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卫五姑娘锦鱼立在窗下大木条案前。 她面庞白瓷般细腻莹洁,鸦黑的浓发用素蓝丝带绑扎了一个单螺髻,身上一件麻色粗棉布衣裳,腰肢系得不盈一握,整个人看上去若朝霞明媚,若晨露清新。她正挽着衣袖,露出白藕般的一截胳膊,右手执了一把三寸长唐草小银剪,端详着案上一盆盛大金粉牡丹花盆景。 牡丹根深花重,本不适合做盆景。可这一盆两尺来高,栽在双龙戏珠的黑漆土陶大盆里,枝干苍劲挺拔,伸展有三尺许,拳头大小的粉白花朵,已经半开了十来朵,实在世所罕见,看不出有何需要修剪之处。 可锦鱼歪着脑袋端详了一阵,扬起手来,漫不经心般东一剪西一剪。 不过片刻工夫,那十来朵花儿已经只剩下一半。旁边打下手的丫头豆绿看得目瞪口呆,直呼可惜。 可这花儿一少,整个盆景的气韵便截然不同。 之前富贵花开在人间,如今清秀古雅入仙境,从凡升仙,不可同日而语。 豆绿眼儿睁得大大的,小蒜头鼻子几乎要挂在花梢上,大声赞道:“啧啧啧,姑娘真真是神仙手段!定北王妃收到这花儿,定然又要重重赏咱们一回。” 锦鱼手上不停,长长的睫毛半垂着,像黑蝴蝶低垂的翅,嘴角微翘,道:“我哪有什么手段?全凭花神赐福。” 凑得太近,叫花枝尖戳痒了鼻子,豆绿退后半步,揉揉可爱的小蒜头鼻子尖,嘻笑道:“姑娘生在二月十二花朝节,定是花神转世!要不然怎么这京城内外,就数咱们洛阳庄的花种得最好!姑娘可没出门看去,这些日子,咱们的前院那么大地方都挤不下,马车在外头大路上排了一两里路。” 锦鱼听她说得夸张,水眸流转,笑盈盈白了她一眼,放下银剪,伸手拿起白棉布巾子擦手,抬眼看向窗外。 四月末的蓝天,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嫩嫩碧玉,干净明澈,一尘不染。 将近正午,艳阳正当空,光线透明亮白,却有一种柔婉,并不刺眼。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洛阳庄的牡丹这几年名气越来越大,这时节来的人多,倒不稀奇。 目光不由满意地向西南角她最爱的牡丹花圃望去,却猛地定住。 就见那灿若五彩云霞般炫目的花圃中,不知何时,竟来了一群五六人。当中两名锦衣少年,身边各侍立着一个贴身小厮。 领路的是一个皮肤黑黑的中年婆子。就见那婆子朝着花团锦簇的花圃指指点点,似在解说什么。 锦鱼不由嘟起了饱满的红唇,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气呼呼隔空瞪着带路的薛妈妈,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瞪走一般。 不想突见那薜妈妈转头朝这边指了指。 那两个少年也随着薛妈妈的手指方向,齐齐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左边那位穿着织金杏黄箭袖的,身姿挺拔,倨傲冷淡。 右边穿素蓝锦衣的,虽比那倨傲少年高上些许,却半垂着头,姿态谦恭拘谨。脸上肤色雪白,胜过盛开的玉版白。 锦鱼略略怔住,再想看清楚些,那蓝衫少年却已经转过头去了。 倨傲少年却指着这头,仿佛在问薜婆子什么,迈脚欲往这头来。 锦鱼不由扬了扬秀丽的眉毛,板着粉白的小脸,转身朝门口走去。 豆绿忙要跟上,锦鱼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大金粉搁阴凉通风处,仔细收好了。” 她径直出了门,右转绕过院子中一株金骨垂丝大柳树,向后头一排三间青砖大房去。 自打她及笄,她娘见着样貌出众的公子少爷,便叫那薜妈妈去打听人家成没成婚,订没订亲。若是都没有,便想着法子往院子里领,想让她相看呢。还只当她傻,瞧不出来似的。她初时想着她娘不易,不想如今越发没个体统,今日她倒要把话挑明白了,看她娘娘还好不好意思再把人往内院领。 她嘟着红唇进了屋,就见室内靠窗炕上,挨着锃亮的黑漆炕桌,面对面坐着她娘秦氏跟梅姨。 秦氏穿一件嫩绿衫子,下颌尖尖,双眼微红,正拿一块天青绢子拭眼。 她满嘴的话便咽了回去,贴身倚着秦氏坐下,紧挽住她的胳膊,问:“娘,好好的,您怎么哭起来了?” 秦氏却不回答,反问:“太阳正大呢,你不在屋里呆着,怎么来了?斗笠也不戴一顶,仔细晒成黑炭。” 锦鱼见她娘不想说,也不好追问,便抱怨道:“薜婆子怎么也说不听,又带人进牡丹圃了。还是年轻的公子哥儿。传出去,我这侯府千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秦氏忙朝对面梅姨飞快使了个眼色。梅姨便不动声色下了炕出门去了。 锦鱼知道她干嘛去了,也不管她,待她出去,见她娘在给她张罗茶水,想了想,猜她娘哭多半跟回府的事有关,便劝道:“娘,正月里,您就给府里写了信,夫人连个字都没回。前些日子您又给爹爹直接写了信,还是石沉大海。咱们在这里,也不少吃少喝的,当家作主,清静自在,干嘛非要送我回府?您若定要我嫁人,咱们招个老实本分的上门女婿,安安稳稳地就在这里过日子不好么!?” 秦氏伸手替锦鱼抿了抿两鬓散落的柔软发丝,无奈地扯了扯嘴唇:“说什么孩子话!这庄子可是你爹爹的!咱们安生过日子,自然相安无事。我要敢把你随便嫁了人,惹恼了你爹,哪还有安生日子过?!你爹这人……“秦氏说到此处,双眸泫然,道:“那心可狠着呢。谁知道他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锦鱼沉默。她爹景阳侯确实狠。她还没满月,她娘还在坐月子,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一着恼就把母女两个一起撵到这庄子上来了。 亏得梅姨忠心照料,她们两个身体也好,不然如今坟头草都长成树了。 这十五年来,她爹对她们娘两个也是不闻不问,就当根本没她们这个人一样。 她瞟了她娘一眼,见她娘又开始拭泪,便试探道:“那我不嫁人不成么?就跟娘还有梅姨一起过日子。爹指定想不起我多大了。到时候年岁大了……” “便把你随便塞给哪个大官做填房!”不想没等她说完,就被秦氏一声吼给打断了。 锦鱼噎住。看来她娘是铁了心要送她回府,好在府里也并不像想接她回去的样子,船到桥头自然直,也许过些日子,她娘就灰了心,不提这事了。她不想再惹她娘伤心,便安心坐下喝茶吃点心,跟她娘说起今年牡丹售卖的数目来。 ***** 一时回了屋子,见案上大金粉已经搬走,豆绿还没回来,锦鱼便朝窗外望了望,牡丹圃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忙戴上清漆大竹斗笠,提了工具袋,往牡丹圃去。 春日的阳光明媚而温暖,照射得各种颜色都更艳丽几分。红、黄、绿、白、粉、紫、蓝,墨,本来种了数百株牡丹花儿的花圃已经空了一半,但反更显美丽,大多数花儿都含苞待放,只有少数肆意盛放。深深浅浅,点点团团,像天上的花园绽放在了人间。 她仔仔细细地巡了一遍,见圃中脚印都在垄间,并无伤到的花叶,花情甚好,这才松了一口气,给几棵牡丹松了松土,给需要浇水施肥的花株做了标记,便出了园圃,正沿着郁郁葱葱的黄色蔷薇□□慢慢往回走,却听得中堂方向远远地传来些嘈杂之声。 中堂介于前院内院之间,是接待贵客的地方,轻易不开,难道府里来了贵人? 她站住东张西望,正想找个人打听打听,却见□□拐弯处跑出个满头汗水的小丫头,见着她急急道:“姑娘,府里来人了。夫人正在中堂见客。叫我来跟姑娘说一声,请姑娘赶紧换了衣裳,一会儿出去见人。” 锦鱼站住脚,略一思忖,反抬脚匆匆朝中堂方向走去。 她常年种花莳草,脚上有的是劲,走得飞快,连身后的小丫头都追不上。景阳侯府一直没有音讯,突然来人,却没事先给个信,总觉得不是好事。她得赶紧去瞧瞧。 一口气奔到了中堂外,就见黑漆大门紧闭,门外围了七八个仆妇,里头传来人语声哭泣声,她心头猛地一抽,这声气怎么像是她娘? 她哪里还顾得上细想,横冲直撞,推开中堂大门,闯了进去。 就见堂屋正中雕缠枝花红木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个穿紫红锦缎的婆子,下颌角抬得老高,平成一条直线,板得像块麻将牌。 而她娘秦氏竟然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发丝松散,一双总带着些轻愁的眸子红肿得像小兔子。梅姨也跪在边上,正扶着她娘。 锦鱼只觉得犹如一盆滚水泼在胸前,热辣而痛楚到令身体蜷缩。 她娘再怎么说也是景阳侯的妾室,洛阳庄的主人。这麻将牌看着不过是个体面些的仆妇,有什么资格受她娘一跪? 却听麻将牌婆子不屑道:“一个小丫头就敢横冲直撞的,若是在府里,早一顿好打撵出去。” 锦鱼懒得管她,弯腰伸手去扶她娘,却又听那婆子道:“秦姨娘,你在这里便是跪死了,夫人也看不见。我好话劝你,夫人让你们暂且不要回府,真真是为了你们打算!” 景阳侯夫人不想接她回去,本在她意料之中,还正中下怀。 可她娘和梅姨,为了她能回府竟然向景阳侯夫人的心腹婆子下跪,她却无法忍受。 有热辣的感觉往眼睛里涌,胸口憋着一股浊气,她大声喝道:“娘,她一个婆子,你求她做什么?若您定要我回府,我回就是了。” 秦氏先是眼眉僵住,像枚面具,旋即又哭又笑,扶着梅姨两人一起站了起来,掏出丝绢抹了抹眼泪,对上头婆子道:“王妈妈,这是五姑娘。” 那王妈妈明显噎了一下,仍是抬着直线的下颌角用眼睛打量了锦鱼几遍,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膝盖都懒得打弯,敷衍着福了一福,道:“老奴是夫人的陪房,姓王。给五姑娘请安!”旋即又甩了甩手上的绢子,道:“真真可怜见的,好好一个侯府千金怎么穿得比我们府里的三等奴仆都不如!等我回去禀告了夫人,必叫她们好瞧!……” 锦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棉布衣衫,冷冷一笑,并不理她。绸衫不是穿不起,只是她一向惜物,总在花草丛中打滚,不肯浪费罢了。 她抬头挺胸,故意走到王妈妈身边,把她往旁边一挤,坐在了王妈妈原先的位置上,然后指了指对面:“娘,你也坐下吧。” 秦氏脸上惶恐,朝她直使眼色,并不敢坐。 那王妈妈无奈往旁边让了让,倒也不敢自已拿大坐下,只夸张地叫道:“哎呀呀,我说夫人果然没有料错。好好的姑娘,都被姨娘教坏了。没半点儿规矩。姑娘,你虽托生在她肚子里,可她说到底也是个奴婢。您怎么能管她叫娘呢?!” 这王妈妈长得虽像块没嘴的白板,说话却像公鸡般吵得厉害。 锦鱼本不耐烦听,可最后两句入耳,脑门却像叫人拿锤子猛地敲了一下。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她怎么会没想到?! 2 第 2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她娘在洛阳庄一直是当家作主的夫人。她怎么竟从来没想过……她娘还是奴籍?!身契说不定还捏在景阳侯夫人手里。她天天只想着花儿草儿,想着自己,竟没替她娘跟梅姨谋划过! 无论嫁不嫁人,她都得先回府,再想法子给秦氏跟梅姨脱了奴籍才是正经。 她已经十五岁,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锦鱼的性子自来干脆,不干则已,要干便干。 她当下心一横,小脸紧绷道:“王妈妈,你回去只管跟夫人说,过了端午,不来接我们,我们便自己回去。我是堂堂侯府的千金,我就不信,景阳侯府还能不让我进大门!” 王妈妈脸上露出几分意外,三角眼皮下黑珠子滚了几滚,低头想了一会儿,躬了躬身,道:“那老身便先告退了。一切自有夫人定夺。”说着便转身向门口走。 不想王妈妈走到门口,一脚抬起,正要跨过门槛,突见一个身影,一团红火似地撞过来,力气大得像只小牛犊,直撞得她噔噔倒退几步,“哎呀呀”叫了几声,一屁股摔在地上,只觉得身下裂成了几大块。 她当下挑眉就怒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门外跟她一起来的仆妇们大呼小叫一涌而上扶她起来。 她勉强起身,回头看去,就见那红火的身影直朝五姑娘奔去,就听那丫头嘴里嚷道:“不得了啦,敬国公府的小公爷求见姑娘,想请教怎么好好养护牡丹花儿呢!” 王妈妈心头撞鼓似的狂跳不停,当下哪还记得裂开的屁股,只拉长了耳朵,一双眼不敢眨地盯着她们。 就见五姑娘满不在乎地抬了抬秀气的下颌,道:“谁有闲工夫理他!” 王妈妈心跳顿停,心底冒出一股凉气。 敬国公府与景阳侯府素有往来。这位小公爷,她也见过,论家世样貌品行,那是京里首屈一指的小爷,不知道多少贵夫人紧盯着。与四姑娘年貌相当,夫人早盯肥肉似的,盯了几年了。可惜敬国公夫人只得这么一个儿子,比金龙蛋还宝贝,挑媳妇跟沙里挑金一般。夫人暗示了几回,人家都装傻充愣。夫人倒也不好张这个嘴。好在敬国公夫人至今也没瞧上谁。夫人只得上赶着天天奉承着敬国公夫人,盼着能攀上这门亲事呢。 可哪里想得到,这样金贵的人,居然能跟这庄上出身的五姑娘扯上关系! 却见秦氏急急走到门口,指了个黑脸婆子,道:“这位小爷咱们可得罪不起。薛妈妈,你赶紧地出去,先好生招待着。等我们这里送走了王妈妈,再……” 就听那黑脸姓薛的婆子答了声“是”,转身走时,嘴里还嘟嘟哝哝道:“养护牡丹?我不嘴皮都说破了么?怎么就非要见我们姑娘!” 王妈妈惊得耳朵都要掉下了,眼见着那黑脸婆子出了中堂门,她心思陡转,突然尖叫了一声:“五姑娘,且慢。老奴想了想,秦姨娘说得有理,姑娘要学规矩,还得回府里去才是。姑娘既想回府,老婆子便拼了这张老脸,成全了姑娘。今日时辰还早,不如……不如姑娘与姨娘便与我同车回去?” 若叫这五姑娘跟小公爷见了面,那还了得? 这五姑娘……她今儿虽头一回见,却实在想不到,明明只是庶女,还是个在庄上泥土里滚出来的,可除了一身衣裳见不得人,却什么也不输给四姑娘。容色美貌,与秦氏有八分像,气度却比秦姨娘大气百倍。眉眼间竟有股从容淡定,做事主意也大,颇有几分侯爷的派头。若是与四姑娘站一处,还不知道谁会给比下去! 万一叫小公爷一下瞧进了眼……岂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还不死命拦着,夫人事后知道了,还不一顿板子打死了她? ***** 锦鱼自然不知道这王妈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见目的达到,也懒得再多问多想。秦氏见突然峰回路转,也怕夜长梦多,便留下梅姨看家,两人赶紧回屋收拾。 回到屋里,豆绿手上麻利地收拾着衣物,嘴里却不停碎碎地唠叨:“姑娘真应该偷偷去瞧瞧那两位小爷。那小公爷那气派可大了,我都不敢正眼瞧。穿蓝衣的那位么,听说是永明侯府的,我长这么大,除了姑娘,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若是跟姑娘站一处,不知道到底谁更白净一些!” 锦鱼忙着把唐草小银剪、松土小钯子等用得顺手的工具都放到大牛皮口袋里。听她这样说,便猜那敬国公小公爷多半就是之前进牡丹圃的那位倨傲少年。 “人家怎么好端端地要见我?是不是你多嘴多舌?” 豆绿手上不停,把一件件簇新的绸缎衣裳往箱子里放,打眼看见一件素蓝妆花杭绸衫,圆眼珠子转了转,放在一边,又翻出一条拖地白蝶绉纱裙,又挑了腰带禁步等物,配好,放在锦鱼床上,道:“姑娘冤枉我。小公爷说他今日既得了盆绝色牡丹,想回府献给敬国公夫人,又怕府里的下人们养不好,这花没两日便没了颜色,反败了敬国公夫人的兴。因而想见见咱们庄上最懂牡丹花儿的人。我想那不就是姑娘么?!所以赶紧跑来找姑娘了。” 锦鱼莞尔。她还当这小公爷指名点姓要见她,还觉得这人太过无礼。原来全是豆绿在自作聪明。当下便揭过不提。匆匆忙忙地与豆绿一起收拾了要紧的工具书籍,剩下的只得叫梅姨日后再派人送来。 想想毕竟头一回进府,总不能还是灰头土脸地,当下便依了豆绿的安排,重新洗漱,换上素蓝妆花杭绸衫。 她们出去时,王妈妈早在前头催了四五遍,说怕晚了,关了城门。 这般火急火燎,实在极是诡异。 秦氏不由有些愁眉不展,暗暗担心王妈妈有什么阴谋。 锦鱼却没什么想法,笑着安慰秦氏道:“娘,有福之人不用忙。您瞧瞧,我一说要回府,王妈妈便上赶着地,比您还着急,就生怕我不回去。”倒把秦氏逗笑了。 上了车,甚是闷热,锦鱼觉得睏乏,拉了床薄被搭在身上,闭眼准备睡一路,却听豆绿不知在吩咐谁:“去跟小公爷说一声,我们姑娘回景阳侯府了,不能见他。” ***** 她跟她娘擦黑天进的府,谁也没见着,就被送进了一个偏僻的院落,叫浅秋院的。 院子不过三四丈阔。 正面三间小房,东西各一间厢房,天井里辅的砖早坑坑洼洼,光秃秃的,也没个花木。梁柱油漆剥落,露出了里面的朽木。 进了屋子,情况也没好多少。 屋里墙面泛黄,好几处破损。也不知道多久没粉刷过了。 正中堂屋放了一张杂木八仙桌,四把脱漆官帽椅。 两侧的屋子里各有一盘炕。 秦氏怕锦鱼不开心,忙道:“府里人多,想是只剩下这院子了。虽是小些,地方倒是清静。回头收拾收拾,也是不错的。” 锦鱼笑道:“娘,你住东屋,我住西屋。”心里却想,堂堂景阳侯府,这样破败的房子,也好意思拨给她们住。 好在她跟她娘手上有钱,第二日起,便塞了银子给下人,该洗洗,该漆漆,该添添,院中辅平了地,屋里重新糊了纱窗,门口搭了紫藤花架子权当影壁,院子里放了一对青瓷大缸养睡莲。还买了几条鲜亮的绯鱼,放进去养着。 端午节时,便把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能往人了。两人同跟来的两个丫头豆绿和幽菊,安安静静地过了节。 这期间,锦鱼总算弄明白了侯府如今住了三房人。 祖母吴老太太健在,因而还没彻底分家。 她爹是嫡长子,袭了景阳侯爵,官居兵部尚书,如今是一府之主。 次子也是嫡出,如今在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 三叔今年才二十出头,却是庶出。 三个儿子都成了亲,又都有姨娘们,生的孩子也不少。她一时也只记清楚了大房这边的情况。 嫡母许夫人。另有两个姨娘,一位姓楼,一位姓杜。 她一共有五个兄弟,两位嫂嫂,两个侄儿,一个侄女。 四个姐姐一个妹妹。 大姐二姐三姐都嫁了人。 四姐是许夫人生的嫡次女,名叫锦心,与她同年同月生,只比她大了三天。 六妹叫锦柔,生母楼姨娘,比她跟锦心小了一岁。 她们回府住了十来日,这样一大家子人,竟没有半个人来探望。 她们想出院门去逛逛,也叫守门的婆子给拦住了。 一时不像是回了家,倒像是坐了牢。 秦氏不由有些后悔,又不敢吵闹,怕叫人抓了把柄,又送回庄子上去。 锦鱼只得劝她,既来之则安之。世上没有不透见的墙,许夫人总不能把她们在这里关上一辈子。 她倒没想错,过了端午,到了五月十六,晚饭前,王妈妈总算来了。 ***** 走出她们那个小小的浅秋院,她才真的见识到侯府的富贵。 亭台楼阁绵延不绝,也不知道有多少房宇。 王妈妈引路,她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直走了小半个时辰,就见一座单檐卷棚式歇山顶的大屋,上头一块乌木匾额,铁笔银钩,两个亮闪闪的泥金字:“喜福”。 进门,就见是个五开间的大厅,两边挂着灰梅色菱形纹单罗纱幔,当中地上放着八对十六座黄花梨透雕麒麟圈椅。椅旁有水墨石面立几。上面放着金线铁线哥窑抱月瓶。里头着插着紫丁香,清香飘浮。 更惊人的是,上首靠墙软榻之后放着八扇黄花梨雕花鸟屏风,雕工细腻,木头从左到右纹路相接,倒像是一整棵大花梨木树,单取了中间最宽处,整块雕成,价值万金。 锦鱼不由看呆了。她还当她不缺钱,可整个洛阳庄卖了,也布置不出这样一间屋子。 她们到了也不敢擅自落座,只站在门后头,等着众人陆续前来。 一张张面孔,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花团锦簇的,一晃而过,她都看迷糊了,觉得还不如花儿容易记认。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人才到齐了,认亲开始。 她便安安静静地按着王妈妈的吩咐,不带丝毫感情的一一上前叫了人,送上自己的见面礼。 因人实在太多,除了吴老夫人和景阳侯是她亲手绣的上等丝帕,其他人都是从外头绣庄买来的现成品。 秦氏本来劝她给要紧的人,包括许夫人,每人送一盆庄上的上等牡丹。 她却没点头。所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她亲手打点过的盆景花木,每一件都要卖到百两银子以上。 这些人,名义上是亲人,可她真的不熟,何必送这么重的礼?更重要的是,她也不想炫富,回头扎了别人的眼,再惹出些事端来。 呈上礼物的时候,她也看得出来,虽然大家脸上都一团和气,可没人真把她当回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锦柔,眼珠子朝上直直翻着,毫不掩饰心里的不屑。 倒是她爹景阳侯把那天青色的烟云丝绢帕拿在手上,仔细展开,一脸严肃地看了几眼绣的几竿墨竹,才若无其事地揣进了衣袖。 一时认人完毕,锦鱼收了一堆寻常的戒指手镯头花绣品作回礼,便被引着落了座。自然是在最末,跟六妹锦柔的位置正对着。 丫头们便送上茶来。 这才听许夫人道:“侯爷这下可放了心?母女两个都平平安安齐齐整整的。我端午节前便特意打发了王妈妈去把她们接了回来。可一来过节家里事多,二来总要教她们些侯府规矩,这才延迟到现在让五丫头来见人。” 锦鱼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所谓教她规矩就是让婆子把她关在浅秋院不让出门吗?! “你自来做事周全。”就听上首塌上老太太费力地道。 隔得老远地,她向她爹看去。就见她爹脸色严肃,点了点头,道:“夫人贤惠。” 许夫人这才展颜而笑。众人便开始闲话起来。 听她们说些家常琐事,锦鱼插不上嘴,自然保持沉默。目光却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 她回府都十来日了,想给她娘脱奴籍的事,却是一片茫然没有半点头绪。 俗话说得好,靠山而立,靠人而行。 她在府里总要找个靠山,才有可能帮她娘脱籍。找谁呢? 3 第 3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锦鱼笔直坐在后头左侧。她抬起眼,头不动,目光从众人脸上悄悄滑过。 同侧第一张大圈椅上坐着的中年男子是她爹,穿着件漂色家居圆领袍,坐得像棵老松,一动不动,十分严肃。能靠他么?这十五年来,她娘最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第一句是她爹狠,第二句是她爹靠不住。 她暗暗摇摇头,目光右移向上,看向最上首正中的虎足软榻。这盛夏的天气,老太太还穿着厚厚的暗红夹棉背心,衬得脸色更加蜡黄,像一张浸过水的黄表纸,整个身体半截枯柴似地戳在榻上。听她娘说老太太身体一向不好,以前老侯爷在时就不怎么管闲事,后院全是许夫人在打理。她不过是个突然从庄上滚回来的庶出孙女,老太太能理睬她么? 还有谁呢?许夫人? 她转过眸子看向侯爷正对面。就见许夫人头上插着八宝花钿,身上穿着丹霞锦衣,整个人看着彩绣辉煌。 论五官,杏眼桃腮,十分端正美丽,只是眉间有两道竖纹,面皮虽白却有些松驰,显得憔悴,看上去比她娘老了得有十岁。 据她娘说,许夫人出身书香世家,祖父中过榜眼,入过阁台。父亲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如今官至礼部侍郎。许夫人主持中馈,对她们这些姨娘庶女庶子,大面上挑不出个错。侯府后宅一团清静,因而不仅老太太侯爷常常挂在嘴边称赞,在京中也广有贤名。 可许夫人再贤惠,也没理由帮她娘脱籍。除非,她娘脱籍后离开侯府……这样对许夫人跟楼姨娘杜姨娘倒还算有些好处。 她想到此,目光投向许夫人身后。 楼姨娘半垂着头,那柔婉的姿态倒像一朵盛开的小茉莉花儿,叫人忍不住想凑上去闻一闻,可仔细看容貌不过清秀,中人之姿罢了。 杜姨娘年纪不过二十许,五官明丽,浓眉大眼,高鼻厚唇,有些胡姬的味道。可两眼分得略开,眼尾下垂,瞧着多少有几分呆滞。 她娘则站在最后的位置,只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孔来。 明明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可许是在庄上过得安逸,皮肤白里透着红,倒像是个花信女子。 论才干,她娘这些年一手一脚撑起洛阳庄,把她好好养大,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可她那有眼无珠的爹,居然忍心把她娘给赶到庄上去。她们回来这么久,她爹也没见过她们。今儿到现在为止,都没正眼瞧过她娘一眼。 可事在人为,回府日子久了,谁知道以后呢? 她娘脱籍后若能出府其实更好。就算不能重回洛阳庄,她们攒的钱也有足够买个小庄子,生活安稳,做个真正的当家夫人,岂不比在这侯府连个座位都没有的强? 她的目光又重新慢慢停在许夫人的脸上。 不想正对上许夫人的目光。 两道目光在空中一撞,好像有细小的银芒一闪而过。 说不上是嫌恶还是忌惮,但绝对不是欢迎。 ***** 认完亲第二日,王妈妈便派了四个丫头来浅秋院。一个年纪大些,叫玉钩的给了她娘,其他三个给了她。 这之后,仍是没人理会她们,她虽想出去走动找找楼姨娘杜姨娘,她娘死拦着不让,说这跟庄上不同,贞静要紧,才回来,别传出些不好听的名声,毁了未来的亲事。她想了想,只让豆绿满处逛去,不管什么闲言碎语都打听了来。 她则每日雷打不动卯正必起,辰时与她娘一起,走上小半个时辰,去给许夫人请安。 她娘是想巴结着许夫人给她结门好亲。她则想伺机找个机会放了她娘。 两人各怀心思,对许夫人都十分恭敬讨好。 许夫人虽对她们没特别为难,却也只是淡淡的。中间许夫人带着四姑娘六姑娘出过两趟门。她娘想求许夫人也带上她。许夫人只笑笑让她多学学规矩。她娘便求许夫人给她找个教引的嬷嬷。许夫人又道好的嬷嬷哪里说有就有的,要等机缘。一个个软钉子半点错都挑不出。她娘当面也只能陪着小心,回到浅秋院就暗暗生闷气抹泪。 她并不想嫁人,倒不着急,只是看她娘这样,心里也怪难受的。越发决心要给她娘脱了奴籍,以后再不用对着许夫人低声下气。 转眼便到了七月初。 这日一早,锦鱼母女梳洗完毕,吃过早饭,又按例去给许夫人请安。 进了梢间,就见许夫人穿了一件月白绡纱衫子,坐在竹榻上。身边紧挨着四姑娘锦心。 锦心挽着双垂环的发髻,扎着珍珠箍,一粒粒东珠都莲米般大小。身上是件紫水晶色薄纱半臂,下头一条耦合色绉纱拖地裙,清新美丽如晨雾中半开的荷花。 后头左右各立着一个小丫头,正用绢团扇轻轻地朝她们母女扇着风。 楼氏母女一左一右,早已经坐在下首,满脸小心地陪着笑。见她们来了,只嘴上招呼一声,都懒得起身见礼。 她们这样无礼,也不是第一回。她跟她娘都不想惹事,便只当不在意,进去请了安,坐在比楼氏母女更下首的地方。 一时寒暄完毕,就听锦心道:“因老太太的身子不好,咱们家的习俗,七月半定要全家到五丈河上放河灯。济孤魂,看焰口,悼先祖,为老太太祈福。时才我跟母亲议论,咱们家年年两艘船都挤不下。今年若临时再加上五妹妹,怕是要挤得转不开身。”