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都孤儿 轰炸终于停了...... 街头充斥着嘈杂的声音——男男女女的哭喊声、汽车鸣笛声、军警踢踏的脚步声...... 他从防空洞里出来,怀里还死死的抱着陆院长塞给他的一篮子馒头,原本满满一篮子馒头现在却没剩几个了,上面还沾了不少灰——他只记得陆院长把他甩了出去,然后就是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大轰鸣——那声音很大,是爆炸,炸的整个地面都在动,他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看见人们在跑,自己也就跟着跑。 人们从防空洞里出来了,他也就跟着出来了,再出来就看见原本干净整洁、富丽堂皇的街道和橱窗被炸了个稀巴烂,铺天盖地而来的是灰尘和烟火味,耳中除了乱乱嘘嘘的嗡鸣声就是哭喊声——到处都是哭喊声,到处都是死人。 “让开!让开!”尖锐的吼声和警号让他回过神来,他慌忙退到一边,只见一队军人从自己面前跑过去,个个脸上都带着激愤和杀意。 “小孩子赶紧回家去!快些!”末尾的军人瞧见了他,冲他吼了一声。 回家? 家? 他猛然惊醒过来,拔腿往西边跑去。 孤儿院,孤儿院......陆院长没了,那么大的炸弹掉下来,他一定是没了,那孤儿院呢?孤儿院要是没了...... 他不敢想,只能越跑越快,手里紧紧地抱着那半篮子馒头,脸上的泪水混着汗水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一道道白色的沟。 门倒墙塌,哭喊声混着灰黑的烟尘冲上灰黑的天空。院子里晾晒的白色床单上正烧着火,几个孩子呆傻地站在院子里千疮百孔的空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一辆军车在他面前猛然停下,上面哗哗啦啦下来一堆人,一个领头的走下车吼道:“去看看,死的不要、重伤的不要,剩下的还有好的就带回去。” “是!”那些兵应了一声,跑进院子里粗暴地把那些尚在发愣的孩子往外扯。 他扭头就跑,咬着牙,不敢发出声音。 直到这一刻他才捡起了一个孤儿在这世道该有的警觉心——不能被抓走,不能被抓走! 六个月后 先前的满目苍夷现在已经全然不见,塌了一大半的剧院重新装上了霓虹灯,上面“大上海”三个字能闪到晚上一两点,这个城市恢复的很快,半年的时间就重新变得灯红酒绿、繁华更甚——人们似乎忘记了半年前那个如同人间地狱一样灰蒙蒙的上海,只记得眼前这个繁华似锦、灯红酒绿地东方魔都。 “万宝路、小刀,香烟、火柴诶!先生买包烟吗?”大上海门前,半大孩子抱着一口打开的箱子,箱子里装着零散的香烟火柴,他灵活的跑来跑去招呼着来往的客人,嗓子清亮的宛如溪水一般。 “小陆过来。”婉转娇俏的女声甚是动人,光听着就撩拨的人心痒痒。 “芳芳姐!”抱着烟火箱子的半大少年连忙跑上去,抬头看着舞女,白净的脸上带笑,看得舞女心里直呼可爱。 “还有多少芙蓉,我都要了。”她却是不忍心这么小个孩子每天晚上都这么累,先前好几次他太累了躺在台阶上就睡着了,差点被拍花子的捉去卖了,要不是姐妹们都帮忙看护着,怕是活不到现在。 “芳芳姐少抽点烟吧,说是对身体不好的。”小孩没有立刻给烟,反倒是一脸严肃的教训,但他偏有一张白嫩的婴儿肥的小脸,看得芳芳捂着嘴咯咯直笑。 她伸出染着蔻丹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小孩的头。 “我说小陆儿,到底是人小么?连生意都不会做?别废话,今天来客人玩得高兴,给的钱多,这买回去也是分给姐妹们的。” 小孩闻言,装作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把胸前挂着的箱子里的芙蓉全都拿了出来,又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粉色的纸包裹整齐,才递给舞女。 “五块钱。” 舞女接过纸包,见上面三两笔画着一枝桃花,虽然只是用毛笔墨水勾的,看起来却十分好看,她不由得爱惜地轻抚了两下。这孩子当真是心灵手巧的紧,可惜了是个孤儿,若生在好人家,以后肯定有出息。 “给你,多的那一块你拿去买些零嘴。”芳芳给了一把零钱,怜惜的摸摸孩子的头。 “好嘞,谢谢芳芳姐!”陆谨把钱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口袋里,这下又能多交一个月的房租了! 他思忖着衣裳夹层里的钱,大概是有将近六十块的,到七十块交给王公馆的张二哥,就能谋到一个跑腿的差事了。今晚还要再做几单生意!嘴甜一点,腿勤快点,总能有钱赚! 哗啦一声,买水果的小贩“哎呦”一句,一拢箱子马上闪的没影了,陆谨心里一紧,青帮的人来了!他连忙收起箱子打算跟着藏起来,不想还没跑起来就被人拎住了领口。 “跑什么跑!” “没跑,没跑!”他转过身,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手上已经递上了烟,“各位爷爷,辛苦了,来,抽烟,抽烟......”一人一根,总共发了四根,发完了才乖乖地站在一边,看着这几个黑衣黑裤的青帮小弟。 “整条街就你小子会事。”公鸭嗓抢了盒火柴点着烟,斜斜地睥睨了陆谨一眼,“啧啧!到底是小陆子,瞧瞧这白嫩嫩的小脸,小丫头都没你生的好看,怪不得姐儿都照顾着你的生意,真不错!”他说着话,自然见陆谨那张脸越发的好看起来,也就伸手上去想摸一把。 陆谨连忙低下头后退了一步,心里暗骂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脸干净好招揽客人,偏偏这帮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变态,那眼神看着真是恶心。 公鸭嗓见他躲了,心里不快,当着手下的面这个臭小子太不给面子了,想着上前一步,伸手捏住小孩的下巴愣是掐着骨头把他的脸抬起来了。 触手滑嫩,堪比大上海那些姐儿的脸还嫩上几分。 却听见“啪”的一声,青帮几人皆愣住了,那小孩居然伸手打开了公鸭嗓的手,还一脸不快。 呦!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公鸭嗓顿时冷了脸,一巴掌甩过去居然扇了个空,那小孩抱着烟箱子居然十分灵巧,一弯腰躲过去了! “他X的!”公鸭嗓一挥手,“给老子抓住,今天非要弄死这小兔崽子!” 手下人连忙扑过去抓人。 陆谨抱紧了烟箱子,咬着牙弯腰闪过人群,一门心思往前冲,今天要是给抓住了,八成得脱层皮。上次一起卖烟的小五被青帮抓了,再见小五时小五躺在水沟里,人都臭了。 他好不容易要混进王公馆了,可不能被抓住! “哎呦!”正跑着,前面却突然开了车门,他想躲开却被大烟箱子挡住了,直接一头撞在了车门上,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地翻到在地,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赶上来地青帮小弟扑到摁在了地上。 陆谨只露出个头,眼见那车里伸出一只穿了黑皮鞋的脚,一脚踹在压在自己身上的青帮小弟身上。 “我TM的,谁,谁?不要......”青帮小弟骂骂咧咧的叫嚣在他看清那人时卡死在喉咙里,他慌忙爬起来,对着车上的人又是鞠躬又是自己扇自己巴掌,打脸打的啪啪作响,“姜老板,哎呦,小的有眼无珠,惊了您地驾,诶哟,对不起了姜老板。” 陆谨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这人他见过几面,也听芳芳姐讲过,这是上海摊有头有脸的人物,姜鸿,华信商行的大老板,权势很大,只怕不比杜爷的地位低上多少。这样的人物......陆谨忙低下头,心下发寒。 姜鸿看都没看畏畏缩缩的青帮小弟,反倒是看了陆谨两眼,恰巧打量第二眼时,那孩子也抬起头偷瞄着自己,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惊愕的呆滞。 姜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对着陆谨扬了扬下巴,道:“你,等着。” 这时大上海的红姐已经款款而来,娇声轻语,挽了姜鸿进去。两个青帮小弟也赶忙缩头缩脑的跑走了。 陆谨捧着自己的烟箱子,反复思考良久,才确认姜鸿那三个字时是自己说的,他又打量一圈,发现姜鸿的司机正站在不远处往他看——那话正是对自己说的,没错了。 他连跑的心思都不敢有了,捧着箱子走到一边的树旁坐下。 姜鸿这号人,不是他一个小孤儿能招惹的起的,既然他说等着,那就等着吧。 第二章 “家” 缭绕的雾气透出罗马纱帘子,在玻璃上布了一层层水雾,湿气充沛的浴室里带着法国香皂淡淡的薰衣草香味。 程辜晚鞠起一捧冷水甩到脸上,泡澡泡的有点昏沉的他倏然清醒,他伸手抹掉镜子上的水雾,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眼睛里的情绪由清贵转向狠戾再转向温和,不由得一咧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他拿了毛巾擦干净身上的水,不紧不慢的穿上睡衣,顺手把一块干毛巾盖在湿漉漉的黑发上,开门出了浴室。 他走向楼梯转角时,刚巧听见佣人开门的声音。在上海待了四年,他自然能听懂上海话。 听见佣人在门厅说“姜先生回来了。” 出于自身为晚辈和寄居人下的礼貌,他没有再往楼上走,转身面对楼下大厅。 他听见那个男人——他舅舅姜鸿对佣人说“把他带下去,洗干净,以后跟着阿满在花房里帮忙”,听见他的皮鞋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看见他走进客厅,带着一股生冷的、高高在上的气场。 程辜晚脸上鄙夷轻蔑的笑慢慢转向温润带着两分欣喜的笑,一双眸子里也盛了三分濡慕之情。 “舅舅,您回来了。”他的声音很是温和,听起来像是想快松脂木相撞发出的声音。 “嗯。”姜鸿顺着声音往楼梯口看去,蓦然看见站在水晶灯下的程辜晚——少年带着几分慵懒的味道,头上披着白毛巾,看起来像只刚刚睡醒的猫——他眸子略沉了沉,问道,“这么晚了还没睡?”。 陈辜晚弯弯唇角,带着点愧疚的语气:“今天的课程难了些。也是我不够聪明,您费心了。” 姜鸿皱眉道:“行了,早点休息。” “是,舅舅晚安。”少年微微鞠躬,转身拾级而上,修长的身形像一杆修竹,他步伐很稳,似乎不曾发觉楼下四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的背影。 两道目光来自舅舅姜鸿,还有两道,来自陆谨。 门厅的阴影里,陆谨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很安静,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他昂着头,目光落在客厅里那个旋转楼梯的拐角处,他的脑海中全都是刚刚看见的那个少年,那个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样子,但是看起来真高啊。 他的头发真黑,和他的眼睛、眉毛一样,都是那种漆黑漆黑的,宛如深夜一样的颜色; 他的脸真利落,干干净净的,能看见分明的颌角和笔挺的轮廓,就像法租界里的雕像; 他的气质真好,温温润润的,依稀记得这样的感觉离自己很远,和陆校长的感觉一般。 陆谨抽了抽鼻子,突然感觉自己这一身旧衣和这些年在街头摸爬滚打的日子,低微到了尘埃里。 “看什么呢?”女佣抱着一件衣服来叫他,见他呆滞地盯着楼梯,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个和姜先生说话的人是谁?”陆谨小心地问道。 女佣听着少年清亮的声音,心下有几分喜欢这个干干净净的小少年,便温声回答道:“那个啊,那是姜先生地外甥,程辜晚少爷。你以后叫他二少爷就好。” “二少爷。好的,记下了。”陆谨咧嘴一笑,心里不住感慨,到底是少爷,生下来就是那么尊贵的人,那是姜家的少爷...... 姜鸿回来后不久,姜家大宅就归于宁静。 陆谨穿着一身有些宽大的衣服窝在久违的棉被里,瞪着大眼睛,兴奋的有点睡不着——他为着生存忙忙碌碌了六个多月,如今有幸进姜家当仆人,再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再不用担心会被人贩子拐去,他现在,有了一个能让他安稳入睡的屋檐——这就很好了。 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烛光透过浓密的睫毛在他的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这个夜晚,于陆谨——这个从街头流浪的小烟贩一跃成为姜家仆人的小孤儿来说,是十分美好的。 这个夜晚,于程辜晚来说,很平常,但是绝对算不上美好。 他跪坐在柔软的床垫上,修长的十指深深陷入天鹅绒面的羽毛枕头里,他的手紧撰着枕头里柔软的羽毛,手指泛白的关节承载着他的压抑和愤怒。 倏然,他猛地扬起头,湿漉漉的发梢低下的水在深色床单上留下点点水渍,他咬着牙,压抑着翻腾的胃里源源不断的、想要呕吐的冲动。 黑夜太安静了,安静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种十分安静的黑夜里,若是闭上了眼睛,陈辜晚总觉得自己能听得见楼下从浴室传来的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让他的胃翻滚的越来越厉害了。 他睁着眼睛,虽然房间里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虽然他知道这个房间里一派精致的欧式装潢,但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漆黑的笼子把自己罩在其中,让他无路可逃,无处可走。 这个华丽壮阔的姜家大宅,便是他程辜晚的笼子。 第三章 桔梗 这一天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 陆谨把最后一瓢水浇在桔梗花盆里,恰好女佣小曼过来剪花枝插瓶,他连忙迎上去接过小曼手里的篮子,“小曼姐,我帮你拎着,你别累着。”小少年的笑容很是灿烂,进府一个多月,养的肉了些,脸上也有了血色,穿着一身少爷们淘汰不要的旧衣服——虽然旧却是件件精致,看起来倒不像是姜家的家仆,走在街上多半会被认作是哪家的小少爷。 小曼温柔地摸摸小少年的头,递给他一块糖,笑道:“还是我们小陆儿嘴甜,不像你阿满哥只会低头傻干活。”姜家内院里男佣人不多,女佣倒是有十几个,陆谨年纪小、生的好看、嘴甜还勤快,没几天一院子的女佣都恨不得把他当亲弟弟亲儿子对待。 “那是我阿满哥人好!”陆谨说着话,剪了几支开得正好的桔梗放进篮子里,比了比,有道,“花房里的玫瑰开了,和这桔梗搭配在一起应当极好看,姐姐随我去摘一些?” “不不不,不必了。”小曼摆手,“这是放到二少爷房里的花,他本就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因为这桔梗没什么味道才能往房里放上一些,可不敢乱放的。” 二少爷?程辜晚少爷? 他又想起那天在客厅里见到的那个清贵少年,这一余月的时间,他在花房跟着学手艺,忙得紧,可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二少爷了。倒是姜先生远远地见过几面。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陆谨点点头,拿剪子将桔梗修剪的好看了些,“说起来我是见过二少爷一面的,二少爷可真是十分俊美。” “可不是么。”小曼喃喃答道,脸上带了几分红晕。 “二少爷回来了。”女佣在门厅接过程辜晚手里的书包,打量了一圈小声地凑近程辜晚道,“大少爷回来了,在客厅呢。” 程辜晚微笑着点点头,道:“知道了,谢谢乔婶。乔婶等会送一份甜点到我房间吧,我有些饿了。” 女佣乔婶脸上带着两分不忍,也只能应道:“哎,刚做好地杏仁酥,还热着呢。” 装修精美的客厅,完全的法式风格,宽大的皮沙发上,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端着杯茶,正在看报纸。 程辜晚走上前去,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大哥,你回来了。一路辛苦了。” 姜齐与放下手上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叠好报纸放在茶几上,这才抬起眼睛看向程辜晚。他也不说话,只是勾着嘴角冷笑着上下打量着程辜晚。 程辜晚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也不再弓着行礼的动作,站直了身体,也是带着笑意,一双眸子温和晴朗地看着他表哥,姜家正经少爷——姜齐与。 “二少爷?大哥?”姜齐与地声音有些尖刻,带着满满的不屑,“这个家姓姜,你该叫我一声表哥。‘大哥’这个称呼我可不敢当,毕竟你亲大哥、我表兄,是叫程曦明是吧,不是已经......” “齐与!”冷喝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他的话——是姜鸿。他冷着一张脸站在二楼楼梯,“辜晚是你表弟,你怎么和他说话的?有一点当哥哥的样子吗?” 姜齐与自知理亏,更何况此时母亲去了南京,外公病情不容乐观,这时候他可不敢和父亲作对,便咽下了嘴边的话。 若在平时,以程辜晚寄人篱下的身份和那种虚伪的清高,他绝对会毫不留情的讽刺上几分钟。 “舅舅。”程辜晚打了声招呼,又对姜齐与道,“大哥在外面数日,想必很辛苦了。我就不打扰大哥休息了。先上楼了。” 