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月桃花开 文帝六年十月,长安城内的桃树一夜间纷纷花开,一时间,姹紫嫣红,云蒸霞蔚,伴随着愈渐萧索的秋风,更显得妖冶异常。 朝堂内外人心惶惶,各种议论之声纷至沓来,不知这本应阳春三月盛开的桃花此时突然绽放究竟是福还是祸。 巍然的宫墙之上,鸣雌亭候许负望着城南绛侯府的方向微微一笑,轻声道:“小玉,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你终于可以瞑目了。” 旁边的侍者正低头垂目轻捶着她的后背,闻言突然微微一颤:“师父,这异象?您不是刚刚告诉陛下是上苍示警吗?”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是示警啊!这一年,注定不会太平。” “可,您刚刚说小玉,这异象莫非与王后……” 还未说完,只见许负手指轻摇,笑着打断了她的遐思:“天机不可泄露。” …… 沉寂的绛侯府门前,一队黑衣人从城外奔袭而来,匆匆下马。为首的男子身形英挺,剑眉星目,却望着府门踟蹰不前,寒气逼人的眼中似乎藏有一丝欣喜,却又愁肠百转,几天来连夜赶路的疲惫瞬间化为乌有,只是近乡情怯,家门前反而多了些犹豫。 他轻轻扭过头去,看着不远处细细簌簌的兵士将马车上的辎重搬卸而下。 正凝神间,忽却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打破了他内心所有的忐忑。 “公主落水了!” “公主落水了!” 呼救声一浪高过一浪,惊疑中似乎透着一丝惊喜。 他只觉得心脏倏地停止了跳动,如同被一双利爪狠狠地攫住,战场上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时都从未有过的恐慌瞬间袭上心头。 等不及门房赶来开门,他一脚踹开了府门,冲着那尖叫声寻觅而去,豆大的汗珠如注瞬间染湿了衣襟,握剑的手颤抖着推开一层又一层的叠嶂,心中却是一片空白,他只是暂时离开了两天而已,家里就乱了套,为什么竟会有如此的意外发生? 平静的池塘边灯火辉煌,一群丫鬟仆妇听闻呼喊声也匆匆赶来,慌乱间安慰着桃花树下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我就要被她拖下水了。”女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在满树繁花的映照下花容失色,却依旧难掩眼中那熠熠的光彩。 “世子爷若是知道夫人受了这等委屈,一定会心疼死的。”旁边的仆妇愤愤不平,喋喋不休道:“还好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就是就是,还好夫人没事,此番定会否极泰来,扶摇直上。” “夫人吉人自有天向,哪是那克母克兄的落魄女子能比的?” 桃花树下,众人议论纷纷,却似乎没人在意,不远处的池塘里,还有一个女子在水中拼命地挣扎着。 旁边的草地上,一个满脸泪水的小丫头终于挣脱了身旁小厮的桎梏,冲着树下的女子厮打开来:“薄氏,你不得好死。” 众人一愣,这丫头,平日里看似十分温顺,今天,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大家丝毫不敢怠慢,赶忙上前拉住那个魔障的丫头。乱作一团的人群,谁都没有留意,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剑一般从夜空中窜出,径直跳落进冰冷的池塘。 待到发疯的丫头被她们打地鼻青脸肿之时,才听到背后一声呵斥:“你们在做什么?” “母亲,祖母,你们怎么来了?”刚刚还在哭泣的薄氏幽幽抬起含泪的眸子,倏然跪下:“孩儿无能,公主她竟想谋害孩儿……” 周夫人的目光和煦,期待着她继续说下去,她也本打算趁机将心中的悒郁一股脑倾泻出来,猛一抬头却刚好对上周老夫人阴沉的脸,面对周老夫人清明的眼神,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措辞。 “公主呢?”周老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不安地望着远方暗夜中那个浮动的身影,脸上竟如释重负般露出一丝笑容:“那里,是胜之回来了吗?” 薄氏闻言,顿时如同雷劈一般,错愕地扭过头去,却看到那个黑影越来越近,魁梧的身姿,矫捷如飞的动作,即使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却依旧无法掩饰他眸子里折射出的寒光。 他,竟然提前回来了吗? 难道她的计划,又一次落了空? 她不可置信地跌落在侍女红英的怀中,嘴唇微张,心中却忍不住冷笑,真会装,真会装,我看你还能惺惺作态多久? 池塘另一边,周胜之怀抱着公主,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岸,在众人各怀鬼胎地凝视中,低声道:“母亲,祖母,受惊了。” “回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好让下人去接你。”周夫人慈爱地笑望着儿子,心疼道:“快去把衣服换了,小心着凉。” 周胜之紧抿的嘴唇轻轻张了张,旋即闭上了,只留给众人一个魁梧的背影,便悄然消失在夜空之中。 “都散了吧,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胜之吧。”周老夫人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态,好好地被人搅了清梦,她只想尽快离开。 仆妇们赶忙陪笑道:“是啊,是啊,幸好世子回来了,真是虚惊一场。” 人群中却不知有谁叫道:“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该怎么办?” “是不是就是她把公主推下水的?” “好像是哦,当时她离公主最近。”有人小声附和道。 “她还妄图害死薄夫人,真是死不足惜。” “可是,刚才薄夫人不是说,是公主想要推她下水吗?”一人悄声提醒道,却被人用眼神冷冷地制止住了,以至于她愕然地张开了嘴,都不知那股寒气究竟从何处而来。 公主死了,怎么都好说,公主若有活了过来,那该如何交代呢? 众人心中皆是一愣,难道她们从心底盼着公主死掉? 虽然公主待人十分和善,相比薄氏不知温厚几多。 “够了,夫人在这里,哪有你们置喙的余地?”薄氏的声音幽幽响起。 众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四周安静的有些诡异。 “拖出去,乱仗击毙。”周夫人的脸上依旧挂着笑,说出的话却让围观的众人不寒而栗。“谋害公主不成,又蓄意谋害雪儿,这样的贱婢,留她何用?” 众人一愣,瞬间闭上了嘴巴,各个心知肚明,公主无故落水,总是要给个说法的! 总不能说是公主善妒,想要害世子的妾室,反而害了自己吧? 即使她并不受宠,可好歹也是公主,而且还是被世子救了上来,这样的说法,传到宫里,恐怕也不太好看。 所以,牺牲一个丫头,的确是最明智的做法。连一向慈眉善目的周夫人都这么讲了,这丫头,是必死无疑了。 周夫人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衣襟,望着身边的丫头,轻声道:“灵修,还不快回去看看公主怎么样?” 灵修拧着眉,望着不远处那个还在挣扎的身影,点了点头,一溜烟便跑远了。顾不上全身冷汗涔涔,生怕跑得慢一点,她也会被夫人当作替罪羔羊一并拔除。 这一晚,对她这样一个生命如草芥一般的丫头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第二章 噩梦袭 “那丫头,是从代宫跟来的吧?”周老夫人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惊得众人各个心神不宁。 她所说的,显然不是刚刚跑掉的那个。 “母亲,您糊涂了,灵修啊,是咱们府上的。”周夫人却佯作不知,笑着答道。 众人轻嘘了口气,周夫人护短,对于府上的仆妇丫头,从来不曾有过苛待。周老夫人虽然近些年来不太过问府上事务,可年轻时雷厉风行的手腕却依稀仍在这深宅大院中流传。如今是周夫人当家,有她护着,周老夫人应该不会再挑起什么其他的幺蛾子了吧? 可偏偏周老夫人的犟脾气上来了,岂是媳妇一句话可以随意糊弄的:“我是说,你要打死的那个。从代宫里活到如今的人,哪个不是早早就成了精,你真的下得去手?” 周夫人闻言,心中亦是一惊,赶忙挥手让手下拦住远方已经被拖远了的小小身影,尴尬地笑道:“还好母亲提醒,媳妇糊涂了。” 想起代国那场血洗的风波,周夫人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虽然时过境迁,可谁都知道,剩下那些活着的人,那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她只想着快刀斩乱麻以求息事宁人,居然把这一点给忘了。 公主未死,周家这一伙妇人连云霓这小头片子都不敢动,薄氏瞬间眼泪如注,轻声道:“可那丫头,刚刚差点掐死孩儿。” “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周老夫人不屑地笑道:“把她带到我房中吧,既然嫁到了我们周家,总是要好好管教一番的,否则传出去,会被人笑话。” 众人皆低头不语,却不禁在心中暗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放眼整个周府,能够这样教训薄氏的,大概也就只有她一人了。后面的话,看似是在说云霓,实则教训的是媳妇还是孙媳妇,还真未可知呢! …… 寒风摇曳,暴雨如注,梦中的人儿,拧紧了眉头。 “阿灼,阿灼。”母亲的眼中溢满笑意:“又做噩梦了?太阳都要晒到屁股了,快快起床试试云泽为你缝制的新衣。” 阿灼茫然地睁开眼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只是贪恋母亲脸上温暖的宠溺,便一把扑进母亲怀中低声啜泣:“母亲,我怕,好怕。” 缓缓抬起头来,却看到母亲的背后刺着一把尖刀,鲜血肆意,染红了她素雅的裙衫。 她惊恐地向后退去,母亲的脸渐渐从眼前消失,周胜之正站在床前,他的脸上,难掩一丝没落的忧伤,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划过,热滚滚地烫在她的手背上。 又在做梦了,阿灼低头沉吟,周胜之待她一向若即若离,又怎会为她伤心落泪? “公主,您终于醒了。”灵修的欢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再次缓缓张开眼睛,眼前人影交错,而她,竟扑倒在周胜之的身上哭的一塌糊涂,她的大脑飞速的旋转,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向后逃去,抬起头来,刚好撞上他幽深的眼眸,心中亦是一惊。 “你醒了?”十分难得的是,他的脸上,竟没有一丝嘲弄,恰恰相反,却满是关切,或者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阿灼揉了揉微微发胀的脑袋,依稀想起昨夜月下薄氏的邀约。本是好好的相商薄太后生辰的相关事宜,怎么偏偏就落水了呢? “我睡了多久了?”她有些不太习惯周胜之难得的温和,相比之下,她倒觉得平日里那副板起来的冷冰冰的脸反而显得更加可亲,只得尴尬地继续着若有若无的话题。 “三天了。”他轻叹着接过灵修手中的药碗,戏谑道:“还好只是三天而已,还撑得住。” 阿灼轻轻伸手,划过他脸上新冒出的胡子茬,硬硬的十分扎手,还有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满脸厚重的油光,就像刚从战场上厮杀回来一般,可不是,仅仅三天而已,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竟像变了个人一般? 虽然不是在战场上,可这短短的三天,却比他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争,都更要残酷。 他不敢去想,公主若真是被人谋害死了,不仅是他,整个周氏一族,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劫难? “不要再去招惹薄氏。”明明知道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很残酷,可他仍忍不住念叨着:“你不是她的对手。” 阿灼一愣,旋即恍悟,难怪呢,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若是她真要追究起来,这次落水薄氏一定难逃其咎呢! 他难道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吗? “你放心,人不犯我,我也不会犯人。”说话间,她的语气已经变得客气而又疏离:“世子若没有别的要求,还是请回吧,本宫要休息了。” 一屋子的仆妇丫头屏息以待,本还在庆幸公主因祸得福,短短三天的守护重新夺得了世子的欢心,却未曾想过一向乖巧的公主会突然翻脸。 周胜之叹了口气,将药碗递还到灵修手上,便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留下一屋子惊愕的人群惶恐地跪倒一片。 好好的夫妻做成这个样子也是绝无仅有,阿灼望着满屋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他在新婚之夜弃她而去继而迎取了薄氏入门,为何所有人却都觉得是她倨傲善妒,不是贤妇? 她所求的从来都不算多,只是他一直吝于给她而已。 所谓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不过是一句笑话。 “公主。”灵修低声劝道:“您不要动怒,世子他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阿灼冷哼一声,不再看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丫鬟,周府为她准备的下人,早已被贴上了不可信任的标签。 “我是怎么落水的?”她略一沉吟,便问出声来。醒来这么久,似乎还没有人打算就这件事情,给她一个交代。 “婢子不知。”灵修惶恐地低下了头。 果真如此,她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只是冷冷道:“云霓在哪里?” “云霓听说公主受伤,护主心切,冲撞了薄夫人……”灵修看到她紧缩的眉头,几度欲言又止。 “我还没有怪薄氏推我下水,她反倒欺负起我的丫头来了。”阿灼忍不住咳嗽连连,可叹云霓平日里一向小心拘谨,与人为善,关键时刻竟然肯为了她与薄氏拼命,真没看出她居然还有这份忠勇。心中不免轻叹,原来说到底还真是只有自家丫头才靠得住。 第三章 意难平 周胜之从阿灼房中出来,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便径直走进了周老夫人的院子。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在阳光的照耀下跳跃着妖艳的红光。 “祖母。”他深深作了个揖,轻声道:“昌平已经醒了,劳您受累了。” 周老夫正指挥着丫头修剪院子里的枝桠,见孙子进来,才笑着招手道:“今年的桃花开得真艳,公主最爱桃花,待会你走时带上几支,准保她看了也会眉开眼笑。” 周胜之走上前来,接过林大娘手上捧着的花茶,轻咂了一口,点头道:“有劳祖母挂念了,孩儿代昌平谢过祖母。” “那晚若不是祖母拦着,只怕母亲已经处置了云霓,所以,要多谢祖母手下留情。” 周老夫人闷哼了一声,不屑道:“所以,你今天,是要人来了?” “不,孙儿自然是向祖母请安来的。”周胜之放下手中的茶盏,悄然走到周老夫人的跟前,轻声道:“这丫头,还请祖母好好调教一番,不要轻易还给昌平。” 林大娘的手轻轻一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周胜之,心中暗叹,都说世子独宠薄氏,看来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只有周老夫人了然于心,这才笑着点头道:“那是自然。” 不仅是云霓,只怕整个周府的仆妇小厮都要好好调教一番了。主人落水了,竟要等到死透了才去打捞吗?薄氏纵然嚣张,可这些下人的忠心也实在经不起考量。只是这些事情,交给儿媳妇来处理就好了,她懒得理会。 唯独公主身边的云霓,轻不得,重不得,这其中的火候,也只有她自己把握得住。 所以,今日周胜之代公主道的这一声谢,她接受得理所当然。 …… “公主,小心祸从口出。”灵修低着头,忍不住劝道。 阿灼只觉得胸中一口闷气渐渐消沉下去,她简直就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大汉王朝活得最卑微的公主,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当朝太后宠信的人?她靠着床沿坐了下来,轻叹道:“薄氏她,有没有为难云霓?” “老夫人罚云霓在清玄观抄经。”灵修的回答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又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 七年的时光一点点磨去了她身上锋利的棱角,她早已从昔日里刁蛮任性的代国翁主变成了今日温良恭顺的昌平公主,可偏偏即使如此,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阿灼轻轻绞着手中的帕子,心中一沉,倏地站起身来。 灵修紧紧尾随在她的身后,轻声提醒道:“公主刚刚醒来,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摇了摇头,心下微凉:“周胜之只是罚云霓抄经,他还没有资格将我禁足。”这话是说给灵修听的,仗着大汉公主的身份,他们即使再怎么猖狂,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如何。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灵修的目光里分明满是不信任,是啊,她差点忘了,就在前一天,薄氏就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她落水,果真还是她轻敌了。 “公主若是为云霓好,自然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灵修恭谨地低下了头,顺从地托起她的手臂。 阿灼只得依言用膳,只是满桌子的珍馐,吃起来全然不是味道。 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奋起反抗,别说为母亲弟弟们报仇,只怕自己的性命,都终将不保了。 太过温顺别人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就像当年的母亲一般,当危机降临,最先被牺牲掉的就会是她。 正思索间,忽闻树上一阵嬉笑声传来,阿灼抬起头来,恰对上周亚夫那一张玩世不恭的脸。 周亚夫是她儿时在汉宫不多的玩伴之一,自她嫁入侯府以来,除了府中重要集会,他自是避嫌鲜有相见,此刻他竟然贸然前来,倒着实让她微微有些感动。 “我的丫鬟被你的兄长囚禁起来了,我被你兄长的丫鬟囚禁起来了,二爷可有办法,助我拜托困境?” 看到周亚夫脸上的关切,她便想开一个玩笑逗他一笑。却不曾想少年蹭得一声从树上跳了下来,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这次倒是轮到阿灼愣住了,周亚夫如此坦然,倒让她有些踟蹰了。嫁入周府这半年时光,她一向谨小慎微,从不越雷池半步,和小叔一同偷偷溜出府这等听起来都显得暧昧无比的事情,怎么看都不像她平日所为。 可是平日的她,再如何谨小慎微,都于事无补,总还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 “听小东说,揽月阁新出的菜式十分地文雅,咱们也去尝尝鲜,怎么样?”周亚夫笑着道:“去吧去吧,就这一次。” 阿灼默默点了点头,偷偷溜进房中换上一身男装,趁着灵修没注意,便尾随着周亚夫溜了出来。 还记得当年还在代国之时,她倒是常常随着小伙伴一起乔装出去,装扮起来倒是轻车熟路。 周府像一座牢笼,桎梏了她的心。一走出来,心情便不觉好了许多。 曾几何时,她们也曾如今天这般,坐在揽月阁内,把酒言欢,只是那时,偷偷溜出来的不是他俩,而是比他们更加渴望自由的刘弘。 即使每次出宫,都要冒着被太皇太后责罚的风险,可是他们依然乐此不疲。他们羡慕那些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游侠,也曾幻想可以拥有笑傲江湖的洒脱,以为这样吵吵闹闹嘻嘻笑笑也可以从容走过一辈子,却不知,命运之轮反复无常,谁都不能逃脱。 时光轮转,刘弘早已成为史官笔下轻描淡写一笔掠过的少帝,尘封在故纸堆里不见天日。而她,则沦为连母亲姓氏都成为了禁忌的落魄公主。只有周亚夫,因为他的父亲是讨伐诸吕的最大功臣——当朝丞相绛侯周勃,所以才有机会继续少年轻狂,追寻他的游侠梦。 细算起来,他和他的那个兄长一样,应该是她的仇人。 可阿灼并不恨他,未央宫中朝堂更迭,关于那场惨绝人寰的宫廷政变,她已经记不起太多的细节,却依然清楚的知道,若不是周亚夫和张太后的刻意维护,也许她也会随着她的母亲和四个弟弟们一起消失匿迹。