说完,便拿一双杏眼水亮亮地看着锦鱼。 锦鱼默默看着锦心。她跟她娘被撵出家,说来都是因为这位四姐姐。 当初她娘跟景阳侯夫人前后脚有了身孕。 结果景阳侯夫人早三日生下了锦心。 她落地的时候,全府上下都忙着给锦心做洗三。她娘身边只有一个没经过事的贴身小丫头,也就是梅姨。 她娘跟梅姨抱头痛哭,手忙脚乱,以为这鬼门关是过不去了。 好在她是个孝顺有福的,没难为她娘,顺顺利利健健康康落了地。 她爹过了几日才知道又多了一个女儿,来看她娘。 她娘自然满腹委屈辛酸,忍不住抱怨,说她虽是庶出,也是侯爷的女儿,出生时,身边没个人,连洗三礼也没有办,让她爹定要办一个与锦心一般热闹的百日作为补偿。 她爹却当场黑了脸,说她娘嫡庶不分,心比天高。 两人便吵了起来,一怒之下,她爹就把她娘跟她赶出了府。 而锦心却是许夫人的小女儿,府里最尊贵的姑娘。据豆绿打听来的闲言碎语,许夫人自不必说,便是老太太跟侯爷,也是把锦心当眼珠子疼。 她回来后,锦心对她的态度一直高傲冷淡,跟锦柔倒算是有说有笑。她从没放在心上。 可七月半这样全家出动的场合,也不想带她,未免有点欺人太甚。 不过若单她自己,她还懒得跟她们凑热闹呢,又不是没去过。只是她把目光转向她娘,就见她娘微垂着头,欺霜塞雪的脸孔一片惨淡,眼眶里微微有晶莹闪动。 她便忍不住道:“这事有何难的?我自己出钱,租一条西瓜扁跟在你们大船后头便是了。” “这怎么成?叫人知道堂堂景阳侯府的小姐,坐条破船,传出去不成了咱们家的笑话?”锦心还没说话,锦柔抢先抢白道。 锦鱼红唇微勾:“我船上只挂洛阳庄的旗,谁知道我是景阳侯府的人?” 洛阳庄其实本名叫三福庄,只是因为牡丹花出了名,牡丹又叫洛阳花,因此京中人只管它叫洛阳庄。知道庄子本名的人倒没几个,更别说了解洛阳庄跟景阳侯府的关系了。 许夫人嘴角便微微勾了勾:“你倒是个能干的。” 锦心眼眸转了转,道:“既是给老太太祈福消灾,单留你一人在家,若是老太太问起来也不妥当。便这样定了吧。” 母女两个都只字不提雇船的钱谁出。 锦鱼也懒得计较这种细节。何况她自己一艘船更自在。 又闲扯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可一出门,她娘就捂着脸,泪如雨下。锦鱼忙揽住秦氏的肩头,问道:“娘,可是因为放河灯的事?我不是也……” 秦氏站住脚,大声哭诉道:“那船多大!多你一个,难道会沉了不成!偏不让你上船!这是摆明了不想让你见人呀!咱们留在这府里还有什么指望?都是娘误了你……” 锦鱼倒没往这头想,听她娘这样说,便想许夫人大概是怕她跟锦心一道,做事万一失了侯府小姐的体统,拖了锦心后腿吧。所以只要她单独行动,就根本懒得管她一个小姑娘独自租船出行合适不合适。 她看看左右,见有仆妇正朝这头张望,她忙推着她娘往回走,一边小声劝道:“娘,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我这么有福气的人,说不定明儿就遇上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小郎君,到时候您可别舍不得我嫁出去!” 逗得秦氏哭笑不得,气恼地拍了她一巴掌:“你若有福怎么会投胎在我肚子里。” 锦鱼转头凑到她娘眼前,笑道:“娘肚子里哪里不好?瞧瞧我长得像娘,不好看么?!” 秦氏无语,抽出绢子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咬牙道:“是我傻。今日总算是看清,夫人就是个嘴甜心苦的。你的亲事靠她是不成的了。打明儿起,咱们去投靠老太太吧。好歹,你也是她的亲孙女。” 锦鱼笑着点头。心里却道:吴老太太缺孙女么?嫡亲的长房五个,二房四个,还不算庶出的几房。 她从小不在府里长大,吴老太太自己活着都费劲了,哪里会有精神头管她的闲事?不过,只要她娘开心,她就都听她的。 从第二日起,秦氏便带着锦鱼去给老太太请安。 只是老太太却比许夫人更冷漠百倍。她们连院门都进不去,只能在门口跟婆子递个话儿。 这样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五。 吃过晚饭,锦鱼早早准备妥当,带着豆绿才要出门,却有个胖乎乎的小丫头跑了来,道:“夫人说姑娘自己一个人出门不妥当,今年就留在家里替老太太祈福吧。” 秦氏再也忍耐不住,当场摔了个青瓷杯,哭骂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难道五姑娘不是府里的姑娘?!我就不信,这府里没个讲理的去处!”说着就要往外闯。 锦鱼也气个半死,可一把死死拖住她,打发那小丫头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那小丫头见秦氏撒泼,也害怕,一溜烟跑了。 待那小丫头走了,锦鱼忙劝秦氏道:“娘这样闹,有理反成了没理。您别担心,我这就带着豆绿出去,我不信,当着一家子的面,她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上车跟着出门!” 秦氏顿足哭道:“你当这是在洛阳庄么?二门在哪里,你可知道?便是到了二门上,谁会放你出去?” 锦鱼却胸有成竹道:“娘,我不知道,豆绿知道呀!”这些日子豆绿四处瞎逛却不是白逛的。 秦氏想了半天,擦干净眼泪,决然道:“你去吧。我便不去了。省得扯了你的后腿。想来她们也不会真不让你上船。” 锦鱼嘴角翘翘点了点头。 4 第 4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为了稳住她娘,锦鱼脸上笑着,其实心里早气炸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一个侯夫人居然会对她一个孩子使诈。 大概是怕不答应她,她想别的法子,事情闹大,不得不带她去吧。所以就假意答应下来,先稳住她,再临时反悔,叫她根本没有时间想法子。真是太过阴险。 她越想越气,叫上豆绿,一人裹了件靛蓝夏布油面披风就往外走。 哪知刚出院门,就听后头有人叫唤。 她回头一看,一个大脑门的丫头急急追了上来。 这丫头叫香罗,是王妈妈送給她的三个丫头中的一个。听说原是四姑娘屋里的一等大丫头。 就见香罗追上来,红着脸急道:“夫人不是不让姑娘去么?” 豆绿刚要回话,锦鱼抢先道:“谁说的?” 香罗一下愣住,道:“刚……刚才夫人院子里的小五儿说的呀!” 锦鱼朝天冷笑:“她明明催我赶紧去,说是怕耽搁了大家伙儿呢。” 要使诈,谁还不会呢。 就见香罗半张着嘴,像个傻子般吭不出半句话。 锦鱼懒得再理她,带着豆绿转身就走。 这里离许夫人的院子远着呢。往返小半个时辰,香罗就是跑去求证叫人,黄花菜都凉了。 可香罗又噔噔追了上来,道:“那我陪姑娘一起去吧。” 锦鱼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着点点头。 这许夫人,防她跟防贼一样。可今天就是把香罗打昏,她也非要出这个门。 也要叫她们知道,她可不是好糊弄的。 ***** 一时到了二门上,守门的婆子并不认得锦鱼跟豆绿,却认得香罗。 知道她是四姑娘身边得力的丫头。 见她带着两个脸孔陌生裹着披风的女子,以为是哪房的小丫头,跟着出去放河灯的,半点不敢为难,问都没问多问一句,客客气气,就让她们三个出了门。 可到了前院,府里众人竟早已经出发。 车马房空空如也,连一个留守的婆子都没有。 锦鱼都要气笑了。 这次出行是锦心一手一脚操办的。想不到连告诉她们的出发时辰,都故意晚了两刻。 香罗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姑娘请回吧。咱们到底来晚了一步。” 锦鱼眸子冰凉直视着她,道:“说好替老太太祈福的。我若不去,回头老太太知道了,岂不是大不孝?豆绿,叫小厮儿去街上找轿子来。就说是夫人叫小五儿来通知我们,让我们赶紧追上去的。” 豆绿忙朝西南小角门跑去。 香罗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口口声声求她回去。 锦鱼只冷笑道:“你最好四处去嚷嚷,说夫人言而无信,苛待庶女,回头坏了夫人的贤名,看夫人会不会剥了你的皮。” 这件事许夫人做得十分不光彩,又定料不到她胆子这么大,怎么会交待门上的人不许放她出门?否则二门上就把她拦住了。 香罗急得原地打转,却又不敢真的叫唤起来。 不一会儿,豆绿便带着小厮婆子抬着轿来了。 锦鱼大大方方上了轿,豆绿步行跟随。 香罗只得哭丧着脸赶紧跟上。 ***** 自打回府,锦鱼还是头一回出门。忍不住掀开轿帘朝外张望。就见街上人流如织,扶老牵幼,男男女女,一家一户,俱是出门放灯看焰火的。 晃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五丈河渡口。 这里除了来乘船放灯的,还有各种抢着做小生意的,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便显出锦鱼与豆绿穿油面披风的高明之处了。 披风一裹,只露出两只眼睛,也不怕与身边人擦肩磨踵。 香罗就狼狈许多,只得跟在两人身后,护着头脸一路向前。 好容易到了渡口码头,就见停着七八艘船。也有画舫,也有扁舟,还有大瓜篓。 锦鱼一眼便看见了一艘船,两头尖翘,船身上顶个大蓬,像剖开一半的西瓜。 白帆收拢,竹篷里透着灯光,船首上挂着一张青布璎珞幡,上头绣了一丛三朵白牡丹,正是洛阳庄的标记。便知是梅姨给她找的西瓜扁。 她悄悄拉了一下豆绿。豆绿眼儿一眨,便嚷道:“香罗,咱们府里的船在哪里?” 香罗踮着脚东张西望,几乎哭出来,道:“肯定早就开走了!姑娘咱们回去吧。夫人若知道我们私自出府,你我都没活路了。” 锦鱼懒得搭理她,道:“走,咱们赶紧上船,追他们去。” 便拉着豆绿像泥鳅一样,转眼间就滑进人群里往前去了。 香罗又惊又怕又后悔,只得拼了命地追上来。 ***** 一时上了那只西瓜扁,里面茶水点心俱全,几个架船的健壮婆子各司其职,十分周全。 香罗忍不住暗道这船虽比不上侯府的豪华,可偌大一艘船,只得她们三个人,倒比挤得转不开身的侯府船舒适百倍。 可再舒适,她也没心情享受,又气又怕,坐在船蓬窗口,不停抹泪。姑娘派她来盯着五姑娘,她可怎么给姑娘交待?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受罚。可又想,这也不能怪她。五姑娘回府这些日子,一直老老实实,在夫人跟四姑娘跟前,大气不敢出。谁能想得到,竟有这天大的胆子?连夫人和姑娘都想不到的事,怎么能怪她一个小丫头呢? 锦鱼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船行了好一阵子,见她还一直在哭,便笑着亲手给她拿了一盘水晶冬瓜糖。 “香罗,你就是哭死也晚了。我刚才问过豆绿,豆绿说她跟门上说是几个小丫头要出门玩儿,没声张。咱们悄悄的,不叫夫人发现就是了!” 又叫豆绿:“去找找,都给咱们准备了些什么灯?” 一时两个婆子抬一个大箩筐进来。 里面各色灯俱全。 荷花灯,彩船灯,酒杯灯,鸳鸯灯,牡丹灯,小兔灯……。 她便提了那只白色牡丹灯。 豆绿选了鸳鸯灯。 便都提笔在灯上写了字,她写的是:“娘亲得脱贫贱身,重返洛园作主人。”一笔簪花小楷,秀丽精绝。 豆绿也会写字,只是粗一笔细一笔,长短不一,像狗爬,只四个字:“如意郎君。” 锦鱼不由失笑。 豆绿皱起小蒜头鼻子,怒道:“我一心为姑娘着想,姑娘还取笑我,真是不识好人心!” 锦鱼失笑,道:“你替自己求的,偏赖我头上!” 两人叽叽喳喳斗着嘴,点燃河灯,一起出了船篷。 就见此时船已到河心。 一轮皎月像只圆圆玉盘,高高挂在青天之上,仿佛开了个明亮桃花源径,穿过去,便别是洞天仙府。 船移云飘月也动,一时不知道是云在走,船在走,月在走,还是她们在走。 河面上早浮着大大小小的河灯,光彩闪烁,晃若天河。 就有婆子拿了长长的竹杆来,让她们挑了灯,伸下去,放在河面上。 两盏灯便在河面上一荡一荡地,随着水流,汇入到那一片灯海中去了。 锦鱼正看得入神,不想就听豆绿“呀”地叫了一声。 她抬眼,就见豆绿胳膊直伸,手指前方。 她顺着豆绿的手指方向看去,就见前头一艘短棹,没有搭篷,后头只得一个船工摇橹,船上坐了四五个人。 其中一人一身银白锦衣格外耀眼,正低头伸手捞起河中彩灯赏玩。 她不由皱了眉头。 每一个放下河灯的人,心里都带着美好的情感和愿望,未必愿意叫人看了去。 这人衣着华丽,明明可坐高船大舫,偏坐这短棹,想必就是为了捞别人的河灯,看别人的心事。 既无聊又可恶。 隔得远,天也黑,倒也看不清那几人长什么模样。 她便待转身回篷,豆绿却没挪动脚步,道:“他们……他们好像是……是那个……” 这时就听身后一声惊叫。 锦鱼回头一看,却是香罗不知何时也出了船蓬,正双眼发直看着前方。 她不由诧异。 再回头,就见那艘船上捞河灯的人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下颌高扬,十分倨傲。 锦鱼只觉这一幕甚是熟悉,却有些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你……你们认得小公爷?”香罗惊讶不已。 豆绿一拍巴掌,道:“我就瞧着是他!果然是他。咦,你也认得他么?” 锦鱼不想跟陌生男子朝相,懒得听她们八卦,转身进了船篷。 却听得外头豆绿大呼小叫道:“哎呀呀,他们好像朝咱们这边划过来了!” 锦鱼不由心惊,想了想,掏出一张丝绢蒙了脸,在脑后打了个结。又走了出去。 就见那艘小棹果然朝她们这头摇了过来。 棹中锦衣少年见她出来,竟在短棹上站起身来,身材高大,姿态倨傲。 他这一站,锦鱼总算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洛阳庄要见她的那个什么国公府的小公爷么? 这样一想,不由心头一动,注目看去。 就见小棹尾巴上果然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河见微吹,扬起了他束发的丝带,他并没往这头看,只是侧头注视着满河灯光,晃动的波光反射到他雪白的脸孔上,迤逦魅惑,引人遐想。 锦鱼一时看得入了神,待回过神时,就听见短棹上有人道:“爷,赶紧坐下,小心落水。” 再看那银衣少年,却背手而立,任由河风吹动衣袂,短棹已经近得能看清人的面孔。 锦鱼猛然惊觉,那银衣少年真是冲她们来的。 哪里还顾得上细看那美少年长什么模样,忙吩咐船上婆子道:“还不赶紧扯帆,难道要叫这轻薄浪荡子真撵上我们不成?” 众船婆便手忙脚乱地吆喝起来。 白帆升起,橹桨齐发,大船叫风一鼓,波涛卷动。 猛地不知哪里卷来一阵大浪来,她们全都晃了一晃。 豆绿手忙脚乱,一手抓着帆绳,一手抓她。 她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手抓船沿,喊道:“都回……” 一语未毕,就见那棹上银色身影一晃,“哎呀”一声,“扑通”掉下水去,溅起一片水花。 那小棹左右晃了几晃,竟然整个翻转过去。 就见浪卷着满河河灯,上下乱窜,光影之间,扑通扑通,水花四起,也不知道一共掉下去了几个人。 锦鱼双膝跪在船板上,双手死死抓住船沿,嚇得浑身颤抖。 5 第 5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船还在顺流下行,转眼之间已经离小棹翻处拉开了数丈。 锦鱼木呆呆地,前方河道乌黑中闪着团团火亮,像一条浑身冒火的恶龙,转眼就会将一切吞噬干净一般。 恍惚之间,水波翻卷处,河灯忽闪之下,一张雪白模糊的面孔撞进眼中。 她猛地回过神来,尖声叫唤:“转头,转头,快转头,救人啊!救人啊!” 河面之上,灯影幢幢,那声音响亮而尖利,带着恐惧的颤音,远远传开,仿佛连波浪都被劈开了一般。 几个船婆子听了吩咐,顿时手脚麻利地转了帆的方向,又有人摇橹转舵,一阵忙乱,不过片刻,这艘西瓜扁便靠近了众人落水之处。 就见河灯早被扑得乱七八糟,好几处有人在挣扎呼救。 船婆立刻解了小舢板,派了两人下去,上头的人又伸出长竹竿四处捞人。 锦鱼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紧张万分地看着他们搜救,猛地就听有人喊:“救起来一个,救起来一个!” 就见一个精壮汉子,臂弯里拖着一个人,朝小舢板游去。 河灯的光摇晃着,波光也在起伏,晃得人眼晕。那人湿淋淋的,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只见穿着一件深色衣裳,湿透了,隐约猜得出应是蓝色的。 锦鱼默默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又听人尖叫:“小公爷!小公爷也救起来了。” 香罗兴高采烈得破了声。 她不由在河面上左右逡巡,就见小舢板旁,一个银白身影抓住了一根竹竿,正在扑腾。 她又松了一口气。 又过得片刻,扑翻的小棹已经翻正过来,救起来的人也陆续上了棹。 就听那精壮汉子道:“谢天谢地,竟是一个没少。我王老三定要好好祭一祭河神。” 想来这汉子是船公。 却听人道:“最该谢的,是人家小姐!”声音暗哑,大约是之前呛了不少水。也不知道是谁。 锦鱼听得这话,猛地回神,低声道:“都进去,不许说咱们是谁。”一手一个,拉住豆绿与香罗,飞快躲进了船篷里。 却听外头有人道:“恩人小姐可是景阳侯府的?船上有位丫鬟姐姐我好像认得……” 锦鱼暗暗懊悔考虑不周。听刚才香罗的口气,分明是见过那小公爷的。救人时,就该叫香罗赶紧进去。 如今可不好收场。只得吩咐船家赶紧离开。 一时不知行到何处,隔着篷窗,只见外头四处焰火此起彼落,红花绿柳,星辰明灭,满天飞霞,她默默看着,耳里却满是豆绿跟香罗两个的刮噪,说着刚才救人的事。原来那小公爷是敬国公府的,那美少年则却是永明侯府的。之前在洛阳庄远远见过,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 心里不由有些忐忑。若是以前在洛阳庄,这根本不是个事。可如今她在侯府,今儿赌气自己一个人出来,若只是自家人知道也就罢了,传出去,许夫人头一个饶不了她,别再连累了她娘,又给许夫人磕头求饶。 这样想着,便没了看焰火的兴致,便叫豆绿通知船家,打道回府。 回到府里,时辰还早,许夫人等人都还没回来。 今儿特殊,二门还没落匙。她们仍是跟着香罗后头,大摇大摆地进了二门。 回到浅秋院,秦氏正在院子睡莲缸边上,纳着凉等她们。 见她们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大松一口气,喜得团团转,直打听上了哪只船,都跟谁在一起,放了什么灯。 豆绿香罗半句话不敢吭。 锦鱼想了想,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含糊道:“我们坐的自己的船。放了几只灯,又逛了片刻,便回来了。”也不敢提私自出门,又救了人的事,便洗漱睡下了。 ***** 过了两日,一切如常。锦鱼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猜也许那敬国公府的小公爷不敢叫家里人知道自己胡闹落水的事,所有没有声张。 这日锦鱼母女两个一大早吃过早饭,趁着太阳还不大,便仍去期颐堂给老太太请安。可惜还是大门都进不去,只得在外头行了礼。 母女两个便慢慢往回走。 不想刚走到中途,就听身后脚步响,有人叫唤:“五姑娘,秦姨娘,夫人叫你们过去,有话要问。” 锦鱼回头一看,就见个方头方脑的婆子朝她们追过来,正是许夫人的心腹王妈妈。她心头一悸,只得跟着去了。 一进古香堂梢间,锦鱼就看见了一个大脑门丫头低头垂眼站在门边。见她们进来,香罗飞快地瞟了一眼,忙又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前日反复交待过香罗,让她不许告密,看来还是搞砸了。 上首四扇樟木雕花屏风前,金丝竹榻之上,坐着许夫人母女。 许夫人身上穿着件梅色薄绸绣宝象花对襟直领衫儿。 四姑娘穿着的却是桔色轻绡绣水莲的对襟半臂,衬得人若一朵娇花。 这对母女日常都打扮得十分精致。她不由看了眼她娘跟她自己。她娘入府以来都穿些深暗的颜色,今日一件茄色襦裙,十分老成。她则更是随便,一件素蓝衣衫,头上只别了一根姆指宽的碧玉簪。 两个上前行礼问安毕,就听王妈妈道:“你们都多少日子没来给夫人请安了?也就是夫人宽厚,一直没追究过你们。你们也该懂得感恩才是。” 锦鱼一怔。她还以为是因为她娘撒泼,她私自出府。没想到竟是为了请安这样的小事? 秦氏忙连声告罪,她也只好跟着附和,两眼却疑惑地看着许夫人。 却见许夫人似笑非笑道:“你们在庄上住得久了,想着你们必是喜欢清静的,才安排你们住在了浅秋院。离这里确实有些远。这大热的天,你们不来请安,我也就罢了,哪里会计较这个。” 这话说得真奇怪。明明是当初把她们打入冷宫,怎么许夫人倒黑白颠倒,利用这事向她们强行卖好?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想不明白,却听许夫人猛地声音一高,道:“可秦姨娘,我体贴你们母女,你怎么却这样害我?” 这罪名不小,秦氏唬了一跳,低头垂眼,急道:“奴婢怎么敢害夫人?” 却听许夫人道:“昨日我想五姑娘一人坐船实在不妥,这才叫她别去了。也是为了她好。你怎么竟敢唆使她私自出府?!这要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跟侯爷交待?!” 锦鱼听她到底绕到这事上来,反心头一松,上前坦然笑道:“姨娘不知道,是我自个要出去的。五儿来传信,我怕她年纪小,是个糊涂的。怎么全家上下,人人都要替老太太祈福,独缺我一个?便想追上夫人问个明白。若真是夫人的意思,那我便回来就是。谁知道到了车马房,大家早走了。只得又往河边赶,可侯府的船也早走了。” 却见许夫人眼中银芒忽地一闪而逝,右侧嘴角却慢慢挂起,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道:“刚才敬国公府来了人,言之凿凿,说七月半在五丈河,是咱们府上的姑娘救了小公爷的性命。把我唬得够呛!府里的姑娘们明明全都跟我们一处。哪里有这样的事?我这才叫了香罗来问,原来竟是你闯的祸。” 锦鱼暗叫一声倒霉。原来还是那小公爷坏的事。这事没法子抵赖,只好道:“我本想去找侯府的船,谁知道这么巧遇到了小公爷。总不能见死不救。” 许夫人嘴角便慢慢抿起,眼神冷酷,如老鹰盯着猎物般,厉声道:“你倒是个嘴巧的。秦姨娘,她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轻重,你却不能不懂。她私自出府,若叫侯爷知道了……不但你们娘俩逃不了,便连我也要吃个治家不严的挂落!我挨顿骂倒也没什么,我只担心,侯爷一恼,又把你们赶回庄上去,再传出去些不好的名声,岂不白白误了五丫头一世!” 许夫人这番话,可真是处处打中秦氏的要害。锦鱼暗暗心惊。果然就见她娘脸色惨白,两眼垂泪,哀求道:“还求夫人替我们周全。” 许夫人似乎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端起红釉白底盖碗茶喝了一口,思索片刻,长叹一声,道:“什么周全不周全的!咱们如今都是一条藤上结的瓜。我已经跟敬国公府的人说了,就说是四姑娘救的人。反正小公爷身边人认出了香罗,我只说我当时也在船上,只晕了船,在舱内出不去。总不能现在去跟人家说,咱们家还有个五姑娘,胆大包天,竟敢私自出了府!这京城勋贵之家,也就这么个小圈子,五丫头若是毁了名声,怕是只能远远嫁到京外去了……” 锦鱼不由哂笑。许夫人既能想到这个借口,何不说她娘也在一处?说来小公爷的救命恩人,是份天大的功劳,许夫人这是眼红了,想从她这里抢了给四姑娘。 之前一个圈又一个圈地绕着,恩威并行,软硬兼施,不过是要她们娘俩认了这事。 “求夫人成全……千万别将五姑娘嫁到京外去啊!” 秦氏已经哭着跪在地上了。锦鱼只觉得好似肚子上叫人锤了一拳般闷痛。 许夫人真是很知道怎么威胁她娘。 这功劳她本来也不稀罕,只是许夫人既然这样迫切,她却不能白白让给四姑娘。 她的目光停在她娘身上,也许上天送这个机会给她,就是为了能替她娘脱籍? 想到此,她不由心头鼓跳,正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响,外头进来一个婆子,欢天喜地道:“夫人,敬国公夫人带着小公爷,永胜侯夫人带着她家三郎登门来访。奴婢先引他们去了花厅招待下了。” 许夫人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他们两家不才派人送了礼?我还当……”说着,慌乱地理了理发鬓,转身拉起锦心,上下打量了两下,道:“这身衣裳倒也见得客,只是这头上太素净了些。”忙急急吩咐丫头进去拿首饰。 锦鱼见她们忙碌,伸手把她娘拽了起来,贴她娘耳边道:“娘,您别动不动就跪地磕头。有什么用!” 秦氏满脸泪痕,欲言又止。 这头许夫人打扮好锦心,交待王妈妈看着她们两个,让在这里等着,回来还要继续问话,便带着锦心两个匆匆而去。 直听得外头脚步声停了,锦鱼才冲王妈妈招了招手。 王妈妈一脸警戒,皱着眉头凑过头来问她有何吩咐。 锦鱼贴她耳边,轻声道:“也带我去瞧瞧。” 6 第 6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王妈妈眼都要瞪裂了一般,大惊失色道:“姑娘说的什么话!” 锦鱼眼眸活泼一转,瞧着她娘秦氏,笑道:“我听说那永明侯府的三公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美少年。我白救了他一命,却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四姐姐都能出去见人了,我就偷偷瞧一眼,哪里过分了?” 果然就见秦氏本来微红的眼眸立刻冒出了光,像只闻到鱼味的猫儿。 王妈妈却咳了一声,冷讽道:“你是什么人?四姑娘是什么人?你能跟四姑娘比?前儿那事,若不是夫人替你周全,就凭你私自出门,败坏门风这一条,早把你送到家庙去,一碗药灌了。” 锦鱼根本不怕她。她回来时间虽不长,可也知道这府里,还是她爹景阳侯说了算。许夫人哪里就敢轻易杀了她?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道:“你若带我偷偷看看,我保证乖乖的。否则,我这就去告诉那小公爷,救人的是我不是四姐姐!” 王妈妈吓得猛窜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心中急想道:夫人想把四姑娘嫁进国公府,筹谋多少年没个路子。偏这五姑娘天降鸿运,居然救了小公爷。夫人把这功劳硬抢来给四姑娘,打的什么算盘,她再清楚不过。这五姑娘倒会抓拿人的把柄。 若真叫闹起来……坏了夫人跟四姑娘的好事,她非得叫夫人剥了皮不可。 当下眼珠子骨碌乱转,权衡半天利弊,道:“你可得说话算话!不然我就叫人把你娘绑了,给扔井里去。” ***** 王妈妈吩咐心腹看好秦氏,自己带着锦鱼出了古香堂,走后夹道悄悄绕到花厅后头,从仆妇们进出上茶的入口悄悄走到北墙一座螺钿嵌珍珠山水八扇大屏风后头。 锦鱼踮起脚尖,从屏风的海棠孔朝外看去。 