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燕小王爷 雕梁画栋的殿阁,飞檐上的铃铛在微风中叮叮作响。 已是初夏时节,高大宽敞的堂屋里仍很凉爽。 一名华服玉带的七八岁小男孩呆呆地坐在锦缎流苏的床榻上,一个多时辰了也未动上一动,那副仿佛成人般思考的表情配在一个年幼的小孩子脸上,看上去未免令人发笑。 小男孩似是觉着长久坐着不甚舒服,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抬眼望着屋顶,嘴里轻声嘟囔了几句,仔细听原来说的是:“玩大了,这下玩大发了!” 幸好此时室内无人,否则这句话被那些侍从宫女们听到,众人一定会大翻白眼:世子又不知道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了! 其实,这名男孩原本是在后世鏖战于商场的一名金融学出身的大学毕业生,入行没一年就以其不循章法的操盘风格闻名业界,但是在八年前,不知怎么搞的,一次小小的金融风暴就把他转世到了南宋末年,在身后留下了一具冰冷的躯壳,前尘往事都化为一缕青烟。 作为一名成功的穿越人士,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以前没玩过,不过前人的事迹看多了,就是看也看会了! 但是坏就坏在,为什么要穿越到这么一个时代来呢…… 在走完了时光隧道,终于悠悠醒转之时,从他脑海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假如还有来世,我一定去圈一块地来种,再不圈钱了! 但是过了没多久,他就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连当个本本分分的庄户人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因为他已经降生在了南宋王朝一个天潢贵胄之家,乃是燕王赵德昭的嫡传独苗九世孙,叫作赵与愿的便是! 如果有谁不知道赵德昭是谁的,不妨去参考一下杨家将演义好了。 在起初痛苦的挣扎过后,渐渐的,横空降世的赵与愿也开始醒悟到自己将要承担一些历史使命了。既然老天不甘心让他这个绝世俗人给那个不知所谓的后世再增加一点俗料,他又岂能自弃?话说当时还是婴儿的赵与愿,经常励志般地躺在摇篮里捏紧拳头鼓起腮帮子发狠,把照顾他的奶妈宫女们给吓病了好几个。 不过,等赵与愿稍稍长大了一些之后,用他前世经常喜欢涉猎的历史知识一对照,这才发现这个时代似乎用不着自己去做愤青。北宋都亡了一百多年了,而自己所处的南宋还有一百多年的短命历史,如果想当末世英雄的话,还需要再往前或是往后穿越一百年。 赵与愿心里纠结不已,莫非老天爷就是专门送自己过来享福的?介个……我平时也没怎么给他老人家烧香磕头的啊…… 在稀里糊涂地渡过了八年的王府生活之后,直至今日下午,才终于被赵与愿揭开了这个谜底。果然,老天爷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下午的时候,赵与愿照例在王府后花园练习每天必修的功课,把一路家传的太祖长拳使动得虎虎生风,威不可挡。 王府里的拳棒教头在一旁为赵与愿鼓掌喝彩,大声叫好。 这个教头也是太祖后人,宗室成员,大约是赵与愿的叔叔辈分,不过眼下就是个燕王府上的食客而已。 赵与愿心里清楚,这位便宜叔叔的叫好声里必定有不少水分,但是既然有人捧场,他自然也练得越发起劲了。 正耍得热闹,忽听场边有人叹了一口气,慢腾腾的声音说道:“若是这样的武功也能叫好,太祖更何以而得天下?” 昔年宋太祖赵匡胤凭借手中一根杆棒打遍一十八路军州,最终得了大宋天下,武艺端的了得。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 听到这话,赵与愿心里泛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卖糕的,这是有人来踢场子了,怕怕啊……跟着想起自己如今的小王爷身份,不由得怒目看了过去,却不知何人如此大胆? 只见场外数丈远处,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的淡青衣衫已显得破旧,不过料子倒还不错。那人神情萧索,倚在一棵树下淡淡地看着这边。 赵与愿虽不认得此人,但从他神情打扮上也猜出了几分,无非两个字:食客而已。 食客在燕王府里可是有不少,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一些曾经的亲王公侯什么的。金人占据中原之后,他们在北方丢掉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业,便一股脑都跑到南方来,几代传下来家财耗尽,生计日益窘迫,但是除了一些至亲的宗室,朝廷管不了那么多的旁支子孙,这些人无奈之下就到南方那些王爷、高官府上打秋风、吃白饭,却还自命清高,放不下身上的架子。 果然,赵与愿刚想到此处,就听那拳棒教头怒喝一声:“清远侯,你可知此位乃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妄言,可还知道上下尊卑之分么!”说完看了看赵与愿的脸色,见他没什么生气的表情才放下心来。 赵与愿心里本来是有些恼怒的,如果这人只是就事论事,说他练得不行也就罢了,起码他身上还有些后世谦虚的毛病在,总不至于翻脸骂人的,不成想此人居然追查祖宗三代,提到了太祖赵匡胤,那意思就是说我等后辈子孙不肖,未能克绍祖上传下来的艺业,丢了老祖宗的脸,还有什么比这种骂人骂得更狠的?只有后世那些大搞清算运动的人才这样做。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既能来到燕王府,又懂太祖长拳,应当也是太祖一脉,说起来还算得上是人民内部矛盾。 言念及此,赵与愿心意顿和,想着自己现在是何等身份,跟一个死老百姓穷较个什么劲,于是笑了一下道:“不妨,既是武学探讨,那就不论何人皆可置评。只论对错,不计出身。”说着从侍立在旁的宫女手中接过香巾,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那人听他这么说,倒不由得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似是想不到一个小小孩童也能讲出这样一番道理,从树边直起身子,对着赵与愿上下打量。 拳棒教头在旁陪笑道:“小王爷说得不错,武学一道原本就浩渺无方,即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未见得能窥其门径,那些夸夸其谈之人,恰是不知此道深浅呢!”说着转身向那个清远侯道:“既是小王爷不怪罪,你这就退下吧!” 拳棒教头是个北宋的公爷身份,品秩高了一级,故此对着那“清远侯”说话也不甚客气。 002 信阳赵柬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又向赵与愿深深看了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赵与愿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府里有不少骗吃骗喝的人都是他这副故作高深的模样,不过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叫住他再说。 “哎,那个……那个谁!先请留步。”在燕王府里来往的侯爵、公爷实在是太多了,就是失势的王爷也是一抓一大把,虽然听拳棒教头说过一次,赵与愿还是没能记住这人的封号。 拳棒教头在旁低声解释道:“此人是河南信阳人,叫作赵柬,字柬之,刚来府中不久,多不受人待见。小王爷,就让他去吧,不过是妄人一个,您休息一下,咱们再接着练。” 这时就听那个赵柬远远接口道:“气息未调,经络不顺,练得再多,又有何用?”声音清晰而绵长,直达人耳边。 赵与愿忽然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 刚才此人指摘他的武功之时还隔着老远,却就像是在耳边说话一样,此刻又显示出了极强的听力,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千里传音么,武侠小说里面见得多了! 赵与愿又惊又喜,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代遇到真正的内功高手! 看了一眼拳棒教头,只见他还一脸的无知无畏,又要张嘴喝斥,赵与愿赶紧摆手制止了他,抢前几步,矜持地双手插腰,朗声说道:“你且休走!方才你既出言辱我武功,在下又怎能与你善罢干休?杀人不过头点地,只是难咽这口气。如今且让在下的师傅领教你几招!”说完退到拳棒教头身边,伸手将他往场中一让。 那赵柬闻言,身形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也不看呆在一旁哭笑不得的拳棒教头,似笑非笑地对赵与愿道:“在下昔年也曾在江湖上闯荡,却从未听到过如阁下这般的场面话,今日倒是受教了。” 赵柬不自称“下官”,却也以江湖口吻对答。 赵与愿笑道:“单只说得漂亮又有何用?若是光说不练,那就成了跑帮卖解的嘴把式了!” 赵柬一愣,脸上一丝怒色闪过,随即又平静下来,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好一个‘光说不练的嘴把式’,此话皮里阳秋,已是骂尽了天下欺世盗名之辈。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请进招吧!”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拳棒教头所说。 拳棒教头看了看赵与愿的脸色,毕竟多年没与人过招,心下有些发虚,一咬牙间收了收肚子上的衣带,纵身便向赵柬扑去。 赵与愿睁大眼看着这二人争斗,虽然心中早已有数,但还是没料到仅仅一照面,赵柬微微侧身闪过对方的势头,左手在拳棒教头肩膀上轻轻一击,随即拉住了他。 赵与愿依稀瞧出赵柬使的是太祖长拳中的半招“左穿云手”,身法架势与拳棒教头所授的并无二致,只是掌法端凝而厚重,出手的味道又大不相同了。 拳棒教头不知吃了什么亏,站住身子,脸上肌肉抖动,神色极是难看。 赵柬松脱了他手,拱拱手道:“公爷,得罪了。百年前赵朴公爷战死于边陲,天下人闻之莫不景仰,却实是未及将内功心法传于子孙,须怪不得公爷。” 拳棒教头跺跺脚,转身便向园门口奔去。 赵与愿连忙叫道:“七叔不可走远!我父王还待与七叔一叙,早上特意嘱咐过的。” 其实老燕王哪里顾得上和这种落魄的公爷交谈,倒是赵与愿怕拳棒教头脸上下不来,这才假造一谎。不过既然这样说了,过会还得再去嘱咐老燕王一声。 拳棒教头听了,远远拱了拱手,这才慢慢去了。 赵柬又盯着赵与愿上下打量一番,面露欣赏之色,嘴里却回复了先前那种落寞的口吻,缓缓说道:“小王爷精明练达,若是下官不知,还真要以为小王爷是久走江湖之人,如今看来乃是天授。适才下官言语得罪,还望小王爷莫怪。”说罢深施一礼。 赵与愿笑道:“我也想出去历练一番,却哪有八九岁的小孩子就出去闯荡江湖的?将来若是有机会,你倒不妨带我走上一遭。” 赵柬不答,脸上落寞之色更浓,半晌方道:“江湖么?我是不会再涉足了。” 赵与愿好奇心起,问道:“那是为何?你以前在江湖上被人美美地揍过一顿么?” 赵柬呆了一呆,苦笑道:“小王爷说话都是如此直白么?……你猜得不错,正是为此。” 赵与愿劝道:“比武斗勇有输有赢,前次输了,我们回去练好了再重来打过,又何必灰心?你现今内功如此强了,未必便打不赢那个人,除非……” 赵柬截口道:“除非我二人所学,本来就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赵与愿好奇心更甚,能把一个大活人彻底打绝望了,那该是多强的功夫?还不如把那人找来拜师学艺,连忙问道:“这人是谁?在江湖上可有名气么?” 赵柬也是与赵与愿谈得入港,再者说在一个孩子面前也用不着设防,抬头望向天边,宛如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当中,梦游般的口气说道:“十多年前,我从爹爹学艺初成,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哪知甫一出道,即在凤翔府遇到此人……” 听到这里,赵与愿暗地里撇了撇嘴,心想也难怪他失落,刚出道就被人打回去了,搁谁身上也受不了哇。 “……那时此人也不过八九岁年纪,我却比他大了四五岁。二人一般的少年心性,为了争一样物事就动手打了起来……” 赵与愿怕他长篇大论地回忆下去,连忙打断了他,道:“这都是多年的老皇历了,不翻也罢!此人姓甚名谁,你打听清楚没有?”总不能被人打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吧,那也太窝囊了! 赵柬被打断了回忆有点不高兴,低头看着赵与愿,赌气似地道:“他便是当今大理国段氏治下,号称‘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首的朱子柳!” “哦,是他啊……” 再一回味,赵与愿蓦然吃惊地睁大双眼:“什么?朱子柳!……还,还有什么渔,渔……狗屁渔樵耕读!……哦卖糕的……” 赵与愿脑中一阵晕眩,所有人生观、世界观还有价值观,被赵柬一句话全盘打乱!心中翻来覆去只转着一个念头:转世就转世吧,还把我转到了射雕的时代?真的是到了射雕的时代?…… 过了老半天,赵柬担心地抓住赵与愿的右手,从他腕上脉门处输了一点真气过来。 赵与愿慢慢恢复了知觉,也没言语,试着把赵柬输过来的这一点点内力在体内贮存起来。刚试了两下,忽地想起一事,赶紧把他的手打开,倒把赵柬吓了一跳。 像这种连朱子柳都打不过的人,要他的内力有什么用!自己又不会北冥神功,吸星大法也是只闻其名,不要吸真气不成,反而被他毁了我的根基! 把赵柬应付过去,回到寝处之后,赵与愿屏退了一切侍从,坐在床上开始琢磨,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根据赵柬提供的信息,赵与愿最终换算出了目前所处的射雕年代,并得出了一个宝贵结论:自己大约是在公元1191年左右出生,与郭靖杨康二人同属于这个时代的90后,仅比他们小了一岁。同时,凭借着对射雕的超强记忆,他又把这个年代的人物和大事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此时郭靖还在漠北吃沙子,江南七怪就快要找到他了;杨康在北京赵王府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却不知自己是个西贝货;黄蓉在桃花岛上成天与两个癫痫前期和一群聋哑歹徒为伴,心理已经开始变得扭曲起来;其他像一灯、洪七公和欧阳锋这些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就等着十年后郭靖满十八岁再出来帮他练级了。目前整个江湖处于呆滞状态,每个人都活得浑浑噩噩,不晓得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随后他还想起来一件事,其实那个赵柬也不算是无名之辈,可能武功略低于朱子柳,不过比起江南那七个小丑来,倒还不在一个层面上。 关于赵柬其人,后世有这样一段记载:“信阳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棍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 不与江湖武人混迹的原因现在是找到了,就是不知他为何最后都老了老了还屁颠屁颠地去做神雕大侠的小弟。从名气上来看,赵柬与五台山佛光寺方丈昙华大师、聋哑头陀、昆仑派掌门青灵子等人都同属于小杨过手下的八大金刚。排名不分先后。 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之后,赵与愿就开始头疼。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要么一辈子缩在燕王府做一个浑浑噩噩的荒唐王爷,这又怎能甘心?要么就学好武艺之后再出去打遍天下,否则一踏足江湖说不定就被黄河四鬼之流用来增加点数。此外再没有第三条路好走。 天下武功,最厉害莫过于《九阴真经》。至少在射雕里,这是一个基本设定。当然在历史上还存在着一大批牛逼功夫,可惜到了如今已经全部失传,根本就找不到!赵与愿并不认为自己能撞上大运,在路上随便走走或是从悬崖上跳一下就可以拣到一两本“凌波微步”或是“北冥神功”什么的,所以,本本分分做人一向都是自己转世之后的原则。 既然如此,该怎么学艺呢? 003 武学奇人 皇宫大内。 正是午后申牌时分,暑热渐消,在柳树上鼓噪了一个多时辰的知了也逐渐安静下来,畅春湖上阵阵微风吹过,令人胸襟为之一爽。 赵与愿的皇伯父——南宋皇帝宁宗赵扩和他爹老燕王正坐在湖边听戏消暑,身后侍候着几百个宫女内监,此外还有几名得宠的妃嫔。 眼看天色不早,皇上该进晚膳了。 一名小内监得了吩咐,转身离开人群,匆匆忙忙地向御厨房赶去。皇上的膳食是提前就预备好了的,小内监只须前去吩咐一声,那数不尽的山珍海味便会如流水般送上来。 进了一重院落,眼前就是御厨房了。 小内监一看厨房外无人,不由心中奇怪,皇帝的厨房也是宫中重地,那几个当值的禁军怎地如此大胆,竟敢擅离职守? 小内监在屋外纳闷,却不知在御厨房里,皇帝老子最疼爱的那位皇侄儿小燕王,正在和一个人低声说着话。 此刻赵与愿站在御厨房里,看着面前这个人,心里那叫一个得意劲儿!总算不枉我一番苦心,如今学艺有望了! 只见与他谈话的那人约摸三四十岁模样,穿着一身皇宫里罕见的平民服色,普通的灰布衣襟上还打着好几个补丁。 相信不用多说,很多人都能猜得出来,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前些日子,赵与愿把射雕历史狠狠地回忆了一遍,据此做了一个周密的推算,从几个关键事件上来看,洪七公应该就是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来到了皇宫。想当年,洪七公为了吃到临安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不惜在皇宫里躲了三个月! 为了把洪七公从藏身之处勾引出来,赵与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先是经过一番软磨硬泡,终于让宁宗传下旨意,叫御厨房连做了一个月的“鸳鸯五珍脍”,搞得众多嫔妃娘娘们现在一见到这道菜就觉得恶心,甚至他还亲自下厨,挖空心思地把后世的一些菜肴、甜点原样照搬到了南宋,对他爹老燕王都没有这么孝顺过!而这些菜的威力也果然很大,洪七公在躲了几天之后,今天终于忍不住现身出来,跟他打了一个赌。 御厨案上摆放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锅盆碗盏,一个个都被揭开了盖子,冒着腾腾热气。 洪七公看了几眼那些菜肴,吞了口馋涎,低声说道:“你这小孩儿,人就精灵古怪,做出来的菜也古怪。公公猜不出来是些什么名堂,就算是输了好了。” 赵与愿得意洋洋地道:“什么叫做‘就算是输了’?你明明是输得一塌糊涂!愿赌服输,您老人家可不要硬充场面,往自己脸上贴金。” 洪七公愁眉苦脸地道:“好罢,是我输给了你这小孩子,你说要怎样吧?只要让公公吃上这几味菜,什么都好说!” 说到这儿,洪七公侧耳一听,已知屋外有人来了,急忙催促道:“你要公公做什么,公公无不依你!是去湖里摸鱼还是上屋顶摘风筝?” 赵与愿笑道:“您老人家可不能骗小孩子啊!我费了恁大精神才整治了这几味菜出来,岂是做这些小事就能补偿得了的?” 看洪七公急得抓耳挠腮,赵与愿一笑,随即正色道:“其实我求你老人家做的事也和摸鱼登高这些事差相仿佛,在您来说轻而易举。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武艺!” 洪七公一听,面色登时凝重下来,半晌不语。 洪七公心里也有些纳闷,不明白面前这小孩儿小小年纪,怎会知道他会武功的?洪七公躲在皇宫的这些日子里,每天都能见到赵与愿在御厨房里进出,也大概了解他的身份,不过他看这孩子年幼,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今天出于好奇才出来相见,却再也想不到赵与愿会说出拜师的话来! 洪七公想来想去,认为这孩子或许是见到他有登高飞跃之能,小孩子喜欢新鲜,所以想学来玩玩罢了。 想到此处,洪七公笑眯眯地道:“这世上的武艺,最厉害的莫过于皇家禁军了,骑马射箭,抛锁掷锤,皆可称为万人敌啊!你想学艺,何不找那八十万禁军教头,又找我何用?我哪儿会什么武艺啊。” 赵与愿听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道:“我想跟您老人家学的不是那种武艺……”他有心点破洪七公的身分,却又担心显得处心积虑,被这位武学奇人视为居心叵测,心中紧张无比,不知说什么话好,一时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只听院子里那小内监已叫了起来:“张得功!张得功!……李壮!李壮!……都死到哪儿去了!”一边叫着,小内监走上了台阶,便待要推开屋门察看。 洪七公叹一口气,随即面容一整,说道:“你这孩子聪颖灵悟,原是学武的好材料,只是昔年我身逢大变,曾立下誓言绝不将武艺传给赵宋家人,这也是你我的缘法如此,勉强不来。嘿,你一生尊荣富贵,又何须去吃练武的苦!” 说到这儿,洪七公恋恋不舍地向案上菜肴望了一眼,耸身便向窗外跃去。 赵与愿一见追之不及,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拼命忍住眼泪不使流出。眼看一位绝世高人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消失,心中这一份伤痛又怎能抑止? 下意识的,他在案头随手一抓,不知拿了一个什么东西向窗外掷去,叫道:“这个东西送给您老人家留个念想吧!” 虽然学不成“降龙十八掌”,但是能和九指神丐洪七公结识,也是人生当中的一大际遇了,好歹要给洪帮主留下个好印象,说不定将来就有用得着的地方。 听到屋外并无落地之声,赵与愿心知扔出去的东西已经被洪七公收去了,微微一笑,看着走进屋来的小内监,说道:“外面的禁军是我让他们离去的。我要在这屋里做几味菜,不想被人打扰。” 小内监一见是他,急忙躬身道:“奴婢见过小王爷。刚才皇上还问起过您,原来您在……您在给皇上做菜啊,皇上知晓必然欢喜!”小内监也是心中纳罕,心想以燕小王爷如此尊贵身份却操此贱役,传出去岂非耸人听闻?不过他又哪敢把这个想法宣之以口。 赵与愿点了点头,一指桌上菜肴,正想吩咐小内监找人拿去进献宁宗,却听屋外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依稀是洪七公的口音,不由一愣,心想凭洪七公的武艺,这皇宫之中又怎会有人奈何得了他?一转念间,急忙往厨案上看去,只见案头放着一个盛满冰块的大棉箱,刚才他扔给洪七公的,正是从棉箱里取出来的一个瓷碗。 那瓷碗里装的是他参照后世作法,在南宋年间就地取材做出来的冰淇淋,虽然凝固性还差了点,不过奶品上乘,原料真实,味道绝对一流。 南宋人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刚才那声惨叫想必是洪七公见冰淇淋在太阳底下冒着蒸汽便以为很烫,仗着他寒暑不侵的功夫大胆咬去,却出其不意地被寒气刺激了一下。正所谓欲射一马,误中一獐,不欲反得了。 赵与愿想通此节,忍不住哈哈大笑,倒把小内监笑了个莫名其妙。 004 韩赵之争 向洪七公拜师失败,赵与愿郁闷了好多天。等从失落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他下定决心,打算离开临安另访高人,非要学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不可! 不过,说归说,真要去做的话还不是那么简单的! 身为燕王独子,要是赵与愿离家出走,首先就过不了老燕王这一关。以前在赵与愿两岁之时,他娘老燕王妃撒手西去,从那以后,老燕王就摆出了一副要和他相依为命、厮守终生的架势,对他宠爱非常,只要是他提出来的要求,没有不被满足的,而且宁宗皇上至今都没有子嗣,所以对他兄弟老燕王的独生爱子也是异常关切,时不时地召他入宫觐见。 可想而知,被这样两位南宋最有权势的人物贴身关怀,妄想偷偷离开临安的难度会有多大!对此赵与愿也是苦恼不已。 在王府里憋闷的这些日子里,赵与愿整理了一下思路,觉得也不必一门心思练武,其实完全可以在练武的同时把南宋的科学技术发展发展。根据射雕历史,再过十二年,蒙古人可就要打到南宋的家门口了,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将来自己能在这场战争中起到多大作用,但是如果能够提升一下南宋军队的武器威力总不会是一件坏事。 打定了主意,赵与愿当年的圈钱恶习又开始发作,想着把大批铁匠圈起来,集中搞技术攻关,先把优质钢材搞出来。对技术他是一窍不通,当顾问却是得心应手,深知如何引导别人按照他的思路自发自觉地走下去。想起后世之时,他就是靠这一手混饭吃的! 赵与愿手底下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太监,名叫张保,是老燕王妃留下的身边人,也是她老人家留下的不多几样东西之一。张保得了他的命令,便出去四处活动,暗地里会见了临安知府吴启德,让他帮忙抓一些铁匠回来。 宋金两国交战多年,至今仍不太平,所以现在民间铁器的冶炼、买卖均会受到官府严格管制。吴启德这个人很是圆滑,他不想做这种违法的事,却也不愿得罪燕小王爷,于是表面上唯唯否否,假意答应张保,一转身就把这件事捅给了知枢密府右丞相赵汝愚。 赵汝愚是楚王赵元佐七世孙的旁支,据说一身家传的太祖武艺极为了得,要是论起辈分来,赵与愿还得管他叫叔祖。不过和燕王府的权势相比,这种旁系子弟当然要差了许多。 吴启德是赵汝愚亲手提拔起来的官员,这二人都属于儒学一派,为人做事正经无比,看不得一点出格的事情,哪怕是燕小王爷。 这天散朝之后,赵汝愚亲自登门拜访,把小燕王想要抓几个铁匠的事儿告诉给了老燕王,虽然是以玩笑般的口气说出,其结果却是害得赵与愿被老燕王好一顿数落! 赵与愿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气得跳脚大骂吴启德和赵汝愚!一怒之下,决意帮助那个臭名昭著的韩侂胄早日上台。 虽然世人都说韩侂胄是个奸臣,实际上这个评价并不全面。韩侂胄只不过是因为打击儒学势力不遗余力,这才得罪了一帮笔杆子,从他后面做的事来看,还是颇有可圈可点之处的! 韩侂胄是赵汝愚的政敌和死对头,不过他现在的官职还只是个小小的枢密院都承旨,并没有执掌朝政大权。此人人品虽差,却好在极为听话,不像吴启德那般死板,搞得赵与愿很不爽。而且如果不是韩侂胄,那位学狗叫的赵师择肯定是当不上临安知府的,也就帮不了赵与愿什么忙。 说起来,赵汝愚多年为相,又在拥立宁宗登基一事上立有大功,照理说是很难扳倒的,但是他在对待儒学的态度上犯下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主张提倡儒学、重用朱熹等理学名家,这可是和最高领导的意愿背道而驰的!朱熹那伙人整天在朝堂内外叫喊着“存天理,灭人欲”、“攘外必先安内”,先不说这些人有多么高的思想境界,却无疑在客观上催生了一大批投降派,宁宗虽然庸碌无为,但也被这些唐僧一般的人给惹烦了。即使汝愚大叔品行端方,精明练达,但是既然站错了队,最终也就难以避免他的悲剧下场。 令赵与愿哭笑不得的是,老燕王并不是个糊涂人,却居然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偏向了赵汝愚一方,他眼看着赵汝愚日渐失宠于宁宗,头脑一发热,抛弃了燕王府一贯的超然立场,也插手进来想要拉赵汝愚一把,将韩侂胄打压下去。 说起来这也怪赵与愿他自己。 在他五岁那年,曾经向赵汝愚呈递了一本精心编写多日、融会了他前世多年苦读积淀下来的知识精华的《平金灭夏美芹十献》,虽然当时赵汝愚没怎么当回事,只把它当作了小孩子的异想天开,却也让他吃了一惊,认为此子天资聪慧,日后大有前途,从那以后赵汝愚就经常来燕王府串门,跟老燕王套近乎,最后竟然毛遂自荐,要当赵与愿的课艺老师。怎么说人家也是当朝宰相,老燕王当然高兴,一口答应下来,就要让赵与愿拜师。 赵与愿哪里有时间去学那些老古董的玩意,一口拒绝掉。老燕王拿他没办法,心里过意不去,就经常请赵汝愚过来吃吃饭、喝喝酒,一来二去,两个人关系处得相当不错。 为了帮助赵汝愚挽回圣心,老燕王时不时地进宫拜见他皇兄。宁宗跟老燕王兄弟情深,每回老燕王想见他,都不驳他的面子,要进宫就宣见,要撞木钟就笑呵呵听着,只是对老燕王讲的赵汝愚好话从来都不置一词。 几次下来,老燕王也感觉挺没劲的,蔫蔫地结束发言,从坐墩上起身辞别他皇兄,说道:“与愿儿,回家吃饭!” 宁宗每次照例说道:“皇弟,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老燕王道:“不敢打搅皇兄。”带着赵与愿悻悻地家去了。 赵与愿苦劝了老燕王几次,老燕王却听不进去,反骂他小孩子不要掺乎大人的事。赵与愿无奈之下,便偷偷派出张保向韩侂胄通风报信,答应帮他打听皇宫里的动静,并解释说老燕王明着帮赵汝愚说话,实际上是暗地里使绊子,希望能用这种办法笼络住韩侂胄。 韩侂胄这个人一向有些大路,历史上韩侂胄在帮着赵汝愚拥立宁宗为帝之后,一心只想着放外任捞大钱,结果赵汝愚不答应,说什么“我是宗臣,你是外戚,不应论功求赏。惟爪牙人士,推赏一二,便可了事。”结果就被韩侂胄怨恨上了。人家本来就没起心要独掌朝中大权,全是被赵汝愚逼上梁山。赵汝愚给自己树了一个敌人,目的就是为了向敌人缴械投降,说来也是可笑。 韩侂胄一见燕王府主动向他示好,也是感激莫名,眉花眼笑,拍着胸脯表达了对燕王的仰慕之心、报效之意,许了一大堆当政之后的愿。 没过多久,一个机会降临了。 由于枢密院事罗点病逝,宁宗想让韩派的京镗接任,结果被赵汝愚谏止,甚至以辞官相威胁。宁宗一下子就被引爆了,回到后宫当着老燕王的面发了好一阵火,把老燕王也给臊回家了。 赵与愿一看时机成熟,把这个情况连夜通报给了韩侂胄,并授意他勾连一大批官员,开始在第二天的朝会上交章弹劾赵汝愚,列出“同姓为相,专功自恣”等几项大罪,当即得到宁宗允可,罢免赵汝愚右相,谪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永州。 在赵与愿记忆中,那位汝愚大叔似乎就是在去永州的路上被韩侂胄害死的,他正想着能用什么办法把汝愚大叔留在临安,突然宁宗一道密旨传到了燕王府,说是老燕王近日行止多有乖悖之处,着令在家闭门读书,无预它事。 宁宗这竟是不让老燕王上他的门了! 005 铺陈大计 宁宗密旨一下,正合赵与愿心意,心中一番大计可以付诸实施了。 汝愚罢相的第二天深夜,张保暗地里会见了韩侂胄。 别看老燕王现在被宁宗禁闭在家,那只不过是人家兄弟两个自己闹着玩儿的,只有不开眼的人才会认为老燕王跟圣上闹生分。韩侂胄这厮果然乖觉,一见燕王府派人来索还人情,当场就痛痛快快地写下一纸官诰交给张保带回来。 看着手里那封空白官诰,赵与愿非常满意,心想这种事要是换成赵汝愚,那就是想都不用想,真是不枉我疼这老小子一场。 拿到官诰之后,赵与愿命人把那个清远侯赵柬找到书房来,说是有事相嘱。 赵柬在燕王府里养了这么些天,人也变圆润了,脸也变白净了,再配上新换的行头,看上去还真是一副侯爷的模样。 赵与愿冷眼瞧他半天,心想这厮别是真的想跑到我这王府里来做个安乐侯爷吧,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偶尔想派他干点通传消息、偷窥窃听的小活,他还嫌脏了自己的手,那怎么行?王府家也没有余粮啊。 赵柬坐在那里,被赵与愿盯得不自在起来,掸了掸衣冠,轻咳一声道:“不知燕小王爷何事相招?但教下官力所能及,无不从命。哦,还忘了多谢小王爷这些天来的款待……” 赵与愿心里暗骂,果然不愧是在江湖上混过的人,场面话听起来很漂亮,其实是什么也没说。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忒少了一点! 赵与愿从随侍的宫女手上拿过一碗****,慢慢啜饮着,脸上神色却像个大人一般郑重无比,看得赵柬想笑又不敢笑。 “赵柬,你练武学艺为的是哪般?”赵与愿放下****,突然发起一问。 赵柬一愣,没想到赵与愿会提起这个话头,当下不敢不答,正色道:“一为传承祖艺,不堕祖上威名;二为惩强扶弱,铲尽世间不平;三为保家卫国,无惧血洒疆场!” 赵与愿听了微微点头。 赵柬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这番意气昂扬、慷慨豪迈的言辞正是开国皇帝赵匡胤在二百多年前传下来的“太祖家训”,今日听来仍是令人热血澎湃。每个习学“太祖长拳”的赵氏族人都必须要把这番话深印在骨子里,前日拳棒教头传他武功的时候就早让他背过了。 “不错。既是如此,你认为今日天下形势如何?” 赵柬稍稍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长叹一声道:“时至今日,太祖昔日威名尽是荡然无存!想我太祖当年,废五代、灭十国,赫赫兵威,天下无两,率土万民,谁不敬仰?传至后世,却先有靖康之耻,后有南渡之危,更被金贼占去我北方大片土地,逼得我朝喘息维艰,生灵涂炭。我辈愧为太祖子孙,枉学了一身武艺,却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扶助百姓,他日又岂有脸面再相见太祖于地下乎!” 说着说着,赵柬脸上已是流下了两行清泪。 见他这副表情,赵与愿的心放下了一大半。看来赵柬倒并不是真的就想混吃等死,只是自觉怀才不遇而已,似乎还可以归于值得挽救的失足青年之列,自己的大米饭并没有白白糟蹋啊。 “那你可知我朝为何会沦落于今日之地步?” 赵柬迟疑一下,有些敏感言语涉及朝政,却不是他这个打小就接受忠君教育的铁杆皇迷胆敢置评的,于是只泛泛说道:“文官腐化堕落,不思进取,武备又复松弛,兵不精将不广,当是此中缘故。” 赵与愿摇头道:“非也!你所说只是表像,却不知今日之局面,实乃太祖当年之过!” 赵柬吓了一大跳,向书房中左右看去,见只有一个老宫女在旁,稍觉安心,连忙低声道:“小王爷,您可要小心说话,虽说燕王府与今上亲厚,可这种话哪怕是让老王爷听到也不得了!” 赵与愿说这话也是有意试试赵柬的忠心,这一看他立场明确,心里挺高兴,挥手让那宫女退下。现在他身边这些人,不是奶妈保姆就是内监宫女,都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与他的利益关系早就牢不可破,荣损一枝,倒不怕他们泄密。 赵与愿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走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开始给赵柬洗脑:“太祖其人,乃是我心中偶像,又怎敢对他老人家不敬?……呃,偶像就是……就是太上老君那样的金身石偶塑像,永远活在我心中的意思。然而太祖当年英雄一世,最后却有两件事情没有做好,一是不曾收复燕云十六州,二是设立了‘封桩库’!” 封桩库是宋朝政治制度的一大特色,其职能就是在每年的财政收入中,划出一定比例的盈余存储起来,作为收复燕云的专项资金,由皇帝本人亲自掌握,所以这两件事情说起来其实还是一件。只是在影响上,赵匡胤没能收复故土直接导致了中原北部地区的长城及其要塞完全失去作用,致使华北大平原全部裸露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铁蹄之下,无险可守而至于后来的一败再败。 这些道理赵柬也懂,但他却不明白封桩库制度又有什么错了?在他看来,既然要收复燕云,设立封桩库正是一大创举,可以保证充足的军事储备。 看着赵柬那双充满求知欲望的无邪眼神,赵与愿便如是给小学生授课一般娓娓道来:“封桩库之设,初时可以聚殓国家余财,集中投入到收复之战中去,然而太祖当年筹划万当之时,刚要对燕云有所动作却英年早逝。到了太祖身故后,更有何人可以说出‘朕要令目极之处均归大宋’这般话,将封桩库好好利用起来?太宗光义接连二次发动对辽国的大规模北伐,空耗国家粮饷却一无所成,最后均以全军覆没而告终,以至于后来我朝谈北色变!太祖空自传下一个不切实际的伟大抱负,却只能在后人心中留下一个沉重的收复阴影,每当一想起此事便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逃避,后来的皇帝在面对北人侵略时,甚至兴不起抵抗的念头,这不能不说是太祖之过也!” 赵柬对他这番话明白了一分,却又胡涂了九分,喃喃地道:“恐怕不能这样说吧?这只能说明我等后人无能,纵然有封桩库等等好东西,我们也用不了,太祖又何过之有?” 006 武穆遗志 赵与愿叹一口气道:“后人无能,你这话倒也不假。后世碌碌诸子,只敢对太祖高山仰止,却从未想过他老人家也有不对的地方。” 他走到窗边,伸手向外一指,说道:“你看到后花园里那个陪我父王下棋的人没有?我记得他祖上在北边时也是个朝中大官,官名似乎是‘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你可知这其中有何问题?” 赵柬随着来到窗前,看了看外面那人,又看看赵与愿,茫然地道:“下官不知,还请小王爷指点。” “尚书右仆射,可以说是主管商业贸易,中书侍郎却是天下读书人的长官,这二者本来风马牛不相及,如今却由一人兼任,这都不去管它,最好笑的是,这一大长串官名,已经够威风的了吧?其实竟是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将要主管什么事务,只是一个虚衔而已,只有当太祖他老人家亲自降旨,在这个官衔后面再加上个‘判中书省事’,这个人的祖上才能以商业主管的身份兼任教育副主管,同时代理教育主管的事务!我竟不知那个真正的教育主管却又去做什么了!” 听到这儿,赵柬似有所悟,只是宋朝官制多年来都是如此,人人都习惯了,纵然觉得不便,也没有想着去改变它,而且这种做法也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潜规则暗含其中,那就是防止大宋帝国的官员们拉帮结派,培植自己的势力,说起来这还是赵匡胤想要大权独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想做的事情。 “……那封桩库也如同这官制一般,只是太祖为了便于自己行事而设立,却从未想过后人是否也能和他老人家一样英明神武,而后人即便知道太祖留下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太祖余威下,还是没有能力甚至没有欲望去改变这一切。” 赵柬默想片刻,眼中光芒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脱口道:“小王爷的意思是说,太祖之过不在于设立了什么,而在于没有设立什么!” 赵与愿赞赏地点点头,连这么玄幻又没有营养的话都想到了,这个赵柬,还真不是一般的盖。 宋帝国官制纵然有千般不好,却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养活了一大批有钱又有闲的文化人,皇帝没给派活干,他们便以自己的存在,全方位地促进了整个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与发展。也就是说,帝国的官制成为有宋一代经济文化繁荣的巨大培养基之一。这个时代的人,在思辨能力上达到的高度恐怕还真不是后人能够理解得了的。 “你说得不错,太祖没有设立的那个东西,就是制度。” 一涉及到实务,赵柬又胡涂了,吃吃地道:“刚才你还说他老人家设立的制度不好……” “此制度非彼制度也!太祖设立的制度乃是人治制度,也就是说除了他老人家一个人之外,其他人没有谁能玩得转,而我说的制度却是法治制度,这个制度离了谁都能运转,还能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算了算了,这些都说远了,那还不知是哪辈子才能实现的事儿,我们现在只顾眼前。” 赵与愿发现话题有些渐扯渐远,赵柬的眼神已经快要陷入到迷乱而狂热的状态中去了,赶紧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柬之,你来看,这是我昨天刚从韩侂胄那里讨来的官诰。喏,上面的字你也认得,来读一读。” 赵柬接过去轻声读了起来:“诏令某某,即日起选赴成州都统制一职,限十月初一日前到达治所,不得有误。庆元六年八月令。枢密院韩。”官诰上的名字处是一片空白,就等着赵与愿填上去了。 成州都统制,那是节制一州兵马的最高将领了,大权独揽,行事极为便利。成州位于巴北,属于典型的穷乡僻壤,本来没必要任命如此的大官,那里人少偏远,经济发展极为落后,虽然靠近北方前线,但敌我双方似乎都选择了对这个地方视而不见,历史上罕有战仗。成州的日常防务由邻近的沔州都统制捎带脚管上一下,或者不去管它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而这也是韩侂胄能痛快答应赵与愿的原因之一。实际上,赵与愿在地图上左挑右拣选拔出来的这个地方,不出几年就会成为整个帝国聚焦的所在。 “柬之,我观天下大势,十年之内必会有一场浩劫,而巴北成州,无疑将成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关键所在。我有一套完整的计划,大体上便是从我方才与你所说的话中推衍出来的,举凡军政要决,尽在其中,这可是不次于《武穆遗书》的好东东啊!如今只看你敢不敢接下这个任命,奔赴成州大干一场?男儿汉轰轰烈烈创出一番事业来,正在今朝!” 赵柬不知他说的《武穆遗书》是什么玩意儿,却不由得被赵与愿这番话挑动了胸中豪情,一时间又仿佛回复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逃家少年,眼中精光暴闪,鼻翼扇动着喷吐热气,嘴角也抽搐起来,看样子像是要发病。 赵与愿正在担心,却见赵柬眼眶一红,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激动地道:“柬浑浑噩噩,空活三十余年,今日方被小王爷一语点醒,柬感激无已!小王爷但有所命,柬敢不竭力以效,虽死而后已!” 赵与愿这才松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搀扶他起身。古人就是有这个好处,重然诺,守信义,真正讲究大丈夫一语既出驷马难追,而赵柬也算武林中人,对自己说出的话更是看得比性命还紧要,现在他既然已经正式宣誓向自己效忠,此后只需要时时提醒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待工作要注意劳逸结合就好了。 “柬之啊,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提死道活的,我就看不上你们这一点。工作重要,生活也重要。这样吧,成州先不忙去,我放你两天假,回去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再来我这里报到好了。” 赵与愿这一套虽然还比不上太祖解衣推食那么高明,不过也相去不远,赵柬本来立意这就去成州玩儿命了,一听赵与愿这么说,终于不再控制自己的情感,任由两行热泪喷涌而出,在赵与愿胸前哭了个肆无忌惮,痛快淋漓。 007 远行之志 庆元六年九月秋。 临安西湖。 苏堤岸上杨柳依依,鲜花繁簇,湖面上游船画舫,往来不绝。今日风和日丽,西湖风光如画,临杭宋人扶老携幼至此游玩,都来赶趁这良辰美景。 借着赵柬即将赴任成州之机,赵与愿也成功说服了老燕王放他出去长长见识。韩侂胄听说后,特意率领朝中一干大臣,在西湖南岸玉皇山的吴越祭天台摆下酒宴,要给他设酒饯行。宴席上歌伎轻抚牙板,舞女翩翩成行,堂上堂下数十仆役奔走服侍,一派盛会景象。 酒至半酣,一众文官闹起了诗文纪盛,你一首我一首的,把今日的酒会夸了又夸。大家都知小燕王年幼,想必肚子里没什么货色,倒也不敢去向他索诗。 赵与愿见众人诗来酒往,兴致愈来愈高,一扫宴会刚开始的拘谨,未免触景生情,斜倚在阑干之上,眼望远处湖光山色,嘴里吟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那些大臣们本来诗酒正欢,忽听小燕王吟出这样一首诗来,欢笑声戛然而止,每个人面面相觑,不由都愣住了。 林升这首《题临安壁》大约作于十年前,诗成后便即传诵一时,只是后来在南宋******的压制下,十年来已经绝少听到了。 众人忌惮小燕王的身份不敢多说,只是拿眼睛偷偷地瞄在客座首位相陪的韩侂胄,瞧他是什么反应。 韩侂胄却与众人不同,只见他默默坐在那里,嘴里低声复诵这首诗作,半晌方慨然一叹道:“好诗,好诗!当年林升此诗,可称为绝世佳作,惜乎十年来竟无由听得何?今日重听此诗,果然便如当头棒喝,令人有茅塞顿开之感!今日在座诸公,包括我适才的几首诗作,与此相比,全都如同粪土一般。相信不出三日,此诗必可再次传遍临安城,妇孺之辈皆可诵之!” 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韩少傅的口气,他不但对这首疑似反诗全然不生反感,甚至有心让它传遍全城,这与朝廷的一贯主张根本就是大相径庭,太也令人匪夷所思了。 赵与愿心中暗笑,早就猜出来韩侂胄会是这个反应,因为根据史书记载,韩侂胄在独掌朝政期间,虽然一直没做宰相,倒是做了一件连真正的宰相也不敢做的事,那就是力排众议,亲自主持了向金国的北伐工作,并派人率领宋朝军队向长江北岸拱了几拱。至于结局如何,那是用屁股也能猜得到的,而韩侂胄最终就是在这件事上送的命。 在当时朝野上下一片歌舞升平、偷安享乐的气氛当中,韩侂胄能心怀故土,首倡收复,不议和、不妥协,于民族大节上还是值得肯定的,只是由于他私生活过于骄奢,选拔用人也颇多毛病,所以后来北伐失利导致丧身便得不到世人的同情。著名爱国诗人陆游因为赞赏韩侂胄的伐金举动,还曾经给他写过一篇《南园记》,结果被诬蔑为阿附权贵。实际上,韩侂胄为了压制主和派,不遗余力地打击程朱道学,早就把那些把持史笔的儒生们给得罪苦了,除了个别几个见识明白的人之外,其他人又怎会有好话送给韩侂胄?《宋史#奸臣传》中有韩侂胄的大名,却没有真正的奸相史弥远,就因为史弥远是被视为道学一流。由此可见,那些所谓的“史官”是个什么价值取向! 韩侂胄一说完,赵与愿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就像是遇到了一个终生知己那般起身一揖到地,哽咽地道:“得韩少傅此言,与愿此生足矣!”说着似是心中激动不已,转身望向湖心,慷慨激昂地念出一首四言短诗来:“半壁河山,业经改色,是好男儿,舍身报国!有贼无我,有我无贼,非我杀贼,即贼杀我!” 这首吉鸿昌的抗日名句意态豪迈,短促有力,只要是个男人,听了之后没有不被感动的,一经赵与愿念出,韩侂胄等人干脆连话也说不出了,只是站在那里呆望着小燕王。 赵与愿朗声道:“今日高会良朋,豪兴非浅,就此别过,与愿去也!” 说完转身大步出外,翻身坐进马车,车夫跟着催动起了马匹。赵柬也上马跟随在车旁,一行三四十人的车队离开了玉皇山向西进发。这许多人马都是老燕王放心不下他第一次出远门,硬要他带上的。 目送着赵与愿渐行渐远,韩侂胄环顾众大臣,说道:“此子年纪虽小,却是慷慨磊落,豪气直追古人,更兼胸怀远大,抱负不凡。吾等皆不及也!” 等赵与愿听到这话,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车队行了不到二里路,也不用赵与愿吩咐,领头的车夫“得儿”一声勒过马缰,将马车赶到一条三岔路口,只见王府总管赵全兴、太监张保和三十名王府护卫早已在此等候,他们身后也跟随着大约六十余辆牛车、驴车、骡车等物。 赵与愿下了车,向赵全兴叮嘱了几句,将手一挥,当即两拨人马合并一处,烟尘滚滚向西开拔。 站在车辕上望着赵全兴手下那些杂七杂八的车驾从眼前驶过,赵与愿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些车驾上坐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都是他通过新上任的狗官知府的帮助,动用一府三县的皂隶捕役,在临安府及周边县乡强征来的一些手工匠作,全家老小被他裹胁前往成州。这些人家已被官府封门闭户,不许居住,随后发下一纸黑字红章的官告文书:此籍已销! 在这一行车队之后,还步履蹒跚地跟随着七八辆满载着锅碗瓢盆的牛车、驴车,而几乎每辆车的车尾都无一例外地坐着一名蓬头垢面、敞胸露怀的粗黑妇女,这些女人在经过赵与愿的马车前时,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接着奶怀里抱着的婴孩。 赵与愿的心一紧,几乎忍不住就要立即跳下车去,亲手阻止这个他从半年前便开始策划、又在韩侂胄上台后筹备了一个月之久的计划的实行! 008 纵谈天下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赵与愿嘴里喃喃地骂着自己的软弱,却又悄悄在眼角拭去一滴泪水。 来自后世金融行业的赵与愿,虽然早就习惯了把成千上万户人家圈套得倾家荡产,不过最终摆放在他面前的只是一页页财务报表而已,倒还不至于引发过多的联想,但是眼前这一幕活剧就实在难以逃避过去了。那些把几个破锅烂碗看成是生命至宝的女人们,那些忘记了廉耻却守护着尊严的母亲们,被迫背井离乡、偕夫契子,举家迁徙到极西荒凉之地。此情此景,让他又如何能够再把她们和枯燥的数字联系在一起? 车队在天边的夕阳下消失了好久,赵与愿仍然伫立原地一动不动。傍晚的微风吹拂衣角,霎时间只觉天地悠悠,怆然独立。 身后微闻一声叹息,赵与愿回头一看,原来赵柬也一直陪他站着,目送这一行人远去。 赵与愿勉强冲他一笑,轻声问道:“柬之,你是不是也觉得于心不忍?我这个不知所谓的筹划,以及我那个中兴宋室的雄图,似乎都要着落在这些人身上来实现,是不是太惨忍、对她们也太不公平了?” 赵柬在夕阳下迎着他的目光,面上一片诚恳,说道:“小王爷,说实话,您的筹划包罗万象,深奥无比,我到现在还不是十分了然,我只知道,刚才我注意观察那些铁匠、硝石匠、木匠、皮匠等等之时,我发现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是面黄肌瘦、无精打采,但他们向西去的意志却是坚定无比!” “西去的意志坚定无比?不是我强迫他们这样做的么?” “不然。小王爷虽然强迫在先,但后来我也找这些人谈过,也把小王爷的意图向他们做了一些解释,所以今天出现在这个队伍里的人,皆是出于自愿而追随小王爷的。” “……哦?柬之,我已经开始觉得不认识你了,你还是刚来我王府时那个吃饭穿衣、坐等伸手的清远侯么?你何时找他们谈过话了?” “……小王爷取笑了。小王爷那几日都在忙着与韩侂胄讨价还价,再就是说服老王爷放你离家随我赴任,所以这些小事就由我代劳了。” 赵与愿仰面向天,开心地大笑起来:“赵柬啊赵柬,时至今日,恐怕就算是你,也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身上潜藏着多大的能力!我实在猜不出你是怎么把我的意图向这些人讲明白的,说实话,换作是我,根本做不到!现在正当用钱之时,财力有限,我也无法给他们更多的补偿,所以只好用强权来逼迫这些人自己去搞明白了!” 赵柬轻轻一笑,说道:“小王爷定下之计,往往筹划甚工、涉猎极广,所缺者,唯力行坚持者而已。柬不才,却甘愿充作这个马前卒,车后炮。” 赵与愿听了大乐,赵柬用宋朝流行的象棋作比喻,既通俗又形象,正好符合后世对这句俗语的运用,握住他的手笑道:“休要这等说,我却是要你做我的……” 他正要说出“王后”二字,忽然想起这是西洋象棋的叫法,宋朝人压根儿没听说过,不要再被赵柬误会了,赶紧打住,转移话题道:“说来听听,你是怎样说服那些人心甘情愿离开故土的?” “其实说来也简单,我只跟他们讲,朝廷宠信小王爷,故此将巴北成州之地划到了小王爷治下,日后便像古时一般,可以算作是小王爷的封地了。我们这些人一旦前去,便是小王爷封地上的子民,朝廷税赋再也管不到他们头上,我们只须按照小王爷的规矩来办即可。日后大家若是不满意这些规矩,还可自由离去。如此一来,这些人苦于应付朝廷的征敛,倒不如信了我们,舍命出来闯荡,自然愿意追随小王爷。” 赵与愿越听越是激动,倒不是说赵柬这个办法有什么出奇之处,他如果有时间,相信可以说得比赵柬更动听,但在他看来,赵柬这个思路却无意中道破了中国古代封建王朝频繁更替、治乱循环的症结所在。 所谓“封建”,其字面意思当然就是“分封建制”,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解读古代历史,可以说中国的封建王朝只存在于西周末年至东周中叶的那短短一两百年时间内,其后就只能称为皇朝,而跟封建沾不上一点边了。在真正的封建王朝中的封地内,每个封建领主都有权力决定自己的赋税制度及奖惩措施,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大大小小的领主们归根结底都会竭力保护自己领地上的居民,以此来获取整个领地的利益最大化,春秋七雄及战国五霸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某个超强领主势力的扩张,最终会导致全国的统一,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问题是中国的统一局面不是来得太迟,而是太早了,这与始皇帝的个人自身因素以及秦王朝独特的地理历史环境有关。试想秦王朝推迟一百年统一全国,那么在战国末期那些日益活跃的中下工商阶层能够在各个小国产生多大的活力?专利制度可以成型,贸易联盟逐步扩大,经济压榨取代了军事侵略,最终仍是百家争鸣而非独尊一家。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设,每个人对此都会有自己的见解。时光荏苒已是到了十三世纪,南宋人赵柬可以提出这样的假设,赵与愿却已经不能再按照这种假设来行事了。 他拍了拍赵柬的手,借此也把自己从假想中拉回到了现实,说道:“柬之,你去成州只管放手做,朝廷那里自有我来顶着。嘿嘿,现今人人都说韩侂胄是个奸臣,却有谁知道正是这个奸臣在背后支持着这个国家唯一的兴盛之路?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 赵柬担心地道:“小王爷,我看那韩侂胄并非善类,与他交往过密恐怕日后会有事端。” “放心,我自有分寸。你不知那韩侂胄心中欲有大计行之于江东,你此去成州只要做出一点成绩来,日后韩侂胄且会求着我们呢!柬之,你方才那一席话也点醒了我这梦中人啊。人不自弃,我又怎可弃之如鄙屣?” “小王爷是说那些铁匠?” “还有那些铁匠的女人孩子们!我不应该把她们看成我的表外业务,只要将其视为未来现金流的每期折现不就行了吗?哈哈,我还真是聪明!” “……小王爷语意玄妙,我实在不解。” “呵呵,我有时候喜欢胡言乱语,你却不用放在心上。” “……小王爷,真希望您能跟我一起去成州。” “……这个,以后再说吧!” 009 衡州驿站 赵与愿这次出来,为了免得老燕王阻拦,便骗老燕王说要随赵柬去成州赴任,开开眼界就回。而之所以最后不跟赵柬去成州,一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武侠情结在作祟,二来他现在年纪还小,未来发展空间广大,真是不情愿把随后的三五年光阴浪费在基础设施建设和教书育人上头,该放手时就放手啊,让赵柬去费这个脑子好了。 其后五天,赵与愿二人坐着马车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向南急追,身边仅带着二名护卫。 前些日子赵柬已经把赵与愿在《平金灭夏美芹十献》基础上精心编写的《与愿宝典》通读了一遍,这几日便在马车里就心中疑问进行讨教,赵与愿也一一与他解说明白。 第六日上,经过这几日的苦苦追赶,在荆湖南路重镇衡州驿站,二人终于见到了汝愚大叔的身影。 宁宗旨意严峻,前宰相赵汝愚早二十天便从临安启程,前往永州赴任。他毕竟是做过宰相的人,一路南来,车马侍从又岂在少数?宁宗也没说要他的老命,他拉开了架势这么一走,竟走出了几分南巡的味道,迤逦来到衡州城,也不过比赵与愿他们早到了半日时间。 好笑的是,汝愚大叔一路上都受人奉承,唯独这衡州知府钱鍪,左右不买他的帐,吩咐衡州驿守一切都按规矩来,于是驿守搬出了一大堆规章制度,最后只接纳了赵汝愚夫妻二人及四名随从、两个丫环入住驿站,其他人都被赶去城里的客店安歇。 赵与愿到达驿站时,便由赵柬这个现任的成州都统制出面,讨了二间耳房住下,再打听汝愚大叔,众人都说他进城找钱鍪要个说法去了。赵与愿二人吃了晚饭,便在房中专心等大叔归来。 直至点灯时分,赵汝愚方从驿站门外进来,远远只听他喘气甚急,还没有开口叫人前来服侍,便捶打着胸脯咳嗽起来,没咳两声,险些低头俯跌在地。赵大婶房中响起一片惊呼,两个丫环抢着出来扶起汝愚大叔,与亲随一道把大叔搀进了房中。 不用听墙角,赵与愿也猜得出大叔此番去找钱鍪,一定是自讨苦吃,搞不好两个人还狠狠地皮磕了一场。失势的宰相不是一般人能得罪得起的,那个钱鍪要是没从远在临安的韩侂胄那里得到过什么指示,估计借他个胆儿也不敢给赵汝愚吃瘪。此外,他与韩侂胄的关系恐怕也非同一般。 不过,汝愚大叔越是遭罪,赵与愿就越是高兴,心想如果让大叔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了永州城,那自己这趟出差,指不定就白忙活了,休想请得动他老人家去成州歇马。 赵汝愚身为一件政治利器,目前在赵与愿的兵器谱上名列前茅:为相五年,门生故旧满天;为人清廉,民间粉丝留恋;家世尊贵,勋戚显宦卖脸;仕途沉浮,政事典章熟遍。这样的人才在十三世纪的天空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天马流星,不仅是未来压制韩侂胄、清除史弥远的秘密武器,也必将在大宋帝国的历史上书写下新的篇章! 赵与愿隔房听见大叔长吁短叹,久久不眠,知道他今日心情不好,也就不再过去相见,免得自讨没趣,且等到明天再说吧。 与赵柬谈论一回,二人分别就寝。 睡到中夜,朦胧中忽听屋外有人拍门,赵与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恍惚间还以为是在前世被老娘早起叫醒上班去也,定一定神才想起,我现在是燕小王爷,谁人这么大胆搅我清梦? 只听赵柬在外急声叫道:“于愿,快起来!那屋里已打起来了!” 赵柬叫他于愿是早已约定好的,免得奔波在外惹人注目。睡在床前地下的护卫赶紧起身开门。 赵与愿披起衣衫,打个呵欠走到院内,抬头看看天色,一根大银条不偏不倚悬挂于夜空,正是夜半时分。 赵柬轻声埋怨道:“小王爷,赵丞相那屋里来了几名凶徒,欲待刺杀于他,我赶紧过来叫你,你却还这般不紧不慢的!” 赵与愿嘿嘿一笑道:“既是这等紧急,你还过来找我干什么?自己出手解决不就成了!看来还是不急啊。”刚才一听他叫于愿,赵与愿就明白了,事态必然还不至于很恶劣,否则赵柬早就把他的小王爷身份搬出来压场子了。 不过等他凑眼在窗缝里向大叔的屋子里一张时,还是大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三头蛟侯通海!” 赵柬在他身后莫名其妙,心想屋里这几人均是武功泛泛,没见有什么高明之辈,赵丞相尽可对付得一时,小王爷又何必惊讶? 此时屋中有三名黑衣人手持凶器,正与赵汝愚手下二个亲随攻击往还,斗得甚是激烈,二名亲随身上血迹斑斑,神情狼狈,显是支撑不了几时。赵汝愚右边臂膀鲜血渗出,坐在床沿上由赵大婶给他包扎,两个丫环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那三名歹徒脸上都未蒙黑巾,想是打定了斩尽杀绝的主意,不怕走漏风声,其中一人,头上长着三个验明正身的大肉瘤清清楚楚地显露在外,除了侯通海之外更有何人? 侯通海在酣战之余,闻听有人叫破了他的身份,姓名外号一字不差,不觉得意起来,百忙中还向屋外怪笑一声道:“不错正是你侯爷爷!” 另两名黑衣人齐声道:“老侯,噤声!干活要紧,休要理会旁的!”说着话手上加紧,对面的亲随登感吃力,没几合间,哎呀两声先后仆跌在地,一个颈上中刀,一个腹间挨叉,眼见是不活了。 这几个歹徒行凶杀人却还意犹未尽,其中一人手提钢刀跳出屋外,向赵与愿二人叫道:“怨只怨尔等命苦,撞上了爷爷们的买卖,今日须留尔等不得!”挥舞单刀便向赵柬迎面砍了过去! 010 故人之情 赵与愿理也没理,迈步跨过门前另外两名亲随的尸身进了里屋,却见侯通海两个人齐向赵汝愚砍杀,赵汝愚被迫起身挡架。大叔的太祖长拳练得虽精,却是养尊处优多年,也少了江湖上搏杀的经验,在这二人的连环邀击之下左支右绌,不数合间即险象环生。 赵与愿担心大叔一个闪失受了伤害,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当下挽起袖子跳到床前,先护住了赵大婶,随即向前一指:“赵柬,快去救助丞相大人!” 赵柬衣袂带风从屋外闪身进来,上前拦住二人斗在一处。 这时忽见院子里火光闪动,跟着有人大叫:“莫走了杀害赵大人的强徒!都给我拿下了!”随即只听刀枪碰撞,人声喧哗,原来是驿站里的兵丁被惊动了。 赵与愿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到窗边向外叫道:“赵大人还没死,快进来拿住刺客!” 只见院子里一个肥肥胖胖的官员站在火把下,一个劲地拨楞着脑袋:“休要胡说,赵大人已被劫匪大盗杀害,这里许多人都是证见。” 赵与愿笑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赵大人还好端端地在房里,你眼睛瞎了么?” 那官员大怒:“大胆小儿!竟敢对本官出言不逊,定是贼人同党!来呀,给我将这小孩儿拿下!” 赵柬也走了过来,说道:“小王爷,这个驿守看来倒是与贼人一路的,不必与他多说,先制伏这些人,再问一个口供便了。” 赵与愿向那驿守身后看去,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个老弱兵丁在那里狐假虎威,虚张声势。这些人莫说是抓歹徒了,恐怕就是像自己这样的良民也抓不来几个。他猜测道:“驿守是受衡州府钱鍪所嘱,待侯通海几人刺死赵大人之后再出来做个假证,如此看来,刺客当是钱鍪所派。嗯,他久在本地为官,官匪勾结岂不便利?只是有一条,三头蛟侯通海在武林中并非无名之辈,他也不在衡州一带开山立柜,却不是钱鍪能够结识的了。所以这幕后主凶还是北边那个人。” “是韩侂胄吗?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正是汝愚大叔。 赵与愿回头一看,汝愚大叔脸色苍白,扶住赵大婶站在当地。他身前地下直挺挺地横躺着侯通海二人,那种全身僵硬的模样却和死人不同,看来是被点了穴道。 赵与愿也没和大叔打招呼,弯下腰蹲在侯通海头侧,点一点他头上的肉瘤,赞叹道:“啧啧,这就是点穴术了?果然厉害。啧啧,这个就是肉瘤了?能长这么大也算不易。” 侯通海穴道受制,只有嘴可以动,怒道:“什么肉瘤?爷爷是三头六臂,哪咤转世!小孩子懂得什么,尽是瞎说!” 赵与愿笑道:“侯大爷,哪咤的画像我也见得多了,似乎不是您老这副尊容啊!看来不把这个最大的头砍掉,三坛海会大神终究是不会现身了。柬之啊,你想不想看哪咤?” 赵柬知道他在戏耍这浑人,也笑应道:“哪咤谁不想见?我这就找刀去。”说完装模作样地在屋里寻刀。 侯通海的眼睛随着赵柬在屋里打转,等看到赵柬从旁边那黑衣人手中抽出钢刀在他颈边比划时,终于忍耐不住,连声叫道:“我是哪咤转世,又不是真的哪咤,把头砍掉就没有了!” 赵与愿故作惊奇,道:“谁说没有了?这不还给你剩下三个么?”侯通海不答,脸上一个劲地往外冒汗。 见吓得他也够了,赵与愿向赵柬使个眼色,赵柬会意出屋而去,只听院子里嘁哩呛啷、哎哟妈呀之声响个不停,过一会儿,赵柬已把那驿守拎了进来扔在地下。 赵与愿向驿守道:“恭喜大人可以加官晋爵了。今日这一场事故报上朝廷,韩少傅那里定可给大人家里讨个荫封下来。”向赵柬一挥手,赵柬手绰钢刀举步上前。 那驿守居然悟性不低,一见他们有杀人灭口的意思,惊得大叫:“小英雄手下留情!都统大人,只要放我一条生路,小的情愿给您牵马坠镫!” 赵柬呸了一声道:“只怕你把我的马料拿去填在自己肚子里!”正要下手,驿守又叫道:“小的从前就是马官!饲溜饮涮,再没有比小的更在行了!” 赵柬听他这话说得上道,心中触及成州之念,犹豫一下看了看赵与愿。 赵与愿略一思索,耸耸肩道:“外面还有五个老卒,你要是不嫌麻烦就都带在身边好了。”说完他眼光又转向了侯通海。 三头蛟见到他的目光,只觉身上凉嗖嗖的,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夜半一场大火,烧得衡州驿站片瓦不留,火光在半里地外仍然看得清楚。 衡州知府钱鍪闻报,连夜赶到火场勘察,待救了大火天光已亮。钱鍪传下令去检点尸体,不一刻手下人报上来,瓦砾堆中计有男尸六具,女尸二具。从残留的服色痕迹上看来,前任宰相大人赵汝愚夫妻及四名亲随均已丧身大火。 钱鍪心中暗暗计较,那赵汝愚一行人中只走脱了丫环一人,想必是被畏罪潜逃的驿守拐骗了去。逃了也好,省得我再费心摆布你。如此一来,韩大人交待下来的事总算是圆满了结。 钱鍪当即撒下海捕公文,通缉那衡州驿守及五名守卒,同时派人把这个结论报告给了临安的韩侂胄。 钱鍪的快马探报迟了一日,等衡州讯息传来时,韩侂胄手下的大管家已经在临安城外秘密会见了死里逃生的侯通海。 侯通海献上两个血肉模糊的首级,再胡吹海编一气,道是另外两个兄弟等不及都去逍遥快活了,只派他来交割。等骗过大管家之后,侯通海连夜过淮向北而去。此后他在黄河岸边杀人放火,倒也过了十来年太平日子。本来侯通海打定主意,这辈子是再不过江东的了,岂知因缘际会,世事无常,终于又在十年后与赵与愿重逢。这是后话不提。 衡州火案十余日后,赵与愿与汝愚大叔、赵柬等人在京西南路的襄阳府洒泪而别。 011 山不在高 经过一路上的叙谈,汝愚大叔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每天闲暇时间,大多是自己一个人捧着一本破书皱眉高读。赵与愿派赵柬偷偷去探了探情况,赵柬回报说大叔看的是一本叫作什么“美芹十献”的古文,大概就是辛稼轩廿年以前申奏朝廷的那道有名表章。 赵与愿笑了笑也不多说,心知大叔和自己争辩了几天,现在脑子有点混乱,又把他早年间呈递过的那部万言书拿了出来,想挖掘一下自己的思想脉络。如今看来,当年自己那部书写得并不成熟,不过思想更加激进,倒是有助于老家伙好好地清洗一下自己的旧脑筋。汝愚大叔能一直把这部书留在身边,并非食古不化之人。 分手前,赵与愿与众人约好三年为期,三年后他必至成州,随后便与一名叫朱勇能的王府护卫打扮成普通客人模样继续北行,踏入了金国疆域。 此时宋金两国虽在泗州一带偶有摩擦,但是西起临洮路的西宁州,东至淮南路的楚州,两国防线的边界东至淮水、西至秦岭大散关,大体上已是定下来了。 出襄阳府往北,行了几十里路,还没见到宋兵的踪影,却遇上了金人的盘查。 赵与愿和一伙商旅客人为伴,众人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当下并不惊慌,送上一份早已备好的孝敬。金兵笑纳在手,随意查了查金国朝廷给两国行商之人发下来的路引,又拿去三五件货物后便即放行。 此后一路穿州越府,沿途所经之处计有唐州、蔡州、邓州、许州等地面,都是些通州大衢,百姓纵然疾苦,在金人兵威弹压之下,倒还不敢为盗。不数日间,侥幸平安到达了开封府。 开封古城历经战乱摧残,人烟凋敝,只因地处交通要道,八方汇聚之所,故而这些年来渐复生气,虽已无复当年那清明上河模样,酒肆铺面也颇见繁荣。众商贩自去卸卖货物,或是继续向中都赶路,只有赵与愿说是要探访亲友,辞别众人又折而往西。 三日后,行在黄淮平原上极目北望,面前一座巍巍高山已是出现在视野之内,横亘在辽阔大地上阻住了去路。赵与愿二人望山而止,下午寅时投宿在山脚下一户农家。 农家老翁得知他们第二天要上山,当下只是不住摇头,操着当地乡谈说了几句话,只把这二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老翁的儿子急忙上来打圆场,卷起了舌头说着不咸不淡的官话,道是他爹担心家里地方小不够住,不肯留宿他们,随后呵斥了那老头几句,老翁摇着头扛了个锄把出门给猪圈松土去了。 老翁的儿子殷勤招待二人住下,把他跟媳妇两人的房间腾出来,再换上两床半新不旧的棉被,又在屋子里烧上了一炉火,以抵御晚间寒气。赵与愿见这小伙子服侍得恭谨,第二天清晨出门时,加倍的打赏了十两银子。 上山后依山路而行,走了两个多时辰,正待要休息一下,朱勇能眼尖,忽然发现路边枯草丛里竖起一块告示牌子,上面写着一行黑字:“近日山中大雪,从即日起封闭上山道路,望信男女谨识。” 看看落款日期,这块木牌立在这儿快一个月了。 朱勇能看完,大骂那乡下小子不老实,问他上山路径就讲得一清二楚,却瞒住了这个事情不说。 赵与愿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昨天那农家老翁倒是想告诉他们,可惜他们听不懂他的说话,后来又被他儿子拿话岔开了。这小子狡狯得紧,生怕他们听说封山就折返,挣不上房饭钱,就假作不知封山之事,使了这么个小伎俩。如果此时他们回头下山,保不奇还能看到他正站在山脚下等着欢迎他们再去光临他的寒舍。 赵与愿犹豫一下,想想前世爬这座山时,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如今虽然没有车马代步,但是这两个时辰走下来,相去应该也不会太远,说不定再走一走就可以到了,否则的话只能等待明年开春之时再来拜山,那又如何耐得? 歇息半晌,命朱勇能在路边树上折了二根粗枝,以防前面有雪时作探路之用,随后这二人接着前行。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山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皑皑白雪,路边山岩、树木、草丛之上到处可见冰雪覆盖的痕迹,裸露在外的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而道路也变得滑溜起来。赵与愿学着后世的法子,与朱勇能解下衣带系在一起,两个人互相扶持着慢慢往上挨,只盼顷刻能到。 再转过一个山角,忽觉眼前光亮无比,大异平常,赵与愿急忙抬头望去,一看之下不由得瞳孔收缩,嘴巴却张得老大,再也合不拢来。 只见面前山岭重叠,峰峦交错,乃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白色天地。向上望去,一根玉柱擎天,茫茫前路不知尽头;向下看去,万丈深渊无底,飞鸟尽绝人踪全灭。一条狭窄小径横架在群山之间,松涛如雷,冰棱似铁,寒风夹杂着雪沫挤压得他们缩身在岩壁角落里喘息维艰。 此时再想回头也不可得,下山之路只有更加凶险。二人别无它法,只能鼓勇前闯,这时也顾不得依路而行,好歹先找个山洞什么的避避风寒,免得被冻成少室山上的两根冰棍。 又勉强往前蹭了二里路,面前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坳,耳边风声渐渐止歇下去,赵与愿松了口气,正想抬头打量地势,忽见走在前面探路的朱勇能脚下一滑,踏在一片被积雪掩盖的断涧之上,紧跟着身子前冲,头上脚下便向道旁的深谷中坠落下去! 赵与愿被他下跌的势头一带,也随着向前倾跌,踉踉跄跄的险些滑倒,手边没有凭借之物,大惊之下想立个马步站稳,但是凭他这点微末功夫又怎能阻得住?朱勇能的身子只在空中稍稍停顿了一下,一股大力又把他扯了过去! 012 有僧则名 好在朱勇能也是习武多年,虽然苦不甚高,身手还算敏捷,借着赵与愿那点拉力,他在空中急忙翻转身体,伸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将身子稳住,随后全身紧紧地贴在山崖上不敢稍动。 此时赵与愿已经被他扯到了断梁边上,当下用上了自己最拿手的狗吃屎功夫,给自己在脚下使了个绊子俯跌在地,这才消去了前冲的势头,却也把小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山梁之外。天气虽冷,他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赵与愿一点一点地从断梁上缩回身来,仰面朝天躺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过得一会,赵与愿慢慢回过神来,探头出去看朱勇能,只见他正在下面努力向上攀爬,只是山崖陡峭,可以借足之处极少,凭他之力绝无爬上的可能,而自己年小力弱,也根本拉不起他来。赵与愿大声冲朱勇能喊话,得知他并未受伤,稍觉放心,从身上解开腰带拴在山石上,站起身来举目四望,想要寻个救人之法。但是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岭之间,又哪有什么法子好想? 当日少室山上的情势,其迫蹙凶险之处,休说是赵与愿以前未曾经历,便是在他其后的几十年征战生涯中也是绝无仅有。此后纵有险阻,总也由于他武功高强,调派有方,往往将危难化解于无形之中,说起来也是受了这次磨难的影响,行事再不敢冒失妄动所致。朱勇能与他同此患难,此后死心塌地追随一生,最终成为他手下开国大将之一。 关于此次事件的详情,由于涉及到赵与愿前往少室山的目的,与帝国宣传的主旋律颇相抵触,所以在《大宋帝国史》当中只是用春秋笔法稍加叙述,一笔带过,倒是坊间流传了不少经过演义的版本,庶几接近于事实,而朱勇能也因此遭到了赵与愿的怀疑。 一次赵与愿设计灌下他几大壶酒,然后套问他今日之事是否曾有外传,哪知他一听到大帝询及此事,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手划脚地演义起来,一口咬定当时大帝仅凭一指之力就将他二百来斤的身子从悬崖下拉起,甩到数丈高空之后又轻轻落地。他由于飞得太高,趁便在空中手打凉棚四下里观瞧,终于发现了少林寺的方位所在。 赵与愿大汗,遽起,离席而去。未几,有司开始彻查此人以往所报军功是否有不尽不实之处。 赵与愿正在一筹莫展之时,雪地上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呼喊之声,似是由一群人发出来的。他在山坳中走了几步,循着声音从路旁树枝的缝隙里向下望去,发现深谷中原来有好大一片空场,远远可见一群剃着光头的和尚们在那场上练武,一板一眼练得甚是起劲。 果然是天下武学正宗啊!看到了这一幕,赵与愿心中五味杂陈,不由感慨地想道。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这种天气下还能坚持练武,也就是少林寺……低级僧众会这样干了。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高深武学是这样大锅烩练出来的。也难怪金人在占据中原之后没对这些秃子们下手,想来一是少林武学已日渐衰微,没出来什么了不起的高手能对金人构成威胁,二是他们根深蒂固,与江湖上各种势力都盘根错节,三来就是这些脱光了膀子的楞小子们数量着实不少,一旦惹毛了他们,大家都还俗下山,单只娶妻一事,也将给社会治安带来极大的隐患。 接下来便是一出“十三武僧救宋王”的经典桥段。那些和尚们在赵与愿的呼救声中拍马赶到,帮着救起了朱勇能,又急忙背负他二人抄小路到了少林寺中烤火喝汤,好歹是把他们冻得只剩下的最后一口气给续上了。随后赵与愿便与朱勇能二人在少林寺中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直到第二年开春雪化。 这四五个月当中,赵与愿在少林寺里闲来无事,除了去各处佛堂随喜一番,顶礼膜拜一二,显得他也确实是志心礼佛,再有就是去什么达摩院啊、罗汉堂啊、香积厨啊、菜园子啊、藏经阁啊等等地方随意散散步,参观游览嘛。 什么?达摩院乃是寺中武学重地,外人禁入?我给钱……给钱也不行?哦,那算了,我就是问问。罗汉堂……好好,我走我走,你不用拿一对牛眼珠瞪我。香积厨……啧啧,居然比皇帝老子的御厨房还要干净,看来炒菜之时还真是不放猪油的说……菜园子。喂,方生师父,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没见我被人打了吗?这个地方又怎能休息养伤? 方生小和尚这几天一直陪着赵与愿在寺里闲逛,与他日渐亲厚,听赵与愿这样说,不由为难起来,埋怨道:“谁让你刚才瞎说来着?我们香积厨里的火工头佗也不是好惹的,你说他在菜里放猪油,他还有不打你的?我只想带着你赶快跑开,现今却到了菜园子。你忍一忍吧,等我看那头佗离去,再带你回僧房上药包扎。” 赵与愿心想,火工头佗不是在四十多年前就反出少林寺了么?怎么还在寺里留下了苗裔?妈妈的,这一顿凿栗打的,相信就是当年的苦智禅师来了也禁受不住啊! 他左手摸着头上的大包,右手向前一指:“出家人不可打诳语。那前面不就是一座僧房么?快带我前去包扎!” 方生扭头一看,只见在菜园子旁边不远处,有一座三层高的朱漆楼阁倚山而建,飞檐斗拱,绿瓦红墙,屋顶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滴水檐下铃铛随风而响,雪地上一行足印曲曲折折地通到了楼阁前的台阶上。 方生摇头道:“我没骗你,那不是僧房,是……咦,对了,我们可以去找觉远师兄啊,他为人最好,定会给你治伤!” 说罢,方生领着赵与愿向那座小楼走去。 赵与愿听着觉远这名字十分亲切,恍惚间思绪又回到了那个纯真烂漫的年代,不由想起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少林寺、觉远、牧羊女、阿黄。一首久违的老歌也同时在心中唱响:野花香啊啊啊,春光俏啊啊啊…… ……哦。不好意思,唱错了。应该是:日出嵩山岰,晨钟惊飞鸟…… 013 九阳真经 方生走上台阶,敲了敲阁门,嘴里叫道:“师兄,觉远师兄!我是方生啊,快给我开门!”言语中很随便的样子。 过不大会,听得小楼里有人过来开启门闩,随着“吱呀”一响,一名二十多岁的光头和尚走出来站在门前,看上去面容甚是和善。 方生跟这个和尚互相打了问讯,一个口称“觉远师兄”,一个回答“方生师弟”,彼此见过了礼。 方生介绍道:“师兄,这位小施主是来寺里进香的,我们寺里那个火工头陀真是横蛮得紧,居然把小施主打伤了!”方生跟赵与愿交好,便一句不提其实是他惹祸在先。赵与愿也连忙很配合地“哎哟”了两声。 觉远果然是个厚道人,一见赵与愿头上带伤,赶紧把二人让进藏经阁一层坐定,又找出伤药来给他涂在肿包上。 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让赵与愿也小小的吃了一惊。抬眼打量屋内陈设,只见四壁摆放着几十排书架,满满地堆列了数千册书籍。书架前有一个小巧的铜火炉,炉上“波波”地烧着一壶热水。 赵与愿心想,这可有些难办。这么多书放在眼前,就算觉远同意,我自己找也要找半天啊!转念再一想,既然这个觉远和尚好说话,不如跟他打个商量也罢! 心中盘算已定,开口说道:“觉远师父,多谢你的伤药,此刻我已感觉好多了……哦,此间就是少林寺中鼎鼎大名的藏经阁吧?其实我此次不远千里来到少林,便是为拜佛求经,为此还险些冻毙于少林寺外,实在是好不凄惨……方生,你倒是说句话啊!是不是这么回事?”方生被他捅了一下,连连点头表示此事属实。 “……如今我想求借这阁中佛经回去研读,不知可否?” 觉远把水壶从铜炉上取下,斟了三盅茶端上来,随即合什道:“小施主小小年纪却是心向佛法,实属难得,自无不可之理。” 赵与愿拿起一杯茶端在手中,轻轻抚摸茶杯,感受着水的温热,不疾不许地点头笑道:“呵呵,那就多谢觉远师父了。只是我看这藏经阁共有三层,那么不知上面两层的藏经可借读否?” 觉远轻抿一口茶,缓缓答道:“上面两层以少林武经居多,另有几位师兄看管,虽不禁人翻阅,只是寺外之人却须方丈允可。如今小施主只求借读佛经,也无不可。” 赵与愿有些紧张起来,一只手掀起了杯盖,又停在半空,看着觉远道:“哦,觉远师父,我对武学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精研一下楞伽要义。不知那《楞伽经》可借阅否?” 觉远一愣,道:“阿弥陀佛!《楞伽经》乃是佛祖在楞伽岛上说法的要旨,宣说大乘佛法,其明心见性之处,实可促使世人向善,立地成佛!小施主少待,我这就去取经来。” 觉远心想,这位小施主说了半天如此热闹,原来连《楞伽经》也没看过。嗯,倒也难怪,小施主这般小小年纪,能看懂一部楞伽已是难得,再高深一些的恐难理解。 正待起身去取经书,忽听赵与愿叫道:“且慢!觉远师父,不瞒你说,我从五岁即起始读这部经书,至今已读了三年之久,却仍有许多疑惑不解之处……” 觉远心想,果然如此。 “……我听人说,少林寺中藏有一部四卷楞伽,乃是昔年达摩祖师东渡时所携的天竺原经,故此又苦学了三年天竺文字,只想来少林借原经一观,以解心中之惑,说起来也是极其辛劳。此番我远道跋涉而来,险些冻毙于少林寺外……方生,你倒是说句话啊!” 方生翻了个白眼,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你看,方生师父也是这样说……” 忽听方生叫了一声:“不对!” 赵与愿急忙拿眼瞪他:“有什么不对?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小和尚更加不可!你敢说我不是差点就在你们山上冻死了?” 方生道:“你刚才说你五岁读经,读过三年,随后又学了三年天竺文字,那你现在多大了?” “……我有说过‘随后’的话吗?我是说同时学的。同时学行不行啊?” 方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赵与愿把茶杯放在案几上,开始慷慨激昂地背诵起来:“当今世上,《楞伽经》仅有三种汉文译本遗存下来,一是刘宋时阿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巴陀罗宝经》,共有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所译,名曰《入楞伽经》,共有十卷,世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宝叉难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有七卷,世称‘七卷楞伽’!然!这三种汉文译本,皆不能解我心中之惑也!觉远师父,我此番远来少林,险些冻毙。方生,你倒是……”见方生不睬,悻悻地续道,“……如不能见到达摩祖师携至东土的这四卷原本,想我不但数年苦学天竺文字,一朝付诸东流,更须以年幼力弱之身,远涉天竺访求真经!