上了海西师范大学,学的是音乐专业。 这个从小就喜欢唱歌的“黄鹂鸟”,从小围绕在她身旁的跟班多得不得了。石俊勇也算其中一个,因为他俩都是江云第十二中学的学生,这个乡下来的穷孩子又正好是她的同桌,两个孩子互生爱慕,相约要一起考上高中。哪晓得俊勇家里出了变故,初中毕业之后他只好选择了中专,而马云梅也不得不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离开了亲梅竹马的俊勇。 但两人之间的联系却从未间断。学习成绩优异的俊勇靠着自己的实力到了海西,并且留在了华建四局。两个人一见面,青春的邂逅燃起了爱情的火焰,久别重逢的两颗心许了下今生的承诺——等到云梅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就在海西结婚。 一方面,由于马子昂工作实在太忙,孩子妈妈和他离婚多年,并且不在海西,新组合的家庭多少让孩子有些反感,他管孩子的精力也有限;另一方面,云梅是他的掌上明珠,就算他一千个不喜欢石俊勇,可孩子拗着要和人好,他也没办法强加干预。 有时候,马工程师还会暗中帮帮俊勇,毕竟这孩子工作起来也很认真,在金融大厦项目的口碑也还不错。所以没过多久,俊勇已经从一线的施工员变成了稍微清闲的安全员了。 这个每天在工地上巡视和发号施令的安全员也没什么“官架子”,闲下来的时候还和几个老乡一起抹灰、砌砖和搭架,谁也看不出这个灰头灰脑的安全员会有一个那么清纯可爱的女朋友。可一到下班,你到马路对面的职工宿舍楼下再次碰到石工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穿着白衬衣、头发梳得溜光的城里人了,有时候还会拿着一朵鲜花,蹬着一辆自行车去师范大学和心爱的姑娘约会! 有一次,俊勇带着富顺去师范大学学骑自行车。富顺看着风景宜人的校园和青春阳光的大学生——那是多么令人憧憬啊!有时候,他会认为某一个在夕阳下阅读的女孩是淑芬,或者是长大了的淑菲。 富顺每次给家里写信,都会说起大城市的见闻,自从去了一趟大学校园,他每次信里讲的最多的也是大学。淑菲妹妹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杨家的全部希望都在这个最小的妹妹身上了,他和杨家人一起欢欣鼓舞,期望她将来考生一所正规的大学。 几天前,富顺还给家里寄去了三百块钱。他知道淑芬因为救人烧伤的事情之后,第一次在海西流了眼泪,甚至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失眠、做恶梦。大半年过去了,淑芬的脸上、身上留下了白一块儿、红一块儿的伤疤。那些可能一辈子烙在妹妹身体的印记,让这个原本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变得少言寡语,因为好多次回信都是淑菲写来的。 华建四局在海西组建的分公司效益直线上升,所以工人的工资也在不断调高,这也包括临时工富顺。现在的大工们,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百五十块钱左右,而像俊勇这样的正式工人,每个月的工资已经接近三百元。这在当时的中国,已经相当骇人了。 一下子变得有钱的工人们当然要“挥霍”一番。有的把钱大把大把撒给了按摩店的“摩登女郎”们;有的厌倦了工地食堂的伙食,每天到路边的小餐馆去胡吃海喝;还有的干脆揣着票子,到底下赌场去转悠一番,熬几个通宵被洗得一干二净——反正这城里的花花世界,在改革春风的滋润下,处处充满了诱惑!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成器的,他们非常珍惜自己用汗水换来的果实,一分一毫地攒存起来。他们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临时工,在这个项目结束之后就可能会被打发走。到那时,回到乡下去做点小本买卖,或者承包几亩土地,再娶个******的媳妇儿……红红火火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铁拐李”的百宝箱越来越丰富,靠着这些宝贝,这个明显不适合在高层工作的“瘸子”,竟然捞了个好差事——在仓库看材料。这个每天穿着光鲜的仓管员,在仓库里放着半导体收音机,看到有人过来的时候就把手背到背上,有时候还故意吼两嗓子京剧,宛如一个气度非凡的“老板”。 早上五点,海西的天已经大亮,趁着清晨的凉爽,工人们早早地上了工。俊勇拉开电闸,载人和运货的户外电梯开始上下穿梭,各处的机器开始轰鸣,三栋大楼下聚满了人,不过几分钟,他们就将到达几十米高的地方,开始忙碌的一天。 “李老板儿,出货……”朱大哥嗷嚎一嗓子,浑厚的巴山话在工地上回响。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半说半唱的声音回应着,夹杂着川味的京腔逗得大家前俯后仰…… 随着钢丝和滑轮摩擦,电梯开始向上移动,富顺离开脚下的土地,就像腾云驾雾的仙人,去追逐云端的梦想。一层,两层,三层……马路上的汽车和行人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海上的那轮红日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波光粼粼的海面被照的通红,海鸥展翅飞翔,去亲吻温柔的大海;富顺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把漂亮的纱巾举过头顶,在沙滩上奔跑…… 第一百一十章 卧谈会 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半空,就像火炉里一颗燃得正旺的煤球,炽热的温度仿佛要把整个江云城都融化。 “真他奶奶的热,****老母,一天还得干满十个钟头!”一个工友实在热得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到砂石上,开始骂起了娘。 “还给你安个空调咋?你要怕热,滚到海里头去!”项目管理的一个正式工人估计也热得发慌,没啥好气地答道。 富顺没有搭话,拿着灰刀低着头砌砖。光着膀子的工人们,脊背上的槽子成了汗水的沟渠。所有工人的肤色,都像架子上的防护网——黑乎乎的表面上嵌着大大的毛孔。 安全员准时来到高架上进行安全检查。和这些临时工们相比,石俊勇明显要安逸得多。 “富顺,明天梅梅过生日,她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到时候你也来吧!”例行检查之后,俊勇蹲下来邀请富顺。 “我……我上班呢!” “我记得你这个月还没有休假,明天休息一天呗,我们去阳明岛上玩儿,那边凉快。” “我……” “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换身干净的衣服,我们来接你……”石俊勇说完,拉下了下楼的电梯闸阀——这二十多层上头的水泥地板上都能摊鸡蛋了。 富顺忐忑不安地从心里接受了邀请。他早就想去阳明岛看看了,那片神秘幽静的地方充满了魔力。可他又担心自己和那群城里人格格不入,和一帮大学生在一起,不免会产生尴尬。 洗完澡之后,富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熏人的汗臭,“嗡嗡”的长脚蚊随时可能降落在这些黝黑的皮肤上,疯狂地肆虐一番——就算是死无葬身之地,它们依旧乐此不疲。 这个时候,能够横扫这帮男人疲惫的,不是蒙头大睡,也不是白酒——这大热天的,喝酒反而是一种折磨。让他们兴奋不已的是长达几个小时的“卧谈会”,而“会议”永恒不变的主题,依旧是“女人”。 工地后街的按摩店前几天全部被查封,这让按摩店的几个常客惋惜不已。不过他们也暗自庆幸被查的那天晚上不在现场,否则被抓个现行不说,公司肯定马上开除他们。 “红颜一去人自愁,孤雁南飞又一秋”。尽管现在是三十七八度的夏天,可失去身心寄托的几只“孤雁”,仿佛迎来了肃杀的秋天。在富顺所在的宿舍住着十二个人,除了富顺和他的三个老乡,还有五个河南人,三个安徽人。 “妈拉个巴子,咋就封了呢?不是搞开放吗?我这才刚放开,他就给封了!”一个叫罗素的年轻后生先发话了。宿舍所有人都心领神会,那“夜来香”按摩店里头有这个小罗素的相好呢!何况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把自己宝贵的“第一次”都献给了一个叫“尹红”的姑娘。小罗识不了几个字,现在还是个搬东西的小工,也许他父母都不知道,竟然“一不小心”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个西方哲学家的名字。 “大哲学家,人家哲学家是用脑子在思考世界,你却用脑子思考那个无底洞,可惜了你一身童子功,竟然献给了‘鸡咯咯’!你的小相好没给你留个地址让你晚上去找她?哈哈……”一个声音逗乐了所有人。 “关你屁事!总比你强,没那个金刚钻还去揽那个瓷器活儿,我听说你进去一分钟就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跑到大街上烧了几锅烟,回来还到处吹牛皮……” 刚刚那个人变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倒是小罗的“连环炮“又逗乐了一帮人。 “刘富顺,你看逑书呀……你倒是和大家说说,你喜欢啥样的女娃?我跟你说,‘夜来香’里头啥样的都有,美得很呢!只可惜……” 富顺只好将书合上,起身把半开的窗户在往外推了推,尽管并不指望海边吹来的热风能降温,但他想透透气。 “问你话呢?富顺……”“王癫子”独自抬着小半瓶白酒,左脚伸到富顺脚边,右脚弓在凉席上。这天气还喝白酒的,也只有这个“酒疯子”。 “我没得啥子喜欢的,我还小呢……” “小个逑!罗素比你还小,人家都开荤了,你可别说你现在还吃素哈!”小罗的师父三十来岁,在富顺的上铺睡着,突然伸出半个脑袋来,蓬头的灰尘在路灯光芒的照耀下乱舞。 “有人开荤吃的猪下水,有人开荤吃的猪大腿,还有人啃一嘴猪毛也叫开荤……”“朱煸嘴”翻过身子,冷冷地说道。这又逗笑了大家伙儿。 富顺很感激朱大哥能替自己解围。在每次的“卧谈”中,富顺都很少搭话,一般大家也不会怎么去逗这个“书呆子”,可自从两个月前小罗素也被“拉下水”之后,富顺突然成了大家“攻击”的对象。 “老朱,你怕也好几年没碰过女人了哦……”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 “朱大哥碰过的女人比我们加起来都多,”“铁拐李”好像很了解老朱,“人家这是耍厌烦了……” “老李你莫乱说哈!我说句实在话,看你们去耍我也心痒痒,但是……力不从心呀!你喊我这头老牛去耕地,耕坏了犁头不要紧,可我跑去撒泡尿把地弄湿了,土又没松了,那不还哭了人家……” “哈哈哈……”老朱话没讲完,大家伙儿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几个已经躺下的都不禁笑坐了起来。 富顺也跟着笑了起来。像这样的“流氓话”他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还会觉得这些也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流俗文化”也是文化的一种,既然如此,那它也算“精神食粮”的一种,尽管它一直以糟粕为主。 不晓得是谁,突然把话题引导了马云梅的身上。但这个清纯可人的小姑娘并没有被猥亵,而是被男人们反复夸赞…… “刘富顺,你是不是喜欢人家马云梅?”小罗素从木板床的另一侧跨越了三个床位,到了富顺跟前。 “瞎说啥呢?”富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反问。 “我咋觉得每次你看人家眼都不对头?有一回我还看人家用自行车载你!” “喜欢又咋?我看你也喜欢嘛?”“王癫子”喝了一口酒,从嘴皮辣到了心窝子,“喜欢又没得错,人家姑娘长得好,那句话叫啥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噻!” “我没有喜欢……”富顺争辩道,“那是我同学俊勇的女朋友,我们只是经常一起耍!” “要俺说,你比那俊勇强多了!那娃,要真本事没有,拍马屁倒是一套一套的!你和她耍就对了,你们家乡话不是叫耍朋友吗?” “别瞎说了,人家正规中专毕业,和云梅是郎才女貌……” “哟,听听,听听,都叫云梅了?我咋听到那么酸呢?” “你们莫拿富顺开涮了,喜不喜欢那是人家的事,你们有本事也让人用自行车载你……我看你们才酸!” 关于马云梅和刘富顺的玩笑被朱大哥喝止,但“卧谈会”仍然持续到十一点多才结束,大家反复地讲着自己的每一个女人,当然大多数都是好面子的男人们杜纂出来的…… 三秒的宁静之后,宿舍里鼾声四起,完全盖过了“嗡嗡嗡”的蚊子声。富顺揩了揩额头的汗,掰着指头计算着时间——这已经是在江云第五百四十三天…… 富顺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明天是农历六月初十八,也是自己十九岁的生日……他这才又记起了俊勇的邀请,俊勇说,明天也是云梅的生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莲花 在嘉苍的农村,只要父母尚在,是没有资格做寿(过生日)的,所以,每年出生纪念日这一天对大多数农村人来说,不过是年长一岁的标志罢了。 尽管富顺爹娘早逝,但对一个穷人家的娃娃,对“生日”这个词语,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按照老家的算法,从明天开始,十九周岁的他已经算是吃二十岁的饭了。若是在石桥,他就该托媒人到处去找姑娘,经过一系列程序之后接个婆娘回家。 富顺已经忘了多久没去海边丢漂流瓶了,湘瑜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愈来愈模糊,还有那些有意思的连环画,早被可恶的盗贼扔到了不知什么地方。那段曾经美好的“爱情”,或许已经成了青春的祭奠。 岁月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青春的洪流终归趋于平静,或者在岁月的水底沉淀,或者随着岁月一起流向大海。沸腾的青春让人变得勇敢,我们开始学会挑战自我;沉淀的青春让人变得成熟,我们开始学会认识自我。 “青春”对富顺来说太过陌生。尽管他骨子里就流淌着“叛逆”的血液,但没有人愿意给他贴上真正叛逆的标签。无论他走了多远,他都把内心最牵挂的一隅留给了故乡的家;无论他经历了多少,他都把心中最浑厚的志向留给了梦想。 而心中最干净的地方,他依旧留给爱情。青春的烙印给他留下太多的伤痛,日夜追逐的脚步到至今都还没有找到方向,也许她只是匆匆过客,而今早就另有心上人,把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他相信她终归会回到海西,但到时候谁会牵着她的手,漫步在绵绵的沙滩,细数那些美丽的海鸥?谁会让她靠在肩头?谁又会凝视她的双眸? 想到双眸,富顺的脑海里闪现出的居然是马云梅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那是两只晶莹见底的清泉,又似夜空熠熠闪耀的繁星——那个海一样的女孩,干净得就像蔚蓝的天空;那个神一般的女子,纯洁得就如阳明岛上传说的芦苇仙子…… 富顺的心跳再次加速,就如那天坐在云梅自行车的后座上。 马云梅穿着洁白的裙子,蹬着一辆与她娇小身材形成鲜明对比的永久牌自行车。当单车停在富顺跟前,那莲花般的裙摆随着海风摇摆,过肩的秀发在日光下倾泻,那种淡淡的优雅,那种端庄的清秀,让这个又黑又脏的穷小子一时失语。 “会骑自行车不?”“白莲花”嘴唇微动,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不会……俊勇呢?”清香并没有湮没夏日的狂躁,反而让他更加酷热。 “他买点心去了,让我来接你……” “那你把自行车放到工地上,我们走过去吧?” “没事儿,上来,我载你!” “算了……”富顺拍拍身上的土——其实他已经换了一身非常干净的衣服了。 云梅突然笑了起来,宛如芙蓉盛开,娇艳欲滴的花蕊随风飘摇。“上来吧,有啥不好意思的?快点,俊勇还等着我们呢!” 富顺忐忑不安地坐到后座,颤抖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生怕自己发黄的手指和灰扑扑的衬衣弄脏了女孩的白裙子。没想到小巧玲珑的云梅,载着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轻车熟路里驾驶着自行车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那嫩如白雪的小手,终于还是伸到了俊勇的跟前。那对亲密的恋人,已经把富顺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在朋友面前,他们很自然地牵手。 那天晚上,云梅和她的声乐团在学校的大礼堂里演出。俊勇和富顺成了前排的观众,每一幕出现,每一曲落幕,都引来了阵阵喝彩。参加这样的音乐会,对富顺来说是生平头一次,这个在杨家湾连山歌都听不太懂的小伙子,竟然那么专注地倾听着这礼堂的天籁,凝视着服装千变万化、声音千回百转的云梅。随着音乐的此起彼伏,他的内心也跟着波动,仿佛置身绚丽的童话世界。 俊勇经常邀请富顺去他的宿舍。富顺也因此知道,云梅这样的乖乖女并没有和俊勇同居,也没有住校,而是住在离这里还有十多站路的宣统北大街华建干部宿舍。云梅和俊勇见面的时间也并不多,只有周末的时候两个人才会在一起散步聊天…… 云梅希望俊勇自学考大学,俊勇可能对这个要求有些反感,他实在不想去学校读书了。为此,俊勇揪着富顺去喝了一顿酒,嘴里念叨着马云梅可能看不起他这个中专生,没煮熟的鸭子早晚得飞了。 想到这里,富顺心里特别难受…… 第二天清早,富顺硬着头皮找到主管请了休假。然后和俊勇还有云梅的几个朋友,坐着渡船向阳明岛出发。白色的渡轮在大海上疾驰,不到半个钟头,阳明岛西码头呈现在了眼前。 那梦里的世外桃源,那成片的蔬菜农田,那恬静的江南庄园,那环岛的绿色芦苇,那起伏的金色麦田——好美的梦里江南!星罗棋布的水泥路连接着密密麻麻的村落,不计其数的沟渠灌溉着万亩良田! 今天的云梅在穿着打扮上突然换了一种风格,披着的头发被扎了起来,她最喜欢的白色换成了一件花格子衬衣和牛仔裤。一路上她和她的同学们都在高声放歌,从《大海啊我的故乡》到《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从《十五的月亮》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音乐系的学生们永远站在流行音乐的最前沿,那清脆的歌声和海浪一起,演奏出了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富顺不会唱歌,有时候也会因为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而感到尴尬,但他并不厌烦这样的出游。他羡慕这些同龄人,可以在花样的年华里引吭高歌;他为自己能和这些高学历的学生们在一起而自豪,这也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个搬砖的临时工。学生们会拿他打趣,俊勇也会非常骄傲地介绍他的这位“天才”同学。 但城里的大学生们依旧有些看不起这两个乡下来的中专生。这些音乐系的“歌唱家”们,个个都来自优越的家庭。除了云梅,其他五个女生找到的对象也同样是大学生,俊勇不免有些自卑——这大概也是俊勇要叫上富顺的一个原因吧! 马云梅并不觉得自己找了个乡下男朋友而丢脸,她反而觉得自己的选择更加理智和现实。从经济条件上来讲,俊勇肯定比不过这些月消费比他月工资还高的“公子哥”们,但俊勇花的每一分钱,都是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挣来的;与此同时,他还会为未来做打算,把大部分收入都存起来,用更加实际的行动来慢慢构筑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 乘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他们来到了岛的东岸。朝霞洒下一层薄纱,一片美妙的沙滩呈现在大家的眼前。长年的海浪将黄灿灿的沙粒冲刷成平整细腻的肌肤,经过千百年的筛炼,沙滩格外的松软湿润,海浪静悄悄的涌过来,又悄悄退去。这样静谧的阳光和沙滩,这样温馨的浪花和海岸,在海西城里是绝对看不到的。 不会儿,大学生们换上泳装,一起扑向大海的怀抱。呆若木鸡的富顺站在岸边,看着这些开放的女学生,就这样在男人面前穿着“内衣内裤”,嬉笑打闹着唱着一曲听不懂的英文歌曲,在蔚蓝的海水里畅游。 云梅的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顺滑的肌肤暴露在大家面前,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瑕疵,胸前隆起的小山随着海水波动,与纤细的腰部、丰满的臀部构成一个完美的“S曲线”。 俊勇和其他城里的男孩子一样,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若是在石桥,十岁以下的男娃娃脱得光咚咚跳进河里也不足为奇。可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这样子“坦诚相见”未免太“不知羞耻”。 面红耳赤的富顺并没有加入他们,他还不能适应这海滩的生日派对。 “富顺,快过来换上泳裤,到海里游泳去……”俊勇在大学生们刚刚搭好的一个帘子前面招手。 “我不来了,我到处转转,你们耍……” 俊勇并没有丢下这个朋友,过来拉着富顺就往帘子后头走——他来之前就给富顺准备了一条泳裤。“未必你还害羞么?你就当是在工地上,光着膀子怕个啥?” “工地上又没有女人……” 俊勇没有理会,伸手就帮富顺解衬衣扣子。富顺换上泳裤,被俊勇拉到海边,猛的一脚就揣进了海里。 “扑通”一声让朋友们大吃一惊,接着是哈哈大笑——富顺用标准的乡下“狗刨”在海水里扑腾,苦涩的海水呛得还他没喘过气来。 “你疯啦,万一人家不会游泳咋办?”冰清玉洁的云梅游到富顺跟前,看到他在海水里扑腾,在确定富顺会游泳之后,转过来责备岸边嘿嘿笑的俊勇。 俊勇一个猛扑也跳进了水里,因为海水刚刚没腰,他冷不丁地抱起亲爱的梅梅,在海水里享受这爱的礼物…… 日过三竿,太阳已经变得毒辣起来。八九个人涌进了芦苇丛里,每个人都给云梅精心准备了生日礼物,有可爱的抱抱熊,有精美的小饰品,还有可以唱歌的贺卡…… 俊勇的礼物异常特别。那是一枚心形石头项链,小小的石子上是他精心雕刻的文字,文字是这对爱人的名字,一条精致的红绳穿过小孔,被俊勇含情脉脉地挂到恋人的如玉的脖子上。 俊勇说:“我姓石,这枚小小的石头就是我,从今天开始,我会全心全意陪你走过未来的每一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云梅园 到了中午,烈日当空,就算是这比城里低了一两度气温的海岛上,也同样热得让人发慌。 “咱们中午去什么地方?” “当然是去梅梅的庄园里呀!” 马云梅的父亲一年前在岛上购置了一处庄园,就在东岸颍州湾往北一公里处,据说这曾是乾隆皇帝在在江南的一处行宫庄,精美别致的“云梅园”几乎浓缩了江南园林的全部优点。 庄园之前的名字叫做“柳园”。比岛上其他园林相比,柳园很小,但却名声在外。以前阳明岛上的主要植物还不是芦苇,而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垂柳。乾隆巡游江南,登岛赏柳,写下了“垂柳依依村舍隐,新苗漠漠水田稠”的佳句,江南巡抚也因此在岛上给乾隆皇帝修建了这座别致的“柳园”。 不知什么时候,岛上的柳树几乎被伐光。现在岛上仅存的几株柳树,都在这云梅园里头。因为是新买的园子,马子昂也还没来得及打理。据云梅说,父亲买庄园并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保护和研究江南的古建筑。 著名园林与古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曾说过,“造园之学,主其事者须自出己见,以坚定之立意,出宛转之构思。无我之园,即无生命之园。” 或许这座园林并非出自帝王之手,反而可能来自某个江南女子的灵感。柳园的生命并不在于“柳”,而在于假山。占地不到一亩的园林里,竟然有十处假山和池沼,每一处假山都是形态各异的动物或人物形象。尽管池沼几乎已经干涸,但在裸露的淤泥上,却长满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同样美不胜收的花花草草。 和无数江南园林一样,柳园既有小家碧玉的秀气,又有绝代风华的大气。房屋多为青瓦白墙的船舫型建筑,偶尔的一处亭台楼阁,也给这肃静的校园里添了不少生气……总而言之,庄园里的每一处皆可见其主人用心深细,连地上用卵石铺成的图案也精美到了极致! “马大小姐,奴婢给你请安了!”一个叫薇薇的丫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随即是一个“请安”的动作。 “马大哈还差不多,什么小姐呀!你看着园子,都荒废成个什么样了?亏我爸爸还把它当个宝,也不抽时间来打理一下……”云梅一边抱怨,一边找来一把扫帚,开始在厅堂里搞起了卫生。 音乐系的学生们似乎并没觉得这阴森森的瓦房有什么稀奇,闷热房间里别说空调了,连个电风扇都找不着! 富顺却被这美轮美奂的古建筑深深地吸引着。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园林,在他看来,柳园的美不仅仅在于它的雕梁画栋,而在于它的朴素和布景。他突然觉得,那些高楼大厦在这样的园林面前,该是多么的卑微呀! 他突然想到了庄园的新名字。“俊勇,你说这园子为啥叫‘云梅园’?”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是马总用梅梅的名字命名的!”俊勇跟在这个书呆子后头,他晓得富顺最近在看一部名为《古建筑与现代建筑美的碰撞》的书籍。 “我觉得不是。其实‘云梅庄园’比‘柳园’这个名字要好得多,‘云’就是那些假山和池沼,假山到处盘旋着,就如腾空的云;同时这些池沼里放上清澈的水,天空的云朵倒映其中……” “梅呢?” “梅?你的梅梅就是‘梅’呀!”没想到富顺也开起了这种玩笑,好像完全忘记了上午在沙滩的尴尬,“后边有一处空地,还有几处池沼我觉得而有些多余,如果填土之后种上梅花,那一定很好看!” “别酸了!你两个‘建筑大师’,快过来切蛋糕啦!”薇薇不仅嗓门儿亮,耳朵也好使着呢,老远就听到这俩乡下来的朋友在讨论他们的专业知识了。 “来了!”俊勇一边回应着,一边思索着富顺的话。他的脑子在想象一个画面:如果自己个梅梅的婚礼能在这样古典的建筑里举行,那他一定要穿上满服,娇妻也会打扮成格格的模样…… 因为屋子里的家具被全部清空了,九个人就盘腿坐在地上。他们从城里带来了很多点心,还有一个圆圆的蛋糕。 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富顺还是第一次见。圆圆的蛋糕上头插了几支蜡烛,奶油写成的数字是“20”,这表示云梅从今天开始已经二十岁了。 “小姐,请您闭上眼睛,先许一个愿望吧!”一个叫琳琳的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着今天的女主角。 富顺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闭上,然后双手合十。美丽的姑娘啊,你的愿望一定也是美丽的,并且一定能够实现。富顺也闭上眼睛。是啊,同行的人又有谁知道今天也是这个“乡巴佬”的生日呢!那么,他也有权许下一个美好的心愿! “好喽,吹蜡烛了!” 云梅睁开眼睛,轻轻地向蜡烛吹气。富顺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吹蜡烛,他见云梅一次没有全部吹灭,便帮着“噗”的一下把剩下的两根蜡烛吹灭了。 旁边的琳琳轻蔑地看了富顺一眼。 “快分蛋糕!”薇薇继续主持工作。 富顺得到了最大的一块儿,可他却舍不得吃。他看着另一个“小寿星”吃蛋糕,不知为何,竟然掉下了一地眼泪。他赶紧用袖口擦干,生怕别人看见,然后狼吞虎咽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儿吃了——这是富顺十九年人生里最甜蜜、最芳香的味道! “梅梅,刚刚许什么愿了?”吃完蛋糕的薇薇,从男朋友的背包里掏出一罐啤酒递给云梅。 “谢谢,我不喝……”云梅摇摇头,这酒精的味道她着实不喜欢。 “过生日,喝一点吧,没事儿……” “我帮梅梅喝……”俊勇看到女朋友被为难,当然要为她出头。 “你也不许喝!”云梅也不喜欢看到俊勇喝酒。 “我喝!”富顺抢过那罐酒,咕噜咕噜倒进肚子里。 “大哥,那是梅梅的果啤!你真是……”琳琳本身就有点看不起这个苦力,刚刚的蔑视演变成了现在的愤怒。 “琳琳……把酒都拿出来呗!我喝汽水……”梅梅赶紧解围。俊勇得到指令,赶紧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瓶汽水递给云梅,自己从薇薇手里接过一罐啤酒,大家共同为可爱的梅梅小姐干杯! “梅梅,你爸可真了不起,给你买这么大个园子……”琳琳的话里带着一股酸味。 “没有啦,我刚刚不都说了,这是我爸爸买来搞研究的……” “你少骗人!我刚刚看到大门的匾额上都写着‘云梅园’呢!”薇薇噘着嘴看着男朋友。 “买!明天就给你买个‘薇薇庄园’!”男朋友马上表态。 “你以为这岛上的园子谁都能买呀,没那个身份买不了!”薇薇一拳头砸在男朋友肩上。 “等你姐姐回来,你爸爸还得买一个‘湘瑜园’吧?”琳琳故意打开一个新的话题,一旁的男朋友拉了拉她,轻微地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云梅尴尬地笑了笑。她知道琳琳一直嫉妒她,包括她的家庭,她的歌喉,还有她的美貌……但琳琳也有自己的优越感,那就是她的男朋友是海西一个大领导家的公子……所以,俊勇经常被琳琳开涮。 “好了,今天梅梅过生日呢,咱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好不好?来,干杯!”薇薇抬起啤酒,又拍了拍云梅的脑袋。 “干杯……” “湘瑜园”?为什么是湘瑜?马湘瑜?没听说云梅还有一个姐姐呀?一连串的问题在富顺的脑海里旋转,好像刚刚的那罐果啤就让他有些微醉了。 这两个太过熟悉的汉字,又弹响了富顺内心深处的那根心弦。迷幻的眼睛里,对面的那个姑娘好像心爱的湘瑜,他好想站起来,像电影里的绅士一样伸出右手,邀请心爱的姑娘跳一支舞……可他不会跳舞,他只是一个拿着灰刀挂起灰浆砌砖的泥水匠! “俊勇,云梅还有一个姐姐?”离开庄园的时候,富顺把俊勇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云梅和薇薇手牵着手,在最前边带路,夕阳在她们身后,映照出两个最美的背影。 “没有呀,马总就她一个女儿!”俊勇也纳闷儿,从刚刚的气氛上来看,云梅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那刚刚她们说啥子‘湘瑜园’?我还以为她有个姐姐叫马湘瑜呢!” “没有吧,李湘瑜这个名字很特别的呢,‘鱼香肉丝’,呵呵,很难找到同名的了!” “你们认识李湘瑜?”前边的脚步停了下来,琳琳转过身问道。富顺和俊勇大眼瞪小眼,然后同时点点头——没想到这个海西人居然能听懂他俩的方言,并且他俩说话那么小声。 “哦,对,那个留学生也是江云过来的……” “等等,你刚刚说的那个湘瑜是李湘瑜?”富顺拉着琳琳问道。 “是啊,俊勇,你还不知道呀?梅梅的爸爸和她亲妈因为李湘瑜的妈妈离了婚,梅梅跟李湘瑜母子俩又不和,你们的马总只好把继女送到国外去了。听说呀,过几天就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白炽灯 到了夏至这一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从今天开始,昼长夜短! 可这对淑芬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个左脸毁容、背部和手臂留下大面积伤疤的姑娘,更喜欢漫长的黑夜。白天出门的时候,她总是带着一顶草帽,哪怕是这么大热的天。 淑芬依旧是杨家湾村的妇女主任,每个月领着十九块钱的工资。不过她已经很少去村委会和各组宣传计划生育政策,大多数村民都很自觉地去卫生院结扎或者安环。从去年十月到现在,全村只有七对怀上二孩或三孩的夫妇,这与往几年相比,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了。这也算是淑芬的工作成绩。大家对淑芬舍己为人救人的举动很是钦佩,谁又愿意给这个善良的姑娘找麻烦呢? 不过,接踵而至的荣誉并没有抚平淑芬身心的创伤。县、片区、乡三级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优秀妇女主任、优秀村干部……那些被杨泽贵小心翼翼贴到墙上的奖状,已经被几只调皮的蚕吐上白色的丝,沾上了几颗椭圆的蚕茧。 梨园和去年一样硕果累累。淑芬娘尽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她依旧无怨无悔。现在家里相当于有两个残疾人,一个腿脚不便根本不可能帮着她把梨子背到市场上;另一个僵直的面部肌肉就和瘫痪了一样,不愿意抛头露面,最多也就把一背篼梨送到石桥桥头,便回家去了。还好有大女婿国强和好心的王广文,这几百斤梨才算销得差不多了。 曾经那张让多少男人唱起山歌的秀美脸庞,留给了十八岁的过往,无情的大火毁掉了一个女孩最美的青春。左脸瘫痪、嘴巴扭曲,左眼几乎失明;头发就像杂乱的野草,稀疏的扎在满是伤疤的头皮上;背部因为烧伤面积过大,从病床上下来开始到现在,她也没有真正直起过腰。 上帝是多么的残酷呀!既然你也曾被绑在十字架上被鞭策,你该知道那种刺骨的疼。那么,你为何让这么善良的人被命运捉弄,在最美的年华里留下这刻苦铭心的痛? 太阳依旧从人命湾的方向升起,代表上帝来抚慰他的子民。天刚蒙蒙亮就起床的农民,此时已经薅完了一个田秧,扛着锄头往家里走去。 斑驳的树荫下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在黑黢黢的土地上觅食。忽然山梁上刮来一阵飓风,一只硕大的老鹰用它锋利的爪子带走了两只可怜的雀子。 淑芬把装满桑叶的背篼放到堂屋的大桌子上,摘下那顶镶着纱巾的草帽。这顶草帽已经成为了她的随身之物——尽管太阳的光芒还没有照到砚台山下,但草帽就像她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出门就必定形影不离。 淑芬把鲜嫩的桑叶铺在蚕簸上,已经一夜没进食的蚕宝宝们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疯掠狂食。淑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那场火把脑子也烧坏了吧?它们今天该坐眠了! 她再次戴上草帽,从堂屋另一侧的柜子里盛了半升瘪壳谷,往地坝外头的鸡笼走去——那是一个用竹篾圈起来的圆形篱笆,篱笆里有七八只老母鸡——为了保护自留地里嫩绿的蔬菜,它们暂时被关了起来。看到主人过来,这些失去自由的家伙一窝蜂地涌到淑芬跟前,从篱笆孔里伸出长长的脖子,“咯咯咯”地叫唤。 这些原本轻松的家务,在她受伤之后变得复杂起来。左手失去了往日的灵活,难以挺直的后背也很难承受起五十斤以上的重物。 淑芬再次回到堂屋里,把那顶漂亮的草帽拿在手上。这是广文用潇水河边的苇子编成的;帽檐上的纱巾,也是广文亲自动手缝制上去的。他知道淑芬不喜欢鲜艳的颜色,所以草帽和纱巾都是肃静的白色。 淑芬用左手托起草帽。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几乎黏在了一起,可能已经失去了知觉。另外三根手指头吃力地护住帽顶,右手拿着一块儿毛巾,轻轻地擦拭帽檐上的一点白浆——那大概是刚刚摘桑叶的时候溅上去的吧? “淑芬……”屋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欸……”淑芬应了一声,然后戴上草帽往屋后走去。“广文哥,先来屋里坐哈喝口水嘛,一哈儿再去摘!” 广文把背篓放在梨园里,跟着淑芬到了屋檐下。 “广文哥,你去年就说要栽梨树,咋个还不栽呢?”淑芬没有把草帽摘掉,除非是自己的家人,在外人面前她一般都戴着帽子。 “不栽了,橘子的问题解决了,甘蔗也大么多……夏天的时候我在你家来拿梨子去卖,现成的多安逸!”广文满头大汗,用木瓢在水缸里舀水喝。 “你咋个喝生水哦?来,老鹰茶!”淑芬从屋里倒了一杯水出来,看到广文在水缸边猛灌,赶紧上前制止。 淑芬家的梨,有一半卖给了广文,这个特殊的买家,不仅自己上门提货,有时候还带着一帮人来。他们出的价格,却和市场上一样。淑芬心里知道,广文哥是真心实意在帮她。 “嘿嘿……”广文咧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广文哥,要劳慰你哦,要不好多梨都烂到地里了!” “没得事,你们家梨真的甜呢,我拿到岔河街上去卖,好卖的很……” “你的橘子挂果了吗?” “挂了,结的好得很,今年我按聂县长的方法施肥,前段时间把土壤拿到县里去化验,已经适宜黄橘生长了!” 广文歇息了一下,就去园子里摘梨去了。因为良种梨开花早,生长期短,所以在其他梨都还没怎么上市的时候,淑芬家的梨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广文来了?”淑芬娘从地里回来,看到这个老熟人,老远就和他打招呼。 “四嫂,广文真是个好娃娃呢,依我看,哪天我去岔河说下媒,把婚订了算了!”和淑芬娘一起的是她三嫂。 “哎,只怕是我们家老二没得这个福分。小伙子四肢健全,人又长得标致,你不去说还好点,你一去说,人家爹娘咋会答应哦!” “我看他按天两头从跑这么远路来你家,他爹娘不同意,但娃娃肯定是有这个意思!” “算了,我们家淑芬也不愿意,倒不是她挑,而是她心里头觉得配不起广文。我那天和她说,她还和我生气,喊我不要害人家,她这辈子就赖在家里头了……你说她说的这些话……”淑芬娘不禁抹起了泪来。 广文挑着八十多斤梨,走了几里路到水电站去坐船。他在淑芬家买梨,从来都不过称的,装满两箩筐,按一百斤结账,然后午饭也不吃就往岔河场去了。 辗转一趟到了岔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林木运来的梨已经占据了市场。广文卖完这八十多斤梨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一进一出,每次都要折几块钱。可他偏偏喜欢做这亏本的买卖。 摸黑回到家里已经十点多。广文的爹娘本来早就原谅了他,去年冬天他从山垭口搬回来和爹娘一起过的年,年迈的爹还和他一起卖了几百斤甘蔗。但回去没多久,他又和家里人闹开了别扭。 还没进屋,他就听到爹娘在吵架。 “你咋个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不读书就算逑了,回来搞农业老子也认了,现在倒好,跑到几十里远的地方找个脸都没的人女人去捞嘴……等到今晚上他回来,老子硬是把他脚杆掰断!” “娃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你自己没得教育好,这哈儿来抱怨我……你去掰断嘛,连我一起整死算了……” 广文推开门,看到地上摔坏的碗,头也不回地往斜房屋走去。 “给老子站到!”老王怒斥道。 广文停下脚步,闭着眼睛,他知道父亲又要拿起那根竹块抽打他。果然,气急败坏的老王手中的竹块落在了广文的后背,广文娘也不再像往日那样过来拉劝,只是坐在凳子上哭。 “是不是又跑到石桥去了?”老王再次把竹块高高地举起,他希望这个“逆子”能够转过身来认个错。 “是!”广文强忍住眼泪。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种教育方式,并且深知自己的过错,如果这顿抽打能让父母好受一点,他宁愿承受这锥心之痛。 “干啥子去了?” “去姑姑家了……” “你放屁,你姑姑早上就来我们家了,下午刚走……是不是又去杨家湾了?” “没有,爹。我去岔河了……” “啪……”竹块再次重重地落在后背。“你给老子听到,从明天开始,天天和老子一起种地,哪里都不许去。后天跟你娘去六龙,你姐在那边给你说个婆娘……”老王竹块子一扔,拉着广文娘往里屋走去。 广文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忍不住流淌。 瓦屋顶下那颗十五瓦的白炽灯发着微黄的亮光,墙壁上贴满了自己小学时候的奖状,堂屋右侧的蚕架上,簸箕里的蚕正在吐丝。灯的周围,几只飞蛾疯狂地往那亮光上扑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挖鱼塘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从人命湾的石缝里冒出一股清泉,流过垮塌的石河堰,顺着杨家湾、谢家坝,汇集沿途的水流之后,一直流向石桥水电站。流经的地方,汇聚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潭。 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溪流,唱响了大自然生命的欢歌。大石头田的水稻已经从单株长成了一簇,田坎边上的玉米也长到了半人高。大石头下的清潭依旧叮咚作响,石洞边那棵桐子树已经挂满了青涩的桐果,桐树下的几株扶桑张扬着巴掌大的叶子,掩饰着桑叶下紫色的桑葚…… 欣欣向荣的绿色成了夏天的主色调。就连稻田里的青蛙、草丛里的蜥蜴,还有水潭边的青蛇……这些小动物们也都把绿色当成了时尚。 谢国强站在屋后的一块儿空地上,满脑子也是绿油油的希望。 这个劳改了三年多的“杀人犯”,回到农村依旧戴着这顶摘不掉的臭帽子。父亲的石工队,因为他这个不吉利的名号,请去做工的人越来越少。眼看着父亲带的十来个徒弟就要解散,这群曾经手艺过硬的石匠门也快失去饭碗,国强心一横,决定“金盆洗手”,不再端“石匠”这碗饭。 国强一出石匠队,谢经峰的“生意”又红火起来。自从土地承包到户,攒下几个钱的农村人,都想着置办点家业,而农村里最大的家业就是建瓦房——这当然离不开打石匠。 那么,经过改造的老实人谢国强就这么甘心地在家“挖三百六”了吗?当然没有!这个憨厚的庄稼汉,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不想做那种安于现状的穷苦人。 淑芳这三年在家过的什么日子?衣服还是三年前那几件,缝缝补补凑合着穿;一日三餐不是白水面,就是咸菜下稀饭;喂肥的猪舍不得吃肉,全部卖给了供销社……但她却一点儿也没亏着小海棠,小家伙长得快,所以新衣服也添置了不少;奶奶疼孙女儿,隔三差五地拿点腊肉,淑芳就全部做给海棠吃。 看着妻子满是老茧的手,还有徒增的几根白发;看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瞪着大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小海棠……他可以想象这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怎么是在艰难的生活地煎熬过来的。 国强把錾子手锤一扔,这传家的手艺离了他谢老二也绝不了种,大哥国民不都开始带徒弟了吗?在嘉南劳改的时候,有个教官说:“你们这些土包子,抱着金窝窝不晓得珍惜,农村里现在遍地是金银,偏要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你守着三分地都能挖出个金元宝来!” 可这几亩水田旱地,“金元宝”到底藏在哪三分地里?回来也将近一年了,这地里的玉米和麦子、田里的水稻,加上两头肥猪和三四成蚕茧,那也比不过大哥出去卖的几个月力气呀! 国强在玉米地里除完草,回到家里头看着在遭到忙碌的淑芳,从后边一把搂住媳妇儿。“大白天的做啥子哦?”淑芳手里拿着锅铲,转过头看着丈夫,脸上泛着久违的红润。 “淑芳,我们屋头还有好多钱?” “你咋个问起这个来了?莫钱!又想去赌是不是?” “哎呀,你这个专戳痛处是不是?我都赌咒发誓的不赌了!我说真的呢!”国强从媳妇手上接过锅铲,在大锅里铲了几下四季豆。【ㄨ】嫩绿的豆角真香! “想通了?去买梨树?”淑芳递过一个碗来,又去灶后头塞了一把干竹枝到灶孔里。 “不买!这到处都是梨树,过几年梨子也卖不起价来。再说,淑芬他们种梨树,我们也种,那不是抢你老汉儿生意哦!” “说啥子?”淑芳把火钳往柴堆里一丢,“哎呀,你看你那手上,全是泥巴,我来,你去洗下手!”淑芳起身给国强倒了半盆热水,然后在阶檐里喊:“海棠,快回来吃饭了!” “你看我们后头栽包谷那块地,整点啥子合适?”国强一边洗手,一边故意卖关子。 小海棠蹦蹦跳跳地从奶奶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嫩黄瓜。 “又吃生黄瓜,一哈肚子痛莫人管哈!”淑芳没有搭理国强,拉着脸吼女儿。 “有人管,我爹爹管呢!”小海棠跳起来,从木架上够了一块儿毛巾递给爹爹,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国强抹完手,一把抱起小家伙,在她圆圆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对,爹爹管!” 进到厨房,淑芳已经盛好饭菜。一个炒豆角,一个炒南瓜,还有一钵丝瓜鸡蛋汤。香喷喷的菜汤上,点缀着稀疏的葱花,却也点缀着浓密的温馨。 夏天的午餐永远是庄稼人一年四季里最丰盛的。田间地头的地畦里到处都是嫩绿的蔬菜和瓜果,长长的丝瓜、黄瓜和四季豆,圆圆的南瓜、地瓜和佛手瓜,就算是红苕地里的藤尖尖,那也是一道美味的蔬菜。 “你娘手艺真好,”国强用手抓了一根豆角塞到嘴里,“嘿嘿,最后两锅铲是我铲的!” 淑芬把筷子递给丈夫,又把女儿抱到板凳上。“你刚刚说后边的地里你要整啥子?” “你觉得呢?” “我和你商量了几个月了,我要是觉得出来个名堂,你那地里还能种了包谷?” “我在劳改的时候,听一个老几(方言,‘某人’的意思)说,他们家有两亩鱼塘,一年能赚一千多块钱……” “鱼塘?养鱼吗?” “对,养鱼!” “鱼怕不好养哦,你看那些桥河里打鱼的,好多打起来拌两下就死了……再说,后头是一块地,又不是水田,咋个养?” “把地挖成田!” “那要挖好久?再说,养鱼肯定要挖得深!我两个挖起明年子哦!” “还有我……”小海棠突然放下碗筷,去阶檐上找她的小锄头,又被国强一把揪了回来,“吃了饭再去,海棠!” “我请爹和大哥帮忙,还有国志正好暑假回来,我打算一个月搞完!” “你搞完水都没得,你养鳅鱼哦?” “水从河坝里抽!现在不是水的问题,关键是要买些机子!我听说鱼最怕的是缺氧,抽水机、增氧机都得买,还有,就算请大哥他们帮忙,挖土抬石头砌坎子,总要招待吃饭,也要花钱,所以我问你钱的事情……”看来国强还是做了些功课。说完这些,国强又粗略地算了一笔账,加上人工、设备、鱼苗、饲料等等,至少需要上千。 这可吓坏了淑芳。这些家里年前前后后都是他在张罗,生猪和蚕茧是主要收入,抛去成本和家用,他也就攒了三四百块钱。现在国强开口就是上千,她上哪儿找去。 “没有那么多钱,我又不是摇钱树!”淑芳放下碗筷,刚刚燃起的希望被这可怕的四位数给浇灭了。 “这鱼塘就是摇钱树。我晓得你没那么多,我就看看有多少,不行找大哥和爹借点……” “你好意思去借你自己去!那年你……那年赔钱,爹娘把老底都掏光了,大哥还拿了不少,人家没喊你还,你现在有脸去借?我跟你说,我们家就肆佰壹拾块钱,那天爹还说管我们借点钱,国志这年学费不太够…” “那就找你爹,他们这几年卖梨子和茧子,应该有点钱!” “亏你说得出口,爹一个脚,淑芬也那么老火……国强,我们能不能好多本钱干好大事情,你实在要挖鱼塘我也不拦你,先挖一个小点的……” “小点的?你那几百块钱,机子都买不回来!”国强把碗丢在桌子上,有些懊恼地出了门。 国强在阶檐里坐下来,裹了一锅叶子烟。火辣辣的太阳正垂直地照射着地面,地坝外头那些绿油油的胡豆苗被晒得蔫头搭脑,几只野蜂嗡嗡乱叫,紧闭的胡豆花蕊让它们找不到头绪…… 淑芳吃过午饭,带着孩子回了一趟娘家。 淑芬抱起小海棠,从桌子上拿来一个又圆又大的黄梨递给她,又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亲。小海棠已经习惯了二姨割得她小脸蛋儿发烫的嘴角,她觉得,二姨还是那么美! 大姐把国强准备挖鱼塘的事情和娘家人说了说,她倒不是想要借钱,而是想听听有文化的二妹和爹爹的看法。 “好呀!”杨泽贵和淑芬几乎异口同声。 淑芬接着说:“我都一直想养鱼的,但是那个比种树都累,你要有人看着,白天黑夜都要守到,我在岔河培训的时候,聂县长就在说我们可以发展渔业,看来姐夫现在脑子开了窍了!”淑芬难得地开了开玩笑。 “原来吃大锅伙食的时候,集体在石河堰养过鱼,那哈儿没得啥子技术,并且石河堰太深了,不好养!要是你们屋后头那块地挖成塘塘,我看要得,现在河里的鱼也不好打,打起来还卖一块多钱一斤,和猪肉差不多,养鱼的话,只要养好了,肯定赚。正好你们家请得到劳力,要挖就抓紧!”杨泽贵补充道。 淑芳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对于钱的事,她实在开不了口……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雷雨夜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让我们重新来审视一下广文对淑芬的感情! 我们知道,广文本来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农民,在他的笔下,有很多烂漫主义色彩的文字。尽管是一个回乡小农民,但在他的内心世界,依旧住着一个诗人。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作家孙犁那样,在属于自己的白洋淀里写出伟大的作品。 但这个每天“口朝黄泥背朝天”的庄稼汉,最为得意的作品却是写给心中最美的女孩的情诗。当然,这些煤油灯下的相思还没有让女主人公看见,他履行着彼此的承诺,伪装成最好的朋友,掩藏着内心最炽热的冲动。 那个能干的妇女主任,每天像只不知疲惫的燕子,自由自在地在高空翱翔。广文幻想着给燕子筑一个巢,只要她愿意,这个巢筑在杨家湾也未尝不可。孰料一场大火折断了燕子的翅膀,她用唾沫和泥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脆弱的内心,每一天都在滴血,凝固的血液几乎让她窒息。 在看到心爱的姑娘被毁容的那一刻,广文的内心世界跟着波澜起伏。他不愿相信那深爱的燕子会就此告别天空,可是啊,那威蔚蓝的天空,就这样无情地黯淡了下来,笼罩着两个人的内心世界。 他坚信,那朵最圣洁的玉兰花,在来年的夏天,依旧会在阳光下绚烂起来。可是,时间这剂良药,在伤痕累累面前无济于事——她依旧躲在最阴暗的角落,期盼着一场大雨,把身上的疤痕冲洗干净,把头顶乌黑的头发催生出来。可是多情的广文,却把自己化作一把雨伞,就这样默默地为她遮风挡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淑芬站在雨里,看着撑伞的广文。 雨水在伞面滴滴答答,广文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可是我现在这么丑,连小孩子见了我也会躲着我!” “所以他们还是小孩子,等他们长大了,他们才会知道自己多么愚昧!” “愚昧的是你!等你长大了,你会后悔的!” “所以我想试试,我在心里说过一万遍——我等你。等我长大了——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来接你,正式娶你为妻!” 滂沱的大雨依旧倾盆,淹没了淑芬的脚踝。广文突然扔掉手中的雨伞。“你说你喜欢淋雨,我一直阻拦你,今天,我和你一起,雨下的再大些,冲走那些流言蜚语,冲走你眼角的泪滴——大雨过后,我陪你看最美的晨曦……” 一声雷鸣,广文从梦里惊醒。他睁开眼睛,在黑夜里找到那双最美的眼睛。这种如诗的表白,他已经在梦里演习了无数次,可在真实的世界里,他却失去了勇气。 同样没有入眠的还有砚台山下那只惊恐的燕子。她蜷缩在薄薄的被单里,恐怖的雷声让她浑身颤抖。因为淑菲要上夜自习,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淑芬拉开灯。尽管窗外已经风雨大作,但闷热的空气依旧让她窒息。今年的夏天多雨,她一边庆幸梨园的果实已经全部卖完,一边又担忧起田里正在扬花的水稻。 接二连三的雷声让她睡意全无,那个三天两头登门的小伙子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知道怎样去理解广文哥的殷勤,或许那只是朋友般的怜悯吧?就像村里的结扎户,用一种善良的行为同情一个弱者。 可那明明超出了同情。她不愿意把广文的行为与爱情关联。尽管家里的镜子已经被全部收起来,但她在水缸的倒影里看得到自己被毁的容颜。那是一张自己都不愿接受的脸,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奢望美好的爱情呢? 淑芬的眼泪和外边的雨一样淅淅沥沥。她吃力地从箱子里找到一封书信,那是广文哥曾经所有的情诗里头唯一留下来的—— 我站在弯弯的小河旁 从倒影里寻找你最美的摸样 小船儿划过你多情的脸庞 你的眼角 涤荡起晶莹剔透的波浪 我站在弯弯的小河旁 从阳光下寻找你最美的摸样 小燕子飞过你单薄的肩膀 你的嘴角 上扬起新月牙儿的芳香 …… 淑芬的心里满是道不明的酸涩。自从烧伤自后,她那尘封的日记本再次被打开,那里不仅书写了她的心路历程,更是她宣泄沉闷的最好方式。因为这些文字,脆弱的内心开始变得强大,她也像拾起稻田里的谷穗儿一般,拾起了那些久违的句子—— 如果你和他们一样 唱起多情的山歌 那么 我也会在这边应和 可我怕 这嘶哑的喉咙 再也唱不出曾经的欢乐 所以 我情愿就这样躲在黑暗的角落 送给你一支祝福的花骨朵 …… 晨曦终于从东方露出肚皮,陪着广文的却不是梦中的姑娘。 六龙乡在岔河乡上游,广文姐姐的婆家就在六龙街上,今天她要给弟弟介绍个媳妇。 广文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他还是在母亲的“押送下”走进了六龙的小馆子里。姐姐早早地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坐在那里等他。 “弟,这是丁萍。我之前给你说起过,快坐!”广文的姐姐也是个美人坯子,那个叫丁萍的小姑娘在姐姐面前反而逊色了不少。不过也算是大家闺秀,一直低着头玩儿她的小辫子。“这是我弟王广文,拿到中专毕业证,还没去上班!” 姐姐说完,拉起刚要坐下的娘,使了个眼色就往外走。 广文坐下来,故意翘起了二郎腿,不跟姑娘说话,也不找老板点菜。脸色红润的丁萍抬起头,看着这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你吃点啥?”姑娘终于还是先说话——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 “我不饿,看你吧!”广文答道,态度算不上冷淡,也算不上热情。毕竟在小姑娘面前,总不能起身就走吧?广文端详了一下对面的女孩,长长的辫子搭在肩上,让他想到了几年前的淑芬。 姑娘起身添了点茶,“我听广秀姐说,你在江云读过书呢?” “哦,读了几年,白读了,回来搞农业来了。” “能考到大城市去读书,可了不起了!哪像我,高中都考不上!你中专读完了咋不去公家上班呢?” “哈子公家婆家的,我现在属于自家的,多自由!你呢,做啥子呢?” “在街上理发,自己开了个理发室!” “个体?” “嗯!” “那你看不上我这个土农民,又没得啥子技术!我有点事情先走了,今天当场,你理发室里也忙嘛,我就不耽搁你时间了!”广文拍拍屁股就走。丁萍这姑娘可能从来没受过这么大气,一个人坐在馆子里流眼泪。 广文也没去找姐姐和娘,自己去农技站买了化肥,准备坐船回家了。 刚到码头,他却碰到了淑芬的姐夫谢国强。“国强哥,你咋个来赶六龙场哦,这么远?” “广文?我来会个人。你这就要走?” “准备走,你来了就不走了,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广文一下子高兴了起来,把一百斤化肥寄到码头,拉起国强就往刚刚出来那个馆子里走。还没进门就扯开嗓门:“老板,半斤猪脑壳肉,一盘煮胡豆,两碗凉粉儿……咦,你咋还在?”广文看到还在抹泪的丁萍,一下子难为情起来。 “熟人?”国强嘿嘿地笑了笑。 “嘿嘿!”广文也跟着笑起来,“这是国强大哥,那个……一起吃哈,刚刚我是去接我哥……” “我要回去理发!”姑娘没好气地往外走,故意拿这话激他! “不管她,嘿嘿,快坐起,国强哥,你会哪个人哟?” “说起都不好意思,我在里头认识的一个兄弟。在六龙养鱼,我今天来碰一下运气,看他在街上卖鱼没得?” “你跑这么远来买鱼?早晓得我钓几条给你送来!” “不是,我准备搞鱼塘,来学哈儿经验!” “好呀!国强哥,看来你是要干大事业!干脆你先去那头看下卖鱼的人有没得你认识的,一下再点两个菜,坐起慢慢摆。” “要得!”国强起身就走,不一会儿他还真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领来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不过,汉子后头跟着的,是楚楚可怜的丁萍。 丁萍受了委屈,跑到哥哥那里去哭鼻子。事情就是这么巧,丁萍的哥哥就是国强在牢里头认识的鱼贩子丁盛…… “哥,就是他,欺负人……”丁萍还在哭鼻子,国强和丁盛面面相觑,然后哈哈大笑。 “你小子就是王广文是吧?你还不得了得很,我妹哪点儿配不上你……”丁盛满身鱼腥味,冲着广文就撩开了大嗓门。 “好了,我们兄弟伙见面,不扯那么远!广文也是我的好兄弟……盛哥,快坐起,妹子,你也坐,广文再要两个菜,打一斤白酒来……” “今天我看我国强兄弟的面上哈!妹,坐到,我看他还欺负你!”坐下来咕噜咕噜喝了半碗茶。 广文汗珠子掉了一地。今天真是撞了邪了,怎么还跟这个丁萍撇不开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柏油路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国强从六龙回到石桥,带来了两个让人惊讶的消息。一是设想的两亩鱼塘,从动工到放鱼,少说要花两千块钱成本;二是王广文那小子在六龙相亲,小姑娘长得还不赖。 “两千块钱?”淑芳太阳还没落坡就等在了娘家,国强带回的这个消息让她瞪圆了眼睛,然后失落地耷拉着脑袋。 “嗯,丁盛刚刚扩了两亩塘子,他算给我听,我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国强却神采奕奕,湿透的一件背心贴着结实的肌肉。 “算了,国强,这鱼塘我们不挖了!” “挖,咋个不挖。你晓不晓得人家鱼塘一年找好多钱不?” “不管人家找好多钱,我们连这个本钱都没得……” “淑芳,今天我没有白去,王广文给我指了一条路——找银行贷款……” “贷款?那不是要背利息吗?” “利息怕啥子?只要鱼塘挖起来了,用不到一年,连本带利我全给他还清了!” “国强……” “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找大队和乡政府,你就相信我这一回……” 国强第二天去大队和乡政府,碰了一鼻子灰,虽然人家口上没说,但心里都在那儿嘀咕呢——你一个曾经嗜赌成性劳改犯,谁敢贷给你款? 没招的谢国强再次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就像一只战败的公鸡。淑芳安慰了他一阵,看着满心想干事的丈夫,硬着头皮回娘家借钱去了。 淑芬正在堂屋摘茧子,看到满脸愁容的大姐进了屋,还以为她又和姐夫争吵了。大姐支支吾吾说明了来意。 “那天我就和爹说呢,估计你们挖鱼塘得花不少钱。要是姐夫真有心挖,爹说了,一定支持你们。我们前前后后凑了一下,加上富顺哥寄来的钱,有千把块钱,一哈等爹回来了,和他说说……” 淑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感激不尽。她盘算了一下,娘家借的和自家现有的,还差几百块钱,不行就回去劝劝国强,别整那么大规模了。 “但是按姐夫说的,应该还差一点。不行就找政府贷点款嘛,几百块钱也背不了多少利息。” “哎,”淑芳叹了口气,“你姐夫今天就是跑这个事情,人家都没批,我看她垂头丧气的,也没好讲什么,你也晓得,他劳改几年,啥子都难办……” “我听爹说,七叔过几天要回来一趟,不行到时候请他帮帮忙。罗乡长和七叔关系挺好。” …… 上个月,金山下的嘉苍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发生了一次大的人事变革。陈博年突然退居二线,到地区人大下属的一个委员会任了闲职;张英德本以为自己会转任书记,没想到地委派了另一个县的县长过来任了嘉苍的党委一把手;杨泽进如愿以偿,晋升为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有人说陈书记在离开嘉苍前,隔三差五的往地委跑,他的“让贤”,实际上是在给女婿争取机会。 倒霉的聂仁昊,试用期满一年考察的时候,因为橘树的问题,被莫名其妙地转了非,任县政府的助理调研员。说白了,这个四十岁不到的能人,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官场得意的时候,一个跟斗,栽进了泥潭里。 我们的聂助调,突然就成了一个闲人,领着副县级的工资,回到他的林木乡植树种田去了。作为一个没有实职的非领导官员,他自然不再是林木乡的“鸡头”。回到乡下的时候,老婆不但没有哭鼻子,反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来接风。乡里的主要领导,在他回来的那一天去“拜访”了一下,此后,除了在乡政府给他留了一间办公室,恐怕早已忘了他了。 要说没有失落感那是假的。虽然聂仁昊不是个官瘾十足的人,但从乡里到县里,这几年来,他后边也跟着一群拥趸。那种感觉,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可现在,他只能在一群鸡崽子面前找到这种满足感。作为干部,他当然不能因为老婆是农民就大肆承包土地,别看山高皇帝远,盯着他的人多着呢!要不是地委书记力保,他差点就以主任科员的身份离开那座大院了。 那边是官场失意的聂仁昊“解甲归田”(实际上不算“解甲”),这边是春风得意的杨泽进衣锦还乡。石桥乡政府食堂的大圆桌上,丰富的菜肴堪比县城的大酒店,胖厨师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县城来的大领导。 罗贤文端着满满的一杯酒,笑嘻嘻地举到杨部长跟前,“杨部长,你真是我们石桥的骄傲,年轻有为,我先干为敬!” “过奖了,罗乡长……哈,我这嘴巴,该叫罗书记了,文件都在我包包头揣着呢!” “杨部长还要多多关照……” 随即,党政班子轮流敬酒,数十人推杯换盏。杨泽进果然海量,在座的每人三杯敬酒,每人一杯回敬,他都是满杯一口干。这石桥酿的谷子酒,不比嘉酒差,六十多度的头道烧口,正宗! “贤文呀……”酒过三巡,杨泽进突然改了口,这样亲切地称呼这个比他大了三四岁的乡党委书记,“我上次和你说的,石桥的这条柏油路,县里已经同意了,上头的款子很快就会拨下来,你可别小看了这二三十公里路,这是我们石桥通往幸福的致富路呀!” 罗贤文听到这个好消息,再次起身,“哈,真是太好了,杨部长,我再敬你一杯!” 杨泽进一饮而尽。“贤文,我那几个侄女都还好吧?没少给你添麻烦……” “哎呀,我这脑子!小林,快去卫生院把淑华接过来……”罗贤文一边赔罪一边安排,“还有何医生哈!” “用不着,我就是随便一问,你看你,我十多个侄女,你还都接来呀,哈哈……”杨泽进笑了起来,又起身叫住了小林。 “怪我安排不周,你走的时候我一定重新安排。老杨啊,”罗书记突然也改了口,握住同乡的手,“你放心,杨家湾那就是我家,你放心你发展你的事业,老家的事情我绝对不让你操心。哎,就是老四家的淑芬呀,可造了孽了……” “我还是今年正月见过她,伤得很重。我现在是做宣传工作的,举贤不避亲哈,杨淑芬这样的典型,你们还真得多表彰、多宣传、多汇报……” “一定,一定!”罗书记频频点头,示意旁人抬起杯子敬酒…… 杨泽进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才回了一趟杨家湾。在爹娘坟前烧纸焚香磕了头,他径直到了山对面的四哥家。 杨泽贵和往常一样在阶檐里编背篓,旁边点着一堆苦蒿,用以驱赶成群的墨蚊。杨泽进手里握着两根铁拐,默默地走到四哥跟前。 “回来了?”杨泽贵没有抬头,“屋里坐,外头墨蚊多,太阳大!” “四哥……”杨泽进把铁拐齐门凳上,又从地上捡起篾刀和半块竹子,帮四哥划起了篾条。“背篼是编了卖吧?” “嗯,就剩这点手艺了,这个不需要动脚,你看,我坐地上就能搞了……” “淑芬好点了吧?” “老样子,哎,和我一样,落下残疾了。关键是那张脸……哎!”杨泽贵连续叹了几口气。 “还能做活路吗?” “都能做,就是不能使太大劲。其他都还不怕,关键是对娃儿心里打击太大,没得以前开朗了……” “慢慢来吧,当时该转到县医院来的……不过也差不多,现在嘉南在治疗烧伤上也没得啥子好的技术。” “你现在这么忙,怎么还有时间回来?” “我在西片调研,顺路回来看看。四哥,石桥到岔河的路要砍成油路了!” “早该砍了,报纸上不都吹嘘几年了吗?乡乡通油路,我还以为政府把石桥忘了呢!” “没忘!我想,把路延伸到猫儿山梁梁上来。” “还是那句话,违反政策的事情不能干!你当的官越大,那越是老百姓的官,不是杨家湾的官。”杨泽贵上锁完背篼最后一道丝篾,裹了一锅叶子烟卷。 “七叔……”淑芬从菜地里摘回半框瓜豆,脑袋上戴着一顶白里发黄的草帽,即便是见到七叔,她也没有掀开帽檐的纱巾。打完招呼,淑芬就去厨房做饭了。七叔大老远的回来,总要做一顿像样的饭菜招呼。何况,杨泽进已经推掉了其他几个哥哥的盛情邀请。 中午的时候,国强夫妇也回来了。当村支书二哥的杨泽华过来陪七弟,兄弟三个少少喝了点酒,最后说到了国强贷款挖鱼塘的事情。 “国强,你在嘉南劳改的时候修过路没有?” “除了铁路没修过,好几条国道和省道都是我们建的。” “对了,你还是石匠,修路没得问题。这样,贷款的事情先放一放。下个月岔石公路开工,你敢不敢承包一截路来修?” “敢,有啥子不敢!就是没得那么多钱!” “钱我来想点办法,二哥和四哥再出一点,你们算入股,国强出力气,到时候分红……” 第一百一十七章 艾妮斯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亲爱的艾妮斯,我出国,为了爱你,我留在国外,为了爱你,我回国,也是为了爱你。”这是狄更斯作品《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对白。 在我们的故事里,“艾妮斯”却是我们的男主角。 在青春的萌动里迸发出的感情,纯洁而真切。但这种真切,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就像清晨的雾凇,在你一伸手的时候才发现,美好正在随着日光的到来随你远去。你本以为它就此和你告别的时候,翌日清晨,它照例在你的周围升腾,任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挥之不去。 “艾妮斯”的那一轮太阳照常在海上升起,可这一天,晨雾却迟迟没有散去。富顺站在海西金融大厦主楼的最高层——这是海西市的中心,在这里俯瞰这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城市,川流不息的车,纵横交错的路,横平竖直的街道,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呼啸西去的火车。 海拔和气压的反比关系在这座城市里并不成立——只有在这个制高点上,才能畅快的呼吸。如果是在地面,或者海滩,浑浊或者湿热的空气只会让人窒息。轰鸣的机器开始工作,忙碌的一天也拉开序幕。【ㄨ】从今天开始,工人们从主体施工转移到外墙抹灰和贴砖来。富顺心不在焉地抬起灰浆,身上的安全绳随时在警告他悬在百米上空。 “嘟嘟……呜……”那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划过,又一驾飞机不知从何处飞来,即将在三十公里外的海西机场着陆。这个曾经让富顺兴奋又期待的声音,这几天,却让他感到惧怕。 富顺转过身,随着刺眼的阳光普照海西,他隐隐约约望见了忙碌的机场。啊,我心心念念的姑娘,请原谅我快忘了你的模样,加上回杨家湾的日子,已经足足四个年头了——四年,足以让我们忘记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扣人心弦的连环画面,还有画面上那些曾经让那个小男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文字。 可现在,富顺不再是一个小男生,他是一个熟练的泥水工,更让他自豪的是,这高耸入云的金融大厦,居然和他笔记本上的图纸相似度达到百分之八十。凹弧形的外观设计,流动的曲线塑造出升高的景观层,形成一个半闭合的空间,在曲线另一端降低的广场空间,就如阳明岛上一个小小的园林,继而再拔地而起,连接起后侧的两栋大厦,犹如一只蓄势待飞的雄鹰。一起忙碌的工友们,谁又会知道这个左手拿着托灰板,右手挥舞着平头木抹子的同事,竟然在用汗水完成自己的作品呢? 可这个“山寨设计师”今天却并不那么积极,和“王癫子”相比,他的进度要落后许多,在同一高架层的朱大哥还不时过来帮忙。“富顺,有心事?” “没……” “看你愁眉苦脸的,来,哥哥给你来一首老家的山歌,”朱大哥从灰桶里填上砂浆,在半空里放开了嗓门: “太阳出来照到山脚脚,幺妹儿爬上了斜坡坡; 半天见不到我的情哥哥,哟呵呵——哎——哟呵呵, 水牛撞到了黄牛角,牙猪闯进了母猪窝, 情哥哥哎——情哥哥,你心里到底想的是哪一个?” 敞亮的嗓门,不管听得懂听不懂的,大家都跟着哈哈大笑。只有富顺笑不出来,他心中的那个幺妹儿呀,是否已经回到了繁华的海西,被都市吞噬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了。 前几天,云梅第一次和俊勇谈起了李湘瑜。 云梅的父亲马子昂绝对算得上一个多情种,这个理工科的高材生、江云大学的教授、华建三局的总设计师,桃色新闻几乎和他的作品等高。就算是马云梅的母亲秦润兰,也是在云梅十一岁那年才和马子昂结了婚。那一年正好是****结束,马子昂的终于承认了云梅这个未婚先育的女儿,在江云补办了婚礼。 含辛茹苦的秦润兰,总算等来了这一天,本以为丈夫会改过自新,但随着他头上的光环越来越多,围在他身边的蜂蝶也越来越多,从学校的老师到学生,丑闻一个接着一个灌进云梅母子的耳朵里。可这并不影响他在学术上的造诣,在全新的时代里,他非但没有被揪斗和打倒,反而平步青云,从大学教授转任为国有企业领导。 秦润兰和马子昂的婚姻名存实亡,真正让这段婚姻告一段落的,是李湘瑜的母亲唐雯。这个丈夫去世,在江云市人民医院担任护士长的女人,在最迷茫的时候遇到了气度非凡的马教授,这个给他心灵慰藉的男人,让她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也引爆了人生第二次冲动的爱情。 没想到,后来唐雯竟然辞掉工作,跟随女儿来到海西。马子昂的家庭也随之破碎,秦润兰带着累累的伤痕,回到了遥远的江云。唐雯的冲动,带来的是女儿出国、云梅父子成仇的后果,而自己,也并没有享受到真正的幸福,忙碌的工程师依旧是天南海北的出差,连她都不知道马子昂在海西究竟有多少套房子。 当然,风流成性的马子昂到海西后有所收敛。一方面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他也在反思自己;另一方面,巨大的工作压力和越来越糟糕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再胡来了。 李湘瑜对马子昂的印象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当然这是五年之后她的感悟,若是在五年前,她绝对恨透了那个男人,同时也恨自己的母亲——这个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让在海西实习的她遭了多少白眼,听了多少留言……所以,在马子昂说送她出国的时候,她头也不会地去往了大洋彼岸。 虚荣心在湘瑜的心中蔓延。她为有这样的母亲而羞耻,她不愿让富顺知道家中的变故。但在她后悔走上出国之路的时候,她发现,身后的路已经回不去了。那些从加拿大寄往大巴山的信件,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书桌上的连环画,已经堆成了半人高,画里的主人公,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的样子…… 湘瑜从飞机上下来,故土的芬芳和海风的热浪同时袭来,这篇让她自豪又悲伤的土地呀,你可知道我也在日日夜夜把你思念。拖在身后的皮箱里,全是她关于思念的作品。 她知道,在机场出口,母亲正在翘首以盼,在母亲的身后,一定是那个气宇轩昂的马子昂。其实如果不是母亲,她对马子昂的敬仰和崇拜绝对超过了对任何偶像。这个在江云甚至整个华夏建筑界的名人,是她选择建筑专业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她原谅了母亲的一切,一个女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又有什么错呢? 正如她自己,在异国他乡的日子,她想象中的“天才男友”已经在杨家湾娶妻生子。即便如此,她依旧会选择去勇敢地告诉他——我依然爱你,我要和你长相厮守,哪怕是破坏你的家庭;我要和你一起去实现梦想,把你的智慧和我在y学到的知识融合,到大城市来,修筑我们美好的殿堂。 在直走出口和右转售票大厅的十字路口,湘瑜选择了右转,买了一张飞往江云的机票——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点燃梦想的礼炮…… 富顺望着远方,朱大哥拍了拍走神的他,富顺还没回过神,手中的抹子突然滑落,从三十层楼的高度砸落向了地面,不偏不倚,砸在了一个人头上…… 富顺惊恐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群人围向了被砸中的那个人,并且被迅速地被抬出工地,大概送往医院去了。还没回过神来,楼下的指挥喇叭响起:“一号楼所有人停工,迅速到一楼集合!”继而两部升降电梯同时滑动,一号楼各个楼层五十多个工人很快迅速赶到楼下。工人谁也不知道刚刚楼顶掉下来的东西把人砸咋成了什么样子,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是谁的失误让“凶器”从空中滚落,并且正好突破安全防护网的漏洞,砸中了人! 富顺惊魂未定,双手颤抖。这万一除了人命…… “是谁的抹子掉下来了?”石俊勇安全员手上挥舞着“凶器”,一改往日的沉稳,冲着工人们咆哮起来。 “我!” “我!” 两个声音同时回应。朱大哥拉住富顺,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如果富顺不因他收到惊吓,那玩意儿也不会掉下来。 “到底是谁?”俊勇稍微温和了一点,毕竟站出来的两个人都是自己的老乡。 “你们两个,被开除了……这个月的工资,先垫付医药费,剩下的……你们想办法再补过来……”气喘吁吁的项目经理胡明全从工地大门冲进来,正看到两个承认错误的罪魁祸首,没等安全员开口,当即宣布开除决定,然后转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俊勇呆在原地,刚刚的威风全然不在,他愧疚地望着两个老乡,尤其是丢魂落魄的富顺。看样子,这一次,他真的帮不了他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招待所(三) 江云的夏天依旧是火炉般的高温,长江和嘉陵江就像巨大的蒸笼,逼人的闷热把潮湿的空气“煮沸”,盛夏的“桑拿天”成了这座城市的一大特色。 一个穿着时尚、打扮时髦姑娘匆匆地走出江云机场。她拦了一辆计程车,目的地是江云长途汽车站。现在已经是中午时分,如果运气好,她还能赶上去嘉苍的班车。 姑娘从手包里拿出一面镜子,镜面上是一张美丽的面孔——细长的眉毛被精致地修饰过,细腻的皮肤红润而有光泽,嘴唇上一层薄薄的朱红,有神的小眼睛正审视着和五年前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她用右手理了理烫染过的头发,这发黄的卷发和这座城市有些格格不入。 三年的留学生活,让“假小子”变成了“小洋妞”。不知是还没倒过时差,还是对前面的路充满了期待,四五十个小时的空中颠簸并没有让她觉得疲惫。这座生活过十多年的城市,此刻变得如此亲切,尽管已经四年不见,但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古迹的名称,她依然可以如数家珍。两旁掠过的高大建筑,把这座山城点缀得有了城市的韵味;可不远处的龙虎山,以及山上隐隐约约的破瓦房,告诉她,两极分化严重的江云,还有几百万人挣扎在贫困线上。 “Thisisthetip!”湘瑜说完一句英语,才想起这是在普通话都不流行的江云,顿时被自己的逗得大笑起来。计程车司机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个洋里洋气的“外国人”,手里握着湘瑜递过的十块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好意思,这是你的……小费……”湘瑜终于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汉语来解释,然后摆摆手,冲到了售票窗口前。 是啊,这是我亲爱的江云。我必须尽快转变思维,拾起儿时的方言,黄皮肤黑眼睛的故乡人呀,此刻的你们让我倍感亲切。哦,No!这身糟糕的行头,还有这该死的卷发,如果到了杨家湾,亲爱的富顺一定会觉得他遇见了外星人。 “到那点儿?”售票员看着她,用“亲切的”方言大声地询问。 “杨家湾……哦,不……嘉苍县!”湘瑜递进去两张“大团结”。这些人民币,还是那年出国的时候马子昂硬塞给她的。 “十四!车子一点半走,马上上车!”窗口里丢出一张票来,湘瑜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二十八分了。她抓起那张纸片就往入口冲。那只沉重的皮箱,也跟着主人飞奔。 因为是长途汽车,只要买好了票就不用担心没有位置。票上用圆珠笔写着呢,第1排9号位子——这个季节,开往嘉苍的“乐山”牌大客车的上并没有几个人。 匆匆忙忙的湘瑜放好行李,准备对号入座。却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别人占了,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空空荡荡的客车里头,到处都是空位置呢! 湘瑜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刚刚的紧张顿时轻松了下来,用不了多久,最迟明天,她就要到达那山清水秀的杨家湾了!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呀,已经忘了自己几天没有好好吃顿饭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北纬三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间,辗转了半个地球,还要继续横跨半个中国。她确实太累了,顾不上这炎热的天气,靠着座椅靠背睡着了…… 湘瑜被咕噜咕噜的肚皮吵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也天色已经朦胧。大客车在狭窄的山路上奔驰,车上的乘客都呼呼大睡。她打开一点窗户,呼啸的夜风带来阵阵凉意。她又抬起手腕,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十八分。不远处已经亮起了点点繁灯,那大山的深处,有我最爱的人! 精神的食粮代替不了真正的食物,湘瑜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皮箱——那里面还有一些饼干。 湘瑜刚要起身,被对面一个熟悉的面孔给吸引了,她几乎惊讶地叫到:“刘叔叔?!” 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用满脸的疑惑打量着这个咋咋呼呼的乘客,然后做了一个“安静”的动作,伴着一阵短促的嘘声。尽管这个女孩的样子有些熟悉,但却叫不出名字。 “刘永翰叔叔!”湘瑜小声了一点,汽车猛然一个急转弯,站着的她差点被甩倒,“我是李湘瑜!”湘瑜就近坐了下来,用手抓了抓蓬乱的卷发。她觉得,一定是这头黄毛让熟人忘了自己的模样。 “湘瑜?你……你不是在海西吗?咋个这么巧?”刘永翰叫醒已经熟睡的桂英,把孩子丢在老婆的怀里,“我老婆,杨桂英……这是湘瑜!” 桂英抱着还在熟睡的孩子,刚刚的睡意全无。熟悉的名字让她思绪万千——这个曾经憎恶的女孩呀,曾经那么幸福地陪在富顺的身旁,也让那个痴情的小子为她去往了远方;而今已经落脱出这般漂亮和时髦,这让在江云也算新潮的“少妇”桂英觉得自己都有些“老土”了。在女人惯常的一番比较之后,桂英在车厢里找寻富顺的影子,不过她一无所获。 同样熟悉的名字也让湘瑜大吃一惊。那个富顺到处托人打听的桂英姐,怎么突然成了刘叔叔的老婆。那么他们这又是要去嘉苍做什么?刘叔叔不是在江云开着公司吗?从那身行头也看得出来,刘老板这几年赚了不少钱。衬衣、西裤和皮鞋,衬衣的上兜里还别着一副墨镜;桂英姐或者该叫桂英婶子,穿着一身漂亮的碎花裙子,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漂亮的金戒指。 “富顺呢?他也没说他要回来呀,这娃娃,好长时间没和我们通信了!”刘永翰兴奋地问道。 “我正要去杨家湾找他呢!他还好吗?” “杨家湾?她不是在海西等你吗?你啥子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他在海西?什么时候去的海西?我……”湘瑜慌张起来,急切地等待着这个巧遇的熟人讲述着三年发生的事情。在刘永翰的口中,她知道那个多情的男孩,已经怀着满心的期盼,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等待着她的归来……可她归来的时候,却和他擦肩而过,朝着另一个方向奔跑。不过还好,只要他还在原地,她愿意折回去找他。 刘永翰说,他们是杨家湾给富利的外婆烧三周年祭。两岁多的富利还在妈妈的怀里熟睡,全然不知道这奔跑的汽车已经到达了他的另一个故乡。另外他们还要去看看富顺的妹妹淑芬,那个善良的女孩在一场灾难中遭遇了不幸…… 刚刚决定第二天就折回江云杀到海西去的湘瑜再次改变主意,她想要和刘叔叔他们一起去杨家湾看看那片神奇的土地,还有善良的杨家人。 到达嘉苍已是晚上十点左右,阔气的刘叔叔一定要请国外回来的湘瑜住嘉苍最好的酒店,湘瑜也没有推迟——其实她已经囊中羞涩了。 湘瑜看到,尽管刘永翰和杨桂英两个人年龄和文化差距都很大,但他们依旧很恩爱。这对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湘瑜来说,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这个黄皮肤、小眼睛的女孩儿,也有很多说着英语或者法语的追求者和他的父辈年龄差不多呢! 湘瑜在宾馆里努力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朴素的“假小子”。第二天早上,除过齐肩的卷发,已经看不出这个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和桂英有什么不同了。当然,对她来说,怎么称呼杨桂英并不是问题——她干脆直呼其名,这在国外,最亲切不过了! 小富利也是个聪明小子,甜甜的小嘴儿一点也不认生,没一阵子就和湘瑜姐姐相熟了,还缠着姐姐在街头买玩具呢! 金山上的小县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山头的几个大烟囱在冒着滚滚浓烟,让本就炎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二氧化硫的味道。据说那是老首长回中央争取来的政策,将近五百万的资金被政府工、农业七三开,新兴的工业就像那高耸的烟囱如日中天。落后的贫困县啊,正在试图从农业和轻工业向重工业转变,他们就像十多年前一样喊着口号——要把落后的农业县,发展成先进的工业县! “他们早晚会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湘瑜看着离县城不远的工厂,感叹了一句。除了那几根烟囱,这座小城并没有给她不好的印象,相对江云来说它更凉爽,相对海西来说它更宁静,相对蒙特利尔来说它更悠闲。 桂英久久地站在嘉苍大酒店旁的小旅馆前。已经在上夜校的她可以迅速地念出那几个简单的汉字——站前招待所!尽管招待所的门头已经装修,但她依然记得那个站在前台、嗑着瓜子的胖大姐——她或许已经在那里站了五年了吧?还有二楼最右侧的那个房间,那里有她羞涩青春的点滴! 开往石桥的班车可不像长途汽车那么规范,什么时候坐满人什么时候发车,超员也是常有的事!随着农村发展商品经济,同时县委大院里刚刚出现了人事变动,不管是到县城进货的个体户,还是到大院里拜会的所谓“农民企业家”和乡镇领导,沿途的能搭上车的,都往小小的车厢里拥挤。 刘永翰上次来吃过一次亏,这一回他也学精明了,写着“石桥—嘉苍”的汽车刚刚停稳,他就抱着孩子,拖着湘瑜的皮箱上去占了三个位置……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笋壳虫(第一更)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杨泽贵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入股修路,并且阻止了国强“发大财”的好机会。 对于兄弟这样的照顾,杨老四内心还是感激的,但又觉得很不妥。一方面,他觉得兄弟这次刚刚提拔,不应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照顾家里人,何况他自己也暗中入股?虽然老四还说不出什么规定要求来,但他总觉得,老幺有中饱私囊之嫌;另一方面,修路必然会放炮打石头,岔河到石桥全是山崖,闹不好会出人命,自己和国强都算是阴曹地府走了一遭的人,最好还是别去冒那个险! 杨泽进越来越觉得四哥迂酸,他心里确实盘算着帮帮烂包的四哥家,承包路段的事情他自己又不出面,通过岔河和石桥两个乡政府就处理了。可现在四哥不愿意,他只好把这个机会给了二哥,哎,这机灵的人呀,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呢! 老二杨泽华家现在已经相当“富裕”了。旁的不说,光是田地里的粮食也够让人羡慕一阵了!尽管他家没有富裕的劳动力,但是支书一吆喝,村民们都愿意去义务帮忙呢!还有他家一年的生猪和蚕茧,那也是同样人口家庭收入的好几倍。何况大闺女找了个好婆家,二闺女淑华在乡供电所上班,小女儿也在县里面上高中。支书每天在村里、乡里“务完虚”,又回到家里务实,这日子也算是过得有滋有味了!要在杨家湾排个“富豪榜”,他杨泽华也是数一数二呢! 还好老天还不至于让勤劳的人最吃亏!兄弟七个里头过得最烂包的,并不是老四杨泽贵。老三杨泽富在全村出了名的“破落户”,这也让当村支书的二哥有些头疼。老三四肢健全,但却懒得出奇。人家大清早在地里干活儿,他在家睡大觉;人家田里的水稻都长茬儿了,他才去东家借一点西家要一点秧子,把稻子种上;人家圈里的猪到了腊月每头都二三百斤,他家的猪不被饿死就算是万幸了……这个吃惯了大锅饭的懒汉,突然被“责任制”了,眼看着别人过宽裕日子,自己却勒紧了裤腰带。 其实杨泽富在“集体时代”并不是这个样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总有那么一群热衷于“政治”的农民,我们习惯于称之为《平凡的世界》一书中“玉亭式”人物。【ㄨ】可杨泽富没有孙玉亭那样的福气,人家孙老二还有个和他共同进退的贺秀莲;我们的杨老三,靠着几个兄弟娶了个婆娘,可前几年实在和他过不下这穷日子了,一溜烟跑啦;十八岁的女儿淑兰,被这懒汉又打又骂,最后也跑了个没影!哎!人啊,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惰性”。 总之,杨老三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因为猪养不活,他也干脆什么牲畜也不饲养了,连猪圈也塌了。唯一陪伴他的,竟然是桂英娘以前在山洞里养的那条黄狗!说来也怪,王老太太死后“大黄”自个儿跑到了山下的杨老三家,杨老三从来不给它一口饭,这畜生就自己跑山里头找吃的,有时候还能叼回一只野兔,让主人也开开荤腥。 这一天,烈日依旧灼心,杨泽华把手背在后背,走进了离他家不过五百米远的老三家。“社会主义有这样的懒包,要想共同富裕,怕是难于上青天哦!”支书嘴里念叨着。前几年,兄弟几个还经常帮老三,可不管是接济的是钱还是粮食,就算弟兄们从街上给他买回的种子化肥,他也能转卖了去街上打酒喝。【ㄨ】 杨泽富并不在家。这个不知冷暖的家伙,竟然在门前的竹林里生了一堆火!他手里捏着半瓶酒,逮了几只笋壳虫在火上烤熟了吃——这大约就是他的午饭。“大黄”伸着舌头,眼巴巴看着主人,奢望他能把虫子的翅膀和内脏分给它一点。 “老三,你咋个在大太阳底下烤火?” “哟,书记来了?”自从二哥当了村支书,他一直这么称呼,“政府又发救济粮了?来,吃晌午!”杨泽富从灰堆里头掏出一只黑黢黢的虫子,站起来往二哥跟前送。 “那场洪水咋没把你龟儿子淹死!”杨泽华气得直跺脚,“你看看,人家秧子都抽穗儿了,你那几个大田,连个水都没得一滴!你准备饿死呀?” “饿不死!”老二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头皮和虱子掉了一地,“大黄”跑过来趴在地上找虱子。“大队的头头是我哥,县上的大官是我弟,我都饿死了怕没得天理哦!” 杨泽华并没有听他在那里胡扯,找来一只木桶从竹林边的井里舀了水,往那堆火上泼去,“大黄”看到有人侵犯他们的“食物”,冲着泼水的人汪汪叫。 “你****的早晚也要遭他吃了!”老二指着大黄狗,把桶往地上一摔,气急败坏地走了。他本来想和老三说说承包路段的事情,原计划让这个懒包去路上揽点事情做,可这个样子能做啥? “啪……啪……啪……”山上传来鞭炮声。“又是哪家人落气了?”支书叹着气咒骂!他早知道自己会捡一肚子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帮这个亲人了!用老幺的话说:“烂泥扶不上墙,这种人,只有让他自生自灭!”哎,可他毕竟不是“自生”的呀,那是一个爹娘生的兄弟。现在已经被照顾列为“五保户”了,总不能把他送到岔河的敬老院去吧? 山上的鞭炮响了好长时间,继而是一阵烟雾腾空而起。“莫不是真的哪家死人了?”杨泽华停住脚步,往石河堰方向望去。烟雾升起的地方在那一排野草丛生的山洞旁。“王树珍的后人回来了?” 不一会儿,炎炎的烈日下出现了几个人影,从猫儿山下的小路下到山腰上来。不远处的田坎上,最前面一个小家伙蹦蹦跳跳往前跑,一个和淑华差不多大的姑娘在后边追。“那不是刘永翰吗?”杨泽华人老眼不老,心里嘀咕着,“那俩姑娘是谁?不像淑华呀!” “杨书记!”刘永翰上次来的时候见过他,“大热天的你啷个在外头哟?”老刘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前头,掏出一包“红塔山”来,递给支书。 “刘永翰,你咋来了呢?那后面是……” “二伯,我是桂英,杨官事家老二!回来给我爹娘上坟!” 杨泽华揉揉眼睛,这可不是杨桂英吗?那个鼻涕流流的“犟嘴巴”,在城里去一趟落得这么标致了?看来大城市真的好呢!那后边那个姑娘又是谁?土不土,洋不洋的,咋穿着短裤就出门了呢? “二伯,我们先去给我爹烧纸,一哈儿来看你!” “哦,快去,晚上来家里吃饭哇!我回去叫你二娘把菜炖上!” “不用啦,我们上三叔家去看看……”桂英一边走一边答话。 湘瑜也很有礼貌地冲老人点点头,又跟着小富利抓蝴蝶去了。这清新的空气和翠绿的田野呀,处处都充满了吸引力。眼前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富顺的影子——他一定在那山坡砍过柴,一定在那地里打过草,一定在那田里犁过田……哇,那些竹笋上头,还有被她放飞的笋子虫! 湘瑜冲到竹林里,逮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笋壳虫,锋利的爪子把她手都挠破了……杨泽富站起来唾骂了一句——那可是他今日的午餐呀!湘瑜没有理会那个“疯子”,牵着富利跟上桂英的脚步。 第一百二十章 灶门前(第二更)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淑芬早就听见山上的鞭炮声,随之又从更近处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桂英夫妇在给她爹上坟。不过那些喧闹与她无关,这大热天,她正躲在屋里写日记呢! “老会计!”刘永翰在竹林外头就冲着屋里大喊。因为现在和桂英的关系,那声“四哥”他只好咽了回去。 “刘永翰?”杨泽贵放下手中的篾活,“快到屋里坐!他娘,快熬点老鹰茶开水!” 淑芬娘闻声从屋里出来,在来客中寻找富顺的身影,不过一切都是徒劳。两个怪模怪样的女孩子还有一个小娃娃跟在“仇人”的后头。她失望地转身回到屋里,呆坐在灶门前,眼泪又夺眶而出——那个人模人样的刘永翰,骗走了她的儿子;还有那个杨桂英,找了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现在还有脸到杨家湾来? “四叔!我是桂英,快叫四公公,富利!”桂英拉着富利,富利手里捏着一个红包,恭恭敬敬地送到四公公手里。 “这是做啥子?”杨泽贵没有接红包,小富利脸红地钻到了妈妈的怀里。桂英起身,硬把三百块钱的红包给了三叔。 “小家伙都这么大了?跟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富顺早就在信里已经提到了刘永翰和杨桂英的事,所以他们并不觉得惊讶。 刘永翰把湘瑜的皮箱放到阶檐里,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捆叶子烟来:“老会计,我晓得你不抽纸烟,我在江云买了点叶子烟,劲道还可以,你尝一下!这个是富顺的……同学,叫李湘瑜……”老刘扯过一匹烟叶递给老四。 淑芬也闻声赶了出来。她照例把小斗篷戴在头上。 “淑芬……”刘永翰和桂英发现了这个“蒙面姑娘”。 “桂英姐,刘……大哥!”淑芬跟着改了口,“这个就是湘瑜姐吧?”淑芬尽力把自己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 湘瑜透过那层薄纱,看到了淑芬依旧美丽的右脸。不过通过手指上的伤痕和走路的姿势,他们可以判断,那场大火给这个曾经阳光的女孩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我叫李湘瑜,淑芬……妹妹,你快坐着……”湘瑜爽朗地进了堂屋,拉着淑芬的手在长板凳上坐了下来,随即又被那些蠕动的软体动物吓得尖叫地站了起来。 “这个是蚕子,城里没有吧?害怕我们就到斜房屋里去坐!”淑芬拉起湘瑜,到了自己的卧室。不知为什么,对这个洋气的城里人,淑芬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尽管她知道,她一定刚刚从国外回来! 桂英自己找了一处坐下,似乎她并不受欢迎——本来淑芬之前也不怎么喜欢和她玩儿!不过她看看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穿着笋壳虫玩耍的儿子,她觉得,就算是整个杨家湾人都对她翻白眼,她也不会在乎。 湘瑜进到这个农村瓦屋的小卧室里。尽管地面是泥地,也被掌得平平整整,那些圆圆的小洞(杨泽贵拐杖走过的脚印)连接成一串串美丽的奥运环。干干净净的蚊帐下,铺着一张同样干净的篾席;薄毯和枕头叠的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尘不染,书本也摆放有序——看得出来,经历了灾难的淑芬,依然热爱生活并在努力让生活好起来! “我哥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淑芬让湘瑜坐在他的床上。软绵绵的稻草垫在竹席下边,湘瑜真想躺下去。 “我错过了他……我的意思是我开始不知道他在海西,就直接到这里来了,碰巧遇到桂英和他husband……就是刘叔叔……” 淑芬突然笑了一下。她不是笑湘瑜夹杂着外语的方言,而是发现自己竟然还能知道那个单词的意思。是啊,富顺哥多么幸福,这么有魅力的一个女孩儿爱着他——而她的美丽,大约是来源于修养和学识! “你还没见过他?” “没有,不过,很快了!我爱他,无论他在哪里,我都愿意跟着去,当然包括这处处鸟语花香的杨家湾!” 淑芬几乎惊讶得张开了嘴巴,还好那层薄纱掩饰了她的表情。“我爱你”这样直白的语言,在一个女孩子的口中,竟然那么轻松地说出来,并且,她的眼神告诉自己,她是多么的真诚! “杨家湾太穷了,什么都没有!”淑芬淡淡地说。 “No!你们有肥沃的土地,漫山遍野的粮食,清新的空气,还有淳朴的农民……” 淑芬微微摇了摇头,这城里的姑娘怎么会知道农村的苦?不过,她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因为湘瑜,终将不会是农村人;而自己,也不会成为城里人! 淑芬站起来,“湘瑜,我带你去见见我娘……”这个家庭,只有她知道牵手的这个女孩儿,有可能(仅仅是有可能)成为杨家的媳妇儿。 两个姑娘走进四壁黢黑的厨房里,发现母亲正在灶跟前抹泪。淑芬娘看到有人进来了,赶紧拿起火柴,点了一把干豆苗塞进灶孔,以此掩饰她的悲伤。 “娘,这是李湘瑜,富顺哥的好朋友和同学……” “阿姨好!”湘瑜轻轻鞠了个躬,眼前这个伟大的女人,岁月的沟壑印在了脸上,生活重担压弯了她的腰板…… 淑芬娘并不知道富顺和湘瑜的事情,抬头看了看这个不伦不类的“妖女”,“别在这黑麻麻的屋头,淑芬,快带客人出去坐!” 湘瑜却并不愿出去。他知道这壁上的颜色,是柴火的熏烟涂上的色彩,那是一种庄严和深沉。这样的修饰,与墙壁上篾篓里白色的碗盘形成鲜明的对比,歪歪斜斜的烟囱、圆圆的三口大锅、全木质结构的案板……一切都孕育着一种说不出的美学。她见淑芬娘起身去灶台忙碌,赶紧坐到灶跟前的条凳上,“淑芬,快,教我烧火!” 淑芬只好跟着去了灶门前。两个年龄相仿却生活方式截然相反的女孩子,在这一刻,快乐的待在一起,用双手共同点燃生活的火苗。 “娘,你去吧,我来做饭!”淑芬见湘瑜几乎学会了传火,赶紧到灶台忙活——在农村,各自忙碌的活儿,让“宽敞”的灶屋里“容不下”两个人! 淑芬娘没说什么,出门挑水去了…… “富顺不是在杨家湾吗?他怎么突然去了海西?”湘瑜有些明知故问,不过她喜欢听到别人说他是为了去找她之类的话。 “他……可能他的心不在这里吧!她喜欢城市,喜欢砖房子!” 湘瑜并没有得到最想听到的答案。“他写的信多吗?” “多!几乎每个月一封。” “我……我可以看看吗?” 淑芬把米淘到锅里,然后去隔壁的斜房屋拿信。“你来这里看吧!”湘瑜跟着淑芬过去,那些久违的文字啊,让这个朝思暮想的姑娘热泪盈眶…… “老会计,我今天听班车司机说要修柏油路?”刘永翰和杨泽贵在阶檐里摆龙门阵。杨泽贵又点了一堆苦蒿——那些成群的墨蚊猖獗得很! “款子拨下来了,下个月动工!哎,早该修了,那条黄泥巴路,还是刚解放的时候修的哦!” “修路好,我看你后头的梨子树那么多,好不好卖?都要背到街上去吧?” “都是背,我们这山凹凹里头,没得公路,更没得车子……我看报纸上,现在好多农村里都把公路修到地坝头了!” “是哦,路要是能修到你地坝头,那些梨子一车就全拖走了!” “哪年子的事情了,现在想都不敢想。富顺的户口……” “户口先放到我那里,这娃娃还不晓得!哎,上回都怪我,文凭没办成,人也没留住!” “不怪你,娃娃自己心大,等他自己去闯一下!现在桂英跟到你也好,娃娃一眨眼都大了……你现在生意做大了哇?” “还可以……我一路上都在和桂英商量,这回一来是把桂英户口迁走,二来是去看下他哥家在岔河的娃娃。还有一个,我们想把娘的坟山从山上迁下来……” “那得耽搁你好几天哦,一哈我拿把钥匙给你们,桂勇那年修的房子,我得空都去打扫下,也喊人上房捡了漏,若是能住就在对河住,吃饭的时候我喊淑芬过来喊你们;若是不能住,就将就来这边挤一下!” “要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半阑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夜晚的杨家湾依旧热闹。