就见背对她坐着个贵妇,身上是梅色薄绸绣宝象花衫儿,头上插着金丝八宝大花钿,正是许夫人。 许夫人下首,坐着盛装打扮的锦心。梳着飞仙髻,插着一只衔珠点翠珊瑚钗。那一粒龙眼大的珍珠,在锦心眉鬓微微晃动,映得她越发明艳动人。 她的目光斜斜投向对面,带着隐不住的缠绵蜜意。 锦鱼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大厅之中,面对面放着八对紫檀双螭如意纹官帽椅。 左边上座一团珠光宝气里裹着一位美妇人,浓眉大眼,英气傲人,气派十足,让人不禁想起四个字:蓬荜生辉。平素许夫人总是一副贵妇的格调,可与这位夫人一比,那真是米粒之光比日月。 锦鱼不由暗暗称奇,半天才接着看去。就见妇人下首笔直地坐着一个少年,乌云似的头发,束着白玉镶金冠,身上穿大红遍地金缂丝箭袖,腰上缠的翡翠玉带,一粒粒麻将牌大小。再看长相与那夫人有几分相似,两道俊俏飞扬的黑眉直插入鬓,神气倨傲,只是那一双深目却也正朝着锦心的方向看去,情意似有若无。 锦鱼猜想这便是那个闻名多次的敬国公府的小公爷了。这身份这模样,难怪香罗说这位爷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公子爷,多少世代簪缨累世功臣之家想与他结亲。 只这却与她无关,当下便又好奇地往右边看去,视线却被挡住了。 只得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位置,换了个海棠孔。 这才看见右边上首也坐着个妇人,却只能看到胸口以下。只见她穿着墨绿杭绸绣忍冬草斜襟衫,双手交叉放在并拢的膝上,细伶伶的手腕上套着只翡翠手镯,可只得一抹阳绿,实在有些寒酸。还如她送给她娘那对手镯。更何况这位夫人现在与敬国公夫人许夫人同处一室,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她暗暗摇头,转眸再看。就见忍冬草下首是一抹宝蓝,杭绸直缀上,连朵花儿也没绣。少年脸色洁白如清晨刚刚绽放的玉版牡丹,修眉俊目,迤逦无比,整个人好像有一团皎白的月光朦胧地晕晕笼罩着,好看得能把人的眼神魂魄都吸了过去。 锦鱼只觉得哪里都是安静的,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正看得入神,就见少年轻抬俊眸,朝锦心的方向飞快地一睃,便垂下长黑如蝶翅的睫,沉默不动,宁静得像只有星星的夜空。唯有那张面孔,像夜空里唯一的明月,皎皎迤逦。 外头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就听许夫人回道:“两位夫人,求求你们,贵重的礼也送了,客气话也已经说了两箩筐了!你们也想想,别说都是自家孩子,就是那不相干的,见着有难,哪有不伸一下手的?我那日也是晕船糊涂睡着了,不然当时就该叫接他们上船,好生安置再送回府才是。我这丫头偏是个死心眼拘死礼的,怕惹出些没必要的闲话,见人没事,就忙不迭地逃了。不想到底叫你们找上门来。”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许夫人这样给锦心脸上贴金,不会觉得亏心么?! 就听有人朗笑道:“你家四丫头我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知道她自来规行矩步,想不到关键时候倒是个拿得起事的。当时情形那般凶险,若不是她当机立断命船掉头救人,我们镇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若他真是有个……唉……呸呸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一世人只有这么个儿子,不管怎么说,你家四丫头从今后便是我们敬国公府的救命恩人,必当涌泉相报!” 听敬国公夫人这样说,锦鱼不由大为后悔。她怎么就没想到挟恩图报?明明这个小公爷是她的福星,她居然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若是求了敬国公夫人,让她开口给她娘脱籍,难道她爹跟许夫人敢不给人家这个脸面?! 如今这功劳白教锦心抢了去,她娘脱籍的事可怎么办? 却听有人清清嗓子,怯声怯气道:“许夫人,这话本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可我听国公夫人说得有理,救命之恩,何以为报?我们家三郎别的也就罢了,就这模样,京中谁见了不夸的?若是府上不嫌弃,不拘哪位姑娘,叫他娶了,也算他以身相许报答府上大恩了。您说是不是?” 许夫人尚未回话,就听有人拍着巴掌,道:“白夫人,你这话可说到我心坎上了。这些年为着我家镇儿的亲事,我可伤透了脑筋。知道的,说我是胆子太小,怕答应了东家得罪了西家。不知道,还怪我枉自尊大。如今这可真叫天作之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许夫人,锦心这丫头,若给了我们国公府做儿媳妇,别说我家镇儿,便是我,光凭这救命之恩四个字,也定会把她一辈子捧在掌心里疼。” 锦鱼在屏风后头,差点儿一头栽倒。 这两位夫人也太过无礼莽撞了。当着锦心的面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正想许夫人会不会发怒,却听许夫人纵声大笑道:“你们两个为老不尊的。这话是能当着孩子们胡说的么!快快快,快把几个孩子送出去!我好来跟你们掰扯掰扯这个理!”却是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激动。 锦鱼怔住,就见人影晃动。 那一片大红遍地金闪过,有清傲的声音道:“小侄求许家婶婶成全!” “哈哈哈哈……” 几个妇人的笑声震耳欲聋,许夫人的声音最高亢。 “哎哟哟,这是逼着我答应呀!快快快,出去!你没瞧见我们四姑娘羞得脸皮都要滴血了么!” 就听椅子动,脚步杂沓,锦心蚊子哼哼般告辞,随后门轴响动。 锦鱼踮脚再窥时,就见外头只剩下三位夫人了。 就听许夫人道:“您堂堂敬国公夫人亲自上门开了口,我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再怎么说,锦心这丫头也是侯爷的心头肉,我可不敢自作主张,总要问过他的意思,待他点了头,才好给您回话。” 就听敬国公夫人道:“我却不管。我只当你是应了。白夫人,你就等着喝一杯现成的媒人茶吧。” 三人又齐齐笑起来。 就听白夫人又怯声怯气道:“若国公夫人瞧得起我们永明侯府,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许夫人不如就把庶出的五姑娘许了我家凌儿,也好来个双喜临门。” 这话一出,躲在屏风后的锦鱼自然是一惊。便是坐在前头的许夫人,锦鱼也见她身影晃了一晃。 锦鱼暗忖:这白夫人消息怎么这般灵通?竟然知道她? 却听敬国公夫人道:“咦?我怎么不记得景阳侯府还有个五姑娘?白夫人,你怕不是记错了罢?” 就听白夫人怯怯低声道:“我原也不知道。只是刚才在院子里,瞧见个穿红的小丫头,不知犯了什么事,正被管事嬷嬷数叨,我听得说是五姑娘身边的丫头。” 锦鱼莞尔,便猜是豆绿,这丫头十件衣裳九件红。 这才听许夫人淡淡道:“确是有个五丫头。原在庄子上养大的,近日才回府。性子有些野……倒是我们家六姑娘……性子最是温顺贤淑,模样儿也俊些。” 就听那白夫人终于笑起来,道:“能娶到府上的姑娘,便是我家凌儿的福气了,无论是谁,总是好的。我之前也不过是想着长幼有序罢了。” 锦鱼本也不想谁来以身相许,可听到许夫人这样踩低她,捧锦柔,不由脸颊泛红,心里窜起一阵愠怒。 她回府这么久,锦柔是什么德性,她最清楚不过。长得普通也就罢了,对她向来都是眼睛翻到天上去。势利浅薄,怎么配得上那白如玉版,皎皎如月的美少年? 明明两个人都是她救的。……许夫人抢了小公爷给四姑娘还不算,还要抢了这美少年给六姑娘?!实在欺人太甚! 她抬起手,扶着屏风,憋着气,犹豫着要不要跳出去闹一场? 可她答应了王妈妈不闹的,她说话向来算话,总不能把王妈妈给卖了。 再说……听许夫人的意思,对敬国公府的亲事十分满意,若被她搅黄了,折磨不了她,还折磨不了她娘吗? 还不如……以不闹为条件,逼着许夫人放了她娘。 她慢慢放下手。 却听许夫人道:“我家侯爷对这些孩子没有一个不上心的。这事不急。我总也要问过我家侯爷才好。” 语气淡淡的,与跟敬国公府的热络态度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外头三位夫人便又闲话起来。眼看到了饭点,许夫人便客气说要留两位吃中午饭。敬国公夫人说家中还有事。白夫人便也不好再留,许夫人亲自送出二门。 这里她们散了,锦鱼才满头大汗从屏风后出来。正忙着收拾东西的婆子丫头见了她都甚觉惊异。 她只当没看见,仍跟王妈妈一道,径直回古香堂去了。 ***** 等了约两刻钟的工夫,就见许夫人满脸冒光兴冲冲地回来了。许夫人见她跟她娘还坐在梢间,便吩咐说让她们先回浅秋院去。 锦鱼猜她是急着去找锦心说敬国公府的亲事,想了想,便跟秦氏告辞出来。 走到将近浅秋院,路上杂草丛生,仆妇们都不往这边来。秦氏看看前后左右,这才问她刚才人瞧得如何。 锦鱼便道:“没瞧中。敬国公府咱们够不着。永胜侯府,穷兮兮的。” 秦氏便有些忧愁,蹙眉道:“那也不能浪费了这份大功劳。总要想个法子叫那两家知道真相才好。日后你有了敬国公府的帮衬,谁还敢欺负你!” 锦鱼忙拉了她一把,嘴角翘翘,贴着她耳朵道:“自然不能叫她们白抢了去。娘,你先回去,我回去跟许夫人交涉交涉!你在一旁,我反而不好说话。” 秦氏美目含泪,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误了你。你只记住,就凭这一桩,日后你的亲事,咱们得自己做主。还有嫁妆,也不能少了你的。” 锦鱼莞尔。 她娘一颗心里塞得满满的都只有她的亲事。 7 第 7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锦鱼回到古香堂,再次进了梢间。 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青石地上一滩湿痕,王妈妈垂头站在炕边,丫头们俱都战战兢兢的模样,许夫人却不在里头。 她上前给王妈妈打招呼,王妈妈一抬头,锦鱼就见她额角肿了个大红包,黄黄的脸孔从眉间往下有一道奇怪的红痕,胸前也湿了一片。 她不由好奇,便问怎么回事。 王妈妈怨怼地狠狠地挖了她一眼:“还不是被你连累的。” 锦鱼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多半是许夫人知道王妈妈带她去偷听,一怒之下砸了杯热茶在王妈妈头上。难怪王妈妈瞧上去这般狼狈。 许夫人表面和善,怎么对下人这般刻薄? 王妈妈可是她的心腹陪房妈妈,怎么这点脸面都不给? 倒叫她有些对不起人,便摸了摸随身的香包,掏出指甲盖大小的一枚小银锭来。 那银锭只两分重,铸成了牡丹花儿的样式,十分精致可爱。 她伸手塞到王妈妈手里,道:“妈妈拿着逗家里孩子玩儿罢。” 王妈妈脸上露出几分诧异,接过正要细看,却听得里头脚步响。她忙慌不迭地塞进衣袖里,规规矩矩地缩到墙角肃立。 一时就见许夫人带着两个大丫头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件家常梅红绣灰海棠花的衫子。她瞥了一眼锦鱼,往炕上一坐。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脸上显得黑沉沉一片。 锦鱼忙要上前问安,可话未出口,便见许夫人挥手“咚咚”两声,猛拍了桌子,冷声喝道:“五丫头,你还不跪下!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跑到花厅去偷听?你这些个不知道谁教的下流作派,如今都得一一给我改好了!不然传出去,咱们整个侯府的脸面都叫你丢光了!一家子的姐姐妹妹们都要受你的连累!” 这话说得极是过分,骂了她娘。 锦鱼心中恼怒,下跪?她从小到大除了拜菩萨,还没跪过人。这叫她怎么软得下膝盖?可又不敢当面跟许夫人对吵。只得强忍心头不快,上前行了一礼,张着一双水莹莹的眸子,镇定地看着许夫人,道:“母亲,刚才的事,回头您再跟我算账罢。我想先跟您谈个交易。” 许夫人的脸在阴影里,眼眸中的两点亮,闪得像黑夜里恶狼的眼,十分瘆人。听到这话,似乎有些愕然。 王妈妈在一旁低声道:“夫人不妨听听,若是不能答应,老奴便给她灌了药,送到家庙去,超生了她。” 锦鱼:……。 这王妈妈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啊,怎么动不动就要灌药?可这话虽说得狠,其实倒是在帮她。看来刚才那小银锭子没白送。 她忙道:“母亲放心。救人的事……今后谁问起,我都推不知道。只要……只要您……答应我一件……哦不……两件事。” 许夫人的瞳孔缩了缩,脸色慢慢和缓下来,却并不说话。 一筹莫展许久的事情,突然有了眉目,锦鱼不免有些激动,接着道:“求母亲给我姨娘跟梅姨……哦,梅姨……就是梅枝,我姨娘以前的丫头,帮她们两个脱了奴籍。” 许夫人的头微微后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旁边王妈妈便问:“那第二件事呢?” 锦鱼张了张小嘴,脸却先红了。 她刚才来的路上,想着那美少年若是娶了锦柔,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太过可惜。又想,若她只跟许夫人提一个条件,就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如多加上一条。 可真要自己张口,又觉得还是有些羞赧。 王妈妈又在一旁催她。 她向来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被这一催,便一咬嘴唇,滚烫着脸冲口说道:“我……我的亲事,不……不如就……就是永明侯府那个……三……三郎。” 一语未毕,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一颗心跳得像庙会上乱敲的锣鼓。 屋里却极是安静。 锦鱼垂着目光,除了自己胡乱的心跳,仿佛能听见乌木条案上鎏金三足龙钮熏香炉冒出青烟的嘶嘶声。 “果然是个没规矩的野丫头。”半天,才听见许夫人冷笑一声,如是说。 她不在乎许夫人怎么说她。她只在乎许夫人同不同意她的条件。 想了想,她解释道:“这两件事,说到底其实是一件事。我姨娘这么多年在庄上早过惯了,是为了我的亲事才求着回府的。我若嫁了,她也脱了籍,自然是要离开侯府的。难道……这对夫…府里不是件好事么?” 这话一出,许夫人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顿时睁得像个铜铃,鼻翼微微翕动着,半天由惊讶到平静,最后垂下眼睑,右手搓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大猫儿眼,半天道:“你可说的是真心话?” 锦鱼只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突然被搬开了,满腔的热血在全身沸腾。 果然有福之人不用忙!天上掉下个小公爷,她的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 “我若不是真心想如此,刚才在花厅时就冲出去讨个说法了。母亲若是肯答应我的条件,我这一辈子,任谁问,都只说是四姐姐救的人。” 许夫人沉吟着,半天抬起眉眼,眼神柔和如水,一副慈母模样:“你父亲问,老太太问,你也不说么?可这件事,对外好办。对内却不好办。人人都知道锦心一整晚都跟大家在一处,怎么好端端地能坐了别的船,去救了人?” 锦鱼抿嘴淡淡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母亲想我怎么说?我便怎么说。” 许夫人右嘴角终于慢慢勾起:“你还真个伶俐的丫头。你才回来,有些事不明白。那永明侯府是出了名的破落户,江三郎更是京里出了名的绣花枕头。咱们府上并不想跟这样的人家作亲。可也不能当面拒绝。我提你六妹妹,是因为楼姨娘必死活不肯的。这门亲事自然做不成。不让你嫁她,我倒是真真为了你打算。你若定要嫁他……以后可不许反悔。” 原来那美少年姓江。绣花枕头?她瞧着倒是安安静静极稳妥的一个人。 她想了想道:“我一个庄上长大的庶女,只有别人挑我的,哪有我挑人的?他好歹也是侯府出身,凑和凑和过,能差到哪里去?” 许夫人挑着眼角瞧她,半天笑道:“你能替你姨娘作主?她好容易回府了,还会愿意再搬回庄上住?” 想不到两件事,许夫人都同意了。锦鱼暗暗长出一口气,嘴角好看地翘起:“牡丹花是肉质根,喜欢土层深厚肥沃。虎尾兰却不同,根毛细弱,只能种在沙土里,不然活不下去。我姨娘和我都是虎尾兰,太多的福气,我们承受不起的。” 炕上许夫人眼角的鱼尾纹如波浪般慢慢漾开,笑道:“那便如此。你先回浅秋院去,没我的许可不许踏出院门半步。告诉你娘安心准备嫁妆吧。” 交易达成,许夫人不再罚她跪下,而是轻罚她禁足。 锦鱼心情顿时轻松得像小鸟在树枝上唱着歌儿般撒欢。 她忙行礼谢过,踏着云朵一般飘回了浅秋院。 ***** 回到院里,叫她娘只管放心,说许夫人答应替她在亲事上作主。花厅偷听的错,许夫人罚她禁足。其余的都守口如瓶, 秦氏将信将疑,可看锦鱼满脸喜色,便真的如言开始操心起她嫁妆的事情。 锦鱼只安心呆在浅秋院。每日被秦氏逼着绣东西。她想想若是定了永明侯府,她也愿意早日嫁出去,便乖乖听话,闲时也只是修修盆景,种种花草,读书画画,日子过得极是悠哉清静。 这日午觉醒来,她正跟她娘两个坐在窗前讨论蚊帐的花样子。 她想绣百花,她娘却偏让绣百子。 正僵持不下,王妈妈却来了。 秦氏忙问怎么回事。王妈妈只说是老太太要见锦鱼。 别的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 锦鱼回府两个月,还是头一回进期颐堂。 进了院门,就见屋宇高耸轩昂。 正房三间,梁柱都有怀抱般粗,俱涂着五彩漆。两侧各带两间耳房。 左右绿漆厢房各有三间。 天井里四角种着高过屋顶的长青松,中间俱是平整青砖,恢宏中又带着清幽朴拙,极有世家之风。 堂屋门口廊下,金丝竹帘外立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还有两个青衣小童。 见她来了,众人俱朝她好奇地望了望。 她也好奇地朝那两个小童望了望。 有丫头打了帘子,通传道:“五姑娘来了。” 她进了堂屋,闻得一股沉郁的药香,也不及细看陈设,便被朝右引进了梢间。 就见右侧靠窗有一排炕,老太太坐在炕桌边,膝上盖着朱砂色万字薄锦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坐在她身后。 侯爷身穿缥色家常圆领衫坐在对面红木椅上,脸色严肃,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原来她爹也在,难怪门外有小童。 许夫人则坐在右手,脸上神色紧绷,似乎不太高兴。 炕前还有一排四张玫瑰椅,锦心坐在打头一张上,靠近许夫人。见她进门,抬起一双杏眼,神色警惕万分,好像防贼一般。 锦鱼穿过紫檀多宝格落地罩,上前行了礼,老太太便嘶声道:“你也坐下回话吧。” 她想了想,走到锦心身边,坐在了最未一张椅上,靠近侯爷。 屋里谁也没说话,过了片刻,才听许夫人道:“如今五丫头到了,有什么话,你们只管问就是了。看我有没有委屈了她。”语气十分幽怨。 锦鱼心头一紧。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这样大张旗鼓,老太太跟侯爷同时出动。 她定了定神,笑道:“老太太请问。” 就听老太太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道:“花妈妈,你来问。” 原来坐在老太太身后的老妈妈姓花。 就听花妈妈道:“今儿个敬国公夫人和永明侯夫人请了媒人上门提亲。老太太跟侯爷都觉得突然。便问原委,才知道说是七月半放河灯,咱们府里的姑娘救了小公爷和永明侯府的江三爷。可那日除了你,其他的姑娘明明都一直跟我们在一条船上。所以叫你来问问,可是你救的人?” 锦鱼不由奇怪地看了一眼许夫人。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当许夫人早都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了。难怪锦心见她一脸警惕。也不知道刚才许夫人怎么说的,她该怎么把话圆回来呢? 就见许夫人做出端庄大方,一脸正气的模样,道:“你只管看我做什么,说实话便是。” 实话真的能说么?锦鱼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8 第 8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锦鱼想了想,才垂首恭谨道:“那日母亲说不让我去放河灯,我便呆在家里了。外头的事情并不清楚。倒是香罗跟豆绿跑出去野了一晚上。” 话没说实,文章全留给许夫人来做。 眼角余光中,就见许夫人紧攥着的袖口松了一松。 “那日她们几个小丫头私跑出去玩。因那条船是五丫头找人雇的,豆绿那丫头便带着一帮丫头上了船。不想意外救了人。因敬国公府的人认出了香罗,便以为是四丫头在船上,千恩万谢的上门来。我当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将错就错含糊认了。又怕坏了四丫头名声,便说我也在船上。当时只当他们谢过也就罢了。因而没跟你们提,心里也怕追究下来,你们怪我治家不严,让丫头们胡闹。哪里想得到,他们竟然有了做亲的心思?现在再去分说明白……却怕人家不知咱们是无心之失,只当咱们故意蒙骗,倒白白害了四丫头的名声!” 这话圆得实在周全。八分真两分假。 锦鱼暗暗点头。 不管谁救的,救人的都是侯府的人。 她都一口否认是自己了,侯爷跟老太太就算心里明白,也没必要跟许夫人叫这个真啊。 果然,就听侯爷道:“四丫头的丫头救的,算在四丫头头上,也不算太过。敬国公府倒是桩好亲,永胜侯府却是不成。” 香罗原是锦心的丫头。现在做了她的丫头,侯爷想来并不知道这个变动。 这个节骨眼上,许夫人跟锦心不会没事找事说什么。 她自然也不会特意分辩,便垂头做乖巧状。可她偏就感觉有一道目光射向自己。她警惕地微微抬头,却见老太太目光一闪,垂下了满是皱褶的眼皮,像颗蔫了的老白菜。她不由暗暗心惊,老太太大概是知道真相的?找她来问是想给她一个机会争这份功劳? 可就算问明白了是她救的人,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去跟敬国公府说救人的是她,毁了锦心,她娘脱籍的事也飞了,许夫人肯定跟她们母女不死不休。 再说,老太太也好侯爷也罢,平时对她的事都不闻不问,不可能真的为她着想。这关键时候,别跑出来捣乱,坏了她跟许夫人的交易,她就谢天谢地了,怎么敢靠他们替她作主? 她打定主意,便继续做乖巧状,低头不语。 就听许夫人道:“我本来也觉得江家破落,那江三郎更是满京出名的绣花枕头,不是一门好亲。可五丫头是在庄子上长大的,京里知根底的人家未必愿意要她。我想着……这姑娘低嫁也有低嫁的好处,五丫头嫁过去,怕江家只有拿她当菩萨娘娘般供着的。” 锦鱼忙低下头,却听老太太嘶声斥道:“你们两个,当着两个丫头的面,议什么亲!” 就见锦心眉眼一转,“端庄万分地直直站起,礼仪周道地告了退。 眼看着锦心体面离场,锦鱼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厚着脸皮继续留下,稳坐如泰山。 “你姨娘到底怎么教导你的?!你四姐姐都给你做了现成的榜样,你却连这点进退都不知,还不赶紧下去。”侯爷开口就不耐烦地训斥。 锦鱼忍不住腹诽,你明知我在场还谈亲事,不知进退的不是你么?倒好意思骂人。 她只得起身,委屈道:“因老太太找我来问话,不知道老太太问没问完,因而不敢擅作主张告退。”语气虽然软叭叭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算是驳了她爹景阳侯。 话一说完,屋子里突然好像被扔进了一坨大冰块般,瞬间冰凉了几分。 这府里除了老太太,没人敢这么顶撞景阳侯。 锦鱼突然有些后悔。小不忍而乱大谋,她现在还想求着她爹别来管她的事,怎么倒跟他闹僵了? 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回来,却听景阳侯恨声道:“我本还想着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想你竟是这般不成器的东西。当面都敢顶撞父母。既如此,你母亲说得也没错,你也只配嫁到江家这种破落户去。” 锦鱼:……果然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福来如水挡不住。 正惊喜交加,不知该做何反应,却听老太太也有气无力嘶声道:“罢了,既然你们两口子都同意了,我这个当祖母的也没话可说。我也乏了。都回去吧。” 谢天谢地,老太太果然也不想多管她的闲事了。 锦鱼只觉得悬着的心落了地,忙又看了许夫人一眼。就见许夫人暗暗点了下头。 她忙强压心头喜悦,脸色肃然,行礼告退出来。 ***** 秦氏听说锦鱼定了永胜侯府,十分不乐意。 锦鱼便拿许夫人的话劝她:“嫁个瞧不起我的人家,回头我岂不受罪?他们家门第不差,只不过是没钱。咱们也不缺钱。这江家既然高攀了咱们家,日后自然只有捧着我过日子的。” 秦氏想想也觉得有理,便去四处打听江家三郎本人。 打听回来便又更不乐意了。 原来这江家三郎名叫江凌,跟锦鱼一般,也是庶出,姨娘也是不得宠。 只是他生了一副好相貌。据说三月三上巳节时,朝他扔香帕荷包的小姑娘,比小公爷还多,是京里出了名的美男子。 永胜侯府一心想通过他结一门高亲。自他过了十五岁,白夫人便带他出来四处见人。 可他寻常见了人,未语脸先红,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响来,木木讷讷,只会坐在一旁发呆。 在各家大人们看来,他是文不能作诗,武不能开弓,是个好看的废物罢了。谁家也不乐意把姑娘嫁给他。因而如今十八岁了,正经亲事没攀上,反把名声搞坏了。 锦鱼总共也不过远远见了江凌三面,半句话也没跟他说过。倒也没法子替江凌辩白。想了想道:“娘,我自来最喜欢养花,大不了,我把他当朵花儿养着罢了。总比那面目可憎却偏爱多嘴多舌的人好。” 秦氏无语,知道这亲事锦鱼自己是乐意的,便只得又叫人去打听。 回来说这江凌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从来不惹是生非,也无喝酒赌钱嫖妓等不良嗜好。 虽只要出门,便常有姑娘追着他跑,他却跑得比姑娘们都快。 