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壁之间 - 平生好 - 苏眠说 长安人都知道,要进入横街上的那座安乐公邸,比进未央宫还难。 已是冬末了,街上却只覆着一层薄雪,足履踏上去,蒙蒙地似踩碎了一地昏暗泥泞的月光。阿寄将怀中的食篮抱得更紧,迎着料峭的风往那座森森的宅邸走去。 门口惯例站了几位从南军发落来的士卒,每日都不一样,为的是避免宅中的下人和守门人串通起来。正是用膳的时辰,宫里还来了一位小黄门,两手笼在袖里横着眼睛看过来,盯着这几个士卒将阿寄递上的名牒前前后后地翻看了好几过,最后终于放她走了进去。 行到第二进院落,两个仆妇上前,一个将她怀中食篮翻过一遍,将食物都倒出来装进另几只小碟里还给她;另一个粗手粗脚地给她搜了一遍身。 “听外头人说,这几日不好过,是怎么地不好过?”那搜身的妇人蹲着身子,压低了声音问她。 阿寄摇了摇头。 “你怎么问起她来了。”另一个小声道,“她说不出话呀。” “我知道我知道。”那妇人道,“可她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能‘出去’、又能‘进去’的人了啊。” “你想出去,明年就能出去啦。着急当心割了舌头。” 那妇人吐了吐舌头,再不多话了。阿寄朝她们礼貌地笑了一下,挎起食篮往前走。 回廊和过道上布满执戟的卫士,屋檐上悬着弓箭。偶尔有冷风拂过,仿佛便带动起许多人的呼吸声。阿寄安然地走在这一片冷光离合之中,直到两扇门前。 一扇门是落了锁的,另一扇没有。 她走到那扇锁着的门前,拿出今早从宫中领来的钥匙,插入锁孔中稍稍一转reads();。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 门后是一座很大、也很荒凉的院落。 数丈高的石墙几乎将暗昧的日光遮挡尽了,墙上插满的尖矛却反射出森然的寒芒。黄昏的影子往这深院里堕落下来,院中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显是个美轮美奂的花园,只除了――这里没有水。 任何花园都必不可少的小桥流水,这里是没有的。因为流水从外界来,又向外界去。这里不可以有任何与外界相关联的东西,也许只有阿寄是个例外。 院中还蔓生着齐人高的杂草,被冰雪压得干枯而断裂,渺渺茫茫的一片雪的废墟里,连虫鸣声都消歇尽了。 高墙四合,只在东边开了一个小小的厢房。 此刻那厢房的门大敞着,一个白衣少年斜倚着门正朝她看过来。视线与她对上的一瞬,他又转身入内去了。 阿寄抿了抿唇,穿过长而无用的游廊,走到那厢房门口。暗红的晚霞正在她背后的天空上缓慢燃烧,映得这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也有了些温暖。明知道那人不会在意,但她还是伸手敲了敲开着的门扇。 “哒”、“哒”,两声,惊破了一院的寂静。 “你可算来了。” 那少年本是背对着她,这时候回过头来了,朝她柔软地一笑。 你可算来了。 话里含着柔软的意味,仿佛他每时每日,都是在这里等着她来一样。 少年穿着一身华美的袍子,素白的底,缃黄软红的线,绣出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垂落足跟的直裾,仿佛那牡丹花盛开了又落了一地,收拾不起,只能随风散去。那一身年少而清瘦的骨殖就这样被团簇在淡薄的牡丹花影中,长发任意地披散下来,当他在案前坐下的时候,便柔软地拂在了地上。 他微微侧着头笑着看向她,美丽的脸容上一双狭长的眸,泛出清湛的色泽。因为长久地不见天日,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清秀干净,却没有人气,要令人以为他根本不是人,而可能是神,是鬼,是妖物。 可是他却又笑了,笑的时候一侧唇角微微勾起,带了些苍白的邪气;上挑的眼神看起来是诚恳的,却没有分毫的笑意,只是黑得深沉。 眼前这个优雅柔和的少年,就是这座长安城的秘密,也是这个大晟朝的秘密。 一个永远不能走出这高墙深院的“安乐公”。 *** 阿寄跪在案前,将食篮中的小碟一一摆了出来,顾拾坐在对面,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道:“你换了发簪?” 阿寄仓促地点了点头。她心底是有些慌的,却还强作镇定抬头看他,他正对着她笑得温润动人:“这样,你比昨日又好看了一分。” 她慌乱地错开眼神。少年轻轻一笑,执起筷子开始安静地用膳。今日的他格外温顺,但他愈是温顺,便愈是令人害怕。他的笑容里仿佛藏着刀子,随时都可能任性地出鞘。 阿寄记得有一回她伺候他用了膳后正在低头收拾,他却忽然一拂袖将案上的铜镜摔落在地,将门口的守卫都惊动了。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发作,也许不见天日的他永远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伺候他已经快九年了,当她第一次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他才六岁,什么也不肯吃,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盛夏的天,她几乎能听见他的骨骼都在颤抖reads();。彼时迁都未久,这座气派的安乐公邸也尚未建成,君君臣臣都只能局促在旧朝的高庙和京兆府里,而给他的就是那个小小的、阴暗的房间,终年飘荡着死去的香灰气味,仿佛内里还掩藏着几百年的先代魂灵。而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就在那房间里,整日整日地发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是一无所有的空。 现在,他也总算是有了一些表情了――他学会了笑。 “昨晚下雪了啊。”吃完晚膳后,他抬起头,少年的声音做出了几分轻快的样子。 她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她点了点头。 “我以为下了一晚上的雪,总该很厚、厚得能把院子里难看的东西都盖住。”他笑道,“谁晓得今日又是晴天,积雪只剩了这样薄薄的一层。” 她也笑了笑。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好像在根据她的表情来判断她的想法,而后再决定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你喜欢什么样的簪子?” 她终于还是伸手摸了摸自己发上新换的木簪。那是掖庭里一个老妇自己刻的发簪,雕工粗糙,图样是一朵牡丹花,她看了喜欢,便忍不住拿几钱同她换了来。而顾拾盯着这木簪已看了很久了。 她想了想,伸手指了指他衣服上的牡丹花。 他低头一看,笑起来:“我明白了。” 她脸上微微地泛了红。 他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她一怔。 他笑得那样温柔可亲,他自是真的不认识牡丹花。 他从三岁起就被关起来了,这世上他不认识的东西太多了。 她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牡丹。” 他揣摩着这两个字,抬眸朝她笑道:“原来这就是牡丹花,小时候在雒阳南宫里见过的。” 她抿唇不语。 案上的茶渍转瞬消融。他忽起身去内室,拿出来一管长毫,道:“伸手。” 她怔住。 他笑起来,一边却不耐烦地拉过她的手,她张了口叫唤不出,便看着他在自己手心里写下了一个字。 上好的狼毫蘸着墨汁在她手心里柔软摩擦,痒不可耐,她却不敢收回手。 手心里,一个瘦削见骨的“拾”字渐渐显露出来,微细的汗水从手心里渗出,她一动也不敢动。 他有时候就会做些这样的事情,仿佛是个好玩的游戏。 “你会留着这个字么?”他眨了眨眼,像个顽皮的孩子。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不敢。你出门的时候,还要被搜身的。”他全不在意地笑着,“这是我父王给我起的名。按长幼算起来,我在宗室同辈中恰是第十个,年纪最小,宗属也最远。”他笑道,笑容中渐渐浮起危险的阴冷,“天意弄人,怎么就会轮到我了呢?” 她知晓他的名字,也知晓他的名字的来由。她太熟悉他了,他却不知道reads();。 天意弄人,怎么就会轮到我了呢? 这句话省略了太多的内容,可是,她却偏偏听懂了。 她听懂了,可是,却偏偏不能说话。 她是个哑巴,是在九岁的时候,就被掖庭狱里的药毒哑的。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被安排到他身边来,每日每日,给他送饭。 阿寄微微低了眉,轻轻拉过他的手,将自己被题了字的手心印上去。 墨迹未干,还渗了少女的微汗,印在他的左手心,一个反着的“拾”字。 她的动作仿佛有些郑重的意味。他愣了一下,忽然手握成拳将她推开,背转身道:“你该走了吧。” 她点点头,低身将收拾好的食篮重又挎起,朝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 他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阿寄。” 她滞住。 “上回宫里孟常侍来看我的时候,我给了他一块玉,让他告诉我你的名字。”少年笑得很轻松,“阉人真是狡猾,他只告诉我你的名字,却不告诉我你姓什么。他说,除非我再给他一块玉――可我已没有更多的玉了。”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却没有反应。 “你该回去了吧?”他道,“你陪我已经多少年了?我算不清楚。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我也还是这样。” 她走到他面前,认真地摇了摇头。他清冷地一笑。 她不愿意看他这样笑,但她没有办法告诉他。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他实在还很孩子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从不在意她是如何想的。那或许也是因为他只能对着她说话吧。 她总是无法想象出他的寂寞。 她踟蹰了片刻,将头上的发簪轻轻取了下来。 他不由得看住了她。那神情像个怀着什么期待的小孩,在惊喜真正落下之前却还总是忐忑着。 阿寄放下食篮,拉着他在一面新换的铜镜前坐下来,以房中备有的象牙梳一点点梳过他的长发。他出奇地温顺,一言不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将他的长发束起来一半,用那根木簪固定住,然后安静地看着他。他本就是个极好看的少年,散发略加收束之后便露出俊逸的鬓角,眸光流眄之际几乎夺人心神。 他错开眼神,“这是你们女人的东西……” 她露出为难的神色,手指绞着衣带,一边是喜欢、一边是尴尬地看着他的模样。也许这样还是不妥当……她怎么能送他这样的东西?又招惹得他不高兴了。想着她又要将那木簪取下来,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快回去吧。”他不自在地说,“明日……这簪子,明日我再还与你。” 她只好点了点头。耽留太久的话,外面的守卫也会起疑心的。她终于是提起食篮离开了。 走出那扇院门,重新落了锁后,她转过身,将一小块雪团揉进右手心里,拇指用力地摩擦过去。 听不见任何声响,那湿润的墨字就被抹去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就如这黄昏的风色。 身后的庭院已沉入了深深的黑夜。 第2章 日中微尘 - 平生好 - 苏眠说 未央宫,昭阳殿。 夜已深了,一盏盏连枝灯灿烂燃起,暖热的地火将灯油融出湛亮的光泽,整座大殿里仿佛连影子都没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中常侍张持引着阿寄走到殿中来,躬身通报:“陛下,贵人,安乐公邸的人来了。” 重重透明的轻纱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身材昂藏的老人拉开了帘帷,往外边看了一眼,又回头对身边的女人说了些什么。 那女人便花枝乱颤地笑起来,眉眼里斜着妩媚的秋波睨过来。这是一道不轻不重的嘲讽,提醒着阿寄她在他们眼中只是个物件而已。 阿寄跪下身来,将今晚方将写就的文书双手呈上,交给张持。张持又毕恭毕敬地将它递给皇帝。 郑嵩接过来,很快就读完了。阿寄写的文书里一句废话都没有reads();。她交代了安乐公吃了多少饭,说了什么话,她写他今日注意到了昨晚的雪,还期待着雪能落得再厚一些…… 郑嵩笑笑道:“还真是个孩子。” “有什么有趣儿的吗?”一旁的秦贵人笑着看过来,郑嵩却将书札卷起,丢到了地上。秦贵人笑容不变:“还说人家是孩子,明年要满十五岁了吧?” “是吗?”郑嵩倒也有些惊讶似的,“你倒记得清楚。” “那是自然。安乐公的年纪,正正比咱们大晟朝长三岁呀。”秦贵人拍手笑道,“大晟国泰民安,那安乐公还不就一直虚长了下去?” 郑嵩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你这滑头。”说着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地上笼出一片阴影,十一年过去,沉湎酒色的帝王生活已让他的眼神变得浑浊,面容松弛下来,便显出了一个花甲老人的颓态。 “既已十五,便该加冠了。”郑嵩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阿寄,“朕记得他们靖朝的宗室都是十五加冠,是也不是?” 阿寄仓皇地低下了头,点了点。 “朕关了他这许多年,他心中怨言想必不少吧?” 阿寄这回有些犹豫,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郑嵩打量着她那似乎因害怕而有些苍白的脸颊,忽而笑了笑,“不过你这上面写着,他连牡丹花都不认识,这似乎也太不体面,叫人说出去,道朕亏待了顾氏,那可不好看。待给他加了冠,朕也寻思着给他找个师傅,教他点道理——” 秦贵人此时闲闲地插了句嘴:“陛下给他吃,给他穿,给他那样一座大房子住,哪里还亏待了他了?” “妇人之见。”郑嵩听了这话,似乎心情愉悦起来,“如今关东蠢蠢欲动,只盯着长安的安乐公邸,一旦这边出了岔子……自己捧着皇帝,总好过让旁人捧着皇帝,这道理你都不懂?” “什么皇帝,不是您自己么!”秦贵人犹不服气。 “是是是。”郑嵩哈哈大笑,回头看向阿寄,笑容复悄然地凝住了,“我将你放在他身边近九年,你也不闹事,他也不闹事,反而还叫我有些为难呢。”他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相信你,对吧?” 阿寄咬着唇,点了点头,然后双手伏地,叩头下去。 “你也知道,即使有一日他都自由了,你也不可能自由的,对吧?” 阿寄俯伏于地,一声不响。 *** 一根简单得几乎是粗糙的木簪,仿佛只要手指多摩擦几下,那花纹也就要磨平了。 木簪的另一端是钝的,不能刺破任何东西。顾拾并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只是当他注意到这点时,他总难免还是会想,那个女人,到底是不会给自己一点希望的。 半岁登基,三岁禅位,十一年软禁,他原该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了才对。毕竟亡国的时候他尚什么都不懂,待到他半懂不懂的今日,旧的人事已全非了。 不,这样说也不对。三岁以后,他所见的一切,便只有黑暗、墙壁和枷锁,哪里还有什么新旧之分——只除了那个女人。 那个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女人。她在他六岁那年到来,然后一言不发地陪伴了他九年,从来只有他开口说话,得不到她的言语回答,他竟然也不会觉得寂寞。她的表情好像是世上最有趣的谜题,他热衷于观察、刺探和破解她。即使她不说话,他想,他也可以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她所有的喜怒哀乐reads();。 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栖迟得太久了,他只想要找一些好玩的事情来做。 这一日阿寄来得有些晚。顾拾搬来一只小板凳坐在门槛内侧,看着西墙上那一轮惨淡的冬阳一颠一颠地从黄昏的阶梯上跌落下去,阿寄每次来的时候,那太阳都是正好依偎在那墙角,而这一次,阳光已几乎收尽了,那扇落锁的院门才终于响动了一下。 “咔哒”,模糊的暮光里,少女推着门走进来,仍旧挎着那只食篮。 明明她到得也不算太迟,但对顾拾来说,却是多少年如一日的规则被打破,他甚至忘了该回房间里去等,径自笑着开了口:“你可算——” 看到少女身后的人,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中常侍张持迈步而入,看见这一院子枯死的杂草和泥泞的残雪,不由得皱了皱眉,也不再往前多走一步。他清了清喉咙,从袖中取出明黄绢帛的圣旨,扬声道:“安乐公顾拾接旨——” 顾拾连忙站起来,却又一个头晕,险些趔趄在门槛上。他低着头团着袖子,嵌了珠玉的锦履毫不在意地踏过院中脏兮兮的积雪,走到张持面前来,跪下,声音清脆:“臣拾在。” “朕以眇身,奉承天地,仰先圣之德,思前朝之胤。安乐公以天下先,泰伯三让,可谓至德矣。今安乐公元服在即,当思圣化,以崇明德。元服加毕,当拜师授经,敕当朝宿儒,五日一筵,望安乐公明朕之拳拳,读经晓世,可以不诬于先人。——安乐公?” 顾拾恍惚地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持身后的阿寄,“我……臣,臣没有听懂……” 阿寄抿着唇,不敢与他对视。他从三岁以后就没读过书了,这文绉绉的诏旨他能听懂几分? 看到前朝小皇帝这样懵懂的表情,张持忍不住笑了,“就是说,安乐公到明年正月,便该加冠,加了冠之后,陛下就会给您请个师傅来,教您读书啦!” 顾拾怔住。那双眼睛里渐渐涌动起更深沉的漩涡,却找不到出口,只有压抑着、压抑着,直到绝灭。 阿寄咬了咬牙,侧身向张持请过圣旨,复在顾拾面前跪下,双手呈给了他。 顾拾抬起手,手指与她擦过的一瞬,仿佛在冰冷地颤抖。 “臣拾接旨。”他捧着圣旨,重重地叩下头去。 张持对顾拾这番表现很是满意,他还急着回宫复命,便对阿寄道:“你看着他吃完饭,再将这院子扫一扫——忒腌臜了!” 阿寄行了一礼,目送张持离去,然后关上了院门。 *** “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阿寄布菜的手抖了一下。 “我记得这句话,好像是出自《论语》。”顾拾斜倚着门,那一卷圣旨帛书就在他手间抛来抛去,脸上仍是从容的调笑。片刻前在中贵人面前的那副瑟缩的苦楚模样已全然不见,“当年阮太傅带着我一字一句地斟酌禅位的诏书,里头就用了泰伯的掌故。我们写啊写,一连写了三道都不重样,当今陛下才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还哭着说,天意让他做皇帝,他也没有法子。” 阿寄垂下眼,将一碗清水捧起来给他漱口。 顾拾道:“我那时才三岁,你们都以为我一定记不住吧?可那三道诏书,我却是可以背下来的。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他忽然冷笑一声,清冽的面容上一双冷的眸子,与张持面前的荏弱模样判若两人reads();。 “你累不累,阿寄?” 阿寄不解地抬头看向他。他今日的话格外多,她原该发现不对劲的。 “你在我和陛下之间来回周旋,累不累?每日从我这里离开后,你就要去一趟未央宫吧?”他道,“看着我,守着我,让我既不要好好地活,也不能平白地死,这就是你的职责,对不对?可是,你总该累的吧?” 他说着说着,语速愈来愈快,笑容也愈加凄厉:“我每日里等着你,每日里骗着自己,可到头来,你毕竟要站在宫里人的身后,看着我的丑态!我,我最不想的就是……” 他突然止住了不再说。因为激动,苍白的脸颊上竟尔泛起微红,双眸里涌动的浪潮像是直往阿寄的心头上打来。她不知该怎么做。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 九年停滞的光阴,好像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创口。以往所有的温情脉脉和相依相守,都只不过是寂寞的错觉而已。 他们依旧是站在兀立的断崖边上,他依旧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气话,而她依旧不能说话。 毕竟,他说的都是对的。 他虽然没有师傅教授,但他确实,从小就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她这样明显的身份,他自然从一开始就看透了。 她仍旧跪坐在地上,看着他抖动的衣角,那牡丹花缺了一块,大约是在何处被树枝刮烂了。他从来都不晓得怎样对自己好。 顺着他的衣角往上看去,他的左手突然往袖子里一缩,她却已经看见了那手心里残留的墨痕。 她抬起手拉住了那只手,轻轻地将他的手掌摊开,他似是想反抗的,最终却屈服了。然后她看见那个反印的墨字,仍旧清晰如昨日——似乎还被重新描过了许多遍。 她笑了。 他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连忙摇头,笑容却柔润地扩展开来,盈盈地浮上她的眼眸。她的容貌并非令人惊艳的那种,她就像水一样,最平凡,最安静,却又最广大,最温柔,最致命。 他知道自己是在乱发脾气。可他也知道,眼前的女子,永远会包容自己所有的脾气。 他感到危险,却又依赖而不愿出声提醒。 阿寄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自上而下地看去,她的耳根里泛着些微的红。她一定是有很多话想对自己说的吧!他盲目地相信着。 她只是不能说话而已。 *** 待他吃完了饭,她去院中打扫,他走了一圈百无聊赖,便回房休息去了。 这打扫并非易事,今晚她只能将院中枯叶积雪扫去,再稍稍拔了一会儿杂草。待到要离开时,那房门依然紧闭,她去敲了敲,没有回应。 他或许已经睡了吧?如是想着,她提着食篮走到院门口,正要推门时,却看见门槛上放了一包东西。 她打开来看,却是一方布料里包着她的木簪。 迎着稀疏的月光,那边角毛糙、似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布料却流转出温润动人的光泽,一朵清丽绝尘的牡丹花安静地开放着。 第3章 灯下美人 - 平生好 - 苏眠说 这将近十二年来,顾拾也并非始终是不见天日的。 过去尚在雒阳时,虽然也是软禁,但南宫中人多眼杂,加上旧朝党人势力在雒阳盘根错节,郑嵩无法将顾拾拘管得十分严酷。始国三年,郑嵩一把火烧尽了雒阳,举城迁徙长安,据传在迁都路上还有人同顾拾说话,盘桓了三天才被郑嵩发现,就地斩杀。不过从始国三年到如今,也已然九年了。 不论是在旧都雒阳还是迁都后的长安,每到正月元会,郑嵩还都是会让顾拾出来,同外国使臣、国中宗藩们站在一处,一齐向天子贺礼。再如一些特别的场合,譬如何处的战事大捷,郑嵩心情好了,也或许会让他参加欢庆的御宴。如今,这便是他唯一可以出去片时的机会。 “我还未曾穿过红色的衣裳。好不好看?”由着几个宫婢给自己摆弄衣裳,顾拾抬头笑着看向阿寄。 这是元日的清晨,清冷的阳光恰到好处,映着少年如画的眉眼。阿寄手中也捧着一条玉带,正安静地站在墙角,得这一句话,抬起眼来,便与他对视了一瞬。 她立即错开了眼神。她身边站着中常侍张持和几个小黄门,一边吆喝着宫婢仆从们收拾院落屋宇,一边竖着耳朵听这边人的讲话。 顾拾的笑容渐渐变得阴冷,衬着一身大红的曲裾,领口翻出黑色的绲边,是一只暗绣的蛟龙。给他整理衣衽的宫婢看着看着,竟尔看得呆住了。 这样好看的少年,这样苍白而无望的少年。 待得衣裳穿好,阿寄将手中托盘呈上去,却听他道:“你来帮我。” 他的声音很冷。她一怔,抬头只见他的双眸里没有分毫表情,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好像一定要夺回她的注意。 阿寄看向张持,张持点了点头。 阿寄将托盘放在一边,拿起盘中玉带朝顾拾走过来。少年的表情好像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乖乖地转过了身去。 她的双手从他身后环了上来,柔软的姿势,他仿佛被水所拥抱。而后她又让他回转身来,手指灵巧地将两片铜扣一合―― 他竟尔涌起些怅然若失的心情。 “奉陛下的诏旨,以后会给您安排两个贴身的奴婢。”张持将身后的一个小黄门推了上来,“陛下还怕您太闷,特意找了个会说话的,这个,叫张迎。往后他会同阿寄一起伺候您的起居,就住在外间的厢房里。” 住下来?这确实让顾拾有些意外,他看看张迎,这小阉人怕还不到十二岁,看着他的眼神既有些害怕的躲闪,又还掩不住好奇reads();。顾拾拍拍袖子又要下跪:“谢陛下恩典――” “哎哎,安乐公,这就免了吧。”张持连忙将他扶起来,“上好的衣裳,还要穿去元会的,可切莫弄脏了。” 说着,他拍了拍顾拾的衣襟,眼神仿佛在端详着顾拾,倒叫后者不由得一怔。 *** 盛大的元会,阿寄自是不能去的,由张迎陪着顾拾,前呼后拥地去了。她留在安乐公邸,同几个仆妇一起打扫庭院,忙至傍晚方得稍微歇息。 她拖着疲累的身躯走进东厢房,这是顾拾住了九年的地方,却仍然干净得一眼即能看穿。书案上没有书,却有上好的文房四宝;嵌琉璃屏风后的床榻上没有帘帷,只放了一条薄被和一只竹枕;墙角里有只箱箧,里边只有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素白底的淡黄牡丹花。 阿寄坐在墙角,扶着头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也不知何时已入夜了。那几个仆妇过来告了辞,眼神往这寡淡的房间里溜了一圈,料定她做不出什么幺蛾子,才放心地离去。阿寄看向窗外那一堵高墙,和那高墙上的月亮――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每日里坐在这里,安静顺从,无所事事,寡淡而重复的一天天里,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说话,他都在想些什么?他会等她吗?他会期待她吗? 不论如何,她总盼着有一日,他将不再被困在这四壁之内……不论如何,今年圣上终于开了尊口,他可以读书了,也有人陪他玩了…… 她的眼神忽然滑到那箱箧上。那箱箧里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但她的目光却突然冷了下来。 只有一件。 从她进入这个房间开始,这箱中的牡丹直裾便只有一件。 她突然站起身来,往外奔去。 *** 阿寄是每日都要进未央宫向皇帝奏事的,她的名牒也颇为特殊,宫门守卫看过之后便放她通行了。现下已是深夜,她低眉顺眼地沿着墙根一路往前殿行去,无人拦阻。 她看起来太平凡了,就像这深宫里无数个被岁月过早地磨去了棱角的女子一样,她黯淡得连一丝光泽都没有,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前殿那边传来朦朦胧胧的歌吹之声,即使夜色已深,仍旧如潮水般涌动着不明所以的欢娱。阿寄从下人走的侧门进入,来来往往的人影伴着衣香、伴着酒香,令她整日未得休息的头脑有些发晕。 “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忽而从她身侧响起。 那是个甲胄在身的年轻人,剑眉星目,眸色深沉,看着她笑了一笑,仿佛有所了然。她惊了一瞬,旋即冷静地避开,来人笑意更深,道:“你便跟着我进去吧。” 年轻人一进前殿,便被几个旁的武将揽了过去,只听得对方大着舌头说道:“我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原来是看中了宫里的女郎啊?柳将军你去跟陛下求一求,陛下还会不给你么?” “胡说八道。”柳岑笑骂,“这女人是个哑巴,我可算着了晦气,不想再看她一眼了。” 几个边郡来的武将爽朗而粗俗地哈哈大笑,杯盏一撞,也就把跟着走进来的阿寄忘在了脑后。 阿寄在柳岑身后跪坐下来。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冲动与不合时宜――这满大殿里哪怕是个执壶的宫婢都是绫罗绸缎浓妆艳抹,哪有一个像她这样素净?要不是她运气好,一来就撞上了柳岑―― 大殿上的喧哗笑闹之声一时突然静了reads();。 “哐啷”一声,有人酒杯无意识地脱了手,摔落在地。 阿寄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个今日早晨还穿着英朗元服的少年却换上了那件素白底子的牡丹直裾,低着头、袖着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进来。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衣裳是不该他穿的;这衣裳太轻佻,太妩媚,若穿出去给外人瞧见,他会遭人笑话的。