当危险降临的时候,她那远在代国的父王,竟然还比不上汉宫中只有半年情谊的朋友。 当然,她也并不羡慕他,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功高震主永远是朝廷重臣头顶挥之不去的符咒,她相信,以父皇的雷霆手段,周勃的丞相之位必然不能长久,那么,周亚夫看似潇洒惬意的人生,剩下的只有不可预料的渺茫与凶险。 凤凰于飞 灵修指挥着小丫头收拾完了碗筷出来,却没有找到阿灼,连忙吩咐丫头们在院子里寻觅。 想起刚刚院子角落里一闪而过的人影,她心中一惊,面上却未露声色。 “姐姐,这下怎么办呢?”灵琐急得团团转:“我去禀明世子吧?” “世子已经守了公主三天了,铁打的身体都会撑不住了,还是不要贸然惊扰他了。”灵修摇了摇头,招手示意灵琐走到她的身前,轻声道:“刚刚,你有没有注意到,二爷似乎来过了?” “好像是。”灵琐咬着唇焦急地道:“可是,若公主真的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呢?公主那么大的人,难不成还会和二爷私奔了不成?”灵修横眉怒瞪,盯着灵琐道,云霓都还没回来,她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此刻,只盼着公主玩够了早点回来。 “公主一向谨小慎微,不用担心……” 这话似乎是在安抚吓坏了的小丫头,也是在安抚她自己…… …… “想什么呢?”不知不觉间,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周亚夫看着阿灼一脸凝重,忍不住打趣道:“昔日里就数你嘴巴最刁,快尝尝看,揽月阁大厨的手艺可有精进?” 话一出口,他便自知失言,讪讪地低下了头,自从刘弘离去后,他们已经很少再提昔日了。 “我在想,若是弘哥哥还活着,我们现在会怎么样?”阿灼冲着他狡黠地一笑,自然知道今日之言必然只是痴人说梦。 周亚夫却愣了一瞬,旋即板着脸道:“你父皇是明君,昌平,刚才的话不要再在第三个人面前提起。” 阿灼哑然失笑,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周亚夫竟然也有如此谨小慎微的时候,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时代在变,人总是会变的。 七年前,太皇太后吕氏病重,她打着入宫侍疾的由头从遥远的代国来到长安,本想着借此来保父母平安,却从未想过,这一去,便是与母亲和弟弟们的永别。 她在汉宫的宫变中苟且偷生,还未来得及尝到活下来的侥幸,一转眼,昔日最疼惜他的父亲,竟成了杀死母亲的凶手。 当日迎她入长安的周胜之,她如今的夫婿,在岁月的风霜中愈加狠厉,再找不到昔日少年英雄的阳光与朝气。 儿时的闺中密友,薄雪儿竟在她的新婚之夜公然勾引她的丈夫,并成功追随她一同嫁入了周家,一次次想要谋害她的性命。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再过上几年,周亚夫,会不会也变成周胜之那样的人?若是如此,那人生就太无趣了。 正感伤间,却被外面的嘈杂声打断了思绪,她皱了皱眉头,探出头来,只见一群男子围着一位老妪,面露凶色,意图不轨。 那为首的男子头戴黄巾,身穿一件横腰的单短衫,衣带结在背后,面容白净,表情却是十分地狰狞:“许负,你居然胆敢出言讽刺于我,今日,我便要砸掉你的招牌!” 说着,男子便举起手中的利剑向妇人砍去,阿灼只觉得一阵心惊,还未来得及喊开口就见周亚夫已经跳了出去,随手一掷,便打落了男子手中的凶器。 “大胆狂人,你可知我是谁?”男子本欲发作,可是看到周亚夫魁梧的身形,嚣张的气焰顿时便打消了一半,只是仗着人多,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 “看你这身装束,敢在长安城内如此横行霸道的,想必就是炙手可热的黄头郎邓通了。”周亚夫气定神闲的望着他,脸上满是鄙夷。 邓通,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阿灼细细回忆,才想起在椒房殿中曾听太子刘启抱怨过,据他所言这个邓通极得父皇欢心,居然恬不知耻到亲口为父皇吮痈,为此连太子都受到斥责,说邓通比太子更有孝心。 想到刘启提及此事愤愤然的样子,阿灼忍不住有些担心,这个人如今在长安城内可谓是横行霸道惯了,父皇对他的恩宠甚至超过了太子,而周亚夫,竟然在得知他是谁后,居然还能如此不卑不亢!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脾气竟然一点没变。想到这里,她的心底才渐渐浮起一丝暖意。 邓通看到周亚夫提起他的名字时脸上竟然满是鄙夷,便忍不住叫嚣道:“有本事,报上你的名来!” “周亚夫。”周亚夫冷冷地望着他,嘴中缓缓吐出三个字,似乎多和他说一个字,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听到周亚夫的名号,回忆起刚才他不凡的身手,邓通的额头早已冒出一丝细密的冷汗。身旁的小厮自是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不住凑上前来,劝说道:“他是周相之子,我们来日方长。” 邓通连连点头,缓缓向后退去,边退边用手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嘴巴却依然不依不饶:“姓周的小子,你等着点。” 周亚夫冷冷地望着他,不置一词。 那老妪见解了围,却也没有上前道谢,只是一脸惊讶道:“公子看起来气度不凡,本是富贵之相,为何结局看起来竟与刚才那泼皮十分地相似?” 周亚夫打抱不平本就不是为了受人酬谢,只是那老妪的话语听起来疯疯癫癫十分地古怪,他微微一愣,冲着老妪微微一笑,并不打算与她多言,便转身向阿灼走来。 那妇人也似乎并不想与他深谈,只是一个劲地叹道:“怪哉!怪哉!” 阿灼见那老人家鹤发童颜气度不凡,听她一路喋喋不休念叨地卦辞,再观其年龄、装扮,便忍不住问道:“莫非夫人就是当年高祖亲封的鸣雌亭候许负?” 边说边缓缓地向楼下走去,一个孩童从身边挤过,冲她做了个鬼脸,她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被许负脱口而出的话惊地目瞪口呆。 只听她熟稔的道:“阿灼,这么多年不见,你长大了,居然还记得老身。” 这次轮到阿灼吃惊了,此人居然直接叫出她的闺名,原来即使身着男装,她还是可以被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仿佛是看透了她此刻的失神,许负微微一笑道:“还记得你小时候,老身还抱过你,你的乳名,正是老身所取。” 记忆中母亲似乎提起过,当年许负为委身于魏豹的薄太后占卜,称她相貌大贵,将来生下的孩子一定能当天子,薄太后闻言大喜,将其视为知己好友。阿灼出生时,她刚好在代宫做客,薄太后为表示对她的感激,便求她为阿灼赐名。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々萋萋,雍雍喈喈。 君子之车,既庶且多。君子之马,既闲且驰。矢诗不多,维以遂歌。” 年轻的王后轻声吟唱着《诗经》中古老的诗句,只见许负从容提笔,便在洁白的丝帛上写下了一个“凤”字。 “凤凰于飞,鸾凤和鸣,意向是好,只是未免有些俗了。”王后轻叹着摇了摇头。 此刻,大概也只有许负清楚,王后心中的隐忧,不是凤字太俗,而是为着那寓意了深似海的宫门,她迈了进去,却实在不愿女儿也跟着重蹈她的覆辙。 于是,许负笑道:“听闻公主出生之时,正是桃花盛放之时,云蒸霞蔚,美轮美奂。” 王后笑着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许负了然于心,望着王后怀中稚嫩的小儿,再次提笔,写下一个“灼”字:“小玉,就叫阿灼,你看如何?” 王后心这才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轻叹道:“多谢师父。” 她的女儿,就像这漫天纷飞的桃花一般,可以绚烂地绽放,宜室宜家。 至于那枝头的凤凰,谁愿做就让谁去做吧。 她和她的女儿,都不稀罕。 只是代宫中关于她的丈夫是真龙天子的传说,却让她越来越心惊。 也许全天下的女子都想做皇后,除了她之外。 她所求的,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罢了。 第五章 公子无双 “阿灼,你的母亲是个十分通透的女人,她对你所有的期望,不过是寻常女儿家所期盼的宜室宜家,琴瑟和鸣罢了。” 提起母亲,阿灼只觉得心头一窒,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和她讨论母亲了,自父皇登基以来,她的母亲,一直就是大汉王朝的禁忌。 周亚夫听到她和许负的对话,也饶有兴致地探过头来,冲着许负就是一拜:“原来是国太,失敬!失敬!” 许负转头再次望向他,刚刚舒展的眉头瞬间又蹙在一起,依然是一脸的困惑,烦躁地在庭内踱来踱去,嘴中还念叨着:“将军三年后定然被封侯,卦侯之后再过八年,定为将相,持国柄,贵重一时,人臣中再无胜过将军者。不过,为什么,为什么?为相后再过九年会饿死?” 一长串话语脱口而出,她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有额头还能看到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奔涌而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周亚夫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突出此言,他微微一愣,笑道:“国太大概是开玩笑吧,就算是世袭父亲的爵位,也应该是我的兄长,又怎么会轮得上我呢?既然您说我贵重冠人臣,又怎么会饿死呢?” 许负摇了摇头,右手缓缓抬起,指着他的嘴巴厉声道:“君有纵纹入口,此当为饿死之征也!如不信,且拭目以待!”说着说着,神情竟越来越激动,丢下目瞪口呆的周亚夫,扬长而去。 “昌平,你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望着许负远去的背影,周亚夫竟有些失神,却依旧强作镇定:“哪有第一次见面就咒人家饿死的,难怪她会被人当街刁难。” “她还过说我宜室宜家,琴瑟和鸣呢,可见她的卦辞,并不是总是准的。”阿灼叹了口气,轻声道。 “可是她是许负,看出高祖命相的许负!”周亚夫额头的青筋微微跳动,他的神情已经悄然出卖了他,很显然,他信了。 “若她真的算的准所有人的命运,我的母亲,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弟弟们惨死代宫?”为了安慰失落的周亚夫,阿灼竟脱口将心中最隐秘的伤口揭开给他看:“什么凤凰于飞、琴瑟和鸣,全都是骗人的!” “昌平。”周亚夫脸上的不安渐渐消散,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渐渐恢复了元气,他冲着阿灼微微一笑道:“若你真能够得偿所愿,我倒觉得饿死也未必是件十分恐怖的事了。” “虚伪。”阿灼嬉笑地望着他,转身便向外走去。 “其实,你和兄长,若能放下心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灼的脚步一滞,放下心结,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七年的时光,她早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女,心中那一点点爱慕早已一点点消磨殆尽。他们的婚姻不过是父皇和周勃为了巩固各自的地位所做出的权宜之策罢了,那所谓的感情付出,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笑话。 “若真的是良配,又怎会有薄氏的刁横,以至于我竟要仰人鼻息?”阿灼回过头来,眼神迷离而又惆怅:“将来你若娶妻,会让你的结发妻子被妾室所欺吗?” 这次,轮到周亚夫愣住了,他想要出口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薄氏在侯府里横行霸道那是出了名的,若没有兄长的纵容,她何至于如此? 正踌躇间,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快步踱到周亚夫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位公子,请您先把账结了。” 阿灼见此,轻笑着摇了摇头,果然巫蛊之术祸患无穷,连笑傲沙场的周亚夫都不能免俗,一句会饿死就让他瞬间乱了分寸。 偏偏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出来,刚想问上一句,就见他皱着眉喊道:“奇怪,明明带了钱袋出来的,怎么会不见了。”说着,便望向阿灼道:“昌平,你身上有没有带银子?” 阿灼伸手去掏钱袋,却摸了个空,猛然想起刚才下楼时从她身边仓皇而过的孩童,摊开双手道:“看来今天不宜出门,我们遇上贼了,而且那贼专偷我俩。” 周亚夫见状,冲着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是绛侯府二公子周亚夫,今天的饭钱我先赊着,明日我定会送来还你。” 那女子闻言,脸上的笑意早已不见,剩下的只有鄙夷,抓着周亚夫的手愈发地不肯放松:“本店从来没有赊账的先例,别说您是周相之子,即使是当年圣上,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亚夫的脸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被人当作吃白食的当街羞辱,偏偏那人还只是一个他根本不屑动粗的小女子,而那小女子所言又全部都是事实,他又全然辩驳不得,只得无奈地向阿灼求助。 可是阿灼今日出门时换了男装,随手并未携带任何贵重物品,她也是爱莫能助:“要不,我先回府报个信,派人来赎你?” 本是一句玩笑话,他却当了真,着急道:“不要不要,这样一来,未免太过丢人。”边说眼睛还边不甘心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在阿灼的身上搜寻。 抓着他衣襟的女子已经没有了耐心,不屑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本来看你斯斯文文的,没想到竟是个靠女人吃软饭的。” 阿灼闻言,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周亚夫何曾受过此等羞辱。她想着反正自己这女子身份已经暴露了,正踌躇要不要拔下头顶的玉簪帮他解围,却听楼上有人嗔笑道:“阿囡,你又淘气了。”那声音颇有磁性,听得人耳朵酥酥麻麻,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正斜倚在窗前,笑望着她们。 从前只听说过女子的美貌可以倾国倾城,母亲在世时,人人都夸她玉洁冰清风华绝代,阿灼自认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竟可以生得这么好看。 传说中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概也不过如此。 第六章 淮阴韩渊 阿灼自认为并不是个花痴的人,可是看到这样一张脸,竟也不自觉地醉了。因为那深邃的眸子,像极了一个人,弘哥哥,她在心底轻轻地叹道。 阿囡闻声,竟乖觉地放了手,一脸兴奋地拍着手跳道:“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告诉阿囡一声?”似乎浑然忘记了刚刚还被她紧紧揪住不放的周亚夫。 白衣男子冲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和煦温暖,连阿灼都跟着觉得心情大好。只听他微笑道:“二公子,舍妹不懂事,实在抱歉,何不上来一起喝杯热茶,聊表歉意?” 周亚夫也不是个小气的人,这人帮他解了围,他自然也愿意多交一个朋友,只是踌躇地望着阿灼,见她也点了点头,才笑着答应了那人的邀请。 阿囡早就一个人兴冲冲地跑上了楼。阿灼则跟在周亚夫身后,远远地看到白衣男子摸了摸阿囡的脑袋,送个她一串精致的珠花,那阿囡便瞬间乐开了花,笑着跳着少女的憨态毕现,与刚才的刁蛮模样判若两人。 白衣男子停止了和阿囡的说笑,抱拳笑道:“在下淮阴韩渊。” 阿灼微微一愣,脱口而出:“公子姓韩,家住淮阴,莫非是淮阴侯韩信的后人?”话一出口,便自知唐突了,那淮阴侯韩信哪里还有后人,即便真的留下了几个遗孤,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 周亚夫笑着冲她吐了吐舌头,今日她命犯桃花,一再失态,和他半斤八两,以后最好谁都别再嘲笑谁。 韩渊却轻哂而过,对她的失态恍若未闻,云淡风轻地冲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揽月阁我们常来,却从不知原来主人竟是公子这样风雅的人物,难怪菜色永远都是那么的雅致,只是不知道,为何竟藏污纳垢养了这么多小贼?”周亚夫轻抿了一口茶水,笑着道。 韩渊面上竟没有一丝慌乱,仿佛周亚夫绵里藏针的指责只是一句玩笑话:“哦?周兄说笑了,在下正大光明开门做生意,何来藏污纳垢一说?” “若我猜得不错,周亚夫的钱袋就在这位姑娘身上。”阿灼抬起头来,笑望着韩渊,刚刚周亚夫被那阿囡困住,又窘又羞,来不及细想,现在再看,和他有过肢体接触,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顺走钱袋的除了这位姑娘,大概没有别人了。“不,应该是在韩兄的身上,刚才你们所谓的兄妹情深只不过是个幌子。” “公主误会了。”韩渊笑得云淡风轻,让她都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于咄咄逼人了:“在下只是想结识公主和周兄而已,苦于没有门路,只得买下这家酒肆,想出这样一个办法,还望公主不要见怪。”说着便一招手,示意阿囡将钱袋奉上。 这下轮到阿灼彻底惊住了,他居然认得自己! 他居然为了结识他们买下了这家京城最大的酒肆!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脑海中不禁又冒出了刘弘的影子,只是理智很快打断了她的遐思,刘弘早已不在了,他只是眼睛有点像她的弘哥哥而已。 “你既然认得我,便知我并不受宠,而周亚夫,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郎官而已,你如此刻意地接近我们,目的何在?”既然他已经和盘托出,阿灼便也不打算再兜圈子。 韩渊闻言,微微一笑,冲着她便道:“公主倾国倾城,能得一见,此生足矣。” 这样的笑容太妖冶,阿灼只觉得有些吃不消。纵然她一向不近男色,可是被如此妖孽的一个男人如此露骨地称赞美貌,换做任何一个女子怕是都会忍不住欣喜异常。 幸好她是昌平公主,而不是寻常人家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女子。美貌的男子,她见过许多,从她的父皇、弟弟们到她的丈夫,各个放到人群中,都是英姿勃发,鹤立鸡群。年少时,也许她会因为仰慕少年英雄,可是如今,时间教会了她,这世上,绝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恋,赞美,也是一样。 眼前这个如妖孽一样的男子,就是个十足的骗子,这套说辞,他一定曾经成功地用在无数女人的身上,所以才会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周亚夫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公主已经名花有主,我们周府,只怕容不下面首。” 他的话说得义正言辞,阿灼口中正含着一口茶,闻言竟忍不住喷了出来,又失态了! 她默默地白了周亚夫一眼,干嘛将话说得这么满,周胜之可以三妻四妾,她为何就不能招几个面首回去玩玩? 韩渊对于周亚夫赤裸裸的挑衅却似乎浑然不在意,只是笑望着阿灼道:“莫非这茶不合公主的口味?”说着便吩咐下人又换了一盏上来。 同时一起端上的,居然还有当年代宫最盛行的桃花酥。 看来这个人果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阿灼在心中暗暗叹道,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再没有碰过桃花酥,时间久得连自己都差点忘了曾经最偏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 她出生在桃花烂漫的时节。 每年这个时候,母亲就会亲手做上一盘桃花酥为她庆生。 母亲做的桃花酥最是美味,只是做法有些麻烦。 往往从夏日就要开始准备,收集荷叶上的露珠为引,大弟个子最高,常常帮着母亲采摘春日枝头开得最娇艳的桃花,而阿灼,一定会脱下着厚重的棉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的身后,翘首期盼着,母亲将摘好的桃花晾晒、熬煮、烘烤,做成一道道美味佳肴。 二弟身体不好,常年卧床休息,却也常常忍不住跑出来凑个热闹,他受不了她一副嘴馋的样子,时常笑她:“女孩子家这么贪吃,小心将来嫁出去被夫婿嫌弃。” 父亲听到则一定会说:“我家阿灼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谁敢嫌弃她?