若果真如此,实是上负玄奘法师西去求经之苦,下违达摩老祖携经东来之意啊!……觉远……师父……”赵与愿把手捂在脸上,满满当当一副心灰若死、悲痛欲绝的模样,却偷偷从指缝里瞧觉远的脸色。 他这一席话说下来,连方生也在旁边听得呆了,张着大嘴看觉远的反应。 不知觉远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只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伫立良久,终于双手合什施下一礼:“唉,唉……小僧知愧!唉,只因小僧近日读这四卷楞伽原本,方始有一些心得,是以起初颇不愿让小施主借去。如今……唉,总是因为小僧心中贪念未去,佛法不精之故。小施主不必忧心,小僧这就去取楞伽原经!”觉远说完一转身,磴磴磴地走上楼梯,只见他僧袍抖动,身法快捷,瞬间就消失在楼梯口,显是心中激动已极。 赵与愿一看奸计得售,不由松下一口气来,拿起几上香茶一饮而尽,坐倒在椅子上舒畅无比。 方生凑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于愿,我想跟你多学一门外语,不知可否?” 014 水不在深 南宋嘉泰三年(宁宗庆元七年后,改元嘉泰)三月。巴北成州。 成州位于大宋帝国利州西路与京西南路之间,北靠秦岭山脉的饶风岭,南接沔州及兴元府,西去阶州、西和两州,不上数百里地更可远达今日的青海省西宁市,东向凤州,却是远离南宋都城临安。 成州地北贫瘠,出城之后直至饶风岭下全是一片沙砾土石,自古以来便无人烟,如今只在上面整整齐齐地搭建着几百座茅屋。出城向南有千顷沃野可供耕种,并有嘉陵江分支流过,灌溉便利。城南良田这几年经过成州官府的大力垦荒,倒也粗具规模,只是除了府兵屯垦的那数千亩田地而外,其它民田皆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散布其侧,尚且不成气候。 城南二百里地左右的小余村,里面住着一户小小人家,连家主张大节在内不过五人而已,可用劳力也仅三人,今年却向成州官府租种了六十亩地。 去冬以来,成州雪少雨稀,本来又是一个大旱之年,但成州官府已在去年修成一道引水渠,恰恰离张大节的庄稼地不远,这不由得张大节不动心,正打算咬咬牙豁出去上一年的收成不要,请催税甲头来家里吃顿饭,顺便打听一下这个取水费究竟所需几何,没想到新年刚过,官府便派人下来筛锣通告,不仅取水费一文不收,官府还将在渠边构筑一个大型水车,任凭农人自行取水,而农人只需承担水车的维修费用即可。 这可让张大节乐翻了天! 说实话,水车是什么东西,张大节还没搞明白,只是从官府来人的通告中得知,无论距离远近,水车都可送水到田,而且水量多少可以任意控制,要它怎样便怎样。这下子张大节也不去理会什么甲头了,赶着在春耕开始前,带着家里所有的积蓄进了一趟成州城,先是向官府备案,在来年租种六十亩地的合约上画了押,接着便从城里最大的那家“成记铁铺”买回来两把精光闪闪的钢头犁钯。官府对这种家伙什已经宣传了一年多了,张大节迁来不久,以前还心存观望,不敢下这个狠心,如今见官府当年的承诺都一样样兑现下来,又看别人用得眼热,心说大儿子当兵吃粮,二儿子和小闺女还不到花钱的年纪,大不了我老两口再背上几年债,是好是歹就赌这一把了! 眼看明天就要开始春耕了,张大节晚上睡不着觉,手里拿上还没用过的钢钯,在月光下摸黑走上渠岸,倚着刚建好的水车坐在地下,耳中听得车叶呀呀,水声哗哗,一颗心渐渐踏实下来,上下眼皮也打起了架。迷迷糊糊之中,心里还转着一个念头:谁敢来打这宝贝水车的主意,就先要了我这条老命去! 张小虎早上起来没见到爹,只有娘在灶下忙碌,问了一声才知爹是去渠岸上了。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又赖了一会床,直到娘连声喊他起来,这才捅了捅睡在身边的小妹,说道:“小妞儿,快起来,娘要生气了!” 八岁的小妞儿却比他二哥醒得早,躺在炕上想着心事,一听二哥叫他,翻身爬起来,趴在小虎耳边轻声问道:“二哥,你说今年如果收成好的话,爹会不会送你去城里念书?” 张小虎一撇嘴,道:“谁稀罕念书?我再长大两岁,就要像大哥一样,去饶风岭参军!现今成州兵一入行伍便是‘效用’阶级,却不必黥字,粮饷高不说,军营里也教识字,还是不要钱的!” 小妞儿呆呆地出了会儿神,说道:“要是爹能让我去就好了……昨儿个跟娘去集上,他们城里那个什么‘成州一小’的娃子也来集上演大戏,真是好看!唉……” 张小虎扭头看了看,见小妞一脸的希冀,眼中露出极度渴望的神情,于是怜爱地拍了拍妹妹的脸,说道:“小妞儿,快别想那些了。你没听大哥说么?在一小念书的娃子都是城北‘器技库’家里的,寻常人家的娃子哪有机会进去?器技库那些人最早跟着兴大爷过来,早年间没少跟着兴大爷吃苦,兴大爷办这个学堂就是为了奖赏他们的,其它地方哪有工匠家的娃子进学堂的?我们又哪有这个福气!” 小妞儿不吭声了,眼中泪光一闪躺在炕上。张小虎在炕角拣起衣裳穿上,正要跳下炕去,却听小妞儿冒出来一句:“他们演大戏就是要招外面的娃子!” 吃晨饭的时候张大节也没回来,张大娘有些担心,随即一想,丈夫种地的心重,怕是等不及回来吃饭就直接下地了,于是叫张小虎吃过饭不忙放羊,先去给爹送饭。哪知小妞儿突然想起来,昨天在集上听人说起,最近南边沔州的官老爷派了不少差役到这边来催税,如若不缴就抓人,西边和东边好几户人家都被抓了人去。 成州与沔州本来就比邻而居,历史上又属沔州管辖,故此两州相邻的很多地方也说不上应该由谁来征税,成州官府税少,于是许多两州交界之处的庄户便自称是成州人。以前沔州官府碍于燕王府的颜面,对这种事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征不来多少,又何苦为了官家伤了自家?如今成州地面渐有生气,征税这件事才变得有些趣味起来。 张大娘不知就里,被女儿说得怕了,急忙从炕席下翻出刚签不久的合约塞给小儿子,让他赶紧到地里去一趟。 张小虎离开家后一路飞奔。他们这个村子仅有十几户人家,不大会儿功夫就出村,站在地头一望,自家地里没有爹的身影,张小虎转身又往渠岸上跑。还没到渠上,远远就望见有十几个人围住爹站在岸边,指手划脚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张小虎高举合约,边跑边喊道:“成州官府文书在此!我们是成州良民,不得动粗!” 015 有人则灵 那些人听见喊声,都转身往这边看来。 张小虎一见其中几人衣履形制,俨然便是官府中人打扮,心中更急,三两步跑到近前,将合约举过头顶,把合约上成州官府鲜红的大印亮给众人看,大声道:“看到没有!这是成州官府的大老爷亲手盖上去的,你们快把我爹放了!” 那些人看看合约,又看看张小虎,然后大家一齐去看张大节,忽然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张小虎被众人笑胡涂了,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错事。这时就听张大节笑骂道:“虎娃子,你这是在做甚?这些大老爷都是从城里来的,人家还不认得你这张文书?快收起来了!” 张小虎一听他爹说是从城里来的,这才知道自己把成州官差错认成了沔州官差,一下子脸羞得通红,低下头站到张大节身边。 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笑道:“哈哈,不错不错,小猴儿崽子怪机灵的,胆儿也不小,看这小子的样儿,我们要是敢动他爹一下,他就要跟我们拼命了!”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张小虎恨不得跳进渠里去,心中羞愧万分,对另外一个人的问话就没听到。张大节代他向那人回答了几句,大致说什么“乡下孩子不懂事”什么的。 张小虎慢慢定下神来,这才听清了他爹说的后半段话:“……没念过书,就是他哥从饶风岭下来的时候教过一些。” 那问话的人道:“哦,原来你把长子送去当兵了。嗯,怎么样,家里还忙活得开么?” 张大节叹着气摇了摇头:“头前几年地少,也还凑合,这不今年又多签了十几亩,实在照顾不得,只好从前头刘村找了几个人过来帮忙。唉,又要背上几年的债了!” 问话之人看了看站在最外围的几个衣衫破烂的庄户人,点点头道:“嗯,刘村是沔州治下。”不再言语,心中却想,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敢生出这样的心思,宁肯背债也要多种些地,却是谁给了他这个胆子?实是叫人想不到……更有谁能想到,早在五年前,不然,算来应该是在十年前,便有人把这般场景写在纸上、描在图上展示出来?……嘿!好一个“赤字经济”,我苦思数年不得,今日居然从一个乡下农夫身上悟出!凤兮凤兮…… 那个尖细嗓子的人笑道:“赵相,今儿个回去可得给老赵说道说道,让他把手下人的这些粗口给改一改。现如今一说起我们的府兵,都是叫做‘岭上下来的’,却让人听不明白,到是官兵呢,到是山贼呢?” 赵汝愚听了不禁莞尔,身边那些人一阵哄堂大笑。张大节这些庄户人听得似懂非懂,也陪着笑起来,只有张小虎听得极不入耳,认定这个公鸭嗓子是在嘲笑包括他哥在内的一众成州兵,不由得恨恨瞪着那人。 那人却对张小虎很感兴趣,见他鼓着眼瞪自己,便从衣袖中伸出手去摸张小虎的脸,嘴里还笑道:“小猴儿,你小名叫虎娃子,大名呢?给公公说说,公公去找你们兴大爷给记下来,今年就可以进一小了。哟,对了,你也姓张,还真是公公的乖孙子!” 张大节等人一听,这些人居然和成州燕王府的管事赵全兴相识,无不惊讶地张大了嘴,膝盖已经有些发软。张小虎听了也是一惊,猛然间想起妹妹那张垂泪的小脸,把牙一咬,对张保伸过来的手不闪不避,说道:“张公公,我还有个妹妹也想进一小。我情愿今后服侍公公,还请公公成全!” 张保见张小虎眉目疏朗,虎头虎脑的,本就有三分爱他,这一听他语音清脆,应对得体,当下喜欢得不行,咧开嘴嘻嘻直笑,手也在张小虎脸上摸个不停。 张保与赵全兴二人都是跟随小燕王多年的了,在燕王府里共事已久,所以张保觉得送一个孩子进一小有什么难办?又想在外人面前显显自己的能耐,于是满口应承下来,跟张大节父子二人说话更是亲热。 此时的赵汝愚已经是两世为人,目前的官方身份还是个死人,所以慢慢的就对从前的很多讲究都看得淡了,到成州之后还真是脚踏实地,亲历亲为,做一些实事。他今日下乡体察民情,主要是为了探访沔州差役在成州地界上乱征税赋而来,当地甲头已经向他做了汇报,方才又见了张大节父子二人,对此事就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 赵汝愚知道,去年刚上任的沔州都统制吴曦是当年张浚帐下的抗金名将吴玠、吴璘兄弟一脉,是追封信王吴璘的亲孙子,节度使吴珽的次子,正儿八经的忠义之后。 说起吴璘其人,在历史上也是大大有名,他一生征战抗金,多立奇功,后来出镇兴元府,在汉中修复古堰,灌田数千顷,使当地百姓受益非浅,吴氏一族在巴蜀之地声望极高。在战场上,吴璘总结创新了所谓“垒阵法”,即以长枪兵排坐在前面,不准站立,最强的弓箭手跪于其后,最后面是神箭手。待敌人距阵地百步时,神箭手先射,距70步时强弓手齐射,敌骑临阵时,长枪刺敌战马和骑手。同时,在布阵时先将骑兵以铁钩相连,在前面遮挡,等布阵完毕后,骑兵退后。 这套阵法比起岳爷爷变化莫测、鬼哭神嚎的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兜底阵……直到十面埋伏阵,那还是比也没法比!不过也算是很不错的了,当年用以抗击金兵,屡建功勋。 到了孙子这一辈就差很多了,吴曦本来任殿前副都指挥,因为在临安郁郁不得志,故此纳赂韩侂胄,自求还蜀,到了沔州又飞扬跋扈,干扰地方,也不好好约束他的手下,屡次来骚扰成州,赵与愿虽是远在少林,却也得到成州报告,每一次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的。 赵汝愚在临安为相时就认识吴曦,对他的家世履历和脾气禀性一清二楚,知道这个人也不好惹,除非他愿意自己诈尸去吓唬吴曦,否则的话还是不要让吴曦知道成州有人想对付他的好! 016 大宋元帅 赵汝愚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觉得目前事态还并不严重,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老人家自己就不用出面了,还是让远在高山上的那个燕小王爷去头痛吧!说起来他在少林寺里躲了这么些年的清静,尽是以书信文字遥控我等,还叫我们亲历亲为,干点实事,如今轮也该轮到他自己了……嗯,五年不见,小王爷必定长高不少,武艺大进,又学会诸般少林绝技,正是下山大展拳脚的好时候!也该换我老人家去尝尝少林寺的素斋了,想必味道不错,要不他怎么老不下来呢? 赵汝愚心中计较已定,便准备带人打道回府了。这时,那边的张保在几个随从的撺掇下,也不说什么乖孙子的话了,干脆向张大节正式提出要收张小虎为养子。 赵汝愚看出来张大节父子二人都面露为难之色,颇有些儿不情不愿的样子,却只是微微笑着并不插手干涉。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张保和小燕王的关系了,燕小王爷身边的人想要收个大胖儿子还有什么使不得的?又不是白拿他的,按时价补偿好了。再说张保这人也不坏,虽然看起来有点色迷迷的…… 张大节父子二人早就看出来张保是怎么回事了,不用问,一定是服侍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燕小王爷的王府内监。宋时太监收养子之风还不像后来那么兴盛,好端端一个儿子要送给一个老太监,如果不是实在没活路的话,搁谁也不愿意。 张大节虽然老实巴交,不过他跟成州官府打过几次交道,感觉这里的官儿并不像其它地方那样仗势欺人,还是讲点道理的,当下鼓了鼓勇气,就想说出拒绝的话来。 张小虎今日鸿运当头,出门就闻喜鹊叫,昨儿晚上家里还爆了三个大灯花。一时思来想去打不定主意,一会儿想起了山上威风的大哥,一会儿又想起了家中哭泣的小妹,觉得哪一头都割舍不下,耳中听得张保嘎嘎拉拉说着自己幼年亲人早丧,很小就净了身,这几年就想着过继一个儿子了;又说小王爷不日将至成州,身边正好少个小厮服侍,太小的不合用,太大的又怕小王爷不喜欢,就是虎娃这年岁刚好。 张小虎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我愿意的!” 此言一出,赵汝愚哈哈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转身便往渠下走去。 张大节听得脑门上青筋蹦起老高,一抬巴掌就想扇一个耳光过去,待见小儿子脸上神情逐渐坚定起来,扬起头等着自己打他,一只手举在空中,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张保喜心翻倒,也顾不上理会那许多,左手拉着垂头丧气如失考妣的张大节,右手牵了神情肃穆如赴大比的张小虎,径直去了张家,把事由经过一说,毫不费力就把张家的两位女性,张大娘和张小妞搞成了两个泪人。正好保甲也在,张保便让保甲做了中证,又央着赵汝愚大笔一挥立下字据,于是这张有史以来最为珍贵的过继文书便由一位大宋宰相亲手起草,一位大宋权监亲笔画押,一位大宋元帅亲自卖身而诞生。 后人谈及大宋军史,总会为武人地位低下而扼腕,而叹息,甚而激愤不已。早年间大将军狄青,一位出身贫寒的盖世豪杰,一位面涅铜脸的奇诞英侠,多年戎马倥偬,立下恁大功勋,却上不见容于朝廷,下被一些州府吏蠹所羞辱、所欺凌,总因大将军量大,不致被这些小人气死,却活活气煞了吾等升斗小民,读史时忍不住便要颠倒时空,转世过去为大将军出气! 后来赵与愿在和自己的张大元帅相处时,从来不避讳大元帅曾经被过继给太监这一点,大元帅受赵与愿多年熏染,自己也不以为意,而且这些当事人无一不是大宋帝国顶儿尖儿的栋梁人物,在赵与愿有意无意的宣传刻划之下,这次过继最终被民间改编成了一次传奇经历并传唱千年,影响深远。 张保乐不滋儿的带了小虎回到成州,命人给梳洗打扮,又在燕王府邸摆酒庆贺一番,算是正式认领过门。到得晚间,张保叫过一个账房,由他口述,那账房笔录,把他最近一个月所见所闻的大小事件,挑一些重要的写了下来,末了特地讲了收小虎一事。写完后封上口,第二日便派人启程送往嵩山,交到仍然在寺中潜心习武的赵与愿手中。 在看到信中关于此事的汇报之后,赵与愿马上交待来人,让张保把人给退回去! 赵与愿当然不知这是张保给他拣了一个元帅回家,一看张保这娘娘腔想在自己家里养个小子,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霸王别姬》里那个变态老太监,不由得义愤填膺,本能地反感起来。这不是在咒我以后要家道中落么?不行,坚决不许,太不吉利!我现在都这么大了,身边还需要什么小厮来服侍?再过两年自己就可以加冠,这会儿不帮我留意一两个眉清目秀、和婉柔顺的侍婢丫环,还尽把野孩子往家里带! 送信人得了他的口谕,怏怏地回去了。 此时,赵与愿在少林寺里一住五年,已经把那部据传是达摩老祖亲手书写的《九阳真经》从头至尾念了个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闲来无事,还把老和尚那一笔瘦硬峻峭的仿王体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几年间修习上乘内功,对于他就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能力几乎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攀岩越谷,与仙猿灵猴共享世外桃源;冥思宴坐,伴流云飞瀑同求天地秘奥。 中华武学的内家功法,竟然精妙如斯! 现在赵与愿对于任何事情,都不再有以往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但从外表看来,除了个头长高了不少,仍然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弱冠少年,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要摔倒似的。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来吃小灶和吃大锅饭的区别了,尽管那些少林武僧一个个都把身体磨练得像是铜浇铁铸相似,腱子肉外翻、胸毛扎煞着,但在寺中遇到赵与愿时,众武僧仍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恭谨的回避,或许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原因,实际上那是一种对强者的发自内心的尊重! 017 少林方丈 其实早在两年前,赵与愿就把四卷真经通习一遍,九阳内功也有了三四成火候,平时在寺中与少林僧人切磋武艺,在保留着大部分实力的情况下,仍然横扫一切中下层武僧,并得到一院一堂两大首座的频频首肯。 去年岁首,为了验证自己的武功,赵与愿特意参加了少林寺一年一度的武学考评大会,最后凭借一路“太祖长拳”,连败寺中青年高手一十二人,就连号称少林武学的希望之星、近年来大放异彩的少林四十七代弟子之首,年方二十五岁的无色和尚,也在第三十九招上被他一掌打翻在地! 少林众高僧一片哗然! 赵与愿这几年武功突飞猛进,一招一式之间均比以前增强了极大威力,少林“了”字辈的高僧们早就在怀疑他是不是就像几十年前的火工头佗一样,暗中偷学少林内功心法,这可是犯下了少林寺的大忌!不过,在后来的调查中,这些和尚们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证据,即便把跟他走得很近的觉远找去问话,觉远也是据实回答,包括那四卷楞伽在内,于愿小施主从藏经阁中借去翻阅的全是佛经。 觉远到现在还傻乎乎地以为《九阳真经》不过是一些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而赵与愿也懒得跟他解释。 查无实据却事出有因,众高僧明知赵与愿的武功突飞猛进,一定是与少林有关,但是赵与愿的内功路数明显与少林不合,而且高僧们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点儿真凭实据,心里存下老大一个疑团,也只索罢了。 后来,“大帝武功来历”成为大宋帝国十大迷案之首,而少林和尚们在这件事上的暧昧态度却越发让世人们觉得少林寺的确是高深莫测,不愧天下武学圣地的称号。 一开始,赵与愿在进入少林寺之初,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来历,而老燕王也在后来知道了他是在少林寺中学艺,便不断地来人来信,在成州的赵柬等人那里也是如此,所以这五年相处下来,寺中僧人也约摸猜到一些他的身份,不过众人都是隐晦其事,从不宣之于口,也不过多询问,每次金人定期入寺检查之时,和尚们还多方替他遮掩,说起来也承了他们老大一个人情。 虽然赵与愿的武功初有小成,但是考虑到这些年少林武学走上了下坡路,他们关起门来自称自王,早就跟不上世间武学的发展了,“蛤蟆功”是什么境界?“九阴白骨爪”又有什么厉害?恐怕连少林寺方丈都说不出个究竟,所以这样想来,赵与愿觉得自己随随便便打败几个菜鸟和尚实在算不上什么! 正是为此,他给成州去信推迟归期,在少林寺里又多待了两年,也幸好这两年风平浪静,宋金之间都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才让他得以安下心来专注于加强个人战力,只是越到后来进展越微,始终无法进一步提升内力,近几个月来体内真气运转更是颇有窒滞之处,无论怎样努力也达不到经中所言“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的境界,倒有些“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的迹象。 在前世赵与愿曾经练过赵堡太极,知道其要诀就在于圆转如意、浑然一体。以前没有内力,只能在大架上穷讲究,现在有了内力再做不到,那就成笑话了。 赵与愿也明白这是一个瓶颈期,短时间内是无法突破了,眼看五年之期将届,他遂决意下山。 清晨站在少室山峰顶向四下里望去,但见天地一野,云海苍茫,披襟临风之际实是令人胸怀大畅。赵与愿迎着朝阳大声吟诵了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声音被内力传递出去,直激得山谷回响,落雪簌簌。 这一通发泄下来,胸中郁闷之气消散了不少,心情有些好转。 刚念完上半阙,忽听身后有人长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托佛,小施主好高的兴致啊!” 赵与愿苦笑一下,也没回头,说道:“方丈大师今日也有雅兴来观赏山景么?” 一个金披袈裟的老和尚从身后冒了出来,来到山崖前和赵与愿并肩而立,眼望群山叹一口气道:“只可惜这大好河山,如今却是半数沦丧于虏寇之手,老衲纵然有心赏遍江山美景,一腔热望总是受阻于途,不得不废然而止。总是比不上小施主这般豪情勃发,痛快淋漓的了。” 赵与愿听了一愣,平日难得听到从这位少林方丈嘴里出来涉及时政的言论,今天却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居然跟自己说起这个来了。莫非主席诗词真的是有这么大的魅力?他冷笑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了因方丈,这不是平日您教诲我的话么,怎么自己反倒忘了?” 这个了因老光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赵与愿这几年已经是领教过多次的了,也不再指望能用一席话就说服他放开寺中弟子随他前往南方助阵,不过因为离寺在即,忍不住便要讽刺老光头几句。 了因默然不语,良久方道:“人之所滞,滞在未有。出家人无因无果,四大皆空,原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却是老衲着相了。” 赵与愿这几年在少林寺里也读了几本佛经,当下说道:“昔年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众生方当大苦难之时,佛家当普渡众生,又岂能忍心专顾一己,还去讲什么佛法,诉什么因缘!” 了因最喜欢别人跟他辩论佛法,微笑答道:“世间之事,至尊莫如皇位、富贵,至下莫如被人作牛作马,其实都是虚幻,又何必为此苦费心力,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 赵与愿听了这话,当下便想学历史上那位牛人,上去给了因的秃脑壳上来几下,再说一句“打是不打,不打是打”。不过现在他还打不过这老秃驴,只好先咽下这口气,让他信口胡说好了。 了因见了他的神情,笑道:“小施主热心世务,心怀民生,老衲敬服。少林乃方外之地,却不能给小施主多大助力。这五年来小施主在我寺中勤修佛法,勇猛精进,想来鄙寺也只不过是有一些小小的灯饭微功罢了!”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赵与愿的短处。了因说什么“勤修佛法,勇猛精进”,又说“灯饭微功”,实际却是暗指赵与愿的武功造诣一日千里,只怕是与少林寺有着莫大的干系,倒把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了因说这番话倒不是想继续追查,不过是点破一二,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 赵与愿叹道:“了因大师,明日我就要下山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这五年来的看顾。适才失言之处,还请莫怪!” 了因微微一笑,道:“小施主何须介怀?五年相聚,也不过是缘法如此,强求固然不得,强舍更是嗔悖。譬如老衲约束少林弟子下山一事,在众弟子来说其实是他们自己的缘法,强求不行,强……” 赵与愿听了又惊又喜,这几年受少林寺的佛法薰陶也不是白给的,当即便听出了因之意,接口道:“强舍更错!那又何妨随缘呢!是么,大师?” 了因双手在胸前合什,低眉垂目,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嘴里轻声诵起了佛号。 018 逐出山门 赵与愿说什么也没猜到,原来了因和尚起个大早跟在他屁股后头爬山,竟是给他送一份大礼来了! 从了因刚才话里的意思来看,只要少林弟子跟他有所谓“缘法”的,就可以和他一起下山,虽然他也不可能跟阖寺上下几千名僧众都有缘法,不过像觉远和尚、未来的少林罗汉堂首座无色、达摩堂首座无相、更未来的少林高僧方证、方生大师等等这些人,拉上十几二十个来充实一下成州的人才储备库,又有何不可?虽然目前这些人武功不高,地位不显,但历史证明,众人均具备脱颖而出的能力和潜质,个顶个儿的好苗子啊!了因老和尚如果知道这些将被他放在自己造就的血与火的熔炉里好好锤打一番的,都是未来少林寺中的菁英们,还不定会心痛到什么地步! 看在了因终于答应放人的份儿上,赵与愿对他刚才悄没声地走到自己身边,而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所产生的那一点点不快也消失在九霄云外了。五年修习九阳神功,结果这门神功并没有他想象当中的那样威不可挡、打遍天下,居然连少林寺方丈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不过,好歹人家也是一个大寺的方丈,既是想跟自己开个玩笑,咱堂堂燕小王爷也不是开不起,就是丢个人也不是丢不起。要知道,这可是少林寺的方丈啊! 九阳神功练到现在,赵与愿心里也逐渐开始明白了,后世的金大侠为什么要让佛门的《九阳真经》在郭杨时代之后出世,这实在是很有讲究的。如果把它放到郭杨的时代,毕竟还是稍差了一筹的。 外来的佛家东西终究是比不上我们中土道家自产的“九阴神功”啊! 据金大侠考证,从春秋时期的吴越时起,直到清朝乾隆年间,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一位少林高手能够称霸武林。北宋时期的少林弃徒虚竹子够厉害吧?却是在尽废少林功夫,又另行学了一身道家逍遥游的武艺后才算在武林中扬眉吐气,最终抱得美人归。游坦之倒是学了个半吊子的易筋经,也被神勇无敌的乔峰打得无还手之力,而令狐冲压根儿就不屑去学那个小本本的易筋经。大理小佛国的一阳指本来也拿不到台面上,只是因为它命够长,后来武学衰微才让它搏了个五绝之名。当年的段誉又怎么样?六脉神剑再厉害,还不是学了道家的凌波微步和北冥神功才得以存活。所以说,道家比佛家强,这是一个真理! 有人不同意,又提起了少林无名老僧。据说此人乃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高手,谁搁在他面前都不够看!只是众人有所不知,据考证,无名老僧实与无崖子、童姥、李秋水这一干人有着莫大渊源,武技乃是源于道家而非少林!不信者自去查阅可也。 时至今日,赵与愿迫于形势,无奈之下凑合着练了一本《九阳真经》,心里那叫一个冤啊,咱亏大发了!要知道,现在可是前郭杨时代! 了因不知他转着什么念头,也不理会,诵完佛号后随即转身下山,赵与愿急忙跟随其后。二人都是身法快捷,不一刻下山进了少林寺。了因命人撞钟召集全寺僧人,说是有要事宣布。 片刻过后,少林寺内钟声镗镗大作,连续不断,寺里寺外的僧人们听到钟声,都急忙赶往大雄宝殿。 少林寺中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之外,向来极少召集全体僧众,众僧心中纳罕,仍是依序各按行辈排列,上千人静悄悄地聚在殿内鸦雀无声。 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南无释迦如来佛!” 了因方丈与了字辈的六位高僧从后殿缓步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了因等人先参拜了殿上佛像,随后分别坐下。 了因从怀中掏出一页黄纸,向座下侍立的大弟子天鸣和尚说道:“天鸣,你来念吧。” 天鸣似是早已知道原委,当下接过纸张站在众人面前,叫道:“四十七代弟子无色出列!” 站在人群中的无色和尚一听师叔叫他,急忙走出跪在佛祖像前。 天鸣又接着叫道:“四十七代弟子无相出列!”无相也跟着走出。 接下来天鸣又连着点了十五个和尚的名字,都是平日跟赵与愿关系不错,而他也着意结纳的一些人。天鸣最后叫道:“觉远出列!”觉远是职事僧,在藏经阁中领一份闲职,并不在少林弟子正式排名之列。 等这一十八人都齐齐跪下了,天鸣展开黄纸,朗声念道:“近察四十七代弟子中,有无色诸僧,四十八代弟子中有方证诸僧,另有藏经阁管事僧人觉远一名,在寺中无心我佛,尘缘未尽,着令夺去剃度牒牌,即日开革出寺,永不得入少林!” 殿内众僧闻言,登时一阵大哗! 无色诸僧一齐震惊抬头,无色更是激动得站了起来,抢前几步向了因道:“方丈!弟子等有何过犯,竟被逐出寺外?” 这其中只有方证一人虽然激动,还能较为控制自己的情绪,略一思索,眼光便向殿角处看来,正好和赵与愿这个罪魁祸首四目相对。 赵与愿心中也是苦笑不已。这个了因老秃驴,表面上看来慈眉善目,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哪知行事竟是如此厉害!他本来还打算先拉这一十八人下山,日后找机会在他们身上搞点事情出来,那时候少林寺或是护短,或是被牵扯上了关系摆脱不开,说不定就此被他拖下水来。如今了因这一手,彻底绝了他这个念头! 赵与愿向方证耸耸肩,无奈地摊开双手,意思是跟我可没有关系啊,全是上面那个老和尚在作怪! 了因一俟宣命完毕,看也不看无色等人,起身便走入后堂。无色等还想追上去,都被天鸣严厉地喝止。 大殿上忙乱半晌,经过众僧人的解劝,无色这十八名僧人逐渐止住了悲声,在赵与愿假惺惺的拉拢安慰之下,随着他回了僧房。 这些年轻僧人当中,年纪最大的无色二十五岁,最小的方生十六岁,平时大家伙儿在一块儿练武交谈,都隐然以无色为首。无色为人最是豪迈豁达,在起初的伤心过后,就把心事丢开一边,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 十七名僧人加上一个小燕王,众人把三十六只眼睛都盯在无色身上。 019 十八罗汉 无色坐在那里,皱眉思索半晌,抬头看着赵与愿道:“于愿,这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想让我们跟你走,就撺掇着老方丈撵我们下山,是也不是!” 赵与愿知道这些光头们对少林寺的感情,如果被他们误会,只怕最后反而弄巧成拙,连忙辩解道:“哪有此事!无色大……哥,你想我是何等样人,又怎能说得动方丈?我说什么方丈就能听什么了?我的确是不知情啊!” 无色瞅着他道:“说的也是,你究竟是何等样人,我们确是还不大清楚,既然你能把方丈都说动了,想必来头不小!” 赵与愿咧嘴苦笑道:“无色大哥,你怎么就把罪名给我坐实了呢?我也是今日早间在山上偶遇方丈,才听他说起这回事。”于是把跟了因的对话又向他们复述了一遍。 虽然赵与愿确实存着这个心思,平时也没少向了因方丈提起,但如果不是了因突然变得这么积极主动,他又能有什么法子?至于把无色这些人赶下山,今后与少林彻底断绝关系,更不会是他的本意! 赵与愿把这些情况向众人明明白白地解释一遍,又接着道:“如今我也不必相瞒,我其实是大宋国燕王之子,姓赵名与愿。前日我自称‘于愿’,也不算欺骗各位。今日我正式礼聘各位随我前往成州封地,助我做一番大事业出来!” 众人一听他自报家门,无不惊讶地睁大双眼。原来他们只以为这位神秘的“于愿”来自南宋巨室之家,却不知他的身份竟是天潢贵胄、太祖嫡裔。要说少林寺里这些人虽然身在北地,也接受金人统治,其实心中却都以大宋子民自居。想到这几年和一位正儿八经的赵宋小王爷共同生活、共同学艺,众和尚都有些莫名的兴奋。 这时,方生小和尚闷闷不乐地蹦出来一句:“还说不是你!你以小王爷身份下令,方丈自然是听你的!” 众人一愣,又都大笑起来。方证笑着过去拍拍师弟的肩膀,安慰几句。 说到今后去留之事,赵与愿拿出以前赵柬和赵汝愚定期汇报的成州概况和未来愿景,摊在桌上向众人娓娓道来: 成州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招蓄并重,目前共有二万三千九百五十户,老少丁口十余万,已是一个中等州府规模。平均五户抽一丁,合计府兵四千余,组建一军。为了提前向那位即将出道的南宋抗金名将孟珙表示敬意,赵与愿将之命名为“忠顺军”,分为左右两军,番号分别为“天武”、“神卫”,由赵柬带去饶风岭天天拉练。 成州下设草市,千户规模以上五个,百户规模数十,镇级中心以百户为界也各有发展。社会结构日益多样化和复杂化,包括工商业人员、佣工和苦力、官僚贵族和士人、地主和农民、军事人员、技艺之人、宗教人员、无业游民等等。 成州以农业为本,同时大力发展矿业冶炼,三年前成州器技库在“与愿宝典”土法炼钢的启发下革新了冶炼工艺,如今勉强能从二百来斤精铁当中炼出三四十斤高碳钢用于制作刀剑弓弩等物,形成规模后又转向民用,以贸易经济为支撑,产业链逐渐成形。 成州矿产资源丰富,铜、铁、石英等物分布较广,另有“一黑一白”之说,黑为煤,白为石灰岩,矿层多为裸露地表,开采便利。前者由军方组织,以南宋军队中默认的“回易”形式为名,大规模向北方走私,是目前的利税大户。后者已开采出来上万石,放在采料场上堆积如山,不过除了铁匠铺时不时地会派人来拉几车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采这么多有什么用,包括赵与愿在内,因为对于一个金融专业出身的人士来说,水泥这个玩意儿,实在是太难搞了,浪费了他大量的人力物力也出不来一点成果,是目前的亏损大户。还有一个灰色收入就是沙金,这个东西的开采受到南宋******的严格管制,目前还处于地下经营状态。 总体来说,目前成州已是走上了一条正规发展的道路,在南宋各路的州府当中虽然还很弱小,其潜力却不容人小觑! 经过赵与愿这一番讲解,无色与方证逐渐坚定起来,带头主张一齐前往成州。众人都是年轻血性汉子,在无色的鼓动下,没一会功夫就达成了一致。 赵与愿心中高兴,却突然发现觉远表现得有些反常,一个人坐在旁边不吭不哈,半天都没说一个字,等众人计议完了要各自回房收拾行装,觉远也随着起身向房外走去。 赵与愿有些担心,连忙叫住他道:“觉远,我和你一起去拿行李如何?” 觉远回过身来看看他,问道:“拿行李?拿什么行李?” 赵与愿被他说愣了,奇道:“不是刚才说好了要收拾行李下山去么?你不是也在听么?……莫非你没什么东西可拿?那也好,等下山之后,缺什么我再帮你置办吧!” 觉远道:“下山?为何要下山?现在山下也不太平,还是在山上住着安稳些。” 赵与愿大急,无色他们也都愣住了,纷纷道:“觉远,你没听天鸣师叔说么?方丈要赶我们出寺,山上已是住不得了!” 觉远笑道:“哪有此事!我在藏经阁中还有许多事务要做,《金刚经》该搬出来晒晒了,《虚空藏经》也需要再重行装订一遍,方丈又怎会赶我走?我方才听众位师兄师弟说的倒也好玩,如今既已说完,还是去求求方丈留下我们吧!” 众人被他这番话说得面面相觑。方生喃喃地道:“去求求方丈?留下还有可能吗?” 赵与愿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这动摇军心可是军中大罪,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吧,去了也不见得能干成什么事,凑不成十八罗汉也不见得就天塌了!正想说让觉远自己离开,无色抢着道:“觉远,你想方丈又怎会打诳语?你即便去求他,他也必定不会收回法旨,那么你就不跟我们下山去开开眼界了?” 觉远沉思了片刻,无所谓地道:“这样啊。那我就跟你们一起走吧。” 房中顿时跌倒一片! 020 开封瓦舍 第二日早起,收拾好了行李离开少林,十八罗汉在燕小王爷的带领下,转身面对少林寺的山门齐齐鞠了一个躬,搞得送行的一堆大小和尚们惊诧不已。有见过倭夷的就低声说道:“这不是扶桑人的礼节么?怎么用在了此时?” 赵与愿朗声对众人说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愿在此与各位相聚五年,已是难得的福分,此后却不敢再将此有为之身虚度春秋。人生一世,又能有几个五年?今后敢不效仿诸葛武侯,惟将这一腔热血、大好头颅抛洒至我大宋国土罢了!此礼因之而名为‘鞠躬’,却与倭贼何干!” 说完率先向山下走去。 众和尚在他们身后大呼小叫,每个人都说了些告别的话。有些随口应付的就是:“于愿,一路顺风!师兄,旅途愉快!”那些重感情的稍微讲究一些:“于愿,各位师兄、师弟、师侄们,大家要保重啊!”有些人听懂了赵与愿说的话,向他表示置疑:“于愿,你这是在骂我们么?过两天我也找方丈辞职去!”而那些最不知所谓的张口就来:“早去早回!”结果遭到了众人的一致鄙视。 一行十九人都是练家子,下山何用半个时辰,早已来到了山脚下。赵与愿和众人一合计,还是按照他五年前的路线,从开封返回襄阳,再转途前往成州。前日他已经让随行的那个护卫朱勇能赶回成州报信,估计等他们到达襄阳时,赵柬派来接应的人马也该到了。 不久来到一处集市,赵与愿掏出金银给每个人买了一匹马,又买了十八套俗家衣冠给众僧人换上,最难遮掩的十八个光头也都戴上了帽子。众人换好后彼此一打量都是忍俊不止,免不了相互取笑几句。 这其中无色却与众人不同,原来他在出家前本是关西富家子弟出身,父母双亡之后很是过了几年宝马香车的日子,对于衣食穿着也颇有些研究,后来把家业挥霍一空才不得不看破红尘进了少林。当下便由他指点着众人穿戴一新,连赵与愿也被他指摘了几句,说他穿得很没品味。赵与愿在少林寺里潜心习武,哪里有时间考虑这些东西,买衣服只要合身,也不过多讲究。 看着无色那副兴兴头头的样子,赵与愿心里很怀疑他在天鸣和尚面前的那番表演能有几分真实性。 不过无色也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那就是众僧人今后应该怎么称呼。无色的意见是,法号是不能再用了,像他自己出家前叫做谢怀远,现在恢复本名就可以,其他人有俗家名字的就拣起来再用,没有的还需要另起一个。问了一圈,最后只有觉远和方生两个人都是孤儿,从小就进寺当了和尚,而且方生还不愿意改名,坚持要用法号,以示对那段少林往事的纪念。 赵与愿觉得方生这名字也还说得过去,就由着他了。再问觉远时,觉远性子随和,却是无可无不可的。 赵与愿嘿嘿一笑,道:“既然你没意见,那我给你取个名,今后你就叫李连杰吧。”众人一听都说好,这事就定下来了。 赶了两天路,到第三天下午,一行人骑在马上进了开封城。 此番故地重游,走在宽敞的御街上,赵与愿感觉开封市面比之五年前又兴旺了许多,可见其再生能力煞是惊人。只见南北中轴线上一条通关大道,从北宋的旧日皇宫宣德门起,向南经过里城朱雀门,直至外城南熏门止,长达十余里。御街两侧开通了河渠,水源乃是从环绕汴梁城的汴水里引来,河面上满是荷花,夹岸桃、李、梨、杏、椰树等物。御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临街设店,市坊一体,只闻街道两旁叫买叫卖声不绝于耳。五方杂处,百货集散,在这里可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商品货物,也可以看到长襟宽袖的宋人、细羽金冠的金人,偶尔还有一两个碧眼深目的波斯人、曲发黝面的胡人和身矮腿拐的倭人出没于其中。 见了这般繁华景象,赵与愿忍不住长叹一声:“在我有生之年,惟愿见到我大宋疆域之内,都能如这开封一般生机勃勃!” 在他马边的无色听了一惊,赶紧向两旁打量,见没人注意才放下心来,催马靠到近前,低声在他耳边道:“小王爷,在这里说话可比不得少林寺,须防有人告密!” 赵与愿淡淡一笑:“不妨事,你没发觉我说话之时提上了真气么?你来看,我的声音定是凝聚在这方圆三尺之地内,出了这个圈子就听不见了。哦对了,谢大哥,以后说话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小王爷,还是叫我与愿好了。” 无色不答,赵与愿回头一看,只见无色满脸的惊疑,问道:“真气还可以这样使用么?我怎么从来没听师父说起过。”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无相、方生等人怪叫道:“我们都听见了!” 赵与愿在马上晃了两晃,险些栽下马去!心里不无酸楚地想着,有名师授课和自学之间的差距还真的是这样大啊…… 街上行人太多,骑马不便,众人都下来牵着缰绳走路,同时在街边寻找酒楼打尖。走不多远,赵与愿看见路边有一个小巷,在巷子深处一座三层小楼门前挑起了两个大红灯笼。他心中一动,向街边路人一打听,果然便是开封城里一个出名的瓦舍。 “瓦舍”取的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的意思,乃是妓院的隐语。 为了能让这十八名僧人尽快转换思维方式,在心理上融入现代社会,此前赵与愿也没少费心思,如今看到有这样一个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赵与愿心想,凡事还是要有个度,也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带这些光头们去嫖妓是不行的,却可以喝喝花酒。以后他们想嫖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我只管眼前,否则忍了这么多年,一下山******,小姐们会受不了的…… 拿定了主意,他也没跟众人明说,当先便向那瓦舍走去。几个在门前伺候的龟奴远远看见,急忙迎上把马匹接了过去,嘴里一声长叫:“有客!” 021 走马章台 开始无色也没留心,等进了门他才发现这个地方有点不对头,并非寻常打尖的酒楼,急忙用眼神向赵与愿示意。 赵与愿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我自有分寸,吩咐前来招呼的老鸨在雅间里摆下两桌酒菜,再一口气叫上十九个姑娘作陪。 除了无色之外,其他僧人一踏进瓦舍的大门就像是乡下人进了皇宫,一下子就被装饰考究、金碧辉煌的楼阁家俬给震住了,赶紧低下头去暗颂佛号,却又忍不住偷偷摸摸地打量。接着众人又被迅速围上来的热情小姑娘们给吓呆了,一个个纷纷使出龙形虎步身法躲闪着姑娘们的纠缠。 赵与愿笑着又推又拉,把众人都带进了二楼的雅间。 那老鸨虽说是阅人无数,却也很少见到这种集体嫖妓行为,一次招揽了十九个人的大生意,只把她乐得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连声招呼厨下把那现成的酒菜一道道摆上来,自己又站在雅间门口,忙不迭地就要把在外面排队等候的姑娘们拉进来给客人介绍,嘴里还唠叨着:“哟,各位爷可算是找对了地方!这开封府里除了我的春香阁,还有哪一家敢夸下海口,一气招待众位爷们的?姑娘们,快进来吧!” 赵与愿把手一摆,说道:“不急!我有些话要跟这些兄弟们说,你叫姑娘们在外面候着。”说完把老鸨推到门外,紧紧地闭上房门,老鸨只来得及说一句:“唷!叫姑娘还要开会……” 赵与愿转身看着雅间里一张张惶恐不安的面孔,开始语重心长地进行战前总动员。 其实他说的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提醒这十八罗汉,大家现在既然已经还俗,就不必再去理会寺中那些清规戒律,何况以后到了成州,事事要与世俗之人打交道,如果再固守以前的生活信条,必然难以顺利地开展工作。佛祖不是也说过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是何等的境界?相比起来,叫几个姑娘聊聊天算得了什么?佛祖又说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么聊天之时顺便跟姑娘们吃吃花酒,那又算得了什么? 赵与愿不住地引经据典、论古述今,只说得兴致大发、口沫横飞,却没注意到底下众光头们神色间慢慢起了变化,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终于有人打断他道:“我说,小王爷啊,姑娘们已经在外面等着急了,我看要不先把她们叫进来,你再接着说?”随后下面一片附和声! 赵与愿顿时有一种被噎的感觉。看来还是低估了宋人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啊,尤其是饥渴多年的和尚们对年轻异性的接受能力!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无色把姑娘们都叫进来,坐倒在椅子上给自己酙了一盏酒,慢慢往嘴里倒着,眼中带着点困惑,又带着点欣慰看着屋子里这些男男女女。 只见十八罗汉果然不愧是十八罗汉,泡妞的方式都各不相同:笑罗汉一个劲儿地给姑娘讲笑话,害得人家不停地让他给揉肚子;哭罗汉善解人意地当了一回爱心天使,手拿一方香帕给姑娘拭去倾诉后的泪水;悲罗汉一脸深沉地与姑娘相互凝视,喜罗汉醉人的微笑融化了姑娘一颗芳心。本来在他意料之中,年轻的方生一定会表现得很尴尬,哪知就属他泡的妞最贵,在最初那一阵忸怩过后,便向师兄们有样学样,跟一个十三四岁没****的雏儿手拉手肩并肩,亲亲热热的不知在嘀咕什么! 绝了!赵与愿连灌下三大盏酒,心中不无嫉妒地想道:十三世纪的南宋,早已在色情经济领域率先西方世界数百年之久发明了市场细分理论!看看人家老鸨给搭配的,真是丁对丁,卯对卯啊! 但是转念一想,似乎没理由啊,我这个最大的主顾怎么会被老鸨给忽略了呢?莫非以老鸨眼光之毒,竟然没看出来这十八个人的嫖资都是我买单的! 正想到此处,忽听身后呜呜咽咽,响起一阵幽婉动听的洞箫之声,按宫引商,起的是《念奴娇》调名。 赵与愿循声看去,只见在身后尺许之外的圆凳上,侧身坐着一名紫衣女子,秀发及肩,纤腰一握,盈盈凤钩微露裙底,依稀可见半边白皙面庞,长长睫毛微微低垂,一双纤纤玉手,手中一管碧绿竹箫。未见其人如何,这番亮相已足以令人沉迷! 箫声响起之时,房中众人也渐渐止歇了交谈,两两相依相偎,凝神倾听。 赵与愿出身于燕王府,幼时受教,对这音律之学并不陌生。临安乃烟花繁盛之地,南宋时文化精英尽集于斯,燕王府中也少不了有雅达之士来来往往,耳濡目染之下,他纵然吹不得,倒也听得。 赵与愿凝神倾听片刻,初时只觉箫声平常,不过是堂堂皇皇、应景之作,说不上有多么高明,但等他再往下听,却越听越是惊异,只觉这女子的萧声在平铺直叙之中暗含着一股淡淡的情思,若非细细探究而不可得,在沉吟之际,直教人有千回百转之感。 箫声甫毕,当即赢得满堂的喝彩。 众罗汉放浪形骸,得意非凡,纷纷端起酒盏向那卖艺女子敬酒,女子也起身答谢,拿起酒盏来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时赵与愿才看清那女子容貌,原来是一名十五六岁的绝美女子,细长柳眉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瓜子脸蛋,瑶鼻红唇,倒非庸脂俗粉可比。姑娘们都唤这女子叫“飞书”,名字颇不恶俗。 这时赵与愿的酒也有三分了,眼见佳人当前,清音已闻,不由得技痒,发作起一股恶作剧的兴致来,想给众人唱上一曲。 要说填词作曲,本来是发源于宋时,却兴旺于元朝,唐诗宋词元散曲,都是古代文学艺术的奇葩。南宋末年已经没有什么“新鲜得很”的词可唱,但是元曲四大家的曲作却是当世之人闻所未闻的鲜货。 赵与愿见房间角落的桌几上摊放着一把瑶琴,走过去试弹了弹,弦沉而稳,滑而实,显然平日保养得法。他抱过琴来搁在膝上,略调了调音准,五指一划而下,声如裂帛,嘴中同声相歌。调寄《南吕》一枝花: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 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赵与愿弹的这首曲子很平常,像无色、飞书这些人略一辨别就能知道究竟,但是他唱的关汉卿的这个曲词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欣赏的了,可以说其文学意旨完全大相径庭,用语俚俗不说,乍一听上去,似乎境界也落了下乘,把那些精通音律的陪酒姑娘们听得皱眉不已。 直到赵与愿唱完最后一句,灌饱了黄汤的罗汉们才仿佛听出来他在唱什么,报以一阵哄堂大笑!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有受过儒家那种所谓的经学教育,虽然看书写字不是难事,但在感情上更容易接受这种白话般的曲词,凭直觉,他们就认定燕小王爷做了一首千古绝妙好词!一时间,对赵与愿的称颂之声不绝于耳,然后又撤下去了三四个空酒壶。 无色毕竟经历过的场面多,见识也卓尔不凡,他看到赵与愿唱完后,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股慷慨激昂之色,自己细细品味词中之意,若有所思地冲着他点了点头。 此时赵与愿的心情就像是当年高考结束一般,数年苦修一朝发泄,自弹自唱之下极为尽兴,对众人的敬酒都是来者不拒,仗着自己内力深厚,酒到杯干,亮出空杯底遍示全场,惹得那些小姑娘们惊呼连连,全都做出一副崇拜状。 赵与愿呵呵大笑,在醉眼朦胧之中,一步一步向低头不语的飞书走了过去…… 022 今夕何夕 不知昏睡了多久,赵与愿渐渐恢复了意识,缓缓睁开眼来。 刚有些清醒,只觉脑仁一阵疼痛,不由呻吟一声,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道,怎么这个春香阁的花雕有这么大的劲道,我记得也没喝上几十杯,居然就醉成了这个样子? 当时在跟少林僧喝第一个十八杯时,他胸腹间曾略感不适,酒气在体内翻腾之状就像是真气涌动,随后被他提起丹田之气与之相混,一并纳向“大椎穴”,又在脏腑间穿行一周而至十二指肠安居下来。下一轮是和姑娘们的一十八杯,他依法施为,也没什么窒碍,只是喝完后起身去了一趟茅厕。回来又唱了个小曲,再跟少林僧碰了十八杯,然后是姑娘们的十八杯。 后来他觉得这种喝法有点浪费,上好的花雕只在体内流转一下便被排出,委实是糟蹋了,所以在行功时就有些保留,没有急着排泄出去。 想到这里,赵与愿有点明白过来了,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才最终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他能记起来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本来打算上前调戏一下飞书姑娘,哪知还没走到她跟前,身子就软软地倒下去了,也幸得如此,似乎是没有在一个妓女身上丧失自己宝贵的童贞。 嘘!好险好险!赵与愿心存侥幸地想着,本来有心勾引少林僧学坏,却差点儿把自己给赔进去。看来这坏人还真不是谁都可以当的。 他呼出一口气,想抬起手来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刚想动一下,突然发现有件事情很不对劲。 咦!怎么回事?我的右手为何会动不了? 他赶紧睁开眼来想低下头去看个究竟,忽然发觉,自己连脑袋也动不了!不仅如此,自己的右手居然和左手握在一起,而且还不是很舒适地平握在身前那种,却是反背在身后的马杀鸡式! 赵与愿醉酒的大脑一时转不过来,足足愣了有那么四五秒钟时间,这才恍然大悟:我******这是让人给绑起来了! 这突然的刺激让他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身体各部分官能迅速恢复正常,开始探查目前的处境:只见眼前一片黑暗,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细细的几缕光线从不知什么地方漏了进来,依稀可辨自己处身于一个圆桶当中,闷热难当,身边还满满当当地塞着无数的青菜萝卜等物,都是他在少林寺里的老相识了。 这还不算,他发现自己除了双手之外,两条腿也被紧紧地绑在一起,整个身体在圆桶里就是一个屈膝下蹲、举手投降的姿势。他试着运了运真气,结果不出所料,“天池”、“玉枕”、“膻中”、“关元”、“肩贞”等几处大穴,外加一个哑穴,都被人用重手法封住,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冲得开的。 大菜桶不停地上下颠簸,显然还在贩运途中,同时从桶外也不时传来喧哗的人声,似乎这辆菜车是穿行在闹市当中,这让赵与愿心中稍安。虽然明知敌人既然选择了绑架,那就暂时还不会起害人之心,不过能够不远离人群是最好,总强过拉到深山老林里一刀杀了,那就埋都不用埋。 可是这敌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赵怀愿悲哀至极,心里大骂:老子从降生以来,没跟人红过脸,没和人打过架,就是一堆谁都不踩的臭****,我也对它客客气气的,前日遇上侯通海更是以德服人,却不知是在何时结下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仇家,竟把我暗算于无形之中?酒是穿肠毒药,色乃割肉钢刀,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啊,要是不去瓦舍同时犯下了这两样罪过,想来我此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境地!我的贴身护法十八罗汉啊,现在就指望你们快快前来救驾了! 不过与此同时,他心底里也升起一个隐隐约约、十分令人不安的念头:从众罗汉在瓦舍里的表现来看,这次八成是搞得全军覆没了…… 车行半日,赵与愿看到从菜桶外透进来的光线渐暗,估计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又行一会,只听前方传来一阵吆喝声:“安记老店,宽敞上房,热水伺候,车马专人照料啊!” 菜车上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小二,俺们是城里石员外家的庄户,要在店里住一晚,明天进城给员外送菜去。车上有生病的女人,你给找一间便宜的就行,俺们哥两个和马一起睡!” 那店小二想是看出来没什么赚头,半晌才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进门往右拐是马槽,自己去前头河里饮马!里面的,人字十三号房,给预备上了!” 马车碌碌地进了店,前行不远停了下来。 那个粗豪声音在外面招呼:“婆娘,下车了!睡上一晚,明天进城给你找大夫!”一个女人唉哟唉哟地从车上下来,似是被人搀扶着向客房走去,店小二在旁边叫着:“哎,怎么看着像是麻疯疾?那可不能住我们店里!”粗豪声音道:“嘿嘿,不能不能。俺婆娘天生大麻脸……” 忙乱半晌,那匹拉车的马也打着响鼻被人牵了出去,一时马厩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几匹马嚼吃草料声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过不多时,那饮马的人把马拉回了马厩,向槽下马夫交待几句,自行去吃饭,不久与粗豪声音的人一同归来,二人闲谈片刻,倒头在草料堆上齁齁睡去。 马夫照管完马匹,自回马夫房中休息。 赵与愿在菜桶里窝了一整天,身子早就让马车给颠得散了架,这会儿好容易平稳下来,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疼。唯一让人感到有些欣慰的,就是身上那几处被点的大穴都有松动的迹象。他顾不得疲累,加紧运气,一遍遍地用强劲内力冲荡那几处要紧所在。 他这一凝神行功,对周遭事物渐至不闻不见境地,过得数刻,先破了“膻中”穴,继而又攻开“肩贞”,这时虽然真气仍是运行不畅,但双手已经可以活动了。保持了一天的投降姿势,两膀早已酸麻不堪。他把胳臂靠在桶壁上稍微松快一会,不敢耽搁,又接着破解其余诸穴。 正在这要紧关头,忽然之间,顶在他头上的菜桶盖被人一把揭开,紧跟着一个人头伸进了菜桶里。随着“咦”的一声,赵与愿被那人一把拎了出来放在地下。 023 此人何人 被这人一惊扰,赵与愿凝聚了半天的内力登时涣散开来,重又归于丹田,紧跟着深身便像是散了架一样,没有一丝气力。幸亏他平时根基打得扎实,否则这股真气险些就岔入了歧路! 赵与愿暗暗叹了口气,睁眼向周围打量,只见身前站着一个黑乎乎的高大人影,面目仿佛是个虬髯汉子。 那汉子俯身看了看他,说了句:“真瞧不出……”听嗓音似乎就是下午那个粗豪汉子。话未说完,汉子张开巴掌揪住赵与愿的衣领,就像是拎小鸡一样把他提在手中,转身离开马厩。 赵与愿注意到那汉子是跟在前面一个瘦小身影之后,二人身法轻快,悄没声息地转过几个弯角,穿过一重院落后进了客房。 汉子把他放在地下,转身出房,出去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那瘦小身影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先在他身上“噗噗噗”地戳了七八下,给那几处被点的穴道都重重地加上了一指,又将之封闭如新。 完了!赵与愿满心悲凉,绝望地想道:这下算是玩到头了,没想到我的射雕征程还没开始,甚至连小黄蓉都没见过,现在就要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从这个歹徒毫不客气的手法上来看,这些人一定是和老子有着解不开的深仇大怨,什么杀父仇、夺妻恨、绝人子嗣、污人清白,随便哪一样都是“不共戴天”这四字的真实写照,金钱收买不了,童身挽救不了。最可悲的就是,这些事情老子一件都没做过!英雄啊!能不能在杀我之前先说出你的姓名,等我到了阴间也好找你那位冤死的至亲去哭诉一二,想必他见了我也会大吃一惊的! 赵与愿心中思潮翻涌,眼光随着那人在房中打转。只见那人返身走到桌前,拣起火石打亮一盏油灯。火苗如豆,将房中照得明亮了一些。 那人在桌上拿了一只碗回来,低声对他道:“你如敢喊叫,今后几天都休想有水喝!”声音清脆,似是个女子,说完后解开了他的哑穴。 赵与愿也顾不上看她究竟是谁,急忙张开嘴,就着这女子的手,把碗里的水喝了个精光,喝完之后不忘说一声:“谢谢。”再补充一句:“麻烦多来一碗!” 那女子哼了一声,果然又去倒了一碗水。 两碗水下肚之后,赵与愿感觉好受了许多,等那女子再拿过一块干粮来喂他时,他趁机在她脸上打量了几眼,一看之下差点把刚喝下去的水又吐出来,终于仗着内功精湛,强行压了下去,赶紧把注意力从她那张大麻脸上分散开,免得做出一些让自己或是让她都后悔终生的事情来。 他嚼了几口干粮,心想这个说话的机会难得,不要表现得像个饭桶一样,却耽误了正事。嘴里清咳一声,向那女子示意不想吃了,正要开口动问她的尊意如何,却见那女子收回干粮,出手如电,又封住了他的哑穴。 眼巴巴地看着女子把干粮拿开一边,赵与愿肠子都要悔青了! 那女子把他提到床边,伸手在他腰间一个绳头上扯了几扯,左一拉右一扭,没两下就解开一个复杂的绳结,松了他腿上的绑缚,跟着又把两只手都松开。 赵与愿一看,按照吃喝拉撒的顺序,现在既然给自己松绑,那就是要让他方便一下了,他正好也有些儿想这个。这房中应该是有便壶,一般来说都是放在床底下,他眼睛瞄准了那个角落,就等着女子来给他解开下身的穴道了。 谁知那女子收好绑绳之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吹灭油灯翻身上床。 赵与愿睁大眼睛躺在地上,拼命运功与一阵一阵的尿意相抗衡,整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凌晨,昨晚那汉子敲门进房,和女子一起重又把赵与愿五花大绑,提出去藏在菜桶里,然后赶车上路,他那一泡长长的尿直到午时在一片树林里歇脚时才算解决完毕。 如此这般地赶了几天路,三个绑匪不停地改换身份和装束,而赵与愿的待遇也从菜桶变成了麻包、瓷坛、竹篓等,最舒服的一次是躺在棺材里扮死人,让他在事后回味了好几天。 最后一天,赵与愿一大早就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了,因为绑匪们在清晨赶路时,居然把他平平整整地搬到了一辆豪华马车的车厢里,在他脸上乱涂乱划一阵之后,正式通知他今天将要扮演的角色是一位生了病的富家少爷!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全新人生而欢欣鼓舞,就见一位衣着华贵、秀髻高挽的清丽女子,他所谓的“新婚夫人”,袅袅婷婷进了车厢,挨着他紧紧地坐了下来。 一见到此人的真正面目,赵与愿就连笑也笑不出了。要知道,被人欺骗,甚至是被人玩弄的感觉最不让人痛快!后来在赶路时他才想起来,虽然那“麻脸女子”曾经在客店里跟他说过几句话,不过当他第一次在开封春香阁里见到此女子时,她可是一言不发,没说过一个字,仅仅是吹了一段箫曲而已,否则怎么说自己也能留下点印象。 他躺在车厢里,头颈不能转动,眼睛却可以,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个“飞书”,或是鬼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人坐在他头侧,似是在欣赏车窗外的景物,又像是在沉思什么事情。 赵与愿恨恨地想道,小妖女今天打扮得这么光鲜体面,八成是要去见情郞了!看她这副贱样,头发也盘了起来,定是心中春情大发,已不知泛滥了几回。一个极度渴望被梳笼的贱货!****!臭****!死三八!…… 他在心里大骂了大半个时辰,感觉再骂不出什么新花样,眼睛也瞪酸了,于是收回目光,气气地合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片时,只听见那女子衣衫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在车厢里换了一个位置坐下,接着感到腋下“腋渊穴”处受了一指,哑穴被解开了。 赵与愿慢慢张开眼来,只见那女子坐在他对面,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一双大眼注视着他。 见到他睁眼,飞书贱人微微点头,带着一点猫戏耗子那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娇声道:“小王爷,这几日多有得罪。只是我等既然做下这种事来,不得不处处谨慎,事事当心。想来小王爷也定是能够体谅的了!” 024 如此良人 飞书一张嘴称呼他为“小王爷”,赵与愿的心就凉了半截,等飞书把话说完,他愤怒之下,几乎忍不住就要把刚才骂过的话再当着她的面,重新骂上一遍! 不过最后,从他嘴里出来的只是平平淡淡的六个字:“前方要到何处?” 飞书一愕,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平静,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看,眨眨眼道:“大名府。” 赵与愿脱口道:“怎么会……”转念一想,对方既已知道自己是谁,那么绑架他无非就是为了金钱,现在没有往临安方向去,却直接向北赶往大名府,那是打着向他们的金狗主子邀功请赏的主意了。 只是自己这么一个未成年的小王爷,在金人眼里能有多大价值?值得这些绑匪费这么大的力气么? 飞书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头,冷笑道:“不错,正是大名府!莫非小王爷还指望继续前往巴蜀之地么?” 赵与愿不由得呆了,吃吃地道:“你……你怎会知道……” 那飞书不知如何,突然发起怒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提高声音道:“我自然知道!暗室欺心,神目似电,自以为做得隐秘,天下人却不受你所欺!你在春香阁中洋洋得意、恬不知耻地唱那下作小调之时,心中又视他人为何物?你道都是你板上鱼肉,任你玩弄的么?我告诉你,你错转了念头!如今既已落到我手,你尚有什么话可说?” 过了半晌,赵与愿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只有一句话:你真的认为我唱的是下作小调么?”说完满心期待地看着飞书,希望她能给出一个公允的评价,略为抚慰自己饱受打击的自尊心。 飞书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低声嘀咕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吃饱了没事,整天就琢磨这些玩意儿,曲词略有些新鲜又有什么稀奇?” 赵与愿听了精神大振! 虽然飞书口中不认,但他看得出来,飞书小娘皮对“一枝花”还是颇为欣赏的,说不定已经在心底里给自己戴上了一个“才子”的帽子。兴奋之下,他的心思也加倍机敏起来,心想这其中一定是有许多误会急待澄清,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的良心,何来暗室欺心之语?天下人云云,更是不知所谓。 不过,问题出在哪里呢?千头万绪,他一时之间竟是不知从何抓起。 突然,赵与愿脑中灵光一闪,问出一句废话来:“你知道我是谁么?” 飞书冷冷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么?” 赵与愿道:“我并无隐瞒之意,只是天下王爷何止百数,我至少认得这其中的一半,如果你们抓错了人,也好让我及时指点你们再去捉拿。” 飞书“嗤”的一笑,道:“油嘴滑舌,还想在我面前使这狡狯伎俩么?也罢,就说破了让你死心:你是中都北京金狗赵王完颜洪烈之子,人称小王爷的完颜康。我没说错吧,小王爷?” 赵与愿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看着飞书脸上那副“早知道你是谁了”的自得表情,刚才还觉得这女孩儿娇媚可喜,现在才发现竟是愚不可及!忍不住道:“就凭我那些手下叫我一声‘小王爷’,你们就断定我是完颜康?以诸位之智慧,与其做绑匪,倒不如直接去抢来得爽快。” 飞书怒气上脸,反唇相讥道:“你以为自己有多高明?自己蠢笨如牛,手下人也和猪豕相似,下了药的蒙汗酒一点不觉,还当成是甘泉来喝!早说过不必在我面前花言巧语,枉费心机,如今想不承认也由不得你!” 赵与愿暗道惭愧,心想在春香阁时,老子果然是没喝出来酒里有什么古怪。少林僧就不必说了,这辈子哪里会喝过什么好酒,就是无色怕也早忘了酒是什么滋味。自己对蒙汗酒倒是久闻其名,但是苦欲一尝亦不可得,如今总算是知道个中三昧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有点酸酸甜甜的…… 他苦笑道:“飞书姑娘,现今天下虽不太平,但是随随便便绑架一个大活人,也得给我个理由先吧?你说我是完颜康,我却说不是。你总得有证据啊!” “那你的证据呢?先拿出来看!” “……我,我还真没有什么证据。要不你去问问我手下人?他们现在何处?” “你死了这条心吧,他们自然会替你隐瞒。你就不必管他们的死活了,先顾好你自己才是要紧!” “那这样吧,下药的是你,绑架的也是你,从法律角度上来讲,你有义务首先举证,就算是绑匪也不例外。让我先听听你的证据好了。” “哼,一派胡言!你们这些大老爷,需要的时候就讲官法,平日却又怎么不讲?” 飞书沉思有顷,似是在考虑要不要跟他说这些话。片刻之后,飞书道:“说与你知也不打紧,要你明白只有与我们合作,或许才有活命的可能!”顿了顿道:“你也承认自己是个王爷身份了,而且年纪都是十三四岁,与完颜康相当,这便是第一条证据。或许你会狡辩说是我大宋的王爷,但是你从北边过来,说话带着中都口音,身边又带着十八个鞑子护卫。临安城的王爷哪个有你这般排场?” 赵与愿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她说自己是中都口音,那是因为他在外面更习惯说普通话,而不是临安官话;鞑子护卫指的是少林僧,他们的秃脑壳上还没来得及长头发,跟鞑子的扮相没什么两样。 飞书续道:“……我们手中并无完颜康的画像,却知道一些他的身高体貌特征,恰恰就与阁下一般无二,而且我们也确定完颜康必会在这几日经由开封前往巴地。哼,刚才我说巴蜀之时,你为何那般惊慌?现下想抵赖也来不及了吧?这许多证据凑在一起,你还嫌不够么?这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居然会正好来我们的春香阁。色迷心窍!” 赵与愿听了有些发呆:“完颜康要去巴地?书上不是说他在北京么?这小子不在中都好好呆着,等我三年后去找他和郭靖会面,现在就瞎跑个什么劲儿,还正好跟我去同一个地方!……好好好,就算我是完颜康好了,飞姑娘,我跟你打听个事儿,我去巴地干什么?” 025 棋子棋局 飞书不耐烦地道:“你不必再装样了!你要去做什么龌龊勾当,自己心里清楚!诏书呢?我们搜过了,你没有随身携带,却把它藏在了何处?” 赵与愿没理她,皱眉思索飞书这番话:完颜康贵为金国赵王之子,俗语说“千金之躯不涉险地”,但他现在却要万里迢迢地赶赴大宋巴蜀之地,身上还带着什么诏书,那莫非是……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由得怦然心动,突如其来地冒出一句:“韩侂胄何时起兵伐金?” 此言一出,飞书那姣好的容颜一瞬间连变了几变,一时眼中露出忌色,似乎想要动手杀他,一时又有些犹豫,伸出来的手慢慢缩了回去。 “这么说,金狗子已经看出来韩太师的意图了?”飞书缓缓问道。 赵与愿哭笑不得,叹道:“飞姑娘,金狗子看没看出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是金狗子,更不是你说的什么完颜康,拜托你不要再这样先入为主好不好?” 飞书不为所动,仍是缓缓说道:“凡是大奸大恶之辈,皆能忍人所不能忍。你不要以为跟着我骂两句金狗子,我就信了你的。你先告诉我,是谁告诉你韩太师要起兵的?” 赵与愿见她那幅神情,十几岁的小姑娘偏要做出一幅老谋深算的样子,又觉可气又觉可爱,心想这还用得着谁来告诉我吗,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不过不是最近的事儿,至少还要再过三年,铁木真统一漠北蒙古之后。想起当年离开临安之时,虽然自己已经料定韩侂胄必会起兵,却没想到当时的一句戏言,竟然真的促使这老小子早下决心。世事变幻之奇,远胜于人的想象啊! 赵与愿感慨万千:“韩侂胄……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啊!‘半壁江山,业经改色,是好男儿,舍身报国!’……嘿嘿,这首诗居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我的成州,你可准备好了?……” 飞书奇道:“咦,你也知道此诗?哦,我知道了,是你们金狗子的细作抄录下来的吧?” 赵与愿傲然道:“这首诗就是我,大宋燕王之子,人称燕小王爷,赵与愿做的!” 飞书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嘴角却露出了笑意,并且越来越不可抑止,终于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喘不上气来,指着他道:“你,你竟然……竟然使出这么一招,还想冒充赵与愿!你这么个小毛孩子就想假冒赵与愿了?你最多会写两首淫词艳曲……” 赵与愿有点不好意思,忸怩道:“我现在很有名么?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飞书道:“我来告诉你吧!在五年前的临安城,小燕王赵与愿当众写下此诗,并将之赠予韩太师,其后就不知所踪,想来此时应当是在我中原故土奔波辛劳,暗中联络各路英豪,共举义旗、抗击金兵,只待时机成熟便即大举起义!我们山东豪杰之士无不翘首企盼他能早日到来,统领抗金大业……嘿,这些家国之事,说与你,你也不会懂的!” 飞书止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好了,笑话很好听,不过到此为止吧!我跟你说,赵与愿今年已经二十多岁,你这般小小年纪,就是要做他的跟班小厮,还要瞧他乐不乐意哩!” 飞书说的是如此认真,口气更像是板上钉钉,搞得赵与愿都有点胡涂了。他隐姓埋名在少林寺里一住五年,渐渐的对自己的小王爷身份都有些淡漠起来,今日被飞书这么一质疑,竟然连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究竟是飞书误信传言,真的以为“赵与愿”已经有二十多岁了,还是因为自己在少林寺里住得太久,这世上又多出来一个“赵与愿”?又或者自己根本就不是“赵与愿”,这么多年来就像是在游戏里一样,头上顶着一个符号在生活?游戏里这种符号是可以变的,那么到了五年后的今天,我是谁? “看来我还非是完颜康不可了……”他喃喃自语道。 飞书得意地皱起了鼻子:“本来就是嘛!诏书呢?快把诏书交出来!” “诏书?是金狗子颁给沔州都统制吴曦,许他自立为蜀王的诏书么?” “你终于肯承认了?不错,就是这封狗子皇帝的诏书!” “你们不是已经搜过我身上了么?我实在是拿不出啊!” “你还敢使诈!” 飞书抬手一掌,拍在赵与愿小腿骨上,痛得他当即流出了眼泪,偏偏连躲都躲不了,连忙道:“飞姑娘!飞侠女!飞姐姐!……姐姐,拜托你不要动手好不好?你也容我想一想啊!我到底是把诏书藏哪儿了呢……” 飞书冷然道:“你这是在问我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在想……” 赵与愿脑中飞速转动,想着该说些什么话才能把这一关应付过去呢?同时嘴里还不敢闲着,随口敷衍道:“嗯,我,我此次……此次受了狗子皇帝的差遣……” 飞书打断他道:“撒谎!狗子皇帝才懒得理会这种事情,这是你的金狗父亲,奸王完颜洪烈在一手操持此事!你想为你父子开脱罪名么?” 赵与愿眼睛一亮,赶紧又掩饰下来:“是,是,我是奉了我的狗父完颜洪烈之意离开……离开中都,前往沔州向吴曦贼子颁布诏书。这诏书呢……要说起诏书,这本来应该是一件极其隐秘的物事,势须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一想到此处,他的思路渐渐清晰,说话也连贯了起来:“……可是我不取道秦陇,过凤翔府、进和尚原、由大散关入川,反而大摇大摆地带了一堆护卫绕道开封,还去开封有名的春香阁叫姑娘、喝花酒……我是不是有病?奸王完颜洪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失心疯的病人去做么?” 被他这么一说,飞书也开始沉思起来,自言自语道:“此言倒也有理。可是那姚巨源明明是说要走这条路的……” 赵与愿趁机道:“姚巨源是谁?也不管他是谁吧,反正换了是我,无论谁跟我这样说,我都要先怀疑一下这个人!” 飞书目光闪烁不定,显是心中也有了疑问。过得一会,她抬起头来,眼睛牢牢地盯住赵与愿道:“我明白了!” 赵与愿十分高兴,问道:“你终于明白我不是完颜康了?” 飞书斩钉截铁地道:“你要么是完颜康,要么是完颜康布下的一枚棋子!” 026 上兵伐谋 南宋迁都。 临安。 从庆元六年开始,韩侂胄扳倒了赵汝愚,开始独掌南宋朝政大权,几年间把宋宁宗哄得服服帖帖,深得宁宗宠信,由保宁军节度使加官“少傅”,封豫国公。 宁宗为人本来庸碌,对收复中原没有多大热心,韩侂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为了在思想上获得统一,韩侂胄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抵制“伪学”运动,后来被儒生们批为“党禁”。 借打击“伪学”之名,韩侂胄将几个主和派的当世道学名家,如朱熹、蔡远定、徐谊、彭龟年等人都远远地发配了出去,朱熹等人所传讲的《六经》、《论语》、《孟子》、《中庸》、《大学》等儒家著作也被列为禁书。士子吕祖泰击鼓上书,请诛韩侂胄,结果自己反而受杖一百,发配钦州,韩侂胄更得以加封“太傅”。 这次活动搞下来,南宋朝廷内自宰辅以下,几乎都被换成了韩侂胄的私人。 韩侂胄有四个小妾,号称四夫人,平日进出皇宫,跟宁宗的两个得宠妃子平起平坐。这两个妃子一个姓杨,一个姓曹,杨贵妃很不满意四夫人的做派,曹美人却总是和颜悦色的,于是四夫人去向韩侂胄告杨贵妃的状。当时宁宗的皇后韩氏已死,韩侂胄就劝宁宗立曹美人为后。杨贵妃很机警,得知这个消息后,竟然先下手为强,某天晚上把宁宗灌醉,使出美人计,软玉温香,央着宁宗写下一道诏书立自己为皇后。杨贵妃还怕韩侂胄会封诏驳还,又连夜安排下人手,就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当众宣布,于是韩侂胄也没办法变更,只得听任百官准备册后典仪,选择吉时举礼。 皇帝册立皇后,群臣多半加秩。韩侂胄此时已是平原郡王,又封为“太师”,位极人臣,故此世人都称他为韩太师、韩师王。 恰好此时安丰守臣厉仲方,上书说淮北人士都愿意归附南宋,宋使邓友龙从金国出使归来也说金国困顿不堪,正是出兵良机。浙东安抚使辛弃疾闻风上报,奏折中称金国必亡,请朝中元老大臣们备兵应变! 韩侂胄大喜,在苏师旦等人建议下,从封桩库中取出钱财来预备奖赏士卒,又命川司、秦司、广司三大提举茶马司在当地购买良马万匹,兼造战舰千艘,用以增置襄阳骑军、加设澉浦水军,并追崇韩、岳诸人以风厉将士。其时韩世忠已在孝宗庙中追封蕲王,而岳飞只是谥“武穆”,未封王爵,于是韩侂胄向宁宗请命,追封岳飞为“鄂王”,随后又褫夺秦桧的官爵,改谥“缪丑”。 韩侂胄这么一番运作下来,可以说在政治上和思想上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却在最关键的军事环节上留下了软肋,士卒训练不精不说,甚至还找不到几个敢于亲自领兵上阵杀敌的将领,一旦战事陷入胶着状态,就为主和派的反扑留下了隐患。 韩侂胄也看到了这个弊端,于是派人北上山东,秘密联络当时杀官造反、纵横齐鲁大地的杨安儿、红袄军等各路好汉,许给官职并约为内应,同时任命程松为四川宣抚使,西进巴蜀督办川陕军事,以便日后起兵时互相呼应,三路并进。 最好笑的是,沔州都统制吴曦早已与金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却被韩侂胄视为将种、名门之后,故而将吴曦任命为四川宣抚使副,兼陕西、河东招抚使。 在此之前,邻近沔州的成州都统制赵柬一再上书,奏称吴曦在蜀中多有异动,进言朝廷对吴曦多加留意。按照当时惯例,给韩师王和右丞相陈自强递折子,书信之上尚须注明“另附金银若干”,他们二位才会启封察看,但是赵柬根本不来这一套,只是在奏折外另附一份说明:今解往京城刀剑若干,弓弩若干。 赵柬是得到了小燕王吩咐,要尽全成州之力为韩侂胄的抗金举动提供帮助,如果韩侂胄败亡,非但整个南中国要蒙受巨大物质损失,还会极大地打击南宋******的抗金决心。 韩侂胄为了北伐成功,于武备之事也多所留意,看在成州与燕小王爷深有渊源的份儿上,又为军中提供了许多常备武器,便耐着性子看了两份成州来的奏折,结果发现没有一句自己爱听的,最后骂一句“恁娘的咧”,就再也提不起阅读的兴趣了。 沔州的吴曦现在一心一意要做蜀王,对南宋******的官职又岂会看在眼里?在接到任命后,吴曦付之一笑,理也不理,专心等待门客姚巨源从金中都带回来好消息。 姚巨源日前奉吴曦之命,偷偷溜到中都会见了金国赵王完颜洪烈,声称吴曦有意向金国献上一份厚礼,只求金国皇帝完颜璟封自己为蜀王。 吴曦献上的这份厚礼就是包括小燕王赵与愿的成州在内的关外阶、成、凤、西和四州,吴曦要统统献与金国。 完颜洪烈是金世宗第六子,世宗在位时封为赵王,恰好与赵与愿未来要承袭的封号是一个死对头,彼此都在意淫把对方的土地拿过来做自己的封地。金章宗完颜璟沉湎酒色,不问朝政,给了完颜洪烈这个野心家一个出头的机会,平日里招贤纳士、收揽权力,积极培植自己的势力,如今有了吴曦这个因头,更是一下子就来了劲,这等于不花任何本钱就能开疆拓土、建立功业,惠而不费的事情,所以就把此事大包大揽下来,一力主持与吴曦的肮脏交易。 姚巨源通过完颜洪烈,从完颜璟那里请下了旨意,得到了金人的承诺,从而圆满完成了此行的使命,心想自己也是未来蜀王的开国功臣,日后荣华富贵不在话下,心里那份乐子就不用提了,回川途中特意绕了个弯儿,打算先去开封府逍遥快活几天再回去复命,结果在春香阁中吃花酒吃得忘了形,无意中露出了口风,当即被飞书这些人抓了个现行。 飞书这些爱国人士颇有点来头,此次能抓到姚巨源也并非巧合,对这种卖国走狗没什么客气,严刑拷打之下获知了此事详情,于是飞书这干人也从此被卷入了历史的滚滚大潮之中。 北京的完颜洪烈父子确实非同一般,尤其是那个小的,现在叫完颜康、以后叫做杨康的小鬼,虽然只比赵与愿大着一岁,其精明厉害之处竟是不相上下。他与完颜洪烈私下里一合计,认为吴曦此事只可急图、不应缓就,当下也不与姚巨源提起,只说自己不日将亲赴沔州宣布诰命,言谈之中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将取道开封,不动声色地放了姚巨源回去。姚巨源前脚一走,杨康后脚便马上挑选人手即日启程,行程路线便与赵与愿的猜测完全一致。