他话说完便上楼了,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温温润润的表情,就像姜齐与的那些话他从未听到过一样。 寄人篱下?可不是不得不寄人篱下? 刚回到房间,就发现地上的广口瓷瓶里的桔梗花,他先是一愣,便想起已经到三月了,今年上海的天气比去年热一些,所以桔梗就提前开花了么? 程辜晚走到那盆花前面,歪头打量着,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这些白色的纤瘦的花朵,也倒映着发自内心的厌恶和鄙夷。 “娘炮玩意儿!”程辜晚低声道,就算是离家四年,他的北平话也是十分地道的。 快到晚饭时,南京那边打了电话过来,舅妈李远清那边的李老爷子病情加重,可能撑不过今晚,作为女婿和外甥,姜鸿父子连忙收拾了东西,带上几个人往南京赶。 他送了姜鸿父子出门,回了房间,只觉得一阵轻松。 “姜鸿的生意一半都要靠南京那边李老爷子的资源,”程辜晚躺在床上盘算着,“眼下李老爷子病重,李家只有一个资质平平的李远文,如果李老爷子这两天撑不过去。李家那摊子生意,李远清和李远文肯定靠不住。如果靠着姜鸿,以他的能力,没有小半个月,恐怕也很难把李家把控在自己手里。” 很好。 程辜晚闭上眼睛,很是放松,没过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晚饭时佣人来叫他,见他睡得沉,也没打扰,替他盖了条被子就出去了。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程辜晚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极好——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家里两个主子都出门了,花房里的事就少了很多,陆谨剪完了花枝,实在闲着无聊,就打算在姜家大宅子里四下转转——这宅子可真不小,他来了这么久,也就只在后院里逛过几趟,据阿满哥说,前院还有一个老大的喷泉,还有不少小汽车,不知道现在出去能不能见着。 姜家大宅的前院和后院差不多大,正中央修了一个喷泉,薄薄的水雾荡在空中,远远地能看见几处断断续续的小彩虹。 陆谨觉得新奇的紧,静安公园里也有大喷泉,不过他这样的小孤儿——那些看门的门卫眼中猪狗一样的东西——是绝对不能进去的。 他趴在水池沿上,伸手撩拨着池水里五颜六色的锦鲤,还按了几下喷泉出水的小管子,直弄得水花飞溅,衣服头发都湿了不少。 还只是三月,春天才刚刚开始,但他就是不觉得冷,只觉得有意思,见前院没人看着,他索性脱了鞋子爬上喷泉台子,在上面绕着喷泉转圈,见到小彩虹还伸手去抓上一把。 程辜晚出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般场景——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赤着脚,沿着水池台子闭着眼睛倒着走,早晨的阳光透过水雾,在小少年的头顶形成了半圈小彩虹。 他的笑声和小小的惊呼声很是清亮,就像是北方秋天那些飞过天空的鸽子发出的“咕咕”声。 程辜晚不自觉的笑了笑,这么简单的东西,难得这人没心没肺的,玩得那叫一个开心。 乔婶在厨房里端了果盘出来,就发现正玩的开心的陆谨,又见二少爷不动声色的站在门边看着,心想二少爷出生世家,虽然性格极好,却肯定见不得下人没规矩的,小陆孩子心性,要是被罚了可怎么好?“这后院的小陆怎么玩这里来了,真是......少爷,我这就叫他下来。” “不必。”程辜晚道,“左右舅舅他们不在家,他还小,去玩玩也没什么,只是注意别冻着了。” 乔婶松了口气,二少爷到底好脾气,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少爷,怎么家里偏就出了那样的事,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也真是可怜。 又看着小陆,倒春寒的天身上还湿的淌水,哎呦!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糟心熊孩子! 于是那天,程辜晚刚走,陆谨就被乔婶拧着领子逮进浴桶里,狠泡了半个小时的热水,又给喂了一碗热姜汤,才许他出去玩。 陆谨嘴里包着乔婶给的一块叫巧克力的糖,巧克力有些苦,吃起来却是又软又香。 乔婶说这是那个程辜晚少爷给的,乔婶也说了那位少爷的身世,陆谨觉得,程辜晚就像着巧克力一样,一开始觉得又硬、又苦,待慢慢化开了,就是香软的、细腻的味道。 他手里摘了一捧新鲜的桔梗,打算给那位少爷换上,算是感谢少爷不罚自己的恩情,还有就是,他心里觉得两个人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那位少爷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但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孤儿,他也没有爸爸妈妈,他也一样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 他觉得那位少爷的心里也是不开心的,虽然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温和谦让、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是没有父母的人心里怎么会开心呢? 他站在二楼程辜晚房间的雕花梨木大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第四章 字 “进。” 陆谨推开门进去,对程辜晚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少爷,我来给您换新的花。” “嗯。换吧。”程辜晚搁了手上的笔,他看向半蹲在地上换花的少年,少年穿着一身发旧的衣服,样式是几年前北方的样式,蓝色对襟马褂、湖绸的裤子——这一身,好像是他的旧衣服。是他来上海时从北边带过来的衣服。 想必是下人觉得扔了可惜,给收拾起来了。 他衣服很多——姜鸿每个月都会吩咐人按时兴的样式给定做上好几套,自然,那些衣服,只要他穿过,丢的就快。 “你叫什么?”鬼使神差的,程辜晚开口问道。 也在开口这一瞬间,他萌发了一个奇诡的想法。 “啊?”陆谨一愣,意识到程辜晚在同自己讲话,忙道,“陆谨,光怪陆离的陆,谨言慎行的谨。现在在后院花房当值。” “我叫程辜晚。无辜的辜,晚霞的晚。”程辜晚道,“你读过书?” 陆谨点点头。“在孤儿院跟着读了几年书,只是学得不好。” “可真难得。你多大了?” “虚岁十三了。” “我十四,比你大一岁。”程辜晚打量着陆谨,十分认真的打量——十二岁的少年,还没长开,五官带了两分女气,放在这个年岁看起来算得上是可爱。那双眼睛也很好,清澈的就像是一汪活水。 和自己完全两种类型的长相么? 他记得这个人是姜鸿带回来的,姜鸿第一次从外面带人回来,这种类型的男孩子,怎么,换口味了? 陆谨有些心慌,一方面是被程辜晚一瞬不瞬的打量看得有点不自在,另一方面则是陈辜晚的表情——他记得之前见到的陈辜晚是笑意温和、谦恭有礼的。但现在的程辜晚,笑是轻蔑诡谲的,眼神是像狼和狐狸一样——这让他心底发寒。 “少,少爷.....”陆谨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果然见程辜晚回过神地样子,又成了之前那种温和的模样,心下才松了口气。 “你还想学习吗?我教你吧。”程辜晚道,他伸手抽了张白纸,“过来,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陆谨不明所以,也不敢违抗,只得走过去,他手里拿着程辜晚的钢笔,因为从没有用这种笔写过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他发自心底的觉得自己又笨,又卑微——少爷待自己那么平和,自己却连字都不敢写了。 “少爷,我,我没有用过这种笔,不会用。”他到底咬牙说出来了,程辜晚肯定很看不起自己吧,连笔都不会用。 “哦,没关系,我教你。”陈辜晚温和道,他伸出手,将小少年地手握在里面,纠正他拿钢笔的姿势,在纸上写下一个隽秀的“程”字。 待乔婶过来送饭时,钢笔字已经写满一大张白纸。 陆谨本想就此告辞,却被陈辜晚留下一起吃午饭,他有些受宠若惊了,不住的和乔婶使眼色,不知道这位少爷这般举动是为何。 待陈辜晚去洗手的时候,乔婶才小声道:“二少爷一向没什么朋友,你们两个年岁相当,他是把你当作玩伴。”她还有点羡慕,“二少爷学问向来是很好的,他教你读书写字,哎呦,真是不得了的好福气呢!” 于是陆谨就抱着这种又是惊慌又是欣喜的微妙心情,跟在陈辜晚身边,或是学着写字、或是陪着喝茶聊天,一直待到了晚饭时间。 末了,临走时程辜晚还给了他一本自己手写的字帖和纸笔,交代他晚上多练两篇字。 他去厨房吃饭时,乔婶专门给他留了个鸡腿,一向直接上手吃的陆谨突然想起程辜晚吃饭时优雅的样子,不由得忍住了上手的冲动,用筷子夹了鸡腿放在盘子里,用勺子弄下上面的肉,这才小口小口的吃起饭来。 乔婶见他这般斯斯文文的样子,全不像平日里的狼吞虎咽,忍不住笑话道:“哟,这猴子一样的小陆和二少爷学了一天,还真学到了一点斯文的样子。瞧着吃饭小口小口的,学得还真有几分像了。” 男佣女佣门见了也是跟着哈哈一笑,倒是让陆谨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只低着头,耳尖泛红。 程辜晚端着杯茶,坐在书桌前,出神地看着白纸上的字——一看便知是两个人的笔迹,陆谨自己的笔迹,虽说有些歪歪扭扭的生涩,但是很平实坦荡;还有他扶着陆谨的手写的那些字,通体的隽永灵秀,带着师承大家的书法痕迹。 “倒是学的不慢。那就看看,姜鸿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能学得几分像吧。”程辜晚的语气越发轻松,眼角也带了几分笑意,像是在看一出拙劣的悲剧。 第五章 模仿 阿满浇完了花,只觉得累的胳膊疼,这都下午两点了,他愣是没看见小陆的影子。 “阿满啊,活干完了?”乔婶在院子里晒小鱼干,见阿满累了一身汗,笑道,“自从二少爷把小陆带在身边,这后院的活就归你一个人喽。” 阿满也呵呵笑笑。“跟着二少爷也好,小陆这孩子是读过书的,一直伺弄花草就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乔婶叹口气,“要怪就怪世道不好。” 蓝鲸酒吧。 这里和大上海舞厅不一样,陆谨坐在皮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蓝色的饮料,他不做声色的打量周围,这里的人用他听不懂的话交谈,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在拉大提琴,虽说听不懂,但他觉得,如果换成大上海舞厅当红的白玫瑰来这里唱歌,肯定没这个好。 这里和大上海太不一样。 陆谨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又局促又紧张,有生之年,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怎么了?” 程辜晚合上手里的书,面带笑意看着这个难得局促不安的小少年。 陆谨慌忙摇头。 “你不必在这样的场合拘谨。”程辜晚伸手在怀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指尖翻折,“不管是大上海还是蓝鲸,究其本质,都是为了赚钱。他们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出入的人不同、装修不同、人们干的事情不同——这些,都不过是表象。”他把手里折成一只纸鹤的钞票放下,“这些表象背后的本质是:不管是大上海还是这里,人们都是来消费的——说直白点,是来花钱的。” “可是......”陆谨喝了口饮料,“这是像少爷你这样的人才能来的地方吧?我......总觉得怪怪的。” “我这样的人?”程辜晚笑了笑,“对于店家来说,我们都是客人,没有少爷和家仆的分别。这个给你。”说着他把折成鹤形的钞票递推到陆谨面前,“你来结账。” “好嘞。”陆谨拿了钱,这样跑腿的活,当然要跟班来做,他见服务生站在酒柜那边,便要起身过去,只是人还没有动,就听程辜晚道:“坐着,把那人叫过来。” “啊?”他顿时有些慌了。这......看那服务生西装革履的样子,他就是觉得张不开嘴叫人家过来——他又不会说那种听不懂的语言。 他涨红了脸,只得边拆开钱边四下偷瞄,恰巧见一个金发女郎招招手,就有人走过去恭恭敬敬的结账。 他思忖着那女郎的动作,心下设想了几遍,伸手轻轻地招了招,果然见一个服务生走过来。陆谨心下依然绷着,学着少爷付钱时一贯的动作,把手里地钞票轻轻点在桌面,放平稳了语气,道:“结账。” “好的,先生。”那服务生拿了钱离开,不一会回来将找零的钱放在桌上,“先生,这是找您的钱。” “嗯。”陆谨心里紧张的很,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一丝不苟的模仿少爷一贯的行为举止,不能丢脸,绝对不能丢少爷的脸。 程辜晚见陆谨很是上道的抽出三张整钱,把一堆零钱剩在桌上,不错,学得像模像样得。 “走吧,回去。” “两位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服务生恭敬的拉开了大门,从始至终都欧式低眉颔首的样子。 陆谨观察的很是仔细,再这样的地方也能三次被叫做“先生”,他顿时明白了程辜晚的话。 少爷说的没错,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他们俩是一样的。 是夜,陆谨坐在厨房里的大桌子前面,正伏案描写程辜晚给他的字帖,一笔一划,不可谓不认真。 他想起今天上午,少爷说他的字已经写的有几分水准了。这话让他很高兴,也算是在少爷眼里,自己又多了一点值得夸奖的地方。 他的背挺的越发笔直,字帖练得也越来越认真。 “铃铃铃......” “喂?先生吗?”他听见乔婶在外面接了客厅里的电话。 “小陆,小陆!”没一会就听乔婶在外面叫他的名字,他忙跑出去,只听乔婶道,“快上楼叫二少爷,先生让他下来接电话。” “好嘞。”陆谨应道,他跑上楼,伸手敲了三下门,不想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么早就睡了吗?他顿了两三秒,再次敲门,依旧没动静。 “小陆,快些。”乔婶在下面催了一句。 陆谨也着急了,又敲了两下门,道:“少爷,我进来了。”说完便推门而入。 房间里漆黑一片,他揉揉眼睛适应了这种漆黑的黑暗,摸索着打开了桌上的台灯,饶是这样的动静,程辜晚依旧没醒。 他只能走到程辜晚床边,轻轻地伸手打算推醒少爷。 不想触手一片湿冷,再然后,他还未来的及叫出“少爷”两字,就觉得脖子上一紧,瞬间的窒息感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却只有两声,就再也咳不动了。 陆谨死命得挣扎着,两只手扯着掐住他脖子得那只手,“少.....咳咳.....” 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掐死的时候,只觉得脖子上的力道蓦然一松。 “你来做什么?” 沙哑、阴冷得声音,是程辜晚的声音。 陆谨被吓得有些愣怔,小声道:“南京,南京那边来了电话,叫少爷过去接听。我刚刚......” “什么都没发生。”程辜晚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温和,似乎刚刚那个扼住别人的脖子、阴狠的程辜晚只是幻觉一般,他看着陆谨,道,“什么都没发生,你记住了吗?” 陆谨顺从又茫然地点点头,少爷让他保密,他自然是保密。 不过,少爷他......陆谨伸手摸上程辜晚出去前换下的睡衣——那衣服湿透了,冷冰冰的——流了这么多的汗,是做了噩梦吗? “嗯。” “好的。” “我知道了。” “放心吧舅舅。” “嗯,您和舅妈也要注意身体。逝者已矣,不要太过悲伤。” 陆谨下楼时,见程辜晚站在电话旁,话语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些感伤的情绪。 电话很快就打完了。 程辜晚搁下听筒,见陆谨站在楼梯边,道:“早点睡吧。明早跟我出去办事。” “好。”陆谨乖顺的点头,“少爷也早点睡。” 待涂回到卧房,陆谨只觉得困倦的不行,头沾上枕头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连脖子上火辣辣的疼都懒得顾。 乔婶关了厨房的灯,又检查了一遍门窗,也回房睡觉去了。 夜里很是安静的,似乎一切都进入了梦乡,再没有人醒着。 程辜晚躺在床上,摊成一个“大”字,他闭着眼睛,眉头紧蹙。 姜鸿交代,明天让乔婶收拾好舅妈李远清的东西送到南京...... 第六章 归 李远清......他想着那个女人,那样一个出身军人家庭、平日里很是强势的女人,居然要常留在南京了?她这是向姜鸿妥协了? 为什么?姜鸿拿什么逼她了,拿什么让她妥协的? 如果李远清不回来,那自己岂不是,失去了倒数第二道屏障? 更可怕的是,最后那张屏障,还不知道算不算的上坚固——如果坚固,就能安安全全的活下去,但如果姜鸿根本就不在乎呢? 是了,他不在乎,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果他连血缘亲情都不在乎了...... 程辜晚只觉得咸涩的汗水流到眼中,蜇得眼睛生疼,他的手指颤抖,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 “陆谨......