将来谁有幸娶了阿灼,我一定赏赐那人一片桃林,让她天天都有桃花酥吃。” 当年的一句戏言竟一语成箴,如今的侯府倒是遍地桃花烂漫,只是天天有桃花酥吃的日子,大概只能存在于梦里了。 想必,那个时候的父王,是真心疼惜她们母子的吧,所以总是和她们玩在一处,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和孩子一样。 于至于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就是这天下最幸运的女儿。 再后来太皇太后病重,她代父母入长安侍疾,临行前母亲细细叮嘱,她终于也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喜好,收敛起自己曾经娇蛮的心性,竟也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装出一副乖巧可爱的样子。大概连周亚夫都未必知道曾经在代国的她是多么迷恋母亲亲手烹制的桃花酥。 本以为在汉宫的日子是她人生最大的历练,却不知,朝廷风云突变,命运反复无常,当年在代国母亲送她上路,竟是永别。 她的父王变成了父皇,她却再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若不是他心心念念惦记着大汉江山,她的母亲和弟弟们就不会死。 当然,父皇大概也不愿见她,因为她这个有着一半吕氏血统的女儿随时可能给他的帝位带来污点, 从此,她变成了失去了双亲庇佑的孤儿,似乎再没有人关心她的喜好,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曾经在代宫,她还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 第七章 寿礼 周夫人一大早,便携带着女儿周毓秀和儿媳薄氏入宫去了。 今日是太后的生辰,可阿灼病了,病得真是时候,连一向十分精明的周夫人都觉得阿灼不在身边,她的宫廷之行会轻松许多。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薄太后对自己的亲孙女若有若无的敌意。 阿灼不来,周夫人便可以撇去这敌意,享受命妇们最顶级的待遇恩宠,如同她的丈夫一般,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生病了,真的生病了,这是最好的缺席的借口。 想到这里,周夫人的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得意地打量着身边如花似玉的女儿,坦然地接受着周遭羡慕的目光。 “哟,那不是陈夫人吗?”薄氏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听说这陈小姐,还未出阁?” 周夫人循声望去,果然看到陈夫人携着女儿远远地站在队尾。自从陈相去世以后,陈夫人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也难怪,这世道向来都是人走茶凉,昔日里的门庭若市变成如今的门前冷落车马稀。若不是为着自己未出阁的女儿,想必陈夫人也不会专程出来凑这个热闹。 想到这里,周夫人突然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想当年这满朝的命妇,能和她一争高下的,也就是陈夫人了。她们的夫君一文一武,位极人臣,她们自然也是享尽了荣宠。若不是陈平早逝,也许,嫁入她家的就不是总是惹是生非的公主和刻薄刁蛮的薄氏了。 若她的儿媳,是这位家教良好的陈小姐,那她此生也就真的圆满了。 周夫人唏嘘了一番之后,冷冷地打断了薄氏的笑声:“你家长姊,不是也还未出阁吗?” 薄氏闻言,眉头不由皱起,却又不好当场发作:“我家阿姊,能一样吗?”心中却在冷哼:太后娘娘可是说过,阿姊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只是这样的话,时机未到,她不敢说而已。 因为薄太后已经在窦后的搀扶下,缓缓地坐了下来。 众命妇跟随在周夫人的身后,叩拜,行礼,纷纷献上精心准备的寿礼。 薄太后环视一周,皱眉道:“怎么没有看到昌平?” 周夫人心惊,刚想起来解释,却听窦后缓缓开口:“昌平病了,今日怕冲撞了太后,特意命人献上寿礼了呢!” 说着便招手,示意宫人抬上一副百寿绣锦来。薄太后斜睨了一眼,便命人抬了下去,嘴上却冷哼道:“还算她有心。” “母亲,原来公主比咱们有心。”周毓秀低声道。 周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公主若真的这么有心,今天就不会不来了,这绣锦,怕是窦后知道了她不能来特意找人弄来的。想到这里,她不禁对皇后更添几分钦佩,倒是自己这个做婆婆的疏忽了。惹恼了太后,别人会说阿灼不孝,但丢掉的,却是她绛侯府的脸面。只是这话,当着薄氏的面,她可不好说出来。 “皇后娘娘真是有心了,只是昌平公主既已嫁入周府,娘娘怎可越俎代庖替周夫人献上贺礼呢?”皇后下首,尹美人轻摇着手中的罗扇,忍不住笑道。 周夫人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小的纰漏,还是被人看出来了。她赶忙跪下,轻叩道:“公主身份矜贵,这寿礼,由嫡母呈赠,更显慎重。” 好在薄太后对此似乎不慎在意,抬起手来示意她坐下,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了几分。抬起头来,却刚好看到坐在对面的薄夫人冲着她意味深长的一笑。 出师不利,周夫人沉沉地坐定,只盼着这筵席早早地结束。 …… 周亚夫看着昌平盯着一盘点心发呆,忍不住道:“昌平,你怎么了?” 阿灼摇了摇头,哑然失笑,望着韩渊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韩渊的笑容令人恍惚,只见他朱唇轻启,耳边似有魔音传来:“在下只是一个仰慕公主的普通人,只愿守护公主一世安康。” 如果是平日,一个陌生人如此赤裸裸的表白,她一定会觉得他过于轻薄,可是今天,偏偏面对的是这样一张妖冶的面庞,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魅惑,她竟一点都不觉得生气,隐约间似乎有了些许期盼,难道我还真的有一世安康的可能? 可是很快,她便冷静下来,她的父王曾经也许过母亲一世平安,可是那又如何?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大概就是男人的诺言。 阿灼的面上不露声色,冷冷道:“放肆,本宫岂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随意轻薄的?”说着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周亚夫见她如此,便紧紧追随而来,直到走了很远,揽月阁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他才担忧地问道:“昌平,你怎么了?平日里很少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有吗?”阿灼有些疑惑道,自从来到长安,她哪还有发脾气的权力,整个长安城里,又有哪个人是她可以不用顾忌肆意宣泄情绪的?而她今天,居然冲着一个陌生人,发了脾气?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陌生人献上了一份母亲最擅长做的桃花酥? 抑或是,他长了一双酷似刘弘的眼睛? “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弘哥哥?”我轻声道。 “什么?”周亚夫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怎么可能,若单论相貌,这世上能和他媲美的大概没有几个,他又怎么可能会像弘哥哥?” “眼睛呢?”阿灼依然契而不舍,似乎就是为了印证,今天的接连失态,不过是因为看到了一双酷似弘哥哥的眼睛而已。 周亚夫摇了摇头:“弘哥哥的眼睛里藏着的是家国天下,而这个人的眼睛,深不见底。” 是的了!就是这忧伤!深不见底的忧伤! 可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举世无双的人儿,又有何忧伤的?阿灼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杞人忧天了,而且,他们甚至还算不上认识,便叹了口气道:“不过是个轻薄的登徒子罢了,不谈他了。” “这个东西,有什么玄机吗?”周亚夫缓缓抖开衣襟,竟然拿出一盒桃花酥来:“看你刚才盯着它的眼神,似乎很喜欢,所以我并没有拒绝临出门前韩渊的馈赠。” 第八章 折腰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薄太后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翩翩起舞的美姬们。 命妇们也稍稍放松了几分,互相寒暄着为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的前程铺路。 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众人抬首,恰看到厅堂之上,陈韵卿扬起的长袖如水一般在空中摆动,飘逸的长裙随风舞动,柔软的腰肢婀娜多姿,自戚夫人之后,再难见如此曼妙的长袖折腰舞了。 “好美!” “原来是陈相的女儿,果真脱俗不凡!” 众人的称赞声啧啧响起,周夫人心中却有了一丝怅然若失,这样曼妙的人儿,没能嫁入周府,真是可惜了。 更糟糕的是,看眼下的情形,陈夫人的意中人恐怕是尚未婚配的太子,若是真让她如了愿,以陈小姐和儿子之前的那段过结,只怕周氏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想到此处,周夫人有些焦灼地看着身边自己的女儿,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娇养惯了,没一点心机。做母亲的,明日起,要督促着她努力精进了,可不能被人比了去。 一个小宫娥悄然穿过人群,在薄氏的耳边低语。 “醒了?居然不在家中?”薄氏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手中的桃花如血一般妖艳,映照着她绯红的脸颊。她缓步起身,不屑地望向台上的美人,心中暗想,手下败将,今日就便宜你了,家中的那个才是非除去不可的心头大患! 她缓步走到太后的身前,轻轻跪下,撒娇道:“皇祖母,公主姐姐她病得很重,听说,听说,差一点就过去了……”说话间,眼睛中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看起来煞是动人。 薄太后的雅兴被人打断,心中有些不悦,可是看到薄氏那一张娇羞的脸庞,心中一动:“你,确定吗?” 薄氏用力地点了点头:“祖母若今日能去探望昌平,姐姐就是真的去了,也能瞑目了。” 薄太后这才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既然如此,那哀家真应该去看看她了。” …… 面对周亚夫的疑问,阿灼只能佯装不知,她伸出手来,接过周亚夫手中的糕饼,放在鼻尖轻轻一嗅,果然是熟悉的味道,只觉得眼中酸涩不已,却又不想被周亚夫看出他的失神,便笑道:“几块糕点而已,难不成想用这个收买我?”话虽如此,却不露声色地将剩下的桃花酥藏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周亚夫笑而不语,懒得揭穿她的小把戏,只觉得能博美人一笑,便是极好的。 毕竟这样惬意的日子,自刘弘死后,并不多了,难得混过一日,便是一日吧。 正言语间,却见一辆鎏金马车从身边疾驰而过,激起一片尘土飞扬,周亚夫下意识地将阿灼护在身后。 “什么人,竟如此嚣张?”阿灼摇了摇头,轻拭去脸上的尘土。 街上的民众亦是议论纷纷,一瞬间的功夫,它已经和至少二十个人擦肩而过。只是念于车身的豪华,大家大多敢怒而不敢言。 转眼间,那马车竟调转了马头,直奔阿灼而来。 周亚夫抽出腰间佩戴的宝剑,想要拦住这癫狂的豪车,却见马儿收了四蹄,稳妥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帘缓缓升起,一个绿衣女子从车中探出脑袋,笑着道:“王爷,我就说我没看错嘛,那奶油小生真的是公主。” 阿灼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来者是何人,能够在这长安城内如此肆无忌惮地跑马的,除了她的王叔淮南王刘长,大概也没别人了。 只是她今日这一身打扮,身边作陪的又是周亚夫,若是被刘长看了去,还不要被他笑话上几个月。 刘长这才懒洋洋地钻出了马车,一脸戏谑地道:“阿灼,你不是病了吗,怎么?” 淮南王刘长是父皇的幼弟,从小便被吕后养在身边,阿灼初来长安之时,就每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玩耍,叔侄俩关系十分友好。据刘长所言,他与母亲是从小青梅竹马的关系。对于这一说法,儿时的阿灼始终不能信服,母亲倾国之姿,又怎会看上这样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王叔? 阿灼讪讪地走上前去,心中暗叹还好遇上的是带着他们一起玩大的刘长,不是其他人。否则,她此刻和周亚夫站在一处,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谁说我病了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笑着摇了摇刘长的手臂,撒娇道:“只是偷偷溜出来散散心,王叔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吧!” 刘长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头,轻笑道:“本王自是不会,绫罗也不会,只是。”他皱了皱眉头,望向车上的美人,困惑道:“绫罗,你刚刚说太后去了哪里?” 绫罗冲着阿灼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点着头道:“太后说要去探望公主,所以才让我们先散了。” “太后要来探望我?”阿灼震惊地望着绫罗,一时间有些接受无能:“你会不会搞错了,也许她想去看的是馆陶?” “怎么会错呢?馆陶公主就跟在皇后娘娘身侧啊!我记得很清楚,是你家薄姬求着太后去看你呢!我还以为你病得很重,害得王爷还没放下弓箭就急匆匆赶来了呢。”绫罗笑着笑着却突然停了下来,眉头一拧道:“公主还不快快回去,莫叫太后娘娘扑个空。” 本是戏谑的一句话,却让阿灼惊出一身冷汗,周胜之说她睡了整整三天,她简直已经忘记了,三天后的今日,是太后的生辰! 而薄姬,她怎会有如此的好心肠,求太后来探病,无非就是个幌子,莫非她竟然已经知道自己偷偷离家而去? 不可能啊,算时间,命妇入宫,远比她出门时要早得多。 莫非,家中竟有人刻意入宫,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了薄氏? 想到此处,阿灼不得不急忙忙向家赶去。 却听刘长在背后喊她:“阿灼,不急,你这个样子,回去要被人抓个正着。算时间,太后可能已经到了。” 阿灼脚下一滞,望着刘长,是啊,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 第九章 太后至 “你和绫罗换下衣服,穿着女装,怎么都好解释一些。”刘长跳下马车,腾出空间给阿灼。”虽然还是很可疑,但总能找个借口蒙混过去。” 阿灼没再迟疑,跳上了马车便换上了绫罗的衣服。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刘长有些同情地望着失魂落魄的阿灼,笑着道:“道个歉,就说小孩子心性犯了,贪玩而已。” 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吗?阿灼摇了摇头,对方是有备而来的,想到前日她才被人推下了水想要置于死地,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刻,若非刚好遇上了王叔,回到家去,岂不被人抓个正着,扣上个不忠不孝甚至不贞的帽子,只怕连周亚夫都要被她拖累至死。 那幕后的黑手,恨不得一招将她毙命,甚至不惜伤及无辜,真是好狠的心! “我有办法解释。”她轻轻理了理衣衫,笑着道:“不劳王叔费心了。” 既然他们不给她活路,那她也就只有拼死一搏。让那些想要谋害她的人看清楚,她并没有那么好欺负。 刘长点了点头,伸手拦住了想要尾随她而去的周亚夫:“你还是留下来陪本王喝酒吧。” “可是……”周亚夫不放心得看着阿灼渐渐远去的背影,踟蹰道。 “去了也帮不上忙,净添乱。”刘长笑着将他拉上了车:“相信阿灼,这丫头,鬼精着呢,不会有事的。” 鬼精着呢?周亚夫有些怀疑地看着刘长,他认识的昌平公主可是谨小慎微惯了的,这鬼精二字,从何而来呢? …… 太后临时起意,要来探望阿灼,倒是将整个绛侯府打了个措手不及。 门房匆忙进去禀报之后,周老夫人才颤巍巍地率领一家老小前来迎接。 “太后怎么会突然来?要不要去请公主?”林大娘搀扶着周老夫人轻声道。 好好的生辰突然来访,绝不是简单的探病而已,可这人既然病倒了,病到无暇为皇祖母祝寿的地步,那自然是要好好修养一番的了。 周老夫人还未开口,周胜之走上前来,轻声道:“祖母放心,孩儿已经吩咐江离去通知公主了,该怎么做,相信她心中有数。” 是啊!公主虽贵为帝姬,行事却一向中规中矩,从不越雷池一步,太后既然要来搅动这摊浑水,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还怕了她不成! “若是追究起前日落水的事情……”周老夫人神色踟蹰,轻声道:“只怕不好交代。” “那就实话实说。”周胜之微笑着搂了下祖母的肩膀:“反正理亏的是薄家人。” 话虽如此,他的心底却隐隐有些不安,也许是那一夜太过心惊,以至于直到此刻他都一直心神不宁患得患失。 “你呀!”周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心里明明护着她,行事却非要装作不偏不倚的样子,难怪那薄氏会如此骄横。” 周胜之一愣,赧然道:“孙儿知错了。” 既然知错,那就要改,过去的小打小闹无论是他还是公主都可以忍让,可是这几日的打击已经越过了他的底线,最差的结果,不就是鱼死网破吗?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至少那样,可以让她知晓自己的心意。只是,这心意,她还会在乎吗? …… 薄太后本不欲太过隆重,偏偏皇后孝顺,整个仪仗从街头一直摆到巷尾,尽显皇家风范。更体现了太后关心孙女的隆重,传出去必将又是一段妻贤子孝的佳话。 她满意地看着周遭虔诚叩拜的人群,心中唏嘘不已,儿子的江山早已坐稳,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周氏一族见了她照样要三跪九叩行跪拜大礼。 当然,身为太后,礼贤下士的姿态她还是有的,只见她快步走下玉辇,一把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周老夫人,笑道:“老夫人,快快请起。” 周老夫人也不推辞,颤巍巍站起身来,陪着太后缓缓向庭内走去。 阿灼的院子内,丫鬟们早已乱成一团。 见到太后仪仗,众人心惊,慌忙跪倒在地。 江离远远冲着周胜之而来,在他耳边低语。 公主不见了? 周胜之皱了皱眉,居然没有人提前告诉他。难道,太后此次前来竟是有备而来? 只是此刻,想要拦住太后,似乎已经不太可能了。 难道这么快,就要做出鱼死网破的准备? 他踟蹰着,缓步走向堂内。 “昌平呢?”窦后望着跪了慢慢一屋子的丫鬟,狐疑道。 “公,公主在房内休息。”灵琐颤颤巍巍地答道。 周老夫人不满地冷哼了一声,不就是见了太后的銮驾吗?自家的丫头,平日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怎么今日会突然这么惊慌? 周夫人却道:“胡闹,太后娘娘驾到,还不快快让她出来接驾?” “不妨。”薄太后笑着摆了摆手,“昌平身子不适,哀家自去看看她。” “娘娘。”周胜之跪下,轻声道:“公主病重,只怕病气冲撞了各位贵人。” 虽然明知太后如此浩浩荡荡的前来,不见到阿灼定然不肯罢休,但只愿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希望适才太后如此隆重的仪驾能被阿灼看到,她能尽快赶回来。 “自家孙女,哀家自然要看上一眼才能放心。”太后的视线越过他,远远地向房内望去。 穿过层层叠嶂,阿灼在床上正睡得安稳。 薄太后望着那个纤瘦的背影,叹道:“可怜我儿,这才几日不见,竟瘦了这么多!” 说着,便伸手摸向阿灼的额头。 床上的人心中一惊,咕噜一声便从床上滚了下来,裹着厚厚的锦被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 在场的人们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却看那哭做一团的人儿,哪里是公主,分明就是一个丫头而已! 平日里温良恭俭的昌平公主,居然称病缺席太后的寿筵! 而更过分的是,原来所谓的病重只是一个借口,太后爱惜孙女大驾光临却看到了看似孝顺的孙女其实只是装病不出。 “你是何人?”薄太后强压住心中怒火,斥责道:“竟敢冒充公主?” 