当姚巨源在开封被飞书拿住之时,杨康这厮竟然已经日夜兼程到达沔州,与吴曦会了面! 027 杨康入川 巴北成州。 成州府地处宋金两国边界,翻越饶风岭后向东不上数百里,即可到达处于金人统治之下的京兆府(今西安)。成州都统制赵柬在成州驻扎数年,在赵汝愚等人协助下,把一个地贫民弱的成州经营得好生兴旺,百业皆有起色,在当地赢得了极佳的口碑,众人都口口相传大宋的燕小王爷有识人之明,给我们老百姓指派了一个好官,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成州都统,却把朝廷里每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比了下去! 其实成州都统制赵柬与南宋前宰相赵汝愚分工明确,赵柬主军、工、器用等,在明处,赵汝愚主民、政、生业等,在暗处,许多民政大计都是由赵汝愚在暗中谋划,却用赵柬的名义来颁布施行,故而人人都知有赵大人赵柬,却不知另外还有一个赵大令赵汝愚! 前日沔州差役在成州征税一事,已经由赵汝愚在书信中向小燕王作了通报。在赵汝愚想来,这无非是一些沔州官吏意在征殓钱财的故伎罢了,故而也没多往心里去,但是赵柬在得知此事之后,却连夜从饶风岭赶回成州城,不顾夜已深沉,径直来到城南赵汝愚的府邸求见。 赵汝愚被下人唤醒,一听是赵都统上门拜访,不由得诧异,连忙披衣而起,与赵柬在客厅中相见。 赵柬对这位前宰相还是相当敬重的,一见面急忙道歉深夜打扰,赵汝愚笑着摆摆手道:“你这位都统大人,平日我想见一面都极为难得,今日居然亲自来见我,我岂有不倒履欢迎的?还用得着道歉吗!” 赵柬一笑,道声“得罪”,也不再客气便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赵相在临安时对吴曦此人可有所闻?” 赵汝愚见赵柬大老远跑来就问这么一句话,他虽然对吴曦知之甚稔,却沉吟不答,心中细思吴曦生平,半晌方道:“吴曦其人出身将门之家,其父吴珽、祖父吴璘皆是我朝军中栋梁之才,吴曦功勋虽不及父、祖,但其弓马韬略,亦属难能,昔年白石校阅、金殿策问,连先皇孝宗陛下都是极口称赞的。只是我朝久已不问兵事,吴曦累迁至殿前副都指挥,职衔似已到头,其人在临安时便常自抑郁,有‘生不逢时’之语。不过,他为人也还识大体,颇为忠勤谨慎的一个人……” 话至此处,赵汝愚便有些犹豫,似在考虑下面的话该不该说,赵柬看在眼里,道:“赵相想必已经猜到我此次的来意,乃是为了吴曦近日纵容手下骚扰我成州地方之事,但另有一事赵相或许未闻:那吴曦已有反意!” 赵汝愚吃了一惊,道:“当不至此吧?吴曦纵然心有怨望,毕竟是忠良之后,他要作反,就不怕辱及祖上令名么?” 赵柬苦笑道:“一个起心反叛的人,还会去顾虑那许多?赵相不知军务,我平日也少向赵相提及,其实早在去年九月初,那吴曦便声称金人近日屡有异动,下令鱼关、仙人关、武休关闭关锁境,将阶、成、凤、西和四州拒之关外,彼此交通艰难。后来我一再向他致书,抗称此举不妥,并声言要上奏朝廷,他不得已才又重开关隘,但是此后便对我成州军防多有不满之意,时常移文申饬,令我重归沔州防务体系之下,我不答应,他甚至威胁要收编我忠顺军!我有朝廷诰命在手,自也不去理会,日前更得了小王爷回复的书信,叮嘱我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并且说他最担心的事情可能真的要发生了……” 赵汝愚听得犯了胡涂,连忙问道:“何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小王爷此言何意?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吴曦要造反么?吴曦去年才来沔州上任,莫非小王爷早就得知他要在巴蜀造反了?” 赵柬笑道:“五项原则是小王爷给我们成州的军务策略起的名字,大意就是要成州自主防务,与其它州府都互不干涉等意,我的想法也与此不谋而合。至于吴曦要谋反之事,小王爷却没提起,只是他早在五年前便跟我说,从天下大势来看,巴蜀之地在几年之内免不了会有一场****,至于祸从何起,小王爷又不是呼风唤雨的张天师,恐怕连他也想不到这件事会应在吴曦的头上。赵相怕是想得左了!” 赵汝愚闻言,哑然失笑。虽然赵汝愚深服小燕王之能,却也不信他真的能掐会算,问道:“如此说来,吴曦要造反,却是你从他的种种举措上推断而来的?” 赵柬郑重了神色,道:“不错。听闻此人于近日抽调大安军、漠州、简州等地驻兵回防沔州,行止大违常理,浑不似镇守一方的大将之所为,我更怀疑他在我成州军防上没捞到便宜,便派人借着征税之名来试探成州反应,如若我等示弱于他,说不定他就要以此为突破口,插手成州事务,甚至驱逐、抓捕我府境内的百姓,亦未可知!” 赵汝愚听得耸然动容,心中也承认赵柬说得有理,沉思着道:“日前我去乡间,便有几户农家向我说起:沔州税繁差恶,多有骚扰地方之事,希望成州官府出面交涉。当时我尚觉事小,只是书信禀明小王爷,欲待小王爷回来再行处置,如今看来竟是大意不得!那吴曦……嘿!吴曦人称‘吴巴子’,乃是因为幼时口出不臣之言,被其父吴珽一怒之下踢入炉火烧得面目起疤所致,又据说他月夜校猎归来,仰见月中有人形与己相似,很是得意了一番。这些话我本不想说,毕竟听之传闻,我等不能因言废人,现在说与你,也只是作为参考罢了。柬之,那差税之事交由我来办好了,只是此人究竟有无异谋,就须你多加留意了!” 赵柬应是,随后跟赵汝愚商议,借此机会,明日便把准备了多时的探报系统铺撒开去,正式运作起来,并前往大散关等地布下暗桩,就近观察吴曦的动静,同时派人赍书上奏,不加评论地描述吴曦举动,使朝廷得知巴蜀情弊,也好早作提防。 无巧不巧,第二天下午,赵柬安排下的探报哨卫刚刚到达大散关,还没把伪装工作做完,杨康一行十余人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关外。 那名哨卫虽然不知这一行人竟是金人的密使,但出于职业习惯,五人以上行伍均在记录之列,于是用暗语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四月初八。酉正。北人十一入关。车马三,皮毛若干。” 刚写完这段话,哨卫一抬头,猛地看见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也不知他是在何时走过来的。 哨卫一愣,随即想起自己的伪装身份,满面堆欢,出言招呼道:“这位小哥要买生梨么?我这都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皮薄肉厚,香甜多汁,最能解渴了!” 那小厮听他说完,笑着点了点头,指着梨筐里一个大梨道:“我就要这一个,麻烦大哥帮我秤一下吧!” 哨卫暗自松了一口气,趁着那小厮低头拣梨的功夫,若无其事地收起纸张,取过秤来约了约梨的斤两,向那小厮讨了三枚铜钱。 小厮接过梨,略擦了擦便张口咬去,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道:“好吃,好吃!大哥人厚道,梨也是好梨!” 小厮说着话,几大口吃完梨,就着衣襟拭去手上汁水,三步两跳地追上了前面那伙皮毛客人,攀上末尾一辆大车,伸个懒腰仰面躺在货物堆上,看着头顶蓝天,笑嘻嘻地道:“给前面说一声,今儿个继续赶路,等到了沔州城再歇着吧。” 车把式头也不回,简短地应道:“是,小王爷,继续赶路!” 小厮脸上笑意未减,自言自语地道:“这一路走下来,直到现在才算是有点意思了。嘻嘻,厚道的卖梨大哥,别人一见我们进关都极力招呼,只有你一个人反而低头。想必你这梨也是卖不长远的……” 028 阴差阳错 虽然饶风岭离大散关还隔着上百里地,但在当天晚上,赵柬便拿到了散布在各地的暗哨们发回来的当日最新情报,出于对大散关情报的回应,他当即派出侦骑缀着杨康这一行人马追了下去。 之所以赵柬能够如此快速接收情报并做出反应,这说起来有一个缘故。 以前赵柬在衡州收伏的那个衡州驿守史道传,其人虽然贪财怕死,不过倒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绝对地服从强权。赵柬带他回到成州之后,一时也无法从西和州的宕昌寨弄来多少秦马让这个史道传喂养,便挑了“与愿宝典”中一个看似不起眼实际极其重要的事务交给史道传来做:驯养信鸽。后来黄蓉用白雕传书的作法已经庶几类此,只是那一对白雕的获取和驯养工作会让每一位军事主官都望而生畏,止步不前,远不如信鸽来得便捷。 史道传得了都统此令,当真是比听到纶音玉旨还要上心,带领手下一班人,那五个老弱驿卒,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地大搞技术攻关。虽然史道传以前从未饲养过家禽,甚至连鸽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但是此人天生就有一种动物感性,在陌生的鸽子领域里自学成才,迅速掌握了一系列基础知识,又在成州官府的政策扶持下如鱼得水,终于在嘉泰元年腊月冬孵育出了第一批可敷使用的短程信鸽,其后分别于嘉泰二年八月、嘉泰三年二月成功培养出了第一代、第二代中长程信鸽,由此形成一批稳定的良种,一举填补了国内动物学、遗传学、仿生学、动力学、通讯学、地磁学等多项学科的多项空白,各项技术指标均在世界范围内实现了零的突破,只有第一,没有第二。 历史上虽然其它一些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都曾经有过使用信鸽的纪录,甚至在北宋一位宁夏将军的部队中也曾经采用信鸽来通讯,却都远远比不上成州这一次规范化、系统化、科学化地成建制运用。赵与愿在少林寺里得知此事后,还曾经特意下发嘉奖令,并亲自给第一代信鸽命名为“神舟一号”。在此向大宋帝国老一辈的科技工作者们致以崇高敬意! 当赵柬翻阅着探子们从巴蜀各地发回来的第一批谍报时,脑子里时不时会冒出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因为即使是赵柬,这种信鸽的大规模使用也是头一次,能够在当天就了解到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消息,这对于一个生活在信息不发达社会的人来说,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当他看到有暗哨报称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简州今日“米价十,铜价倍十”,意味着市面稳定、一切正常,赵柬不由得想到饶风岭粮官往军营里买的米偏贵了,居然要十五个大子。又看到西和州暗哨记录下来的一次铁器交易,说是从成州官营的“成记铁铺”卖过去的一把菜刀被当地那些藏人、西夏人以一百五十贯银钱买去,赵柬的大脑立刻短路,呆滞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看样子自己要实行差异定价策略了。 一部分暗哨由于路途太远,在一天时间内还无法到位,所以只是发回“在途”、“即到”这样的信息,只有往重庆府方向去的暗哨声称在路上遇到了朝廷新任的四川宣抚使程松一行。 赵柬皱眉沉吟片刻,决定明日再次下山与赵汝愚商讨此事。 这时,从秦岭大散关发回来的第二条情报引起了赵柬的注意。 原来,那个在大散关卖梨的暗哨散集之后收拾梨筐回家,先把第一条情报誊录下来,拴在信鸽脚上放飞回饶风岭,今天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然而在这个暗哨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搅得他吃饭不香,睡觉不着,偏偏又想不起来有什么异常。 为了检验自己的工作是否存在失误之处,暗哨在心中默念赵柬从“与愿宝典”里摘录下来的“情报事务要旨”中的第一段话:“置疑!情报人员的不二法门!” 于是暗哨先把自己置疑了一番:假设我今日有心投敌,但是自己都没有发觉,由于担心被都统大人看出来而施下责罚,故此心神不宁。可是既然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都统大人有什么理由要处罚我?第一假设不成立。又假设我今日办事不力,对待工作粗心大意,由于担心都统大人挑我的毛病,故此心中不安。可是如果说我态度不积极,那我又何必操这份闲心?这样看来,第二假设也不成立…… 暗哨冥思苦想,直到把自己搅得昏头涨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幸好他后来终于毅然决然地从这个假设与否定的逻辑怪圈中挣脱了出来,否则十三世纪的尼釆就要诞生在中国了。 接下来暗哨开始置疑别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下午遇到的那个长相俊秀、说话十分讨人喜欢的小厮。这一次暗哨也不假设了,他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遍,从小厮的出现直到离开,从言语动作到穿着打扮,整个经过情形都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记得那小厮吃完梨,自己还一直目送着他回到了那群皮毛客当中去…… 皮毛客! 想到了此处,暗哨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嘴里险些叫出声来,因为在他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了当时的一个场景:小厮跳上最后一辆车后,在前面第二辆货车旁有一个骑马的皮毛客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将一只手伸进帽子里抓了抓头痒,又把帽子戴正了。 现在暗哨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安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当时那个皮毛客在帽子底下遮掩的是一个大光头! 宋朝人无论男女都会留发,光头虽然少见倒也并不稀罕,僧尼病发都会导致光头,南北皆有出产,可是这种常人视若无睹的现象放在专业谍报人员眼中就会觉得事有异常了,再联系到这伙皮毛客是从北方金人那里过来,暗哨思忖再三,最后决定还是要把这次事件细细描述,如实上报给都统大人来定夺。 赵柬在收到从大散关发回来的第二份情报后,起初也不以为意,觉得暗哨是小题大做了,后来倒是暗哨在字里行间里流露出来的对那个小厮异乎寻常的关注口吻引发了赵柬的一些联想。 要知世上之事往往暗含一定玄机,纵然相隔千里之远,其间也似有一线牵系。就像是飞书侠女错把赵与愿当成了完颜康一般,赵柬在看了暗哨的描述之后,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个念头:机智俊秀,年纪幼小,这莫非是……是小王爷回来了!他已知巴蜀有变,特意潜行回来察探!而那个光头想必是护驾的少林僧! 后世的心理学家们在分析赵柬随后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之时,无不在充分肯定了暗哨的历史功绩和赵柬的应变果断之后,又口气婉转地为赵柬辩解道:赵柬勤于王事,五年如一日,但在日甚一日的巨大工作压力之下,心中对小燕王的思念已经到达了一个阀值…… 029 沔州之乱 杨康离开大散关,一踏入凤州境界,当即命手下改换装束、分散行动。第一队两人,骑快马先行赶往沔州城与吴曦取得联系,第二队四人,撤去皮毛伪装,把车底里的药材倒换上来扮成药材商人,赶着三辆马车随后进发,接着,他自己带领三个人来了一个迂回行军,绕道而走,一直赶到沔州东面与兴元府交界处的武休关,来到关下却没有入关,假作从武休关入来,返身向沔州城行去。赵柬派出的侦骑虽然占有信息和地利之便,却受了大散关暗哨的误导,一心只想追上皮毛客,哪知“皮毛客”早已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入夜时分,星光点点,四野阒然无声。 沔州城四门紧闭,一片死寂,城上城下只有间或响起的一两声梆锣。 刚过亥初三刻,在阜成门楼上的几个人影稍稍骚动起来,一人手扒垛口轻声问话道:“底下是何人?” 城门外一个马上坐客并不答言,手举火折在身前缓缓划了三个圆圈。城上那人大喜,急令手下开关放索,将在护城河边等候的几人都让进城来,上前说道:“吴大人正在府中相候,请几位随我前来。” 不一刻到了都统府,吴曦闻报早已带人迎在门边,见来人下马,略一打量便向其中一个身形最小之人走了过去,俯身下拜道:“侄宋四川宣抚使副,兼陕西、河东招抚使吴曦叩见上朝天使!小王爷远来辛苦,曦不胜惶恐!” 那人将罩在头上的衣帽掀开,火光映照下露出一张清秀小脸,眉目如画,丰姿俊朗,让人忍不住便生出一股亲近之意,正是杨康。 见吴曦跪拜在地,杨康也不相扶,微笑道:“又升官了?南人对你可是倚重得很啊!嗯,蜀王也不必如此多礼,我离京之时,今上再三言道,日后蜀中之事,就全赖蜀王一力支撑了。” 吴曦虽已得知确实消息,现在听金国小赵王亲口允诺,并嘱以皇帝言语,激动之下身体微微发颤,又狠狠磕下三个响头方才起身。 吴曦将杨康一行让进都统府,在正厅里设下香案,率领一众手下南面跪倒听读旨意。杨康宣读诏命已罢,吴曦谢恩,便请小王爷入内安歇,明日再商议大事。杨康却皱眉道:“姚巨源呢?怎么不让他出来见我?” 吴曦刚晋升“蜀王”,似是有些贵人多忘事,手抚颏下须髯,想了一想才道:“哦,小王日前派他入京陛见,此后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今日若非小王爷派人前来,小王还不知天使已经入川。” 杨康眉头皱得更深,开口道:“蜀王千岁,你可知祸事便在眼前了?” 吴曦久掌兵权,战阵里厮杀出来的武将,一颗胆便似栲栳般大小,否则怎敢僭越称王?他见杨康年幼,本就有些轻视,再一听他大言炎炎地威吓自己,心中更是不快,淡淡地道:“哦?不知天使此言何出?” 杨康心窍玲珑,瞧出来几分吴曦的心思,微微一笑道:“那也是我一路行来,自己胡乱猜测的罢了。我幼时学艺,至今七载,奈何天资鲁钝,恨无寸进,此次若非手下人保护前来,凭我这点微末功夫,只怕是到不了沔州的了。”说着话,右手五指成爪,“噗”的一声在身边一根木柱上插出五个浅浅小孔,木屑纷纷散落在地。 大厅中旋即响起一片惊呼声,几名统制、副将急忙挡在吴曦身前,厅中数十名卫士刀枪出鞘,抢上几步围住了杨康。 吴曦也是震惊莫名,没想到这个公子哥儿般的人物居然还有这么一身好本事,登时便收起了对杨康的轻视之心。 吴曦生平惯于结兵布阵、统军作战,并不把这种近身搏击之术当作称霸图强的手段,也知杨康不会伤害自己,当即挥退众人,仰天大笑道:“天朝上国人物,果然让下邦大开眼界。小王受教了。”改颜相向,恭恭敬敬地请杨康坐下来详谈。 杨康见吴曦也像个枭雄人物,遂把心中疑窦向吴曦一一和盘托出,意在提醒吴曦注意防范。吴曦对别事尚不如何留心,只听杨康说起在进大散关之时便被人监视,张口就骂了一句“格老子的,龟儿子直恁地胆大!”。杨康忙问究竟,吴曦恨恨地说出了赵柬的名字,说是这个龟儿子一直便与老子作对,除了他之外,更无旁人胆敢不经过我同意便在巴蜀之地布下暗探。 杨康再细问下去,于是小燕王赵与愿的名字也出现在他面前。这是杨康生平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饶是他奸似鬼、滑似鱼,也万难猜测得到此人将会对他的后半辈子产生多大的影响! 吴曦对燕小王爷的事迹所知不多,只含糊说道成州的后台老板似是赵与愿其人,委派了一个皇室远亲前来主持日常事务,于是杨康也不再多问,心想一个小屁孩儿王爷外加他一个菜鸟级别的远房大叔,本事再大也是有限,怎能斗得过拼杀了大半辈子的吴曦?待我天朝大军一到,反手就能灭了小样的! 即便如此,第二天吴曦在杨康的建议下开始闭关锁境、全州大索,一时之间把整个沔州查了个鸡飞狗跳、老底朝天,务使不让成州的探子有机会浑水摸鱼,在吴曦改元即位前夕给他捣乱。在这种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严密盘查之下,头一天刚到达沔州城的成州暗探立刻被当成可疑的三无分子给抓了起来投入大牢。 在被抓之前,这位暗探英勇地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在被兵丁押着去监狱之时,暗探忽然假装失足摔倒,趁机在身下打开鸽笼,放飞了手边携带的两只信鸽。没想到鸽子刚飞过院墙,抓捕的士兵警惕性很高,抬手就是“嗖、嗖”两箭,洞穿了两个鸽腹,于是大宋帝国征战史上第一和第二位无名烈士就此诞生。幸好当时飞鸽传书还没有普及,在暗探的掩饰下兵丁总算没起疑心,否则第三位烈士也将紧跟着产生了。死鸽被兵丁拿去打了牙祭,而暗探也在牢里过起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这个时候就看出来赵柬的教条主义了,因为他在培养情报人员的同时,竟然没有及时开展第二条战线重要意义的教育工作,暗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发动和组织广大狱友与吴曦****集团继续斗争,从而使他的牢狱生涯过得苦闷无比。 为了加快吴曦叛乱的步伐以配合金兵南下,杨康催促吴曦及早动手,向巴蜀境内的几个大州大府施加压力,把一些平日不服管教、不听训令的宋朝官员抓的抓、杀的杀。知成都府杨辅、巴州知州邓性甫等人均弃官逃走,权漠州事刘当可、简州守李大全、高州巡检郭靖(名人啊)皆不屈自杀,权大安军杨震仲仰药自尽。 与此同时,吴曦分部兵十万为十军,各置统帅,遣麾下禄祈、房大勋戍万州,族子吴僎为兴元府统制,泛舟下嘉陵江,声言约金人夹攻襄阳,并且传檄成都、潼川、利州、夔州四路,募兵图宋! 030 播乱山东 吴曦在巴蜀作乱的同时,宋宁宗嘉泰三年四月,韩师王上书,请宁宗下诏改元,以求振作士气,不久朝命下发,将嘉泰三年,改为开禧元年。为使戎政事权专一,宁宗特委任韩侂胄平章军国事,三日一朝,赴都堂议政。 韩师王北伐之计筹备已定,随即命皇甫斌知襄阳府,兼七路招讨副使,郭倪知扬州,兼山东、京东招抚使。命苏师旦为安远节度使,领阁门事,共同襄赞军务。 开禧元年四月下旬,皇甫斌进兵唐州,郭倪进兵泗州,分别从东西两路组成一个钳形向金人境内挺进。 此时金人朝中对南宋起兵之事尚不肯确信,认为宋人无力也无胆来攻,同时韩侂胄为了麻痹敌人,早早地便致书金国,声称宋金两国边界之地盗匪猖獗,宋军将要增兵防治。 有了这一层缘由,金人对宋军的异动竟是未作提防,再加上淮南东路、山东西路一带原本就有着非常好的群众基础,在突如其来的闪击之下,郭倪所部四厢十二万人马,兵分五路渡过淮水,长驱直入山东境内,不数日间,新息、褒信、颍上、虹县等地,陆续克复。 韩师王闻报,心下大喜,遂命直学士院李璧草写诏书,正式向金人宣战,其略云: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蠢尔丑虏,犹托要盟,朘生灵之资,奉溪壑之欲,此非出于得已,彼乃谓之当然。军入塞而公肆创残,使来廷而敢为桀骜,洎行李之继迁,复嫚词之见加;含垢纳污,在人情而已极,声罪致招,属胡运之将倾。兵出有名,师直为壮,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敏则有功,时哉勿失!” 诏书一下,传至中原故土,瞬即便震撼金人朝廷,自金章宗完颜璟以下,无不悚动!此时金人内忧外患、财赋空消,兵势大不比从前,多年来都无力南侵,也不愿与宋朝在此时开战,故此完颜璟首先想到的便是与宋人议和。韩侂胄是北宋名相韩琦之后,韩琦死后葬在金人治下的彰德府,完颜璟生怕金人忿恨韩侂胄,要去刨韩琦的坟墓,当即下令彰德守臣,先派兵把韩侂胄的祖坟保护起来再说。 诏书一下,传至北伐军中,一时士卒之气无不大张,虽然宋兵当中有很多都是新练军兵,弓马之技还远远谈不上精熟,只是金人暴虐已久,但凡中国血性男儿,谁不愤慨!如今朝中大人做主,君臣齐心,合力伐金,正是上承蕲王韩世忠、鄂王岳鹏举之志,报效国家、统一之时! 诏书一下,传至东路北伐军中,招抚使郭倪志气昂扬,命令下发各路征讨大军,尤其是已经占领山东各个县治的诸路前线兵马,以此激励士卒,奋勇杀敌! 郭倪帐下副将毕再遇,独率三营之军已经攻占山东涟水,接得诏书时全军休整已毕,整装待发。 毕再遇领军出击之前,已得郭倪密令,待取得涟水之后,即刻北上,在海州一带与当地起义民军李全等人会师,或是收编其军壮大我部,或是命其起兵响应,动摇金人在山东的统治根基,只是见机行事便了。 毕再遇今年四十余岁,从军多年,勇智双全,素得郭倪赏识,否则也不会单独向他传达韩师王这个秘密决策了。郭倪也知毕再遇此行意义重大,非但要孤军深入攻占涟水,更需要沿路清剿溃散的金兵,打通泗州至海州一线,把在黄海、东海沿岸起义的诸多义军都联络起来护住淮水,在楚州之前布下一个稳固的后方阵地,故此命人把新从成州解到的一批上好刀箭送往毕再遇军中。 毕再遇得了此助,又是打了金人一个出其不意,亲率一营五百余人,趁夜潜行至涟水城下,分兵在西城河道上陈列旗帜,罗列舟楫,做攻西城状,而自己率主力急趋东城南角,身先士卒登上城墙,于拂晓之前一个冲锋便拿下了东城头,牢牢占住与闻讯赶来的金人驻防部队对敌。惨烈的厮杀持续到天明,宋军大部队赶到,里应外合剿灭了驻守涟水的一千余金人军队。 这一次对战下来取了涟水,毕再遇固然高兴,但心中更多的却是忧虑。以南宋抗金名将毕再遇之能,又岂会瞧不出宋兵不习战事的毛病?自己所带领的那五百人先锋队,乃是在军中精挑细选出来,都是多年行伍出身才能随自己拒敌长达一个多时辰,而其后赶到的军队,大部分都是去年才征召入伍,不用说上阵杀敌,就是行操会练也没有多长时间,在适才的攻城战役中,训练不精的弊端已是暴露无疑,在金人拼命抵抗之下,宋军多处战线都出现了溃散迹象,若非自己及时调动军队递补作战,今日竟不知是胜负谁手! 纵然心中隐忧重重,毕再遇还是在三军将士面前大声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并当众嘉奖提拔了一批作战勇敢的将领和士兵。散操下来,毕再遇不敢耽搁,选定一部分人马把守涟水,其它大部队即刻开拔,随自己前往海州招抚起义民军。 山东数十路义军,其中尤以杨安儿、李全两部声势最为浩大。杨安儿有个亲生妹妹,叫做杨四娘,一手梨花枪法出神入化,据传乃是后世梨花枪法鼻祖。此外尚有刘庆福、国安用、郑衍德、田四、于洋、于潭等部,声势较小,人马不众,统听李全号令。杨安儿、李全及泰安人刘二祖号称山东义军的三支主力之师。 毕再遇是正统军伍出身,说实话对杨安儿与李全这种草寇还真是不怎么瞧得起,只是奉了大帅之令,又是韩师王的亲自授意,这才依命前往海州接应杨安儿等人。况且毕再遇心知肚明,单凭北伐宋军,恐怕实是无力将金人驱逐出中原,如今但凡是可以团结的力量,哪怕他是盗贼,说不得也只好屈就了。 在临行之前,毕再遇详细考察了涟水一战中成州兵器的运用成果,结论令他大为惊异!原来几个时辰的拼杀下来,三“都”使用成州兵器的三百名士兵,其伤亡率无一例外都比其他部队要低出老大一块,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其中老兵伤亡还不到二成,而新兵也只有三成四。这个战果便首先把毕再遇吓了一大跳,连呼“奇迹”!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成州上百名铁匠用新式炼钢法铸造出来的百炼钢刀,又岂是金朝军队那些熟铁刀片所能比拟的?休说是铁刀,便是铁铸狼牙棒,宋兵一刀下去也能切掉无数的尖刺,力大的更是连人带棒都削成两截! 毕再遇是一位勤于用脑的好将领,他根据考查结果迅速推演出一个攻击阵法,即以一“伙”宋兵为限,一把成州军刀在前,四把普通军刀在侧翼掩护,伙与伙之间配合进攻,这样就可以把三百把成州刀分散到整个军队中,以削弱集中突击能力为代价,换来了单位战斗力的稳定上升。 新阵法实施之后,毕再遇在军中试演了几次,训练一众士兵着重加强相互之间的配合。随着宋兵对阵法的熟悉,默契程度不断提高,于是成州刀的威力也得以逐步发挥出来。 毕再遇看了极为满意。 031 成州来人 就在部队即将向海州开拔前夕,毕再遇军中来了一位远方的客人,他在大营门前向宋兵出示了招抚使郭倪的手令,并附上路引和一封介绍书信。 守门的宋兵见一应手续俱全,不敢耽搁,即刻报与毕再遇知道。毕再遇验看了凭信,知道是从郭大帅军中派来,并无什么可疑之处,便吩咐领进。只是来人的目的让毕再遇感到有些困惑,坐在大帐中反复翻看书信,沉吟不语。 不一刻来人进帐,自报姓名已罢,向毕再遇施下一礼。 毕再遇见他行的并非军礼,而且身上衣衫破旧,打扮像是个匠作之类,便不多理会,只待问清来意便即分发到营中听用。 这时,兵丁轻声向毕再遇报告,此人在大营里行走之时,多有怪异举动,一路上不停地摇头叹气,似乎对沿途所看到的宋兵操练极不满意。 毕再遇刚创下一个新阵,心理上正处于兴奋期,虽然还没有到听不进去意见的地步,但是被人小视,总难免有些恚怒,何况对方的身份还是如此卑贱。 毕再遇又看了看手上的书信,信上介绍说,来人是成州都统制赵柬管下、成州器技库所派,此行共有匠人若干,分别前往大宋军队东、西两条战线,意在调查成州军械的使用状况,同时征求北伐官兵对成州军械的意见,望有关单位善予接洽与配合,以便今后更多、更好地使用成州兵器云云。 看在最后这一句“更多、更好地使用成州兵器”的份儿上,毕再遇忍住了没有发作,哼了一声道:“你从成州来?” 来人躬身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是由成州前来。” “嗯,成州这些军刀造得不错,你回去后就这样说吧。此外,你还要上复你们都统大人,就说军中着实紧缺,可请都统大人再运送千把万把过来。好了,就是如此。”说完,毕再遇一挥手,便不打算理会这个人了,也懒得再跟一个匠人查问他的什么怪异之举。 来人愣了一愣,急忙又躬身道:“启禀大人,小人尚须亲眼看一下那些军刀,这都是落在小人头上的,务必要得到一个确实的消息才能回去复命。自从小人得知我军建功,生怕来得迟了大人军队已经离去,是以连夜从郭大人军中赶来,还望大人成全!” 毕再遇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两眼通红,神情颇为疲惫,似乎是没说假话,于是不耐烦地道:“我军即刻就要行动,军情紧急,哪里有时间让你一一查看,你这不是发痴!” 那人有些紧张,陪着小心道:“大人,不必全看,就是几十把……哦,十几把……大人,就是一两把也行啊! 毕再遇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官样文章,倒没想到他会如此坚持,顿了一顿,道:“你倒有此心。也罢,传某某人!” 片刻过后,在涟水一战中立功受奖的某都伙头进帐,向毕再遇敬礼。那名成州来人从伙头手中要过军刀,拿在手中细细看了起来,还时不时地向伙头讨了些问话。毕再遇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心中忽有所动。 伙头离去之后,成州来人便向毕再遇道谢辞行。 毕再遇摆了摆手,命人在帐下设了个座位,让那人坐下后,温颜问道:“你看我军中操演之法,可杀得金贼么?” 那人又是一愣,道:“大人兵威,早已让金贼胆寒了,当然杀得!” 毕再遇追问道:“既是如此,你方才为何在我营中摇头叹息?究竟是何事让你觉得不满?” 那人有些畏缩,连连说道:“小人不敢!大人神勇无敌,小人怎敢有甚不满!” 见他如此,毕再遇越发觉得此人有些高深莫测。刚才向那名伙头问话之时,此人表现得极为镇定与自信,问的话也头头是道,把伙头接阵搏杀及至金兵抵抗攻拒的情形全数问遍,还不时针对双方兵器对接时的优劣做出一番评论,让那伙头大为赞服。这些话都听在了毕再遇耳中,恰便挠到了他心中的痒处,忍不住就想和此人深入探讨一番。 毕再遇微微笑道:“何必如此?但有所想,就说出来罢了,若说得对时,我还让你去军中详细查看如何?” 那人想了一想,也笑了起来,道:“既是如此,小人就斗胆一言,还请大人莫要怪罪为是。我观大人操练之法,无非是五人一伙,五伙一队,以成州刀为首,余众从之。此法利则利矣,却还是我大宋演兵的旧法。” 毕再遇一听,登时便肃然起敬,没想到此人看似不起眼,却一句话就道破了自己新阵法的根基所在。 只听那人续道:“五人之伙固然坚实,却难免失之于笨拙,接阵之时应变不灵。据小人的一点愚见,成州刀之威力远不止此,三人得之足矣!三三为阵,一人接敌,二人辅翼,就像是戏文里唱的,文班武将、君臣相辅,以此征讨天下,还有打不胜的么?更有一说,就小人所见,大人的阵法似乎只适于两军平原对垒,然则遇上攻城之战该当如何?遇上金贼的骑兵又当如何?我观大人不曾把成州弓箭列在阵中,怕是还有一些不足之处。” 这番话还未说完,毕再遇已是惊得目瞪口呆!虽然这其中有些道理他也曾经想过,但是一来限于此行使命的特殊性,二来限于兵种的缺乏,却无法像这人一般,能够一清二楚地说个明白,也不可能有时间去搞。 毕再遇一待那人讲完,当即离座下地,走过去握住那人手道:“再遇受教了!却不知先生高姓?咳!再遇实在惶恐,方才竟然没有记住先生的尊姓大名,怠慢之至,请先生千万莫怪!” 那人急忙站起,连声说道:“当不得大人如此,直教小人折寿了!” 毕再遇诚恳地道:“先生切莫如此说!以先生这般大才,再遇实是可闻而不可求!不知先生可有意屈就?就请先生在我军中做个幕僚参事如何?” 那人道:“……这,这如何使得?小人只是个铁匠而已……” 毕再遇道:“铁匠又如何!昔日管仲不也是起于牙商之流?以先生之能,做一个参事实在是委屈了!” 那人苦笑道:“大人……您怕是有点误会,小人十几天前还在成州的铺子里抡大锤,如何一到大人军中就能做参事了?何况这些道理,成州军中一个刚入伍三个月的新兵也懂得比小人多,小人不过是在成州的忠顺军中见他们操演得多了,这才能和大人胡诌一气。” 啊?毕再遇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嘴,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无意识地问了一句道:“你们成州的铁匠也知道这些道理?”又问道:“从成州派来郭大人军中的还有些什么人?” 那人道:“我们一共来了两个人,另一个是拉风箱的,随军去虹县查看另外二百把军刀等物。郭大人自留的三百把还没人查看,实在是抽不出人手……” 毕再遇一下子气沮神丧,简直比打了一场大败仗还要失落,心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叨着两个字:“成州!嘿,成州!” 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问道:“成州忠顺军为何要用三三之法?”见那铁匠不解其意,又解释道:“军刀出自成州,为何忠顺军不是人手一刀,却要用三三之法?” 铁匠笑道:“那军刀铸造甚是艰难,至今出产不多,如何能够人手一刀?况且新铸刀都送来北伐军中使用了。我们都统大人为了求得军刀的最大效力,这三三之法少说也经过了两年的试演!” 毕再遇闻言之下彻底折服,恭恭敬敬地请那铁匠再去军中详查,并吩咐手下提供一切必需的协助。 经此一事,毕再遇把刚收复涟水时的那一点点得意之情也打消了下去,于小心之外再加上了三分小心,打迭起全副精神,率军向海州进发! 在此时毕再遇的眼里,杨安儿、李全等人也不是什么草寇了,而是需要他全力去争取和团结的对象。其实就是他自己又能算得了什么?成州铁匠的先例就明明白白地摆放在眼前,如何敢再小觑天下之士! 沿路清剿金军败兵,毕再遇并不多所逗留,略为安抚地方便兼程北上。不数日间,前锋人马已至海州近郊,开始探访联络杨安儿等人。没费多少功夫,宋兵侦知了这些义军的下落,大惊之下急忙报给毕再遇。 原来,此前早在二月间,杨、李等人得到了韩师王的通报,均是摩拳擦掌欲在山东大干一场,结果义军散漫的天性导致众人过早地把自己暴露在金军面前,一连串盲动引起了金廷的注意。四月初,金朝大将仆散安贞率领“花帽军”来到山东,与行省完颜霆会师征讨杨安儿。正好此时李全与杨安儿会面之后,又率军回到了青州,而杨四娘另有它事不在军中,最后只有杨安儿一人统军与金人对敌,部下毕竟都是乌合之众,不及纪律之师,连战连败之下,于四月中下旬之交便航舟入海,跑到沿海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上,远远地躲开了。其时山东与临安之间中断了联系,韩师王竟是不知道这个最新消息。 毕再遇接到此报,嗟叹无及,既痛惜这些义军不听指挥导致败亡,又悔恨自己未能早到一步与他们取得联系,只是他行军再快,也不可能打乱韩师王的总体北伐计划,早早地便前来海州接管杨安儿之军。 按照探子所报,此时海州境内驻扎了数万金人大军,戒防甚严,到处都在清剿杨安儿的余党。毕再遇一看无机可乘,叹一口气,率领部队又回了涟水。 毕再遇一来一往之间,过了旬月有余,他深入敌后消息闭塞,一直不知北伐军各路战场的战况,等到了涟水与郭倪一部取得联系,这才知道战事进展不利,宋军的局势极为险迫! 日前郭倪派遣郭倬、李汝翼两人进攻宿州,这两个剐不尽的杀才为了和民军争功,竟然在民军攻上宿州城头后,又在民军背后放暗箭!最后被金兵杀得大败,遁还蕲州。金人追击郭倬,把他包围了起来,郭倬为了逃命,又竟然把马军司统制田俊迈绑起来送给金兵!这才被金人放了一条生路,狼狈逃回。建康都统制李爽围攻寿州,被守城的金兵和援军里应外合击溃,大败而归。在西路战场上,七路招讨使皇甫斌攻打唐州,被金兵偷营死伤数千。皇甫斌重整旗鼓再来交战,又中伏,军队被分割为二,大溃,死伤万余。江州都统王大节,往攻蔡州,金人开城搦战,宋兵立即溃退,竟是没能往前挪动半步就败回了襄阳。 不久,朝廷旨意下来,将皇甫斌、王大节、李汝翼、李爽等人,均皆坐贬。郭倬罪恶昭彰,斩首镇江。至此,北伐西路战事全线停顿,只有东路大军还在勉力支撑,维持一个不死不活的局面。 毕再遇闻知前情,眼见大势已去,自己孤军留在涟水也无所作为,再逗留下去便要深陷重围了,于是带兵迂回到泗州,又转途前往扬州向郭倪复命。 这一日,部队行至江都,前方探马来报,金贼将领胡烈仁,率一路大军自西而东前来进犯,来势汹汹,前日已经攻破滁州,进窥真州,而真州离扬州也不过十余日路程。郭倪遣兵往援真州,士卒均是不战而溃,真州一片混乱。郭倪遂弃扬州遁去。 毕再遇得到此信后大惊失色,心知若被金兵在扬州站稳脚跟,此后大军一路南下,何须多日便可打到临安,大宋有亡国之危! 毕再遇更不犹豫,当即传令三军折而往西,向金兵当面迎去,务必要拦腰截断金兵前进的路线! 开禧元年五月初,两淮大地阴雨连绵。 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一片泥泞之中,十万宋朝正规军在金军铁骑的追击下丢盔弃甲、狼狈而逃。此时,唯有一支军队,军容严整,气势如虎,于惊涛骇浪之中溯游而上,一杆大旗在血雨腥风中烈烈作响,旌麾所指,十荡十决!这杆大旗上便书写着“毕将军”三个大字。 真州境内有一城名六合,扼守着西进东出的通道,地当要冲,素有六朝古都的“京畿屏障”之称。如在滁州与真州之间划一条直线,六合恰便在这条线的中点之上。毕再遇选了此城作为拒敌之所,率领人马星夜赶到六合布防,凭借不到一千人马之数打退了金将胡烈仁两万多人马的进攻! 胡烈仁败退后,毕再遇尚怕金贼会集合重兵卷土而来,于是率兵夺取六合城东的野新桥,意在以一支偏师袭击金人的后队,哪知等了多日并不见金贼的动静,最后还是派出去的探马回来报告说,川中吴曦叛乱,但二十余日后即被敉平,为呼应宋朝的北伐战事,我朝川军也从大散关一线出击,连下金国的凤翔、武亭、周至数城,金贼京兆府告急!金人迫不得已,抽调南侵军队助守京兆府,这才大大缓解了宋朝西线战事的压力。 金兵大批转移之后,在前线的宋军将士们才算缓过一口气来,十数日过后,川陕的确切消息传来,两个传奇般的名字开始在军中流传,那就是成州赵柬与张效岳! 032 元帅前传 那一日,张小虎被张保收为养子之后,便在成州燕王府里住下了,总管赵全兴给张小虎安排了个账房小厮的活儿先让做着,顺便让他学一学写字算账。 要知张保虽然在外人眼中很有权势,他收的养子也会在王府外面很风光,但在燕王府里却只不过是个太监的儿子罢了,当然要分派活计。 燕王府里其他侍从、家仆是受小燕王亲自指派,远道从临安燕王府来到成州做事的,都算得上是小燕王最贴身的手下,故而对张保这位未来的大宋权监也没什么避讳,时常拿他收养子之事向张保取笑几句,连带着张小虎也受了一些奚落。 张小虎虽是个孩子,心气却远胜于一般大人,初时尚且容让几分,不去理睬那些尖酸言语,过了些日子后终于忍无可忍,谁敢取笑于他,他便也怒容相对,就算是赵全兴在场也毫无顾忌。 他这个态度当然惹恼了一些人,那些人心想,开你几句玩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才刚来几天就敢冲我们使脸色?小王爷在时对我们都是和颜悦色的,莫非你一个阉人之子还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一来二去,双方就起了几次言语冲突,后来在王府掌库等人的怂恿下,一个跑腿小厮与张小虎狠狠地干了一架,小厮被打脱了两颗门牙,张小虎也被撞破了头。这下瞒不住了,报到赵全兴那里,赵全兴自然偏袒燕王府的老人,把张小虎很是训诫了一番。 要说张保对他这个养子还是真心喜爱,遇有此事就帮着他向赵全兴说话,也安慰劝解小虎,我们做内监的平时要受多少气?这不忍一忍也就过来了?张小虎听得啼笑皆非,却也知道张保确是对自己好,还帮着张罗他妹妹小妞进成州一小之事。这可是一小第一个女弟子,赵全兴一直没松口。 又过了几日,小燕王的口谕从少林寺里传来,责令张保不得强收他人之子,命他迅速了结此事。张保一下子就蔫了,想跟小王爷解释一番吧,他又不在眼前,没奈何之下就要发放小虎回去。赵全兴又出来做好人,道是账房里正好缺一个使唤小厮,要不先让张小虎留下吧,等小王爷回来你再跟他当面解释。 此时张小虎已经心生去意,但在张保苦劝之下,心想等小王爷回成州后再行区处也罢,勉强留了下来。掌库等人得了这个势头,便时不时地让那跑腿小厮过来撩拨,想彻底打消张小虎的气焰。 这一日,张小虎与小厮又干了一架,不愿让张保知道,自己擦了鼻血,衣服也没换就到账房里承应。账房先生见他这副样子,免不了数落一二,再劝解几句与人为善的道理。张小虎手拿纸笔帮着记账,耳中听先生唠叨,忽然心生一番感慨。 《大宋帝国史#张小虎列传》记述当日之事道:“公折手中笔,起身慨然叹曰:大丈夫立身处世,功业当于直中求,何须曲中得!适值内阁首任赵相过府,闻其言,奇之,遂收入府中,勉以兵书等事。” 这位“内阁赵相”就是赵汝愚了,当日在小余村一会,对张小虎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虽是让张小虎在自己府里作书僮,其实也没有什么伺候笔墨的事情,只为了让小虎能够亲近书籍、修身养性,自己闲暇之时还点拨一二。张小虎本来就有根基,人也勤奋,在这位赵相爷的亲自辅导下进步神速,眼见得一天天变得沉稳起来。赵汝愚乃是宰相度量,生平最爱的就是提拔后进、简选人才,为国家预留栋梁之臣,他见到孺子肯学,竟是比什么都欢喜,时时带小虎在身边,任事都不相瞒。后来他觉得小虎之名不甚雅训,又给他取了个字叫作效岳,希望他能上效岳武穆,为我大宋立下功业! 杨康入川后,转眼便失去了踪迹,当即把成州的一将一相搞得头大,由于搞不清此人究竟是不是小燕王,二人为了是否该向沔州派兵接应一事争执不下。 张小虎对燕小王爷的事迹也多有耳闻,心中仰慕已久,他听着两人争论,自己细思小王爷生平行事,似乎不应有这样的举动。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被他看出了这其中的关节,见二人吵不出个结果,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相爷,都统大人,小人以为,那人应当不是小王爷。” “哦?”二人一听此言,都停止了吵闹,一齐转头看着张小虎。 “你为何这样说?”赵汝愚首先发问。 “据小人想来,目下那吴曦叛意未显,小王爷远道回来,又能从何处得知此事,自行前往沔州查探虚实?” 赵柬大摇其头:“小王爷之能,又岂是你能想得到的!”转向赵汝愚道:“赵相,兵贵神速,我已决意用兵了!” 赵汝愚沉吟道:“或许效岳之言不错,那人其实并非小王爷,全是我等瞎猜。贸然出兵,只会激得吴曦早叛……” 赵柬不答,大踏步向外走去。 张小虎大急,连忙道:“都统大人!如若那人真是小王爷,他孤身犯险利在速战,却为何直到此刻沔州哨卫尚无消息传来?我们何妨先与沔州哨卫取得联系,再定行止?”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二赵矍然动容,非止是赵柬,连赵汝愚也着慌了,急起身道:“柬之,小王爷安危乃是头等大事,不管那人究竟是不是小王爷,你急速派人前去察看,就近接应便了!” 赵柬默不做声地一点头,佩剑击打在铠甲上,“铿铿”之声一路远去。 张小虎万没料到自己这番话竟然起了反作用,把本来不主张用兵的赵汝愚的心思也给说活了! 赵汝愚在房中来回走动,起坐不安,心中深悔自己妄干军务,有可能铸成大错。我大宋朝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多么?为何事到临头又犯了这个毛病! 走了一回,赵汝愚抬头看见小虎呆呆地站在一边,半晌不言不动,于是过去手抚他肩头,叹道:“效岳,这次多亏了你,免得我和柬之二人都留下终生之憾!我也知你不想柬之派兵,只是你有所不知,成州能有今日的局面,可以说全出自小王爷之手,无论于公于私,我和柬之都实是不敢在此事上冒任何风险。你可明白我二人的苦心?” 张小虎忽地仰起头道:“相爷,能否请你亲手书写一封手令,让赵总管从王府里拨付五十人出来听我指挥?” 赵汝愚大奇,看着张小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033 白水黑山 赵柬心急如焚,自成州赶往与沔州交界的白水关途中,接连发出一道道指令,征发沿路成州兵丁随行,更从饶风岭上抽调成州兵之精锐,命“天武”一军火速前来白水关。赵柬虽然急切,为人却不鲁莽,也担心自己带兵离去后成州兵防空虚,被吴曦甚至是金贼钻了空子,故此又留下了“神卫”一军守护成州边境。 下午到达长举县后,赵柬派人去白水关下打探消息,同时等待各路兵马到来。未时已过,三千余成州兵陆续抵达长举县。 赵柬手头虽有了兵马,却并不想就此与吴曦火并,再说吴曦人马比他多出何止十倍,拼也拼不过,但是等他听探子回报说白水关从早上便开始戒严,禁止一切行人出入沔州,即使探子手拿成州都统制的大令也休想进去,赵柬马上就急了眼,亲率士兵从长举县开拔到白水关下,向关上兵丁声称,自己是奉了四川副宣抚使吴曦之命,已经将成州军防移交到沔州手中,这些士兵都是裁汰下来的冗兵,希望进入沔州境内重新接受整编。也巧得很,赵柬手上正好有一份吴曦以前给他下达的命令,当即拿出来向关上乱晃。 把关的沔州副将哪里会信他这番鬼话?休说从未听说过军防移交这等大事,就是真有,我早上刚刚闭关,你下午就赶着来办移交了?好一个寸劲儿!副将看在是成州都统亲身到来的份儿上,也不敢说什么讥讽言语,只是站在关上一个劲地打躬作揖,向赵柬赔了一箩筐好话。都统大人稍安勿躁,末将这就去请示副宣抚大人的将令,还望都统大人莫要如此。带兵叩关,这,这不是要造反么?都统大人深谙国法,必不致如此! 赵柬气极反笑,只差大喝一声,要造反的就是你家宣抚大人! 和那个副将蘑菇了小半个时辰,无论软央硬求,甚至搬来云梯石车等物,摆出一副要攻打白水关的架势,副将却只作未见,死活不肯,后来站累了,端一把椅子坐在关头,却还向赵柬作揖,苦苦哀求请他先行退兵,末将就当是大人没来过罢了。 原来杨康为了防备成州会有所举动,特意在吴曦部下选派了这么一个皮皮塌塌的惫懒人物来把守两州交界的白水关,命他在两州冲突之时就抱定一个宗旨,拖!只要拖延下去,吴曦就有时间在川中布置妥当,同时金兵亦可及时赶来。谅那成州的赵都统也不敢在吴曦未叛之时就公然起兵攻打,即使爆发了什么冲突,也可向宋人的朝廷解释为地方统军大将互有矛盾,双方各持一端,向朝廷上书互相攻讦,公文一来一往之时,大事早定。 赵柬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心中不由得更是焦急,吴曦这样做,越发证明他心怀不轨,偏偏又不早不晚地在那皮毛小厮消失之后才有这番动作,小厮其人身系重任,已是确凿无疑的了! 赵柬无奈之下约退人马,重又开回长举县,命令部队就地驻扎下来听候进一步指令。赵柬心想,此时唯有一策可以接应小王爷,好在自己在来时就考虑到会有这种可能,早早地便预备下了。 赵柬回到中军营账,脱下外穿的铠甲,翻出了一套多年不用的江湖人装束穿在身上,腰悬暗器袋,手拿一根白蜡杆棒,悄悄从帐后钻出,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绕到长举县北面的铁山,施展出轻身功夫向山上攀去。 铁山地面高度一千多米,山势陡峭,岩崖嶙峋,多有荆棘之属。这般形胜之地无法行军,却难不倒身负武技的赵柬,上山下山用了一个多时辰,申末酉初时分,赵柬已经翻山而过,又在山岭间行了多半个时辰,终于走出大山,进入沔州境内。 仗着轻功了得,赵柬小心掩饰着自己的行藏,穿行于村野偏僻之所,躲开沔州士兵的查察。此后越是向南,赵柬越能感受到沔州的紧张气氛,沿路兵马调动往来不绝,即便在深更半夜也时时听到远处传来人喧马嘶之声,而且各处险要之地俱有重兵把守,看来成州兵就算攻破白水关,也休想能打到沔州城下。 深夜,赵柬到了沔城,拣一处僻静所在翻进城墙,入城来到位于城中心的鼓楼,藏身于楼顶歇息了一宿。 第二日天明,赵柬下楼混进行人当中。 沔城有户十二万八千五百余,总人口约六十四万,是川北地区数一数二的大城。这几日吴曦在城中盘查甚严,所有非沔城旧民或是没有当地人作保的外来人口,即使手中有官府凭信也是照查不误,稍有可疑之处就投进大牢,搞得沔城市面萧条了许多,人人自危。 赵柬踅进一家冷冷清清的茶馆,要了一壶热茶,与茶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意经,套问他的话语。 茶博士叹道:“入他先人板板,这两日硬是做不得生意!老客们都不敢出门,新客人又被吴曦那个龟儿子吓得不敢进城。格老子的,再这样过上几日,我一家老小都好喝风去!” 茶博士这话立刻引起另外两个茶客的共鸣,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开始痛诉自己的损失。 赵柬素知川北民风剽悍,所在多有血性汉子,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乃是常事,故此听这几人大骂吴曦也不以为奇,又在旁边挑唆了几句,惹得那茶博士性发,口沫横飞,对吴曦骂不绝口。 赵柬听了半晌不得要领,正要探问他昨日城中的动静,忽听茶博士止住骂声,凑到近前低声道:“客官,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我几人骂吴曦龟儿子不要紧,就当是老街老邻的摆龙门阵,却不要牵累了你。客官手上如果没有过硬的凭信,还是不要在我这里逗留好了。” 赵柬哭笑不得,却不想这茶博士不怕客人骂街连累他,反倒怕自家骂人连累了客人。 034 沔州壮士 那茶博士却是个鸟舌口,他刚说完这话,忽见远处街面上转入一行兵马,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带领数十兵丁沿街巡查过来。茶博士也望见了,担心地看着赵柬,道:“客官,那边当官的是在城巡检大人,每日都要过来检查的,你……” 赵柬笑了一下,伸手在夹袋上拍了拍,示意不妨。赵柬随身携带了由燕王府签章的一套文书,只说是来沔州采办物品,只要吴曦还未公开反叛,他手下军兵断不敢为难燕王府来人。 说话间那队士兵来到茶馆外,便有士兵进来挨个盘查。那个领头的巡检坐在马上,无意中向茶馆里看了一眼,不由一愣,盯着赵柬打量了半天。 赵柬注意到那巡检的目光,于是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故作镇静掏出文书。士兵拿在手里翻看一遍之后,登时对赵柬极为恭敬。士兵们早就知道如今有两个燕王府,一个远在京城临安,另一个就设在相邻的成州,而成州燕王府也果然时常派人来沔州购物,又有谁敢留难了? 士兵检查完毕出去报告,那巡检沉吟片刻,又向赵柬看了一眼,低声吩咐手下几句,骑马先去了。 赵柬心中一紧,端着茶盅的手微微一颤,洒了些茶水在桌上。因为他听到那巡检说的是:“把那个燕王府的人带走!” 在茶博士等人同情的目光中,赵柬顺从地跟随士兵来到茶馆外,随着那名巡检向东城行去。在不清楚那巡检的意图之前,赵柬还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只看其人如何处置便了。 走不多时,前方到了一处空场,几十间民房都远在数丈地之外。巡检下得马来,命士兵在外围守住,自己来到赵柬身前,又往赵柬脸上仔细看了一眼,忽地倒身下拜道:“职将沔州兵马监押兼在城巡检李贵叩见都统大人!” 赵柬实是没想到,自己从来没到过沔州,居然会被人认出!虽然这个李贵行礼参拜,赵柬却不敢放松警惕,将手中杆棒拄在地下,看着那李贵,缓缓地道:“你如何会认得我?”眼见此人若是有半句应对不妥,立时便是一棒毙了。 李贵也不起身,伏在地下道:“职将曾奉吴大人之令,去成州给都统大人下过书,大人想必是不记得了。” 赵柬握紧了杆棒,又道:“既是如此,你拜我为何?” 李贵仍不抬头,道:“职将也知吴大人因何闭关,也知都统大人因何至此。不知大人可容职将禀来?” “……说吧。” “职将本来是在吴大人帐下做一名副将,因不听从吴大人号令抽调人马回防沔州,吴大人便要以违抗军令之罪将职将处斩,幸得沔州中军正将李好义李大人代职将求情免得一死,如今降调一级使用,归李大人调遣。” 赵柬稍觉宽心,又问道:“你可说说我是因何至此,你家吴大人又是因何要闭关?” 李贵道:“职将昔日在吴大人军中时,也曾听闻一些都统大人与吴大人之间的纷争。职将虽不觉成州有何必要再另设都统一职……”说到这儿看了看赵柬的脸色,忙道:“职将妄言,请都统大人莫怪!不过职将也颇不认同吴大人的做法,如今成州之兴盛乃是有目共睹之事,吴大人便不该再强求成、沔军防一体,这是职将的一点浅见。前日吴大人下令关闭四处关隘,职将便与吴大人起过争执,后来吴大人又要职将抽调人马回防沔州,昨日更是闭境大索,据职将看来,吴曦这是要……” 李贵抬头看着赵柬,二人心下会意,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这下赵柬彻底放心,他是明快果决之人,瞬间便做出判断:此人可信。沉声道:“起来说话。”待李贵起身,赵柬问道:“此刻沔城还有何人与你一般想法?” 李贵知道赵柬这是要搜罗人手对抗吴曦了,低头想了一会,道:“李好义大人常与职将私下里谈论此事,另有吴曦手下统制张林、副将朱邦宁及杨君玉、李坤辰、李彪等人对吴曦的倒行逆施颇为不满,此外,转运使安丙大人,监沔州、合江仓杨巨源似也可托以大事。” 赵柬大喜!没想到这次深入贼窝查探,居然能找到这许多帮手,命李贵即刻带他与众人相见。 沔州中军正将李好义、粮仓主管杨巨源乃是历史有名的千秋二壮士,这两位虽然官职不高,声名不显,却均是忠肝义胆、侠烈之辈,二人本就忧心吴曦的反叛气焰日益嚣张,苦于没有一个可以服众之人出来收拾吴曦造成的乱局,如果酿成巴蜀动荡更是便宜了金贼,故此二人都不敢贸然行事,杨巨源已经有心去找安丙来主持大局了。如今赵柬一到,众人理所当然地便奉赵柬为首,共谋反吴大计。 赵柬在李好义家中住下后,这才打听到那皮毛小厮的身份,原来不是燕小王爷,却是金贼的一个小赵王爷,据说武功颇为了得。赵柬气恨之下,当即就把杨康看成了自己的猎物,必要亲手擒之而后快! 沔州戒严了七八日之后,杨康认为蜀中之事大体已定,而派出去联络金兵的信使想必也在返程途中,事不宜迟,吴曦这边改元即位,那边金兵开进大散关,两下里一齐动手,巴蜀从此便划入金国版图了。 吴曦苦等多日,现在总算得到了小赵王的首肯,大喜过望,即以沔州都统府为行宫,乘黄屋,建左纛,置百官,改元。同时派遣手下至成都修筑宫殿,以便将来徙居,又遣人奉表至金,献蜀地图及吴氏谱牒。 四川宣抚正使程松大人,当时正好在兴元府,本来还想去沔州调查吴曦,一听说吴曦正式起兵谋反,仓皇无措,又闻报说金兵大至,慌忙夜走,逾米仓山西行,道出阆州,顺流漂至重庆,跑了个飞快,然后又贻书给吴曦,信中径称吴曦为蜀王,求给路费。吴曦得信大笑,也果然送给他一匣金银,远远地打发走了事。 035 突如其来 杨康自从吴曦称王后,便密切关注着成州的动静,据白水关所报,成州兵三千余人一直驻扎在长举,并无异动,不免心生警惕,暗中提醒吴曦,须防祸起于萧墙之内。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吴曦却是志得意满,只觉整个川中都在掌握之中,还怕什么内乱?此时吴曦身份不同,杨康也不好多说,便搬到吴曦的伪宫之旁,和自己带来的九名卫士都住在吴曦左右,以防有事好有个接应。这些卫士除了一个鞑子、一个西夏人、一个倭人和一名金人武将之外,另有五人是完颜洪烈用重金礼聘来的江湖人物,负责贴身保护杨康的人身安全。鞑子擅长射箭,西夏人擅长用刀,倭人擅长窥探隐私等等,都是为了方便杨康行事而派来。另一名金人武将被杨康派去联络关外金兵,此时却不在眼前。 开禧元年四月廿五日。 岁煞东。鸡日冲兔。 宜:除服,疗病,出行,拆卸,入宅。 忌:求官,上任,开张,搬家,探病。 彭祖百忌:丁不剃头,酉不会客。 本日物候:天地始肃! 赵柬暗中布置妥当之后,于这一日亲率李好义、杨巨源等二十四人,趁夜潜至吴曦伪宫。转瞬间晨光熹微,阍人启户,李好义当先闯入,且大呼道:“奉朝廷密诏,用成州赵都统为宣抚,令我入诛反贼,敢抗命者族诛!” 今日吴曦委派副将朱邦宁带兵守护伪宫,却是他的死期到了,朱邦宁早已参与密谋,当即率部下二百余人反正,与众人一齐杀向吴曦寝处,其他卫兵闻有诏到来,皆弃梃四逸。一行人奔至吴曦寝门,被吴曦手下百名死士拦住,两下里登时在大院内格杀起来。赵柬见己方人多,便不再加入战团,持棒去推屋门。 正要踏上台阶,赵柬忽觉背后风声有异,似有一物直取自己后心,紧跟着才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啸! 赵柬一惊,未及转身,用杆棒后端在身后一点,恰好击中一枝箭矢的头部,那箭“扑”的一声斜向上插入了门柱,箭尾不住颤动。 发箭之人一不作二不休,“嗖嗖嗖”又是连环三箭,分取赵柬头、腰、胯三处,来势极为劲急。赵柬接过一箭心中有数,知道那弓箭手并无内力,只是准头高明而已,微微冷笑,索性棒交左手,以右手在身后划了一个圆圈,将那三枝箭都捞在手中,随即辨明箭的来处,乃是在右边一个花坛旁侧,一抖手将箭枝掷回。 赵柬刚掷出箭去,说时迟那时快,头顶忽有一阵劲风袭来,势道远比那弓箭更为猛烈与迅捷,赵柬尚未察觉,脑门发际处似已被数件利器触及,登时有一股寒气入脑! 赵柬武功虽强,江湖经验却颇有不足,竟不防那弓箭手只是诱敌之计,更骗得赵柬以为吴曦身旁并无武功高手在内,真正的厉害杀招却埋伏在头顶,此时避之不及,惟有闭眼等死! 李贵一直随伴在赵柬左右,亲眼见到赵柬手抓飞箭,又以手掷之力伤了射箭的一个鞑子,对赵柬只有无比佩服。他是马上武将,不擅猱身扑击之技,却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应变极速,眼前黑影一晃,李贵立即将手中长剑向上刺去,嘴里大喝一声:“什么人!” 赵柬被这一喝,脑中即刻清醒,拼命向后仰身,同时撒手松开杆棒,一个侧翻跌到院中,头顶却被划出五道长长的血痕,从太阳穴一直挂到耳边面颊。 那屋顶黑影被李贵长剑一击,手上力道稍弱,已被赵柬逃开,只得反手格开长剑,身子尚未落地,足尖轻点地面,十指成爪,又向李贵扑去。 赵柬缓得一口气,翻身跃起,从腰间抽出短刃便待要上去救援李贵,却听李贵惨叫一声,手中长剑呛啷掉落在地,踉踉跄跄地冲出廊下,赵柬急忙扶住察看,只见李贵右肩头被抓出五个血洞,汩汩地冒着鲜血,所幸伤处不深,不曾殃及筋脉。 赵柬又惊又怒,抬头看着那人,喝问道:“这是什么歹毒功夫?你从哪里学来的!” 杨康负手站在台阶上,嘴角微撇,满脸的不屑之色,道:“连这功夫都不知道,看来你的武艺也是稀松平常,你是跟谁学的啊?” 赵柬大怒,眼见此人长相俊美,说话却甚是轻薄,想必就是那个金贼的什么狗屁小赵王了。此人下手阴狠不说,更害得自己错认他为小王爷,实在罪不可恕!心里骂一声,凭你也配冒充小王爷!再不多言,将手中短刃交给李贵,空手上前与杨康相斗。 二人这一真的动上手,以赵柬二十多年的功力,自是要比杨康强得多。杨康初时还有些轻敌,认为南人的武将都是傻大憨粗,就是会小巧功夫也强不到哪去,自己用全真教的掌法便足以制服此人,哪知几个照面下来,杨康心中一迭连声地叫苦! 只见赵柬使的是一路在南宋末年流传甚广的太祖长拳,招式也并不如何繁复出奇,中都街头的泼皮混混都能叫得出名目,再似模似样地打上几招,但是同样一式“河朔立威”或是“翻天劈地”,在赵柬手中使出来,刚中有柔,柔中带刚,远非那些一戳便倒的花架子可比。又拆得数招,赵柬劲力渐发,杨康只觉身形完全被笼罩于其中,抬手踢腿都受到极大的牵制,再莫想有一招能递到赵柬身前,若非仗着从小打下的玄功基础扎实,只怕就要被赵柬的掌风劈得吐血。 杨康一见不敌,嘴中呼哨一声,那五个在院中帮着死士们拒敌的江湖武士立刻抽身向赵柬围拢过来,其中更有二人掏出暗器,先给赵柬打了个招呼。 杨康趁赵柬闪避暗器之机,躲到众人身后笑道:“傻大个儿,你欺负小孩儿算什么本事,能打败这些人才算你本事了得。小爷不陪你玩儿了!” 036 巴蜀平乱 杨康说完跃上台阶,一把拉住刚从屋里出来的吴曦,返身向院外跑去,那些拦路的士兵没人是杨康的对手,一个个都被解决掉了。 赵柬大急,毕竟擒杀吴曦才是第一要务,如果被他逃走召集亲信兵马来攻,伪宫里这些将士还不够他砍的。 李好义等人也看到了这一幕,急忙分出几伙士兵截住杨康的那几个手下,好让赵柬脱身出来。 赵柬略缓得一缓,挡开五人的攻势,再不停留,飞身从几处厮杀的人群头顶掠过,起落之间,如同一只大鸟相似扑向已逃到院门口的吴曦,右掌运足劲力便拍向他头顶。杨康知道吴曦根本抵挡不住这等武林高手的一击,无奈之下把吴曦拉到身后,应以一招全真掌法“天山飞渡”,又与赵柬斗在一处。 这时李好义等人也赶了入来,吴曦正待要逃,李贵左手持刃相向道:“逆贼往哪里走?”话未说完,脱手扔出短刃,正中吴曦面颊。吴曦情急拼命,欺李贵右手不便,挥拳便打,李贵忍痛死死拽住吴曦臂膀,二人同时倒地。李好义随后赶到,手使一柄长斧,一下就斫在吴曦腰间,吴曦长声惨呼,李贵一跃而起,拾起短刃猛砍吴曦的脑袋,一颗大好头颅,遂与身体分作两截! 众人高声欢呼,李好义拾起吴曦首级遍示全场。大院中吴曦的死士心知自己这些人终究难逃一死,咬紧了牙关作困兽之斗,只想在临死之前多赚上几个。 死士是如此想法,杨康却不敢苟同,他见吴曦已死,自己再想在巴蜀之地有甚图谋已是枉然,如今之计,只有急速逃离为是,好在外面吴曦的部下还不知吴曦已死,如能与他们会合,活命不难。 赵柬见杨康的眼珠骨溜溜地打转,一边拆招还一边向四周查看,叱了一声道:“小贼,今次还想在我手下逃走么!” 杨康也顾不上回答,打定了逃跑的主意之后,忽然间掌法一变,又使出“九阴白骨爪”里的阴毒招数来,险急狠辣,招招攻敌要害。杨康身形较小,攻敌部位都在心口、****、命门、大腿等处,赵柬不敢怠慢,凝神拆解这从所未见的怪异功夫,却放松了对杨康的控制。 杨康得此机会,猛攻了几招,急向后撤步,率先向院墙奔去。那五名江湖武士虽不及赵柬,却远非那些围攻的士兵能敌,不一会打散众人,紧随在杨康身后,却把受伤倒地的鞑子置之不理。西夏人和金人早被士兵围歼,倭人起初还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的下着黑手,后来却不见了踪影,想是见势不妙,抢先开溜了。 杨康这六人聚在一处,大院里除了赵柬之外,再无人能抵敌得住,那两个暗器高手一边逃还一边向赵柬等人施放暗青子,士兵们立刻举起弓箭还击,万箭攒射之下,射倒了其中一人,另一个也狼狈万分,肩上带着一箭翻出围墙去了。 赵柬还待要追,杨巨源过来拦住他道:“都统大人,如今还是先安定军心、收拾残局为上,反正这几人也跑不了多远,何妨日后再行处置?” 赵柬一听也醒悟过来,止步不追。赵柬这些天没怎么做都统大人,一场打斗下来江湖脾气发作,差点忘了正事。 赵柬出外宣告吴曦叛乱已平,沔城百姓知晓后无不拜舞,声动天地,就此民心大安,李好义又将吴曦首级遍示全城,吴曦余党彻底死心,再不敢惹事。众人推举赵柬为四川宣抚使,杨巨源参赞军事。赵柬命人将吴曦首级、违制法物与吴曦所受的金人册印,遣使赍送朝廷,好教朝中心安,不致因此而耽搁北伐战事。 赵柬在安抚沔州的同时,加紧搜寻杨康等人的下落。杨康这厮也着实滑溜,自被他逃出沔城后,再无人看到过他的踪影,甚至不知他究竟逃往了哪个方向! 原来杨康一到沔城就预留下将来的退步之地,收买了一名兴元府茶马司的统领,给他办了往西和州购买秦马的路引凭证,出城后即由鱼关绕道西和州,再从天水军逃回金地去了。 此时,杨巨源、李好义建议道,趁着吴曦新死,金贼必然失措,可借机起兵攻打秦陇,呼应北伐战事! 赵柬大喜,逐路派出李好义、张林、刘昌国、张翼、孙忠锐等各路兵马,依次向北进发! 数日后。 凤州大散关。 年仅十六岁的张小虎带着五十名王府护卫站在关上,看着威武雄壮的大宋兵马一路路地出关向北开拔,旌旗招展,号角飞扬,心中说不尽的欢喜雀跃之情。 当日张小虎带着王府众人赶到大散关时,吴曦已下令部将利吉弃守大散关,只待金人一到便领入凤州,并献上四州的版图。大散关形同虚设。 张小虎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原本想带人来助守大散关,扼住吴曦北连金人的通道,也好让赵柬不至有后顾之忧,不成想如今只有自己这五十人来独立防守了。此后十多天,他带人在关上遍插旌旗,扎制草人,又在关外故布疑阵,迷惑敌人。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金人果然出现在了关外数十里之地。 张小虎提心吊胆地观察着金人动向,生怕敌兵识破自己的布置,不管不顾径自来攻打,那时就只有拼死报国了。谁知金兵似是比他还要惊恐,探头探脑地在关外看了一回后,连试探性攻击之类的动作都没有就又缩回去了,简直比刚过门的新媳妇还要怕羞。 时至今日,这仍然是张小虎心中一个老大不解的疑团。想起了这回事,张小虎脸上笑意渐渐隐去,看着关下宋军鱼贯而出,张小虎喃喃地道:“豺狼改性,自古未闻。究竟是谁能有这般手段,让这群豺狼吐出到嘴的肥肉呢?” 他的目光望向了遥远的天边。 037 人在江湖 《双调#大德歌夏》:“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 飞书手拄香腮凝望着车窗外景物,老半天都没再和赵与愿说话。半晌过后,飞书轻声一叹,手抚鬓边青丝垂下了头去。 赵与愿见她这副模样,心想小妮子年岁已到,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思春么?想了一想随口就唱出这首元曲来。 飞书愣愣地听他唱完,脸上神情特异之极,一双妙目焕发出莫名的神采。忽然间脸一红,“呸”了声道:“天下男子尽多无聊之辈,你小小年纪也是这般惫懒!这种淫词艳曲又唱来做甚!” 赵与愿知道已猜破她的心事,也不理会,口中将“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这两句反复哼唱着。虽然他全身都无法动弹,却觉得自己似乎是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得意洋洋地欣赏着飞书的狼狈。 飞书恼羞成怒,抬起右掌道:“你可是又觉得皮痒了?我再帮你松动一下!”作势要拍。 二人相处几日之后,飞书渐渐的发作了江湖女子脾气,对赵与愿便不如先前那般客气,动不动就非打即骂的,让赵与愿也很是苦恼,心想这个女孩子的行为,只好用后世的“野蛮女友”四字来概括。 不知不觉间,赵与愿竟然把飞书当成了他自己的女人来看待,这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猜出来飞书的一缕情丝牵系在了谁的身上。 一看飞书又要动手打她男人,赵与愿情急智生,大喊一声:“赵与愿啊,赵与愿!” 果然,飞书闻言一愣,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道:“你鬼叫什么!……哪里是赵与愿?” 这时赵与愿也不敢说“我就是你魂牵梦萦的赵与愿了”,否则定然又招来一顿饱打,毁灭一个花样女孩心目中偶像的下场,他已经是领教过多次的了。飞书或许是因为生长于北宋故土,受生活环境影响,从小就崇拜英雄豪杰,凭着他当年的一首短诗和一些道听途说的莫须有传闻,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竟然就把笼罩在神秘光环当中的“赵与愿”当作了初恋对象,其狂热程度不亚于后世那些追星族。 赵与愿故作严肃地道:“飞姑娘,你可知那赵与愿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飞书似乎有了防备,脸上罩了一层寒霜,道:“你又想来胡说八道一番了,是么?” “非也!不错,你的确知道赵与愿姓什么、叫什么,可是你对他又了解多少?你可知赵与愿长什么样?是瓜子脸还是方脸膛?是卧蚕眉还是飞剑眉?是丹凤眼还是杏核眼?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脚上有没有长鸡眼?……再往深里说,你知道赵与愿的生日是哪一天?他的属相是哪一个?他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最爱做的是什么?最厌烦的又是什么?……这些还都是小可,我若问你,他的血型是什么?星座是哪一宫?幸运数字是几?守护神是谁?等等这些……你定然是答不上来的了。” 他还没说完,飞书已经如痴如醉!看着她脸上“我全想知道!”的想法已经表露无疑,赵与愿意味深长地说道:“而这些事情,我全都知道,你……” 飞书飞快地打断他道:“你先不要说,让我猜上一猜!”说着她合上动人的双眼,一根葱葱玉指支着半边红颜,梦呓般地说道:“我猜他定然是方脸大耳、暴眉环眼,身高过丈、嗓音如雷……” 她每说一样,赵与愿的心就往下沉一截,实是没想到这个南宋末年的小女生,心目中的偶像竟然是这种高大全形象,令他十分怀疑到底是自己转错了时空,还是飞书转错了时空。 飞书絮絮叨叨地在那里意淫了半天,把赵与愿的形象彻底描绘成了姚明。说完后,她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面色一平如水。 赵与愿丧魂落魄地闭目假寐,再不想多看这个可恶的女孩子哪怕一眼。 忽听飞书“扑哧”一笑道:“小鬼头,你是不是又想说赵与愿就与你长得一般无二?你的鬼点子还真是不少,花言巧语的,想用这种手段骗我上钩,你是不是还太小了一点?” 咦?赵与愿又兴奋起来,听飞书这话里有话,似乎她刚才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戏弄自己,并非真正喜欢高大全。而且她只是嫌我小,可是我并不嫌她大啊! 赵与愿睁眼道:“姐姐……” 飞书羞红了脸,啐道:“闭嘴!谁是你姐姐!”脸上带着笑意扫了他一眼,又道:“我看你年纪还小,如果从此改过向善,不去做金贼的走狗,也未始不能重新做人……喂,你是金人不是?” 赵与愿急忙大挤双眼以示反对,连声说道:“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如若我是金人,叫我再也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飞书哼了一声道:“看不到就看不到,好稀罕么?这算什么誓言!我跟你说,你言语中颇多不尽不实之处,我……既然你愿意认我这个姐姐,以后就叫我飞书姐姐好了……飞书姐姐最不喜欢奸猾之人,待会到了大名府,自会有人再来向你查问,到时你可须老老实实地交待罪行,不许再瞎说一字!如若你表现得好,飞书姐姐或许……或许会考虑收你为徒,今后对你善加教诲……” 赵与愿听得呻吟了一声,顾不得理会飞书话语里的亲近之意,心里惟有企盼能在大名府遇到一二个明白事理的人。换人!换人!飞书这种年纪在后世还是父母怀里的宝贝呢,如何就能出来在道上混了?还当着两个绑匪的大姐大!早熟也不能表现在这个方面啊!对飞书后面的话,他都没怎么听进去。 飞书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姐姐,耐心嘱咐了半天,末了看一眼窗外,讶声道:“哎呀,这么快就到大名府了!”匆匆整理一下衣裳,就待要下车,忽然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脸上带着点羞色,道:“今日得闲的话,你再给我说一下那个血型、星座什么的是怎么一回事!” 038 身不由己 赵与愿在车厢里躺了不大一会儿,先前那两名男性绑匪上了车,把他平平整整地抬了出去。他转动着眼珠四下里打量,只见大车是停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当中,庭院深深,花木疏落,环境挺幽雅。 两个绑匪把他抬到一个厢房里,数名男子正在房中等候,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大汉,神情粗豪,顾盼生威。余人都站在他身后。 大汉见他一副直挺挺的僵尸模样,呵呵笑了几声,命道:“给他把穴道解开!” 那个虬髯绑匪连忙道:“解不得!秦……秦当家的,这点子很是扎手,还会自己解穴!” “秦当家的”一瞪眼:“怕什么鸟!有俺在这里,一个小毛孩子还能飞上天去!” 虬髯绑匪不肯,他曾亲眼见过赵与愿在菜桶里不到一个时辰就解开肩膀的穴道,知道他的厉害,当下只推说飞书姑娘吩咐过,不到时候不能解穴。 那个“秦当家的”立马恼起来了,腾地站起,走到赵与愿身前就要亲自动手。 赵与愿向他挤出一个笑容,道:“劳您驾,玉枕、关元、肩贞三穴。” “秦当家的”搔了搔头,面露难色,道:“他姥姥的,这个玉枕穴又是在哪里了?”回过头问另外几人:“你们有谁知道?” 屋里几个人一齐摇头,连那个虬髯绑匪也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的样子。 “秦当家的”一脸无辜地看着赵与愿,道:“俺倒忘了,俺们几个都不会点穴,咋能给你解穴哩?说不得,只好委屈你再受一会罪了。”说完施施然地走了回去,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又重新坐倒在太师椅上。 赵与愿见众人都会意般地奸笑不止,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秦当家的是有意在作弄自己!看他人高马大的似是没什么机心,骗起人来却是直接骗到沟里去! “秦当家的”骗人成功,极是得意,假装没看到赵与愿脸上的失落,大声道:“你们几个快去把飞书姑娘找来给他解穴,让客人躺在地上太无礼了,显得俺们抱犊岗好汉不懂待客之礼,好道被江湖上朋友们耻笑!” 他手下几人喏喏连声,忍笑出去假意寻了一圈,回来禀道飞书姑娘出去接人了,现下不在眼前。“秦当家的”叹气顿足,大骂手下没用。 赵与愿见他这般做作,不知又想怎样骗人了,于是也很配合地说道:“原来阁下就是赫赫有名的滕州抱犊岗好汉,久仰久仰!江湖上说起抱犊岗,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没想到今日能亲眼见到各位好汉,真是三生有幸!恕小的躺在地下,没法子起来与好汉见礼,也作不得揖打不得拱,只好眨眼示意了。”说着连眨了数下眼。 “秦当家的”闻言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呵呵,你这小番狗倒也有趣!原来你也知道俺抱犊岗大名,说来听听,你久仰俺抱犊岗些什么啊?” 赵与愿正要回答,忽听屋外传来一个声音:“秦厉兄弟,你又在这里骗人了,小心花大哥回来不饶你!你是几时去抱犊岗落草的?” 说着话,从门外又进来几个人,都是一身的江湖武人打扮。那个秦厉起身相迎与众人见过,又笑道:“俺与这个小番狗取笑耍子。小番狗果然是奸猾狡诈,一听俺说是抱犊岗上好汉,他就说久仰大名。俺倒要问问他看,抱犊岗上光秃秃的一个鸟人也没有,他久仰俺什么啊!”众人一阵哄笑。 赵与愿微笑不语。眼看进来的这几人,其中有一二个望着自己的神色很不对劲,像是极为痛恨他这个“小番狗”,此时再不敢乱说乱动,否则说不定就要吃眼前亏,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众人坐下后,道了些别后之情,言谈间丝毫不避忌赵与愿,把他当作了死人。 听他们谈论,赵与愿逐渐知道,除了秦厉之外,随后进来的三人一个姓国,一个姓田,一个姓于。秦厉不是山贼,另三人倒是不折不扣在黑道上混的,或为山寨之主,或为马帮之长,似乎都在齐鲁之地纵横经年,名头非小。 赵与愿心想,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了船,居然被一群山大王给抓了来。飞书欺负我也就罢了,喜怒笑骂都别有一番风情,这干山贼草寇又算得怎么一回事?待会再被这些毛贼们来个三堂会审,那就丢人丢到家了!我干脆自杀了吧…… 他正想着自绝经脉是个什么练法,院子里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在外面喊道:“道长来了,道长来了!” 秦厉等人一齐站起,迎了出去,老半天不见回转。赵与愿暗骂一声,他姥姥的,主审人员又多了个贼道出来。出家人跟响马混在一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还是自杀算了…… 又过一会,屋外有人喊道:“把完颜康抬上来!”看押他的两个小喽啰忙不迭地搬头托脚,把他抬出厢房进了一重院落,到了正厅。 赵与愿向厅中群雄看去,只见正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道士,长眉秀目,颏下疏疏的三丛黑须,一身灰色道袍整洁如新,倒是像个正儿八经的修真羽士,与他想象中那种邪里邪气的妖道模样大不相同。 那道士也在向他上下打量,见他被人搬来抬去的,情状甚是不堪,笑向身旁两人道:“花庄主,妙真姑娘,便先解了此人的穴道如何?” 道士左右两旁分坐二人,一个是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目清朗,劲装打扮,另一人却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红色衣装,年约二十三四岁,脸白如玉,相貌极为出众,赵与愿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忽然发现飞书就站在这女子身后。 听道士这样说,二人都点头称是。妙真道:“既是道长至此,也不必担心此人逃脱了。飞书,你去给他解穴吧。”飞书走过来在赵与愿身上拍捏几下,解开了三处大穴。 赵与愿低声道:“多谢飞书姐姐!”飞书脸一红,快步走了回去。 039 山东响马 赵与愿慢慢从地上站起,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脚,暗自在体内将真气运转一周,封禁了多日的充沛内力撒着欢地畅流不息,霎时之间注满四肢百骸,身上登感有了气力。 虽然大厅里有十几个人手持兵刃把守着出口,但赵与愿相信,如果他想逃,这里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自己。此时虽然他九阳神功尚未大成,却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手了,如果要比较的话,大概和瞎了眼的梅超风是一个级别,大厅里这些人跟他记忆中的武学牛人都对不上号,自然非他敌手。 他一运上内力,整个人立时变得神采奕奕,数日来的萎靡困顿一扫而光。他轻呼一口气,稳稳地站在大厅中央,气定神闲地望着厅上众人。 群雄心中啧啧称奇,眼见片刻之前,这个“小金贼”还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潦倒模样,就说是奄奄欲毙也不为过,谁知等他一站起,众人眼前一花,活脱脱便见到一位翩翩美少年昂然站立于天地之间。飞书更是眼放异彩,目光牢牢地盯在赵与愿身上,须臾也不即离。 那道士手抚长须沉吟一下,正色道:“贫道是全真教的王处一。你知道我名字么?” “哦,久仰久……”话才说了一半,赵与愿猛可里想起了这个王处一的来历! 据说王处一此人乃是全真教中名气、武功仅次于丘处机的人物,道号“玉阳子”,匪号“铁脚仙”,昔年曾经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还自己嫌命长地使一招“风摆荷叶”,侥幸当时风不大没把他刮到山沟里去,由此威服河北、山东群豪,当上了众人的老大,明着修道,暗地里干一些坐地分赃的勾当,就是此人了。 知道他是王处一之后,赵与愿心念电转,立即想通了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从口音听来,抓自己的这些人必定就是被王处一收服的那些河北、山东群豪了。嗯,想必他们抓到我这条大鱼后不敢擅专,又把他们老大请来,共同商议应对之策。飞书曾经说过,山东这些人除了打家劫舍的主业之外,还干着反金复宋的副业,或者说现在觉悟提高了,以反金复宋为主,打家劫舍为辅,不管怎么说都有了一些爱国思想的萌芽,所以众人搞这次聚会,应该也有着商议起事、呼应韩侂胄北伐的念头在里面,故此其错抓我这位燕小王爷的历史意义还是值得肯定的,也可以适当引导推动一下。 “可是有一点不对啊,王处一虽然没见过完颜康,却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么王处一会不会同意群雄利用我这个‘小赵王’做人质,以此要挟金人朝廷,或者是完颜洪烈?历史上全真教这些牛鼻子与金人之间还是颇有一些眉来眼去的,否则金人也不会容忍全真教的势力在北方坐大,而丘处机也不会容忍自己的亲传弟子一直生活在金人圈子里。如果王处一同意群雄这样做,等于是给他师兄丘处机脸上难看,以他师兄弟之间的感情,想必不愿出现这种局面,所以他十有八九会出面护住‘完颜康’。不过,杨康这次入川,做出了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情来,如果王处一直承完颜康是全真教弟子,这些恨极了金人的山东大汉们会不会拿唾沫星子淹他?那么他这个黑道老大的位子也没脸再做下去了。” 这些复杂的因果关系在赵与愿和王处一的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一闪而过。二人目光一对,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已经了解当前的困境。王处一是自以为了解,赵与愿却是真正了解并且了解他自以为了解。短短的几秒钟对视,二人就似交锋了千百个回合。 厅上群雄都未觉察这其中的紧张气氛,秦厉适时地大笑起来:“小番狗,你又来‘久仰’了!你怕是连王道长是何许人都不晓得,又久仰什么!” 秦厉这一句话打破了赵与愿和王处一之间的微妙对峙。二人暗松一口气,各自转过了头去,同时也都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赵与愿不光是明白自己将要如何应对,并且心里清楚,只要王处一是个理性人,那么按照经典囚徒模型,王处一自会做出符合逻辑的选择,这与他个人的人品无关。 