可他却不知道这一点,他大约从三四年前起,便只有这样的衣裳可穿了。 在那看不见阳光、也看不见未来的房间里,他只能问阿寄,这样好不好看。 他自然是好看的。他在郑嵩眼中,就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玩物,他愈是好看,郑嵩的皇位就愈是稳固。 大殿上渐渐响起细碎的议论声,间或杂着鄙夷的哼气声。坐在遥远上首的郑嵩满意地执起了杯,笑对怀中的秦贵人道:“他可要将你都给比下去了。” 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将将让坐在前边的人都听见,也将将落进了顾拾的耳朵里。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却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承受着众人的眼光。 “不男不女,也难怪前朝亡在他的手里。”有人终于说出了口。 “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孩子,”有人的声音则更为下作,“陛下还真是没有亏待他。” “前朝留下这样的孽种,还不如当初就死了。”有人恶狠狠地道。 …… 阿寄的身前,柳岑也呆住了。他看看殿上那个手足无措的华服少年,又回头看看她。 阿寄咬住了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她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不是吗?她只能看着他的痛苦,无论多少年,她都只能看着而已! 煌煌的灯烛之下,那一袭淡薄的白衣仿佛一只脆弱的白蝶,缓慢地、缓慢地飞落入这众人的嘲讽声中来。 “仲父,”待人们的议论声终于稍停,顾拾忽而抬起头朝上方的皇帝红着脸一笑,“儿听闻古时候有个孝子,为亲人着五色彩衣,为小儿啼。儿做不来小儿啼,如此若能博仲父一笑,那也算是儿的新年贺礼了。” 听到“仲父”二字的一瞬,郑嵩的眼皮跳了一下。可再定睛看去,阶下的顾拾仍旧笑得天真可爱,毫无芥蒂。他本就该是这样的不对么?他三岁就被关起来了,他本就什么都不懂。 郑嵩呵呵笑了:“难为你还知道老莱娱亲。来人,赐安乐公赏!” “臣拾谢陛下恩典。”顾拾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而后慢慢地退入后排席中。 忽然一个宫婢执着酒壶匆匆行来,正不小心撞上他的背,壶中酒泼出大半,洒在他的衣裳上。顾拾微微皱了眉,回头一看,却是阿寄。 她拿着酒壶的手都在发抖。她知道郑嵩就在上边看着,虽然隔得遥远,但她仍不敢确定…… “你弄脏了我的衣裳!”顾拾凝眉作色道。 阿寄放下酒壶,跪在他身前不停地叩首。 “怎么回事?”郑嵩眯起了眼望过去。 “一个小丫头把酒洒了。”秦贵人给他夹了点菜,“来,别光顾着喝酒,可要喝醉的。”一边对底下呆站着的张迎道:“你不是伺候安乐公的人么?还不快去帮他换身衣裳!” 第4章 相濡以血 - 平生好 - 苏眠说 未央后殿,尚衣轩中。 张迎还等候在外面。阿寄拿来顾拾方才换下的元服,转过身来,顾拾却仍是一动不动。 他是不愿意在自己面前更衣吧?如是想着,阿寄将衣裳放在衣桁上,便要行礼告辞―― 他却又突然抢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不要走。”他说。 尚衣轩是个狭小的斗室,铺着柔软的毡毯,烛火被笼在灯腹中,金铜的细管中透出一缕缕细不可察的烟气,温暖而窒闷。少年拉着她的手,眼神却避开了她。 “我……”他张了张口,好像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他……陛下让我去换衣裳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会这样……你不是说过,你喜欢这牡丹花的?我以为你喜欢……” 阿寄慢慢地点了点头。 顾拾惨淡地笑了笑,“那么你看见了。这只不过是一件衣裳而已……还是说,因为我不是皇帝了,所以就可以任他们戏弄嘲讽了?” 一根手指突然点在了他的唇上,示意他噤声。他顺着那手指往前看,便看见她紧张的模样,仿佛是在关切他似的―― 她是在关切他吗? 一定是的,他能读懂她的表情。可是他越是懂,就越想刺破。 “原来我是一个这样的笑话。”他轻轻地笑着,“伺候我这么多年,你是如何忍住不笑的?” 她低下头,默然不语地承受着他的讥讽,将手放在了他的衣带上,轻轻地解开。而后绕到他身后,将这件被酒泼湿的牡丹直裾外袍脱了下来。 他道:“我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每年,每年他叫我出来,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只是换了法子地嘲弄我reads();。有时候,我宁愿他就那样一直关着我,永远都不要将我放出来。” 放出来,就要拖着这副无用的旧身躯任人嘲笑;关起来,他至少还能自欺欺人地做梦。 阿寄给他将今早的外袍重又披上,这样一件大红的正统元服上了身,终于又显出他几分端正的男子气概。她让他将手伸进了袖子里,然后她的手却没有放开,而是沿着那长袖,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手干燥而微凉,仿佛因羞怯而不敢紧握,只是小心翼翼、略带试探地贴在他的掌心。她仰着头安静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像是遥远大海上的星辰。 他的一腔郁结的痛楚仿佛忽然被释放,轻飘飘的同时,也令他感到迷茫。 “阿寄。”他喃喃。 她努力对他笑了一下。她实在也不太笑得出来的,但是她愿意对着他,勉强她自己。 他终于不再笑了。 “还好……还好你来了。”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来这一趟,费了不少工夫吧?多谢你了。” 她摇摇头,给他将衣衽理平了,掩住少年清瘦的锁骨。 “我瞧见了,你坐在柳将军的后面。”他反手抓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低下身子,长发散落下来,带着酒气的声音危险地擦过她的耳朵,“柳岑柳将军,可是南军的一员大将……其实,你是来找他的吧?” *** 他喝醉了。 就在阿寄听见这话而怔住的一刹那,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我何必问你这些……你能来,你能救了我这回,我便已很感激了!真的……你就算是来找他,也没有关系!” 他醉得语无伦次,却总还记得牢牢抓住她的手,仿佛在一无所依的大海上抓住了随风即散的泡沫。他那样聪明,却又那样小心,他不敢再说更多了,他害怕自己会连她都失去。 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她而已。 尚衣轩的门好不容易开了,小宦官张迎呆愣愣地看着阿寄半背半扶着自家主子出来,被她着意看了好几眼才猛地回过神,上前搭了把手。 两人合力将顾拾搀到了马车上,张迎挠了挠脑袋,为难地道:“那边还等着安乐公回席呢,我得回去同陛下和义父说一声,劳驾你先送他回府吧。” 阿寄点了点头。张迎又对车仆吩咐了几句便跑开了。 马车起行,从侧门出了未央宫。车厢里的灯火摇摇晃晃,映照着少年醺醺然的脸庞。他大约是真醉了,却不就睡,还一直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 “你为什么要来呢?”他颠三倒四地道,“又被你给,瞧见了……” 阿寄苦笑。今晚的事,她做得确实不妥,她很想反省一番,可是心却还沉溺在他醉酒的柔软的话语里:“阿寄……”他低垂了如画的眉眼,缓声道,“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她伸出手,慢慢地、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他几乎是立刻就攀了上来,像个孩子一样抓紧了她的衣襟生怕她放手,“我真喜欢你,阿寄。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有怨言,也不会离开我……我真喜欢你啊。”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将那似真似假的告白颠碎在空气中。她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混在了一处,急的,热的,在这黑夜的马车里,在这绝望的城池里,找不到出口,永远只能在地底狂躁不安地奔流。 “――什么人?reads();!”车外仆从突然一声断喝,而后是仓促的拔剑之声,“不得无――”声音戛然而止,霎地一道横飞的鲜血泼溅在被灯火映得明晃晃的车帘上! “有刺客!刺客!”暗夜中的守卫全数聚集到这马车四周来,听脚步声竟有十余人之多。 阿寄没有掀开车帘,她甚至没有动弹。怀中的少年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双瞳里浅淡的光芒空空荡荡地不知落在了何处。 有那么一瞬间,极端的寂静里,她好像听见了两人的呼吸,清晰地、急促地交缠在一起。 ――突然她将他往侧旁一推,将自己的身子挡上了车窗!“哗啦”一声窗纸被划破的同时,那兵刃也入了她的背脊。她皱紧了眉头,脸色白得像鬼,却为他挡住了来袭,连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未让他看见。 顾拾呆住了。原本因醉酒而迟钝的头脑仿佛突然被冷水泼了个清醒,他冲上去抱住阿寄,厉声唤她:“阿寄!你醒醒,你――” 她的手却在身后那破裂的车窗缝隙里摸索着,而后慢慢地抬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滴落下来,将两只冰凉的手掌粘稠地贴合在一处,一张薄薄的、浸透了鲜血的纸笺在掌心里揉成了团。 他颤抖着手将那纸团接过,轻轻地滑入袖中,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 安乐公在元会后遭袭的事,震惊了整座长安城。 刺客一共三人,埋伏在安乐公回府路上,一击不成,便当场自刎。安乐公的侍婢为了保护主君身受重伤,安乐公本人倒是毫发无损。 郑嵩听闻了消息,首先却不是愤怒,而是疑惑。 “朕在他身边布下天罗地网,只怕有顾氏残党心怀旧主,要来解救于他;哪晓得来的人竟会一意要杀了他?”宣室殿中,郑嵩心事重重,在他面前是一张战事用的舆地图,身边是几个他从最初的北地带来长安、最信任的将领。 “也许是因陛下将他困得久了,斗志消磨,就连顾氏残党也觉得他无用了?”一个将领猜测。 郑嵩冷淡地笑了笑,“只要是姓顾的,就不会无用。” “依末将看,答案还要往这里寻。”又一人站出来,指着舆地图沉声道。 郑嵩抬眼看去,这将领名唤钟嶙,是年轻一辈的名将,眉目间一股冷酷之气,声音甚是沉稳:“荆、扬的乱民已反了三年,州牧、太守换了十数位都不能平定,如今更是串联到了益州的蛮夷,要成我大晟的心腹之患。眼下鲜卑又不安宁,末将以为乱民很可能要在今年发难,而他们要发难,就须寻一个由头。” “啊,”另一个将领一拍脑袋,“这是嫁祸!” 钟嶙点点头,“天下人都知道,安乐公是前朝的皇帝,陛下对这个前朝皇帝是不可谓不仁善备至,只是外人未必清楚,只道陛下总是恨着他的。若安乐公突然在长安城内暴毙,这些刁民便有了借口,可以趁机起事。” 郑嵩静了静,道:“钟将军说得对,只怕还不止如此。” 几个将领默默束手。钟嶙抬头看向他,目光是锐利的。 “他们还可以,立一个新皇帝。”郑嵩的手指点上地图上的荆州,“一个姓顾的新皇帝。 “这么说来,朕还当真要感谢那个哑女了。” 他笑起来,看来一切仍在掌握之中,便连上天都在帮他。 第5章 梦中孤影 - 平生好 - 苏眠说 阿寄在疼痛中茫然地睁开了眼,举目四顾,却只见一片灰色的迷雾。 阳光也透不进这重重迷雾里来,分明不算黑暗,却全然看不清脚下立足的土地。背上的刀伤剧烈地疼痛起来,牵扯到四肢百骸,陈年的创口仿佛也在衣衫底下开始新一轮的溃烂。 “姐姐?” 是谁在唤她? 阿寄张了张口,想求救,却又反应过来自己是说不出话的,于是也就不去尝试了reads();。只是她到底有些害怕,不敢回头看,只好往前迈出了一步。 奇迹的是,这一步过后,迷雾竟忽然就散开了。 阳光蓦地照射进来,她不由得抬手遮挡了一下那亮光,再往前看去,却见到高而威武的暗红宫墙,圈出一个并不很大的花园。春-色烂漫,这花园里流水潺湲,牡丹盛开,姹紫嫣红,在风中曼丽招展。 这不是长安的御花园。这是……这是雒阳! 一个穿着明黄色小衣裳的男孩从花丛中绕了出来,看见她,立时便紧张得两手绞紧了衣带,玉一样莹透的面庞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带了些羞怯、又带了些期待地看向她。 她无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 男孩才刚满三岁的模样,口齿尚且不清,却又含混地、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姐姐,你过来。” 阿寄站在檐下踌躇。这是梦么?这男孩是谁?原该是很熟悉的,可不知是否因为受伤的缘故,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愈是想,便愈是疼痛,好像都不止是身体,连血液、连心脏都疼痛得缩了起来…… 男孩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掉头就走。 她心中骤然一空,下意识拔足便追,要拉他,他却躲闪过去,回头对她柔软地笑了:“姐姐跟我来!” 他跑到花园里一座假山后头停住步子,指着那草丛笑道:“姐姐,发芽了!” 她疑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假山背后没有种花,杂草丛生,她看不出来他说的是哪一株…… 他蹲下身来,在那草丛里翻找了半天,最后拔-出来一根嫩芽,双手捧给她:“发芽了,送给姐姐。” 他的声音很低、很乖,好像在与她分享一个幸福的小秘密。 她愣愣地接过,那真是一株平平无奇的小草,看不出与旁的小草有任何的不同之处。她张了张口,终于是道:“陛下,您还不回去——” 她突然捂住了嘴。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可以说话了?! ——“阿寄?”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却无疑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子,而不是小孩。 她睁开眼,恰对上一双柔软而孤清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往后退,磕着了自己背上的伤口,疼得一下子皱起了眉。 顾拾反而愉快地笑了起来。 但见他仍是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只是将小板凳挪到了她的床头,安静地守着她。她不知道他守了自己多久,她只觉得自己方才那个梦是很漫长、很漫长的。 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处,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变。她怔怔然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脸,想触碰自己梦中那个孩子的轮廓—— 他却温柔地笑了。 不,梦中的那个孩子,尚不会这样子笑。这样子的笑很温柔,可是这温柔是空的,是假的,是为了旁人而存在,却看不到他自己。 阿寄收回了手,垂下眼眉打量周围。这却是在他那间寡淡的卧房里,她正躺在他的床上,伤口都已包扎起来,她一动便浑身泛疼。 “我可要多谢你,”他笑盈盈地道,“你救了我的性命。” 她摇了摇头。 他没有提起那一张纸笺reads();。心照不宣的空气里流动着她不习惯的暧昧。她动了动干燥的唇,他便立即端过来一杯水扶着她喝下。 “啊,那几个刺客当场便自杀了,陛下说他们是乱党,在东市口鞭尸示众。”顾拾的话音颇为轻松,“陛下还单独召见了我,说要给我请师傅,问我想学什么。我说大晟以礼治天下,我想学《礼经》。” 阿寄的眸光微微一凛。 “你放心,我没事的。”他笑道,“我也不是真的离了你就不行。” 她轻轻将水杯放回案上。 这时候张迎带着大夫走了进来,是宫里的御医。 “陛下吩咐了,请阿寄姑娘好生调养。姑娘伤得不深,只是创口有些吓人,每日都须敷药。”约莫是真的得了吩咐,御医的态度很是恭敬,“老夫会每隔三日来为姑娘看诊一次,内服和外敷的药方已写给安乐公了。” 阿寄下了床,朝御医行了个礼。待御医走后,她回头看了顾拾一眼,似在等他的吩咐。 他动了动喉咙,“……你回去歇息吧。” 她又行一礼,便与张迎一同走了出去。 顾拾迈出房门,看她在张迎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院门口,然后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了。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留下来,也许这确实太不合适了。她自有卧房在外院,他以重伤之人不宜挪动为由将她困在自己床上一日一夜,也该够了。 只是他到底有些怨恨她是个哑巴。她哪怕说一句软话也好,就算她要离开,说一句软话也好啊。 *** 阿寄身上带伤,又算是英勇救主的义仆,养伤期间她的一应劳役都免去了,送饭的活计也交给了张迎。如此一来,竟是十数日未再见到住在内院的顾拾,直到她外敷的药膏耗尽了。 大约是御医也找不到这宅中究竟谁是个主事的人,才会把药方交给了安乐公吧。明明安乐公自己连那扇院门都出不去,难道还能替她去抓药不成? 这天傍晚,阿寄好不容易在门口截住了从内院送饭出来的张迎,同他比划了半天,张迎一拍脑袋:“姐姐是说御医开的药么?郎主早吩咐备置好了,不过好像都送到里边去了。” 阿寄不解。怎么会把她的药送到顾拾那里去呢?再说,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叫人“郎主”了? 也许是伤口发作的缘故,连带着阿寄的头也有些疼,说来奇怪,她想到要自己主动去找顾拾,心里却还有些不自在似的。 以前每日见他,是按部就班的差事,她从来没有一刻深思过这其中的意义。 “阿寄姐姐,”张迎挤眉弄眼地道,“您当初晕过去了不知道,郎主那个着急的啊……其实,御医原本只开了方子,让我们自己去城里买;是郎主同御医求来了御药房里的药材。” 张迎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她怔了怔,移开了目光,却见到顾拾正立在门里仰首看院中那棵干枯的刺槐树,好像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谈话。一院残雪飘萧衬着暮色,干干净净的天地里,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一无装饰的衣摆徒然地随风而舞。 他过去腰间是系了一块玉的。阿寄想起来,他将那玉随手便送人了。 她不想再应对张迎,索性自己走了进去,手在门扇上轻轻敲了敲。 顾拾回过头来,一瞬之间,她看见他惊喜地笑开,桃花眼里光彩盈盈,仿佛方才那寂寞的身影都是她看错了reads();。 “你来了。”他软软地笑道,“好久没见你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她抿住唇,也淡淡地笑了笑。张迎适时地代她开口道:“郎主,她是来求药的。” “药?”顾拾看向她,“上回的用完了?” 她总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也只有点头。 顾拾笑意更深,抬脚往厢房走,“你跟我来。” 阿寄便随了过去,张迎也跟在后头。顾拾却突然停住脚步,将手遥遥指着张迎道:“你,出去。” 张迎委屈地叫了一声,“郎主,这可是奴婢的主意!”但见顾拾脸色更冷,只有抱着脑袋跑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院门。阿寄想了想,自己也先过去,拿钥匙将那门从里面锁上了。 顾拾看她动作,忽然低低地笑了:“你这是想防着谁?” 阿寄不回答,阴霾的天色里,她的面容苍白如一片纸,嘴唇被咬破了皮。他看着看着,有些奇怪——她这样的表情,不是生气,也不是伤心,倒像是—— 阿寄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险险朝前栽去—— 顾拾一个箭步冲了上前将她扶住,“哎,你!” 他的手碰到了她背上衣衫,忽觉异样,拿到眼前一看,手上竟沾了血。他倏然变色,“伤口裂了?不该的,我明明算过的……” 阿寄微微闭了闭眼,实在已很虚弱了,对他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朦朦胧胧只嫌他吵。他好像从来都不像她的梦里那样听话。 意识模糊中,感觉到少年的唠叨已很远了,却有一只臂膀小心地护住了她的腰。少年的身躯尚未全然长开,瘦削,但却使出了几分力道,引着她往房中走去。而后他扶着她在床边坐下,将垫褥铺开,开了口,轻声在她耳边道:“趴下来吧。” 她皱了皱眉,对这样的指令显然很抗拒,一动也不动。她是来拿药的,趴下做什么? 顾拾看了她半晌,确定她是痛得有些糊涂了,于是他蹲下身来,径自去除她的鞋。 她吃了一惊,身子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一把抓住了纤细的脚踝,毫不留情地脱下了她的一双鞋袜。她想抽回自己的脚,他却不放开,反而还打量起她这双莹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玉足来。 这全然不像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宫婢的脚。 感觉到他的目光,她连脚趾都羞涩地蜷缩起来。他看见她连趾甲都修得整齐圆润,足心因他的抓握而微微泛红,细弱的血管在肌肤底下清晰可见,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将它掐断了。他的心底没来由窜出一股陌生的邪火,哗啦一下,便烧得他喉咙干渴。 她低下头,身子微微地发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哄她道:“趴下来,我给你换药。一定要同我耗,你就……不怕疼么?” 她慢慢地把双足往回缩,这回他的手劲放松了。而后她背对着他,将长发全拨到了身前,露出后背上被血染成暗紫的衣衫,又小心地往枕上侧躺下去。 待他找出御药房送来的药膏,再回转身来时,她已将后背上衣衫褪下来一半,露出一弯香肩,和—— 他的双眸忽然危险地眯起,眼神里仿佛探出淬了毒的刀锋来。 她的后背上,疤痕遍布,新新旧旧的伤口纵横交错,竟连一块完好的肌肤都没有! 第6章 以昏为期 - 平生好 - 苏眠说 他看着那样的后背,半晌没有说话reads();。 她却全然不知,只是安静地等候着。 片刻,他终于伸手,将药膏小心地一点点涂抹在她新的伤口上。一道长长的刀伤,夹在众多的疤痕中间,犹自渗出细微的血线。这一道伤,是他害她的。 阿寄抿紧了唇,手在胸前握着头发,双眸闪烁不定,仿佛不知往何处安厝,便只是注视着榻上的青石镇子发呆。少年的动作笨拙但轻柔,手指沾着药膏扫过那些伤疤,有时候力道大了些,她自己尚未动弹,他倒先低低地叫出来。 “抱歉。”他诚心诚意地道。 她将自己的脸又往枕头里埋得深了些。 其实早已不疼了,只是痒。 细细密密的痒,从那些细细密密的创口侵入到她的身体中来,她闭了闭眼,竭力地忍耐下去。 忍耐,原该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 涂好了药,她的衣衫也被细心地拢了上来,她一手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衣带。 身后的人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寄。” 她给衣带打结的手指微微一颤。 忽而一双臂膀轻悄悄地从她身后环了过来,少年的手覆住了她的手。她惊得一跳,那衣结又松了,为了避开她的伤口,他并没有与她靠得很紧,但她仍然感觉到他胸膛的热度,就贴着她的背,沿着她的脊梁默然搅动着她的血液。寂静的入夜时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温热的喘息里,嘈杂地鼓动着她的耳膜……她开始怀疑,也许自己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人和瞎子,不然的话,她怎会慌乱成这个样子,好像听也听不见了,看也看不见了…… 忽然肩窝一沉,是他将下巴搁在了她肩上,微微笑着侧头看她。 “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他的笑容灿烂而温暖,任何一个人见了这样的笑,对他的话都会深信不疑的。 她一转头就撞进他的笑容里。脸上猝然一红,又立刻别过头去。 他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些耍赖的口吻又道:“这回是我的错,我是……我是特意把药留在我这儿的。我不知道这伤发作起来会这样难受……” 她点了点头,慢慢地转身,他放开了她,她立刻就下了床。 他看着她匆匆穿鞋,想了想,又道:“不过这都是张迎的主意。” 不远处正在打扫的张迎突然打了个喷嚏。 *** 在阿寄的伤将将要养好的时候,三月初一,郑嵩信守诺言,将当朝名儒、太傅丁舒派到了安乐公邸来给顾拾讲经。 安乐公邸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人气了。丁舒一来,先命人给安乐公购置了一架子的经书,又将他案上的用物都换了一过,还在四壁都悬上了些修身养性的字画。到上课时,他还让阿寄和张迎都在后头跟着听讲,乃至于前门的几个仆妇,来者不拒―― “有教无类。”这丁舒乃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却精神奕奕,看着一屋子人十分高兴,“凡有向学之心者,都可受教成仁。这才是夫子正道嘛!” 在前门守了三年的仆妇都道安乐公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待见了真人才发现原来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少年而已,既好看,又爱笑,大家也就都愿意来亲近于他。可是顾拾的目光,却始终只是追随着角落里的阿寄reads();。 自从那次给她敷药之后,她便不曾主动搭理过他了。反而每次他同她说话时,她还要脸红。他觉得有趣,在夫子讲经时总要回头看她,她有时装作不理睬,有时会转过头去,有时竟然还回瞪他一眼。他便忍不住要笑,拿经书遮了脸,被夫子一戒尺敲下来,众人便都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每日里琢磨着猜测着她的心情,这个游戏他已玩了九年,竟然直至今日也不觉得无聊。 好容易等到下了课,师傅告辞,众人各个散去做自己的事情,顾拾喊住了她:“阿寄。” 她停住步子。 “你……”他顿了顿,“你的伤好了么?” 她轻轻点了下头。尚未全好,但也快了,宫里的药果真是很灵验的。 他笑了,“那就好。”一时间似找不着话说,他随手抽了一卷书,“这里,我看不懂。” 阿寄拿过那书册,翻了翻,一怔,又合上看了看封面,指给他――“卷四”。 这才开讲一个月不到,第一卷尚未讲得完,他就拿第四卷来问她?阿寄颇不解,眉头淡淡地蹙起,眸光里若含着不尽的烟水朝他睇来。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打哈哈道:“啊,我读书读得快……” 这样的说辞她竟然也信了。转身回到座位上,她执起笔来给他疏解经义,他不看纸面,却看着她执笔的手。 他过去从未看过她这样临案写字。说来奇怪,她是个哑巴,可她却从未想过与他笔谈。她好像根本不想与他交谈。 她的坐姿很端正,执笔的手很稳,落笔行云流水并无迟疑。一室静谧,笔尖“唰唰”擦过纤白的纸张,他瞧了半晌,忽然道:“原来阮太傅说的临帖的身法是这样的。” 她的手突然一抖,一滴墨汁溅了上去,不声不响地晕染开。 他笑起来,道:“你的字这样好看,你教我好不好?” 阿寄面色现出了些慌张,要站起来却被他用力往下一拉,一下子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身子摔跌下去―― 却听见一声闷哼,她竟是摔在了他的怀里,抬起头,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像一面清澈的湖,又像平静地怀着暗涌的海,她在里面看见张皇失措的自己,因为口不能言而愈加混乱不堪的自己。