地上那人只顾一个劲地叩拜,口中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十章 绝非偶然 “胡闹,莫非公主又被你们这群欺上瞒下的东西谋害了不成?”周老夫人心下一横,斥责道,说着便令下人满府寻觅公主。 薄太后一愣,这叫什么话,人不见了竟是被谋害了?难道这老东西在指责自己? “昌平究竟生了何病?”窦后轻轻开口,关切道:“老夫人何出此言?” 周老夫人神色缓和了几分,轻叹道:“说来惭愧,三天前,公主意外落水,昏迷了整整三天,今日一早才醒来,老身实在是怕,这次落水和公主的失踪一样,绝非偶然。” “竟然有这等事!”薄太后的眉毛轻轻挑起,指着地上的丫头道:“先打这丫头一百大板,看她说还是不说。” 灵修闻言,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叩拜。 灵琐见状,也惊呼着跪了下来,赶忙解释道:“娘娘恕罪,婢子们不敢欺瞒娘娘,公主一早便出了门,灵修姐姐听闻娘娘突然到访,担心娘娘斥责公主,便鬼迷了心窍,还望娘娘不要责罚。” “胡说,公主明明病了,怎么可能一早便出了门?”薄夫人跟在太后的身侧,忍不住插嘴道。 薄雪儿身份低微不便开口,薄夫人则不一样,她的夫君是当朝国舅薄昭的长子,身为太后的娘家人,她自然不会忘记提醒大家,公主这病,生的蹊跷。 “婢子所说句句属实,公主的确是一早就出了门,此事二爷可以作证,婢子亲眼所见,公主一早和二爷一同出了门。”灵琐心一横,便将她今日所见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完全忘记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可这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不禁面面相觑,脸色红白不一。 如此一来,公主称病不出,可不仅仅是不忠不孝之行了,甚至还染上了与小叔通奸的嫌疑。 丞相周家竟还有如此的龌龊事,传出去可是要贻笑大方的了,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也不过如此嘛。 周夫人闻言,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早知公主不是省油的灯,不仅要羞辱她的长子,还要谋害他的次子,实在是太过分了!即使他的丈夫在朝堂上再怎么风光,若是两个儿子都就此折损了,那周氏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命人下去,无论如何,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周亚夫。”周老夫人轻颤着道,周家的颜面,即使丢了,也绝不能丢在外人的手里,让人看轻了他们去。 “诺!”一队兵士闻言,匆忙而出。 “既然如此,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等阿灼回来给我们一个解释。”薄太后盛怒之下,无人敢出言劝慰,只能随她一道,坐等在这里,看周氏的笑话。 只是这笑话,并不是什么人都看得起的。周家再不济,仍有绛侯位居丞相之位,在朝堂上一言九鼎,她们中的不少人此番前来,本就是为了探望公主以示亲近,却不明就里成了威逼周氏的旁观者,如此一来,岂不是弄巧成拙。 不过这也倒是未必,众人看到周氏的亲家薄夫人依旧言笑晏晏,神色坦然,不禁感叹,也许,事情并没那么糟糕,早就听闻绛侯世子独宠薄姬,也许公主的陨落只是他们兄弟阋墙的手段而已,她们在此,且做一个见证,就当帮着世子爷摆脱本不可能摆脱的驸马之位,毕竟将来承袭爵位的是这位少年成名的世子爷。 “娘娘,公主伤病未愈,臣担心她会有什么不测,请旨亲自去找寻。”周胜之跪了下来,言之凿凿。 众人一愣,果然世子就是世子,做戏也要做足全套,若是真能捉奸在床那就赚足了同情分,想必休妻之事便势在必行了。 薄太后凝眉思考了片刻,轻轻抬起眼眸,叹道:“也好,你速去速回。”心中却不免有些气愤,搞不清楚自己此行究竟是来治阿灼不孝之罪还是来处理周家这鸡零狗碎的腌臜事的,毕竟有关皇室声誉,她亦不想节外生枝。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否则搞个暧昧不清,反被人笑话了去。 周胜之得令,疾步便像外奔去,扬手射出一支羽箭,通知手下,若有变,即刻撤离。 眼下危机重重,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见到阿灼,即刻带她离开,不再有一丝犹豫!若不能活命,剩下的虚名留着又有何用? 想到如此,他不觉加快了脚步。 …… 阿灼一路疾行,看到前方太后声势浩荡的仪仗,心中一动,反而不着急了,便悄然放慢了脚步,干脆躲到路边的茶楼里悠然喝起了茶。 做戏总要做足全套,既然她们要抓自己的小辫子,就总得让她们抓个现行才好。 随后又走进制衣铺,换上一袭素衣,对着镜中那张酷似母亲的面容,她莞尔一笑,如此,甚好。 她已经许久没有过,如此明目张胆地在长安城中招摇过市了。走在路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那感觉简直妙不可言。方寸之间,她突然想明白了,以后的每一天,都要这样堂堂正正地活着,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母亲殷切的希冀。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得意太久,就被人一把抓上了马。 想要挣扎,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阿灼,是我。” 她微微一愣,似乎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他唤她阿灼,是什么时候?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他温热的声音时常在耳畔响起:“阿灼,别怕,有我在……” 曾几何时,她一度以为,他就是她今生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夫妻失和者多,但夫妻做成仇人的这世间只怕也没有几对,偏偏命运就把他们绑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对怨偶。 “你想要走么样?”阿灼没有回头,冷冷地道:“放我下来。” “离开长安,我给你自由。”周胜之坦然道:“或者回去,是生是死,我陪你一起面对。” “你不配。”阿灼只觉得喉头一热,便将心中的不满从头道来:“从你带走弘哥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陌路仇人了。” 第十一章 谁在撒谎 周胜之愣了一瞬,只觉得一桶冰水从头浇了下来,将他的热情浇了个透心凉。可即便如此,生死攸关,他又怎能容她任性枉送了性命:“太后在府中等你,你可还记得今日是太后的生辰?”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阿灼稍稍松了口气,平静地道:“本不记得,此刻倒是想起来了。” “母亲推说你病了,此刻太后就在府中探病。”周胜之静静地说:“你可想好了解脱的说辞?” “若是没有,你可以禀明太后,我因你落水之事冷落了你,你昏迷三天醒来,伤心难过离家出走。这也许不是很好的借口,但也总比没有借口得好。” 如此一来,即便她有错,错便更多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宠姬推她落水,他身为夫君不闻不问,心伤之下,她难免会不太理智。 他为她寻找借口,又何尝不是为了救周氏一族?作为周家的媳妇,他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招不慎,他和她的宠姬想要全身而退怕是也不大可能。 如此看来,他比薄氏要聪明多了。 阿灼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送我回家吧!” 既没有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也没有拒绝与他同行,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接受地十分坦然,就像过去这半年来的每一天一样,他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个路人而已。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调转马头便向侯府的方向走去。 侯府之中,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才见周胜之载着公主缓缓归来。 好事之人,伸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这世子爷被人戴了绿帽子居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只是左顾右盼,都未曾看到周亚夫的影子。 阿灼缓缓上前,行叩拜大礼,恭祝太后福寿安康。过了许久,迟迟听不到起身的命令。她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早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却不能抬头,只能跪在那里。 “听说你病了,哀家放下寿辰特地赶过来探望。枉费哀家疼你一场,昌平,你这个样子,着实令哀家伤心!”过了许久,太后缓缓叹道,却句句绵里藏针,把她对公主所谓的疼惜和公主的不孝刻画地入木三分。 阿灼却在心中冷笑,从她有记忆那日起,见到祖母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薄太后痛恨吕后,连带着也恨上了所有的吕氏族人,却为自保违心的为儿子求取吕氏女子嫁入代宫。只等有朝一日吕氏彻底倒台,便痛下杀手,全然不顾王后其实早已背叛了吕氏宗族成为代王的左膀右臂,更不用说无辜被屠的王子们的骨血里还有一半刘氏的血统。 这个疯女人,她的恨完全不讲分寸。今日,这把柄落在她的手中,也许就会成为一把她刺向周氏的利刃。 虽然阿灼并不喜欢周家在权利交替过程中对吕氏族人所做的一切,但是此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还不是她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 而至于周胜之的建议,无异于自断一臂,承认了自己因一己私欲而忘记了尽孝。对方既然如此兴师动众,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善罢甘休?到时候,要倒霉的,恐怕不是她自己就是薄氏,而薄太后的心里护着谁,不用猜就想得明白。 也许周胜之做好了跳出来揽下所有责任的准备,可是,他真的靠的住吗? 阿灼缓缓抬起头来,波澜不惊地望着座首满头银丝的薄太后,唇角依然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孙儿顽劣,不小心落了水,今早才醒过来,思及自己一身晦气未除,不敢贸然前往宫中,只能在家中悄悄为太后祈福。” “大胆!”薄太后一声断喝打断了她的话:“若你真的躲在家中也就罢了,可是,和周亚夫一同出游,又是怎么回事?” ”周亚夫?”阿灼缓缓抬起头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失笑道:“孙儿不明白祖母究竟是何意?” 阿灼的脑袋既然已经从冰冷的地板上抬了起来,便不愿再低垂下去,她轻轻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眼角的余光从在座诸人的脸上一一划过,相比薄氏的一脸得意,周夫人的脸上却是诚惶诚恐,显然,她比薄氏更清楚地意识到,阿灼此刻的反应,有可能关乎到整个周氏的前途。 “周亚夫人呢?有没有找到?”周老夫人冷冷地开口,询问下人。 “暂时还没有找到。”林大娘低着头,轻声答道。 “臣寻到公主时,亦是只见到她一人,并未看到二弟。”周胜之缓缓道:“二弟向来行踪不定,要立刻找他回来,恐怕有难度。” “继续找,所有可能的亲戚、朋友都不要放过,实在找不到,就挨家挨户地搜!”周老夫人语气铿锵,大有不找出周亚夫就决不罢休地气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难听出,她,似乎也在跟谁赌气? 跟谁赌气呢?难道周老太太在和太后赌气不成?也难怪,当年连吕后的账都不买的人,发起飙来,的确非同寻常。 “不必找了,周亚夫在这里。”周勃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引来一阵骚动。朝堂和后宫向来息息相关,周相此刻竟亲自拎了儿子来与太后对质? 而一同前来的,除了丞相周勃,还有一向不问政事的淮南王刘长。 相比周勃一脸铁青,刘长一进门就嬉笑道:“难得请亚夫小友陪本王喝上一壶酒,怎么反而惊动了太后?”说话间,便冲着太后微微一拜。 这话在明显不过了,周亚夫今日一直和淮南王在一起。那么与公主私通的罪名,就是无中生有的了? 一面是公主豢养在府中的丫头,另一个是一言九鼎的王爷,谁的话更可信,自然不言而喻。 难怪公主是由世子陪着一起回来的,人家夫妻好好的,本来就没什么事嘛!害得她们也跟着虚惊一场。 皇后的脸色稍稍舒缓了许多,笑着对太后道:“母后,原来是一场误会。” 薄雪儿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竟忍不住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是误会,难道她自己的丫头还会陷害她不成?” “难道,你的意思是,王爷在撒谎不成?”周勃大怒,瞪着薄雪儿道。 第十二章 行刑 不说在家中,就是朝堂之上,他周相也是一言九鼎,岂容儿子的妾室随意置喙?别人碍于薄太后和薄昭的面子对薄氏以礼相待,他可不管那么多。薄雪儿心中虽有不满,却不好当面顶撞自己的公公,只是轻声道了句:“儿媳不敢。” 薄太后微微一笑,随即安抚周勃道:“既然是一场误会,周相就不必动怒了,只是要好好教导一番府中的丫头,怎么可以随意污蔑自己的主人呢?” “这是自然,不劳太后娘娘费心。”周勃抱了抱拳,勉强应付道:“事已至此,娘娘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众人一愣,这是在逐客吗? 好在薄太后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周勃的无礼并未让她觉得十分地难堪,只见她微微一笑,继续道:“刚刚断的是绛侯的家务事,是哀家僭越了,此刻,该哀家质询自己的亲孙女了,还请周相不要阻拦。” “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的亲孙女不是我周家的媳妇吗?若娘娘教训的对,我们洗耳恭听就是了。”周勃冷哼道。心中却想,你若教训的不对,也休教我们闭口吃个哑巴亏! 大家皆知周夫人护短,原来周相护短竟是有过之而不及! “昌平,就算刚才你没有撒谎,哀家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你为何迟迟不肯出来相见?难道是有意给哀家难堪不成?”薄太后的气势咄咄逼人,下座的命妇也大气不敢出一声,刚刚太后被周相当众顶撞,只怕这怒气不找个人撒出来是绝不肯罢休的。今日公主被人抓住了命门,恐怕就算周家人的刻意维护,都难以保全了。 “孙儿心中清楚,皇祖母是个念旧的人,心中盘算着准备一份有代国特色的寿礼再入宫拜见皇祖母,又担心夫君知道了笑话咱们小家子气,所以才偷偷溜了出去。”阿灼仰起头来,不卑不亢地答道。 这是在说太后娘娘小家子气吗?这公主,胆子也忒肥了吧,没理也让她咬出三分礼来。谁没看出,就连今日朝贺的寿礼都是皇后娘娘细心帮她准备的呢,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噢?难道哀家错怪你了?”薄太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屑,笑望着阿灼道:“寿礼在哪里?呈上来看看。若你撒了谎,哀家今日定不轻饶。” 阿灼毕恭毕敬地从口袋里取出周亚夫交给她的桃花酥,脸上带着十分的诚意道:“孙儿犹记得当年在代宫时,皇祖母最爱吃母亲亲手做的桃花酥。只可惜母亲早逝,再难寻到当年的味道。孙儿遍访民间,找到一家师傅,做出的口味和母亲当年的手艺十分相似,便偷偷央求那师傅将这手艺传授给孙儿,以求孙儿有机会能够承欢膝下……” 话还未说完,就已经看到薄太后脸上的青筋凸起,这下她是真的动怒了,却半点也发作不得,她抓住了阿灼的把柄,可却似乎忘记了,公主的存在就是她和她的儿子最大的把柄,如今被刻意提起的王后,就是要提醒她若是汉室刘姓诸王知道他们还留有这样一个身上流着吕氏血液的女儿,那么当年她们费劲心机要和吕氏撇清关系的行为也许就前功尽弃了,而阿灼,不怕拼个玉石俱焚。 更何况,此刻在场的,不仅有拥立代王的功臣周勃,更有高祖的幼子刘长。一招不慎,便会给儿子的江山惹来横祸。 薄太后捧着阿灼呈上的桃花酥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面上却是一脸的春风和煦:“昌平如此孝顺,当真是让哀家欣慰。” “太后,她分明是有意欺瞒,怎可如此轻易……”薄氏的眼中带着恨意,声音显得格外凌厉。本以为可一招毙命,怎会如此让她蒙混过关,甚至连太后都嘉奖她? “住口!”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地传来,喝断了她的话,薄氏轻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周夫人焦躁不安的神色和同样一脸不耐烦的薄太后。 “昌平,既然如此,那庭中跪着的丫头,该如何处置?”太后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藏着隐隐的恨意,看来今日,她不找个人出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牺牲灵修了。更何况,今日家里的事,她的房中必有内鬼。虽说冒头出来的是灵琐,可谁又知道,心思单纯的灵琐是否被她人利用了呢?阿灼不信,尽凭灵琐一人,能挑起如此之大的风波。 她的余光轻轻扫过周胜之的脸庞,什么时候起,他的眉头竟然也微微皱起了?难道这世上,除了薄氏,还有其他能让他上心的人?她身边的灵修也算一个? 阿灼微微颔首,平静道:“孙儿不知,那丫头为何会突然冒充孙儿,惹恼了太后。” “这么说,她这么做,是在有意挑拨离间我们祖孙的关系?”太后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阿灼却在心中冷笑,她们之间的关系还需要别人挑拨吗? 她的头垂的低低的,不置一词,算是默认了太后的说法。 只听太后一声怒喝,便命人将灵修拖了出去,干脆就在院子里,行起了仗刑。 一声接一声地哀嚎从院内传来,灵修的声音渐渐变得十分微弱,刑仗撞击肉体的声音伴着一丝血腥的味道从耳畔呼呼而过。毕竟主仆一场,阿灼几次想要起身为她求情,可是转念一想,她是周胜之的人,她的主子都还没有心疼,似乎也轮不到自己在这里矫情,心便狠了下来,不置一词。 更何况,即使她求情,太后就会放过灵修吗?只怕会下手更重吧! 行刑的宫人跑了过来,小心翼翼道:“启禀太后,那贱婢晕了过去。” 周夫人心中已是十分不忍,在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求太后恕罪,今天是太后大喜的日子,切莫因为一个丫头让太后的大日子沾上血腥!”说着便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太后身边一众仆妇闻言,也都纷纷跪倒在地,口口声声念叨着:“求太后开恩!” 就连薄氏,看到这样的场景,也讪讪地跪了下来。 唯有周氏父子,遥遥地站着,仿佛在隔岸看一出于己无关的闹剧。 薄太后环顾四周,笑着问道:“昌平,你怎么看?” 第十三章 落子无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薄太后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公主给了她不痛快,她却只能在一个丫鬟身上动刑,灵修虽然机敏,可这一劫是在所难逃了。好在周家人把她当作了自己人,连周夫人都肯下跪为她求情,那这事情便有转机。 而这转机则在于阿灼的应答。 阿灼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故作轻松道:“这个灵修,是周胜之派来监视我的,我不喜欢她,皇祖母尽管打死她好了。” 薄太后微微皱了下眉头,眼睛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她一脸坦然地迎上太后的目光,再次坚定道:“这贱婢惹恼了皇祖母,实在是该死。” 薄太后却摆了摆手,叹道:“罢了,昌平,你是该有个人好好管教一番了,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将打死两个字说出口,实在是太暴戾了!”言罢,便命人摆驾回宫。 阿灼恭敬地冲着她离去的方向俯首叩拜,心中却在冷笑,若不是她坚持重责灵修,那么今天一定要打死的灵修的还真不知道是谁,这样的人,有何资格说别人暴戾? 