那个马帮的田帮主接口道:“王道长就是专要杀尽天下金狗之人,这你也久仰了么!”此人自从见到赵与愿之后就流露出愤恨不平之色,看样子若非几个大佬都在座,他直要上前打打杀杀的了。 此时赵与愿当然不会再把他放在眼里,看着王处一等他发话。 果然,王处一没有过多犹豫,两眼回视着他,说道:“一般的金人或许不知贫道是何许人,不过,北京赵王府的完颜康却是定然知道的!” 群雄听王处一这样说,都大为不解。 那个花庄主道:“道长此言……莫非道长是跟此人相识么?” 王处一轻叹一口气,道:“各位久居山东,或许不知十四年前轰传江南武林的一段往事。” 于是,王处一就把十四年前发生在临安牛家村的郭杨二人事迹向群雄叙说了一遍,由此引出了江南七怪与丘处机的赌赛,七怪远赴漠北寻访郭家后人下落,而丘处机也北上中原追踪杨家后代。 他这个故事还没说完,已经把这些江湖汉子们听得热血沸腾,更有些聪明的就隐约猜到了王处一的语意,不住地向赵与愿打量。 飞书樱口微张,小脸涨得通红,似是听得激动不已。她当然早已想起,赵与愿曾经向她亲口保证过自己绝对不是金人,现在听了王处一的叙述,小女孩立刻就在心目中把他想象成了一位忍辱负重、图谋报国的大英雄、大豪杰。 赵与愿浑没理会王处一讲到了哪里,偷偷冲着飞书点头微笑,用眼神向她发电。飞书的目光偶然与他相遇,登时一阵心如鹿撞,手足无措。 突然,赵与愿又想起一事,心里不由得一惊:飞书不会就此忘了“赵与愿”,又喜欢上“完颜康”吧?嗯,按这种小女孩的年纪,实在是大有可能,大有可能啊!如果真的如此,那可就是偷鸡不着了…… 040 真人露相 说到最后,王处一喟叹一声,指着赵与愿道:“此人就是我丘师兄的亲传弟子,在北京赵王府里找到的杨姓后人!” 众人虽已约略猜到,仍是被王处一的话给震惊了。大厅中沉默了片刻,那个田帮主站起身来,凛然道:“王真人,此人虽是忠义之后,更是全真教弟子,如今却做下这等卖国行径,又把忠、义二字和师门教诲放在了何处?此事如何交待,且请王真人示下!” 王处一颇为尴尬。临来之前,他听说山东群豪抓住了“完颜康”,当时他就猜到会有今日之事。他来得匆忙,还没有找到丘处机征求他的意见。虽然王处一不会因为护短而包庇杨康的卖国行为,但考虑到杨康年纪还小,说不定是受了奸人的利用,更何况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王处一咳嗽一声正要答话,忽听站在妙真身后的飞书说道:“田帮主,我们在开封抓住他……抓住此人之时,此人还没有去沔州与吴曦贼子相见,说他卖国,恐怕……恐怕并不确凿。” 听飞书帮着杨康开脱,王处一不由得向飞书投过去感激的一瞥,心里微觉奇怪。 田帮主冷笑一声:“此人既存了此心,就已经是个卖国贼了!何况你这几日押解他来大名府,可曾听到他说过一句悔过的言语?那诏书呢?如何直到今日也不见他交出来!” 飞书大急,心里后悔不该把这些事说给众人知道,吞吞吐吐地道:“也许……也许他是另有打算……”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甚是牵强,打住话头,一双秀目望着赵与愿,眼中之意像是在说:你快出来为自己辩解啊!究竟在你心中是何想法? 赵与愿向飞书摇了摇头,缓缓地道:“飞姑娘,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并非完颜康。” 众人起了一阵骚动,田帮主大声道:“你到此刻还想抵赖!” 王处一对赵与愿的真实身份还有些怀疑,毕竟他从未见过完颜康,只是听丘处机约略提过一些完颜康之事,故此也不敢十分确定面前这个少年就是完颜康,而且他见赵与愿两眸晶莹润泽、明澈华然,似是身负极高内力之相,如果是这样,那就肯定不会是丘处机教出来的。只是如果武功很强,此时为何不反抗逃跑?这又是一个奇怪之处。 王处一正想让赵与愿试演一下武功以求证实,只听妙真清脆的声音说道:“不错,杨公子,你既然知道自己身世,此刻应该改姓为杨。你不是完颜康,而是杨康。” 赵与愿嘻嘻一笑,心想这位大美女还真是心细,居然跟自己抠起字眼来了。他知道凭这些人的武功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也不着急说出身份,干脆再逗这个大美女玩一会儿,大模大样地摇了摇头,拖长声音道:“不对!我也不是杨康。接着猜!” 王处一见他这副惫懒模样,心中有气,打定了主意转向妙真道:“我听丘师兄说过,师兄还未将此人身世告诉过他,我想他今日也是首次知晓此事……” 话未说完,王处一身形微动,肩不抬、腿不伸,身体保持着一个坐立的姿势跃起在半空,随后身法变化,又如一枚标枪相似扑到赵与愿头顶,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右掌已向他头顶拍去! 赵与愿武功虽高,接敌经验却少,如何挡得住这等全真教高手的偷袭?王处一的全真掌法招势奇幻,虚虚实实令人摸不清来路,与之相较,“太祖长拳”就稍显得拙笨一些。 赵与愿呆得一呆,还没想清楚该用哪一招来拆解,王处一的手掌已击打在他脑门上! 群雄喝彩声中,赵与愿大叫一声“妈呀”,体内真气涌动,与王处一的掌力相抗衡,将他这一掌的劲道卸去了大半,紧跟着足底生起一股暗劲,带着他后跃一丈有余,不仅撞飞了身后的两名小喽罗,又重重地撞在窗隔扇上,登时后脑勺一阵疼痛。 大厅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武功虽不及王处一,眼光还是有的。这一次交手,王处一明显是占了上风,掌力笼罩之下敌人似已无法动弹,以他这等武功高手的手段,既是通过偷袭而制敌先机,应该说赵与愿的任何反抗均会被他随手化解,然而即便如此,仍然被赵与愿逃开,虽说身法狼狈了些,还是称得上轻松二字。 王处一似是难以置信,提掌端相了半天,又看了看靠在窗扇上喘息不已的赵与愿,心知自己虽然未曾打算催动内力,但是如果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凭借招数和经验只可占得一时之先机,最终仍非落败不可,双方在内力上就有不小的差距。偷袭都不能得手,还有什么可说?这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武功远在这里众人之上,从这一点便可判断此人并非完颜康。丘处机休说是教,就是他自己也未必能练到这个地步。 王处一呆了半晌,表情渐渐平静下来,向赵与愿稽手道:“贫道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等得罪少侠之处,尚请少侠莫怪。” 赵与愿打了个哈哈,从窗边走回道:“好说,好说。只要道长不把我当成没出息的小把戏、小猴儿,在下就非常感激了。”又转向众人道:“现在你们可相信我不是完颜康了?” 这下群雄再无甚说的,眼见武功、见识最高的王处一已经确认他们抓来的不是完颜康,众人素来信服王处一之能,也便信了。再一想起自己这些人大张旗鼓地忙乱一场却换来了这么个结局,众人都颇觉无趣。 作为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飞书却全然没有脸上无光的感觉,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妙真向她投过来的责备眼神,睁着一双大眼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赵与愿,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直似要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赵与愿向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终于相信我说的话了?我就是赵与愿。” 他语声虽轻,在大厅里掀起的震动却是非同小可,几乎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赵与愿!你是赵与愿!”秦厉等人兴奋地满脸放光,在座椅上一跃而起。 飞书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双手紧紧抓住妙真的椅背。 041 大名会议 赵与愿见到众人的反应,这才知道飞书所言非虚,原来山东这些草莽之士的确是将“赵与愿”这三个字放在神坛上来祭拜的。 细细一想似乎也不出奇,凡我大宋子民,有谁不盼望南宋朝廷能够振作起来一举收复北宋故土、完成国家统一?对于生活在山东这块土地上的老百姓来说,其渴盼王师之心更是炽热。然而在小燕王之前,朝中一向是主和派占了主流,倡言收复的大臣没有几个够分量的,因而也就无法构成官方言论。自从当年他在临安吟出那首短诗之后,在韩侂胄有意无意的大力推动之下,此诗迅速流传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被老百姓看成是大宋王朝向金人宣战的先声,而他也就成了喊出这个口号的第一人。 以赵与愿的后世经验来看,中国的“第一人”不是那么好当的,往往到最后就成了某些别有用心的野心家的牺牲品。他不知道韩侂胄这厮花大力气宣传小燕王的短诗是冒着什么坏水,总之不让他如愿就是了。不过从目前情况来看,韩侂胄的运作还是非常成功的,果然造就了自己的一世英名,说起来还要谢谢他一声。 等赵与愿把自己的经历向众人一解说,没费多少口舌就取得了这些粗豪汉子的信任。如今普天之下都在猜测燕小王爷的行踪,而他口述的真实事迹虽然是众多光怪陆离的传闻当中最平淡的一个,听起来却是最合理。 群雄重新与赵与愿见礼,诚惶诚恐地表达了对他的怠慢和得罪之处。 说实话,被这些人一搅和,赵与愿未能及时赶回成州主持大局,还不知赵柬能不能妥善应对吴曦的叛乱,所以他对飞书等人的所作所为也颇为生气,但事已至此,责骂也是无用,可能还需要依靠这些人的力量去补救一二。 一番晤谈之后,赵与愿觉得这些好汉们虽说身在绿林,仍然心怀故国,还是值得争取的。 为了把这些人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他把自己多年来的思想成果向众人进行了阐述,这可以说是对大宋政治、军事、民生形势最为精辟透彻和高屋建瓴的系统分析,彻底打消了存在于大多数人头脑当中的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主张,并通过这些人逐渐传播开去,影响至深,初步为大宋帝国的崛起奠定了一个模糊的思想基础。 这次会谈在历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史称“大名会议”。 在会议上,赵与愿向众人做了重要发言,着重指出以下三点: 大宋与金人的战争是一场持久战,这取决于双方的实力对比和当前国际国内的战略形势。目前我们的经济实力超过金人,足够支撑一场或是更多的收复战役,但是军事实力上的差距会使得我们的经济优势在一次次的失利当中消耗殆尽。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们需要以既成防线为基础,与金人大搞军备竞赛,在锻炼自己队伍的同时,拖垮金人的国内经济。长期抗战,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些同志不理解什么是硝烟,那我换个说法,就是说一场没有“嗖嗖”之声的战争。 我们不能幻想速战速决,或是满足于一两场战役的胜利,或是陶醉于三四路故土的收复,我们应当着眼于未来。在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集中精力搞国内建设,避免与外国,也就是金人开战,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还需要去团结金人、支持金人,引导他们掉转枪口与我们未来最大的敌人——蒙古人开战。作为一个良好的军事缓冲区和新式武器的试验场所,金国将会是我们最可靠和最坚实的盟友及伙伴。 在大宋帝国未来可以预见的严峻形势下,容不得我们在考虑这个问题时,掺杂进去任何理想主义色彩,胜利终将属于大宋!同时必须认识到,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曲折的,有时甚至会出现反复,但总的来说是螺旋上升的,这就需要我们的同志要打消幻想,坚定信念,一步一个脚印,从胜利走向胜利! 可想而知,在当时的环境下,此论一出会激起多大的波涛! 金人在中原暴虐已久,没有几个宋人会把金贼认可为自己的盟友,而此时蒙古人恶名不彰,众人对这个来自遥远北方的威胁还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王处一、花萌庄主和杨妙真都在低头思索赵与愿这番话,而田四、国安用、于洋等人则激动地站起来,在他面前大叫大嚷着表达自己对金贼的愤慨,言称与金贼只能是势不两立、不死不休的局面,此外再无它途! 赵与愿微微笑着也不生气,任由这些汉子们发泄自己的情绪,心想以后事态的发展只会让他们对我更加由衷地佩服,此时又何必打击他们这股爱国热忱? 喧嚷了好一会,花萌站起来制止了众人,请赵与愿接着往下说。 赵与愿转过话题,开始讲解大家近期最关心的韩侂胄北伐及吴曦叛乱二事。 对于北伐,他没有给予很高的评价,只是重复了前面所说的内容,结论是北伐必然劳民伤财、一无所获!但是,如果沔州的吴曦叛乱能够顺利解决,川中得以稳定,便可从秦陇一线对金人构成威胁,使得大宋在败局中挽回一些劣势,进而在边界争取到一个较长时期的和平。 经过他的反复强调和着意渲染,众人心中对北伐的乐观信念慢慢地动摇了,会议陷入了一片沉闷而悲观的气氛当中。 在这种时候,领袖人物最需要的人才出现了。 杨妙真排众而出向他请教:我们应该怎么做?又该做些什么? 赵与愿呵呵笑着向杨妙真点了点头,趁机又欣赏了这位大美女几眼。刚才经过介绍,他确认了杨妙真其实就是杨四娘,这位能够威服杨家军、被人尊称一声“姑姑”的大美女又岂是一般人物?也是在她的安排下,杨家军在金人的一些大州大府设下了办事处,由杨四娘亲自调教出来的飞书等人乔装改扮派驻当地打探消息。只可惜这么一个品貌俱佳的奇女子,后来嫁给了李全那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世无英雄,遂使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他见时机已到,让众人附耳上来,这才说出了今天会议的中心所在。不约而同的,赵与愿与张小虎一样,都把目光投向了渭水岸边的京兆府。 吴曦逆天行事,本来就不得人心,当其未起事之时便已知久后必败,但如果金人出兵助叛,就会出现更多的变数。为了从源头上截住金人,京兆府无疑便成为用事之地。 042 西北塞外 十余日后。 金国京兆府路兵马都总管府。 兵马监军完颜纲率军二万来到京兆府附近驻扎下来,随后入城拜见了都总管粘没喝大人,向他出示了赵王爷完颜洪烈的一封书信。 在这次宋金战争中,完颜纲本来是奉了宰相仆散揆之命,兵出临潭攻打南人的京西南路均州一线,属于仆散揆的九路南侵大军之一,但不知完颜洪烈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从金帝完颜璟那里讨来旨意,又改派完颜纲赴京兆府公干,仆散揆没奈何之下,只好另行委派他人补足九路大军之数。 对于这位族兄完颜洪烈的手段,完颜纲向来只有佩服的份儿,他自己一介武将,只知带兵打仗,其它人情世故、官场运作一概摸不着头脑,也懒得去理会,当年若非完颜洪烈提携,只怕他到现在还只是个猛安、谋克之流,手下带几个契丹、渤海族人,休想能带得上金国精兵。 粘没喝见信之后,二话不说又拨付给完颜纲三万金军交由他指挥,完颜纲在对族兄的敬仰之心泛滥的同时,也愈发感觉到自己肩上责任的重大。临行之前,赵王爷那一番话又浮上了心头: “纲弟,愚兄素知你能征惯战,老成持重,此次西南之事全系于你一人身上!你侄儿年纪虽小却是机灵得很,武艺也非泛泛,此去沔州必建大功,又有你在后接应,愚兄就可放心得下了。你且记一事:南人狡诈多变,若无康儿确实消息,切忌擅自进兵,如果折损了我大金兵马,其祸……不可测啊!” 完颜洪烈主张慎重用兵,自有他的道理,却给完颜纲满腔建功立业的热望泼了一桶冷水,不敢不依他族兄意见,驻扎在京兆府等待进兵时机。 京兆府南郊。 大雁塔。 寺庙中绿树繁荫,僧院寂寥。 赵与愿跪在大雄宝殿金碧辉煌的佛祖像前,嘴里呢呢喃喃,摇头晃脑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殿内僧人轻敲木鱼,梵音一响,霎时间只觉遍体清凉,俗念尽消。 霏纾看着他站起身来,好奇地问道:“你这种人也会来向佛祖祷告么?为了何事?” 赵与愿嘿嘿一笑,悄声道:“我在向佛祖祈求与身后佳人结下良缘。听说这里的佛签很灵的,你要不要来抽一支?” 霏纾脸一红,别过脸去:“不来!无聊!” 这个霏纾便是前面的“飞书”了,原来飞书的真名叫做“吕霏纾”,赵与愿先前是听错了谐音。 霏纾与赵与愿相处多日,渐渐习惯了他的胡闹言行,也消去了初时的腼腆,又恢复了她先前的江湖女子作风,除了不再向赵与愿打骂,其它一如照旧。 这个时代的人有着太多的礼教束缚,人所表现出来的都不像一个真正的人,只有霏纾这样的本色流露倒是赵与愿最喜欢的。 他拨弄着签筒里的竹签,心里痒痒的只想接着挑逗霏纾,却见霏纾死死地低下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肃立在佛像跟前的无色轻咳一声,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少林寺十八罗汉被霏纾等人放出之后,也随着赵与愿来到了京兆府。无色以前与慈恩寺的僧人有着佛缘往还,和方丈等人都是老相识了,便带着他和霏纾几人在大雁塔里住了下来。 完颜纲比他们早到了几天,目前统率军队在慈恩寺南边太平堡的芙蓉湖一带扎下营寨。他手下二万多金兵喧嚣闹腾,早已把附近的老百姓骚扰得苦不堪言,怨声载道,所以赵与愿一到京兆府,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出来了。根据种种迹象判断,他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就是完颜洪烈派来接应他那个便宜儿子的金人部队。 在他与众人商议对策的同时,完颜纲也在苦苦等待杨康给他传信回来,整个人都处于焦虑与急躁的煎熬之中。 这一天,完颜纲突发奇想,听说离军营不远处的历史古迹大雁塔佛签灵验、香火极盛,便派人通知慈恩寺僧人预备接待,完颜将军今天要过来在佛祖面前求上一签。 赵与愿一听有这个因头,脑海中随之浮现出了一个计划,当即命群雄依计而行,在完颜纲到来之前,给他在慈恩寺里设下一个局。 无色站在佛像之前给如来佛祖加油添灯,时不时地手拿小木罄轻敲一响。这是他的老本行了,这一套功夫做起来熟练无比。大殿内香烛缭绕,佛音不绝,以慈恩寺方丈为首的二十多名僧人都在各自了结自己的课业。 赵与愿和霏纾坐在殿角的蒲团上,正感觉有些无聊的时候,忽听大殿外面响起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和枪铠碰撞之声,紧跟着知客僧人一路小跑进来禀告方丈,完颜将军已到寺外! 方丈率领僧人们出去迎接,赵与愿也重新回到佛像跟前跪倒,假意向佛祖祷告,霏纾站在他身后充作侍婢。 过不多时,一名军官大步走入殿内,见到他和霏纾二人,大声喝斥道:“哪里来的两个鸟男女!和尚,不是让你驱散闲杂人等么!” 知客僧得过无色嘱咐,当下忙道:“启禀大人,这位公子是巩昌府的汪氏族人,并非闲杂人等,特意远道赶来进香的,尚请大人原谅则个!” 陇右巩昌府的汪氏宗族乃是金元时期的汉族大姓人家,在金人朝廷里极有面子,等闲金人惹也惹不起。汪氏暗地里还与南宋通着消息,燕王府也是他们常到之所,赵与愿对他们的底细知之甚详,故此才敢大胆冒充。 那名军官听了无话,又在殿内巡察了一遍,出去迎候完颜纲进殿。 完颜纲在方丈陪同下走进大雄宝殿,也不理会赵与愿二人,板着一张脸径直来到佛像前翻身下拜,与赵与愿跪在了一处。 043 翻云覆雨 赵与愿表面上像是与完颜纲各拜各的佛,谁也不搭理谁,却暗地里悄悄运起内力凝神倾听。 完颜纲拜了三拜,直起身来口唇微动,低声说了一小段话,他自觉声音极低,无人可以偷听得着,浑没提防被赵与愿听了个点滴不剩。 完颜纲的祷词大意就是祈求佛祖指点迷津,此次沔州之行能否成功之类,赵与愿听了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便微微点了点头。 无色见状,手里拿着签筒走过来请完颜纲掣签,完颜纲双手捧住签筒摇了三摇,晃了三晃,啪的一声掉出一根黑底红签,完颜纲拾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第七十签。李密反唐。下签。签词云:朝朝恰似采花蜂,飞出西南又走东。春尽花残无觅处,此心不变旧行踪。” 完颜纲大惊失色!心神惶惑之下,再想不到把其它佛签都倒出来统统检查一遍! 便在此时,突然间哗喇一声巨响,泥沙纷纷而下,大雄宝殿顶上已穿了一洞,黑影晃动,一团黑蒙蒙的物事直堕而下,却是个蒙面的黑袍客,手持长剑,疾向完颜纲扑去,叫道:“金狗,纳命来!” 完颜纲兀自心神不宁,突遭此变,饶是他反应迅捷,只来得及将脖颈扭了一扭,说什么也避不开刺向背心的长剑。大殿里的金兵还在发愣,赵与愿身后的霏纾已直迎而上,娇叱道:“剑下留人!”手掌舞动,向黑袍客后心拍去,图的是围魏救赵之意。 黑袍客不管不顾,右手长剑疾刺完颜纲,左手翻起与霏纾对了一掌,耳中只听“啪啪”两声响过,霏纾被黑袍客掌力震退了四五步,花容失色,嘴角沁出一缕鲜血。另一声响却是无色发出,无色比霏纾迟了一步,他手中没有兵器,无法与黑袍客右手长剑相抗,情急之下一脚踹在完颜纲肩头,将他踢得横飞了出去。 黑袍客长剑落空,罩在面巾下的脸容似是起了一阵怒色,冷哼一声大踏步追上完颜纲,剑尖颤动又将完颜纲笼罩在剑光之下。完颜纲也非等闲之辈,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势半跪而起,趁着一丝余裕抽出腰间宝刀,他看不清黑袍客长剑来路,急忙舞了个刀花,团团护住周身要害。 黑袍客一击不中,长剑与宝刀相撞,当的一响,迸出几点火花,完颜纲宝刀落地。 无色猱身直上,使一招“沿门托钵”,径取黑袍客肩胁之处,黑袍客被无色缠得无法,大喝道:“就与你试一试掌法!”举起左手似是要挡格,突然身形微闪,让出中门,却骈起食中二指戳向无色双眼,去势如电,竟比无色后发而先至。 无色大骇,招数未及使足,急忙圈转双臂向外挡架,黑袍客变指为掌,与无色硬碰硬地对在一处。无色闷哼一声,身子晃了几晃,强撑着没有后退,黑袍客却向后斜退了半步,顺势卸去余劲。不过无色是双掌,黑袍客却只用了一只手,两者高下已判。 黑袍客“噫”的一声,赞道:“好金刚神掌!”再一看大殿内涌入了无数金兵把完颜纲救了下去,其势已经无法再伤敌性命,长笑一声,身子拔地而起,一闪便即消失在殿顶的破洞中,从殿外传来话语道:“金狗,就在大散关取你性命便了!哈哈哈……”声音由近而远,片刻间已到寺庙之外。 赵与愿拉着霏纾的手,假意询问她伤情如何,耳中却听着身后完颜纲的动静。 过不多会,完颜纲果然走过来与他相见,方才的倨傲神色已消减了许多,一个劲地向他道谢,大赞他的侍婢武功了得,然后又请无色过来详谈。 完颜纲受此一吓,加上听了黑袍客的言语,疑心南人或许早已有备,在大散关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由得忧心忡忡,强颜欢笑,在交谈中套问赵与愿和无色的来历。 赵与愿捏造的身份无可怀疑,完颜纲如果去陇西调查,自可从汪氏族人口中得知他乃是汪家十七房最小的孩子,如果他去得及时,还可以在汪府碰到赵与愿派过去传话的苍山射石庄花萌庄主等人。 无色也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是被少林寺赶出来的弃徒,如今暂在慈恩寺落脚,说到被赶出来的原因却又语焉不详,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几句。完颜纲是过来人,一看无色神态尴尬,似是不欲人追问的样子,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笑,拍了拍无色的肩膀。 完颜纲打定主意,当下极力邀请赵与愿和无色前去军营做客,赵与愿推辞不就,只说家中有事,待进完香后就须赶回,完颜纲又谢了几句,拉着半推半就的无色走了,而被王处一打破的大殿也由完颜纲慷慨解囊,派人来修缮了事。 赵与愿和霏纾回到京兆府南城关的悦来老店,与王处一等人回合,其后几天便住在店里,静等无色的消息。 没过几天,方证与无色接头回来说道,无色已探听出来,完颜纲是在等待金人的小赵王完颜康从沔州发来指令,随后就进军大散关,从完颜纲口气听来,那信使迟迟未到,让完颜纲等得好不心焦。 赵与愿急召人手,把分散住在京兆府附近的三四十位山东群雄及少林武僧都集合在一处,命众人轮班值守,星夜监视太平堡金军的周边道路,考虑到杨康这厮惯会使坏,他派来的信使也不会是什么好鸟,所以不止是大散关一线,所有道路都要掌控在手中,务必不让一只鸟飞进太平堡去! 才过了一晚,山东南阳湖寨的于洋寨主所负责的芙蓉湖水面就有了动静,月光下只见一条小船划开湖面,悄无声息地向对岸金军大营驶去。 正在湖边守望的于洋见了大喜,湖中捉鱼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当即招呼两个手下换上鱼皮水靠,抽出分水刺握在手里,静悄悄地凫入水中,待那小船靠近,于洋三人如同水鬼相似从湖面下露出头来,各自扒住一边船舷上下猛掀,这种动作做过千百次了,两下里配合得天衣无缝,何消几掀就把小船张了个底朝天,船上几人还不及惊呼出声,早已随船落水,当即被这三个水贼一人帮住一个,捺了个水饱。 待岸边巡防的金人哨兵听到动静赶过来查看时,只见湖面上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恰似一条大鱼,或者确切地说是一群大鱼刚在湖中翻了个身,又都游回湖心酣眠去了。金兵啧啧称异不置。 那条小船上载着三人,除杨康派来传信的金人武将之外,还有两人是完颜纲派去接应的人手,赵与愿盘问清楚之后,让田四一刀一个了帐。 这下完颜纲彻底抓狂,整天在帐营里犹如困兽一般暴躁易怒,又等了四五天再也耐不得,亲率五百轻骑即刻向大散关进发,就近探查敌情。来到关外,完颜纲亲眼看到张小虎的布置,当头就是一棒,再不敢停留,带领军队飞速撤回京兆府。 后来京兆一战,完颜纲率部死死守住了京兆府,在回援的各路金军协助下,击退赵柬川军的进攻,随后回到北京接受嘉奖。无色便由完颜纲引荐,在完颜洪烈府中做了一名高级食客,人称“谢上人”。 044 一场幻梦 京兆府之事了结之后,赵与愿带领众人来到沔州,与赵柬等人相见,布置安排了一下善后事宜,又把杨四娘等几位山东豪杰及几个少林僧留下来帮助赵柬。王处一说是要与他师兄丘处机相见,没与他们同行,自己回去了终南山全真教。临分手时,赵与愿向王处一细细叮嘱一番,王处一应诺而去。 在沔州期间,赵与愿还特意接见和勉励了张小虎一番,对他在大散关上布置的疑兵之计赞不绝口,亲口称他为“效岳”而不名,许以极高期望。 直到六十多年后,年逾古稀的大宋帝国兵马大元帅张效岳,才在生平第一本自传里写下了自己当时的心情:“……大帝的身形在我眼中恍如天神,大帝的玉音宛似传自云端……那一刻,我想飞……” 赵与愿心里一直惦记着临安的政局,生恐这场虎头蛇尾的北伐会加快南宋******的政治清洗,故而没敢在沔州耽搁多久,沿嘉陵江顺流而下直到襄阳。 前日,宋军败绩战报接连传到南宋朝中,一股不安的气氛逐渐在朝堂上下蔓延开来。此时川军向金兵主动出击的消息尚未传到临安,文武百官慑于韩师王权势,表面上不敢多言,私下里却对与金人开战的前景彻底绝望。在这种论调的影响下,主和派势力慢慢地抬起头来。 礼部侍郎史弥远便是主和派里的中坚力量。 在真实历史上,韩侂胄北伐失利,最后被以史弥远为首的主和派谋杀,枭下首级送给金人,借以平息“金伯”的怒火,所以这一次,他本来是死定了的。 从个人角度来讲,赵与愿对救下韩侂胄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韩太师自己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只是说到整个大局,就容不得他袖手旁观了。如果救下韩侂胄,固然有可能使得今后的朝政仍然把持在此人手中,大搞韩氏一言堂,还难免会搞一些轻举妄动的行为,但是如果不救,被史弥远这种人得势,其后朝政就更不可问了! 为了赶路,赵与愿选择了一条从襄阳几乎是笔直到达临安的路线,从而也“有幸”路过了十几处宋金两国交锋之后的战场,实在是触目惊心!大战过后的满目疮痍自是不必说了,但是和一般的荒凉与破败不同,那惨红一片的土地,断折的旗帜、兵器甚至是人的手足、头颅,战场上余烬未熄的滚滚黑烟,嘎嘎而鸣的得意黑鸦,无不在极力表达着恐怖和诡异之意。 起初在路边见到一些得不到救治的伤兵或百姓之时,赵与愿还会稍事逗留,领着众人给那些伤员做一个简单的包扎,敷一点金创药,但到了后来救不胜救,他狠狠心命众人不要再为这些人浪费时间,还是赶路要紧。 见识过了此情此景,赵与愿一直以来所持有的和平发展的决心就更加坚定,再不能让我大宋百姓受到这样的荼毒!如果说哀叫是个人的权利,那它在大宋疆域之外将变成一种义务! 十几日后,赵与愿秘密回到临安燕王府,恰好宁宗就于当天颁布了一道立储旨意。 宋宁宗赵括在位十多年,可能是自己把生殖系统搞出了什么毛病,搞到现在都没有子嗣。在赵汝愚之后的那个丞相京镗当权之时,曾向宁宗提出,要挑选一个宗室之子入宫作为养子,当时宁宗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没有答应。近来赵括年纪渐长,膝下无人承欢,有时颇觉寂寞,这几天在宫中闲来无事,忽被亲情触动,想着要立嗣了。 皇宫里旨意传下,向燕王德昭九世孙赵与愿赐名为“洵”,并立赵洵为皇子,晋封荣王!命老燕王速将赵洵从成州召回临安,今后便以皇子身份入宫居住。 皇帝老子的金口玉言岂是小可,所以从旨意下达之后就不能再叫赵与愿了,只能叫作赵洵,在封号上也不必再意淫了,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荣王千岁! 老燕王见到赵洵终于学成归来,喜上加喜,只乐得眉花眼笑,当即要带他入宫见驾。不过等赵洵向老燕王大致了解了一下近期的朝政动态之后,心知离史弥远发难之日不会太远,他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史弥远也一齐收拾了,故此目前还是暂不露面为上。 要知道,史弥远也很清楚,新晋荣王赵洵以前和韩侂胄有些交情,如果被他得知荣王千岁已经返回临安,说不定就此缩回头去,不敢动手了,以后再想把他揪出来又要费一番手脚! 赵洵命令花萌等人严密监视史弥远的动态,又给韩侂胄派出了几个秘密保镖,实行全方位监控。 史氏一门在南宋朝廷中多代为官,根深叶密,影响力极大。为了一举除去主战的韩侂胄,史弥远与前任副枢密钱象祖、礼部尚书卫泾、著作郎王居安、前右司郎官张镃、参政李璧等人勾结在一处,并通过杨皇后,在宁宗醉酒之后从他手上骗出了一纸诏书。 以前韩侂胄曾干涉过宁宗立后之事,已经与杨皇后结下了深仇,所以只要是不利于韩侂胄的事情,杨皇后都是非常乐于参与。 没过两天,史弥远安排妥当,指派“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统兵三百,在韩侂胄上早朝的路上将他拦住。韩侂胄的车马刚来到六部桥,只见前面有禁兵列着,便问何事?夏震出答道:“太师罢平章军国事,特令震赍诏来府。” 韩侂胄怒道:“果有诏旨,我如何不知?莫非你敢矫旨不成!”夏震也不多说,当即挥令部下强行赶着韩侂胄的车向皇城西侧的玉津园行去。 来到园内,夏震命军兵把韩侂胄从车里拉下来,逼他跪在地上,展开诏旨读道:“韩侂胄久任国柄,轻启兵端,使南北生灵,枉罹凶害,可罢平章军国事。陈自强阿附充位,可罢右丞相……” 声音朗朗,响彻满园,士兵腾腾杀气惊起了枝头栖鸟,飞舞在空中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韩侂胄这时才醒悟过来,眼见北伐失利,这是政敌要拿自己出来顶缸了。死便死罢了,只可惜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大宋的收复局面已经粗具规模,目前虽然败绩不断,但只要川中不失,又何尝没有挽回败局的机会?可怜自己被杀之后,今后还有何人可为大宋收复故土! 韩侂胄仰面向天,在初升朝阳照射之下,霎时只觉耀眼生花。韩侂胄眼中流下一滴泪水,低头伏卧在地,嘴里喃喃地道:“半壁河山,业经改色,是好男儿,舍身报国……荣王千岁!……” 夏震读罢诏旨,手持一锤转到韩侂胄背后,挥锤便向他后脑击去! 花萌等人早已埋伏在了玉津园的树林中,此时一见时机已到,花萌张弓搭箭,一箭正中夏震手持的锤柄,那锤扑的落地。众人一涌而出,口称奉荣王之命,要带韩太师入宫,不由分说抢了韩侂胄就走,夏震率领禁兵紧紧跟随在后追杀。 这两队人马厮打着来到皇城,在外值守的禁军一见自己的兄弟部队被人打了,发一声喊就要加入战团,眼见局势混乱,忽有一个老内监从皇宫大门里急匆匆地快步而出,站在宫门外尖声宣旨道:“各人住手!皇上有旨,诏韩侂胄、花萌等人觐见!” 禁军统领听见有圣旨,急忙叫住手下。花萌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顺从地抛下兵刃,被禁军押解着进了皇宫,来到御书房叩见宁宗。 赵洵在得知史弥远发动之后,早就和老燕王进了皇宫,拜见宁宗并报告了事件原委,此时站在宁宗身边向他简单介绍了花萌等人的履历。 宁宗温言抚慰几句,命在书房外听宣,又传史弥远等人觐见。 史弥远得知此事之后,大惊失色,此时想跑也跑不掉,无奈之下,苦着一张脸和钱象祖等人来到了御书房。 史弥远心知,今天如果过不了宁宗这关,以后就啥也不说了,失去圣心都是小可,一个应对不善,吃饭的家伙都要不保!当下史弥远也豁出去了,与韩侂胄两个人在宁宗面前唇枪舌剑,互相攻讦,韩侂胄说史弥远矫旨妄杀大臣,犯了欺君之罪,史弥远说韩侂胄丧师辱国,招致生灵涂炭。两个人都把对方说成了十恶不赦的奸徒佞臣,再杀千遍亦不足惜! 宁宗心里原本是向着韩侂胄的,他心说,你一个小小的侍郎官就敢杀我的心腹大臣,莫非是想取而代之?你俩还差着好几个级别呢!虽说是我一不小心中了皇后的诡计,在那道旨意上签了字,可也没叫你杀了太师啊!嗯,罪不可恕!罪大恶极! 正当韩史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只听书房外有内监高声唱道:“皇后驾到!” 主角武功设定及一些说明 主角的武功很强悍,而且自成体系,这一点毋庸置疑,后面会有一个圆满的说明,但并不是说天下无敌,或者等同于每时每刻都有六丁六甲、护教伽蓝在身边保护,从而不会受到任何层级低于他的物理伤害。 武侠的世界是在没落之中,倚天比不上射雕,九阴强于九阳,这是早就在前文里描述过的设定,例如,全真七子在射雕里武功不强,但如果放在倚天里,可能会比得上少林空字辈高僧。前文也写到,修习九阳功多年的觉远是在四五十岁才会见了天下五绝,可与五绝比肩,但如果让他早出道二十年,或许只是和梅超风在一个级别上。张无忌刚练成九阳神功之时,被一个小小的说不得当成猴来耍,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而主角也是刚练成神功不久。 无色是半道出家不假,但是半道出家和带艺投师是两个概念,少林十八武僧在投入少林之前,与主角一样并没有在江湖上历练的经验,所谓江湖小伎俩,那要看针对谁来说了,打个比方,我每天都喝酒,但是你让我分辨哪个是蒙汗酒,我辨不来!相信失落子夜兄也是一样。 主角失手被擒,前文已经做过了解释,我看书评时,似乎很多人都是跳着看的,没有留心一些事情。目前是主角在进入射雕之前的一些准备工作,请当成前射雕来看吧。 045 河东狮吼 环佩叮咚声中,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艳丽妇人伴着一阵花香踏进书房,模样体态果然是娇俏无双,无愧大内第一美女之称。 众人急忙参见。 杨皇后进屋后,沉着脸往宁宗身边一坐,一言不发,宁宗见她这副样子,顷刻间又没了主意。 屋中冷场了片刻,倒是杨皇后先打破沉默,似笑非笑地对赵洵道:“洵儿,你好大的胆子!” 赵洵在杨皇后还是贵妃之时就认识她,倒也没什么生分,当下躬身笑道:“洵儿又惹母后生气了,实在该打,该打!”说着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小嘴巴。 杨皇后噗哧一笑,众人也急忙陪了一点笑声,就连韩侂胄和史弥远这两个气鼓鼓的人也不情不愿地挤出一丝笑模样。 宁宗一见僵局打破,笑道:“皇后,洵儿昨天才回到临安,赶巧了撞上这回事,怎么又惹到你了?” 杨皇后理也不理他,径向赵洵道:“你说,五年前你是怎么和我讲的?你说要跟着清远侯去成州玩儿两天,去去就回,我这才答应让你走的,谁知你一去就是五年,直至今日方回,你还把母后的话放在心上么!”说着眼圈一红,似要落下泪来。 赵洵心里明白,这是杨皇后在向他表示亲近之意。他们二人以往虽然关系不错,不过她也只拿自己当个藩王来对待,还不至于几年不见就要掉眼泪。不过现在自己身份非同往日,宁宗百年之后,皇宫这个家就要由他说了算的,这个时候再不抓住机会培养感情,那就不是杨皇后的为人了。 要论起逢场作戏的功夫,赵洵这个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人还能比她做得差了?赵洵走到杨皇后身前低下头来,小声说道:“洵儿不孝,连累母后多日牵挂,洵儿知错了。今后一定听从母后的教诲,再不敢让母后为洵儿担心了!” 一番话登时说得杨皇后破涕为笑,拉住赵洵的手上下打量,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边看一边向坐在宁宗身旁的老燕王说道:“燕王千岁,几年不见,洵儿都长得这么高了!”诸如此类的婆娘话说了一堆。 老燕王有些尴尬,书房里这些人还没吵出个结果呢,被杨皇后这么一搅,几个当事人都像是越吹越涨的皮球,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唯唯称是。 要是搁在从前,韩侂胄定是不会给杨皇后好脸色看,但他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气势大不如往昔,而且现在朝中史弥远等主和派得势,拉着钱象祖、张镃等人做了一派,宁宗又懵懵懂懂的态度不明,韩侂胄识得好歹,就不愿在此刻公然跟杨皇后翻脸。 老燕王敷衍地答着杨皇后的问话,眼望宁宗盼他出来说句话。 宁宗不停地冲杨皇后使眼色,杨皇后却宛若未见,自顾自地跟赵洵和老燕王两个人闲话家常。赵洵正好乐得置身事外,悠哉游哉地陪着杨皇后聊天,给她讲一些路上的所见所闻,让杨皇后听得兴味盎然。 聊了小半个时辰,杨皇后才像是谈兴已尽,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洵儿,以后搬来宫里住了,要多去母后那里陪母后说说话,记得了吗?” 见他点头应是,杨皇后话锋一转,突然问道:“这里聚了这么些人,却是为了何事啊?”众人见她终于说到了正题,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赵洵把经过情形大概一讲,杨皇后小嘴一撇,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倒是为了这个!依我看啊,朝中这些大臣们都一大把年纪了,却像小孩子一样,今天吵了嘴,明天不又和好了么,何必让大家都杵在这儿,干脆散去算了!” 众人听了这话,除史弥远几人外,脸上都一齐变色! 杨皇后身为内宫之首却公然在大臣面前妄议朝政,正是宋朝历代以来的严禁。众人本来想,你老人家既然知道我们在这儿商讨国家大事,这就可以回去了,余下的人接着吵架,哪知她却冒出来这么一段话。 宁宗也难得地露出一点怒意,喝道:“皇后,此非你所宜言,你还是快快回去吧!” 杨皇后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众大臣的面,明目张胆地干犯祖例,气得一跺脚,起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撂下一句:“圣旨是我请下的,不如杀我的头好了!”摔门打窗地一路走远。 杨皇后虽然离去,不过她已经成功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宁宗在大臣们面前维护住了皇帝的尊严,却有些头痛晚上那一关该当如何度过。在接下来的辩论赛中,宁宗完全不在状态,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个不称职的评委。 赵洵一见时机成熟,向老燕王使了个眼色。老燕王咳嗽一声,向宁宗道:“皇兄,今日之事,是非之际暂时难以辨明,不如先把韩太师和史侍郎这几位暂且监押,改日再议如何?” 宁宗听了连忙点头答应。 要知擅杀大臣这种罪名非同小可,宁宗实在不知应该如何处理才能让双方都满意,如果能把这事儿先拖一拖,晾一晾,在宁宗想来正是此刻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其实韩侂胄要是真的被害,史弥远反而没事,宁宗也不会如此为难,坏就坏在这个本该死去的人还能活蹦乱跳地站在皇帝面前,非要向他讨个说法,这才让宁宗觉得难以处置。 皇宫禁卫军将韩史等人带下去收监,说是监狱,其实就是找个比这二人家里条件稍差一点的地方给软禁起来,史弥远罪名较大,于是住的房间比韩侂胄小了一号。杨皇后得知此事,对宁宗不依不饶,硬是逼着宁宗亲自下旨给史弥远调换了一个大号,非要跟韩侂胄一样才算罢休。 宁宗下旨,让朝中大臣们上书奏辩双方的罪状。此时韩侂胄余威尚在,右丞相陈自强等人极力表明韩师王的功业,而杨次山、李壁等人则为史弥远鸣冤,一时南宋朝堂内外吵翻了天。 又过了十几天,正如赵洵所期待的那样,宁宗在内阃的压力下终于做出决断,向主战派和主和派各打了五十大板,安置韩侂胄于梅州,窜史弥远至永州,而陈自强等人阿附充位,钱象祖等人坐党落职,分别发付循州、连州等地。 宁宗本来就倦于政事,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之后感觉大耗元气,现在既然有了赵洵这个太子,欣慰之余恨不能第二天就传位,自己好去做太上皇。好在他还有几分理智,颁下一道旨意,命赵洵即日起去枢密院襄赞公务,以便熟悉治国之道,有什么不明白的要随时向他老人家请教。 对于这种抓权的好事,赵洵当然不能放过,没客气就把少林寺和山东那些人都给安插进了南宋各路军政体系当中,先从基层干起。其中花萌的弓马韬略皆熟,授以兵马都监一职,于洋的水上玩意儿很是要得,在澉浦大营中充任水军都头。现在赵柬是名正言顺的四川宣抚使,由于在川中立下大功,晋爵一级为清远公。 目前主战与主和派的骨干人物纷纷落马,朝中剩下的大都是中间派,正适合让赵洵来调整股权,进行债务重组。只是这种指数清零带来的后果,却让他找不到一个恰当的人选来接任丞相一职。 赵洵亲自写信给汝愚大叔,力邀他重新加盟,没想到大叔回信说自己已经看破相位虚幻,对此再也提不起兴趣了。信中也隐约露出一些和宁宗君臣缘分已尽,不想宁宗再知道世上还有赵汝愚这么一个人的意思,让赵洵看过之后无端地唏嘘了一把。 开禧二年三月初,在赵洵的亲自主持之下,经过漫长的谈判,宋金两国终于达成了停战协议,条款如下: 一、川军自秦陇撤兵,两国边境防界仍如从前。 二、嗣后宋金两国永为兄弟之国,相互不得侵犯。 三、取消岁币。战端由宋而起,宋国一次性纳犒师银三万两与金。 四、金国不得向宋国索还归附之人。 史称“宋金第五次和约”。 046 经济人才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中都永定门外的河水冻而复融,融而复冻,转眼间又到了冰消雪化之时。 清晨的柳树枝头仍然凝结着白花花的霜露,在初升的朝阳照射之下,转眼间便化为一缕缕极细极微的雾气消失在空中。星星点点的绿色嫩芽从枯峻了一冬的枝干上露出头来,细看并不分明,一眼望去却是团团簇簇,满城春色。 晨风中兀自带着寒气,早起讨生活的一伙穷苦汉子却满不在乎,扛起棒杠从城北芦洼地那一片低矮破陋的房屋中走出,敞开衣襟大声说笑着,往中都城内行来。 接近了城门,棒棒们不敢再放肆言行,低眉顺眼地通过了金兵的哨卡,加快脚步便往西城大街而去。转过一个街角,面前出现了老大一片开阔地,只见整条街道都为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所占据,朱红的大门之前左右旗杆高耸,两头威武狰狞的玉石狮子盘坐门旁,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势派豪雄之极。大门正中写着“赵王府”三个金字。 棒棒们没胆量靠近正门,远远地拣个角落里坐下,眼巴巴地望着王府的一道侧门,只盼有人出来招揽活计。 这几日赵王府中不知为了何事,连日从外面购入大批物品送入府中,人手多有不够用时,便从外面招几个民夫。原本众人也不指望赵王府的管事真的能发付下工钱来,遇到这种事都要躲着走的,谁知几个被强抓了苦力的棒棒们在辛苦一天之后,还真的能讨下几个工钱来,消息传出,这才轰动了整个棒棒界,呼兄唤弟前来赶趁这个头势。 棒棒们一边等待,一边低声议论在王府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一干人等。天子脚下,便是这些生活在下层的苦哈哈们也颇能识得几个高官显贵,众人点评几句便悄悄往地下吐一口唾沫,只因进出的这些官员无一不是欺压百姓之辈。 等至午时,赵王府的管事一直没有露面,似乎今日没什么活计。众人勒了勒裤带,心中好不焦躁。这时忽听身后马蹄声响,几骑高头大马向这边行来,到了近前,马上一人带住马疆,向众人道:“借问,前方可是赵王府?” 棒棒们一听问话人的口音已知不是本地人,再一看来人面目俊秀,锦袍玉带,像是个富人家的公子哥儿,于是懒洋洋地向前一指,七嘴八舌地道:“就是就是!你骑着马快,直接骑到门前便是!” 棒棒们有心使坏,让来人骑着马直闯府前禁地,被王府护卫们揪下马来痛打,众人笑一场。却见那年轻公子微微一笑,随口问道:“你们可知这王府里有一个姓谢的和尚么?” 众人愣得一愣,早有人反应过来,腾的跳起身,大骂道:“你鸟嘴里放干净些!‘谢和尚’这三字也是你叫的?”回头向棒棒们道:“兄弟们,这厮说的是谢大哥!大哥平日如何关照我等?怎能让这厮讨得便宜去!” 众棒棒这才明白过来,一下子群情激愤,众怒滔滔,纷纷从地上一跃而起,把来的这几人都围在了垓心就要厮打。棒棒们一是欺负这些外乡人,二是不满来人轻视他们心目中最崇拜的大哥,正好借此机会发泄一下等了一上午都没开张的郁闷情绪。 为首的那名年轻公子一愕,随后觉得极为好笑,向身后几人道:“看来我们这位‘谢大哥’在北京的人头还挺熟啊,三教九流都能吃得开!” 一名瘦小精悍的年轻汉子骑在马上笑道:“师叔爱交朋友倒是真的,只盼他不要光顾着照应这些穷苦百姓,误了公子的大事。” 带头闹事的那个粗豪汉子一听这些人话里有话,内中还有人口称“师叔”什么的,一时倒觉不便动手,挥手止住余人,和缓了脸色道:“原来你们识得谢大哥,那我也不来难为于你。只是既与大哥相熟,如何不对他老人家恭敬一点?以谢大哥这等好汉子,就是称一声大哥也不辱没了你!” 年轻公子听了呵呵大笑,他身后几人也是微笑不已。 这一行人正是从临安赶来中都的赵洵、霏纾、方证诸人。此时的赵洵已满一十七岁,从身量上看已经与成人无异,而在南宋主持朝政的这几年磨炼,也让他脸上稚气尽消,成长为一名英姿飒爽的俊逸青年。此次他前来北金,恰好赶的是完颜洪烈再赴蒙古公干,而郭靖返回中原之前的这一段空当,从此正式踏上骚扰整个射雕大宋的历史进程! 这时王府前护卫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发生了情况,便有几人要过来查看。赵洵有心和棒棒们开个玩笑,在马上探下身来,低声向众人道:“便是我让他叫我一声大哥,只怕他也是不敢的了!” 说罢不理会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催马迎上王府护卫,烦劳他们进去向“谢怀远”其人通禀一声,说有故人来访。护卫一看赵洵等人气度不凡,还直呼王爷驾前贵客“谢上人”的大名,当下不敢怠慢,急忙进府去寻谢上人。 不一刻,光头僧服的无色匆匆从府中迎出,他已得赵洵在书信中嘱咐过,故此只以“公子”之名相称,把赵洵和方证等人恭恭敬敬地接进了赵王府,见面自有一番亲热。 无色本来已经还俗,后来被赵洵派到赵王府里做卧底。由于中都崇佛之气甚是浓厚,故此无色不改旧装,方便行事而已。只是他身为出家僧人却不禁五荤三厌,酒色财气一起上,还结交了一帮道上的朋友,正经一个花和尚是也。 待到晚间,赵王完颜洪烈从外面办事归来,无色便向他正式引荐了巩昌府汪氏宗族的驻京代表,汪家第十七房幼子汪天赐,也就是赵洵了。 三年前完颜洪烈已经从完颜纲口中得知了那一段往事,一经无色提醒,立时想了起来。完颜洪烈素有爱才之名,一见赵洵人物倜傥便先有三分欢喜,后来又从他口中得知,此次赴京乃是为打理家族在北方的生意而来。完颜洪烈初时还似信非信的,汪氏宗族在北地的产业是何等规模,岂能交给这么个黄口孺子?于是在言谈中不住套问。 赵洵在南宋监管国政三年多,前世又是经济专业出身,任他完颜洪烈如何精明,又有何事能问得住了?他有来言便有去语,从原料贸易到加工产业,从耕种庄稼到经营作坊,从南北货物差异到天气冷暖物候,五行八作,人情世故,政经军事,赵洵都是随口道来,任意组合,挥洒之下处处皆是生意经,当即让完颜洪烈惊为天下奇才! 何消说得,这个奸王立刻就动了心思,想招致赵洵于囊中,破锥于大事之后。什么大事?完颜洪烈有些吞吞吐吐,不能刚见面就劝人家随他造反啊。于是道,非是本王信不过先生,只是此时还不便明言,先生便在我府中安心住下,未经我允可,切不可随意出府走动,尤其是不能去太子、老三、老八他们家门前晃荡,免得被他们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赵洵面露不悦之色,道:“敢问赵王这是要软禁我么?我只是上门访友,这又触犯了赵王的哪一条罪过?” 完颜洪烈忙道:“不敢不敢,小王岂敢软禁先生?先生不知,如今皇上新薨,而新皇永济那个小儿不得人心,搞得中都乱得很,大街上抢人是常有的事,像先生这般大才,正是被人抢来抢去的对象,还不如在我府中安生一些。为表我之诚意,我这就命小犬出来向先生行拜师之礼!” 赵洵半推半就一番,无色也在旁边煽风点火,最后假装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完颜洪烈的请求,答应在赵王府中住下。说到杨康拜师一事,完颜洪烈还真是不含糊,不顾夜已深沉,命人把小王爷唤来,这就要搞个拜师典礼。 赵洵一看完颜洪烈要动真格的,这个台阶还是要让他下的,急忙拦住了他,说自己年岁与小王爷相若,拜师实不敢当,平辈论交即可,彼此便算是个诤友好了,互帮互学才进步嘛。 杨康深更半夜被他爹叫过来,稀里糊涂地就要让他认个师父,心中甚不乐意,看着赵洵的眼神当中就带上了三分挑衅之意。赵洵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如何不明白他的反叛心理?当下故作未见,把自己胸中的经世济用之学挑拣一番,在他父子二人面前又卖弄了一回。 深夜各自歇息之后,杨康又跟他爹密谈了一番。 杨康是个明理之人,心中虽不情愿,脑筋却很清醒,他向完颜洪烈指出,汪天赐其人夸夸其谈,言过其实,恐不可大用。此人学问固然是好的,怕只怕与战国时期的赵括差不多,只是纸上谈兵之流,而且他年纪尚小,纵有满腹经纶,又能经过多少历练?见过什么阵仗?父王留下他倒也使得,只是玉不磨不成器,还须多加雕琢,切不可为他大言所欺,轻易托付他独当方面。 完颜洪烈被杨康这几句一劝,刚开始的满腔兴奋也渐渐消退下来,觉得儿子言之有理,自己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转念间,完颜洪烈忽地灵机一动,他连日来采买物品,正是要远赴蒙古去会见草原上诸部之长王罕等人,于是与杨康商议,不如就带了汪天赐同走一遭,再于沿路详加考察便了。 第二天,完颜洪烈请赵洵相见,说起此事,赵洵心中高兴,脸上却不动声色,想了半天才勉强道:“既是如此,我就陪同王爷走一趟吧,顺便看一看穷得穿不起裤子的蒙古人是否也有些可卖之物。唉,现今羊毛在中原一带可是滞销货。” 047 马肥草长 根据书中记载,早在南宋庆元二年,金主得悉漠北王罕、铁木真等部强盛,生怕成为北方之患,于是派了三王完颜洪熙、六王完颜洪烈前去册封铁木真为“大金国北强招讨使”,子孙世袭。 在那次出使当中,完颜洪烈虽与铁木真相处时间不长,却已觉出铁木真的厉害,非蒙古其他人所及,若被此人成了气候,日后必是金国的头号强敌。自蒙古归来之后,完颜洪烈就开始熟思除掉铁木真的计划,虽然他远在中都,却仍然通过派在蒙古的耳目密切关注着蒙古诸部的一举一动。 这两年,为了铁木真改变祖法、分配财物以归战士私有并劝诱札木合的部属归附于己等事,惹得包括义父王罕、义兄札木合在内的蒙古各部落人人侧目,均与铁木真部落暗生嫌隙,王罕之子桑昆就更不必说,向来都把铁木真看成仇人一般。完颜洪烈得报之后心中大喜,知道杀铁木真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买下大批礼物,预备再次前往蒙古行事。 赵洵在赵王府里住了几日,深居简出,真的是依着完颜洪烈的嘱咐,一步也不迈出王府大门。完颜洪烈虽然为了赴蒙古之事忙碌,每日还专门抽出时间来陪他闲谈一会,并把杨康也叫在身边。与这父子二人相处之时,赵洵就收起了平日那种言笑不禁的态度,表现得洵洵尔雅、温润如玉,用优雅的谈吐和渊博的学识完美地展示出了宋朝士大夫阶层的精神面貌。简单来说,大尾巴狼什么样他就什么样。 完颜洪烈一见之下更是心折,连连夸他“非世家子弟不能为此也!” 杨康平日自负聪明机警,见识不凡,前者虽然在沔州吃了赵柬一个瘪,最后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利从敌国腹地逃归,试问这一份机智胆识又有谁能比得上?然而他再怎样目无余子,在赵洵面前却感觉抖不出来什么机灵劲儿。 杨康时不时的在谈话中有意无意地试探赵洵,或是不着痕迹地冷嘲热讽几句,或是刻意为之地鄙薄轻视一二,而赵洵总是宽容豁达,温颜以对,言辞中透着一种洞悉世情之后的返璞归真,再加上他多年修习《九阳真经》,体内一股阳和正气时刻流动不休,一旦他正经下来,外貌气质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恶词于我何加焉?这正应了真经里的一段话:“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 时间一长,杨康突然发觉,在这个人面前不管是说俏皮话儿也好,还是斗心眼儿也好,似乎都只能显得自己尖酸小气,未免落了下乘。 决定一个人的素质因素,抛开出身地位不谈,母亲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杨康之母包惜弱只是一个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识得几个字而已,对儿子的教诲又能高明到哪里?从书中杨康以后的表现来看,只能送他三个字“没家教”。 杨康自惭之余,嘴上不说,心里开始对赵洵隐隐有些佩服。 又过得几日,完颜洪烈安排妥当,带领赵王府数十人驾马乘车,从中都启程向蒙古进发,赵洵与无色、方证、霏纾等人都跟随前往。 在这一行人当中,除了完颜洪烈从江湖上招募来的“黄河四鬼”那几个废材之外,最让赵洵关注的当然非梅超风莫属了。出发时他特地留意了一下,却没有在完颜洪烈的随员里看到她,不知躲在了何处。 当天出了居庸关,晚间在野地里歇宿时,赵洵无意间一回头,远远只见从队伍最末尾的一辆破旧马车上,下来一名长发黑衣女子,年纪大约三十余岁,脸白如纸,两只眼睛紧紧闭住,上面各有一道创痕,显是被人打瞎了。 赵洵一见她这副形相打扮,立知必是梅超风,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缩了缩。在前世浏览铁尸的生平事迹时,她那一幅手插骷髅头的凄美画面实在是过于血腥恐怖了,搞得他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虽然明知此刻自己的武功并不弱于她,但若非万不得已,却是不想跟这个怨妇打交道。 梅超风显然也不想跟别人打交道,下车后坐在篝火旁匆匆吃了一碗热汤面,随即又转身上车拉好车帘,再不露面了。梅超风在赵王府中一贯自由散漫,独来独往,有组织无纪律,想来是杨康给他爹说过,所以谁也不来管她。 出金国边境往北,便是一望无际的蒙古大草原。完颜洪烈熟门熟路,带领众人穿越了汪古部的地盘,十几日后已来到克鲁伦河附近的王罕部落,桑昆、札木合得讯后亲自来接,见面时好一阵亲热。 铁木真部长期游猎在更北边的斡难河一带,离王罕部较远,快马须四五日方到。赵洵暂时还没有兴趣跑那么远去见傻小子郭靖,便和完颜洪烈都住在王罕这里。 路上完颜洪烈和赵洵日夕交谈,获益良多,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但是在密谋蒙古变乱这件事上却没有向他交底,毕竟兹事重大,他现在还不敢完全信任一个刚进入自己幕中的人。 到达后,完颜洪烈自去离间王罕部和铁木真部,在王罕手下的一些实权派中大派金钱,大送礼物,劝说王罕吞并铁木真。王罕犹豫未决,桑昆和札木合却渐渐被他说动。 赵洵冷眼旁观数日,已知阴谋即将成形。这里面没他什么事儿,只是乐观其成罢了。他对完颜洪烈说要考察一下蒙古人的贸易潜力,于是逐日带着霏纾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查看各处山川河流、地形险要,一一记录下来。他和霏纾等人来蒙古之前都曾学过蒙古语言,与当地牧民交流倒没什么障碍。 由于打着做买卖的旗号,故此在赵洵所到之处,蒙古人都把他当成贵客来对待,纷纷拿出家里快要贮藏发烂的大捆毛皮让他收购,赵洵出高价随便买了一些装装样子,推说钱没带够,给他们留下一张汪氏商号的名片,让他们等着商号再次派人上门收购。 与此同时,赵洵也没有放松对梅超风的监视。此女武功太高,让其他人做这项工作会有生命危险,说不得他就只好亲自上阵了。好在书里已经明明白白地把梅超风的每一步计划都写出来了,赵洵倒不用每天晚上跑去看她****死人头,以免夜里做噩梦。 过了几日,赵洵发现梅超风在一天晚上没有回自己的蒙古包休息,第二天也不见露面,心里清楚她定是前往铁木真部探寻江南六怪的下落了。按书中记载,由于全真掌教马钰的通风报信,瞎眼梅超风还没找到六怪就被人家盯上了,还给她在铁木真部落附近的山顶上设下一个圈套。像这种扬名立万的好事自己怎能错过,当下不敢再耽搁,嘱咐霏纾等人随后跟上,自己一个人骑上快马,与梅超风一前一后,同往斡难河而来。 此时桑昆与札木合出外游猎,而完颜洪烈也跟着去凑热闹。铁木真为了跟桑昆商量华筝和都史成亲的日子,特地派人来请桑昆与札木合过去详谈,顺便搞一次派对。完颜洪烈将计就计,怂恿桑札二人暗中调动士兵,向铁木真部落靠拢。 各路人马齐聚斡难河畔,一场好戏紧锣密鼓地开演了! 048 崖顶疑阵 这日晚间,马钰与江南六怪盘膝坐在山崖绝顶,静等梅超风到来。 郭靖坐在二师父朱聪身旁,一颗心跳得很厉害。 很久都没有这种心跳的感觉了…… 郭靖清楚地记得,在十二年前,自己还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六岁小童,整日在草原上放羊牧马,饿了就回蒙古包吃娘亲手做的羊肉烤饼,困了就在草原上随地一躺,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后来认识了拖雷,两个人十分要好,一同骑马射箭,一同休息玩耍,好吃好喝共同分享,大孩子来欺负就并肩子上,打到头破血流也不能让兄弟受委屈!都史那个坏小子,仗着自己爷爷是王罕,要打拖雷兄弟。他们人多,可是谁怕他来!……就在最危急的时刻,七位师父出现了,都史被师父们吓跑了,不过以前的快乐生活也从此结束了……七位师父的武功都很高强,大汗手下的千夫长、百夫长没一个是他们对手,自己跟着几位师父习武十二年,虽然始终无法领会师父们的高深绝艺,却也远非一般人可及。 当然,如果没有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没有那场惊心动魄的打斗,或许自己就会一直这样想了。 荒山野岭,暴雨如注,一声霹雳接着一道闪电,郭靖见识到了平生做梦也梦不到的一幕:铜尸陈玄风、铁尸梅超风在电光里时隐时现,忽东忽西,身法之快犹如鬼魅一般,他们只有两个人,却打得七位师父无还手之力。 心跳,剧烈的心跳。对了,就像现在一样……如果要学武功,学一身这样的武功才不算白活吧?为什么不是这两个人找到自己…… 为了救七位师父,自己拔刀杀了铜尸陈玄风。很明显,他不是好人,这从他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渣子、神乎其神的掌法和那五根血淋淋的手爪就可以看出来了。对待坏人一定要不留情面,娘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不过,这两个武功高手被我杀掉一个,另一个也从此不再理我了…… 此时坐在山崖绝顶,郭靖心里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知梅超风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然而在等待她到来之前的这一刻,自己的心还是像十二年前那样跳得如此热情,如此豪放,如此痛快淋漓,如此肆无忌惮? 答案在片刻之间便即揭晓! 柯镇恶出声示警:“嘘,那人来了!”众人向崖下一望,月光下只见沙漠上一道黑烟滚滚而来,转瞬间冲到了崖下,跟着便迅速之极的攀援而上,过不多时,梅超风纵跃上崖,她背上还负了一人,但软软的丝毫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定睛一看,梅超风背的那人却是华筝!郭靖心想,眼前情景怎会这样熟悉? 就在这一刹那,郭靖在脑海里迅速回忆起了十二年前自己杀死铜尸陈玄风的那一幕,当时也是他背着自己毫无防备,最后被自己偷袭得手。 像梅超风这种高手,若非出其不意,休想取她性命,原来十二年一个轮回,这次还要教铁尸丧命在一个不会武功人之手! 郭靖张嘴欲呼:华筝醒来!用刀捅她肚脐! 妙手书生朱聪眼明手快,一把按住郭靖嘴巴,朗声说道:“梅超风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处机手里,决不与她干休!” 梅超风听得崖顶之上竟有人声,已是一惊,而听朱聪自称丘处机,还提及她的名字,更是惊诧,当下缩身在山石之后倾听。 马钰、韩宝驹等人你一言我一语,众人开始虚声恫吓梅超风,只盼把她惊走了事。 这七个人你唱我和,正说得热闹,没提防郭靖忽然在旁边喝斥道:“别说话!” 柯镇恶闻言大怒,转头欲寻郭靖的晦气,却被全金发扯了一把。原来刚才是华筝睁眼见到郭靖等人也在崖上,于是喊了一句:“快救我!”郭靖一急,出声警告她不许说话。柯镇恶甫遇十几年的仇敌,心神不宁,竟然没听到华筝的呼救声。 全金发掩饰道:“志平,刚才是你说话来着?” 郭靖道:“弟子……弟子……” 朱聪道:“我好似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郭靖忙道:“正是!” 此时梅超风已起了疑心,手提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慢慢从山石后探身出来,朱聪见状,便请马钰试演“金关玉锁二十四诀”。马钰提起真气,口中说着谦抑之词,却将深厚内力贯注于一字一句之中,声音在沙漠上远远传送出去,直震得山谷鸣响,宛若龙吟虎啸。 众人见梅超风又吓得缩身回去,心中得意非凡,吹捧马钰几句,再吓唬梅超风几句。 梅超风心高气傲,这辈子除了黄药师之外,又曾服过谁来?听众人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忍不住长身而起,冷冷地道:“多谢全真七子好意,梅超风在此!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长请教,久仰清静散人武术精湛,我想领教一招!” 马钰等人登时傻了眼! 正在此时,忽听崖下有一人气急败坏地道:“好了好了,总算是找到了!刚才是谁说话那么大声的?在下先谢过了!” 话音刚落,只见悬崖上空人影晃动,众人眼前一花,一名白衣青年男子已从空中轻轻落在地下,含笑望着众人,正是赵洵终于找到了这里。 连同梅超风在内,崖上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心中均道:“好高明的轻功!不知是友是敌?” 这其中只有郭靖不为所动,他心中挂念着华筝的安危,不顾死活地纵身过去就欲将她扶起。梅超风岂容他得逞,左手反钩去拿郭靖的左腕。 赵洵叫道:“慢来,慢来!”身形闪动欺近梅超风身侧,使一招太祖长拳中的“进步提篮”,右手五指并拢向梅超风腰间戳去。 梅超风未知赵洵武功深浅,一拧身避开这一击,不与其正面对敌,在郭靖肩头拍了一记将他震退,随后向前一扑作势躲闪,却见垂在地下的银鞭忽地立起,直似活蛇一般,鞭头直咬赵洵心口! 049 初遇强敌 赵洵不敢怠慢,双手在胸前一合,要将长鞭夹在掌心,再以内力强夺,梅超风变招极快,抖手甩出一个圈花,九尺银鞭幻化出大大小小数十个圆圈,圈套连环,每一个圈都向他颈中套去!赵洵移动步法绕着梅超风滴溜溜打转,眼光牢牢盯住她的银鞭梢头,只要银圈的势头稍竭便出手擒拿。 梅超风目不见物,却从赵洵的身法招术中猜到他的用意,不禁心头有气,想不到此人竟然如此托大,胆敢空手夺她的兵器,长鞭招势一变,忽然着地横扫,缠向赵洵的脚踝,待他跃起闪避,用鞭身的倒刺卷起一块西瓜大小的山石直砸他顶门,随后松手放开手柄,抓住长鞭中段,以鞭头和鞭尾构成一圈,便像是拦腰合抱相似,将赵洵的身体困在圈内! 赵洵功成以来初逢强敌,几招攻不下,再被梅超风变幻莫测的招式不停反击,空有内力却没有机会施展,心中怯意一生,不由得连连后退。梅超风步步紧逼,不容他有喘息之机。 几步退过之后,赵洵忽觉脚下一空,原来已经退到了悬崖边上!马钰等人齐声惊呼! 危急中,赵洵体内九阳神功忽地生出一股强劲内力,身子陡然跃起,凌空翻过一个筋斗从梅超风头顶掠过,梅超风听得风声,当即挥鞭向空中击刺,赵洵百忙中飞起一脚踢中鞭头,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发用的细梳子向梅超风打去。他没练过暗器功夫,这一下准头自是极差,梅超风略偏了偏头便躲了过去,心中暗惊那枚小小的细梳上挟带的劲力。 柯瞎子为人最是阴毒,听见众人惊呼知道来人势危,耳中辨明白梅超风的方位,也随着发出三枚铁蒺藜,这才阻住了梅超风追杀的势头。 这一场较量下来,崖顶众人心知肚明,实是这位陌生的年轻人与飞天蝙蝠二人合力才与梅超风战了个平手,但即是如此,众人仍是对赵洵的武功惊叹不已。与“黑风双煞”之一的铁尸正面交手而不败,武林中能有几人?此战传出,必将耸动江湖! 其实赵洵自己倒不这样想。在对梅超风的武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之后,他心中反而有了信心。要知高手过招,根本就不讲究什么花里胡哨的招术,只要能辨明敌手的动作,自然能一招致胜。据说后世的洪金宝曾与李小龙对阵,肥元龙刚要有所动作,蓦然回首,小龙却已把右脚搭在了自己肩膀处! 同样的道理,赵洵在看梅超风的动作时,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眼中清清楚楚地留下了痕迹,因为这一层缘故,他就有七八成把握在下次交手中彻底打败她! 当下赵洵也没有多话,俯身抄起华筝的身子,随手解开她被封的穴道,交在郭靖手中。华筝圆睁着一双大眼在他脸上扫了几扫,趴在郭靖肩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朱聪走上前来,道:“不知少侠何人,前来援手,我等感激不尽。”又低声道:“其实少侠武功并不输于这个铁尸,依在下看来,少侠似乎是比武经验不足,手中又无兵刃,心中慌乱才会败的。” 赵洵微微一笑并不作答,伸手将散乱的头发拢在一处,随随便便地打了一个髻。韩小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钗暗器递给他,权充作发簪,赵洵道谢接过。他垂落的头发挡住了半边脸,搞得郭靖一个劲地往他面前凑,想看清楚他的长相。 赵洵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向马钰等人一抱拳,说道:“在下适才途经此地,偶遇此女行凶抢人,便不自量力地跟了来,想救下这位姑娘。早知有诸位前辈侠士在此,又岂用得着在下?这番鲁莽出手,实是让各位见笑了!” 马钰等人听他话语里如此逊让,就算心中尚有三分疑惑,这时也全部打消,深信此人必是侠义道中人,都纷纷说了些套交情的话。柯镇恶见赵洵并不恃艺骄人,对众人执弟子礼,心中大为高兴,就想过来请教他的来历。 赵洵向身后一看,只见崖头空空荡荡,梅超风已不知去向,想是自知不是众人之敌,乖乖地溜走了,于是含笑抱拳,冲众人点头示意,道:“在下还身有要事,不能与各位作长夜之谈,只好先走一步。来日有缘自当重聚!”说完腾身向崖下跃落,数息之间便在沙漠上去得远了。 说起来,以赵洵此时的身份武功,原本不必对全真教和江南七怪这样客气,甚至都不用去管他们和梅超风之间的闲事,不过考虑到他们身后错综复杂的庞大势力,以及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天下五绝,这些都绝对是让他望而生畏的。尤其是郭靖那个傻小子与生俱来的超强福气实在是难挡难敌,如果坏了他一件事,搞不好反而让他连撞三回大运,故此赵洵思之再三,决定还是先和这群未来的武林主流人物混个脸熟,并且尽量不去干扰郭靖的未来走向,就让他的一生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好了。 从山崖绝顶下来之后,赵洵马不停蹄地赶到斡难河上游,距铁木真部落不远,与早已等候在此处的霏纾会合。 霏纾知道他此去铁木真部是为了笼络一批武林人士,既是国家大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却心疼赵洵连夜奔波,担心他累坏了身子。见到赵洵回来,急忙让他在帐篷里躺下休息片刻,又拿出面巾给他拭脸,轻轻地捶腿按摩。 赵洵看着霏纾秀美的面庞在自己眼前晃动,一缕青丝半垂在耳边,还不时抬起头来向他送上凝眸一笑,不由惬意得痴了。 说起来,霏纾与赵洵几年相处,当初那种朦胧的偶像崇拜情结,早已不由自主地转化为一片深情,而赵洵对霏纾的喜爱也是发自内心,两情相悦之下,越过最后那一步防线对双方来说都不存在任何障碍,只是赵洵不想再像后世一样,草率对待自己喜爱的女孩,总得给对方一个名义才会取去对方最宝贵的东西,而且现在他自己也年岁未到,过早失去童身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故而两人虽然几年间亲密动作不断,竟是始终不及于乱。 050 江山美人 赵洵心中情意浓浓,伸手把霏纾搂在身前细细端详。青春洋溢的霏纾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娇艳的容颜恰似一朵怒放的鲜花,身体曲线玲珑,凹凸有致,成熟的风韵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一被他搂住,霏纾面颊滚烫,浑身发软,从喉咙深处发出细不可闻的一声呻吟,仍像是第一次与他亲热一般,羞红着脸闭上了双眼,看也不敢看他一下。 赵洵纵然再苦再累,对于本职工作向来不敢懈怠,一见霏纾动情,轻唤一声“霏纾姐姐”,低头向那张微微颤抖的红唇上吻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帐篷外传来一声马嘶,音调古怪之极,又像是焦躁又像是诉求。霏纾当即从那一阵意乱情迷中惊醒,“啊”的一声推开赵洵,坐起身来整理一下衣襟,半嗔半怒地说道:“你这人真是的!说是今天要做大事,我全都安排好了,这会又来招惹人家!” 赵洵知道和女人争辩这个问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刚才明明是她先来招惹自己,现在又都赖在了他头上。他懒懒地一笑,答非所问地说道:“帖木儿那匹母马又发情了。草原上的骏马啊,你们听到了也假装没听到吧!” 霏纾“噗嗤”一笑,食指在他额头重重一戳,道:“听到了还假装没听到,最后吃亏的是你自己!” 赵洵忍不住失笑道:“你这话说的……霏纾啊,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越发……越发那个不堪了,下流话张口即来!” 霏纾兀自未解,道:“哪里下流了?……”猛然间领会了赵洵语中之意,一张脸登时红彻到底,“嘤咛”一声扑到他怀里,不依不饶地在他胸前捶打了十几下方才罢休,跳起身来掀帐而出,娇笑道:“只有你才能想出这种下流点子,想必是本性使然!” 一个蒙古牧人帖木儿牵着他那匹发情的母马,正站在远处一个小土包旁等候,见霏纾出来,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大声道:“在整个蒙古草原,只有我帖木儿的小心肝才是最漂亮的!飞小姐你就放心吧,再烈性的骏马也逃不过它温柔的召唤!” 霏纾轻轻一笑,低声自言自语道:“再烈性的骏马也逃不过她温柔的召唤……”回眸向身后帐篷里看了一眼,不由得满脸飞红,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叹一口气,慢慢地向帖木儿走去。 赵洵跟在霏纾身后出了帐篷,见到她这副神情,自是猜到霏纾心中的想法。 霏纾跟他的时间不短了,但是他始终都无法给她一个名分。按理说,凭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身边就算有再多的女人也是正常的,而且以霏纾的天生丽质兼机巧伶俐,根本就不必担心会失宠于自己,但是霏纾自小浪迹江湖,身世孤苦,心中最盼望的是有一个喜欢的人守护在身边,怜她疼她、爱她惜她,彼此只把对方作为自己唯一的一个爱人,这才是她心目中最大的安慰。可是天缘注定,她这辈子一往情深地喜欢上了赵洵,他却无法满足她的这个愿望! 在来蒙古之前,宁宗赵括已经接连传下几道旨意,口气极为严厉,要老燕王在众多王公大臣的千金小姐们当中尽快为赵洵选定王妃,早日完婚,这算是给了老燕王这个生父一点面子,否则的话,皇帝老子就要自己作主选妃了! 或许在霏纾心中,如果赵洵不是赵洵,不是什么燕王之子、荣王千岁,不是南宋皇储,不是未来的皇帝,这样才是最好,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跟了他去,哪怕此生天涯海角、颠沛流离也跟了他去! 赵洵遥望着霏纾俏生生的背影,霎时间只觉欠她良多,而且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还在于自己,虽非始乱之、终弃之,但是今生今世却是不能让心上人以获得惟一的真爱而自豪了! 霏纾脚步轻盈,踏在如茵的绿地上向帖木儿行去,和煦的阳光映照在身上,她整个人似是笼罩在一层光环之中。帖木儿虽然性格豪放,此刻也为霏纾的美貌所倾倒,躬身施下一礼,嘴里大声唱起了草原上的赞歌:“美丽的姑娘,你就像是天上的彩云朵朵,让帖木儿在草原上抬头仰望……” 霏纾手抱膝头坐在地上,笑嘻嘻的听他唱完,似是心中欢快无比,起立舞蹈答谢,紫衣飘飘,翩翩纤纤,曼声唱出一首词来:“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 歌声远远传来,突然之间,赵洵的心没来由的一痛,满嘴都是苦涩之意。 你的爱人就在身边啊,为何你却要唱这首词出来!赵洵几乎忍不住立时便要冲过去紧紧搂住霏纾,好好地怜爱她一番,再用深深一吻拭去她眼角隐现的泪花,什么王图霸业、社稷兴衰,这些东西又怎能比得上爱人一滴伤心的眼泪!如果不能让自己的爱人开心,就算成就了帝业又有什么乐趣! “不要太孩子气了,赵洵!你是南宋的荣王千岁,将来要做皇帝的!一个伟大的帝国要在你手中诞生,万千百姓的命运将因你而改变,岂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对待女人不能太纵容了,这才是激励与约束的王道!女人心里不痛快,一会儿就过去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疼她,这个你知道,她也知道……” 赵洵默默地在心里警告着自己,强忍住心中的冲动,硬是站在原地没挪窝。 霏纾唱完最后一个字,帖木儿一句没听懂,却热情地给予喝彩和掌声,夸赞道:“唱得太棒了,霏小姐!你们汉人编出来的歌谣就是好听,帖木儿最喜欢听汉人唱歌了!” 霏纾淡淡一笑,抬起头来凝望着站在远处的赵洵。 赵洵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勉强冲霏纾笑了笑,敷衍性地拍了拍巴掌,霏纾一见,失望地低下了头去。 一马平川的大草原上,阵阵晨风夹杂着花草清香吹入鼻端,天地间无比的宁静。 草低处,远远的驰来了一匹枣红色骏马。 051 欺之以方 赵洵和霏纾、帖木儿三人同时发现了草原上那道迅捷无伦的红色马影及马背上的骑士,从它在草原尽头出现,直到他们看清那个移动的物体原来是一匹马,中间只过去了不到半盏茶时间。 帖木儿惊呼一声:“长生天!那是什么马,竟然跑得这样快!” 赵洵目测了一下,如果以后世标准来衡量,那匹小红马的速度大约在八十迈上下,与高速公路的限速差不多,考虑到在草原上汽车驾驶不便,那么这匹汗血良驹倒的确是草原之霸,猎豹也赶不上它。 他从鞍囊中取出一具瑶琴,盘膝坐在毡毯上,伸手抚琴,铮铮铿铿,奏出一曲《十面埋伏》来。这支曲子本是传自明朝的琵琶武曲《楚汉》,后世改称《十面埋伏》,当年赵洵在后世苦练古典吉它时学过此曲,现在又被他带到南宋,改编成了琴曲。赵洵心羡日后黄药师与欧阳锋在桃花岛以乐声相斗那一场,所以平时经常练习将内力贯注于琴音之中,现下虽然没有毕功,倒是可以把声音提高到嘈杂聒耳的程度,也颇能搅人好梦。 琴音自扫弦而起,慷慨而激越。 帖木儿听到琴声如梦初醒,赶紧来到他那匹母马身边,不知在马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母马受到刺激,扬鬣昂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混杂在赵洵的琴声中远远传了出去,倒有些金戈铁马的味道。 小红马奔跑正欢,它对琴音没什么感应,忽闻母马这一声叫,蹄步立时一缓,不由得迟疑起来,虽是还在向前跑着,马头早已转向,看往小土包这边。 骑在小红马背上的郭靖不知就里,也顾不上奇怪为何有人在这里弹琴,一觉马速减缓,双腿用力一夹,大声催促道:“乖马儿快跑!追不上大汗可就糟啦!” 小红马到底神骏,灵性非凡,听出主人焦急,硬生生抗住了体内狂生猛涨的荷尔蒙刺激,四蹄加紧,一个发力,泼风般从小土包之侧飞掠而过。 赵洵头也不抬,专注于面前这具瑶琴,以轮指之法将乐曲带入了正篇。 帖木儿伸指于口,打出一记响亮的唿哨,随着哨声响起,前方草丛中悄没声地站起五六名牧人,每人手里持有一两条长索,两下里一拉紧,升起了七八道绊马索,每道绳索之间相隔数尺之地。 刚才小红马被母马一引诱,速度没有完全跑起来,本来在全速时可以一跃两三丈距离,此时却只得一丈远近。眼见小红马无法再跃过绊马索,谁知它不待郭靖提点,自己屈起前后膝,臀部前冲,两个斜对下肢同起同落,就像是踩上了节拍,而无巧不巧的,此时赵洵也恰好在琴中奏出几个高亢短促的重音,于是那小红马便如同是和着琴声一般从几道绳索之间跳跃而过,竟然无师自通地走出了一个后世骑术表演中盛装舞步的“巴沙基”! 几名牧人活像是白日见鬼,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甚至连手中的套马绳圈都忘了掷出。 小红马使出这一手躲过埋伏,自己心里也很是得意,前蹄落在地上,却用后蹄使劲蹬起一大团泥土往牧人们头上张去,几个牧人躲闪不及,被撒了个满头满脸。 小红马欢嘶一声扬蹄欲奔,就听土包上琴音转急,大显凄厉杀伐之意。 忽然之间,小红马只觉脚下土地松动,草原上无端地多了一个大坑,紧跟着呼喇一响,郭靖连人带马掉入坑中! 虽然郭靖脑子转得慢,身手却很是灵活,他脑子里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身子早已离鞍而起跃在半空,使出“金雁功”用脚尖在坑壁上撑了一下,顺手一带小红马的缰绳,小红马借着这股拉力奋起神威,带着郭靖又跳出了大坑。 由于赵洵怕伤了这匹宝马,事先便跟霏纾说好,陷马坑不要挖得太深,意思一下就行了,要不然它也不会这样轻松跳出来。 即是如此,霏纾与帖木儿仍然看得呆住了,再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挡住这匹神马。 赵洵早就对小红马的能耐心中有数,知道这几样对付凡马的法子未必能对付得了小红马,要不怎么说郭靖福大运大呢,这种见了鬼的坐骑都能让他赶上!不过,马是慧马,人是痴人。既然马不中计,就让马的主人中计好了。 趁着小红马一停顿的空当,赵洵覆掌于弦,琴音立止,朗声长笑道:“我道是何人,不想却是故人到来!兄台,请过来一叙如何?” 他这一声喊用的是汉语,郭靖虽在匆忙之中也察觉有异,回头一看立刻把他认了出来,叫道:“啊,原来是你!……这些人是你的手下么?”随即又喊话道:“我有一件急事要办,不能和你说话了,请你原谅!我家就在那边的蒙古包,今日晚间可来一叙!”伸手胡乱向后一指,整了整马肚带就想上马而去。 赵洵道:“兄台这是要去追赶铁木真汗么?在下素闻草原上大汗的威名,心中仰慕已久,只是恨未识荆……”看见郭靖满脸的急切之色,根本不耐烦听他把话说完,于是假装沉吟一下,毅然道:“在下心中有一个大秘密,与铁木真汗有重大干连,兄台既是要去见大汗,可烦劳你帮我带一封书信给他。大汗如果见不到我这封信,立时便有性命之忧!” 郭靖本来就要走了,一听赵洵这样说,心中大奇,正好引起了他的共鸣,当即催马上了土包,也不下马,伸手道:“快把书信给我!” 赵洵一本正经地道:“虽是要烦劳兄台,只是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与大汗是何关系?非是在下信不过兄台,只是事关大汗安危,在下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 郭靖快要急疯了,也顾不得礼节,大声道:“我叫郭靖,我母子二人已在大汗帐下生活十几年了,我还与大汗之子拖雷结义为安答!现在你放心了?” 赵洵如释重负地道:“我信得过郭兄台的话!既是如此,我现在就开始写信!” 郭靖气道:“你还没写出来哪?”眼望草原深处,急道:“我等不得了!你写好以后自己送去吧,不过前面可能就要打仗,你自己要小心了!”掉转马头就欲下土包。 052 困之以枪 赵洵起身拦住马头道:“郭兄怎么片刻时间也耐不得?