忙碌的农人到了夜晚终于歇下来了,漆黑的野外成了小动物们的乐园。 萤火虫点亮了泛光灯,营造出欢快的气氛;青蛙在兴奋地清了清嗓子,大合唱是它们重要的曲目;蛐蛐儿钻出了地面,唱起了“滋乐——滋乐”的山歌;螳螂挥舞着大刀,在草叶上伴舞;连田里的黄鳝、地里的蚯蚓,也忍不住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凑一番热闹……那漫山遍野的大树小草是这场演出最忠实的观众——听,它们正伴着夜风,在欢呼、在喝彩…… 桂英夫妇带着富利到哥哥留下的瓦房里休息。因为杨泽贵的精心维护,屋子给了他们一种回家的感觉。在简单的打扫之后,桂英躺在杨泽贵给他们的一张崭新竹席上,想起了含辛茹苦的母亲,想起了短暂一生的哥哥,不禁掉起了眼泪。 刘永翰把儿子哄睡着,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放下蚊帐准备入睡。因为久不住人,这里早被停了电,他们只能依靠杨泽贵给的一盏煤油灯采光。看到眼泪汪汪的妻子,刘永翰顾不上炎热的天气,紧紧地抱住可怜的桂英,说了一阵安慰的话,才把灯吹灭。 “刀疤刘”的大手慢慢地在桂英的身体上下抚摸,那丰满而细腻的胴体,总是那么容易激起他无尽的欲望。在这山村的木床上,他们再次水乳交融。大汗淋漓之后,桂英的眼里又一次泛起了泪水,听到丈夫呼呼的鼾声,她继续抚摸着自己的****……这个长期饮酒并且上了年岁的男人啊,每次提枪上阵,还没发起冲锋就败下阵来…… 湘瑜和桂英躺在一张床上。淑芬终于摘下了神秘的面纱,满是褶子的左脸,就像干掉的核桃壳,加上左嘴角上的疤痕,让整个脸蛋看上去极不协调。湘瑜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躲闪的眼神生怕被淑芬看到她的惊恐。 淑芬转过身去侧躺着。其实在她取下草帽的那一刻,就发现了湘瑜的不在自,她本想关掉白炽灯的,可湘瑜还在细细摩挲富顺的书信。 湘瑜靠在墙上。这大概是她今天第一千零一滴眼泪了罢,微弱的灯光下,那些熟悉的字体,还有朴实的语言,“天才”木讷的表情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淑芬,王广文家离这里远吗?”因为文字里提到这个名字,她忍不住打听了一下。 “不远,但也不近,今天你们从县城过来,快到石桥的时候经过一个乡,叫岔河,他家就住在岔河乡和石桥乡之间。”淑芬背着身回答。 “他……他现在怎么样?” “还好,承包了三四亩地,种甘蔗,栽果树……他……都快结婚了!”淑芬的心里刀绞般疼痛…… 自从姐夫带回广文在六龙相亲的消息之后,淑芬本就焦灼的心变得更加烦躁起来。几年接触下来,她知道,王广文绝对是农村男孩子里头的佼佼者——尽管很多人觉得这个“傻子”一定是在学校犯了错被开除了才回来种地——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梦想,有勤劳的双手和智慧,还有孜孜不倦的追求。她坚信,广文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男人。 但这个有出息的男人不该属于他。因为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候拒绝了他,而现在这样丑陋的面孔和糟糕的状况,她不能耽误他。他应该有幸福的爱情,完美的婚姻——那么,他的妻子一定不该也不能是自己! 既然如此,他相亲就是走向幸福的第一步。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如果他真的和别的女孩恋爱了,那他的文字里再也不会出现自己的身影,更重要的她将很难再见到他一眼。她艰难的生活里,也将失去远方——那么,她是爱他的! 只是,他也许不再爱她了!他用相亲来证明了自己的推测,一切的帮助都是出于怜悯。你看,这一个多月来,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杨家湾——她一定和那个鱼贩子的妹妹在六龙谈情说爱呢! “和谁结婚呢?他不是喜欢的是你吗?没想到他这么肤浅!”湘瑜气愤得直起身子臭骂。 淑芬有些惊讶,湘瑜怎么知道广文的心事?连富顺也不知道这些呀!“你……” “哦,王广文和我说的,我本以为他是痴情的罗密欧,没想到他竟然真可恶的安吉尔?克莱!”湘瑜用哈代作品《苔丝》中的人物比喻“花心”的广文,“淑芬,不要伤心,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也许是自己不经意的抽泣,也许是女人的第六感——湘瑜发现了自己的心思。“我……我没有伤心,我很替他高兴,他是个好男人……”淑芬话没说完,被湘瑜拉着肩膀转过身子来。淑芬用手掌遮住自己的左脸,生怕再吓到哥哥的朋友。 “淑芬,把手拿下来,你是最美的姑娘!你在乎你的伤痕,但真正爱你的人在乎的是你的内心!你有一颗如此善良美丽的心,一定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人!”湘瑜轻轻地拿开淑芬脸上的手,微弱的灯光下那张淬火的脸已经重生,就如凤凰涅槃一样壮烈而美丽! “我没想过这些,湘瑜姐,不要吓到你……”淑芬还想遮住脸,却被湘瑜阻止了。 “淑芬,你没有必要遮挡你的勋章,那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就像那些墙上的奖状一样光荣!我知道你会觉得我脸上又没有疤,当然不会在乎。可我告诉你,如果我是男人,我会因为你的面纱而充满好奇、试图揭开,可在我揭开的那一刻,我会被你吓跑!但是,如果你一直坦然面对,在所有人习惯了你的面容之后,他们更会为你的勇敢、无私和善良所折服……你告诉我,广文见过你受伤的脸吗?” “见过,这顶帽子就是他做给我的……” “他有被你吓跑吗?” “没有,他一直陪伴着我,给了我很多帮助……” “那他还不算是真小人!你说他相亲,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不知道,我是听我姐夫说的,并且,他已经一个月没来过这里了!” “你很在乎他!” “我……” “淑芬,其实那个草帽笼罩了你的脸,更笼罩了你的生活!你透过面纱看到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在面纱里头,你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你不会看到外面皎洁的月光,你也会错过山上灿烂的花朵!其实你知道,广文的心里有你,只是你自己觉得配不上他……” 淑芬抿了一下嘴唇,湘瑜的话戳中了她的心灵。她从床边拿起草帽,那发黑的纱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洁,顶子也被太阳晒得即将腐朽。她从头上取下一顶假发,“湘瑜姐,我的头发也是假的……” 其实湘瑜早就看出了那是一头假发,正如她所料,假发下的秃顶也满是伤疤。“这也是广文送给你的吧?” “不,这是富顺哥从海西寄回来的……” “这个可以戴呀!在国外很流行戴假发,看来富顺还是很保守,海西还有卖我这种黄卷头发的呢!假发就像女人的衣服,这是一种装饰,如果你喜欢,等我去了海西,给你多寄几款过来……” “谢谢你,湘瑜姐!”淑芬把假发戴在头上! “明天你带我去王广文家吧!我正好去收拾一下这个混小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迁新坟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今日第二更,期待朋友们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第二天,湘瑜并没有如约和淑芬去岔河的王广文家,反而生了一场重病。她本打算在杨家湾呆一两天就回江云再到海西去的,可这场病,让她一直在杨家湾呆了十来天。 何攀医生给她开了些中药——何医生很少给病人用西药。淑芬摘下了帽子,照顾起生病的客人。中暑的湘瑜躺在床上,看起了淑芬的那些“农业技术读本”和“计生知识读本”…… 刘永翰办完桂英的户口迁移手续,又在支书的指引下请来了仙鹤道长。这位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抬着罗盘,根据王老太太的生辰八字和仙逝日辰,把新坟的阴址选在了杨桂勇瓦房旁的竹林里。迁坟那天天阴沉沉的,下了一场大雨,道长的徒弟们风雨无阻,在山洞里做完法事,抬着那一堆白骨,又到了新坟前。 桂英哭得呼天抢地,小富利什么也不懂,看着妈妈哭他也跟着嚎啕大哭。村民们都跟在竹林边看热闹,刘永翰花上千块钱请人从岔河石场拖来的坟头和石碑甚是气派,好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在感叹王树珍生了个好女儿,活着的时候没享成清福,到了地下终于得到了安身!那垒起来的坟墓,比村里清朝大地主的坟头还要气派…… 桂英不顾刘永翰的阻拦,在坟前发了话,“只要在我娘坟前磕三个响头的,就给二十块钱!磕完头还能哭出泪来的,给三十!” 话一出口,好几个看热闹的都凑了上去,他们就像舞台上的戏子,磕完头又失声痛哭,那架势真比死了亲娘还伤心……桂英也说话算话,一边抹泪一边从皮包里往外撒钱。没人知道那个灰色的皮包里到底有多少钱。 来哭丧要钱的基本都是逝者的晚辈,同是一个姓的也多少沾亲带点故,甚至其他责任组的也闻讯赶来哭丧“赚钱”了。杨泽富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作为王老太太平辈的杨老三,竟然还在坟前哭了两次。因为其他在村里的五个弟兄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所以根本没人在场阻拦他。桂英有些尴尬地给了这个远房的三伯两次钱,嘴里说着感激不尽的话。 直到“大黄”的到来,这场闹剧才算结束。不知人群里谁叫了一句:“杨老三,你该再去坟前哭一回,这回帮大黄狗哭!”一阵哄堂大笑之后,田坎上一个庄稼人道:“怪不得今天下雨,你们这帮龟儿子在这里笑狗!”(石桥有“笑狗”就会下雨的说法,所以每逢旱灾,愚昧的农民们就会抬起一条狗,在整个村子里笑。) 道长哭笑不得地念完祭文,领了报酬,坐着徒弟们的滑竿回道观去了。刘永翰从头到尾也没流一滴泪,他倒是心疼那貌美如花的媳妇儿把大把大把的人民币拿去做了这憨事。 这一天在坟前哭得最真切的,除了杨桂英,就数谢国强了!他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老太太在失去儿子之后,还帮他捡回了一条命,孤苦伶仃地走完了余生。在征得杨桂英夫妇同意后,他和大哥承担了立碑砌山的活儿,并且分文未取。 淑芳忙里忙外,在娘家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一来是对桂英一家的感激,二来是给这几位稀客践行。明天他们就要赶回江云去了! “国强,听说你要挖鱼塘?”刘永翰问。 “开始准备去承包一段路来修,”国强斜着眼看看老丈人,“鱼塘的事情明年再说吧……” “我昨晚还和桂英商量,让你去江云,虽然解决不了户口,但是还能让一家人吃饱饭……” 国强看看系着围裙忙着端菜的淑芳,又看看和富利玩儿的正开心的海棠,摇了摇头。 “那这样子,我借你五千块钱,你去挖鱼塘,你啥时候赚钱了啥时候还我!”刘永翰爽快地表态,他听富顺说过,国强其实就是两个家庭的顶梁柱。 “真的呀?”国强兴奋起来,“用不了那么多,刘大哥,你借我三千,我明年就能还你!” “别夸海口!”杨泽贵提醒兴奋过头的女婿,然后对刘永翰说:“他干爹,你这么帮我们,我都不晓得咋个感激你了,我敬你一杯酒!” 刘永翰喝完酒,叫桂英把他的包拿过来,取出一沓钱来,“这是五千,国强,三千借给你!老会计,这里头两千是你这几年帮着我们照看老房子的报酬,这以后还得劳烦你……” “要不得,快收起来,桂英,你看你们这是做啥子?我做了你家这么多田地,收了粮食都没给你们留点。再说,我哪里看啥子房子,你那瓦房又不长脚,也不得跑……” “快不要这么说,四叔!我娘在的时候也没少麻烦你们!”桂英站起来把钱往四娘荷包里塞。淑芬娘赶紧丢下碗起身,那么厚几摞钱,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但这钱他们却是不能要啊! 一番推辞之后,刘永翰收起两千,叹了口气。“也罢!国强,你先把三千拿着,不够再给我写信,我汇款来!” “国强,快给你刘大哥写个条子……” “写啥字条子,不写了!”刘永翰端起酒杯,“现在咱们重新论辈,撇开其他人不说,你就是我刘永翰的兄弟!好好养鱼,这也是门技术活,你最好找个有经验的来帮下忙,我回去给你买几盘关于养鱼的磁带寄过来,好好学下!以后有啥子困难尽管说!干!” 国强眼珠子红红的,眼前的这个外地人铿锵有力的话久久回响在耳边,震得心里暖烘烘的。 湘瑜没有喝酒,一直在和淑芬说着悄悄话。 其实,这几个客人里头,最恋恋不舍的还数湘瑜,她本打算来看看就走的,结果因为那场病耽误到现在,尽管现在身体还有些不适,可刘叔叔一家要走,她可不能再赖着不走了。 这十多天,她和淑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成天跟着淑芬,割草捡柴摘桑叶,挑水做饭摘蔬菜……她现在觉得,那些软体动物都变得可爱起来了!也因为湘瑜,淑芬真的摘下了那顶帽子。她们爬上砚台山顶,唱起了动听的山歌!在淑芬嘶哑的喉咙里,又传出了杨家湾最动听的音乐! 这期间,淑芬在湘瑜的央求下,勇敢地走向了石桥街上。出发之前,湘瑜精心地给淑芬打扮了一番,她们把假发也编上辫子,湘瑜又从皮箱里找来一个精美的发卡……淑芬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衬衣,带着湘瑜,迎着猫儿山的日出,向石桥走去。 到了街上之后,尽管也会有人指指点点,但通过湘瑜鼓励的眼神,她勇敢地微跛着脚,微笑着到乡政府去领报纸,又到中学去叫出妹妹到街上的食店里吃饭。啊,夏天的阳光,原来在你毒辣背后,也暗藏着一丝温柔…… “李湘瑜?你怎么在这里?”广文刚刚踏进食店的门槛,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原来,湘瑜在打听好石桥大的食店之后,又悄悄地在村里托人给岔河的王广文带了口信,就说这一天淑芬在石桥“王麻子食店”等他,让他务必来一趟。 淑芬回过头,那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如此清晰,也如此亲切。“广文哥……”淑芬小声地喊到,然后生气地转过身。连懵懂的小淑菲都觉得不对劲。 “淑芬,你的帽子呢?”广文的眼里泛着热泪,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心中的爱人了!那个穿着花衬衣的姑娘,是我永不凋谢圣洁的白玉兰! “淑菲,你带我出去街上走走……”湘瑜拉起淑菲,把石桥街上的锅盔、麻圆、三角糕、凉粉、蒸馍全部吃了个遍。 她不知道老同学和淑芬谈了些什么,最后他和广文见面的时候,广文很开心,也很轻松。在回家的路上,淑芬的脸上洋溢出了久违的微笑…… 第一百二十三章 脑震荡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富顺站在海西市人民医院脑外科的病房外边,迟迟不敢敲门。病房里头的探望者一波接着一波,有海西市政府的领导,海西教育界的名流,还有华建三局的各级领导…… 在病床前忙碌的是湘瑜的母亲唐雯,这个在江云最好的医院的护士长,迁到海西之后,又到了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只不过她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护士。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的丈夫马子昂。 富顺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该死的抹子,竟然垂直落在了华建三局总工程师马子昂的头上。马总聪明的大脑袋被砸出一条深深的口子,据说不仅缝了几十针,还有轻微的脑震荡。 这些都是石俊勇告诉他的。俊勇作为局里的员工和领导的准女婿,每天都会到医院看望。倒是云梅,隔三差五的才会来一次,据说是学校功课很紧。 “俊勇,马总好一点没有?”俊勇刚从病房出来,富顺就凑了上去。 “好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能出院。哎,你也够倒霉的,还好没出人命,也怪我,安全工作没做到位……找下事情做了吗?” “还没有……我心里实在过意过去,我就想来看看……你帮我把这点东西带进去……”富顺提着一袋子水果,往俊勇手里递。 “不行,你……你自己拿进去吧!” “刘富顺……”唐雯送客人出来,在过道里碰到了富顺,她在江云的时候见过他,也知道女儿和他保持着不一般的关系,“哎,你看你都瘦了,别往心里头去,伤的也不重,这都好差不多了!” “唐阿姨,”这是富顺在海西第二次见到她,上一次来医院的时候她忙碌的话都没顾上说,不过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唐阿姨面容非常憔悴,“真的对不起,我……我能不能当面和马总道个歉?” “走嘛,正好现在里头没人!这一天到晚的都是人,你等等,我去看看他睡着没有。”唐雯进去没几分钟,就朝这边招手,示意富顺进去,富顺和俊勇别过之后,战战兢兢地进到病房里。上一次他来的时候,病房里水泄不通,马总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 马子昂靠在床头,微闭着眼睛。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抬头纹层次分明,周正的五官点缀在清晰的轮廓上,因为缝伤口和上药,头发暂时被剃了去。听到有人进来,他微微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唐雯,湘湘还没到吗?” “她来了个电话,说是学校还有点事情,机票改签了!”忙上忙下的唐雯并没有注意那个电话并不是国际长途。“那天叫你和我一起去机场,就算没接着人,也不至于受这罪呀!非得要去视察工作!”唐雯在心里嘀咕着。 “哦,时间定了吗?找银行在给汇点款过去,这次我和你去接她!”马子昂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屋里多了个人,自顾自地和妻子说话。 “暂时没有!老马,这个是湘湘的同学,刘富顺!” “刘富顺?和砸我的那个临时工一个名字?”看来马子昂的脑袋并无大碍,一个无名小卒他居然都能记起。根据胡经理的汇报,他已经严肃处理了“肇事者”刘富顺和朱大坤。 “马总您好,我就是那个不小心掉下抹子的刘富顺,实在是对不起!”富顺一边鞠躬,一边把水果放在堆满了礼盒的床头柜上。心惊胆战的他还顾不上去想他们口中的“湘湘”。 马子昂睁大了眼睛,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临时工——富顺正紧张得满头大汗,那件灰色的衬衣也被汗水打湿透了。“胡明全怎么处理你的?” 富顺一怔,没想到领导居然会关心这种事情。“我……我自己的失误,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你一个临时工辞什么职?这个问题错在我,上工地戴安全帽是基本的规矩,别说你掉个抹子,你掉下个砖头来那也是我活该!说实话,他是不是开除你了?还有个叫朱大什么的?” “朱大坤……” “你们回去上班吧,他问起你就说我说的!还有,你们自己干活也要小心些,夏天本来就热,人容易急躁,做什么要慢一点!” “谢谢您……”富顺双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没想到领导是这么随和的一个人。 “对了,你和……李湘瑜是哪里的同学?” “江云建校的,这孩子怪客气的,在江云的时候还经常从乡下带些特产给我们!”唐雯在一旁解释。 “建校的怎么在工地上做起了临时工?没毕了业?” “不是,我只是在江云建校旁听,没有文凭也不算是正式的学生。” 马子昂像想起什么似的,“郑云霞你认不认识?” “认识,就是郑老师带我去江云建校的……” 马子昂“哦”了一声,示意富顺先去工地上班,然后平躺下来闭着眼睛休息了…… 富顺从病房出来,依旧有些惊魂未定,但嘴角露出了微笑。他感叹着人生的奇遇,顿时觉得有一种冥冥注定的东西在主宰着自己,整个世界就像已经织好的一张大网,任他如何挣扎,也逃不脱它的摆布。就如,他何曾想过会见到大名鼎鼎的马教授,又怎么会想到马教授居然又是湘瑜的继父? 湘瑜?自从上一次琳琳说起这个名字,她的样子又变得清晰起来。是啊,如果真有一张大网,那这张网的核心就是李湘瑜,如果没有她,他也许已经回到了杨家湾…… 他当然不会知道,湘瑜此刻刚从杨家湾出发,告别了那片郁郁葱葱的土地……在嘉苍和江云分别住了一夜之后,湘瑜向刘永翰借了些钱,坐上飞机到了海西。 海西的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湘瑜的心情也和海天一色,并且激荡起欢快的波浪。她知道,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他的爱人正在挥洒着汗水,修筑高耸入云的大厦!亲爱的富顺,我心中永不褪色的爱人;亲爱的富顺,我心中朝思暮想的天才——尽管时间的车轮划过了一年又一年,但我对你的爱恋却始终没有改变!我相信情窦初开的真挚,我相信敞开心扉的浓烈,我相信坚贞不渝的等待…… “对不起,我的爱人,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的爱人,我们还年轻!” 湘瑜扮演起两个角色,自己跟自己对白…… 她没有立刻回家。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海西算不算有家。马云梅住在华建的干部宿舍,母亲在市中心的一处独立公寓,马子昂大多数都不回华建宿舍,而在市中心的公寓……华建的宿舍她是不回去的,马云梅见了她和母亲就跟见了仇人一样;而市中心,她也不愿意去,尽管她早已原谅了母亲,但她现在也还不想立刻见到她,万一碰到马子昂…… 想起马子昂,湘瑜的心里依旧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在这个重新组合的家庭里面很重要,湘瑜这几年的花销和学费,包括中专毕业就去国外深造,都得益于他的支持和运作。母亲爱这个男人,并且爱的不能自拔,哪怕是他海天半个月不去一趟公寓,她也无怨无悔! 对母亲的抱怨早已烟消云散,而对马子昂,“他依旧是哪个了不起的设计师,我只是幸得他的帮助!”湘瑜如是想着,计程车已经停在了金融大厦的工地前…… 第一百二十四章 马路边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正午十二点,九十度的太阳高度角,海面、水泥地面和地面上的建筑都以同样垂直的反射线指向天空。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热气笼罩,人和物在混沌中挨过一秒又一秒。 即便如此,马路上依旧奔驰着汽车和电车;单车上的人们快速地踩踏,想要通过加速度感受一点风的气息;偶尔一两个步行者摇着折扇,专往树荫底下蹿;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或者槐树疲惫地打着盹儿,树叶害羞地裹成一卷…… 主体工程完工的金融大厦在城市的中心矗立,让周围几栋民国建筑更具历史的韵味。湘瑜仰着头,想起了一句古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只不过,此刻悬在工人们头顶的,是一轮凶神恶煞的火球,似乎要把整个地球都点燃。 偌大工地被围墙圈着,大门上用白色的油漆写着“施工重地,禁止入内”。湘瑜拖着重重的皮箱,躲在大门外的在一棵槐树底下,等待着有一个人进出,她也好伺机而入。湘瑜是从富顺写给杨家湾的信里知道他在这里的。 “是不是真的?你莫哄我哟!”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魁梧的小伙子。 “哪个哄你嘛,朱大哥,我都说几十遍了,人家那么大个老总,未必还拿我们这种小人物开涮?“小伙子走到大门前,咣咣敲门。【ㄨ】 湘瑜注视着那个小伙子。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古铜色的脸,铜铃般的眼,更加有力的臂弯,更加成熟的容颜……啊,我的爱人,此去经年,岁月就像那大海的沉淀,把你打磨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是那样迫不及待,全然没有注意五米外这个泪眼朦胧的女孩。“开门,李大哥,我是富顺!”曾经的羞涩和胆怯,变成了现在的粗狂和豪放,那浑厚的声音有一种充满吸引力的磁性,震得空中的太阳都微微颤抖。 “富顺……”湘瑜终于唤出了爱人的名字。富顺转过身来,满脸茫然地看着那一汪痴情的眼。这一转身,惊醒了静静流淌的岁月之河,湘瑜心中的无尽思念幻化成万般柔情,顷刻泛滥!在她的眼前,不是衣衫褴褛的揽工汉,而是痴痴等待的有情郎。“Mydear(我亲爱的人)!” 那个手扶皮箱拉杆,早已泪流满面的女孩儿,静静地看着富顺,一动不动,生怕自己已经改变的外形惊走了心中的雄鹰。说完那句轻轻地英语,湘瑜没有再说话,她等待着心中的挚爱辨认出等待的爱人,等待着惊讶的天才喊出亲亲的名字! 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她金黄色的头发上,凋谢的槐花还在散发出阵阵余香。富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尽管湘瑜已经把自己竭力打扮得更加朴素,但她依然是一副都市女郎的模样。富顺把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那双扶住拉杆的手上——就如洁白无瑕艺术品镶在拉杆上,纤细的十指白如葱根、精致小巧——那必定是一双弹钢琴的玉手,如若在音乐厅的钢琴前,她奏出的音乐,也一定会扣人心弦。 不!那是一双紧握钢笔的手!对,一定是钢笔而不是钢琴!那充满灵性的钢笔一定会在她的手中跳跃,在洁白的纸上绘出栩栩如生的画,写出委婉动人的字——那是一串比琴音还美的音符,那是一首比《田园交响曲》还激动人心的乐谱…… 对,那是一双描绘爱情的巧手!富顺的眼光再次回到女孩的眼睛。眼角那滴还没滑落的眼泪,在阳光的照射下幻出彩虹七彩的颜色,黑色的眼珠里正孕育着下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布满血丝的眼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有说不尽的话想要倾诉;瞬间又消失不见,那对小眼睛里的留白,全部变成了欲说还休的等待…… “湘……湘……?”富顺的眼泪也呼之欲出。此刻的两个人,忘却了当头的烈日,忘却了奔驰的车辆,忘却了尴尬的旁人。我日夜等待的人啊,我日思夜想的姑娘,我以为我忘记了你的模样,没想到你的一个眼神,又缝合了我的寸断肝肠! 我该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去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还是像俊勇牵起云梅那样去拉起她的小手?富顺迈出坚实的步子,三步走到了恋人跟前,可他却做不出任何动作,反而局促得像见了陌生人一样,最后就像出于某种礼节,伸出了长满茧子的右手。 湘瑜“噗呲”笑出了声来!她又何尝不想和挚爱的人拥抱?可是,这是在中国;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保守的工人!那么,出于女孩子应有的矜持,湘瑜也伸出了右手,就像两国元首间的正式会面—— “你好!湘瑜,你终于回来了!” “你好,天才,回来就不会再走了!” “这体面的姑娘是那个哟?”朱大哥在太阳底下虚着眼睛,忍不住打断了那滑稽的对话。 “朱大哥,这是我好朋友,李湘瑜!湘湘,这是朱大哥!”富顺自然地将握手变成了牵手,朱大哥刚刚还虚着的眼睛瞪得溜圆。 “朱大哥,我是刘富顺的女朋友!”看着朱大哥的圆眼睛,湘瑜直白地解释,这下朱大哥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但湘瑜本该自豪的解释,却让富顺变得有些不安。朱大哥简陋的衣装、朴素的形象和饱经沧桑的脸庞把他拉回了现实。“女朋友”?富顺打量着自己和泥土颜色差不多的衣服,再看看湘瑜那一身鲜艳的裙子。“鲜花和牛粪的最佳搭配应该在土里,而不是在这光鲜的都市。”富顺把手松开,“都市的牛粪应该被清理出去!”他内心的独白让刚刚兴奋的脸沉了下来。 但与此同时,他又多么舍不得那柔滑细腻的手啊!正是那双手,让他苍白的青春变得有了爱情的色彩!“可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握住那双手,至少现在没有!” “朱大哥!富顺!”工地的大门被打开,“铁拐李”从里头探出个大脑袋。 “湘湘,我……我要去上班了,你……” “下午不能请假陪陪我吗?” “我……你先回家,留个地址给我,我有时间再来找你……”富顺吞吞吐吐,他知道,这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了他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回到工地上。 “你下午几点下班?” “得七点之后了!” “我来接你!七点在这里等你!你去吧!”湘瑜摆摆手。她的手心,还有那双大手留下的汗滴,以及那些老茧印下的痕迹。湘瑜转过身,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 “给老子可以呢!你和石工都深藏不露啊!听口音,这姑娘也是江云的吧?又是哪家大小姐?”朱大哥搂着富顺肩膀往工地走。 “嗯……”富顺的内心依旧在翻滚。湘瑜的突然出现让他刚刚平静的生活又掀起一层波澜。 生活的大网啊,究竟会在下一处设置什么情节?有的人在生活面前自甘堕落,最终沦为命运的奴隶;有的人努力扼住命运的喉咙,最终成为命运的主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不可预测,我们的生活才会变得这么多姿多彩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沙滩上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首先要十分抱歉地给大家说一声对不起,昨晚因为加班到凌晨,今天又陆续忙着,小说没有更新,非常非常抱歉!也要谢谢书友般若w9288、Evan4606、书友151231215618455对小鹿一如既往的关注和支持,也期待更多朋友的更多支持哦!) 富顺从工地出来,那个小眼睛姑娘已经等在了那棵大槐树下。湘瑜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对照以前的相片,把自己捯饬成了五年前的模样——黄头发被拉直、染黑再剪成“小男士”,一件灰色的衬衣扎在蓝色的牛仔裤里,纤细的腰上系着一条土色的腰带,一个漂亮的手包握在手里。 富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今天中午见过的那个“留学生”,此刻就像一棵小树,笔直地屹立在马路旁,夕阳的余晖通过斑驳的树荫,缤纷地洒落在她身上——尽管她自以为已经“土里土气”,可在富顺看来,她依旧在散发出不一样的气质。 富顺也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他常去师范大学图书馆或者在书店闲逛的时候才会穿的“正式礼服”——一件起了褶子的白衬衣和一条宽松的麻纱裤子,脚上却穿着一双泡沫底子的凉鞋。不仅如此,下工后他还专门在简陋的澡堂里洗了澡和头发,出门前又用“铁拐李”的“摩丝”在长长的头发上喷了一点,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头发不仅没有像海报上的明星那样光洁顺滑,反而胡乱结成了一团。他本想再去洗一下,可一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 绕过海湾往北,沿着海岸线往东,夕阳被掉了个个儿,在海的另一边——城市边沿照耀着整个海面。 此刻的海西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而这个从位置瞭望又是此刻最美的角度。海平面成了那一轮红日的切线,两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天边、映在海面。燃烧了整整一天的太阳,仍然意犹未尽,坠入大海和城市的那一瞬间,突然爆发出耀眼亮光——海边升起了一朵炽热的蘑菇祥云,海湾中的水面也倒映出两个跳跃着的白色圆球,水天之间,光影浮动、瑞相万千。 不一会儿,白色的蘑菇云和圆球都消失了,天上的云幻出炫目的金色,一抹一抹、或浓或淡泼洒在暗蓝的天幕;沙滩也变成古铜的颜色了,在黄昏的的沉静中,发出粼粼幽光,奢华而低调。 “天才,你想我吗?”湘瑜脱掉鞋子,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看着踟蹰的富顺。 “想!”富顺不会撒谎,因为这个在沙滩上奔跑的影子终于转过身来,这一次,真切而美丽。 “我也想你!”湘瑜突然扑了过来,纤纤玉手搭在了富顺的脖子上,小眼睛眨巴眨巴,红润的嘴唇期待着热情的回应。“想我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富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个趑趄。他轻轻拿开湘瑜的双手,这电影里的情节让他心跳加速,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外冒。“湘……瑜,我……” 湘瑜这才想起,她和心爱的人,只曾在梦中拥抱,这样“投怀送抱”的主动,尽管复符合她的性格(当然只对最爱的人),但不符合目前的“国情”。她为刚刚的失态感到不安,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独自一人奔向那一簇簇洁白的浪花。 来自远方天边的波涛,层层叠叠涌上岸来,在沙滩上逶逶迤迤拖出一条条弧线,就像那些连环画里的线条,又像那英伦建筑上的浮雕。 富顺的加速的心跳,并没有随着海风的吹拂而平静,反而跟着那汹涌的波涛而起伏。他提起沙滩上湘瑜脱下的凉鞋,快步跟上她的脚步,生怕那个噩梦成真。 “刘富顺,我终于回到你身边了!!!”湘瑜朝着辽阔的大海和被大海吞噬的夕阳大喊,波浪就像读懂了她的心里,奔腾着没过他们的脚踝。那是一种温柔的抚摸,轻柔的海水在富顺的脚背上传达着爱意,深邃的大海在远方回响着呼唤。 “来,天才,面朝大海,把你心里最想说的话喊出来!”湘瑜在富顺并列的方向招呼,刚刚退去的浪潮似乎又要扑来。就像湘瑜的那个拥抱,怀着最真挚的热情。 富顺摇摇头,看着喜笑颜开的湘瑜。这个热情似火的女孩子呀,“腐朽的资本主义”竟然没让她改变什么,性格依旧是那样大大咧咧,本以为那染黄的头发是她成为“淑女”的标志,没想到一个下午,她又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假小子”了。 “湘……” “不许叫我湘瑜了哈!别以为我刚没听见,要不叫我湘湘,要不叫我……‘肉丝’,”湘瑜撅着嘴巴,命令他心中的男友。 “湘湘,对不起,我……我把你给我的那两本连环画和之前的信全部弄丢了!” “这有啥对不起的,我这几年画的连环画多着呢,在我的理想世界里,我们都要走进那圣洁的教堂里啦!”湘瑜笑着,脸上出现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富顺并不知道“教堂”意味着什么,海西那些奢华哥特式建筑里头,不过是些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徒礼拜的地方。那些西式风格的庙宇,并没有特别吸引他的地方,唯一被他肯定的,只有那些造型独特又具承重作用的“飞扶壁”。 “那些画儿你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呀,就在我住的地方,一会儿你和我过去看吧!不仅有画儿,还有我这几年写给你的信,每一封我都会誊抄一遍,全部带回来了!” 富顺心中一颤。这是一个多么用心的姑娘啊,在高贵的面容背后,还有一颗纯洁的灵魂。“湘湘,我却一封信也没有留下,所有的信都像这石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富顺拾起一颗小石头,扔向大海。 “你肯定全部能背下来,我的天才!你明明知道我不在海西了,你把信寄到哪里去了呀?” 富顺指着远方,一轮明月已经从海上升起。“我把它们装进瓶子里,丢进大海,我看地图,大海一直延伸到加拿大,我幻想着你能捡到!” “漂流瓶?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个土包子还玩儿这么洋气的东西!”尽管湘瑜心里头对富顺的这种浪漫是满满的感激,但她依旧笑得前俯后仰,全然不知道“土包子”三个字对富顺的伤害。 “是啊,很土,很傻……”富顺的沮丧代替了刚刚的不安。银色的海面波光粼粼,就像冰冷的铁撒发出寒气逼人的光。他看看湘瑜——是啊,高贵如她,卑贱如我!从明天开始,她是坐在局总部办公室的领导;而自己,依旧是拿个抹子在空中挥舞的临时工! 湘瑜从富顺的脸上读到了自己的莽撞,那张成熟的脸告诉她,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少年,城市生活的同样艰辛,已经把他打磨得像对面那座大厦——独立而又不失个性! “对不起!”湘瑜俯下身子拾起一枚贝壳,走到富顺跟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贝壳!” “不,这就是你的那些信!它们随着漂流瓶奔向远方,是我那时还没有翻译过来你的文字,以为是读不懂的天书,所以将它们原路退了回来。现在我都能读懂了……”湘瑜拿起那枚贝壳,在淡淡的月光下找寻起来,似乎那上边真的刻着文字—— “湘湘,我很想你!循着你的足迹,我到达了繁华的海西,可我却找不到你的点滴,每天陪伴我的是孤独的空气。他们说,你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那么,我的眼里……” “湘瑜,”富顺打断了她如诗的诵读,“我写不出你说的那些,现在回来了就好,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天不早了,你一定还没吃东西吧?” “你呢?我请你吃西餐!” “我在工地的吃过了!” “那我也不吃了,现在去我那里取那些画儿和信吧?” “不去了,你先保存着。我送你回家吧?” 湘瑜刚刚似火的热情被突然浇灭。海风卷着热浪呼啸,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碰撞,水滴溅到湘瑜的脸上,沿着眼角下滑!她把手中的贝壳扔向大海,赤着脚狂奔……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井边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爱情本身就是一颗奇妙的种子。没有人知道它何时种下,也没有人知道它会什么时候生根发芽;没有人知道它会长成参天大树,还是刚刚萌芽就被折杀。 这颗种子是善变的,但又是痴情的。它既喜欢多情的阳光,又喜欢温柔的春风;既喜欢肥沃的土地,又喜欢绵绵的细雨。可不管是干涸的沙漠,还是扎根在悬崖峭壁,它依旧不离不弃。爱情有时候和欲望无关,就像一颗沉睡千年的莲,在遇到爱人的那一瞬间,定会绽放出最美的容颜! 淑芬和广文见面以后,她的世界突然变得特别美好。尽管头上的假发捂得额头都起了痱子,但没有了草帽,假发成了她的唯一道具——用湘瑜的话说,这不过是她的一件饰品! 其实那天在街上,广文和淑芬聊天的主要内容不过是姐夫的那个鱼塘,还有六龙的那个鱼贩子丁盛,话题的最后才落到了那个叫丁萍的姑娘身上。 “你和她啥子时候订婚嘛?” “订啥子婚?我和哪个订婚?” “刚刚你说的那个丁萍呀,不是他哥哥拿着刀逼着你让你订婚啰?” “她哥哥才从监狱里出来,怕没得那么傻哟!国强哥咋和你说的哦?” “不关我姐夫事,你刚刚自己说的她哥哥好凶的嘛!你真没看上那个丁萍呀?” “那姑娘就还是个小娃娃!再说了,我去会面都是被逼着去的,我最近家里事情太多的很,也没来我姑姑家里,你别想太多,我的心和原来一样,从来没变过……你的草帽呢?那是……假头发吧?” “不戴草帽了!很丑是吗……” “没有,很漂亮!笑一个……对,这样就更漂亮了!” …… 回家以后,淑芬从箱子底下找出一面镜子。这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自己的脸,其实脸上的那块儿疤,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并且也比她触摸到的位置要靠后,基本上没在腮帮的位置,而在左眼靠和耳根之间;只是在取下假发的那一刻,她还是为之一颤——那几乎秃顶的头上,疤痕几乎密布了整个头顶。她赶紧戴上假发,再用木梳把左面的那一缕发丝顺着肩膀垂到胸前,这样,脸上和头上的疤痕就全被掩了去。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听到广文没有去相亲的消息之后,淑芬的整个人都变了!她又是那个参加村委会议的妇女主任了,又是那个在田间笑嘻嘻和人打招呼的杨家二姑娘了,连原来有些跛的左腿,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广文的心情却愈来愈沉重。他不仅每天被爹娘“监控”着,而且还真被逼婚了! 广文的姐姐一家在六龙街上开了一个裁缝店,丁萍的理发店就在这个裁缝店旁边。自打丁萍姑娘见了这个“洋农民”之后,还真就“心向往之”了,每天缠着广秀姐姐问这问那,连生意都不想打理了。 广秀见这个姑娘这么热情,一点儿也不嫌娘家穷,还信誓旦旦的愿意去岔河乡下的那个山旮旯里头,高兴得不得了,只要家里做什么好吃的,非得叫上她。一来二去,这边过门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那边广秀的孩子已经叫上“舅妈”了。 天稍微凉爽些,丁萍把理发店关上门,缠着广秀把她领到了岔河。这在村里还是头一回,外乡的“媳妇”来看人户,陪同的没有兄嫂姨娘,也没有姊妹婶娘,大姑娘跟着“大姑子”跨进了“婆家”的门。 “哟,丁萍,快来坐到!”广文娘刚刚喂完猪,把潲桶丢在一边,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爹,广文,快回来了,家里来了客人!” 广文娘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把广秀拉到一边:“就她一个?来看人户你咋个不早点带个信回来,家里头啥子都没准备!”没等广秀回答,她又忙着去给丁萍倒开水去了。 丁萍也是农村人,爹娘走得早,跟着哥哥丁盛长大。那年她被同学欺负了,丁盛一怒之下把欺负她的人打了个残废,把家里的鱼塘赔了个精光,又后去牢里蹲了一年多。哥哥进了监狱之后,她也就退学了。小姑娘倒也灵活,跟着一家私营理发店的老板学手艺,哥哥出狱之后,重振旗鼓倒腾他的鱼塘,又给她开了个理发店,眼下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三十来岁丁盛一向宠这个妹妹,以前因为妹妹太小还在上学,也没有找媳妇。虽然自己是光棍一条,心里头也舍不得妹妹,可眼看着小妹妹成了大姑娘,每天去理发店光顾的“二流子”们个个不怀好意,要不是畏惧丁盛的拳脚,还不知道理发店会整出什么祸事!当务之急是要给妹妹找个如意郎君,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保护,他才有心思去找个婆娘,为丁家传宗接代! 丁盛对广文的印象并不好,这个对妹妹冷冰冰的家伙,说是有一份正式工作,可明明就在乡下当泥腿子,有个屁的工作!指不定犯了啥错误被那个单位撵回来了呢!上半年还说着“哥哥不娶妹妹不嫁”的丁萍,现在已经口口声声的喜欢那个“假大学”了,而且“就算他是个扛锄头的农民,他也愿意去当山里的媳妇”! 广文真扛着锄头出现在她面前了。 他先是一惊,再是愤怒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已经带了很多次话让他去六龙,说丁萍相中他了,叫他去下定礼。可广文每天钻进他的甘蔗地里就是一天,浑身上下被甘蔗叶拉得全是血糊糊的口子。 他朝丁萍勉强地笑了笑。刚刚坐下的丁萍站了起来,朝着同样扛着锄头的广文爹鞠了个躬,“伯伯您好!” 广文放下锄头,在缸子里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身后的那几双眼睛就像一把把利剑,戳的他心慌。“怎么喝凉水呢?大热天的容易中暑,来,伯娘刚刚倒的热水!”广秀递过一个瓷面儿的铁杯子,把手的地方已经生锈了。 “我习惯了,谢谢你!”广文接过杯子,放在石缸上,有舀了一瓢冷水倒进盆子里准备洗手。 “我去给你盛热水!”丁萍抬起盆把水倒掉,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往屋里乱钻——她也不知道灶房在哪儿! “丁萍,快坐着,别管他!”广秀过来抢过盆子,拉着丁萍到屋里去了。 广文干脆脸也不洗了,提起水桶又要去挑水——早知道是丁萍来了,他还不如不回来了呢!这个倔脾气的小姑娘,那天在六龙被气成那样,怎么还到家里来了?他最开始以为姐姐说的看上他了是骗他再去相亲的,没想到这妮子还真有这心思! “我跟你去!”丁萍眼疾手快,比广文先拿到扁担。 广文娘看着这“中意的儿媳妇儿”,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广秀去灶房准备午饭去了。广文爹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竹扫把去清理长了杂草的地坝。 “你不怕热呀?”看着和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的那张脸,广文问道。 “你不怕热我就不怕!那些甘蔗都是你中的呀?可以吃了不?” “吃不得,才刚抽条,还早得很!你不在店里理发了?” “今天关门!我让广秀姐带我来看看你的果园子和甘蔗地!我们这里很少有人种甘蔗呢!你真厉害!” “厉害啥子?你别听我姐在那里瞎吹,我根本没得啥子工作,就是个土棒!”广文把水桶搁在井边,俯身舀水的时候斜着看了一眼丁萍。没想到自己的老实交代不但没惹她发脾气,那张脸反而笑得更灿烂了。 “我早就晓得了!没得工作才好呢!多自由,你别看那些有吃供应的,没几个好东西!我们乡长是个大官儿吧?在我店里来理发,老是支手舞脚的……”丁萍蹲下身子,红红的脸蛋映到清澈的井水里。 广文忍不住“噗呲”一声,倒不是因为“支手舞脚”几个字,而是“乡长是个大官儿”! “你笑啥子?”丁萍把扁担递给广文,“你可别瞎想哈,我可是正经人……” 广文没有说话,挑起一担水健步往家里走,丁萍跟在后头唱起了磁带里头的黄梅戏——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打米机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一九八七年的秋天在一片忙碌中到来。与别处不同,远在深山的杨家湾并不是“一叶而知秋”,漫山遍野的松柏、梧桐都还绿油油的一片。除了那些成垛的谷草,根本看不出这初秋和盛夏有什么区别。 国强的鱼塘初具规模,两亩多玉米地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小河沟的水潭边架着两架电动抽水机,深潭里蓝幽幽的水通过电力,被送到了一百多米高的鱼塘里,从水管里汨汨地涌出,变成了白花花的水柱。 国强两口子脸上也跟着那水流荡起了浪花。用不了多久,这鱼塘里就可以放上鱼苗,只要方法得当,一网下去,捞起来就是大把大把的票子了!设备、饲料和鱼苗都通过丁盛联系好了,设备和饲料到县城去买,鱼苗丁盛亲自送到石桥电站来。不仅如此,丁盛还给国强找了一个养鱼的师傅,专门到家里来做技术指导。 尽管如此,国强也没敢怠慢去老丈人家里秋收。淑芳本就是特别能吃苦耐劳的女人,娃娃现在跟着奶奶,两口子挽起裤腿,扬起袖子,几天时间就把娘家田里的水稻收割完毕了。 这是一个丰收的秋天。在水稻基本晒干以后,杨泽贵用箩篼初步估算了一下,今年的水稻的产量可以达到4000斤。这可以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亩产接近500公斤,与十年前相比翻了一番。而这都得益于杂交水稻的推广和化肥的使用。 在杨家湾,这样的产量属于中上水平。现在除了杨泽富家,各家各户出去国家供应粮,基本实现了“填饱肚子”的目标了!当然杨泽富不必担心“上交粮”的事情,人家是“五保户”,免交农业税! 这对杨家湾人来说,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很多人用了一辈子时间,即便是改革开放,他们也用了将近十个年头,来实现了这个目标。“填饱肚子”,是这帮泥腿子最大的目标;一日三餐能吃上白米干饭,那已经是一种高级享受了;更别说桌子上能摆上几个菜,就算是五年前,那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无疑,在打破大锅之后,充足的劳动力和勤劳的双手在农村成了实现这个目标的决定性因素(除去杨泽华这样拥有“一定权力”的人物以外)。 这两个因素还缺一不可!比如我们第一部出现的“官二代”杨泽建一家,他爹杨德才依旧是杨家湾村第五组的组长,他和哥哥成天游手好闲,赶了石桥场又去赶林木场,去了岔河场又到六龙场,爹娘在家里累得大气也顾不上喘,可田里的粮食产量还抵不过杨拝子家的。再比如说我们的石匠家族谢经峰一家子,虽然和两个儿子分了家,可在种地劳动上却从来都是齐心协力,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石头,人家一家子闹得红火着呢!看看国强,现在又在全石桥第一个搞起了鱼塘! 淑芬看着这堆成山的稻谷,心里头别提过高兴了。小时候煮点稀饭都见不到几粒米,现在蒸干饭那也不用垫太多红苕了。她摇着轱辘转的风车(一种分离瘪谷和饱满谷粒的农具)把子,嗓门里唱着动听的山歌。 杨泽贵在用樘耙(一种能把水稻摊开也能勾成堆的农具)把谷子集中起来,淑芬娘用撮箕把没分离的谷子送到风车的“肚皮”里。风车的“尾巴”里飞出扬尘和瘪谷,“嘴巴”里突出黄灿灿的谷粒。 “爹,你说现在这么好收成,家家户户都用碾子把谷子碾成米,好累哦!” “再累心里也是甜的呢,又吃的比饿肚子强多了!” “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搞机械化打米,比石碾子要方便得多!” “机械化?” “嗯,你看姐夫,在县城搞回来两台抽水机,好方便哦!你是没去看过,那河里的水,呼啦啦就被抽到他塘塘里去了,要是人去挑,一个月也挑不到那么多!” “有打米的机子乜?” “肯定有,你没看报纸上哦,人家割谷子都有机子,我们这山旮旯太落后了!” “但是我们一个月吃那点米,买个机子不划算嘛!” “假如我们家一个月吃一百斤谷子,我们队上五十多户人,就要吃五六千斤谷子,买个打米机肯定还要赚钱呢!” “淑芬,你要买打米机?” “不光是打米机,我还想买磨面机和挂面机,我们现在麦子产量也不低呢,还有猪吃的和食,比你那个碾子和磨子还方便,假如人家都拿到我们这里来加工,我们收加工费,我估计也能赚不少钱呢!” “你这娃娃,心真大呢!关键是那玩意儿好不好操作呢?!” “电器的东西都差不多,就像那个电风扇,插头一插,按钮一拧它就呼呼转。并且它还有个说明书呢,爹,你都能操作了!你想想,在家碾一百斤谷子,牵起牛也要搞一整天,那还不如背到我们家来呢,几分钟就加工好了,并且比碾子搞的干净!” “她爹,你别在那里考虑了,我都觉得淑芬讲这个靠得住,可以搞一下!”淑芬娘很容易就理解了孩子的这个想法,因为这个家里头的碾子和磨子跟她打得交道最多,要真有个几分钟搞好现成的东西,哪怕跑几里路,那也愿意呢! 淑芬的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全家的支持。没过几天,国强去县城买设备和饲料,淑芬鼓起勇气,跟着姐夫去了一趟县城。 国强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县农机站。在一楼的门市部,各式各样的设备五花八门,电动的、柴油的甚至还有水能的,拖拉机、收割机、打谷机、打米机、磨面机……应有尽有。这真是一个机械王国,推动农业现代化的“工业产物”从这里与农业接轨,那些轰隆隆的机器声从这里传入农村,在田野里发出同样振奋人心的轰鸣! 淑芬站在一台“南粤牌”大型碾米机旁,轻轻地抚摸冰冷的机器,仿佛那条黑色的皮带已经连接电动机,正在飞速地转动…… “大姐,请问这个机子连电动机好多钱?”淑芬货柜里面的一个大姐。 “一千二!”正吹着风扇、磕着瓜子的大姐看也没看,冷冷地回答。 “这个呢?可不可以和碾米机共用一个电动机?”淑芬指着一台磨面机。 “六百!” “包送不?”淑芬点着头问道,心里头盘算着兜里的钱,加上今年蚕茧的收入,两千块钱以内她基本还能承受。 大姐立马放下瓜子,摇着蒲扇送货柜里出来——看来这跛脚姑娘真要买机子。“送!这是国家补助的机子,送货安装还要指导你咋个使用,姑娘……”大姐瞥了一眼淑芬的左手,“这个机子好用得很,我们工人来给你把闸刀装好,你只管往里头倒东西,嚯啰嚯啰就从这个孔孔里出来米呀、面呀!” “一起买的话要好多钱?送来安装好!” “你家在哪里?” “石桥!” “一千七!这是国家实价,我们都是国营的,质量你放心……” “一千……五!”淑芬第一次在这么大价钱上讨价还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们先去逛一下……”国强拉起淑芬就走,“那边还有几个私营的农机店,多看下,现在哪里都包安装包指导!” 一个上午之后,淑芬终于相中了一台电动机、一台碾米机和一台磨面机。不过让她有些忐忑的是,因为大中型电动机的功率太大,石桥水电站供电的电压是否能够带动还让她拿不准。同时人家买机械的人还说,必须有平整、干燥的厂房。 第二个问题姐夫很快打了包票,他回去就请叫上大哥来杨家湾修厂房,打米机需要什么标准他就能修出什么标准的房子。至于第一个问题,国强说:“管他呢,又不是没电!买回去接上电线,电动机肯定能转了!” 淑芬这回真信了姐夫的话,交完定金,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家建厂房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电影院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海西的秋天带着落叶的缤纷,在风中轻飏、飞舞,洋洋洒洒地飘落在都市的每一个角落。 梧桐终究还是没有挽留住这一轮回的绿叶,又一次陪它老去,眼见它枯萎,眼见它离去。梧桐一定是有记忆的,它在秋雨里挂着点点泪痕,回忆那一春的相逢和那一夏的烂漫,幸福短暂而美丽。可幸福也在这一场又一场秋雨里远去,与此同时,梧桐在这萧瑟的季节里选择失忆。但在内心深处,它依旧坚信,明年的春姑娘一定会唤醒它的爱情。 这个秋天,海西各大电影院里,都在轮番放映着由周润发和钟楚红主演的电影《秋天的童话》。湘瑜已经是本月第三次来电影院看这部影片了,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笑,一个人哭,然后一个人流着眼泪从电影院出来。 她喜欢钟楚红饰演的十三妹。那个叫李琪的姑娘,和自己一样到国外留学,因为失恋而邂逅了一段不可思议的爱情,那种内心的挣扎抉择比年少的自己更理性。湘瑜已经可以熟练地背诵出十三妹写给好友的那些文字,“跟他在一起,我觉得一点拘束都没有,但是有一种男人,你很中意和他在一起,可是要你嫁给他,你又不想。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有一天发现大家不合要分开,我们都会受不了。【ㄨ】” 和李琪一样,湘瑜对影片中周润发饰演的“船头尺”也是爱恨交织,可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那一刻他不再是酗酒嗜赌的瘪三了,而是一个成功的餐馆小老板。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给了湘瑜心中一点慰藉,那也是她最期盼的一种相逢。 想到这里,“假小子”破涕为笑。微微的细雨在秋风中飞舞,短短的发梢上蒙上一层细细的水珠,微黄的路灯下拉长的影子依旧孤独。从影院出来的男男女女打着雨伞,伞下的恋人们脸上洋溢着甜蜜。 细雨在她下午出门的时候就在飘洒,马路对面就是她的“单身公寓”,所以她不需要带伞。等交通灯的时候,她凝视着不远处的“金融大厦”,大灯照射着高架,因为赶工,工人们还在高空忙碌地作业——高楼要在国庆节前“顺利竣工”。 在那次极不愉快的“沙滩约会”之后,湘瑜去找过他两次,可富顺总是以各种借口避而不见。湘瑜找不到一个富顺会拒绝她的理由,那些青春的约定和誓言,那些曾经的图画和思念,都被时间洗涤成空白了吗?难道真的如国外的同学说的那样,“如果只一个人一生不经历三段以上挫折的爱情,那他并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吗?就像《秋天的童话》里的李琪,她也是在不断的失恋里找到了真爱。 湘瑜回国后,并没有去华建四局担任什么分公司的副经理,而是去了海西建筑设计院工作。根据继父的安排,她确实可以去华建四局工作,但她想到富顺的冷漠,还有四局会出现的闲言碎语,拒绝了马总的好意。作为“建筑美学”专业的留学生,或许搞设计和研究更适合她。 今天的交通人行红灯突然变得特别长,每一秒都像留声机卡带了一样,非常艰难地跳过一秒又一秒。细雨变得更加稠密,不知不觉中,身后撑起了一把雨伞。湘瑜转过身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英俊的脸上略过一丝微笑,微笑的深处暗藏着说不出的哀愁。 “石俊勇?怎么就你一个人?她呢?”湘瑜不愿意说出那个名字,虽然她对马云梅并没有什么成见。 “一个人挺好的,你不也是一个人吗?”俊勇继续笑着,深沉的男低音温柔而又充满了讽刺。【ㄨ】 湘瑜低着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并不关心那个姓马的妹妹的感情生活——自己现在还一团乱麻呢!红灯变绿,湘瑜却并没有过马路,而是顺着马路往金融大厦的方向走去。 “肉丝,我以为你这一去不回来了呢,是因为他吧?”俊勇跟在她身后举着伞。“在你的心里,从来都没忘记过他,对吗?” “石俊勇,别提那件事了好吗?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你也找到合适的人了……” “我们分手了……” “分手了?!” “分手了……呵呵,我和你一样,已经第三次一个人到电影院来看这部片子了!”原来每一次湘瑜来电影院,他都在不远的地方。 “为什么?” “我和她的开始本就是个错误,你知道的,这个错误都缘于……我的意思……你知道的……” “请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你和她是好是坏,是分是合,不管我的事!我早就说过的!” “好,不提!你要去哪里?” “你别跟着我,我不用你管!” “可是这么大雨,我送你回家吧……” “说了不用你管,你给我走开,去找你的马云梅!”湘瑜终于咆哮起来,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俊勇脸上! 俊勇并没有因为那突如其来的耳光而愤怒,反而顺势将湘瑜拥入怀中,湘瑜挣扎着,不断捶打那宽阔的胸膛,泪水在她脸颊上流淌,疼痛在内心里煎熬。 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刚刚撑起的雨伞被甩在了一旁。俊勇亲吻着她朦胧湿润的短发,她越是挣扎,他的拥抱就越紧…… 直到晚上十点,金融大厦的工地上才响起了“叮铃铃”的下班铃声,忙碌一天的工人们终于从高空回到地面,不管是户外还是户内岗位上的人们,衣服几乎都湿透了——雨水和汗水同样让人难受。 富顺衣服也没顾上换,就被“铁拐李”拉着往外走。老李非得让富顺陪着她一起出去买点东西。工地的门刚被打开,大门右侧的槐树映入眼帘,已经接近光秃的枝桠随风摇曳,路灯透过缝隙照亮路面。 同样映入富顺眼帘的还有一堆拥抱的恋人。“哈,那不是俊勇吗?昨天还说和云梅分手了,今天又跑到工地门口来亲热,恋爱的人呀,真的搞不懂!”富顺心里嘀咕着,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地往大门左侧走。“可是,那不像是云梅呀,云梅的个子应该高一点才对!” 在俊勇怀里的那个女孩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富顺看清了那张脸。“湘瑜……”富顺脑子一片空白,他好想冲过去把石俊勇那个混小子揍一顿,可他的足底就像被黏住了一样,挪不动半步。 “天才……你听我说……”湘瑜发现了富顺,推开石俊勇往富顺这边扑来。 富顺转过身子,没有冲上去勇气的他却有逃跑的力量。他抛下身后的一切,包括朦胧的爱情,包括湘瑜的率真,包括年少的无知……他漫无目的地奔跑,世界霎时间万籁俱静,都市顷刻里一片“废墟”,心中的“金融大厦”随之倒塌,被那一望无垠的海洋吞没…… 石俊勇刚要去追湘瑜,被“铁拐李”一个扫腿绊倒在地上。“不要脸的东西!”“铁拐李”唾了一口,回到工地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静海湾 大概,没有人去探究过“失恋”这个词起于何时;但是,“失恋”这种状态一定早已有之。 其实这种状态对一个年轻人是多么的司空见惯呀!或许在富顺奔跑的过程中,从他身边略过的那些痴男怨女,也在经历着这种折磨呢!可是,即便是司空见惯,那种痛苦依旧是一种封闭式的困顿,很少有人愿意对别人倾诉。 富顺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什么地方。灯火通明的都市,每一条街道都在没有终点地蔓延;路旁的梧桐树叶,不顾枝桠的挽留,也在漫无目的地狂奔。花坛里的秋海棠从云贵高原移栽到这海滨城市,已经适应了亚热带季风气候,椭圆形的果子正在随风摇摆。 他已经忘了自己跑了几条街,身后的那个影子早已被甩得老远,前边依旧是难以抉择的十字路口,霓虹灯闪耀着看不懂的符号。可是无论他怎么跑,都逃不过那深邃的大海。大海上灯塔上的航标灯,好像故意在给他追光…… 他停下来,一屁股坐在湿漉漉马路边上。这是海西最宁静的海湾,近处惊涛拍岸,远处渔火点点……欲哭无泪的孩子望着近处的礁石,石缝间还有一个熟悉的漂流瓶。“呵呵……”富顺冷笑一声,“这个世界还有多少我一样的傻子,在妄想着一段不可能的爱情!” 富顺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就像那汹涌的波涛冲击海岸。他只想让自己哭出泪来,可一切都是徒劳,内心和胸膛的疼痛只会让他麻木,回忆和现实又将他从这种麻木中唤醒,周而复始,这种折磨几乎跟和心跳的速率一致,和湿润的空气一起钻进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雨越下越大,让本就打湿的衣服渗出了水来。富顺稍微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湘瑜和俊勇拥抱的画面。所以,可怜的人呀,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宁愿看着遥远的灯塔在雾气中发出点点星光,然后在他瞳孔里放大、模糊…… 无论这种痛苦怎么侵袭,富顺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可偏偏是这种“坚强”,让他的痛苦倍增。是啊,有什么理由去流泪?你明明已经在淡忘的一个人,突然又回到你的生活里。你不是已经打算拒她于千里之外了吗?那么,你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别人的爱情呢? 可为什么偏偏又是石俊勇?是,他是正式工人,他比自己体面,可他不是已经有了马云梅了吗?他拥抱了湘瑜,马云梅该怎么办?石俊勇长了一副潘安的容貌,却有一颗陈世美之心! 那么,自己是在为马云梅惋惜?在为石俊勇愤怒?还是在为李湘瑜悲哀?或许都不是,这莫名的疼痛呀,你一定是在为自己感到悲哀。那些连环画面在此时变得清晰起来,还有那些温暖心灵的文字…… 不得不承认,湘瑜和富顺的爱情是缥缈的。无论是萌生之初的朦胧,还是交往过程的炽烈;无论是天各一方的思恋,还是共同承诺的梦想……一切,都毫无基础!正因为这种缥缈,它才变得更加美丽。在青春年华里绽放出了最美的花朵,在情窦初开的内心深处凝结成了剔透的水晶,在纯洁无暇的初恋里尝到了爱情的甜蜜…… 关于爱情的梦,富顺一做就是五个年头。这个我们看着成长的孩子,早已用稚嫩的肩膀去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了,他每个月的收入几乎都寄回了杨家湾,他还没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他只知道那个让他揪心的家啊,就像肿了魔咒一样正在遭遇一场又一场灾难! 前天他收到了来自杨家湾的家书。信中说湘瑜跟着干爹他们一起去了一趟杨家湾,这让她惊讶不已。更为惊讶的是湘瑜对淑芬妹妹说的那些话,淑芬妹妹对这个“嫂子”也是赞赏有加,反复叮嘱富顺哥要珍惜这样的好姑娘! 可是这个“好姑娘”现在已经扑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珍惜呢?湘瑜付出的一切让他感动不已,他本想找个时间去找湘瑜说声“感谢”的,可还没来得及,她已经在工地外头来“炫耀”她最新的爱情了! 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办?回忆这几年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这段缥缈的爱情奋斗着。可恰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他体会了亲情的温暖,体会了友情的珍贵;学会了在都市生存的技巧,感受到了在工地劳动的快乐。有时候,他会在书中忘记世界,然后又在空中俯瞰世界;有时候,他也会酌几杯小酒,在酒中学会坦然,在酒中忘掉艰辛。 难道我要离开这里?“不!”富顺的内心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喜欢都市,喜欢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似乎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支配着他,支配着他去探索建筑背后的奥妙。俊勇说,海西市华夏大地上建筑风格最全面、城市建设最完善、建筑前景最广阔的城市,没有之一!年轻的心啊,你在这座城市所感受到的建筑理念还不及冰山一角! 那么,我该留在这里,回到金融大厦的工地!再有一个月,那只雄鹰就要腾飞。先进的进口材料,已经把大厦装点得与宇宙融为一体,科学的水电、制冷和制热系统就像人体的血管,布满了大厦的身体……对,留下来,向像公司争取,到下一个项目去——只有在巍峨挺拔大厦之巅,他才能触摸心中的蓝天…… 雨水打湿了衣裳,富顺冰冷的心却开始温暖起来。他试图站起,可麻木的双腿让他没有半点力气。湿滑的路面到处都是水,在脚边汇成一股流向了大海——若是夏天涨潮,这马路都会被淹没。 富顺吃力地支起身子,他刚刚站稳转身,左脚还没抬起来,脚下一个硬东西把他绊倒,一个踉跄,他滑到了马路中间……一辆疾驰的汽车在他跟前停住,耀眼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刚刚找点儿魂魄又被吓散…… 富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车上已经下来了一个人。“你他娘的不长眼睛呀!大半夜的在马路上找死!”看样子下来的司机也被吓得不轻,一边骂着一边凑近看了看。“没死呀?” 富顺挣扎着站起来,鞠躬点头说着“对不起!”车灯前的毛毛细雨细若银丝,轻轻地点在路面。 “滚!”司机大吼一声,准备回到车上。 富顺唯唯诺诺地推到马路边上。小汽车的后门被打开,一个穿着一袭白裙的姑娘走了下来,司机赶忙过去扶住车门又接过雨伞,满脸堆着笑。富顺低着头,心里祈祷着哪家的富贵大小姐可千万别再过来耍小姐脾气了…… “刘富顺?怎么是你?你怎么这幅德行了?” “马云梅?” “爸爸,是刘富顺……”云梅冲着汽车喊道。 “叫他上车,大半夜的怎么在这里乱逛?”车里传来一个声音……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司机立马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邀请“偶遇”的熟人上车。富顺被这一连串的“突如其来”弄得不知所措,像个木偶一样钻进了车里。 马子昂坐在后排朝他点了点头,等到女儿上车以后,他说到:“梅梅,你也别太在意!爸爸年轻的时候看过一个电影,叫做《失恋》,这是著名导演张石川老先生的一部作品。我觉得比你们现在在电影院看的这些香港片要好看,讲的是……” 第一百三十章 打米机(二) 杨家湾又有了新鲜玩意儿! 这是继杨泽华买了黑白电视机之后的又一“爆炸性新闻”。田间地头都在嚼舌头,杨拝子一家总算是好人有好报,从海西寄来的汇款单每个月都会如期而至,现在突然又起了一间瓦房,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杨拝子的养子刘富顺又要回来了?直到从县城来的一辆货车把几台巨型的机器拖到石桥乡,妇女主任请来的几个劳力又把它们从石桥抬回那间高大通风的瓦房里,人们才晓得,这杨拝子原来是有“大动作”! 电动机倒算不上稀奇,用它来带动的抽水机在杨家湾已经有了好几台。可这么大的电动机,还有那几个装着大斗的生铁坨,究竟是什么高科技呢? “这是铁牛,把这大疙瘩和电动机绑一块儿,能下田,能耕地!”杨泽富见四弟家来了新玩意儿,和村里人一起去看热闹,见大家一脸迷惑,他主动当起了“讲解员”。 “那犁头安在哪儿呢?”一个声音问道。 杨泽富上下研究一番,“这里嘛!”他胡乱地指了一个地方。“还有,这个是打谷机,看到没得,把谷把子丢进去,谷子就从那头嚯啰嚯啰地出来了!”讲解完“耕田机”,他又胡乱琢磨起“打谷机”来! “你家去耕田还有四个人把牛抬出去?那山脚脚人都没得一户,未必你从高压线上去拉电?”这个质问让杨泽富灰溜溜地钻出人群,到四弟家厨房里寻吃的去了。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淑芬领着两个技术人员来到了厂房跟前。淑芬吃力地爬上厂房外的石磨上,眼皮下黑压压的一片——杨家湾好几个村组的人都闻讯赶来看这“洋机器”。 “各位老辈子和兄弟姊妹些,这两个大家伙是打米机和磨面机,有了这两个大坨坨,我家屋后的那个碾子,还有我脚下的这个磨子就要退休了!以前你们可能花一天时间碾几十百把斤米,现在把谷子倒进这个斗斗里,十分钟都要不到就能出来一百斤米;还有磨面机,你们推点麦粉吃,先要碾掉皮皮,再到磨子上推,现在一样的,麦子倒进我这个机器里,一哈儿就出来白花花的面粉。等到工人把机子安好我们就告一下(试一下),今天你们看看热闹,明天你们就把家里的谷子、麦子拿来我加工哦……” 淑芬说完,就和工人一起忙活去了,大家都急切地等着验证那机器是不是能够像妇女主任说的,倒进谷子就吐出米来因为是周末,淑菲和大姐一起烧了一大桶老鹰茶开水,来的几十号人每人先倒上一碗。淑菲还毫不吝啬地把家里的台式电风扇搬到院子里,尽管吹出的风微乎其微,可那摇摆的电扇头,正在得意地宣布,杨家湾的杨拝子也要步入现代化了呢! 只不过让大家没想到的是,率先步入现代化的居然是瘸了一条腿的杨拝子。按理说一条腿应该走得慢才对,可人家“思想解放,敢想敢做”!这是杨泽华总结出来的。村里的“元首”刚刚从石桥回来,他在石桥承包一段泊油路打地基呢,听到四弟家搞了这么个洋玩意儿,他也赶紧回来凑凑热闹。 杨泽华找淑芬把这机器的功能了解了一遍,径直回到猫儿山下的家里头,他打开扬声器,在包着一块儿红布的话筒上噗了几声,然后传达着指令:“请各组村民注意,请各组村民注意……杨家湾村五组的杨泽贵家,安装了一台打米机,一台磨面机,比碾子和磨子方便好用,欢迎大家把家里的谷子和麦子送来加工,量大从优!附近村里的村民听到广播的,也可以送来加工,价格一样的优惠!地址:杨家湾村砚台山脚下杨泽贵家。特此……”他顿了顿,觉得“特此通知”几个字用在这里不太合适。 连接到各个杨家湾村组的大喇叭反复播送着这条“广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淑菲姐妹忙得不亦乐乎。 前段时间,因为电压的问题,淑芬向村里和乡政府请求了支援,对于这个无私的“先进分子”,乡政府二话没说,安排供电所在杨泽贵屋后头专门修了一个变压站,保障了淑芬加工房的电压。 三个小时过去了,涌到坝子里的人已经过百,村民们有的抬着白米饭站在小板凳上,有的小孩儿骑在大人的脖子上,还有的干脆在家里背来了几十斤稻谷“做实验”。机器被抬进加工房里,人们也跟着挤了进去;被堵在外边的,也趴在门边、窗子边往里瞄。 国强满头大汗,忙前忙后地帮着工人垫平机器、搭接电路。不一会儿从厂房里钻出来,找到同样忙碌的淑芳:“你回去看一下鱼塘,观测下水温,记得把增氧机打开几个!”他家的鱼塘已经放上了鱼苗,威猛的“秋老虎”让他担忧起来。 淑芬娘用大木桶抬出一锅粥来,又让淑菲从别处借了些碗筷,招呼这些未来的顾客“歇气”。而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他们也准备了一桌比较丰盛的午餐,以招待从县城来的两个工人和请的四五个劳力。 午饭之后,淑芬再次爬上石磨,大声地宣布“机器安装完成!”刚刚还跃跃欲试的几个农民担着一担谷子,从人群中退后几步——万一这“洋把戏”出了漏子,倒进铁斗里的谷子吐出一堆糠来,那可就损失大了! 淑芬笑了笑,这个带着假发的姑娘还是那么美!她站在所有人的中间,阳光照射在她受伤的脸上,微风吹拂着她轻柔的假发……我们能干的妇女主任呀,此刻正是杨家湾的焦点,和太阳一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国强把老丈人早就准备好的一担谷子挑到厂房里头,淑芬继续说道:“大家一块儿数着时间,看这一百斤谷子能用多久吐出米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有手表的都挽起袖子,没有手表的都凑在别人的手边,一起等待着那轰鸣的机器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随着电闸合闭,声音由慢而快,电动机飞速转动,皮带传到的动力带动了打米机的轮轴。国强和工人一起把谷子倒进斗里,中间刚刚还冒着的尖儿迅速变成了漩涡,谷子很快被分离——左边的出口是金黄的糠,右边的出口是雪白的米! “真的吐出米来了!”国强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地欢呼。这种欢呼很快从厂房传到坝子里,所有人都跟着沸腾起来。不一会儿,机器声停止,沸腾也戛然而止,大家伙儿都以为除了什么故障。淑芬站在磨盘上,看着姐夫挑出白花花的米粒来,然后大声地宣布:“八分钟!八分钟我们打了一百斤谷子!大家听我说,今天下午拿到我家来打米的,一分钱不收!明天开始就按斤收费!” 接下来的欢腾响彻了整个杨家湾,大家都忙着去家里挑谷子来。机器的轰鸣一直响到了深夜,三千瓦功率的电动机烧得滚烫。 杨拝子杵着木拐,在机房里忙碌着。机器的操作确实很简单,他很快就成了一个熟练的打米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背篓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一日,党的十三大在北京闭幕。国内外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在传递着重要信息,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被提上日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和党的基本路线被确立。 不过,这样全国性的新闻,在杨家湾还抵不过杨泽贵家电动机的轰鸣。络绎不绝的村民或背着,或挑着小麦和水稻来他家的加工。杨泽贵每天围着那几台机器,在顾客的帮助下完成他的使命。和下地相比,尽管会有很大的粉尘,但也算是相当“体面”的活路了。杨老四找来了他的中山装,上衣揣着一支钢笔和小本本,每天加工的数量在本本上一清二楚,偶尔几个赊账的村民,也会在他的本子上落下大名。 淑芬也在这样机器的轰鸣声中忘掉了很多烦恼,但这封来自海西的书信又让她愁上心头。尽管随着寄过来的包裹里有她喜欢的各种假发,但她依旧高兴不起来。 寄信的人不是富顺,而是湘瑜。她在信中说了富顺对她的种种冷漠,以及后来发生的误会和富顺的躲避,这个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的姑娘,只好把信写到杨家湾来了。 淑芬开始重新审视起富顺哥和湘瑜的这段感情来。不要小瞧我们的农村孩子,在感情面前,他们很多分析或者更加理性。富顺哥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同时还是一个智商超高的天才。但他身上究竟有哪一点值得一个姑娘托付终身呢?淑芬使劲地回忆着,然后苦笑了一声——反正让自己嫁给他肯定不可能! 或许,湘瑜对富顺哥,就如自己对田老师,对何攀,那只是一种最初的爱慕。这种爱慕,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方生活的变化而发生改变,现在回忆起那种感情,淑芬可以肯定地说:“那不是爱情!”湘瑜心中初生的感觉之所以可以保持这么多年,主要是源于富顺哥没有变化。那个憨憨的农村娃,如果这会儿真和自己结了婚,成了杨家的上门女婿,湘瑜只会痛苦一阵,然后开始她新的生活。 淑芬拿着信,看着天空排着人字形的归雁。天空和山外的世界是多么广阔呀!而湘瑜,就是那在广阔天空去游离过一圈的归雁;富顺哥,不过是从这山旮旯里窜出去的一只野鹰。高贵的大雁和邋遢的野鹰,尽管你们都可以在天空翱翔,但你们又都有属于自己的领空,尤其是大雁,你还有属于自己的不可脱离的雁群。野鹰有一天可能会成为雄鹰,可谁又知道那一天还要多久?即便富顺哥成了了不起的雄鹰,那他飞翔的轨迹也不会与雁群同步。 所以,淑芬是理解富顺哥的。可是湘瑜姐既然这么诚挚地和她交流,她也不能置之不理呀!哎,这封回信反而让她作难了!倒是富顺哥,这两个月的来信对他和湘瑜的感情是只字未提。 淑芬放下信件,又顺手拿起了一份报纸。这段时间从中央到地方的报纸都在报道“十三大”,这也是她最为关注的新闻。我们的妇女主任,在长期的读报过程中已经养成了一些基本的新闻思维和政治思维,她很多时候甚至能通过各级政府的政策变化,预测出这个小山村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这十二个字让小姑娘琢磨了好长时间。尽管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已经隐隐地预测到,中国大地的经济政策马上要发生巨大的变化,并且从报纸报道的沿海企业来看,这种变化已经开始了。 看完《人民日报》和省报的几版要闻,淑芬又翻起了“糊墙专用纸”《嘉南日报》来。报纸的第三版一篇题为《浅谈发展西部山区农村经济》文章吸引了她。文章不但用了大量详实的数据来说明嘉苍西部和相邻几个县乡的贫穷落后,而且深入分析了贫困的原因,提出了要从“发挥村干部引领作用、落实各级惠农政策、加强基础设施建设”等八个方面解决山区农村经济问题。 淑芬找来小本子摘抄了许多,然后才注意到这片文章的作者——聂仁昊、王广文。聂县长回到林木已经大半年了,刚回来的时候还来杨家湾看过自己,那时候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也没有说上几句话。之前听广文说过,聂乡长回来是被“贬谪”,相当于古代的嫔妃被“打入冷宫”。 淑芬拿着报纸,绕过加工房来到屋后的梨园里。秋风秋雨已经摘光了梨叶,铺在地上的叶子正在化成肥料;低矮的梨树已经准备冬眠,只有扎在牛粪堆里的根茎还在不知疲倦地吸收养分;枝桠杂而不乱,多而不高,任凭风雨洗涤,依旧保持着灰墨的本色。 “抽个时间去看看他,”淑芬想着,“聂叔叔是个大好人!” 淑芬又想起了七叔,尽管七叔也在想方设法地帮助自己,但她却和父亲一样,不是很愿意接受七叔的帮助。之前广文也会偶尔和自己谈起政治,在说起聂县长被贬回乡那次,他提到新提拔的杨泽进,最后可能想起这个人和淑芬的关系,他欲言又止…… 打定主意,淑芬第二天就背着小背篓出发了。不知道是她坚持服用何医生的中药,还是心情的原因,淑芬的腿脚真的灵便了许多。 再一次经过何家大院子的时候,何医生采摘的金银花已经干枯;老何医生已经一百零五岁,和往常一样躺在阶檐的躺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淑芬大方地走过那个曾让她心跳加速的地方,从簸箕里捡了一朵晒干的金银花,在鼻子上嗅了嗅,啊,它依旧那么清香…… 听着水电站“哗啦啦”的水声和发电厂房“轰隆隆”的机器声,淑芬跨过大坝的堰坎。河的对面就是石桥乡的地界,和河这边不同,大片的橘子树已经挂满青疙瘩,再过段时间它们就是“金元宝”。一条平直的石基路沿着干涸的潇水河下游,通到石桥乡甚至更远的地方…… 秋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淑芬的小背篓上,背篓里是三个可爱的小南瓜和十来斤白玉米。圆圆的小南瓜是广文弄来的新品种,虽然个头不大,但却是异常的香甜;白玉米是淑芬自己从去年黄玉米里头挑选出来的种子,今年尝试着培育了几十株,比黄玉米要甜软糯粘。这些是淑芬带去看望“聂果仁”的礼物。 “幺妹儿,坐车不坐?”一辆小卡车停在路面,一个农民模样的司机在路边揽客,货斗里的临时安装的木凳上已经坐了十来个人。 “好多钱?”淑芬知道,从这里到林木还有大约四五公里,如果坐车花不了几个钱,她倒是愿意节约一点时间。何况在石基黄泥巴路上坐着小货车,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三角,上车就走!” 淑芬笑着点点头,司机师傅打开副驾驶的门,让淑芬坐了进去,把小背篓卡在脚边。不多久,司机进到驾驶台,哼着小曲儿驾驶着小货车往林木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葡萄架 “师傅,你这车每天都往电站开吗?” “当场(逢集)天开,方便大家嘛!现在农民腰包鼓着呢,要是五年前,你喊他花五分钱坐船都舍不得,现在……”师傅下了车,都后边去打开货斗栏板,上街的人你推我、我拉你地上了车。“快上车,两角钱一个人……” “我平时都是在场上跑货运……姑娘,我收你三角你别冒火哈,你这是‘干部座位’,后边的两角,我说三角你没还价,也不能让你吃亏嘛!”司机嘿嘿地笑着,看得出来,他是个爽朗外向的人。 “没关系的。师傅,你跑货运又跑客运,能挣不少钱吧?” “嗨,现在政策好了,反正能吃饱饭了!咱林木以前是出了名的穷,多亏了聂书记呀,你看看,那些橘子树、梨子树、枇杷树这些,都是聂书记带着大家种的,现在都是大把大把的钱呐!还有这条路,聂书记光着膀子和我们一起修的呢……哎,好人命不好,本来要当大官的,被人害了……现在这书记,逑事不干吃老本……” “聂书记现在在哪里呢?” “就在林木呀!嘿,他回来也安逸,栽树种田,那才是他要的生活呢!听说他现在还爱写点文章,地区农科院的好几个教授都跑来和他吹牛哦……” 不多久,小货车驶入了热闹的集市,淑芬问好去聂仁昊家的路之后,背着她的小背篼往集市西侧的山上去了。 三十七岁的聂助调过起了隐居生活。房前屋后简直成了植物王国,不仅有平常所见的各种水果,还有一些稀奇的花木;院子里鸡鸭成群,牲口棚里猪牛满圈。从瓦房上顺着搭下来的葡萄架子上缠着掉光叶子的葡萄藤,架子上站着一直伸着脖子“咯咯”叫的雄鸡…… “聂叔叔?!”淑芬停下脚步,因为一只拴在柱头上的大花狗尾巴竖立,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花儿……”屋里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朴实又不失风韵。“姑娘,你找哪个?” “聂仁昊叔叔是住这里吗?” “是,快进来,不怕,这狗不咬人!”女人降住花狗,又朝屋后喊到:“老聂,有人找你!” 聂仁昊从屋后头应了一声,手上拿着一个大弯刀,穿着一件破制服出现在了淑芬面前。谁能看得出来,这个衣衫破烂的花匠还是个副县级干部呢? “淑芬?快到屋里坐到!”聂仁昊放下弯刀,赶紧招呼客人。 淑芬放下背篓,在堂屋里坐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尽管在穿着上没有什么讲究,但脸上却一点看不出颓废来,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发型也是非常干练的小平头,只是那双端着茶杯的手被划得满是血口。 “喝茶,淑芬,”聂仁昊递过茶水,“他娘,喊爹杀只鸡!” “不了!不了!”淑芬吓得赶紧站起来,“杀只鸡”这样的款待她实在担待不起,在农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杀鸡。“我是顺路来看看您,您这地方真好!原来那片橘子园呢?“ “那是政府的,这是我自家的。胡乱捯饬一下,反正闲着也没事。你家的梨树怎么样?” “还可以,今年子大约收了八九百斤。反正比你原来说的还结的好!” “那就好,不过这个果树关键在维护,你别看它今年长得好,你一个月不管它它就给你发脾气了,我这边写了几本书,这回我是请地区农校的老师指导过的,你拿回去看看……”聂仁昊从柜子上取下三本书递给淑芬,“可不敢再像我之前搞的橘子树了,害了好多人……” 淑芬接过书,然后看着哀叹了一声的聂叔叔,“聂叔叔,我从报纸上看到您的文章了,关于农村经济发展的……”淑芬从背篓里找出那份报纸。 “胡乱写的,现在又没事干!主要是广文的思维,这娃娃有自己的思想,他回农村来确实有些吃亏了!” “您太谦虚了!聂叔叔,前几天召开的十三大,讲到两个改革的问题,您觉得农村经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呵呵,你还关注这些?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简单呀,你说说会发生什么变化?” “是不是以后的私营企业会越来越多,并且不受国家限制,只有有钱合法,都可以当老板?” “哈哈,可以这么说,我国的经济改革呀,总算是撕掉那层皮了!计划经济的时代就要结束了,市场经济的时代就要来临了!国家调节市场,市场调节企业……” “好像是‘市场引导企业’……” “对,‘引导’!但早晚是由市场来调节!现在在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已经发展起了很多民营企业,但这些企业多少还是受政府控制,尤其是好多设备和原材料,不是你想买就买得到。但这次大会之后,他们就要自由的多了……” 淑芬和聂仁昊的谈话相当愉悦。淑芬还详细介绍了她家的粮食加工房和姐夫承包的鱼塘,在得到聂仁昊的鼓励之后,淑芬的信心倍增,似乎忘却了自己的伤病,畅想着努力成为一名农民企业家和致富带头人…… 很快,聂仁昊的婆娘炖好了一只土鸡,午餐吃得比过年还丰盛。因为两个孩子都在学校吃饭,餐桌上只坐着聂仁昊年迈的爹娘和贤惠的妻子。 “伤口看上去好多了!现在还有没得啥子心理负担?”聂仁昊夹给淑芬一直鸡腿,关切地问道。 “嗯,好多了,没得啥子负担了。嘿嘿,我觉得那句话说的也对……” “哪句话?”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刚刚看到你家田坎上有种树,你都把皮全给他剥了,它们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哈哈,那是杜仲,那层皮是上好的中药材!剥了它还会长起来的!你说得对,支撑起树的是它的根基,支撑起人的应该是他的心灵!淑芬,我替你感到骄傲……” “聂叔叔,您以后都在这里种树写文章吗?”淑芬弱弱地问道。 “我听天由命,我马上四十岁了,‘四十而不惑’呀,我达不到那种境界!有时候也为自己感到羞愧,正当年的时候躲在这山旮旯里摆弄这些,我都觉得对不起自己领的工资!” “你也摆弄不了几天了!”聂仁昊的老婆有的沮丧地说道,然后看看淑芬,“你叔刚回来过几天清闲日子,这又要去地区上班了!” 淑芬疑惑地看着聂仁昊,其实她更期待这个能人到政府部门去,制定出更多符合农村实际的政策来。 “你嬢嬢是巴不得我窝在这里!”聂仁昊放下筷子,深情地看了一眼老婆,“他们见不得我清闲,希望我去地区农科院!” “嬢嬢在家带确实辛苦呢!上有老下有小的,您去地区把嬢嬢也带过去嘛!” “第一,我没得哪个权利;第二,我希望娃儿像你和广文一样,在淳朴的农村养成良好的品质……”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天仙配 夜色不声不响地飘落下来,都市高楼大厦的灯光也悄悄地亮起来。随着暮色越来越浓,长江两岸的高楼、摩天大厦、桥梁绚丽的灯光也依层次绽放,当夜幕到达临界点的时候,暮霭完全笼罩了大地,两岸也随之更加灯火通明,五彩缤纷,散发着奇光异彩的光芒。 被夜色笼罩的海滩,在万家灯火的装饰下,分外迷人。临海的康熙大街,在海面上倒影着自己的风姿绰约,三栋相对独立、高耸入云的金融大厦,在竞相卖弄着自己的姿色。 初冬的海西烟雨朦胧,城市没有跟着梧桐一起冬眠。新修的大厦不断竣工,厚重的城市被唤醒,在新的历史长河中洗涤出更加现代的韵味。清代的十朝帝王已经不能满足街道的名字,短短的两年时间,历史盛世的每一朝皇帝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宿。 历史赋予这座城市新的使命,高楼大厦取代了重檐歇顶,汽车取代了马车。这座城市通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街道命名”,表达对历史微乎其微的尊重。或许再过百年,历史上的每一个年号都会在城市留下名字,成为一本“中国古代史纪念教科书”,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路”上有什么历史说道。 华建三局的总部在这个初冬从北方搬到了海西。总工程师马子昂设计的“金融大厦”问鼎刚刚设立的“鲁班奖”,被推荐为“英国皇家特许建造师”,并应邀参加在瑞士举办的“苏黎世建筑设计国际论坛”。 富顺终于近距离接触了一次这位著名的“世界级建筑大师”。 那天晚上的“车祸事件”把他又一次带到了马子昂的身边。马子昂让富顺上车,主要是担心富顺和他的汽车刮擦之后,身体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到了马子昂家里,富顺被那种富丽堂皇吓得目瞪口呆,生怕自己还在滴水的衣服弄脏了那些高级地毯。 这是一栋幽静的别墅,民国的遗风在空气中渗透。我们不需用过多的词汇去形容一个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的家,何况我们的马大工程师还是一个特别能享受生活的人。这所房子,是马子昂最常的去处,也是他掌上明珠马云梅的住处。既如此,我相信每一个读者朋友都可以想象那种奢华。还没进门,保姆吴妈已经撑着雨伞迎在了大门口。 “吴妈,打个电话叫医生过来看看,哦,就说我受了点伤!”马子昂进到屋里吩咐吴妈。 富顺盯着马子昂,那个轮廓分明的中年人正在沿着楼梯上楼,脸色红润、步伐稳健的他看不出身体有什么不适。“那个,小刘,你在客厅坐一坐,医生过来给你看看,如果没有什么大碍,我们就都安心了。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下!” 富顺站在门口,惊愕地看着消失的背影。“大碍?我能有什么问题,刚刚汽车也没有刮倒我。”他思索着,转身准备出门回到工地上去,尽管他还没搞清楚这里离工地还有多远。 “刘富顺,你去哪儿?”马云梅从楼上换好衣服下来,叫住了这个老相识。 “我……我回去……”富顺自己都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到了这个地方。 云梅突然笑了起来,“你怎么回去?刚刚从你摔倒的地方到这里坐车都一个小时,你要走到明天吗?再说,那么大雨!” 富顺再次木在了原地,身后的云梅已经到了他跟前。“坐着,我爸爸交了医生过来,看看你刚刚有没有摔到哪里?” “我没事,就算是摔倒了也和你家的车没有关系呀!” 正坐在沙发上的司机手上拿着橘子,一排大腿站了起来。“是嘛,刚刚他……” 云梅转过去瞪了司机一眼。“王叔叔,你还不休息呀?” 王师傅一口吞下半个橘子,把一块儿毛巾搭在肩上往房间去了。 云梅拉着富顺往沙发边走,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受宠若惊,这个长发披肩的姑娘,在秋天的夜里,就像一枝绽放的夜来香。“马云梅,我真没事儿,你看……”富顺故意蹦跶了两下,很快又觉得不妥,抖落的水柱洒在了地摊上。 “你看,衣服全湿了,等着……吴妈,找一身我爸爸的衣服在客房里头!”云梅把富顺按坐在沙发上,雪尼尔布料上马上印出一团水印,富顺随即又站了起来,一直不置可否的他被客厅耀眼的灯光照得头晕目眩。 吴妈找好之后,富顺又被云梅推进客房,换上那身明显偏大的宽松衣服之后,畏畏缩缩地下楼来。马子昂已经和医生等在楼下了。 在医生一阵忙活确定他并无大碍之后,已经凌晨十二点了。 “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小伙子,以后要注意,这马路上的汽车是不长眼睛的。咱俩这回也算两清了,你砸我一回头,我又撞你一回……” “没有,马总,是我自己不小心。您……” “那就这样吧,明天我正好去金融大厦项目,我去睡了,梅梅,我明天还有个会。梅梅,别太晚睡,也别去想那些事情了……” “知道了,爸爸,我看你比我还在乎……快去睡吧,我和刘富顺聊一会儿。”云梅又过去推着爸爸上楼。 等到马子昂上楼之后,云梅又给富顺剥开一个橘子。“刘富顺,你怎么大半夜的在海湾那里?” 富顺忐忑不安地拿着橘子,吴妈又准备了一些糕点过来。富顺看着左侧的大小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转转……” 云梅看着他颓废的脸和被掐的紫一块儿青一块儿的手臂,“听说……李湘瑜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富顺猛地一惊,这个对李湘瑜只字不愿提的云梅,怎么会知道这些。“没……” “我和你说件事情吧……”云梅的眼角挂着眼泪,说起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原来,几乎同龄的马云梅、李湘瑜和石俊勇在江云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并且是中学同学。三人里头李湘瑜的年龄最大,并且性格比较男孩子气,大小事面前头表现出一副“大哥大”的气势,用她的话说他们三人就是江云的“铁三角”。就算是一起劳动,湘瑜也是挑着大梁,而年龄最小的云梅,一直被两个“大哥”宠着。 孩子总是会慢慢长大,友情的种子有时候也会慢慢发出爱情的嫩芽。湘瑜经常拿他俩开玩笑:“云梅配俊勇,那就是七仙女配董永——天仙配呀!”大大咧咧的湘瑜最后被父母押着考了卫校,俊勇上了建校,只有云梅继续上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学。 在乖乖女云梅的眼里,农村来的俊勇哥身上有着特有的魅力。他俩一直保持着联系。但在俊勇的内心里,却对浑身男孩子气的湘瑜暗生情愫。湘瑜却什么也不知道,依旧大大咧咧的混日子,直到富顺的出现,她的雌性激素才算是被激发了出来。 世事就是这么巧,湘瑜的父亲患病去世,她母亲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当然,她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在中建三局海西分公司实习了,母亲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已经迁到了海西。惊喜之余,惊讶和愤怒却接踵而至。让妈妈舍弃工作搬到海西的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华建三局的一个大领导,并且,这个领导还是马云梅的父亲。 湘瑜哭着回到了江云,三个月后,她出国了。这期间,石俊勇向湘瑜表白过,心烦意乱的湘瑜根本就没任何回应。而云梅和俊勇的感情,也在湘瑜“消失”之后建立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台上(一)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初冬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街道上,微寒的海风轻抚着这座现代化都市,梧桐树上还挂着最后几片叶子,拼命地在风中挣扎。就像诗里的句子,没有人知道它们的“三角恋”,“叶子的离开,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 富顺站在竣工的金融大厦前,仰望那拔地而起的三栋高楼,内心澎湃着激动的热血。三百多天的日夜奋战,几百人的挥汗如雨,终于创造了华建三局的“海西速度”,赢得了中国建筑界的至高荣誉。昂首屹立的金融大厦俯视着大海,仰望着蓝天,正欲展翅高飞。 曾经住宿的工棚已经被拆除,神奇的音乐喷泉在大理石地面上欢快地跳舞。明天,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工人们,合同随着工期结束而解除,部分续聘的将被转移到另一个工地,而大多数,还不知道去往何处? 大厦的室内电梯已经投入使用,富顺跟着装修队的工人们一起进了电梯。他一个人爬上顶楼的天台,静静地坐在那里,让暖阳轻抚,任清风轻拂。就如望不到尽头的大海一样,南北两侧是望不到头的城市。他知道,就那么一眨眼功夫,这座城市就有数以万计的砖头在起于累土——城市正在快速地蔓延,如猛兽般吞噬着农村的土地。 正是这种吞噬,让在这多城市揽工的农民越来越多。他们不断地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已经不满足于农村承包的那几亩土地,同样是吃苦出汗,城市给予了他们更加丰厚的汇报,同样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城市把汗水更加快捷地变成了经济效益。在迅猛发展的城市,农民阶级披着工人阶级的外衣,几乎成了一座城建设的主力军。城市的资本通过这种新的方式,源源不断地流向农村,“搞副业”的说法从“承包土地经营或出卖手艺”扩大到“外出务工”。外出务工的农民种诞生了越来越多的“万元户”。 富顺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农民,尤其在到下一个工地去的这几天间歇时间里,小农民的自卑感和孤独感更加强烈。在遥远的石桥,那一定仍然是一个封闭的地方。没有一条像样的马路,没有一辆真正意义的小汽车,最“繁华”的石桥场镇总人口还抵不过海西一栋公寓的住户……勤劳的石桥人啊,祖祖辈辈守着那块算不上富饶的土地,如果有一天。城市的扩建可以延伸到那个山旮旯里头,那该多好呀! 富顺突然想起,石桥每家每户的堂屋里,神龛下方供奉土地神的“本宅土地位”上都贴着这样一幅对联——“不但土中生白玉,而且地内出黄金”。红纸黑字的标语和从未现身过的土地神并没有让农民们在泥巴里掏出黄金白银来,反而有很多穷得揭不开锅的父老乡亲,甚至会在天灾面前流离失所。 富顺喜欢城市,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这里创造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承载起他的梦想。就如被他踏在脚下的这栋大厦,当工程与心中的构图一致时。那种兴奋无以言表。他站起身来,把手背在身后,就如一名了不起的设计师,正在绘制一座城市的发展蓝图。 “天才……”身后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悲伤。