陆谨.....” 他喃喃的叫了好些声陆谨的名字,也把自己脑海中闪现的画面强行扭成那个小少年的样子,他想着那个小勺年笔下写出的字,和自己的字越来越像了——这很好; 他想着那个小少年喝水夹菜的样子,和自己越来越像了——这也很好; 他想着那个小少年挺直脊背的样子,和自己越来越像了——这真的很好。 他和自己越来越像了! 战栗的颤抖渐渐的平息,程辜晚弯了唇角,咧嘴无声的笑,不错,他和自己越来越像了,这事很好,很好。 “等姜鸿回到这个大宅,我希望你能表现的,宛如另一个我。” 他哑着嗓子,声音低沉。他的眸子在黑夜里似乎闪动着星光,却深沉的,宛如不见底的潭。 第二天一早,程辜晚安排下人把姜鸿吩咐送到南京的东西装车送走,再回房间时见陆谨端了壶茶站在走廊里,显然是在等自己。 “怎么不进去坐?”他招呼道,伸手接过陆谨手里的托盘。 陆谨低头跟了进去,自觉的把口袋里写好的字拿给程辜晚过目。 “坐吧。”陈辜晚给两个杯子里添了茶,他没看陆谨交的作业,一双星芒般漆黑的眼睛,带着温和雅致的眼神,定定的看着陆谨。“怎么了?小陆,你这么拘谨,我都不习惯了。” 陆谨心里原本是慌乱的,此时却安定了下来。 程辜晚一向带人温和,待自己也是——或者说,待自己更加的好,他教自己写字、学习、带自己去见识很多新鲜的东西,甚至还会留自己一起吃饭——这些表现,和陆院长对自己是一样的。 程辜晚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待自己好的人了。 陆谨如是下了结论,虽然昨晚的少爷让人害怕。 他还未说什么,只听程辜晚缓缓地开口了。 “如果是因为昨晚的事,我希望能的到你的谅解。” “昨晚我做了噩梦。”程辜晚缓缓讲道,“我姓程,姜鸿是我舅舅。 我本来不是上海这边的人,我的老家在东北,临近北平。1931年日本人打进了东北。那时程家在东北的权势不算大,但是也足够让日本人惦记。于是,34年的时候,我的父母决定把家迁入关内。 入关的过程可谓艰难,我家一家四口,只剩下我父亲和我。哥哥和母亲都在我们迁往北平的那一夜中弹身亡。 为了我的安全,我被送到了上海的舅舅这里,他说他要在北平安定家业。父亲答应我,待一切稳定了,他便接我回去。” 陆谨瞪大了眼睛,少爷的事他多少听说过一些,不过这些事,他倒是第一次听少爷讲。 “但是你也看见了,直到现在,我依旧住在这里。36年的时候,我父亲被日本特务机关暗杀了。舅舅不许我北上,我自己也清楚,如果我去了北边,如果我出面接手程家的家业,等待我的,也将是日本人的刀。就这样,我一直在上海,活在舅舅,或者说是姜家的庇护下。” “你肯定觉得,现在的我依旧是姜家的二少爷,日子过得不愁吃穿、读的学校也是上海最好的学校。但是,母亲和哥哥过世的那一夜,一直藏在我心底,让我十分恐惧...... 昨晚,我又梦见了......我的母亲把我挡在身下,日本人的刺刀从她的脖子里穿出......” “少爷!” 程辜晚只觉得手上一凉,他有些失神的情绪拉了回来,只见陆谨清溪一样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哀伤——让他惊讶的是,却是只有哀伤,不是同情。 “少爷......”陆谨喃喃道,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安慰吗?可不知道从哪里安慰起......自己从生下来就是孤儿,自会走就在街头流浪,直到九岁时被收进圣心孤儿院,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一场轰炸下来,他又成了孤儿。 但是他觉得程辜晚应该比自己还要难受。 就像自己小时候流浪在街头,会觉得有馒头吃就很好;但是现在再流浪街头,恐怕就算有一个馒头,也开心不起来——因为在姜家,他能顿顿吃上荤菜。 他一直没有感受过什么叫父母,什么叫家。 但是这些少爷都有,只是在一夜之间被剥夺。 所以少爷肯定比自己更难受。 他将程辜晚的手轻轻握住——孤儿院里的孩子,在哭的时候都会互相握着手,这样他们就知道有人一直陪在身边。 “咦?你是想安慰我吗?”程辜晚他看着手心里的那只手,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却很好的掩饰住了。他很想把它甩开。 可是现在不行。 “你看,我是姜家二少爷,荣华富贵的,你怎么能想着安慰我?”程辜晚笑道,“你心里难道不会想‘真是少爷脾气,这条件还不知但满足’吗?” “少爷。” “嗯?”他看见小少年抬起头,对自己很是难看的咧嘴一笑。只觉得自己那不耐的心思顿时削减了不少——明明笑得那么难看。 “少爷,这样的世道,痛苦可以有,但是没有未来重要!” 这句话,是陆院长将给他听的,他觉得,程辜晚需要这样的话。 “你说的对。”程辜晚不着声色的抽回手,拿起陆谨的作业,越发的欣慰少年字迹的进步。 转眼间便是暮春,上海的温度升的很快,这些天程辜晚带着陆谨在庭院里的泳池学游泳。 这个自幼长在南方的小少年只会狗刨,而且更多的时候只能保证自己在水里不沉下去,往前移动个两三米都是难的。 饶是好性子的程辜晚见了也绷不住,很不厚道的嘲笑了几句。嘲笑过后倒是下水手把手的教陆谨蛙泳。 乔婶捧了新买的水果过来,招呼水池里跑着的两个人上来吃。 她拿了块毛巾给陆谨擦头发,忍不住埋怨道:“这可还没入夏呢,就来这冷水里泡着。就算是小伙子火气重,也难说回冻着。” 陆谨从毛巾里露出一张脸,对着乔婶傻笑两声,这段日子跟在程辜晚身边,活没干什么饭却没少吃,短短几个月竟长开了不少,有点女气的娃娃脸也瘦下去一些,平添了几分英气。 乔婶见打量两眼小陆和二少爷,越发觉得这两人哪里像是少爷和下人,倒像是兄弟俩一样。 有时晚上灯光昏暗些,总有下人把小陆认成二少爷,那举首投足的之间的气质,和二少爷真是挺像。 “南京那边有消息过来吗?”程辜晚算着,这个时候姜鸿应该把李家处理的差不多了。 “哎呦,正是呢。”乔婶这才想起来刚刚接了南京那边的电话,“先生说明天上午从南京回来,晚上大概能赶上晚饭。” 第七章 晚餐 程辜晚手一顿,随即搁了杯子。 “嗯,知道了。舅舅这段时间在南京很是辛苦,乔婶早些备上些好食材,到时候好好做上几餐饭。也准备几个大哥爱吃的菜。” “那是当然的!”乔婶应道,“不过这次就先生一个人回来。大少爷要抓南京的生意,就不回来了。” 大少爷不回来,二少爷的日子过得也好些。乔婶很是高兴先生做了这个安排。 “是么?”程辜晚道,“那真是辛苦大哥了。” 他的语气平稳,乔婶没听出什么异样,忙着去给姜鸿准备食材去了。 程辜晚突然觉得,这暮春的太阳有点刺眼,没来由得热的让人心烦。 蝉鸣声骤然响起。 他一推椅子站起来,吩咐道:“小陆,你等下去给我定的夏装取回来。” “好的少爷。” “晚上乔婶要是有空了,你让她清理下我的衣柜。” “好,知道了。 几乎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清理到了地毯上,陈辜晚才从衣柜最里面找出那套他藏了好几年的深蓝色衬衫和西装裤子。 这件衣服是十二岁那年,姜鸿给他的——姜鸿亲自带着他去裁缝那里,姜鸿亲自挑选的布料和款式——这是十二岁那年,姜鸿送他的生日礼物。 程辜晚还记得当年自己很喜欢这套衣服。 若没有那件事,自己依旧会喜欢这件衣服,而姜鸿,依旧是他自幼便敬仰的舅舅。 他走到写字台前,拿了把裁纸刀,在衣服上割了两三道口子。 以乔婶的女工手艺把这几道口子补上,应当是看不出什么痕迹的。 三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姜宅大门前。 陈辜晚见车停下,忙走过去拉开车门,冲里面恭敬道:“舅舅,您回来了。一路幸苦。” 车里的男人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虽说坐姿笔挺、十分精神,但是那张速来冷漠的脸上却显得十分疲态。 姜鸿看着陈辜晚,倦怠的语气里带了激愤诡异的兴奋,他冲程辜晚招了招手道:“来扶我一把,我太累了。” 累到走不动?程辜晚心里鄙夷道。 他伸手弯腰,半搀着姜鸿从车里出来,男人身上的烟草味和热腾腾的气息让他觉得全身都不舒服,恶心的感觉在胃里翻腾起来。 “小陆,你去帮着拿行李。”路过大门时,程辜晚对陆谨吩咐了声。 “好的,知道了。” 少年清澈的声音很是吸引人。姜鸿只见一个身穿衬衣长裤的半大孩子从路灯下走过来,灯光把他的五官刻画的有些深沉,半大孩子到了自己跟前很是恭敬地弯腰行了一礼,叫了一声“先生好、二少爷好。”赶忙就过去搬行李了。 “舅舅还记得陆谨吧?您不在的这两三个月,他可是变化不小。” 原来是叫陆谨。 姜鸿“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他看了一眼外甥,依稀记得他刚来上海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陆谨那么高,现在已经长到比自己肩膀还高一些了。 “辜晚长高了不少。” “是啊。”程辜晚回应道,“该多谢舅舅劳心费力的教养。我父母泉下有知,绝对很感激舅舅的。” 他明显感觉到姜鸿的手臂一僵,眼中的笑意便多了三分。 “行了,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姜鸿有点不自在地把手臂抽了出来,“辜晚你去看着他们,别把东西放错了。” “好的。舅舅先进去歇息吧,安排好了我和您说。” “好。” 陆谨把最后一个纸箱从车子里面挖出来,箱子不轻,带着股咸香味。他眼睛一亮,这个八成就是少爷讲过的金陵桂花鸭了,没想到先生居然带了一整箱回来!他想起少爷形容的这鸭子肉香能闻出来桂花香的味道和软糯的口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这么大一箱,自己应该能吃上几块肉,没准还能落一个鸭腿! 程辜晚就在门厅那里指挥人放箱子,陆谨抱紧了箱子一路小跑过去,凑到程辜晚身边小声道:“少爷少爷,这里面好像就是你最喜欢吃的桂花鸭了。先生从南京带回来的!” 他的心思全在怀里的鸭子上,完全没注意到程辜晚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 “行了,放厨房去吧。” “嗯嗯,好。” 程辜晚看着陆谨进了厨房,他吸吸鼻子,空气中似乎还留着桂花鸭的咸香味。 金陵桂花鸭,小时候母亲喜欢做,自己确实喜欢吃,不过自从母亲过世,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家主回来,晚餐做的很是丰盛,虽然只有两个人坐在餐桌上吃饭,乔婶愣是做了六个菜三个汤,满满的摆了大半个桌子,陆谨念念不忘的桂花鸭也蒸了一大盘子摆在那里。 “舅舅,在外辛苦了,多吃些。”程辜晚给姜鸿盛了一碗银鱼羹,“可惜舅妈和大哥没能回来,留在南京真是受苦了。” “苦什么?南京李家肯定能把她们娘俩照顾的很好。”姜鸿喝了一口银鱼羹,不住点点头道,“这个味道不错。” 心情这么好吗?程辜晚兀自夹菜,那汤刚刚做好,还很烫,你居然还喝得这么开心。 他垂眸吃着,却见一块鸭肉被人夹到自己碗里,接着听姜鸿道:“你喜欢吃这个,我提前半个月在南京定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程辜晚只得要了一口,比母亲做的味道淡些,但是鸭肉细嫩,口齿留香,确实是上品。 “很好吃。” 姜鸿笑了几声,把那盘鸭肉换到程辜晚面前,道:“那就多吃点。” “谢谢舅舅,您费心了。” 他抬头冲姜鸿微微一笑,温和有礼,权当是没看见姜鸿突然暗沉的眼眸。 第八章 对不起 姜鸿刚回来,要安排的事情多,整个姜家大宅里里外外的人忙个不停,直到凌晨才算渐渐安静下来。 陆谨揉着肚子往回走,他一趟趟的跑库房送东西,虽然晚饭吃了不少,这会也饿的前心贴后背,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想着那盘桂花鸭,只觉得嘴里的口水都止不住,于是加快了脚步想去厨房找点吃的。 “嗯?少爷!”刚开厨房门,却见程辜晚在里面,手里拿着锅铲,身上还系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他有些呆,觉得程辜晚这股子人间烟火的样子十分怪异。“你还没睡呢?” “嗯,饿了,下来找些东西吃。”程辜晚道,手里的铲刀没停,看起来用的还很上手。 “那我去叫乔婶......” “不用,我已经弄好饭菜了,你要不要也吃点?”陈辜晚扬扬下巴,示意他坐下吃饭。 陆谨下意识地点头,忙到桌前坐下,直到陈辜晚把碗筷递到自己面前,才意识到刚才算是少爷给自己做了饭!自己还坐在桌上等着少爷伺候! 他浑身一个激灵,感觉手都在抖......这这这!怕是姜先生也没有过这待遇吧。 桌上摆了三盘菜和一大碗粥,陈辜晚见陆谨一脸懵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他也没说什么,走到灶台边掀了锅盖,端出里面蒸的恰到好处的桂花鸭,咸香的味道顿时溢满了厨房。 “尝尝这个。”陈辜晚放了盘子,自己盛了粥,就着凉拌小黄瓜吃。 陆谨忙伸筷子夹了块鸭肉,他馋的很,但是又看着程辜晚吃饭时优雅端正的举止,也不好意思大口大口的,于是只张嘴咬了一小口,细细的品味,想从里面吃出来桂花的香味,可是一块鸭子都嚼到没味了,除了一点咸味,他什么都没尝出来。 “怎么样?” “嗯,很好吃。”陆谨笑道,程辜晚说有香味就是有,自己没尝出来肯定是自己不会品味。 “那就多吃点。”程辜晚道,自己还是专心的吃小黄瓜。 见此,陆谨有些迟疑,这不是少爷最喜欢的菜吗?为什么不见他动筷子? “少爷不吃吗?” 程辜晚摇了摇头:“我幼时吃的是母亲自己做的,和这个味道不一样,这个味道我吃不惯。” 陆谨闻言,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沉默地吃鸭子,少爷他,应该是想念母亲了吧。他思忖着,姜先生是少爷唯一的亲人了,他对少爷很好,或许可以从这里开导开导少爷....... “少爷,先生对你可真好,知道你喜欢这个,还专门从南京带了回来。”陆谨咧嘴笑道,一副羡慕的样子。 “嗯。”程辜晚应道,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说起来这确实是姜鸿从南京带回来的,不过,这好几年姜鸿还是第一次带桂花鸭回来——南京是他的老丈人家,姜鸿每年来往多次,为什么偏偏这次...... 不对! 程辜晚越想越觉得怪异,巧合?应当不是巧合,桂花鸭以秋季桂花开了的时候制作出来的最美味,现在不过五月份,不是最佳时间,姜家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姜鸿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带回来这道不合时宜的菜? 还有饭桌上,他说了那句“你喜欢吃这个”——姜鸿从哪里知道自己喜欢吃的? 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和姜家人说过自己喜欢南京的桂花鸭......就算是在程家,也只有父母哥哥和少数几个程家下人直到这件事! 之前在姜家既然没吃过这菜,当然也没有表现过喜欢——更何况这个味道和母亲做的不同,也是在谈不上喜欢! “陆谨!” “在!”陆谨突然有点紧张,这还是第一次程辜晚这么正经的叫自己的名字。 “我问你,舅舅在南京的时候,你有没有和他打过电话?”程辜晚的语气很认真,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陆谨,看得陆谨心里很是慌乱。 “姜先生?怎么可能,我连从南京过来的电话都没有接过......”他连忙摇头,慌忙答道。 “是这样。”程辜晚见他这样子,知道他没有说谎,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其中总是感觉有什么古怪。 姜鸿他,是见到了什么人吗? 他一口喝干净碗里的粥,道:“我去睡觉了,你等会把这里收拾了。” “好的少爷。” “还有。”他走到厨房门边,突然停住了脚步,思索片刻才道,“你等会泡上一杯牛奶给舅舅送上去,小曼跟着舅妈去南京了,其他的下人可能照顾的不周道。” “好,知道了。”陆谨连忙应道。 他站在程辜晚身后看着他离开,发现程辜晚的脚步很沉重。 这么晚了,少爷想必是累着了。 姜鸿刚洗完澡出来,他披着一件浴袍,坐在床边拿毛巾擦头发。他习惯性的往桌上拿牛奶,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小曼留在南京了,其他吓人想必也没能照顾周全。 辜晚应该知道吧? 他想起程辜晚来,想到那个少年笔挺的身姿和黑亮的眼睛,越发觉得更加口干舌躁,心里多了几分不耐烦。 毛巾被一把丢的老远,姜鸿闭着眼睛倒在床上,黑暗里层层叠叠的,都是程辜晚的影子——少年漆黑的眉眼、温和的笑、挺拔修长的身躯......他深呼吸了两口空气,让自己淡定下来。不过空气里薰衣草的香味让他觉得心里痒得越来越厉害——这座大宅里只剩下自己和辜晚两个人了!他得一双眼睛明亮骇人,就像是漆黑的深夜里猛兽的眼睛一般。 克制?还需要克制吗? “咚!”良久的寂静后,姜鸿一拳砸向床头的雕花床,手上的疼让他清醒了许多,他这才重新坐起来,又取了块新毛巾擦头发上的水。 ”咚咚咚。”门外这时敲门声,拿声音很有规律,每敲一次停顿一秒,一连三下, 姜鸿一愣,有些不可置信,不过还没说话,就听外面一个清亮的嗓子道,“先生,您睡了吗?我给您送牛奶过来。” 惊讶的神色消弭殆尽。 他垂了眸子,淡淡道:“进来吧。” 陆谨绷紧了神经推开了门,这还是自己第三次见到姜鸿呢,玩意自己出了一点差错,这个上海滩上的大人物一个不高兴就能要了自己这条小命。 好在怎么敲门才算礼貌,怎么泡茶、热牛奶这种事少爷都教过——少爷教的,铁定不会有什么差错。 他进了房间,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把托盘里的牛奶放在小桌上,再躬身行了一礼打算出去。 “你等等。” 