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笑了:“你躲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废人而已。” 她摇了摇头。 “不躲了?”他好像有些满意了,“不躲的话,便给我抱一抱。” 她别过脸去,不挣扎,却连耳根都红透了。他将脸埋在她的颈项间用力地一呼吸,陌生的少女的香味里仿佛藏了一个危险的讯号,引他走到一扇危险的门前―― “姐姐?”张迎忽然探进一个头来,看到两人这样情形惊了一跳,“呀,姐姐摔着了没?你可是带着伤的啊!” “‘姐姐’?”顾拾好看的眉头微拧,还没来得及发作,阿寄却已从他怀中坐了起来,一边低头理着衣襟。 她没有摔着什么,他都将她接入怀里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可能她知道,她只是不愿意承认,他那样寂寞,做什么都比一个人留在黑暗里强。 他只是太寂寞了,如此而已。 顾拾躺在地上,心头乱糟糟的,索性将气撒在了张迎身上:“你来做什么?” “险些忘了reads();。”张迎吐了吐舌头,“宫里来人啦。” 张迎跑上来扶着阿寄,顾拾又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她没事,摔着的人是我。” 阿寄不由得笑了。她朝他淡淡地看过来,柔润的笑容,像是在包容他的孩子气,又像是在宽慰他的无明火。他一时间泄了气,便见她安静地走了出去。 他总是只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书案上那一张纸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字迹一笔一划,秀丽工整。 “郑玄《目录》云:‘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以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 顾拾侧着头看了片刻,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真是随手抽了一卷书,哪晓得就抽中了《士昏礼》! *** 阿寄和张迎走出院外,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岑正指挥着几名兵将守卫在宅邸各处,这时恰回了头来,看见了阿寄。 阿寄抿了唇。 柳岑走上前来对二人抱拳道:“二位便是安乐公的贴身从人了吧?陛下说眼下安乐公身边的人变多变杂了,难免守卫也要增加,便从末将的南军又抽调了一些人马过来。还请二位担待了。” 阿寄看着周围布下的层层守卫,心知他们也不全是柳岑的人,何况还每日一换,这偌大的宅子看似比过去敞开了些,实则是看得更紧了。 张迎小孩子心性,直白地说了出来:“还要加人?我刚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守卫也太多了……” 柳岑笑道:“小贵人有所不知,如今鲜卑乱边,正是非常之时,而况安乐公又是非常之人,总是稳妥些好。” 张迎嘟囔着嘴还未接话,却听轻轻的一声冷哼从身后响起。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安乐公,站在了那没有关上的院门口,狭长的眉眼清艳冷酷,朝他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柳岑微微变色:“这扇门不是应该落锁的吗?” “三月以来,因为丁太傅他们来来去去,这扇门白日里就时常不锁了。”张迎解释道,“我看还是不要落锁的好……” “这是你们的失职。”柳岑截断了他的话,目光却扫向阿寄。 阿寄默默地走回去,就在顾拾的面前,将那扇院门合上了。 他在门里,她在门外。她脸上的红晕甚至还没有全然褪去,拉上门环的动作却没有迟疑。 他的心好像被揪住了,愀然地、不明所以地痛了一瞬。 他看着那扇红铜大门缓缓地合上,然后听见了落锁的声音。他回转身,望见一片幽静的、死寂的花园。 他慢慢走回房中去,突然又大踏步地折返回来,往院中那干枯的刺槐树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枯木只是微微地晃动了一下便归于静止。他抬起头,寒冷的阳光从疏枝间刺进眼里,像刀刃一样,在那冷冽的深潭中残忍地搅动。 第7章 一墙春-色 - 平生好 - 苏眠说 五月中,对中原觊觎已久的鲜卑出其不意地攻破代郡,代郡太守仓皇南窜至太原reads();。而鲜卑军抄略之后,更往南奔袭而来。就在并州牧、太原太守和代郡太守三人都在城内瑟瑟发抖之际,鲜卑后方却发生了争夺王位的内讧,郑嵩觑准机会向其中一方求和…… “这样好的机会,却不趁机反击,反而向胡虏求和。”不知为何,丁舒讲着经却谈起了国事,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道,“这一求和,势必又要耗费国帑……” “打仗也会耗费国帑,还会死人呢。”顾拾凉凉地接了一句话。 这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和角落里的阿寄。张迎自然是坐不住的,几个妇人最初听个新鲜,渐渐也不来了。而顾拾又不能不无人看管,这任务也就落在了阿寄身上。 如此两个多月下来,顾拾是极好学的,她从早陪伴到晚,而后还要去未央宫奏事,既十分疲倦,受过伤的身体也隐隐地不舒服。听到丁舒和顾拾的对话,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她不知道为何丁舒会给顾拾讲这些;如果坐在这里的人不是她,丁老夫子可能已经被廷尉抓走了。 丁舒看了她一眼,静了片刻,对顾拾道:“安乐公看得通透。” 顾拾轻柔地笑道:“当今陛下圣德威武,化流海内,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鲜卑内乱求和,这不是好事么?” 丁舒微微一震,抬起苍老的眼皮,死死地打量了他半晌,好像不相信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叹了口气,道:“老夫是个懦弱的人,教出的学生,也无一不是懦弱的人。” “懦弱的人才能活下去吧。”顾拾道,“刚强则折,夫子忘记了阮太傅的教训么?” 丁舒离开时,阿寄送他走到院门口。 顾拾百无聊赖地站在厢房里,远远地看着他们。 “老夫会去向陛下请辞。”丁舒摆摆手,抬头望向暗沉沉的天色,“这样的安乐公,恕老夫教不起。” 阿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耄耋之年的老儒生一双浑浊的眼睛蓦然被这样沉默的笑容给刺痛。丁舒遍布老斑的手痉挛地抓紧了圣上钦赐的鸠杖,颤巍巍地道:“老夫知道你是故人之女,是以也须奉劝你一句话……奉劝你,在那亡国人的身边待得太久,可不要走上你父亲的老路!”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了。阿寄将院门锁上,回头,顾拾仍旧怔怔地站在房中,忽而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儒士青衣,头发束在冠中,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如画的眉眼。艳丽的颜色褪去,他却变得像一个小孩。 “我知道会这样的。”顾拾低着头,自顾自地笑,俊逸的眼角飘出些暗淡的颜色,“他比阮太傅还大上一辈,又同是治《礼经》的人,我知道我一提起阮太傅,他就会这样的。” 阿寄低着头去收拾书案上的东西。 “当年这名儒丁舒多大的架子,先帝――我是说,我堂兄――亲自征召,三府三年连辟,他都拒不应命,博得一个淡泊隐退的好名声。待到郑――当今陛下即位了,只一道诏令就将他从遥远的蜀郡召了来――他说得没有错,他是个懦弱的人,不过,他也是个聪明的人。” 阿寄将毛笔一根根地放回笔架上整理好,仿佛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但他知道,她在听。 “而阮太傅,却未免太傻了。其他人都对我避犹不及,他却要留下来陪着我。” 阿寄不再动作了。 “我从襁褓时起便离开了父母,是阮太傅带着我,照料我,我曾经幻想,也许我远在东南的父王也像阮太傅一样,慈祥和蔼,正直温厚reads();。我曾经幻想,如果他就是我的父亲就好了。”他扶着门框在门边坐下,抱着膝盖歪着头,低低地笑起来,“可是,我却害死了他。” “你说,谁愿意久留在一个亡国人的身边呢?” 那悦耳的笑声里渗出了些绝望的寒意,她沉默地听着,下唇被咬得微微发白。 “后来我被陛下关了起来,那时候我又开始庆幸,庆幸陛下当初不许我的父母随我进京。到了现在,他们大约都被废为庶人了,我希望他们已将我忘了。”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谈起过自己的父母。因为他已完全不记得他们了。刚出生两个月就被郑嵩召去了雒阳,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什么两样。 “阿寄,阿寄。”他像是唱歌一般唤她的名,“你为什么也这样不聪明?你看那丁老狐狸,起初装得那么像样,到头来还不是要走。你为什么也不学学他呢?” 阿寄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她不会走。 她的表情很淡,她的目光很定。她好像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这让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又有些空虚。 他柔声道:“今日丁夫子走得太早,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吧。” 阿寄慢慢地挪过来,跽坐在他身边。他最近似乎很贪恋这样的小时光,虽然外边布满了兵士和刀剑,但是在这里,在这座落了锁的荒凉的庭园,在这间被高墙挡了阳光的仄暗的斗室,一时半刻也好,他们可以一起承担短暂的孤独。 “我是真的想读书。”他慢慢地说道,“书上说,雒阳的太学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最大的一间讲堂长十丈、广三丈。太学最盛的时候有经生三万,我堂兄每回乡射礼毕,便要回太学讲经,诸生执经同他论难,冠带缙绅、平民百姓,都环桥而观听,有数万人之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将这些事情记得如此清楚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她仿佛能透过他的声音看到当年那座冠带风流的雒阳城。 “始国三年陛下迁都,一把火将雒阳城全烧了。”顾拾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几百间屋子虽然不在了,但那门前的石经,总该还留着吧?”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向她。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怕他不能理解,转身要去拿纸笔来,又被他拉住―― “你是说,”他的声音在发颤,“你是说,那石经,还留着?” 她再次点头。 “你……你在太学……”他停滞了很久,最后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沉默地看着他,双眸平静如海。她也许会告诉他的,如果他问,她一定会告诉他的吧。 可是夕阳西下,温柔的晖光里,他又不愿去探问了。 他反而说到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话题:“那张纸,”他顿了顿,“我记下来了,烧了。” 她在听。 “你为了迷惑皇帝,不惜受了自己人的一剑,是不是?”他的声音很低,低得有些迷惘,“而因为你也被皇帝看着,所以你也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是不是?” 她的手慢慢地抓紧了他的衣襟,然后她伏在了他的膝盖上reads();。 少女的身躯很温暖,令人流连忘返,令人丧失斗志。他的手指轻轻地梳过她的长发,偶尔擦过她的腰际,两个人便都感到了陌生的战栗。 “我以前想了很久,猜了很久,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果是顾氏的人,为什么从来不与我通消息?我们虽然总被拘管着,但到底是有机会独处的。”他低下头,与她发丝交缠,呼吸相闻,“而今我才明白,你同我一样,是一个被囚禁着的人。你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因为你同我一样,一样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眼睫颤了两颤,然后她转过了头去,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却伸手抱住了她,托起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眸中隐隐含着哀伤,在黄昏的日影里流转出凄迷的光晕来。 他有些慌乱,再不知如何宽解她的哀伤,两个哀伤的人凑在一处,那哀伤也只有更沉重而已。鬼使神差一般,他抓紧她的肩膀,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的脸顿时红透,伸出手抵在他胸膛,却没有真正地用力推拒。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而后薄唇试探着向下,一点点如碎雪,直到在她的唇边止住。 他笑起来,“你这般模样,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她咬住了唇。 他的笑声清朗,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特殊声线撩拨着她,几乎令她难以承受―― “这样我就更亲不着了。” 她索性要站起来,他却不依,双臂箍着她在怀里,息事宁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你不要走。” 他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是掬了他所有的、所有的希望,一齐地捧给了她。 *** 夜幕渐渐降下来,院落的锁动了一下,然后张迎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安乐公抱着阿寄姐姐,他却也不惊讶似的,只将晚膳一样一样地布好了,来请顾拾用膳。 顾拾将食指点在唇上,轻声道:“你姐姐她好不容易睡着一回,不要吵她。” 张迎小大人似地叹口气,“我说这些日子夜里总听见姐姐翻身睡不着,还是郎主您心细。” 顾拾睁大眼睛,“你怎么――” 果不其然,阿寄当即便醒来了。 她蹙着眉头回想半天,突然推开了顾拾,而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上还披了一件他的青衣。 他竟还笑得十分自然:“让你跟着我学经,可不是累坏了。”他一手指向张迎,面不改色,“都怪他,说话那么大声。” 也不知他是何时起跟张迎关系这么好了,阿寄腹诽。不过阿寄也不惊讶,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讨所有人的欢喜。这也许是他从小就学得最用力的一件本事。 不然,他随时都可能死。 他终于也跟着站起身来,动了动酸疼的手臂,道:“吃饭吃饭。”一边往食案去,一边又拉住了她的手,打算像往常那样同她耍赖。 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胸口还自起伏不定,眼神也不敢看他。他蹭过去,悠然地一笑:“你怕什么,我吃我的饭,不吃你。” 一件外袍兜头抛下,待他从自己的青衣里挣脱出来,女人已不见踪影。 第8章 上林鸣镝 - 平生好 - 苏眠说 夏秋之际,长安城里烟柳轻舒,盎然的绿意中透出了倦色,空气犹潮热着,扶疏花木迟迟不谢,偶尔还会有鸟飞来,落在庭中那棵刺槐树的枝桠上,啁啾婉转地啼鸣。 丁舒向皇帝请辞之后,顾拾的课又停了,只是书没有收回去,他便自己一个人读,从清晨到深夜,好似不知疲倦一般。那一道院门重又严实地落了锁,除了定时来伺候顾拾起居的阿寄和张迎之外,再不许外人任意进出窥探。 张迎是个性情简单的孩子,很容易就对顾拾产生了同情之心,他比阿寄活泼得多了,顾拾终于找到一个人同他说话解闷子,似乎也是颇开心的。阿寄默默地看着听着,然后将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都汇报到未央宫去。 “姐姐,”张迎有一回对阿寄道,“为什么你对着安乐公总会脸红?” 阿寄仓促间连表情都来不及换,竟将手头毛笔径自扔了出去,在张迎的脑门上摔出好大一个墨点。 张迎摸着自己的小脑袋,反而笑得打跌:“哎哟,哎哟原来阿寄姐姐也会生气的!”他回头对那人道,“郎主,阿寄姐姐生气啦!” 阿寄知道那边那人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却偏偏不看他,只是重重瞪了张迎一眼。 顾拾确是在笑着的。看着阿寄苍白的脸渐渐染上些微的红,像是天边夕阳的回潮,他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面无表情地忍耐,他喜欢她为自己而羞涩、而欢喜、而美丽。 只要能看到她脸红的模样,他就觉得这漫无边际的囚禁的日子,还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他真想把她永远地锁在身边。 明知道自己是个亡国的废人,明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明知道若拉着她便只有两人一同堕落。 可他就是怀着这样一个危险的想法,他无法控制自己。 七月初,鲜卑使臣抵达长安,正是草木凋霜的时节。 大晟朝备了万全的仪节来对付这群鲜卑人,鲜卑人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们要见一见前朝的皇帝。 *** 七月初五,上林苑。正是秋狩时节,皇家禁苑里花草都修理了一过,日光透过常青的松柏照落下来,秋风稀疏而倦怠地扫过,草丛中时而有野兽奔走,却又被人声惊得不敢冒头reads();。 “唰――” 一声箭啸,裂空披风,直直穿透十五丈外竖立的靶心! 伞下观看的王公贵族、贵人命妇们轰然叫好,便连坐在另一侧的鲜卑使臣也不由得倾了倾身,专注地看过去。 柳岑将手中的大弓丢给校尉,向席上的皇帝抱拳行礼:“末将献丑了。”又对那鲜卑使臣道:“不知此箭如何?” 几个鲜卑使臣交头接耳一阵,领头的清咳两声发了话:“柳将军骑射俱佳,我们佩服。只是我们到贵朝来谈和议,贵朝却带着我们喝酒吃肉、骑马射箭,就是不说正事,也不知诚意在哪里?” 郑嵩笑道:“喝酒吃肉、骑马射箭,哪一桩不是正事?朕清楚你们的想法,所以今日才带你们过来。” 鲜卑人一愣,“什么意思?我们说了,要见――” “宣安乐公。”郑嵩冷冷地道。 在那一众王公贵族中间,一个人从容站起,掸了掸衣襟,然后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骑射的劲装,黑衣箭袖,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双眸平静而清醒。走到郑嵩身前,跪拜行礼之后,才站起来,看向彼侧的鲜卑人。 鲜卑使臣提出这样的要求,原是出于好奇,也有试探的意思。前朝皇帝被当朝皇帝关了十二年,任是谁都会忍不住想看一眼的。何况益州的羌人、荆州的乱党还都特意来找过他们鲜卑的王…… 顾拾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们有的只是好奇,不怀恶意,在他们眼中,他是个非常新鲜好玩的东西。他承受着,为了这样的承受,他已练习了很多年。 “柳将军。”郑嵩将下巴点了点,“给他。” 柳岑一怔。他重接过那张弓,走到顾拾的面前。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顾拾,而顾拾却并不看他,只低头举起了双手。 柳岑将那张弓放在他的手上,顿时对方的手便是一沉,整个人都险些摔倒。席上发出了窃窃的笑声。柳岑看他一眼,已知晓他是完全拿不起这张弓的,但他终究没有说话,便退了回去。 却是鲜卑人摸着下巴开了口,“陛下此弓重达两石,却交给这样一个文弱少年,不是欺负人么?” “朕听闻在鲜卑,若生儿太弱,是要直接溺毙的?”郑嵩却道。 鲜卑人眉头一挑,“不错。” “朕看这法子不错。顾氏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没有早早将这文弱的孩子给溺毙了,才会亡了国啊!”郑嵩拊掌大笑,众人一时也跟着哄笑起来。 顾拾的容色刹那苍白下去。明知道的,明知道郑嵩会抓住一切时机嘲讽自己、嘲讽顾氏,可是今日,他却好像失了往日的耐性。 下一个刹那,他捧着这张弓跪了下来。 “臣斗胆,想向陛下与鲜卑贵使求一个赌。” “哦?”郑嵩的笑容微静,“赌什么?” 顾拾抬手指向十五丈外的那个草靶,“赌臣能否射中靶心。” “这倒有趣。”鲜卑人笑道,“赌注呢?” “若臣输了,请陛下将臣溺毙reads();。”顾拾顿了顿,“若臣赢了……请陛下赐臣一个人。” 鲜卑人一副了然的样子:“那一定是女人了!” 顾拾的手握紧了弓背,“是,一个女人。” *** 众人看得趣味盎然,都去押注。秦贵人坐在女人堆的一个角落里,回头朝阿寄嫣然一笑,“你说我该赌他输,还是赌他赢?” 阿寄抿紧了唇,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的手腕,眸光漂浮不定。 秦贵人自顾自地笑道:“顾氏虽然历来是以文治国,但先帝可是精通骑射的。说来先帝纳我入宫,还是在秋狩的时节呢。”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阿寄听见了。阿寄本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却选择坐在角落,现在她想,也许是为了回忆吧。 秦贵人慵懒地眯起了眼,看向那一片茂密的林木。 她本是先帝的宠妃,如今又承欢于郑嵩。日光之下,她仿佛还能望见许多年前,那个纵马驰骋、雄姿英发的少年皇帝,和如今的安乐公正是一样的年纪。 一样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 她懒懒地起了身,“让让,让本宫瞧瞧!”围着赌盘的众女连忙让开一条道来,秦贵人瞅了一眼,几乎都是押顾拾败的,她笑了笑,脱下手腕上的金镯子,放在了胜的那一方。 女人们惊得倒吸一口气。 “你们呀,也不盼着人点好。”秦贵人回头觑了一眼阿寄,“人家姑娘可等着安乐公把她带回家呢。” *** 顾拾究竟能不能射中,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能射中。 这是阿寄从听见他的话时,额头就开始冒汗的原因。 一个玩物就应甘于做一个玩物,怎么可以在主人面前贸然地出头? 还说……还说要一个女人? 她想她是真的看不懂他了。他任性,耍赖,喜怒无常,那都是因为他寂寞;所以她陪着他玩,陪着他寂寞。可是他现在将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顾,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她与郑嵩、与掖庭、与所有人周旋,不是为了让他今天出这个风头!他怎么可以完全无视了她为他做的一切…… 顾拾低头看着这把弓。没有任何雕饰,因为它本身已太过沉重,经不起任何冗赘。他在心中计算着。 柳岑踌躇着上前,“安乐公,不如让末将……” 顾拾却忽然将弓举了起来。 这与他方才的姿势完全不同,而根本就是个熟练的射士模样了! 全场刹时陷入死寂。 郑嵩突然站了起来,双目死死地瞪着顾拾,手掌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顾拾一手执弓,另一手轻巧地从箭囊中取出一枝羽箭搭上了弓弦。他侧首,对柳岑低低地一笑:“谢谢你,可是,阿寄是我的。” 一声疾响,羽箭脱弦飞出,穿过十五丈的距离,正中靶心! 第9章 杨花心事 - 平生好 - 苏眠说 顾拾将弓抛给柳岑,朝郑嵩跪下:“请陛下决断。” 郑嵩两边的男男女女们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赌注,秦贵人笑着把案上的金银珠宝捧了个满怀,回头对郑嵩娇媚地笑道:“陛下莫慌,妾可帮陛下全都赢回来啦!” 郑嵩的手在颤抖。这一瞬间,他发现了自己只是个年逾六十的老人,尽管他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从牙缝中迸出这几个字来,“你、你从三岁起就――你不可能,你连弓箭都没见过!” “臣见过弓箭的。”顾拾平静地道,“每年秋狩,陛下都会带上臣,让臣为陛下清点猎物。是陛下天恩广大,让臣得以观摩骑射,才有了臣之今日。” 他这样一顶高帽戴下来,郑嵩竟有些承受不住。他回想着,是,每逢重大的庆典他都会带他出来,秋狩也是自然的,他让这个前朝皇帝为自己鞍前马后地奔跑,把带着血的猎物丢给他让他清点,而他从来都是顺服的,从来都安然地担任着被嘲讽、被调笑的角色…… 不,即使顾拾心机深重至此,也绝不至于能挽起两石大弓…… 在一刹那间,郑嵩的眼中浮起了杀机,不回头地道:“将每年秋狩陪同安乐公的人都带到朕的帐中去!” 几个黄门郎应声去了。 这时候,一个素色的人影突然从人群中抢了出来,奔到顾拾身边,拉着他一齐向郑嵩下跪! 顾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出来做什么?” 她不说话――她自然无法说话,她只是生硬地拽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朝郑嵩一连磕了三个头,而后直起身,定定地看着郑嵩。 郑嵩不怒反笑:“你这是要朕成全你们?” 阿寄又磕了一个头,然后她便长久地俯伏于地,没有起身来。 顾拾忽然明白了。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他感到喉头发涩,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他的声音是梗住的―― “臣,”他终于叩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道,“臣斗胆,请陛下――成全臣与阿寄。” 郑嵩还没有发话,对面的鲜卑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起来:“我听闻安乐公刚刚成年?在我们鲜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还要找个女人来开荤的呢!” 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话,阿寄的身子微微地发起抖来。 顾拾深深吸了一口气,清俊而苍白的面容上仿佛蒙了一层灰。 而郑嵩终于得意起来,因为他到底还是找到了制他的法子:“贵使说的不错,朕原是想着给安乐公找个良家子来,好好地行一场婚配。不过安乐公既已成年,总不能连人事都不晓得,叫人看了笑话去,还道是朕不善待你。” 他随意地摆摆手,“既然安乐公喜欢你,阮寄,那便由你去吧!” “阮寄?”顾拾的脸色突然变了。 “啊,说起来,这姑娘同你也是有渊源的。”郑嵩慈和地笑道,“她的父亲,似乎还做过你的先生?前朝的阮太傅,阮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全家,眼下都在朕的掖庭狱里,做苦役呢。” *** 顾拾惘然地看向身边的少女,她仍然是跪伏在地上,沉默的,暗淡的,看不见表情reads();。 “阮太傅?”他动了动干哑的声音,“太久以前的事,臣,已记不大清楚了。” “那可是亡靖的最后一位忠臣了。”郑嵩笑得很是舒服,“让你们两人在一起,还真是十分般配。”他对众人笑道:“这也算朕成就了一段佳话不是?” 男男女女的哄笑声中,顾拾闭上了眼。 一切苦心的安排,到了此时,似乎是豁然明了了。 他是前朝的皇帝,她的父亲为了他反抗郑嵩而喋血东市,郑嵩将他们两人安置在一处,好玩地看着他们对彼此产生了疼惜的情愫,然后再恶狠狠地将真相撕裂开―― 都不过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表示自己绝对的主宰而已。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顾氏永远的羞辱。而现在,他还连带着羞辱了她,羞辱了已故的阮太傅! 头顶便是朗朗的青天,却好像整个压了下来,压得他不得不弯下了脊梁。他慢慢地、最后地、叩下头去! “谢陛下恩典,陛下――”他喉头发涩,“洪福齐天。” *** 入夜之后,郑嵩与鲜卑人终于在酒席上攀谈起和谈的条件来。 