湘瑜从狭窄的通道来到楼顶。她已经在悲伤中熬过了一个多月。这种痛苦,来源不仅仅是失恋,而是一种被误解的委屈。不听解释的富顺,已经把开朗活泼的湘瑜折磨得无比消沉。 富顺转过身来,看着极力掩饰悲伤的湘瑜。空荡荡的天台让他找不到躲避的地方,颓废的姑娘让他刚刚刚刚平复的内心又撕裂起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永远逃不出我的五指山……”湘瑜强颜欢笑。“天才,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内心的撕裂更加激烈。湘瑜的矫揉造作甚至让他觉得恶心,这个见谁都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当然,这只是男主人公的自以为)。在资本主义思想的腐蚀下,开放得让人难以接受。他没有说话,迅速里转过身去看着远方——这是他找到快速的逃避方式。 乌云遮住了太阳,海风和悲伤一起刺骨。湘瑜挪着步子,她好想冲上去拥抱这个日思夜想的男人。可此刻,她不能。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爱情的海市蜃楼用了几年时间来聚光和折射,却被无情的乌云遮拦,转瞬即逝! “天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石俊勇他……”湘瑜走到富顺身后,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曾经远在天边的思念,此刻却要接受近在咫尺的煎熬。牵手和拥抱一样是一种奢求。 富顺猛然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的通道。他好想一鼓作气跑过去,远离这个曾以为可以看到国外的地方。他不想听到任何解释!尤其是关于石俊勇的,他可以相信湘瑜的无辜,但他绝不会原谅石俊勇的无耻。 上次从马云梅家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在工地上找到俊勇,二话不说给了他两拳头。我们的富顺已经不再是当年在玉皇庙被“建狗子”欺负的胆小鬼了,钢筋水泥把他筑造成了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身高一米七五的刘富顺浑身是胆,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的石俊勇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打得口鼻流血。 在工地上打架再正常不过了,但临时工对正式工人大打出手,并且还是老乡之间的翻脸,是极为少见的!不用问,原因肯定只有一个——为了女人!以往不过是地缘团队之间的打斗,只要不酿成群体性恶性斗殴,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过问。“养尊处优”的石俊勇哪里是搬砖砌墙的刘富顺的对手,三脚两拳之后,石俊勇败下阵来。“朱煸嘴”几个老乡在石俊勇被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拉住两人——哈,这几拳打得过瘾,更打得解恨! 所有人都以为刘富顺会被上级领导收拾,没想到胖胡经理过来给石俊勇一顿批评,还主动问富顺受伤了没有!其实这也没啥奇怪的,石俊勇和马总的千金分手了不说,人刘富顺早上还坐着马总的车到的工地呢! 只不过这之后,石俊勇和刘富顺成了死对头。“男人通过打架成为朋友”的逻辑在错综复杂的爱情纠葛面前行不通。尽管过后富顺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他想到马云梅的眼泪,想到李湘瑜的……去他娘的,老子欠他的全部还给他! 富顺回忆起那次为了留在工地上的宴请,喝掉石俊勇两瓶酒,下工之后买了三瓶同样的酒丢给鼻青脸肿的石工。石俊勇哪里会接受,拿着酒瓶就往富顺头上砸,这一回他倒是没有还手——让你砸,砸坏了你也还给你的,我受点伤换来和你两清!眼睛也没眨一下的富顺,头上顶着两个大包回到工棚里,心情顿时畅快多了!倒是白天他的拳脚功夫,让工友们对他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个平时话语不多的书生,竟然是个“练家子”! 想到这里,富顺再次鼓起勇气。既然石俊勇他都可以主动去面对,那对于一个柔弱女子,为什么还要一直躲避?湘瑜和俊勇,还有云梅之间纠葛他已经知晓,那他现在只是一个旁观者——对,只是一个旁观者,决不能卷进那可怕的爱情漩涡……(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台上(二)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我不是说了你别再找我了吗?”富顺双手在胸前交叉,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接话,总不能去说石俊勇被自己一顿好打的事情吧? “天才,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事情真的不是你那天晚上看到的那样!” “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了!”富顺挥着右手,脸上一阵抽搐,他想通过这高分贝的音量来掩饰自己的难堪。 “好,不提,天才,你能听我说说心里话吗?” “有什么你说吧!”富顺抬起头,他害怕看到湘瑜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天才,从我喜欢上你的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这辈子,哪怕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和你一起。我知道,你会觉得那只是一个幼稚的梦,就像现在,你的梦醒了;而我,还沉浸在那个梦里! “可是,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随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遥远,我也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可是思念和心痛告诉我,那个梦是多么的真实,我愿意为了实现那个梦去努力。我相信,你一定也这么想过;否则,你也不会一个人来到海西。 “在加拿大的这两年多时间里,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我是因为我妈妈的冲动而冲动,一怒之下选择了出国。可是后来的我自己呢?同样在为了爱情飞蛾扑火!我本就是个学习不好的娃娃,投机取巧成了留学生。【ㄨ】在我真正步入大学的那一刻起,我才彻底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的真理。但这种‘力量’不是生产力,而是我对你思念的麻醉剂。我拼命地学习,以补上在国内落下的功课。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你。这种思念只有我和你才会懂得,就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线断了,风筝也不知道了去处,唯一支撑我们的是彼此的信任和幻想。我的很多同学都觉得我很幼稚,但我相信,正是这种坚贞的中华爱情。才会让中国的爱情故事源远流长。可能你觉得我现在没脸说这些,但我还是要说,我对你是坚贞的,至少过去和现在是。 “想你的时候我就会画画、写信。尽管我知道得不到回应。但我坚信你的心灵是能够感应得到的。我不得不为此道歉,因为我自己的‘感应器’出了问题,我一直以为你还在杨家湾耕田犁地,没想到勇敢的你会为了我到了海西。我完全能理解你的那种失落,因为我和你一样我期待着一次完美的会面。 “你确实很让我惊讶。在我的脑海里,你的样子永远停留在十六岁,是一个青涩、内向的小个子,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简直为你骄傲,我心中的‘达令’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从你的肤色我读懂了你的付出,读懂了你的辛劳,但也读懂了你的骄傲。我不知道那一刻你为什么要躲闪和回避,我已经极力地把自己装扮得和之前差不多了。如果你内心觉得是不配,那我告诉你你才真的不配。当然,现在你觉得是我不配。 “我去了一趟杨家湾,这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但我相信淑芬一定在信里和你说过。在你的老家,我找到了你的点点滴滴,那种艰辛只有去了才会懂得,你和你的家人是多么的不容易。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在你写给家里的那么多信里,你对我都只字未提。但我又为你的善良所感动。那个你本可以撇清关系的家庭,在你的救济下,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这么善良的男人却不再属于我。天才,我不管你对我误会多深。我最后都要澄清一下,我只说一句——我和石俊勇什么都没有。我们是多年的同学,这你是知道的,仅此而已。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好多年——Iloveyou!” 湘瑜任由眼泪流淌,痴痴地看着富顺。这个眼里同样泛着泪花的男人早已转过身去。他听不懂最后一句英语,但他的内心已经将它翻译。一个懂他的女人,他却正在悄悄地推开。爱情是什么?这是最近他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牵手?拥抱?理解?倾诉……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让他头疼,而最后的结论竟然是——我这个临时工还不配拥有爱情!至少现在还不配! 海面上挤压着一团黑云,穿梭的航船从港湾驶离,不知道要去往哪个目的地。富顺欲言又止,他实在是在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此时的心情,他相信湘瑜说的是真的,也再次证明石俊勇是个卑鄙小人…… “湘瑜,对不起,就像你说的,我们都长大了。你是高级知识分子,有更成熟的思想。我们并不合适,尤其在我们见面了之后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的差距……但是,石俊勇真的不是个东西,你千万别……” “我知道!天才,我就是要你亲口和我说一句,你到底喜欢过我吗?” 富顺转过身来,他突然好想看看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小而有神的眼睛里凝聚着一汪泪水,愁容全部汇聚在柳叶眉梢。但这个铁了心的泥瓦匠呀,那一丝动容很快被打消,他有什么资本去爱一个穿着光鲜、工作体面的设计院的留学生呢? “那都是过去了!”富顺并没有直接回答,“湘瑜,你应该开始你新的生活了,也不要再画那些幼稚的画儿了……” “那是我的自由!”湘瑜突然咆哮起来。海面的黑云缓慢地移动,仿佛要压过头顶。“你真是个懦夫,一个连爱的都不敢的男人,还有什么理由去做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 “你知道!你知道你想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你知道你想把你心中的蓝图绘成城市的高楼,你知道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线条比你的生命还重要……如果你觉得爱会耽误你的梦想,那你就不该有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可是,一个冷漠的天才,和那冷冰冰的机器有什么区别?” 富顺心中的结哽成一块儿,凝结的那种痛仿佛在撕裂。是啊,人为什么要有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可是湘瑜啊湘瑜,你理解的爱能撑起梦想,在富顺这里却恰恰相反——只有实现了梦想,才能撑起他心中的爱! 富顺走到湘瑜跟前,轻轻地说到:“湘瑜,快下雨了,回家吧!” “回哪个家?我和你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湘瑜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紧紧地抱着富顺,“天才,抱抱我,我好冷!” 富顺闭着眼睛。四年前,桂英姐就教会了自己拥抱,这个不需要练习的动作呀,此刻和在江云一样艰难。或许眼前的湘瑜和那年的桂英一样,已经预见了即将来临的分别。 湘瑜的短发扎在富顺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黑云正在嘲笑着这个懦弱的男人。他缓缓地把手绕过湘瑜的肩膀,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泣不成声的湘瑜钻进富顺的胸膛,那种温暖的幸福她等了好多年…… 富顺亲吻了一下湘瑜的短发,万箭穿心般的疼痛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怀中人啊,你是否知道,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拥抱,再过几天,我将要离开这座城市……(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橘子园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太阳从东边冒出脑袋,爬上郁郁葱葱的竹林,暖烘烘地照耀在唱着欢歌的潇水河上。雾气腾腾的河面上,扑腾着翅膀的野鸭钻进芦苇丛里,又惊起了另一群不知名的水鸟。渔夫划着木船顺流而下,鸬鹚从水下探出脖子,嘴里衔着一尾红鲤,咽不下去又不愿吐出来…… 潇水河沿岸住着稀稀疏疏的人家,一大早就挑着粪桶、扛着锄头到地里劳作去了。一块儿又有一块儿小斜坡上的荒地被开垦,不规则的梯田里,小麦、胡豆和豌豆冒出了新芽,一派“草稀豆苗盛”的景象。 不一会儿,太阳爬上了小山头,山间的白雾被照散,河面上雾气下沉,汇聚成了粼粼的波光。渔夫把小船停在岸边,在河道的转弯处收起渔网,挣扎的鱼儿被拉出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银光闪闪。 从转弯处沿着一条小道爬上一个小坡,有一大片绽放着希望的果园。 广文的橘子树上挂满了黄橘,大片的甘蔗地里矗立着红红的甘蔗。因为承包的果园还在另一个责任组,那些丰收的果实直看得人眼红,不少“三只手”总会在路过的时候顺手牵羊。广文父子轮流到果园里看守,陪伴他们的是一只大黑狗。 辛劳的汗水终于换来了丰收的喜悦。“黄灯笼”挂在树梢,密密麻麻凑成一团,就像燃烧的火焰。在化肥改良土壤之后,橘子不仅没掉,而且个儿大肉汁甜,比起那些高耸的传统柑橘树,低矮的良种黄橘要谦虚得多,低垂着脑袋等待主人的“临幸”。 广文的眼光是独到的。这片荒坡土质虽然算不上肥沃,但沙土相对还是比较适合橘树的生长;因为在山脊靠河滩的地方,所以光照充分、水源充足;再就是交通便利,果园往下不到一里路就是潇水河,往返的船只都可靠岸。橘子很容易就运输到了岔河甚至更远的地方。 老王终于眉开眼笑。他一边在院子里摘着果实,一边哼着山歌: 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哦/朗罗 挑起扁担朗朗扯/光扯/上山岗吆 手里拿把罗儿/开山斧罗/朗罗 不怕虎豹朗朗扯/光扯/和豺狼吆 悬岩陡坎罗儿/不稀罕罗/朗罗 唱起歌儿朗朗扯/光扯/忙砍柴吆 走了一山罗儿/又一山罗/朗罗 这山去了朗朗扯/光扯/那山来吆 只要我们罗儿/多勤快罗/朗罗 不愁吃来朗朗扯/光扯/不愁穿 用不了几棵树,橘子就装满了的两箩筐。老王用扁担掂量着丰收的重量,即便是一百多斤的两大箩筐。也没有压弯他蓄意挺直的脊梁——就这两百株橘树,用不了一半,就能还清信用社的贷款!只有无债,他才能真正的一身轻。 这个冬天异常的暖和,像这样明媚的天气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即便是落叶乔木已经掉光了叶子,但巴山深处的针叶林和竹子还在焕发着盎然的生机。广文也哼着小曲儿,他仿佛感受到了十三大的春风已经吹进了他茂盛的果园。 这么优质的水果他不愁没有销路,无论品相和口感,它们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林木乡的那些橘子还没运到岔河街上,广文的“广橘”已经抢先占据了市场,好几个做水果生意的贩子,承包着小船,隔三差五地等在垭河村的小码头上。 这是广文做生意的思路。他不愿意自个儿站在街头赚吆喝,这几千斤橘子要是这么卖。就只能烂在泥巴里了。这和其他在街头贩卖的农产品不同,“批发”才是果园的出路。所以,就算母亲拿着秤杆站在岔河的语录碑下,也不过是他精挑细选之后的“超大个头”。 “广橘”不仅占领了岔河的市场,而且很快在六龙乡立住了脚跟。广秀在裁缝店外头摆着水果摊,弟弟的橘子和甘蔗大受欢迎。丁萍放着理发店的生意不做,站在门口帮着广秀姐卖水果。 广文的这种思路很快影响了丁盛,这个既要在塘里养鱼,又要挑着鱼在大街上售卖的鱼贩子,开始转变思路。一心养鱼,让其他鱼贩子们到自己塘里来批发鱼,这样,即便价格上低了一两毛。可销售进度的加快也促进了他设法增加产量,“薄利多销”反而让他盈利大增。 另一方面的影响当然是他对广文的看法。自从丁萍从岔河回来,吹嘘了一番广文的果园之后,他也将信将疑地划着船儿去岔河偷偷地“考察”了一番。没想到王广文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那大规模的种植,在十里八乡都够“吓人”的了。到了橘子上市。丁盛动用了很多生意关系,把准妹夫的水果带到了六龙,连很多县城的水果商也问询来进货。 这样的喜悦,广文好想和淑芬分享。从夏天开始,他一直忙碌着,父亲对他也是寸步不离,他实在没有机会和淑芬见面。倒是丁萍,隔三差五地往岔河跑,这不,她又在船头挥舞着双手,一边和广文爹打招呼,一边喊着广文哥——她从六龙坐船,给广文带生意过来了呢! 船还没停稳,丁萍已经从船头跳到了岸上,兴高采烈地往小坡上跑。广文爹朝她点了点头,挑着橘子到船上去了。 “广文哥,快给我一个最甜的橘子!”丁萍很快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广文。 “我哪晓得哪个是最甜的?” “你摘的就是最甜的!”丁萍从广文的手上抢过一个,剥开了就往嘴里塞,“广文哥,走,一会儿去六龙!” “去六龙做啥子?我要摘果子呢!” “正好有船嘛,那都是我哥的朋友,我哥让我来请你的!” “改天嘛,今天没得时间!” “改天……改天!你都改了好多天了,你不去我就去告诉伯伯去!”丁萍说完转身准备走。 广文停住了手中的活路,叫住丁萍。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了,姐姐老是捎话过来,说是丁萍哥哥让弟弟过去一趟,一来是探讨一些生意,二来是聊聊娃娃的婚事。那边倒是“宽宏大量”,已经口头承诺,只要两个娃娃对眼,彩礼可以分文不取。早上爹爹就和他说今天六龙来船拉货,让广文相跟着要去一趟,哪晓得这小妮子还亲自来接来了! “你哥让我去做啥子?” “我啷个晓得呢?你去了就晓得了嘛,快走!”丁萍地上捡起扁担递给广文。 广文接过扁担,挑起一担橘子往河边走。“丁萍,你别和我爹说啥子哈,我们装满船就走。 “嘿嘿!”丁萍笑了起来,跳起来从树枝上揪了一个橘子,跟在后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算八字(二) 十一月八日,农历九月十七,立冬,六龙逢集。六龙场镇比石桥大,又比岔河稍小一点,与川东北很多小镇一样,一条小河(潇水河的支流清水河)穿场而过。 已经日上竿头,初冬的集市依旧热闹。来早的人迟迟不肯离去,在摆满摊位的大街上流连,除了柴米油盐、衣裤针线,他们已经可以不做过多考虑,走进一个茶馆要上一壶上好的黎山翠芽,或者到食店里切上小半斤猪头肉,再打二两烧酒。来得晚的人可能路程稍远或者在家里安顿一番,然后汇入这热闹的气氛中。 丁盛的鱼塘边从凌晨五点开始忙碌,挑着鱼筐的贩子们早早地批发好商品,到集市上占据一席之地,等待着腰包鼓起来的农民的光临。吃鱼在嘉苍本属寻常之事,但多是河里钓来或者稻田里放养的鲫鱼,个儿小刺多难收拾,像鱼塘里喂养这么大尾刺少的鲤鱼、草鱼和鲶鱼,还并不多见。在鱼塘这种新生事物诞生之前,能下河打鱼的渔夫往往是贩鱼的主力,可现在鱼塘里的鱼,一网下去,能顶渔夫在河里忙碌一年的了! 等到鱼贩子把鱼称走,丁盛安排请来的小工看守着鱼塘,自己又去打了个盹儿。直到太阳晒到屁股,他才起来吃了一碗面条,又换了一身有些偏小的西装,大摇大摆地到离鱼塘不远的集市上去了。 本就拥挤的狭窄街道上,农民们还都背着小背篓。食品站的老板在肉摊钱沮丧着脸,眼巴巴看着不远处的杀猪匠挥着刀子割肉;国营酒厂的铺子里几乎无人问津,倒是王麻子的烧酒铺里人头攒动,听人说,国营酒厂用酒精兑假酒呢;烧酒铺的旁边新开了一家私营榨油厂,农民们排着长队背着油菜籽来榨油;给国强算过八字的“王道士”,生意也好得不可开交,人们毫不吝啬地花钱去问姻缘祸福…… 丁盛突然停在这道士跟前。在监狱里的时候,国强和他说起坐牢的原委就提到过这假道士。西片十里八乡摆摊的道士没别人,他早就想收拾一下这狗东西了!他挽起袖子看看机械表——妹妹接上广文到这里还得一会儿呢…… 假道士还是那套把戏,桌案上摆着一本老皇历和一些解签算命的旧老书,一把竹签放在小木筐里。当下求签问命的是一位年轻妇人。不过二十来岁,脸上挂着愁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假道士手上拿着一根“下下签”,脑袋有节奏地左右摇晃,然后微微睁开眼。右手伸到桌案底下,又抬起头看看天,这才嘴唇微动,深叹一口气,然后说道:“你是乙巳年五月生人,今年二十又二岁,原本是峨眉山上一条白蛇……” 老先生话没说完,引起一阵丁盛哈哈大笑,“老头儿,你莫不是要说这姑娘是白素贞吧……”在旁准备问命的人也跟着笑出声来。 “先生说笑了。命理本就是世事轮回。姑娘,从生肖来看,你是蛇年蛇月和蛇时生,这本就少见……”道士右手轻拂白髯,左手拿着竹签,“你这签又是下下签,‘土火夫妻意不同,反眼无情相克冲,有儿难养克夫主,半世姻缘家财空’。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夫君已不在人世,并且是五八年生人,属狗对不对?” 只见妇人脸色大惊。一旁观瞻的人也频频点头,交头接耳起来。姑娘脸上挂着泪,祈求地看着道士:“老先生,您得救救我,会不会殃及娃娃,有没有办法解?” 道士闭上眼睛。一旁立着的徒弟搬出功德箱来,“大姐,你找到我师父,就一定有解!” 妇人姑娘明白这意思。她赶紧把孩子放到地上,从衣兜里往外掏钱,一张五块的人民币还没放进功德箱,一只大手把她给拦住了。“等等!”丁盛盯着老家伙小半年了,早就看出了其中的名堂。 老头儿睁开眼睛,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又转身看看徒弟和人群,然后又闭上眼睛。 只见他身后的小道士怒目圆瞪,“先生想问何事?待我师父与姑娘解了祸事……你切莫引火上身呀!”徒弟说完,就往后退去了。 旁人也有些认识丁盛的,开始议论起这个发了横财的光棍。丁盛将功德箱移到案下,又有一把揪住小道士,把他按到案旁的凳子上。“你算错了,老头儿,我就是她男人!你刚刚怎么咒我死了呢?”丁盛说完,又瞪着眼睛扫了一圈旁人,大家都被这“劳改犯”的气势吓着,谁也不敢说话,还有的已经准备撤离了。 而眼泪未干的姑娘,也被这个搅局的大汉吓得目瞪口呆,倒是那个两三岁的孩子,笑嘻嘻地看着这个一身鱼腥味的大叔。 道士睁开眼,看到被按住不能动弹的徒弟,再看看人群,不免有些慌乱了!“先生,有什么话好好说,徒儿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你先把他放开!” “老子现在是要问你,为啥子咒我死了?” “老道岂敢……先生怕是弄错了……姑娘,你认识……”假道士浑身颤抖起来。 “老子就是你刚刚说的五八年生属狗的,你别问她,你先答我……我啥子时候死了?” “若真如此,那就是……老道算错了……”老道看着被丁盛胳膊肘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徒弟。 “算错了?我看是你徒弟算错了吧?”丁盛一把扯开桌案一直拖到地上的红布,桌上的笔墨纸砚、书本竹签散落一地。 凑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丁盛从桌下拿出一个竹篓,里面全是小纸团,“姑娘,这老头儿就是个骗子!还有这个龟儿子,”丁盛像拧小鸡一样把小道士抓起来,“他说的那些话哪里是他算出来的?都是你们摆龙门阵摆出来的!刚刚有个他们的同伙跑得快!每回那个龟儿子装成和你们认识,在人群里和你们套话,这一个乡镇的那个认不得?你一句我一句全都抖露出来给他们了!那个龟儿子把你们说的写成纸条,又递给这个龟儿子,他再从桌子底下递给这个骗子老头儿,加上你们自己说的话,你说人家算的准不准?” 丁盛随便从竹篓里随便捡起一张纸条,递给小道士,“你给老子念!”他本想自己念的,可想到自己根本识不了几个字,只好想出这主意。 小道士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哪里敢念。丁盛挥起拳头,还没砸下去,小道士就缩着脖子道:“我念……念……丁宗正,新华村人,36岁,一儿一女,爹死娘在;妻王梅珍,33岁……” “滚!”丁盛一脚踹过去,老道士和小道士行头也顾不上收拾,灰溜溜地跑了…… 丁盛一把抱起那个两三岁的孩子,然后蹲下身子问惊魂未定的姑娘,“你叫啥子名字哟?” 姑娘擦了擦泪,站起身来,“我叫李发蓉,让你看笑剩儿(见笑)了!” “我叫丁盛,我真是五八年生的……那个……”丁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在旁边地摊买了一串油麻圆给小家伙,“你叫啥子名字?” “我叫高明,谢谢叔叔!” 女人把孩子抱过来,放在背篼里离开了。丁盛摇摇头,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仿佛自己成了大英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食店 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食店逢集天就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多是夫妻店,并且也仅在当场天才开业,所以每个食店里的人手并不多。每个食店都大同小异,从小吃到炒菜,从面食到米饭,基本上都会准备相应的食材。而每个店里不可或缺的,就是我们多次提到的卤菜。 嘉苍的卤菜历史悠久,属川卤的一支。早在战国时期就有所记载,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以巴蜀井盐为基础,形成了“尚滋味,好辛香”的饮食习惯,西晋时期便已经使用鱼盐、茶蜜、丹椒制造卤水,西汉时《蜀都赋》记载,“五肉七菜,朦厌腥臊,可以练神养血者,莫不毕际”。 小镇不比都市,食材来源不多,卤制的食品也多来源于宰杀的生猪、鸡鸭禽类和一些豆类。密制的卤水烧滚,不分荤素——洗净的猪头、猪耳及肝、舌、肚、肠等,或者鸡爪鸭掌、鸡鸭内脏,或者胡豆、花生、莲藕之类素菜下到锅内,根据食材需要确定熬制时间,不多久,色泽金黄、五香浓郁的卤味就制作好了。同一锅卤水,却因食材和时间差异,味道也全然不同。 巴掌大小镇上的餐馆都没有名字,谁家好吃谁家不好吃闻着味儿都能知道。在六龙,卤味最好的要数街东头第一家。丁盛早早地坐在饭馆里,要了一盘怪味胡豆独酌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丁萍才引着广文走了进来。 “丁大哥……”广文礼貌地点点头,被腆着肚皮、穿着小西装却套了一双半胶鞋的丁盛逗得差点笑出声来。 “快坐!”丁盛早就学会了握手礼仪,伸出右手客气一番之后,冲着后厨大吼:“老板儿,把菜上上来,再打半斤酒!”丁萍取来两个茶盅,给广文和自己填了茶水,也坐了下来。 “去把你广秀姐和大姐夫请来!”丁萍屁股没落坐,大哥就吩咐起来。丁萍“嘿嘿”两声,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你小子是个办法。自从我鱼塘搞批发之后,比我以前挑着到处卖挣的钱多,还没那么累!”丁盛一边说,一边给广文倒酒。 广文连忙摆摆手。“你搞规模养殖,不这么搞没得出路呢!” “对头,你看你的橘子,现在恐怕都卖的差不多了吧?” “剩的不多了,谢谢你了丁哥。介绍那么多人来对货……” “你娃儿太客气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 广文勉强地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等你忙完了,我们也把你俩的婚事定一下,也算把我的心事了了!哎……”丁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丁大哥,丁萍还小呢嘛,达不到法定结婚年龄……” “你不要跟我鬼扯哦,啥子法定结婚年龄?在我们农村,办酒请客拜过堂就算结婚了。好多都是先生娃娃后扯证,你未必不晓得?再说,你要真等到你所谓的‘法定’,你看看我,早‘法定’了,可这婚事又没得人愿意和我订了……” “丁大哥……” “你别有啥子顾虑。我跟你说,我这妹,起先还说我不结婚她不嫁,这回碰到你,还真就动了心……你别看她年龄不大。可我们爹娘走得早,她也算是懂事的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咋个像个婆娘样?”丁盛突然把酒杯摔在桌上,“我看你这样子,还是觉得我妹妹配不上你咯?” “不是……” “我跟你说。我妹的生辰八字都和你合过了。她犟得很,看人户、订婚这些过场全免了,彩礼我分文不取,嫁妆我是一台不少……” 广文根本不知道合八字的事,估计又是他娘和大姐搞出来的,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整出这种包办婚姻来?他有些气恼,但看着更气恼的丁盛,他只要把怒火压了下去。“丁大哥,这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一厢情愿是不会有啥子幸福的……” “我就晓得你龟儿子没看上我妹!算逑,这三只脚的猫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多的是?”丁盛愤怒地站起来,过去找老板结了账,正准备往外走。 丁萍领着广秀和他撞了个正着。“做啥子了?哥!” 丁盛拉起妹妹就走,“人家没看上我们,我们也不要贴哪个冷沟子(屁股),走!”丁萍从哥哥手上挣脱,哭着往家里跑。从哥哥的情绪可以看出来,王广文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打算娶她。 广秀一边道歉一边往食店走。广文倒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一般,抬起小半杯酒喝了起来。“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喝酒,你到底和丁大哥说啥子了?” 广文看着气愤的老姐,“没说啥子,姐,我和丁萍本来就不合适,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意见?” “王广文,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啥子意见?你的意见是找那个烧得稀巴烂的妇女主任?你的意见是把爹娘气的半死……” 广秀话没说完,广文站起来就走。他实在不想再和人争辩什么,关于他的爱情,根本不会有人理解。 他没有回家,坐了船往石桥去了。 冬天的夕阳格外害羞,不到四点就躲得看不到影儿了。淑芬家打米机的轰鸣声刚刚停止,黄牛的“哞……”声在杨家湾回荡。 刚刚给小麦上完灰的淑芬把背篼放到阶檐里,摘下围裙准备去洗手。一个好像熟悉的影子从地坝外的田坎上晃晃悠悠地走来,淑芬虚着眼睛,确定不是幻觉之后唤了一声:“广文哥?!” 广文快步走到淑芬跟前,红红的眼睛痴痴望着这个带了假发的姑娘。“淑芬,忙呢?” “不忙,你好久没攒亲戚了!”淑芬笑了笑,然后招呼他到屋里坐。 “我……摘橘子呢!” “今年应该还不错吧!我那天赶场见街上有买橘子的,看个头就晓得是良种的,一问说是你家批发出来的呢!” “还不错……”两手空空的广文有些尴尬,按理说应该给淑芬送上一挑子的。 “你是怎么了?咋个黑头垮脸的?” “没得啥子,淑芬,我今天去六龙了……” “六龙?”淑芬刚刚坐下,左脸的伤疤微微抽搐了一下,“卖橘子吗?” “不是,因为丁萍……” “哦,你们……” “我们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淑芬,我带你去看我家的橘子树……” 淑芬低着头,她一句话也不想说。这两三个月来,她从广文的幺姑那里得知了很多消息,广文娘还故意放出话来,说是广文冬天就要和丁萍结婚了。理智的淑芬相信那是假的,但她知道,广文的家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她这样的姑娘。即便有过灰心,但她已经非常坦然了。可没想到,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内心还是会惊起一层波澜。 “淑芬……” “哦,不去了!”淑芬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家里活路多着呢!” “那我留在这里帮你吧?” “你又开玩笑,你果园里能离了你?吃晌午(午饭)没得?” “吃过了!”广文骗她说,“那……那好吧,我过几天给你送点橘子来!” “不了,广文哥,其实……那个叫丁萍的姑娘你还是该考虑一下的……” “淑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你等一下……”淑芬故意打断广文的话,“那天我去林木,聂叔叔拿了几本书,我给你两本!”淑芬进到屋里去拿书,出来的时候广文已经不见了踪影。 淑芬站在地坝外,那个孤独的影子正在奔跑。她没有再呼唤,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坐火车 时间的年轮滚动至一九八八年元旦,中国人民跨进改革开放的第十个年头。 这一天对刘富顺来说是特别的。两个月前,他第一次坐上火车,经历三十多个小时的颠簸,从海西来到了这座新兴的城市: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广厦经济特区。经历了两个月的岗前培训,从今天开始,他将在这座城市规划的最中心,和上百名同事一起,着手打造一艘现代化的城市方舟。 马子昂再次临危受命,向南方转战,为经济特区设计并督导修建“金融和电子产业城市系统”。 城市建设十年成就展在广厦广场拉开序幕。十年前的那个小渔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楼和宽阔的街道,尽管很多工地还在施工,但已经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向世界展示一个全新的中国门户! 和富顺一同南下的还有他的三个老乡。华建三局采取项目部推荐的方式,首批在一百多个项目工地上选调了五百名临时工,一百名技术工人来到广厦。从新年开始,他们还将面向全国招工。 而三局在广厦的分公司早已筹备完毕,管理人员在两年前就进驻了这里。按照局党组的最新分工,马子昂分管华南片区。为了打造经济特区的新名片,中央领导还亲自会见了这名刚刚从瑞士归来的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承重的担子压在他肩上。 无独有偶,南下的项目经理之一胡明全再次成为富顺所在项目“电子大厦”的负责人。这个留着八字胡的小胖子,自有他的“为官之道”。 胡明全是海西人,三十来岁,父亲是华建三局的元老,老胡退休后儿子顶岗,也去正规学校学习过三年,但在工程技术上比老胡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老胡在局里的威望尚在,很多徒弟都走上了领导岗位,再加上胡明全脑袋瓜转的也快。察言观色和溜须拍马又是他的拿手本领,所以他在局里也算是当红的人物。 胡明全有一个小本本,局里和下属公司在他地位之上的人物都记得一清二楚,每个人的关系背景、家庭成员、脾气性格、个人好恶等等。他都进行了全面总结。这个本本作为“绝密档案”,除了他自己,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马子昂的“档案”大约在七八页的样子,上边的“爱好”写着两个字——“女人”。 富顺和“铁拐李”“王癫子”“朱煸嘴”三个老乡能来广厦,胡明全算是帮了大忙。当然这也离不开“铁拐李”的百宝箱。老李不仅有个“百宝箱”,还是个“百事通”,项目还没结束他就打听到了项目上要选人来广厦,他利用富顺坐过马总的车做文章,给胡经理灌了不少迷魂汤,说刘富顺被马子昂选为了上门女婿之类的话,刘明全也没多想,反正都要选人,要真是那样,这个顺水人情谁不会做呢? 当然。这一点富顺并不知道。在几个老乡笑着帮他把书搬到火车站的时候,马云梅还真出现了。不过她并不是来送富顺,而是和父亲道别。 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披着的长发和大衣的颜色浑然一体,远远地和富顺招手。富顺第一次见火车,东张西望差点摔倒,根本没注意这个笑弯了腰的姑娘。 “刘富顺!”云梅的皮鞋“咯噔咯噔”响,小跑到了富顺跟前,把他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 “云梅?你怎么来了?” “我送我爸爸,你也去广厦吗?” “嗯。马总也坐火车吗?”在富顺看来,马总这样的领导应该坐飞机才对。 “是呀!你还回海西吗?”站台上的另一列火车已经开动,“咣当咣当”在轨道上运行。 “不知道,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 “我放寒假的来找你们。来广厦的时候你要请我吃饭哦!”云梅笑着,广播里已经在催促上车了。 “好,到时候你找我,我请你吃大餐!”富顺把大餐两个字说得特别重,生怕广播里的声音把它湮没。根据合同,只要培训合格。在广厦一个月的工资可是三百多呢!“大餐”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压力。 “一言为定!”云梅伸出右手的小指头,看着这个穿着简朴却又不失英俊的小伙子。富顺羞涩地伸出小指头,像过家家一样和云梅拉钩,然后挥了挥僵硬的右手,钻进了拥挤的车厢。 富顺靠着窗子坐下,火车已经缓缓地行进,云梅被甩在了身后。在快要出站的时候,他在站台的尽头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不过影子很快消失。 他一定不知道,湘瑜早早地等在了那个角落,只是因为他和马云梅的交谈,才让她望而却步。 广厦不比海西,尽管也算是一座城市,但一切都不成熟,到了夜晚,街道显得有些冷清,稀稀疏疏的行人说着南腔北调,小汽车也挂着全国各地的车牌…… 让临时工们兴奋的是,这里的冬天一点也不冷,并且他们也被安排在了专门的宿舍,只有四个人一间。富顺的书塞满了两个铁皮柜,三个老乡只好重新组合摆放行头。 “累死逑了!”老王第一个推开门,一跟头躺在床上,“他娘的,三十层楼两百天修完还含地基、外墙,遭不住……” 老朱把安全帽丢在桌上,顺手倒了一杯水,“你就不要哼了,总比你蹲大街强得多!再说,局里不都讲了,到时候表现好还能转正式工人!” “转工人?呵(骗)你娃儿好耍哟!‘铁拐李’,你板眼多,把老子们也整到去看材料算了!”“王癫子”坐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老李。 “我没得那个本事哦!铲铲的,今天不是公历过年乜?公司一点表示都没得?” “表示?表示让你今天上班噻!你看看富顺,一到工地上就跟打了鸡血样,还拿起个本本到处写写画画。富顺,你怕有一天也要当工程师哦?”老朱笑嘻嘻地拍拍富顺肩膀。 “几位大哥,你们就不要洗刷我了嘛!走,我们喝酒去!”富顺从裤兜里掏出本子和笔丢在柜子里,准备请几位大哥出去吃饭,这是他早上就决定的事情。 “喝酒?富顺,啥子好事哟?”“王癫子”兴奋地凑到富顺跟前。 “过年噻!我们也过盘洋年,我在外头看到一家海鲜馆子……” “怕不好吃哦,闻到腥味重的很!”老朱说。 四人中唯一吃过海鲜的“铁拐李”一听要下馆子,赶紧打开百宝箱找了两瓶好酒,“不腥,不腥,螃蟹和虾吃起安逸得很,快,走,你请客,我出酒!”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过年”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吃海鲜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餐厅的广播里播放着那年最流行的歌曲《大约在冬季》,齐秦高亮的嗓音传递着关于爱情和乡愁的倾述,“……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的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几个刚刚抬起酒杯的异乡人,已经被这歌声灌醉。歌词里的那个“你”,是否如我这般已经两眼迷离;故事里的那个“我”,此时同样情不知所起;还有那遥远的“故乡”呀,是否早已把我抛弃? “这小子叫啥?唱的人怪难受的!”老朱抹了一把泪,“但这嗓门儿,真好!” “台湾的,叫齐啥子哦,大街上到处都在放这个歌。老朱,想家了?”“王癫子”斟了满杯酒。 “哎,四年了吧,哪里还有个家?跟个和尚样,四海为家!”老朱抬起老王倒满的酒一饮而尽。 “四年?呵呵,我都十年了哦!”“铁拐李”一边剥着虾,一边答话,“十年生死两茫茫呀!” “不要整你那些听逑不懂的话!”“王癫子”再次斟满酒,自己“先干为敬”,“你十年算个逑,老子从生下来就不晓得啥子是家!娘的,喝酒……”他再次给每个人倒满酒,学着老李开始吃虾。 “顺子,你记得我们嘉苍那些小河沟的‘胖海’(螃蟹)不?”老朱看着同样两眼迷离的富顺,他知道,除了“家”,小伙子更想的是那个“她”。 富顺把手上的螃蟹腿丢进嘴里,咯嘣儿脆响。“记得,它们总是躲在那些石头底下,掀开一块儿打石头,一把准能摸起几个来,真不好还要夹到手。【ㄨ】但个头没这个大!”富顺费劲地嚼着蟹腿,总觉得和家乡的味儿对不上。 “顺子。螃蟹就不是这么吃的!你们那是河蟹,人家这是海蟹,我晓得,我们老家吃螃蟹是油炸或者火煨。专门吃这个钳钳!人家这个是清蒸的,钳钳不是拿来吃的嘛!”老李果然见多识广,一边指出富顺吃蟹的错误,一边示范怎么从扯脐、开斗、品鳌、吃蟹黄、吮蟹腿,看得其他几个人目瞪口呆。然后哈哈大笑。 “你他娘的这和搞女人有啥子区别?”“王癫子”三杯酒下肚,“二流子”形象立现,“扯衣服,脱胸/罩,吃奶奶,吸……”老王做着不堪入目的动作,其他人笑得前俯后仰。 老朱一个巴掌拍在老王后脑勺,“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好多人盯到你……” “嘿嘿……”老王抬起酒杯,猥琐地笑了笑。“顺子,你开过荤没得哟?” 富顺红着脸,对于老王这样的玩笑他早就习以为常,“王哥,这吃海蟹就算开荤,你看,正开呢!” “你给老子会装,来,整口酒再说,敬你哈。谢谢你请我们吃饭!” 富顺抬起酒杯和老王“走”了一个,“谢啥子嘛,我要谢谢你们呢,一直这么关照我!” “顺子。你说实话,你和那个短头发姑娘到底是咋个了?”老王拿起一只虾,学着老李剥了起来。 “铁拐李”从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然后使了个眼色。 “没咋个,不合适……”富顺独自抬起杯子抿了一口。 “那你们……有没有……”老王虚着眼睛,两个大拇指对着点了点。誓将他的猥琐进行到底。 “来来来,喝酒……”富顺把抬在手上的酒杯举起,“干!”几个小酒盅碰在一起,一切忧愁和欢乐都渗进酒里。 “马云梅?”老李放下酒杯,拉了拉身旁的富顺,“顺子,你看,马云梅呢!” 富顺顺着“铁拐李”手指的方向,看见马云梅正挽着马子昂的手,往贵宾包房里走,陪同的都是些西装革履的光鲜人物。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老李看着富顺。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喝得有些上头的“王癫子”上完厕所从洗手间出来,和马子昂一行撞了个正着。“马总?马云梅……哈,顺子在那边呢,走!喝两杯?” 马子昂看着这个并不认识的醉鬼,身后的几个人上前,已经把他挡在了一米开外。马云梅对“王癫子”也并没什么印象。 富顺看到老乡被人当成了酒疯子,赶紧起身过来赔不是。“马总,对不起,他……他喝多了……” “刘富顺?”马云梅这才反应过来那个酒疯子说的“顺子”是谁。 “是我。真的对不起!”富顺把王大哥拉到一边,频频点头。 马子昂并没有过多理会,拉着女儿,招呼几个朋友往里走。餐厅的老板已经迎了过来,欢迎政府和华建三局的领导。 “爸爸,你先去,我和刘富顺说说话就来!”云梅说完,就往富顺这边的大厅走来。 富顺扶着“王癫子”刚刚坐下,云梅悦耳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新年好!” “新年?好!”在富顺的思维里,新年仅指农历的春节。 “快坐,马小姐!”“铁拐李”非常客气地起身问候,然后主动让出个座儿来。 “你……什么时候到的?”富顺等云梅坐下来,他才落座。 “刚刚到,嘻嘻,你们经常来这里吗?”云梅有些惊讶地看着桌子上的杯盘狼藉,看样子这一桌的消费也上百了。 “没有没有,今天凑趣,说是过新年,出来改善一下伙食,平时都是在伙食团吃!”朱大哥解释道,“顺子请客……” “你请客?”马云梅看着富顺,“那好,这就算你请我吃大餐了!”云梅从盘子里把最后一只虾拿起来。 富顺这才想起火车站的承诺,“不行!不行!这个不作数!你哪天回去?我要重新请你吃!” “还早呢,过完年!改天就该我请你了!”云梅站起身来,拍拍手在摆摆手,到雅间去了。 “可以呢!”“王癫子”打了个嗝,“顺子,马云梅可比那个短头发女娃儿好看呢……” “说啥子呢!”富顺站起身来生气地说到,望着那个清秀的背影消失,滚烫的脸上渗出了汗珠。 “来,还有半瓶酒,半碟花生米,把酒搞完!”老李把酒全部斟满,招呼老乡们喝酒吃菜。 老朱端起酒杯,“兄弟们,我们相聚就是缘分,能从海西一起来到这个地方更是几千年才修来的,谢谢老李帮忙!以后我们兄弟伙些,那就是比拜了把子还亲的兄弟,有啥子吭一声,一定相互照应!我们是四个人四个姓,但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认不认我这个大哥?” “认!”三个人异口同声。 老朱接着说:“那你们就听大哥说几句话!工地上的活路不好做,整的不好要出人命,但我有了你们这几个兄弟,出了人命也不怕了!但我们还是要小心又小心,不要拿命开玩笑。我们几个里头,顺子以后肯定最有出息,喝了一肚子墨水,但是老王和老李你们听好了,顺子最小,外人欺负他我们要站出来,你两个龟儿子也不许那他开玩笑……我最后说一句话,今晚的酒算老李的了,但是饭菜我们打平伙(AA制),干!” “干!”老李和老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老朱的说法。 “要不得!”富顺急得满头大汗,“早先就说好了的我请客!” “先喝了酒再说!干!”老王再次发出铿锵有力的号召。富顺也不好扫兴,碰了碰杯喝完最后一杯酒,然后学着城里人召来服务员买单。 几个人都蓄势待发,把富顺挡在身后,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 “先生,有位小姐已经替你们买单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汇报会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嘉苍新来的********严恒之就如他的姓氏一般,被贴上了“严肃、严格、严厉”的标签。在严书记看来,他已经迈出了政治改革迈出了“重要一步”,那就是党政分离,其象征性的标志就是将县委从政府大院搬了出来。 严恒之是江云市南岸区现任区长李翔的战友,原来是嘉溪县的书记。在中央党校进修回来之后,被调到异地任职。嘉苍与嘉溪情况不同,人口多、底子薄,山地多、农业落后,并且刚刚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贫困县,一个嘉苍,抵得上两个嘉溪——但这仅仅是人口和面积;经济,还不过人家的二分之一。 多年的军旅生活锻炼了严书记刚毅的性格。刚刚履新的那天下午,他就召开了县直属单位一把手干部大会,部长、局长、主任们走进会议室就发现了不同,原来空荡荡的会议桌上摆上了个人姓名座牌、记录本和笔,座牌按照行政序列排序。秘书站在大门口组织签到,代会的一律禁止入内。 懒散惯了的几个老局长,会议开始了十多分钟才姗姗来迟,随便在后边捡了个座位坐了下来。他们并不知道,在严恒之的本子上,哪个座位空着的,对应座牌的名字已经被记上。会议不到一半,严恒之当场宣布,迟到的、旷会的,会议结束后全部到县委办写检查,旷会的还要在各单位通报批评。 宣布完之后,严恒之接着说:“以后开会都要坐到规定的位子上去!在其位,要谋其政!如果你觉得那个位子不适合你,那就别怪我给你换个位子了!以后大会小会都要这样,有座牌、有记录!这个记录不是我们秘书的事情,是你们的事情!以后县委政府领导的讲话不再发稿子,也不做通报,你们每个月把记录本交到秘书科来接受检查!” 县长张英德坐在旁边,冒了一身冷汗,瞟了一眼书记的本子。生怕迟到了两分钟的自己也被记入了“黑名单”——事实的确如此,严书记碍于面子才没有念出那几个县级领导的名字。 半年来,严书记跑得最多的不是乡镇,而是中央和省地。在他看来。嘉苍穷的根本原因不在人民,而在政府。政府不支持、不鼓励,要实现小康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因此,他和张英德内外分工。书记负责向上级要政策、要资金,县长负责在县里促发展、稳民心。 “跑和要”,实际上是嘉苍政治界思维的一次革新。严恒之不仅自己去跑,还鼓励各单位都去跑,不管你是利用政治手段还是私下人情,只要你能要来政策和资金,一律记上一功,严书记大笔一挥,年终时还给予一次性奖励。 宣传部长杨泽进很快适应了这种新思维,他甚至开始埋怨起岳父陈博年多年的墨守成规。他主动请缨。跟着严书记天南海北到处跑,用书记的话说,“杨部长就是一本活嘉苍!” 本来严书记对这个“前朝遗老”的女婿还有一些心存顾虑,但一件事情改变了他的看法。在一次常委会上,严恒之提出了“跑和要”的思想,一阵交头接耳之后便是沉默。 “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你们会觉得我说的‘跑和要’是官僚主义,我再强调一下,这和跑官要官不一样,我们是为了发展经济。为了共同富裕!” 包括两个副书记在内的县委班子都没有说话。张英德心里清楚,这两个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太难。现在县里经费吃紧,去哪儿跑能空着手?去哪儿要能不先贴本?再说。人家握着资金能那么容易就给你?那上级制定的政策凭啥就对嘉苍开这个口子?别到时候“舍了孩子到不找狼”! “严书记,您这个想法是好的,只是落实起来很难啊,我们这里基本上都是本地干部,连去地区开个会都不愿多呆几天,现在要大家带着任务在外头跑……”县委副书记、县长张英德摇摇头。 “是呀。书记,别说他们,我们也不愿意多出去!”另一名县委副书记接着说。其他人也跟着点头说是,算是发表了意见。 “严书记、张县长、刘书记,各位同事,”常委里头排在最后、年龄最小的杨泽进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做宣传工作以来,发现了很大的一个问题,我们经常是对内吹嘘,对外宣传却没有底气,为啥子?因为我们穷!但我们并不是没有宣传的素材,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是关于宣传工作的,我们一直靠广播、报纸、标语这些方式搞宣传,宣传的对象还不是我们自己?” 杨泽进看看书记和县长,又看看其他人,然后接着说:“其实咱们粮食产量多少,人们经济收入几许,富裕程度达到多少?我们自己清楚着呢,何必宣传呢?我倒是觉得有点自欺欺人了!刚刚书记您说的‘跑和要’,和对内宣传不一样,那就是要本钱的,可是咱们有本钱吗……” 其他人摇摇头。严书记看着杨泽进,示意他继续。“我们有!现在的生意人不都印着一张改名片吗?我们也有自己的名片,那就是‘红色文化’,我们是伟人故里,伟人就是我们的名片,全县从清末到现在,走出了十多个将军,在世的还有五个,他们都在首都和省里呢!” 常委们纷纷打起精神,看着这个平日里不怎么发言的常委,今天突然成了“主要发言人”。 “他们年龄大了,但是影响力一定还是在的,请回来难,但是我们去拜访容易呀!去给他们汇报家乡的情况,让他们关注家乡、支持家乡,这也是一种对外宣传呀!当然,我说的是宣传方面的,也是把我不成熟的想法向大家汇报一下……” “泽进同志的想法很好,冯凯同志,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老家和冯老是一个地方的吧?”严书记笑着看了看组织部长。书记口中的冯老是嘉苍县七龙乡人,现在是中顾委之一。 组织部长冯凯点点头。 严书记接着说:“那就好办了!泽进说得好,咱们不是跑和要,是宣传!名片就一张——‘红色’,不仅包括我们的伟人和先烈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红色足迹,还包括我们红色土壤上结出的红色果实……” 会议很快确定了“宣传”方案。严恒之负责外联工作,先后在省会和首都确定了两场“振兴红色嘉苍汇报会”;杨泽进负责宣传资料的准备,包括请省电视台来拍纪录片;其他常委也动用各自人脉关系,在中央和省地拉关系。 地委行署大力支持了汇报会,会议开得非常成功。尤其是在首都,伟人的遗孀和子女高度关注家乡发展,通过“横向外联”,从巴山走出去的三十多位省部级以上领导都参加了首都的会议,中央很多部委在会上就表态,要支持革命老区的发展。而与伟人遗孀直接联系和报告的,就是我们的宣传部长杨泽进。 “跑和要”的成果是丰硕的,但严恒之并没有居功自傲,而是非常谦虚地把要来的几十个项目分了一半给地委行署,经费也只要了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他说:“重要的是政策!” 开完最后一场汇报会,严书记问杨泽进:“你觉得嘉苍哪个地方最穷?” “三个‘桥’,石桥、板桥和铁桥三乡!” “石桥?刚刚动工修路最偏远的那个乡吗?” “对……” “过段时间我们去看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搞调研 县/委书记要来石桥的消息简直石破天惊!对这个偏居一隅的小乡镇来说几乎前所未有。爱好历史的乡党委书记罗贤文专门“考证”了一下,有文字记录到这个山旮旯来的最大官员是在北宋,一位姓牛的知县,“……顾不毛之地,拨白银五千,做石桥修缮之用……” 这一千年来,石桥就这样默默地躺在历史的长河里,没有人去擦拭她铺满的尘埃和滑落的眼泪。 罗贤文喝水都能笑呛,他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原本以为至少要等到老乡杨泽进谋得“大好前途”之后,石桥的现状才会根本性改变,本想到一千年的里长、保长们没等来的“大官”,让他罗贤文给等来了,刚刚转任书记的罗书记马上就要被载入石桥的史册了! 春节前五天,严恒之带着杨泽进,还有农委主任、水利局长前往石桥慰问和调研。到了岔河乡之后,原本的两车道变成了单车道,柏油路变成了泥巴路。 “领导,要不然就按之前的安排,在岔河吃了午饭再走?”杨泽进毕恭毕敬地请示。 “不了,回来的时候再说。岔河的条件应该还可以哈?”严恒之指着欣欣向荣的街道,尽管不逢集,但路旁的年货摊生意依旧火爆。 “嗯,岔河乡人口三万五千六百三十三人,去年的人均年收入六百零八块,工业主要是靠造纸厂、棉麻厂和新建的几个砖厂……”杨泽进早就做足了功课。 “好呀!工业还是太传统,要鼓励农民办企业。一个片区要有一个龙头,据我了解,西片的龙头就是岔河乡了吧?” “对,这里交通还是很便利的,我们走的这条省道连通了岔河到好几个县城的公路,那条河叫潇水河,可以通往全县和相邻县的十八个乡镇……” 严恒之点点头,然后说:“我们不是在给上级回报的时候说要发展一批小城镇吗?我看岔河就和服这个条件,回去我们就去汇报,在符合条件的地方申请撤乡改镇,让这些有基础的乡镇先富起来……” “领导,我们要不要在岔河先吃点东西?” “不了,去石桥吧,你不是昨天就给罗书记联系过了吗?” “嗯,那好,下边的这段路不好走,路面还没铺完。小李,你开慢一点!” 岔河到石桥的泊油路还没铺好,因为临近春节,再加之县领导要来调研,施工已经停止。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全是石子,二十来公里路要绕过三道高高的山梁。 农委主任也是第一回到石桥,被颠簸得吐了一次又一次。严书记倒是稳如泰山,转过身来说到:“你们是在机关坐惯了,就这么几个弯道、石头就颠簸吐了,文主任,你这个管农业的头头怕是很少去地里头吧?” 文主任摆摆手,把刚刚快吐出来的秽物又憋了回去。“最近感冒了,书记……” “停一停,小李,”严书记示意司机停下车,“让他出去吐个够,我也们也下去透透气。” 杨泽进赶紧下车给书记开门。这半山腰子悬崖峭壁的,一只老鹰在不远处盘旋,举目能望见的也就十来户人家,错落在山崖下边的潇水河流过的河畔。 水利局长是岔河人,跟着下了车,跟在前任领导的后边,心里嘀咕着,“刚刚在岔河不停车,人家岔河乡政府都安顿午饭了……” “这里属于哪个乡?”严书记问。 “还属于岔河,但这个地方的村寨是三乡交接,”杨泽进指着山下的潇水河,“河对岸是六龙乡,河这边是岔河乡,转过那道拐就是石桥了!” “这个地方,若是打仗绝对是个好地方,”严书记在太行山上打过仗,站在这山垭口上,蜿蜒东去的潇水河就如奔腾的黄河,壁立千仞的大山就如巍巍的太行,“可是啊,要发展经济就难了!” “是呀,还好有那么一条河,要不然农民真不晓得靠啥子吃饭了!” “那绿油油的一片是啥子?我看不像麦子嘛!” 文主任两眼冒着金星,终于吐了个酣畅淋漓,抬起头看看书记手指的方向,说到:“领导,那是甘蔗……” “甘蔗?这东西在我们嘉苍能产?” “可以的,林木和岔河在搞实验,这两年来看产量比想象的好……” “嗯,这是个新鲜玩意儿!搞个可行性调研,适当推广一下……吐完了?” “吐完了,领导,让您见笑了……” “那走吧……”一行人上到车里,约莫颠簸了一个小时,终于快到石桥乡了。罗书记开着乡政府唯一的小轿车,驱车在出石桥的第一座山梁上等着领导的到来。 (本章尚写完和修改,请读者朋友见谅,明天之前补齐……)(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搞调研(二) 严书记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院子里两棵樟树翠绿的枝桠伸手就能触摸,一点儿也看不出冬天的寒冷来。【ㄨ】北面是新修的乡卫生院,崭新的三层小楼比这五十年代修建的政府楼要中看得多;可医院门口却看不见一个病人。 严书记再往阳台外的街道上看了看,背着背篓的行人来来往往,狭窄的街道拥挤不通。 “泽进,今天石桥当场(逢集)?” “是的,书记,快过年了,来赶场的人也多,刚刚我们从粮站过来这一截,人挤人的……” “走,我们也去赶场!”严书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还纳闷儿刚刚门口有两个工作人员,拦着赶集的人不让往里走,从进入街头开始就有几个穿着警服的在维持秩序呢! “这……”唐乡长看看杨部长。 “书记体恤民情心急,但也等吃了饭再去吧,”杨泽进赶紧说到,“唐乡长,午饭有没有做好?” “好了,等……”唐书记本想说等罗书记回来,“等喝杯茶再下去吧?”伙食团在一楼。 “那就去吃饭吧,茶给罗书记留着!”严恒之脸上很不悦,“走,吃饭!” 唐乡长赶紧给文书员小周使个眼色,自己又转过身往楼下带路。 伙食团准备的饭菜绝对达到了石桥乡的顶级水平,来做菜的厨师是从杨家院村请来的“官笼师”,清蒸、油炸、慢炖、爆炒……大大小小的菜品十来个,小周正和两个精明的姑娘(其中一个是杨淑华)往外端菜。 严书记上席落座,杨部长挨着坐下来,其他人都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毕竟罗贤文还没赶到。 “老唐,坐着呀!”严书记拍了拍身旁的座位。这个干了几十年副职的唐乡长才被提拔,再过几年也就退休了。 老唐浑身不自在地坐在严恒之旁边,看着盘盏一个一个被抬上来。文主任和马局长分别落座,另外两个乡党委委员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唐乡长。又看了看准备动筷子的严书记,也捡了座位坐下来。 唐乡长伸长脖子也没见罗书记回来,只好抬起酒杯,毕恭毕敬地表示欢迎。严书记也不客气。抬起杯子一口干。在他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信息——也不知道这饭菜合不合他口味,这高粱酒的度数是高了还是低了? 杨泽进的心里也打着拨浪鼓。严书记一向言语不多,不多的言语里头批评人的话倒不少。可这毕竟是自己的老家,罗贤文弄巧成拙的事情自己也有责任,但他觉得严书记太不给情面。让下属难堪成这个样子,确实有些过了! “这第二杯酒我申请提议,”杨泽进见领导放下筷子,赶紧举杯,“谢谢严书记对石桥的关心,欢迎您来到我的家乡!” “我还把这忘了,你也石桥人!泽进,我还打算让老唐带咱去街上转转的,我看不用了,你给我们当向导!” 严恒之喝完酒。又吃了几口菜,自己端起杯子说到:“咱们今天中午就喝三杯酒,最后一杯我要敬老唐和几位基层干部呀,你们辛苦了,也提前和你们说声新年好!” 这边三杯酒结束,米饭也盛了上来。 那边罗贤文的车子坏在了半路,他和副乡长抄小路往乡政府赶。因为路面湿滑,罗书记还在青石板路上摔了个跟头。他也顾不上疼痛,一颠一簸地小跑着。 乡派出所长是罗贤文的堂弟,唐乡长安排他赶紧去把书记接回来。罗所长骑着摩托车跑到司机那里。才知道堂哥走了小路,又骑车在小路口下来的马路边等着。 罗贤文和副乡长看到堂弟就像见了救星一般,两个人坐上摩托车就往回赶。摩托车还没进院子,严书记一行已经从里面出来了。 “罗书记。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去街上转转!”严恒之过来和瘸了的罗贤文握手。罗贤文因为摔那一跤,满手都是泥巴,他在屁股上蹭了蹭,才发现屁股疼得要命。 “领导,您吃过饭没得?”罗书记尽量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知道领导刚刚是通过那种方式在让自己反省。 “哦,吃过了,你呢?”严书记装出一副在路上根本没见过他的样子。 “我……!”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如果说没吃过,难道严书记再陪你吃一顿?如果说吃过了,那你为什么不陪严书记? “贤文,你前头带路,我好几年没逛石桥了,还真有点想不起来了……”杨泽进过来把罗贤文肩膀上的一棵茅草拍掉。 “这边走吧,严书记……”罗贤文一边瘸着腿往石阶下边走,一边示意罗所长带着所里的民警过来维护秩序和保障领导的安全。 罗贤文之前也料到严恒之到这里会到街上走一走,他知道严书记的脾气,“封街封路”那一套绝对不敢做。他一方面让各个村组安排人盯着本村那些地痞别上街,另一方面让村干部、党员、村组长都尽量到街上佯装赶场的,也是为了防止本村本组有人闹事。 这样一来,县/委书记要来的消息人尽皆知,上街的农民一下子比平时多出了好多。刚刚小汽车一进乡政府,街头都传开了,这会儿的乡政府门口往下的石梯上已经人山人海,穿着补丁衣服的农民背着背篼,你推我搡,争相一睹大领导的真容。 “欢迎县/委书记来石桥视察工作!”在人群前列的是石桥中学的学生,拉着长长的欢迎横幅,还有几个举着红旗招摇,欢迎的呼声越来越大,石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人还激动得掉眼泪。 尽管有刻意安排之嫌,但石桥人民的热情让严书记心潮澎湃。从他的脚跟到石桥东街的一百多级石梯上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 “乡亲们,大家好,这是我们县委的严书记,他来石桥看望咱们了!”杨泽进大声地向父老乡亲介绍。 “同志们好,谢谢大家的热情。我是严恒之,今天我确实赶巧了,石桥当场!在十年前,赶场对我们来说是个奢侈的事情,但那个时候经常会出现今天这个场面,不过大家的心情一定和今天不一样,那个时候是搞运动、搞批斗,现在想想,那真是一个让人心痛的时代。但是我告诉大家,那样的时代一定不会再来了! “乡亲们,你们辛苦了,我看到你们的背篼里都装满了劳动的果实。有的是刚刚从集市上买的商品,有的是准备在集市上出售的农产品,谢谢你们对嘉苍经济发展的支持!你们正在无形中推动整个中国经济的发展!你们是最了不起的人! “但是石桥依旧落后,唯一的一条出山道路还没铺好,全乡还没有一家像样的乡镇企业,大家的生活水平还很低!我今天来,一个是向大家致以节日的问候,祝大家新年快乐,给你们拜年了!二个是给你们做一个承诺,我严恒之一定在我任期内给你们一个交代,让我们的石桥先富起来!岔石公路今年上半年必须修好,三个以上能带动经济的企业必须在石桥落地,除此之外,我还给大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经过争取,财政部门同意我们嘉苍县八八年的上交粮减半!” 严书记的话音刚落,农民们拍手叫好,一片欢呼声在石桥乡回响。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激动得差点跪在地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搞调研(三) (又是一个周末,依旧没有期待的“推荐”,当然主要是由于作品本身的质量和更新的进度。说不沮丧那是假的,原本想着通过“起点”这个平台来鼓励和督促自己,尽管对第一本书成绩没有报什么希望,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感谢几位书友的关注和激励,感谢“起点”给我这个机会,“签约”和“上架”已经足以让我尽力去完成这本书了。期待你们更多的关注吧,书友们,小鹿还是那句话,“绝不太监!”) ※※※※※※ 罗贤文看到跪下去的几个乡民,自己也差点跟着匍匐到石坎上去,祈求严书记原谅自己的错误。 可他终究没有。若是在一千年前,里长一定会带着乡民高呼“青天大老爷”!可他看看穿着夹克、一脸严肃的严恒之,既没有官服,也没有人知道他官衔几品。因此,“叩拜”这样的封建礼数是万万使不得的! 严恒之和杨泽进等人赶紧扶起几个老者。“老人家,你是要折煞我严某人呀,赶紧起来!”严书记一边作揖鞠躬,一边说道。 “县长大人,现在政策好,我们老百姓能吃饱饭、穿暖衣了,我们不知道外边怎么样,但我们知足了!”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激动地握着严书记的手,虽然他并不知道和自己握手的并不是县长而是书记。 “外边的世界……”严书记顿了顿,“外边的世界比石桥好得多,石桥乃至我们嘉苍都还很落后,但落后只是暂时的……石桥一定会富起来!老人家,你家里有几口人?” “算是五口人,我和大儿子,还有大儿媳妇和两个孙孙住。重孙孙接了婆娘有了娃儿,和他爹分了家!我还有两个儿子,也分家了!” “那您也算是五世同堂了!五口人的田地能产多少粮食?” “两千多斤谷子,一千多斤麦子。五六百斤包谷,还能产七八百斤红苕……” “够吃了吗?” “主要是喂猪喂牛要得多哇!国家按照田地面积粗略估计产量,像我和大娃儿一家,按政府去年估计那就要产五千多斤粮食。一年公粮都要交将近一千斤哦,实际上哪里产得了那么多呀!” “文主任,这是个问题呀,你们要和财政局沟通好呀,不能见不得老百姓好过。要尊重实际情况!” “好的,严书记!”文主任一边认真地记,一边答道。 石阶的两旁是土木结构的瓦房,依地势而建,因为临近过年,屋檐下的地摊上几乎都是各地运来的年货,还有石桥人自己做好的剪纸、灯笼,以及摆着桌案现写对联出售的“生意人”。 瓦房几乎都是平房,低矮的屋檐上还吊着冰挂。长长的石梯上,也只有那些晶莹剔透的小冰柱在告诉人们。这已经是温度零下的寒冬。 严书记走进一户人家,堂屋的大桌上还摆着四副碗筷,桌子中央的菜很简单——仅有一碗炒萝卜片和一碗青菜做成的冷咸菜。而盛饭的碗里,是几块儿红苕蒸的干饭。可桌子边儿上却不见一个人。 大家前呼后拥地跟在书记后头,汹涌的人群似乎要把这小土房子的木门挤破。“让我一下,让我一下,县长去我家里头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扒开人群往前冲。好不容易挤到屋里,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严书记一行,又尴尬地看着桌上的饭菜。 “哦,书记。这是这屋子的主人,他叫王洪凯,在粮站里做工……”罗贤文瞪了王洪凯一眼,他刚刚就看到这家伙在人群里看热闹。没想到一家人饭都没吃就跑街上去了。 严书记走到饭桌跟前,“王洪凯,你在粮站上班,中午在家吃饭吗?” “是呢,严书记,我在粮站装仓和出仓。不过这几天也没得啥子活路……” “这……是你们的午饭吗?家里其他人呢?” “都跑街上去了,饭都没吃完,嘿嘿……” “罗书记,你还没吃饭吧?王洪凯,罗书记今天在你家吃饭,可不可以?” “这……等我去喊我婆娘来炒几个菜……” “不用了,你去切点这个冷咸菜来,再舀点红苕干饭……”严书记拉过罗贤文,自己用手拈了一颗咸菜放在嘴里,那种又酸又苦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泽进,你帮罗书记把账结了!” 王洪凯不知所措,盯着刚刚挤回家的婆娘娃儿,谁也没敢往桌子上坐。他的女人倒也机灵,很快去灶房“挑选”了一碗没有红苕的白米饭,出来的时候还问道:“县长您吃过了没有?” “谢谢你了,我们吃过了,罗书记在这里吃,我们在一边摆龙门阵去!” 杨泽进知道严书记对罗贤文的治乡不力和溜须拍马有些气愤,他也知道要是罗书记吃了这碗饭,那王洪凯一家人就只能啃红薯了。 他看看僵在那里的罗贤文,又看看王洪凯眼巴巴的两个孩子,塞给王洪凯婆娘五块钱,让她带着孩子出去食店吃点东西。那女人哪里敢接,站在罗书记旁边也僵住了。 “去给严书记他们倒点水呀,愣在这里做啥子?”罗书记满腹的愤懑,但也只能坐下来,他从旁边换了一碗红苕多一点的干饭,跟着两个孩子一起,哽咽着吃起来。 王洪凯两口子一整忙活,幸得邻居家眼疾手快,找了几个像样的杯子斟好茶水端了过来。“你在粮站能挣多少钱?”严书记在一边坐下来问道。 “一年也就一两个月忙着,其他时候又没得事情,一年也就几十百把块钱!” “那家里还有其他收入吗?” “我忙的时候在粮站,闲的时候帮人家卸点货,我婆娘喂两条猪。哎,我们非农业户口恼火,虽然不交上缴款(公粮),但是没得经济来源呀!” “泽进,这也是个问题呢!非农户口承包土地的问题迟迟没有落实,要推进也很难,我觉得还是要通过经办企业来解决问题,让非农户口也有饭吃!” 杨泽进点点头,然后对王洪凯说:“不要紧,刚刚严书记就说了,明年我们就有了自己的乡镇企业,到时候只要你肯学、肯出力气,你每个月就可以拿工资!” 严书记站起来,水利局长赶紧从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严书记拿过来递给王洪凯,“这是我们县委县政府的一点小意思,希望能帮你度过这个年关!” 罗贤文咽下一块儿红薯,这是他第一回遇到县领导自己发慰问金的。往年春节来的某个慰问领导,不过是把慰问金放在乡政府,名单也是乡政府提前内定的。今年他内定的名单里一直揣在荷包里,那名单上根本没有王洪凯呀! “吃好了没有,罗书记?” “吃好了!”罗贤文赶紧站起来,冰冷的红薯还堵在喉咙里。 一行人继续走着,走完石阶就是沿河的街道,街道东西延伸,也不过一里路程。 到了卖农产品的集市上,严书记突然停在了一个卖背篼的姑娘跟前。“领导,七叔……” 作为村妇女主任,淑芬当然知道眼前这穿的周正的几个人是什么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慰问金 (苦苦等了六天,昨天终于收到阅文评书团的书评,本以为会引来书评员的“毒舌”,没想到确实十分温和的意见,首先要谢谢书评员田织老师的意见。评论中的几个词语——“接地气”“有神有质”“栩栩如生”,小鹿实不敢当。 倒是关于本书的几个缺点,小鹿觉得这正是笔者的短处。无论是文章的精神升华,还是主角的精神塑造,都和读者的期待相去甚远。既如此,那就不能再扬长避短了,而要把文学作品需要的、广大读者需求的表达出来,争取奉献出一部“说得过去”的作品。 此文的准备时间有限,文章还会在完本后进行大改,希望得到朋友们一如既往地支持。) ※※※※※※ 在广厦,根本区分不出冬天和春天的差别。不到春节,城市已经繁花似景了! 电子大厦的工地已经停工,来自天南海北的工人大多也都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富顺的心里纠结着,他不知道是否该回杨家湾看一看。他思念那个地方,却又害怕回到那个地方。 这种害怕可能从他去到杨家湾的那一天就开始有了。好多年来,想要逃离却又逃离不掉,想要扎根却又安定不下。或许而这和杨家湾无关,哪怕他是在烂泥沟,他同样不会安于现状,同样会萌生去世界闯荡的念想。 有时候,他觉得读来自家中的书信,就能够满足他那一点点思乡情怀。而对于杨家湾乃至石桥的未来,他有想过,但又觉得,那一切都与他无关,就算是百年之后,石桥也和海西一样发达,那时候,他也早已埋进土里。甚至,连个祭祀的人也不会有。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与大哥见面,他也相信大哥会在逢年过节带着富家去到烂泥沟,替自己为爹娘烧一叠钱纸。爹娘的样子已经模糊得完全记不得了。但爹娘的坟墓,以及坟头的那些草、那些树却一直历历在目——他无数次在梦里给逝去的人磕长头。 除了坟墓,他的记忆里还有杨家湾的那一家人。那善良的一家人啊,在苦难中创造生活的奇迹。他为自己的离别而愧疚,通过汇钱的方式来弥补。他会盼望着每一封家书。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家的主人翁,期待着明天会有新的起色。 ——那还是不要回去了!“铁拐李”不是强烈挽留他在这里陪着过年吗——没想到不回家的理由竟然如此草率! 生活的书总会翻开新的一页,每一页纸上也会写下新的文字。在富顺的书里,依旧是复杂的构图和公式,他的脑海已经足以装下一座宏伟的城市。 没有人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广厦近十年来修建的大大小小的建筑他已经全部烂熟于心,每一栋建筑的设计理念、构图思路、建筑结构等等都被收罗到了他的本本里。而他看过的书也多的惊人。马子昂的著作,只要在市场上能买到的,他已经看了不下两遍。 他依旧保持了与几个人的通信。一是杨家湾的家人,二是江云的刘永翰一家,三是他最感激的恩师郑云霞。偶尔他也会给大哥和富家写一封信。 他后来才知道。郑云霞与马子昂是大学同学。生活中神奇的交集,让这个天才觉得不可思议。郑老师在信中对马子昂极力夸赞,说他在建筑方面的不朽造诣,让富顺要虚心请教,认真向他学习。 另一方面,她又把富顺具有“建筑奇才”的天赋告诉了马子昂。马子昂起初并没有在意这个肄业的中专生,这个和他在管理层级上隔了几座山的小伙子,若不是那两次意外,可能永远也不会和他说上三句话。 可现在,老同学说他是个“建筑奇才”!还让他“特别关照”。 马子昂将信将疑。第一次莅临了几个工地临时工合住的“职工宿舍”,名义上是去慰问春节不回家的工人,主要还是想找刘富顺谈谈。 临时宿舍一共三层楼,是一栋租来的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因为两天前已经放假。原本喧哗拥挤的楼里变得冷清了许多。陪同马总一同前去的除了他助理,还有胖胡经理。 胡经理早就安排了人到宿舍里打招呼,清洁卫生还经他亲自把关,毕竟总公司的领导慰问一个项目的临时工的事情前所未有。 富顺激动不已。这种来自上层的人文关怀对员工来说是一种隐形福利,但这种精神上的慰藉仅对小部分人有效。大多数临时工才不管你什么总工程师、总经济师呢,就是你局长来了。对他来说也就那样! 富顺和“铁拐李”绝对属于小部分人。只不过他们的目的不一样,富顺是带着对偶像的崇拜;老李是想借此机会在大领导面前表现一番,以期待能给马总留个好印象。 马总在几个寝室巡视一番,精神慰藉终于升华为物质奖励,助理小陈把带来的慰问金发给大家,临时工们欢呼雀跃,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以外的收获,那种振奋人心的归宿感洋溢在脸上,纷纷表示出“生是三局人,死是三局鬼”的决心。 “哈哈,这两个我认识,李国林,刘富顺!” 李国林直了直脊背,激动的小心脏快跳了出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马总会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李国林”?对!自己就是李国林!他早已经忘了自己的大名,长期以来,“铁拐李”才是的代号,陌生而又亲切的大名呀,第一次变得这么有价值!那两条一长一短的腿也齐溜了一般,立正!等待着首长的检阅! 富顺也特地准备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寝室也被打扫得一层不染。昨天还到处散落的书籍,今天也被他理得整整齐齐,塞满柜子、床头和几大木箱。他礼貌地伸出右手——这种西方礼仪的问候他早就学会了。 “您好,马总!”富顺的问候不卑不亢,但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这一次,和以往任何时候见面都不一样,这是领导对员工的关切,员工对领导的尊敬。此刻,他们,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有伤害到谁! “你们好呀,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呀?”马总问道。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在这里我们更温暖!”李国林认为自己的回答简直巧妙极了,既表达了对公司的热爱,又一语双关——广厦确实比嘉南温暖的多。 “是呀,有家的地方就有温暖。刘富顺,你呢?” “我……我不想回家!”富顺的回答直截了当。 马子昂一边寒暄,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大学生甚至研究生才能看懂的书册上。他顺手捡了一本《西方建筑设计》翻阅起来,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标记和笔记,“刘富顺,这是你的书?” “是的,马总,我没事的时候看看!” “难吗?” “还好,基本能看懂……” “呵呵,你还看我的书么?”马子昂换了一本《山水田园与高层建筑》,那是他五年前的著作。 “看的,马……教授,”富顺突然换了个称呼,“您的书我几乎都看过了!” “哈哈,那您说说,我在建筑设计上的理念是什么?” “您是中国成功将自然曲线与建筑设计融合在一起的设计师,建筑与场地通过一种新的流动和融合的地形与边界的模糊,创造出了第三种独特的场地!您大概对中国的梯田有种特殊的感情吧?” 马子昂听得十分入神,他没想到这个整天和泥砖打交道的临时工,居然能用这么简短的语言来概括自己的设计理念,并且,说到了自己心坎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高科技 马子昂走的时候从书堆里捡了一本笔记本,那些充满现代化气息的线条,让他很难相信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是一个中专都没毕业的临时工。 “刘富顺,这本子可以借给我看看吗?”马子昂小声地征求意见。难得一身傲骨的马总这么低姿态。 “您多多指教!这些设计图都是我凭空画来的,从架构上过来说存在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已经很难得了,我先拿去看看,等我从海西回来,你来一趟我那里!小陈……”马总把助理叫过来,取过两个小信封,“这是公司的一点表示,祝你们龙年快乐、龙腾虎跃……” “谢谢马总……也祝您和家人新年好!”“铁拐李”毕恭毕敬地答道,拿着信封的双手颤抖着。 “好,我下午在分公司开个会,明天的飞机回海西。临走之前来看看你们,给你们拜个早年。老胡,我给公司打过招呼了,春节的时候给不回家的工人们安排团年,这事就拜托你了!”马总临走时吩咐道。 胡经理频频点头,虽然他已经决定马总前脚坐飞机走,他后脚就赶火车回家了!至于“团年”,公司的食堂就在离这个项目不远的地方,他们自然晓得去的。 马总走的时候,又多拿了两本笔记本,然后一起递给小陈放起来。 “哈哈哈哈……”大领导一走,“铁拐李”僵直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顺子,刚刚领导和我们握手了!” 富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激动,他反而担心自己刚被拿走的那几本笔记,里面的演算的公式是否存在纰漏。绘制的图纸是否符合规范。 “铁拐李”从信封里掏出慰问金,“看看,这就是大公司,这就是国家单位,老子们和正式工人一样,不仅按月拿工资。还能年终领奖金!哈,不少啦,一十、二十、三十……八十块钱呢!喊他两个别回家去了不听我的,花了车费不说,还亏了这八十大洋!” 富顺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水,“李大哥,您为什么不回家呢?” “回个铲铲的家!没得家!你娃儿够义气哈,喊你别回你还真不回了?!” “不是,我身上也没有多的钱了。车费都不够……” “吹牛!你小子,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还不是为了陪马云梅?我看马总对你还不赖……” “莫乱说!我现在手上可有钱了哈!”富顺扬了扬手中的信封,“你再说我马上去车站买票去了……” “别别……别呀,我的好兄弟,我晓得你是为了陪我!反正这两天食堂也不开餐了,今晚咱俩去喝一顿?” “今晚?不了,我……”富顺话没说完。外边传来了敲门声。 李国林一瘸一跛地过去把门打开,“马云梅?” “李大哥……刘富顺在不?” “你爸爸刚走。你就来了,哈哈!快进来坐,云梅。”看样子老李和这位领导的千金已经很熟了。 富顺刚刚拿起一本书,抬起头看到穿着紫色毛衣的云梅,就像大街上盛开的紫罗兰,刚刚平复的内心又荡起一阵波澜。 云梅到广厦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她喜欢南方冬天的温暖。喜欢这旷野中机器的轰鸣。她随身总带着两样让无数人羡慕的“高科技”:一台凤凰牌彩色照相机,神奇的胶卷可以把大自然最本真的颜色冲洗成照片;还有一台可以唱出很多流行歌曲的收录机,同样神奇的磁带可以把这世上最动听的音乐装进那个小盒子里。 她原本是到南方来看看父亲,顺便散散心。因为石俊勇还在海西——那是个想起来就让他恶心的男人。那个工地上的花花肠子,喝到酩酊大醉的时候还会去找她。被拒之门外之后。就开始破口大骂,宣布他和多少人好过,有多少人喜欢他。 石俊勇确实已经有了新欢,那个倒霉的女孩子不是李湘瑜,而是一家纺织厂的女工,据说他们已经居住在一起了。 至于湘瑜,云梅不想提起。这个从国外回来的妹妹,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她只是听说,湘瑜已经是研究设计院的助理建筑设计师,参与了海西好几个大的建筑项目的设计。 云梅在广厦并没有什么朋友,让她在这里呆这么久的重要原因就是她不想回海西,也不想回江云。 在来广厦之前,云梅先回了一趟江云。江云的母亲依旧孤身一人,可她一直不喜欢母亲。 在云梅的眼里,母亲一直是懦弱的。她将自己童年的不幸全部归咎于秦润兰——这个严厉的妈妈,总会在气急败坏的时候动用武力。马子昂的归来满足了她对父爱的渴望。我们很难理解这样一种心理,云梅竟然对不负责任的父亲毫无责备之意,相反,在父母感情破裂离婚之时,让依然将错误归结于母亲。 先不要着急去责怪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们相信,有一天她会醒悟! 在跟着父亲的这些年里,物质基础满足了她对时尚的追求——时髦的服饰,高端的化妆品,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追求……这一切,江云那个陋巷里没有! 有了父亲,她再不用穿破烂衣裳,再不用吃剩菜剩饭,再不会因为唱歌被扇耳光…… 但是,内心虚荣的云梅,却又渴望在感情上回归淳朴。从这一点来说,她又是恨父亲的,包括所有和父亲一样的城里人。 她总觉得,物质上的东西,父亲已经给予了他很多;而感情上,她更期望有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疼她、在乎她的男人,这个男人不需要有多少金钱,也不需要有多高地位。 可这样的人,真的很难找! “云梅,这么早?”富顺找来一个杯子倒满水——这是云梅上次来的时候落下的。 “要不是我爸爸在上边,我会更早!真无聊,大街上都没几个人了,这个时候,还真有点想念海西了!”云梅坐下来,盯着换了一身夹克的富顺,顿时笑了起来。 “你不在家看电视了?” “不看了,看得我心里难受,《红楼梦》剧终了,宝玉去当和尚,撇下宝钗一个人。哎,哪个世道的男人都靠不住!” “云梅,你和顺子聊着,我去找老赵下象棋去了!”“铁拐李”冲富顺使了个不明不白的眼色,开了门自己出去了。 “今天打算去哪里?”富顺坐在床沿,一边翻书一边问道。 “你上回答应陪我去拍照的,正好你今天得空,天气也还好,我们去拍照吧?” “去哪里拍?” “去植物园,今年刚刚修好的,我早就想去了,你陪我去吧!我每天在家都快憋坏了!” “可你那个高科技我也不会玩呀!” “哎呀,很简单的,走!”云梅把装满水的杯子盖紧装进背包里,拉起富顺就走……(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植物园 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还没到达广厦这片欣欣向荣的土地,就被来自南太平洋的热风赶跑,扭头奔向了广袤的北疆。 在这里,春天总是提前到来,千树披绿,百花绽放,无论在都市还是郊野,处处都是万紫千红的颜色,处处都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景致。 尤其是临近春节的这几天,喧闹的广厦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只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安静得想要躺进自然的怀抱。 尽管处处是被围起来的工地,但街道两旁的植被并没有受到影响,它们反而和着机器的旋律,竞相生长,以期待改革开放时代的检阅。 “顺子,你载着我!”到了楼下,云梅指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笑着对富顺说道。 “我都不怎么会!”富顺尴尬地看着云梅,东边的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紫罗兰”上又绽放出一朵红玫瑰。 “没事儿!”云梅一边打开车锁,一边向富顺招手,“这几天路上又没有车,这里去植物园不远,来吧……”云梅把车推倒富顺跟前,取下她刚刚跨在富顺右肩的背包。 富顺踌躇不安地扶着自行车,尽管他在海西就学会了踩单车,曾经也在云梅单车的后座坐过一回,但自己第一次载人,并且是领导的千金,从市区到郊外十来公里,他还真有些担心。 “我先骑一圈试试……”富顺跨上去,踩着脚蹬就往前走,左右摇摆了几下,走了十来米s曲线之后,终于找到了感觉,身后传来了云梅的掌声。 车子停在云梅跟前。富顺的额头上冒着汗珠。 云梅拍拍富顺的肩膀,“可以呀,顺子,走!” 她一跃跳到后座上,富顺踏在地上的双脚紧张得僵硬地撑住地面,双手紧握车把。生怕车子倒了。左脚一离地,右脚也跟着踏板移动,车轮在地面摩擦,单车迈动轻盈的步伐,清风吹拂在富顺的脸庞,歌声从后座传入耳畔—— “……反反覆覆恍忽的梦 多多少少忖测的情 不相信好梦我却信爱情 能点起我生命 我愿你能和应 明晨无梦也可情共永……” 起初的歌词富顺并没有听懂,因为云梅是用粤语唱来的。没想到这首粤语歌曲又被她用普通话唱了一遍,清脆的嗓音饱含深情,让路旁的花花草草都微微点头。飞过头顶的小鸟也跟着伴奏。 “唱得真好听!”富顺自言自语,声音小的只有自己可以听见。 “嘿嘿,他们都这么说!”没想到那清风把他的赞美刮进了云梅的耳朵里。云梅笑着,突然搂住了富顺的腰,车子又拐起了s曲线。 她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可能影响了富顺,赶紧又将手拿开。“你是不是怕痒?”云梅问道。 富顺只是点点头,也不管后边的人看没看到。加快步伐越过一个小坡,到了坡顶他也没有歇息。任自行车顺着下行线自由滑落,他期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凉风吹冷他滚烫的脸。 云梅闭上眼睛,感受耳畔的风声,等到车子速度放缓,她才问道:“顺子,你会唱歌吗?” “不会!”富顺大声地回答。 “你肯定会,唱一个来听!” “真不会!” 云梅又将手搭在富顺的腰上。“你唱不唱?”她故意挠了挠。 这一次富顺真是被挠痒了,甚至笑出了声音,“我唱……唱,你别挠了,一会儿摔倒了!” “唱吧。我给你打拍子!” “我怕我唱的你听不懂。” “你别忘了我是学什么的,哪有我听不懂的,快唱吧!”云梅的右手还在他腰上放着。 富顺清了清嗓子,回忆着那大山里特有的旋律,尽管自己并不擅长山歌,但那万千曲子里头,他还真会那么一首扣人心弦的情歌——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喂), 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哟喂)? (哎)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在富顺唱的过程中,云梅一直认真地听着,那些来自大山的衬词,就像优美的小曲儿。这样淳朴的“哎”“噻”“哟喂”,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那个羞涩伶俐、望着槐花的女子,一定在幸福地等着有情郎。 到了后两句,云梅已经找到乐点,他跟着轻轻地哼唱,甚至帮着富顺找准了那跳跃性的旋律。 云梅的手突然又松开,然后在富顺的眼前晃了一下,竖起赞赏的大拇指。“这是你家乡的歌吧?” “山歌,我唱得不好。你也会唱吗?” “刚刚不会,现在会了!” “我听到你唱呢,你声音真的好清脆,要是去我们老家,唱歌要迷倒好多男人了……”富顺说完,自己都被自己逗乐了,难倒自己也被迷住了么? “那当然……不对,在城里就迷不到是吧?”云梅在手又到了富顺腰上,并且狠狠地掐了一下。 道路两旁越来越开阔,那些挺拔的高楼消失在了身后,一片蓝紫色的鼠尾草出现在眼前。那些惹眼的花儿,伴着风儿摇摆,和紫色的云梅一起歌唱…… 植物园很快就到了。凤凰湖畔新建的公园简直是这座城市的瑰宝,所有的喧嚣都在这里归于宁静,一切生命仿佛都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静静地享受这温暖的阳光。 富顺把车子寄存之后,云梅已经买好了门票,在大门口摆弄她的高级相机,“快过来,顺子,站到那里去,我给你拍照!” 富顺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云梅指定的位置。 照相,这对他来说是多么新奇的一件事。在老家,只有县城才会有照相馆。前两年开始,偶尔也会有一个照相的师傅牵着一匹白马,走到石桥的街头,但那都是富家子弟的专利,像他这样穷人家的孩子,最多也只能站在一旁看看。 现在,那个小黑匣子就在他跟前;一会儿,他的影像就会被装进那个匣子里去;过不了多久,就将会冲洗出来。那样,他就可以把相片寄回杨家湾,如果有多余的,那就给江云的干爹、五龙的大哥他们也寄一份。 “笑一笑嘛!”看着一脸严肃的富顺,云梅自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富顺一下子被逗得笑出声来,那张美丽的笑脸被定格。 云梅跑过去,把相机递给富顺,然后手把手教他怎么按快门,怎么调焦距。富顺红着脸假装点着头,他根本没记住那几个复杂的按钮,因为云梅纤细的手时不时在触碰着他。 “晓得了不?”云梅看着面红耳赤的富顺,学着他的口音问道。 “晓得了,晓得了!” “那你拿起来,光圈调到这个位置,眼睛对着这个地方,半按快门对焦……”云梅耐心的讲解,终于让富顺摸清了一点门道。 “第一张照片都会被曝光的……” “曝光是什么意思?” “曝光就是那张照片是废了的,根本就洗不出来……” “哦……不对呀,那你刚刚的第一张照的我,你还让我笑……”富顺想到刚刚自己不自在地站那儿,顿时又笑了起来。 “咔擦”一声,云梅按下了快门,富顺俊朗的脸庞流露出的喜悦,这一次,被真正定格……(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王小二 还有两天,就要迎来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龙年。因为杨家湾的大多数人家今年都杀了年猪、仓有余粮,所以“王小二”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过一个春节了。 对于“王小二”的故事,我们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相传清朝乾隆皇帝巡游杭州时,一日微服私访至吴山,因天公不作美,被淋为落汤鸡,无奈之下求助山民王小二家。王小二家中虽贫困,但还是慷慨用家中仅有的豆腐、鱼头和菠菜,做出了菠菜豆腐和鱼头豆腐款待不速之客。乾隆吃后感到鲜美异常,回到京城,让御膳房去做,却怎么也觉得不是那味。当乾隆再度造访杭州时,便派人找来王小二,穷困潦倒的王小二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困境是“一年不如一年”。乾隆为报答王小二的一餐之赠,赏赐金银,供王小二开店,并御笔为店题字“皇饭儿”。 凭着乾隆皇帝钟爱的“鱼头豆腐”,小店生意兴隆,“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窘境也成为历史。 老百姓觉得,严恒之就如来了一趟石桥的“乾隆爷”,他带来的那些消息比报纸上的报道管用得多,罗贤文吃了一碗红苕干饭,以往“地头蛇”那不可一世的气焰也被打压下去许多。农民们都期待着能够彻底翻身。 严书记带来的慰问金,要求全部落实到了真正的困难户手里。罗贤文还“自选动作”,用乡财政的资金,买了几头大肥猪,熏好腊肉准备送到慰问对象的家里。 整个石桥乡被慰问的对象还是被“内定”了几个,杨家湾五组就有俩,恰好是村支书杨泽华和县领导杨泽进的亲兄弟——杨泽富和杨泽贵。正是这两个对象。让支书杨泽华焦头烂额。 一个是好吃懒做的赖皮,一个是开着加工房的“冒尖户”,列为慰问对象,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可是罗书记说,五保户必须列为慰问对象;至于杨泽贵嘛,人家是残疾人嘛!一百块钱。十二斤腊肉对他家来说多吗?不多嘛! 杨泽华越来越觉得这个村的工作不好开展。现在的村民,可不管你有啥权利,他们要的是自己的权利。村支书是个啥?你管党员的呗!我又不是党员,你管个逑! 很多村民私下里说,现在的杨家湾,倒当真成了“杨”家湾了,全是五组那群“杨”说了算!羊群里出了个“领头杨”,霸占着县政府的高地;村里面出了个“地头杨”,不也霸占着猫儿山上玉皇庙的风水宝地吗? 这些话。在“岔石公路”忙活的杨泽华听得并不多。这些声音发出最多的地方是在杨泽贵家——那院子里的加工房,可是各组村民的聚集地呢! 春节前一天,杨泽华带着各个村的组长在乡政府挑回腊肉,领走慰问金。按照政府的要求,村干部要到困难户家里头挨家挨户表示慰问。 到了村委会所在地玉皇庙,杨泽华组织村长、会计、妇女主任和各组组长临时开了个会。 庙宇旁边的会议室被打开,桌子上一层厚厚的灰。这大概是杨家湾村几年来的第一次村干部会议。以往,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都是他杨支书在广播里通知一声就完事儿了么? 杨泽华看了看自己的“四大班子”,不禁笑了起来。这不就是村民们说的五组“那群杨”吗?村长杨泽宝。是自己的堂弟;会计****,是自己的远房侄子;妇女主任杨淑芬,是自己亲侄女儿! “后天就过年了!今年政府的慰问力度加大了,不仅慰问金翻了一倍,还专门搞了这么多腊肉。乡政府给我们的名额是十五个人,我们商量一下。这二十个人怎么定?”杨泽华说完,从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纸烟,散给大家伙儿。 “我们之前不是定了十个人报到乡政府了吗?再定十个就要得了嘛!”说话的是二组组长。 “乡政府要求重新定!我们报那十个人,在座的就占了八个,别的我不多说。严书记前脚刚走,大家也晓得乡里的态度,现在要求‘落到实处’,社员(对‘村民’的传统叫法)在大街上被县领导鼓动起来,你今天敢把腊肉挑回家,你年都过不清净!”村长说完点了一根烟,看了看拿着烟卷儿在鼻子上嗅的支书。 “那你放到谁家也过不清净年!”五组组长杨德才的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这次会议,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年终奖”被取消! “也不见得,”说话的是淑芬,“只要是拿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中,大家肯定没那么大意见——这也是乡政府的主张呀!” “对嘛!大家也忙的很,还要回去杀鸡买鱼,我们马上研究,把名单落实了!这样子,一个组一个组的提议,五个‘五保户’必须有。除此之外,每个组提两个,大家一个山旮旯的,哪家认不得?其他人没得意见的话,****你就记录好,一下就去慰问!前提是你们几个都不准再提议自己了,你们不晓得,昨天乡里开会,罗书记拿着好几个大队(其实是‘村’)的名单咔咔就撕了,大家也困难我晓得,但是我们是干部,克服一下!” 杨泽华说完,把打火机掏出来给一组组长点上香烟。至于罗书记撕没撕名单,也只有他自己晓得。 既然支书把话说到这份上,组长们只好在心里忖度起来,自己得不了这好处,那就给亲戚、邻居,反正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除了五组,其他六个组的提议大多“少数服从多数”地通过。五组组长杨德才犯起了难,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提谁。他若是照顾自己人,那上头坐的一个支书、一个村长,都是五组的人呢!他们心里肯定也打着小算盘。 “德才大叔,你不用照顾我们两个,咱们照实际情况,哪家困难照顾哪家,你只管提议,提出来大家商量嘛!”村长杨泽宝提醒他。 “我……我提杨泽贵,还有……嗯……杨德碌!”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杨德才的意见同样得到大多数的“赞成”。谁不晓得他提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支书的兄弟,一个是村长的伯伯。哎,也难为五组组长了! “我不同意!”杨淑芬第二次发表反对意见,刚刚的那次是三组组长,她提议将杨泽铭列入慰问对象——杨泽铭就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从大火里救出的招弟的父亲。 