据说有一回不知道哪家姑娘厉害,把他堵在了宏福寺的一间禅院里,硬要生米做成熟饭,叫家里不同意都不成。 他却一跐溜爬到屋顶上硬躲了一宿。 事后别人问他到底是哪家姑娘这般剽悍。 他却红着脸拼命否认,只说自己爬上屋顶,不过是去看月亮。 这事在京里传得极广。 世人或笑江凌软弱无用。或说这事根本是江家凭空捏造出来的,就为叫人宣扬他这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声,攀上门好亲事。 锦鱼听了这故事,想想江凌那模样,心头不禁涌起一句诗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连她遇到了,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的美少年,有姑娘喜欢他追着他跑,有什么奇怪的? 她觉得这事多半是真的。 不由想,江凌先是坐怀不乱,没有趁机占人姑娘的便宜。事后又宁可叫人耻笑,也不肯点名道姓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这人品实在叫人敬重。 她便劝她娘:“爹爹倒是有权有势,又能干,可他对咱们好么?江凌便算是无用的,只要对我好,不比找个爹爹这样的强?” 秦氏平生最悔嫁了景阳侯。纠结了一阵,写信跟梅姨商量。 不想梅姨很快便回了一封信。信里说原来她们回府那天,小公爷因听人说洛阳庄牡丹好,一心想亲自挑一盆好的送给敬国公夫人做端午礼的。可瞧了好些盆,不是嫌花不够多,就是嫌花形不够漂亮。 正碰到江凌去洛阳庄替白夫人取一株事先订好的玉版白。 那花刚搬出来,就叫小公爷瞧入了眼,要高价从他手里买过来。 江凌便大方地说把那玉版白送给小公爷。 小公爷也没怎么推辞。只是受了之后,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薛婆子在一旁见了,便提出让他们两个进牡丹圃去,亲自挑选。 所以锦鱼那日才见到他们两个。 那小公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选了一圈,还是觉得江凌那株玉版白最好。 江凌便把那花让给了小公爷,自己重新选了一株。 两人因这事结了缘,成了朋友。这才七月半时,约了一同去游河灯,意外落水,被锦鱼所救。 秦氏看完便对锦鱼道:“一个男人最好是有本事,如此女人嫁了也有个依靠。若是个没本事的,至少要是个懂得避祸的,这小日子才能过得平平安安。那日他若不肯把玉版白让给小公爷,以小公爷霸道的性子,未必肯罢休。闹出事来,不但他自己遭殃,咱们洛阳庄怕也跟着受连累。他这性子软弱,以后虽会吃些亏,可不至闯出大祸来,你一辈子也少操多少心。” 锦鱼深以为然。 到中秋节前,两桩婚事便算定了下来。 ***** 过了中秋,消息传开,景阳侯府客似云来。 锦鱼跟谁都不熟,一开始许夫人一叫,她还出去见人。 可几回下来,她也看明白了。 这些人都是来恭喜锦心的,顺便嘲笑下她。每回锦柔跟楼姨娘都跟着陪客,对她总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她懒得跟她们浪费时间,便索性只安安静静地呆在浅秋院里,与秦氏一起忙着准备嫁妆。 最后那帐子,秦氏拗不过锦鱼,叫人找了外头的绣娘绣百子千孙帐,锦鱼自己则开始动工绣百花帐。 锦鱼描了花样子,准备了布料丝线,忙忙碌碌,可心头却始终记挂着一件事,想要去找许夫人问个清楚,可每次遇到许夫人,许夫人身边都总有一堆人,实在找不到个说话的机会。 这样一拖便到了九月初,锦鱼心里越来越不安,许夫人答应给她娘脱籍的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这日午饭过后,她想了想,找了个借口便往古香堂去,打算今日无论如何要把这事问个清楚。 不想到了古香堂,却是静悄悄的,看门的婆子说许夫人出门了。 她不由觉得郁闷,正要转身回去,却见暖玉院内走出一个瘦瘦条条的丫头,是锦心屋里的大丫头香绢。 这暖玉院是古香堂的跨院,许夫人溺爱锦心,一真留她在自己院里,只拨了这个跨院给她。 既撞见了,她便打了声招呼。 不想香绢却道:“今儿夫人不在,我们姑娘也正好得闲。五姑娘若是有空,不妨去坐坐,我们姑娘有些话想说。” 自从她把救人的功劳让给锦心,锦心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但是私下也没什么往来。今日是吹了什么风? 她想了想,她也不必得罪锦心,叫她去便去就是。 便跟着香绢进了院子。 她还是头一回进来,一看才发现虽说是个垮院,可比她住的浅秋院要大了三倍不止。 影壁,后罩房,东西厢俱全。檐画柱子全都色彩鲜亮,廊前挂着鸟雀笼子,叽叽喳喳的,却不觉得吵闹,只觉得生机盎然。 天井中种着两株小儿腰粗细的老玉兰,碧叶亭亭。 香绢便带着她往后走。 绕到三间大房后面,却见竟然还有一个小小花园。院角一棵金桂花树,已经快谢了,却仍满院都是媚骨的香气。 就见香绢指了指院墙下两间小小退步道:“我们姑娘日常喜欢在这里抚琴煮茶。” 锦鱼不由暗叹,这才是侯府千金的气派。 她跟她娘挤在那个小院子里,总共就三间房,连放琴的地方都没有。 一时进了门,就见里头其实打通了,八扇窗,窗棂图案竟都各不相同。有步步锦,冰裂纹,盘长,方胜。处处都透着精致。 锦心正坐在中间六角带帷桌前,面前放着整套的汝窑茶具。 见她进门,也不起身,只笑着指了指面前。锦鱼便上前坐下。 香绢便上前执了汉瓦如意壶,用水莲方斗杯,给两人都倒了一杯茶。 锦鱼谢过。 锦心手上把玩着那斗杯,啜了几口,才挑眼微笑道:“我看妹妹是个伶俐人,才找你过来说说体已话。” 锦鱼还是头一回跟锦心私下说话,便静静听着。 9 第 9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锦心却没说话,反朝香绢看了一眼。 香绢默默出了门,轻轻扣上了锁。 锦鱼慢慢喝了一口茶,极清淡的茶香,怪好喝的,不知是什么茶。 锦心却站了起来,指了指立在屋子正中间的螺钿彩漆花鸟屏风:“你随我进来。” 锦鱼便跟着她转到了屏风后头,却见一条长长的乌木案子,上面堆满了各色锦缎,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盒。 “这些都是别人送我的。妹妹随便挑罢。”锦心挑着眼角看她,有种明明白白的优越感,叫人怪讨厌的。 锦鱼上手摸了摸那些锦缎,入手细腻厚实,再看花色精致繁复,配色鲜亮。最近她在准备嫁妆,倒知道行价,这样的货色,一匹至少要十两银子。 她想了想,笑道:“无功不受??,姐姐好端端地送我东西做什么?” 就见锦心眼神一亮,右嘴角慢慢扬起。这个表情跟许夫人倒像了个十足。 “妹妹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还担心……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人虽是你救的,可光凭这救命之恩,你也踏不进敬国公府的门槛。再则,我与小公爷……我们……” 提起小公爷,锦心一张脸像一点胭脂沾了水,慢慢地晕在了雪白的纸上。 “也……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便是没有这救命之恩……也……彼此……早就……。你……你也别觉得委屈,日后再后悔,传出些没用的闲话,说……说我抢了你的亲事。” 锦心的声音起起伏伏,说到亲事,到底害羞,几乎听不清。 锦鱼那日在花厅便知道锦心喜欢小公爷,小公爷对锦心也并非全无情愫。 她从来没想过要踏进敬国公府的门槛,搅和到他们之间去。 可听锦心这么说,却觉得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没有这救命之恩,她也能嫁进敬国公府,她又何必心虚地给她送礼呢?不就是封口费么。 可惜她跟许夫人早有交易,却不能再收锦心的礼。 想到此处,她不由心头一动,她见不着许夫人,可锦心能见着啊。 她便上前主动拉住锦心的手,弯弯嘴角道:“我与姐姐所求不同。我自来说话算话,从不出尔反尔。回头母亲回来了,还请姐姐转告母亲,我所求之事,还望尽快有个结果才好。” 她倒有些担心许夫人答应她的条件是在逛她的,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人也找不到,倒像是故意在躲着她一般。 锦心杏眼微挑,十分自信:“只要你不在父亲和老太太面前出尔反尔,传出些闲话来,我便当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母亲那里,我自然帮你催着。”想想,脸上又带了几分羞怯的笑意:“听说你家江三郎跟……他……也是极要好的,日后我们敬国公府对你们,定会照拂一二。” 她家江三郎?锦鱼倒不反感这话,也微微笑了起来。 虽然她并不指望沾敬国公府的光,可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两人又闲话一阵,锦鱼才知道原来是大姐锦熙又有了身孕。 许夫人一大早得了喜讯,便大包小包,急急跑到宜春侯府看望去了。 ***** 也许是最近喜事太多,许夫人心情好,也可能是有锦心帮着说好话,过了四五日,那天她刚吃完午饭,王妈妈就亲自来叫她到古香堂去。 锦鱼到了那里,就见许夫人满面红光,得意洋洋地又给她猛卖了一通好,说这脱籍的事如何如何费事,这才把秦氏与梅姨的脱籍文书拿给了锦鱼。 如今不比前朝,没有了官户、杂户,奴婢一免便可为良。 锦鱼捧着那文书,眼圈发热。 轻飘飘两张硬黄纸,表层微微泛着蜡光,平滑如丝,盖着方方正正的红色京兆府官印。 这两张纸曾经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娘腰总是勾着,膝盖总站不直溜。 如今她娘成了良民,能蓄私产,能当家作主,再离开了侯府,活得定会更舒坦。 却听许夫人道:“按理锦心跟你的亲事,要隔开些才好。只是我找高僧算了算日子,只有明年四月里十二十五这两个日子最好。要么你们同日成亲,要么……你的亲事晚上三日。却又正赶上锦心回门……所以,我跟侯爷合计了合计,不如两好并一好,双喜临门,叫你们两姐妹就定在四月十二,同日出嫁。” 锦鱼正沉浸在替她娘成功脱籍的兴奋中,晕乎乎地也没多想,便道:“全凭母亲作主。” ***** 锦鱼一路脚下生风,几乎是跑回浅秋院的。 秦氏见她小脸放光,跑得额角都是汗,忙给她倒了杯井水镇着的葡萄饮子,拉她在堂屋八仙桌前坐下,笑问:“难不成有什么好事?” 锦鱼左手掏出手绢擦汗,右手端起琉璃杯,把凉凉的葡萄饮子一饮而尽。 这才献宝一般从袖中掏出文书拿给秦氏看。 不想秦氏接过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不但全无喜色,反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这般好……”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抬头,一向带着轻愁的眉眼间俱是厉色:“你……你要气死我么?!我就觉得怪道,怎么你死活要结永胜侯府的亲事,你说……你是不是为了我跟你梅姨,才听任她摆布,要嫁那个绣花枕头的?!” 锦鱼从未见她娘如此表情,手上捏着的罗汉杯一滑手,咕噜滚下了桌,“哐当”一声摔成几片,她吓得抽了抽脚,忙道:“不是不是,娘……我这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占了大便宜了。” 却见秦氏泪如雨下,哽咽道:“若非如此,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跟我提过!小鱼,我是你娘,我把你带到这世上来受这遭罪,看着你明明样样都比别人好,却样样都不如别人,我这心里比钝刀子割肉还痛!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为了我,你嫁了个没用的女婿,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省得拖累了你的好!” 锦鱼急得忙站起身,冲到堂屋门口,看了看左右,见只有幽菊站在门边,别的丫头都不见影子,忙让幽菊守着,别叫人靠近。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走到秦氏身边,低声道:“齐大非偶,反正我也够不上敬国公府的高枝,拿这个功劳替娘跟梅姨脱了籍,不是皆大欢喜么?!” 不想这话根本没安慰到她娘,就见她娘浓密的睫毛底下流出眼泪来,顺着雪白的面颊,泪痕一道道不住地滑落,直达到略微苍白的嘴唇边。嘴唇痛苦地轻轻颤动着,那些眼泪无处可去,似乎都流进了她的心里。 锦鱼只觉得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害羞,冲口急道:“娘……我就瞧中了江三郎。他有用没用我都只想嫁他。并不是为了娘。” 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不是后悔这桩亲事,而是后悔当初把两个条件绑在了一处。如今跟她娘倒说不清楚了,白让她娘替她操心。 秦氏的哭声终于顿了一顿,可过了片刻,又继续呜咽个不停。 锦鱼急得无法,觉得胸口的痛苦得都要裂了,终是忍不住吼道:“你若真怕拖累了我,如今拿了放奴书,不如就回去洛阳庄好生住着。许夫人也是因为我说你会出府,才答应的。” 哭声终于停止。 再不停止,锦鱼觉得自己的心口就要梗坏了。她扶着她娘进了屋,拿出手绢给她娘拭泪,又替她娘倒了杯茶,见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便朝外喊幽菊,叫她去打新的热水来。幽菊答应着去了。 这边秦氏抽着鼻子道:“我等给你送了嫁,再出府,成么?” 锦鱼笑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刚才许夫人跟我说日子订在四月十二。刚刚好六个月。” 秦氏呆呆瞪瞪睁圆了眼,半天才急道:“这么快?哪里来得及准备嫁妆?不对呀,那你四姐姐呢?难不成要你先嫁?” 锦鱼想都没想,道:“四姐姐跟我同一日出阁。” 不想秦氏像只受惊的虾米般蹦了起来,跳下炕就往外冲,吓得锦鱼伸手去扯她的腰带,死活拖住,问:“娘这是怎么了?” 秦氏满脸通红,红到发根,连头皮也成了虾皮色,本来就红肿的眼睛,更是赤红一片,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鼻翼翕动,嘴唇气势汹汹地道:“欺人太甚了,欺人太甚了!本来你就处处比锦心差一大截,同日成亲,是怕别人不比着你们两个么?这不是叫所有的人都瞧你的笑话!不成,我绝不同意!” 锦鱼双手环抱着秦氏的细腰,头埋在她的背上,能听到秦氏因为太过愤怒而血脉偾张的心跳,眼圈也慢慢红了。 她知道她娘是在替她委屈。 两人明明生日不过差三天,可处处都是天差地别。 她跟锦心同时定的亲事,上门的客人们十之八九只知道送锦心重礼。 便是家中姐妹,送她们两个的东西也是厚薄分明。 大姐锦熙送了锦心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还有大大小小十二只平遥推光漆器。送她却是区区两匹松江白棉布。 二姐锦芬送了锦心一幅前朝名家真迹书法。送她的却是一幅不知道哪里买来的童子牧牛图,还没她自己画的好。 三姐锦兰给锦心的是一对哥窑刻花缠枝莲梅瓶,送她的却是一只寻常窑口的陶笔洗。 这也罢了。她也没送过这些姐姐们什么东西,人家肯送她,无论什么礼物,她都是感激的。 她只生锦柔的气。锦柔送了锦心一只白狐皮昭君套,却故意送她一对绣花枕套。 当时大家都在许夫人处,锦柔还怕她不明白其中典故,刻意道:“哎哟,姐姐将来家里也不缺绣花枕头,我原该送个别的,该打该打。” 众人只觉得风趣都哄堂大笑,她恨不能上前打锦柔一个耳光,却又怕节外生枝,妨碍了给她娘脱籍。 要说她完全不会跟锦心比那是假话,可也不会自怨自艾,她有属于她的福气。 “亏得娘当初把我带到了庄子上,叫我从小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不然在府里,天天跟她比着,便是娘不气死,怕我也早气死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反成病。说出来,也就没事了。 就感觉秦氏浑身的怒气散了些。 她忙又接着道:“我有我的福气。不说别的,我姑爷就比她姑爷长得俊。” 这话一出,秦氏忍不住返身拍了她一巴掌:“你越发没脸没皮了!这话也好意思说!” 到底没之前那么生气了。 锦鱼把头埋进秦氏颈窝,格格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提起江凌,她就心情愉快。 就算出嫁的排场被锦心他们比下去,她也不在乎。 何况,虽然同日成亲有点奇怪,但她还是想尽早出嫁,这样她娘也能尽早离开侯府。 她跟锦心,反正这辈子都注定要被各种比较。 不同日成亲,别人就不笑话她了么? 这些个别人她也不知道谁是谁,笑不笑她有什么要紧的。 可无论她怎么劝解,秦氏虽不像之前那样怒发冲冠,仍是一口咬定不同意她跟锦心同日出嫁。 10 第 10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早一天晚一天出嫁,根本不重要。 只是她先前答应了许夫人,现在再反悔,许夫人肯定要怪在她娘头上。她娘虽然成了良民,也是人家的妾。还是个不受宠的。她们回来这么久,她爹一次都没来过浅秋院。两边真吵起来,许夫人就是山中之王大老虎,她娘就是可怜的小白兔。老虎要咬死白兔,简直就是呲呲牙的工夫。 就听她娘怨恨道:“女儿家一辈子,也就做新娘子这一日是最尊贵的。便是那砍柴的淘糞的,女儿出嫁,也得凤冠霞帔,吹吹打打,全家子捧在掌心里一回。你出生时,洗三礼也没能办成,如今要成亲了,她又要夺了去!这可是一生一次的机会!”说到后来,想起伤心往事,又满脸泪痕,声音哽咽嘶哑,鼻子吸气都不通了。 锦鱼忙抽了细纱手绢递给她娘。 秦氏接过,拿绢子捂了脸,擤了擤鼻涕。 锦鱼想想,她娘说得也有些道理。如果她跟锦心同日成亲,肯定人人都围着锦心转,就像当年,她们两个前后脚出生,谁会在意她的存在呢? 可这样做对许夫人和锦心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四月只有两个好日子的鬼话,她是不信。 她又不是非要四月成亲,五月六月七八月,不成么? 她思忖片刻,答应去找许夫人换个日子。 秦氏才总算放下这件事,转头把放奴文书捧在心口,摩挲个不停,脸上更是泪一行,笑一道,嘴里念叨个不停,不是说对不起她,就是欣慰她长大了,知道孝顺,又夸自己当年决定英明,带她离开了侯府,不然过去十五年都要一直被锦心踩在脚下。一朝成了自由人,也难怪她激动得有些疯魔。 锦鱼看着也觉得鼻头酸楚。 她早日成亲,让她娘能安心回到洛阳庄,不再需要对许夫人卑躬屈膝才是正经。 等秦氏稍微平静下来,她忙劝着赶紧给梅姨写封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又叫豆绿取五两银子去厨房加菜。 豆绿一路小跑着去了。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豆绿回来,一进门,锦鱼就见她小蒜头鼻子皱成了一只小笼包。 锦鱼忙放下她娘给梅姨写的信。 自打她把救小公爷的功劳让出去,豆绿这丫头就一直心气不顺,觉得她吃了大亏。 虽然她拿大道理掰开揉碎地劝了几回,这丫头还是觉得锦心跟许夫人不要脸,抢了本来该属于她的国公世子夫人之位。时不时地摆出一张臭脸来。 她便好声好气地问豆绿出了什么事。 豆绿朝她瞪了几个白眼,拧着身子,跺着脚怨气冲天道:“我才到厨房,说要加菜。厨房上上下下的婆子媳妇们却说咱们怎么没半点感恩之心?只顾着自己,要加菜,也该先给四姑娘和夫人。我一听这话头就不对呀!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说四姑娘说了,姑娘自小长在庄上,京中无人知晓,太过可怜,因而提出要跟你同日出嫁,好叫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侯府还有一位五姑娘。夫人觉得四姑娘友爱姐妹,十分懂事,也说可怜姑娘受了这么些年的苦,要叫你亲事上好看些,因此大慈大德,特地求了老太太跟侯爷,给姨娘脱了籍。好嘛,我一路回来,就听这事全府都传遍了。人人都夸四姑娘人美心善,夫人仁德贤惠。明明是她们无赖……” “住嘴!”锦鱼急忙呵斥道。隔墙有耳,这院子里新来的四个丫头,老太太锦心院子里各来了一个。许夫人那边来了两个,一个搁在她身边,一个搁在了她娘身边。 豆绿说话嗓门又大。不定怎么就传出去了。她既然已经答应了许夫人跟锦心不往外说,就得守信。 秦氏却猛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呆愣愣地,突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坐下,嘴里低声念叨道:“原来如此……好个贤良淑德的夫人……” 锦鱼大惑不解,却见她娘总是笼着半分轻愁的眸子莹光闪动,脸上雪白一片,嘴唇却咬得通红,似乎有满腔的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她忙打发豆绿道:“你不许再胡说,到门口守着,别叫人偷听了我跟姨娘说私房话。” 豆绿嘴上能挂油壶,脚步噔噔噔地出了门,把堂屋门关上了。 锦鱼这才转忙问她娘是什么意思。 秦氏满脸慢慢泛起怒红,道:“我……我怎么这么傻!我竟还当她是个好人!原来……她便是做了那龌龊事,也有法子,拿它来给自己挣个好名声!她欺负我不够,还要叫她女儿同样法子的来欺负你!简直……实在是欺人太甚。” 秦氏不会骂人,气得浑身都在抖,嘴里却骂不出半句脏话来。 许夫人踩着她们母女,拼命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这行为,锦鱼也恶心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伸手摸了摸胳膊,却听她娘道:“当年的事,我天天只知道怨恨侯爷,如今想来……侯爷固然可恨,怕跟她也脱不干系!” 原来当初秦氏想要给锦鱼办个热热闹闹的百日宴,比肩锦心。侯爷便骂秦氏心比天高,嫡庶不分。 秦氏只觉得委屈死了,一气之下,便把心里的怀疑吐了出来。说嫡难道就可以害庶吗?她生产时身边连个稳婆都没有,若是怀相不好,只怕会一尸两命。这分明是许夫人故意指使的。 侯爷却道这件事许夫人早就解释过,是那稳婆自己贪杯。谁能算到她娘正好那日生产?不过是巧合。又说许夫人心地善良,向来贤淑,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还警告她娘不许再疑神疑鬼,说些闲言碎语,污蔑夫人的清白。 秦氏见景阳侯完全站在许夫人一边,对她们母女的委屈半点不放在心上,伤心难过至极,便赌气叫他走。 景阳侯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道这是侯府,是他的地盘,要走也是秦氏走。 秦氏气得发疯,抱着锦鱼赌气真要走。 景阳侯不肯示弱,就叫人立刻备车。 两人吵到这个地步,自然闹得全府都知。 许夫人便派了王妈妈来看怎么回事。 王妈妈听说是为了当初接生的事,便硬拉着秦氏去了古香堂,说让许夫人亲自给秦氏解释解释劝和劝和。 秦氏到了古香堂,许夫人便没再让她跟侯爷碰头,两头劝。 最后许夫人跟秦氏说,侯爷一意要送秦氏走,她实在劝不住,让秦氏先离府,等侯爷气消了,她再好好劝劝侯爷,接她们娘俩回来。 秦氏见景阳侯动了真气,虽然心都委屈碎了,但想着锦鱼还不足月,怕她真在庄上长大,日后找不着个好亲事,毁了一辈子,便想服软了。 许夫人却叫秦氏放心,说景阳侯不过是赌一口气,过几天便舍不得了。 退一万步说,锦鱼要真在庄上长大,她这个嫡母也不会不管,定会替锦鱼找门好亲事。 哄着连夜把秦氏跟锦鱼送出了府。 这一走,便是十五年。 这么多年来,秦氏从来没恨过许夫人,恨的只有景阳侯一个。 锦鱼听了这段往事,虽然也觉得许夫人当年的所谓两头劝和多半是两头挑火,但也不觉得她娘恨错了人。 说到底,若她爹真想要她们两个回来,打发人来接就是了。十五年不闻不问,跟许夫人可没什么关系,难道是许夫人绑着她爹,不许他来么?!如今她们回来,她爹不也仍是不理不睬的?就当没她们两个一样。 可许夫人母女也实在过分,明明抢了她的功劳,得了梦寐以求的亲事,还要吃别人的饭刮别人的锅底,踩着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真以为她们母女那么好欺负?! 锦鱼难得地生了气。一双黑黝黝的眼眸亮得惊人,瞳子里好像燃着两簇小火苗,站起身来往外走:“我去问问这事到底是谁的主意。”也不带豆绿,怕她说错了话。 不想走到半路,却下起了小雨,秋风呼呼地吹,叫人身上有些发寒。 她自来身体好,也不当回事,便随手摘了片蒲扇大的绿油油的芭蕉叶子,顶在头上,一路小跑到了古香堂。却见门口和院子里都没人,大概都去避雨去了,正想找人通传一声,却隐隐听得东梢间传来笑声。 她心头一跳,眼珠子往左右一扫,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窗下,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就听里头几个人正在商议纳征的事情。 成亲讲究个三书六礼。这六礼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纳征完成才算是婚约正式成立。这一日,男方要请两位女性亲戚约同媒人一起登门,送上聘礼。 听声音像是有许夫人,锦心还有王妈妈。 几人说了一阵国公府会请什么人上门,会送多少聘礼,又商议日期,就听锦心道:“我与五妹妹既要同日成亲,何不也同日纳征?” 锦鱼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就算同日成亲,也不必同日纳征,这不是故意叫人拿她们两个比较么?她不信锦心不懂这个道理。 “那还不把她臊死。国公府请的什么人登门,永胜侯府能请到什么人!更别说礼单了。”王妈妈笑得很得意。 锦鱼只觉得无语,难不成她臊死了,王妈妈能得到什么好处?!她跟着得意个什么劲。 “这有什么可好臊的?本来永胜侯府跟敬国公府就是云泥之别。我跟她,也是嫡庶有别。难不成她一个庶女在亲事上还想压我这个嫡女一头不成?”锦心语气里全是不以为然。 锦鱼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在原来锦心眼里,事事压她一头是天经地义的。根本不会考虑这样做是不是会伤害到她。可锦心到底为什么要搞什么同日出嫁呢?就是为了让她的寒酸衬托她的高贵? 可惜接下来王妈妈又扯开了话题,说什么小公爷文武全才,这回下聘,定会打一对活雁来以表诚意云云。