须知此事要紧万分,迟送一刻恐怕会误了大汗的性命……好好好,便请郭兄带个口信也可。” 郭靖道:“你说!” 赵洵道:“我……哦,对了,在下还未曾作自我介绍。我乃陇右巩昌府人氏,姓汪名天赐,此次来到草原,原本是为了贸易买卖一事,后来听说草原上出了一匹神骏异常的宝马良驹,于是带人前来捕捉,不想郭兄却早已先得了。我误信传言,实是害人不浅啊……郭兄勿急,我马上就说到正题了!我这几日借住在王罕部落,久欲迁居铁木真大汗那里,但是始终未得其便,然而却是为此,竟被我探听到了王罕之子桑昆与大汗结义安答札木合的一桩密谋……” 听到这里,郭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把小红马的鬃毛紧紧抓在手中,揪得小红马不时嘶声喊疼。 赵洵就像是说书一般将这件郭靖早已知道的密谋演义开来,只说得绘声绘色,宛若目见,却对郭靖说自己全凭推测得知,料想桑昆与札木合不日即将发难,大汗须得小心在意! 还没等他说完,郭靖脸色铁青,厉声打断他道:“这些事情都是我亲眼所见,我还能不知?哪里用得着你来告诉我!如果只是这些,你就不必往下说了!再会!”一抖缰绳,小红马撒着欢地奔下了土包,绝尘而去。 被赵洵这么一耽搁,等郭靖再找到铁木真时,铁木真已经深陷重围! 桑昆与札木合假意赴铁木真的宴请,却暗中命部下二万多名战士在温都尔山一带设下埋伏,只待铁木真入彀。桑昆布置妥当,派人转邀铁木真,请他来王罕处欢宴,顺便商议两家的婚约。 铁木真不知是计,只带了数百名手下欣然赴会,众人在草原上奔驰了一日一夜有余,早已远离设在斡难河的大帐。 经过温都尔山时,铁木真向山上望了一眼,不知为何,一颗心大跳特跳了数下方罢。驰出去好远,铁木真仍是不住回头端详。 赤老温发现铁木真神态有异,纵马而前,问道:“大汗,可有什么不对么?” 铁木真沉吟道:“无事。我只是觉得此山形势甚佳,若是能在此地盘桓一二日,似也不错。” 赤老温笑道:“大汗想住下,就住好了!我们这次出来又不是打仗,不用赶得那么急,迟到一日早到一日,有什么分别?或者干脆就请桑昆和札木合二人前来,我们便在温都尔山上痛饮一场,也是大快事!” 铁木真被他一说,当即打定主意,传令部下向来路退回。 一行人还未转向,远远只见南边尘头大起,有数千骑追赶而来。铁木真身经百战,眼光锐利之极,早瞧出对方来意不善,不由得心中暗暗吃惊,此时再想上山躲避,其势已然不及,铁木真大声号令,命部下把所有车辆集中起来排在外围,绕着自己这二三百人摆了一个车马阵,再以毡毯幕帐等物覆在车上。 铁木真的部下都是多年跟随大汗征战的勇猛之士,不等大汗再加指点,纷纷抽弓搭箭,伏在车马阵中隐蔽起来,将箭头冲着阵外来犯之敌。 众人屏息等待之时,忽见在那数千名骑兵之前,却有一人单人独骑奔驰在最前面,红色马身,灰色皮袍。哲别眼尖,已看清那人面目,叫道:“是郭靖!”察合台道:“原来却是郭靖引来了这些兵马!莫非他想谋害父汗不成?” 铁木真猛然想起华筝之言,这才相信华筝并非故意说谎,果然是有人要不利于自己,急忙叫道:“快引郭靖入阵,我有话要问他!” 郭靖马快,虽比桑昆的骑兵晚到一步,疾驰之下,已经把骑兵抛开了一段距离,当下便由哲别和博尔术驰出阵外,连发了数十箭阻住冲在最前的追兵,引着郭靖进入阵中。 郭靖翻身拜倒在铁木真马前,仰面道:“大汗,前面去不得,快回转去!” 铁木真愠道:“有这许多追兵堵在路上,我还回得去么?你且起来说话。到底出了何事?” 郭靖把前晚在桑昆营外的所见所闻复述一遍,跟着又指向身后敌兵道:“大汗,这些人就是桑昆部下,我在路上还遇到了另外三批伏兵,现在我们的退路已经被截断了!” 这时众人已看清那些骑兵打的果然便是王罕旗号。术赤叱道:“既然退路已被截断,你还让父汗回转,究竟是何居心!”转向铁木真道:“父汗,唯今之计,只有尽快甩开身后追兵向前突围,若被敌人形成合围之势,只有长翅膀的雄鹰才可以逃得了!” 铁木真打量阵外情势,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不信了,义弟札木合果然与桑昆设下圈套要取自己的性命。以前铁木真曾经离弃过札木合一次,所以如今反遭札木合离弃,倒也并不如何伤心绝望,只是听术赤说得幼稚,怒道:“两百匹马跑得过几千匹马么?要是可以跑的话,我……” 刚才铁木真一发现情况不妙,早就猜出敌人定是在前方也设下了埋伏,之所以还没有立即发动,不过是等着他们往口袋里钻得更深一些罢了,故此他当机立断,命众人抓紧时间在平原上结下阵营以抵御骑兵的冲锋。没想到术赤如此不争气,连这个关节都没有瞧出来。 铁木真策马来到阵前,一眼望去,敌兵如潮水般涌来,踏踏的马蹄声就像是传自天上的春雷,大地颤动不已。铁木真的部下极为勇悍,面对众多敌兵丝毫不露惧色,一轮轮弓箭招呼出去,草原上登时人呼马嘶,在车马阵前十几丈处跌翻了数百骑! 敌军将官急忙约束部众,将车马阵团团围住,等候援兵到来。过得约摸挤两桶牛乳时分,只见东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队队骑兵如乌云般汇聚至此,黄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王罕的儿子桑昆。 铁木真知道万难突出重围,目下只有权用缓兵之计,高声叫道:“请桑昆义弟过来说话!” 053 援之以手 桑昆到来后见到铁木真被围的情状,喜出望外。在平原之地几万人围住几百人冲杀,就算阵势再坚牢,人数少的一方也必无幸理,桑昆倒不至于无能到看不透这一层。 铁木真鼓起如簧之舌,借着质问桑昆一些言语,趁机煽惑桑昆部下的军心,桑昆听得渐感不耐,就欲下令攻击。 仿佛是冥冥中的宿命使然,桑昆之子都史一见己方大占优势,向跟在身后的两个人喝斥一句:“爹爹平日老是骂我荒唐胡闹,今日我正要表现给他看看,这个机会怎能错过?那铁木真还能飞过来抓我不成!”双腿一夹胯下骏马,手提大刀在两军阵前来往驰骋,耀武扬威。 都史身后那两人劝之不及,急忙也催马上前,紧紧跟在都史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铁木真阵中忽地跃出一匹红马,跳过一辆掩护的马车,似乎不需要加速,顷刻间便奔驰如飞,直奔都史而去! 众军一怔,都被这匹马的神速给惊呆了! 跟在都史身后的那两人相视一笑。一人道:“师兄,公子好厉害,这次又被他料中了!要不我先上?”另一人注视着小红马奔近,诧道:“好快的速度!马上人恐怕也非同小可,我二人一齐上!” 都史见郭靖驰到近前,挥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从头顶掠过,右手使出朱聪所传的分筋错骨手去扣都史左腕脉门。 都史一刀砍空,急得大叫:“护驾!”郭靖不知这个活宝在搞什么花样,正欲下手擒拿,只听有人喝道:“手下留人!”紧跟着,郭靖感觉左右两胁各有一道劲风袭来,这一拿如果抓实了都史,自己对敌手的攻击躲闪不及也要受伤,当下不敢不避,脚尖轻点马镫松脱了两脚,身子斗然间在马背上向后滑行了半尺有余,教敌人的攻击落在了空处。 方证一击不中,收回手喝声彩:“好功夫!”方生却扁扁嘴道:“我还没使出全力呢!” 郭靖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二人,只见其中一个瘦小精悍,另一个身高颈长,都是一身的江湖人打扮,二人年纪均轻,却不知王罕军中何时也有了这等汉人的武术好手。 方证微微笑道:“小兄弟,我瞧你也是汉人,何苦参与他们蒙古人的内斗呢?不如我们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在下蒋兆扬,这位是我师弟方生。不知小兄弟怎生称呼?”说着在马上一拱手。 郭靖见对方以江湖口吻套交情,记起平日师父们的教诲,于是以礼作答,就像是背书一般,结结巴巴地道:“弟子郭靖是江南七侠门下,请教两位大姓高名。”方生噗嗤一笑道:“我们的大姓高名,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么!我是方生,这位是我师兄蒋兆扬。这回记住了么?” 郭靖脸一红,抬眼一看都史正往回跑,急道:“两位再不让开,就要恕在下无礼了!”方生道:“好呀,来吧!”郭靖更不搭话,抽出腰间佩剑便向方生冲去! 郭靖见那个蒋兆扬没有向自己邀斗,便也只认准了方生,一招一式都递向了他。方生是个孤儿,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少林僧人收养,要论起少林功夫来,其精纯之处连无色也有所不及,只是由于年岁未到,功力不显而已。目下他与郭靖的武功只在伯仲之间,可能略逊一筹,却也非郭靖在几个回合之内就能拾夺下来的。 蒋兆扬袖手在一旁观战。他的武功比这二人都高,眼光也极为敏锐,他见郭靖骑在马上与方生相斗,显然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仗着骑术精湛,就像是多生了两条腿一般,与平地比武没什么两样,相比较起来,方生身法移动受到马匹限制,武功大打折扣。眼见方生堪堪要落败,蒋兆扬便欲唤方生随自己退下。既然都史已经脱离危险,那就不用再跟郭靖纠缠了。 蓦地里,平原上响起一声号角,尖利而悠长,风云变色。在隆咚咚的鼓声中,桑昆军队的战线缓缓前移,从四面八方逼近了铁木真的防地。就在鼓声稍停的间歇,桑昆展开了第一波骑兵攻击! 霎时间,便似有一个机簧被猛地触发开来,千万枝箭簇在草原上空嗖嗖作响,挟裹着腾腾杀气直扑敌方阵营,冷冰冰的箭头无视一切阻挡,在仇恨和穿透之中带起了无数片血肉和无数声惨叫!数千铁骑行进在践踏生命的死亡之路上,一排排亮闪闪的马刀被高举在空中,以无情的蹂躏体味着杀戮的快意,铁蹄所过之处,大地上顿失一切生机! 车马阵前尸体渐渐堆高,哲别、博尔术、术赤等已经各自带人出去冲杀一番,以期稍阻敌人的冲锋势头,但敌兵众多,又哪里挡得住!察合台更是在战阵中被杀。车马阵被一处处的攻破,桑昆的部下像蝗虫一般从缺口处涌入,饶是铁木真厮杀一生,多经患难,此刻也不禁心灰意冷,眼下就是有救兵也来不及了。 铁木真仰天长叹,拔出金刀向颈中抹去! 残阳如血,晚风阵阵。 站在小土包上眼望辽阔大地,江山壮丽之景令人沉醉。 霏纾在赵洵身后轻声道:“那边也该结束了吧……那个铁木真有那么可怕么?你和他连面也没有见过,就要让他……” 赵洵默然半晌,叹一口气道:“我也不知这样做法究竟是对是错,否则便不会仅仅走出这么一小步了。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温都尔山一场大战,铁木真部元气大伤,察合台、赤老温、博尔术、速不台等人先后战死,后世蒙元的开国四杰已去其二,其他元老宿将也折损数人。桑昆与札木合乘胜追击,合兵直上斡难河,铁木真部群龙无首,青壮、妇女、牛马、财物等多为桑昆与札木合夺去,余众逃散。 此战过后,蒙古草原各族以王罕的克烈部势力最为雄厚,其它如弘吉剌部、汪古部、八喇忽部、斡亦剌部等皆远不及也。完颜洪烈为了避免蒙古人推举一个全蒙古的大汗出来,于是又使出封官许愿这一招,将各族族长封了个遍,均为大金国招讨使,并利诱分化桑昆与札木合二人,劝说这两个人带兵随自己南下,助金灭宋! 054 窜之以强 赵洵坐在王罕部落自己的帐篷里,翻阅着手上一份清单。 这份清单以品名、产地、价格、藏量等类别划分,都是这些日子通过他实地考察而记录下来的未来与蒙古的贸易项目,计有马匹、畜产、毛皮、肉品、矿石等物,这些物品在草原上储量极丰,却极少有人问津,或者说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极少有人关注这里面所蕴含的巨大商机。即使有这种人,他也不可能具备像赵洵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能在蒙古、北金、南宋这三地都吃得开。 在来蒙古之前,赵洵以南宋监国太子身份,在临安府秘密会见了陇右汪氏的驻京代表,经过反复磋商与汪氏一族达成了若干秘密协定,其中就包括由汪氏出面做中间商,在东亚大陆上两国三地从事转口贸易这一条。在向他们做出了充分的保证和打通贸易渠道的承诺之后,汪氏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然是求之不得,几乎是跪着求赵洵赶紧签下合约以免将来有变,而对于赵洵提出假借汪氏名头行事的要求也是一千一万个愿意。为了与赵洵的身份相符,汪氏代表向族长汪元古申请,在得到汪元古审批同意之后,派人暗地里修改了族谱,将赵洵正式安插到汪氏宗族第十七房,辈分也随之提升到“天”字辈,在家族里的地位仅低于族长。没办法,虽然赵洵年纪小,可是辈分大得吓死人! 在赵洵的建议下,汪元古也开始着手准备将祖房从巩昌府搬迁至河中府,以便居中调度配置散布于北金各地及南宋数地的家族产业。早年间汪氏为避战乱而远徙至陇右乡下,现在总算是又进城了。 有了这样一个底脉深厚和人气旺盛的家族从中协助,赵洵相信,不出几年整个北金都会被捆绑在南宋大经济体上,甚至蒙古也会被殃及池鱼。 赵洵正在帐篷里想得出神,忽见帐帘掀开,一身僧人装束的无色走了进来。 无色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纸张,朗笑道:“汪公子好悠闲啊!小僧这几日俗事缠身,没能前来拜会公子,还望公子莫怪!” 赵洵同样高声道:“大师取笑了!小可只是一个逐利的商人,满身都是铜臭味,何敢劳烦大师来见我?大师这样说,佛祖定不饶我啊!” 无色道:“那我就与公子一道受罚好了!” 二人哈哈大笑几声,相对坐下,这才肃容低声谈起了正事。 赵洵问道:“怎样?可打听出来了?” 无色轻声道:“是。”探过身来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现今此人已经移营至东边的班珠尔河一带,地近辽东,离此地有大约一个月的马程。桑昆他们严禁传扬这条消息,但据说仍有不少人闻知,这几日多有旧部往投。完颜洪烈计算此人或许尚有三四千众。” 赵洵在案几上轻轻一击,笑道:“想不到此人虎威不倒,还颇能怀致远人,倒勾起我一点见面的兴趣了。看来今后蒙古形势如何,还要走着瞧了!” 无色愁眉不展,苦笑道:“据我看来此人也是等闲,公子却对他有恁大兴趣,那又不干脆在温都尔山就算计了他!” 赵洵摇头道:“不然,不然!依我说,现在这种结果是最好不过的。此人在完颜洪烈心目中的地位恐怕不在我之下,只要他在蒙古一日,蒙古形势不稳,完颜洪烈便时刻有芒刺在背之感,再想有南下之举就难免要缚手缚脚,而且此人的能量之大,非你我所能揣测。呵呵,可惜他是往东去,却又怎生想个法子把他的视线转移到西边呢?” 赵洵打的是祸水西移的主意,想把铁木真的生存空间压缩到中北亚,甚至进入西亚、东欧地区,提前向欧洲各国打个招呼,送去一份惊喜,同时也为今后自己的渗透打下基础。想了一会无甚良策,他暂时把这个念头放下,待看日后事态发展再见机行事罢了。 无色有些不解,道:“公子的意思是,那完颜洪烈早就存下了攻打我大宋之心?可我在他府中几年,从未听他露过这般口风,倒是看出他确有谋反之意,整日在金狗朝廷中拉帮结派,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赵洵微笑道:“这些金人有哪一个不是整天叫嚣着要挥兵南下、占了我南方花花江山?包括他们三王、八王在内,无一不是用这个口号来争取那个死掉的完颜璟的注意,可惜最终谁也没有得逞,完颜璟还是选择了永济继位。以完颜洪烈的谋略,如果他想靠这种施政纲领来拉拢人心,那不是提了等于没提?还不如扎扎实实地做出一些政绩来给王公大臣们看看,久后必有效验。前次沔州之谋虽然失利,但这次蒙古之行不就教他得手了么!” 说起来,这次完颜洪烈能够成功,在需要感谢的人物名单里,赵洵是肯定排第一的,当然他不会去跟完颜洪烈邀功请赏。这是赵洵的大宋历史,曾经的倒霉蛋完颜洪烈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以前是由于郭靖坏了他的好事,导致铁木真统一蒙古诸部,从那一刻起,完颜洪烈开始走上了人生的下坡路。蒙古不平使得他无法安心向南宋用兵,朝政糜烂又让他得不到什么助力,最后以堂堂一个王爷之尊,竟然亲自南下偷盗《武穆遗书》,幻想着仅仅靠一部前人留下来的书册就可以纵横捭阖、无往不胜,真可谓是提倡“知识改变命运”的前辈先驱了。 不过,从此之后完颜洪烈能不能借着赵洵这股东风,一条道跑到天亮呢?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无色恍有所悟,随即又愁云上脸,道:“公子,你凡事都料得不错,但这次被你说中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既然铁木真暂时还不成气候,完颜洪烈这不就开始向桑昆和札木合借兵了!” 赵洵笑着拍了拍无色的手:“放心!你数年未归故国,岂知昔日江东俊士已非吴下阿蒙矣!他要打就来打打看吧,我倒怕他没有这个胆子!” 无色在赵洵自信的笑容感染下渐渐释怀,不由得豪气勃发,直起身子道:“公子,你何时允我回去?我这几年在金狗的地盘里受够了阿臜鸟气,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哪怕回去在军中做个小兵,在战场上多杀几个金狗也是好的!” 赵洵收起笑容,正色道:“你这种情绪可是要不得,那完颜洪烈不是好糊弄的,一旦被他发觉,你这几年在北金的辛苦成果难免一朝全毁。我们与金人这几年是打不起来大仗的,有些小打小闹的也不适合你,何必在这上面糟蹋自己的才华?我们这些人还都年轻,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万一你们被这些没营养的小战事搞出了什么损伤,那可是叫我痛心得很啊!” 在赵洵语重心长的劝说下,无色颇受触动,终于冷静下来,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像无色这种高级间谍基本上都是在赵洵的亲自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当年还在少林寺时无色就从他这里学会了不少东西。无色身陷敌营这么多年,情感上有些波动在所难免,但是经过赵洵及时的疏导和化解,无色越发坚定了信念,赵洵也相信他会更加出色地完成祖国人民和自己交给他的任务。 接着,赵洵开始向无色详细打听那一天的战况,无色便一五一十地道来。 原来札木合对于谋害义兄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有些勉强,磨磨蹭蹭地引兵在后,直至傍晚才赶到温都尔山。完颜洪烈怕他中途变卦,便一直跟在左右以防其变,等他们到达时,铁木真那一刀终究是没有割下去,被及时赶回的郭靖给救了下来。桑昆见完颜洪烈到来,有意在大金王爷面前显摆自己的能耐,私心里还想着再当面折辱一下铁木真,于是下令士兵活捉铁木真,完颜洪烈劝说不必,桑昆刚愎自用,反以为是瞧不起他,执意要抓活的,这一来就让铁木真逃脱了一条老命,在郭靖等人的拼死护持下杀开一条血路向北而去。北路由札木合负责把守,他在乱军中远远望见铁木真的惨状,心有不忍,接战之下一触即溃,放松了阵形让铁木真跑路,却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桑昆的追兵,又在集结队伍的过程中浪费了大把时间,搞到后来,谁也没能追上跑得飞快的铁木真。 合兵后桑昆与札木合互相指责了几句,两个人谁都有错,老大不说老二,最后干脆还是言归于好,同去抢掠铁木真的本部,倒是完颜洪烈没能杀掉铁木真,吃了个哑巴亏,是这三个人里面最委屈的一个。 铁木真突围后向东一路狂奔,直跑到大兴安岭脚下,才在班珠尔河流域重新安顿下来,日夜思报此仇。此后他凭借超强的个人魅力和感召力又招集了数千人马,并与众将士设誓河旁、福祸与共,将士争愿如约,在铁木真统带下整日里行围打猎贮作军粮,以作东山再起之资。 江南六怪保护着郭靖之母李萍逃出劫难,随后也寻到了班珠尔河。眼见十八年醉仙楼头之约将届,六怪命郭靖禀明铁木真,随同这六人往东南方向穿越了大漠草原,重返中原故土。 055 深谋远虑 蒙古局势稳定之后,按照先前完颜洪烈和桑昆、札木合二人达成的协议,克烈部派出了二万蒙古骑兵随同完颜洪烈一起南下,桑昆和札木合久慕中原繁华,很想去开开眼界,于是这二人都是亲自领兵前往。 这一天终于离开了茫茫蒙古草原,抵达位于居庸关外的东胜州。前方一入关,西京大同府就遥遥在望了。 便在此时,从中都传来了一个噩耗:大金国三王完颜洪煕犯上作乱,勾结右副都元帅、西京留守胡沙虎屯兵中都,将京防城军统统缴了械,并鸠死皇帝完颜永济,圈禁八王完颜洪昭,另行拥立金章宗完颜璟的堂兄、翼王完颜丹为金国皇帝! 得知这个消息后,完颜洪烈毫不犹豫,即刻命令札木合进军关外乌沙堡,先破乌月营、继破白登城,随后全速向西京挺进! 北金三个王爷之间的争权夺势,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赵洵在南宋主持国政时已经看出一些苗头,而日前在中都赵王府与完颜洪烈相见时,他也露过一点口风。如今想来,想必是三王完颜洪煕看到老六完颜洪烈离开中都远赴蒙古,觉得有机可乘,这才发动了叛乱。 赵洵记得,在真实的历史上,金国似乎确实经历了这么一场叛乱,只是不知道最后谁胜出了一头。从目前局势来看,完颜洪烈在自己的暗中相助下平定了蒙古,声威大振,又得到蒙古骑兵的支持,似乎很有可能改变北金的历史,从而也改变他自己的命运! 不过,完颜洪烈这么急切地去攻打中都,他就不顾忌还留在中都赵王府的包惜弱和杨康等一大家子人?如果完颜洪煕出于报复心理,对他们王府下手又该如何是好?赵洵心中暗暗纳罕,私下里观察完颜洪烈几天,却发现他总是一副笃笃定定、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也不提此事,每天跟完颜洪烈谈谈笑笑,话题不离未来大金国的经济腾飞之路。 完颜洪烈见他不问,有意试试他的器量。这一日过了居庸关,行在路上时,完颜洪烈手指在远处田间耕作的农夫,问赵洵道:“依先生前日所言,历朝兴衰盛亡,无不是在这些无知的村氓手上,只有分之以田地,宽之以徭役,使之乐守本乡、故土难离,方能杜绝其流窜之弊。先生只从经济一途考虑,未免见得浅了,据小王看来,天下事权皆出于皇帝之手,兴亡全在于皇帝一念之间,有德者便能稳居天下,无德者终会丧国辱身。所谓百姓,不过是为皇帝耕稼织贩的家奴而已,有才之士若无皇帝提拔简选,也只好随波逐流,与庸碌之辈共受役使耳!故此俗语有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斯言诚然!”说罢目视赵洵的反应。 听罢完颜洪烈的所谓“精英治国论”,赵洵避重就轻,微笑道:“王爷所言甚是!不过在那些村夫乡氓之中,也有不读书的刘项之辈,倒不可全然小视。小生之策,无非是将此等人约束于乡间,便于皇帝管理而已。” 完颜洪烈一击不中,盯着赵洵道:“你们汉人的刘邦起自亭长之流,之所以最终能坐上皇帝宝座,说穿了也就是‘见机而作’四字,不知我所言确否?” 赵洵暗暗提高了警惕,随口应道:“正是!” 完颜洪烈道:“如今中都乱象已生,我三哥大权在手,就是我回到中都,恐怕也自身难保,免不了要向三哥低头。先生此刻仍未弃我而去,可见并非刘项之辈,与‘见机而作’是沾不上边的了!哈哈哈…… 赵洵随着笑道:“王爷焉知小生不是见机而作呢?此次蒙古之行,教小生亲眼目睹了王爷的雄才大略,此即是小生所见之‘机’,这才决意投靠王爷!对于小生来说,此生见一‘机’足矣,如果见机太多,未免成了变化无常的妇人之流!” 完颜洪烈闻言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近日中都大乱,连这些跟随我多年的手下都难免惶惶失色,只有先生神色如常,原来是不想做妇人。呵呵!” 赵洵大笑道:“小生之色,乃因王爷之变而变,王爷喜则小生‘色作’,王爷怒则小生‘作色’,又岂有他哉!” 完颜洪烈被赵洵恭维得浑身舒坦,脸上笑意盈盈,撤去了心理上最后一道防线,笑道:“洪烈必不叫先生失望!呵呵,以先生之智慧,想必也已经看出我在中都留有后手,又岂能让老三轻易得逞!如今也不必相瞒,其实那胡沙虎……” 完颜洪烈低声向赵洵说了一番话,赵洵听了之后才恍然大悟,由衷地道:“王爷深谋远虑,原来早就安排下了厉害后手,那完颜洪熙又怎能是王爷的对手?小生拜服!只是此人果然可靠否?” 完颜洪烈捻须笑道:“便是我先前说过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我原本也没想到此次蒙古之行能够如此顺利,王罕一部已被我牢牢掌握,与老三相比,我和他谁更胜一筹,朝中王公大臣们自有公论,否则此人或许会生出异心也说不定!呵呵,说起来,若无先生指派的那两位高手相助,桑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终会坏我大事,到时候我向老三低头不要紧,还要连累先生这等高人也要跟着我受委屈,那才真是罪过啊!” 赵洵陪着完颜洪烈笑了几声,心中若有所思,极目眺望东方天际。 不知此时杨康在中都又是怎样一番心情? ————————————————————————————————————— 中都。 前段时间,赵王府在江湖上礼聘了十数位武林中人,在完颜洪烈离开的这些日子里,这些人陆续到达,如“鬼门龙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连虎、藏僧灵智上人等,在武林中也算是小有名气。沙通天的师弟“三头蛟”侯通海被沙通天派去接应“黄河四鬼”,却没有同到中都。 门上人通报进去,小王爷完颜康匆匆出迎,将这十几人接进了王府,随后又紧紧闭上了王府大门。 三王完颜洪熙得知此事后一皱眉。 完颜洪熙素知老六喜爱结交一些草莽中人,手下也不乏奇能异士、武功高手。只是以目前中都之形势,十几万兵马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那个小鬼再多招几百个人相助,又岂能左右得了大局?自己一道命令下去,不消半日功夫,几千士兵就能把赵王府拆得片瓦不留! 完颜洪熙一直密切关注着赵王府的动静。老六完颜洪烈虽已离京,却把他那个小鬼儿子完颜康留下来看家,焉知其中没有什么玄机?对于这父子二人,完颜洪熙向来都是又恨又怕,老的就精明能干,连小的也是奸诡滑溜,早就在中都太子党圈内留下了一个“难缠鬼”的名声。完颜洪熙发动政变之后,耐心等待完颜康跳出来挑衅,好顺势把赵王一家收拾掉,谁知完颜康就像是突然丧失了视觉和听力,对中都的变故恍若不见,行为一如往常,让一心挑刺的完颜洪熙抓不到任何把柄。 中都王府豪门众多,而完颜洪烈又刚为金国立下了大功,平定了蒙古诸部,既然完颜康老老实实的,完颜洪熙还真不敢把赵王府怎么样,当下就抓了瞎。 屋漏偏逢连阴雨,第二天边关又传来急报,漠北王罕部蒙古人进抵关外乌沙堡,总数在二万上下,领军大将是札木合,正在向西京进犯! 完颜洪熙大张了嘴:“蒙古……蒙古人?不是说老六已经把蒙古人安抚下来了么?他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蒙古人打到家里来了!” 056 兄弟阋墙 吃惊归吃惊,其实完颜洪熙也清楚这是老六在向自己示威来了。你不是要废王自立么?那就先过了我盟友这一关! 完颜洪熙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抓住了老六的小辫子,这下子可以拿赵王府开刀了,忧的是蒙古人凶悍无比,他在几年前和老六一起去蒙古时就见识过了,如果自己一个应对不善,那就是事败身亡的惨局,就算他把老六家里人都杀光了,自己不也有一大家子人么? 完颜洪熙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上了朝,面见金帝完颜丹及一干朝中大臣。这一次,满朝文武众口一词,都派说完颜洪烈的不是,居然干出这种引狼入室的勾当,勾结外人干涉本国内政,实是国之金奸!没费多少功夫,完颜洪烈取得了朝堂上下的一致谅解,不再反对他去捉拿赵王府中人。 完颜洪熙还没来得及下手,便在此时,完颜康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他也不等完颜洪烈上门,直接带人反出中都,在西山脚下排开了阵势,声言奉诏讨贼,向北京宣战! 完颜洪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小鬼居然就敢这样干?他是失心疯了还是怎地?他不要******命也就罢了,莫非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等等,这其中必定有诈! 完颜洪熙急忙派人打探情况,不一会,好消息接踵而来:原来赵王妃仍在王府中,并未随完颜康出逃,而最让完颜洪熙放心的,那就是完颜康手下只有二百来人,多为王府家丁、护卫之流,据说其中还有几个手提菜刀的厨子。 完颜洪熙不怒反笑:“小鬼阿康,你这次又想搞什么名堂出来?你三伯要是连你这点兵力都对付不了,我就叫你一声六叔!” 为了慎重起见,完颜洪熙特意召来胡沙虎,命他亲自领兵去会会完颜康,不给这小鬼任何翻身的机会,一战擒杀之!同时边关军情耽误不得,又派右监军朮虎高琪率军作为先头部队,首途向西京开拔。 当日申牌时分,胡沙虎彪下三千人马一路沙尘滚滚赶到了西山,与赵王府那一小撮杂牌军当面相遇。为了防备完颜康有什么诡计,胡沙虎派出了一小队前锋,此时也悄悄绕到了完颜康身后的西山上。 话说赵王府里这些人,午饭都没吃就跟着小王爷出来造反,在山脚下站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早就人困马乏,一个个东倒西歪,或站或坐,彼此闲聊起来。很多人干脆就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反,只听小王爷说又要出城打猎,这次可以带上你,于是就兴兴头头的跟了出来。胡沙虎赶到之时,这些人已是站得不耐烦了,又不敢问小王爷为何不去打猎却只在这里傻站。忽见前方来了这许多军马,几个抽空去草丛里方便的人赶紧提着裤子一溜烟跑了回来。 胡沙虎看见这等情景,不知是气是笑,暗骂道:“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鬼!看样子还真是不打算逃了,那索性就让我成全了你!” 完颜康远远望见胡沙虎兵马到来,秀眉一扬,向身边沙通天等人笑道:“几位前辈你们看,我这位三伯还真是瞧得起我,居然派出了手下第一大将!” 沙通天几人各怀鬼胎,随口应付了几句。 沙通天等人被完颜洪烈重金请来,本来是打算投靠赵王千岁享受一下荣华富贵的,谁知一到中都就赶上了这么档子事,各人心中后悔不迭,却又碍于情面,不好意思一走了之,怎么说也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受人钱财却不替人消灾,这种下作勾当连他们也是干不出来的。不过这几个人也早早打定主意,一旦发现风向不对,完颜康不能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控制住局面,那还是趁早脚底抹油的好,什么钱财名声都不如自己的性命来得要紧啊!当下只看完颜康如何应对。 完颜康翻身上马向胡沙虎迎了过去,离着阵前数百步勒住马缰,高声喊道:“请胡沙虎将军出来说话!” 胡沙虎见完颜康孤身上前,心里越发奇怪,记起完颜洪熙的叮嘱,不要跟这小鬼废话,直接麾军上前,踏平他那点人马就好!于是传令预备冲锋。 完颜康等了片刻不见胡沙虎出来,又喊道:“我是来向将军投降的,请过来绑我吧!”一边说着,完颜康下马站在路边,自己乖乖地把双手反背到身后,等着胡沙虎派人来绑他。 沙通天等人闻言几欲晕倒! 藏僧灵智和尚的脑子有些不大灵光,这时还没回过味儿来,吃吃地道:“这……这小王爷怎么说话不算数?他不是说一定有法子解救局面么?怎地……怎地现在又束手就擒了?” 沙通天素来暴躁,怒道:“沙爷爷纵横黄河两岸数十年,没想到今天被一个小鬼给骗了!”向彭连虎道:“老彭,咱们走!这笔帐以后再跟他算!” 彭连虎为人阴沉,性子狠辣又带着点狡诈,想了一想道:“沙兄,我看不急。那小鬼……小王爷是何等样人,这几日我们也有所了解,当的是一个厉害脚色,他既说过有法子,就一定是有。或许他这是缓兵之计,另有奇谋也未可知。富贵险中求,我们何妨赌上一把,到了那危急时刻再谋脱身也不为迟,又有谁能拦得住我们兄弟?” 沙通天听彭连虎说的似乎也在理上,心中打不定主意,又看向梁子翁。梁子翁半眯着眼睛,手抚颏下一部长长的白须,微微摇头晃脑,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既不说走,也不说不走,令人莫测高深。 彭连虎冲沙通天使个眼色,沙通天恨恨地哼一声,无奈之下,按捺住情绪,与众人静观其变。 胡沙虎骑在马上左顾右盼,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打量了半晌没发现完颜康能设下什么埋伏,犹豫一下,派出两个小兵过去把完颜康捆绑起来带回军中,自言自语道:“就这样吧!” 当下命令一千左哨上前,就地围住赵王府人马,喝令不许异动,自己押解着完颜康回中都复命。 沙通天几人一向自尊自大,什么时候被人看管起来过?那一千监视的金兵粗鲁无礼,把这些人当囚犯看待,沙通天忍不住就要跟金兵起冲突,倒是彭连虎说好说歹,将他安抚了下来。至于赵王府其他人等,早被吓傻了一批,又昏厥了一批。 日头一点一点地落下山去,寒风吹过,草木瑟瑟发抖。眼看夜幕降临,沙通天又渐渐焦躁,口中喃喃咒骂不休。这时就连那些看押的金兵也开始骚动起来,不知中都为何没有进一步指令,到底如何处置这些叛党,倒是一刀杀了的干脆,自己也好回去吃碗热汤饭。 彭连虎默默不语,心里暗暗计算时辰。那完颜康去了这么久,从此地赶往中都,就是有两个来回也足够了,此刻不见他回转,莫非真是如沙大哥所言,被这小子骗上了贼船?如今羊肉没吃上,好道惹了一身臊! 当平原上马蹄声响起之时,所有人均是精神一振,齐齐抬眼向来路望去。此刻各人想法已变得极为简单,只要不在此地苦等,就是抓回去坐牢杀头也认了,胜过在野地里受这份活罪! 远远只见一名金人武将骑马驰到近前,手中高举军中传令铜牌,向那些金兵大喝一声:“左军千户听令!即刻率领本部人马随我回营,不得有误!” 彭连虎耳中听得真切,不由得大喜过望!眼见那军官只是奉命前来召集军兵回营,却连一个字都没提起如何处置自己这些人,则完颜康必已得手! 彭连虎从地上一跃而起,叫喊道:“成了!小王爷成了!” 沙通天和灵智上人兀自摸不着头脑,连声追问:“何事?何事成了?”彭连虎顾不得解说,一个箭步窜出人群,来到那军官面前向他打听详情。看押他们的金兵既已得令,却也不再拦阻。 那军官果然对彭连虎甚是恭敬,问清他姓名后,喝令金兵让出几匹马来给沙通天等人乘坐,又陪着几人同返中都。 在回去的路上,那军官将中都的局势一一道来:此时三王完颜洪熙已被下在大牢,小王爷完颜康控制住了城内各路人马,入宫拜见皇帝之后,奉旨出面收拾残局! 原来在完颜洪熙派胡沙虎离开中都之后,胡沙虎麾下右监军朮虎高琪并没有奉旨前往边关抵御蒙古人,却又带兵悄悄潜回,反打北京,趁着中都兵力空虚,攻击完颜洪熙的府邸。完颜洪熙哪里会防到这一手,几乎未作任何抵抗便被拿下,随后朮虎高琪又在城门处设下埋伏打散胡沙虎部队救出完颜康,并当场格杀胡沙虎。 沙通天等人听完这番说话,皆是欢喜赞叹不置,暗自庆幸押对了这一宝。众人入得赵王府,完颜康满面春风迎上前来,口中连称得罪! 057 经济安排 中都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树叶已从枝头凋落殆尽。 这一场政变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北京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完颜洪烈回到中都后,借着镇压叛党有功,一手执掌了朝政大权。对于完颜洪煕拥立的那个新皇帝完颜丹,完颜洪烈倒也并不难为于他,仍是奉他为主,只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 现在完颜洪烈虽无皇帝之名却行皇帝之事,着手整顿金国内政外交,巩固加强自己的权力地位,整天忙得屁颠屁颠的。眼下他最关心的就是金国的军备状况,同时对经济民生也不敢掉以轻心,故此委托赵洵早一步做起来。 这天早上,赵洵在赵王府东花厅指挥家丁仆人安排下炭火桌椅,召集了一场会议,议题便是“今冬明春工作安排暨新年团拜会及‘汪氏商联’誓师启动大会”。 出席本次会议的除了杨康、无色和几个幕僚参事是完颜洪烈派来旁听的代表之外,其他列席人等都是从两河、辽东、陕西、山东、山西等地赶过来的汪氏家族成员。 实际上,在这三十二名汪姓族人当中,有两人分别是从南宋的临安和泉州远道而来,为了避免完颜洪烈疑心,赵洵便吩咐他们坐船从海路到直沽寨登陆,换乘车马赶到中都,假称来自辽东。 完颜洪烈对这次大会的召开也极为关心,热情地免费提供了会议场所及茶水食宿,外加会后的娱乐消遣节目,还在会议开始前发来了慰问信,由一位幕僚当众宣读,将会议的气氛推上了一个高潮。 有了完颜洪烈的这个姿态,赵洵就开始放心大胆地搜集北金的经济情报。在南宋时,赵洵已经推行了三年的经济普查工作,逐步建立起了一套完整严密的统计调查体系,基本上能够较为准确地把握整个国家的经济动态和未来走向,但是对于北金,他却不能把这么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教给那些金人来干,故此借着启动“汪氏商联”之机,让这些汉族商人们在做买卖的同时,为南宋暗中搜集整理当地的经济数据。活儿糙了点,那也是没法子。 别看前来开会的汪氏这些人都有着多年的行商经验,但要论起调查研究、汇总分析这些基本工作,还真是比不上“成州一小”的毕业生,那些当年的工匠、器户之子从启蒙伊始就远远脱离了传统蒙童教学,课程设置基本上参照后世的作法,一切内容都以经世致用为目的,而南宋也不乏数理、工程、思辨类的好老师,两相结合下来,短短几年,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们就焕发出与同时代人截然不同的精神活力,接着又在临安深造一年,成为在赵洵亲自指导下的首批研究生,后来奔赴祖国各地,投身于经济建设的大潮中去。 可惜的是,这种教书育人的方法在临安朝堂上遇到了阻力,目前还难以在全国推广开来,只在成、沔两州铺设了一些分校,入学的也多为底层民众之子。在赵洵想来,等几年后这些孩子们的成果显现出来,事实会更具备说服力。 赵王府的东花厅内,三十二名汪氏族人围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聆听着传说中的“小阿叔”给他们训话,在未来美好愿景的强烈刺激下,心潮一阵阵的激荡澎湃。 此前他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地域、行业里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苦于战祸连连、道路阻隔等因素,始终发展不起来一个像样的产业链、物流链、研发体系等。现在不同了,蒙古已经成了自己家的后花园,而金国境内又有赵王爷给撑腰,在这两块地盘里搞商业贸易,汪氏一族无疑就是龙头老大啊!实在是太让人兴奋了!……不过先等等,别光顾着激动,再冷静下来想一想,大金的经济实力本来就不强,如今再凑合一个更穷的蒙古,两个地方绑一块儿也比不上人家南方两浙东路一个地方有钱,我们辛苦来辛苦去,挣的还就是个辛苦钱,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算盘珠子用不了一半,这让南边那些富翁们看在眼里,真是要笑话我们井底之蛙了…… 众人想到此处,有些知道底细的,就偷偷地拿眼睛瞄那两位从南宋境内赶过来的族人。这二人衣着打扮均是溜光水滑,气度外形也是沉稳持重,可以说这两位成功人士才是家族产业里真正的核心力量,深得老爷子汪元古器重。这两人的真实身份还是秘密,知道的人当然不会在赵王府里说出来,却忍不住和旁边的人小声议论,算计着如果南不过淮河,这贸易量能有多大的出息利润? 这时有人嘘声道:“别开小会!小阿叔就要说到南边了!” 赵洵双手支在桌案上,俯身向前看着台下诸人,沉声道:“……诸位多年经商,自然明白消息的重要性,掌握了消息就等于掌握了商机,那我现在就不妨给各位透露一个消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关于和南人贸易一事,前日我和王爷商讨过,目前南人为了逃避大金国对‘大客’的限制,从而绕过‘榷场’,透过各种手段向我大金私贩货物,甚至以军队力量为依托,借回易之名在我境内大规模倾销,其数量之巨、金额之大,实是令人发指!鉴于这种明显的不对等、不公平局面对我大金损害严重,王爷已经首肯我授权给各位,我们也走私过去!不过各位要明白,你们的走私行为仍然要处于大金朝廷的监控之下,不能像南人一般无组织无纪律,事前不申报、事后不纳税,这是严厉禁止的!我们是以国家为依托进行走私,用国家力量对抗他们的无政府组织,所以我们一定会成功!” 他的话一说完,底下立刻响起了一片噼噼啪啪的掌声,却是那几个王府幕僚听得激动不已,率先鼓掌,又带动了其他人也跟着参与进来,连杨康也是听得频频点头。 与杨康那些外行们不同,汪氏族人显然心中还存在着很多疑问,鼓起掌来也是一下一下的,远不如幕僚们投入。有人在下面小声说道:“还不如敞开大门做生意得了!” 赵洵听了假装没听到,按照各人从商经历,开始给众人布置今后的贸易网点和主攻方向。 其实在完颜洪烈心里,一直念念不忘兴兵南下、灭亡南宋,从而不愿意在经济联系上与南人有过多的纠缠。从民族大义和祖国统一的角度上来讲,完颜洪烈倒是比那些分裂分子强得多,为了说服他同意搞走私,赵洵费了相当多口舌,最后完颜洪烈看在走私能提供大批军费和物资的份儿上,才勉强接受了他的建议。 058 决心已定 完颜洪烈有所不知的是,他只看到了赵洵计划当中的组织严密、分工明确、上下齐心,却没有意识到北金和南宋的贸易等级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北金输出的大多是原材料,运进来的却是高档加工产品,一旦走私渠道成型、贸易规模扩大,他真是想不依附于南宋都不行。 在与会的这些人当中,大部分人也没有明白过来这其中的玄机,只有从南方过来的那两个四十多岁的汪氏却与众不同,听赵洵讲完后,他们宛若古井不波的面容上不由得起了一阵波澜,两个人对望一眼,只见彼此都是一脸的喜色,再看向赵洵时,眼光中带上了亮晶晶的神采。 赵洵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能想到哪一个层次,但既然对他这番话起了反应,正如昔年世尊拈花、伽叶微笑一般,也是可造之才啊! 会后赵洵特别留意了一下,这二人一个叫汪利通,一个叫汪利贞,从辈分上来说,正好比自己小了一辈,“阿叔”叫得结结实实的。他们二人都有多年的海外贸易经验,在南宋的官府档案里榜上有名。 团结胜利的大会召开了三天,最后圆满闭幕。期间赵王完颜洪烈专门抽空来到代表驻地,亲切会见了出席会议的各位代表,并勉励大家努力工作、力争上游。 来自河南驻马店的汪氏代表激动地说:“俺们大金的新一届皇室领导成员,德才兼备、构成合理、充满活力,让俺看到了一幅国家繁荣富强、人民生活幸福美好的盛世图景!这下子俺那个小作坊可算是有救啦!” 赵洵听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位河南老表还真是活学活用,擅自改动了他私下里传授的应答辞,这句话加得不伦不类,实在有失体统。 好在完颜洪烈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恭维话,觉得此人虽然长得土头土脑的,没想到说起话来还挺有水平,于是微笑示意。会见结束后,完颜洪烈指着他带来的几个人向赵洵嘱咐道,这几个年轻人都是我大金皇室子弟,今后就跟随在先生身边,请先生务必要对他们多加指点,最好是把他们派到实际工作的最前线去,在这场经济战争中锻炼成长! 赵洵听罢,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杨康。这小子连续陪着自己开了三天会,一定也是察觉出这次经济布局的分量,意识到不能把这些事情全部交给汉人来做,所以又跟他爹说了些什么。不过这也无妨,如果这几个高干子弟真的愿意学点东西,那就让他们去实地感受一下好了。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啊,等他们尝到了里面的甜头,以后北金再想跟南宋动武,恐怕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这些人。 会议开到第三天已经到了收官阶段,赵洵开始与汪氏族人逐项核对汪氏商联未来的贸易物品,以便预估价格差、定出利润率来。这件工作在外行人眼中既繁琐又枯燥,杨康对里面的门道一窍不通,看了半日不觉气闷,吃过饭便陪他娘去城外烧香还愿,不再过来了。 赵洵初时还没有意识到杨康此去乃是又一次踏上了历史的轮回,故而没有在意,直到下午家丁来报,道是小王爷在外面街头跟人打起来了,赵洵猛然惊悟,急忙掐起指头一算时间,这才发觉草原上的郭靖也该从蒙古回到中都了,那么两个人这场架终究是没有躲过去! 想起了郭靖,赵洵随之想到黄蓉必定也到了中都。此时的黄蓉二八年华,雪肤花容,可谓是射雕中第一美女,更难得的是此女极富智计、精通历算,现任爹爹还是一位惊世绝才,如果能把这样一位贤内助收在帏下,大业不难成矣!就是郭杨两个人要为之打架的那个穆念慈,姿色也属上乘,性子很合人意,不知有没有机会勾搭一番…… 赵洵心怀鬼胎,偷眼瞄了一下正在帮他整理文案的霏纾。从蒙古回来以后,这小妮子就有些郁郁寡欢,神色间总是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看得赵洵心疼不已,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解劝。赵洵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天意作弄让霏纾穿越到了后世,凭她的容貌、个性、才艺和聪慧,一定可以颠倒芸芸众生,首开一时风气之先,并最终成为一个时代的传奇。可能要比自己混得强多了! 想到这里,赵洵为霏纾和他自己的命运嗟叹不已,坐在那里自怨自艾了半天,倒引起了霏纾的注意,走过来柔声道:“可是觉得累了?”说着便帮他按摩起了肩脖。 赵洵叹道:“霏纾,你不必这样。你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吗?我都不敢告诉你!” 霏纾笑了笑,道:“又来胡说八道了。好些日子没听你说这些言语,还以为你转性了。”顿了顿又轻轻地道:“不过我喜欢听。” 赵洵握住霏纾的柔荑,和她同时想起了当年那段“绑架”经历,一股温情在二人心中悄然萌生…… 赵洵咬了咬牙,暗想:去她的黄蓉、阿穆吧!就这样,他打定了主意。 其实他本来也没有往这个方面多考虑,多少大事都在等着他去做,可谓一秒钟几十万上下,哪里有空去向女孩子们献殷勤。跟郭杨二人抢马子,就像是自己欺负两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儿,实在有失“穿越王子”的身份。 由此,对于这件事,赵洵不想再节外生枝了,能够未卜先知总比两眼一抹黑更让人安心。 赵洵定下神来,接着与众人进行忘我的工作,猪肉和羊毛渐渐在他脑海里取代了黄蓉和阿穆的倩影。 晚上,完颜洪烈在王府的香雪厅里排设下酒宴,向赵洵和汪氏族人庆贺筹备工作圆满完成,顺便也给远道而来的一众江湖豪客们接风。无色是赵王府的老人了,也算半个主人,帮着完颜洪烈招待客人。 西域昆仑白驼山少主欧阳克是昨天下午到的赵王府,他来了之后,完颜洪烈所礼聘的武功高手就算是全部到齐了。赵洵因为一直忙着大会的事儿,平时从来不跟这些人打交道,完颜洪烈也没有向他引见过,这次在宴会上才郑而重之地把他介绍给了众人,言语间极为推重。 众豪客过来与赵洵见礼,着意结纳。 059 花开二朵 “三头蛟”侯通海乍见赵洵就是一愣,随后对着他上下左右的端详,惊疑不定。这等无礼的情状被他师兄沙通天看见,低声喝斥了他好几次,侯通海才有所收敛。 赵洵却不怕侯通海认出自己,如果他敢对赵王爷隆重推荐的人都表示怀疑,只会让众人越发相信他是个浑人。而且赵洵自有制他的手段,他已经吃过了一次苦头,怎么说也会长点记性。 欧阳克武功厉害,眼光也极为狠准,一见之下就觉出赵洵身负极高明的武艺。不过这个时代武功高强者比比皆是,乡野之间多有藏龙卧虎之辈,欧阳克也不觉有异,遂不把赵洵当作一个普通的商人来对待,话语里加倍地透着亲热。 酒过三巡,众人谈论片刻下午王处一在王府里被灵智和尚打伤之事,梁子翁便开始向完颜洪烈请教他邀请众人到来之意。 现在的完颜洪烈大权在握,风光无限,早就把邀请武林高人帮助他偷盗《武穆遗书》一事抛在了脑后,先时那股热望已是淡得很了。听梁子翁问起,完颜洪烈笑道:“小王久慕各位大名,心中早便种下了一个念头,要请各位到来襄助小王、襄助我大金。各位能够赏脸远道而来,小王深感荣幸。此番终于邀到各位大驾,实是我大金国之福啊!”来来去去只是说一些场面话。 欧阳克朗声笑道:“王爷过奖了!以王爷今日之身份,天下又有何等样人请不到了?我等惭愧,忝列王爷门庭,只可效车马奔走之劳,想必是帮不上王爷多大的忙了。”完颜洪烈逊谢了几句,欧阳克又道:“如此说来,王爷便是想让我等在王府里做个白吃饭不干活的食客了?” 完颜洪烈道:“欧阳公子言重了,以各位之大才,小王岂敢如此屈就各位?嗯,其实小王之意,是想把各位请来,与各位当面订下盟约,此后缓急之时彼此援手,互不相负。小王深知各位之能,必有借重各位大才之时。各位若是有意在我朝中为官,小王也可禀明圣上,安排合意的职务。总而言之,在我中都的王府里,今后各位可任意去留,如不嫌鄙陋,便将此处当作自己家里即可!” 说着又伸手向赵洵一让,续道:“另有一事尚需拜托各位。这位汪先生在我府中多日,已为我大金制定了一个贸易计划,小王向各位引见汪先生,便是希望他日汪先生的商队路经各位宝地之时,各位能够善加留意,莫要让汪氏商联出甚意外、倒了旗号!” 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原来完颜洪烈意在未雨绸缪,事先与黑道上的朋友们打好招呼,倒不是当前有什么急务要办。 众人说了些“当得如此”的话头,完颜洪烈吩咐仆人摆上香案,搞了一个简单的盟誓仪式,立下一纸约言。立完约后众人重新入座,说起话来更加亲近了。 当立约之时,王府里的简管家捧着一只被黄蓉折断的右手跑进厅中,向梁子翁递上一张纸条,向他求药。梁子翁核对是杨康笔迹无误后,命身后的青衣小童带简管家回房取药。 赵洵看在眼里,心知此时黄蓉和郭靖已经进入赵王府,打算伺机为受伤的王处一盗药,想必此刻他们二人正在大厅之外向厅内窥探。郭靖应该也看到自己在座了,他心中的惊诧之情恐怕比看到这么多武功高手还要强烈得多,必是报告给了黄蓉。 赵洵心想,这是自己在小黄蓉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偏偏是和这么些反派角色混在一处,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以她扭曲的性格恐怕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好印象。一段美好的姻缘,居然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拜拜了您那…… 简管家离去之后,众人杯来盏往、觥筹交错,只喝得眼花耳热。赵洵面带微笑陪坐在一旁,静等好戏上演。 过了顿饭时光,突然之间,厅门被人一把推开,紧跟着有个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 众人看时,却是梁子翁的那个青衣童子。众人不由得惊诧,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在大厅外的黄蓉心知不妙,轻轻从梁上跃下,彭连虎等人当即听到了风声。 梁子翁身形晃动,首先疾窜而出,挡住了黄蓉的去路,喝道:“什么人?” 小黄蓉不慌不忙,笑语盈盈,假作不知情一般,央着梁子翁给她在树上折一枝梅花下来。梁子翁见黄蓉长相秀美,衣饰华贵,疑心她是王府中人,倒也不敢得罪,果然依言帮黄蓉折了一枝梅花,随后挂念自己房中的药材宝蛇,又匆匆离去。 赵洵站在众人身后,冷眼旁观黄蓉使出手段欺骗彭连虎等人,心中暗暗盘算…… 郭靖在梁子翁房中吸干了那条赤色大蛇的鲜血,只累得筋疲力尽,双脚酸麻,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地,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过不多时,手足行动如常,周身燥热却丝毫不减,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 郭靖摸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并未跌落,心想王道长的病终于有救,不过这下子我可麻烦了。 郭靖以为自己中了蛇毒,命不长久,想着穆易父女还被杨康关在牢里,干脆在死前救他们脱险,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当下出得门来,辨明方向,来到监禁穆氏父女的铁牢之外,待巡查的亲兵走过,跃上屋顶,轻轻落入院子,摸到铁牢旁边,与杨铁心相见。 二人交谈片刻,杨铁心得知郭靖是义兄郭啸天之子,不由得心意激荡、五内如沸,向郭靖说知自己实乃郭啸天的八拜之交。 便在此时,赵王妃带人前来,命王府的亲兵队长放了杨铁心父女二人,跟着又赠了杨铁心两锭银子。杨铁心打量王妃,瞪目不语,伸手接过银子揣入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郭靖缩身藏在铁牢里,心想,这位杨叔父走得好快。我若是跟他出去,难免被人看见,若是不走,万一被人从外面把牢门锁上,却又如何脱身?正自彷徨无计之时,只听牢外那亲兵队长骂杨铁心道:“不懂规矩的野人,也不拜谢……”话说到一半,忽然闷声吐出一口气来,语声就此断绝。 赵王妃惊道:“你们……”随后似是被人掩住了口,只发出“唔唔”的挣扎之声。 郭靖大奇,急忙从牢房里探头出去察看,只见院子里几盏灯笼散落在地,影影绰绰的数个蒙面黑衣人正拉着王妃向墙边急奔而去。 杨铁心武功粗浅,等他听到背后有动静,再转身看时,那些黑衣人已经放倒了亲兵队长和几个士兵家仆。杨铁心呆得一呆,身边穆念慈叫了起来:“快放下了王妃!”一边喊一边纵身追了过去。杨铁心这才惊觉,紧跟着扑向黑衣人。 一名黑衣人落在后头为同伙作掩护,见杨铁心二人奔近,低喝一声道:“杨铁心!你若是还想夫妻二人团聚,就叫你女儿住口!” 060 各表一枝 杨铁心一愣,惊道:“你说什么!”右手却下意识地拉紧穆念慈,示意她不要再喊王府救兵了。 穆念慈心中另有计较,急道:“爹爹,这伙强盗不安好心,万一被他们掳了王妃去,他……” 那名黑衣人更不多说,耸身跃上外墙,又站在墙头向杨铁心招了招手。杨铁心一咬牙,如今只得姑且相信这黑衣人的说话,否则若是被王府卫兵救回了王妃,此后再想见上一面就是千难万难。向穆念慈道:“念儿,这位王妃实是你娘。我们且随他去!” 穆念慈奇道:“我娘?” 杨铁心道:“悄声,回头再说。”拉着穆念慈的手跃上围墙。 黑衣人轻笑一声,向墙下跟过来的郭靖道:“小兄弟,你来得正好,也随我们去罢!”说着跳出了王府,杨铁心父女跟着下来。墙外早有几个大汉等候,一见大功告成,引着众人抄小路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郭靖被这个意外变故搞得有些糊涂,不知这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听那个蒙面人语声似乎有些耳熟,却再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会过此人。他在墙下呆立半晌,心说我还是去找蓉儿,又转身向香雪厅行去。 黄蓉用言语挤兑,又接连使出巧计,赢了侯通海、沙通天、彭连虎三人,搞得厅上群豪脸上无光,自忖连一个小姑娘也留不下来,岂非在赵王爷面前丢脸?众人不知道赵洵会武功,于是都把目光集中在欧阳克身上,盼他出来解救局面。 欧阳克低声向赵洵笑道:“汪先生,是你上,还是我上?” 赵洵见黄蓉小嘴一扁,娇美的脸庞上露出不屑之色,似是看到自己与欧阳克神态亲密,对自己大为鄙视,不由心中悲苦,随口应付道:“你上!” 欧阳克只是客气一句,巴不得听他这样说,手摇折扇缓步而出,神态潇洒风流之极。这小子就像生怕黄蓉不知道他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很强的男人一样,非但在言语中挑逗黄蓉,还特意把他从西域带过来的那二十四名白衣姬人也叫出来显摆。 黄蓉扫了那些姬人一眼,忽地道:“那个女人也是你的女弟子吧?”说着伸手向赵洵身后一指。 赵洵闻言大怒,一张脸登时气成了酱紫色!这个死丫头居然敢把霏纾当作是欧阳克的姘头! 霏纾刚从厅外进来,站在了赵洵身后。众人本来一直注意着黄蓉,没怎么留心她,现在又都看了过来。那个色鬼欧阳克一见到霏纾的容貌,神色间立刻起了变化,满脸都是轻薄之意,左看一眼黄蓉,右看一眼霏纾,似是觉得二美并立,难以取舍! 赵洵当即在心里给欧阳克判了死刑!回过身去拉住霏纾,在她气得发抖的小手上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长身而起走到厅中,冷冷地向欧阳克道:“欧阳公子迟迟不出手,莫非是有意想看看在下的身手!” 虽然欧阳克明知赵洵说的是和黄蓉动手之事,却感觉赵洵要马上冲过来和他动手一般!在赵洵身上气势威压之下,饶是欧阳克素来骄横,一颗心也禁不住颤了三颤,抖了三抖。跟着欧阳克想起赵洵在完颜洪烈面前的地位,按捺住心中欲念,强笑道:“汪先生说笑了,还是让在下……”他原想说“还是让在下来吧”,转念一想,何不先瞧瞧此人武功的底细,如果我确是打不过他,还须得尽早请叔父前来中原! 欧阳克临时改口道:“……还是让在下为汪先生在一旁掠阵吧!”说完乖乖地退了下去,也不敢再向霏纾打量了。 完颜洪烈见赵洵出马,满脸的疑色,高声道:“汪先生,小王却不知你也会武艺!” 赵洵向完颜洪烈拱了拱手,道:“得罪了,王爷。非是在下有意隐瞒,只是我手下习武之人甚多,故此自己就很少与人争斗。今日我就亲手为王爷擒下这个女孩儿!” 说完,赵洵转身看着黄蓉,却见她仍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赵洵心中嘀咕,都说黄蓉是射雕中第一智女,怎么看她现在笑得就像个白痴一样?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欧阳克武功高强,非常人所及,而这种高手却在自己面前乖得像个三孙子,有点脑子的人就会知道自己的厉害!黄蓉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赵洵有意给黄蓉一点教训,不能让她白白讨了霏纾的便宜,也讨了自己的便宜,倒没想真的抓住她。而且他在这里多拖延一刻时光,蒋兆扬他们就能护送着杨铁心夫妻多逃出去一段路。此刻完颜洪烈正瞪着两只大眼看自己怎样给他擒下黄蓉,哪里会想到后院着火,老婆都跟人跑路了! 黄蓉侧过了头,嘻嘻笑道:“你是谁啊?原来你和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大坏蛋不是一路的。”说着指了指他身上的白色长袍。 赵洵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心想莫非郭靖并没有向她介绍我?含糊应道:“我从小就喜欢白色……”随即觉得这话说得有些愚蠢,咳嗽一声,正色道:“虽说你能在沙老前辈等人手下侥幸逃得性命,那也并非说明你有什么真实本领,全是靠着诡计得胜。在下武功自然远远不及诸位前辈,却不会再中你之计,这次你就休想弄巧取胜了!” 沙通天等人听他这样说,心中大为受用,暗夸赵洵行事有方、言语得体。 黄蓉微微一笑,道:“那好啊,你想要怎样比试?” 赵洵见黄蓉脸上隐隐有一丝狡诈之色掠过,神情说不出的古怪,突然心中一动,蓦地里惊觉:“啊哟不好!结果还是中了这鬼丫头的计!” 他额头出了点冷汗,脑子飞速转个不停,思考着整个事件的经过:按照原来设定的出场顺序,由于灵智上人身受重伤动弹不得,所以在彭连虎之后应该是欧阳克上场,黄蓉早就觉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尤其是欧阳克。在还没有想出来对付欧阳克的法子之前,估计她是先想到了自己。方才她假装不认识自己,实际上,郭靖肯定已经跟她大致讲过自己的情况,所以她应该早就知道自己和欧阳克不是一路货色,却故意以神态、语言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而他在盛怒之下不及细思,争着抢着就把欧阳克的出场名额给挤了下来! 照这样看来,刚才郭靖在向黄蓉汇报时,一定是说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言语。 061 触底反弹 据赵洵猜测,在当时的情势下,郭靖无暇对自己多作介绍,想必只是突出了以下几个重点:“此人在蒙古打跑了梅超风,帮我们救出了华筝。”或许还会再加上一句:“我师父们说他是好人。” 分析一下这三句话: 梅超风是黄蓉的师姐,二人同出于黄药师门下。东邪这个人最爱护短,哪怕弟子们犯下了天大的罪过,他也只愿意自己出手惩戒,绝不容许外人说三道四。赵洵相信,黄蓉身上多少也沾染了一些他爹的这种习气,一听郭靖说他打跑了她师姐,既然郭靖当时没出什么事,那自己就活该有事了。此其一也; 华筝是黄蓉的情敌,自己却拼死拼活地把她救了出来。此其二也; 黄蓉的家教向来都是非汤武、薄周孔,惯于离经叛道。郭靖整天跟她讲“我师父们”怎么怎么样,恐怕早就被黄蓉在心里嗤之以鼻了。既然“我师父们”都说自己是好人,自己却和完颜洪烈这厮混在一起,那么黄蓉没理由不把自己当成一个道貌岸然、市恩图报的伪君子来看待。此其三也! 赵洵心想,我这些事迹在马钰眼里会被认为是正义凛然,在江南六怪眼里会被认为是主持公道,偏偏在黄蓉这个刁钻古怪的女孩儿眼里,肯定会被认为是沽名钓誉!而且还真的被她猜中了!想必小黄蓉认为,对付一个死要面子的“假道学”,应该会比对付欧阳克那个急色鬼要容易得多,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就能借我之助逃离生天!卖糕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权衡了轻重,把利害关系分析清楚,这个小女孩还真是鬼精鬼精的…… 说起来,赵洵的智商或许会比黄蓉略逊一筹,但也不是白给的,转瞬之间,他在一系列大胆的假设和合理的推断之下,摸清了黄蓉的思想脉胳。要知道,在南宋年间跟这些顶儿尖儿的人精们打交道,没有一点想象力是活不下去的! 黄蓉见他不答,又问了一句道:“快说啊,你到底想怎样比试呢? 赵洵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心想黄蓉啊黄蓉,你也太瞧不起人了!你就这么有把握,我说怎样比试都逃不出你的算计么?虽然最后我会放你走路,但我要让你在这儿呆上一次大便的时间,你就不能撒一泡尿就闪人! 话是这样说,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出采用哪种比武方式比较好,既能突出自己的武功,又不显得恃艺凌人,从而照顾了自己的身份。这也是黄蓉的狡狯之处,她故示大方,让赵洵挑选比武方式,就是明知他不可能公然提出一些胜之不武的法子,最后终究还得让她占到好处。赵洵总不能像侯通海一样,跟黄蓉硬碰硬地比拼实力吧! 赵洵的眼光在大厅里扫来扫去,想找出点灵感来,一瞥眼见到了霏纾脸上的关切之色,于是向她笑了笑,意思是“你男人什么时候叫你失望过了”?忽然看见在霏纾面前的酒席上,摆放着一个半透明的浅蓝色琉璃酒瓶,却是完颜洪烈当政后从回回教商人那里搞到的,今天特意摆出来炫富。 赵洵走过去拿起酒瓶,一名侍席的王府家仆神色有些紧张,向他躬身一礼,陪笑道:“汪先生,您不会是打算拿这件宝物来比武吧?” 赵洵看向完颜洪烈,笑道:“王爷可放心借此物一用?” 完颜洪烈看看酒瓶,又看了看他,喝斥那老仆道:“就你多事!……汪先生自有分寸。” 黄蓉“噗嗤”一笑,完颜洪烈老脸微微发赤,自己喝了一杯酒掩饰过去。 赵洵拔出瓶口的木塞,将半瓶美酒倒出在一个酒盏里,然后示意一名端着漱口热水的仆人上前,把热水加进了酒瓶,想一想又滴进去几滴红艳艳的葡萄酒,这样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这个蓝色酒瓶里装着小半瓶红颜色的酒水混合物。他拧紧了木塞,上下颠倒了几回,只见木塞的气闭性很好,一滴水也渗不出来。 赵洵松了口气,将酒瓶平放在右手,来到黄蓉身前,示意她瞧仔细了,随后暗暗在掌心催动内力,以一股九阳真气注入酒瓶,只过得一会,只见瓶中红水沸腾,已是被他用纯阳之力给烧开了。 厅上众人群情耸动,暗赞赵洵内力了得。其实单单从难易程度上来说,赵洵只是烧开了一小瓶水,还比不上灵智和尚下午用“大手印”烧开了一盆水,但那也是极难得的功夫了。 黄蓉自然是做不到这一点,撇着小嘴冷笑道:“既是这样比武,你不如早说,费了这么大功夫,还不是明摆着我输!哼,大男人就这样欺负一个小女子!” 赵洵早知道她要拿言语挤兑自己,笑道:“姑娘何必心急?这才是刚开始。”说着他把酒瓶倒转过来,手握住瓶颈,向黄蓉道:“如今我二人谁都不许用内力,也不许用火烧,只看谁能让这瓶中之水重新沸腾起来。这样比试如何?” 黄蓉皱了皱眉,道:“你拿在手里,我怎知你没有使上内力?” 赵洵听她一说,大大方方地把酒瓶交到她手里,做了个“请”的动作。 黄蓉却是心细,先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垫在手里,这才接过酒瓶。她盯着酒瓶看了半晌,只见那红水未经赵洵的内力加热,满瓶的气泡也开始一个一个的消失掉了。黄蓉手握瓶身大力晃动几下,也晃出了无数的气泡,问赵洵道:“这样算不算了?” 赵洵朗声笑道:“以姑娘之智慧,居然说出这等话来,实是叫小可大失所望!” 黄蓉被他笑得恼了,一把将酒瓶塞了回来,嗔道:“说是要比武,又弄这个劳什子!我做不来,看你的!”又接了一句:“说好了不许用内力!” 赵洵微笑道:“厅上众位前辈都是见证。” 这时大厅里众人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纷纷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如何不用内力、不用火烧就能让瓶中之水重新沸腾起来。 赵洵把酒瓶倒置在桌上,转身出了香雪厅,在花园里抱了一大捧雪回来。 黄蓉见到这般情景,立时有些醒悟过来,轻轻地“啊”了一声。赵洵心知黄蓉虽然不明白一些物理常识的妙用,但是在黄药师熏陶之下,必也深晓阴阳二气相生相克的变化之道,如果她能约略猜出自己打算怎么做,倒也不是一件奇事! 062 因材施教 赵洵肃容向黄蓉说道:“蓉儿姑娘,请你为自己鼓掌庆祝吧,因为今天,此刻,我将在你面前打开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一个全新的天地将在你面前展现出来!” 黄蓉“呸”了一声,纵然她智计无双,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被赵洵的表情和话语里的意味吓得花容变色,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赵洵大喝一声:“各位上眼!亘古未有的历史奇观:寒冰烧开水!” 说话间,他手中那一捧雪早被内力融成了一块坚冰,他把冰块放置在酒瓶底部,瓶内热空气受寒气刺激,立时凝缩起来,随着密封气压急剧下降,那瓶红水真个是滚滚不休,便像是被烧沸了一般,甚至比赵洵用内力加热还要迅速得多! 大厅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锅,有些老年仆人惊叫道:“妖术!这是妖术!” 完颜洪烈等人见多识广,虽然讶异万分,不过勉强还能把它看作自己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过于失态,即便如此,“啊”、“哇”、“咦”的惊叹声仍是充斥了整个大厅。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只听侯通海惨叫道:“是你!是你!就是你!”好在众人都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当中,谁也没理会他一个人在怪叫些什么。 赵洵心里明白,经由这块寒冰的出现,侯通海终于认出了自己。八九年前,在衡州驿站,他在侯通海身上滴了几滴夜半深井里的凉水,却对侯通海说是“生死符”,就此骗得他深信自己中了传说中的阴毒暗器,于是不敢违拗自己的任何吩咐。 赵洵向黄蓉看了一眼,只见她秀眉微蹙,盯着那个酒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大厅里就属她表现得最为平静了。他洋洋得意,张开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开始讲解这其中的奥秘。其实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即使不提“密闭容器”、“气压”、“热胀冷缩”这些术语名词,也很容易向众人解释清楚。 说完了,赵洵轻叹一声,脸上似有无穷寂寞:“冰化为水、水结成冰,这本来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其本质未变。这正如世间之人,有些人貌似坚冰,实则内心柔和如水……”这句话是说给黄蓉听的,黄蓉身子一颤,“……又如世间之事,寒冰遇到热气,马上就会变成冰水钻进你的皮肉里面去!”这句话是说给侯通海听的,侯通海身子颤个不停。 大厅里静了片刻,黄蓉抬头道:“这样比试不算!大家都是武学中人,却来比划老道士烧丹药、炼汞水的把戏,岂不叫人笑掉大牙?方才我可是没有答应的啊!” 赵洵坐回到椅子上,端起从酒瓶里倒出来的那盏美酒,浅浅啜饮一口,慢慢地道:“你说得不错,这一场比试文不对题,算是我输了。” 黄蓉脸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道:“既是你有自知之明,还不算坏到家了!各位,我要走啦!”转身走向厅门。欧阳克大急,就欲上去拦阻。 这时从厅外传来一声呼喝:“小贼!原来你躲在这里!”正是梁子翁的口音。 又听郭靖在外面叫道:“蓉儿快出来!我被人发现啦!” 听到是郭靖,沙通天怒吼一声,冲出了大厅,彭连虎紧随其后。侯通海被赵洵那句话吓得心神不宁,畏畏缩缩绕到厅后,远远避开了他,挨到门边溜了出去。 黄蓉见情势于己不利,脸上虽然仍露笑容,心中却越来越惊,身形闪动,要摆脱欧阳克出去救援郭靖。欧阳克自命风流不凡,倒也不愿唐突佳人,干出那等强行拦路的下流勾当来,在黄蓉从自己身边掠过时,伸手一捏黄蓉肩头,这一下便宜是要讨的,嘴里还笑道:“小心……”忽然“哎哟”一声,忙不迭地缩手。 赵洵冷冷地道:“软猬甲!”理也不理欧阳克,带着霏纾出去察看情势如何。 只见院子里数人围成一个圈子,圈心处梁子翁正在一掌一掌地往郭靖身上招呼,三掌当中郭靖只能躲得开一掌,另外两掌全数击打在身上,郭靖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撑不住了。沙通天等人顾念身份,都在一旁观战。 黄蓉站在廊下,见赵洵也出来了,向他道:“你本事大得很啊,这么多大人欺负小孩子,你也不管一管!”语气故作轻松,却难掩一股焦急之意。 赵洵没做声,眼望庭院深处,忽地眉头一挑,指着前方笑道:“那不是帮你的人来了!” 黄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远远只见急匆匆地奔来两人,当先一人正是杨康,神色惶惶,头上金冠歪在一边,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长发及肩,黑衣拂地,却是梅超风! 原来梁子翁回房之后发现宝蛇血尽,他怒火如焚,赶出来四下里搜寻仇人的踪迹,在王府里找了半天没看到郭靖,却撞到了铁牢外亲兵队长几人的尸体。梁子翁急报杨康,杨康过去察看后不禁大怒,心想没有自己命令,是谁这么大胆前来放跑了那父女二人?再一探察,杨康才发现自己的娘也不见了!杨康发觉情势不对,今晚这伙敌人来路不明,实是强敌,自己恐怕应付不来,赶紧去后花园的地洞里请师父梅超风出面相帮。 梅超风在蒙古时被赵洵打跑,没有来得及向马钰偷学道家内功秘诀,回到赵王府后虽然勤修苦练,却是进展甚微,但幸得如此,她那两条本该走火入魔的腿总算是好端端的。 赵洵见她大步流星地一路赶来,嘴角露出微笑,喃喃地道:“铁尸梅超风。小孩子们快把眼睛闭上了,此人一出场就是限制级的。”语声不大不小,刚好让黄蓉听到。 黄蓉瞪了他一眼,再不理会,抢上去道:“梅若华!你站住!” 梅超风斗然间被人叫出本名,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猛地凝定身形,颤声道:“你是谁?” 黄蓉朗声道:“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我姓黄。” 赵洵在她身后道:“啊,原来姑娘的全名是叫做黄蓉。小可失敬了!” 梅超风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登时就是一怔。 063 狼奔豕突 黄蓉和梅超风一问一答,两个人互相盘起了家底。这时场中形势又是一变,梁子翁已经把郭靖打倒在地,俯身扑过去就要咬破郭靖的喉咙吸血。沙通天等人脸上露出厌恶神情,纷纷扭过了头去,心想这老怪也不避着点人,素质太差! 赵洵见梅超风还是惊疑不定,不停套问黄蓉的话语,叫道:“喂,喂!两位姑娘,聊家常可不是时候……梁老怪!你太恶心了,快住嘴!”正要纵身上前解救郭靖,却见郭靖奋起神力,一个“鲤鱼打挺”又从梁子翁身下跃起。 黄蓉瞥见郭靖的情形,“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急向梅超风道:“梅师姐,待会我爹爹到来,我自会为你向他求情。这几个恶人都来欺负我,你先帮我把他们打发了,爹爹见了必会欢喜!” 梅超风初时的惧意渐渐消去,先不理黄蓉,却把两只瞎眼转向赵洵这边,问道:“是哪一位高人在此?可曾与我梅超风会过么?” 赵洵笑道:“梅大姐好灵的耳力!在下汪天赐,乃是王爷府上的一名师爷。先前不知梅大姐是小王爷的师父,在蒙古时多有得罪,不如大家揭过这一场如何?” 梅超风知道赵洵不好对付,跟他也没有多大的仇怨,听他愿意讲和,哼了一声道:“原来是汪师爷。你近日在王府里好大的威风,连我这个瞎眼婆子都听说了!”突然口中厉啸一声,直令人毛发耸动,不寒而栗。 梅超风离地跃起一丈多高,挟着一股寒风向沙通天等人扑去,不几合间就打退彭连虎,又将侯通海一把抓起,远远地抛到了院子另一头。梁子翁见势不妙,放下郭靖,与沙通天二人合战梅超风。 黄蓉见郭靖逃开,松一口气,又扁了扁嘴道:“好大的威风!左右不过是一只走狗罢了!”学着梅超风说话,讥刺赵洵一句,却看也不看他。 赵洵斜眼相睨,从侧面看去,只见黄蓉肤如凝脂、青丝如云,长长的睫毛下,细挺的鼻尖刻划出一个美妙的弧度,又收拢于两片娇俏的红唇。虽然年齿尚稚,实是天下绝色! 赵洵看了心动不已,说道:“在下汪……汪……汪……”假意结巴起来,又赶紧把站在身后的霏纾拉在身边。 黄蓉听他扮狗叫,忍不住一笑,回头看见赵洵紧紧抓着霏纾的手,脸一沉,道:“小小年纪就学人家收女徒弟,好不要脸!”飞身跃过栏杆,找她靖哥哥去了。 赵洵笑着向霏纾道:“这个小丫头性子古怪,说话没遮没拦,你可不要生气。” 霏纾看着黄蓉远去的背影,轻声道:“这位姑娘生得好美!就是皇宫里的嫔妃娘娘们也没一个及得上她,你何不……” 赵洵掩住霏纾的小嘴,凝视着她道:“我此生有你足矣!便是有谁强迫我去娶那些我从不认识的女子为妻,我心中也只有你!你明白么?” 霏纾在赵洵温柔的目光注视下,终于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眼中那一点忧色渐渐隐去,神色娇媚,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了。 赵洵在心底里暗暗出了一口气,搂住霏纾的细腰,想道:这下好了,总算是解决了人生的一个大危机!顺利过关啊…… 在这种甜蜜美好的时刻,世上总是不乏大煞风景之人,欧阳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也算是久战花丛了,却一点眼力价儿都没有,这时凑过来道:“二位借光……” 赵洵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和霏纾分开站好,心想也难怪,欧阳克就是个纯种色狼,什么时候体会过真正的“爱情”了?问道:“什么事?” 欧阳克神色凝重,道:“敢问汪先生,这个女子便是‘铁尸’梅超风了?”说着向院子里一指。 赵洵用手一划拉,道:“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就她这副身手,这种造型,这般嗓门,别人想干,干得起吗?” 欧阳克一愕,随后点了点头,似是不经意地道:“原来汪先生也和她有过一些过节。” 赵洵猜出来欧阳克刚才在大厅里没见识到自己的真实功夫,于是想借着这个话头来探听一下他和梅超风动手时谁吃的亏大,以此判定他的武功深浅,于是大大咧咧地道:“你没听到刚才我已经跟梅大姐讲和了吗?现在还提这事儿,你是什么意思!” 欧阳克也是聪明人,听出来赵洵的言外之意:我压根儿就没把梅超风放在心上!欧阳克的俊脸上掠过一丝惊色,接着又似是有一些狐疑,闭口不言了。 欧阳克就像是他老子欧阳锋,天生狡诈多疑,自是不能凭着赵洵一番说话就相信了。不过对于这个色鬼,赵洵也向来都没放在心上,他武功再高,高不过梅超风去,能耐再大,大不过驴行货去,他的一生是声色犬马的一生,也是狼奔豕突的一生,欠就欠在这个“色”字上。俗语说“色胆包天”,其实强奸犯是最胆小的,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打的,对付这种性格有弱点的人,尽管用大话吓唬他好了,你越“伟”,他越觉得你“大”,完全是下意识的联想。再者说,赵洵也没有跟他吹牛。 欧阳克见梅超风在四位高手的围攻下仍是行若无事,攻防进退间大占上风,身形步法丝毫不觉散乱,显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大犯踌躇,不知该不该上前去给梁子翁等人帮手。如果不帮,大家都是王爷请来的客人,按理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未免会给人说一句“见死不救”,可是如果真的上去动手,自己也未见得能讨下什么便宜,再无谓地结下一个厉害仇家。 欧阳克正在犯难之际,杨康从香雪厅里跑出来给他解了围。 杨康站在厅门口叫道:“师父,各位前辈,大家住手!现下我府中有要事请各位相助!”语声极为惶急,随后完颜洪烈也与无色匆匆而出,大声喝令府内亲兵集结队伍。 梅超风见小王爷吩咐,遂收住招势不再进逼,沙通天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各自跃开。彭连虎骂道:“好厉害的瞎眼婆娘!” 064 一波未平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站在一边,见众人不打了,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成心给完颜洪烈捣蛋,高声叫道:“梅超风,我爹爹马上就要到了,你还不把《九阴真经》交出来么!” 梅超风一凛,却不回答。梁子翁、沙通天、彭连虎、侯通海四人不约而同的一齐转身向梅超风扑去,连欧阳克都是眼放异光,张开双手耸身跃向院中,也加入了战团。这几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至高无上的秘笈,原来果然是在黑风双煞手中!”这时众人再也顾不到旁的,只盼杀了梅超风,夺取《九阴真经》到手。 梅超风见势不妙,掣下腰间银鞭,当空划出一个圈子,将众人拦在圈外,五个人一时之间却也欺不进鞭圈去。黄蓉心中暗笑,拉着郭靖就待悄悄离去。 完颜洪烈急道:“各位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看见赵洵袖手站在一旁,急向他道:“汪先生,你帮小王劝劝他们!” 赵洵正瞧得大有兴味,听见完颜洪烈吩咐,忙道:“王爷不必忧心,小可这就去劝开他们!”又向杨康道:“小王爷,你去叫住梅大姐!” 杨康还不知道赵洵会武功,听他自信满满,心中奇怪他能有什么法子劝开众人,却见赵洵脚尖点地,拧身错步,轻轻巧巧地飞身跃到假山顶上,叫道:“梅大姐休慌,我来助你护住《九阴真经》!”跟着作势下扑。 梅超风被众人围攻得喘不过气来,听赵洵在言语中坐实了她身上藏有真经,心里暗骂:猫哭耗子假慈悲,还不是看上了我的经书! 赵洵这一喊,欧阳克当先缓下了攻势,本来要击出的一掌临时改变方向,斜斜拍在地下,借势后跃,众人也随之想道:“此刻高手众多,《九阴真经》什么的,只好以后再说。这里人人都想得经,凭我的本事,决难独败群英而吞占真经,还是日后另想计较的为是。”当下纷纷跃出圈外。 杨康见赵洵一句话就吓退众人,又惊又佩,奔到众人近前,低声道:“我母亲……母亲给奸人掳了去,爹爹请各位相救,大家快些同去!” 彭连虎等都想:“王妃被掳,那还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随着完颜洪烈父子二人快步而去,亲兵一队队地跟随在后。 侯通海记着黄蓉一再戏弄之辱,梁子翁牵挂郭靖体内蝮蛇宝血,心中均有愤愤之意。侯通海向黄蓉骂道:“臭小子!”挥拳击出,想在黄蓉身上打一记出出气。黄蓉咯咯一笑,侧身相避,侯通海一拳击在黄蓉后背,嘴里大叫一声,缩手不迭:“哎哟!这……这臭小子身上有倒刺!” 梁子翁趁着众人瞩目侯通海,回手一扬,一枚透骨钉向郭靖脑门打去,风声呼呼,劲力凌厉。郭靖反应快捷,不敢伸手相接,翻身在地上一个打滚,避了开去。黄蓉上前拉起郭靖,二人跃上了围墙另一端。侯通海、梁子翁恨恨离去。 梅超风叫道:“小师妹,师父呢?怎地还不见他老人家到来?”黄蓉笑道:“我爹爹当然是在桃花岛。你问来干吗?想去桃花岛给他老人家请安吗?” 梅超风大怒,喝道:“你刚才说师父即刻便到?”黄蓉笑道:“他老人家本来不知你在这里,我去跟他一说,他自然就会来找你了。放心好了,我不会骗你的。”梅超风怒极。 这时只听黑暗中有人接口道:“桃花岛?莫非你是东邪之女?” 郭靖闻得语声凝目看去,喜道:“大师父!”跃下围墙参见。原来江南六怪也后脚赶到了赵王府,刚才说话的是柯镇恶。 梅超风听出了柯镇恶等人的声音,正是杀夫仇家到来,心中如何不怒?不过在蒙古时,赵洵曾经坏过梅超风的好事,她搞不清赵洵到底是友是敌,生怕和江南六怪动起手来,被他在一旁拣了便宜,于是向赵洵道:“汪先生,我与江南六怪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待会动起手来,请你两不相帮如何?”