直到她的背影远远地消失了,她才缓缓站起身来,只觉得膝盖有些酸痛,转过身来,看到周夫人依然跪倒在地上,不忍道:“夫人,太后已经走远了。” 周夫人缓缓起身,周胜之连忙走上前去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她的脸上满是怒意,愤愤道:“来人,把灵修灵琐,带到我的房里去。这个家,还能翻了天不成?” 周勃早就不耐烦了,闷哼了一声,便邀请淮南王一起到他的茶舍喝茶。周亚夫远远冲着阿灼做了个鬼脸,便随着父亲一同下去。 …… 薄太后此行浩浩荡荡,本以为能够一句将阿灼置于死地,却不想不仅完全扑了个空,还被人拿出陈年往事羞辱了一番,心中更是愤愤然。 窦后小心翼翼从旁伺候着,却不想一个耳光,竟火辣辣地印到了她的脸上。 馆陶公主刘嫖气愤不过,刚想开口为母亲讨个公道,却硬生生被窦后用眼神制止了,只能讪讪地先行告退。 当着女儿的面,被太后如此欺侮,她只觉得羞愤难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妾不知做错了何事,求母后赐教。” 薄太后高坐在凤塌之上,便也懒得与她客套,只是轻轻道:“没用的东西,斩草不除根,贻祸无穷。” 窦后心惊,七年前代宫的那场血洗至今仍令她心有余悸,多年的恩宠一夜间化为乌有,曾经宠冠六宫的王后即便有了四个儿子作为依仗那又如何,还不是如蝼蚁一般任人践踏? 绝不可重蹈她的覆辙! 当年还只是夫人的窦氏便暗下决心,恩宠都是假的,唯有握在手中的权柄才是真的。 可即便如此,她的后位依然坐的战战兢兢,朝堂之上,没有可以依仗的外戚,后宫之中,又有各类美姬的觊觎。夫君对她只能称得上是敬重却无半分爱恋,婆婆更是欺她娘家无人行事完全不会顾及她的颜面。她的处境,甚至连当年的王后都不如! 权利的漩涡之中,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只能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生怕有行差踏错便从此万劫不复。 斩草不除根,斩草不除根,这根岂是她想除就能除的? 当年那凤冠正是因为她娘家无人依仗才落入她的头上,公主的处置岂有她可以置喙的余地? 可是面对太后的责难,她又能如何,只能低垂着脑袋,轻声安抚:“臣妾知错了,母后息怒。” 薄太后见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觉得伸出的拳头又软绵绵打在了空气之上,叹了口气道:“身为母后,要多多管教一番下面的孩儿。阿启年纪也不小了,她的婚事也要多多放在心上。你可有钟意的女子?” 窦后心惊,原来太后说了那么多,最终的落脚点,竟是太子的婚事。 薄太后的心思,她又岂会不知,今日在筵席之上,薄夫人带着她的长女多次在她眼前晃悠,想必也是出自太后的授意,尽管作为母亲,她认为薄芳儿年纪太长和太子并不般配,可是此刻哪有她说话的份? 若说太子妃的人选,她最喜欢的还是绛侯家中的周毓秀,此女才貌双全,又有可以依仗的父兄,若太子能与周相联姻,从此之后才是如虎添翼,后顾无忧。 这些心思,自然不能告诉太后,她只能将自己所有的想法放在心底,小心翼翼地答道:“臣妾经验浅,尚未能看出谁家的女子更适合阿启,只是今日朝贺之上,见到薄小姐,才觉得欢喜异常,此事还要母后多多挂念。” 薄太后得到了儿媳的表态,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道:“过些日子,选些子适龄女子入宫来热闹热闹,这件事情,你就自行定夺吧!” 窦后领旨,悄然退下。 …… 周胜之依礼送众位命妇离开,一转身就发现陈家小姐站在他的身后,冲着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今天可真是热闹。”陈韵卿叹了口气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我应该做的。”周胜之眉头轻挑,脸上的愁云还未悉数散去,却依旧难掩他眼中的风华。 陈韵卿愣了一下,轻笑道:“当年的决定,你可曾后悔?” 后悔什么?迎娶公主进门吗?当然不。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他笑得十分坦然:“我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只是他的心意,她会懂吗? 看到他此刻的云淡风轻,陈韵卿不禁有些伤感,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我今日专程过来,并不是想要看谁的笑话,而是要告诉你,我答应了母亲,入宫选秀。” 周胜之一愣,也难怪,陈家小姐一向眼高于顶,这天下,除了凤位,大概也没她所能看得上的了,便抱了抱拳:“既然如此,也祝你得偿所愿。” “我的心愿,只怕这辈子都难以实现了。”她笑得十分惨淡,却依然坚持道:“若是来日在选秀场上与毓秀狭路相逢,我不会客气。” “毓秀她不会去,你尽管放心。”周胜之笑着摇了摇头,宫门似海,他可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妹妹将青春断送在那里。 “噢?是你不愿她去吧?只怕此事未必由得你来做主。” ”父亲也不会同意的,毓秀的父兄,都希望她此生幸福,不需要她在为了这个家,去与人相争。” 周胜之的话掷地有声,如同春雷一般声声敲打在陈韵卿的心上,那是否意味着她父亲早逝兄长无用才迫使她走上了这条充满血腥的道路? 第十四章 亲上加亲 窦后回到椒房殿中,还未坐稳,就听到外面有宫人来报:“陛下驾到。” 她不敢怠慢,赶忙上前迎接,却见皇帝刘恒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虽是多年的夫妻,刘恒来她宫中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今日突然登门,窦后自然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听说阿灼,又惹母后生气了?” 作为父亲,刘恒对子女的管束并不算太多,可是阿灼,是个例外。 所有人都认为昌平公主并不受宠,陛下厌恶公主以至于登基六年来对其不闻不问。可事实却只有窦后清楚,这不闻不问的背后是放在心底的疼惜。所以,她才一改平日里谨小慎微的性子在公众场合对公主一护再护。 她的夫君也许记不得她太多好处,但尽凭爱护幼子这一条,便是宫中其他女人比不上的。 “母后处置了一个丫鬟,公主小孩子心性,难免被下人欺负。”窦后轻叹道。 刘恒轻笑,母亲选出的皇后,果然是滴水不漏。既没有诋毁太后,也不肯说公主一个不字,而今天这场闹剧,不过是祖母代孙女教训了一个欺负主子的丫头而已。 他不禁去想,若是小玉在,今天的场面她会如何说。太后刻意刁难,她当面不说,背地里一定抱怨一番的,阿灼不敬太后,也一定会被她打手心,而此刻,她一定会窝在自己怀中,絮叨着这一天她有多么的辛苦,索取夫君的疼惜。 然后他们就像这天底下所有普通的夫妻一般,话话家常,把酒言欢,尽享天伦之乐。 这样奢侈的时光,自小玉走后,便再也没有了。 想到此处,刘恒只觉得心中一滞,痛得透不过气来。只可惜斯人已去,剩下的便只有对女儿的愧疚。 “辛苦你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皇后的肩膀,笑着道:“母后和阿灼,没有一个是可以让人省心的,唯独你,甚得朕意。” 窦后莞尔一笑,心中不免酸涩,亏你也知你这母亲和女儿的脾性,若是今日她们真的起了大的冲突,那么这个深的朕意,只怕就变成妇德有失,不配母仪天下了!后妈难做,天家的后妈更难做! “母后今日提起,要为阿启订婚了。”趁着皇帝今日觉得对她有所亏欠,窦后心一横,便将此事提上了议程:“臣妾想着,过些时日日,园中的山茶花开了,寻个由头,让各家的女孩都进来瞧瞧,好定下此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噢,阿启还小,这么着急就谈婚论嫁?”刘恒微微皱眉,便知此事一定又是母亲的主意,太子年幼,可是薄家的女儿,年纪都不小了,若再不谈论婚嫁之事,只怕要等成老姑娘了。想到此处,他心中便有一些烦闷。“你心中可有钟意的人选?” 窦后见夫君松口,赶忙俯下身来,半跪在刘恒腿前,柔声道:“今日母后寿筵,倒是见了不少女孩子,绛侯府上的毓秀,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儿,臣妾心里着实喜欢。” 说出心中所想,她才长吁了一口气,只盼望着刘恒能够认同她的观点,然后做主迎娶太子妃入门,如此一来,她才可以避免与太后的心意发生冲突。若是其他无关的事情,也许她可以选择顺从,唯独儿子的婚事,作为母亲,她打心眼里不愿将就。 却见刘恒眉头一皱:“又是周家?” “是啊,如此一来,便是亲上加亲了。”窦后小心翼翼地道。 刘恒微微一笑,知道他的皇后也是有底线的,他轻轻拍了拍窦后的手:“回头那女孩子进宫了也带到朕跟前瞧瞧。” 如此一来,算是默认了。 窦后欣喜异常,连连叩拜谢恩,自是不在话下。 …… 待所有人散去,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了阿灼一人,空落落的。 才几天功夫,她房中的三个大丫头,一个被老夫人带走教训,一个被太后打了个半死,还有另一个虽然毫发无伤却也离死不远了。 屋中的丫鬟仆妇都躲着她走,公主命硬的传说果然是有一番道理的。谁都怕被夫人看上了点了名送到公主房中去沾染晦气。 阿灼借机,便跑到周老夫人房中索要云霓。偏偏老夫人这辈子强势惯了,自然是油盐不进,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松口要放过云霓的意思。 倒是灵修念旧,挣扎着求着周夫人让她回到公主身边继续伺候,此事才算稍稍告一段落。至于对于灵琐的处置,便再也无人知晓,一个小丫头的生死,从来都无人在意。 可是阿灼心中却十分清楚,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从太后的突然来访开始,她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陷阱,尽凭灵琐简单的头脑,如何能够做到入宫通风报信谋划全篇呢?那丫头若是有错,也不过错在担心姐妹受责,口不择言罢了。 那么,和薄氏联手对付她的那个人,会是灵修吗? 想到周家一家人对灵修的紧张倚重,她又何必非要踏上薄氏那条贼船? 阿灼不解,只觉得一阵阵头疼,却听到院门轻开,外面的丫头轻呼了一声“世子”便退了出去。 听到他来,她只觉得头更痛了,如今这一场闹剧就算哄得周家其他人,却一定瞒不过他。她索性闭上眼睛假寐,希望他可以知难而退。 “那桃花酥,究竟从何处而来?”周胜之望着阿灼的背影,微微有些失神。 阿灼就知他一定会问这个,便索性耍起了赖,闭着眼睛就是不肯回答。 “这件事情,我并不想去问二弟,但你若执意不说,我只能去问他了。”周胜之顿了一下,继续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搞清楚。” 周氏兄弟关系一向很好,尤其是周亚夫,从小便对兄长言听计从,若是周胜之真的去问,只怕他不仅会说出来,还会屁颠屁颠地带着周胜之去参观韩渊的揽月阁。 阿灼无奈,虽然她也觉得韩渊此人十分可疑,但也不愿他就此落入周胜之之手。 想到那双眼睛,她便隐隐有些心痛,当年在宣室殿中,周胜之就是那样直接地带走了少帝刘弘,至今生死未卜。虽然知道不是同一人,她仍不愿,同样的命运再次降落韩渊的头顶。 她只能扭转身来,一脸惫懒地道:“是我自己动手做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周亚夫。” 第十五章 社稷之臣 反正已经耍赖了,那就干脆一赖到底。阿灼笑着道:“若你觉得我和周亚夫有奸情,自然也可以去问他,不必客气。” 问了,自然就是不信任,既然信任,就不必多问。这是她的原则,也是他的骄傲。 果然,周胜之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无奈道:“公主喜欢桃花酥,为何不早说,府内桃花开得正艳,我明日就命厨子们多采撷一些备着,以后你日日都有桃花酥吃。” 桃花酥,桃花酥! 阿灼忽地一声从床上跳起,连连惊呼:“不要!” 看到桃花酥,她便忍不住想起母亲,日日都有桃花酥吃,对她而言,无异于酷刑。果然若要抓住她的命门,还是他最擅长。 如此强烈的反应,倒让周胜之吓了一跳,两人沉默了许久,都不愿先开口妥协。 “今日这人以王后为饵,本就落了下乘,相信你亦有识人之明,不会被人随意利用。”过了许久,终是他讪讪开口。 阿灼闻言,亦是点头:“你放心,那个人,我本就没有打算再去见他了。”既然他先做出让步,她自然也愿意表达清楚自己的立场。 周胜之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她不会主动去见那人,只是那人呢?费尽心思接近了她又岂肯善罢甘休?只是这些话,此刻说来,她未必肯听。 “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他本想再叮嘱几句,却听到门外江离匆匆来报,父亲有急事相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便转身离去。 交给他来做?若是从前,听到他这样的承诺,她一定欣喜异常。可是此刻,她的心中不但没有丝毫的欢喜,反而生出种种隐忧,他来处理,怎么处理? 七年前,她恳求他设法救弘哥哥一命,他不置一词,却瞬间让刘弘从此在人世间蒸发。这样的雷霆手段,让她不寒而栗。 想到那双同刘弘一般幽深的眼睛,她隐隐有些担心,韩渊那样的人若真被他踩在脚下岂不是如蝼蚁一般? 虽然韩渊此人未必算得上光明磊落,但是给他带来灭顶之灾亦不是她心中所愿。 阿灼心中不安,总觉得此事既然是由自己而起,那就必须做个了断。她环视四周,灵修身受重伤依旧躺在床上不便出门,其他丫鬟仆妇则是躲得远远的,没她吩咐从不敢私自靠近。有了上次和周亚夫一同出去的经验,想要再溜出府其实也并不算是难事。 …… 从阿灼屋中出来,周胜之便直奔父亲的园子。 据江离来报,侯爷在府中大怒,不仅掀翻了桌子,还打了身边的一个谋士。自代王刘恒登基以来,父亲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如此大发脾气倒还是头一回。 他赶到时,周夫人已经在命人收拾那一地的狼藉,丫鬟仆妇各个战战兢兢,看到他便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赶忙退了出去。 “老二怎么还没到?”看到周胜之进来,周勃的怒气便减弱了几分,追问身边的副将:“家里的事情还没有平息,他又跑到哪里浪荡去了?” 副将紧张地赶忙跪下,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周夫人轻声道:“已经找到了,他马上就到。” “都是被你宠出来的。”周勃生气地将手中的书简狠狠地摔在桌上,叹道:“想到年,胜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边关带兵御敌了,周亚夫硬是被你教成了个纨绔公子,不然也不会惹出今天这样的是非!” 周夫人泪眼婆娑,轻轻捡起丢在地上的竹简,再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码好,嘴中却嘟囔着:“若是有人有意要针对咱们家,他就是怎么做也是错的啊!若说错,当年从娶公主进门起就是错的!” 却听砰得一声,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撞击在几案上,周勃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这个干嘛?” 母亲不满阿灼久矣,周胜之并不觉得意外,他走上前去,并不愿他们在这个话题上过于纠缠:“其实,论起武艺兵法,二弟丝毫不逊于我,只是苦于,目前没有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就是了么,胜之九岁起就跟着你走南闯北,亚夫哪有这样的机会?”周夫人低声埋怨道:“再说,咱们周家人,有两个在战场上打打杀杀也就罢了,何苦再累上一人?” 正说话间,周亚夫已经匆匆跑了进来,脸上有留有些许污渍,一进门,看到父母兄长神色不豫,便也讪讪地收了笑容,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毕恭毕敬地道了声:“父亲,母亲,兄长。” “又到哪里厮混去了,怎么这么慢?”周胜之不等父亲开口,便轻声训斥道,生怕弟弟一不小心又惹恼了父亲。 “没有啊,吴王太子来京,太子约我一起蹴鞠。”说着便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听到父亲叫我,可是衣服都没换下就紧赶慢赶地跑来了呢!” 周勃闻言,脸色才稍稍缓和了许多:“你和太子能玩到一处是好事,只是不要没大没小太过火。” “平日里练剑都是他追着我呢,我才不稀罕陪这些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把戏呢!”周亚夫冷哼一声,撞到兄长警示的眼神,才悄悄将脱口而出话头收了回去。看来今日父亲心情不好,说话要小心才是。 周勃见突然噤了声,环视一圈,摒退了左右。 周夫人知道丈夫有要事要与儿子们相商,便也悄然退了出去,将门紧紧拴住。 此刻屋内,便只剩下了父子三人。 “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你们可有听说?”周勃开门见山,便将悒郁了一天的心事讲了出来。 周胜之闻言,点了点头,一进门,自他嗅到火药的味道起,便猜出父亲究竟是为何而气。 唯独周亚夫一脸茫然,疑惑地望向兄长。 周胜之才解释道:“今日袁盎向陛下进言,说诛杀诸吕时,父亲身为太尉,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分内之事而已,陛下不必因此太过挂怀,更不必一定要将父亲当做社稷之臣来尊重。” 第十六章 狡兔死,走狗烹 “什么混账话?”周亚夫瞅着父亲一脸郁郁,连忙跳脚道:“若当时没有父亲坚持,这皇位是代王来做还是齐王做都未可知呢!仅凭这一点,父亲就是咱们大汉朝第一功臣!” 自他进屋以来,只有这一句话说到了父亲的心坎上,周勃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心想,这才是句人话。 可是袁盎,也说他是功臣,不是社稷之臣,于是这句掏心窝子的话,便埂在了他的心上,上不去,下不来。 “正是如此,陛下才会一再对父亲礼遇有加。”周胜之点了点头道。 “确实,朝堂之上,父亲说一,陛下都不会说二。就连散朝,也是陛下目送父亲离开后再走。只有父亲,才算得上是位极人臣。”周亚夫连忙附和。 周勃看到两个儿子争相为他说话,心中宽慰不少,他的功劳,自陈平过世之后,便无人能及了,就是陛下的亲舅舅薄昭,见了他也是要给几分颜面的。只是今日袁盎说了那么一番话,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还在朝堂内引为佳话,如此一来,怎能不令人生气? “错就错在当年诛杀诸吕之时,看他是个人才便起了恻隐之心,放过了这一条漏网之鱼,没想到今日才让他反咬老夫一口。”周勃咬牙切齿道。想当日,若不是看他是代国旧人的份上饶了他一命,否则就凭他曾经和吕禄关系密切,杀他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周胜之轻声叹道:“父亲的功劳比起当年的韩信、彭越、英布又如何?” 韩信、彭越、英布! 高祖刘邦能定天下,此三人功不可没。 可是高祖登基没多久,便以谋反的罪名将这三名不世功臣给一一收拾了。 这就是所谓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无论是高祖在位时,还是刘盈刘弘即位吕后把持朝政之时,周勃都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保得周氏一族地位不倒。 为何偏偏代王刘恒登基之后,他反而改了心性,一时间骄纵无比?难道仅仅是认定了刘恒赫赫有名的忠孝仁义!还是那忠孝仁义之人对他的刻意纵容? 阿呸,忠孝仁义之人为了登上皇位会杀妻弑子?虎毒都不食子啊! 周勃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只觉得浑身冷汗涔涔,手中的茶碗竟被硬生生捏了个粉碎,鲜血淋漓间却毫无知觉。他刚刚舒展的眉头重新又拧在了一起,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气:“袁盎所言皆是实话。” 周氏兄弟见父亲如此,赶忙上前,跪倒在父亲膝下,齐齐叫道:“父亲!” 周勃冲他们摆了摆手,微微笑道:“是为父大意了,明日早朝,我便请辞,辞去丞相之职。日后每日散朝,我也随着诸卿一起,三叩九拜之后再走。” 知错就改,便是他的处世之道,既然被人抓住了把柄,就要想方设法来弥补,即便在儿子面前,也不会有丝毫的避讳。 “袁盎的话虽没错,可他越过父亲直达上听,便见此人心思并不单纯。”周胜之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多了一个站在明面的敌人。” 周亚夫讪讪地点了点头,兄长最后这句话,显然是说于他听的。从私交上来讲,他与袁盎关系匪浅,难怪刚才一进门父亲就冲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只是袁盎当初在代国时曾是代国太子伴读,与公主亦是好友,所以周亚夫心中不免有所隐忧,不知此次袁盎上书,究竟与公主是否有关系。