奉承得锦心跟许夫人母女两个格格直笑。 锦鱼蹲得两腿发麻,衣袖全湿了,觉得有些寒气逼人,想想正要站起身,悄悄退出,却忽听锦心道:“娘,你说我这同日成亲的提议是不是妙绝?满京城哪天没有婚丧嫁娶?再热闹,过两天也就忘了。我这回却不同。我与庶妹同日出嫁,到时候肯定会全城轰动,人人都恨不能来看个稀奇。我就想叫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终是轰轰烈烈地嫁入了敬国公府。以前取笑咱们的那些人,跟咱们争国公府的那些人……那脸都得叫咱们给打肿了。想想我就解气。” 锦鱼气得脸色渐渐发白。原来还真是锦心的主意,这是要拿她当个活猴耍着玩儿,引着全京城的人来看热闹,就为了炫耀自己得了一门京城闺秀人人都羡慕的好亲事。 “我本来还担心侯爷不同意。谁知我跟他一说是五丫头自己同意的,他竟说既如此便随她去。”许夫人大笑起来。 “这事也是奇了。我看那五姑娘不是个蠢的,怎么竟一口应了?可见是神明保佑着四姑娘呢。必叫你事事称心如意。”就听王妈妈又巴结道。 “她还不蠢,这世上便没蠢人了!”许夫人鼻孔里哼了哼。 锦鱼只觉得胸口好像叫人猛锤了一拳,尖锐的隐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这许夫人果然是人品低下,两头瞒。跟她说同日成亲是侯爷的意思,跟侯爷却说是她同意的。当初她娘出府,许夫人定然也是这般两面三刀。 她左右看看,见花坛里有几块红薯大小的白色鹅卵石,伸手抄起一枚,轻手轻脚从窗下挪开,活动了活动腰腿,退开几步,举起手来正要用力砸去,却听“吱呀”一声,耳房有人开门,下一刻就听见有婆子嚷:“咦,那是谁?你要干什么?!” 锦鱼当机立断,猛地狠狠扔出石块,只听豁啦啦一声响,屋里几个人全都尖叫出声。 11 第 11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她举起芭蕉叶挡住头脸,撒开双腿,一溜烟消失在小径上。 因为秋雨绵绵,路上没半个人影,后头远远的有人在喊,可哪里追得上她。 她一口气跑回了浅秋院,冲进屋里,见秦氏正趴在八仙桌上不知道写着什么。 秦氏抬头,见她身上湿了一半,急忙忙叫幽菊准备热水,又要进去拿干衣裳给她换。 她一把拉住秦氏,眼里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整个人绷得像壶烧滚的水,呼呼冒出热气。 “她们要同日出嫁便同日出嫁!我定要叫她们偷鸡不着蚀把米!” 秦氏懵住。 锦鱼气呼呼地,也坐不住,冲进屋子。屋里豆绿早听到动静,手忙脚乱地给她找了身干净衣裳,她一边换衣裳,一边把偷听到的话全都说了。 秦氏越听越气愤,听到后来,两片粉唇失了血色,两颊肌肉不住地轻颤,眉眼间那一抹轻愁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毅然的坚韧。 好像风中的芦苇突然挺得笔直,任由风再劲吹,它只是摇动,却不会倒伏。 这样的秦氏,不知道为什么,叫锦鱼想到四个字:为母则强。 就听秦氏问:“你做的牡丹花笺纸呢?可还有?” 这回轮到锦鱼不解。 秦氏慢慢道:“帮我做张请柬吧。我想请人吃饭。” 菜已经准备好。酒也是现成的。 只缺一位客人罢了。 锦鱼猛地明白过来,她娘这是想向她爹低头,请她爹过来。 一阵苦涩顿时弥漫在心头,揪得她的心一跳一跳的难受。 十五年了,她娘最恨的就是她爹。恨他绝情,恨他无义。 可如今却为了她要跟锦心赌一口气,亲事上能办得风光些,甘愿放下心结,做小伏低去讨好她爹。 眼睛里有什么热热的晶莹的东西在涌动,视线模糊了。 她的头摇了一下又一下。 她娘为她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想收拾锦心的人是她,却要她娘放下自尊心来使美人计。 如果要用她娘的尊严来维护她的尊严,那她帮她娘脱籍的一番心意不都尽付东流了吗? 何况如果她娘为了她现在去争宠,跟她爹又重新有了牵扯,日后还怎么回到洛阳庄去?会不会再狠狠地伤一回?她娘还有几个十五年可以虚度?! 她咬紧牙,坚决地又摇了一下头,冲豆绿道:“去把茶炉搬进屋来。” 浅秋院离别处都远,用热水不方便,她便叫人买了只茶炉放在厢房里,平时烧水热饭也方便。用的菊花炭都是梅姨送来的。 豆绿听得她扔石头砸了许夫人的窗户,觉得大快人心,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忙跑了出去。 “娘,你放心,要讨好爹爹,也是我去。”锦鱼把腰上绯色丝绦系紧了紧。 她是做女儿的,向亲爹低头不丢人。更何况,听许夫人的话,她爹是听说她想同日成亲,才同意的这事。又想起那日认亲,她送的手帕,她爹也是仔细看过,直接收进了袖子。可见对她也并不是真的完全漠不关心。 秦氏低头想了片刻,眼中垂下泪来,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豆绿把茶炉搬进来,往茶炉上搁了只注满水的铁釜。 关了门,三人坐在小杌子上,一起动手把那身衣裳剪得稀烂,一点点扔进炉子里,不到一刻钟,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到了酉时,外头天色昏暗,豆绿便点上了灯,幽菊也进来道今儿的饭菜送来了。 几人这才出了锦鱼的屋子,到堂屋用房。 今儿她们使了银子,菜色自然不同。 一大碟燕窝煨鸡丝,一盘子海参烧明虾,一碗糖醋樱桃肉还有一砂锅红烧白桂鱼。 还有四个素菜两道汤。 两道点心也精细,一道是鸭蓉三珍陷的小烧麦,一道是竹节卷的小馒头。 锦鱼看着那竹节卷小馒头,心头一动。上回她给她爹送手帕时,问过她娘绣什么图案,她娘说竹子。莫不是她爹喜欢竹子?这对她可不是难事,心中顿时有了打算,拿起一只小馒头,轻轻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花胶炖羊肉虫草汤,顿时一股气从胃暖到心,正吃得舒爽,就听外头一片吵嚷之声。 秦氏的手端汤的手晃了晃,汤撒出一点,滴在桌面上。 锦鱼伸长胳膊,用手扶了扶她娘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一时就听有人敲门,幽菊去开了门,就见王妈妈带着几个婆子闯了进来。 锦鱼笑道:“哎呀,王妈妈可是闻着我们加菜,特意赶来蹭饭的?豆绿去搬凳子!” 王妈妈本来气势汹汹,见状倒是一愣,抬起平直的下颌,喝问道:“刚才可是你在夫人院子里偷听,还拿石头砸了夫人的窗户?!” 锦鱼睁大了眼,故作惊讶状:“哎哟,什么人这般胆大包天,竟然要砸夫人的窗户?她跟夫人有仇吗?” 王妈妈扯了身后一个婆子一把:“说,你来瞧瞧,是不是五姑娘干的?!” 锦鱼心道若真是瞧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有等了这半天才跑来找她?她当时举着芭蕉叶子,把头脸挡住了,不信这婆子能看得清。 她站起身来,直冲到那婆子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今儿府里谁不知道,夫人大恩大德,刚脱了我姨娘的奴籍,我感激还来不及,做什么要拿石头砸夫人的窗户?莫非你觉得夫人做了什么坏事害我不成?!咱们倒要到夫人那里去分说个清楚明白!” 那婆子一个劲只往王妈妈身后缩,用手推着王妈妈,意思是叫王妈妈替她出头。 王妈妈心道当时她们在屋里说的那些话,若叫五姑娘听去了,能不恨她们?砸块石头都是轻的。 她不由往五姑娘脸上看去,却见她粉脸晕红,双眼明亮得好像烧着小火苗,气势汹汹,没半点心虚的模样。这怒火中烧的模样倒更显出了十分的美貌。 她不由觉得不像,想着来前夫人交待,让她试探一下,若偷听的人真是五姑娘,那她肯定会闹着改成亲的日子。 她定了定神,便双眼紧紧盯着五姑娘脸上的表情,道:“不知道是谁,这不正一处处地方查呢!对了,还没恭喜五姑娘,能跟四姑娘同日出阁,真真是难得的福气!” 却见五姑娘横眉扫过来,威仪十足,美貌惊人,道:“可不是!您瞧瞧,我跟姨还娘特特整治了席面,正想好好庆祝一番呢!你们倒来搅局,真真是扫兴!” 王妈妈一噎,闻着屋里还有醇醇的酒香漂浮,心中再无疑虑。 若是真听见了那些话,明白了四姑娘的算计,这会子,母女两个肯定会哭哭啼啼,想着怎么改动日子,哪能这般高兴,还有心情饮酒作乐呢? 后来,许夫人跟王妈妈暗中查了好几个月,还是没能找到扔石头的犯人。 这事最终成了景阳侯府的一桩悬案。 ***** 锦鱼是第二天去望燕楼的。 望燕楼位于侯府花园边上。其实是从花园隔断出来的一个院子。 因景阳侯身为兵部尚书,差事机密。因此这里不但直通侧门,而且明卫暗卫不少。 府中诸人即便是许夫人等,也不能随意进出。 豆绿打听得景阳侯回府已经是傍晚。 西天云层翻滚如蓝雾堆成的山。 太阳从这云山后头拼命射出一点余辉,给云山雾海添了一层红的金的银的光边,绚烂迷人。 锦鱼和豆绿站在花园外的小石径上,看着怪石嶙峋,花木葳蕤的花园,还有花园后露出的小楼一角,心里十分忐忑。 毕竟,她从小就没学过怎么去讨好人。 正迟疑着,却听得前方有隐隐的哭声传来。 她不由心生好奇。与豆绿对视一眼,两个左右一看,迅速躲在了一块爬满长春藤的大石之后。 就听有人低声道:“姑娘,侯爷不肯见您,不如还去求夫人吧。” 声音是朝她们这个方向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说什么事。 就听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吊起:“求夫人?求夫人便是浅秋院的下场!” 就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另一人劝道:“那姑娘也别灰心。侯爷惯常也不见人。便是夫人跟四姑娘来了,也是十次见不了一二回。今儿也许侯爷有事在忙,咱们明日再来。” 两人商量着渐渐远去了。 听到后来,锦鱼倒是认出来了,是锦柔中她的贴身丫头。不由心里拔凉。 锦柔是在府里长大的,她爹都不肯见。她贸然求见,她爹会不会也跟老太太一样,门都不让她进? 豆绿也问:“姑娘,咱们还去吗?” 锦鱼想了想,抬眼看了看天色,秋天的晚霞撒下来,落在花园斑驳的树木上,格外绚丽。 她点了点头,迈步向前走去。 凡事总要试一试。不行,她再想别的法子。 ***** 到得望燕楼门口,就见是两个腰板粗壮的婆子守在朱红大门前。 豆绿把手中的盆景放在地上,上前,先往两个婆子手里一人塞了一把铜钱,道:“我们姑娘来给侯爷请安。”又指着地上的盆景道:“这盆君子竹是我们姑娘亲手种的,送给侯爷赏玩。” 那两婆子袖了铜钱,其中一人从地上捧起那盆君子竹,转身进去通传不提。 锦鱼便问剩下那个婆子:“侯爷寻常都不见人么?” 那婆子笑道:“侯爷喜欢清静。怕撞见人,连后花院都不去。日常便逛逛紫竹斋罢了。” 又闲话了片刻,就见先前那婆子一脸肃然地出来,连看了锦鱼好几眼,道:“侯爷让姑娘进去。” 锦鱼心头一跳,喜悦微涌。看来那盆君子竹她带对了。 12 第 12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便叫豆绿在外头等她,跟着那婆子进了院子。 就见院中种着几株高大挺拔的木棉树,只是都秋天了,还奇怪地开着白蕊淡紫红色花儿,花枝掩映中,依稀露出青绿楼体和黄琉璃翘角飞檐,有些说不出的神秘。 那婆子引到楼前便不再前行。楼里出来个面目清秀的青衣小童接她。 跟着小童进了小楼,一直朝西走,就见西面的轩窗开着,正对着外头花园,园中种着桂花树,还有点点微黄,飘着宜人香气。 中间又夹杂着几株桑树,树叶半黄。 锦鱼也没多想,继续向前,就见西窗之下,大花梨条案上放着她刚刚送进来的那盆君子竹。 景阳侯笔直地坐在案旁太师椅上,正望着那竹子出神。 夕阳的光透进来,浅浅的勾出一个蓝灰色的模糊的剪影。 所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这盆君子竹生得翠生生的,种在一截玲珑奇巧的褐色老树庄里。几竿细竹挺拔优雅,叶片婆娑婀娜,刚劲中带着娇柔,叫那老树庄一托,倒不像是在只得方寸的盆景之中,而是独居幽谷,超然脱俗。 她爹要不喜欢,她反倒会觉得奇怪。 她上前行礼问安。 景阳侯指了指对面。她便在条案边一张紫檀禅椅上坐了下来。 就听景阳侯问:“你喜欢养竹?” 其实她是个俗人,最喜欢养牡丹。想了想,她笑道:“竹似贤、竹性直、竹心空、竹节贞,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这是白居易《养竹记》里的话,说竹子有很多高贵品质,所以君子喜欢种它,算是拐着弯儿夸了自己一把。 她虽在庄上长大,可秦氏一刻没忘她是侯府千金。五岁就请了个老举人给她开了蒙,学习琴棋书画。到了八岁,又请了刺绣名家,教她女红针黹。 她及笄之后,秦氏才遣了她的师傅,让她专心学习家务诸事。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配不上侯门千金四个字。 却见景阳侯听完这话,嘴角微扬。 她不觉有些不好意思。她有意卖弄,想必叫她爹看穿了。又觉得,她爹不黑着一张脸时,还是很英俊,很潇洒的。 她忙环顾左右,就见屋里放了四个三层紫檀大花架子,放满了各色竹子盆景。四方竹,观音竹,紫竹,佛肚竹,琴丝竹,菲白竹,米竹,凤尾竹应有尽有,倒真叫她开了眼。 便微笑着问:“父亲喜欢养竹?” 却见景阳侯脸色僵了一僵,微微抬眸,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沉郁。 她心里微惊,她猜错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就听一旁正给她倒茶的小童道:“姑娘不知么?侯爷最是爱竹的!” 锦鱼苦笑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娘……哦,我姨娘从不跟我提府里的事。”虽然她猜到了才选了竹盆景过来。 就见景阳侯垂下了眼眸,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锦鱼见他有些不快,想了想,站起来,鞠了一躬,赔罪道:“女儿对父亲一无所知,给父亲陪罪。” 景阳侯却别过头,看向窗外。 夕阳的光照过来,他眸中似有晶莹的光闪动。 父女两个都静静地看着夕阳。 那夕阳的光渐渐弱下去,窗外的树影子慢慢浓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景阳侯才转过头来,眼中神色恢复了平静。 锦鱼忙讨好道:“女儿别的本事没有,载花种草,照料盆景还有一两分本事。若是父亲不弃,这些竹子,女儿可以替父亲照看一二。”她不惯说这样的话,语气多少有些生硬。 好在景阳侯竟很快地点了点头。 目的达到。锦鱼心里慢慢涌起成功的喜悦。这样才能有借口常来常往嘛。就算是她亲爹,她对他感情,也不如对她娘的一根小手指头。 便坐下慢慢喝了几口茶,想着怎么告辞,却听景阳侯道:“脱籍的事,听说是你求的夫人。这……是你姨娘的主意么?” 锦鱼有些诧异,忙摇头。看来许夫人跟景阳侯商议过这事。 “不想我娘再为奴了。她一回府便成天给人磕头陪罪,我……我瞧着心疼死了。姨娘她……为我牺牲太多。”秦氏当初要不是为了她,也不会跟景阳侯闹翻。 景阳侯这样静静坐着,就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她不由自主说了真话。 心里忍了许久的委屈也被这一番话一勾,汩汩往外冒泡泡,眼晴里热辣辣的。 她低下头。白瓷杯,青绿茶,两滴温热不觉滴下,荡起涟漪。 怎么说着说着她竟在她爹跟前流下了泪? 锦鱼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放下白瓷茶杯,正要抽手绢,对面递过来一条绢子,甚是眼熟。 天青色的烟云丝绣着几竿墨竹。墨色淡了几分,想是已经用了些日子。想不到她爹竟随身还带着她送的手绢。心里有一丝暖滑过。她没接这绢子,仍是抽了自己的绢帕抹了抹眼角。 景阳侯慢慢把那绢子收回袖中,起身走到另一侧的书桌旁,拿了一个雕花红漆小木盒子过来。 开了小铜锁,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她。 锦鱼展开,薄薄一张纸,上头写着两个字“官契”,又都盖了一个圆圆的大红印章,圆圈里一个大大的“废”字。 她娘原来是官奴么?本名叫秦桑,被卖时才五岁。 接过官契,双手一个劲地发抖,眼角上晶莹的泪珠不停地滑落。 半天,她才哽咽着叫了一声:“父亲。” 此时,她的嗓子里好像堵了块糯米糕,有些甜,却又觉得心酸难忍,胸口闷闷的生痛。这声父亲出自肺腑。 难怪许夫人嘲笑她蠢。她果然是个蠢的。 她娘的身契原来是在她爹手里。虽然经办人是许夫人,可真正同意她娘脱籍的人竟是她爹。 回府之后,该靠谁她都傻傻分不清。 今天来这望燕楼,也是九分虚情假意,十分利用之心。 如果不是她爹主动拿出这张官契,她怕要一辈子蒙在鼓里。 她捏着绢帕拭了拭眼泪,想起刚才拒绝了她爹的手绢,抬眼抽了抽鼻子,道:“父亲若是喜欢我绣的手绢,我赶明儿再给父亲多绣两条。” 这话,她是真心诚意的。 虽然她爹过去对不住她们,将来也未必会对她跟她娘好到哪里去。 可光凭他同意给她娘脱籍这一条,她就不会再把他当个不相干的人。 ***** 回到浅秋院,秦氏在堂屋等她。见她眼睛有些红肿,急忙站起身来:“你爹……无情无义的,是不是待你不好?我……都怪我是个没本事的!”语气又急又气,满心歉意。 锦鱼不由叹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娘,我今儿才知道原来你的本名叫秦桑。”便拿出那张官契来,把事情经过说了。 秦氏捏着那张官契,指骨发白,凄然一笑道:“我被卖的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于她爹帮着脱籍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反应。 锦鱼知道十五年的怨与恨不是一张契书可以消弭的,也不再追问。 第二日,她便让豆绿翻出天丝棉裁了四块手绢。 又自己描了花样子。 因是景阳侯用,她只往古朴大气简洁上走,画了四季竹。 春夏秋冬各一张。 春日凌空横截,如圭如璧。 夏日绿竹猗猗,如金如锡。 秋日立地拏云,风来萧萧。 冬日疏竹压雪,劲秀洒脱。 画好样子,她就暂时把百花帐的绣活放下,午睡过后便开始绣这帕子。 正跟豆绿两个坐在窗下飞针走线说说笑笑,就听得外头有动静。 一时听得外头有人叫王妈妈。像是茯苓的声音。茯苓也是之前王妈妈领来丫头之一,原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二等,长相寻常,话少稳重。平常除了豆绿,锦鱼也会用用茯苓。另外两个则叫她们呆在厢房里做些杂事。 她忙把帕子放回针线簸箩里,掀了帘子出来,坐在堂屋八仙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王妈妈进门,直线下颌仍是抬得老高,行了礼,锦鱼让座。 王妈妈却不肯坐,只笑道:“夫人说,明儿夫人打算让大奶奶二奶奶看家,伺候老太太。夫人想带着三位姑娘去给宏福寺给观音菩萨上几柱香,也赏赏花,闲散闲散。姑娘也准备准备,带上一个丫头,明日辰时出发。” 宏福寺的秋海棠与玉簪花在神京首屈一指。 每年九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日都会举办盛大的赏花会。锦鱼往年也去凑过热闹。 明儿却是十八,赏花会前就能提前去宏福寺赏花,都是京中权贵之家才有的特权。 可她心底还是有一点点纳罕,这还是她回府后,许夫人头一回主动带她出门。 锦鱼当下笑道:“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还劳烦妈妈跑一趟,打发个小丫头来不就成了?”说着示意豆绿。 豆绿忙开了螺钿黑漆钱匣子,抓了一把铜钱递给王妈妈。 王妈妈将钱塞进袖口,看看左右,笑道:“豆绿这丫头,行事毛毛躁躁的,明儿姑娘就别带她去了,省得叫人瞧了,说咱们侯府没规矩。要我看,最好带上香罗或是玉钰去。” 锦鱼暗暗挑了挑眉,微微一笑。王妈妈推的人,正是她平常不愿意用的。 香罗不用说,原是锦心的人。 玉钰则原是许夫人院中二等。 王妈妈来这一趟,莫不是就为了说这句话? 见她并无二话,王妈妈似乎认定她同意了,便称忙,高扬着麻将脸得意地走了。 王妈妈前脚出门,豆绿就皱着小蒜头鼻子骂道:“这个王麻将手也太长了,姑娘带谁不带谁她管得着么!” 锦鱼莞尔。豆绿给王妈妈这绰号取得倒也贴切。 茯苓在一旁没作声。 锦鱼便叫茯苓:“你去告诉香罗跟玉钰一声。让她们两个今晚早点歇息。” 豆绿蹙眉,小嘴噘得能挂葫芦。 等茯苓出了门,锦鱼才朝豆绿招了招手。豆绿忙凑上前来,她便在豆绿耳朵边上嘀咕了几句。豆绿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像只开口的石榴。 到了第二天一早,豆绿跟茯苓卯时就起了床,伺候锦鱼洗漱换衣吃早饭。 等她们都忙完了,却仍是不见香罗玉钰的身影。 茯苓便要去催人。 锦鱼与豆绿对视一眼,豆绿道:“催她们做什么?若是她们到时还不来,便咱们两个去。我闷在这屋里都要长毛了。” 茯苓便垂下眼,没再说话。等到了卯时二刻,仍是不见那两人的踪迹,锦鱼便道:“咱们走吧。” 三人一时出了二门,就见前院里停着三台马车。 许夫人和锦心锦柔还没来。 她们便由管马车的婆子领着上了第二辆车。 过了约一刻钟,辰时都过了,才听外面脚步阵阵,锦鱼掀开湖蓝素绫的窗帘朝外看,就见许夫人带着锦心锦柔一齐来了。 许夫人上身是枫红织金蝶恋花夹袄配草绿马面裙,头上插满珠翠,妆容一如既往的一丝不苟。 锦心乌发挽成一个十字髻,一只八宝金凤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上身是鹅黄锦缎窄裉衫,下着白罗襦裙,裙摆上绣着一丛硕大的玉簪花。身上又披了件薄薄的琥珀色缂丝披风。整个人明艳中带着清丽别致,顾盼生姿,意气风发。 锦柔则里面穿着件藕合色对襟小袄,配一件银红的披风。她小脸略显苍白,看上去清减了几分,人如其名,多了几分婉柔,越显得楚楚动人。 锦鱼心中狐疑不定。 她们这样盛装而出,莫非今天是要去见什么人?可好端端地怎么还带了她?王麻将还特意交待要带那两个丫头? 她想着便挪到前头,掀开帘子,叫了一声:“母亲,四姐姐,六妹妹。”却并不下车。茯苓与豆绿两个缩在车里也不敢出声。 许夫人脸色不虞,可看看天色,冷睃她一眼,点点头,便带着锦心锦柔上了第一辆车。王妈妈等两三个心腹跟上。 其余丫头婆子都挤到第三辆车上去了。 倒是锦鱼这俩车最空闲,就她们三个。 出了大门,就见十来个骑马护卫早已经侯着。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便上了山道,马车慢慢前仰着,颠簸着。 锦鱼掀开湖蓝素绫帘子,就见满山的红叶黄叶在清爽的秋风里摇摆着,簌簌落落,落不完的落。 夹道秋花野菊烂漫如锦。 空气好像透明清脆,像绵绵清冽的泉水荡涤着人的五脏六腑。 远远向上看去,隐约可见绿色的庙宇屋顶,好像盘龙起伏,辉煌宏大。 再往山道前后看,数十辆各色车马竟是蜿蜒如巨龙盘山一般。 锦鱼不由更觉得奇怪。想不到提前一日能来的人竟然这许多。看来今天寺里会人满为患。不过也没细想。 马车又费力地行走了约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住。 这才听外头有人道:“到了到了。” 她忙戴了帷帽,系好半旧的月白色缂丝披风,下得车来,就见车正停在寺庙前院青石板地面上。 再看时,就见早已经停了数十台马车,黑青红绿等各色,角上俱挂着铜铃铛,有的是四只,有的是八只。不少车棚前柱上都烙着徽章。她也不认得都是什么府邸 正想问茯苓知不知道,就见王妈妈朝她们冲过来,脸嘴难看:“怎么是你们两个?香罗玉钰呢?” 豆绿道:“她们睡得死死的,叫都叫不醒。怕耽搁了时辰,只好我们来了。”她可是特意起早半个时辰,悄悄给她们屋里点了盘安息香。这会子她们大概还在打鼾。 王妈妈张口结舌,半天咬咬牙,眼角抽了抽,跑回许夫人身边,跟许夫人耳语了几句。许夫人皱了皱眉头,扫了她们一眼,便点了点头。 王妈妈这才又往她们这边跑来,擦了擦汗,道:“今儿庙里人多。夫人怕你们不熟悉,回头不小心冲撞着什么人。叫老奴跟着伺候姑娘。” 锦鱼只得笑笑。不明白为什么叫她来,还防她如贼? 便由王妈妈引着,跟在许夫人等人身后,一起入了山门。 先去了后头禅房放置行李包袱,喝茶歇脚。 这才出来到大雄宝殿上香。上完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便又回到禅房用餐。 一时餐毕,众人正坐在一处喝茶,就听外头有小和尚来道有客求见。 锦鱼眼眸一亮,什么客来得这么巧?!忙抬眼去看许夫人跟锦心。 就见许夫人脸上的笑意像满出来的滚水,锦心却是垂首低头,双手绕着裙带,粉脸通红。 锦鱼心中终于雪亮一片,不由莞尔。 13 第 13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接着就有丫头问是什么客。 果然就听那小和尚童声童气回道:“是敬国公夫人与公子也正好来上香。听说夫人与姑娘们在此,欲请诸位到白萼禅院一聚。” 看来敬国公夫人跟许夫人是早约好了的。 之所以带她跟锦柔来,大概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只带锦心实在太过着迹。传出去叫人笑话。 锦鱼小巧的嘴角不由秀弯如月。许夫人想让香罗与玉钰来,防贼般防她,是怕她跟小公爷见了面,说些不该说的话吧。这真叫“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又想,难怪许夫人终于把脱籍的事办好了。若一直对她虚与委蛇,她还真保不齐会闹个鱼死网破,一怒把事情抖出来。但现在事情已经办妥,许夫人又怕没了拿捏她之处,所以才对她严防死守,不敢放松。 她忖度片刻,盈盈一笑,道:“母亲,我时才有些晕车,吃了东西,这会子有些不舒服,可否不去拜会敬国公夫人?” 许夫人双眼猛地一睁,右嘴角高高挑起,脸上笑意更盛,声音格外慈爱,道:“可怜见的。就叫王妈妈陪着你去西屋歇一歇,也好养足了精神,呆会儿好看看秋海棠玉簪花。” 等许夫人带着锦心锦柔走了,锦鱼叫豆绿跟茯苓伺候着,重新梳洗换了衣,一时完毕,才笑对王妈妈道:“我们去洗墨池逛逛。” 洗墨池与白萼禅院正好在宏福寺的东西两头。洗墨池边上有个小亭子,正好可看绕池而种的玉簪花,景致十分宜人。今儿寺里人多,那里是必游之地,人必不少。去那里赏花乐景倒是其次,最要紧是找机会结交几个贵女。 锦心搞什么同日成亲的把戏,想踏着她的尊严炫耀扬威。她想反击,在京里却一个相识没有,根本孤掌难鸣。有了几个自己的朋友则不同。既可以戳穿锦心和许夫人的一面之词,又可以有出门的机会,让她从容筹谋,在成亲当日叫锦心与许夫人灰头土脸。所以刚才她才顺水推舟,不跟许夫人一道去白萼禅院浪费时间。 王妈妈脸上变色,尴尬道:“姑娘不是身子不爽利么?