陆谨一僵,万万没想到姜鸿会叫住自己,只得抬起头回道;“是,先生。” 映入姜鸿眼帘的又是那双清澈的像是溪水一样的眼睛,他依稀记得这个少年在街头扑在地上的样子,没想到短短的几个月,街头的流浪小贩居然成长成这个样子,那张娃娃脸清浚了不少,他虽然紧张,但是脊背挺的笔直,一眼看过去倒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 这样的成长让姜鸿有点惊讶。 更让他惊讶的是,卧室床头灯昏暗的灯光下,这个半大的少年,居然和辜晚有些像——不是脸像,而是站姿和气质很像。 他又多打量了几眼,发现这个下人居然穿着一身不错的衣服,如果没记错,这衣服是辜晚的。他对这身衣服印象还挺深,那个做衣服的英国裁缝说这是英国贵族学校的夏装,那时见一个英国少年穿着,露着细长的胳膊和半截脚踝,看着又纯净又矜贵,便给辜晚也定做了一套。 他也记得这件衣服辜晚重来没有穿过,现在穿在这个差不多大的少年身上,还挺适合。 ”你把牛奶端过来,再给我擦头发。”姜鸿半眯着眼睛。 陆谨有点乱,这活自己还从来没干过,他怕一个不小心惹了姜鸿不高兴,但是又不能拒绝,只得应了声“是”,端了牛奶过去。 姜鸿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杯子里的牛奶,温热的牛奶,里面加了半勺糖,不是很甜,却恰到好处的去了腥味,不错,这确实是自己的习惯。他觉得好奇,这个刚来没几个月的孩子一直在后院花房吧?居然直到自己的习惯,这是别有用心吗? “这牛奶......” “回先生,是少爷吩咐送给您喝的。”陆谨连忙回道,少爷身世坎坷,也就是先生对他好了,他很希望先生对少爷更加好。 “哦,那辜晚真是有心了。”姜鸿了然,他继续喝着牛奶,低垂的眼眸里带上几分笑意和炽热。 半开的房门外,走廊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灯光昏黄。程辜晚赤着脚,在昏黄的灯光里站着。 半开的房门正巧对着房间里的场景,他能看见站得笔挺的陆谨正给姜鸿擦头发,也能看见姜鸿一口一口的喝牛奶。 同样的,在他这个角度,还能看见姜鸿弓着的背和陆谨单薄的夏装衬衣之间不过隔了一条线一般狭窄的宽度——不管是谁微微一动,都能碰到对方。 这样的场景...... 程辜晚抿起唇,进展很好,在计划内,本该高兴的,但是...... 他沉默地看着陆谨单薄却笔直的背影,弯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对不起了,陆谨。 第九章 噩梦 程辜晚从床上猛然坐起,他紧撰床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良久,待身体不再颤抖,他才伸手抹掉脸上地汗,颓然地抱住膝盖。 是梦......又是梦......还好只是梦..... 暮春的天气温暖不热,他却觉得冷,一摸背上,睡衣果然湿透了。他伸手解开了扣子,脱掉湿透的睡衣,光着身子把自己揉进天鹅绒的被子里。 感觉真是太糟糕了!他想起梦境里那双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那感觉太真实了——那么恶心、那么变态。 梦里的自己就站在床边看着施暴者侮辱躺在床上的那个十二岁的程辜晚。他惊恐、慌乱、想要推开坐在床边的人,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也张不开嘴,连喊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他强迫自己醒过来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程辜晚变成了陆谨——全身赤|裸、带一身青紫狰狞的伤痕的陆谨,那脸色苍白的样子,就像死了一样。 他叫了一声陆谨的名字,床上奄奄一息的人似乎时听见了,程辜晚只见陆谨睁开了眼睛,本该属于一双清澈如溪水的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漆黑的洞。 “少爷......”他听见陆谨轻轻地呻吟出这两个字,猛然惊醒! 程辜晚闭上眼睛,陆谨......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毕竟他才十二岁,那么小...... 他又想起一年前前那个用白床单裹着、被人在黎明时抬出姜宅的男孩,突然觉得就这样把陆谨送到姜鸿身边,做的太残忍。 像陆谨那样浑身都是活力,整天笑的没心没肺的人,如果变成那种奄奄一息的样子...... 良知给程辜晚的感觉,便是这样,进退两难、充满痛苦。 天渐渐的亮了,外面也热闹起来,姜家的下人起床了。 他听着外面的声音,觉得安心了不少,又迷迷糊糊的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只听见门外响起敲门声,连续三下,每一下之间隔了一秒。 陆谨? 程辜晚猛地翻身坐起,大步过去开了门,果然见那个矮自己半头的小少年端着托盘站在门外。 陆谨见门开得这么快,还有些惊讶,又见程辜晚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像是出神的样子,慌忙道:“少爷,我吵醒你了?” 程辜晚愕然,随后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问道:“什么事?” 陆谨见程辜晚这个样子只觉得新奇,笑了两声道:“少爷,今天周一,你不会不想上学了吧?” 程辜晚依旧有些愣怔道:“我知道了。” “那我先下去了。” 他见小少年行了一礼离开房间,才反手关上门,整个人虚弱的扶着膝盖靠在门上。 “我这是怎么了......”程辜晚盯着脚下的地毯,这种就像是紧绷多日的弦突然放松了的感觉是什么情况。 陆谨没能入的了姜鸿的眼——这对于自己的计划,并不是很好的进展,为什么心里还有些高兴? 他喝了口陆谨端过来的咖啡,煮的很香,温度也刚刚好——这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很合自己的口味。 姜鸿起床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换好衣服下楼,却见整个大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桌上只留着一份早餐。 “乔婶。”姜鸿叫了一声。 乔婶没出来,昨天晚上那个小少年倒是很快从后面进来,恭敬道:“先生,乔婶去街上了,还没回来。” “嗯。”姜鸿坐下吃早饭,突然想起常跟在身边办事的人留在了南京,今天有些琐碎事要办,他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什么人能用的顺手。这时只见陆谨捧着一大盆开得极好的兰花路过,他多打量了两眼,便道,“今天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当差吧,后院花房的事就别管了。” 陆谨闻言一愣,面上还保持着程辜晚教导的“宠辱不惊”四个字,很是恭敬道:“是,先生。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请先生多教导责罚。” 姜鸿见着不由得笑了两声,也不知道这孩子和谁学的,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居然从街头小混混成长成这样子。 不过言行举止,倒是有几分,像辜晚? 陆谨觉得今天一天把以往十几年没见识到的世面都见识了,有好几次少爷教的“波澜不兴、宠辱不惊”都差点没崩住,跑了几个洋行、商店,送了十来趟东西,他无数次的感慨上海滩大人物的世界,真是太精彩了! 姜鸿虽顾忌着陆谨年纪小又是新手,没派多难的事,却意外的发现他交代下的事情,这个小少年还真的全都办完了,虽说算不上完美,但是至少没出什么明显的纰漏。 没想到还真是个可塑之才。 姜鸿转折手里的玻璃杯,他打量着一边奋笔疾书抄写请帖的小孩,穿着程辜晚的旧衣服,和程辜晚一样端正的坐姿,连手上这杯茶都和程辜晚泡出来的味道八九不离十。姜鸿轻笑一声,看来自己这个外甥在这个小孩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啊。 “姜先生,写好了。”陆谨整理好手上的一沓请帖,送到姜鸿桌边。 姜鸿抽了张请帖看了看,果然不错,这字迹和辜晚的也有几分像,大抵是最近刚学的,就练了个形状出来,风骨劲道差的远。 这陆谨紧张的看着姜鸿,见他沉默良久突然一笑,心里才松了口气,他那字,没练多久,真怕把这一沓子请帖给抄废了。 姜鸿摆摆手道:“行了,今天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陆谨应道:“是。”行了一礼就离开了姜鸿的办公室。 他一直忙着,出了办公室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走廊里的挂钟上指针已经指向晚上十点。 他看着时间,心想:少爷这个时候应该要睡了吧。 突然觉得有点遗憾,陆谨撇撇嘴,蹦蹦跳跳地下了楼梯,在办公室里端端正正坐了好几个小时,那叫一个浑身都不舒服呀! 这个时候上海街头没多少人了,好在路灯都开着,也不怕人,有黄包车过来载客,陆谨也挥挥手让走了,他口袋里装着财务给的打车钱,却只打算走回去 原因很简单,上次和少爷回去晚了,路过一家夜宵摊子,那里的馄饨皮薄馅厚、汤汁鲜美,自己和少爷都很喜欢吃。 口袋里的车钱刚好够买两碗馄饨。 第十章 礼服 红山馆。 这是会战结束后日本人开的一家居酒屋,门面不算大,装修也没什么特别,两扇日式的实木门、两方绘着海的布帘子,一边挂了一个白色灯笼,看起来简单朴素,和”红山馆“这个名字相差甚远。 这地方不同于大上海舞厅的繁华富丽,更显得少有人来、门庭冷落的样子,只是门口偶尔会停一两辆黄包车,里面的人出来也是招车便走——那些人多戴着墨镜礼帽,瞧着神秘得很。 “姜君,打扰了,这是您的酒。” 隔间的推拉被门打开,一个穿和服的年轻男孩端了托盘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另一个男孩,那男孩穿着一身讲究的西式夏装,他的黑发墨瞳让整个人的气质稍显清冷,看起来像是欧洲旧城堡里度假的年轻贵族子弟一般。年轻男孩对着姜鸿略欠一欠身算是行了礼,然后便走到姜鸿身边,给他到了杯酒。 “姜先生好久不来了。”他道,声音显得有几分刻意的温润,咬字却很清楚,带着点北方口音。 姜鸿就着少年的手喝下酒,他伸手撩拨了两下少年的短发,笑道:“舍得把头发剪了?” 红山馆里,从年轻男孩道中年男人,基本上都留着过肩长发,衬着一张张保养得当、容貌姣好的面容,能让来这里的男人既满足了征服欲、又能体会到中性的美感。 少年牵下姜鸿的手,纤细的手指在姜鸿的手上勾勒了两圈,缓缓道:“我揣度了好长时间,想着您应该是喜欢短发的,我心悦您,便想让您的心里也有我。” 姜鸿哈哈一阵笑,伸手揽住少年的腰拽进怀里,他闻着少年身上薰衣草的香味,只觉得心猿意马。 “心悦?爷喜欢你这种心悦。”姜鸿抬起少年的下巴,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不住感叹一声道,“小晚真是长了一双极好的眼睛。” 对于恩客这样的话语,一般男招待都是温和小意的陪笑,但是小晚清楚,眼前这位爷就是不喜欢那样顺从温柔的调调,他眼中带着镇定恭敬、温和濡慕,不染半点勾人轻佻的味道。 少年小晚混迹烟花场五载有余,心里很明白姜先生这时是把自己当别人对待呢。 不过他好奇的很,每每姜先生一脸迷恋的表情看着自己,或是在床榻间低唤“小晚”二字,充满了无限的痴迷,他可是十分想知道,姜先生正正经经喜欢的那个名字里带“晚”字的男孩,究竟是什么样的。 小晚顺着姜鸿的意思欲拒还迎,心想那位名中带“晚”的该是什么样的人,以姜鸿的身份地位,都痴迷成这样了,居然都没到手? 外面燥热的很,程辜晚一口喝干净杯子里的水,再端茶壶时里面已经空了。 他搁下笔,伸手捏了捏眉心,自从陆谨跟在姜鸿身边办事,留在姜宅的时间越来越少,内宅里干活的人多半去了南京,剩下这些人,除了乔婶,都对自己这个“少爷”身份没什么敬意,除了必须的活,基本上是当自己不存在的。 眼下就是添茶倒水,也得自己亲自下楼。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程辜晚有看了一边手上写了一半的稿子,北方学子会虽说事多了点,但是其间非富即贵者不在少数,眼下自己不能主动和北边联系,通过这些人是最好的办法了。 “少......”陆谨的手刚要敲到门板,哪知那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他来不及收回手,手背直接贴上了程辜晚的胸膛。 他只觉得手背一热,连忙抽回手,讪讪地抬头看着程辜晚,傻笑道:“少爷。” 程辜晚一手托着茶壶,一手握在门把手上,看着眼前这个许久不见的半大少年,那一下打过来不轻不重,他却觉得那一瞬间心猛然一跳,感觉十分怪异。 “有什么事?进来说。”他侧身让陆谨进去,看他艰难的提着七八件西服袋子,一张脸估计是热的,泛着一片粉红,便道,“你先坐一会,我去楼下弄点水。” 陆谨闻言,忙放下衣服走上前道:“我去吧。您怎么能自己......”只是话还没说完,程辜晚已经转身出去,还带上了门。 陆谨愣愣地站着,突然傻笑起来,这整个姜宅上下,果然还是少爷对自己最好。 他十分愉快地去拆西服袋子,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平铺在床上——少爷马上就生日了,这些衣服是姜先生准备的,他计划在姜宅为少爷办一场晚宴,届时上海不少社会名流都会到场,姜先生说,少爷生日过后,就可以正式作为姜家的代表之一进入上海的社交场了! 陆谨最近为这事奔波的很,虽然很累,但是能为程辜晚做这些,他十分开心。 “这些是什么?”程辜晚端了水进来,发现床上摆放了一堆衣服,件件都是礼服,他搁了茶壶,为了身份保密,自己从来不去一些社交晚会什么的,这些礼服是做什么用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才发现刚才没拿杯子上来,眼下只有一个水杯,他看着陆谨那张泛红的脸,犹豫了一下,把杯子递给陆谨道,“喝水。” “谢谢少爷。”陆谨接了杯子一口喝干,加了冰块的薄荷茶喝下去通体凉爽,他满足的长舒一口气,把杯子放到桌上,兴奋道,“少爷,你十四岁的生日要到了!姜先生说今年要给你办一场生日宴会!” 程辜晚闻言一愣,面上带笑道:“是吗?那真是谢谢舅舅了。这些衣服是晚宴上要穿的礼服吗?” “对啊,您先试试,挑几件合适的,不合适的地方我再拿去改!”他和程辜晚虽说许很久没像先前那样一块吃饭一块玩了,但是两三句话下来,陌生感立刻就没了,他很自在的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添了杯水,等着看程辜晚试衣服。 第十一章 尴尬 程辜晚最不耐烦上海这种闷热的天气,北方的热是干爽的热,一到晚上温度就下来了,凉风习习的。可上海就不是,从早到晚的一直都很闷热,有时候就是干坐在那里,也能流一身的汗。眼下要换衣服,他是真的不想换,更何况姜鸿安排的这场生日晚宴。 他挑了一套黑色的礼服,道:“不用试了,就这个吧。” “这怎么能行啊!少爷,那会有很多人过来,玩意衣服不合适怎么行,还是试试吧......再说了,你那件黑色的,太沉闷了吧......你看这件怎么样?”陆谨拿起一件深蓝色的晚礼服,那件礼服样式最新,衣领上镶嵌了不少细碎的蓝色碎钻,他觉得以自己这几个月来的见识,上海年轻少爷们最近就是流行这种镶钻的礼服,那叫什么来着?哦,对,低调的奢华。 程辜晚斜了一眼,果断摇了摇头,这样的衣服,按东北话来说,就叫“娘炮”。 “就这件。剩下的拿走吧。”他提了衣服,不打算商量。 陆谨劝道:“少爷,哪家也行,不过你先试试吗?万一不合适呢?衣服不试怎么能行呢?你想那么多人要过来,万一到时后衣服不合适,对吧,你说那时候多尴尬呀?你就是不顾姜先生的面子也得顾一顾自己的形象啊少爷!你想想,万一......” “行行行,你闭嘴!”程辜晚抚额,怎么变得这么啰嗦,“等着。” 程辜晚换好衣服出来时,脸上起了一层薄汗,他房间里没有镜子,只得问陆谨道:“怎么样?” 陆谨看得有些愣怔,听程辜晚问了才不住地点头,“好看,真的特别好看!” 程辜晚是典型的身而纤长,因为站姿笔挺、肌肉紧实,整个人包裹在黑色的礼服里,显得有几分高冷;他因为换衣服太热而皱着眉,于是一向温润的世家少爷平添了三分凌厉的霸气。 这完全是一个不一样的程辜晚! 陆谨觉得程辜晚比他这几个月见过的所有年轻公子哥都要俊美帅气!那些公子哥和自家少爷一比,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那叫都化作了庸脂俗粉! 程辜晚见他这样子,忍不住笑了两声,却又皱起眉,这样的一身,如果让姜鸿看见...... “这件衣服太厚了,换一件。”他冷冷道,伸手解了扣子。 “啊?”陆谨见程辜晚脱了外套,觉得有些失望,他见程辜晚到床边挑挑拣拣,挑了一件最普通蓝色的礼服,“真要选这件?” “嗯。”程辜晚也懒着去那间闷热不透风的试衣间,直接解开衬衣扣子脱了衬衣,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上半身。 陆谨感慨一声,捏捏自己软软的胳膊,又看看程辜晚那条肌肉线条极好看的手臂,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自己平时吃的也不少,也跟着少爷又是打球又是游泳的,怎么还是瘦的像鹌鹑一样? 那件蓝色礼服里面配了一件天蓝色条纹衬衫,陈辜晚穿上身扣好扣子,问道:“怎么样?” 他背对着陆谨,等着陆谨回话却半天没听见声音,于是他好奇的转身,却看见陆谨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两行殷弘的鼻血从鼻子下面流出来,眼见就要流进嘴里了。 