梅超风素来横行自大,虽是向赵洵求恳,言语中不脱一股孤傲之意。 江南六怪看见梅超风,先是一惊,随即见到赵洵也在此,又复一喜,韩宝驹就要上前与他相见,却被朱聪拉住,示意看此人怎生处置。 赵洵皱眉道:“梅大姐,你怎地如此不分轻重缓急?我等都托庇在王爷府中,如今王府有事,自当竭力效命,那些个人恩怨只好先放在一边。你只顾小家,不顾大家,兹兹不忘报仇雪恨,可还把我这个王府头等师爷放在眼里么?” 江南六怪听赵洵回护他们,先是一喜,随即觉出他言语中奴才味儿十足,又是一惊,柯镇恶怒气填膺,就要喝问赵洵究竟是哪一头的,朱聪知晓柯镇恶心意,连忙低声道:“大哥,此人敌友未判,又有大魔头梅超风在此,我们还是先顺从他意,以后再私下里慢慢与他计较的为是。”劝住了柯镇恶。 梅超风心知赵洵是要伸手管这件事的了,而且他说得冠冕堂皇,让她也挑不出什么刺来。梅超风呆立当地,半晌不言不动,在惨白的月光照射下,只见她脸上一片凄厉之色。良久,梅超风冷哼一声,道:“梅超风生平,从不听人吩咐做事!你便是什么狗屁头等师爷又待怎地!若非是我徒弟请我出来,我才懒得理会!现下有了这许多走狗还嫌不够么?我却听不得狗吠之声,没的吵人清静、惹人生厌!”言辞中把赵洵也骂了在内,一抖手将银鞭缠回腰间,头也不回地向后花园行去。 江南六怪既与马钰有约在先,便任由她去了。 黄蓉站在墙头,也不下来与江南六怪相见,见赵洵又插手梅超风之事,冷笑道:“好一位爱管闲事的大英雄、大豪杰!金人的走狗里居然会出一个主持正义的大侠,倒也是咄咄怪事!”江南六怪听她这样说,心中疑窦丛生,都看向了赵洵。 赵洵也不辩解,笑着向黄蓉道:“大侠就不见得,我爱管闲事倒是真的。蓉儿姑娘,你的衣衫破了好几个洞,需要在下给你找一件来替换么?” 黄蓉一身白色衣衫,肩头、后背都有些破烂,却是被欧阳克和侯通海二人打在身上,软猬甲的尖刺穿透而出所致。黄蓉脸一红,嗔道:“要你管!男人婆!”跃下围墙,一溜烟般走得无影无踪。 065 一波又起 赵洵见六怪神色间隐隐露出一丝敌意,于是拱手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今日又与六位前辈在此相见,幸何如之!” 韩宝驹忍不住骂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有种的报上字号来,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此言一出,朱聪拉也拉不及,眼见赵洵要是翻脸不认人,在金人的地盘里动手,自己这几个人便要血溅当场,交待在赵王府里了。当下示意六怪靠拢在一处,纷纷抽出兵刃凝神以待。 郭靖看看六位师父,又看看赵洵,他还记着赵洵托他向铁木真报信之事,虽说是事后诸葛亮,心里到底还念着他的好处,向韩宝驹道:“三师父,这位汪……汪兄弟是个好人啊,上次在蒙古抓住了我和小红马都没有为难我,还托我向铁木真汗报信示警。你们不是也说过他是好人么?” 柯镇恶冷冷地道:“靖儿休要多说!人心鬼蜮,又岂是你能揣测得出来的?此人身份、行为古怪之极,焉知他不是故意向你示好,却在暗地里另行安排下计策,做那更大的图谋!” 赵洵心想,老江湖果然是老江湖,一语便道破了我的用心,微笑道:“在下汪天赐,陇右人氏。其实汪某只是一介行商,从来都无意过问江湖纷争,行事之际但求无愧于心罢了。汪某既是商人,这个算盘自然是打得笃笃响,不管是前日惊扰这位郭兄的坐骑小红马,还是现在投身于赵王府,无非都是为了生意上的便利。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好大家都发财。所以汪某生平最见不得打打杀杀、满地血腥。人都死光了还有谁来照顾我的生意?” 说着向全金发道:“这位矮前辈手不离秤、秤不离手,想必也是位生意人,对在下所言可有同感?闲时何妨切磋一下生意经!” 全金发虽然只是个猥猥琐琐的市井小贩,论气节却似是比赵洵要强得多了,长身喝道:“咄!你满嘴的生意、生意,哪里有半点男儿汉的气概,谁耐烦与你切磋!” 六怪虽是不齿赵洵的为人,心中疑团却渐渐消解,聚到一起低声讨论起来。赵洵不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来,道:“六位若是有暇,就在此处多盘桓几日。在下不能多待,先行告辞了!” 他撇下六怪,带上霏纾和几名王府家仆,出王府追上完颜洪烈一行人,开始帮他找老婆。 杨铁心夫妻二人由蒋兆扬等人救出王府,又在无色那些北京小弟们的帮助下,早已悄悄混出中都,蒋兆扬等又偷偷溜回王府。此刻北京小弟们护送着杨氏一家三口车马攒行,怕是都到通县了,完颜洪烈兀自不知,急急调出京防城军,在中都城里挨门挨户地搜查,自是连个人毛也查不出来。 王妃失踪,这其中嫌疑最大的当然就是比武招亲的“穆易”父女二人了。完颜洪烈怀疑这二人在中都城内有同党接应,从第二天开始便出动全部警力,将北京街头打把式、清挂子、耍枪棒、卖膏药、玩猴戏、踢毽子、扛幡杆、拉弹弓、走绳索、砸砖头,所有跑江湖卖艺之人,统统抓到了大牢里严刑拷问,让他们交待穆易的来历。可怜这些人哪里会知道一个外来流动人口的底细了,三木之下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幸得赵洵与无色从中遮掩、上下打点,帮着他们躲过了这一次杀身之祸,才为祖国天桥文化的兴起护住了一脉源头。这是后话不题。 忙乱了一整宿也没个结果,杨康劝他老爹回去休息,由他自己接任督导工作。完颜洪烈不肯,坚持要奋战在一线岗位,又由无色陪着跑到枢密院坐阵,亲手向全国签发了通缉令,他不敢公然向老百姓通报王妃被人绑票,只说捉拿穆易父女二人。 天光大亮,心力交瘁的杨康回到王府,强打精神与众人商议此事的蹊跷之处。众人说起来,都认为若是没有高人接应,单凭穆易和穆念慈那两下子,休想从王府中逃得出去。这时便有一名下人向杨康报告了江南六怪来而复去之事,说是这六个人也会高来高去、陆地飞腾之术,最后是汪先生亲自打发的。 杨康合上双目,仰面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轻轻地击打自己的太阳穴,似是精神疲累之极,又似是被一样疑问所困扰,心中好生委决难下。自从赵洵和杨康认识以来,还从未看见他有过这般举动。 莫名其妙地丢了娘亲,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似乎让即将成年的杨康在一夜之间迈过了男孩这道门槛,正式宣告进入了成人行列。如果说从前他只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男生,行事中好玩的成分多于认真,那么从今天开始,杨康抗起了生活中属于他,也理应由他抗起的一份责任。这一切的发生,或许是由于杨康见到完颜洪烈遍寻包惜弱不见之后,那斑驳的鬓角、颤抖的双唇和晶莹的泪花所引起?又或是验证了一句俗话:没娘的孩子早当家?这个就非旁人所知了。 赵洵坐在一边闲得无聊,脑子里胡思乱想,分析着杨康此时的心情,忽见杨康放下手来,睁眼看着他,温和地道:“汪先生,在你们陇南方言里,‘出了何事’是怎生说法?” 赵洵一愣神,突然发觉杨康刻意营造的这个氛围很眼熟,似乎在《智取威虎山》里某一个桥段,座山雕他老人家也做过类似的事。 莫非杨康把我当成了杨子荣? 赵洵心里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妈的咧,小爷累死累活为你们完颜家操碎了心,就换来了这么一句!假意想了一下,道:“似是‘组撒气’吧?这等村语乡谈,向来不登大雅之堂。世家子弟,羞于闻之!”说罢无所谓地回视杨康。小爷就是不知道,你能拿我怎么样?羞于闻之! 杨康却似是不甚在意,“哦”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昨夜忙乱之际,我无意中听到那位从辽东来的汪利贞先生和人谈话。” 066 故事之一 杨康说到这里,招手示意廊下仆人斟上一杯茶水,呷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道:“那个汪利贞似是有些慌张,不停地向人打听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听他说的似是‘种虾米’,极像是南人福建路一带口音,这才有些奇怪。如今听先生一说,倒是我听错了谐音。想必是那汪利贞没想到堂堂赵王府也会出这么大的乱子,情急之下又露出了儿时乡音。”说罢自我解嘲似的笑了一笑。 赵洵听了暗暗心惊,心想这可真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啊,现在我整天想着尽量不去干扰郭靖的历史走向,以防他给我爆出一个大冷门来,却没提防就在自己身边,杨康也悄无声息地进化变异了,观察能力显著提升,在昨晚那么纷乱扰攘的情形下也会注意到这种细节。我只不过是把他娘藏起来了而已,居然给了他这么大的刺激,想当年就是包惜弱真的死掉了,杨康也没有变得这么厉害啊! 赵洵心里暗骂汪利贞,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赶什么时髦,学闽崽说话!这次是赶巧了两个地方的方言恰好近似,这才骗过了杨康,下次你再敢露一句乡谈出来,不用杨康发话,我先派无色结果了你!不行,今天就要把这些人统统打发出去,呆在赵王府里迟早要给我惹出乱子来! 后来赵洵才发现错怪了汪利贞。原来早在这老小子出生之前,他们那一房已经远迁至南宋建宁府落户,他还真是土生土长的福建人!汪利贞长大后走南闯北,口音渐渐变得混杂起来,但要是受了惊吓,脱口而出的还是闽南语! 杨康满面倦容,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汪先生,现在可以谈一谈你的武功家世了么?” 赵洵早知杨康必有此问,当下也不隐瞒,把发生在北宋末年东京汴梁的一段宫闱秘事向杨康和盘托出:金兵如何围城,宋人如何哀哭,宋钦宗挥剑向一位最宠爱的公主砍去时,如何说出“不该生于帝王家”之语,等等。由于清版“独臂神尼”的事迹已详见于后世各种记载,而宋版也与其类似,在此就不一一赘述。赵洵自称,在一番磨难之后,自己终于拜了神尼当世唯一的亲传弟子为师。不过三年前这位亲传弟子死翘翘了,于是我去大雁塔烧香还愿,祈祷他老人家早登西方极乐净土,再不要在这个世上露面了! 杨康听他说完,脸上倦意全无,从椅背上直起身来,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傻瓜还是这位看起来精明无比的汪先生是傻瓜。 赵洵笑眯眯地看着杨康,一无所惧。 他会相信的,到了最后,他终于还是会相信的,赵洵信心满满地想道。自己的武功来历是不能说实话的,“九阳真经”这个名字一传出去,射雕历史就会被彻底改写,而瞎编一个武功门派也根本行不通,欧阳克、沙通天这些大行家一句话就能戳穿自己的牛皮。要骗人就得往死里骗,骗出每一个人的想象力之外,受骗者就会跟着拔高自己的思维层次,从而得到满足。谁说“做庄”不属于心理学范畴呢? 在赵洵给杨康讲故事之时,欧阳克等人也在一旁听着,无一例外地露出了白痴般的笑容,或者说是嘲笑白痴的笑容。故事讲完了,欧阳克率先鼓掌道:“精彩,实在精彩!在下生平还从未听到过像汪先生所述这般精彩的传奇故事!而且还是汪先生亲身经历!在下佩服之至。不过,在下不是佩服汪先生遭遇之奇,却是佩服汪先生口才之奇!” 沙通天等人有些忌惮赵洵的武功和手段,不敢像欧阳克这样放肆,只是脸上也颇有不以为然之意。 这时杨康终于回过神来,神情沉重,一副深受伤害的样子,道:“我本来的意思,只是想问一问汪先生那六个怪人的来意,可与我娘亲失踪有关,不知汪先生为何要编一个故事给我听!莫非汪先生见我难过,有意逗我开心么?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拙劣了!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的感受么……”说着说着,杨康眼圈一红,竟似要落下泪来!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赵洵也相信,杨康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抵触,所以他也明白,杨康追问自己的武功来历并非是有什么怀疑,只不过他更习惯于这种问话方式而已,先绕上几个弯儿,却把自己真正想问的事情放在最后。意志稍差的人遇上他,就算心里没鬼也要被他问出鬼来,而赵洵直接就给他回应了一个鬼撞墙。 现在杨康心里确实难过,一是娘没了,二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成为他良师益友的汪先生,也拿假话来搪塞他。 赵洵的眼光从杨康、欧阳克、沙通天等人脸上一一掠过,低下头默然半晌,长叹一声,起身来到门口,望着远方湛蓝的天空,道:“有时候理解一个人,真的是这样难吗……” 大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正在这时,从院子里急匆匆跑过来一名家丁,进厅时见赵洵立在门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赵洵给他让出路来,家丁进去向杨康施下一礼,禀道:“小王爷,外面有两位道爷要进来见您,说是……说是有一位您的师父在内。” 杨康霍然抬头:“我师父?那道士是什么长相?可是左颊上有一颗红痣的?” 家丁道:“是……是吧?小人也没有细看。” 杨康一跃而起,大步向外走去,连声道:“快去请他老人家进来!”一边走一边道:“师父神通广大,定能帮我找回娘亲!” 此时的杨康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有用没用,死也不肯放手,却忘了昨天他还找人把自己的师叔修理了一顿。 赵洵看着杨康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个小杨康,原来还是没有长大啊! 他转身面向众人,似是颇为杨康孝心所感,揉了揉眼睛,道:“各位都看到了,王妃离奇失踪之后,小王爷已是方寸大乱,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所以我是不会在意他刚才那番话的,以后我会再找机会和小王爷谈一谈。各位若是体念小王爷这一片孝心,就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下什么是非,否则小王爷发起怒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 067 故事之二 彭连虎问道:“汪先生何出此言?又有谁敢在王府里惹事了?” 赵洵上下打量他两眼,道:“彭寨主一向精明过人,怎地忘了小王爷这位师父是何许人也?” 彭连虎沉吟道:“遮莫是……阿也,是全真教的!” 彭连虎等人虽然看出杨康身上功夫是全真教一派,但众人昨天亲眼见到杨康戏弄全真教的王处一,也亲耳听到他称呼梅超风为师父,故此一时都没想到杨康的师父实是来自全真教。这些人都和王处一动过手,灵智和尚还伤了王处一,说起来与全真教也结下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梁子,这时听得全真教找上门来,心里都有些不自在。 赵洵说道:“不错,正是全真教。在下往日曾与全真教打过一些交道,跟他们掌教马钰等人也算熟识,待会见面之时,各位不必多话,一切看我眼色行事即可!当此非常时期,无论各位与全真教有何过节,就不要再给小王爷心里添堵了。赵王请我们过来是帮他做事的,却不是让我们来惹事的!” 他这话要是放在昨天来说,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纵然不群起而攻之,至少也不会听他的。今天的效果就大不相同了,众人听他说完,均是默默无言,心里或许还会想道:谁让他是赵王爷座下第一号师爷呢? 欧阳克见赵洵对他们颐指气使,脸露不满之意,不过也没有说话。 有了赵洵这一番话作为铺垫,等杨康陪同马钰和丘处机进来之时,厅上众人都像是乖乖虎一般,老老实实地与二人相见,互道久仰之情,落座坐下,随后眼光齐刷刷地看向赵洵。 丘处机见了众人的表现,暗道:“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鬼门龙王’?……原来‘千手人屠’竟是这样一位谦谦君子?……”不由得心中大奇。 马钰见到赵洵在此,只是跟他略略交谈了几句,很出奇地没有表示出任何欢喜或是惊讶之意,神色间稍显淡漠。赵洵脑子转了几转,已约摸猜到其中究竟。 寒喧片刻,丘处机率先开言道:“今日得见各位高贤,实乃贫道之幸。昨日那……那赵王妃失踪之事,贫道已从小徒口中得知。不知各位可发现了什么追踪的线索么?”彭连虎等人闻言纷纷摇头。 梁子翁忽道:“我看那个姓郭的小子就很可疑!这些事都是他搅出来的!” 侯通海跟着凑热闹,大声道:“还有那个浑身长刺的臭小子!她把我们都拖住了,郭小子就去……” 赵洵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侯通海一眼。坐在旁边的沙通天立即想起,如果再提郭靖盗药,势必引出王处一被打伤之事,那不是明摆着给丘处机和马钰脸上难看?也是给小王爷难看。于是赶紧扯了一把侯通海。侯通海猛省,打了个哆嗦,噤口不言了。 丘处机故作未见,淡淡地道:“昨日之事,终当会有个了断。据贫道见来,凭那个郭靖的武艺,在王府里各位高人面前,自保尚且不暇,又岂会起心去绑架王妃?……既是各位都无甚见地,此事容后再议。我师兄弟二人有些话要与我这徒儿讲,请各位行个方便。” 众人一听,明白丘处机想跟杨康说些私密话,不愿让外人听到。这是他师门中事,按武林规矩,谁也不得在旁偷听,当下都欲回避。 赵洵冷哼一声,一道眼光飘了过去,已经起身的人被他盯住,禁不住心里发毛,这才想起刚才和他的约定,师爷还没发话,怎能自作主张?屁股刚抬起来二寸,又都沉了下去。 丘处机竖起两道剑眉,像是才发现有赵洵这么个人,睁圆了一双虎目向他道:“这位汪少侠有何见教?” 丘处机的武功向称全真七子第一,他虽然没有和梅超风交过手,不过据赵洵估计,二人应当相差不远,甚至贼老道或许还会比瞎怨妇高出一筹。在没有摸清丘处机的武功底细之前,赵洵自然是不会跟他破脸的。 赵洵展颜笑道:“好说。我听丘道长之言,似是对我等有些见外,实是小看了这里一众江湖好汉。须知这些日子来与小王爷同甘共苦、共渡难关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座的这几位。当然,也有小可在内。这中间的艰辛挫磨之处,不是亲身经历之人,恐难体会!即便如此,丘道长仍要将我等视作外人,未免让人齿冷。” 他这番话似通非通,却也让沙通天等人兴起一阵感慨,想起当日被杨康撇在野地里苦苦等候的情形,都是唏嘘不已。 丘处机哭笑不得,道:“汪少侠重情守义,倒也难得,只是我师徒几人说话,于各位有些不便,汪少侠又何须扯到其它事情上去?” 赵洵站起身来,道:“道长此言差矣!古人云‘患难见真情’,我等既与小王爷结下了这等生死交情,自是不能在小王爷危难之际离他而去。这一层意思,道长体会不来,小王爷应当心里有数!”缓步走到杨康身边,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 杨康侍立在丘处机身后,一直低头不语,方才那股激动劲儿已是消散了不少,现在被赵洵一拍,心头登时一凛,急忙道:“师父,这位汪先生说得不错,若是没有什么机密之事,我看就……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 丘处机皱起了眉头,和马钰对望一眼,沉吟片刻,道:“也罢!此事终究瞒不开去,你的身世迟早要大白于天下,今日正好便让在座的各位高人来做一个见证!” 杨康惊道:“什么……什么‘身世大白于天下’?” 丘处机捋了捋须髯,沉声将牛家村郭杨二人那一段往事从头道来,讲到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之处,那是比赵洵的“独臂神尼”故事还要传奇得多。 这个故事又讲了小半个时辰,等讲完后,杨康就彻底崩溃了,一根颤抖的手指对着赵洵和丘处机二人,嘶声道:“你……你们是串通好的,都来给我编故事!我不听!我不信!……都给我滚!滚出去!” 068 太祖长拳 丘处机勃然大怒,离座而起就要上前教训杨康。赵洵向沙通天等人使个眼色,众人纷纷拦在丘处机面前。 马钰朗声道:“各位勿要冲动。师弟,坐下来说话!” 丘处机怒道:“掌教师兄,这个小畜生对师父不敬也就罢了,全当我白教一场,只是可怜我那杨贤弟家破人亡一十八年,至今……至今下落不明,这小畜生听了我的说话,仍是执迷不悟,如何不让人着恼!”说时须发戟张,眼中却隐隐有泪光闪现。 沙通天等人见丘处机如此,心下对他的话早有七八成信了。须知“长春子”丘处机在江湖上威名极盛,名头拿到当铺里也能卖上几个钱的,向无虚言妄行之事,也没有必要扯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众人更是随之想到,世上既然有这等传奇故事,如此看来,汪先生说他是“独臂神尼”传人,似也算不得什么…… 欧阳克忽道:“赵王千岁怎地迟迟不见回转?各位稍待,我去寻寻他去。”彭连虎眼珠一转,附和道:“不如我和欧阳公子同去。”又叫沙通天:“沙兄,一块出去走走如何?”沙通天有些迟疑,看了看赵洵。 赵洵心里暗骂,这几个家伙见风使舵,这么快就要把小杨康撂下不管了。 他见杨康掩面坐倒在椅子上,对周遭变故毫不理会,当下仰天一笑,替杨康回答道:“丘道长言出如山,照理在下是非信不可的,只是如此一件大事,丘道长一无故旧吊问,二无血眷哭亲,三无遗物同瞻,单凭道长这一番言语,就是告到官去也说不通啊!” 丘处机被他噎得连翻几个白眼:“贫道……贫道……”突的大喝一声道:“你莫非是在消遣贫道!又不是举奠办丧,通什么吊问!哭什么亲眷!” 马钰也怫然不悦,道:“此事本来由包氏娘子出面说清是最好不过,我师弟原是卤莽了些,汪施主也责怪得是,只是事已至此,汪施主想要怎样才肯信了?” 赵洵定计藏起了包惜弱,就是要让这件事变得死无对证,好教丘处机等人知难而退,让小杨康仍然安安稳稳地做他的金国小王爷。听马钰这样说,他笑道:“马道长似是问错了人,不过既然问到了在下头上,我也只好答一句:何不去问问赵王爷?各位说来说去,却把赵王爷一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抛开一边,实难让人信服!” 听他这么说,欧阳克等人把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心想赵王千岁心喜小王爷,这是有目共睹之事,要说赵王对此事一点都不知情,未免欠通,我还是先看看再说。 杨康也抬起头来,两眼红赤,喃喃地道:“我找爹爹去,我找爹爹去……”向厅外急趋而出。 丘处机还不死心,喝道:“孽障,给我站住了!”抢上一步,伸手往杨康后背抓去。 赵洵见丘处机出手,不敢大意,运足一口气,单掌立起使一招“千里横行”,斜刺里拍向丘处机左边肩胁,掌未及身,已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 丘处机微微愣了一下,眼角一瞥,识出他的招数,叫道:“你这金狗也配使太祖长拳!”转身应以同样一招千里横行,却是以左手使出。马钰刚喊了一声:“师弟不可大意!”二人双掌已粘在了一处。 俄顷之间,丘处机肩膀发颤,手腕不为人察觉地抖动一下。赵洵立即松手卸劲,向后退出一步道:“道长,承让了!” 赵洵以右手出掌,本力原较丘处机为大,不过丘处机已视他为敌人,这一掌应该是使出了全力,而他手上却留了几分劲未发。这一来赵洵心中有数:丘处机的内力在我之下。 丘处机又惊又怒,喝道:“果然有些门道!”大袖回卷,双手笼握成拳,倏地如翻花蝴蝶相似疾探而出,前一招“钟鼓齐鸣”,击向赵洵的太阳穴,跟着拳变为掌,下一招“紫电穿云”,左手虚幌,右掌往赵洵左颊斜劈下去。两式一气呵成、浑若天就,实是全真掌法中极精妙的招数。 赵洵以不变应万变,拙对巧、慢制快,抬手护住面门,拳劲一层层鼓荡而出,所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丘处机两招打完,他一招“拍案齐掌”才使出了上半截。丘处机看不明他掌势去处,右掌到了中途,突地变换方向,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往赵洵右颈扫来,变招快极。 赵洵双手在空中虚按一下,状若拍案,借势翻起掌心,向外凝住不动,正好敌住“紫电穿云”的这一记变招。丘处机见他双掌微颤,虽然一招还未使全,但是劲力吞吐变幻,方位捉摸不定,实已制住了他随后的任何一个动作。 “太祖长拳”自宋太祖赵匡胤手中创立以来,江湖上无数的成名好汉都曾研习过这一路拳法,然而直到今日才在赵洵手中发挥出了精微至深的妙用,这却是他从真经当中“前后左右,全无定向,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这一句妙诀中体会出来的变化。 丘处机忍不住喝一声彩:“好功夫!”前踏一步,右肘弯转过来,近身急冲而至,同时反手扣向赵洵脉门,使出一招败中求胜的“无欠无余”来。赵洵不避不让,双掌顺势交叉而下,正是“拍案齐掌”的后半招。丘处机眼见若不撤步,右手必然被赵洵一上一下夹住,内力到处,他这只右手便要废掉了。 丘处机无奈之下,招势未及使足便急向后退却,喝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赵洵收手道:“道长怎地连太祖长拳也不认得了?” 丘处机道:“你出招的法门全然不对,以定不是太祖长拳!太祖长拳讲究‘行似游龙,动如闪电’,哪像你这般慢的?从头至尾还只是一招!” 赵洵笑道:“那也许因为我只会一招而已。道长何不再试试?”心中暗赞丘处机。实在说他就像北宋时期的鸠摩智一般,招式便借用了其它拳法,讲到内劲催动,却另行用了一门“九阳功”,这只因太祖亲传下来的内功心法后继无人,已趋式微迹象,与当世高手争雄颇有不足。 彭连虎等人窃窃私语道:“丘老道少见多怪,独臂神尼传下来的功夫,又怎会不是太祖长拳?” 069 制敌先机 丘处机默然半晌,道:“掌法我非你之敌,不必再试。适才承蒙手下留情,贫道心领了。” 马钰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丘处机横目道:“未知阁下剑术如何,贫道还要再领教几招!”呛啷一声,宝剑在手。 欧阳克等人一见丘处机兵刃出鞘,登时大为兴奋,都知这道士在剑法上的造诣非凡,这番比试又要比刚才的拳掌过招精彩得多,彭连虎就要吩咐仆人去为赵洵取一把剑来。 马钰急忙拦住丘处机,向赵洵道:“汪少侠宅心仁厚,贫道极感大德,我看你们二位就不要再比拼了。”又对丘处机道:“师弟,那杨康陷溺已深,恐怕急切间难以回头,怪只怪你不早些带他出来。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去寻出包氏娘子下落为上。” 丘处机遇到赵洵这个高手,心中豪情激发,连徒弟也不要了,一心要与赵洵较量,推开马钰的手,道:“掌教师兄,休怪师弟今日不遵你吩咐!”纵身跃到院中,虚势以待。 赵洵一想,虽是刀枪无眼,不比拳技切磋,不过江湖风波险恶,自出道以来,自己还没有动过兵器,今天就拿这个全真派高手练一练手也好!当下不接仆人送过来的长剑,衣袖一甩出了大厅,欧阳克等人都跟随在后。 众人见他手中空空如也,不由得奇怪,猜不透他要取用什么奇门兵器。赵洵面向南方往场中一站,双目微合、调气凝神,心中默默向先人致敬:弟子赵洵不才,今日动用祖宗神兵,以此打遍天下豪杰,复我祖上荣光,再莫敢有一丝怠忽!随后郑而重之地向南面天空施下一礼。 丘处机等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这时霏纾进来院中,走到赵洵身边递上一物,他伸手接过,绕身而转、银光闪耀,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花过后,双臂一合,“朝天一柱香”摆下旗门。 双截棍! 太祖赵匡胤传下来的大盘龙棍,两截长短不一,其功用是“破甲”、“破盾”、“破马”等,而赵洵手中的精钢双截棍采用后世形制,全长二尺二寸,每节长约一尺,中间由一条细铁链连接,并在底部设下巧妙机关,双棍合一就变成一根短短的杆棒,可使出一些长棍的招数来。双截棍简洁朴实,施用起来却威猛凌厉,就算没有内功之人也可在瞬间爆发出高达七百多公斤的压力,从而重创对手,其效用实能比得上后世的手枪。而且双截棍除了基本的舞花、步法、换手动作之外,又讲究不拘一格、不唯一法,最合赵洵的性子。正所谓“一棍化万棍,万棍归一棍;棍身合一,始入无极”! 彭连虎等人连声喝彩。 丘处机见了他这般气势,心下稍馁,似是不甘示弱一般,向空中刷刷刷连刺三剑,应以一势“雁行斜击”,剑招迅捷险急,极尽能事。彭连虎等又是一阵采声。 赵洵知道丘处机是不会首先进攻了,正待抢前发难,忽见王府里那个简管家来到场外,身后还跟着蒋兆扬和方生二人。 简管家见到他要跟人动手,着急非常,不敢踏进比武圈子,站在圈外道:“这……这……汪先生,您怎么,怎么要跟人打起来了?现在老王爷不在家,刚才小王爷又跑出去了,喊也喊不应,这王府里……王府里可就指着您来主事了啊!您这是……”蒋兆扬也在一边向赵洵连连摇头,示意他不要轻启事端。 赵洵一想也对,主人都不在家,我们这些外人却占了人家的场子,砰砰嘭嘭地打大架,好像是有一点说不过去。回头看了一眼,彭连虎等人还在眼巴巴地等着瞧热闹呢。他叹一口气,懒洋洋地收起架势,向后一招手,无精打采地道:“来呀,给我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丘处机见他突然变卦,只恼得哇哇大叫,就欲仗剑前冲,却被马钰拖住。彭连虎等人虽然失望,倒还真的听赵洵吩咐,抽出兵器向外驱赶马钰二人。 院外墙头“托托”几声,跳上来高高矮矮数人,却是在外接应的江南六怪,他们听到动静,当即现身来援。 朱聪见了院中情势,叫道:“两位道长,不如暂且退却!”丘处机在马钰强拉之下,不得已随着江南六怪退出了赵王府。赵洵当即命简管家派人去请赵王爷回来。 待到午时,完颜洪烈父子二人回到王府,脸上均有泪痕未干。赵洵见这二人携手并肩,神态亲密,似比往日更觉情厚,当是完颜洪烈与杨康坦诚相见,说开了那一段往事,两个人的感情反而因此加深了一层。 众人都识趣地各自回房休息,而赵洵也自去张罗汪氏族人启程之事,一下午忙得手脚朝天,才将那二十多人都安排妥当,又向汪氏商联注入第一笔启动资金,分发在汪氏手中,着他们离京赴蒙古及北金各地办事。 当晚,赵王府张灯结彩,铺排豪华,一派喜气洋洋之意。鼓乐手大吹大擂,在王府门前列队奏乐。 完颜洪烈在府中大摆燕宴,招待一众江湖豪客,又遍邀京城达官显宦、富室巨商数百人之多,在府中欢饮达旦。席间完颜洪烈绝口不提白天之事,反而当众宣布,正式立杨康为“世子”,并拿出皇帝亲手颁发的诰命文书,遍示众人。 宾客们大多都蒙在鼓里,只当是一道迟早要办的手续。或有人奇怪赵王爷白天和晚上的表现完全迥异,却有哪个敢在这个场合里提出来?彭连虎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把丘处机说过的每一个字都烂在了肚子里,纷纷向完颜洪烈和杨康贺喜。 赵洵暗暗佩服完颜洪烈城府深沉、手段厉害,此举连消带打,非但没有让王妃失踪之事乱了自己心神,还把杨康这个假儿子彻底抓在了手中,敌人再想有什么企图已是枉然! 众人在王府里闹了一个通宵,赵洵先时还陪在席上,后来实在是抗不下去了,向完颜洪烈和杨康告个罪,自行回去休息。 070 亲上加亲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霏纾伺候着赵洵起床净面,用过早点已罢,推窗而望,园中一片皑皑白雪、雪上几枝红梅,令人心神大快。清冷寒风袭面,霎时只觉神清气爽。 仆人报上去,道是汪先生起身了,不一会,杨康来到屋外请见,礼貌周至。 赵洵请杨康进来,二人落座品茶。 杨康脸上虽然还有掩不住的一丝丢母之痛,不过已不见了昨日那般惶惶无主的神情,形色淡定,举止雍容有度,赵洵见了也不由得为之欢喜,这才像是自己心目中的接班人啊!杨康看到他真诚而关切的温和笑容,报以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一下,本来还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措词向赵洵道歉的杨康,立时轻松下来,跟他谈论起雪地里打野鸡的趣事,还极力邀请他今后一起做伴出猎,说话的口吻就像是把赵洵当成了亲厚的家人一般。 赵洵一时没有适应过来他语气里的亲密之意,随口应了几句,笑着听他讲述。 海阔天空地聊了大半个时辰,杨康辞别而去。 杨康前脚刚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门外又有人求见。赵洵听得声音是梁子翁,心想我跟这老儿从没有什么来往,他来见我干什么?吩咐请进。 梁子翁口才不错,是个制造气氛的高手。他坐下后嘻嘻哈哈地跟赵洵东拉西扯,没有一句正经话,把霏纾逗乐了好几次。 又讲了一个笑话之后,梁子翁见火候已到,这才正经下来,说出此行的来意:赵王千岁膝下有一女,容工俱佳,今年刚满一十五岁,虽非正妃所出,却素得赵王疼爱。赵王有意招赘汪先生为婿,不知汪先生意下如何? …… 呃? 你……你是来说媒的?给……给我说媒? 梁子翁笑容满面,一个劲的点头,那副馋涎欲滴的样子,就像是他撞上了这门婚事相似。 赵洵心想,这下坏了,搞大发了!悔不该不听古人劝诫:慢藏诲盗!这几天表现太抢眼,已经惹得人家盯上我了,非但要得到我的才,还要得到我的人啊! 有心骗梁子翁说自己是已婚男人,却恍恍惚惚记得以前向完颜洪烈作自我介绍,自己还是单身王老五。再想把霏纾拉出来抵挡一阵,不过谁都看得出来霏纾只是个侍婢身份,拿这个做借口,明显是不给赵王爷面子!再回想起来,刚才怪不得杨康在自己这里表现得就像个大舅子一样,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赵洵心里一迭连声地叫苦,脸上却还得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傻笑不已。霏纾看在眼里,转身面向书架,吃吃偷笑。 梁子翁一拍双手:“嗨!我早就说过嘛,汪先生还有什么不情愿的!我这就给王爷回话去!”起身要走,赵洵一看不能就这样放他走掉,连忙拉住梁子翁的袖口:“梁公!此事……从长计较,且待从长计较!” 梁子翁回过身来,满脸疑惑,道:“原来汪先生不愿意?” 赵洵摇头道:“也不是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 “也不是愿意……” “那这是……啊,我明白了,汪先生家里已经有人了!这有何难?郡主娘娘做大,汪先生原配做小,不就行了!” “啊?这么简单?……哦,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家里没人,没……没有原配……” “那又是为何?” 赵洵咽了口唾沫,艰难地想着措辞:“……梁公,现在王爷还拿我当客卿对待,管我叫‘汪先生’,等结了亲就要当奴才来使唤,要叫我‘天赐’,甚至可以叫我乳名‘狗儿’。小可实是心中不甘……” 梁子翁连连叹气:“唉,汪先生,你忒煞多虑了!王爷雄才大略,结亲之后只会更加敬你重你,又岂会另眼相待你这位上门的娇客?汪先生太孩子气了罢!” “梁公,你容我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 事实也确是如此,赵洵实在想不出一个过硬的理由来拒绝掉这种在旁人看来天大的好事,凭空拒绝只能坏了自己的计划。在这个老奸巨猾的梁子翁面前,赵洵也不敢考虑太长时间,没的再引起他疑心。 片刻之后,赵洵就像是抬眼看到了光明一般,抬头看着梁子翁,嘴角还扯出一个微笑:“梁公,你看看我,我实是有些欢喜得发晕了,让梁公见笑!如此就请梁公回上王爷,小可深谢王爷厚爱,实是不胜之喜!” 梁子翁指着他,一副贱样的笑道:“汪先生,应该说是‘深谢岳父大人厚爱’才对啊!小老儿这个大媒总算是功德圆满!先给汪先生道喜了!” 梁子翁吐着一根舌头,“呼哧呼哧”的跑去报信。赵洵闷头坐在椅子上,心情恶劣之极。 霏纾走过来轻轻靠在他肩头,低语道:“要娶一位郡主娘娘为妻……你受苦了,狗儿。”赵洵大吼一声,把霏纾的身子横过来搁在膝上,在她柔嫩尖翘的小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三巴掌,以示惩戒! 几天之后下过了文定,双方互移婚书。完颜洪烈听赵洵说父母双亡,便派人专程赶往巩昌府,要请他族中长辈前来主持婚事。赵洵心知此时汪元古已经举族搬迁至河中府,在巩昌府的汪氏一族早已人去楼空,却阴险地没有加以点破。一想到今后要称呼完颜洪烈为“岳父”,他就一阵一阵的犯恶心,假称南部走私贸易之事还须自己前去主持大局,于是连那位郡主娘娘的面也没见,坚决向完颜洪烈辞行! 完颜洪烈对赵洵是又爱又敬,也许是听了梁子翁的说话,现在还叫他“汪先生”。他听赵洵说得关系重大,没口子答应下来,让他办完正事就赶紧回来毕姻完婚、风光大葬。 杨康也以正牌大舅子身份要求与赵洵同行,南下散散心,并于沿路和他研习经济之道、讲演武学之奥。完颜洪烈闻言大喜,派出沙通天等人护卫他们二人南下。欧阳克、梁子翁推说有事,先行离去。 此时桑昆和札木合所率的二万蒙古骑兵正在山东助剿数十路零散的起义民军,一路扫荡而下,所向披靡,眼看不几日就可打到海州。完颜洪烈的军费银子花得如同流水相似,心中也盼着赵洵此行能搬一座金山回来。 山东的杨安儿得到沔州的赵柬和杨四娘资助,军容逐渐恢复旧观,甚至尤有过之。在赵洵的授意下,杨安儿不与金人在陆地上拼家底,将部队分散于沿海一些较大的岛屿,并抢占内陆深水良港,暗中培养水军实力。 在内陆战争一触即发之际,赵洵的视线却渐行渐远,越过茫茫大海,投向了遥远的彼岸。 071 泗州分号 赵洵与杨康从中都出发,车马扈从一路向南,前拥后卫煞是威风。 在途非止一日。这一天,大金“南路巡察观风使”浩浩荡荡一行人抵达了位于山东西路南部的泗州城。 泗州虽然地势低洼,夙称泽乡水国,但水陆交通发达,系中原之咽喉、南北之要冲,其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地位十分重要。唐朝、北宋时期的皇家漕粮皆在此地中转,全盛时期有成群结队的船只在此停泊。时人有诗赞道:“官舻客鳊满淮汴,车驰马骤无间时。” 不过,除了赵洵之外,后世之人再想一睹这座历史名城的风采已不可得,这只因后来在清朝康熙年间,泗州城被黄河夺淮的滚滚狂涛淹没在洪泽湖底,永为鼋鼍之窟,成为世界上第二个庞贝,而民间也开始流传起了水母娘娘沉泗州的神话传说。 泗州于南宋孝宗时期被和议割让给金人,目下归北金管辖,设有一个榷场,与对岸的南宋盱眙军榷场隔河相望。当朝赵王千岁世子亲自驾临,当地北金官员登时大起忙头,早早地便在城外摆设下十几里地的欢迎仪仗,又强行组织了一大群自发的百姓,排了一溜几百张香案跪地迎接,于是杨康二人还没到泗州城,名声已经顶风臭到盱眙军去了。 泗州是四战之地,三年前一度被南宋军队攻占,后来虽又被金人夺回,却已是百业摧残、民不聊生。当地百姓南渡大逃亡之后,所剩人口寥寥无几,在金人高压政策之下苦不堪言,生计日益艰难,即便如此,还要被逼着应付各种河工、城防的傜役,遇有上官、钦差来巡视时,又被拉来充场面,比如迎接杨康和赵洵的到来。 杨康见惯此等场景,丝毫不以为怪。赵洵私下里劝说几句,百姓若是不安生业,国家财赋从何而出?酿成民间动荡,又反要国家消耗钱粮安抚地方,这一出一入,里外里可差着两倍啊!杨康唯唯否否,只把他的话当成是商人见识,脑子里仍是保留着完颜洪烈的铁腕治国思想。 赵洵知道改变杨康的固有信念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再相劝。入城后在泗州防御史的官衙里安顿下来,与先期抵达的一名汪氏族人见过面后,便带着蒋兆扬、方生几人在城里城外四处寻找合适的建仓地点。杨康出于好奇,也整日里跟着他们到处转悠。 泗州濒临前线,几场大战打下来,抛荒无主的田舍甚多,第二天赵洵便在距离东城门七八里外一个叫做渎头的小镇上找到了落脚点。渎头镇西面紧靠蕲水,有一个属于泗州的运货码头,而南面则与南宋的龟山镇共享洪泽湖,可谓是一个得天独厚的货物转运站。 赵洵老实不客气地白占了渎头镇上一个大户人家遗留下来的宅院,拨付银两给当地官府,按照他的意思修葺一番,改造成前栈后仓的形式,挂上“汪氏商联泗州分号”的招牌,交给一个叫做汪亨亮的家族成员来管理。 赵洵又专门在泗州官府里注册了十几个空壳的商铺,分别叫做“汪氏商铺”、“汪氏联号”或是“汪氏联铺”等等,名义上是为了便于管理汪氏商联泗州分号,以及在将来业务扩大时进行分流,实际上就是为了以后抽逃资金或是洗钱用的。 这些工作让他在泗州城里耽搁了一两天的光景,把各项工作都安排了下去,随后让蒋兆扬和方生二人在此留守,协助督导汪亨亮的工作。从此刻开始,蒙古及北金各地的丰富物产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泗州分号,再一路畅通无阻地“走私”到南宋境内,而南宋的“三来一补”产品或是高档制成品、海外稀有物品等也将通过这个渠道,再返销回北金境内。 站在冷冷清清的西岸码头向河道北边眺望,赵洵脑海里想象着汪氏族人陆续到达指定地点并大肆采购当地货物的情景。虽然眼下这条蕲水河仍是水面萧条、片帆不见,偶尔有一两只沙鸥俯冲而下,欢快地从水里嗛起一条鱼飞天而上,但是在可以想见的将来,宁静将被喧嚣打破,清澈将由乌浊取代,港湾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高高低低的桅杆,码头上吭哧吭哧地并行着扛活搬货的民工,一排排东摇西摆的破小木屋如雨后春笋一般在蕲河两岸立起,一件件卑鄙肮脏的下流勾当像野火枯草相似在陋巷之间展开。黑不溜秋的孩子们赤脚跑在垃圾上,对着又一条进港的商船欢呼…… 这一幕,就是在他看到了“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这样的景色之后,产生的一些联想。 杨康见他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叫道:“贤弟,该动身了……”杨康自忖年岁比赵洵稍长,现在又算是他姊夫,这些日子来早已改了称呼,他老爹完颜洪烈还叫“汪先生”,他却叫“汪贤弟”。 赵洵“嗯”了一声,转身离开码头,和杨康、霏纾三人上马一路奔驰,来到洪泽湖岸边,坐船向对岸驶去。 赵洵跟杨康说过,趁着汪氏族人的货物还没有运到,闲暇之际,不如我们先偷偷溜到南人的地头上去游玩一番。杨康也是少年好动的心性,虽然以前到过川蜀,毕竟不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怎样一番滋味,就算赵洵不提议,他也会主动提出来,而且都离得这么近了,再不去看看岂非可惜? 杨康似也有些羡慕赵洵身边常有红袖添香,而他自己就是孤家寡人,此去江南烟花胜地,如果来上一段才子佳人风云际会的佳话,岂不妙哉? 沙通天等人虽然是被派来保护他们的,不过赵洵和杨康都嫌他们长得又老又丑,干脆不带了,就让他们在泗州等候,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两个月,待这二人尽兴之后,自会回转。 泗州离黄河不远,沙通天和彭连虎也正好想顺道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分头行动。灵智和尚无处可去,便在泗州居中接应。 梅超风这个关键人物行踪成迷,不过赵洵并不为此担心。 072 盛世端倪 洪泽湖幅员辽阔,水量极丰,以中线为界,由北金与南宋共管。 小船驶出一个多时辰,越界到了南宋境内,只见湖面上撒网打鱼的渔家渐渐多了起来,一阵阵的乡歌俚调从水面上传来,鄙陋之中自有一股勃勃生气,欢快之意远胜于富贵中人。 杨康听得心情大快,跟着学唱了几句,和赵洵相对大笑。 忽地,杨康似有所感,回首望望自家湖面上的冷清寥落,自言自语道:“这般景象一路上倒是从未见到。父王就是不得闲,否则的话,让他下令在我大金国内也搞这样一个‘洪泽湖’出来,颇可游玩一番。你说是么,汪贤弟?” 赵洵摇了摇头,道:“完颜兄,便是我前日与你说过的话,若是让官府下令去做这件事,那又成了老百姓身上的一个徭役了。你还记得那些焚香夹道迎接我们的泗州百姓么?肚里空空,脸上还要强装笑容,那模样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你便强逼着渔家给你唱小曲,又如何能像这里一般曲自心出?听到耳里也只像是丧歌罢了!” 杨康微微一笑:“我听你说话,总是不中听得紧。” 赵洵点点头道:“你是阳春白雪听腻了,所以偶尔听听这下里巴曲就颇觉新鲜。好话听多了,我给你说些不中听的话,不也别具一番风味?” 杨康嘻嘻一乐,转头欣赏湖光水色。 过不多时,一只隶属于盱眙军的南宋边防巡逻船只驶到近前,要求他们停船接受检查。赵洵这只小船上除了艄工之外只有三人,一眼就可看遍整个船舱。巡逻船绕着小船转了一圈,略问了问过界的原由,随即挥手放行。 南宋驻守盱眙军的统领王惟忠年方二十五岁,是赵洵亲手提拔的一位南宋抗金名将,此人治军极严,同时头脑灵活,在宋金两国爆发边界冲突时既能坚持原则,又不失于机变。在真实历史上,王惟忠的一生曾经有过“失守阆中”的败绩,结果被“三犬”陷害入狱,以“丧师庇叛、遣援迟缓”的罪名弃市于临安,后来大侠杨过给他报了仇。 此刻赵洵看了他手下士兵的表现,正是贯彻了自己“外松内紧”的指示方针,暗暗点头所任得当。 等驶过去一段,杨康低声道:“南人水面防范如此松弛涣散,怎能当我大金雄兵!” 赵洵举目四望,跟着指向洪泽县方向示意杨康看过去,水气迷茫中,只见在洪泽县湖岸边有一个码头停靠着几十艘战船,数十面旗帜迎风飘扬,岸上还整整齐齐地建着十几排营房,隐约可见数百个人影正在营房前的空地上操练。 洪泽湖头尾粗、腰身细,状似丝瓜,而洪泽县就在这个“丝瓜”的细腰处,也是两岸直线距离最短的地方。一旦洪泽湖遭受打击,当地驻军可在第一时间向洪泽湖的头尾派出快速反应部队,并可登陆对岸直捣敌人腹地,而且据赵洵所知,在龟山镇外那一大片芦荡中,王惟忠还伏下了一支精兵。 杨康看到洪泽水军,“嘿”的一声闭口不言。 船到龟山镇靠岸,三人下船换马,续向南行。此后一路所经地面,无非是一派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富强的河蟹社会景象,看得杨康啧啧称奇,大呼意外。 其实杨康见到的也只是表象而已,很多南宋官僚机构几百年沉淀下来的积习弊端都被这几年迅猛的经济发展成果给掩盖住了。 赵洵主持南宋朝政三年多,时间短促而事务繁多,所能做到的无非是凭借脑海中的记忆提拔了一批诚实肯干、能力突出的南宋名臣大将而已,靠着南宋******还算厚实的家底这才一直支撑下来,并有向好的趋势,但是说到一些先进的治国理念和管理办法,却限于朝堂内外各种守旧势力的阻碍,根本无法推行下去。他自知能力有限,威望又比不上开国之君,只得任其自然发展,否则如果强制执行,“中兴圣主”的名头捞不到,重蹈宋神宗和王安石的覆辙倒是大有可能。 能让他略感欣慰的政绩之一,就是大力支持海外贸易,废除市舶司“禁止商贾泛海私贩”条令,开放沿海台州、温州、福州、泉州、潮州、惠州、广州诸港,通过强劲的海外市场需求拉动国民经济的增长,去年市舶司收入达六百万贯,占年度财政收入的八分之一强,进而将所得财赋用于民生和人权的改善,再反过来促进国内需求的提升和市场的繁荣,进入一个良性循环。 另一个政绩也值得一提。三年前赵洵把福建江滩制置使李珏手下的一名幕僚杜杲调任司天监监正,诰封子爵,并将“与愿宝典”的相关章节隆重授予此人。杜杲实是南宋末年不世出的打仗奇才兼发明大王,想当年他发明的移动木楼、三弓弩炮、平底船、鹅梨炮、护城网等物将蒙古人打得哭爹喊娘,如今拿到了“与愿宝典”,便给他天才的思维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整日遨游在科技王国的天堂里,唤也唤不回来,偶尔着一下地,就擦出了一排溜激动人心的火花。那段日子赵洵就像是天天在过年,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大礼包。 如今在整个南宋境内,只有巴蜀一地能够略微接近赵洵理想中的治世雏形。不过这一切,却是赵柬在汝愚大叔和杨四娘的协助下完成的。当年在荡平了吴曦叛乱之后,赵柬在川中的声望达到了顶点,无人能与之抗衡,同时旧官员、旧势力随着吴曦的覆亡被一扫而空,赵柬再按照赵洵那一套后世的做法去治理川中,当然就阻力甚微。赵柬主军务,兼管执法,汝愚主政事,兼管立法,四娘主仪典,兼管司法,仿照这个三人小团体模型,其它州府也上行下效,“三公”原则得到初步认可。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新兴工商、地主阶层的话语权逐渐得到加强,同业联合会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官民共同议事的场面不再罕见,一些乡镇开始出现了直选主官的试点。有时候看到这三个人在四川的表现,连赵洵都忍不住有些嫉妒。 073 鬼行于世 长江南岸。 江宁。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此地了。 江宁城内有一座历史名桥叫做文德桥,桥头有一家“燕来居”,名甚古朴,门前屋后修竹丛丛,绿叶摇曳,寝处颇为幽雅。杨康纵然生长于王府,钟鸣鼎食之家,与赵洵游览至此,见这座客店从里到外,竟似是不带有一丝俗气,不由得极是倾倒,坚持要住在此地。赵洵笑了笑,从店小二手里接过账簿,端端正正地写上了“汪天赐”三个字,登记入店。 晚上坐船在秦淮河上逛了一圈,只见河面上画舫如林、灯似繁星,处处琼枝玉树、莺歌燕舞。赵洵和杨康并非熟客,纵然年少多金,竟也没能叫上头牌,点了几只清曲听罢,兴尽而归。 回到燕来居,赵洵与杨康坐在临街的茶座里品茗闲聊。文德桥头的夜市恰好开张,于是街面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便也成为二人的谈资。 正谈得兴浓时,杨康偶然一回头,霎时间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牢牢盯住桥头,语声戛然而止。赵洵随着看过去时,只见那边一个身着黑衣的瘦小身影在人群中晃了两晃,消失不见。 杨康一巴掌拍在茶案上,高声叫道:“给我站住了!”一张俊脸已是变了颜色,纵身跃起便向那人影追去。赵洵急忙随着起身,赶上两步喊道:“兄台,兄台!” 杨康头也不回,急冲而前,在人群里左推右搡,把几个挡路的闲汉挤倒在地,又在桥头打翻了一个梅汁摊,几步越过文德桥之后,身形没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赵洵一见追之不及,站在桥头呆呆相望,长叹一口气。 这时,从西面的乌衣巷口转出一人,来到赵洵身后,轻轻唤道:“公子!” 赵洵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正是当年山东群豪中的国安用。此人性格端凝,办事谨慎,进入南宋军队体系后,几年间累迁数职,如今已是淮南西路厢军的都虞候。 国安用脸有喜色,道:“公子,你回来了!” 赵洵点了点头,抛下几枚银钱给那个摆梅汁摊的老汉,拉着国安用进入茶座坐下,向他细细问了一些话语,国安用也一一据实禀来,只是有些情况的发生并非他所能够掌控,赧颜道:“属下无能,没办好公子交待下来的事情,请公子责罚。” 赵洵抚慰他几句,勉以小心做事等语,发付他回治所去了。 在燕来居住了一晚,第二天,赵洵与霏纾依依惜别,独身一人往宜兴方向而去。 根据国安用搜集来的情报,貌似郭黄二人及一匹小红马的踪迹曾在建康府一带出现过,随后便如泥牛入海,再也查不到一丝线索。说实话,凭着郭黄的身手及小红马的速度,赵洵原本就没指望国安用和他的手下能有多大收获,但他提供的时间依据却对自己找到郭黄二人以及“九指神丐”有着莫大的帮助。 赵洵心想,不知现在的洪七公是不是还对他所谓的“赵宋家人”心存偏见?早年间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兄弟惹到了他老人家,害得我一道美味绝伦的冰激凌大餐都没能挽回洪七公的芳心。 算起来,此刻老叫化正被黄蓉软磨硬泡,呆在某个偏僻的乡下向郭靖传授“降龙十八缺三掌”。现在赵洵对这套掌法已经死心了,不过他还有一句要紧的言语跟洪七公讲,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从江宁到宜兴,一路之上有无数个偏僻的乡村都可能是这三人的藏身地。赵洵若是利用皇子身份发动当地官府,想要找到他们倒也并不为难,只是行走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不说惊动了洪七公难以收场,如果使出这种手段的话,连他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赵洵雇了一辆骡车,命车夫沿着官道前行,每至一处市镇就打听镇上有没有一户姓蒋的富豪人家,按照书中记载,这样一个够资格接待大金钦使的巨富应该没有几个,即使偶有同姓,也很容易从资产规模上辨别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天来到溧阳的姜庙镇,没花多少时间就打听出来当地首富蒋员外乃是南宋一位谏议大夫致仕回归乡里,而其子、其婿也在朝中为官,家世甚是豪阔。赵洵绕着蒋氏宅第兜了几个圈子,考察一下周边环境,似是与书中描述并没什么差别,心知就是这个镇子了。 打发了车夫,他在镇上找了一家客店暂且安身,休息半日,傍晚时分来到当地集市,向那些卖青菜豆腐的小贩、卖鱼虾鳖蟹的渔牙随意买了一些菜品,随口问起众人有没有见过一位白衣美貌少女来集上买菜,当即便有一个渔牙告诉他,最近这几日,每天早集都有这样一位仙女般的小姑娘来买菜,挑的都是上选好料,每次匆匆来、匆匆去,谁也不知她是哪里人。曾经有几个镇上的地痞流氓见小姑娘长得漂亮,拦住人家要上前调戏,那姑娘倒是好脾气,笑模笑样的跟着几个泼皮走了,不过第二天就听说那几个泼皮倒在野外的荒坟堆里昏迷不醒,被人抬回来躺在床上喊疼了好几天,就连县城里请来的高明大夫都瞧不出是什么毛病!打从那儿起,这小姑娘再来买菜时,众人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她,好在小姑娘对人蛮和气的,出的价钱也公道。 那渔牙讲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浑不似他所说的“战战兢兢”模样,末了又神神秘秘地对赵洵道:“看样子您是位读书人,我也不瞒您说,我看这小姑娘八成是那荒坟里埋的千年女鬼,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道行!人家虽然是女鬼,不过也瞧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我看你明天一大早就过来,有机会去试一试,你们读书人不是都信这个吗?……哈哈!”暧昧地笑了起来。 074 边城浪子 说到这里,旁边一个卖豆腐的大婶不屑地撇了撇嘴:“王二伢你懂什么?整天就知道瞎嚼舌头!我头一天见到那小姑娘就猜出来了,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哪有这么漂亮的女子?一定是位狐仙!狐仙可不在乎什么贫富贵贱、学问高低,人家‘胡大姐’看重的是人品!像那些到处打听美貌大姑娘的人,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说时鄙夷地将赵洵看上看下,似乎觉得赵洵的人品很不入她的法眼。 王二伢被人扫了兴头,怒道:“那就是女鬼!女人家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回去问问你汉子就知道了!” 大婶也不甘示弱:“我说是狐仙!回家问你妈去!”二人拌起嘴来。 赵洵心中暗暗好笑,帮着王二伢说了几句:“女鬼!实打实的女鬼!”王二伢得到声援更是气势大张,誓要将大婶压下一头去。 赵洵笑看了会热闹,自回客店休息。 第二日赵洵起了个大早,又来到那集市,王二伢的鱼摊已经开张了,见他到来,王二伢大声招呼:“您来得早!那个……那位小姐还没来!”说完又得意洋洋地往身边瞄了一眼,以眼神向赵洵示意。 赵洵一看,那个豆腐大婶一脸委屈地坐在那里,两眼红通通的,像是一夜没睡。估计昨天跟王二伢吵得不可开交,可能是闹得邻里皆闻,结果回去被她汉子教训了一顿。王二伢冲赵洵挤了挤眼,吆喝起了买卖。 赵洵在一个早点摊上买了两副果子,就着热茶吃了起来,边吃边向周遭打量,却见有那么十来个闲人在早市上逛来逛去,既不买菜也不收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见闲人们不住地向西首张望,心下猜到了七八分:原来这些人跟我一样,也是想来见识一下美貌仙姑的! 顿饭时光,西边路口起了一阵骚动,跟着集上所有人都开始悄悄传递同一条消息:来了,来了! 那十几个闲人神情激动,又似是有些忸怩不安,立刻如溃兵逃亡一般四下里散开,站在一个个菜摊、肉铺旁边冒充买家,却又贼头鼠脑地把两道眼光溜来溜去,全然不像个样子。相较而言,小贩们倒显得从容多了,待黄蓉走到摊前时并不慌乱,一本正经地向她推销自己的货物。 黄蓉挑买了一些白菜、鸡蛋、猪肉等物,一只菜篮还没有装满一半。闲人们的眼光随着黄蓉转来转去,只盼能和她近距离接触,然而等黄蓉走近时,惊喜之下又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蓉似是对这等场景司空见惯,对这些人的猥琐模样视若不见,想一想走到豆腐大婶面前,伸出细嫩的指尖在一块豆腐上触了触,道:“大婶,给我秤两斤!” 豆腐大婶应了一声,不像往常一样殷勤伺候,看着黄蓉欲言又止的样子。 黄蓉微笑道:“大婶,豆腐不卖么?” 王二伢在旁叫了一声:“张家的,让你卖豆腐呢!”又向黄蓉陪笑道:“小姐,这婆娘今日有些痰气,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买了豆腐再配条鲫鱼吧?鲫鱼炖豆腐,大滋大补啊!” 黄蓉噗哧一笑,容颜宛若春花绽放:“我买豆腐就要配你的鲫鱼了?你这鱼是豆腐价钱么!”王二伢被黄蓉的容光所慑,讷讷不能言。 豆腐大婶忽道:“姑娘,这个卖鱼的一张嘴最损不过,你要听了他的就活该倒霉!他昨天骂你是女鬼,我还跟他吵嘴来着!” 黄蓉一愣,看向王二伢。 王二伢慌了手脚,忙道:“冤枉啊小姐!这个贼婆娘说你是狐狸精,我是帮你说话,才跟这婆娘吵起来的!张家的,你狗咬疯了不成,怎地混赖好人!” 黄蓉听这二人说的都不像话,脸一沉,挎起菜篮转身要走,豆腐大婶赶紧起身来到街心,扑通一声向黄蓉跪了下去,叩拜道:“大仙在上,小人从不敢对大仙不敬,家里还供着大仙的牌位,这个卖鱼的诅咒大仙做鬼,求大仙责罚于他!” 黄蓉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又不好一走了之,俯身去扶豆腐大婶起身,大婶急忙向后一缩,又磕了几个头,嘴里喃喃有词:“大仙显灵,大仙显灵……”忽然看见赵洵远远地坐在茶摊上偷笑,又指着他道:“这个小无赖也骂过大仙的!” 黄蓉一转头就看见了赵洵。 赵洵早已笑得打跌,嘴里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捂着肚子把头都钻到了桌子下面,无声无息地大笑起来,原本还不知能看到这么滑稽的一场戏,实是出于意料之外,忽听豆腐大婶把自己也招供出来了,大惊之下立即抬头,“砰”的一声,后脑勺撞在了桌子上。 赵洵揉着脑袋直起腰来,迎面就遇到了黄蓉两道冷冰冰的目光。 天空湛蓝,几片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落下,忽地似是受到一股杀气激发,直直地堕在地上。除了赵洵与黄蓉二人之外,其他人都似是被定住在了原地。 黄蓉松手放开豆腐大婶,看着赵洵,声音令人发寒,道:“是你收买了这些人,故意来戏弄于我?” 赵洵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果子,徐徐站起,直视着黄蓉道:“何言‘收买’?须知世上最难收买的便是‘真情’二字。” 黄蓉冷笑道:“我爹爹曾对我说,当别人跟你讲‘真情’之时,你就须小心提防了!” 赵洵叹息一声:“昔年之时,我也曾经这样想过……”神色间渐渐焕发出了光彩,接着道,“……可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了一件事:人间自有真情在!” 信仰本是人活下去的动力。 无论对错,只要出于真情,便已足够。 在这个充满了各式各样奇奇怪怪人物的世界上,只有一种女人是能够让男人只要见过一次就永远忘不了的。 真情的女人。 豆腐大婶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黄蓉道:“你是在发癫么?” 赵洵道:“不,我是开始对人生充满了信心。” 黄蓉:“但我看到你在笑?”缓缓地道,“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赵洵:“不笑的理由只有一种,笑的理由却有千千万万种。” “你是哪一种?” “我不必告诉你。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你多笑一笑,会比现在的样子更好看的。” …… 黄蓉笑了。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一双纤纤玉手已经到了赵洵咽喉眉睫间,左手先划咽喉弯上眉睫,右手先点眉睫后趋咽喉。 这一招变化之诡异,实在可以说已经到了掌法中的极至! 075 九指神丐 赵洵知道,黄蓉已经动了真怒,这般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人又是女鬼又是狐狸精的骂了半天,偏偏还全都被自己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这叫黄蓉如何受得了?故此一出手就是“落英神剑掌”中的厉害杀招。 赵洵此行是专程来跟郭黄二人修好的,尤其是要得到黄蓉的谅解,以免日后再出麻烦。想来此刻黄药师已经离开桃花岛,整日像个幽灵一般在南方大地上游来荡去,要是一不小心遇到了他,再被黄蓉在旁挑拨两句,说什么自己“欺负她”啊、“打败了梅超风”啊之类的言语,以黄药师喜怒无常的脾气,那还不是一掌毙之?想当年连郭靖都差点死在他的手下,更何况是自己? 存了这个想法,赵洵对黄蓉的来掌不闪不避,心中抱定一个宗旨:忍了。就让她打我两巴掌出出气也罢,谁叫我倒霉呢,居然赶上了这么一回事! 黄蓉出手快捷,更不容人多转第二个念头,只听连续“啪啪啪啪”四声响过之后,赵洵咽喉、眉头各中两掌,皮肤上立时泛起两道红印,他闷哼一声向后便倒,身子飞起撞在茶桌上,喀喇砰磅之声不绝于耳,那茶桌也被压散了架,碎磁片飞溅一地。他一想还缺了点什么,张嘴惨叫一声:“啊!” 豆腐大婶跪在街心,欢喜得拍掌叫好:“好啊,打得好!大仙,这里还有一个!”王二伢差点吓尿了裤子,腿一软缩到了鱼案下面。 黄蓉也没想到这一招能打到赵洵,见他跌得狼狈万分,竟是愣住了片刻,脸上惊讶之意倒多过了欢喜。 赵洵哼唧哼唧地爬起身,伸手按住额头哀唤两声,道:“黄姑娘,你的武功进步神速啊,我竟然连躲都躲不及。” 黄蓉冰雪聪明,怎会瞧不出他的苦肉计,一听他说话虽然语音苦楚但是中气充沛,哪里像是受伤的样子,登时明白过来,哼了一声,道:“你仗着内力强就想骗过我么?才不吃你这一套!最不爱瞧你这般滑头滑脑的模样!”话是这样说,不过既是打了赵洵几下,黄蓉心里也便消了气。 赵洵讨好地道:“黄姑娘,你看他们都把你当成仙姑了。” 黄蓉向两旁看了看,抿嘴一笑,提起菜篮转身就走。赵洵急忙给茶摊抛下一锭银子,跟在她身后出了镇子。 黄蓉见他跟了上来,叫道:“喂,你跟着我干什么?” 赵洵紧走几步追上她,道:“我难得到南边来游玩一次,都不认识什么人,好不容易遇到姑娘,不如大家结伴同游,倒也热闹。不知那位从蒙古来的郭兄是在前面么?” 黄蓉道:“你一个金人也敢到我们大宋的土地上来,不怕被人杀了么?” 赵洵说道:“在下实在是宋人,你看我现在穿上了宋人衣冠多合身,对不对?我如今不过是在赵王府里做事而已,这一点郭兄最清楚。” 黄蓉转了转眼珠,道:“那好呀,你要是胆子大的话就跟我去见靖哥哥。你可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你,前面有一位前辈高人,他老人家最痛恨的就是替金狗做事的宋奸!” 赵洵故作不知,笑道:“在下对自己的武功还有一些自信,这一点倒不劳姑娘担心。” 黄蓉道:“我才不担心你呢!喂,你的女弟子呢,怎么不见你把她带在身边? 赵洵道:“姑娘误会了,霏纾姑娘不是我的女弟子,我们实是很要好的朋友,就像姑娘和郭兄一样。” 黄蓉脸一红,啐道:“你别瞎比,谁跟你们一样了!” 两个人谈谈说说,不一刻来到了郭靖学艺的那座树林,远远只见郭靖正在冲着一棵小树发狠,一掌一掌地在树上击打,旁边树根下还坐了一人,长得方面大耳,颏下微须,手捧一只酒葫芦浅酌慢饮,自得其乐。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一根碧玉竹杖倚在身旁。 事隔十年之久,又一次见到了洪七公,赵洵心中百感交集,实不知是什么滋味,心想当年如果洪七公在临安皇宫里收下我做徒弟,我的人生轨迹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那求艺过程中的种种艰辛挫折肯定是不会遇到了,而我也将选择一条更加平稳、更有把握的道路去实现心中理想……哼哼哈嘿!一出场就打打杀杀!哼哼哈嘿!双截棍练打狗棒法! 黄蓉如飞燕投林一般向洪七公身边纵跃过去,拉着洪七公的胳膊来回摇晃,嗔道:“七公,有人欺负我呢!我去给您老人家买菜,这人凶巴巴地不让我买,还一直缠着我!您老人家替我打他一顿出出气!” 赵洵听得暗自苦笑,这还幸亏只是遇到了洪七公,如果是黄药师,那自己就要跟大宋说再见了。 洪七公喜爱黄蓉的娇痴无邪,跟她闹着玩儿似的,笑道:“谁这么大胆敢欺负我们蓉儿了?待七公帮你教训教训这小子!”说着眼光向赵洵那边看去。 赵洵站在林外,遥遥施下一礼,道:“七公,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地拜见您老人家,晚辈实是喜出望外!您老人家别来无恙?” 洪七公“咦”的一声,站起身来对着赵洵上下打量,沉吟不语。 郭靖一见是他,喜道:“汪兄弟,又见到你了!你如何也到了此地?”奔过来和赵洵行了一个蒙古人的拥抱礼,喜悦之意发自内心,甚是真诚。 赵洵也紧紧地抱了抱郭靖,松开手道:“郭兄,你六位师父不怪罪我了么?” 郭靖“唉”了一声,道:“大师父怪你不该为金人做事,还有些生气,不过马道长说你心地厚道,肯定不会帮着金人干坏事的,我觉着也是。汪兄弟,你为什么要做完颜洪烈的师爷?只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么?” 赵洵说道:“此事一言难尽。日后有暇,我自会向郭兄解释明白。郭兄,七公他老人家在此,可先容我跟七公说两句话?” 郭靖道:“啊,原来你也认识七公。我带你去见他!”拉着他的手进入林中,来到洪七公面前。 黄蓉见洪七公神色不定,心中奇怪已极,叫道:“七公!” 076 冰火交融 洪七公“啊啊”了两声回过神来,看了看黄蓉,骂赵洵道:“你这小子油头粉面的,我老人家一见就心中有气!你是什么人?怎会认得我了?”语气虽然假作凶狠,却仍是满脸的疑问之色。 赵洵知道洪七公还没有认出自己,大概只是恍惚觉得有些熟悉,于是笑道:“您老人家不记得我了?十年之前的那个夏天,我曾经在临安送给您一样吃食,当时来不及跟您解释那吃食的温凉习性,可能是让您老人家吃了点惊吓,晚辈心中一直愧疚不已。” 十余年来,洪七公对当年的“冰淇淋事件”始终耿耿于怀、无时或忘,甚至直到此时,他的唇角舌边仿佛还留有冰淇淋的余味。一听赵洵提起,洪七公大惊失色,“磴磴磴”向后连退三步,耳边立时回响起当时他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来:“‘你这小孩儿,人就精灵古怪,做出来的菜也古怪。公公猜不出来,就算是输了好了’。” 洪七公指点着赵洵,有些口吃地道:“原来是你!竟,竟然是你这古怪孩子……”忽地大喝一声:“那道菜究竟是什么名目!” 赵洵想了想,不太肯定地道:“此物原有一名,似是不大好。据晚辈想来,叫做‘冰火两重天’应该较为妥帖。” 洪七公喃喃地道:“哦,原来是叫‘冰火两重天’……冰、火,冰、火……妙啊,实在是妙!”洪七公脸上放光,就像是解开了一个困惑多年的武学难题一般,仰天纵声长笑,声音响彻云霄! 当年洪七公打赌输了给赵洵,又撂下狠话,不肯教赵宋家人武艺,所以在离开皇宫之后,虽然心中存下老大一个疑团,只因拉不下脸再回去追问,便被折磨了长达十年之久! 黄蓉看得有点傻眼,不明白眼前这个臭小子在和洪七公搞什么香蕉笆拉,更不明白为什么在此人身上会发生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扯了扯洪七公的衣襟:“七公!您老人家在干什么啊?这小子就爱弄一些玄虚,您还不教训他!” 洪七公止住笑声,笑眯眯地道:“蓉儿,你今天算是遇上对手了,也是我老人家有口福!等我算一算看啊,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黄蓉急道:“什么啊七公!这小子是帮金人做事的,武功也高得不得了!现下虽然还没有干出坏事来,但如果不给他一点教训,说不定以后就要为所欲为了!” 洪七公道:“哦?帮金人做事?”回头看了看赵洵,却见他但笑不语。 洪七公若有所思,慢慢收起了笑容,缓缓地道:“宋人帮金人做事,实是逆祖悖德、天伦丧尽……”黄蓉道:“是啊是啊!”洪七公没理她,接着道,“……我遇到此种人,向来是见一个杀一个,手下绝不留情!”黄蓉道:“……那倒也不用。给他吃点儿苦头就可以!”洪七公道,“……不过,其他宋人或许会背叛祖先,做那种无耻的勾当,唯有此人,我信得过他是做不出来的。” 黄蓉把一双骨溜溜的眼睛瞪得像龙眼般大小,左看看赵洵,右看看洪七公,似乎以为赵洵给洪七公施下了什么法术。 郭靖喜道:“七公也是这样说!汪兄弟,等下次见到大师父,我会帮你跟他讲情的!” 洪七公转向赵洵,道:“你近年所做之事,我也时有耳闻。新任的嘉兴知府洪咨夔(南宋爱国诗人,曾力劾‘三凶’)、海盐知县虞刚简(虞允文之孙,曾任利州路提刑,有治声,蜀人称沧江先生)等人,也果然都是好官,为人清正廉明、刚直不阿,我还曾在暗中帮着镇海县清剿过一批海匪。” 洪七公说的都是南宋朝廷中有名的干练官员,也是赵洵特意委派到嘉兴一带任职的,而镇海县打击抢劫商船的海盗之举更是朝中的一件大事,当年花费了他不少心血。今日一听,原来洪七公也曾经暗中出手相助,这倒的确解释了当年发生的一些奇怪之事,比如一名凶悍的海盗头领莫名其妙地死在苏州洋的巾子山下,想必就是洪七公的手笔了。 赵洵躬身道:“晚辈深知您老人家虽然游戏人间,实则心怀民生疾苦。晚辈替大宋百姓多谢您老人家了!” 洪七公点点头,道:“那也不用谢我什么。我辈习武之人,行侠仗义乃是本份当为之事,居高位者若是尸位素餐、倒行逆施,老天爷不开眼,世间也自有主持正义之人。你理会得么?” 赵洵暗中皱了皱眉,这正是他以后要着手整顿的社会风气,须知“侠以武乱禁”,居高位者若是时刻都要担心世间还有这么一批人的存在,那什么社会秩序、法律公德都不必讲了。不过他仍是恭敬应道:“晚辈记下了。” 洪七公神色大为和善,道:“你比你的先人要做得好多了,实在也不须我说这番话。呵呵,早知如此,当年便收你为徒也未为不可。”言下似有憾意。 赵洵心中一动,看样子如果此时自己提出拜师的话,老叫化说不定半推半就地就答应了!心中思量:我的内功路数与“降龙十八掌”倒是颇为相衬,不过那种掌法打出来虎虎生风、威猛霸道,不合我风流蕴藉的外形,也不够酷,让郭靖练倒是合适了。“打狗棒法”好是好,学会了却要去做丐帮帮主,我哪里有时间去管一大堆要饭的?而且从大宋的社会发展形势来看,此刻风生水起的丐帮只会走上一条下坡路,帮众必将日益减少,黄蓉去做正好。 想了半天,他决定还是按照原来的思路去做吧,于是终究没有接茬。 洪七公等了半晌,不见他往下接话,略有些失望,道:“对了,你这一身武艺又是从何处学来?”以洪七公的眼力,自然早已瞧出赵洵身负绝学。 赵洵向上禀道:“七公,这正是我来见您老人家的目的之一。晚辈斗胆请您移玉几步,借过说话。” 洪七公“嗯”了一声,随他走向树林深处。 黄蓉难得地安静了一回,乖乖地站在一旁听赵洵和洪七公对答,此时忽然道:“喂,小子!” 赵洵扭头道:“黄姑娘叫小子何事?” 黄蓉道:“原来你早知七公他老人家在此了,先时还假装不知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洵暗暗吐舌,刚才是一不小心说漏嘴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黄蓉抓住了把柄。洪七公也止住脚步,听他怎生回答。 赵洵想了一想,壮着胆子道:“日前那个参仙老怪梁子翁可来过此处么?”梁子翁和欧阳克都会先后找到这里,不过赵洵却不知这两个人是不是已经来过,现在只好冒险一试。 黄蓉“噢”了一声,不齿地道:“你还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他倒有胆子,还敢泄露七公的行踪!” 梁子翁就此被加上了一条莫须有的罪名,日后他跟洪七公对质之时,自然大叫“没有”,洪七公哪里会信他来? 赵洵放下了心,微笑道:“姑娘莫非忘了我是赵王府里的头等师爷?” 077 牌赠烈士 洪七公嘻声一笑,在林中找了块大石坐下,道:“你这小鬼头,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还是这样精灵古怪。给公公说一说,你又是怎样当上了什么狗屁赵王的师爷?” 赵洵挑了些关键事件给洪七公讲述一遍,让洪七公听得捧腹不已,差点儿笑出了眼泪。除了霏纾那些人之外,这还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行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一个外人听。如果连洪七公都信不过,那还能信谁了? 不过讲到后来利用杨康之事,赵洵还是没敢透露自己已经知道了杨康的真实身世,只说杨康其人颇可造就,故此我才与他交往。 即是如此,洪七公仍是渐渐锁紧了眉头,嘿然不语。 赵洵小心翼翼地道:“七公,若是晚辈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老人家一定要给晚辈指正出来。晚辈年幼无知,经常做些错事是有的,不过自认本性还好,心里也只是想让我大宋早日强盛起来,不致受外人所欺。有了这样一个念头,行事之际难免……难免会不择手段一些……” 洪七公叹一口气,道:“你是我大宋皇储,按理说在你面前,哪有我老叫化坐着、反倒让你站着听的份儿?……”赵洵张嘴欲言,洪七公摆了摆手,道,“我看得出来你这孩子心性不坏,也没有沾染上那些皇族们的恶习气,要不然的话,老叫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叫化子见了皇帝都不跪,谁去理会那么多!”赵洵连声称是。 洪七公正色道:“孩子,你这样做,我也说不上是对是错,这些国家大事不是我一个老叫化子能拿得出主意的。不过我们习武之人,功夫高低都不打紧,最要紧是行得正、走得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行事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我瞧你做的事,阴谋诡计的意味太重,不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所为,眼下还可说是一时的委曲求全,但一旦你将来登基做了皇帝,如果还是惯于用这种方式去治理国家、去对待百姓,那又怎能求得国泰民安?老百姓又怎能心服?” 洪七公说这番话时,言不疾而词峻,色不厉而内锐,不像一位武学奇人,倒像是执掌了宇宙间苍生命运的至高主宰,一股凛凛之意骎人心肤。 赵洵只听得汗流浃背,被洪七公身上这股浩然正气彻底折服,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叩谢道:“大宋荣王赵洵今日得闻洪七公教诲,至死不敢忘怀!他日若有渝此誓、违心犯恶、虐苦百姓,必当人神共弃,天殛之!” 这般重重的立誓,乃是开朝太祖已经做过一次的,现在被赵洵照搬过来,以当朝皇储身份向洪七公做出了一个承诺,内里也有一些与洪七公定下契约的意思,只看洪七公是否愿意接受了。 洪七公不为所动,淡淡地道:“古今无数帝王将相,曾立下了无数誓言,真正能表里如一、贯行始终的又有几人?便是做到了汉高祖、唐太宗那般,也不过是差强人意罢了。至于赵宋之家……” 赵洵的心一紧,听得洪七公又提到了“赵宋之家”,低头趴在地上,动也不敢稍动。 过了片刻,只听洪七公微喟一声,道:“太祖虽有‘杯酒释兵’之讥,也还不失为一代雄主,至于其后‘斧声烛影’、‘金匮之盟’、‘风波亭’、‘称侄宋’,竟是一代不如一代,多少热血男儿为庸主所误,难以施展胸怀抱负,终生郁郁,甚尔惨死在自己人的屠刀之下!……”洪七公声音转为悲痛,喉头哽咽,似不能言。 赵洵屏气凝神俯卧在地,静静地等待洪七公的下文。 洪七公轻呼一口气,道:“嘿,我尽是说这些陈年旧事做甚,那与你也没什么干系。你起来吧!今后有事,可持此物向丐帮弟子打听我的下落。”说着在赵洵手中塞了一面铁牌。 咦,这是什么东东?射雕里面可没有关于这个玩意儿的记载啊!赵洵知道洪七公虽然语气随便,其实已经默许了要帮自己做事!既然如此,莫非他要送给我一个类似“圣火令”的宝贝? 赵洵把还带着洪七公体温的铁牌拿在手里,来回翻转看着,只见那铁牌黑黝黝的无甚光泽,似是普通的杂质白口铁所铸,从成州铁铺里随便拉一块边角料出来也比这个强多了。不过在洪七公怀里贴身收藏的又岂会是凡品?他仔细端详,只见那铁牌两面一正一反各镌着一行竖排的红底字,字体便是在当今之世大行其道的宋体!一面写的是“火急驰马”四字,似是反面,另一面只写了两个字“信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苏尾九族巡检李。” “九族巡检李?”赵洵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名字:“李显忠!那个大破金兵拐子马、参与‘采石大捷’、尽复淮西州郡的党项人李显忠!后来与金人在宿州作战时,淮西招讨副使邵宏渊按兵不救,李显忠被迫退兵,最终导致南宋‘符离之战’的彻底败亡!” 想起了符离战役,赵洵心下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这面信牌不是前朝军中通用的铜制,却是粗铁打就,而且做工还如此粗糙。 看着这面斑驳陆离的铁牌,以及铁牌上那红艳欲滴的血色字体,赵洵眼前仿佛出现了三十多年前那栩栩如生的一幕:前线战事如火如荼,人喊马嘶,拼杀声连天彻地,大宋士兵伤亡惨重!军中铁匠不及赶工,匆匆打成一面铁制信牌,传递数手之后交到一人手中。那人神色坚毅,接过铁牌急速离去……堂上将军洋洋不睬,任凭堂下之人哭泣啼血,连声喝令“赶了出去”!回到战场,满目悲凉,揾英雄泪。昔日同袍好友已是血染疆场,大军溃散,金兵长驱直入…… 赵洵正在呆呆出神,反复回味当年这般惨烈的场景,不防洪七公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发什么呆!” 赵洵吓得一跳,嘴里不由喊道:“李将军!” 洪七公笑道:“你能记得李将军便好。这面信牌跟了我三十多年了,今日就送给你,盼你能时时体念前辈英雄,莫要折了我大宋男儿志气!”说完转身出林。 078 前嫌冰释 赵洵起身跟在洪七公身后,忽然想到洪七公侠踪遍天下,纵然是丐帮亲信弟子也长年累月地见不着他面,那么他留下这么一个没有三两重的铁牌牌有什么用?找不到人不也是白搭! 洪七公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头也不回地道:“今后我每到一地,便给当地帮众留下音信。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还没有他们送不到的讯息。” 赵洵不好意思地一笑。哎,又以小人之心度这位大侠之腹了,越发显出自己的劣性。搭讪着道:“七公,您老人家不考察一下我的功夫了?” 洪七公道:“来日方长。正好我要在此地教外面那个傻小子学降龙十八掌,你这个坏小子也跟着凑个热闹吧!” 头顶枝叶丛中“哗啦”一响,黄蓉从树上跳下,落在洪七公身旁,撒娇道:“七公,您老人家又在骂靖哥哥了,我不来!” 洪七公嘻嘻一笑:“你这个鬼丫头,还想来听七公的壁角啊。我不过是骂了郭靖一句傻小子你就不乐意了,可他明明就是个傻小子啊,一招‘亢龙有悔’也能学上十几天!” 赵洵说道:“这位郭兄诚挚朴实,是真男儿。今番见过七公,若是再能与郭兄结为知交,那可真是一大幸事。” 洪七公看他一眼,微微点头,道:“你原是少不了……”话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黄蓉噘起了嘴,道:“你们打的什么哑谜?七公,从您老人家见了这小子之后,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刚才正想躲在树上偷听两句,您老人家又不说了!” 洪七公微笑道:“小蓉儿聪明是够聪明的,就是老把心思放在她的傻哥哥身上,关心则乱啊!嘿,那个傻小子未必能中你爹爹的意吧?”说时把眼光向赵洵斜了过来,似是觉得这边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赵洵急忙咳嗽两声,岔开话题道:“听说黄岛主也是位不世出的武学奇人。黄姑娘,我以前不知,曾经得罪过黄岛主的弟子梅超风梅大姐,现下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还要请黄姑娘在见到黄岛主之时,能够为我美言几句。” 黄蓉白了他一眼,道:“我才懒得为你求情呢!你当日不是威风得紧么?等见了我爹爹才要你好看!” 洪七公皱眉道:“这个黄老邪难缠得紧,行事亦正亦邪,又最爱护短,若是被他得知此事,确是有些不便。蓉儿,既然你……你汪大哥这样说,你听我的话,让你爹爹不要再难为他了。” 黄蓉不情不愿地“噢”了一声,冲赵洵扮了个鬼脸。 洪七公正色道:“蓉儿,你可莫要把我的话当作儿戏。此时你汪大哥的真实身份还不便透露,只是在他一人身上,实是牵系着万千百姓的安危,如若他出了什么闪失,气运所在,你和你爹爹都要成为千古罪人,连带着我老叫化也担上了莫大的不是,故此万万不可轻忽。” 黄蓉惊奇地瞪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洵插嘴道:“七公言重了,其实也不至如此,不过我确是身在曹营心在汗,明着为金人做事,心里还是向着我大宋的。黄姑娘,日后见到黄岛主之时,我自会向他老人家磕头请罪,就请姑娘不要再说我的坏话,那我就满足了。” 黄蓉拍手道:“啊,原来你也有怕我的时候!那我知道了,今后你敢不听我话,我只消动动嘴,就要让你心惊胆颤!” 赵洵笑道:“今后当唯姑娘马首是瞻,姑娘说东我不西,姑娘打狗我不撵鸡!”