何不在屋里好好歇歇?” 锦鱼拿眼白她,冷笑:“我这会子又觉得好了。不如去找夫人她们?!” 王妈妈:……。 ***** 这时已是下午未时,秋光正好。 蓝晶晶的天上飘着软绵绵的云朵,都像被水好好洗刷过一般,不带一丝尘埃。 她们一路走到洗墨池,就见那池子曲折圆润如一粒花生,中间窄窄的地方,建了一座白石拱桥。照在镜子般的水面上,又生出一个月洞门来,天上的朵朵白云倒映下去,好似满池子都盛开着白色的牡丹。 池边碧葛牵箩,种满了一丛丛硕大的金边玉簪花儿,白白的花朵,一茎茎地开放着,像一朵朵小小的白合托在镶了金边的绿色碧玉盘里,再叫池水一映,真真是美若仙境。 而此时,桥上正站着五六位少女,远远看去,珠翠满头,锦罗奢华。 锦鱼心中大喜,想必都是贵女,急赶数步,定睛一看,不由愣住。 雪白的花,翠色的叶,碧色的水,灰色的桥中,居中一人,明艳如盛开的琥珀色芙蓉,十分醒目。 竟然是锦心!锦心不是跟着许夫人去白萼禅院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正惊讶不已,胳膊叫人狠狠一掐。她回头就见王妈妈一脸的惊慌失措,连声嚷道:“五姑娘,咱们回去罢!” 锦鱼蹙眉,用力想甩开她,王妈妈的双手却像螃蟹钳子般,抓得更紧。 豆绿见状上前拉扯。茯苓在一旁低声劝阻。 正纠缠在一处,却听得一阵琴声响起。众人都是一愣,锦鱼循声而视,却见洗墨池边醉笔亭中,几个锦衣少年,或坐或站。中间一位少年,乌发红衣,傲然神飞,正轻轻拨动琴铉,一曲《凤求凰》回响开来。 锦鱼顿时明白过来。若是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在场,大概小公爷跟锦心也只能眉目传情。现在这样,又非独处,还隔着半片池水,桥上的姑娘,亭中的郎,借琴传情,真是既全了相思意,又叫谁也挑不出个错来。 难怪今日那么多的马车,敬国公夫人也真是宠子至此,竟然找了这么多家一起来凑这个热闹。倒是便宜她了。 这才听王妈妈做作顿足道:“哎呀,我家四姑娘怎么在此?想必是偶然遇到了。” 见王妈妈如此作戏,锦鱼掰开她手,一面笑,一面道:“有四姐姐在,我自然更不用回去了。” 王妈妈伸长了脖子,一脸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她们在这里纠缠,早惊动了桥上的姑娘亭中的少年。 就见一道藕合色的身影婀娜地朝她们奔来,锦鱼实在没想到,先来给她打招呼的竟然是锦柔。 一时锦柔走得近了,冲她行了一礼,满脸堆笑,甜甜叫了一声:“五姐姐。”一副与她极要好亲热的模样。锦鱼不由暗暗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锦柔在家对她可从来都是鼻孔朝天,这副模样自然是做给在场的人瞧的。至于谁,倒不知道了。 她也忙笑盈盈地上前牵住锦柔的手,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锦柔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她的手掌,脸上笑容依然明媚如秋海棠:“因小公爷说与大人们在一处,太过拘谨,因分了两处而行。各位夫人去了观音殿,我们便都来了洗墨池。难得大家能出来一回。自然要淘气一番。” 两人便沿着池子往石拱桥走,就听锦柔道:“弹琴的正是敬国公府的小公爷,你可认得?” 锦鱼想想,摇了摇头。她偷看的事,旁人也不知道。说认识倒是奇怪了。 锦柔有些得意,便站住脚,指着醉笔亭那头道:“旁边依柱而立,身着淡紫色锦衣的,是神京出了名的才子,姓王,祖父如今任着户部尚书。” 锦鱼对京中权贵知之虽少,却也听说过这位王才子的大名。“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这位公子乙酉年中了骥北案首,才名远扬。名青山,字水洲,号白鹭公子。她不由多看了几眼,就见这人果然生得极好,眉目如画,五官轮廓无一不精致,神态清高绝尘,似乎对她们的动静一无所知,或者完全不感兴趣,只怔怔盯着池边玉簪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胳膊又被扯了一下,还是锦柔道:“石桌边,身上穿着金丝流光宝花锦,拿着个琥珀杯正在喝酒的,那是宏图侯钟家的三公子,单名一个哲字。人称金算盘,一身市侩,倒不像是个侯门公子。”言下似有鄙薄之意。 锦鱼投过视线,就见这钟三公子容长脸儿,白净斯文,那身花团锦簇的衣裳,隔得老远,都金光刺目,倒像是用了真的金丝。一向衣饰华丽的小公爷跟他一比,都要甘拜下风。 钟三公子似乎注意到她们,好奇地举目朝这边瞧了过来,还笑了一笑,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锦鱼也客气地回之一笑。会经营能生财,有何不妥?她是来交友的,不是来结仇的。 一笑之后,她便挪开眼神……不想目光落处,对上了一双幽黑静谧的眸子。 白如玉版的面庞,半旧的素蓝色圆领袍,像空谷的孤松,月光下静静的寒江,藏匿在钟三公子周身扬起的一片金光里。 他正顺着钟哲的视线侧着脸往这边看。 明明身边都是人,还有热烈的琴声,可江凌却像被裹在一层明纱里,好像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旁观的客人,孤寂清静,互不打扰。 整个人惊人的安静与素寂,却又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的目光落过去,便只能凝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幽黑静谧的眸子在她的脸上停了一瞬,微微一怔,便又如初次见时那般,默默转过头去。 可他刚转回去,却是一顿,猛地又转了回来,目光露出明显的惊讶。 锦鱼正怔忡失神,却听耳边“噗嗤”一笑。就听锦柔道:“哎呀,五姐姐这是看到五姐夫就挪不开眼了么?!也是,五姐夫可是京中有名的玉囊呢!” 锦鱼有些没听明白,不知道锦柔何意,只是想:他没见过自己,刚才那吃惊的模样,不会是认出豆绿来了吧?幸好今日她想着要结交贵女,怕叫人看轻了,刚才特意打扮了一番。 却不敢再看,只当没听见锦柔的讥笑,只装作无谓地敷衍朝亭子那头扫了一眼,见有一个黑色柱子似的人站在小公爷身后,也懒得细看面目。 这时却听琴声一停,亭子里有人拍掌叫好。 便听有人道:“把这琴给姑娘们送过去。请她们也推一人还酬一曲,方是道理。” 就有几个小丫头,抱琴的抱琴,抬凳的抬凳,往石拱桥上跑。 路过她们,有丫头认识锦柔,问了声好。 锦鱼慢慢跟着锦柔上了桥,就见除了锦心,还有三位姑娘。锦柔便一一替她引见了。 一位大约十三四岁,梳着双丫髻,扎着珍珠头箍,一粒粒珍珠能有龙眼大。瓜子脸,狭长眼,生得十分秀气。叫钟微,原来是钟三公子的妹妹。 一位却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比她们都年长些。眉眼比锦心还要精致美丽,与王才子有几分相像。通了姓名,果然是王青山的长姐,名唤王青云。 最后一位与她相仿的年纪,长得粗眉浓眼,英气勃勃,冲她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是安国伯家的嫡女,姓柯,叫秀英,在家行三。 锦鱼见众人态度疏离,心知交朋友这事欲速则不达,再说这几位的性情她也不了解,倒不必急着巴结,当下便也不刻意言语,斜靠在桥栏杆上,认真欣赏四周的玉簪花。 就见绕池怪石间,一丛丛玉簪茂盛葳蕤,绿盘金边,中间白色的花朵绽放如一捧捧雪柱冰棱,叫人如身在画中。 耳朵里就听众人推举锦心弹琴回赠。她不由微微一笑。这些姑娘自然都是聪明伶俐的。知道小公爷到底想要谁的酬和。 锦心推辞不过,粉红着一张俏脸,便坐下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婉转,颇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听得出来在琴技上是下过苦工夫的。 一曲既罢,众人自又是一阵喝采。 就见有个青衣小丫头捧了件东西往这头飞跑,一时到了,那小丫头喘着气笑道:“小公爷说这一曲是姑娘赢了,这是输给姑娘的彩头。” 就开了红漆描金的捧盒。 锦鱼好奇探头看去,就见里面紫红丝绒垫上放着一枚翡翠玉簪,八分左右长,一头粗,一头细,粗的那头顺着石头白泌色,雕着一朵朵玉簪花,晶莹剔透,美得窒息。 这哪里是什么彩头,分明是小公爷绕着弯儿的在给锦心送定情的礼物。 就听王青云爽利笑道:“怎么还有彩头?早知如此,我便也下场了。琴到了咱们这边,咱们可不能叫他们小瞧了去。” 便吩咐那丫头道:“你回去跟他们说,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我今儿拿出一方紫云砚来做彩头,让他们各做一首咏玉簪诗来给我们品鉴品鉴。” 锦鱼不由大觉有趣。便心下捉摸,若是轮到自己该出什么彩头方好,若出自己戴的钗环,落到不知道哪个男子手中却是尴尬。想到此,眼睛不由瞟向对面亭中,一眼又落在江凌身上。突然想起,江家是个没钱的。几次相遇,江凌都穿着这种半新不旧的素蓝衫子,定然是囊中羞涩。 若是一会儿大家都比着出彩头,他岂不尴尬?若是丢了脸,怕连她自己都要牵连进去,白白给锦心嘲笑了去。 便大方笑道:“姐姐这彩头太贵重了。若是要咱们一人出一份,我可出不起。不如……” 哪知话未说完,便叫锦心高声打断了:“五妹妹!你这叫什么话!你若出不起,我这当姐姐的替你出了便是!”说完,便对众人道:“我这妹妹是在庄上长大的,没见过这些世面。还望姐妹们看在我的份上,莫要与她计较。” 锦鱼笑容一僵。锦心竟是连话都不让她说完,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特意扯上什么她是在庄上长大的。这是等不及到成亲之日,便要踩着她显摆自己么?!还是当着她未来夫婿的面!真是欺人太甚。若不叫她狠狠吃个教训,她怕是要变本加厉。 14 第 14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当下锦鱼便眉目熠熠,扬眉而笑,道:“王家姐姐,说起玩耍,无论是打马球,还是踢蹴鞠,都只得一只球,你争我夺,玩着方才有趣。咱们不如就以这翡翠菊花簪为彩头,看看最后谁有本事能赢了去?”又一脸天真地转向锦心:“四姐姐素来最是大方,不会舍不得拿了这簪子做彩头吧?” 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精彩。 王青云愕然难掩,环视众人道:“大家以为呢?” 众人默然。 倒是钟微晃了晃头上丫髻,珠光耀目,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不然我又得拿出好东西来,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众人这才仿佛像是孙悟空没了紧箍咒,全松了一口气。 锦柔头一个软软甜笑道:“我都听王姐姐的。” 锦鱼横了她一眼,只觉得分外有趣。锦柔在家对着她,总是一副尖酸傲气的模样,怎么到了外头,竟这般大方温柔,天上地下,也实在是厉害。 王青云美目流转,再看了一眼钟微,才转向一直没说话的柯三姑娘。 柯三姑娘便又笑出两个酒窝,道:“怎样都行。” 王青云只得问锦心:“你说呢?” 锦心嘴角费力勾起,唇瓣微微发颤,硬声道:“我自然也听王姐姐作主。” 王青云又看了一眼钟微,才道:“既如此,那便以这翡翠玉簪为彩头吧。” 锦鱼就瞧见锦心的脸孔刹那雪白,一道杀人般的目光朝她投来。 她只当没看见,正听王青云在问比什么好,便忙道:“插花、焚香、煎茶、挂画乃‘四雅事’,咱们今日是来赏花的,不如就来比插花儿吧。他们么,便是姐姐刚才的主意,让他们各做一首咏玉簪诗来给我们品鉴。” 王青云想了想道:“可这样一来,便有一人以插花赢,一人以咏诗赢。最后到底算谁赢呢?” 锦鱼从善如流,笑道:“姐姐说得极是,不如咱们也可插花,也可咏诗,任选一样。最后大伙儿一起品评,得票最多的无论是诗还是花,便是最后赢家。如何?” “卫五姐姐这主意极妙了。所谓人各有所长,比如我那三哥哥,若是打算盘,他能打上一天一夜不嫌烦,可若是叫他做一首诗,可真真是要泪流到天明!插花,全凭心证!”钟微拍手凑近锦鱼,两眼弯弯。 王青云作了决定,叫那小丫头去通知对方,又叫人去找寺里要花器。说插了花,会供奉给菩萨。 大家便都婀娜络绎下了桥,换到一旁的单檐黑琉璃瓦绿剪边的金刚殿去。 这殿有东西配房,为防作弊,小和尚便叫众人先在殿外等候。 一组两人进去,进东配房。插花的,在花器底贴上名字。作诗的,则由小和尚抄了,都先放在西配房中暂存。 一直热热闹闹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作诗有四人,插花的有七人,作品全都在殿内摆定。 众人正要进殿,却见人声喧哗,衣香鬓影,一大簇人轰轰烈烈地从西边过来。原来夫人们虽在观音殿,可耳目没放过这边,听得玩得有趣,也都过来了,要跟着一起品评。同来的还有宏福寺的住持寻禅大法师。 一时行礼相见过,由住持领着,一众人前呼后拥挤挤攘攘进了大殿。 一时殿门,就见左右各供奉着一位金刚,左为“密迹金刚”,大口怒张,凶神恶煞。右边“那罗延金刚” ,铁口紧闭,怒发冲冠。便是常见的哼哈二将。 再往里去,殿中四根大柱,正位挂着土黄色幔帐,中间香烟冉冉,供奉着一尊两三丈高白衣观音,左手持红莲,右手结愿印,脚踏白莲花。 观音相前,长长乌木供桌之上放着七组鲜花,四份诗卷。 主花全是玉簪,只配花配叶各不相同,有用黄栌的,有用桂枝的,还有用绿萝,甚至秋海棠的。 所用花器也是各种材质,有青铜葫芦瓶,瑞象三足锡尊,汝窑粉青净瓶,粗陶抱月瓶,高低大小,形状各异,皆是不俗。 可众人的目光都都不约而同最后落在了右手第二组鲜花之上。 花器是一只两尺来高的净白柳叶瓶,一簇五朵玉簪花儿,只中间一朵开得刚刚好,六枚洁白如玉的花瓣中间,捧着一只丝线般粗细的娇黄花蕊,三片碧玉般的大叶。寂静绽放,水润鲜活,全无半点惹人怜惜的幽婉惆怅之气。 “藉之青玉叶,表以白玉英。”简单到极致,却也美到极致。 便连寻禅大法师都不由走到那花跟前,合什道:“佛法云,花代表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因叫六度之花。若有众生,奉施香华,得十种功德。今日各位所奉之鲜花,各有妙处。只这一捧,却是禅意寂静,无出其右。不知道是哪位施主所奉?日后有缘,还请来弊寺指点一二。” 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 ***** 锦鱼这时并不在殿内,而是在殿外的大铜鼎香炉前,与豆绿两个在插香。 之前大家一涌进殿时,豆绿悄悄拉住了她。 豆绿把点着的香火递到她手中,尖着小蒜头鼻子四处看看,才低声贴着她耳朵道:“刚才江三爷过来,问我姑娘是不是姑娘?” 这话说得奇怪。锦鱼却听懂了,心想刚才他果然是认出豆绿来了,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弯起。 “江三爷谢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他。他能办的,必尽力替姑娘办了。” 锦鱼把三柱香插到香炉里,想了想,对着香炉拜了拜,摇了摇头。 有这救命这恩,想来日后这位江三爷不会待她太坏。这就够了。 豆绿正想再说什么,却见一个小和尚从殿口奔来,道:“姑娘,大家都在殿内,要选状元了。” 锦鱼扬眉,整整衣襟,嘴角再度上扬。 待踏进了殿门,就见众人的目光齐齐朝她射来,似乎有些不善,在怪她姗姗来迟。 她也不是故意的,这不是被豆绿揪住了么。 她飞快地环视一眼,就见夫人们跟主持还有几个寺里的僧人都站在乌木桌前。左手边站着小公爷等人。右手边则是王青云领头。她忙轻手轻脚,溜到右侧最末站稳。 却听寻禅法师道:“老僧惭愧失态,忘了诸位还要评选魁首。请诸位自便。”说完,便带着众僧退到一边,静静站立,不再多言。 锦鱼并不知道刚才出了何事。 却听敬国公夫人笑道:“难得大师有兴与这班孩子们胡闹,原是我们的荣幸。” 说着便领头从右往左,一瓶瓶花儿看过去。 小公爷等随后,男子走完,才是她们女子,锦鱼落在最后。 看完花儿,就见案上四份字迹誊写一模一样的诗作。 众人便推安国伯夫人来念。 一时念毕,敬国公夫人便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几个一人以十两银子为一注,孩子们便以五两银子为一注,瞧着好的,便放上一注。倒也不必拘泥于只选一个最佳。末了,数数谁替寺里挣的香火钱最多,便算是赢了。”说着拔下头上一只点翠八宝寿菊花钿,放在乌木桌头,又笑道:“既然有咱们在此,怎么好让卫四姑娘出彩头……” 就听一位夫人笑道:“哎哟,这人还没进门,当婆婆的先护上了。” 众人哄堂大笑。 锦心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锦鱼探头,见这夫人生得文秀,与钟微眉目有几分相似,性子也是诙谐和善,便猜应该是宏图侯夫人。 敬国公夫人便啐她一口,道:“你喝了几口老酒,当着孩子们的面,就好胡说!这里就数你最有钱,不凑凑兴可说不过去!” 许夫人笑得眉眼如线,道:“哎呀,你可别为难咱们的黄夫人。我来也就是了。”说着撸下手腕上一只通体洁白的羊脂玉镯放在旁边。 宏图侯夫人黄夫人便笑道:“你们都是会打劫的。”说着,便取下项上红宝项圈来。一共八粒大珠,指甲盖大小,鸽子血般鲜艳。若论价钱,怕是生生压了敬国公夫人的花钿一头。 寺里僧人早拿了红丝绒垫着的黑漆木盘子来。 另外两位夫人,一人拔下一枝步摇,一个往盘中放了一枚玉佩。 一时盘中珠光宝气,令人炫目。 锦鱼越看越心惊。这边的事,那头原来一清二楚。夫人们哪里是来看热闹的,分明是来给小公爷和锦心帮手的。以免小公爷苦心替锦心准备的定情翡翠簪子落入他人之手。 她心里更觉抑郁。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没有人帮。本来想教训一下锦心的,现在看来是没法子了。总不能叫这些夫人都厌弃了她。她还想跟王青云和钟微两个交朋友呢。 就见寺里的和尚乐呵呵地拿了一副围棋来。 黑子算十两,白子算五两。倒也便宜雅致。 锦鱼冷眼瞧着,就见江凌果然只拿了一枚白子。轮到她时,她也只取了一枚白子。 锦柔挤过来,贴她耳边讽笑道:“姐姐可要我借你几两银子?” 锦鱼暗暗翻了个白眼,这锦柔还是那个锦柔,便笑道:“你若白送我,我便要。” 锦柔:……。 她俩笑容满面咬着耳朵说话,在别人看来,倒只是姐妹间的亲密。 一时众人都取了棋子,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品评商议。 锦鱼却径直走到右手第二组花前,放下了那枚白子。 她放完正要走开,就见江凌如玉树般款款而来,目不斜视,白皙修长的手指,粉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一枚白玉般的扁圆棋子,“咯”地轻轻一声,放在了她的棋子旁边。 江凌跟着她,投出了自己唯一的一枚棋子。 锦鱼微微发怔,抬眼看他。 离得近了,她觉得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光。暗室生华,也许并不仅仅因为他那白玉版般的肤色,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颌,处处如玉如琢,一双幽深静谧的眸子,冰洁玉光,如月下寒江,迤逦万千,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锦鱼突然觉得自己噎住了,嗓子干涩,脑子里好像漫起一阵白色的迷雾,有阵阵晕眩。 “卫五姐姐,江三哥哥,我也觉得这花儿最好看。” 耳边突如其来的笑声把她从这种近乎失魂般的状态中拖出来。她不由脸上一热,转头看时,却是钟家兄妹两个。说话的是钟微,笑的却是钟三公子。 钟微晃着沉甸甸的乌黑发髻,头上珍珠的光一闪一闪,道:“三哥哥,你笑什么?!难道这花儿不好看?” 钟哲脸上的笑容收不住,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你是真觉得好,还是人云亦云?因为刚才寻禅大师夸了,才跟着说好的?” 锦鱼一怔,这才明白,自己进来时,为什么大师要说那话。 就听钟微道:“我说不是人云亦云,你大约是不信的。”说着小手一撒,只听得“噼里啪啦”几声响,她手上一把白子,五粒全放在了这五花三叶的柳叶白瓶花儿前了。 钟哲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个小财迷。这回我信你是真的觉得这花儿好看了。”说着,也上前,把右手拳头一松,锦鱼就见花前又多了十粒白子。 锦鱼不由心潮澎湃,这对兄妹财大气粗,又爽快,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 “说什么呢?这般热闹?”却听有人道。 锦鱼回头,看清来人,不由更是喜上加喜。 15 第 15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来的竟是她想结交的第二人——王青云。 就见王青云亲热地扶着宏图侯黄夫人的左膊,一双大大的瑞凤眼,看着的人却是钟哲。 钟微则一蹦,上前挽了宏图侯夫人的右膊,笑吟吟道:“母亲,我跟三哥哥都觉得这花儿最好看!您说呢?” 宏图侯夫人笑道:“我却不懂这些。只知道你们都在想法子掏空我的钱袋子!” 围着的几人都笑起来。 宏图侯夫人嘴里这样说着,却示意身边绿衣丫头。那绿衣丫头便拿出十粒黑子,给了兄妹两个各五粒。 锦鱼越发觉得这一家子十分有趣。嘴上说着舍不得钱,出手却一个比一个大方。 钟微得了棋子,握着走了一圏,往案尾一首诗处放了一枚,却又跑了回来,雪白的掌心里还躺着剩下的四个黑子,天真道:“母亲,咱们能不能找小和尚退钱?” 众人又是一阵笑。笑声中,钟微挑了挑狭长眼,把那四枚黑子全放在了那细白瓶儿前,完了,拍拍手,双手叉着小腰,道:“我倒想看看,是谁这般厉害,不过五朵花儿,就诳了我们家这许多的钱!” 众人再度咯咯笑个不止。 锦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有了钟家大力捧场,她今儿赢定了。 众人笑声中,就见钟哲把黄夫人给他的五枚黑子,也一并放在了她的插花之前,笑道:“咱们回头跟这主人打个商量,叫她退咱们一半钱,你觉得如何?”话是回的钟微,眼神却投向了锦鱼。 王青云笑得弯了腰,拍手道:“哎哟,你们两兄妹真真奇人也。可惜我的钱都投完了。” 这时却听又有人道:“什么事这般好笑?” 锦鱼回头一看,心里微微一惊。来人身穿暗红缂丝箭袖,长眉飞扬,一双俊目,傲然夺人。 她不由用目光去找锦心,却没找到,只看到锦柔站在案尾,反复拿起那四首诗,看了又看,最后给其中两首诗各放了一枚白子。 锦鱼暗暗挑了挑眉毛。那四首诗,只有一首颇有才气。却不知锦柔为什么会同时给两首诗放了白子。 耳边就听得钟微把要退钱的话给小公爷说了。 小公爷便也轻轻拍掌,微微笑道:“这主意极妙。这花的主人么,我约莫猜到是谁了。”说着示意身旁虎头虎脑的一小厮。那小厮便拿出五枚白子放了上去。 五花三叶前,一时黑子白子,堆积如小山。甚是壮观。 这时却听那虎头虎脑小厮忽道:“咦,这位姐姐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锦鱼见他指向豆绿,不由一惊,旋而恍然大悟。 难怪许夫人不让她带豆绿来,怕的莫不就是这一出吧? 她暗暗扯了扯豆绿的后襟,抢先道:“五丈河香罗救人,她也在呢!” 豆绿耸耸小蒜头鼻子,道:“我瞧着你也面熟,原来是那日见过。” 那虎头虎脑的小厮睁圆了眼,目光在豆绿与锦鱼之间转来转去。 呼啦啦,王妈妈不知道从何处突然窜了出来,老鹰抓小鸡一般揪住豆绿:“你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豆绿皱眉,看了一眼锦鱼,锦鱼点了点头。豆绿这才一步两拖地被拽走了。 小公爷冷眼瞧着,待豆绿走了,傲然问锦鱼:“卫家五姑娘?” 锦鱼见惯了他这目下无尘的态度,笑了笑,只当不认得他,见了礼。 小公爷脸上更寒,问:“拿那翡翠玉簪当彩头是你的主意?” 锦鱼心中愠怒。锦心的帮手还真多。柳镇这是来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正要反刺他几句,却见江凌不知何时挪了过来靠近了柳镇,问:“我看天色不早,大家可都投完了?” 柳镇却根本恍若未闻,只双眼如冰刀般瞪着锦鱼,一副非要她当场低头认罪的模样。 锦鱼更怒,杏眼瞪得溜圆,与他针锋相对,道:“是我又如何?不过是一只翡翠簪子,什么稀罕玩意。” 小公爷气结,道:“你……你不稀罕,你可有本事再找出一支来?” 锦鱼理直气壮一指她的玉簪插花:“不过是个死物,我这活的,不比你那个强!” 小公爷一双眼本就漂亮,此时瞪得极大,一圈黑睫根根可数。 锦鱼正要放下手,却被小公爷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这是你插的花儿?!” 锦鱼气急,大庭广众之下,他怎么可以如此冒犯? 她挣扎两下不脱,不由气急,脑子一热,一脚踹出,正中柳镇小腿。 柳镇“哎哟”一声,也不知是太过吃惊,还是吃痛,竟松了手。只蓦然睁着黑宝石般的大眼珠子,满脸难以置信。 锦鱼逃脱,飞快闪身,躲到江凌身后,探出头来道:“不是我插的难道是你插的不成?!” 这一串的争执快得众人不及反应,见小公爷挨了打,不由个个目瞪口呆。 小公爷素来傲然的面孔变得通红,额上青筋一跳一跳,吼道:“你给我滚出来!” 江凌张臂护住锦鱼,低声劝道:“佛堂之上,莫要再闹了。” 宏图侯夫人离他们最近,此时上前去拉小公爷,道:“这是怎么说的?都订亲的人了,怎么还小孩子似的打架?” 小公爷正在怒头上,也不管是谁,狠一甩手,倒把宏图侯夫人推得倒退两步,若不是被王青云扶住,倒要摔倒在地。 钟哲叫了声“母亲”,冲过去扶稳她。 这时就听人声嘈杂,殿内各处的人都齐向这边涌来。 先就听到敬国公夫人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许夫人却比敬国公夫人跑得还快,到得近前,拉着小公爷的手便上下仔细察看,嘴里不住问可有伤到。 锦鱼此时不由大为后悔。这些夫人们知道了她居然敢打柳镇,定然不会允许家中女儿与她往来!她今日可真是倒霉,被柳镇害得坏了名声! 正懊悔怨怒,却听柳镇回道:“没事,是我不小心滑了一下。” 她不由一怔,柳镇居然没告她的状。虽然说起来,是柳镇失礼在先,可这里的人全围着他转,谁会管她的死活?!这样想着,却忽得意识到自己所站之处,也是不妥。 她正在江凌身后,脸孔几乎紧贴着前面蓝色的衣衫。靠得这样近,鼻端传来雨后松林般的气息,清冷中带着一丝暖意。 肩平且宽,腰瘦而窄,像一面墙,替她挡住了周围的纷扰。 他的身侧垂着一枚玉佩,质地普通,雕着松鹤延年。想不到他身上唯一佩饰,竟是不合时宜的老人用物。江家果然是太穷了。她心头微微一抽。 