程辜晚脸色一黑,喝道:“你发什么呆呢?” 陆谨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又染上两抹红,他伸手一抹婢子,发现手背上多了两道血痕。 流鼻血了?! “少......少爷,我去处理一下!”他放了杯子赶紧往外跑,心里欲哭无泪啊,昨天办公室里的人叫了夜宵,这么热的天居然点了牛羊肉!上午在外面跑了一上午,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这下果然上火流鼻血了!这下完了,在少爷面前丢这么大的人,真是太失礼了啊啊啊! 不过......他想起那蓝色蕾丝下面的白色皮肤,脸上又是一热......那什么衣服啊!为什么少爷一个男人穿起来也像女人一样...... 两把凉水浇过,鼻血终于止住了,陆谨又洗了把脸,才转身上楼回了程辜晚的房间。 房间里程辜晚正在喝水,见他进来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 “少爷。”陆谨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昨天吃了羊肉,嗯,上火。” 程辜晚把杯子不轻不重的一放,道:“那你等会自己去泡点菊花茶喝。” “诶。” “不过少爷......” “什么?” “你......你这件衣服真的不合适,你把它换了吧......” 程辜晚脸色又是一黑。咬牙道:“哪不合适?” “你,脱下来看看就知道了。”陆谨背过身,手往后背伸,拿自己比划道,“衣服的后背这里,是蕾丝的......透明的......”那句“像女人”他可不敢加。 程辜晚脱下蓝衬衫,见整个后背有两层,里面一层透明的纱,外面一层是天蓝色的蕾丝钩花......那叫一个通透...... 他把放在椅背上的睡衣一套,伸手把那套黑色礼服拿了起来,道:“就这套了,不换了!” 陆谨不敢再说别的,只是连连点头,连忙把床上那些礼服收拾了,一眼都不敢往程辜晚看......现在一想到程辜晚,满脑子都是蓝蕾丝下面那若隐若现的白皙背部,少爷他为什么......能和那些小姑娘一样好看呢! 待陆谨慌慌张张、恍恍惚惚的走后,程辜晚坐在桌边抚额,外面的蝉鸣格外烦躁,他伸手拿过杯子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才喝完就想起这杯子陆谨也用过。 他叹了口气......今天这么多混乱的事,真是烦躁啊...... 第十二章 准备 圣约翰大学。 程辜晚穿着中山装制校服,手里提着自己的书包,正坐在学校教堂里,前面牧师和学校合唱团的人正在排练圣歌,女生们悠扬的美声配着管风琴的伴奏,让教堂这个本来就神圣的环境多了几分空灵。 他不是教徒,选在这里是因为要见的人是一个教徒,还是学生会里面主要管理教堂的——这下这里就足够的安全保密了。 “来了多久了?”一个男生在程辜晚身边坐下,手里拿着本圣经。 程辜晚掏出书包里的笔记本递过去道:“这是你要的,近两个月申报的广告信息统计分析。” “发现什么了吗?” “你也没说你要知道什么,所以,就当我没发现什么吧。” “程少爷,你这人可真是......平时非要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样,啧啧,分明就是北方小爷们一个......装的可真像。”那人翻开笔记本,大致扫了两眼,眼中越发的明亮,“到底是十四岁上大学啊,程少爷这算是家学渊源了!对了,这是你要的。” 他把圣经打开,里面有一沓被挖空了,刚好放进去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 “这消息收集的可真不容易,我家老爷子连打了就个电话过来,我都觉得他那把枪要抵在我脑门儿上了。” 程辜晚收好了本子,道:“谢谢了!” 那人晃了晃笔记本,道:“不必,你早晚要回去的,那时候这样的事八成儿少不了。” 说话间那牧师已经排练完了,正往这边走。程辜晚站起身,告了一声告辞,那个一头金发的混血儿已经说着一口流利的拉丁语迎上牧师。 姜鸿的手下估计想不到他从一个“外国人”那里得到了北方的程家的情报。 那个金发混血儿,是北方某军方高干家的大公子,自小在欧洲长大,回国后就一直在军方系统里干情报工作——以姜鸿的能力,查这么个背景深厚的人,只能一无所获。 更何况这厮善于伪装,学校里的人都只知道他会多国语言,偏偏中文生涩的很,可程辜晚却知道,那一口东北味比自己的还正宗! 他回了教室,打开小本子,一行一行的看下去,面上虽然一直是一副温润的笑意,眼中的情绪却波涛汹涌的翻滚起来。 待看完后,程辜晚合了本子,长舒一口气。 姜鸿啊姜鸿,在我身上你下了这么多功夫,我还真是谢谢你的重视了! 程辜晚的举动,姜鸿的手下都会有选择的上报给姜鸿,但是今天教堂这件事他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打探出来,大呼倒霉之余,也慎重商讨良久,最后觉得这些世家少爷多少都会有些怪癖,更何况程少爷这些年都是安安静静的,这会儿能有什么事?所以就把消息瞒了下来,没和姜鸿汇报。 这些人没有向姜鸿汇报,暗地里跟着他们的人也松了口气,再三确认之后便回去教堂找刘奕君去了。 刘奕君捧着一本圣经,端坐在夕阳的余晖里,冷白的脸和淡金色的头发在夕阳里显得更加干净,看起来有几分神圣感。 “安排一下,十天后程辜晚的生日会,我要到场。” “是,少爷。” 那人离开后,牧师从教堂后面出来,走到刘奕君身边好奇道:“你选中了程辜晚我能理解,但是你为什么非要自己露面?以你的身份......” “太慢了。”刘奕君合上书本,“程韫理犹豫不决,我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这......” “冒险了点,但是如果不走这一步,现在这潭死水就只能是死水了。” 牧师耸耸肩,道:“你的事情太复杂,我管不了。只是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刘奕君闻言,偏了偏头,看着牧师笑道:“我可是刘奕君,谁能动我?” 姜家少有开宴会的时候,尤其是在姜家大宅。上海滩名流们都知道姜夫人李远清在南京有几个月了,眼下这夏天热的很,又是上不接年节下没有什么大事,现在突然就开了一场宴会,还是姜先生为一个从未露过面的外甥办的生日宴会。 名流们多少好奇些,不过看这场宴会主角的名字,既然姓程,想必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东北程家的孩子。因此也不由得有些唏嘘,乱世乱世,好好一个大家族的少爷,也只能沦落在外。 不过不管是出于对这位程家少爷的好奇,还是出于卖姜鸿一个面子,这场晚宴还是要去一趟的。 陆谨对这场晚宴可谓十分重视,一大早起床就开始忙前忙后的安排人布置场地、准备食材酒水,连下人的衣服装扮他都一个接着一个的看过来,不想让程辜晚的生日晚宴有任何差错。 程辜晚第六次见陆谨搂着个箱子从自己面前过去,忍不住招招手道:“你过来?” “啊?什么事?”陆谨连忙过去,抬起胳膊擦掉头上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水。 程辜晚见他热的满脸通红、一身汗味,忍不住把手里的扇子往陆谨的方向偏了偏,又给他倒了杯水,道:“坐下,喝点水。” “啊?少爷,这......我还有好多事呢。” “一个生日宴而已,没那么重要。来的人是来看人看关系的,没谁真的在意饭菜多好、景色多美,规规矩矩的就行。”他把一边的冰毛巾递给陆谨。 陆谨闻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坐下来喝水擦汗,冰毛巾盖在脸上顿时凉快了不少,他舒服的长叹一口气,道:“少爷,真是羡慕你啊,真享受。” 程辜晚笑笑,道:“等回了东北......” 第十三章 生日宴(1) “东北?”陆谨只觉得好奇的很,他知道程辜晚是东北大族的少爷,却是第一次听程辜晚自己提起东北。 程辜晚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道:“没什么,只是北方的天气比这边好些,没这么热。” “哦。那少爷以后打算回去吗?如果少爷回去的话,我能跟着一起吗?我还从来没去过北方呢,好想去看看。”好想去看看,少爷你长大的地方。 “待时局平稳下来再说吧。“程辜晚敷衍了一句,却开始想陆谨的话,自从自己得知父亲的消息以来,所有的计划却都是把陆谨排除在外的,即使有陆谨,也是用来牵制姜鸿的一个筹码......可眼下,如果要带他一起走呢,可行吗? 他看向正在喝水擦汗的小少年,只觉得心里突然有些难过,说不上是歉疚还是别的什么,“剩下的事你就别忙了。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到前门接待吗?去收拾一下吧。” “嗯,好好好!”陆谨又搬起箱子,“我把这个送到花房就去。” 程辜晚看着那个抱着一个重箱子还能脚下生风的半大少年,心里越发的内疚。 这场生日晚宴确实是中规中矩,宾客们手里端着酒杯,三三两两的交谈,但话题多是集中在“程辜晚”三字上,在女眷们中间尤盛。 少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不断打量着不远处水晶灯下面一身黑色礼服、优雅温润的程少爷,每偷瞄一两眼就要害羞的脸红上一阵,直惹得一些嫁为人妇的夫人们不住偷笑。 “这程家少爷到底是什么来头?那气度举止精致优雅的,姜家那位少爷先前瞧着还行,家里的小女儿本想介绍给那位的,这下见着这位程少爷,估计那些小丫头们的心都被勾走了!”一位夫人唇边掩着手帕偷笑,身边一众夫人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就是就是,那孩子,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也得迷上,气质长相也太好了些。不过听说姜先生的姐姐,那孩子的生母,当年就是南京出了名的美人。” “可不是吗?虽然没见过那位,但是以当年姜家只是小小一个中药铺子却能将女儿嫁到赫赫有名的程家,长相自然是不会差的。” “有道理,应该是。就是可惜了,家道败落了,要不然,我怎么也要给我家丫头说给姜家!” “就算没了程家,我说,那姜先生是他舅舅,还能不管他?” 夫人们这边很是直接大胆的评价这位程公子,而那些正值情窦初开年纪的少女们则是羞涩的多,最多的举动就是借着拿东西、找人的借口从程辜晚身边多路过两趟,不过就是次次都是面带微笑,优雅得体的很,把上海滩名媛的气质修养尽数展现出来。 程少爷生的,可真是极好看! 陆谨端了一盘子水果换上,他夹了几块到小盘子里溜到程辜晚身边,这时恰巧一个名媛路过,那含羞带怯的眼神飘过来停顿数秒,才幽幽的转开。 陆谨忍不住就笑了,道:“少爷啊少爷,您可是太有魅力了,那么多小姑娘都在偷偷看你。” 程辜晚一口喝干杯中的冰镇果酒,本来晚上就热,还聚了这么多人,他一身礼服套装,只觉得更热。 “你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瞎说什么呢?”陆谨盘子里的冰镇雪梨雕成花的形状,看起来很可口,程辜晚叉起一块,放嘴里嚼着。 这会恰巧姜鸿带着一人过来,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双大眼睛像极闪亮的星辰一般。 “季先生,这是我外甥程辜晚。”姜鸿道,“辜晚,这是恒悦公司的季先生,这是季家千金。” 程辜晚弯腰行了一礼道:“季先生好。” 季常越十分欣赏的打量程辜晚一眼,道:“程少爷一看就是优秀孩子,你叔叔可是十分赞赏你的。来,这是我女儿,季筱。筱筱,叫哥哥。” 季筱忽闪着长睫毛,笑吟吟道:“哥哥好。”她倒不像其它千金小姐见着程辜晚就红了脸,落落大方的样子十分可爱,她又看向陆谨问道,“那这位少爷是哪位?” 陆谨本来默默地站在程辜晚后面没什么存在感,这会突然被点名,先是一个错愕,很快反应过来,对季筱等人先行了礼,才回道:“季小姐您好。我不是什么少爷,是姜家的下人。” “哦。”季筱点点头,“那你叫什么?” 季常越向来不拘着女儿的性子,见她这般也就笑笑,让她自己好好玩,就和姜鸿一起去和其他人交谈去了。 “那个......我,我叫陆谨。”陆谨低头看着季筱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莫名的脸上一红,只觉得这位季小姐的笑容好看极了。 陈辜晚在旁边呵呵一笑,十分有兴致的打量着局促不安的陆谨。 “哦,陆谨哥哥,你今年多大呀?我今年十一岁了。”季筱又上前两步,见陆谨端着盘子,里面装着两三朵雕成玫瑰花状的梨子,便道,“陆谨哥哥,这个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我能吃吗?” 陆谨听了赶紧把盘子往上递,只是季筱手还没碰上叉子,就被程辜晚伸手夺过了:“这是我吃过的。季小姐想吃的话,小陆再去给季小姐拿一盘吧。” “啊?”季筱努努嘴巴,她看了程辜晚一眼,只觉得这人虽然长得好看,却一身黑衣服,看起来十分没意思,又看向陆谨,却见陆谨红了脸,不由得笑起来,道,“那陆哥哥带我去吧。” “那个,哥哥不敢当。季小姐叫我小陆就好。”陆谨低头道,觉得脸越来越热了。 程辜晚看着那两个并排而走的背影,突然又觉得盘子里清凉的雪梨没那么可口了。 第十四章 生日宴(2) 宴会进行到一半,入门处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一个家仆走进来找到程辜晚,说是他同学过来了。 程辜晚闻言倒是有些好奇,今天请什么人是姜鸿一手安排的,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同学是怎么回事?姜鸿前些年对外死捂自己的身份,若说在学校里还能有谁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就只能是刘奕君了。 程辜晚提着一颗心,对待刘奕君这样的人,再小心都不为过。行至门厅,果然见一个金发少年站在那里,正同姜鸿说话,依旧是那口装出来的生涩发音,脸上带着夸张的表情,绕是谁都会觉得这人就是一个外国人。 再看姜鸿,虽是面上带笑和和气气的,却是笑不入眼,程辜晚太了解姜鸿此人,知道那是他变态的占有欲的表现,不过刘奕君向来在上海隐秘行事,身份不算高,姜鸿怎么会亲自出来迎接? 姜鸿见程辜晚过来,笑道:“辜晚来了。这位是你同学?” 程辜晚点点头, 刘奕君见他过来,极为天真的一笑,道:“程。生日快乐。” “杜先生今天有事走不开,所以让我过来了。”程辜晚面前,刘奕君嫌装着麻烦,索性直接说法语了。程辜晚道了声谢,要是代替杜先生来的,确实值得姜鸿亲自上前迎接,没想到刘奕君在上海还有这层关系。 有人送了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条盒子递到程辜晚手里,刘奕君又是那生涩的中文,道:“程,这是礼物,杜先生的。这也是礼物,我的,准备的匆忙,见谅。”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手表,纯黑的表面,细小的蓝宝石镶嵌出一圈罗马字,可谓是低调且奢华,上面没有任何品牌的标志。 定制表,名家手笔,这世道很是难得——刘奕君送这礼物有些贵重了。 这点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看得出来,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都在猜测这个外国人和程少爷的关系——要是一般同学送个钢笔什么的就行了,这一出手就是将近百万,就算是是给一些大人物祝寿都没这么大手笔。 程辜晚也不能推辞,只得道了谢,接过礼物,打算让下人送房间去,只是还没张口,就被刘奕君伸手拦住了。 “我觉得这块手表和你今天的衣服很搭,你不带上看看吗?”说话间,刘奕君已经拿起那块手表,一只手很自然的牵住程辜晚的手腕。 刘奕君动作很快,程辜晚想抽手时已经被扼住了手腕,刘奕君是下了死力气的,两根手指像是钳子一样钳住程辜晚的手腕,这下程辜晚不仅动不了,骨头都被捏的发疼! 刘奕君看起来很是小心的把手表扣到程辜晚的手腕上,这才松了手,他打量两眼,惊喜道:“真的很合适,程,看来我的眼光很好。”说话间又是灿烂的一笑。 程辜晚默不作声地揉了揉手腕,想着肯定青紫一大片,他面上带笑道了声谢,眼神却十分不善,刘奕君那双蓝色的眼珠子里明显写着四个大字——“我故意的”。 两人眼神厮杀的这一幕,看在外人眼里,却是以眼神交流的感谢与情谊,一切尽在不言中么,更何况这两个人个个都是样貌俊美的年轻少年,这么站在一起倒是很赏心悦目——在姜鸿眼里,看到的自然是同样的意思,更有甚者,他不懂法语,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什么,这下脸色更是阴沉的厉害。 他盯着自家外甥一身黑色礼服的修长身形和那张笑意温润的脸,看来一向高高在上又矜贵的世家少爷,远没有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行了,都进去吧,辜晚,这位是贵客,又是你同学,好好招待。”姜鸿道,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平稳。 “是,舅舅。”程辜晚对着刘奕君那张装着好奇无辜的脸假假的一笑,忍住了一拳打上去的欲望,道,“你跟我来。” 刘奕君面带笑意,自是从善如流。 一楼小书房,刘奕君手上端着一杯酒靠在桌子边,笑嘻嘻地看着程辜晚摆弄手腕上的表,见他拿了桌上的烟灰缸往手腕上比划才道:“折腾啥呀?没用的,我送的东西,不是你想开就开的了的。再说了,几十万的名家杰作,说砸就砸?败家老爷们!” “你来想干啥!”