三人同时大笑。 借着这个机会,赵洵向洪七公道:“七公,黄姑娘和郭兄都是人中之选,您老人家何不把他二人收作徒弟?” 洪七公一愣,随即大摇其头:“不收,不收!天下人有那么多,为何偏要去收黄老邪的女儿!再加上一个傻不愣登的郭靖,倒叫人说我老叫化再收不上徒弟了,岂有此理!此事休要再提!”径向郭靖行去。 黄蓉和赵洵并排走在后面,冲着洪七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侧头向赵洵道:“你帮我讲过一次情,我记着了。不过会不会还,就不一定了!” 赵洵笑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说什么还不还的。” 黄蓉点了点头道:“这么说你倒是个好人了……”赵洵喜道:“这个好人嘛,倒不见得……”黄蓉自顾自地道,“……可我爹爹说世上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最多,口蜜腹剑,居心叵测,百试不爽。你刚才要是痛痛快快地让我还一次情,我也就信了你的。现在嘛,哼哼……” 赵洵道:“……我能不能收回刚才的话?我帮你和郭兄都说了情,你要还我两次……” 黄蓉道:“我爹爹又说,最可恨的还不是伪君子,而是那等朝言夕改、见风转舵的滥小人!伪君子不过让人生厌,滥小人却是没品之极,直直该打杀了!” 赵洵道:“令尊的家教……令人莫测其机……” 黄蓉偏过头看着他:“你是说我爹爹不对么?” 赵洵道:“我是说我生得愚蠢,黄岛主的微言大义,我连半成也悟不来。” 黄蓉道:“谅你也不敢!”把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在他面前,道:“拿来!” 赵洵道:“什么拿来?” 黄蓉道:“我看见七公递给你一样物事,取出来让我瞧瞧是什么稀罕宝贝了。” 赵洵收起了笑容,认真地道:“黄姑娘,玩笑归玩笑,我还是有自己的做人原则的。这东西虽不是什么宝贝,然而对于七公、对于我,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可不是随便拿出来给人看的。” “你不听我话么?那也由得你。” “……看一次也不打紧……嘘!慢点!别让七公看见了!……你躲到我身后瞧吧……” 片刻过后,十几丈外“当啷”一响。 “我道是什么稀罕物儿,送给我也不要!” “啊!我的救命牌!” 飞奔过去……东找西找……咦,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一锭沉甸甸的大元宝?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先捡起来再说…… 远处黄蓉笑声传来:“喂,小子,我用那块银子买你的牌子了!” 079 勾心斗角 虽是被黄蓉捉弄了一回,赵洵心里反而甜丝丝的。倒不是他对黄蓉又起了什么念头,毕竟他也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过和这个长相秀美的小姑娘闹着玩儿,让赵洵在心理上仿佛回到了从前,变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纯真少年。 与洪七公盘桓了十来日,每天向他请教武学上的难题,提升自己的武功修为。赵洵修习九阳真经数年,虽然得窥天下上乘武学的秘奥,但由于未经明师指点,只是暗中自行摸索,体内积蓄的九阳真气越储越多,却不会导引运用以打破那水火求济、龙虎交会的大关头,故此内功始终无法更上一层楼,难以与当世一流武学名家比肩。 当年觉远修炼这门心法时,可能由于心态平和,存了一个成亦欣然、败亦可喜的念头,最终被他突破榁梏、打通玄关,而且他在少林寺中耳濡目染多年,论起武学上的见识,自是要比赵洵强得多。后世的张无忌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是在承受了种种磨难之后方才大功告成,福泽更是深厚之极,其“布袋乾坤”之法只能让人高山仰止,再也兴不起一丝效仿的念头。 难得遇上了洪七公这位绝世高手,赵洵遂将心中疑问逐一向他请教,着实获益良多,一路太祖长拳使出,较之从前又平添了许多威猛刚劲的变化。然而,洪七公的武学路子与赵洵不合,他是将外家拳法练至顶峰后,自外而内,又练出了内家拳劲的变化,终至内外双修的境界,但毕竟对于内功要诀所知不多,是个典型的门外汉,在内力修行上却给不了赵洵多大的指导。 这些日子里,郭靖一套“降龙十八缺三掌”日渐熟练,跟赵洵也结成了莫逆之交。本来洪七公有心让赵洵和黄蓉来个厨艺大比拼,他自己负责当裁判,但赵洵懒得动手,也没必要在黄蓉面前逞能,便推说厨具不全、料品参差,请洪七公日后有暇去临安时再招待他,每天乐得品尝黄蓉的手艺。 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习练掌法。黄蓉捡拾松仁,说道要加上竹笋与酸梅,做一味别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做“岁寒三友”。洪七公只听得不住吞馋涎,呵呵笑得一声:“倒像你这三个娃娃……”突然“噫”的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根手指夹住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 赵洵心念一动,叫道:“欧阳克来了!” 黄蓉现在染上了“三个凡是”的恶习,凡是赵洵赞成的她都要反对,跟他斗上几句嘴,道:“不见得是欧阳克罢?我却说那是一条蛇。”刚说完这话,身后两条蛇悄没声地窜了上来,咬中了她背心,登时被软猥甲的尖刺破脑而死。 赵洵帮着洪七公打死了几条蛇,百忙中笑道:“还是欧阳克好些,不会对你这样凶。” 耳中嗤嗤之声不绝,片刻之间,眼前十余丈处万头攒动,群蛇大至。洪七公向赵洵招呼一声,左手抓住黄蓉腰带,右手拉着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来到客店之前,喷出一口药酒在四人面前画了一条弧线,阻住了蛇群。 赵洵道:“七公,这些蛇是欧阳克带来的,我正好要跟他说几句话,您老人家就不必出面了。” 洪七公是世外高人的身份,等闲也不会跟一个小辈照面,见赵洵一副有把握的样子,便转身进了客店。黄蓉和郭靖想瞧热闹,站在他身后没走。 那些蛇群由三名白衣男子驱赶,不断从林中涌出。黄蓉起初觉得好玩,后来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青蛇,不禁呕心,喉头发毛张口欲呕。赵洵依样学样的从地下拣起一条死青蛇,划穿蛇腹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胆让黄蓉囫囵吞下。黄蓉皱眉道:“生的?”却也听他之言放在嘴里咽下,胸口随即舒服。 白衣男子看在眼里恼怒异常,和黄蓉对骂了两句就要上来动手。赵洵连欧阳克都不放在眼里,又岂会在乎这几个虾兵蟹将?运用洪七公所授的掌法要诀,内力吞吐之间,一股刚劲将抢到近前的一名男子震飞,手中木杆断为两截。 这三人不敢再叫嚣,一齐退回到蛇群中,那跌交的男子骂阵道:“有种的留下万儿来!” 赵洵毫不理会,提起真气朗声道:“欧阳克!还不出来见我!” 林中白影一晃,欧阳克手摇折扇缓步而出,见到是“汪师爷”在此,“啪”的一声合上折扇,奇道:“怎么是你?汪……汪先生,你怎么会来到南方了?”随即又看到黄蓉,微笑道:“原来姑娘也在这里,我可找得你好苦。” 黄蓉哪里睬他,向赵洵道:“喂,这人是个大坏蛋,你若是好好地治他一治,我就帮你向爹爹求情。” 欧阳克自知非赵洵之敌,闻言一惊,问道:“汪先生,你如何与这二人在一起?此二人大闹王府才惹出王妃失踪之事,赵王爷到现在还恼着他们,你又不是不知。” 赵洵哼一声,没好气地道:“王妃失踪又算得了什么?你可知连小王爷也失踪了!” 欧阳克“啊”的一声,道:“小王爷失踪了?他不是和你去了泗州么?” 赵洵叹道:“此事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我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要去找出小王爷的下落,只盼他平安无事才好。这两个人知道一些线索,我就要着落在这二人身上,寻得小王爷回来。” 郭靖听了大奇,道:“汪兄弟,你说的是……” 黄蓉最喜骗人,尤其是像欧阳克这样的,抢着道:“那杨康认贼作父,我最是看他不顺眼!我便是知道他在哪里,也不会告诉你!” 赵洵心里暗夸黄蓉反应敏捷,却拧紧一双眉头,道:“黄姑娘,不是已经说好的么?你带我去找小王爷,我就帮你追讨梅超风身上的九阴真经,送还给你爹爹,怎么你又变卦了?” 欧阳克听了,强笑道:“原来汪先生也在找真经啊。” 黄蓉顺口道:“真经早就被南帝派来的大内侍卫夺去了,你又奈何得了南帝么!” 欧阳克惊道:“南帝得了九阴真经!” 080 片言雄师 黄蓉前日听洪七公讲过天下五绝之事,她虽然不知这几人的生平事迹,不过为了吓唬欧阳克,随口就把南帝搬了出来。黄蓉言者无心,却不知南帝正是西毒的克星,欧阳锋叔侄对云南大理的段皇爷大为忌惮,所谓“南火克西金”,就是此理。 欧阳克一听南帝抢去了九阴真经,先不知消息真伪如何,心里却立刻就打了个突儿。 赵洵一本正经地道:“听说南帝抢去真经并不为自己修炼,只是发下一片大慈悲心,要消去此经在世间带来的祸患,故此打算把它深埋地底,任何人都不得翻阅。” 欧阳克听了心中稍安,笑道:“正该如此。只是不知汪先生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 黄蓉不理他插话,向赵洵道:“你说得不错,南帝确是不想练真经上的功夫,也不许别人练,所以他要把经书烧掉!” 欧阳克一颗心刚放在肚子里,一听这话,又提到了嗓子眼,问道:“姑娘又怎地知道了?你见过南帝么?” 黄蓉道:“那又何须亲见而后知?抢去真经的大内侍卫就是这般说法!” 欧阳克半信半疑,道:“侍卫既已夺去真经,刚才汪先生又说要在梅超风身上取回?” 赵洵打了个哈哈,道:“是这样,据我想来,此刻真经已经让南帝给烧掉了,不过梅超风拿着真经这么久,背也该背得出了,故此我打算迫她给我默写出来。可惜几天前我们三人跟她见过一面,她觉出我的意图,趁我不备立刻逃之夭夭,影踪全无。唉,现下还要去找小王爷,只好先放她一马了。” 欧阳克若有所思,喃喃地道:“不管怎么说,此刻惟有先找到梅超风才行。” 黄蓉对赵洵道:“哼,所以我说你胆子小,只敢去欺负一个瞎眼女子,又为何不敢去找南帝?” 赵洵不明白她说这话用意何在,含糊道:“莫非你就敢了?这些世外高人岂是我们能惹得起的?” 欧阳克起了疑心,道:“姑娘不是说南帝烧了经书么?找他又有何用?” 黄蓉道:“那些大内侍卫虽是这样说,不过据我所知,南帝最终并没有烧掉经书。” 欧阳克疑云满脸,道:“此话怎讲?” 黄蓉道:“前几天机缘巧合,我和靖哥哥遇到了与南帝齐名的北丐洪七公,却是他老人家亲口说的,当时也是他老人家劝住了南帝,道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南帝听了他劝,才将经书善存下来,还与七公共同参详经文的内容。” 欧阳克一听此言,心神大乱!他哪里知道黄蓉全是误打误撞地信口胡说,却只因南帝与北丐都是欧阳锋的死对头,如果被这二人学了真经上的功夫,以后欧阳锋再想跟他们动手,岂有幸理?欧阳克怒道:“黄姑娘,你讲话怎地一时一变?方才你还说南帝不想练真经上的功夫!” 黄蓉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道:“亏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能相信那种言语么?南帝便是再淡泊名利,毕竟也是武学中人,拿到经书之后,起一点好奇心总是有的吧?就算是不练,打开来看一看上面都载着些什么武功,你又管得他着!” 赵洵在旁连连点头,道:“此言有理,大有理啊!便是我要迫梅超风默写经文,随后拿去送给黄岛主,可也没想过自己不先看一看!” 黄蓉又向郭靖道:“靖哥哥,这个大坏蛋似是不相信我的话,你便使一使七公传给你的降龙十八掌给他瞧瞧!” 郭靖依言,老老实实地把这套掌法从头打来,从“亢龙有悔”一招一式地打下来,直打到第十五招“见龙在田”时,黄蓉拍掌道:“好啦好啦,靖哥哥,不用再打了!这般精妙掌法可不能让这个坏蛋全瞧去了!”郭靖收势站好。 这套掌法从外表看来平平无奇,变化极其简明,不过郭靖使出来掌力沉猛,虎虎生威。欧阳克也是个识货的人,一见之下登时发觉:“数月不见,这小子的武功精进如斯!若非高人指点,怎能如此?” 赵洵和黄蓉一吹一唱,配合无间,只说得欧阳克忽喜忽忧,忽笑忽怒,最后再由郭靖演出了这一路掌法,登时教欧阳克初时的满腔自得之情,化为乌有。 欧阳克心中萌生退意,又急着向欧阳锋示警求助,冲赵洵拱了拱手道:“汪先生,在下还另有要事,恕不能久留,告辞了!”挥手命白衣男子驱蛇离去。 赵洵叫道:“喂,欧阳公子,小王爷失踪之事还需要你来帮手啊!” 欧阳克哪里还有心思理会旁事,远远地道:“在下留心就是了,若有消息一定知会于你。”敷衍了几句,带着蛇群退入了松林中。 片刻间群蛇散尽,只留下满地亮晶晶的粘液。 赵洵和黄蓉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大笑起来。郭靖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嘿嘿憨笑不止。 洪七公哈哈大笑,从客店中出来,指着赵洵和黄蓉道:“你这两个小鬼头,演起戏来竟是一个比一个真!那欧阳克也枉活了三十几岁年纪,却连两个小孩子都不如!” 赵洵微笑道:“这就是关心则乱了。”心里暗暗佩服洪七公,的是大侠风范,常人只要听到“九阴真经”四字,立时便如着了疯魔一般,只有洪七公恍若不闻,不向他们打听一个字。 又住了几日,赵洵向洪七公提议用缝针来对付欧阳锋的蛇阵,并跟他学会了“满天花雨”手法,从此也算是会打暗器了。 郭靖不肯取巧多学洪七公的功夫,自行去练习降龙十八掌,于是每天便是赵洵和黄蓉两个人跟着洪七公习武。 黄蓉自从和赵洵演了那场双簧之后,似是越发地喜欢捉弄他了。这小姑娘确实是天资聪颖,智商较常人高出了一截,大概也比赵洵高了一些,所以学起新功夫来毫不吃力,学会之后就像是小孩子穿了新衣服一样,非要在赵洵面前炫耀一番才肯罢休。赵洵若是不夸赞她几句,说些好话,她就会半日不理不睬不说话,真的夸她了,她却又故作淡定,和赵洵斗两句嘴,眼角眉梢间掩不住一股喜色。 赵洵有前世的经验,见了黄蓉这些表现,心知大事不妙!这小丫头可能自己还没觉着,却八成是有些喜欢上自己了,心里也不由得苦恼起来:如果我就此泡了黄蓉,那么郭靖的人生走向从此不在掌握,更有可能孤苦一生,这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不泡黄蓉,先不说个人生理需要能不能得到满足,却让我以后怎么跟她相处?单只看到她幽怨的眼神就会让我发狂的!……我,该如何是好? 081 温柔望乡 秦淮河十里笙歌,夜夜不歇。灯影水色、桨声脂香,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百余艘花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 时近午夜,河上的花舫游船以及船上的寻芳子弟仍然未见减少,一盏盏式样相同的红色灯笼挂在船外,提示晚来的诸位佳客:下次须当赶早,本船已有人捷足先登。 杨康不知道这个规矩,还以为挂着红灯笼的船舫都归于一人所有,暗忖南人竟有如此气魄,买下这许多花舫来开窑子。 杨康追踪那黑衣人到了秦淮河畔,黑衣人上了一艘小船,径向下游驶去,杨康不及细思,一看在岸边排队等候了众多摆渡的船家,急忙跳到头前一艘船上,叫船家载着他紧紧随上。偏偏那艘船似是渔船,虽经船家细细清洗,一股鱼腥味仍是直冲鼻端。 那船家得了笔生意,心中高兴,一边摇船一边向杨康建议:“公子,你来得晚了些,这边出名的姑娘都叫人包了去,不如我们往下边走走,那里兴许还有空船。”杨康胡乱点了点头,指着前方道:“你跟着那条船就不错。” 船家“哟”了一声,道:“听公子口音是北边人?头前几年打仗,日子可是不好过啊!”登觉有些得意起来,唠唠叨叨地道:“我们江宁府亏得有毕再遇毕大人保全,没叫金贼打过江来,老百姓踏踏实实地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这两年官府的渔税也征得少了,可算是让人松了一口气!不过说起来,日子过得苦是苦了点,倒还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怕金人再打过来。你说是吧,公子?” 杨康哼了一声不答,见前方那小船穿行在花舫之间,灯火映照下时隐时现,惟恐从自己视线中消失,厉声催那船家:“再摇快些!” 船家加紧摇了几橹,不敢再与他攀谈了。 杨康心中焦急,但在这一百多米宽的河道上也无用武之地,虽是恨不得插翅飞到前船上去,如今也只得随波逐流。行得一程,杨康突然想起,刚才追得匆忙,却把汪贤弟撇在了燕来居,他似是在后面喊了我几声,不过彼时哪里有心情理会。一直找我不到,汪贤弟还不定急成什么样儿! 杨康回头向河岸上望了一眼,叹一口气自语道:“对不住了,贤弟。待此事了结之后,我自会赶回泗州的。” 那船家一边摇船,一边伸长了脖子向两旁的花舫上张望,脸上满是渴慕之色,嘴里啧啧称羡,哼起了哥哥妹妹的小调。杨康听得焦躁,从怀里掏出五两大银掷在甲板上,喝道:“这银子给你,休要再唱了!” 船家一吐舌头,连忙伸脚将银子够在身边,陪个笑道:“多谢公子,小的不敢唱了!”果然闭嘴,开始闷头划船。 杨康怒气渐消,坐在船头盯着前方,遥见那黑衣人也是坐在船中一动不动,并不回头察看,似是不知身后有人尾随,杨康心中稍安。河里一众花舫灯火辉煌,人影闪动,欢歌笑语之声不住传入耳中,此刻的杨康心情迥然不同,再也没有游玩赏听之意。 船行片时,忽见前方水面上有几艘花舫飘荡至此,恰好挡住了小船的去路,幸得杨康的座船体积较小,贴着两艘花舫的舷帮,从两舫之间划了过去。那花舫造得甚是高大,船家站着也只刚及到舫边。 杨康抬头看了看,猛然间只听耳边风声响动,左边花舫上突有一物袭向胸前! 杨康听得真切,运气于指,右手五指成爪将那暗器一把抓在手中,准头不错毫厘,却只觉那“暗器”触手微温,质地柔软。 杨康一怔,松开五指,却见手里抓着一整瓣剥了皮的橘瓤。 杨康霍然转身,只见左边花舫的舷窗打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倚着窗栏吃橘子,樱口微张,将一个个细小的橘核吐在河心。 见杨康回头,小姑娘嫣然一笑,脆生生地道:“哎哟!不小心掉下去了,这可怎生是好?”眼睛却不看杨康,又像是说给杨康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船家似是要跳脚急疯了一般,轻声催促杨康:“公子,公子!小人把船摇回去可好?”知道这位公子脾气古怪,手里却不敢停了摇橹。 杨康不做声,远远看着小姑娘一张娇嫩的俏脸逐渐在黑暗中隐没,心中若有所失。 船家嘟起了嘴,就像是自己被人耽搁了良辰美景一样,把胸中一股怨气全发泄在了手中一根橹桨上,发狠似的拼命摇了起来,船速越来越快。 船过鸡鸣寺,道经覆舟山隘谷,眼前水道渐渐开阔,玄武湖出现在了正前方。杨康见黑衣人将船停靠在岸边,上岸而去,急忙让船家靠岸,自己紧紧地缀在后面。这时杨康倒不急着上前揪住那人,只想瞧瞧此人究竟要去往何处,如能找到其落脚点那是最好不过。 黑衣人脚步快捷,片刻间来到玄武湖边一家客店,并不敲门,从后墙跃进院中。 杨康跟到近前,一看店前打着的灯笼,上写“湖边客店”四字,又绕着店墙转了两圈,看不出有何异常,似是一家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客店,不像是贼窝。杨康向四周打量一二,纵身跃起,上了客店左近一栋小楼的屋顶,居高临下,远远张望着客店里的情形,却见西进院落内一个房间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过得一会,烛火熄灭,房中再无动静。 杨康慢慢在屋顶上躺下来,眼望夜空星斗,银河璀璨,只觉此次行事实乃生平从所未有,愤懑中另有一股新鲜。 夜风渐寒,杨康合了合衣衫,眼角时不时地向客店中一瞥。无意间手在怀中触到一物,杨康取出一看,正是花舫上小姑娘扔给自己的橘子,竟是不知在何时,自己居然把它当个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杨康将橘子一瓣瓣地剥下送到嘴中,嚼了两下,满是甘甜的汁水。想起那小姑娘似多情似多嗔的笑容,杨康一时又不由得痴了。 082 疑云重重 天未黎明,杨康振衣而起,从屋顶下来,在街角处找了个早点摊子坐下,点了碗汤卤面吃毕,心中盘算对策。 尚未计较个办法出来,忽听远处那“湖边客店”吱呀一声打开大门,一人从门内走出,向客店两头左右张望,恰好看到了这边的杨康。 杨康举目一看,猝不及防之下先是一愣,随后满面怒容,站起身死死盯住那人,道:“穆姑娘,在下恭候多时了!” 原来昨晚那住店的黑衣人正是穆念慈。 穆念慈见到杨康,一张粉嫩的秀脸霎时变得极为苍白,似是也不如何惊讶,轻声道:“杨大哥,此处并非讲话之所。请你随我来。”说完转身向郊外行去。 杨康听她称呼自己“杨大哥”,心中一惊,随即猜出穆念慈一定是参与绑架了娘亲,才从娘亲嘴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当下越发焦躁。他知道穆念慈武功不及自己,只要她单身一人,也不怕她有什么名堂,当下跟在后面到了玄武湖边。 清晨薄雾蒙蒙,湖岸上杳无一人。穆念慈越走越快,最后逃也似的奔到湖边一棵树下,手扶树干背对着杨康,身形摇摇欲坠。 杨康再也忍耐不得,怒喝道:“穆念慈,你和穆易老儿搞什么花样!我娘现在何处?” 穆念慈这些日子来心神憔悴,内心矛盾万分,一头是抚养自己长大的义父,一头是自己钟情的爱人,实是教她为难到了极处。更令她伤心欲绝之事,却是杨康对自己误会已深,根本不会对她有任何体谅。耳中闻得杨康这声恩断义绝的大喝,穆念慈五内如沸,只觉此后再无生存之趣,眼前一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倒在树干上,又缓缓滑落在地。 杨康初时还以为穆念慈使诈,随后见到地上鲜血才信是真,犹豫一会,上前扶起穆念慈,给她在唇上“闻香穴”、掌心“劳宫穴”等几处穴道上活血过气,另一处施救要穴“玉堂穴”位于胸口部位,杨康限于男女之防却不便下手。 手中托着一个温软的身子,杨康不由也觉出一丝歉疚。 过了好一阵子,穆念慈悠悠醒转,见杨康正自替自己按摩,脸上一阵羞色掠过,定一定神,推开杨康的手,站起来道:“杨大哥,我这便带你去见我义母。”语气冰冷,不露丝毫感情。 杨康怒气又生,喝道:“你胡说什么!哪个是你义母!” 穆念慈冷冷地道:“我只知我和义父从赵王府中接出一人,便是义父的结发妻子了,我自是唤她作‘义母’。见与不见,全由得你。”说完转身便行。 杨康纵身拦在穆念慈面前,低沉着嗓子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跟我这般说话!你可知你们劫持当朝王妃,犯下了灭门之罪,我此刻举手便能杀了你!” 穆念慈咬紧了嘴唇,似是极力抑制心中情感,声音微带颤抖,道:“这是大宋境内,哪里来的什么王妃,只有一对失散多年的苦命夫妻罢了!他们也是你的亲生爹娘。你既已知道自己身世,还以金国王子身份自居,可还识得……识得羞耻!” 杨康老羞成怒,抬起手来就欲挥出,穆念慈不闪不避,眼望湖心深处,一双秀目渐渐充满了泪水,过得片刻低声道:“你便打死我好了,反正在你心中,我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江湖女子。你爹娘的下落,我可说与你知,你自去寻访。” 杨康慢慢放下手来。 面前这个娇怯怯的女子,看上去似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知在那柔弱的身躯下,竟还蕴含着这样一股勇气,丝毫不惧生死之胁,更以凛凛大义相责,让杨康在惭愧之余又不禁有些佩服。 想起北京“比武招亲”一幕,杨康心中柔情忽生。 杨康向湖边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道:“我娘现在可好?” 穆念慈拭去泪水,低下脸庞道:“她老人家前些日子心情不大好,整日以泪洗面,甚至有自轻的念头……义父和我在路上不住劝解,这几天已是好得多了。” 杨康迟疑半晌,道:“你……义父,真名叫做什么?” 穆念慈道:“我也是日前方知,原来义父真名是叫做杨铁心,乃是前朝名将杨再兴的后人,擅使一枝铁枪。莫非没人告诉你么?那又是谁向你说破身世的?” 杨康不答,望着初升朝阳出了会神,转身看着穆念慈,语气严厉起来,道:“穆姑娘,关于我身世之事,等见了我娘的面,我自会向她老人家亲口询问,请你以后不要再提此事。现下我先问你,是谁帮着你们从王府里逃出来?你又怎会知道,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的?” 穆念慈暗道,原来他还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世,那须也怪不得他,这等大事,自是不能凭着别人一番说话就信了,他挂念娘亲安危,心里急躁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一想,穆念慈稍觉宽慰,向杨康讲述一遍从中都南来的经历。 原来杨铁心一家三口和护送他们的北京小弟们在金国境内不敢逗留,一路南奔过了淮河,之后就由国安用接手护送,在江宁住了几日,又将他们送到了太湖归云庄,等待那历史时刻的来临。穆念慈被单独撇下,就是为了把杨康引出来孤身前往。在江宁之时,对方突然翻脸制住了杨铁心,摞下几句话后把他夫妻二人押送上车,而穆念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因敌不过对方,抗争不得,已是焦心了好几天,如今可以与杨康共商对策,登时觉得身上一副担子轻松了许多。 杨康听罢皱眉沉思,只觉此事透着古怪,但是打破他头也想不出其中有一丝半点的因果联系。实际上,便是有比他再聪明机警十倍之人,若不是未卜先知,也猜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杨康道:“穆姑娘,我信得过你不会骗我,只是那些人你们全不认识,却为何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更加知道有谁会对我说起什么身世的话头!莫非是大金国内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么?” 穆念慈淡淡地道:“监视甚么的我不清楚,不过当我们还在盱眙军时就听说对面有一位金国钦使驾临泗州,这却不须监视就可得知。” 杨康脸一红,又问道:“然则在江宁城……” 穆念慈道:“这些人武功不是太高,却似是人多势众,处处有人通风报信。在江宁城里,有人领着我看了你们所住的燕来居,吩咐我只能带你一人前往归云庄,不得惊动他人,我这才故意现身,引你前来。” 083 携手南游 杨康又盘问几句,终是不得要领,猜不透对方是什么用意。这时感觉南方处处危机、步步陷阱,似是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 宋金两国停战已久,每年双方互派的庆贺正旦、生辰使也并无断绝,表面上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杨康自忖到了那危急时刻,倒可亮出金国钦使身份向宋朝当地官府求助,要求紧急避难,只是这伙强人会不会理睬官府就很难说了。心惊之下,带着穆念慈又回了江宁城,想要找赵洵商量一下。 到了燕来居,赵洵和霏纾早已离开,并给掌柜的留下话,说是出去寻找杨康的下落。杨康等了一天不见他回来,身边没有帮手,却不敢就此赴归云庄之约,好在娘亲似是暂无危险,倒可让人放心。想来想去,杨康就想到了梅超风头上。 梅超风为了找江南六怪报仇,前日也随着杨康一同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炼秘功,与众人在一起多有不便,因此和杨康约好在苏州会齐,自行前往。 杨康主意打定,与穆念慈离开江宁,兼程向苏州赶去。 二人结伴同行,杨康既已渐消对穆念慈的恶感,说话时温柔体贴、亲亲热热,又恢复了他风流成性的小王爷做派,不几日就老实不客气地称呼穆念慈“妹子”。穆念慈芳心暗喜,还道是杨康终于默认了他自己的身世,这一声妹子叫得大有深意,却哪知全是杨康的轻薄天性使然。穆念慈纯以一颗小儿女之心猜测杨康的言语行事,难免柔肠百转,颠倒不已,自我宽解之下,数十日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脸色也好看起来。 杨康见了穆念慈这般秀色如何会不动心,越加着意呵护,有意无意地使出温存手段,只为骗穆念慈上手,一番水磨功夫下来,几天过后果然将穆念慈揽入怀中。二人一路行来,为了赶时间,多有露宿荒山野庙之时,穆念慈始终以礼自持,被杨康缠不过时,到了那要紧关头便横剑于颈,唯有低头泫涕而已。杨康本来存了个玩弄的念头,此时为穆念慈持身清白所感,心中好生相敬,不经意间,也萌发了一股真情。 这二人本是宿命中的鸳侣,一对乱世夫妻。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便是杨穆二人也难得善终,这其实是大环境使然,身处其间的浊世男女又能奈其何?想来若是无人能以扭转乾坤之力改变这个世道的气运,这一段真心姻缘终究也是难以成其好事! 连日赶路,杨穆二人自江宁到了句容,随后折而向东,至丹阳后坐船沿运河而下,途经常州、无锡等地,终于到达苏州。 杨康计算时间,距离与师父梅超风见面之期还有一日,当下与穆念慈在城内一家客店安顿下住处,携手同游苏州园景。 苏州本就富庶,处处尽是繁华景象,杨穆二人男的英俊风流,女的姣好妩媚,走在街头引得不少人驻足注目,欢喜赞叹。杨康洋洋不睬,穆念慈娇羞无限,二人的手却握得更加紧了。 转眼到了第二天黄昏,吃过晚饭已罢,杨康便要自己去找梅超风,穆念慈不愿与他分开,坚持要一同去,杨康也有些舍不得,于是答应下来。 出得城门向北郊而行,愈走道路愈是荒凉,日头渐落西山。 杨康向两边山丘打量,一路察看地形一路寻找梅超风练功之所。穆念慈偎依在杨康身旁,虽是听杨康说要找一堆死人头,心中有些畏怖,但觉能与爱人一同冒险,心中甜蜜无已。 寻到深夜,杨康在一块山石上发现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九个骷髅头,月光下透出森森寒光,心知就是这里了,与穆念慈坐在一旁休息。穆念慈问起其中原由,杨康使坏吓唬她几句,二人笑闹了半晌。 月上中天,二人倚坐在一处,忽听远处有嗖嗖异声传来。 杨康人甚机警,带着穆念慈跃上道旁一棵大树,要先瞧瞧来者何人再出面相见。皓月之下,只见远处蜿蜒爬行过来数千条青蛇,阵阵腥味随风飘至,而青蛇之后又有三名白衣男子押阵。穆念慈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紧紧抓住杨康的手臂,杨康也是好生惊诧,将穆念慈搂在胸前,凝神向下观瞧。 过得片刻,欧阳克带着八名姬妾出现在小路尽头。 杨康轻轻“啊”的一声,低低地道:“原来是他。他找这么多蛇来做何用?” 穆念慈不认得欧阳克,俯在杨康耳边道:“这人是谁?怎地这般诡异?你既识得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杨康沉吟不答,瞧着那几个蛇奴驱赶蛇群到了骷髅堆旁,绕着山石摆下一个阵势,心中悚然而惊:莫非欧阳克是来寻梅超风的晦气! 霎时间,杨康回想起了在中都赵王府里欧阳克、沙通天几人围攻梅超风的情形,这才恍然大悟,想必欧阳克念念不忘梅超风身上的九阴真经,这才特意在此处设下埋伏要强抢经书。杨康还不知道赵洵和黄蓉已经骗得欧阳克相信经书是被南帝夺去,故此欧阳克此次前来,非但要向梅超风确认经书的下落,更打算擒下梅超风,逼问经书内容! 欧阳克和梅超风虽然都算是赵王府中人,但在完颜洪烈父子心中,对如何驾驭这些桀骜不驯的武林高手自有一番盘算,是以杨康见到这等情形,也没想着下去制止二人互殴,只是心里焦急,担心梅超风斗不过欧阳克,就此交出经书,那自己以后就没的看了! 杨康暗暗计较,要想个法子帮帮师父,把欧阳克赶走。如果他出面向欧阳克下命令,欧阳克会不会听尚在两可之间,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必将得罪此人。 正自为难之际,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声,瞬息之间,啸声已到临近,眼前人影晃动,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正是铁尸梅超风到了,她身后更有一人,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方巾,是个文士模样,只是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 杨康不知这人是黄药师,脸上乃是带着一个人皮面具,见了这怪人的怪模样,却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084 归云庄上 青衫怪客正是黄药师,他为了找回爱女黄蓉,被迫违背自己昔日发下的誓言,离开桃花岛,在两浙东路、江南西路一带寻访,忽忽数月间,已是踏遍了半个南中国。他初时以为黄蓉便算再顽皮,应当也不会离开桃花岛左近太远,岂知黄蓉为了跟他爹爹赌气,直接便过淮北上,去了金国地盘。 黄药师忧心忡忡,未知爱女吉凶如何,心里早已焦躁不堪。这一日来到苏州城外,黄药师发现了早年间叛岛而逃的逆徒梅超风的踪迹,登时便将一股怨气全数转移到梅超风身上,怒极气极,反不愿梅超风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死在自己掌下,于是吊在梅超风身后,瞧瞧她在干些什么,打算挑拣一个合适的日子出面,必要整治得梅超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算称心。 梅超风耳音极佳,还未到骷髅堆旁便发觉前方有埋伏,就待转身逃走。欧阳克见势不妙,指挥蛇群将梅超风困住,向她逼问九阴真经的下落。 两个人对答之间,黄药师听出欧阳克是妄图获取天下至宝九阴真经,于是将他也迁怒在内,轻轻跃上树巅,折下两段松枝随手弹出,刺中在另一边树上偷窥的杨穆二人身上穴道,随后就箫于口,吹出一段曲子。 欧阳克听得乐声有异,登时察觉不妙,急运内力与抗,又哪里抵得住了?片刻间心魔狂舞,无力左右自己的动作,趁着心智尚有一丝清明,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奔,头也不敢回,脚不停步的远远逃了开去。 黄药师一击不中,自顾身份,已不能二次出手。收了洞箫向树下看一眼,只见梅超风全身软瘫,趴在地上喘息不已,而那几名欧阳克的手下已尽数昏迷不醒。杨穆二人穴道受制,虽然心中情热如沸,反而得以安安静静地伏在树上。黄药师不知这二人是什么来路,见两人年纪均轻,面目俊秀,却是手下留情,放了他们一马。 梅超风歇息半晌,望空拜谢高人救命之恩,杨康瞧得清楚,那青衣怪客早已离去,但是苦于穴道未解,却告诉梅超风不得。梅超风在树下恭恭敬敬地站了几个时辰,杨康和穆念慈身上穴道渐渐解开,这才下树来与梅超风相见,告诉她实情。 梅超风惊疑不定,猜不出是哪位高人具备如此手段。须知梅超风离开桃花岛已久,黄药师的武功又上了一个层次,自是不能让她识破了。 三人回到苏州城歇息一天,杨康便邀梅超风帮手,同闯归云庄救回母亲。梅超风想起昔年归云庄主陆乘风遍邀江湖好手向自己夫妻发难之事,那也是仇人之一,当即允诺徒弟所请。 杨康已知梅超风在武林中少有人敌,如今既有师父援手,那还不是志气扬扬、满心胜算?三人出苏州向西南而行,到达胥口后换船入了太湖,径向洞庭西山驶来。 梅超风以前曾到过洞庭西山归云庄,当下指点路径来到庄前,先不忙登门,却让杨康送去一个骷髅头以作拜庄之礼。杨康甚喜,觉得师父此举大合自己心意,笑道:“师父,这个骷髅头送上门去,管教那陆老儿心惊肉跳,吃不下饭去!徒儿借了您老人家的势头,这次可要大大威风一番了!” 梅超风微微一笑,觉得这个徒儿说出话来总能讨自己欢喜,道:“陆乘风越老越没志气,这么多年躲在归云庄上当缩头乌龟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出去惹事,又抓了你娘来,我瞧他是活够了。” 穆念慈在旁越听越是心惊,暗地里劝了杨康几次,杨康哪里肯听,反而怪她不为义父义母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不把归云庄搅个天翻地覆,又怎能对得起两位老人家?穆念慈辩不过他,只得逼着杨康答应下来,在没有见到义父义母之前,千万不能让梅超风首先动手。 当日傍晚,梅超风带着杨穆二人来到归云庄,直闯庄上大厅,正赶上厅内郭靖使一招“龙战于野”,将老骗子裘千丈击飞出厅,直冲着梅超风三人撞来。梅超风伸手抓住裘千丈的衣领,大踏步走进厅来,将他往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 杨康做张做致,站在梅超风身边大声喝斥道:“各人听了!名震江湖、万人敬仰的梅女侠前来拜庄,尔等若是识得她老人家厉害,就赶紧放人!” 厅上的陆庄主陆乘风见梅超风蓦地现身,心中又是厌怖又是感慨,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却不懂杨康说什么“放人”的话,向梅超风拱手一礼,缓缓地道:“梅师姊,二十年前一别,今日终又重会,陈师哥可好?” 陆乘风此言乃是直承与梅超风同出于黄药师门下,江南六怪与郭黄二人听在耳中,均起了一番心思。六怪与郭靖面面相觑,以为此番落入圈套,要被敌人一网打尽了,而黄蓉暗暗点头,确认了陆乘风的确是爹爹的弟子。 此外郭黄二人更是奇怪,为何杨康和穆念慈也寻到了这里?而且这两个人的神情看起来还亲密无比,再也不是中都那会儿动刀动枪的拼杀模样了! 郭靖低声问黄蓉道:“蓉儿,可惜汪兄弟没和我们在一起。前日汪兄弟不是说杨康离奇失踪了么?莫非杨康是偷偷去找穆姑娘了?” 黄蓉还在生气赵洵在姜庙镇上与他们不告而别,哼了一声道:“那个臭小子整天鬼鬼祟祟的,谁信了他的说话就要倒八辈子霉!”顿了一顿,看着穆念慈又道:“靖哥哥,我瞧今日有好戏看了!杨康的娘不就是和穆念慈父女二人一起失踪的么?看样子杨康是得到了什么线索,故此离开那个臭小子独自一人去找到了穆念慈,却到现在还没找到他娘。此番杨康上门要人,难道杨铁心夫妻竟是躲在归云庄上?”不由得皱眉不解。 郭靖道:“是啊,我们在庄中几日都没见到杨大叔的踪影,应当不会是在归云庄上。这些时日里,我也是好生牵挂杨大叔。不知道汪兄弟去了哪里?他想必还在寻找杨康,却如何想个法子知会他一声才好?” 黄蓉气道:“谁叫他不跟我们一起了?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出去乱撞,活该他找不着!下次再见他面时,我们也不要说给他听!” 郭黄二人还在猜测杨康的来意,少庄主陆冠英却猛然醒觉,招手唤过一名仆人,低低地吩咐几句,那仆人匆匆离去。 085 无风起浪 其实在郭黄二人来到归云庄之前,赵洵已经到太湖有些日子了。 当日在姜庙镇上,赵洵与洪七公、郭黄二人盘桓多时,原先的目的已经达到,又向洪七公讨教了不少功夫。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于是在一日清晨留下书信,飘然而去。 这一去,其实也是大有讲究。 黄蓉年纪还小,不懂他此举的用意,实则他是想给黄蓉和自己都留下一些思考的时间,彼此好好考虑一下这份感情,是否有深入下去的必要?从刚开始的互相猜忌、互相提防,发展到如今的彼此合作、彼此欣赏,赵洵能清楚地感觉到黄蓉在感情上的微妙变化,如果再继续相处下去,相信过不了多久,黄蓉就会让她自己置身在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当中。郭靖的诚挚朴实和赵洵的机智成熟,都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可是这一份感情,最终只能属于一人所有。以黄蓉的智慧,当然也会想到这一点,不过等到她蓦然惊觉,恐怕已是情孽纠缠,深陷在三角恋中不能自拔了。同样的,对于赵洵也是如此。如果是在后世,对于参与这种游戏,赵洵只会感到兴奋,可惜在还没有建成河蟹社会的南宋末年,他玩不起! 话说回来,为了归云庄上的大聚会,赵洵确实是还有事情要做,也不得不和郭黄二人分手。 十几天之后,赵洵来到浒墅,在姑苏山附近找到了南宋太湖水军大营,会见了水军统领、山东豪杰于洋。 最近一两年时间,于洋率领南宋水军打击太湖水盗,与归云庄陆冠英手下的那一十八家寨主头领在太湖开战,大仗小仗打了不计其数,将水盗们的嚣张气焰狠狠地打压了下去,龟缩在周边峰峦之上不敢露面。近期以来,太湖上颇为宁静了一段时间,商旅过船再也受不到骚扰。 赵洵给于洋定下的是“剿抚并用”政策,因为根据他的调查取证,陆冠英驭下虽严,但他统带的这一十八家水盗良莠不齐,其中很有几家只是惯匪而已,杀人越货的勾当干了不少,恤贫抚寡的好事一件没做,根本谈不到什么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更何况,既然有自己在主政南宋,又哪里用得着他们来瞎忙活了? 于洋在击破了五家民愤极大的水寨之后,玩了一出单刀赴会,坦然在归云庄上面见陆冠英,将这五家水匪的日常劣迹一一道来,只说得陆冠英惭愧不已、汗颜无地。 于洋的前身本就是山东南阳湖水盗头领,后来才改邪归正,投军南宋,故此他与陆冠英这些水上草莽打起交道来,正是如鱼得水。几次交往过后,两个人意气相投、惺惺相惜,已经结为八拜之交。于洋再对陆冠英晓以大义,几番劝说下来,陆冠英终于答应率领太湖水盗归顺南宋朝廷。 杨铁心夫妻被押送到姑苏山之后,于洋亲自护送他们秘密借住在归云庄上,陆冠英只知道这两个人是朝廷密令保护的要人,日后自会有人找上门来,但对于其中的来龙去脉却是一无所知。 水军大营守门的兵丁得到命令之后,带着赵洵进了大营。走在军营里,只见太湖水军营盘整肃、旗号分明,虽是和平时期,仍然听到一阵阵的喊杀操练声从远处的水面上传来,让他深感欣慰。于洋这个曾经的绿林人物在投军的短短几年时间里,不仅在清剿东南沿海盗匪的战事中立下卓著战功,也深受正规部队的作风熏陶,开始讲究纪律和阵型了。如今他在带兵作战时,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窝蜂式的野战味道,不过那就纯属个人风格,与兵法无关。 进了中军大帐,赵洵站在下首,面对座上那名统兵大将含笑而立。 于洋一见是他,脸上一阵欣喜,急忙命帐中军官士兵一概退下,恭恭敬敬地将赵洵让到帅案后坐下,随后拜倒在地。 赵洵笑着让他起来,二人在帐中交谈了一个多时辰,于洋向他汇报了近期军务等情,赵洵听得仔细,已知此后太湖水面再无匪患之事。又问了一些事情,于洋一一答复,并无差错,赵洵点头称赞,着实夸奖了于洋几句。 在太湖水军大营住了几日,赵洵不在营中露面,只是自行练功。 这一天傍晚,太湖南方天空升起一道烟火,散作无数个火流星消失于星夜之中,远远看来甚是分明,正是从归云庄上发出的讯息,意思是日前所说的人已到,陆冠英请于洋过去。 于洋向赵洵禀告,机关已经发动了,只待猎物入彀。 赵洵笑道:“那就把我们这位‘猎物’请出来吧。” 于洋命士兵下去,请朝廷派来招安太湖水盗的钦差大人、临安威果指挥所段指挥使前往归云庄办理收编水盗事宜。 自从几年前朝政易主,大宋荣王千岁监管国事以来,指挥使段天德的日子就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混得那叫一个生不如死。虽然他的职衔未变,薪俸不减,但从前与他亲密的主官及同事,均被撤换一空,殿前、侍卫马步军司更是三天两头找他的麻烦,不是让他上校场考核,就是派他出个远差,一步步都盯得死死的,休说再去贪赃枉法,就是稍有差池,劈头盖脸的训斥当即接踵而至。段天德还道是流年不利,犯了小人,于是撒下大把金钱走遍了临安一众亲贵显宦的门路,开始还有人替他出面说情,但不知何故,几次过后说情的人便都躲避不迭,一听是“段天德”三个字,纷纷闭门不见,气得段天德大骂王八羔子拿钱不办事、翻脸不认人,却又无奈那些人其何。 被修理了一番之后,段天德终于老实下来了,规规矩矩地出差办事,小心翼翼地伺候上官脸色,又使出吃奶之力拣起了荒疏已久的武艺,如此这般夹着尾巴过了几年。这一招果然奏效,时间一长,眼见得新任都指挥大人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亲切,对他的称呼也从“段天德”变成了“段指挥”,最近更有一次当面提起要保举于他。 段天德刚高兴了两天,立刻接到一道指令,委派他为“平江府巡湖督抚使”,专职处理太湖水寇的招安事宜。 这一下子就把段天德乐得找不到北了! 086 奉旨招安 奉旨出了临安,离京城渐远,段天德的尾巴也渐渐地越翘越高,一路上喝五吆六、指东派西,把钦差大臣的派头大摆而特摆,也暗地里收受了几个州县的报效。等到了太湖水军大营,段天德就忙活着要去归云庄,美其名曰察看敌情,实则是想先去大捞一把。这些贼骨头历年抢劫了百姓多少血汗钱,段大人义愤填膺、义不容辞,自当亲身前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于洋不理会他这一套,软硬兼施将段天德扣在营中,又下令军兵看管住了船只,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有片板下水。段天德气得吹胡子瞪眼珠,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水军统领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和钦差大人对着干!不过段天德也是心中有数,太湖水寇的归降实是出自于洋之力,他自己不过是假手其便而已,于洋说是贼心尚不稳定,此时不宜前往,那他也只有听的份儿。于洋一瞪眼,段天德立刻软下来。 今日天黑之后,段天德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通知:统领大人招兵点将,要亲自带人上归云庄受降。 段天德又惊又喜,上了船之后还在不停念叨:“这个于洋,搞的什么鬼名堂!招安乃是朝廷大事,如何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却要这般鬼鬼祟祟地深夜受降,还不让我带随从,莫非是去偷营!……别是又生了什么变故吧?” 赵洵微笑道:“在下虽是商人,不过也听过‘军情如火、刻不容缓’这句话。统领大人想必是得了什么消息,这才即刻出发,否则错过今日,说不定贼众又要反复。” 段天德哼了一声,道:“最好如此。这件大事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我瞧那于洋也是人头不保!”又盯着赵洵道:“不知这位汪先生和于大人是什么关系?为何于大人要你随本官一同前往?” 赵洵并不隐瞒,实话实说:“在下乃是金国赵王府上的师爷,此次前来南方,通过生意上的朋友介绍认识了于大人,于大人已经答应和在下做一笔买卖。” 段天德惊讶得张大了嘴,吃吃地道:“你……你是金人?”赵洵点了点头。 段天德心知,以前南宋和北金之间也有使节往还,他自己就曾经和金国一个来头极大的年轻王爷打过交道,但是从三年前开始,这种不平等的交往已经划上了一个句号,现在两国之间来往的人员多是些私商小贩,而在大宋军队里出现金国商人的身影,这倒是头一次听说。段天德惊慌过后,心里随即给于洋安插上了一个罪名:私通敌国。 船行了约摸一个时辰,湖心处出现了一道黑朦朦的山体,洞庭西山已在望。于洋从指挥舰上派来传令兵丁,让段天德带人上归云庄受降,他负责在外围保护。 段天德望了望面前黑咕隆咚的洞庭西山,心下有些发虚,再不像刚到时那般趾高气扬的模样,气得连连扯起了胡须,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自己倒躲在后面,却让本钦差深入贼窝!” 传令兵道,于大人吩咐下来,朝廷旨意是命段大人招安贼众,而于大人只管清剿镇压之事。段天德听了险些气晕过去。 赵洵安慰道:“那位于大人实是个粗莽武将,手下这些人也不会说个话。于大人既然与你同为朝廷做事,自会鼎力相助,否则于大人也不必带兵前来了。大人你身负朝廷重任,还应当以完成使命为先,倒不好与他破脸的。我瞧若不是有十成把握,于大人又怎敢让你孤身犯险?你若有些什么闪失,朝廷那里也不好交待啊!在下倒不觉得有何危险,这就陪同大人走一趟如何?” 段天德一想也是,自己职责所在,推是推不掉的,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天杀的于洋狗贼确实是把太湖这些贼人打怕了,再不敢来危害段大人的小命。 段天德刚要上岸,旋又满面狐疑,转身问赵洵道:“你到归云庄又是为了何事?” 赵洵笑道:“在下不是说了嘛,于大人已经答应和在下做一笔买卖。想必那归云庄上的珍器货玩也不在少数,你们朝中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段天德“啊”的一声恍然大悟,心里又冒出四个字来:监守自盗。忽然害起怕来,强笑道:“于大人在给朝廷的奏章里可是说太湖贼患尽数敉平的,如若我在庄上出甚意外,恐怕于大人也脱不了干系罢?” 赵洵明白段天德话里的意思,淡淡地道:“于大人早就说过,归云庄上无主之物甚多,他一个人一辈子都吃用不尽,若是于大人的朋友,便取去一些也不妨事。” 段天德大喜,以为于洋是想收买他不向朝廷告发,眉花眼笑地道:“我和于大人一见如故,早就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这下彻底放心,手捧旨意举步便行。 赵洵二人带着十来名亲兵到了归云庄外,正待进去,赵洵忽闻夜空中微有动静,不比寻常风声,急忙举目观瞧,恍惚间似是看到有两个人影从他们头顶掠过,身法快到极处,一晃眼便没入了庄外林中。段天德等人自是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径向门外庄丁说话,让他们进去通报,叫归云庄主出来迎接朝廷钦使一行。 过不多时,陆冠英匆匆从庄内走出,向众人一打量,冲着为首的段天德举手一礼,问道:“敢问大人就是朝廷钦使么?不知于洋大哥为何未至?” 段天德大怒,心想这贼厮好生无礼,听得钦使到来还不赶紧摆下香案,率领庄上所有贼寇自缚出迎,却只是一揖便罢,实是好大的胆子! 不过这位段大人的胆子实在不大,虽然心中恼怒,却不敢公然和贼头在贼窝里翻脸,当下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就是归云庄的陆庄主了?嗯,你能弃暗投明、改过自新,朝廷自也会既往不咎,给你一条生路,你这就跪下接旨吧!”说着又向周围看看,问道:“为何不见其他人等?岂有此理,莫非恁大的庄子,就只有你一人归降么!” 陆冠英听他说话大喇喇的官腔十足,登时就是一怔。 陆冠英乃是在于洋的义气品性感召之下,这才被于洋说动,答应尽率太湖群盗归顺南宋朝廷,但若是官府让他受气,迫他屈服于权势之下,那才是想也莫想! 087 乐极生悲 一名亲兵说道:“少庄主不必犹疑,这位段大人实是朝廷派来的钦使,今日特来主持我家大人和少庄主前日商议过的招安之事。于大人此刻尚在湖中指挥船队停泊靠岸,稍后便至。不如少庄主先请段大人进庄,再作计较。” 陆冠英和这名叫做李卫的亲兵一向熟识,知道他是于洋的亲信,以前曾多次打过交道。听李卫这样说,陆冠英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段天德,伸手向庄内肃客,道:“请吧!” 段天德怒气暗生,心想这些贼寇不知礼数也就罢了,如何连亲兵也不识得颠倒,竟将接圣旨当作儿戏,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让他请我进庄,敢情我是来串门的! 转头向李卫瞪了一眼,正要开言训斥,却见李卫与那十余名亲兵手按腰间佩刀,数十道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看样子他若是不进庄,亲兵们就要动用武力逼他进去。段天德心中一寒,不敢再多说,乖乖地跟在陆冠英身后进了归云庄。 此时,杨康站在庄院一角,表情甚是尴尬。 本来杨康是请梅超风前来救娘的,谁知梅超风一听到江南六怪在此,登时对杨康不管不顾,非要先报了杀夫之仇再说,后来被老骗子裘千丈一搅和,搞得主客易位,又变成了梅超风和郭靖之间的生死相搏,反倒没人注意杨康是干什么来的了。梅超风被郭靖打败之后,那个青衣怪客拎着梅超风飞身出了庄院。厅上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不语。 赵洵和段天德一走进庄中与众人见面,立刻便响起了几个声音: “汪贤弟,你也来了!” “汪兄弟!又遇到你了!” “臭小子,你又跑这儿来了!” 正是郭杨黄三人乍见他露面,皆各欢喜。江南六怪虽也认识赵洵,只是心中诧异,并不向他招呼。 杨康奇怪地望了一眼郭黄二人,不明白他俩为何会是这种反应,急步跑到赵洵面前,神色间就像是见到了大救星一般。 赵洵紧紧抱住杨康,高兴地道:“完颜兄,居然在这里找到你了!你还好么?天幸你安然无恙!此刻并非叙话之时,我们稍后再谈!”将杨康拉在身边,又向郭黄二人点头示意,却不过去相见。 杨康喜动颜色,招手叫过穆念慈,两人并排站在赵洵身后。 陆冠英看了杨康和赵洵几眼,向段天德道:“段大人,寒舍适才起了点变故,正厅也叫人拆掉了,只好委屈大人暂在院中落足,等候于大哥到来如何?” 段天德哼了一声,嘟囔道:“这成何体统嘛!”咳嗽一声,大模大样地道:“等就等罢!不过,本官此次乃是奉旨前来查封归云庄,你等归顺朝廷之后,就不能在这里居住了,且先找个账房师爷来,本官要与他逐项清点核对庄上资财!”说着冲赵洵挤了挤眼。 江南六怪听见归云庄受了招安,均觉吃惊。这六个人离开家乡已久,还不是很清楚南宋朝政的变化,只道是陆氏父子贪图富贵,想要投靠朝廷作鹰为犬,未免对他们心生鄙视。朱聪从段天德的话语里听出来,这个朝廷派来的官儿似是对归云庄上的财物起了觊觎之心,心想陆氏父子若是好端端地混迹江湖,又岂不逍遥快活?如今只为一念之差,反要被官府霸占了家产去,却不知这父子二人能不能咽下这口气? 归云庄主陆乘风平日并不理会儿子带领太湖群豪所做的勾当,故此他也是头一次听说招安之事,听段天德语气放肆,陆乘风一张脸登时便沉了下去。 陆冠英怒火中烧,大声道:“段大人此言何意!我太湖一十八家水寨便是受了朝廷招安,又与归云庄何干?何来封庄之语!”问李卫道:“李大哥,这是你家大人的意思么?他究竟几时到来!” 那十几名亲兵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就像突然间聋哑了一般,看样子竟是默许了段天德的言行!李卫向陆冠英打了个眼色,嘴角朝段天德捧在手上的圣旨一歪,意思是这位段大人有钦命在身,如果他要做什么事,我家于大人也无法可想的。 陆冠英登时就愣住了! 段天德一看李卫并不反对,越加洋洋得意,腆着肚子背起了手,拖着长声道:“此刻于大人率领我大宋水军……”正说着,段天德偶然一转头,忽地在人群里见到了韩宝驹矮矮胖胖的身材,这一惊非同小可,舌头立即打了个结,忆起十八年前被这个矮胖怪人从南追到北的情景,只把段天德吓得魂飞天外,两腿哆嗦,声音越说越小:“……将归……归云庄团……团包围……” 陆冠英怒不可遏,喝道:“包围了又待怎的!我归云庄岂有怕事之人!” 江南六怪心中暗赞陆冠英并非贪生怕死,卖友求荣之辈,这样看来,归云庄受官府招安必有隐情,六人纷纷站到陆冠英身旁以示奥援,外面的官兵若要对归云庄下手,彼此便拼个鱼死网破! 这十八年来段天德蓄起了一部蓬蓬松松的大胡子,样貌大变,故此六怪一时还未认出他来,但段天德心里清楚,今天自己这条小命八成是要交待在太湖里了,哪里还敢向众人强项?挨挨擦擦地挤到李卫等人身后,低下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如此甚好……甚好……” 众人一见都大惑不解,怎么被陆冠英一声大喝,这个官儿立时便蔫软下去了?就凭这份胆量也敢上归云庄来索要财物?官府行事,实是让人莫名其妙! 众人惊诧之间,眼前青影飘动,黄药师与梅超风又来到了庄前。梅超风去而复返,乃是由于黄药师恼恨郭靖打败了自己的徒弟,故此带着她回来要与郭靖再次较量。 梅超风与郭靖对答了几句,便逼着他比武,郭靖被逼不过,下场与梅超风打在一处。 段天德见无人注意于他,低声向李卫道:“贼人凶悍得紧,我瞧今天招安之事是无望的了,不如我们先行退去,改日再来也罢。” 李卫道:“段大人何必心急?于大人吩咐过的,他还未到时,谁也不能走。” 段天德在肚子里暗暗咒骂,又急又怕,苦着脸对赵洵道:“汪先生,这伙贼人都是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要他们拿点东西出来,无异于虎口夺食,我们何苦为了一点身外之物,把自己一条性命也搭在里面,你说对不对?” 赵洵笑道:“外面现有几千官军,怕他几个草寇做什么!” 段天德还待再说,这时从庄外进来一行人。 088 父女情深 进庄的约有七八人上下,均作寻常百姓打扮,内中四五个人身上佩有利刃,簇拥着为首一位富家公子。那公子年纪甚轻,十八九岁模样,剑眉星目,体魄雄健,长相颇为俊朗。 庄丁见这些人不请自入,急忙上前拦住问话,那年轻公子远远站着说了几句,依稀听到他说的是“贪玩山景不及出湖,如今外面被官军封住,故此想在宝庄借宿一晚”之类的话头。庄丁不敢自作主张,又回来请示陆冠英。 此时陆冠英心乱如麻,既悬挂郭靖与梅超风的比武,又不知道于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哪有心绪理会这种小事,便让庄丁带这些人去客房里胡乱将就一晚,明早打发走了事。那几人闻言,欣然道谢,便随着庄丁向后庄走去。 那位豪富公子似也是个好武之人,走了几步之后,见到院中有人较量武艺,拳来脚往精彩纷呈,当即驻足不前,与身后随从低声讲论,众人不住地点头赞叹,待见到青衣怪客神乎其技的弹指神通功夫,更是一个个惊讶得咬指不迭。庄丁不欲这些外人牵连在内,连声催促他们快走,几个人嘴里表示歉意,却舍不得就走,和那庄丁好说歹说,远远藏身在被梅超风打塌的大厅瓦砾堆里向外偷偷观瞧。 那青衣怪客凭着一指之力,弹出石子向梅超风指点郭靖的拳势去向,这等功夫实是天下只此一家,绝无分号,弹得几弹之后,黄蓉已是猜出了这个青衣怪客的身份,高声叫道:“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道:“爹爹,你的脸,你的脸怎……怎么变了这个样子?” 青衣怪客左手搂住黄蓉,右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层人皮面具来,但见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父女二人欢喜团聚。 梅超风少了黄药师的石弹指点,当即被郭靖两掌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身。江南六怪见天下五绝之一的“东邪”亲身到来,心中无不凛惧,纵然黄药师对他们傲慢无礼,视若无人,几人一时之间均不敢发作。 陆乘风又惊又喜,赶紧带着儿子上前参见。 黄药师在陆冠英身上一提一推,已知陆冠英的武功底细,知道陆乘风并未违背师门规矩私下传功,点了点头向陆乘风道:“这孩子很好,骨头挺硬,很合我意。打从明天起,你自己传儿子功夫罢。”说着又转向陆冠英,问道:“我见得外面有几千人马把你的手下都围住了,你打算怎么办?” 陆冠英愣了一愣,这才知道原来于洋不止是带兵前来,还把驻留在庄外的太湖水盗都给包围了,却被黄药师在暗中瞧了个仔细。陆冠英犹豫道:“徒孙……徒孙与那些官军的统兵将领一向交好,我二人已结成拜把的兄弟,想来不致有什么差错……”向上叩头道:“徒孙的小小勾当,不敢烦劳师祖挂心。” 黄药师哼了一声,道:“胆敢上门欺侮我桃花岛门人,便是官兵又怎样了?这等官府中人最不可信,出卖义兄义弟换取荣华富贵,原是他们的拿手本事。我瞧你不如杀了这些人,仍是占住太湖的为是。以前梁山泊诸位好汉不就是被招安这种把戏给诳去了身家性命?”说时双目冷如寒电,在赵洵和段天德几人身上扫来扫去。 段天德亲眼见识过黄药师的手段,听他这么一说,心惊胆战之下,两眼翻白已是吓晕了过去。 赵洵对黄药师的古怪脾气知之甚深,知道此刻只要多说一句话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于是紧紧闭住嘴巴,直挺挺地矗个木头桩子,不敢说话不敢动。 李卫等人毕竟是军旅出身,而于洋治军极严,上阵退缩,畏敌不前者一律处斩,这些亲兵虽然知道黄药师的厉害,但一见他露出敌意,刷刷数声,众人纷纷抽刀在手,自然而然地布成一个防御阵形,将赵洵和段天德、杨穆二人护在阵心,目光炯炯,注视着黄药师的举动。 黄药师看也不看这些亲兵,向陆冠英道:“官兵何时也变得这么够胆了!这些人都是你那个结义兄弟统带的么?还算是有些章法,不过也不堪一击。” 陆冠英还未回答,旁边黄蓉扑哧一笑,终于开口说道:“爹,你不要再吓他们了!”笑吟吟地走过来,挽着赵洵的胳膊把他从亲兵阵里拉了出来,要向黄药师引见。 赵洵急忙把黄蓉的手从胳膊上扒拉开,免得黄药师看了吃味,抢前几步,跪下叩拜道:“晚辈陇西汪天赐今日得以拜见前辈,实是前生造化,晚辈深感荣幸!” 黄蓉向郭靖也招了招手,叫道:“靖哥哥,你也来见一见我爹爹!”于是郭靖也过来拜倒,却只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弟子郭靖参见黄老前辈。” 黄药师皱起了一双眉头,转身不予理睬。 其实此刻黄药师自然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两个青年男子均与独生爱女交好,彼此熟识且神态亲热,这才让他觉得大事不妙!女儿年幼没经验,可能还没发觉,她实是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 感情这种事也好讲究多多益善么! 黄药师中年丧偶,一向与亡妻留下的这个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宠爱无比,在内心深处,黄药师还是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愿再有外人加入进来,冲淡了这一份浓厚的父女之情,可是女大不中留的道理,黄药师也懂得,所以对于这一天的到来,黄药师既是心中有数,又暗暗期盼它能来得晚一些。今天见到了这预料之中的一幕,霎时之间,黄药师只觉生活是无比的残酷,而且残酷到了两倍的程度:女儿竟然给他带回了两个意中人! 黄药师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院中仰面向天,就差破口大骂一句:贼老天! 旁人不知就里,见黄药师如此模样,还道是他东邪的邪气发作,又在琢磨什么折腾人的花样,于是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小心翼翼地等待黄药师自己恢复神智。 在这个年代里,可以说当世只有赵洵一个人最能了解和把握黄药师的心态了,他的很多作为在南宋人的眼里属于离经叛道,邪里邪气,不过在赵洵看来也只是寻常,不堪一击罢了! 089 技惊东邪 赵洵站起身来,半是撇清半是恭维地道:“上禀黄前辈:晚辈年幼无知,行事孟浪,前日既曾得罪了梅超风大姐,后又与蓉儿小姐失和,双方互起抵牾,争竞一时。这其中只因晚辈存了个孩子气的念头,一见到这两位的桃花岛武功神妙无比,当世罕见罕闻,故而惊为神技,见猎心喜,难捺心中切磋讨教之意,天幸彼此都无损伤。晚辈心中惶惶难安,实不知梅大姐和蓉儿小姐两位能否原宥。今日有幸,得以拜见前辈、令媛及贤高徒三位,晚辈应须在此当面谢过,也请前辈勿罪为盼!” 梅超风耳中听着赵洵这番表白,自然明白他这般前倨后恭,乃是因为怕了黄药师,不过此刻她心中惧怕之意远在赵洵之上,低头伏在地下,不敢有一丝表示。 黄蓉咯咯一笑,道:“我听七公的话,原谅你就是了!不过以后我和靖哥哥去向金人为难之时,不许你再帮着他们!” 赵洵还没说什么,杨康却是听得一惊,现在这里可只有他一个是金人,虽然是个冒牌的金人,不过要为难的话也只有向他为难了。不知黄蓉是不是在说他? 黄药师词赋俱通,经纶满腹,不像洪七公那样随便,倒是个讲究修辞的人。他听了赵洵这番言辞通达,雍容华瞻的说话,一肚皮的怒气不知不觉间就消了一半,再看着赵洵时便觉得顺眼了许多,仍是冷冰冰地道:“你是陇右巩昌人?” 赵洵道:“前辈所说正是,晚辈来自巩昌府。” 黄药师道:“陇右汪氏早便投靠了金人,乃是数典忘祖之辈!你还为金人做事?” 赵洵感觉这句话很难回答,既不敢直承其事惹恼了黄药师,又不敢顺风转舵为自己辩解,杨康可是在后面听着呢!只呆得一呆,却听黄蓉笑道:“爹,七公他老人家曾经说过,这小子是……” 赵洵听到这里不由得大急,黄蓉小丫头口无遮拦,要是把洪七公跟她说过的话全抖露出来,那自己以后就没法在赵王府里混了! 幸好黄蓉见机得快,一见赵洵满脸急色,想要拦住她的话头,笑了几声,道:“……这小子是……是个见利忘义的商人,只是跟金人做买卖,倒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赵洵心里嘀咕:见利忘义?为什么说我见利忘义?我见钱眼开倒是有的,未免说得重了些吧……罢了,这个评语倒也将就使得,好歹先挡过这一阵再说。 果然,听黄蓉这样一介绍,黄药师便把赵洵当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行商之流,心想女儿自幼受教,师承乃父,无论如何是不会看上这么一个市井商人的,伸手在赵洵肩头一拍,道:“你好自为之罢!” 黄药师这一拍使上了三成真力,意在试探赵洵的武功,顺便给他一个教训,谁教他一连得罪了四位桃花岛门人? 赵洵瞥眼见到黄药师肩头微耸,已知其意,刚想闪避招架,又哪里来得及了?黄药师手掌及身之时,他借势使一招“斜步插花”,左边身子微侧卸去部分劲力,右手自下翻出,暗蓄反击之势,拇指和食指虚捏,余下三指翘起,做出一个插花的手势,威胁着黄药师的中门。 不过,考虑到黄药师肯定会伏有厉害之极的后招,自己若是还手只会招来更大的祸患,所以赵洵这一枝花终究是没敢插下去。 黄药师的手掌受到赵洵内力反激,在他身上微微一滑,当即“咦”的一声,哪里理会赵洵有反击的手段,一只手姿势未变,却蓦地加上了四成真力,将赵洵一推而起,飞离了他身前! 黄蓉惊叫一声:“爹爹,不要伤了他!” 赵洵便如腾云驾雾相似,手足乱刨地在空中飞行了两三丈,直向亲兵阵里摔去,李卫不知厉害,当先抢出要接住他身子。 赵洵的后背一触到李卫的手,立知不妙,凭李卫那点浅浅的内力,这一接纵然不将他震得腕骨折断也要受点内伤。赵洵本来不欲运功与黄药师之力相抗,只想顺势飞出,就是跌个灰头土脸的也没什么丢人,这一下为了保全李卫,不得不拿出真实本领。 他迅速提起一股九阳真气,大叫一声:“不要接我啊!”硬生生在空中翻转身体,伸出左足踏在地下,以“魁星踢斗”之势凝住身形,而李卫一双手也正好扶在他的腰间。黄药师的内力又岂容小视?虽然隔了这么远,余劲仍是大得异乎寻常,赵洵方自站定,一股大力猛地落在他身上,自肩至胯承受着一股无形的重压,瞬间便觉得头昏眼花,气血翻涌,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与李卫滚跌在了一处。 黄药师脸上变了颜色。 在黄药师心里,他实是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人,小小年纪却把内功练得如此精纯,接了自己七成真力还有余裕为他人着想,更能在空中呼喝出声,踺子后手翻转体一百八十度,单脚稳稳落地,倒地后的姿态也控制得很好,没有砸到一根花花草草,也没有压伤李卫。 黄药师向女儿望了一眼,只见黄蓉脸上满是关切之色,待见到赵洵终于爬起身来才松了一口气。黄药师突然感觉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不知女儿到底是不是喜欢这个商人里的高手,高手里的商人。 至少,他应该会很有钱。 每一位未来的岳父泰山大人都会很乐于看到这一点的。 黄药师沉吟半晌,问赵洵道:“你的武功出自哪一派?” 赵洵向杨康看了一眼,答道:“独臂神尼。” 黄药师一愕,饶是他饱学多闻,见识广博,竟也没听过这么个名头,皱眉道:“独臂神尼?今日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于是赵洵又给黄药师讲述了一遍神尼的生平事迹,解释道其实赵宋的家传武功本来不错,只是后人无能才导致这一门绝技失传于世间,倒不是说现在世人所熟知的那一路“太祖长拳”和“太祖棍法”就能代表赵氏武功的精髓所在了。 这种谎话讲得多了,种种串合关节之处已经被他一一补足,听上去还真是天衣无缝的样子。 090 旧约新盟 赵洵正自说的得意,黄药师眼中精光一闪,突地喝道:“住了!” 赵洵愕然住口,不知道黄药师又错乱了哪根筋,怎么好端端的说翻脸就翻脸,连个招呼也不打。 只见黄药师脸色铁青,厉声道:“我瞧你小小年纪修为不易,今天就放你走路,他日若被我见到你有作奸犯科,使巧弄人之事,这根柱子便是你的榜样!”随手挥出,一掌拍在身后一根光秃秃的石头柱子上,那尺许粗细的柱子受此重击,柱身上半截喀嚓一声断裂开来,远远地飞了出去。 赵洵哪里会知道,原来就在这片刻之间,黄药师已是暗下决心:坚决不能让蓉儿和这个大骗子在一起! 说实话,这个独臂神尼的故事讲到现在,连赵洵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确实是神尼传人。如果自己都不信,又怎么去骗别人?所以当他觉察出黄药师的话语里流露出对自己的不信任时,一脸错愕和受伤的表情倒真不是装出来的。 黄药师理也不理他,转身面对郭靖,又开始为难他的第二个候补女婿。 赵洵慢慢地退到杨康身边,杨康关切地看着他脸色,低声安慰道:“汪贤弟,你的武功来历在常人看来确是离奇了些,这老儿一时不信也在所难免。我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信了。” 赵洵沉重地摇了摇头,心知黄药师绝不会因为故事的离奇而拒绝相信故事本身,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但问题出在哪儿呢?他向黄蓉看了一眼,恰好黄蓉一道充满责怪之意的目光也向他这边看来,随后因为担心郭靖对黄药师的问话应对不善,赶紧又帮着郭靖说话去了。 赵洵心里一酸,心想现在黄蓉对我也不如从前了,想想和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黄蓉是多么在乎我的态度啊!当时黄蓉无论见到自己或悲或喜,都必定会抢着过来问个究竟,可是现在自己满脸的悲怆之色连柯瞎子都能看出来,她居然不闻不问,把一颗心全放在了她的靖哥哥身上! 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赵洵苦涩地想着。虽然郭靖不如自己聪明,不如自己有钱,不如自己武功高,不如自己长相帅,可他能一心一意地陪在黄蓉身边,把这个小女孩儿的喜怒哀乐当作是自己的喜怒哀乐,将她的每一次凝眸,每一记呵欠,每一声梦呓,每一个喷嚏都挂在心上,看成是天大的事情来对待,女孩子拥有这样一个知心爱人,妇复何求?而这一点,自己就做不到。连霏纾都尚且被自己撇在临安苦苦等候,又何况是黄蓉? 自古英雄多寂寞,唯有花痴留其名。 看样子在和他们分手的这些日子里,黄蓉心里感情的天平已经在向郭靖慢慢倾斜了。既然自己选择了义无反顾的离开,那么她选择了义不容辞的郭靖,也就无可厚非,毕竟她也只是一个需要人去呵护和关爱的普通小女孩罢了,自己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总是会念着自己的种种优点,却忘了回忆终究取代不了现实。她是有感情的人,而不是一台完美的存储机器…… ……完美。 对了!问题就出在“完美”上面!我终于想到了! 赵洵眼前一亮,终于隐隐约约地猜出一些被黄药师看破的原因来了!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黄药师到底在哪个环节上戳穿了自己的牛皮,但已经感觉到,刚才自己给黄药师讲的那个故事实在是太完美了,没有一丝漏洞,没有一处破绽,这就使得故事听起来太不真实,不像是现实当中发生过的事情。人活于世,哪里会遇上完美的事物?凭黄药师的机智和阅历,他又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最起码,自己也应该给黄药师留下足够的提问时间,结果让人家连问题都问不出来,岂不是在嘲笑对方的智商?作茧自缚啊! 赵洵懊恼地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看来自己说谎的本事还需要修炼,今后万万不可把牛皮吹得太圆了。其实独臂神尼在清朝的真正亲传大弟子早就传授给我们这个真知灼见,怪只怪自己当年看书不仔细,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一条给忽略了! 就在赵洵暗暗神伤的这段时间里,那边的黄药师怒火愈盛,实在搞不懂女儿怎么会找了一个骗子,又找了一个傻子,再加上郭靖曾经手刃陈玄风,打败梅超风,这都犯了黄药师的大忌,黄蓉还处处回护于他,丝毫不体谅老父的感受,叫黄药师如何不气?出手再不容情,把郭靖的腕骨闪脱了臼之后,一个扫堂腿绊倒了郭靖,提掌便劈了下去。 黄蓉见父亲动怒,便再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在郭靖生死悬于一发之际,蓦地里发觉这个男子实是她生命中弥足珍贵的财富,真情激荡之下,双泪齐流,哭道:“爹,你杀他罢,我永不再见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声,跃入了湖中。 黄药师惊怒交集,飞身抢到湖边,黑沉沉的湖水中,但见一条水线笔直的通向湖心。 赵洵胸口宛如受到重重一击,低下头去不忍再看,暗自神伤之下,喃喃地吟起了诗:“向君一揖莫相疑,你既无心我便辞……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春蚕到死丝方尽,春江水暖鸭先知……” 吟到此处,赵洵忽地心中一动:“咦!最后这两句诗说得很有道理啊……貌似我有洞察全局的先天优势,如果再死缠烂打一番,今后未尝没有重新扳回的机会吧……” 黄药师刚和爱女团聚了片时便即分开,还不知何日再能重见,心中恚怒,把怨气全发泄在了江南六怪和郭靖身上,非要逼着他们自杀。 郭靖才逃过一劫,喘息未定,闻得黄药师凶蛮之语,不由捏紧了拳头,挺身昂然向黄药师道:“陈玄风是弟子杀的,与我众位师父无干,我一人给他抵命便了!只是弟子父仇未报,前辈可否宽限一个月,三十天之后,弟子亲来桃花岛领死?” 黄药师这时怒气渐消,又是记挂着女儿,已无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挥,转身就走。 梅超风在地上趴了许久,黄药师一直没顾上收拾她。这时梅超风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师父,还有我呢?” 091 节外生枝 梅超风追出去之后,杨康更觉心急,悄声向赵洵道:“汪贤弟,你道我来此何干?原来我娘是被强人掳到了这个归云庄上!现今我师父一走,你可得帮我把娘救出来啊!” 杨康在赵王府时听彭连虎他们谈论,已知赵洵的武功只在他两位师父之上,不在他们之下。在杨康想来,只要黄药师不在,汪贤弟定然可以技压群雄,打遍整个归云庄上下。 赵洵“哦”的一声,问道:“你果真确信王妃便是在这里?” 杨康拉过穆念慈来,道:“汪贤弟,你还记得当日和我娘一同从中都王府里失踪的穆易父女么?这位便是穆易之女穆姑娘,我在江宁就是因为看到了她才离你而去的。穆姑娘,你来说罢。” 穆念慈轻声将过往之事讲述一遍,赵洵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忧色。 其实对于包惜弱神秘失踪的内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一手安排的。赵洵要让杨康既能明明白白地了解自己的身世,同时还能在北金继续做他的赵王世子,这样产生的效果岂非比丘处机简单粗暴的处理办法要好得多?在大宋有足够的实力横扫天下之前,杨康就是宋方阵营的一个外派高级卧底,虽然他自己是不情愿的。不过杨康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入我彀来,关键就要看接下来众人的表现了。 赵洵正想到此处,这时从归云庄外传来一阵呜呜声响,海螺声大作,片刻间风起云涌,天上一轮明月隐没不见,夜色越发深沉。在一片黑暗之中,庄外人影绰绰,靴声橐橐,忽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雄壮军汉手执火把一涌而入,在道路两旁分列站好。火光照耀下,一位顶盔贯甲的威猛武将大踏步走进院中。 李卫等人齐刷刷单腿跪倒,口称:“参见大人!” 陆冠英一见此人,惊喜交加,就欲上前迎接,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脚,沉着脸道:“于大哥,你带这些人马来我庄上意欲何为?” 那武将于洋向院中众人扫视一眼,不理会陆冠英的脸色如何,满不在乎地走到近前,一把抱住陆冠英的身子晃了晃,哈哈笑道:“陆老弟,今天你太湖各位好汉一归顺朝廷,咱们兄弟就是一个锅里吃肉,一个碗里喝酒的同袍了,这种盛事怎能不好好庆祝一下?老哥哥这是给你撑场面来啦!” 陆冠英气笑不得,轻轻挣脱于洋的胳膊,指着那些水军道:“你不事先知会我一声也就罢了,我总算是答应过你,可这些人身上都带着兵器,我外面那些手下也被你派人看押起来,这就是给我撑场面么!” 于洋掻了掻头,面露难色:“都怪老哥哥没来得及跟你说,朝廷对招安之事自有章程。你也知道的,从前打东海檀头山的田胡子之时,我给你讲过,那个狗娘养的胡子就给我们来了这一手,假意投降又设下埋伏,妈妈的咧,杀光了我们两条船上的兄弟,把象山知县吴大人也给砍了头!……唉,从那以后,朝廷就严令水军周密布置招安事宜,不缴械,不整编,概不收容。”见陆冠英面色不豫,又安慰道,“老弟,看在老哥哥的面子上,你就先忍一忍?哥哥也觉对你不住,明日定当给你摆酒请罪!” 陆冠英把头扭向一边,紧闭着嘴不说话,心中仍觉羞愤难消。 于洋探头过去看着陆冠英,一脸坏笑,道:“老弟若是觉得气不过时,就打哥哥两下?再不的,哥哥给你作揖了?……磕个头也行!陆老弟在上,哥哥给你磕头认错!” 于洋说着拂衣弯腰,认真要磕下头去,陆冠英见状,如何敢受义兄这一拜,急忙合腰抱住不让他磕,于洋却犯上了牛脾气,非要磕不可,这二人都用了点力气,谁也扳不过谁,在那里僵持了半晌,突然同时大笑起来,互相搀扶着从地上起身,彼此之间莫逆于心。 陆乘风和江南六怪等人见此情景,均是默默点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郭靖见这二人义气深重,想起自己和拖雷安答的结义之事,胸中热血澎湃,有一股说不出的欢喜仰慕之意。 赵洵松了一口气,眼角向段天德瞥了瞥,这厮刚才被黄药师吓得装昏来着,后来听见于洋领兵前来才一骨碌爬起身,此刻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赵洵悄悄走到段天德身旁,低声道:“段大人,要发财便是在此时了。有于大人在这里坐镇,你还怕什么?” 段天德一愣,也低声应道:“还能发财么?于大人不会干瞅着让我们拿他义弟的东西吧?” 赵洵责怪地看着他道:“谁说不能了?要不于大人请我来这里做什么?你休要被于大人和陆冠英这番说话给骗过去了,那都是演戏,是做给外人看的,须知归云庄也不是只有一个陆冠英。于大人早就嘱咐过,太湖十八家贼党将抢来的财物都寄放在归云庄,这可不是陆冠英一个人说了算的,于大人要和陆冠英把这些财物统统分掉,但又要掩人耳目,这就需要你我二人出面相助了。段大人有皇命在身,如果借着你们皇帝的名义压制于大人,那谁也没话说的!” 段天德正所谓利欲熏心,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他听赵洵说得合情合理,一颗心登时变得火热,思前想后,那江南六怪到现在都没有下手,八成是过了这么多年,已经认不出自己了,即便认出,于洋手下兵丁个个如狼似虎,到时候几千人马还怕对付不了六个人?哼哼,今天正要借着于洋的手,既杀光了仇家,又富裕了自家,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段天德主意打定,急跨一步越过人群,高声叫道:“且慢!” 于洋正要和陆冠英携手出外收束部众,闻得这一声叫,二人同时转头看来。 段天德走了过去干笑几声,道:“恭喜于大人又为朝廷立下大功,连我这个小小的奉旨招安的钦差也跟着受惠不浅,哈哈……不过,朝廷颁下的招安章程里还有讲到,归降的贼众均要迁出原住地,不得在故居淹留。于大人既已了结招安之事,那这个迁居清查的繁难要务就不劳于大人费心了,让本官来代劳吧!请于大人为我拨付两百兵丁,我这就要开始做事了!” 陆冠英一听段天德又提起封庄的话头,对他怒目而视。 于洋眯起眼睛看了看段天德,点点头道:“段大人对朝廷的章程还真是熟得很。”段天德得意一笑,却听于洋猛喝一声:“你想干什么!” 段天德自以为洞悉了于洋和陆冠英之间的小秘密,当下怕也不怕,举了举手中的黄缎圣旨,挺直腰杆道:“归云庄上下人等均要迁出,由本官彻查!我有皇命在身,你敢不听么!” 092 如朕亲临 于洋低低地骂了一声,揎臂而前。陆冠英见他面色不善,似是要过去对段天德饱以老拳,急忙一把拉住了他,段天德也吓得往后一缩。 于洋道:“陆老弟,你放开我!” 陆冠英道:“大哥,你要做什么?” 于洋道:“这厮满嘴放屁,我要去教训教训他!” 陆冠英道:“大哥,他是朝廷钦差,你二人不好起冲突的!” 于洋道:“怕他什么鸟!大不了老子辞官不干了,如何受得这贼厮的鸟气!” 陆冠英含泪道:“大哥,你先莫冲动,有话好好说!” 于洋暴跳如雷:“和他说什么鸟话!我跟你在岳爷爷面前发过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贼厮想抄你的家,还有一点把我放在眼里么!我拼得头上功名不要,今天就要与他见个真章,看他敢抄谁的家!” 陆冠英泪流满面:“大哥,你对兄弟如此,兄弟至死也感激的!他是朝廷钦差,你打死打伤了他,须要连累大哥一家,却是兄弟害了你!”双手只是死死抱住于洋不放。 于洋挣了几下挣不脱,指着段天德跳脚大骂:“老子在前线杀敌,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死伤了多少弟兄才打出了天下太平!你们这些狗官要么不露面,一露面就尽干些猫三狗四的勾当!今天若不是我陆老弟的好日子,我一脚踹你蛋出来!” 