只是在确定之前,此话他不好说,便也只能硬生生地咽回了肚中。 …… 秋风瑟瑟而起,阿灼走在寒风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之时,整个长安城笼罩在夜幕之下,显得格外宁谧。 阿灼犹记得,第一次入长安时,便是这样的一个黄昏,阴晴不定的时局,晦涩不明的前程,只是当时的她,比此刻多了一份孤勇的心。 “今日一别,只怕再想见面就难了。”代国的山高水远,周胜之一路护送而来,昔日的仰慕早已忸怩成了小儿女娇憨的情态。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珏,轻轻放入她的手心:“只要你有需要,随时可以唤云兮来找我。”他的笑容和煦温暖,全然不似今日这般冷酷的模样。 阿灼轻叹了一声,手掌不禁轻轻摩挲着胸前,昔日里戴在这里玉珏早已被她摔碎,不知所踪,只剩下一颗空落落的心悬在空中。 “姐姐,要买一枝桃花吗?”一个小男孩挡住了她的去路,怯生生地道:“你这么漂亮,头上插一朵桃花,一定会很美的!” 望着男孩渴望的眼神,她哑然失笑,家中的桃林成片,此刻正开得浓郁,只是望着这一张稚嫩的小脸,她不忍拒绝,心中不免酸涩,若是阿奕还活着,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想当年她离家时,他只是个肥嘟嘟的小婴孩,却没想到,那一别便是永别。 阿灼轻轻蹲下身来,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笑着道:“是不是姐姐买了你的桃花,你就可以回家了?” 男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身影,笑着说:“我要等阿姊卖完了馍馍才能一起走。” 阿灼循声望去,不远处果然有个少女提着篮子一路叫卖。她笑着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片金叶子,递于男孩手中:“这个给你,天晚了,你和阿姊快些回家吃饭。” 男孩惊异于今日的好运,连忙跳着冲着远方叫道:“阿姊,阿姊,这个姐姐要买我们的花和馍馍。” 看到少女兴冲冲地跑过来,小男孩便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叶子,笑着道:“阿姊,我们有钱了。” 少女接过男孩手中的金叶子,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伸过手来递还给阿灼:“这位好心的小姐,您给的钱太多了,我们找不起。”说着,毫不犹豫地便拉起男孩扭头就走,小男孩似乎还不甘心,频频回头来看。 “我不需要你们找钱的。”阿灼赶忙跑到她的前面,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双手将金叶子递上:“真的。” 男孩的眼中光彩熠熠,一动不动地盯着金叶子,正要伸手去接,却听啪得一声,女孩狠狠地打在男孩的手上,白白的小手上瞬间便起了五个红红的掌印。小男孩硬是忍着眼中翻腾的泪花,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倔强地说了声:“阿娘病了,需要钱买药。” 第十七章 古怪 “阿娘说过,不可以随便占人家便宜。”女孩抬起头来,安抚着年幼的弟弟:“阿姊想办法总能挣到钱的。” 说着,她向阿灼轻轻行了一个礼,牵着弟弟的手便欲离去。 阿灼一愣,没想到这女孩看似柔弱,内心竟如此倔强,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她突然很想帮助这对姐弟,便三步并做两步,快速追了上去。 少女显然吃了一惊,戒备地盯着她,手如母鸡一般将弟弟护在了身后。 阿灼见状,低下头来,笑着道:“我这里有一些碎银子,你们拿回去先给阿娘看病。等将来你赚够了钱,再还给我可好?” 女孩疑惑地望着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去接阿灼手中的银子。 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她才点了点头,从阿灼的手中捡出最小的一粒,郑重地道:“小姐,这一粒就够了,等我攒够了钱,一定会还给你的。只是,我该到哪里去找你呢?” 阿灼冲着她微微一笑,指着不远处侯府的方向,轻声道:“我住在绛侯府,你可以叫我刘灼。”说着便将头上的玉簪也一同递于少女,笑着道:“这是信物,若有人拦着你,就拿这个给他看。” 精致的玉簪在月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虽然价值不菲却是郑重的承诺,她相信,女孩不会拒绝。 女孩闻言,却愣了一下,望着阿灼的眼神却微微泛起了光:“原来是公主,难怪师父……,这玉簪我不要,侯府的人不会拦着我的,公主请放心。” 这次倒是轮到阿灼吃惊了,她笑望着少女:“你认识侯府的人吗?” 少女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公主姐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听说最近牧马者南下,长安城里并不太平。” 牧马者呵,据说这一路已经劫了几个大户。被劫者一夜醒来便被五花大绑栓于街市之中,身上脸上无一不被贴满了字条,列齐足足十大罪状。受害者怕自己罪名暴露被官府深究,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因无人告发,官府里便拿这群神出鬼没的人亦是丝毫没有办法。 更有传说这些人喜欢在边境游走,边打劫边贩卖马匹。汉朝军队本不善牧马,所以常常倚仗他们才能购买到优质的匈奴烈马,所以才称他们为牧马者。 只是这些人太过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从何处来,也不知他们往何处去,甚至不知他们究竟是匈奴人还是汉人,或者是西域更远地方的人。只是每年入冬之时,他们会赶着千匹骏马前来交易,然后又如同一阵风一般,席卷巨额家财。 这样一个神秘的组织,完成的全部是地下的交易,边塞却有很多将军愿意与之交易。官府内被传为秘闻,阿灼偶尔听淮南王谈起,亦是啧啧称奇。只是,这等秘闻岂是一个寻常百姓女子有机会知道的?更何况,这女子还口口声声说了,最近牧马者南下,长安城里不太平,莫非,她竟知道,牧马者已经来了长安? 想必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然后胡诌的吧。可看这姑娘的行为举止,却绝不像一个会随意信口开河的人。 她微笑着对女孩的关心表示感谢:“我未做过亏心事,自然不会怕牧马者。” 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女孩在背后道:“牧马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心者会借机在京城挑起事端,以牧马者的名义。毕竟,谁都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牧马者。公主在京城,难道没有仇人吗?” 少女的话掷地有声,却句句在理,阿灼心中一惊,再不敢将她看作寻常人家的女孩,却也不愿深究,只是扭过头来,冲着她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多谢你提醒。” 少女的眼中闪着熠熠的光彩:“公主等我一下,我先将弟弟送回家中便回来,赶夜路,总要有个人陪着才好。”说着,只见她抱起男孩,飞快地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她是要陪自己同行吗?真是个奇怪的少女,阿灼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继续向前走去。 …… 阿灼离开不久,一个黑影便从尾随着从院内一闪而过。 “你都不知她去了哪里,又有何意义?”薄雪儿轻轻拨弄着怀中的猫咪,冷笑道:“难道,又要我告诉世子公主和二爷有猫腻?” “婢子不敢。”寒风吹来,黑衣人不禁将脑袋像衣服内缩了一下:“婢子只想戴罪立功,替娘娘分忧。” “谅你也不敢欺瞒于我。”薄雪儿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中,犹如鬼魅:“派人盯紧点,看看她究竟去见了谁。” “诺。”黑衣人咬着唇,低头叩拜。犹豫了许久,才低声道:“婢子派出去的人,不小心跟丢了。” “什么?。”薄雪儿手中一送,怀中的小猫从那黑衣人身前跳过,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 黑衣人连连叩拜:“夫人息怒。本来跟得好好的,路上却被一个女孩给拦住了,那女孩武艺高强,终是我们的人没用,只是不知那女孩究竟是世子的人还是二爷的人,或者是公主的人……” “不管她是什么人,都不能留了。”薄雪儿朱唇轻启,眼中却泛着狠厉的光,犹如恶狼一般。黑衣人颤抖着,悄悄爬了出来,便消失在夜空之中。 …… 牧马者,牧马者,少女离开之后,这三个字便盘桓在阿灼的脑海之中久久不肯散去。 这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她环视四周,人烟愈见稀少,此刻,若是薄氏有意对她出手,只怕自己真的是有去无回了。无论如何,这么晚一个人出门,的确是她莽撞了。 好在,揽月阁已经十分地近了。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还未走到跟前,便见昏黄的灯光下,几个黑衣人悄悄跳上了马,扬长而去。 即使离得很远,她也看得出,那为首的,是一名女子。而这背影,却是十分地熟悉。 为何会如此熟悉? 阿灼猛然间想起,那日和自己交换了衣衫的绫罗,从背面看,的确是十分的相似。 淮南王嗜酒,他的姬妾出入酒肆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漏夜十分如此偷偷摸摸却着实透着古怪。 阿灼正觉得不解,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小心。”便被人扑倒在了地上。 第十八章 揽月阁的秘密 脸蛋在地面上划过,只觉得火辣辣地疼痛,她缓缓爬起身来,才恍然看到距离刚刚她脚步停下最近的那棵大树,已被密密麻麻弓箭射成了一只刺猬。 而将她扑倒在地的人,正是刚刚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少女。只是此刻,少女眼中露出一丝凶光,正炯炯地盯着远方。 阿灼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才突然发现四周的树上早就躲着许多黑衣人,正手持弓箭对准了她们。 只怕此刻,她稍有不慎,就会如同那棵树一般浑身上下被射上几十个窟窿。 这些人究竟是何人?下手为何会如此狠厉?他们与揽月阁有何关系?那绫罗与他们又有什么瓜葛? 阿灼的脑袋飞速的旋转,却依旧理不出一丝头绪。 只见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突然跳下树来,耳边便传来嗖嗖的箭雨之声以及不远处少女的惊叫。 这下,真的是死定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默默等待死亡的降临,没有恐惧,反而多了一分释然。 当日母亲,是否也是这般,被人算计,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如今,她竟又重蹈了昔日的覆辙! 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母亲、哥哥还有弟弟们的仇,只怕永远没有人替他们报了。 不过还好,他们离去的时候,她伤心绝望。她死了,只怕不会再有人为她落泪了。 许久的宁静之后,竟感受不到一丝的疼痛,阿灼有些疑惑,难道死亡竟会如此悄无声息? 她缓缓张开眼睛,却发现周围早已恢复了平静。黑衣人和救她的少女都已不见,只剩下身着白衣的韩渊,翩然站在他的面前。 “阿灼,你还好吧?”韩渊面带桃花,眼睛中散发着柔和的光。 阿灼更是一惊,什么时候,他竟也变得如此熟谂了,他们好像也只不过有一面之缘而已。不过,此人既然是冲着她而来,又知她在代国的喜好,只怕早已把她过去所有的根底查得一清二楚了。 她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谨慎地环顾四周,果然黑衣人存在的痕迹都已不见,就连刚刚那如同刺猬般地大树,此刻也只剩下了几百只大大的窟窿,而长在上面密密麻麻的箭,早已消失不见。 这韩渊,就如同幽灵一般,冷冷地站在她的身前,这种感觉,实在是诡异。 阿灼不觉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硬着头皮道:“刚刚同我在一起那女孩呢?怎么不见了?” “什么女孩?我并没有看到。”韩渊微笑着望着她,柔声道:“刚刚我一出门,就看到你躺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仿佛真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刚刚阿灼所看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这怎么可能? 也许是他刚刚救了她,可他却坚持对这所有都一无所知。 那些黑衣人的出现和消失都太过诡异,诡异到阿灼不禁想起她们刚刚才讨论过的牧马者。 牧马者不滥杀无辜只是传说,谁有没有真的见过他们,也许所谓替天行道只不过是他们便宜行事的幌子呢。 当然这一切,她都可以不在乎,可是她却不能不管,刚刚还有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而且那女孩,确实刚刚救了她一条性命 “放过那女孩,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阿灼冷冷地望着韩渊,透着一丝决绝:“不然,就连我一起杀掉,否则就别想让我轻易闭口。” 韩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一丝轻挑的笑容:“公主会跟外人说什么?说你漏夜独访揽月阁,和阁主纠缠不清吗?” “或者你看到了淮南王的宠姬,与我有暧昧之情?” “你差点被暗卫射成了刺猬,却又安然无恙?” 韩渊边说边向前走着,一步步逼近阿灼,他的眼睛中泛着灼灼的光,如同沙漠中狠厉的狼王看到了诱人的美食,那神情,又与刘弘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公主以为,这些话,会有人相信吗?”韩渊笑望着她,轻轻伸出手去,想要擦拭她脸上的血迹。 阿灼扭过头去,躲过了他的手指,只恨自己识人不明,声音却依旧坚定:“你是在欺我无人可依吗?” 韩渊伸出的手骤然停在空中,眼神中的狠厉消失不见,渐渐变得柔和了许多,轻声道:“我只希望能够息事宁人,阿灼,那女孩身份可疑,不然也不会一路偷偷尾随在你的身后,我只能保证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周胜之,他会相信的。”阿灼缓缓开口,目光也变得坚定柔和,虽然心中也十分惊讶自己为何突然竟又信任起了周胜之,却觉得,身为郎中令的周胜之,的确可以唬一唬在京城养了如此之多暗卫的韩渊。 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脱口而出的话,果然起到了作用。 韩渊皱了皱眉头,微笑道:“若我放了她,你能保证她也闭口不提今晚发生的事情吗?” 这倒真的是个难题,阿灼和那女子也是初次见面,不仅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知她为何会一直尾随着自己,又怎能保证她能守口如瓶? “若我可以保证呢?”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阿灼的心猛然一惊,却又觉得十分地稳妥,她扭过头去,不远处,周胜之竟悄然站在她的身后。 一抹惊异从韩渊的脸上闪过,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暗卫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并不多,他微微一笑:“真是难得,周世子可愿到小舍一聚?” 周胜之的眼神锐利地扫视一周,扬手举起一枚火珠子,摇着头道:“还请这位公子归还我的婢女,否则等到巡防营的人赶来,只怕会有些麻烦。” 阿灼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那女子是他的婢女,他居然真的在跟踪自己? “在下以礼相相待,世子如此说就令人寒心了。”韩渊笑着逼近阿灼,声音低不可闻:“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世子爷,您说呢?” 他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向远处瞟去,阿灼这才隐隐发现,刚才躲在暗处的那些人并没有离开,此刻双方剑拔弩张,只怕一个不甚,他们今日就会命丧于此。 第十九章 背影 “你在京城筹谋了这么久,自然舍不得今晚就暴露。”周胜之笑得云淡风轻,仿佛眼前的危险都算不得什么,他只是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随意聊着天。 谈笑间,他悄然一步步走向阿灼:“出门前我已经叮咛二弟,若巡防营带兵的是周亚夫,不知是否能顶得住你悄然布下的这些棋子?” “更何况火珠令已经发出,附近的羽林卫也会随时集结而来。” 巡防营、羽林卫是周胜之手中的两把利剑,即使他自己不能持剑,周亚夫也一样能将这两支利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还没有到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韩渊的眉头微蹙,只觉得这个决定下得异常艰难。 即使答应了周胜之,谁又能保证他安全之后不会突然反悔呢? 趁着韩渊失神的瞬间,周胜之已经不知不觉间挡在了阿灼的身前,含笑道:“和你树上的那些人一般,灵均是我的死士,请你放了她,今晚的事情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死士!死士!私自豢养死士,是欺君大罪。 周胜之承认了灵均死士的身份,便是将自己致命的把柄交给了敌人,如此一来,便解了韩渊的后顾之忧,他不必再担心周胜之事后反悔。 可是,他却在犹豫,心中似有万分的不舍,过了许久,所有的彷徨都变成了一句玩笑:“阿灼,你可愿跟他走?” 这是什么屁话? 周胜之不禁在心中苦笑,阿灼岂有不走的道理? 若是从前,他倒是十分地自信,可是今时今日,他们之间有了太多的隔阂,即便刚刚,他亲耳听到她说他会信她,都欣喜地差点乱了心性。 此刻,她又会如何应答呢?若是没有丝毫的把握,韩渊未必会开口询问。 其实从第一眼见到韩渊,他就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若韩渊真的是那个人,他便更没有了把握。 却见阿灼身体不自觉向后一缩,点了点头道:“我没有不回去的道理。” “即便他三妻四妾,即便他三心二意,你这又是何苦?”韩渊重重叹了口气,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依然有些不甘心。 “即便他三妻四妾,即便他三心二意,我都是绛侯府世子妃,这个身份,没有人能够改变。”阿灼幽幽吐了口气,她只是父皇手中的一枚棋子,棋子哪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周胜之一愣,今天这一局,他表明上看是赢了,可这胜利也仅仅是因为世子妃身份的桎梏,所以,认真论起来,他却是输得一塌糊涂。 “我明白了。”韩渊微微一笑,冲着不远处轻轻招了招手,便见三个黑衣人抬着一个少女从揽月阁内走了出来。 少女被人绑成了麻花,却丝毫都不老实,以至于三个彪形大汉想要束缚住她都显得十分地困难。于是他们只能将她抬了出来,三个人分别按住了她的头和手脚,总算才没被她挣脱开来。 少女身体虽然被人束缚住了,嘴巴却一刻都没得闲,不停地骂道:“几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韩渊失笑,哪有这么彪悍的小姑娘?他命手下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少女刚一摆脱桎梏便跳出三丈远,要跟刚才抬她脑袋的人拼命,拳头还未送出,恍然看到韩渊对面站着的周胜之,微微一愣,瞬间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将拳头悄然收到背后,耷拉着脑袋道:“师父,灵均没用,被人暗算了,请您责罚。” 周胜之召唤她走到自己的身边,便转过身去,对着阿灼轻声道:“我们走吧。” 阿灼见此,也不客气,赌气似的转身便向回走,今天做了东郭先生是她太蠢,以后,这样的事情再不会发生。 却听背后韩渊的声音幽幽响起:“阿灼,我们来日方长。” 阿灼一愣,只觉得说不出的烦闷,这个人,今天差点要了她的性命,耍起赖来却又如此地理所当然,偏偏此时,她受了欺侮也只能忍着,谁让此刻人家人多势众呢。 