她默默后退两步,却见主持大师走了过来,道:“诸位可都投完了?天色不早,下山的路当小心慢行才是。” 敬国公夫人便不耐烦地道了声是。 就有几个小和尚出来,从诗作开始,翻牌子数棋子。 殿中顿时又热闹起来。 那四篇诗作最好的一篇果然是那王才子的。一共募得了五十两银子。 另外两篇,一篇是王青云作的,得了十两银子。 一篇倒有些令人意外,竟是那铁塔汉子安国伯家的公子写的。虽是才华平平,可他一介武夫,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也算得上文武双全了。也得了十两银子。 最后一篇吊尾,最最叫人竟想不到,竟是锦心所作,只得了区区五两银子。 锦鱼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依在许夫人身边,头垂得低低的。她刚才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是因为看没人投给她的诗,羞臊难当么?见她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锦鱼心底的郁闷总算稍微纾解了一点。 锦心得嫁如意郎君,想向全天下人炫耀本无可厚非。可想拿她当垫脚石,就就得让她摔个灰头土脸。 剩下的便都是花儿,也有得了五两的,也有得了二十两的。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开出来,最后只剩下两组花儿。 锦鱼万万想不到,江凌的插花竟与她的紧挨着。 那是一只红铜金鱼扁缸,小南瓜大小,里头胡乱插了一大把玉簪黄栌彩叶草,也没个高低疏密,全堆在一处,看着像一坨杂草。 前面半颗棋子皆无。她不由有些郁闷,到底他还是叫人见笑了。早知如此,她就把她那五两投给他了。 小和尚便先去翻了江凌的。名字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不是看向江凌,而是投向了锦鱼。 其实都不用细数,明显最后得胜的就是她。 不过那小和尚还是乐哈哈地认真数了数。 因为钟夫人出了九十两,钟家兄妹出了七十五两,她跟江凌十两,再加柳镇后来加的二十五两,刚好得了个二百两的整数。 那禅大师花白眉毛长长的垂下来,竖掌为礼,道:“这瓶花儿,可有名字?” 锦鱼上前行礼,道:“是。取一个寂字。” 大师叹道:“妙哉妙哉!卫五姑娘小小年纪,想不到竟有如此慧根。日后姑娘有闲暇再到小寺,务必请于这花道上指点一二。” 锦鱼连称不敢,心里一块石头却是落了地。寻禅大师是天下有名的高僧大德,有他这句话,她算是在京城的贵女圈中能够凭着插花之艺扬名立万了。这倒是意外之喜。 这时却听有人道:“这花放在寺里固然妥当。可她们小孩子家家的,正值青春年少,这般素寂,实是非福之兆。” 锦鱼闻声看去,就见说话的人长相明丽,打扮辉煌。 16 第 16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却是敬国公夫人。 锦鱼微微垂首,嘴角带笑,并不争辩。寂静涅槃是佛法的第三个法印,最高一个境界。以清净心,以平等心,以慈悲心待人,则福自至矣。怎么会是非福之兆?敬国公夫人对佛法可真是一窍不通。 就听寻禅大师缓缓道:“佛法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常住寂静已是人间大福报了。”说着,便再度合掌为礼,请众人到配殿用茶吃素点心。 敬国公夫人脸上如刷了一层白霜般,转身而去。 锦鱼不由暗暗一乐。这敬国公夫人看来于佛法上毫无慧根,连大师指点都听不进去。这样想着,便跟在众人后头,进了配殿,一时坐定,茶点过后,就有小和尚托了那放满彩头的黑漆盘子过来。 只见珠辉玉丽,煌煌璀璨,晃人眼目。 钟微凑过去,狭眼弯弯,做出一副羡慕状,道:“卫五姐姐,你今儿可发了大财了!” 锦鱼莞尔,伸手拿起黄夫人放下的那只红宝项圈,道:“寂灭为乐。今儿跟妹妹头回见,甚是投缘,这便当姐姐给你的见面礼罢。”这些东西虽好,她也不必抱着当守财奴,不如拿来结交朋友。 室内顿时一静。 黄夫人也是大感诧异。他们今天接到寻禅大师的帖子,前来赏花。却没想到竟与许夫人还有敬国公夫人来了个偶遇。说是偶遇,谁不知道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溺爱儿女,特意安排的?那翡翠簪子本是重头戏,为着捧卫四姑娘。可惜这好好一出戏,却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卫五姑娘给搅和了。 她不由多看了这卫五姑娘几眼。 就见她面庞白瓷般细腻莹洁,体态楚楚,却毫无柔弱之态,反极明媚,好像照过许多的阳光,整个人都莹润明洁,像一道清晨的霞光闪烁在湖面之上。 乌发挽成朝云髻,别着一枝累丝垂珠金凤钗,两鬓插着点翠牡丹花钿。上身一件翠蓝天香罗窄袖襦袄,下着一条浅石灰银丝朵云绉挑线裙。身上佩着双鱼祥云玉禁步等物。 这容颜气派,说是个庶女已经叫人不敢信,更别说还是个庄子上长大的。相比之下,今儿那本该叫人众星捧月的卫四姑娘倒是相形见绌了。 也难怪这丫头一出手就得了寻禅大师的青眼,搅动风雨,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想到此,她微微一笑,道:“哎哟,我这闺女可真有本事,竟真把钱给要回来了。” 这项圈原是她出的彩头。其他人不知之前退钱的公案,却也觉得此话好笑,便都哈哈一乐。室内气氛松弛下来。 钟微接过那红宝项圈,狭长眼儿一瞟,伸手从头上把那沉甸甸的东珠发箍取了下来,递到锦鱼手上:“这便是我给姐姐的见面礼。回头姐姐可要教我学学插花才成。” 锦鱼也不推辞,大方接过。豆绿不在身边,便交给身后茯苓收着。这才又拿起盘中那只羊脂白玉镯,起身亲送到王青云面前:“这只镯子送给姐姐作个见面礼罢。”这原是许夫人的东西,她也不想留着。 王青云起身笑道:“不敢当。我做姐姐,倒没什么好东西给妹妹。”话说得客气,却从丝绦上摘下一条蝴蝶玉簪花玲珑禁步,送给锦鱼还礼。 便又送了敬国公夫人的点翠八宝寿菊花钿给柯姑娘。柯姑娘也脱了手上赤金绞丝臂脱给她。 盘中只剩下安国伯夫人的步摇与王家夫人的玉佩。 锦鱼盯着那枚玉佩,见虽不如许夫人的羊脂玉,质地也油润不错,雕工更好,一朵半开大牡丹花,花下有一只傲然独立的白头翁,甚是可爱,意头也好,取富贵白头之意。 她不由有些迟疑。单留下柯家与王家的彩头,总有点奇怪。 不想就听有人道:“怎么单姐妹们有见面礼,我们便没有呢?” 她不由吃惊,抬头一看说话的竟是钟哲,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对钟家兄妹极有好感,当下心头一动,举起那只步摇,晃了晃,笑道:“我倒是想送,你可戴得?” 钟哲笑道:“谁说一定要这些金珠玉器。不如你插一瓶花儿送我。” 就听黄夫人叹道:“我这儿子到底不如我那闺女会打算盘!” 钟哲急驳她道:“卫五姑娘一瓶花儿可是足足值得二百两呢!” 众人顿时又笑个不止。 只有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脸上甚是难看。 锦鱼只当没瞧见,便笑道:“那便待我回去,再送到你们府上去罢。”说完,捡了那玉佩,款款走过去,递给坐在角落里的江凌,道:“钟家哥哥有了见面礼,这便给你吧。” 江凌眉眼间似有流星滑过,起身规规矩矩还了一礼,接过,想了想,道:“我身边一时没合适的东西还礼,请姑娘容我改日奉上吧。” 锦鱼嘴角弯弯,心情极是愉悦。下次江凌大约不必再佩那松鹤延年了。江凌的面子,也是她的面子,寂灭为乐没错,可不寂灭也可为乐,她还远远做不到无我之境。 回来坐下,手里拿起那只步摇,正要说话 ,就听敬国公夫人人道:“送姑娘们也就罢了。送哥儿这些东西却是不妥。许夫人,你家这位五姑娘到底是庄上出来的,要学的规矩还多着呢。今日天色不早,咱们还要赶回禅房收拾回府,不如便到此为止罢。” 许夫人连声称是,脸色上的粉都浮起来,显得皮肤黄而松垮,眼神如刀般向锦鱼飞来,解释道:“到底是庄上长大的姑娘,我回去定好生扳扳她这野性儿。” 锦鱼知道今天许夫人恨毒了自己,倒也没把这眼神当回事。她之前一直乖乖的,还把那么大份功劳拱手相让,许夫人母女还是在后面算计她?对她可有半点感激之心,友善之心。 至于敬国公夫人,她压根也没想送东西给柳镇,敬国公夫人根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步摇她可有的是人送,便将手上步摇交给茯苓好生收起。 这头众人见敬国公夫人发了话,便略略寒暄两句,各自回禅房收拾整理归家不提。 ***** 锦鱼一行回到府里已经酉时。 回到屋里洗漱换衣用了晚饭,她便让豆绿去找个好看的匣子来,打算装了那步摇,明日好送去给老太太。当初救人的事,老太太怕她受了委屈,还特意问过一回。也算是她给老太太的一点孝心。 豆绿却道:“姑娘,今儿我可累了有一日了。你容我歇歇罢。”说着便扭着身体耍赖般地往炕沿上一歪。 锦鱼笑着骂了她一句“懒丫头”,便让茯苓也去歇息。 自己开了斗柜,拿出一只溜金刻花镶玛瑙的长方形首饰匣子,拿了那步摇,连同珍珠箍玉禁步金臂脱一起,放好,上了锁。仍归还原处。上炕靠里拉了一条银蓝白菊吐蕊大抱枕,躺下,问道:“你后来被王妈妈给捉到哪里去了?” 豆绿听了顿时来了精神,一轱辘爬起来,笑道:“姑娘,我们在偏殿的耳房里,各家丫头婆子都在那里歇脚喝茶扯闲篇。我可听到不少事儿呢。” 锦鱼侧过身来,一手托腮听她说。 豆绿便问:“你可知道她们都管江三爷叫什么?”说完自己格格笑起来,不等锦鱼猜,便道:“江家玉囊。” 锦鱼大感兴趣,道:“挺适合他的。玉郎,玉郎……” “不是郎君的郎!是酒囊饭袋的囊!”豆绿格格格傻笑个不停。 锦鱼不由暗暗运气,狠狠白了她一眼。江凌这人明明就头脑清楚,行事缜密。不说别的,单说今儿,他等着她先给自己的花儿投了棋子,才跟过去。却又怕人说什么闲言碎语,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他是绣花枕头?真正的绣花枕头是那小公爷!连命是谁救的都分不清,还张狂不知分寸,居然抓了她的手腕!又问:“你还听到什么了?” 豆绿哼了一声,磨牙道:“议论最多的,倒是小公爷跟四姑娘的落水情缘。啧啧,说得比那书上的才子佳人还传奇。好像她们一个个都亲眼在场一样!姑娘,我可真是不甘心!若是小公爷知道……” 锦鱼举起左手,见晧腕上隐隐有一圈淡青,忙打断她:“我可不想让他知道!瞧瞧他做的好事!” 豆绿原不知道她跟柳镇打架的事,她便简单讲了一遍。 豆绿听了,气得骂了柳镇几句,也不耍赖了,立刻下了炕,给她找出黑山羊血,用黄酒研了,给她涂上。 她便吩咐豆绿:“你可不许多嘴多舌!坏了我的好事!” 豆绿这才应了,一个劲儿保证她的嘴巴严实得刀子都划不开,倒把锦鱼逗笑了。 两人正说笑,就听外头有人道:“姑娘,夫人叫你过去!” 锦鱼一愣,“哎呀”一声,翻身爬起。 她就知道今日的事不会就这样算了。 可许夫人不累么?算账的事就不能等明日么?! ***** 最后她带了茯苓过去。毕竟中间好一段,豆绿都不在场。而且茯苓原是老太太的人,许夫人发作时,总会有几分顾忌。 此时天色已晚,茯苓便点了只气死风琉璃灯在前头引路。 两人一路到了古香堂,就见西梢间步步锦窗格透出黄晕的灯光,门口站着两个婆子,黑乎乎看不清脸。 许是周围太静了,里头的哽咽哭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婆子见她们来了,便打起了石青绣芙蓉的帘子。 及进了梢间,就见许夫人与锦心都穿着家常的衫子,坐在炕上,锦心扑在许夫人怀里,正呜呜地哭。 许夫人一看见她,不等她出声称呼,便掀起眉毛,扬手一只茶碗扑面飞来。 锦鱼吓得本能缩头往旁边一闪,那茶碗正正砸在她身后茯苓的胸口。 茯苓“哎哟”叫了一声,捂住胸口,却不敢吭声。 就听许夫人吼骂道:“你可真真好本事!今儿出足了风头,竟然算计到你四姐姐头上了!” 锦鱼转身去查看茯苓,见她胸口湿了一片,脸色还好,稍稍放了心。 正要转身与许夫人辩理,却听得许夫人破音叫道:“王妈妈,给我掌她的嘴!”真真是暴风雷霆之怒。 锦鱼吓得下颌不断打颤,脚下如有千斤,动弹不得,就见王妈妈直朝她冲来,接着便听“呼”的一声,一片黑影朝她脸上袭来。 她放声尖叫,双手提着裙子,转身便往逃。 一切发生得太快。 守门的两个婆子,只见一道窈窕的身影快得像只兔子,向院中奔出。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王妈妈已经追了出来,嘴里嚷道:“抓住她!抓住她!” 两个婆子这才回过神来,一左一右,拔足向前追去。 锦鱼一气跑到院门口,却见院门竟然已经下了门闩。那木门闩粗得像大象腿一般,她伸手去拨,哪里拨得动,不由暗暗叫苦,一转身,就见王妈妈为首,三个婆子像三匹老狼,气势汹汹朝她奔来。 她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兔子,跑得再快也无处可逃。 锦鱼急得额角冒汗,却见东厢里黑乎乎一片,她一咬牙,便往那头冲,可还没跑两步,腰上一紧,已经被人从后头抱住了。 她拼命挣扎叫嚷了几声“救命”,嘴里就被塞了一块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怪怪的味道令人能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她只急得拼命扭动身体,双手双足乱挥乱打,呜呜呜哭了起来,却是无济于事,下一刻已经身体悬空,胳膊与腿脚都被铁钳卡住一般。 眼看就要被抬进门口,却听外头有人喊:“开门!开门!” 声音稚嫩,莫辩男女,像是小童。 她如闻救星,用尽全身力气挺腰一挣。 17 第 17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也不知道是她挣扎得太用力,还是王妈妈等婆子听到有人来了太吃惊,“扑通”一声,她直直掉落,右脚先着地,接着是腰背,一阵钝痛从右踝,到腰背,麻麻地。 她躺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动弹不得,正想双手撑地,努力爬起,却听外头那童子又嚷:“侯爷来了!” 锦鱼心潮激荡,浑身顿时涌出无穷之力,扯下嘴里的臭布团,抬起上身,朝着大门方向,放声嘶喊:“父亲救我!父亲救我!” 王妈妈等几个婆子早慌成一团,有人来捂她嘴,皆低声商议如何是好。 就听身后脚步声响,一阵香风。就听王妈妈问:“不如先把她捆了藏起来?” “侯爷是聋子吗?!还不快去开门!”却是许夫人的声音。 王妈妈只得放开锦鱼,飞跑去开门。 又听许夫人吩咐那两个婆子赶紧把她扶起来。 两个婆子便立刻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把她往上扯。 锦鱼猛地回神,许夫人这是要消灭欺凌她的罪证啊!当下身子下坠,就是不肯起身,双手乱挥乱打,嘴里直嚷:“母亲,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 她常年种花莳草,手上劲头不小,打得两个婆子嗷嗷直叫,都躲闪开去。 却听环佩叮叮,猛地就见一道身影朝她冲了过来,那人发疯般抬脚朝她踢来,嘴里骂道:“你个遭雷劈的小贱人!” 锦鱼“啊”地尖叫一声,右手使劲一攘抓她右手的婆子,那婆子一个不防,身子一歪,正正挡在她身前,当下闷哼一声,想来是替她挨了一脚。 她这时才看清来的是锦心。 就见锦心一脚没踢着她,更是癫狂,张牙舞爪,挥掌就朝她脸上打下。 那长长的指甲好像五只钩子,若是打在脸上,她一脸定是毁了。 锦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猛地把头一埋,随后只觉颈后一凉,旋即微微生热,几道刺痛在颈后浮起。 这时总算听到有男子震雷般大喝一声:“还不住手!” 锦鱼心头一松,双手紧紧护住脸面,泪珠却沿着指缝滚落。 她哽咽着委屈着叫了一声:“父亲!” ***** 古香堂西梢间内,又多点了几支牛油蜡烛,照得四处雪亮如白昼。 景阳侯与许夫人坐在炕上,中间隔着一张黑漆描金卷云纹炕桌。 丫头婆子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上了茶果,便都躲了出去。 锦鱼站在景阳侯正对面地上,锦心则是站在许夫人身边,几乎倚在她身上。 锦鱼细细地抽泣着,双手揪住被扯开了的衣领口,低垂着头,脚上腰上颈后传来各种隐隐的痛,她也顾不上,只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听他们说话。 就听许夫人笑道:“这么晚了,侯爷怎么过来了?可用过了晚膳?我这里有热热的黑糖双红羹,侯爷可要进一些当宵夜?” 就听景阳侯道不必了。两人又寒暄两句才听景阳侯道:“本想来问问你们今日去宏福寺如何了。”语气平淡,喜怒莫辩。 就听许夫人回道:“原来是此事。便是侯爷不问,我也要说的。今儿五丫头行事十分不妥,可丢了咱们景阳侯府好大的脸面。” 许夫人便跟景阳侯略略说了今日之事,一共数落出了她四大罪状。 一是不该设计抢小公爷送锦心的翡翠簪子。 二是不该提议赛插花。 三是不该踢打小公爷。 四是不该送外男见面礼。 许夫人说完,又道:“自她回了府,我就担心她行事没分寸,丢了咱们侯府及侯爷的脸面,因而不肯带她出门。可侯爷前日又特意嘱咐我,说日后锦心去哪里也要叫她一起跟着,好跟锦心学学怎么跟贵女们来往,也免得以后出嫁了,行事不妥出丑丢人。我这才勉为其难带上了她。” 说到这里许夫人顿了顿,语气中隐有责怪景阳侯插手后院之意。 锦鱼却十分意外。原来她能出门,是拜景阳侯所赐。景阳侯表面上看似对她不闻不问,想不到竟是知道她的难处,还暗中帮她,不由心中微暖。 景阳侯没说话,却又听许夫人道:“谁知道,她竟胆大包天,惹出了这许多的祸事。敬国公夫人实在瞧不过眼,当众说了她两句。我当时可真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又不好在寺里发作。回了府,才把她叫了来,打算教训她几句,叫她跟锦心认个错儿。不想,她竟反打了锦心一掌,夺门就跑,我这才让婆子去把她捉回来。可侯爷也亲见了,她却是撒泼打滚,尤如村野泼妇,闹得像是谁要杀她一般!哪里有半点侯门千金的模样!也是我……唉……心疼她从小在庄子上长大,对她太过溺爱了些,这才纵得她无法无天。我教女无方,真真是惭愧得很。这样下去绝不成的,我打算让她移到古香堂来住着,好好拘束拘束她的性子。” 锦鱼震惊得忘了哭泣,抬起头来,双眼圆睁,嘴唇微微张开,无语至极。 她知道许夫人为人表面和善贤惠,内里其实都是算计。可没想到许夫人竟然厚颜无耻到敢当面颠倒黑白。还要把她移到古香堂来,是想跟锦心两个照三餐打她么? 她心慌如雷,忙去看景阳侯的反应,却见景阳侯嘴角勾了勾,似有一丝苦涩,片刻长吸一口气,抬起眼来,又是一脸的严肃。就听他道:“夫人辛苦了。锦鱼既是野性难驯,不服你的管教,我便带她到望燕楼去,亲自教导教导吧。” “父亲!” “侯爷!” 锦心与许夫人同时失声叫了出来。 锦鱼懵头转向,脑子还在为了许夫人的无耻和算计震惊,没明白她们母女对此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她行为失检,忤逆嫡母,欺凌嫡姐,侯爷这是打算轻轻揭过么?!”许夫人大怒。 锦心则放声大哭:“父亲!我才是这个家里的嫡女,我才是在您膝前长大的!是您牵着我的手,学走的路,您都忘记了吗?她今儿个这样欺负我,您……您……怎么能说都不说她一句!您为什么要这么偏心她!” 锦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锦鱼完全没明白。景阳侯要带她到望燕楼教训,怎么就是偏心她了?莫非许夫人母女是要他当场把她痛打一顿不成?她怔怔看着景阳侯。 不想就见景阳侯脸颊绷了绷,口吻冷极:“我若不是偏心你,会允了你跟敬国公府的婚事?你不会以为,我真相信救了柳镇的人,是你的丫头吧?!” 室内顿时静默一片,只有不知哪个角落的蜡烛“噗”地一声爆了灯花。 锦心哭声戛然而止。就见她一张嘴半开半闭,眼睛通红,脸颊也通红,脸上表情像哭到一半被冻结了,僵硬得像只做坏的面具。 锦鱼刚刚才暖过的心头,却是泛起一丝苦涩。 原来他早就知道。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心偏得都到胳肢窝了,锦心……居然还能委屈成这样。果然是嫡庶有别。 半天,就听许夫人愠怒道:“那又如何?!难不成因了这救命之恩,敬国公府就会要一个庶女做媳妇?再退一万步,便是没有这事,锦心也配得起小公爷。” 这话倒跟之前锦心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锦鱼暗暗摇头,今儿也不知道是谁,担心豆绿把事儿捅出去,怕得要命。 就听景阳侯冷笑一声,道:“敬国公夫人跋扈高傲,若没这救命之恩,锦心便是勉强嫁过去,怕也没有好日子过。我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夫人……锦鱼的事,以后你不用管了。” 说着,已经下了炕,叫唤丫头进来给他穿鞋。 许夫人气得发抖,尖声道:“你……一码归一码!今儿锦鱼犯下这许多的错,你打算就这样揭过不提了么?!秦氏就那么好?才回来几日,便叫你又忘了嫡庶二字!?” 锦鱼越听越疑惑。 怎么会又扯上她娘了?什么叫又忘了嫡庶二字?她爹以前忘过么?若是忘过,那也肯定跟她和她娘无关。不然她们两个怎么会被打入冷宫这么多年? 许夫人跟锦心到底想要怎么样? 锦鱼正无语,就见本来穿好鞋准备离开的景阳侯站住了脚,徐徐转过身来,静静凝视许夫人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突然转身在炕沿上又坐下了。 许夫人似乎也吃了一惊,呆在原地。锦心靠了过去,母女两个紧紧挨在一处,互相搀扶着。 锦鱼也莫名觉得室内气氛特别吓人。她悄悄地退了几步,恨不能缩到落地罩姜黄色纱幔里去。 就听景阳侯道:“夫人既然如此说,咱们就来评评锦鱼到底做错了什么。” “敬国公夫人来见,你便是不回绝,也不该带着锦心去见她。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你不懂?若他们要见,也该她来访你,不是你去访她。这件事上,你跟锦心都丢了咱们景阳侯府的脸面,反倒是锦鱼做了锦心本该做的事,她错在何处!?” 许夫人与锦心脸色顿时由白转红。 锦鱼在旁边听了,不由暗暗叹服。 就听侯爷又道:“抢小公爷送锦心的翡翠簪子?你的意思是小公爷借了这个由头与锦心私相授受?若要送,光明正大,由府里的奴仆送来,难道谁还会拦着不成,偏要搞这酸文假醋,才子佳人的无聊把戏!还沾沾自喜,以为做得高明。传出去,真明白的人,定当锦心轻浮。锦鱼把那簪子做实了只是普通彩头,倒叫人知道咱们府里还有明白人!她又错在何处?” 锦鱼无语,心里暗自惭愧:……爹,我可真没您老人家这么多想法。 她还想再听她爹怎么扭转乾坤,把她说得神乎其神,就听锦心道:“爹爹,谁不知道,您在朝堂之上,一百个人都说不过你一个!这样的手段,你立了心要替锦鱼开脱,我与母亲便是一百个加起来,也说不过您!” 锦鱼对景阳侯的事知之甚少,也不关心。听到这话,不由吃惊。她看她爹一向不怎么多话,举止从来都刻板严肃,原来很善辩么? 正诧异,就听侯爷道:“我可是亲眼瞧着你刚才对锦鱼又骂又踢又打的,全无半点淑女风范,长姐气度。我却没亲眼瞧见她如何欺负你!我还没问你的错,怎么你倒要一直逼着我对锦鱼兴师问罪?锦心,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不小了,回头到了婆家,若也如此行事,必吃大亏。” 说着,再度站起,下炕走了几步,出了落地罩,回头见锦鱼还一脸魂游天外地缩在纱幔之下,走过来,叹了一气,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出了门。 锦鱼从小到大,没有跟任何男性牵过手。 头一回被父亲这样牵着。男性长辈的手,宽大,骨节分明,粗糙而干热,叫她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安全。 两人的步伐,一大一小,一轻一重,塔塔塔塔,在这安静的秋夜里,皎洁的圆月下,声音格外分明,也离奇的和谐。锦鱼心里酸酸涩涩,不由暗想,若她当初没被送到庄上去,景阳侯会不会也牵着她的手,教她学步? 出了古香堂,茯苓打破了沉默,道:“侯爷,已经戌时二刻了,再过一刻,府里各处都要落匙。若要教训姑娘……,不如等明儿个下了朝?” 锦鱼回过神来,正要松开景阳侯的手,却听景阳侯道:“今后五姑娘就住到紫竹斋去。你去替她收拾。” 锦鱼不知道紫竹斋是什么地方。却见茯苓小眼大睁,似乎十分吃惊。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锦鱼被景阳侯牵着手,像个小孩子。 她有些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走到哪里都不重要,就这样安静无言地走了一路。 月光下,已经能看见望燕楼的屋脊,像夜海里翻涌的浪。 景阳侯突然站住了脚,松开了她的手,背手而立,半天,说出了一句她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来。 18 第 18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景阳侯说:“你很好。别叫任何人欺负了去。” 锦鱼本正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猛地听到这话,不由抬头,看着那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内心里涌起无数难言的情绪,她嘴唇轻轻地颤动着,眼睛亮亮地潮润起来。 原来景阳侯真的是她的父亲。 就听景阳侯道:“敬国公府的事……”语气斟酌迟疑,似乎想解释什么。 锦鱼回过神来,秀巧的嘴角高高翘起:“父亲不必担心,我一点儿都不稀罕。” 侯爷转过头来,凝视了她片刻,眼神中有赞许,有愧疚,更多的却是释然。 他浑身似乎都轻松了不少,便又慢慢往前走。 锦鱼想了想,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摇了摇:“我从小没被您牵过。爹爹再多牵一会儿!” 景阳侯脚步微顿,却没甩开她。 两人又走了片刻,眼看就到望燕楼门口,景阳侯突然道:“今日你见的那三家,都比那永明侯府强上百倍。” 锦鱼心头一跳,没明白过来。半天却听景阳侯道:“若你能从中任选一人,你可还稀罕那永明侯府?” 夜色里锦鱼只觉得脸颊滚烫,喃喃道:“不都已经定了的事么?” 却听景阳侯傲然道:“你的终身大事,岂能拿来交易?放心,若你瞧中了谁,爹爹自然替你作主。谅那永明侯府也不敢说个不字。” 锦鱼心头一跳。是巧合吗?她爹让许夫人带她出门,正好遇到三个年纪家世相当的年青人? 还是根本是她爹怕她日后后悔,让她在纳征之前,再选一回? 