程辜晚被刘奕君那一嘴纯正的东北话带的,一张嘴也是一句东北腔,听得刘奕君先是一愣,然后就捂嘴笑了起来。 程辜晚脸色一沉,森冷的盯着刘奕君那一头金毛,思忖着这烟灰缸砸上去应该是能出血的。 刘奕君倒是给面子,笑了几声就停了,他一把抢过程辜晚手上的烟灰缸,笑道:“来祝你生日快乐啊,礼物不是送了吗?” 程辜晚冷哼一声,明显不信。他四下看了一眼,从书架上抽出最厚的那本康熙字典拿在手上,默默地看着刘奕君。 “你......那玩意儿伤不了我。”刘奕君放下手上的烟灰缸,“这个还差不多。” “你这人不会雪中送炭,只会落井下石。”程辜晚抓着字典,他可不信这人就是单纯来吃饭喝酒的,虽然不知道那带手表的举动是几个意思,但是刘奕君这种连汗毛都是空心的人,任何一个举动都是有用意的。 刘奕君一口喝干净杯子里的酒,才好整以暇道:“我呢,这半年待在上海给我家老头子办事,不算多,却还是查到一些顶有意思的内容。”他走上前去,伸手往程辜晚的下巴上伸,程辜晚一字典啪的一声打开了。 刘奕君不以为意,接着道:“程少爷长得真不赖,修眉入鬓、眼睛尤其好看,漆黑清透的就像是墨玉雕琢的一样。这样的眼睛,我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见到过,他叫小晚,红山馆数的上名的头牌——你舅舅姜鸿姜先生的蓝颜知己。”刘奕君眼中带笑,他看着程辜晚那双手,也不知道是多用力,握的关节泛白。 第十五章 秘密与诡计 “或许蓝颜知己也算不上,只能是床伴,每次姜鸿离开红山馆,里面都要请医生给那个叫小晚的男孩看病的,那伤的,啧啧......” “够了。你闭嘴!”康熙字典伴随着程辜晚的怒喝,哗啦一声飞出老远,撞在门板上砸到了地上,程辜晚掐住刘奕君的脖子,阴冷冷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刘奕君,你他娘的,到底来干嘛?” 刘奕君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满不在乎的模样道:“你不是说我这个人不会雪中送炭,只会落井下石吗?你说的很对,我就是来落井下石的。” 程辜晚闻言毫不犹豫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就被刘奕君一个反扣钳住住手腕,面朝下压在桌子上,刘奕君抓住程辜晚的领子往下狠狠一扯,直接从后面撤掉了程辜晚的衬衣扣子,把程辜晚嘞的脸色通红一阵咳嗽。 “你要干什么?!”程辜晚死命的挣扎却毫无效果,“刘奕君!” 身后的人轻蔑的一笑。 “程少爷,你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居然就这么点身手,这点我多少有点失望。”他把手指在程辜晚的背上划过,接着狠狠一掐。 程辜晚闷哼一声,刘奕君出身军方,下手极重,这一掐一扯就像是直接扯掉了一块皮,疼得他冷汗直流。 疼痛未消,又是连掐几下,程辜晚只得死死的咬着牙,眼泪都快逼出来了,他只觉得整个上背部分都在火辣辣的燃烧! 到这个时候,程辜晚才算猜到刘奕君的用意,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鬼知道这厮接下来又要干什么,虽然不太可能做一些龌龊事,但是绝对不好受...... “刘奕君你......”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水晶渣子溅起的老高,那只水晶烟灰缸被刘奕君在桌子上拍的粉碎,这下造出来的声音自然不小,就算外面乐队演奏的歌舞升平,也足够能让外面的人听见。 程辜晚瞬间面无血色,他虽然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却也知道必然十分屈辱、十分丢人,更不用说姜鸿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会怎么想、怎么做。 敲门声已经响了,手臂上也是蓦然一松,程辜晚顾不上酸疼的手臂和火辣辣的背,赶紧将被扯到半腰的衣服拉上,反手就是一拳往刘奕君的脸上砸去,就算伤不了他,让人以为两人是打架打成这个样子的,也比那种晦暗不明的误会要好。 刘奕君有些惊愕,又有些欣赏,不过程辜晚的身手明显不够他看,他伸手抓住打过来的拳头,一脚踹上程辜晚的小腹,直接把人踹飞五米多远。 程辜晚这下彻底的没什么反抗力了,捂着小腹躺在地上疼的冷汗直流,却还是咬牙保持清醒。 刘奕君一愣,苦笑一声,MD平时习惯了,没掌握好力道,这下自作孽了,一出戏的可信度得降一大半。他赶紧走过去扶着程辜晚的肩膀,眼睛往下瞟了瞟,但愿这次没把程少爷给踢坏了,不然程家要是断后了啥的,程韫理不掏枪把自己毙了,老爷子的军棍也是很难熬啊! 书房的门“咔嚓”一声开了锁。 姜鸿一脸伪装的平和顿时归为阴沉,正对着房门的地毯上,金发半跪在地上背对着房门,而程辜晚应当是在他的怀里躺着,露出半个头发凌乱的头顶和一双蜷缩着的长腿,还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呻吟声。 “二少爷!”家仆见状忙要往上迎,在他们看来程辜晚这是受伤了,还伤的不轻,但是在姜鸿看来却明显不是那回事,他喝止住家仆,阴沉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金发少年闻言侧了身,一张精致的脸上泪水涟涟,他的衬衣解开了几个扣子,白皙的胸膛上点点暧昧的粉红。 两个家仆顿时愕然了,站在原地局促的很,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那金发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是没有说,只是伸手擦了眼泪却又有更多的眼泪往下流,活活生出几分委屈又娇羞的劲儿,他转了头回去,又垂着头小声的抽泣着。 程辜晚一脸痛苦地看着刘奕君那双明明带笑还能滴滴答答往下流眼泪的眼睛,听着那凄婉地“呜咽”,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算了,这厮太变态了!太变态了! 偏偏这时后死变态还捂着他的嘴,除了“呜呜”声,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而那伴随着痛苦的呜呜声,唉,还不如忍者。 “对不起,姜......姜先生。”生涩的、语调怪异的中文带着哭腔、委屈和点点痴情,眼见下一句就要说出来“我和辜晚是真心相爱”的这种话了。 姜鸿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这时刘奕君调整了下姿势,露出程辜晚半张脸来,同时手上也在下黑手,往程辜晚的小腹上狠狠地来了一拳。 这一下程辜晚触不及防,一声闷哼,活生生给逼出了几滴眼泪。 姜鸿看着这两个人都泪水涟涟的样子,心里越发愤怒,这时外面的宾客已经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了,两个家仆对视一眼,转身打算关门,这算家丑吧?就算不是,也不好让外人看见,姜家还要名声呢。 却在这时一人猛地窜了进去,他跑的很快,两三秒的时间就到了刘奕君后面,这会刘奕君还对着程辜晚唱戏呢,他刚见程辜晚眼中错愕的神情一闪而过,下一秒就只觉得后脑勺剧烈一疼,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晕过去。 刘奕君忍着晕眩一个闪身躲到一边,迷迷糊糊地看见打他的是一个半大少年,那少年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厚实的玻璃花瓶,拿在手里跟板砖差不多,那花瓶底上面还带着点红,似乎是染了血。 刘奕君这才觉得后脑湿湿的,伸手一抹,果然是一手的血。 他还懵着呢,却见那少年举起胖花瓶往自己这边又是一个狠甩,那准头像是照脸呼!这时眩晕加重,躲也躲不过了,他只能虚虚的把胳膊架在面前,飞来的花瓶“咚”的一声闷响砸在了手臂上,一阵剧痛!厚底花瓶这下才掉到腿上咕咕噜噜的滚开了。 “你他娘的!”刘奕君晕乎着听那个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是一头被惹怒的小狼崽子,“我叫你欺负我家少爷!” 原来是程辜晚的仆人......胆子可真大...... 刘奕君只觉得头疼且昏、胳膊涨疼,还时不时的想吐,心想这死孩子手太黑了,那一下估计把自己砸出了脑震荡。 第十六章 护主的狼崽子 陆谨只觉得自己要疯,他在门外看见程辜晚一脸苍白的躺在地上就疯了,一看这个死金毛还假惺惺的哭,就知道他肯定没什么好心思。 他当时就一把抓起桌上的花瓶,冲进来就朝那个金灿灿的后脑勺砸了过去,一点力气都没审。 陆谨见刘奕君还一脸迷糊地躺着,倒是没晕,扬起拳头就想上去再揍一顿,却是脚腕上一紧,低头看见程辜晚抓着自己的裤脚,艰难的摇了摇头。 陆谨这一出却是化解了不少困局,至少快把刘奕君的狐狸尾巴给砸出来了,更不用说那两下他看着却实很爽。可是以刘奕君的身家背景,打一顿没什么,打坏了就出事了,只怕刘奕君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陆谨这条命也就没了。 见程辜晚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虚弱样子,陆谨只觉得眼眶酸的难受,他忍者没让眼泪掉下来,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程辜晚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姜鸿见状也多少猜刚才那一幕是这个黄毛小子演出来的,不由得心下恼怒,就算是杜先生的人,这样也确实过分了,更何况他伤了程辜晚,就算是杜先生问起来姜家也占理。 他招招手让人关门,两个家仆连忙关上房门,只是还没落锁,就被一股大力粗暴的推开。 两个家仆打扮的人冲进来,他们见刘奕君半躺在地上,后脑勺还往下滴答滴答的淌血,脸色瞬间一片死灰,一人合上门掏出把枪阴冷冷地看着在场的姜家人,另一人已经边走边掏出一卷白纱布,小心翼翼地给刘奕君包扎起来。 “轻点......头疼......去医院。”刘奕君身体底子不错,后脑虽然湿漉漉的流着血却还能装出那副生涩怪异的腔调。 “是。”那两人闻言回道,持枪的人推开了书房的窗户,另一人把刘奕君抱起,往窗户那边走。 姜鸿见状只觉得这些人其人太甚,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于是道:“阁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姜宅当成什么地方了?” 持枪人人阴森森地看了姜鸿一眼,道:“杜先生的人,姜爷也敢动?” “杜先生最讲究江湖道义,这位把我外甥伤成这个样子,总要有交代吧。” 就在这会,刘奕君难受的干呕了两声,两人脸色更加难看了,持枪那人连忙翻过窗子接过刘奕君,另一人倒是没很快出去,他回头打量了一圈书房里的五个人,冷笑两声,道:“这交代姜先生你不会想要的。”说完就跳窗出去了。 姜鸿敢怒不敢言,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狠狠的抖了两下,这样的行事作风哪里是普通黑道?那两个人虽是家仆的打扮,身上那股子杀机确实实打实的从战场上练出来的,他不敢轻举妄动,也没那个实力...... “姜先生,少爷伤的不轻,要去医院......”陆谨见姜鸿只是沉着脸久久不言语,不由得急声提醒了一句。 程辜晚这会可算是缓过来了,他抬头看着姜鸿,虚弱道:“舅舅......” 姜鸿回过神来,却只是冷哼一声,道:“你在这儿等着,宴会结束了再去。你现在这个样子,出了这个门就败光了我姜家的脸!”他说完就带着两个脸色苍白的下人摔门出去了。 安静极了的书房里的两人皆听见了外面落锁的声音,门被反锁了。 “少爷,你怎么样?你还好吧?”陆谨伸手摸上程辜晚的额头,湿冷冷的一片冷汗,程辜晚这时还在时不时倒抽着冷气,可想而知疼的十分厉害,“你哪里受伤了?少爷......” 陆谨这一动,大腿刚好垫在被掐的生疼的后背上,疼得直哼哼。 “怎么了怎么了?”陆谨见状紧张的额头上一片汗水,手忙脚乱的却又不敢乱动。 “你把我......扶起来.......慢点。”程辜晚喘着粗气。 折腾了有十几分钟,程辜晚才躺在书房里的沙发上,前后都疼,他只能侧着身子。 “陆谨。” “嗯?” “你看看我的背上,是不是流血了......”背上浸着湿漉漉的冷汗也分不清是不是流血了,只是火辣辣的一片就像是千万只蚂蚁在撕咬一般,又疼又痒难受极了。 “好,少爷你忍者点......”陆谨轻手拉下那件已经没两个扣子的黑衬衣,却见程辜晚的背上一片片的紫红紫红,不少还渗着血斑,可见下手之狠辣!他咬住了下唇,眼泪顿时就出来了,这伤就跟棍子打的一样,该有多疼啊...... “有两三处流血了......”陆谨抖着声音。 “你听我说,书柜下面有一瓶威士忌,你过去把它拿过来。” 陆谨闻言干净过去拿出那瓶放在书柜里当摆设的酒,又小跑回来。 “把酒往我背上倒......” “啊?少爷,这......”往伤口上倒酒,该有多疼啊。 “夏天热,伤口感染了就不好了,你倒......找个东西给我咬着,没事......”程辜晚虚弱的很,却也知道等外面结束了再去医院至少要三个小时,到时候伤口估计感染的厉害,再加上这混着冷汗,还不如混着酒精,还能杀杀菌。 一支铅笔伸到面前,程辜晚咬住,只听身后陆谨的声音道:“少爷,我数到三就倒啊。你一定忍者点......一,二......” 程辜晚立刻绷紧了肌肉咬紧了呀,听见三的时候更是紧张的不行,却是完全没感觉到疼,他一愣,这是倒了还是没倒?不是说数到三? 他正待问,却突然感到后背最疼的那一处一片温热湿软,先是有温软的东西轻轻舐了两下,再接着就是轻柔的向外吸的感觉,这是......陆谨的唇舌?他的背上都是湿冷的汗水,这种温热湿软的感觉十分突出,那张嘴在轻柔的往外吸吮的同时还会舔上两下,程辜晚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乍起,一时间连呼吸都紧了不少。 “陆谨......你......你在做什么?”程辜晚颤抖着声音,这种怪异的感觉让他心里很不安。 那湿热的唇舌终于离开了,只听陆谨往地上吐了口,才听他说:“少爷,那处伤口红肿发紫,我得先把里面的淤血吸出来,不然会一直肿着。” 程辜晚松了口气,刚想说不必,背上却又是一阵湿热,陆谨贴在程辜晚的背上小心地吸吮另一处流血的伤口......身上的汗毛又是一阵乍起,程辜晚握紧了衣角,他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缩了缩身体。 待将流血的肿胀伤口里的血水都弄出来,地上的米色地毯已经红了一小片,陆谨喝下口酒漱口,嘴里浓郁的血腥味才削减了不少。 “我倒了啊。”陆谨见程辜晚嘴里咬着笔,以为他一直准备着,就毫不犹豫地把瓶口摁住一半,一注酒水就顺着瓶口流淌到程辜晚的背上。 “啊!哼......”程辜晚一声惨叫,这突如其来的大片大片的疼痛差点让他咬到了舌头,陆谨见状收了瓶子,惊道:“少爷你没事吧?” 程辜晚捡起铅笔咬回嘴里,意识到刚才那会走神儿了,脸上不由得带了点红晕,道:“没事,继续。” 陆谨应了声,又开始往下倒酒清洗伤口......程辜晚死死地咬着那根铅笔比,疼得脸色苍白汗水淋漓,刚才那点红晕也散的干干净净。 第十七章 气氛 待伤口清洗干净,陆谨又拿了本书,站在程辜晚身后,半弯着腰给他扇风。 书房门关着,就算开着窗子也很闷,程辜晚更是又疼又热,闷出一身薄汗。陆谨知道程辜晚不喜欢这种闷热的天气,只得拼命地扇手里的书,想让程辜晚凉快一点。 “我不热,你搁下吧。”程辜晚听着陆谨越发急促的声音,也知道是累着了,计划里,已经欠了这个本该陌不相识的人很多,他还那么小,十二三岁的年纪,以后的日子却已经被自己给算计没了。所以这会,程辜晚宁愿是自己给陆谨扇上几下。 外面依旧是歌舞升平,里面书本扇动的声音停了,只剩下陆谨又累又热的大喘气的声音。 “少爷......“他歇了片刻,却还是没忍住想要问。这样的场景他看得明白,就是那个黄毛刻意伤了程辜晚,可是,心里就是觉得难受——不仅仅是心疼程辜晚,他大概明白自己的心情是在意。刚进孤儿院的那些时候,他看见陆院长对别的孩子很好的时候,心里就是这样的差不多的感觉。他陆谨自生下来就不曾拥有过什么,所以当拥有一些东西后,总是会在意有人分走。 他也自知,这是一种不太好的想法,自私的很,所以也就克制的很......这会却是无论如何,都觉得很难克制的了,却又不敢表现。他是多么害怕,程辜晚这样完美的人,如果知道自己这样卑劣的品格,会不会从此以后就特别厌恶。 所以,话到嘴边,陆谨到底是没有问,那个黄毛是谁,为什么和少爷你的关系,感觉很特殊。 ”怎么了?“程辜晚疼得晕晕乎乎地,却不想就此睡过去,这种时候需要保持清醒,”你想问什么?“ 身后的风又起,伴着哗哗啦啦的书页声,只听见陆谨闷闷地一声:”没什么,就想问问你疼不疼。“ ”......你就想问这个?“程辜晚反问道,陆谨也算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什么时候他会说什么样的话,就算是不能完全猜到,但是也知道陆谨心里想的是什么。 果然,只听陆谨连忙岔开了话题,只听他道:”少爷你要不睡会吧,你眼睛都睁不动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身体的不适和闷热的环境,程辜晚只觉得心里莫名地升腾起一股子烦躁。陆谨什么时候有话瞒着自己了? 身后是良久的沉默,只剩下书页扇动的声音。陆谨有些愕然,程辜晚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他一向是很温和的,谦逊有礼,从没这样过......这样的语气,就像是自己被厌恶了。他心里越发的小心翼翼,不知道那样的疑问该不该出口。 