段天德初时还真被于洋给吓住了,哆嗦着两条腿险些瘫倒在地,后来见于洋叫嚣虽凶,却是干打雷不下雨,回头向赵洵看了一眼,赵洵向他使了个眼色,段天德心中就渐渐有些醒过神来:原来还是在做戏。 段天德心想,你二人去做戏子倒是合适了,又是拳头又是眼泪的,为了归云庄上这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实是下足了本钱。既是如此,我段老爷却也不输于你! 段天德便属于那种“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小人典型,他自忖心里有底,张口喝出一段谁也没想到的话来:“于洋,小心你的言行!你乃朝中大将,镇守一方,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不体念皇命国恩,反而自甘堕落,与贼人为伍,更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动摇军心,今后何可为士卒之表率!左右,来啊,给我将罪将于洋拿下,听候发落!” 段天德此言一出,休说是于洋麾下普通一兵,就连于洋本人听着都有些发傻,猜不透此人是真的天包胆,胆包天,还是不过一个二百五,红口白牙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敢缴了于洋的兵权! 段天德见士兵不动,转身面对那些军汉,将怀中圣旨高高举起,厉声道:“莫非你们敢造反不成!没听到本官的话么!” 士兵虽然对于洋忠心,但段天德这个现成的钦差就在眼前,可谓皇帝亲临,若是不想杀官造反的话,谁也不敢不听。一个带队的哨官犹犹豫豫地举起手来,就要下令拿人。 陆冠英和江南六怪等人见势不妙,纷纷抢前围住于洋,陆乘风手按座椅,蓄势待发。太湖好汉张、顾、王、谭四位寨主也带领数十庄丁靠拢过来。 杨康附在赵洵耳边低语道:“汪贤弟,我瞧这个于洋倒是一员虎将,不若将他救出,再借机收降,也是我大金的一大助力!” 赵洵转身贴近杨康的脸,凝视着他道:“你想收降他?” 杨康往后退了退,道:“正是!你看如何?” 赵洵咂了咂嘴,道:“似是有此可能,只是不知……” 杨康问道:“不知什么?” 赵洵喃喃地道:“不知有什么未知的变故啊!” 眼见一场混战将起,这时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且慢!”语气威严而有力,带着琴瑟争鸣般的尾音,令人听而忘俗。众人不自觉地停下手来,举目望去。 只见从那大厅的瓦砾堆里站起一人,绕过地下一堆堆的碎砖烂石向这边走来,身形步伐没有丝毫局促慌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肃穆自信,立时让众人都安静下来,不经意间,忽地从心底里冒出一个念头:这必是一位可以解救局面之人。 那人来到场中,与于洋等人相向而站,在士兵举起的火把下,微微扬起了脸,众人看时,却是适才游山投宿的那位年轻公子,他手下那几个随从也跟着站在身后。 段天德正把威风耍得十足,权势冲昏了头脑,最恼有人前来搅场,问也不问来者是谁,泼口骂士兵道:“猪脑壳的丘八,囚攮的贼配军!你们是****长大的?老爷叫你们拿人,都停下来干什么!正经不听老爷的言语,倒去理会鸟人喷粪!老爷待会就叫他好看!” 士兵含怒不言,磨磨蹭蹭地往前挪动步子。年轻公子身后一人怒喝道:“段某人,小心你的言行!你可知此位乃是何人?” 段天德一晃脑袋:“老爷不玩鹰,不认得兔儿爷!老爷乃是为官家办差,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能拿老爷怎地!还不动手!”在士兵身上踢了几脚。 那公子的随从闻言,脸上齐齐变色,同声喝道:“起去!” 段天德好歹也是在临安京城里混过多年的,见过一些世面,猛听这一声喝甚是耳熟,斗然间想起一事,急忙端详那公子面相,越看越觉得是了,登时面如土色,腿如筛糠,心里连声叫起了撞天屈:哎哟我的妈,老子怎么这样倒霉,莫非竟然遇到了那位爷?他老人家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禁不住浑身上下往外冒冷汗。 那年轻公子抬手止住随从,先不看段天德,却向于洋道:“国家设下禄位品爵,乃是酬劳有功于社稷,造福于黎民之人,却非是尔等借以凭仗与皇命钦使当面顶撞,飞扬跋扈的本钱。若是只讲江湖义气,则典章法纪又有何用?” 于洋面有惭色,低头不语。 段天德听得那年轻公子口气甚大,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又听他为自己说话,心下稍安,想着如若抢先认罪,责罚或许会轻一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般道:“微臣不知殿下驾临,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竟然污言秽语冒犯了殿下,死罪死罪!”说着一连抽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子。 093 夜断阴阳 众人一听段天德口称“殿下”二字,不约而同地一惊,猜不出年轻公子是当朝哪位王驾千岁,竟然让段天德怕得这样。 那公子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面金牌拿在手中,上刻蟠龙凤纹,云雷浮雕,中间一行大字自上而下,正是“如朕亲临”四字,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见公子表明身份,一名随从跟着向前踏上一步,朗声唱名道:“大宋监国太子,荣王千岁驾到!闲杂人等回避,文武官员、功勋之士序班接驾!” “荣王千岁驾到”这几字传入太湖水军耳中,士兵们无不精神一振!那随从话音还未落地,数百名水军右手持矛在胸前铠甲上连击三下,大吼道:“千岁!”将长矛猛力戳在地上,左脚后撤半步,屈膝行了单腿跪礼,同时低头。士兵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略无参差,倏忽之间,院中跪倒一片,唯见枪矛挺立,便像是平地上突然长出了一片树林来。 江南六怪等人见了这等威势不禁暗暗惕厉,却不愿上前参见,纷纷向后退却。陆冠英也自认是个“闲杂人等”,刚想回避,却被于洋强拉到那位“荣王”面前,二人拜倒在地。 杨康更是震惊不已,偷偷凑到赵洵耳边道:“这就是南人的荣王了!” 赵洵也低声道:“可不就是嘛!” 杨康道:“我认得他!我跟他打过交道!” 赵洵疑惑地看着杨康:“什么时候?我在不在?” 杨康脸上露出一股莫名的兴奋之色,道:“三年多以前南人吴曦反宋,我去川中沔州接应,当时此人就在沔州之北的成州,那会儿他还叫‘赵与愿’,听说后来南人的皇帝又给他赐名叫‘赵洵’!” 赵洵问道:“你在成州见过他了?” 杨康道:“没有!” 赵洵道:“那你怎么会认得他?” 杨康道:“唉呀,那还用得着亲眼见吗?此人行事着实了得,派出手下大将赵柬混入沔州,率部格杀吴曦,又将大散关牢牢把守,抵抗我天朝大兵,最终致我于功败垂成。从那以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早已有数,今日一见,果然便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赵洵说道:“原来如此。”心想,至少你还说对了一半。 那边的“荣王”亲手扶起陆冠英,温言抚慰了几句,赞他深明大义投效朝廷,跟着看向身后一名二十多岁白面微须的年轻文士,笑道:“西山先生,本王请你来断一断案看,在陆爱卿投诚之后,究竟这归云庄是否应该被查封?” 这个“荣王”口中的“西山先生”真名叫做真德秀,乃是历史上南宋年间著名的清官,政绩突出,判案如神。此时他刚中进士没几年,一直被荣王千岁留在身边辅佐政务。 真德秀略加思索,开言道:“陆冠英聚众为盗,滋扰太湖,按律应当斩首示众,籍没家私,便是归降后也理应编遣部众,迁出原籍。段某人据此一条,查封归云庄也不为无理……” 段天德大喜过望,叩首不迭。陆冠英身子一颤,咬紧了牙关。 众人眼望“荣王”,都要瞧他下何判辞。 “荣王”面露失望之色,道:“如此一说……” 真德秀笑道:“昔年《户令》有言:‘户绝之家,许给其家三千贯,及二万贯者取旨’。先孝皇曰:‘其家不幸而绝,及二万贯乃取之,是有心利其财也’,乃废止。太宗尝言:‘子有父业可守,父终身不至乏养,必持此端也’。” 那个“荣王”微微颔首,意颇赞同,道:“不错。” 众人听了真德秀这番文绉绉的说话,恍若堕入云里雾里,除了陆氏父子能约略猜到真德秀的用意外,无人知道这个酸儒在扯什么闲话。 赵洵也是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却已经成了个书呆子,你跟这些大字识不了几个的粗人掉什么书袋,痛痛快快地判了不得了! 真德秀转向陆冠英,问道:“陆冠英,你是依父而居还是析产而居?” 陆冠英看了看陆乘风,道:“我与父亲住在一处。” 真德秀道:“则归云庄是令尊在主事了?”陆冠英点头称是。 真德秀摇头晃脑地道:“陆冠英若一意为非,怙恶不悛,原须连累其父,罪及家人,朝廷大兵压境之日,便是归云庄覆灭之时。天幸陆冠英迷途知返,改恶向善,且逞凶于外,与其父之归云庄无涉。我大宋治国,以孝为本,何忍在迁陆冠英出籍之后,致其父于冻馁之地?敕令陆冠英速携本身物品离庄,俾归云庄尽复旧观。此判!”笑向“荣王”道:“这一判决如何?” “荣王”含笑道:“好!既是如此,陆爱卿便可依判而行,休要再起争端了。”却是用上了命令的口气,温和中自有一种严厉之意,教人抗拒不得。 陆冠英泣拜于地,道:“草民……臣陆冠英叩谢荣王千岁。” “荣王”又向于洋道:“于洋,你剿平太湖匪患,有大功于地方,乃尔骄功自肆,狂悖妄言,甚失为臣的体面。本王将你就地革职,许你戴罪立功,协同陆冠英办妥收编事宜。你可心服?” 于洋还有什么说的,低头道:“臣领命就是。” 众人见“荣王”一个个的发落下来,这就该轮到那个钦差大人了,纷纷注目于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的段天德,却不知“荣王”会如何处置于他。 却见“荣王”轻叹一声,在院中一边缓缓踱步一边道:“钦使一职,自古有之,原为国家幅员广大,下情难以上达,故此由皇帝亲自委派大臣出外,以求巡访边情之故。怎奈事有万端,错综复杂,皇帝深居九重难以事事躬亲,也不可能一一剖析明白,更何况,还有一等无良大臣,假借皇帝名义欺压地方,擅作威福,却在给朝廷的奏章中颠倒黑白,蒙蔽圣听,此中弊端甚多……” 稍一停顿,“荣王”转向真德秀,道:“西山先生,你记下了,今后我大宋再无钦使之设!待回去临安,即交部议!“ 真德秀越听越是惊慌,待听到最后这一句时,吓得险些失声,却不敢应承“荣王”这句话,眼睛偷偷向站在人群外的那位真人荣王瞄去。 “荣王”也随着真德秀的目光向那边看了过去,在赵洵脸上停留片刻,又盯着杨康道:“不知阁下以为然否?” 094 天网恢恢 杨康遭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激灵灵打个冷战,情不自禁地垂下头来,不敢和“荣王”对视,心中慌作一团。 这位“荣王”其实就是张效岳了。 张效岳在沔州三年,师从赵汝愚、赵柬、杨四娘三人,学得文武双全,诸艺俱通,实是那三人的得意门生。赵洵在沔州之乱中便觉出这小子是个人才,生怕按正常途径选拔考核会耽误一棵好苗子,于是不顾赵汝愚大叫“幸进”的反对之声,在离开临安之前便将他从沔州征调入宫,暂为东宫侍读。考虑到目前还不宜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便让张效岳暂代,由真德秀几人陪着来到归云庄,参演一出“合家欢”的好戏。 今日一见,原来这小子不只是个人才而已,活脱脱便是一名奇才!在大反派段天德不按照导演安排擅自出秀的情况下,拣准时机适时出现,登时稳住了场面,更无须疾言厉色,单凭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便教众人俯首听命,其火候分寸的把握,就像是在敌人三鼓而竭之时,我方奇兵突出,一战而擒之! 再想一想张效岳最后那段话,赵洵也暗自点头称是,心想这小子虽然目前尚未带兵,却似是天性里就有一股带兵的渴望,想是对宋朝历史上层出不穷的钦差掣肘,干扰军务的现象深恶痛绝,便想借着这个机会,在自己面前说出那番话来进谏,也算是防患于未然,而这种劝谏方式也算是别开生面的了! 张效岳这番话如果听在别的皇储耳里,即使不勃然大怒也要在心里埋下猜忌的种子,最终导致君臣反目,大肆清洗,而这种话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他也压根儿不敢说,多年的礼法教育实是钳制口舌的一大利器。所幸的是,自己是来自后世的赵洵,而他是张效岳,二人均非世俗常情可以羁縻之人,古来君臣相得风云际会,莫此为甚也! 赵洵向真德秀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演戏。真德秀见状放下心来,在张效岳说完之后,肃容向杨康道:“尊使驾临南国,鄙邦未曾事先迎候,实是怠慢之至。如今我王亲至,欲与尊使一晤,未知意下如何?” 众人听他称呼杨康为“尊使”,除江南六怪和郭靖而外,无不纳罕,心想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尊使?这却是从何说起? 杨康也是见惯了风浪之人,在初时那一阵惊慌过后,迅速镇定下来,走出人群,举目望着张效岳,抱拳于胸道:“小可久慕荣王大名,所恨生平向未识荆,今日得见荣王金面,小可倍感欢欣。在这般场合下与荣王相见,小可多有失礼之处,尚请荣王勿怪为盼。”言辞中并不透露自己身份,却是不卑不亢,俨然与南朝的“监国荣王”有分庭抗礼之势。 众人见他如此傲慢,以江湖礼节参拜“荣王千岁”,均是心中忿忿,脾气暴躁的就欲喝骂。 张效岳会意点头,听杨康说“这般场合”之语,那是暗中点明此处并非两国之间正经议事的“礼房”,你我二人大可抛却那些繁文缛节,因陋就简地谈一谈就行了!张效岳善解人意地挥了挥手,道:“于统领,你和陆爱卿出去做事吧,不必在这里候着。待办妥之后再回来见我。”于洋躬身领命,便欲和陆冠英领兵出庄。 杨康心想:“这个赵洵倒也乖觉,我的身份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此人真乃一个劲敌,居然早早便得知了我前来南朝,却不知他想跟我谈什么事?” 此时杨康还只是稍有诧异而已,然而等他听到“荣王”下面的话,立时便惊得目瞪口呆! 只听张效岳道:“哦,陆爱卿,在你离去之前,先派人把那两位老人家请到后厅吧。”陆冠英略显疑惑地看了张效岳一眼,招手叫过来一名庄丁吩咐几句,那庄丁得令,匆匆走向后进院落。 杨康仿佛被一道劈雷击中,木雕泥塑般呆站在原地,心中翻滚不休:“两位老人家!……‘赵洵’怎么也知道这回事了?莫非他竟是为了此事前来归云庄!……他想对我做什么!” 赵洵知道此刻杨康心中惊疑不定,上前握住他手,悄声道:“完颜兄,莫非那个‘赵洵’说的是?……” 杨康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赵洵道:“此事大有蹊跷啊!匪徒绑架王妃,这个‘赵洵’又怎么会知道了?……难道王妃从中都失踪,竟然还有南人的官府搀和到这件事里来了!” 杨康低声道:“看来就是了!汪贤弟,待会我们莫要自乱阵脚,慢慢与他周旋,他若提出来什么要求,我们不妨先假意答应再说,尽量不要与他破脸的为是。”赵洵点头应承。 陆冠英与于洋出庄后,张效岳又向陆乘风笑道:“陆庄主,今日实是打搅之至,我等还要借宝庄后厅一用。” 陆乘风是一位隐迹于林泉之间的江湖异士,平时虽然不怎么把官府放在眼里,可现在怎么说也得给儿子的老板几分薄面,随口道:“当得,当得。” 张效岳这才看向趴在地下的段天德,脸上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道:“我大宋虽则积弱多年,迫于国势而不得不与金、夏诸国委曲求全,也难免会有一些令人扼腕之举,然则,国家仍在!皇帝仍在!血性男儿仍在!偏有一等无耻宋人,为了贪图富贵,竟然勾结金人迫害我大宋忠良,不惜残害同胞,换取一己私利!天理昭昭,今日便是为他们鸣冤昭雪之时,十八年前的一段公案,本王要为它做一个了断……段天德,你可知罪!” 可想而知,当张效岳说出“段天德”这三个字时,在场中引起了多大的震动! 郭靖原本看到当朝的“荣王千岁”亲自审案还觉得稀奇,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在他想来,好人能够得到保全那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心里不由得兴奋不已,连着对“荣王”也是大生好感,但猛然听到张效岳口中这个名字,郭靖耳中嗡的一震,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急忙抢上一步,颤声道:“荣王,他……” 095 水落石出 张效岳向郭靖点了点头,道:“不错,郭少侠,此人就是在十八年前杀害我大宋义士,也是你父亲郭啸天的元凶之一。” 见郭靖神情激动,张效岳摆了摆手道:“你先站在一旁莫要着急,此人坏事做尽,自有大宋官法来惩罚于他,也得给他一个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江南六怪经过“荣王”这么一指证,这才把段天德认出来,早已按捺不住,韩宝驹首先跳出来,叫道:“我们兄妹七人找寻这贼子多年,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撞见了!还跟他多说什么,一刀割下他的狗头便是!” 站在张效岳身旁的几个随从见韩宝驹形态嚣张,当即喝斥道:“退下!不得在王爷面前放肆!” 韩宝驹大怒,一个矮矮胖胖的身材高高跃起,正要上去教训那个随从,郭靖连忙拦在面前,拉住韩宝驹的手,道:“三师父,请不要动怒,荣王说得不错,我们先听听这狗贼有什么话说!”朱聪走过来把韩宝驹拉了回去,又向张效岳微微点头,算是表示了歉意。 张效岳大度地一笑,道:“这位侠士慷慨急难,性情豪爽,有古时郭、朱之风,令人敬佩。只是段天德虽然违背国法,为恶在先,但既是在我大宋境内,便理应按照大宋之法审判他的罪行,否则不问青红皂白便动辄杀人,又与他的行径有何两样?”说罢目视韩宝驹。 韩宝驹被张效岳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低声嘟囔道:“杀人偿命,有什么可审的?”却终于没再出言反对。 张效岳向真德秀示意一下,真德秀从怀中掏出一页纸张在手里展开,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今查,大宋绍熙元年正月廿八,临安威果指挥所指挥使段天德奏报,临安牛家村有叛党出没,并于当日领兵五百赴牛家村公干,捉拿郭啸天、杨铁心二人,当场格杀郭啸天,擒获郭啸天之妻李氏、杨铁心之妻包氏,杨铁心走脱……” 郭靖听至此处,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眼睛似要瞪出血来。 “……其后在押解人犯回临安途中,包氏为人所劫,仅存李氏一人。几日后,段天德称押解李氏送审,将李氏带出营房,后于绍熙二年独自返回,并未对李氏失踪之事做出解释。此役我方士兵死难十七,伤三十二人,由马步军司依例给予抚恤。供词人:前威果指挥所副指挥张某(现因他罪入狱),某兵甲(现于某处饲马),某兵乙(现于某处屯垦),某兵丙……” 段天德自知今日大限已至,耳中听着这份事迹详明的罪状调查,霎时之间通体凉透,这时也不知道害怕是个什么东西了,跪在地下全身缩成一堆,无意识地把头一点一点的,就像是认罪般的模样。 真德秀读完后,张效岳轻赞一声,道:“辛苦了,西山先生。若非你在十日之内便决断诉讼八千,往日积案为之一空,原也难以在那么多案卷当中发现这桩旧案的疑点。”真德秀一笑,将供纸递给张效岳。 断案快倒是真德秀的特点,不过这个案子还真不是他发现的,当然此时他也不会说破。 张效岳将供纸往段天德面前一丢,冷冷地道:“段天德,你尚有何说?” 那张供纸飘落在地,不过段天德自知罪恶难逃,拾也懒得去拾,看也懒得去看,垂死挣扎之下,听得“荣王”并未直接给他定罪,似是还有活命的转机,这时什么也不顾了,只求狡辩一番,或许能求得一条活路,向上叩头道:“王爷千岁,末将自知为官不谨,以前也曾触犯过官法,不过十八年前的这回事,实在是末将受了上命差遣,身不由己的啊!便算是郭杨二人并非叛党,末将也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将叛党杀死杀伤也是战阵当中常有之事,却并非末将能够决定的,还请王爷明察!” 张效岳嗯了一声,道:“当年对此事下令的前任临安都指挥使范某人已经下狱拿办了,我只问你,为何在真爱卿调查此事时,竟然发现当时从金国派来的一个钦使也参与其中?实际上,范某人也和你一样,都是在这个钦使的授意下才做出此事。范某人已经招供了,你敢不认么?” 段天德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真德秀连这个隐情都掌握了,那就意味着对方已经把整个事件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再想抵赖是赖不过去的,如今只盼能多拉一个人下水以减轻自己的罪名,连连磕头,道:“王爷明察秋毫,末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只是与金人勾结之事,很多人都做过的,末将不过是其中之一。就像……就像那个水军统领于洋……” 段天德还想现学现卖,把于洋跟汪天赐这个“金人”勾搭在一起的事情说出来,也算是立功赎罪,却听张效岳断喝一声,厉声道:“住了!枉你从军多年,竟连一点军人的骨气都没有!你不悔过自己的罪行,还想诬攀他人,实在是天良丧尽,罪无可恕!那个金人钦使是谁!” 段天德吓得一颤,脱口道:“是大金国的六太子完颜洪烈王爷……” 郭靖和杨康两个人听着这段审讯,都是越听越惊,听至此处时,二人同时惊呼:“你说什么!” 段天德已经被彻底打垮,当下原原本本地把当年那段往事讲了出来。 当日丘处机在赵王府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由于他自己也不知道背后主谋是完颜洪烈,所以他没给杨康说,而杨康再去找完颜洪烈求证时,完颜洪烈当然也不会说,只跟他讲自己是无意中路过,见南宋军兵蛮横残忍,无故草菅人命,于是忍不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把你娘救出来。完颜洪烈会演戏,所以杨康也信了。 今日一听,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个天大的阴谋! 段天德便像是陷入了疯婆子的状态中一般,唠唠叨叨地叙述着完颜洪烈的阴险,自己的无奈,活灵活现地展示出了十三世纪的祥林嫂是个什么模样。杨康越听越是不堪,倏地纵身而起,双手下击,向段天德的天灵盖直插下去! 096 皆大欢喜 场中众人都还处于大脑短路之中,对杨康的这个举动未作防范,眼见就要被杨康得手,这时站在真德秀身后的一人疾步转出,双手上扬,迎上了杨康这一掌。 杨康手爪厉害,这人自也知晓,当下竖起食中二指,点向杨康掌心,杨康一拖一带,便欲顺势在这人手背上抓出几个血窟窿。那人缩回手,变指为掌,径向杨康腕骨切去,杨康身形堪堪落地,双手挥格,倏地飞出一脚踢向那人面门,这人微微仰身避开,左腿“铁板桥”,右腿回踢,将杨康向后逼退了几步,离开段天德身前。二人均是变招极快,兔起鹘落间已交了七八手,却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出手解救之人站直身子,说道:“段天德须押解回临安明正典刑,现今由官府保护,谁也不得伤害于他。”言毕又退回到随从当中去。 杨康又惊又怒,交手之后已知这名“荣王”的伴驾扈从武功不弱于他,自己休想在他眼皮底下杀掉段天德,回头看了看赵洵,自觉意图已经暴露,这种事又不好请外人出手,悻悻地走了回来。 张效岳微笑道:“如此看来,尊使想是已经相信了段天德的说话。” 杨康脸一红,只听张效岳又道:“当日本王得知此事之后,心中好生纳罕,便派人前往中都探察,一查之下这才发现,原来那位包氏娘子已经……嗯,随后机缘巧合,本王派去的人在无意之中将这位包氏娘子从中都接出,奉迎到南方来,以对当年之事做个了断。所幸我这些手下都还识得好歹,倒没有对包氏娘子有何不敬的言行。尊使可欲一见么?” 杨康暗骂一声:奸王!你处心积虑做下此事,还欺我不知么!无奈之下,想着先见娘一面再说罢,实在不行就请汪贤弟抢了娘走人,看看有谁能拦得住! 杨康勉强道:“如此就请荣王允我前去拜见。” 张效岳一抬手,道:“请!” 郭靖自从得知杀父仇人便在眼前,一双眼便始终盯在段天德身上,须臾也不离开,生恐一个不小心被这贼人再次逃掉。这时听荣王暂时不欲发落段天德,也不许别人杀他,忍不住叫道:“王爷!我,我要杀了这个段天德,为父报仇!请……请你答应了我。”郭靖今日见了这位“荣王”行事,心下对他油然生起敬重佩服之意,何况人家还帮着他揭破了事实真相,郭靖甚是感激,故此想要征得“荣王”的同意。 张效岳转过身来,道:“郭少侠,我对令尊含冤而死,一直极为愤慨,心中常自痛悼。以前朝廷施政不善,令我大宋百姓多受荼毒,更有众多如令尊一般的大宋义士,被段天德这样的官员败类迫害致死,这实是当政者的责任!自本王主持朝政以来,对前朝陋习多有纠偏,虽也未敢说能做得多好,行事之际但凭良心,更有便是我等头上的煌煌国法!小兄弟,你若信得过我时,就让我手下将段天德带去临安受审,国家的法律定当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你看如何?”言下甚为诚恳。 郭靖被“荣王”这番话说得眼圈一红,想起惨死的父亲,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地,仍有些犹豫未决。 张效岳指着方才与杨康过招的那人,道:“这位花统制与你一般,也是梁山泊好汉的后人,其祖乃是‘小李广’花荣。你二人可多亲近亲近。” 花萌向郭靖微笑点头,走过来揽住郭靖,低声安慰。 昔年梁山泊诸位好汉,意气相投,祸福与共,都是超出了言语亲情之外的过命交情,虽年久而不散。郭靖为人最重感情义气,念起祖上世交,登时将花萌看作了亲人一般,二人一见如故。郭靖在花萌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张效岳含笑看罢,向杨康道:“尊使觉得如何?” 杨康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荣王行事,小可向来是佩服的。” 张效岳摇了摇头,道:“人生于世,最可贵者莫过于‘感情’二字,否则与禽兽何异?” 杨康一颗心突的一跳,紫涨了面皮说不出话来。张效岳不再多说,在庄客带领下与杨康走向后庄大厅,众人情不自禁地跟随在后,都想共同瞻仰一下“荣王”还有什么未尽的风采。 来到后厅,一间厢房已经点亮烛火,映出房中两个人影。杨康见到其中一人的身形极为熟悉,心中激动,强自忍耐,看向张效岳,张效岳垂目不言。 杨康抿紧嘴唇,推开门大踏步走进厢房,旋即闻得房中传出一声惊呼:“康儿!”房门关紧,再也听不到里面的话声。 众人围坐在后厅,你瞧瞧我,我望望你,均不知此时房中正在上演一幕什么样的剧情,是悲剧?是喜剧?是正剧?是戏剧? 在郭靖想来,杨康定然是与亲生父母相认,彼此抱头痛哭,诉说衷肠,一家人欢喜团聚。再对比一下自己的身世,眼圈又不禁红了。 穆念慈心中又喜又忧,担心杨康能否就此迷途知返,放弃他那个小王爷的春梦,痴痴想道:康哥本性善良,今日又见到生身父母,我也不必忒煞多虑了。今后我与康哥共同侍奉义父义母,厮守终生……穆念慈脸上一红,不敢再往下想去。 江南六怪等人也觉出这一阵的温馨气氛,不由想起自己离别了十八年的家人,几日后就可团圆,每个人均是面露微笑。 赵洵与张效岳等人远远地坐开两边,似是彼此都不相识,张效岳自与真德秀低声谈话,而赵洵摊开手脚,仰面朝天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 如今别人都是全家团圆了,好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可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到底是在哪里。我怎么尽给别人做好事了? 爱情已经跳湖了,自己没有时间去追她。事业被别人冒名顶替,众人崇拜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武功刚让人打击了一回,遇到真正的高手,自己连个屁都不敢放。算来算去,似乎怎么都像是一事无成的样子。 好累呀…… 赵洵百无聊赖地想着心事。眼看自己前段时间以来,殚精竭虑地反复筹划,多方布局,今天终于将在归云庄圆满地落下帷幕,从而一举奠定在未来一个较长时期内金国的政治格局,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产生了一些消极颓废的感觉,还真是想躺倒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一直以来他所固有的坚韧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097 受制于人 过了大半个时辰,屋外天色渐亮,一缕晨光透过窗格照进后厅。 厢房门吱呀一声从中打开,杨康红着两个眼睛从房中走出,随后又合上了房门,却不见杨铁心夫妻二人露面。 张效岳起身相迎。 杨康径直走到张效岳面前,直楞楞地瞪着他道:“荣王千岁打算怎样处置草民一家?” 张效岳一愣,皱眉道:“尊使何出此言?本王对友国使者向来都是以礼相敬,又怎会有‘处置’之语?” 杨康冷笑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又何必当面讽刺!” 张效岳也沉下脸来,道:“本王言出法随,向无讽刺他人的习惯。尊使身世如何,只是尊使的家事,本王是无权过问的了。” 杨康道:“无权过问?”伸手向后一指,“这房中两人又是怎么说?你将两个大活人强行掳了来,这也算是无权过问!” 赵洵见这二人越说越僵,当即站起,慢慢走到杨康身后,厅上众人也都凝神看着这边。 只听张效岳道:“我早就说过,我派人接杨义士和包氏娘子回来,乃是为了了结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包氏娘子是重要当事人和证人之一,若没有她,段天德的罪状也不可能尽快敲定下来。至于我派人指引尊使前来之事,这却全凭尊使之意了,来与不来,悉由尊便。其实孺慕之情乃是出于每个人的天性,又有谁会笑话尊使来?” 杨康气极反笑,道:“好一个‘了结公案’!找的好借口!你便是贵为王爷,也须只是在宋国境内,这般明目张胆地越境拿人,你当大金是你自己家里么?” 张效岳淡淡地道:“这样说来,尊使到底还是认可自己的身份了?” 杨康一阵语塞,被张效岳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如果承认自己的“尊使”身份,那就不能说张效岳是借着他的身世在讽刺他,而如果不承认,那就是认可自己实乃宋人,这却又怪不得张效岳派人“越境拿人”,把包惜弱绑架到南方来。试问又有哪一个宋人会认为官府派人去金国抓人是不对的?从老百姓的立场来说,还巴不得官府不把金国看在眼里!想拿人就拿人,拿了就走! 赵洵碰了碰杨康的手臂,示意他不要与“荣王”当面冲突,对张效岳道:“如此说来,荣王千岁全是成全我家小王爷的一片美意了?” 张效岳看着赵洵,眼中一丝笑意掠过,面色如常道:“全是美意也不见得。在本王心里,也甚想借此机会,与金国赵王世子晤面,共商国事!” 杨康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在这种情形下,我会跟你谈什么吗?把我一家三口都抓在手心,不就是想着狮子大开口,将诸般无理的条件都强加于我么!” 张效岳愕然道:“尊使此言差矣!本王又岂能如你所想,大失礼节做出这种要胁之事来?尊使若想离去,随时都可!” 杨康一愣。 赵洵向杨康使个眼色,对张效岳道:“荣王的意思是,我等均可自由离去?”张效岳点点头。赵洵又道:“那……王妃二人?……”张效岳又点了点头,接着补充一句:“只要杨义士和包氏娘子愿意,本王无意阻拦。” 赵洵把杨康拉在一边,轻声商量道:“完颜兄,似乎事态比我预计得要好!我本来想着劫持这个‘赵洵’,胁迫他交出王妃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如今看来,只要王妃同意,我们就可以带同她重返中都,却不必再生事端了!他以一个王爷身份,总不能当面讲话不算数?” 杨康苦恼地摇了摇头,道:“就是这件事麻烦,我娘不愿意离开宋国!还有……还有我,我爹……”说着嘴角向厢房中一努。 赵洵会意点头,知道杨康说的“我爹”是杨铁心。他们夫妻二人要是愿意离开南宋故土去北金居住才是见了鬼了!如果是那样,自己这通盘的算计岂不是全要落空! 赵洵摊开双手,咂舌道:“这可就难办了!王妃不愿意走,我们总不能强拉着她。或者制住王妃的穴道?……就怕王妃性子刚烈,日后再寻了短见……”杨康也对他的看法深以为然,不住地叹气。“还有那个……那个姓杨的,如果带他回到中都,赵王爷见到此人,倒是大大的不便……” 赵洵一边说,杨康一边点头,说到最后,二人视线交织在一处,彼此示意两下,已是用目光达成了一致:干脆就把这两个大麻烦都留在南方算了! 打定了主意,杨康低声道:“汪贤弟,我看你说的那个劫持的法儿倒是甚妙。你看如果将‘赵洵’擒住,再带到中都去献给父王,有几成的把握?” 赵洵假意思考一下,为难地道:“完颜兄,我又想了一下,似是不大可能。你想,从此地返回泗州,怕不有几千里路好走,我们若是劫持了他们的‘监国荣王’,可不就像是捅了马蜂窝?这一路上还能走得动么?再惹出几百个高手来与我们为敌,恐怕到最后连我们都自身难保。如今还是尽快脱离险地,赶回泗州方为上策!待回去后遍邀高人,再来寻他的晦气不迟!” 杨康也是教张效岳制得没法,情急之下想反咬一口,不过自己仔细一想也知道这个念头实在是太荒唐了,哼了一声道:“那就便宜这厮一回!我们且听听这厮想跟我谈点什么。” 二人转过身来,张效岳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他们商量的结果。杨康拱了拱手,道:“如此就多谢荣王了。家慈喜爱南国山水,今后或许还要托庇于王爷治下。” 张效岳回了一礼,道:“不劳尊使挂心,小王定不敢再打扰令堂清静,也会嘱咐下人小心在意的。” 杨康稍觉宽心,问道:“不知荣王请我至此,有何话要讲?” 张效岳低头想了一会,举目笑道:“小王暂时似是也没什么大事要与尊使商讨。不如这样罢,今后尊使若是动了思母之念,欲来南方探望,届时我二人再会如何?” 杨康愕然片刻,深深地看了张效岳一眼,似是要把此人的样貌牢牢记在心中,抱拳当胸,更无一言,转身大步出外。 虽然谁也没有说破,不过每个人都心中有数:未来的金国继承人,已经把一个重要人质拱手送给了敌国。 098 奸商本色 赵洵不知道杨康在厢房里是怎么跟他爹娘说的,见杨康说走就走,倒有些奇怪,急忙追了出去。穆念慈犹豫一下,也跟着二人出来。 来到太湖岸边,只见在清晨的阳光下,远处湖面上船只来往,各色旗号晃动不停,正是于洋在指挥部下收编太湖水盗,一艘艘杂七杂八的乌篷渔船在陆冠英的统一调度下,驶入官军在湖心扎下的一个船阵当中,向官兵缴船投诚。 杨康止住脚步,等赵洵走到近前,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道:“汪贤弟,我们在这里等我爹娘出来罢。” 赵洵这才恍然,与杨康并肩站在一处,看着水面上的光景。 穆念慈悄悄走近,叫了声:“康哥!”杨康回头勉强一笑,将她拉在自己身边。赵洵自是不能站在旁边当灯泡,当下向右首挪了几步,远远避开,假装向湖中打量,竖起一双耳朵听着身边的对话。 只听穆念慈低声道:“康哥,义父和义母是何打算?” 杨康不答,伸手在湖边树上揪下一片柳叶,拿在手中揉搓半晌,道:“妹子,我已经禀明了两位老人家,今后你就随我北上罢,让他二老在南方找个地方隐居下来,安享晚年。” 穆念慈脸上变色,从杨康怀里挣脱出来,颤声道:“你……你还是要去做你的小王爷?我不去!我就跟着义父义母了,今后便服侍他二老,永……永不再见你面罢了!” 杨康一张脸拉得老长,心中越发不痛快,气气地道:“我有说过要回去做小王爷么?你怎么老是这样,尽提这件事做什么!” 穆念慈脸色稍缓,道:“那你为何还要回去?” 杨康道:“有些事情你们女人家不懂的。我在金国长大,住了这么多年,终须回去交待一声,大丈夫总得有些担当才是,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穆念慈听他说得冠冕堂皇,不由得痴心再起,又开始为杨康设身处地考虑,也觉得似是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中都赵王府,给他男子汉的气概抹黑,最好便是与那个奸贼完颜洪烈当面锣、对面鼓地讲清,今后二人彻底断绝父子关系,再不会有任何来往!且瞧瞧那个奸王是何样的脸色! 这样一想,穆念慈心意顿和,含情脉脉地看着杨康,又靠在了他怀里。 穆念慈有所不知的是,其实要断绝关系的并非完颜洪烈父子二人,却是杨铁心父子!杨铁心闯荡江湖多年,不是那么好骗的,自也不会像穆念慈这样痴情一片,当时在厢房里,他一听杨康说出这么个借口,立知杨康贪恋富贵,还在做着小王爷的美梦,气得他破口大骂,当即要跟杨康断绝父子关系,若非包惜弱在旁苦苦相劝,拉着他不让动手,这二人便要在厢房里打将起来! 杨康愁眉不展,将穆念慈揽在怀中,心下稍慰,想着汪贤弟足智多谋,且看看回去之时,能否与他商量个计较出来罢。 过了片时,从归云庄内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正是大宋“荣王”。 张效岳和杨康远远对视了几眼,一笑而过,真德秀和花萌等人都跟在身后,押解着段天德径向湖边码头行去。 见到“荣王”出来,于洋把手一招,一面黄色小旗当空划出一个信号,水面岸边的数千名宋军见到号令,齐声高呼:“荣王千岁!”声音自近而远,层层叠叠,直响到湖心深处。 这时太湖水盗的受降工作已进行到了尾声,整个过程波澜不惊,风平浪静。“荣王”左手牵了于洋,右手拉着陆冠英,三人同乘一艘小船,驶向湖心船阵,登上一艘三层车船的船楼,站在甲板上向水军众人挥手致意。 水面上传来于洋的一声大喝:“儿郎们!前来参拜荣王千岁!” 赵洵听了险些失笑出声,这个水贼于洋,放着好好的令旗不用,偏要用喊的,活脱脱便是一副山大王嘴脸! 只见太湖上船只靡集,进退有度,都向船阵这边靠拢过来,每一刻均有十一二只“铁壁铧嘴”在“荣王”面前经停片时,士兵们在船板上肃容站立,旗令官以旗语致敬。顿饭时光,水军参拜已毕,船只向四方散尽,湖上群鸥来去,白帆点点,青峰悄立,绿波荡漾,回复了一片宁静。 蓦地里平空一声巨响,恍如惊雷相似,紧跟着又是咚咚咚数声,只见在那艘二十四轮车船前方数千尺远近的湖面上,十几道水柱冲天而起,恍如喷泉相似。粗大的水花溅起七八丈高下,哗啦哗啦地洒落下来,笼罩了百丈方圆的水面,声威煞是惊人。 众水军齐声欢呼:“千岁!千岁!千岁!”张效岳在车船上举臂当胸,遥遥答礼。 杨康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幕,嘴里喃喃地道:“好威风呀,好煞气!天下男儿,尽皆听命于我……”言下不尽的欣羡之意。 赵洵凑了过去,道:“完颜兄可曾见到了?” 杨康道:“见到了,见到了……大丈夫惟有以大业相衬,才不枉了在这世上走一遭……” 赵洵哭笑不得,心想这个世上的“慕容复”还真是所在都有,指着湖心处打炮的那一排炮船,道:“完颜兄,我是说那些杀敌的利器!据说这是南人新近研制出来的一种利害火器,名目是叫做‘突火炮’,既可陆战亦可水战。”低声道:“我已经跟那个于洋谈妥,只要我们价钱合适,就可以从他军中偷偷地运买一批回去。老王爷若是得了这些火器,你想他会怎样?” 杨康这才醒过神来,从刚才所见,那突火炮的威力闻所未闻,比之金军的“震天雷”铁皮火炮强到天上去了,虽是不知其中奥妙,倒也明白它的厉害。惊喜之下,一把抓住赵洵的胳膊,道:“此话当真?汪贤弟,那个于洋说话靠得住么?” 赵洵向穆念慈看了一眼,只见她神色警觉,满脸疑色地看着他和杨康,似是觉得这二人鬼鬼祟祟地在动什么歪脑筋。赵洵把杨康拉开几步,道:“前日我在寻你途中遇到了郭黄二人,那个鬼丫头黄蓉欺骗于我,说你已经到了宜兴,我找过来之后,曾见过南人的水军在太湖上使用这个突火炮,后来我撒下钱财托人引见了于洋,此人爱交朋友,开销颇大,被我一席话说动,答应以损耗之名卖给我们一批,不过他要价太高,一管二十斤重的突火炮就是八万两白银!” 099 北上抗金 杨康在归云庄上见过于洋的表演,觉得此人粗莽冲动,除了打仗是一把好手之外,实是一身的毛病,如果说因为薪水不够花,想私下里发点横财,那也是极有可能。当下根本不理会赵洵报出来的这个天价,满口子道:“休管它八万还是十万,能买下来就行!此事便由你做主了,只要买得这些火器回去,父王那里我还会为你讨下封赏!”顿一顿又道:“这个于洋有把柄在我们手里,日后一旦有事,还怕他不乖乖就范么!” 赵洵和杨康对视一眼,都是嘿嘿地奸笑起来。 穆念慈走了过来,气忿忿地道:“你二人在说些什么!” 赵洵向穆念慈的俏脸上望了一望,心中暗暗叹息,咳嗽一声,转身面向湖水,把这个难题交给杨康去解决。 杨康果然不愧是一位风流种子,若无其事地把穆念慈拉开一边,低声解释几句,两只手在穆念慈身上又是搂又是摸的,片刻间便把穆念慈哄得开开心心,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又过了老半天,江南六怪和郭靖等人才从归云庄中走出,陆乘风由两个小童抬了出来在后相送。 郭靖和一位满面风霜的老人携手走在前面,二人神态亲热,笑语声声。赵洵虽然没见过杨铁心的面,见此情景也知道是他无疑了。韩小莹陪着一个荆衩布裙的中年美妇走在后面,正是昔年的赵王妃、今日的杨氏妻,想死没死成的包惜弱。 杨康见众人出庄,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先叫了一声“娘”,跟着又低声道:“……爹。” 杨铁心一见是他,登时虎起了一张脸不理不睬,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包惜弱怪责地看了丈夫的背影一眼,拉起杨康的手,随着走向码头。穆念慈乖巧地靠在包惜弱身旁,与杨康一左一右搀扶着包惜弱下船,在船中安顿好。包惜弱对这个义女也是极为疼爱,和穆念慈有说有笑的,倒把杨康冷落在一边。 此时张效岳和于洋已经领兵回营,于洋特意在岸边留下了一艘大船,十几个兵丁,护送着杨铁心一家四口及江南六怪等人过湖,来到了对岸的湖州境界。 说起今后去留之事,杨康打算先陪着父母重返故里,却被杨铁心一口拒绝,连声冷笑道:“所幸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回家后种种地、打打猎,也能养家糊口!我是草民一个,却不敢让什么‘小王爷’来孝敬我!” 杨康脸色尴尬,在他亲爹面前,一句夹枪夹棒的话也说不出来。 包惜弱道:“唉,你就少说几句罢,孩子又不是真的要回去,过些时日,他自然会回来见我们的。”说到这里神情黯然。知子莫若母,其实包惜弱心里也明白,自己这个儿子陷溺已深,此一去若能回头,那才真是破了天荒。虽是如此,包惜弱抚摸着杨康的头发,脸上一股疼爱难舍之情溢于言表。 郭靖看看杨铁心,又看看杨康,毅然道:“叔父,那奸贼完颜洪烈害死我父亲,我要上中都去为父报仇!杨兄弟既然也去中都,不如与我同行,等我报了杀父大仇之后,再和杨兄弟一起回来!” 杨康一听此语,巴不得有个机会赶紧脱身,这会儿别说是去杀完颜洪烈了,就是郭靖说要去把完颜洪烈大卸八块,杨康也是一迭连声地答应下来。 杨铁心见杨康应承此事,老怀稍慰,他还道是杨康有心悔过,已经不把完颜洪烈当作“父王”看待。杨铁心与杨康相处时间太短,对他这个儿子的禀性脾气还不大了然,若是被他知道了杨康平日的行事风格,恐怕打死他也不敢放郭靖孤身一人和杨康前往中都赵王府! 包惜弱微觉不妥,但是见丈夫怒色稍霁,猜知丈夫心意,便也不忍在此时说出什么阻挠的话来,轻叹一声,低低地道:“总是我命苦罢了……”却无人听到这句话,更无人猜出包惜弱还念着完颜洪烈昔日相待之情,心中颇觉歉疚。 杨铁心道:“既是如此,你……你二人早去早回。靖儿,你叔父武艺低微,便是想为义兄报这个仇,与你同去只会拖累于你,你自己须小心在意。” 郭靖答应下来,又与众位师父告别,每个人都说了些自己保重的言语,众人在太湖岸边分手,杨铁心和江南六怪等人同向南行,郭杨、赵洵以及穆念慈四人连骑北返。 临行之时,“妙手书生”朱聪冲着赵洵拱了拱手,道:“今后再与阁下相见,不知是否还要用‘汪少侠’这个称呼?” 赵洵愣得一愣,不明白他语意何指。朱聪一笑,翻身上马,与江南六怪等人扬鞭而去。朱聪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困扰了赵洵好几天,实是猜不透这个肮脏书生在弄什么玄虚。 郭靖与赵洵言谈投机,想和他一路同行,路上也不寂寞。为了尽快赶到中都,郭靖选择了一条直接北上的线路,不走建康府,改由扬州直奔楚州而去。 杨康知道赵洵要和于洋做买卖,私下里问他,何时把郭靖撇开单独行动?赵洵心里清楚,此时黄蓉正等在前面,所以跟郭黄二人分手是迟早的事儿,但是却不放心让杨康和郭靖走得太近,如果杨康向郭靖问起和自己结识的由来,郭靖这个傻小子不会说谎,三言两语之间就要让杨康瞧出破绽,于是含含糊糊地应道,于洋会帮我们把火炮运到盱眙军,到时再商谈,此时还不着急便走,把杨康应付过去。 实际上,赵洵正在等待一个机会,以便顺顺当当地把郭杨二人分开,不让他们再往中都去,自己也好就便离去,自行安排一些事情。 从前日在于洋军中得到的军情通报来看,此时完颜洪烈从蒙古邀来的帮手,桑昆和札木合二人已经带领二万蒙古骑兵打到了蒙城一带,沿路起义民军被扫荡一空,并与三万金兵合兵一处,诈称十万,兵行疾速,正在向颖、蔡方向靠拢。完颜洪烈借口南宋策反、接纳了大批叛逃百姓,扰乱边境安宁,又在唐州集结兵力,合计总数约摸十二万,兵锋直指与唐州正面相对的南宋襄阳府。 100 暗使心机 襄阳府一日三惊,早就进入了战备戒严状态。据说完颜洪烈此次决心不小,亲自从中都赶赴襄阳督战,大有不拿下此城誓不归还之意。 赵洵看了探子传来的这份情报,却知道完颜洪烈必无此心。就整个南宋来说,目前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北金的财政状况了,以前完颜洪烈也跟他漏过口风,就凭他们那点儿家底,能把这么大规模的兵员调动支撑下来就算不错了,莫非还真能有其它什么想法! 据赵洵猜测,完颜洪烈只不过是因为看到金兵日渐腐化堕落,战斗力大不比从前,故此抱着一个练兵的想法拿襄阳开刀,就势察看南宋******动静。正好也花费了大价钱把蒙古人请了来清剿起义民军,闲着也是闲着,不能让这些大爷们整天吃饱喝足了逗闷子玩儿,干脆便和南宋打一仗看看! 完颜洪烈的想法原是不错,跟赵洵早就定下的南宋战略方针也有相似之处,只是他此次出兵,未见战果如何,却首先便犯下了三大忌: 第一忌,悍然撕毁宋金两国先前达成的“第五次合约”,犯下了道义之忌; 第二忌,在没有摸清敌人的真正实力之前贸然出击,犯下了不察之忌; 第三忌,与蒙古人组成混合兵种,顺风仗好打,大逆转休想,犯下了主次之忌。 有了这个大方向的把握,襄阳保卫战尚未开始,赵洵已经可以预言这场战争的胜负之局,故此通过于洋向临安朝堂发去密令,放心大胆地把这场战役的主持工作交给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赵方,直接向枢密副使邱崈负责。同时,目前驻扎在襄阳的还有京西制置使毕再遇、京西路钤辖孟宗政、权神劲军统制扈再兴、京西第五副将刘世兴等一大批牛人。为了考察锻炼新人,张效岳也将在“太湖之夏”后,第一时间赶往前线,并得到赵洵吩咐,私下里去会一会孟宗政的得意爱子,今年才满十四岁的南宋战神孟珙。 排出了这样一个超豪华阵容,赵洵敢说完颜洪烈是来得去不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的确是有点紧张了,要不也不会这样大动干戈…… 这还是赵洵主政以来第一次和敌国动武,哪里有什么经验,甚至连当年的韩侂胄都比不上!虽然表面上学着晋朝的谢安,悠然置身于事外,实则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建议,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将们面前,倒不如藏拙的好。或者说,他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向下俯视着整个战略态势。敌人的意图已经被自己看穿,剩下的,就只是让“小儿辈破贼”去吧! 其后越往北行,战争的传言便越凶,不过江南之地毕竟离襄阳还远,所以一直都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杨康自然早就知道此事,表面上却装得毫不知情一般。 几天后到了溧阳,四人正走在街上,忽见前方有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几位可是从太湖来的么?酒饭早就备好了,请几位赏光来用罢。” 郭靖等人同感奇怪。杨康问道:“你怎认识我们?”那店伴笑道:“今儿早有一位爷嘱咐来着,说了几位爷台和这位姑娘的相貌,叫小店里预备了酒饭。”说着牵了他们几人的坐骑去上料。 杨康哼了一声,道:“那位荣王千岁好客气,送客还送到了这里来!” 赵洵心知这是黄蓉的手段了,当下也不说破,几个人跟着店伴进店歇息。 傍晚时分,到了金坛,那边客店仍是预备好了酒饭。其后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日四人过江到了高邮,已经离宋金两国的边界没有几天路程,前方快要到达南宋的最前线楚州了。 在高邮县城,他们才获知了较为准确的消息:襄阳战役已经打响了。 原来本地的高邮县令其实就是湖北人,他从一些老乡那里早就得知了襄阳敌情严重,有鉴于四年前那场宋金大战,好悬便让金兵攻破六合城,打到东边来,于是高邮县令三天前就在县衙门前贴出告示,征募乡勇民伕,号召全县民众提早动员,做好御敌于外的准备,结果搞得整个高邮县人心惶惶。 看到这个告示后,直把赵洵气得发昏。人家金兵攻打的是襄阳,你高邮跟着起什么哄!莫非在这位大老爷心里,金兵还能像四年前一样从中路直捣我大宋腹地么? 赵洵的心情没来由地郁闷起来,本来还挺放心赵方那些人,现在也不禁有些担心。只是泗州那里还有“汪氏商联”的一大堆琐事等着他回去处理,想要抽身去襄阳观战实在是为难! 赵洵闷闷不乐地与郭杨三人找客店打尖,这时城里又有一家客店派人来接。 杨康冷笑道:“看样子‘赵洵’是非要把我们送过淮河才算罢休了。” 郭靖这几天已经起疑,眼见这三日来每处客店所备的饭菜之中,必有一二样是他特别爱吃之物,如果是“荣王”派人预备,怎能深知他的心意?吃饭之时便开始心不在焉,脸上一副蠢蠢欲动的神情,似是打算先行离开去找黄蓉,让赵洵看在眼里更是一阵不爽。 吃过了饭,还没等郭靖开口辞行,赵洵抢着道:“郭兄,襄阳已经开仗了,你想那完颜洪烈还会呆在中都么?” 郭靖一愣,道:“你是说……” 赵洵道:“我的意思很明白,想必完颜洪烈一定是赶到唐州的湖阳去督战了,你再去中都也找不到他。” 郭靖锁紧了眉头,这才意识到襄阳战端一起,局势又有了变化。 杨康本就不愿郭靖去中都刺杀完颜洪烈,听赵洵这么一说,当即在一旁附和。 郭靖虽然有心离开他们去和黄蓉会合,但毕竟杀死完颜洪烈才是他此行的目的,他听赵洵说得有理,心中犹豫起来,赵洵便建议不妨先在高邮打探一下消息,明日再定行止不迟。 就这样,他们四人又留在了高邮,分散在城里四处打听前线战况,而杨康也乐得和穆念慈在高邮游玩闲逛一二。 101 夜半造访 赵洵一个人穿行在高邮城的大街小巷,只见城里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看来看去,终于在一家小饭馆门外见到了他要找的人。 赵洵背着手,缓步走到那人身后站定,只见此人正在点头哈腰地向一个肥胖的厨子致谢,随后喜滋滋地转过身来,却没提防赵洵正好站在他后头,于是迎面撞在了他怀里。 那人“哎哟”一声,连忙把手里一只破碗高高端平,生怕从碗里洒出点汤水来。赵洵伸手在此人肩膀上扶了一下,帮着他稳住了身子。那人抬头一看他衣着华贵,不敢多说什么,低头抱着破碗悻悻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瞪他几眼,嘴里喃喃自语:“老子这两天吃得好,放个屁都是香的,还巴巴地站在我屁股后头……” 赵洵提高声音道:“站住!” 那人止住脚步,一脸的惫懒模样,嬉皮笑脸地道:“公子,小的也没说你爱闻啊!” 赵洵走到他身前,从怀中掏出洪七公送给自己的那面信牌,用衣袖遮住路人的目光,在这个叫化子面前晃了一下。 叫化子看得清楚,脸上登时变色,收起那副无赖相,警惕地向左右打量一眼,低声道:“请少侠随我来!” 赵洵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洪七公还真是言出如山,已经把送出信牌的事儿遍传丐帮弟子,这下事情就简单了。 这名二三十岁的叫化子带着赵洵三绕两绕,片刻间到了一处人家的屋后,遍地都是烂菜屎尿之流。叫化子也不理会他皱着眉头捂鼻子之举,行了个乞儿礼,道:“请少侠再让小的看一眼那样物事。” 赵洵把信牌递给他,叫化子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随后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还给他,叉手道:“丐帮东路开口堂镇江分舵弟子李旺儿,谨听少侠吩咐。”又补充一句道:“据说老帮主法驾已经往宝应方向去了,少侠可是要小的传信过去?” 赵洵见这个李旺儿甚是机警,满意地点点头,低声向他嘱咐了一段话。 吃过晚饭,赵洵趁郭杨三人都没注意,悄悄在客店外的街角处和李旺儿碰了一面。从李旺儿嘴里,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更深人寂,赵洵听得同屋的郭靖鼻息沉沉,睡得甚是香甜,他从炕上披衣而起,开启窗扉来到院中纵身上房,四下里静悄悄的一无惊动。 按照李旺儿等丐帮弟子打探来的消息,赵洵站在屋瓦上辨了辨方向,踏着月光向城北飞掠而去,疾驰之下,一阵阵夜风迎面扑打在脸上,却让他觉得体肤发烫,竟似是热过了这夏季的暑夜。 一幢幢楼舍亭阁在他脚下疾速向后退去,何消片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四方院落。赵洵止住身形,探头向院外看了看,只见门首挂着一盏客店的招牌灯笼,这便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赵洵凝住心神,并不掩饰自己的身法,从屋顶跃到西跨院里,负手站定,仰面看着月色,默默地数起了自己的心跳:“一、二、三……” 刚数到三时,上首一间屋里传出了响动,随即又悄无声息。赵洵脸上露出微笑,声音不大不小,道:“是我。” 那屋里静了半晌,忽见烛火一亮,一位素装小姑娘开门走出,云衫金带,秀发及肩,一如刚与赵洵见面时,她在赵王府里的打扮。 原来正是黄蓉。 黄蓉满脸讶异之色,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靖哥哥呢?” 赵洵说道:“他们还没察觉你也在高邮。”又从怀里掏出信牌向她晃了晃,道:“多谢你最后还是把它还了给我。” 黄蓉愣了愣,瞬即会意过来,靠在门边抿嘴一笑,说不出的可爱之态。 赵洵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话好,低头无语。 只听黄蓉道:“喂,臭小子,你若是没什么话要说,那我回去睡觉了!” 赵洵在心里暗骂自己,这又是何苦!急忙道:“蓉儿,我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托……” 黄蓉“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拧身上了客店屋顶,站在屋檐上向他招手:“上来讲话方便些。” 赵洵跟着上去,黄蓉拣了一处屋脊坐下,手托香腮,道:“说吧!我就知道,你没事是不会来找我的。” 赵洵听在耳里,满心的不是滋味,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淡淡的月光照射下,高邮城里高高矮矮的房舍宛若笼罩着一层轻纱,黑色的剪影与乳白的反色相映成趣,便如同是一幕戏的背景,而自己就是这场戏里的伶人,不知道正在卖力地演给谁看。恍惚之间,十八年的生活都变得那样的不真实。 此情此景,让赵洵不由得伤感起来,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来意。连日来的奔波辛劳以及内心的疲惫,都让他很想向人倾诉一番。 沉默了片刻,赵洵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缓缓说道:“说来你或许不信,其实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今生注定自己是无法像正常人一般安逸地生活了……” 黄蓉以为他在说笑,道:“当年释伽如来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独尊’,跟你这话却是如出一辙。嘻嘻,你如是去做和尚,倒也有趣!” 赵洵转头凝视着黄蓉,轻声道:“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好吗?” 黄蓉看了看他的表情,闭上了嘴。 “……别人在小的时候,还只知道嬉戏玩耍,或是向父母家人撒娇使痴,无忧无虑地享受自己的童年时光,而我自知,生在了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乱世,多一天的松懈便意味着早一天的灭亡……从三岁起,我便发疯一般读书识字,看遍历代文章及我朝典籍,五岁开始习武磨练,晨起五更、夜眠三鼓,六岁时随我爹爹出入答对,应酬宾客,模仿揣摩大人们的心思行事,八岁离家远行,北上少林求师学艺,苦练五年武功,十三岁时艺成下山,却被人绑架到了大名府……” 102 深夜密谋 想起了当年遇到霏纾的那一段经历,赵洵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又沉思着往下说道: “随后在临安做了三年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差幸没弄出什么乱子来。在这十八年里,我竟是没有一刻停歇,一直都在不停地做事、做事……呵!其实说起来,老天待我实是不薄,至少已经给了我不少东西,可是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追求什么?我想要什么?我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否值得我花费一十八年心血去苦苦追求?……甚至我经常在想,在我这一生,是否还有一些更美好的人或事,值得我全心全意去把握,而我却把她们轻轻错过……” 黄蓉从来也不曾想到,在她印象里一贯冷静机智的赵洵,居然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种掺杂了曲折故事、深沉思考、灵魂忏悔、磁性男音、诱人月光等多种元素在内的真情告白,在后世或许不值一钱,能有耐心听完就算是不错的待遇了,但是此刻在古灵精怪又涉世未深的黄蓉面前,却让她的心灵受到了触动,正如在中都赵王府时,赵洵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打开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展现出来一个全新的天地。 黄蓉听得有些痴了,不由跟着念道:“是否还有一些更美好的人或事,值得我全心全意去把握,而我却把他们轻轻错过……”嘴里轻声吟诵不已,似乎为这句话中的无可奈何、情难自了之意而宛转颠倒,大概也勾起了她对往事的一些回忆,以及对未来的一些憧憬。 沉默了良久之后,赵洵抬眼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深呼一口气,又重新振作起来。在一番倾诉过后,心中郁结块垒消减了不少,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再无复前日在归云庄上那样郁闷颓唐了。想想也是,与改变射雕历史进程、重塑一个辉煌的大宋帝国相比,实在不能让眼前这一点小小的情感挫折影响到自己。更何况,以后的机会还多得是,关键就看自己是否愿意把握了。 赵洵自失地一笑,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个话题再引向更加亲密也更加危险的方向,就此打住了。 从黄蓉脸上那副朦朦胧胧的表情来看,显然她还未必能够理解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和对象何在,只是纯粹为那句话而着迷。毕竟黄蓉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古时女孩,而且最重要的,赵洵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从郭靖手中横刀夺爱。现在不妨先给黄蓉在心里埋下一粒种子,至于以后是成长为爱情的参天大树,还是让它就此荒芜,且留待将来吧! 赵洵轻唤道:“蓉儿!”伸出巴掌在黄蓉面前晃了晃,又叫道,“蓉儿,醒来!” 黄蓉“嗯”的一声,这才回过神来,眨眨眼道:“呀,你说完了?这么快啊!” 赵洵从怀里掏出信牌塞在她手里,郑重其事地道: “我还没开始说呢……你先把这个东西收好,不要拿在手里抛着玩好不好……不是要把信牌送给你,是暂借你一用……蓉儿,此事于你和郭兄都是极为要紧,你须仔细听了。此次郭兄,我和杨穆四人结伴同行,只是马上就要分手了。我知道你想引郭兄独个儿出来与你汇合……怎会不知?你每天都给我们几个点郭兄爱吃的菜,当我是瞎子么?每回他吃得最多……郭兄之所以北上,本意是要去中都杀了完颜洪烈以报父仇……你不要插嘴好不好,郭兄与完颜洪烈有杀父大仇,详情你自去问郭兄即知……不过眼下完颜洪烈不在中都,应该是到了湖阳,我也劝阻了郭兄,且将报仇之事暂缓……我怎么知道完颜洪烈为何要选择湖阳?眼下宋金开战,他自爱去湖阳督阵,你又管得着他!你再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我就不说了!……所以你与郭兄会齐之后,还是径直回转桃花岛为上。明日你先去宝应,我会让郭兄也随后赶去……” 听到这儿,黄蓉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宝应在北,桃花岛向南。还不叫我插嘴,你把路都指反了!” 赵洵气愤愤地道:“就是你老在打岔,尽问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桃花岛不去了,就去宝应!……不对,桃花岛还是要去,宝应也要去!先去桃花岛,再去宝应!” 黄蓉拍手笑道:“错了,又说错了!你刚才说的是先去宝应,然后再去桃花岛!” 赵洵沮丧地低下头,拣一根小茅棍在屋顶划圈圈。 见他这副神态,黄蓉掩嘴笑得像只小狐狸:“活该,臭小子,谁让你打搅我来着!” 一听这话,赵洵发了会愣,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黄蓉这是在报复刚才自己打搅了她的深沉情思,不禁气笑不得:“你顽皮也要分时候吧?我这是在跟你谈正事呢!” 黄蓉道:“不管!方才你说的那句话大有深意,让我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情,结果被你一搅全忘记啦!” 赵洵摇头叹息:“我就随口说了那么一句,至于得吗?要是有更好的,你是不是就打算坐在屋顶上想一宿了?听好了,别把自己吓着:‘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没好气地又补充一句,“还有一个: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翻白眼!” 黄蓉跟着复诵记忆一遍,眼中光芒闪动,没再言语了。不过好歹让赵洵略觉放心的是,这次她脸上再没有那种白痴神情了。 过了一会儿,黄蓉喜道:“我懂了!你是在说上次姜庙镇上你不辞而别的事吧?‘不带走一片云彩’,还真有点和尚的味道,以后我就叫你小和尚算了!不过我更喜欢第二个,你翻个白眼给我看看?” 赵洵急道:“闲话待会再说行不行?先让我把正事说完,时间有限,我俩还要好好合计合计才行!” 黄蓉笑道:“好吧,算你过关,接着说吧。你前面讲得太罗嗦了,这次说简单点儿!” 赵洵重重地哼了一声,把茅草棍一扔,悻悻地道:“要不是看在黄岛主的面子上……” 黄蓉俏脸一板:“听你口气,是和我爹爹有什么旧交了?回去之后我倒要问问爹爹!” 103 分道扬镳 赵洵连忙陪笑:“口误口误!蓉儿求你别闹了,这大半夜的,事情说完还好回去休息睡觉。你听我的,姑娘家尤其是要在子时阴阳之气交替之前入睡,否则对脸上皮肤不好!” 黄蓉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庞,果然闭嘴不言。 赵洵暗喜得计,心想今后倒可以用这个法儿治治小黄蓉。整理一下被黄蓉搅乱的思路,这才接起前言:“宝应。对,就是要先去宝应。此中何故?只因丐帮弟子传信给我,七公他老人家此时正在宝应,同时据我所知,欧阳克那小子恰也在宝应左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向黄蓉详细解说了一遍到达宝应之后的注意事项。从时间上来看,郭黄二人虽然晚到了一天,不过应该可以赶上丐帮弟子围攻欧阳克,故此黄蓉在和郭靖会齐之后,拿着信牌找到当地丐帮弟子,晚上再由他们引领前往宝应祠堂,就能及时制止欧阳淫贼的暴行。当然,包括洪七公将要在祠堂里出现一事,赵洵不可能说得非常详尽,只含糊说道一切听丐帮弟子安排即可。 这番言语说完,他见黄蓉脸上懒洋洋的,似是提不起多大兴趣,心念一转已明其意,笑道:“下面就要说到关键之处了!蓉儿,上回在姜庙镇,我劝七公收你和郭兄二人为徒,七公没有答应,但是你想,如果这次你们帮了丐帮弟子一个大忙,好道被七公得知,拜师希望岂非大增?而且你还可以把这信牌拿给七公看,就说我汪天赐再度恳求他老人家收徒,七公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此番必然允可!那郭兄的降龙十八掌就可以学齐全了!” 赵洵说些别的倒还罢了,唯独最后这句话正正说中了黄蓉的心事。黄蓉轻咬银牙想了想,问道:“那要是见不到七公呢?我和靖哥哥又要白跑一趟宝应。一大群叫化子,再加上一个欧阳克,我才懒得去理会。” 赵洵笑道:“此事你尽管放心!七公在给出信牌时曾和我约定,信牌一到,丐帮弟子必然会帮忙把他找出来。而且,蓉儿你还不知道,前日郭兄在归云庄上,当面与黄岛主约定了拜岛日期。为了郭兄安全着想,此一去宝应,你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七公,请他到时也要上岛助拳才成!” 据赵洵想来,上次郭靖学降龙十八掌,结果被他搅和了一场,洪七公是个好面子的人,既然当着他的面说过不收徒,搞不好在宝应之时就真的不收了,后面也不见得会再巴巴地跑一趟桃花岛参加选婿活动。为了郭靖和自己的安全着想,是必然要把洪七公拉上的。这些事情他只能交待给黄蓉,却不能向郭靖交底,否则郭靖一旦犯了痰气,感觉是在用信牌要胁洪七公收徒,未免有误事的风险,黄蓉却必然不存在这种顾虑。 虽然历史已然改变,但是在傻福星郭靖身上,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变数,有可能被他影响到历史的最终走向。为了对郭靖做出补偿,赵洵好歹也要让他把那“降龙十八缺三掌”给学全乎了,故此他得帮助郭靖完成宿命中的那一拜。 对于洪七公收徒弟,赵洵还是很有把握的。洪七公上次在姜庙镇拒绝了他的建议,无非是因为当时自己没给他面子,把白白送上门来的拜师机会给双手推了出去,所以有点闹小孩子脾气。其实洪七公也说了,自己要做大事,身边断断缺少不了像郭靖这样的左膀右臂,从南宋复兴大业考虑,想来他是不会介意多帮自己培养一个得力手下的。 黄蓉吐了吐舌头,想起前次在归云庄上,老父险些一掌打杀郭靖的凶态,自觉也没有太大把握能在关键时刻救下郭靖,便也觉得赵洵的话在理。如果有洪七公这个大靠山在身边,那郭靖的安全自是有了保障。 回到客店,赵洵没有惊动郭靖,悄悄睡下。 次日凌晨赵洵起身,吩咐店家备好早点,泡了一壶热茶,吃喝完毕又打坐调息半晌,在院里练了一趟拳法。 正在练得起劲,身后有人招呼道:“汪兄弟起得好早!”却是郭靖从房里出来。 赵洵讪讪地收住拳脚,昨晚背着兄弟与他女朋友约会,心里有些发虚,倒感觉郭靖是在有意嘲讽自己一般。 郭靖没有察觉赵洵的神情变化,见他练武,兴致勃勃地过来要和他切磋探讨一番。赵洵感觉有些对不住这个老实人,于是尽心尽力地跟郭靖过招比划,将他悟得的一些功法心得都毫无保留地向郭靖和盘托出。 让他灰心的是,郭靖的脑瓜果然是太不灵光了,就连最粗浅的武学道理都要琢磨好久,如果不练上三五十遍根本无法领会,真不知道他后面的绝世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不过,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赵洵也发现郭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动手能力很强,时常自己闷声不响的在角落里一坐半天,用匕首、佩剑什么的雕刻几个木人木马出来,刀法之间颇见功力。其实他本来应该是一个有着美好前途的木匠的,只可惜后来改行做了武术家。 赵洵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跟郭靖索要那块包着匕首的人皮真经了,毕竟只要下半卷的话,没有多大用处,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免费看全本。 杨穆二人昨天晚上有说有笑地从外面游玩归来,四目相对之间情意绵绵,举止大不比寻常,随后便在晚上公然同眠同宿了。 据赵洵想来,被他们这样一搞,杨过小侄儿倒是可以提前出世,可喜可贺。只是等他成人之后,身边可能会少了一只恶雕,又多了一条胳膊,也不知是好是坏。 等那二人起身之后,四人聚在一起开始讨论今后去留之事。 郭靖只觉得好生为难。 大宋与金人开战,依着郭靖的性子,甚想投军为国出力,于是道:“二位贤弟,我打算去襄阳助战!如能在战阵中见到完颜洪烈,也可就便杀了他!” 104 研发中心 杨康“嘿”的一笑,道:“郭兄,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你以为轻易就能见到一军的统帅了?这里可不比你们蒙古,几百几千个人凑在一起打架就可以叫做‘战场’了,这可是几十万人的大场面!” 郭靖一愣,他在蒙古时习惯于骑兵作战、带队冲锋,参战人数最多也不过几万人上下,还真不知中原战场是个什么模样。 杨康话虽刻薄,倒也说在了理上,赵洵接着道:“不错郭兄,你武功虽高,在战场上实也起不到多大作用。那完颜洪烈远远躲在后方帅帐,身边有军队保护,要刺杀他可比在中都赵王府时难上百倍。不如等战争结束之后,再去中都寻他的晦气不迟。” 郭靖从认识赵洵以来就对他非常佩服,总觉得汪兄弟说的话就是有道理,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既然决定不去中都了,杨康立刻打起了主意,要把郭靖撇开,以免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包袱,还要经常听他说教。 杨康看了看赵洵,咳嗽一声,又使了个眼色。 赵洵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微笑着对郭靖道:“郭兄,要不你先回嘉兴,和几位师父商量一下桃花岛之约?就让我陪着杨兄和穆姑娘去一趟中都,日后再来南方与你相见。”郭靖点头应是。 杨康听他答应下来,松了一口气。 接着赵洵又似是无意地道:“郭兄走的是回头路,那位一路送客的‘荣王’一定是想不到的了,那么郭兄也只好自己找店打尖,再不会有人来接了。” 听他这样说,郭靖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道:“汪……汪兄弟,我想……我想再往前走一走,探探究竟是何人在这一路帮我们预订客店。” 郭靖脸皮薄,还不好意思直承要去找黄蓉。 杨康一听就急了,以为他还要当几天跟屁虫,抢着道:“有什么好探的,除了那个多管闲事的赵洵还能有谁!” 郭靖不愿撒谎,红着脸不答。 赵洵呵呵笑道:“不妨,郭兄想探就探吧!” 杨康正要抢话,赵洵转向他道:“杨兄,你前日在泗州不是还留下了几百名侍从么?那些人怕是等你等得望眼欲穿了。” 杨康看他往西北方向指了一指,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随即接口道:“不错,我还要前去泗州料理一些事务,就不和郭兄同行了。既是这样,汪贤弟,我们就在界首县和郭兄分手便了。” 郭靖要往楚州方向去,楚州大约是在高邮的正北方,而泗州却偏向高邮西北,故此杨康也有理由和郭靖分开行动。 赵洵摇了摇头,道:“杨兄,你先回去吧。我们这一路从太湖行来,贪赶路程走了扬州这条线。我怕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可能会在真州等我的消息,所以还得绕一绕路,去真州看看,别耽误了把货物送去盱眙军。” 杨康听他说“盱眙军”三字,登时猜出赵洵说的是向于洋购买的那批火炮,这可是一件大事,于是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吃过早饭,四人分头行动。 郭靖骑着小红马急急先行,便像是生怕追不上某人似的。杨康向赵洵密密叮嘱一番,自和穆念慈二人往HZ县方向去了。 赵洵站在城外望着这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回头看向路边的一个小叫化,那化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赵洵便知黄蓉已然动身前往宝应了。 他把这次的布置和举措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自觉没有什么纰漏,那么接下来就要尽快了结泗州之事,以免耽搁了桃花岛之行。当下打马扬鞭,一骑绝尘向西疾驰而去。 当天下午,赵洵到达了真州府境内北边一个叫做竹镇的地方。 竹镇依山傍水,地通南北,与边境府治盱眙军乃是紧邻,从前只是一个宁静幽远的小镇落,在一比八千的府县地图上也找不到它的方位。 如今的竹镇清幽依然、神秘依然,只是在表面上的平静掩盖下,一股喧嚣的生机悄然勃发。 在离竹镇十余里处,便是大宋刚建成不久的马鞍山钢铁冶炼研发中心。 赵洵一进入竹镇,镇口立刻就有人上来盘查,在貌似随意的问话下,将他的身份、来历、去向、意图都问了个遍。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至此,可能会被这番冗长的盘问骚扰得勃然大怒,泛起一股杀人的冲动,而此时那个问话的人就会借故退下,只说自己好奇,让外人以为本地民风就是如此,对远方来客都很热情,于是在进镇打尖时,就被人有意无意地领到了一些不相干的客店、酒楼里去。 赵洵向那个盘查的人回答了几句,忽听路边有人大声招呼道:“汪公子,您怎么大老远地来了!” 赵洵扭头一看,只见镇子路旁的茶摊上站起一人,看起来很是眼熟,原来正是于洋手下的亲兵头目李卫。 赵洵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李卫上前来拉住他的马笼头,冲盘查之人使个眼色,牵着赵洵的马来到镇尾一间不起眼的客店里住下。客店里从老板、伙计到厨子、杂役都是南宋朝廷给马鞍山研发中心专门配备的秘密防卫部队,故此一进这个客店就算是与世隔绝了。 赵洵吩咐李卫不必过多耽搁,立刻开始备货装运,自己当天就要启程,把答应卖给杨康的那批火炮运到泗州去。李卫本来以为他还要去研发中心视察一下,这时才明白情况有变,在赵洵连声催促之下,屁滚尿流也似给研发中心下单备货。 南宋“突火炮”系列是研发中心在发明大王杜杲的指导下,最早试制的一批管状钢质火器,目前正处于测试阶段,还没有成为南宋军队的正式列装。由于采用了前装式开花弹,膛壁厚度和火药填充量都在积累经验当中,对于一些技术细节也没有完全掌握,所以炸膛和炮口仰翘等问题时有发生,这些“小小的”缺陷还有待于北金军队实战之后反馈回来的数据以进行完善。 赵洵只能保证的是,在不炸膛的情况下,炮手不必担心炮身后坐造成的冲撞事故,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 105 火炮走私 对于杨康在太湖亲眼见到的那十几次成功率百分之百的发射,相信观摩过军演的人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经过赵洵有意无意的引导,现在研发中心已经开始研究膛线和炮弹底火等先进课题,前些日子也取得了实验室成果,相信过不了多久,最新一批后装线膛火炮将会出现在战场上。完颜洪烈如果想把刚拿到手的前装式火炮用在宋金之战上,将会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不过估计他是等不到这批火炮了,等真正把火炮运过去,襄阳战役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赵洵倒是不介意完颜洪烈拿这些火炮去欺负欺负铁木真。 即便如此,赵洵仍然谨慎地要求李卫只给自己订购二十箱一百发实心炮弹,就当作完颜洪烈购买十门突火炮的随赠品,如果还想要,价钱另算。在正常情况下,这些炮弹应该还不够培养一个合格的炮手和熟悉火炮性能的,除非完颜洪烈已经输急了眼。 李卫按照正常下单流程,向研发中心出具了太湖水军统制于洋的印信公函及“节制两ZX路厢军”大营核发的“绝密新武壹号准配单零零柒号”,上面有南宋枢密院预盖的红戳,审批人一栏是空白。 赵洵在“审批人”上面亲手写下了“赵洵”两个字,并加盖骑缝小金印。 不到两个时辰,三辆装载着十门突火炮的伪装货运马车就准备妥当,整车待发。 由于研发中心配备的物流部门没有对外开放,所以这些马车都是来提货的单位自己预备。李卫没想到赵洵会走得这么急,以军人般的教条只在事先准备了三辆马车和三名车夫,刚好够拉这些火炮和炮弹的。赵洵无奈之下,只好动用了一点小小的特权,下令从研发中心的物流部调来二辆马车和另外五名车夫,换人换马不换车,日夜兼程向洪泽湖边的龟山镇赶去。 好在此去龟山镇只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换班的车夫们辛苦一些挤在一辆车里休息,李卫和二十名押车的士兵不需要休息,赵洵则独用一辆马车。 第二天入夜时分,车到龟山镇外,没进镇子径直转向洪泽湖边。 赵洵来得太突然,盱眙军这边负责接应的一个同统制根本没想到,结果被李卫堵着被窝给揪了出来。 这名同统制直属于王惟忠管辖,今后将在宋金两国的走私贸易中扮演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收受贿赂的海关缉私人员。 见到了这名同统制,赵洵对王惟忠办事能力的评价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因为他指派的这个人的外形实在是太符合自己的要求了:五短身材,鼠须豆眼,一个肥肥的大肚腩暴露在揉得皱巴巴的对襟汗衫外面,还在湖畔的夜风中吸溜着鼻涕,双手不胜其寒地搂紧了肩膊,缩头缩脑地抬眼望着他。 赵洵忍住笑,道:“得罪了大人,这么晚还把大人请了出来,实在是抱歉得紧。” 那名同统制直了直身子,张口就是淮南腔,如竹筒倒豆子相似,嘎嘣嘎嘣地道:“哪里的话!从王大人吩咐下来的那一天起,下官就开始认真准备了,时刻等候上阵演练!下官这辈子没上过战场,就拿这回事了结一个心愿!据下官这些天揣摩出来的心得体会,我这个角色应该是这么演……” 赵洵赶紧让他打住,上下打量他几眼,道:“你这位大人不用说,我也能看得出来,你对这个角色还是有着深入研究的。” 同统制笑了起来,放下两只胳膊挺起胸膛,改用官话道:“这么说来,汪先生已然认可王大人的安排了?说实话,刚才在下还一直担心汪先生不肯用我。这下总算是没有违了王大人的军令。” 赵洵略有些惊奇地看了看他,发现此刻的同统制竟然又流露出了几分军人气概。 李卫也在一旁笑道:“我请苗大人出来时,让他先穿上军服,苗大人却坚持不肯。现在才知道原来苗大人用意深远啊。” 苗天来。这个名字从此就留在了赵洵的脑海里。 酉牌末时,赵洵坐船过了洪泽湖,来到渎头镇,找到“汪氏商联泗州分号”那座宅院。门上人通报进去,泗州分号负责人汪亨亮和方生从里面迎接出来。 蒋兆扬在泗州城里安排货物中转接应工作,却没有住在渎头镇。 让赵洵感到意外的是,杨康居然也待在分号里。 汪亨亮是一个约摸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满脸精干之色,他和方生一起向赵洵汇报了近期到货情况。从SD莒州和HN归德府首批贩买的生麻、生药、木材等十八船货物已于五天前抵达,总价约三万贯上下,正停靠在新扩建的蕲水河西岸码头等待卸货。 由于对这么庞大的到货量没有准备,河运货物受到西岸码头的吞吐能力制约,如今还只卸载了六船货物,而泗州当地劳力奇缺,汪亨亮实在是招募不到足够用的装卸工人。蒋兆扬已向泗州官府求助,由北金SD西路都总管府紧急调拨三百名士兵前来助阵,余下的十二船货物有望于七日内全部卸完。 听了这些汇报,赵洵的心情一下子变坏起来。 他皱眉不悦的神情被汪亨亮看在眼里,忍不住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陪着小心道:“小叔祖,侄孙办事不力,实在是不中用得很,连累您老人家为这事儿忧心,侄孙惭愧,惭愧!” 赵洵忍不住发作道:“说这些话就能解决问题么?谁说你中用了!看样子要不是蒋兆扬想到向官府申请调派士兵,你竟是连个应急的法子都想不出来!还亏得族长汪元古大哥极力向我举荐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来!……我先问你,每月派发给你的关节费花了多少?几天去见一次泗州防御史和都总管大人?” 汪亨亮以为赵洵要动用家法,早就麻溜儿跪倒在地,低头答道:“回小叔祖,侄孙一个月宴请防御史三次,都总管大人在徐州,侄孙上个月刚去见过的。现在帐面上的关节费还有一千八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