大家再次将目光集中在淑芬身上,不知道她是不同意自己家,还是不同意村长的伯伯家。 淑芬站起来,说道:“各位长辈,才大叔,谢谢您的好意,我也会把您们的意思转达给我爹。我们家列为慰问户实在不合适,在五组比我家条件差的还有好几户……” “淑芬,你才大叔提的也没错,你爹是残疾人,又为我们杨家湾做过贡献,这也是乡政府的意思……”杨泽华捏在手里的一把汗刚刚甩出去,这会儿又起了一团水。因为罗书记说,慰问杨泽贵,那是“政治任务”! “我晓得,谢谢村里和乡政府了。大家都看到的,那天在街上,我和严书记还有我七叔摆了龙门阵,严书记还和我握手了,这就是政府关怀了。杨德禄公公我没得意见,我爹换成聂继凯吧!他们一家几个病人拖起……” “也可以,才大叔,就按淑芬说的,给老聂家!我们刚刚一个组两个,就是十四个,加五个‘五保户’,十九个!这还剩一份,你们看……”不抽烟的杨泽华再次散了烟。 “哎呀,杨书记,你为了村里面,一年忙到头,那一份留给你给你……”村长接过烟,发出了提议。其他人情愿或者不情愿地点着头。 “要不得!要不得!刚刚才大叔不是说了杨泽贵嘛,他是我三弟,但确实是功劳和苦劳都有,我就‘举贤不避亲’了,这一份,慰问杨泽贵,你们有意见没得?” “没得意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点点头。 淑芬这个“极少数”再次被忽略,在一旁急得快哭出声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送柴禾 淑芬娘提着村里送来的腊肉,高兴得合不拢嘴。尽管家里今年也杀了一头三百来斤的肥猪,可政府的补偿对她家来说,更重要的是对这个残疾人家庭的一种精神慰问。 吴妈妈屋里屋外忙碌着,这是她出生以来觉得最扬眉吐气的一年。“管家婆”请杨会计算了一笔细账,出栏猪牛和蚕桑收入八百多元,黄梨收入七百多元,加工房才这几个月,收入也有六百多了。刨开家里的开销和淑菲的学费,加上富顺寄来的钱,现在也在信用社有了两千块钱的存款了。 这样一笔存款,之前对淑芬娘来说想都不敢想,一个破败不堪的家庭,连个真正的劳动力都没有,现在居然能仓有余粮,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村里有传言,说是老巫师给自己看了个好风水,埋了个好地方,后人不仅要出大官,还要发大财。你看那天在街上,杨泽进可是昂首挺胸的县领导呢!还有杨泽华,承包了公路,据说人家一完工,可就不仅仅是“万元户”了!就连前几年最窝包的杨泽贵,这会儿也是“机器哒哒响,票子滚滚来”呢! 当然,这样的封建理论是站不住脚的。你看看同样是老巫师的后人,杨泽富这会儿正在他那间破瓦房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懒得柴也不去山里捡,把猪牛圈的木料都全部拆掉烧光了。就是慰问送来的腊肉,他也不晓得拿什么东西把它做熟了! “爹,大姐家的鱼好大哟,这几天好多人去他家买鱼,都卖了四五百斤了!”淑菲刚刚从姐夫家回来,手里提着两条大鲤鱼。 杨泽贵在地坝里杀鸡宰鸭。还没来得及答话。淑芬娘在阶檐里选糯米,问道:“喊你在那里帮忙,你咋个跑回来了?还提人家两条鱼!” “我姐夫说送给我们吃,嘿嘿!”淑菲把鱼放到洗红苕的石缸里,用手拨了拨,刚刚还半死不活的鱼儿一个挺身。在水里嬉戏起来。淑菲接着说:“人家根本不用我帮忙,他大哥大嫂和国志哥在帮忙,我姐说水边危险,我也插不上手,就先回来了!” 她娘放下手中的事情到缸子边看着那两条大鲤鱼,笑得合不拢嘴:“你说着吃饲料的都成精了,几个月就长这么大呢!” “那是,这就是科技的力量!”淑菲巧翘翘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爹,要不我们去把三伯接到我们家来过年吧?” 她娘鼓了瞪了她一眼,“接回来估计吃到十五他也不得走!” 淑菲道:“他一个人咋个过年嘛?” “你二姐给他送柴去了,一哈回来再说嘛!去年子在二哥家里,不行今年就来……”杨泽贵说道。 “老四,三哥那种懒法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要是像你,缺脚断手的。我们帮一下还差不多,你看他一天。身强力壮的,屁事不干……” “哎呀,你别说了,快去把砧子(一种简易蒸糯米饭的工具)垛到锅里,我这里马上好了……淑菲,洗个手。打糍粑!”杨泽贵把拔干净毛的鸡鸭递给淑菲,杵着他的拐杖往屋后砍打糍粑用的绿竹去了。 淑菲快十四岁了,乖巧的脸庞像极了二姐烧伤前的样子。不过小淑菲不喜欢扎小辫子,她就那么随便把长长的头发揪成个马尾垂在后脑勺,蹦蹦跳跳往厨房去了。 这个年年考试全乡第一的孩子已经升入初三。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考进县一中基本没有问题…… 淑芬背着满满的一背篼柴禾,走进了那个一片臭气熏天屋檐下。阶檐的石缝里全是枯萎的杂草,一眼望过去,能当柴禾的农具像背篓、箩筐、簸箕、扁担,都被这个懒汉烧光了。杨泽富坐在石墩上饿得嗷嗷叫,一旁的大黄狗嘴里衔着一块儿腊肉,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主人。 “三伯……”淑芬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把柴禾往厨房送去。 “你们可算是来了,我的娘哎,饿死个人了哦!杨泽华那个没良心的,放下这几块儿腊肉就跑了,他这和喂狗有啥子区别,哎哟……”杨泽富一边嗷嗷叫唤着,一边找到打火机,随便扯了一把干草,又从黄狗嘴里夺下他的腊肉,去灶前引火去了。 淑芬从地坝外的水井里提来一桶水,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锅洗了好几遍,又从刚刚带来的袋子里放了点米进去。 “还是我淑芬侄女儿对我好!”杨泽富嘿嘿笑,全然不顾淑芬愤怒的目光。 “三伯,你再这样子下去真的没人管你了,你说你,要田地有田地,要山林有山林,你好胳膊好腿的,就不能去做活路?” 杨泽富也不在答话,一边往灶孔里递柴一边嗷嗷叫唤,淑芬把一切安顿好,环顾四周——连他家的木凳子也被他劈了当柴禾烧掉了。 气急败坏的淑芬把话全部咽进肚子里,提着灶门前的背篼就走。“淑芬,吃了饭再走……”身后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淑芬难受得想哭。父亲兄弟七个,个个都是勤劳聪明的能干人,为什么三伯会变成这个样子?在她小的时候,三伯还不是这副德行,他甚至是叔伯里头最威武的一个。 那时候他是民兵队的队长,每天带着几个人在生产队巡逻。挣工分、吃大锅饭,可能那才是他要的生活!后来搞承包到户,他不想到地里劳动,曾经赖以生存的集体解散,他手中的权利被回收,如果他再对别人指指点点,那就是多管闲事了! 变迁的时代啊,你不去对适应它,它一定会将你摒弃!其实摒弃他的不只是时代,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三娘和堂姐的出走更是给他承重的打击。 那么,会有一种方式让他重拾信心吗?淑芬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一定有的!父亲都能坚强地走过来,何况三伯?她也想过好多种方式,甚至和二伯商量过几回,可二伯的回答往往是“烂泥扶不上墙”! 看到那副烂包样,确实让人气恼!本打算回家了的淑芬走到竹林外头,在林子里拾了一背篓干竹桠,又折了回去。 杨泽富倒是悠然自得,用刀随便切了两块儿腊肉,就在灶孔里头的火上烤着吃,也不管锅里的米成了什么样子。 淑芬找了好半天找到一个勺子,在锅里搅了两下,然后把背篼倒下来坐上头,说道:“三伯,明天过年了呢,你晓得不?” “晓得,”杨泽富用火钳夹了一块儿肉,在火上烧得滋滋响,“我下午去街上打酒,你二伯不是送了一百块钱来?” “你懒得去,我去给你打!”淑芬笑了笑,“二伯,你说你天天喝酒,你晓得那酒是咋个来的不?” “酒厂酿的呗,还能咋个来的,天上下雨它不下酒哇!”他吃了一口肉,满嘴都是油。 “就是嘛,天上不下酒也不得下钱!那酒也是粮食酿的,粮食都是我们种出来的,你看我爹,一个脚都能种粮食了,你为啥不去种地呢?” “你爹养活一家人,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种粮食干啥子?” “那我二娘和淑兰姐哪天回来了呢,连锅都揭不开,不是又吓跑了?” 杨泽富顿时木在了那里,望着门外的那一片竹林,女儿活泼的样子又出现在他脑海里,嘴里轻声地重复着:“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二伯,你相信我,我淑兰姐肯定会回来,你看那杨桂英,人家在外头这么多年,突然就带着娃娃回来一趟。你说我姐哪天带着我姐夫,回来……” “姐夫?她成家了?” “你看你家这个样子,连个嫁妆都做不起,她成家也不能靠着你呀,他要真看上合意的,成家也正常!” “可不能像杨桂英看上那么个老男人!再有钱又能咋个?那还能过一辈子?” “我就说我二伯是个明白人,”淑芬站起来,把锅里的米饭滤起来,“要我说杨桂英找那个也要不得,我淑兰姐肯定也不会找那样的,我听说她就在江云呢,她说只要你把家弄得像个样子,她就回来给你养老!” “江云?我去把她找回来!”杨泽富突然站起来,被淑芬一把拉住了。 “二伯,那么大个江云你去哪里找?我已经托人去和她说了,我说你现在不像以前那么懒了,家也有个家的样子了!” 杨泽富抬起头,看看全是漏洞的屋顶和家徒四壁的屋子,眼泪不住地流,“淑芬,你二伯没得出息……不是我不想做活路,我是根本就不会做活路,耕田种地我一样都不会……” 淑芬也跟着流眼泪,尽管他确实没见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下过地,但她真不敢相信他不会种地。“不会不怕,现在又不是非得种地才能活,你看我爹,在家摆弄那几个大铁疙瘩还能挣钱呢!” “你爹脑壳好用,我笨得很!” “这样子,二伯,我听说砚台山上的林场要承包,我去承包来种橘子树,你带着‘大黄’去帮我看林场,我给你开工资……” “真的哇?我……我……淑芬,那你告诉淑兰,就说我挣了钱给他做嫁妆,喊她快点回来……”杨泽富哭得不成样子,差点给淑芬跪了下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大垭口 过完春节,广文的甘蔗也销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做的是把甘蔗地翻耕,重新下种。因为按照种植规律,埋在地下的蔗种已经不再适合继续分蘖。 二十三岁的王广文也算是事业有成。这一年多不仅还清了银行贷款,还扩大了甘蔗和橘树的种植面积,并且培育出良种桃树。 此刻让他激动的不是他的果园,而是好长时间不联系的杨淑芬,竟然突然出现了在他眼前。 石桥的戏楼上正准备闹元宵,戏子们依旧叽叽喳喳地演着《白蛇传》。淑芬在街上碰到去烂泥沟上坟的富强和富家(刘富顺的兄弟),顺便唠了几句,就往岔河的垭河村赶路了。 一路走一路问,淑芬终于到了广文的家里。 “请问这是王广文的家吗?” “你是?” “嬢嬢,我叫杨淑芬,是王广文的朋友!” 广文并不在家,正在喂鸡的广文娘看着这个脸上一块儿伤疤的女孩儿,明显有些不悦。这还是她第一回见到让儿子鬼迷心窍的杨女子,且不说那一瘸一跛的腿,光是脸上的那一块儿疤,根本就配不上我那俊朗的儿子! “不在呢,去六龙了!” “哦,那他啥子时候回来呢?” “十天半个月吧,大正月的,去了他姐家,又要去他未婚妻家,哪个晓得他的哟!” “未婚妻?……哦,嬢嬢,他回来的时候麻烦您和他讲一下,我来找他是想请他去帮我嫁接些橘树……”淑芬失落地转过身子,垭口的风呼呼地刮在她的脸上,比刀割还疼。 淑芬和政府已经达成协议。砚台山林场以每年二百元的价格承包给她。林场之前属于石桥公社,实际上也就是一片荒地,早年曾经种植了一些橘树,因为是传统的野橘,还没等橘树挂果,林场就解散了。 林场在山顶上。土壤也不适合粮食生长,并且在杨家湾、九道拐和李宦寺三村交界的地方,所以就是搞联产责任制承包,乡政府也没有把林场放出来,而是作为国有林场长期搁置。 现在承包方式进一步放活,很多所谓的“国有林场”都允许农民承包。淑芬抓住时机,第一个和乡政府签订了承包合同。 林场在砚台山上一块儿较大的平地上,足有六七亩。现在除了那些粗枝烂叶的橘树,就是肆意横生的芦苇。这样一块儿荒地。并且在山顶取水也是个难事,别说承包,送给农民种也不一定有人愿意接手。 淑芬有她的想法。因为林场上到处都是野橘树,她打算通过嫁接的方式让这些橘树开花结果。橘树保持合理的间距,树下还可以栽种草莓或者西瓜(这两样东西在当时的石桥并没有,淑芬是在报纸上看来的)。至于水源,她自有办法。 才刚刚过完大年初五,她就缠着大姐和国强。还花钱雇了几个人,到林场开荒。不几天。林场的杂草破衣裳终于被扒光,就剩下一株株没什么生气的橘树在风里招摇。 草莓和西瓜那是后边的事情,这橘树嫁接才是当务之急。 想到嫁接,淑芬自然想到了广文。因为他自从回村之后,长期都在学习果木的嫁接。听说他的橘园里,也有一大部分果树是他自己嫁接的。 …… 淑芬吃了闭门羹。失望地往回走。山坡上一片光秃秃的刺槐,枝桠上只剩下一颗颗尖锐的针刺。 此刻扎在她心里的“刺”不是没请到嫁接师,而是广文哥那棵笔直的树干上,将会嫁接上来自六龙的新梢。 心被刺痛,泪珠滚落。本就陌生的山变得突兀起来。太阳终于在午后冲破云层,照在这凄凉的垭口上。不远处稀稀点点的青瓦房上,已经冒出了袅袅炊烟;讲究的人家,还点燃一挂鞭炮,在元宵节的正午营造一番热闹。 但这些热闹不属于她,曾经的那层波澜终于汹涌成滔滔巨浪,积在心中的悲痛变成了嚎啕大哭。她爱上了王广文,这一点她非常确定;但广文终究又不会属于她,这一点她也早已料定。 但她又那么清晰地感到,广文也是爱她的。她甚至懊悔自己曾经的拒绝,懊悔几个月前的那次“坦然”。 那个下午,广文从六龙奔到杨家湾,他一定想要告诉她,他爱她!可是她却任他孤独的背影远去。接下来的好多天,她翘首以盼他真的能送来一担橘子,可终究没有盼来。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在少女纯洁的内心里,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超越了现实,那些爱情传说里,那些文学作品里,奏出爱情千古绝唱的,往往正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情侣。就像湘瑜说的——你不争取,只会失去! 淑芬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念念不忘化成了实际行动。如果广文答应他帮她嫁接橘树,她一定会在砚台山上唱起山歌,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想他;即便是不答应,她也会告诉他自己此刻多么需要他……不,他不会不答应的! 淑芬坐在一块儿石头上,抱头痛哭。尽管太阳已经驱散了寒霜;但在她的世界里,依旧是一片冰天雪地。 “淑芬?”扛着锄头的广文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头假发,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会在这里遇到她。 淑芬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不远处的广文,像极了课本里的少年闰土。 淑芬突然站起来,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你不是去找你未婚妻去了吗?” “未婚妻?啥子未婚妻?我在大垭口锄地……” 淑芬破涕为笑,但脸色又随之黯淡了,她想到广文娘的眼神和语气,处处是鄙视和讽刺。 “你怎么来这里了呀?”广文看着红着眼睛的淑芬,心里头也跟着难受起来,“是不是哪个欺负你了?” “没得!广文哥……”淑芬不知道怎么说出嫁接的事情,因为他娘实际已经拒绝了她。 “你去我家里了吗?”广文指着不远处的家,他看到家里的烟囱已经冒烟了。 淑芬强忍住泪水点点头。 “走,去家里坐着说,也快吃饭了,快……“广文拉起淑芬就往前走,尽管他知道爹娘肯定不会欢迎这个石桥的来客。 淑芬却一动不动,“不去了,广文哥,我问你两件事情,你要如实地回答我!” “哎呀,淑芬妹妹,你今天是做啥子了?你吓到我了!” “我问你话呢!”淑芬低着头,组织着接下来的语言。 “好好好,我如实回答……” “你……和那个丁萍怎么样了?” “上次我就和你说了,没有任何瓜葛了!千真万确!”广文放下锄头,做出一个发誓的动作。淑芬的这个问题反而让他愉悦了起来。 “那你……那你……你还喜欢我吗?”淑芬的头埋得更低了,滚烫的脸已经炙干了泪痕,激动的心快要跳跃出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直接去问一个男人。 广文把还有泥巴的两只手手放到淑芬肩膀上,缓缓地说道:“淑芬,你知道我等你这个问题等了多久了吗?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因为你,我才找到了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回来扛起了锄头;因为你,我才会有信念在一次次的失败中站起来,让果园有了现在的样子;因为你,我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子,无论对方变成了什么样子,内心的选择都不会改变……” 淑芬的的眼泪再次泛滥,不知是内心的疼痛在加剧,还是刺痛的伤口在愈合?“广文哥,可是我现在都这个样子了!“ “什么样子?无论你什么样子,在我心里,你都是那个最美的淑芬……” 淑芬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鞭炮厂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大自然就像一盘循环播放的磁带,每年春天都唱着同一首欢快的歌。 “哗啦啦”的石桥河春水初涨,绿树和青草都冒出了芽儿,小麦和豆苗迎着春风疯长,螃蟹和泥鳅同时从石缝下探出了脑袋,青蛙也开始忙碌地繁育着后代。 但这一年,石桥春天欢歌里,增加了一种节拍,让整个石桥以另一种方式热闹了起来。 石桥供销社的那座大院被出租给一个来自湖南的老板,挂上了“石桥湘江烟花炮竹厂”的牌子,在石桥河上游已经建起了一排排简易的厂房;濒临倒闭的国营棉纺厂被私人收购,贯之以“嘉苍丝绸有限公司”的名字;石桥酒厂被小作坊承包,一家大型的制砖厂也初具规模…… 不管是外来的“和尚”,还是本地的“僧侣”,突然都在石桥这座小庙里念起了生意经。别说十年前,就是在一年前也是想也不敢想的。 这一切都因为严书记的一句批示——“支持西部山区,尤其是石桥乡早日脱贫!”各大政府部门紧急行动,跑来要来的资金率先支持西片区,银行的贷款三年无息给农民企业家,那条出山的单行道扩大一倍,建成和省道同等规模的两车道。 这些变化当然和农民息息相关。家门口的厂子面向社会招工,“半工半农”成为一种新的状态活跃在农村地区,“搞副业”的形式已经从农业的范畴跨越到了工业。 和很多农村地区不同,石桥人自己还没经历“走出去”,这些所谓的“公司”就被引了进来。“送教上门”在很多时候,就因为教材脱离了实际。效果恰恰会适得其反。 毕竟都是小厂,并且对技术还是有一定要求,有的只是换汤不换药,根本不需要招工。所以最后进入厂子“搞副业”的,也不过是靠关系走后门的青年人。每个月拿着四五十块钱工资,给石桥创造着微乎其微的经济效益。 淑芬在她的林场忙的不亦乐乎。她对乡镇上新办的那些厂子并不看好。她觉得石桥现在根本没有办厂的条件,并且那些厂子对农民来说,实在没有太大的带动作用。 村里也有十来个初中毕业的青年男女,在鞭炮厂或者棉纺厂做工,但这些年轻人正是农村需要的劳动力,正是可以推动“科技兴农”的知识农民。他们现在为了那每个月几十块钱,比在地里干活还累,留下年迈的父母甚至爷爷奶奶在家肩挑背磨,真不值得! 并且。你看看鞭炮厂的副厂长杨泽建,你就晓得那厂子会是个什么下场了! 当然,然我们暂且以发展的眼光看待这个地痞“贱狗子”,毕竟他现在是石桥横着走路的大厂长,连罗书记也是弓着腰给他点烟。 这小子是跟着大哥杨泽军捡了这个副厂长。杨泽军前年带着他跑到外头去浪荡了一圈,也不知道使了什么花招,杨泽军从湖南娶回一个婆娘,老丈人那边开了一个鞭炮厂。他也跟着学了些技术。过春节回来一趟,听说嘉苍鼓励投资建厂。不仅税收优惠,而且银行有免息贷款,这家伙脑袋一热,给老丈人去了一封信。 老丈人过来考察一番,说干就干,不仅注册了工厂。还让杨泽军当了厂长,杨泽建跟着也捞了个副厂长。 “淑芬,你说这人还真要出去一趟呢,你看杨泽军两弟兄那副德行,现在还当厂长!”国强坐在一棵橘树的树杈上笑着说道。国强两口子今天正好在林场帮淑芬修橘树枝。 “姐夫。你也有出息呢,你看你的鱼塘,一年也挣不少!” “他有啥子出息?”淑芳一边拾起枝桠,一边笑着说,“要不是他和建幺叔有过节,我都去给人家编火炮儿(鞭炮)!” “姐,你好好守着你家的鱼宝贝吧!一个月不比人家挣得多?” “是,多!呵呵,淑芬,广文真答应你来拷(方言,‘嫁接’的意思)柑子树了!” “嗯,过几天就来。姐夫,你得按我说的,把上头的枝桠都修平整了……”淑芬想到正月和广文哥的那次邂逅,心里又忐忑起来。 砚台山往北,依旧是望不尽的群山。那望眼欲穿地方,爱人是否已经收拾行囊,即将来到这块孕育希望的土地上? 元宵节那天,淑芬终于在悲伤中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幸运的是广文哥也那么热情地呼应。那一刻,他们是多么幸福呀!连坚强的广文也喜极而泣。 那天,淑芬并没有跟着广文再去他家,他们在那块儿石头上说了很多话,广文突然又从农民变成了诗人,他的每一句话都踩着诗歌的韵律,拨动着淑芬的心弦。 最后,淑芬请他到杨家湾来嫁接橘树,广文点点头答应了,然后说:“我嫁接的不是橘树,而我们生活的希望,那么大一片果园,将来一定是石桥最美的地方!你等我!” 他们的浓情被广文娘的唤声打断。淑芬站起来,依依不舍地和爱人告别;广文也没有再邀请淑芬去他家,他知道,淑芬刚刚的眼泪肯定来自娘的谎言! 广文爹娘的观点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方面儿子的事业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尽管这在他们看来是并不光荣的职业;另一方面孩子越来越大,老王动不动就拾扁担锄头打人的习惯也该改一改了! 至于广文和丁萍的婚事,他们并没有过多苛求。因为淳朴的农村人,他们也相信“姻缘”。 “文儿,那天杨淑芬来找你,说是喊你去给她拷橘树!”广文娘想了好几天,还是把淑芬的话转述给了儿子。 因为那天她看到淑芬和儿子在田坎上抱在一起,他感觉得到,儿子大了,好多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们老人家了。 “哦!”广文只是应了一声。 “你去……还是不去呢?”她试探着问道。 “娘,您说呢?” “我不晓得,那是你的事!我和你爹说了,你爹没说让,也没说不让……” “哦,那我去吧,毕竟人家也帮过我们,您的病还是他介绍何医生来治好的呢……”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 混凝土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頂點小說,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有人说,广厦是没有春天的。因为刚刚过完春节,这里的最高气温已经逼近三十摄氏度。 更确切地说,广厦只有两个季节——春天和冬天。即便是寒冬腊月,万紫千红的繁花会代替皑皑白雪;在北方一叶知秋的时候,烈日高照已经让植被郁郁葱葱。 三月普通的一天。 凌晨两点,电子大厦项目的工人们刚刚打完一场胜仗。干部和正式工人已经去酒店庆祝,临时工们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富顺照例打开他的小台灯,在微弱的灯光下翻阅前几天在分公司马总那里取回的几本笔记。笔记上有很多马总亲笔纠正的错误,还有一些鼓励性的批注。 富顺的脑海里回响着马总的话,心里颇不宁静。搅起他内心波澜的,还有一封来自江云的书信。 这种波澜,是一种一个多月都不能抑制的兴奋。 书信是郑云霞老师写来的。她在信里说,马子昂已经看过他的笔记,对他的天赋大加赞赏,仅从建筑设计方面来讲,富顺的水平已经超过了他以往带过的任何一个研究生。 但郑老师也说,马子昂觉得他看的书过多过杂,在设计上融入的元素也太多,这对一个设计师来说并非好事。对天才来说,现在急需一个人领着他过河,并且他现在离上岸只差一步。 现在正好有一个愿意领着富顺上岸的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教授级高级工程师、英国皇家特许建造师、华建三局首席设计师、桥梁大师、华建三局总工程师马子昂! 从海西回来,马子昂就派人把富顺请到了广厦分公司他的办公室里。 马总一如既往地严肃。盯着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不说话。一件秋衣、一条的确良裤子套在他结实的身上,脚上是一双穿了多年的半胶鞋,倒是刚刚剃过的小平头显得格外精神。但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个灰头土脸的临时工有建筑方面的天赋。 “小刘,你今年多大?”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摆摆手示意富顺坐下来。 富顺呆呆地站着,他实在没读懂马总刚刚那一番大量。倒是看到办公桌上自己那几本笔记,心里不免忐忑起来。 “马总,我今年满二十岁!” “二十岁,二十岁……”马子昂默念了两遍,然后问道,“你从啥子时候喜欢上这些的?“ “很小的时候吧,我的脑海会出现一些楼房,我喜欢用石子在地上乱画,也喜欢用石砖砌些小房子!” “我听云霞。哦,郑老师说,你是农村人?” “嗯,一直在农村长大,十二岁的时候到江云……” “农村有楼房吗?” “没有……” “那你这不是违反唯物主义的意识吗?我还听说你之前一天学都没上?” “没上过学,但我认识一些字……” “嗯,我看了你这几本图纸,”马子昂拿起那三个本子。缓缓地站起来走到富顺跟前,“不得不说你确实有些天赋。我知道,你在江云建校呆的时间也不长,后来的经历大致就是以农民和临时工为主了。很不简单!” 马子昂再次示意富顺坐下来,他自己也在富顺身边坐下。助理已经送来了两杯上好的毛尖。马子昂翘着二郎腿,随便翻了笔记中的一页说道:“小刘,你知道1871年芝加哥大火?“ “知道一点。在一本书上看过,大火之后,规划大师伯纳姆建造了一个‘草原上的巴黎’,密歇根大街成为世界城市建设的样本……” 马子昂点点头,看着笔记本上那些黑白线条和彩色分区。脑海中升腾起一座全新的城市——这是富顺想象出的一座现代化都市,无处不渗透着摩登气息。 “摩登之都、活力之都、魅力之都……小刘,我开始以为你只是单纯地设计建筑,没想到你还会去规划一座城市,你的水平真的超乎我想象!” “没有,马总,我只是喜欢,谈不上什么水平,让您见笑了!” “不过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这主要是你受教材的影响太深。现在我们的设计都在照搬西方,国内的著作也不过是西方作品的翻版,我在思考很多东西,中国的元素……”马子昂喝了一口茶,顿了顿,“你……明白我说的吗?” “马总,您的很多书里提到古建筑与现代建筑的衔接,提到中国自然风光与人文建筑的关系,我知道以我的水平和阅历还不能理解,就像您在书里说的,‘历史的沉淀需要用生命去感知’。我还没有感知的资格!” “有!你有!”马子昂激动地站起来,“小刘,下个月开始,你到公司设计部来上班,这里有中国最好的建筑设计团队,这里都是我学生里的佼佼者,以你的天赋,你该和他们一起来见证广厦这座完美的城市竣工……” 富顺当时并没有答应马总。不过年轻的小伙子已经被马子昂激动的情绪带动,澎湃的内心似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六年孜孜不倦的钻研终于在一次幸运的大考中过了关。 富顺知道一个教授级高级工程师话的分量,还有他矍铄的眼神里传递出的力量,他们就像忘年交的知音,那种心心相惜的渴盼,在他的人生里,第一次这么真切! 这个喜悦深深地藏在他的内心里,不能抑制他也设法地抑制着。 因为在电子大厦的工地上,刚刚经历完一次历史性的时刻! 六个小时前,广厦市政府的领导班子和华建三局的干部们一起捏了一把汗——这个耗资一个亿的项目,在过去一个月里已经三次试滑模失败! 滑模,是我国现浇混凝土结构工程施工中机械化程度高、施工速度快、现场场地占用少、结构整体性强、抗震性能好、安全作业有保障、环境与经济综合效益显著的一种施工技术。 这种施工技术在华建三局已经成功运用了好几年,但在电子大厦却像着了魔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试滑失败。可以说,”华建”龙年的“开门红”,在电子大厦就遇到了阻力。 分公司的技术骨干全部调度到施工现场,用了十多天时间在工地测数据、找原因。 马子昂并不是施工方面的专家,只能急的团团转。就在工地上,胡明全被劈头盖脸骂了好几通,就差没有马上撤他职了! 胡经理最后被骂的一次,富顺正好经过,他鼓起勇气走到马子昂身边,试探性地说:“马总,我这几天看了一些书,也在这里看了一下,我觉得失败的原因可能是……” “你等一下,”马子昂火气还没消,“胡明全,去把那几个搞技术的给我找来,就在这里开现场会!” 七八个技术工人被找来了。“你说!”马子昂没好气地扫视了一圈那群“无能之徒”,然后对富顺说。 本就没有多少把握的富顺这下被吓呆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一是混凝土的强度系数…… “强度系数已经最佳了,这个绝对没问题,我们在海西就掌握了!“滑模主管回答道。 “还有一个是什么?”马子昂稍微温和了一些! “还有一个是浇筑时的速度……” “对呀!”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拍了拍脑袋,“马总,我们一直在混凝土上找原因,也许他说的对,输送的速度……” “怎么才能解决速度的问题?”马子昂问道。 “设备,”富顺继续说,“我用肉眼观察过,我们现有的设备根本供给不上一层平台所需要的混凝土!” “算,给我马上算!”总指挥马子昂当即下命令,骨干们这才扭转方向,不一会儿,输送混凝土所需的设备被计算出来——两个爬塔、三台混凝土输送泵和一台混凝土搅拌站。 马子昂找到广厦的市长,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市长凭着他和马总的私人关系,跨过政治速度,很快搞来了需要的设备。 六个小时前,市长和分管基建的副市长来到现场,与华建三局在广厦的上千名工人一起见证了那个奇迹时刻—— 分布在工地上千个平方米操作面各个关节点位置的四百个油压千斤顶同时启动,自重二百四十吨的庞大滑模,慢慢地被同步顶升起来。一公分又一公分,混凝土墙脱离了模板,像一排长城,稳稳地矗立在工地上……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老总室 富顺一夜未眠,第二天也没有去上工,而是到分公司敲响了马总办公室的门。 因为昨晚熬夜,马子昂还没来上班,富顺在公司的走廊徘徊。走廊里挂着华建三局很多施工照片,从黑白到彩色,从高山到平原,从悬崖峭壁到万丈高楼,每一张都记录着三局辉煌的历史,每一张都洒满了三局人辛劳的汗水。 “小刘,你找马总吗?先到我办公室做一下,他一会儿就到!”马子昂的助理陈波提着公文包,和以往相比,今天他上班要晚一些。 富顺和陈波打了个招呼,跟着进了助理室。看得出来,陈助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办公桌上摆着海西金融大厦的建筑模型,整齐的书柜里摆放着包括历史、地理、建筑等等在内的很多书籍。 “随便坐,”陈助一边倒茶边说道,“滑模的成功可有你的一份功劳呀,昨晚马总和许市长吃饭都在说你,小小年纪造诣了得呢!” “没有了,我也是正巧看到一些案例,没想到马总马上就决策了,我都好几个晚上没睡着,真怕出什么乱子!” 陈助坐下来,随便拿起一份报纸,头版头条就是华建三局在广厦电子大厦工程上的技术攻破。“小刘,马总也把你那几本笔记给我看过,要说你没上过大学,我还真不信呢!” 富顺只是笑笑,他知道,这个话接不接都不恰当。上没上过大学?这在当时一家同行业全国领先的国有企业,是你能否进入智囊团和中高层的关键因素。 富顺当然没想到这些,他只是既不想让人觉得过分谦虚,又不想去撒谎。 富顺换了一个话题,问道,“陈助理,你跟着马总好多年了吧?” “我是马总在江云大学的学生,毕业之后在学校当他的助教,后来又跟着到了海西,算起来这已经第八年了吧!” “哦。那您一定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见证了好几座城市的发展!” 陈助理得意地笑了笑。确实,要说现在马总在三局最信得过的,肯定是他陈波。江云新城立交桥设计和城市规划、海西两大新区的建设、广厦的很多项目。他多少都出了一份力气。 “哎,科技的变化日新月异,马总经常说,他们早年也是靠着仪器和铅笔绘图,现在呀。电脑成了必不可少的工具!”陈助起身,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 富顺并没有被那新玩意儿吸引过去,脑海里闪现出很多书上的图示,他看过很多关于电脑绘制设计图的介绍,他甚至可以张口说出很多软件的名字,可惜,那都只是纸上谈兵。 他能够感觉出来,陈助有一种敌意,至少,并不没有善意。是啊。西装革履的工程师,何必对一个土包子有什么善意! 电脑发出“轰轰”的声音,富顺坐在一旁喝茶,他想,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也可以拥有一台这样的电脑。 “小陈……”助理室的门被推开,马总还挂着两个黑眼圈,“小刘,我还说让人过去找你呢,快来我办公室!” 富顺放下茶杯。朝陈助浅鞠了一躬,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马子昂满身酒味,一进到办公室就脱掉外套,哈哈大笑了两声:“哈哈。刘富顺呀,你还真有几下子,我说你怎么一个月不给我答案也不来见我呢,原来你在研究滑模的事情!你可是给我解决了大问题呀!” “没有,马总,是您的决策英明。按照这个速度。应该能够在预定的时间内完工。” “完不了也得完呀,昨晚当着媒体的面我都表态了。快坐着,想好了没有?” “马总,您真的能给我一个到设计部学习的机会吗?” “我还能哄你?你要你点头,设计部的门肯定给你打开的。小伙子,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呀!别人见习期一年,你,我特批,半年!马上叫人事部给你办手续,编制就用广厦分公司的,随后我带你回海西!” 富顺一听又是见习期又是编制的,吓得连连摆手,“马总,我没有文凭……“ “文凭?哈哈,我就是你的文凭,你很快就可以有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三局的正式工人,我用半年的时间考核你,你也要给我争气呀!”马子昂随便翻了几张报纸,对自己报上的形象还算满意,“这拍照水平,和我家梅梅比起来,还差了一点点!” 富顺抑制住心中的激动,“真的谢谢您了,马总,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您的期望,争取设计出符合中国实际的建筑来……”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马子昂扔下报纸,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助理室,“小陈,通知黄经理和龙主任上来!” 不一会儿,分公司的总经理和人力资源部主任敲开了总工程师办公室的门。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在江云的学生刘富顺,现在在金融大厦项目部,还没有入编呀……”马子昂双手叉腰,走到黄经理面前。 黄经理当即表态:“我知道,马总,这不就是给咱们解决了滑模问题的小刘吗?我早先就和党委的几个成员通气了,像这样的人才,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引进到我们公司……” “既然通气了就好。马上就给他办手续,我建议他先到设计部锻炼一下!先按助理工程师发工资吧?!还有住宿的问题,后边的干部宿舍还能腾出一套吗?” “没问题,我们这就去办手续。”龙主任不愧是搞人事工作的,赶紧点头应承。至于怎么搞到助理工程师的资质,宿舍咋个安排,那都是后话。 “马总,黄经理,龙主任,谢谢您们,”富顺不停地鞠躬,“我能来公司上班就已经很知足了,我想就住在项目部那边……” “这边上班方便一点,”龙主任接过话来,“不过,你要是愿意住那边,我马上就去调整一套房子出来!”因为在项目部也有一批干部宿舍房。 富顺赶紧摇头,说道:“不用调整,我的意思是,我就住现在住的地方!” “这……”龙主任无奈地看看马总和黄经理,“我们新招了一批工人,临时工宿舍马上从四个人变成八个人!” “没关系,我住惯了大宿舍……” “随他!”马子昂有些不耐烦了,毕竟这样的小事都在他办公室讨论的,刘富顺还是第一个,“你们办手续去吧,我要去一趟市政府……” 富顺回到宿舍,并没有和几位大哥说起到公司上班的事情。他只是说分公司这边有些事情请他来帮段时间忙。 即便如此,三位大哥也是兴奋得不得了,老乡昨晚就出尽了风头,现在又到公司去帮忙,转为正式工人那是早晚的事情!老李开了一瓶酒,几个人就着生花生米喝到大半夜。 等到其他人都睡着了,富顺依旧开着他的小台灯,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马云梅灿烂的笑容和温柔的灯光一起融化…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唱山歌 春风里夹杂着槐花浓郁的香味,小燕子挥舞着她灵巧的剪刀,蘑菇在春雨的滋润里撑开了小伞,芦苇也在草丛里格外醒目地蹿高, 广文带着他的嫁接工具,还有橘树新梢,来到了砚台山顶。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贫瘠的山梁上还有一块儿这么富饶的土地,和周围石漠化的土质不同,林场就像山脊上镶嵌的一颗明珠——那是一块土质优良的黑土地。 广文用简单的工具测试了土壤的酸碱度。因为淑芬早先就按照他的方法施了底肥,所以土质已经基本适合黄橘和红橘的生长。 林场里被修理整齐的橘树看不到一点枝叶,就像列队的士兵等待着首长的训示。广文顾不上去山下的淑芬家喝一口开水,从背篼里取出工具,迎着朝阳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汪……汪……”一条大黄狗突然冲了出来,广文蹭蹭地爬到一颗橘树的树腰上,眼巴巴地望着虎视眈眈的大黄。 “哪个?龟儿子!偷树子是不是?”杨泽富老汉扛着一杆猎枪,从不远处的茅屋里走出来。 懒汉杨泽富已经提前到岗“上班”。林场赋予他光荣的使命,保卫侄女淑芬的财产和保护集体财产一样疏忽不得,他从家里找到一杆火药枪,没想到这家伙上了堂还真能要了命——他到林场不到十天,已经毙了两只獾猪、四只野兔和十来只斑鸠了。 “不是,大叔,我是杨淑芬的朋友,我来给她拷柑子树!”广文死死地抱住树干,手上的嫁接刀已经掉到了地上。 “胡说八道,举起手来!”杨泽富端起猎枪,“投机倒把的阶级敌人!” “真不是,大叔,我叫王广文,岔河乡垭河村的。你不信问杨淑芬嘛!” 杨泽富端详了一阵,“大黄,呜……”他唤回大狗,然后走到树下。 “下来吧。王广文,淑芬说起过,你来拷树子,咋个不和淑芬说一声!” “我这不是从李宦寺那里上来近一点嘛,想着先干完活再说。你这又是枪又是狗,吓死人了!” “哈哈,能吓到人就好,我还怕我这把老骨头没得用了!你拷吧,我到那边去喊淑芬上来,她家今天摈(移栽)小秧!” “不了,大叔,你能不能先把大黄拴起来?”广文看着那气势汹汹的大家伙,浑身还在哆嗦。 “大黄,过去!”杨泽富下达命令。大黄悻悻地走开了。“小伙子,我这才搬上来,没得啥子吃的,我侄女给我拿了点红苕和米,我去熬碗稀饭来给你吃到,我再去找点野味我们中午下酒,你先做活路!” “不了,我带着干粮。大叔,你说她家在摈小秧?在哪里哟?” “就在山下的井水田里!” “这里唱山歌她听的到不?” “山歌?那要看你的嗓门了!嗓门好肯定听得到!”杨泽富看着那一堆橘树条,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帮上忙。说完就会茅屋里睡大觉去了。 “哟喂……”广文拾起嫁接刀,亮了一嗓子—— “山上的芭毛发芽芽,山下的槐树开花花,我看到秧田里有个女娃娃。抬起头来(哟嚯嚯),看看哥哥在干啥?” 淑芬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起头仿佛看到了山顶上那个痴情的汉子。真没想到广文竟然这个季节来到了杨家湾! 她知道,广文一定已经在山顶嫁接橘树了。她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下手中的活儿奔向山顶;二是找回昔日的歌喉,鼓起勇气向世人宣布。她恋爱了! 可是,看似杂乱无章的农活,却是最具规律的人类活动。先祖用二十四节气给农活划上节点,你必须在每一个点上完成工作,才能在收获的季节换来回报。因为国强今年也不能抽出过多的时间,她自己又额外增加了一些任务,因此对杨淑芬来说,必须更加紧凑地安排这些节点。 所以,她必须在今天摈完小秧。至于那山上的人,如果能用山歌和他对白,那她一定会在幸福中收获更多的果实。 可是,现在唱山歌对她来说是一件难事。一方面由于嗓子受过伤,她曾经洪亮清脆的嗓音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她的确在烧伤之后就再没唱过山歌了。 但她还是试着清了清嗓子。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适合唱山歌了。别说旋律,她甚至连歌词也串接不起来。并且在她的喉咙里,就像堵着一块儿东西,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她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广文也跟着捏了一把汗,他把工具箱垫在脚下,踮起脚给一株橘树嫁接枝条,期待着山下那个小黑点能够发出音来。他知道淑芬喜欢唱山歌,他也坚信,就算她嗓子受过伤,但从说话的音色来看,她一定还可以唱出动听的山歌儿来。 “妹妹的秧子细刷刷的栽,哥哥的桠子慢悠悠地裁;山上的燕子直溜溜地飞过来,山下的歌儿呢,你大起胆子唱起来!” 淑芬埋着头,刚刚还横平竖直的小秧变成了乱毡毡的牛毛一样。她在从哼唱开始尝试着,“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声音低的只有她和在一侧的母亲可以听见。 淑芬娘把脸瞥向一边,她怕眼泪滴落在稀汤汤的泥箱上,砸出点点小窝——她怕淑芬看见她的伤心! 是啊,女儿曾经是杨家湾的山歌唱得最好的女孩儿,也曾有多少男孩子为她唱起过动情的山歌。她和女儿一样,本以为不会再有人为淑芬唱歌,可现在,山上歌又为她响起来了! “那是广文吧?”淑芬娘问。 “嗯!”淑芬点点头,似乎找到了一点旋律,随即又不见了。她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眼泪在眶里打转儿。 “那我先回去做饭,你慢慢栽……”淑芬娘从泥泞里抽出脚来,艰难地往田坎走去。她想是不是自己在这里影响了孩子? 淑芬没有答话,继续在找感觉。“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广文闭着眼睛,他似乎听到了淑芬的声音。他想,或许自己不该苛求,一首首山歌,又能说明什么呢?他爱她,和容貌无关,更和嗓音无关。 但山歌还是唱起来了,分不清楚是在山里,还是在心里—— “山上溜溜的大哥,人才溜溜的好哟! 山下溜溜的大姐,看上溜溜的他哟! 月亮~弯~弯~,看上溜溜的他哟! 一来溜溜地看上,人才溜溜地好哟 二来溜溜地看上,会当溜溜的家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村小学 转眼间,小海棠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除了鼻子上有一块儿小小的疤痕,小姑娘简直乖巧得捧在手里就要融化一般。 她即将从谢家坝村的幼儿园毕业,在经历一个短暂的暑假之后,就进入一年级了。 小家伙运气不错,能够在六岁的时候赶上读一年级。 之所以说“运气不错”,是因为石桥乡村里的小学没有一所“完全小学,一般只有两到三个年级,年级的设置都是跳跃式的。比如谢家坝小学,它现在就只有三年级和六年级。六年级毕业了,接着招收一年级,所以在农村很多地方,并没有“适龄入学”这一说法,赶巧的能够在五六岁上一年级;赶得不巧,有三四岁上一年级的,也有八九岁才等到一届毕业的。 与杨家湾村小不同,谢家坝小学的两个老师都是公办教师(杨家湾村小虽然有三个年级,三个老师有两个是民办教师),其中一个是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谢国志——也就是小海棠的叔叔。 村小的老师都是“全才”(其实是无奈之举),他们语文、数学、音乐、美术等等要求开设的课程,全都是一肩挑。上课也没什么固定的时间,因为很多老师的家里都还种着地,农忙的季节,他们往往是上半天课,种半天地。 所以,你看着有的老师,牵着牛、扛着犁去教学,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了。 说完谢家坝和杨家湾村小,不得不详细说一下石桥乡李宦寺村的小学。 这所学校在砚台山北面的山腰上,村里也有三个教室,三个公办老师。其中一个,叫做王广文!没错,正是几个月前在砚台山顶唱着山歌的王广文。 这是广文想到的一个万全之策! 几个月前,广文嫁接完那一片橘园,他和淑芬的爱恋更加炽热。 淑芬的山歌没有传到山顶,却传到了广文的心里。直到山下传来了淑芬娘的声声呼唤,广文才跟着杨泽富一起到了那片竹林深处的人家。 淑芬刚从井水田回来。裤脚边上还沾着稀泥巴,她在秧田里抓来的泥鳅和鳝鱼在竹篓里蹦跶。 “你来了?快到屋里坐!”淑芬红着脸,看着满头大汗的心上人。 “嗯,林场那块儿土好得很。我已经拷了十六棵了,两三天就能搞完!” “你们家小秧已经全部摈了吗?” “我是温室育苗,不需要摈,到时候直接栽大秧就可以了!” 淑芬娘从屋里舀来热水,倒了一些给回来的人洗脸。剩下的倒进桶里——杨泽富正在给他打来的斑鸠拔毛。 “我前年搞过温室育苗。没成功,你有把握吗?” “我已经揭掉薄膜了,从秧苗长势来看应该没得问题。农技站的技术员来做了些指导,应该明年就能推广!” “哦!耽误你时间了……快到屋里坐吧!”广文洗完脸,淑芬把他带到了堂屋里。 杨泽贵杵着木拐,背着满背篓草木灰,在太阳底下往地里走。广文刚刚坐下来,赶紧起身去帮忙。 淑芬也没有阻拦,到厨房里去帮娘炒菜去了。 “淑芬,广文真是个好娃娃。这么多年,一直和你这么好!” “娘,他确实很善良……” “我觉得你的那些顾虑也该抛开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嫌弃我们……” “我晓得,娘,我再想想,只是……” “哎,要娘说呀,嫁出去也没啥不好的,我就是怕你受欺负。娘现在也没要求你们谁非得留在我们身边。有时间的时候回来看看就好,这儿还有你大姐呢,坎上坎下的,你姐夫也孝顺。和带在家里没得啥子区别……” “娘,我就要留在杨家湾……” “傻娃娃,王家就一个独苗苗,咋个留在杨家湾?听娘的,和广文好好说说,合适的话就让他家来说个媒。我们也不去看啥子人户了,你俩合意,就把日子定下来!” “我再想想……” 吃饭的时候,杨泽贵把他去年泡好的药酒抬了出来。麻辣斑鸠下酒,绝对属于上等佳肴。杨泽富一边夸赞淑芬手艺好,一边大口喝酒。 “广文,给你添麻烦了!你一直这么帮我们,我们都不晓得咋个感谢你?”杨泽贵看着这个精神饱满的小伙子,也是满心的欢喜。 “杨叔叔,您太见外了,我和淑芬,还有富顺都是好多年的好朋友,这都是小事情,我就怕没做好!” 广文刚刚丢下杯子,杨泽富立即把酒满上,说道:“这娃娃,嘴巴怪甜呢!来,喝一个,早上吓到你了哈!” “没有,大叔,淑芬和我说过请你帮忙看果园,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岗了……您少喝点,这酒少喝养身,喝醉就伤身了!” 吃过午饭,淑芬和广文一起到了山顶。 上山的路是悬崖上凿出的一条崎岖小道,尽管已经走了无数次,但淑芬依旧小心翼翼。 因为小路窄的只能容纳一人攀爬,所以广文每走一步,就会转过来看看淑芬。到了一处最窄的的地方,广文伸出手来,想要拉淑芬一把。 淑芬右手扒着一处树根,左手迟迟不敢伸出来——她怕广文看到她伤痕累累的左手,尽管通过锻炼,手脚现在已经灵活多了。 “把手给我!”广文的手已经快要触碰到她。 或许是因为紧张,爬惯了的山路这时突然变得更加陡峭,淑芬的双腿都跟着颤抖起来。没等她伸出手,广文已经拉住了她,一用力,她到了广文的身旁。 淑芬没有停留,快步往山顶走去。她不想让广文看到自己羞红的脸…… “那是一所学校吧?”广文指着不远处木杆上飘扬着五星红旗的地方。 “是,李宦寺村的小学!” “你说我来当老师怎么样?” “三心二意的,一会儿相当农民,一会儿相当老师……”淑芬以为广文只是在说笑,没怎么理会,把带来的剩饭送去给大黄了…… 没想到广文并没有说笑。他回家以后,先去了一趟县教育局,查到自己的学籍档案和派遣证明,又是送烟酒又是哭诉的,教育局领导终于答应这个江云建校的毕业生,“延迟分配”到石桥小学当老师。 广文把自己要去学校当老师的消息向全家人宣布。爹娘高兴得三天没合眼。对于儿子这样的“英明决策”,们全力支持,即便是教个小学,那也是端着“国家饭碗”的公家人;石桥也不错,他姑姑一家不都在那儿吗?至于家里的果园和庄家,爹身体好着呢,就你种树那几把刷子,爹早就学会了! 广文拿着介绍信到石桥小学报到,主动要求到李宦寺村小任教。校长立马同意,村里调回一名老师到中心校,王老师就很快就走马上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打野兔 从李宦寺村小到砚台山林场,走路不过十五分钟时间。 广文竟然很快适应了这份工作。上班的时候他是侃侃而谈的王老师;下班之后,他是挑着学校厕所大粪往林场跑的王农民。 他和其他两位老师一样,是教师里农活儿干得最好的,又是农民里头教书教得最好的! 其他两位老师都是李宦寺本地人,在农忙的季节可顾不上给孩子们上全天课,所以在炎热的夏天到来之前,学校里的朗朗书声在中午十二点就会戛然而止——老师们扛着锄头到地里干活儿去了。 高年级的学生还会被无情地“抓壮丁”,先给李老师家收小麦,再到范老师家插秧子……说来也怪,娃娃们在自家懒得扫帚都不愿扶一下,到了老师家的田地里却干的有模有样。 王老师从中途接了个三年级,一个班五十三个学生,大多数都是本村的。倒也没什么特别繁重的课业任务,真正开设的课程就两门——语文和数学,至于什么美术和音乐课,他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擅长,可别把娃娃们带到沟里;还有所谓的劳动课,农村娃还需要上这课?他们都能当老师了! 村小就三间教室,广文没有地方住,就到山上和杨泽富住茅屋。到了晚上,山风刮着松叶和芦苇飒飒作响,好像屋顶都快被吹走一样。 天气越来越热,饮水还不是大问题,可那一千多株新枝刚刚发了芽儿的橘树,需要大量的水来灌溉。【ㄨ】 “王老师,走,陪我去打野兔!”杨泽富提着手电筒,钻到广文住的这间茅屋里来。茅屋前几天才刚刚通电,微弱的灯光照在广文暗黄的脸上。 “走嘛!”广文放下手中的书,随手拿了手电准备出门。 打猎是他俩在山上唯一的消遣活动。大黄已经被训练成一条近乎合格的猎犬,或者它早年为了生存。已经练就了这一身非凡的本领。 广文牵着大黄,跟在杨泽富身后。 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今晚运气不错,“狡兔三窟”,居然这么容易就碰到一窟。大黄从广文手中挣脱。轻轻地迈开步子,悄悄地接近窝点。 杨泽富示意广文蹲下来,以一棵松树作掩护,猎枪上了堂,稳稳地端在他手上。手电只留一束光,直直地射向天空。若是大黄失手,猎人将会在第一时间把猎物击毙。 快要接近的时候,大黄匍匐到草地上,用目光衡量——它要找一个最佳角度和合适距离。尽管松树后的主人还没看到野兔,但在它矍铄的眼神里,一只灰色野兔的轮廓已经非常清晰。 猎物很快发现了“敌人”,或许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在大黄腾空一跃的那一瞬间,野兔撒开退狂奔。 “啪……啪……”杨泽富的猎枪连响两声,不知是野兔太狡猾。还是广文的灯光没跟上,野兔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大黄,撵……”杨泽富把枪收起来,“兔子跑不远,估计也受了伤,咱回去等着,大黄一哈儿就叼回来了!” “是不是哟?富大叔,大黄就那么神?” “嗨,那也得看情况,你没见大黄往山下追去了?兔子前脚短后脚长。爬上坡大黄没把握,跑下坡……哈哈,咱明天改善伙食!” 果不其然,在他们回到茅屋的时候。大黄衔着还活蹦乱跳的野兔回来了。 杨泽富把野味往铁笼子一关,又扔给大黄一块儿猪骨头,过来拍拍广文肩膀,“咋样,王老师?” “您别叫我老师,现在呀。您才是老师!” “我也就干这些无聊的得行,连地都不会种的一个废人,要不是淑芬侄女可怜我,我现在稀饭都喝不上一口!” “您真不会种地?” “真不会,小时候穷得吃不上饭,我爹把我送到寺庙里;后来我大哥把我弄大队当民兵队长,我是个锄头哪只手在前、哪只手在后都不晓得的人!” “你就不想使使锄头?” “不想!” “富大叔,我跟你讲,这马上就入夏了,你也看到,就我每天在学校挑点粪水来,这片橘子树早晚遭干死,到时候淑芬不但要赔钱,你这林场主管也当不成了!” “那咋个要得?王老师,你可别跟我卖关子,需要我做啥子?只要不让我天天挑大粪,都没得问题!” 广文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懒汉的德行,前几天信誓旦旦的去挑粪,结果半桶粪水没走到一半就撂挑子不干了。 “你说人命湾和这林场哪里高哪里低?” “这里低嘛!这还用说?” “那我们就去把人民水库的水引到这里来!” “你不要开玩笑哦!起码两里路,又是山崖上,你咋个引?引来了你又咋个存?” “顺着山崖边开沟,一路开过来,这边储水好办,修两个大池子,遇到下雨也能蓄不少水!” “哎呀,你那个太麻烦了!要我说还不如直接就在这边上顶上挖个大水塘,下雨蓄水,用水管子就能把水引出来!” “咋个挖?”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咱们砚台山顶本来就有个大窟窿,十多年前填上的。要挖简单得很,几个劳力半个月搞定?” “几个劳力?现在就我们两个劳力,淑芬这几天忙着栽大秧,又要拾掇他的梨树,家里还有蚕子,都好几天没来了。” “可是……” “对了,富大叔,你说的那个窟窿属于那个村?” “李宦寺!” “那就好办,我明天去和村长说,就按堰塘来修,修好了作为他们的集体财产,我们只是引水灌溉一下林场!” “嘿嘿,那我不用出力了吧?” “我们不出力就没人出力了!现在正是大忙季节,主要还是靠我们两个!” “可是我真不会使锄头!” “就这么定了,富大叔,明天早点起来带我去看地方,马上就是雨季了,我们争取在雨季来之前挖好!”广文说完就往自己住的茅屋走去。 “我真不会使锄头呀!王老师……小王……文娃子……”身后传来杨泽富无奈的声音。 门外的大黄也跟着“汪汪”叫了两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设计部 清明刚过,广厦已经热得出奇,气温直逼三十度。 富顺穿着一件白衬衣,走进了分公司设计部。 现在,几乎没人可以想见,一个月前,这个“白领”还在工地上扛着钢筋水泥呢! 对富顺来说,要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并不是换身衣服那么简单。如果不是马总和公司打招呼,谁又会理会这个皮肤黝黑的临时工呢? 如果说马子昂是广厦城市建设的总指挥,那分公司的设计部就是马子昂的智囊团。 因为设计团队几乎都是三局总部选派出来的,其中几个还是马子昂的学生,本科是这个团队的学历起点。他们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设计、绘图、到工地跟踪项目施工情况等等。 设计部十六个人,个个都是科班出身的高材生——高学历、高水平、高智慧的“三高团队”!富顺去了之后给这些人总结了一“高”——高姿态。 设计部的主任叫吴迅,不到四十岁已经秃顶,是留美归来的博士,建筑设计师,三局的设计精英。整个广厦的“金融和电子系统”城市规划图都在他的脑海里——他正在打造特区未来的城市中心。 刘富顺的加入,着实让他们惊讶了一下!倒不是他在设计方面有什么天赋,而是马总的用人风格! 在三局总部,马子昂就分管工程管理和设计部门。从总部到分公司、子公司和项目公司,上上下下托关系走后门的人多得很,但要到设计部门,没有真才实学几乎不可能! 可这个人,就因为滑模的问题提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建议,就被马总从一个临时工转为助理工程师。要知道,这样的职称对年轻人来说并不容易,很多毕业三五年的本科生都还没取得呢! 高姿态的设计师们顾不上在这上面琢磨太多,那些大大小小的工程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们不仅要在办公室绘图。还要到各个项目跟踪工程进度。 每天早上,吴主任都会召开部门晨会。他总是言简意赅,听取完头一天的工作汇报,安排今天的工作。然后大家散去,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上去。 “小刘,你先熟悉一下工作,暂时负责文件和图纸等资料的归集工作!”他进主任办公室前发现了这个木在一旁的新人,对于马总安排来的这个没有学历、没有经验、没有任何建树的“三无人员”。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排工作。 “好的,吴主任!”富顺愉快地接受了安排。他看到设计师们昂扬的斗志、认真的态度和高冷的表情,觉得能够为他们服务,将会是何等荣耀。并且,那些他一直好奇的工程设计图,也将有机会一睹真容,这是多么愉快的工作呀! 主任和副主任离开设计室之后,这里安静得只听见电脑的轰鸣声和铅笔的沙沙声。除非确需交流,设计师们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 “李老师您好。我叫刘富顺,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周老师您好,我叫刘富顺,您喝水……” “肖老师您好,我叫刘富顺,我给您把铅笔削了吧……” 这个聪明的小伙子,在刚刚晨会点名的时候已经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尊敬地称呼他们为“老师”。富顺挨个儿走到同事们跟前,一方面打个招呼介绍自己,另一方面主动给大家提供帮助。 “小刘。你觉得大家奇怪吗?我是说我们设计部的氛围。”吃午饭的时候,同事肖寒突然问了他这个问题。肖寒去年刚刚大学毕业,二十五岁,南方人。从外貌上来看属于设计部里最活跃的一个。 “没有……”富顺瞪着眼睛,他觉得这就是办公室和工地的区别吧,那么小一个地方,总不能打打闹闹吧? “我开始来的时候也觉得奇怪,呵呵,到了下午你会更奇怪的!” 富顺竖起耳朵。捉摸着肖寒的话。“肖老师,您到这里多久了?” “一年不到,我现在还在见习期呢!你别叫我肖老师,叫我肖寒就可以了!设计部其实挺好的,你别看大家都不说话,表面上刚看上去很冷,可他们心都热乎着呢!咱搞设计的人,给别人绘了很多花架子,自己却从不曾改变……” “嗯,肖哥,以后你还要多多关照……” 吃过午饭,同事们都回宿舍休息去了。因为这里离电子大厦还有五六公里,富顺决定中午就在办公室呆一会儿。尽管他现在有了自己的交通工具——马云梅留给他的一辆自行车。 下午一上班,办公室的沉闷突然被打破。设计师们拿出自己的作品,相互学习和讨论,智慧的火花在议论中碰撞,图纸又在碰撞中不断修改,最后取长补短衔接在一起,构成一个最佳方案送主任阅示。 不到一个月,关于城市设计的卷宗被理得清清楚楚,各个项目的资料也是一目了然。每个设计师只要一说出工地的名字,富顺就能在半分钟内将这个项目的设计资料全部送到他手中。 在大家的眼里,富顺是一个称职的勤杂工,一个善于学习的小兄弟。但在设计方面,他只是一个还没入门的听众。 现实中的设计图比教科书中的案例要丰富多彩得多。富顺如饥似渴地学习,设计部是全公司加班最多的部门,而富顺又是设计部加班最晚的员工。 这天晚上,广厦下起了大雨,富顺被困在了办公室里。做完例行的工作之后,富顺从柜子里取出两封信来。 一封来自杨家湾。淑芬洋洋洒洒上千字,给他详细介绍了石桥的变化,除了新建的小厂,笔墨的重点放在了她承包的林场,顺便提到了热心的广文哥。最后,淑芬告诉他,以后别再往家里寄钱了,家里的钱已经够用了,让他好好把钱存起来将来讨媳妇儿。 淑芬还提到了湘瑜,她已经知道湘瑜和富顺分手的事情。“哥,湘瑜姐是个好姑娘,你一定不能失去她,她让我告诉你,她会一直等你!不管你们发生了什么,我都希望你能给彼此一个机会……” 另一封信来自海西。马云梅第一次和富顺通信,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但我真的好快乐……”(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私房照 雨一直下到深夜,富顺一直等到雨停,才蹬着自行车往回走——这是他的习惯,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到集体宿舍。 他轻轻地推开门。屋里已经鼾声四起,盖过了屋顶吊扇的呼呼声,劳累一天的劳工们光着身子,享受这雨后带来的些许凉爽。 室友由三个变成了七个,高低床的上层也住满了人,原本就狭窄的空间变得更加拥挤。新来的四个人是三局刚刚招来的临时工,也是巴蜀老乡。 三局在广厦的项目今年全线开工,分公司面向全国招收了上万名劳工,投身于这轰轰烈烈的大建设运动中。各大工地上都打出了“大战三百六十五天,建设美丽经济特区”“安全在我心中,三局在我心中,特区在我心中”“质量是企业的生命,安全是职工的生命”等等标语! 用总指挥马子昂的话说,今年既是开战之年,又是收网之年。从城市建设上来看,自边缘向中心收拢的并不多,建好了是城市之心;建不好,整座城市都要停止跳动。 马子昂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经过总部党委研究,广厦分公司一直空缺的党委书记一职由他兼任,他在局党委的排名也从第四递增到第三。这对四十五岁的马子昂来说,在正值当年的年纪走向了人生的巅峰。 富顺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马总的官很大,市长见了他也要客气一番。他不仅管着广厦上万名工人,听肖寒说,三局全国几十个公司、十来万工人,马总都能管得了。 富顺精力旺盛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可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第二天照样保持饱满的活力。很多时候,他都在看书学习,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知识。 “回来了,顺子?”尽管他动作已经很轻了,没想到还是惊醒了临床的朱大哥。 “嗯,还没睡吗?”顺子小声地问道。 “睡了。刚醒,自从你去那边上班,我们话都说不了两句。”朱大哥坐起来,和富顺凑得很近。 “都是我不好。每天总是很晚回来,好多时候你们都睡了。” “我晓得你娃娃骗我们,老李早就打探到你小子转正式工人了,你呀,顾及得太多。那边不是有宿舍吗?你这样跑来跑去多累。” 富顺听到这些,心里一整酸楚,“我舍不得你们。没有王大哥的噗鼾声,我还睡不着呢!” “越来越贫!对了,今天有个叫刘永翰的男人来找你,听口音是江云人……” 听到“刘永翰”这三个字,富顺心中的酸变成了甘甜,那个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哎呀,”富顺一拍脑袋。“干爹上个月写信就说要来这边考察,也没说个具体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干爹?对,他说是你干爹!” “是呢,就他一个人吗?他去哪儿了?”富顺急切地问道。 “就一个人,看着像大老板,西装皮鞋的。因为来的时候都很晚了,我告诉他你晚点会回来,他等到十一点多,雨还在下。就去找酒店了。他应该明天还来的吧?!” “哦,谢谢你,朱大哥。早点睡吧!” “睡不着。这工地上现在和疯了一样,三天就起一层楼。用不了多久,这个工地就能完工。” 富顺突然想到了电子大厦的图纸,楼高并不是原本宣布的三十层,而是九十层高的广厦第一大厦。因为工地上的临时工过多,都没经历过建设这么高的楼,项目经理怕动摇军心才说建三十层。等建到二十多层再告诉大家需要临时加层。 对临时工们来说,设计图是个秘密,富顺当然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朱大哥。其实干部们并不真正了解临时工,他们不怕建高楼,担心的是没活做。只要有正式的施工员顶着,要是建到三百层,那才好呢! “不怕,朱大哥,现在三局到处都是工地,你又是技术工,活儿多着呢!” “我听老李说,你去那边的工资还没有在工地上高?” “嗯,低一半还多。毕竟你们要辛苦得多,现在公司都实行多劳多得呢!” “那你习惯那边吗?你主要是做什么?” “不太习惯。在设计部整理图纸和资料……” “有出息呢你娃儿,好好干,我就觉得你不一般,将来也设计一栋楼来我们盖……” “一定会的……” 不知聊了多久,反正他俩刚刚合眼,宿舍走廊尽头的起床铃已经响起,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规律的作息时间,劳工们从宿舍大楼汹涌而出,然后往食堂鱼贯而入。 富顺故意赖了一会儿床。以往他会和老乡们一起到食堂啃俩馒头,然后再蹬着自行车去公司上班。 可是今天他要在宿舍等着一个重要的人! “顺儿……”他像躺在江云的桥脚,又像躺在码头仓库的会计室里,干爹那浑厚的声音响起,温柔地呼唤着他的小名。 “顺儿……”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在他的耳畔回荡。 “干爹?!”富顺睁开朦胧的眼睛,刘永翰的鹰钩鼻、国字脸出现在他的眼前。 “好小子,人家都起床了,你还在这里偷懒!”刘永翰在他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富顺腾地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干爹,你咋来之前都不和我通个信呢,我好来接你呀!” “哎哟,还给我整普通话了你?长本事了呀,顺儿!” “嘿嘿,几点到的?坐的火车还是汽车?桂英姐来没来?小富利呢?”富顺像放连环炮一样。 “火车!她在家带娃娃,我跟小家伙说去看你哥哥,他硬是吵着要跟着来,太小了,我又赶急,等他大点我带他来。上回寄来的照片收到没得?像不像我?” “收到了,你看!”富顺把相片夹在一本书里,“太像了!尤其是这鼻子,呵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是谁?”富顺的书里掉出一沓照片,全是同一个女孩儿。 “一……一个朋友,”富顺吞吞吐吐,“好朋友!” 那个年代,年轻人搜集照片非常正常。除了街上买的明星片,就是好朋友赠送的私房照。但是一沓子全是同一个人,就表明关系非同一般了。 刘永翰笑了笑,“心上人?” “不是,干爹……” “湘瑜呢?”富顺终于听到了那个最害怕的问题。因为干爹总是在心里夸赞湘瑜的优点,尤其是他们一起去了一趟杨家湾之后。湘瑜回海西借的钱,一分不少全部给“刀疤刘”汇了回去。 “年轻人对爱情可要三思哟!湘瑜这娃娃绝对是万里挑一的,能干、漂亮、懂事,你娃娃几辈子才修来这个福呢!”富顺在信里从来没提及过他和湘瑜的感情,尽管干爹在信里也会像现在这样念叨湘瑜的好。 “干爹,我和湘瑜……已经不联系了……” “啥子?为啥子?哪个的问题……” “没得哪个的问题,是不合适……” “不合适?爱情里没有合适不合适,只有努力不努力!我看你娃儿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干爹,别说了……我们去吃早餐吧?!” “你还没说这个姑娘是谁呢?我看她和你才不合适……”“刀疤刘”嘟囔着把照片扔到床上,跟着富顺往外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工厂区 广厦的太阳和海西升起得一样早。清晨七点,它就已将照耀在了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找一处制高点,俯瞰整个广厦市,你就不得不佩服人能改造自然的巨大能力。曾经一望无际的稻田被钢筋水泥覆盖,林立的高楼在太阳下格外耀眼。 十年来,惊人的数字在讲述着这座城市的变化:第一产业的比重下降了6倍多,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提高了10倍,常住人口从30万提高到150万,但当地户籍人口的比重从90%下降到35%。在城市的边沿,工厂已经取代了农田,第二产业给全市创造的价值超过了50%。 无论是第二产业还是第三产业,都需要大量的劳务工人。从广厦的城市化之路来看,农民放弃土地,从村民摇身一变成为可以持有“非农业户口”的居民,平房变成了楼房,收入也比当农民时翻了好几番。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但本地人已经不能满足工厂、酒店、工地所需的劳务,面向全国招工成了必然之路。城市的发展,也注定要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土地,不管你是为了生存还是主动投身城市建设,未来的很多年,你们的身份将于工人结合,贴上一个响亮的标签——农民工。 从刚刚的那一串数字和它们增长速度就可以看出,“农民工”将会成为包括广厦在内的,很多大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的主力军,毫不夸张地说,未来十年,他们抛洒的汗水如果汇集在一起,足以湮没华夏任何一座城市。【ㄨ】 时势造英雄。刘永翰就是在这样的时势下走上了我国劳务输出的大舞台。过去三年,他的公司已经累计向东南沿海输送劳务近二百余万人,向国外输出劳务人数数万余人。这样的数据给他带来的收益难以估量,他的劳务公司已经足以震撼江云任何一家本地企业。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考察广厦的工厂,想抢先在这里的劳务需求市场占据一席之地,了解他们需要什么样的劳工。 刘总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从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变为腰缠万贯的生意人。但在江云码头,他依旧是那个穿着汗衫的“刀疤刘”。有人说他现在黑白两道通吃,有人说他在虎龙山上挖了一处金矿;还有人说他娶得那个“小婆娘”长了一张旺夫相。 说到这些的时候,富顺跟着干爹哈哈大笑起来。富顺说:“前两个我不信。要说我桂英姐长了一脸旺夫相,这个我觉得不假!” 富顺跟着刘永翰从早餐店出来,把干爹的公文包提在手中。因为今天是周末,富顺可以不去公司。他今天主要是陪着干爹到郊区的几个工厂转转,晚上陪干爹和几个老板吃饭。 “也是。哈哈!其实你才是我的福星!顺儿,几年不见,你小子比我还高出一截了。想过回嘉苍没有?” “暂时没得,干爹,有个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讲,我现在已经是华建三局的正式职工了,助理工程师!”富顺第一次这么骄傲地向人宣布这个消息。 “真的?有你的,咋个早点不跟我讲?以后都在广厦?” “不一定,我才去一个月。因为三局的工程遍布全国各地,去哪里都有可能!”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啥时候把户口迁过来?” “不迁,就放在杨家湾,或许有一天我还回去呢!”富顺并不知道他户口已经在江云了。 “嗯……也好!”刘永翰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然后递给师傅一个地址——若是在江云,他现在去哪里都可以带着自己的司机。 “干爹,你说你现在这么忙,是不是都没时间管桂英姐和富利?” “基本不管!哎,说起来我挺对不住她两娘母的,现在家都很少回。真是辛苦桂英了!” “你说你挣这么多钱,还不是为了婆娘娃儿。有时间还是多管下家里!” “实在忙不过来呀!我现在觉得也不光是为了挣钱,我是把做生意真正当成了一番事业来干。我现在才发现,人啊,都是虚荣的。没有人不喜欢这种又有钱又有权的感觉!当然,李翔是个例外……” “李伯伯?他现在还在当区长吗?我问郑老师她也没说。” “提拔了,副市长。你这个李伯伯绝对属于硬骨头,软硬不吃的……算了,不说他。你说的那个三局级别高的很呢,里面的头头起码是副部级了!”看来刘永翰对政治也开始有了兴趣。 “搞不懂什么级别!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在哪里都能遇到贵人,我能进分公司,也是马总帮忙……” “这就是个人情社会。人家愿意帮你,说明你有利用的价值……呵呵,扯远了……好好干,多学点技术,我看这建筑业现在也是风生水起,我都想去承包点工程来干,到时候你来帮我……” 富顺摇摇头。他能想到的未来,绝不是那种在小工地上带着头盔指挥的包工头,而是像马总那样可以规划处一座城市的设计师…… 计程车驶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广厦的工业区。上万台机器在车间运行,流水线上的工人在规律地做着同一个动作,服装、箱包、五金、电子等等产品从这里运往全国各地…… “了不得呀,了不得……这哪里是中国的工厂,简直就是英格兰的工业革命……”刘永翰的赞美之词传到几个老总的耳朵里,脑子里却在运算着每个工厂所需的劳务,和招揽这些劳务能给他带来的经济效益。 “哈哈,刘总,你的意思我们是资产阶级喽?”服装厂老板递过一根烟来。 刘永翰摆摆手,道:“哪里的话?林总,你们是改革开放的先锋队,市场经济的开拓者!” “你和电话里一样风趣。几位老总,刘总是个实诚人,今天晚上在南粤酒楼组了个饭局,大家一定赏光呀!”看样子林总和刘永翰早先已经有过沟通了。 其他几位老总点点头,各自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 富顺就像刘总的秘书,提着干爹的公文包紧跟其后。脑海里不是机器轰鸣的流水线,而是不合理的厂房布局和不尽科学的厂房设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设计图(一) 富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大老板,那些一张口就是几十万的老总,到了酒桌上全部原形毕露,各种桃色新闻成了他们的谈资,声称包养了两个女明星的林总一直是宴席的中心。酒过三巡,不管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此刻都成了带着深深情怀、建设经济特区的广厦人。 富顺这才知道,原来现在谈生意不在会议室,也不在办公室,而是在饭桌上——所有的合同都在酒后签订,然后再喝三杯,相互拥抱,皆大欢喜! 饭局之后,林总要请刘永翰去歌舞厅放松一下。半醉半醒的刘永翰将合同塞进公文包里,把酒店房间的钥匙给富顺,让他先去酒店休息。 刘永翰早就听说了广厦的歌舞厅,那里简直是男人的天堂。如果不去一趟,那就有虚此行了!富顺的阻拦几乎无效,刘永翰借着酒劲把富顺按到了林总的车里,司机把富顺送回了酒店。 刘永翰一夜未回房间。富顺也是一夜没合眼。干爹变了,彻底变了!金钱呀,真是一把可怕的利剑,在开辟了“疆土”之后,却成了扼杀美好心灵的凶器。 不管怎么样,刘永翰的广厦之行收获颇丰,他用一顿海鲜、六瓶五粮液换来了十万人的招工合同。走的那天,富顺并没有去送他。 “刀疤刘“有些失落,在车轮与铁轨“哐当——哐当”的摩擦声中,离开了这座充满吸引力的城市…… 新的礼拜开始,吴迅照例严肃地组织召开晨会。富顺开始习惯这种工作环境,依旧在人群的外围,倾听设计师们高谈阔论。 直到吴主任第二次叫到他的名字,才觉得自己原来也是设计部的一员。“刘富顺,从这个月开始,李昆仑师傅带你做设计!” 李师傅是总建筑师、勘察设计大师,年龄不过三十来岁,那副黑框眼镜掩饰不住他冷峻的双眼。也框不住他跳跃的设计思维。富顺从整理的资料得知,李师傅的设计理念和马总出奇地相似,建筑与自然的完美结合是他追求的设计风格。 “好的,谢谢您。吴主任。李老师……”富顺很快经目光定位到师傅的脸上。 吴迅就像没听到人群外富顺的声音,接着说:“好了,今天的晨会先到这里,一组要抓紧整理测绘班拿过来的数据,跟踪施工情况。需要修改的设计图要赶紧拿出来;二组要尽快设计出一套可行性的施工图,参加下个月的专业评审,文化中心的项目能否拿下,就看你们的了……” 散会之后,吴主任从富顺跟前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跟着李师傅好好学,文件资料整理的挺好的……” 富顺笑着点点头,这是领导一个多月来单独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在这句话里,吴主任用了三个“好”。那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带着崇敬的心情目送吴主任之后,富顺来到李师傅跟前,“李老师,我……” 正在研究数据的李昆仑头也没有抬,随手丢给富顺一大沓资料。“三天看完!” “哦!”富顺接过资料,回到两个资料柜之间的角落里——那是他这一个多月来“办公”的地方。 资料是关于一个新的项目——广厦文化中心。但项目还没有被分公司拿下,公司内部准备了一份投标资料,资料里最多的是政府领导关于文化中心建设的讲话,还有分公司党委会上提出的一些设计理念。 富顺没明白李师傅为什么让他三天看完。因为不到午餐时间,他已经全部把资料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他没有立即去表功。而是在设计师们废弃的空白图纸上胡乱涂鸦…… 到了下午,二组组织讨论。 尽管没有被通知参加讨论,但富顺觉得,自己既然是李师傅的徒弟。就应该去旁听和学习。到了小会议室,富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李昆仑是设计二组的组长,他发现了新带的这个徒弟。“看完了吗?小刘!” “嗯,看了,李老师!”富顺站起来,弱弱地回答道。 “好吧。那你说说我们要做什么?” “我……” “如果没看完,就先去把资料看了,讨论你可以不参加……” “我看完了,李老师。我们要做的是设计出一套吸引眼球的建筑方案。从资料里我得知,这是广厦特区继电子、金融中心之后的又一重要中心,用地面积38万公顷,总建筑规模约45万平米,包括大剧院、博物馆、美术馆、活动中心、文化大厦、综合商业体六大文化建筑,现在正面向国内外征集设计方案。我们的竞争对手有七个,欧美建筑设计大师马歇尔、劳伦斯、伯纳德各自带领的团队,还有国内包括海西建筑设计研究院在内的四大著名设计院……” 小组的其他人都惊呆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既没有翻阅资料,也没有低头看笔记,竟然如数家珍地把需要做的事情介绍得如此详细和完整。 “好,上个礼拜我们去了现场,这个礼拜我们要做出总图来。咱们现在讨论一下吧!”李组长并没有表扬富顺,把目光投向了其他人。 团队的“最强大脑”们在小小的会议室里上演着“头脑风暴”。基于对场地理解的不同,设计师们提出了几种不同的方案,从传统到后现代,从欧式到北美风,从内向型到外向型……设计师们滔滔不绝,富顺听得云里雾里。 富顺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师傅要他三天看完了。他从来没去过项目的现场,要参与这场讨论,他能做的,是毫不谦虚的“抛砖引玉”。要知道,理解现场、阅读现场、感知现场,是一个设计师的首要任务。 下午,富顺向师父申请,蹬着自行车去了一趟现场。这是个难以想象的空间,西侧是广厦市行政中心,东侧是临海区行政中心,南面是云海公园,北面是广粤高尔夫球场,几条交通要道包围,地理位置极其显著。 和广厦城市中心一样,这块儿空地等待着一个美丽的句号。“点睛之笔”是华建三局的口号,“场地融合”是点睛的最大难处…… 站在市政广场高处,富顺的脑海脑海里浮现出猫儿山下那一片层层叠叠的梯田……(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设计图(二) 海西的夏天就这样无情的到来了!梧桐巴掌大的叶子形成一簇巨大的遮阳伞,用身体为枝干挡住那焦灼的阳光。 海西建筑设计研究院的院子里也矗立着两排梧桐。有一个短头发女孩儿在树荫下踱着步,时而把目光投向大门外的马路上,时而挽起袖子看看手表。 设计院一楼大厅的荣誉墙标榜着它光荣的历史。成立35周年的设计院,先后获得国家级设计大奖和科技进步奖18项,海西市各类荣誉百余项;拥有包括工程院院士、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享受******特殊津贴、教授级高工等在内的各类设计人才百余名。 李湘瑜作为设计院的普通一员,确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国际名校留学并没有给她多余的光环,至于他的继父马子昂,在他的简历和个人档案根本不体现,她本人也从不提及。何况,华建三局这个“外来户”,现在是海西设计院最大的竞争对手。 但普通的湘瑜却以她的踏实、勤奋、谦虚和聪慧,很快融入到这个设计团队,她的很多国际理念被认同,孜孜不倦的态度和一丝不苟的精神,让她和同事们融洽相处。 现在,她是综合设计六部的主任助理。 她穿着干练的牛仔裤和一件蓝色衬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她正在等待主任的到来。下午,他们将带着“广厦文化中心”的规划设计方案飞往广厦。 他们的设计团队正在四楼装订资料。主任迟迟不来,院领导已经非常生气,拨了好几个电话去他家,都无人接听。 “李助,快上来!”四楼的窗子里伸出一个脑袋,“刚刚医院来电话,彭主任出车祸了……” “出车祸了?!”湘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哀叹。 她快步爬上四楼,推开设计室的门。 “快过来,李助理。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和小路要去医院看彭主任,下午的计划不变。我已经向领导汇报了,你和孙院长先去广厦……”设计部副主任话没说完,已经匆匆离开了。 十来双眼睛盯着这个小姑娘。 六部是全院最年轻的团队。这支充满活力的队伍。由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带队,已经设计出包括海西贸易大厦、海西文体中心、海西人民医院等等标志性的建筑,在全院享有较高的声誉。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彭主任带领团队与德国一家著名的建筑事务所合作,昼夜不息。反复修改,终于设计出一套与国际接轨的可行性方案。 上千页的参评方案分为八册,从总体平面设计到建筑单体设计,从给排水系统到电燃气系统,从基础动力到技术创新,几乎面面俱到。在湘瑜的文件夹里,是这上千页纸的浓缩版,参评人要在短短的半个小时,把设计院的天才构想讲述给评审专家和领导。 湘瑜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彭主任是原定的方案主讲人,现在他上不了“战场”。副主任本就不在此行之列。院领导一般不做演讲人,自己是原定的翻译。总不能自己中英文一肩挑吧?更何况从年龄上来说,站到那么重要的舞台,也是极其不合适的。 不行,得赶紧向领导请示! “各位老师,麻烦您们把订好的方案再审一遍,我去孙院长办公室!”湘瑜额头冒着毛毛汗,手心已经打湿了文件夹。 湘瑜刚刚打开门,和孙院长撞了个正着。“孙院长……” “着急忙慌的,”孙院长是分管副院长。******特殊津贴专家,也是英国皇家特许建造师,“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冷静……” “孙院长……”同事们都站起来,恭敬地向领导打招呼。 孙院长随手拿起一本装订好的方案书。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是万事俱备,东风突然刮跑了!还好彭主任没什么大碍。小李,你的讲演稿呢?” 湘瑜赶紧把夹子递给领导。孙院长翻了几页,满意地笑了笑。“就这样定了,小李,你是主任助理。对这个方案也比较了解,形象和气质完全能够代表我们设计院了,一会儿在飞机上再补一下功课,中英文你一个人来……” “可是……我对项目现场都不了解……” “不要紧,答辩的时候还有我们嘛……锻炼锻炼,我相信不带翻译,并且女同志上阵的一定只有咱!这是个创新嘛!也让外国人和华建三局的人看看,咱们海西设计院不仅能在海西立足,也能向特区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 孙院长拿走一份演讲稿,然后出门去了。湘瑜赶紧回到办公室,重新打印一份中文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湘瑜本就不愿去广厦,尤其是关于这个项目。 她本想通过充实的工作忘记富顺,可是越想忘就越忘不掉,那张坚毅的脸反而更加清晰,甚至夜夜入梦。 忘不掉,可她又害怕相见。害怕看到他无情的脸,害怕对视他绝情的眼,害怕他还带着偏见,害怕他已经忘掉自己别有所恋。 害怕见,却又不甘心一生不见。在海西,湘瑜的追求者无数,无论是修养气质还是经济条件,他们都比富顺要优越。可在她心里,除了富顺,谁也容不下。 爱情之所以珍贵,就因为很多人愿意坚贞地等待、坚贞地守候。她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现状,但她愿意把心中的那一席之地留给最初的爱人,哪怕是一辈子! 我们无法理解某些人的爱情观,更没有权利去指责一个痴情的女孩! 但是她的母亲唐雯很理解她。这个为爱奔走海西的女人,现在只能用眼泪为自己的冲动埋单。马子昂常年住在广厦,既不说让她跟着去,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唐雯说:“宁缺毋滥……” 湘瑜还有一个不想去广厦的原因,那就是马子昂。除了回来他对母亲的冷淡,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是,她将要和继父在同一个平台竞技。 她那么坚定地拒绝了去华建三局,却又这么讽刺地和继父竞争。以他的个性、口才和能力,他一定会作为主讲人对三局的方案侃侃而谈。而自己出钱设法资助留学的继女,学成归来之后竟然成了自己的“敌人”。 可笑,或者是可悲! 湘瑜来不及想太多! 准备好资料,和一同前往的几个同事把资料清点好装到送机的车上,湘瑜回家换了身衣服,准备出发。 广厦,我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设计图(三) 一下飞机,湘瑜想到了杜甫的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座新兴的城市和这句是或许并无关联,但看着那一排排新修的高楼,或许这这片乐土真的能实现“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伟目标。 海西建筑设计研究院广厦一行共六人,湘瑜是唯一的女孩子。其实,在当时的华夏大地,能够投身建筑行业的女生并不多,在设计方面有所成就的更是微乎其微。 和他们一同到达的还有两家国外的设计所团队,主办方想的非常周到,安排了专人专车在机场等候。 第一次以主讲人的身份参加评审会,湘瑜紧张得有些颤抖,一股热浪袭来,让她透不过气来。接待他们的小姑娘递过一张纸巾,一握在手上,立即被浸透。 “广厦,这片土地一定会留下我们的脚印!”孙院长深情地咏叹了一句。两年前,他的设计团队和华建三局竞标“电子和金融”城市系统,以微弱的优势铩羽而归。马子昂很快抢占了先机,在这里成立了分公司,并且主动驻地指挥。 领导的这句话在几个年轻人心里回荡,汹涌起层层叠浪。“孙院长,那年我们输在政治协调上,而不是设计方案上!”一个工程师回忆起那场“激战”,不免露出惋惜的神情。 一九八六年,广厦面向全国征集城市中心设计方案。华建三局刚刚转战南方,急需占领南方市场。三局的领导们使出浑身解数,不仅在方案设计上投入大量精力,在政治运作上也是至上而下动用各方力量。那一年,善于协调关系的马子昂在广厦常住,陪酒吃饭是每天的主要功课。最后,专家评审有些流于形式,招标也成了走过场。 “走后门、拉关系在建筑上是走不通的,咱们不要有这样的心态!历史是建筑的检验师!只有像罗马大剧院、埃菲尔铁塔这样的作品才会被历史记住并传承!这种胜利不仅在施工水平,更在设计水平……”孙院长语重心长地说。 当然。从施工技术上来讲,华建三局中标当之无愧。但从规划设计上来看,他们真的只能算是国内二流水平。可是一个号称全能型的建筑企业,他们几乎不会用其他单位设计的图纸施工。 “小李。不要紧张,我相信你一定会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孙院长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姑娘,不禁也为她捏了一把汗。这就像一场赌博,把赌注压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同志身上,胜负实在难料。 湘瑜抬起头看看她的竞争对手——那些国外的设计精英。坐在商务车的后半部,轻松地说说笑笑。 “我给你们唱首歌儿吧!”湘瑜想到一个减压的方法。 “好呀!”同事们鼓起掌来,很快吸引了那群外国人的注意。 湘瑜并不善于唱歌,但偶尔也会哼两句。他微微地闭上眼睛,很快陶醉在音乐的世界里。车上所有人都为她鼓掌,在掌声的节拍下,她仿佛置身于遥远的异国他乡。 “你会唱我家乡的歌曲?”一个西装革履的蓝眼睛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在湘瑜演唱的过程中,他也在轻轻地哼唱。 “您好,请问您是曼尼托巴省人吗?”湘瑜礼貌地询问道。 “我叫托尼斯?亚当森,来自美国托马斯建筑所。我的家乡就在你歌里的红河谷!”托尼斯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湘瑜对托尼斯介绍完自己和所在的团队之后,向孙院长翻译了他们的对话。 “哈哈哈,红河谷?”孙院长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加拿大的红河谷,在咱们中国也有个红河谷!小李,你告诉托尼斯,那是一个用鲜血染红的地方,勇敢的日客则姑娘人丹朱和英国强盗在那里同归于尽……” “中国人是最勇敢的!我们也曾是英国的殖民地……” 孙院长在加拿大小伙子的手背上拍了拍,“殖民战争已经属于过去,我们和你们一样渴望和平。并且在为和平而奋斗……” 湘瑜成了一个纯粹的翻译,不断地切换自己的语言。他很快在这种环境中变得轻松起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酒店门口。 安排好房间以后,孙院长再次叮嘱湘瑜:“好好休息一下。咱们晚上在模拟讲演一遍,不要紧张。” 托尼斯拿着行李箱,朝湘瑜眨了下眼睛。湘瑜匆匆地跟上团队的脚步——她对加拿大人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第二天上午八点,各大设计团队开始进入广厦市行政中心会议室。从九点开始,国内外专家和市政府领导评审入围的规划方案,按照团队首字母排序。国外的三家建筑所排在前三,海西设计研究院排在第四位,华建三局紧随其后。 “老朋友,欢迎你来广厦呀!”马子昂满面春风,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态和孙院长打招呼。他很快注意到湘瑜,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个场合。 孙院长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后生”,荣誉已经和自己等身,“马总现在是仕途、商场双丰收,怎么也不回海西看看?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孙院长将湘瑜拉到跟前,“两父子好长时间不见了吧?”在设计院,知道他们这层关系的并不多。其他几个同事都瞪着眼睛,糊里糊涂地看着这一幕。 “湘瑜……”马总有些尴尬地扫视了一圈,“跟着孙院长学了不少东西吧?要把国外学到的知识,运用到祖国的建设中来呀!” “马总您好!”湘瑜更加尴尬,此时没有什么比用职务称呼眼前这个八面威风的男人更为合适,“我会努力的!” “先不聊了,我和他们打个招呼!”马子昂伸出热情的手,往另一处去了。 评审会很快就要开始,湘瑜忐忑地坐在等候席上。像这样所有参评单位都坐在会议室里听汇报的公开评审还是第一次——这是一次头脑的洗礼。这些只有内部才能看到,也许永远不会付诸实践的优秀设计方案,来自世界顶尖建筑精英的先进理念,把她带入了一个奇幻的建筑世界。 “下面有请海西建筑设计研究院作方案汇报……”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让湘瑜站起身来,孙院长向她点点头,同事们为她竖起大拇指。 她大方地走向发言席,礼貌地鞠了一躬。“尊敬的各位专家、各位领导、各位同仁,非常荣幸能站到这个讲台,请允许我把海西建筑设计院的规划方案向各位汇报……” 马子昂坐在第二排,看着这个干练自若、充满自信的女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设计图(四)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正负空间关系可以通过幻灯片上的示意图清晰地表示出来。中国历来讲究阴阳相生!我们以一种独立的场地与建筑的精神进行了深入思考,既有阴阳相生的理论,又注重独立自由的精神……”湘瑜的讲演一直吸引着评审团的眼球。这个干练的女子,不仅有标准的普通话,还有充满磁性的嗓音。 马子昂把右手挡在鼻子下方,遮住自己的嘴唇,用余光瞟了一眼左侧的孙院长。 孙院长带着兴奋的神情,他心头的那块儿石头落了地。赌注压在她身上应该没错!马子昂一定不会想到,先他站上台的居然会是自己的女儿——尽管不是亲生的! 湘瑜和专家进行了简单的眼神交流之后,继续微笑的说道:“但请允许我表达一个或许并不成熟的观点:刚刚的三个方案,我们不难看出,他们也或多或少表达了与场地融合互动的意愿,但是……但是却迷失了那些锐利的脚线和给人瞬间强烈冲击的几何空间,这样的设计往往将焦点放在单栋建筑上,随着方案的发展,那些边角和线条往往变得更加强烈,和场地的关系逐渐疏离而趋于静止,转而表述的是一种雕塑般的静态美……” 对湘瑜来讲,要说出这些话需要极大地勇气,这些并不是讲演稿里准备的,而是她刚刚想到的。尽管主持评审会的监理工程师刚刚提到希望大家可以相互点评,但这样批判性的语言,出现在这个场合,并且出自一个助理设计师口里,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但评审团似乎充满了兴趣,期待着她的精彩讲演。 孙院长的心底的石头又悬到半空。本来所有方案一同亮相就已经前所未有了,小湘瑜竟然还当着别的设计团队进行批判;开了这个先河。在自己后边还有四家,到时候可能也会面临批判…… 但他依旧带着期望,赌博的最大乐趣就在于结果的未知性,因为他看到。马子昂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CamilloSitte在《城市建设与艺术》中说,场地与建筑的关系若不加协调,将会成为一座空旷的,毫无生气的广场,”湘瑜说完又用英语翻译一遍。几位国外的专家点点头。 她继续说道:“真正有生气的场地设计应该是局部围合,并且彼此沟通的。请大家看幻灯片,我们的设计方案,将每栋建筑和场地的关系都缓引于自然的柔美曲线,这些线条散发出现代的气息与活力,进而突出文化中心的时代感,塑造基地新的活力空间!” 湘瑜再次指了指幻灯片上的设计图,“这些曲线的运用,在营造户外正空间中发挥了沟通与纽带的作用。我想,建筑和场地应该存在一种经验的联系。一种形而上的联系,一种诗意的联系……” 专门们一致点头。孙院长给了湘瑜一个鼓励的眼神。马子昂盯着幻灯片上的图像,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们用流动的曲线塑造出来的升高的景观层,形成了一个半闭合的空间,这些半围合的空间在交汇处实现了联通。而在曲线另一端降低的广场空间,就如同锡耶纳的田园广场一样聚集着人气,不仅使得场地成为整个基地的焦点,而且让广场空间更加美轮美奂。我们对基地中曲线的运用与运化,不仅划分了场地,也让这种划分变得微妙。我想,大家一定和我一样,置身其中的时候,不会觉得被分割到了一个特殊的空间。” 湘瑜结束了讲演的第一部分。有用英语简单地简单地介绍了一遍他们的方案是如何营造户外正空间的。 马子昂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资料。尽管会议室的空调已经让温度非常低,但他仍然在冒汗。 “接下来,我向大家汇报一下我们的场地设计理念。临海新区是广厦工业先驱的诞生地,文化中心的塑造应该体现文化的传承。我们的团队对文化广场所在的区域进行了反复考证,通过梳理这片沧海桑田‘文化肌理’,我们提炼出两个意象——书墨笔画和海水梯田。就像幻灯片上出现的……” 马子昂用手帕揩了揩汗,然后站起身来走出会议室…… 湘瑜继续讲演:“场地的关系向内缓缓聚集,高处渐渐成峰、成岭,成为场地上海贝初开的大剧院;低处渐渐成谷、成堑,成为大剧院内聚有力的城市广场和步道。建筑与场地得以相互转换、相互渗透,北侧的高尔夫球场迎合了这种曼妙的曲线,顺着这样的曲线到达博物馆、美术馆、活动中心……” 湘瑜仿佛置身其中,越来越得心应手,夹杂着中英文的讲解别开生面。 “很多人一定以为这种曲线与基地的结合浮夸而不适用。我这里深入解释一下。请看一下张幻灯片——我们的曲线并不是随意涂鸦的线条:建筑的曲线渐渐升高成了景观层,满足了大卡车的通行要求;场地的曲线形成了隐匿在景观造型层之下的广场空间,同时倾斜的界面也为道路一侧提供了很好的城市景观界面。 “这样的做法不仅显示了景观与空间的关系,同时也揭露了通过建筑为场地创造新的几何秩序与空间关系,第三种存在就这样在时空的变换中出现了,整个步行系统和车行系统在这样的时空变换中,表现出了严谨的组织和完整的结构……” “AntoniGaudiiCornet曾说过:‘曲线属于上帝,直线属于人类。’而LeCorbusier却有不同的理解,‘曲线是罗马线,直线是人的线’。我们更同意Gaudi的观点,正如我国西部那些美丽的梯田,从地下缓缓而升的通道,是对形成自然之美的大地力量的探索。对文化中心场地上运动的人类来说,体验很难是静止的,在场地设计中对曲线的运用,也迎合了这种动态的体验和感受。 “尤其对于场地上的建筑物来说。我们很少会从一个固定的视点或者正立面来观赏与欣赏,因此场地规划中格局的变化,也使得在场地中运动的人获得了无数的视点,而这样创造出的视点越多。在场地上的人的体验和感受也将无比丰富——我们正想通过这种独特的运用,告诉大家一种动与静的哲学观!” 马子昂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养神。一旁的李昆仑和他的团队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秘书长提示时间已经到了,专家团的团长却示意不要打断她精彩的讲演。 “请允许我再用十分钟时间介绍一下我们关注的第四个问题——建筑与场地的相互协调。 “我想继续以大剧院为例。因为无需质疑,她是场地中最亮丽的一点。通过大剧院外壳设计的变形,为场地创造了一种新的结构与空间。大剧院的设计,更强调空间的延伸和动态平衡,本来是人们印象中的庞然大物,在这些曲线的润滑下,给人最直观的感觉是轻盈与流动感,正是这样的轻盈,使大剧院这样移动偌大的建筑物,瞬间摆脱了重力的束缚。