上林苑里灯火连天,顾拾陪在末座,卑微地笑着。衣香鬓影,酒绿灯红,鲜卑人粗俗的笑话,郑嵩得意的笑声,夹杂以女人的调笑、男人的醉笑……这世上,好像没有一个人不在笑。 顾拾知道阿寄已在帐中等着他了。郑嵩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把事给办了,以免鲜卑贵使还要操这份心。说着众人又是哄笑,鲜卑人看向顾拾的眼神已然只剩了鄙夷的试探。 他只能笑着喝干对方敬来的酒。 他不敢去想阿寄,可是她跪伏在地的身影却总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她那荏弱的、坚冷的、一言不发的身影呵…… 他如愿了,他一个任性就毁掉了她,他拉着她一齐堕落到被世人唾弃的深渊里去,他合该高兴,他合该笑。 毕竟他最擅长的事情也就是笑了,不然的话,他活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用处? *** 阿寄确是坐在帐中等他的。 这是一间临时布置的大帐,素净的几案上摆了两根不伦不类的红烛,是秦贵人特意拿来的。秦贵人带着女侍在帐中转了一圈,添了不少物事,最后还硬拉着阿寄说“体己话”。 “本宫跟你说,最开始是有点疼的……” 阿寄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不肯听,她的声音却像什么魔音似地绕过来: “你不要怕,你让他温柔一些,他若不听你就掐他。啊还有就是,第一次一定要慢,一定要先卿卿我我一下……” 阿寄转过头来看着她,那张素来是看不出表情的脸容上,竟已是满脸泪痕。 她为什么哭?她不知道,好像这万事都须有一个发泄的出口,否则她会再也撑持不下去的吧?她如何能够以这样的身份面对顾拾,她如何能够?! 秦贵人怔了一怔,娇媚的容颜上黯淡了片刻reads();。然后她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沉默了很久,才道:“你……你喜欢安乐公,是不是?” 阿寄拼命摇头,泪水仿佛是止不住的,在这理应欢喜的夜里,她只觉出低至泥尘里的酸苦。秦贵人勉强地笑了一笑:“是啊,谁不喜欢那样的少年郎?哪怕他任性了一点,孤独了一点,心眼坏了一点……因为喜欢他,所以才会哭吧?阿寄,你真是个好孩子。” 秦贵人的声音这么温柔,就像她那个已很多年不曾见过的姐姐一样。阿寄捂着脸,很用力地克制住自己,她只恨自己不能说话…… 秦贵人轻声道:“没事的,阿寄,你不要怕……当初我被千夫所指的时候,我也同你差不多的年纪……不也这样过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你承受不了的,阿寄。”她的话音定了定,微凉的夏夜里,像一根轻柔的、刺心的针,“每每你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睛,等待时间过去。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又熬过了一轮。” “阿寄,你是个好孩子。你不像我……你一定,一定会好好的。” 阿寄茫然地看着帐中那袅袅的烛烟,仿佛还带着羞涩的嫣红色。秦贵人给她的那一段雪白熟绢被她抓在掌心里,一分分地攥紧了,指甲里几乎裂出血来。 “顾氏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没有早早将这文弱的孩子给溺毙了,才会亡了国啊!” “在我们鲜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还要找个女人来开荤的呢!” “不过安乐公既已成年,总不能连人事都不晓得,叫人看了笑话去,还道是朕不善待你。” …… “我真喜欢你,阿寄。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有怨言,也不会离开我……我真喜欢你啊。” 喜欢,简简单单的喜欢,却变成了这世上最难听的话。 帐帘被掀开了。小宦官扶着少年一身酒气地进来,而后又忙着去备沐浴的热水。阿寄起身朝他走过去,顾拾看着她,微微地笑着,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她走到他面前咫尺之地,却停下了,转头不看他。他的双臂渐渐地僵了,笑容黯淡下去,将手掩饰地放到唇边咳嗽了两声,连空气都变成了苦涩的。 阿寄闭了闭眼,终究没再给他难堪,而是低头为他解开了衣带。秦贵人说得对,谁不喜欢这样的少年郎?会对她温柔地笑语,会蹭着她撒娇耍赖,会用世上最大的耐心一日日、一日日地等着她来……哪怕他任性了一点,孤独了一点,心眼坏了一点,但是,但是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而已…… 她原本是好好地藏在心底里的啊!为什么要把这些难以启齿的感情都从泥尘里翻搅出来,再加上重重叠叠羞辱的枷锁,把两个人都锁在方寸之地再不能动弹? 顾拾凝视着她的表情――他从八岁就开始尝试着去读她的表情了――他没有说话。 只要他不说话,他们之间的空气就会静谧得可怕。 而现在他不知如何说话。 他从来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可现在,他不知如何说话。 他过去以为她只是个低贱的哑巴宫人,他想这样一个人郑嵩总不至于舍不得送给自己,他便去争取了――奋力地争取了一把之后,他却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羞辱。 不,他对羞辱从来都不陌生。陌生的只是,这次他连累了她。 就和过去一样,他没有一点长进。他的存在,永远只会连累身边的人,而已。 第10章 维予与汝 - 平生好 - 苏眠说 阿寄为顾拾脱下了外袍,挂在衣桁上。而后她抬手拔去他的发簪,取下他的发冠,执起牙梳将他的一头长发仔细地梳理下来,流丽地披落在月白的里衣上。他一言不发地任由她动作,感觉她的手越来越轻柔,好像是害怕弄疼了他,却让他内心愈加地不耐。 这时候张迎来报,水备好了。 阿寄闻言,便静静朝顾拾行了一礼要告退,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顾拾转头对张迎道:“你怎么还不走?” 张迎“啊”了一声,一拍脑袋,“喏喏!奴婢告退!”一掀帘跑个没影。 阿寄有些疑惑地看向顾拾。他不让张迎伺候沐浴么?醉酒的男人,她是不想再招架一回了…… 他却不说话,只是抓着她的手腕,扯着她往内间走。大床之后隔出一间小小的浴房,湿润的热气正氤氲在帐间,扑得她脸颊都发了红。而后他松开了她,自己脱下了里衣,又转头看向她。 她早已仓促地背过身去,目光不知道落在了何处,长发掩映下那纤白的脖颈都泛着红。 他将毛巾和里衣随意扔到她身上,她狼狈地摘下来,一看清楚又只觉手心发烫恨不得扔掉reads();。但闻水花飞溅,她转过头,恰见他毫不在意地裸身跳进了那浴桶里去。 他身形修长,这动作本来很滑稽,被他做来偏又十分好看。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立刻又觉不妥,脸涨红了,手中衣物被自己攥得发了皱。 他捕捉到她那一瞬的笑容,紧绷了一整晚上的心弦终于“铮”地一声,可能是松快了,也可能,是断裂了。 他趴在浴桶边沿,撑着头定定地看她,仿佛叹息般道:“你终于笑了。” 这样一来,她又不得不努力忍住笑,忍得很有些辛苦。他笑了笑,声音低低地压抑着:“这世上,只有你能笑话我。” 她不理他,自取来澡豆给他放在浴桶边,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用物,怔怔地道:“你不帮我擦背么?我特意支走了张迎的。” 不是她不愿意,是她从没做过。没法子,她将衣袖挽起,自坐在小凳上,将毛巾沾了沾水―― 可是她不敢触碰他,手竟尔停顿下来。脸红的同时,心也跳得极快,夏夜的帐中温暖得太过,几乎催出她的泪水。他打量她半晌,忽然道:“你哭过?” 她的脸上还有几道不甚明显的泪痕,眼眸中泛着湿润的莹光。 他苦涩地笑了,“真不想让你哭,这样显得我太没用了。” 她连忙拿湿着的手抹了抹脸,将泪痕擦去,然后对他笑了一下。 他抓过她那只拿着毛巾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低声道:“这时候,你怎么又不怕我了?方才面不改色,我还道你当真对我全无兴趣……” 湿漉漉的手心底,隔着柔软的巾帕,传递出来他毫不掩饰的心跳。 她偏偏在这时候开始回想,片刻之前他那在她眼前一掠而过的身躯……男人的身躯,瘦削而光滑……还有…… 她的脑中仿佛充血,什么也想不下去,只是把自己的手往回拽。他笑着不放手,“你还真是口是心非――不,你不会说话,你就是拿你的不会说话在惩罚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然后她感觉到两片微微湿润的唇沾上了她的。她心中轰然一响,像被敲了一记重钟,震得她双耳发聋。他的舌轻轻探开她的唇瓣,叩问她的齿关,耐心地研磨着,温柔地催促着,像是一个可怕的陌生的恶魔…… 她只是稍稍张开了口,就被他趁虚而入,攻城略地,席卷一空。 他本来就是黑暗里长出来的恶魔不是么?她总不该掉以轻心的。 她闭紧了眼,不敢动弹,只有唇齿,向他开门投降。他吻了她很久,直到这浴房里的热气令她发晕了他才放开她笑道:“你怎么不晓得呼吸呢?” 她疑惑,脸更红了:嘴被堵着还怎么呼吸?他看着她的表情,微微地笑道:“你出去等着吧,我洗完便找你。” 她离开了。他的笑容几乎是立刻就沉落下去,目光变成晦暗的空无。 他抬起湿漉漉的双手掩住了脸,很久,一动不动。 *** 阿寄在外边等了约莫半刻,顾拾出来了。 他一身犹散着湿气,随意披了里衣,长发贴着身躯披离下来,衬得一双眸子愈加清澈柔和。他好像这时候才发现案上的两根红烛,好笑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抿了唇reads();。 “是陛下送来的?”他笑意愈深,“还真是劳驾了他一番苦心。” 片刻前在浴房里的暧昧气氛好像是变得有些微妙。他来到床头,低着头看她,而她别过头去,只露出发红的耳根,他便俯下身来,在那耳根上亲了一口。 她蓦地惊喘,往后退了退睁大眼睛看他。 他低哑了声音,无赖地笑:“你这样才可爱。往常里你的样子,总让我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而现在,她会羞涩,会嗔怒,会惊讶,这才是他最喜欢的她,因为是只有他才能看见的。 只要能让她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让他亲她一辈子也没有关系。 他揽住她的腰欺近来,将身子卡在她双腿之间,再度吻了下去―― 她却忽然往他怀里塞了一件物事。 他一怔,低头一看,脸色煞地惨白。 那是一段雪白的绢布,已被她揉得皱了。 *** 他呆呆地看着那方白绢,脑海里浮现出了酒席上郑嵩的醉话。 “这既是安乐公的第一个女人,可一定得是完璧,不然如何配衬得起前朝顾氏?安乐公尽管放心,她虽然是掖庭里罪人出身,但阮家好歹是诗礼传家的高第……” 阿寄低下了头,红得发烫的烛光里,她那未经妆饰的容颜清丽得令人动心。 他怎么能忍受,怎么能忍受这样美好的女人被那些杂碎的嘴侮辱?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顾拾接过那白绢,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眸朝她轻轻一笑。 “你不要怕。”他柔声说。 他们为什么总是以为她在害怕?阿寄咬紧了唇,想摇头时,顾拾已离开了床榻走到烛台边,她只看见他一副单薄的背影,月白的衣衫被烛火映衬出晚霞般的颜色。 忽然他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他回过头,唇色不正常地泛着红,仿佛渗着妖异的血。她疑惑地想下床查看,他却又走去帐门边,掀开帐帘将那白绢往外一扔:“拿去吧!” 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嫌恶,他的声音阴冷而无情。可是回到她身边来时,他又变成了那个完美的、温柔和顺的少年。 “他们还都在外头等着验看呢。”他笑道,“我还道回来的时候,怎的门口围了那几个婆子……” 她突然抬起身子吻住了他的唇。他一惊之下,就被她侵入,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好苦,苦得有些疼痛,像含了满口的冰的渣滓,咽不下,吐不出,只有忍耐,只有永远的忍耐。她的手抓紧了他的衣襟,她的吻从起初的孤勇渐渐变得小心了,他眸中掠过一丝笑意,她这是蓦然清醒过来、便晓得慌张了么? 迷蒙的血色渐褪,她睁着眼睛与他对视,却惹出他情不自禁的笑:“你别瞧着我。” 她又不明白了,亲吻的时候若不能看着他,那亲吻还有什么意义?他叹口气,捧住她的脸,道:“闭眼。” 她只好闭上眼。 然后他的唇轻轻地、在她唇上一点reads();。 像是一片雪花在冬夜里飘落,转瞬即融,她还没来得及去感觉,它就已经消失了。 睁开眼,他仍旧是笑盈盈的:“好好休息吧,我……我不会碰你的。” 他倾身吹灭了烛火。黑暗中,他的声音很轻柔,宛如是送她进入梦境里去的春风:“这可是我们第一回同床共枕,你睡得着么?” 没有回答。他感到舌下被自己咬出的伤痕在隐隐地发痛,可又含着亲吻的余香。“今日是要多谢柳将军,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他自顾自地说着,自顾自地笑,“他给我换了弓,我便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无论如何我都要搏一把。”他一手撑起身子来,挡住了窗外的月光,“你怨我不怨,阿寄?” 她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仍是笑道:“阿寄,我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 她抿着唇侧过头去,仿佛是不爱听他这样的话。 “我以前便害过不少人了。”他笑着低声道,“只要是接近我的人,同情我的人,对我好的人……他们最后都死了,死得很惨。也许只有你,九年了……你明明是安然无恙的,今日却终于被我拖了下来。然后,我立刻就后悔了。” 她的肩膀猝然一颤,他以为她要哭,她却只是深呼吸了一下。 他于是也只有笑一笑。后悔也许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而他早已习惯了对所有的世事无奈都报以一笑。 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和这样的后悔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阿寄,我没有想到你是阮太傅的女儿,我若早知道了……”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她安静地等着,等着,直到他抓着她的手闭目睡去,直到帐外天色渐明,她等了一夜。 秋夜的风清寒入骨,两个人的体温挨在一起,似乎也并没有好一些。 这是大晟朝始国十二年七月初五的夜。 七月初六,荆州传来羽檄急报,扰境三年多的乱民在流亡的顾氏宗党的带领下正式起事宣讨逆贼郑嵩,并称长安城中的安乐公非真天子,拥戴前朝南皮侯嗣子顾真为帝,麾下号称五十万人,兵锋直指长安。 与此同时,鲜卑人竟不待和谈,再次从并州南下! 七月初六的中午,日头极烈的时分,大怒的郑嵩仓促回銮,同时下令将整个鲜卑使团磔刑示众,悬尸东市。 “南皮侯,那个南皮侯是什么人?!”宣室殿里,郑嵩气得掀翻了御案,“朕原以为荆扬的孙望、袁琴那些乱党不过是几个农人,这回倒好,拉出来一个天潢贵胄不说,还串通了鲜卑人!” 殿下文武分列,文臣们无不战战兢兢,面面相觑,推搡了好一会儿,才由宗正站出来道:“臣斗胆,回陛下,那个、那个南皮侯,原就是个、是个农人……他大概祖上确是靖朝的宗室南皮侯,传到他这一代,爵位既废,田宅也卖了个净尽,不知怎的,就和乱党勾搭上了……” 郑嵩气极反笑:“竟是这样?!前朝的宗室枝枝蔓蔓数十百人,难道每个人都要起来反一次?!说来说去,最听话的反而是安乐公了?!” “陛下高瞻远瞩,有安乐公在,也不必怕他一个南皮侯。”太史令捋着胡子道,“臣以为,此时正当传告天下,顾氏如有真龙,也只有安乐公而已,而安乐公的天命,早已传于陛下了!” 郑嵩的手在发抖,约莫是老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朕会找安乐公谈谈。” 第11章 向时月色 - 平生好 - 苏眠说 顾拾接得旨意来面圣时,已是深夜时分。 这一道旨意惊动了睡梦中的安乐公邸。虽然阿寄是被赐给了他,但这晚她却仍是送完晚膳后便去了外院。当张持来传旨,顾拾接旨而出,她便站在院落的回廊上,身上只披了一件长衣,怔怔地看着他远去。 她那样会冷的。顾拾在心中想。这天已入秋了,他要早些回去,去看看她…… 这若是新婚,那今日才到第二日而已。他心中无端地浮躁,甚至对郑嵩都没了揣摩的兴趣。 一直以来,他只是恨着郑嵩;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那么在意这件事了,不是不恨,只是被更重要的东西占据了心神。 走过一重重明亮的灯幕,未央宫里辉煌的灯火令他有些怔忡。即便是雒阳南宫,也没有这样恢弘的景象。 郑嵩坐在殿上,正倚着凭几小寐,张持大声通传了两次,才将他倏然惊醒。 他老了。 这是顾拾第一次有宽裕的时间认真地端详他的仲父。当他刚即位的时候,郑嵩还是个刚刚平定了宫中哗变的英雄,是人心所向的周公圣人,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帝在却非殿听政…… 一晃十五年过去,人事全非,在这亮如白昼的未央宫里,过往的痕迹是一丁点也没剩下了。 郑嵩看了他很久,淡淡地笑了一笑,“你长得愈发像你的堂兄了。” 顾拾的堂兄便是孝冲皇帝,是顾拾之前,靖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许多人口中的“先帝”。顾拾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而后抬起头,嘴角微勾:“臣永远也比不上堂兄。” 郑嵩点头,“不错。你永远也比不上他。”他想了想,又道,“因为你比他聪明。” 顾拾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微笑。 少年已经成人了,身躯修长而微瘦,穿着一袭两袖清风的儒衫,峨冠博带,风度翩翩,一双桃花眼却略显出阴柔的邪气reads();。郑嵩看得出了神,曾几何时,自己也是穿着这样的衣裳,走在雒阳的两万太学生中间……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个受着党锢的文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僚被宦官们掠走杀害…… 四十年光阴如梦,人生真短暂如泡影,而王朝又何尝不是? “你堂兄当年找朕入雒阳平叛,你说,是对是错?”郑嵩缓缓问道。 顾拾笑道:“从我堂兄而言,自然是错;从陛下而言,自然是对。” “从你而言呢?” 顾拾的笑容好像是挂在脸上的:“臣当时还未出生,哪里知晓对错?” 郑嵩干哑地笑了一下,老人的笑声在夜中听来颇有些可怖,“朕二十岁的时候,在雒阳太学,同诸生高谈阔论,激扬文字,恨不能一举肃清了宫中的阉党,还天下一个太平;朕四十岁的时候,已遭遇了两次党锢惨祸,逃亡北地,蒙天恩得了一支军队;朕五十岁的时候,你堂兄给了朕一个机会……” “他让朕杀尽南宫阉人,朕杀了;他让朕自弃名爵,朕也弃了;他临终的时候同朕说,要朕择贤立一个顾氏的好皇帝……朕只是这一件事,没有做到而已。”郑嵩看向阶下的少年,“你不是顾氏的好皇帝。” 顾拾并不辩解,“臣出生边鄙,自非天命所归。” “天命?”郑嵩笑了,“天命算什么东西?朕有兵的时候,朕就有天命!” 顾拾垂眸束手,“是。” 郑嵩眯起眼睛。这个孩子太聪明了,自己为什么会挑中了他呢?是了,因为他是当时宗室诸王中年纪最小的,最好控制,他的家人离京遥远,又都懦弱不堪,自己将他召来雒阳,让他一举一动都听从自己……直到让他将皇位拱手送给自己。 这孩子从小就很乖,甚至乖得有些羞涩。郑嵩一度以为自己挑中了最合适的人,可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他竟然看不透顾拾此刻的笑容。 片刻之间,郑嵩仿佛就苍老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小十。” 这个久违的称呼,这个早已封存在记忆里的称呼,竟逼得顾拾身形一震。 “这么多年来,朕何曾亏待过你呢,小十?”郑嵩慢慢地道,“你想要的女人朕也送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便同朕说吧。” 顾拾安静地笑了笑:“陛下多虑了。臣不会离开长安,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天命永远在您这边,那南皮顾真不过一介放羊的农人,有什么好怕?陛下有什么要臣帮忙的,便尽管提吧。” *** 顾拾回到宅邸中时,天色已近晓了。 这几日是真的不太平了,阿寄心中清楚,满怀担忧地在房中等了他一夜,听见声音便抢出门来,而后又怔怔地在回廊上停住了步子。 天边一轮浅淡的月痕,一分分隐没在梨花白的天色里。微暖的风拂过两人衣角,吹到身上时却是凉的。 他站在庭中,她站在廊上,隔着几株开得凌乱的软红的花枝,不知是谁先笑了一笑,那花枝仿佛便有了生命,微微地颤动起来,抖落下几滴晶莹的露珠。 *** 自荆、扬事起,鲜卑南下,安乐公邸的禁令便放松了许多,郑嵩已意识到顾拾是自己手中的一面大旗,这时候又该把他祭出来了。 高墙上的尖刃被拔去,芜草丛生的院落被修葺一新,弯弯的清澈的流水从御沟引了进来,亭台楼阁都仿佛被阳光洗过了一遍,华丽而明亮reads();。又不多时,宫里来了许多侍婢仆从,专事伺候安乐公的衣食起居,夜间甚至还有女子守在房中等着陪寝。 顾拾第一晚见到那女子便翻了脸:“谁让你进来的?!” 那也不过是一个低品级的宫人,为了今晚还着意妆饰了一番,吃他这一吓立刻就跪了下来,头上的珠钗瑟瑟地发着抖。 “妾,妾是听了孟常侍的吩咐,让妾来侍寝……” 顾拾冷笑:“滚。” 那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拾慢慢地笑起来,低沉着声音重复了一遍:“滚。” 那宫人连忙跑了出去,连告退都不及。顾拾看着这突然被各色摆设塞满的典雅卧房,不知为何,心里却好像比过去更空了。 他在榻上坐下,想起自己片刻前从门外望见里间坐着一个女子,心情竟然还雀跃了一瞬。他以为是阿寄,他以为阿寄会在这里等他。 可是不会的,现在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也不再需要阿寄来给他送饭。顾拾知道她就住在外院,但他能同她好好说上一句话的机会却几乎没有。他有时会想,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吗?从上林苑的那一夜开始,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吗? 啊,是了,他得知了她是自己最敬重的阮太傅的女儿。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能像过去那样轻松自如、甚或是带几分挑衅地去对待她了。 他的心开始变得滞重,任性的孩子开始有了顾虑,自暴自弃的少年开始感到对未来的恐惧。 张迎在帘子外边道:“郎主?郎主刚才……是把人赶走啦?” 顾拾回过神来,“以后不要让人进我的卧房。” 张迎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笑脸来:“那阿寄姐姐呢?” 顾拾冷哼一声,“你得先有本事让她肯进来。” 张迎吐了吐舌头,“明明在阿寄姐姐面前很温柔的……就知道凶我!当心我不给你递消息了!” 顾拾看向他,“什么消息?” 张迎朝外头看了看,蹩身进来,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阿寄姐姐同柳将军,好像是认识的。” 顾拾原还有些认真地听着,待听到是这一句,便顿感无聊了,“这事我晓得。” 张迎见自己好不容易发现的“大事”竟没激起对方一点反应,顿时急了,“您可别不当回事,我好几回见他们在一起说话呢!阿寄姐姐过去不是每日都要往未央宫面圣的么?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开了天恩了,您的日子好过了,她也就不时常去了,但有几个晚上,却回来得更晚……”张迎人小鬼大地摇摇头道,“您怎么也不看紧着她!” 顾拾好笑地道:“从来都是她看紧着我,何时轮到我去看紧她了?” 张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像是在揭对方的伤疤似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介意。”顾拾敛了笑容,话音也淡了,“阿寄的事,我也不介意。她是自由的,我不是。” 张迎歪着脑袋盯着他。 顾拾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连忙捂着自己的头退开几步,嘴里嘟囔着:“闹不懂你们。” 第12章 乱结柔肠 - 平生好 - 苏眠说 阿寄一直不太习惯热闹。 五岁之前,因平陵阮氏门风甚严,女子从不抛头露面,她除了随父亲去过几次太学,也就是留在家中陪着母亲姨母;五岁之时,父亲被车裂,家中男丁皆枭首,女眷没入掖庭为奴,阴暗的日子里,她也只有和母亲一起互相宽慰;八岁之时,一碗药毒哑了她的嗓子,她的世界就变得更加寂静了。 这世上本没有爱热闹的哑巴。 今日皇帝又差人给安乐公送了数匹新绸,陈在厅堂里,华彩缤纷,一众女婢都凑去瞧,心里莫不歆羡得很。阿寄拗不过张迎,也跟着去看了看,见那料子确是好料子,有一些却显是给女人做衣裳用的,不由得愣了一愣。 再看这满堂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她们现下虽同自己是一样的婢仆身份,但谁也说不清楚未来会怎样…… 张迎搡了搡她,压低声音道:“前日孟常侍安排了人给郎主侍寝,郎主却把她给骂出去了。” 阿寄抿了唇。 张迎又道:“姐姐你看准了,喜欢哪一匹,我让人去做衣裳。” 阿寄摇了摇头。这些绸子是陛下赏给安乐公的,除非安乐公亲手转赐,她这做婢子的又怎能置喙?张迎毕竟是个孩子,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张迎嘟了嘴,“你看她们,都盘算着自己想要的颜色呢。”看阿寄仍没有反应,索性转身而去,不理她了。 阿寄又看了厅堂中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 走到宅邸侧门,正是守卫交换的时辰,柳岑站在台阶下嘱咐着新换上的兵卒,她便在一边安静地等着。待安排妥了,他回过身来,见她便是一笑。 她也回以淡淡的一笑reads();。 长安城的黄昏,在东市的旗亭顶上坠下来一个形状柔软的太阳,钟声敲响,贾人们忙着撤下旗幡、收拾货物,吆喝声蒙在模糊的暮色里,仿佛还有几分温馨似的。 “你很久没有出来逛过了吧?”柳岑叹口气,“今日你可以放松一些。” 阿寄点点头,又对他感激地笑了一下。 “你放心,伯母很好。”柳岑道,“昨日我去见了她,她尚很清醒,还问我你在外面是不是吃苦了。” 阿寄低下头。柳岑专注地凝视着她,想抬手为她理一理鬓发,她却别过了头去。 她抬眸朝他笑。 柳岑不太喜欢她这样的笑,但他不敢说,他怕自己说出来后,她会连这样的笑也不给他。 他慢慢地收回手,往前走。她便默默跟随在后。 “若不是安乐公,我们今日,或许还不能这样走在街上。”他忽然道。 阿寄看向他。 柳岑感觉到她的目光,心中惨淡地了然:是啊,他们之间,永远只能谈那个人而已。她是为那个人而存在的,就连她的目光,也只有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才会有所幻动。 “七月初六陛下深夜召他入宫,从那之后,安乐公邸的布防就变了个模样。陛下固然是想利用他对付南边的叛贼,但他恐怕也向陛下提出了什么条件……”柳岑摇摇头,“如今天下人都晓得了安乐公的重要,陛下也不敢再明面上羞辱他了。” 阿寄听着,表情没有变化。也可能是柳岑尚不擅长读她的表情,若换了顾拾,大约能看出她眸中微淡的、压抑的关切。不过,读不懂也好。 因为读不懂,所以在柳岑眼中,这少女总是一团神秘的、惹他好奇的雾。若全然读懂了,兴许就会生厌了吧。 两人从东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而后兜回了安乐公邸去。日已西沉,那座大得怕人的宅邸燃起了灯,暖黄的一片,倒像是个温馨的家,在等着归人一般。两人走到墙下,萧瑟的秋风拂过衣摆,她闭上眼深呼吸,睁开眼时却吓了一跳―― 柳岑正稍稍俯身,双眸定定地注视着她,只有咫尺之距―― 他几乎就要吻上她的唇。 她苍白着脸连连后退,足跟抵上了墙险些摔倒。