过了良久,才开口道:”少爷,那个外国人,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您?“陆谨的声音弱弱的,像是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本不该说的话,却在记得程辜晚的那句”不予在我面前有所隐瞒“之后,毅然出口。 不许隐瞒,这是程辜晚的原则。 程辜晚眸子沉了沉,刘奕君是什么人,陆谨没必要知道。不出意外,以后他再也不会遇上刘奕君。 ”没什么,就是我的同学。“ ”那为什么......“ “这是我的私事,你没必要知道。我累了,我要休息会。“程辜晚放冷了语气,关于刘奕君,他是个比姜鸿更危险的人,陆谨最好不要和那人有任何牵扯。 心里像是被揉进去一整个柠檬......陆谨一向很听话,程辜晚不想说,他便默不作声地扇风——只是心里越发地酸涩。他一直以为程辜晚对自己是不一样的,现下看来,自己和其它所有人都一样,都被少爷隔出了一段距离。 外面的声乐声渐渐地散了,宴会已经结束。陆谨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叫了程辜晚一声,告诉他外面结束了。便收拾干净酒瓶和书,默默地站在一边。 姜鸿推门进来时,就见程辜晚半靠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如纸、汗如雨下。而地上米黄色的地毯上浸透着一滩血水,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心底的那些愤怒顿时灭了个干净,连忙让下人请医生过来,自己则是快步进了书房,走向程辜晚。 ”怎么样了?“姜鸿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听在程辜晚耳中却是十分不舒服。他忍者腹部的疼弯起腰,撕心裂肺地狠咳了两声,堪堪避开姜鸿伸过来的那只手,把半个背部血红青紫的痕迹暴露在姜鸿的视线里。 姜鸿眸色微动,缩回了手,只是盯了程辜晚弯成虾米的背一会,才道:”等会医生来看过了就留在家里好好休养,小陆,你最近也别去公司了,留在家里照顾少爷。“ 陆谨闻言刚要答”是“,却听程辜晚又是两声咳嗽,便听他道:”小陆跟着舅舅吧,我无妨,不能耽误舅舅的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却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 这话听在陆谨耳中,只觉得心里的失落更甚。听在姜鸿耳中,这种为长辈着想的话已经成了程辜晚的把戏。 他眯了眯眼睛,道:”我身边用什么人,该是你操心的?程辜晚,你是我外甥,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有第二次!“ 姜鸿说完,转身就走了。他还是第一次以这样严肃的态度对待程辜晚,以前他对程辜晚的态度是一个极其疼爱晚辈的长辈,而程辜晚也是一向温和谦逊,各方面的表现都很优秀,完全就是一个合格的晚辈形象。 眼下这样的转变,饶是陆谨,也察觉出来这里面的不对劲。 他看着虚脱地躺在沙发上的少爷,眼中疑惑丛生。 他有什么话想问,但是程辜晚的这种疏离,他问不出来。 第十八章 照顾 有些话该问,有些话不该问,有些该问的话,确实会因为害怕听到答案,宁愿不问。 就像这黑暗的房间里,明明伸手就能打开台灯看清楚一切,他的手指却犹豫地停在灯台旁。到底也只是拿过了桌上冰镇的毛巾,摸着黑给程辜晚擦汗。 床上的人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陆谨换了块毛巾,沾了酒精,给程辜晚擦洗手心和额头。今天姜先生的态度又太明显,姜家的下人也都心知肚明,程辜晚就算受人一声“二少爷”,却只是一个落败家族的孤儿,不值得为了这么一个人得罪姜先生。 他不想程辜晚难受,所以只敢趁下人都睡了偷偷地拿了冰块酒精毛巾上来,医生说了,晚上少爷发了高烧一定要擦酒精、冰敷,不然可能烧坏脑子。摸索着又给程辜晚换了一块冰毛巾,陆谨这才靠床坐下,眼睛盯着幽深的不见五指的黑暗,只觉得冰水里浸过的手指冻的发疼。 他往身后摸索了一把,找到程辜晚的手。那只手很大,指节修长,散发着灼热的温度,就算是在黑暗里,却像是能看清楚那只手一般,他把自己的手窝成小小的一个拳头,包进程辜晚修长的手中。另一只手覆在外面,一里一外的,把程辜晚的手紧紧的握在自己的手里。烫烫的灼热渐渐地把自己冻的生疼的手指暖的温热,渐渐地便有了湿润的感觉,像是手心出了汗,但是在这样热的夏天,他却根本就不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这样热的夏天,犯不着是为了取暖这样荒唐的理由......更何况,现在手已经暖了、出了汗,却还是不愿意放开。 他一直觉得程辜晚的手好看,尤其是右手,修长的指节,玉色的整洁的指甲,执笔写字的时候充满了力道却又不刻意,这只手写出来的字是那么的好看,隽美,就像是一杆修竹。 不想自己的字,就是练的外形像了,这双肉乎乎的手也只能写出来没有力道,没有风骨的字......就像是画在纸上软塌塌的竹子...... 眼下,这双手在自己手里,依旧是那样的好看,却没有半分力气。 床上睡的昏昏沉沉的人难受地闷哼一声,手上动了动,想把手抽回去。 陆谨惊慌地松开手,见程辜晚依旧睡地很深,这才松了口气,拿起毛巾把那只手上的汗水擦干净,放在被褥上。又取来一边的扇子,一下接着一下给程辜晚扇风。 少爷怕热,厌恶这种闷热的天气,他知道,也记在心里。 少爷病了,他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和姜先生提什么要求,只敢自己偷偷的过来,擦擦汗、扇扇风...... 少爷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到,能帮他的,只有这些算不上什么的事情......渺小的,就像是一只蚂蚁。 少爷对自己那么好,专门去给自己买馄饨,还不忘加上干虾皮,只因为自己提过一句喜欢;他带着自己去见世面,教自己写字、礼仪、跳舞;他待自己就像是待亲弟弟一样,给自己好衣服穿,带自己去玩,还给自己做饭...... 这是少爷,程家尊贵的贵公子,姜家的二少爷,却对自己一个孤儿、一个仆人那么的好。 陆谨咬住了下唇,眼里酸的发疼。 黑暗里,他知道自己哭了,哭得很难看,却是咬死了牙不让那哭腔溢出来。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用的,却发誓就算是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再给少爷添麻烦了。一点点声音都不能有,少爷他在睡觉呢。 “是陆谨吗?” 却在这时,床上的人到底是醒了,含糊不清地对着黑暗问了一句。 陆谨只觉得内心的愧疚放大了无数倍。他忍住眼泪,轻轻地应了一声。程辜晚不许他哭的,他记得,就算是哭了,这么黑的地方,看不见的。 “哭了?”程辜晚清醒了几分,看着情形就明白陆谨是偷偷过来地,便小声问道。他的声音因为发烧带着些沙哑,放低了声音更显得虚弱。 陆谨连忙摇头,又想起程辜晚看不见,便小声道:“没有,是热的。” “你这声音,都这样了,哪能是热的?”程辜晚复又闭上眼睛,“伤在我身上,你又不疼,怎么哭了?” 这会他烧的难受,睡着也不安心,索性和陆谨说说话,就当是提神了。 陆谨却是沉默了,只是拿扇子扇起风,垂着头掉眼泪。 为什么哭?要是伤在自己身上,没准这会高兴地睡都睡不着,至少证明自己还有点用。但是自己现在就像是个姑娘,只会坐在这边哭......少爷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哭哭啼啼的,像个姑娘...... “这到底是怎么了?像小孩儿一样?”程辜晚伸手探了探,手背碰上陆谨的下巴,那下巴虽然躲闪的很快,却还是沾了一手的泪水。 陆谨往后躲了躲,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这才道:“这么黑,少爷你怎么知道我哭了?” “你那眼泪,都滴在我的身上了,这屋子又不漏水,我当然知道。” 陆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这会自己脸上的温度只怕比高烧的少爷都高......他倒是忘了,程辜晚背上有伤,所以只穿了睡裤,刚才自己站在那里又弯着腰,眼泪可不是正好落在少爷的身上,没准还滴进了少爷嘴里。 陆谨想到这里,不由得一个激灵,还好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 “别哭了,拧条毛巾给我擦擦。”程辜晚伸手在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木盒子,一打开,柔和的白光就像月光一样,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那盒子里面放着一个手指头大小的珠子,周身都散发着如同月色一般薄薄的光,看起来就像是远天的星辰。 “哇!”陆谨轻声叫了声,这种话本里叫夜明珠的东西他还是第一次见。一回头,却是借着光线恰好能看见程辜晚的半边脸。那脸色苍白的很,同样苍白的唇边挂着两三颗水珠。再顺着锁骨,一片水迹在光线下反着微光。 陆谨连忙别过头去拎了条毛巾,装出一贯有用的可怜样子,瞪圆了眼睛,怯怯地把毛巾递到程辜晚面前。 “少爷,给你毛巾。” “睁不动眼睛,你给我擦就好。” “哦。” 冰毛巾小心翼翼地擦过,程辜晚因为这冰凉的感觉舒服地哼了一声,只觉得困境和晕眩再次袭来,便昏沉着睡了过去。 夜明珠柔和的灯光下,陆谨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一样的大眼睛,擦干净泪水后,又换着冰毛巾,给程辜晚擦去手心的汗水和额头的高温。 似乎是入夜更深,温度降了下来,原本闷热的房间里平添了三分清凉,正是适合舒睡的。 更何况还有最信任的人陪在身边,又何必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心? 第十九章 暴 红山馆。 就算是绯色暧昧的场所,到了凌晨三四点也是声色将息,门前的大红灯笼熄了灯,里面寂静地半分声音也没有。 突兀地,一声尖锐地充满痛苦的惨叫划破了宁静。 “客人!”贵宾间外侍者匆匆地敲了两下门,里面却是自那一声惨叫过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侍者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咬咬牙,转头往店长的办公室跑去。 今天里面的动静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大,搞不好会出人命,姜先生那个人,虽说出手大方的很,但是确实狠毒! “我带医生过来了。”侍者刚到转角就遇上了店长,他身后带着医生,两人步履匆匆面带忧色。 红山馆的老板是个日本人,平日里只穿着一身素白的和服,他长着一张白净的脸,眼角上扬,自带着几分妩媚的气质,可以用美来形容。恰恰也是这样看似柔弱的一个男人,能在不怒自威中镇住红山馆这一大摊子事。 就比如说眼下的姜鸿和小晚。 贵宾间的木门被店长一脚踹开,侍者刚跟上来,就见只披了件浴袍的姜先生被扔在地上,红着一双眼睛,醉醺醺地一点都不清明。而重重帷幔后面,只传来了一两句日语,明显能听出来说话的人情绪很暴躁。 “阿江!去叫人来,把姜先生弄醒了!”冷厉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过来,那人似乎还不解气,又补充道,“直接拿冷水泼醒!” 侍者阿江连忙跑出去找人提了桶井水,也不管姜鸿是什么身份,劈头盖脸的一桶水下去,见人醒了便收拾了水桶站在一边。 姜鸿抬起头,眼中带着戾气,不悦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一身素白和服的男人,道:“这是什么意思?” 高杉靖半眯了眼睛,浅色的唇畔自带了三分冷笑。 “姜先生是我红山馆的金主,这是事实。我红山馆是什么地方,我也清楚。但是就算是个玩物,也是条人命。”话及于此,店长一把抽出腰间的红漆折扇,笔直地抵在姜鸿的脑门上,“你姜鸿,还不够格要我红山馆的人命!” 那扇子只是一把扇子,不过确是以挥刀的动作抵在了脑门上,姜鸿只觉得脑门上一凉,直到这时他的酒才算彻底醒了。再看红山馆的老板,这个纤细阴柔的男人眉宇之间的杀气可一点都不阴柔。 “把他给我扔出去,从此以后再不许踏入红山馆的地界!”店长冷声吩咐道,他转过身,只留下半侧消瘦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着杀气,“否则,做了。” 红山馆三楼的房间里,一身素白的男人踢掉脚上的木屐,虚脱地倒在地上,他捂嘴咳嗽了两声,待放下袖子时,白袖上已经点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高杉先生平时可要注意身体。”榻榻米尽头,一个身穿深色长衫,一头灿烂金发的青年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端着一只青瓷茶杯,不咸不淡地说了这句话。 高衫靖抬起头,神色迷茫了一会才渐渐地转向清明,对着那个金发青年微微一笑,轻声道:“刘桑,事情办好了。” “嗯。”金发青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道,“辛苦了。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刘!”高杉靖见状疾声唤道,他挣扎着半座起来,又忍不两声咳嗽,半口鲜血吐在青色的榻榻米上,看起来触目惊心。金发青年却视若罔闻,只是喝干净杯子里的茶,看着高杉靖,等着下文。 高杉靖苦涩地笑了笑,到底放平静了心态,笑道:“无事,只是好久不见。你交代的事情我都会做好的,放心。” 刘奕君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大步离去。 姜鸿是被巡夜的青帮小弟送回姜家的,因为这会程辜晚病着没人主事,整个大宅里乱了好一会才平息了下来。陆谨也趁着这混乱回了自己的房间,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 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姜家下人被下了封口令不往外传,但是姜鸿被丢出红山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在上海滩传的沸沸扬扬。而政要李家的脸面,也因为这个事被丢了个干干净净。 权贵们偶尔喜欢玩个男人不算什么大新闻,但是这么明晃晃地摆在大太阳底下,成为无数人的笑谈就是大新闻。 更有甚者,有人扒出来了姜鸿在红山馆的相好。 这些事透露到程辜晚耳中也只不过一上午的时间。陆谨端着托盘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双眼睛恨不得把床边一板一眼汇报情况的黑衣人瞪得千疮百孔,却也阻止不了黑衣人说话。 至于程辜晚的脸色,他虽说看不见,却也能想像的到,如此清高的少爷,怎么能受的了外人带着淫秽的戏谑和臆想? 那黑衣人终于走了。 陆谨把托盘放在一边的桌上,轻声问道:“少爷......您......” “出去。”程辜晚哑着嗓子,“你出去......” 他的声音不重,却是让陆谨心下发冷。他默不作声地,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然后就在门口笔挺的站着,打着十二分精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程辜晚平躺在床上,任凭背上的伤口一阵一阵地刺疼,带着这样的疼他才能让自己保持理智。 红山馆这件事看似偶然,但是背后的绝对有操手,他怀疑那人是刘奕君,至于别人,似乎没有谁比刘奕君更有出发点。 坏了姜鸿的名声?名声就是个屁!上海滩这样的地方,谁会因为名声跟姜鸿过不去,说到底这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最终逼的是他程辜晚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的选择单一的很,从姜家离开,不走都不行。 可是刘奕君,又为什么这么急?颇有狗急跳墙的嫌疑,这并不像是刘奕君的行事作风。 越是这样,他越是怀疑刘弈君的居心,越是不敢轻易的回到北方。父亲和还活着,却不主动和自己联系,而刘弈君步步紧逼,像是希望自己到北方能改变什么。 这样混乱的政治格局,他自然应该走一步算上十步。 “陆谨,你进来。”程辜晚坐起身来,他知道以陆谨的性子这回肯定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果然,话音刚落,陆谨就开门进来了。 “你给南京打个电话,把事情和那边说一说。只说姜鸿被红山馆扔出来了就行。”他催着头摆弄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声音平淡的一点起伏都没有,“话说三分,你懂得。” 陆谨连忙点头,跑下楼去给南京打电话。 这边姜鸿刚从青帮的堂口回来,花了一大笔钱处理外面焦头烂额的留言,正是心情郁结的时候。青帮的态度很清楚,要是平时个把流言,出于情分也就解决了,但是这件事后面明显有推手,推手是谁?自然是有权有势的人,青帮就算知道也不会透露。 车子刚在门口停下,他就看见了门前的车队,六辆军车一辆黑色轿车,这是李远清李家人的车。 李远清回来了!她不仅回来了,还打算回来久住,连带去南京的一众下人都带了回来。 