就像一个曼妙的舞者——请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到幻灯片上,因为我不会跳舞——我想您们一定也感受到这种‘流淌的音乐’,还有‘凝固的乐章’了吧? “我们大胆地摒弃了直角,不仅仅体现在大剧院与外部的场地关系中,更存在于大剧院的内部空间中。当我们通过户外空间进入大剧院的内部时,空间的流动,似分似合,隐约互见。游弋其中,又有看不尽的风景。 “在这样的设计下,交通的流线。虽非捷径直驱,却让人在曲线的流动中反复体验到连续的移动所带来的强烈体验与冲动。我知道,你们一定在质疑这种复杂的结构是否能够成为现实,在我们准备的资料的第一百六十一页到二百页。用参数这样的技术手段和方法,告诉您我们一定能将这种什么的逻辑性变成可能! “最后,我想用尼采的一句话来总结我们的设计方案!‘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 谢谢大家!” 雷鸣般的掌声在会议室响起! 主持人提示:“下面有请五号设计方案,来自华建三局的马子昂总工程师做方案演说……” 上台的并不是马子昂。而是李昆仑。他对大家深深鞠了一躬。“非常对不起,我们临时决定,放弃参加评审,对不起!”简单几句道歉的话,李组长匆匆离开。 人们的目光再次投向华建三局团队的座位时,马子昂早已离开了会场…… 评审会继续,我们暂且把目光移动到华建三局海西分公司的办公楼里。 “混账东西!”马子昂愤怒地把资料摔在办公桌上,“一个号称占据华南市场的分公司,竟然做出了一套和人一模一样的设计方案!叫我还有什么脸面向三局党委交代?” 党委副书记、总经理黄长浩,设计部主任龙滨,设计二组组长李昆仑和他的团队,全部站在马子昂的办公室里低着头挨训。 确实奇怪,海西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建筑方案与他们的设计方案如出一辙,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方案是经马子昂把关,“梯田式”的曲线运用还是他亲自提出来的,设计二组昼夜不休、呕心沥血一个对月的成果竟然被人剽窃! 世界上绝不可能又这么“心有灵犀”的事情,除非…… “马总,我们不是还有一套方案吗?应该尝试一下……”说话的是黄长浩,这个时候敢说话的也只有他了。其他人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预备方案本就不完善,我从来没有拿着不完善的方案去参加评审!党委那边我会回去解释。失去的你们想办法去给我找回来!”马子昂指着鼻子骂了个遍,然后气愤地坐下来。 “我知道,马总,今年内我一定在海西拿下所有路桥项目,弥补文化中心的损失……” “不,就要拿下文化中心,这方案本就是我们的,就算他剽窃成功,施工也一定要我们做……”马子昂扫视了一圈其他人,“你们先出去吧,老黄,你等等!” 等到龙主任一行出去,马子昂让黄长浩坐在对面。“老黄,咱们设计部有没有海西设计院过来的?” “没有,基本都是总部直接调过来的,还有三个是去年大学毕业分配接收的……还有一个,小刘……” “都调查一下,看看他们和设计院有什么联系!丢了一个设计方案不要紧,我担心我们的图纸……”马子昂靠着座椅后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我这就去办!”黄经理起身出去。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刘富顺焦急地等在办公室,这是他出生以来最激动的一天。尽管他未能参加现场评审会,但他知道,设计图里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他是梯田方案的提出者,也正好迎合了马总的理念。那些优美的曲线,将会被马总展示出来,并且,很可能很快变成这座城最独特的风景线。 “李老师,您们回来了?”从李昆仑的脸色上看,参评的效果并不好。 李昆仑没有应他,“嘭”地把门关上。“去他奶奶的海西设计院,真他娘的无耻抄袭!”这是同事们第一次听见李师傅骂娘。 “您别生气了,李老师,本来这个方案就不是你的最优方案,马总这样的大师出书太多,他的理念被很多人学了去,同样的设计方案并不足为奇!”一个同事安慰道。 李昆仑火气并没有消,他拍着桌子吼道:“放屁!雷同到设计图、结构图都一模一样?除了演说的是个娘们,我看不出一点区别!领导的考虑是正确的,备用方案在今天这样共同参与的评审会上,本来最优也会被大大减分,万一我们刚一站上去,另一家就站出来指责我们雷同,那怎么办?” 肖寒赶紧把门关上,“师父,您说马总今天为什么要阻止您站起来,指出海西设计院抄袭呢?” “马总问我,证据呢?后来我才理解马总的意思,今天在场的都是市里的领导,还有很多国际专家,咱中国人不能把脸丢到外国去吧?放弃是当时我们最好的选择!”李组长终于稍微平和了一些。 他让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交代道:“大家谨记,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们在关键时刻放弃了参评,原因是我们技不如人,自愧不如!没有第二个原因,剩下的事情我们不需再问,领导自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忙我们自己的事情去吧!” “凭什么?”同事们在心中问了一万遍,却谁也没有出声,含着委屈散去了。 富顺终于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悄悄地问肖寒:“海西设计院真的和我们做了一样的方案!” 肖寒左顾右盼之后点了点头,“他们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抄袭到无耻的地步,还专门搞了一个女人去演说……” “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短头发、小眼睛的女的,二十三四岁吧,英语倒是说的不错……” “李湘瑜?!” ……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挖堰塘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初夏的砚台山是最美的!从山脚的谢家坝,到山腰的杨家湾,再到山顶的李宦寺,大自然毫不吝啬地把它最美的礼物馈赠给我们。 山下的小溪哗啦啦地流淌,水潭里的小鱼儿成群结队地在水面探出头,只要你一跺脚,它们瞬间就钻进了水草里。胆大的娃娃们偷偷地来到水潭边,脱得赤条条地跳进水里,刚刚还清澈见底的一汪清溪,变得浑浊起来。孩子们在刚刚没过屁股的浅水里“狗刨”嬉戏,直到听见大人的呼唤才从水里上岸,胡乱在田边割了点青草,准备回去“交差”…… 山腰上的梯田里绽放着清新的绿意,秧苗们呼吸着自己散发的新鲜气息,在细长的稻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青蛙“呱呱”地唱着田园进行曲,时而在水面漂浮,时而从一个水田跳跃到另一个水田里找朋友;石板路上长满了青色的苔藓,在朝霞的照耀下泛着可人的绿意——但这种可人却是“陷阱”,若是不小心,踏上去可能就会栽跟头! 生生不息的翠竹用它顽强的根茎繁育着生命,在各家各户的门前屋后拥簇成绿色的云朵!房前屋后的梨树已经挂满了果子,再过十来天,它们就会被摘下来,送到集市上交易。 从散落的点点人家屋后开始,便只有山。在杨家湾人的眼里,也只有从这里到山顶,才算真正的砚台山。松柏环绕着整个山脉,给大山披上绿色的外套,绿得没有一处“补丁”。松林下的草丛里,已经冒出了许多诱人的蘑菇,那些白色的、青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小家伙,撑着彩色的小伞。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人采进了篮子里,变成了石桥人夏天必不可少的一餐美食。 山顶也焕发出生机。小灌木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惬意地撑开枝桠晒太阳;芦苇抽离出的小尾巴。就像一支支狼毫毛笔,在风姑娘的帮助下,以空旷的天空为纸,书写着看不明白的草书;野兔在灌木丛下躲着,东瞅瞅、西瞧瞧。谨防那只可恶的大黄狗扑了过来…… 不远处是一个大大的水塘,水塘里已经在刚刚过去的一场大雨里蓄满了水。一条水管把还浑浊的水引到一条崭新的沟渠里,沟渠两旁的小草在甘露下唱着欢歌,护送水流乖乖地奔向不远处的林场里去。 林场里的橘树也长出了绿油油的枝桠,春天嫁接的新条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在老的树干上延续着新的生命。 杨泽富老汉扛着木梯,在橘园里巡视。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那些摘掉那些非嫁接的枝条,根据淑芬和广文的“指示”,决不能让那些“阶级敌人”破坏革命的果实! 杨泽富的心情简直好到了极点,他每天的生活非常充实。不仅一日三餐自力更生。而且把果园管理得井井有条,有空的时候会去松林里采些蘑菇或者打两只斑鸠来,到了晚上就牵着大黄满山跑。实在无聊至极,就缠着广文下两局象棋。 和他广文用了足足两个月时间,终于挖了一个并不大的水塘。广文不愧是文化人——学工程的读书人,他不仅自己发明了拉土方的人力车和运土的滑轮车,而且用简单的方法让水塘实现了最大量的蓄水功能。 两个月前,广文和杨泽富扛着锄头和铲子爬到砚台山的最高处。广文问他:“富大叔,你晓得愚公移山不呢?” “晓得,倒背如流!‘……现在也有两座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大山。一座叫做帝国主义,一座叫做封建主义……’领袖语录的文章没有能难倒我的!”杨泽富把铲子扛在肩上,灿烂的笑容里无比骄傲。 “对,现在我们两个就是愚公。我们开个头,把“太行、王屋”二山挖出个缺口,无穷尽的子子孙孙跟着我们挖,到时候山都移走了呢!” “要不得哟,这是秭葵从普贤菩萨那里衔来的宝贝,移走了要闹水患……” “您看您。刚刚还说要移走‘封建主义’的大山,这会儿又在搞封建主义……” 杨泽富呵呵地笑,干瘦的脸上轮廓尽显。接下来两个月时间里,广文在酒厂买了五十斤白酒回来,但每天只允许杨泽富喝半斤。 广文上课的时候,杨老三就自己在泥坑里忙活。我们还是要赞许一下老三伯的组织能力,他用几只野兔,在李宦寺换来了几个劳力;自己克服着少喝点酒,把广文买来的好酒分给劳力们喝……水塘居然很快就挖成了! 因为忙着蚕桑和梨园的事情,淑芬很少去山上。等她决定去山上解决水源问题的时候,山顶已经让这俩“助手”抛了个大坑。这让她大吃一惊,没想到富大叔现在也是个劳动的好手,挥起锄头来像模像样。还有广文,这个以“种树”为主业,以“教书”为副业的先生,也光着膀子和大伙儿干得热火朝天。 淑芬突然觉得自己多么幸福,尤其看到广文那灿烂的微笑,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儿! 这一天,淑芬背着小背篓,做了一顿好吃的送到山上。杨泽富下了两口酒,扛着猎枪准备到山里转悠去了。 淑芬给广文夹了一口菜。“广文哥,我娘叫你周末到家里去吃饭!” “我这三天两头去,都不好意思了!” “要说不好意思,也是我们不好意思,这林场没有你,根本就闹腾不起来,我当时也是太高估自己了,看着三伯那样子,一冲动就承包下来了……” “承包下来好,你看都冒不少花骨朵了,明年肯定挂果!” “你多久没回岔河了?” “有一个多月了吧?” “多回去看看叔叔和嬢嬢,尤其是嬢嬢,身体不太好……” “没事,现在好多了,我幺姑前几天去了一趟,过来说都还好,我过几天回去一趟吧!” “嗯,我娘说……我娘说……” “嬢嬢说啥子?” 没想到杨泽富还没有出去,牵着大黄突然出现在了茅屋门口,咧着嘴嘿嘿笑。“我三嫂说,喊你娃儿不要一天哈戳戳的就晓得种树,有时间回去和你家人商量下,把我们家淑芬娶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上课了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淑芬第一次用不太善意的目光瞪了三伯一眼。杨泽富把伸长的脖子往双肩里一缩,消失在了门口刺眼的骄阳里。 “我三伯他胡说呢……”淑芬给广文夹了一块儿豆角,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富大叔说的对,我过几天就回去让我娘找人来提亲。尽管我们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但我相信,我们的未来一定和今天的天气一样——铺满阳光!” “广文哥,”淑芬从木凳上站起来,背过身走向门口,“你真的不在乎我的脸上、手上、头上、脚上这些吗?” 广文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到淑芬跟前,把她受伤的手放在手心里,然后握起来裹住。 “我在乎!我在乎你的脸,在乎你的手……在乎你一切!”广文顿了顿,从兜里取出一条手绢拭干淑芬眼角的泪花,“正因为我在乎你,所以我愿意娶你!我想,你也一样在乎我!” 淑芬的鼻子就像受了刺激一般,和心里的酸和疼混在一起。广文就像小说里多情的男子,说着书里才会出现的语言。可此时却又如此真切,那双温柔的大手正把她的小手紧握。 “广文哥,我晓得,嬢嬢并不答应我们结婚,对不对?” “傻姑娘,如果她不答应,怎么会让我来石桥教书呢?别去想那么多……”广文伸出另一只手,在淑芬蓬松的假发上轻抚了一下。 淑芬含着眼泪点点头。她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每天都会定时唱起的山歌,踏着朦胧的月光走来,守候爱人一生。 “广文哥,你想过我们的以后会是啥子样子吗?” “你来看……”广文拉着淑芬坐在床沿。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作业本,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小诗。广文随便念了一首: “这是一个可以触摸到星星的地方, 你靠着我的肩膀, 问我哪一颗是侄女,哪一颗是牛郎? 我说, 牛郎就在你的身旁,织女正靠在我的胸膛! ------ 这是一个可以听见风儿对话的地方, 风儿吹过我的脸庞, 问我什么是快乐,什么又是悲伤? 我说。 悲伤是她委屈的眼泪,欢乐是厨房飘来的饭香……” 淑芬从广文手里夺过本子,字里行间都是让她感动的句子。奇妙的诗歌呀,它不会因为僻静偏远而失去它的魅力,它只为懂它的人而生! “广文哥,你真迂酸!说的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淑芬一边翻本子,一边红着脸说道。 “真的听不懂?少哄我!不懂把本子还给我!” “不还……”十分把本子夹在胳肢窝里,走到木桌前,将碗筷收起来。 广文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幸福的暖流在浑身流淌。她没想到广文会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没经过自己同意就搂抱。可她有心甘情愿地被他坚实的臂膀环绕,沉浸在那快乐的拥抱里。 广文的下巴轻轻地搁在淑芬的肩膀上,在她的耳边深情地说道:“淑芬。明年春天,我们在这里修几间房子,然我,我娶你……” “啥子?”淑芬不知是激动还是惊讶。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在这里娶我?” “对呀,这是我们最理想的地方。既可以照顾你爹娘,从这里下去又可以开船去我家。并且,这么大一处园子,不正是我们的期待的吗?” “可是……可是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我晓得,所以我不能走太远,或许在他们年龄大了的时候,这是最理想的地方,比去城市好的多,并且……我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呢!” “但是这又不是宅基地……” “但这是杨家湾的地盘,只要你答应,我就一定有办法!” “我……” “你答应了对不对?快给你哥写封信,告诉他这个消息,让这个世界上最年轻的设计师给我们设计一个图纸,我负责施工!这一定是砚台山上最美的的房子!” 淑芬点点头,望着认真的广文哥。上帝是公平的,让她失去了那么多之后,终于在爱情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等待。 “好了,我下午还去上课呢!”广文和淑芬一起把碗筷放进木盆里,“这些善后工作就交给你了!完了就先回去吧,周末我来家里吃饭,你不用每天往山上走,有我和富大叔呢!太阳越来越毒了!” 广文说完又抱了抱淑芬,然后出门去了。 一般来说,村小在六月份到七月份这炎热起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上午和下午都会上课,一方面老师家里的农活儿不太多,另一方面,下个月全乡就要统一组织期末考试了,谁也不想班上的平均成绩在同年级垫底…… “修一所房子!”哈哈,淑芬一直念着这句话,沿着山路回了家。 正如广文所说,这是她最理想的选择,在山上,既可以照顾果园,又可以照顾山腰上的父母。可这对广文的爹娘又不太公平!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广文的爹娘真的答应了,那就去买一艘船,周末的时候就开着船先绕到谢家坝的水电站,再到岔河的大垭口——反正也不是特别远! 广文进到那间四处漏风的土墙教室里,孩子们趴在桌子上打盹儿,窗外的知了“乌拉乌拉”地鸣着长号,教室的泥巴地上不知是哪个调皮蛋丢了一块儿水果糖,成群的蚂蚁正在各个击破准备把它搬进巢穴。几个迟到的孩子满头大汗地冲进来,糖果被踩在脚下,随即扬起一阵黄土。 广文看着那几个刚刚进来的“小花猫”,笑起来摇摇头。正在翻书的小朋友赶紧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教室外头,依次排着队,用夹杂着浓浓方言的口音说道:“报告!” “请进!”王老师点点头,几个孩子才踏着步子,重新回到座位上。 “同学们,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起立!”一个稚嫩的小姑娘发出口令,“老师好!”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来。 这些看似平常不过的礼仪,对很多城里学校的孩子已经习以为常,对村里的孩子来说却是新鲜玩意儿,广文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让娃娃们适应。 另外两个年龄大的老师却觉得,这个小王,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一节课前后两头就花了好几分钟……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换血 嘉苍县城所在的金山上,“金山书院”四个石刻大字赫然挂在光滑的峭壁上。顺着大字往东,一千个形态各异的摩崖观音像从山顶一直到山腰,“观音崖”的山门之后,延绵数公里的祭坛里香火缭绕。 “观音崖”山门不远处,是几柱直耸云天的“大香”——那是嘉苍化工厂的大烟囱! 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得益于上级有关部门和领导的关怀,“跑要”的资金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发挥效应,嘉苍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交通方面,基本实现了乡乡通柏油路的目标,城关镇和关山镇附近的几个村,还把路修到了村里;在农业方面,通过减半征收农业税、推广科技种田、夯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措施,小麦产量较去年大幅提升,水稻种植面积也不断增加;在工业方面,企业承包责任制不断完善,全民所有制企业活力不断提升,乡镇企业落地生根,经济效益开始显现…… 每天清晨,这个县的党委一把手严恒之都会顺着摩崖石刻旁的石梯,登上金山顶上,俯瞰历史悠久的嘉苍县城。因为天热,他和以往一样,上身穿了一件汗背心,手里拿着一顶草帽,边走边当扇子扇风。 即便是这副打扮,早锻炼的人也能很快认出来严书记。尤其是同样喜欢早锻炼的杨泽进,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在观音崖的转角处和他相遇,然后一起上山、下山。 今天也不例外。 “严书记,早!”杨泽进挥挥手,快步跟上严恒之的脚步。 “泽进,什么时候回来的?”严书记停下脚步。实际上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杨泽进刚刚从省社会主义学院中青班学习回来。“昨天晚上,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 “年轻好呀!我们都没有机会参加那么高级的学习了!哈哈!”严书记继续往前走,脚步也明显加快。 “严书记也还年轻!您看你这身体,可比我们强多了!” “不行了。以前这两百级台阶,我大气也不会喘一口!现在呀……”严恒之歇下来,摇着草帽弓着腰,“只求不要倒在工作岗位上呀!” 杨泽进走过去,伸出手扶住严恒之。 严书记摆摆手,“没得那么严重,还能走得动!”他直起腰来,指着远处的群山,“泽进,咱们嘉苍真是多山呀!” “对!但也没什么大山!” “你说的太对了。正是这些小山害死人喽!并且呀,有的小山头还是人为的,我觉得,该削还得削!”严恒之说完继续往前走。 杨泽进捉摸着领导的这句话。他知道,严书记是外地人,只身一人到了嘉苍,连个秘书和司机都没带。刚来的时候他说要搞党政分离,企业不动就政府先动,政府不搬就县委搬——曾经被废弃县政府老院子现在就是县委的办公地点。 杨泽进知道。这是县长张英德的初步胜利。说起张英德,杨泽进对他的了解超过了任何人。他曾经是自己的分管领导,也是岳父的信得过的人之一。此人心思缜密,表面上为人和善。实际上是尸位素餐。 杨泽进是个聪明人,既想做“老好人”,又想干大事业。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二者不可兼得。 在严和张之间。他很难抉择。 严恒之是即将退休之人,本以为他是来嘉苍混几年就退居二线,没想到来了之后还这么大刀阔斧的改革;张英德比严恒之要年轻几岁。并且是嘉苍本地人,从党政到基层,各个关键环节都有他的心腹。 “泽进,怎么一下子严肃起来了?”严恒之转过身看着他,指着不远处的山头问道:“你看那边是关山了吧?” “是,书记,那是伟人故里!” “你觉得关山好还是这金山好?” 杨泽进犯了难。论历史和人文,金山更胜一筹;论自然风光,关山又要稍显优越。但他知道书记的言外之意,绝不是景观那么简单!金山是县城所在地,也是张英德的出生地;而关山是领袖故里——从这个角度来看,关山政治优势要突出得多! “金山银山,比不过诞生伟人的关山!”杨泽进指着不远处的银山,随口编了这么一句话,“这是咱们前几年的一个民谚,我觉得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呀!” “哈哈,你呀,心眼太多……” 没过几天,地委下发了新的任命文件,杨泽进被调整到县委组织部任部长。 嘉苍县党政机关真正的政治改革拉开序幕。杨泽进不仅在常委班子排名靠前两位,而且是政治改革的主要倡导者和操刀人。 先是进一步实现党政分离,改变县委对人大的直接干预、对政府的全面指挥、包揽一切的格局;二是精简机构,改变县委在政府内下设的一系列党的机构,将职能相近的机构合并,将一些专业管理机构如农技站、种子站等逐步过渡到企业独立经营模式;三是部门和乡镇领导大换血,提拔了一大批年轻干部,改变了“论资排辈”的传统。 这样大规模的政治改革,在嘉苍的历史上尚属首次,杨泽进站在风口浪尖,以他敏锐的政治觉悟和魄力,在严恒之的指导下,基本实现了预期目标。 张英德的初步胜利仅仅停留在了初步,他万万没想到最后站出来对付自己的,居然是曾经的心腹杨泽进。张县长几次到地区找陈博年汇报,老陈只是摆摆手,“我是退居二线的老同志,你说的这些我只能当个新闻听着,你看看,报纸上都在表扬咱嘉苍的政治改革卓有成效,我为家乡骄傲呀!” 在这次政治改革中,我们不得不提及另一个能人——聂仁昊!聂助调已经在去年大约这个时候到地区农科院任副院长。这对他来说是个不错的差事,既可以和自己喜欢的农业打交道,又不用去担忧那些政治斗争。 但这一天,地委组织部领导和他的谈话再次打破了他的清闲。 “仁昊。你知道现在全地区都在搞政治改革吗?” “大概晓得一点!” “如果现在让你重新回到党政机关,你想去那个部门?或者那个县区?” “我觉得自己在这里挺好的,每天和种子打交道……” “哈哈,你呀,还达不到科研的水平,让你来这里,是王书记给你个过渡,早晚还得出来!你认识严恒之吗?” “算认识吧,我只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嘉苍的书记。正干的风生水起!” “前几天他到地委汇报工作,希望我们给他配一个懂农业的副县长,他提到了你……” “他还认识我?呵呵,也对,他还有一小段时间和我有过交集,只不过我还未曾见过他,你们就把我从果园里调到这农院里来了!” “哈哈,仁昊,你还这么年轻。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严恒之‘老骥伏枥’了,还能有这番魄力,把嘉苍这么大一架马车拉上正轨……” “确实不简单!”在经过一番浮沉之后,聂仁昊对政治的看法要成熟的多了。 “现在我们想调你过去任常务副县长。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聂仁昊苦笑了一下,作为一名党员,在组织的安排面前,还有什么意见?“我服从安排!” 没几天。聂仁昊又走进了那座大院。张英德看着年轻的“老朋友”,给了他一个紧紧地拥抱。 来宣布聂仁昊任职的是地委副书记李翔! 这个李翔正是原江云市副市长李翔。我们对他并不陌生,从一个正县级派出所副所长。转任副区长、区长,晋升副市长,一个月前从江云交流到嘉南地区。 李翔和严恒之是战友,老李来的时间不长,老严还没来得及去拜访这位上司。 在宣布聂仁昊任职的领导干部大会之后,李翔带着聂仁昊和党委政府的领导班子一一握手。 “老严,没想到咱们到这里见面了!” “您已经从团长升为专员了,哈哈,我呀,之前是你的政委,现在是你的下级!” “我刚一来就听王书记说,你现在是‘司令’,把你在部队的那一套用在执政上,你看看你的党政领导班子,个个都是得力干将,你呀,从年龄上就拖后腿了!是不是,张县长?” “严书记是驰骋沙场的老将,带兵有方、治县有为!”张县长笑着答话。 杨书记指着杨泽进,说道:“老张,带兵那是杨部长的职责,治县那是你的分内之事,我呀,顶多就是个参谋!” 一行人哈哈大笑,从会场走出来,到酒店用餐…… 筵席间,少不了要喝点酒。 按照席次一一就座之后,严恒之说着问老李:“老规矩?” “老规矩!”李翔中气十足地答道,然后会心一笑。 “同志们,我和老李说的老规矩呀,是喝酒的老规矩!我们的李专员有个绰号叫‘三杯酒’,他在哪儿喝酒都是三杯——你一杯,我一杯,大家一起干一杯!所以呀……把酒倒上,我和张县长一人敬领导一杯,咱们大家伙儿再敬一杯……” “要不得哟——”江云话和嘉南话还是有些微的差距,尤其是后边的拟声词拖得特别长,逗得大家笑了起来,“三杯酒咱们互敬,喝完就上大米饭!” “好!……” 杨泽进坐在聂仁昊的身边,每次举杯的时候两个人都主动碰杯,然后莞尔一笑,一饮而尽。 两个人心中的隔阂依旧存在。或许恰恰因为这种隔阂,才让他们再次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这也正是严恒之用人的高明之处。 严恒之的另一个高明之处是对聂仁昊家属的安排。当他觉得自己离农村越来越远的时候,严恒之安排人将聂仁昊的妻子安排到县纺织厂当工人,两个孩子都转到县一中上学…… ※※※※※※ 从嘉苍到石桥的柏油路已经修通,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因为资金短缺,岔河到石桥的这段路既不是单车道,也不是双车道,成了1.5车道。 不知是技术不过硬还是承包方偷工减料,几个厂子拉货的卡车没跑几趟,路面倒是破损了不少。养路队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大热天的在马路上打补丁。 杨泽华倒是在里头捞了不少钱。这老汉承包的十公里路,刨去成本,着实发了一笔小财。家里的的黑白电视机从十四英寸换成了十七英寸,还买了一台崭新的缝纫机。 杨老二主动申请不再担任村支部书记。每天像个退休干部一样,衔着一枝精致的叶子烟杆,在稻田边上转悠。 这样,村两委的班子也出现了变化。新任的村支书虽然也姓杨,但终于不再是五组的人。杨淑芬依旧是妇女主任,每天杨家湾、猫儿山、砚台山三处转。 杨泽贵每天围着那几台机器转悠,装进口袋的钱越来越多。淑芬又从县里购回一台挂面机,杨老四的院子里就更加热闹了。 这几天,还有一件值得杨老四高兴的事。小女儿淑菲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明天就是放榜(乡中学贴出的“喜报”)的日子,杨淑菲的大名将被贴在戏楼下的木墙上,并且排在第一个! 杨泽贵找来算盘算了算,除过给二姑娘准备嫁妆的钱,他想买一台黑白电视机,再给淑菲缝几身新衣裳! 二哥说他家六成新的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卖给他,他没答话。这么一算,何必要去买一台旧的呢?他完全有能力去买一台新的、十七英寸的大电视呢! 淑菲快乐地享受她的最后一个暑假,因为在她的计划里,一旦上了高中,那就要没日没夜地学习,一定要为这个家争口气,考上名牌大学。最主要的是,也只有这个炎热的暑假,家里才会稍微少一些农活。 说是享受,她也并没有清闲,姐姐忙着林场的事,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最近也在迎接大检查。摘梨、卖梨的任务自然就压在了她肩上。 还好有智慧英俊的广文哥,这个已经把自己当成杨家女婿的准二姐夫,把西片的水果零售商联合起来,上千斤黄梨不到半个月就销售精光!(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设计图(五) 华建三局广厦分公司总经理黄长浩敲开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在马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马总,上次您交代的事情基本查清了!” “全公司都查了一遍?”马子昂扔给黄长浩一根烟,又把烟灰缸推到他跟前。 黄长浩站起来接过烟,没有立即点燃,而是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都查了!” “怎么样?”马子昂自己点燃了烟。 “这是和海西设计院有联系的人的名单。请您过目!”黄长浩把一个小信封推过去。 名单上写着十来个名字,有很多马子昂根本面都没见过,并且从所在部门来看,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设计方案。倒是最后一个名字让他大吃一惊——刘富顺! 马子昂摇摇头。不可能呀!这个初出茅庐的小鬼,之前不过是海西建筑工地的临时工,他怎么可能会和那帮搞研究的老学究有什么关联!何况小伙子是老同学郑云霞极力推荐的人才。 三个月前,设计部的高材生们绞尽脑汁设计的好几个方案,到党委书记这里都被毙了。刘富顺在办公楼下碰到拉着马脸的马总,轻手轻脚地躲着走。 “小刘,你过来!”马子昂叫住了他。 “马总,您好!” “李昆仑是你师父?” “是的,马总!” “你参与做文化中心那几个方案了吗?” “没有,马总。我还达不到那个水平!” “那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这里有一些不成熟的设计图……”富顺的手上捏着一个本子,他有些颤抖地递给领导。 马子昂拿过来一看,从场地构图到建筑群。从空间过渡到建筑单体,这就是一个完美的设计方案呀!那正是马子昂想要的,连绵的梯田从乡村搬迁到城市…… “好呀,小刘,这个本子我先用几天……” 很快,富顺的小本子成了设计方案的蓝本,设计团队昼夜不休地验算、绘图、编制方案。文化中心这样一个雄心勃勃的设计,很快被团队变成了文化盛宴,马子昂看着近乎完美的设计图。终于敲定了最后方案。 马子昂没再把富顺的小本子还给他,那些铅笔勾勒的线条久久在他脑海里盘旋。他仿佛看到一颗建筑界设计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但是,现在还不是这颗新星熠熠生辉的时候。这个时候。他还不允许有第二个马子昂出现! 但眼前,这颗新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黄长浩递给他的“黑名单”上。 “这些都是从海西设计院出来的?”马子昂再次扫了一眼那串名单,问道。 “全公司没有一个从设计院来的,这些都多少和设计院的员工沾点亲带点故!大多都是项目部的工人,根本不肯能接触咱们的方案……” “那这个刘富顺……”马子昂说起这个名字,竟然会有一点点心痛。他害怕自己被复制,但又渴望自己的灵感被理解、被感知,甚至有另一个自己来替搞设计!他确实太累了! 黄长浩站起来。打开门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又把门反锁好。再次回到座位上。“马总,小刘和湘瑜有一些交集,您放心,这个名单只有我知道……” “咳咳……”马子昂起身添了一点茶,“湘瑜这孩子,那天可是出尽了风头呀,哎,枉费我一片苦心……” 黄长浩掏出一包烟,给马总和自己各点了一支,缓缓地说道:“年轻气盛,也可以理解!只是那个孙建国着实可恶,用这么一招来对付我们……” 马子昂弹了弹烟灰,笑着叹了口气,说道:“哎,现在不比以前,我们既是官,更是企,他们和咱一样,要生存呀!别说在广厦,就是在海西的几次交手,他也是我手下败将,倒是这一回,用湘瑜这匹马来将我,把我将死了呀!” 黄长浩点点头,说:“是呀,湘瑜一定是被利用了!还是您大气,要换了我们其他人,那天的评审会行就会闹起来!您看看,周市长都为您的识大体、顾大局竖了大拇指!” 马子昂笑了起来。“我和老周是老朋友了,他能理解我!但这次的专家团也确实有真水平,咱们虽然没参加评审,但湘瑜替我们将方案送给了评审团,怎么样?方案已经通过了吧?” 黄长浩把烟掐灭,说道:“已经通过了,我正在准备施工投标……” “这个没有问题!我早上还和老周通电话……扯远了……刚刚你说湘瑜和小刘……”马子昂的表情再次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真是刘富顺把方案给了设计院,他该怎么办?开除?他舍不得;留着,心腹大患呀! 黄长浩说:“小刘和湘瑜在江云的时候就认识,并且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据可靠消息,两个人一直在处对象……” 马子昂听见最后三个字,反问道:“处对象?他俩认识的事情我知道,关系一直也不错。现在湘瑜是彭友光的助理,这个项目正好是彭友光负责,从名单上看,刘富顺……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可是你有确凿的证据吗?” “暂时还没有……但这些人里头,知道设计方案并且不需要看一遍就能记下来的,只有他呀!”黄长浩鼓起勇气说出了这番话,他知道,刘富顺是马子昂亲自带进来的,但他也顺便调查了一下,刘富顺和马子昂除了两次相互伤害的事故之外,别无交集。倒是马总的亲生女儿马云梅,特别喜欢那个乡下小子! 马子昂从唐雯那里知道一些富顺和湘瑜的事情,上次回海西。唐雯还和他提起过这俩孩子,他也没有多想。现在听了黄长浩的话,再想起来。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既然他自己有这个创意,并且也知道三局在和海西设计院竞争,为何不直接给湘瑜,而要告诉他马子昂呢?一定是他那时觉得方案还不成熟!照这样看来,我马子昂竟然被这个臭小子给利用了? 马子昂抑制住心中的怒火,笑着问黄长浩:“如果真如你所说。刘富顺‘通敌’,该如何处理?” 黄长浩有些为难。毕竟刘富顺是马总亲自带来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马总常说的。“马总,我现在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何况小刘也确实很聪明。咱也不能因为猜疑。就失去一个天才设计师呀!” “如果是内奸,这样的天才我们宁愿不要!开除吧!” “咚咚咚”,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黄长浩一边起身一边问道“开除?” 马子昂点点头,示意黄长浩去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是助理陈波,“黄总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们了!马总,有您的一封挂号信!” 黄总把信接过来。又准备把门关上。 “这个陈波,越来越没规矩了!”马总念叨着。从黄长浩手里接过信。 寄信地址是“海西市康熙北大街58号海西市建筑设计研究院”! 他赶紧撕开信。“道歉信”几个大字引入眼帘,信的内容足足三页。马子昂一目十行、脸色骤变,突然瘫坐到椅子上,用右手撑住脑袋。 “马总,您没事儿吧?”黄长浩赶紧起身,准备过去扶住他。 马子昂赶紧把信收起来。“老黄,你先去吧,我不太舒服!” “要不要叫王师傅送您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眯一会儿就好了,最近酒喝得有点多……对了,刚刚说的开除刘富顺的事情,再从长计议一下……” …… 在海西建筑设计研究院,领导班子正在党委会议室研究对设计六部主任彭友光和主任助理李湘瑜的处理意见。 “这是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设计院成立三十多年来,设计和研究出无数个作品,每一件都是凭真本事!这种投机取巧的剽窃行为,是对院党委的不负责任!”研究院的一把手气得拍桌子,其他几个党委成员都把目光投向了孙建国。 孙院长站起来,给大家鞠了个躬,把眼镜摘下来,说道:“主要责任在我!牟院长。一方面对下属管教不严,用人失察;另一方面在设计方案上把关不力,缺乏创新!” “老孙呀,你是院里的元老,又是这方面的专家,这回真的是因小失大了!我知道你从头至尾并不知情,但你一直看重的这个彭友光,胆子也太大了!” “我知道,彭友光确实让人大失所望,他已经做了深刻的检查,并且愿意接受任何处分;至于李湘瑜,我相信她是无辜的,尽管错误的根源在她母亲……” “也亏得是李湘瑜的母亲,要换了别人,马子昂直接就和我们法庭上见了……” 关于广厦文化中心设计方案的风波终于水落石出。 问题出在李湘瑜身上,确切地说,出在唐雯身上! 海西的夏天刚刚到来,唐雯日盼夜盼,终于盼回了几个月见不着一面的丈夫。她有时候真想一气之下回到江云,可想想女儿,她还是忍了下来。再说,马子昂也是为了事业,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放弃曾经的初衷吧? 唐雯年轻的时候就很漂亮,一直很注重保养,尽管已经四十多岁,但她脸上根本看不出一点皱纹,有时候和湘瑜走在街上,别人都以为是姐妹俩。 马子昂在外逍遥惯了,回到海西,去学校看了一下云梅,又觉得空闹闹的。突然想起在海西还有风韵犹存的老婆,这才带上行李和公文包到了唐雯的住处。 唐雯看到久别重逢的马子昂,激动得掉了好几次眼泪。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享受了夫妻间那种久违的交融。 对唐雯来说,这是多么奢侈的事情!本以为到海西找到了余生的依靠,没想到这个为了事业家也不顾的男人,从来都是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她苦苦纠缠来的,除了那一张毫无意义的婚约,就是对一个家庭的破坏和一对母女对她的恨! 恨!她也恨! 她知道,马子昂并不爱她,或许,他谁也不爱!之所以跟她结婚,完全是当时他原本的家庭被破坏殆尽,用这样这样一种手段来保住他所谓的尊严罢了——至少,他选择了的是一个有正经工作的寡妇,并且愿意出钱抚养她的独女! 马子昂呼呼睡去之后,唐雯起身翻了他的公文包。包里有很多照片,照片上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水灵灵的脸掩饰着她们污秽的心。她拿出了一本关于广厦文化中心的设计方案藏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睡到他身边。 第二天,马子昂飞往广厦。马子昂一到公司,就接到唐雯电话,说他方案落下了,已经挂号邮寄过来了。他也没做多想,收到方案就把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了。 唐雯把复制的设计方案送到了彭友光的手里。 她和彭友光已经是老熟人了,为了帮女儿,唐雯和他打了无数次交道。她知道,湘瑜的领导的父亲,正在海西人民医院奄奄一息。 “唐护士,我爸爸让您费心了!” “哪里的话,您一直这么照顾湘湘,我还没来得及感谢您呢!” “她本身就很优秀。现在正在参与一个大的项目设计,提出了很多有建设性的意见……” “哎,一个女孩子,非要做设计。你们最近在忙广厦文化中心的事情吧?” “是,都没个头绪,现在设计越来越难了!” “您看看这个……”唐雯把马子昂的设计方案递给彭主任。 彭友光惊讶地看着唐雯,半天吐出一个字来:“你……” 唐雯接着又塞给彭友光两万块钱,说道:“彭主任,您最近也急用钱,先拿着,就当我借给你的。这个方案你看看,我先生帮湘瑜做的,您看能不能用上,年轻人呀,也需要我们推一把!” 彭友光推辞不掉,揣着两万块钱和设计图,照搬照抄了三局广厦分公司的设计方案,并顺利通过领导验收,最终定稿! 彭友光何其聪明?他知道那个方案并不是马子昂自愿拿出来的,又不好驳回唐雯,只好将计就计。一方面让湘瑜全程参与,把马子昂的设计图说成是湘瑜的创意;另一方面又设计了假车祸事件,让湘瑜跟着孙院长到广厦,出尽了风头。 这样,如果马子昂真为湘瑜设计出这么一套方案,并在评审会上胜出,那也算是帮唐雯达成愿望;如果唐雯的方案是偷来或者骗来的,那也不关自己的事,自己全身而退,有什么黑锅,让李湘瑜自己去背! 可聪明反被聪明误!被蒙在鼓里的马子昂虽然评审会当天忍了下来,过后还是给设计院的一把手来了电话,大骂一通之后让这边给个说法! 牟院长和马总设计师也是老交情,被骂这样难听的话还是第一次,他当即批示纪检监察部门调查。没多久,调查结果出来了,并被提到今天的党委会上研究。 会议最后决定:给予彭友光开除公职处分,给予李湘瑜记大过处分;以公司名义给华建三局广厦分公司写一封致歉信,并向其征求意见,广厦文化中心设计方案可否由双方共同署名……(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道歉信 牟院长的这一招不可谓不高! 给华建三局的道歉信是他亲自手写的。他首先非常诚恳地表示了歉意,也非常委婉地把唐雯如何收买彭光友的事情说清楚,进而恳求马子昂给个台阶下,双方联合署名设计方案——并且,让华建三局总设计师马子昂的名字放在前头。 马子昂之前猜到了结局,却没有猜到开头! 他以为,老牟固然深算,总不能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现在,他是马失前蹄,后院着了火。你马子昂自己把方案漏出来的,我们该处分人也处分了,该署名也给你们署名了,这个台阶给的够高了! 唐雯的账后面再算——或许根本也没什么好算的,毕竟还是一家人,闹出去,也不好听! 所以,牟院长的这个提议是“再好不过了”。谁让自己理亏,公司机密是从自己这儿流出去的,家风不严妻子还行贿,人家没把唐雯撂给司法机关算是客气的了!人不得了便宜卖乖,难道还真期望他们拿着中标设计方案拱手相让呀? 这么一想,马子昂的心情就好的多了。吩咐下属赶紧准备施工投标方案——哈,这文化中心最赚钱的环节还在自己手里! 至于刘富顺,他还是分公司的员工,在马子昂的心里分量更重了!只是他和李湘瑜的关系,实在不应该再维系下去。 你唐雯不仁,也别怪我马子昂不义! 富顺被陈波带到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里。他一直也没想明白海西设计院怎么搞到的施工图,并且,是李湘瑜站上去和马总对抗。 “小刘,来,这是你的本子!”马子昂很客气地把富顺之前设计文化中心的绘图本还给他。 富顺把本子捏在手里,很不自在地立在办公桌前。 马子昂倒了杯水走到富顺跟前,说道:“紧张什么?快坐下!小刘。这回你的草图变成了精细的方案,不高兴?” “不是,马总,设计方案不是被……”富顺顿了顿,“放弃了吗?” “哈哈,看来你也被骗了呀!其实我们不是放弃方案,而是和海西设计院合作,共同做的这个方案!现在方案已经中标,过几天公布出来你就知道,那是一个合作的作品!” 富顺瞪着大眼睛。“合作?”他默念着。这算什么合作,从来没见双方设计师交流过。 “对,合作!那天真应该带你去评审会现场的,这回的评审是公开讲演,我女儿湘瑜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呀!” 富顺听到“湘瑜”这两个字,内心还有一丝疼痛。上次因为方案被剽窃,他本想去找湘瑜问个清楚,可他终究没有勇气。第二天,湘瑜回海西了! 他又埋进了设计室的资料堆里。“剽窃事件”并没在分公司引起轩然大波,知道那件事的人,真正做到了“到此为止”! 富顺把本子裹成一卷,紧紧地攥在右手里。不禁打了个寒颤——马总办公室的空调吹得他背脊骨发凉。 马子昂看着富顺凝重的表情,试探性地说道:“我听你唐阿姨说,你和湘瑜在江云就认识了吧?” 富顺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脑子里是对江云那段欢乐时光的回忆。他低着头。说道:“嗯,我们是建校的同学。” “这孩子呀,去了一趟国外。回来就非同一般了,我让她来局里的公司工作,她不愿意,非要去专业的设计机构。这样也好,上阵父子兵嘛……你和湘瑜的事情我和唐雯都知道了,我们挺支持年轻人自由恋爱的……” “恋爱?”富顺惊得本子都掉到了地上,“马总,唐阿姨可能误会了,我和湘瑜……” “我和你唐阿姨都是开明的家长,这也是个好事情呀,我们没有反对意见!” “不是的,马总,我和湘瑜没有确定过恋爱关系,我们……我们是普通的好朋友……”面对这么尴尬的“家长谈话”,富顺紧张得说话都吞吞吐吐。 “你这孩子,怎么话都说不清楚了?没关系的,年轻人谈恋爱,很正常嘛!” “我真没谈恋爱!”富顺着急得快要流出眼泪。 “哈哈哈,和你开玩笑的!小刘,好好干,湘瑜现在既是咱们的合作伙伴,也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更重要的,他是我的女儿!你们不在一起也好,要不然咱们更尴尬!哈哈!” 富顺看到马子昂的笑容,终于稍微平静了一点。“马总,咱要和海西设计院长期合作吗?我看过他们很多公开的设计作品,确实很有水平……” 马子昂的脸忽地沉了下来,一瞬间又眉开眼笑。“暂时没有长期合作的计划,但是我们可以多学习嘛,尤其是你,多学学!咱们分公司的设计部,是全局水平比较高的,有国外留学的,有博士毕业的,但他们太死板,你呀,一定要没有束缚地去做设计……” 富顺注意到马总那一瞬间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他点点头,说道:“谢谢马总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您的期望!” “好,去吧!对了,这里有个项目,你拿去看看,有空的时候想想,一会儿我让小陈给你拿点绘图纸,多研究研究,下个礼拜你把设计图拿来我看……我这边给你布置的任务,就别在设计部去说了……” “好的,马总,我先去了……”富顺转身出去,一开门就迎来了一阵热风,逼得人出不上气。 …… 海西的天一样热得人发慌。湘瑜站在四楼的阳台上,不远处的海蓝的让人想扑上去。 因为主任助理并不算一个职务,并且新来的主任也从另一个部门带了助理过来,所以她这段时间她一直闲着。既不参与任何项目设计,也没有被安排具体的工作。 更主要的是,她心里烦躁! 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和母亲大吵一架,一个人躲在公寓里哭。她突然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甚至想要离开海西,离开这个处处让她伤心的地方! 可是,她能去哪里呢? 她突然想到办公室的抽屉里还有一封信,对,为什么不给自己放个长假,去那个幽静的地方看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打麻将 湘瑜请了半个月长假,买了一张火车票,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江云市。 曾经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江云和中国任何一座城市一样,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公路、铁路等陆路交通四通八达,加上长江口岸的地理优势,这里的经济发展突飞猛进。三线建设时期留下的工厂再次活跃起来,整座城市在火炉里翻滚。美丽的山城一天一个样! 从火车站到江云码头的路也被重新改造过,大路两旁十多层的电梯房已经司空见惯,大马路上穿梭的私家车明显增多,新建的商场和临街的铺子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应接不暇。 不变的是那些火锅店。热天的傍晚,人们甩开膀子、亮开嗓子,喝酒、涮肉,划拳、唱歌,那些熟悉的乡音又萦绕在她耳畔,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在某一个小巷的转角处,遇见了卖冰棍的大爷! “叔叔,这个冰棍好多钱哦?” “一角钱,冰的很,解暑止渴,要不要嘛?” “来一根儿呗!” 湘瑜吃着冰棍,那种甜甜的、凉凉的感觉简直“爽巴适了”! 江云的夜已经被路灯点亮,沿江的围栏串起了一条火龙,倒映在江里,照亮了虎龙山。 这不是她的目的地,但今晚她只能在这里歇脚。她家的老房子已经被卖了。她不禁苦笑了起来,这个看着她长大的地方。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她倒是认识几个远方亲戚,但这么多年不见。不免生疏了。 她停下来揩了揩汗,又把贴在背上的背包放下来提在手上。不远处就是江云码头,在那里,有一个傻傻的小子,曾经挑着重重的货物在石梯攀爬,还有有一个傻傻的“假小子”,在一旁为他加油助威。 时间仿佛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隔了千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牵挂什么,为什么就是忘不掉? 我们年轻的时候也以为有的爱可以亘古不变,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才发现自己的幼稚。很多人来了又去,我们甚至很快就会忘掉他的脸庞;有的人去了再来,才发现一切过去的早就过去了,来的。不过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渐渐地。去的人只留下一个背影,这辈子也不会转过身来;而我们自己也同样转过身去,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当你再回过头,世界已经变了摸样,谁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可是湘瑜的路却那么清晰,他们走过的脚印并不多,却那么深深地烙在了路面。她重复地在那条路上徘徊。生怕走错一步。 湘瑜快步走到路边,江上的轮船已经靠岸。大船上陆陆续续走下许多人来。“棒棒”们一拥而上,把旅客的行李或者挑在棒棒两头,或者直接一头扛在肩上。 偶尔遇到一个外地人,“棒棒”竟然也会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和人交流,热情的“棒棒”们,做起了兼职导游。 不过,码头上的“棒棒”似乎少了好多,浮吊取代了人工作业,货运所需的劳动力大大减少。“棒棒”们开始涌向大街和火车站,甚至比江云更远的地方。 湘瑜一抬头,“永翰装卸”“永翰劳务”几个大字引入眼帘。看来刘永翰的生意已经越做越大了,曾经的仓库被六层高楼取代,四五个新修的泊位和浮吊,正在长江的大浪里淘金。 湘瑜看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她并没有打算去酒店,而是朝刘永翰的家走去——去年她曾在这里住过一夜。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请问您找哪个?” “您好,阿姨,我找杨桂英!” “哦,她不在,出去打麻将去了!” “哪个时候能回来?” “说不准,有时候一整夜都不回来。” “刘永翰叔叔呢?” “老板忙生意,也说不清楚啥子时候回来!” 湘瑜探着脑袋,看到客厅沙发上的富利,正拿着遥控器看电视。“富利……”湘瑜叫了一声。 富利转过头看了一眼,小家伙的鼻子像极了刘永翰。“你是哪个?”他放下遥控器,走到门口,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大姐姐。 “我是你湘瑜姐姐,你忘了?小皮蛋!”湘瑜在温柔在富利脸上揪了一下,又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可以发声的小鸭子。 小家伙拿着玩具,捏着“嘎嘎”地叫唤。“湘瑜姐姐,我带你去找我妈妈!”他仰起头拉着湘瑜往外走。 “富利,不许出去!”开门阿姨拉住富利,“姑娘,你到楼下的茶馆看看,老板娘可能在那里!” “好的,谢谢您!”湘瑜完全可以理解这个女人,看样子是刘永翰请来的保姆,面对陌生人,她这是负责任的做法。 湘瑜从楼上下来,临街的铺子写着“桂英茶楼”,从字面上理解应该是桂英开的茶楼。茶楼里喝茶还真不少,几个伙计穿梭其间,大厅的深处还有几个包厢,包厢里传出“嚯嚯”的麻将声。 “请问杨桂英在这里吗?”湘瑜拦住一个端茶壶的小伙子问道。 小伙子没有答话,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最里面的包房。 湘瑜过去推开门,四个人正忙的不亦乐乎,八仙桌上的四个女人各显神通,“吃吃碰碰”乐在其中。 桂英衔着一根香烟,嘴里正吞云吐雾,耳垂上、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处处都是金银首饰,摸牌的时候晃得叮当响。 “碰!”桂英掐灭香烟,从牌桌中间拾起一张“八万”来,一抬头看到了湘瑜。“湘瑜?快坐下,”桂英朝门口的湘瑜招手,“好久到的?” “刚刚到!”湘瑜笑着走过去,在桂英旁边坐下来。 “这是李湘瑜,这是王姐、周姐、林姐,都是捧我场子的好姐妹!”桂英简单介绍了一下,“三万是不是?哈哈,胡了,三六万,清一色!” 湘瑜朝她们点点头。她并不会打麻将,但她也不想打扰这些人游戏的兴致。 桂英从烟盒里拿出几根烟来,递给湘瑜一支。湘瑜摆摆手连说不会。桂英又说:“来,打麻将,湘瑜!”说完就要起身。 “我不会!”湘瑜再次摆摆手。 “富顺呢?没和你一起?”桂英坐下来继续码牌。看来她并不关心富顺的事,根本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 “哦,没有,桂英,你先忙着吧,我出去走走!”湘瑜被香烟呛得咳嗽,这包房里污浊的空气让她透不过气来。 “好嘛,你看我想走又缺个角子,你上去让陈嬢开门,在家看会儿电视,我再打两圈就回来……” “你玩你的,我去找个朋友!”湘瑜和几位大姐招招手,起身出去了。 大街上的热浪个长江里的波涛一起翻滚,湘瑜的心里说不出的心酸。那个比她还小两岁的杨桂英,现在是穿金戴银的老板娘,可却掩饰不住内心的苦闷…… 人啊,究竟要怎样才会快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爬山坡 李湘瑜突然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杨家湾,几间瓦屋低矮却又亲切,侧面新建的加工房里发出“轰隆隆”的电动机声。一群小鸡崽子跟在鸡妈妈的后头觅食——石板上有些碎米或者糠麸。 “湘瑜?是湘瑜不是?”淑芬娘正在堂屋喂蚕,一抬头就认出了这个城里人。 “吴阿姨,我是湘瑜,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快进来坐,太阳这么大,啥时候来的?也没听淑芬说起一声。”吴阿姨出来牵着湘瑜往屋里走。刚刚停歇一阵的电动机又发动了。 “闹哄哄的,快坐着!”吴阿姨在柜子上取下暖水瓶到了一杯凉白开过来。 “谢谢阿姨,那就是淑芬信里说的加工房吧?”湘瑜指着不远处的瓦棚,“淑芬呢?在里面吗?” “没有,她上山去了。” “林场吗?” “是呢,这娃娃,啥子都晓得!”吴阿姨坐下来,看着湘瑜。这女儿真白净,看来城里人不晒太阳就是好。这次看上去比上回顺眼多了,头发再不是卷黄怪模样,穿着打扮也中规中矩的。 嘿,还真像电视剧里的女干部呢!要是她真和富顺相好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只不过她晓得,富顺这娃娃现在根本没耍朋友。 “嗯,我和淑芬一直写信呢!”湘瑜从簸箕里抓了一条蚕,放在手心里任它爬行,痒痒的感觉让她既舒服又有些害怕。 “我去做饭,等你叔叔机子停了,他叫山对面的人喊淑芬和广文回来吃饭!”吴阿姨起身,把蚕簸放到蚕架上,“开电视看!”她骄傲地指着一台黑白电视机。 “不看了,阿姨,我去山上叫他们吧?”湘瑜起身就要走。 “别去了,这么大太阳,晒黑了!” “没事儿。我上班的时候也经常往工地上跑。您告诉我怎么走?” “从梨园上去,顺着竹林后头有一条小路,广文前几天砌了一下,天晴应该还是好走的。就一条路,走到山上就看到林场了!” “好!”湘瑜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把遮阳伞、一把小折扇,就出去了。加工房的轰鸣还在继续,陆陆续续有人进出,她进去和杨泽贵叔叔打了个招呼。刺耳的机械声让她难受。可能杨老四还没认出这是谁来,湘瑜已经一溜烟不见了。 湘瑜和淑芬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两人几乎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她在信里得知,淑芬承包的林场几乎都是由广文在管理,痴情的王广文已经打算在山上为淑芬修一座房子,他为了淑芬,已经搬到石桥来,成了一名半工半农的人民教师。 砚台山不高,尽管路已经稍稍拓宽并且砌了石头,但在但对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湘瑜来说。依旧太过危险。湘瑜的伞几乎成了负担,两旁的松柏成了自然的遮阳伞,但却遮不住烈日当空的高温。 她几乎走一步就要歇一阵,看着比虎龙山低矮很多的砚台山,却怎么爬也爬不完,迟迟看不到尽头。 她看着时间,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那一片绿油油的橘子园。要知道这段路对淑芬来说,也就二十来分钟。 “汪!汪汪!”大黄嗅出了陌生人的味道,对这个外来“侵袭者”发出警告。 湘瑜只好停在了原地。她本想往后逃离的。可看看回头的路,她根本就没有力气再跑了。“淑芬,广文……”她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伞,一边几乎带着哭声呼喊。 “做啥子的?”杨泽富老汉听到“队友”的警报。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他望着这个在哪里见过一面的姑娘,并没有端起猎枪。 “大叔,请问杨淑芬在这里吗?”湘瑜终于看到个人。那黄狗看到主人过来,一下子放松了警惕,趴在地上吐舌头。 “我是三叔,不是大叔!”杨泽富纠正道。他知道自己的纠正是徒劳,因为王广文这小子也是“富大叔、富大叔”的叫。“你是哪个哦?找她做啥子?” “三叔,我是淑芬的朋友,我叫李湘瑜。我来看看她的果园!” “朋友啊?朋友好啊,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大黄,过去,这是淑芬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朋友!我带你过去……”大黄夹着尾巴躲到阴凉的地方去了,杨泽富接着吆喝道:“淑芬,你有朋友来看你!” 湘瑜走了一早上的山路,再加上这段要人命的小路,双腿已经酸疼得直不起来。 不过,郁郁葱葱的果园很快让她忘记了腿疼,那些绿油油、巴掌大的橘子叶,发出淡淡的清香;橘树之间的枝桠交织,穿梭其间仿佛在画境;阳光透过枝叶间泄在草地上,青青的小草正贪婪地享受那点点斑驳的光亮;有些树下,还种了些豆角和黄瓜,藤蔓缠绕着树干,挂满了诱人的果实…… 湘瑜一定想象不到,几个月前,这里的树枝还光秃秃的一片,那时的杂草已经没过了腰。 园子里零星分布着几个水池,看样子刚修好不久,碧绿的水面上还浮着一两只蟾蜍。广文正在一个水池边往水桶里舀水,淑芬在不远处除草。 “淑芬,快,有个好朋友来找你耍!”富大叔把湘瑜领过去,又唱着高亢的革命歌曲“巡逻”去了。 “湘瑜姐?天啊,你怎么来了?”淑芬赶紧放下锄头,激动得手舞足蹈,“啥子时候到的?累坏了吧?” “淑芬!你这个地方好难找哦!”湘瑜同样激动,淑芬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整个人都开朗了起来,假发下的那张脸,除了一点点伤疤,依旧那么清秀。 淑芬忘记了自己满手的泥巴,湘瑜却因为淑芬粗糙的手而感到亲切。两个姑娘双手握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微笑。 广文也放下水桶,过来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他搭一块儿旧毛巾在肩上,穿着一件破汗衫,露在外头的每一处皮肤都黝黑发亮,哪里看得出一点老师的样子? “李湘瑜,哈哈,淑芬天天念叨你,终于把你给念叨来了!你看你,还是那副德行!” “哈哈,我没变,你倒是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黑黢黢的,你说你是老师都没得人相信!” “嘿,不相信?你去看下我们学校另外两个老师,比我还黑!”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湘瑜姐,累坏了吧?到那边去喝口水!”淑芬拉着湘瑜往茅屋走,广文跟在后头。 “湘瑜,是来我们这边开会还是做啥子?怎么有空来这里,你应该很忙呀!”广文问道。 “什么也不干,就来看看你们!”湘瑜回头看看广文,赤着的脚上全是泥巴,她有噗呲笑了起来。 “广文,你在崖边边上喊一声娘,就说我们晌午不回去吃饭了,湘瑜姐今天太累了,我回去熬点稀饭将就一下,晚上再回家吃!你下午还要上课!” 听到淑芬的这些话,湘瑜才想起自己爬上山来是为了喊他们回去吃饭。但淑芬这个体贴人的安排让湘瑜觉得再好不过了,她还想下午去广文所在的学校看看呢! 她顺手揪了一棵黄瓜,嚼在嘴里,一直凉爽了到心窝里,比那冰棍还“巴适”! “二伯,二伯……”广文在崖边的呼唤响亮而清澈。 “哎……” “淑芬和我们中午不回去吃饭,你和我伯娘说一声!” “要得!三嫂……”山那边传过回声来,广文刚刚的话被重复一遍。 湘瑜沉迷在这种传统的通讯方式里,就像一首醉人的歌,美得让人眩晕……(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灰机飞 午饭很简单,一锅粥、一碗炒豆角、一碗烧土豆。但湘瑜却吃的特别香,这一路走来,这算是好好吃了一顿饭。 “淑芬,你手艺真好,太好吃了!”湘瑜已经添第三次粥了。 “好吃就多吃点,这一路累坏了,吃了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可是最怕坐车了,坐两个小时就晕得想吐,你这两三天都在车上,坐了火车坐汽车……”淑芬一边给湘瑜夹菜,一边说道。 杨泽富瞅着湘瑜,脑子里想象着火车的样子,问道:“火车?姑娘,你坐火车来的呀?那家伙‘乌拉乌拉’的跑飞快,坐的人又多……” 广文有些怀疑地问杨泽富:“富大叔,你坐过火车?” “没坐过火车,还没见过火车跑?那年我送老四去嘉南锯腿,我看到一辆火车,‘哐当哐当’就开走了!我咋个招手他都不停!”杨泽富瞪了广文一眼,然后冲着湘瑜嘿嘿笑。 湘瑜听到坐火车就想吐,摇摇晃晃二十多个小时。坐车的什么人都有,车厢里什么味儿都有,现在想起来,胃口都没了。但三叔的话又把她逗乐了,淑芬这果园的“管家”,还真是个“活宝”。她笑着问:“三叔,火车不好坐,您呀,以后在这山上开个直升飞机,可以上天呢?” “灰机,这我也见过,有时候天气好,我在这山顶上晒太阳,一架灰机‘啾’地一声就灰过去了……” “您没招手了?”广文笑的前俯后仰。他想到村小另外两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也是这样,“h、f”分不清楚。 “可不敢招手了,指不定扔一颗炸弹呢!”杨泽富放下碗,用手抹了一下嘴巴。 淑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三伯,现在的飞机不扔炸弹了,湘瑜姐就坐过飞机,从外国坐回来,坐好多天呢!” “真的呀?湘瑜姑娘,在灰机上往地下能看到啥子?是不是我们比蚂蚁还小?我在往天上看灰机,比个老鹰还小……” “三叔。飞机真平稳飞行了,根本看不到地面上的东西,大多数时候都是云,所以您在这山顶上看到的。可能还真就是一只老鹰!”湘瑜耐心地分析。 广文刚刚吃的一口饭差点喷了出来。 杨泽富不知是被取笑了,还是被刺激了,气愤地站起来,端起猎枪就往外走。 “三伯,你干啥去?”淑芬看着架势不对。瞪了广文一眼,赶紧起身拦着三伯。 “我就说是老鹰,罗麻子非得说是灰机!我去把那老鹰打下来,让罗麻子看看,究竟是个啥子?”杨泽贵说完就往外走。 “三伯,你端着枪可得小心点……” “放心吧,逗你们耍呢,我去转一圈看有啥子野味,晚上到你家下酒,给湘瑜姑娘接风!”杨泽富牵着大黄就走。“我一哈儿就不上来了哈,直接到你家去!” “要得!”淑芬摇摇头,耸了耸肩膀。 一旁的广文正在给湘瑜介绍这个风趣的老汉。湘瑜这才晓得,原来善良的淑芬承包果园有一半是因为这个三叔。 “淑芬,好人有好报,你看你这园子,明年肯定大丰收!” “不折本就好了!”淑芬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伤疤就像消失了一样,嘴角的那一块儿,宛如一个美丽的小酒窝。 “这山上吹着风还蛮凉快的。广文。你教书的学校离这里多远?” “不远,下个坡就到了,”广文这一提醒才想起下午还有课,挽起袖子一看已经快两点了。“你们先吃,我要迟到了……”广文放下碗筷,拔腿就跑。 “穿件衣服……”淑芬站起来从壁上去了一件衬衣给他,“下午放学就回来,我们下山去吃饭……” “晓得了,先走了……”广文拿了衣服。提了鞋子,一溜烟就不见了。 湘瑜站起来,她本想让广文等等她,可看着着急的广文,再摸摸自己酸疼的小腿,她只好放弃了。 “湘瑜姐,再吃点饭!”淑芬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 “撑死我了,吃不下了!” “那你去那边床上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湘瑜指着屋里的木床,“这房子还是集体林场的时候搭起来的,本来都快垮了,我们简单修了一下,广文在学校也没个住处,就在这里住,还有我三伯……” “挺好的,淑芬,你真能干!”湘瑜帮着淑芬把碗筷收起来。 淑芬把碗筷端到门口,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边洗碗一边和湘瑜聊天:“能干啥子哟?咱们农村人就这样,一天不做活路,就觉得没有依靠了!” “所以你们能干呀!”湘瑜端着小板凳坐到淑芬跟前。她实在站不起身来帮忙——小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替你高兴,我在信里就感觉到你活泼开朗起来了,没想到你现在的状况比我想象的还好!人就是要这样,往前看,啥子都会好起来!” 淑芬点了点头,“湘瑜姐,你说我呢!你也要往前看呀,你最近遇到不高兴的事情了吧,我哥他……” “你呀,不仅手巧心灵,这眼睛也怪尖!遇到点烦心事,来这里散散心……” “你这跑一趟是不是更烦了?大老远的,折磨坏了,我看你腿都肿了!” “没有呀,看到你这片园子,还有三叔讲的笑话,整个人都好了,嘿嘿……” “你少哄我了,湘瑜姐,是不是我哥他……” “也是,也不是吧?!”湘瑜回答着,仿佛也是在反问自己,然后淡淡地说道,“我上个月去了一趟广厦……” “找到我哥了吗?”对于湘瑜姐和富顺哥的感情,淑芬只能单方面从湘瑜这里得到消息。因为无论她在信里怎么质问或者劝慰,富顺的回信里对这件事从来只字不提。 “不是找你哥,是因为单位的事情出差。呵呵,这回人都丢大了!” “怎么了?”淑芬把洗好的碗倒过来漱水。 湘瑜指着对面猫儿山要上那一排排梯田,绿油油的水稻铺在上边,微风吹过,荡起一层层碧浪。“淑芬,看到那片梯田了吗?” 淑芬点点头。 “其实我早该想到,那个方案就来自这个熟悉的地方,石桥的每一座山里,都藏着这样一幅图画,尤其到了秋天,那里一定很美!” 湘瑜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文化中心的设计方案。她见淑芬听得云里雾里,又耐心地讲起了这次设计方案风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槐树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淑芬聚精会神地听完了这个故事,问道:“湘瑜姐,你怎么确定你说的方案出自我哥手里呢?他和你说的吗?” “不,我只是直觉,直到我现在看到了那错落有致的梯田……淑芬,你不是在信里和我说他在华建的设计部吗?我确定,一定是天才的作品!” “他不过是在里面打杂的,你说的那么深奥的东西,他怕做不出来哦!” “你不了解他,淑芬,你哥是个天才,天才你明白吗……” “我知道,湘瑜姐!你在广厦没去找我哥吗?” “我想去找,可是我害怕,我一想到他,就想到他在海西那绝情的眼神,可是一瞬间之后,又全是他的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湘瑜姐,你还记得去年你来的时候怎么劝我的吗——勇敢地走出那一步……” “不,天才和广文不一样,我已经试过了,最后只会让自己更痛,并且也让他难受……” “湘瑜姐,我们女人可能都是脆弱的吧!我哥那根木头,我再写信去说他!” “你别告诉他我来过这里,好不好?淑芬,我只是来散散心,没关系的,我做的一切,我并不希望他知道,只要我感觉到他理我很近就可以了,真的,就像你跟我写信,我就觉得他离我不远……” 淑芬替湘瑜感到难过,把头扭向另外一边。等到湘瑜说完,她才转过来,可她们再次对望的时候,湘瑜的不快似乎已经被挥去。 她不能理解湘瑜姐,为什么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姑娘,对待感情有些不成熟。还会这样痴痴地恋着一个人?并且,那个人明明已经离她很远了!难道真的像她说的,因为自己的一封信会让他觉得富顺哥离她很近吗?不可能,除非湘瑜姐的神经被刺激坏了! “我知道你不能理解我。淑芬。我也不能理解我自己!可真的就是这样,到了江云,我看着他曾经呆过的地方,心情就好了大半;刚刚看到那块儿梯田,我觉得方案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湘瑜站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腿疼都好了大半。 “好了,湘瑜姐,去那边木床上睡一觉,一会儿天阴了我们下山!”淑芬扶扶着湘瑜姐。 湘瑜试着走了两步,腿好像好一些了。“你下午做什么呢?”她问淑芬。 “倒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就在这园子里,你去睡吧?” “我不睡了,你带我去看看广文教书的学校吧?” “可是你这腿……” “没事儿的,慢慢走走就好了,不是不远嘛?” “好吧!”淑芬看着湘瑜期待的眼神。其实李宦寺村小她自己都很少去。至于广文上课的样子,她还真想看看…… 再过几天,孩子们就要期末考了,老师们一个学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着急过,尤其是刚刚当老师的王广文,开学的时候还专门花了一个月时间让孩子们养成礼仪,平日里上课也尽和学生谈天侃地,还要求学生必须说普通话。 家长们觉得这小王老师每天就晓得在林长里讨好杨家湾的妇女主任,娃娃们回到家里说些听不懂的普通话,阴阳怪调的。一点用也没有!可孩子们偏偏喜欢这个怪老师,有时候还跑林场上找老师补课——谁晓得是补课去了,还是给他干活儿去了? “慢点儿,湘瑜姐。就在那下头!”从林场到村小的路要比南边上山的路宽敞得多。几间和民房看着差不多的瓦房出现在眼前,如果不经介绍,谁能看出来这是一所学校呢? 两姐妹到了学校的操场里。一年级班的学生已经下课(学校没有统一的上下课时间,上下课甚至上学、放学的时间都由各年级的老师自由支配),孩子们在“操场”上疯玩,阳光和尘土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天真的玩性。 说是操场。实际上就是一块儿坑坑洼洼的土坝子,若是赶上下雨,和装满水的水田差不多。 只有土坝中间的那颗参天大槐树,在述说着这里悠久的历史。五六个孩子正在槐树底下玩儿,手拉手牵成一圈儿,也没把树抱拢。 孩子们赤着脚,似乎感觉不到这地面的高温。一个个汗流浃背的小鬼,灰头土脸就像刚从煤窑里出来,汗水从额头冒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马上冲出一道沟壑。不管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头发都乱作一团,看到两个不认识的大姐姐突然出现,都眨巴着大眼睛,就像看稀奇一样盯着湘瑜的花衬衣和牛仔裤。 “这就是……学校吗?”湘瑜惊讶地问道。 “对,李宦寺村小学校!”淑芬指着黄泥墙壁,工整的白色大字标注着校名。 在土坝的南面,三间并列的土墙房就是教室,很多地方的墙体已经裂开,能伸出个脑袋的大洞灌进去凉飕飕的风,还有几个用木板歪歪斜斜钉了几下的“窗户”,也让那拥挤的教室里凉快了不少。 这是在夏天!湘瑜想象着冬天的风从垭口刮来,孩子们一定冻得打哆嗦。 透过木板窗户,湘瑜和淑芬看见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广文,他洪亮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农民的形象全无。 “同学们,这是我们第六册书的最后一课《神笔马良》,在我上学的时候,打三角符号的课文老师都是让我们自己阅读。我现在却花了三节课来给大家上这一课,我是希望你们明白其中的一些道理。 “刚刚几个同学回答得都很好,就像你们说的,我们做人要善良、勇敢,还要有计策,多思考问题……但咱们的课后练习有一个问题,问我们假如你有一支神笔,你会画些什么?同学们,你们说这个世界上有神笔吗?” 孩子们齐声回答道:“没有!” “对,所以这个问题我们拒绝回答。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获得一支和神笔差不多的东西,那叫‘技能’,就像我们种庄稼,懂技术的收成更好,勤劳得肯定饿不着;而获得这种技能,必须通过点点滴滴的学习。 “下面,我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在现实中拥有了这么一支神笔!但这支神笔不是神仙爷爷送给他的,而是他通过刻苦努力自己打磨出来的。他每天比谁都睡得都晚,比谁都起得都早,就是为了看书学习,日复一日,他学遍了古今中外关于修房子的书,成为了一名了不起的设计师!他的笔,可以画出漂亮的楼房,画出长长的桥梁,画出高耸的铁塔……同学们,你们想不想拥有这么一支神笔?” “想!”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湘瑜红着眼睛,她不是因为故事里的主人公,而是因为孩子们真挚、可爱、率真的眼神。 她转过头,看着太阳下山的地方。不远处的石台上插着一根木杆,木杆顶部,一面已经褪色的五星红旗被夕阳映得通红……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安琪儿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安琪儿带着安拉的旨意,从天堂降落人间。她们洁白的翅膀消失,变幻成一个个小婴儿呱呱坠地,无论贫困还是富有,无论丑陋还是美丽,她们都没有选择。从此,完成她们一生的使命。 安琪儿是宗教中的天使,没有人去深究她们的存在。在宗教里,她们都是上帝安拉的孩子,因为平等而没有贫富之分,也没有美丑之分,她们都是善良的化身,拥有圣洁的灵魂。 可是,这一切仅限于宗教的理想或者想象之中,在残酷的现实世界呀,一切都会发生改变。上帝的孩子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同,出现了天壤之别。 当李宦寺的孩子们在尘土中嬉戏的时候,他们担心的只是带到学校的小背篓,在放学的之后能否在天黑前拾满柴火,割满草或者打满猪草。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美丽的蓝天,但他们不能想象,在这大山之外,同一片蓝天底下,同龄的孩子们在享受怎样的童年? 马云梅在海西第一实验小学实习,和孩子们一起在愉快的歌声里“荡起双桨”。 屋顶的吊扇呼呼的转动,把凉爽的风均匀地送到教室的每个角落;马老师纤细的手指在电子琴的键盘上跳跃,弹奏出美妙的音乐;独立的课桌上放着崭新的双肩包和彩色笔,小朋友们穿着整洁的校服,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挂着一张张愉快的笑脸,双手整齐地背在身后。 随着下课铃响起,孩子们来到平整的操场上,篮球、乒乓、跳绳、丢沙包……丰富多彩的体育活动让整个学校充满了活力。 云梅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和孩子们一起走出教室。长发和裙摆一起随风荡漾,在校园里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这是她今天的最后一节课。她和孩子们挥手道别,在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准备回家。哎。这一天上了四节课,教唱的都是同一首歌,也真够她累的。 “梅梅……”刚出校门,她就被人叫住。一个捧着鲜花的男人穿着天蓝色的衬衣站在门口。 云梅并没有理会,蹬着车往马路上走。 她几乎每天放学都能在这里看到他。要不是学校保安拦着,他一定会出现在校园里。 哎,现在的男孩子,尽跟着电视剧里学。向人表达爱意非得捧着一束鲜花? 云梅对这个男人毫无好感,甚至有些厌恶。回想起来,从这个学期开学到现在,都快快四个月了,他无论天晴下雨,只要她在这个学校,他就会准时出现。 云梅并不想看到他。每次都会加速通过校门——她实在讨厌那张脸!她恨不得马上报警!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一直跟在后边小跑,车胎恰好又没气儿了,怎么蹬也跑不快。 “梅梅。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可是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梅梅……”他在身后一边跑一边哀求。 越着急就越是不上劲儿。云梅左脚一抬,鞋子掉在了地上,车身一扭,人都差点摔倒。那个男人快步冲上来,一把搀扶着她。“对不起,梅梅,你原谅我好不好?” 云梅一把挣脱她,把车子丢在一旁。把脚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扔掉,站在滚烫的马路边。 但她并没有挣脱掉他的手。男人已经跪在了地上,手里的花抛在一边,双手紧紧地拽着她。“梅梅。我知道错了,我求求你,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云梅忍住眼泪,她不想多说一句话。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男人继续苦苦哀求着,眼里的泪水已经脱框而出,打湿了云梅的手背。 “石俊勇。请你放开手,你再这样我就要喊人了!”云梅的右手被揪红,但石俊勇并没有打算放手。 “你喊吧,梅梅,让警察把我抓起来,让痛苦的牢狱之灾来惩罚我的过错吧!那样我还会好受一点!”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放开……来人啊,有人耍流氓了!”云梅无奈之下,只好发出求救。 不过路上的行人并没有理会他们。现在的年轻人,谈个恋爱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太正常不过了! 云梅终于忍不住哭出来。石俊勇吓得赶紧松开手,把她的鞋子拾起来递给云梅。云梅抽泣着,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在嘴边释放着难过的苦涩。 眼前这个陪伴了她青春的男人,只会让她的疼痛加剧。那种难以言说的感情,她知道,一定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在里面。 而破坏他们爱情的,是李湘瑜——云梅这么觉得。 石俊勇一直喜欢的都是李湘瑜,这是他去年分手的时候亲口说的。她曾经想过从湘瑜的手中把他夺回来,可当她发现湘瑜最终并没有和俊勇恋爱,三心二意的石俊勇居然和纺织厂的一名女工勾搭在了一起的时候,她对俊勇彻底失去了信心。 “石俊勇,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好吗?我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 “梅梅,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和李湘瑜什么也没有,我自己禽兽不如,竟然会生在福中不知福!”俊勇狠狠地抽打自己,“这个世界上,我最需要的人是你,梅梅……” “可是我不需要你!你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花花公子,你把我马云梅当什么人了?你不是想和李湘瑜好吗?你发现人家不要你,又去勾搭纺织厂的工人,你真不要脸到家了!”云梅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 他看着石俊勇抽打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内心也会跟着一起疼痛,难道她还爱着他吗?不,绝不可能!他这副朝三暮四的德行,和父亲有什么区别,和那些追她的富家公子有什么区别? “梅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离开你之后才知道,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梅梅,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的……” “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不要脸的骗子!”云梅愤怒地套上鞋子,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 石俊勇没有再去追,或许他真的绝望了,麻木的双手一直在麻木的脸上抽打…… 云梅坐上车,撕心裂肺的痛已经让她哭不出声。她从挎包里取出一枚石头项链——那是俊勇在她20岁生日的时候送的——随手丢到了窗外……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念奴娇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富顺哥: 展信好!你的来信已经收到,除了爹的断腿会在快下雨的时候痛,我们一家人身体都挺好的。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你离开这个家已经快三年了,如果从一九八二年开始算,已经整整六年了。我从地图上知道,你从江云到海西再到广厦,从距离上来说你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但从你和我们的书信我却发现,你还像就在我们身边一样。 娘有一个习惯,想你的时候就会让我们念信给她听,她现在特别为你自豪,因为你靠自己的本事成为了一名工人,并且是大城市的工人。现在家里有一台电视机,每次出现城市的时候,娘就会说:“看,那栋房子是我家顺儿修的呢!”她甚至会觉得,你就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爹在这个时候也会目不转睛地顶着电视,连他都会觉得你可能会出现在电视里。淑菲读的书多,她在这个时候就会纠正爹娘,说中国十多亿人口,并且电视里播放的根本就不是广厦,根本不会有关于你的画面。爹这个时候就会很扫兴地让她去看书。是不是很好笑呀? 说起电视机,这可是我们家买的第一台家用电器哦!现在可以收到两个频道,一个是中央电视台,还有一个是省卫视,不过效果都不是太好,不仅雪花点多,噪声还大。但我们还是很满足了,因为这是我们是第五组第二家买电视的。这里头有你很大的功劳!对了,二伯不当村里的书记了,他介绍我入党,还把那年买的老电视机送给了三伯。三伯在林场的时候也会看电视。因为是山上高,林场上的电视随便支一颗天线,都能看到三个频道,还很清晰呢!我看报纸上说。现在科技已经非常发达了。洗衣服有洗衣机,写字有计算机,还有可以帮人干活的机器人……这些你一定都见过吧? 家里的梨树今年收成特别好,卖了将近五百块钱,并且好多都是人家到家里来收的。广文哥和你一样聪明,帮了我们很多忙。我上次忘了给你讲了,广文哥现在在李宦寺当老师,有空的时候就帮我看一下林场。我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但也没有太多的事情,新任的村支书比二伯爱开会,反正每个月都有一两次。但他和二伯不同,一直鼓励大家搞种植、搞养殖,现在又有几个新的“千元户”了! 爹每天还是围着那几台机器转,来我们家打米、磨面、粉猪和食的人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忙都忙不过来,还好淑菲这学期放假早,每天在家帮忙。加工房的收入也很好,一年下来能顶两头肥猪了。现在我们家的收入在全村都算高的了,说来说去,都要感谢政策好了!上次我就和你说过,新来的这个县/委书记,可是个为老百信办实事的好领导。 大姐夫现在也成了“致富能手”,他们家那几亩鱼塘才是真的挖出金元宝了,现在忙都忙不过来。草鱼、鲤鱼、鲶鱼、鲫鱼……真是除了书上的鲸鱼没有,什么鱼都养起了!大姐现在心情特别好,看上去像个大姑娘!小海棠已经在村里上幼儿园了,下个学期就该上一年级了。她叔叔国志哥在谢家坝小学校实习,马上从师范学校毕业,要分配回来教书的事我上次和你说过了吧?现在在这些村里教书的正规学校毕业的年轻老师越来越多了,小娃娃们一定会学到更多的本事。 告诉你两个好消息: 一是淑菲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了!听七叔说,她中考成绩在全县都是前十名呢,除了语文和英语各扣了两分。其他的全都是满分。爹娘每天见人就夸,谁说养女儿不中用呢?你看看我们家这些姑娘,个个都能干着呢!我听着都不好意思,淑菲还不觉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们家的加工房里十里八村的人都有,没几天,这个消息全乡都晓得了。放榜那天,爹还穿着他过年才穿一回的中山装,站在戏楼底下看红榜,人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好多人都竖起大拇指夸他教育子女教育得好!爹被衣服捂得满头大汗,还嘿嘿笑。 还有一个,我一直都不好意思和你说,就是我和广文哥准备结婚了!看到这里一定觉得非常惊讶吧?其实也怪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觉得像他这样的好人不多了,不仅不嫌弃我,还帮助我们渡过很多难关,现在还为了我,跑到李宦寺来教书。他爹娘对我们的婚事可能还是有些意见,但是我相信他能处理好的,他说今年冬天就来会面。爹和娘都替我高兴。你也一定会为我高兴吧?等到合完八字订好婚期我再告诉你。 哥,有个事情还要求你,这是广文哥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写信告诉你的。我们打算在砚台山上修个房子,宅基地的手续都快批下来了,等到秋收完了就动工。他说你是个了不起的设计师,一定要你给我们设计个房子,不是土房子,是砖房子,像城里人住的那种!他测量了一下,大概有八十多平方米。他还打算自己动手修个窑,烧几窑砖来自己动手修,到时候免不了还要请姐夫来帮忙。你设计好了画好图给我们寄过来吧! 说起结婚的事情,爹娘都在问你。他们说你这么大了,现在也是吃供应的工人了,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了。有句话叫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没有?反正每次问你也不说。 我晓得你最不愿意我说起湘瑜姐,但是我还是要说,不仅是我要说,爹娘也在说。以前你可能觉得自己到处揽活路做,配不上城里人;现在你也是城里人了,也是有工作的,有什么配不上的呢?我和湘瑜姐一直也在写信,她每次都会问你,哥,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湘瑜姐这样的好女人真的难找了!你不要再挑来挑去了。反正我告诉你,湘瑜姐还是想和你好的,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觉得是你对不起人家。不要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认错,那我帮你认,我让她来广厦找你,我们一家人现在都盼望你们快点儿结婚。 还有,哥。上次就和你说了别再汇钱回来了,我们的钱够用了。爹把你寄的钱全部存起来了,他说等你结婚的时候,连同你之前寄的,都要给你。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听说现在城里姑娘结婚,要的彩礼可高了! 好了,哥,就说这么多吧!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此致,敬礼! 妹妹:淑芬。 …… 富顺读完这封家中寄来的长信。悲喜交加。他仿佛看到遥远的杨家湾机器轰鸣、瓜果满园,仿佛看到砚台林场里绿油油的橘树、红彤彤的橘子,仿佛看到山顶上建起了一栋二层小楼,优雅而别致……他赶紧在柜子里找到图纸,把脑海中想象的小楼绘在纸上。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对自己突发的灵感十分满意,然后小心翼翼地叠起来。 那一阵激情迸发之后,富顺坐在安静的设计室里。因为是周末,设计部就他一个人在。他本想来看看书,学习一下计算机的。可刚刚门卫大爷给他的这封信打乱了他的计划。 是啊,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怎么能不去思考自己的爱情呀? 可是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爱情呢?在他的人生里,出现的女孩本就不多。淑芬算一个。她现在是广文的未婚妻;桂英算一个,她现在是富利的母亲。 再后来就是湘瑜了!这是一段难以言说的感情,微妙却又真实。他自己也想不通,那么多年,在自己都快绝望的时候,湘瑜还能带着炽热的感情回来。可他并没有为她的执着而感动。而是对自己的轻视和反感。难道真是淑芬说的,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但又不全是,如果他不见到她在俊勇的怀里,或许这个时候,他真的会鼓起勇气,告诉他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近。 梦想?是啊,梦想!有梦想的人也该拥有爱情,甚至很多梦想因为爱情而伟大;但也有的梦想,因为爱情而卑微;还有的人,爱情本身就是他的梦想! 他也知道,湘瑜是爱他的,甚至爱得无法自拔。但他并不想去挥霍那份不该属于自己的感情。他这两年也会去看一些爱情小说,有时候也会走进公司的电影院,看一场“有些难为情”的感情戏。文娱化的爱情,就像一剂毒药让男女主人死去活来。但电影的结局总是皆大欢喜,经历了各种误解之后依然会走到一起。 或许他真的误会了湘瑜。现在她依旧是单身一人,在海西建筑设计院里绘制着她的梦想,他可以想象出湘瑜在“文化中心设计方案评审会”上的潇洒与自信,甚至愿意相信那个方案是他和湘瑜灵感的交流。 那他还爱湘瑜吗?他回答不上来,他知道自己会因为淑芬在信中提到她而开心,甚至多读几遍那个部分。可他却一遍一遍否定自己,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要再回信里提及。 他有时候会觉得是淑芬在哄他,要是湘瑜真像淑芬说的,为什么不自己写信来呢?海西,多么迷人的一个城市呀,她有令人自豪的留学经历、一份优越的稳定工作,有什么理由留恋一个只知道躲避的临时工呢? 其实他并不知道,淑芬恨不得骂他一顿——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让女人来求着你吗?你看看人家王广文,真以有你这样的哥为耻! 还有石俊勇,这是电影里典型的花花公子!但这样的人偏偏招女孩子喜欢。但这只是电影里头吧?富顺这么觉得。听到石俊勇和一个女工好了的消息,他真想回到海西去再揍石俊勇一顿,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手软。 想到石俊勇,他想到了最后一个女孩——马云梅。 心烦意乱的富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那张灿烂的笑脸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一瞬间,躁动的心又安静下来。云梅——像云一样捉摸不透,却又像梅一样高洁无双。这样的诠释来自他偶然的灵感,他也正在把这两句话运用到马子昂交给他的这个项目里。 上次和云梅分别,还是在六个月前,大年三十头一天,云梅跟着马总回了海西。之后除了寄来一次照片,就只有一次通信,那次通信还不是正式的书信,也就是随便画了几个字的明信片。他们的约定是,暑假的时候再来和富顺一起拍照。 “暑假,应该不远了吧?”富顺今天关于爱情的思索停止在了那张照片上…… “刘富顺,我就知道是你!这是啥……”不知道神出鬼没的肖寒啥时候出现在办公室里,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照片,瞪圆了眼睛,惊讶地说道:“你小子一天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大周末的居然偷偷的在这里看美女,快从实招来,这个大美人是谁?” 富顺伸手去抢,肖寒就偏不给,非得要他“从实招来”,无奈的富顺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假装生气了闷气。 肖寒依旧不依不饶,坐在扶手上压住富顺的肩膀说道:“咋还生气了?你小子不地道,上回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还说没有,让我抓住现行了吧?看上去真挺不错!快说说,这是谁?” “你把照片还给我,我告诉你!” “你告诉我我就还给你!” “我同学……” “你屁的同学呀!一看就不是建工学校的,我也是学工程建筑的,那家伙,全校能找到个女的都不错了,还有这气质的美女?哄我!” “初中同学……” “你又哄我,上回你还说你没上过初中呢……快老实说,要不我撕了哈!”肖寒说完,两只手捏着照片,做出就要撕毁的动作。 “我……” “哈,这不是那谁……”肖寒一拍脑袋,突然觉得这女孩儿在哪儿见过,“等我想想……马总的女儿,对不对?我去年冬天见过她来公司的……你居然……” “嘘……”富顺站起来捂住肖寒的嘴巴,“你能不能小点声,楼上有人加班呢!” 肖寒把富顺的手拿开,小声地问道:“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楼道里捡的……” “肯定是马总掉的,你小子胆儿太大了……不过马总的千金真漂亮,你看着瀑布似的头发,樱桃似的小嘴巴,这勾魂的小眼睛,还有这迷人的身材……” “好了,没个正经的!”富顺一把夺过照片所在抽屉里,拉起肖寒就走,“走,看电影去……”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红高粱 看完电影《红高粱》,已经夜幕降临。 肖寒还沉迷在电影中的情节,顾若旁人地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新词儿,脑海中全是姜文和巩俐在高粱地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富顺跟在肖寒后头,也跟着哼唱那扣人心弦的曲子。人家看电影都是出双入对的,他俩大男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到电影院去了!肖寒这小子大学毕业也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不说一表人才也算是有模有样,可就是没有相中的姑娘。因为在设计部就他和富顺年龄最小,平时也算是交流最多的。 “刘富顺,咋样?这电影刺激不?你说现在拍电影的真胆大,女的太豪放了,说脱就脱了,啥都能露出来了……”肖寒谈论起电影情节,脸上流露出“过瘾”的表情。 “呵呵,是啊,我看你看到那个镜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富顺打趣地说道。 “你还不是一样,说我呢!是不是每回看了这样的电影,就想赶紧找个对象?”肖寒拍拍富顺肩膀,在一旁乐呵呵地笑。 富顺把肖寒的手拿下来,说道:“你可别说我了,你都二十五了吧?在我们农村,你这样的就算是老光棍了!” 肖寒和富顺一起笑起来。富顺接着问道:“寒哥,说真的,你怎么还不谈恋爱呢?” “我也想谈呢,没人愿意和我好!在大学,一个班就三个女生,长的跟蛤蟆似的;在公司,你看看,女的也不多,并且全都是大姐大妈呀!” “家里不给介绍?不催你呀?” “催有啥用?这又不是去市场买菜!介绍的也不少,看不对眼,不是老师就是医生,这两样职业可是我最怕的,老师拿戒尺打我板子。医生拿针头打我屁股……” 说完,他俩又在大马路上笑起来,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异样目光。 两个人在路面找了一家馆子,点了几个菜又要了几瓶啤酒。肖寒抢着把钱先开了。 富顺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那你要找啥样的?” “电影里那样的,你看巩俐,那才叫美呢!找个演员,你想要啥样的就给你个表演个啥样的——除了老师和医生!” “演员?寒哥。你没听过那句话呀?” “哪句?” “戏子无情!” “你小子,杵我对不对?说我呢,你呢?虽然你年龄不大,可也算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多年了,真没在哪儿留下点儿风流事?”肖寒给富顺倒上一杯啤酒,两个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真解渴! 富顺放下杯子摇摇头,说:“真没有!