柳岑直起身来,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道:“阿寄,你知道吗?从七月初五那一日之后,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后悔我给安乐公偷偷换了弓。” 阿寄喘着气,眼神并不看他。 “只是一转念的怜悯,我就被他利用了。”柳岑惨笑一声,“他太聪明了,陛下都敌不过他,你还以为他需要你的保护?” “阿寄,我……我知道你要为安乐公做事,我知道你对他身负了责任……这,这都没有关系。――但你不能喜欢他!”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霸道,语气像是天经地义,他看着她,就如看着一个堕落的笑话:“你不会喜欢上他的,对吧?” 阿寄双手捂住了嘴震惊地看着他,而后仓皇地、用力地摇头。 柳岑的眼神幻了几幻,最终他毫无温度地笑了笑。 “你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话音落下,他举足离去reads();。她惶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后回转身来,便看见顾拾站在门里,手底一只描金的提灯,正在微风下轻轻地旋转着。 灯火映着他苍白如鬼的脸容,映着他冰凉如水的眼眸,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只在单薄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袍,秋风吹过的时候,仿佛能刮散他的骨殖。 他今日终于可以走出宅邸内的两进院门,走到这侧门口来迎接她。 他是算好了时间的,在日入时分,守卫的下一班交接时候,柳岑就会回来,而她会跟着柳岑回来。 他怕她看不清路,特意提了灯来,他想了很久今日该同她说些什么,他们已太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三步之远,如隔沧海。 他的唇动了动,然后终于扯出一个笑来:“你回来了,阿寄。” “快进来吧。”他说,“他们总不会让我在这里久待的。” 阿寄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 他一定是听见了吧?他的脸色这样可怕。 他一定也看见了她在摇头吧? 顾拾忽然一把拉过她的手,转过身往里行去。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仿佛能渗进她的肌肤里。她咬紧了唇,有那么一瞬她竟然很想同他解释,而忘记了自己是个哑巴。 也忘记了,自己是不应该喜欢他的。 他带着她走到了第二进院子里,她的房门口。太阳已经落下,而月亮还正栖迟未起,正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分,他们各自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相牵的手仿佛是有好几次想放开了,却谁也没有当先放开的勇气。 阿寄低着头,她总是低着头,卑微而沉默。 有几个宫人站在庭中墙下,若有意若无意地朝他们望过来。 他笑了笑,低声道:“我是你的责任吗,阿寄?” 阿寄移开了目光。夜色里,他只看见她一张凄然的脸庞。 “是谁吩咐你的?是陛下?还是阮太傅?让我猜一猜,该不是阮太傅临终前,就把我托付给了你,让你保护我吧?所以你心甘情愿陪了我九年,所以你为我挡了刀剑,所以你连自己也愿意送给我?!”少年笑出了声,眼神放肆地刮过她,牵着她的手突然重重地甩开,“我告诉你阮寄,我就算是亡了国,也还用不着一个女人来怜悯我!” “阮寄,你有没有想过,”他温柔的声音像是一道魔障,“其实我根本就不需要你?” *** 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过的,她怎会没有想过?这世上原没有谁离了谁就会活不下去。她只是觉得,只要她之于他还能有一点点的用处,她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可是他现在说不需要她了,她还能怎么办? 顾拾往后退了半步,少年姣好的容颜一半沉在了夜的阴影里,微微勾起的唇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自嘲。 他不该再说更多的话了。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虽然她是哑巴而他伶牙俐齿,却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分别。无论有没有言语,他们仍旧南辕北辙,看不透对方,也看不见未来。 他笑了笑,“你果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第13章 往事如鬼 - 平生好 - 苏眠说 寒冷。无边无际的寒冷从那扇遥远的小窗弥漫下来,沿着潮湿的砖墙缝隙渗进人的四肢百骸。冷,冷得身心都在打颤,眼前只有壁灯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不安定地飘摆。 半年前她的姐姐被带了出去,而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没有哭,仍旧是木着一张脸去外间做活,回来的时辰却越来越晚。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分清时辰的。 有人的声音,自远及近模糊地传来。是母亲吗,是母亲回来了吗?她想挪到前边去看清楚,却没有气力,只能睁大了眼睛。 “她今日仍旧不肯说。”却是个狱卒的声音,“三年了,我自己都闹不清楚,陛下他到底想要她说什么了。” 另一个道:“阮家可不是寻常人家,总不能掉以轻心的。” “可最重要的阮太傅死了,剩下这些孤儿寡母,能晓得什么事体?” “哎呀,也无非就是安乐公的那些事……” 那几个狱卒走到了她面前来了。几片阴影蒙下来,他们似是低头看了看她,她害怕地往后蜷缩。他们打开了门锁,将母亲丢了进来。 母亲摔跌在地,一声不吭。 她连忙爬过去抱着母亲,待那些狱卒走远,才低声哀哀地唤:“阿娘……” 母亲半白的长发凌乱地梳成一束,苍白的面容已老似橘皮,听得她唤,才慢慢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扶我过去。”母亲轻声道。 她搀扶着母亲走到墙角,那里用稻草铺出了一片稍微干净的“床铺”。母亲又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何时突然回过神来,怔怔地看向她:“阿寄?” “阿娘。”她忙应道,“我在。” “你知道安乐公吗?”母亲却道reads();。 她勉强地笑道:“阿娘您说笑么?我怎可能不晓得安乐公?” 母亲点了点头,喃喃:“你见过他的,你还记得么?” “记得,我记得,阿娘。” 母亲痉挛地抓紧了她的手,“要记得……要记得,你阿爹是怎么死的……要记得,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悬在安乐公身上……” 阿寄的目光下移,看见母亲那干枯瘦硬的手腕上又多了几道新的勒痕。她抬起手,将母亲褴褛的衣袖稍稍往上捋,便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她突然将母亲的衣袖拉了回来。她不敢再看,她不敢想象。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他们手上不是有安乐公么?还有什么安乐公的秘密,是要从阮家来寻的?! 母亲缓缓地闭上了眼,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你阿爹同我说过,安乐公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若不是他身不由己,也许……能还天下一个太平,也未可知。”母亲轻轻地笑了起来,“可怜你阿爹自身且不保,还在念着天下太平……” 母亲睡熟了。在每日的折磨拷问过后,她总是睡得最安稳的人。 阿寄望着母亲的睡脸,渐渐地自己也困倦了,抱着膝盖坐在这永巷监牢的阴暗角落里,侧着头睡去…… 她睁开眼时,晨光已透进了窗纱,懒懒地洒在她的被褥上。她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掖庭狱里的事已过去了九年多了。 怎么会忽然想起来过去的事呢?想起来母亲的白发和伤疤,想起来渗水的潮湿的墙,想起来所有人口中都如鬼魅一般存在的安乐公…… 也不知母亲现在在宫里过得怎样了…… “昨日我去见了伯母,她尚很清醒,还问我你在外面是不是吃苦了。” 脑海中回响起柳岑的话。她咬着唇,睁着眼睛望着床顶,想,我这算什么吃苦呢?和母亲的苦比起来,我这算什么吃苦呢? 她起身洗漱更衣,而后走到廊上,葳蕤枝叶已零落,微冷的风拂过一地黄叶,又吹起片片枯黄的蝴蝶来。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已近两个月未曾见过安乐公了。 秋意已深了。 自从那一日的争吵过后,即使他们只隔了一进院落,却竟然也可以做到互不相见。偶尔她从张迎那里听来一些消息,说是虽然陛下开了恩,安乐公却也不爱出外游乐,只是闷在房中读书,早起晚睡的,一日日地愈加瘦了。 几个宫婢说说笑笑地走进院中来,见到她,都是一怔,而后绕道走开了。阿寄看见她们穿的新衣裳,正是上回蒙赐的布料裁剪成的,倒是真的缤纷动人。 “阿寄姐姐!”张迎却突然从外头跑了进来,“快出来,我阿爹找您。” 张迎的阿爹也就是他的义父张持了。那几个宫婢听见这话,都不由得望了过来。阿寄连忙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着,跟着张迎走到前院去,张持正背着手看那庭中的银杏。 “啊,”见她来了,张持笑了笑,“是陛下请您过去,不必声张。” 阿寄随张持到了昭阳殿后殿,却并未见到皇帝。 “请姑娘在此处等候,陛下少刻便到。”张持说着,便退下了。 阿寄点点头,在殿中跪下了。微风拂过帘帷,将炉中的苏合香轻飘飘地带了出来,氤氲满室。帘后有宫婢侍卫,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还在盯着她瞧reads();。 她不由得跪直了身子。 *** “张迎?” 深夜里,顾拾唤出一声,张迎忙颠颠儿地跑到门前来:“郎主,您要歇了?” 顾拾搁下笔,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地“嗯”了一声。张迎便去给他准备热水,一边探出脑袋道:“您今日可累了一整日了。” 顾拾将几卷书收拢归置起来,淡淡地道:“阿寄今日怎样了?” 张迎挠了挠头,“早晨的时候我阿爹来,奉旨带阿寄姐姐进宫里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顾拾瞳仁微微一缩,眸中淬出冷光,“什么意思,还没回来?” “说是陛下要见她的……” *** 深夜的昭阳殿,灯火明亮如白昼。扑朔的烛光将扭曲的人影投映到墙上去,仿佛便幻作了重重的鬼影。 清冷的秋气从白玉石地面缓慢地往上,浸透了整副身躯。双腿已跪得麻木没了知觉,膝盖里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在咬啮,阿寄要咬着牙才能支持自己继续跪下去。 直到听见铁靴的脚步声传来,她还以为是自己脑中的幻觉。 几个内侍打起帘子,郑嵩一步步走了进来,看见阮寄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不由得冷冷一笑。 “你这份硬气,倒是不输你父亲半分。”他走到上首的书案前坐下,“朕让你看住顾拾,这些日子以来,你倦怠了不少啊。” 阿寄叩了个头,双手撑在地面,头有些眩晕。 ――郑嵩突然将一卷文书朝她砸了过去! 她避之不及,那一卷插了红翎的前线急报砸在她的脸上又跌落在地,她不敢动弹,只觉出脸颊上渐渐泛出火辣的疼痛感…… 郑嵩指着那军报道:“拿起来,读读看!” 阿寄慢慢伸出手去将那文书拾起,一目十行地掠过―― 鲜卑兵分两路,一路突转益州,与羌人会合,一举夺下成都! “这是要从西边和南边包抄朕的长安啊。”郑嵩冷冷地道,“若是安乐公问起你来,你尽可以告诉他朕现在焦头烂额,朕不在意。” 阿寄双手一抖,仓皇将那文书丢下,又叩了一个头。 “你该晓得,朕怀疑你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你毕竟是前朝高门里出来的贵女,即算是哑了,朕也不能不防着你的。若不是看你这许久以来未曾出过一点纰漏,又确实给朕提供了很多消息……”他冷哼一声,“朕早已同你说了,哪怕有一日安乐公都自由了,你也不能自由!” “朕将过去每年秋狩时曾陪同安乐公骑射的羽林郎都找出来,下了诏狱。”郑嵩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当朕愿意这样,像仇人一般拘管着他?朕知道全天下人都可怜他,朕知道你也可怜他,但阮寄,他可不是一个可怜的人啊。虽则如今他身边已布满了朕的人,但说到底,他不会信任他们,他信任的还是你,对不对?” 阿寄的眼睫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郑嵩笑了笑,“朕知道他喜欢你,从上林苑那日朕就看明白了。朕也望你莫要忘记了,阮夫人还在朕的手上。” 第14章 故来决绝 - 平生好 - 苏眠说 张持将阿寄送到了安乐公邸的门口,守卫的兵士开了门,阿寄往前迈步,竟尔一个趔趄,没能站住,张持连忙扶了她一把。 她朝张持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张持退后一步,请她进去。 夜色深沉,曙光未明,那深深的宅院似一个巨大的深渊,将将要吞噬了她。 张迎忽然从内院里跑了出来,“姐姐你回来啦?”又转身往回跑,压低了声音道,“她回来啦,郎主,阿寄姐姐回来啦!” 张持看着那个孩子的身影,担忧地道:“张迎年纪还是太小了。” 阿寄走进去,而张迎已抓着她的手,将她生拉硬拽到了最里边的院落里。然后哐啷一声,他自作主张地扣上了门锁。 阿寄慌张地推门,张迎却道:“郎主担心你,等了你一夜了。” “阿寄。” 她猝然回过头,便见淡薄的夜色底下,落叶的枯木旁边,顾拾正静静地站着,就像过去很多个时候一样,没有怨言地等着她来。 他真的瘦了啊,她想。 他的眼神却倏然一紧,“你的脸上是怎么回事?” 她惨淡地笑了一笑,拿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仍是痛得皱紧了眉头。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吧?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痕。如是想着,她又要转过身去,却被他几步抢上前来。 少年的身躯逼在了眼前,他盯着她看,却不笑,不给她一个模棱两可蒙混过去的机会。她无处可避,背后是那扇锁住的门,后退时撞了上去,轻轻地一声响。 顾拾的手在背后,朝张迎比了个手势。 张迎突然道:“我……我去铺床。”便立即跑走了。 铺床?安乐公……还没有睡么?阿寄疑问地抬起头。他……难道是在等着自己…… “是陛下吧?”他开口,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是陛下,打了你吧?” 他的话音很冷静,很清淡,她看不出他的表情里藏了什么,只能默默地点了下头reads();。 顾拾道:“这两个月来,你没有见我,我没有见你,你是如何向未央宫奏报的?” 她怔了一怔。 “你根本没有去吧?” 她咬住了唇。 他慢慢抬起手来。她猜不透他的用意,心中愈加紧张,想闭上眼时,他的手指却点在了她的唇上,“你每到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会咬住嘴唇。”他拈起了她的下巴,微微倾身,双眸沉定地注视着她。他仿佛是有很多话想问她,又或是想吻她,可最后却只是叹息般唤了一声:“阿寄。” “你该好好歇息。”他说着,往房中走去,“我让张迎给你备了热水,今晚你睡我房里。” 她立在原地,忽然就脸红了。 *** 沐浴过后,阿寄披着外衣,小心翼翼地从浴房里走出来。 昏黄的灯火下看去,顾拾的卧房并未添多少陈设,只在床头床下凌乱地堆放了一些书卷,顾拾正整理着,见她站在帘外,抱着书卷直起身来,皱眉四顾:“张迎说了要铺床的,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她的手指攥紧了纱帘,一双眸子里仿佛还盛着浴房中的水汽,盈盈地望过来,倒教他痴怔了怔。 “你先坐一会儿――躺着也行。”他转个身将书卷都摞在案上,“我取巾子来给你敷一敷脸。” 他今夜很有些奇怪。他始终没有笑。阿寄慢慢走进来,坐在床边的矮几边,他出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也在她身边坐下,卷起袖子拧了拧毛巾,然后动作轻柔地给她敷在受伤的左脸颊上。 左脸微微发烫,阿寄呆呆地看着他。他何时竟会这样照顾人?不过是两个月不见,他好像就变了太多了。 “是我疏忽了。”顾拾忽然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并不与她的眼神对视,“我不该冷落了你。这宅子里眼线那么多,陛下随时都会知道。他是想用你来拴住我的吧?” 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只是带了一道伤回来,他便一眼看穿了今晚皇帝召她的缘由。听这样的少年说话,哪怕她是个哑巴,她也不由得有些累的。 顾拾仔仔细细地为她热敷着脸上的红痕,漫漫然地道:“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置气。我早已知道你同柳将军有故,柳将军也帮过我的忙……是我不好,我对着你时,总是……总是太任性了。” 她仓皇地抬头看他,他却伸手拥她入怀。她皱了皱眉,心底仿佛有些恐慌细密地渗漏出来。 天色渐次地明亮了。从那高墙上漏下一点点冷色的日光,滑落到窗棂间,折射出微漠的色彩。她湿漉漉的长发沾湿了他的衣襟,他也全未在意,只慢慢地道:“你好好睡一觉吧。” 少年的身躯明明很瘦,拥着她的双臂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她依偎向他的胸膛,隔着湿润的衣料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充斥了她的耳膜…… 她默默地将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衽。他似乎是笑了,笑声清越,连带着胸膛也微微地震动。 便在这样温柔的笑声里,睡意渐渐地催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 “阿寄,我向你保证。”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声音带起微弱的气流,像是黎明前的梦呓,“这样的日子,不会再继续下去了。” 而她已渐入梦乡,或许只会把这句仿若誓言的话当做梦中的回响吧reads();。 见阿寄睡得熟了,他将她打横抱起,小心地放在床上,又给她掖好了被角。 天已大亮了,他将床帘拉上,扑朔的阴影里少女蜷缩在床的一角,脸颊上的红痕消退了些许,却仍然触目惊心。顾拾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到了书案边。 他从厚厚一沓字纸中抽出一张来,狼毫饱蘸了墨,临落笔时,手却停住了。 直到一滴豆大的墨汁落在纸上,他才忽然惊醒一般,行云流水地下了笔―― “香室街南,冯翊府北。” 甫一停笔,他便将这张纸揉成了团,旋而又展开,凑到了烛火上去。墨迹渗出来,一滴滴落入烛灰之中,片刻便无痕迹。 香室街南,冯翊府北―― 那是前朝的高庙,是郑嵩最初迁都长安时,带着公卿百官落脚的地方。 *** 阿寄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醒来时竟然已是晌午,秋日微暖的阳光照进斗室之间,令整个人都不由得懒洋洋的。 她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坐起身来,低头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脸上蹭地蹿红。恰在这时候张迎在帘外大声喊:“姐姐您醒啦?奴婢来伺候您洗漱!” 她吓了一跳,张迎怎会这样不知轻重地喊叫,还……还“伺候”她?身边却突然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张迎真是个乖孩子,教他什么他便学什么,一点就通。” 她如果不是哑了,肯定就尖叫出声了―― 方才她居然没发现自己身边躺了个男人! 顾拾一手撑起身子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原来你也有睡糊涂的时候。” 她往后退了退,像只瑟缩的小动物。他却笑得更开心:“当心莫摔下去了。” 她尴尬地停住了动作。 “要不了多久,这座宅子里的人都会知道,我还是最喜欢你的。”顾拾慢吞吞地坐起来,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像逗小孩一般,“你仍照往常一样,每日去未央宫面圣,不必怕我,也不必怕陛下。” 她怔怔地抬起眼,眼睫颤动了几下,像是疑惑,又像是恳求。 “当然了,我也的确是最喜欢你的。”他下了床,又回身朝她伸出一只手,笑道:“昨晚你可是抱得我死紧呢。” 她脑中轰然一响,想也不想一把拍掉他的手,飞快地下床往外走。待走到门前了忽意识到自己的衣裳还在床边,又急急地退了回来,偏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眉眼笑得弯弯,清澈的眸子里透出柔软的宠溺,逆着秋日的寒光,就像一幅温存的画。 这样美好的画、这样美好的人,谁也不会忍心去伤害的吧? 阿寄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房中,还觉昨夜万事如一场梦。两个月不见的人忽然同自己温言软语地讲和了,还做出轻浮模样将那些争吵和冷漠都翻了篇。他小心中带着讨好的眉眼,一边温顺着藏起了自己的刺,一边不动声色地揣测着她…… 合上门,将身子重重靠在门上,感觉膝盖里钻心地疼痛起来。少年人到底还不懂得,脸上那一点伤毕竟是外伤。她慢慢地挪到案边坐下,执笔蘸墨,写了几个字停下,呆呆地看了很久,又继续写了下去。 第15章 玉树未怜 - 平生好 - 苏眠说 便如顾拾所言,不出数日,安乐公邸上上下下,便已都知道了安乐公同那个哑婢阿寄是如胶似漆,原来之前那一个月的不理不睬也都不过是小儿女的赌气而已。只见安乐公片刻都离不开那个女子,吃饭要同她一起,读书要同她一起,睡觉要同她一起……每日清晨阿寄从最里面那间落锁的院子出来,已成了宅中众仆婢见怪不怪的事。 “姐姐今日还是这样好看!”众人也学会了奉承阿寄,他们知道只要阿寄开心了,内院的那个祖宗也就会开心。 这却苦了阿寄,她本是清淡的性子,只能随着人笑,这样被围在众人中心却是颇尴尬的。宫婢们时常着意穿了娇艳的新衣裳来同她说话,拉着她的手挤眉弄眼絮絮叨叨地问:郎主有何喜好?有何怪癖?更有甚者,要问她:郎主夜间有何习惯?陪寝时如何劳累?…… 阿寄每每被闹得满脸通红,宫婢们知道她不会说话,便常常自己将话接了下去:几日一次?啊,难道是每晚一次……还不够?天哪!——各个都做出了惊叹的表情,——原来郎主这样厉害! 再看向阿寄时,眼神里还不免带了些同情:真是辛苦你了,阿寄!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顾拾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忽然从后方一把抱住了阿寄,几个宫婢惊了一下,又都捂着嘴隐秘地笑起来。 顾拾将下巴搁在阿寄肩窝,侧着头看她。今日风大,吹拂她的发丝,露出那一弯软红的耳朵。他忍不住朝那耳根上吹了口气。 “在聊……在聊郎主是个厉害的人物。”有个胆大的宫婢笑道。 顾拾朝那女子瞥了一眼,不知为何竟令她噤了声。阿寄却径自挣开了他,往房中走去。 他只当她是害羞,也就跟了过去,身子懒懒地倚在门边,带着笑看她在里间翻找着什么。而后她走了过来,将怀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他见那是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大纸,不由站直了身子接过来,心里有一簇欢喜的火苗一掠而过:她想跟自己说话了么?她又会有怎样的话与自己说? 他低头读道:“草臣顾拾叩头死罪敢言之……” 他怔了一怔。抬起头来,惘然地看向她。 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他于是读了下去:“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观古今之王命,帝冑之承继,莫不彪炳夫功绩,著明乎休瑞,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靖室既衰,郑氏当作,有赖周公承命……”读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读出来,而是沉默地将之后的文字潦草地看了过去。 他的手一点点地抓紧了柔脆的纸张,几乎要将它撕裂了。而纸上的字还是那么清秀整齐,就像一个无辜的少女,并不知晓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一则讨逆兼陈情的表文,要他以前靖遗种、亡国皇帝的名义,去声讨南方那些以顾氏为旗号的叛军。 他再抬起头来看着她时,神容依旧平静,目中却现出了血丝:“你……”话在嘴边转了两圈,却不知如何才能吞咽下去,苦,太苦了。 “阮家人不愧是学通五经,藻翰声华。”他轻轻地笑了笑,“这样一篇气势雄浑的好文章,真足以与当年阮太傅的三篇禅位诏书相比拟了。” 阿寄的身子颤了一颤。她好像没有办法与他直视,手扶着屏风的架子,指甲抠进了髹漆的木缝里。他看了她许久,百无聊赖地笑:“我会照原样抄好,再呈给陛下的。多谢了你替我捉刀。” 阿寄仓促转过头来,而他已在案前坐下,看见了她早已备好的名贵的帛,清冷地一笑,便执笔去抄那份檄文reads();。 她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将那表文一字一字认真地誊抄完,而后搁下笔,盖上了安乐公的印玺,将它吹了吹,用镇子压住。 他抄了约莫半个时辰,她也就站了半个时辰。双腿僵木了,仿佛连血液也不再流,而他还抬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朝她笑:“这样你可满意了?” 她木然地点头。 他扶着书案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再不说一句话,推门离开了。 “砰”地一声,门扇又被阵风拍上,仿佛宣泄着一腔不知从何处说起又不知往何处结束的怒气,轻飘飘地散在空中。阿寄的双膝忽然一软,她瘫跪下来,看着案上那墨迹淋漓的帛书,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 *** 安乐公的表文呈上天听,很快被宣颁朝野,那个南皮侯稍一受挫,竟索性打出了一个“竑”字的“国号”,全然将过去念叨的兴复靖室之种种抛到了脑后。 无论外界战火纷纭朝堂淆乱,这座高墙里的宅院总还是一副时光悠然的模样。 顾拾好像也并未与她生气。阿寄愈发不能明白这个少年,过去他时常会向她撒娇耍赖、诉苦求情,可如今他不再这样做了。他仍然很宠爱她,在众人面前与她言笑晏晏,在私底下也是柔情款款,可她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是不对的。她想说,我愿意你对我任性,我愿意你在我面前毫无顾忌。你怀着恐惧伪装了十五年,若在我面前仍要伪装,我会……我会很心疼的。 可少年的藩篱已经竖了起来。他在那藩篱里面,顾盼巧笑,好像丝毫不觉自困其中的苦处。而她站在风露深凉的外面,她已知道自己不再能进去了。 如果自己会说话就好了……她想。 可是,如果自己会说话,她又该如何挽回呢?不行的,她没有法子,她挽回不了。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安然地周旋在本朝与前朝之间,周旋在掖庭与横街之间……但其实不行的。她终究要放弃一个。 要么放弃母亲,要么放弃他。 几声轻叩门扉的响将她惊起。低头一看,才发现拿在手中的书迟迟未翻一页。她起身开门,便见到顾拾滴水不漏的笑容:“去挑件衣裳,陪我上街。” 上街?她迷茫。虽然现下看守是放松了些,但要说上街…… “怎么,只肯陪柳将军么?”他低声,挑衅地一笑。 她脸上一白,而顾拾又拍了拍手,张迎便带着另几个宫婢推门进来。 她们手上俱都托着衣物簪钗,看去一片灿然华丽,顾拾只拿手点了点:“一件件换来给我看。” 