更不用提那十个荷枪实弹的亲卫。 李家就算是没有了老爷子,也是有枪有炮的人家,就算手里撰着李家的钱,但是在枪炮面前,钱又算个屁! 姜鸿脸色森冷,这样的事,就算李远清看在夫妻情分和世家面子上不发作,那些和李家交好的大佬们又该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李远清也是个迫不得已的人...... 千头万绪一时间蜂拥而至,姜鸿这才意识到,这件事要是不能很好的解决,他算是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姜先生回来了。” “夫人呢?” “夫人说有些事情要做,先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您要用餐吗?”管家脸上带着假笑,眼中却满是不屑。他是李家的老人,看着李远清长大,这样的事在他看来是对李家的羞辱,更是对李远清的羞辱。 姜鸿摆摆手,兀自上楼,路过程辜晚的房间时眉头一紧,这才觉得自己慌张一整天、猜测了无数对手,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卧病在床的外甥......程辜晚不是没有这个实力,他是东北程家嫡系的少爷!他要是和程家接上头了,别说这点小事,就是把上海滩搅得天翻地覆也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程辜晚!他的好外甥,他怎么没有怀疑过? 愤怒如潮水逼得姜鸿眸色通红,他一脚踹开了房门,正对上程辜晚缓缓抬起的眸子——漆黑的、冰冷的、倨傲的——带着在看蝼蚁一般的眼神看向自己。 “舅舅。”程辜晚唇畔带着一抹笑,彬彬有礼地点头示意道,“您回来了。” 第二十章 梨花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程辜晚是乖巧的、干净的,就像是羊脂玉一样,是以,也一直难以跨过心里的那道坎,只是在难耐时做出一些下作的事。 至始至终,小晚是程辜晚的代替品,而他心里,只是想藏着,等他的外甥长大了再一一托出。 他的心里,程辜晚是不染尘埃的,是对自己尊敬的——尊敬到,只要自己有需求,这个少年或是出于爱、或是出于其它,都愿意陪在自己身边。 他从未想过,一手带大的孩子,生出了反抗的心思,而且一捅便是这么大的窟窿,把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和权势用一种近乎自残的设计,毁的干干净净。 程辜晚冷静得很,他打量着姜鸿变幻莫测的神色,大致也知道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里想着什么,姜鸿这种人,小恩小惠也能在自己心里演出一场恩怨情仇出来,实打实的戏精。 他完全不介意火上浇油一把。 “舅妈回来了,一路奔波,我都没能和舅妈见礼。” “是你做的?”姜鸿的声音有点发抖,他看着那张温良的脸,顿时发现那双眼睛里一丝尊敬都没有,慢慢的都是蔑视、鄙夷、厌恶。 “你和程家人......接上头了?”这种态度彻彻底底的转变背后必然有坚实的底子,若不是程家撑腰,程辜晚又怎么能亮出手里面的底牌? 程辜晚闻言只是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舅舅您还有李家的事需要打理,程家如何,就不劳您费心了。” 言语之傲慢,如同狂卷的暴雨,瞬时泯灭了姜鸿最后的理智! 红山馆。 这个地方很是暧昧,却是只有男人之间的暧昧,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过女性的脂粉香味。 眼下,红山馆三楼精巧的茶室里确确实实坐着一个女人,不过这样的女人一眼望去,也是没有脂粉味道的。 高杉靖推门的那一瞬间,目光所及之处,仅有一个坐的笔挺的背影,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么一句话:“皎皎者新月,寂寂声鸿语,落落覆梨花“。他在中国多年,各色的中国美人都见过,却少稍有这样独特的——周身温雅,一如古辞俳句里的人物,似脱离现在的世道一般的人。 ”姜夫人?“高杉靖极为慎重地躬身一礼。 那背影转了过来,松松挽起的乌发映衬着一张皎洁无暇的脸,微微上挑的眼角不威严却很庄重,两弯新月眉一双如墨眸。 ”你好,我是李远清。“ 一如其气质,李远清的声音也很典雅,有礼且沉稳。 高杉靖走到李远清对面坐下,忍不住打量这个一树梨花一般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放在姜鸿那种人旁边,倒是委屈了她。 两人打过招呼后却都不言语,高杉靖抚袖烹茶,李远清便安静地坐着;高杉靖给李远清添上茶,她也从茶具细细品向茶水与茶色,礼节十分周到。 茶色过三,一壶茶再喝下去算是白喝了。 李远清这时才抬起眸子,恰到好处地夸赞一番高杉靖的烹茶的技艺,才到:“我来这里,想必高杉先生也知道原因。我要求不多,这件事,我要直接和那位谈。” 够直接! 高杉靖简直想为这位夫人鼓掌——冷静、直接、不拖泥带水——到底是李家的姑娘,和上海滩那些娇滴滴的夫人小姐就是不一样! “也不是不可以......”高杉靖搁下杯子,道,“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夫人您不会伤害我的员工?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十分艰难。”就算他再欣赏李远清,该谈的条件也必须要谈。 李远清道:“我是来处理这件事的,结果最重要。至于私情,那不重要。” 她不是不愤怒,却也知道这没什么用。结婚多年,姜鸿是什么人,李远清心里清楚的很......这件事本来也不用她亲自出手,却有一个萦绕心头多年的心魔,若是这会儿不证实了,她怕是依旧难以面对那个家。 高杉靖点点头,便出去安排人带小晚过来。 和式木门不久就被拉开,两个侍者的抬着一个简单的软榻,一身素白的男孩躺在担架上,他睁着一双眼睛,眸中毫无神采,一张脸上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 李远清见到那一张脸的一瞬间只觉得一股酸意涌上了喉咙,她掐死了指甲才克制住自己呕吐出来。 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但凡是沾染上一点点生机,便是家里那个少年的样子......她愤怒、恶心、绝望、心力交瘁,却在几十年的良好修养与处变不惊下生生压住了声音里的颤抖,她依旧坐在椅子上,出声平缓。 “你能听见我说什么吗?我是李远清,姜鸿的......”话到嘴边,“妻子”二字难以出口。 “我是姜鸿的伴侣。这件事需要解决。我今晚会连夜把你送去苏州,路上和苏州我都会安排专人照顾,待你伤好之后,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你若是愿意,便.....” “条件......”沙哑微弱的声音突兀地打断李远清的话,她抬眸看去,果然见少年微张了嘴角,只是眼中依旧毫无神采。 “从此,你这张脸再不许出现。”李远清怨恨自己心里突然涌起的那股子恨意......只是她也知道这是克制不住的,若非修养,她真相拿茶壶里沸腾的水毁了这张脸。 少年蓦然一笑,倒让李远清有些惊讶了。 “好。”少年回道,他这才将目光看向这个高贵的女人,无神的眸子映出身穿刺绣旗袍的清丽身影,“你能给我换个名字吗?小晚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他声音并不大,甚至虚弱无声,难以辨清,李远清却觉得这几个字如同钢针直直的插进了自己的心里。 她的指骨泛白,良久才道:“叫'曦',你受苦太多,自此以后,一如晨曦,所有都是新生。“ 她说完便拿了手包,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这里的一切,过去了就过去了,过去了就该埋在坟墓里! 一如姜鸿! 她出身将门,自幼伴随着烽火硝烟,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狂躁地想把一个人碾的干干净净! 第二十一章 猫开鸟笼 疾转的车轮把道路上的积水碾成无数细碎的水花,伴随着水花落地的哗啦啦作响,有混乱的尖叫、有大声呵斥的声音、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滚!”,有人满脸鲜血躺在地上,一双眼睛像是黑夜一般的死寂。 李远清走进自家大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这种从未有过的混乱只是让她脚下微微一顿,似乎是早有预料,她沉静温婉的面容上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反倒是唇角一弯,带起了一抹微笑。 “夫人!”管家走上前来,站在李远清身后,神色肃杀。 旋转楼梯下这会躺着一个满脸都是血的年轻男孩,鲜血流过他的眼角,滴滴答答掉在地板上,他只是仰着头、僵直地躺着,不言不语,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在陆瑾的视线里,一群下人围着栏杆往楼梯上看,脸上的神色各异,或是戏谑、或是鄙夷......旋转楼梯上,程辜晚靠着墙、脸色苍白的喘着粗气,身上的丝绸睡衣被人撕破了一大片,露出伤痕斑驳的后背,他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杀意,怒视着那个满脸通红、赤身裸体的疯狂的男人。 这个人在多年的伪装后终于露出了他及其丑陋的一面,他终于不克制了,他在极端的愤怒里扑在程辜晚的床上撕裂了尚在重病的外甥的衣服,程辜晚毫不迟疑的拿起桌上的笔对着姜鸿的脖子捅了下去。可惜的是姜鸿一直防备着他,只留下了一道伤口,没捅穿皮肉。 听到动静的陆瑾忙冲进房间,看到这一幕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不通那么多、也不敢想那么多,当时只知道扑上去,拼命扯着姜鸿把他往外面拖。 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的力气哪里比的上姜鸿这种专门练了武艺的成年男人。 不出片刻,他就被姜鸿姜鸿反手从二楼扔了下来,少年重重地摔在地上,疼的全身僵麻,眼前一片恍惚,许久才看清东西,这时,程辜晚和姜鸿已经一上一下站在楼梯上对峙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虚弱的少爷被那个疯子一巴掌甩在脸上,头撞在墙上,血淌在脸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少爷抓着个花瓶一下一下地往姜鸿脸上砸,碎裂的瓷片把姜鸿的身上割除一堆口子...... 没有下人上去帮忙,他们要么是被这个场景吓着了,要么就是在一边冷眼旁观——那些人是夫人的人,不会管这两个人的死活...... 陆瑾想张嘴喊人救救程辜晚,可是一张嘴就是一阵腥甜,他说不出一个字。他看着程辜晚强撑着站在楼梯上,两条腿已经有些撑不住的在发抖,他觉得,他们完了...... 李远清嗒嗒的高跟鞋的声音在这场冷漠和对峙里显得尤为突兀,下人们都听见了,又看见她身后的管家手上的枪都端好了,连忙纷纷散开,让出了上楼的路。 李远清清隽的眉眼或不可查的皱了下,她一挥手,一队荷枪实弹的年轻士兵小跑进来,驱散众人。又很自觉地离开大厅,关上了所有门窗。 “姜鸿,你闹够了没有?”李远清的声音柔和至极,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但是身上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场倒是让姜鸿顿时清醒了。 他看着这个一向温柔的女人,觉得有些迷茫......李远清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滚!别管我的事!“姜鸿对着楼下大吼一声,女人身上的那股子气场散的太快,他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李远清抬起眼睛,只觉得几十年的夫妻情分像是假的,亮丽的外表下都是令人恶心的欲望和利用,她对这个男人最后一丝情感也消磨了干干净净。可是,她能做什么?身为姜夫人、李家的女儿、上海南京两地的贵胄人家......她只能,只能顾及自己家族的脸面。 就像她可以大吵大闹,但是她没有;就像她可以去红山馆杀人泄愤,但是她只是把人送走了;就像她可以歇斯底里告诉所有人她的不幸......但是在未来的日子里,姜鸿也必须是她的丈夫,不贪恋女色、不亵玩自己的晚辈、是上海滩那个精明顾家的好男人......她没有选择。 她想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陈家外甥,就此消失,这事便罢了。 程辜晚靠在墙壁上,姜鸿这会不会有异动,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李远清身上。 李远清是个有气节的女人,但是她要妥协的东西太多,这样的情况,他不知道这个人会做出什么选择。 但是当他看见李远清握紧的手松开的那一刹那,程辜晚的脸色一片死灰。 他不该把自己的命交到这个女人手上的! 程辜晚几乎是滚下了楼梯,冲到李远清面前,不顾管家上膛抬起的枪口,一把扼住了李远清,锋利的瓷片抵在女人细白如瓷器的脖子上。 ”你他妈,开枪试试!“他咧着嘴,森白的牙齿浸透了鲜血,红色的血液染红了他半张脸。 管家被他不顾一切宛如杀神一样的眼睛瞪着,只觉得握枪的手都在抖。 ”把枪放下!放下!“程辜晚声音嘶哑,泛着血腥的气息。 管家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这样的场景在他本来是小儿科,不过......这次被挟持的人是他自小看到大、当女儿一样的大小姐,而程辜晚的眼睛里,他只看到了鱼死网破。 他已经疯了! ”程辜晚!“姜鸿大吼一声,李远清可不能有事! 眼见场面僵持了,程辜晚突然有点想笑,这会这里所有人都把他的命看成一条贱命,那李远清总不是一条贱命了吧。 瓷片往下压了下,女人细白的脖子上开始冒出一滴血珠。 管家的呼吸都抖了,连李远清的眼睛里都装上了惊慌失措。 ”陆瑾!陆瑾!你死了没有!“ 陆瑾听见程辜晚叫他,就算是发不出来声音,也挣扎着翻了身,往程辜晚的方向一瘸一拐地挪。 ”把枪放下。“少年抬了眸子,轻蔑和冷漠的气场让管家有些喘不上气,李远清更是开始瑟瑟发抖,她抖着嗓子,却也清楚程辜晚想要什么。 ”放,放下枪。“ ”小姐!“ ”放下......“李远清忍住要流出来的泪水,强行镇定道,“小晚他,只是想走,不会伤害我的......“ 黑色手枪到底是放在了地上,程辜晚一脚把枪踢给陆瑾,道:”我教过你,我们走。“ 陆瑾捡起来枪,跌跌撞撞地加快速度,他和程辜晚背靠背站好,枪口对着房间里的两个人,跟着程辜晚走出了客厅。 院子里持枪的士兵见此场景也是纷纷后退,最终让程辜晚走到了轿车前面。 陆瑾打开了车门,一手持枪一手启动了汽车,两个人一人在前开车,一人在后拿枪抵着筹码的脑袋,开出了姜家大宅、扬长而去。 而姜家,只敢派人远远地跟着,等李远清被放下时接应一下。 程辜晚见已经离了老远,便一枪托砸在姨妈头上,直接把人打晕了。他这才有气无力的躺倒,忍者一阵阵晕眩,问道:”我们去哪?“ ”去苏州河!“陆瑾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这会儿他满嘴血沫子,不过好酸人是缓过来了。他熟悉苏州河那一片,破破烂烂的,但是好藏人。 ”扎眼。“把轿车开到苏州河,真的是太扎眼了,那一块是上海滩的贫民窟,不该有这些东西。 陆瑾一咧嘴,一个疾转,冲上一座桥去,然后就招呼程辜晚下车。他顺着河边的老树根往下探,居然勾出来一个大木盆,木盆又大又圆,瞧着倒向是个小船。 ”上来,少爷。“陆瑾拉着程辜晚上了船,扒出来一个破了一半的木板,开始轻轻地划起水来。 ”这是?“程辜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不由得好奇。 “捕螃蟹用的,少爷,这个地方河水弯弯绕绕,小池塘又多,难找的很。”他说着话,已经到了一个小河口,陆瑾拿板子一撑,这个大木盆一样的穿就顺着河水往前飘。 周边一片漆黑,只有青蛙和虫子的叫声,一阵风吹过来,带起河水的味道,程辜晚顿时觉得放松了很多。他放轻松瘫坐下来,脑袋往后垂着,抬眼就是星空银河还有牛郎织女星。 他像是许多年没有这样好好的看过这么安静的天空了。 “少爷,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你身上还有伤。”陆瑾伸手扯了扯程辜晚身上的破布,思忖着去哪里给他找衣服去,自己家里可什么都没有,这次又是逃出来的,身上一毛钱都没带。 程辜晚看向因为船太小只能屈膝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话,软软的上海口音就像他头上服服帖帖的黑发。他突然发现,这些日子,自己改变他良多,却像是从没有改变过他身上的那种温和纯净的感觉......程辜晚笑了笑,还好什么都没有变。 “好,我睡一会。”他不知道自己这种全然的放松和信任对不对,自那年生日后,他看人便会看破外面那层皮,去思考别人内里的丑陋......怕是只有陆瑾吧,没有别的什么,单纯的相信这个半大孩子。 小船又过了几条河沟,最终在一块大石头边卡住停下,陆瑾抬头看着那个许久没来的黝黑小屋,摇了摇程辜晚的胳膊。 “少爷,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