寒哥,要在农村呀,我估计还真就成亲了,娃娃都能背着小背篓到处跑了!” 两个人喝了几杯酒。玩笑越开越远。肖寒问他:“说真的,你想不想女人呢?” 富顺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多半是不胜酒力有些醉了吧?他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想也没用……没人会看上我!” “屁!”肖寒又喝了一杯,“你小子用电影里的话说,那就是大帅哥,白瞎了你这张脸!你走大街上看不到那些****看你的眼睛都直了呀!就跟刘德华似的,我跟你走一起都自卑……” 富顺不喜欢“****”这个新词。“寒哥,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在咱们农村,有干活的真本事才算是能干人呢!” “干活?什么活?床上的活儿?别说你们农村。在哪儿都一样!你没真本事,现在姑娘还不跟你呢!”肖寒越说越离谱。 富顺无奈地倒酒。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肖寒的那句话了。即便是朱大哥他们说起这些,也是在没有外人的宿舍,现在是餐馆里。吃饭的人来来往往。 肖寒才不顾这些,继续说道:“你别看那些姑娘表面矜持,内心里还不是一样的骚?你还不如找个明星呢!无情?无情的才好,她无情你也别有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 “你喝多了,寒哥!” “喝什么多?一两瓶啤酒就能喝多?我告诉你。刘富顺,对谁,你也别动真感情!现在都流行‘玩玩儿’,玩儿腻了就散了,广厦话叫什么?‘泡妞儿’,‘泡’懂不懂?泡完了,最后再随便找个人结婚,生娃娃,还不就过一辈子?”肖寒眼里噙着泪,深邃的眼神里藏着很多故事。 “寒哥,我不认同你的这个观点,感情不应该随便的,婚姻更不应该随便!‘玩玩儿’的人并不多,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种人!还有,‘泡’这个字真难听……” “哪种人?贱人?哈哈,我还真就是!你哥我也是睡过几个女人的,你别以为你睡了她就真是你的人了,才不是呢!”肖寒吃了一口菜,“别说你睡了,就是她怀了你的孩子,也不见得就和你结婚!” 富顺瞪着眼睛,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哥哥说的是真的还是在吹牛。“寒哥,你刚刚不是还说你没谈过恋爱吗?” “我可没说没谈过!说你自己说我没谈过的!”肖寒在杯子里蘸了一点水,在桌子上瞎比划,“‘恋’字怎么写的?上边一个‘亦’,下边一个‘心’,‘亦’是啥意思?‘也’的意思,那‘恋’就得有也(野)心喽!女人都是有野心的!” 富顺被肖寒的这个拆字解释搞的哭笑不得。从他认识肖寒到现在,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另一面。在公司,他和自己一样话少事多。下午一下班就回家了,偶尔晚上会在公司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或者在球场打一场球。 肖寒自斟自酌,看样子真的有些醉了。“刘富顺,你小子运气好,能从一个临时工一下子变成助理工程师!说实话,我都嫉妒你!我们全家都是三局的职工,也没得到这个待遇!但我也清楚,马总是那种重才能不看出生的人,你要没个真本事,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来。我敬你!” “寒哥,我是运气好……” “少跟我谦虚!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表面上‘文化中心’的创意是来自马总,实际上你在小本子上画的我都看着呢!我估计,你早晚要坐到陈波那个位置上去!陈波这家伙。也算是跟对人了,要是能拿下文化中心,项目经理非他莫属呀……”肖寒说话的分贝明显放低了,并且向前倾了倾。这条街上,公司的职工多着呢。加上几个项目部的,很多连照面都没打过。不经意的一句话,可能很快就能传到当事人耳朵里去。 富顺并不喜欢讨论公司的事情。给肖寒夹了点菜,说道:“寒哥,快吃菜,不说那些事情!” 肖寒并没打算罢休,接着问道:“你知道‘鲁布革经验’吗?” 富顺点点头。他之所以能知道这个新颖的词条,是因为他有一次在马总的办公室看到过一本关于‘鲁布革’的内部书籍,马总很慷慨地递给他看了一眼,不过仅限于那几分钟。所以富顺也仅仅是知道这个这是一个关于水利工程的词汇而已。 “这意味着咱们建筑行业即将发生一次大的变革。马总是激进派。他在南方推行的这种项目管理制度,本身就和“鲁布革”经验有相似的地方,咱们不在第一批试点单位名单里头,但马总主张先行先试,现在整个三局形成了两面派甚至多面派……” 富顺给肖寒倒满酒。没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后生,居然对三局的上层了解不少,看到他一本正将的样子,真的很难和一分钟前那个以“女人”为话题的“流氓”挂上钩。 富顺这次没有制止肖寒,似乎还有些期待寒哥的“高谈阔论”。 肖寒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上次的‘文化中心’设计方案招标和接下来的施工招标。更是‘鲁布革经验’的试点运用,现在的竞争已经不是国内的几家大企业,而是要和‘列强’交手了呀……” “寒哥,你懂得真多。来,我敬你!”富顺端起杯子,和肖寒碰杯,他实在不好意思看着肖寒一个人独饮了。 “刘富顺,所以我告诉你,你要真想搞设计。在咱们三局是没有前途的,咱们的强项是工程施工,上回滑模你也看到了,就老总一句话,那进口的设备没几天就能拖来了!要想混得好,你就得当项目经理,这是大趋势……” 富顺笑笑。他不想去深思这些问题,施工对他来说,不过是一门技术;而设计,却是他的梦想! 他们的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肖寒最后还真喝醉了,富顺把他送回了家。他也是这才知道,肖寒的父亲,都是分公司的一个副总。 回到宿舍,朱大哥他们才刚刚从工地上回来。因为白天太热,下午开工得晚,一直施工到十点多。他们拥在公用的澡堂里洗了个澡,却没有洗去一身的疲惫,一个个面如死灰地进了宿舍。 “顺子,你小子喝酒去了?”“铁拐李”腿脚不便,却第一个进来,看到富顺提回来的几听罐装啤酒,拿起一罐来,说道,“这可是高级货,还记得几个哥哥?” 这是富顺特意买回来的。 “李哥,你这每天清闲得很,这么快就洗完澡了?” “哪有你清闲,小鬼!大周末的又上哪儿逍遥去了?” “去了一趟公司……” “我上回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真不想搬出去住,李哥,和你们在一起才好耍呢!” “你傻呀?那是公司分的福利房,你不要白不要,你不住也能参加分房呀!我都说给你出点主意,运作一下,分房小组的头头和胡经理熟得很,要不要找下人?” “公司的规定是没结婚的不参加分房,有招待所,我才不住呢!” 富顺话音刚落,其他几个舍友也光着膀子进来了。“王癫子”赶紧去门后扭风扇的开关,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每个人手上拿着一罐啤酒,他揉揉红红的眼睛吼道:“龟儿子,老子早就闻到有啤酒味道,快点,给我一个……” 富顺这才发现,李哥把自己的那罐喝了,又把属于老王的那罐也打开了。“王哥,来,给你一瓶大的!”还好他早有准备,把吃饭的喝剩的那瓶提了回来! 大家伙儿一起碰杯,麦芽和酒精似乎让他们的疲惫减少了一点…… 第二天早上,富顺刚到公司,就被肖寒拉着往后楼走。 富顺一脸疑惑:“到哪里去?” “你没看通知呀,分房去!”肖寒兴奋地说道。 分房,这件对分公司广大干部职工来说的大喜事,已经在公司传的沸沸扬扬,找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无一不有,“分房小组”的干部们成了香饽饽,每天忙的不亦乐乎。 富顺当然知道这件事。不过作为“未婚男青年”,这样的福利似乎不关自己的事。尽管在马路对面刚刚落成的“职工宿舍”十分诱人,不仅有独立的厨卫,还有专门的客厅! “那不管我们的事吧?寒哥,咱就别去凑热闹了!再说,你们家不是有房子了吗?”富顺没理他,径直往楼上走。 “我看你一天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公司的房子有宽裕的,只要是正式职工,都可以参与分房!” 富顺依旧很淡定,不过看到肖寒那股子热情劲儿,他只好跟着出去了! 肖寒并没有撒谎。在公司后楼的大会议室里,黄经理正在主席台上宣讲政策,下边闹哄哄的一团,大家都在交头接耳,似乎并不关心那些台面上的话,他们等待的是分管副总经理宣布分房结果。 很让人失望的是,分房结果并没有当即宣布,而是由各个部门负责人在分房小组那里领来一个信封,然后再告知每个人分到那套房子。随后就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分得好房的鼓足干劲,争取工作蒸蒸日上;分得不好的,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儿在桌子上趴着睡觉;还有几个不怕事的,跑到分房小组办公室大吵大闹去了! 富顺还真分得了一间房子!用肖寒的话说,那是单身宿舍里,位置最好的…… 马子昂坐在办公室。作为党委一把手,他没有干预分公司的这次分房活动,但他清楚,设计部的同志,一定会分到好房子! 设计部在华建三局算不上什么关键部门。华建的主要技术还是在工程施工,尽管进驻广厦的时间比较晚,但在项目施工方面,已经赢得了广泛认可。 但马子昂调入三局之后,在设计方面下了狠功夫。一方面是他本人就是设计专业的教授,另一方面是公司在工程设计上对外依托过多。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公司自主设计、自主施工的项目已经取得了很大进步;尤其在广厦的几个项目,他在设计方面付出的心血并不比施工方面少。 在局党委班子,他算是后来居上。我们可以想见,此人一定不仅有高智商,还有高情商,甚至可能有难以猜测的高层背景。在广厦这样的改革最前沿,他能够争取到机会冲锋陷阵,为新成立的分公司打出一片天地,赢得了人心,更赢得了党委的信任。 这对四十来岁的马子昂来说,已经功成名就了!可他并不甘心,他还有更高的目标! 他拿起那本名为《鲁布革经验》的书,细细地揣摩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绘图箱 富顺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审视自己的外貌——这主要源于肖寒对他的那一番夸赞。 或许肖寒用某个当红明星来形容他有些夸张了。但我们的男主人公此时举着一枚小镜子,镜子里那张确实帅气又近乎陌生的脸让他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过来。 因为离开工地已经有些时日,再加上公司营养的伙食,小伙子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曾经的黝黑被麦色取代,古铜色的脸上镶着轮廓分明的五官,眼睛里闪烁着智慧和坚毅的光芒,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 富顺脖子扭来扭去,看着镜子里有些偏大的耳朵,被自己逗得笑出声来——那一抹近乎完美的俊俏在小小的镜子里荡漾。 他放下镜子,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浅薄,甚至懊悔刚刚那一番“孤芳自赏”的行为。这一身皮囊,不过是爹娘赐给的外表,要骄傲也该为逝去的爹娘骄傲;而安身立命的真本事,才是好男儿应该追求的目标——这既是父亲、养父和大哥的教诲,更是这几年闯荡得出的结论。 回忆自己走过的路,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并且从未孤独过。 这个世上有很多好心人,他们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自己,在最寂寞的时候陪伴过自己,在学习的道路上为自己架桥铺路,让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近。如果问自己最想做的是很什么?他的第一个回答是:“做个好人!”诚然,这很难! 他很庆幸自己那个夜晚的出走,尽管那个叫“石桥”的地方还有很多值得眷恋的地方,但那里离梦想实在太远太远。 他曾经问湘瑜,你为什么从护理专业转到建校来学设计呢?湘瑜说,“做喜欢做的事情,人生才有意义”!是啊,当他打开一本书籍,或者绘完一副充满灵感的设计图,那种愉快的感觉。是没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或许这就是湘瑜讲的“意义”吧? 湘瑜——他不自觉的想到的这个人,让他本就起伏的内心更加汹涌,继而是锥刺般的疼痛。这个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内心却是极其细腻的。在她的“连环画里”,不仅有肉麻的情话,还有很多关于人生的道理。这些都让富顺受益匪浅,那些丢失的画儿,已经足以让他用尽一生来后悔了。 不过。“过去的伤痛,是我们未来的利器,它将和我们一起踏上征途,披荆斩棘!”这也是湘瑜说的,画面上那个骑着大马,拿着刺刀的“天才”形象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是啊,这句话,不就是他的利器吗? 除了湘瑜,淑芬一家也是他人生的导师。除了杨泽贵的不幸和自强,他也曾无数次去想象淑芬面临的困难。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姑娘,用巨大的勇气战胜了生活的恶魔,重新站上了砚台山的顶峰。她一定会幸福的,富顺几乎每天都在祈求上天眷顾这个命途多舛的妹妹从此一帆风顺。 想到这些,富顺的眼角不禁湿润了。他把镜子放进箱子的最深处,把绘图纸打开,在白色的日光灯下继续描绘自己的梦想…… 又是新的一天,日出早已失去了春日的温柔,不到七点就冒出海面,笼罩着如火如荼的广厦。金融大厦项目施工已经接近尾声。工人们在做最后的战斗,楼层由三十层变成四十五层,“一百四十八米”刷新了这座城市的高度。下个月,华建三局第一装饰公司的工人们将会代替他们。给大厦穿上光鲜的外衣。 富顺和以往一样,在设计部里看着师父做图,偶尔也去某个项目工地转转。设计部最近没有过多的设计项目,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跟进项目。设计一组的几个同事干脆在设计室下起了围棋。 带着眼镜的李昆仑,在给肖寒和富顺讲述他曾经设计的项目。李昆仑前几年在日本学习,是名古屋大学的研究生。高级规划师。他就像再写一本回忆录,每到一处,总会发表一番遗憾的感慨。 “师父,你做的最牛的项目是什么?”肖寒问道。 “你问这个问题就不对,在建筑师的眼里,永远没有最牛。若果有,那都是在历史的滚滚尘埃里洗涤过的,留下来的屈指可数,埃菲尔铁塔、吴哥窟、帕特农神庙、泰姬陵……呵呵,或许没有人知道它们的设计师是谁!”李昆仑笑着说。 肖寒看着师父的啤酒瓶底,说:“嗯,师父,你一定可以设计出经得起历史风霜的作品!” “千万别这么想!你们呀,总是好高骛远!在这样浮躁的时代,不可能诞生伟大的作品!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跟风,欧美、日本城市的复制品在不断诞生,我一直以为,高楼大厦不等于现代化!哎……” “您真高明!”肖寒继续拍马屁。他知道李昆仑在华建三局的水平,绝对是第三代设计师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富顺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还在小本子上记一下。 “小刘,你在记什么?”李昆仑指着富顺的本子问道。 “没什么,师父,高楼大厦不等于现代化,那什么才是现代化呢?”富顺问道。 李昆仑把两手交叉在胸前,说道:“符合实际的创新!你们知道日本的建筑为什么现在会领先世界吗?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日本和我们一样,照抄照搬西方建筑思想。但半个世纪之后,他们开始思索。因为日本是个多地震的国家,从抗震的角度来思索他们的建筑才是出路,他们开始研究抗震建筑结构和材料,从五十年代起,就成为了世界现代建筑的主流。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开始探索后现代建筑风格,越来越多饱含文化情感、更具地域个性、体现多元化价值观的建筑屹立于世界之林,但实用和科技永远是他们建筑成功的基础。所以好的建筑既要符合地域实际、融合地域文化、体现美学价值,又要不断创新,用科技来支撑建筑!” 肖寒不耐烦地看看富顺的本子,又看看师父严肃的眼神。师父关于日本建筑的理论他听得太多了,如果让他一直讲下去,他能讲个三天三夜不合眼。 李昆仑站起来,从身后的柜子里抽了一本《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的书递给富顺。“这是开启后现代主义建筑的书籍,小刘,拿去看看,用未来的眼光看当下的建筑。你会有不一样的体会!看完了还给我!” 肖寒耸了耸肩,又瘪了瘪嘴。这本他去年就看过的书,对这个中专生来说,未免过于生涩了吧?反正自己并没得出师父所说的“不一样的体会”。 富顺如获珍宝地接过这本书,他知道。师父有很多书在国内是买不到的。“谢谢师父!”富顺鞠了个躬。 “小刘,马总上你上去一下他办公室!”陈波敲开设计部办公室的门,进来传话。 “先去吧!”师父应允之后,富顺跟着陈波上楼去了。走之前,他没忘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图纸。 马总示意富顺坐下来,陈波带上门出去了。 “小刘,李昆仑这个人有点儿意思吧?”马总手上抬着一杯茶,笑着问道。 富顺只是点点头。他不明白领导的这个“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 马子昂继续说:“他呀,话不多,但是很有思想。他那一套,再过三十年都不过时!”这样的评价是极高的,尤其是对于马子昂这样自负的人来说。 富顺继续点头。“马总,这是您交给我的任务……”富顺拿起图纸,准备递给马子昂。 马子昂拿过图纸,一页一页地翻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时而还满意地点点头。办公室安静得只听见富顺紧张的心跳声,还有马总翻阅图纸的声音 十来分钟的寂静之后,马总放下图纸。问道:“小刘,你对这个项目的设计理念是什么?” “马总,因为我只在您的资料上了解了这个项目,并没有去过现场。我的设计可能很不成熟……”富顺没有直接回答。 “年纪轻轻,啰里啰嗦,答非所问的!”马子昂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富顺的脸一下子红了,忐忑地回答道:“云下的梅!” “云下的梅?”马子昂反问道。 “对,红色是电视塔的主色调。我不知道在施工技术上能不能实现,我可能想得有些天真!” “云下的梅!云下的梅!”马子昂默念了两遍。然后又打开图纸,建筑通体采用钢架结构,他想象着蓝天下的红色,点缀在朵朵白云之间,唤醒了城市的记忆。“先放这里吧!多看看建筑材料的书籍,李昆仑一定告诉过你建筑‘实用性’的理论!” “是,马总!”富顺站起来,背在后背的手微微颤抖。 马总也从从椅子上站起来,沉着的脸又舒展开来,“总体来说很不错的,好好跟着李昆仑学,这小子满肚子墨水,也是不可多得的建筑设计奇才!” 马子昂用了一个“也”字,在这个字之前,还有一个或者多个,至于究竟是他自己,还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嗯,师父确实有很大的学问,我每天学的东西特别多!” “但他缺点也多,你得学会取舍!”马子昂笑了笑,“去吧,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富顺刚要转身,又被马子昂叫住:“等一下!”他从文件柜里拿出个精致的箱子,“这是我早年用的绘图工具,你拿去用吧,下次用这套工具绘图来我看看,哎,都一层灰了!” 富顺一听是马总亲自用过的工具,哪里敢接。“马总,您的心爱之物,我哪里承受得起……” 马子昂绕开办公桌,走到富顺跟前,把工具箱塞在他手上,说:“叫你拿着就拿着吧,快被淘汰了的工具,可能绘图笔都没什么用了,但圆规、T形尺这些可能还有些用处。多学学计算机,那玩意儿既准确又精致!” 富顺受宠若惊地接过小箱子,红红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除了手腕上的手表,这是他收到的又一份重要礼物。 “去吧!好好干!用你的智慧设计出更过的优秀作品来!”马子昂拍拍富顺的肩膀。 富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匆匆地出去了。他终于没有抑制住眼泪,内心深处的感动触碰到了一个男子汉最脆弱的灵魂。 刚一进设计部,富顺就被肖寒拉到了第二设计室里面去。“马总是不是叫你说培训的事情?” “什么培训?”富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少给我装!反正我是要去培训的,这事儿已经内定了,你呢?马总咋说?” “他真没说培训的事情!”富顺把提在手中的箱子放在绘图桌上。 “咦,这是啥宝贝?”肖寒拧开箱子,一套完整的绘图工具有序的摆放在箱子里,“这些老古董,我们大学的时候都不用了!马总给你的?” 富顺摇摇头,“在楼道里捡来的!”不知为什么,自从知道肖寒是肖副总的儿子之后,富顺不自觉地就会多个心眼儿。 “马总真没和你说培训的事?” “真没有,什么培训嘛?” “咱是好哥们儿我才和你讲!你可别告诉别人!”肖寒凑在富顺耳边继续说道,“华建总局在海西搞青年技术人才培训班,涉及建筑施工、建筑设计、工程管理、工程造价、建筑经济五个专业,每个班一百个人,简称‘5个100’。这可是个大好机会,来讲课的老师都是牛人。昨晚我爸给我看文件了,三局也就五十个名额,咱们分公司分到三个人……” “这个马总真没和我说!我一个刚刚来的新人,肯定参加不了!恭喜你呀,寒哥!”富顺一边把工具箱盖好,一边说。 肖寒坐下来,接着说:“刘富顺,你小子是不是和马总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富顺也坐下来,疑惑地看着肖寒。 “他怎么过几天又叫你去他办公室?我看你比吴主任去的还勤!我还真好奇你们都聊些啥?” “没啥呀!寒哥,你可别瞎猜,马总和我在江云的一个老师是老同学,他们通信的时候提到我而已,马总顺便问问……这算关系吗?”富顺是似而非地编了个慌,他并不知道这个慌意味着什么。 “哈,我就说有关系嘛!”肖寒好像得到了什么重大消息,“你的那个老师是不是很漂亮?” 富顺没明白肖寒的意思。要说郑老师漂亮他是一百个赞同,“不仅漂亮,还非常又气质、有涵养!” 肖寒没再接话,而是邪恶地笑着,看得富顺背脊骨都发凉……(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塔吊 湘瑜在杨家湾呆的时间并不久,但她和杨家两姐妹的相互影响却非常之深。 淑芬的坚强、乐观感染着她,对那片土地的坚守和倾心付出打动着她,她对淑芬的祝福发自内心,并且承诺在她和广文结婚的时候一定再来。漂亮的小淑菲也让她惊讶,包括富顺、广文在内,他们让自己明白,农村人不仅善良、淳朴,而且勤奋、聪慧,在很多不平等面前,他们付出了更多的心血去实现梦想。 而湘瑜的知性、成熟和一个城市女孩散发出的魅力,还有广博的知识、执着的追求,都让淑芬姐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们非常骄傲能有这样的朋友,期待着她能成为她们的嫂子。尤其是淑菲,简直处处以湘瑜姐姐为榜样,发誓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靠自己的本事将来到国外去留学。 回到海西,湘瑜又找回了昔日的自信。“文化中心事件”不过是她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并且现在设计院已经妥善处理了此事,她甚至为那样一个伟大的作品而骄傲! 至于母亲,他有什么权利去责备一个给予了自己生命的女人呢?她本身就很可怜了,在举目无亲的海西,守着一处没有家的房子,不仅白天要匆匆地去上班,晚上还经常上夜班。想想自己回来这么长时间,别说好好和母亲吃顿饭,连看去看望一下母亲都很少。 一下火车,她就去了唐雯的住处。唐雯呆呆地在客厅看电视,面容比先前更加憔悴了。 “妈,”湘瑜含着眼泪,叫出了这个足以让人潸然泪下的称呼,“您吃过晚饭了吗?” “湘湘,”唐雯激动地站起来,尽管女儿已经活脱脱一个大姑娘了,但在妈妈的眼里,她依旧是个孩子。“你原谅妈妈了吗?” 唐雯把伸出的手又缩回去,她害怕那一瞬间的触碰会比电击还痛。 湘瑜一把抓住了妈妈的手,然后扑向妈妈的怀里。此刻,她的确是个孩子。她曾无数次想象妈妈温暖的怀抱,无数次梦到妈妈温柔的大手。可现在,妈妈真的老了,那摩挲的大手上已将开始长茧子了,两鬓的青丝里已经镶嵌了点点白发。 唐雯的眼眶里含着泪。渗透到浅浅的鱼尾纹里。女儿的这个拥抱,一切尽在不言中。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她懊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尤其把马子昂的图纸给了设计院,她都不知道这段时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湘瑜稍稍离开妈妈的肩膀,用右手为她揩去眼角的泪。“妈,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嗯,湘湘,回来了就好。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妈妈拉着女儿坐下来,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她多么骄傲呀!从小到大,孩子就任性,因为工作的原因,她和湘瑜的爸爸都很少管她,后来到了海西,再去国外念书,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有左右过,也左右不了孩子。 湘瑜真切地说:“妈。我以后就住这边,天天陪着你!” “真的?”唐雯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此时的兴奋,之前任她怎么央求,湘瑜都不愿来。现在居然主动要过来和自己一起住,“那真是太好了,你看……”唐雯拉起女儿往卧室走。 湘瑜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简直就是她在江云的卧室的复制品。一样款式的小床,最喜欢的花被套,小时候的玩具、照片,连墙上贴着的明星海报都没变过……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曾经穿过的衣服、鞋子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柜子里——尽管那已经明显不合身、不合脚了! 心中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湘瑜的眼泪在眶里打着转儿!“妈,这些年您辛苦了!” “这娃娃,有啥子苦的?快休息一下,看你拿着这大包小包的,出去一趟也够辛苦的。妈去买菜,去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唐雯把湘瑜放在客厅的行李拿到卧室。 湘瑜幸福地点点头,然后扑向了软绵绵的小床…… 一个小时前,湘瑜在火车站仿佛看到了云梅。在相隔不到十米的站台,两个人目光相接,随即又都把头扭向一边,一辆轰鸣的火车呼啸而过,她们谁也没有相互道别,一个从远方回来,一个即将踏上去远方的征程。 云梅坐着南下的火车,火车票的目的地是广厦。车厢里人并不多,很多座位都空着。 凑巧的是,坐在她对面的是,居然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夏峰,学音乐的大男孩儿,窗外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那张俊俏的脸。 云梅知道,夏峰一直暗恋她——对音乐学院的院花有好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 此时的夏峰,羞涩地低着头,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自己的心上人——在她美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伤。塞在耳朵里的耳机,飘扬出当下流行音乐的动感。 云梅摘下耳机,冲夏峰笑了笑。作为一个高情商的班花,她率先打破了尴尬。“夏峰,这么巧?回家吗?” 夏峰一直保持他阳光的微笑,非常客气地点点头。“是啊,真巧,马云梅,你去哪里呢?” “广厦!来,嗑瓜子!”云梅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儿瓜子,递给夏峰。 夏峰随便捡了两颗。“谢谢!你去广厦做什么呢?” “我爸爸在那边,去探亲!你家是广厦什么地方的?” “我是前几年才和家人迁到广厦的,我老家不在那里。我爸妈调到那边工作就跟着去了!现在住在百花区,你呢?” “哦,真的很巧,我爸爸现在也在百花区。广厦很漂亮,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就是听说夏天很热!” “不是听说,是真的非常热!听说以前还是渔村的时候,不仅热,还有很多蚊子,那蚊子张开翅膀,比蜻蜓都大!” “哪有那么大的蚊子?你见过?”云梅瞪着大眼睛,完全不相信夏峰说的。 “见过,不过是博物馆的标本。这是你第一回去广厦吧?” “不是。第二回了,去年寒假的时候去过,冬天很舒服,气候和海西春天差不过。百花绽放,把城市装扮得和花园一样!” “哈,去年的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呢?我都没机会尽一尽地主之谊!” “呵呵,没关系的,你看。这不是机会多了吗?这个暑假将近两个月呢,你当几次地主都行!”马云梅笑起来,就像窗外荷塘里盛开的芙蓉。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十多个小时竟然不知不觉过去了。 到了广厦已经是晚上十点,马子昂带着司机等在出站口。云梅一出站就看见了爸爸。朝这边挥了挥手。 “我爸爸来接我了!”她对夏峰说,“一起吧,正好顺路!” “不了,我拦辆计程车就回去了,你去吧!”夏峰把云梅的背包递给她,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爸爸。王叔叔,”云梅礼貌地打招呼,“火车晚点了一会儿,等久了吧?”她热情地拥抱了马子昂,把海西一切的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 “男朋友?”马子昂指着不远处的夏峰,笑着问道。 “不是啦,同学,夹在广厦,一路作伴过来!”云梅回过头,不远处的夏峰还没拦到车。 王师傅把车开过来。下车给马总和云梅打开车门。“马总,直接回家吗?”王师傅回过头,询问马总。 “带上那个小伙子!”马子昂指了指前面的夏峰,“梅梅。我们先送他吧?” “开过去我问问他,他也在百花区,应该顺路的!”云梅说。 王师傅一脚油,车子稳稳地停在夏峰跟前。云梅摇下车窗,“夏峰,走吧。正好顺路,这个点儿不好拦车!” 夏峰不好推迟,提着行李上了车。不多久,夏峰到了目的地,还热情地邀请云梅父子到家里去坐坐。 “不了,下回吧!”马子昂看看云梅,然后回答道。 等送完夏峰,王师傅有才载着父女俩回了公司的宿舍。宿舍就在分公司的行政大楼后边。 因为宿舍太热,富顺最近每晚都在设计部的办公室里看看书,直到工地差不多散工了,他才蹬着自行车回去。今晚也不例外。 富顺一下楼,就碰到马总的车,以以往不同,汽车居然一下子停在了他跟前。以往这个时候遇到,汽车总是疾驰而过,和那几次一样,马总的旁边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 富顺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假装没有看到。他可不想去窥探领导的私生活。 “顺子!”车上跳下一个人来,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富顺回过头,才发现那个女孩儿是马云梅。“云梅?你怎么来了?” “我刚刚到,看着像你!我早就听说你来公司上班了,哈哈,恭喜!我先回家洗个澡,明天再找你玩儿!拜拜!”云梅说完就上车了。汽车驶入了楼后的家属院。 富顺蹬着自行车,疾驰在宽阔的马路上,迎面吹来的风突然比以往凉爽了许多,轻轻地拂在脸上,就像情人温暖的手…… 电子大厦的工地灯火通明,工人们在做最后的准备,明天上午九点,公司和市里领导将来参加封顶仪式。雄伟的建筑屹立在马路一侧,与当空皓月浑然一体,毋需质疑,这是广厦的新地标! 富顺推着自行车走进工地。“谁?大晚上跑来工地干什么?”“铁拐李”提着蓄电瓶,大灯射在富顺脸上,“顺子?你咋个来了?” “你们怎么还不下班?”富顺问。 “早着呢,怕是要干个通宵哦……”“铁拐李”一脸不悦地答道,话音未落,大厦西侧传来“嘭”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动高层滚落。 随即,上百个工人涌向那边,人潮的喧哗让整个工地躁动起来。“不好了,出人命了……”不只是谁喊出了这一句,刚刚的躁动被新涌入的人群覆盖,随即翻腾出一股铺天盖地的热浪。 “铁拐李”手中的电瓶滑落,拉着富顺就往人群里走。“莫不是……”他和富顺的脑子同时眩晕,被那黑压压的人群逼得透不过气来。 “有几个人在上头?”富顺指着高楼问。今天只有少数的几个还在高层施工,大多数都在打扫卫生和布置明天大会的现场。刚刚还转动的巨大塔吊居然停在了半空,像一把冰冷无情的戬,刺破了长空! “老朱在上头,但愿不是他……一定不是他!”铁拐李疯狂地往人群里钻,富顺也用尽全力地扒开两侧的人。 “不会是朱大哥,不会是……让一让……”富顺看不清眼前的路,尽管高处的几个射灯正照耀着这上百个煞白的面孔。 “请大家不要惊慌,赶紧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不要传谣,公司会妥善地处理后事!”为明天领导讲话准备的大喇叭里传出了胖胡经理的声音。 “后事”两个字让那一刹那的寂静死灰复燃。 “朱建国摔死了!”从人群的中央,终于还是传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铁拐李”一下子瘫坐在了几个人中间,他几乎趴着往那边靠近。“不可能,不可能!” 富顺扶起李大哥,眼里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请大家让一让,我们是朱建国的老乡,请大家让一让……” 富顺祈求着,人们终于让开一条道来。不远处,血肉模糊的朱大哥倒在血泊里,一旁的“王癫子”似乎真的疯了,死死的缠着两个安全员不放——两个人正准备用张篾席掩盖老朱的尸体! “顺子,老李,快,快把朱大哥背到医院去,快!”看到富顺他们过来,老王拼命地呐喊着。 “我们已经通知医院了,很快就会过来,公司会妥善处理的……”现场的一位负责人向老王解释,但根本无济于事。老李跛着腿,过去跟老王一起,和工地的几个头头扭打成一团。 “还不快去干活!你们的工资不想要了吗?”胡经理在人群外亮出了他的大嗓门,正式工人们很快散了去,临时工们摇摇头,打着寒战离开了血腥的现场。 富顺蹲在朱大哥的尸体旁,面目全非的朱大哥还没闭上眼睛。他用手试探了一下,确实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富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冲到正朝这边走来的胡经理跟前,猛地一拳把胡明全打倒在地上。胡经理身后的两个人很快拉住他。 “我造你仙人板板!你他娘的天天吼安全,这就是你的安全?”富顺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关于安全责任的横幅骂道。 “小刘,你先别激动……我会负全部责任!”胡经理跪在地上。他早已被气势汹汹的富顺吓得半死。 “李大哥,王大哥,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朱大哥,听到没有?”富顺朝两位大哥吩咐完,又冲胡经理吼道:“胡明全,你要是敢动朱建国一下,你试试……” 富顺把拉他的两个人甩到一边,只给工地留下了一个背影……(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殡仪馆 富顺疯狂地蹬着自行车,在最近的派出所报了警,然后乘坐警车把警察带到了工地上。 在事故现场,“铁拐李”手里握着一把铁锹,“王癫子”手里攥着一块儿砖头,誓死守护着他们最亲爱的大哥。 一旁的急救车车灯有气无力地旋转着,三个“白大褂”试图靠近死者,被两个怒气冲冲的“守卫者”挡在了五米开外。老王和老李像两只饿虎,一副“谁敢靠近就要撕裂谁”的气势。 因为急救车和警车的鸣叫,刚刚散去的人们又重新聚拢。那“乌拉乌拉”的呼号,似乎在奏响一曲荡气回肠的哀乐。渐渐聚拢的人们,大多是同病相怜的临时工,他们就像参加一场葬礼,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难以言说的哀愁。 那高耸入云的电子大厦呀,就像一座还没有镌刻上名字的墓碑! 富顺领着两个民警赶到朱大哥的尸体前,老李和老王这才放松警惕,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模糊的血肉上偶尔停着一只苍蝇,“铁拐李”挥舞着铁锹,赶走那些可恶的脏东西。 胡经理拉着医生,警惕着走到死者跟前。“医生,您看看……” 医生戴上手套和口罩,蹲下检查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这就是常说的粉身碎骨,包括头颅在内,没有一处骨头完好……” 警察简单的拍照之后,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块儿白布代替了两个工作人员手中的篾席。在和医生交流之后,警察问道:“谁是这里负责人?” 胡明全战战兢兢地走到前面,双手哆嗦着从裤兜里往外掏烟。这个带领上百号工人的项目经理,此时面目煞白。尽管他也算是饱经风霜的建筑人,在三线时期跟着父母在大山里修路架桥,见证过摔断胳膊腿的事故,但作为第一责任人,出现死亡还是第一次。何况,明天是这座新地标的封顶大典。现在一切都砸了! 之前在海西也出现过工人坠亡事件,当时还没实行项目管理。经调查追究,主要责任在施工队长和安全队长,两个人沆瀣一气。使用的安全设备全部不达标,公司赔了钱不说,两个主要责任人还被判了刑。想到这些,胡明全打了一个寒颤。 他还没想好怎么向公司交代——现在公司的领导已经在赶往这边了。 “警察同志,我一定配合你们调查!我们的安全经理也在这里……”胡明全把安全经理拉到旁边。在掩饰自己紧张的同时,也把直接责任推给了安全经理。 安全经理带着安全帽,看样子刚从施工高层电梯下来,他身后还站着几个惊魂未定的高层作业人员。“胡经理,我刚刚上去检查了,朱建国是作业失误,未按规定系好安全绳,你看……”安全经理拉着警察来到朱建国身边,掀开刚刚搭上的白布,拿出一根沾满血迹的安全绳。“他的绳子扣根本就没有扣在钢架上!” 一个警察在一旁做着笔录,另一个查验了一下安全绳,然后点点头。“一切结果以安监局给出的为准!尸体可以送到殡仪馆去了!气温太高,一晚上就会发臭,家属来了吗?” “他是外地人,暂时还没通知家属!”胡经理答道。 “你们要做好安抚工作,人先送到殡仪馆吧!我们还会做进一步调查的,现场的人先全部疏散了,不要酿成群体事故……” “好!谢谢警察同志……” “对了,”正准备走。领头的一个警察抬起头往了一眼大厦,“经理,明天的封顶大典……”作为辖区派出所,对于明天如此重大的活动。当然早就接到了维稳通知。 “我们已经向领导汇报了,他们正在来的路上……”胡明全话音未落,一辆越野车、两辆小汽车驶入了工地的临时停车场。 马子昂走在前头,公司的其他领导也都跟在后头。因为一起安全事故惊动整个党委班子的,胡明全可能还是第一个。 “马书记,黄总。肖总……”胡经理一一打招呼。另一边,工人们已经被疏散。 “人怎么样了?”满身酒气的黄总经理着急地问道。 胡经理用手帕揩了揩自己的满头大汗,回答道:“医院已经来过了,确定是当场死亡,我已经派人去医院拿死亡证明书了,现在正准备送殡仪馆!” “是谁通知的警察?”肖副总看到几个警察还在那边,有些生气地问道。 胡经理看看一脸凝重的马子昂,怯生生地说道:“死者的一个老乡……” 马子昂停下来吩咐道:“老肖,你赶紧到项目部去给市公安局的龙局长打个电话,说一下情况,我后边会去给他解释……” 肖副总一走,黄总也快步走到几个警察跟前,和其中一个领头的耳语了几句,刚刚还呼啸着警报的警车关掉警灯,驶出了工地。 富顺站在朱大哥尸体前。殡仪馆对他来说本就是陌生的名字,死亡对他来说也曾很遥远。工人们都是勇敢的战士,在触摸蓝天的地方,从来没有表现出过畏惧。 朱大哥的一切都还那么熟悉。动听的家乡歌,押韵的顺口溜,笑起来的抬头纹,扎手的胡茬子,早上都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这会儿竟然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并且,从头到脚,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四十五层的高度,它在标榜一座城市的同时,也葬送了一个生命。 或许安全经理说的没错,朱大哥是因为自身的疏忽酿成了大祸。富顺之前和他是同一个工种,在安全意识上,老朱确实还不够强,别说安全绳,就是安全帽他有时候都懒得戴,就因为这个,他被通报批评了好多次。每次他都是笑笑,说他命大着呢?“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可现在,连三更天都没到呀! 富顺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他没有阻拦李大哥和王大哥,他们还在和工作人员对峙——让他们去吧,尽管这种阻止可能是徒劳。这大热的天气,或许那个叫“殡仪馆”的地方,能让朱大哥好好的睡一觉!他们都是最好的战友,几个的流浪汉聚在一起。因为同样口音,捆绑着从天涯到海角。他们就像一群不知归途的大雁,现在,领头雁坠落,慌乱的雁群更找不到前行的路了。 富顺转过身。试图躲避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马子昂出现在了他朦胧的泪眼里,电子大厦的设计者、华建三局广厦分公司的党委书记正在欣赏他的得意之作。 富顺挪动他麻木的双腿,走到马子昂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刘,你怎么在这里?”马子昂惊讶地看着沮丧富顺。 富顺指着那边的白布,说:“我最亲的大哥走了,我来送送他!” 马子昂蹙着眉问道:“大哥?你说死者是你大哥?” “不是,他是刘工的老乡,他们一起从海西过来的……”胡经理在一旁解释。 马子昂伸出手,拍了拍富顺的肩膀。说道:“哦!讲义气!小刘,闹得也差不多了,在工地上出个事情很正常,等到安检和公安部门调查清楚了,我们会妥善处理的!你快叫那几个老乡也回去休息了,你那个死了的老乡,我们要送到殡仪馆!” 不知为什么,富顺这个时候竟然对马子昂脸上流出的神情,还有他说出的语言无比反感。一个生命的逝去,他居然可以如此冷漠。作为工程的总指挥,看不出对职工丝毫的关怀,反而觉得我们是在“闹”。 “那要怎么妥善处理呢?”富顺抬起头,看着镇定自若的马书记。 马子昂邹了一下眉头。他可能没想到这个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小设计师,居然会这么冷冰冰地抛出一个问题。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富顺的问题:“该坐牢坐牢,该赔钱赔钱!” “您能不能去看看他?”富顺近乎哀求地指着朱大哥的尸体。 “兄弟……”助理陈波拉了拉富顺,又向他使了个眼色。 富顺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哀求:“马总。他也是咱们公司的一个职工,不管是他自己的过错,还是项目安全的失误,他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朱大哥常说,能成为华建三局的工人,是他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事!马总,您来都来了,您去看看他好吗?就一眼!” 马子昂闭着眼睛,右手托住下巴。肖副总匆匆地跑过来汇报打电话的情况,“马书记,龙局长那边已经说好了,这边的封顶仪式明天继续,暂时还没有报社和电视台介入这个事情……” 马子昂睁开眼睛点点头,又看看富顺,吩咐肖副总:“老肖,你代表公司去看看死者,然后我们到项目部开个会……” 马子昂说完转身就走。富顺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失望地望着那个冷漠的背影。 “走吧!”肖副总极不情愿地领命,然后没好气地让富顺带路。 富顺走在前面,冷笑了一声,他是多么悲恸啊!在死亡面前,他们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而在农村,这个时候一定是“死者为大”! 天空中的那轮明月被乌云遮去,星星也躲在了云层后头。闷热的城市里突然起了大风,马路上的尘土被刮向半空,在路灯的照耀下张牙舞爪。 朱大哥被抬上一辆面包车,即将送到一个叫做“殡仪馆”的地方。富顺等人被拒绝在了车门外,他唯一苦苦哀求的是,一定要让朱大哥回家!他也不知道,朱大哥现在是离家远了,还是离家近了? 三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工人们开着水管把那摊血渍冲洗干净。闪电划破了夜空,随即是轰隆隆的雷声……不知这电闪雷鸣是在为朱大哥送行,还是在为明天的庆典奏乐?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工人们撑着雨伞、穿上雨衣,继续忙碌着。三桩木头终于被大雨浇醒,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 朱建国,男,嘉南地区嘉苍县五龙乡人,生于一九四九年十月。这是他们找到的朱大哥身份证上显示的信息……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的封顶庆典如期举行。临时工们被关在宿舍楼里,那些热闹与他们无关。 富顺也把自己关在宿舍,他没有去上班!直到不远处工地上的礼炮鸣响,他才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铁拐李”和“王癫子”也学着富顺,向朱大哥做最后的告别。 其他四个人,脸上也都死灰般的冷峻。或许他们来的时间还短,还不能明白那种生死兄弟的交情;但他们也期望,能有这样几个生死兄弟。 “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朱大哥火化了?”王大哥打破了沉寂。 “铁拐李”坐在床沿,摇摇头说:“在没得到家属的许可前,他们不会的!” “家属?朱大哥这么多年没回去过了,平时也没见他写信,他有家属吗?”富顺问。 “我之前听他说起过,他娶过一个婆娘,死了!也没留下后人,就是不晓得他爹娘还在不?”李大哥说。 “一定在的……朱大哥的钱一分都舍不得花,全部都寄回老家的,对了,这里头还有他的汇款底单!”富顺从朱大哥柜子里翻出很多汇款单来。 两个小时的庆典结束了,工地不远处的宿舍门被打开,临时工们涌向工地,去做最后的道别…… 一连几天,富顺都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马云梅来找他,他也只是委婉地推迟。 根据肖寒带来的消息,安监局的报告是电子大厦施工项目符合安全法规相关要求,公安部门的调查结果是朱建国施工操作失误,未按规定使用安全设备造成意外身亡。但分公司也存在安全监管不力的纰漏,公司内部已经对当事人进行处理,当时的安全员被开除,胡明全给予行政记过一次。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准备赔偿死者家属三万元人民币。 在联系家属方面,传回的电报说死者无妻子、子女,家中仅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父亲。村里考虑到老人情绪,暂未将这个消息告知家属,要求赔偿并建议公司将死者骨灰送回原籍。 富顺得知这些消息,不顾陈波的阻拦,急匆匆地敲开马总办公室的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骨灰盒(一) “马总,对不起,冒昧来打扰您,我想……请一段时间假!”富顺鼓起勇气,站到马子昂的办公桌前说道。 “请假?找人事部门!”马子昂把手中的照片放进抽屉,对这个“冒失鬼”有点不满。他没什么事的时候很少到办公室,富顺等了三天才遇到一回。 富顺先是一怔,然后说道:“我想求您个事,朱建国的尸体能不能不火化?” “什么尸体?”马子昂顿了顿,从桌子上拿起一份电报,“哦,我晓得了,小刘,你也别他意气用事!火不火化又不是我们说了算,这不是人家家属的请求吗?” “那是村里的请求,他家属根本就不晓得这个事。马总,我求求您,我想护送朱大哥回家……” “胡说八道!”马子昂把电报往桌子上一扔,“大热天的,你不火化还整个冰棺放起来吗?我们已经为此支付了很多费用了!再说,今天上午已经火化了,丧葬费用和赔偿金,律师会按规定办理的!” “不可能,电报上午才到……” “这电报属于公司机密,你怎么晓得?小刘,快去上班,这个事情我们会处理的,骨灰盒我们会请相关部门送回他老家,你就别管了!还有,如果你是因为你这个老乡请假,我会和人事部门讲不批准的.” “马总……” “你不用再讲了……还有,以后我没有叫你,你不能随便来我办公室!”马子昂讲完,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富顺悻悻地出了门。可能自己确实太过冲动了,马子昂每天日理万机,可能自己说的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甚至后悔自己的行为,如果刚刚通过设计部和人事部门请假,可能就批准了! 他之所以去求马总,不光光是为了请假。他想把朱建国的尸体完整地运回嘉苍去。这不仅仅是落叶归根,更重要的是在他们老家农村,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火葬,让全尸入土为安。视为对亡魂的最大尊重。 他想求马总能够额外批准,让公司派车并且配备冰箱,把朱大哥送回老家。这大热天的,如果没有冰箱或者冰棺,尸体很快就会腐烂。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冷静下来想想。确实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在马总冷冰冰的态度面前,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奢侈。你一个普通的临时工,因为自己无视安全规定,摔死在工地上,公司能够拿出钱来赔偿和安葬,已经仁至义尽了。 而自己,不过是因为幸运刚刚转入公司的新人,在领导面前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虽然他已经写信给大哥富强,让他打听朱大哥家的详细情况。但信才刚刚寄出两天。就算已经详知朱大哥身份证上的家庭地址,也总不能自己扛着朱大哥回去吧?几千公里路不说,车船交通工具,哪个会让你上去?难倒自己拉着板车,一路走回去——就算回去了,朱大哥也只剩一堆白骨了! 想到一堆白骨,又想到本就全身骨折的朱大哥,富顺再次悲从中来。或许,化成一堆灰,放置到一个匣子里。才是让他尽快回家的最好方法。 他不清楚马总嘴里的“相关部门”是指哪个部门,但他觉得,送朱大哥回家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对,送朱大哥回家! 他在外漂泊的时间太久了。可能他太想家了! 打定主意,富顺又找到师父。他打断正在绘图的李昆仑,“师父,我想请十天假!” “十天?我这里只能批准你半天,部门主任可以批准你两天,两天以上找人事部门。五天以上要报分管领导。早就叫你看公司规定,你没看吗?” “我知道,我写了请假条,请您签了字我找吴主任去!” 李组长拿起富顺的请假条,上面工整地写着: 人力资源部: 因需送好友朱建国骨灰回家,特请假10天,望请批准…… 李昆仑二话没说,把那张纸条撕了个粉碎。“你什么狗屁理由!” 富顺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假条被撕毁,心里想着:“你不批准就算了,干嘛给撕了呀!”不过他嘴里还是说:“师父,我真的必须送朱大哥回家!” “送骨灰?那是你的事情吗?你一不是家属,二不是公安部门,你凭什么送骨灰?” “我是好友呀!” “那你有家属的委托书吗?” “没有,好像村里根本就没敢告诉他爹,听说都八十多岁了!怕老人家受不了刺激!” “我看你是被刺激坏了吧!民政和公安部门会处理的,你就别参和了……” “我不是参和,师父,朱大哥和您一样,也是我师父。他离开家将近十年了,现在出了这个事,无儿无女的。他待我像自家兄弟一样,我从来没有好好感谢过他,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回家……”富顺终于抑制不住眼泪。 李昆仑站起来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然后走到富顺跟前,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公司有规定,再说,就算你请到假了,你想过没有,第一,你拿着骨灰盒,谁能让你上了车?第二,到时候你送他到家了,面对人家族人的询问,你怎么解释?第三,单位的人会觉得你想从赔偿金中牟利,包括他们老家的人也会这么想,面对误会你怎么办?” 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了富顺,除了公司组织到广厦,他从来没有单独坐过火车,长途汽车他更是一无所知。至于二三个问题,他倒觉得只要内心坦荡,根本不是问题。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师父。 “你干脆这样,重新写个请假条,我记得你一直没办理身份证,单位很多手续你都办不了,你就请假回老家办身份证。我去帮你签字,来回十天应该差不多,谁顺便给你把买票和住店需要的介绍信开好。至于领骨灰,我给你想办法,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拿的骨灰……” 富顺激动地看着师父,刚刚收回的眼泪再次涌上来……他早就这个表面冷冰冰的李昆仑,一定有一颗热心肠! “还有,”李昆仑继续说,“不能坐火车,火车过不了安检,坐汽车!先到江云,再转车到嘉南……明白了没有?”没想到李昆仑这么快就把他的路线都规划好了。 师父递过一张信签纸。 “我知道了,师父,谢谢您!”富顺抹了一把泪,接过信签纸,掏出钢笔,趴在桌子上重新写假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骨灰盒(二) 富顺一下班就回到宿舍。 “王癫子”和“铁拐李”垂丧着头,坐在床沿喝闷酒。其他人正在收拾行李,看样子是要搬去下一个工地。 他并没打算把请假送骨灰的事情告诉两位大哥,并且,他们还不知道朱大哥老家那边已经传来了电报。他们和自己不一样,工地上从来没有假期,旷工超过二十四小时就会被开除。 “顺子,来喝酒!”老李倒了一杯白酒递给富顺。 没有任何下酒菜,并且是高度的老白干儿,大热天的,越喝越烦躁。 尽管他不想喝酒,但依旧接了过来。富顺抿了一口,心里火辣辣的疼。不多久,一瓶酒已经去了大半,两个平时酒量并不太好的大哥,却一点醉意都没有。 “人这一辈子,说没就没了。朱大哥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钱全部寄了回去,到现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得!”老李抹着泪,把手搭在富顺肩膀上。 王癫子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怒吼道:“呸!谁说没有?老子想好了,明天就去火葬场,买一台冰棺,板车我都钉好了,我给老朱拖回去!” 富顺抬起头,看看两位大哥,说:“王大哥、李大哥,朱大哥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们也别操心了,他们村里人来领骨灰……” “骨灰?他们把老朱烧了?我造他仙人板板!”老王猛地站起来,准备冲出去,被富顺和老李给拉住了。 毕竟“铁拐李”见多识广,对“火化”这件事也不是太反感。“老王,我昨天就和你说过,不管是工地也好,交通事故也好,咱们外地人,死在城里头,只要有死亡证明。家属同意,就得火化!” 富顺让“王癫子”坐下来,顺着李大哥的话继续说:“是啊,王大哥。我开始也和你想的差不多!可你想想,没了的人,放进土里,到头来还不也是一把灰,或许朱大哥早点化成灰。还能早点到了极乐世界!” 老王倒了半杯酒,继续怒骂:“妈拉个巴子!这城里有个逑的住法,死了还要受这份罪!老子在家种地,自己都能给自己刨个坑……” “哎!”老李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正好,活路没了,我两个早点去买火车票,把老朱送回家,你回老家种地去,我倒桥脚找活路……”老李红着眼睛。拿起瓶子就往嘴里灌酒。 富顺夺下酒瓶,问道:“什么工作没了?不是到工业园区的项目去吗?” “老子们遭开除了!”两位大哥异口同声地答道。其他几个老乡纷纷表示同情,其中一个还丢了三根香烟过来。 开除——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惊雷!早已在外流浪的农村人,居无定所地南征北战,到头来不仅没有得到城里的寸土,连一份糊口的工作都没有了! “他们凭什么开除你们?”富顺气的嗖地站起来,“又是胡明全干的是不是?这个混蛋……” “顺子,你别再意气用事了,老王和老李被开除,就是因为你那晚打了胡经理的缘故。【ㄨ】”其中一个老乡说道。 老李瞪了一眼那个老乡。“乱说,不管顺子的事。理由就是我们聚众闹事……” “不行,这个事情一定要给个说法,我明天去找公司……李大哥。你不是和胡经理挺熟的吗?”富顺坐下来,通红的脸上鼓着两个大腮帮子。 “那就是个白眼狼!咱不伺候了!顺子,你也别去找公司,现在社会好了,也饿不死人!哎!”老李叹了一口气,看着老王。“你还好,在村里还有几亩地,老子家也没有,地也没有,真他娘的……” “对,饿不死人!咱哪儿也不去!我在哪儿你们就在哪儿,我干爹——就是上回来找我那个——在江云专门给这边的工厂、工地招工,我写封信,让他给我们找活路!”富顺抑制住气愤,他想,一定不能再意气用事。 “真的?”老王和老李脸上的悲伤终于少了一点点,“可是……” “这宿舍明天也不能住了,装饰公司的工人要来,咱们明早就得搬!”刚刚发烟的那个老乡不时插话。 “搬就搬!正好我在公司分到两间房子,明天就搬到那边去住!”富顺底气十足地答道。 “这不好吧?我们不想连累你!”老王今天不贪酒,把剩下的小半瓶分给了其他人。 “王大哥,别想那么多,先找地方住下,大不了我们再去蹲桥脚,”富顺一边说一边找到纸笔,“我先给我干爹写信。” “那老朱的事……” 富顺放下笔,想了想,说:“朱大哥的事你们也别操心了,他们村里派人来领骨灰……” “真烧了?”老李将信将疑地问道。 富顺点点头,其实他也没把握。因为今天上午惹马子昂生气了,请假条上写的又是回家办事,总不能再去求他或者求师父让自己去看着朱大哥的尸体火化吧?再说,他也不敢去看,那个残忍的过程他想着都打了个寒颤。“李大哥,你说……火葬场烧那么多人,会不会把骨灰搞错!” “这个倒是不会,”老李肯定地回答,“我在安徽的时候,认识一个火葬场的,他们也还是尊重死人的,一个个推进炉子里,化成灰出来就装好!” 老王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咱能不能去看老朱最后一眼,送送他……” “铁拐李”说:“家属都不让进,别说我们……” “顺子,你看看现在几点?”老王突然问。 富顺抬起手腕,“快十点了!” 只见他从床底下拿出一捆值钱和一把香烛来,“老朱今天头七,咱去给他烧个纸……” “去哪里烧?”富顺问。 “就去他摔下来那里!” “走!”富顺把纸笔收起来,在桌子上捡了一盒儿火柴就走。其他几个老乡也跟在后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富顺就领着两位大哥把行头搬到了他的住处,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下子竟然有了活力。刚刚安排好,富顺就上班去了,顺路把信投进了邮筒。 刚到公司,马子昂就差人把富顺叫到他办公室。富顺忐忑不安地推开门,头也不敢抬,生怕马总戳穿他请假的谎言。并且,这个时候叫他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听说你还是请假了?”马子昂沉着脸问他。 富顺把头缩进脖子里,点头的幅度他自己都感觉不到,等待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他甚至做好了被开除的打算——看来真的要去蹲桥脚了! 马子昂并没有劈头盖脸地骂来,而是继续不愠不火地说:“明天你起身去海西,总局有个培训班,我给你留了个名额!” “培训班?”富顺轻声地自问自答,“就是肖寒说的‘5个100’!”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呀!那将是一次系统的学习,许多名师甚至世界级的教授汇集在那里,那是华建三局精英的摇篮。 可是,他要送朱大哥回家!学习的机会有很多,即便是再没有机会了,那也不能耽误送朱大哥回家——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个灵魂回家的路! “马总,我还是想请假!我已经把把请假条递交了!非常谢谢您的关心,我就不去参加学习了……” “你在做一道选择题!小刘,你还是要送你的老乡回去是不是?” 富顺点点头,他没有勇气去欺骗……(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骨灰盒(三) 马子昂自己也搞不懂,怎么就对这个小伙子偏爱有加?或许是他的才华,或许是他的善良,再或者,是因为他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 看着富顺坚定的眼神,马子昂深沉的脸舒展开来。“给你十三天时间,公司派辆车,你代表公司把死者骨灰送到目的地,同时要把赔偿金和丧葬费送到家属手里,顺便去把你的身份证办了!十三天之后,你直接到海西报到,参加‘5个100’的学习,你要珍惜这半年的学习机会,给我学出个名堂来!” 富顺刚刚耷拉的眼皮渐渐地上扬,马子昂说完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鼓的溜圆。 “马总,我……”他确实难以置信,那夜冷冰冰的大领导突然会这么温和,不仅没有再责怪自己的冒失和谎言,反而无微不至地关怀自己。 “小刘,一定要一直保持这份善良的心,同时也不要辜负了你设计的天赋,我希望你能一直在华建三局,为城市建设作出更多的优秀作品!”马子昂递给富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写的,可能很多人觉得已经过时了,你看看,如果真的过时了,就扔了;如果还有一点点用,你就当在路上打发时间!咱们在海西见!去吧!” 富顺第二次收到马总的“大礼”,比上次的绘图箱更加激动,这几天浮躁的内心和悲伤地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马总,谢谢您的大恩大德,这辈子都不会辜负您的栽培,不会辜负华建三局,我一定……” “好了,去吧!找财务把赔偿费手续办了,你回去安排一下,晚上就出发!过去叫陈波过来一下!”马子昂打断富顺的话,摆摆手让他出去。 富顺心头的一块儿石头落了地,所有的负担都卸下了! 回到设计室。李昆仑诡异地笑着问道:“啥时候走?” “晚上!谢谢您,师父!”富顺知道,一定是师父帮了他大忙。他虽然在公司连个中层干部都算不上,可他和马子昂的私人关系确是人尽皆知。可能都是设计高手,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吧?要不是马子昂强烈挽留,这个高傲的设计师早就离开华建三局了! 李昆仑倒没有在意富顺脸上的感激之情,而是盯着他手上那个红壳笔记本。“这个老马,我要了好几次的本子都不给。嘿,居然给你这毛头小子了!” 富顺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把已经很平整的封面有理了理。师父的话让他更加觉得这个本子的珍贵,那一定是凝聚了马总大量的心血!“师父,你知道这个本本?” “那是咱们马书记的宝典,里面还有几位世界级大师对他的耳提面命,这个红本本,老马是既不外借,也不出版。【ㄨ】你呀,捡着大便宜了!” 富顺张着嘴。轻轻地翻开第一页,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还没看到一行,李昆仑就给他合上了。“回去慢慢看吧,这是‘秘籍’,需要修炼,办公室不合适!” 富顺笑着点点头,找来一张报纸,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小刘,下午你和人事部去火葬场,把朱建国的骨灰领了。公司的柳师傅和鲁师傅和你去,领了就直接出发,我算了一下,大概三天能到。你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好人总会有好报!小鬼,很不错的!咱们有缘再见!”李昆仑说完,拍拍富顺的肩膀出去了。 富顺本想和马总和师父说说王大哥和李大哥被开除的事情,央求公司能网开一面,让他们继续干活。可又觉得自己提这么多要求实在不合适。 但自己马上要走,回去之后又要直接去海西。富顺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干爹身上。 中午回去。两位大哥已经置办了厨房用具,还买回了蜂窝煤和面条。王大哥还从哪儿找来些木板,发挥他木匠的技能,钉了一个简单的餐桌。俨然一个家的样子。 “回来了,快吃面!”王大哥招呼富顺坐下来。 富顺把拿回来的笔记本放进樟木箱子底下——那是他从海西带过来的行李箱。 “李大哥、王大哥,公司派我去出差,你俩就现在这儿住着,委屈你们一下……” “铁拐李”凑到富顺跟前,问道:“出差?公司没有为难你吧?顺子,你可得说实话!” “没有!公司现在对我很好,我要出一趟长差,你们就在这里住着,我马上再给我干爹写一封挂号信,到时候他把信直接寄给你们……” “王癫子”端给富顺一碗面条,用手揩揩汗,“顺子,公司对你这么好,你再去说说,让咱俩……”老王话没说完,就被老李拉住了。“你去吧,顺子,好好干,我们等你消息,下午我们也去街上转转,先找个手边活路做着!” “嗯!”富顺几口就咽下一碗面,然后收拾行李去了…… …… 富顺捧着沉甸甸的盒子,亲爱的朱大哥的灵魂静静地躺在里面。现在,我们一起回家! 从广厦到嘉苍将一千六百公里左右,两个老师傅昼夜不休轮换着开——可能他们也是第一次摊上这丧差事,巴不得赶紧把那小匣子送出去,别惹来一身哀气! 富顺一路上捧着骨灰盒,生怕一个急刹或者转弯惊醒了大哥。即便是眯着眼睛,他也不会松开一点点。 “小伙子,这盒子里装的,是你什么人?”正在开车的柳师傅问。两位师傅长期在工地跑车,对公司的人并不熟,何况是富顺这样的“愣头青”。 “我大哥!两位师傅,这两天辛苦你们了,山高路远的……”富顺坐在后排,十分尊敬地说道。 打着盹儿的鲁师父被吵醒了,转过头看看富顺说:“我们倒是没啥,长途跑习惯了!甩惯了大车盘子,这小面包还真不好开……” “应该不远了吧?”富顺问。 “不远了,前头就是江云!咱去吃完肥肠粉,接着赶路……” 江云城已经渐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和几年前相比,这里新建了很多高楼和路桥,连穿梭在江上的轮船。也增多了不少!这个熟悉的地方,富顺还能数得出在此有过多少汗水和眼泪。 他没想到回嘉南会经过江云。此刻,他也并不想在此停留,他只想赶紧把朱大哥安葬。回来的时候如果还有时间,再去找干爹说说两位大哥找工作的事情。“咱就不进城了吧,柳师傅?” “不进了,路边随便吃点,前头开快点。应该能在天黑前到这个地址……”鲁师父挥了挥写着地址的小纸条。 富顺吃饭的时候也捧着骨灰盒,盒子外头有一层黑布罩着,自然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肥肠粉对曾经的富顺来说是多么奢侈呀!它现在就这样热腾腾地摆在面前,离家近了,家乡的味道也进了! “朱大哥,咱回家了!你闻闻,好香的肥肠粉哟!”富顺每到吃饭的时间,都会对着盒子说类似这样的“悄悄话”,“朱大哥一定听得到!”富顺心里这样想。 吃过午饭,三人继续赶路。两个师傅对路很熟。柳师傅说,他们三线建设时期在大巴山里呆了五年多,江云到北方的铁路他们都参与过修建,嘉南有个著名的轮胎厂,生产的轮胎比国外的还好!这一点富顺都不知道。 从江云往西,山兀地高了起来。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渐渐远去的虎龙山,如火的江云城再次与他擦肩而过。 随着山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凉爽,大巴山也越来越近了! 富顺的眼睛红润了,此刻的他似乎融入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随着两旁的路标闪现,一个叫“家”的地方就在咫尺! 从嘉南开始,富顺和两个师傅边走边问,终于到达了五龙。 经过了大巴山里的九曲十八弯。大江终于再次出现,大山被甩在了身后,一个偌大的滩涂出现在了眼前——那就是五龙镇! 五龙乡,刚刚更名为五龙镇。该镇离嘉苍县城四十余公里,位于嘉苍最北端,距地区行署所在地五十来公里。地处嘉陵江上游最宽广处,水陆交通方便,与三县交界。此地历史上生产井盐,自南朝以来,五龙先后多次成为郡、县、道之首府。 优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政治优势,让这里一度成为富庶之地,即便是当下,工农业经济也算是全县的龙头。航运和新兴的加工厂相互支撑,农民生活水平已经极大提高。 滔滔的嘉陵江水自西向东,宽广的江面和江上的轮船仿佛再次把人带到了江云市。五龙场镇临江而建,从江岸开始,木楼瓦房与青砖楼房层层跌进,一直延续到了南面的小山之下。 一轮红日在江面留下今天的最后一个影子,消失在了地平线。两位师父找地方停好车,在路边找了一家招待所休息去了——他们已经连轴转了三十多个小时了! “小伙子,咱就送到这里了!我们住一夜明天就走,我们也算安全送达,完成任务了!”两位师傅和富顺道别之后,把他沉重的樟木箱和富顺留在了桥头。 “嬢嬢,请问哈儿,朱家沟往哪边儿走?”富顺在路边礼貌地询问一个妇女,说起了久违的家乡话。 “朱家沟?还远哦,顺着这条小路从哪个垭口翻过去,有一条公路通往山里去,顺着走到看到堰坎了就到了。起码要走两个钟头!” 不管几个钟头,今晚必须赶到。他要把朱大哥的骨灰放进朱家的堂屋,给他上三柱香,磕一个头。但这又不能让朱大哥的老父亲知道这里头装的什么——他不会知道的,这样的骨灰盒子,农村根本就没见过。然后再找个阴阳先生,找一处好地,让朱大哥永远安息!至于赔偿金,见到他家人再说! 五龙,富顺还有两个至亲的人在这里呢!哥哥富强和弟弟富家,就在孙家沟村,并且大哥在镇上开了个木工厂,弟弟也在镇里的中学读书! 但提着一个亡灵,大哥又是做生意的人,登门总归是不好的。 当他提了提沉重的行李箱,才发现自己不得不找个地方先寄存下行李。那就先找到富家! 富顺很快找到了镇初中。学校还在上晚自习,富顺拖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到了初一年级三班的门口。“老师,我找一下刘富家!” 富家很快出来了,个头已经蹿高了一大截,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敞着的衬衣露出一件蓝色背心,掉裆的喇叭裤边像扫帚一样拖在地上,留长的头发一直遮过了眼睛,嘴巴里不知嚼着什么东西。他早就听大哥在信里说弟弟成绩不好,没想到会是这副二流子模样! “富家,你怎么穿成这样?”富顺有些不高兴,他有些自责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当哥哥的责任。 富家歪着脑袋看着这个有些眼熟的人,问道:“你哪个哦?跑这里来教训我!” 富顺把樟木箱放在地上,理了理富家的衣领,“我是你二哥,不是来教训你,你看你……富家,学生就要有个学生样子!” 富家一把甩开二哥的手,说:“刘富顺?不是说你跑大城市当工人去了吗?咋个又回来了?人家不要你了?”富家没好气地问了四个问题。 “先不和你说,你把我箱子放大哥那里,我明后天来取!我有别的事情要去忙!” “你咋自己不放去?他就在那边!”富顺指了指不远的地方。 “一下说不清楚,”富顺打开箱子取了个手电筒,把箱子提给富家,“一定要拿回去保管好!”富顺说完就走。 翻过南山的垭口,夜幕渐渐降临,顺着妇人称之为“公路”的泥巴大路,他大步流星。在空无一人的山野,每走几步,就会出现一座座低矮的坟墓,江风从垭口灌来,吹着山里的树飒飒作响……一个人走夜路,竟然徒增了几分恐惧。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身后传来了“突突”的摩托车声。“富顺!”车停了,是大哥熟悉的声音,“富家这娃娃,话又不讲清楚,我还不相信是你。还好昨天收到了你的信,我估计你是到孙家沟……” “大哥!”富顺把手电筒照在大哥脸上,随即移开,即便还没来得及看清,但那种亲切感已经涌上心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骨灰盒(四) 孙富强是五龙的名人,不仅在镇上有了自己的家具厂,而且开了一个很大的五金铺。逢集赶场的人没几个不认识他的,这个外乡入赘来的女婿,不仅上过报纸,现在还是孙家沟村的村长呢! 借助微弱的手电筒光,富强看着二弟——兄弟三年不见,若不是年初的时候见过照片,他还真认不出富顺来了!说是兄弟,两个人并没有相似的地方,大哥比二弟还要矮一截。 他盯着富顺手上的黑袋子,伸手去帮他拧,却被富顺拦住了。“大哥,你别碰这个……” “你这娃娃,你一个人拧怪累的,我帮你耗(方言,‘拴’的意思)车后头!” “我拿着就行了,不要紧的……” “算了,你这倔脾气,犟得很!你晓得我地址的,咋个坐都不来坐一下就往这山沟沟里跑呢?是不是看不起大哥……” “大哥,你晓得我不是的!哎,既然你来了,我也不瞒你了。”富顺指了指黑袋子,“这是朱大哥的骨灰,我觉得你是做生意的人,怕给你惹晦气,就打算先处理好了这事才来找你!” “啥?骨灰?”富强被吓了一大跳,往后躲了躲,“你……你怎么拿回来的?” “公司派车送来的……大哥,你要是害怕,就先回去,我处理好了再来找你!” “怕……倒是没啥好怕的,你一个人带这么远都不怕,我有啥好怕的,只是怎么就给人烧了呢?”富强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 “哎,一言难尽,城里和我们农村不同,再说这大热天的,也只有这样了!大哥,给你添麻烦了!” “两弟兄莫说那些!”富强为了壮胆。把摩托车所有的灯都打开,“你的信我前天就收到了,今天还给你写了回信,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你喊我打听的这个朱建国。是朱家沟三组的人,婆娘死了十多年了,也没有生一男半女,就一个老爹还在,据说他寄回的钱都是给村支书。再转给他爹,对了,这个村支书是他远房的一个堂弟!” “你认识不?” “村支书我认得,那个老头儿我认不到!你咋一个人就来了,这种事情你一个人说得清楚呀?” “来了三个人的,两个师傅开车,他们明天还要赶回去。公安和火葬场都开了证明,没啥说不清楚的!” “你呀,这么大了还是一根筋!算了,都到这一步了。出了啥事还有我在!你咋个打算的?” “我想先把骨灰盒送到他老家堂屋里,这就算是入了祖祠了,连夜再找个阴阳先生看块地方,简单磊个坟,再把公司的赔偿金给老爷子……” “要不得!我两个生人,肯定不能直接去他家里头,别把老头吓死!先要找到村支书……” “那这个……”富顺把提了提手中的骨灰盒,“总不能提到人家村支书家里吧?” “先锁车上!” “可是这荒郊野岭的……” “没得事,你给他作个揖,用不了多久就来取!走。先上车,别一哈儿朱书记都睡着了……” 在大哥的帮助下,一切要顺利得多。 富顺坐在摩托车上,紧紧地靠着大哥的后背。那宽阔的脊梁。依旧是一道可以遮风挡雨的屏障。尽管泥巴路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地方,但富强技术娴熟,总是能顺利地绕过那些地方,摩托车平稳地到达了路的尽头! “车开不进去了!先停这里,我们走路进山!”富强把摩托车停好。 富顺按照大哥先前说的,从黑袋子的侧面取出三炷香来。问大哥要了打火机点上,又给朱大哥作了三个揖,这才把他锁在大哥平时拖东西专门安装的摩托车篮筐里,打着手电筒往沿小路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朱家沟确实在沟里,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田里的水稻已经低垂着脑袋,田边的木瓜树上结满了大个儿的木瓜,木瓜树下大片大片的桑叶上,被偶尔的一条野蚕吃得全是缺口! 富强收木头的时候来过这沟里,所以对路还是比较熟。他们很快找到了村支书——要没有富强,这个一脸恶相的朱书记肯定把富顺当骗子! “朱书记,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跑来吵你!”富强一边递烟一边说。 “孙老板,你说这些见外了噻!又在弯弯里收木料?早点说,我喊我婆娘把饭给你整起噻!”支书接过烟来,吩咐在看电视的女人,“去熬两碗醪糟鸡蛋来!” 看来这种客套和有意思的称呼不仅在城市,农村也一样! “不用了,不用了,说点事情就走!书记,也不是来收木料,是为我昨天在街上找你吹的那个事情!”富强给支书点上烟,“这个是我兄弟,亲兄弟,在广厦的大公司!” “广厦?哦,是为了朱建国的事情吧?哎,我不都和你说了,镇政府的意见是咱不管,让出事的单位把人送回来,负责我二伯的养老!我这个大堂哥,把我给害够了,一溜烟跑了……这下子倒是安逸,两腿一蹬啥子都不管逑了!”年龄不大的支书噼噼啪啪说了一通,“孙老板,你咋个来趟这趟浑水?” 富顺坐在一旁,几次欲言又止,尽管他已经感觉到这个支书并非善良之辈,但他相信大哥能够处理好这件事。 富强笑了笑,“朱书记,我两个也算是信得过的兄弟,这事我就是和你说!我这二弟在广厦这个华建三局的分公司而也算个小头头,公司考虑到他和朱建国是老乡,请他把朱建国的骨灰送回来……” “啥子?骨灰?你两个带起骨灰来的?在哪里?”支书被“骨灰”这两个晦气的字急得跳了起来,又扯开富顺的斜挎包来看。 “书记,不要慌嘛,这点规矩我还不懂?骨灰没带你家来,还在河沟沟里头……”国强说。 富顺的斜挎包被扯开,里头厚厚的几摞钱暴露在了灯光下!富顺注意到支书发光的眼睛,赶紧一把捂住,又从侧面拿出几份文件来,他把最后一份放进包里,其他几页纸递给支书。 支书坐下来。一份一份地翻阅。第一份是公司开的介绍信,第二份是广厦华建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第三份是火葬场盖章的火化证明,第四份是公安局和民政局盖章的骨灰认领证明……看完之后。支书又前前后后找了一通,最后回到第一份,“刘老板呀?!真是年轻有为,孙老板教育有方呀,这是你老家石桥的兄弟吧?”支书笑着和富顺握手。 富顺勉强笑了笑。“书记,别听我哥的,我不是啥子头头,因为我和朱大哥是莫逆之交,公司领导信任,允许我送朱大哥回家……” “你和我堂哥是兄弟,那就是我兄弟!”支书的流露出的喜悦让人生厌,“春梅,醪糟煮好没得?再整两个菜,我和两位老板喝一杯儿!” “不了。不了!”富顺赶紧站起身来,“我们主要是为朱大哥的事情,书记,死者为大,能不能先让他进了老房子?” 富强也站起来,“朱书记,我兄弟说的在理,他想把你堂哥先安进老屋的堂屋里,上几柱香,也算入了祖祠了!最好不要惊动你二伯。入了祖祠。晚上再连夜连晚把他埋了!” “这个……也不慌这一下!孙老板,你也是村干部,晓得这个事情没得那么撇托(方言,‘容易’的意思)。起码要请民政所那几爷子来一趟嘛!”支书说完,醪糟鸡蛋已经端上桌来。 富顺满脸的不悦,从支书手里把那几份文件拿过来,拉着大哥准备往外走,被大哥止住了。富强把富顺拉到一边,悄声道:“你莫慌。这个事情非得经过村里,得罪了他还不好办事。估计你也没吃晚饭,先搞点东西吃,慢慢商量!” 富顺只好忍气吞声地坐到桌边,尽管已经很饿了,但他一点胃口也没有——朱大哥一个人还在河沟里呢! “支书,找民政就找民政,所长正好在我那里订了套家具,我明天就开摩托把他带过来。今晚的事情呢?”富强吃了一口鸡蛋,笑着说。 书记从柜子里取来一瓶酒,一边倒酒一边说:“今晚的事?喝酒就是今晚的事!二兄弟走了这么远的路,解解乏!” “我不会喝酒,”富顺并没有动筷子,“朱书记,我大哥说的今晚的事情,是能不能让朱大哥先进了屋……” 富强端起酒杯敬支书,“书记,你是个明事理的干部,也不想你堂哥在河里过一夜,你带个路,我们把你堂哥骨灰盒摆进堂屋里,明天一大早我就带李所长来,这事情也不宜张扬……” “对对对,”富顺补充道,“朱书记在给我们公司回电报的时候都说了,不能刺激老伯!” “这个我晓得,只是我二伯就这一个娃娃,怎么在工地上说没就没了呢?这往后的日子,也没个经济来源!”支书黯然伤神地喝了一杯酒,“不晓得公司的赔偿咋个说,刚刚的文件里头我也没看到……” 富顺就知道这家伙肚子里念的那本经!朱大哥每个月的钱全部往家里寄,收件人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以前不知道,这两年每年不低于一千五,在农村的花销怎么也不可能全用了?当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一切等见了朱大哥父亲再说。 富顺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支书,您觉得赔偿多少合适呢?” “嗨,这咋个说得清楚?死亡证明说的是摔死,公安局结论是朱建国自己的过失,我可不好说呢!”支书看了看富强,“我这堂哥,和你本事差不多呢,也是个木匠,如果在老家,孙老板,你一年少说三四千纯收入吧?”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富顺按耐住心中的怒火,他懊悔自己刚刚那个愚蠢的问题,一个人的生命,怎么能有金钱来衡量呢?他不想再扯这个问题,这个时候,自己更该站在公司的立场! “书记,对不起,是我太浅薄了,朱大哥的命是无价的,所少钱也换不来!我和你一样,开始也怀疑朱大哥的死因,甚至因为这个,朱大哥的两个好兄弟还被工地给开除了!但这是这公安机关的调查结果,作为朱大哥的兄弟,我没得啥子意见,如果你觉得有问题,可以对他们提起诉讼!” “我没得怀疑的意思,再说,我们和单位打官司,那不是自讨苦吃?我就是问一下,工地最后赔了我堂哥好多钱,看够不够丧葬费,还有……我二伯养老……”支书说完,又和国强喝了一个。 桌子上又加了两个菜! 国强放下酒杯,对支书说:“书记,咱喝得也差不多了,你放心我兄弟的人品,假若公司拿五千来赔,他绝对不会只拿出来四千!咱先去把正事办了,让那位死了的兄弟进下屋,哎,无儿无女的,也造孽,本打算今晚偷葬的,你非得喊民政来……” 偷葬,是嘉南地区的一种丧葬形式。不看时辰、不请亲朋、不动响器,一般是晚上下葬。 “五千?”支书根本就没听国强的“假如”,更没听后面的话,“五千少了点吧?” 富顺越听越上火,“嗖”地站起来,又被大哥拉坐下来。他刘富顺受的罪不少,可要说窝囊气,还真没怎么受过!“真替农村人抹黑!”富顺嘀咕着,他突然觉得先前“没有人性”的马子昂是那么的高大! 可现在一切都得听哥哥的,要不然朱大哥还真可能进不了屋,甚至还会惊动朱老伯,到时候两条命,真担不起这责任! “书记,是这样,和我兄弟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同事,在镇上的招待所住着。我兄弟重感情,非得让你堂哥先进了屋,我就先带他过来了,赔偿金的事情,明天再扯……”富强脑子好用,不断地打圆场。 支书盯着富顺的挎包,将信将疑地和国强碰杯。 “顺儿,把包给我吧!今天在李家梁收点欠账,嘿嘿!”国强把富顺的包挎在身上,说完就起了身。 “哈哈,孙老板真是发了大财!死者为大,走嘛!”支书放下碗筷,笑呵呵地跟着走……(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骨灰盒(五) 有了支书的帮助,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在皎洁的月光下,朱大哥的家显出轮廓来——那是三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土墙房子,侧房的一间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垮塌,黄泥巴上已经长出一堆野草。低矮的屋檐下,堆积着杂乱的麦秆和油菜秆,电筒光照过的地方,看不到一点家的模样,那发黑腐朽的柱头上,已经长满了木耳和不知名的蘑菇。 堂屋的大门上还有不知哪一年贴上去的门神,岁月让彩色画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两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期盼着主人归来。 不知是朱老伯有所预感,还是他总会这样健忘,堂屋的大门竟然没有闩。支书轻轻推开门,又轻脚轻手地去把里屋的房门关上,朝富顺兄弟俩招招手,富顺这才端上骨灰盒,跨过高高的木门槛,将朱大哥安放在祖宗的灵前。 既怕惊醒梦人,又怕惊醒灵魂,在朱家列祖列宗的神龛前,富顺先替朱大哥给先祖们磕了三个头,所有的敬畏之词皆在心中默念。完毕,他又点了三柱清香,焚了一叠纸钱,再次磕头行礼…… “朱大哥,你终于回家了!愿你在天之灵安息!下辈子,你还是我的好大哥!”富顺行礼结束,从堂屋退出来,他抹了抹眼泪,“命苦的朱大哥,请原谅小弟的无能,在这漆黑的夜里,连一盏长眠灯都不敢点燃!” 支书和富强早就退出了堂屋,这个远房的堂弟,似乎这一切并和他无关。 富强轻声问支书:“朱书记,朱老伯一般什么时候起来,那骨灰盒会不会引起他注意?” 支书答道:“他眼神不好,应该看不到神龛上头的东西。但也保不齐,他有时候会在神龛前头烧纸……” 富强见富顺出来,拉着他问:“那盒子也不小,万一引起老伯注意怎么办?” “我也是担心呢,能不能上先给他埋了?这进了一趟家。也算了告慰先祖了!”富顺看了一眼屋里,对大哥和书记说。 “这可不行,两位老板,非得等民政来!干脆这样。明天天不亮,我就来接二伯到我家去吃早饭,让我爹陪他吹一上午牛,咱早上把这事办了!”支书总算是出了个还算有用的主意。 “再好不过了!”富强感激地说,“书记。那就麻烦你了,老伯家的山林田地在哪些地方,趁着这月光好,我去看块儿阴地……” “哦,在那山后头,”支书指了指屋后的小山,“我带你们去吧?孙老板,你还会这一手?” “咱们手艺人,多少要学点这些……” 富顺赶紧去轻轻拉上大门,打开电筒给支书照路。 富强很快找好了一处地方。虽然夜色朦胧。月光也不能让人看到更远的地方,但富强坚信自己看到的这块儿阴宅是极好的,并且“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析得头头是道。 富顺相信大哥!连支书也饶有兴趣地来了句:“我想新修一座房子,孙老板有时间也帮我看看方位?” 富强道:“没得问题,一定帮朱书记看个家宅平安、官运亨通、财源滚滚的好宅第!” 忙完这些,公鸡已经报晓!支书挽留兄弟两个在家歇息。富强笑着说:“不了,麻烦你这么久!你快回家歇到,还要请你明天早点接朱老伯出门,我明天天亮就带李所长一起来!对,还有广厦来的两个兄弟。明天得把赔偿金带来……” 朱书记“哈哈”笑了两声,三人就此告别。富顺兄弟两人赶回五龙天已经蒙蒙亮了,二人在家具厂房里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准备去镇政府找李所长了。 “顺儿。这赔偿金确实不少,可千万不能落到朱大成手里……” “是呢,我看那个村支书不是啥子好人,我晚上看朱大哥垮里稀带的老房子,朱大哥之前寄回的钱都是请他转给朱老伯,我估计那个支书从中觅了不少!” “一会儿这样。把钱交给民政,由他们来开支,民政的李所长我认得,是个好人,最好能请他们把那老头儿弄到敬老院里头……” “要不得,哥,‘五保户’才住敬老院,可不能让朱老伯晓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了!” “哎,也是!你一会儿和民政把手续理清楚,到了孙家湾,就说你同事把赔偿金给镇政府,先走了!李所长和我关系还可以,这事儿应该不难办!” “嗯,哥,还是你脑子好使!”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镇政府。镇上的干部就住在院子里,尽管离上班时间还早,富强还是敲开了民政所李所长家的门。 “孙老板?这么早哇?我才刚起来耶!”李所长手上握着牙刷开了门。 “不好意思,李所长,这么早打扰你,是有个急事要麻烦你呢!” “我两个还客气啥子,说,啥子事,一定办!” “就是我昨天和你闲吹的那个事,孙家沟的朱建国,骨灰送回来了……”富强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让富顺把带回来的文件给李所长看看。 “好,我一下去给书记和镇长汇报下,上午就跟你去……辛苦你家二兄弟了!”李所长看完文件,收起来放好。 富顺赶紧站起身,说道:“不辛苦!不辛苦!李所长,公司对朱大哥的死也很惋惜,三局的领导还去现场看望了他……” “哎,这个朱建国,所有人都以为他早死了,你们突然发来这一封电报,我们才晓得,这人还活着!这回,他家老爹真成了五保户了……”李所长说完,叹了一口气。 “不应该呀,他不是每年都往家里寄钱吗?”富顺从包里拿出汇款单和几封信来,“咋个会以为他早死了呢?还有身份证,你看……” 所长接过东西,又看看身份证,“这身份证不是在我们这里派出所办的,可能是个假证件!这个朱建国,从八一年走了就再没回来过!村里都报他失踪了的……看来这个朱大成,干了件丧尽天良的事情!” 果然不出富顺所料。朱大成甚至更过分!也就是说,朱老伯一直以为他儿子死了!现在……总不能让朱建国再死一次吧? “****的朱大成,黑了良心!”富强气愤地说,“李所长。我去找派出所报案!” “先别着急,我这边先跟镇领导汇报,肯定会严肃处理,赔偿金和骨灰这些我们先代收,并且合理安排使用。有没有遗嘱?”李所长问富顺。 “没有。你看死亡证明,摔下来就没气了……” “嗯……你们先坐着,我去找领导汇报,一会儿我就和你去,他朱大成跑不脱!”李所长说完,靸着拖鞋就出去了。 富顺心里百般滋味,朱大哥已经不可能知道他信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了!现在,只有让这个坏人绳之以法,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不多久,李所长回来了。“书记和镇长同意我们先把朱建国埋了。也不能耽误兄弟的工作!这边派出所很快就会立案,汇款单就是证据,光是他朱大成谎报人口这一条,也可以把他拷了!” 富强点点头,“李所长,走,我们先去吃早餐!” “就在楼下食堂吃包子,我请你们!这会儿辛苦你们两个了!孙老板,你这兄弟,不仅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而且和你一样是个热心肠!小刘,你可不晓得你这个哥,在咱们五龙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李所长一边下楼。一边和富顺聊起他大哥的“光荣事迹”。 吃过早餐,镇委书记找到李所长,让他开着镇里的车去朱家沟,镇里还派去了其他几个同志…… 朱大成也没睡着觉,一大早就去把朱老伯接到他爹那里去了。然后到村口等待着“赔偿金”的到来! 很快,他的希望出现了!镇里的小车上走下来五六个人。朱大成迎上去和李所长几人握了手。把富顺拉在一旁,问赔偿金的事情。 富强在一旁说:“我兄弟同事他们的小车坏在泥巴路上了,慢点到!” 这个贪心的家伙,还想着先拿到赔偿金再让这行人去朱老汉家里去骨灰!可毕竟镇上来了这么多人,其中一个还是派出所的,朱大成也不敢造次…… 朱大哥终于入土为安了! 那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坟头,甚至连墓碑也没有一块儿!富顺两兄弟、村干部和镇里的四个同志一起就地取材,很快就完成了这个连花圈和挽联都没有的仪式。 朱大成“伤心欲绝”地在坟前磕头。富顺蹲在地上烧纸,恨不得把这个伪君子塞进土里,让他给朱大哥陪葬! 村里其他人也跑来看热闹,很多人还以为是村支书的爹死了! 纸烧完了,朱大成也哭够了!他这才爬起来悄悄问富顺:“你的两个同事呢?赔偿金我先代我二伯签收了吧……” 富顺紧紧地攥着拳头,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赔偿金给镇里了!” “这……不是该家属签收吗?”他拉着富顺,真恨不得把那土里的死人扒出来要挟善良的富顺! 李所长在不远处看着,大声地说道:“老朱,今天的晌午饭咋个安排?” 朱大成转过去笑笑,“就在我家嘛,都整好了,走,李所!” 富强收起坟地里的锄头、铁铲等工具,和几个干部吆喝着往山下走。“还别说,干了一上午活,真饿了!” 朱大成还想问赔偿金的事情,被李所长的一根烟打断了,“老朱,抽烟!你们可得给我作证呀,我来朱家沟连颗烟都没捞着哦!哈哈……” “抽我的,李所!”朱大成这才从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烟”来,给每个领导发了一根…… 富顺终于见到了朱大哥的父亲。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满脸都是皱纹和老年斑,身体佝偻,双手颤抖,即便是坐在那里,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目光呆滞地看着这几个陌生人……富顺突然有些责备朱大哥!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不该留下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在这山村里! “老伯!”富顺蹲下去,准备和朱老伯聊聊天,“你身体还硬朗哇?” 老伯似乎并没有听清,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 朱大成从屋里抬出一盆水来,招呼大家去洗手。“刘老板,快去洗手,我二伯耳朵不好……”他把富顺拉起来,搀扶着朱老伯进屋了。 富顺望着那可怜的背影,双眼模糊了! “顺儿,”大哥叫了他一声,“可能他真的听不见,你也别太难过,刚刚李所说,他们过几天就把老伯接到镇养老院去,这个地方……哎!”看到朱大成出来,他摇摇头,停止了说话。 养老院,或许这是老人家最好的选择了! 吃了饭,李所长执意留下了二十块钱生活费,一行人回镇里去了!路上他们遇到了派出所的几个同事,他们已经确定了朱大成在邮政签收朱建国寄来汇款的事,准备将这个恶人拘捕! 富顺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 回到镇上,富顺第一次到了大哥的家。那是一栋三层小楼,在场镇的当头,一楼是五金门市部,二楼摆放着准备售卖的精致家具,三楼才是他们的卧室。这样一栋私人修建的体面的小楼,在整个镇上都算是首屈一指了! 富顺为大哥的这份家业而自豪!他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劳,在异乡创出了一番天地,即便是爹娘,也会为这个大儿子而骄傲!至于改姓,富顺早就不把这当成一种屈辱了! 刚刚进到门市部,从货柜里面钻出个大胖小子。大哥一把抱起儿子,“明明,快叫二叔!” 富顺这才想起,他都有个两岁大的小侄子了。这么老远回来,竟然一样礼物都没带,富顺也像个孩子似的,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然后到门口买了一串糖麻圆,递给“小机灵”。 明明似乎并不认生,结果麻圆儿说了声:“谢谢二叔!”然后去妈妈那边炫耀去了。 嫂子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女人,在货柜里面忙着卖东西。门市部的生意很好,进进出出的顾客络绎不绝。 “回来了?那就是二叔吧?快去楼上坐着!”嫂子一边给人称铁钉一边和富顺打招呼……(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窗户边 大哥现在的一切成就都令他自豪!若是一辈子窝在烂泥沟,现在肯定还是背着工具箱四处套活路做的小木匠。哎,人啊,终归是要往远处看、往高处走的,否则,和那烂泥沟里的狗粪有什么区别呢?他倒是没有嫌弃烂泥沟的意思,那是他心中永远的家!他相信,如果爹娘知道三兄弟现在过得都很好,尤其是大哥还这么有出息,他们一定也非常欣慰!嗯,这些也托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富顺一个人在大哥家的客厅坐着。因为家具厂的事情很多,大哥和嫂子吃过饭就先忙去了!而小侄子明明,晚上都是跟着爷爷奶奶(实际上是外公外婆)回乡下去住去了。他把大哥之前打开的电视关了,满脑子都是富家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个马上满十七岁的弟弟,因为中间耽误了几年学业,现在才刚刚上初中三年级,本身就比同年级的孩子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天在学校调皮捣蛋。看看人家淑菲,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跳级,现在才十四岁,都在全县最好的高中上高一了!这娃娃,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大哥和自己十七岁的时候,那正是吃苦头的年纪呢!现在大哥这么好的条件,自己经济上能给他些支持,只要他能考,送到哪儿那也是能送得起的!“等他下自习回来,要跟他好好谈谈!”富顺心里想着,“毕竟大哥每天忙着生意,可能也很少和他交流,现在富家也长大了,他一定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看看表,现在是八点半,离富家下自习还有半个小时。富顺在客厅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的樟木箱,从箱底下找到马子昂的那本“宝典”,津津有味地品读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饱尝一顿精神食粮了!他越读越有滋味,觉得里面的理论不仅没有过失,而且正是建筑设计的精髓所在……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富顺如痴如醉。直到大哥和大嫂进门的声音才让他回过神来。“顺儿,没睡?富家还没回来吗?”大哥一进门便问。富顺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还没有呢,你不是说他九点就下自习了吗?去哪里了哦?”大嫂打了个招呼。就去房间睡了。富强一身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我真是管不了他了!