那三个人都是嫡子,虽都非长,可配她,仍是她高攀了。 若是后者,她爹也未免太有本事了。安排得不着半点痕迹。怕便是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都未必能看得明白。 她眼睛里热热的,映着月光,莹莹有泪,她像一头小鹿仰视着眼前高大的父亲,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不想反悔。” 景阳侯避开她的目光,眼中似乎有晶光闪过,片刻后,他道:“那江凌……我今日见过了。倒不是个笨人。罢了……低嫁也好,他们永明侯府绝不敢亏待了你。” 锦鱼更是吃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瞳子,嘴角却像放开了的风筝,要翘到天上去。 许是她那模样太过呆傻可爱,景阳侯抬手,圈起食指姆指,冲着她的脑门,轻轻一弹。 锦鱼吃痛,抬起右手捂住脑门,却不但不恼,反放声大笑。清脆的笑声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寂静的夜风里悦动不停。 下一刻,她的左手又陷入了一只温热的大掌中。 她止住笑声,吃惊地喊了声:“父亲。” 景阳侯却没看她,抬脚慢慢前行。她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就听他小声道:“小时候没牵过。今儿便多牵一会儿。” ***** 锦鱼住进了紫竹斋。因太夜了,又累了一日,便胡乱洗漱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才发现,这地方一头连着望燕楼,一头连着府里的后花园。原是景阳侯自用的精室雅舍。 正房三间,倒座四间,进门两边都是雕粱画栋的抄手游廊,环抱着小巧的天井。 天井里没辅青砖,而是辅了雪白的卵石,石隙长着厚厚的苍苔,窗下无花,种着杆杆紫竹,竹香宜人。 正中却立着一座细长高耸的太湖玲珑石假山,悬葛铺萝。 下头又掘了一方弯月小池,水色青碧,养着尺长红黄白花各色鲤鱼。 石畔,又种了两株大魏紫。 姚黄为王,魏花为后。可惜早已经过了花期。不然这两株魏紫盛开,映着下面小池,必是浅紫红晕,娇艳欲滴,如贵妃照水,美不胜收。 正房里的摆设布置,更是比老太太的含饴斋还要富贵豪气。 更厉害的是,在倒座还有一间小厨房,一应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 平素府里人要进望月楼一次都不易,她如今想去,不用走前门,从这小月亮门,迈脚就去了。 锦鱼明白,她爹确实更偏心锦心。可是现在看来,对她也不坏,这就够了。 血缘真是极奇怪的东西。 她在庄上十几年,没见过她爹,总觉得是个陌生人。又因她娘的话,心里对她爹是有些敌视的。 不想昨日他救了她,又牵了牵手,她竟再也恨不起来。 吃过饭,怕秦氏担心,便穿好衣裳,带着豆绿茯苓两个去了浅秋院。 还没进堂屋门,秦氏就眼睛浮肿地冲了出来。 母女两个不过是一夜不见,竟像是隔了三生三世一般。 秦氏抱住她便痛哭失声,锦鱼本来没觉得如何,可她娘这一哭,她也忍不住酸了鼻头,泪珠儿一个劲儿地往下滚,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哭。 两人莫名地哭了一阵,倒是茯苓在旁边劝道:“姑娘能住进紫竹斋可是天大的福气。姨娘该欢喜才是。” 锦鱼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她爹为什么要叫她连夜住进紫竹斋。不过是不放心许夫人与锦心,怕他不在家时,许夫人与锦心打上门来。住在紫住斋,许夫人与锦心却是不敢闯进去打人。 茯苓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天大的福气。 她娘听了茯苓的话,也止住了哭声,却开始全身上下查看锦鱼,锦鱼忙拉着她进了屋,坐在炕上,低了头给她看:“只有这一处小伤。” 秦氏凑近细看,就见雪白如玉的肌肤上,三道细细的红紫,像完美瓷器上不该有的裂痕,分外惊人。她不由又泪如雨下,一边去翻出了药来,轻轻替锦鱼涂抹,嘴里不停地后悔当初不该回来,又把药瓶塞给茯苓,交待要一日涂两回。 锦鱼抬起头,整理了一下衣领,笑道:“这玉肤膏还是我找人配的。我那里一大罐子呢。昨晚就涂过了的。” 秦氏便也罢了,扭着头把她玉肤膏收进竹匣子里。 不想锦鱼猛地瞧见她娘雪白的颈侧竟有梅子大小一块青紫痕迹。不由大惊失色,一把拽住她娘,嘴里嚷道:“娘,你这是发的什么疹子?!叫我好好看看!” 不想秦氏猛地一推她,双手紧紧遮住了颈子,一张粉脸红如秋桃。 若不是豆绿眼疾手快扶了锦鱼一把,她非一头从炕上栽下去不可。 她不由大觉怪异,正要问幽菊怎么回事,却见幽菊也是满脸的红,嘴角欲笑非笑十分憋不住。 秦氏却已经直接缩到墙角去了,嘴里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叫……叫大蚊子咬了一口。” 锦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都九月中了,哪来的大蚊子这么厉害! 再看她娘,就见秦氏脸色红比桃花,连眉眼之间那总抹不去的轻愁都无影无踪了。 锦鱼越看越可疑,这才注意到她娘居然穿着件樱桃红的夹袄,领子上还缝着雪白的兔风毛。回府后,她娘还没穿过这么鲜艳的衣裳! 可她娘与幽菊这模样,分明是不打算说实话的。 她只得暂且放下。回到自己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悄悄吩咐豆绿去打听出了什么事。 不过片刻,豆绿回来,满脸愤然,皱着小鼻子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昨儿个侯爷叫姑娘搬去了紫竹斋,他却来了浅秋院!定是侯爷拧的!” 锦鱼:……。她爹再怎么样,也不像是会对女人动手的男人呀? 却听一旁“噗嗤”有人笑出了声。锦鱼看时,却见茯苓红着脸儿道:“姑娘别追问了。想来侯爷跟姨娘和好了,是极好的事。” 豆绿满脸不服,锦鱼却隐隐有些悟了,顿时也红了脸,拉住豆绿,叫她别再哆嗦,赶紧收拾东西。 锦鱼在紫竹斋躲了几天,许夫人和锦心也没来找过她麻烦。 据豆绿打探来的消息,说是许夫人病了。锦心一直在侍疾。 锦鱼知道自己与许夫人跟锦心这是结下大仇了。 可她也不后悔。 反正这样撕开了面具也好,省得许夫人与锦心还当她是个傻子,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许夫人跟锦心找不着她出气,会去欺负她娘。 结果茯苓却说,这几日她爹都歇在浅秋院。豆绿也说,如今府里早沸沸扬扬,人人都说,秦姨娘又重新得了宠。 锦鱼心里却有些犯愁。 也不知道她娘到底是不是自愿的,还是为了她在忍辱负重?刻意讨好她爹。 她也试着问她娘,可每次一提,她娘的脸就红得跟要中风一样,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愿意跟她谈。 本来她算计得好好的,她出嫁了,就求着景阳侯放了她娘出府。 可如今事情变成这样……她娘这府还出得去么? 不过相比这事,还有一件事,让她觉得十分奇怪。 许夫人病了十几日,她本来硬着头皮要去侍疾,可古香堂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而且许夫人也好,锦心也好,直到许夫人的病好了,也没再来找她任何麻烦。 这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下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爹跟许夫人谈好了。 这样一拖到了十月十五下元节,也是她跟锦心纳征的日子。 ***** 锦鱼一大早带着豆绿茯苓去了浅秋院。 与她娘忙了一早上,看了看洛阳庄送来的账册信件,又选了些官窑瓷器列进嫁妆单子。 中午吃过饭,她也懒得回紫竹斋,便在自己原来的屋里睡了。 一睡起来,就见秦氏身上穿着一件孔雀蓝的衫子进了屋,手里端着一只红漆海棠盘,上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道:“说是什么进贡的银毫贡芽,你尝尝。我喝着味道怪清淡的,还不如你寻常焙的花茶香口。” 不用问,这茶必是景阳侯赏的。 锦鱼心中有些感触。她们不缺钱,可也买不到这种贡品茶叶。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得满颊清香,好似在哪里喝过一般,一时也想不起来,看了看周围,只有茯苓在,便笑道:“豆绿呢?又出去偷懒了么?” 一语未了,却听外头脚步响,人还没到,声音先传来:“姑娘又在背后说我坏话。我一大早去出去打探消息去了,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姑娘若怪我偷懒,我便不跟姑娘说了。” 一时人已经蹦跶着进了屋。 锦鱼笑道:“打探消息?打探什么消息?” 豆绿皱着小蒜头鼻子一脸不可思议。 锦鱼这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豆绿定是去看纳征礼的热闹去了。 永明侯府与敬国公府送来的东西,必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问也是白问,便索性懒得追问。 她慢慢品着茶,倒想起来了,这茶之前在锦心那里曾经喝过。 喝完了茶,豆绿茯苓便伺候她重新梳头,刚挽好了百合髻,正在选首饰,就听外头有人尖声尖气大笑道:“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若是江家三爷,非打个地缝钻进去不可!” 声音极大,明明白白地就是要说给她听的。 锦鱼想了想,“啪”地放下手上赤金嵌双红宝长簪,高声道:“是谁在外头乱嚼舌根,给我滚进来。” 一时石青软帘一动,一个穿着柑橘黄衣衫的高挑丰满女子,袅袅娜娜走了进来。 19 第 19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这丫头叫玉钩,今年十七了。 原是许夫人院子里的二等,是当初王妈妈送到浅秋院来的四个丫头之一,还点明了要她来伺候秦氏。 锦鱼之前住在浅秋院时就知道,虽然这玉钩顶了个大丫头的坑,秦氏需要人伺候时,她却从来不见踪影。 这些日子,听幽菊说只要侯爷一来,她就前后乱凑,真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早看她不是个东西。 玉钩长得丰满,年岁又大,像只熟透了的蜜桃,说起话嗲声嗲气,并不怕她。 “姑娘不去瞧瞧么?满府的人都去瞧热闹了。”说着又装腔作势地“咦”了一声,指着豆绿道:“刚才豆绿也在呀!还没跟姑娘说么?” 锦鱼不由看了豆绿一眼。 豆绿站出来,直走到玉钩跟前,叉腰仰着头,道:“我去了呀。我们姑娘根本不在意这些个虚礼,我有啥好嘚嘚的。” 玉钩挪了几下腰,好像怕人不知道她腰细一般,哈哈笑道:“虚礼?京中规矩,男方纳征的聘礼有多少,到时候女方的嫁妆至少要照着这个数翻一番。今儿咱们四姑爷起码下了一万两银子的聘礼,到时候咱们侯府给四姑娘的嫁妆少说也要两万两。” 这规矩锦鱼倒也是知道的。不过没放在心上,反正江家贫窘满京城都知道。她也没打算照着这个两倍的规矩走。 倒是这两万两的嫁妆,叫她吃了一惊。她本以为,锦心能跟嫡长姐锦熙一样,就已经够风光了。 她若加上洛阳庄,不比锦心差多少。 她们同日出嫁,锦心定会吃个暗亏。 可如果锦心的嫁妆有两万,这十里红妆一摆,她就是加上洛阳庄,也是无法与她相提并论的。 要怪也怪这小公爷,太过财大气粗了。 却听豆绿大声道:“那有什么了不起!国公府有钱罢了。论心意,我们姑娘之前纳采的雁可是活的!” 《仪礼·士昏礼》曰:“昏礼下达,纳采用雁” 纳采是六礼中的第一礼。 永胜侯府当时送了一对活雁。 敬国公夫送了一对赤金雁。 当时她没想着跟锦心比,也没留心。想不到豆绿居然还记着。 玉钩却是挑着嘴角冷笑不止,道:“活雁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娘当年成亲,我爹送的也是活雁呢。” 玉钩是家生子。她爹她娘都是奴才。拿他们跟锦鱼和江凌比,是成心恶心人。 锦鱼眼眸明亮,朱唇弯了弯,把心里涌起的一股气强压了压。 江家与柳家……确实是差得太远。 若她要因为江家比不上柳家,就气得死去活来,只怕还没成亲,便生生气死了。 豆绿也不是好惹的,便继续跟玉钩两个斗嘴。 玉钩说江凌送的聘礼只怕不足一千两。 豆绿便问玉钩怎么知道的?若不是一千两,差多少,玉钩是不是要陪钱?又逼着玉钩立字据。 两人吵来吵去。 锦鱼慢慢把剩下小半盏茶喝了,掏出绢子擦了擦嘴角,才道:“玉钩,你以前是在夫人屋里当差的。如今在姨娘这当差,你这般嫌贫爱富,是不是觉得特别委屈?” 玉钩停了争吵,阴阴阳阳,道:“我们做奴才的,只是主子挑我们的,哪有我们挑主子的份儿?” 锦鱼便轻描淡写道:“说得好。你这般羡慕四姑爷手面阔绰,又羡慕四姐姐嫁妆丰厚,我便替姨娘作主,把你送给四姐姐当丫头吧。” 玉钩甚是吃惊,却并不怕,反笑道:“我自是巴不得离了这里。可惜我作不了主。姑娘也做不了主。” 锦鱼眨了眨眼,笑得明媚如春光,道:“作不作得了主,你去一趟便知道了呀。” 玉钩“哼”了一声,扭着身子走了。 谁知她前脚刚跨出浅秋院的大门,锦鱼后脚便叫幽菊把玉钩的东西都收拾了,扔出了大门,又让个粗使婆子去通知王妈妈,说玉钩想去伺候四姑娘,她已经把人送过去了。 ***** 把院门关好,锦鱼便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把院里睡莲的水给换掉,在缸底盖上厚土,准备过冬。 正嘻嘻哈哈干得愉快,不想就听外头有人高声叫:“开门!四姑娘来了!” 听声音倒像是那个玉钩。 锦鱼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门。她俩的仇,躲是躲不过去的。 大门一开,锦心带着一大群丫头婆子涌了进来。 就见她穿着梅红缂丝银线菊花锦缎袄,打扮得花枝招展,气色极佳,掩不住的喜气洋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那超乎寻常的纳征聘礼。 见她似乎也没有追究之前宏福寺旧仇的意思,锦鱼也有些意外,想了想,便请她到堂屋里坐下说话。 一时里外都挤满了丫头婆子们。 幽菊给两人都上了茶。 锦心的是一只娇黄莲纹折腰杯。 锦鱼的是一只粉彩缠枝花斗笠杯。 又上了两小碟子点心。一盘是红皮的玫瑰蜜酥皮棋子饼,一盘是白皮的芝麻核桃桂花糕。 锦心半仰着脸,斜睨了一眼,便转开了头,一脸瞧不上这茶水点心的模样。 锦鱼淡淡一笑,捡了一块玫瑰饼轻轻咬了一口。 这玫瑰蜜是她用庄上的玫瑰自制的,入口绵密丝滑,甜而不腻。玫瑰的香气更是清甜馥郁,咬上一口,唇齿留香。甜香顿时盈满小小堂屋,诱得人垂涎欲滴。 锦心转眸瞧了她手上的玫瑰饼一眼,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似乎在忍耐诱惑,别开眼眸,板了板脸,道:“妹妹好大的威风,玉钩可是母亲送给你姨娘的人,你说撵就撵了,这是不把母亲放在眼里么?!” 锦鱼淡淡一笑道:“姐姐哪里的话?俗语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玉钩今儿看了姐姐的聘礼,眼馋得都要得红眼病了。我也只好成全了她。她眼里可没有我姨娘,在浅秋院也是只愿意伺候侯爷的。想来姐姐若肯留她在身边,她定会尽心极力地伺候姐姐姐夫的。” 不想锦心听了这话,勃然变色,伸手一扫,只听“哐当”一声,好好的娇黄折腰杯碎了一地,像掉落的黄色花瓣。 “果然叫我料中了,你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打的果然是这下流的主意!” 锦鱼呆住了。 她知道锦心会生气,许夫人送玉钩来没安好心,她送给锦心也不过是想让她们明白,谁也不是傻子。 可没料到锦心居然一下子就撕破脸,满嘴的污言秽语。 她怔怔地看着锦心。 就见锦心满脸胀得好像要破了皮一样,突然朝着她抬手一掌挥来。 锦鱼大骇,本能地用力猛地一格。 只觉右手小臂处一阵钝痛,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锦心“唉哟”叫了一声,身子一歪,脚下一滑,竟摔倒在地上。 锦心接着又发出几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锦鱼看时,就见锦心整个人都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而地面上……正散落着片片娇黄,正是锦心之前摔碎的娇黄杯。 一群丫头婆子全都尖叫着冲上前去扶人,却见锦心泪痕满面,嘴唇惨白,扶起来后,腿都站不直。双只手掌举着,上面鲜红一片。 锦鱼顿时吓得浑身僵硬,呆坐在椅上,一颗心砰砰乱跳。 一时也不知道锦心是故意摔倒的,还是真那么弱不经风,她这一格就倒。 ***** 秦氏本一直躲在卧室里,听到响动,冲出来看见锦心浑身是血,吓得战战发抖,直嚷:“快请大夫快请大夫!” 便有粗使婆子争先恐后地去了。 这便秦氏过来要扶锦心进她屋里躺下。 锦心却不肯动弹,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走不了,只站在原地继续猪啊狗啊贱人啊地又哭又骂,恨不能活撕了锦鱼。 几个丫头婆子七嘴八舌围着她团团转,抢着挤着想帮她把手上的瓷片取下来。 一时全乱了营,有冲去找许夫人报信的,也有飞奔去找大夫的,还有主动请缨,要跑去道观找道姑的。 锦鱼满脑子都是木的,就见豆绿凑到她身边问:“姑娘,这可怎么办?要不要赶紧把这地打扫干净?” 她怔怔地,总算回过神来,想了想,忙摇头:“不行,谁也不许动这地上东西。”又叫茯苓:“去通知侯爷。” 今儿下元节,景阳侯沐休,这也是选在这一天纳征的原因之一。 因为方便景阳侯见见两个女婿,训导一番。 ***** 这样闹腾着,头一个赶来的是许夫人。 她一来,众人都没了声,乖乖站在原地不敢动,像一根根木头桩子。 她被王妈妈扶着,抢步进了堂屋,一眼就看见锦心叫人架着,手上身上都是血,顿时摇摇欲坠,抱着她痛哭,嘴里又嚷:“我的儿!我的儿!锦鱼那贱人在哪里?给我打!给我打!给我打!” 想来她早就听了下人回报。 许夫人带来的人立刻狼群般朝锦鱼涌过来。 锦鱼早看见她。见她大病初愈,脸上气色还没恢复,灰灰黄黄中带着气急败坏的潮红,整张脸像极了一张盖满了红章的黄裱纸,再这样一哭,更是前所未有的又老又丑。 见四五个丫头婆子朝自己扑来,她跳进来就往屋里躲,秦氏幽菊豆绿都拼命拦在她前面。 可寡不敌众,不过片刻,就被一帮婆子冲进来,扯着头发硬拖回了堂屋。 锦心指着地上早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黄碎瓷水渍跟许夫人哭诉:“她推我!锦鱼推我倒下的!” 许夫人气得眼睛像红眼牛般,指着那片碎瓷,道:“就让她们几个全给我跪在这里!” 几个婆子恶狼般上前,扭着锦鱼的胳膊,就死命往下按。 秦氏挣扎着往前扑: “我跪,我替五姑娘跪!” 她身形窈窕,脸带梨花,瞧着实在是楚楚可怜。 许夫人见状,只觉新仇旧恨齐涌上心,放开锦心,两步上前,抬手就朝秦氏挥去:“贱人!”。 她手上一颗红宝戒指高耸,随着“啪”的一声巨响,秦氏如玉般的脸上便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锦鱼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胸口紧压得好像要裂开一般,一颗心跳到嗓子眼里,堵住了气,一股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入她的骨髓。 她自生下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般无助,惶恐。 她娘这是被许夫人毁容了么? 20 第 20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20 第 2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 第 21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21 第 2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第 22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22 第 2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第 23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23 第 2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第 24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24 第 2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 25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25 第 2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 26 章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26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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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小九 《庶女多福》137 长亭人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8 久别重逢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38 久别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9 一通百通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39 一通百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0 智者不怒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0 智者不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1 百官之首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1 百官之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2 故意示弱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2 故意示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3 所图非小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3 所图非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4 一箭四雕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4 一箭四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5 赌个盛世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5 赌个盛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6 天意重逢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6 天意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7 进宫治病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7 进宫治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8 弑父谋反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8 弑父谋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9 福国夫人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49 福国夫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0 天大福分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50 天大福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1 居易俟命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51 居易俟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2 办正经事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52 办正经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3 天下奇毒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53 天下奇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4 齐天宏福 - 庶女多福 - 庄小九 《庶女多福》154 齐天宏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