她的心好像往棉花上陷了一陷,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泛着空虚的冷。 这一换,就换到了午后才终于让顾拾满意。浅碧的直裾上绣着斜枝的素梅,深青的衣缘上暗绣菱纹,再往那纤细的腰肢上缠一条玉白的帛带——阿寄不好意思地走出来,还低着头不时打量着自己这身陌生的衣装,而顾拾却看得怔住了。 待她抬起头来,他已又温柔地笑开,“这件好看,就这件。” *** 长安原是前朝旧都,后经战火,城垣衰败,同始中兴乃移都雒阳,以长安为陪都reads();。又两百年后,靖室移祚,大晟开国,郑嵩顾忌关东顾氏旧宗,于第三年纵火烧毁雒阳,复举全城迁都长安。 “今年也不过是迁都第九年,这里的百姓却快活得好像长安自古以来便是都城一样。”顾拾轻笑道,“已没有人记得雒阳了。” 阿寄听了他这话,也只能淡淡一笑。他们身后跟着两名郎将,他们聊的话也都一字不漏地落入后边人的耳中。不过顾拾却好像全不在意这两人,他是第一次自由地到东市上来,一身短襟儒衫走在热闹之中,对四周琳琅满目的任何玩意儿都有十分的兴趣,却常常不敢上前,看中了便拉一拉阿寄的袖子,让阿寄去同店家周旋…… 可怜阿寄明明是哑巴,每每同店家指手画脚半天给他将东西买到手,见他将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便一点脾气也发作不出了。 “谢谢你。”他说。 他眸中的笑意亮晶晶的,像柔软的春水,绸缎一样光华流转。她微微恍惚,错觉中好像他们就是一对毫无芥蒂的小眷侣。 ——本来,她又何尝对他发过一点脾气呢?今日他能这样如常地对待自己,她就已经意外地欢喜了。 “你和柳将军上回来东市,都看了些什么?”走了半日,他忽然问她。 她摇摇头。其实她根本不认为自己跟柳岑是来看东西的,他们只是找个地方传递消息而已——她母亲在狱中的消息。 至于像他这样攒了满手的小玩意儿,甚至还给身后的看守一人拿着博棋盘、一人拿着蹴鞠球…… 阿寄想想又觉得好笑。也只有这位祖宗,乖戾无常、不拘常法,才会这样作弄人吧! 顾拾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半晌,转过头去,声音有些懊恼,“说起他你便笑。” 阿寄一愣,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朝他连连摆手否认。他眉宇一扬,颇有些恃宠而骄的神气:“你说不是便不是?可我已经伤心了。” 她拉着他袖子的手垂落下来,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她总是没法子对付他这样的孩子。他歪着头,复温柔地一笑:“要不,你送我一件礼物,当做赔罪吧?” 她被他绕糊涂了。他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就是要她送东西给他么? 他振振有词:“书上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送了你这么多的衣裳,你也该送我点什么,才叫投桃报李。你看我都不计较你方才在想别的男人啦。” 她羞得别过头去。这还是在大街上,身后还跟着两个不尴不尬的郎将,他怎么……怎么如此口无遮拦? 可是……可是他终于对她提要求了。她认真地点了头,又抬眼偷偷地瞧他,眼神里带着清澈的期待。 他却移开了目光。 “安乐公。”难为两人身后的郎将面不改色,“再往前走便出了东市,到香室街了。” “啊,”顾拾诚恳地问道,“陛下有吩咐过我不能去香室街吗?” “这倒没有……”那郎将一怔,“但那边荒芜废墟,没什么可去的。” “自迁都以来,我还只待过两个地方。一是香室街的旧高庙,一是现今的宅子。”顾拾清朗地笑了,“而且那高庙还是我和阿寄初遇的地方呢,你们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不知道,而且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郎将咳嗽了两声,“您不要乱走就好。” 第16章 云与秋期 - 平生好 - 苏眠说 阿寄沉默地看着前方那个拉着自己一意前行的少年。孩子的记忆真是可怕,他不过是六岁时在这里暂居了小半年,却直到今日仍然清楚记得荒草丛中的小路,刻意绕过那巍峨而颓败的正寝和便殿,从一扇偏门径自穿行到当年那个窄而破的小房间。 这里明明已十余年无人祭祀了,熟悉的香灰气味却仍旧冷冷地弥漫着,仿佛是前朝的祖宗昭穆仍垂眸下视一般。年纪小的时候尚未觉得,如今再看,才发现这房间真是小得可怜,且四壁环堵,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小窗,活像是一个专为孩子准备的牢笼。 阿寄站在门前,空明的秋光里,她好像看见了九年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男孩,身上那华丽得不合身的衣裳早被险阻的路途划破了脏污了却还浑然不觉,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虽然他看得见,那神态却像一个瞎子。 她转过头,身边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半个头,有时候她觉得他已和九年前全然不同了,他读了一些书,也不再害怕郑嵩,甚至他还学会了虚与委蛇的笑、夸张乖戾的言语和深情缱绻的凝眸,可有时候她又觉得,他仍旧和九年前一样,一样地孤独、空洞和绝望。 顾拾朝她温柔地一笑:“想不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这样旧地重游。” 她不由得抓紧了他的手。如果她能给他一点安慰,如果她能让他偶尔展露真正的笑容,那么……无论让她做什么事,她都愿意…… 顾拾转身又对她身后的两个郎将诚恳地道:“这都是有赖陛下天恩广大,二位将军说是也不是?” 那两个郎将不得不应道:“可不是么……” 顾拾轻轻笑着,一把揽过阿寄的腰便将她带了进去,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那两人大吃一惊,上前便推,未料那门一推便开,顾拾在门后朝他们狡黠地一笑:“你们一定要进来么?行个方便,守住房前屋后好不好?” 两人只觉眼前一黑,那门已再度关上了。 *** 日影已西,小窗里透不进阳光,极狭窄、极黑暗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阿寄现在已不止是脸上烧得火红,便连喉咙里仿佛也烧了一团火,她说不出话,却极想喊叫――他将她的双手扣在门上,身子轻轻地、不由分说地欺压过来,薄凉的唇慢慢地吻上了她的。 他好整以暇地碾磨着她,并不深入,只在她唇瓣间悠然地逗弄着,幽微的气息悄然泄露出来:“幸好你是个哑巴reads();。” 她的容色微微一黯,他没有注意到,反更调笑道:“我可不想让你这时候的声音给他们都听去了。” 他在黑暗里微微地笑,轻轻舔了下她的耳朵,她蓦然无声地惊喘了一下。他的声音是一阵抓不住的温热气流:“阿寄,你答应过,不论我如何对你,你都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她点了点头,手指抓紧了他的前襟,好像害怕他跑掉。 “阿寄,你真好。”他笑道,“我知道即使我不说,你也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对不对?” 骤然间她的心好像塌陷了一块,近乎恐慌的空,她迷惘地抬头看他,在他的眼睛里搜寻着自己――可是太黑暗了,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知道,他明知道她愿意的,可他却一定要这样问出来……这太残忍了,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最痛的不过是钝刀子。她闭上了眼,再次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笑了,拥住她的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放开了她。 他转过头看向斗室的角落里,残破的帘帷之后是一方香案,案上供着的灵位早已不知所踪,那几盘充作供品的瓜果却还安然地陈列着,也不知内里腐烂了几许。 那帘帷忽然无风自飘,显露出那香案之后的一个人来。 阿寄震惊地捂住了嘴。 “所以我说,幸好你是个哑巴。”顾拾隐秘地笑了。 *** 香案后的人穿着同顾拾一样的儒衫,只是笼在黑暗里,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的容貌很普通,双眸平静如水,即使方才顾拾和阿寄闹出了那样的动静他也仍旧波澜不惊。见顾拾望过来了,他也不动,便站在那神灵才能站的位置上,朝顾拾浅浅躬了下身。 “在下袁琴,奉南皮侯之命,在此等候安乐公。” 他的声音很沙哑、很低沉,阿寄几乎怀疑自己并没有听见。 顾拾笑了一笑,“大半年来,累你久等了。” “不久。”袁琴慢慢地道,“安乐公被逆贼禁锢十二年,更久。” 顾拾的笑容不变,手指尖上却猝然抖了一下。他将手收回了袖子里。 袁琴抬起眼,“在下原以为安乐公对外事不会有分毫兴趣了。” “原本是没有。”顾拾道,“今日却忽然有兴趣了。” “在在下等候您的日子里,南皮侯已略定荆、扬、益三州,又得了羌人、鲜卑臂助,入关指日可待。”袁琴对他的笑容却全无反应,“是弃暗投明,还是死守一隅,还望安乐公早日定夺。” “袁先生没看过我写的那篇表文么?你们是逆贼,我可要同你们划清界限。”顾拾的笑容温软,好像天真可欺似的。 袁琴看了他半晌,“安乐公能屈能伸,是聪明人。” 顾拾却好像被这句话陡然刺中,脸上笑容亦瞬息消失,“谁也不想做这样的聪明人的。” 阿寄站在他身后,听见他的话,将手握成了拳,指甲刺进了手心,骨节泛出青白的颜色。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藏起自己的痛苦了,但幸好他看不见,她一步步往后退,直退到了阴影里,默默地等待着他们交涉reads();。 袁琴越过顾拾的肩膀看了那女子一眼,欲言又止。顾拾清冷一笑:“说正事。” *** 在回府的路上,顾拾比来时安静了许多。黄昏时分,刺骨寒风拂地而过,将白日里的碎屑吹得满街都是。 他走在前头,似乎在思索着心事,偶尔却还回头问阿寄一声:“还好么?”脸上却不见了素日的笑。 阿寄知道他这话是特意让后头的郎将听见的。她只能点头,脸上是热的,心却渐渐地冷了下去。 回到安乐公邸,她先去了自己的房间写今晚要呈给未央宫的奏报。顾拾剩在庭中,低头看自己买了满怀的奇怪玩意儿,又失了兴趣,往张迎怀里一塞,便自顾自地回房去了。 这一晚,他没有叫她去侍寝。 *** “安乐公去了高庙?” 听了两名郎将的奏报,郑嵩微微眯起了眼睛。 秦贵人从他身后攀了过来,好奇地问:“他去高庙做什么?” 那两名郎将局促地站在昭阳殿里,面面相觑了一阵,才道:“他……他带着阮寄一起去的,在那个旧房间……说了好一会儿……私房话。” 郑嵩还未反应,秦贵人当先扑哧一笑,躲到郑嵩身后笑道:“真真羞死人了!你们可听清楚了,他们真的只是在说话?” 那两名郎将自己都还未娶妻,说到这样的事情也是面红耳赤,“末将……末将守在门外,稍稍听见了一些安乐公的声音……阮寄是哑巴,安乐公的声音听起来……确实……” 郑嵩连连摆手,“好了好了。” 秦贵人笑道:“陛下不爱听人家的私房话,你们还不闭嘴!” 两人忙不迭地告退。殿内银烛高烧,苏合香令人迷醉,秦贵人回过头,伸出纤纤玉指将郑嵩的衣带轻轻地扯开了。郑嵩由着她动作,眉头却始终紧皱,心不在焉的样子。 秦贵人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陛下在想什么,连笑笑都不搭理了?” 郑嵩回过神来,看她一眼,“他们说的话,同阿寄的奏报倒是一模一样。” 秦笑一怔,“这有什么问题么?” “阿寄说安乐公将她带到高庙里旧地重游,还同她……欢好了一番。”郑嵩突兀地笑了一下,“她还真是一字不漏,全告诉朕了。” 她一定是真的害怕了吧?郑嵩眯起眼,沉默地思量着。 秦笑惊讶地掩住嘴:“原来……原来安乐公还……真是年轻人!”她自顾自地笑起来,“胆子大不说,精神还这么足……” 郑嵩斜她一眼,“朕的精神也是足的。” 秦笑嫣然一笑,“那是自然,陛下龙马精神,便到了一百岁也是神完气足。” 郑嵩沉沉地哼了一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榻走去。她娇媚地惊呼了一声,两手抱紧了他的脖子,又柔柔地笑开来。 帘钩微动,软红的帘帷落下,又簌簌地颤动起来。 第17章 胡然念之 - 平生好 - 苏眠说 半夜过后,郑嵩沉沉睡去,秦笑睁着眼睛看着床顶,脸上那假面一般无时不在的笑容终于在夜深人静时撤了下来。 而只剩了没有意义的空洞。 郑嵩自受禅时起,便无法忍受黑暗,从早到晚,他所在的宫殿都必是灯火通明、宽敞明亮。就如此刻的昭阳殿。 即使是枭雄如郑嵩,也可能会怕鬼的。 秦笑却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那阿桓的鬼,一定会先来找她的吧? 可是,他却一直不来。 他是生气了吧? 她背叛了他,她以先帝贵人的身份又做了今上的贵人,她在他们曾经许过山盟海誓的床上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了一起,她每日里对着另一个男人笑,她想,如果虚空里真的有他的魂灵在垂眸看着,他应该会气得立刻显形出来掐断她的脖子吧? 毕竟他过去也不算一个多么温柔的男人。他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还极易嫉妒……当他活着的时候,她与他没有一日不在吵架,而现在他死了,却从来都不肯来看她,一次都不肯…… 阿桓他真的,真的是这样地恨自己啊…… 秦笑平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老人发出了雷鸣般的鼾声reads();。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洇湿了她的鬓发。 “你尽可以对着别人笑,”记忆里那个男人还是那样地年轻,一身明黄灿烂的朝服,他伸手轻轻抹去她的泪水,不容分说的语气,好像他一个人就可以拯救她的整个世界,“但你是我的女人,你不可以对着别人哭。” 阿桓,我没有对着别人哭过。 我就算是个肮脏的、低贱的、人尽可夫的女人,可是,我没有对着别人哭过。 *** 一个人影来到了帘外,躬下了身,没有发出声音。 秦贵人伸出手,轻轻地挑开了帘帷,便对上张持沉默的脸容。 张持如今还不到四十,风霜却已过早地爬了满头。经了前朝剿阉的血雨腥风,又是在对阉人恨之入骨的郑嵩身边做事,张持大约是这未央宫里最谨慎、最胆小的宦官了。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多年来在刀锋上讨生活,没有出过一点差错。 从这方面来说,秦贵人觉得,张持和自己,还真是一样人。 一样的可怜人。 她悄无声息地下床,披了外袍走到外间的小阁,低声:“说吧。” “南皮侯的谋士袁琴,日前找上了奴婢。”张持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几如鬼魅。 秦笑顿了一下,“他为何知道找你?” “他好像……知道奴婢是为您做事的,他还知道您……您不是真心留在陛下身边。” 秦笑抬起手,拿一根流苏去点了点烛芯,流苏缓慢地燃烧起来,映得一整个寝殿都影影绰绰的,“他让你做什么?” “他让奴婢在必要的时候,带安乐公出城……” 秦笑忽然冷笑了一声。在这静谧的夜里,这声冷笑虽轻,却令人从心底里发寒。 “他说得轻松,其实是将我们往火坑里推。”秦笑冷淡地道,“安乐公在我们手上,岂有轻易送人的道理?” “您说的是。”张持想了想,又道,“可如今归根结底,安乐公是在陛下的手上……” 她轻轻笑了一下,“安乐公又岂是任人宰割的?他今日可去了一趟前朝的高庙呢。” *** “――啊呀!” 尖细的绣针骤然刺破了指尖,鲜血涌出来,染污了绸料。 教阿寄刺绣的宫婢嫣儿叫出了声:“手疼不疼?啊呀,这好端端的料子……” 阿寄摇了摇头,将食指抿在口中,只觉那细小的伤口里透出血的锈味,令她有些难受。 手中是去年冬天顾拾送她的那块绣了牡丹的布料,她去央了张常侍讨来了一点苏合香料,打算用这布料包裹着给顾拾做一个香囊。但她却是从不懂这些精细活计的,因此又去求善女红的宫婢嫣儿来教她,这样忙碌了一个下午,却一个不慎全都毁了。 她恍惚地看着那牡丹花上一点凌乱的殷红血迹,想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他带自己去高庙“故地重游”吗?是因为他在利用过自己以后,仍然会对自己温柔地笑,仍然会说“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你”?是因为自己永远也猜不透他,所以反而无时无刻不去猜测他吗? 他明明知道她每日要去未央宫奏事的,却还偏要带着她去见叛军的谋士,他不就是仗着……他对她拿得这样精准,如同掐住了她的七寸,偏偏她还真的揣摩着他的意思,将那样羞耻的词都写呈了上去…… 可是,他知道,她根本也没法怨他的reads();。 自己酿下的苦酒,总要自己来喝干。 “唉,怪可惜的。”嫣儿凑过来看了看,指着布料上的血迹道,“要不,你在这里补一个花蕊……黄的牡丹,红的花蕊,怪是怪了些,但应该不难看。” 这倒是一个法子。阿寄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嫣儿叹口气,又教她如何描花样、如何在绣线上再补绣线。阿寄再没有走神,仔仔细细地听着,一针一线下得缓慢而精准。 嫣儿侧着头看她刺绣。这个哑女,她们私底下都不知聊过多少回了。听闻她已经伺候了安乐公整十年,像安乐公那样的人物会看上她,大约也就是日久生情罢了吧?毕竟阿寄看起来,既不美艳,也不聪明,甚至还不常笑。 男人到底都喜欢爱笑的女人,就像秦贵人那样的。 可是嫣儿坐在阿寄身边时,就觉得安心。微风拂过,撩起阿寄的鬓发,露出她那微显苍白的侧脸,嘴唇抿出温和的弧度,她即使不在笑,也令人感到莫名的舒适。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会让人想家。 补好了花蕊之后,将布料缝合起来就简单许多了。阿寄专注地一直做到了傍晚,连红日西沉都不晓得。好容易绣成了,虽然针脚还粗糙了些,但掂在手心里,柔软的、小小的一只布包,到底是颇讨喜的。阿寄将它拿给嫣儿看,嫣儿笑着拍手道:“姐姐的手原来这样巧!”忽而又眨了眨眼,“这是要送给郎主的吧?” 阿寄脸红了红,眸色却微微黯淡。嫣儿并未注意到,只索性拉着她的手走到那扇锁着的院门前,重重地拍了拍门环,笑嘻嘻地道:“我都帮你敲了门啦,钥匙你是有的!” 阿寄低头看了看香囊,给自己鼓了鼓气,才拿钥匙去开门锁。 一身白衣的少年就在那庭院里,正倚着树看向她。 看见她来,他的眼眸亮了一瞬,“我还道你生气了。”他低声道。 他好像还颇委屈。 阿寄沉默着走上前,轻轻将手捋了一下鬓发,另一只手却又将香囊攥进了袖里。顾拾往前走了几步,试图从她平淡的表情里找寻一点蛛丝马迹,口中找着无聊的话:“你……你的脸好了,恭喜你。”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袖中的香囊跌了出来。“那是什么?”顾拾眼尖地看见了,上前去捡,阿寄正慌乱时,却被嫣儿扯了扯衣袖。 “阿寄。”嫣儿小声道,提醒她看门外。 两进院门之外却是张持,正同几个守卫在说着话,语气渐渐激烈起来,竟像是在争吵。就在这时,张持望见了她,竟提着衣裳径自走了进来,到前边院子里复躬身唤道:“阮姑娘。” 阮姑娘―― 这个太过陌生的称呼,惊得阿寄一下子抬起了头。 暮霭四合,张持的面色如那即将落雨的阴天,在昏昏沉沉的冷风之中,隐藏着仓促的哀伤。 “掖庭里来信,说阮夫人去了。” 第18章 泣血涟如 - 平生好 - 苏眠说 最初听见这句话时,阿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扶着庭中枯木站稳,睁大了眼睛望向五步外的张持,她全然不能相信―― 怎么可能呢?明明几个月前,柳岑还去看了娘亲的,他说了,娘亲还很清醒,一切都好―― 不可能的。她摇头,不断地摇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掖庭去看望娘亲了,是什么让她有了这种空虚的自信,好像娘亲永远会在那里安静地等着她来?不,不可能,娘亲不可以就这样突然地离开她,连一句话都不留下,连见一面都来不及…… 身体骤然间失去了支撑的力气,阿寄趔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身侧的枯木,却抓了满手的鲜血! “这是刺槐树!”嫣儿大惊失色,“阿寄你……” 枯枝上冰冷的尖刺扎进了掌心里,细的血丝渗出来,疼,十指连心的疼,疼到五蕴六识都想封闭起来,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她花了九年的时间让自己习惯这一切,可是不,如果母亲不在的话,她所做的一切,就都不再有意义了。 “阮姑娘。”张持往前走了一步,目光中流露出不忍之色,“奴婢奉陛下的旨意,请您往未央宫一趟。” 阿寄怔怔然看过去,寒冬的无雪的庭院,嘈杂的人群,蒙着泪水的冷风和染了血的枯树,这一切都好像很遥远,很遥远了…… 一切声音都哑了下去,她好像回到了自己饮下毒-药的那一日,掖庭的刑室里只有一扇小窗,极冷的风穿喉而过,将灼烫的痛楚都闷死在沉默之中。 她想拯救母亲,她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她甚至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声音…… 可是沉默,唯有沉默,它其实不能抵御任何东西。 “阿寄?阿寄!”是谁在唤她?那声音很熟悉,熟悉到刻进了骨子里,可她却偏偏想不起来了。 或许那也不重要。虽然熟悉,但不重要。 她原来要到这样的时候才能明白,自己自作聪明的一切,都不重要。 顾拾捧着她受伤的手焦急地唤着她,“你不要急,阿寄!”又对张持道,“这是怎么回事?阮夫人去了,为何会惊动到陛下?” 他这一问很是尖锐,张持感到难以应付,正要回答,阿寄却忽然甩开了顾拾的手。 顾拾一怔。 凝着霜的寒风里,少女面色如雪,唇上却咬出一点殷红。被风吹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双清澈而空无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他。 他从未遭过她这样的对待,好像他是一件随手可弃的物事reads();。 “安乐公。”张持慢慢地道,“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阮姑娘好。阮姑娘现在就得跟我走。” 顾拾茫然转头看向张持。他还没能从阿寄方才那冷漠的拒绝中回过神来,而张持已一把拽了阿寄去。阿寄恍恍惚惚地跟着,到院门前,几个守卫踌躇地拦在他们面前:“中贵您不要难为我们,即算是圣上口谕,也须有个凭证……” 张持冷冷地道:“某家伺候陛下十二年了,从雒阳跟到长安,某家今日亲自来这里拿人,难道还不算凭证?” 守卫只能苦笑,兵刃却仍然拦在他们面前,“中贵您劳苦功高,我们又何尝不知?但您也晓得,这宅子里若出了半点岔子,那都得着落在我们身上……既是圣上口谕,您便给我们看一看凭信……” “――何人喧哗?!” 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争吵,竟是一列骑兵直直踏过横街,奔驰到了这门前来! “驭――”为首的将领披一身银亮甲胄,勒马下视,冷冷地道,“吵什么吵?” “钟将军?”那几个守卫俱是一愣。今日是什么日子? 张持猛然抬起头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来人正是郑嵩的旧部钟嶙,如今统领长安至重的北军,兼未央宫城守备诸事。他扫了一圈门口众人,“本将来奉旨拿人,不知张常侍到此有何贵干?” 张持惨白了脸,慢慢地放开了抓着阿寄的手。 那几个守卫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知张持是假传圣旨。“张常侍也是来拿人的。”一个口快的道。 钟嶙微微眯了眼,半晌没有表情地笑了一下,也不管张持,便扬手道:“将罪人阮寄拿下,带去掖庭狱。” 几名兵士应声上前,却忽然闪出一个素白的人影,拦在了阿寄的面前,声音清亮有质:“为何是将军?” 阿寄猝然抬眼。 一身白衣的顾拾微挑了眉,眼神如阴沉的冰刃。 钟嶙看了看门口,嘲讽道:“本将听闻,今年天恩广大,安乐公若要跨出这道门槛,只需同守将报备一声即可。” 顾拾清冷地一笑,“阮寄隶属内宫掖庭,犯了事合该由中常侍派掖庭令传旨缉拿,为何却是将军您来传话?” 钟嶙淡淡地道:“安乐公对本朝制度倒是熟悉得很。” 顾拾连笑容都敛去了:“我只熟悉前朝制度。” 钟嶙慢慢地抬高了手,手中柔韧的马鞭垂落下来,正点在顾拾单薄的肩上。他一字一顿地道:“本将奉旨拿人,请安乐公退后。” 顾拾不说话,却也不退后。他一只手稍抬起护住了身后的阿寄,另一只手却抓住了钟嶙的马鞭。 钟嶙面色一沉,猛然将马鞭从他手中硬生生抽出,又狠狠朝两人劈落下去! 顾拾突然一转身抱住了阿寄,将自己的脊背迎上了这一鞭――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顾拾背上衣衫呲啦裂开,他抱着阿寄踉跄着退了一步,还未站稳,就感觉到怀中人在挣扎―― 他几乎是错愕地放松了怀抱,就见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到钟嶙马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头去reads();! 钟嶙抬了抬下巴,几个兵士便上前押住了她,推着她到后边去了。 “阿寄!”摔跌一旁的顾拾目眦欲裂,连滚带爬地扑上来要拉住她,她却回过头来,没有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顾拾呆住了。 他心中惊慌到无以复加――他看不懂,他看不懂她此刻的眼神!她为什么要推开他,又为什么会不加反抗地跟着他们走? 背脊上、手心里,都还残留着被马鞭抽过的惨痛,火辣的,一点余地也不留。钟嶙带着阿寄毫无顾忌地飞驰着离去,马蹄扬起一地灰暗寒冷的尘土。 一声轻响,香囊从顾拾的袖中跌落下来。 嫣儿走过去拾起它,摔了两次后,嫩黄的花色沾了些灰,她拍了拍,递给顾拾。 顾拾一把接过,拂袖往宅中走去。 他想保护她的……他想保护她的!为什么她竟然不要?为什么她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们从来就是陌路人一样,好像……好像他从来都不懂她一样?! 一直以来他挥霍着她的感情,独占着她的关心,恬不知耻地拉着她堕落在深渊底里,他那么自信,从未想到她竟然会在他怀里挣扎着离开。 而真到了这一日,他竟然一点法子都没有。原来她要离开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原来她要伤害他是这样容易的事情。 庭院的游廊上,还摆着一张绣架。用残的丝线从紧绷的布料上垂落下来,深红淡碧,在风中缭缭绕绕,柔软痴缠。她是在这里为他绣的香囊么?既然要当他做陌路人,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玩笑地说了一句要她投桃报李的回礼? 顾拾突然一脚踢翻了那绣架。 嫣儿惊呼一声,连忙冲上去收拾。而张持回转身来,默然不语地看着顾拾失控的模样。 顾拾慢慢地在绣架的残骸中俯下身来,在那一地缭乱丝线中翻找片时,找出了一根不长不短的、坚硬的绣针。 “我是看着阿寄姐姐绣的香囊……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但是,郎主,阿寄姐姐她花了一整天,就为了给您做这只香囊……她不懂得如何做,还连比带划地问我……”嫣儿捂着脸哭了出来,“她那么、她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被抓到掖庭去啊!” “您做什么!”张持突然抢上前一把抓住顾拾的手腕。 那一枚绣针落在地上,针尖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落进荒草丛中。 顾拾朝他笑了一笑,鬓边细长的伤口不断往外渗出血珠,令他本就美丽得阴柔的脸骤然变得诡异可怖。 嫣儿抬头一看,立即尖叫一声,吓得直往后缩。 “劳驾张常侍,”他的声音温柔如水,“给我请个大夫来。” 张持惊疑不定地看着顾拾。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对方的话,不敢想对方到底有何打算,但此刻顾拾眸中隐隐闪烁着无坚不摧的冷光,令他不得不……不得不臣服。 “是。”张持道,“奴婢这就去……” 顾拾却又反手抓紧了他的手,复柔缓地一笑,“那位大夫住在南街上,姓柳,张常侍……应该识得的,对不对?” 第19章 愿鲁且愚 - 平生好 - 苏眠说 马蹄扬尘,秋风长安,街衢上寂静无人。钟嶙回头看了一眼,阿寄正坐在一名兵士的马上,双手尴尬地放在胸前,而那兵士搂着她腰的手也不甚老实。