只要我赶货,他就回的晚,我真想两斧子给他砸去!”富顺看着心力交瘁的大哥。心里有些难过。毕竟这么大一个家都要他一双手来支撑,尽管人家称他“老板”,实际上家具厂的木工活儿大多还是他一个人在做。“大哥,你也别气,注意身体,本来昨晚就没睡觉,先去睡嘛,我等他回来和他摆下(方言,‘谈一谈’的意思)!”富强上下眼皮打着架,嘴里却说:“等他回来。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又过了半个钟头,富家的脚步声才在楼梯响起。富强起身关了灯,坐在沙发上打盹儿,富顺也没有说什么,坐在原地等待着弟弟进来。富家用钥匙打开三楼的门锁,轻轻地把门推开,并没有伸手去开灯,而是用微弱的手电筒光照着路,半弓着腰准备潜进自己的房间。一个不经意。电筒光照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脸上,富家吓得一声尖叫,把手电筒丢在了地上。富强站起来把灯打开,冲到富家跟前。狠狠地给了他两脚。富家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哥,我错了,我是送一个同学去医院,哥,别打我……”富顺站起来拉住大哥。又把富家扶起来。“富家,快起来好好说!”富强气急败坏地坐到沙发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茶几,然后指着富家的鼻子吼道:“你不晓得你二哥回来了?啊?晚上喊你回来吃饭你说你要在学校吃食堂,下了自习喊你早点回来你送同学!那么多人不送就要你送?成天就晓得扯把子(方言,‘撒谎’的意思)我看真是没人教育得了你了……”富家站在一旁,不停地掉眼泪,浑身颤抖着。看样子平时挨的打也不少,这种身体的畏惧并没有浇灭他那颗叛逆的心!富顺站起来,准备把富家拉到身边坐下来。“哪个喊你坐的?顺儿,你不要拉他!一天到晚的,书不好好读,和个二流子有啥子区别?你看你穿的这身狗皮,还有这几根毛!”富强又从沙发上站来气,咆哮着扯富家的头发。富顺被大哥的这种过激行为吓了一跳!尽管大哥“痛其不争”的心理可以理解,但毕竟是自家兄弟,何况富家也算是个“大人”了,一味的暴力只会适得其反!他赶紧把富家拉到屋里去,让大哥先回去休息。富强继续骂骂咧咧了好半天,才回到屋里去……富家倒在床上,尽管听不到一点哭声,可眼泪却不停划过脸颊。富顺赶紧把屋里的电风扇打开,又去拧了一块儿湿毛巾递给弟弟。“拿开,少在这里好心好意!”富家把毛巾扔到地上,转过身子扑在床上哭。富顺把毛巾捡起来,坐在床沿看着弟弟。小腿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不知是大哥平时踢的,还是他在学校和人打架受的伤?“疼吗?”富顺轻轻地按了一下富家的小腿。“疼不疼管你屁事!”富家突然坐了起来,“你别假心假意的了,你不是在外头过好日子吗?跑这里来装啥子假慈悲?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呀?”说完他把头埋在支起的膝盖上继续哭。“你小点声,一会儿大哥又听见了……”“听见了又咋个嘛?你让他再来打我呀,有本事就把我打死……”“死?”富顺站起来,一改刚刚的温和,大声咆哮起来,似乎故意要让大哥听到,“要死还不简单?这是三楼,你打开窗子,跳下去就能摔死!”富顺说完,走到窗子边上把窗户打开。富家先是一怔,随即真的扑向了窗户……(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念书 卧室的门被推开,富强一下冲到窗户边,搂住富家。“你真不要命了?刘富家,你真当命是你自己的?” 富顺一把把富强的手拉开,愤怒地吼道:“让他跳,他不是要去死吗?死还不简单吗?像朱大哥一样,摔下去七窍流血、粉身碎骨!” 富家从大哥手上挣脱,爬到窗户上。小镇上没有路灯,深夜的街上黑漆漆一片,偶尔一声狗吠打破了夜的宁静。他突然惧怕了,那可怕的夜似乎要把人吞噬。 越是漆黑就越深不可测!富家一下子瘫倒在窗户底下,靠着墙根抽泣。 满头大汗的富强也瘫坐在了地上,看着脸色煞白的富家,又看看镇定自若的富顺。 “富家,你堂堂男子汉,站起和二哥差不多高了,像个女人一样寻死觅活的!你自己想想你说的话,即便是大哥有时候动手,他能真的把你打死吗?”富顺蹲下来开导富家。 富家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 富顺转过来对大哥说:“大哥动手确实是他的不对,这个我当着面也得说,大哥你也别不高兴,富家也是大人了,他也有自己的尊严,你看他腿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我看着都心疼!” 富强闭着眼睛摇摇头,“我也不想动手,可你看看他那副德行,哪点像个学生样子嘛?” “兄弟间的,有话都好好说,要富家也还手了,和街上那些打架斗殴有啥子区别?别让人看笑话!”富顺站起来,好声好气地对大哥说。 富强勉强笑笑,“我也只是偶尔,他要是听话,哪个会动手?就算动手,那也是在家里……” “在家里?你好意思?在门市部当着那么多赶场的人你打我,在学校你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你打我,连大嫂有时候都看不过去了……”在学校蹲地上的富家见二哥在为他撑腰。猛地抬起头,带着哭音说道。 “富家你少说两句!不管怎么说,大哥也是为你好!你要是好好读书,不在学校惹是生非。大哥至于生气吗?今晚的事情我就看着呢,你扪心自问,你真去送同学了?”富顺走过去把富家拉起来坐在床上。 “我……”富家还想狡辩。 “其实犯错不要紧,一个大男人,别说最起码的诚实。你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二哥真看不起你!”富顺搬了个凳子坐在大哥和三弟对面,“富家,二哥真担心你刚刚跳下去,大哥比我还担心!其实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害怕活着呢?堂堂七尺男儿,活就要活出个样子来,你不说在学校是个子最高的,但年龄一定是同学里面最大的了吧?总不能除了年纪争了个第一,成绩、品行啥子就去挣倒数第一嘛?” 富家垂丧着头。他害怕看到二哥那温和却又尖锐的眼神!“二哥,我真的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了你想做什么呢?你想想,你现在能做什么?”富顺问他。 富家把头埋得更低了,但在二哥面前,他又鼓起了勇气,“你和大哥不是也没念书吗?大哥现在不照样当老板,你不是也在外头当工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和大哥都念了书,那我们是不是会比现在做的更好?也许大哥就不是在这里当老板了,外头那些总经理、董事长。那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人家可都是念书的!” “可是我念不进去!”富家抬起头,却闭上了眼睛。泪水再次泛滥,嘴角也跟着抽搐。 那种内心的苦闷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在我们的身边。抑或就是我们自己,在苦苦挣扎也学不进去一点知识的时候,在糟糕的学习成绩面前,也会面临同样的困境。可往往越是苦闷,就越厌学,周而复始。恶性循环,最终成了名副其实的“学渣”。 我们没有必要过多地谴责“学渣”,其实他们最初的愿望也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不过太多的外部因素,包括家长和同学甚至老师的攀比眼光改变了他们的“主观愿望”,很多人渐渐中断了学业,或者无缘步入大学的殿堂,在那个年代,这些人成了“大多数”。 这些“大多数”,尽管没有成为学习上的精英,却依旧是这个社会的主要贡献者,在社会大学的熔炉里,有的人成了“班长”,有的人成了“学习委员”…… 但刘富强和刘富顺不会这么觉得,他们的“学渣”弟弟不应该就此沉沦,在经济条件富裕的情况下,富顺想的是弟弟能够“精神富裕”,富强想的是弟弟能够“也有出息”。归根结底,是希望他能轻松地“自食其力”。 “你真的不再念书了吗?”富顺再次问弟弟这个问题,态度极其认真。 富顺双手抱着头,“真的不想念了!我每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就像孙猴子被念紧箍咒一样,看书和天书差不多!” “我最后问你一次,的确是不想念了吗?” “真不想念了,二哥!大哥,我求你了,别押着我去学校了,我只会浪费你的钱!” “好!”“不行!”二哥和大哥同时站起来,说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顺儿,他不读书啥也做不了,我是托了好多关系才让他上了初中,现在都初三了,怎么都要把初中文凭混到吧?”富强着急地拉了拉富顺。 富顺没理会大哥,继续对富家说:“那你想做啥子?不读书可以,肯定不能在家吃现成的!” “我跟你出去!”富家站起来,抹了抹眼泪,不假思索地对二哥说。 “可以!跟我出去就是在工地上搬砖,一天干十多个小时,太阳再大也不准歇,吃大锅饭,三顿啃馒头!但前三个月和你在学校一样,也要参加培训,你还得把工地上上万字的规定背下来,受得了这个苦不?” 富家迟疑了一下,没有底气地回答:“受得了……吧?” “不行!”大哥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从小到大,别说搬砖,连一桶水都没让他提过,富家,你听大哥的话,去学校念书!” 富家看着大哥,摇了摇头,又看着二哥。 富顺摇摇头,“我不相信你受得了,我可不像大哥,有那么多钱来养一个闲人!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这回富强和富家异口同声地问。 “在工地上,也要有基础的木工活!你先到大哥的家具厂锻炼半年……”富顺看看富家说道。 “可是……”富家的脸色再次暗淡了。 “我晓得你顾虑啥子!大哥现在就是你老板。但是孙老板,”富顺转过去看着大哥,“刘富家现在就是你的学徒和员工,工资你照开,但是这不比封建社会,可不兴动不动就打人的……” “这……”富强看富顺认真的样子,更加糊涂了。 富顺没有理会大哥,继续对富家说:“如果你这半年木工学的差不多了,你也还愿意去外边,那我回来接你!要不要得?” “那你让大哥保证不打我!”富家很快答应了二哥。 “那你也要保证服从家具厂的管理!”富顺说。 富家点点头。看样子,只要不让他念书,怎么都行! “好,就这么定了,口说无凭,去拿来纸笔,写成白纸黑字,违反的可是要吃官司的!现在亲兄弟上法庭的多得很!”富顺吓唬两个读书不多的兄弟。 等到各自写完“保证书”,富顺才拉着大哥在客厅悄悄说:“量他也吃不了那个苦,你明天先去学校给他办个休学手续,你管的严厉一点,我断定,用不了三个月,他自然会想去念书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井水田(二) 农历七月二十七,白露。“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 即便清晨草叶上已经有了露珠,但天气丝毫没有转凉。和以往一样,杨家湾在翻腾的热浪里迎来了秋收。和热浪一起翻腾的是梯田里的谷浪,杂交水稻品种一年比一年改良,稻穗儿脑袋一年比一年沉得地,简直比得上往几年的高粱了! 一般来说,在水稻成熟前一个月左右,田里的水都会被放干,一方面是方便收割,另一方面是为栽种小麦做准备。只有极少数与要在来年提前育种水稻的田,才会蓄满水,称之为“冬水田”。 在冬水田里收割水稻是个技术活,不仅在田里移步困难,而且稻谷的重量也是干田的两倍,割水稻、扳稻谷都需要花大力气。 淑芬家的井水田正是一个“冬水田”,养分充足的水稻似乎舍不得轻易老去,等到其他稻田的“同伴”都被消灭干净了,它才懒洋洋地黄了个穗尖儿。 它们的“假装不成熟”并不影响被收割。谢国强夫妇、王广文、淑芬等人挥舞着镰刀,很快就将它们扫荡干净,接下来,谷子与稻草将就地“骨肉分离”,谷靶子被国强和广文高高地扬起,在拌桶里脱离出饱满的谷粒。然后被装进箩筐里,挑到杨家贵家的地坝里,摊开之后不到两天,就会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变得和其他谷子一样黄灿灿。 富顺翻过猫儿山的垭口,老远就看到了井水田里忙碌的景象。 层层叠叠的梯田里,稻草垛堆成了小山,有些收割得早一点的田里,谷桩上又冒出了绿芽儿,蚂蚱们再次欢喜起来,享受着这最后的美味,全然不知道秋天已经到来。 抬起头,对面的砚台山,依旧郁郁葱葱、绵延数里,那一片浓郁的绿色,仿佛砚台里泄出的墨汁,在白云下泼出一副醉人的水墨画。山梁上那棵笔直的古松,仿佛立在砚台边上的一支毛笔。在苍松的深处,他仿佛看到了山顶那片欣欣向荣的橘园。 富顺突然好想喊一嗓子,像小时候家人呼唤他一样。他把双手放在嘴边,用尽全力里喊出:“淑芬——” 淑芬抬起头,看到猫儿山腰上两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那个亲切的声音由远而近,再由近及远,山间里回荡着自己的名字,因为青山而清脆,因为峡谷而悠远。 所有人和她一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着猫儿山腰那个发声体。“富顺?!”所有人都说出了这个熟悉的名字。因为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他要回来的书信,他们简直难以置信! “天才!”广文率先大声回应地富顺。 富顺不顾身后的大哥,丢下斜挎包朝山下跑去。石板路上飞起一阵尘土,在路上横行的蚂蚁吓得赶紧钻进了巢穴,跑过的风惊散了路旁的蒲公英,一朵朵白色“小降落伞”飘落到了远处。 “富顺哥,你咋个回来了呢?”淑芬刚刚从水田里上来,站在田坎上望着富顺嘿嘿笑。 其他人也高兴地上了岸,脚踝上、脚背上,全是稀泥巴。 富顺看着淑芬,她的状态和外貌都比自己想象的好得多。那朵曾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呀,竟然被一场大火摧残,脸上、手上、腿上,无数处伤疤刻下了她的勇敢和无私。但是,她没有枯萎,反而在爱情的滋润下下重生了。那些伤疤就如绽开的花朵,把淑芬妹妹装点得格外美丽。 大姐淑芳喜悦的脸上渐渐多了些担忧,“富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是在外头当工人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没有!”富顺比他们还高兴,看到水田就更兴奋了,脱掉球鞋和袜子就往田里挑,伸手下去,竟然抓起一条泥鳅来。“哈哈,我老远就看到你了!”富顺还像个孩子,灿烂的脸上散发着稚气。 话没说完,泥鳅“唰”地钻出了他的手心,迅速转进了浑浊的稀泥里。刚刚还上扬的嘴角瘪了下来,一副无比委屈的样子。逗得田坎上的其他人哈哈大笑。 淑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富顺是个孩子! 淑芳问:“富顺,大姐问你话你都没答呢!别去瞎抓,想吃鱼一会儿你姐夫回去捞去!” “没有,我请假回来办身份证!”富顺躬身下去,用浑水洗了一下手,拾起一串串遗落的谷穗儿丢在箩筐里。 哈,读者朋友们,还记得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个小男主人公吗?他牵着老黄牛在井水田里春耕,水面几乎都能没过他的屁股,现在的他,在水田里如履平地,水面还不到他的膝盖呢! “身份证?”淑芬听到这三个字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富顺的户口根本不在杨家湾了,这一点他还不知道。但她依旧故作镇定地下了田,继续跳进了水田里劳作——那水面的谷桩上,还堆着大把大把的谷靶子等待着他们。 富顺抢先跑到拌桶前,挥起一把稻谷开始了劳动。和他并排的是广文,笑呵呵地看着富顺。姐夫被顶岗,只好挑着箩筐往家里送水稻——他得赶紧回去把富顺回来的好消息告诉爹娘。 淑芳和淑芬姐妹继续给主要劳动力递谷靶子。 “天才,现在在那边怎么样?你小子,越混越好了,我听说都转正式工人了?”广文一边从淑芬手里接过谷靶子,一边问富顺。 富顺和广文一左一右,有节奏地把谷子从稻草上打落。“运气好而已,你要是不回来,混的更好!” “算了,我不是那块料,还是这农活干起安逸!听说华建三局在广厦的建设总指挥是马子昂教授?” “是呢,他是三局的总工程师!” “这人可厉害了呀!设计界的精英!哎,不过理我太遥远了!说起设计,你给我们寄来的设计图我收到了,谢谢哈!” “我两兄弟说那些,你喜欢就好!你小子,我之前还误会你了,呵呵,看到你和淑芬好,我真是太高兴了!” “说我呢,‘鱼香肉丝’为了你都瘦了一圈了……” “你见过她?” “嗯,才没多久她还来过杨家湾的呀!” 富顺刚刚举起的谷靶子突然掉落在拌桶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老鹰茶 广文不经意透露的这个秘密引起富顺的万般思绪。也就是,至少湘瑜已经是两次到杨家湾了,他明白,她是为了他! 淑芬看着木在那里的富顺,知道已经隐瞒不住。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因为她答应过湘瑜姐才会一直不告诉富顺哥的。“哥,真不是故意瞒你,湘瑜姐她不让我告诉你,我想,她也有她的道理……” “哦!”富顺轻轻应了一声,拾起谷靶子继续挥舞。他突然觉得,脚下的泥巴就像无底深渊,让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而手上的稻谷,也似有千斤重,每举起一下都非常吃力。 大哥慢慢走下山来,看到动作迟缓的富顺,以为他很久不干农活,已经忘了那一招一式。“顺儿,你瞅你,别耽误人家做事……” 富顺回过神来,看着大哥手上的挎包,心里不免有些歉意,毕竟自己也算是杨家湾的主人,总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冷落一旁吧?“大哥,你等下,我起谷子带起走,到家里去坐!” 富顺完,找来簸箕和扫帚,把拌桶里的谷子盛到田坎上的箩筐里,然后找来一根扁担,挑在肩上引着大哥往家里走去。 广文在水田里竖起大拇指。尽管富顺去城里呆了几年,并且现在是华建三局的设计师了,还能这样吃苦耐劳,也真算是了不得了! 路还是那样狭窄,田坎上不时有养父特别的脚印——那些深浅不一的窝,布满了杨家湾的每一寸土地。而那一层层脚印的下边,一定还覆盖着自己的足迹,对,还有老黄牛的蹄印! 肩膀上渗了水的谷子超过了百斤。尽管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依旧没有觉得他很沉重,昂着头走在梯田间,那些充满立体感的曲线,让他忘记了肩上的重量! 他不再是往日那个羞涩的男孩,不时会遇到一两个熟人。他总是大方地和他打招呼。这个时候,对方才反应过来,“哟,那不是杨泽贵家那个有出息的富娃子吗?” 途中遇到国强,姐夫硬抢着要把富顺肩上的担子扛过来。“你这在↓↓↓↓,城里吃供应的,哪里吃得了这个苦?我来我来!” 富顺执拗不过,这个昔日的打石匠,现在也是“富甲一方”的老板,但力气还是那么大。上百斤的担子在他肩上,和没有任何负担一样。 “姐夫,你每天上来帮忙,鱼塘咋办呢?” “也不是每天,现在主要是广文帮着。鱼塘不用怎么管,吃了午饭回去看一趟就成!一会儿我回去捞团鱼来吃,今年新养的……”国强的脸上洋溢着自豪。 淑芬娘听到国强富顺回来了,连谷子也顾不上摊开。扔掉手中的樘筢就跑,站在屋后往井水田方向张望。眼里充盈着激动的泪水;杨泽贵刚刚坐下裹了一袋旱烟,也被这个消息惊得裹反了方向,烟叶散落一地。 孩子的身影近了。他长大了、长高了,也长标致了!不再是那一身补丁的烂秋衣,不再是那双露着脚趾的半脚鞋,连走路的姿势。也像电视里那些体面的城里人——他现在可是了不起的工人了呢! “娘!”富顺颤抖的声音里称呼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女人。这一声呼唤,让他自己也动情了。“娘”,这个最朴实而又最沉重的名字,会让多少人潸然泪下啊! “富娃儿,富娃儿……”娘激动地迎了上去。那真的是她的富娃儿,尽管那一声娘亲有些让她羞愧,这些年来,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但这声呼唤,证明那依旧是她的儿子,是她日思夜想、引以为傲的儿子! “娘……”富顺看着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白发已经爬上了头,但精神却比上一次回来好得多,“我爹呢?” “在家呢!富娃儿,国强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都成大人了……”淑芬娘抬起头看到跟在后边的富强,“他大哥,快到屋里坐!” 她转过身,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蹒跚着在前面带路。“他爹,真是富娃儿回来了,快儿熬老鹰茶……” 杨泽贵拿起他的新木拐——这是广文手工为他做的——到灶屋里熬开水去了。 国强倒下谷子,又往井水田去了。淑芬娘在后面喊:“喊他们不要打(谷子)了,回来吃饭,来了客人了,淑芳快回来炒菜哟!” “要得——”国强一溜烟就不见了。 杨泽贵从厨房出来,手里提着那个富顺时候就见过的篾笼暖瓶。富顺叫道:“爹!” “回来了?富强也来了?”杨泽贵把暖瓶放在桌子上,和以前一样轻描淡写地问候着。 “嗯,请假回来的,最近身体还好吗?”富顺一边问候,一边接过娘拿出来的茶碗,给大哥倒了一碗茶水。 “挺好的。”杨泽贵坐下来,把木拐靠在大桌边上,从衬衣兜里拿出一包纸烟来,取出两根递给富强和富顺。 “我还没给你散呢,叔叔!”富强接过烟来,十分客气地道。 富顺摆摆手,连不会。杨泽贵把剩下的一根塞进烟盒里,自己又摆弄起刚刚散落的那一袋儿旱烟卷儿,笑起来对富顺:“不抽烟也好,呵呵!回来呆几天呀?” “可能明后天就得走,没请太长时间假……” “为啥子这么着急?多住几天!”坐下的淑芬娘又站起来,刚刚的兴奋不见了,剩下满脸的惋惜。 “那怎么行?”杨泽贵严肃地道,“工作为主,单位有单位的规定,可不比你打谷子,今天没打完明天又去,不能耽误了工作!” “是,是……”淑芬娘嘟囔着嘴,“你们摆龙门阵,我去摘菜做饭!” “爹,你抽的烟还是自己种的吗?”富顺站起来,拿过养父的烟袋,帮他裹起来。 “广文种的,屋团转的烟地种了梨树了!今年他们在林场种了!我看你信上,在华建三局当啥子设计师了?” “嗯,爹,跟着师父学艺呢,专门请了假,回来办身份证……”富顺站起来,把裹好的烟卷儿递给养父。 “身份证?”杨泽贵知道这个新玩意儿,前几年要求村民们在村委会登记,由派出所统一组织办理,据现在出远门还必须带着这卡片,这比以前大队的介绍信还管用。 可是富顺的户口已经迁到江云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竹林里 杨泽贵想了好久,才慢慢说道:“富顺,富强,那年刘永翰过来,准备给富顺在城里安排个工作,就先把富顺的户口迁走了……” “迁走了?江云?”富顺有些惊讶,自己的户口被迁走了,居然一点也不知情,并且这么多年了,家人和干爹都没有说起过这件事,要不是需要办理身份证,还会被一直蒙在鼓里呢! “嗯,我找你二伯办的……”杨泽贵有些愧疚自己的行为,毕竟娃娃这么大了,那么大的事情不仅没和他商量,而且还一直没告诉他,“当时怕你多想,也没和你商量,我还以为刘永翰已经告诉你了!” “哦!”富顺应了一声,并没有责备任何人,毕竟养父母和干爹的初衷都是好的。他也仿佛记得在江云的时候干爹和他说起过迁户口的事情,因为干爹有高中文凭,又上过大学,家人的冤屈被平反之后,当地政府能够给他安置个工作,他当时笑着说,上岗两年就退休,让富顺顶岗!没想到刘永翰的这句玩笑话后来当了真,还把他的户口都迁到了自己名下。 “没得事,我明天去江云找我干爹就行了,没想到我早就不是农业户口了,嘿嘿!”富顺笑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还是掠过了一丝酸楚,毕竟作为个体的人,他没有被尊重。在刘永翰的户口本上,与户主的关系一定写着“父子”,这也是让他极不情愿的。 三个男人聊了一会儿天,劳动者们冒着烈日回家了,淑芬姐妹洗了一下手,就去灶房帮忙。国强倒下一担谷子,回家捞鱼去了。 广文自己在桌子上倒了一碗茶,端了一条凳子坐在富顺身边。“天才,你硬是越长越帅了,还是城里生活好,又黑又瘦的那个刘富顺不见了,现在是个又白又结实的英俊小子了!” “别洗刷我了,这个是我大哥刘富强。哥,这是我在江云的同学,王广文,岔河人,现在是淑芬的未婚夫!”富顺作了介绍。 富强站起来握了手,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来,给杨泽贵和广文各一支,广文把香烟别在耳朵上,“谢谢大哥,我之前听天才说起过您,现在一定是大老板了吧?” 国强哈哈笑了两声,“啥子大老板哦,做点小生意,在六龙开了个家具厂,有时间去六龙耍……” 四个人一直聊着。国强很快从滴水岩爬了上来,手里提着一只大团鱼,乐呵呵地送进了灶房。 屋外的太阳已经到了垂直照射地面的时候,那片绿莹莹的竹林拥簇成一团,成了天然的遮阳伞,让瓦屋里像装了空调一样凉爽。 吃过午饭,淑芬娘安排富强在富顺之前的房间休息——蚕架旁的一张床刚刚被打理干净,铺着崭新的篾席。国强在堂屋里打开电视看连续剧。 淑芬和广文带着富顺在加工房里转了转,然后去了门前的竹林。 “恭喜你们两个呀!”富顺由衷地祝福道,“结婚的时间定了么?” “还没有呢,忙完秋收,我们准备订婚!”广文看着淑芬,脸上洋溢着幸福,“你呢,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呀,硬骨头!”淑芬坐在软绵绵的竹叶上,瘪了瘪嘴,“天才的智商,弱智的情商!” 广文和富顺也跟着坐下来,习习的凉风吹来,隐隐中带着点秋意。 “我就知道你俩又要数落我,淑芬,湘瑜来这里几回了?” “两回!一回是从国外回来,以为你还在这儿;上个月还来了一回,因为他被单位处分了,心情不好!你要是早回来一个月就好了!”淑芬答道。 “处分了?为什么?”富顺的脸上有些焦急。 “因为你设计的那个什么梯田曲线呀!”广文随手摘了一根小竹条,轻轻敲打了一下富顺,“天才,你想过没有,假如你和湘瑜一起搞设计,是不是会诞生很多伟大的作品?” 富顺想起“文化中心”的规划方案,看来真不像马子昂说的那么简单的“合作”,要不然湘瑜怎么可能受处分? “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富顺轻描淡写了一句,接着问淑芬:“她受什么处分了?她是怎么得到我们设计方案的?” “我不懂,反正不影响工作吧?她也没细说,要不你自己问她吧,正好昨天收到她一封信,我回去拿……”淑芬起身准备回屋。 富顺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但他并没有阻止淑芬,看着她有些蹒跚的背影,更增了一层伤感。他问广文:“淑芬的腿……” “那年大火烧伤了,现在都好多了……” “你……”富顺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担心什么!我和你不一样——这是湘瑜对淑芬说的!我认定了淑芬,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她!她一定在信里告诉你了我们的决定,我搬来这边生活……” “那你爹娘答应吗?” “起初不答应,慢慢也就接受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哈哈,何况我现在和你一样,也端国家饭碗,在光荣的人民教师呢!”广文看着富顺的白球鞋,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塑料凉鞋,不禁笑了起来。 “那就好,真替你们高兴!晚上和你喝两杯……” “啥子时候学会喝酒了?为情所困,每天借酒浇愁?” “没有,我替你们高兴嘛!湘瑜她……瘦了吗?” “反正比你瘦,人家那叫身材好!我就搞不懂,那么好一姑娘,你每天东想西想的不知道为啥子?淑芬不在这儿,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我也说不清楚,广文,或许我真的情商很低吧?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你真有另外喜欢的姑娘了?”广文暴跳起来,“你咋个能这样呢?你喜欢了一个‘鱼香肉丝’那么多年,因为一个误会就不要人家了?” “你坐下来听我说!”富顺把站起来的广文拉坐下,“你要替我保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她是马子昂的女儿,叫马云梅……” “啥?刘富顺,你动动脑子,你和那个姓马的,才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竹林里(二) 淑芬从家里抱来厚厚的一摞书信,全是湘瑜写来的。那些矛盾的文字,一方面把对富顺的思念和爱恋倾诉给淑芬听,另一方面又再三强调淑芬别把她俩通信的事情告诉淑芬。 “广文,你去休息一下,三点钟我们去井水田扫尾!”淑芬支开广文,把“绝密书信”递给了富顺。 富顺颤抖地接过那些沉重的书信,隽秀的字迹、凄美的语句映入了眼帘…… “……我可以忍受他的胡思乱想,忍受他的冷漠无情,甚至忍受他对我的误解,我只求可以每天看到他,我真的不想再离他太远了,我害怕杳无音讯……他躲着我,不再和我说话,但我会因为听到‘金融大厦’工地的上班铃而舒展眉头,会因为打开办公室窗户就能看到对面的那个影子而敞开心扉。他还在,离我并不遥远……” “……他终于还是离开我了,去往另一个海边,我成了另一个‘富顺’,会把想说的话装进瓶子,扔进大海,期望他能在广厦的海边拾到它。我也会走到静海湾,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来自南方的漂流瓶……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淑芬妹妹,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谢谢你的开导,我想看到他,可我现在又害怕看到他。他的眼神深处可能已经没有了爱意,只有可怕的冷峻。我怕广厦的阳光,我怕刺眼的紫金花,我更怕他忘记了我们曾经的坚守……或许你说的对,我的心还没长大,如果我心里住着他,我怕我,一辈子也长不大……” “淑芬妹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仿佛看到了烈日下他坚实的手臂,高空中那个英俊的富顺……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和他在一起,我会因为知道他的一点消息而兴奋,我会因为他过的很好而欣慰,他很好,我就很好……” “淑芬妹妹,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广厦了。我不是去找他,是公司安排出差,我甚至害怕和他偶遇。我宁愿让他就这样通过你的信里,住进我的心里,我或许会快乐一点……我诅咒他一辈子单身,那样,我才会一辈子快乐地单身……” “淑芬妹妹,我已经平安地到达海西了!在杨家湾的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天,我闻到了善良和淳朴的气息,尝到了勤劳和智慧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我又一次沿着天才的脚印,在梯田间写下了那么多爱的诗句……那一片层层依偎的稻田啊,我好想就那样静静地靠在它的怀里,拾起他曾经洒下的汗滴……他不是广文,我也不可能成为你,祝你们幸福!我可能已经没有说出爱的勇气,我却有一生等待的毅力,祝我也幸福吧……” …… 富顺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信纸,微风吹过竹林飒飒作响,细长的黄竹叶飘落下来,似乎在嘲笑这个无情懦弱的男子。 “哥,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这些。其实我每次在信里也隐隐约约提到,每次你都假装没看见……”淑芬把富顺丢在一旁的书信一张张装进信封里。 富顺擦干眼角的泪,“淑芬,你看,湘瑜都不让你告诉我……你说,我是不是根本就配不上她?” 淑芬有些生气地说道:“是!你要是一直这个样子,你确实配不上她!你总是躲着她,从她从国外回来,你就根本没有去真正了解过她,你因为一个误会就抛弃她……我都不晓得你咋个想的!” 富顺摇摇头,“我啥也没想,就觉得配不上她……” “哥,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门当户对,也没有那么多郎才女貌,喜欢的、合适的、在一起觉得快乐的,那才是最重要的!你觉得我现在配得上广文吗?仅从外貌上来说,我只会让他蒙羞!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你的长相,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你的钱财,只有那些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愿意守在你身边的人,才是真正爱你的人……” “广文很好,我相信他会对你好……” “我也相信,我更相信你心里还是喜欢湘瑜姐!” “我没有……” “哥,你从小就不会撒谎,你的眼泪更不会撒谎!我只见你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你爹娘坟前,还有就是刚刚这一次……” “可是……” “问问你的内心,再看看现在的你,你完全配得上湘瑜姐!去找她吧,或者努力让她回到你身边,哥,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真的错了吗?淑芬,她还会原谅我吗?” “在我眼里你错了,在湘瑜姐眼里,你永远没错。她本来就没责怪过你……要不你现在就给她写一封信?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我……还是不用了吧,我过几天就去海西了!” “真的?你想通了?去找她吗?” “不是,公司派我去参加学习,我……” “要不要我写信告诉她?” “还是不了……” “我懂了,”淑芬狡黠地笑了笑,“你要给她个惊喜!真是太好了!” “我还没想好,淑芬,这些信……” “送给你收藏了……哥,下午你睡一觉,我和广文还有大姐他们去把井水田的谷子收完,晚点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林场,还有山上准备修房子的那块地……” “我和你们去打谷子!” “算了,你陪陪你大哥,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对了,迁户口的事情爹刚刚和我说了,对不起呀,一直没敢告诉你!” “这事儿我还真得说你,爹不说你也不说,你们都悄悄把我逐出家门了……” “说啥子呢?还不是为你好,绕一圈你比当初设想的还要好,在更大的城市当工人,非农业户口是早晚的事!嘿嘿!”淑芬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哥,啥子时候走呢?” “明天上午吧!去烂泥沟给爹娘上个坟就走了……” “这么着急……哎,你们吃供应的,纪律约束太多!还是我们自由,哈哈……”乐观的淑芬再次笑起来,阳光从竹荫里穿透,斑斓地点缀在她脸上,依旧那么美……(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家具厂 富顺瞥了一眼巍巍的猫儿山和砚台山,挥一挥衣袖,在打米机的轰隆声里、在养母的凄凄泪眼里、在淑芬的敦敦劝慰里,带着湘瑜的信,带着姐夫委托还给刘永翰的三千块钱,离开了那片可爱的土地! 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都那么亲切!砚台山的那片橘园、人命湾的那个水库、杨家湾的那些梯田,蚕架上的茧、屋顶上的瓦、圈里的黄牛……所有的景象灌入他的脑海,大脑就像胶片,把这些场景铭记、定格,然后去往更远的地方。等到苦了、累了,再拿出来回放,那将是一部多么精彩的影片啊…… 在烂泥沟上了坟,再辗转五龙,到大哥家歇息一夜,明天富顺就要离开了。 收拾行装的时候,贤惠的大嫂准备了很多小吃——南瓜子、小酱瓜、牛肉干、腌萝卜……大哥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往箱子里塞。箱子里那个红壳儿的老笔记本引起了他的注意。 “顺儿,这本子哪里来的?”富强拿过来翻阅了一下,都是些看不懂的线条、公式和密密麻麻的字迹。但是作为木匠,他很快认出了那些线条架构的是设计图。 “一个领导给的,都没时间看完。好多人把它当宝贝呢,我是运气好,马总把它送给我了……”富顺从大哥手里拿过本子,放在箱底。 大哥再次把它拿出来。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本子,翻开扉页,上面写着“马子昂,1974年6月于江云”。富强摇摇头,想必是自己记错了,他既没听过这个马子昂,也没去过江云——像这个绘着兰草的红皮笔记本在那个年代多了去了! 富顺收好东西,大哥又带着他步行去了一趟家具厂——富家已经在那里呆了两天了!调皮的明明牵着二叔的手,缠着让他买冰棍。 家具厂在场镇的另一头,穿过六龙古街就到了。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古色古香的青石板、木瓦房,家家屋檐下都挂着鸟笼子,偶尔一户门前还有石缸和石磨。在巷子的深处,时不时传来一声“磨剪刀呢戗菜刀!”的吆喝;推着板车卖针线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木瓦房的二楼打开一扇窗,几个俏皮的姑娘冲着货郎嘿嘿笑…… “这条街在唐朝就建起来了,你看那个石碑,宋朝刻的!前面还有明代的府衙呢……”富强凭借他对五龙些微的了解,当起了导游。 “其实这个地方真的好,哥,虽然我不懂风水,但这里依山傍水的,交通又方便。比县城现在那个山梁梁好多了,将来要是城市发展,人口多了,那个山梁上肯定满足不了饮水的,要我说,还不如把县城搬到这里来呢,离地区也近,平坦开阔的这片滩涂,规划成一个五十万人居住的城市都没问题……” “嗨,那是大官们操心的事情,我们可管不着……”富强笑笑,把儿子抱起来,“顺儿,你一个人在外头,可要小心了,哎,大哥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别这么说,哥,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等你有时间,也带着他们到大城市来看看……” 说话间,家具厂房已经到了,油漆味和各种木材的味道混在一起,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明明从爸爸手里挣脱,去厂房门口去逗大狼狗去了! 做好的家具摆在了厂房外头的院子里,一个戴着口罩漆工正在用砂纸把它们的表面打磨平整;厂房里头的工人们摆弄着墨斗、木锯、手刨、木钻等原始的工具,屋里浮着一层看得见的粉尘。看到老板过来,工人们都干得更加卖力了! 富家靠在木墩上,有气无力地推着刨子,硬生生把一块儿木方刨成了没用的薄木条。 “你到底……”富强看到富家懒洋洋的样子就来气,刚想发火就被富顺拦住了。 “富家,感觉咋个样?”富顺走过去,看着那块儿被废掉的木材,又好气又好笑。 “二哥,这么快就回来了……”富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着二哥嬉皮笑脸。 富顺从木墩上取下木条,说:“再不回来,你能把这块儿木方推成牙签!” 富家挥舞着刨子,给二哥描绘这项工作的难度:“这个本来就不好推,我越想把他刨平,他就越不平,结果就成这样喽……” “你呀,还没学爬就想学飞!你歪歪斜斜靠在这里,脚都不稳,那你用力就不均匀,眼睛也不能垂直瞄过去……”富顺耐心地对弟弟讲起了理论。 富家瘪了瘪嘴,“光说不练假把式!二哥,说得你好像会刨一样!” 富家话没落音,富顺就在木墩前扎起了马步,顺手抽了一块儿木方,一前一后推着刨子,像个老木工一样把木方的四面都推的平平整整。富顺找来一个直角尺,往木方上一靠,不偏不倚,标准得不能再标准! 别说富家,就连富强也看得目瞪口呆。“你在哪儿学的?”富家竖着大拇指问二哥。 “我都和你说了,工地上也分很多工种,他们的基本功就是农村的泥瓦匠、打石匠、木匠等等,你不学好了,在工地上把这么好一块儿木材废了,不仅领不到一分钱工资,还要赔钱!”富顺说完,把刨子递给富家,“我看这里这么多老师傅,大哥每天不一定有时间来教你,你自己拜个师父,跟着好好学半年,半年能出师了,我带你去大城市!” 富家看着大哥失望而愤怒的眼神,又看看那边几个熟练的工人,点了点头。 富强说:“你二哥马上要走了,来接你回去吃饭……” “咋个刚回来就又要走了呢?二哥,我还想拜你为师呢!”这家伙活儿不好好干,俏皮话都是一大堆。 “只请了这几天假,还要去江云办点事情!富家,你要记住,读书或者学艺,都是你自己选择的,现在你还小,还有机会走回头路!我和大哥希望你成才,只要你做得对,我们都会支持你!”富顺拉起富家往外走。 富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路往回走,富顺又给大哥讲起了机械化加工的理论,他让大哥去外面考察一下,在机械工具上多投资,这样可以省出很多人力来,不仅成本大大降低,产品的精准水平也会大大提高!(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门卫室 清晨六点,富顺朝朱家沟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躬,提着重重的樟木箱,背着被塞得满满的斜挎包,与大哥和三弟告别,踏上了五龙开往江云的轮船。 经过八个多小时的江上航行,终于到了江云! 船还没靠岸,富顺就看见“永翰公司”几个大字,在烈日的照映下格外耀眼。码头比以往更加繁华,货运港和客运港口已经分设,码头上又新建了几个更大的仓库,机械臂代替了“棒棒军”,在货运港快速传递着货物。 下了船,富顺径直到了离码头不远的“永翰公司”大楼。 “你找哪个?”不知道这楼下大门口啥时候修了一间小屋子,就像政府机关的门卫室,里面坐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大声地吆喝道。 “你好,我找刘永翰!”富顺把箱子放在地上,很礼貌地答道。嘿,干爹还真有一套,公司管理得这么严格。 “登记!有介绍信吗?”保安站起来伸出个脑袋,脸上的麻子就像烧饼上撒了芝麻。 “麻子哥?!”富顺认出来了这个码头的旧相识“罗麻子”,“我说是谁呢!” “请你尊重点,我是永翰运输劳务公司的保安队长!你到底干嘛的?”“罗麻子”提着一根棍子从小屋里走出来。 “是我,富顺!刘富顺!”富顺走向前去,右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 “富顺?”“罗麻子”揉了揉眼睛,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居然是昔日的“二当家”,可不就是嘛!“罗麻子”肯定了之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好你小子,咋几年不见窜这么高一截子了?” “无志空长百岁!”富顺笑了起来,把箱子提到门卫室里。 “哎呀,真是刘总的干儿子。说话也文绉绉的了!刘总晓得你要来吗?” “我没和他讲,来得突然!你咋个当起啥子保安队长了?” “你见笑了,我哪是什么保安队长,就是个看门儿的!说来话长,劳务公司的劳务现在只对沿海和国外输出劳动力,码头上有那些机器取代了我们,刘总也看不上‘棒棒们’挣的小钱,干脆把我们解散了,几个跟他时间长的,在公司做点事情!”“罗麻子”的脸上带着点点忧伤。 “一个月工资好多钱嘛?” “一百二十块钱!倒是比以前多多了。但现在没得那种氛围,哎,还是喜欢兄弟伙挑着棒棒唱着号子,流血流汗不流泪,安逸得多呀!”老罗和角落的那个风扇一起沮丧地摇着头。 富顺调侃道:“麻子哥,你真是苦命惯了!现在多轻松,太阳晒不着,风雨打不着,还有电风扇吹起!” “罗麻子”苦笑了一下。“你还记得张老三吗?” “记得,喝酒凶得很呢!” “恰恰是这酒害了他!刘总说把咱当兄弟,拉着老三到处谈生意,实际上就是去喝酒。天天喝得天花烂醉。去年老三病了,说是肝硬化,我估计就是那酒害的!” “三哥现在怎么样了?”富顺焦急地问道。 “在医院住了大半年,病还没好就出了院。刘总丢了点钱,让他回老家种地去了!” “哎,干爹真的变了!”富顺站起来。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儿石头,“其他兄弟伙呢?都离开码头了吗?” “还有十来个吧,都是身强力壮的好手!”“罗麻子”有些气愤地用手砸了两下桌子。 “啥子意思?” “人高马大当过土匪的李狗子,还记得不?人家才是公司的保安队长,手下十多个人,全都是拳脚厉害的打手……”“罗麻子”没再继续说下去。 尽管眼前是昔日的兄弟,毕竟多年不见,并且是刘总的干儿子,谁能保证他不把这些话告诉刘永翰呢!毕竟自己还靠他发工资呢! 富顺没有再问,他也听出了个十之**,刘永翰现在和黑帮有什么区别? “麻子哥,你也别伤感,我一会儿劝劝干爹,哎,人一有钱怎么就这样了?” “富顺,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这些……” “放心吧!麻子哥,我把箱子放这儿,我先去找我干爹!”富顺说完,就上楼去了。 富顺知道干爹的办公室,气冲冲地推开了门。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坐在刘永翰腿上,双手搂着他脖子…… 一缕刺眼的阳光照进屋里,女人吓得赶紧站了起来,胡乱地扣上敞着的衣襟,站到刘永翰的身后…… 刘永翰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谁他娘的这么大胆,长了手不晓得敲门呀?”他虚着眼睛看了看门口的那个影子,“顺儿……” 富顺刚刚的怒火终于彻底燃烧了——他哐地一声关上门,快步离开那个肮脏的地方! “那是谁呀?这么没规矩!”女人撩了撩头发,准备再次坐到刘永翰腿上。 “滚开!”刘永翰站起来唾了一口那个女人,起身去追富顺…… 富顺刚刚进门卫室,准备提了箱子走人。刘永翰马上追了进来,吓得”罗麻子”赶紧起身敬礼! “敬个屁的礼,出去!”刘永翰踹了“罗麻子”一脚,又转过身把富顺的箱子摁住。 看到“罗麻子”出去,刘永翰拉着富顺坐下来,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往下掉。“顺儿,啥时候到的?咋也没说一声?” 富顺没有答话。他不是不想答,是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刚那是我秘书,你可能误会了……” “秘书?是你要给秘书穿衣服,还是秘书要给你系领带?”富顺没好气地讽刺道。 刘永翰知道这毛头小子脾气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有些气愤地说:“现在老板都配秘书,有啥子大惊小怪的?” 富顺站起来,大声吼道:“我大惊小怪?你对得起桂英姐吗?对得起富利吗?” 刘永翰起身把窗子关上,“我有啥对不起他们的?给她开着茶馆,当着风风光光的老板娘,给富利请了两个保姆……” “刘永翰,有的东西是钱买不来的!”富顺已经气急败坏,喊出了刘永翰的名字。 刘永翰一个耳光甩过去,打在富顺脸上,“钱买不来?刘富顺,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别以为你出去混了几年就了不起,不要忘了你当年在这码头上是谁给你饭吃!” 富顺没有再理会他,左手捂着脸,右手提着箱子摔门出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木相框 但富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有两个使命没完成,一个是替姐夫还刘永翰的钱,二个是求刘永翰给李大哥和王大哥安排一个工作。除此之外,他还得把自己身份证办了! 还钱和身份证都好办,钱还给桂英姐,刘永翰的户口本桂英姐应该也能找到。现在让他去求刘永翰,他还不如鼓起勇气去求马子昂呢! 气恼的富顺已经走到刘永翰家楼下,“桂英茶楼”几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提着箱子走了进去,并且很快找到了桂英姐。 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已经没有了一点农村人的影子,穿金戴银的外表,把那颗孤独而虚荣的心****裸地暴露出来。 见到富顺,桂英只是把手中的香烟掐灭了,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激动来。“快坐,富顺,从哪里来呀?”桂英坐下来问道,又叫服务员倒上一壶好茶来。 富顺的鼻子里却涌上阵阵酸楚,抬起一杯茶一饮而尽。“从杨家湾!” 桂英的烟瘾似乎很大,坐下来又点燃一根,旁若无人地抽起来。那种自如和淡定,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啥子时候回去的?来了就多住几天,难得来一回!” 富顺捏了捏鼻子。“桂英姐,你……啥子时候学会抽烟的?” “哦,对,你抽吗?”桂英没有回答富顺的问题,拿起烟盒递给他。富顺摆摆手,桂英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喝茶!武夷山茶,好得很!” “哦,谢谢!”富顺笑了笑,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虚伪,“桂英姐,你……还好吗?” 桂英抖了抖烟灰,“好得很呢!你看这么大个茶楼,天天喝茶打麻将,安逸得很!” “桂英姐,我知道,都是我害了你……” “瞎说啥子哦,是你帮了我,要不是你带我出来,我哪有机会当什么老板娘!”桂英长长的眼睫毛下,是一潭荡着涟漪的清泉。 “富利呢?没在这里吗?我还没见过呢!” “在家里头,”桂英说完对叫住一个服务员,“上去让朱嬢嬢把富利带下来!” “几岁了?一定很调皮吧?” “快三岁了,调皮得很!你……见到你干爹了吗?”桂英吐着烟圈儿,忧伤地问道。 “我……见了!” “呵呵,我都好久没见了!看来你运气挺好的……”桂英话没说完,富利就蹦蹦跳跳进来了,“妈妈……”小家伙兴奋地扑到妈妈怀里。 “快叫……叫哥哥吧!”桂英笑了起来。小家伙带给她的,是真正的快乐。 “小富利,过来哥哥抱抱!”看到乖巧的富利,富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大半。天真可爱的孩子呀,真是治愈创伤的小精灵! 小富利噘了噘嘴巴,“哥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哥哥!” “小嘴儿犟的!”富顺捏了捏小脸蛋儿,“来,给你个玩具!”富顺从挎包里拿出个短笛,那是他在五龙的老街上卖的。 小富利拿着短笛,吹得呜呜乱响。茶楼那些老常客都喜欢这“小老板”,没有牌局的都来逗他玩儿。 “晚上在哪个大酒店吃饭?”桂英看到孩子去了别处,又问富顺,“你干爹应该安排好了吧?” “哦,没有,晚上……就在家里随便吃点吧?” “哦,他……也回来吃吗?”桂英站起来,“朱姐,快去买点菜,老板晚上回来吃饭!” 富顺没有阻止桂英。“桂英姐,我的户口迁到江云来了,你晓得吗?” “晓得,那个时候他做什么事还和我商量,本来想给你安排个单位的……你又要把户口迁走吗?” “先不迁,我想用一下户口簿,去办身份证!” “哦,那我回去给你取!”桂英说完,牵着富利就往家里走。富顺提着箱子跟在后头。 翻开户口薄,富顺的名字果然在上头,与刘永翰的关系是“养父子”。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三个字,富顺好想把它扣下来。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抓紧时间在派出所下班前把事情办完…… 到了晚上,保姆已经热了两次菜,刘永翰一直没回来。富利可能有些饿了,拉着桂英,有些不开心地说道:“妈妈,爸爸为什么还不回来?他上回就说给我买玩具,什么时候买给我呀?” “富利乖,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桂英忍着眼泪,“我的小乖乖,妈妈先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等富利睡着了爸爸就回来了!” “为什么每次都要睡着了爸爸才回来,我醒来的时候他就走了?”富利哇地大哭了起来,使劲地捶打妈妈。 富顺抱起富利,“小富利,不哭,来,哥哥喂你吃哈,吃了哥哥带你出去买玩具……” “我不要你的玩具,我要爸爸买的玩具……”富利从富顺手里挣脱,扑到妈妈的怀里继续捶打。 桂英强忍着泪,紧紧地抱着孩子,“富利不哭,富利最乖,叫朱嬢嬢把爸爸买的玩具全部拿来……” 不一会儿,书房的玩具全部搬了出来,小家伙根本就不买账,一个劲地扔得客厅、餐厅到处都是。一直闹腾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可能实在太累了,才在保姆的怀里睡着了,嘴里依旧念着“爸爸,爸爸……” 客厅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桌子上的菜已经凉透,被热了两次之后变得有些发黑了。桂英早已没有一点食欲,但毕竟客人在这里。她又吩咐道:“朱姐,把富利报到床上去睡吧,把这些菜倒了,重新再炒两个菜!” 富顺赶紧站起来,这满满一桌子菜,倒了多可惜呀!“不用,桂英姐,我也不饿,挑两个热一热吃了就行。我干爹他……” “他是不会回来了,我晓得,他在外边有人了!”桂英垂着头,刚刚被富利这么一折腾,疲惫的脸上浓妆散去,蜡黄的脸色和枯黄的头发一样,看不到一点生机。 看到富利被保姆带进屋里,桂英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富顺站起来,走到桂英跟前。他好想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牵牵手,或者像那年在江边离别那样抱抱她——如果那样她会好受一点的话。可是现在不能,她是干爹的妻子,是富利的妈妈…… “桂英姐,别难过了,我……” 富顺话没说完,桂英接突然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富顺。富顺没有躲避,也来不及躲避,除了胭脂水粉和香烟的味道,剩下的,是说不尽的凄凉。 富顺伸出手,准备把桂英姐推开。恰在此时,门却先被推开了——醉醺醺的刘永翰正好撞见这一幕。 富顺赶紧把桂英姐推开,过来准备扶着刘永翰,“干爹,你回来了?” “你两个在做啥子?装啥子装?”他把富顺甩开,过去给了杨桂英一巴掌,“你要不要脸?” 桂英捂着脸,哭着冲到富顺的屋里去了。保姆见状,赶紧出来把桌子上的菜收到厨房里去。 安静的客厅里,剩下两个怒火中烧的男人,和满地狼藉的玩具。 “干爹,你误会了,桂英姐她……” “我不是你干爹!刘富顺,下午你不还叫我名字吗?你不是翅膀硬了能耐了吗?怎么还跑到我家来吃饭?原来是来幽会老情人来了?”刘永翰借着酒气,指着富顺大骂。 富顺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却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冷静。“干爹,下午是我不对,我和你一样,也是个急性子!” “和我一样?你是在说我找了个秘书,你就要来找你桂英姐吧?你以为我刚刚没有看到吗?这是我家!”刘永翰继续挥舞着右手。 “干爹,您小声一点,富利刚刚睡着。我知道这是你家,正是因为是你家我才来的。我们一直在等你吃饭,我和桂英姐都相信我来了你会回来,结果我们等到现在;富利也吵着要等你买玩具回来,如果他醒着,看到你这个样子一定很失望……”富顺过去拉刘永翰,他看到,听到孩子名字的时候的时候,干爹刚刚还怒不可遏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点。 刘永翰坐下来,靠在红木餐桌上,看着这个近乎陌生的家——日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客厅的相框里有他们三口之家幸福的笑容,还有富顺从广厦寄来的那张照片。 “你下午做什么去了?”刘永翰终于没有大声说话了。其实下午他叫“罗麻子”来家里找了富顺,他安排了一桌饭在临江酒楼,都是富顺在码头的旧相识,一方面给富顺接个风,另一方面也为今天的行为道个歉。保姆说他确实来过,但是拿着什么东西出去了。“罗麻子”带着刘总的口信,在茶楼找到桂英,桂英却又让他带话给刘永翰,说富顺来了,让刘总晚上回家吃饭…… 富顺给刘永翰倒了一杯水,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旁边,说道:“我拿户口本去办身份证了!” 刘永翰垂着头,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问道:“办下了么?是不是要迁走了?” “不是,干爹,是要办一些手续,需要身份证。已经交了照片登了记,说是要一段时间才嫩能办好。”富顺答道。 “你不要哄我了!有了工作单位,迁出户口是早晚的事情!走吧,都走,你要不要带上杨桂英一起走?”刘永翰又想到刚刚那一幕。作为一个男人,联想到这两个青梅竹马的发小,他不能不想那些。 “我再说一遍,我不迁户口走,跟不会带谁走!”富顺抑制住怒火强调道,“干爹,真不是你看到那样的,桂英姐她是等你吃饭等不到,富利又一直闹,心里着急得难受哭了起来,我……我拉他起来安慰她……” “算了,不说这些了!她和你说啥子了?你是不是把今天看到的告诉她了?”刘永翰把左手搭到自己大腿上,右手撑着脑袋。 “他没说啥子,我也没告诉他什么!干爹,我知道,现在的老板们都时兴找秘书,搞外遇……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有文化的老板,你是满脑子都是有坚贞的爱情故事……”富顺想起了刚到江云的时候,刘永翰带着他睡在桥洞里,每天都会给他讲很多美好幸福的爱情故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特别不负责任?” “没有,干爹,我晓得你是好人。只不过时代一下子变了,你靠自己本事打拼出这么大一番事业,已经很了不起了!只是人猛然有了这么多钱,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过来!你适应不过来,别人正好迎合你——饭店想方设法做出好吃的饭菜,工厂里造出高档的奢侈品,发廊里搞********服务,连你自家的茶馆里都开始搞赌博……这些人,都是在想方设法地掏有钱人的腰包!” “我晓得,别人都是盯着我的钱!可是现在做生意,不上酒桌子根本谈不成,不去歌厅跳舞,根本就叫不到朋友!这有这样才能赚更多的钱!” “干爹,我没你懂得多,也没有资格来给你讲啥子道理!但是你问问自己,你在酒桌上、歌厅里交到的那些朋友,是真正的朋友吗?比得过当年和你睡桥脚的那些兄弟吗?” “我也没有亏待他们呀!” “有没有亏待只有你心里清楚!干爹,我知道我说再多也没用,我也羡慕你朋友遍天下,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叫做‘择善而从’,我一直谨遵你这句话,所有我走到哪里,朋友都不多,但每一个,都很真诚……我这次回家,是因为死了一个像你曾经那样善良的好大哥……”富顺想起朱大哥,胸口又抽搐地疼了起来,他慢慢地把送朱大哥回家的事讲给干爹听。 这一次,刘永翰没有再辩解了,趴在桌子上,鼾声已经响起来…… 第二天一早,刘永翰醒过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昨晚是怎么到了床上的,只是依稀地记得和富顺吵了一架。他转过身,可爱的小富利静静地躺在他旁边,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微笑。 “醒了?”桂英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粥,“喝点稀饭,富顺早上起来熬的!” “他人呢!” “已经走了,去赶火车!这是三千块钱,他姐夫带来还给你的,我怎么推脱他都不干!还留了一封信!”桂英你递过一张纸条。 “你怎么不留他?也不叫我一声?”刘永翰起身准备去追。 桂英摇摇头,说道:“留了,他说他忙,也不让我叫你!你不用去了,这个时候火车估计都走了……” 刘永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展开那封富顺熬夜写好的书信看完,喝了两口稀饭,又摸了摸富利的小脸蛋。 “我去趟公司,下午我们陪富利去动物园!”刘永翰留下一句话转身出门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四一三 海西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民国韵味的火车站、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以封建帝王命名的街道,还有那些矗立云霄的高楼大厦! 海西交通大学,一所建校近百年的著名高等学府,从甲午战争的硝烟里走来,是屹立在东海岸的一颗明星,杰出校友遍布政、商、工、农各界,在交通工程和建筑研究等专业方面,名列全国前茅。 华建总局的一把手曾任海西交大的副校长,现在是该校的名誉校长和客座教授,再加上交大雄厚的师资,所以两家单位合作并不足为奇。“5个100”是华建总局人才培养规划的重要项目,而交大成了这些人才成长的摇篮。 刘富顺何其幸运!还一定还不知道,将和他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同学们,大多是海外学成归来的留洋生,或者国内著名高校毕业的博士、硕士,即便有个别像肖寒那样的“关系户”,那也是接受过专业教育的本科生。毋需质疑,刘富顺现在极可能是华建系统“5个100”项目里最“黑”的关系户。 从火车站到交通大学不过三站路。富顺提着沉重的箱子,终于站在了这所百年学府的校门前。那种荣耀和自豪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你一定还记得十三岁的那个小男子汉,在玉皇庙前捡起石子偷听别人上课。他再不是那个“渴”和“喝”都分不清楚的“倒插门”,而是一个能够看懂复杂公式、熟练绘图的助理设计工程师了! 这是他第二次踏进校门,和到江云建校不同,接下来将不再是基础知识的学习,而是专业知识的深造。肖寒和他讲起过这次培训的层次和难度,这让他在幸运之余,又有些忧心忡忡。 在建筑工程学院的门口,悬挂着“热烈欢迎华建系统各位学员”的大幅标语,学员们排着长队,工作人员正在忙碌地登记、发放《学员手册》和生活用品。 工作人员不仅非常耐心,而且很有礼貌。对每一个学员都十分热情,在厚厚的花名册上找到名字,核对证件和介绍信,再发给学员证和《学员手册》等等。这种相互尊重的氛围,让知识分子们觉得无上荣光,每个人的脸上够挂着笑容。 富顺站在队伍里,伸着脖子往前看。他并没有因为别人都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而自己穿着浸着汗渍的灰色T恤而自卑。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工作人员站的端端正正,准备从花名册上找到下一个学员的名字。崭新的脸盆、毛巾、水缸、牙刷已经整理好放在桌子上。 “刘富顺!华建三局广厦分公司设计部的!”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叫得如此响亮,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和他这身土里土气的装扮,逗得几个工作人员忍不住笑出声来。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和介绍信!”一个姑娘朝他点点头。 “我的身份证还没办好,这是我的介绍信!”富顺递过介绍信,上面盖着“华建三局广厦分公司”的大红戳。 “请在这里签个字。到宿舍楼18栋413寝室住宿,这是资料、饭票还有生活用品!”姑娘流利的普通话和灿烂的微笑,让富顺觉得海西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到了宿舍区,问了好几个同学,他才找到了413寝室。推开门,看样子其他是哪个学员已经提前来报到了,就剩下角落的一张床空着。不过学员们好像都不在宿舍。 干净整洁的宿舍比工地上的临时宿舍好得多,钢架床、脸盆架、竹凉席……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墙上偶尔贴着的明星海报,上边还歪歪斜斜写着“我爱你”的字样…… “刘富顺?”在阳台侧面厕所里钻出个人来,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老熟人。他并不觉得惊讶,因为昨天在花名册上她就看到“刘富顺“三个字了。 “寒哥!”富顺放下箱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伸手和同事打招呼。 “还哄我,我就晓得马总要安排你来学习!刚到?” “嗯,刚到!我开始真没想到我能来学习。寒哥,你到多久了?” “昨天到的!听师父说你送骨灰回老家了?”肖寒坐下来,帮富顺把东西放好。 “是呀!和你一起来的还有谁?” “哈哈,你猜都猜不到!”肖寒有些兴奋。比起富顺的稳重,他的年龄和他的行为明显不符。 “猜不到!”富顺摇摇头。 “马云梅!”肖寒没有继续卖关子,“你小子,净哄我,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还说那张照片是你捡的,人家马小姐在车上说,你们早就认识了!真能编你……” 富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怕你多想嘛!” “我看是你多想了!刘富顺,你要是想和人家好,我劝你早点断了念想!” “我没想和人好!你们还说什么了?” “就瞎聊了两句,你没在那几天,她还来设计部找过你。这一路上我跟个电灯泡一样,人家和男朋友聊的火热,我被晾在一边儿……” “男朋友?” “嗯!不知道呀你?我就说你想多了,我承认那男的没你长得帅气,但他俩真聊得来,从港台明星到国际名牌,反正都是你插不上嘴的话题……” “那男的叫什么?”富顺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是不是酸。 “夏峰!你问这干嘛?我跟你讲,这交大的美女多得很,大半年时间,不愁找不到妹妹……” “夏峰?!”富顺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只要不是石俊勇,他心里要平静的多了。 “对,夏峰,头发比我的还长,一副艺术家的打扮,现在这些傻姑娘,就容易被这些假时尚欺骗!我跟你说,你要是也捯饬一下发型,在这校园里转一圈,大把大把的姑娘给你投怀送抱呢!”肖寒时而嘿嘿笑,时而摇摇头,为富顺的“小平头”和灰T恤表示惋惜。 富顺已经习惯了肖寒的“不正经”,并没有过多地理会,从箱子里找出一身衣服,去厕所洗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被校园的起床铃叫醒,华建体统选拔出来的人才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忙忙碌碌地洗漱、吃早餐,然后走进教学楼里。 学员按照专业分班,富顺所在的是建筑设计班。容纳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很快被塞得满满的,肖寒拉着富顺在后边找了位置坐下来。富顺展开崭新的笔记本,等待着老师的出现。 他突然笑了起来,这个靠着后门的角落,曾经是他在江云建校很多教室的专属位置,只不过在江云,他的旁边往往没有人,而现在,是这个一脸怪笑的肖寒。 而在他的前面,一定是那个聪明又调皮的“假小子”,短短的头发,长长的脖子,时而扔过一张纸团,时而扭过脖子扮个鬼脸,时而偷偷溜到后排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歌手赛 开班仪式足足搞了一个上午。 等到九点多,华建总局和海西交大的几个领导才走上主席台。每个领导都讲三点意见,每个意见下面又有几个小意见,小意见还分个一二三来。总而言之,培训非常重要,领导高度重视,师资国内一流,期待同学们珍惜机会、好好学习、报效华建! 很多学员都是参加过多次培训的,对这种冠冕堂皇的套话并不感兴趣。肖寒也一样,尽管这只是他岗前培训之外的第二次培训。 富顺却听得极为认真,笔记本已经记满了密密麻麻的五六页。肖寒几次和他说话,他都假装没听到一样,百无聊赖的肖寒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起觉来。 猛然抬头,富顺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短头发女孩和自己一样,在认真地做笔记。从背影来看,像极了湘瑜。富顺停下笔,期待着那个后脑勺能回过头,像之前那样给他扮个鬼脸。他突然用笔敲了敲自己脑袋,这是华建系统的培训,湘瑜怎么会坐在那里? 他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去找湘瑜。尽管在给淑芬的信里,湘瑜表达了她对富顺的爱恋之情,但谁又能保证真的相见了,她还会原谅自己?毕竟是自己误会了湘瑜,又弃她而去! 富顺发现,台上的领导们讲来讲去都大同小异,他也没心思再记录下去了,盯着那个后脑勺发呆。他真想揉一个纸团丢过去,看看那究竟是不是她…… 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也吵醒了肖寒的梦。两个人坐在最后,胡乱拍了拍手,领导一走,学员们开鱼贯而出。 富顺失望极了,因为那个短头发女孩儿一起身,他便发现那并不是湘瑜。 “哟,这么快就瞄上了?”肖寒注意到他的眼神,“什么眼光?那也……太次了吧?” “走,吃饭吧!”富顺收起笔记本,装进资料袋,从后门往外走…… 时间一晃就是半个月。 富顺在这半个月学到的知识,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干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要想成功,一是要读万卷书,二是要行万里路,三是要有高人指路!” 除了那些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名师,还有和他一起学习的同事们,都是华建系统设计界的精英,他们喜欢思维碰撞、头脑风暴,在那些激烈的讨论里,虽然富顺发言很少,但收获却颇丰。 除了收获丰富的知识,富顺还收到了两封信。干爹来信说,已经帮王大哥和李大哥联系好工作,到另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淑芬来信说,家里秋收完毕,广文家已经来提亲,计划冬天开始建房子,明年结婚。 这样的好消息让富顺中午多加了个菜。 吃了午饭刚刚回到宿舍,他在门口碰到了马云梅。“顺子!等你老半天了!”云梅穿着蓝色的裙子,站在宿舍楼下,躲在树荫底下和他打招呼。 “马小姐,你怎么有时间来这里?”肖寒看到美女,跑步迎了上去。 “你好,肖寒!我找刘富顺!”云梅礼貌地点点头。 “哦,他昨天还念叨你呢!上去坐坐吧?”肖寒主动邀请。左顾右盼,确实没发现那个夏峰。 “不去了!”云梅依旧笑着,等到富顺走到跟前,她才从树荫里出来,把手上的袋子递给他。“顺子,晚上有空吗?” 富顺看着云梅的芊芊玉手,手腕上带着一个精美的玉镯子,两个手指头勾着一个纸袋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他想了想,瞟了一眼眼神直勾勾的肖寒,问云梅:“有什么事吗?” “我晚上到电视台参加电视歌手大赛,想邀请你来看——如果你有空的话……” “有空!晚上又没有什么事儿!”肖寒打断云梅的话,“马小姐真厉害,都上电视了?恕我冒昧,我可以来看演出吗?” 富顺无奈地看着肖寒。 “来,把这个拿着,里面有票!”云梅把一直抬着的纸袋子塞给富顺,然后转过身对肖寒说:“你晚上和顺子一起吧,李叔叔五点半到这里来接你们,到时候再带张票来!”云梅指了指不远处的小轿车。 “好!一定准时!”肖寒再次爽快地答应了。 云梅伸出手,在富顺的耳边说:“晚上换身衣服,一定要来哦!”然后蹦蹦跳跳上车走了。 “有你的!你跟我说说,你和马小姐交情到哪一步了?顺子?哈哈,这个名字好听!”肖寒踮起脚搂着富顺的肩膀往楼上走。 “什么哪一步?寒哥,你都说她有男朋友了,你又在这里瞎猜!” “我那也是瞎猜的,马小姐也没说夏峰就是她男朋友!对了,刚刚她和你说什么悄悄话?” “没什么!寒哥,我都没想好到底去不去,我想去图书馆看看书的!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哎呀,猪脑子,你能不能开点窍?这么美丽一姑娘主动来请你,你好意思拒绝?再说,你成天泡图书馆,真以为‘书中自有颜如玉’呀?” “不是,我……” “罗里吧嗦!你知道这个电视歌手大赛是什么吗?你就不看报纸娱乐版!好多歌星就是从那个舞台上走出来的……”肖寒列举了好几个当红歌星的名字,富顺却并不感兴趣,他只想赶回宿舍把昨天借的书看完,以弥补晚上将被“浪费”的时间。 “顺子!哈哈……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今天的冷淡,刚刚站在你面前的,将会是万人迷的大明星!” 回到宿舍,富顺从准备纸袋子里把门票拿出来,才发现里面是装着整洁的白衬衣和西裤。他想起了云梅的耳语,顺手到床底下的箱子里,在床头的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来,靠在床头阅读起来。 下午一下课,李师傅已经等在宿舍楼下,肖寒和富顺回去放好东西拿上票就赶往电视台了! 海西电视台属于国内比较大的电视台,大型的演播大厅都有六七个。大楼内外所有的标语都和“电视歌手大赛”有关,可见这次比赛的重要性。 在第一演播大厅的门口,有赛况和参赛歌手的简介,今晚进行的是海西赛区的总决赛,入围十强的将参加全国电视大赛。 “看,马云梅!”肖寒指着云梅的照片惊呼,“化上妆更美了!马小姐肯定能得奖,哈哈,太有明星气质了!” 富顺点点头,这一点他还是非常肯定的!甚至也有些迫不及待地进去一睹舞台上云梅的风采! 排队检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忘了换上云梅送来的衣服……(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弼马温 一九八八年国庆前夕,嘉苍县委班子召开紧急会议。他们不是讨论如何迎接建国三十九周年,而是研究当下最热门的问题——通货膨胀! 端坐中央的严恒之依旧一脸严肃。任职三年来,他明显苍老了许多。虽然工农业经济已经有了很大起色,但眼下的这个事,已经让他几个月没有休息好了。 “今天早上,我从金山下来,又看到百货大楼的门口排起了长队,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整个嘉苍连一盒火柴都买不到!我排了好半天队,只好改变主意买打火石,可人家告诉我,一颗打火石一毛钱!一毛钱!同志们,一分钱十颗的东西现在价格翻了一百倍!我没有办法,只好回去用铁丝自己造打火石!”严书记左手拿着一根铁丝,右手拿着一把钳子,“那是我还有打火机,有铁丝,要是没有呢?买一个打火机现在是一块钱,铁丝也涨到八毛多钱一斤!你还不一定买得到!” 严恒之说完,狠狠地拍了几下桌子!底下的人同样义愤填膺。 张县长接着说:“这样的事情不仅是在我们嘉苍,严书记,现在全国都是这样,我们也想过从政府层面控制商品价格,即便是强制本地工厂和商店降价,可他们进货成本就在那儿摆着,原材料价格就很高,如果降价,以咱们县的财政实力,他们只有选择倒闭……” “是啊,现在全国上下一片‘涨’声!粮食价格上涨,农民刚刚得了实惠,好嘛,转过身,油盐酱醋上涨幅度比粮食还大……”县委刘副书记接着发言! “好了,现象咱们都知道了!这几天的报纸大家也看了吧?中央已经下定决心开展治理整顿了!咱们关键是落实好整顿的方针,既不能左,也不能右。张县长,你先传达一下上级的有关精神……” 严书记说完,张县长发言,大家都翻开本子记录。 等到上级精神传达完毕,严书记又强调道:“大家也看到了,上级领导对整治经济秩序的决心,我不多讲,要迅速把精神传导到各级各部门!农业部门要确保粮价稳定,不能让农民吃亏,也不能引起城镇居民恐慌;物价部门要再深入调查,该干预一定要干预,上级部门明确的要不折不扣地控制;物价、财政、税收部门要密切配合,开展专项大检查;供销社要发挥职能,‘供’和‘销’的数量要保证、质量要保证、价格要恒定;宣传部门和各单位都要做好进一步做好宣传,让民众不要惊慌、不要抢购,更不要引起群体事件;公安部门要加大力度,整治囤集居奇和恶意涨价的行为……” 严书记说完,又拿起铁丝和钳子,把铁丝夹断做成‘打火石’,“大家要是也和我一样没买到火柴,就拿几颗打火石去,打火机里头的棉花呀,我是从棉被里面抽的,煤油我还有一点点……” 张县长从兜里摸出一盒火柴递给严严恒之,“严书记,我这还有半盒,你先用着,晚一点我叫袁局长(物价局长兼供销社主任)给你送点火柴过来……” 严恒之接过火柴,“这玩意儿真成了洋火了!袁局长如果有多的,就放到百货商场去卖,我暂时不需要了!”他放下火柴,又恢复了最初的严肃,“同志们,现在有一个流行的词,叫做‘倒爷’,意思是说在找路子搞到商品,只需要倒一倒手,就能赚个几十上百倍!” 张县长笑笑,“是,但这能当了‘倒爷’的人,都是神通广大的孙猴子!” “这孙猴子最神通的地方是当过‘弼马温’,大大小小那也是个官!在哪儿都能找到几个神仙后台来!恰恰这些‘倒爷’都有些后台,官商勾结才搞到这些东西来!”严恒之把桌子拍得咚咚响,好几个常委都低着头。 杨泽进把放在桌子上的手放下去——他的右手有些颤抖。 严恒之接着说:“正好咱们纪检委的书记也在这里,我建议呀,你组个专案组,也去查一查咱们里头的‘弼马温’……” 纪检委书记点点头。严书记又问大家还有其他意见吗?大家摇摇头。会议结束的时候,严书记让纪检委岳书记和聂仁昊留下来,又开了个小会…… 一出会议室,路灯已经亮起,杨泽进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刚准备上车,就被张县长叫住。 张英德摆摆手,让杨泽进的司机先走了。他拉着杨泽进钻进了自己的车里,一道回政府家属楼。 “泽进呀,最近忙差不多了吧?”张县长拍拍杨部长的大腿,“你呀,这回剜肉补疮,老交情也不顾了!” “张县长哪里的话?泽进是晚辈,还呈您照顾!这次机构和领导干部的改革,确实有得罪您的地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但您也清楚,尽管您的很多老部下转了非,但也没亏待他们,都在几个大的官办企业任职……” 张英德摇摇头,道:“亏你还说,他们现在就是‘严老醯儿’口里的‘弼马温’,你可是害苦我了!”“闫老醯儿”本是阎锡山的别号,现在被张英德挂在严恒之头上。 杨泽进笑笑,说:“张县长,当初调整的时候,我也是征求过您的意见的,并且您在常委会上的发言也有理有据……” “泽进呀,其实你手上也有不少煤油和柴油吧?严书记的打火机没有煤油了,你怎么不给送一点去呀?”张英德狡诈地笑了笑。 杨泽进先是一怔,接着朝张县长点点头,道:“张叔火眼金睛,什么也瞒不过您,那些油也是朋友从沿海带过来的,我先放在石桥了……您放心,几个大厂子‘搭边车’的事情我会揽下来,一会儿我就去岳书记家里交代情况……” “哈哈哈,那就难为你了,贤侄!以后可别说什么‘火眼金睛’了,和孙猴子搭边的词儿都别用!”张英德笑了起来,“对了,仁昊现在和你关系怎么样了?” “张叔,聂县长不是您的人吗?我和他……”杨泽进斜着眼睛看了看张英德。 “你呀,就是太聪明!聂仁昊是谁的人你看不出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俩呀,冤家路窄嘛!何况现在‘严老醯儿’那边信任他超过了信任你哦!我和你老丈是世交,咱们呀,要多走动,别生疏了……” “张叔说的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盐铲铲 杨泽华老汉最近很忙! 他现在每天都住在乡镇上的女婿家里,平日里和他打交道最多的是乡党委书记罗贤文,还有乡烟花炮竹厂的厂长杨泽军。 杨进军给鞭炮厂的工人放了个长假,全部回乡秋收去了。可这田里的水稻收完了,谷子也晒干打了新米了,厂里还迟迟不通知去上班!到厂里一问,说是暂时停工! 新建的柏油马路已经被几个厂子来来去去的货车压出了几个大坑,现在厂子停工了,每天进出这个小场镇的货车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大货车基本上都是开到鞭炮厂的厂房里。在里头做工的工人都知道,厂子刚开工不到一年,杨厂长就赚了个肚满肠肥,也不晓得他是撞了什么大运,烟花炮竹刚刚出厂,就卖了个精光。 其实现在杨泽军也不敢生产鞭炮,因为火药的成本太高,之前赚的钱,那也是托杨泽华搞来的火药,现在老杨头的火药没了,厂子也自然开不下去了! 但,他并不愁! 连石桥人自己都奇怪了,现在本地有了鞭炮厂,可遇到红白喜事要买鞭炮,反而比以前没厂的时候要高出了许多。不仅是鞭炮,现在是见啥啥涨,凡是商店里卖的,全都供不应求。 山旮旯里的石桥人开始并没有察觉,因为他们基本上能都自给自足。可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街上多了很多外地人,猪肉一上案就被人买了个精光,连街头上的食盐,也有人像买化肥那样往家里背! 农民们开始还窃喜一阵,回到家拼命给猪催肥,可等到猪肥了,他们才发现,其他东西比猪肉价格涨的还快!人们像疯了一样,见货就抢,连淑芬家里那台黑白电视机,也是广文在岔河托人才买来的。 广文是个聪明人,在报纸上发觉了“通货膨胀”的消息。他一方面给自己家和淑芬家买了足够用上一年的日用品,另一方面犟着不让两家人把钱存在银行。 广文还给聂仁昊写了一封信,把石桥、岔河的现状告知于他,分析了这样下去会出现的诸多问题,建议政府能尽快出面,解决广大农民的燃眉之急,遏制物价上涨。 可现在,政府的确出面了,前几天买不到的东西也出现在铺子里了,可一问,价格能把人吓个“扑趴”! 杨泽华不当村干部,在街上做起了小生意,石桥街头的木房子里,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这一天逢集,杨泽华起了个大早,不过他并不是去铺子里开门,而是急匆匆地往老供销社赶——那是鞭炮厂所在的地方。 “泽军!”杨泽华像以往一样打开了鞭炮厂的铁大门,让外地来的大货车开了进去。 “华二哥,来了!”杨泽军叼着纸烟迎了出来,给司机师傅和杨泽华各发了一支,墙上写着的“禁止烟火”几个字成了摆设。 杨泽华没有接烟,过去把大门锁上。“泽军,赶紧叫几个可靠的人来……” “货又到了?”杨泽军掐灭纸烟,往车后头看,“咋个是空车哇?喊人做啥子?” “把仓库的东西搬走,快去!” “怎么了?二哥,不会真出事了吧?” “没得啥子事!所有的油这两天全部拖走……” “价格又要下来了?” “不晓得,叫你找人就快去,一定要信得过的!”杨泽华急匆匆地打开仓库门,好家伙,几十桶柴油和煤油把仓库塞得满满的! 不多久,杨泽军找来了五个大汉,杨泽华一声令下十来桶油哗啦啦全部装进车里。司机递过一沓钱来,扬长而去! “泽军,晚上还有车要来,你不要到处闲逛了,就在这里候着,千万别让人晓得这是啥子东西!” “好的,二哥,价格……” “不要问价格,你放心,该给你多少我一分都不会少!” “嘿嘿,那就好……” 杨泽华一走,杨泽军叫来杨泽建,拿着大塑料壶从每个铁桶里往外匀油…… 天一亮,杨泽华准时打开铺子大门,大木桶里装满了食盐,猪前胛骨做成的“盐铲铲”放在面儿上,上方悬挂着一杆秤,侧面写着“3毛/斤”!要知道,一个月前,食盐的价格是每斤8分! 不仅有食盐,杨泽华的铺子里还有其他店里没有的火柴、煤油、草纸等等,价格也自然不菲! “二伯,早!”恰逢周末,淑芬和广文今天到街上准备买点化肥,一到场头就看到了笑嘻嘻的杨泽华。 “淑芬、广文,来坐下,啥子时候请二伯喝喜酒?”杨泽华热情地招呼两个孩子。 “还早呢,二伯,呀,食盐都卖3毛了?”淑芬惊呼道。 杨泽华摇摇头,说道:“没办法,进价高了嘛!” 背着背夹(一种背东西的工具)的广文对杨泽华笑了笑:“二伯,这食盐不是国家定价吗?应该没有这么高吧?” 杨泽华的脸沉了下来,“你这娃娃,国家定价也允许商家上浮价格嘛……” “可前几天不是刚刚发了文件,规定了上浮的比例吗……”广文有些不服气,却被淑芬拉了拉衣角。 “他瞎说呢,二伯,您忙着,我们去买点肥料!”淑芬赔笑道。 广文跟着淑芬的脚步,“淑芬,你二伯这人……” “你小点声!咱又不缺盐巴,何必去得罪人呢?” “可是那价格实在高得离谱,你想想,卖几斤粮食才得一斤食盐,这还让不然给老百姓活?” “好了,好了,你再给聂县长写封信,咱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走吧,一会儿化肥也涨价了!” 还真让淑芬说中了,化肥价格也涨了! 供销社搬到乡政府旁边,现在能买到化肥的也仅此一家。买化肥的人排起长队,有的人可能钱没带够,摇摇头骂着娘离开了! “淑芬!”从乡政府走出来的淑华看到堂妹,老远地打招呼。 “淑华姐!”淑芬让广文排队,自己和淑华聊天去了,“这么早?去买菜呀?” “嗯,好久不见你来街上了,婚事定了没得?” “没有呢!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淑芬一边夸赞,一边看看堂姐的肚子,也不知道为啥,这些年了,堂姐一直没有怀孩子! “别看了,没有!”淑华有些沮丧,“哎,也不晓得为啥,一直怀不上,去县里面检查,又说咱俩都没问题!” “不着急,姐,你还年轻呢!现在多好,二伯也来街上了!” “可别说这个事,何攀昨晚和他吵了一架……” “何……医生,和二伯?他那么大胆子?” 淑华眼里含着泪,把淑芬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心里乱七八糟的,何攀说我爹早晚得出事,你说有这么说自己爹娘的吗?他昨晚去乡下也没回来!我爹早上还骂我呢!哎……” “二伯干啥了?何医生他……” “这里人多,去家里说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感恩节 嘉苍的物价大整顿很快见了成效,市场调节价格的脚步在这里稍微停了停,与民相关的诸如食盐等再次回到了“盐票”时代,老百姓最基本的生活得到了保障。 很快,人们也对这种“通胀”物价习以为常,排队疯抢食盐、挤兑货币这样的场面略有减少,政府以其强大的手段遏制了经济犯罪,“倒爷”们由明转暗,没了顺风车可搭,他们自会另辟蹊径。 但这一仗价格之战才刚刚打响,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较量将在时代的大海里搏斗,持续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杨泽进向纪检委承认了错误,罪名不过是“用人不察”,纪检监察部门和他谈话批评教育之后,县属几家企业的一把手再次调整,杨泽进照例是组织部长。至于他私藏油桶的事情,也自然被掩盖,无人再过问此事。 常务副县长聂仁昊成了这次价格之战的先锋。他提出,市场在价格调节中应当发挥的主导作用,全国“闯关”栽了跟斗,但并不意味着市场就被挡在了“关外”。现在要解决这个问题,除了按照中央的治理整顿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发挥地域优势,依托地方资源发展乡镇企业。 聂仁昊所倡导的乡镇企业,和年初各地扶持的企业不同,政府的手要彻底从企业里拔出来,农民要成为乡镇企业的主力军。企业应当符合本地实际,依托农副产品,反战有利于地区的农业经济。 严恒之很赞同聂仁昊的看法,批示他组织专人对全县国有企业和乡镇企业进行大检查,同时调研发展农产品乡镇企业的可行性…… 一场真正的战争开始打响! …… 而在更远的海西,马云梅也刚刚打完一场战争,她以海西赛区第二名的成绩晋级全国电视歌手大赛!作为入围决赛的唯一一名学生选手,虽然参加的是业余组的比赛,但能一路过关斩将并且摘得赛区亚军头衔,实属不易。 用云梅的话说,要是那天富顺穿着她买的白衬衣去现场,她能拿第一名。这让富顺内疚了很长时间! 海西交大最美的季节已经来了,校园的银杏树披上了金色的外衣,也给地上铺上了金色的地毯。宜人的秋风拂过树梢,也拂过人的脸庞,温柔而多情…… 可富顺并没有心思去享受这秋的美好,今晚,他甚至连图书馆也不想去。在舍友们都出去疯耍了之后,他把门关上,拿出了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天云梅送来的衣服。他的确有些后悔那天没有穿上白衬衫去听云梅唱歌,因为那天她那样美,歌声也那样美,他甚至学着肖寒,在台下尖叫!云梅的歌喉简直让人沉醉,一首当年最流行的《黄土高坡》,征服了所有评委和观众。 但当她的眼神扫过,坐在第三排的富顺脸红了,所幸灯光的覆盖了他的尴尬,破旧的衣服的确让他格格不入,一个晚上他都如坐针毡!比赛结束,云梅看到富顺这身行头,生气地走了!她最近在北/京学习,为即将进行的全国比赛做准备。 右边是刚刚收到的湘瑜写给淑芬的书信。淑芬已经把他来海西的消息告诉湘瑜了,这让富顺心里更加难受!他到海西已经一个月了,那个一直纠结的问题也一直没有答案。 湘瑜在给淑芬的信中说:“我已经感觉到他离我很近了,可这种近,只是距离上的接近,而不是心灵的靠近。正如我害怕的一样,他明明离我很近,却从没想过要见我一面!或许是因为我去广厦也这样对他,所以才要这般惩罚我。我罪有应得!”淑芬说他就像小说里的懦夫,根本不懂得珍惜爱情,这样下去,他只会失去真正爱的人,也让深爱的人葬身火海! 年轻的小伙子呀,被这优越的爱情之火温暖着,也被这灼人的爱情之火焚烧着!他忘不掉湘瑜的率真、活泼,但他又喜欢云梅的清纯、乖巧。 但是,这两个女孩似乎都不可能属于自己。一个是留学归来的高材生,一个即将成为风靡全国的大明星!尤其是云梅,他几乎对每一个男孩都一样,或许自己不过是其中最笨拙的一个,甚至让她觉得可怜。 是啊,云梅从来也没有表露过心迹,肖寒口中的夏峰,那样可以和他谈论艺术、交流专业的男生,才有资格伴她终生呢! 那么湘瑜呢?她现在离自己那么近,从校门出去,往西走半个小时,那就是湘瑜的单身公寓!难倒自己真的要做个懦夫,连走出校门的勇气都没有吗? “如果他这个时候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确定我依旧还有勇气说我爱他!或许你觉得那只是留给青春的一种感觉,但是,淑芬,有的人把这种感觉刻在了沙滩上,而我,刻在了石头上,至少,这一世,海不会枯石不会烂!” “海不会枯石不会烂”,这句话让富顺心痛地苦笑了一声。如果海枯了,那里一定有很多漂流瓶,多得根本找不到自己扔出去的那些;可是,大海啊,它确实不会枯,因为它就在不远处,唱着“哗啦啦”的歌谣! 他收起衣服,放进箱子里!把那些信装进斜挎包里,披了一件夹克,往校门的方向走去…… 月光已经倾泻而下,把美丽的校园勾勒得更加美丽;路灯下、树荫下,一对对亲密的情侣或牵手、或拥抱、或亲吻,享受这幸福的时光;花坛边的水池里漂浮着一个塑料瓶,富顺俯身捡起来,里面果然有一个小纸条,写着“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富顺在路边看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手里捧着许多鲜花,路过的很多人都会买上一束!若是以往,富顺并不会在意这样的小细节,可今天,他突然停了下来。 “小妹妹,今天是什么日子呀?那么多人买花儿!”富顺蹲下来,可能他觉得只有特殊的日子,才会有人买花儿送给情侣。 “感恩节呀!哥哥,带着感恩的心,给你的家人或者帮助过你的人买一束吧!” “感恩节?”富顺并没有听过这个节日。 “是呀,这是加拿大的节日……” “加拿大的节日?”富顺觉得这个国家的名字很熟悉,那不就是湘瑜呆过几年的地方吗?“小妹妹,给我两束……”(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感恩节(二)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在秋风的涤荡里沁人心脾。虽然富顺不知道它们的花语,但他知道,花很漂亮! 不知道是花香的刺激,还是久未相见的相思,富顺突然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海西建筑设计院的家属楼下。 他扑了个空,湘瑜并不在这里!邻居告诉他,湘瑜已经搬出去有一段时间了,现在住咸丰南大街的华建宿舍。 富顺赶紧下楼,赶上最后一班开往咸丰大街的公交车…… “湘瑜,对不起,上次是我不对,我误会你了……” “湘湘,我是天才,但又是十足的笨蛋,我看了你写给淑芬的信,我好后悔……” “请你原谅我,湘瑜,我知道错了,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好朋友,谢谢你……” 在公交车上,富顺再次温习了之前想好的台词,包括递花的动作,还有湘瑜的反应……也许,我可以抱抱她!不,不可以,她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女孩子不是都那样吗?表现出来的和心里想的大多时候是不一致的……湘瑜不会的,她是个敢想敢做敢为的女孩!万一她像那次突然伸出手来拉我怎么办?或者她直接扑到我怀里…… 富顺越想越激动,他已经忘了是在公交车上,一个人在最后一个位置,傻傻地笑出声音! 那么,我还是爱湘瑜的!富顺终于可以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同时想象了云梅扑向他的动作,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激动,还会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对,不能再辜负湘瑜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折磨,尤其是去年在海西,他这样绝情地弃她而去……想到这里,富顺真想给自己两耳光! 车很快到站了。富顺问着路到了湘瑜家门口…… 他比刚刚去研究院家属楼的时候还紧张。看着手上的鲜花,浑身都跟着颤抖起来。他把举起的右手又放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又把夹克的拉链拉上。 他确定湘瑜就在这里,仿佛听到了她在屋里爽朗的笑声。越是紧张就越害怕,他试图用深呼吸来平复急速的心跳。 他开始模拟练习湘瑜打开门时的情景,他朝着紧闭的门鞠了一躬,生硬地笑了笑,然后递上花儿…… 他对自己的“练习”并不满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动作。微弱的楼道灯下。好几个上楼的居民还以为这是个疯子…… 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已经湿润了! 湘瑜和母亲到楼下散步上来,发现门口的那个“疯子”正对着自家的门鞠躬、递花!唐雯刚要说话,被湘瑜拦下了…… 那是一个多么熟悉的背影呀!在暗黄的灯下依旧那样的清晰、那样专注,还像脑海中定格的那样,还像漫画里描绘的那样,他还是他,一点也没有变! 终于等到你! 眼泪已经流过脸颊,在唇边释放着苦涩与芳香!心也随着眼泪融化。在幸福的滩涂着陆,酥软着整个身体…… 湘瑜终于哭出声来,惊得富顺转过身来,冒了一身冷汗。谁都来不及躲闪。眼神在昏暗的灯光里交织,眼泪彼此交换,绞痛在灵魂深处…… 一切都和刚刚想象和练习的不一样! 是你吗?我日思夜想的人啊,我知道。你一定还会来找我! 是我呀!我无颜面对的人啊!对不起,谢谢你一直在等我! 不需要语言,眼神就可以交流! “那不是刘富顺吗?”唐雯打破了这幸福的宁静。富顺赶紧把手中的花藏在背后。不知是刚刚太过专注。还是角落太过黑暗,他根本没注意到湘瑜妈妈在那里。 “阿姨,湘……瑜,我……” 唐雯几步跨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这孩子,别傻站在门口了,快进来坐!湘湘,快回来啊……” 湘瑜依旧站在原地,右手捂着酸楚的鼻子,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 她突然转过身,朝楼下跑去! “快去追呀!这傻孩子!”唐雯推了富顺一把。富顺这才发疯一样追了上去。 “湘湘,你听我说,对不起……”出了宿舍楼门,富顺拉着湘瑜的手。他没想到,会是自己先伸出手。“湘湘,我知道错了,你……” 富顺话没说完,湘瑜猛地转过来,狠狠地捶打富顺。她没有说话,眼泪在滴滴答答地滑落,这个宽阔的胸膛,这个结实的臂膀,这个说走就走的“负心汉”,这个不懂爱情的“傻小子”…… 富顺一把抱住湘瑜。“对不起,湘湘,我错了……对不起!” 也许是打得累了需要歇一下,也许是秋风凉了需要暖一下,湘瑜靠在富顺的胸膛,一片梧桐叶轻轻地落在湘瑜的头顶…… “湘湘,都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我的气……” 湘瑜踮起脚尖,闭上眼睛,用温暖的嘴唇堵住了富顺的接下来要说的话。突如其来的亲吻让富顺手中的花顺着她的后背掉了一地,措手不及的浸润让他没有一点力气,刚刚的冷汗变成了热汗,急促的呼吸变得灼热。 富顺微微地低下头,那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嘴唇像绵绵的糖果,似乎瞬间就要融化。在这最近的距离里,湘瑜的一切都那么清晰,鼻尖的汗珠和眼角的泪花,还有脸眨着的红晕,以及让人陶醉的呼吸…… “你会不会接吻!”湘瑜终于说了一句话,一把推开富顺,自己正好把掉落的花儿踩碎。 “我……我不会……”富顺低着头,他觉得自己真傻,连接吻都不会,湘瑜那温热的唇瓣贴着自己,他竟然不知道回应!电影里的接吻可不是这样,两个人就要吞噬一样。“我们……重来吧!” “谁跟你重来!”湘瑜弯腰捡起一朵玫瑰花,“送我的?” “对!湘湘……感动节快乐!”富顺的嘴巴就像沾了胶,“接吻”之后说话都不利索了。 “什么感动节?那叫感恩节!你是不是傻?”湘瑜笑起来,比他手上的玫瑰花儿还漂亮……(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公文包 秋的深夜是美丽的,树枝在欢快地和他招手,路灯更加明亮地照耀着前行的路,马路也变得更加开阔、平坦,不远处的大海翻滚起祝福的波涛…… 连夜行的汽车也会为他驻足,似乎在为这个勇敢的男人喝彩! “大半夜的不看路,闲逛什么?”喝彩的语言有些粗狂,吓得富顺赶紧从斑马线上退回来。呵,这个蹦蹦跳跳的小伙子,竟然兴奋得不看红绿灯。 富顺回味着刚刚的牵手、拥抱、亲吻,这样热恋中情侣才会有的亲昵动作,居然那样一气呵成,略有遗憾的是,在嘴唇相对的那一瞬间,他被“电”晕了,确切地说,那个亲吻是失败的! 既然失败了,就要总结经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富顺突然咏起了这两句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诗句,尽管他并不知道出处,也不能准确地解释它的含义。但这是他对亲吻失败的总结——“那个值得回忆的美好瞬间,之所以会接吻失败,是因为当时太突然、紧张、迷茫了!” 富顺再次被自己逗乐了,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小小的“无耻”。 他凭着感觉,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宿舍,带着无法抑制的兴奋,轻轻打开了宿舍门…… 而刚刚还哭得和泪人儿一样的小湘瑜,这会儿的心情也同样难以平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勇气毫无顾虑地献出自己的初吻,一切都像做梦一样,那个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那是她最好的礼物,如此珍贵而不舍! 湘瑜开始兴奋得抓狂,把随身听开得很大声,唱着摇滚英文歌,在欢快的节奏里享受独自的狂欢…… “湘湘,怎么还不睡觉?”穿着睡衣的唐雯推开门,让湘瑜摘下耳机——她并不知道自己唱得有多大声。 “哦,妈,马上睡呀!吵到您休息了!”湘瑜摘下耳机红着脸,这是她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在妈妈面前表现得这么不成熟。