心中的郁气散发不出,却见身边的周胜之突然伸出了手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她使劲挣了两下,却挣脱不出,只听见他的胸膛内结实而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响着。她微微一愣,终于清醒过来,抬起手来啪得一声便给了他一巴掌。 他却微笑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口中吐出的字却是掷地有声:“公主,做戏也要做全套。” 是啊,她们现在还在韩渊的势力范围之内呢,阿灼无奈,讪讪地道:“周亚夫呢,怎么还没有来?” “二弟只说这是间酒肆却没告诉我居然还有埋伏。”他戏谑道:“若不是我一时好奇想来看看,只怕今日你便凶多吉少了。” “又在骗我,她不是你派来跟踪我的吗?”阿灼不满地摇了摇头,望着灵均道。 灵均在暗处默默地跟了许久,听到前面的两人终于记起了她的存在,便忍不住跳上前来,拼了命地解释道:“公主,真是误会,我今天还在休假呢。咱们只能算是偶遇,我看到你一个人,所以不太放心……” 她说得颠三倒四,周胜之便微微有些不耐烦了,冲着她摆了摆手道:“灵均的事情回头我可以跟你解释,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他们一上来就要对你痛下杀手?” 阿灼闻言,便也忍不住惊起一身冷汗,虽然韩渊的即时出现貌似帮她暂时摆脱了困境,可她却不能保证自己不小心说错一句话,那背后的暗箭会不会再次向她射来。毕竟,想要让一个人彻底地闭口,这才是最简单的方法。 所以说,今日若不是周胜之即时赶到,若不是韩渊以及他身后的那些人认定了周亚夫随后就会赶来,只怕她便真的凶多吉少了。 她最近行事,的确是过于鲁莽了。 可是仔细回忆起来,她也并没有看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除了,除了一个十分酷似绫罗的黑衣人的背影。 “绫罗。”她轻声道:“王叔家中的宠姬,我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并不敢十分确认。” “淮南王?仅仅因为一个背影就要置你于死地,没想到刘长的府上还有这样狠厉的人物。”周胜之轻叹。 “也许是我看错了呢,绫罗她待我还算不错。”阿灼轻轻搓着衣襟,急急忙辩驳周胜之对刘长的诋毁,论起亲疏,刘长待她确实比很多人都要好。 而且这个好,与她是否受宠从来都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这份好,才显得格外的重要,以至于她都不忍心,亲手去撕下他有可能存在的任何伪装。 第二十章 我来保护你 “是不是在你的眼里,除了我之外,这世上的人都待你不错?”周胜之苦笑道,手中的力道一松,阿灼便从他怀中挣了出来。 她不禁打了个哈欠,望着绛侯府一点点靠近,心也渐渐变得踏实起来。 “才不是呢!”她笑着摇了摇头,母亲曾经告诉她,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无缘无故地示好,所以,谁的好中有几分真心,她倒是分的清楚。 “王叔是真的待我不错。”她再次扪心自问,皱着眉头确认道:“也许真的是,绫罗和那韩渊有染,怕我告诉王叔……” 可是编到最后,她都觉得不太可能。 淮南王刘长是什么人?太皇太后吕氏一向睚眦必报,高祖之子多死于她之手。刘如意、刘恢、刘友、刘建皆未能幸免。父皇刘恒从小就被发配到了偏远的代地才逃过一死。唯有刘长,尽管他的生母被吕后构陷而亡,他却能在吕后抚养下安然长大,极受恩宠非常人所及。 据刘长所言他一生最爱之人便是代宫中早陨的王后,可他此刻却成为登基为帝的代王刘恒最宠信的兄弟,新皇登基后更是荣宠异常。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早就混成了人精中的人精,岂是那么容易被欺瞒的呢? 她讪讪地低下了头,轻声道:“也许,杀我,只是绫罗自己的主意。” 无论如何,她都不太愿意承认,是她最喜欢的王叔,一念之间,对她动了杀意。 周胜之无奈地笑了笑:“从今往后,灵均归你了,无论你去哪里,她都要寸步不离。”他的小妻子如此地柔弱却又如此的善良,他还真不太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混。 “你休想。”阿灼的话还未出口,便撞上周胜之幽暗地双眸,旋即有些气馁:“你把云霓还给我,我不需要其他人。” “留下灵均,她比你的云霓好用一百倍,我保证。”周胜之笑着将阿灼推进了府内,转头对着灵均道:“听明白了吗?” 灵均点了点头,冲着阿灼就是一拜,郑重其事道:“从今往后,公主便是灵均的主人,灵均只听命于公主一人。” 阿灼愣了一下,便跳着往自己院内跑去,边跑边喊道:“我不要,我不要……” 可是等她气喘吁吁跑回房中,却看到灵均已经先她一步跳了进来,冲着她又是一拜:“公主息怒。” 阿灼无奈,干脆用被裘拢住了脑袋,绝望地道:“为什么,你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到王府里做这样让人讨厌的事情。” 灵均悄然捡起被阿灼扔到地上的枕头,笑着道:“保护公主并不是让人讨厌的事情。” “我不需要你保护。” “你需要。” “不需要。” “需要。” 灵修在窗外静静听着屋内的争吵,不由间皱紧了眉头。 旁边的小丫头在一旁问:“这丫头这么大胆,居然敢顶撞公主,日后恐怕要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 灵修摇了摇头,示意身边众人退去,严肃道:“不许妄议主人是非,她是世子的人,大家还是小心为好。” 是啊,世子的人! 世子才是这座侯府未来的主人,若是说从前的云霓还可以随意欺侮一下的话,那么对于这个灵均,想要糊弄她真的要好好掂量掂量世子的分量了。 果然,她们还未晃过神来,就听着灵均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几位姐姐,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睡?” 众人面面相觑,不禁一哄而散。 唯独灵均环视一周,悄然关上了门。 阿灼见状,不禁冷笑:“你生病的娘亲和年幼的弟弟怎么办?他们不需要人来保护吗?” 灵均一愣,断然没想到她竟问出这个,不由讪讪道:“我从小就被我爹卖进了歌舞坊做丫头,若不是师父救了我,今日我只怕早就被人折磨地连灰都不剩了,更谈何照顾家人?能够和他们聚上几日,我已觉得十分地奢侈。保护公主,灵均心甘情愿。” 讲起自己的身世,灵均的眼睛瞬间红了一圈,从来不在人前示弱的她,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好想哭。 “既然你是周胜之的人,为何会窘迫到连为母亲治病的钱都没有呢?”阿灼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反而不忍心再继续刁难。 “师父并没有苛待我,只是父亲嗜赌如命,欠下的债是个无底洞,我送回家的钱,十有八九都被他输了个精光,若不是这次被我发现,只怕我的弟弟都要被他卖掉换钱了。”灵均只觉得鼻头一酸,轻叹道:“这些事情师父并不知晓,还望公主替灵均保密。”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 阿灼微微有些愣神,自己的父亲,何尝又不是如此? 灵均的父亲嗜赌如命,那她的父亲,岂不是更加糟糕,为了皇位,他可以不惜牺牲自己妻儿的性命。七年前的那场夺嫡之争,在他的眼中何尝不是一个天价筹码的赌局? 想到此处,她对灵均,竟多了一些惺惺相惜的同情。 正要开口,却转念一想,不对,明明是要赶这丫头走,怎么一转眼就被她收服了,还要替她,保密? 却见灵均悠然跪下,轻声道:“灵均自入讲武堂拜师学艺起,便知日后的主人只有公主一人,灵均定当誓死效忠公主,从今往后,我便是公主的死士,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声音虽轻,却句句敲打在阿灼的心上,早就听闻周家有偷偷训练培养死士,却没想到这么绝密的事情灵均居然轻而易举就告诉了她,若这事情真的落到了实处,却是杀头的死罪,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悄然坐起身来,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忍不住笑道:“周胜之真小气,送我死士还不送个功夫好一点的,我要你一个小丫头,又有何用?” 灵均闻言,猛然抬起头来,不服气道:“公主可不要小看我,我可是讲武堂最厉害的武士。讲武堂里能得世子亲授,我可是第一人。” “他们都说是我运气好,只有我自己清楚,是因为要保护的人是公主,师父容不下半分差错。” 灵均猛然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道。 第二十一章 死士 灵均的话说得一头雾水,阿灼不禁有些愕然,为何灵均口中所描述的师父,与她所认识的周世子,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仿佛是为了验证心中的疑惑,她忍不住问道:“周胜之,是从何时开始收下你这个徒弟的?” 却见灵均掰起手指算了算,然后认真地说出一串让她震惊不已的话来:“高祖十七年春。” 竟然是高祖十七年春啊! 高祖十七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太皇太后病重,临终前刘弘被囚,她也从此没有了人身自由。宫中风声鹤唳,各方势力剑拔弩弓,虎视眈眈地等着未央宫里传来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觊觎着囚禁了刘弘那短暂一生的皇帝宝座。 她的父皇,还只是偏安一隅,表面看起来完全无害的代王。 可是仔细算起来,也许从那时起,他已经在为自己登临大顶做最后的冲刺了。 立春的那一天,太皇太后为她和周胜之赐婚。 那时的她,年幼无知,想到要嫁给自己心心念念仰慕的少年英雄,心中自是欢喜万分,却不知,这却是她这一生厄运的开端。 周胜之几次上书陈词请求太皇太后收回成命,也因此激怒了太皇太后,差点丢掉了性命,最后是太尉周勃亲自出面,用手中的皮鞭逼迫他应下了这门婚事。 借着这次联姻的机会,她的父王没有派出一兵一卒,便成功地笼络了手握兵权的周勃,同时也为她这不幸的一生拉开了帷幕。 可是这一切,不正是她心心念念求来的吗? 饶是她脸皮再厚,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周胜之,并不爱她。 这样威逼利诱换来的婚姻,对她来说是负担,更是耻辱。 可他为何,竟在暗地里偷偷为她培养死士? 他不是一直都十分地讨厌她吗? 阿灼微微一笑,觉得自己似乎又在自作多情了,他是那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做每一件事都会有自己的目的,她怎么可以听了灵均的一面之词就轻易地信了他? 她微微扶额,灵均走了,他还会再送别人过来,何必这么麻烦? 好在这灵均,看起来并不是个麻烦的人,留下她又有何妨? 她缓缓躺下身来,轻声道:“你是我的死士,就要听从我的命令,对吗?” 灵均微微一愣,欣喜地点了点头:“公主,你终于肯留下我了?” 阿灼却恍若未闻,只是轻声道:“我的院子里并不太平,有人悄悄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你若能在三天内帮我找出她是谁,我便留下你。” “好,三天之内,若灵均办不到,自己卷铺盖走人!”灵均信誓旦旦地点头道。 阿灼懒得再理会她,便拿起一块丝帕轻轻盖在脸上,疲倦的说:“我要睡了,你下去吧。” 过了许久,却不见灵均有动静传来,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却发现这丫头竟蜷缩在她的床尾睡着了。 她皱了皱眉头,坐起身来,轻轻推了推灵均的肩膀。谁知那丫头轻轻嘟囔着:“小弟,不要闹。”然后翻了个身,便又睡着了。 阿灼无奈,又不忍她一个人睡在地上着了凉,便从床上扯下一条被子,轻轻披在了灵均的身上,才安然入睡。 …… 天蒙蒙亮,屋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灵均皱了皱眉头,悄然爬起来,趴到院墙上向外望去,果然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微微一笑,便又继续回到房中,倒头便睡。 周亚夫却是早早就恭恭敬敬地候在了父亲的门外,只等屋内的人穿衣洗漱出来,才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 周勃看着儿子一身戎装,更显得英姿勃发,不由叹道:“今日还不错,知道早早来请安。” “陪父亲狩猎是大事,孩儿自然要起早才是。”周亚夫微微一笑,让开一条路来。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出院门,周勃才轻声道:“不是陪父亲狩猎,是陪陛下狩猎,你的骑射功夫不错,今日定要拔得头筹。” 周亚夫笑着点了点头:“这个是自然。只要兄长不去,长安城内,只怕还没有哪个世家子弟能赢得了我。” 周勃闻言,冷哼了一声:“嘴上说得可不算,今天要拿出真本事。” 说着便跨上了马,正要出发,却听不远处传来周胜之的声音:“父亲,请留步。” 周胜之一路小跑而来,凑到父亲的耳畔,轻声道:“此行只怕有些凶险,父亲最好还是留守京中。” 周勃微微一愣,这个儿子做事向来十分稳妥,临出发前才阻止他前行必有他的道理。他轻轻抬手扶额,突然叫道:“哎呀,老夫的头好痛。” 周亚夫不明就里,赶忙叫道:“父亲,你怎么了?”却看到兄长冲他点了点头道:“父亲身体有恙不便前往,二弟,护驾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望着父亲痛苦不堪的表情,他本还有些不太放心,可是听到兄长的话语,心中的忐忑也只能化为郑重的承诺,用力点了点头:“兄长放心,我会小心的。” 周勃在儿子的搀扶下蹒跚回到房间,摒退下人,紧闭了房门才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孩儿只是猜测,刘长可能要反。”尽管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他说出的话还是让周勃为之一震。 “要变天了?”过了许久,周勃才恍然吐出四个字来。 昔日里追随高祖刘邦一拳一脚打下的江山,是多么的豪情万丈。可解接着,皇权的倾轧让昔日的好友各个反目成仇,从韩信开始,打江山的功臣多数无法自保。高祖驾崩,吕后掌权,对旧时的功臣更是大肆打压,他只能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在夹缝中求生存。吕后薨逝,他与陈平共诛诸吕,迎立代王,本以为此生看惯了生死已是圆满。若再有变故,只怕这把已经半截没入黄土的老骨头是怎么都折腾不动了。 “若真是如此,只怕很多人要跟着倒霉了。“周勃颤声道:“陛下可知?” “只怕,还不知道。”周胜之低声道:“所以父亲才更要留守京中,提前做好布防。” “只要父亲镇守长安,二弟御前护驾,就不怕他敢轻举妄动。” 第二十二章 求救信号 阿灼醒来之时,已看到灵均在窗下悠闲地舞着剑。 这丫头,倒是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她忍不住叹了一声,抬起头来,看到床头上赫然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筒。 正疑惑间,却听窗外的声音欢快地响起:“好大一只鸽子,偷偷摸摸飞上咱们的房顶,还好我眼疾手快抓住了它,不过这信,我可不敢私自处置。” 阿灼伸手,取过木桶,小心翼翼地撕去上面的尘封,在掌心晃了几下,便晃出一粒药丸般大小的绢帛,她随意抖动了几下,才看清楚上面清晰地写着几个大字:“狩猎行动已经开始,公主可愿亲眼看到母仇得报?” 她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望着字条上传达出的信息,莫非,有人要行刺她的父皇?恍恍惚坐起了身,她便急急忙向院外冲去,灵均见状,惊愕地扔下手中的剑便跟了出来。 “不许跟着我。”阿灼一路小跑,心中焦急异常,看到灵均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便更是烦躁。 “不行,公主一个人出门太危险……”灵均的话还未说完,便撞上阿灼愤然的眼神,硬生生地将说了一半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她犹豫了一瞬,才喃喃道:“我是死士,不是间谍,公主不必担心,今日无论发生什么,灵均都不会告诉第三人。” 阿灼愣了一下,今日会发生什么呢? 她这样急匆匆地跑出去,发髻凌乱,衣冠不整,即便没有发生什么,也会被有心之人认定已经发生什么了吧。 猛然转身,想要回去,却被一群宫人拦住了。 “公主,请上车。”为首的太监笑意盈盈地冲她招了招手,阿灼一愣,却见绫罗探出头来:“公主,你可让绫罗等得好苦。” 灵均见此,赶忙挡在阿灼的身前,阻止她和眼前的这些人有进一步的接触。 虽然换了装扮,可是凭借她一个武士敏锐的直觉,她已经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群人,与昨晚要置他们于死地的那群人,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正焦急地考虑是否要射出羽箭求助,却听阿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王叔,让你来的吗?” 绫罗笑着点了点头,伸手示意阿灼上车。 “不可以。”灵均赶忙道:“公主出门,要,要禀明世子才行。” 阿灼回头看着这一群早有准备的人,若是硬碰硬,也许会有一线生机,但更大的可能是她和灵均命丧当场。她环顾四周,静静地摇了摇头道:“既是王叔相邀,我自然是要去看看的。灵均,你先回去吧。” 说着,便越过灵均,上了绫罗的车。 灵均见状,急得眼圈都红了,偏偏公主落入了别人手中,她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远远地跟着,心中却想,若是这帮人真的意图不轨,她就,她就跟他们拼了。 ……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进宫面圣,告发于他?”一整个上午,周勃都觉得惴惴不安,烦躁地绕着园子走了几圈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便要向外走去:“亚夫此行,岂不是凶险异常?” “父亲,冷静。”周胜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父亲身前,低声道:“只怕孩儿昨晚已经打草惊蛇,他未必会有所行动。更何况父亲坐镇京中,二弟御前护驾,想必刘长那么聪明的人,定不会轻举妄动。” “再说高祖本就子孙稀落,陛下待刘长十分亲厚,父亲告发若没有真凭实据,只怕还会引火烧身……” 尽管周胜之的话已经说得十分隐晦,周勃还是意识到了,此前陛下对他的恩宠对他的礼遇,全是假的,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尽管几天前他请辞的要求已被驳回,可是经此一役,他已十分清楚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他自己都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又何必太在意别人的事情? 儿子说得没错,他所要作的,不过是尽一个人臣的本分而已,至于其他,陛下圣明,自会察觉。 想到此处,周勃握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弛了下来,看来从此,他又将继续前半生小心翼翼的生活。 “看来为父,真的是无用了!”周勃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京城的布防,你盯紧点,必要时可从北军调动人马。” 周胜之点了点头,轻声道:“孩儿知道。”眼睛却忍不住瞄向天空,西南方向,一束烟花噌地没入了浩渺的天空。 灵均,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发出的,竟是求救信号? 他自知有异,便匆忙告辞离开了父亲的园子,刚一踏入公主的院落,便看到跪了一地的丫头仆妇,正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公主不见了。”灵修颤抖着,哭诉道:“灵均,也不见了。” “公主连亵衣都还未来得及换下。”旁边的丫头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不知世子是否真的听明白了她的话。 可是即便不明白,她们能做到的也仅仅是陈述事实,添油加醋的事情,在女人堆里行得通的伎俩,世子面前,没有人敢使出来。 “何时发现的,为何不早点通报?”周胜之的脸上青筋凸起,皱眉望向灵修。几天前,他才刚刚教过这群丫头,公主有异,要第一时间告诉他,为何她们没一个听话呢? 不光这群丫头,就连他自己的乖徒儿,为何也直到此刻才发出求救的信号? “一……一大早,公主就不见了。”灵修的脸贴在地上,颤声道:“婢子不敢怠慢,也去寻过世子,只是老爷房中的人不肯替婢子通报。” 若真的如此,那么灵均的求救羽箭也许早就发出过,只不过,他与父亲商议大事没能及时注意到? 