钟嶙皱了皱眉,一马鞭抽了过去,正打在那人的胳膊上,痛得他嗷嗷惊呼起来。 未央宫的巍峨宫阙已在望,钟嶙冷冷地道:“下马!” 众兵士忙不迭地下了马,那个小卒要扶阿寄下来时,被钟嶙以马鞭推开了。 那人情知自己犯了错,面红耳赤地退到了后边去。 钟嶙朝马上的阿寄伸出了手,“我带你去掖庭。” 阿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交了给他。钟嶙拉着她下了马,阿寄终得从容,朝他行了一礼。 钟嶙的嘴角抿出一个嘲讽的笑。阮家毕竟是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即令一个身陷如此境地的孤女,也仍晓得周全礼数,一点慌乱都瞧不出来。 他带着她从未央宫的偏门进宫,绕过恢弘殿宇,直往永巷里行去。掖庭令孟渭早已接了圣旨在月门前等候。 孟渭是宫中正得宠的中年宦官,掌管掖庭诸所,他早年是给郑嵩养马的奴婢,对郑嵩忠心耿耿,郑嵩御极之后,他竟也自告奋勇地净身入宫,一路青云直上,坐到了现在的位置。孟渭生就一双精光外露的眼睛,面目却颇为猥琐可憎,明明没什么毛病,身子却常常是伛偻着reads();。 “有劳将军了!”孟渭此刻就弓着身,朝钟嶙皮笑肉不笑地道。 钟嶙将阿寄往前一推,“阮家人干系重大,你可须得看好了。” “可不是么!”孟渭团了团袖子,眉目间傲气十足,“某家省得,她母亲毕竟是疯了,这么多年盘不出一点口风,这一个可就不一样了!陛下也是看她母亲一死,料定她会生异心,所以要仰仗将军去拿人――将军果然是雷厉风行!” 钟嶙本不耐烦同宫中宦竖打交道,摆摆手道:“中贵抬举我了。人我便交了给你,你要审她些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这是自然。”孟渭嘎嘎地笑了笑,“说起来,某家还有一事,想向将军打听打听。” 钟嶙冷淡地道:“何事?” 孟渭团着袖子凑过来,“我们这些宫里做活的人,外间出了什么大事都不知闻,总怕便伺候不好陛下。近来陛下烦忧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南皮侯,也不知那些天杀的叛军……打到哪里了?” 钟嶙闻言侧过头,冷冷地看向他。孟渭仍是坦然地、虚伪地笑着。 “此等事体,与中贵无关吧?” “所以才说是不情之请……” 钟嶙竟尔也笑了笑,“那不如我们来交换一下?我告诉你叛军行进到了何处,你告诉我,张持张常侍的底细。” 孟渭一愣,“张持?”他四顾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他啊,从前朝起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哪边都不得罪;不过到了本朝,某家瞧着……”他咽了口唾沫,“他是与昭阳殿的秦贵人……走得近些。” 寒风刮骨而过,阿寄安静地立在离他们数步远外,低着头揽紧了衣衫。钟嶙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来拍了拍孟渭的肩。 他笑了。孟渭怎么也料不到这位冷面将军也会笑,一时发愣,却又从对方的笑容里觉出阴冷的意味来―― “叛军从益州突围,眼下,已进了扶风。” 见孟渭整个呆住了,钟嶙笑得更沉,抱拳告辞。一转过身,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张持――秦贵人? 他的眸光森冷得诡异。 这倒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好机关。 *** 九年之后,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 幽幽的鬼火笼罩下来,墙壁里渗出潮湿的阴气,空气中散发着腐朽的气味。脚下是更脏了,阿寄偶尔会被什么东西绊一趔趄,她都不敢回头去看。无数座牢笼里是一个个长年羁押的罪人,干枯的指掌抓紧了铁栏,沟壑纵横的脸庞辨不清男女,只有一双双怨毒的眼睛朝她望了过来。 这座掖庭狱也不过起用了十二年而已,却好像已经聚集了千百年的怨鬼了。 孟渭听了钟嶙的话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好容易到了牢门前,他恶声恶气地将她往一处铁栏后一推,便“砰”地一声锁上了门。 阿寄狼狈地跌倒在地,遍身都沾了这牢底的湿泥,她闭着眼平静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到胸口上的鞭伤开始清晰地疼痛起来。 她慢慢爬到墙角里去,呆呆地看着那阴燃的壁火。 从此日起,一连五日,没有人给她送饭,狱卒只从铁栏底下给她递点水进来reads();。 饿到不清醒时,阿寄的眼前便会出现些幻象。她看到了雒阳的阮家大宅,堂皇的门庭,御赐的牌匾,院中立着数十通功德碑,院后的祠堂里列祖列宗香火从不断绝。她看到母亲坐在窗前摆弄着织机,姐姐便依偎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织机上灵动如飞的梭和线,母亲偶尔侧首对姐姐笑一笑,温柔的笑,温柔的眼眸,温柔的…… 她曾经如此迷恋这温柔。这从容不迫的、岁月静好的、自欺欺人的温柔呵…… 牢狱之中,时或传来一两声受刑者的痛呼,又或是奇怪的吱嘎声,又或是无意识的恐惧的颤音。这是她曾经以声音为代价拼命逃出去的地方,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母亲了,可是不,母亲还是不在了。 她不知道,如果她没有执意要出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如果她没有出去,那么她就可以一直陪伴着母亲,不用毒哑自己,不用连累柳岑,也不用……也不用遇见那个人。 她是为了母亲才出去的,她是为了母亲才去同郑嵩谈条件的,她是为了母亲才去服侍那个人的…… 可是现在,母亲却不在了。 如果她没有出去,如果她没有在那个人的温柔里越陷越深,那么母亲可能也不会死! 分辨不出白昼与黑夜的地牢里一片惨然凄清,阿寄有时发现自己哭了,嗣后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哭。她……她虽然时常羞怯时常懦弱,但她却不大晓得流泪的。流泪如何能够让自己好一些,她也并不能懂,因为流泪原本也是一件很花费力气的事情,若哭得狠了,会让人疲倦到绝望。 “呵……小姑娘,不晓事……”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像是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阿寄朦朦胧胧地看过去,似是在右侧的哪一处牢笼里,但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见墙角一团模糊的瑟缩的轮廓。 “是不是饿着了?”那老人阴沉地笑着,“饿着了你就该叫唤,做出一副饿死鬼的样子,他们马上就会来拖你去审……审你的时候,你便一口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没有法子,就只能继续关着你;你若是说出来了什么,你的性命就到头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后一种,那样比较快……” 老人大笑起来,笑至末梢,又变作不可抑止的咳嗽。阿寄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她知道掖庭里审人的手法,她的母亲曾经就是这样被审了三年,直到被审成了一个疯子…… “前几年倒是有一个疯婆子,”那老人忽然道,“我真羡慕她,疯了之后,就一了百了了,审也审不得,杀也杀不得,就任她烂在这里,也没人来难为她……听闻她还有家人在外面帮她打点?”老人突兀地笑了笑,“家人啊,真羡慕她……” 阿寄不想再听了。 她咬紧了唇,想靠疼痛来抵抗一下饥饿,眼前却不断闪现出母亲最后几年的样子。她明明没有见过的,可她却好像就是知道,母亲曾经就在这里,她死得孤独、冰冷而无望,在幻梦里挣扎,在黑暗里沉睡…… “死阉人,吵什么吵!”狱卒敲了敲铁门上的锁,铮铮的声音惊破了老人的自言自语。 老人顿时大怒:“我是阉人,难道你便不是阉人了?似你这种渣滓,若赶上前朝剿阉的时候,势必是五马分尸……” 狱卒往铁门上狠狠一踢,老人顿时又偃旗息鼓了。那狱卒转过身,却来开了阿寄这一间的门锁,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过来,孟常侍要审你。” *** 这是在掖庭狱的一处偏厅,没有骇人的刑具也没有血迹斑斑的墙壁,只有一张书案,横在阿寄面前,上面摆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reads();。 孟渭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她。 数日前钟嶙的话令他坐立不安了很久。为免人心动摇,叛军行进的消息在长安是绝对的军中机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军情竟紧急到了这样的地步。叛军从西南突破,扶风与长安一脉相连,又不像东边的潼关有险可守…… 他自己不懂军务,眼见得时日飞逝,只能如锅上蚂蚁一般地焦灼:自己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可都是押在今上身上的,他可是经不起改朝换代的! 若不是今日郑嵩终于让他来审问阮寄,他自己都要坐不住来问她了――掖庭狱里审了她母亲十几年,就为了那一件秘密,说不得,万一这秘密可以改变战局…… 可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是那么平凡,那么温顺,她当真会晓得那样重大的事情么?毕竟她姐姐、她母亲都为此而死,她离开掖庭时也不过九岁,她不一定…… 孟渭终于是叹了口气,“你都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了,该懂得一些分寸,你父亲是孝冲皇帝的顾命大臣,你们家可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有什么要说的,便提笔写来,莫再像你阿母那样横受罪了。” 阿寄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穿着囚人的白衣,长发披散在地,愈显得一张脸苍白惨淡,也就愈发地不好看了。 孟渭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阿寄静了片刻,拿起笔来蘸了蘸墨,写下两个端庄的字:“不知。” “啪”地一声,孟渭猛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阿寄整个人被他打得摔在地上,毛笔掉落在地,墨水四溅。 “某家提醒你几句。”孟渭复平静地道,“你母亲当初也如你这般什么也不肯说,最后便活生生地疯了。陛下交代下来,只有一个问题,你给我听好了再作答。” “孝冲皇帝交给阮晏的东西,在哪里?” 阿寄一怔。那明显困惑的表情也入了孟渭的眼睛,他指着白纸道:“写。” 阿寄慢慢地再次握起笔,这一回她下笔便很是潦草: 仍旧是,“不知”。 “――啪”! 又是一个耳光。 孟渭冷漠地道:“那某家换一个问法。孝冲皇帝交给了阮晏的,是什么东西?” 脸上也许是被打肿了吧。阿寄不敢去摸,深心底里却悠悠然地浮现出一个人专注地触碰着自己脸庞的模样。他若看到如今她这满身的伤痕,还会如何作想?他还会温柔地抚摸自己吗? 她想自己真是个很差劲的人。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却只愿意接受他的温柔。 她一点点挪到案前去,右手已几乎握不住笔,落笔时在发颤。 “不……知。” 孟渭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可想清楚了,这张纸是要呈给圣上的。” 阿寄低下头,手指痉挛地抓着笔,她静了片刻,又写下八个颤抖的字―― “臣女叩谢陛下恩典。” 孟渭看着那字,很久,发出一声冷笑:“说不得,那便上刑吧。” 第20章 搴谁留兮 - 平生好 - 苏眠说 大晟朝始国十三年的年关,没有雪。 叛军在三辅之地与官军相持,距离京都长安不过百余里,消息再也掩不住,长安城里的公卿贵族没一个能安稳地过年,而郑嵩仍旧安排了数日的盛筵,接受四方属国朝会、郡国计吏奉贡,好像三辅的战事都不过是世外的错觉。 十二月晦日,掖庭狱里看不见天光,昏暗的云挡在高高的小窗前,潮湿冰凉的水汽渗进墙缝里来。不断有人在这天气下冻死,狱卒便面无表情地将他们的尸体抬走。 一盆掺了冰的盐水“哗啦”一声泼在囚室的角落,遍体鳞伤的女子轻微地颤了一下,而后又陷于死寂reads();。 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她闭着眼,嘴唇冻得青紫,腿脚蜷缩起来,双手颤抖地拢紧破碎的衣衫,被捆绑太久的手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外边隐约有热闹的声音传来。掖庭在未央宫中,位置并不偏僻,远远近近都能听见年关上的笑语,还能感觉到空中微冷的香气。只是混杂在血腥味里,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而不重要了。 她在混乱而疼痛的黑暗中想着母亲,母亲在她离开掖庭时就疯了,她只匆促间回来看望过几次,恰都是母亲发病认不出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将那几段记忆撇去,而专心去描摹母亲曾经温柔平静的脸容。 所有的回忆最后都会变成不切实际的想象。 她好不容易才将那个少年,全然地封存在心底里。始国十三年的年关上,她认真地想着母亲,再没有一刻想起过他。 *** 顾拾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已是正旦日的后半夜了。 昨日过年,府中膳食丰盛,摆出来流水的筵席,仆婢们俱欢欢喜喜叽叽喳喳凑在一处,无数只灯笼映着没有结冰的流水,点亮了常年昏暗的宅邸。他也应景地喝了两口酒,便推脱着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想起过去的九年,每到过年时,阿寄给他送来的饭菜都会多几样,然后她在默默等他吃完之后,还会再陪他一会儿。 他那个时候,总是不耐烦。一腔子少年的心气寂寞时无处发泄,便都趁着她来的片刻发泄出来,冷嘲热讽,口蜜腹剑,他的伶牙俐齿有多半是在哑巴的她身上练出来的。她也就安静地听着,眼神里连一丝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他刻意地冒犯她,她却没有被冒犯的自觉。可他还是要日复一日地这样与她纠缠下去,不然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呢? 直棱窗外是昏昧的新月,蒙在云的暗影里,寒气降下,在窗棂间结出一层霜。 他将手放在额头上,沉默地望着窗外。鬓边的伤口已经凝结,但动作大时还会牵扯出细微的痛楚,瞬间直达心脏。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直到终于被她放弃了,他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除了胡搅蛮缠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留住自己喜欢的人? ……啊,是了,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喜欢她的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的生命其实全无用处,如果没有她在,他也就可以不必再活下去。 这天下不需要他,这苍生不需要他,旧王朝新王朝不需要他。 可是她,在牢狱里受尽煎熬的她,会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地需要他? 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他就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为她身败名裂,为她忍受永远无聊的生,为她承受斩截无情的死。 他扶着昏沉沉的额头慢慢地坐起身来,手指摩挲着怀中那一只香囊。他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他已习惯了。 他披衣下床,点亮了灯烛,从小屉里拿出来一册《礼经》,又从《礼经》中倒出来几张大的舆图,铺开在地面上。 他擎来灯火,照亮图上一个个被圈朱的地点。鲜卑,三辅,未央宫,椒房殿…… “郎主?”张迎的声音悄然在门外响起,似是偷偷摸摸的,却又透着分外的急切,“郎主,郎主你醒着吗?” 顾拾看过去,“嗯”了一声reads();。 张迎一把推开了门,扑通一声就在门口给他跪了下来。 “郎主!我、我义父被抓走了!”孩子突然低抑着哭喊出声,“他几日前回宅子里去收拾行装,正被钟将军给抓走了!” *** 过年之后,阿寄又受了几场刑讯。反反复复,她只在纸上写“不知”二字,直写到右手几乎残废了,连字迹都辨认不清,到后来,只要见她写了一个“不”字,孟渭就径自吩咐加刑。 她的囚室隔壁,那个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寄震惊地扑到了铁栏边来,那人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待到狱卒走了,他才开口道:“阮姑娘。” 她死死地看着他,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他了:他为何会在这里?是因为他假传诏命要带她走被人发现了?安乐公呢,他不是要保护安乐公的吗? 他现在,在这里,这副模样……那是不是说明安乐公……安乐公已经…… 一个月来她拼命压抑不容自己想起来的人,这时候却还是清晰地冒出了脑海。 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什么。 张持笑了笑。他从少女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关切,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关切是给谁的。 “你放心。”他慢慢地、慢慢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地划破了死寂的空气。 借着昏暗的、飘荡的火光,阿寄看见张持是蜷缩着躺在地上,他的双腿已被打断,身上破烂的衣衫底下可见披挂的模糊的血肉,膝弯处甚至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她没能掩住自己的表情,张持看见了,复衰弱地笑了笑,重复道:“你放心,他没事的。不过我……我可能快要……他们丢我到这里来,既是让我劝你招供,也是……任我自生自灭的意思。” 阿寄的手掌一分分抓紧了冰冷的铁栏。 “你听我说,阮姑娘。”张持的声音一丝一缕仿佛漂泊在空中的冤魂,“那日你被带走后,我心知自己矫制违命,罪无可赦,做完了安乐公交代的事,我便回家去收拾行装……哪晓得被钟嶙抓住了。”他咳嗽着笑了出来,“这个钟嶙,还真不可小觑……” 黑暗之中,他仿佛能触及少女沉默而宁定的目光,那让他一颗苍老的心也稍稍感到了些安慰。 “他们逼问我……是谁让我矫制的……”张持低低地道,“太痛了……他们不让我死,我太痛了……他们又好像,已经知道了……可是阮姑娘,阮姑娘你相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下去,“安乐公交代的事,我已办好了,我没有说出去……他们不知道,我在回家之前,去了一趟……” 张持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那空气中的冤魂也骤然被掐断了脖子。阿寄突然站起了身拼命往那边看去,却只见那一团黑影,已然是一动不动了。 *** 三句“不知”,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谢恩。 年关之后,挨不过郑嵩的一再催促,孟渭终于只能将最初的这张供纸送入了未央宫中。郑嵩披衣而起,见到这张纸,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秦贵人原已睡了,这时候被闹醒,颇不快地偎着郑嵩撒娇道:“什么事这样紧急,连觉也睡不得了?这几日陛下忙于军务,本就几夜不得好眠……” 郑嵩将那白纸递给了她reads();。她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郑嵩却道:“她为何自称臣女,不称奴婢?” 秦笑仔细地看了看,“陛下是说,这是……那个,阮家的女郎写的?” 郑嵩突然一脚踢翻了床边的矮几,吓得秦笑一哆嗦。 “真是反了她了,是看她母亲死了,就无所顾忌了吗!”郑嵩冷冰冰的话音带着深冷的怒气,“‘臣女’是什么意思,她阮家从来都是顾氏的臣,谢的这是顾氏的恩!” 秦笑攥紧了那字纸,低低地说道:“妾看,也不见得如此……这说不定,是示弱于陛下,也未可知……张持!”她忽然扬声唤道,“还不进来收拾收拾!” 细碎的脚步声响,而后却是个陌生脸孔的小黄门进来禀报:“陛下,贵人,张常侍已多日不见踪影了,让奴婢来伺候吧。” 秦笑的脸色煞地惨白。 郑嵩却在这时冷静下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淡淡地一笑,“怎么,张持不见了,你却不知道吗?” *** 秦笑咬住嘴唇,勉强一笑:“陛下说什么话来,张持不见了,妾怎么会知道?” 郑嵩将那张白纸在手中扬了扬,“这样的时候,你想叫张持进来做什么?让他看看这上面的字么?” 秦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身子撞到了床栏,“陛下,您……您在说什么,笑笑听不懂……” 郑嵩笑了,“朕早该晓得,你们这些前朝的人,没有一个能信的。” “陛下!”秦笑突然扑上前抱住了郑嵩的腿,披头散发地哀求道,“陛下,您不信笑笑了吗?笑笑是真心待您的,陛下!笑笑还帮过您,陛下您忘了吗?” 郑嵩俯视着她,这个即使被逼至如此绝境也没有一滴泪水的女人,他曾经以为她是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可心人,却没想到她是他床榻边的一条毒蛇。 “张持抢在钟嶙之前去安乐公邸假传朕的诏命,是你的意思吧?若不是钟嶙及时赶到,他莫不是要带着阮家的女公子――跑了?”郑嵩慢慢地道,“他大约没料到钟嶙会途中突然折返去他家里,抓住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拾行装呢。” 秦笑一怔,“什么?这……” “钟嶙在军中审问他,军伍里的刑狱,你该明白,比宫里更残酷。”郑嵩俯下身来,一只手抬起了秦笑的下巴,对视着她那双哀哀欲泣的眼眸,“张持他什么都说了。” 秦笑脸上的表情渐渐地消失了。 她睁着一双凌波妙目,嘴唇动了动,最后发出的声音是干哑的:“妾不明白。妾从雒阳到长安,从未出过宫墙一步,外面的事情,妾不明白。” “张持在狱中说了,他听的都是你的吩咐。单这矫制一条,便是大逆死罪,何况还畏罪欲逃。”郑嵩的手一分分向下移动,掐住了她纤白的脖颈,“笑笑啊笑笑,朕怎么就没想到,你可以出卖了一个男人,就可以再出卖第二个……” 秦笑的面色刹那间灰败下去,仿佛这句话终于戳中了她的软肋,眸中骤然间盈满了久远的痛苦。郑嵩满意地看着她的神情变化,她过去在他面前都只有笑,妩媚的、柔软的、妖艳的笑,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么多种情绪过。 他终于逼出了她的原形来了reads();。 郑嵩的心中畅快极了,同时也不免感到些空虚。这世上的女人总是如此的,你不可对她太好,否则她便一定会背叛你了。同样,她也不可对你全无秘密,否则你便很快会丧失兴趣了。 虽然年逾六十,但郑嵩毕竟是个武人,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厚茧的手指将力道一点点收紧,看着秦笑那鲜花一样的面庞一点一点因窒息而枯萎。她的两只手在身周胡乱地扑打着,神情绝望得如一条在干涸岸上苟且喘息的鱼。 这就要……这就要结束了么?结束了,她便可以去黄泉底下见到阿桓了么? 她一时甚至不愿意去挣扎了,她想见阿桓,太想了……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她活在蚀骨啮心的悔恨之中,活在永不能与人言的惨怛回忆之中,这太苦了,太苦了啊…… “哗啦”一下,她一把将床帘撕扯了下来,揉皱了轻纱,又不小心攥进了尖利的帘钩,无意识地刺破了掌心―― 那一刹那间的锐痛令她猝然清醒。 她使出平生全部的力气抓着那金钩狠狠向眼前人的脸上一划! 郑嵩大叫一声,松开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一道鲜血泼在秦笑的脸上! 她也看不见了,鲜血模糊了视野,一片朦胧的血红色。秦笑伸手抓住郑嵩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往他的脖颈重重割了下去! 郑嵩如一头盲眼的困兽,怒吼着将她甩脱开去,又扑上来死死地按住她双臂。他颈间的鲜血喷溅出来,将两个人的肌肤衣衫全都黏在了一处,竟仿佛是缠绵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般。 “哐啷”一声,秦笑手腕脱力,那沾满了血的金钩坠落在地。 郑嵩压在她身上的力气也渐渐地流失去了。 秦笑看着他,这个孔武有力的老人,他心怀抱负、心机深重,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她陪了他十二年,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 应该是恨吧!可是恨他,不就等于恨自己吗?! 秦笑慢慢地、一点点地展开了笑颜。她笑的时候,便眼睛里是笑,嘴唇里是笑,身体里是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笑。这样的女人,任何男人都会迷恋上的。 郑嵩的意识已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女人的笑,却是一种娇媚的嘲笑。 她在笑他,她也在笑自己。 几个内侍就在这时闯了进来,眼看满地血泊之中皇帝掐着贵人的脖子,都失声尖叫,直往外逃―― 寒冷的春夜不见星月,他们跑出昭阳殿来,却见御沟里火光点点,倒映水中,仿佛竟有万千灯火在燃烧―― 他们面面相觑,还在问着:“这是怎么回事?今日难道有什么筵席?” “不,不是――”一个人突然指着前方骇然尖叫,“那是军队,军队!看那面旗!” 极静、极深的黑夜里,一面大旗从前殿后翻了出来,被连绵不绝的急行军的火把所映照着,哗啦啦翻飞在夜空中,仿佛振翅的乌鸦。 那旗上,大书着一个“柳”字。 *** 始国十三年正月初六,南皮侯顾真率军攻至长安城下,长安南军校尉柳岑发兵响应,与叛军联合,一举攻入未央宫。 第21章 适会飘风 - 平生好 - 苏眠说 正月初六的黄昏,日光渐渐沉入了西海,高墙上那绚丽的晚霞隐没了颜色,一寸寸化了灰。 过年了,可是这新的一年的第一日,和过去十余年的每一日都还是一样的。 落锁的庭院里杂草又生,寒风吹皱了流水,带出丝丝缕缕飘荡的寒气。白衣少年仍旧坐在门边,就像过去十余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只有等待reads();。 他心里知道自己绝不是个甘于等待的人。只是因为所等待的是她,所以他不得不把自己安放在一个状似耐心的躯壳,否则他可能会失控。 他已经失控过一次了。 他脸上的伤疤尚未愈合,只潦草地敷了些药,在俊逸斜飞的鬓角边划出一道狰狞的豁口。房中的镜子都被张迎收去了,后者显然听闻了他过去的一些事迹,很害怕他再将镜子摔个满地。但是没有了镜子,他也就没有了对所发生的一切的实感,他看不见自己的伤,有时还会想,也许一切都没有变,也许阿寄仍然会给他送来一日三餐,也许外边那些吵吵嚷嚷的仆婢也都不过是黄粱梦里的错觉而已。 也许他仍旧是那个美丽而无用的少年,依赖着阿寄而生存,时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同阿寄发着脾气,最后却还是要向她服软求情…… 院门的锁“咔哒”地动了一下。少年的目光也随之微微一动,仿佛死水里起了期待的微澜。然而进来的人却是张迎,彼捧着膳盘穿过了游廊向他走来,也不行礼便径自进了房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在案上布菜。 “外面,”顾拾慢慢地道,“很吵。” 