以往的这个时候,就算她还没有入眠,也是坐在书桌前看书或者画画,绝不会发出一点声响。 唐雯在床沿坐下来。“湘湘,怎么不留小刘在这里休息?这么晚了!” “妈……”湘瑜坐下来,脸更红了。 “还害羞呢!还就不见你这么开心了!湘湘,只要你高兴就好,这娃娃也是,你不是说他在广厦吗?怎么来海西了?不是专门来找我们家姑娘的吧?” “才不是呢!妈,你快去睡吧!我也要睡了,明天还上班呢……”湘瑜推着妈妈往外走。 唐雯扭过脖子,“湘湘,明天,他要来一趟,你……” “谁?哦,我……你……我明天晚上加班,不过来住了……”湘瑜知道母亲说的他是谁,低着头支支吾吾半天。 唐雯有些失落地出了门,她知道,湘瑜还是没办法接受他! 富顺的突然到来让她很快忘了妈妈的话!她关上灯钻进被子里。 闭上眼睛,或者是睁开眼睛,全是刚刚那个拥抱和亲吻,湘瑜翻来覆去睡不着,也和富顺一样,傻傻地练习靠近他的肩膀,或者贴紧他的嘴唇……也不知什么时候,湘瑜嘴里还默念着他们最后的约定,喃喃地睡着了…… 第二天设计班的课程的主讲人是马子昂,内容是“中国园林建筑理念在现代城市建筑中的运用”。富顺第一次见识了马教授授课的风采,在他看来,马总比其他教授和专家讲得都要好,不仅语言诙谐幽默,而且特别符合城市建设实际。也是在这堂课上,他第一次接触了“绿色城市设计”的新理念。 富顺早就从课程表上知道马子昂要来,把这一个多月学习的东西与马总交给他的笔记本的内容结合起来,写了一些心得体会。下课的时候,他很快从后排冲了出去,叫住了马总。“马总……” “小刘?”马子昂回过头,正好看到溜出去的肖寒,“肖寒!你们几个,怎么坐到这么老后头,我还说我们广厦公司的同志都去哪儿了呢!” 富顺嘿嘿地笑了笑,肖寒和另外一个同事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富顺跟上马总的脚步下楼。“马总,谢谢您的宝典,我真是受益匪浅,上边的很多理论不仅没有过时,而且将会成为未来城市发展的潮流!” “你这小子,在这里这段时间就学会这些穿靴戴帽的话了?” “不是,马总,发自内心的!我写了一点东西,希望您有时间能指点指点……”富顺递过一沓纸。 马子昂收起来放进公文包里,笑了笑,说道:“对嘛,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尤其是这么长时间的学习,多去图书馆看看书,以你的脑子,相当于上个研究生班了!” 越来越机灵的富顺赶紧帮马总把公文包提在手上,说道:“我会珍惜这次机会的,马总……” “对了,你和梅梅是很要好的朋友吧?”马子昂问道。 富顺先是楞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他实在不知道马总为什么会在他面前突然提起云梅,并且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上回她在电视台参加什么歌手比赛,我忙着也没时间来看看,听说那天你还去了?” “嗯,我和肖寒一起去的,她得了二等奖,听说已经去北/京学习了,还有几天就全国决赛啦!” “我看了电视转播。哎,这孩子,都是让我给惯的!当初不让她学音乐,她背着我就报了这个志愿;现在又悄悄参加这个比赛,我打心眼儿里是不想她走这条路子的……”马子昂的脸上掠过一丝愁容,随即又被秋风吹散。 富顺搞不清楚,明明是值得庆贺的好事,马总为什么会这种表情?“马总,云梅很优秀,歌儿唱得很好,说不定还能成为大明星!” “可别成为什么大明星!”马子昂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不远处是助理陈波打开车门在等他,“小刘,梅梅的决赛,你想去现场吗?” 富顺望着马总,那种认真的表情和安排起工作来没有什么差别!“我……电视上也可以看到嘛!” “电视是转播,现场氛围不一样!我想……委托你去帮我给她献一束鲜花!”马子昂的眼神让富顺不知如何是好! “马总,您不去吗?云梅上次还说,决赛的时候,您一定会去现场!上一会您没来,她还有些失落呢!” “我广厦还有些事!到时候你替我去,我给你订好机票,你去了,她会更高兴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非常祝贺她的,我会再给她去个电话,为她加油!如果我有时间,可能也会去!”马子昂拍拍富顺的肩膀,从富顺手里拿过公文包,大步离开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章 降压药 “回来了?吃饭了吗?”唐雯一个人坐在客厅,锁着的门被打开。【ㄨ】她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昨天在医院她就接到电话,说他要回海西。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已经吃过了,湘湘呢?不是说搬过来住了么?”马子昂放下东西,在沙发上坐下来。 唐雯起身去到了一杯茶过来。“晚上加班,可能晚一些回来。这回……在海西呆几天?” “明天就走!”马子昂扫视了一下这所老房子,这还是他刚刚到海西的时候分到的,不过,他并没有在这里住多长时间。 “子昂,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上次的事情……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唐雯自责地抹着眼泪。 “别再提那件事了!我回来是想和湘湘谈一谈,既然她不在,我就先回去了……”马子昂站了起来。 “子昂,”唐雯叫住马子昂,“如果……你觉得我在拖累你,只要你提出来,我明天就和你去离婚……” “离婚?唐雯,你觉得我还不够丢丑吗?我还要离几次婚?”马子昂到“离婚”两个字,情绪有些激动。 “可是我们现在和离了婚有什么区别?并且,我上次已经看到了你包里的那些照片……”唐雯依旧冷冷的,带着些许忧伤。 “照片?”马子昂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照片来丢在茶几上,“你说的是这些照片?唐雯,就因为这些照片你就要报复我吗?” “你……马子昂,你没有必要这样来****我!我知道她们年轻漂亮,我现在人老珠黄,如果你觉得她们好,我说了,咱们可以离婚,这样,对两个孩子都好!” “你在说什么?我觉得你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我!唐雯,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我找到的人生暮年的伴侣,没想到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疯女人!”马子昂生气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来,“不是我在****你,是你在****我,在****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孩子?你还知道他们是孩子?”唐雯再次拿起那些照片,“你问问你自己,对得起你自己的孩子吗?” 唐雯越来越激动,脸色煞白,头一阵一阵的晕。 “简直不可理喻!”马子昂拾起那些照片,不仅有女孩子,还有男孩子,每张照片的背后都写着几行字,“她来自甘肃,叫杜敏,是个孤儿;她是怒江的,妈妈跟人跑了,爸爸是个瞎子;他是你老家的,是全县的高考状元,可是没钱上学……我真的没想到,你和所有人一样,认为我做这些居心叵测!我马子昂问心无愧,至少从四十岁开始,我是对得起自己良心的!” 马子昂坐在沙发上,他并没有因为第一次和人吐露这些而轻松,反而,他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 他资助贫困大学生的事情,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包括马云梅!他知道自己对家庭的照顾太少,甚至还比不过对这些贫困山区的孩子。因他把所有的心血都赴在了工作上,用他自己的话说,每起一栋高楼,他的头发就会白掉一根,他只期望在知天命之年,可以为自己的满头银发而骄傲! 唐雯拾起那些照片,才发现那一夜只见了前面几张女孩子的照片,而后边都是些同样青涩的男孩子,他们每个人眼里,都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他了吗?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谣传马子昂包养情妇? 或许那真的只是谣传!她又何曾抓到过“现行”?马子昂从江云到沿海,本就肩负着华建三局从西部进军东部,从农村进军城市的重任!据她了解,马子昂即便不是华建最有能力的领导,但也绝对是最勤奋的领导。否则,他一个学术型专家,也绝不可能在三局稳稳立足! “子昂,我……”唐雯坐下来,扶着沉重的脑袋,“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唐雯,如果你觉得离婚对你来说都更好一些,那明天我陪你去民政……其实想想,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这和上一次离婚是何曾相似,又有本质的不同,这一回,我对谁也没有二心!”马子昂慢慢地收起那些照片。 唐雯泪流如柱、泣不成声,痛苦饿头昏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什么自己那么傻?换做自己是他,就算不做出什么伟大的事情来,光凭自己为了泄私愤和照顾湘瑜偷设计方案的事情,那也是不可谅解的。要恨,只能恨自己! 马子昂终究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看着痛苦的唐雯,他问道:“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血压又上去了?药在哪里?” “我真的问心无愧吗?”马子昂一边找药,一边问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可以不顾自己有家有室,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到了陌生的城市。可他自己,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甚至连家都很少回。 那一年,他们在医院相遇,风韵犹存的唐雯闯进了他的世界里。他以为自己还年轻,像年轻人一样坠入爱河,甚至给她天老地荒的承诺,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家庭。 唐雯曾经问他:“你为什么敢娶我?”他说:“因为你经营过一个家,而我,需要一个会经营的人来给我一个家!” 唐雯像少女一样感动了!然后卖掉房子,带上行装,和他远行! 那一次,所有谣言升温,因为责任组建的那个家庭因为不负责任破裂了,他也带着少年的风流和中年的任性到了另一座城市。身后的那些流言蜚语没有阻止一个男人强大的内心,他在海西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可是他错了!家,光有一个人经营是不够的!云梅反对,湘瑜反对!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他既要顾及妻子,还有顾及两个女儿,湘瑜出国了,回来了连面都不和他见;云梅却永远长不大,天天缠着要爸爸陪她……到最后,他的家庭被经营得一败涂地! 其实,他也多想听到那一句温暖人心的“爸爸”呀,就像那些照片的背面文字,很多都是以“马爸爸”开头的……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对家庭真的关心不够。 马子昂终于找到了药片,转过身,唐雯一下子晕倒在了地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病房里 马子昂的司机找到湘瑜并把她带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唐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马子昂在一旁陪护,精神暗淡。 “妈……”湘瑜快步走到唐雯床前,看到妈妈憔悴的模样,湘瑜几乎哭出声来。她蹲下来,用手抚摸妈妈的额头,试图叫醒她:“妈妈……” “湘湘!”马子昂站起来拉住湘瑜,“不要着急,你妈妈是蛛网膜下腔出血,现在需要静养……” 湘瑜转过身,注意到这个同样有些疲惫的男人,愤怒地问道:“你和我妈妈吵架了?” “争执了两句,她突然就昏过去了!湘湘,不要担心,”马子昂把音量放得很低很低,“我已经给院长打了招呼,用最好的药……” “你走!”湘瑜闭着眼睛摇头,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指着门口的方向吼道。 “哎!”马子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拿起外套和公文包,朝门口走去。 湘瑜擦干眼泪,坐下来。唐雯瘦削的左手正在打点滴,右手垂在床沿。她双手捧住那只近乎冰冷的手,捂在嘴边,轻轻地呼唤着:“妈妈,妈妈……” 高级陪护病房灯光已经调到适宜的强度,热水、毛巾、牙具……病房里应有尽有。这里不是唐雯工作所在的人民医院,而是海西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医疗设施和技术比人民医院略胜一筹。 她知道,这又是马子昂安排的!他是那么喜欢安排的一个人,觉得什么都能运筹帷幄,可现在,除了他自己的事业,一切似乎都已经失控。他两次安排自己的婚姻,两次都是失败的;他试图安排马云梅的大学专业,可她偏偏选择了他最不喜欢的音乐专业;他也安排湘瑜出国留学,甚至为她安排了在三局的工作,结果她选择了设计院…… 如果他不和母亲走在一起,湘瑜见到他会像见到明星一样欢呼,因为他确实是建筑设计界的佼佼者,很多作品已经达到了世界级水平。可现在,他是自己的继父,更是一个没有责任、不顾家庭的男人! 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本对马子昂已经没什么恨意了的湘瑜,又生出几分恨来!或许,是因为文化中心设计方案的事情,他们才会争执起来……都怪自己,若是晚上别去交大找富顺,回来陪着母亲,他也不敢把妈妈气成这样! 湘瑜从打了水的脸盆里拧干毛巾,温柔地给妈妈擦拭了一下身子。其实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根本没照顾过病人。何况母亲是脑血管疾病,需要静卧一个多月,并且就算醒过来,她也可能神志不清或者说不出话来——这是她从床头的病历上看到的。 一直以来,每次湘瑜问妈妈身体怎么样的时候,她总是说好得很!其实她有高血压和头疼病已经好几年了,作为护士的唐雯,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呢? 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悲从中来!原来妈妈病得这么严重,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日夜陪伴着母亲,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告诉她,一切都很好。 湘瑜把毛巾搓洗干净,准备出门去换一点热水。一开门,她就看到还在病房门口长凳上坐着的马子昂——他并没有离开。她并没有理会他,径直往开水房走去。 “湘湘,”马子昂站起来,抢过脸盆往前走,“我去吧!” 湘瑜站在原地,看着马子昂的背影,嘟囔着,“装模作样!”因为高级病房并没有几个病人,静谧的楼道有些阴森,湘瑜不敢再去争抢,或许有一个男人,会让这种恐惧降低一些。 不一会儿,马子昂把水打过来了。他没有理会湘瑜,直接到屋里给唐雯轻轻地抹了抹手臂,又把枕头点高了一点点,然后按响了床头的呼唤铃,护士很快过来,换掉已经滴空的盐水瓶。 湘瑜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男人熟练地完成这些动作,再次流泪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动,而是痛恨自己竟然什么都不会做!她在马子昂刚刚坐过的地方捡起一本书,那是关于“脑血管疾病护理”的书籍,或许是刚刚他才在医院找到的吧?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马子昂把唐雯伸在外边的手放进被子里,又轻轻地盖好,把灯光调得再暗一些,才退了出来。 马子昂的丝丝白发镶嵌在杂乱的黑发里,在楼道灯光的照耀下更加明显。只有在这一刻,你才会发现他乱掉的发型和眼角的皱纹,还有幽暗、疲倦的眼神,和白天那个神采飞扬的马总判若两人。 他轻轻地关上门,然后坐在长凳上,掏出一根烟来在鼻子上嗅了嗅——他知道,这里禁止吸烟。“湘湘,你进病房休息一下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湘瑜低着头,他没想到这个男人也会这么体贴的一面。“我明天请假,你……” “你不用请假,我正好回来休息几天。但你我都是外行,你妈妈这个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我已经请司机回去接吴妈去了,她来照顾一段时间……”马子昂用右手撑住额头。 “吴妈?保姆吗?不麻烦了,我……” “没事的,吴妈是江云过来的,和你妈妈也认识,她很有耐心,做事也细致。你如果不放心,有时间就可以来守着,我会安排人来接送你的!” “真的不麻烦了,我自己慢慢学着照顾,大不了我辞掉工作……” “傻女子!辞掉工作到三局来么?”马子昂往左理了理她的头发,突然开起了玩笑,“上回在广厦,你表现得太好了!”马子昂说完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过头了,毕竟广厦文化中心的事,对湘瑜的打击也不小。 “你就是因为广厦文化中心的事情,和我妈妈吵架的对吗?”湘瑜坐下来,安静的楼道里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声音。 “不是,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对不起我刚刚还提起!是我一直不够关心你们,其实你妈妈一直身体就不好,哎……” “这个蛛网膜下腔出血,会有什么后遗症吗?”湘瑜怯生生地问道。 “不会的,我已经请海西最好的专家来会诊了,现在只能保守治疗,等过了爆发期,稳定了安排手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只是需要卧床休息的时间比较长,所以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好好上你的班!老孙是个好人,至少脾气比我好,你跟着他好好学!” 湘瑜站起来,从玻璃门框里看着沉睡的母亲,再看看长凳上又翻开那本书的马子昂。或许,他们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探病人 富顺一个礼拜没有见到湘瑜,心思也不能完全放在学习上。周末的时候才知道唐阿姨住院了,赶紧买了水果去医院看她。 湘瑜和以往一样,每天晚上守在病房里,尽管细心的吴妈已经无微不至了。马子昂因为公司的事情,早上昨天刚刚动身回广厦。湘瑜知道,对马总这样的大忙人来说,能够在这里呆上几天,已经很难得了。 但他确实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或者说湘瑜第一次了解了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那本关于脑血管疾病的书他用一个晚上全看了,交代起事情来比医生还要详细。尽管这里离三局宿舍的家不远,他让湘瑜回家去睡湘瑜不愿意,自己又担心出现什么紧急情况,晚上湘瑜在病房的时候,他就在楼下的车里休息一下,第二天天刚刚亮,再去买好菜,亲自做好早餐送上来,直到吴妈来了,他才回去好好眯一会儿。 湘瑜并不知道,马子昂和唐雯最初就是在医院认识的,患难见了真情…… 昨天早上,唐雯已经醒了过来,虽然意识还不是很清晰,手脚不能动,语言表达也还有很大的障碍,但医生说,这已经算是熬过一关了,能醒过来,治愈的希望就很大。 湘瑜抓紧妈妈的手,激动得哭中带笑,但妈妈始终就是那个木讷的表情,痴痴的眼神似乎在寻找什么?直到马子昂端着早餐进来,唐雯干渴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发出声音。马子昂赶紧放下东西,倒了一杯热水,用棉签蘸着抹在她的嘴上——他已经非常熟练这个动作了,甚至还教会了湘瑜——这是唐雯解渴的方式! 唐雯没有说话,或许她看到马子昂就已经很满足了,很快又闭上了疲惫的双眼,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珠。马子昂坐下来,从湘瑜手中接过唐雯的手,她瘦削的左手背上已经全是针眼,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他把它放在嘴边,轻声地说道:“雯,你终于醒过来了,我就知道没事儿的……”唐雯的手微微的动了一下,又是一滴泪! 湘瑜赶紧用手帕给她擦掉——母亲曾经是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呀,在这病魔的折磨下,他们依旧要保持她的这份干净和美丽。 昨天晚上,湘瑜故意回家去睡了一夜,让马子昂陪着妈妈,或许,他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坏…… 富顺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因为唐阿姨刚刚睡着,他轻轻放下东西,就跟着湘瑜出来了。 “阿姨好一点了吗?是什么病呀?对不起,我才知道这事,没什么大问题吧?”富顺看着湘瑜问道。 湘瑜简单给富顺介绍了一下病情,然后面对面地拉起富顺的手,眨着泪花说道:“你知道我多希望你能来陪陪我吗?在我妈妈昏迷的那几天,我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我好害怕……” 富顺紧紧捏着湘瑜的手,湘瑜的眼泪让他又一次无比自责,“对不起,湘湘,这几天你没来找我,我早该想到的,都怪我……你看你都瘦了,累坏了吧?” “我不怕累!”湘瑜咬了一下嘴唇,“但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出现,这回,你又迟到了……但这不怪你!” “就你一个人吗?”富顺赶紧把手收回来,因为刚刚过去的那两个护士正在窃窃私语。 “不是,那个谁……刚走!还请了一个人来帮忙!就是刚刚接水果那个吴妈!” “谁刚走?对了,那个阿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富顺觉得吴妈有点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 “你见过?你怎么会见过?”湘瑜邹着眉头,想起了石俊勇说的话,难道富顺和云梅真的有点什么?但她现在还没心思去了解这些,她相信富顺不是那样的人! “哦,你刚刚说谁刚走?马总是吗?那个吴妈就是他家保姆!马总和阿姨……” “他们毕竟是夫妻一场,这几天他一直在这里……”湘瑜敲敲脑袋,头昏脑涨的她不想去想太多。 富顺点点头,“阿姨可以吃什么?我去买来!” “她现在什么都还不能吃,昨天刚刚舒醒过来,神智还是不太清,但这已经是万幸了!对了,你收到淑芬的信了么?明天他和‘文子’订婚呢!”说到淑芬,湘瑜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收到了,他们能在一起,真替他们感到高兴!” “对呀,有些遗憾的是,不能去参加他们的订婚。天才,你们那里订婚一定很好玩儿吧?” “呵呵,对你们城里人来说肯定很新奇……” “要不,我们以后也回杨家湾去订婚?”湘瑜左顾右盼发现没人,伸出手挽着富顺的手臂…… 陪了湘瑜一天,直到很晚富顺才依依不舍回到学校。唐阿姨的样子深深地烙在他脑海里。人啊,在病魔面前是那样脆弱,即便是优雅的白衣天使,在它面前也会变得憔悴不堪。她似乎还不会说话,无采的眼睛根本睁不了太久,每天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呼呼大睡,那些液体不停“滴灌”,维持着她的生命……但愿她能早一点好起来! 富顺还有一件事哽在心里,那就是去北/京看电视歌手大赛的事情。离决赛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根本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甚至昨天还有那么一点点想去现场。这在他心里是个秘密,连肖寒也不知道。 他本打算告诉湘瑜的。可今天看到他憔悴的样子,想到石俊勇讲过的她们之前的关系,还有现在他们组合的这个家庭,富顺根本没有勇气说出来。 现在,他更想留在海西陪着湘瑜,哪怕每天转三次车去看看她,那对她也是一种精神支持…… “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肖寒问富顺。其实他自己也刚刚进屋。 “去看个病人……寒哥,还没睡么?” “我看电视新闻报,下周日电视歌手大赛决赛,马小姐有没有邀请你去现场?” “没……没呀!”富顺躲躲闪闪,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有个朋友在电视台,能够搞到现场的票,我最喜欢的孙悦是评委之一,哈哈,我决定周六晚上坐火车去,走,咱们一起,给你的云梅一个惊喜……”(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夜来香 富顺每天都会去一趟医院,公交车成了他的“图书馆”。 从交通大学到医科大学加上转车的时间要花将近两个小时,所以每天下午一下课,富顺就背着书包往医院赶,不管有没有座位,他都会掏出一本书来,旁若无人地看起来。由于路程太远,他每天陪着湘瑜的时间也并不多,往往是八点到了医院,十点又得赶回来,回到宿舍的时候都凌晨了。 不过,他的心情却是愉悦的。一方面可以和心爱的人呆一会儿,看到她眉头舒展,自然也会跟着开心;另一方面是唐雯阿姨的身体开始好起来,这个礼拜已经能够说些简单的话,吃些流食了。 湘瑜看着富顺,有些心疼了,“天才,谢谢你,每天跑来跑去累坏了,要不明天就别来了!” “不累,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情。湘湘,对不起呀,我也不能帮什么忙!”富顺有些愧疚,唐雯大小便都需要人伺候,但因为男女有别,富顺连病房都很少进去。幸好还有吴妈! “没事,妈妈一天比一天好,你看,刚刚还隐隐地叫你的名字呢!”湘瑜笑着,医院的银杏树飘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嗯,湘湘,你每天陪着阿姨,她肯定好得快……” “天才,在交大是不是学了很多东西?” “是呀,这一个多月收获的东西太多了,对了,今天来讲课的是你们设计院的孙院长,他可真厉害,和马总有一拼了……”富顺的眼神里闪着光,但提到马总的时候,又悄悄地瞅了一眼湘瑜。 “你应该听说过‘东孙西马’吧?这是设计界的两大才子,孙院长比你们马总大一轮,在造诣上略胜一筹!”湘瑜很坦然地介绍自己的领导,“现在倒好,两大高手都聚集到了海西,还好马总现在主要负责广厦那边……” “听过,其实孙院长和马总一样,推崇融合自然、通汇古今……”富顺准备发表一番“高论”。 “好啦!”湘瑜很快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也是高手,可别把你的那些理念灌输给我,要不哪一天咱俩心有灵犀,真设计出一样的作品,可就不像上回‘文化中心’那个事情了!” 湘瑜前几天讲起‘文化中心’的设计方案,让富顺惊讶不已,他也是刚刚知道唐雯阿姨爱女心切,把马总的方案“偷”走…… “嘿嘿,好吧,说不定哪一天,咱俩也成了什么‘南刘北李’了呢?” “你非得跟我分道扬镳是不是?”湘瑜伸出手揪住富顺耳朵,“你不是早晚回海西吗?你怎么不说咱俩双剑合璧呢?” “疼!好好!双剑合璧!”富顺拿下湘瑜的手,轻轻地握着,迎面的秋风温柔地抚摸着他们,“湘湘,你打算来三局吗?” 湘瑜想了想,摇了摇头,“应该不会的,设计院挺好的,有更多的时间研究和设计作品。哎,你又把我往坑里带是不是?你咋不来设计院呢?” “湘湘,马总对我恩重如山,我能有今天全仗了马总,我……我不会过河拆桥的!”富顺紧紧拽住湘瑜的手,他希望他能懂。 “好了,你先好好学习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姐姐我等得起你!”湘瑜笑起来,在微黄的路灯下绽放成一朵美丽的夜来香。 “湘瑜……”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身影越来越近,手上还提着些礼品。 “那不是石俊勇吗?”富顺很快认出那个人来。 湘瑜赶紧将手从富顺手里拿开。“俊勇……” “刘富顺?”石俊勇惊讶地看着富顺。石工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装,他现在依旧是三局某个项目一个普通的安全员。他或许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是三局的助理工程师,并且在参加令他向往的“5个100”培训。 富顺不想和他说话,把头扭向一边。一方面是他曾对石俊勇大打出手,不免会有些尴尬;另一方面,他看这小子贼眉鼠眼的出现在这里,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湘瑜,我听说阿姨病了,特地过来看看!”石俊勇把东西递给湘瑜,又看看一旁的富顺,“如果不太方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帮我带给阿姨,我就不去病房了!”说完他扭头就走。 “俊勇!”湘瑜喊住他,“谢谢你!” 富顺听到湘瑜那样叫“俊勇”,恨得牙痒痒,拳头又一次握紧。但他这次抑制住了冲动——他不想在湘瑜面前表现得那么莽撞和小气。 石俊勇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快帮我拧着,这么多东西!”湘瑜歪着头,看着怒气未消的富顺,把俊勇买来的东西塞给他,然后往住院楼走去。 “这个石俊勇,脸皮真厚!”富顺一边走,一边唾了一口。 “没素质!” “对,没素质!” “我说你没素质!随地吐口水!” 富顺这才勉强地笑了一下,“他不是和一个纺织工人好了吗?” “不知道,听说分了吧!因为冲动的将就,又不是真的爱情!”湘瑜说道。她觉得,石俊勇当时和他表白也好,和纺织厂工人在一起也好,都是因为和马云梅分手的冲动行为。这种行为尽管很幼稚,但却是很多“爱情”开始的根源,无论怎么样,他们总会为自己的冲动买单! 石俊勇买单的方式是再次分手,并且,期望和云梅破镜重圆! “这种人,你少和他来往!”富顺说,“亏你还收他东西!” “知道了!他不是来看我妈妈吗?他早就认识我妈了,又是老乡,下不为例!”湘瑜调皮地靠着富顺肩膀,富顺所有的埋怨都烟消云散了! “刘富顺!”身后的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石俊勇又折了回来,还紧紧地握着拳头。 富顺回过头,石俊勇已经冲到了他跟前,一个猛拳,把他打了一个踉跄,鼻孔的鲜血直往外冒。 湘瑜也吓了一大跳,“石俊勇,你疯了?”她吼道。然后转过身扶住富顺,掏出手帕在他鼻孔下擦拭了一下。“没事儿吧,天才?” 石俊勇没有理会,捏着拳头又准备冲上来,湘瑜伸出双手挡在了富顺前面。“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湘瑜,我承认我配不上你,可这个混蛋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石俊勇指着富顺吼道。 “你放屁!给我滚……”湘瑜彻底愤怒了,捡起掉到地上的礼品,统统砸到石俊勇脸上去。 “天才,我们走!”湘瑜拉着富顺的手往前走。 “李湘瑜,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石俊勇歇斯底里地吼道。因为云梅在电视台参加歌手大赛那天,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可是比赛一结束,云梅却拉着富顺去举行“庆功宴”……(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章 去不去 富顺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平息。石俊勇的那一拳重重落在了他的鼻梁上,就如那年他也曾这样气愤地出手一样。个中缘由,富顺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 可眼看着后天就是星期天了,这一天下午,电视歌手大赛的全国决赛将在遥远的首都进行。马云梅的信也恰好刚刚到,信里非常真挚地邀请富顺去观看比赛;同时,富顺昨天到副院长室接到了马子昂的电话,马子昂周末正好要参加一个重点项目的开工仪式,拜托富顺一定要去现场给云梅加油,恳切的言辞让他不能拒绝。 可是,他该怎么和湘瑜说起这件事呢?加上俊勇的那一拳,说出来湘瑜肯定会大发脾气,说不定,就真的要和她“分道扬镳”了! 心事重重的富顺吃过午饭,和肖寒一起往宿舍走。 “顺子,歌手大赛你到底去不去呀?我一会儿去火车站买票了!”肖寒努力地够到富顺的肩膀。 “我……再想想!”富顺答道。 “你还想个屁呀!我跟你讲,你错过了今年,就得再等两年了,再说,过两年马小姐又不参加比赛!我看你小子最近是有啥事瞒着哥……” “没有!寒哥,我……” “你呀,本来就不擅长撒谎,你每天晚上根本就不是在图书馆,图书馆十点就关门了!你老是十一点多才回来,时而烦闷,时而兴奋,前晚上回来鼻子还鼓这么大个包起来,你跟哥说说,到底啥事儿!我可是老海西人,没有哥摆不平的事儿……” “真没什么,寒哥,我……”其实富顺也想找个人给自己拿拿主意,写信给淑芬肯定是来不及了,眼前的肖寒就是太心直口快,要不然他主意倒是不少。 “你别吞吞吐吐的了!又没有外人,我们出去逛逛吧,跟哥说说……”到了宿舍楼下,肖寒没有上楼,拍着富顺后背往银杏园里走。 “寒哥,假如,我说的假如哈,你别瞎想……” “像个娘们样,罗里吧嗦的!放心吧,哥是个靠得住的人,你那些小秘密,我给谁也不会说……” 富顺看看也没有外人,干脆就把自己的面临的困境一股脑儿的全告诉了肖寒。只不过,他没有说湘瑜的真名,以及湘瑜和马子昂父女的关系。 “还以为你小子不食人间烟火呢!我说你小子每天晚上去哪儿了呢!有了女朋友也不和哥哥说说,嘿嘿!”肖寒“奸诈”地笑了笑,“也就是说,其实你和这个马小姐,真是普通朋友?” “真是普通朋友!寒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嘛?” “难办!关键是我看马小姐是真喜欢你!”肖寒右手托住下巴作沉思状,“哎,长得帅、有才华也有错呀!我要是你呀,双双拿下……哎,错在你太专一呀!” “寒哥,我跟你说正经的,别胡扯!你说我到底去不去北/京呀?” “你根本就没得选!兄弟,且不说马小姐邀请你了,单是马领导的交代,那就是工作任务呀,你不完成……呵呵,你猜会怎么着?”肖寒在路旁的石凳坐下来,看着富顺。 “我知道,可是我怎么给我女朋友讲?” “那就得看你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单纯还好说,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如果心思缜密,啧啧……”肖寒摇着头。 “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反正……我本打算告知她的……” “可别傻呀!吃醋这玩意儿可不分单纯不单纯!她要是知道你跑去那么远,就为了看一个女孩子的歌唱比赛,我保证,你死的很难看……” “我让你给我出主意,你尽在这儿说风凉话!” “好好……这样,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骗你女朋友了,理由要充分一点,比如分公司有要事让你必须回广厦去一趟,或者学校安排你去哪儿哪儿实地考察,反正就是这个周末你不能陪她……” 富顺点点头,他相信,湘瑜这么忙,肖寒说的这两个理由湘瑜都不会去深究。 “但是,马小姐早晚得回海西来,你女朋友又在这里,凭你的情商,搞成三角恋你肯定死翘翘!你得想办法让马小姐知道,你对她是没有感觉的……” “我……寒哥,本来马云梅和我也没什么!她也只是拿我当普通朋友!” “所以说你傻呢!算了,哥哥帮人帮到底,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马小姐爱上别人,到那个时候,你们就真成了普通朋友了……” “这……我哪能左右人家爱上谁呀!” “我呀!顺子,你看看,哥虽没有你玉树临风,那也是仪表堂堂呀!见到马小姐,你就一个劲儿的夸我好,你的优点我都有,你的缺点我都没有,我的优点你都没有……”肖寒自顾自地在那儿“绕口令”。 富顺看着双手比划的肖寒,或许那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富顺下午借用学院的电话机给马总去了一个电话,说他坐火车去北/京,自个儿去买票,就不麻烦马总的司机了,马总高兴地答应了,还让司机给富顺送点钱来,嘱托他一路顺风,一定要把他对云梅的鼓励和祝福转达到…… 到了晚上,富顺和以往一样,陪着湘瑜在医院的院子里遛弯儿,恋人越来越亲密,越来越难舍难分。湘瑜觉得自己是多么幸福呀,所有的等待都没有白费,那个高大帅气、善良勇敢的富顺依旧属于她,并且坚信,一定会陪她走过幸福的一生…… “湘湘,我……公司临时有个安排,抽了几个学员去北方考察,我可能……”富顺吞吞吐吐地说道。 “挺好的呀,你也被抽到了吗?什么时候去呀?”湘瑜伸着脖子,在路灯下数着富顺的毛孔。 “可能明天就要走……” “没事儿,去吧,加油,天才!要不是妈妈在住院,后天我也能陪你去……”湘瑜咧着嘴,开心地笑着。 富顺突然十分罪恶地庆幸唐阿姨还在住院。“湘湘,我……我会想你的!”富顺把头扭向一边,暗黄的灯光下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湘瑜也红着脸,把富顺的脖子扭过来,闭上眼睛,把双唇贴在了他脸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霹雳舞 全国电视歌手大赛的盛况空前,今天要进行的是业余组通俗唱法的决赛,选手不过十二名,将评出金奖1名,银奖2名,铜奖3名。 肖寒的大学是在首都上的,所以他对北/京还是比较熟悉。两个“粉丝”提前来到电视台,等待着下午的比赛。 而马云梅根本没有时间来接待他们。昨晚彩排到很晚,上午正在休息,中午还得化妆。 下午两点,比赛正式开始。云梅第三个出场,一袭新潮的白裙,披肩的长发被精心梳理,她自如地操控着舞台,手上的话筒被她自如玩转,踏着欢快的霹雳舞步,跟着音乐的节奏,以一曲改编的《康定情歌》,硬是把民谣唱成了通俗,赢得现场和评委的阵阵掌声。 这是富顺唯一听得入迷的一首歌。其他咿咿呀呀的歌词他基本听不懂,还有那些震耳欲聋的节拍,实在欣赏不来。唯有《康定情歌》,那些来自家乡的歌词,在不一样的韵律里更加动听了,配以流行的热舞,歌美人更美! 肖寒的热血随着音乐一起澎湃,忍不住站起来欢呼。 比赛一直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最终,云梅获得业务组通俗唱法第三名,银奖的光环在她的头顶熠熠生辉。尽管颁奖晚会还有一个礼拜才进行,但歌手们已经在提前庆祝了。 云梅和其他歌手一一拥抱,又和节目组打了招呼,换好衣服,先一步离开了。 “马小姐,你真棒,祝贺你!”肖寒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等到云梅一出来,赶紧献了上去。 富顺手里也捧着一束花,那是他代表马总送的。云梅没有接肖寒的话,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跑到富顺跟前,抢过花来。“真美,谢谢顺子!” “你也很美,云梅,恭喜你,马上就是大明星了!这是马总的心意,他确实有事情来不了现场,他一定会为你高兴的!”富顺笑着,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且,算了吧,我爸爸巴不得我扫尾呢!不过我让他失望了,嘿嘿,银奖,其实我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云梅抑制不住兴奋,激动的泪水弄花了眼影。 一旁的肖寒捧着花,一个劲的给富顺使眼色。 富顺肖寒手中的花接过来,对云梅道:“寒哥为了来看你的比赛,想尽了办法。还有这花,是寒哥特地为你买的,我先替你收着哈,云梅!” 云梅嘟了嘟嘴,“好吧,谢谢寒哥!走,我请你们吃烤鸭去!” 富顺看看手表,已经六点钟了。“云梅,那个,我怕来不及,我们还要赶回去,明天……” 肖寒揪了富顺大腿一把,“没事儿,走,我请客,晚上十点还有一班火车,来得及……” “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肖寒走在云梅旁边带路,笑嘻嘻地看着美艳如花的马小姐。 到了烤鸭铺坐下来,肖寒忙着张罗前后,富顺捧着一大束花,引得旁人一阵羡慕。或许他们更羡慕的,是旁边这个清纯可爱又散发着高贵气质的小姐。 “马小姐,今天真是太荣幸了,能够一睹你决赛的风采!那首《康定情歌》简直唱的太棒了,要我说,你就该得金奖!”肖寒把她旁边的花拿开,坐到云梅旁边。 “寒哥,你就别笑话我了,能拿奖都是运气好了!”云梅谦虚的笑道,故意往富顺这边挪了挪。 “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呢?”肖寒盯着云梅的脸,那简直是一张完美的明星脸。 “我还没毕业呢!先回去把论文做了吧,还得去小学实习!但是我还是蛮想唱歌的,有机会就一直唱下去吧,要是能出专辑就更好了!” “你放心吧,马小姐,根据前两届大赛的结果,不出一个月,很多公司会找上门来求你出专辑的,哈哈……” 云梅笑着耸了一下肩,然后转过头看着富顺,“顺子,你咋随时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富顺抬起头,“没有啊,我是真为你高兴!”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个决赛的歌儿真不好选,老师为我挑来挑去,我最后想到顺子的老家,选了这么一首民歌,一个晚上和老师一起改编成了今天听到的那样,其实还真挺悬的,我也紧张死了!” 肖寒抢先道:“看不出来你紧张呀,表现太完美了!马小姐,期待你更优秀的作品哦!”不知什么时候,肖寒已经请服务员开了一瓶红酒上来,三个人一起举杯,为云梅庆贺。 “烤鸭配红酒,也真有你的!”云梅喝了一口,她尝得出来,这酒价值不菲。 “中西合璧嘛,就像你用通俗唱法唱民歌一样!”肖寒幽默地答道。 “云梅,你什么时候回海西呢?”富顺问她。 “还不清楚呢,说不定等到颁奖之后吧……” “嗯,一般来说,颁奖晚会上,获奖的歌手还有表演,肯定要练习、彩排!”肖寒补充道,他懂得真不少! “顺子,颁奖晚会你再来呗!所有的车费和食宿找我爸爸报销!”云梅继续邀请富顺。 富顺看着肖寒,摇了摇头,“云梅,颁奖晚会就不来了,电视应该直播的吧,我们在电视跟前看你!” “颁奖晚会……哎,这个票是真难弄了,好多大领导也来,我尽量来……”肖寒一边点头一边自言自语。 “票的事情找我爸!哼,他可是说过,只要我能在决赛拿奖,颁奖他肯定来,我看他到时候再骗我!”云梅气愤地夹起一片烤鸭,塞在嘴里。 富顺也学着云梅和肖寒裹着烤鸭吃起来,烤鸭真香…… 用过晚餐,就要作别。云梅把富顺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顺子,我说真的,颁奖晚会你和我爸一起来吧?到时候,我唱你教我的《槐花几时开》!” “我……云梅,马总来我就不来了,真的祝贺你……”富顺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生怕云梅看到他里面那件穿了多年的秋衣。 “我喜欢你……”云梅含着眼泪看着富顺,深情地等待着富顺的回应。 “你俩干嘛呢?走啦!” 肖寒在街边买了三串糖葫芦,过来给他俩每人一串,然后催着富顺一起把云梅送回酒店,急匆匆地赶火车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团年饭 和以往一样,一九八九年春节放了三天假。因为培训还没有结束,富顺的这个春节在海西过的。 那一代人,高亢的革命激情依旧保持,紧张的学习和工作让他们很少歇下来。和七十年代的“革命春节”不放假不同,春节和国庆他们会有三天假期,平时每个礼拜单休星期天一天。 很多家在外地的单身学员,都因为假期太短而没有回家,三局作为海西的东道主,安排华建系统的同事们在单位过春节。 今天就是除夕了,富顺提着两大盒年糕和桂花糖,到湘瑜家去过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唐雯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在家休养,吴妈成了唐雯家的保姆。 湘瑜早早地等在楼下,期待着心上人的出现。在母亲生病的那段日子里,除了去北/京看歌手大赛的那两天,富顺每天都会来看湘瑜和她妈妈,即便是这样零下几度的天气,他也从未间歇过。 和感情一同进步的是他的学习。现在的富顺,脑子里已经有着丰富的建筑理论知识,不仅仅是设计方面,在建筑施工、工程管理甚至经济学和法律方面,他也能够说出个一二三来,用肖寒的话说,顺子的脑袋就是个恐怖的计算机,已经能装下交大整个图书馆了。 湘瑜缩到围巾里的脖子探了出来,小碎步跑过来,把手伸到富顺胳肢窝下,说道:“天才,怎么才来?冻死我了!” 富顺嘿嘿地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来,牵着湘瑜上楼了。 “小刘,来了,快坐,还买什么东西?”唐雯的脸色红润了许多,说话还和以前一样和蔼可亲。 富顺把东西放下,看着干净的屋子,窗户上贴上了江云特有的剪纸,窗外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吴妈穿着一件红袄子,屋里屋外忙得不可开交。 富顺已经忘了,自己有多少个春节没有在一个叫“家”的地方过了。 因为这屋子实在整洁得让他不知道干什么,富顺只好乖乖地坐下来,和唐雯母子聊天。蜂窝煤炉里的热气真暖和! 湘瑜忙着倒了很多糕点和零食,她刚一转身候,唐雯就凑到富顺跟前问道:“阿姨前段时间和你说的事情,都写信回家商量了吗?” 唐雯说的事是富顺和湘瑜的婚事。她每天看着两个孩子如胶似漆,富顺确实也懂事勤快,尽管孩子是农村来的,可能眼下也没什么积蓄,但毕竟现在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只要积极上进,老一辈在适当帮孩子一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总体来说,她心里还比较满意。 至于年龄,富顺确实要比湘瑜小一点,可为人处世上来看,他已经非常稳重成熟了!正是因为湘瑜已经老大不小了,她现在身体又不太好,倒开始挂念起这个事了!其实她知道,富顺还达不到新婚姻法结婚的年龄呢! 但毕竟两个孩子的事情,应该双方父母知晓一下。他早就知晓富顺是个孤儿,但在农村还有养父母,商量是最起码的尊重。 “说啥呢?”湘瑜坐下来,把手放在妈妈膝盖上,瞪着小眼睛看着富顺,化解了他的尴尬。 因为富顺确实还没跟家里说这件事。倒不是他不想娶湘瑜,而是自己也意识到现在还一无所有,并且年龄也小,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事业上。并且,还不知道培训结束回到广厦还得呆上多少年,总不能一结婚就和湘瑜两地分居吧?再说,他心里多少还有些自卑,觉得还要更努力一点才配得上亲爱的湘湘! 湘瑜支持富顺的想法!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看着喜欢的人去完成自己的梦想更开心的事了!富顺说再等他三年,他一定风风光光来娶她。别说三年,只要别再断了联系,只要你还把我放在你心里,五年,十年,我都愿意等! “天才,给你看个东西!”湘瑜拿出一张照片给富顺,上面是淑芬和广文,淑芬骑在白马上,广文像个马夫站在跟前,身后是那片茂密的竹林。 “照片这么快就寄来了?广文这表情,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太逗了!”富顺憋住没有笑出声来,“你看,淑芬穿着你织的毛衣呢!真有你的,居然会织毛衣!” “是呀,还有她的假发,你看,我新买的,好不好看?” “好看!哎,变化太大了,以前在我们农村,哪里照得了相哦,见都没见过!现在这些照相的,背着相机牵着马往村里跑!”富顺不免感概一番。 “他们婚期已经定了,天才,到时候咱们还不一定走得开!哎,真想去看看!” “一定要回去!”富顺坚定地回答。 “快吃饺子了!”吴妈端着热腾腾的饺子放到桌子上。对这个跟随马子昂到海西的阿姨,这里已经就是她的家了。 “吴姐,把你累坏了!快坐着!”唐雯起身准备去帮着端菜,被湘瑜拉住了。富顺和湘瑜从厨房里端出很多菜来,把整个桌子都堆满了。 “不累!妹子,只要你身体能好起来,比啥都强!”吴妈拿了五副碗筷,“马总什么时候到呢?” 富顺之前就知道马总要来这里过春节,因为云梅今年春节既不在广厦,也没在海西。湘瑜听到马子昂要回来的消息,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不过,马子昂能回来陪妈妈过一个春节,不管怎么样,都没有权利去阻拦,何况,这才是他在海西真正的家呢? “哈哈,这都上桌了?”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马子昂就推门进来了,“我还紧赶慢赶的,终于赶上一顿年夜饭了!快把电视打开!” 马子昂没有直接上桌,急匆匆地把电视打开。他并不喜欢看电视,但今晚的春节联欢晚会很特别——因为,马云梅上春节联欢晚会了,并且是直播! 连马云梅自己也没想到,参加完电视歌手大赛居然真的成名了!尤其是在颁奖晚会的时候,他唱的巴蜀民歌《槐花几时开》,用通俗唱法唱民歌风靡了大江南北。马云梅,一个普通的名字,不断地活跃在电视银屏,很多演艺和唱片公司向她抛来橄榄枝,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但她并没有拒绝成名的路,各个电视台邀请的活动她都参加,越来越多巴山深处的山歌通过一个大学生,传进了千家万户! 而她和富顺的感情,或许将永远停留在了烤鸭店门口的那个表白!因为后来,她再也没有和富顺见过面! “还早着呢,晚会都没有开始,快吃饭,边吃边看!”唐雯站起来,接过马子昂脱下的外套,挂到墙上。 “马总……”富顺站起来,礼貌地向马总鞠躬。 “小刘?”马子昂惊讶地看着富顺,又看看湘瑜,“好,哈哈,这才叫团年饭嘛!咱家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快都坐着,吴妈,你也快坐!来,把这酒打开!我还愁没人陪我喝两杯呢,正好……”他拍拍富顺的肩膀,又笑了起来。 马子昂浑厚高昂的声音,让这个家马上活跃起来了! 湘瑜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在看到他心爱的天才的时候,他似乎可以忘了整个世界;正如唐雯看到马子昂,心情也好了不少。 云梅很快就出场了!和他电视歌手大赛的另一位获奖选手合唱一首巴蜀民歌《好久没到这方来》。 “看,我们家梅梅!”马子昂放下酒杯开始鼓掌,像个小孩子一样激动。尽管他并不希望云梅成为大明星,但现在,他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并且在无数人的夸赞面前,他欣然接受并为之骄傲! 现在,云梅站在最高的文娱品牌殿堂,那是多么令他欢欣鼓舞的事呀! 一家人都盯着电视,听着那天籁般的声音! 湘瑜想哭。那是曾经最好的姐妹,在小学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极高的音乐天赋,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小队长,参加了很多汇报演出。她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歌唱家!现在,她终于离自己的梦想近了,电视里那个清纯的女孩,依旧是那个最美的“小梅梅”。只是,这个组合的家庭让她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唐雯也停下手中的筷子。尽管云梅现在连阿姨也不愿叫她一声,但是在江云的时候,她也经常跟着湘瑜往家里玩儿,那个时候,她一口一个阿姨,叫的可甜了! 连吴妈的眼里也噙着泪水,这个亲和的大小姐,现在上了电视,她不知道什么是明星,但她知道,马小姐现在可有出息了!她在江云的妈妈一定也在看电视,有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多么令人自豪呀! 富顺却始终低着头。他没有勇气去看云梅的眼睛,尽管他知道云梅根本看不到他。从北京回来之后,那句“我喜欢你”始终在脑海里盘旋,他鼓起勇气给云梅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心有所属。他不知道云梅究竟有没有收到,总之她没有回信。 歌曲很快就结束了,一家人意犹未尽。马子昂再次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拍手。他擦了擦眼角,说道:“梅梅一个人子在北/京,她好多年没一个人过年了!” “她明天就回来了,多陪陪她!哎,一个人在外头确实不容易,要我说这娃娃太争气了……”唐雯看了湘瑜一样,“湘湘也一样,一个人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老马呀,咱们还真不是合格的父母!” “没有,没有!”湘瑜赶紧站起来,抬起酒杯,“妈,马……叔叔,是我们不懂事,我敬您们,祝您们身体健康,新年快乐!” “哈哈!”马子昂第一次听湘瑜叫他叔叔,和刚刚看到云梅出场一样开心,“谢谢小湘湘,来来来,干杯!” 富顺给马子昂倒满酒,准备站起来敬酒,却被马子昂按住了肩膀,“小刘呀,上次你给我的笔记本我看了,很不错,我敢说,再过十年,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设计师!我有个想法,正好和你商量商量……” “您说,马总……”富顺心里想着,只要您不让我再去看云梅的演出,什么我都答应您。 “咱们局在尼日利亚新发展了有很多工程,我想你去那边锻炼一下!你师父李昆仑也过去,但是,你知道,那个地方在非洲,条件有些艰苦……”马子昂说完,夹了一个饺子。 “我……”富顺扭过脖子看看湘瑜,马子昂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虽然条件很艰苦,但毕竟是新市场,对年轻人也有好处……”马子昂放下筷子说道。 唐雯看着富顺为难的样子,赶紧给马子昂夹了一个饺子,“老马,快吃饺子,都凉了,工作上的事情过后谈,再说,你这么大个事情,也得给小刘留点思考的时间是不是……”(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罐头厂 过完春节,去年冬天砍回的松木柏树已经基本晾干,淑芬家再次从烂泥沟请来了著名的刘木匠,光是家具嫁妆就做了六十台。 砚台山接近山顶的那块平地上,已经矗立起一座砖瓦房,尽管依旧是简单的平房,但从设计和工艺,从地基和屋顶,在石桥农村来说,都像它所处的位置一样——高端! 但这并不是广文和淑芬的洞房。王家在他们的婚事上一再让步,但有一件事是不能妥协的,那就是淑芬必须嫁入王家的堂屋,祭拜王家的列祖列宗,至于以后要住在哪里,他们并不干预!这无非还是在强调一个问题,尽管我家广文在石桥工作,也可能搬到石桥来住,但绝不是杨家的上门女婿! 杨泽贵夫妇这一次非常理智地答应了王家这个要求,在彩礼问题上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并且表态要让淑芬嫁的风风光光。所以他们几乎把自家山里成年的大树都伐光了。 富顺和湘瑜嫂子(淑芬已经暗地里这么叫了)不仅在来信中非常支持他们大办婚事,而且说新房的床上用品和新装全部由他们置办好了邮寄过来。富顺和湘瑜也去找了一组彩色照片,看着他们幸福地在一起,淑芬的心情就像这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样美丽。 聂县长推行的发展农副产品乡镇企业很快由调研报告变成了指导意见,淑芬以此为契机,准备新办一个水果罐头厂。因为在整个杨家湾甚至石桥,果农越来越多,水果销路也越来越窄,如果能够整合这些资源,既能让果农有销路,也能给大家伙儿创收益。 说干就干,淑芬起身到嘉南去考察了好几家罐头厂,并且基本达成了合作意向,率先解决了生产设备和技术上的问题。至于资金,按照县里的政策,只要项目具有可行性,信用社给予免息贷款三年。 淑芬的这个想法得到了乡政府的大力支持,罗贤文正愁前两年鼓励农民种的果树这两年开始挂果而找不到销路,如果这个罐头厂能建成,也算是解决了他心头之患,至少在他任上不会“晚节不保”。 杨家湾的这个妇女主任,在农民的眼里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女强人了,“蚕桑专业户”“生猪养殖能手”“水果种植大户”……那些羡慕不来的奖状已经挂满了杨泽贵家的墙壁。 若是在几年前,人们一定会认为她是靠着当县长(实际上是县委组织部长)的七叔才会取得这些成绩,但后来人们发现,这个杨拝子和杨家的其他兄弟不同,原来和老七走得最近的他现在竟越来越疏远,尤其是他家的二姑娘淑芬主任,为人亲和、乐于助人,总是非常热心地指导大家搞养殖和种植。 正当大家看着一天天长起来的果树愁着没有销路的时候,她现在又在倡导建罐头厂!罐头是啥?很多农民还没见过呢!至少不会像鞭炮厂和纺织厂那样,好像跟农民根本没有关系! 最可恶的是那两个厂子写了一段时间又恢复了生产,本地的农民全部下岗,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堆工人,把石桥河糟践够了,臭气熏天的污水哗啦啦地往里排。 今天,淑芬完成了嘉南的考察之行,带着喜悦的心情回家。可不知是太累了没休息好,还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她最近总是头晕目眩,偶尔还流鼻血…… 广文这几天在村小也是牵肠挂肚,觉也睡不好,一直自责应该给学生放两天假,陪着淑芬一起去嘉南的。要今天淑芬再不回来,他真打算去找她了。 西边的夕阳从猫儿山的尽头坠落了下去,和昨天一样,广文站在石河堰垭口上盼望着未婚妻归来。尽管他们还没住在一起,但他们每天都会见面。 那个影子越来越近,在确定了那就是淑芬之后,广文几乎狂奔着到了她面前。 “淑芬,报纸上看到的那几家厂子是真的吧?没有遇上干什么骗子吧?路上都还好吧?怎么脸色这么白?”广文看着脸上煞白的淑芬,说出了自己一连串的担忧,把她手上的包提过来。 “没什么,都是真的,已经基本上确定了合作意向,到时候厂房建起来,他们再来考察!”淑芬笑着答道,“你呀,尽往不好的方面想!” “那就好,那就好!现在回家还是去山上?” “回家吧,我觉得自己好累!” “那我背你!” “大白天的,路上到处都是人,你不害臊?” “那有啥呢?又不是猪八戒背媳妇儿!”广文说完已经蹲了下来。 “好吧,八戒,看着点儿路哈!”淑芬扑到广文的肩上,享受着这贴近的幸福…… 砚台山的橘园生机盎然,那些枝繁叶茂的橘子树已经绽放出一朵朵可爱的小白花儿,清香怡人!广文在旁边劈了一块儿地畦,正在在研制大棚西瓜育种,薄膜下的泥巴团上,一棵棵嫩黄的瓜秧正在羞涩地脱掉外衣,等待着阳光的沐浴。 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广文却越来越忐忑不安,因为淑芬最近的脸色一直不好,以前一口气爬到山上也没事儿,现在没走几步就喘不上气,还脸色发白。 这一天逢集,广文带着淑芬找到何攀医生,他给出的初步结论是贫血,给淑芬开了很多益气补血的药方……但他又悄悄地跟广文说,最好去地区医院检查一下,因为血液上的疾病,在小医院还查不出来! 何攀是谨慎的! 广文被吓出一身冷汗,缠着淑芬说他想去嘉南看看罐头厂,带着淑芬“顺便”去了一趟地区医院! 医院的结论和何攀给出的一致,淑芬只是“再生障碍性盆血”,这让广文和淑芬都松了一口气…… 疾病并没有影响淑芬的工作。一个月后,不仅贷款批了下来,而且经过乡政府沟通协调,罐头厂厂址选在了石桥河下游的李宦寺村,外村的妇女主任,正在砚台山阳面的山下,描绘着致富的蓝图……(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五月花 五月,是青春无限、激情飞扬的季节,却又是依依离别、充满伤感的季节,尤其是在大学。无论是一百年前那场轰动世界工人运动,还是本世纪初那一次开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爱国运动,伟大的工人阶级和爱国群体奏响了一曲曲浩气长存的时代壮歌! 五月的海西交大是那么美丽!青年学生们和五月的花海一起,唱响了新时代的欢歌! 可这对更多的人来说意味着离别!还有一个多月,学生们将各奔四方,拿着派遣证,奔赴各个工作岗位,抑或到更高层次去探索知识的力量。 和其他学生不同,华建三局参加“5个100”培训的学员们,刚刚跨入五月的门槛,就要和这里说再见了!过去的半年多时间里,在学到知识的同时,更积累了人脉。他们中的他和她,甚至发展成了情侣,正在为天南海北的工作调动苦恼。 学员们在大礼堂搞了一场文艺汇演,不得不佩服这些技术工和工程师们,他们竟然也能在短时间内准备这样一场像模像样的晚会。总局和各个分局的领导都到了晚会现场,为学员们加油叫好,更期待他们带着在交大学到的知识回到单位贡献更大的力量。其中还有很多,将走上领导或更重要的岗位。 晚会最大的看点不是学生们那些业余的表演,而是压轴好戏——他们请来了一个大明星,第一个把山歌变成流行歌曲的女明星——马云梅! 晚会的总策划和男主持人是肖寒,请来马云梅是他的注意。没想到这个长年在各大电视台参加活动的偶像,居然一下子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因为正好这几天她要回来参加毕业论文答辩。 云梅来参加演出让马子昂无比欣慰。这也算是孩子为三局做的一点贡献吧!可他看到女儿出场,却心如刀绞! 云梅的节目安排靠后,那余音绕梁的天籁久久地在礼堂回响,学员们的欢呼声,跟着歌声一起跌宕起伏。 晚会结束已经十点,富顺的心情是惆怅的。他久久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大家一个个离开了礼堂。 他舍不得和他志同道合的学员,那些激情的思维碰撞让他不断成长,他们有的在东北,有的在西南,甚至工作地点也在不断变换,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记住彼此的名字;他舍不得那浩瀚无边的图书馆,那里面有太多奥秘他还没揭开,就如那些伟大的人物说的,当你知道的越多,你才发现你不知道的更多;他更舍不得每天都可以见面的湘瑜,那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还在苦苦地等待,这一去,又不知是何年何月再相见! 因为富顺最终还是决定去尼日利亚!这个决定是他和湘瑜共同作出的,两个年轻的设计师,在激情澎湃的年纪,对未来的畅想也是充满激情的,尽管那里很艰苦,尽管他们将很多年不见面,但对年轻的富顺来说,正是一个绝好的发展机会!因为遥远的尼日利亚就如一张白纸,等待着富顺挥毫泼墨,去描绘属于他自己的作品。 “顺子!”云梅叫住了富顺,声音就如她的歌喉,婉转而动听。 富顺抬起头,舞台上的演员们已经合影结束,工作人员正在打扫卫生。“云梅,很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没有多久吧?呵呵,你还是那样!”云梅打量富顺一番,白色的衬衣、笔直的西裤,如此的贴身——那是去年云梅买的。她接着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富顺站起来点点头,跟着云梅往外去了! 晚春初夏的海风吹过来,带着凉意。云梅紧了紧披风,然后停住了脚步。 “云梅,我听肖寒说,你回来答辩论文?” “嗯,已经答辩完了,现在等着领毕业证,你知道,现在那张纸对我已经不再重要了!” “恭喜你,梦想成真了!” “其实,梦成真了,你才发现,那依旧像一场梦,因为那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总有一条路要选择要走下去!你呢?我听爸爸说,你打算出国?” “嗯,我也想去锻炼锻炼,我真的要感谢你和马总……” “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吗?就是有时候罗里吧嗦的!顺子,你是个好人,再过五年、十年,你一定会出类拔萃!我真羡慕李湘瑜!”云梅说完叹了一口气,又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富顺没想到云梅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解释一下。“云梅,你和湘瑜,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你们是最好的姐妹!” 云梅停下来,默念了一声,“最好的姐妹?!是呀,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她有她的幸福,我有我的道路,”云梅摇了摇头,“不会再有交集了!” “可现在她还是你姐姐呀!”富顺说道。 云梅突然咆哮起来,“姐姐?一个永远不知道让着我的姐姐吗?我和俊勇好,她要来和我抢,我想和你好,她又来和我抢!姐姐就是欺负妹妹的吗?” “云梅,你别这样,我和湘瑜在江云的时候就认识,我和她差不过已经五六年了,我一直没跟你讲,是因为你们的关系……” “对,还有我们的关系……我永远不会原谅她和唐雯!一对以破坏别人感情和家庭为荣的母女!” “云梅,你们的家事,我不好说什么,但不管怎样,你知道的,湘瑜和她妈妈都不算坏人……” “那谁是坏人?我是坏人?刘富顺,你向着她们我无话可说,因为你们才是一家人!我也不想和你说这些,你以后也别在劝我什么……对了,也不会有以后了!” “云梅,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出国了么?我叫住你就是想告诉你,我确实对你动过心,包括现在,我依旧忘不掉你!我不想认输,可我注定是个失败者,但我不甘心!” “云梅,你一定会幸福的,肖寒……” “你少跟我提他!我不知道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还是傻到去相信那个花花公子!”云梅抹了一把眼泪,“顺子,至少结局对我们来说是公平的,或者根本就还没有结局呢!你出国了,那你和李湘瑜也就分开了……” “不是那样的……云梅,你……” “你放心吧,我不会缠着你!如果我是个歌手或者演员,那我就不该有男朋友,呵呵,可是我是个害怕没有爱情的女人……” “你已经确定了要去唱片公司了吗?” “不,我参军了?” “参军?” “对!好了,不说了,我的‘爱情’来接我了……” 云梅带着凄凉的一个转身,小跑几步,然后和不远处一个男人牵着手离开了。 富顺木木地站在那里,紧紧地攥着拳头……(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伤离别(二) 离别,并非只有在“杨柳依依”秋天才会伤感。它的残酷,从来不分季节。 三月的江畔,“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孟浩然此去扬州,留下了李白的凄凄伤痛;六月的江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林子方作别西湖,带走了杨万里的深深祝福;初秋的长亭,“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执手相看泪眼,词人柳永吟出了恋人间的千古绝唱;寒冬的塞外,“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武判官渐行渐远,白雪还不等岑参吟完这一句,便残忍地覆盖了马蹄印…… 一夜未眠,富顺和湘瑜在清晨的海西最后一次相见。 湘瑜紧紧地抱着富顺,抑制不住的眼泪已经流淌成一条连接世界的河流,淹没了这对恋人的心。 “湘湘,要不我不去尼日利亚了,我向马总申请,调回海西来……” 湘瑜用深情的吻堵住了富顺的话。不需要再练习了,他们的嘴唇就像两条毫不相干的江河,在某一处交汇,没有撞击出翻腾的浪花,而是交融在一起,流向了更远的地方…… 几分钟之后,湘瑜抹干眼泪,看着同样泪眼迷离的富顺,抽泣地说道:“天才,你觉得我老吗?” 富顺破涕为笑,怀里的湘瑜哪里老?她就像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的小鸟,楚楚可怜又美丽动人。他摸摸湘瑜的短发,真诚地摇摇头,“一点儿也不!” “可是我比你大两岁!在石桥,我们这个年龄,一定是大龄未婚青年了吧?” “你在我眼里永远比我小两岁,所以,你才十八九岁……” “你少哄我,看来你还是在意我们的年龄!哼,那我不等你了,你去非洲三五年,回来就是个包黑炭,到时候媳妇儿都找不着!” 富顺把湘瑜搂的紧紧的,“哈哈,我成了包黑炭,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男人喽!”富顺开了玩笑,看着湘瑜嘿嘿笑,“湘湘,我不用找,因为你就是我媳妇儿!”说完,富顺又在湘瑜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脚下的沙滩从未如此温柔,身后是一串甜蜜的脚印;眼前的浪花从未如此快乐,在清晨唱着幸福的欢歌;不远处的日出从未如此多情,在海岸线印下浪漫的轮廓…… “天才,你会想我吗?”湘瑜噘着嘴看着富顺,朝霞映在他俊朗的脸庞。 富顺捏了捏她鼓囔的腮帮子,使劲地点了点头,“日思夜想!” “你想我的时候,我又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我带着你的照片呀,湘湘,你不但在我身边,还会在我心里,永远都不会离去!” “嗯,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很多惊喜!”她故意后退一步,让还有些冰凉的海水没过脚踝。她背对着大海,抓着富顺的手,然后往后仰去。 富顺紧紧地拉着她,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再走多远,他都不会放手! “看,那是什么?” “漂流瓶?!” “会不会是你的,或者我的?”湘瑜惊呼起来,跑过去拾起两个又跑回富顺跟前! 富顺使劲拧开那两个瓶子,清晰的字迹出现在眼前: “天才,有一种爱叫做相忘于江湖,因为他掉丢了那颗充满爱的心,或许,你就选择了这种爱!不过很幸运,我不小心拾到了你的心,并且在小心翼翼地呵护,我相信有一天它会醒过来,把你带到我面前,告诉我,你还爱我!” “天,真的是我的漂流瓶!天才……” 富顺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打湿,在阳光下滴落晶莹剔透的感动。“湘湘,对不起,我……” “快打开这一个,”湘瑜再递过一个瓶子,“会不会是你的?” 就像言情小说,这是戏剧性的一幕。那些模糊的字迹在浸润的白纸上越来越清晰: “湘湘,这是我来海西第168天!我已经知道你去了海的那一边,所以我让大海当我的信使,你肯定也和我一样,把信丢进了海里,只可惜这个不称职的邮差,肯定又搞错了地址。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湘湘,我在海西等你……” “现在,是我在海西等你了!天才,你一定要回来!大海通不到尼日利亚,但它可以……”湘瑜望着远方的日出,“你想我了,白天就看看太阳,晚上就看看月亮,如果下雨,你也要看看天空,我会笑着告诉你,我爱你……” “我也是……”他们再次紧紧相拥,大海和日出见证着他们的爱情……他们不需要再去打开多余的漂流瓶,这样的奇迹让他们不得不相信缘分。 富顺接着说道:“淑芬和广文结婚我去不了了,信我已经写过去了,他们肯定不会原谅我,我实在……” “你不要自责,天才,到时候我代表你去祝福他们,嘿嘿,淑芬都叫我‘嫂子’了!” 富顺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出国的手续和机票都已经办好了,我回一趟广厦,后天就要出发,”富顺看看手表,“我要去火车站了……” “再抱抱我……天才,我前几天给你的那些画册都收好了吗?无论你在哪里,都要带着它们!” “嗯!”富顺把爱人拥在怀里,针锥般的疼痛让他们再次流泪…… 富顺回到宿舍,其他同事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湘瑜帮着给富顺拧了一包东西,几个人一起赶往火车站…… “哈哈,咱这第一回见弟妹,居然是在要走的时候,天才,有你的,郎才女貌!”肖寒调侃道。 “谢谢寒哥,你呢?真打算去西藏?”富顺看着肖寒旁边一个普通的姑娘——那是华建十八局的一个女孩,目前的工作的地方在西藏,现在是肖寒的女朋友。 肖寒看着女孩笑了笑,“必须的!” “那祝福你们!” “嘿嘿,也祝福你们!只不过,你非得去尼日利亚,哎,辛苦了弟妹呀!” “说什么呢?” 几个人爽朗地笑起来,初夏的凉风吹散了离别的伤感……(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白血病 “……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是淑芬最喜欢的诗歌。今晚的杨家湾也如诗里那般安静,连泥土下的蛐蛐儿和田里的青蛙也闭上了嘴巴。 孱弱的淑芬用尽力气打开卧室的灯,她想,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了。这病并不是贫血那么简单,何医生一定也有误诊的时候,至于地区医院的报告,也不一定完全准确;或者,广文他们一直在骗自己!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几个月以来,她的月经已经极度紊乱,血量多的让人恐惧。可她并没有害怕,悄悄地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用棍子摁到粪坑底下…… 她打开一本精美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着这样的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应碌碌无为而羞愧……” 二十一岁!是啊,生命之所以宝贵,是因为它的短暂,美好的年华才刚刚开始,即便是要虚度,她都还来不及,就要与这大好的时代告别。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存活于世的时间,但自从生病以后,她从来没有沮丧过。何必怨天尤人呢?上帝的手曾经将她从无情的水火之中拯救出来,这多余的几年生命,是给她偿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机会!同时让她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友情的可贵、亲情的温暖…… 是啊,舍不得,一万个舍不得!爹娘还在世,怎敢就这样轻易撒手离去;未婚夫还在苦苦地等你,你们曾说“不负卿卿不负君”;湘瑜嫂子还没过门,富顺哥离家越来越远,梨园的黄梨又怪满了枝头,橘树上已经冒出了青涩的果实,罐头厂的地基已经夯实……这个美好的时代啊,你向我招手是在和我作别吗? “淑芬,娘给你熬了点稀饭,吃一点点好不好?”淑芬娘擦了擦眼角,推开斜房门,惊走了门后的一只长脚蚊。 淑芬干涸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来:“不吃了,娘,你睡吧!”说完,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骨瘦如柴的身躯在椅子上颤抖,手中的笔也跟着滑落。 “淑芬……”淑芬娘赶紧扶了上去。“不知道我们杨家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的孩子……”娘亲的眼泪淹没了心里的抱怨,她吃了太多的苦,有过太多的痛,可这些,并没有让她麻木,但也并没有在又一次的灾难面前变得多么坚强。 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冒出,鼻孔里又涌出了鲜血,淑芬娘赶紧从柜子上捡了一把苦蒿,塞住淑芬的鼻孔。不过这根本无济于事,堵住了鼻孔又从嘴巴、耳朵里出来,滴在笔记本上…… “他爹,倒盆水来!”娘亲把淑芬扶到床上躺下,“芬儿,不怕,娘在……”她轻轻地呼唤着孩子的乳名,把眼泪全部咽进了肚里。 她太熟悉这个症状了。六岁的小儿子就是这样七窍流血,没过多久就命丧黄泉。她觉得,这就是一个可怕的魔咒,任何药物也治疗不了! 杨泽贵拄着拐杖,迅速地拧干毛巾给淑芬擦脸。“淑芬,不怕,爹和娘都在,广文已经去请何医生了,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哈!”说完他有从柜子上找来西药片给孩子喂下。 “他爹,快去,到神龛跟前去给她公公和祖宗们烧纸磕头,保佑我家淑芬,快去……” 杨老三抓起拐杖就往堂屋去,尽管他已经不太相信所谓的“保佑”,因为他杨泽贵一辈子都在行善积德,孩子们也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却对他这样不公!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血渐渐的止住了,可淑芬依旧没有一点力气。她盯着广文新买来的蚊帐,还有她绣上去的两只鱼儿。此刻,她就像那鱼儿,只可惜她的河流已经干涸,在泥泞上做最后的挣扎……她望着门口,他还没有回来吗? 国强和淑芳先医生一步赶了上来。国强跟着岳父一起在神龛前烧纸,淑芬和母亲守候在淑芬的床前。 广文和何攀没有顾上给跪在堂屋的杨泽贵父子打招呼,直奔着斜房屋去了。淑芳和母亲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看着她们最疼爱的亲人。 “淑芬,”广文抑制住喘息,轻声道。 淑芬睁开眼睛,那张亲爱的脸已经越来越模糊,她感觉到自己的虚弱,甚至伸出手去触碰的力气也没有了。广文把手轻轻地放到她的脸上,为她擦干眼角的泪水,不需要说话,他读得懂爱人的眼泪。 何攀简单检查了一下,又测量了血压和体温,然后井然有序地挂好吊瓶,把广文叫到屋外来。 “广文,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半个月前就叫你带她到省城的大医院!”何攀尽管有些气愤,但依旧压低了声音。 “何医生,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半个月前他还在李宦寺那边忙厂房的事!前几天请您来的时候就……现在,马上,我叫人来帮忙,送到医院去!”广文真想扇自己两巴掌,他想到那可怕的三个字——白血病! 何攀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来不及了,广文,这不怪你,就算是半个月前,哪家医院都无济于事!”何攀又一次因为病人黯然流泪,这次疼痛,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因为那本是一朵灿烂的夏花,却将在一瞬间凋零! 何攀和国强等在堂屋里。其他人进屋去守护在淑芬身旁,广文握着淑芬的手,看着她憔悴的脸和浅浅的酒窝…… 大前天,她还让他背上了猫儿山顶。看着绿油油的杨家湾,看着哗啦啦的石桥河和河畔正在施工的厂房,看着那栋别致的小楼,看着那些橘树和西瓜藤……她嘴角上扬,和芦苇一起微笑;一阵风吹过,她哭了,泪水顺着广文的指尖流到了他的心田。 他说:“我们去新房子里看看吧?” 她摇摇头,和以往一样坚持不去,她说:“我病了,别带去晦气。” “没事儿,还有十天,我们就成亲了!” 她依旧摇摇头,“对不起,文,我不可能是你的妻子,听我的,退婚好吗?” “不,”广文抑制住泪水,“芬,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们明天就去民政所领证!不,现在就去……” “我……想回家了!”淑芬把脑袋耷拉到广文的肩上,他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 陡峭的山路,广文清楚地记得,这是第六十八次背她上山…… 淑芬娘抹着鼻涕和眼泪,她再也抑制不住伤心,看着垂危的孩子,几乎昏死过去;杨泽贵用一条腿支撑着妻子,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眼睛却盯着床上呼吸困难的淑芬;国强也进来了,让伤心的淑芳靠在他的怀里。 广文一次又一次用毛巾给淑芬擦干汗水。那清秀的脸庞,近日里已经瘦削得脱了一层皮,烧伤的伤疤突然消失不见,就如一片洁白无瑕的玉兰花瓣……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所有人都激动起来,何攀也被唤进了房间。淑芬扫视了一周,一切都从未如此清晰。她微笑着,把目光落在了广文的脸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输液管的液体停止了流动,最后一滴药水停在了滴管上方,淑芬眼角的泪也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颗流星从人命湾的方向划过,在猫儿山的尽头陨落。 万籁俱寂!夜,静得可怕,屋后的黄牛意外地没有入眠,与竹林里的猫头鹰一起,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大结局” 湘瑜急匆匆地从海西赶往杨家湾加餐婚礼,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参加的却是一场悲怆的葬礼。 房前的竹林拥簇成一团团花圈,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闪着光辉;屋后的黄梨树低垂着头,为它们的园丁默哀;蚕架上的蚕宝宝们纷纷在桑叶下伸出脑袋,瞻仰主人的遗容。 做嫁妆剩下的木料被做成了一具棺椁,简单刷上油漆,摆放在堂屋,竟然与阶檐上那一排排漆红的家具如此相似;棺椁下方的长明灯跳跃着火星,就像她还眨巴的眼睛;端着灵牌的海棠作为唯一的晚辈跪在灵前,抽泣地喊着“二姨”;广文和淑菲在灵前痛苦地往火盆里投纸钱,汗水和泪水已经打湿了地面…… 堂屋门外的屋檐下,垂下两条挽联: 英年早逝千古恨, 音容何处万人悲。 杨家湾的父老乡亲、石桥各村的村干部都来送行,一些来自其他村庄的农民也有自发前来的。狭窄的地坝里站满了人,党委政府送来的花圈就摆在家具前面,为这位年轻的妇女主任践行。 追悼会将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举行,对逝者来说是悲壮的,对高堂的未亡人来说,却是残忍的…… 杨泽贵在堂屋的另一侧呆坐着,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条好腿,女儿的逝世,仿佛这一条腿也失去了,可他的眼里依旧充满了坚定,因为还有一个叫做“家”的东西,在支撑着这个残疾人的身体。 在堂屋依稀能够听见淑芬娘的哭声,淑芳在床前照顾和劝慰,阻止了她再次看到淑芬的容颜,那样安静的孩子呀,此刻足以让她肝肠寸断! 刘富强兄弟二人和湘瑜一样,本是来参加婚礼的,却得知了这样悲痛人心的噩耗。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她的灵前,烧一把纸钱,含泪祈祷。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湘瑜看着安详的淑芬,掩面而泣。她是那样高贵,即便是在被病魔折磨的最后时刻,依旧保持了美丽的尊严,用温柔的表情掩饰了身体的疼痛。 广文起身来向老同学行了答谢礼。“是我对不起她,湘瑜,在她得病的时候,我就该带她到大城市就医。”广文的眼泪在满是纸灰的脸上流淌,痛苦的表情让他更显消瘦。 “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突然就……” “白血病!” “县领导来了。”一句话,自豪而悲情,从屋后传来,吊唁的人们让出一条道来,看着杨泽进和聂仁昊走到灵前。 杨泽进是长辈,但也是县委领导,他把一张“追授优秀共产党员”的奖状递给四哥,杨泽贵终于没有忍住眼泪,那一刻,这个四十三岁的汉子泪流成河。 聂仁昊主动带上一朵小白花,给淑芬上了三炷香,鞠躬致敬!他是她的导师,也是她的益友,在农村改革的道路上看着自己的学生成长,他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本看到一条康庄大道从石桥河畔绵延向远方。他用力地握了握广文的手,又转身哽咽地对杨泽贵说:“节哀顺变……” 罗贤文书记颤抖的右手拿着事先写好的稿子,在烈日下主持了葬礼…… 英雄,不需要在战场上倒下。她的一生足以让她成为石桥的英雄,那巍峨的砚台山和猫儿山也会为之动容。 当抬棺匠从堂屋举起英淑芬的英灵,乌云从人命湾的方向卷来,倾盆而下的大雨驱散了刚刚的闷热,清洗干净了前行的道路。谁也没有撑伞,谁也没有躲避,看着那干净的灵魂入土。 雨过天晴,吊唁的人带着雨水、汗水、泪水散去,广文却久久地跪在魂前,墓碑上刻着“爱妻杨淑芬之墓”…… 杨泽进和聂仁昊把政府的慰问金交给杨泽贵,匆匆地离开了。 刘富强找到湘瑜,聊了一些富顺的近况,看样子他对这个弟妹甚是满意,快离开的时候,他交给湘瑜一个印着兰花的红色硬壳笔记本,上面有很多关于建筑的笔记,“帮我交给顺儿,上一回我见他也有一个同样的本子,兴许……这对他有用!” 湘瑜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中西方建筑笔记——马伯玉”……她突然想到一个诗人——陈子昂,字伯玉! 她来不及多想,踟蹰着进了淑芬娘的房间。 “湘瑜,你来了?”淑菲搀扶着母亲坐起。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走进来的孩子,和以往好多次一样,她依旧没有看到富顺。 湘瑜坐到床沿,拉着吴阿姨的手,“阿姨,您不要过度伤心了,要保重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上天责罚我们杨家,只是为什么要我的孩子受这个罪?湘瑜,富顺……他真的出国了吗?”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阿姨,富顺永远都是您儿子,到时候接您到大城市去享福。” “只要你们好就行,我注定是个苦命人……”吴阿姨再次悲从中来,摸摸湘瑜的头发,如果这是淑芬该多好呀,你看这一头短发,像极了她的某一簇假发。 “别这么想,阿姨,我以后就是您的女儿,我有时间就会来看您……” “广文呢?”娘盯着淑菲问。 淑菲答道:“还在二姐的坟前。” 淑芬娘满是皱痕的手抹了抹眼角,对两个孩子说道:“去看看广文,真是难为这个娃娃了。” 广文跪在那一滩泥泞里,泪水随同心田一起干涸,即便是刚刚的瓢泼大雨,也没能得到一点浸润,反而龟裂成一道道纵横密布的伤痕。 “文子,你起来,”湘瑜使劲地把广文往外拽,“你还是不是大男人?” “你不用管我,我是个罪人,即便是到了天堂,淑芬也不会原谅我!” “你现在这个样子她才不会原谅你,既然你都坚持认为她是你的妻子了,那你就该有个丈夫的样子,去完成你妻子的事业!” 广文挣扎着站起来,摆脱湘瑜的手,疯狂地向砚台山上跑去…… …… ※※※三年后※※※ 嘉苍,依旧是大巴山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国家级贫困县。 县长聂仁昊正在组织县政府班子学习党的十四大精神,会议末了,他简单传达了一下原县委副书记杨泽进贪污案的有关情况。 会议一结束,他就急匆匆地下楼——王广文已经开车等在楼下。广文现在的身份不再是教师,而是石桥水果罐头厂厂长。他亲自开车到县城来迎接聂县长到石桥去参加李宦寺村小学校落成典礼——这是他资助并参与修建的三所村小学校之一。 这个最偏远的乡镇,依旧是从省道到岔河再在坑坑洼洼的泊油路上颠簸一个小时才能到达石桥乡。 从石桥到李宦寺,现在除了水路,还有一条公路…… 一条从石桥乡修到另一个镇的公路通过人命湾,蔓延着向猫儿山的另一个方向逶迤,在山腰上留下一条白色的银带。 从人命湾往西的砚台山山腰,也有一条同样的公路,盘山通向水电站、林木乡,在路的一侧,有一片茂盛的橘园,橘树上挂着金灿灿的黄橘。一条大黄狗蜷缩在树下,不远处的杨泽富老汉唱起了久违的山歌。 山下的那片出林深处,依旧轰鸣着打米机的声音;屋后光秃秃的梨树上,竟然在秋天开出了白花儿;不远处的那处低坟,一株红彤彤的红豆树就像新娘的头冠,两只麻雀在上头嬉戏……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玉皇庙的杨家湾村小里,传出清脆明亮的声音,学生们也跟着那标准的普通话诵读,朗朗的读书声在这座古庙里回荡,掩盖了不远处正在动工新修村小的水泥搅拌声。 等到孩子们放学,一头长发的女老师从教室里出来,急匆匆地赶往人命湾垭口,盼望着远方的人归来…… 那个熟悉的影子越来越近。他依旧拖着那个沉重的樟木箱,在盘山公路上似乎迷失了方向,脸上充满了沮丧,抬头眺望远方。 尼日利亚,三年!岁月和黄沙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令他欣慰的是那里的城市也留下了他的足迹,他不仅是一个出色的设计师,更是一个吃得了苦的建筑工,一千多个****夜夜,他和普通工人一起,一砖一瓦地让一座座城市在遥远的非洲挺拔! 现在让他选择,他依旧有勇气回到那个地方! 只不过,在这里有他最牵挂的人。他还不知道淑芬妹妹已经过世,每一封从杨家湾寄来的信,依旧是淑芬的语调,淑芬的笔迹,每一封长信都传达着家里一切都好。最让他兴奋的,是淑菲妹妹去年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据说她可是几十年来嘉苍的头一个呢! 他也会收到湘瑜从海西写来的信,字里行间是爱人的思念。 前天,他兴冲冲地从国外回来,敲开湘瑜家的门。唐雯阿姨说:“湘瑜两年前辞掉工作去了杨家湾,我过几年退休了也去,那里真是个好地方。” 他疯狂地奔向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这里不仅有心爱的人在等他,还有养育过他的爹娘,最亲近的姊妹、姐夫、妹夫。 在目光相逢的那一瞬间,时间凝固了。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子竟然是日思夜想的湘瑜,在夕阳的余晖里,就像一株红透的枫树;那浅浅的微笑,宛如天边飘来的一朵白云。 她张开双臂,迎接着爱人的归来…… 良久的温存之后,湘瑜留着泪递给他一个笔记本。那是淑芬在垂危的时候写下的最后几句话: ……那只雄鹰越飞越远,我希望他翱翔在天边,我为有这样的哥哥骄傲。我求你们,一定不要告诉他我的事情,哪怕是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他是爹娘的儿子,他衣锦还乡的时候,一定还会叫一声:爹,娘…… “爹,娘,富儿回来看你们了……” (完)(未完待续。) 最后在说两句 【此文不需付费,可通过“作品相关卷”查看完整版】 “家”是说不完、道不尽,却又拿得起、放不下的话题。选择这样一个大众的题材写作,结果却与预想的大相径庭! 《家中谁寄锦书来》就这样在突然完本了。我想,最后再说两句,作为暂时的《后记》。 ※※※【感谢和抱歉的话】※※※ 从古至今,在中国,无论正式的场合还是非正式的交际,感谢的话是务必要说的,比如“谢主隆恩”“谢谢惠顾”“感激不尽”“感谢CCAV”之类的,有的是形式主义,有的是为了应酬,有的是发自内心。小鹿下面要说的,全都是内心之词: 这是笔者在网文的第一次试水,非常荣幸能够把这个第一次奉献给“起点”。在我刚刚发了不到六万字的时候,收到了签约短消息,这对一本现实类的作品,能够在万千网文中签约,无疑是幸运的。 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很遗憾,我还没有准备好)。在我打算写这部小说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网络小说,不仅不明白所谓的“网文术语”,更不知道其中的规则。最可怕的是我手上没有一个字的存稿,甚至连大纲都没有一个,每天用于更新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当签约的消息突然来临时,我有些慌促了。 所以,签约对我来说并不是机遇,只能说是幸运。这样的好运给了我极大的动力,我一边努力码字,一边期待着更多的读者能够关注我的作品,给予更多的指导和建议。这也是我把这本书发到网上的最初想法,给自己一个坚持的理由! “更新”成了我的每天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也会“文思泉涌”(一定要打引号),一口气写下五六千字;有时候(其实是经常)出现所谓的“卡文”,写出来的文字自己都觉得味同爵蜡。这一点来说,我是万万对不起读者朋友们的,在此郑重道歉! 不管怎么样,要感谢起点制定了这样一个机制,让我坚持到了今天!很抱歉的是,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作者,在“起点”给我一张作文纸之后,我用来打草稿了,这“洋洋洒洒”的60余万字,只能算是最初的手稿。但我期望并坚信,起点一定还会给我机会,把这些文字再做调整润色,甚至写出续集来,填补我这次的遗憾! 尽管我在“起点”上表现得如此糟糕,但依旧有很多(好吧,其实目前就那么几个,但我幻想着会多起来的)一直关注小鹿作品的读者大大。正如我在第一卷结束的时候写到的那样,“哪怕只有一个人看,我也会写下去”。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签约后一次小小的推荐并没有什么成效,关注的依旧门可罗雀。之后的上架,订阅的更是屈指可数(当前每章的订阅量只需要屈一只手的指头)。 在此十分衷心和诚挚地感谢Evan、柠檬、流云、般若、九龙王、榻榻米和尾号8455、4631等等书友。小鹿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是非常真诚地对着电脑给几位鞠躬致谢和道歉,没有你们的支持,小鹿也不可能写完这几十万字的。 同时,我还要感谢编辑梧桐老师对我的宽容,因为自己写作的疏忽,经常在题目上都出现一些错误,平时也会请教很多问题,老师都不厌其烦地修改和解答。谢谢! 最后,特别鸣谢一下我的家人吧,尤其是我的妻子还有刚刚满周岁的小女儿(请允许我小小的骄傲一下),在创作过程中给予我的包容、理解和支持! 好了,感谢的话说完了,接下来聊聊这本书的本身。 ※※※【写这本书的初衷】※※※ 这本书,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出生在八十年代中后期书中描写的那样一个农村,可能我是一个有童年情节(其实每个人都有)的人吧,儿时农村的很多东西竟然记忆犹新。尤其是随着离开农村越来越远、越来越久,我就萌生了些这篇东西的想法。 但这并不是我的初衷。看过本书《番外篇-飘三部曲》的大大们应该应该都能发现,我在写我身边的人和事。所以,本书中的每一个人物在真实的杨家湾都能找到原型。我一直想,通过文字纪念逝去的人! 现实是比文学作品还要残忍的东西。水火无情,在自然天灾面前,人总是无助的,尤其是在那样一个闭塞落后的地方,那样一个相对落后的时代,发生的每一个灾难,对他们来说都是毁灭性打击。这些是真实的! 但这坚强的一群人,并没有在困难面前低头,他们坚强地站起来,把泪水同希望一起埋进土里,期待和它们生根、发芽、长大! 在那样一个时代能有这样一群人,是多么激荡人心的正能量啊!他们都深深地爱恋着这片土地,有的深深扎根,有的返乡创业,还有的因为某个知青的情怀,让孩子也来到这片土地,更有的因为爱情,放弃了优越的城市生活…… 有一个另类,那就是我们的男主人公。一个文盲,竟然有这样伟大的梦想,尽管最初的时候只是为了寻亲。但他的最高理想是做已经出色的建筑设计师,最终,他圆了这个的梦。 当然,文学作品又是经过加工创作过的现实,像男主人公这样的“天才”可以说凤毛麟角甚至几乎不存在,他集英雄、智慧、美貌于一身,每走一步都有贵人相助,同时也在给别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在凝聚幸运的时候,我更想表达的是善良。现实中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但现实中的“真善美”却无处不在闪耀着光辉! 所以,我的初衷,不过是想通过纪念一些人和事,来弘扬一种“真善美”的正能量(尽管我失败了)罢了。 ※※※【关于结局和缺陷】※※※ 细心的朋友一定发现了,我的“大结局”的标题,是加了引号的。 我最初的设计是三卷:“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一处相思两处闲愁”“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都是李清照词《一剪梅》当中的几句话。因为是李清照,所以这本书,多多少少应该是带着悲剧色彩的。遗憾的是,我只写了两卷就结尾了。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故事的“最后”是一个残忍的悲剧。因为真实,所以我自己写的也有些哽咽,好几次颤抖着手抹掉键盘上的泪水。我知道,我并没有写出那种悲怆的效果,但请你们相信,我不是做不到,而是真的不想更残忍。 我个人觉得这样悲剧式结尾不该是真的结尾,因为故事还有太多的没展开,没交代!它更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之所以增加一节“三年后”,就是想让故事尽量圆满一点,只可惜,狗尾续貂了。 留几个悬念吧,因为原来这本书就不该这样结尾的。比如:马子昂和刘富顺究竟是不是父子关系?李湘瑜到了杨家湾都做了些什么,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刘富顺和李湘瑜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结局?小妹杨淑菲的将来时什么样子,又会有什么样的爱情?刘永翰在江云的事业怎么样了,杨桂英和他会走到最后吗,他和刘富顺还会有哪些剪不断的联系?马云梅参军之后做什么了,他究竟最后和谁在一起了?刘富顺最后到底为家乡做了什么?杨家湾的未来何去何从…… 但是,我依旧要残忍地告诉大家,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个悲剧,因为从1992年开始,那个闭塞的农村,才真正迎来了悲剧时代。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这是农村人的悲哀,但我觉得,这是农村的悲哀! 关于这本书,目前就是这些吧,接下来我会抽时间回过头去改文,让它成为一部真正的小说,有机会,再写第三卷《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吧!或许是其他名字。因为还要把离我更近的时代珍藏和酝酿一下,万一是一坛美酒呢? 总之,故事其实才刚刚开始! ※※※【广而告之】※※※ 虽然我还是没有完整看过任何一部网文,但我还是想试着写一本适应这个平台的东西。 观众太少创作真的太累,我尝试一下吧,写一部自认为会增加一些点击的作品。 下一本书在三个月以后正式上传起点网。那是一部轻松的历史题材作品,但它涵盖了穿越、爆笑、宫斗、战争、玄幻等等流行的要素,绝对是一部包袱段子不断的轻喜剧!(暂时让我YY一下) 期待你们的继续关注。 小鹿的口号是【绝不太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