周胜之不疑有他,命江离牵马,便直向西南方奔去。 还未出门,却听父亲一生棒喝:“停下,这也许只是一个陷阱。” 周胜之一脸惊疑地望向父亲,心也渐渐沉寂下来,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他却全然听不进去。 “也许在他们心中要反的人不是刘长,而是你呢?”周勃怒斥道:“你这一去,便是擅自离京,便是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如此一来,便是灭门的死罪啊!” 第二十三章 她是我的妻 周胜之的身体骤然绷紧,扭头道:“我可以不带一兵一卒前去。” “若是如此,老夫的两个儿子皆落入他们的手中,那便真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周勃气急,一口气提不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可阿灼,是我的妻,我不能明知她有危险,却又不管不顾。” “她是帝姬,是公主,陛下不会让她有事。”周勃只觉得怒从中来,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何做儿子的就是不能明白呢? “可若是刘长真的反了呢?若是阿灼在他的手中……”周胜之一边喃喃着,想象着所有可怕的可能,一边毫不犹豫地跳下马来,跪倒在父亲的面前。 “孩儿此去,若真中了埋伏,还望父亲以大局为重,勿要挂念。” 他冲着周勃重重地磕下了三个响头,便站起身来,再次跳上马背。 望着儿子决然的背影,周勃气恼不已,却依旧忍不住喊道:“讲武堂的人马,你可悉数带上,要救公主,单枪匹马可不行。” 周胜之一愣,勒紧了马缰,冲着父亲又是一拜,才匆匆忙离去。 …… 马车上,吃的用的一应齐全。 阿灼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毫不客气地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内的红豆,然后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我吃饱了。”她放下餐具,笑望着绫罗:“现在,你总该告诉我,这样匆匆忙忙引我出来,究竟所为何事了吧?” “你的那个小朋友还一直跟在咱们身后。”绫罗掀开车窗上的帘子,漫不经心地向外望了一眼:“看来她并没有那么听你的话。” 她既然不肯说,阿灼便也不再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让她一路留下线索,引周胜之出现,不是你一直所希望的吗?” 绫罗微微一愣,眼神中的温柔渐渐消散,警惕道:“公主既然知道,为何不阻止她呢?” 只见阿灼轻轻的摇了摇头:“只怕你擅作主张,反而会害了王叔。” 绫罗被她的话语搅得心神不宁,却又强自故作镇定,干脆扭过头去,不愿再与她多言。 阿灼只好一个人闷闷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浓密的树林里不时有松鼠穿越而过,她轻笑着,从桌上取出几枚坚果丢了出去。 “有这么好的护卫傍身,看来王叔对你还不错。”她的目光从松鼠的身上慢慢收回,才细细打量起一脸憔悴的绫罗,昨晚的意外,一定把她吓坏了吧,不然一向最爱漂亮的她此刻怎么会如此花容失色。 “那是自然。”绫罗闷哼了一声,直直地对视着阿灼的目光:“所以我为王爷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可惜,王叔一世英名,只怕要毁在你的手中了。”阿灼轻叹道:“就算要谋反,王叔也定不会选在今日。你看那山林间,层层叠叠的护卫,是多么好的屏障啊!父皇自己选的地方,就算你们手中的人功夫再强,也难敌千军万马羽林卫的力量。” 阿灼说着,便若有所思地向外望去,绫罗的视线便也忍不住跟随她一起,飘向远方。 远方的那些人儿啊,可否懂得她心急如焚的相思? 这些护卫,杀个把个人也许非常好用,可是若要刺杀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就真的是天方夜谭了。 而王爷,居然义无反顾地就把这些最好用的精兵都给了她。 她绝不能让王爷只身犯险。 虽然王爷嘴上不说,可是临出门前异乎于寻常地叮咛,命她一早就赶回淮南,已经让她预感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灾难。 她一介弱女子,没有办法,除了,增加同归于尽的筹码。 看着绫罗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阿灼终是不忍,悄然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好了,王叔没有那么蠢,他今日,一定不会有所行动。” 绫罗猛然抬头,下意识将手从阿灼的手中抽出,难以置信地道:“可王爷他为何,要遣我回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灼便大概明了绫罗为何会突然间乱了分寸,以刘长对绫罗的宠爱,若没有意外,还真不会就这样遣她回去。 “只怕王叔要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可能会触动父皇,他不想拖累你而已。你想,若他真的是要谋反,那你就算真的回到了淮南又有何用?”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回到淮南,又能如何? 所以,刘长之心,并不在谋反。 绫罗脸上的神色稍稍一松,可没过多久,眉头便又拧在了一起:“如此说来,我家王爷还是有危险。” “他就算有再大的危险,也险不过被你硬生生扣上一顶谋反的帽子。”阿灼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怕此刻周胜之也认定了我是被王叔劫持而来,若他为邀功带巡防营人马前来护驾,那便麻烦了。” “他会吗?” “他难道不顾及你的安全吗?” 按照绫罗最初的设想,即便阿灼的性命要挟不到皇帝,却也许可以要挟到周胜之为她助王爷出城。 “我倒是希望他不会。”阿灼双手托腮,苦笑着摇了摇头:“可若你见过当初他纳妾的场景,便应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男人对待自己的女人都会如王爷一般的。我的夫君,他若不够狠,便不能活到今天。” “公主,你骂我蠢,我一点都不生气。可是王爷真的将你视为亲生女儿一般,你一定不会坐视他出事不管的。”绫罗突然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阿灼的面前,带着哭腔:“你若恨我伤了你,救了王爷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为何这世上的女人都这么痴? 阿灼不免在心中轻叹,就像她的母亲,明知是火海却偏偏拼了命地往里跳。这个绫罗,只怕也是如此。 她没有说出的是,也许王叔是要做什么对不起绫罗的事情,所以才故意支开了她呢? 可是看到绫罗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她便不忍再开口了。 “调转马头,我们回城内,也许还来得及。只要周胜之没有来得及面圣,一切都还未可知。” 说话间,马头已经调转,飞快地向长安城的方向奔去。 这下可苦坏了遥遥跟在车后的灵均,一路追随至此,她已经郁闷之极,此刻见到马车发疯似的奔跑,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担心公主有异,她只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努力追赶。 绫罗的情绪稍稍缓和,望着窗外一路狂奔的灵均,忍不住道:“你这丫头,体力还不错嘛,你就打算让她这么一路跟着吗?” 第二十四章 中了埋伏 阿灼向外望了一眼,可不是嘛,灵均的脸早就涨的通红了,此刻却还在和奔驰的骏马较劲,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是吩咐了她回家的,她不听话能怪谁,让她跟着我的人可不是我,我又何苦替人家操那份闲心?” 绫罗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因着一路归心似箭,便暗暗吩咐车夫继续加速前行。 阿灼却在心底轻叹,此番倒是可以好好考量一下这个灵均,看看她的实力究竟如何。毕竟是周胜之送来的人,她虽不讨厌,却也不敢完全推心置腹。 两人各怀心思,却不料马车突然刹住,一个不稳,二人纷纷从座位上跌落下来。 绫罗揉着摔痛了的屁股气愤地站起身来,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使劲抓开挡在面前的门帘,想要教训一下车夫,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她便已经完全愣住了。 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的车夫,她的暗卫,怎么突然之间统统消失了呢? 就连刚刚一直跟在她们马车后面的灵均,也突然间不见了。 比她的暗卫动作更快,更厉害的人,至今她还未遇到过,可是第一次出现,就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我们中了埋伏。”她颤抖着声音道:“会不会是陛下?王爷,他会不会已经?” 阿灼缓缓站起身来,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山林寂静的十分诡异,就连刚刚一直流连其间的鸟儿居然也都不见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难道真的是她猜错了? 难道王叔,真的反了? 除了她的父皇之外,她想象不到,在这山林之间,究竟还有何人,竟有如此之大的神通? 冷静了几秒之后,她才轻声道:“不,不是父皇,否则,你恐怕早就没命了。只怕来人,只是想捉弄我们一番而已。” 她悄然跳下马车,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刚才骑在马上的人,竟这么莫名奇妙的消失了? 除非,是那群人? 她的眼睛撞上绫罗惊魂甫定的眼神,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而出:“牧马者!” 传说中牧马者精通马匹习性,能以声牧马,也许,刚刚一路疾驰之间,马夫和暗卫早被他们利用马匹悄悄甩掉甚至解决掉了。 那么,她们二人坐着无人驾驶的马车,竟在山路上狂奔了许久? 想到此处,两人不仅冷汗涔涔而下,若是牧马者与马之间的交流没那么融汇贯通,或者牧马者有意要置他们于死地,那她们二人随着马车一路摔下悬崖便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是此时,山谷中空无一人,马儿悠闲地啃食着谷中花草,完全不是一副受惊了的模样。 难道那群人,只是想捉弄她们一下而已? “我家王爷,他们不会把我们当作了王爷了吧。”绫罗紧张道:“他们可会再去袭击王爷?” “王叔在淮南时可有贪赃枉法,欺压百姓?”阿灼心中亦是一惊,却故作平静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绫罗拼命地摇着头。 “既然如此,你又担心什么?”话虽如此,可毕竟是一群从未接触过的人,阿灼自己说出口,都觉得十分没有底气。 “你会骑马吗?”绫罗咬着唇道:“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阿灼望着眼前的马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上一次骑马,是在离开代国之前,她担心路上无趣,央求周胜之教她的。 时隔了整整七年之久,即使七年之前,她也不敢拍着胸脯告诉人家她会骑马。“就算我不会,你骑马驾着马车带我离去不就是了。” 绫罗却坚决摇了摇头道:“我们俩必须在一起,不然,太可怕了。”她轻叹了许久,突然道:“我们丢掉马车,共乘一骑可好?” 阿灼正要点头,却听到身后一阵惊喜地狂呼:“公主,公主,我总算追上你了!” 只见灵均一路狂奔而来,脸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脸蛋在汗水的滋润下通红通红的,她一个箭步挡在了阿灼的身前,狐疑地望着绫罗道:“你在搞什么鬼?” 刚刚的惊魂甫定因为这个丫头的突然闯入渐渐平静了下来,绫罗望着灵均涨红了的脸,苦笑道:“你一路跟在后面,可有看到我的手下去了哪里?” “咦,他们不是听你的命令吗?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质问我,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灵均叉着腰,挡在绫罗和阿灼的中间,满脸分明写满了敌意。 阿灼见状,笑道:“你真的没有看到那些人吗?” 灵均听到公主发话,自然不敢怠慢,才点头道:“他们太奇怪了,突然调转马头向后跑去,害得我差点跟着跑错了道。” 事情果真如她们所料,真的有人暗中对马动了手脚。 那马上的人亦是一等一的高手,却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他们操纵。 如此看来,那动了手脚的人,确实十分可怕。 “不管什么人,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灵均环顾四周,空旷的山谷静悄悄的,鸟兽们开始渐渐活跃起来,似乎并没有危险的气息浮动。相比绫罗的那群暗卫,她反倒觉得这牧马者倒是可爱了许多。 谁知绫罗竟走上前来,抓住她的衣襟道:“丫头,来不及了,你快点设法通知周胜之,说我们要回京了,千万别让他轻举妄动。” 灵均却斜睨着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一脸不屑地道:“我跟你很熟吗?再说,我家公主现在还未回到长安城,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绫罗哑然,只得求助地望向阿灼:“公主,拜托了。” 阿灼环顾四周,摇了摇头道:“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吧,否则,就算灵均肯发,周胜之也未必相信。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不对,若他以为是你们胁迫了灵均,也许反而会弄巧成拙。”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绫罗飞快地跳上了马,伸出手来要拉阿灼一起,灵均却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伸了伸手指,指着马车道:“我和公主骑马,你坐车里。” 绫罗一脸惊恐地望着灵均,稍稍犹豫了一瞬,便飞也似地钻进了马车,惊叫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灵均微微一笑,伸手拉向阿灼。 见她们渐渐远去,远处的树林间,黑衣男子将手中的口哨悄然吹响,犹如鸟鸣一般,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奔驰而来,载上他,便消失在了浓密的山谷之中。 第二十五章 伪装 这一日是刘恒狩猎的大日子,文臣武将能出动的基本上都是倾巢而出。 周胜之骑着马儿打城门前经过,便收到了灵均传来的信号,她们已经安然回城了。 他微微一笑,转身命令江离收兵,全城戒严。 在灵均羽箭射出的同时,他也收到了周亚夫从军中飞鸽而来的书信,狩猎的人马并无异常,只是淮南王刘长称病未出。 既然他的目标不在皇帝身上,那就一定在这长安城内,或许是未央宫中。 未央宫中,他的脑海中一个灵光闪过,浮现出的确是韩渊那张妖媚的脸。 明明不是同一个人,明明看不出任何伪装,他却总是忍不住要联想到另一个人。 难道他们今日劫阿灼出城竟是为了她? 此刻已近黄昏,未央宫门前人烟冷落,长安城的百姓面对着巍峨的宫墙,只敢远远的看上一眼,然后教训自家幼童,苦读圣贤书,便有可能有朝一日一跃龙门成为宫廷中人。 街上的妇人看到浩浩荡荡的黑衣人穿城而过,嬉笑着对身边的小女儿道:“嫁人当嫁羽林郎。” 绫罗候在揽月阁上,望着周胜之的人马从街头穿过,才暗暗松下一口气,笑着打趣阿灼:“嫁人当嫁羽林郎,看来公主,一定是这全天下女子最嫉妒的女人。” 阿灼不以为然地咂着杯中的茶水,这句话果然害死人,若不是当初一心想嫁羽林郎,今日,她又何至于此。 她摇了摇头,笑着道:“刚刚你还着急地要死,怎么现在,反而有心情开玩笑了?” “周胜之还在京城,我就心安了,好歹我没有给王爷添麻烦。”绫罗想到王爷居然还有事情瞒着她,心中便是又怨又恨,可又忍不住担心:“我家王爷,这下该无忧了吧?” “我看未必。”阿灼轻轻探出身来,凝视着越来越深沉的天空:“全城戒严,全城戒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全城戒严呢?” 绫罗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还未来得及开口灵均已经跳到了她的身前,一脸的警惕:“你想怎样?” 绫罗无奈,只得向阿灼求助,待灵均松了手,才飞速跑到楼下,一把抓住正在放风的阿囡:“韩渊人呢?他去了哪里?” 阿囡一惊,刚想还手,看到绫罗,都懒得出手了,只是翻了个白眼,轻笑道:“我家公子一向行踪不定的,夫人您还是别等了,说不定,等上个三五天他都未必会回来。您若真的很闲,还不如看好你家王爷,别动不动就来骚扰我家公子。” 说着,便甩开了绫罗,径自上了楼,可是刚走到楼上,便碰到灵均眼中的敌意,她自知不敌,冷哼了一声,便钻进了自己的房内。 阿灼望着楼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绫罗,微笑着摇了摇头。 “公主,我们就这么陪着她?”灵均有些不耐烦了,不解地问道。 “我要陪着她的,你若是有事,可以先回去。”阿灼远眺这窗外万家灯火,静静地道。 “陪,我也陪。”灵均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托着腮静静地闭目养神。 …… 夜凉如水,寒风吹过,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变得稀少了。 “今儿,怎么这么冷?”城墙之上,几个侍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陛下不在,宫中自然是冷清了。” “朝臣们都不进宫了,咱早早下了钥进去暖和暖和?”一个胖胖兵士蜷缩着身体,笑着道。 秋风吹过,旁边的高个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皱着眉头望着远处,叹了口气:“这么晚了还有人送潲水出去,弟兄们下去看看。” 胖胖的兵士嘴中嘟嘟囔囔咒骂了几句,便也只能跟着下来,怒气冲冲地冲着押送潲水的宫人吼道:“小六,这么晚了,还回得来吗?” “回得来,回得来,我们跑得快,麻烦几位爷再等等。”为首的小太监小六笑着打着千儿,偷偷塞了个银锭子给高个子,笑着道:“宫里的娘娘赏的,孝敬您的。” “娘娘会理你?”高个子掂了掂手中的银锭子,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小六赶紧牵马,向外走去。却听背后一声惊呼:“且慢。” 高个子皱着眉头,凝视着小六身后那个十分俊俏的像女人一般的太监,疑惑道:“这是谁,看着眼生?” “哎呀,他呀,是我爹爹新收的徒弟,叫小细。”小六脸上堆着笑,一脸讨好道。 “安公公的新徒弟啊,面向还可以。”胖子笑着在新徒弟的脸蛋上掐了一下,见那人眉头轻轻拧了一下,扫兴地骂道:“下贱胚子,还当自己是爷呢?” 小六连忙陪笑,轻声道:“他新来的,不懂事,不懂事。”说着便扯了扯新徒弟的衣襟。 那俊俏的小徒弟这才挤出一丝笑颜:“几位爷,抱歉。” 高个子却有些不耐烦了,冲他们摆了摆手:“走吧走吧,早点回来,爷等着你们。” 一行人如逢大赦,赶忙鱼贯而出。 小六忍不住去抹头顶豆大的汗珠,心中惊魂未定,却听身后马蹄声一声紧过一声,心中暗叫不好,抬起头来,偏偏正撞上周胜之胯下的骏马。 他还未来得及叩拜,便听到一声呵斥:“搜!” 早就酝酿好的说辞在碰上那一双凌厉的双眸之后便全部化为乌有,此刻只盼着兵士嫌潲水太臭搜不出什么,心中暗暗盘算着待会如何逃命是好。 周胜之骑在马上,眼神一一扫过人群,看到那张俊朗的面容,不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可是兵士搜了许久,甚至恨不得将整个潲水桶反倒过来,都一无所获。 “周大人,可否放我们离开了?”韩渊抬起头来,脸上波澜不惊,静静地道。 周胜之的眼睛平静地扫过他的脸庞,四目相对,竟看不出一丝异样,他的心中对韩渊不禁暗暗刮目相看。 直到远处有侍卫来报,永巷内一切安好,无一人走失。他才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这一行人离开。 小六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插上翅膀永远离开长安城,可是一想到刚才侍卫的话,心中却是一惊,不禁附耳在韩渊身边轻声道:“宫中,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