张迎的手顿了顿,“柳将军将守卫抽走了,外面乱成一片,大家都争先恐后要逃出去。” 逃出去? 顾拾抬起头望向高墙上那一线最后的黄昏的微光。 这里曾经冷清,这里曾经热闹。那些人,他们来了又走了,而阿寄,就和他们一样。 “郎主。”张迎布好菜,复走到门边去请他。顾拾侧首看了他一眼,孩子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顾拾想了很久,才想出自己该说的话:“对不起,张迎。”他的声音微微发哑,“若不是我,张常侍便不会出事。” 一颗、两颗的泪水从张迎脸上滑落下来,他又连忙伸袖子去擦,擦成了一个大花脸,“我是被人抛弃在迁都路上的孤儿……那时候所有人都朝不保夕,便宫里人也在挨饿,可义父却还是捡了我、教养我……义父他虽然身侍二主,有时也难免说些难听的话,可我知道义父他是个好人!” 顾拾点点头,“嗯,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张迎突然一把推开了他,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指着他大骂道,“你即便是亡了国了,别人也都是好吃好喝地待着你,最多不过给你点脸色瞧。而我们呢!我们亡了国了,便有性命之忧,每天都要装出好多副脸孔同新朝人周旋――你以为我义父过得很容易么?他为了你、为了顾氏操碎了心,甚至还抢着来向你示警,可你又是怎么待他的?你让他羊入虎口!你以为你的计划很周全么?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好命的!” 顾拾呆呆地听着。 他的脸色发白,双眸里不知涌动着怎样的情绪,最后,他却只是没有表情地笑了一笑。 “是啊。”他笑道,“是我太好命了。” 张迎抹着泪水大哭道:“我恨你!”转身便朝院门口跑去。 顾拾也抢出来,脚底却被绊了一趔趄,好容易扶稳了,却见张迎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在大开的院门口。 这偌大的安乐公邸,竟然已一个人都不见了。 守卫也好、仆人也好、引弓执戟的士兵也好、吵闹喧哗的婢女也好……全都不见了。 黑夜从天边浸没下来,将这数进院子都笼罩在暗而冷的风色之中reads();。在这极端的寂静里,却隐隐然听见街衢上不寻常的嘈杂声,似是人声呼喝、马蹄飞踏、火焰燃烧、兵戈交击…… “未央宫!”张迎下意识地抓住了顾拾的袖子,“是不是……” 安乐公邸就在横街上,而横街的尽头,就是未央宫。 顾拾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张迎的头发,“你想不想再见你义父一面?” “想!”张迎不假思索。 “南皮侯的袁先生原同我约定在正月十三,内外响应。”顾拾仿佛没看见张迎错愕的眼神,“但我已等不及了。他们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他们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顾拾的目光执着得有些孩子气。 “眼下南军叛乱,钟嶙的北军离长安最近,势必正在手忙脚乱地救援。”顾拾道,“你不是说张常侍是被钟嶙抓走的?现在正是潜入北军营地的好机会。不过,若张常侍不在北军,你便得立刻去未央宫。” “为什么?”张迎从未见过郎主表现出这样决断的一面,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因为未央宫是最安全的地方。”顾拾朝他温柔地一笑,“兵变起于城内,柳岑又不是不懂事,他一定会最先攻占未央宫。” 张迎往后跌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可是、可是还有陛下……” “你怕什么呢,张迎?”顾拾奇怪地道。 张迎摇了摇头。十一岁的男孩在这一晚突然长大了,他突然觉出了眼前这个人的荒谬来――这个人,这个人他竟然什么都不怕…… 他一针便毁了自己的脸,而后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若无其事地谈起自己勾结叛军反乱,好像这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场游戏。而此刻,他毫无顾忌地朝门外走去了,毫无顾忌地离开了这座黄金的牢笼…… 而一切的起因,却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 外面的嘈杂声慢慢地透过墙壁,震入这掖庭狱里来。 守牢的小黄门们在慌乱地窃窃私语着,偶尔朝这牢笼里看一眼,最后索性全都拿起了火把往外跑去。 “喂!喂!”有囚人将铁链磨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跑什么跑!出什么大事了?先给我们把锁打开啊!” “开了锁我们还能活么!”当先的黄门朝身后的黑暗啐了一口便飞快地跑走了。 跑在最后的那个犹豫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却被那无数怨毒的眼神吓得又缩了回去。他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钥匙往那黑暗里一抛,自己撒足便逃―― 众囚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没了火把,一片漆黑里听来只似鬼哭狼嚎。他们从过道里捞过那钥匙,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过去,打开自己牢门的锁,往外飞奔而去…… 阿寄却好像全没听见。她只抱着膝盖坐在铁栏和墙壁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旁边铁栏之后的张持。 忽然间,有沉沉的钟声传到这地底来,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 “这是国丧!” “谁死了,谁死了?!” “你听reads();!是皇帝!” “哪个皇帝?” “还能有哪个皇帝!” 囚人们疯疯癫癫的声音似哭似笑、时远时近,给这莫可名状的夜晚添上了几分诡异的滑稽。阿寄终于抬起了头,她也听见了,大丧的钟声…… *** 皇帝死了。 犹自在未央宫中奋战的北军将士们听见那钟声,莫不怔愣了一瞬。 北军校尉钟嶙勒住了马,抬起头望向正北的方向,那里是一座高高的钟楼。是何人在敲钟?在这样紧要的一决生死的时刻,是何人敲了这数声丧钟?! 皇帝死了啊…… 北军将士们斗志丧失,阵型立刻溃乱,被南军抢得空隙一举攻下了未央北阙,宫门大开,南皮侯的叛军便一拥而入! 钟嶙急令撤退,怎奈兵败如山倒,马蹄践踏之下他自己也只能仓皇地往后退却。 “柳”字大旗抖出,在漆黑的夜空中猎猎翻飞。旗下的柳岑带兵突围,而在他身后…… 钟嶙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柳岑身后,却有一个蒙面少年,彼好像根本不在意战局如何,在废墟中几个纵跃便抢入了宫墙深处。 *** 皇帝……皇帝死了? 怎么会呢,皇帝……他看起来是那么邪恶,邪恶到一定是无坚不摧、长生不死的样子……阿寄有些迷惑。原来即使是郑嵩那样的人,也会突然被死亡召去吗? “哐啷”声不绝于耳,无数囚人逃了出来。有人也给她打开了牢门锁,“呵,小姑娘……” 她一惊抬头,面前却是不久前那个与她唠叨的老阉人,也不知他的牢笼被张持占去后他去了哪里,此刻看来他的面目竟是被鲜血糊了一半,“我听见张常侍叫你阮姑娘?你与平陵阮氏是何关系?” 她站起身来,指着自己的口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老人看她半晌,忽然道:“你和那疯婆子有些相像……你莫不是她那个逃出去了的女儿?” 阿寄呆住。 老人嘿嘿一笑,却道:“若是疯婆子再多活几日便好了……多活几日,她便自由了。” 说完,他将钥匙往阿寄身上一扔,自顾自地往外走去了。 阿寄怔怔地站在原地,囚人们争先恐后地逃跑着,火把跌在地上,鬼影映上了墙,她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着跑?可是为什么呢,她一时又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活着?她为什么这样用力地活着? 明明她对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已没有价值了啊…… “――阿寄!” 一声劈裂混沌的大喊! 少年跌跌撞撞地闯将进来,拉下蒙面的白巾,鬓边的伤疤之上,是一双光亮灼人的眸子。他在这混乱的地方扫视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她,朝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阿寄!” 第22章 膏火自煎 - 平生好 - 苏眠说 “跟我走,阿寄!” 火光摇曳不定,少年的脸一半沉在了阴影里,时而又被照映过来,一道细长的、惨绝的伤疤,正划在他鬓边的肌肤上。阿寄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囚人们疯疯癫癫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时或闻见牢狱外逼近的铁靴之声。顾拾颇有些焦急了,在他们中间却横着许多的人,他大声喊她:“阿寄!” 阿寄咬住了唇,迷茫地看着他。他为什么会来救她?她又为什么要跟他走? 一个月,仅仅是短短的一个月,和九年相比,一个月的光阴简直不值一提。但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她的世界都坍塌了。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为这少年付出全部,可原来不是这样,原来她能为他付出一切,只是她为了母亲不得不这样做而已。 母亲不在了,阮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他们之间那一丝极脆弱的联系也就断绝了――在狱中的这数十日,她没有一刻想起过他,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啊不是吗? 顾拾费力地拨过人群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在想什么!” 她的手冰凉地发颤,五指都不能屈伸。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放在眼前细看,脸色倏然一变:“他们对你用了什么刑?” 她突然用力把自己的手拽了回来,直将骨骼都拽得生疼。顾拾看着她的表情,很久,缓缓地展开一个安慰的笑容:“你不要怕。外面战局已被控制住,郑嵩死了,我们可以逃出去了。” 阿寄摇了摇头。 顾拾视若不见,他一边笑,一边又去牵她的手,全然无视了她的选择,“你跟着我便是,别走丢了。” 他护着她走出牢门,这时候掖庭狱里已没有几个活人了,外边的马蹄声却愈来愈清晰。出了掖庭狱,她抬头看见无垠的夜空底下是无数燃烧的火点,而顾拾却不往光亮的地方走,反是拉着她往后宫的黑暗里奔去。他好像对这座巨大堂皇的宫城十分了解,宫人们狼奔豕突地往外逃,他却一意地往里冲―― 北边传来的钟声终于停了,二十七下,皇帝死。 顾拾的脚步顿了一顿,而后继续前行。他仍是一袭白衣,只在衣角上沾了灰尘血渍,凌风奔跑时身姿犹如玉树。阿寄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他会带自己到哪里去,但这个问题,现在已不重要了。 她自己本身,也从来是个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阮寄?reads();!”突然斜刺里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阿寄回头一看,竟是孟渭,他抱着满怀的金银包裹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下一刻,他陡然叫出声:“安乐公!” 顾拾咬了咬牙,不想管他,拉着阿寄继续奔跑,却被孟渭一下子扯住了衣襟:“你是安乐公!你不要跑!” 孟渭那本就贼眉鼠目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怖,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你是安乐公,你行行好,让我带你去见南皮侯,我将功补过,将功补过……” 顾拾皱起眉头,对他一脚踹去,孟渭跌个趔趄,手却没有放开,还对着阿寄喊:“阮姑娘!阮姑娘,是我狗眼不识泰山……但你在掖庭,我可没有亏待过你吧?你们跟着我去见南皮侯,一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顾拾忽然道:“你没有亏待她?” 孟渭整个身子都伛偻了下去,不停地作着揖:“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突然他的乱发底下光芒一闪―― “小心!”顾拾将阿寄往旁边一推,孟渭手中的匕首便哗啦划破了他臂上衣衫,在他的右臂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孟渭已形同疯狂,再扑上来时呜哇乱叫,匕首在空中胡乱摆动,顾拾突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夺过了匕首便往孟渭心口上一扎! 孟渭蓦然痛呼,又戛然而止。 萧萧夜空之下,少年的眼中猝然亮出可怖的寒光。他的脸色苍白得妖异,泛着冰凉的汗珠,流着血的袖管底下的那只纤瘦的手,还死死地抓着匕首的柄,又狠狠地一绞! 孟渭双目凸出,肠穿肚破,顿时气绝。 顾拾似乎也顿了一下。他慢慢地将匕首抽了出来,握刀的手痉挛得发着抖。 鲜血浸透了白衣,像野花盛开在雪里。 阿寄盯着他受伤的身躯,而他盯着断了气的孟渭。 “是他对你用了刑,对吗?” 阿寄陡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少年一点没有变。 即使他换了衣衫,换了面貌,读了书,出了牢笼,他却仍然是他们初见时那个任性的、自私的、无情的少年,他立在那里,像神,像鬼,像妖物。 他的眼里燃烧着决绝的火光,那样的奋不顾身的大火,任是谁都会害怕的吧? 她退了一步之后又站定了。 顾拾却好像全没觉察到她的异样,他将匕首在孟渭的衣衫上反复地擦了很多遍,才收了起来。然后他转过头,静了片刻,抬首对她微微一笑。 “走吧。” 他不再牵着她。她明明是害怕他的,谈笑之间,从未出过高墙一步的他竟然就杀了人……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只能这样子跟着他往前走去。 他似乎在笑。但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好像从某个时刻开始,她就不再能懂得他的笑了。 “椒房殿底下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城外。”他说道,没有回头看,“我们去那里藏身,待事情平定了,就逃出去。” 她一怔――逃出去?她原还以为…… “你原以为我会留下来掺和这些乱事吧?”少年的手臂仍血流如注,但他的声音却笑得很轻松似的,“袁琴虽巧舌如簧,但我也晓得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reads();。南皮侯若见了我,势必会杀了我的。” 她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她不想他再多话了,她害怕他的伤势加剧。 顾拾怔了怔,看着她,又一笑。 这一笑却柔软如春水,明媚如春阳。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好好想想,要去什么地方。” *** 城外大军的“顾”字旗下,一个身披甲胄的少年正立马远望。 那沉重的钟声响时,黎明正撕开了黑夜,未央宫之上的天际光芒倾泻,城内的厮杀声在逐渐光明的日影中更为清晰地传来。 “主公。”袁琴策马缓缓上前,在少年后方立定。 “是何人敲的钟?”少年发问。 “不知。”袁琴摇了摇头,“不是我们的人。柳将军尚未攻至钟楼,故也不是南军的人。” 少年冷笑一声,轻慢地道:“不管那人是谁,倒是真帮了我们的大忙。” “是。”袁琴低头应道。 少年看了他一眼,“是你说安乐公可以利用,我才让你去会会他,定了盟约。结果他却擅自把时间提前了,还拉出了柳岑的南军。” “是臣之过。”袁琴淡淡地道,“但若不是安乐公联络到了南军,我们不一定能胜过钟嶙统领的北军。何况谁也没料到郑逆会在今夜暴毙……” “你说,”少年径自打断了他的话,“若我入主长安,天下会如何看安乐公?” 袁琴沉默了片刻。 “但说无妨。” 袁琴躬身道:“天下……会可怜安乐公。” “哼!”少年傲慢地笑起来,“那不是同过去一样么?郑嵩再如何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天下人都会可怜安乐公的。其实,这样一个废人,说到底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也不过是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袁琴道,“依臣之见,主公原不必在意道路流言。主公是天命之子,不必怕他一个亡国旧人。” “――我没有怕他!”少年猛地一抽马鞭,回头对袁琴怒目而视。这一下惊得他们身周众人都跪下叩首,浑不知主公是怎么就突然发起了火来。 袁琴的面色却全然不动,好像连眼皮也没有跳一下,“据臣所知,安乐公本出前朝广陵王一系,其父为广陵宪王五代孙,封在剡县。当初孝冲皇帝薨后,郑逆之所以会选上安乐公,一是因他年纪最幼,二是因他家族弱小,三是因他距离遥远。安乐公赴雒阳即位,郑逆以防藩戚为由,不许剡侯夫妇随行……” “你想说什么?”少年冷冷地道。 袁琴顿了顿,“安乐公如今行事全无顾忌,是他以为这世上没有可容他在意的人。他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郑逆召去了雒阳,与自己的父母家人并无什么感情,但毕竟血浓于水……” 少年手中的马鞭扬了起来,跪地的众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袁琴止住了话头,安然地看着他。 少年却是隔空点了点袁琴的头,忽而大笑起来:“袁先生果真是一副毒坏了的心肠!” 第23章 十二玉楼 - 平生好 - 苏眠说 未央宫北,钟楼之上。 用尽全力敲过了二十七下的丧钟之后,秦笑的身子慢慢地沿着冰冷的砖墙滑落下来。 她遍身是血,华丽的袍子已污秽不堪,颈上肌肤留着深深的青紫色指痕,苍白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天边那一线微弱的晓光。 高处的冷风吹得她的长发在地上飞飘,她仰着脆弱的脖颈,怔怔然望着夜空reads();。 阿桓,阿桓你在那天上么? 她眨了眨眼,双眸却已干涸,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钟楼底下是人世间嘈杂万象,被风吹入耳中,听来是那么地遥远,好像都不过是隔世的喧嚣。她咳嗽了几声,将身子又缩得紧了些,这地方实在是有些冷,而她,她也实在是已不再年轻了…… 铁靴声响,几名兵士当先抢了上来,对后面的人大声报道:“主公,是个女人!” 众兵士列队如水般分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执着马鞭一步步走了上来。秦笑费力地抬起眼看过去,朦朦胧胧的昼与夜的交界里,却只见少年冷酷无情的面容。 阿桓……? 她以为她发出了声音,其实却只不过一阵气流。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便嫌恶地转过头去,对身后人道:“便是这女人敲的钟?” 袁琴道:“主公,她便是秦贵人。”又对地上的女人道:“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你还不见礼?” “秦贵人?”顾真恍然大悟一般,又回转身来,马鞭的末梢挑起她的下巴,他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半晌,才颇有些不甘心地道,“原来传闻是真的——秦贵人当真是个美人。” 秦笑已失却了气力,想行礼亦不能,只能对着他微微地一笑。顾真被那笑容眩了一下,片刻才道:“从亡靖一朝算起,你该有四十岁了吧?看起来却还像二八少女。” 这话说得很不体面,他身后的将士都听见了,袁琴也咳嗽了一声。顾真回过神来,笑了笑,换了一种说法:“你今晚帮了我们的大忙。有什么想要的……” 袁琴却截下了话头:“郑逆死在昭阳殿里,似乎也是为她所杀。” 顾真一怔,“这女人心这么狠?” “主公您忘了?”袁琴毫不放松,“孝冲皇帝当年没能留下子嗣,正是因为这位贵人专宠善妒,杀死了后宫所有初生婴儿……” “我还道那是市井谣言呢。”顾真讪笑,“孝冲皇帝怎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袁琴却并不笑:“女祸亡国,自古皆然。” 顾真感觉到袁琴身上传达来的压迫力,为难地挠了挠头。他当然是喜欢漂亮女人的,这样一个迷惑了两朝君王的尤物就在他手底下,他怎么可能不动心?但这来历不明的山野先生却让他终究有些害怕,众目睽睽之下,先遮掩过去是正经,他咳嗽两声,指着秦笑道:“袁先生说的极是!若不是你当年专宠善妒,害得孝冲皇帝身后一无所出,郑逆又怎会觑得机会扶了那劳什子安乐公上位?似你这样的妖女,便千刀万剐也不足怪,但念在你改邪归正,嗯……援军有功,便先发落到冷宫里去,留待后审吧!” 秦笑默默地听着,她无力反驳,也反驳不了。只是其间她抬眼看了袁琴一眼,年轻的谋士面色平淡,垂手侍立,好像无论对方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他也只有这一副表情而已。 她忽然开了口,“你就是……袁琴?” 顾真一愣,回头看向袁琴。 一刹那间,袁琴眼中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亮光。 像是……像是恨。 极端的、绝处的恨。 他很快又把自己掩饰好了。但秦笑已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恨reads();。 “你去找张持,说要同我合作。”秦笑慢慢地道,“我帮了你,你却这样待我?” 袁琴平淡地道:“我是为家国大义,江山社稷。” 秦笑点点头,“不错,你说得对。我平生阅历了无数个男人,从未有一个男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袁琴,你前途无量。” 袁琴微微欠了欠身,“多谢贵人。”回头对兵士道:“便遵主公的吩咐,将这女人押到冷宫里去!” 始国十三年正月初七,国主郑嵩暴毙,南皮侯顾真入主长安,御极为帝,定国号竑,改元文初,大赦天下。原南军校尉柳岑响应有功,拜骁骑将军;原北军校尉钟嶙负隅顽抗不果,溃退出城,顾真却下令穷寇莫追,任他逃去了。 *** 因郑嵩并未立后,椒房殿始终废置无用,一应物件都保留着前朝的模样。顾拾从偏门走进椒房殿的后苑,帘幕无风自飘,壁柱承尘上镶嵌的珠宝早在百年前就被乱军抢掠一空,只余积年的灰土满地飞散。 顾拾头也不回地往寝殿里走去,好像是笃定了阿寄会跟着他走。偌大的皇后寝殿里空空荡荡,大床上连被褥都无,顾拾在床板上敲了敲,直起了身来。 “椒房殿里的密道——这是顾氏子孙都知道的掌故。说是前靖的孝诚皇后不愿老死宫中,秘密建造了这条密道,在孝诚皇帝死后,她便真由此道逃生了。”他对阿寄笑了笑,“小时候我只当故事听,未料到有一日竟真能用上。” 顾氏子孙都知道?那南皮侯岂不也…… 顾拾看了阿寄一眼,好像便看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南皮侯不会知道。他根本不是顾家人。”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说出一句惊人的话,他却又低头去捣鼓那张床了。 床板揭开之后,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来。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却能觉出一股地底的阴风自下而上席卷着流散出来。 顾拾扯过床边的垂帘,卷成长条绑在自己衣带上打了个结,将另一端递给阿寄,“跟我走。” 阿寄接过来,他便轻松地笑开。 好像到了这地步了,他还仍旧把一切都视作一场有趣的游戏。杀人,逃生,废墟,密道……柔条彼端的那只手臂上鲜血已凝,整片雪白的前襟都染作了深红色。宫外天色渐晓,厮杀声犹在耳畔,而他已一跃跳了下去,复拉了拉那“长绳”。 待阿寄小心翼翼地跳了下来,他便将床板轰然合上。尚来不及看清楚这洞内有什么,视阈就再度陷入了黑暗。 手中柔软的丝带动了动,她连忙跟着前行。可心底到底有些害怕,不知如何落脚,这时却听见顾拾开口:“说来这孝诚皇后,也是个奇女子,却可惜最后下落不明。同始中兴之后,几次修葺长安城和未央宫,发现了这条密道,便开始有传言孝诚皇后是从密道逃脱出去了。这还是在当初从雒阳迁都到长安的路上,一位同宗的姐姐同我说的,因为事涉秘辛,所以一直是天家的忌讳。” 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如水缓慢地流淌过阿寄的周身,而后静静将她包围。她听着听着,却也忘了害怕,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布条上的细纹,那似乎是牡丹花的图样。 “那时候我已六岁了,刚从雒阳南宫被放出来时,还以为自己自由了,谁知郑嵩放了一把火,就推着我们往西边行来。一路上风餐露宿,我手足扣着枷锁,日夜都由几个颟顸的下人抬着前行,时常忍饥挨饿。那位同宗的姐姐兴许看我可怜,一连三日来给我送些吃食,还陪着我说一会儿话。不过三日之后,她便不再来了。我想她可能是被郑嵩杀了吧。可惜我那时候性子太僻,她同我说话的时候,我只是低着头吃东西,便一眼也没有看她reads();。” “我料想她一定是姓顾的。她的声音很好听,但又总透着些疲累,她每日拿给我吃的东西都擦得很干净,我料想她的衣衫、她的人也必是很干净的……”黑暗之中,仿佛听得顾拾叹了口气,“她与我是不同的。” 阿寄默默地听着。 “初时我尚不觉得,后来,许是有一日我便突然懂了,我懂了她是被郑嵩杀死的,因为她接近我,对我好,甚至还同我说话。也或许,就是你出现的那一日吧。”他笑了笑,“因为你不能说话,所以你才能在我身边一直留下来,对不对?” 她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他实则也早已习惯了自说自话。 “你或许不知,”他道,“你在我身边,我便总是在害怕。” 她等着他的话,他却忽然轻轻地道:“不能往前走了。” 她恍然清醒过来,举目四顾,却见前方甬道尽头略高处透出一线微光,在石壁间颠扑折射下来,往地底溅起星星点点的涟漪。 那是……那是水? 阿寄掏出怀中的火刀火石打燃了,一瞬间的亮光里,两人都看见了一条凝滞不动、几近干涸的河流,而河流的上方石壁坑坑洼洼,堆出来一座穹顶,上面开了一道豁口,正透进人世的光芒来。 火光熄灭,四周再度黑暗下来。顾拾皱了眉,“这地方……” 阿寄却牵过顾拾的手,横横竖竖,写下一个字:“井。” “井?”他琢磨着,可无奈他这辈子也未见过几口井,这情状却是琢磨不出来的。 不知为何,阿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她不是个哑巴就好了。 如果她不是个哑巴,她就可以和他开心地、平静地说话了。她就可以问他很多问题,也可以回答他很多问题了。 她本还牵着他的手,忽而有什么东西流到了她的手上,蓦地冰凉——血! 她险些忘记了,他身上还有伤! 她连忙让顾拾靠着墙边坐下,撕下自己的衣襟给他手臂包扎。只借着那一点微光,他只能看清她的鬓发,发上仍是那一根牡丹花的木簪。 “两百年来,这密道也不知渡了多少人去?”顾拾顾左右而言他,还带着轻松的笑,“宫中的女子,即使坐到了皇后的高位,也还会如此寂寞么?” 人人都会寂寞的,谁也不比谁强多少。便他自己,若不是因为寂寞,又怎么会依赖于她? 阿寄给他包扎好了,他抱歉地一笑:“那豁口那么高,只能等我的手臂好了,才能带你出去了。说不得,我们还得在这里将就些时候。” 阿寄摇摇头。方才给他包扎完全出乎照顾他的本能,现在平静下来,她心中反而又空了。 他其实已不再需要她的照顾了。 从掖庭到这里,她已很是疲倦,坐下来时头脑发昏,几乎便要睡去,却还牢牢地抓着顾拾的手。 那一长条的布索早不知被扔在了哪里。 若早知最终是要弄脏她的手,最初他又为什么要讲究和克制呢? “阿寄,”他开口道,“你明明都不愿意跟我走,为什么照顾起我来却毫无怨言?”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